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杀破唐》全集 作者:九爪猫 唐自肃宗以后,纪纲不立,叛兵逐帅,叛将胁君,习以为常,极于五季。君如逆旅,民坠涂炭。 究其祸源,曰朋党,曰宦官,曰藩镇。藩镇之设,本为自卫,结果却是掘了自家的墙角。藩镇困唐,大唐复兴终无望;藩镇扶唐,安史之乱至唐灭亡,一百五十年间,唐室危而不倾,藩镇之功也。及至黄巢起义,天下分裂而无纪,藩镇之祸达于巅峰。遗毒所及直接影响了宋初的国策制定 ,流弊深远,祸害千年。 第0章节度使简介 唐初沿北周及隋朝旧制,重要地区置总管统兵,旋改称都督,惟朔方仍称总管,边州别置经略使,有屯田州置营田使。唐代开始设立的地方军政长官。因受职之时,朝廷赐以旌节,故称。 唐节度使一词出现甚早,意为节制调度。东汉安帝永初二年(108),梁懂受命主持西方军事,为诸军节度使。曹魏景元四年(263),魏军伐蜀,由司马昭指授节度。 唐代也很早就用此语以明确指挥权限,如唐太宗李世民为秦王时,任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蒲城河北诸道总管及东讨诸府兵均受其节度,但尚未用作职衔。 唐代节度使渊源于魏晋以来的持节都督。 持节都督出征时是一军统帅,屯驻时是军区首脑,对所统将领及州郡长吏都有节制以至生杀之权。南北朝时,刺史大都加持节都督,辖区既狭,权任亦轻,北周及隋改称总管。 隋荆、益、并、扬四大总管辖数十州,事权很重,但只管军事。隋炀帝杨广废总管,唐初恢复,仍称都督,而自贞观以后,内地都督府并多省罢,惟军事活动频繁的地区尚存,以统州、县、镇戍。 镇戍是经常性的防御据点,比较分散,兵力单弱,故每遇战事发生,必须由朝廷另行调发府兵、兵募,派遣大将统率出征或备御。 这些大将称为行军总管;规模较大的战役,又设置行军元帅或行军大总管统领诸总管。早在唐初,已在军事要地留驻部分征行军队,并每年派遣士兵轮番戍守。 唐高宗、武后时期,突厥、吐蕃、契丹强盛,屡次入掠内地,战事频繁。为了加强防御力量和改变临时征调的困难,这类屯戍军设置愈多,并逐渐制度化,形成有固定驻地和较大兵力的军、镇、守捉,各自置使。 军、镇、守捉使是差遣的,还保留征行的组织。与此同时,行军大总管也逐渐演变成统率诸军、镇、守捉的大军区军事长官,原来有“行军“含义的“道“,如葱山道、交河道、昆山道,也演变为大军区的道,如朔方道、陇右道等。于是长驻专任的节度使应时出现。 高宗以后,由中央派出的行军总管或经略大使,常受敕节度诸军,因而渐获诸军节度大使的名称,但还不是固定职衔。 节度使成为固定职衔是从睿宗景云二年(711)四月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开始的。至玄宗开元、天宝间,北方逐渐形成平卢、范阳、河东、朔方、陇右、河西、安西四镇、北庭伊西八个节度使区,加上剑南、岭南共为十镇,始成为固定军区,各有受其统属之州、军、镇、城、守捉。 节度使为差遣职名,例以所驻州都督、大都督长史或都护为其本官。受命时赐双旌双节,得以军事专杀,行则建节、府树六纛(大旗),威仪极盛。 节度使例兼管内调度军需之支度使及管理屯田之营田使。天宝后,又兼所在道监督州县之采采访使,集军、民、财三政于一身。又常以一人兼统两至三镇,多者达四镇,威权之重,超过魏晋时期的持节都督,时称“节镇“。 安史乱起,唐廷为了平叛,内地也相继设置节镇,增至二十余道,不置节度使处亦置防御使,防御使不赐旌节,多以采访使兼领。其后,采访使改名观察使,例兼都团练使或都防御使,兼理军民,成为地位略低于节度使的地方军政长官。 节度使的僚佐有副使、支使、行军司马、判官、推官等,将校有押衙、虞侯、兵马使等。由于观察使是采访使的改名,故唐代后期节度使例兼所在道的观察使。 节度使的僚属,都由节度使辟举,然后上报朝廷批准。所统州县长吏虽由中央任命,而实际则听命于节镇。遇刺史位阙,节镇常遣上佐摄职,然后报请朝廷正授。 地方财政收入分为上供、送使、留州三部分,送使部分常占最大份额,对朝廷保持独立状态之河北三镇,甚至全无上供。内地节度使辖区虽是藩卫朝廷的军镇,但实际上往往对朝廷保持不同程度的离心状态。 节度使的形成原因、起源和发展流变 一、形成原因 1。唐均田制度的崩溃。 唐高宗、武后以后,均田制渐趋破坏,流民、逃户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玄宗时期曾采用很多种办法试图解决。一是重申均田法令,严禁流徙;二是检括客户,听其所在落籍;三是招募流民客户充军。 在这几种办法中,前两种都失败了,而招募流民客户为兵的办法虽能诱得“通逃者”“争出应募”,暂时解决了社会问题,却使这批人渐渐成为雇佣职业兵而不可卒去。 于是,由于均田制度的崩溃,导致了唐兵制从府兵的征兵制,向募兵制演化。 2。巨大的扩张机器无法继续运行,唐代边疆形势开始由攻转守。 节度使制度的开端,是从唐开元天宝年间所设立的缘边节度使。这和当时的边疆形势是分不开的。在这以前,唐在厉兵秣马击败了东突厥之后,实际上对外用兵一直都是保持着旺盛着扩张进攻的。 唐初先后击破了东突厥,薛延陀,降伏漠北诸部,设立都督府;此后,又打败西突厥,灭高昌,于其地设立州县治理,奠定了唐朝辽阔的疆域。但进攻的步伐还没有停止,显庆年间又平西突厥贺鲁,设立二都护府统其地。又在新疆以西,波斯以东的地区分置都督府十六、州七十二,县一百一十。 二、相关起源 节度使之设立,可上溯到高宗景云年间。这时它所统领的军队主要还是府兵和兵募等征点制军队,只是当边疆上逐渐增设久镇长征之兵时,它所统领的军队素质才为之一变。 但就其权限来说,仍基本上未超过唐初的都督:“都督掌管诸州兵马、甲械、城隍、镇戍、粮禀,总判府事。”只是节度使作为诸军统帅,所领兵力更为广大些罢了。 人们往往把节度使兼支度营田使看成是“有其财赋”的证据,实则不然。支度使是管军资粮购的事务官,“凡天下边军有支度使,以计军资粮仗之用。每岁所费,皆申度支会计,以长行旨为准”。 支度使由节度使兼任时,一般由副使、判官主其事。 屯田或营田是为了解决边军粮食供应问题,“凡军州边防镇守,转运不绝则设屯田,以益军储”。 这种办法自汉代已然,不足以说明节度使独立的财政权力,至多只是表明节度使仅仅有权调配本镇的军费开支而已,而军资的支付则必须以中央度支所定“长行旨”为准。这里就出现了采访使这一概念。 采访使全称采访处置使,始置于玄宗开元二十二年(733),前身是唐初不时派遣的巡察等使。 贞观十五年,分天下为十道,朝廷巡抚使、存抚使的派遣络绎不绝,由于位轻职微,所以并没有起到很好的作用。 于是在景云二年(711),朝廷设置二十四都督府,每个都督府相当于省长的地位,但由于考虑到权柄太重,容易造成太阿倒持的状况,所以这一实行办法还是搁浅了。 但是由于领土内人口的急剧增加,所以在开元二十一年,关于设立更高一级的地方官又重新被提上了日程,张九龄奏请设立了十五道采访使,朝廷要求采访使“准刺史例入奏”,到开元末年,采访使的权限已经是“许其专停刺史务,废置由己”了。 初期的采访使是没有军队的,政权与军权没有合二为一,一样不可能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天宝前采访使和节度使的区域划分并不完全吻合。常常是一个地区又有节度使又有采访使。但是随着边疆战争剧烈化,多元化指挥难以胜任,于是终于出现了采访使与节度使逐渐归一的状况。 天宝九年,安禄山在已经是平卢节度使加范阳节度使的情况下,兼领河北采访使,终于可以做到一方军政财务自己一把通抓。 在安史之乱时期,由于玄宗下令给予各道节度使自调兵食、总管内征发,任免管内官吏等权利,采访使的权限已经被节度使架空。所以在乾元元年(758)下诏,罢省采访使,改为观察处置使。 此后,这个职务例由节度等使兼任,藩镇的军权和行政督察权彻底合而为一。唐代藩镇割据的格局,到此才正式形成。 唐节度使由地方军人自行废立从唐肃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开始。 资治通鉴220卷唐纪36条目40载:“平卢节度使王玄志薨,上遣中使往抚将士,且就察军中所欲立者,授以旌节。高丽人李怀玉为裨将,杀玄志之子,推侯希逸为平卢军使。希逸之母,怀玉姑也。故怀玉立之。朝廷因以希逸为节度副使。节度使由军士废立自此始。” 三、发展历程 唐睿宗景云二年(711年),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节度使开始成为正式的官职。 《新唐书·百官志四》载:“节度使掌总军旅,颛诛杀。初授,具帑持兵仗诣兵部辞见,观察使亦如之。辞日,赐双旌双节。行则建节、树六纛,中官祖送,次一驿则上闻。入境,州县筑节楼,迎以鼓角,衙仗居前,旌幢居中,大将鸣珂,金钲鼓角居后,州县赍印迎于道左。” 唐玄宗开元年间,设立了碛西、北庭、河西、陇右、朔方、河东、范阳、平卢、剑南、岭南十个节度使,范阳(北京地区,即古幽州)节度使是节度使中兵力最大的。 此时的节度使多由胡人担任,往往封郡王。朝廷任命节度使,要授予其双旌双节,“得以军事专杀,行则建节,府树六纛”。 节度使初置时,作为军事统帅,主要掌管军事、防御外敌,而没有管理州县民政的职责,后来渐渐总揽一区的军、民、财、政,所辖区内各州刺史均为其节制,并兼任驻在州之刺史。 安史之乱后,国中遍置节度使,多为安史之乱的叛将和平叛战事中崛起的军阀。各统一道或数州,军事民政,命官、徵税,皆得独立,父死子继,自以世袭,号为留后而不待朝命。朝廷无力讨伐,往往姑息了事,承认其地位,世称藩镇,迄于唐亡。 五代时期,节度使的权势达到了极点,皇帝的拥立与罢黜都取决于节度使,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的开国君主均为节度使。 宋建立后,宋太祖有惩于唐末五代时期节度使割据一方、相互混战的教训,对各节度使采用了赏钱夺权的办法,给予功臣银钱田地,要求他们解除兵权,史称“杯酒释兵权”,解除了时任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节度使石守信对禁军的控制。并派遣文臣知军州事,限制了节度使节制郡县的权力;又以转运使接管了节度使的财政权利;将地方上强壮的士兵编入禁军。凡此种种,节度使徒坐空城而已。 之后,节度使一般作为宰相卸任之后的荣誉职务,称“某某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所谓“使相”。也用于武臣的加官,南宋时,有加至三镇者,就是说名义上兼任了三个地方的节度使,如岳飞、韩世忠等。 辽、金都仿唐制置节度使,往往有名无实,地位也远不如宋朝的使相高。元朝废除。 第001章 悲情英雄 夜幕降临,盛世荣华步行街一带又开始热闹起来,霓虹闪烁,人潮涌动。 李茂和葛阁是商业街上的两个保安。李茂二十出头,个子不算高,身材结实匀称,穿衣显瘦,脱衣见肌肉。跟他走在一起的葛阁,二十七八岁,身材臃肿,腰粗如桶,最大尺码的保安服也难包住他那一身肥肉,随着他移动的脚步,身上的肥肉犹如波浪般抖颤着,一波接着一波,一浪连着一浪。 李茂警觉地扫量着执勤区内的人流,像一只敬业的青蛙在搜索害虫。葛阁鼓着一对肿眼泡也在扫量执勤区,却是盯着美女的纤纤细腰和丰润的美臀。 “阁哥,有情况。”李茂忽然用肘碰了一下葛阁。 葛阁吓了一大跳,他还以为被美女的男友发现在他在偷窥呢。 “情况?哪呢?在哪?!” “那,穿西装的那个。”李茂用手指着街角花坛边一个穿银色西装的男子,那男子细高个儿,头发梳的油光水滑,怀里抱着一大束玫瑰花,一双眼睛极不自然地左顾右盼着。 “他腰里好像别着什么东西,你看他的手总是护在胸前。” “兴许是钻戒呢,人家准备向女友来个浪漫的表白呢。”葛阁嘻嘻笑着,眼见着李茂紧锁眉头,胖胖的小手在他肩上猛地一拍: “行啦,兄弟,一个月才挣一千八。操那份心!” “那块是咱俩的执勤区,万一出了事呢?” “那能出啥事呀,他还能从怀里摸出个炸弹呀?”葛阁撇了撇嘴,推了李茂一把:“走啦,有炸弹那是公安的事,咱们是保安,一个月挣一千八,不管吃不管住,五险按照最低标准交没有公积金的小保安。” 李茂站着没动,眼睛依旧盯着那个西装男,虽然已经过了中秋,天气却依旧闷热,满大街的人都还穿短袖单衣,穿着西装来逛街实在是诡异。 李茂推开葛阁,决心过去盘问一下。 穿银色西装的男子游目四顾之际,猛然发现一个穿制服的男子朝他走来,心里大感紧张,低眉稍加思索,却将手中玫瑰花往地上一掷,猛然窜到了一家日本人开的寿司店的门口,他高举双手,面对门前排队的长龙猛地一挥手: “诸位朋友,请容许我做个自我介绍,我,叫朴仁永,我来自并不遥远的韩国,我爱我的祖国,我也爱你们的祖国。钓鱼岛是你们中国的,独岛是属于我们韩国的,只有苍老师才是他们日本的。我爱我的祖国,大韩民国万岁!日本人统统去死啦!思密达。” 西装男的普通话说的很蹩脚,手舞足蹈的样子又十分滑稽。场面一时有些冷,数十双眼睛冷漠地盯着他。 望着一双双冷漠、怀疑、嘲弄的眼神,西装男怒了,他“噗”地一声挣开西装,露出豹纹背心和瘦骨嶙峋的胸脯,在他的腰上赫然捆着一排炸药! “请不要小觑我们保卫独岛的决心!” “哇!行为艺术,这是艺术,这才是真正的行为艺术!”一个鼻子上略有两点雀斑的时尚女孩做五体投地崇拜状。 “我滴个娘亲也,还真是行为艺术呀。”揽着她细腰的男友夸张地应和道,心里却在想:“谁家的sb没关好,跑这来二。” “好有创意。” “好有激情。” “真的好高雅。” …… 人群像一锅烧开的滚水,瞬间沸腾起来,各种崇拜的尖叫此起彼伏,手机的闪光灯交织成一道绚亮的光幕。 西装男彻底崩溃。 “快走,快走,危险!”李茂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头,西装男腰上的炸弹貌似是真家伙,他挥手大吼,试图疏散人群。 但人群已经陷入癫狂,他们更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幕是一场别具创意的行为艺术,对李茂的吼叫非但不予理会,反而露出厌恶的表情。 “一个sb。” 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鄙夷白了李茂一眼,她把手机往同党手里一塞:“帮拍一个,帮拍一个。”说罢一拢披肩长发,蹭地窜到西装男身边,哈着腰,嘟着嘴,摆了个自认为最可爱的造型。 更多的人跑去与西装男合影留念,因为插队而爆发激烈的争吵,互相指责对方装逼和素质低。西装男痛苦地蹲了下去,双手捂着脸,继而疯狂滴蹂躏自己的一头乱发。他哭了,哭完之后,双膝跪地,默默地从防盗内裤口袋里摸出了防风打火机。 啪,啪,啪…… 从本土带来的打火机有点水土不服,直冒火星不出火。 “哇噻,连细节都做的这么完美,太震撼了!要晕了!……嗨,你俩打好了没有,懂不懂艺术,粗俗。” “sb!” “你sb。” “你sb的三次方!” “你sb的三次方乘以二!” …… 许多人停止厮打,专心围观西装男,发出春蚕啃食桑叶般的崇拜声。 李茂觉得机会来了,他踮着脚尖,像一头敏捷的黑豹悄悄地靠近了西装男…… 啪!打火机终于打出了火苗。 “呦嘻,大韩民国的产品还是可靠的!”西装男高兴地说。 “这是来自星星上的火焰吗?”一个穿超短裙的女孩崇拜地问道,裙子很短,大腿又白又粗。 “让开,让开,快让开!”李茂嘴唇发乌,直觉告诉他事情有些不妙,他向贴着西装男的短裙女孩发出警告,得到的却一片厌恶的白眼。 “大韩民国维护领土的决心不容亵渎,思密达。”西装男暴怒而起,他粗暴地推开了贴在他身上的女孩,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炸药的引信点燃。 “我操他妈,玩真的了。”人群炸开了,各色人等争相逃命,互相踩踏,乱作一团。 “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李茂!”在爆炸的前一刻,李茂纵身一跃扑倒了西装男…… 第二天,该市晚间新闻播报了一条短讯:昨晚九时许,在我市城南区盛世荣华步行街上,一名民工将六根雷-管绑在腰上,向老板讨薪。城南区分局盛世荣华步行街警务亭民警闻讯赶到出事地点,紧急疏散了人群。民警对当事人进行了细致耐心的说服劝阻工作,但因当事人情绪比较激动,说服工作面临失败。危机时刻,一名便衣民警果断出击,扑上前去将其制服。随后在排爆专家的主持下现场引爆了雷-管,事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目前这位民工已经被刑事拘留,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 第002章 夜半挖坑人 我这是在哪?怎么不是在医院? 李茂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熙熙攘攘的街边,天色阴沉,寒风瑟瑟,身上只盖着一块散发着浓重泔水味的破麻片,麻片下面的他清洁溜丢,一丝不挂。 衣服没了,鞋子没了,钱包没了,警棍也不见了,我让贼打劫了么,阁哥去哪了? 李茂举目望天,脑子里一片混沌,许久之后,他收回目光,打量周围的环境:没有霓虹闪烁,没有如潮的人流,没有五花八门的广告牌,没有高楼,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一丁点现代文明的气息。 眼前只有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街,低矮破败的土木房屋,身着奇装异服的行人和吱吱呀呀的马车。 穿的这么古怪,他们是在拍戏吗?不,我可能是穿越了。 仅仅只是一刹那间,李茂就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 许是前世穿越文看多了的缘故。他在心里苦笑。谁说看网文只为消遣呢,对一位穿越者来说,它至少可以帮助你克服穿越初期的紧张和不适,否则,你极有可能因为时空变换带来的身份错乱而致精神崩溃,继而抑郁成疾。 身上的制服没了,可能是穿越虫洞时融化了,也有可能是自己昏迷时让什么人剥去了,唉,不管他了,穿越者嘛,初期都难免有这样或那样的尴尬,淡定吧。 唐穿,这应该是唐穿,稍稍观察了一下街上行人的服饰,李茂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过眼前这个唐朝看着有些让人失望啊。 瞧瞧眼前这条街,尘土飞扬,垃圾遍地,污水横流,癞狗乱窜,街道两边的乞丐比省城火车站广场上的还多,而且行业自律度极差,强讨强要的现象比比皆是。 传说中的那个风华绝代,匹世无双,雄立世界之巅的煌煌盛世大唐连个影子也没见着,眼前的这个唐朝分明已是风雨飘摇的末世。 李茂欲哭无泪时,忽见四名公差模样的壮汉手提红白两色水火棍,耀武扬威而来,行人乞丐纷纷避退如蚁。 官吏横暴,人民畏服,末世之兆也。 李茂为避免穿越当天就横死棒下,赶紧趴伏在地。 公差如疾风掠过水面,只留一丝波纹,公差行过,街上重新恢复了热闹。乞讨声此起彼伏,李茂裹着破芦席坐起来,呆呆地打量着这个新世界。 所谓繁荣富庶,是一点没见着,街道两边是一溜望不到头的乞丐大军,行走在街上的百姓也个个愁眉苦脸,一个个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胖、豪、壮,后世影视剧里演绎的唐朝美人形象是半点没见着,这里的女人多的是橘子皮的脸,仙鹤的腿,木讷的眼。 “唉,晚唐也是唐,皇帝还姓李,国号还叫唐,既来之则安之,且熬着吧。” 李茂心里安慰了自己一句,肚子便不争气地咕哝了一声。吃饭,生存,严酷的现实突然摆在了眼面前。何去何从,何去何从,李茂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呆呆地思索着。饿的太久,他浑身无力,光着屁股在街上行走似乎也不太雅观,让他转变身份做个乞丐更是难上加难。他趴在地上休养精神等待夜的降临。 大唐的夜晚宁静高洁,黑洞洞的大街上唯有如水的月光。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李茂吟完这两句诗后,就拖着无比沉重的两条腿潜入了附近的一户人家。不是去杀人放火,只是想去“借”一件遮羞掩体的旧衣裳。 月如银盘,云薄如纱,丝丝缕缕从银盘上滑过。好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小院的男主人和女主人此刻正合着伙折磨一张破板床,吱吱呀呀,哼哼哈哈,像海面上潮起的浪,浪的李茂浑身像过了场电,麻酥酥的发痒。 搜遍了前院、后院,却连个布头都没找到。 “这个大唐还真是够穷的。”李茂腹诽道。 某类生物不满意他的诋毁,六条彪悍的恶狗骤然窜了出来! 汪汪汪…… 汪汪汪…… 汪汪汪…… “穷门小户的,养这么多狗干嘛!” 李茂在“干”字下面着意加了重音,以表达他心中的愤懑,吐槽完毕,他仓皇逃命。 沿着贯穿小城的东西大街从城东一口气裸奔到城西,力气用完,精疲力竭。看看狗没追来,他噗咚一声跌坐在地,一口气没喘上来,就此晕倒。 两个巡夜的土兵打此路过,因为是男性裸尸,两人都不甚在意,一人用皮靴踢了踢李茂的胳膊,含混地喝了声。不见李茂回应,便当他是死了,二人绕行向前,继续巡逻。 穷人冻饿死在街头,早已是司空见惯,死人身上的衣裳无一列外都会被人剥走。这年头缺衣少食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一更天左右,官府负责收捡无名尸体的收尸人拉着板车巡街时,发现了裸伏的李茂。 收尸人慢条斯理地戴上长及肘部的皮护手,屏住呼吸,抱起硬梆梆的李茂丢上了车。 三更时分,收尸人拉着板车来到城外的义冢,他选了块空地,停稳板车,操起车上的铁锹开始在地上挖坑。今晚他运气不错,统共就收了这么一具“尸体”,他琢磨着早点把人埋了好回家睡觉。这几年世道每况愈下,因冻饿而死在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连县衙里的仵作都懒得验尸了,捡了尸体直接拉义冢埋掉,两个字——省事。 收尸人忙着挖坑的时候,李茂被冻醒了,此前,他被冻僵了。 为表示对死者的尊重,收尸人在每具尸体上都盖有一块布,这块盖尸布本来是白色的,因为反复使用而又从来不洗,如今已成了酱色。 就是这块盖尸布救了李茂的命,因为暖和他活了过来,因为冷他醒了。 李茂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用力地眨了眨眼,眨出满眼的金花,然后他听到了一阵沙沙的声响。他看到了一个人在奋力挖坑。 “这半夜三更的,他一个人在这挖坑,意欲何为呢,哼哼,有些意思……” 李茂横右臂在胸前,左肘架在右手腕,用左手大拇指轻轻地划拉着下巴上稀疏的胡茬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奋战的挖坑人,猜测着他的用意。 “还是直接去问问吧。” 天气太冷,李茂有些顶不住了。他费力地跳下车,将那块盖尸布裹在身上。 挖坑的工作顺利完成,收尸人把铁锹用力地插在地上,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细汗,解下腰带上的酒葫芦“咕咚”喝了口,啧啧嘴,惬意地喘了口粗气。 李茂拍了拍他的肩膀,满脸堆笑。 “老先生,抱歉打搅一下,我……” 李茂的话才起了个头,忽然发现收尸人的瞳孔在急剧放大,他死死地盯着自己,面部肌肉急剧抽搐着,嗓子眼里猛然发出“咯”的一声闷响,然后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他挖坑的尺寸从来都是比照他自己的身高体宽来的,他觉得拿尺子去丈量尸体完全是浪费时间。事实证明,他是个很有预见性的人。 李茂怔怔地望着躺在坑里的人,好半天他才明白这坑原来是为他挖的。 一阵恶寒袭来,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收尸人意外身亡,李茂继续逃亡。 天渐渐亮了起来,眼前是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秋稻已经收割,一片片高粱正红。李茂趴在田埂下的小水洼里舔了几口清水,又偷偷地捋了两把高粱塞进嘴里,囫囵吞下肚去,虽苦涩难咽,却很顶饿,肚子的问题暂时解决了。 李茂眯着眼睛打量了一阵,折了根树枝做拐杖,沿着小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第003章 光天化日之下 虽然已经入秋,正午的阳光还是很强烈,走了二十里地,李茂满身是汗。 眼前是片杂木林,微微泛黄的树叶,红彤彤的山果,李茂停下脚步,擦了把汗,正思去寻觅几颗果子充饥,却忽然听到了一声怪响,他心里一惊,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棍棒。一个年轻女人衣衫不整地从树林里跑了出来,她发髻散乱,****半露,神态十分狼狈。 两条壮汉紧追其后,满脸猥亵的笑,正在兴致勃勃地和那女子玩猫鼠游戏。 李茂的出现恰似一根救命稻草,给了那个女人无穷的希望,她不顾一切地朝他奔来。李茂紧张的气都喘不过来,他木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女人迎面扑在了他的怀里。 女人柔软的身体唤醒了李茂的意识,他骤然振奋起来,思路变得极度清晰,浑身的肌肉也霎时间活跃起来。轻轻地将女人让到身后,李茂双脚叉开,横棒下压,迎着直冲过来的光膀子的汉子就是一棍! 狭路相逢勇者胜,李茂没得选择。 昔日做保安时,他受过一点格斗技巧方面的训练,但那等皮毛并不足以保证他能斗的过这两个壮汉。李茂的胆气源于勇气和家学渊源,他出生在陇南一个闭塞的小山村里,那里古风犹存,居民习武成风。 李茂幼年时体弱多病,村里的老人都断言他活不长久,为了让儿子能平安度过多灾多难的童年,他的父母咬咬牙狠狠心,把他送到了村庄附近的山上,交给一位老僧做徒弟,那位老僧不仅精通医术还是位隐居乡野的武术大家。李茂给他做了八年徒弟,不仅治好了弱疾养好了身体,还打下了坚实的武学根底。 有功夫无懦夫。赤手空拳也能挑翻四五条壮汉的李茂,如今手里拿着棍棒又岂会怕两个不入流的下三滥? 这一棍结结实实地抽在了那光膀大汉的脸上,一击建功,那汉子“噗通”翻跌在地,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接躺下爬不起来了。另一个汉子慌了手脚,他比李茂矮了一头,肩宽背厚也远远不及,李茂手里有棍,他是赤手空拳,这架还没打他就已经输了。 “别别别,好汉,别误会。”那汉子一边向李茂告饶,一边溜眼四顾,瞅了个空档,哧溜一下折身朝树林子里跑去。 “别让他跑了。” 躲在李茂身后的女子骤然喊了一嗓子,就像一匹发狂的母老虎般“嗖”地一下不顾一切地朝那汉子扑了过去。 李茂抢在她的前面追上了那个汉子,当头一棍敲晕了过去。 望着横在地上的两个汉子,刚才还凶猛如母老虎似的女人,突然之间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 “你没事吧?”李茂关切地问道,伸手想拉起她。女人拒绝了,她转身朝另一片树林跑去,李茂恐她出什么意外,连忙跟了过去。 树林边缘的一棵白杨树上正绑着一个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他头戴软脚幞头,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圆领青布衫,此刻他嘴唇发乌,嘴角流血,脸上还有青肿。离着他一丈远的地方横躺着一个老汉,面颊红润如少年,须发洁白如雪,花白胡子上沾满了血迹。 这老汉的身边横着一根磨的光溜溜的扁担,李茂据此推断他应该是这中年男子身边的常随挑夫,遇贼时抽扁担抵抗,战败昏倒。 一个十四五岁的青衣小厮蹲在地上,人长的眉清目秀,扎双髻,正抱头哭泣。小厮的身边乱丢着几个箱包,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敞着怀,正蹲在地上搜检,值钱的财务拢作一堆,其他旧衣服、笔墨砚台等物乱七八糟的丢的满地都是。 李茂一个虎跳上前,望那年轻汉子的后脑勺上劈斩一掌,那汉子不着一声昏倒在地,青衣小厮惊叫了一声,李茂忙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叫,目光机警地打量着四周的动静。 绑在树上的中年人说道:“贼子一共三人,已全军覆没了。” 这一说李茂松了口气,他撤手放开小厮,蹲下身用手指试了试白发苍头的鼻息,眉头不觉一拧,这老儿呼吸正常,根本就没有晕,原来是躺在着装死! 李茂犹豫了一下,没有揭穿他。猝然遇险,并非人人都能挺身而出成为英雄,多数人都会选择逃避,就像刚才那个盗贼,眼见自己抽翻了他的同党,不也一样撒腿就跑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的贼尚且如此,又岂能指望普通百姓如何如何? 青衣小厮手忙脚乱地解下那名中年男子,拿着绳索去捆地上的那个年轻贼寇,那中年男子喝了声:“放他走吧。”小厮不解地问道:“放他走,他可是贼呀,差点要了咱们的命。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中年男子叹道:“看他们的衣着都是附近的农人,今年宝鼎县蝗旱接踵而至,他们生计无着才铤而走险做了贼的。” 青衣小厮不敢争辩,只得作罢。 中年男子整了整衣袍,朝李茂长揖及地,施了一个大礼,沉声说道:“在下河中宝鼎县人薛戎,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李茂不知该怎么回礼,稍稍犹豫,他向后退了一步,学着薛戎的样子回了一揖,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位先生不必客气。” 中年人见李茂对答甚为得体,不觉眼睛一亮,道:“未曾请教恩公高姓大名。” “哦,我叫李茂,是陇南人氏。幼年出家,这些年一直在做和尚,刚刚还俗。” 李茂说了句假话,面皮不觉微微发烫,他幼年时因为体弱多病的确是给一位老和尚做过徒弟,不过那只是寄名弟子,未曾受戒剃度,当不得真。 之所以要撒这个谎,主要是因为他剃了个板寸头,这样的发型在眼下这个时代显得太诡奇,身为一名穿越者李茂不想招惹是非。 为恐薛戎追问他的身世底细,李茂转守为攻,问起薛戎因何在此遇险。 薛戎直言相告道:“某离乡宦游多载,今日望见故土思念家人,心急抄了近路,不意竟撞在了这三个贼人手里,苍头护主被恶贼打昏,侍妾又被他们羞辱,若非恩公挺身相救,薛某性命难保。哦,舍下距此只有三十余里,敢请恩公移尊暂住几日,吾当奉之如兄弟。” 第004章 宝鼎薛家 这个提议让李茂无法拒绝:自己到了这个陌生朝代,人生地不熟,生存才是第一位的。薛戎虽未通报身世,但看这架势也是地方豪富之家,过去吃住几天倒也不至于待他为难,先觅个落脚之处,等缓过劲来再做打算。 想通这一节,李茂说道:“蒙先生不弃,我就叨扰几天,不过有件事我先得说明,我师傅嫌我资质愚钝,始终没有给我剃度,我没有度牒,是个黑户野和尚,若待先生为难,我便不打搅了。” 薛戎闻听眼睛又是一亮,哈哈大笑道:“那有甚干系,英雄不问出身,你有这等侠义心肠,便不是个坏人。实不相瞒,薛某此番回家乡是为探亲,不日将去曹州武城县赴任,官虽不大,却也是一县之长,你的身份文牒就着落在某的身上。” 李茂闻言大喜,又好奇地问:“一县之长是不是就是县令?”得到薛戎的正面回应后,李茂眼睛一亮,说道:“如此,我还要求先生一件事,你能不能帮我在县里谋个差事?不拘好歹,有个吃饭的地方就行。” 薛戎微微颔首,微笑道:“无妨,恩公愿意,某求之不得。” 正说话时,那青衣小厮忽然大叫一声:“芸娘上吊了。” 芸娘是薛戎的侍妾,薛戎一行在林中被贼制住,贼人见芸娘长的美貌,****了她,芸娘受此大辱,本欲一死了之,又恐三个贼人劫财之后又要害命,这才含垢偷生,觑得良机脱身逃走,半道遇李茂获救。 此刻她见李茂制住三个贼人救下薛戎,心宽之余,忽觉了无生趣,趁薛戎与李茂寒暄之际,她悄悄解下腰带系在了一棵歪脖子树上,打了个结,套在了自家的脖子上…… 李茂和薛戎赶去时,见书童青墨双手抱着芸娘的腿正使劲往下拽!李茂吓了一跳,这孩子不知是真蠢还是故意装蠢,这是救人的法子吗?他不及多想,掷出手中匕首,正中拴在歪脖子树上的腰带,丝质的腰带破了一个缺口,被芸娘的重力一压,扯成两段。芸娘跌下来,把青墨做了肉垫。 芸娘昏迷不醒,脸色乌青,李茂用手指试探了一下她的鼻息,然后很自然地给她做起了人工呼吸。 薛戎霎时脸色铁青,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青墨望了望主人,又望了望这个来路不明的大个子和尚,脑袋直发懵:当着家主的面趴在主母身上,还抓着她的胳膊摇来晃去,一会按她的胸脯,一会压她的腹部,一会又亲她的嘴…… 小厮一时会错了意,偷偷地从地上捡起了扁担,慢慢蹭到李茂背后,望定他的后脑勺,一咬牙,一闭眼,举扁担就要砸下去,却听得“吼”地一声怪叫,芸娘突然坐了起来,紧接着就剧烈咳嗽起来,一时涕泪交下,人却醒了过来。 李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头望去,面挂微笑,青墨赶紧把扁担藏在身后,两眼望天装着在看风景,一时心虚忙将扁担丢了去,不意正砸在苍头脑袋上,那老儿哎哟一声惨叫,揉着脑壳跳了起来。 “可算把你给救活了,我说这位夫人,干嘛这么想不开呢,你被歹人羞辱错又不在你,薛县令是位有大学问的君子,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即便是后世文明昌盛年代,当着丈夫的面给妻子做人工呼吸,也免不了让人心里疙疙瘩瘩的不是滋味。刚才急着救人,李茂没想那么多,此刻他才觉出尴尬来,只好装疯卖傻,疯疯癫癫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这一说芸娘心里好受了一点,薛戎的心里也好受了点,芸娘被辱不是她的错,这来路不明的痴汉子刚才是忙活着救人,而非借机轻薄芸娘,这他也能看的出来。 他是个真正的读书人,豁达,明理,不迂腐。 薛戎上前扶起芸娘,亲昵地为她拍掉沾在身上的草棒败叶,郑重地说道:“时运不济,让你蒙此大辱,罪在薛某,与娘子何干?昔日,你我曾对天盟誓永不离弃,今日这件事就此揭过,以后休要做这等傻事了。” 芸娘伏在薛戎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才想起向李茂答谢救命之恩,又问李茂姓名。李茂道:“我姓李,叫李茂,做过两天和尚,你就叫我和尚吧。” “那也好,更显得亲切。”芸娘低眉轻轻说道,经历了一场常人难以忍受的劫难,刚刚九死一生,只不过片刻之后,这女子就宁定了下来。 她望了望天色,目光从李茂脸上滑过,劝薛戎道:“天色不早,还是早点赶路吧。今年河中受灾,到处是流民,纵然是白天路上也难得平靖。”薛戎深以为然,唤苍头老顾和小厮收拾了细软,丢弃了粗笨家伙不要,和李茂一道向他阔别三载的家宅行去。 薛家庄位于河中府宝鼎县,是个有八百户人家的大庄,西依土丘,东环碧水,背靠密林,向南则是一望无垠的良田沃野,薛家由河东迁居于此已有四代,开枝散叶,人口繁茂,在宝鼎县堪称望族。 薛戎是庄中第一等的大家族,他年纪虽然不大,辈分却极高,所在乡里的耆老、里正、村正、保长多是些五六十岁的苍头,见了他亲切地称呼大郎。 薛戎母亲李氏年近古稀,长的瘦小干枯,精神却十分旺健,她辈分极高,在庄中有着说一不二的威严,得知薛戎在山林中被劫之事,拍床发怒道:“岂有此理,鼠辈何等无礼!”便要打发人将耆老、里正、村正和保长唤来训斥,薛戎劝道:“事关芸娘清誉,还请母亲不要张扬。” 李氏思忖片刻,闷闷地吐了口气,对薛戎说道:“你呀就是心太善,在乡行善积德,官场上怎容得你优柔寡断?让你一个人出去为官,让娘如何心安?” 薛戎见母亲面有忧色,忙岔开话题,说起了李茂的事,李氏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忙让薛戎去将李茂请来。李氏从芸娘和小厮青墨嘴里得知了李茂救人的前后经过,就将李茂定格为莽夫一类,及见了面,见李茂虽然体型高大类似莽夫,举止对答却十分得体,心里顿时有了一丝好感。 初见到李氏,李茂很是吃了一惊,老人面容和善,目光却锐利的像把刀,似能一眼洞穿人的五脏六腑,看透人的灵魂深处。他心中暗自提放,丝毫也不敢大意。这一路行来,他已经在心里为自己编造了一份身份履历,除了混淆了时代,基本都是事实,因此对答如流,毫无破绽。 李氏是信佛之人,问了一些庙里的勾当,这个自然难不住李茂,他自幼确曾在庙里生活过,对佛家的风俗礼仪也略知一二,但是为防万一,他事先还是铺垫说自己的师傅是个野和尚,出家修行的庙是个不入流的小庙,自己在庙里也不过是个出苦力的小沙弥,对佛经、礼俗等也只是一知半解。 因此之故,纵然有疏漏的地方,李氏也先入为主地能够接受。 问了一圈话,李氏心中疑虑渐消,她感慨地说道:“原来也是个孤苦的孩子。薛家承你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不嫌弃薛氏乡野粗鄙之家,与我儿做个兄弟如何,将来相互也有个扶持。” 李茂迟疑道:“这个,岂敢高攀。” 第005章 叫我去见官 李氏作色道:“懵懂的孩子,你舍命救护我儿,乃是过命的交情,拜做兄弟又如何?”李茂心想:“只是拜兄弟,又不是入赘做女婿,我矫情什么?”便答应了下来,老夫人大喜,让人去查历书,择吉日,又打发小厮青墨带李茂去沐浴更衣换身衣裳。 李茂拜辞后,薛戎问老夫人:“他救了儿,厚谢他便可,何苦又要拜什么兄弟,这样的人来路不明,只恐连累了我薛家。”薛戎这么说用意只在试探,他见识到李茂的一身好功夫后早有心笼络,只是薛家是大户人家,规矩多,他怕母亲不肯答应,这才出言试探。 老夫人笑道:“此良家子,你不必多疑。”又道:“我问你,林中劫持你的三个人本事如何?” 薛戎闻言,面皮羞红,喟然一叹:“都是野蛮凶悍之辈,儿连剑都没来得及拔就着了道儿。”老夫人道:“强贼面前你全无反手之力,他却是以一敌三,这是何等的勇武?有他在你身边扶持,不好么?你性情散淡,好读书,一身的书生气,若是进朝里做个闲官倒也罢了,偏又去做什么县令,这等牧民官其实最难做,上有骄帅、刺史,下有坐地生根的土著大豪,我薛家在宝鼎算得是顶顶本分的人家了,县里尚不敢正眼相觑,若遇到那蛮横粗野不服管制的,又当如何?” 一番话说的薛戎面色沉了下来,李氏又道:“你有建功立业的心思,娘岂能不赞同。不过官场险恶,稍有不慎便是个船翻人亡的下场,岂可不慎?老顾年纪大了,精神、筋骨都不比从前,青墨又一团孩子气,你这身边没个信的过、顶得起场面的人可不成。” 薛戎点点头,道:“儿懂了,让母亲费心了。” 正说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妇人到了堂下,着一身湖绸罗裙,面容白皙圆润,举止雍容大度,却是薛戎的正妻韦氏。 韦氏乃长安世族大家出身,薛氏在河中虽也是望族,却不敌韦氏的名声响亮,韦氏嫁入薛家后仗着娘家的势力向来骄纵惯了,不用下人通禀便直闯了进来。 薛戎的脸色有些难看,正待出言呵斥,李氏却暗暗地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向他递了个眼色,要其忍耐。 韦氏向老夫人草草行了个礼,惊惶地说道:“大郎在林中遇险,可曾伤着么?”薛戎黑着脸道:“你是盼着我伤了才舒心吗?”韦氏有些惧怕丈夫,没敢应答,轻移莲步游走到老夫人身后,手扶着老夫人的肩,嘀咕道:“母亲,你看大郎说这话,妾也是挂念他嘛。” 老夫人拍着她的手,笑着安抚道:“你休要理他,他是被贼吓破了胆,见谁都没好声色。”韦氏得李氏撑腰,示威似的朝薛戎哼了一声,转忧为喜道:“我闻劫道的一共有三个贼,那位义士出手救人前,大郎已经着了道,却不知损失了多少金银?” 她说这话时眼睛盯着薛戎,金银两个字故意咬的很重,似意有所指。 老夫人轻责道:“人平安回来就好,钱财都是身外物,丢了就丢了,又算得了什么?”李氏心里明白,韦氏有此一问并不关钱财的事,她的用心是冲着薛戎的侍妾芸娘去的,芸娘明艳动人,是地地道道的大美人儿,任谁见了不垂涎三尺?此番落入贼人手里岂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薛戎回禀母亲的时候,将芸娘受辱一节隐去不说,李氏心中虽明镜似的,却是装聋作哑没有深究,此刻话头被韦氏挑起,老夫人也只能继续装糊涂。她怕韦氏继续纠缠下去,于是将话锋一转,问韦氏:“大郎将去曹州为官,你去不去?” 韦氏对老夫人装糊涂略有不满,正欲重起话头,却被这一问堵住了嘴,她不禁犹豫起来,凭心而论她是不想去曹州的,自十六岁嫁入薛家,夫妻关系就一直不睦,与其守着丈夫天天置气,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再则,宝鼎距离曹州千里之遥,自己这身骄肉贵的哪受得了颠簸之苦?而且丈夫做的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县令,想耍威风也威风不起来,反倒被当地土豪笑话。但若说不去,一则闺房难耐寂寞,二来成亲十年一无所出心有不甘,支吾了一会儿,韦氏应道:“妾若随大郎去了曹州,母亲面前谁人奉承?” 老夫人道:“让芸娘留下,你们小夫妻的自成亲以来聚少离多,都生分了,这次我做主,你们一起去曹州,三年任满若不能给我抱回几个孙子孙女,就别进我的门。” 韦氏撒娇道:“能不能抱上孙子,妾一个人说了可不算,还得看大郎怎么说。”李氏道:“他敢断了我薛家的香火,看我不敲断他的腿。”韦氏掩嘴吃吃发笑,因见丈夫黑着脸眉头紧锁,做愁眉苦脸状,心头骤然气来,硬声答道:“母亲吩咐,妾从命便是。妾伴大郎去曹州,三年后若不能给您抱回个孙子来,妾也无脸进薛家门了,索性削了头发做姑子去。” 李氏笑骂道:“果然如此,娘也不要他这个儿子了,索性打发你们俩一道出家,也好做个伴。”逗的韦氏咯咯直笑,连念阿弥陀佛,说是亵渎了佛陀。 …… 李茂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裳,正坐着喝茶,却见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和村正领着三个皂衣吏走进了小院。 年轻人是薛戎的弟弟,名叫薛放,李茂刚到薛家庄时就见过他了,薛戎跟这个同胞弟弟关系十分亲密,得知兄长林中遇险,薛放忙向李茂大礼称谢,口称恩公不迭,事后又忙着去找村正、族长商议善后的事宜。 薛氏兄弟的情深意重,薛放的精明干练都给李茂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刻他带着三个公人过来,李茂心里不觉有些吃惊,他闪目打望左右,见后窗是开着的,窗外是片绿意荣荣的菜地,几道竹篱外就是密林,这是一条很好的退路。 李茂心里有了底,他凝神戒备,想看看这三个公人所来为何事。 薛放在院中立住脚,向村正和三个公人说了两句,四个人便在庭院里看起了风景,薛放大步来到堂中,向李茂拱手做礼,说道:“有件事要让恩公知晓,午后某与村正带人去林中绑拿那三个小贼,不意去晚了一步,三个人都让野狼啃死。出了人命案子,地方只能报官,而今官府来了人,勘验了尸体,需要问恩公几句话。恩公但请放心,本县堂尊朱明府是兄长的挚友,有他维持万无一失。” 李茂暗自吃了一惊:自己只是出手打昏了那三个劫道的贼人,事后又没有捆绑,论理一时半刻就能醒过来,何以被狼给啃了? 转念又想:这或就是善恶终有报,多行不义必自毙。 暗地里瞅了眼这三个皂衣吏,都挎着腰刀,带着铁尺,腰间系着铁链,一个鬓角花白的老吏背着木箱子,束带铁环上插着一束草纸,三人虽一本正经,面目却不凶恶,陪同的村正也面挂微笑,神情泰然。 李茂心中不疑,引请三个公人进正堂,奉茶,老吏打开木箱,取出纸墨笔砚,做好了记录的准备,薛放暗中叮嘱李茂道:“芸娘受辱一节恩公可隐过不提,县里我已打过招呼。” 三个公人问了案情始末,让李茂在口供上画了押,忽起身说要带李茂回县衙候审,薛放忙告求道:“请容恩公在庄上居住,明府开堂时由薛戎陪同恩公前往领罪。” 第006章 公正的审判 三人中领头的差役叫乔五,向薛放抱拳说道:“二郎休要误会,兄弟这么做也是为了这位义士好,薛先生游学归来,身上财物不足两贯,若是单纯的劫财案则算不得什么大案子,但如今闹出了人命,这就成了麻烦事。” 执笔老吏说道:“命案循例要开堂公审,请百姓听审,且丝毫拖延不得,若明日开审大家对不上口,彼此都很尴尬。倒不如连夜回城去让陈少府把把关,那是个顶精细的人,但有疏漏也好补救,连夜将案子做死了,明早呈给朱明府过目,届时大家走个过程,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乔五道:“二郎但把心放在肚子里,人是被狼啃杀的,此乃天意,朱明府生性嫉恶如仇,定会主持公道的。” 薛放没了话,且告三人少待,自去回禀母亲和大哥薛戎知道,少时薛戎和弟弟一道赶了过来,向三个公差交代了两句场面上的话,便从侍从青墨手中取过三个包袱转赠给三人,三人受宠若惊,躬身收下。 薛戎又抬手一拜,唬得三人忙大礼回拜。 薛戎暗嘱李茂:“父母官是我长安游学时的挚友,我已有书信寄去,万无一失。法司的人也都关照过,你只须照供状上所述陈明事实,自有人为你开脱。我让青墨随行左右,明日我当亲自进城接应我兄。” 交代已毕,送五人到庄口,薛家准备了布鞋给李茂换上,包袱由青墨背着,也不上镣铐,乔五提棍开道,另两个公差押后,一行五人拜别薛戎兄弟,离开了薛家庄。 时天色已经黑透,天幕浓如墨染,众人打着火把行走,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县城,守城卒验明了身份后,放下吊篮拉五人上城来。进城后,乔五向众人说道:“咱们连夜开堂问案,大伙都别睡了,今晚幸苦一夜。” 两个公差都受了薛家的贿赂,自然应诺。宝鼎县尉陈少英早被买通,此刻正等在衙中,一俟李茂到,便开堂问案,一切繁文缛节都省去,陈少英不打官腔不作势,问过林中劫案的始末后,将眉头一锁,默思片刻已知关节所在,点拨了乔五几句,让他带李茂去重录口供。 乔五将原来的口供焚去,又请来衙中资深的刀笔吏庞八帮忙斟酌,到三更时分重新录成一份口供,捧给陈少英看,陈少英仔细看过,微微点头,这才传令升堂,一问一答,到拂晓时分林中劫财案终于告破。 预审完毕,县尉陈少英打着哈欠一路去了后衙,说要去补个觉。 乔五引李茂到了他的值房,一面打发供役土兵去打水洗脸,准备早饭,一面将待会县尊开堂时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给李茂点明。操演的没有破绽了,乔五才陪李茂一起吃了早饭,早饭有粟米粥、包子、油炸果子、咸菜、烧饼,也是十分丰盛。 饭毕,昨晚与乔五同去薛家庄的那个年轻公差拿来一副镣铐,问乔五是否给李茂戴上,乔五道:“这是去贼救人的义士,戴什么镣铐?”差人道:“今日大老爷邀了父老百姓听审,以示公正。义士若不戴镣铐上堂,恐为人所非议。”乔五眉头紧蹙,李茂道:“何须犯难,人虽是被狼啃杀,打昏人的却是我,理当如此。” 县令朱铭巳时开堂审案,因事涉一位朝廷命官,为示慎重,朱铭邀请了城中耆老和百姓观审,薛戎因是官身,不便出告,遣兄弟薛放为苦主告诉。开堂之后,朱铭审的一板一眼,县尉陈少英、乔五等差人、仵作、苦主、证人,薛家庄所在乡的耆老、里正,本庄的村正、保长等分别到场接受讯问,案子审的细致认真,听审百姓交口称赞。 审到午后未时,案情水落石出,县令朱铭将手中惊堂木一拍,当堂宣判李茂无罪释放,又教谕百姓道:“善恶是非终有报,那三个贼子逃脱了国法,却难逃狼口,做人莫要欺心,欺心必遭天谴。尔等皆须引以为戒。”观审百姓唯唯而拜。 众目睽睽下,朱铭亲自下堂为李茂开解手铐,握其手向乡里百姓宣言曰:“不惧生死,独斗三贼,舍己为人,此乃真壮士也。”当即下令予以旌彰,赐钱十贯,衣裳两套,鬓戴宝花,骑马游街,事毕,礼送回薛家庄。 薛家庄里早已备办好了筵席,宰了二十腔羊,杀了五十只鸡、五十只鸭,开了十坛酒,请了阖庄父老前来庆贺,就在席间,由乡中耆老和族中长辈主持,薛戎和李茂正式结拜为兄弟,书写了祝词供奉于薛家祠堂。从此以兄弟相称。 薛戎在薛家庄辈分甚高,水涨船高,李茂的辈分一下子也上来了,筵席间过来敬酒的小辈后生络绎不绝,让酒量颇豪的李茂也有些招架不住,不知不觉间竟有了七八分醉意,他悚然惊觉,恐酒后失态让人笑话,遂不肯再喝。老夫人打发薛放和青墨、老顾等人将李茂送回客房休息。 一夜沉睡,二日天明,耳听窗外鸟鸣,又见窗纸青白,一身酒气尽消,此刻耳清目明,浑身充满了能量。 李茂悄悄下床,将被子围在腰间遮羞,他的衣衫被酒水脏污,让老顾拿去洗了。 正思开门去喊老顾,门却突然被人踢开了,“咣”地一声吓了李茂一大跳,他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全神戒备。大清早的踹门难保不是什么歹人。 踹门进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青衣小厮,眉清目秀,腰肢纤细,虽着男装,却是十足的女儿态,她挽着袖子端着一只硕大的木盆,正摇摇晃晃地走来,用脚踹门,倒非有什么歹意,而是两只手不得空闲无法推门。 李茂见她端着木盆十分吃力,赶紧伸手去接,女子唬了一跳,急把盆往自家怀里收,连道不可。一拉一扯间,盆中水溅起,一朵水花打向她的脸,这女子吓的“哇”的一声尖叫,撒手来捂脸,手一松,一盆水连着笨重的木盆重重地砸向李茂的脚面…… “啊!”女子捂嘴尖叫,赶紧蹲下身收拾盆。 “啊!”女子又一声尖叫,赶紧捂上了眼。 就在她低头收拾木盆时,围在李茂腰间的绵被悄然滑落,一团古里古怪的东西乍现在她眼前,由不得她不发一声尖叫。 李茂脸皮微微发烫,他从容地提起绵被护住身体,咳了一声,红着脸说:“我这没事了,水洒了,你再去打来。”女子闻言如遇大赦,忙拎起水盆逃出屋去,脚步有些虚浮,双腿却似灌了铅,走的十分幸苦。 她去后没有再来,来的是老顾,用刚才女子端水的木盆端了满满一盆温水进来,这老儿须发皆白,面色却红润如童子,一口牙养的雪白,见人先露三分笑,除了讨好顺便也是卖弄他的牙好。老儿放下水和布巾,就嚷着要服侍李茂擦拭身体,被李茂毫不犹豫地赶了出去。 河中府入秋后常起大风沙,有条件的人家早晚两次擦身,以保持皮肤清洁。 第007章 大户人家 这时代物质虽不及后世丰富,但人们对生活的认真态度却让李茂心生敬意,即便是那些难顾两餐温饱的贫窘人家,也会将庭院收拾的清清爽爽,屋前屋后栽花种草,身上穿的衣裳哪怕是补丁累着补丁,也必浆洗的干干净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论识字不识字看起来都是彬彬有礼,路上见面必执礼问候。这些与李茂在后世的经历迥然不同,文明这个东西真的是随着时间越来越进步吗?李茂忽然感到有些迷惑。 李茂关了门,拧了毛巾擦了身,换上青墨送来的新衣裳,坐下喝清茶,所谓清茶就是没放盐和茶末的温水,早上空腹喝用来润肠胃,一碗茶喝完,只觉得浑身舒畅。 苍头老顾再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端着梳洗的全套家伙:铜盆、香液、梳子、篦子、牙刷、青盐、竹杯、漱口水、毛巾等物,两个小姑娘一个服侍李茂洗漱,一个服侍他梳头,待看到他的满头短发时,服侍梳头的小姑娘发了会呆,默默地收起了梳子和篦子,拿起牙刷,蘸了青盐递给李茂。 牙刷做的很雅致,马鬃植的很密,感觉稍稍有点硬,用这种东西清洁牙齿李茂觉得很新奇,只是初次使用有些不习惯,不过为了自己的一口好牙,他还是很认真地向小姑娘请教了使用要领,李茂刷的很认真很小心,却还是刷出了一口血。 两个小姑娘对这个好学的大个子笨徒弟表示哭笑不得,吃吃地笑了一个早上。 毛巾共有三条,叠成了四四方方的豆腐块。服侍洗漱的小姑娘,拧了毛巾后就往李茂的脸上招呼,这可吓了李茂一大跳,都说富贵人家享清福,可这清福也不是这么享的,自己有手有脚的,要别人帮着洗脸算什么?从小姑娘手里夺过毛巾,李茂手脚麻利地解决了面子问题。 这本是一无心之举,却让这小姑娘惴惴不安起来,低着头,叉手胸前,咬着嘴唇,眼圈汪着泪水。李茂笑着安慰道:“我做惯了和尚,受不起别人的侍候。”这一说,小姑娘高兴起来,她用袖子擦擦眼,翻眼瞄了李茂一下,抿着嘴偷偷笑了。 老顾恰好从外面进来,眼见此状,装腔作势地咳嗽了一声,叉开大手在两个小姑娘挺翘的屁股上各拍了一掌,驱赶了出去。 李茂对老顾这种老牛偷吃嫩豆腐的行为很是看不惯,言谈之间十分冷淡,老顾自觉无趣便退了出去。 不一会功夫,一个麻脸妇人带着两个青衣婢女捧着茶点进来,这两个青衣婢女从李茂身边走过时,偷偷地望着他,吃吃地发笑,眉眼生活,浑身洋溢着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麻脸妇人见两个小婢捣鬼,便咳嗽了一声,小婢们顿时收敛起来。 薛家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人口多,规矩大,巳时整吃早饭,早一刻也不行,饭点前若是肚子饿了,只好吃些糕点垫垫。李茂昨晚酒喝的多,饭吃的少,此刻早已肚饿,三人来的正是时候。 妇人一边布置桌子,一面微笑道:“娇客莫要理睬她们,回头我打她们。” 李茂好奇地问:“娇客是什么,谁是娇客?” 妇人沤了李茂一眼,笑道:“果然是个还俗的和尚,连娇客都不知道是什么,娇客嘛,就是娇滴滴的客人咯。” “我么?还娇滴滴的?”李茂爽朗地笑了起来,“阿姨太能说笑了,我这粗胳膊粗腿的,怎么还娇滴滴上了?” 他又回头问正在安排茶点的两个婢女:“你们看我像娇滴滴的样子吗?”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麻脸妇人老脸一黑,举手作势要打,二女举托盘为盾牌,侧身从她身边溜过,逃之夭夭。 李茂摇摇头,实在搞不懂这两个傻丫头在傻笑什么。 昨晚喝了一肚子酒,却没吃什么东西,此刻腹正饥。他拿起一块状如月饼的白色糕饼,张嘴咬了一口,软香酥糯,甜的齁心,李茂皱眉咽下,赶紧去找水喝,茶水却又能咸死人,里面还乱七八糟地放了一堆东西,有炒熟的麦粒,有切碎的姜丝,还有些不知名的豆子。 经这么一折腾,李茂食欲全无,放下糕饼,拍拍手,习惯性地往身上一抹,然后他发现麻脸妇人正惊讶地盯着他。 李茂把手缩回,讪讪地笑着。 “你坐下来说话。”麻脸妇人淡淡地招呼道,把一盘菱角样的糕点推到他面前,说:“这个不甜不咸,你先垫垫肚子,薛家规矩大,不到饭点就开不了饭,老夫人怕你饿着,特意打发我送来的。” “菱角”脆黄的皮应该是油炸的,脆脆的,有些油腻,好在还不离谱,既然它不咸不甜,油腻点就油腻点吧,总比饿着肚子强。李茂把菱角塞进嘴里,不大不小正合一口一个。 “菱角”在李茂上下两排牙的挤压下碎裂,很脆,很油腻,不是一般的油腻,薄薄的脆皮里面包裹的全是油。 李茂抿着嘴,像吞了一口烧的通红的铁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脸色瞬息三变。 麻脸妇人觉出有异,吃惊地站了起来,正要外出喊人,却听的“咕咚”一声,李茂强行把菱角和菱角里包裹的菱角油咽了下去,他也不顾茶水咸了,端起茶碗咕咚咕咚喝了个透。然后他张开嘴,伸出舌头,不停地哈哧着。 麻脸妇人先是诧异地望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不觉扑哧一笑,继而再也忍不住,放声哈哈大笑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这妇人出现在薛戎侍妾芸娘的闺房里,房里除了芸娘和贴身小婢灵通,还有一个青衣婢女,生的眉目清秀,年约十五六岁,见了这妇人起身行礼。妇人在她的额头上先按了一指,冷笑道:“着急嫁人的小蹄子,一早就浪了过去,你既早见过了他,又让我去作甚?一个呆和尚有什么好看的。” 青衣小婢低着头抿嘴偷笑,芸娘不解其故,追问缘由,妇人斜了眼那小婢,这才笑道:“你的好妹妹背着你这个做姐姐的一早就去见人家啦。哼,穿了青墨的衣裳,拿了老顾的盆,借故送水去的。” 这一说,青衣小婢的脸颊顿时酡红。芸娘明白过来,在她额上怜爱地戳了一指,道:“我道一早过来笑的合不拢嘴呢,原来如此。” 小婢回嘴道:“我就是去看他了,那又怎样,许你们擅自做主把我配人,就不许我过去瞧瞧好赖美丑吗?” 青衣小婢说完起身,不等姐姐发难,一径出了门。 第008章 纳妾是不需要理由的 早饭是薛戎、薛放两兄弟陪李茂吃的,老夫人年老缺觉,习惯早睡早起,天刚蒙蒙亮,她老人家就起床拄着拐杖绕庄一圈,到天亮时,则回屋去睡回笼觉,不到正午一般不起床。因为老夫人不在,韦氏也没有露面。 这年代习惯一日两餐,早餐即正餐,晚餐吃的少且简单,一般百姓家就是把早餐没吃完的饭热一热对付一顿,豪富之家虽不至于此,却也化繁为简,形同对付。 早餐有肉,有菜,有羹汤,有咸菜,主食有米粥、面粥,包子和蒸饼,很是丰盛。李茂除了不喝面粥,并不挑拣其他食物,肉是羊肉,炖的很烂,油很少,没有盐。菜是蒸菜,油很少,也没有盐。盐用专门的小碟盛放,颜色略微泛青,用筷子蘸着吃有些苦涩,李茂尝了口盐后,直吸溜嘴。 对面正襟危坐的薛放好奇地问道:“菜不合胃口吗?” 李茂笑道:“已经很丰盛了,是我无福消受。我在庙中吃惯了淡食,一次吃这么多盐还是第一次,哈哈,天下竟还有这样吃饭的?!” 薛放会错了意,道:“近年盐价一涨再涨,今春已达两百钱一斗,像咱们家这样把盐蘸着吃的,整个河中县绝不超过百家。” 李茂惊道:“大唐不懂得产盐之法吗,因何百姓食用的盐如此之贵?” 薛戎答道:“大唐并不缺盐,缺的是钱。”见李茂不理解,遂解释道:“我大唐现有五十个道,能向朝廷上供税赋的只有东南十四个道,像河北的魏博、成德、幽州既不向朝廷申报户口,所收财赋也不上供朝廷。西北的凤翔、灵武、天德、振武等道,朝廷虽然能控制其户口、财赋,但因地方驻军太多,年年入不敷出,反而要朝廷拨款养军。至于淄青、徐泗、汴宋、潞泽等地,为防遏河北骄藩屯驻了大量军队,也是入不敷出。无奈之下第五琦、杨炎二公才动了盐铁的主意,设盐铁使专营盐铁两项,以盐铁之利补充田赋不足。” 薛放又补充道:“制盐的亭户将盐卖给盐铁院,盐铁院加成后转给盐商,盐商贩卖各地,此时的价格还不算高,各地方虽无权向盐商征收赋税,却变着法子勒索盐商,花样翻新总能让盐商乖乖就范,如此一来盐价岂能不高?” 李茂点点头,又问:“如今的盐铁税收占国家收入几何?” 薛放略一思忖,回道:“一半应该是有的。” 早饭吃完,仆从献上茶水,正说些闲话,忽听环佩声响,一股幽香传来,却是韦氏在一帮婢女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李茂和薛放起身行礼,韦氏还了礼,望了眼李茂,对丈夫薛戎说:“我已禀明了老夫人,就让芩娘侍奉茂华饮食起居,请人算了日子,今晚就是吉时。” 茂华是李茂刚取的表字,他听薛放说行走官场没有表字不方便称呼,才有此举。 韦氏这话让李茂狠吃了一惊,吃饭前,薛放说要给他纳个妾,以便服侍起居饮食,李茂只当他是开玩笑,此刻见韦氏又提起,才知道是真的。 一想到自己将要和一个陌生女人生活在一起,李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连忙摆手道:“这个万万使不得,我一个出家人,怎能近女色……” 这个理由自是十分牵强,韦氏笑道:“茂华休要推辞,你原来是和尚不假,现在不是已还俗了吗?二十岁的人了,不娶妻,身边又没个妾侍,你要做那般,要学那无良之辈养几个俊秀小厮暖床吗?”一席话说的李茂面红耳赤,下意识地望了眼青墨,恰巧青墨也正抬头望向他,四目相对,二人同感一阵恶心。 薛放附和道:“嫂嫂一片美意,茂华兄就不要推辞了。男子汉大丈夫二十岁了还不通男女之爱,传扬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韦氏笑问薛戎:“妾这个主意何如,大郎为何不置一评?” 薛戎捻须笑道:“甚好,娘子费心了。” 李茂百般推脱,终难如愿。韦氏恐他临阵脱逃,让青墨守着李茂,当着李茂的面交代青墨说:“仔细看好了,若是出了差池,小猴崽子,仔细我揭了你的皮。”话是说给青墨听的,更是说给李茂听的。因为这句话,李茂整个下午都呆在房里,一步不曾出院。 掌灯时分,那个麻脸妇人来到小院,带来一身簇新的衣袍给李茂换上。 一众人簇拥着李茂出了小院,七拐八拐到了一座新宅,正房五楹,院子里收拾的整洁干净,院门口挂了一匹红绸,正房门头则悬了一朵硕大的红绸花,正堂内没有点红烛,倒是备办了一副筵席,杯筷摆好,尚未动用。 麻脸妇人引李茂进入侧手新房,最终念念有词,说唱着祝福语,新房布置的十分简朴,李茂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红烛下的一个女人,穿着簇新的一身衣裳,低着头,双手拽着手绢搁在膝上,没有戴红盖头。 麻脸妇人在李茂耳边说:“看着眼熟吗,再仔细看看,你可认得?” 只一眼李茂就认出芩娘正是清早自己见过的那个女扮男装的青衣女子,一时间只觉云里雾里,懵懵懂懂的半晌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 红烛下的芩娘妆扮一新,穿了身绸罗裙,面敷粉,唇涂朱,新梳起的发髻上斜插了一支老夫人赏的金钗。 麻脸妇人吟唱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歌谣后,探手在锦囊中抓了一把五谷杂粮往新房里一撒,哗啦啦的一声脆响,仪式就此结束。 李茂有些发懵,知道妾的地位不高,也知道纳妾的仪式很简单,却没想到会这么简单,这么就结束了吗?简直不敢相信。 和一个陌生女人空房相对,李茂觉得浑身不自在,一时手足无措,紧张的开不了口。倒是芩娘有主见,她站起身,低着头走到李茂面前,轻声说:“把衣裳脱了。”李茂唬了一跳,下意思地向后退了一步,抱臂护胸。 芩娘抿嘴笑道:“呆子,叫你换身常服,待会有客人到。” 一声呆子胜过千言万语,顿时解了满屋子的尴尬。 除去袍服换了身居常衣裳,腰带刚束好,院中就传来了薛家兄弟和几个清客的朗笑声,芩娘推了李茂一把,说道:“快去接客。”又嘱咐:“少喝点酒。” 自己的小妾打发自己出门接客,李茂想到这事心里就好笑,薛放见李茂红光满面,面挂笑容迎出门,遂打趣道:“搅了茂华兄的好事,罪过,罪过。” 众人哄笑一阵,迎入正堂坐席,饮了几杯水酒,聊了一些闲话,薛家兄弟便告辞而去。李茂心有不安,薛放嬉笑道:“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我等若赖着不走,那就是不通人情了。留步,留步,珍重,珍重。” 第009章 富人家的生活你不懂 送走众人,李茂关了院门,酒虽饮的不多,面颊却热辣辣的,身上也燥热。 在院子里,借着灯烛的微光,李茂把在正堂忙碌的芩娘重新打量了一番:年纪虽然不大,胸臀却已露峥嵘,腰肢虽只盈盈一握,却丝毫没有纤弱的感觉,她的皮肤算不得白,但十分干净,五官不算太精致,然而却十分耐看。 一句话,李茂对这个捡来的小妾是十二分的满意。 只是……这是真的吗,那个灯下忙碌的小美人真的就属于自己啦? 以前看书,大略知道古代的侍妾地位低下,尤其宋以前更是如此,在唐代婢妾属贱籍,在法律意义上说算不得一个完整的人,以至堂堂的大唐法典上也公然把奴婢、侍妾和牛马、田庄等财产并列,归入主人的私产之列,是可以随意赠送、买卖的。 这一想,李茂心里稍稍好受一些,自己救了薛戎,作为答谢,薛家可以赠自己金赠银、马匹、田庄,那么赠个婢女做侍妾,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风俗如此。 李茂使劲地搓了搓脸,迈步走进自己的“家”,步履从容自然。 收拾完大堂里的碗碟,芩娘打来热水服侍李茂洗漱,望见她跪在冰冷的青砖上,李茂心中甚为不忍,不过他也知道要劝芩娘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能帮她的就是尽可能地配合她。 洗漱完毕,李茂上了床,芩娘麻溜地把自己洗漱干净了,垂首站在床沿,垂着头,一副任君采撷的娇羞。 妾,地位低下,若无主人召唤,是没有资格上床侍寝的,李茂内心纠结了片刻,还是硬着心肠说道:“今晚酒喝多了,头晕,你,不必服侍了。”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头一沾枕头,便响起了鼾声。 二日早饭后,薛戎、薛放兄弟邀李茂往宝鼎县城拜会县令朱铭。朱铭和薛戎在长安游学时相识相交,成为挚友。朱铭醉心官场,连考五年得中进士,去秘书省做了校书郎。薛戎性情散淡,落榜之后,便离京四处游历,饱览大好河山,广交天下朋友。 这几年朱铭仕途顺畅,由校书郎而转县尉,升县丞,又做了宝鼎县的县令。 薛戎却在游学时遇到了义成节度使卢群女婿崔慎,经其举荐受聘为义成观察幕府巡官,在任一年,卢群病逝,临终前将其推荐给淄青节度使李师古,恰逢成武县令出缺,李师古遂奏为成武县令,上恩准,六月进京面圣,给假两个月回乡安置父母妻子,薛戎现在只等假期结束便往成武上任。 昔日同窗好友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转了一个圈后,却又殊途同归,相见不免唏嘘。 一时摆下筵席,朱铭邀了几个幕僚清客和城中有名望的儒生相陪,宾主推杯换盏,其乐融融,饮宴到天擦黑,诸清客、儒生起身告辞,朱铭陪薛氏兄弟和李茂到县衙后花园醒酒,时当秋末,百花凋零,晚风吹在脸上,十分受用。借着酒劲朱铭吁叹一声,谓薛戎道:“兄在幕府供职何等逍遥,何苦要去做这亲民官呢,其中的辛苦真是一言难尽!” 薛戎叹了声,道:“卢公病榻上执笔举荐,让戎如何推辞?淄青帅奏我为成武县令,欲辞又恐不恭,弟意且上任糊弄一年半载,再递辞呈。” 朱铭摇头叹道:“去了只怕你就再难脱身,淄青可不比河中啊。” 薛戎闻这话面色骤然黢黑一片,喉咙似被人捏住,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李茂曾听薛放说过,淄青、徐泗、郑滑、潞泽四道是朝廷设来防扼河北骄藩的雄镇,受那些骄藩习性的熏染,这些雄镇比河中可要乱的多。李师古素有大志,对朝廷阳奉阴违,与邻镇也多有龌龊,在他治下为官无疑是件苦差事。 节度使是怎样个骄横法,李茂是没见识过,不过中晚唐整治黑暗倒是听说过的,见到一向稳重的薛戎如此失态,心里不觉也沉重起来。 在外游历了十天,三人回到薛家庄,此番游历李茂收获不小,不仅开阔了眼界,增长了知识,还有一笔意外收获。 芩娘见李茂回来,满心欢喜,手脚麻利地烧了热水来服侍他洗漱。正午的阳光很充沛,李茂再次认真地打量这个小妮子,真是越看越欢喜,小女子不仅人长得娇俏,还十分的勤苦耐劳,肯做事且做事很有效率,把屋里屋外一尘不染,把自家也收拾的清清爽爽。 她的穿着十分朴素,一套洗的发白的粗布青衫,裙角、袖口收的很窄,衬托的胸腰臀层次分明,看着就赏心悦目。虽然已经入冬,她却还常挽着袖子做活,整个人一团精神,似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 见她忙的脚不沾地,李茂招呼道:“你先坐下来歇口气。”芩娘应了声,端着水盆出去,洗了手和脸,侧身滑进屋来,叉手立在李茂面前,低着头,不说话。 李茂指了指桌案上的一个布包,说:“打开看看。” 芩娘愕了一下,怯怯地走到桌前,慢慢地打开布包,顿时吃惊地往后退,仿佛包里盘着一条毒蛇,她连连摇头说道:“这个我不能要,太贵重了。”布包里是副金银头面,一副鎏金梳篦,一支金凤含翠的步摇,两支金钗,一支玉钗和一支银钗。 朱铭以奖掖义士之名给了李茂十贯钱的赏钱,李茂拿出三贯钱答谢了乔五等人,又拿出两贯钱给老夫人和韦氏买了些礼品,表表心意。 余下的五贯钱在出门前他交给了芩娘,让她买匹布裁两件衣裳穿,芩娘拿了一贯钱让他带在路上使,余下的尽数收了起来,一文也没舍得花。 李茂拿起一支金钗,一支银篦,道:“这是我买给你的。你且收好。”又指着剩下的首饰说:“朱明府赠大郎十贯盘缠,大郎嫌带着累赘,就让我在城里换成了金银。金锭银锭不好入手就换成了这些首饰,谁料他们又看不上眼,嫌粗笨,执意不肯要。我让青墨送给夫人,青墨劝我别去讨嫌,无奈只能拿回来,你且替我收着,将来得个机会再还给人家。十贯钱,可不是小数目啊。” 这一说,芩娘笑了,她麻溜地接了李茂给她买的金钗银篦,捧在手心,宝贝的不得了,低头浅笑道:“青墨说的对,他们这样的人家不稀罕这样蠢笨的东西。夫人那儿随便一根钗子也值百十贯呢。这些东西就是她身边的婆子们、大丫头们也未必看的上眼。”说过又道:“咱们替他们收着,聚少成多,将来熔了铸尊金佛献给老夫人。” 李茂叹息一声道:“怪只怪我等穷人实在不懂贵人的生活。”又问:“你在薛家每月能拿多少工钱?”芩娘正在收存首饰,闻听这话,抿嘴笑道:“还真是个呆和尚,我是薛家的奴婢,奴婢哪有工钱?衣食住行都是公给,每月有二十钱零用,逢年过节老夫人、夫人会打赏一些,活做的好管家婆婆会打赏个三钱五钱,可是也余不了多少钱。我今年十八,十岁那年才有零用,每月三文,随后逐年增长,我花钱算是顶顶节省的了,这几年也不过才余下九百六十七文,还不到一贯。” 李茂道:“去曹州后我有薪俸可拿,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芩娘道:“有了薪俸,应酬也多,能有拿几个钱回家?”稍顿,又道:“到了曹州后,我想过去服侍夫人,每个月能有一千五百钱。” 李茂打断她的话:“若只是为了钱,不去也罢。大郎是县尊,我再怎么混也断不至于养不活你,你又何必去受那份累。” 芩娘咬了咬嘴唇,没有吭声。 第010章 一路向东 李茂在薛家庄住了半个月,天气渐渐凉了起来,吃了一碗新收的高粱饭,薛戎再也没有理由赖在家里,诸事安顿妥当,行李也早收拾好,无奈只得拜别亲人启程上任。 老夫人留下了芸娘,打发韦氏跟薛戎一道去曹州,随行的除了李茂和芩娘,还有家奴老顾,小厮青墨,韦氏身边的两个服侍婆子展婆和杨婆,两个贴身服侍丫鬟三姐和丑儿,薛放在当地雇了十个壮汉,替长兄挑行李兼充护卫,临行前他又赠了李茂一口横刀,作为防身之物。 一个阴郁的秋日早晨,薛戎告别了母亲李氏、兄弟薛放、侍妾芸娘等人,离开了家乡宝鼎县薛家庄赴曹州上任去了。 薛戎骑了匹马,韦氏骑了头驴,其余的人都是步行。从宝鼎到曹州成武县有一千里的道路,中间有近两百里的山路,行来十分幸苦。李茂是苦出身,走走路倒不觉得什么,只是得时时得提防游匪盗寇,令人心力交瘁。薛放雇请的十名壮汉,除了挑担子兼带也是保镖,他们每个人挑的东西都不算重,以便保持体力,随时应付不测。 老顾和青墨两个常跟随薛戎外出,一些琐碎的杂务二人也能处理。只是有一点,老顾年老奸猾,在薛戎韦氏面前表现殷勤,转个身就使奸偷懒,做活不多话却不少。青墨到底还是个孩子,能起的作用十分有限。因为安排不好家主的起居饮食,他没少挨训斥,整日价挂着张苦瓜脸。李茂于心不忍,常暗中帮他,却不想帮着帮着就把侍候一行人饮食起居的苦差事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这等事最是吃力不讨好,芩娘劝他休要揽事,免得遭人怨恨。李茂苦笑道:“老顾年老奸猾,青墨又太小。他们夫妻俩一个身子贵一个身子娇,出门在外,相互都担待着点吧,何必分的那么清楚。”这话刚说过,胳膊就被芩娘偷偷地拧了一把,小女子眉梢一挑,哼声冷笑道:“好赖话不分,你就等着吃瘪受罪吧。” 芩娘的话不久就被验证,照顾这么多人的起居饮食,事情何其繁杂,李茂以前并没干过这勾当,一时难免有些纰漏,薛戎对此不吱一声,即便是出了大篓子,也能一笑了之。韦氏却不行,她本就是个性子躁急的人,出身世家大族,从小呼奴使婢惯了的,哪受得半点委屈?稍有不如意就大吵大叫一番。 薛戎说她几句,她跟薛戎吵,展婆、杨婆劝她两句,她把自己的两个乳娘骂了个狗血喷头,至于三姐和丑儿,则根本就是她的出气筒,三姐年纪大些,还知道看个眼色耍滑头躲一躲。丑儿一团孩子气,常不讨眼色地往她枪尖上撞,弄得眼圈总是红通通,泪水也似永远擦不干。 丑儿自幼跟芩娘相好,受了委屈常来找芩娘哭诉,每次都哭的昏天黑地,李茂见了心里不落忍。于公于私,李茂都决心把这苦差事撑下去,他本就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因为受了点委屈就撂挑子不干绝不是他的风格。 李茂的坚持慢慢有了回报,展婆和杨婆对这个勤快、不拿架子,又能忍辱负重的和尚印象是越来越好,私下里没少在韦氏面前帮李茂说好话。三姐素有管家才能,只是圜于身份而不得施展,为了少讨骂她也时常点拨李茂管家理事的技巧。李茂不笨,又勤苦好学,有这么多人一旁指点,加之韦氏火爆脾气的时时警醒,李茂在压力下飞速成长起来。 照顾十几个人的坐立行走,吃喝拉撒睡,看似小事但想做好却并不容易,管事者不仅需要有大局观,需要对细微处的敏锐洞察,还需要虑事周详细致,擅于调解人际关系,极是能煅炼人的能力。 李茂的努力开始得到各方认可,最喜欢挑刺的韦氏也慢慢接受了他,终于有一天韦氏私下跟薛戎说:“茂华这人不错,我看你要多笼络他,将来必是你的左膀右臂。” 薛戎心中暗喜,脸上却依旧是不冷不热,他捻着胡须,拧着眉头,假意思忖了片刻,这才问道:“这样的一个人可用吗?我看他做事常颠三倒四的,像个八爪蟹。”韦氏撇撇嘴道:“颠三倒四那是以前,你没见他现在处事圆滑老练多了吗?我看他是个可塑之才,你信我的眼光,不会错。”薛戎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说:“再看看吧。” 韦氏自幼好强,在家里跟兄弟姐妹争,嫁到薛家也是里里外外争出头。薛戎方正刚硬,韦氏争不过他,表面服软,骨子里却并不服气,她极力举荐的人得不到丈夫的认可,心里就憋了股气,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没错,韦氏便开始明里暗里帮着李茂,恨不得把薛戎的往世今生都告诉李茂,好让他能对症下药,早日赢得薛戎的认可。 这些话起初是通过三姐转述给芩娘,再由芩娘说给李茂听,后来觉得太麻烦,索性把芩娘叫去当面点拨。 芩娘本就有意追随韦氏,得此机会岂肯错过?小女子本是个伶俐的人,自有手段哄得韦氏心转意动。出河中道没多久,芩娘就成了韦氏身边的大红人。 芩娘外柔内刚,待人一团和气,处事圆滑老练,她既让自己在韦氏面前得宠,又不招致展婆、杨婆和三姐的嫉恨,相处一直融洽。至于丑儿,她巴不得有这样一位好姐妹在家主面前帮她说话,嫉妒是绝没有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渐渐习惯了长途旅行的韦氏像一株早春的树,昨日还是枯枝败容,一夜春风吹忽然新芽嫩绿齐放,骤然变得鲜活起来,她本就是个美丽的女人,只是在薛家庄封闭的太久而致枯萎,现在她迎来了新生,周身上下活力四射,从内向外透着诱人的魅力。 妻子的变化很快引起了薛戎的注意,旅途的疲累和对前途的迷茫常让他感到苦闷,芸娘不在身边,长夜漫漫,他常感寂寞。面对韦氏的温柔攻势,正当盛年的他无法抵挡。有了爱的滋润,韦氏愈发鲜嫩,薛戎也就彻底沉浸在了温柔乡里,暂时忘记了旅途的疲劳。 行过一段最难走的山路,眼前是条波涛奔涌的大河——黄河,黄河的水和李茂想象中的一样浑浊,但水势要大的多,河面宽广,浊浪排空,河面上白帆点点,往来舟楫如梭。 由此放舟东下三日可到滑州,上岸向南过濮州就是曹州地界。坐船旅行显然比步行要轻松的多,众人都松了口气。一行人在一处名叫莫可渡的小镇上落了脚,李茂赶去渡口雇船,薛戎夫妇留在客栈。 莫可渡是河阳节度使府外派军镇,驻扎有三百镇兵,扼守着黄河渡口,以镇遏使统之。镇扼使与所在县令平级,互不统属,除了守御防贼,还有稽查税务之责。 安史之乱后各藩镇军费由地方自筹,各镇藩帅不论是节度使、观察使还是都防御例兼本道支度使,掌理财政。因为战乱,各地农户大量逃亡,土地大量兼并在豪强手中,豪强各有凭持,隐匿田亩并不照章纳赋,地方为了筹措供军费对商业税十分重视。 莫可渡镇是河中通向洛阳的一处重要渡口,商旅往来频密,税收十分可观,河阳节度使唯恐走私漏税而专设军镇守备。 渡口建在镇南一座孤立的小岛上,有木桥与河岸连接,税吏在桥头设置税卡,对过往行旅商贩盘查课税,行旅按人头缴纳“补桥税”,商贩按所携货物价值纳税,军镇派兵在桥头执勤,既震慑商旅闹事,对税吏也有监督的权力,防止其营私舞弊。 第011章 人家的事你不要乱打听 已是深秋季节,愿意跑远途的船不多,一连寻了几天都没能找到合适的船。这天李茂又去碰运气,恰有一艘从滑州来的货船卸了货却没能揽到回程的生意,船主正着急,听说李茂找船,便主动过来搭讪。李茂见那船虽然破旧,船舱也脏兮兮的,好在地方还轩敞,便让船主将船清洗一遍,按客船折半给价,船主一口答应下来。 找船行下了定钱,正要回旅店,船行的管头叫住他,笑劝道:“看兄弟是个实诚人,有两句掏心窝子的话不吐不快,雇这么大的船,行李人口不少吧,听我一句劝,去镇里找一个叫王押衙的人通融一下,免得随身行李被桥头税吏当货物征了税,那可就划不来啦。” 李茂笑道:“家兄有朝廷告身,是去曹州上任的朝廷正员官,官员赴任所携的行李还要课税么?”管头晒笑道:“自古文武不同班,曹州的官管不了河阳的将,若要省心就去打点,言尽于此,听不听随你。”见李茂犹疑,那管头又笑咪咪地说道:“去时可报我的姓名,多少能行你几分方便。” 李茂归来与薛戎说起此事,薛戎道:“罢了,任他课税去,又能花几个钱?我之所以没走驿站就是不耐烦官场上的迎来送往。”话虽如此,李茂却想:“无非是过去知会一声,出门在外多交个人也不见得是坏事。”打定主意,他托店主买了两样礼品,天一擦黑便带上小厮青墨去找那个王押衙。 莫可渡是座军镇,除了驻军,居民并不多,城池很小,只东西一条长街,城内百姓多是军人家属。入夜后城内实行宵禁,不过驻军都认为兵窝子里防贼实属多此一举,执行起来也就流于形式。虽已入夜,街上闲逛的人仍然不少。 那位叫王俭的押衙家住在城北的一口池塘畔,门前有三株白杨树,池塘边有柳,柳树叶子早已落光,只余一树柳丝垂落在水面上,树下临水处有块石磨,表面被磨的异常光滑,横放着一根捶衣棒。 这是一座极其普通的庄宅,三楹正房铺着瓦顶,两侧的偏房都是草顶,院墙用土垒成,约五尺高,墙上爬满了枯萎的蔓藤,柴门破败,右下角被狗钻了个洞。李茂看了周围地势,判断这里就是那位王押衙的家,回头招呼了青墨一声,迈步走到门前,正要叩门,一条土狗忽从狗洞里窜了出来,吓了青墨一大跳,那狗也吓了一大跳,夹着尾巴“嗖”地折身从狗洞里钻了回去,顿时站在院子里狂吠起来。 就听得一个粗豪的声音笑骂道:“软蛋,指着你看门倒好,人没到你先跑了。”说时,门开了,一个身材魁梧,长的异常雄壮的身影出现在李茂面前,这人约三十岁左右,一部络腮胡,高鼻深目,肩宽背厚,披了一件火麻布棉袍,腰间系了一条巴掌宽的牛皮带。 李茂料他就是那位王押衙,拱手施礼道:“敢问可是王押衙么?” 那汉子打量了李茂,抬手回答:“正是俺老王,足下怎么称呼?”李茂报了姓名和身份,那汉道:“屋里请。”让进李茂和青墨,朝内堂喊了声:“有客来,上茶。”堂内有人应了声,走出来一个穿细麻布裙的女人,约莫二十岁,长的白净秀气,身材单薄娇小。 和李茂见了礼,便低着头去灶下备茶,王俭引李茂堂上坐,问了来由,却笑道:“休听那老儿胡咧咧,尊兄是朝廷命官,所携又是随身行李,怎敢课税?他欺你是外地人,哄你出钱来孝敬俺们,好让俺们落他个人情。”说罢闷闷一叹,道:“这伙人常勾结盐枭夹带私盐,恐俺们查禁,就花钱来堵俺们的嘴,先前他送过几回礼来,都被俺打了出去,如今就又变了花样哄你们,左右是要把俺拉下水呀。” 这汉子重重一叹:“唉,想俺昔日在凤翔与吐蕃人血战,枪林箭雨里冲杀,是何等的快活!斩敌立功,尚书抬举,放了俺这个差事,都说好,好在趁钱容易,可俺王俭是那等见钱眼开的人吗,憋气,真他娘的憋气!” 王俭一边说憋气一边猛捶桌案,这是一张胡桌,与后世的八仙桌有些类似,也不知是什么木料制作,吃王俭这两拳后竟吱吱呀呀的一阵怪响,似要解体。三言两语加这顿拳头,让李茂对这个粗豪的汉子顿生好感,他说道:“在地方为官,须是熟透人情,八面玲珑的人精才能混的长久,似押衙这等方直汉子,回军旅才是归宿。”王俭一听,如遇知音,顿时哈哈大笑道:“说的好,俺早就说俺是块当军吃粮的料,窝在这鸟地方早晚要闷杀俺。” 话音未落,门口忽有人问:“这嚷着又要到哪去呀?”声音若乳莺娇啼,十分悦耳动听。却是王俭的妻子乌氏端着两碗茶走了进来,青墨眼活赶忙去接了。王俭一见乌氏顿觉气短,起身来边接茶边讨好地回道:“哪也不去,跟李兄弟说笑呢,俺是发过誓的,这下半辈子就窝在这鸟地方陪你呀。”讪讪笑过,端茶自饮,喝了一半才想起招呼李茂。 乌氏对李茂撺掇丈夫重返军旅甚是不满,送了茶后也不走,端了个柳条簸箕坐在王俭身边凑着油灯做针线。李茂喝了口茶,放下茶碗,起身说道:“兄弟懵懂,受小人哄骗,今蒙我兄提醒感激不尽,夜深了不便打搅,就此告辞。”王俭起身相送,问明了李茂落脚的客栈,说道:“明早我打发个兄弟去带你们过关,自然通畅。” 要李茂将礼物带回,李茂笑道:“两匹粗麻布,值得什么,嫂子留着送人吧。”拱手告辞了。那条黄狗拦在院门口冲着青墨呲牙咧嘴,青墨吓的直往李茂身后躲。乌氏扑哧一笑,唤了声黄儿,那土狗竖起耳朵,哼唧了一声乖乖地让开了道。乌氏又点了盏灯笼给青墨,嘱咐道:“路上遇到巡夜的就提我家老王的名号,没人敢为难你们。”青墨唉了一声,拿李茂做肉盾侧着身子溜出了门,回头不见那狗跟来,方才松了口气。 瞧着四周无人,这小厮摇头叹息道:“看身架以为是个英雄,原来……哼,是个惧内的狗熊。”李茂没搭理他。青墨挤挤眼,紧追两步,与李茂并肩平行,悄悄说道:“瞧见没,王押衙比你还雄壮,腰比黑狗熊还粗。”李茂昂首阔步,还是没理他。 这小厮又道:“乌小娘子的腰可真细呀,骨架好细巧,大腿怕还不及黑狗熊的胳膊粗吧,乖乖,这一晚上还不压散了架。” 不李茂朝小厮屁股蛋子上踹了一脚,笑骂道:“卵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管的事倒不少,散不散架与你何干?”小厮揉揉屁股,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不弃不舍地追过来,又问:“唉,这男人和女人干那事,……是不是极受用?”李茂站住脚,抱手在胸前,喝问小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一口气说完。”那小厮尴尬地笑了声,打量四周无人,悄悄地跟李茂说:“这段时日大郎和娘子一过三更就干那事,那楼板又薄,吱吱呀呀的,什么都听的真真切切,害的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李茂叉手拍了小厮一巴掌,笑骂道:“滚去柴房睡保证安稳。”又道:“人家那叫疼爱,不是惧内,惧内的也未必不是英雄。今晚好好养养精神,明儿一早随我去船上送行李。”到了客栈外,李茂又语重心长地叮嘱小厮:“别人家的隐私休要去打听,知道了也莫要外泄,你这话到我这为止,休再往外传,图了嘴上一时快活,丢了自家前程。值当吗?”小厮摸了摸脑袋,讪笑道:“没事,也就是跟你,旁人那我怎会去说,我又不傻。” 第012章 都是噪声惹的祸 回到客栈,芩娘打了热水,先服侍李茂洗簌,又打发他坐下,跪在地上给他脱靴脱袜。李茂按住她的手臂,道:“我自己来。”芩娘知道他的脾气,没有坚持,端了茶碗和漱口的杯碟出去,再回来时,见李茂赤着脚坐在床沿发呆,便用一方刚拧的湿麻布巾给他擦了脚,随口问道:“明日几时启程?” 李茂道:“已经安排好了,辰时就走。”芩娘道:“这事儿你跟大郎说了吗?”李茂道:“说了,他让我做主。”芩娘想了想,忽而抿嘴笑道:“劝你别走那么早,午后走不迟。”李茂愕道:“这是何故?”芩娘欲言又止,不觉脸先红了,羞道:“不知道就别问,睡觉。” 芩娘这年才满十五岁,在李茂眼里她还是个孩子,因此一直拒绝与她同房,芩娘虽然满腹疑问,但家主不说她也不敢问,她又是个心思很重的人,李茂不肯与她同房的秘密一直紧紧地瞒着。为了避免尴尬,这一路上芩娘都是跟三姐、丑儿一起睡。 打发李茂躺下,芩娘悄然离去。她人虽走,留下的“睡觉”二字却让李茂浮想联翩,竟少有地失了眠。三更已过,李茂还是丝毫没有睡意,他正在心里批判自己的龌龊念头,却忽然听到了一阵怪异的声响,留心一听,不觉面红心跳,热血沸腾。声音是从楼上飘下来的,透过薄薄的窗纱弥漫在夜空,使得冰冷的深秋之夜,突然蒙上了一层玫瑰色的暧昧。 青墨小厮说的没错,薛戎和韦氏这对夫妻实在是有些不像话,半夜三更的不睡觉,尽折腾事儿扰民。 天刚蒙蒙亮,王俭打发的小兄弟熊三就叩响了客栈的门,李茂忙安排做饭,熊三道:“天明还要上番,耽误不起。”就在前面引路,李茂一行肩挑背扛带着行李去了码头。 天色还早,城门紧闭,街上冷冷清清,熊三打着王俭的旗号叫开城门,李茂打发青墨领着那十个汉子搬运行李先过,自家去找了城局官,塞了一吊钱过去。 城局推拒不肯收,说道:“王押衙交代的事岂敢怠慢?”李茂道:“不值什么,请弟兄们喝碗茶吧。”城局这才收了钱。 船行管头认识熊三,知道是王俭的人,破例开了船塘小门,又叫了几个船塘力夫帮着安排行李上船,一路畅行无阻,到旭日初升时一切都安置停妥。李茂叫青墨按市价给了帮忙的力夫工钱,谢了船塘管头,陪着熊三在镇外面店吃了早餐,又拿了一吊钱相谢。 留下两个汉子在船上看管行李,李茂带着余下八人回客栈去搬运薛戎夫妇的随身细软。从镇外码头到镇里的客栈约有两里地,来回都要过莫可渡镇的南门,城局天亮下番回家,接替的人还没到,眼下只有一老一瘦两个门卒守卫。 一大早他们给李茂开门,各得了二十文好处。见李茂回来,老门卒扶着枪杆,冲李茂发笑道:“还在这慢悠悠地闲逛呢,李茂是你们家长吧,出事啦!得罪了人,让人堵在胡家老店里,若非有胡家人护着,腿都让人打折了啦。” 胡家老店正是李茂借宿的客栈,闻听这话李茂愕然吃了一惊,只当是耳朵出了毛病,自己得罪了什么人,让人堵在客栈里,还要打断自己的腿?片刻之后,他明白过来,应该是薛戎出了事! 薛戎厌恶官场应酬,出宝鼎后一直没走驿道,穿城过镇打尖住店都是李茂一手安排,每到一地,店家要登记家主姓名,李茂都是报自己的名字。胡家老店也是如此,薛戎住进客栈后不大出门,绝少与生人打交道,客栈里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非同小可,早看出他就是这行人的头,便误以为他就是李茂,而李茂则成了人们口中的“毛华”。 想通这一节,李茂的眉毛不觉拧了起来。老门卒误会了,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话,撇了撇嘴,说道:“嗨,我偌大年纪,还能信口雌黄哄你不成?真是出事啦。文三儿领着二十多个泼皮堵着胡家老店的门叫骂呢。” 青墨昨晚一夜没睡好,眼圈红红的,他呆呆地问道:“李茂因何跟人开打呀?”瘦门卒咧嘴笑道:“出了甚么事你们不知道?哈哈,这就怪了,整个莫可渡都知道啦,你们会不知道?”说过他挤了挤眼,一脸猥琐的笑。 李茂立即联想到一件事,心里咯噔一下,他向老卒拱拱手,沉声说道:“老丈请借一步说话。”老卒似也有此意,二人来到偏僻处,李茂躬身施礼,和声问道:“小子初来乍到,不知本地深浅,还请老丈多多指点,大恩绝不敢忘。” 此刻城门已开,来往之人渐多,老卒压低声音道:“昨夜三更天前后,本镇一个小捣子叫乐贵的,在外面赌钱输了个精光,回家路过胡家老店,恰听到楼上吱吱呀呀有男女在****,这个不成器的听着心痒就爬楼去偷看,结果失足从楼上摔了下来,把腿给跌断了!” “乐贵这厮是个没种的料,倒不敢怎样闹,他咬着牙爬回家,吃了婆娘一通臭骂,忍气吞声到天明爬去找文三儿帮出头。你是外乡人,必不知这文三儿的厉害,那是镇里有名的泼皮无赖!打小就偷鸡摸狗,上房揭瓦,偷看女人洗澡兼堵人家烟囱,长大了更是欺男霸女,头顶长眼。他妹子有几分姿色,在镇里的郑副将家帮厨,让郑副将给奸骗了,这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处处以郑副将的大舅哥自居,在镇里人五人六横行霸道,郑副将见他能干点事,也装聋作哑不管不问,这厮更加得了猖狂,专好构陷商旅,讹诈钱财。乐贵自家摔折了腿,却赖你们家主母开窗朝他招手,勾引他,而今反问你们家索要赔偿。” 李茂怒击而笑,恨道:“这厮竟如此可恶,毁人清誉不算,还要讹诈钱财,别人不敢惹他,我却不怕他!”因为离的远,青墨听不清二人说些什么,不过李茂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这小厮恨恨道:“敢惹老子,找死!”回头一挥手,跟八个壮汉说:“操家伙!奶奶的,什么狗屁阿猫阿狗敢欺负到咱家头上?” “慢着。”李茂喝了一声,招手唤过青墨,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原委,交代道:“你们从后门进店,寸步不离地守着大郎,但要记住:忍住气,别先动手。一切等我回去。”又密嘱:“万不可暴露大郎的身份,这黑锅我来背。” 青墨应了声,将腰间钱袋子解下来塞到李茂手里,悄声说道:“我看少不得要去求王押衙帮忙。那位乌小娘子是个爱财的,这个留着打点。” 李茂笑骂道:“这孩子……有培养前途。” 第013章 为兄弟两肋插刀 眼见青墨等人气势汹汹要走,老卒急忙拦住李茂,叮嘱道:“记住,万不可与那文三儿斗狠。”李茂道:“为何使不得,那文三儿长了三头六臂不成?” 老卒道:“你听我的没错,我在这莫可渡镇住了十来年了,多少像你这样有血性的汉子跟他斗,最后或落个筋折骨断,含恨终身,或落个妻离子散,倾家荡产,或又是锒铛入狱,发配充军。这文三儿可不光蛮横,心眼儿更是多的紧,他势力虽壮,却从不与人斗狠,自家从不先动手,总是勾着你先动手打他。咱这莫可渡离县城远,打架斗殴这样的案子向来都是由本镇推官审判,推官跟郑副将那是好兄弟,你说说看,你打了他会有好果子吃吗?” 李茂点点头,全明白了,这文三儿是仗着有郑副将和推官做靠山,专门向途经莫可渡的商旅下手,先挑衅,勾引别人先动手,然后他再出手伤人,他势力壮,上面又有人罩着,斗狠你斗不过他,打官司他又占着理,久而久之便成了当地一霸。 李茂吐了口气,说道:“多谢老丈指点,我只是不明白,这本镇的将军就任由这伙人作恶而不管吗,坏了莫可渡的名头,绝了商旅,吃亏的不还是本地人吗?” 李茂这话意在试探,文三儿仗的是郑副将的势力,但这莫可渡镇最大的官却是镇遏使,镇遏使下面比副将大的还有好几个,这些人对文三儿是什么态度,弄清这些对下一步如何行动至关重要。 那老卒哈哈一笑,摸了摸胡须,忽然问道:“我今早见你跟熊三打这路过,你跟王押衙很熟吗?”李茂如实回道:“昨晚才认识,不熟,不过很投缘。” “投缘。”老卒沉吟道,脸上忽然绽露出笑容,“投缘就好,投缘就好,你去求求他,只要王押衙肯为你出面,或许能免去这场无妄之灾。”李茂道:“请教老丈,这位押衙究竟是何来历,若求他替我出头,会不会给他惹麻烦?” 老卒笑道:“小兄弟凡事能替别人着想,了不起。不过你放心,王押衙嘛,那是条百战余生的真猛士,嫉恶如仇的好汉子,更要紧的是他家娘子是军府乌都头的女儿,虽是庶出,却也极得宠爱,你说在莫可渡这种小地方他还能没点脸面吗?那个文三儿不过是狗一样的人物,在官人们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说李茂放下心来,他起初还有些担心王押衙压不住郑副将,镇不住文三儿一伙,即是军府都头的女婿,那么这些担心就是多余的了。 “都头”一词一般有两层意思,一为诸军总帅,类似后世的总司令,如节度使幕府的都知兵马使一职就俗称“都头”。节度使雄镇一方,都知兵马使相当于某大军区司令,地位自然十分崇高。 都头还有一层意思是一支军队的首领,唐中期以后习惯称一部之军(约百人)为一都,其部帅即为都头。简而言之,一支小部队的首领可称都头,一支大部队的首领也可以叫都头,几支部队的总统帅还可以称作都头。 老卒说到乌都头时面含崇敬之色,又说是军府的都头,极有可能指的是都知兵马使一职,那就是大军区的司令,绝对的高级将领。 李茂大喜,谢过老卒,转身去了王俭的家,路上他买了两匹布、十斤羊肉,两坛酒。 乌氏正坐在院门口的池塘边洗衣裳,深秋的水冷,冻的她两条胳膊红通通的,那条黄狗就坐在她身边,见了李茂把尾巴直摇,显得十分亲热。乌氏认出是李茂,脸上顿时有了笑容。昨夜李茂送了她两匹火麻布和一匹缎子,喜的她半夜没睡着觉。 她父亲虽然官做的极大,却是地地道道的清官,俸禄虽厚,负担也重,家中儿女众多,还要时常周济穷亲戚和战死部属的妻儿寡母,因而日子常过的紧巴巴的。乌氏是庶出女,虽得父亲宠爱,在嫡母那并不得宠,自幼饱受贫窘之苦,爱财也是因为穷怕了的缘故。 李茂把带来的布、羊肉、酒放在了王家院内的石桌上,为避瓜田李下之嫌立即出了院门,乌氏恐狗偷吃肉,把羊肉放进柳条篮吊在井里这才追出来,丈夫不在家,她也不敢留李茂在家喝茶,便扯了个小胡凳让李茂在院门口坐,李茂推说有事没有坐,问了王俭在哪便连忙告辞了。莫可渡是处军镇,设有军院管军马,军料院管粮草后勤,城局管民户。 军院在城北,面积约占莫可渡镇的四分之一,李茂受人指点抄小路过去,离着军院大门尚有百步远时,忽见里面出来了一票人马,约有三十来人,个个腰悬横刀,手持枪棒,杀气腾腾,领头的正是王俭。 大步正走,猛然见到李茂,王俭吃了一惊,扬手止住诸军,大步迎向前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俺正约了兄弟去帮你咧。”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李茂有些晕乎,半晌他才弄明白,原来王俭是个面粗心细的人,一早打发了熊三去帮忙,眼见日出还不见熊三回报,心里焦急,遂又打发了一名亲随小卒去客栈查问,那小卒赶到胡家老店时恰撞见本镇的泼皮文三儿领着一伙人在那闹事,口口声声叫着李茂的名字。 这小卒留了心,便向店家打听事发缘由,胡家人护客心切,自是帮着“李茂”说话,得知这小卒是王俭的亲随,就哀求他在王俭面前帮忙说句好话,希望驻军能出面压一压,临走时胡家人又塞了一吊钱给小卒,受了贿赂的小卒回去后自是帮着胡家人说话,把文三儿如何作恶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王俭嫉恶如仇,脾气火爆,是个一点就炸的烈性子,闻听文三儿寻“李茂”麻烦,不禁勃然大怒,掀了桌案,取刀杖在手就要去厮打。 弄清事情原委,李茂不觉眼圈濡湿,感动地说道:“兄长为我两肋插刀,受小弟一拜。”王俭连忙扶住,朗声笑道:“你我虽相交不深,却是一见投缘,朋友有难俺岂可坐视不理,那还算人吗?”李茂听这话,更是感动,他擦了擦眼,把王俭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文三儿那厮十分奸狡,他围着客栈恶言辱骂却不动手,用心是要激我先动手,他才有把柄可拿。兄长如今打过去,气是出了,可这里的是非曲直又怎么分的清,深究下去倒毁了我家兄长的一世清名。” 王俭点点头,道:“你说的是,这厮的恶名俺早有耳闻,仗着副将郑图的势在镇子里横行霸道,作恶多端,俺早有心替地方除此一害,只是没把柄可拿。如今却该怎么办?” 李茂道:“小弟倒有一计,虽然是下做了点,却能痛打这泼皮一顿,好让他长点记性。”王俭喜道:“好,快说来听听。”李茂伏在王俭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王俭眼睛忽然一亮,叫道:“好计谋,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说过又有些担心,遂叮嘱道:“万不可大意,这厮的手黑着咧。”李茂笑道:“兄长放心,我自有应对之策。” 第014章 骂的连自己都脸红 别过王俭,李茂抄近路回到胡家老店,这家客栈位置在莫可渡城西南角,临大街而建,前后共有三进,临街建有一栋两层楼房,装饰豪华,薛戎夫妇下榻的正是临街的这栋楼。 此刻文三儿正领着二十几个无赖手持铁叉、木耙、锄头、铁锹、棍堵着客栈正门叫骂。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将一条大街堵的水泄不通,后来者无处立足就爬上了树,骑上了墙,蹲在了房顶。 不拿武器,全用农具,这正是文三儿的奸狡之处——手中拿着农具,身上穿着下地做活的衣裳,给人的印象是他们本是一群朴实的农民,因为兄弟受了欺负,大伙这才临时凑过来帮忙,无预谋无准备,是个地地道道的受害者。 反观守卫在客栈正门前的那八条大汉,明明是薛家雇请的憨实农民,却因统一着装,手持一色的棍棒,看着倒像是歹人带的打手。而正代表“李茂”跟无赖们叫骂的小厮青墨,也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恶行,活脱脱一副狗仗人势的小人模样。 “这可真是黑白颠倒。” 李茂苦笑了一声,分开人群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借光,借光,热汤,热汤。”这主意虽然很损,效果却很挺灵,一听说有热水来,围观的百姓顿时像被飓风犁开的水面,分作两边让出大道。 胡家老店的掌柜胡二瞅见李茂回来,大喜,溜着墙根一路小跑迎过来,张开双臂将李茂堵在一棵刺槐树下,冲着李茂打躬作揖,压低了嗓音说道:“孽障,孽障,瞧你家兄长也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怎这等不检点?如今黏上了这太岁,如何是个了?我劝你还是破财消灾,拿出几贯钱打发了他们吧。” 李茂冷笑道:“掌柜这话真是非不分,人家夫妻滚床谁请他来观摩了?我们没追究他偷窥之罪,他反倒来讹我的钱,真瞎了他的狗眼!”胡二道:“你,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好赖话听不懂吗,我这是为了你好,那阎王是你能招惹的起的吗?这些年他坏了多少人的性命?” 这话说的倒也实在,李茂缓了口气,说道:“掌柜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厮在莫可渡为害多年,你们家大业大得罪不起他,我明白。可我却不怕他,我今有一计治他,求掌柜帮个小忙。”从薛戎夫妇的气度来看,胡二料定有些来头,文三儿横行莫可渡,搅的商旅不安,他早恨之入骨。只是文三儿又郑副将做靠山,他奈何不得。 听了李茂这番话,他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已经有了计较,暗助李茂跟文三儿斗上一斗,对他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想到这,他左右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你有什么办法,要我怎么帮?”听了李茂的计策,胡二略一思忖,将牙一咬:“成!包在我身上。” 李茂又招手唤过青墨,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打发青墨跟着胡二一起进了客栈。 泼皮乐贵斜躺在凉床上,在数百双好奇的目光注视下,呲牙咧嘴,哼哼唧唧,尽心尽力扮演者一个受害者的角色。 他身后站着文三儿和他的三十几个弟兄,人人手里都有家伙,气势雄壮,论理有这么多人给他撑腰,他本当无所畏惧,却不知怎么的,乐贵的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一条面庞白净的壮汉,忽地排众而出,手提横刀,冲他而来,乐贵下意识地往后退退缩,背上却多了一只厚实的手。 “沉住气,别怕。” 有文三儿撑腰,乐贵心里稍安,腰杆一时挺的笔直。 那大汉大步行来,指着乐贵的鼻子破口大骂:“爷就是李茂,你也不打听打听,在怀州地方谁敢跟爷耍横!你他妈的半夜三更闲的掉蛋爬墙来偷窥你老子跟你娘干事,不孝的野杂种,摔死也是活该,竟还敢满嘴喷粪羞辱爷,你他娘的知道‘死’字怎么写吗,不知道老子教你写!”李茂猛地朝竹凉床踹了一脚,又骂:“你再他妈的在这唧唧歪歪装死,信不信爷我一刀劈了你!” 一口气骂完,李茂脸上像着了火,火烧火燎的十分难受,自小到大说过的所有脏话加在一起也没今天这么多,而所吐言语之恶毒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竟是出自自己的嘴。 他那一脚差点没把凉床踹翻,乐贵见李茂如此猛恶,吓得脸色煞白,双手抓着床沿一动不敢动,莫说回嘴对骂就是连喊救命的勇气都没了。 众无赖见李茂凶狠的像头发怒的豹子,一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在客栈门口叫骂这么久,“李茂”一直躲着没露头,让他们先入为主地认为李茂就是个软蛋,软蛋骤然变成了狠人,变化太快,让他们难以适应,心里转不过弯来。 面对暴怒中的李茂,二十个人中倒有十来个心先怯了。 文三儿在胡家老店外叫骂了半个时辰,口干舌燥,刚退下去喝水晶粥润嗓子,却不料突然窜出来这么一个狠货,骂人比自己还狠。文三儿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过他终究是见过大场面的,没理由因为对方发几句狠就撤的。他强作镇定,慢悠悠地喝完碗里的粥,抹抹嘴,站了起来。 他个子不高,黝黑精瘦,看着其貌不扬,一双眼睛却恶如野狼。 老大出马,众无赖有了主心骨,顿时鼓噪了起来。 对手下人的表现,文三儿很满意,他向众人压了压手,甩开大步走到凉床边,单手按在了乐贵的肩上,为他撑腰打气,另只手中的铁叉重重地往青石板上一顿。 冲着李茂咧嘴一笑,问道:“你就是李茂,你们夫妻做的好买卖嘛,既然是买卖就该公买公卖,怎能坐地起价呢?不嫖你家娘子你就打人,这是何道理嘛?莫可渡是我大唐的军镇,这里有王法,有天理,有公道!”老大的演讲很精彩,众无赖群声叫好,忙着起哄。 李茂面挂微笑迎向文三儿,他的个子足足高过文三儿一头,肩宽背厚更非文三儿可比。往文三儿面前一站,似一个成年壮汉对一个单薄少年,文三儿顿时感受到了一股威压。 身后天地虽宽,自家却无路可退。他舔了舔嘴唇,将瘦骨嶙峋的胸脯用力一挺,咧开嘴勉力一笑,歪着头望向李茂腰间的佩刀,故作轻松地嬉笑道:“是真家伙?能杀人不?来来来……试试爷的脖子硬,还是你的刀硬。”说罢把头一伸,拍了拍脏兮兮的脖子求砍。 第015章 诱敌 众无赖爆出一阵哄笑,人人皆料定李茂不敢挥刀。 李茂向后退了一步,冷笑道:“一颗腌臜狗头,休要污了爷的宝刀,你再纠缠不休,爷赏你几个大嘴巴子,你信不信。”文三儿把头一扬,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叫道:“硬气!来,好汉,有劲朝俺的脸上招呼,老子要是皱皱眉头不是爷娘下的种。”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文三儿的左脸上多了一只清晰的掌印,他趔趄了一下,倒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众无赖目瞪口呆,人群静如死水。 文三儿用力地抹去嘴角的血,怪笑一声,笑嘻嘻地将另一面脸也伸了过来,说:“来,打个全套的。” “啪!”李茂如他所愿。 “我操你姥爷的!”文三儿怒骂一声,抬手一记冲天炮,奔着李茂鼻子捣去。 李茂早有防备,双脚轻轻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拳,左右手顺着他的来势一捋,在他肘部酸筋上轻轻一戳,文三儿顿时杀猪般地惨叫起来。 见他身体失去重心,李茂悄悄地伸出了左脚…… 文三儿被绊了个大跟头,重重地跌趴在了青石板上,一颗牙从他的嘴里飞了出去,像颗带血的子弹。 李茂拍拍手,让到一边,如此羞辱足以让文三儿不顾一切起来报复了吧。李茂朝距离不远处的小巷口望了一眼,那儿正站着一个胡家老店的伙计,双臂抱在胸前似乎在看热闹,在他身后的巷子里正埋伏着王俭和二十名健卒,只要文三儿敢当街行凶,王俭立即就会动手拿人,定他一个当街行凶的罪名,发配丰州充军。 该做的李茂都做了,现在就看文三儿的表现了。“起来战斗吧,少年。”李茂在心底深情地呼唤道。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文三儿并没有暴起战斗,他趴在那一动不动,如挺死尸。众无赖一齐丢了家伙,围着文三儿跪成一圈,一个个呼天抢地地痛哭起来,如丧考妣。 青墨从客栈里溜出来,惊愕地望着这一切,问李茂:“乖乖,这就讹上了?摔个跤能摔死人?”李茂叹道:“无赖就是无赖,没羞没臊的,去跟王押衙说采用第二套方案。”青墨道:“也好,你自己要多留神。” 李茂又把那八条汉子唤过来,嘱咐他们撤回店内保护薛戎夫妇,无论外面出了什么事都不要管。八人应诺。 李茂扯了条胡凳坐在大街上,翘起二郎腿,一边摆弄着横刀,一边问文三儿:“你趴好了没有,莫可渡第一强人是趴在地上跟人过招的吗,这与泼妇有何两样,来来来,站起来,跟爷比划两招。”文三儿依旧躺着不动,那群无赖却站了起来,拽起棍棒锄叉围住李茂,虽然杀气腾腾,却无人敢靠上前。 对峙了一盏茶的功夫,围观的百姓不耐烦了,纷纷嘲笑众无赖没种,鼓噪着开打。众无赖被臊的面红耳赤,一时骚动起来。李茂见时机已到,便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哈欠,望着趴在青石板上的文三儿说:“入秋地气凉,趴久了会生病的。”文三儿不应,李茂又说道:“我好言劝你,你不听,染了风寒莫要怪我。” 说完甩开大步就走,一个无赖横铁叉将李茂拦住,喝道:“打了人就想走,没那么便宜!赔我大哥的汤药费来!” 李茂喝道:“滚开!”那无赖吃了一唬,灰溜溜地让开了路。李茂边走边骂文三儿:“狗东西,有种你就趴一辈子不起来,爷没功夫搭理你,爷喝酒去了。” 围观百姓见文三儿窝窝囊囊吃了亏,心中莫不痛快,让开一条道儿放李茂出去。 待李茂走远,众无赖将文三儿扶了起来,纷纷问:“咋办,人走了,追不追?”文三儿怒道:“直娘贼,敢骑在老子头上拉屎拉尿,我看他是活腻歪了。操家伙,跟他明刀明枪地干!”众人纷纷叫好。 几个腿快的已经把藏在附近的兵器搬了过来,刀、枪、剑、杖、拐子、流星都有。一见文三儿众人要行凶,围观百姓纷纷撤离,数百号人霎时走的干干净净。 文三儿操起自己最喜爱的兵器流星锤,拢起众人,吩咐道:“都给我听好了,逮着了给我照死打,出了人命我兜着。”众人轰然应诺。 这时,一个街卒飞奔而来,伏在文三儿耳边嘀咕了几句,文三儿闻言大喜,向众人说道:“这厮在街角老左家喝酒,随我去弄死他。”一伙人夹枪带棒杀气腾腾而去。 “哈哈哈……”胡家老店对门汤饼店的女主人见众泼皮气哼哼地离去,忍不住咧嘴大笑起来。她丈夫喝道:“蠢货,你笑什么笑?”妇人道:“那文三儿今日让人算计了,打掉了两颗牙,却还奈何不得人家,这不可笑吗?” “你懂个屁,这是人多,他不便动手,你等着看吧,那个叫李茂活不过今晚。” “那倒未必,这看这个叫李茂的汉子有些门道呢。”妇人笑嘻嘻地说道,一脸的崇敬。后脑勺上顿时挨了自家丈夫一巴掌:“外人的事少搀和,和你的面。”妇人瞪了他丈夫一眼,洗洗手站在面案后面,揉面、擀面、切面、下面。 汤饼店外有棵柳树,树下站着一个身材高挑,面容白净的少年书生,见到此情此景微微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可笑之事不可笑,可笑。”他旁边的一个青衣小厮立即拍马奉承道:“山人这个对联即兴而起,言简意赅,富含一语双关之寓意,深刻,高,真乃千古罕为一见的绝对也。佩服,佩服。” 书生微微一笑,提起手中折扇在小厮额头上亲昵地敲了一下,喝道:“马屁精,休要岔话,我让你来寻旅店,你就找了这么一个乌七八糟的地方,真是该打。” 小厮揉揉脑袋,委屈地说:“这分明是无赖讹人,什么人能狠心让自家娘子充暗娼,那还是人吗?”书生睨了眼面案后忙碌的胖妇人,哼了声,道:“世上的男人全没一个好东西,有什么龌龊事是他们干不出来的?” 小厮赞道:“这倒是,山人年方二八即冷眼看破红尘万丈,此等修为,古今中外难觅一见也。”书生面颊微红,叱道:“又胡说。我问你,你的船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们几时才能回乡。”小厮听了这话顿时没了脾气,低下头轻声自辩道:“已经是深秋了,河上一条客船都没有,怎么走嘛?要我说离过年还有好几个月,这么早回去,干什么。” 书生喝道:“呔,还敢说,该打!我问你:是你陪我出来游历,还是我陪你出来玩?你倒玩上瘾了!”举扇正要敲打,小厮忽然叫道:“山人息怒,山人息怒,我有下联了:该打之人不该打,该打!”说了声该打,他突然伸手在书生脑门上弹了一指,撒腿就跑,一路抛下一串悦耳的银铃声。 第016章 我又立功了 李茂在街角老左家店里刚坐稳,文三儿一伙就打上门来,李茂假意怯阵,落荒而逃。他带着众无赖在城里转了一圈,便折身出了城东门,朝一片芦苇荡跑去。一边跑一边不时回头打望,眼看着那帮无赖追不上就停下来,扶着膝盖喘上一阵,假装气力不济。一俟他们追近,便又加快步伐。 唐代禁止私人持弩,弓虽不禁止,管理也十分严格,众无赖刀枪棍棒都有,独无弓弩,被李茂牵着鼻子走,好不狼狈。此刻文三儿见李茂去的是城东芦苇荡,不觉心中大喜,那个芦苇荡离城有三里地,上千顷的芦苇,一眼望不到边。 文三儿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李茂,出口恶气。 李茂当着阖城百姓的面羞辱自己,此仇若不报,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城里人多,公然杀人,即使有郑副将和张推官做靠山,怕也难逃牢狱之灾,但是到了城外…… 他嘿嘿冷笑了两声,催促众人加快速度。 这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秋风拂过,芦苇沙沙作响,成片的芦花翻卷如雪,飘向东南方向那条浊黄奔涌的大河。 “真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李茂自嘲地笑了笑,目光落在了一片黢黑的土地上,秋天最热的时候那里曾遭过天火,四五十亩左右的芦苇一夜间化为灰烬。在这黢黑一片的土地上,插着一根树桩,树枝上系着一条白绢。 李茂从容走到树桩旁边,摘下白绢揣入衣兜,拔起树桩在手,粗细正堪一握,试了试,做武器倒是十分趁手。 这功夫,文三儿已经带着他的十八位兄弟追了过来,他的手下本有二十一人,留下两个抬乐贵回家,路上又留下一个望风。从客栈到这片芦苇荡,直线距离不过四里地,不过李茂却带着他们兜着圈子跑了近二十里地。 文三儿体力不错,虽然喘却并不厉害,他的手下们表现就差多了,至少有一半的人已经累的喘不过来气,见了李茂莫说开打,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更有那体力弱的到场后,往地上一躺半天爬不起来。 文三儿自觉胜券在握,心情大好,倒也不急着动手,他把流星锤扛上肩,望着李茂吃吃发笑,李茂也冲着他发笑。 “得罪我文三的全没一个有好下场,这是你自找的。” “死到临头了,竟还这么猖狂,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李茂说完这话,将手中木棍往地上一丢,转身钻进了芦苇荡。文三儿正发呆,一支哨箭即从芦苇荡里飞起,尖利的哨声惊起了一片灰野鸭,在芦苇荡的上空盘旋鸣叫。 弓箭是唐军士卒的基本装备之一,几乎人手一张弓。哨箭又称鸣镝,是在箭镞上加装骨角哨的特殊羽箭,在军中闻哨箭如闻击鼓声,那是作战的讯号。文三儿虽非军卒,对此却并不陌生。 眼见哨箭飞起,文三儿大叫一声:“不好!快走。” 他的一帮属下还没回过神来,一支支羽箭便夹着劲风从芦苇丛中疾射而出,四名泼皮当即栽倒在地,中箭身亡,另有十余人身中箭伤,惨叫不已。最先察觉有异的文三儿跑出了十几步后中箭倒地,左小腿肚儿上中了一箭,箭镞嵌入骨头,疼的文三儿翻滚哀嚎。 闻听惨叫声,已经钻入芦苇荡的李茂回头看去,看见的却是羽箭射入人体时溅射出的血花,花在正午的阳光下绽放,发出迷人的光彩。 他的脑袋嗡地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大功告成,李兄弟起来吧。” 说话的是王俭,这场伏击战打的十分成功,他心情不错,见李茂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便上前扶起。 李茂脑袋犹自有些发懵,他望了眼站在面前的王俭,分明已是一个百战余生的战士:身着明光甲,头戴抹额,身上背着弓,手里端着弩,腰间悬着横刀,手掌宽的牛皮腰带上插着一把短刀,挂着皮绳和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口袋,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背箭壶的小卒,手里提着枪,腰间悬刀,却没有穿甲。 文三儿和他的十八兄弟就横尸在不远处,身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镞,伏击者先用弓箭点射,又用弩箭近距离排射,十九个人中当场死了十六个,剩下的三个重伤员各被补了一枪。 李茂只觉口齿生涩,半晌才问王俭:“非要赶尽杀绝吗?”王俭哈哈笑道:“恶人不除,正气不扬,这伙害人精死有余辜。” 咳嗽一声,朝芦苇荡挥挥手,立即走出来八个健卒,抬着两只大筐,筐里的东西十分沉重,八个健卒走的跌跌撞撞。 大筐摆在李茂面前,揭开包裹的粗麻布,里面是防水的油麻布袋,解开封绳却是两大筐白花花的食盐。王俭伸手抓了一把,用舌头舔了一下,吧嗒吧嗒嘴,赞道:“上品好盐。”拍去手上盐粒,转身问李茂:“走私这么多盐,又公然拒捕,李兄弟你说他们是不是死有余辜。” 李茂望着那两大筐盐,嗓子眼直发痒,讪讪地笑道:“的确是死有余辜。”王俭点点头,说道:“这两年军府缺钱,莫说赏赐,就是弟兄们的常额也时常拖欠,这两筐盐俺本打算变卖了分给弟兄们补贴家用。唉……都让这帮王八蛋给糟蹋了。老弟莫怪俺心狠手辣,世道不好,老实人总吃亏,逼着人作恶呀。” 两名士卒走过来,各捧了一捧盐,撒在了无赖的尸体上。王俭解释道:“这些盐枭把盐看的比命根子都重,被官军杀死后,只要在身上撒捧盐,他的冤魂就不会化作厉鬼祸害人间了。”听了这话,李茂心里暗忖:王俭外表粗犷,心却细的很,这几把盐洒下去,可不就坐实了文三儿是盐枭吗? 他又望了眼那十九具尸体,心里百味杂陈。当初,他和王俭定计由他出面激怒文三儿,诱其动手,再由王俭现身抓人,定他个行凶伤人之罪,将其充军丰州。 第017章 赏功 但乖滑的文三儿竟一眼识破了李茂的计谋,死皮赖脸地躺在那一动不动,李茂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让王俭到城外芦苇荡设伏,由他将文三儿一众引过去。在城里文三儿忌讳人多不敢动手,芦苇荡里渺无人烟,他还能忍住不行凶吗? 李茂到莫可渡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城东的这片芦苇荡,那天他站在城南码头向东眺望这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内心十分震撼,印象十分深刻。 李茂所定之计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定文三儿一个罪名,把他赶出莫可渡,既为民除害,也解了薛戎夫妇之围。 眼前这幅局面是他从未想过的,十九个活生生的人说杀就杀,成本只是两筐缴获未充公的私盐。 文三儿是最后一个死的,他左腿的小腿骨被弩箭穿裂,起不来身,只能在地上爬。他抬头望见伏击他的是王俭,没有哀嚎和告饶,而是苦笑了一声,然后挣扎着跪好,默默地伸直出了脖子。王俭将弩交给身边的随从,没有拔他的长刀砍剁,他抓住文三儿的发髻,拔出腰间短刀,扯手锯般血淋淋地锯下了文三儿的人头。 一滴血溅在了李茂的脸上,犹如腐蚀性极大的硫酸,烫的李茂心惊肉跳,恨不得把脸皮扯下来才干休。 忽然,他的怀里就多了颗血淋淋的人头,是王俭丢给他的。 “斩盐枭一颗头颅,赏钱十贯,这是你应得的那份。”王俭咧嘴笑道,一脸的憨厚。 剿灭文三儿等盐枭后,王俭带着李茂去向镇遏使岳单来报捷,岳单来大喜,当即命击鼓升厅向群僚宣布这个好消息。待莫可渡镇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齐,岳单来让王俭将他如何得到线报,如何设计激将文三儿出城,如何设伏一举歼灭群贼的始末经过说了一遍。这番瞎话是王俭精心编造的,几番推敲,毫无破绽。 副将郑图得知文三儿被王俭灭了,心痛如刀绞,出言驳道:“才区区两筐盐,两百来斤,算得上什么盐枭,王押衙就此痛下杀手,何以服人?”库官张毅一听这话立即反驳道:“郑副将这话在下不敢苟同,朝廷明令各州:百姓贩卖私盐超过一斗即刻处以极刑,两百来斤,够他们死多少回了。” 张毅是岳单来的心腹,跟王俭关系也不错,对文三儿一伙早有不满,他心知岳单来对此事的态度,这才有恃无恐地跟郑图对掐起来。在莫可渡谁都知道,张毅的态度往往就是岳单来的态度,故而他这一带头,形势顿时呈现一边倒的趋势,众人纷纷怒斥文三儿的恶行,认定他死有余辜,王俭是在为民除害。 郑图在军院虽也有几个相好的同僚,但大势所趋,谁又敢站出来替郑图出头? 杀文三儿是个风向标,莫可渡镇政局变化的风向标,这些官油子嗅觉敏锐着呢。有众人撑腰,王俭的腰杆挺的更直,他冲着郑图嘿嘿笑道:“俺那位线人说了,文三儿从外地贩了三千斤盐到莫可渡,俺搜来搜去却只搜到两百斤,其余的盐都哪去了?郑将军,你知道吗?”郑图勃然大怒,拔刀叫道:“姓王的,你设计杀人不说,还想往老夫头上泼屎泼尿,我岂能容你。”王俭拍案而起,叫道:“自古善恶不两立,来,俺不惧你。” 二人针锋相对各不相让,判事厅里乱作一团。 郑图的官职虽不及岳单来,资历却很老,在军队这个特别讲资历的地方,他倚老卖老,对岳单来这个晚辈上司多有轻慢,此刻王俭跟他公然翻脸,让他下不来台,岳单来虽然脸色黑的像块铁,心里其实挺受用。 看了会热闹,见闹的差不多了,岳单来咳嗽了一声,打圆场道:“一般人夹带私盐一两斤三五斤多不过十斤,那文三儿将两百多斤盐藏在芦苇荡里,足见此人是个惯犯,这样的人死不足惜!当然啦,他只是打着郑将军的幌子在外面招摇撞骗,跟郑将军并无干系,王押衙不可再胡乱猜度。” 镇遏使发了话,二人不敢再哄闹下去,各回各班,垂手听命。岳单来最后总结道:“此番虽然缴获的食盐不多,却喜灭了这伙朝廷的蠹虫,王押衙大功一件,某即刻修表向军府奏捷,向盐铁院请赏。” 岳单来说的请赏跟斩杀盐枭首级得赏金并非一回事,砍杀一颗盐枭的人头,官府给赏钱十贯,一手交人头一手给赏钱,从来都是当场兑现的。这些钱先由地方官府或军镇垫付,将来再找盐铁院核销,盐铁院有求于军镇查禁私盐,这点小钱自不敢为难。钱不是自己的,赏赐起来自然就大方,岳单来大笔一挥,十贯钱就到了李茂手里。 十贯钱价值几何?在这年代十贯钱能买一亩上等好地,五把上好的镔铁横刀,一匹突厥马或两头健壮的耕牛。一贯钱价值太高,不利于日常使用,一般都分成小串,一百文串成一串,称为一陌,十贯钱就有一百陌,装了满满的一柳条筐,约四十公斤重。 青墨呲牙咧嘴试了几次也拎不起来,他放弃了,拍拍手,说:“乖乖,这么多钱,我几辈子才能赚到!”李茂道:“这钱带着人血,不干净。”青墨笑道:“这伙人的心肝都烂坏了,死有余辜,不杀他们难不成还留着祸害人么?你这叫为民除害,善莫大焉,你自己出去看看,阖城百姓……那个,喜大普奔呢。” 喜大普奔一词是李茂不久前教给小厮的,这小厮不解其中深意四处乱用,常闹笑话。 岳单来在军院大摆筵席,给王俭庆功,招待驻军大大小小的官员,这当然没李茂的份。 领了赏钱出来,天色已经黑透。薛戎夫妇现已平安无事,李茂并不急着回去,消除彼此间的尴尬需要时间更需要距离,他得把握这个度。 “走,我请你吃宵夜去。”李茂单手提起了柳条筐。 小厮赶紧跑过来搭把手,脑子里却想着“宵夜”这个词。 “啥是宵夜?” “宵夜嘛,就是……” 莫可渡镇究竟是座军镇,夜间宵禁虽然形同虚设,夜生活却也不丰富,入夜之后,大街小巷黑黢黢,冷清清的,二人抬着几十斤重的赏钱走了许久才见到一间亮灯的铺子。 是间汤饼店。 第018章 女书生和女青墨 汤饼就是面条,这间汤饼店里除了卖面条,也卖些熟肉、酱肉和时令小菜,切了一盘熟肉、一盘酱肉,要了两碗面和一壶酒,二人对坐吃喝起来。 饮了两杯酒,李茂心里忽然愁闷起来,那十九具血淋淋的尸体忽然出现在眼前,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这十九人中有些的确该死,比如文三儿,但大多数人罪不至死,充其量不过是些偷鸡摸狗的小混混而已。 他们因为自己的缘故顷刻间成了冰冷的尸体,孰是孰非,怎么判断? 青墨没有李茂这些心事,他半下午受命在军院门口等候李茂,早已饥肠辘辘,此刻美食在眼前,自是专心吃面,一时酒足饭饱,闲坐无聊四处打望。 忽然,青墨哈下腰来,紧张兮兮地跟李茂说:“不好,有贼盯上咱们了!瞧那边两个人,一直鬼鬼祟祟地盯着咱们看呢。” 李茂不动声色地望过去,的确是有个人在朝这边打望,一个年纪跟青墨差不多大的青衣小厮,长的粉嘟嘟,俏生生的。和他同桌的是个书生模样的少年,十六七岁年纪,面容隽秀,身材单薄,此刻正笔挺地坐着。 李茂偷眼看去时,那个青衣小厮也正悄悄地朝这边打望,四目相对时,他急忙低了头。然而片刻之后他又偷偷地望了过来,却发现青墨又在盯着他。那小厮顿时恼了,把手中筷子往桌上一拍,蹬蹬蹬地冲了过来,打横一坐,喝问青墨:“你贼眉鼠眼的瞧我作甚?” 青墨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讥讽道:“尊驾是哪路神仙,管的可真宽,眼长在我脸上,我想看哪就看哪,你管的着吗?” 那小厮将桌子一拍,喝道:“我不让你看就不让你看,你啰嗦什么。” 李茂笑了,这小厮年纪不大脾气却挺火爆,他望了眼青墨,却看他作何回应。 青墨也把桌子一拍,叫道:“你谁呀,跑这来撒野,不知道我老大是谁吗,看清楚了,猎杀大盐枭文三儿的大英雄。” 那小厮嘿地一声,脆声说道:“你说大英雄就是大英雄呀,有何凭证?” “凭证?”青墨跳起来,双手抓住装钱的柳条筐想从桌底下拽出来,没成功,便扯掉盖在筐上的草帘,指着满满的一筐钱,得意洋洋地说道:“瞧瞧,这是什么,赏钱!官府给的十贯赏钱。”这一嚷,倒引来了几个围观者。青墨更是趾高气扬,那小厮却将鼻子一抽,冷飕飕地说道:“杀良冒功赚来的黑心钱,还敢拿出来显摆,真当世人的眼都是瞎的吗?” “你你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青墨有点急眼了。 “‘杀良冒功赚来的黑心钱’,我说了,那又怎样,你想打架不成?”那小厮捋了捋袖子,似笑非笑地盯着青墨,满脸的挑衅。青墨砰地一拍桌子,也卷起了袖子。 “青墨!” 李茂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奇怪,竟带着回音,他愣了一下,忽然发现这不是回音,在他开口喊青墨时,斜对面桌上的那个白面书生也喊了“青墨”两个字。李茂吃惊地望着他,不解他是怎么认识青墨的,那白面书生也吃惊地望着李茂,不解李茂如何认识他的小厮。 “青墨?”青墨最先反应过来,他指着跟他对阵的小厮,问那白面书生:“他,他也叫青墨?” 那小厮把青墨扫量了一眼,哼道:“难不成你也叫青墨?” 青墨把胸脯一挺,拍的山响:“是又怎样?” 那小厮把嘴一撇:“真是糟蹋了这个名字。” “你……”青墨又开始卷袖子。 “青墨!” 李茂又喊了一声,还是有回音,那个白面书生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迈步走了过来,李茂起身见了礼,书生赔礼道:“书童惫赖,得罪了。”李茂笑道:“少年嘛,难免脾气躁。”书生吩咐那青衣小厮:“我平日的教导你都记到哪去了,还不快赔个礼。”那小厮不敢违逆,有气无力地朝青墨拱了拱手。 青墨却大度地说道:“罢了,下不为例便是。” 李茂正面打量这书生,约比自己矮半个头,身材单薄,肤色白净无瑕,其人长的眉清目秀,双目大而有神,红艳艳的一张樱桃小嘴。再往他颌下看,肌肤细嫩,没有喉结,分明是个穿男装的女子。那小厮其实也是个女子。 中唐之后社会风气开放,女子穿男装扮男子的现象很普遍,尤其外出时更是如此。 听这女子口音不是本地人,李茂问道:“兄台也是路过莫可渡么?”那女子答:“是,想回卫州老家,却迟迟等不到客船。山遥路远的实在是不想走。” 青墨插嘴道:“我们有条船正要去滑州,你们不介意可以结伴同行。” 女青墨哼道:“谁稀罕你们的破船。” 见两小厮又要斗嘴,李茂忙说道:“船是破船,也是艘货船,不过从此到卫州不过一天路程,兄台若肯委屈一下,不妨结伴同行。” 女书生尚未开口,女青墨却抢了话头说:“谁稀罕你们的破船,我们有的是功夫,就不信等不来客船。”一句话把路封死,李茂和女书生都不好再开口。会了面钱和酒钱,李茂和青墨先起身告辞,一路上青墨嘀嘀咕咕编排那小厮的不是,听的李茂不胜其烦,将到胡家老店时,青墨猛地一拍脑袋,叫道:“完蛋,钱忘了拿。” 十贯赏钱连筐丢在了汤饼店,李茂也急了,狠狠地瞪了青墨一眼,甩开大步往回走。 回到汤饼店,李茂方松了口气,那个女书生还在,正坐在他们此前坐过的那张桌上,装钱的柳条筐就放在她们的脚边。见李茂回来,女青墨把小嘴一撇,哼了一声,讥讽道:“还以为是什么样的豪富人家呢,十贯钱丢了就不要了。”青墨自知办了一件糗事,不好意思地嘿笑了两声,没敢跟她再斗嘴。 李茂向那女书生拱手称谢,书生微笑道:“长夜无聊,不过在此多坐一会,无妨。”这女子论相貌不过中上,气质却极佳,一颦一笑间,别有一番风情,李茂心生好感,再度邀请二人结伴同行。 这回女青墨没有吭声,刚刚她因嘴快拒绝了李茂的邀请,挨了女主一通批,此刻哪还敢造次?和女书生通了姓名,约了时间,李茂提上十贯钱拱手告辞。 第019章 终于可以走了 回到胡家老店后,李茂从柳条筐里拿了一贯钱叫青墨去结算店钱,青墨劝道:“公是公,私是私,这住店的钱该从公帑里开销,怎好让你自己掏腰包。”李茂笑笑,道:“休要啰嗦,结余的钱都归你。”这小厮顿时闭了嘴。 打发了小厮去柜上结帐,李茂又取了两贯钱去谢胡掌柜,李茂设计引文三儿出城前曾和胡家老店掌柜胡二达成协议,由胡家保护薛戎夫妇的安全,为此胡家专门雇请了几个闲汉守卫,又打发伙计来回支应,花费不菲。 胡二不肯收这钱,他笑道:“去了文三儿这祸害,还莫可渡镇一个太平清静,我谢你还来不及呢,怎敢再收你的钱。”李茂道:“胡掌柜也以为文三儿该死?” 胡二恨声说道:“这几年犯在他手里的人命不下十几条,这样的人他不该死吗?”李茂摇了摇头,道:“文三儿不过是个无赖,能掀起几朵大浪,那些人真的是死在他的手里吗?”胡掌柜是个通透的人,自然明白李茂所指,他哈哈一笑,道:“这个就不要深究了吧,狼总是要吃人的,只要吃相不太难看,咱们还是忍忍吧,大英雄,你说呢。” 李茂淡淡一笑,没有应答。 李茂把剩下的钱交给芩娘收存,芩娘吃了一惊,忙问是哪来的。李茂道:“协助官军杀贼分得的十贯赏钱。”芩娘早已听说李茂助官健杀文三儿建功的事,她恨文三儿恨的牙齿痒痒,并不觉得杀人有什么不妥。又见得了这么多赏钱,更是欢喜,跪在地上把钱数了一遍,眉头一拧,问:“怎么才九贯呢?是我数错了吗?” 李茂如实相告,芩娘抿嘴笑道:“好人,今日富贵了吗,出手如此大方。”李茂道:“他夫妻把全副家当交给我打理,从不计较出入明细,分的太细不就没意思了吗。”芩娘道:“那怎么成,亲兄弟明算账,先说断后不乱,你这么稀里糊涂的过日子可不行。”又劝道:“人说千里搭长棚,无不散的筵席,你是他的兄弟又非家奴,他日他抬举你高升去做了官,你怎么办,难不成交一部糊涂账出去?这一贯钱呀我得给你记在账上。” 李茂点点头道:“娘子深谋远虑,我不如你。”芩娘俏眼一翻,啐道:“谁是你娘子,我可没那福分。”芩娘幼时在她姐姐芸娘的安排下读过几年书,识字虽不多,记记账却还不在话下。她取出一部账册,就着清油灯认真地记下某年日月花费多少钱物用在何处,写完让李茂来画押,李茂拗不过她只好写了自己的名字。 芩娘左看右看,吃吃笑道:“这字写的……啧啧,似乎还不及我的好看。”李茂脸皮一红,自小学学完描红后,他就再没用过毛笔,自学会使用键盘后,他许久没碰过笔了,手生字自然写的丑,不仅如此还常常提笔忘字。 芩娘俯身记账的时候,李茂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娇小温软的身躯近在触手可及处,香热的气息一股股往鼻子里钻,熏的他心里乱糟糟的,为克服身体某个部位的蠢动,李茂转身来到窗前,推开窗户,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凉风一激,他脑袋清醒过来,不觉为刚才的龌龊思想感到汗颜。 记完账,芩娘收拾了账本和钱,打来洗脚水服侍李茂洗脚,李茂惬意地享受着,享受的心安理得。这小妮子有点死心眼,若不让她侍候,她就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乃至吃不香睡不稳。李茂觉得自己这么做其实是在帮她。 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太多,李茂的脑袋乱糟糟的,本以为会失眠,谁知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又听到了楼上传来的扰民声,李茂心里暗笑:这对老夫妻,真是老房子失火——彻底没救了。 二日天明,在李茂再三催促下,一行人才磨磨唧唧离开胡家老店,随身细软并不多,一人一包就全带上了船,刚安顿薛戎夫妇住好,打发去采买干粮的人就回来了,李茂让青墨负责点收,小厮眼圈红红的,显然昨晚又没睡好。 李茂来到了船塘入口处去等田萁,田萁就是那个女书生。昨晚分别时约好今晨辰时二刻在此相见,此刻已近巳时却还不见人影。田萁没来,王俭却来了,带着四个士兵,抬着两只大柳条筐。虽着便装,那一股英豪之气却还是扑面而来。 见了礼,王俭打发两个士兵把东西送上船,笑道:“都是本地的土产,留着去成武县送人吧。”李茂也没有跟他多客气。 二人正说些闲话,却见田萁和随身小厮青墨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二人跑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颠的头上的发髻都松了。李茂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急忙拦住询问,田萁红了脸,支支吾吾解释说二人昨晚睡的晚,早上睡过了头,惟恐爽约,这才一路狂奔过来。 王俭瞄了二人一眼,铜铃大的眼睛忽然眯成了一条缝,问李茂:“这两位小娘子是?”田萁吃了一惊,忙低下了头,小厮却把胸脯一挺,叫道:“大个子,你也睡花了眼,什么小娘子,这是我们家小郎君,雌雄你都分不清。” 王俭瞅了眼李茂,又望了望那书生,哈哈一笑,似有所悟,打个躬说:“怪俺,怪俺,俺昨夜睡的晚,脑袋是不大清楚,的确是看花了眼。”说话时,那两个送东西的士兵带着扁担空筐回来,每人得了一吊赏钱,乐的眉花眼笑。 王俭遂向李茂拱手道别,李茂道声珍重,目送他离去。 这才回过头来问田萁:“田兄若无其他事,咱们这就启程如何?”田萁道:“听凭安排。”刚一动身,女青墨叫了一声:“哎呀,不好,我把昨晚买的干粮落在客栈里啦。这路上咱们可吃什么呀。”李茂道:“无妨,船上干粮充足,无非就是添副碗筷。”事已至此,田萁也只能说声叨扰了。 船主选了一个吉时起锚开船,时当深秋,西北风劲吹,船上升起风帆,顺水顺风,行进的十分快捷。黄河水滚滚滔滔,河面宽阔壮丽,行了半日,乌云忽然遮住阳光,四周雾蒙蒙的一片,向前望去浊浪排天而起,让人既觉得壮美又感浩渺难测。 第020章 她老爹原来是兵马使 因为风大天冷,甲板上除了几个使船的船工并无其他人,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泥腥味,浪花与船舷撞击时溅起的碎屑不时扑至。 李茂走上甲板,劲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觉得无甚看处,正要回舱去,眼前忽然一亮,却见田萁正倚着船舷望着浑浊的河面。 她瘦削的身影在排空的浊浪衬印下显得十分单薄,李茂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人说不见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这条河还真是一条猛恶的河。” 田萁正出神地望着河面,沉浸在属于她自己的世界里,猛然听到这话,吃了一惊,她抬头望了李茂一眼,勉力一笑,算是招呼,目光再度滑落河面,淡淡地答道:“一年四季只有这个季节才会这样,大部分时间,她还是很美的。”李茂道:“是啊,若她一年四季都这么狂暴,也就不会被人称作是母亲河了。” “母亲河?李兄把黄河比作母亲河,这个比喻倒是十分贴切。” 李茂笑道:“我不过拾人牙慧,我是个和尚,幼小出家,没读过几年书,可不懂得什么比喻比拟的,比不了兄台你。”田萁微笑道:“我?我有什么?”李茂道:“观田兄举止谈吐处处与风雅结缘,足见家学渊博。”田萁微微一笑,谦和地回道:“李兄过誉了,家父是个好风雅的人,自幼聘请严师督导,我不过是略略知道些待人接物的礼数罢了。” 李茂笑了笑,没有再问下去,几次三番试探,这个叫田萁的女子都不肯泄露半点家世身份,萍水相逢,他没有理由继续穷追不舍。不问家世,李茂就拿这黄河入题跟她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一时倒十分投机。 田萁不光学问好,眼界也很开阔,看人见事常有独到之处。至于李茂,那眼界自然是开阔的无边无际,从鸿蒙开天辟地扯起,上下五千年,古今中外事,扯的津津有味。一向矜持的田萁不觉间也展露出了真性情,她双目圆睁,两眼放光,捂着嘴咯咯地笑个不停。李茂说的这些东西听着怪诞,想想却又有一定的道理。 若非他一早就表明了曾做过和尚的经历,田萁简直要把他当作妖异一类了。和尚嘛,不用为生计奔忙,不用考虑传宗接代,不必为子孙后代谋福利,闲着无聊不就是整天琢磨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田萁笑起来的时候很美,美目澄澈如水。 两个青墨吵吵嚷嚷地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女青墨瞧见田萁正与李茂闲聊,便气鼓鼓地冲着青墨发火道:“我怎么说,我们家大郎被你们家的勾了出来,你还不认账,怎么样,逮了现行吧。”她说着,高傲地扬起小脑袋,冲到田萁面前,厉声责怪道:“外面天这么冷,你怎么吃的消,还不快跟我回去。” 她扯住田萁的胳膊,不由分说拉着就走。田萁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竟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跟着她走了。待二人走后,青墨扯了把李茂,说道:“不得了,这位田公子可是大有来头!方才那小子急找他不着,就急了眼,嚷着要我交人,我说真是稀奇,田公子脚长在他自家腿上,去哪不去哪,我管得着吗。他不依,发狠说不交人,就抓咱们下大狱。我说你听清楚了,咱们大郎可是朝廷的七品县令,谁敢放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呸,县令算个什么东西’,我家公子的父亲是魏博后院兵马使,掌着好几万兵马呢,谁的势力大?” 李茂倒吸了口冷气,暗道果然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早就看出来她来历不凡,却没想到她竟是平卢田氏之后。田氏乃当世大族,声势最旺的有三系,平卢田氏、京兆田氏和信都田氏。平卢田氏自田承嗣起便经营魏博七州,垄断节度使一职已有三代,父死子承,朝廷无权干涉。 田承嗣,平州卢龙人,原是安禄山麾下大将,参与安史之乱,后在莫州降唐,出任魏博节度使,占据魏、博、相、卫、洺、贝、澶等七州,割据地方,不遵朝廷号令,朝廷屡讨不平,不得不默认其割据地方的事实。田承嗣后官居平章事,封雁门郡王,临死传位给侄儿田悦,开中唐以后藩镇世袭的先例。 后人说到中唐以后的藩镇,常将其与“割据”一词联系在一起,言藩镇必说割据,似乎是藩镇就必然要割据地方,不割据地方的就不配称之为藩镇。 李茂先前也是这种印象,但穿越之后的事实告诉他,这个印象是片面的。唐中期以后,地方藩镇林立,河南、河北、京西、京北、河东、西南等地更是节度使遍地开花。但并非所有的藩镇都割据一方,至少在中唐时大部分藩镇还在朝廷的掌控中。 唐初地方只有州县两级行政区域,玄宗时设十道监察区,后缘边设置九节度使,节制驻军并兼管地方财、政事务,是为藩镇雏形。安史之乱后,不论边疆还是内地,藩镇遍地开花,多者辖十余州,少则辖一州。 藩镇长官名称各不相同,以观察使最为常见,观察使例兼任首州刺史,监管辖内其他州县的行政和财务,观察使同时兼任管内营田、支度、经略、招讨、安抚、押藩等使,管理地方的民政、财政、治安、营田等事务,成为凌驾于州县之上的一级机构。 此外,朝廷在边疆和内地重要的军事节点设置节度使,节制当地驻军。节度使拥有朝廷授予的节钺,对地方驻军有专杀之权,权力极重,地位甚高。 有节度使的藩镇,循例由节度使兼任管辖区域内的观察、营田、支度、经略、招讨、安抚、押藩等使,集军、政、财大权于一身。 由于权力高度集中,一些有野心的节度使常截留赋税以养军,养军以自重,对朝廷的政令阳奉阴违,谋取地方和私人利益。但另一方面,他们又严重依赖朝廷,没有朝廷赋予的合法性,他们在藩镇寸步难行。京西、京北等地,因为地方贫窘,财政入不敷出,藩镇军费和行政开支大部仰赖朝廷。 因此之故,这些藩镇的节度使(观察使、经略使、都护等)的任免由朝廷决定,州县官吏也由朝廷选任,地方所收赋税除留州、送使之外还要上供给朝廷,藩镇的军费虽由地方自筹,军令却还掌握在朝廷手中,朝廷下诏出兵,藩镇不敢不从。 而在南方的大部分地区,朝廷对藩镇和其所属州县依然能做到如臂使指,节度使或观察使的废立完全取决于朝廷的一纸公文。 不过也有一些藩镇因为历史和现实的原因,形成了实际上的独立状态,他们拥兵自重,割据地方,垄断节度使的废立和州县官吏的任免,截留赋税自给自足,对朝廷诏令阳奉阴违,乃至公然对抗。 这些藩镇被称之为“骄藩”,(骄是骄横跋扈的意思)他们主要集中在河朔地区(今天的河北、山东、京津一带),以魏博、成德、幽州三镇为典型代表。 河朔地区曾是安史之乱的策源地和主战场,安史之乱虽然平息已四十年,当年作乱的叛军残余却并未肃清,他们在安史之乱的后期审时度势改换门庭,摇身一变由叛军而成为主政一方的节度使。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虚弱,对地方采取绥靖策略,姑息纵容,以保持名义上的臣属关系。 时长日久,地方势力坐大,他们相互之间缔结联盟,相约互不侵犯,联合对抗中央,在藩镇内部他们自行废立节度使,不报户口,截留州县赋税,养兵割据地方,乃至自行任免官吏,实行地方自治,成为事实上的独立王国。 后院军为牙军精锐,牙军则是节度使亲兵,魏博军政大权现把持在平卢田氏一族手里,田萁的父亲果然是魏博后院兵马使,则必是田承嗣一族。 第021章 你要给我面子 薛戎远远地望了眼田萁,淡淡一笑,跟李茂说:“是我害你坏了名头,否则这或是一场佳缘。”被薛戎一语道出内心深处的隐秘,李茂倒不觉得尴尬,只是心里有些酸溜溜的,一股强烈的自卑感油然而生:自己即使没有背上夜半扰民的恶名,这样的女子也不是自己可以企求的,兵马使是什么身份,某集团军首长,自己又是什么身份,黑户加无业游民,彼此间的差距相隔十万八千里,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是佳缘吗?这就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意淫的结果必定是个悲剧。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天鹅看上了自己这只癞蛤蟆,癞蛤蟆也只有逃跑的份,何况人家白天鹅飞的好好的,凭什么看上自己这只灰头土脸的癞蛤蟆呢? 李茂摇了摇头,嘘然一叹,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薛戎看破了他的心事,大手在他肩旁一拍,亲昵地说道:“到了成武县,我给你找个先生,跟着好好读读书。我听芩娘说你的一笔字写的还不如她,这可不成,我大唐虽然不轻视武夫,但要想出人头地,那还得识文断字才行。否则就算是机会来了,也没有你的份!” 薛戎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说的李茂心里热乎乎的,其实他本也就有这样的计划,自己以前虽然读过三年大专,但所学的知识跟这个时代却并不合拍,许多东西都得从头学起,譬如认字、写字、断句。 薛戎又道:“你还年轻,为人忠厚又有胆识,将来必定会有个好前程。”李茂把目光移向了伫立在船头迎风看浪的田萁身上,慢慢地脸上绽出了笑容。天鹅依然是天鹅,但鼓了一肚皮信心和勇气的癞蛤蟆忽然觉得自己也能飞起来,虽然不及白天鹅飞的高飞的快,但多少还是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到卫州只有一日路程,为了送田萁登岸,货船专门驶入了卫州城外船塘。船老大本不愿意到卫州来,魏博的税课的比别的地方都重,税吏办事又不规矩,行船之人是能躲就躲。 这些道理田萁未必知道,白天鹅飞的太高太快,又怎能看清犄角旮旯里的黑暗。李茂无意让她知道这些,他私下多给了船主两贯钱,才让货船靠了岸。临别之际,田萁赠了李茂一块“金鼻虫”,说是留作纪念,李茂却看破了她心思,她是想拿这个付船费和饭钱。 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们耻于谈钱。 这个时代流通的货币主要是铜钱和绢布,金银并不是法定的流通货币,但这并不妨碍金银本身的价值,在某些地区某些特殊情况下,它也扮演着流通货币的角色。 “金鼻虫”其实是一小块赤金锭,因为外形有点像鼻虫,而得名。赤金的成色很高,价值昂贵,大唐的天子常拿这种金锭赏赐功勋大臣,在淄青、河北一带,这种金锭可与铜钱、绢布自由兑换,已经成为货币的一种。 两个小女子孤身出门,若拎上几贯钱,怕是连路也走不了,带几块体积小重量轻价值却很高的“金鼻虫”在身边显然要方便的多。 李茂取了两吊钱给女青墨,说道:“出门在外,财不外露,金鼻虫太贵重,还是少往外拿为好。这点钱留着路上使吧。”女青墨接了钱,在手里掂了掂,含笑跟李茂说:“你这个人还不错,以后在魏州有麻烦就来找我。” 魏州和卫州同音,和李茂同来送行的青墨并没有听出两者间的区别,小厮逞能插话道:“那是一定,届时咱们就便拿这金鼻虫为信物。如何?” “一言为定!”女青墨爽快地应道,她在青墨的肩上猛地拍了一掌,朗声说道:“走啦小兄弟,祝你们一路顺风,有空到魏州来玩。”青墨自打知道田萁是某兵马使的女儿后,对这位和他同名的小厮顿时有了高山仰止的感觉,此刻他有些讨好地应道:“一定,一定,将来到卫州一定去拜望兄长。” 女青墨眉毛一挑,笑嘻嘻地跳下了栈桥,李茂和田萁相视一笑,拱手互道郑重。目送田萁下了船,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李茂又呆呆地望了一会儿——让他略感失望的是天鹅并没有回头来望他这个癞蛤蟆,一眼都没有。 “回吧,你兄长已经走远了。”见小厮发怔,李茂拍了拍他的肩膀。 青墨蹙着眉头,满腹疑问,他忽然问李茂:“你不觉得有些怪怪的吗,那个青墨……他好像是个女子!” …… 在滑州登岸,向南过濮州便到了曹州境内。这个年代官员上任没有上级组织部派员陪同前往,一般都是自己拿着告身去任所,和摄政官员做交接。此外,若非特殊情由,主政一方的州县官员在任上不得相互走动,公事行公文,私事靠书信,上下级官员无事腻在一起,实为官场大忌。 这是朝廷律典上明文所载的规矩,是写给天下人看的,但东方哲学的伟大深邃之处却在于有些事是能说不能做,有些则是能做不能说。 赴任一方不主动去觐见上司,于里于法都无可指摘,但在人情上却是犯了大忌。薛戎在官场待过,对官场的潜规则并不陌生,虽然心里极其厌恶,却也遵行不悖,这是在官场生存的需要,他并非迂腐之人,怎能不知道其中的厉害? 觐见上司要给多少礼也是约定俗成的,薛戎正是按照这个约定俗成的标准来准备的。 在宝鼎县拜访朱铭时,李茂得知淄青地方的藩帅比较强势,州县官员要想自保,必须抱成团才行,因而他劝薛戎将觐见礼加厚点。薛戎以为有理,就放手让李茂去准备,李茂就在那个约定俗成的基础上又加了两成。 或许就是这多加的两成礼品起了作用,曹州刺史胡荣裕给了薛戎非同寻常的礼遇,薛戎到访时他亲自迎至州衙下马门外,叙礼毕,便亲亲热热地引着薛戎参观起曹州州衙来,亲密的像多年未见的朋友,但李茂知道此前二人从未谋面。 陪同胡荣裕出迎的是曹州参军事张掖,州参军事是从九品官,并无具体职掌,在衙待命,遵长吏号令行事,有事则出,无事回衙,这个职务多由初入仕的士子担任,性质类似于后世的政府办高级秘书。 张掖虽只有二十四五岁,在官场却已经混了好几个年头了,熟透的官场人情事故,此番见薛戎只带李茂一人来,二人又是并肩而行不分前后,便断定李茂非比常人,丝毫也不怠慢一路上和李茂说说笑笑,似多年未见的朋友一般。 州衙占地甚广,从南向北依次是下马门、中衙戟门、大厅、小厅、内厅,寝堂、中堂、暖堂、内苑等,中轴线以东是州院,各曹署衙门、厩库、州监狱等依次分列;中轴线以西是军事院,有牙院、孔目院、马将鞠场、讲武堂等。 曹州刺史全称“使持节曹州诸军事某州刺史”,除管一州民政财政,亦有领兵之权,军事院正是刺史管理本州军事的机构,州院所辖的军事力量称之为州兵,主要职责就是防御本州,清剿盗匪,维持地方治安。 一些地理位置重要的州,刺史还带团练使、防御使、镇遏使、团练守捉使等名号,凡带此名号的刺史便有权统辖管内驻军。曹州刺史胡荣裕没有带这些使职,曹州境内的城、镇、戌、守捉等驻军便统归淄青节度使管辖,地方无权过问。 两院所辖各有司都布设在衙内,甚至州里的大牢也是。 胡荣裕陪着薛戎是走马观花,只指某司在哪,某司的房屋曾是那朝的古建筑,曾有什么名士在此待过,出过什么风雅之事,谈天说地,议论古人,独不见今日官员,官场自有官场的讲究,他不去招惹有司官吏,官吏们也不过来参见,彼此相安无事。 不过在张掖这情况就大不同了,张掖是胡刺史身边的人,平素常替刺史传传话,办办事,早和两院的官员打成了一片,众官僚因此纷纷围过来打问薛戎的来路。 张掖很受用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他是个爱显摆的人不假,人却并不傻,胡荣裕受了薛戎的重礼,带着他在众僚面前露个脸以为酬答,但朝廷的规矩摆在那,州县官员各管一摊,私相往来从来都是大忌,事可以做话却不可以说。 张掖云里雾里地东拉西扯就是不说薛戎是谁,不过他也没把事情做绝,薛戎的真名实姓说不得,李茂无官无职的露个相又何妨? 张掖郑重其事地把李茂引荐两院官员,却又故弄玄虚地只报姓名不说身份,引得一干官员胡猜乱想,顿时把李茂高看了一眼。官员太多,李茂不可能把所有人的名字都记住,转了一圈只有一个人的印象特别深刻——司法参军汪洵。 原因很简单,汪洵是这个衙门里唯一一个比李茂个子高的人,也是惟一一个没用正眼瞧李茂的人。司法参军负责一州的刑狱和捕盗,地位相当于后世的地级市法院院长加公安局长加司法局长,权力很大。 被人小瞧,心里自然不大痛快,不过李茂还能保持镇定和微笑,张掖的脸却黑了起来,李茂是外人,大家萍水相逢互不认识,无所谓什么面子不面子,你汪洵可以不给李茂面子,可人是我陪的,你不给李茂面子那就是不给我的面子。 张掖的脸因此黑的像块铁。 第022章 捉金使 胡荣裕打发张掖去成武县办趟差事,“顺道”陪同薛戎上任,有参军事陪同,交割的事办的异常顺畅,张掖在成武县住了一天两夜,回曹州复命。 薛戎夫妇循例住进了县衙后宅,李茂则在附近租了一套两进院落的居所,正房是普通的砖瓦房,厢房是石根土墙的茅草房,院落不算大,不过两个人住还是绰绰有余,安顿好后,司户佐郑思源便主动找上门来,他是来替李茂补办户籍的。 薛戎跟他说李茂的还俗牒文在莫可渡时因为协助驻军抓捕盐枭而遗失,要他想办法给李茂在成武县落户。 郑思源自是满口应承,这事虽然麻烦,却并非全无办法,既然是县尊交代,自然得全力以赴办好它。郑思源问了李茂的生辰年月和家庭状况后就回去准备了文书,报知县尉,行文至州里。 大唐建国初年,朝廷实行租用调制,按丁口抽税,因此对户口的管理十分严格,建有一套完备的户籍管理体制。安史之乱后,租用调制崩溃,杨炎推行两税法,两税法基于田亩和财产征税,对人丁、户口的依赖减弱,户政管理日渐松弛,因为这个原因,曹州司户张科也就没有细问,大笔一挥,在成武县的具文上批示了意见,同意给李茂就地入户。 到成武县半个月后李茂便正式成为了大唐国的臣民,有了身份,薛戎就给他在县衙里安排了一个差事——成武县捉金使。 唐朝官员除了从朝廷领取俸禄和各项补贴外,还按官品大小分配有一定的职分田,所谓“依品而授地,计田而出租”,所得收入作为官员的补充福利。各级官署则都有公廨田,公廨田租赁给佃户耕种,所得收入除负担本级公署办公费用,在安史之乱前,还用于支付地方官员的俸禄。一般的操作方法是将公廨田所得收入用于放贷,每期利息所得均分为若干份,官员按品级分配,品级高者多得。 具体负责运作此事的人便被称作捉金使,起初多由他官兼任。 安史之乱后,朝廷改革官俸制度,地方官员的俸禄改为定额,从地方提留的两税份额中支取。公廨田所得及公廨本钱利息收入不再负担本级官员的俸禄,而主要用于维持本级官署的正常运转,如购买笔墨纸砚、维修公廨,支付公厨,负担工役费、杂费等。 除了公廨田外,有些地方官府还拥有一些其他的财产,如房舍、田亩等,这些财产的收益多用于本衙官吏的额外福利。 唐前期县级衙署所属公廨田及其他财产一般由县尉或司户佐负责经营管理,中唐以后使职发达,捉金使常独立设置,专门经管县府资产。 “捉金使”绝大多数情况下都由县令的心腹亲信出任,这是官场的潜规则。李茂是成武县令的结拜兄弟加亲信,出任此职合情合理。 芩娘这一路上把韦氏服侍的舒舒服服,到了成武县后韦氏便向李茂开口把她要过去做伴,芩娘自己愿意过去,李茂当然也不好反对。 每日天刚蒙蒙亮芩娘就起来为李茂做早饭,做完饭后再回屋睡个回笼觉,到辰时三刻时起床梳洗,巳时整准时出现在县衙后宅,一般这个时候韦氏还没有起床。 这日芩娘做完早饭后,没有上床睡觉,而是坐在梳妆台前,李茂在院中打了一趟拳,练了一路刀,汗淋淋地回到屋里,觑见对面厢房里,芩娘正对坐铜镜前贴花,便好奇地问:“今日要出门会客吗?”芩娘笑着道:“陪大娘子去西门外苏家庄拜会苏婆婆……唉,瞧我这记性,应该称呼人家老夫人才对。” 李茂道:“是那个三个儿子都在禁宫做太监的苏媒婆家么?”芩娘道:“听你这口气还瞧不起人家呐,在宫里做天子近侍有什么不好,出宫来比刺史还威风呢。” 成武县西门外三里的苏家庄有个姓苏的铁匠,与老妻含辛茹苦抚养了三子六女,十年前曹州闹蝗灾,斗米卖到一百五十文,老两口子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把次子苏佐明送入宫中做了宦官,得了三石两斗粮食,一家人凭此熬过了荒年。 一年后苏佐明被一个老阉相中,收为了义子,从此飞黄腾达。没几年,苏家老大、老三也相继净身进了宫,三个儿子在宫里混的风生水起,尤其二儿子苏佐明,做了内侍省奚官局丞,现充内园使判官,打理着长安三内的所有园林庭院,常在宫中贵人面前奉承,朝里的尚书、侍郎,外面的刺史、节度使莫不巴结,真是红的发紫。 去年苏婆婆六十大寿,三个儿子上奏天子为老娘讨了一个定陶郡夫人的封号,一时间轰动了整个曹州,甚至连远在青州的节度使府也派了道贺使前来道贺。 与李茂以往的想法不同,在这个时代,男人净身进宫做宦官似乎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那些做了官得了势的宦官,家族一样引以为豪。不过受后世腐朽观念影响,李茂对此还是哼哼了两声,心里不以为然地想:连小jj都木有了,还风光个毛。 芩娘梳妆完毕,起身来问李茂:“怎样,还看的过去吗?” 芩娘底子本来就好,再这么精心一打扮,顿时显得明艳照人,看的李茂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连声赞道:“美,真美,要不是他家三个儿子都在宫里当阉官,我还真不放心你去呢。”芩娘羞红了脸,啐道:“大清早的说什么疯癫话,我是你的人,名分早定,一辈子也不能改!莫说他们只是宫里的内官,就算是朝里的尚书、侍郎,又与我何干?” 李茂道:“我听说宫里许多混的好的阉官都在宫外置办庄宅,不仅娶妻还养儿女,跟普通人家一样过日子,你可不能太掉以轻心。” “不理你了。”芩娘的脸红的像苹果,热辣辣的发烫。 早饭后芩娘跟着李茂一道出了门,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李茂扯了她一把,想把她拉过来并肩一起走,芩娘却固执地拒绝了。 租赁的小院和县衙同在兴隆坊,县衙在坊的西南隅,他们住在西北隅,沿着西坊墙往南走,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县衙,芩娘从侧门进了县衙后宅,李茂则绕道去了县衙前门。点卯之后,薛戎坐堂询问阖衙官吏是否有要事公议,时近年关,衙门里并无重要的事,问了一圈见无人应答,薛戎便传令退堂,众人各自散去。 李茂跟着众人退出院外,稍稍等了一下便又折身去了中堂。 成武县在东关铁佛寺附近有七间商铺,月租三百钱到一贯钱不等,李茂走访过附近的商户,发现相同地段的商铺租金都在两贯钱左右,便琢磨着是不是涨点租子,增加点财产收益。这样的事无须在大堂上议论,因而李茂专门到中堂来回事。 县衙内大堂为公议之所,是县令审理案件和处理重要公务的场所,县令处理日常事务一般都在中堂。 第023章 破局的是条鲤鱼 上 薛戎已经回到了中堂,正在洗脸。昨晚他可能又熬了夜,眼圈红彤彤的,一脸的疲惫。见了礼,李茂道明来意,薛戎低头琢磨了一下,笑道:“算了吧,茂华,我劝你还是别打这主意了。”边说边招呼李茂坐下喝茶。 薛戎道:“成武是个小县,也是个穷县,百姓穷窘,豪门大户又不好惹,守着这么点俸禄过日子,那还不得把人穷跑了?既要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料,那怎么行呢,你把别人的财路都断了,谁还会为官府卖命?” 李茂尴尬地笑了笑,这一节他也想到了,只是觉得不该徇私废公,既然薛戎开了口他也就不再坚持。薛戎道:“已近年关,衙内没什么事,你抽空可以去苏晓渡乡看看,我最近一连接到几份状纸,说那里有个叫苏成的大户,为人十分霸道,不仅抢占寄身户的田产,去年夏旱时还在县里出资开凿的沟渠上筑了个土坝,擅自截断水流,只灌自家的田,全不管别人家的死活。” 李茂道:“苏氏在成武县可是大族,有名有姓的乡绅有七户,名头最大的自然是苏铁匠一家,不过苏铁匠为人还算本份,骤然富贵后不打铁了,每日溜溜鸟,喝喝茶,自得其乐。那位苏婆婆身为郡夫人,却还不忘本业,常给人保媒拉纤。县南苏女乡的苏振名头也很大,长子是进士出身,现在御史台做监察御史。苏振是个读书人,不大管事,没听他行过善,似也没有做过大恶,但他有个兄弟叫苏东的,名头却很坏,横行乡里,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恶行。这个叫苏成的人,跟苏振不是一脉,世代居住在苏晓渡,曾祖辈发的家,他父亲苏贵曾在县里任司法佐二十年,七年前告老回乡,苏成今年三十一岁,两年前从苏贵手里接管家业,苏贵现今深居简出,并不管事。” 李茂说完,薛戎哈哈大笑,赞道:“处处留心皆学问,难得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县里的大户摸的这么清楚,了不起呀。”李茂道:“人说县令是牧民官,民好牧,难牧的是百姓里的头,这些乡绅既是官府的依靠,又往往是些刺头,岂敢不慎?” 薛戎赞许地点点头,说道:“你去苏晓渡暗访一下,看看这苏成父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记住,先不要打草惊蛇,咱们初来乍到,一动不如一静。” 李茂应下,回家收拾了几件衣裳,包成一个包袱,提笔给芩娘留了张便笺,便锁了门走出院子。刚出院门却撞上了青墨,小厮背着个包袱,拎着根木棒,正低着头在门外徘徊。 李茂好奇地问道:“你这是要出远门吗?”青墨垂头丧气地答道:“晦气,晦气,真是晦气,今儿一早让老顾告了个刁状,说我在家里无所事事,长久下去难免荒废了大好前程。大娘子耳根软听了他的浑话,就把我打发了出来,让我跟你出去历练历练。” 李茂把这小厮打量了一眼,说道:“你跟我去可以,不过话先说清了,路上你得听我的,切不可擅作主张。” “使得。”青墨爽快地应道,抢过李茂手中的包袱背在了自己身上。 苏晓渡乡在成武县城东北六十里处,人口有七百户,半数以上姓苏,四成以上都寄身在当地大户苏成的名下。寄身户也是佃户,但与一般佃户有所不同,寄身者与东家签有密约,将其田产寄挂在东家名下,借着东家的势力逃税或少交赋税,每年按约定给予大户若干好处为报,至于土地怎么耕作则自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大户无权干涉。 苏晓渡乡盛产鹅绒,苏成家所在的苏晓渡庄便是重要的鹅绒集散地,每年入秋后都有大批客商前来洽谈生意,大商贩在秋末时来,那时候鹅刚刚宰杀,绒毛质量最好,这些大商客资本雄厚,又肯舍得花钱,四乡百姓都愿意跟他们交易。 入冬之后,大商贩们撤走,小商贩们便涌了过来,他们本钱较小,收购的量有限又喜欢压价,村民并不大乐意跟他们交易,但他腿勤嘴勤,走村串户上门去收购,服务态度比大商贩要好的多,故而也有生意可做。 李茂和青墨在苏晓渡庄落脚之后,就装扮成走村串户的小商贩,借收购鹅绒之名暗地里查访苏成的恶行。苏成在当地作恶不少,恨他的人比比皆是,收集证据并不难。 成武县的苏姓分成南北两大系,苏振、苏东兄弟世居县南的苏女乡,称之为“南苏”。苏成一系则世代居住在县城以北,被称之为“北苏”。 苏成的父亲苏贵在成武县衙为吏多年,广有人脉,为人低调而谨慎,在乡里修桥补路,和睦邻里,名声不错。两年前跌伤了腿后,便隐居幕后,推独子苏成出来当家,苏成与乃父不同,修桥补路的事是绝不肯干的,侵迫邻里,侵吞寄身户的田产却是他的拿手好戏,只两年功夫便将父亲积下的善名败落一空,闹的民怨沸腾。 一日,李茂来到一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村落,借讨水喝之机,跟一家寄身户攀谈起来。去年夏旱,苏晓渡乡一连四十天没降一滴雨,苏成领着一伙家丁在苏晓渡西侧的引水渠上筑了一道土坝把水引入苏家的稻田,致使这户人家的三十亩稻苗干枯,颗粒无收,一家人吃糠咽菜苦熬了半年才度过饥荒,说起苏家,这户人家的老老少少都恨的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李茂趁机鼓动道:“我听说县里来了一位新县尊,官声很不错,你们的苦日子怕是熬到头了。” 那户家主“嗤”地一声冷笑,不以为然道:“你们是外乡人,哪里知道苏家的势力大,且不说南苏如何如何,就是苏成这狗东西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能扳的动的?他老子在县里干了一辈子,里里外外都是他们家的熟人,那是手眼通天呀。县尊是外来人,人生地不熟的,即便是想为民做主,怕也难动他分毫哇。”他的长子说:“现在的当官的,只会贪污受贿,个个只想保住乌纱,怎肯开罪大户给小民百姓做主?” 青墨道:“你这么说也不对,世上也有好官,你们连日子都没法过了,索性就豁出命去上县里告他一状,或许还有个出头之日呢。” 户主的小儿子插嘴道:“县令若敢打苏成三板子,俺就敢豁出性命去跟他斗。若县令都不敢动他,凭甚要俺们去送死?” 李茂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苏成做事奸猾不留把柄,百姓惧怕又不信官,自己即便是想帮忙也是无从下手,这可真是个无解的局啊。 第024章 破局的是条鲤鱼 中 在苏晓渡东北有个季节湖,春夏季节十几条河流将邻近几个县的雨水都注入湖中,届时湖面烟波浩淼,一眼望不到边。到了秋冬天旱时,湖面萎缩,大片的湖底裸露朝天,杂草丛生,形同草原,因此得名草湖。 草湖的核心区域是片水域面积近千顷的弯月形湖泊,无论天有多旱,这片水域从未见干涸过。入秋后,草湖的湖面逐渐萎缩,围绕着这块月牙湖,分布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湖泊有几十处,众星拱月般地环卫着这片核心地带。 南归的大雁把这里当作中转站,雁群盘旋在天空,遮天蔽日,景象十分壮观,这月牙湖因此又得名雁湖。 苏晓渡和草湖之间修了一道长约五里的防洪堤,堤北是草湖,堤南则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青墨站在高高的防洪堤上,眯着眼眺望草湖里漫天的枯草,感慨地说:“苏晓渡人真有福,这么多草能养多少牛羊?这大块荒地开垦出来种粮种菜,这小日子,啧啧……” 李茂笑道:“你懂什么,这叫季节湖,现在看着湖底长草,开春几场雨一下,这里就是汪洋一片,根本不能垦种。” 青墨道:“怪哉,怪哉,这么大片地,几场雨一下就变成大湖啦?”青墨恐李茂哄他,左右张望了一圈,忽见湖底小河汊里撑来了一条小船,一个渔夫正拎着两条鱼往堤上爬,便招呼了一声迎了去。李茂恐这小厮言语冒失得罪人,忙跟了过去。 渔夫听到有人叫,站住身,抬头望向青墨,笑着问道:“你认识俺?” 虽已是寒冬,渔夫却仍披着麻布单衣,粗壮的身躯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是叫你,怎么,叫不得么,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见我?”自打薛戎上任成武县令,青墨的威风也跟着见长,见了人再不好好说话,出口就冲人。 渔夫吃青墨这一喝,顿时眼色慌乱,手足无措,只把手里提着的两条鱼往身后藏。这是两条赤须红鳞的活鲤鱼,每条都不下十斤。 青墨厉声尖叫起来:“好你个打渔的,不知朝廷的禁令吗,鲤鱼也敢打来吃,我看你是皮痒痒想挨板子了,六十大棍吃完再送你充军八千里,我看你这下半辈子算是完了。” 李茂莞尔一笑,青墨这小厮倒是能搬弄是非。 唐朝皇帝姓李,李姓是国姓,“李”与“鲤”谐音,为避国姓之讳,唐玄宗时曾下《禁断天下采捕鲤鱼诏》,诏令天下官僧道民不得捕食鲤鱼,违者重责六十杖。 沉默半响,那个相貌朴实的渔夫突然虎起脸,厉声断喝道:“外乡人休要胡言乱语,我这鲤鱼哪是用来吃的,我这是,这是……” 他只是个憨直的渔夫,平生没撒过几次谎,当着生人面扯谎他做不来,一连几个“这是”后竟没了下文,一时尴尬地站在那,张口结舌,目瞪如铃。 青墨嘻笑道:“编不出来了吧,这么大个的鲤鱼不是拿来吃的,难不成还是拿来放生的?”那渔夫嗓子里咯地一响,翻了个白眼,硬声说道:“俺就是拿来放生的……那又如何。”青墨嘿然冷笑道:“胡扯!你乘船而来,有偌大水面不放生,却往岸上提,你打算在田里挖了坑放生吗?” “这……”渔夫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他放下两条鱼,向李茂和青墨打躬赔笑道:“小人撒了谎,小人名叫韩四,世居雁湖南岸小孤山,家以打渔为生,种着几亩菜地,养着百来只鸡鸭鹅,日子过的倒也自在。怎奈去年小人的兄弟得了痛风,每逢阴雨天就发作,腿脚疼痛难忍,小人心里实在不忍,想去曹州请苏太医……嗨,俺们这些打渔人吃喝倒不愁,就是手里没钱,这不,俺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捞了这两条鱼去发卖,指着换两个小钱给俺兄弟看病。” 青墨笑道:“这汉子又胡说,你这两条鱼不过二十斤,能卖几个钱?曹州城里那位苏太医曾是太医署里的座师,医术高明,名气又大,多少人排着队请他,诊金怕是得十好几贯钱吧,凭你这两条鱼怎么够?” 渔夫赔笑道:“两条鱼是不值什么钱,可俺在苏晓渡认识了个好买主,隔三岔五的叫俺送鱼,一年下来也能攒个一贯钱,天长日久总有凑够钱的时候。” 李茂道:“是什么人置朝廷禁令于不顾,敢公然买食鲤鱼?” 韩四吃了一惊,把头直摇:“这个,俺不能说,这是犯忌的事,说出来岂非害了人?” 青墨正要出言呵斥,却见李茂在向他挤眼,便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天子虽然禁绝黎庶食用鲤鱼,但在实际执行中只要不被官府捉了现行或被别人举告,其实并无大碍,各级官府对百姓食鲤向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绝少主动去查究。 李茂道:“虽是情有可原,但朝廷的禁令还是触犯不得的,我劝你还是马上把鱼放了,免得惹来灾祸。”韩四听了心有不甘,正欲出言求情,却见李茂已经带着青墨下了防洪堤,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人家放了他一马。 韩四心中一阵感激,朝着李茂和青墨的背影做了个揖,待二人走远,这才拾起地上的鲤鱼,匆匆忙忙下了堤。 苏晓渡庄的四周围着一丈高的土墙,开有东、西、南、北四座门,环绕庄子还有一道三丈宽的壕沟,一年四季都贮满了水。一盏茶的功夫后,韩四出现苏晓渡的北门外,蹲在壕沟边,将随身携带的一块破麻布片浸了水,仔细地裹在鱼身上,看看无破绽这才进庄去。 他前脚刚进庄门,李茂和青墨也到了庄门口,这几天他们出庄入庄七八次,跟守门的老卒早混熟了,打了声招呼,李茂问:“我刚才隐隐绰绰的见前面有个卖鱼的过去了,是向那边去了,我想问他买条鱼烹来下酒。” 守门的庄丁闻声嘿然一笑,把手直摇:“劝你别瞎打听,那鱼给你你也不敢吃。” 青墨梗着脖子道:“除了木鱼什么鱼我不敢吃,难不成他还敢卖大鲤鱼不成?” 庄丁嬉皮笑脸道:“那就是条大鲤鱼,你敢吃吗?” 青墨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吃鲤鱼是要挨板子的,谁敢公然犯禁。吃不得,吃不得。” 进了庄,二人故作随意之状,缓步走到十字街口,李茂暗暗地跟青墨说:“你去苏成家前门口守着,我去后门,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第025章 破局的是条鲤鱼 下 一炷香的功夫后,二人回了借宿的客栈,青墨兴奋地说:“你猜的不错,果然是苏成在买鲤鱼吃,那老儿得了钱正大光明地从苏家后门走出来,苏家的管家跟着一道,还嘱咐说后天申时再送两条大的来。” 李茂道:“这就好,咱们明日打道回府。”青墨望望天,问道:“天色还早,今晚作甚?”李茂笑道:“守门的那老儿必是苏家的眼线,咱们问了鲤鱼的事难保他不起疑心,这样吧,咱们去鱼市转转,看看有没有大鱼买条烹来下酒。” 李茂料的不错,当晚就有人到他们下榻的客栈来打听他们晚上吃了什么,因为收了李茂三文钱好处,帮厨的小伙计悄悄地把这个消息报告了李茂,并告知那个人正是苏家的家丁。李茂听了只是淡淡一笑,那晚他们烹了一尾草鱼,整备了几个下酒菜,美美地吃了一顿。 二日回到成武县衙,李茂将探听到的情况如实禀报了薛戎。薛戎拧着眉头,自言自语:“得设法敲打他一下,任由他这么闹下去,早晚是要出大乱子的。” “办法倒是有一个,或可一试。”李茂字斟句酌地说道,有个主意他一直在酝酿,却不知是否可行。 “你说说看。” “苏成嗜食鲤鱼,有人专门往他家送鱼。”话说到一半,薛戎便击案而起:“好,咱们就拿这条鱼来破题。” 薛戎立即唤来县尉崔力,告知他有人举报苏晓渡乡的苏成在家偷食鲤鱼,举报之人扬言若县里不管,他将到州里去举告。崔力吃了一惊,忙说道:“既然有人举告,就不能不管,卑职即刻带人去拿他。” 薛戎道:“不必你亲自出马,遣冯布跑趟即可,事情尚未查实,万一系诬告,彼此就都没了回旋余地。” 冯布是县里的司法佐,负责一县缉捕盗匪、纠察奸伪等事务,由他出面查问此事显然比县尉更合适。 崔力道:“明府所言极是,卑职这就去安排。”薛戎又道:“让茂华跟着一道去,跟冯布他们亲近亲近,方便他以后干事。” 县尉有属于自己的大堂,俗称“二衙”,崔力将本属吏员召集起来,唤出冯布仔细交代了,丢下一支令签,打发冯布出了门。冯布年约四旬,身材不高,却长的十分精壮,他在成武县当差二十余年,前后侍候过六任县令,根基深厚。 成武县衙里养着二十名捕快,捕快是统称,细分为捕手和快手,捕手负责缉捕盗贼,纠察奸伪。快手负责巡按街面,并充当县里品官出行时的随扈,捕手的地位要稍高于快手。 此外,每名捕手可以自行雇请四名帮手,称作辅兵,县里补贴春秋两季衣裳,每年给口粮三石,出勤有补贴,建功有赏钱。 接了这份差事,冯布立即召集在衙的四个捕手商议。一个捕手说道:“那苏成乃是县北大户,家里僮仆何止上百,即便咱们全去,只怕也弄不过他,不如请示县尊调派五十个土兵跟着一道去,也好在气势上压住他。” 土兵又称团结兵,唐初开始设立,由地方官员按户口比例抽丁组建,春夏在乡务农,秋冬集中训练,负责维持地方治安。团结兵不在军籍,不长期脱离生产,口粮衣裳自备一部,大头由所在县筹集拨付,簿册、武器和训练则由州军事院负责。 端人碗受人管,在县的土兵逐渐沦落为县衙的仆役,除了协助捕手缉捕盗贼,守御地方,还承担诸如修葺房舍,打扫院落,做饭,挑水,掏粪等杂务。 冯布与李茂商量,李茂道:“有理。” 二人遂一道入见薛戎,禀明情况,薛戎当即发签要土团营调拨五十名健卒协助,土团营校尉郑虎接令不敢怠慢,当即派快马去曹州城向上官请示,到天黑时分命令下来,同意出兵协助县衙办差。 二日一早,郑虎亲自陪着冯布和李茂去营中点兵。派了队头韩资领兵,又拨了两张弓、五十支箭以壮声势。 一行五十五个人,冯布、李茂、韩资和各骑一头骡子,土兵们骑的牲口却是五花八门,有淘汰下来的战马,有普通的马,有骡子,有驴,还有一头黑牯牛。 这些“战马”都是土兵自备的,一匹普通战马价值十千,绝不是普通百姓家能置办的起的,没办法就只好拿骡子和驴来凑数,好在团结兵主要驻守地方,对机动性要求并不高,有头牲口当脚力或驮点东西即可。 磨磨蹭蹭走了近两个时辰才到苏晓渡庄,冯布气的暴跳如雷,韩资也大呼小叫,但有什么办法,人家黑牯牛就爱慢慢悠悠地走路,小毛驴还走三里歇一会呢。 望着沐浴在晚霞下的苏晓渡,李茂心里只剩苦笑了。 怪不得当地百姓不敢出首告发苏成,这苏家果然是手眼通天,县里有多少人在明里暗里维护着他们家? 崔力把所属吏员全部叫齐,当众宣布去苏晓渡抓人,目的是什么,还不是让苏家的眼线赶去报信? 那个主张调土兵协助的捕手不必说也是苏家的人,苏家势力再大还敢公然抗拒执法吗?抗拒执法类同造反,造反是什么下场,做过几十年司法佐的苏贵岂有不明之理? 这么做分明是在拖延时间! 还有这冯布,点个土兵跟点秋香似的,磨磨唧唧弄了一上午,目的又是什么? 时近黄昏,庄门紧闭。一个捕手上前叫门,守门的庄丁不敢做主,说了声等着就去报告村正了,村正又去禀报里正,里正再去苏成家报知苏成。 苏成哈哈大笑,说了声:“有客自县城来不亦乐乎,开门,出迎。” 庄门大开,吊桥放下,苏成大大咧咧地迎出了庄门。 借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李茂将苏成打量了一番:三十出头年纪,胖乎乎的一张白脸,没留胡须,爱笑,一笑起来小眼就眯成了一条缝,看着挺和气的一个人。 但因为先入为主的缘故,李茂怎么看这个苏成都像是个奸恶之徒。 第026章 你当我是好欺负的吗! 冯布和韩资都跟苏成认识,这种场合下见面二人都显得有些尴尬,苏成却笑哈哈道:“无妨,苏某人性子耿直,说话不知道拐弯抹角,难免会得罪人,今被小人构陷,实在是咎由自取。诸位公命在身,职责所系,自管查访。父母官遣诸位来是为我洗涮委屈,苏某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哈哈哈。” 道了声请,就侧身让在一旁。 在苏宅管家苏政的引领下,一行人穿街过巷浩浩荡荡地进了苏家大宅。翻遍里里外外,莫说鲤鱼,连根鱼骨头也没找到,查问苏家的左邻右舍,都说苏成从不吃鱼。冯布的脸色青的发黑,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韩资见搜检不到证物,早已经点头哈腰地讨好苏成了,土团的队正不是正式的军官,虑及将来还要在成武县混下去,韩资的骨头先软了。 苏成皮笑肉不笑,一边虚应着韩资,一边冷眼盯着李茂,显然他已经知道此番大动干戈的幕后推手是谁了。 冯布咳嗽了一声,沉声问李茂:“鱼怕是找不到了,下一步咱们该怎么做?”冯布这话饱含不满之意,话说的声音很大,不光是说给李茂听,也是说给苏成和所有在场的人听的。苏成听了这话,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吃鲤鱼的罪证没查出来,冯布却反水了,这很好嘛,后续更多精彩值得期待呀。 他正待出言挤兑李茂几句,却听到一声咳嗽传来,一个白发老翁在两个青衣小厮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正是苏成的父亲,前成武县司法佐苏贵。 冯布一见,连忙上前参拜,苏贵在成武县做司法佐时,冯布才刚刚出道,二人以师徒相称,情同父子。冯布这一拜,跟他同来的四个捕手也赶着上前巴结奉承,至于韩资一张嘴早已笑的合不拢。苏成忍不住哈哈大笑,再望向李茂时已是满脸的不屑。 苏贵和冯布叙了几句旧,却把目光投向李茂,举杖为礼,长者主动敬礼,李茂即回以晚辈之礼,态度不卑不亢。 “我苏家在乡里修桥补路,周济贫窘,自问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不过俗话说的好,树大招风,家大招贼,纵然是夹着尾巴做人也难免被小人所惦记,小人诬告我苏家,县尊派人来查访,好的很呐,这是要还我苏家一个清白嘛。老夫已经老迈,眼花耳聋,腿脚僵麻,行不得路,坐不得车,骑不得马。薛明府牧守本乡已有月余,老夫竟还未曾登门拜望,错在苏贵啊。待此间事了,老夫定当让诸子侄们用轿子抬着前往县里拜谢薛明府的恩德。” 苏贵这番话绵里藏针,听着好听却十分刺人,众人吃吃偷笑,坐等看李茂的笑话。李茂镇定如山,拱手说道:“前两日有人向县尊举报说苏晓渡乡有个叫苏成的人违背禁令偷食鲤鱼,声言若县里不管,便要告到州里去。县尊无奈只得打发冯司法和在下一同前来查问,果系诬告之辞,我们便也好回去交差了。” 这话一出口,四下之人无不面露鄙夷之色,大张旗鼓折腾了这么大场面,就这么两下子就偃旗息鼓啦,这算什么,闲着没事出来丢脸玩吗? “好说,好说,老夫在县里当差多年,深知这其中的厉害,有人举告自然该查一查。”见李茂有收手之意,苏贵就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苏成却不干了,他嘿地一声冷笑,酸溜溜地叫道:“既然我是被冤枉的,县尊大老爷是否要给苏成一个交代呢?” “交代?你要什么样的交代?”李茂平静地问道。 “住口!” 苏贵顿杖怒喝,脸色一时胀的铁青。 苏成把脖子一拧,不服气地叫道:“凭什么不让我说,我好端端的一个人,却被无耻小人构陷,县尊大老爷偏听偏信,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派人来查,知道的是大老爷爱民如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苏成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罪呢。大老爷既然已查明我苏成是冤枉的,就该还我一个清白!相烦捉金使站在本庄十字街口当着全庄人的面喊上两嗓子,说你误信了小人谣言诬陷了我。” “混账!”苏贵一声断喝,挥杖去打儿子,一时用力过猛,牵动心疼如刀绞,忍不住剧烈咳嗽了起来。服侍的小厮急忙将他扶住,拍后心,揉心口,好一阵忙活却仍不见起色。 管家苏政望了眼苏成,喝道:“愣着干什么,快扶回去,叫郎中。” 一见老爹有痒,苏成顿时怒火冲天,他指着李茂的鼻子,叫骂道:“姓李的,这事我跟你没完。”正要跟进内堂,却被韩资拦了下来,韩资打了个躬,贱兮兮地劝道:“大郎,看我的面子,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捉金使固然不该听信小人一面之词,不过用心也是好的嘛,再说来此也是为了公事,多少也要顾及点县尊的体面嘛。” 韩资这话明着是劝和,实则却是在煽风点火,明着帮李茂说话,实际却是给苏成创造发飙的机会。李茂眼看着是要败了,此刻不赶上踩一脚,更待何时?俗话说的好“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县令威风再大总归是要走的,苏家却是扎根在成武县,两下比较帮谁踩谁还不是一目了然吗。 “算了?想的美!薛明府的脸面是脸面,我苏成的脸就不是脸吗?你李茂想立功扬名我不反对,可你别把屎盆子往老子头上扣!今儿不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出我苏晓渡!当老子是好欺负的吗?!” 四周鸦雀无声,冯布借看望苏贵之名躲去了内堂,四个捕手都低着头黑着脸,立着像木头桩,那五十个土兵则嘻嘻哈哈,正等着在看李茂的笑话。 恰在此时,头进院子里忽有一个粗豪的声音喊道:“苏老哥,俺是韩四,俺给大郎送鱼来啦。今早刚捞的大红鲤鱼,柳条笼子里养了一天,活蹦乱跳,嗨,瞧着多欢实。” “吱呀”一声响,二道院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头戴斗笠,身着褐衫的渔夫提着两条红彤彤的大鲤鱼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第027章 这事儿不能算完 “你……你找谁,你打哪来的,你走错门了吧,你滚出去!”苏成一边说,一边把那渔夫往外推,一边推,一边向他挤眼睛。 “嗨,大郎,你这是怎么啦,是俺呀,韩四,俺给你送鲤鱼来了,你瞧,多欢实。” “我……你,你肯定走错门了,我不认识你。”苏成朝那渔夫呲牙咧嘴,韩四却是懵懂懵懂地愣着。苏成恐他捅了老底,撩腿朝他裆下踢了一脚,一声惨叫后韩四捂着阴裆起不来身,两条十来斤重的红鲤鱼在地上生猛地蹦着。 “还愣着干嘛,凶犯当场行凶,不该就地拿下吗?”李茂冷冷地扫了一眼那四个捕头,四人面面相觑,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抓人。 “我是无辜的,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我犯了什么罪,嗨,你们谁敢抓我,你们拿了我苏家多少好处,怎敢翻脸就不认人?嗨,你还来真的……” 那四个捕手被苏成当着李茂的面揭破了受贿的事实,不觉心惊肉跳,面皮红胀,深恐苏成再说出什么混帐话来,相互递了个眼色出手来捉苏成。 苏成见四个捕手反水,抽身就往内宅跑,被一个捕手探腿绊倒,四个捕快一拥而上,掐脖子,按脑袋,拧胳膊,压大腿,顿时将其擒住。 两个辅兵抖开铁链正要往苏成脖子上套,却听得内宅院里有人喊了一声: “住手!” 眼见冯布和苏政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两个辅兵赶忙退下。冯布走到李茂面前躬身作礼,沉声道:“请借一步说话。”引李茂到一旁,说道:“老司法是引我入行的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没有他老人家的教诲和提携就没有冯布的今天。恳请捉金使网开一面,大恩大德冯布没齿难忘。”说罢撩衣裙给李茂跪了下去。 李茂忙将他搀起,说道:“事已至此,想遮掩谈何容易?冯司法不忘旧恩,可我问你,你怎么救他,是要罔顾国法吗?”冯布道:“国法如山,冯布岂敢枉法,只求捉金使高抬贵手,给苏家一个悔过的机会。” 李茂道:“冯司法的意思我明白,可就算我愿意,苏晓渡的百姓愿意吗,你身为司法当该知道,犯禁处刑应当公开,允许百姓旁听。苏晓渡百姓恨苏家侵占他们的田宅,岂肯善罢甘休,几百双眼睛盯着,又怎么做得伪?” 苏政连忙道:“大郎年轻气盛,做事不知通融,得罪了众乡邻,以至酿成今日这场大祸。今晚我们挨家挨户登门道歉,占人家的退还人家,害人家的补偿人家,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把大郎这些年欠下的糊涂账算清填平。”说到这苏政哽咽道:“我堂兄膝下只有这一个不肖子,若他毁了名誉折了筋骨,这一大家子眼看着就要家破人亡了。” 苏政是苏家的管家,他的这番话显然是代表苏贵说的。李茂见目的已经达到,假意思忖片刻,便点了点头,又转身望向正在地上打滚的渔夫韩四,不等他开口,苏政便喝令家丁救人,又向李茂打包票道:“他兄弟得了身怪病,逼的他铤而走险采捕鲤鱼贩卖。请捉金使放心,他兄弟的诊金药费都着落在苏家身上,再送他十贯钱养家,您看如何?” 李茂道:“这个……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干涉。” 苏政大喜,连忙招呼李茂、冯布、韩资等人入正堂用茶。不多时,苏贵换了身新袍服上堂来,朝李茂深施了一礼,李茂嫌其礼重,忙起身回拜。 苏贵叹息了一声,羞惭地说道:“出了这等逆子,是苏贵教导无方。今蒙捉金使高抬贵手,苏贵铭感五内。今后定严厉督导,务让他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相陪喝了碗茶,酒席上来,苏贵喝命苏成上来为众人把盏,苏成往日的威风被打的一干二净,此刻强打精神,勉强挤出一张笑脸,左右巴结奉承。 苏贵又叫了本庄几位有头有脸的长者作陪,觥筹交错间,倒也其乐融融。 那五十名土兵被安置在两间通房里,点了十几盏灯烛,照的明如白昼,大酒大肉流水价地上,苏家的七个子侄一旁相陪,众人划拳行令,大呼小叫,吃的热热闹闹。 饭后,苏家包了庄子里的一座客栈,土兵们每两人一间,韩资和几个辅兵都是一人一间上房。苏贵又在自家宅子里洒扫了两间上房留李茂和冯布居住,又令家妓侍寝,李茂嫌她肥胖没有接纳。 二日清早,苏家准备了丰盛的早饭,苏贵亲自作陪,饭后,冯布用一根麻绳拴了苏成和韩四牵着出庄。离开苏晓渡前,苏家向每位土兵都馈赠了一份礼物,包成一个麻布包袱,里面除了掩人耳目的腊肉干鱼,还有一串黄灿灿的新铜钱。 公差和土兵下乡办案常得馈赠,收来收去,也就习惯成自然了。至于送礼的原因,没人是傻子,自然心知肚明。 李茂、冯布、韩资三人没有拿到这样的包袱,倒不是苏家疏忽,而是包袱太小装不下苏家的心意。 出苏晓渡南门,太阳刚刚升起,辽阔的田野里白霜正在融化,升腾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道路两侧的水沟堤坝上挤满了当地的乡民,他们一大早就聚集在此,一个个跺着脚,哈着气,缩着脖子,冻的吭吭哧哧。 苏晓渡乡的耆老带着本乡的几个里正和一群白发老翁拦在路中央,朝坐在骡子上的李茂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李茂忙下骡子回礼。 耆老和乡民都是苏家动员来为苏成求情的,苏贵兑现了承诺,却没有得到李茂的表态,他心里放心不下。李茂向四方打了个罗圈揖,朗声说道:“天理昭昭,法网恢恢,作恶者必受惩戒,为善终有善报。能诚心改过者善莫大焉,我想老天爷也会网开一面的。” 这句话耆老和几个白头老翁都听懂了,至于乡民们是否能懂,李茂也懒得去管。 昨晚留住李茂后,苏贵即打发苏政连夜进城打点,李茂是答应放苏成一马,但怎么操作还得他自己去找门路。苏贵在县衙经营二十年,有的是人脉关系,家里又不缺钱活动,促成此事丝毫不觉困难。 薛戎当日升堂问案,韩四供认捕鱼、卖鱼系他一人所为,与苏成无涉,甘领六十杖,当堂取了他的供词,让他画了押。薛戎惊堂木一拍,令将这渔夫拖下去责打六十杖,苏成无罪当堂释放。同样是执行刑杖,怎么打却是大有学问,衙门里的行刑手既能三杖开碑石,也能下手百棍敲不碎一个鸡蛋,手狠的莫要说打六十杖,六杖之内也能取人性命,有心放水的,一百杖下去连屁股也打不红。 这轻重之间的尺度便是衙门胥吏赖以吃饭的门路,个个都操练的炉火纯青。 这也正是苏贵肯服软认输的原因,民心似铁,官法如炉,任你是铁打的金刚汉,只要进了官府的牢笼,也能把你揉成一团烂泥。衙门里还有一句话叫“官大一级压死人”,李茂真要找苏成的麻烦,衙役们谁又敢弄虚作假? 苏家上下打点,这六十杖高举轻放,韩四惨叫连连,却只伤皮肉不伤筋骨。 杖毕,薛戎委托县尉崔力前往查验,崔力也在苏家打点之列,装摸做样地检查了一遍,报称合规合法。薛戎惊堂木一拍,宣布结案。 韩四趴在牛车上一路颠簸着回了苏晓渡,苏贵当场兑现了许诺给他的好处,派人送他兄弟韩义去曹州苏太医那看病,又打发他回雁湖畔小孤山养伤。事情看似完满解决,苏成却憋着口气咽不下,他酒后发狠道:“他娘的,这梁子就算是结上了,往后除非他真是个明如镜,廉如水,一丁点脏都不沾的人,若是让我拿住了把柄,我弄死他。” 同席的苏政劝道:“你好不知足,还敢在这胡言乱语!他能拿你一次就能拿你第二次!打渔的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偏偏在那节骨眼上来?”苏成眨眨眼,忽愕然惊叫道:“乖啦,我明明让你打发人去知会韩四,怎么……我操他*的,这厮敢阴我!” 苏政摇头叹息道:“连老韩这等老实巴交的人都能被他收买,此人不简单,这等既有心机又有势的人,还是不计较为妙!”苏成恨声道:“那就这么算啦?我不服!” 苏政端起酒杯,嗅了嗅杯中酒,微笑道:“不服也得服,自古民不与官斗,谁让你是民他是官呢。” 苏成“呃”地一声,双目瞪如铜铃,话却卡在嗓子眼里发不出来。 择了一个吉日,苏贵开祠堂拜过苏氏祖先,向族人和四里乡邻宣告重新出山执掌家业,他当家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拆了苏成筑在河渠上的水坝,又捐钱修桥补路,设粥棚赈济贫苦,一时乡民交口称赞,苏大善人的名声响遍成武县。 至于苏成,则被苏贵打发去了曹州,跟他姐夫学做布匹生意去了。 第028章 一报还一报 过年之前,李茂巡视了一遍管辖的公廨田和薛戎的职分田,公廨田在城周围二十里内,薛戎的职分田却在县南的苏女乡,三顷五十亩地连成一片,地是好地,只是灌溉的水渠年久失修几近淤平,李茂实地查看了地形,召集了十几户佃农商量利用冬闲时间清理淤泥。 一个老佃农道:“翻过年,那边苏家的水沟要清淤,只消总管给他们家带句话,这半里长的沟渠顺带着也就清了,他们家管家的苏三娘子虽是女流,却极识大体,万无推脱之理,何苦又要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的穷折腾呢。”众佃农纷纷附和说是,李茂笑道:“诸位或许不知新来县尊的脾气,那是最公正无私的一个人,绝不会占别人家一星半点的便宜,诸位还是辛苦辛苦,所费的粮食从租里扣除便是。” 这个做法十分公道,佃农们不敢再多嘴。回到县城已是午后,李茂饥肠辘辘,便在兴隆坊旁边的宜春坊找了间小酒店要了两个菜一壶酒,刚坐下,冯布和两个快手也走了进来,苏成那件事上李茂给了冯布一个大大的面子,自此之后,他见到李茂总是客客气气,见李茂一个人坐着,便邀过来一起吃喝。 那两个快手见冯布待李茂十分亲热,也铆足了劲奉承,李茂又饥又渴,不觉多吃了两杯酒,出门被冷风一吹,酒劲上涌,一时双腿直打颤。冯布三人还要出城公干,李茂谢绝了相送,扶着墙往回走。 到兴隆坊南门外,李茂的神智已经有些不大清楚,他摇摇脑袋,朦朦胧胧中见到坊吏正跟一个褐衫年轻人说话,心里想:“这幅醉相过去,凭白让他笑话。”便扶着街边的榆树坐了下去,背靠着树,欲喘口气再走, 不料这一坐下脑袋更晕的厉害,浑浑噩噩,难分东西南北。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打此路过,瞅了李茂一眼,不觉吃了一惊,问道:“是茂华兄么,怎么醉成了这幅模样?”说话之人名叫衣峥,是薛戎刚聘的文书,与李茂只见过一面,尚不熟悉。 李茂瞪着眼瞅了半天也想不起是谁,咧嘴傻笑着,不好意思地说:“贪了两杯酒,头疼的厉害,坐着休息休息,姑娘那厢去?”衣峥摇头笑了笑,知道李茂醉的不轻,连男女都分不清了。 他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皱了下眉,说道:“眼见要下雪了,我扶你回去吧。” 衣峥蹲下身扛起李茂的一条膀子,用力想撑起来,却没有成功,他身材太单薄,李茂的身体又过于沉重。衣峥无奈地叹了一声,扶李茂靠着树坐好,说道:“你且歇着,我去喊个人来帮忙。”把李茂放下后,衣峥朝坊门走去,招呼了一声坊吏道:“劳驾,帮忙扶个醉人。”坊吏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有罪人找衙门捕快去。”说完不再理睬衣峥,继续梗着脖子训斥面前的褐衫年轻人:“问你话呢,哑巴了吗,这刀打哪来的,带把刀乱闯乱撞,你意欲何为?” 衣峥望了眼那个褐衫年轻人,身板粗壮,黑黢黢的一张脸,看面相就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被这奸猾的坊吏几句话一诈,闷在那一声不敢吭。 衣峥祖上阔过,近世落魄,尝尽了世情冷暖,最看不惯的就是坊吏这种狗仗人势欺负老实人的嘴脸。 他灵机一动,咳了一声,沉声说道:“劳驾,我是李茂华,有个朋友醉倒了,你过来扶一下。”话说的冰冷生硬,脸色更是黑的吓人。衣峥深知自己初来乍到,坊吏未必肯买自己面子,但李茂是县令薛戎面前的大红人,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坊吏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字,至于他会不会认识李茂,衣峥推断多半不会认识,捉金使在县衙里是有号的实权人物,岂会跟这些不入流的坊吏打交道。 衣峥的判断没有错,坊吏果然不认识李茂,不过“李茂华”三个字,他却是早就听过的。他把衣峥打量了一眼,虽然衣着有些寒酸,但这气质,怎么看也像是居上位者的。坊吏连忙站了起来,满脸谄媚的笑容,腰杆也跟着微微地弓了下去:“原来是捉金使啊,久仰久仰,却不知您的那位朋友现在何处?” 衣峥心里好笑,果然是人的名树的皮,自己喊了半天人家不搭理,一提李茂的名字,顿时变得比娘老子都亲,这种势利小人……哼…… 衣峥强忍怒意,转身向不远处的榆树下一指,说道:“就在……” 一语未毕,一股腥甜直冲嗓子眼,“哇”地嘴一张,一口鲜血喷了出去,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腰上传来,瞬息麻痹了他的意识。 那个面相憨厚的褐衫年轻人杀神一般用胳膊勒着他的脖子,另只手握着尖刀狠狠地捅入了他的肋下,那是一柄一尺长的薄刃杀鱼刀,刀锋呈柳叶状,异常的锐利。衣峥家贫穿不起皮袍,麻布做的衣袍根本无法抵挡尖刃的侵袭。少年一刀得手,并不罢休,他死死地勒着衣峥的脖子,在他肋上又连捅三刀,刀刀没至刀柄,口中闷声说道:“你害俺兄断子绝孙,俺就要你的命!” 刺了十数刀后,才放开了衣峥。 “杀、杀、杀人啦……” 坊吏眼睁睁地望着“李茂”倒在血泊中,吓得嘴唇发乌,莫要说逃跑,便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杀人者将手中刀往地上一丢,闷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俺杀的人俺来抵命!”立在那一动不动。坊吏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朝坊内跑去。 “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 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兴隆坊的上空…… 李茂的一身酒气全被吓成了冷汗,他呆呆地望着那个凶手,心里直犯嘀咕:什么来头这是,我又得罪了谁? 褐衫年轻人望了眼“吓瘫”了的“李茂”朋友,大嘴一咧,从容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大饼吃了起来。 这年轻人名叫韩义,是雁湖畔小孤山上渔夫韩四的胞弟,刚从曹州城赶来,此行来成武县的目的就是刺杀李茂。苏贵花了三十贯钱送他到曹州城找苏太医医治痛风,在曹州学生意的苏成隔三差五的便来看望来,一来二去,二人就混的熟了。昨晚苏成提着一只烧鸡和一壶酒来到他借宿的民房,酒过三巡后,苏成“不慎”泄露了踢伤韩四下体的凶手,正是被他兄韩四夸作是大好人的捉金使李茂。 早前韩义曾听嫂子说有两个外乡人到小孤山来找过韩四,背着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话,第二天韩四就提着两条鲤鱼去了苏晓渡,然后就挨了踢,受了杖责。韩义一直怀疑那两个外乡人就是害他兄长的凶手,但不论怎么问,他那老实的兄长就是一声不吭。 韩四从县城回家后,阴裆里的那个东西就开始红肿发脓,还尿了血,乡里的郎中都说那物废了,再也不能传宗接代。 韩义相信郎中的话是真的,他兄长虽是奔四十的人,房中勾当却丝毫不逊少年郎,入夜后常折腾的鸡鸭不宁,但自从那物红肿尿血后,就再也没听到过有什么动静。他嫂子生了六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他因为痛风病久治不愈,至今连个媳妇都没娶上,韩家自此怕是要断子绝孙了,兄长懦弱怕事,他可不怕,你李茂害的我兄断子绝孙,我就要你的命,一报还一报,天公地道。 第029章 怨恨 李茂是现场证人,又跟这个案子有牵连,故而被带去二衙讯问。 芩娘听到李茂卷入一桩谋杀案中,顿时吓的六神无主,早早辞了韦氏到县衙外等候。一直到掌灯时分李茂才垂头丧气地走出来,芩娘忙迎上去,把李茂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伤痕,这才稍稍放心,又问:“崔少府打你了吗?” 李茂笑道:“我只是过去协助查案,凭什么打我?”芩娘道:“那人是不是你踢废的?”见李茂摇头,芩娘方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道:“幸好不是,真是你踢的,那就太损阴德了。”李茂道:“人虽不是我踢的,我却也有罪过,我不该把那个老实人牵扯进来的。” 苏晓渡发生的事芩娘多少知道一点,李茂和青墨同去苏晓渡查访苏成的罪状,回城时却只有李茂一个人,青墨据说是因为肚子疼留在一户乡民家休养。事后芩娘问过青墨,这小厮先是支支吾吾不肯说,被芩娘威逼利诱了一番,这才透漏了一点口风:他是留在了雁湖畔小孤山一户姓韩的渔夫家里了,李茂说服那渔夫拎鲤鱼去苏家发卖,坐实苏成的罪证,逼着苏家把侵占的寄身户田产退还回去,又拆了河渠上的土坝。 至于李茂用了什么手段说服韩姓渔夫,青墨却是打死也不肯说。 见李茂自责,芩娘安慰道:“官场上尔虞我诈,没几个人是干净的,想在官场里做点事总难免要使点诡计,人太实诚了就什么也做不了,你这么做说到底也不是为了谋私利,别太自责了。”李茂道:“韩四是为了筹齐他兄弟韩义的医药费才答应帮忙的,原想只要能拿住苏家,逼他上下打点,吃六十杖也算不得什么,谁曾想被苏成踹了个绝命脚。更可笑的是,韩义那愣头青又被苏成哄了来杀我,才酿成了今天这场惨祸。” 芩娘道:“当街杀人,会判死刑吗?”李茂道:“判不得,若判了,韩四必定会把事情全抖露出去,大家都收不了场。下午在二衙里商议了,要断他一个过失杀人,多半是个充军。今晚你陪我去见见吴大嫂,我们折腾出的这桩破事害苦了她夫妻。”芩娘道:“要说害人你们的罪过可就大了,吴大嫂肚子里怀着孩子呢,衣先生还有个七岁大的幼妹,叫衣巧,从小跟着哥哥过活,而今哥哥死了,嫂子又怀着身孕,你说这没着没落的可怎么办?” 李茂烦躁地嚷道:“能怎么办,大不了我收她做妹妹,我来养着她。”芩娘笑道:“劝你别揽这事,养来养去能养出个仇人来,整件事虽跟你无干,外人看来衣先生可是为你死的,她长大后还不恨死你?”李茂道:“这话以后再说,拿点钱我们过去看看她姑嫂。” 衣峥不是成武县人,受聘为书吏后举家迁到成武县,落脚在城东的善义坊,房子是赁的,三间正房,一间厨房,一圈土墙围成一个小院。 闻知丈夫被人当街刺杀,吴氏当场晕厥,衣巧才七岁,懵懵懂懂的只知道哭,亏得韦氏打发了展婆、杨婆过来维持,否则连个入脚的地方都没有。 因为是凶杀案,衣峥的尸体还留在县衙敛房,家里只是设了灵堂供人吊唁。衣峥初来乍到,在成武县并无亲友,同僚也不熟悉,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来了也只是走个过场,少有停留的。杨婆见李茂带着芩娘来,吓了一跳,忙向二人丢个眼色,示意他们退出去,见李茂站着不动身,便冲过去,推着他往外走,口中低吼道:“这个时候你来作甚,人恨不得吃你的肉呢。” 芩娘道:“衣先生的死与他何干,要吃肉该去吃韩义的肉,我们好心好意带了钱物过来拜祭,她怎么倒好赖不分了呢?”芩娘故意把声音说的很大,吴氏在屋里听到,抹了把泪,木然地说道:“我丈夫时运不济,被恶人所害,怨不得旁人,他初来成武,与捉金使并不熟悉,你们过来拜祭我感激不尽,至于钱物,烦请收回去,我们衣家虽然穷困却也不愿受人施舍。”芩娘听了这话气的脸色发青,正欲争辩,却被李茂使眼色拦住了。 李茂向灵前上了炷香,拜了三拜,回身跟吴氏说:“衣兄是为我而死,我有责任照顾嫂子和小妹。” 吴氏冷笑了一声,骤然站了起来,拦在灵堂前,目光如刀子般盯着李茂,森然喝道:“衣家不欢迎你,你给我出去,出去,出去!” 一时激动过甚,竟是浑身发抖。 “你给我出去!”七岁的女童衣巧猛地扑过来推李茂,她力气太小,哪能撼动分毫?这小姑娘急了眼,突然抱住李茂的右手,张嘴就是一口。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李茂呲牙咧嘴地扬起了左掌,这完全是遇袭之后的下意识动作,但在七岁的衣巧看来,却是充满了敌意。 小姑娘倔强地抬起头,目光怨毒地盯着李茂。 李茂讪讪地放下手,嘴角努力上挑勉力作出一个笑容。七岁女童的心里此刻充满了仇恨,这个善意的笑在她眼里竟是无比的狰狞可恶。衣巧埋下头,又一口咬下去,血从她的嘴角漫出,小姑娘摇晃着脑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 “快拉开她,快。” 经展婆这一催促,吴氏才回过神来,她赶紧把衣巧搂进自己的怀里,用身体紧紧地护住她,像一只老母鸡在护卫鸡雏。 拉扯时因用力过猛,衣巧的一颗牙齿嵌在李茂的肉里被挣掉了,七岁的女童正在换牙,牙齿松动,这本也不奇怪。但配着她那血淋淋的嘴巴和怨毒的目光,就显得狰狞可怖起来。芩娘和杨婆赶紧过来查看李茂的伤势,伤的着实不轻,衣巧的小嘴尖牙在掌缘留下了两道伤口,血汩汩地流个不停。 芩娘取出绢帕为李茂包扎上,劝他赶紧去找郎中清理伤口。 李茂顺从地点点头,抬头望了眼正堂上衣峥的灵位,又看了眼满眼愧疚的吴氏和一脸怨毒、呼哧呼哧喘气的衣巧,一时真是百味杂陈。 第030章 不许碰我 韩义终因过失杀人被判充军,唐代充军的热门地点有四个:丰州(天德军)、伊州、房州(房县)和崖州。伊州时已陷于吐蕃之手,余下三地根据距离远近和流放者的身份和身体状况决定,韩义被判流放丰州。 韩四从小孤山赶来为兄弟送行,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在韩氏兄弟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既然把人杀了,被判充军已经是得了便宜了,韩四根本没想过去追究唆使他兄弟走上不归路的元凶真恶。 李茂也不敢点明,韩义是个愣头青,一门心思地维护苏成,宁死也不肯咬苏成,加之成武县上上下下一体维护苏家,李茂自感势单力薄,只能隐忍不发。 韩义充军的那一天,韩四烹了两条肥鱼,烫了壶酒来给兄弟送行,因为无钱打点进不得牢门,无奈来哀求李茂帮忙,李茂送韩四进了臭烘烘的大牢,没敢多停留就退了出来。 韩四看着兄弟吃了酒饭,抹着眼泪出来了,眼圈红彤彤,见了李茂就要下跪拜谢,李茂哪里肯,忙将他扶起。韩四含泪道:“俺这兄弟糊涂,受人挑唆走了绝路,多赖捉金使维护,才使俺们兄弟见了最后一面,大恩大德,一辈子也不敢忘。”说完不顾李茂劝阻,执意给李茂磕了几个头,才抹着眼泪走了。 一个月前李茂初见他时那还是一条龙精虎猛的精壮汉子,此刻却含胸驼背,需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两条腿在地上拖着,浑似有千斤之重。 李茂一记重拳击在身旁的枣树上,树干猛地一颤,枝头上挑着的最后几片枯叶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这一拳崩裂了包扎好的伤口,血浸出纱布流了出来,李茂心中郁闷竟然不觉。细心的芩娘发现李茂手上缠裹的纱布浸出了血,大吃一惊,不顾李茂再三呼喊,执意冒雨出了门,把郎中请到家里为他重新裹了纱布。 送走郎中,芩娘叹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样的事搁谁身上都难过,可是再难受也不该糟蹋身体。大郎近来也常唉声叹气,说成武县的官难做,大户们手伸的太长,衙门里满都是他们的人,处处掣肘,做什么都不顺。” 李茂道:“大郎有没有萌生退意?” 芩娘跪在李茂面前,握着他的手,仰头笑问:“你萌生退意了吗?”李茂道:“说实话我的确有些不耐烦,不过就这么走了,又实在心有不甘。我要留下来跟他们斗一斗。” 芩娘笑道:“大郎也是这个心思,想一走了之,又不甘心。茂哥哥,你打算怎么跟他们斗呢?用你这对铁拳打他个稀巴烂。” 一声“茂哥哥”叫的李茂骨头缝都酥了,他伸手扶芩娘:“起来,地上凉,留神落个伤寒腿。”芩娘站了起来,低着头犹豫了一下,忽然侧身坐在了李茂的膝盖上。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李茂一时紧张的连气都出不来,他和芩娘虽名分早定,但实质却一直没有进展,她这是催促自己加快节奏的意思吗,可她翻过年也才十六岁,是不是太小了点呢…… 李茂胡思乱想之际,芩娘已经捂着脸逃走了。坐自家男人大腿,是韦氏近来的新发明,薛戎一有烦心事,她就坐在丈夫大腿上开解,效果很好。薛戎再愁眉苦脸,经她这么一坐,不消片刻便云淡风轻,晴空万里。 她想把韦氏的成功经验复制过来,去去茂哥哥脸上的阴云,她鼓足了勇气去做了,效果却一般。“没想到会这么别扭,太难为情了。”芩娘揉着红的发烫的脸颊,飞一般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栓死门,伏在床上,半晌犹听心在狂跳。 芩娘走了,李茂摸了摸刚刚被她坐过的大腿,心里像被一道闪电划过,麻酥酥,痒的发燥。 到成武县后,房舍一下子宽敞了起来,李茂在西厢房里设了书房,买了桌案和纸墨笔砚,还搜罗了两卷书摆着充门面,同时在书房的一角安置了一张床榻,置办了整套的被褥,平素用活动的屏风遮住,到了使用时收起屏风即可休息。正式卧房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却是摆设,李茂不在那睡,芩娘也不在。 这一晚,李茂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对面房间,坐在绵软的鹅毛被褥上发呆。他没有点灯,芩娘却把灯烛端了过来,有了光,整个房间里充满了温暖和暧昧。像往常一样,芩娘在灶下烧了热水,端着沉重的木盆走了进来,她脸颊依旧红扑扑的,不知是因为刚才那场尴尬,还是烧火时被烤的。她一如往常那样跪在地上,为李茂除去靴子、袜子,把他的脚按在盆里,拿细麻布巾细细地揉搓着,这对李茂的脚自然是一种享受,但对李茂的心却是一种煎熬,他几度催促芩娘起身,芩娘却充耳不闻。 这个丫头犟劲上来十头牛都难拉回,李茂只好学乖点,多配合着点,让她早点尽完为妾者的义务。芩娘端走木盆,回来又拎走了李茂的靴子,说是有汗臭要拿到院子里去透透气。家里的杂事,芩娘向来不让李茂插手,像睡前检查门户这些在李茂看来本该由男人做的事,芩娘也拦着不让,她认定这些杂务若劳动家主动手,便是做妾的失职。 没有了靴子李茂哪也去不了,只好先坐在床上暖被窝。 床上被褥里原先填充的是金丝草,那是当地盛产的一种柔软且略带香气的野草,晒干捶软填充起来可以做被褥,冬天为了保暖被褥缝的极厚,十分不方便。现在被褥里填充的是李茂从苏晓渡收购回来的鹅绒,轻薄且暖和。这个伟大发明,让芩娘激动了半天,把李茂夸的跟圣人相似。李茂心里好笑,区区一床鹅绒被何足道哉,他还有许多震撼人心的“发明创造”正等待时机面世呢,自然这些发明的“灵感”从何而来是不能告诉芩娘的,免得吓着她。 芩娘忙完了,闩了门,吹了灯坐上床,悉悉索索一阵响动后,钻进了被窝。 被子捂热乎了,芩娘端着一碗安神汤走进来。薛戎每晚睡前都要喝一碗安神汤,据说这样才能睡的安稳,芩娘照葫芦画瓢也给李茂准备了一碗,却浑然不知韦氏为薛戎准备的这碗汤是用于男女激烈互博后补充水分用的。低眉顺眼放下茶,正要退出,却被李茂拉住了手,芩娘没有挣扎,顺服地坐在了床沿,仍旧低着头。 李茂让出了自己焐热的被窝,转身到了床对头,他顺便吹熄了灯。黑暗中,芩娘摸摸索索地脱了衣裳,默默地钻进了热烘烘的被窝,她用双臂裹紧身体,蜷缩着腿脚,紧张的浑身发抖。李茂坐起身喝了安神汤,顺手为芩娘掩好了被褥,这才安心睡下。 上半夜,谁也没有睡意,谁也没有说话,一番试探后,芩娘和李茂就有了默契,他们共享一张床,各睡各的地盘,边界在哪彼此都很清楚,虽无界碑,却谁也不会越界。 又一个寒夜,芩娘决心打破这种默契,她在自家地头上抖了一会,突然越过边界把李茂的脚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冬天里脚怕是最不容易焐热的部位,被窝里虽然已经暖烘烘的,李茂的双脚却还像两砣冰,被她这么热乎乎地抱着,自然是极舒服,但李茂又于心何忍?他赶忙往后抽撤,芩娘抱紧了不让。 李茂笑了,也伸手去摸芩娘的脚,她却把身体蜷的像只虾,李茂勉强能摸到她的小脚,却休想把它拉在怀里。 “不许碰我。” 芩娘柔声警告道,李茂愣怔了一下,规规矩矩地缩回了手,不过下一刻芩娘却自己主动把腿脚伸了过来,冰津津的塞入了李茂的腋下。 李茂铭记她的警告,不碰她,只是将手臂平放,掌心朝下,默默地为她营造了一个可以遮风避寒的港湾。 第031章 遇到一伙不讲理的 年关前李茂收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礼品,有公廨田的租户们孝敬的米、面、酱、醋、酒、腊鸡、腊肉、活鱼、活兔,也有城中租户送来的酒、肉、盐、香、糕、饼、烛、帐、布、新钱,凡是过年能用到的东西都有人送。所谓礼尚往来,有送就有回,阖衙的官吏同僚,李茂都有馈赠,而同僚们对这位县令面前的红人自也少不了有馈赠,一增一减,李茂的居所仍旧堆成了一座小山。他把这些礼物分门别类后,或让青墨帮着发卖,或馈赠左右街坊,但大部却都到了薛戎家里。 薛戎为官清廉,虽是一县之尊,收的东西却不多,虑及州里许多地方都要打点,李茂就把自己收到的贵重物品和地方特产拿了出来,他开列了一份清单,又让韦氏做了补充,这才打发老顾和青墨一家家送去。 老顾既懒又好吃酒,吃醉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唠唠叨叨,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韦氏就跟李茂商量道:“曹州那边还是辛苦你跑一趟吧,让老顾去我着实是不放心。”李茂应诺,带上青墨和张栓、赵统去了曹州。 张栓和赵统是从宝鼎县带来的那十个挑夫中留下的,都是朴实、稳重、能干的汉子,来时路上与李茂相处融洽,又感薛戎待人厚道,李茂一劝他们便留了下来,现在后衙帮着薛戎处理一些家事。李茂雇了三辆骡车来到曹州,找了间客栈住下,按官职高低,关系疏亲,与张栓和赵统分配了任务,又打发青墨在客栈看守家伙,三人分头行动。 这日李茂将一份成武县特产和一盒首饰送往曹州城西的胡夫人处,胡氏是曹州刺史胡荣裕的妹妹,早年死了丈夫,带着儿子一直跟哥哥过活,兄妹关系情深,胡氏在胡刺史面前说话很有分量,许多人求胡荣裕办事都是走胡氏的门路。这样一个对刺史有影响的人,李茂自然不敢忽视。他跟韦氏道明缘由后,韦氏亲自挑拣了一副珍贵首饰让他带上。 胡氏见李茂长的高大魁壮、一表人才,心里喜欢,留着吃了一碗茶,打发管家送了他三个亲手烙的酥油饼为谢礼,这三个饼做的十分讲究,以头茬麦面作饼,以鲜羊肉、菜丁为馅,又灌了浓浓的酥油,精心烘焙而成,不仅真材实料,外表也十分好看,饼的两面都印有花纹,模子是胡氏自己刻的,雕工异常精细,当地官员富户无不以得这样一个饼而自豪。 李茂收了饼,谢过胡氏,出得门来。 天色已晚,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了雪花,李茂吃不惯太油腻的东西,遂将这三个饼藏在了包裹里,正思去找间饭馆解决一下肚子问题,冷不丁身后有人喊道:“茂华兄,久违了。” 回头一看,却见一人排众而出,向他打躬作揖,原来是州参军事张掖。李茂忙还了礼,张掖道:“茂华兄,兄弟要说你两句,来了曹州连个面都不露,太不够朋友了吧。”一天前李茂遣张栓给张掖送了份礼,李茂在州衙就张掖这一个熟人,这份礼就比常例要丰厚些。张掖心里一直惦记着此事,这才赶着招呼。 李茂赔礼道:“奉差办事,忙的脚不沾地,怠慢了张参军了。” 张掖道:“嗨,什么张参军,你我应该以兄弟相称,走走走,我请你喝酒。”这话正合李茂心意,二人来到曹州有名的醉仙居,掌柜王十味认识张掖,赶忙过来奉承。王十味世居曹州,醉仙居从祖上传到他手里已有四十年历史,在当地也算是声名赫赫。与李茂通了姓名,便道:“茂华兄难得来曹州一趟,这顿饭我请,尝尝本店的拿手好菜,出去广而告之,扬扬我的名。”站在门口吩咐了下去,李茂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张掖劝道:“都是自家朋友,王掌柜是个生意人不假,却也是个急公好义的好汉,将来你有什么事,只管言语一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茂哈哈一笑,心里却想: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八个字来形容一个商人合适吗,怎么总觉得这里面有点败家的意思呢。 王十味整备了醉仙居最有特色的几样菜肴,陪着李茂喝了杯酒,便告辞去招呼生意去了。李茂和张掖对饮几杯,聊了几句闲话,王十味忽然狂奔而来,神色仓皇,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张掖说道:“于麻子来了,带了城南关的一伙军将,不知受了谁的气,一进门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快过去帮忙劝劝吧。”醉仙居常向曹州州衙供应肴馔,都是由张掖具体操办,一来二往二人混的极熟,因此说话十分随意。 张掖吃了一惊,道:“八成又是为了地皮的事,行,你先去应付着,我这就到。” 打发了王十味出去,张掖拧着眉头跟李茂说道:“这个于麻子就是大名鼎鼎的于化隆,现任军府衙前兵马使兼曹州城南关镇遏使,以前一年也不来几趟,以后怕是要天天打交道,这人脾气暴躁的一塌糊涂,真是头疼!这回八成又是因为征地的事没谈拢,唉,前天在州院吃了一肚子气,我以为他走了,至少要翻过年才来,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又来,这不是明摆着找茬吗?” 张掖正没头没脑地唠叨着,猛然听得外面一声惨叫,二人忙出门查看,却见一个传菜的伙计抱着脑袋往外跑,碟子、碗从头上呜呜飞过,砸的噼里啪啦。 张掖脸色发青,脸颊上肥肉直抖,左顾右盼似有跑路的意思。此时王十味也抱着脑袋跑了出来,一把捉住张掖的手,哀求道:“天下大乱,救火,救火。”张掖被逼无奈,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跟了过去。李茂恐张掖吃亏也跟了过去。 这是醉仙居最大最奢华的一间包房,二十个人坐下来,仍觉得宽敞。来客是二十三名军将,半数身上都穿着铠甲,一个身材瘦高,面容僵硬的麻脸大汉端坐上位,左右各陪着一个戎装军将,其余的军将或坐或站,却是个个阴沉着脸。一个年轻的卑将正揪着一个白白胖胖的伙计,吹胡子瞪眼地训斥着什么,用的是当地土话,说的太快,李茂是半句也听不大懂。 张掖两腿打着颤儿飘进了包房,惨白的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他哈哈地干笑了一声,朝正座上的那麻脸大汉迎了去,似多年未见的亲人一般打躬作揖忙个不停。 麻脸大汉显然是认得张掖,也显然是不大待见他,张掖满脸堆笑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他也只是略略抬手回礼。 第032章 你不能把醋当酒喝 李茂悄悄问王十味是怎么回事,王掌柜哭丧着脸道:“据说是去跟济阴县谈军镇地皮的事,被人顶了回来,闷了一肚子气,就跑我这撒来了,你说我招谁惹谁了。唉,真是晦气。” 刚说的这,忽听“砰”地一声响,却见一个戎装军将立身而起,指着张掖的脸破口大骂道:“用得着俺们时就当老子供,用不着了就一脚踢开,这些年俺们帮你们曹州剿了多少匪盗,流了多少血,多少弟兄死了在这鸟地方?现今找你们要块地皮筑城安营,你们就推三阻四,都他妈的是什么玩意儿!” 军将骂完,掀翻了一张案几,杯儿碟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张掖强作镇定,拱手赔笑道:“尚将军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个……他……那个,有事好商量嘛。自家弟兄喊打喊杀的总不大好吧。”一个穿常服的军官出言讥讽道:“谁敢跟你称兄道弟,俺们高攀不起啊。”众人纷起附和。 张掖窘迫的满脸通红,讪讪道:“尹将军这话严重了,严重了。”一个矮壮的军将忽地窜上来,哈着腰歪着头盯着张掖的脸,嘻嘻笑道:“张参军既不嫌弃做俺们的兄弟,就请张兄弟赏个脸,陪俺们同去济阴县找陈明府把地皮的事给办了吧。”张掖双手乱摆,支吾道:“黄都头不要拿张某取笑,张某职卑位微,岂能做得了陈明府的主。” 众人哄堂大笑,唬的张掖心惊肉跳,满头的热汗擦怎么也擦不尽。 一个黑面络腮胡子军官将手中红漆酒碗恶狠狠地摔在张掖脚边,怒喝道:“他娘的,既然做不得主,你跑来干个屁!搅扰老子喝酒的雅兴,你吃罪的起吗?!” 漆碗在地上跳了一下,撞在了张掖小腿上,张掖吓得膝盖一软,就要跪下。斜地里却伸过一只粗壮的大手,将他稳稳托住,是李茂出手了。眼见这伙军将蛮狠凶霸,李茂暗中向前迈了一步,与张掖并肩而立,戒备着随时可能飞来的碗碟。 扶稳张掖,他朝座上的麻脸将军躬身施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将军在此饮宴,某等不便打搅,请恕擅闯之罪。”言罢暗暗给张掖丢了个眼色,张掖回过神来,忙举手辞道:“不敢打搅将军雅兴,卑下告退,告退。” 一个高高瘦瘦的白面军将伸手拦住二人去路,那人手托着一只漆碗,笑嘻嘻道:“既然来了,怎好就走,不该向于将军敬碗酒吗?”回身向那个白面伙计招招手:“上酒。” 伙计在桌案上摆开三只大海碗,抱起陶罐倒了满满三海碗。白面军将望着李茂和张掖,微笑道:“两位谁先来?”张掖舔了舔嘴唇,眉头蹙了起来,三大海碗酒足足有三斤,莫说他来醉仙居前已经赶了两个场子,即便是滴酒未沾也够呛。 李茂双手捧起一碗酒,面向高座上的麻脸军将,举过眉梢,咕咚咕咚吞下肚去,亮了碗底,又从容端起第二碗,如长鲸吞海,一时又亮了碗底。满厅军将见李茂如此海量,不觉面面相觑,白脸军将名叫桑容,因平素爱设计捉弄人,又有个绰号叫“桑小鬼”,他摆下这三碗酒水阵,存心就是要让李茂和张掖难看,这三只碗一只能盛一斤酒,连喝三碗而不当众丢丑的,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一个。 眼见李茂已经端起了第三碗酒,桑容喝了一声:“且慢。”他笑盈盈地夺了李茂的酒碗,将酒水泼在了地上,指着那个白脸伙计道:“把你们店里的成年老酒塞一碗来。” 白面伙计愕怔了一下,脸上便露出了哀求的表情,似在向桑容告求什么。“叫你倒酒,你耳朵聋吗?”那个脾气暴躁的黑面络腮胡子军将劈手薅住白面伙计的衣领,劈脸扇了一耳光,白面伙计嘴角流血,不敢违命,凄凄惶惶地从角落里抱过来一个坛子,揭了泥封,向碗里倒酒,因为紧张,他的手抖的格外厉害,酒水淋了满桌都是。 一股刺鼻的酸味弥散在空气里,李茂吸了吸鼻子,拧起眉头。 “这是醉仙居的祖传佳酿,喝了它,咱们就是兄弟。”桑容笑咪咪地将碗塞到李茂手里,四周忽然死一般的宁静,二十多双眼睛齐盯着李茂。白脸伙计倒酒时,李茂就觉察到这酒有些古怪,那股味不是纯正的酒香,倒像是未窖成的酸醋。现在碗捧在手里,酸味更浓,还真的是醋。他望了眼那个白脸伙计,那伙计满脸愧色,目光躲躲闪闪,不敢与他对视。 李茂心里忽然什么都明白了,这伙人憋着一肚子气而来,偏偏这个不长眼的伙计误把醋当酒搬了上来。在充满火药味的当下,这坛醋就像那一点火星,随时能点爆二十三颗响雷,把这醉仙居炸个底朝天。 没有犹豫,李茂一口饮尽碗中醋,醋是好醋,只是当酒喝,太酸,酸的透心。 喝完,他将碗底亮向麻脸将军于化隆,用袖子抹抹嘴,笑着把碗还给桑容。 “这酒味道如何?” “好酒。” “再来三碗如何?” “将军吩咐,岂敢不从。” 桑容盯着李茂的眼睛,李茂也盯着他,二人大眼瞪小眼,僵持着。 有人用指节在桌子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沉寂片刻,就有人敲了第二下,第三下,渐次敲击桌案的声响连成了一片,节律齐整而庄重。这是击节赞赏的声音,是对李茂的表现做出的肯定。 桑容最后一个加入击节者的行列,他用手指在桌案敲击了三下后,举起手来,击案声戛然而止。 二十二个军将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高座上的于化隆。 麻脸将军站了起来,背负着双手踱向李茂,问道:“我来曹州几次都没见过你,你是那衙的官员?” “卑下李茂,现任成武县捉金使,是流外吏员。将军没见过我,这不奇怪。” “捉金使?哼。”麻脸将军似听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他在李茂面前立定,两人个头相差不多,于化隆比李茂略瘦,看着稍显单薄。于化隆在打量李茂的同时,李茂也在打量他,这个人瘦硬、刚直、威严,典型的军人形象。 第033章 我要恭喜你 “明知是醋,为何还要喝下去?” 李茂道:“为息众将军雷霆之怒。” 于化隆回身瞟了眼那个缩头缩脑的白脸伙计:“出了这等篓子,不该责罚吗?”李茂道:“将军威严太甚,李茂一个局外人见识了将军的虎威尚且胆颤心惊,何况是他这个相关人,请将军原谅他的无心之失。” 于化隆点点头,淡淡地说道:“你既是成武县的捉金使,想必对成武县的地理民情十分熟悉,明日我去成武县,烦请你做个向导。” 李茂道:“遵命。” 于化隆对李茂的态度很满意,主动抬手送别,慌的李茂和张掖赶忙大礼回敬。 出了客房,那个白脸伙计扑通给李茂跪了下去,咚咚地磕了两个响头,说道:“小人崔让多谢捉金使搭救之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李茂忙搀扶起那伙计,笑道:“将军们心情不佳,发发脾气而已,不值得什么。”崔让道:“捉金使有所不知,这些驻军素来无法无天惯了,常违犯禁令入城吃酒,吃醉了酒就闹事,打伤人那是家常便饭,上个月我们这里就有个伙计让他们打断了腿,至今还躺着起不来呢。” 正说着话,一个管事冲过来,指着崔让的鼻子骂道:“还闲在这磨牙,都火烧眉毛啦,还不快去搬酒!”崔让不敢停留,说声告退匆匆忙忙地跑了。 张掖望着崔让的背影,摇摇头,叹息了一声,笑着跟李茂说:“你看他今日落魄,可人家以前也阔过。他本是清河崔家登州房的嫡长孙,从父母手里承继了十万贯家资,守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去学人家跟海外做生意,业务不精,用人不察,吃了小人的哄骗,没几年就把祖业败个精光,没脸在登州待下去,这才搬到曹州来,又丢了盘缠,无依无靠的流落在街头,我见他可怜才养他在这,可你看看,干啥干不成,竟能把醋当酒往上送,也活该他倒霉,碰到这伙杀神。” 唠叨了一圈,张掖向李茂打躬说道:“茂华兄我要恭喜你啦。” “喜从何来?” “这不明摆着的嘛,你想想看,若是新军镇建在了成武,你老兄可不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李茂听的云里雾里,一脸的茫然。张掖进一步解释道:“你或许还不知道,近来有传言说朝廷要把淄青道一分为四,淄、青、登、密、莱、齐、郓、兖八州为一道;把曹州划给汴宋,在汴州建宣武军节度使;把濮州划给郑滑,在滑州建义成军节度使;海州、沂州划给徐泗,建武宁军节度使,治所在徐州。唉,怪只怪咱们淄青太大太富庶啦,朝廷里总有些人要找咱们的茬。” 李茂眉头一皱,心里并不十分相信,李氏经营淄青五十余年,根深蒂固,李师古任节度使后,广积财货,训练士卒,势力正旺,其不反叛朝廷,朝廷已念阿弥陀佛,怎还会主动来挑事?只是虑及初来乍到,对内情不了解,李茂也就没有争辩。 张掖见李茂不说话,心中得意,便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你想想看,若曹州被划给宣武军,于化隆想在曹州新建军城那岂非痴心妄想?耗费了大量的财力、物力、心力把新城筑起来,到时候朝廷一纸公文,却给别人做了嫁衣,不仅城没了,弄不好还要贴上几千军队,这等蠢事谁愿意去干。” 说到这,李茂打断了张掖,微笑道:“张兄这是前话吞后话了,既然他在曹州受人掣肘建不成,去成武县又有何用,成武也是曹州治下,只要郓州不放行,我们又岂敢造次。” 张掖道:“不然,成武县早年是归兖州管辖的,划归曹州名下不过十年,果真是要拆分淄青的话,兖州大可以把成武县再要回去嘛。那时成武县境内的这座新军城就是最好的说辞!我敢担保只要于化隆肯把新城建在成武,郓州那边一准就能答应。” 李茂点点头,张掖这番话倒也入情入理,却又道:“我有一事不解,于化隆既然是衙前兵马使,应该是相公的亲信才对,在这等大是大非面前为何会猜不透上官的心意?” 张掖微微一笑道:“他是衙前兵马使不假,却不是节度押衙,咱们淄青的规矩是无论文官武将名前不兼押衙者那就算不得亲信。他这个人嘛本事是有的,就是出身有些不大光彩,他原来是个海盗……” 从张掖口中李茂得知于化隆原本是纵横于东海之上的一个海盗,以密州为基地,向东寇掠新罗、日本,向南寇掠海州、扬州,向北则延伸到辽东一带。后被李师古父亲李纳用计困于密州,不得已归顺朝廷,李纳将其所部整编为淄青清海军,任命于化隆为兵马使,专门清剿沿海海盗。于化隆善于用兵,又出身海盗世家,对付海盗自有过人之处,十余年间或剿或抚,把淄青沿海的海盗收拾的服服帖帖,这是他在淄青的立足之本。 这两年淄青境内的海盗基本肃清,清海军也在剿匪中日益壮大,拥众超过万人,成为淄青境内唯一一支能与平卢军分庭抗礼的外镇军,这引起了李师古的不安,两年前李师古用了一顶衙前兵马使的官帽将于化隆拘在了郓州,动手裁减清海军。 于化隆自然不愿意束手待毙,暗中唆使清海军“怠工”,致使沿海的海盗又死灰复燃,朝廷降旨严斥李师古谎报军情,弄的李师古十分难堪。 几轮交手后,二人达成妥协,李师古答应放于化隆回清海军,以衙前兵马使的身份兼任曹州城南关镇遏使。于化隆则同意将清海军进行一次大瘦身,兵额从一万减少到四千,并从密州调防曹州。清海军擅长海战,弃船登陆,战斗力受到极大遏制,对李师古的平卢军便不再具有威胁。 曹州城南关本来只是一个戌堡,地方狭小,城防破败,根本无法屯驻四千大军。于化隆便提出在曹州新建军镇,理由合情合理,李师古不便拒绝,但围绕着选址问题二人却又开始了一番角力。 春末夏初时节,于化隆与淄青节度判官李公度、节度参谋贾直言来曹州考察筑城地点,三人各看中一块地皮,于化隆看中的地皮位于济阴县城东的曹南山,贾直言看中的地点位于成武县的苏晓渡,李公度则看中了曹州城西北南华县的大牙山。三人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回郓州请节度使李师古决断,李师古派族弟、节度巡官李谊到曹州来实地查勘,李谊倾向于把新城建在曹州城东的曹南山。 不过与当地官府见面会商此事时,济阴县却哭起了穷,称府库空虚拿不出曹南山下的拆迁补偿款,要军府拨付拆迁款。曹南山下需要动迁的居民有三百户,拆迁款无疑是笔很大的费用,李谊坚持不肯,会谈无果而散。 在济阴县受挫后,于化隆转而主张把城建在南华县,地方官员倒不哭穷,而是暗中鼓动大牙山附近的百姓起来反对,上千百姓堵在路上要求考察的军将补偿被马蹄踩坏的麦苗,态度十分恶劣,两方骤起冲突,彼此都有人受伤。 郓州以军民不和为借口否决了在南华县建城,供于化隆选择的只剩下成武县苏晓渡一地,这是贾直言中意的筑城地点,于化隆并不满意,新城选址问题就此搁置。 入冬后,郓州盛传朝廷要拆分淄青,于化隆觉得脱离李师古的机会到了,这才又火急火燎地跑来曹州活动,想尽快把新城选址的问题定下来,他带着满满几大车礼品去见济阴县令陈虎,好话说尽却碰了一鼻子灰,随行军将盛怒之下锤碎了陈虎的公案,陈虎也不甘示弱,叫齐满衙捕快,又调来土兵,双方百十号人持械对峙,闹的剑拔弩张。若非曹州司法参军汪洵及时赶到调解,险些酿成火拼之祸。 张掖官虽不大,却是曹州刺史的亲信,有机会了解这些内幕,他喝了几杯酒后嘴上就没了把门的,加之他本性轻佻爱显摆,倒让李茂了解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内情。 第034章 好运要来你挡不住 弄明白了这一节,李茂说道:“苏晓渡那地方我知道,除了距离兖州近,其实并不适合筑城,别的不说,苏晓渡乡只有八百户,四千军马驻扎在那,吃穿用度都成问题。” 张掖听了这话呵呵一笑,道:“适不适合筑城不是问题,距离兖州的远近才是关键,一个心生去意想走,一个心生猜忌却又抓着不放手,你说争到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把你晾在荒郊野地里,给你自在,但你想走,门都没有。” 李茂道:“这倒也是,不过军政两条线,他去成武县筑城与我扯不上关系吧。”张瑶摇手道:“不然,军队里头讲究山头、派系,他在成武县筑城,没有地方的协助如何能成事,循惯例是要从当地官府里抽调一个熟悉当地情况,有人脉,能干事的人过去做走引使。这个人他绝不希望与郓州有什么瓜葛,必须是个底细干净的人,最好是个初来乍到像茂华兄你这样的人,所以我说茂华兄你的机会来啦。” 稍顿,张掖又道:“他这样的人自视甚高,两眼长在头顶上,他若对你没点意思,岂肯跟你说话?你忘了临别之际,他还主动抬手送你来着,休要小看这一举动,在整个曹州除了胡使君没人受的起他这一抬。有了这个铺垫,你只要跟他稍示亲近,眨眼间就是袍服加身,走引使是军府的差使官,向来由幕职充任,他要拉你做走引使,就得先请郓州辟你为幕职,吏员入幕,府主循例是要给你请官的。茂华兄,你说,这样的好事不值得恭喜吗?” 这一说李茂不觉有些心动,人们常将“官”“吏”两个字连在一起,混在一处,但实情是官吏的身份、地位是相差很大的,官掌政务,对事有权做决策,吏只有具体事务的执行权,一个高高在上发号司令,一个辛辛苦苦埋头干事,地位相差悬殊。 就拿他现在充任的捉金使来说,表面看风光无限,实则事无巨细都要向薛戎禀报,自己做不了任何主,只是薛戎对他比较信用,才赋予了他一定的决策权,否则他也就是一个跑腿办事的小角色。 李茂自知自己一无学识,二无军功,三无家世背景,薛戎再重用他,他也只是一个吏,想越过官与吏之间的那道鸿沟真是难于登天! 而今在不经意间改变人生命运的机会就来了,这让李茂一时有些恍惚,他在心里再三叮嘱自己:天赐良机,可得紧紧抓住,抓住了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二日一大早,他就赶到城南七里的城南关去接于化隆。 几番碰壁后,于化隆也认清了现实,跟李师古斗,他还不够实力。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得先与郓州方面达成妥协把城建起来,有了这座城自己才有本钱跟郓州讨价还价。于化隆穿了身便装,骑着一匹健硕的河西马,那马皮毛油滑水亮,缎子一般。与他同行的两个军官,一个叫尹牧,现任清海军副兵马使,因为兵马使是李师古的人,且已被架空,尹牧便是清海军的实际当家人。另一个则是昨天逼李茂喝醋的“桑小鬼”桑容,他是于化隆的随军,地位类似于后世的警卫队长。 同行的还有一个儒雅的文官,姓文名书丞,是镇南关的城局使兼粮料判官,也是于化隆身边最亲信的谋士。除此之外,还有六个精悍的护兵随行警卫。众人一色都着平民打扮,但那一身精悍的勇武气息,还是彻底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十个人带了十二匹军马,多出的两匹马,一匹是于化隆的备马,另一匹是给李茂骑的,到成武县这三个月里李茂已经学会了骑马,虽然骑术一般,但骑马赶路不同战场厮杀,李茂还是能应付的来。 昨日和张掖分别后,李茂就交代青墨和张栓先回成武县向薛戎禀报于化隆将到成武的消息,而留赵统一人在曹州城分发剩下的几份礼品。 成武县城距离曹州约一百里,苏晓渡在县城东北六十里外,于化隆一行绕城而过直接去了苏晓渡乡,一百六十里地跑下来,李茂的嘴唇咬的见了血,浑身的骨头也颠的像散了架,这一路他是咬牙切齿强忍着才勉强没掉队,说是向导,却每每落在队末,思来常觉惭愧。 从苏晓渡庄向北走三里地就是草湖,向西北走五里则是一片低山丘陵,山丘上葱葱郁郁长满了杂树灌木,于化隆打望着那片低矮的丘陵,问文书丞:“此地如何?”文书丞手拈三绺须,眯着眼睛打量了一圈周围地形,说道:“此地依山含水,视野开阔,西北通濮州,东北接兖州,东南与徐州、宋州相接,向西则是曹州首县济阴,山丘上杂木可充柴薪,草湖水面平阔可以练水军,入秋后湖底可以牧马,过冬的草料也有了。筑城驻军乃是十分恰当,只不过……只不过……此处地理偏远,征调民夫怕是不易。”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人人都知道文书丞不满意的是什么。苏晓渡什么都好,就是离兖州太近,摆脱不了李师古的钳制。 于化隆仔细询问了苏晓渡乡的情况,对有多少居民,能征集多少民夫尤其感兴趣。李茂早已做足了功课,回答起来信心十足,在简要介绍了苏晓渡乡的概括后,又答道:“苏晓渡乡有百姓八百二十三户,人口四千三百人,成年丁夫九百四十人,半男和健妇一千两百人。以此为圆点方圆五十里内有民户约一千三百户,人口六千人,丁夫约千二百人,半男健妇约一千七百人。” 于化隆对李茂能答出如此精确的数字十分满意,他对尹牧、桑容说:“与其像个无头苍蝇到处碰壁,不如就选定这吧,年内把关节打通,开春就动工。”尹牧沉吟道:“若按照兵部和工部批复的筑城方略来筑城,怕是要五千民夫干上一年才能完工,就算把方圆五十里的人都召集起来,尚缺近四千人,怎么解决?” 桑容斜眼望着李茂,不怀好意地说道:“民夫怎么解决是地方官要操心的事,咱们只管筑城。捉金使,你说呢。”李茂道:“若新城定在此处,地方必鼎力相助。”文书丞夸张地喝了声彩,尹牧也啧啧称赞。于化隆略一思忖,便下了决心,他目光炯炯地望向李茂:“你负责从地方征调一千男女,不足的人手我们自己来。” 李茂脸颊一热,心里通通直跳,忙施礼道:“将军抬举,本不敢推辞,然李茂只是一介小吏,这征调民夫的事,将军是不是与薛明府商议一下?”于化隆道:“不必了,我回郓州就呈请相公辟你为走引使,勾连军政,为我营建新城出力。”桑容道:“哈,走引使,这可是差事,至少是个九品官。” 李茂没理睬他,向于化隆深施一礼,道:“多谢将军栽培,卑下定不辱使命。”于化隆满意地嗯了一声,翻身上了马。李茂吃了一惊,忙也往马背上爬,两条腿僵麻的像根木头,待他爬上马背,一行人早已走出去半里地。 李茂左赶右赶,总算在成武县城外追上大队,他气喘吁吁地说道:“请将军入城歇马,成武县好尽地主之谊。” 于化隆道:“时近年关,还有许多关节要打通,恕不能入城拜会薛明府,待来年开春,某再登门拜谢。”文书丞则叮嘱李茂:“筑城一事尚属机密,还请茂华守口如瓶,免得横生枝节。”桑容则靠向李茂,耳语道:“那块地并非是无主之地,你可筹点钱将这地皮买下来,将来倒手倒卖给郓州,过手就是万贯利,这样的钱不赚白不赚。”说完促狭地朝李茂眨眨眼,拨马大笑而去。 第035章 高,实在是高! 藩镇职官分作两大系统,一个是州县的职事官系统,一个是使府幕职系统。州县官由朝廷任派,刺史及五品以上上佐(别驾、司马、长史)选任权归中书门下,五品以下判司、丞、薄、尉之类归尚书省吏部管。使府的幕职则由府主(观察使、节度使等)自行辟署,有资格进入幕府成为幕职的人一般有三类,一是现任官员,二是获得做官资格的“有出身人”和考满待选的“前资”,三是吏员或布衣。 府主辟署的幕职需要呈请朝廷核准,并不能随性妄为,而朝廷选官自有一套完整的制度,故而这三类人中以前两类最为常见,布衣或吏员入幕的难度相对较大。 府主辟署幕职既可由府主自己发起,也可由其他人根据需要建议或推荐,于化隆为推荐李茂做走引使,专门呈文至郓州节度使府,却如泥牛入海,一连十余日不见回应。于化隆有些心急,遣桑容私下前往节度使府打探,桑容托了几个熟人才打探到,原来是幕府的掌书记这几天告假在家,非急、重公文都淤塞在案头,没有到李师古手里。 桑容找到和自己相好的押衙李雅城,求其帮忙将公文及早呈递李师古。李雅城满口答应下来,送走桑容后,便去求助舅舅贾直言。贾直言三十出头,美髯及胸,面色温润如玉,素以足智多谋闻名于郓州幕府,闻听了此事后,淡淡一笑道:“此事我已知道,节帅若召我议事,我会见机说起。” 打发李雅城出去不久,有节度随身来传贾直言往节度内堂议事。贾直言不敢怠慢,整了衣冠,随节度随身官穿过角门去了内堂。 节度使府有公事堂三座,最大的一座称为大堂,别称“军府”“帅堂”或“虎威堂”,用以处理军务大事,非遇大典或公议大事一般不开。大堂之后为中堂,是节度使的日常办公地点,俗称“判事厅”,节度使在此接见内外官员,处理日常公务,因为节度使兼职甚多,军政事务极其繁重,故中堂前的左右厢房里设置了若干辅助机构,以协助节度使处理公务,幕僚们来来往往,显得十分繁忙。 判事厅之后还有一座大堂,俗称“内堂”,是节度使的私人书房,左厢房为掌书记房(秘书室),右厢头间是押衙随身官房(警卫室),其次为茶厅(侯客室)。内堂警卫森严,非心腹亲信不得入内,有资格到内堂见节度使的官员和幕僚,整个淄青寥寥数人而已。 贾直言以密州诸城县丞辟署为节度幕府参谋,平日都在判事厅前走动,到内堂来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李师古身材挺拔,健硕如豹,久居上位,气度威严,淄青将吏畏之如虎。他年纪虽不过三旬,做节度使却已有十年之久。 贞元八年,淄青平卢节度使李纳暴病身亡,年仅三十四岁,淄青将吏公推其子李师古为留后,上表请授节钺,不久诏为右金吾卫大将军,充本军节度使。 贾直言大礼参拜,李师古虚作搀扶,笑道:“不羁无须多礼,坐,用茶。” 贾直言年轻时自号“不羁先生”,李师古不称他的表字却称他年轻时的绰号,让贾直言的心里暖洋洋的。 贾直言呷了口茶,主动问道:“未知相公唤学生来有何吩咐?” 李师古道:“进奏院刚有消息传来,圣上将某人贬黜出京,拆分淄青的企图就此落空,淄青十二州得以保全无恙。” 贾直言起身说道:“圣主天纵英明,可喜可贺。” 李师古笑道:“某人不过是头嗡嗡叫的苍蝇,本也不惧他能翻起什么大浪。我恨的是你把心窝子掏给某人看,他还是跟你离心离德。” 贾直言明了李师古的心思,更知道后一个“某人”指的正是衙前兵马使于化隆,他早料到李师古会就此事征询他的看法,因此是有备而来,不过他仍旧思忖了一下,这才字斟句酌地说道:“孤山镇是用我淄青的财赋所建,清海军是大帅麾下军马,城镇建成后,大帅理当派人镇抚,此乃天经地义,料某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李师古点头赞许道:“这话说的在理。这样,元朗,你跑一趟成武县,替我看一看。” “请相公放心,学生一定好好地看一看。” 李师古对贾直言的回答很是满意,此地虽系内堂,但有些话还是不便说的太明。他爽朗地笑了笑,抚弄着硬扎扎的胡须,忽然问道:“孤山镇那边荐了谁做走引使?”贾直言道:“是一个叫李茂的吏员,刚随新任县令薛戎从河中过来,正任捉金使一职。” 李师古道:“能干捉金使的,本事想必不赖。”贾直言道:“未必多能干,但必是县尊心腹。”说完就问李师古的随身官高沐:“静生告假回来了没有?”李师古的掌书记陈静生是齐州有名的才子,才高八斗,做得一手锦绣文章,为人却有些书生意气,受不得委屈,前日因与李师古意见不合,愤而托病告假回乡。 高沐答:“尚未回来。”贾直言沉吟道:“于将军去曹州也有十来天了,以他的急躁脾气荐书八成是到了。学生这就去书记房问问。” 外厅一个方面大耳的牙将闻言笑道:“先生但坐,某去问问。”不过片刻,那牙将即将于化隆的荐书拿来,李师古看过一遍,交给贾直言,说:“这小子救过县太爷的命,还在怀州莫可渡协助官军抓过盐枭,了不起呀。这样吧,元朗,你即刻下辟书,辟其为节度随身官,再拟个文去兵部,请授他一个……金吾司阶。” 贾直言吃了一惊,提醒道:“金吾司戈是正八品下,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吏员,这……是不是太高了点?“ 李师古微笑道:“非常时期嘛,就不要计较官品高低了。” 贾直言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过来,李师古的这顶八品官帽实在是妙用无穷,既给了于化隆一个天大的面子,又不动声色地在清海军内部布下了一颗钉子。 中唐以后府兵制名存实亡,十六卫大都成了摆设,卫军官职多用于标识身份和作为迁转之资的带官,司戈本是大将军的随扈,李师古的本官就是右金吾大将军,奏请一个司戈在身边也算是合情合理。正八品的官阶对一个吏员来说已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受了人这么大一个恩惠,他李茂岂能不感恩戴德? 贾直言瞄了眼身材高大的李师古,心里赞叹道:高,实在是高。 第036章 筑一座千年之城 淄青与魏博、幽州、成德并称河朔四强镇,实力雄厚,独立性很强,朝廷对四镇一向优抚有加,李师古正儿八经地向朝廷举荐一名正八品闲官,朝廷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兵部正式行文淄青,授李茂正八品下右金吾卫司戈,牒文和告身走驿传到淄青,随之一起来的还有一套八品武将袍服和甲胄军器。 李师古派了一个孔目官随同贾直言一起到成武县宣读任命,将告身官凭、袍服军器颁授给李茂,在此之前,节度使府已经派人给李茂下了辟书,辟其为淄青平卢军节度随身官。 节度随身官是李茂在淄青平卢军节度使府的幕职,右金吾卫司戈则是他的带官,但实际上他既不用在右金吾卫当值,也未曾去过节度使府,在军府(节度使府因为管军,俗称军府)辟其为节度随身官的同时,又下了一道军令,命其暂充孤山镇走引使。 孤山镇走引使是李茂眼下的差事,也即使职,使职是为差使做某事时临时设置的官职,属于临时设官,既无品阶也非常任,有事则设,事毕则撤销。节度使、兵马使之类起初也是临时设置的使职,经过漫长的岁月演变后才成为常设官,即便如此其使职的属性也没有消失,譬如节度使和兵马使并无具体官阶,判断其地位高低须看本身带官,李师古起家时朝廷授为右金吾卫大将军,官阶正三品,此后又不断加官,不久之前又带平章事衔,跻身使相行列,成为大唐镇抚地方的宰相。 李茂接过盖了兵部大印的正八品下右金吾卫司戈告身,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当了官?还是个正八品? “这是真的吗?你打我一巴掌,看看疼不疼。” 芩娘对这个无理要求回之以嘻嘻一笑,然后她狠狠地在李茂的胳膊上拧了一下。 “嗳哟,疼,疼。”李茂大叫起来,疼在胳膊上,甜在心里。 芩娘掩着嘴咯咯地笑个不停,眉毛曲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看来是真的,我真的做了大唐的官,官,我竟然还能做官,这可真是皇恩浩荡哇。”李茂把官凭、袍服供在香案前,看了又看,宝贝的不得了。芩娘整备了香烛,劝李茂向长安方向拜三拜,答谢天子的恩德,向郓州方向也拜了三拜,以谢节度使的辟署之恩。李茂依言拜了几拜,顺道也向孤山镇方向拜了拜,举荐他的是于化隆,做人可不能忘恩? 来成武县的第一个年,李茂过的热热闹闹,喜气洋洋,新官刚上任,仇家没有,巴结的倒是不少,到处吃请却不必请别人,这等日子还真是神仙般的好生活,不过好景不长,一开春,苏晓渡营建新城的工程便正式拉开了帷幕,从此成武县多事,李茂也从神仙坠落凡尘,做了个脚不沾地的走引使,在苏晓渡和县城之间疲于奔命。 孤山镇走引使的具体工作一是联系地方征调民夫,二是处理工程外围工作,理顺军镇与当地的关系,理顺军镇与州县间的关系。苏晓渡地理偏僻,民风淳朴,与军镇相安无事,难的是处理与州县之间的关系,征地派夫,要钱索粮,都是十分头疼的事。 支撑李茂不辞劳苦地干下去的动力有两个,一步登天的鼓舞是一个方面,忠人之事、勤勉克己、尽善尽美的职业素养才是支撑他的关键。薛戎对李茂自然是全力支持,征地派夫上尽量给予方便,钱粮转运上也大开绿灯,又专门派了一个录事权摄捉金使一职,除大事外,日常工作一切由录事处置,不必李茂操任何心思。 成武县阖衙官吏对李茂也是全力支持,这倒不是说他们有什么大局观,实在是走引使这差事是个地地道道的苦差事,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了的。那些骄兵悍将一个个比爹娘老子都难伺候,一个不如意丢官罢职是小事,能不能全身而退都在两说之间,如今有李茂顶在那,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若是李茂顶不住了,指不定这倒霉差事落在谁头上呢。 对在成武县修筑新军城这事,各方反应不一。对成武县官方来说,这件事自然是弊大于利,军镇与县平级,军政互不干涉,军人犯法自有军法处置,军人家属犯法理应由地方处置,但在实际操作中,军属犯法常由军镇自行处断,地方无权干涉。 这势必将极大地削弱成武县衙的权威和影响,不仅如此,军镇一旦建成,凭借巨大的人口优势,很快就会形成一个新的集贸中心,这势必将削弱业已凋敝的成武县工商业。 但当地百姓和商户却不怎么看,在他们看来新城建成对成武县有益无害,至少是利大于弊。首先,驻扎在新军镇的军人是正规的朝廷官健,待遇不错,四千官健加上随军家属,上万人的吃喝用度,这是多大的一笔生意?其次,孤山镇一旦建成,去往郓州、兖州的旱路有望打通,这对促进成武县商业无疑是个利好。 此外,有军镇这面镜子,成武县的吏治风化也将会有所改观,原因很简单,成武县里的那帮赃官污吏若再敢像以前那样胡作非为,百姓们大可抬脚去投奔军镇,花点小钱寄名军籍其实是件十分简单的事。 喜也罢,忧也罢,赞成也好,反对也好,不管成武县人怎么想,新军城的营建工程还是如期动工了。 新的军城命名为孤山镇,城建在一座小山丘上,山丘呈梭形,西北高阜,斜向东南逐渐低洼下去。建设新城前,先动员了三千丁夫将整个小山丘削平,切形成一个梭形的台地,再沿着边缘用青条石砌墙。台地西北一面高出地面约六丈,削切后形成一面自然的石墙,只须用青砖砌一道斜护墙防止土石崩落即可。 其余三面都需要重新筑墙,规划中的城墙平均高四丈八,底座厚两丈二,与西北广泛采用的版筑法筑造夯土墙不同,孤山镇的城墙采用垒砌法和版筑法相结合的新式筑造工艺,筑造砖石复合城墙,这种城墙不仅坚实无比,且耐风雨侵蚀,在没有人为破坏的情况下,雄立千年也不会歪斜坍塌。 第037章 流民多了也不怕 砖石复合城墙的筑造工艺十分繁复,造价奇高,先以长四尺,厚一尺,宽两尺的青石条筑成高六尺的基座,再用青砖砌外墙,用胶泥混合小石子压制而成内墙芯。 胶泥以黄泥为基本原料,掺杂石灰、青木灰、海草泥、糯米浆等配料混合而成。制作胶泥的师傅是于化隆从南方高薪聘请来的,制作糯米浆的工艺被这些师傅视为最高机密,严格保守,配制材料都在封闭的席棚里进行,席棚外站满了军将,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加了糯米浆的胶泥阴干之后黏合的效果不下水泥,斧劈刀砍,丝毫无损。 用胶泥粘合剂筑墙并不在原来的规划中,苏晓渡地区是沙土地,制作胶泥的黄粘土必须从四十里外的兖州运来,耗资十分巨大,工程预算因此激增数倍。于化隆一面与李师古讨价还价,要求增加预算,一面将做海盗时累年积攒下来的财富变卖了用于筑城,这才保证了工程没有停工。 开春之后,成武县的天空就像被撕开了一条口,雨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成武县南部十几个乡和邻近的宋州、徐州、兖州境内十几个县同时受灾。 涌入成武县城内的流民日渐增多,义仓之粮储备本就不足,又因管理不善,账实不符,所亏甚多,即便尚书省户部批准赈济,也远远不够,更何况公文往复费日良多,根本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流民衣食无着,挨门挨户乞讨搅得街坊不宁,小偷小摸的行为也日渐猖獗,当地居民不堪忍受,常与外来流民爆发冲突,每日都有人在冲突中受伤。成武县衙捕快日夜不停地巡警街面,境况亦无丝毫好转。 薛戎对此深感忧虑,与同僚一番计议后,准备在城外开设粥棚,把城里的流民引到城外去。那日李茂恰在城中公干,听闻此事,劝薛戎道:“兖、徐、宋三州共有十几个县受灾,灾民数以万计,秋后大荒已成定局,朝廷诸公昏昏,地方报喜不报忧,这个时候兄长设粥棚向四方施粥,端的是凶险万分。” 薛戎吃了一惊,眉头一皱,已经明白过来,各县饥民数万人,若闻成武县设置粥棚,那还不都涌过来?就算成武县有座粮山也得被吃空。他叹息了一声道:“虽然如此,我又岂能见死不救,任由百姓死于饥寒而不顾。”就问李茂是否可以从孤山镇借些粮食。 李茂道:“郓州对孤山镇营建卡的很紧,用一文钱拨一文钱,从来没有结余,加之又更改了筑造工艺,现在清海军全是靠吃老本在顶着,哪有多余的粮食拿出来。”说到这,李茂眼睛一亮,道:“孤山镇工程进度缓慢,概因民夫不足之故,兄长何不把义仓和筹集到的粮食借给孤山镇,由孤山镇出面从饥民中招募青壮务工?” 薛戎一想,不觉大喜,这样一来孤山镇有了充足的民夫,而流民中最活跃,最好闹事的青壮一旦被抽走,剩余的妇孺老弱,就不怕他们再酿民变。 想到这,薛戎不觉感慨,自己身在局中,为形势所迫,难免有考虑不周之处,可恨的是崔力、冯布这些人精中的人精,明明能看破这里的弊端,却作壁上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火坑里跳而不吭一声,官场险恶,莫过于此。 薛戎怀着一股恨意,当即召集阖衙官吏,下令撤回去城外设置粥棚的人,在城里城外设置六个招募处,阖衙官吏分片包干,任务到人,全力帮助孤山镇工地招募壮健劳力。薛戎的态度从来未有的强硬,独断专行的作风让李茂也感到吃惊。 六个招募处,五天之内募选了三千人,由县里捕手和土兵带队,分批开赴孤山镇工地。孤山镇工地一直为民夫不足困扰,见这么多精壮劳力加入,乐得实际主持孤山镇营造工程的清海军兵马副使尹牧合不拢嘴,在不同场合夸赞李茂能干。 不过这一举措虽然大大加快了工程进度,却也使得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工程预算更加吃紧,不仅民夫的报酬无法按时兑现,就连李茂承诺的一日三餐的伙食供应也无法兑现。 清海军营造将尚何来性情凶暴,民夫稍有懈怠即拿皮鞭抽打,民夫畏他凶狠,敢怒不敢言,私下里将火都发在了李茂头上,李茂的走引使幕帐数度被围攻,更有那爱打黑拳的半夜伏击上厕所的李茂,不过手段不够高明,不但没打倒李茂反被李茂一通暴打。 事发之后,尹牧给李茂派了四个精悍的护兵以策安全。 粮料判官文书丞每日为粮料不足而忧心,一日对李茂说道:“郓州款项迟迟不肯下拨,长此下去恐生变乱,走引使是否有法就地筹粮以济燃眉之急?”李茂道:“成武县能一次性拿出千石粮食的不超过五家,苏晓渡的苏贵是一个,不过他家早已被掏空,剩下的四家中除了两家粮商,就只剩苏女乡的苏振、苏东兄弟。” 文书丞道:“我听说这两个人一个赛似一个精明吝啬,指望他们拿出粮食……哼,无异于与虎谋皮。” 李茂道:“流民若起,他苏家又岂能独善其身?军镇买他的粮等于给了他一张护身符,他若不识抬举,将来休怪军人救援不及。再说,他的儿子不是在御史台做监察御史吗,家乡遇灾,乡民流离失所,他老父却囤积居奇,他的脸上就好看么,若让人参上一本,仕途只怕堪忧。反之,他若肯拔出一根毛来做做善事,军镇联合县里上奏朝廷为他请求旌表,于他儿子的前途也是有莫大好处的。精明吝啬往往最理性,小算盘一拨弄开,或许就肯了。苏女乡那我去跑一趟,只要他肯掏出三瓜俩枣,咱们就大力旌彰,看他盛名之下何去何从。” 文书丞手捻三绺须,手点着李茂笑道:“你呀,你呀,这主意嘛,嗯……甚好,就这么办!把他架在火上,看他如何?” 去苏女乡必经过成武县,得知李茂来,薛戎特意从前衙赶回后堂,见面就道:“前日心与去城外拜望定陶夫人,说起了你的事。老夫人说济阴县的郑长诗家有位小娘子正待字闺中,八字和你甚合,人品、容貌、性格也都是极好的。郑长诗做过一任汝州司户,郑家在济阴县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姓,你们若凑成一对倒也挺般配。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官要做这婚姻大事也要考虑考虑嘛。” 第038章 我不娶妻 心与是韦氏的乳名,薛戎在李茂面前从来都是直呼妻子的乳名,以示亲切。 李茂起身谢道:“功业不成何以家为,我才做上这走引使就忙着成亲,让人怎么看呢,还是等等再说吧。” 薛戎把头直摇:“好女子岂是能等得的,机会稍纵即逝啊。” 李茂笑道:“等不来便是无缘,无缘又何必强求。” 薛戎摇摇头叹息道:“罢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了,做了官瞧不起乡下人了,怎么,还念着黄河船上的那位小娘子呢。” 薛戎这本是句戏言,却拨动了李茂的心弦, 田萁,想到这个名字李茂的心里不觉一阵悸动,是啊,人生在世娶妻就应该娶那样的妻子,浑浑噩噩的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交代了,实在是有些心不甘。 自有了芩娘后,李茂一度以为自己有了这场缘分后就不该再去奢求其他什么,虽然大唐律法明文禁止将妾扶成妻,强行为之,男女双方都要受罚,但在李茂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能给芩娘一个妻子的名分,能让她做妻子的实惠,这又有什么不可。 但很快李茂就知道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不只是说说而已,到了一定年龄有能力而不娶妻者,就会被世人视为异类,遭受无穷无尽的歧视和质疑。 人毕竟是生活中社会中,一个被社会尤其是主流社会抛弃的人,生存尚且艰难,又谈何发展。 芩娘也在背后逼迫他早日娶妻生子,完成接续李家香火的光荣使命。芩娘可以使些小手段巴结他,讨好他,俘获他的心,却绝不敢对正妻的名分有丝毫觊觎,自己的男人若迟迟未婚,她这个做妾的会被人认为野心太大,妒心太强,控制欲太甚,用心太歹毒,是个狐狸精变化而来的怪胎,巨大的道德舆论压力能活活将她压垮。 背负着这样的压力,芩娘就不止一次在李茂面前唠叨着催促他早日成婚,就差没跟韦氏联手把李茂给卖了。 现在李茂也想通了,入乡随俗,既然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为了生存和发展起见还是先顺从它,有了芩娘后再娶一个女人在他心里已经不是障碍,现在的障碍是他还不能接受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不认识,甚至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做妻子。 中唐以后社会日渐开放,名城大邑里男女交往已无禁区,但在这个封闭的小县城里,相亲之类的事情说起来还是挺荒唐,稍有身份的人家是不会让自家女儿抛头露面给个陌生男人挑挑捡捡的,这太荒唐! 而在李茂看来,让他和一个素未谋面,彼此间丝毫不了解的人成亲那才是真正的荒唐,这也是他婉言回绝薛戎的原因。 出门的时候,李茂又一次想到田萁,虽然相处只有一天,她的音容笑貌却已铭刻在心,若娶她为妻,或许还算是一桩良配。只是…… 李茂很快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自己如今虽然是官了,还是个正八品,可仍旧没有摆脱癞蛤蟆的宿命,黄河船上遇到的姑娘对他来说还是飞的太高太高,或许有一天他也能飞的和她一样高,可那时她的身边必定已有伴侣了吧。 薛戎说的对,好女子是等不起的,高傲的白天鹅有什么理由去等你一个癞蛤蟆呢。萍水相逢,一见钟情这种事应该是有的,但不是这次,这点李茂很清楚。 二日一早,李茂借口去苏女乡征丁,专门去拜望了当地豪富苏振、苏东兄弟,苏振的家世远非苏晓渡苏贵父子可比,不过为人却十分低调,他家宅的围墙绵延两里地长,面积几乎占了所在村庄的一半,却偏偏门楼盖的奇小,门头的匾额油漆斑驳,显得十分破旧,墨笔行书的“苏宅”二字也已晦暗不明。 闻听李茂到访,苏振特意换了身新袍服出门相迎,执礼甚恭。李茂现在是官,苏振是民,民拜官,李茂受的起,也没跟他太客套,待苏振参拜过,回了一礼,说道:“老先生如此重礼折煞晚辈了。” 苏振道:“苏振虽是乡野一匹夫,礼数还是懂得。李押衙年少有为,将来是前途无量。”节度随身官因为是节度使亲随,外人常称呼“押衙”以示尊敬。 薛戎的两顷职分田在苏女乡境内,年前计划要挖一条半里长的引水渠,李茂已经分配好了佃户开春后开掘,却被苏家在整修自家沟渠时顺带挖了,李茂正是以此为由头来的苏宅。正堂奉茶后,李茂先将此事谢了苏振,苏振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话锋一转又道:“入夏以来大雨倾盆,苏女乡及周边州县处处受灾,毁坏良田何止万顷,亏得年前修好那条水渠,不然老朽家亦将颗粒无收。”李茂惊道:“今年灾害竟然如此严重?”苏振叹道:“老朽家的田亩已有七成受灾,东弟家的田地八成被毁,乡邻受灾者更重,可供军的粮款却未必能免的了,届时又不知几家破产,几家逃荒。” 中唐两税改革后,地方税收主要应付三块,一为留州,用以支付地方驻军及官吏的开销,维持地方政权运转,发展公益,应备灾荒;二为送使供军;三为上供朝廷。淄青一道,军镇势力强大,对州县控制严厉,地方财赋集中于节度使之手,所谓上供朝廷多流于形式,地方财赋的大头则被郓州截留,用于维护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这是一条红线,是任何州县长吏都不敢碰的。 一不小心让苏振哭上了穷,李茂心里有些不耐烦,不过面对苏振这样的老狐狸,他还是耐下性子,不动声色听他继续絮叨。苏振慷慨激昂道:“苏家世居成武,蒙乡邻抬爱推为耆老,乡邻有难苏某岂能坐视不理?届时必倾家荡产助乡邻度过灾荒。举头三尺有神明,一借一还间,苏某绝不贪图乡邻半点好处,遇到那家境不好的,苏某还要缓上几年。” 说到这苏振微微一笑,道:“老朽这么说可不是为了向押衙邀功,只是想陈明一件事,外人看我苏家金山银山,其实也就是副空架子,押衙请看这里的家具都还是我曾祖父时治备下来的,传了四代,我都没舍得换。”苏家的迎宾客厅低矮破旧,家具虽算的上名贵,却已经使用多年,拐角处油漆剥落木纹裸露。 苏振先声夺人,欲让李茂张不开嘴,李茂知道跟这样的老狐狸纠缠斗嘴,自己绝无任何胜算,便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说道:“前日听闻徐州藤县有饥民骚动,劫掠了一户乡绅,抢了粮食,烧了房子,夺了美妾,还牵走了牛,末了还打折了他的腿。官府派兵弹压,却被黑压压的数千饥民堵塞了道路,闹的灰头土脸。灾年易生流变,老先生不可不防啊。” 第039章 姑娘十八愁嫁人 苏振嘿嘿笑道:“流民若起,我等小民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届时还得靠押衙向于将军、薛明府多美言几句,为苏家留条后路。” 李茂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别人哪如靠自己,我刚到成武县便听闻老先生在乡里捐资助学,修桥补路,抚恤孤寡,主持公义,博得了好大的善名。此番前来苏女乡的路上又听闻前几日老先生拿出三百石粮食设粥棚赈济灾民,乡邻百姓交口称赞,同感恩德。晚辈在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受了老先生如此恩惠,本乡百姓怎忍侵害,外乡流民若敢对老先生不利,乡邻们必会群起卫护,何惧之有?” 苏振前些日子的确是在城里设了粥棚赈济灾民,不过不是三百石粮食,而是十三石,目的也不仅仅是为了博个善名,主要是流落到苏女乡的灾民太多,他要借在县城施粥之机,把这些流民轰走。听李茂这么一说,苏振连声道:“惭愧,惭愧,大灾之年,苏某家中尚有几石余粮,岂敢独享,微薄之力不足挂齿。”李茂道:“老先生何须过谦,我远在孤山镇亦听到先生的善名,此番军中缺粮,主持修造的将军们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特意嘱咐我来苏女乡时过来拜会老先生,商请买上几万石粮食以渡饥荒。” 苏振愕然吃了一惊,连连摆手道:“押衙说笑了,苏某掏尽家底也拿不出几万石粮食啊。不过,军中若缺粮,苏振亦不忍坐视不理,这样吧,我与舍弟还有几位同乡亲友一起凑凑,拿出一千石粮食助军。价格嘛就按平价粮来吧。”李茂沉吟道:“一家一千石,几家凑凑也有个五六千石!五千石粮虽然不多,却也足见诚意。我代于将军、尹将军多谢老先生美意。将来有用得着孤山镇的时候请尽管吩咐。” 李茂故意装糊涂把苏振说的兄弟亲友共同出一千石粮误解为一家出一千石,又大礼加身,让苏振有话堵在嘴里说不出,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不过苏振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江湖,脸色瞬间由阴转晴:李茂提的只是买粮,既不是白要自己的东西,又给了自己一个承诺。果然事态到了不可收拾的那一天,相信孤山镇还是能伸手拉自己一把的。 想通了这一节,苏振咬咬牙,把这个暗亏咽了。 李茂见苏振神情怏怏,便出言安抚道:“今次我从县里过来,薛明府正为城里流民渐多而犯愁,夸赞老先生前些日子在城里舍粥的义举,正思上奏朝廷为老先生请功旌表。”苏振闻言眼睛一亮,却忙道:“微薄之力,何足挂齿。”李茂道:“要得,要得,大灾之年一次舍粥三百石,值得大书特书。今番又倾尽家财助军,更是功德无量。卑职回城便向于、尹二位将军奏请为老先生请授旌章。” 苏振哈哈一笑,道:“不过是桩买卖,公买公卖,两厢得利,若再请旌章,苏振岂非成了欺世盗名之徒,万万使不得。”他虽隐居在乡,耳目却不闭塞,对清楚清海军和郓州之间的微妙关系看的很透,卖粮给清海军是一回事,与清海军牵扯上关系则又是另一回事,他不想招惹麻烦,故而急忙撇清。 大事议定,苏振一面命人备宴,一面遣家童去请胞弟苏东和本乡的几位大户。苏东外出不在,长子苏越过来应承,几个有头有脸的乡绅闻请赶来相会。经苏振提议,各家一起为孤山镇凑足了五千石粮食。 众乡绅虽然肉疼不已,但虑及大灾流变时有驻军庇护,便也没有计较。苏越年轻气盛,咽不下这口气,借着酒劲提出要与李茂订立契约,苏振嘴上呵斥,暗里却是默许。李茂淡淡一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盖了孤山镇印信的空白契约,当场填写了姓名、数额、交割时间,一式两份,双方各执一份。 苏越又要李茂在落款处签名画押,李茂指着孤山镇的公印和粮料官文书丞的私印,道:“有此二印还不能让苏少庄主放心吗?”苏越嘿地一声冷笑道:“官字两张口,谁敢跟官府争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随身官既觉得无事,随手画个签押又算什么?” 话糙理不糙,李茂没有多计较,在两份契约上签了名,按了指模,洗了手,入席喝酒。 宴散,一干人送李茂到庄外,李茂随行的四个护兵已经备好了马匹,正等候在一旁。这四人高矮不齐,相貌寻常,却都是百战余生之辈,天生一股凛冽杀气,使人望之生畏。 在庄门外的一棵枣树下,一个褐衫家丁正在备马,他年约十七八岁,人生的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虽然瘦削,却不显文弱,腰杆挺拔,相貌堂堂。因见家主陪客出来,赶忙闪避在一旁,低眉垂手而立。 李茂别过众人正要上马,忽听院门内有人叫道:“小骨,马备好了吗?”褐衫家丁赶忙应道:“备好了,三娘子。” 闻听“三娘子”之名,李茂张目望去。苏振膝下有两女一子,长女苏蓉嫁给州司法汪洵为妻,独子苏景在朝中为监察御史,还有一个小女儿,据说二十出头了还没有嫁人。 从庄门里出来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圆领青衫,做士子打扮,手持马鞭走的风风火火,抬头猛见这么多人,倒是吃了一惊,连忙退避一旁,低下了头。 苏振咳了一声,不满地说:“还不过来参拜李押衙。” 年轻人大大方方地上前来,向李茂拱手说道:“苏卿见过李押衙。” 李茂抬手为礼,趁势打量了眼苏卿,心里微微一笑:“我当是怎样一个惫赖人物,二十多岁还嫁不出去,原来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青面獠牙之辈,除了个子高了点,性格泼辣了点,其实长的还蛮不错嘛。”向众人环环一揖,打马而去。 众人目送李茂去远,纷纷向苏振告辞,一时走尽。 苏卿这才问她父亲:“这就是县里的那个捉金使吗?排场不小嘛,四个护兵。” 苏振道:“人家是正八品的金吾司戈,有护兵怎么啦。” 苏卿嘻笑道:“家世不赖嘛,爬的够快的,是陇西李还是赵郡李?” 苏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他算什么名门正宗,据说是个还俗的和尚,来路不明的。小人得志,跑来算计我,先是恐吓,又是哄,又是捧,又是骗,哎呀,我早说嘛这官场就是个大酱缸,任你再清白的人进去,也会被酱的面目全非。”苏卿道:“那他还真是瞎了眼,敲竹杠竟敲到‘一毛不拔先生’头上了。”苏振咄道:“去,有这么跟父亲说话的吗?怨不得你二十岁了还嫁不出去。”苏卿道:“别往我身上扯,怎样,让他得手没?”苏振道:“人都来了,总得给人家一点面子嘛,好在胃口也不大,五千石,再讨三百石设棚施粥。” 苏卿道:“嗬,看不出来有两下子嘛。买粮就算了,咱们也不是粮商,不干那囤积居奇的缺德事。只是这三百石赈济粮,啧啧,能从您嘴里抠出来,哼哼。” 苏振道:“你懂什么,区区三百石粮食换一个乐善好施的美名,对你哥哥的仕途是大有好处的。”苏卿骤然冷下脸来,不满地哼了一声,道:“我就说嘛,苏老财突然变得这么大方,原来是为了他的宝贝儿子。既然为哥哥的仕途着想,索性拿出三千石来设粥棚,说不定主上龙颜大悦,开年就放他个刺史。”苏振喝道:“胡言乱语。” 望了眼女儿,问:“这又要到哪去?” 苏卿气哼哼道:“能去哪,一家子窝着享清福,偌大的家业丢了不管吗,去城里布庄。”苏振见女儿来了脾气,安抚道:“爹知道你幸苦,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你兄长远在长安,你姐姐又嫁为人妇,爹这一把老骨头熬干了也没几两油。再忍忍吧。啊。” 苏卿柳眉倒竖,恨声说道:“忍,忍,忍,忍,你只会说这话,我问你苏御史的妹妹今年都多大了。” 苏振捻须笑道:“不过二八年纪,你急个啥?这两年正是你兄长发力之时,做御史的好处就是升转快,不抓住这个机会往上窜一窜,将来后悔都来不及。”苏卿点点头说:“好。”从小骨手里接过马,扶鞍爬上马背,坐稳之后,才转头向苏振说道:“二八年纪那是前年,你女儿今年都十八了!”说过嘴角微微上翘,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 第040章 原来是你 成武县南门外一队流民正在进城,牵着牛拉着驴,背着筐顶着锅,挑着破布烂絮,拖着儿子拉着闺女,闹闹哄哄地把城门挤的水泄不通。刚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泥泞,被上百双穿草鞋的脚踩来碾去,和成了一口烂泥塘。人们笑骂着推搡着,开着粗鄙下流的玩笑,胳膊碰着了大腿,顺势往上摸一把,大脚踩着了小脚,故意打个趔趄往人身上栽。 一个健妇一连被人摸了三次大腿,怒了,赤着双脚,手持一根捶衣棒疯狂地追逐一个矮瘦的汉子,矮汉子连声告饶,辩解说自家脚滑,为了保持平衡没办法才找大腿扶一下。 健妇和瘦男子很快就扭作一团,从场面上看瘦男子稍占上风,于是在一片哄笑声的掩护下,有人悄悄地伸出了脚…… 瘦汉子扑翻在泥浆里,健妇生猛地扑了过去,骑住他的脖子,两只手拔鸡毛似的,大把大把撕扯瘦汉子的头发。那汉子每发一声惨叫就免不了要喝一口脏水,真是苦不堪言。妇人的丈夫寻踪而来,一把薅住妇人的头发,恶狠狠地将她提起来,噼噼啪啪先打了五六个耳光,又咚地一拳捣在妇人的心窝上,健妇捂着心口蹲在了泥地里,痛的只掉眼泪。 他的丈夫则捡起捶衣棒,没命地朝那瘦汉子的脑袋打去,一时咒骂声、劝解声、哀嚎声交织成一团。 李茂对这种热闹不感兴趣,喝开人群继续向前走,城门内沿街新近搭起了一片窝棚,由徐州迁移来的乞丐帮在此立营,乞丐们成群结伙或蹲在街边等钱,或挨门挨户乞讨钱,少数人则在路边摆开戏台,耍猴,玩马戏,打拳,卖手艺吃饭。到了晚上丐女们则公然站在街边拉客,在街边树林里苟且,每次收费三文。阖城色棍争相光顾,以致夜禁大坏。 如此做派于风化人心都有害无益,薛戎几度下令禁绝,却是屡禁不止,食色性也,丐女们贫窘、粗鄙,但个个都是十几岁的大姑娘,一次才三文,这个诱惑实在太大。 整条南街都已被乞丐大军占领,行人路过必有一帮乞丐围追堵截,遇到妇女少不得还要上下其手,揩点油水。久而久之,竟至整个成武县的妇女不敢往南街去。 李茂骑在高头大马上,腰间悬挂着军刀,身后跟着四个护兵,气度自非一般人可比。乞丐们识得厉害,并不敢靠前,一路倒也畅行无阻。过了十字街口,乞丐们绝了踪迹,这里被一伙更加凶横跋扈的外地人所占据,这些人不是中原人,从面相上看应是杂胡之后,他们姓着一个古怪的姓氏——摩岢。 十字街北有一块空地,摩岢人在此安营扎寨,他们的帐篷呈圆形,类似草原上的毡包,但体积要小的多,所用材料不是毡布,而是雪白的油麻布。霸占了这块黄金宝地后,他们白天在街边卖糕饼、刀具、假药,晚上则在毡包前的空地上办篝火酒宴,族中男男女女载歌载舞吸引城里的胡浪子弟围观喝彩,搅扰的四周不得安宁。 乞丐帮仗着人多势众,曾想将这伙人逐出成武县,独霸十字街口这块黄金地段,却没有成功,几番明争暗斗,倒是乞丐帮吃了大亏,有人说乞丐帮在与摩岢人的争斗中至少被打死了四个人,不过官府去调查时,他们却一口咬定无人伤亡,对这种不在籍的流民,官府的态度一向是任其自生自灭,既然苦主不告他们也懒得深究。 李茂骑着马从他们营地旁边路过,只是略略扫了一眼,就收到了几道很不友善的目光,三个满头扎小辫的年轻人健步围追过来,三个人的腰间都配有弯刀,目光阴狠的能将李茂连人带马撕开。李茂勒住马,目光直视着来人,四个护兵呈扇形分散开,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三个摩岢人却是凛然不惧,为首的一个年轻人,仰着脖子,目光阴冷地盯着李茂,眉宇间满是挑衅之意。他眉心有颗巨大的红痣,远看就像是有三只眼睛。 双方僵持之际,又有大批摩岢人赶来增援,其中一个手持双股钢叉的年轻人就站在李茂的马首旁,目光如野狼一般阴冷,骇的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他的钢叉距离战马的脖颈不足两尺,若是开战他的钢叉将在第一时间发挥作用。 李茂心里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愤怒,这伙人实在是有些欺人太甚! 南街,仅仅是年轻妇人不敢走,这北街却连他这样的带刀男子都不能走了,这是什么道理!双方对峙良久,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声音低沉而威严,一个黑胡子背负双手,缓缓走出人群,他冲着“三只眼”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三只眼”轻蔑地朝李茂的马腿下吐了口吐沫,转身离去,一众人跟着撤离,却是三步一回头,目光依旧阴冷的能吃人。 李茂远远地望了眼那个为他解围的人,那是一个体格健硕的中年汉子,以白布缠头,留着一部黑黝黝的大胡子。那人也打量了李茂一眼,却是一言未发。 打发了四个护兵回客栈,李茂自去县衙找薛戎,在县衙门口遇到了快手补备青墨,李茂在充任走引使后将青墨郑重举荐给了薛戎,现在他衙门里跑跑腿,办办差,习学历练。见李茂马到,青墨箭步上前从他手里接过马缰,笑着问道:“随身官自何方来,欲将何处去?”李茂道:“刚从苏女乡回来,正要去见县尊,你这是怎么啦,无精打采的?” 青墨道:“县尊出城巡视灾情,天黑前怕才能回来。我这个嘛,嗨,昨日收到消息说摩岢人要和乞丐帮火拼,崔少府恐出乱子,命我等在衙中待命,整整一宿没睡,今早刚睡个囫囵觉,这不方才又收到消息说乞丐帮跟城西鱼行约了架,今夜三更在铁佛寺外切磋武艺。冯头让咱们各自回家吃饭,天黑在二衙集结,看来今晚又没觉睡喽。也罢,择日不如撞日,请容小弟做个东,请我兄吃杯酒如何。兄长如今做了官,可莫瞧不起兄弟呀。” 听说薛戎不在,李茂正准备回家去,听到这话,笑骂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着冯头他们本该学点本事,怎么尽学了这阴腔怪调。”青墨讪笑道:“官场险恶,不如此难以存身啊。”大声招呼衙里的杂役将李茂的马牵去公厩饲喂,却与李茂一道出了兴隆坊。 路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忽听得前方有人坐地大哭,原来是一个上街买菜的妇人被乞丐偷了钱,恐丈夫责打不敢回家,眼见天黑心中害怕这才啼哭起来。 围观者见青墨到,纷纷拿他打趣,央他出来主持公道,青墨冷笑道:“主持公道,说的轻巧,阖衙只有二十名捕快,城中的乞丐不下千人,怎么主持?小偷小摸自古就有,何曾禁绝过?要说只能说你这妇人没用,偌大的年纪上个街买个菜竟被人偷了十文钱,不消说又是拿‘金鼻虫’哄你了吧,三岁小儿都知道那玩意儿是假的!自家贪念太甚,活该被骗。”妇人泣道:“我是被偷,不是被骗,长官不为小民做主,还要羞辱小民,是何道理?” 眼见青墨要急眼,李茂忙上前打圆场,拿了十个钱给那妇人说:“买了菜早点回去,明知城中乱,骗子多,就更该小心。”那妇人敛着手,道:“平白无故的,我不要你的钱。”四周人笑劝道:“这位是李押衙,刚刚升了官,这个算是散的福彩,收下吧。”妇人这才怯怯地收了,起身来,捡了篮子,向李茂鞠了一躬,抹着眼泪走了。刚走出几步却又折身走了回来,把那十枚钱掷在李茂面前,冷笑道:“原来是你,哼,我不要你的臭钱!” 李茂愣怔怔地望着那妇人扭扭摆摆地走了,却是满头雾水,不知那儿就得罪了她。 第041章 谁敢! 青墨轰散围观者,笑对李茂说:“你认得她是谁吗,赵二木匠的娘子,住吴嫂子隔壁那家的,跟你过不去定是因为吴嫂子的事,听人说是你拘着吴嫂子不让走,故而才恨上了你。要我说,你若真对吴嫂子有意思,索性三媒九聘的娶过来,以你今日今时的身份,也不委屈了她,她岂能不愿意?若是无意,就放她姑嫂回乡去。你这既不娶她又不放她回乡,你知道坊里的那些长嘴婆娘都说你什么吗,叫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叫居心叵测。怎样,行善还被人冤枉,你是始料不及吧。” 李茂笑道:“沐铮无父母,家境贫窘,故乡既又至亲可靠,又无立锥之地。她当年因为要跟沐铮成亲,得罪了父亲,被禁不准踏足家门,你让她回哪去?娶她过门,我没想过,我留她在成武县,是托夫人为她觅一桩良配。市井流言爱怎么传就让他传去,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怕什么?”青墨摇摇头,俯身捡起地上的钱,道:“话虽如此,怎奈众口铄金,却是不可不防。你如今是官身,名誉要紧,有些人不会看你身立的正不正,他专爱看你在地上的影子斜不斜,须留神有人拿此事背后黑你。” 路过南街,一群乞丐围拢过来,不是为了乞讨,而是为他们的妹子“拉夫”,青墨拍了拍腰间的乌木腰牌,唬的乞丐一哄而散。李茂举目望去,街道两边的树丛里隐隐绰绰的已经站满了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丐女。 李茂叹息着摇了摇头,青墨啧啧嘴道:“不得了,这么闹下去,成武县马上就要天下大乱!这伙人白天看着还规矩,入夜之后偷抢扒拿无恶不作,这些女孩子有多少人是他们拐来的?白天在窝棚里当牛做马侍候他们,晚上就在这招徕浮浪子弟,三文钱看着不过,可这只是个幌子,他们会趁你苟且之时偷盗你的财物,你觉得丑不屑去与他争论,那就正合了他们的意。若是想不开去与他理论,你就等着吧,不等你张嘴就是一顿毒打。上次我跟冯头他们说得把他们赶到城外去,没人听!非但不听还对我冷嘲热讽,唉……应对乱世,伪君子哪及真小人?” 李茂颇有感触地说:“是啊,这么多人在城里无人管束的确是极大不妥。”望了青墨一眼,赞道:“跟着冯头他们学了不少东西嘛,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不简单。”青墨笑道:“这些话我都是听张栓哥说的,我哪懂这些。”李茂道:“张栓能有这等见识倒不简单,成武县的水不浅,跟他们混在一起当多长个心眼才是。” 青墨叫苦道:“整个成武县就是个大大的粪缸,乱七八糟的,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茂哥,你何时提携兄弟一把,我打算去投军。”同样的话青墨一个月前也跟李茂说过,那时候李茂的辟书和告身还没下来,青墨说这话,李茂只当是说着好玩,却不想时隔一个月他又旧事重提,这才重视起来,笑道:“投军有甚好,刀尖上觅生活,九死一生的,留在衙门里将来多少也能奔个前程。” 青墨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息道:“大郎抬举我,给我在衙里安了份差事,论理我好好干下去,将来总少不了一个吃饭的家伙,可这份差事我的确干的不舒心,俸禄微薄难以娶妻养家不说,做吏的又一辈子升迁无望,看他们浑浑噩噩的一混就是一辈子,真是可怕。” 李茂道:“你既然有这想法,我给你留着心,这边的差事你先用心干着,多历练历练对将来只有好处。”青墨点头谢过,二人去了城东南一间常去的酒肆,点了几个菜,吃吃喝喝,不知不觉天色黑透,青墨喝的醉醺醺,嚷着结账,掌柜的却捧来一本账簿,点头哈腰道:“小郎君在此签个名即可,到年底小店与衙门里一起结算便是。”青墨拍着胸脯道:“休要看扁了我,我跟那些白吃白喝的不是一路,我是有钱便付,没钱先欠着以后再付。”搜遍了全身却只找到七枚铜子。李茂将一吊钱给了掌柜。 青墨也不跟李茂多客气,二人出来,正沿着街道走,冷不丁听到前面一阵嘈杂,却见四个壮汉挥舞着明晃晃的砍刀追杀一对男女,男子身着圆领青衫,似书生打扮,女子衣着华美,头上的发髻和身上的衣着皆非中原样式。 李茂喝令青墨退在一旁,让过这对男女,挺身立在街心,伸手做了个止步的姿势,不料那四个人并无半点收手的意思,四口砍刀不容分说,望李茂面门就剁。李茂弹腿先出一脚,碰地一声闷响,将正面来敌踹出丈远,空翻了一个跟头,重重地摔在青石板上。另外三人见李茂动手,二话不说,挥刀劈来。李茂脚步轻斜,向侧后一让,让过一刀,挥肘撞向一汉的太阳穴,只一肘便将那汉击昏过去。 电光石火之间,第二刀又已劈到,银弧一闪,刀锋夹着尖利的叫声在李茂耳边响起,此刻躲闪已经来不及,李茂当机立断,腰中军刀呛啷出鞘,迎着砍刀劈去。 呛地一声,火星迸溅,砍刀斜飞了出去,李茂的军刀正巧架在了那汉子的脖子上。第三个汉子刀已劈出,眼见同伴被制,竟硬生生地收回了攻势,身形一滞,留在了当地。 “住手!”有人大喝了一声,二十几个手持短刀的壮汉流水游龙一般窜了过来,将李茂围住,为首一人正是午后为李茂解围的那个黑胡子中年男子。那人也认出了李茂,略略吃了一惊,挥挥手,喝令众人将刀放下。 “放下,放下,把刀都给我放下,都给我站在那别动!”青墨眼见事情有些不妙,赶紧摘下腰间的乌木牌亮明了身份。 黑胡子见他是个快手,眉头微微一蹙。 李茂望了眼藏在他身后的一对男女,问黑胡子:“为何要当街杀人?” “我们没有杀人,是这个人他意图拐骗我的女儿,我们是来救回我的女儿的。”黑胡子说话的腔调很怪异,脸圆而扁平,一望便知非中土人氏。 “我没拐他女儿,她不是摩岢术的女儿,她叫杨玉,本是绛州人氏,四岁被他们拐带,请上官明察。”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大声辩解道,手紧紧地抓着那少女的手。李茂望了眼那少女,眉清目秀,长相细巧,与这些大圆盘脸的摩岢人决然不同。 “这个人胡说八道,他是个骗子,拐带我女儿的大骗子,请大老爷为小民做主。” “大老爷”三个字在李茂听来十分刺耳,他冷笑了一声,道:“你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是难以分辨,不如都随我去县衙,由县尊审断如何?”青墨咋咋呼呼道:“当街行凶打架,这个,论理都应该先抓起来,审问明白,辨明曲直,然后再释放,那个你,你,还有你,跟我们走一趟。”青墨取出挂在腰上的三条皮绳准备捆人。 黑胡子摩岢术突然朗声吟诵起来:“‘孔子云:夷狄入华夏,则为华夏。华夏入夷狄,则为夷狄!太宗皇帝谕:自古天下,重华夏而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儒家孔圣及我朝太宗皇帝训诫犹在耳畔,尔辈岂能违背?” 他这一开口,身旁当即有人高举双臂,绕着圈儿大喊道:“不得了啦,大唐的官吏不从圣人训导,不尊太宗遗训,当街欺凌我们这些化外之民!这是要犯上作乱啊。看呐!官府之人竟然包庇拐卖我族人口的凶手!天呐,这是怎样的黑暗世道!大家都来评评这个理啊,官府包庇拐卖人口的凶手啦!” 这一声喊,那二十几个健壮的汉子也跟着鼓噪起来,有人试图趁乱抓走那少女,李茂把手腕一翻,刀锋在那汉的脖子上“咝啦”刮蹭了一下,厉声喝道:“谁敢!” 第042章 何处起波澜 横刀锋锐的刀锋刮蹭下一片毫毛,这无意间显露的一招,极大地震慑了众人。似在刚刚冒泡的热水中添了瓢冷水,嘈乱的人群平静下来。有人却不肯事情就这么完了,藏在人群中念念有词道:“他是公门中人,不敢动手伤人的,你们不要怕。”经这么一鼓动,一个性子躁急的汉子猛地窜出,一把捉住那少女的手腕拖着就走,青衫书生赶忙扯住少女的另一条胳膊,使出吃奶的劲死死拖住。 “反了,反了,抗拒执法,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青墨色厉内荏地叫着,眼睛骨碌碌乱转,却在打量着退路。这伙人的恶名他早有耳闻,造反未必敢干,抗拒执法却是家常便饭,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对方人多势众,万一冲突起来自己这边肯定吃亏。 远处巷口有几个看热闹的百姓,探头探脑地朝这边打望,一看青墨望向他们,众人一起缩了脑袋。成武县的捕快名声不佳,百姓恨之入骨,如今见青墨掉在坑里,围观看热闹还来不及,谁肯上前相助? “放手!”李茂发出一声警告,忽地弹出一脚,正踹中跟青衫书生拔河的汉子,那汉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公差当街打人啦,公差当街殴打化外之民啦!” 一众人大声鼓噪起来。附近百姓见有热闹可看,纷纷聚拢过来,只是畏惧衙门中人秋后算账,一个个探头探脑,畏畏缩缩,远远地围观着。李茂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大庭广众之下,借摩岢人几个胆也不敢公然殴打官差。 待摩岢人识破李茂的用意,为时已晚,当众对抗官府和暗地里黑官府的两个公差完全是两个概念,他们还没有勇气公然对抗官府。 僵持半盏茶的功夫后,冯布领着二十多个捕快,全副武装地飞奔而来!摩岢术见到冯布面露喜色,正要上前搭腔,却是脸色一沉,平日见了他先露三分笑的冯布此刻脸冷的像块铁,非但没有半分笑脸,反而厉声呵斥道:“吃了熊心豹胆了么,胆敢当街围攻朝廷命官,打算造反是怎么着?” 摩岢术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望了眼李茂,目光忽然落在了他的腰带上,那是一条巴掌宽带银扣子的牛皮带,分明是军官的制式装备。 摩岢术不觉暗生悔意,是自己太大意了,竟误把李茂当成了县衙捕快。 他后退了一步,砸胸为礼,口气异常生硬地说道:“既是朝廷命官就该早早表明身份,不该让老汉误会。”又向冯布说:“司法来的正好,这个年轻人闯我营寨,强奸我女儿,又要将她拐走,实在是罪大恶极!请司法秉公执法。”冯布哼了一声,厉声警告道:“摩岢术,差不多就行了,你真想去见官吗?” 摩岢术诧异地望着冯布,又看了看李茂,忽然明白了什么,向冯布躬身施礼,说道:“我愿意私了这件事,请将大悦花交我带回,这个年轻人的过失我就不追究了。” 镇住摩岢人,冯布与李茂商量道:“这些都是突厥内附之民。朝廷有定例,凡番汉争执,官府宜细加甄别,不得偏袒汉民。崔少府曾交代过对摩岢人要以抚为主,只要不杀伤人命,不得逮捕过问。” 青衫书生哀告道:“杨姑娘是被他拐来的,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拐带人口官府岂能坐视不管,任她再跳进火坑里去?求二位官长救救她吧。” 冯布喝道:“无凭无据的,要我们怎么帮她?还有你,陈数,你身为乡贡,竟做出拐带人口的勾当,就不怕革了你的功名吗?” 那书生骤闻此言,惨然而退,竟是失魂落魄,一直紧抓少女的手也默默地松开了。 李茂注意到那个叫大悦花的女子此刻面如灰土,眸中已生出绝望的神采。叫陈数的书生身材单薄,不像是个能打惯战的模样,他能从摩岢人的营地里带走大悦花,靠的应该不是武力,很有可能是大悦花自愿跟他离开的。 李茂还注意到,任黑胡子怎么威胁陈数,他都没有退缩,他抓着大悦花的手从未松开过,可是现在,当冯布威胁要革除他乡贡的身份时,他却退缩了。 这就是文人士子,功名面前,什么性命、爱情都能变得一钱不值。 李茂问大悦花:“你自己来说,你是愿意跟他(摩岢术)去,还是跟我们去县衙报官?你但凭着良心说话,这里没人敢威胁你。”大悦花凄然地望了眼书生陈数,咬咬牙毅然决然地说道:“父亲养育之恩,大悦花怎敢遗忘,我愿跟父亲回家去。”大悦花向李茂深施一礼,默默地站回到黑胡子的身边。冯布趁机喝令收队回衙。 “这件事我看在李押衙的面子上饶你一次,你再敢骚扰人家,我绝不轻饶。” 面对冯布的警告,陈数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一口。看到这幅情形,李茂感觉像是吞了一只绿头苍蝇,恶心的浑身发抖。 掌灯时分,薛戎回到县衙,派张栓来请李茂,去县衙的路上李茂问张栓:“城里摩岢人跟乞丐帮关系如何?”张栓道:“势同~选~书~网~x~u~a~n~s~h~u~.c~o~m水火,若不是冯布他们强压着,怕是早已火并。”李茂道:“冯布似乎跟摩岢术很熟。”张栓道:“摩岢术跟崔少府熟,跟冯布关系一般。”李茂笑着点点头,又问张栓:“青墨去衙门里做快手补备,你为何不肯去?” 张栓答道:“我性子太耿直,跟他们难以相处。”李茂哈哈笑道:“我听说你拳脚不赖,有空过来咱们切磋一下。”张栓谦道:“幼时练过几年,不过绝不是茂哥你的对手,你的近身擒拿功鬼神莫测,实在是防不胜防。” 李茂淡淡一笑道:“有空我教你。” 薛戎见了李茂就发牢骚说:“县南几个乡在闹水灾,县东却在闹旱灾,今年是怎么了,处处不顺。” 李茂道:“苏振答应拿三百石粮食在城外办几天粥场,借这个缘由我看还是把城里的游民迁到外面去,乞丐帮已经搅的满城不宁,摩岢人更是……唉,简直是无法无天!” 薛戎吃惊地望着李茂,不解为何对摩岢人起这么大火。细问了缘由,吃惊地说道:“这伙人愈发无法无天起来,竟连公差执法也不放在眼里。”叹息一声,又道:“说来也是荒唐,太宗皇帝当年讨平突厥,与诸公议论如何安置残部,房杜诸公意见不一,争执不下,后取迁移十万人去河东之议,这十万人到了河东后,饱受当地豪强欺凌,致使一部分人偷偷逃回草原,继续与大唐为敌,另有一部分人流散到其他道州。 “为示安抚之意,太宗皇帝对天下臣民说:‘自古天下,重华夏而轻狄夷,朕独爱之如一’。官府为此定规立法,给了这些新归化之民种种好处,甚至番汉相争时故意偏袒,目的是为了安抚,使其感沐大唐的圣德,诚心皈依我大唐圣教。两百年过去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已成为我大唐的臣民,与汉民合同为一家,可也有少数人食古不化,抱着草原上的旧习俗不放,拒绝归化。摩岢氏就是其中的一支,他们在河东无从立足,便四处流浪,到处惹是生非。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们拿着太宗皇帝的那句话四处恐吓官府,处处以初降之民自居,索要种种好处,地方官府稍有不从,他们便闹将起来,指斥地方违背太宗遗训打压欺凌归化之民,诡异的是朝中总有些人与他们相呼应,一遇到争执,必要打压地方,久而久之,地方官见了他们都不免头疼,避之惟恐不及,恨不得把他们当成人上人供着,唯恐他们闹事把自家前途身家闹没了。” 说到这,薛戎又道:“半个月前他们来成武县,要求在城中化区居住,我要他们去城外居住,他们不肯,我便把他们晾在一边,想屈屈他们的性子,却不想他们竟走通了崔力的门路,不仅进了城,还在十字街口扎下营盘。而今势已坐成,想驱逐,又谈何容易。” 得知崔力是摩岢人的后台,李茂心里倍感震惊,薛戎是位谦和有道的君子,崔力若不是做的太过分的话,他绝不至于不留体面地把崔力抛出来。崔力为何要偏袒摩岢人,原因不难猜测,崔力贪财好色,生活极度奢靡,难保是着了人家的道儿。 李茂默叹一声,也无更好的对策。在成武县薛戎虽为一县之长,实权却掌握在崔力等实力派手中,在崔力的压制下,成武县就像是一潭死水,如果没有强大外力的注入,单从内部是很难掀起波澜的。可这外力又在何处呢,李茂苦苦地思索着。 第043章 你让他滚蛋. 摩岢族人虽迁居内地多年,却还保留着一些草原上的习俗,比如晚饭后总要举行集体篝火晚会,比如入夜后营帐内不点灯烛,比如未婚女子可以在自己的寝帐内容留陌生男子过夜。 摩岢族人奉行一日三餐,晚餐在黄昏前后,晚饭后,族里的年轻人就在营地广场上架设起篝火,阖族老少围坐在篝火旁饮酒畅谈,兴致高涨时,男男女女载歌载舞,此等异域风情顿时吸引了城中许多浮浪子弟来围观、起哄。摩岢族的年轻姑娘热情奔放,风俗野蛮开放,她们会主动出击邀请围观者加入她们的篝火晚会,如果对上了眼,她们不介意携手赴罗帐,做一夜露水夫妻。 至于临走时是否留钱,则完全是你情我愿的事,摩岢人对此并不强求,不过自觉占了人家便宜的汉家子弟多半会留下一些钱财,算是朋友间的馈赠还是嫖资,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原本就是一笔糊涂账。 这日又是族中议事之日,晚饭后,首领摩岢术的营账里就坐满了人,依旧没有灯烛,不远处篝火的火光映红了人们的脸,或是因为白天的变故,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凝重。按照草原游牧部落的传统习俗,族中大事皆由长老会议决,摩岢术身为首领,有权召集会议,主持会议,发表意见,却无权左右会议。 他阴沉着脸,始终不发一语。 一个干瘦老头,正声音激亢地做最后陈词:“汉人的官最怕咱们闹事,咱们就把事情闹的大大的,逼薛戎向咱们低头。” “对对,他不听话就让他滚蛋。滚蛋。”有人附和。 “对,让他滚蛋。”更多的人附和。 事已至此,似乎已没有再议论下去的必要,摩岢术闷闷地叹了口气,借着帐外篝火的红光,他的目光逐次平静地滑过诸位长老的面孔,看到的是一片兴奋和踊跃。 摩岢术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两个月前他们从闹水灾的徐州藤县迁移至此,这场大水灾让他们多年积蓄的财物损失了三分之二,他们已无力再四处迁徙,一个月前的长老会决议到成武县定居三年,以休养生息。 为了执行长老会的决议,摩岢术带人到成武县四处寻找安居之地,他看中了城西铁佛寺旁的一块地,条件十分优越,只是要涉及上百户居民的拆迁,综合考虑后,摩岢术还是决心放弃,身为部族首领,他跟地方官府打交道的经验异常丰富,汉地的官员为了减少麻烦,的确不愿招惹摩岢人,甚至可以说有些纵容,但官就是官,手中有权,岂是软弱可欺的?此事牵涉面如此广阔,势必要引起民变,他们岂肯迁就? 摩岢术的明智被族人视为软弱,六位亢奋的长老逼迫他召开临时长老会专门商议此事,会议的结果是倾全部落之力拿下这块地,作为部落今后三年在成武县的生息繁衍之所。 决议即成,摩岢术只得硬着头皮上阵,与薛戎几番接触无果后,摩岢术转而贿赂成武县的其他官吏,先在城中立住脚跟,继而逐步蚕食,造成既成事实后,再向薛戎摊牌。 计划执行的并不顺利,汉人对土地的执着完全超出摩岢术的意料之外,即使有当地官府袒护,摩岢人的蚕食计划也举步维艰。 碰了一鼻子灰后,摩岢术再度将目光转到薛戎身上,准备给他施加更大的压力,逼迫他乖乖就范。 帐外的篝火晚会已经进入高潮,激越的鼓点击打在鼓上,也激荡在人的心头,引发心脏砰砰作响,时刻有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危险。 一个年轻摩岢族未婚女子牵着她的情郎昏头昏脑地撞进了营帐,在众目睽睽下,像头受惊的小鹿,跳着逃了出去。她的情郎却昏头昏脑地站在那,手搓着手,不知所措。迫不得已之下,姑娘又红着脸冲进来救走她的情郎。 营账里响起了一片欢快的笑声,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霎时一扫而空。趁着众人高兴,摩岢术咳嗽了一声,开腔了: “五叔。” 尽管心里不痛快,这声五叔还是叫的极亲热,摩岢族首领满脸堆笑,态度十分亲和。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啊,崔力收了咱们的好处,已经答应好好运作一番。薛戎嘛,出身世家大族,又是个清谈书生,并不擅长实际政务,他这个县令其实是个摆设,在成武,真正说话算数的是崔力和冯布这些地头蛇。” “术,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一个黑瘦老者冷冷地打断了摩岢术的话。 “什么意思,还不是那个意思!让咱们再等等呗。” “六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崔力收了咱们的好处,答应给咱们办事,结果呢,两个月了,办成了吗?”长老摩岢拨养着一部一尺长的大胡子,因为激动胡子抖的天女散花般,他曾经做过两任首领,在族中威信极高,他又是摩岢的叔父辈,说话时的语气难免有些咄咄逼人。 “崔力这些人在成武的确是能说的上话,可你别忘了,成武是大唐的州县,县令是朝廷的命官,汉人官场里有句话叫‘官大一级压死人’。薛戎一日不开口,这事就永远办不成。” 说到激动处,摩岢拨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小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如一点风中残烛,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 “术,看把你叔气的,你这个首领是怎么当的,平日里看你也是一个男子汉气概,怎么一遇到事就退缩,这可不是做首领的品格。” 摩岢大花是六位长老中唯一的女性,她曾做过摩岢术的乳娘,性子又极刚硬,在摩岢术面前说话向来无遮无拦。 摩岢术赶紧起身唤人,叫来热水,半跪在摩岢拨的面前服侍。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是我摩岢族的首领,怎能跪地,起来。” 摩岢拨出语责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惋惜,摩岢术黑着脸坐了起来。 揉了一会胸口,摩岢拨长老的气喘匀实了,其他五位长老借此发难,终于逼迫着摩岢术完全同意摩岢拨长老关于在城中制造事端,借机驱逐薛戎的动议。 摩岢术烦闷地走进自己的寝帐,妻子见他脸色不大好,心知在长老会上又受了一肚子窝囊气,不过性情软弱的她从不敢对丈夫的大事多置一言,她打来热水服侍摩岢术脱去鞋袜,把脚泡在盆里后,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摩岢术如木偶般呆坐着,良久,唤道:“把足实叫来。” 摩岢足实是摩岢术的族侄,二十刚出头,人长的精壮结实。因为额头上有块类似人眼的胎记,得了个绰号叫“三眼神”。闻讯而至,偷眼看看四周无人,摩岢足实眼珠子骨碌转了一下,微微哈下腰,抬头望着摩岢术,却不急着说话。 “你过来,我有事交代你。” 摩岢术眼见侄儿的猥琐像,心中就有气,但想到马上要交办他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便强压了怒气。摩岢足实凑了过来,半跪在摩岢面前,伸长脖子,附耳过去。 一阵嘀咕后,摩岢足实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他欣喜地答应道:“我叔请放心,侄儿一定办的妥妥当当。” 第044章 欺人太甚 李茂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中,芩娘像只巧雀跳过来问:“听说你在街上受了赵二酿一通羞辱,是真是假?”李茂伸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不满地说道:“我受人羞辱,你心里美的很是不是?”芩娘嘻嘻笑着,揉揉头道:“没有,我难过的不得了。”李茂道:“赵二娘是谁我不认识,我只知道有个妇人上街卖买菜让乞丐偷了钱,不敢回家坐在街上哭,我好心好意给了她十个钱,却不知哪儿就得罪了她,让人家把钱摔在我脚下,像我上辈子欠了她什么似的。莫不她就是你说的赵二娘。” 芩娘道:“人家说了,不收你的臭钱,你可知什么缘故?”李茂道:“还不是因为吴嫂子的事,这世道真是好人做不得。”芩娘道:“这么深的误会,你让人怎么轻易淡忘?夫人的一个族兄下月来成武县,他见在庐州做司户,五年前没了娘子,三十多岁的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正想寻一个贤淑能管家的女子做填房,对这门亲事你有何品论?” 李茂笑道:“门当户对,若能对上眼,也是一桩好姻缘。”芩娘叹了口气道:“可惜吴家嫂子并不乐意,执意要为丈夫守节三年。”李茂道:“这是不错。”芩娘道:“什么也不错,女人家的青春见不得光,三年后她都满二十七了,怎么嫁人?”李茂咧嘴笑了笑,没有吭声。 芩娘见李茂怏怏的不想多说话,便知趣地闭上了嘴,服侍李茂洗漱了,又打来温水给他泡脚,趁着泡脚的功夫,她一口气把凉席擦了三遍,这才打发李茂上床。夏日白天酷热,晚上却甚是凉爽,厚重的羽绒被早已撤下,凉床上只留一条薄绵被。 夜深天凉,二人同裹在一条被子里,难免肌肤相亲,虽然都觉有些尴尬,却谁也没有提出再添一条被褥。 二日清早,芩娘从浓睡中醒来,身上盖着薄被,李茂却不知踪迹,做了茶饭后,芩娘到后院临时搭设的练功场去寻李茂,刀枪剑棒摆列的整整齐齐,并没有人动过。芩娘努了嘴,轻骂了一声:“这死鬼,又溜出去偷嘴了。” 李茂在成武县城西找到了一家味道的很好的粥馆,三天两头就过去尝尝鲜,这天早起他见芩娘睡的香甜,不忍叫醒,又懒得自己下厨,就提着炊具去城西买粥,出门没多久就撞见了匆匆赶路的仵作秦四,秦四背着木骨蒙皮的箱子骑着驴往十字街口赶。 见是李茂,秦四赶紧下驴行礼,被李茂拽住,笑问道:“你这么风风火火的哪里去?”秦四道:“十字街口摩岢人的营地外出了命案,死了一个女人,今早有人报官,冯头唤我过去查验。”李茂心里打了个激灵,急问道:“死的是什么人,莫不是一个叫大悦花的女人?”秦四摇摇头道:“冯头没说,不知是什么人。” 李茂让开路,放秦四过去,去县衙公厩取了马,骑上直奔十字街心而去,他有一种预感,死的这个女人就是大悦花。 死者果然是大悦花,赤身裸体俯卧在臭水沟里,因失血而显得异常惨白的身上伤痕累累,死前显得饱受折磨。 这条水沟位于十字街口偏南,正是摩岢人和乞丐帮的交界地,李茂赶到时,南北大街上站满了人,壁垒森严地分作两派。成武县衙几乎倾巢而出,连城外看守营房的土兵也被调了过来,不过崔力和冯布却不见人影,想来正在县衙面受机宜。 李茂唤过青墨,让他提醒冯布把两家首脑控制住,蛇无头不行,控制了首脑人物就基本上控制了局势,提醒之后,李茂退到一边,他现在的身份很敏感,实在不宜过多参与。 一盏茶的功夫后,崔力和冯布飞马赶到,青墨窜上去在冯布耳边说了李茂的话,冯布回身向站在人群中的李茂点点头,当即吩咐把两家首脑叫来问话。李茂见状便悄然退去,走出一程,回身再望,心情忽然十分压抑,一种直觉告诉他,围绕着大悦花的死,成武县城里即将掀起一股风暴,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大风暴。 回到家,芩娘已经离去,桌上摆放着稀粥、咸菜和两个油饼,用竹罩扣着,芩娘能写几个字,却没给李茂留言,只是用白米粒在饭桌上摆了个图形——傻笑的猪头。 薛戎属猪,韦氏平日对他若有不满,就用米面在桌案上摆个猪头图形,以为调侃。芩娘有样学样,也常拿这个来调侃李茂。 李茂淡淡一笑,用米粒在猪头上加了两只犄角,这才坐下用饭。饭后,李茂去了城西找陈数。陈数只是一介文弱书生,能带着大悦花逃出摩岢人的营地,想必营地里有内线接应,面对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摩岢族营帐,李茂现在很需要这个内线帮忙,他要弄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数家在城西嘉林坊内,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街巷走到底,就是陈数的家,瓦屋砖墙,竹林掩映,幽深宁静。家宅虽然已破败,昔日的辉煌却还依稀可判。 陈数父母双亡,家中只有一个苍头服侍,苍头将门开启一角,浑浊的眼睛上上下下将李茂打量了一番,判断是个自己惹不起的人,便客气地让了进来。 陈数一身粗布麻衣,手里握着一卷书,脸上的伤口已涂了膏药,面颊却还青肿未消,手里虽然握着书,双眸却一片茫然。他还记得李茂,拱手一揖,让入正堂落座。 陈家毕竟是阔过,苍头懂得待客的礼数,添上茶水后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李茂没有绕弯子,直抒来意,要求陈数帮忙查明大悦花死因。闻听大悦花已死,陈数先是一阵呆怔,旋即再难控制,捂面嗷嗷呜泣起来,痛哭一场后,他将眼泪一擦,起身来,咬牙切齿地对李茂说:“大悦花必是为人所害,摩岢人必成心腹大患。不除此害,成武永无宁日。”说过,他直视李茂,眼珠子血红,像一匹好斗的狼。 李茂起身说道:“你的这个判断跟我一致,但此事关系重大,必须得有证据。” 陈数也不多问,沉声道:“你要我做什么,我赴汤蹈火。” 午后,李茂提着两条鲜鱼去了县衙后衙,恰逢韦氏在院中看花,见到李茂吃了一惊,问:“芩娘说你回孤山去了,怎么没走。” 李茂提起手中活鱼,笑道:“路上见到有人卖鱼,看着新鲜,就提过来了。” 韦氏赞道:“茂华不错,还惦记着你兄长爱吃鱼。”一面吩咐展婆接了,一面招呼李茂落座,她自己却不坐,一双妙目在李茂身上游走了一圈,这才呢声说道:“他在书房呢,早上出了桩案子,正心烦呢。” 在机敏的韦氏面前,李茂不愿作伪,应了一声便直接去了薛戎的书房。薛戎倒背着双手正焦灼地踱着步,见到李茂,道:“不是说你回孤山了吗?”就招呼李茂坐。李茂道:“是准备走,路过十字街口又回来了。”薛戎叹息了一声,道:“此事你不必卷进来。”言讫,一拳擂在案上,恼怒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第045章 脓包不挑不破 丑儿捧着茶正走在院中,书房里的这声闷响,吓的她把脖子一缩,赶紧溜走了。薛戎没有注意到,李茂却看在眼里,他走到窗户前关了纱窗,趁势看了看外面,庭院里草木森森,空无一人。 李茂回身说道:“我找人到摩岢术的营地里打探了一番,今日一大早,摩岢术把妇孺老弱迁出城外,营里现今只留青壮男子。我推测大悦花之死是他们故意设计出来的,以此嫁祸乞丐帮,在城里闹场乱子出来。” 薛戎沉吟道:“他们这么做用意何在?” 李茂道:“胁迫官府,把铁佛寺旁边那块地让给他们。” “痴心妄想!”薛戎再度拍案而起,怒气哼哼道。 他焦躁地踱起了步子,转了一圈,主意已定:“宁可丢官充军,我也绝不让他们诡计得逞,真是岂有此理!” 李茂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徐徐说道:“任由摩岢人留在城里,将来必成大患。我倒是有一策可以驱逐他们,只是……” 薛戎拍手道:“哎呀,茂华,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嘛,我心已定,便是丢官罢职,充军三千里,也绝不容许他们在成武县胡作非为。” 李茂莫名有些感动,起身道:“脓包不挑不破,欲去摩岢人之害,小打小闹怕不济事,必须得大闹他一场,搅他个天翻地覆。”言罢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薛戎听得两眼发亮,拍案叫道:“好,此计大秒!” 薛戎拍案叫好的时候,丑儿正端着新备的茶水,踮着猫步靠近书房,吃他这一吓,一碗茶又泼在了地上,这女子吐吐舌头,缩着脑袋一溜烟地跑开了。 在薛戎书房里呆了半个时辰,李茂告辞出府,从西门出城,打马直奔孤山镇。他没有直接回工地,而是去苏晓渡庄见了一个人——郓州节度参谋贾直言。 这日午后,摩岢族首领带领三百族人,顶着告状信,到县衙来告状。摩岢人在城里的一举一动都惹人注意,此举顿时吸引了半城人的目光,围观的百姓把县衙门前大街挤的水泄不透。县尉崔力接到报状,不敢怠慢,立即带着状纸来见薛戎。 薛戎正准备出门,闻报,淡淡地说道:“出了人命案子,我本该留下,奈何城东河工地有人贪污粮款,激起河工罢工,这条河道一日淤塞不通,县东八个乡的灾情就得不到缓解,我与冯赞府要亲自走一趟,衙里的事就烦你先主持着。” 崔力请示道:“死者族人群情激奋,可否先将疑犯拘押,免生不测?” 薛戎笑道:“如何办案你比我熟悉,临机处置便可,不必事事问我。” 崔力要的正是这句话,送走薛戎,他回到自己的值房,立即将两个心腹叫来,低声吩咐了一番,这才发令升堂。 大悦花的尸体是在十字街南的沟渠里发现的,那里正是乞丐帮的地盘。摩岢人一口咬定大悦花是被乞丐帮弟子绑票奸杀的,乞丐帮自然不承认大悦花的死跟他们有关。 乞丐帮也很难惹,但相对于摩岢人来说,他们就好欺负多了。为了息事宁人,崔力令冯布将乞丐帮大当家陈大喜和几个小头目抓捕归案,严刑拷问。冯布心有疑虑,但箭在弦上却不得不发,只得硬着头皮抓人。 官府的抓捕行动激怒了众乞丐,入夜之后数百乞丐围堵在县衙门口,把竹杠敲的空空作响。这阵势冯布丝毫不惧,乞丐嘛,再折腾也不敢跟官府正面冲突,这点把握冯布还是有的。事情也确乎按照冯布的预测发展,乞丐帮群龙无首,聚集在县衙门前虽有数百人,却没有一个人真敢冲击县衙,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连堵路的勇气也没有,除了敲竹杠的声音略显扰民,总体而言乞丐们还算规矩。 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深夜,一更末,有消息传说言陈大喜在牢中饱受酷刑,肋骨被打断八根,小腿上的肉被烙铁烤焦,人已经昏迷不醒。陈大喜在乞丐帮中威望甚高,闻听此言,乞丐们再难容忍,群起喧哗起来,一时惊动半座城不安。 冯布召集阖衙捕快、辅兵,严阵以待,以备不测。陈大喜受刑昏迷一事很快被证明是子虚乌有,哄闹的乞丐渐渐安静下来。 惊扰了一天,冯布和县衙捕快苦不堪言,趁乞丐帮安静下来,便聚在一起吃饭,饭碗刚刚端起来,变故突生:上百名壮汉,面上围着布巾,手持短棒,从县衙门前大街东西两头同时涌出,相对出击,见着乞丐就打。 夜已三更,许多乞丐都已经进入梦乡,猝然遇袭,只有挨打的份,县衙前大街上顿时碧血横飞,哭嚎震天。暴行持续了约一刻钟,分散在各处路口警戒的青壮乞丐才赶回增援,打人者已如初来时一般,竟神奇般地消失不见。 闻讯赶来的冯布等人,面对头破血流,哭爹喊娘的数百乞丐,只觉得头皮发炸,便是冯布这等见多识广的老吏也不免忧心忡忡,有些不知所措,因此之故当崔力主张向州军事院请调城外团结兵入城驱散乞丐时,冯布选择了沉默。 曹州距离成武县城有百里之遥,快马来回只需一个时辰,闻听成武县乞丐作乱,新任刺史米如龙拍案而起,立即发下调兵令,令驻守成武县城外的团结兵出营镇抚。统军校尉郑虎拿到调兵令签,召集几个队头商议。 时值盛夏,团结兵多在乡里务农,驻守大营的不过三五十人,城内乞丐气势汹汹,人少根本不济事。郑虎一声令下,几位队头分头行动,有到城外码头行会的,有去城内鱼行马市的,有去赌坊找管事当头的,东拼西凑,连夜凑齐一百青壮,每人发一套衣裳,给一杆枪棒,扯一面旗帜临时冒充土兵,图的就是壮个声势。 一个时辰后,郑虎督率一百土兵浩浩荡荡杀入城中。一百土兵再加上五十多名捕快、衙役,对付区区几百名乞丐,任谁看来也是小菜一碟。 崔力和郑虎、韩资等人简单地商议了一下策略,便下达了驱逐乞丐帮的命令。 自当日凌晨至二日正午,数百乞丐在官军枪棒的押送下,凄凄惨惨地向城外退去。崔力的预测没有错,乞丐帮的确不敢与官府正面冲突,面对官军的枪棒,他们只是一味地窜逃。但崔力忘了一点,凡事都要有个度,一旦超过了这个度,事情就会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 第046章 乞丐好疯狂 见到乞丐们软弱可欺,半夜被从睡梦中惊醒,折腾到现在,人人饥肠辘辘的土兵们失去了耐心,驱赶乞丐时动作愈发粗鲁,态度恶劣到了极点。一个十几岁的乞丐因为腿上有伤,行走时不慎摔了一跤,阻滞了前进的队伍。 三名土兵手提大棒不由分说劈头就打,小乞丐在棍棒下翻滚哀嚎,负责押送的伙长和衙役们非但不予拦阻,反而怀抱双臂乐呵呵地看着热闹。 一个年轻乞丐分出人群,扑在小乞丐身上,用腰背护住在地上翻滚哀嚎的同伴,土兵们的棍棒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肩上、背上、头上。年轻人昏倒在地。 一个女丐试图过来扶他一把,被一个土兵劈手薅住发髻扯翻在地,女丐惊叫着挣扎着,破衣烂衫在争斗中碎成布片,露出白馥馥的一块皮肉。一众土兵哄闹起来,有人指指点点声言某日某日在街边林地里曾与之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再绘声绘色地细表行乐时的经过,惹起更多的土兵哄然大笑。 丐女羞不可当,捂面窜逃,土兵围成一圈,拦着不放,推推搡搡,嘻嘻哈哈。丐女羞愤至极,猛地抱住一名土兵,张口就咬,土兵哀声惨叫,耳朵已经少了半截。他的同伴抢步过来,挥拳猛击丐女头部,一拳下去,丐女的牙齿反咬的更紧,咔嚓一口,耳朵齐根而断。 受伤土兵发声狠,猛地挣开丐女,不顾耳朵血流如注,夺了一根哨棒兜头就打。丐女额头中棒,仰面跌倒。土兵不依不饶,挥棒如风,棍棒即如雨点般地砸下去。一个精壮的乞丐蓦然大吼了一声,一头撞向土兵的小腹,将他顶翻在地。 凶狠的报复接踵而至,十几杆棍棒密如风雨般追打过去,那乞丐顿时满脸是血。 一截带着污泥的白藕凌空飞向打人的土兵,一名丐妇双目如血,饿狼般地嚎了一声。土兵们为这气势所摄,愕怔地望着她,竟是不知所措。丐妇的目光如饿狼般凶狠。 呜—— 半截砖头夹着一股恶风正中一个土兵的面颊,血一下子流了下来。 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瘦弱的乞丐,手持尖刀偷袭了一名快手,尖刀在快手的腰上捅了个血洞,快手捂着腰杆晃了两晃,栽倒在地。 臭要饭的竟然敢造反,世上竟然还有这等事?!猝然遇袭后,土兵们乱了阵脚,慌慌张张开始撤退。 初战告捷,乞丐们信心大增,青菜、萝卜加板砖、石块,雨点般地袭向全副武装的土兵。土兵们士气大堕,丢弃枪棒,纷纷抱头窜逃。尝到甜头的乞丐得寸进尺,穷追猛打,两个莽撞的乞丐联手捉住一名落单的土兵,不顾那土兵跪地告饶,用短棒猛击头部十数下,末了,将脑袋碎成血葫芦的土兵丢入街边臭水沟里。 崔力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拦住准备退走的郑虎,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得了,贱民反了,再不下狠手,怕是镇不住,若是丢了城,你我都是死罪。”郑虎默了一会,把牙一咬,喝令士卒动用弓弩,从混乱中清醒过来的土兵立即组织了反攻,一排排的羽箭射过去,成排的乞丐栽倒在地,形势猝然逆转,已经溃不成军的土兵凭借着兵器之利重新占据了主动。 一场凶狠的报复就此拉开帷幕,那些倒地未死、同伴又来不及救助的乞丐,被追杀过来的土兵刀砍枪戳,瞬间变成一滩烂肉。 冲突短暂而酷烈,两名快手和三名土兵阵亡,二十多人受伤,其中一人后脑勺开花,陷入深度昏迷中。乞丐被杀十八人,伤者无数。 满地的尸首和鲜血让双方同时惊醒过来。城里尚有数千乞丐,站着不动任人砍杀,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杀完的,土兵不比正规的官军,并未曾经过战阵的洗礼,上阵杀敌,只凭一股血气之勇,砍杀了一通,冷静下来,人人怕的直打哆嗦,士气低落到了极点。那些临时拼凑起来的土兵,则早已在混乱中逃去一空,不仅带走了刀枪,更将成捆的羽箭背走。 郑虎检点士卒,所部不足五十人,每人所剩羽箭不足五枝。 而在乞丐一方,也明白了官军手里的刀枪不是吃素的,弓箭虽然射的不够准,但近距离攒射,杀伤力也着实惊人。故而乞丐帮人数虽然占优,却也不敢造次。 双方很有默契地脱离了接触,各自谨守门户,遥遥对峙,谁也不敢擅自挑衅。崔力几番催促郑虎进兵无果后,拂袖而去,一眨眼的功夫后,他躲进了县衙后院的地窖里,用木棍抵死了门,心安理得地做起了缩头乌龟。 县衙四周涌出数千名乞丐,黑压压地如一道黑箍把县衙死死箍住。乞丐们吸取教训,放弃使用暴力,他们手牵着手,排排围坐在地,口中吟唱着上门乞讨时的歌谣小曲,声音嗡嗡嘤嘤,恰如庙中和尚们的诵经声。 为策安全,郑虎命令土兵徐徐退入县衙,坚守不出。 县衙瘫痪,土兵被围,成武城里城外的恶少年得了意,一时呼朋引伴,群起而出,手提板刀利斧,劈门入户,抢掠钱财,****妇女,直将恶事做绝。到黄昏前后,城里城外四面八方腾起十余处烟柱,百姓嚎哭之声惊天动地。 乞丐帮见有机可乘,趁机向官府施压,提出只要释放陈大喜等人,并将杀人凶手郑虎、韩资、冯布等人交出,他们便撤除包围圈,协助官府捕拿恶少,稳定局势。 县令薛戎、县丞冯荫不在衙内,县尉崔力不见行踪,主簿告假尚未归来,成武县衙群龙无首,没人能做的了主。以此回复乞丐帮,乞丐们认为官府是在消遣他们,立即拿出杀手锏:一百零八名乞丐担来一百零八担大粪,用长柄舀勺灌满粪汁往县衙里泼洒,堂堂成武县衙上空一片愁云惨雾,顿时臭不可闻。 远在城东河堤查办官吏贪污一事的县令薛戎闻报大惊,向县丞冯荫说道:“贱民作乱,围攻官府,城中宵小趁势胡为,搅的庶民难安,土兵不能禁,看来只能求助于清海军了。”冯荫劝道:“地方出现民变,循例该向刺史申请派兵镇抚,绕过刺史直接向清海军求助,于法理不合。”薛戎道:“曹州距此百里,调兵百人以上需郓州发签,是为远水难救近火。解民于倒悬,乃牧民官的本分,薛戎岂敢爱惜羽毛而伤百姓。此事由我做主,与公等无涉。” 见薛戎决心已定,冯荫等人便不再劝。薛戎驱马来到清海军大营,请求驻军出兵平乱。 清海军副使尹牧满口答应,自任为主将,以桑容为副将,李茂为参谋,率一营五百士卒开赴成武县城平乱,大军进城先封锁四门,强行驱散了围困县衙的乞丐,救出阖衙官吏,旋即,以清海军官健为后盾,成武县捕快、土兵为先锋,进行满城大搜捕,一口气抓了两百多作乱的暴民,县衙监狱顿时人满为患。 这两百多暴民中绝大多数都是乞丐帮的乞丐和城中无赖,也有部分摩岢人,他们中的一个名叫摩岢足实。 第047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摩岢足实是在因为袭击大唐官健而被捕,薛戎同意将其交给清海军审讯,这个人很快就落在了李茂手里,尹牧不愿过深地介入地方纠纷,对审讯摩岢足实并不热心。 李茂并不懂什么审讯技巧,但他看准了摩岢足实不是什么有种的人,便在刑讯室里摆上了全套刑具,望着那些造型古怪的恐怖刑具,摩岢足实顿时崩溃,双腿软的像烂面条,不等李茂发问就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他自己所知道的,不论李茂想不想知道,尽数倒了个干净。 他承认自己那晚见过大悦花,但否认是虐杀大悦花的凶手,为了自证清白,他供述说大悦花的确是他叔父拐带的汉家女子,本是绛州一户小康人家女儿,叫杨玉,四岁时随祖母上街买菜被摩岢术用一颗糖骗走,当地官府查明事涉摩岢族,不敢管,杨玉的祖母因羞愤而投井自尽,母亲郁郁而终,一个好端端的家就此家破人亡。 大悦花长到十六岁时出落成摩岢族有名的美人儿,长老摩岢拨的孙子摩岢初对她垂涎已久,以致有些神经兮兮。据摩岢足实交代,那晚他叔父交代他去跟大悦花商议,要她诬陷陈数强奸,籍此挑起争端逼迫县令薛戎答应他们的要求。摩岢足实痛哭流涕道:“我深爱着大悦花,我怎么忍心去伤害他,我在她的寝帐前徘徊又徘徊,从月亮升起到月在中天,我都没有勇气跨进她的寝帐。后来……” “后来摩岢初过来劝我,让我把这个难办的事交给他去办,我明知道他不安好心,但我真的不能面对大悦花,她是那么的美丽,那样的纯洁善良,我软弱的毛病又犯了,我把她拱手让给了别人……。” 李茂道:“你的意思是摩岢初强暴并杀害了大悦花。”摩岢足实道:“她居住在后营,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么么住在一处,只有我和摩岢初才有机会接近她的寝帐,那晚我在四更初才离开,除了摩岢初,我实在想不起来还有别人,而他,可恶的初,早就像野狼一样窥伺着她。他一定觉得我叔父准备抛弃这个可怜人,才不顾一切地侵害她。” 摩岢足实捂面痛哭,神情倒也不像是作伪。 李茂道:“你既然是真心喜欢大悦花,为何要去逼她,你的叔父许了你什么好处?”摩岢足实擦擦泪水道:“他许我事成后做他的随扈,等熬足了资历,就做大刺马,再做首领。”扮作书记模样的陈数闻言暴怒而起,吼道:“愚蠢,愚不可及!他是在利用你,你连这也看不穿吗?”摩岢足实认出是陈数,顿时脸色黢黑,张口结舌不敢吭声。 事情已经弄清楚,但要抓人,证据还不够,李茂与薛戎商议后,求见尹牧,请其发兵入摩岢人大营抓捕摩岢初。尹牧不肯发兵,声言抓人是地方捕快的事,与驻军无干。李茂碰了个一鼻子灰出来,脸色有些不大好。出辕门时却撞见了满面笑容的桑容。 桑容拦住李茂,笑嘻嘻道:“听说摩岢人挺难缠,需要兄弟帮忙只管说话。”桑容对李茂一向不大恭敬,此刻主动提出帮忙,倒让李茂有些吃惊。然箭在弦上,李茂不及多想,当即恳请桑容出兵相助。桑容是副将,也是军使于化隆的心腹亲信,不必有尹牧的军令也能调动全军三分之一的兵马。 不过尹牧既然发话不肯帮忙,桑容也不愿跟他顶着干,他点选了一百五十名士卒,以请客为名浩浩荡荡地开上大街,李茂则按二人议定的计策,督促冯布率三十名捕快闯入摩岢人大营。大唐官健盛兵相待,捕快如狼似虎,摩岢人顿时傻了眼。 以摩岢拨为首的族中长老煽动族人欲聚众抗拒,摩岢术喝道:“公然抗法,类同造反,授人以柄,将来怎么在成武县立足?” 摩岢拨冷笑道:“你别忘了足实在他们手里,他从来都是个软蛋,扛不住他们的威逼利诱,指不定就把谁供了出去!你放他们进营来,究竟是何居心?” 摩岢术道:“我襟怀坦荡,无愧于天,我能有什么歹毒心思。”不顾一干长老反对,下令打开营门迎接李茂入内。李茂取出薛戎发下的捕人令签,指名要抓摩岢初。 摩岢术沉吟道:“那是我族长老摩岢拨大人的幼孙,我族长老四代单传,只这一个儿孙,官府可否网开一面,交给他父亲严加惩戒?”摩岢人首领说话时的表情甚是古怪,这番言行结合起来却是大有深意。摩岢人自成一体,外人难窥深浅,李茂从陈数和摩岢足实那未曾得到的内幕被摩岢术一语道破了。 摩岢初是掌权长老摩岢拨独子摩岢名的独子,是其家族的未来希望,抓了他,定了罪,摩岢拨颜面尽失,就再无资格在幕后控制摩岢族。想通这一点,李茂忽然悟到了什么,心头不觉飘过丝丝寒意。他望了眼貌似忠厚的摩岢术,不动声色地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摩岢族果然还认自己是大唐的臣民就不该阻挡执法。” 摩岢术连道不敢,一面喝住蠢蠢欲动的武士,一面打发随从去将摩岢初带来,随从去后不久返回,言摩岢初不在营中,青墨喝道:“有人亲眼见他进了大营,而今长翅膀飞了吗,再不交人,我们可就要搜了,果然搜出来,你们免不了一个窝藏罪犯的罪名。” “这……”摩岢术沉吟起来,身边有人劝道:“大唐的臣民岂可知法犯法,我等世蒙天可汗的眷顾,更该知法守法。”说话之人是长老摩岢敬美,摩岢术在长老会里唯一的支持者。摩岢敬美在族中威望甚高,他这一开口,顿时有数十人附和。一个年轻人趁势高呼道:“虐杀我族人的人便是连畜生也不如,这等人不配做草原狼的子孙。” 青墨振臂高呼:“敢作敢当方是英雄本色。”众人随声附和,大声喧哗起来。 在距离此处不远的一座华美毡帐内,长老摩岢拨盘膝而坐,身边放着一碗奶茶,他的面前独子摩岢名正指着鼻子痛骂他的独子摩岢初,摩岢初的脸上赫然有几处红掌印,他委屈地说道:“我是上了足实的当了,他跟我说术要杀大悦花嫁祸乞丐帮,他下不得手故而徘徊,我想既然都是兄弟,岂有不帮之理,我就杀了她。” 摩岢名怒道:“你果然是杀了她倒也罢了,你杀她之前又做了什么?”摩岢初支支吾吾道:“我就是……我没忍住,我有罪,我不是人,阿爷,救我,救我!”摩岢初膝行向前,跪在摩岢拨的面前,磕头如捣蒜。 摩岢名一脚踹了摩岢初个倒栽葱,摩岢初爬起来继续叩头。摩岢拨张开眼睛,从鼻孔里闷闷地喷出一股热气,正要开腔说话,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呼喊,声如大海洪涛。摩岢名侧耳细听,脸色大变,本人也慌了:“阿爸,不能把初交出去,出去那就是一个死呀。咱家四代单传不能从此绝后,他有罪也要连累着您身败名裂啊。” 摩岢拨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言道:“你们记住,阴谋算计我们的不是旁人,而是摩岢术!”说完这话,摩岢族长老骤然而起,凛然如一尊战神。 第048章 这就是一笔交易 几十个摩岢人在有心人的策动下聚集在摩岢拨的营帐外喧哗,昔日威风八面的摩岢拨长老却如乌龟一般缩着脑袋不敢露面,摩岢术的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感。他努力平息着内心的狂喜,撑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瓜脸。 摩岢拨看来是在劫难逃,他最宠爱的孙子做了族人最为不耻的勾当,从此之后他在族中的威望将一落千丈,他再也不能对自己这个首领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了,压在自己头上六年的大山马上就要崩塌,从此以后他就能挺直腰杆做一个堂堂正正的首领,这是对酒当歌的时候,这是攀上人生第一个顶峰的时候,这怎能不让他心花怒放喜欲狂。 摩岢术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在心里,脸依旧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瓜脸。 或是应了那句话——乐极生悲,正当摩岢术认为大局已定,自己的政敌无力翻身之际,事情却发生了戏剧性变化。先是摩岢拨的营帐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嚎,紧接着暴怒的摩岢拨独子摩岢名和泪水涟涟的嫡孙摩岢初,双手持四把砍刀恶狠狠地杀出营帐,二人满脸挂着泪,双目赤如火,望见李茂举刀便砍。 摩岢人迁居中原已历六世,身上却还残留着草原游牧者的蛮勇,加之多年地方官府的纵容,一言不合,挥刀便砍,几成习俗,便是在包括各地官府捕快在内的汉人看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冯布喝了一声,四个矫健的捕手分道出击,撒下绊马索麻利地绊倒二人,四个捕手欺身压过去,按胳膊顶后心,将二人当场制服。 摩岢名流泪大呼:“汉人逼死了我父亲,我与他势不两立。”摩岢初则扯着嗓子大呼:“汉人杀我阿爷啦,汉人杀人啦!”李茂眉头一皱,冯布眼明手快,提脚将摩岢初的嘴巴踩住了。摩岢拨在族中威望甚高,得知其宠孙摩岢初奸杀大悦花,族人痛恨惋惜之余,心里却多少还有些不相信。 李茂大张旗鼓地闯入营地捕人,更是从来没有的事,众人对此莫不心怀怨恨。 只是首领摩岢术态度暧昧,摩岢拨面对汉人的责问又不敢露面辩驳,事有蹊跷,众人这才隐忍不发,此刻闻听摩岢拨是被汉人逼死,又见汉人捕快将摩岢拨的子孙按踩在黄尘中,极尽侮辱之能,压抑在摩岢族人心头的怒火顿时如火山般喷发了。 有少年勇士摩岢神通,手提蜡白杆抢出人群,抡棍朝李茂眉心砸去。摩岢术唬了一跳,不假思索,挺身护卫,摩岢神通棍到半途急忙回撤,一时重心不稳,青墨趁机向前一纵,将其扑倒在地,二人纠缠在一起扭打起来。 这时间有人已将摩岢拨的尸体从毡帐里抬了出来,老人用刀抹了脖子,鲜血浸红了前胸,其状甚为惨烈。摩岢人崇拜神灵,崇拜长者,面对此情此景,成群成群地跪拜下去,发出震天动地的哀嚎声。 闻听营中有变,守候在营外的桑容一挥手,一百名士卒端着弓弩闯入大营来接应李茂。一些忠于摩岢拨的人不满官军入营,趁机高喊:“汉人要屠营!”阖营混乱起来。 冯布劝李茂道:“事情有变,咱们还是撤出去再说。”李茂以为有理,一把握住摩岢术的手腕,扯他做护身符,队形不乱缓缓撤出摩岢人的大营。 在营门口,摩岢术恳求李茂道:“恐小人作乱,请上官放我回去维持,某必给上官一个交代。”李茂笑道:“此必是有小人在中间作祟,首领且随我回营商议。”拽着摩岢术不肯放手。那边不待李茂交代,桑容早已分配人手将摩岢人大营封锁起来。但见有人出营,便发一枝立马箭,箭射的极准,距离脚尖不过三四寸。摩岢人晓得厉害,不敢造次,一时关闭营门,拿起刀枪,与官军对峙起来。 撤退时虽然急迫,冯布却没有忘记把元凶摩岢名父子,途中遇袭,摩岢名走失。跟青墨扭打的摩岢神通因为胜负未分,不肯放手,跟着青墨出了营,二人找了块空地继续厮打,一时竟是难分胜负。 李茂将摩岢术带到十字街口一家茶棚内,单独跟他谈道:“摩岢名父子涉嫌虐杀大悦花,官府是一定要究办的,如今他们父子闹出这一出,你以为该如何收场?”摩岢术道:“官府查办元凶,我部本该配合,合不该把人逼死。”李茂道:“首领以为是我们逼死了摩岢拨长老?”摩岢术沉默不语。 李茂呵呵一笑,指着门外的驻军道:“策动乞丐帮围攻县衙,形同造反,公然抗拒执法也是造反,摩岢拨以为一死就能万事大吉,他也太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了。现在元凶畏罪自尽,有人企图把水搅浑,以图蒙混过关,这完全是痴心妄想!” 正说到这,青墨迈大步抢进来,他刚刚结束与摩岢族少年摩岢神通的盘肠大战,青墨用李茂传授他的短寸虎拳打断了摩岢神通的鼻梁,由此取胜。 此刻他满脸青肿,脖子和下巴上被抠出好几道血痕,情急来不及包扎,只用膏药贴着,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百战老兵的勇武模样。 青墨进门大咧咧地往桌前一坐,端起茶碗咕咚喝了两口,把嘴一抹,嚷道:“城外大军已经进城,阴将军问是否要带马军进来冲营。” 李茂喝道:“糊涂,营内都是我大唐的臣民,无罪岂可滥杀?请阴将军多带弓弩进城,马匹就不必了。”青墨砸胸退下。李茂转身面向摩岢术,脸色又沉了下来:“乞丐帮在城中作乱,郓州很是恼怒,朝廷忌惮淄青太强,正要拆分淄青,苦于找不到借口,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了这等事,哼,那些暗地里挑事的人真是瞎了眼。” 摩岢术冷眼旁观,明知李茂这是在虚张声势,却也乐得配合,刚才,就在青墨和李茂蹩手蹩脚演戏的时候,一个新的念头又在他脑中萌生。 摩岢拨以死将水搅浑,不仅要为孙子脱罪,还要保住子孙在族中的地位,他身为首领,在对待汉人的关系上若是过于软弱,则威望尽失,不仅挺不直腰杆,甚至连首领的地位都有可能不保。因此事发后他一度想借摩岢拨的死煽动族人大闹他一把,在族人面前塑造自己强硬的形象,以此巩固在族中的地位,但是现在他的想法悄然发生了转变。 “摩岢人世代蒙受朝廷恩惠,岂敢做那违法乱纪勾当,上官若信的过摩岢术,某愿回营揭穿摩岢拨父子的奸计,教训族人永做朝廷的顺民。” 李茂道:“贵部有些人对官府成见甚深,巴望着把事情闹大,此刻首领回营,确信能说服他们与朝廷合作?” 摩岢术道:“我部自内迁中原,向赖朝廷关照才能繁衍生息,族中守旧之辈泥古不化,入中原六世不肯归化,不遵官府法令,不体朝廷宽仁,一味苛索,一味暴虐,使我部族人四处受人歧视,流离失所,无处安身。今愿革除族中弊病,摒弃守旧顽固之徒,皈依中华,永做大唐的顺民。” 李茂喜道:“果然如此,某愿助首领在成武取得立足之地。” 得知李茂放走了摩岢术,冯布急忙来见,言道:“摩岢人借摩岢拨之死闹的正凶,没有首领就是一盘散沙,想成事也难,今放虎归山,只恐后患无穷。” 李茂道:“摩岢术若敢作乱,我绝不手软,出了乱子我李茂一人承担。”一席话说的冯布哑口无言,李茂觉得话说的有些生硬,便缓了口气,道:“摩岢术是个聪明人,也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任凭族人这么闹下去,他这个首领只怕不保。如今他要想保住首领之位,只能跟我们合作。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让摩岢初招供,只要坐实了他的罪状,摩岢人便失去了作乱的理由。我们再与摩岢术里应外合,大局可定。” 冯布道:“冯某不才,愿意试试。” 李茂喜道:“冯兄出马必然马到成功。” 冯布富于审讯经验,李茂相信他能打开摩岢初的嘴,只要坐实了他奸杀大悦花的罪状,借力打力帮助摩岢术清除掉摩岢族内部的顽固派,摩岢族想乱也乱不起来。 趁着冯布审讯摩岢初之际,李茂回了趟县衙,向薛戎详细汇报了此行经过。 薛戎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他紧张地问李茂:“摩岢术这个人能不能靠的住?” 李茂道:“他虽为首领,却一直受摩岢拨等守旧顽固老人的压制,内心十分苦恼,此番摩岢拨以死闹事,将他陷入两难境地,他若压制族人,必被扣上懦弱的帽子,将来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甚至首领之位不保。他若随大流闹事,则仍旧是摩岢名父子的跟班,依然抬不起头来。我如今给他两个承诺,他若肯合作,我便助他清除政敌,再送他城西那块地,让他在族人面前立起威望,做个名副其实的首领。何去何从,我想他会想明白。” 薛戎犹自不能放心,又道:“尹将军那边怎么说,拿摩岢人开刀,不是小事,他肯吗?”一时又问:“摩岢人果然作乱,凭城中这点兵马能镇的住吗?” 李茂劝道:“兄长但在衙中坐镇,外面有我。” 尹牧听闻李茂进营的经过,嘀咕道:“没看出来,这小子倒还有些胆量,我以前真小觑了他。”又对左右道:“我最近背上的箭伤发作,须静养几日,军中之事由桑将军代理,非大事不必来报我。”令下,即派人将兵符送给了桑容。 第049章 浓云密雨 李茂在摩岢人营中安排有耳目,每隔一个时辰向李茂回报一次营中动态,得知摩岢术已将局势稳住,李茂暗暗松了口气,青墨见冯布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传来,心急如焚,嚷着要去督阵,李茂道:“不必催他,冯司法此刻比我们还急。” 冯布的确有些着急,摩岢初此人看着不怎么样,嘴却严实的很,十八班手段用尽,硬是撬不出一个字来。李茂那边虽无一字催促,冯布却已是两眼发红,像匹穷途末路的狼。 有亲近捕手试探着劝道:“若不然请宣老爷出手?” 冯布闻言愕然失神,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宣老爷原是成武县衙捕头,吃公家饭四十年,精擅审讯,任你是铁打铜铸的好汉到了他的手里走不了几个回合也要败下阵来。冯布出道时,宣老爷已处于半隐退状态,不大来衙门,也大管事,整日提着个鸟笼四处溜达,县里的官吏都敬重,不去管束他,宣老爷的日子过的逍遥自在。 冯布是个顶聪明的人,又勤学好问,本事学的很快,两年功夫连破几桩大案,一时风头无两,深得司法佐苏贵的信任。成名之后的冯布开始飘飘然,渐渐地就对这位整日提着鸟笼四处闲逛的老前辈生了不满,暗地里与宣老爷较起了劲,不试不知道,一交手冯布才明白自己的功夫与宣老爷相比,还不在一个层面上,自己出的招式被宣老爷挥手间化解于无形,冯布是有力使不出,干瞪眼着急却无计可施。 冯布那时年轻气盛,他认为宣老爷这是瞧不起他,他扬言要跟宣老爷单挑一场,掰掰手腕,分个雌雄。宣老爷对他的挑衅淡淡一笑,并不理会。冯布受了冷落,愈发恼恨起来。 时隔不久,县里换了个新县尉,对提笼遛鸟的宣老爷很是看不惯,冯布觅得一个机会,在年轻气盛的新县尉面前告了宣老爷一个刁状,于是六旬白发老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二十出头的县尉骂的狗血喷头。 宣老爷那天走出县衙时,神情有些恍惚,步下石阶时不慎打了个趔趄,崴了脚。 第二天,他便以足有疾为由辞去公职,搬出成武城,回到乡里隐居。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老人再未踏足成武县城半步。 这件事不久就在冯布的心里结成了阴影,变成了心病,二十余年排解不开。 捕手见冯布黑着脸不应声,不敢造次,正要退出,却被冯布叫住了:“准备一份厚礼,我登门谢罪。” 冯布出城促请宣老爷的消息传到李茂耳朵里,李茂原本紧锁的眉头锁的更紧,摩岢术派人带出话来,摩岢名正联络摩岢拨的同党,准备逼迫他召开长老会。长老会所剩余的五位长老中,只有摩岢敬美是摩岢术的盟友,摩岢术担心长老会一旦召开,他就会失去对局势的控制,一旦长老会决议对官府采取强硬措施,便要将他逼入绝境。 每临大事须长老会做出决定,这是摩岢族千百年来形成的习俗,没有合理正当的理由,摩岢术无法阻止长老会的召开。因此他迫切要求李茂拿到摩岢初的口供,来个快刀斩乱麻,尽快平息这场风波。李茂理解摩岢术的压力,但目下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李茂的心如在滚油锅里煎熬,时时刻刻都有焦枯爆裂的危险,一碗碗茶喝下去,却像喝了滚烫的油,浇的他五脏六腑粘成了一团。那一刻,他终于理解了“度日如年”这个成语的深刻含义。 青墨和张栓就守在不远处,他们紧张地盯着李茂,内心的焦灼同样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但李茂没有吭声,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青墨不停地向北门方向打望,冯布出城去敦请宣老爷已经大半天时间,却仍然没有丝毫动静。 摩岢术报警的使者接踵而来,终于,青墨忍耐不住了,他抢了一匹马,飞驰去了城北的宣家集。 冯布一出城门口就脱光了衣裳,赤条条不着寸缕,他让人将两束荆条缚在背上,一路步行去了宣家集,自庄门口起他一步一个头直磕到宣老爷家草屋前,当着全庄人的面,嚎啕大哭,追悔当年的过错,当着阖衙捕快们的面给宣老爷磕头道歉。 宣老爷在草屋内掬了一把老泪,提起拐杖,含笑迎出了门,老人亲手扶起冯布,为他除去背上的荆条,迎入草堂用茶。到青墨飞马赶到宣家集时,宣老爷已经答应重出江湖,助一臂之力。 青墨喜不自胜,扶宣老爷上了马,自家在前面牵马做马童,众人前呼后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成武城。 黄昏时分,摩岢术实在承受不了各方的压力,违心同意晚上召开长老会,却借口出恭,躲在茅厕里不出。使者再次向李茂报急,刚钻出篱笆墙,却见数百官健、捕快正蜂拥而来,踩的黄尘四起,震的大地颤抖。 使者大喜过望,一路小跑冲进茅厕,上气不接下气道:“来了,他们来了。” 摩岢术大喜,拎起裤子就走,出了茅厕才发现擦屁股的草团还捏在手心。 摩岢初供认虐杀了大悦花,不仅如此,他还亲口供述摩岢拨系自杀,目的是阻止官府带走他,并保持家族名誉不堕,以便他父子能继续架空首领摩岢术,等他长大成人后再谋取首领之位。 成武县衙捕快押着摩岢初到凶案现场查证,在臭水沟旁的榆树下刨出了被他掩埋的血衣和凶器,凶器的刀柄上赫然刻着摩岢初的名字,许多人都记得那是他五岁时,时任部族首领的摩岢拨亲手赠予他的礼物,短刀是用草原星星铁锻造,削铁如泥,价值连城。 真相大白,震撼人心。 即使是摩岢拨最忠实的朋友现在也临阵倒戈,转而抨击死者的无耻和阴险狡诈,筹备中的长老会就此流产,摩岢名和他的支持者们被成武县逮捕。 摩岢术趁机行使首领权力,把摩岢大花等四名与摩岢拨关系亲密的长老递送官府审讯,如果他们有罪,他们将失去长老的尊位。 这些长老个个血债累累,自戴上镣铐的那一刻,他们便知道厄运难逃,一个个如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 部族出了这样的丑事,作为首领摩岢术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祈求长生天的宽宥。哭天抢地已罢,他便以首领的名义下令封营,召集各部执事,筹备蒙达力大会,这是摩岢族最高级别的会议,由全体成年族人参加,会上可以选举和罢免有罪长老。 上一届蒙达力大会还是摩岢拨卸任首领时召开的,距今已经整整十一年。 摩岢拨抛弃神的教诲而自尽,又设下反叛朝廷,废黜首领的毒计,他已经不配再做摩岢族的长老,即使人已死也要被剥夺一切荣誉,他的子孙也天然地失去了担当部族首领和长老的资格,而那些跟他亲近的长老们,谁有资格继续留在位置上,谁又将被废黜,现在看来局势已经一目了然。 直到四个失魂落魄的摩岢族长老被押入县衙大牢候审时,李茂才敢相信这场风波已经结束了,那一刻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灵魂,变得飘飘忽忽,这种失重的状态维持了一个晚上,到二日黎明,当听到四个长老招供画押的消息后,李茂才结束失重状态,灵魂归窍,重新为人。 冯布把从宣老爷手里新学到的两样新招用在摩岢大花等四人身上,效果出奇的好,四个人很配合地供述了他们是如何设计挑拨官民冲突,如何冒充官军殴打请愿乞丐,火上浇油,制造官民冲突的惨剧,以此胁迫成武县当局让步,最终实现在成武县定居的目的。 根据四个长老的供述,李茂又下令逮捕了十几个具体参与殴打乞丐帮的摩岢族成员,相互间的口供环环相扣,天衣无缝,铁案难翻。 拿到所有这些之后,李茂在一个茶舍约见了摩岢术,茶水上来之前,他将长老们的供状丢给摩岢人首领,首领的脸顿时如乌云一般黑。 李茂道:“简直是令人发指!成武县你们是不能再待下去,离开成武,离开淄青,你的罪孽我们可以既往不咎。” 说完这话李茂丢下沉默中的摩岢人首领,步履沉重地走出了茶舍。 第050章 大变局 贾直言立在成武县西的一个土坡上,望着摩岢人排列出的弯弯曲曲的迁移队形,对身边的李茂说:“你这祸水西移之计,不够厚道。”李茂道:“摩岢术有罪,本当严惩,但此人尚有归化之心,相比摩岢拨这样的人,他还算是一个好首领,应当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希望经此一番教训,他能带领族人革除固陋,虔心归化。” 贾直言摇摇头,有些不以为然。他眯着眼睛四处打望了一圈,回身问李茂:“李司空对薛明府能临机决断平息城中叛乱,十分的赏识,欲辟他为观察判官,你也想挪一挪吗?” 李茂道:“孤山镇走引使任上还有一堆烦心事,只怕我想走,他们也不肯放,待我忙完这一头再说,到时还要请先生多在李司空面前保举推荐。” 贾直言点头道:“茂华这样做事让人放心,有始有终。好。” 青墨和一个年轻人说说笑笑上了山,见李茂和贾直言在一起,二人这才严肃起来。贾直言问青墨:“前锋已经到哪了。”青墨道:“已出成武县境,济阴县派人在界桥接应,州军严阵以待,只给他们一天时间过境。” 贾直言摇摇头,道:“这样不好,都是我大唐的子民,怎么能当贼防呢。”说完这话,他倒背起双手优哉游哉地步下土坡。 李茂见那个年轻人有些眼熟,正要问,青墨却抢先道:“这是摩岢神通,摩岢族的少年勇士,他和我不打不成交,如今想留在将军您面前效力,您就给他一个机会吧。”摩岢神通单膝跪拜,用生硬的汉话说道:“请将军笑纳我。” 李茂虚作搀扶,道:“笑纳,笑纳。”青墨扶起摩岢神通,道:“我怎么说的,我们将军为人最四海,最好结交天下英雄。他肯定愿意收纳你。” 这句话摩岢神通显然听懂了,咧着嘴嘿嘿地笑了起来。 李茂无奈地摇了摇头,经历了这件事后,他对摩岢人是一点好印象都没有,青墨这家伙不打招呼就给自己找了个胡人随从,让他怎么高兴的起来?他斜了眼摩岢神通,这少年满脸阳光地笑着,一派纯真。 那一刻,李茂忽有所悟,摩岢族长老设计鼓动乞丐帮作乱,致使城中百姓蒙受了一场大劫难,在他看来自是罪恶滔天,不能饶恕。但站在摩岢人的角度来看,这未尝不是英雄作为,为族人谋取安身立命之所,不正是为领袖者应尽之责吗? 世界尚未大同,族群之间的竞争也从未曾停息,摩岢人入中原六世不肯归化,在自己看来他们是不明大势,冥顽不化,但站在他们的角度上看,未尝不是为了保持族群的纯洁和独立,挣扎着不肯消亡于苍远的历史长河中,孰是孰非? 自然在成武县这件事上,摩岢人是彻底做错了,首恶元凶已经得到了惩戒,摩岢术虽然逃过一劫,族人却被迫继续西迁流浪,冥冥中也是报应。 想到这,李茂做了个深呼吸,脑袋清醒了许多,心也敞亮起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能做首领者的一时之错,就一棍子将全族人打翻,见谁都是凶恶,任谁都要提防。 这么一想,李茂再看摩岢神通时,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 闻知摩岢人被递解出境,薛戎心情大好,在府中大摆宴席,宴请尹牧、贾直言、李茂和桑容等人,尹牧和贾直言面和心不合,只是看着薛戎的面子,表面上才客客气气,这顿饭吃的热热闹闹,却又寡淡无味。 送走客人,薛戎留李茂在书房,言道:“郓帅有意调我去观察幕,你有什么打算?”得知李茂想继续留在孤山镇时,薛戎沉吟片刻,才道:“罢了,你如今是八品司戈,起步不算差,经历这场风波,我也看出了你的能力,从今往后你可以单飞了。” 这话在李茂听来很不是滋味,他强压着心头的激涌,勉强笑道:“兄长这是要不管我了吗?”薛戎摇摇手,叹道:“当初我来淄青,是为卢公推举,郓帅抬爱,故不忍拒绝,我本意是不愿意来搅这趟浑水的,当初是,现今仍是,我打算到郓州后,择机就向李司空辞行。你兄长我是个性情散淡的人,在官场上三心二意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此番能全身而退,全靠了你的机智和果敢,说关照你,早已力有不逮,今后的路就得靠你自己去走了。” 虽知薛戎早有去意,虽然李茂一直在谋求独立,且已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但亲耳从薛戎口中听到他要辞官离开淄青,李茂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有些无着无落。 薛戎的辟书很快就下达成武县,他仍旧是成武县令,却有官无职,他的新职务是淄青观察幕府判官。开元年间,大唐国力强盛,领内人口和领地急剧增加,朝廷直领数百州府,政务繁剧,不堪负重。开元二十一年,张九龄奏设十五道采访使,“准刺史例入奏”,代朝廷监察地方。到了开元末年,采访使进一步扩权,“许其专停刺史务,废置由己”,由此成为凌驾于地方州县之上的一级行政机构。 起初,采访使并不掌军,军政分治,且采访使与节度使的区域划分也并不完全吻合。常常是一个地区既有节度使又有采访使。后因边境战争频繁,军政分治不利于集中力量应付频繁的战事,故而采访使与节度使逐渐归一。 天宝九年,安禄山以平卢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的身份,兼领河北采访使,军、政、财务一把抓,势力膨胀到极点,终于酿成安史之乱的惨祸。 为了平息安史之乱,玄宗皇帝授权各道节度使自调兵食、总管内征发,任免管内官吏等权利,采访使的权力被节度使架空。乾元元年罢省采访使,改置观察处置使。 在南方不设节度使的道,观察使例兼任都防御使或都团练使,统管地方军政。而在设节度使的道,观察使(观察处置使)例由节度使兼任,淄青观察使便是由节度使李师古兼任,观察使虽由节度使兼任,其幕府却是独立的,依旧设有副使、判官、支使等幕职。 观察判官无疑是个很好的台阶,很多人在此磨砺一番后都能继续往上走。 接替薛戎暂摄成武县政务的是李茂,县令缺位循例该由县丞冯荫暂摄政务,但冯荫深知眼下这幅乱局不是他能应付的,故而推辞不肯入职。贾直言便向郓州推荐了李茂,李茂推辞说自己已是节度随身官,不肯陷在成武县,贾直言道:“成武县情况惟有你最熟悉,你不出面,这个烂摊子谁来收拾?” 李茂细思贾直言的话大有道理,城中这幅乱局,自己若不出面收拾,换做一个人,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他答应暂摄成武县政务,但要贾直言承诺待乱局平定后即放他回孤山镇。贾直言摇着头笑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放着好好的县令不当,非要去做什么出力不讨好的走引使。”李茂道:“县令乃是亲民官,事务繁剧,责任重大,一身关系数万百姓的安危祸福,李茂才疏学浅,实在不敢担当此任。” 第051章 新官三把火 成武县城内尚有数千乞丐滞留,得知李茂暂摄政务,乞丐们日夜聚集在县衙门前大街,要求惩办县尉崔力。不过吃了大亏的乞丐,这次规矩的多,他们只是静坐抗议,并不敢起哄闹事,不仅如此,还主动出工出力,擦洗县衙堂馆围墙,让臭烘烘的县衙重现旧日的威严。 李茂和县丞冯荫、主簿王锐碰了下头,第二天便开始烧他的新官上任三把火: 第一把火,礼送孤山镇戡乱军回营。成武县乱源已去,大乱平息,清海军已经失去了继续留下来的理由。李茂动员阖城百姓,筹措了数十车牛酒米面,敲锣打鼓地送到城外清海军营房。李茂领衔阖衙官吏、告仕在乡的官员、有功名的士子、城乡耆老向立功将士敬酒。 穿着簇然一新的百姓敲锣打鼓欢呼雀跃,曲艺艺人把官军平乱的英雄事迹编成歌谣演唱,孩子们穿上整洁的新衣裳,头戴鲜花,将母亲姐姐编织的草帽、麻鞋挂在士卒的脖子上。 尹牧当初爽快答应出兵平乱,就是想赖在成武县城不走,把成武县城变成孤山镇的桥头堡,此刻被李茂策划的这场盛大的欢送仪式逼住,只得敷衍说择日开拔回城。同来赴宴的耆老中就有精通历法的,当场一算,三日后便是吉日。尹牧只得当众承诺三日后开拔回孤山。 李茂烧的第二把火,是将陈大喜等乞丐帮首领议罪充军。乞丐帮在城里大闹了一场,出了人命伤了人,总得有人为此负责,陈大喜身为乞丐帮首领,他不入监狱谁入监狱。至于其他闹事的乞丐,原系受人挑唆,官府宽大为怀,不予追究。 惩办陈大喜的同时,李茂严厉地惩治了崔力和他的一干党羽亲信。这些人盘踞在成武县多年,鱼肉乡里,罪恶累累,百姓怨声载道。李茂顶住压力,铁面无情,有罪的叙罪流配,无罪有过的革职回乡,永不录用;无罪无过的留衙观察使用。 至于元凶首恶崔力,李茂以公私两重身份向曹州和郓州举告弹劾。县令和县尉同为朝廷命官,都有尚书省吏部选举任命,县令无权直接任免县尉,却有权上表弹劾,一般而言,被县令弹劾的县尉多半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能灰溜溜的滚蛋已属大幸,多数情况下都要丢官罢职。在淄青,节度随身官李茂代表的是节度使的权威,他的弹劾,类同于判决。 得知崔力被停职待参,成武县百姓奔走相告,酒铺食肆人满为患,鸡蛋铺子里的臭鸡蛋因此脱销,崔力的宅邸经受了数百上千枚臭鸡蛋的侵袭后,变得臭不可闻,左邻右舍也跟着遭殃倒霉。 崔力自知难逃一劫,抑郁寡欢,一天深夜他在自家房梁上悬了一根绳子,投缳自尽了。 成武县的团结兵已被证实不能镇抚地方,李茂烧的第三把火是向曹州请调名将镇守成武县。刺史米如龙允其所请,召回郑虎,派卑将李英昙率州兵三百镇成武。 三把火烧的合乎规矩,顺乎人情,不给任何人以把柄可抓。李茂的这三步棋一走,顿时让在暗中观察他的贾直言刮目相看。 清海军和郓州之间明争暗斗由来已久,成武县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激流暗涌。面对城中危机,李茂向薛戎建议引入外力解决,首先想到的是拉贾直言进来。成武县在淄青管下,得罪李师古的风险显然要远远高于于化隆。 李茂夤夜求见贾直言,请其调动曹州州兵入成武,镇压摩岢术和乞丐帮,待局势稳定后再强力清洗成武县官场。调动州兵进成武县对贾直言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事,镇压摩岢术和乞丐帮他多半不会有兴趣,但借机清洗成武县官场,把一直由地方势力把持的成武县纳入郓州直辖之下,李茂相信一定能打动贾直言。 但出乎李茂的意料,贾直言竟委婉地拒绝了他,他的理由很充分。成武县境内有孤山镇驻军,地方出现民变,若团结兵不能用,向驻军求援才是天经地义的。 贾直言的用意李茂始终未能参透,这让他在面对贾直言时总难免有一丝敬畏。 贾直言此来成武县的目的是为监视清海军于化隆,探知他对郓州的底线,为李师古的下一步动作提供参考。成武县城发生民乱,这无疑是块很好的试金石,调动州兵抢占成武县固然对郓州有利,却也容易暴露他此行的意图,因此当李茂请求州军协助平叛时,他委婉地拒绝了,转而劝李茂去孤山镇请兵平乱。 清海军乃百战名师,平息成武县城的叛乱自不在话下,贾直言对如何平乱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平乱之后于化隆的动作,是赖在成武县不走,还是撤回孤山镇。 这一点至关重要,他必须看得很清楚。 举荐李茂暂摄成武县政务正是出于这样考虑,这是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人物,不管他对尹牧是持欢迎态度还是要礼送出境,都不会过度刺激对方。 现在看,这步棋是走对了,李茂是个聪明人,他用一种很婉转的方式结束了双方的试探,彼此都探到了对方的底线,又都没有伤和气,这无疑是个很令人满意的结果。 与李茂交割之后,薛戎打点行装赶赴郓州上任,行前他跟韦氏进行了一次长谈,成武城的暴风骤雨还在酝酿期间,薛戎便将韦氏秘密送出了县城,寄居在城西她干娘定陶夫人苏婆婆家中,城内的这场变故虽然没有伤害到韦氏分毫,但得知经过后,韦氏仍旧出了一身冷汗,一时不免心灰意冷,她劝薛戎:“既然决心辞官,何必又要去郓州,索性回河中算了。” 薛戎双手扶着韦氏柔细的腰肢,柔声说道:“你忘了母亲临走时的交代了吗,就这么回去,你我怎么向她交代?”韦氏的脸霎时通红,她啐了薛戎一口,红着脸道:“地是上等的熟地,农夫不努力,徒之奈何?” 她一拧身坐在了薛戎的膝盖上,伏在他的胸前柔声说道:“你有你的计较,我都依你。不过去郓州,我想把芩娘带上,好做个伴。”薛戎惊道:“这如何使得,他两个正青春年少,浓情似火,怎好把人拆散。”韦氏嬉笑道:“什么浓情似火,芩娘至今还是处子之身呢。”薛戎吃了一惊,愕然道:“这个……茂华竟如此懵懂?!” 韦氏笑道:“倒不是懵懂,是有些呆,说什么芩娘年幼,他不忍戕害,要等她满十八岁,才肯与她同房。” 薛戎吐了口气,苦笑道:“这又不知是哪部佛经里的典故,我看他是读书读傻了。”默思片刻,又道:“既如此就把芩娘带上,把青墨和张栓给他留下。出门在外为官,身边总要有几个知根知底信的过的人。” 韦氏道:“去了青墨和张栓,身边就剩一个好吃懒做的老顾,你怎么办?”薛戎笑道:“我跟他不同,我是混日子,他呢,路还长着呢。” 这一说,韦氏便同意了。 盛夏六月,薛戎离开成武县赴任郓州,芩娘随去作伴,快手补备青墨也正式辞去成武县衙差事,改做走引使随从。薛戎的另一个亲信张栓也留在了成武,不过李茂虑及成武去郓州道路遥远,仍派张栓护送,待薛戎夫妇在郓州安顿好后再回成武县来。 第052章 自己挖坑自己跳 啊!啊!啊! 一声声惨叫传来,刺激的青墨耳膜发胀,他张望了一会,拔脚朝一堆围拢的人群跑去,一边嚷叫热油到,一边分开人群拼命往里挤,活像一条小泥鳅。人群里响起了一阵叫骂,不过待看清来者是走引使李茂的小跟班时,唾骂变成了笑骂,总的来说在孤山镇工地上李茂的人缘还是相当不过的。 一根旗杆上帮着一个赤裸上背的胖汉子,身上鞭痕累累,一个小卒正挥舞皮鞭狠狠地抽打着,一个小校正吐沫四溅地解释胖子被打的原因,他手里拿着两块木板,一块平直的松木板,一块扭曲的杨树木板。 “拿见水就扭曲的杨木冒充松木来做压板,这叫什么,这叫以次充好,这叫弄虚作假,是乌龟王八蛋才能干的缺德事!再让老子看到有人这么干就不是抽四十鞭子的事了,老子非抽死他不可!”小校恶狠狠地警告道,将那块杨木板狠狠地丢在地上。 青墨看了一会,没觉得两块木板有什么不同,他挤出人群,追上李茂,问道:“这伙丘八又犯牛劲了,杨木,松木,不过是做压板,又不是做棺材板,至于扣那么狠吗?事事都讲究精什么求精,这哪是筑城,这分明是绣花嘛。” 李茂笑责道:“休要啰嗦,这是军城,战场上差之毫厘,生死立判,岂能不慎之又慎?这正是于将军令人敬佩之处,宁可多花钱多费力也不愿让部下丢掉性命,古人用爱兵如子形容善战的大将,说的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青墨琢磨了一下,道:“这倒也是,你不把我当儿子……呸,呸,呸,我不把你当儿子,……呸,呸,呸,于将军不把你当……算了,就那么回事,将心比心,你不对我好,我凭什么给你卖命。”李茂道:“知道就好,奸商害人,活该挨鞭子。” 七月初,李师古令将摩岢大花等四名摩岢族长老押赴郓州议罪,又以节度参谋贾直言摄成武县政务,李茂和贾直言做了交割后,仍回到孤山镇做走引使,前后共摄成武县政务一个月又三天。 入夏之后,成武县境内连降大雨,山川河渠一律被雨水注满,原来荒草连天的草湖现在是汪洋一片,白茫茫的一眼望不到边,靠近军城一面的新设了三座临时码头,分别卸黄土、青砖和木料。 卸木料和青砖的码头上井然有序,卸黄土的码头上则是乱哄哄的挤作一团。雨水大,草湖水面开阔,勾连的十几条大小河流也注满了水,行船十分方便,来送黄土的船只排成了长长的队伍,有时候甚至要等一两天才能卸下一船土。 盖因黄土这东西虽然笨重,但成本极低,青砖也好,木料也好,终究还要有个成本在,黄土嘛,因为是建军城所需,各地官府也不敢设卡收税,一路畅行无阻,其成本仅仅只是劳力加运费,入夏后阴雨连绵,土地无法耕种,四乡百姓无所事事,劳动力成本微乎其微,船也是自家的,运费也十分低廉。 用黄土胶泥砌墙是工程动工以后临时添加的项目,所需黄土当地没有只能从外地购入,春初草湖干涸,只有若干小河汊通航,行走十分不便,为了吸引各地百姓送土来,文书丞定下每船土给米两斗的高价,以此吸引百姓不拒艰辛前来送土。 入夏后,湖面骤然开阔,通航顺畅起来,但土价还是原来的价格,倒不是文书丞反应比别人慢半拍,他想到了,去不敢去做。苏晓渡地理偏僻,水旱道路不便,靠官府组织民壮或军队自行采购成本太大,如何吸引百姓把材料送来,除了出价较高外,还要有个信字,无信不立,政令朝立夕改,百姓没有安全感,谁敢冒着风险跑这么远来送材料? 文书丞正是怕失信于人才没敢修改这价格,此举虽能保证筑城有足够的胶泥可用,但也极大地增加了建筑成本。而且由于使用胶泥是于化隆在工程开工后临时添加的项目,原先报呈郓州和工部的方案中并无此笔预算,郓州方面还是按照原来的工程款拨付进度拨付攻城款项。此事虽然经过争取,已经得到李师古的首肯正在修改筑城方略和预算,但这么大的工程修改起来自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得需要有个过程。 青墨哀叹道:“白花花的米面都换了黄土,干活的却吃不饱穿不暖,这叫什么事嘛。爱兵如子是真,视民众如草芥也是真。” 李茂无奈地笑了笑,青墨这话也正是他想说的,于化隆待部下弟兄是真的没话说,但对外人,尤其是普通百姓那就是全然是另一番态度了。因为工程款紧张,劳工的一日三餐质量在急剧下滑,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折磨下,不断有人受伤病倒,对这些人,于化隆毫无怜悯之心,只要趴下不能干,立即扫地出门,绝不姑息。 “两斗米一船土,两斗米一船土……”李茂望着湖面上如梭而来的运土船只,忽然一拍大腿,转身就往新城营跑去。 “嗨,哪去?”青墨大叫一声,李茂没有回应。 文书丞坐在潮湿杂乱的营帐里,虽然天气凉爽的让人觉得冷,但文书丞的额头上还是沁出了汗珠,他是紧张的,郓州的款项如细水一般不紧不慢地流过来,他这边却如决堤似的,汩汩往外涌,顶不住了,真的顶不住了,满打满算,精打细算,怎么算也只能维持到十天后,十天后该怎么办,按照现在这个拨款速度,整个工程怕是要停工。 想到停工,文书丞额头上的青筋乍跳连连,实在是太可怕了,真要到了那一步郓州那边会生出多少幺蛾子来,会不会因此停止拨款,或改派营造使过来督造新城都是未可知的事。 新城营建绝不能让郓州方面插手,这是于化隆一早就定下的底线,绝不可触动。 “怎么办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文书丞苦笑着搓搓手,无可奈何。 恰在此事他眼前一黑,一个高大健硕的人影出现在营帐门口,“茂华,是你,好几天没见你人了,都忙些什么呢。”文书丞和李茂的工作多有交集,这小半年时间日渐熟悉起来,熟悉之后二人彼此间有着许多共同的爱好,譬如都爱泛舟钓鱼,都爱闲暇时喝点小酒,都爱在月明之夜外出打猎,共同的爱好使得二人越走越近,彼此间的信任也在与日俱增。 第053章 此计有点损 “伙食越来越差,四处都在抱怨闹事,我嘛自然是到处灭火了。” 李茂说着,就坐在了文书丞书案对面的小杌子上,接过文书丞递来的凉白开喝了一口,抹抹嘴,笑道:“最近工程款有些吃紧吧?” “我也不瞒你,还有半个月怕就顶不住了,这下郓州方便有好戏看了。” “主要是黄土这块开销太大,一船土两斗米,高了,太高了。” “那又怎么办,总不能拒收吧,而今官民互不信任,我这边把款子一停,一传十,十传百,明日就没人再过来,你信不信?唉,怪只怪当初思虑不周,谁能想到这场雨会下的这么大,我原打算一个月买个百十船土,现在倒好,一个月至少七八百船哄过来。郓州那边往这滴水,我这却在泄洪,怎么顶得住哟。怎么熬下去,我现在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唉,你看看我,头发都熬白了。” 李茂笑了笑,又喝了口白开水,说道:“我有一计或可一试。” “你说说看。”文书丞闻言大喜,跟李茂交往的这段时间里,他发现李茂不仅长了个魁梧的身材,一副让清海军最擅长近身搏击的勇士都吃惊的身手,他还能常冒出些让人拍案叫绝的“计谋”来,虽然有时候这些计谋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甚至哭笑不得。 李茂目视左右不肯说话,文书丞咳嗽了一声,将随身卫士叫了进来,吩咐出去把守着,非传任何人不得入内。文书丞官虽不大,却是于化隆最为倚重的内务总管,其地位早已超越了普通的粮料官,而成为清海军核心成员之一。卫士应诺,在帐外设立了警戒哨。 李茂这才把自己的计谋全盘托出。文书丞讶然失色,张口结舌道:“这个计谋,这样的计谋亏你也能想的出来,这简直就是……这也太……好吧,或许也可以一试。” 文书丞捻着三绺须沉吟良久后还是同意了李茂献的计谋。 第二天,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曹州城和周边的兖州、濮州、乃至徐州、宋州等邻近地区,新建的孤山镇因为大量需要黄土,破天荒地开出一船土换一船米的高价。 一船土换一船米,这价真是高的离谱,而离谱的事往往传播的非常迅速,就在人们将信将疑之际,那些胆大之徒已经载着一船白花花的米面,兴高采烈地回乡了。事实证明此事虽然有些离谱却是实打实的真事,孤山镇真的是拿一船上等的米面换一船黄土,一手交土一手交粮,当面付讫,绝不拖欠。 四州二十余县轰动了,成千上万条各色船只蜂拥而来,一船船的黄土涌向了孤山镇东码头,白花花的草湖湖面上满是黑乎乎脏兮兮的运土船只,以及满怀期待的脸庞。 但是不幸的消息随即传出,因为各地送土的人太多,工地上的土已经够用,现在休要说一船米换一船土,就是一斤米换一船土粮料官也不干了,原因很简单,人家筑城的土已经够了,没理由再拿米去换土,一斤米那也是米呀。 于是骂声四起,不远百里送土来的人纷纷指斥孤山镇没有信义,不得已粮料官出面解释说前一阵子工期紧,的确是需要大量的土,因此才开出这等高价,但那只是开给一些熟悉的船工,数量有限,先来先收。孤山镇从未广而告之,向外界寻求买土,更未作出任何承诺说见土即付款,酿成今日这悲剧局面完全是某些人太轻信,太盲目,贪念太甚的缘故,与孤山镇全无半点关系。 这话是能站住脚的,孤山镇此前的确是没有张贴任何告示,说以一船米换一船土,而此前不论是买砖还是买木料,甚至两斗米换一船土都贴有告示,约定了规格、价钱以及交货的最后时间。 自觉被涮了一把的船工愤而将土倾倒在船塘,却因此被驻军逮捕罚款,理由是涉嫌堵塞河道,妨碍军城修造,这可是个很厉害的罪名,处罚了几个出头鸟后,无人再敢违犯。土不敢往河里倒,总不能再运回去,无奈船工们只得自己出工把土卸在码头附近的一块荒地上。 仅仅两天后,那里便崛起了一座土山。 青墨望着越堆越高的土山,问李茂:“这么多土要是按原价买得花不少米吧?至少两千船米,或者更多。”李茂的目光仍旧留在土山,他没有回答,而是问青墨:“害这么多人空跑一趟,我这主意是不是有点损?”青墨点点头道:“损到家了,我真是没想到你肚子里竟有这样的坏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让他们相信一船土能换一船米的鬼话,不是你害他们白跑一趟,是盲从和贪念害他们白跑了一趟。” 李茂哈哈大笑,连赞小哥会说话。 于化隆手持马鞭站在营盘望台上远眺土山,眼睛眯缝久了有点累,便使劲地眨了眨眼,自言自语道:“兵无常形,水无常势,随势而为,为我所用。这小子倒有些为将的潜质。”他回头问文书丞:“你觉得他怎么样,值得费力去栽培吗?” 李茂献的这条计策让文书丞以三百船米的代价换来了足够筑城的黄土,不仅节省了一大笔费用,还一劳永逸地填平了这个因他思虑不周而挖开的无底洞,文书丞满心感激,正思如何回报,可巧机会就来了,他斟酌了一下,爽快地答道:“可以栽培。”于化隆忽又问:“上次你放话让他买地皮的事,他是怎么做的?” 文士丞道;“他用成武县的公廨本钱买了地,转手加价三成卖给了郓州,所得钱扣除县里应该承担的两成购地款,结余全部充公。一进一出,手脚干净,分文未沾。” 于化隆赞许地点点头,道:“我们的老朋友雀老三回海州了,郓州不会放过这个折腾我们的机会,调李茂给你做助手,带他两个月,届时代你出征。” 雀老三本是一股与于化隆齐名的海盗,并称“北鱼(于)南雀”。后来于化隆归顺朝廷,上岸从了良,雀老三还在海里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两个昔日一道大碗喝酒的兄弟便玩起了官兵抓海盗的游戏,经过七八年的较量,雀老三认栽,率领部下一把火烧了营寨,奔扬州境内讨生活去了,一度也混的风生水起。 不过好景不长,杜佑充任扬州节度使后,一改前任对海盗、盐枭的纵容,转而用兵清剿,雀老三损兵折将,无处容身,只得悄悄潜入海州境内,重新在李师古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 第054章 硬着头皮也要上 清海军行文成武县商请调李茂为军料院判官,贾直言将李茂请入公舍,询问他的想法,李茂道:“若是有可能,我还是想追随明公,军队里的勾当毕竟我不熟悉。” 贾直言盯着李茂的眼睛,目光锐利的像把刀,他拿起清海军的文书,说道:“你为他们解了大难题,于将军对你很欣赏,行文到成武县只是一个姿态,毕竟你是节度随身官,不是成武县的官员。”话说到这个份上,李茂只能表示遗憾了。 这其中的关节他并非不明白,之所以要费这番口舌,无非是想在贾直言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目的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从成武县衙出来,李茂回头看了眼悬在县衙眉头的匾额,这里是他起家之处,现在他却像一个过客一样,忽然就成了路人。他的心里忽然有些感慨: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世故圆滑起来,年纪轻轻的心底为何藏着沧桑。 青墨牵着马等候在街心,见李茂低着头,脸色有些阴沉,便关切地问道:“怎么,他不放人。”李茂拍了拍小厮的肩,翻身上了马。二人出了县城北门,在城门外的水亭旁遇到了身背包袱,准备远行的陈数。李茂下马见礼。 二人在水边草亭里聊了一会,互道珍重后,各走各路,走出半里地,青墨还是忍不住说道:“我听人说陈数把祖宅变卖了,说要去长安博取功名,这人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是一个地道的狠人。”李茂心情不错,笑问道:“你说说看,他狠在哪里。” 青墨道:“这不是明摆着吗,放着小康日子不过,却要去长安受罪,功名利禄是那么好摘取的吗?薛大郎号称宝鼎县第一才子,名满河中,那等的好学问,也是连年名落孙山,他在成武县尚且籍籍无名,去了京城又能有何作为?” 李茂笑道:“我听出来了,你这意思他不是狠人,而是蠢人,不计后果的蠢人。” 青墨嘿嘿两声,却是默认了。 有些话李茂没有跟青墨说起,也无意跟任何人说,两个月前他和陈数达成了一项秘密协议,陈数动用了他在摩岢族中的关系,帮助李茂打听到了一些李茂感兴趣的东西,回报是薛戎的一封荐书,有了这封书信,陈数的长安之行就少了三分盲目,多了一分胜算。 转眼过了中秋,李茂在清海军军料院右判官的位置上待满两个月,便跟随出征海州的清海军士卒踏上了南下的征程。海州之乱起于初夏,雀老三不满官军征剿,率三四百人袭占了东海县城,恰逢海州水灾连着风灾,渔船不能出港,农田处处绝收,官府赈灾不利,致使流民日众,雀老三趁机招兵买马,势力迅速膨胀,连破进剿的官军,声势十分浩大。 淄青节度使李师古迅速调集郓州平卢军、成武清海军、密州扬威军南下平叛。清海军奉调出征八百人,统军为兵马副使赵和德,这八百人并非清海军精锐,七成以上都是老弱残疾和临时征召的新兵,将官也多由卑将出任,赵和德在清海军中资历甚老,却非于化隆亲信,粮料官等骨干亦多由新人担纲,敷衍的意味十分浓厚。 李茂担纲出任行营军料院左判官,实际主持军料院事务。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足见粮草在行军作战中的重要性,当初李茂获任左判官一职时,紧张的一连三天睡不着觉。在清海军军料院做判官两个月,有文书丞一旁指点,李茂对基本业务已能上手,不过做人助手和独当一面毕竟相距甚远,何况屯守地方和行军打仗又不同,后者的难度远非前者可比。 李茂心里没底,出征前他专程请文书丞喝了回酒,虚心请教行军途中应该注意的事项。文书丞笑而不答,酒过三巡,方才说道:“军料院就是全军的大管家,管着全军的吃喝拉撒睡,事多且琐碎,稍有不慎就要酿成大祸,不过以你的才干足可胜任。”文书丞拍拍李茂的肩膀以示鼓励。 李茂的脸却刷地白了,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睡,岂是好侍候的?万一出了纰漏,自己的这个粮料官还能活的了吗,有心再请教,文书丞却已烂醉不醒。 李茂把自己关在帐篷里想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天空飘着雨丝,空气冷的出奇,他的脑子也因此变得出奇的冷静,想了一夜,他想明白了靠人不如靠己,男子汉大丈夫,总有些事需要亲自面对,他呼出一口浊气,自己给自己打气道:军中多少人视粮草官为肥缺,想着去捞上一把,我却如此畏难,岂是大丈夫所为?自古富贵险中求,没有一个好爹罩着,想得富贵也只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搏了。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是李茂初任粮料官时的真实内心写照,或者是事先准备的充分,或者是老天眷顾,李茂的粮料官生涯起步很顺,且越做越顺,从孤山镇到徐州藤县,再由藤县到沛县,一路上顺风顺水,没有出一点纰漏。 大军进入沛县之后,遇到了远道而来的魏博军,人数约有两千,衣甲鲜明,气势雄壮。魏博到海州中间隔着宣武、淄青等道,大队行军十分不易,而且魏博镇自安史之乱后即保持着半独立状态,历任节度使父死子继,兄死弟承,朝廷行文追授节钺而已。 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魏博军不远千里赶来平乱,李茂心头满是疑问。 沛县在开元间为上县,安史之乱后人口锐减,县城东西只一条街,人口不足千户,骤然多了近三千兵马,顿感混乱,清海军和魏博军常因争抢道路发生矛盾,魏博军素来骄横,见清海军都是些老弱病残,心存轻视之意,道路相遇,常出挑衅之辞,李茂约束军料院将吏勿与魏博军发生冲突,被人讥笑为软弱。 一日,清海军统军大将赵和德升厅召集将吏,叮嘱各营约束士卒,减少私自外出,更不得与魏博军发生冲突。 诸将心中不服,对答时语气有些敷衍,赵和德骤然暴怒,摔杯怒道:“朝廷请魏博镇出兵大有深意,尔等不解,却不可不知,谁没眼色望枪口上撞,死了就死了,须怪不得我见死不救。” 赵和德一向以沉稳的大将风度示人,此番失态,给李茂的印象极深。散厅后,他回到军料院,召集十几个佐吏立即传达了赵和德的意思,眼见众人也有敷衍的意思,李茂怒道:“海州民乱,区区数百人而已,清海军一家即可讨平,而今却动用两镇四军云集海州,是为何来,尔等可曾想过?” 海州之乱不过数百人规模,李师古却邀请魏博镇一同出兵,其中缘由李茂虽参不透,但本能告诉他,这其中必有蹊跷,小心谨慎不吃亏。 李茂的目光依次扫过众人的脸,见众人都紧张的喘不过气来,这才放缓了口气,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俗话说千里外出为求财,此番大军进剿海州,必是马到成功,功成之后朝廷必有重赏,诸位都是拖家带口的人,行事之前务必先替家人想想,眼看大功将成,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篓子。” 李茂以金吾卫司戈充节度随身官的身份出任行营军料院判官,将吏多有不服,这些人虽非于化隆的亲信,却都在营中混迹多年,事事门清,见李茂年轻,多有轻慢。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磨合,众人发现李茂性情沉稳,行事周密,做事说话滴水不漏,军料院虽事务繁剧,却从未出过半点纰漏,由不得众人不心悦诚服。 李茂这云山雾罩的一番话,在他们听来更觉得深不可测,众人不敢大意,散会之后,各自回帐,召集士卒和夫长传达会议精神,忙的有板有眼。 第055章 她也来了 青墨如今的身份是军料院的令史。令史是吏不是官,不过在军料院,他的官谱摆的比李茂还大,常代表李茂发号司令,指挥左右,不过最近他忽然有了危机感。出征海州后,李茂把留在成武城看守宅院的摩岢神通叫了过来,留在身边做了侍从。 这个闷葫芦就像八辈子没做过跟班似的,整日价像个跟屁虫一样粘着李茂,寸步不离左右。 没几天军料院就传出青墨失宠,李茂另结新欢的消息,青墨很受打击,由此稍稍地放低了行事姿态,到沛县后,他更是主动担当起运输粮草的苦差事,渐渐地又赢得了李茂的信赖。 一天瞅着摩岢神通不在,青墨凑到李茂跟前,神神秘秘地说:“你猜我今天见着了谁?青墨!哈哈哈。” “谁?”李茂一时没反应过来。 “青墨,魏州的田萁你还记得吗?” “她?”李茂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倚着船舷眺望排空浊浪的俏丽身影。田萁,在莫可渡遇到的那个女扮男装的假书生,父亲是兵马使的田萁,他如何能不记得?李茂的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悸动,平静中骤起一阵波澜,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里其实一直都有她的位置。 “她呀,她也来沛县了,是随军来的吗?一个书生从军,倒是很奇怪呀。” 李茂违心地说过这番话,心已狂跳作一团,他极力压抑着内心的蠢动,脸颊却忍不住红了起来,所幸帐篷里光线暗,青墨又正处在兴奋之中,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她不是从军,她是……哈哈哈哈,茂哥,你一定不相信,那个田萁她是个女子,青墨也是个女子,咱们都上当啦。” “女子?”李茂脸色古怪,讪讪地笑着。 “你不信,我也不信,要不是青墨胸前那两个东西鼓了起来,我还以为她是糊弄我呢。哈哈,真是女子,千真万确。”青墨用手在胸前比划着,笑的合不拢嘴。 “哎,咱俩真眼瞎,连男女都分不清。哦,对了,她们来沛县来作甚?”说到这,李茂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猝然不快起来。 “没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是来嫁人的。夫家是海州东海县的世家大族秦家。”说到这青墨忽然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道:“我听说秦家父子跟雀老三有勾结,雀老三用他们家的海船走私海盐,秦家坐地分赃,秦家父子在乡里名声也很臭,勾结官府,鱼肉乡邻,东海县半数田亩都在他家名下。雀老三这一作乱,他们家的庄客砸了庄门,纷起投奔贼军,这东海县与其说是雀老三在作乱,还不如说是他秦家在作乱呢。” 李茂道:“却又胡说,他父子既然是恶人,庄客自然受不了盘剥,借机脱身有何奇怪,倒未必就是跟雀老三一路的。” 说完又问青墨:“这么说魏博镇这回出兵助剿,是打的别的主意,她们那位青墨是怎么说的?”青墨摇摇头,道:“我在大街上撞见她们,田家小娘子正眼也不瞧我,青墨倒是不端架子跟我聊了两句,也就是两句,她们捉急要走,我没来得及细问,要不我回头再去找她问个明白。” “还问什么问,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李茂故作轻松地道,心里却似烈油烹炸一般,缩成一团,说不出的难受。 魏博镇节度使姓田,田氏一族在魏博镇经营五十余年,田氏子弟占据了几乎所有的要害部门。田萁的父亲既然是兵马使,想来也是田氏一族。出动几千兵马护送女儿出嫁,在后人看来或是天方夜谭的事,但在这个时代,在权贵们的眼里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了。 一连几天李茂都怏怏不乐。 在清海军出兵之前,雀老三连败前来镇压的镇海军,除东海县外,又占据了沭阳、怀仁两县,海州所辖四县中只余朐县还在官军手中。前来平叛的平卢、镇海两军数千甲士屯驻海州城内,坐视属县沦陷而不顾。清海军兵马既弱,士气又低,进驻沛县后,便不愿再向前,郓州三令五申催促进军,赵和德才懒洋洋地向前挪到彭城县曹公故城,借口雨水冲坏道路,安下营寨,屯守不动。 徐州属徐泗镇,节度使张建封对这支借口剿匪却赖在自家地盘上的淄青兵很不友好,几番催促无果后,便下了逐客令,数千徐泗军围住清海军营盘,切断道路、水路,不让进出,外面的米、面、水运不进来,里面的粪便、垃圾运不出去,只两天功夫,赵和德就服了软,遣使谢罪,拔营向东。 此时,魏博军已由下邳县进入海州境内,前锋兵马连败雀老三部。一支先锋军已经前插至东海县,虎口拔牙,从重兵设防的东海城里救出了秦文、秦肃父子。秦肃便是魏州田萁的未婚夫。驻守朐县的平卢军见有机可乘,立即出兵夺取了沭阳县。 雀老三见势不妙,主动放弃怀仁县,将兵力收缩在东海县城,因粮草不足,四出剽掠,又焚烧沿海船只,拉出了一副与城共存亡的架势。 东海县城东距大海二十八里,城墙并不高大,清海军远道而来,未带攻城器械。平卢军乃节度使亲军,自不屑跟海盗一较高下。魏博军客场作战,更不愿去啃这根硬骨头,驻守朐县的镇海军便成了攻城主力。 镇海军兵马使张叔夜曾做过密州刺史李师道的弓马教师,也是心腹亲信之一。 雀老三潜入海州后,曾大肆贿赂张叔夜,求一安身之地,张叔夜对此是睁只眼闭只眼,两下一直相安无事。两个月前,驻守东海县的镇海军在没有打招呼的情况下突然查抄了雀老三设在东海县城内用作掩护的商铺,不仅抄走三十担私盐,还捕走了雀老三的胞弟雀付。 雀老三几次三番讨人未果,连夜赶去密州向张叔夜交涉,人尚未离开东海县,就得到了雀付惨死于清海军大营牢房的消息。 雀老三指天痛骂张叔夜无信,一把火烧了驻军大营辕门,当日就在东海县发动了叛乱。 第056章 我就是个打酱油的 事发之后,李师道把张叔夜叫去痛骂了一顿,淄青十二州里,密、海、沂三州向来被李师道视为自己的后院,如今后院起火,若自己不能平息,其兄李师古必借机插手干涉,以他今日的实力根本无法与李师古对抗,海州眼看着是要保不住了,这怎能不让他暴跳如雷。 果然,李师古没有放弃这个机会,海州之乱爆发后不到十天,他就下令驻守兖州任城的平卢军南下平叛。李师道不敢拱手让出海州,急令张叔夜部南下,又传檄邻近的徐泗、淮南、宣武、魏博等镇共同出兵平叛,李师道的算盘是将海州的水搅浑,让李师古有所顾忌。 得知李师道擅自传檄邀请邻镇出兵,李师古勃然大怒,欲派使者亲赴各镇劝阻,参谋贾直言却劝他以淄青节度使的名义移文各道,请求出兵助剿。 贾直言的见解是,李师道私自传檄四邻求助,郓州遣使劝阻,无疑会让人觉得淄青发生了内讧,兄弟不和,势必予外人以可乘之机,故而遣使劝阻实为下策。而顺着密州的意思,由郓州遣使求助四邻,则会让虎视眈眈的四邻弄不清状况,而迁延不敢擅动。 贾直言的判断丝毫没有错,淮南、徐泗、宣武等道见李师道背着郓州私自传檄求助,觉得淄青内部起了内讧,纷纷准备出兵干涉,以扭转淄青镇咄咄逼人的态势,尤其是宣武节度使韩弘更是积极备战,准备借海州之乱,狠狠地打击一下李师古的嚣张气焰。 待李师古檄文一出,各镇却犹豫起来,李家兄弟同时传檄求助,是海州之乱不可收拾,还是另有隐情?老谋深算的韩弘按兵不动,淮南、徐泗两镇权衡利弊后,也拒绝出兵,只有魏博镇因为内院兵马使田兴要嫁女儿,才答应出兵相助,但实际上嫁女是真,平乱只是搂草打兔子,顺带的。 挨了李师道的一顿臭骂,张叔夜深感委屈,雀老三回海州后,还算懂规矩,孝敬时时不缺,也没给自己闹什么乱子,自己跟他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更从未派任何人去招惹他,怎么他家兄弟就死在了自家营盘里? 张叔夜派人细查始末,却得知驻守东海县的镇海军已全军覆没,真相无从知晓。 东海的事就成了一锅糊涂浆,说不清道不明,但雀老三的火却越烧越旺,占据东海县后,雀老三招兵买马,四处出击,大有吞并整个海州的趋势。在此情况下,张叔夜也不再纠结事发原因,为将功赎罪,他主动请缨担任海州讨击使,决心以武力扑灭雀老三烧的这把火。 讨击使是战地最高指挥官,有权节制战区内各路兵马,论资历张叔夜堪当此任,不过海州的各路大军分属不同派系,甚至还有外道兵马,这就不是他张叔夜能节制的了。 各军都不想啃这块硬骨头,张叔夜只好自己披挂上阵。镇海军本是密州团练兵,清海军内迁曹州后,经扩编成为海防军,驻防密、海、登、沂、莱等地,防区大,兵马少,战斗力也远不及清海军。 张叔夜此番出征海州,抽调了密、沂两地防军,又临时招募数百民壮,拼凑起两千人马,兵势虽弱,但对付雀老三的数百乌合之众看起来也是绰绰有余。 两千兵马出海州城后,呈一字长蛇阵蜿蜒向前,行军半天后,首尾长达三十里。李茂督运粮草途遇那一伙伙、一股股、稀稀拉拉、无精打采的镇海军士卒,心里只想笑。 半途歇息时,又见一个镇海军士卒嘴里叼着根草棒懒洋洋地躺在路边的草窝里睡觉,弓刀离身几尺远,青墨跳下马车,一个虎跳出现在那人面前,捡起弓刀就跑,小卒从梦中惊醒,大叫有贼,爬起来就跑,跑出七八丈远,觉得不对劲,停下脚步,揉了揉眼,待看清粮车上插的是清海军旗号,他笑道:“好兄弟别捉弄人,把弓刀还我。” 青墨道:“你又不打仗,要这弓作甚?不如便宜点卖给我吧。” 小卒道:“休要玩笑,胆子再大也不敢倒卖军器,不要脑袋了吗?” 李茂道:“我昨日听说贵军前锋已经跟叛匪交上了兵,你怎么还在这,你是奇兵吗?”因李茂身着士卒号服,小卒不知他是官,嘻嘻哈哈一阵笑,答道:“不过是几个蟊贼,用不着那么多人,我本在费县蒋家酱油铺打酱油,开年生意不好,工钱少,吃饭也吃不饱,前些日子镇海军在县城张榜募兵,我就来了,当初都说好了,俺们来就是壮个声势,不必真打,否则我一个打酱油的,我傻呀。” 青墨道:“罢了,就算你原来是个打酱油的,可套上这层皮,你就是大唐的官健,你这般行军,军中虞侯就不管吗?在咱们这,贻误军机可是要杀头的。”小卒赖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那是你们,咱们这,没这规矩,将军只管亲军死活,只有亲兵才是他亲儿子,咱们都是后娘生的,他不管咱,咱也不管他,等到城破后,他们吃肉俺们连口汤也呷不到,犯不着费那劲。” 说到这,小卒抽抽鼻子,堆上笑脸,巴结地向李茂和青墨拱拱手:“一看两位就混的不错,救救急,粮袋空了,借点粮成吗?” 镇海军现在正在行军打仗,每个士卒的身上都裹着一个粮袋,青墨看了眼那小卒干瘪瘪的粮袋道:“你们镇海军富的流油,怎么连干粮都不给足,还要问咱们讨要。没有。” 小卒听他拒绝的并不坚决,抽抽鼻子,赔笑道:“镇海军是有钱,可钱都在长官手里,密州李使君买匹马花费一千两百贯,咱们一日两餐,糠菜杂半,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那些有家有口的,平日只能偷偷摸摸做点小买卖,否则一家老小就要喝西北风,那比得上贵军于将军爱兵如兄弟呢。” 李茂把包裹里的面饼干粮统统给了他,说道:“劝你还是慢慢走到前线去,万一让虞侯逮到不是闹着玩的。” 小卒愕怔了一下,忽然扭头就跑,连干粮袋也丢了不要。青墨指着他的背,哈哈大笑:“这傻鸟,错把咱们当虞侯了。”李茂望着那小卒的瘦骨嶙峋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057章 逆战 上 李茂第一次到东海城是给攻城的镇海军押送给养,千五百石粮、两百付甲、两万五千枝羽箭。当时镇海军已经围城十天,低矮破旧的东海城墙上白茫茫的一片,插满了官军发射的羽箭,但城却还巍然屹立。 张叔夜意图用弓箭把城射下来的计划宣告破产,他正组织陷阵军,准备强攻夺城。这两百付甲和两万五千枝是打了欠条从清海军借的。佐吏在跟镇海军交割时,李茂提刀登上一座土山,这是镇海军为了攻取东海城,临时堆垒起来的,用于观察战场形势。 李茂信步走过去,一路畅行无阻,竟无一个人阻拦,站在土堆顶部的望台上,整个战场形势一目了然,从未经过战阵的李茂这才能理解张叔夜为何要耗费如此大的人力物力堆垒起这样一座山。 东海城外的树林被砍伐一空,都做了攻城的云梯,雀老三不善用兵,由此可见一斑,这本也不奇怪,雀老三只是海盗头子,指挥小股人马打家劫舍或是一把好手,指挥这么多人驻守城池却是地地道道的门外汉,至于能把城守这么久,除了镇海军不擅攻城野战,还有就是张叔夜心里一直存着保存实力的念头,不愿硬碰硬。 土墙上那密密麻麻的箭矢就是明证! 东海城久攻不下,密州刺史李师道如坐针毡,自雀老三叛乱以来,他兄长李师古一直没有给他太大压力,但这并不表示李师古会轻易罢手,如果东海城久攻不下,平卢军早晚是要插手的,而一旦插手进来,李师道将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因此之故,他给了张叔夜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催促镇海军尽快拿下东海城。张叔夜被逼的无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舍命搏他一下。 两百付甲衣很快分发给张叔夜的亲军,这支亲军约有四百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在李茂看来唯有这支亲军才勉强能算的上是正规军,其他军士嘛,说乌合之众,其必不服,但实际上他们也只配得上这四个字。 大队镇海军士卒还在乱糟糟地集结队伍时,东海城的东门悄悄地开启。站在东海城城头的雀老三眼见张叔夜摆出这等阵势,知道他是被逼急眼了,于是把张叔夜上三代女性逐个问候一遍后,决定来个先发制人,趁镇海军队列不齐,发动突然袭击。 北门开启,雀老三一马当先,领着十余骑和四百步卒呐喊杀出。 战场形势风云突变,正在闹哄哄列队的镇海军士卒,猛然见贼兵杀到眼面前,呐喊一声,丢弃了刀盾,扭头就跑,正在分发箭矢的虞侯队猝不及防,被溃军冲动阵型,呼啦啦败下阵来。李茂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此刻站的比任何人都高,看的比任何人都清楚,貌似强大的镇海军恰如一个巨大的肥皂泡,被雀老三轻轻一戳,便原形毕露。 这,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对于这个时代的行军布阵,李茂的看法有一个嬗变过程,起初他看到清海军在校场上花费大量时间训练阵型,觉得十分可笑,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全靠随机应变,这又不是阅兵,搞那么整齐的阵型有何作用。 直到经历了成武县民变后,李茂才理解了阵型的重要性,这时代的士兵,哪怕是正正规规的官健,训练也很不够,他们即如后世机关里上班的科员一般,按时点卯,按时回家,多数人因军饷不足以养家,还搞点副业生产,心思根本就不在军事上。即使在营时间,也不光都是训练杀敌技巧和研究战法,多数时候他们都在干一些与军事无关的勾当,譬如帮长官家俢屋砌墙,割麦插秧,挖塘养莲,宰羊杀羊等杂事。 训练不足,战场指挥困难,加之通讯手段和工具十分原始,几百几千人的队伍若无统一的阵型约束,根本形成不了战斗力。 至于那些临时拼凑起来的兵,则更需要阵型的约束。 列阵的好处是可以把一群从未经过训练或训练很少的“兵”投入战场杀敌,坏处是一旦阵脚被冲动,便会引起雪崩之势,主将根本无法控制。 故而古人常将“兵”与“势”结合,形成“兵势”一词,为大将者首要的任务就是识别这种势,控制、运用这种势,使之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势一旦形成,就具有其固有的惯性,凡人无力左右,所谓气势如虹时,可贯日月,兵败如山倒时,任是兵圣转世也只能望而兴叹。 因为站得高,所以看的远,因为置身局外,故而看的比局内人要清。镇海城如潮水般溃败之时,李茂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一刹那,他颖悟到了“兵势”二字的内涵。 镇海军除张叔夜亲军外,皆是老弱之徒,张叔夜摆出这偌大阵势,用意只在试探敌军虚实,吸引敌军注意力,掩护真正的主力攻城。张叔夜对这支前锋豆腐军本来就未寄予希望,只希望他们能拖上一段时日,给自己的亲军做个垫脚石。 却未想到还未开战前锋豆腐军们就一溃千里,不仅自己败下阵来,还牵动全军阵脚,眼看着就要形成全军总崩溃的局势。 正向主力亲军面授机宜的张叔夜大惊失色,在军旅多年,大小仗打过几十回,他深知兵败如山倒的厉害,一旦颓势传染开来,纵然手握百万雄师也只能落个兵败身死的下场。 张叔夜不及多想,他拔刀在手,临阵大呼杀贼。 被选作攻城的是张叔夜的亲军卫队,人数约两百。这些人待遇最厚,装备最精,绝大多数都经历过战阵的洗礼,与张叔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理解张叔夜此刻的心情,也深明他的用意,他们尾随其后,呐喊向前。 李茂站在望台上看到了这样一副诡异的景象,一面是镇海军前锋如风吹海浪般败下阵来,一面是逆势而上的张叔夜亲卫。张叔夜逆势扛强,胜败未知,但这股英雄气概还是深深地感染了李茂,李茂唤过青墨,吩咐护兵准备刀枪。 青墨显然对逆战的张叔夜并不看好,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阻道:“老将妄自托大,怕是要吃败仗,咱们只是来送粮的,犯不着趟这浑水。再说就凭咱们这点人,给人塞牙缝怕都不够,去了也是白送死。” 李茂喝摩岢神通:“你去传令。”摩岢神通拱手应诺,飞奔而去,李茂瞪了青墨一眼,道:“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主将对全军务必要做到如臂使指,方有取胜的希望。你我兄弟归兄弟,战场上只分上下,你怎敢抗命质疑?”青墨吃了一惊,忙谢罪道:“我错了,下次不敢。”忙下土山去备战。 第058章 逆战 下 雀老三不懂什么兵法,此番出击,也只是见镇海军混乱,觉得有机可乘,至于能不能取胜,他根本就没想过。 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号称精锐的镇海军竟比豆腐还脆,一触即溃,自己只是领着众兄弟喊了一嗓子,数百官军竟是丢盔弃甲,抱头鼠窜,带动着无数乱哄哄正列队的士卒也窜逃起来,眼看着就有全线崩溃的可能。 雀老三野心骤然膨胀起来,他弃了马,狂笑着把身上的紫衣剥下,摔在地上,光着膀子朝掌心吐口吐沫,挥舞着十八斤重的大板刀呼啸冲锋。 海盗们骑不惯马,见当家的如此,纷纷下马步战,舞刀弄枪,怪喝连连,也是气势十足。李茂在高台上看的真切,转身飞奔下了土山,喝令众人道:“上马,随我冲击匪军侧翼。”此番送粮来东海县,李茂共带了六十名军卒、一百八十名民夫,六十匹马和九十头骡子。骡马都是拉车的老货,做战马有些不够格,不过有马总胜过无马,平地冲锋,骑兵总强过步兵。 军卒和民夫本在后营闷头卸粮,并不知道战场上发生了什么,听到摩岢神通传令备战,俱是大惊失色,有那胆小的,腿脚麻软,站不起身来。李茂扬刀喝道:“尔辈生于卑微,一生难脱卑贱,为今生富贵荣华计,为后世子子孙孙计,也当拼搏一把。”青墨舞刀大叫:“自古富贵险中求,弟兄们,拼了。” 摩岢神通舞刀大叫:“谁敢临阵脱逃,须吃我一刀。”众人见走不了,躲不过,又知李茂赏罚分明,对他十分信赖,便也大声鼓噪起来。 清海军自内迁曹州后,于化隆十分重视骑兵训练,军中骑兵约占四成以上,即便是步军也能骑马作战。众人分配了马匹,将未卸完的箭矢也瓜分了,上马列队,随李茂出土山之左,迂回攻击雀老三的侧翼。 张叔夜在军中打滚大半辈子,深知战阵的险恶,此番若非事发无奈,他绝不会亲自冲锋在第一线。海盗善使刀步战,不善弓马骑射,队中寥寥几个弓箭手射出的箭软绵绵的既无准头又无劲头,老将衣装齐整,甲胄厚实,箭矢挂在甲上不能伤,因此虽身中五六箭,仍旧勇猛冲锋,怒吼连连,如天神附体一般。 雀老三杀的正起劲,忽见对面逆势杀出一票人马,领头的是个高品武将,楞了一下神,心里不禁狂喜起来,从武将的披挂上他能看出,这是个正五品的将军,镇海军中只有张叔夜一人是正五品羽林军郎将,他判断来者便是张叔夜本人。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了镇海军主帅,非但能极大振奋弟兄们的士气,而且对方痛失主将,必然士气大堕,说不定就此崩溃也未可知。 想到这,雀老三吹了声口哨,十几个跟他出神入死的兄弟心领神会地聚拢过来,雀老三用手一点张叔夜:“兄弟们,割!” 割者,割头也,这是海盗们的一句黑话,意思是此人的头必须割下。众人会意,撒开队形,朝张叔夜包抄过去。张叔夜收过雀老三的贿赂,却并未见过本人,但雀老三身上透出的阴狠杀气还是让他打了个寒颤,只是狭路相逢,身为主将他已经没了退路,明知对面是个坑,也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杀!” “割!” 狭路相逢,彼此都没了退路。张叔夜和雀老三面对面对砍十余刀,火星迸溅,宝刀变成了刀锯,两人身上都带了伤,雀老三左臂中刀伤势更重。张叔夜奋发神威,猛冲猛撞,手中刀舍命乱剁,咔嚓一声,雀老三花了二十八贯四百钱锻造的宝刀,被张叔夜的制刀劈断,虎口更被震的流血。 张叔夜虽然在对砍中占了上风,却被雀老三的一干兄弟断了后路,渐渐与大队分离开,身边的几个心腹卫士先后战死,老将也吃了几刀,一时浑身是血,他吃力地挥舞着大刀,胸腔里似藏了一台巨大的发动机,呼哧呼哧嘶鸣着,每一刀递出,都伴着吼声连连,如一匹嗜血的困兽。 雀老三的一干兄弟悍勇异常,但面对这等拼命的打法也十分头疼,一众人围住老将,弓箭手旁边放箭,老将身上盔甲精良,海盗弓箭手箭法糟糕,以致老将身中数十箭,竟仍屹立不倒。见主将被困,镇海军亲军如疯了一般冲杀过来,雀老三由此更加确定眼前的老将就是镇海军的主将张叔夜,他也下了死命令,全力阻击亲军近前。 数十人疯了一般抡刀互砍,碧血飞溅,残肢纷纷坠地。 张叔夜毕竟是近五十岁的人了,体力大不如前,身披重甲,又身受多处创伤,渐渐的体力不支起来。雀老三看准一个机会,臂夹长枪猝然向前,一枪刺中老将左肋,枪尖透过铁甲,深入老将肌肤。老将单手抓住枪头,另只手持刀柱地,保持身躯不倒。 雀老三臂上有伤,使不上力,长枪刺不进拔不出,张叔夜得到机会,挥刀劈断枪杆,雀老三重心一失,哎唷一声跌翻在地。 震动伤口,疼的他呲牙咧嘴,半晌爬不起身。只是连声大呼:“割,割!割!”一干海盗见张叔夜一时穷途末路,丢弃雀老三不管,回身猛扑过去。 张叔夜挥刀劈倒一个扑过来的海盗,却没有机会再挥第二刀,他的右臂被一个海盗用三股鱼叉钉了透,与此同时,一杆长枪奔着他的咽喉刺来,老将默叹一声,把眼一闭。 拘魂使者久久不来,老将等的心烦,睁眼一看,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一队骑兵从侧翼迂回过来,打着清海军的旗号,马上骑士们训练有素,马上开弓,也能十中五六。刚才挺枪欲杀自己的海盗此刻扑倒在地,一支箭由后脑勺贯入,红白之物流了一地。 海盗没有盔甲,也不擅用盾,在清海军的齐射下,死伤累累,迫不得已只能后退。雀老三见状痛心疾首,大呼割头,几个悍不畏死的海盗不顾箭矢如雨,奋勇向前来杀张叔夜。其中一个壮汉背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矢,却仍挣扎着到了张叔夜的面前,狞笑着举起了短叉。 张叔夜此刻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苦笑着,直勾勾地盯着鱼叉锋刃上的寒光,等待着生命的终结,一柄短斧夹着风声,劈空而来,正中海盗的头颅,海盗晃了晃,不屈地栽倒在地。一名清海军校官一手夹盾一手持刀,健步来到他的身边,伸手搀扶道:“将军勿惊,某清海军李茂。” 张叔夜抖擞精神,勉力站稳,又有两个悍不畏死的海盗身中数箭后杀到近前,李茂提盾格挡,挥刀劈杀,张叔夜看他的刀法只是平常,身法却是异常的敏捷,一旦靠近敌人,肘击、膝顶、盾砸、刀劈,动作如行云流水,干净利索,与他接战的海盗,根本敌不过一个回合,便被打翻在地。 敌情稍缓,老将问李茂:“清海军的粮料官李茂莫不是你?”李茂笑答:“正是。”老将有些黯然:清海军区区一个粮料官竟这般勇猛,比得过我的五虎上将了。 张叔夜手下有五员能征惯战的干将,号称五虎,此番出征,五虎因另有差遣,并未前来。 第059章 破城首功 李茂的马术只能说一般,马上箭术更是稀疏平常,十发三中已算侥幸,至于马上的劈刺功夫还不及平地作战,因此迂回至雀老三侧翼后,李茂即弃马步战,仗着身法灵活,刀法犀利,一路过关斩将,摆脱重重围堵,杀透重围来到张叔夜身边,来的恰当时辰。 雀老三眼见无人能近李茂的身,恨的牙齿咬碎,若非身上有伤,他定要拿起板刀跟李茂见个真章,但是眼下,大势已去,被分割开来的镇海军亲军已经增援过来,而远处一支打着清海军军旗的骑兵小队正往还冲杀,碾的他的海盗兵全无回手之力。 “狗娘养的于化隆,我操你娘不得好死。”雀老三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吐沫,趁着镇海军还未从混乱中缓过劲来,赶紧招呼残余的弟兄退入东海城。 张叔夜强忍着剧痛,对围过来的亲信说道:“你们听清海军李将军的指挥,攻城。” 海盗正在溃败,东海城摇摇欲坠,此刻攻城无疑恰当时辰,亲兵队里尚无品级将领,由李茂临时充当主将并无不可,危急关头,李茂也不及计较自己究竟是不是将军,他接过张叔夜的调兵符牌,对镇海军的一干将校说道:“派一队在北城外拦截,防止贼众逃入小鬲山,派一队埋伏在东门外,待贼出城,尾随击之。其余将士随我掩杀入城。” 镇海军将士闹不清李茂是谁,但知道他是一个有品级的官,是他救了张叔夜,如今张叔夜又授他全权,战场上军令如山,来不得半分儿戏,张叔夜让他们听李茂的,他们就得听,服不服都得听。 张叔夜的亲军到底还是训练有素的,趁敌势溃败,猛攻至城下,搭着人梯往城墙上爬,东海城的城墙只有两人高,城头上寥寥几个弓箭手被镇海军弩手压制在女墙后,根本不敢露头。雀老三伤重回城,心慌意乱,吃了这一场败仗,根本无心守城。 李茂看出虚实,强令诸军搭起人梯攻城,青墨见有机可乘,令军士下马步战。东海城外挖有护城河,却因多年失修,已近淤平,河底的泥比水还深,镇海军大队以芦柴铺垫,通行无阻。摩岢神通一马当先跨过护城河冲到城墙下,纵身一跃上了镇海军士卒的肩,麻溜地爬上了城墙。 青墨觉得自己又一次被胡人小子抢了风头,心中顿生危机感,骂了一声,吆喝几个平时玩的好的士卒抢到城墙下搭人梯,人梯还没搭好,先期进城的摩岢神通已经会合镇海军同袍杀散守门的海盗,打开了城门,吊桥一平,镇海、清海两军蜂拥而入。青墨抢上城楼,将几个正在结绳的镇海军士卒推开,顺杆往上爬,将随身携带的一面清海军军旗挂上了旗杆。 那面军旗本是插在粮车上通行使用,旗面很小,但在此刻看来却如山一样的巍峨,大唐的军旗制式一样,只是军号不同,蚁聚在城下的清海、镇海两军望见这面战旗,顿时士气大振,军马如潮水一般涌入城中,连那些已经脱离战场的镇海军士卒此刻也折回,鼓噪着往城里冲。 李茂站在护城河畔望了眼那面军旗,又望了望如潮水般涌入城中的士卒,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军旗之重莫过于此,兵势精要莫过于此,这一战,李茂收益良多。 东海城百姓在雀老三的祸害下,早已是怨声载道,官军破城,他们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涌出家门,走上大街,或送粮送水,或救治伤员,或带路指道,或协助抓捕残余海盗,忙的热火朝天。 张叔夜当初只授命李茂领军攻城,并未授他节度之权,李茂知道轻重,城破之后,即将符牌交还给张叔夜。只督本部人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东门一破,雀老三全无战意,下令部众收拾细软由东、北两门出城,他本人则裹挟百姓出南门逃命。 埋伏在城北的镇海军截住一支带着箱笼逃命的海盗,一场混战后,海盗丢弃箱笼向东奔逃,众将舍不得箱笼,不再追赶,私下打来箱笼一看,尽是些金翠珠玉,料必是雀老三一伙掠夺的百姓之物。想这些都是无主之物,众人都动了心,相约发誓不外传后,先瓜分了三分之二,再将剩余的粗笨不易收藏的家伙当做战利品拿回城去请赏。 埋伏在东门外的那支官军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他们截住了一股亡命的海盗,东西一点没捞着,混战中还死伤了七八个人。恼恨之余,他们就近屠了一所村庄,斩了十四颗人头,准备拿回城请功,途中路过一道河坎,却见河沟里伏着五六十个男女,众人兽性大发,围住四面,冲过去一顿砍杀,提出四十余颗人头,年幼的尽数丢弃在河中。 城内成股的海盗迅速被肃清,李茂望了眼破败不堪的东海城和街上兴奋的乱窜的少年儿童,对青墨道:“大局已定,咱们也该回营交差了。”青墨这一战砍了三颗人头,身上也中了四五刀,少年第一次杀人,砍第一颗人头时,心里尚且惴惴不安,但砍第二颗人头时,已经变得像个战士,此刻他累且兴奋,听李茂说要走,便拦阻道:“别呀,好不容易打破了城,弟兄们还什么好处都没捞呢。” 李茂道:“那些不义之财你拿着能安心吗?”青墨道:“那也总归把军功兑付了吧。”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李茂无权阻止,他一面下令收拢部卒,一面打发青墨去镇海军兑付军功,此战,清海军战死六人,伤十七人。李茂将士卒临时拢入城西城隍庙,救治伤员,收捡尸体,等着青墨兑付军功回来。 城隍庙里有一老两少三个和尚,雀老三占据东海城时,常来庙里进香,时时有施舍,这和尚不恨海盗,倒恨官军的血污了他的庙门。李茂没吭声,士卒们将这老和尚拖到后院无人处扁了一顿。和尚再见李茂时,就变得和气多了。 经历了这一场死命搏杀,突然闲下来,李茂只觉得手脚都在抖,这一战他究竟杀了多少人,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杀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不仅做了,还一次杀了这么多,从心理来说,非但没有半点的愧疚,反而有一丝丝的兴奋。军人嘛,战场杀敌便是职责,既无法律约束,也不该受到良心的谴责,理虽如此,但安静下来后,想想那些惨死在他刀下的亡魂,李茂还是有些心惊肉跳。 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化作了自己的军功吗,事实就是如此。 李茂从地上爬起来,丢了血刀,来到大雄宝殿前,摩岢神通端来一盆清水,这胡人小子倒是心细的很,李茂洗净了手,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默默无语良久,向佛祖叩了三个头。 他起身来,信步走在庙中,摩岢神通挎刀缀在身后。这城隍庙前堂香火鼎盛,香客不绝,后堂却绿树成荫,深幽静谧,同在一座庙中,却是截然两重天地。 李茂看到一个新漆过的门,伸手想推,远远窥看的主持僧飞奔过来,张开双臂拦住,赔笑道:“将军万万不可,这里面进不得。”李茂微笑道:“你和尚在里面藏了酒肉还是女人,为何进不得?”和尚脸一红,连颂阿弥陀佛。摩岢神通喝道:“和尚是嫌打的不够吗?” 和尚一缩脖子,下意思地躲了一下,见摩岢神通没有动手的意思,这才壮着胆子向李茂说道:“不敢隐瞒将军,小僧这后院里住的是秦司马家的女眷,秦司马出城前再三叮嘱小僧要好生看顾,他家那势力,若有闪失,小僧这颗秃头就不保了。” 李茂见他抬出秦文来压自己,心中鄙夷,又见这和尚出语粗鄙,便不想跟他一般见识,便道:“既然是秦司马所托,你该更加用心,出了纰漏,我要你脑袋。” 说完丢下目瞪口呆的和尚扬长而去,和尚闹不明白李茂何来这么大的脾气,李茂自己也闹不清为何自己一听到秦家两个字就这么大火气。 第060章 不速之客 因为是客军作战,所立军功须得主军印证才有效,青墨找到镇海军司勋郎办理相关事宜,却碰了一鼻子灰,司勋郎以不知清海军协同为由,拒绝录功,青墨一听火大了,当场掀了桌子大闹起来。镇海军的那个司勋郎也是个狗脾气,竟下令要把青墨拘押起来,恨的青墨将他逮着一顿痛打,断了两根肋骨起不来身,李茂闻报哭笑不得,不得已只能亲自去找张叔夜赔礼道歉,化解此事。 此刻城中局势已大定,镇海军出榜要求百姓各归各坊,各回各家,不得在街上流连,违者以逆匪惩办,街道上因此空空荡荡,只余各路军马来回。 李茂骑着马走不多远,忽听得街边坊中传来一阵哭喊声,哭声凄厉,闻之惊心,便折身闯入坊门,坊内街道上冷冷清清,两旁民居的阁楼、墙头上却是人头攒动。城中百姓探头探脑往外打望,一见李茂过来,就都缩回头去,待他过去又探出头来。 出事的是该坊西北隅一户姓葛的药材商人家,一伙镇海军士卒以搜捕海盗余党为名闯入葛家,搜走了一尊金佛、两箱首饰和三十匹蜀锦。金佛为葛家的家传之物,葛家宁死不肯放手,士卒殴击家主,威胁要以通匪罪将其逮捕入狱。 这家四个媳妇平素在家横惯了,见此情形坐地大嚎起来。 李茂将那名伙长唤来,问他葛家通匪是否确有证据,伙长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李茂就知他是栽赃陷害,便喝令放人。伙长认识李茂,冷笑道:“清海军的粮料官来管镇海军,是何道理?”摩岢神通叱道:“长官便是长官,何来清海、镇海之分?尔等若欲抗命不遵,便是一死。”一个小卒不知轻重,嘿然一声冷笑,笑声未毕,摩岢神通刀已劈到,发髻飞在半空,唬的他当场便溺,众人见摩岢神通目光阴狠如狼,皆骇惧不敢动。 张叔夜在病榻上闻听此事,对副使和众虞侯道:“他还年轻,顾忌甚多,我已老了,这次阎王爷肯放我,已是开恩,我还顾忌什么?弟兄们穷,就让他们拿点,只是不能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杀人者斩,****妇女者斩。” 待众人退去,又召心腹掌书记到榻前,嘱咐道:“此番破城,李茂功劳甚大,请功时务必要浓墨重彩一笔。”掌书记道:“城是将士们用性命拼下来的,他纵然有功,也是捡了个便宜,怎可委功于他人?再者,密州三番五次催促我们破城,如今好不容易破了城,又要把这份功劳分给他一份,这个……只怕将士们不服。” 张叔夜笑道:“这其中的关节你就不必细问了,照我说的做,自然有好处。” 李茂见到张叔夜,主动请罪,张叔夜笑道:“年轻人火力旺,打打架消消火,正好!至于那几个败类,不从军令,胡作非为,杀了又何妨?”当下对李茂道:“古语云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为大将者,杀伐决断,万不可有丝毫犹疑,否则身死名裂,为世人所笑,茂华切记。”又留李茂在营中饮宴,张叔夜身负重伤亲自相陪,李茂不忍拒绝。饮宴到三更方散,张叔夜又留李茂在营中歇息,待李茂一觉醒来已是天明。 是夜,镇海军以捕盗为名大掠东海城,天明时分,虞侯率兵入城,晓谕三军不得掠人钱财,不得****妇女,不得杀伤人命,违者一律处斩,杀了几个出头鸟后,三军宁定。 阖城百姓齐呼张叔夜仁义。 东海城告破,雀老三身受重伤,海州匪患就此平息,两镇四路大军分区占领了海州一城四县,收捕雀老三余党,安抚百姓士庶,这既是为官军者的责任,也是一桩福利——很多时候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盗匪余孽根本就是官军的一句话。 按唐代军制破城破阵皆为上阵,因此此战虽然以多击少,且一度打的狼狈不堪,但结果是好的。经张叔夜授意,司勋郎具体运作,主持攻城的清海军粮料官李茂以上阵上获立一等功,获酬勋四转,加上他此前在任时积攒了两转功勋,李茂已累计积功六转。 中唐之后,军中勋官泛滥,名不副实,很多将士对此不屑一顾。立功获得勋阶后非但得不到相应的好处,还要拿出一笔费用去兵部买张一文不值的告身,故而多数士卒都不愿意受领这个虚名。 故此当得知外军粮料官李茂获立一等功,众人非但没有嫉妒,反而拍手称快,以为揪了个冤大头出来。 东海城被攻破后,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即宣告结束,官军和叛军正在私下里接触,讨价还价,商议着招安的事。 东海县被一分为三,县城西北及县城归镇海军驻防,东南沿海地区归魏博军,西南归平卢军驻防。清海军此时距离东海县尚有百里之遥,赵和德深恐自己吃了亏,急忙下令李茂屯兵东海县城,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张叔夜在县城内给李茂划了一块防区,位置就在城隍庙周围,此处商户云集,百姓相对富庶,算得上是块风水宝地。 魏博军作为客军,对平乱贡献甚大,作为酬谢,张叔夜本打算将相对富庶的沭阳县交给魏博军驻防,但魏博军却并不领这个情,他们主动要求将东海县的东部沿海交给他们。概其原因是秦家产业多集中于此,由魏博军驻防,更利于保护。 因为田萁的缘故,李茂对魏博军的事格外关心,此刻近在咫尺,更是留心在意。战乱平息后,秦家父子本拟迁回县城,布置家宅,准备婚礼,不意一场大火将秦家位于县城上风上水地段的家宅烧成平地,原定十月初八的婚期只好延后一个月。 忽忽十数天后,逃逸在外的雀老三部属或死或降或流亡海外,如烟云而散。雀老三本人据说在逃往楚州的途中刀伤崩裂吐血而亡,有随从将他的佩刀和衣冠献给官府,又有亲随将一颗高度腐烂的人头献给官府,声称是雀老三本人。 为了稳定人心,李师道要海州地方张榜宣布雀老三已死,海州匪患已经终结。 东海县渐渐地平静下来,逃亡在外的富绅、官员陆续还回,城中秩序井然一新,渐渐恢复了生机。一日,张叔夜请李茂到营中饮宴,席间委婉地提出要清海军撤离东海,李茂以伤员未愈需要养病为由,请求再给自己十天时间。张叔夜勉强答应。 十天过去,清海军的轻伤员基本痊愈,六个重伤员也已能下地走动,李茂通知张叔夜,自己将拔营出城,只将六个重伤员暂时安置在城隍庙里。 张叔夜对此十分高兴,供给清海军的粮饷异常丰厚。 看看的天冷了起来,海州的冬天阴冷潮湿,李茂受不住这天气,就让青墨在地上盘了个火塘,夜间围着火塘烤肉喝酒,也是美事一桩。 这天下午,张叔夜派人送来一条新鲜的鹿腿,摩岢神通用摩岢族手法炮制了,和李茂、青墨围着火塘喝酒吃肉,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忽然,一阵冷风灌进来,吹的火塘里炭火大旺,坐在下风口的李茂急忙用手护住脸庞,饶是他手快,也弄了一脸的炭灰,十分狼狈。 摩岢神通去把门帘扣好,李茂却没了喝酒的兴致,叮嘱青墨二日去城中采购马车、药品后,便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二人见状,便起身告辞。待二人退出后,李茂仍旧坐着没有动身,手里端着酒杯,慢慢地品着酒,只是割鹿的刀却掉了个个,刀锋转而向外。 一个精瘦的汉子从营帐的阴影中走出来,满面含笑,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李茂的对面,拿起青墨的酒杯和刀,割肉,喝酒,怡然自得。 第061章 铜虎头 他不说话,李茂也不说,对峙良久后,那人假意打了个饱嗝,随手将一个沉甸甸的皮囊丢在了李茂面前,说道:“某雀荣,雀老三是我的兄长,请看在我家哥哥昔日与于将军八拜之交的情分上,放他一条生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恩大德此生难忘。”李茂心里咯噔了一下:雀老三难道还在城中?他不动声色地回道:“你涉险而来,怕是找错了人,东海县能当家做主的是张将军。不是我。” 来人淡淡一笑,道:“张叔夜言而无信,是个小人,故而才求告到李将军门下,万望行个方便。区区万贯金珠不成敬意,事成后还有重谢。”李茂拍案骂道:“癞狗改不了****,我放他出去继续祸害百姓吗?”守卫在帐外的摩岢神通与甲士闻听动静持刀闯入,将那人团团围住。 来人凛然不惧,竟是头也不抬。李茂挥了挥手,卫士将刀弓收起,却不肯退去。来人一扬手,将一样东西丢在李茂面前的桌案上,是一枚刻着虎头的铜牌,看铜牌的样式应是淄青节度使府之物,只是这虎头却是第一次见到。 “某有两句话要单独跟随身官说。” 李茂又望了眼那虎头铜牌,向摩岢神通点了下头,一众人旋即退去。 “某后军散兵马使赵菁莱。”来人自报家门后,呵呵一笑,话锋陡转:“实际身份是铜虎头左三将!”李茂暗暗吃了一惊,淄青镇有平卢、清海、镇海三军,以平卢军实力最强,除精锐牙军之外,又辖四城、七镇、二十八戌和三守捉。 牙军有前、后、左、右四厢(军)和中军本部,又有扬刀、黄头及后院三支亲军,此外还有一军,只存其名,不见诸簿册,这便是赫赫有名的铜虎头! 传言中这支由淄青李氏豢养的神秘武装,成员都是些江洋大盗、朝廷罪人和亡命之徒,干的也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诸如走私铜铁、私盐、军械,暗杀不顺从的官吏、士绅和朝中政敌,渗透两京和相邻军镇,收买政要、打探消息、烧毁粮仓、煽动作乱等。 铜虎头仅听命于节度使一人,其主要将领的身份都是保密的,少部分人有公开身份做掩护,但大部分人都是些“命丧黄泉”已久的“死人”。 世人常把铜虎头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其是否真的存在,许多人都持怀疑态度。李茂却坚信有这么一支神秘力量的存在,原因很简单,李氏经营淄青已三代,为维持家族统治,他需要有阴阳两手力量。淄青十二州官吏、平卢、清海、镇海三军将士及数量庞大的幕府幕僚是李家摆在明面上的力量,这股力量虽然强大,却非万能,许多时候,他们还需要一支像铜虎头这样的隐秘力量,替他们做一些见不得光却又不可或缺的勾当。 只是相信铜虎头的存在和相信眼前之人是铜虎头的成员根本是两回事,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李茂有些信不过来人。 来人并不急着让李茂相信他的身份,他饮了杯酒,徐徐说道:“你是贞元十七年秋到的成武县,在县衙做捉金使,因为韩四的事曾遭他兄弟韩义行刺,你运气不错,衣峥做了你的替死鬼,他的妻子姓吴,死时留有遗腹子,他还有个妹妹叫衣巧。你想帮助她孤儿寡母,人家却不领你的情。十七年元旦前,你在曹州独一味邂逅于化隆,经他举荐做了从八品左金吾卫司戈,充孤山镇走引使。你动用成武县公帑购置营建孤山镇的土地,倒手卖给郓州,赚取万贯好处,好在你手还算干净,没有私吞好处。 “十八年夏,你曾到县南苏女乡向监察御史苏景的父亲借粮五千石,不久,成武县城乞丐作乱,你力主引清海军进城平乱,尹牧为主将,桑容为副将,你为参谋。城内乱平后,你主持查办了摩岢族长老摩岢拨独孙摩岢初杀人案,后薛戎去位你代理成武政务,因不满郓州轻纵摩岢族,而辞职回孤山镇。 “后面还有一些事,我就不说了,我只说一件事,你本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和尚,薛戎游学回乡,途遇强人,侍妾遭人奸污,你出手救了他,又替他守口如瓶,他抬举你,让你做了亲随,在成武县是司户佐郑思源帮你入的籍。你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只问你:在淄青有哪个衙门能把你的底细刨的这么清楚?”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茂由不得不信他,却问:“兵马使不知道雀老三是贼吗?” 赵菁莱微微一笑,道:“他是贼,也是我们的人,此番他是奉命行事。” 李茂道:“你们的事我无权过问,只是你要我怎么帮你?驻守东海城的是镇海军,我在城中虽有防区,城门却在他们的手里。” 赵菁莱道:“你怎知雀老三在城中?” 李茂道:“若在城外,你何必来找我?” 赵菁莱点点头,起身道:“看来我是找对了人,雀老三就藏身在城隍庙,请随身官明日进城迎接伤员,其余的事我来办。”赵菁莱转身已准备走,忽又转过身来对李茂说道:“铜虎头都是知恩图报的义气汉子,你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亏待不了你。” 李茂道:”纵虎归山,你怎知虎不再伤人?” 赵菁莱停住脚步,回身问道:“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李茂森然道:“逐他出海,永世不得再踏足中土。” 东海城安定下来之后,城隍庙重新又红火起来,山门前的大街上挤的人山人海,做买卖的小贩和上香的善男信女把路挤得水泄不通。李茂进城前通报了镇海军,驻守城池的卑将派了十个人为他开道,金锣一响,赶的众人四散奔走,乱作一团。 李茂大咧咧地进了城隍庙,派人唤来主持僧,将一盘钱谢了他,说要接走伤兵,主持僧巴不得伤员赶紧走,又见有赏,笑的嘴都咧成瓢。打起火工道人帮忙,把六个伤员抬的抬,扶的扶,一时都弄上了马车。李茂此来带了三辆马车,两辆载人,一辆装运杂物。 一盏茶未喝完,青墨回报一切停妥,李茂便起身向主持僧告辞,主持笑脸送到寺院门口,目送着李茂上马离去,方才回寺去。 十个镇海军卒敲着金锣在前开路,一路护送李茂到了城门口,守城官军和衙门捕快欲上前搜检马车,被青墨一把推开。随行的清海军队头道:“这是友军李押衙,接伤愈的弟兄出城,我看就不必搜检了吧。” 卫卒和捕快商议了一下,一个头目上前向李茂赔罪道:“都是公事在身,押衙莫怪。” 李茂道:“职责所系,查一查也好。”李茂说可以查,卫卒和捕快却不敢细查,草草检查了一遍,便向李茂复命道:“并无违禁,押衙慢走。” 李茂在马上抬抬手,算是回应,押着三辆马车出了城。出城不到一里地,有传令兵来传李茂去讨击使牙帐议事,李茂留下青墨押车,带着摩岢神通折身回城。 青墨押着马车行到一处坡地,运送杂物的那辆马车车轴突然断裂,陷在地上不能行。众人急着回营喝酒,见状面面相觑。青墨道:“插面小旗在此,咱们回去喝酒,论谁也不敢动咱们的东西。”众人齐声喝彩,丢下那辆破损的马车回营去了。 在城中养伤一个月的雀老三此刻就藏身在那辆装运杂物的马车上,这辆马车经过改装,在平板下设了一个暗格,刚好能藏一个人。他侧耳细听众人走远,便试着推了推上面的隔板,隔板是用厚实的松木板制成,十分结实,推了一下竟是纹丝未动。 雀老三在心里暗赞一声赵菁莱做事稳重,便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躺在那静静地等候人来救。约半盏茶的功夫后,两骑自东海城方向而来,在马车前停下,开始搬运车上的杂物。雀老三透过木板间的狭缝往外看,看到的是一个身材健硕的年轻人和一个胡人模样的少年,那年轻人有些面熟,只是急切间想不起来是谁。 杂物搬开,年轻人打开隔板上的铜锁,放出雀老三来。雀老三揉揉眼,向年轻人拱手拜道:“请回禀李茂华,救命之恩,雀某永世不敢忘怀,告辞。”跳下车就要离开,年轻人却叫了声:“且慢。”雀老三凛然一惊,沉声问道:“兄弟还有何吩咐。”年轻人笑道:“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我们茂哥吩咐了,务必送大当家出海方算功德完满。” 雀老三心生警惕,敷衍道:“何必如此,雀某纵横江湖数十年,难不成连跑路还要人教?”年轻人不急不躁,依旧满脸含笑,说道:“现今东海县处处都是官军,你江湖上的那一套未必就吃得开。怎么,大当家怕我们半途卖了你,还是怕我们半道害了你?” 雀老三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年轻人的肩上,叫道:“好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你这个朋友了我雀易交定啦。” 第062章 与贼同行 雀老三真名叫雀易,东海城城破之际,他伤重难行,遂冒险留在城中,跟秦家家眷住在一处。在城隍庙静养一个月,伤势基本痊愈,趁着官军守备松懈,这才脱身出城。 出城后,雀老三领着自称青墨的年轻人和他胡人小伴上了城北的小鬲山,在崇山密林中绕行了一天,来到一处幽深的峡谷,这谷底林木茂盛,无路可通,全仗刀劈斧剁才能勉强通行。雀老三伤势刚刚痊愈,精力不济,不能用刀,这一路全靠那胡人小子仗刀开路,雀老三细细观摩他的刀法,心里有了数。 三人折腾的伤痕累累,终于到达一条溪涧旁,溪水淙淙,两侧都是高不见顶的绝壁,在这溪畔绝壁上有一处天然的溶洞,溶洞幽深曲折,深不见底,洞口经过精心的掩饰,若无人指示,即便是近在咫尺也不能察觉。 那胡人小子显然没有想到在这座荒山幽谷里会藏着这样一座溶洞,更没想到溶洞里还藏着上百口人!这些人里除了雀老三的心腹亲信,还有被他扣做人质的本地富绅家属,其中又以青年妇女居多。 雀易长的干枯黑瘦,若非黑脸上有道骇人的刀疤,乍一看倒像是个饱经风霜的老渔夫。一路上他和青墨及他的小跟班有说有笑,亲亲热热,但一进了小鬲山溶洞,态度陡然冷淡下来,抛开二人不管,独自去了溶洞深处。一帮喽啰见当家的如此,对青墨和胡人小子也就不客气起来,不仅收缴了他们的兵器,更将他们当做贼一样锁在了木笼里。 青墨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交给让小卒转交给雀易。 雀易接过信,翻来转去,折腾大半天后交给了自己的书记——他并不识字。 这封书信是赵菁莱写的,赵菁莱此刻就留在东海城外清海军营寨做人质,青墨料必他不敢在信里耍什么花招,因为如果他回不来,赵菁莱也别想走出清海军大营。 书记看完书信,凑在雀易耳边说了两句话,雀易的黑脸终于绽放,他粗暴地推开伏在身上争宠的宠妾们,吩咐一声备酒,步出“内宅”亲自来迎请青墨。 “赵将军的意思是让你出海避避风头,等风平浪静了再做打算。” “将军有话吩咐一声便是,何劳老弟亲自跑一趟?” “呵呵,我家茂哥担心道路艰险,故此遣我来护送当家的一程。” 雀易咧嘴一笑,拱手道:“感谢你兄长的好意,请转告他:海州这个地方,以后就是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回来了。我打算浮海去新罗,在那做做买卖。” 青墨问:“当家的准备何时启程?” 雀易笑道:“你也看到了,我这还有几十个妇孺,总得安顿了她们再走吧。” 雀易面相粗陋,说起话来却文绉绉的、入情入理。青墨寸步不让:“据可靠消息,秦家不久就将要迎娶田兴的女儿,为策安全魏博军将联合平卢、镇海、清海三军在东海县全境来一次大搜捕,小鬲山更是重中之重,祸福难测啊,我劝当家的还是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 “哈。秦家祖坟冒烟,让秦肃那小王八蛋娶了名门贵女,却要老哥我灰溜溜的跑路。他秦家是世家大族不错,可十年前就破败了,此番能复兴家业,靠的是你老哥我鼎力相助。如今人家名利人三得,我却要浮海逃亡,这世道真他娘的不公平。” 雀易故作爽朗地笑着,眉宇间却满是不忿,稍稍沉默了一下,他又向青墨拱拱手说道:“老弟说的不错,东海县已成是非之地,我就不在这矫情了,走,今夜就走,烦请老弟给带个道儿。” 青墨应道:“这是自然。” 说话之间,酒菜上来,菜无好菜,酒却是地道的好酒,雀易招呼道:“亡命之人弄不出好东西来招待,老弟海涵。”正吃喝间,忽听得外面传来一片嘤嘤呜呜的哭泣声,间或夹杂着呵斥声。雀易投箸在案,不思饮食。他其实早就做好了连夜出海的准备,读了赵菁莱的信后,更是坚定了决心,于是暗中下令遣散妇孺。 这百十个年轻女人原是他们掠来的人质,关入溶洞后不久就变成了海盗们的压寨夫人,来时她们呼天抢地,口口声声宁肯死也不愿与贼为伍,几度寻死觅活。时过境迁,真到了要遣散她们的时候,却又哭天抢地不肯走。 闹闹哄哄了好一阵子,外面才安静下来,酒宴结束,雀易一把火烧了盘踞数年的溶洞,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出了山谷,比来时少走了九成的路。站在山顶上,望着谷底若隐若现的火光,雀老三发了会呆,这才借着星月的微光,领着三十七个弟兄,折转向东而行。 雀易这伙人既是海盗又是盐枭,走惯了夜路,抛弃了家室之累,众人轻装上阵,走的风风火火,一路上还哼着轻松的小调。 离着大海还有二十里地,是一道阜岗,密密匝匝长满的松树,海风吹拂,发出沙沙的响声。前队之中忽然发生一阵骚乱,只听弓弦连声数响,五六个汉子猛虎一般扑向一块巨石。 雀易眉头一皱,黑脸更黑。 顷刻之后,几个部属飞奔回来,气喘吁吁地将一块黑木牌递给雀易,报告道:“前头山口被魏博军所断,林子里伏有暗桩。”众人闻言纷纷刀剑出鞘,要杀青墨和他的胡人随从。 青墨镇定地说道:“路,本来是畅通的,魏博军何时截断,我确实不知情。” 雀易叱退部属,遥望那黑黢黢的山道,道:“我若没记错,此处名叫青泥岗,是通向海边的唯一通道,既然走不通,咱们就只好折回去啦。”青墨道:“怕是回不了山,到不了小鬲山天就亮了。”众人闻言大惊失色,他们身上只带着刀剑,若是白天遇到大队官军,无疑是凶多吉少。数十双眼睛一齐盯向雀易,向他讨主意。 雀易眯着眼睛仰望着漫天星斗,久而哈哈一笑,道:“秦老儿家娶了名门贵女,咱们也该讨碗喜酒去!”雀易身材瘦小,又伤了一条手臂,看似狼狈不堪,却威严极重,他说要去,竟无一人敢吭声。 魏博军此番来海州名义上是助剿,实际上是送牙军内院兵马使田兴的女儿田萁下嫁东海豪富秦家。秦家家主秦文曾做过贝州司马,与田兴指腹为婚,定了儿女亲事。三年前秦肃母亲病逝,秦肃为母守孝三年,耽误了婚期,此番守孝期满,两家重议婚礼,婚期刚刚定下,雀老三就在海州造起了反。 第063章 李茂就是青墨 秦家本欲推迟婚期,田家不答应,他们借剿匪为名出兵两千护送田萁前来完婚。在东海县战事尚未结束之前,田家亲兵就化装成流民混入东海城,秘密将秦家父子接出城外。 秦家是东海首屈一指的豪门大族,但传到秦文这一辈时已隐隐显出颓败之势,秦文为了振兴家业,辞官回乡经营海外贸易,实则是与海盗、盐枭相勾结,走私贩运铜铁私盐牟利,雀易在东海为盗时,与秦文过往甚密。雀老三占据东海城后,曾登门拜请秦文出山相助,被秦文婉言谢绝。 魏博军接走秦家父子后,雀老三割了秦文宠妾的一绺头发,系在秦家佛堂一尊金佛的脖子上派人送去给他。秦文大惊失色,晓得其中的厉害,虽然出城,却不敢躲进魏博军营,更不敢与官军合作。他派人带口信给雀老三,许诺秦家的海船随时听候调遣。 见秦文赏算恭顺,雀老三没有为难他,对他在城中的财产给予了特殊关照。 此后,秦文通过关系,偷偷将几房宠妾和家中珍奇细软移入城隍庙内隐藏,雀老三看在眼里却装作不知情,待到兵败时,他打发自己的替身出城南逃,吸引官军注意,自己则一头扎进城隍庙,劈手揪住了秦文的命根子,以此为要挟,在秦家的庇护下平安地躲过了官军的历次搜查。 至于李茂误打误撞将伤兵安置在庙内,雀老三至始至终都认为是秦家运作的结果。有这些伤兵做掩护,城隍庙恰如乱世中的一块世外桃源,安宁又祥和。 青墨望了眼那道山梁,劝道:“翻过这道岗,到海边不过二十里,不如冒险闯一闯。此刻去秦家,岂非节外生枝?”雀易冷道:“老弟有所不知,老哥如今身败名裂,只能亡命海外,身无分文这日子可就难熬哩,那秦家富有半个东海县,这份家产半数是我帮他挣得,我去向他讨点盘缠,总不算过分吧。” 青墨冷笑道:“怕只怕,他不认你这个故人,人家如今有魏博军撑腰,要是翻脸不认人,当家的岂非自投罗网。” 雀易道:“他仁我义,他不仁我不义,哥哥我纵横江湖大半辈子,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镇海军夺回东海城后,秦文父子本拟回城备办婚姻,却因得知雀老三藏在城中,父子俩恐受他牵连,不敢回城,又被田家催逼不过,遂派人一把火烧了城中宅子,借机躲到了乡下庄园里。 秦家的这处庄园在小鬲山东南,距离县城四十里地,庄宅占地宏阔,周遭石墙长约四里,高有一丈三,墙外挖有壕沟,宽两丈,碧波荡漾。城内宅院被焚毁后,秦家将此宅修葺一新,重新置办家具,准备在此迎娶田萁。为策安全,魏博军兵马使田荣派了两百精兵驻守庄外,闻警报即可出动。 借着月光,青墨影影绰绰看见墙头上有几个庄客在站岗放哨,一个个歪扭斜跨,不停地打着哈欠。 这时代许多人都患有夜盲症,夜间视物困难,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秦家谨守门户,约束家人不出,驻防的魏博军也紧闭营门。雀易一伙人是走惯了夜路的,顺着河沟,借着道旁的树木掩护,轻轻松松地来到秦家庄园前,直到开始叫门,墙上守夜的庄客才发觉有人靠近,抓起刀枪,慌慌张张地喝问是谁。 雀易报了一个假名,自称是秦文的故旧,逃难至此。又将一封信包着一串钱上丢了上去,庄客看在钱的份上,撒腿赶去报信。报信的庄客尚未还回,雀易的几个部下已经涉水到了墙石下,接着夜色的掩护,叠人梯爬上了墙头,动作利索干净。 一阵哄乱后,庄门被海盗打开,吊桥随即放下,等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管家提着灯笼迎出来,雀易一伙已经重新关了庄门,走在庄内的街道上了。 “老恩公,是我,胡三儿。”雀易像见着了失散八辈子的亲人,向前一步,单手握住老儿的手,老儿颤巍巍地想把灯笼举高点看个究竟,雀易身旁一个汉子很不客气地撞了他一下,雀易一把掺住,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作了肉盾,这老儿也姓秦,是秦文的叔叔。雀易恐秦文换脸不认人,放冷箭害他,故而劫持为人质。 雀老三一行三十七人,到秦宅门前时只余七人,其余的都分散藏匿在庄中。秦文父子已经穿戴整齐侯在下马门外,秦文年逾五旬,虽告仕回乡多年,官威依然不减当年。雀易投帖求见时,独子秦肃建议他谨守庄门,召唤庄外魏博军出营剿匪,秦文有些动心,正在安排,忽听雀易已经夺门而入,顿时大惊失色,喝住儿子不要轻举妄动,穿好衣裳亲自出迎。 雀易和秦文寒暄之际,青墨暗暗地打量了番秦肃,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高大挺拔,气质儒雅俊朗,怎么看都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唯有不经意间眼中露出的一丝邪气让人不寒而栗。或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青墨对这位美男子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寒暄过后,秦文备下宴席。秦文父子陪着雀易和青墨等人在堂中用饭,其余盗匪每人一块熟肉,一壶酒,两个面饼,坐在院中食用。 雀易没有介绍青墨的身份,秦家父子也就不问,吃喝到三更天,雀易起身谢道:“兄弟在海州的生意没得做了,我准备浮海去辽东讨生活,老先生深夜此酒,大恩大德,容来日再报。告辞。”秦文追道:“且慢!”一言既出,举座皆惊,海盗们纷纷去抓兵刃,秦家的家丁也蠢蠢欲动。秦肃的脸上顿时渗出了汗珠子。 秦文压压手,拉过雀易,诚恳地说道:“门外都是魏博军,你此刻出去,万一行踪泄露,如何能有活路,不如在我庄上躲一日,待今日黄昏,老朽送诸位出海。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雀易道:“我如今可是逃犯,老先生就不怕连累?”秦文笑道:“若说连累,怎么不怕,可因此而坏故人性命,秦某不屑为也。” 雀易拜谢,招呼众人随秦肃去了秦家的粮仓躲藏。 送走众人,秦肃目露凶光,撺掇父亲秦文道:“他们这是自投罗网,须怪不得咱们心狠。”秦文沉吟道:“这伙都是亡命之徒,得想个周全之计。”秦肃哼道:“他统共才九个人,他伤重尚未痊愈,我庄中健仆四十人,怎么拿不下他?何况他们又喝了那么多酒?” 秦文思量片刻,咬了咬牙,吩咐秦肃道:“让人把后庄那口枯井收拾一下,待会就做他们的葬身之地。”秦肃赞道:“大人果然深谋远虑。”父子二人对视而笑,分头各去准备。 青墨喝了两斤多酒,秦家家人他送回屋时,青墨摇摇晃晃,胡言乱语,头一沾枕头即呼呼大睡。但他实际并没有醉,他的酒量约有一斤,不过是那种五十度的高度白酒,喝喝这种低度酒,恰如喝水,两斤酒醉不了人,之所以装醉,是他看出秦家父子似乎很想把人灌醉。 自称青墨的年轻人其实就是李茂,随行的胡人小子则是摩岢神通,李茂之所以冒青墨之名,自有他的道理。 摩岢神通滴酒未沾,见李茂醉倒,正焦急,忽见李茂一跃而起,摩岢神通惊问道:“你装醉,为何?”李茂打了个手势,不让他说话,侧耳细听片刻,猛地拉开了门,一个伏在门上偷听的汉子哎呀一声跌了进来,摩岢神通如一匹豹子猛扑在他身上,举手就是一拳,打的那人鼻血长流,急忙告饶道:“别打,自己人。” 李茂认识他是雀易身边的一个亲随,便示意摩岢神通将他放开,问道:“你来作甚。”那汉子抹了把鼻血,道:“大当家有请。” 第064章 借刀杀人 李茂随他来到秦家后宅粮仓,三十七名海盗结束整齐,刀剑出鞘,弓弩上弦,正准备厮杀。雀易一见李茂便道:“秦家父子准备把咱们献给官军讨赏,他不仁我不义。”李茂道:“何以知之?”雀易笑道:“他庄里有我的眼线,此外……”雀易冷笑一声:“他灌你那么多酒,难道只是好客?” 李茂拧眉道:“此刻杀人,只恐惊动庄外驻军。反倒不美,不如趁机出庄去。” 雀易阴冷地笑了笑,道:“好你个大仁大义的李茂华,你拐弯抹角把我们哄到这,所为何来?此刻想走,走的了吗,人家已经磨刀霍霍了,此刻不动手,你我的人头天明就要悬在庄前,你别忘了,你此刻也是贼。” 被雀易识破身份,李茂并不感到惊讶,以雀易的精明只是早晚的事。其实早在小鬲山谷底溶洞里他就觉察到雀易看穿了他的身份,只是他不说破,自己就继续装下去。 摩岢神通喝道:“胡扯,我家将军是官。” 雀易森然道:“谁能证明?” 摩岢神通哑口无言,目光焦灼地望着李茂,秦家的异动他早就看在眼里,也早就做了防备,只是李茂的想法他看不透,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李茂道:“秦家父子固然有罪,可庄里的妇孺是无辜的,还是存些阴德吧。” 雀易咧嘴嘿嘿一笑,抓过一把单刀,向众人喝道:“你们都听到了吗,祸不及妇孺。”说罢提着刀带头走出粮仓,一众人阴着脸尾随而出。 秦肃正在后宅偏院向四十名护院庄丁训话,院门砰地被撞开,一个满脸是血的家人闯将进来,呼喊道:“雀老三凶性大发,四处杀人,大郎快走。”闻听雀老三之名,一众护院面面相觑,雀老三的恶名东海县谁人不知,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岂是他们这些庄稼汉能应付的了的?方才秦肃为了鼓舞士气,故意没说来者是谁,只含混说是一股海盗。 秦肃见众人面露惧色,深怕半道生变,一脚将那家人踹翻,骂道:“胡言乱语,雀老三早死了,骨头都沤成了大粪,那来的什么雀老三?”家人吃了一脚,哼哼唧唧,道:“什么死了,根本没死,今晚才跟家主喝酒叙旧,怎么就死了呢。”秦肃听他话锋不对,怒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原来你就是雀老三安插的耳目。” 雀老三跟秦家打交道的过程中每每能料得先机,秦家父子因此怀疑身边有他的耳目,一口气斥退了十余人,却没想到还有雀老三的耳目伏在身边。 那家人见秦肃发怒,也不再装,跳起来叫道:“我大哥这些年给你们秦家赚了多少钱,你们过河拆桥要暗算他?”说完,他大声疾呼道:“冤有头债有主,今晚只杀秦家人,与诸位无干。” 雀老三虽未露面,然盛名之下,依旧唬的众人不敢动弹。秦肃深知拖延下去将对自己十分不利,遂大喝一声,挥刀朝那汉劈去,那汉手中并无兵器,不敢应战,只是左闪右躲,十分狼狈,秦家护院见雀老三迟迟不露面,怀疑有假,有个胆大的汉子便动了心思,提刀向前跨了一步,喝了声:“大郎休怕,俺来助你。”横刀正欲接战,冷不丁一柄短斧从门外劈来,正中他面门,那汉哼也来不及哼一声,仰面栽倒在地。 雀老三一手提着血刀,一手提着秦文的脑袋迈步跨入偏院,将血淋漓的人头掷在庄客面前,狞笑道:“秦家父子忒小气,偌大的家业养不起一位英雄吗?”雀老三公然斥责众人无能,众人却喏喏无人敢应,秦肃见着父亲的人头,嗷地一声扑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雀老三走上前,劈手揪住他的发髻,如提小鸡一般,提了起来,左右欲割断秦文的喉咙,雀老三笑道:“魏博田家的女婿谁人敢动,不要命了吗?”说过,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替秦肃抹了把泪,笑道:“烦请新郎官给咱引个路吧。” 即当着四十庄客的面,牵着失魂落魄的秦肃扬长而去,卧底秦家的海盗笑嘻嘻对众庄客道:“诸位别客气,秦家待人刻薄,委屈了诸位,他家里有什么,尽管拿,事后推在咱们兄弟身上便是,哈哈,哈哈。” 秦家庄宅里闹了一番后宁定下来,不过只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刀兵又起,四十多个庄客突然凶性大发,挥刀乱砍乱杀,乒乒乓乓一夜,天明时分,秦氏一门百余口被斩杀一空。 直到天明,驻守在庄外的魏博军才得知消息赶来增援,秦家庄宅里除了站在树枝上的鸡,连条狗都未剩,照壁、墙壁、地上,处处写着“杀人者雀易也”七个血字。 众人搜遍全宅,只在一间地窖找到一个怀抱婴儿的厨娘,除此之外,再无一个活口。驻守秦家庄的魏博军将史宪忠抽刀将那厨娘劈作两段,举刀又要砍杀那幼儿,看她粉嘟嘟的模样实在可爱,一时下不得手,就抱在怀里,向众人道:“可怜这孩子孤苦无依,从今往后,我就是她依靠。”众人齐呼将军仁义。 史宪忠又指着墙上的“杀人者雀易是也”七个大字,向众人喝道:“秦家父子窝藏匪首雀老三,不意反被其噬,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恐辱及卢龙田氏的名声,此事绝不可外传,违令者斩。”众人齐声应诺。有卑将问道:“实情若不能外传,当对外有个说法,否则如何向上面交代?”史宪忠沉思片刻,道:“秦氏父子识人不明,他的家人容留雀老三过夜,盗匪半夜行凶,秦公阖门被害。” 众人齐道:“此事千真万确,是我等亲眼所见。” 史宪忠笑骂道:“老贼留贼过夜,尔等如何亲眼所见,这字才是证据。” 众人哈哈大笑,皆称是。 拂晓时分,东海岸边的沙滩上,雀易将一口袋金珠丢在摩岢神通面前,向李茂抬手告别,转身跳上了小舢板,小舢板在晨风中摇摇摆摆地向深海划去,那里正停着一艘准备杨帆出海的海船,此刻海天交接处灰蒙蒙的一片白。 “求求你放了我,我秦家家资万贯,咱们兄弟二一添作五,我分你一半如何?六成?八成?亲祖宗,你只要饶了小的,秦家家业我情愿拱手相送。” 被雀易折磨的脱了人形的秦肃巴结地望着李茂,满脸谄媚的笑。雀老三拿他做人质一路畅行无阻地到了海边,向他“借”了一艘远洋海船后,把他交给了李茂。 从那一刻起,秦肃便知自己凶多吉少,此刻见雀老三已走,他也不顾脚下是海水,把头磕的啪啪作响,闹的鼻孔嘴里都是泥沙,一时狼狈至极。 李茂冷着脸不予理睬,秦肃哇地一声大叫,转头往海里跑去,他自幼生长在海边,水性着实不错。摩岢神通健步追上,按住他的脑袋,喝道:“凭尔鼠辈也配娶名门贵女。”言讫手起刀落,秦肃的人头跌入海中。 第065章 没有真相 秦文一家被灭门的消息传到魏博军驻屯大营,领兵马使田荣大惊失色,急令副将史宪诚、史宪忠兄弟封锁各处路口,严密盘查一切可疑人等,一面召军中参谋吴慈飞商议对策。吴慈飞劝道:“此事十分蹊跷,明公须慎之又慎。”田荣见他欲言又止,似有话说,便屏退左右,问道:“你可是知道什么隐情,但说无妨。”吴慈飞道:“有件事我本不该说,明公见问,学生斗胆直言:秦家被灭门前,七娘的侍女青墨曾向我打听过一件事。” 田荣眉头一皱,急问:“什么事?”吴慈飞道:“她向我打听由小鬲山通往海道的沿途布防。”“啊。”田荣吃了一惊,“她打听这个做什么?” 吴慈飞有些不大好意思道:“她说她有个故人想把一批私货运出海,求到她门下,想讨个方便。我以为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答应了她。”田荣沉默半响无语,吴慈飞劝道:“以学生愚见,此事不易再查下去,揭开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田荣默默点头,嘱咐吴慈飞道:“你到史家老二那去一趟,务必把案子做扎实了。”吴慈飞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三天后,有渔夫在海中捞到秦肃的头颅,冷水浸泡,面目尚可辨认,又在岸边沙滩上找到他的尸身和佩刀,证明是秦肃本人无疑。又过了几天,几个参与劫杀秦家的庄客在楚州被擒,递解回东海县,他们的证词也一定程度上印证了史宪忠的结论。 田荣正欲此结案,不想魏博军卒在小鬲山下捉到了两个穿着便装,形迹十分可疑的清海军士卒,一个叫张琦,一个叫夏纯。拷问二人为何便装在此,二人抵死不说,兵马副使史宪诚愈发觉得可疑,遂给二人上了大刑,两个人都是硬骨头,熬刑十余套,一字未吐。 这两个人是李茂安置在小鬲山下的外围接应,知道李茂假冒青墨之名上小鬲山见雀易。李茂得知消息,急忙派青墨前去魏博军大营要人,史宪诚见青墨地位卑微,根本不予理睬。青墨眼珠子一转,折身去找了女青墨帮忙,女青墨见面喝问道:“你前些日子向我打听小鬲山外军队布防,说要走私一批货,怎么转眼我们未过门的姑爷就让贼给杀了,偏巧你们家的人又在附近,你老实说这件事是不是你们干的?” “哪,哪件事?”青墨装傻充愣。 “废话,你说哪件事,那件事。” 青墨跳着脚赌咒发誓道:“没有,真没有,这些天我哪也没去,就在营中,你不信,我拿我父母的在天之灵发誓,我绝没有去过小鬲山,也绝没有碰过秦家父子一根毫毛。” 女青墨道:“那会不会你们家那位干的,别装傻充愣,我说的是李茂,是不是他溜出去干的?”青墨道:“嗨,这话怎么说的,你们家娘子嫁人,嫁的又不是我们家那位,他死了管咱们屁事?没来由的谁去害他?人家那是东海第一豪门,是好惹的吗?” 女青墨寒下脸来:“你这是干什么,我说你一句,你要顶我两句。” 青墨赔笑道:“我的错,我这不是心急嘛。我的好兄弟在牢里受罪呢,史将军有个绰号叫‘鬼剃头’你知道吧,鬼的头尚且能剃,活人犯在他手里谁能受的了?我那两个兄弟都是本分的老实人,茂哥打发他们回老营送信,他门偷偷溜下乡不过是想捞点好处,这等事哪好明火执仗去干,不都是偷偷摸摸吗?被你们家鬼剃头不问青红皂白抓起来,你说冤不冤?求您高抬贵手,把人放了吧。” 女青墨唉声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世上有位英雄,原来都是一拨小人。”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对青墨说:“你去跟史将军说,就说是七娘子说的,不要为难张琦、夏纯。放他们回去。” 青墨担心史宪诚不买自己的帐,遂又哀求道:“好妹妹,不能随我一道去吗?”女青墨道:“你但去无妨,咱们七娘如今是嫁不成了,就算嫁了人,在魏博军中也是说一句算一句,谁敢违抗她的话。”她说完,丢下青墨不管,得意洋洋地走了。 青墨将信将疑,硬着头皮再来找史宪诚,壮着胆子把女青墨的话说了一遍,史宪诚愕怔片刻,挥手向亲卫小校道:“放人。”又嘱咐:“管这位小兄弟一顿饭。” 李茂从马车上接下遍体鳞伤的张琦、夏纯兄弟,含泪道:“是李茂连累两位好兄弟。” 张琦道:“是我等无能,被他们拿住,纵然一死也不敢胡攀乱咬。” 张琦、夏纯都是赵和德拨给李茂的护粮兵,二人都是三十出头的人,李茂见他们办事稳重,口风严谨,这才带他们去小鬲山,留在山下充当接应。经历了这场劫难后,李茂对二人不觉另眼相看,向二人道:“经历了这一场,你我今后便以兄弟相称。” 二人推辞不能,含泪道:“承蒙抬爱,卑下愿为将军牵马坠凳,誓死追随左右。” 田萁插手放人,愈发让史宪诚觉得事有蹊跷,忽闻东海县衙找到了几个从小鬲山贼窝逃回来的人质,史宪诚急忙派人索来盘问,一番威逼利诱后,几名妇人供称在山洞中见过雀老三和一个自称青墨的人。 史宪诚又将胞弟史宪忠唤来,询问秦家被灭门当晚的情形,史宪忠大大咧咧道:“秦家有没有窝藏雀老三,我说不准,但肯定跟他有勾结,不然三十几号人进庄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那个被我砍杀的厨娘,说灭秦家一家百余口的是秦家雇请的护院,雀老三进庄时,秦家父子还好酒好肉招待来着。” 史宪忠见兄长为难,便劝道:“算啦,反正七娘子也不满意这门亲事,这岂不是正遂了她的心思,国公那边,她自会替咱们说好话的。” 史宪诚道:“你呀,好糊涂,荣公信赖你,才派你看顾秦家,你倒好,眼皮子底下让人把秦家灭了门,七娘子不怪你,别人怎么看你,你的前程,前程没了。” 史宪忠笑道:“我知道我干了件蠢事,我甘愿受罚,我这就去向荣公请辞,回后营去做小卒,重头来过,以赎其罪。” 史宪诚吃了一惊,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说什么,雀老三进庄,你真的不知情?” 史宪忠嘿嘿直笑,道:“哥,你别问了,我走啦,走啦。”史宪忠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史宪诚望着弟弟的背影,心中似有所悟。 二日,他向田荣详细禀报了事情经过,田荣早已不耐烦这个案子再拖下去,当即宣布结案,不再往下查。田萁得知事情始末,掩面而泣,田荣宽慰良久方才作罢,只道:“怪只怪我命运不济,遇人不淑。谁能想到累世东海名门,竟会与贼一路。”田萁哀求田荣不要公布真相,以免辱及田氏名声。 田荣道:“这个你大可放心,叔我也是卢龙田家,岂会往自家脸上抹黑?” 第066章 功德圆满 田荣多年的老习惯,睡前必用热水泡脚,泡脚时他爱看史书,一部《左转》看了几十年,依旧爱不释手。给力文学网他别过田萁,回到自家营帐,刚拿书来看,卫士来报史宪诚求见。 牙军将士父子相传,兄死弟袭,相互之间缔结儿女亲家,彼此勾连,形成一个庞大的人际关系网络,魏博牙军有六大家族,史家位列其首,史宪诚、史宪忠兄弟俱是魏博名将。对这些骄横的牙军便是节度使也要礼敬三分,何况田荣? 田荣忙放下书,道声有请,就忙着取布擦脚。史宪诚入帐礼拜,田荣笑道:“此间没有外人,不必拘礼。七娘那边我已劝过,她只哀叹命运不济,并未怪你。”史宪诚道:“多谢将军美言。”田荣见他说话不爽利,便打发卫士出去,史宪诚这才道:“昨日东海县找到几个被雀老三挟持去做压寨夫人的妇女,我恐她们被歹人所利用,便将她们接入营中保护,据她们说十七日晚雀老三回溶洞时同行的是一个叫青墨的人,据末将访查清海军粮料官李茂的随身卫士就叫青墨。某请将军明示,是否要请这个青墨过来问个明白。” 田荣以商量的口吻反问道:“有这个必要吗?说不定只是碰巧同名呢。” 史宪诚道:“七娘虽然聪慧,到底涉世未深,她对这桩婚姻又不满意,秦肃死了,她或不会深究,但国公那又岂是好糊弄的,将来若细问起来,要末将如何回复?” 田荣凝眉沉思片刻,道:“也罢,那就请他过来问个明白。” 李茂恐士卒外出惹事,严禁擅自外出,青墨天性好动,在营中呆不住,便诈称收到线报说火头军在采购肉菜时吃回扣,向李茂主动请缨前去暗访。给力文学网军中吃回扣的现象屡禁不绝,李茂对此深恶痛绝,也猜出青墨想出去透透气,便没有阻拦。 青墨尾随火头军出营,见四周无人,便于众人会合,一众人说说笑笑进了城,火头军自去采购酒肉菜蔬,青墨则去了一户相熟的酒肆喝酒,酒至半酣,酒肆主人点头哈腰说有事要与青墨商量,请他到后堂走一趟。这家酒肆曾多次向清海军供应白酒,每次都是青墨操办,青墨料想又是为生意上的事,便摇摇晃晃地跟着主人去了后堂,前脚刚跨进后院门槛,就被埋伏在门后的人用麻袋套了头,后脑勺上随之挨了一棍。青墨晕倒在地。 待他醒来,却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黑乎乎的屋子里,双手被钢铐铐住吊在半空,在他的面前燃着一盆炭火,一个高眉深目的汉子正在摆弄一根烧的通红的烙铁。 青墨挣了一下,钢铐很结实,没有脱身的可能。 “何方鼠辈,暗箭伤人,知道老子是谁吗?”青墨破口大骂,两眼盯着那块通红的烙铁,腿肚子只转筋。 “有人看见你和匪首雀老三在一起,你们认识吗?” “去你娘的,老子在东海城下跟他面对面地拼过刀,认识他有何奇怪,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知道老子是谁吗?” 那汉子冷笑不应,从炭火中取出一块通红的烙铁,举在半空欣赏着,青墨的喉结不争气地蠕动了一下,连声赔笑道:“兄弟,有话好说,这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元气呢。”那汉子将烙铁移向青墨的鼻子,嘿然道:“有句话我想问问你。”“兄弟,你有什么话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定不说假话。” 那汉子对青墨的这番表现显然很满意,他移走烙铁,问道:“本月十七、十八、十九这三天你在哪,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青墨咧嘴一笑道:“那谁记得,我这个人向来是过日子不记日子的。” “你不记得?那好,我提醒你一句,十七****随清海军行营粮料官李茂去城隍庙迎接伤员回城,出城后你去了哪?” 青墨道:“嗨,你早说嘛,十七那天一大早我跟茂哥进城去接六个养伤的弟兄回营,出城后,我们就回营啦。那天讨击使升帐,茂哥进城议事,他一走,我就是营中老大,弟兄们都敬我酒,你知道我酒量不大,喝着喝着就喝醉了,醉的不省人事。” “谁可作证?” “全营上下百十口都能作证,你不信自己问去。” “那十八日,十九****又在哪?” “那能在哪,茂哥怕咱们惹事,拘着不让出营,十八日早起我督操,过午喝酒,下午摔跤还是蹴鞠来着,我记不大清了,晚上喝酒,夜深了就去浣衣院快活。十九****偷偷溜出营去城里喝酒,就在胡帽章家酒肆,******老东西敢算计我,看我出去不砸了他的店。” 那高眉深目的汉子就是史宪诚,盘问了青墨半天,左右就问到这几句话,派人去胡帽章查问,十九日那天青墨的确曾去喝酒。 史宪诚不耐烦起来,他挥挥手,卫士在青墨头上套了个黑头套,刷地抽出刀来,青墨大叫一声:“我还没成亲呢,杀了我,就绝后啦!”话音未落,后脑勺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就此昏迷。 等他再醒来,已经回到了东海城外清海军营中,他揉了揉依然胀痛的后脑勺对李茂说:“是史宪诚他们干的,胡儿子我早晚做了他,哎唷……”李茂道:“让你受委屈了。”青墨笑道:“这算什么,不过有件事你不能拦我。”李茂微笑道:“胡帽章就在门外,给你赔罪来了,他贩卖私酒,被史宪诚抓了把柄,也是被逼无奈,他骂也骂得,打也打得,只是别烧了他的店,小本生意,经营到今也不容易。” 青墨道:“杀人放火的勾当我干不来,我顶多打断他两根肋骨解解恨罢了。” 史宪诚从青墨嘴里没问出什么,反倒更加怀疑,又向田荣求证十七日那天讨击使张叔夜是否升帐议事。田荣点点头道:“升帐了,商议撤军的事,清海军赵和德和李茂华都在。那晚从早到晚,议论了一整天,入夜后,张叔夜留饭,我是一更天才回营的。”田荣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那天张叔夜的确请了李茂去议事,不过李茂到后发现赵和德也在,便以主将在,自己不便参与为由半途离去,前后也只是打了个照面。 田荣知道自己若是说出这个细节,以史宪诚的猜疑性格,势必又要节外生枝。田萁和秦肃这桩婚姻牵扯到田氏家族内斗,中间曲曲折折,甚多隐情,如今这个结果虽不算完美,却也是个交代,故此田荣略过不提。说过,他又劝史宪诚道:“算了,此事再追索下去,只恐伤了两军和气,国公若问起你来,只管推到我的身上。” 田荣在魏博军中资历甚老,他发了话,史宪诚不敢违拗,东海秦家被灭门一事就此了结 第067章 他想明白了 秦文一族虽然在诸军眼皮子底下被灭族,却与李茂毫无干系,自然也就不会影响李茂的叙阶。给力文学网 “勋以叙功”,是为奖励建有军功或重大功绩人员的官号。勋官授与全凭立下的功勋与否,与当事人地位无关。一个士卒只要立下大功就可以获勋,一位将军若表现平庸,虽居高位可能也毫勋不获。 叙勋当事者可能目前不拥有任何官职,但可以享有勋位等同品级的待遇及荣典。唐代文武勋官统一通授,分十二级,每升一级称“转”。《木兰诗》中有“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疆。”一句,“策勋十二转”即谓军功极大,升至最高等勋位上柱国勋。 受勋者若无官职,可向吏部请求参与文武官职叙官,只是须降阶叙任。正二品上柱国勋叙任为正六品上阶官职,从二品柱国勋叙任为正六品下阶,正三品上护军勋叙任为从六品上阶,其余勋官叙任文武官职以此类推。 在唐代做官需要官资,官资的取得除了门荫等出身因素外,主要靠考试和军功,军人战场立功,朝廷奖赏以勋阶,以此取得做官的资格。但自安史之乱后,勋赏泛滥,贬值严重,军旅士卒称柱国者比比皆是,向吏部请求叙官,往往终其一生亦不可得,对这种不值钱的勋阶,多数士卒不屑一顾,认为还不如赏些粮米来的实惠,甚至因为讨要勋阶需要向朝廷缴纳笔墨官告(证书)的费用,而出现拒绝叙阶的情况。 但对于像李茂这样已经是军官的人而言,叙阶还是十分有必要的,这是继续往上走的资历。经过一套冗长繁复的程序,这年十月底,李茂以破城首功策四转军功,积功六转授上骑都尉,视正五品官。青墨和摩岢神通同授正七品云骑尉。 有了这份勋阶,郓州节度使李师古又为李茂保举左金吾卫左中侯,敕授右中侯,官阶正七品下,本品散官晋级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依旧充淄青节度使府节度随身,兼任清海军粮料院左判官。 秋日的东海县,天高云淡,碧空如洗,煦暖的阳光照在人身上,令人昏昏欲睡。李茂站在清海军营内望台上俯览全营,士卒们正忙着打包行李,海州战事已经结束,封赏已达营中,清海军不日即将拔营回孤山镇,此行战事顺利,赏赐丰厚,也算上是功德圆满。 然而李茂的心头却似压了块巨石,让他喘不过气来。昨日晚饭后,赵和德忽然派人来请,李茂驱马来到赵和德临时驻扎的客栈,十将赵久敬等候在客栈门口,接住李茂,领着他一径去了后院,赵久敬在赵和德居住的内院门口停住,示意李茂解除佩刀。 解刀见帅本是军中规矩,佩刀相见是主帅对部属的极大信任,原本李茂见赵和德都是主动解刀,东海一战后,赵和德允许李茂佩刀相见,这次重提解刀,李茂的心陡然悬了起来。把交给赵久敬后,李茂孤身一人走进内院。 院中约有二十人,披甲佩刀,表情肃穆。李茂扫了眼左右,心里没来由的又是一阵紧张,他发现在左右房顶上还伏着弩手,一股冲天杀气迎面而来。诱使雀老三杀死秦肃父子一事,李茂自问做的十分隐秘。但俗话说的好,百密一疏,李茂不敢保证哪个环节会出纰漏,此事若被赵和德查实,李茂不敢想象自己会有何下场。 到了门口,李茂整了整官袍,深吸了一口气,拾阶而上,他想清楚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即便是死也要死的稍有尊严。临时征用的中军大帐里空空荡荡,东海城破后,寸功未立的赵和德也厚着脸皮以得胜者的姿态率兵挤进城来,惹起镇海、平卢两军的极大不满,势同水火的平卢、镇海两军在对待赵和德问题上,态度空前一致,两家配合无间,成功地把赵和德和他所率的三百清海军排挤出城。 不过赵和德的脸皮也非常人能比,被撵出城后不久,他丢下部属不管,只带着三十几个亲兵便装混进了城,在闹市租了一间客栈,堂堂正正地打起了清海军海州行营的招牌,升帐问事,混的有模有样。 临时充作中军议事堂的地方原本是客栈的仓库,清扫修葺之后,添置了一遭垂地帘幕,瞬间就有了几分威严,只是光线暗淡,即便白天也须点灯才能见人。空荡荡的房间里,一人独坐在书案后,低头看着一份军报,李茂瞟了一眼,心里有些惊讶,几天不见赵和德似乎长胖了不少,再细一看,又吃了一惊,原来那人不是赵和德,而是铜虎头的赵菁莱! 赵菁莱丢下军报,抬起头,哈哈一笑,以主人的姿态招呼李茂落座。 李茂正犹疑时,赵和德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满脸堆笑,对李茂道:“你们都是认识的,我就不做引荐了。” 赵和德在赵菁莱旁边的桌案后坐下,招呼李茂也坐,开口说道: “大军出征数月,你身为粮料官,兢兢业业,没出一点纰漏,对于一个新手来说实在难能可贵,这一点我很满意。”说这番话的时候赵和德板着脸,语气也较刚才有些生硬,但李茂能感觉他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绝非敷衍之词。 能得到上司的肯定,无疑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李茂起身说了两句场面话,虽有拍马屁的嫌疑,却也十分恰当。赵和德微微点头,脸色缓和了一些,他转过身,看了眼赵菁莱。自李茂一踏入这间房间起,他就意识到要找他的是赵菁莱而非赵和德。 果然赵菁莱咳嗽了一声,向李茂说道:“雀老三已流亡海外,余党死的死,降的降,此番出征可谓功德圆满,老弟你也获益良多。” 李茂道:“卑职只是略尽本分而已。” 赵菁莱道:“服从长官乃是为军人的本分,眼下有件事交给你去办,事成之后,你便是节度押衙。”押衙为节度使府内职官,所掌甚杂,权力极大,却无一例外都是节度使的亲信。由随身官到押衙,虽只一步之遥,却是许多人终其一生也爬不过的坎。 李茂道:“请将军吩咐?” 赵菁莱和赵和德对视了一眼,好奇地问李茂:“你不问问是什么事就答应?” 想,李茂当然想问问是何事,只是他知道这种事问了也是白问,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他道:“若我有选择,我宁肯回乡务农。” 二人哈哈大笑,赵和德道:“怎样,我就说茂华是个聪明人,什么事一点就透。” “此事说难也不难,说易又不易,换作别人千难万难,换作你出马却是万无一失。”绕了一个弯子后,赵菁莱才点明正题:“我有一批盐要送到桥交割,请你出马操刀。”桥在徐州城西南,乃南北水旱运输枢纽之地,舟车往来,络绎不绝。 说过,又跟赵和德商量道:“茂华干的是件大事,得多派些人马给他。” 赵和德爽快地说道:“军中人马任他挑选,就算是看中了我的亲军,也只管拿去。” 李茂起身答谢,道:“不必劳师动众,我只带本部人马即可,只是行营里要新觅一位粮料官。”赵菁莱吃惊地问:“你本部人马才多少人,我这批盐可有五十车。” 李茂道:“徐州帅对我军成见甚深,兵马再多,也难策安全,我意与魏博军同行,借魏博军之势将盐运到桥。”赵菁莱击案叫好,对赵和德道:“茂华做事不拖泥带水,将来必成大事,你老兄要多多栽培,将来你我都要沾他的光。啊,哈哈。” …… 李茂从望台上走下来,喊上青墨、摩岢神通、张琦、夏纯一道进城喝酒,他想明白了,该来的总归要来,怕也要来,人活着总归要面对一些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事,逃避不是办法,只能硬起心肠来。 东海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正在发生的海州官场大地震,东海秦家被海盗灭门一事到底还是没能包住,消息传开不仅震动了淄青十二州,余波所及直达天庭,引起朝议汹汹,此事的责任虽在魏博军,朝议的苗头却对准了海州地方,理由是当时战事已经结束,安抚地方的责任本该就由地方承担,出了这等令人发指的惨案,海州地方官员罪无可恕。 李茂料必是有人在背后引导舆论,也料必海州官场将有一场地震,遂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冷眼旁观。李家兄弟把戏份做足后,便粉墨登场,正式开始斗法,旁观者如李茂本以为会有一场龙争虎斗可看,却不想李师道根本就是个软脚蟹,没耍三两下就败下阵来。 李师古先使一个明升暗降的手段,以酬功为名将张叔夜调去郓州任扬刀军兵马使,扬刀军是李师古的心腹亲军,张叔夜名为兵马使,实际就是一个傀儡。 李师道不谙军事,李师古这一招釜底抽薪计恰好点中了他的死穴,下面的较量中,李师道一溃千里,全无半点还手之力。掌握了主动权后,李师古以霹雳手段彻底颠覆了海州官场,上至刺史、上佐、判司、各县县令,下至尉、簿、丞和核心要害部门的吏员,李师古从上到下来了次彻底的大换血。 至此之后,海州依旧姓李,却只听命于郓州李,密州李的影响如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第068章 傍 远在魏州的梁国夫人田氏得知东海秦家被灭门的消息,勃然大怒,急忙派营田副使冯业到海州打探情况,冯业曾做过魏博镇两代节度使的师傅,德高望重,兵马使田荣出城百里相迎。见了面,田荣长吁短叹,言道:“行前,老夫人再三叮嘱我要万无一失,我满口答应,如今却出了这么档子事,以她老人家的脾气,让我如何交代。” 冯业已从史家兄弟口中得知事情始末,安慰道:“生死祸福各有天命,事已至此,荣公还是想开些,老夫人那自有小娘子为你辩解。” 说完狡黠地眨了下眼,田荣见被他窥破心思,也就不再隐瞒,直言道:“她是说过要替我开脱,只是老夫人的脾气你也知道,唉,算了,事已至此,抱怨何用。”又道:“这孩子生性要强,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像个没事人一样,内心却是苦的很,冯师傅可要多劝劝她,你的话她还是能听进去的。” 冯业哈哈一笑,摇手道:“荣公但请放心,我行前去见过国公,他给了我一封书信,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只听她父亲的话,有这封书信在,我料必她不会有事。”田荣松了口气道:“如此最好。” 田萁得知梁国夫人派冯业来,勉强作出一副悲伤的样子,说话时未语泪先流,冯业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不说破,安慰了一番,将沂国公田兴的书信交给田萁,这便告辞而去。田萁将父亲的书信读了两遍,扑哧一笑,就着灯烛点燃烧了。 女青墨送冯业回来,见她面容红润,双眸蕴光,不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田萁白了她一眼,道:“秦家灭族之恨,我失夫之痛,你居然还能笑的出来,真是一个被狗吃了良心的白眼狼。”女青墨道:“那怨谁来,谁让他家跟海盗瓜葛不清,分赃不均,狗咬狗,咬死活该。”田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如此羞辱亡人,你的良心可安么?” 女青墨轻轻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呸呸呸了三声,嬉皮笑脸道:“童言无忌,当不得真,当不得真。”田萁哼了一声,破涕为笑,心情明显好了起来。给力文学网 女青墨察言观色,道:“方才冯师傅交代了,让我多陪你出去散散心,这两天一直闷在屋里,都发霉了,今天天晴,咱们一起出去走走。”田萁道:“走什么,乡野小地方,又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好逛的。” 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道:“最近总也睡不踏实,我困了,想睡个觉。”又道:“劝你也别出去,此处强人多,免得让人掠去做了压寨夫人。” 青墨道:“不必你操心,我去熟人那讨杯茶喝。对了,你还记得李茂这个人吗?” 田萁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就是在莫可渡杀盐枭得了十贯赏钱,又请咱们坐船的那个。” “他呀,他家在海州吗?” “他如今是清海军的粮料官,管着八百人的吃喝拉撒睡,神气的很呢。” “我跟他又不熟,不去,不去。” “不去就不去,我走啦,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田萁没有应答,哈欠连天,懒懒散散地去了卧室。 女青墨刚刚出门,忽听得隔壁军营内轰然一声叫好,这小女子心中好奇,找了架梯子爬上了墙头,张目望去,却见隔壁军料院中上百人围坐一圈,正看两个汉子在摔跤。起哄声、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女青墨留了个心眼,回头唤来一个卫士,吩咐道:“你去问问,他们在干什么?”卫士去后不久,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报道:“清海军粮料院来了个勇士,跟史将军在摔跤,不分上下,难分难解,可过瘾了。” 女青墨道:“史将军那等勇武,是谁有这本事能敌得住他?”卫士摇头道:“不知。”小女子骂了声笨蛋,爬上梯子翻墙去了军料院。人还在梯子上没下来,就见一个少年飞奔过来替她扶梯子,女青墨一看是青墨,问道:“你来这做什么?跟史将军摔跤的人是谁?”青墨擦了把汗,得意洋洋道:“是我们茂哥,今天可算遇到对手啦,竟被一个小卒给难住了,半天不能取胜。”女青墨撇撇嘴,道:“呸,什么小卒,那是我天雄军第一勇士史家老二,前阵子因为秦家的事引咎辞职,见在军料院中补过。你家那位能在他手上走上三招,高兴去吧,还指望能胜史家老二?呸,想得美。” 青墨道:“原来他就是史宪忠将军,比他家哥哥更像男子汉。” 女青墨得意洋洋道:“那是,魏博镇第一勇士岂是浪得虚名?” 动问青墨原因才知道,原来魏博军远道而来,粮草接济不上,军需就地向商人和粜,海州大乱之后,米贵如金,魏博镇粮料官田瑞不大懂行情,筹集的粮草价高质次,还常常短缺,而清海军李茂因有赵菁莱在暗中相助,购置的粮草质优价廉,且货源充足。 田瑞主动托人求到李茂门上,请其为自己代购粮草,李茂欣然答应,购置到粮草后或通知田瑞派人来取,或主动送到魏博军粮料院,两家合作一向融洽。 这天李茂从沭阳县筹得一百六十车粟米,分出一半给田瑞送来,恰逢田瑞不在军料院,当值的判官刚刚挨了田瑞一顿训斥,窝了满腹怨气,看谁都不顺眼,见是李茂故意处处刁难。清海军每次来魏博镇粮料院送粮,田瑞都是笑脸相迎,人有茶水,马有草料,逢着饭点还有酒肉招待,何曾遇过这样的冷遇?众人不觉都憋了一肚子火。 李茂瞧出这判官心里不顺,也就不与他一般见识,自家拎着草帽去了院角树下歇凉,让青墨跟他交割,临别嘱咐青墨等人要以大局为重,不要伤了和气。青墨干事风风火火,这点李茂很是欣赏,但他年轻气盛,难免有些毛躁,李茂故意把这个难题丢给他,也是想磨磨他的锐气,让他增长些与人相处的经验。 魏博军判官见清海军卒不吭声,以为怕了自己,一时愈发嚣张起来,不仅言语间骂骂咧咧,还动手动脚。 青墨顿时炸了毛,掀了桌子跟粮料院判官对骂起来。 魏博军此番劳师远征,眼见大功告成,却因秦家被灭门一事,骤然间跌落谷底,梁国夫人脾气古怪,待人刻薄,她交代的事情没办成,迁怒下来,势必要累及众人,苦哈哈的辛苦大半年若连赏钱都拿不到,就实在是冤到家了。 因为这个缘故,魏博军士卒心里都不大痛快,见青墨这么一闹,众人也火了起来,清海军在他们眼里向来都是不入流的杂牌,竟然敢跑到自家家里来撒野,这还得了?众人呼朋唤友,越聚越多。青墨也不甘示弱,梗着脖子与上百魏博军对峙,双方针尖对麦芒,火气越来越大,眼看着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那判官见有机可趁,趁势登高一呼:“咱天雄军何曾让人欺负到家里来着。打。”说声大,这判官劈手把算盘砸向青墨,青墨侧头躲过,抬脚将一个小杌子踢向那判官,啪地一声,判官中招,满脸是血。早就憋着一肚子没出发的魏博军士卒顿时吵闹起来,发一声喊,数十人一哄而上,围住清海军送粮队殴斗起来。 一直冷眼旁观众人哄闹的李茂此刻坐不住了,也顾不得什么体面,把官袍往腰间一系,操起一根木棒闯入人群,左劈右格,点戳砸崩,稀里哗啦,瞬间抽翻了十七八个,喝一声撤,掩护着部下且战且走。 军中打架斗殴实乃家常便饭,事关两军,打便打了,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事后谁也不会深究。 是吃亏是倒巧,全凭临场发挥。 魏博军本想在自家地盘上,又是以多对少,怎么打也应该是自己赢,却没想到清海军里有一个人这么能打,再一看这个人身上还穿着官袍,遂一起叫道:“官长带头斗殴,罪加一等,打。” 一个打字出口,七八条健卒提棒冲了上去,围着李茂展开了车轮战。 青墨眼看李茂要吃亏,大叫一声:“这位是大唐金吾卫从七品右中侯,谁敢乱来。” 听说群殴的对象是朝廷命官,纵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魏博军也迟疑了一下,魏博虽然处于半独立状态,毕竟还是大唐的军镇,公然围殴一位朝廷命官,事后追究起来他们还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趁众人愣神功夫,青墨一伙人齐刷刷地站到了李茂身后,既是掩护,也是寻求掩护。 (天雄军:魏博牙军军号。) 第069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时魏博军中一个身材短粗的年轻人分开人群走了出来,将手中杆棒往地上一扔,剥去夹衣,露出长满黑毛的胸膛,盯着李茂嬉笑道:“瞧你功夫不赖,敢跟兄弟较量较量吗?”旁边一众人顿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青墨正要呵斥,李茂却拦住了他,眼下这情形,若不露两手震慑对手,只恐难以善终。他从容脱掉上衣,露出雪白健硕的胸膛。 “啧啧啧,右中侯比女人还白,二哥别弄坏了大唐右白中侯。” 又是一阵哄闹,李茂将手中杆棒丢给青墨,歪着脑袋问对面年轻人:“怎么较量。” 那年轻人圆目望天,潇洒地说道:“刀枪无言,玩玩手博。” 手博是摔跤的一种,规则宽松,又类似散手。在大唐军中十分流行。 李茂道:“好。” 说声好四周里一片欢呼,围观士卒顿时分作两个半圆,一面圆弧为李茂较好,另一面圆弧为那年轻人助威。 交手第一合,二人都心存试探之意,沾手即松,点到为止。 到了第二合,自觉探到对方实力的年轻人,猝然出手,捋住李茂手臂,往怀里一带,一个漂亮干净的背摔,将李茂狠狠地掼在了地上,溅起一片黄尘。李茂嘴里鼻子里全是黄沙,狼狈不堪。 围观的魏博军士欢叫如雷。 第三合,李茂先发制人,粘住对方手腕,斜身向里一靠,欲肘击对方胸膛,却被那年轻人滑溜地躲开了。 虽然避开,年轻却也吃惊不小,对方看似文质彬彬,出手却既快又狠,自己差点就遭了他的道。 三合之后,二人都探知了对方的虚实,谁也不敢轻易进攻,彼此试探着,寻找进攻良机。场面变得沉闷起来,围观的魏博军士卒越聚越多,呼喊声越来越大。 青墨也领着清海军士卒为李茂助威,他们人数本就不多,方才那场混战多半又都带了伤,此刻呼声远不及对方高。 这助威声既是一种激励,也是一种压力,相互试探了七八合后,那年轻人终于扛不住山呼海啸的呼喊,贸然出击,他矮身向李茂怀里一靠,欲借肩扛之力将李茂顶翻在地,却被李茂抓住时机,挥肘在他背上狠狠一击。 年轻人扑倒在黄尘中,山呼海啸般的助威声霎时冷却无音。 李茂没有趁人之危,闪身撤走,刚才他本有机会肘击年轻人脖颈,思虑伤害太大,这才临机改为击打后背,虽然也将年轻人击倒,但伤害并不大。 两个士卒赶上前,欲扶起黄尘中的英雄,却见那年轻人拖地跳了起来,带起一股黄尘,唬的二人疾步后退,一时不察,双双跌了个仰八叉。 四下里轰然一阵大笑,那年轻人探手拽起二人,笑着替二人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自己连吐了几口黄沙,举手四顾,顿时响声雷动。 李茂听闻众人呼喊“史宪忠”之名,心中暗吃了一惊,史宪忠是魏博有数的骁勇之士,在强将如林的河北军中也是威名赫赫,自己何等不幸,竟要与此人对阵。 手博的规则虽然宽松,但并非没有规则,在规则内动手李茂自忖没有必胜的把握,而若动兵器,自己输面更大,而最最要命的是眼下这个局面,自己只怕是想赢也不能。 转场一周,充分调动起场中气氛后,史宪忠再度转向李茂,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 李茂略一思忖,主动向史宪忠展开了进攻,史宪忠没有闪避,嗷地一声怪叫,迎面对撞。 此刻技巧已经退居下位,凭得是力气和意志。 咣地一声闷响,二人同时向后退去,退了三四步,李茂跌坐在地,顺势又滑了几步。史宪忠也止不住地倒退了七八步,一股甜丝丝的血气直冲喉咙,五脏六腑更是翻江倒海,几欲沸腾。 李茂跌坐在地,史宪忠虽然狼狈却没有倒地,胜负已分,数百魏博军士齐声高呼,一干亲兵冲上前,抬起史宪忠绕营庆贺去了。 青墨扶起李茂,询问伤势如何,李茂黑着脸不应,眼见众人抬着史宪忠远去,这才展露出笑容,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向众人道:“史宪忠,真英雄也。我不及他。” 魏博粮料院判官见李茂与军中首屈一指的悍将史宪忠对阵十余合也不过略落下风,顿时高看了一眼,河北军中向来尊敬强者,李茂虽败,却也是英雄,是英雄岂敢怠慢。 那判官一面赔礼道歉,一面巴结地搬出条凳来给李茂坐,又拿来茶水给李茂漱口,这边吩咐检验令史点收粮草。李茂坐着喝茶时,忽然觑见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俏丽身影,顿时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一跃而起,让坐在条凳另一边的青墨摔了个大跟头。 “是你,田……姑娘。” 田萁仍旧是一身男装,装束与一年前并无多少变化。刚才女青墨看到李茂与史宪忠手博,半晌不分胜负,一时大惊失色,爬墙回内院,叫起田萁来看,田萁在屋中睡觉时听得隔壁吵闹,早趴在墙上看呢,被女青墨逮个正着后,便不再矫情,二人搭了个人墙翻过高墙,进入军料院,此刻恰逢李茂摔倒,女青墨望见惊呼了一声,拍手连叫可惜。 田萁却是淡淡一笑,她自幼随父兄修炼手博,懂得其中门道,她看出史宪忠虽然获胜,脸色却有些苍白,显然是有内伤,李茂虽摔的狼狈,脸上除了土却并无异样,一个赢了面子,一个得了实惠,各得其所。 田萁笑盈盈地打量着李茂,柔声说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手博高手。” 李茂一面穿衣,一面答道:“幼年体弱多病,父母送我去庙里当和尚,碰巧师傅懂行,就跟着学了三招两式,年长后喜欢英雄,日夜勤修苦练,也有十七八年。不过与田将军比,我还差的远。” 田萁笑道:“你不必谦逊,配做他对手的,放眼河北也没有几个,你就知足吧,怎么你还想赢我天雄军第一高人?” 只寥寥数语,两人都觉得如多年未见的朋友般,说起话来轻松随意,自然又自在。 粮料院判官是魏博老军,一眼就认出了女扮男装的田萁,一时唬的手脚麻软,厉声催促令史收拾了一间干净的房间,泡上茶水来请田萁。 田萁看在眼里,不愿多待,便对李茂说:“旧日恩惠未及回报,何时去魏州,我当尽地主之谊。” 李茂笑道:“若要报恩何必等到去魏州,眼下就有一事相求。” 李茂告诉田萁他想随魏博军去趟徐州,车马沿途挂魏博军旗号,田萁问他缘由,李茂道:“实不相瞒,几个月前我军过彭城时无意冒犯了张尚书,恐他不待见。” 田萁微笑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为何要去彭城。” 李茂道:“海州大乱后米价翻了三倍,前次托人买了些低价粮,眼下却已不可维持,清海军在淄青属外镇军,粮草供应全靠自己,我意去彭城筹一批粮草,免得回程路上短缺。” 田萁目光炯炯道:“贵部不过区区八百人,能耗费多少粮草?你去徐州必是另有缘故,你不说我也不问,你若愿说,我不胜荣幸。” 李茂暗赞田萁精明,答道:“筹措粮草是真,此外还有一批私货要运到桥贩卖。” 田萁点点头,不再多问。大军出征,抄掠地方已成陋规,所得之物发往黑市贩卖,桥地接南北,交通便利,黑市极多,李茂的话田萁信。 有田萁帮忙,李茂押着一百五十辆粮车,插着天雄军的军旗,浩浩荡荡开赴徐州境内,那五十车私盐就夹杂其中。徐泗节度使张建封对清海军十分不待见,却不敢得罪魏博军,李茂说要去桥和粜,他不仅派牙军开路,还特意关照地方给予方便。 有徐泗牙军开路,车上插着魏博军的旗号,李茂一路畅行无阻。 桥地处南北交通要害,是江淮财赋运往两京的必经之地,朝廷在徐州建设军镇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保护这条南北交通大动脉。 李茂找到接头人,如约交割了货物,至于他们把盐运到哪,运去做什么,李茂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兴冲冲从桥回到彭城,却得知田萁已于一天前启程北上,行前连句话也没留下,李茂愣怔了半晌,心里忽像失去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东西,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空落落的。 青墨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讥笑道:“见不着,就想,见着了,又什么都不说,唉,正所谓‘相见时难别亦难’呐。” (和粜:驻军就地向商人购置粮草。) 第070章 城局使和医学院 经过一年的紧张施工,孤山镇已初见雏形,高大厚实的城墙和完善的城防体系给人以相当的安全感。从海州回到成武县,李茂染了一场风寒,服了几剂苦涩的汤药下肚,不见好转,身体愈发虚弱的厉害,人虚弱的时候特别需要安全感,总想找个安全的角落躲起来,这高大厚实的城墙给了他很大的安慰。 孤山镇是座军镇,军镇是军事据点,其主要作用就是驻军,因此军院占据了全城的上风上水和近三分之一的面积,监军院的地理风水也不错,只是面积要小的多,再次是城局。 因为身体虚弱,李茂对安稳两个字看的异常重,他力排众议,将城局设在了据说风水不太好,但地理位置看起来十分稳当的城西南隅,占据了整整一个坊,这个坊的名称也因此改成了城局坊。 军院管军马,监军院监督刑赏,城局管理军城的民政,从理论上说城局隶属军院,但因职掌不成,二者又常并立单设。各地军镇都设有城局,定位不同,实际拥有的权力也不尽相同,其次城局使的个人野心抱负也是决定城局的权力大小的重要因素。 那段时间李茂身体虚弱,特别孤独,特别需要安全感,因此一改平素的贤良恭俭让,在孤山镇的权力划分上,展现出来咄咄逼人的态势。 他的这种变化在有心人看来,则又是另一番滋味,赵和德是清海军元勋,资历甚老。却因出身问题一直被大众所排斥,久而久之就在清海军中自成一系,他这一系力量不强,野心不大,脚跟却站的极牢,历来是各派拉拢的对象。 从海州归来的李茂,身上已被打上了深深的赵记烙印,这从赵和德推举他为城局使和当了城局使后诸多令人费解的举动和咄咄逼人的态势都可略窥一斑。 或是因为赵和德的缘故,于化隆决定给李茂这位新任城局使一个面子,破天荒地授权他自行组建城防营,并将城防营划归城局名下。 城防营有弹压街道,纠察奸伪,协理城内治安,警卫四门等职责,权力甚大,多数军镇都设有这一机构并挂于军院名下,偶尔有挂在城局名下的,也以军人担纲,直接听命于军镇最高长官。 李茂听到这个消息愣怔了一下,问身边服侍汤药的青墨:“我没听错吧,由我组建城防营,这个……我真没听错?” 青墨将于化隆的手令拿过来,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念了一遍,又把手令放在李茂手上,这才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听人说,尹、张、赵、贺四部人马都想染指城防营,明争暗斗,闹的很过分,眼看着就要翻脸,于将军说‘李茂华在东海城下为咱们清海军挣了面子,有功不酬,何以服众?他有领军之才,又有管理民政的经历,城局这一摊子交给他,我放心。’就这样,这份好事就落在了咱们头上。” 李茂道:“道听途说,不足为凭。”嘴上这么说,心中却信了七八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现在他的身上都被打上了赵和德系的烙印,清海军内山头林立,派系庞杂,无山无派,下场只能是被排挤。 “这趟浑水,我本来是不准备趟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李茂对自己说,这是他的真心话。风寒引发高烧,头热的像个火炉,十几付汤药下去,病情非但没有好转还有日趋加重的趋势。 “人这一辈子匆匆忙忙也就几十年,争权夺利,有什么意思。若是有可能,还是平平安安过点小日子划算。” 李茂迷迷糊糊地念叨着,昏昏沉沉地睡去。 到了十二月中旬,李茂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日趋恶化,人已陷入了深度昏迷中。于化隆来看望过他后,便暗嘱身边人准备后事。 这后事包括一场体面的葬礼,还有城局使的后备人选。正当一切准备就绪时,芩娘在张栓的陪同下到了孤山镇,随行的还有一位海外神医封修。 神医相貌清奇,额头前凸,若蓄一部齐胸的白须,再拄一副龙头拐杖,可以假扮寿星,他不仅相貌清奇,脾气更是大的吓人,看谁都是一张臭脸,似人家欠了他八百吊钱。不过神医的确神,他的医术堪称出神入化。 一剂汤药下去,李茂就从深度昏迷中清醒过来,当场就认出了跪在**前哭的泪人似的芩娘,李茂艰难地探出手,碰了碰她的脸,说:“我……还……没死。” 服了第二剂汤药后,李茂已能坐在**上与前来探望的同僚谈笑风生了。 三剂汤药用完,李茂完全恢复正常。 身体依然还是虚弱,却是耳聪目明,完全就是一个没事人。 神医封修在李茂服下第一剂汤药后便飘然离去,依他的性子,诊断过李茂的病情,开过方子后就要离去,是芩娘流着泪将他挽留住。 李茂清醒之后,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把这位神医扣下,可惜晚了一步。芩娘闻听李茂要扣留神医,少有地跟李茂红了脸。李茂自觉没理,只好赔笑解释道:“我这不是恩将仇报,而是这位神医实在是太神,若能留住此人,将来可挽回多少将士的性命?” 芩娘道:“这个念头,劝你就此打消,他是世外高人,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会在这红尘俗世逗留。”李茂爱怜地抚摸着芩娘哭的通红的眼睛,调笑道:“吾妻用了什么办法感动了神仙下凡救治为夫。”明知李茂是在说笑,但这话听在芩娘耳朵里依旧十分受用,为了请神仙下凡所经受的种种委屈一霎那间都烟消云散了。 她擦擦眼泪,正色说道:“老神仙虽然不肯入世,不过我看他的两个弟子都有下山做番事业的心,论医术他们或者不及老神仙,却也是一等一的高人。” 李茂一跃而起,跳下了**,长久卧**,身体平衡感有些差,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芩娘吓了一大跳,急忙拦住李茂,声音都变了调:“你哪去?” “去请神仙弟子。” “你大病初愈,骑不了马。” “不骑马,我让他们抬着我去。” 孤山镇新任城局使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远赴莱州海岛,重金礼聘隐居海外的神医葛日休夫妇临凡济世,此举共花费公帑一千三百二十贯钱,有人私下询问葛氏夫妇李茂给了他们多少聘金,夫妇二人笑而不答。好事者见夫妇二人衣着简朴,生活简单,一日两餐,不见半点肉星,就怀疑二人薪金不高,于是有关李茂贪污公帑的传闻便不翼而飞。 青墨听到这话,气哼哼地说:“神仙夫妇是不食人间烟火,麻布葛衣,怡然自得,可办医学院得花钱吧,招学生得花钱吧,没钱能办成什么事?” “医学院”一词并非李茂首创,他只是赋予了这个词新的含义。 李茂远赴莱州海岛,能劝动葛氏夫妇出山相助,靠的不是金钱,也非一张笑脸和满腔热情,金钱和笑脸葛氏夫妇在哪都能见到,不稀罕,真正打动二人出山的是李茂要创办一座医学院的设想,这个在后世看来并不算高明的办学设想,却深深地打动了葛氏夫妇,促使他们义无反顾地离开隐居三十几年的海岛,临凡济世。 创办医学院是李茂临时起意,没有这场大病,他产生不了这样的念头。一场在后世小诊所里就能解决的普通感冒几乎要了他的命。这让李茂震惊之余,不得不深入思考一些问题。神医常有,却不是人人能享受的。 为普济众生计,为自己和子孙后代计,李茂觉得做这样一件事都是值得的。 从张栓的口中李茂得知芩娘为了请神医封修出山,付出了怎样的艰辛。 她自登岛起,一步一个头,磕了整整九百八十个头,才得见神医一面,能劝动神医下山,其实也是侥幸,若非那天神医赢了老友一盘棋,心情不错,哪怕她跪死在神医的石屋前也未必能打动他分毫,神医就是神医,俗人的执着在他们眼里本来就一文不值。 医学院在李茂的一力主张下,艰难地办了起来,城局给医学院拨了一块地,李茂拿出雀易所赠的金银起屋架舍,购买药材、诊具,又动用在成武县的旧关系,帮助葛氏夫妇精挑细选了二十名俊秀少年。 医学院的校舍尚未建成,葛氏夫妇就按照李茂策划的教学模式,正式开堂授课。二人一生授徒无数,对这种授徒方式有些不习惯,却也不排斥。按照李茂的策划,医学院的学生实行导师制,葛日休夫妇各带十名学生,葛日休逢双坐诊,单日授课,葛夫人反之。 遴选的这二十名学生有的原本是州县医学馆的学生,有的则出身医药世家,都有一定的根底,慕名拜在葛日休夫妇门下,学习起来自比一般人上手的要快。 封修号称神医,名声极大,葛氏夫妇为其座下弟子,也是声名赫赫,闻之二人在孤山镇坐馆授徒,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 李茂出身平民家庭,知道钱的金贵,知道有钱好办事,无钱寸步难行。在出任城局使之后,如何利用职务之便牟公私之利便成了他除组建城防营外的头等大事。 借助葛氏夫妇和医学观的名声,李茂以医学院的名义在城中创办了两间客栈,一栋酒楼和一间大生药铺子,所得利润除维持医学院的正常开销外,盈余上缴城局 第071章 找钱 组建城防营一事有张琦、夏纯在做具体工作,又有现成模式可以参考,李茂倒并不十分看重,而且城防营是有名的油水部门,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也需要张琦、夏纯做一个缓冲。给力文学网自贾直言执掌成武县后,对官场进行了几次大扫除,现今的成武县,从上到下清一色都是外地人,外地人当道本地人的日子就不大好过,冯布在县衙的日子很难熬。 闻听李茂负责筹办城防营,他主动找上门来,希望能到李茂麾下效力,冯布是资深老吏,刀笔纯熟,人脉也广,李茂专程去了趟成武县,与贾直言商请调冯布来城局。贾直言不同意。不过他也没把门关死,他给了李茂一个解决办法,劝冯布从成武县辞职,再由李茂征用。 这样冯布在成武县的二十年资历都重归于零,到孤山镇城局后,是否重用,怎样重用完全凭李茂一句话,他本人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格。 贾直言这么做用意是在帮李茂,李茂心领神会。冯布思索再三,还是向成武县递交了辞呈,以白丁的身份应征入城局。李茂授他协办之职,协助张琦、夏纯组建城防营。 城防营的主要职责就是维持孤山镇城内治安,这方面冯布是把好手,有他加盟,李茂十二分的放心。 眼下要紧的是找钱,于化隆给城防营的编制是一百二十人,按照一百二十五人的常额划拨军需,多出的五人常额充作公厨费。清海军的待遇不算低,但绝对比不上成武县的衙役,所做的事情大同小异,待遇却相差十万八千里,这是在诱人滥权。李茂不想自己的部下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吃拿卡要。 为此就必须自己手里有钱,有了钱才能把刑赏这篇文章做好,有刑无赏,士卒畏惧却不会为己所用。找钱是门大学问,在这个方面李茂成功的经验不多,但他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见识,见识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就与众不同。 孤山镇建成后,草湖岸边陡然多出数万人口,孤山镇除四千驻军,随军家属约有两万,加上其他百姓总数不下三万人,蔬菜粮食消耗巨大,而出于军事管制的需要,军镇周边十里之内不准百姓耕种土地。 城中所需蔬菜统统需要从外地运来,加上其他所需物品,运输量十分巨大。李茂判断,在不久的将来,孤山镇将成为曹州东北一座重要的商贸中心,其地位很有可能替代现在的成武县城,这样一来草湖将成为帆樯不绝的重要水上通道,在湖边修筑一座码头,抢占水运先机,李茂觉得十分有必要。 若在一个月前,做这样的事,李茂尚须取得于化隆的同意,但是现在他自己就能做主,城局管辖孤山镇城内和周边十里内的民政,修桥补路,建设码头,疏浚河道,即是责任也是权力,权力既带来责任也带来便利。 即便是在旱季,草湖的湖心水道也依旧可以通航,但行不得大船,若要行驶大船,必须对河道进行疏浚。入冬以后,折磨了成武县大半年的洪水终于退去,草湖的湖底淤积了厚厚的一层泥沙,孤山镇的营建工程已经结束,但还有两千民壮没有离去,郓州还有一笔工程款没有拨付到位,他们还没拿到工钱。 拿不到工钱,工地上也不再管饭,民壮们只能到孤山镇内买粮,大灾之后,成武县米贵如珠,加之孤山镇新城初建,物资匮乏,民壮们购不到粮,若在别的地方,他们或者早闹将起来,但孤山镇是军镇,城内有四千驻军,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闹事。 李茂抓住机会,四处筹集了一笔粮食,就在城外开了招募处,招募河工疏浚河道,没有工钱,但饭管够,走投无路的民壮算了笔账,与其在这坐吃老本,不如卖把子力气到工地上挣碗饭吃,一时纷纷应募。 疏浚河道的工程就此展开,李茂又说服文书丞,把工钱一拖再拖,直到河道疏浚完工,才放民壮回乡。这时候,城东码头的设计方案已新鲜出炉,方案是李茂聘请济阴县一位告仕官员做的,此人在工部供职多年,主持设计过多个大型码头工程,感李茂心诚,出手相助。 方案完成分文不收,李茂让人在码头边立了一块石碑,记其名,颂其德。 城东码头设计方案很宏伟,不过眼下李茂拿不出钱,只能分期来做,先完成核心部分,让水运畅通起来,同时请军院行文,以军事需要为名,严禁私人建设码头,确保城局名下的码头一家独大。码头收益归城局,城局扣除必要费用后,盈余上缴军院,从体制上说军院实在没有不帮忙的理由。 在码头修建的同时,李茂又在码头旁边平整一块土地,设置菜场、牛马市和鱼市,设置市令管理,建这三座市场花销不大,收益却很可观,看准这个找钱门路的人不少,都被李茂以有碍军队驻防为名否决。 李茂想的第二个找钱门路是创办一所鹅鸭绒加工厂,孤山镇所处的苏晓渡乡盛产鹅鸭绒,尤其以鹅绒远近驰名,但在以前鹅鸭绒都是以初级产品的形式出售给外地客商,利润不高,也难以形成规模,李茂的设想是将鹅鸭绒进行简单加工后再出售,获利可提高二成,而工序却十分简单,所需的无非是劳动力。 孤山镇有两万随军家属,健康能干的妇女近万人,军人家属不似士大夫家的夫人小姐那般娇气,她们多数出身不高,从小操劳家务,朴实能干,如果能有一份活,不太累,又能挣点小钱贴补家用。她们肯定愿意参与。 李茂曾经在某个劳动密集型工厂工作过,最高成就还当过班组长,略懂工厂内部运作,对这种不需要什么高深技术,又无繁杂工序的作坊型工厂,他还是有信心运作起来的。 此外,凭借城局的信誉,可以极大减少办厂的启动资金,譬如工人工资可以暂时拖欠,运输工和门卫可以抽调城防营士卒兼任,原料可以先向商户赊欠,正式经营以后,税款可以赖着一文不交,运输费用能降到最低,可以跟各地军料院直接做上生意,有城局城防营和四千清海军做靠山,也不怕哪个不长眼的地痞**来骚扰…… 这些都是权力的附属品,天生就有,关键是要有一双发现的眼睛。 开码头建菜市挣的是小钱,钱小但稳定,开工厂挣的是快钱,快钱好挣,也多,却不稳定,要想又快又稳地挣大钱,李茂觉得还是得从土地入手 第072章 土地公 孤山镇占地面积广大,军院、监军院和城局在用地方面谁也没客气,但即便如此,城内还是留下了大片的荒地,这些地有些是平整的熟地,只因位置不佳,无人问津,有些还是林沼和长满杂树的生地。 李茂以城局的名义,做了一份孤山镇城区整体功能规划图,求见于化隆,准备说服他将这些地统统交给城局,由城局出面经营。 李茂在城里开办医学院时,于化隆就注意到了,但他并不在意,李茂大病了一场,几乎丢了性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故此他才不惜血本,不顾非议来创办医学院。 李茂招募两千民壮疏浚河道,在城东建设码头,平整土地创办牛羊、鱼、菜市场时,于化隆也注意到了,他甚至还进行了一次微服私访,他对建码头和三个市场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李茂用了什么办法把两千民壮哄到工地上,在一文工钱不付的情况下为他卖命,这个问题很敏感,他必须搞个明白。 结果让他满意,李茂只是钻了一个空子,此举充分表明他有做奸商的潜质,做奸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会捞钱,只要他不在自己地盘上搞事,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后来,李茂又申请在城中设工厂,他才真正重视起来,他把李茂叫到军院,由文书丞出面跟他谈,他自己则坐在屏风后听,李茂陈述的想法很大胆,很新颖,听起来也十分可行。 李茂走后,于化隆彻底放下心来,他对李茂的评语是:头脑灵活,贪财,难成大事。 有了这个认识,李茂怎么折腾他都懒得去管了。 这天他心情很不错,闻听李茂求见,就问文书丞:“城局使又要折腾什么,他的那个什么工厂办起来吗?” 文书丞笑道:“哄一帮老娘们为他卖命,这点小事他若都办不成,岂不是辜负了将军对他的信任。” 于化隆道:“你千万不要小看了此人,赚钱真是把好手。” 文书丞道:“那是自然,捉金使嘛,岂是浪得虚名。” 二人哈哈一笑,趁着于化隆高兴,文书丞就帮李茂说了话:“他搞的那个规划我看了,果然遵照施行,很有一笔钱可赚。” 于化隆道:“说来说去,还是在一个钱上,钱啊真是个好东西,谁也少不了他。罢了,我不见他,只要一心为公,又不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就由他折腾去吧。” 于化隆打了个哈欠,文书丞趁机告辞出来。 李茂抱着一卷绢布图纸,侯在游廊,见文书丞出来,急忙迎了上去。文书丞道:“堂堂城局使到军院来,怎么站在廊下,这岂是待客之道。”这话说的不阴不阳,唬的茶房小吏胆战心惊,文书丞虽只是个粮料官,却因与于化隆关系非同一般,地位远在一般副将之上,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有决定生死荣辱命运的力量。 李茂打圆场道:“城局、军院都是一家,到自己家里来串门,随便些好,客气了反倒生分。”文书丞也就是随口一说,眼见小吏面色发黑,惴惴不安的样子,心里得到了极大满足,便跟李茂开玩笑说:“好你个李茂华,好人都让你做了,倒显得文某刻薄待人。” 二人哈哈一笑,来到二堂西侧厢房,文书丞是粮料官,在军院有自己的值房,属吏多达几十人,论声势完全可以比肩兵马副使。这间房是他做参军时所用,外放粮料院使后一段时间内他仍旧兼任参军,此刻虽卸去兼职,值房却还保留未动。 文书丞喜欢在这跟人谈公事,参军的地位虽不及粮料院使,却离权力核心更近,对深谙权力运使之妙的文书丞来说,他知道距离远近意味着什么。 值房是新建的,高大轩敞,采光也很不错,不过家具摆设就简陋的多,远不及粮料官值房里的实在。李茂左右看了看,还是忍不住说:“地方倒是不错,就是有些压抑。” “压抑?哈哈哈。”文书丞微微一怔,便爽朗地笑了起来,他在公案后坐定,目光再投向李茂时,不觉将他看低了一分:“于化隆说的没错,此人胸无大志,就知道捞钱,距离权力核心近,被他说成了压抑,远在江湖,做个野人,倒不压抑,但那有什么意思,男子汉大丈夫,岂可一日无权。” 李茂一坐定,就迫不及待地展开了怀里的图纸,图纸用绢布制成,描画的十分精细,不同的区域还用了不同的颜色,显得花里胡哨。 文书丞捧着茶碗,不动声色地听着,待李茂说完,他微微点点头,道:“茂华,你这次玩的够大的,九十六万八千贯!朝廷拨给将士们的常额是每人每年十八贯,加上四季衣裳,兵甲修缮费,统共是二十贯,再加上年节费和各种赏赐不过每人每年二十五贯!四千人就是十万贯。依你这么说,要是把这城经营好了,咱们一下子就多了近十年的军费,这,这……此间就你我兄弟二人,你给我说句实话,你确定自己不是在吹牛?” “吹牛?”李茂脸一下子红了,“到时候要拿出真金白银的,我岂敢信口开河?” 文书丞似笑非笑地望着李茂,道:“据我所知,洛阳的地价一亩也才四十贯,咱们孤山镇怎比洛阳,一亩地十贯钱,你不觉得高了点吗?” 李茂道:“高不高,不在兄长,也不在我,而在天时地利人和。” 当下李茂把自己如何哄抬地价,刮曹州和附近六州地皮的想法说了一遍,文书丞听了一半便站了起来,背着双手在房中踱起步,观其神色李茂知道自己的话打动了他,心里不禁暗赞道:“也只有文书丞这样的人才能理解我的一番苦心,此人有经世之才,将来前程远大,我须好好跟他交往交往。” 心念虽动,嘴上却没闲着,口若悬河地说完,李茂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放下茶碗时才知道自己端错了,无意间喝了文书丞的残茶,趁着文书丞不注意,悄悄吐在地上。 文书丞思路敏捷异常,李茂刚说完,他就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此事执行起来虽有难度,但并非不可能,有创建码头和工厂的成功例子在先,他相信李茂能办成此事。虽然如此,嘴上却还是说道:“事是件好事,做成了对孤山镇有百利,只是这中间的弯弯绕太多,涉及面太大,稍有不慎,酿成的后果完全不可预料。茂华啊,依我看此事还是慎重些好。” 李茂早有心理准备,这种事于化隆无论如何是不会正面回应的,他来汇报无非是打个招呼,探个底,只要于化隆没有明确反对,目的便已达到。 见文书丞吞吞吐吐,心里道:“他究竟是个官场中人,做什么事之前,都要先把自己摘干净。还能指望他怎样呢?”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就算我烧的第三把火吧,文兄但听佳音便可。” “如此,为兄就预祝你这第三把火……马到成功。” 送走了李茂,文书丞心里得意洋洋,此事成功,他有主持点拨之功,若是出了篓子,反正自己什么也没说也没做,自然由他李茂去顶缸,左右自己都是立于不败之地。 想到这他不禁哼唱起昨晚教新纳侍妾的一首小曲,哼了没两句,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这个李茂华,连我的残茶都要偷喝,真是……掉到钱眼里去了。” 第073章 宣传只为卖地 一般而言,军城建成后,除了官署和军事用地外,其他区域任百姓私占筑宅,若有纠纷则有当地官府调停,等一段时间,尘埃落定后,官府再确权颁证,顺便收取一些费用。 百姓占了土地,对此也能理解,结局是皆大欢喜。 孤山镇建成后,因为地理偏远,出入城门需要搜检验身,携带货物还要纳税,因此愿意迁居于此的百姓并不多,即便是看中城内商业潜力的商人,也不大愿意举家迁移。 因此,李茂接受城中空地并没有遇到多少阻力,散居在城中的十几户百姓,则被他安置在城中心位置,每家每户按人头免费划拨一块土地,补偿部分建设费用,运输土石也一律免税。百姓一则畏惧城局势力,二来也尝了些甜头,对此次搬迁并无意见。 大局已定,李茂便开始在城内筑路修渠,一百二十名城防营士卒每日除当值者,都被驱赶去筑路挖渠,不仅是城防营,其他吏员也没有闲着,筑路挖渠的任务按人头分配,每旬一检,奖罚分明。李茂任用老吏冯布处理城局日常事务,他本人只早晚到城局去一趟,处理当日大事,其余时间全部泡在筑路和挖渠工地上。 心中怀着一份远大理想,这种紧张繁重的工作丝毫不觉得累,但对城局的其他人来说,却是叫苦连天,私下里抱怨、辱骂自不必说,有人公然开始怠工,有人则扬言要给李茂一点教训,有些人则不说只做,天黑后向李茂家中投掷石块。 某日,芩娘外出买菜回来,意外地在菜篮子里发现了一只被开膛破肚的死耗子,吓得她一连两晚腻在李茂床上不肯走。 对这种赤裸裸的威胁李茂给予强硬回击,冯布和张栓受命调查芩娘受威胁事件,调查的结果令人吃惊,幕后主使者竟是押衙陆汝的外甥郑全安,郑全安原是军中卑将,在战争中受过一次箭伤,他就常拿这处箭伤说事。 陆汝是李师古安插在清海军中的一颗钉子,现任兵马使同知、马步军总教头,官职虽然不高,却因有李师古在背后撑腰,在军中骄横跋扈,十分嚣张。 城防营初建,陆汝想插一腿,就把郑全安打发了过来,李茂任他做协办,张琦、夏纯看他不顺眼,处处压制他。郑全安本就不想来城防营,在此处处受压制,心中不满日甚,整日牢骚不断。李茂分派众人筑路开渠,日夜不歇,众人敢怒不敢言,郑全安却仗着有舅舅陆汝做靠山,常说些阴阳怪气的疯话,李茂看在陆汝的面子上宽容忍让,郑全安却会错了意,认定是李茂怵他舅舅的权势,不敢拿他怎样,更加的有恃无恐。 一日,他鼓动十三名营卒罢工,闹出了好大一场风波,李茂忍无可忍,当即下令开革郑全安,张琦、夏纯接到命令即让他收拾铺盖滚蛋。 郑全安狼狈离开,心中不思悔改,反生怨恨,这才指使人恐吓芩娘。 张栓劝李茂道:“陆汝是郓州安插在清海军的钉子,于将军尚且对他敬而远之,前番开革郑全安已经令陆汝不满,只是咱们占着全理,他无话可说。若再深究下去,只怕麻烦。”李茂道:“你说的麻烦是什么,我只问你一句,此事查的可确实。”张栓道:“铁证如山,经得起检验。”李茂道:“那就好,已经做了初一,就不怕再做十五,我就拿郑全安开刀,来个杀鸡骇猴,看看谁还敢在背地里使绊子。” 李茂让张琦将郑全安扭送推官处,推官道:“郑全安在你城防营已被开革,如今已非军人,所犯之罪,城防营处置便可,我再插手就不合适啦。”郑全安又被递解回城局,城局一众人畏惧陆汝的权势,推来推去,竟无人敢主审。 冯布看不过去,主动接手审理,断了个胁迫官员家属的罪名,李茂复审通过,判杖责三十,逐出孤山镇。 城局有治民之权,做出的判决有法律效力,胁迫官员家属算不得什么大案子,判决一出即行生效,郑全安被勒令当日离城,阖城军民目睹郑全安灰溜溜出城,顿时对城局刮目相看,城防营那伙大大小小的兵痞们顿时老实了起来,众人私下掂量了一下,李茂连陆汝的亲外甥都敢下手,还有谁是他不敢动的。 在李茂的强力推动下,孤山城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城区划分为二十八个坊,各坊区的土地皆已平整完毕,给排水系统布局合理,系统完善,城内大街铺设砂石,两旁遍植榆、杨、柳,坊内街道和小巷铺设青石板。 宴席已经齐备,下一步就等赴宴的客人了。 这年初秋,因为赈济灾民有功,成武县苏女乡士绅苏振被朝廷授为正九品宣议郎,宣议郎是散官,并无具体执掌,授官是为了旌表苏振赈济灾民的功绩,在散官满天飞的中晚唐,九品宣议郎并无多少意义。此事热闹了一阵后便冷寂下来,时隔两个多月,忽然有人旧事重提,把苏振行善乡里,朝廷授官一事编成歌谣四处传唱。 苏振很纳闷,自己出粮赈灾本意是想祸水北移,把聚集在苏女乡的灾民驱赶到县城,免得自己受连累,后来因为李茂威逼利诱,加之他也想为在京城做监察御史的儿子长长脸,这才勉力做了件善事,朝廷封了他的官,儿子脸上有了光,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以他一贯低调的性格,根本就不想张扬此事。 事发蹊跷,苏振心里十分不安,经过多方打听,种种线索都指向了孤山镇的城局使李茂,是李茂在背后出钱出力热炒此事。李茂,苏振是打过交道的,对其印象并不算好,苏振十分疑惑,弄不懂李茂此为何意,因此茶饭不思,一连数日愁眉不展。女儿苏卿见状,冷笑道:“人家出钱出力捧你,有什么不好,这下哥哥远在长安脸上也有光。” 苏振道:“你懂什么,他那个人,身上披着官皮骨子里就是个奸商,奸商无利不起早,他这么卖力捧我,难道真是安了什么好心?” 苏卿咕哝道:“好心,坏心,你去问问不就成了吗。” 苏振喝道:“胡言乱语,这样的事怎么问?”苏卿吐了吐舌头道:“你不方便出面,我让姐夫去问,他们是同僚,总能说得上话。” 苏振犹豫了一下,道:“你姐夫那……还是少麻烦他。” 苏卿道:“怎么,你怕叫不动他?你不敢开口,我去说嘛。” 苏振喝了声:“你敢。”却背起双手,施施然回了书房。苏卿朝父亲的背影吐了吐舌头,二日借去曹州办事之际,去州司法汪洵家里把事情当面跟汪洵说了。汪洵道:“此事不难,过两天我去孤山镇公干,帮丈人问问他。” 李茂跟汪洵见面不多,印象却很深,听他问起此事,便道:“恕罪,恕罪,老先生行善乡里,后生晚辈听了十分敬佩。日前有几个说书人到孤山镇来说些淫词艳语混饭吃,我恐有伤风化,把他们叫来训斥了一顿,让他们多宣扬些善有善报的真人真事,扬扬正气,他们就把老先生的事迹编成了歌谣传唱,我以为此事于匡正风化有益,便资助些盘缠给他们,让他们四乡传颂,怎知会让老先生不安,这实在是无心之失,万望司法代为解释,改日一定登门赔罪。” 汪洵笑道:“不敢劳动城局使,丈人那边我去回明即可。” 送走汪洵,青墨道:“你听他刚才怎么说,‘丈人那边我去回明即可’,这话大有深意呀,丈人是谁的丈人,他的丈人还是你们俩的丈人。有意思。” 李茂笑骂道:“这孩子又胡说。”又问:“交你办的事怎么样了,这么快就回来了?”几天前,李茂让青墨找了三十个说书艺人,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四处传唱苏振行善乡里,朝廷旌表的事迹。说书艺人拿钱走人后,李茂便派青墨、摩岢神通、张栓等人四处查访,看看他们是否真的卖力宣扬。 青墨道:“文先生好才华,那篇唱词编的极好,那帮唱书的十分喜欢,个个都很卖力,如今连兖州、濮州、宋州、曹州、徐州都唱遍了,连小儿都会唱上两句。我在宋州遇到一个做绸布生意的成武人,他向我打听苏振的事,问我流民四起时,孤山镇驻军是不是真的派人到苏女乡保护苏家产业。 “我当然说是啦,我说孤山镇清海军于将军最是个信守承诺、知恩图报之人,苏振大灾之年把粮食卖给清海军,解了燃眉之急,他家有难,清海军岂有坐视不救之理?他听了十分感慨,说在外行商十几年,钱是挣了点,却不知往哪放安稳。而今地方连年灾荒,官吏苛暴,引得流民四起,那些打家劫舍的,劫了财,还要害人。那些成了气候的,像海州雀老三那样的,连东海秦家这样的累世豪门都敢侵害,似我们这些小民百姓,哪里是安生之地? “我说两京不错,再大的贼也不敢去,他说两京倒是安稳,可米贵如珠,又是他乡。他听说孤山镇建的稳固,于将军又是个重情守信的好汉,许多有钱人都争着在城里置地,他就动了心,央我带他儿子过来买块地皮。我说人少怕划不下价,他就又找了六个成武籍的富商一道,我看事情差不多了,就这么回来了。” 第074章 钱多好烫手 李茂松了口气,欣慰地说道:“看来我的判断没有错。无论什么时候,富人的钱总是好赚点,只要把准他们的脉门,财源自然滚滚而来。”又问青墨:“你若家资百万,准备在哪安家?” 青墨嘿嘿笑道:“我回宝鼎县薛家庄,那里我最熟,薛家家大业大,没谁敢欺负。” 李茂道:“是啊,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踏遍青山,埋骨家乡。人谁不爱家乡?成武县人杰地灵,外出经商而事业有成者不计其数,孤山镇的地就要卖给他们。” 汪洵把李茂的话带给妻子苏蓉,苏蓉特意回了趟成武县老家,告诉了父亲苏振和妹妹苏卿,苏卿听完姐姐的转述,忽然冷笑了一声,道:“咱们都被他戏耍了,他宣扬父亲行善是假,宣扬于化隆重情守信,清海军爱护乡民是真,这除了给上官脸上贴金,还有一个见不得人的目的——卖地。” 苏蓉不解地问:“既然如此,何必扯上父亲?” 苏卿冷笑道:“王婆卖官自卖自夸,得有人信才行,他这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能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堕入他预设的圈套,心甘情愿地把钱掏出来。此人去做官真是可惜了,若是从商,嗯,我倒是可以收他做个徒弟。” 苏卿的判断基本没有错,李茂费尽心力宣传苏振行善的事迹,目的正是为了树立于化隆重情守信、清海军爱护乡民的良好形象。 孤山镇城墙高大,清海军四千精锐兵强马壮,于化隆又是位信守承诺的好官,加之孤山镇优良的硬件设施和城外因为灾荒而日趋动荡的局势,使得本来并不被看好的僻壤冷地骤然发热,成武左近各州县土著大豪纷纷派人前来勘察,买块地皮,起屋筑宅,以备兵荒,一时成为富裕阶层争相追逐的时尚。 孤山镇的地皮销售平稳,地价持续走高,贞元十八年元旦前后十天内,城局共售出地皮三十六宗,获利三十万贯。李茂调动城防营半数士卒,又从步军借调了三百人花了两天两夜时间才将这笔钱运入军料院银库。 堆积如山的钱惹得许多人眼红的能流血,陆汝就是其中的一个。郑全安被开革一事让他脸上无光,但李茂占着全理,他也只能隐忍不发,本来想等李茂折腾失败,他好看个笑话解解恨,不料想李茂的地皮炒的火热,十天之内赚了三十万贯,乐得于化隆亲自跑到城局慰问。笑话是看不成了,但恨还得解,于是关于李茂贪污公帑,收取贿赂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有人义愤填膺,一怒而向都虞侯递了状子,正式控告李茂。 清海军都虞侯陆彦是于化隆的亲信,他早已将李茂归入赵和德一系,赵和德是于化隆着力争取的盟友,轻易得罪不得,何况李茂如今是清海军的招财童子,十天赚三十万贯的本事不是谁都有的。因为营建新城而被榨的灯枯油尽,准备过十年苦日子的清海军一下子如枯木逢春,缓过劲来,李茂功不可没。 人说过河拆桥是为不义,如今河才过了一半就拆,那就不是不义,而完全是愚蠢了。 陆彦不认为自己是个蠢人,这种事他不能干。 他召集军中几位虞侯,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就以“捕风捉影,并无实据”为由,判了“不宜立案”四个字。事后他通过人带话给李茂,通报了此事的始末,用意既是让李茂记着自己的这份恩德,也是警告李茂凡事适可而止,不要闹的太过分。 陆汝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派人私下搜集李茂的隐私,找到了李茂几处疏漏,诸如作风专断,待下苛严等,又查出青墨接受吃请,为熟人打招呼买地,有假公济私之嫌,等等,经过他的夸张渲染,请外人誊录一份状子,匿名投递给监军院。 监军院的职责就是监督刑赏,军中将领作奸犯科,而长官不究者,监军院有权过问。 中唐之后,监军院的监军使多由宦官充任,这些人久在宫中,深得皇帝信赖,代天子监临藩镇,手中权力极大,经常侵夺地方藩镇首长(节度使、观察使、经略使、都防御使等)的权柄,甚至经常出现逐杀藩镇首长的事件。 不过像淄青这样独立性极强的藩镇,监军院的地位就要弱势的多。以李师古的强势,淄青监军院早已沦落为花瓶摆设。 但清海军的情况与郓州平卢军不同,平卢军有十二州为腹地,兵粮自足,朝廷奈何不得他。清海军没有根据地,粮饷由郓州和朝廷度支各负担一半,端人碗受人管,清海军对待监军院的态度就要客气的多,而孤山镇监军院也借着清海军和郓州的矛盾,取得了比郓州监军本院更大的权力。 于化隆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和监军使周阳之间的一团和气,这种关系异常脆弱,经不起风浪的考验,李茂据此判断,如果监军院接受了状子,要求军院查一查,于化隆是不会拒绝的,他很有可能借助此事敲打自己一番,而青墨则难保不被当做牺牲品抛出。 招财童子不是那么好当的,钱太多了,有时候还真是很烫手。 想到这里,李茂吓出了一身冷汗,作风专断、待下苛严算不得什么罪过,他倒不担心,卖地过程后他的确是捞了些好处,而且数额不小,不过这些好处都是捞在明处,充其量就是沾公家的光,利己但不损公,且手段合乎规矩,任谁也抓不住把柄。 但青墨的事就有些难办,卖地不像买菜,资金动辄成千上万,指头缝里随便漏一点也足可让赤贫之家变成小康,以青墨现在的身份,随便一句话就值上千贯钱,接受吃请而不受贿难以服人。青墨有没有受贿,李茂想多少会有一点,城局一干人追随他苦哈哈干了大半年,树种出来了,却不能享用果实,谁肯甘心?大利过手而点滴不让沾,谁还肯为他卖命? 对于部下捞偏门,只要不过分,李茂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即便如此,城局在他的监管下,已经算得上是顶顶清廉的了。不管是军中同僚还是买地的富商大豪对此都交口称赞。 所欠的只是运气,偏偏让有心人给盯上了。 李茂恨的牙齿痒痒,世上就是有这么一些人,自己屁事不干,却还容不得别人做一点事。 牢骚发完,李茂决定找文书丞一趟。 第075章 你不要走了 文书丞不在,说是去郓州催运粮草了,副使刘义跟李茂也很熟,见李茂愁眉不展,刘义笑眯眯地问道:“是被姓陆的闹的吧,那人纯粹就是个搅屎棍,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把他外甥给革除了,哪怕是事后算账呢。你呀,还是太年轻。” 李茂当初在军料院做右判官时,刘义对他多有点拨,李茂一直敬他为师长,因此刘义的这番话虽然不中听,李茂却很乐意接受。 “此事怪我,确实是太冒失了。 “监军使跟苏判官很熟,你何不走走苏判官的路子?” 一席话说的李茂既震惊又惭愧,苏佐明与监军使周阳熟识,这么重要的情况他竟丝毫不知,而他能跟苏佐明说上话,刘义却是一清二楚,李茂心里反思道:“这看似极其简单的一件事,自己竟是懵懂无知,若非遇到刘义这等忠厚之辈点拨,自己岂非要在这种事上栽个大跟头?”想到人际关系的复杂难判,李茂萌生了聘请一名军师的设想。 受刘义点拨,李茂约见了监军院判官周弘,周弘是周阳的假子,也有人说周弘是周阳的亲生儿子,但考虑到周阳八岁就阉割入宫,李茂断定传言是虚。周弘为人四海却十分贪财,得之李茂来意,便露骨地说道:“告你的文书已经到了院里,经手的人不止我一个,要想把它抽回来是不可能啦,不过缓几日递上去倒是能办的到。” 李茂忙将随身带来的一盒金珠递了过去,周弘当面打开看了,觉得还算满意,这才点拨道:“咱们的监军使是有名的清廉公正,再多的东西在他老人家眼里也是一文不值。你要想脱灾解难,靠这个不成,得另谋出路,你明白吗?” 周弘又道:“郓州郑常侍过四十寿辰,义父去贺寿,得有阵子才能回来呢,你好自为之吧。”有了周弘的保证,李茂心内稍安,回到家后便唤来芩娘,二人关上门密议了半个时辰,芩娘便在张栓的护送下骑马去了成武县城西的苏家庄,当夜歇在庄上,二日一大早,芩娘便赶了回来,随身带回了一封定陶夫人的寄给儿子苏佐明的书信,信由人代笔,定陶夫人用了朝廷赐她的铜印,又按了手印,末了还在信封上粘了两根喜鹊尾巴上的毛。 李茂读完信,心里很满意,便将青墨和张栓叫到书房,仔细交代了一遍,当日午后,二人便打点行装去了长安。 周阳在郓州养有外宅,唐代宦官可以娶妻,可以纳妾,可以蓄养家妓、奴婢,但养外宅是大忌,周阳借给淄青监军使郑图贺寿之机与外宅私会,二人浓情蜜意,干柴烈火,竟是难分难舍。青墨和张栓日夜兼程往返长安,只用了半个月,周阳前脚回孤山镇,二人随之也赶了回来。那封举报信早被周弘扣下,直到周阳回监军院三天后才到达案头,与其同时,苏佐明为李茂说情的信也到了孤山镇。 周阳捧着两封信,惟剩苦笑,他叫周弘叫到值房,将两封信掷到周弘脚下,怒气冲冲地喝道:“这又是你干的好事吧。” 周弘嬉皮笑脸道:“为了李师古安插的一个钉子开罪苏判官,儿子以为大不值,因而就点拨了他两句。儿子专擅之罪,请父亲责罚。” 周阳点着周弘的鼻子,笑骂道:“此事就此打住,清海军的水很深,轻易不要陷进去,静观其变吧。” 得知周阳不再追究此事,李茂长长松了口气,让芩娘备办了一桌宴席,请青墨和张栓喝酒,经过这件事,李茂对张栓已是绝对信任。 闲聊中李茂得知薛戎的胞弟薛放已经在京城做了弘文馆的校书郎,薛放是去年中的进士,此后便留在长安为官。青墨和张栓到了长安后,虽然手中握着苏老夫人给苏佐明的书信,却求见无门,不得已去弘文馆找了薛放,薛放则求助了在广陵王府做门客的同年,凭了广陵王的一张名帖才辗转见到苏佐明。 广陵王名叫李淳,李茂怀疑他就是后来的宪宗皇帝李纯。 因为这个,李茂授意张栓找一些上等的曹州土特产,进京献给广陵王,以为酬谢。通过此次进京,张栓也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对李茂这种赤裸裸的巴结权贵行为,非但没有任何抵触,反而十分赞同,他建议不仅给广陵王奉上一份土产,凡是此行帮助过他们的人都送一份过去,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多结交些有用的人总不是坏事。 李茂深表赞同,芩娘对李茂结交权贵一事持保留态度,她倒不是反对李茂结交朋友,而是心疼钱。李茂升任城局使后,薪俸较以前翻了一倍有余,达每月五十贯钱,另有衣料、禄米,加上各种赏赐,日子过的颇为滋润,加上城局是有名的肥差,即便李茂清廉不贪,各种福利和人情往来也是十分可观。 好不容易积攒了有三百贯钱,现在李茂一句话就要拿出来两百八十贯来采买土产谢仪,芩娘虽明知此钱花的值得,花的必要,却仍旧忍不住肉疼的要命,从箱底往外拿钱时,阴沉着小脸,嘴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张栓见此情形就站到了院子里,背着手装着欣赏盆景,青墨在廊下斗鸟玩,得了钱,二人急忙离开。片刻也不敢久留。 李茂在城局使任上短短数月已经捞了近万贯,加上在东海县雀易所赠,此刻一万贯钱还是能拿的出来,但他不敢吧这笔钱交给芩娘,倒不是信不过她,而是怕吓着她。听到芩娘的抱怨,当着青墨和张栓的面他不好说什么,待二人走开,他走到芩娘背后,扶着她的肩,笑道:“李太白说千金散尽还复来,是何等的潇洒,钱这个东西就是这样,该去的要去,该来的自然会来,不会花钱,就不会赚钱,想开点。” 芩娘撅起小嘴,道:“我有什么想不开的,反正也是你的钱。”她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抬头望了李茂一眼,赶紧低下头,摆弄着腰带,嗫嚅道:“大郎在郓州做官不顺心,想辞官回宝鼎,我,我想跟着一道回去。”薛戎久有辞官回乡之意,这个李茂并不觉得意外,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芩娘。 “你生气了?” “你说呢?” 芩娘抿唇一笑:“呆和尚,我与其跟着你受活寡,还不如离你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开了句玩笑,她默然一叹,有些失落地说道:“夫人受了风寒,一时疏忽落下了病根子,三姐嫁给了密州商人,丑儿马上也要嫁人。重病缠身,身边却没个知心人,想想就觉得凄凉,我随她回宝鼎,待她身子将养好了,我就回来。” 芩娘低着头淡淡地说完,抬起头来,飞快地瞄了李茂一眼,又低下头去,脸皮霎时间红透,她低语呢喃道:“你嫌弃我毛躁,就寻个年纪大点,知冷知热的人留在身边,早晚也好侍候茶饭。” 李茂扬眉问道:“你今年多大了?”芩娘的脸霎时红透,李茂向前逼了一步,双手捉住芩娘的上臂,将她整个儿揽入怀中,芩娘已经十八了,他没有理由再这么冷落她。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拥抱芩娘,紧张的芩娘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愣怔了半晌她才敢张开双臂抱着李茂的腰,她的身材很丰满,骨架却异常娇小,李茂抱起她走进屋里,把她软绵绵地放在床上。他凝视着她,像欣赏一件稀世珍品,他俯下身,亲吻她红润的面颊和白皙素洁的脖颈。 “你真美。”李茂由衷赞道。 “我很丑。”芩娘赌气说道,小嘴撅起,星眸流转。 李茂不再啰嗦,除掉衣衫爬上了床,将她整个儿裹在了身下…… 第076章 全凭叔叔做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芩娘挣出李茂的怀抱,挣扎着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房间,她是去准备早饭。想到昨晚对她的无情鞑伐,李茂深感不安,深入是一种爱,但她毕竟她还是个弱质女流,又是初尝人事,在她身上的疯狂实在是没有道理。 李茂悄悄下了床,尾随而去。 芩娘在井台上打了一桶水,歇着喘了一会气,这才拉着一条腿,把水提到了厨房,又扶着灶台微微喘息起来,她从小劳作惯了,个头虽小力气却不小,提这样的一桶水本来是丝毫不在话下。 “臭和尚,差点把我拆散架了。” 只是低声抱怨一句,芩娘就发觉有些不对劲,李茂高大的身躯遮蔽了光线,让狭小的厨房愈发黑暗。 啊!芩娘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往灶台后面跑,李茂修长的手臂像两条巨蟒,毫不留情地裹住了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芩娘连呼带叫,连踢再打,拼力挣扎了一会,身上起了层细汗。她不动了,说声:“放开。” 声音冷冰冰的,李茂赶紧松开她: “怎么啦?” 他温柔地问道,腰刚刚弯下,头便被芩娘一把抱住了,她捧着李茂的脸,似小鸡啄米般啄着他的脸,啄的他痒酥酥的,欲罢不能。 李茂抱起她,让她坐在灶台上…… 灶台塌了后,他们又转移到四脚胡桌上,桌子不久也散了架。 然后是水缸…… 半个时辰后,二人从灶间出来,满头满脸都是草木灰,芩娘低着头跟在李茂后面,抬头望向他时,总是想笑。 李茂想打桶水洗一洗,却发现双臂像灌了铅,十几斤重的水桶竟一连滑落几次。 十天之后,李茂送芩娘到曹州城,找了间客栈住了下来。李茂亲自送芩娘来曹州,一则是两人新婚燕尔,浓情蜜意割舍不肯,二者薛戎夫妇过境,自己有必要一尽地主之谊,其实李茂还怀了一个私心,这个私心在见到薛戎夫妇后,就被他深埋在心底,再也没有提起。一年不见,韦氏完全像换了一个人,她瘦的只剩把骨头,远看如一具骷髅,往日红润光洁的面容此刻晦暗干黄,了无血色,生活灵动的双眸早已不见了踪影,她的双眸依旧很大,却呆滞无神,她恹恹不思动,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且说不上两句话就要发一阵呆。 葛日休的夫人曾到郓州为她诊治过,葛夫人的结论是韦氏已灯枯油尽,神仙下凡也无能为力,大限之期只在年内。 韦氏待李茂不薄,李茂也一直视她为可敬的长嫂,亲眼见她沦落如此,李茂揪心的疼,他突然能理解芩娘的心境了,他转而支持芩娘随薛戎夫妇回宝鼎县,以便照顾她最后一程。 薛戎跟李茂促膝谈了一夜,天明时分,他对李茂说:“李师古不能容忍于化隆,于化隆亦不服李师古,海州一役,密州臣服,淄青境内已无对手。我以为孤山镇不久将有一场大变故,你务必留心提防。” 见李茂回应不热烈,薛戎又叹了口气,加重语气道:“山东诸镇,杀帅逐帅形同儿戏,李师古或不敢大张旗鼓拿孤山镇怎样,但策动一场内讧,轰于化隆滚蛋却是轻而易举的事,届时鹿死谁手,实难预料,你岂可不慎重。” 李茂悚然出了身热汗,忙向薛戎请教应对之策,薛戎道:“似我一般挂冠而去,自是最好不过,只怕你又不愿意。风雨将至,自然是抱定最粗的那棵树才能消灾避难。” 李茂疑惑地问道:“二虎相争,谁能稳坐钓鱼台?” 薛戎淡淡一笑,没有说话,李茂忽然也就明白了,只是一声苦笑,却没有说出来。 芩娘走了,薛戎夫妇也走了,李茂忽然觉得十分孤单,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没有着落,这一刻他明白属于他的大唐生活才算刚刚开始。 开春之后,孤山镇内热火朝天,买了地的各路大神们,开始大兴土木,运送砂石木料的货船堵塞了航道,各家为了早日把建材运入城内,争相向城防营行贿,便是一个最普通的门卒一天也能捞得一两贯好处费,李茂不介意他们弄点小钱,但需要他们恪尽职守,他亲自安排了几次暗访,当众惩办了几个吃拿卡要,拿钱不办事的营卒。 营卒有些迷惑,纷纷向青墨问计,青墨小手一挥,豪气地说:“钱照收,但事也得好好干,那些拿钱不办事的活该倒霉。”众人恍然大悟。 李茂对青墨的这个解释还算满意,他站在孤山镇的东城楼上,眺望着远处湖面上的帆樯,把薛戎临别前交代的那几句话又琢磨了一遍,越想越是感到沮丧。孤山镇表面浮华下,却是暗流涌动,开春后各山头间合纵连横,闹的十分紧张。 李茂的地位决定了他不可能深入参与这场角逐,却又无法置身事外,这让他十分苦恼,一番深思熟虑后,李茂决定到郓州走一趟,设法抱抱那棵最粗的大腿。只是眼下这个节骨眼,到郓州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为了让此行显得合情合理,李茂绞尽脑汁,却仍旧是一筹莫展。 李茂从城楼上下来,信步向邻近的真善坊走去,随行的摩岢神通提醒道:“晚上要去赵将军府上赴宴。”李茂眉头拧了起来,这是十天之内赵和德第三次请他赴宴了。自从海州回来,李茂的身上就被烙上了赵和德一系的印记,为此他得了不少好处,比如顺利上位城局使,但李茂一直有意与赵和德保持着距离,熟悉但不亲密。 赵和德也有意识地维持着两人之间的这种关系,他必然也知道,李茂并不是一个容易驯服的人,逼的太紧可能会适得其反。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赵和德频频向李茂示好,孤山镇暗流涌动,他需要盟友。 “知道了。”李茂有气无力地应道,仍旧走进了真善坊,那里有一家味道很地道的蒸鱼馆,李茂去过两次,印象很不错。一份蒸鱼刚刚上桌,一个苍头和一个半老徐娘就闯了进来,二人扑通跪在李茂面前,同声喊救命。 摩岢神通刷地拔出刀来,向外面看去,街上人来人往,并无异样。 李茂认出那苍头正是文书丞家的老奴,便搀扶起二人,询问何事。 妇人道:“城局若是不答应,老身就是跪死也不起来。” 李茂笑道:“你不起来,我便不答应。” 那妇人愣怔了一下,还是乖乖地站了起来。 摩岢神通拔刀而起,惊得四邻不安,李茂便引着两个人到了后院,掌柜的认识李茂,赶紧安排了一个房间。 进了门那妇人又要跪,被苍头一把拉住,苍头叫道:“城局不是外人,家主有难,他岂能袖手旁观,你只说便是,哪来这么多礼。” 妇人这才擦擦红通通的眼,说明了来意,原来是文书丞到淄青节度使府核销粮草时,账册数目对不上,军府判官怀疑文书丞贪赃,当场将其扣押。贪赃之事非同寻常,文书丞不敢使用与于化隆有关的关系,而他十数年追随于化隆,除了这些关系,他在郓州却无半点得力的关系可用,迫不得已下他买通牢子给妻子吴氏捎了封信,让她带上细软去郓州疏通。 文妻闻知丈夫被扣,顿时慌了手脚,哭了一场后,整个人就魔怔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主意也拿不出。文书丞在清海军向来有冷面判官之称,办事公事公办,有些不近人情,因此朋友不多,有那么一两个,又因为跟于化隆太过亲近,文家不敢请托。 文夫人魔怔后,她的养母戚大娘拍板做主,来找李茂帮忙。李茂曾是文书丞的下属,出任城局使后,也是公事上有交集,长相往来,是文家的常客。 戚大娘人老成精,看准李茂是个可以信托的人,这才求到门下。 李茂默默地点了点头,对戚大娘道:“此事还须嫂子亲自出面,她的病情怎样?”戚大娘道:“魔怔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茂唤过摩岢神通,嘱咐他去请葛夫人,一时在文家会齐,葛夫人号了脉,笑道:“气急攻心,你们谁扇她一巴掌,她就好了。”众人面面相觑,葛夫人微微一笑,不再理会众人,自去了。李茂对戚大娘道:“你自幼把她养大,打她一巴掌,料她也不能把你怎样。”戚大娘道:“阿弥陀佛,她的脾气有多大,你是不知道,我怎敢打。”让苍头动手,苍头咳咳不停,连连摆手说胸闷。 青墨挽起袖子走到文夫人面前,道了声得罪,一巴掌扇过去,文夫人白皙的脸上顿时显出五指手印,人愣怔了一下,用手揉着脸,问:“你们谁打我?” 戚大娘见她醒转,便道:“你魔怔了几天,我怕耽误救郎君,这才请城局打醒你。”文夫人闻言,向李茂蹲身施了一礼,眼睛红红的道:“大郎落难,我一个妇道人家吓得六神无主,全没了主意,一切全凭叔叔做主。”李茂道:“我陪嫂嫂去郓州一趟,若只是账册有误,料必也不是大事,疏通一下即可。” 文夫人擦擦泪,又施一礼,道:“全凭叔叔做主。” 第077章 人托人 孤山镇地皮已经卖了七成,有远在京城长安的大豪托家人在孤山镇置办地产,用的是飞钱,飞钱又称“变换”,类似后世的汇票。 中唐后实行的两税法,实质上就是以户税和地税来代替租庸调的新税制。两税法使得农民的赋税简化为地税和户税两种,地税征粮,户税征钱,分夏、秋两季缴纳。以钱定税、以钱完税。新税法的实施极大地刺激了社会对货币的需求。 受科技水平所限,当时主要铸币材质铜的开采量十分有限,导致铜价飞涨,民间“销毁钱币,铸器牟利”,这使得市面上钱币更加缺乏,万不得已之下,许多商人在交易过程中便不再采取以物(货币)易物的办法,代之以“货物计算,价格计算”“互开证券”的方式,这里所谓的“证券”便是飞钱。 能开出飞钱的除了柜坊,还有地方的节度使府,节度使府因为需要上供朝廷,常在长安进奏院积存大量财物,商人在一地存入货币,取得飞钱后,到另一地兑取。 孤山镇卖地进入高潮后,许多在长安经商的成武籍商人携带飞钱回淄青购地,因兑付财物过多,使得节度使府库寸头紧张,时常出现延误兑付的情况,这自然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卖地进度。文书丞是清海军的财务总管,疏通关节自应该是由他出面,轮不到李茂插手。 故而他从未想过,借这个缘由去郓州,但是现在箭在弦上,他只能硬着头皮去找于化隆,希望能亲自去郓州一趟,疏通关节,扫清卖地的障碍。文书丞此去郓州其中一项任务就是彻底解决此事,于化隆本不欲让李茂再去,只是见他心诚,不忍浇他冷水,又想文书丞虽然是心腹亲信,但权力过大,有个人制约一下也好,于是便同意了李茂的要求。 他当着幕僚的面盛赞李茂勤于公事,勇于担当,指示他与文书丞通力合作,务必及早打通关节,在孤山镇再掀起一个卖地高潮。 淄青镇治所原本在青州,迁往郓州不过三十年,三十年间郓州已经发展为山东第一大邑,人口有十万之众。郓州,李茂还是第一次来,在此他是两眼一抹黑,他不禁有些自嘲地想:“有人把我当成李师古安插在孤山镇的暗桩,可谁能想象我这个暗桩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只怕他是否能记得我这个人都说不定。” 李茂寻了间客栈安顿后,让青墨和摩岢神通去备办了一份礼品,辗转打听到贾直言的住址。在郓州李茂能想到的关系只有贾直言一个,贾直言刚刚从成武县任上调回郓州出任观察支使,在李茂来郓州之前去了兖州,所幸,贾夫人出身书香门第,明事理,通人情,更要紧的是她听过李茂这个名字,留有印象,且印象还不错。 闻听李茂所请,贾夫人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唤来管家,取了一份名帖给李茂,李茂凭着这份名帖见到了军府司仓张任。 张任曾是贾直言的学生,对这位老师还是相当买账,见李茂拿着老师的名帖而来,便不做虚伪,直言告道:“账目有些不清楚,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奈何有人从中作梗,把事情捅了上去,逼的朱判官也是没法,只能把人留下查一查,其实你们清海军的账本来就是笔糊涂账,能查出什么名堂?过场已经走了,明日我见空向朱判官和陈虞侯禀明此事,看看能不能把案子结了。” 张任叫了一个书史,领着李茂去了分判诸司虞侯陈梅锐家里,半路上,书史告诉李茂陈梅锐喜欢玉石,李茂便让青墨去买了一块上品于阗玉,陈梅锐见了玉石两眼放光,毫不掩饰其喜欢之情。得了好处,陈梅锐说话就柔缓的多,他跟李茂说:“若你早来两日,一切都好办,现在的麻烦是案卷转到了严公那,想撤回来,尚须动了手段。” 陈梅锐派了一个家人带着李茂去了都虞侯严纨家,严宅门房收了李茂一贯钱才肯通报,严修好吃,陈家家人就替李茂约他去城内有名的海陆山珍馆,严修欣然答应,大吃大喝了一场,又收了李茂两锭赤金,这才满意而归。 一连三天不得消息,文夫人吴氏心力交瘁,不知所以,一日用头撞窗,以致头破血流。 到第四日天擦黑,严修派人送信来,说严纨已经回府,李茂忙唤吴氏补了妆颜,赶到严府。总管严修拉住李茂嘱咐道:“郎君今日下午陪节帅外出行猎,猎得一头肥鹿,在城外小松林喝了场酒,心情正好,你们进去好好说话,说不定事情就成了。” 李茂谢过,领着文夫人到正堂来见严纨,严纨身体肥痴,喝多了酒,面皮红通通的像死后没放血的猪皮,此刻他蒙着眼,正醉醺醺地追着几个家妓玩。那几个家妓身着禅意薄衣,窈窕身姿纤毫毕现。 李茂不觉眉头一皱,他下意识地望了眼文夫人吴氏,心里有些后悔不该带她来。 正在兴头上,听闻家人通报有人求见,严纨顿时怒气,一把扯掉遮眼布,怒哼哼道:“哪个不长眼的,来搅俺的雅兴。”待他看到额头上缠着白绢的文夫人,顿时一愕,脸色由阴转晴,柔声问道:“这位小娘子怎么称呼?” 李茂见他目露邪光,心叫不好,忙代吴氏答道:“这位是清海军粮料院使夫人,临清吴氏。”严纨眉头一拧,正要发作,却看到李茂身后的摩岢神通目光如野狼般凶狠,他打了个寒颤,把到嘴边的骂声又吞了回去。 吴氏向前一步,跪在严纨面前,泣声为丈夫辩白。严纨好几次想伸手扶他,却抵不过摩岢神通的凶狠目光而作罢,最后讪讪说道:“此事我已知晓,明日我问个明白,再给你们答复。”说罢便挥手逐客。 出了门,吴氏抱怨道:“费了这么大的周折,见了面,却被一语打发,怎么得了。”李茂安慰道:“他今晚喝多了酒,明日清醒必有所答复。” 二日一天不见严府回音,三日晨起,吴氏就催促李茂去严府探问,李茂留摩岢神通在店里看顾吴氏,带青墨一人前往,前一天还笑脸相迎的严修此刻像完全不认识李茂这个人,先是不肯见,待见了面,鼻孔朝天,哼哼哈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竟无一句好话。 李茂有求于人,不得不忍气吞声,回来的路上青墨悄悄跟他说:“你知道么,我们那晚走后,严纨把他叫去臭骂了一顿,骂到高兴处还动手扇了他两耳光。他吃了打,故而不待见咱们。”李茂道:“可知因何挨打?” 青墨道:“不知,好像是说神通的目光太吓人,吓着他了。” 李茂闻言默默无语,青墨道:“我看此事有点悬,得另外想辙。”李茂道:“等等看吧。”李茂不想这么早回去让吴氏失望,就带着青墨在街上闲走。郓州毕竟是座大城,可玩的地方相当多,二人走马看花,品品茶点,喝喝酒,不觉一天就过去, 挨到黄昏时刻才回到客栈,戚大娘刚劝吴氏吃了点饭,眼见李茂回来,吴氏两眼放光,像个孩子似的迎过来问:“茂华,他答应放书丞了吗?” 李茂支支吾吾说:“严公有事外出,没见着。”吴氏既失望又有些怨恨,不觉脸色煞白,紧咬嘴唇苦苦地忍耐着,到底没能忍住,一通大哭起来,把李茂臭骂了一顿。 哭完,骂完,见吴氏渐渐平静下来,李茂这才劝道:“嫂子放宽心,他们收了咱们的礼,按照官场的规矩,总要有所表示,况且这件事已经捅了出去,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且耐心等待几日。” 吴氏此刻也彻底平静下来,想想自己刚才的失态,既感羞愧,又觉不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阴晴难定,默了良久方道:“茂华,你不要怪嫂子,我究竟是个妇道人家,在家时还不觉得,出了门才知幼稚。” 吴氏刚三十出头,因为保养的好,面相显年轻,她出身书香门第,少有才名,在同辈兄弟姐妹中算是佼佼者,嫁给文书丞后,与丈夫诗酒唱和,十分自得。因为才思敏捷,常常能难住素有才名的文书丞,久而久之,吴氏便有些飘飘然,以为天下男人不过如此。夫妻口角时,还曾扬言要分居独过。 李茂望着楚楚可怜的吴氏,明白这是一个自小被养在花瓶里,被父母、兄弟、丈夫宠坏了的小女人。猝然遇到这样的大事,手足无措也就不算稀奇了。虽然看着一时可怜,但这个教训对她来说也非常有用,至少以后跟文书丞拌嘴时不会再轻言分居独过的话了。 第078章 诱 二日一早,李茂叫上青墨又去找军府司仓张任打听消息,张任吃惊地问:“你们究竟怎么得罪了严大胖子,我昨天见着严修,只是问了一句,就惹得他勃然大怒,把我臭骂了一顿。”李茂苦笑着把那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张任道:“有句话我本不该问,但师母吩咐,我不该不用心,故而冒昧一问,请茂华不要介意。” 李茂道:“兄长有话直说无妨。” 张任道:“文家娘子是否有些姿色?” 李茂吃了一惊,字斟句酌道:“她出身大家,气质文雅,保养得体,的确有些风韵。” 张任凝眉道:“坏了,你们不知道,这个严纨除了以胖出名,他的好色也是有名的,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这老儿有个怪癖,专爱二十八九,三十出头的风韵少妇,我猜他八成是看中了文夫人,想一亲芳泽,这才故意冷落你们,逼她乖乖就范。” 青墨失声道:“不能吧,他堂堂一道都虞侯,家里蓄养的家妓数以百计,怎么,还能好这口。”张任笑道:“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小兄弟你不爱吃青菜,怎知别人就不喜欢?” 张任晚上留饭,李茂婉拒了,带着青墨心情沉重地回到客栈,刚到门口,就见摩岢神通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的左臂上缠裹着白布,脸上也有几处青肿。李茂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文家嫂子呢。” 摩岢神通的泪顿时下来了,道:“午后严府派人来请夫人,我劝她等你回来,她不听,我就跟着一道去,在门口,被他们拦下来,不让我进,我就跟他们厮打起来。挨了一刀,吃了一杖,昏迷不醒。是驾车的伙计把我拉回来的。” 李茂的脑子嗡地一响,顿时热血上涌。青墨怒骂道:“老儿动手了,****他的。”摩岢神通也觉得事情严重,急问:“怎么办?” 李茂道:“吃饭。” 二人吃了一惊,李茂道:“叫一个包间,咱们吃饭。”二人见他面色黑的如铁,也不敢多问,忙叫了一个包间,叫了一桌酒菜,李茂坐下自斟自饮喝了两杯酒,吃了两口菜。把筷子一摔,道:“走。” 青墨问:“哪去?” 李茂眸中透出一股杀气:“去严家,救人。” 严纨的确是惦记上了吴氏,自他第一眼看到,心里就怦然而动,只是畏惧李茂的雄壮,畏惧摩岢神通那双如狼一般的眼睛,而未敢造次,事后他想想窝囊,在自己家里,到嘴边的肥肉竟没能吃着,一怒之下他把管家严修做了出气筒,又打又骂,折腾的气喘吁吁方才作罢,他暗中派人盯着李茂和吴氏,亏得李茂外出,这边派人去唤吴氏,吴氏以为自己丈夫有救,慌慌张张赶过来,到了严府,严家以内宅不准男子进入为由,将摩岢神通挡在门外,又以家主只见吴氏一人为由,将戚大娘也拦了下来。 吴氏一门心思都在文书丞身上,丝毫没有觉察有什么不妥。在内宅严纨告诉他,文书丞贪污公帑,罪证确凿,论罪当斩,吴氏听的如雷轰顶,怔在那说不出话,严纨趁机把一杯药酒递到她手里,劝她喝下,吴氏推辞不会喝酒,严纨冷笑道:“跟了大哥亏不了你,以后有事只管找我。”吴氏被他逼住,违心喝了酒,随后便昏迷不醒。 严纨曾为李正已随扈,以勇力闻名,官做大后,酒色伤身,力气已经大不如前,抱着吴氏竟觉得吃力,想了想,便将两张桌案拼在一处,准备来个野战八方。 又想光板桌案必然咯人不舒服,不如添床绵被,待脱了衣裳就觉得冷,便想把火拨旺点,他不知道木炭放在哪,就满屋子找,冻的上下排直打架,末了发现炭筐就摆在廊下。他这番折腾着实耽误了不少时间,待到李茂三人跳入后院时,严纨正趴在火塘边加炭。吴氏横躺在桌案拼成的床上,衣衫完整,尚未受到侵犯。 他正低头兴奋地哼哼着时,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把,他回头一看,眼前顿时一黑,李茂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严纨晃了一晃,捂脸急退,去抓供案上的刀,早被青墨使了个绊子绊倒在地,一个狗啃食,崩掉了两颗牙。 不及他起身,摩岢神通又一脚踏住了他的背,手中的刀已经准备刺下。李茂脱了外衣裹住吴氏,正要走开,眼看摩岢神通要行凶,喝了声:“饶他一命。” 摩岢神通将刀收起,提起严纨,左右开弓扇了十七八个耳光,打的严纨的脸肿的像个猪头。屋里的这番哄闹,在墙外的眼家人听来却是另番含义,忠心耿耿者不免面露笑容,良心未泯者则大摇脑袋,但二者的看法却是出奇的一致,那就是内院里的动静都是严纨侵害吴氏闹出来的,他们没资格干涉。 就这样严纨光溜溜地在院子里冻了一夜,春末夏初的郓州夜还是很冷,二日清早,当严家家人把严纨救下来时,严纨已经奄奄一息,只剩半口气了。 吴氏一觉醒来,凛然吃了一惊,赶忙察看自己的身体,却见是躺在客栈里,戚大娘正守护在身边,便问:“我怎么回来了。”戚大娘道:“你呀,不能喝就少喝,酒后失态,让人笑话。”吴氏的脸不觉一红,细细一想,又是浑身冷汗。 她问戚大娘:“严府送我回来时,可说了什么,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戚大娘笑道:“说了,说郎君的事原系诬告,查无实据,改日即行释放。” 吴氏松了口气,呆呆地坐了会,对于昨晚发生的事,她并非完全记不清,只是不愿意深想下去。吴氏枯等了一天,黄昏时,张任派人叫李茂去领文书丞出来,在牢里被关了半个月,虽然没有受太大委屈,文书丞依旧觉得像获得新生一样,走出牢房的那一刻,他仰望蓝天,做了个深呼吸,便跪在地上,以额触地,久久不肯动身。 及见到一连憔悴的吴氏,文书丞不觉老泪奔腾,一对老夫老妻当着李茂和一干家人的面相拥相泣,继而拥吻起来。 那一刻,李茂和戚大娘一干人都选择了默默走开, 忙中偷闲,李茂去了周阳养的外宅家里一趟,送了一份大礼过去。 他此来郓州,就是要和周阳搭上关系,为即将到来的风雨寻找一个庇护所。周阳是个宦官,曾在闲厩使幕府做过小使,淄青监军使郑图当时就是闲厩使的判官,二人相交已久,亲密异常,中唐以后闲厩使替代太仆寺,主管全国马政,冷兵器时代,骑兵是重要的战略力量,而马则是骑兵的最重要装备之一,闲厩使地位吃重,权力甚大。郑图能在闲厩使幕府为判官,足见其影响力,挂上了这条线,孤山镇的风雨再大,李茂也能有一个腾挪的余地。 与文书丞的关系也因为这件事有了实质性的飞跃,此前,二人只能说熟,互相利用的熟,连正儿八经的朋友也算不上,现在却一步跨过了普通朋友关系,而成为能交心的密友。 文书丞夫妇请李茂吃了顿饭,只有三个人,文书丞却仍旧喝醉了,喝醉了酒后他握着李茂的手,说了许多该说不该说的话。李茂丝毫没有醉意,只是脸红的难看。 文书丞说的话他听一半,丢一半,信一半,不信一半。 第二天醒来,文书丞十分后悔昨晚的失态,对说过的许多话,他都选择了沉默呵不认账,唯有一件事他记忆犹新,并绝对认账,那就是他答应要把侄女文媃嫁给李茂的话。 李茂相信这只是一个醉鬼,酒后的不知所云,另外他又想文媃这个名字虽然还中听,相貌据说很美,出身书香门第,应该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但她是文书丞的侄女,若真娶了她,自己岂非立即比文书丞矮了一辈?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兄弟情谊,霎时间就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了吗,此事大不划算。 第079章 誓不低头 郓州之前总算功德圆满,眼下只剩一件事,兑付飞钱。李茂有意培养青墨做助手,就把这个锻炼人的机会让给了他。留下摩岢神通在客栈看顾文书丞一家,他独自一人去了一家羊汤馆,想在离开郓州前再尝尝这里的特产美食。 李茂心里只有美食,便要了个包房,免得嘈杂,热腾腾的羊汤上来,李茂闻香流了口水,拿起筷子拨弄一下伏在表面的香菜末,李茂美美地喝了一口,旋即就觉得天旋地转,不一刻后他便人事不省。 在一间黑黢黢的屋子里醒来,李茂闻到一股馊臭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他揉了揉眼睛,眼前依旧漆黑一片,这间屋子不透一点光。李茂活动了一下手脚,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拘束,他撑地站起来,触手处是一层黏糊糊的东西,一股更加猛烈的恶臭随之弥散在空气中。 这是一间砖头砌成的牢房,呈正方形,只有一扇高五尺,宽两尺的木门,木门上钉着铁条、铁钉,十分坚固,李茂试着推了推,牢门纹丝不动。 一股冷风冷飕飕的从墙角的缝隙里钻进来,是通气孔,李茂用手摸了摸,没有工具,他无法在砖墙上挖出一条逃生通道。地上本是垫着一层麦秸,天长日久,沤烂成泥,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李茂停在通气孔旁,苟延残喘。 他把之前的事细细思量了一遍,心里有了数,那晚他从严纨的魔爪下救出吴氏后,青墨逼着严纨下了道手令,即刻释放文书丞,又逼着他书写了一份意图强奸民女的供状,揪着他的把柄,免得他事后反悔咬人。这种做法十分冒险,但除此之外,李茂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一试。 严纨是吃人的老虎,仅凭一纸文书就让他吃素,显然是低估了他。 李茂回想了被迷倒前的情形,禁不住浑身发抖,自己的一举一动原来都是在严纨的监视下,他没有在汤里下毒毒死自己,而是把自己挟持到此,想来是不肯便宜了自己。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背靠冰冷的砖墙想了很久后,李茂做出了决定,横竖不过一死,死前也要看看严胖子能玩出什么花样。不知过了多久,李茂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喉咙更是干的冒烟,体力不支,连靠墙站立都成了难题。 李茂尽量不让身体接触那层黏糊糊的东西,但是现在,体力已经耗竭的他不得不向本能屈服,李茂背靠着砖墙秃噜下来,屁股即将接触地面时,他突然听到了一声响动,是钥匙开锁的声音,轰地一声响,牢门开了,透进一丝淡淡的光。 一个木盆丢在了碧绿色的地面上,牢门随之轰然关闭,屋里依旧一片漆黑,李茂凭着记忆摸到了木盆,木盆里有几张面饼。 干硬的咯牙的面饼现在成了无上的美食,李茂啃的津津有味,又想要是有点酒就好了,这个念头刚刚忽闪,就被他掐灭了,荒唐,要是有酒有肉,还叫坐牢吗? 啃完面饼,李茂继续面壁而立,直到体力再度耗竭,即将支持不住的时候,牢门再度开启,又一个木盆丢了进来,这次李茂没有扑向木门,而是扑向了开门人。 尽管体力已尽耗竭,但这蓄势已久的一招,依旧威力惊人,开门人一个不备,鼻子上挨了一拳,他哎唷一声仰面跌倒在地。 李茂趁机闯了出去,外面是条狭长逼狭的隧道,每隔十五步墙壁上掏一个凹洞,站着一盏油灯,油灯昏暗,但仍旧让久在黑暗中的李茂吃了大苦头,他的眼睛适应不了光明,刺的直流泪,就在他揉眼睛的当口,一条铁链凌空而至套在了他的脖子上,随机李茂像一棵断了根的枯树被拖倒在地,四五个如狼似虎的牢子手提短棒扑向了李茂。 “住手。”有人喝了声,冰冷的声音在昏暗空旷的隧道里回响,显得格外阴森。此刻距离李茂耳门最近的木棒仅仅只剩五寸! 两条大汉架起精疲力竭的李茂,拖着他通过长长的隧道,带他进了一间弥漫着烟火味的黑屋子,黑屋子,还是黑屋子,却比牢房要光明百倍,至少屋里有盏灯。李茂被安置在一张特制的胡椅上,正面三丈开外摆着一张书案,案头点着一盏油灯,亮光所及处是一堵砖墙,砖墙前摆着一张胡椅,坐着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约二十出头。 “大唐翊麾校尉、左金吾右中侯、署郓州节度随身,充淄青清海军孤山镇城局使,上骑都尉李茂,你知道请你来是为了什么事吗?”年轻人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知道。” “不知道,好,我告诉你,你私自闯入军府都虞侯严纨的内宅,盗取财物又打伤了他,你可认罪。” “你们是什么人?” “平卢军狱推官邱融。” “我没有罪,我去过严宅,但不是私自闯入,我去只为救人。” 啪!啪!啪!年轻人拍了拍手,屋子里瞬间灯火通明,明如白昼,四盆炭火燃烧正旺。李茂发现在他四周的半空中悬挂着数不清的造型古怪的刑具,一阵冷风吹过,那些造型诡异,望之令人生寒的刑具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在这张椅子上坐过的有副使、判官、刺史、都头,有江洋大豪、绿林好汉,有名门闺秀、郡国夫人,甚至还有皇亲国戚,他们犯的错千奇百怪,干的事不尽相同,但有一样,只要他们坐上了这把椅子,我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乖乖说什么,我说一,他们不敢说二。” 邱融游走到李茂身后,凑在他的耳朵边,冷飕飕地问道:“我再问你一句:你有没有私自闯入严家,劫财伤人?” 李茂道:“没有。” “那,那晚你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你问的是哪晚,我在黑牢里待了多久我记不清了。” “好,你不说,我有办法让你说。” 邱融挥了挥手,四个穿着皮围裙的壮汉围了上来,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依次码放着剃刀、手锯、锥子、镊子、钳子、钩子、钻子、长针、曲针、钢刺、银蒺藜……品种丰富、琳琅满目。 李茂吐了口气,闭上了眼,自进入黑牢起,他就想过会有这一天,这是一个不适合英雄生存的年代。 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右肘传来,瞬间他的整条右臂就麻木了,李茂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看去,右肘上插了一枚细若牛毛的银针。 “疼么,我这是在帮你,免得剧痛之下,你屎尿失禁。” 李茂鼻子里哼出一丝不屑,他睁大眼睛盯着年前的这个年轻人,盯着他的手,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邱融搓了搓手,淡淡一笑,他那双保养的很好的手在四个盘子上盘旋了一会,食指和拇指落在了一个类似后世红酒开瓶器的东西上。 “这个是用来钻骨头的,你骨头不是很硬吗,咱们钻钻看。” 两个穿皮裙的助手捋起李茂的裤腿,邱融端起一杯酒,缓缓地倾倒在李茂的左膝盖上,一条壮汉随即将一个木盆放在了李茂的腿下。 “我要钻啦,你有种就一声不吭,你若是吭声了,我便当你输了。” 李茂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我若不吭声,便是你输了。” 邱融点点头,道:“好,我若输了,我请你喝酒。” 他双膝跪下,目光专注地把那个造型古怪的刑具对准了李茂的膝盖,一股彻骨的冰寒瞬间流遍李茂全身,让他浑身麻痹,他紧咬牙关,却再没有勇气直视自己即将破碎的膝盖。 “好啦。” 有个声音在李茂背后响起,随之响起牛皮靴摩擦地面的沙沙声,这响声在空荡荡的刑房里显得十分诡异。李茂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你怎么来了?”邱融含笑而起,手上依旧攥着那件古怪的刑具。 “他当晚在客栈里喝酒,一直到二更天才散,这个店主可以作证,闯入严宅劫财行凶的不是他。”李茂听出来了,来人是赵菁莱。 第080章 为何不带上我 “嗨,我就说嘛,区区一个城局使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到都虞侯府上劫财行凶。”邱融把刑具丢在托盘上,接过助手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对赵菁莱说:“这人你带走算了,在我平卢军狱还敢行凶伤人。”赵菁莱拱了拱手,呵呵一笑,却没有说话。 邱融和一群助手先后离去,赵菁莱亲自给李茂解了绑索,用手抚摸着那张被鲜血浸染成暗红色的椅子,感慨地说道:“多少英雄豪杰在这张椅子上蒙冤含垢,身败名裂。” 李茂想起刚才那一针之痛,不觉心里直冒冷气,一根针带来的剧痛尚且如此难耐,若是这么多刑具一起用上,任谁能抵挡?想到这,他不仅一阵后怕,果然被邱融屈打成招,怕是只能一死。在孤山镇,他这个城局使还是个人物,在这里,捏死一个城局使跟捏死只蚂蚁又有何区别? 走出刑房,却见漫天星斗,在黑牢里待了多久,李茂不得而知,在那种地方度日如年,度年亦如日,时间在彻底黑暗中是没有意义的。李茂的头仍旧昏昏沉沉,好半天他才明白,自己是被逮进了平卢军狱,军队设立监狱,执行逮捕、审讯、监禁职能的,在长安有左右神策狱,在外只有淄青一家,连骄横的河北三镇都不曾有军狱。 赵菁莱是以私人身份到平卢军监狱救人的,邱融只是平卢军狱推官,官职并不高,他敢私自做主放了李茂,凭的是他是李师古妹婿的身份。 李茂闯入严宅救人前,虽然做了一些布置,但仓促间必有所疏漏,便是稍有阅历的老吏细加甄别也能识出真伪,何况人才济济的平卢军狱,和更加深不可测的铜虎头?赵菁莱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让李师古的妹婿罢手放人。这不禁让李茂对赵菁莱刮目相看。 昔日在海州时,他只知道赵菁莱是铜虎头的人,知道他的公开身份是后军散兵马使,却不知道他在铜虎头的地位如此之高,说话这样的管用。 从平卢军狱出来,赵菁莱把李茂带到了一家相熟的妓馆,先上了一碗清淡的白米粥,暖暖胃,再上些清淡的蔬菜垫垫肚子,李茂精神恢复了不少,在赵菁莱的劝说下,他在妓女的香闺里睡了个囫囵觉,再次醒来,精神已经大体恢复,那时赵菁莱正跟两个相熟的妓女下棋,见李茂起来,惊讶地啧啧嘴,道:“茂华果然好体魄,熬了两天一夜,这么会功夫就缓过劲来了,不得了,了不得。”把怀里一个妓女推给李茂,起身一边吩咐备酒,一面唤乐妓吹拉弹唱,为李茂压惊洗尘。 李茂在生死一线间走过,此刻重获自由,顿时感到自由的可贵。他抱住一个妓女,把脸埋在她怀里,呜呜地哭了一场,心情舒畅,他把妓女推开,招呼赵菁莱喝酒,不待赵菁莱劝,已先喝了一斤。赵菁莱见他一斤酒下肚面不改色,气不长喘,暗暗吃惊,招呼两个妓女过去陪侍,又被李茂一把推开。 赵菁莱挥了挥手,打发妓女出去,只留几个乐师在廊下吹弹,这才说道:“严胖子人品虽为人不齿,却是淄青的元老重臣。你能全身而退已是难能可贵,就不要再计较了。”李茂道:“此番多赖将军鼎力相助,此恩此情,永不敢忘。”赵菁莱笑道:“将军二字休要再提,你我以后以兄弟相称。”喝了杯酒,赵菁莱压低了声音道:“你要谢当谢谢节帅,不是他点头,凭我有什么本事把你从平卢军狱里放出来。” 李茂吃了一惊,自己殴打严纨一事竟已捅到了李师古那里,且他还支持了自己。见李茂沉默,赵菁莱道:“节帅赞你是个义气汉子,忠人所托,敢做敢当。”李茂要说话,被他堵住,“文书丞的账册有问题,你不觉得蹊跷吗,于化隆如此信重他,他会在这等小事上栽跟头?” 这一节,李茂想过,只是想不通,清海军上报的账册十之八九是假的,但这种假不可能在账面上反应出来,非有深入细致的调查是绝不可能发现的。依文书丞的谨慎练达,怎会在这种事上栽跟头,这的确是很可疑。 赵菁莱道:“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我说的太清楚,前几日沂州刺史换人,镇海军撤防,平卢军进驻,这样的大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李茂点点头,道:“我略有耳闻。” 赵菁莱道:“那便好,海州之后是沂州,沂州之后是哪?密州?不,兄弟间的意气之争还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下一步是哪,你心里有数,不必我说了吧。” 李茂起身郑重拜道:“孤山镇激流暗涌,已成是非之地,请兄长给李茂指条明路,救弟于苦海之中。”赵菁莱哈哈大笑,扶起李茂道:“你我算是有缘,在海州相识,在郓州相知,你既然开口,我自当竭尽全力。眼下要离开孤山镇也容易,只要你愿意,我为你奔走,调你来我虎头军中,或者淄青十二州七十三县,随便你挑。无非是职降一等,坐几年冷板凳。以你的才干,等熬足了资历,终归腾飞有日。” 赵菁莱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了一下李茂的反应,见他沉默不语,不为所动,心中就有了数,继续说道:“或者你继续留在清海军,也不要你做什么,就是安稳地呆着。于化隆于你有举荐之恩,我们不会逼你做一些有悖人情伦理的勾当,但要你做的都是合乎人情,顺服天理的好汉行径。” 李茂不相信会有这么简单,但眼下他已别无选择,殴打严纨是为了救吴氏,救吴氏是为了全朋友义气,至于后果他不是没想过,自落入平卢军手中后,李茂想过很多种结果,越想越绝望,他甚至不敢奢望能走出平卢军狱,但是现在形势突然发生了惊天逆转,他不仅走出了平卢军狱,而且还得到了李师古的关注和欣赏。 李师古是个持斋茹素、好施而无所求的善人吗,李茂不相信,赵菁莱与他的交情不过泛泛,却亲赴平卢军狱从李师古妹婿手里救出自己,又给自己洗尘压惊,又要以兄弟相称,仅仅只是因为他和自己投缘? 李茂心里很清楚,赵菁莱能让他走出平卢军狱,也就有办法再让他回去,在刑椅上身败名裂,在暗不见天日的牢房里慢慢烂死。 一番激烈的内心挣扎后,李茂硬声说道:“我留下来。” 赵菁莱没让李茂做任何承诺,没要他起誓,不要他写效忠书,只是要了他这句话。 第二天中午,李茂簇然一新回到客栈,乘坐的华丽马车刚刚在客栈门口停稳,守在客栈门口的小二就窜了过来,眼见下车的是李茂,小二折转身飞奔去内院报信。 李茂失踪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青墨和文书丞想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倾囊而出悬赏了三千贯在郓州城内挖地三尺地找,却终是一无所获,郓州的水太深,远不是他们能搅动的。 此刻见李茂平安归来,众人长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但看着李茂通红的眼睛,一时又忍住没问,他们不问,李茂就主动说。李茂笑道:“得知文兄出狱,张任、陈梅锐他们都来找我叙旧,看我敷衍就拽着我去赌钱,昏天黑地地赌了三天三夜,偏我运气好,押大赢大,押小赢小,怎么押都是赢,想放水都不得机会,昨晚他们实在熬不住了,这才放我回来,这身衣裳和这架马车都是我赢的。” 众人闻言而笑,李茂失踪后,他们找到了那家他常去的羊汤馆,店中伙计说他是被几个气度很好、锦衣华带的人接走了,这情况和李茂说的大体一致,众人没有理由怀疑。 青墨望了眼那马车,唤过店里小二说:“我们是外地人,这车用不上,你去找个经纪卖了,给你三成佣金。”小二答应一声,飞奔而去。李茂道:“三成佣金?你几时学的这么家败?”青墨笑道:“早出手早了,省的败坏你名声。”用肘碰了碰李茂,低声问道:“你这车上挂着画扇,镌刻着菊花,分明是妓馆之物,你敢说是自己赢的?”李茂暗自佩服小厮的眼力,这辆马车是赵菁莱送他做幌子的,的确是妓馆之物。 李茂微笑道:“是,又怎样,你想说什么?” 青墨道:“我想说你去妓馆为何不带上我?” 第081章 不解真相 李茂自称一宿没睡,回客房补觉,青墨和摩岢神通折腾了三天三夜,此刻松弛下来,一时不知做什么好,闲了一会儿二人决定到街上逛逛,采买点郓州土产回孤山犒赏弟兄。 吴氏拉着丈夫的手,轻轻摇着他胳膊,柔声腻语地说道:“茂华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这么会玩,真是人不可貌相。”文书丞道:“张任、陈梅锐这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这几天不知拿了他多少好处,这笔账咱们一定要还。”吴氏道:“这次来郓州,里里外外花费都是我们出的,也没要他花什么钱。” 文书丞笑道:“你的钱都花在明处,倒是小数目,暗处花大钱,你根本看不到。”吴氏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微微叹了口气道:“这回多亏了他,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说着眼圈红了,文书丞把爱妻揽入怀里,安抚了一番,忽叹道:“金银债易偿,人情债难清,这笔债怕是要用一辈子来还了。” 文书丞回到孤山镇后就把在郓州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于化隆禀报了,于化隆安插在郓州的眼线不比郓州安插在清海军中的少。当初身陷囹圄,消息不通,文书丞什么也不敢说,怕说不清,为小人所趁,现在他人已平安归来,有信心说清在郓州发生的事。 于化隆听完,脸色异常凝重,他问文书丞:“你怀疑是谁在暗中动的手脚?” 文书丞道:“手脚动的很干净,是高手所为,这个人就在军料院内。” 于化隆问:“你看谁能把他给揪出来?李茂华有这个本事吗?” 文书丞道:“军料院的事论制不该由城局来管,若调他来查,必然人心惶惶,反倒容易打草惊蛇。”文书丞承认自己在郓州落难时,曾得李茂相助,且李茂出力不小,但却极力否认李茂此去郓州是专门为他奔走。同僚间亲善互助是一回事,缔结利益同盟则是另一回事,这一点在官场打滚多年的文书丞自能掌握分寸。 李茂在郓州营救文书丞的事,于化隆略有耳闻,他说这番话就是想试探一下二人的私交到底如何。文书丞不让李茂插手军料院的事,意在维护,军料院出了内奸,这是于化隆绝不能容忍的,他势必要一究到底,而军料院的僚属无不有着深厚的背景,不管谁来查问,无论成败都将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于化隆试出了二人间的亲密关系,便不再揪着此事,李茂只是一个城局使,即便和文书丞走的近些,也还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况且他此刻还是自己的招财童子,暂时还无意为难他。文书丞叫过桑容,吩咐道:“你和老黄去趟徐州,他一个人去,我总不放心。” 桑容提醒道:“后日王志邦将过境,是否要等他走后?” 王志邦是李师古同父异母姐姐的儿子,时年二十岁,欲去长安赴考,途经成武县,于化隆本拟桑容沿途护送。于化隆默思片刻,道:“李茂华曾在成武县为官,人头熟悉,让他去送,这种纨绔子,你未必跟他对脾气。” 李茂在孤山镇东南的原乡坊建了所宅子,距离城局坊只一街之隔,地是他花三百五十贯买的,实际只花费了五十贯不到,建筑房屋和添置家具总共只花费了二十贯,缺额部分都是由城局补贴,这是摆在明处的福利,城局人人都能享受,李茂作为城局使,无非是稍稍提高了一点标准,也就没人说什么。 大唐初年崇尚简朴,耕战拓边是国家的主旋律,及至开元天宝年间,武功达到鼎盛,四海之内宜居之地皆入大唐版图,失去了拓边动力的大唐,逐渐摈弃了质朴、刚健、大气的北朝遗风,奢华、柔靡、内敛的南朝之风成为整个社会追崇的风尚。 反映在住宅上,就是豪富之家的住宅日益追求宏阔、精致、奢华,格局用料、家具陈设精益求精,力求考究。李茂的这所宅子也未能摆脱这种社会风气的影响,只是他此刻的心里尚无家的概念,若非芩娘坚持,他甚至根本不愿意起建这所宅子,这所宅子因此就保留了初唐建筑的一些特征,质朴、大气,或者换句话说就是有些简朴。 午后,李茂搬了张由他绘图木匠专门定制的躺椅,安然地在一株新植的丁香树下晒起了太阳,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温度,李茂的脸不久就热的像着了火,他翻了个身,开始晒背。 青墨从外面进来,手里转着两颗水灵灵的桃,望了眼在院角满头大汗挖坑栽树的摩岢神通,坐在了李茂身边的另一张躺椅上,呵了一声,道:“城里出大事了。” 小厮见风就是雨,喜欢咋咋呼呼,李茂早习惯了,也就不以为意。摩岢神通则根本没有听见,昨天下午李茂去小孤山打猎,韩四送了他几株葡萄树苗,李茂欢天喜地地准备栽在院子里,等着来年吃葡萄。铁锹刚刚拿到手,清海军营造将尚何来就派人来邀他过去饮宴,喝了两杯酒后就把事给忘了,今早赵和德又约李茂去校场看练兵,一来二去树苗打蔫了。 李茂这才忙不迭地去挖坑,挖到一半见太阳甚好,就丢了锹去做日光浴。早前芩娘说他的皮肤又细又嫩又白,像个女人,李茂觉得有必要晒出一身古铜色,以证自己的男子气概。 “黄仁谷昨晚在济阴县让人杀啦。” 青墨见李茂对自己的话不重视,加大嗓门重复了一遍,李茂一跃而起:“什么,你再说一遍,黄仁谷死了,让人杀在了济阴县?” “那还有假,梅大柳亲口跟我说的,在汜水渡河时让人杀的。” 梅大柳真名叫柳大梅,因为嫌大梅这个名字易被人误作是女人,就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别名叫梅大柳,他是冯布的表弟,见在济阴县汜水驿做驿丞,汜水驿南的渡口是去往徐州的必经之地。 李茂想了想,柳大梅这个人他见过,很稳重的一个人,这样的大事他应该不会乱说。 副将黄仁谷这两天的确是没见着人影,升厅时唱名官说他有病在家休养,但昨日李茂在街边遇到他胞弟黄仁果时,黄仁果跟他说买地所缺款项等他兄长回来后就一次性结清,这证明黄仁谷并非病请在家休养,而是外出未归。 黄仁谷去济阴县做什么,李茂不得而知,本也无心理会,但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被杀,就由不得李茂脑子里多转一个弯。 徐州节度使张建封不久前病死,诸将推举其子张音为留后,以张氏父子对朝廷的恭顺,料必不久朝廷就会授他旌节。有传言说于化隆跟张音私交不错,张氏父子也早有意请他移镇徐州,对这个传言李茂嗤之以鼻,果然于化隆跟张氏父子有交情,当初征讨海州时于化隆就不该让赵和德领衔出征,若派尹牧、尚何来这些人去,怕是早就跟徐州打的火热了,何至于清海军在徐州被人轰? 李茂怀着一肚子疑惑来到军院,这天午后,于化隆在军院升厅,副将以上文武将吏齐聚一堂,入军院大门时,李茂遇见文书丞,二人打了声招呼,轻松地交谈着,却谁也没提黄仁谷的事。鼓响后唱名,李茂发现桑容也不在,桑容是于化隆的心腹亲信,轻易不外出,他不在场,更让李茂疑窦丛生。 唱名后,众将吏参拜主将,于化隆面色凝重,显得忧心忡忡,待众人行完军礼,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黄仁谷将军奉命去徐州公干,半道被害,诸位议议,我们该怎么办?” 李茂暗自吃了一惊,他没料到于化隆会把黄仁谷的事挑的这么明,难道说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黄仁谷去徐州只是为了一桩普通的公事? 不,李茂很快否定了,既为正当公事而去,为何要称病请假? 第082章 你骂我是狗 军中议事,职位高者先说,资历深者先说,两位兵马副使中赵和德资历比尹牧深,论理该由他先说,赵和德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正要说话,营造将尚何来却嚷了起来:“何必议论,黄将军去徐州公干,是给咱们清海军争好处,必是有人看不顺眼,把他给杀了,至于是什么人,大伙都心知肚明,跟他明刀明枪干就是,何必议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军料院使文书丞叫道:“尚将军慎言。” 尚何来满不在乎地嚷道:“我说错了吗,不就是有些人担心咱们归顺了朝廷,横加干涉吗?”副使尹牧脸色一沉,怒斥道:“尚将军,你喝醉了吗,在此胡言乱语。”尚何来闻之黄仁谷死讯后的确喝了不少酒,刚才说的也的确是酒话,吃尹牧这一喝,豆大的泪珠啪啪直落,失声哭泣道:“黄老弟行前跟我说过,他说此去徐州必定凶多吉少,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让我照顾他的妻儿……”他把眼一抹,横眉立目道:“咱们这些兄弟刀山火海里走来,不是亲兄弟胜过亲兄弟,如今兄弟有难,咱们该怎么办?” 几个年轻十将同声吼道:“明刀明枪跟他们拼了!” 尹牧刷地拔出刀来,厉声喝道:“你们要造反吗?”众将不敢答应,文书丞打圆场道:“尚将军醉了,扶他下去。”四名铁甲卫士锵锵而至,拖住尚何来就往外走,尚何来一路大呼小叫,又哭又闹,嚷个不停。 尚何来一去,几个十将也都低下了头。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于化隆也只能草草收场,一面向众人说道:“黄将军是为大伙的将来被害的,于公于私我们都要查个水落石出,就请赵副使辛苦一趟,去曹州会同地方查访明白。”赵和德心里虽然不愿,却无合适的推脱理由,只得出班应是。 又道:“某久在军旅,对地方不熟,祈请增派城局使李茂一同前去。” 于化隆道:“城局使另有公干,除城局外,副使可随意点将。” 散厅后,众人鱼贯而出,路上议论纷纷,李茂低头猛走,免得又被赵和德揪住不放,刚走到军院仪门,有小将飞奔而来,拦住李茂,说于化隆有请,李茂愕怔了一下就随小将回身,半道上正撞见赵和德,赵和德投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相交点头,都没有说话。 于化隆是要李茂带人护送王志邦过境,理由是李茂在成武县做过官,人头熟。 王志邦是李师古的外甥,过境州县,地方官员派人护送,接引酒食,只是礼数,新任成武县令朱庸以大灾之年,地方尚不平靖为由,要清海军出兵护送也在情理之中。 李茂带上青墨、摩岢神通,又要冯布从城防营中抽调十名健卒随行。城防营组建完成后,张琦任校尉,夏纯、冯布同为副尉,冯布又兼四面街侦缉处主办,这是李茂为冯布量身定做的一个职位,专门主管城内治安案件的侦查。 冯布在成武县经营多年,各乡都有熟人可用,护送一个王志邦自然不在话下,何况成武县的流民之乱虽未彻底平息,却已不成气候,想不到有谁敢壮着胆子半道劫人。王志邦,密州高密县人,其家在高密只是中等朝上人家,自曾祖以降三代没有出过官吏,不过自他父亲娶了李师古异母同父的姐姐后,家世运道顿时大转,他的舅舅李师道向他承诺过只要他能在功名上稍有进步,便保荐他做高密县令。 揣着这个梦想,王志邦决心到长安走一趟,这一路上各地官府对他极尽巴结,各种供奉异常丰富,王志邦不觉就有些飘飘然,闻听李茂只是个正七品右中侯,不免就有些趾高气扬。李茂打听到李师古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关系一般,反倒是李师道跟她走的很近,心里便有了计较,面对王志邦时,神情异常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李师古、李师道兄弟斗法,面和心不合,王志邦自然心知肚明,见李茂如此,误认为他是李师古一系,气焰顿消,举止也收敛谨慎起来。 曹州新任刺史米如龙曾为太仆少卿,因得罪宰相被贬封州司户,郁郁不得志十年,后被李师古辟署为营田副使,又放曹州刺史,因此一向被划为李师古一脉人物。让李茂不解的是得知王志邦要来,米如龙竟摆出了全副仪仗,出城四十里,迎候于界桥边。 在王志邦的心里早将米如龙划归李师古一系,只求体面过境,如此盛情相迎大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便问随行:“米如龙这般巴结我,是何道理。” 随行中一个叫毛雄的,常在郓州三级衙门走动,知晓一些内情,便卖弄道:“他是外来户,在淄青没啥根基,全靠节帅抬举才有今天。此人志大才疏,把曹州治理的乱七八糟,节帅对他不甚满意,有意撤换,他恐官位不保,这必是想改换门庭投奔密州。” 王志邦究竟是个涉世未深的书生,听这一说,心情大悦,暗道:“舅父常骂我幼稚,我若能帮他收下米如龙,他岂非要对我刮目相看?说不定立即就能荐举我做县令。”他又自作聪明地想:“米如龙对我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我当试探他一下再说。” 想到这,王志邦对米如龙的恭维和奉献照单全收,摆出贵门公子的派头,一路招摇过市,出尽了风头。再看米如龙,依旧笑脸相陪,恭敬如初。 李茂在界桥上就向米如龙告辞,却被张掖留住,张掖在胡荣裕任刺史时混的风生水起,胡荣裕去官后,他的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米如龙进士出身,对张掖这种靠门荫入仕的官员向来不大待见,又因他是前任的心腹,更是处处提防。张掖一肚子苦水无处倒,见了李茂这个故人就拉住不放,一来是倒倒苦水,二来他见李茂混得开,断定他有什么大靠山,就想着巴结巴结沾沾光。 出于礼节上考虑,米如龙也不放李茂走,一行人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开入曹州城。 是夜,米如龙大摆宴席,宴请王志邦、李茂一行。席间推王志邦坐主位,本来只是个意思,不想自认为看透了米如龙的王志邦竟然老实不客气地接受了,施施然地坐在了主位上,倒把米如龙这个刺史主人挤到了客位上,骇的阖衙官吏目瞪口呆。 席间,米如龙豢养的家妓献上歌舞,宾主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王志邦这几年凭借着李师道的关系,在高密县吃的很开,也算见识了些场面,但高密毕竟是小地方,加之他出身低门小户,对歌舞一道见识不高,看不出米如龙家的歌姬歌舞俱属上乘,却卖弄道:“使君何等雅致的一个人,偏偏养了这么一群不入流的家人,此等货色便是高密中等人家也不屑要,来日我送使君十几个生口,免得污了刺史的好名声。” 这话听在米如龙的耳朵里极是刺耳,他大礼迎送王志邦,本意是想向李师道示好,不过原因并非是他在李师古这边混不下去,他只是虑及自己在淄青根基尚浅,不敢得罪李师道罢了,所用礼节也不过是比惯例稍稍拔高了一点,远远达不到刻意巴结的地步。 是王志邦先入为主地把他划入李师古一系,自己降低了期望,又因为李茂的打压,更加让产生错觉,把米如龙的热情当成了巴结。 王志邦托大坐了主位已经让米如龙十分不快,但这个脸是米如龙主动凑上去丢的,怪不得旁人,米如龙为此面红耳赤,正悔恨不及,偏偏王志邦又说出这样的话来。 米如龙读书人出身,自认为精通音律,赏鉴能力高人一等,被一个无知的后生小子当众羞辱,他不觉动了真气,吩咐了一声:“叫明珠。”片刻之后,歌舞场上下来一位新歌姬,二八年纪,明眸皓齿,体态婀娜,顾盼之间,百种风情,千般娇媚。 王志邦的眼睛一下子瞪直了,他不懂歌舞却懂女人,此等国色天香的美人,只一眼就让他着了魔。一旁为他斟酒的毛雄眼睛也瞪直了,他张着嘴,瞪着眼睛盯着明珠姑娘,直到酒水注满酒爵溢到了身上才发觉。王志邦吞了口口水,问毛雄:“这个小娘子是谁?” 毛雄赶紧打听,跑回来禀报说:“她叫明珠,是米如龙新纳的妾侍,从扬州来的。”王志邦两眼勾勾地盯着明珠的小蛮腰,叹道:“江南的女子果然是水灵。”毛雄笑道:“可惜了,好肉落在了狗嘴里,否则今晚倒是可以叼过来尝个鲜。” 王志邦闻言愕然一怔,劈脸给了毛雄一耳光:“你骂我是狗?” 第083章 吃饼 李茂望见那舞姬,心里暗自惊叹,他见过的美貌女子也不算少,但如此等风情的,还从未有过一个,古人用“惊为天人”来形容女子的惊艳,用在此处竟是无比恰当。 青墨端着酒杯凑在李茂耳边说道:“老刺史卖弄宝贝,我看要取祸。”李茂下意识地望了眼王志邦,不觉也是一惊,王志邦的眼睛里分明透着攫取的光。 眼见自己的宠妾镇住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米如龙心里得意洋洋,做了曹州刺史后,米如龙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仕途已经到了顶,不可能再有进步,少年的意气飞扬,壮年的雄心壮志瞬间俱化作飞烟,仕途上无所追求,他便将一腔心情寄托于诗酒歌赋中,疏远公牍,而重拾旧日情怀,整日里与文人雅士诗酒唱和,又拿出半生积蓄从扬州购得美姬一名,取名明珠,以娱晚年孤寂。 争强好胜的心一旦满足,米如龙又隐隐担心起来,明珠出场后王志邦脸色大变,眼中分明藏着歹意!他暗问自己究竟是怎么啦,怎么变得如此不稳重,连连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来,先是以刺史之重长辈之尊,给一个毛孩子让座,继而又争强斗胜,把密不外传的宝贝宠妾拿出来示众,前者不过惹人笑话,后者却是取祸之道啊。 自古红颜皆祸水,大者败国,小者败家,你米如龙自诩通晓史籍,看透人世,为何连这个浅显的道理都不懂,真是白活了偌大岁数? 米如龙自怨自艾,再无心思,饮宴草草结束。礼送众人出门时,王志邦借着酒劲单手扶着米如龙的肩膀,红着脸说道:“明珠姑娘好技艺,使君可肯割爱让给小侄,小侄愿以千金相酬。”米如龙闻言脸色大变,勃然大怒道:“贤侄醉的不清!”喝了一声:“送客。”甩开王志邦再不去搭理。 此番口舌之争,在场的僚属看的清清楚楚,听的真真切切,却都装作不知,互相道别,一哄而散。 李茂回头望了眼怔在那发呆的王志邦,心里想:“尽是此辈得势,我大唐如何不乱?”青墨拐了下李茂,悄悄说:“我跟你打赌,王志邦不会善罢甘休。”李茂冷笑道:“那他也太自不量力了。”青墨道:“我就知道你不信,你知道吗,我刚刚听他的随从说‘米老二好不识趣,惹毛了咱们,让铜虎头灭了他的门。’铜虎头,你知道是什么吗,捏死个刺史就像捏死只臭虫。” 李茂道:“铜虎头固然有本事捏死个刺史,可无罪杀刺史,早晚也有人捏死铜虎头。” 青墨见李茂不信,赌气道:“你不信咱们打个赌,赌十贯钱如何,神通做见证人。”摩岢神通道:“我不做见证,我也要跟你赌。”青墨大怒,道:“好好好,你们不信,我豁出去跟你们大赌一场,就赌一百贯钱,你有吗。” 摩岢神通摇摇头,青墨道:“没钱就不要强出头。”一旁冯布笑道:“你这是耍赖皮,打赌哪有你这打法。”青墨道:“冯头,听你这意思,你也不服气了,那你来打这个赌。”冯布笑道:“我不跟你打,铜虎头神出鬼没,那可真说不准。” 众人说说笑笑到了宾馆,还没进门,张掖就骑马追了过来,邀李茂去王十味的醉仙居,说现捞的几尾肥鱼,请李茂过去尝个鲜。李茂知道他找自己有事,也不推辞,上马随他去了醉仙居。张掖邀了几个朋友陪了李茂一场,众人知他有事求李茂,便先后告辞。王十味重新安排了酒席后也退了出去。 屋中没人,张掖大礼参拜道:“茂华兄救我。” 李茂道:“这是何意?快起来。”张掖起身来,愁眉不展道:“米刺史嫌我跟胡荣裕走的太近,根本就不信用我,与我一同做参军的几个同僚都有升迁,唯独我还在参军位置上苦熬,参军不得长官信赖,就是个摆设,这种苦痛,春风得意的老弟是不能体会的。” 李茂道:“你拜托我,我本该竭尽心力帮忙,可我不过是个城局使,怕是有心无力。”张掖听了这话赶忙擦擦眼,道:“我知道老兄能跟贾公直言说上话,他如今要升支度副使,身边正缺人,老兄为我修封荐书,让我去支度,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李茂道:“他才升的观察支使,怎么又要升,你这个消息可靠吗?” 张掖笑道:“你兄弟我别的本事没有打探消息却是把好手,此事千真万确。” 李茂道:“荐书我可以写,至于贾公赏不赏脸,我可就不敢打包票了。”张掖起身拜道:“成是我命,败是我运,茂华兄的恩情我都要记得,将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只管言语一声,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来,绝不含糊。” 说完正事,张掖又要带李茂去妓馆耍耍,李茂连忙摆手,托辞劳累不肯去。 张掖道:“这是个故人,你务必要见见。”李茂眉头一皱,想不起来曹州有什么故人。 怀着一腔好奇,跟着张掖去了,到了才知道这家妓馆的主人原来是曹州前刺史胡荣裕的妹妹胡夫人,她夫死无子,一直依附胡荣裕过活。贞元十六年冬,李茂在成武县做捉金使时曾给她送过礼,她回赠了李茂几个酥油饼,因为油多、料足、味美,李茂至今记忆犹新,只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做了娼妓。 一年前胡荣裕被人告发贪污公帑,被逮到郓州治罪,胡荣裕在狱中上吊自尽,李师古籍没其家,裹席埋于乱葬岗。胡夫人失去了依靠,所蓄家财被官吏敲剥殆尽,不得已做了私娼。她气质温婉,风姿绰约,三十出头年纪,因保养得体,仍不失风韵,加之她是大户人家出身,谈吐风雅,举止得宜,歌舞棋艺也样样精通,出道不久就红了起来。 眼下她改了个名字叫夏瑞和,众人劝她收养几个孤苦的女孩子做女儿,教以技艺,待年老色衰后好做个依靠,被她婉言谢绝。 故人见面,李茂颇觉尴尬,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张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见了面就跟胡夫人调笑,胡夫人微笑周旋,已是十分老练。昔日胡荣裕为刺史时,胡夫人的家里也是迎来送往,笑声不绝,然时过境迁,来的虽还是那些人,说的可能还是那些话,但人的心境却已迥然不同,同样的一句话,其中的含义早已是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李茂做不到此一时彼一时,他眼里的胡夫人还是当年送他酥油饼的胡夫人,因此他无心调笑,甚至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张掖陪着李茂观赏歌舞时,胡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几个酥油饼,给李茂包了三张,张掖笑道:“夏瑞和,你这是要赶人走么,茂华这次来是要跟你过了夜才走的。”胡夫人浅笑道:“妾年老色衰,岂堪陪侍年轻才俊,你们还是饶了我吧。” 张掖笑道:“茂华虽然年轻,心智却异于常人,他对那些生手生脚的小娘子不感兴趣,中意的就似夫人这般熟透了的。”胡夫人笑而不语,看着李茂。 李茂不安起来,推脱疲累,赶紧告辞了。回到客栈他把酥油饼分给了青墨、摩岢神通和冯布各一块,青墨咬了一口连称好吃,手里抚摸那精美的图案,只道是那家饼店里出的。昔日小厮也曾吃过胡夫人的一张饼,却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冯布认出了饼上印记是胡夫人家专有,昔日曹州一城四县有多少官吏为得到这样一张饼而绞尽脑汁,巴结讨好,得到后又舍不得吃,拿着当宝贝一样到处炫耀。不过才一年功夫,就贵贱翻转,天地倒置,饼还是那张饼,却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冯布推说油腻,把饼给了摩岢神通。摩岢神通不明所以,却是吃的津津有味。 第084章 侦察是门技术活 二日晨,李茂到刺史府道了个别,与青墨三人回成武县,冯布离家多日,思念老母,告假回乡。三人抄近路走小道,行到正午,骄阳似火,人困马乏,忽见路边郁郁葱葱有片树林,三人急忙下了官道,沿着田间阡陌赶了过去。 到了近前,才认出是济阴县有名的庆福寺,庆福寺是弥勒佛道场,占地三十亩,百年古刹,殿堂巍峨,古木参天,清幽庄严。此前李茂只闻其名,却未曾来过。青墨笑道:“见佛像就有三合米,方是真比丘。如今过你家佛祖的门,岂可不进去舍上三百石?”李茂笑道:“这孩子又胡说。” 嘴上如此说,却还是下了马,预备去向庙里的和尚画个缘,讨碗茶喝。 庆福寺地理偏远,香客寥寥,此刻又值正午,门前可罗雀,只有依寺门的柏树下停着一辆马车和一辆装运行李的骡车,车旁六个健仆和两老一少三个女人正围着闲聊,声音粗犷,音量极大,又有一个面容娟秀,身穿青布衣衫的年轻婢女抱着一个婴儿在十几丈外的渠边树下玩耍,婴儿被小婢逗弄的咯咯大笑,咿呀有声。 眼见李茂三人牵着马走过来,聊天的六个健仆顿时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伸臂拦阻,厉声喝道:“我家大娘子正在庙里上香,尔辈何人胆敢擅入。”天气炎热,李茂三人俱是短袖麻布衫,又因外出干的是机密勾当夜没有骑官马,这些僮仆不识三人是官身。 青墨闻言冷冷一笑,说道:“我不记得庆福寺几时成了人家的家庙,尔等又是何人,敢挡我的路,你可知道我是谁?” 六个汉子闻言,把三人又打量了一番,一时哈哈大笑起来,为首的一个抱臂在胸前,望着三人嘿嘿冷笑道:“听你口音是外乡人,那也罢,我就告诉你,里面上香的是曹州司法参军家的,你们还要进去吗?” 汪洵,李茂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中年人。对这个人李茂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现在虽不至于怕他,却也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便飞身上马,说了声:“咱们走。” 此举大出青墨的意料之外,这小厮闻听里面上香的是曹州司法参军汪洵的妻子,心里先是有些犯难,继而又坦然起来:你司法参军是七品官,我茂哥也是七品官,同是正七品,我茂哥却是节度随身,节帅的亲随,这就要大大的压你一头。 他心里怎么盘算李茂都不应该一听汪洵之名扭头就走,但实情是李茂走了,扭头就走,走的干脆利索。 驾! 青墨恨恨地瞪了那汉子一眼,打马而去。 “哼,哪里钻出来的土豹子。” 六个人哄笑起来,露出六口黄的发黑的烂牙,嬉笑了一阵,为首大汉朝远处打望了一眼,脸不觉一黑,闷声吩咐一个半老妇人:“去跟珍儿说声,别抱着大郎乱跑,出了纰漏谁能担待的起。” 妇人望了眼水渠边的大树,没见到婢女的影子,心里便有些急。 “这死丫头就是腿长,这一会儿又跑哪去了。”妇人嘀咕了一声。 自那妇人走后,这大汉忽然有些心神不宁,他烦躁地推开同伴递来的白桃,转头朝水渠边走去,尚在路上,就听到一声失魂落魄的哭叫:“不得了了,出大事了,大郎不见啦!” 赤日炎炎赶路,绝不是什么好享受,三人走不多远,就岔入一条河沟,躲在几株垂柳下乘凉,草丛里的小虫子闻见来了鲜肉,群起攻之,李茂一身皮肉最受欢迎,只躺了一会儿,他就躺不住了,浑身被虫子咬的麻痒难忍,他跳起来,剥了衣裳跳进河里。 河水表皮晒的滚烫,水皮之下却是冰冷刺骨,李茂游了一会儿,觉得受不住,眼见小河对面有片沙滩,便游了过去,找了片细砂地躺下来晒日光浴。芩娘秋天就要回来,不能再让她笑话。 刚刚趴下,胸口就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生疼。扒开泥沙一看,却是一枚熟铁锻造的军用小锉刀。 锉刀是军中标配之一,大约一伙配一个,用于修补兵器,各军的锉刀上都印记有各自的标识。李茂把镊子在水里洗了洗,清晰地看到镊子表面印着一个四角麋鹿图形。平卢军取平州、卢龙两地首字命名,驻营州,防区在辽东一带,四角麋鹿在当地被视为吉祥物,用于军器图的是个吉利,南迁之后这个习惯依旧保留。李茂由此判断这枚锉刀属于平卢军。 此地属济阴县,淄青的西面要塞,在清海军进驻前,平卢军曾长期在此驻扎,士卒遗失一枚锉刀在此,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让李茂感到不安的是这枚埋在泥沙里的锉刀上竟无半点锈蚀的痕迹,显然是不久前才遗失在此,时间甚至不会超过三天。 自贞元十五年春清海军内迁曹州后,曹州一城六县内再无平卢军驻扎,这个属于平卢军的小锉刀从何而来? 李茂警觉地向四周打望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他向河堤上的几株柳树走去,目光很快被地上几根枯萎的树枝吸引,这几根树枝都是被利刃劈斩下来,切口平滑齐整,是用刀而不是用斧,树枝上的细软枝条都已经被摘下,只余虬曲的树干。 李茂仔细搜索左右,又在草丛里找到了一个用细柳条编织成的遮阳帽,柳条叶子已经枯萎却还没有干枯,推测应该在一两天前编成。 踏上河岸,四周眺望,目光所及处不见村落,这基本排除了附近乡民来此砍伐柳枝编织草帽的可能,联系到遗落在河滩上的军用锉刀,李茂心里骤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循着这种预感继续四处搜索,终于在一处齐腰深的草地里找到了一条用脚踩踏出来的小径,小径旁边有尚算新鲜的马粪,且从被踩在泥里尚未枯败的草木来看,不久前曾有一支军队行经此处。 清海军和郓州之间的矛盾已近乎公开化,于化隆派黄仁谷去徐州寻求外援一事,已经摆在明处,此刻在成武县境内出现平卢军的异动,不由得李茂不心生警觉。 两家斗法,已由暗斗变为明争,谁胜谁负,与自己有着莫大干系,大战若起,自己必不能置身事外,李茂觉得自己有必要查个明白。 李茂游回河对岸,把小锉刀传示二人,留摩岢神通在河边看马,带着青墨循着小径一路寻去,走出约两里地,眼前是片松林,林子里隐隐有战马嘶鸣声。这年代地广人稀,整个成武县不足十万人口,大片的土地都荒无人烟,找片林地藏兵几千根本不是难事。 不过兵容易藏,运送给养却非易事,老练的斥候可以根据运送辎重的车辙大体判断敌军数量,青墨自诩精通此道,这才排挤了摩岢神通跟着李茂来了,他四周转了一圈,没有发现车辙印,也没有发现其他人马行进的痕迹。 李茂试着继续向前探索,走不出十余丈就发现了护军虞侯设下的陷坑,青墨则声称闻到了狗尿的骚味。二人不敢再往前,回到河湾,青墨问:“还探吗?或者是野外操练的州兵。”李茂道:“若是州兵我倒心安了,只怕没这么简单。探,必须探个水落石出。” 天刚擦黑,李茂又带着青墨潜行过去,距离松林两里处留下青墨,青墨不肯坚持要跟李茂一起进松林,李茂道:“你跑的过我吗?”青墨摇头道:“跑不过。”李茂道:“那就别做我的累赘。” 李茂在军中时间虽然不长,对诸般军事技术却都有所了解,倒不是他天纵圣明,主要是这个时代的军事技术左右就那么几样。陷马坑长五尺,阔一尺,深三尺,坑内埋设鹿角枪、竹签,上覆草及细尘,能有效防备骑兵夜袭,但对于徒步侦察的步军则没有多少威胁。 凭借所学,李茂安全前行到树林中,入林约十余步,前面已无树木,砍伐下来的树木被筑城一道六尺高的木栅栏,栅栏外挖有壕沟,摆放着拒马。 这从侧面证实了李茂的猜测,来者不善,这些人绝不可能是郓州州兵,州兵虽也是由朝廷供养的官健,但作风散漫,纪律松弛,野外扎营时常连哨兵都不放,又岂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构筑起如此严谨的野外防御工事? 李茂试着向前挪了几步,以便看个究竟,不意一条大黄狗突然窜了出来,那狗来势甚猛,所幸,有铁链拴着。狗吠声惊动了哨兵,李茂见势不妙转头就跑。 第085章 你叫我去当兵 夜晚太黑,追兵太急,李茂一个不留神偏离了预定的撤退路线。 一夜狂奔,天明时分,李茂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庄镇上,他定了定神,在庄外树林里把夜行的蓝布衣衫脱下来,窝成一团,刨个坑埋了,找了口池塘洗了把脸,临水而照,除了胳膊根处有点白,看起来就像个在乡间打短工出苦力的汉子。 胃在一阵阵痉挛,饥火熬肠,实在难受。摸边了口袋,只找到三枚铜币,这三枚铜币能买什么吃食,李茂茫然无知,这两年他生活顺风顺水,钱虽然算不得多,却也从未缺过,花钱大手大脚惯了,早就搞不清一枚铜币的真实购买力。 “买碗面吃应该够了吧。” 李茂想着就朝庄子里走去,庄镇四周环绕着一条水沟,水沟两岸栽种着荆棘,用以防偷防盗。李茂去的这间面馆位置在水沟的外侧,也是镇子的最南边,邻近不远处有条东西向的小河,小河两旁绿树成荫。 李茂心里的如意算盘是,万一钱不够买碗面,就吃霸王餐,总之自己堂堂的正七品右中侯不能饿死。 “来碗面。” “有钱吗?”年轻的店主翻眼瞄了眼李茂,冷言冷语道。 “有。”李茂强按心中怒火,不解这汉子如何这等小瞧人。 “素面一文,牛肉两文,羊肉三文。”店主懒洋洋地报着价格。 “啪!”李茂将三枚铜钱拍在面案上,豪气地说:“来三碗素面。” 第一碗素面很快摆在了李茂面前,碗像个面盆。 李茂有些眼晕,早知如此就该来碗羊肉面。 狂奔一夜,体力耗竭,李茂觉得自己能够吞头牛,不过他怕肠胃受不了刺激,强制自己细嚼慢咽。 半碗面下肚,身体暖和了起来,又抖擞精神吃完下半碗,李茂抹抹嘴,再也吃不下了。 店主斜了李茂一眼,懒洋洋地说道:“面我已经切了,你不吃我也不能卖给旁人,钱我是不能退了,送壶茶给你解渴吧。” 李茂也不跟他计较,坐等他煎茶。 这时间,一个胖嘟嘟的中年妇人出现在面馆门口,手里提着个碎花布的包袱,面色阴沉,脸颊青肿,眼角似还有些泪痕。 “姐,你怎么来了?”面馆主人懒洋洋地跟妇人打了声招呼,他分明看到了妇人脸上的青肿,却装作没在意,闭口不言。 “我为什么来,我就不能来吗?我……咦,有个和尚。” 来的这个妇人名叫杨大娘,是面馆主人杨奇的姐姐,她刚刚在家挨了丈夫一顿打,本想回家来向弟弟诉诉苦,却没想到做弟弟的对她这个姐姐漠不关心,心中的委屈和怨恨顿时像决堤之水,一股脑地向着她弟弟倾泻来。 是李茂救了杨奇,这妇人一眼瞥见了坐在店里发呆的李茂,立即闭了嘴,她眉梢向上一挑,眸子晶晶发亮,满腔的怨恨霎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唉,你来。” 她向杨奇招招手,移步走到店外的一株杨树下。 杨奇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不情不愿地跟了过去。他的这姐姐脾气不太好,她的丈夫脾气更差,两口子常在家干仗,姐姐每次吃亏就过来拿他出气,杨奇为此苦恼不已。 妇人见弟弟磨磨蹭蹭的怂包样,刚刚晴朗的心境顿时阴云密布,一时面冷如霜,凝眉正要喝骂,忽又改变了主意,竟满脸堆起笑来。 杨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杨大娘拽过弟弟,伏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杨奇吃了一惊,愕然地望着她。杨大娘恼了,恶狠狠推了弟弟一把,恶声恶气地说:“没你姐夫,你早烂死在大牢里了,忘恩负义的东西,还不快去!”杨奇耷拉着头,怏怏转身。杨大娘又在他背上狠狠地捶了一拳,这才转身离去。她从面馆门口走过时,又打量了李茂一眼,如同看到了一件稀世珍宝,胖胖的白脸上两道眉毛弯成了喜庆的月牙儿。 门外发生的这一切,李茂浑然不觉,他正在为平卢军向曹州增兵的事烦恼,这些兵马隐匿在林中,只带数日粮草,所图已很明显。薛戎说的不错,而今淄青太平无事,李师古到底还是要向于化隆下手了。 想到这,李茂不觉苦笑了两声,曹州四县去年夏天大半遭遇水灾,秋季颗粒无收,全凭朝廷救济才勉强过了个年。开春又是大旱,入夏后虽然降雨增多,气温比往年都要高,热的出奇,有经验的老农推测夏末必闹蝗灾,弄的不好就是颗粒无收。 这个节骨眼上当政者不思未雨绸缪,济民于水火,反而加紧争权夺利,闹内讧。这是何等的混账。 他虽然做官两年,对社会的阴暗也有所认识,却到底不肯随波逐流,自甘同化,想到这些事仍旧是心潮澎湃。 李茂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一场危机正在悄然临近。 这面店本来就开的偏僻,年景不好,生意难做,一过正午,店里除他外一个客人也没有。铜壶灌水在火上烧的时候,杨奇解下围裙坐到了李茂对面。 “刚还俗吧?” “唔,施主何来此言,哦,不,我不是个和尚。头上容易长虱子,就给剃了。” 李茂一直留着板寸头,这既是为了纪念曾经,也是因为板寸头比留长发更容易护理。 中唐社会开放,社会包容度很大,对留什么发式并不怎么计较,既是相对保守的官场,只要不在正式场合露出“和尚头”,也无伤大雅。 李茂平日都是戴幞头出门,昨晚去平卢军军营打探消息,没带幞头,而是用方巾包头,清晨和夜行衣一起埋了。被人误认为是还俗的和尚已经有好几回,李茂早已应付自如。 “呵呵,此间又没有外人,你就不必遮遮掩掩啦。不是和尚你光吃素面?叫了三碗,只吃一碗,你傻呀。” 李茂无语,吃面前自己的确感到很饿,以为能吃两三碗,可谁能想到面碗会这么大。 “打哪来的不重要,瞧你长的白白净净,魁梧雄壮,家世定然不凡。八成是看破红尘,自愿出家修行的王孙公子吧。”杨奇这个马屁拍的不算高明,却让李茂很受用:他的身高距离一米八还差两公分,从未有人用“魁梧雄壮”一词来形容他,至于白净嘛……李茂望了望自己“古铜色”的皮肤,蓦然有些沮丧。 “嗨,呵呵呵……”李茂打个哈哈,这个面馆主人乍看惹人厌,聊一聊还挺讨人喜欢。 “哎,知道嘛,城里正募兵呢,去京西,屯凤翔府和灵武城,这两个地方的边军衣粮给的格外丰厚,升迁也快,瞧你这幅身板,啧啧,若去应征,我敢打包票,上来就能做个火长。好男儿志在四方,为国戍边,建功立业把名扬,你想想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总这么漂着也不是个事吧,怎么样,考虑一下吧。曹州城里我有朋友,你要是想去,亏待不了你……” 第086章 我请你喝酒吧 唐代尚武,军人地位比之此后的宋、明、清时代要高的多。前期实行府兵制时,良家子从军,兵员素质高,战绩优良,军人地位相应也高。均田制破坏后,府兵制崩溃,国家改为募兵制,军人地位有所降低,应募者把当兵看做一种职业,兵士和国家之间雇佣关系,军人的忠诚度差,兵员素质良莠不齐。 但有一个好处就是参军相对容易,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限制。 否则面馆主人也就不必乱喷口水,忽悠李茂去建功立业把名扬了。 若是换在两年前,李茂或许真的会答应面店老板去从军,这样自己就有了落脚的地方,不必再东躲西藏,担惊受怕。在军中虽然人脉关系全无,无人提携,但李茂相信凭着自己的拳脚功夫一样也能挣出头。 李茂会拳脚,而且绝不是那种花拳秀腿,他出生在甘肃陇南的一个闭塞的小山村里,距离他家不到三里远的山上有座相传始建于唐大中年间的寺庙。 李茂四岁那年得了一场怪病,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痴呆了起来,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吃饭穿衣,连父母也不认得。家人把他送到乡卫生院,卫生院束手无策,送到县医院,县医院束手无策,辗转又到了省城医院,依旧查不清病因。 村里人迷信,有人推算说是老李家的风水不好,被阴间的小鬼盯上了,劝李茂的父母把他送到山上的庙里去,交给和尚们做徒弟。阴间的小鬼有胆量入私宅作祟,但肯定不敢往庙里进,说不定病就好了。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打算,他父母就把他送上了山。奇迹出现了,进寺庙不到半个月,李茂就恢复了从前的聪明伶俐。庙里的主持慈云和尚告诉李茂父母,李茂身体虚弱,偏又天性好动,以至心力枯竭,气血大亏,而至神智混沌。他要求李茂留在寺中跟他修行佛法,慢慢调理身体。 从四岁到八岁,李茂都是在村后山上的庙里度过的。他的师父慈云和尚,打的一手极好的短寸虎拳,短寸虎拳是古虎拳中的一种,讲究的是方寸之地发力制敌,与南拳中的咏春有些类似。 短寸虎拳招式朴拙,威力凶猛,但修炼起来并不容易,没个二三十年的苦功难见效果,在这个人心日益浮躁的社会,肯花上二三十年时间修炼一门武功的人早已寥若星辰。 李茂天性好动,只是因为身体原因被慈云和尚拘束住,长年相伴青灯古佛,慢慢地磨出了与众不同的心性,虽天资一般,但意志坚定,做事有始有终。 慈云和尚那时年岁已大,自觉时日无多,心忧一身绝技失传,因为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他就把一腔期望寄托在了李茂身上,倾囊相授,绝不藏私,督导严苛,指望他能早日成才,继承自己的衣钵。 八岁时,因为地方政府的干预,李茂不得不暂时“还俗”接受九年义务教育。但每天一放学,他就直奔寺庙跟随慈云和尚练习武功。从小学到高中的十二年间,李茂风雨不辍,苦练不止,到他二十岁大专毕业时,一身短寸虎拳已经修炼的颇有火候。 凭着一身好功夫,李茂走南闯北,着实开了不少眼界,他在工厂打过工,在街头卖过烧烤,倒卖过洋酒,甚至在影视基地做过武替,因为功夫好,慢慢展露头角,片约不断,收入节节升高,正当事业顺风顺水,步步向上走的时候,忽然传来了慈云和尚病危的噩耗,李茂千里奔还家乡,终于没能见到授业恩师最后一面。 那天下着倾盆大雨,他站在师傅日常打坐的枯木亭前站了很久,想了很多。处理完慈云和尚的后事后,李茂没有回影视基地,他在离家乡不远的一座城市找了份保安的工作,薪水虽然微薄,但李茂很满足,他的计划是在这座尚武气息尚算浓厚的城市里扎下根,创办一个武术培训班,把短寸虎拳发扬光大,以告慰师傅的在天之灵。 至于穿越,则完全是个意外,李茂从未对此抱怨过,因为慈云和尚曾教导过他武术之道在于顺天,有则用之,无则便之。做人也是一样,人应顺天命而施为,有势借之,无势便之,不苛求于天,任何世道都有活出精彩的人,任何世道也都有可怜可悲之人。人或者不应该随波逐流,浑浑噩噩,但顺应时代,求得一席安身立命之地,总是不会错的。 有短寸虎拳的底子,李茂自信练习刀枪剑戟这些冷兵器应该会事半功倍,参军之后应该更容易脱颖而出。 冷兵器时代,战场厮杀异常残酷,成千上百的士兵面对面的厮杀,刀砍、斧劈、枪扎、箭射,无所不用其极,一场战斗下来,低级军官和普通士兵的伤亡率高的吓人,虽然个人武功的强弱在战场上并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但有总比没有强,强总胜过弱。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李茂已经是左金吾卫的正七品右中侯,准确地说他已经是皇家禁卫部队的一名中级军官,正在淄青道孤山镇执行战备任务,至于当兵去京西戍边,还是留给心怀梦想的年轻人吧。 “哈哈,多谢主人家提点,某想先去城里碰碰运气,实在无路可走,再遵你的吩咐前去投军报国。”李茂起身来向杨奇拱拱手,准备离开。 “唉,你哪里去?”杨奇伸手要抓李茂。 “你干什么?!”李茂眉头紧锁,十分不快。他苦练近二十年的短寸虎拳讲究的是尺寸之地见真章,近敌即破敌,破敌先近身,故而十分忌讳别人靠近自己。 “我?嗨,你别多心呀。”杨奇吃李茂这一喝,浑身直冒虚汗,不解对方为何起这么大的反应,“我没别的意思。最近县里来了伙盗匪,官府处处设卡,路口盘查的极严,遇到外乡那些没有路引的逮到就抓走,大个子,你有路引吗?” 李茂摇了摇头,路引没有,官凭倒是有,可惜也没带在身边。此处是济阴县地界,乱走乱撞真要给募兵的逮着,虽不至于有事,却也难免一场麻烦。 “没有不打紧,别乱走乱撞就成。” 杨奇一面在滚水里撒盐沫子,一面指着里间的一张桌子:“茶马上就好,你就在那坐着,一个时辰后天就黑啦,等县里的差官撤了卡你再走不迟。” 提议不错,李茂欣然采纳。 或许是水的缘故,杨奇煎的这茶苦涩难咽,李茂只喝了一口就放了下来。杨奇见状连忙提了壶酒过来,笑道:“入夏后雨水太足,河水犯了井水,水有些苦,你怕是喝不惯,尝尝小店自酿的米酒,甜丝丝的保管你爱喝。” 李茂笑道:“我没钱。” 杨奇道:“嗨,自家私酿的酒,没税,不值钱,就当白送。” 李茂道:“白送就不能要钱,我酒量不小。” 杨奇指着土墙角:“看见没,两大瓮,你能喝多少?” 李茂淡淡一笑,端起酒碗尝了一口,酒味绵软醇厚,还有些甜味。一壶酒三两,李茂几口就见了底,把空酒壶往杨奇面前一放,杨奇道:“乖乖,和尚,你是在庙里偷酒喝被赶出来的吧,这般豪饮?”李茂笑道:“说话算话,添酒。”杨奇连添了三五趟,见李茂越喝越能喝,索性拿个陶盆舀满了端过来,对李茂说:“我杨奇说话算话,酒钱,我分文不收,只是你别喝醉了出去说我造私酒,害我蹲班房。” 李茂应了声使得,拿碗舀酒喝。这酒酒精度不高,入口绵甜,回味悠长。李茂越喝越顺口,不知不觉间陶盆又见了底! 一时酒劲上涌,李茂两眼发直,挥舞着手连叫:“有后劲,有后劲。”手中碗“啪”地跌碎在地,他本人则“咕咚”一声趴在桌上,不动弹了。 一旁正收拾杂务的杨奇望见李茂醉倒,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他上前来检查了一下陶盆,一时又惊又恨又心疼。吐了口气,杨奇堆上满脸的笑容,俯下身来轻轻地拍打着李茂的肩,口中唤道:“嗨,大个子,醒醒,你醒醒。” 一连叫了几声,不见李茂回应,这店主悄悄溜出门去,四周张望了一圈,再回身时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第087章 壮汉 午时刚过,一辆黑蓬马车停在了杨奇的面馆前,坐在车头的三条大汉不等车子停稳便麻溜地跳下车来,甩开大步冲进面店,这三个人一身劲装,眸子明亮如星辰,人手一口直刃短刀,周身上下透着一股冲天杀气。 三人去后,车夫跳下车,从车头搬下一条踩凳,架在车厢出口,用手扶了扶,确认稳当后,这才开启车厢门,打起挡尘的帘子,轻声唤了句:“两位娘子,柳园庄到了。” 车上先下来两个十六七岁的青衣小丫鬟,身材窈窕,面容清秀,着青衣,插金钗,面施粉黛,一望便知是豪门人家的侍女。随后下来的是一位年轻的美妇人,二十五六岁年纪,穿一身藕色的长罗裙,面颊丰润,肤白如象牙,气度雍容,举止优雅,只是眸中含着泪水,眉头聚着愁云,敷了层薄粉的面颊上被泪水犁出了几道泪痕。 美妇人下车后,探手向上虚扶,去接一位年轻女子,这女子身着男装,一派潇洒,她四肢舒展,面颊俊瘦,面相与美妇人有几分相似,个子则要高出一头,而目光更是锐利如隼,见年轻美妇人探手来扶她,十分不耐烦地说:“不必了。” 言讫,跳下车来,身手甚是利索。 美妇人闻听这话如被蝎子蜇了一下,霎时间将手缩了回去,脸上凄婉之色更浓。 高挑女子下了车后,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杨奇的面馆上,鼻子里哼了两声,说道:“济阴县境内竟会有这种地方,好哇,好哇,好哇!”她连说了三声“好哇”,眸中就已经透出了杀机。 年轻美妇怯怯地伸出手去,试图搀扶她的胳膊,却又一次被拒绝。她脸上的凄色愈厚,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女扮男装的女子名叫苏卿,乃是成武县苏女乡乡绅苏振之女,与她同行的年轻美妇则是她姐姐苏蓉,苏蓉八年前嫁给曹州司法参军汪洵做填房,婚后育有一女一子,幼子汪翎年仅三岁。 三天前她回乡省亲,归程途经庆福寺,笃信佛教的她入寺礼佛,因幼子汪翎哭闹不休,遂让小婢珍儿抱出殿外游戏。 一个时辰后,苏蓉礼佛完毕,看到的却是一副令她肝胆俱碎的景象:小婢珍儿被人打昏在地,汪家三代单传的宝贝儿子汪翎踪迹不见。 苏蓉不敢把儿子丢失的消息告诉丈夫,丈夫汪洵大她近二十岁,为人板正严肃,苏蓉打心眼里敬畏他。走投无路之下,她决定回乡向娘家人求助。在成武县城遇到妹妹苏卿,苏卿得知情况后把她狠狠地骂了一顿。 苏蓉性情柔懦,在家虽是长女,却向来没什么主见,此刻丢失了孩子,更是六神无主,挨了苏卿一顿臭骂,只是哭。 苏卿骂哭了姐姐,心里也不好受,汪洵出身累世公卿之家,家世之煊赫,绝非苏家这等暴富人家可比。因为这个缘故,苏家人在汪洵面前总觉得抬不起头,连家主苏振在自己女婿面前都有些拘束。 此事若是让苏振知道,指不定要把老头子气成什么样,苏卿咬了咬牙,决定暂时瞒着父亲,她以苏家大掌柜的身份抽调了一笔巨款,带着姐姐一道去了曹州城,求告在鱼羊车粮帮大当家甄半山的门下。 鱼羊米粮帮是由曹州一城六县的鱼行、牛羊行、车行和米粮行的苦力组成,人口多,分布广,消息最是灵通。 苏家是曹州大户,苏东混迹黑白两道,不是个善茬,苏振的儿子苏景又在朝为官,加之苏卿所付酬劳甚为丰厚,甄半山明知此事棘手,却还是硬着头皮接了下来,他一声令下,曹州一城六县的城狐社鼠们立即行动起来,只用了半天不到的时间就查明了汪翎的下落。 原来这孩子是被一对外地流窜过境的人贩子夫妇“牵了羊”,这对夫妇在成武县作案后,不仅没有离开曹州,反而壮着胆子进入济阴县境内躲藏,落脚地正是柳园庄。 这种手法在道上叫“躲灯”,取灯下黑之意,意即那些越是看似危险的地方其实越安全。 三名护院走进面馆后半晌不见人出来,苏卿脾气本来就暴躁,等的心焦,便甩开大步跨了进去。一进门便被眼前的一幕吓的倒吸了口凉气: 自家的三名护院武师正围定一名身高八尺有余的壮汉厮杀,那汉子留一头短发,满脸是血,他一手挥舞着菜刀,一手紧搂着一个男童,嘴里用半生不熟的曹州话嚷道:“别过来,谁也别过来!我说过了,我不是人贩子,你们为什么不肯信我?” 苏蓉只是看了那孩子一眼,顿时柔肠寸断,壮汉挟持的男童正是她的儿子,可怜的小人儿此刻昏迷不醒,小脑袋无力地耷拉着。 “翎儿,翎儿,还我的翎儿。”在母性的催动下,苏蓉心智大乱,她不顾一切地扑向了那壮汉。苏卿吃了一惊,赶忙扯了她一把,咝啦一声,少妇的领口被扯开,露出白馥馥的一片。 苏卿吃了一惊,手一软,苏蓉就扑跪在那大汉面前,浑然不顾他手上血迹未干的菜刀。她半截身子差不多都露在外面,桃红色的抹胸比菜刀上的血还扎眼。 “你别过来,好,你,你先把衣裳穿上……” 大汉下意识地向后躲去,喉结蠕动,很响亮地吞了口口水。 苏卿眉头一拧,眸中杀机更盛,她赶忙扑上前去,张开双臂把姐姐苏蓉抱进怀里,替她把撕开的领口拢好。初夏时节,天气闷热,苏蓉穿着的罗裙材质轻薄,刚才那猛力一扯,已经裂开了一道无法复原的口子。 苏蓉浑然不顾这些,儿子就在眼前,做母亲的哪有眼睁睁地看着的道理?救人,哪怕丢了性命也要把儿子救回来,这就是她此刻的全部心思,谁阻止她谁就是她的敌人,至亲也不行!她已陷入迷乱和癫狂,对妹妹的善意举动非但不理解,反而恶行相向。 她疯狂地撕打着苏卿,挠、抓、撕、咬,无所不用。 苏卿在她的疯狂攻势下,无计可施,俏脸一红,急了,甩手给了少妇一个耳光! 啪!耳光清脆。 苏蓉被打懵了,愣怔在那。苏卿也吃惊不小,跌坐在地,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对刚才的冲动暗生悔意。 三名护院武师同时用眼角的余光扫向那一片白。 咕咚!某人的喉结用力地蠕动了一下。 “看什么看,把脸转过去!”苏卿凶巴巴地吼道,膝行向前,直起腰,重新抱住了少妇,这回苏蓉没有挣扎,她满眼是泪,失神地望着自己的孩子。两个婢女赶来帮忙,一名红裙小婢脱下自己的衣裙裹在少妇身上,主母的体面得以保存,她自己的两条葱白水嫩的玉臂则裸露在外,短小的亵衣遮不住喷薄欲出的双峰,举手投足间总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展露。 咕咚!某人再度失态,眼睛溜溜地盯着小婢紧实的小蛮腰。 “你,不许看。”苏卿正试着将姐姐破损的衣领打个结连在一起,闻听这声音抬头朝拿菜刀的大汉发起了脾气。她在家里发号施令惯了,对谁都是这幅颐指气使的架势,却忘了眼前的这个壮汉可不是他家的什么人。 壮汉脸皮微红,嗫嚅道:“又不是我。” “那也不许看!”苏卿依旧凶的像个母老虎。 那壮汉不吭声了,躁狂骤减后,他按刀问道:“翎儿?她是这孩子的母亲?” 苏蓉浑浑噩噩不知回应,苏卿瞄了那汉子一眼,冷言冷语道:“若非亲生,怎肯舍命相救?”壮汉斜眼望了望那三个壮汉,似有疑虑。 第088章 这算什么 苏蓉忽然咧嘴笑了,口中唤道:“翎儿,我的儿,回母亲娘娘这来。”她奋力挣脱妹妹的手,膝行向前爬去,她目光专著,人则显得呆兮兮的,秀美的双眸中盈满了清亮的泪水。那壮汉有些动容,他徐徐蹲下身,一面警惕着那三个虎视眈眈的护院武师,一面将怀中沉睡的男孩横在手上递还给了他的母亲。 少妇浑然忘记了危险,她猛然向前一扑,从壮汉的手里夺回了自己的儿子,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滴滴落在甜甜熟睡中的儿子的小脸蛋上,她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如同抱着整个世界。 三名护院武师移步向前,正欲干涉,却被苏卿拦了下来。 “他被麻药迷晕了,含口冷水喷在脸上就能救醒。”壮汉微笑着叮嘱了一句,便徐徐起身来,目光仍旧警惕地盯着那三名护院。 “别误会,我不是人贩子,人贩子是对年轻夫妇,已经跑了。”壮汉慢慢地举起双手,慢慢地退离这对母子,微笑着向虎视眈眈的苏卿解释道。 “把大娘子和大郎送到车上。”苏卿冷静地向旁观的两个婢女下了命令,语气冷硬,有股子不可抗拒的威严。 “这孩子是我外甥,阁下大恩大德,感激不尽。”苏卿控背弓腰,拱手称谢,神情恭敬,礼数却不甚周到。蒙此大恩,却连姓名都不肯透露,显然非待客之礼。 这壮汉也不计较,回礼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值得什么。” 苏卿闻听这话眉毛一挑,眸子里敌意顿减,她点了下头,车夫紧步上前,双手奉上一个木盒,内盛六枚金珠。金珠光华闪耀,价值不菲。 这壮汉稍稍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接过了木盒,拱手谢过,便欲离开。 这壮汉正是李茂,他早就认出眼前这个细腰高挑的少女就是成武县苏女乡士绅苏振的女儿苏三娘子苏卿。 那****去苏振家筹粮,临行时在庄门外见过她一面,虽然只是一面,李茂却已经记住了她,原因无二,苏卿身材高挑,比一般男子还高,女扮男装潇洒干练,眉宇间的果决刚毅,远非一般男子可比,故而李茂虽只看了一眼就记忆在心。 此外,他也认出,跟他动手的三个护院武师中的一个,正是那日在庆福寺前阻拦他进门的人。自从出了陆汝向监军院控告他的事件后,李茂狠下了一番苦功研究成武及周边官场的人际关系,不仅把孤山镇、成武县内有头有脸的人物祖孙三代刨个底朝天,曹州、郓州数得着的人物也一个没放过。 曹州司法参军汪洵的夫人正是成武县大户苏振的女儿苏蓉,这就是他那日在庆福寺前主动退走的原因,地方上的这些地头蛇,他实在不愿意多去招惹。 苏卿对这少妇虽是冷言冷语,但那种发自内心的亲密却是言语无法掩盖的,李茂由此推断这少妇就是汪洵的夫人苏蓉,再联系到那日在庆福寺前所见所闻,他凛然打了个寒颤:怀中这个男童八成就是苏蓉的儿子! 待到苏卿道谢时不肯通报姓名,李茂就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因此收了酬劳后他就准备离开,这种事苏家一定不想宣扬,自己还是识相点早点消失为好。 此间面馆的主人杨奇本是济阴县城一个不入流的小混混,打架伤了人跑出城来开了这间面馆,他除了开面馆做正经生意,还兼开黑店,赚俩小钱拿去赌博。拐带汪洵儿子汪翎的两个人贩子恰巧就住进了他的黑店里。 这两个人贩子都是外地人,那日夫妇二人路过庆福寺,眼见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婢女正抱着个三岁小儿在玩耍,一干仆奴则在远处高谈阔论,觉得有机可乘。夫妻俩分工合作,妇人上前假意问路,吸引小婢的注意力,丈夫趁机窜到小婢身后,将一块蘸了迷药的手帕捂住了她的口鼻,迷晕了她,女人贩子趁机夺过汪翎,如法炮制也迷晕了汪翎,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掳劫而去。 杨奇虽在市井厮混多年,但比起这种自幼就外出闯荡,见多识广,经验老道的江湖人物相比,本事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这对人贩子夫妇抱着孩子来投店时,他丝毫没有起疑。 杨奇的这黑店充其量只是无证经营,借以避开苛捐杂税,跟江湖上设来专门害人的黑店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果然让他知道夫妇俩是人贩子,那他打死也不会收容。 李茂来面馆吃面,杨奇有些爱搭不理,卖碗面赚不了几个钱,后面黑店的客房被人贩子夫妇俩住了,进不了客。做生意嘛,无利不起早,对李茂所无求,想客气也提不起精神。 但姐姐杨大娘的到来却让他精神为之一振,杨大娘的丈夫是曹州首县济阴县的一个老吏,名叫冯国,手底下养着十几个帮闲,在县里很是吃的开。杨奇敢在城外开黑店,全靠了他姐夫的关照。这年夏末,吐蕃寇边,京西吃紧,朝廷下令各道征募防秋兵,淄青帅李师古不知基于什么考虑,也破天荒地奉了诏,将募兵任务分解给曹、兖、濮三州。 曹州的任务是募集三百人,济阴县是曹州首县,需要征募七十人,多年不曾征募防秋兵,任务突然压下来,州县两级官吏都麻了爪子,一时不知所措。去京西做防秋兵,不比戍守本镇,淄青富庶,衣粮供给丰厚,京西边镇距离曹州数千里之遥,且朝廷府库年年亏空,边军不仅赏赐全无,连常额军饷也常常被克扣,因此无人愿意从军戍边。 冯国负责招募五个人,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招募了四个,还差一个却是怎么也完成不了,县令恨其无能,这天在公堂上将他一顿严斥。心情不爽的冯国回家后看谁都不顺眼,恰巧杨大娘煮菜忘了放盐,他便借机发难,揍了她一顿出气。 挨了打的杨大娘忍气吞声,悄悄跑到弟弟家躲太平。她一眼见到李茂,不觉眼前一亮,这个发式古怪的魁梧男人是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这可不正是老天爷赐来的福气? 妇人让弟弟把人稳住,自家飞奔回家去向丈夫报信捉人。 曹州地界这两年天灾人祸不绝,百姓或外逃他乡,或依附豪门大族,户籍十室九空,地方州县为了完成上面压下来的招募任务,默许乡里和小吏使用一些特殊手段,这其中就包括绑架那些身份可疑的单身外地人。 第089章 救人乃快乐之本 为了稳住李茂,为冯国争取时间,杨奇狠狠心把自己珍藏的一瓮好酒拿了出来,想把李茂灌醉,却不想喝惯了高度白酒的李茂对这种低度米酒完全无感,喝了一碗又一碗,心疼的杨奇想哭娘。 后来李茂趴在桌上不动弹了,倒不是喝醉了,而是在装醉。 杨奇珍藏的这瓮酒,酒味醇和,李茂只尝了一口就知道是上佳之品,杨奇年纪轻轻有什么本事酿出这等好酒?李茂怀疑。况且这酒在外面卖七八文钱一斤,杨奇与他萍水相逢,怎会如此大方?李茂疑心大起。 他一边喝酒一边暗中观察,发现杨奇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走出门去,朝外面打望一番,似乎在等什么人,又常常暗中窥视自己的动静。杨奇的这些反常举动让李茂疑心更甚,人说做警察的看谁都像贼,其实做保安的又何尝不是?因为心生怀疑,李茂悄悄地用银针试了一下酒水。银针是赵菁莱赠他辨识毒物的防身之物,李茂一直随身携带。 酒里没有毒,但杨奇心里一定有鬼。 装醉,以不变应万变,让杨奇自己暴露。杨奇到底经验少,见李茂趴伏在桌子上,试探着叫了两声不见回应,便以为他醉倒,他关上店门,找了根麻绳想把李茂捆起来,尚未动手,手腕就被李茂拧住了,一股剧痛传来,杨奇半身麻痹,连叫饶都张不开嘴。 李茂把他牵到后院拷问,只是稍稍动了一点很人道的刑讯手段,杨奇就招供了。他虽出身贫贱,却深得父母溺爱,身娇肉贵长这么大,哪吃的了这苦?不待李茂发狠,他就把姐姐的阴谋给供了出来。李茂又气又怒,本想揍杨奇一顿出气,忽又改变了主意,杨奇一家行此恶事,也是被恶政所逼,自己如今处境尴尬,还是少惹是非,赶紧回去跟青墨和摩岢神通会合才是正道。 他让杨奇找两件衣裳来,再拿点零钱给他做盘缠。杨奇姐弟既然使坏在先,自己免他一顿打,讨他几个盘缠也算公道。 杨奇如遇大赦,赶忙去准备,李茂也不怕他使诈,留在后院中醒酒。杨奇所设的黑店客房就在面馆后院,李茂正在院中踱步,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幼儿的啼哭声,只见一个年轻妇人抱着个三岁小儿从茅厕出来,赶着回屋,李茂疑心是杨奇的妻子,便没作理会。 那小儿看见李茂哭声更响,而那个妇人却是一把将他嘴巴捂住,挪动小脚飞一般窜进了厢房,李茂觉察到不对,厉声喝道:“站住!”健步抢了过去,那妇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哎呀一声,门也不关,径直往里跑,李茂刚抢到廊下,却听一声闷吼,屋里撞出一个人,迎面一道寒光划来。李茂使了个铁板桥,钉住双脚,身子侧后翻转,灵巧地避过这一刀,反手一个小擒拿,去夺行刺者手中的刀。 行刺者是个三十出头的干瘦汉子,目光阴狠如隼,手上功夫也不错,一招失手,他撤身急退,李茂这一招走空了。 那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趁二人扭打纠缠之际,挽了个包袱在肩上,抱着孩子跳窗而逃,身形异常矫健。李茂弃了干瘦汉子去追那妇人,同时大叫:“杨奇,出来救人。” 杨奇正闷在屋中给李茂收拾盘缠,听到外面打了起来,他趴窗一看,一时目瞪口呆,听到李茂喊他救人,他浑浑噩噩地跑出屋来,站在那不知所措。 “人贩子!那妇人是个人贩子!” 杨奇愣怔了一下,抓起一根柴棒追了出去,出门后回身一望,见李茂与那干瘦汉子纠缠不休,无法脱身,他把木棒往地上一丢,一转身朝庄里跑去,便跑便大喊有贼。 杨奇这一喊,干瘦汉子惊慌起来,且战且退准备逃跑。李茂决定速战速决,不再跟这干瘦汉子纠缠下去,他一边躲闪着干瘦汉子狠辣的刀锋,一边退向灶间,灶间门口的墙上靠着一根扁担,而房里的灶台上则有把菜刀。李茂使了个声东击西之机,假意去拿房檐下靠着的扁担,哄那汉子转身去堵他的去路,他自己则纵身窜进灶间抓起了那把菜刀。 有刀在手,李茂胆气大壮,他怒吼一声,迎向那汉子,挥刀跟他对砍起来,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看似鲁莽,其实不然。干瘦汉子连挥数十刀伤不到李茂,气势已衰,体力也有些不济,更致命的是心生去意,无心恋战,忽见李茂手中多了把菜刀,猛虎一般冲杀过来,顿时精神崩溃,丢了刀撒腿就跑。 李茂将刀劈空掷去,菜刀卷着劲风从他耳畔飞过,那汉子吓的头皮乱炸,步伐稍有不稳,竟被一颗石子绊了一下,虽未摔倒,去势已慢,李茂向前猛然一纵,将他扑倒在地,贴身肉搏中那汉子完全不是对手,李茂三拳下去,打的他杀猪般地惨叫起来。惨叫声中,原先逃走的妇人又跑了回来,离着李茂三丈远,噗通跪在地上,双手托过小儿,将其平放在地,磕头叩请李茂放过她的丈夫,一时泪流满面。 李茂不同情她的眼泪,但恐其狗急跳墙害了孩童,遂允其所请,让她走到几十丈外的小河边,这才丢开干瘦汉子的手。干瘦汉子鼻梁断裂,满脸是血,遇赦,一骨碌爬起来,撒腿便跑,待李茂抱起孩童时,那汉子正拉着妇人趟水过河,心情急迫,一连跌了好几跤。 李茂救下的那个孩子正是汪翎,这孩子是被迷-药-迷-晕,需要清水喷脸才能救醒。李茂抱着他回到面馆后院找水,刚进柴门就被苏卿带来的三个护院给围住了。 三人一口咬定李茂就是劫持汪翎的人贩子,任凭李茂怎么解释也没用,想想也是,一个装束古怪,操外地口音的壮汉,怀里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幼儿,任谁见了能不怀疑? 除此之外,这三条壮汉心里也乐得把李茂当作人贩子,李茂若不是人贩子,这救主的功劳从哪来?三人都是合作多年的老伙计了,只一个眼神,彼此心已了然,他们是下定决心要打杀眼前这个短发壮汉,把少主人“救”回来,凭着这份功劳,下半辈子就吃喝不尽了。 第090章 你认不出我 苏家是曹州一等一的豪富之家,名下除了有数十处田庄,还有十几家商铺。在这混沌年代经商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官、兵、匪、盗四大害,哪个是容易摆平的?大凡混的风生水起的商户家里都养着几个护院。 随苏卿来柳园庄救人的这三个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都有手令人叫绝的硬功夫,实战经验也异常丰富,以“高手”呼之并无不当。但苏家这个豪门只是地方土豪,在一州一县称雄,苏家发家不过是上辈子的事,距今二十几年罢了,这样的人家出重金可以延聘几名好手看护庄宅,装点门面,但护院与家主的关系仅限于雇佣,他们有人身自由,契约内是宾主,契约解除,各走各路,这与部曲、家奴和家主间的人身依附关系决然不同。 三人欲杀李茂以建功领赏,至于汪翎的死活,他们并不在意,如果他们杀了李茂夺下汪翎,那就是奇功一件,所得赏赐足以让他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反之如果失败而致汪翎受伤乃至惨死,他们大可一走了之,丢掉的不过是个饭碗。所得和所失天差地别,诱惑太大,权衡利弊后,杀李茂抢功便成了最合理的选择。 李茂本想拿怀中的孩子做挡箭牌喝止三人,却不料三人并不在乎汪翎的死活,这让李茂误判了形势,错把苏家的护院武师当成了人贩子的同伙,这一错误导致他在与三名武师混战的同时,还要分出相当的精力保护怀中的孩童。 如此混战一场,李茂受了伤,他的额头、左臂挂彩,额头上流下的血模糊了他的眼睛,战情太急,他只能用袖子擦一下,结果是血糊在眼睛上,导致视物不便。因为眼睛不好使,他心里的恐惧更胜往日,出手之际凶狠无情,一份力量使出了百分气势,亏得有这股子拼命的狠劲,才勉强镇住这三名护院,否则李茂极有可能早已败阵被杀。 苏卿对李茂已经没有丝毫印象,那****急着出门,满脑子想着烦心事,一个照面打过,早把上门借粮的走引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不愿意通报姓名,怕的是惹麻烦,李茂收下六枚金珠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让苏卿暗自松了口气,对李茂的观感也大为改观。 “含口凉水喷在他脸上。”临走前,李茂又提醒了一句,顺手擦了擦眼睛,额头上的伤不重,血却流的很厉害,眼睛越擦越模糊。 “你……恩公的眼睛要紧吗?”苏卿忽然有些不忍。 “没,没,没,没事。”李茂笑着摆了摆手,拼命地眨眼。 “伤口不轻,若不动针,怕是止不住血。”苏卿关切地望着李茂额头上的伤,担心地说道。习武之人多少对跌打损伤有所了解,苏卿自幼习武,不过是个半瓶子醋,见李茂额头上血流不止,心里十分担心。 在一片绯红色的血帘下李茂发现苏卿进逼过来,他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 “蹭破了点皮,没事。” 李茂笑着摆手,用意却是在防御,这是短寸虎拳里的一个起手防御动作,对手在一臂之外可视作友好,若进入一臂之内,则被视作威胁,就有必要采取一定措施了。 手伸的很突然,恰苏卿迈步向前,于是李茂的手就触到了一疙瘩软肉。 一阵沉默后,二人各自向后退了一步。李茂感觉到右手五指酸麻,如被电击过。苏卿的脸由白转红又转黑,瞬息三变,一双妙目潮雾徒生。 “我的伤不要紧,多,多谢关心。”李茂低语一声,心慌意乱。 苏卿怔在了那,像尊石像。 苏蓉走过去,挽住了妹妹的胳膊,把她拉扯到一边,轻声劝道:“算了,像是个刚还俗的和尚,不懂得世俗规矩。他不要你给他治伤,你就不要管他了,为这个生气,不值当。”苏蓉微笑着劝道。 刚才那一幕她看的清清楚楚,她愿意相信那只是个误会,心地善良的她不想因为这个误会而坏了一个好人的性命,何况这个人刚刚还救了她的儿子。 她也不想因此事而有损妹妹的清誉。她的这个妹妹因为个子太高,脾气太躁,已经让整个成武县的良家子弟闻名色变了,若再闹出这么一档子事,怕是整个曹州也再寻不出一个合意的妹婿来。 妹妹苏卿跟她不同,她可以跟着丈夫宦游天下,四海为家,苏卿却要留在曹州照料年迈的父亲,替远在长安的兄长管照苏家两代二十年积攒下来的家业。她离不开这。 “嗯。”苏卿顺服地点了点头,少有地红了脸颊,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姑娘。 苏蓉没想到妹妹会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回应自己,一时心里反倒乱糟糟的,她担心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没事,我没事。”苏卿的语气依然温柔,脸颊依旧酡红,但昏乱的思路却已经清晰了起来。 她望了眼李茂,目光没敢在他身上多停留,只一滑而过,脸颊就热辣辣的烫人。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怪怪的,让她很不习惯。她的怀里像揣了头小鹿,扑通扑通的一阵乱跳。吐了口气,定了定神,她再度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跟李茂说:“恩公嫌我手生,就请王师傅为恩公疗伤。请不要再推辞。” 她长揖及地,这番好意让李茂无法拒绝。 王姓武师取出一瓶药水和一块方手帕递给李茂,目光异常温和,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刚才他还要置李茂于死地。 “误会,小兄弟,刚才是场误会。”王武师满脸堆笑,显得十分亲热。 李茂却丝毫不肯大意。“多谢。”他接过药和手帕,旋即退离到安全地带。药水是紫红色的,略有清香,用以擦拭伤口,凉瓦瓦的十分受用。 “多谢。告辞。”止住血,李茂向苏卿姐妹拱拱手,转身就走,人尚未出柴门,忽听得身后有个浑厚的声音说道: “恩公且慢!” 第091章 恩将仇报 说话的是个五旬上下的老者,一身粗布麻衣,身材敦实,满面红光,他面挂微笑从面馆前堂穿过来,远远的就向李茂打躬作揖,竟是十分客气。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矮小,瘦的只剩把骨头的随从,叉手在胸前,畏畏缩缩。 李茂一眼就认出来者正是苏振的胞弟苏东,苏卿姐妹的叔叔。 他与苏东曾有一面之缘,那是苏振在县城设粥棚施粥时,他随薛戎亲赴现场以壮声势,那天苏家兄弟都在,苏东的面相酷似苏振,所不同是苏振温文尔雅,苏东则一脸彪悍,此外他还有一个特质:嘴角长了一块硕大的黑痣,这让他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十分诡奇。 苏东能不能认出自己,李茂想他多半是认不出,那次见面时,他只是薛戎众多随行官员中的一个,且身着官袍,带着硬脚幞头,时隔两年,自己一身麻衣,留着古怪的板寸,想一眼认出谈何容易? 实际上苏东也的确没有认出面前的这个壮汉就是李茂。 苏卿求告甄半山出面查找到外甥的下落,又亲自赶来救人。甄半山不便插手,却又担心她摆布不开,出了岔子,自己不好向苏家交代,便将消息透露给了苏东。甄半这么做自有他的计较,苏振是个读书人,苏女乡的士绅领袖,如今又是朝廷的宣议郎,走的是白道。而苏东不同,苏东自有习武,壮年贩卖过私盐和马匹,半生行走在黑百之间,处理这样的事,他比苏振更适合。 苏东得知消息,大吃一惊,叫上几名心腹赶到柳园庄,因见苏卿救人顺利才没有插手,后见苏卿要把李茂放走,才向身边那名精瘦心腹叹道:“卿儿到底是个女孩儿,妇人之仁岂可使得?”这才现身相见。 苏卿在家里称王称霸,不怕父兄和姐姐,独独有些畏惧这位叔叔。此次她瞒着父亲和叔叔两个人,自作主张求甄半山帮忙,又偷偷带人来救人,自以为做的十分机密,却不料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叔叔的眼皮子底下,这让她既不安又难堪,见了苏东气势顿时矮了一大截。 苏东瞄了苏卿一眼,表情淡淡的,他从侍婢手里接过汪翎,抚摸着他的小脑袋,态度异常和蔼,安抚了苏蓉两句,身边的精瘦男子奉上一碗冷水,他含了一口猛地喷在汪翎的脸上,男童打了个激灵,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苏东哈哈大笑,把汪翎还给他母亲,满脸堆笑向李茂拱了拱手,说道:“大恩不言谢,尊驾可否留个姓名,将来也好报答。” “举手之劳,已蒙厚赠。老先生无须挂怀。”李茂举了举手中的木盒,微笑着应道。苏东涉黑的事李茂略有耳闻,打心眼里说他是不愿意跟这个人有什么瓜葛的。 “恩公乃高洁之士,区区尘世俗物如何报答?”他回头望向苏蓉:“带翎儿来给恩公磕个头,拜谢他的救命之恩。” “不必了。”李茂摆摆手,试图阻止苏蓉母子的跪拜,但没有成功,苏蓉已经抱着儿子跪了下去,真诚地给李茂磕头谢恩。 “无须多礼。”李茂趋步向前,探手虚扶,手刚伸出,猛然听得脑后恶风不善。他在弯腰搀扶苏蓉母子时,并未曾放松警惕,眼角余光一直在盯着那三个护院武师。却不料,站在苏东身侧的枯瘦汉子会突然出手,且出手如电! 枯瘦汉子手起掌落,李茂晕倒在地。 “这……”苏蓉惊愕地望着老者,紧紧地搂着儿子。 “叔父,你……”苏卿也吃了一惊。 “你们都退下。”苏东目光威严地一扫,除了苏卿姐妹和那个枯瘦汉子,众人一起退出小院。 “叔父,他是翎儿的救命恩人。”苏卿小声地为李茂辩解道。 “那又如何?为了苏家的颜面他就得死。”苏东冷冷答道,转身恶狠狠地盯着苏蓉,“瞧你做的好事!” 苏蓉像被毒蛇咬了一口,顿时僵住。 喝退了苏蓉,苏东弯腰捡起掉落地上的木盒交给苏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这里的事交给我,你送你姐回曹州,见了汪家人就推脱是在做斋事,一口咬死。” 汪洵心细如发,猜忌多疑,苏蓉省亲,归期未归,他便派人来成武县询问。苏家推说是在做斋事礼佛,这才搪塞过去。苏蓉信佛,这个借口倒也恰当。 苏卿犹豫了一下,还是搀扶着姐姐走了出去。临出门时,她回望了眼伏地不起的李茂,咬了咬嘴唇,到底没说一句话。 面店的门从里面闩了起来,苏东背负双手守在门口,他带来的精瘦随从立即行动起来,先从灶间选了把菜刀,又扯了条胡凳过来,准备将李茂的人头剁下。 苏东喝道:“罢了,他也不是个恶人,留个全尸吧。”精瘦汉子闻言也不多问,将刀插在胡凳上,拖着李茂进了柴房,他找了条麻绳捆住李茂双手,将他埋在草堆里,这才拍拍手放心地走出柴房,把门从外面锁死。 精瘦汉子前脚一走,李茂就从草堆里钻了出来,双臂向上,咔嚓一声脆响,捆缚在背后的双臂移到了胸前,他嘴一张,吐出一枚小刀,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夹住,割绳,解索,脱身,干净利索,待一支火把破窗丢进柴房时,李茂已经操着一根木棍在猛砸柴房的后墙了,夯土墙年代久远,土质松脆,几棍下去就出现了一条能容人进出的裂缝。 此刻屋中火起,浓烟滚滚。李茂来不及再砸,丢开木棍,屏住呼吸就往外钻,脑袋顺利地出去了,肩、手、胸、腹……眼看着就剩两条腿的时候。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紧接着“呜”地一声闷响,一条手腕粗的枣木包铜水火棍当空砸来,目标正是李茂的耳门。李茂不假思索,腰部一用力,半截身子骤然勾起。 呜—— 棍从耳边滑过,险之又险,李茂堪堪避过这致命的一击。 拿棍打李茂的是一个皂衣吏,三十多岁年纪,一脸络腮胡,目光阴狠如狼,个子虽不高,身体却十分粗壮。这一棍虽然走空,李茂却也力道用尽,身悬半空中,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尴尬境地。 皂衣吏甩手丢开水火棍,从腰间掣出一根皮绳,手指一绕,飞快地打了个活结,灵巧地往李茂脖子上一套,用手挽住另一端的套口,往肩上猛力一背,蓦地吼了一声。跟在他身后的四名土兵闻声如听军令,丢弃棍棒、绳索,一拥扑了过来。 第092章 脱身和逃亡 李茂的脖子被皮绳死死勒住,迫使他不得不双手抓住皮绳,防止被这壮汉勒断脖子,这一来,他就没有办法再与那四名土兵周旋。三名强壮的土兵将李茂死死按住,剩余一人则从背绳的皂衣吏手里接过了皮绳。他没有把皮绳背在肩上,只是紧紧地拽在手中。 皂衣吏丢开绳子,将脖子转动了一圈,捏的手指嘎嘎直响,又跳跃了两下,待筋骨活动开后,方才慢悠悠地从地上捡起水火棍,望着李茂的脊梁就要砸下,这一棍若砸实,李茂非死即残。 李茂急叫:“莫打,莫打,我认罪!” “认罪?!”皂衣吏骤然改变了主意,他收起水火棍,问道:“你有什么罪?”李茂道:“这房子是我点的,你们带我回县衙,我认罪伏法。”皂衣吏哼了声,道:“算你识相。”挥挥手,让土兵们把李茂从墙缝拽出来。 李茂脱身后,很配合地把双手探出去让他们捆绑,几个土兵对李茂印象顿时好转,背绳的那个土兵松开了系在李茂脖子上的皮绳。 众人擒住李茂,心中大定,这时一个年轻人跳到李茂面前,拍拍他的脸,嬉皮笑脸道:“还认得我吗?” “是你?” “是我,杨奇。”年轻人嬉皮笑脸道:“真是山水有相逢啊,怎样,折腾了一圈还是落在了我的手里。”说话的年轻人正是店主杨奇。李茂与人贩子缠斗时,杨奇趁势脱身而去,他到庄里借了匹老马赶去城里搬兵,半道上遇到姐夫冯国带着几个土兵前来抓人,二股混作一起赶来捉李茂。 杨奇没敢奢望还能抓到李茂,只希望能给姐夫一个交代,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李茂竟然还没有走,这让杨奇心中一阵狂喜,至于房子被人点了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这房子本来就是他租的,烧了更好,连房租都不用交了,房东要吵让他找姐夫冯国吵好了。 “跟老子作对,老子打死你。” 杨奇当胸砸了李茂一拳,出手甚快,不过比李茂的脚还是慢了一步,“咚”,李茂一记弹腿正中杨奇小腹,杨奇仰面跌翻,摔了个仰八叉。 “废物。”冯国暗骂了一声,鄙夷地望了眼自己的小舅子,吩咐几个土兵:“救火,快救火。都他娘的愣着干啥。” 一个土兵望了眼如蚂蚁般涌来的救火百姓,笑道:“不必咱们动手,有人救了。” 冯国素知这几个土兵懒惰,也就叹了口气,他拦住了冲上来准备报复的杨奇,不耐烦地挥挥手对勒着李茂脖颈的土兵说:“松点,松点,扯那么紧,勒死了你们俩去充军。” 两个土兵赶紧松了手。 李茂本意是跟冯布一起回县衙后再道明身份,转念又想苏东一伙人只怕还没有走远,自己能否安全回到济阴县衙还是个问题。想到这,他决定脱身离开。趁两个土兵松懈之际,李茂猛出一脚踩中了拧他右臂的土兵的脚面。 哇!土兵惨叫着跳了起来。李茂挥肘将他击昏在地。如法炮制又是一脚,哇!另一个土兵也跳了起来,挥肘又击倒在地。 不等牵绳的土兵回过神,李茂向前一纵,欺身到了他的身边,起手一个漂亮的背摔,土兵昏死过去。李茂从容地摘下套在脖子上的皮绳,从容地捡起地上的水火棍,从容地朝那冯国走去。 呜—— 冯国先发制人,手中包铜的水火棍迎面砸来,力道甚是惊人,速度更快的令人咂舌,只是准头稍差了点,李茂侧身避过,反手一棍扫中他的小腿,冯国翻身跌倒。李茂用脚踢走他手中的棍,反手一棍敲晕了他。 然后,李茂站在了最后一个土兵面前。 “殴……殴打官差,形同造反。”土兵哆嗦着说,脸色乌青,嘴唇苍白无血。他向四周望了望——百姓们忙着救火,没人搭理他。 一只大手拍在他肩上,土兵腿一软,跪在了李茂面前:“别杀我,我娘子刚给我生了个儿子,九两七斤重,很讨人爱。” “别傻了兄弟,我不是坏人。”李茂把他提起来,探手从他腰间摘下防身的匕首,掣出来看了看锋口,问那土兵:“借用两天没问题吧。” “你喜欢就拿去。”土兵讨好地说道,见李茂冲着他微笑,便壮着胆子道:“好汉,你别怪我们,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讨口饭吃,哦对了,往西七里地就是少华山,那儿清静。” “多谢啦。”李茂把匕首挂在自家腰带上,挥拳打晕了他。 杨奇木雕一般站着,见李茂向他走来,连忙摘下腰间的钱袋,双膝跪地,双手奉上,满脸堆笑道:“误会,这完全是场误会。”李茂接过钱袋子,从里面倒了五文钱出来,用手掂了掂,道了声谢,挥掌打昏了他。 面馆的房子还在燃烧,看起来是彻底没救了,救火的百姓丢了水桶和扁担,站在一旁唠嗑,哄哄闹闹,像是在赶集。对这边发生的事,他们一个个都装着没看见。 李茂瞄了眼人群,没有发现苏东一伙人,不过他相信,他们没有走远,只是碍于人多才没有现身。 李茂再次踏上逃亡之路,不知道敌人在哪,但能感受到威胁如影随形。 柳园庄向西七里有座小山,名叫少华山。天刚擦黑,李茂就登上了少华山的主峰,少华山名气很大,山势却并不算高,充其量也就是片低山丘陵,不过山势虽然平缓,那郁郁葱葱的山林却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李茂不打算再走了,眼前这片小山虽然不算险峻,植被却很茂盛,这样好的自然环境,难保没有老虎、豹子、野狼什么的。在李茂很小的时候,村后的山上就有狼,月夜里常能听到狼嗥,后来家乡的山林被大片砍伐后,狼才绝了踪迹。狼这种动物适应力极强,这么大一片山林足够栖身了。 天一黑,夜雾便升了起来,一丈之外见不到人影,虽然已经是初夏,夜晚气温骤降后,依然冷的怕人,李茂连打了个寒颤后,开始寻找晚上的栖身之所,夏之初,地气尚未转暖,一不小心就会感染风寒,这年头一场感冒都有可能丢掉性命,岂可不慎? 第093章 月光下的罪恶 李茂在山顶南坡找到了一个坑洞,很干燥,视野也好,更妙的是附近有道断崖,虽然算不上高,狼虫虎豹想上来却也不易,而且在断崖的岩壁上长着一颗歪脖子松树,巨大的树冠伸上半空,如一把撑开的伞。 坑洞离这棵歪脖子松树只有几丈远,一旦遇到危险,还可以躲到树上去。当然,这危险如果是来自一头出外觅食的山豹,则另当别论。 夜雾越来越浓,蓦然,山林里响起了一声狼嗥,这声狼嗥如同阵前吹响的号角,激起一片响应,此起彼伏,听来令人毛骨悚然。李茂张目四顾,满眼灰蒙蒙的,未知带来恐惧,李茂当机立断放弃了在坑洞里过夜的计划,转而早早地爬上了那棵歪脖子松树。 让他欣喜不已的是,松树浓密的树冠不仅可以遮风避雨兼带隐身,树上还有一个天然的“椅子”可供休息。 “椅子”是由一粗三细四根树杈组成,骑在粗树杈上,将两根稍细点的树杈当椅背,怀里再抱上一根,如此或坐或躺都很合宜。浓郁的松香驱赶蚊虫不敢靠前,这季节,蛇类还不大乐意夜出活动,李茂很感激那一声声狼嗥,若不是它们的持续恐吓,自己还发现不了这个好地方。躲在那个坑洞里担惊受怕过一夜,哪如躺在“椅子”上舒服。 寒气渐渐浸逼上来,身体悬在半空四面受风,不是一般的冷。寒冷帮着李茂维持清醒状态,但却难敌一天的疲惫,他实在太困了。 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猝然醒来,李茂惊出一身冷汗,从杨奇那搜刮来的几样小东西都已滑落崖下,所幸匕首还插在树干上。浓雾已经散去,一轮明月挂在天空,大唐的夜空清冷明澈,举目望去可见数里之遥。 李茂从怀里拽出一个酒葫芦,那是他在少华山脚下从路边酒肆买酒时送的,买一斤酒送葫芦一个,十分划算。喝了两口酒,李茂的身体暖和起来,他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依然很困,但这样冷的天睡觉无疑是件苦差事。 侧耳倾听,远处的狼嚎已经停止,月圆之夜,它们怕都变成了人吧。 一阵怪异的声响传来,听在耳中让人十分不舒服,李茂定睛朝身下看去,明洁的月光下,距离他十几丈外的崖下空地上,四条精壮的大汉正围定一个女人在施暴,女人两条粉白细嫩的大长腿高高竖着,有节奏地颤抖着。 李茂的嗓子像被一只大手捏住,他本能地要暴跳而起,临机之时却又忍住,他看见在那四个壮汉的身后另有七八条手持利刃的大汉,他们在狠戳一具男尸。 距离他们不远的空地上,横着两匹死马和三五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这具男尸很快也变得血肉模糊起来。 目光上移,在距此不远处的草地上,一群壮汉正围成一圈正在戏弄一个老妪,那妇人披头散发,在地上像狗一样爬来爬去,嘴里发出惊恐的嚎叫,她已经疯了。 再向远处,七八个人列成一排,手持长枪正挨次检查地上的尸体,不论死活都在脖颈上补上一枪。 月光下,这片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有三五十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中弩箭而死,有受刀枪而亡,不一而足。 这些壮汉拿的武器长短不一,五花八门,但身上穿的却是一色的短衫,扎着同样的板带,蹬着一种样式的皮靴,甚至连发式也是一种类型。 李茂汗出如浆,自己只是打了个盹,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揉揉眼,定睛向下看,月光清明,一切清清楚楚。这绝不是在做梦,而是真实存在的暴行。李茂不觉吞了口口水,睡意顿时全无,他悄悄地立起身准备从树上离开,但旋即就打消了这个主意,一群人自崖下而来,停在距离他四五丈外的崖壁边缘,俯瞰整个杀戮场。 这群人的装束打扮与山下那些一般无二,除了一名身材粗短、背负双手的中年壮汉外,其余的人个个身背双刀,手持弩机,冲天杀气逼人耳目。 李茂默默地坐了下去,把身体隐藏在一根树杈后,树杈只有成人的大腿粗,所谓隐身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唉。” 那名身材粗短的中年汉子蓦地叹息了一声,他转过身来,点着崖下草地上的暴行,对一个长脸鹰钩鼻的汉子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又何苦呢,都五十岁的人了。” “唉——” 长脸鹰钩鼻子也叹息了一声,摇摇头,没有说话。 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呼哧呼哧地跑了过来,他身材极其雄壮,行动时如一座肉山在移动,他敞着怀,胸前乱蓬蓬一把护心毛。他用袖子擦了把汗,乐呵呵地说道: “二位兄长,那娘们找到了,藏在一个树洞里,俺把树砍了才弄出来。” 在络腮胡子身后,两名精壮的年轻人正架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美貌少妇飞奔而来,少妇人身体柔弱,一身麻衣破破烂烂,发髻散乱,鞋子丢了一只。 身材粗短的中年汉子嗯了一声,举目望向那少妇,眉头一时紧锁。他年约四旬,个子不高,腿长,腰极短,相貌普通之极,只有左眼角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稍稍惹人注意。他迎上那少妇人,用手捉住她下巴,掀起她的脸,左右打量了一番,丢开手,对长脸鹰钩鼻子说:“是她。” 少妇人高傲地挺起胸膛,目光怨毒地盯着身材短粗、左眼角有痣的中年壮汉,“噗”地朝他脸上吐了口吐沫,那壮汉没有躲避,也没有发怒,反倒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络腮胡子却怒了,他跨前一步,劈手揪住少妇人的头发,左右开弓,恶狠狠地扇了她四五个耳光,又一拳捣在少妇人的心窝上。少妇人嘴角流血,痛苦地弯下腰去。 络腮胡子将一口浓痰啐在她脸上,叱道:“去你娘的,还以为自个是刺史家少夫人呢,米如龙图谋造反,天子下诏诛戮,咱们奉节帅之命抄你的家。你这狗娘养的,不知伏法认罪,还拐带家人逃跑,你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少妇人强忍剧痛,翻嘴驳道:“刺史是被你们诬陷的,要造反的是你们!”络腮胡子举拳欲打,被中年汉子一把捉住了手腕,长脸鹰钩鼻的汉子亦发声喝道:“卢二,行啦!”络腮胡子对鹰钩鼻子显然很敬畏,讪讪笑道:“不打就不打,不过小郎君吩咐的事,俺不敢不做,两位兄长是不是回避一下?”眼角有痣的中年汉子骤然激愤起来,双眸起了层水雾,脸皮涨的通红,他强压怒火,颤声喝问道:“怎么,连她也不放过?”络腮胡子吃了一惊,缩头向后退了一步,陪着笑脸,不敢吭声。 鹰钩鼻子将激动中的中年壮汉劝到一旁,低语了几声,中年汉子蓦然回头盯向那少妇人,脸色由黑转白,由白转青,久后,嘿然一声叹息,黑着脸离开了山顶。 络腮胡子点头哈腰相送,待一行人走后,他把腰杆一挺,跨步来到那少妇面前,笑嘻嘻道:“小郎君说了‘有些人敬酒不吃吃罚酒,要好好给个教训,死也不能便宜了她。’少夫人,你们朱家在营州也是豪门大户,也算是见多识广,怎么就不懂得委屈求全之道呢?小郎君他青春年少,潇洒风流,那点配不……” 话未说完,络腮胡子的脸上就被啐了口痰,少妇高傲地扬起脸,鼻子里哼出一丝不屑,骂道:“畜生。” 络腮胡子哈哈大笑,顾左右言道:“她骂我是畜生,那我就畜生给她看。”言讫,“咝啦”一声扯开少妇人的衣衫,狞笑着扑了过去…… 尽管鹰钩鼻子脸上始终罩着面巾,李茂还是一眼就认出他就是曹州司法参军汪洵。而且他也知道曹州刺史米如龙的长子米休承娶的正是营州朱家的女儿。 米如龙,前天才见过,那时他还是淄青道曹州刺史,怎么短短一天时间后就成了朝廷的反逆,而至家破人亡呢。这些人纪律严密,杀人的动作整齐划一,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听他们那种居高临下的口吻似从郓州而来的牙军。 李茂想起隐藏在庆福寺外的那支神秘军队,内心震惊万分,这些人难道就是他们?米如龙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李师古,竟遭致灭门惨祸?若非亲眼所见,李茂一定会认为米如龙是因为得罪了王志邦才遭致杀身之祸,王志邦的身后站着李师道,米如龙开罪他被杀,虽然诡奇却也能让人信服。 又是一桩阴谋,李茂心里惟剩苦笑,堂堂一州刺史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人灭了门,身死名裂不算,还要连累全家被害,刺史尚且如此,小民百姓的身家又有谁来保障? 第094章 月光下的罪恶 续 李茂胸中鼓荡着一腔正气,虽然他也知道,眼下这情形,不是他逞英雄的时候,但面对发生在眼前的暴行,如果自己忍了下去,则与禽兽何异? 他向山崖下望了眼,老妪的头颅已被斩下,一个壮汉正往随身的皮囊里塞,皮囊里鼓鼓囊囊已塞满了人头,再添一个,有点困难,这壮汉正抓耳挠腮在想办法。草地上的狂欢还在继续,等候的人群又扩大了规模。 那个身材粗短、眼角有痣的中年汉子此时已抄小道到了山下,正准备和汪洵一起离开,六名全副武装的侍卫随行在身后。 李茂将目光收回:络腮胡子已经扑倒朱姓妇人,正和她玩猫鼠游戏,他的两个同伴,一个帮忙压少妇的手,另一个则忙着解衣候补。 李茂悄悄地下了树,像一匹夜行的灵猫,他走到脱衣候补者的身后,探手捂住他的嘴,匕首飞快地割断了他的喉咙。在他尸体尚未扑倒之际,带血的匕首就深深地插入了络腮胡子的后心,络腮胡子如山一般压倒在少妇身上,帮忙按手的年轻人猝然觉察到危险,就地向后一滚,已在三丈外,起身就跑,李茂飞扑过去,将他扑翻在地,这年轻人也是训练有素,就地和李茂厮打起来。 不过三招五式,李茂便将他打昏在地,随手一拨,拧断了他的脖子。 回身把那少妇从络腮胡子身上救出来,李茂解下衣衫披在她身上,牵着她的手道:“速速随我离开。”少妇倔强地挣脱了李茂的手,向崖壁退去,面露凄然道:“家破人亡,我独自偷生有何意义。” 身后不远就是悬崖,李茂不敢强逼,安抚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血海深仇,怎可不报?我听说你父兄也是一方大豪,何必寻此短见?”少妇摇了摇头,凄然一笑道:“谢谢你仗义相救。此仇,今生不得报,只待来生;此恩,今生不得报,只待来生。”说话时已经退到了悬崖边,说完,向后一仰,身体腾空而起,直坠山崖下。 李茂救人不成,只得赶紧离开。他担心办事牙军会留耳目在当地,因而在山上藏了一整天,到天黑才敢下山。 山势崎岖,月昏不明,李茂浅一脚深一脚地走着,不觉迷失了方向,折腾到三更天,他来到一座小山村,这村子十分贫穷,百姓家连一条狗也养不起,这倒给了李茂许多方便的同时,也带来一个难题,找食物十分困难,整整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李茂饿的前胸贴后背。 他拽着匕首,幽魂一般游荡在空落落的村子里,挨家挨户搜索可以吃的东西。 村东口一家茅屋内亮着灯,李茂心中一喜,晚上能点灯的,看来家境不错,自己怀里的五文钱,或许能买点吃食。 他迈步走了过去,这户人家没有围墙,房屋前一片空地。 屋里传来女人的啜泣声,又有男子的****的调笑。李茂的毛顿时炸了起来。 透过无窗的土洞往里看,昏暗的灯光下,一条壮汉身下压着个女人,壮汉快活地扭腰摆臀,拼杀正酣,女人嘤嘤呜呜,泪流满面。壮汉的两个同伴,一个帮忙压住女人的手,另一个则忙着解衣候补。 李茂冷笑了一声,这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作恶都这么整齐划一。他是一个平凡的人,无力阻止世间所有的丑恶,但只要力所能及,他愿意为此舍命一博。李茂跃身而入,游走到解衣候补的汉子身后,伸手捂住他的嘴,双臂一错,咔嚓一声脆响,候补者无声倒下。 匕首不在身边,徒手一样杀人,李茂一肘击碎作恶者的颈椎,飞脚将帮凶踹翻在地,不等他起身,膝盖已经撞碎他的心脏。第一次徒手杀人,李茂丝毫没有手软,有的只是莫名的兴奋。 警惕地扫量了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后,李茂回身将呆若木鸡的女人从土炕上扯起,扯过一张麻布片给他裹上,拉着她的手腕说:“跟我走。” 女人受惊过度,难以动身,李茂遂将她扛在肩头,趁着夜色溜出了小山村。 来到一座人迹罕至的山涧,二人汗透,眼前是一汪清水,李茂放下女人,喘着粗气说道:“这里安全了,歇歇脚再走。” 说过就跳到了水里,捧水浇脸,冰凉的泉水驱散了热气,也让李茂冷静了下来,他回身望向那女子,招呼道:“夜里山路难走,等天明再走不迟。” 女人出神地望着水里的李茂,似乎并没有听到,半晌,她扯掉麻布,露出一身洁白的胴体,对李茂说:“家族惨遭灭门,血海深仇,不能不报,你若助我去神京鸣冤,这一生,下一生,生生世世,我都给你当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女人说的斩钉截铁,说的咬牙切齿。 李茂上前捡起麻布片给她裹上,说道:“等脱险后,我设法送你去长安。”又道:“既然要报仇,就更该照顾好自己,留得有用身,才有一雪沉冤的机会。” 女子呆呆地望着李茂,终于一行清泪滚了下来,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女人名叫米春娘,是曹州刺史米如龙长子米休承同父异母的胞妹,嫁营州司户朱克坚为妻,而她兄长米休承娶的也是营州朱家的女儿。这年六月十五日是米如龙五十岁寿诞,米春娘由营州前来道贺,刚到曹州不过半个月就遭逢了这场巨变。 据米春娘说,两日前曹州司法参军汪洵请米如龙过府饮宴,米如龙饮宴归来突然呕血不止,不到天明便一命归西。米如龙一死,州军大将梁成栋即发动兵变,诬陷说米如龙贪暴不仁,聚众谋反。乱兵闯入刺史府砍杀米休承,大肆诛戮米家子孙。 米如龙在曹州实行无为而治,深得百姓之心,在僚属中也甚有威望,司户参军令狐忠珍和参军熊成如舍身忘死护送米夫人及诸子离开,梁成栋与领叛军一路追杀不止。米如龙次子米休莫半道被杀,三子米休功失足溺水而亡。 米春娘因为有朱家家将护卫,这才得以脱身,激战中四名家将三死一伤,被逼入深山,梁成栋紧追不舍。昨日黄昏他二人行踪暴露,最后一名家将战败被杀,她本人亦被俘虏,本也难逃一刀,危急时刻她报出营州朱氏之名,声言丈夫是手握重兵的大将,这才唬住追兵,暂逃一命。 追兵将她带到小山村与同伴回合,那个同伴是个有见识的人,深知留着她的性命终究是个祸害,建议一刀杀了干净,只是贪恋她的美貌,预备凌辱之后再杀人灭口。 得知原委,李茂劝道:“事涉淄青节度使,凭你一人去长安只恐无济于事,何不回营州与你丈夫商议个万全之策?” 米春娘闻言冷笑道:“不过是李师道看中了我嫂子的美貌,假借他侄儿的名义来强占她,强占不得,才动手谋害。我那嫂嫂不过是朱家一个庶出的女儿,他们怎肯因此与淄青李氏兄弟作对?倒不如拼了一死去长安告御状。” 又出言讥讽道:“观你杀人何等利索,做事为何如此拖泥带水。” 李茂大惭。米春娘久在深闺不谙政事,自然不懂得即便是到了长安告御状,皇帝也管不了淄青的事,何况此事扑朔迷离,即便他有本事管只怕也管不请。 但这些话李茂不忍对她说,不说她尚且有个念想,说了只怕也如朱夫人一般绝望自尽。 在山谷里躲了一夜,二日黎明,望见一个入山采药的山民,李茂上前问路,彼此言语不通,费了半天劲才说上话,询问出山的道路,那山民瞄了眼米春娘,咧嘴只笑不肯搭话,李茂取出五枚铜钱递去,他接了,这才指着东面的一座高山,言道:“翻过去就是成武县境,有一条水路去县城。”李茂道了声谢,出手打昏了他,从他手中夺回五枚铜钱。 米春娘冷眼旁观,嘿嘿冷笑,李茂叹道:“我无伤他之意,是他有害人之心。”指了指山民的手,却见手中紧紧地握着开山刀,解释道:“他见你美貌,欲击杀我,夺你为妻。” 米春娘蘧然变色,良久发了一声感慨道:“世道人心,几时竟烂成了这样。” 辗转回到庆福寺,与青墨和摩岢神通会合,二人遍寻李茂不着,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四处乱走,依照先前约定在庆福寺等候。 见李茂平安归来,二人大喜过望,青墨如孩子般地哭了起来,安抚了小厮,一行人抄小道去了成武县城,李茂让二人先回孤山镇,自己则取了钱,买了几件衣裳,又在城里雇了辆去郓州的车,打发米春娘折道郓州去长安。李茂本意要派人送她一程,米春娘坚持不肯,她看似弱质女流,为人却十分坚毅。 李茂不敢强求,暗中派人去营州给朱克坚递个口信,让他去长安接妻子回家。 第095章 美人计是好计 回到孤山镇的第二天,李茂一早骑上马带着摩岢神通去城中巡视。 孤山镇里的地皮已经卖出去八成五,此刻处处起屋建舍,一派繁忙景象,卖地的收入大部分上缴军院,充作军用,但截留的部分也十分可观,加上城外码头、四个市场和城内工厂的收益,城局现在是富得流油。 李茂并非一个古板的人,手中有钱,首先为本部门改善福利,在城局供职者,即便是最普通的城防营士卒待遇也是相当优厚,至于那些有一官半职的,更是个个腰缠万贯。 虽然对李茂的专横作风还有许多不满,但看在钱的面子上,城局上上下下对李茂都是十分的敬重万分的敬仰。李茂带着城局一干人坐地生财,发家致富,对外形象却还算清廉公正,在孤山镇内,他的人缘着实不错,骑马巡视一周,别人只需要三刻种,他却足足转了两个多时辰,眼看到了吃中饭的时间,李茂折转又去了医学院设在西街的济民生医院。 医院对着大街开有一座门,这在坊市格局异常严格的唐代无疑是件大事,临街的大门修的朴素、整洁、大气,进门后是一座四合院,正堂五楹,悬挂金字匾额,上书“济民生”三个大字,字是淄青名士郭昈题的,郭昈早年学过医,后虽从文,医学一道也仍未丢弃,他闻听孤山镇创办了一所医学院,由名义葛日休夫妇亲自授课,觉得十分新奇,便从郓州赶来,详查内情后,对李茂设立医院,广济生民之举赞赏有加,遂挥毫题下济民生三个字。 郭氏的书法承袭颜真卿,工整雄健,很对李茂的口胃,于是新创办的医院便命名为济民生,又将郭昈的题字制成匾额,悬于医院诊堂门头。 诊堂里六个学有所成的年轻人各居一席,正给病人号脉。这么多医生集体坐堂诊断,在孤山镇,在曹州,乃至在整个淄青都是头一份。医院初营业时,曾有许多质疑声,保守人士斥责一群嘴上没毛的年轻人哄坐一堂瞎胡闹,斥责葛日休徒有虚名,误人子弟,指责李茂是掉到了钱眼里,拿人的身家性命赚昧心钱。 不过经过半年时间的磨合,既是最保守的人也接受了这种集体坐诊的模式,加上医院的诊金和药费都十分公道,一时间名声大噪。 曹州一地,行医的郎中和药材贩子少有敢到孤山镇来的,不是李茂的医院欺行霸市,是他们竞争不过人家。 在医院转了一圈,跟临堂坐诊的葛夫人聊了两句,李茂回到城局,处理了几件不大不小的急事,李茂将阖衙官吏叫到一起,开了个短会,交代了几样事情,看看天色不早,李茂回后衙除去官袍,乘马去见文书丞。 曹州发生变乱的事已经传到孤山镇,各种消息满天飞,官方的口径是米如龙图谋造反,州军大将梁成栋起兵平乱。民间的主流看法则是米如龙为官贪暴,克扣军饷,激发士卒不满,梁成栋发动兵变,是被将士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官场中则流行着另一种看法,他们认为曹州之乱源于米如龙不识时务得罪了人,王志邦看中他的宠妾明珠,欲夺之献给密州,米如龙重色不肯放手,这才引来杀身之祸。这种说法有理有据,由不得人们不信。 王志邦的花名早已响彻密州一城四县,至于密州那位刺史好色之名更是响彻淄青十二州。米如龙是李师古的亲信,李师道拿他开刀,除了夺爱也是为了报海州、沂州被夺之仇。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事情的真相,李茂也会乐意接受第三种观点,这种说法有嘘头,够深度,很小道。 文书丞家正门斜对面就是军院,作为孤山镇为数不多的几户临街开门的宅邸,文宅正门前向来是车马不绝,人流如潮。不过文书丞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平素出入则都是走后门,文家的后门隐藏在坊中一条僻静的断头小巷里,普普通通。 进后门后,李茂发现庭院里拴着一匹马一头驴,驴子四蹄沾有泥浆,背上却覆着一匹华美的锦垫,李茂推测这匹锦垫的价值要远远超过这头驴。 文府管家深知李茂与家主的关系非同一般,连忙引入内堂侧室用茶。文夫人田氏闻听李茂来,特意让丫环端了一盘桃酥饼过来,本人却没有出见。 李茂端着点心盘,边吃边欣赏文书丞收集的字画,约过半盏茶的功夫,总管来请。随其来到内院文书丞书房,却见吴氏也在,两个丫环正在添备茶水。李茂一进门就觉得吴氏望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古怪,似笑非笑,绵里藏针,看他心里很不自在,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并无失仪之处,便笑着问道:“嫂嫂这么看着我,让我好心慌。” 吴氏轻摇小团扇,徐徐一叹,道:“怨不得,你对我们家文媃避而不见,原来早就有心上人,茂华呀,你为人可不算地道,果然有了中意的,何不直言相告,让我们文媃苦巴巴的盼着你。” 这话说的李茂晕头转向,又觉得可笑。文书丞的确有意撮合他跟文媃的亲事,吴氏为此还特意安排了一次美丽的邂逅,可惜两个人谁也没看上谁,夫妻俩见事不谐也就没再提起,此刻吴氏旧事重提,又倒打一耙,却是什么意思。 文书丞笑了笑,劝走了吴氏,这才对李茂说:“方才定陶夫人来了一趟,为你的事。” 李茂听了,随口调侃道:“她老人家做了郡国夫人还在为天下有情人保媒拉纤,精神可嘉,难能可贵啊。”说过,并不在意。苏老夫人也不是第一次给他说亲了,昔日在成武县做捉金使时,她就找过薛戎夫妇,欲把济阴县郑长诗家的女儿配给他,被他婉言谢绝。 薛戎夫妇回乡后,她见李茂跟文书丞夫妇走的熟,又派人来找过吴氏,对李茂的终身大事继续表示关注。不过以她偌大年纪不顾身份地亲自跑一趟,还是让李茂吃惊不小。 “哎呀,你不要嬉皮笑脸,这件事你得重视起来。”文书丞敲着桌子说道,一张笑脸瞬间凝重起来:“这回她保的是苏振的小女儿,成武县赫赫有名的苏三娘子。” 李茂愕然吃了一惊,苏老夫人冒着酷暑,颠颠地跑了六十多里地来孤山镇,原来是为苏卿保媒。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亲自出面保媒,看来是志在必得。至于苏家,必是下了血本的,力求促成这桩婚事。 只是,这是为什么? 仅仅只是三天前,苏家人还欲将他置于死地,若非自己自幼习武,体质非同一般,从业后又专门强化过抗击打训练,抗击打能力超人一等,只怕早已葬身火海。 仅仅只是过了三天,苏家人就前事尽忘,要招自己做女婿了,这个转变也太快了点吧。 见李茂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文书丞忧心忡忡地说道:“苏家不是一般人家,苏老夫人更是有名的难缠,既然她亲自出马,这桩婚事只怕你是躲不掉的。” 李茂笑道:“我为何要躲?苏振在成武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行善乡里,向有美名,苏卿听说人长的美貌,又精明善持家,这样的好姻缘,我求之不得呢。” 文书丞睁大了眼睛盯着李茂,诧异地问道:“这种事你也能拿来说笑?苏家是成武大族,他有个霸道的兄弟叫苏东,有个儿子在京里做官,他还有个女儿嫁给了曹州司法参军汪洵。汪洵出身河东大族,向上三代出过使相,他还有个姑姑早年随咸安公主远嫁回鹘。 咸安公主为天子第八女,贞元四年远嫁回鹘长寿天亲可汗,长寿天亲可汗死后,按照草原收继婚制度,嫁给其子忠贞可汗,忠贞可汗去世,再嫁其子奉诚可汗。贞元十一年,奉诚可汗病故,无子,唐册封其宰相为怀信可汗,公主又嫁新可汗。 十余年间,回鹘四易其主而公主不失可敦(皇后)之位,汪洵的姑姑身为咸安公主的陪嫁,也侍奉过两姓三辈四任可汗,养育的几个儿子都十分出息,其中一个还封了王。” 李茂暗吃了一惊,汪洵祖上出过使相他是知道的,不过那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自那以后汪家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他父亲为官一生,最高只做过县主簿。李茂原先以为汪洵能在曹州站住脚靠的是他六亲不认的孤臣行径,在官场上做孤臣很不受人待见,但这种人却是上官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自那晚见识了汪洵的另一面后,李茂对这个人的印象有了颠覆性认识,他怀疑汪洵极有可能跟铜虎头有粘连,甚至根本就是铜虎头安插在曹州的暗桩。 至于他还有回鹘王庭这层关系,李茂闻所未闻。回鹘与唐乃是兄弟之邦,在平定安史之乱中回鹘(时为回纥)曾出有大力,安史之乱后,唐国力大损,相继丢失河西、西域,西部屏障尽失,吐蕃屡屡寇边,甚至攻破长安城。 大唐重兵屯于京西备边,既无力平定河北割据藩镇,也无力西进收复失地,只能运用娴熟的外交手段,拉拢回鹘共同对抗吐蕃,在这种情况下,处理好与回鹘的关系便成了大唐外交的重中之重,那些与回鹘有关系的官员,身上无形中就多了一重护身光环。 李师古野心勃勃,暗中蓄力对抗朝廷,吞噬邻道,淄青地方养不出好马,河北三镇蓄养的军马从不对外贩售,淄青所需马匹都是从塞北草原购置,这其中突厥马占了很大比重,回鹘现在是草原霸主,与大唐既是兄弟之邦,也互相提防,不跟他搞好关系,买马即无从谈起。李师古需要汪洵的这层关系。如此一看,汪洵的身份就不仅仅是曹州司法参军这么简单,在淄青他绝对是个重量级人物,绝不是苏家这样的土豪能得罪的起的。 想到这,李茂忽然间恍然大悟,对苏家急着嫁女一事看的无比透彻。 苏家不敢得罪这个女婿,苏蓉因礼佛而丢失儿子一事若被汪洵知道,只怕从此失宠,苏家若失去这个大靠山,两代二十年间积攒下的家业很可能不保。苏家能在二十余年间由小康人家变为成武首富,表面上是苏振父亲勤俭持家,善于经营,但真正的发家原因却是贩卖私盐和马匹,这两桩生意没有过硬的靠山根本寸步难行,汪洵无疑就是他们家的靠山。 苏家不能失去汪洵这个靠山,这是苏东要杀人灭口的原因,也是今日急着嫁女儿的原因——人没杀成,他们需要堵住李茂的嘴。 想到苏卿,李茂的眼前浮现出一张清秀的面容和诧异的眼神。 想使美人计封住我的嘴,好啊,我接招便是。 第096章 带着你的嫁妆嫁过来 文书丞担忧的是李茂做了苏家的女婿后,会被苏家困在成武,从而丢掉了大好前程。李茂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除了些许运气,是他个人的努力和能力挣来的,文书丞很看好他。他虑及李茂孤身一人,并无父兄家族可以依傍。他的正七品左中侯,在苏家这样横跨黑道两道的地方大豪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苏卿代父兄照顾家族产业,不可能离开成武,果然做了夫妻,李茂或者放弃大好前程,甘当苏家附庸,或者忍受两地分居之苦。因此他并不看好这桩婚姻。 如今他见李茂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心里莫名的有些烦躁,他想劝劝李茂,却又不知从何下口,一口气堵在胸口十分难受。 李茂窥破他的心意,笑道:“兄长放心,我自有主张。” 隔了两日李茂备了一份厚礼,带着八个护兵浩浩荡荡地去了成武县西的苏家庄,求见苏老夫人,二人神交已久,却还是第一次见面,李茂执晚辈之礼,十分恭敬。定陶夫人为人保媒拉纤无数,极少碰到钉子,做了郡国夫人后更是无往而不利,唯独在李茂这屡屡碰壁,让她对这个不识抬举的小子印象极深。 而今李茂就站在她的面前,执礼恭敬,一口一个阿姨,叫的好不亲热。李茂叫她阿姨只是出于后世的习惯,而听在苏婆婆耳朵里却是另番滋味,自她封了郡国夫人后,巴结的人何止成千上万,认干娘的,叫婆婆的,到哪也少不了,李茂这个少年后生倒是别树一帜,叫自己阿姨,这个叫法新颖,既含尊敬,又没忘了自个的娘。 几个儿子出息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老夫人享尽了荣华富贵,母子亲情却日渐疏远,虽然膝下有数不清的干儿子,但再亲那也是别人的,听他们一口一个干娘叫的比叫自己亲娘都亲,老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嘴上不说,心里却在骂他们白眼狼。 李茂这后生不错,虽然巴结自己,到底没把亲娘抛之脑后,苏婆婆心中一高兴,就要认李茂做干儿子,李茂看她的年纪不要说做干娘就是做干奶奶也够了,苏婆婆虽然得势却并不仗势欺人,在乡里行善积德,很是做了些好事。 想到自己在这个世上无亲无故,李茂一时悲上心头,他郑重地给苏老夫人磕了几个头,叫了声干娘。 苏婆婆大喜过望,往日的怨恨立时烟消云散,更是把李茂的事看成是自己的事,时时处处站在李茂一边,帮着自己的干儿子说话。 李茂趁机提出自己自幼孤苦无依,又无兄弟扶持,如今跟苏家这样的大族结亲,不愿意受委屈,请她代为解除。 苏婆婆一生阅人无数,李茂一说这话,她心里就明白了过来,她言道:“俺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弄不过苏家,吃了亏,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你叫俺一声干娘,那就是俺的孩儿,俺孩儿娶亲,岂能吃了人家的亏?” 李茂要的就是这句话,顿时千恩万谢的去了。定陶夫人年纪虽大,却十分争强好胜,她既然答应了为李茂做主,再与苏家谈判时就寸步不让,坚持要苏卿到孤山镇来与李茂完婚,婚后定居孤山镇,将来夫唱妇随,丈夫去哪她跟到哪。 苏家试探了几次,见实在谈不下来,只好同意。 老夫人又自告奋勇以李茂干娘的身份代其操办婚事,她一生做媒无数,对这种勾当自然是熟的不能再熟,自做了郡国夫人后更是一言以定规矩,自是如鱼得水。 这年八月,丹桂飘香时,李茂率众远赴百里之外,接苏卿过门。礼仪隆重,礼数一样不缺。苏家的陪嫁也十分丰厚,除了金锭银块、头面首饰、绢帛布匹和三千贯新钱,又有成武县的一间杂货铺,曹州的一间布庄和濮州的一间染布坊,折价不下万贯。 入门后,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夜晚如鱼得水,并无空闲,只是一个月间谁也没说一句话。 月满,苏卿回乡省亲,至归期,李茂亲赴成武县城迎候。二人同乘一辆牛车回孤山镇。回宅后,苏卿脱去盛装,去厨下整备饭菜。却被李茂拦住,李茂换了身衣裳,亲自下厨,煎、炸、烹、炒,一炷香后整备出一桌丰盛的酒菜。 看那菜式,九成九都是没见过的,尝一尝,更是别有风味,苏卿大惊失色,继而默默垂泪。李茂抚其背笑道:“我昔日做和尚时都是自己备办饭食,习惯成自然,现今不及以前有空闲,不过一有空我还是愿意自己下厨整备几样饭菜,他们做的饭菜我吃不惯。” 苏卿忙道:“我可以学。” 李茂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捉住苏卿的手,握在掌心,真诚地说道:“一个多月前,你我谁也没想过这辈子能做夫妻,这就是缘分。古人云‘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的共枕眠’,上天所赐,不可辜负。”苏卿低眉说道:“苏家有亏于你。” 李茂抚其手背,劝道:“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苏卿抬起头,道:“夫唱妇随,我会尽为妻子的本分。” 李茂大喜,取筷子递给苏卿,劝道:“来,尝尝我做的糖醋鱼,看看与别家有何不同。”苏卿尝了一口,微笑不语,李茂心里有些不自信,忙也尝了一口,呸在地上,责过来蹭饭的青墨道:“盐是不要钱怎么着,成斤的放?”青墨道:“冤死我了,今日我何曾去过灶间?我……算了这饭我还是不吃了。” 青墨起身逃之夭夭,李茂又唤过苏卿的侍婢小茹,教训道:“自明日起,娘子不可再下厨执炊,若让我看见你偷懒,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小茹吐了吐舌头,正要答话,苏卿笑道:“你不要上他的当,他自己把菜做咸了正到处找替死鬼呢。” 李茂哈哈大笑,与苏卿的冷战就此结束。 饭后,李茂与青墨去值房处理公事,小茹就拖着苏卿一道收拾碗筷。小茹时年十六岁,比苏卿矮半个头,身材妖娆,五官精秀,年纪虽然不大,一颦一笑间却甚有风情。苏卿过门第十天,午后李茂正在书房睡午觉,小茹主动爬上他的床,李茂一时把持不住将她收用,事后许诺将来给她一个侍妾的名分。 这女子得了宠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竟常拖着苏卿一道下厨洗碗刷盘,苏卿因觉得有愧于李茂,也不推辞,每日饭后都在厨间忙碌,以作赎罪。 今日小茹又要拉她去灶间,苏卿冷脸不应,小茹知道厉害,不敢造次。 李茂深夜归来,见苏卿已熟睡不忍打搅,就去了小茹的房间,小茹奉承了一番,趁着李茂高兴,说道:“灶厨间的杂务本该是奴婢的活,娘子知道家主是个爱整洁的人,故而时时督促,这让外人看见了说我偷懒倒也罢了,怕的是说家主虐待了她。请郎君跟娘子说说以后别再来我灶间。” 二日一早,苏卿来向丈夫问安,李茂把这话跟她说了,苏卿默了一会,说道:“必是小茹在你面前搬弄是非,她人小心大,见你宠她,不免骄纵,再不管教怕是要害了她。”说到这苏卿问李茂:“我欲用家法制她,你会心疼吗?”李茂道:“是我太纵容她了,敲打敲打她也好。”苏卿道:“你放心,你是一家之主,你的颜面谁敢不顾?” 夫妻议定后,趁着早饭后人都在,苏卿揪着小茹一点错,吩咐左右取家法要打小茹,小茹心知是李茂把她昨晚的话跟苏卿说了,垂头跪在青砖地上,一声不敢吭。这小女子昨晚说那番话意在试探李茂和苏卿的关系深浅,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她素知苏卿的狠辣手段,哪敢硬顶,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李茂,指望他能替她说说话。 李茂向苏卿求情道:“念她初犯,且饶她这回。”苏卿寒着脸道:“这次且饶你,如若再犯,逐出家门。”小茹叩了个头连声道谢。众人见最得宠的小茹尚且如此,再无人敢轻视苏卿。夫妻俩合伙演完这出戏后,便手挽着手,亲亲密密地出门散步去了。 第097章 赚他最后一文钱 李茂带着苏卿去城外看了码头和牛、羊、鱼、菜市,又去工厂走了一趟,回程路上,李茂道:“这两年杂七杂八积攒了些钱财,加上你的陪嫁,也有七八万贯钱,我想置办几块地,你看在哪处州县合适?”苏卿道:“添置田亩是大事,若无地方豪强照管,难保不为人侵夺,你自幼出家,无父母兄弟维持,此事大不易。” 李茂道:“就在成武县置办田产,交老泰山关照,你以为如何?” 苏卿笑而不语,李茂再三催促,苏卿道:“你方才说过夫妻间贵以诚相待,转眼就拿这话来试探我。 李茂感慨道:“为人总要有根,无根就成了浮萍,你的根在成武,就算随我到了天涯海角,心里也系着这块土地。你叔父当日欲害我,用意也是为了你苏家的利益,若说不恨那是假话,可时过境迁,你我做了夫妻,就算是天大的仇怨也该两清。” 苏卿眼眶中含着热泪,问道:“你真的不记恨苏家了?” 李茂为她擦了把泪,说道:“苏家欠我的已经拿你抵偿了,从此两清。” 苏卿破涕为笑,又道:“当日他要害你,我本能制止的,可我……” 她涕泪交流,悔恨难言。 李茂笑着安抚道:“这是你欠我的,你要用一辈子来偿还。” 苏卿用力地点着头,连声道:“我愿意,我愿意一辈子来报答你。” 长久以来困扰她的心结就此解开,在此之前,她对未曾阻止苏东加害李茂而深感愧疚,得知李茂奇迹般地脱身后,苏家陷入极度的恐慌中,为求自保,拿她使了美人计,希望用她堵住李茂的嘴。她虽心中怨恨,但为了家族的利益,为了心底的那份愧疚,仍然答应了下来。 婚后一个月,她与李茂相敬如宾,但表面上的亲密并不能弥合内心的疏离,她不敢有丝毫怨恨,她小心翼翼地承受着丈夫的冷淡,为了苏家,为了心底的那份愧疚。 自昨日省亲归来一切有了重大转变,李茂主动触及那块禁区,以无比坦诚之心,这让她感动、惊喜之余,又觉得隐隐不安,她渴望这一切,又怕失去这一切,她渴望向他敞开心扉,诚心以待,又怕一腔热诚终换来伤害,她谨小慎微,裹足不前,踌躇着进三步而退两步。但是现在她终于明了李茂的真诚,终于能感受到丈夫对她的爱。 幸福骤然来临,太突兀,太猛烈,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在涕泪和笑声间反复挣扎后,她终于选择了放弃,放弃身上的伪装,向眼前的这个刚才还陌生的男人彻底敞开心扉,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他。于是在黄昏的大街上,人们看到不让须眉的苏三娘子小鸟依人的一面,她张开双臂拥抱了自己的丈夫,把脸伏在他的胸前,涕泪交流,然后她淘气地在丈夫胸口蹭去涕泪,换上一张红扑扑的笑脸,她说:“你听好了,我苏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辈子是跟定你了。” 看到一向刚强傲物,比男人还男人的苏三娘子如此软言温语向自己低头,李茂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一时高兴就要带苏卿去镇里新开的妓馆听曲儿,苏卿忸怩道:“今日没穿男装,多难为情,改日吧。”李茂道:“择日不如撞日,你我是夫妻,怕谁说三道四。”苏卿改口说:“好。” 新开的这间妓馆名叫“楼兰阁”,做的是清场生意,一班金发碧眼的歌姬舞姬据说卖艺不卖身,楼兰阁在长安、洛阳、太原、成都、江陵、扬州、凤翔等地都开有分店,在郓州也有一座,他的幕后老板身份十分神秘,据说是高昌国王族之后。 这些金发碧眼的胡女,在长安、洛阳、郓州这样的大都市并不少见,但在曹州,这还是头一家,一座小小的军镇能吸引大名鼎鼎的楼兰阁来开设分店,也从侧面印证了孤山这个地方商业潜力巨大,绝非一般军镇可以比拟,李茂这个城局使对此十分自得。 楼兰阁开业之后生意异常火爆,一城六县的土著大豪纷至沓来,致使城中客栈人满为患,酒肆饭铺的生意也跟着火爆起来。 因为人流量太大,城局和城防营都派了专人在附近值守,防止出现意外。见李茂领着新婚妻子过来逛,众人飞奔而来,众星拱月般把夫妇俩围了起来。 李茂对此哈哈大笑,见过大阵仗的苏卿虽然不怯,脸颊却也羞得热辣辣、红通通,这种场所她还是第一次来,她欲甩手而去,既恐李茂面子上难看,又恐让人耻笑——她骨子里是个不肯服输的人。 “楼兰阁”大掌柜曲仁通见得这个阵势,不觉眉头一皱。当初他来孤山镇设馆时,曾去拜会过李茂,李茂热情地接待了他,却不肯收他献上的大礼。 在妓馆选址和建设过程中,李茂给予了他极大方便,虽然人生地不熟,曲仁通却没有受过城局的任何刁难,但越是这样,曲仁通的心越是惴惴不安。他走南闯北二十年,大唐三百军州跑了个遍,何曾见过不沾腥的猫? 如今见李茂摆出这阵势而来,曲仁通反而喜上眉梢,猫儿终于还是吃腥的,不怕他贪,就怕他不沾。曲仁通麻溜地换了身新袍服,一溜烟地迎出门去。李茂向左右道:“我今日陪三娘子来听曲,是为私事,你们不必陪我。”斥退众人,方才向曲仁通打了个招呼,随他进了曲馆,恐他心不安,便接受他的好意,入驻了“楼兰阁”最好的天字一号院。 有苏卿在,曲仁通不敢造次,他唤来馆中最好的歌舞伎,演绎了一场据说是原汁原味的西域歌舞。李茂是第一次见识这等异域风情,但对于后世在娱乐场中打混过的他来说,眼前的这场歌舞只能算是新奇,却谈不上任何震撼,倒是苏卿被镇住了,她看的目不转睛,紧张的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李茂望着妻子专著的神情,心里充满了爱意,苏卿年纪不大,剥去身上那层环境强加给她的外壳,她其实是个很单纯的女子。楼兰阁的葡萄酒别具一格,李茂喝了点,觉得劲儿还挺大,他举起手中琉璃杯,顺口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念到这,却没了下文,呆呆地怔了会,忽而一叹,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陪侍一旁的曲仁通不解李茂何故沉下了脸,直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苏卿给李茂递了个眼色,推说疲累要走,李茂方知自己失态,就顺着她的话说累了,起身离开了楼兰~选~书~网~x~u~a~n~s~h~u~.c~o~m阁。曲仁通战战兢兢地送二人出门,不得李茂一句话,不知祸福,紧张的直咽口水。苏卿道:“下月初六是家父生辰,烦请主人家督导她们排演几场歌舞,演的好,重重有赏。”曲仁通闻言大喜,连忙道:“夫人器重,是她们几世修来的福分,小子定当日夜督促,绝不敢给夫人丢脸。” 从妓馆出来,李茂问苏卿:“泰山寿诞,你真的要请她们?”苏卿道:“聊作一乐,有何不可?”挽起李茂的手臂,道:“你刚才因何不快,那声叹,可吓着他了。”李茂笑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西域故土沦落胡尘多年,我有感而发罢了。”苏卿读过几年书,却对诗文一节不大上心,杜牧的这两句尚未面世的诗,她从左耳朵听进去又从右耳朵冒出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我不过一叹,他至于吓成那样吗,亏他还是走南闯北的。”李茂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大错,赶忙岔开话题。 苏卿道:“你自然是不觉得,你自庙里还俗就跟了薛县令,又做了官,怎知民怕官如鼠怕猫,他越是走南闯北,越是知道官的可怕,那是一言不合,就让你破家败产的怪物。” 李茂霍地站住身,揪然不乐,苏卿忙道:“我可不是说你……是怪物。”李茂道:“我不是跟你生气,我是……”他愣怔了一会,目光再移向苏卿时,眸子里全是攫取的光芒。 苏卿吃了一惊,忙道:“你又想做……什么?” 李茂微微一笑,抓着妻子的肩头,柔声说道:“我打算做笔生意,赚他最后一文钱,此事要由你出面。” 第098章 赚他最后一文钱 续 这年秋末,一间名叫东荣的商栈从成武县城迁移到了孤山镇,东荣商栈经营范围十分庞杂,主业涵盖了几乎所有能赚钱的领域。 东荣的主人叫苏轩,这个名字在成武县商界籍籍无名,在来孤山镇之前,苏轩在县城铁佛寺附近开杂货铺,折腾了十几年也没折腾出什么大名堂来,因为本钱不大,加之行事又低调,东荣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这正是李茂所希望的,在他的计划中东荣要在孤山镇蛰伏半年后才会有所动作,如果成功,所得利润将是他几辈子花销不尽的。 指示苏轩把生意从成武县迁移到孤山镇的是苏振,实际上苏轩的杂货铺早已资不抵债,年初即盘给了苏振,两个月前在一次小规模的注资后,苏振将其作为嫁妆给了苏卿。 为了让女儿心安,这间杂货铺店契上的名字依然写的是苏振,不过在迁移到孤山镇前店契做了变更,原主人苏轩的名字替代了苏振,苏轩对外宣称自己受高人指点,找到了一条发财之路,故而借款赎回了产业。 苏轩实际上没受过什么高人指点,他也无力筹款赎回东荣,他回来是替苏振代持东荣,拿一份丰厚的酬劳,混一个表面荣光,实际却是个做不了主的傀儡。东荣的真正主人仍是苏女乡的乡绅苏振,但实际掌控者则是苏三娘子苏卿。 把一间小小的杂货铺的产权做的如此复杂,是李茂的授意,苏卿虽然不解,但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她一向对自己的经营才能颇为自负,但当她深入了解了李茂在孤山镇的所作所为后,她不得不承认,论起官商勾结赚大钱的本事,她连给李茂提鞋都不配。 曹州刺史米如龙贪暴不恤,激起兵变,十将郑和顺率众作乱,枭其首,灭其族,大将梁成栋旋即平息叛乱,州司法参军汪洵协助平叛有功,升州长史,暂摄州政务。李师古调濮州平卢军进驻曹州城南关,又调孤山镇清海军分兵驻守曹州城和南华县,于化隆以兵力不足为由拒绝出兵。 孤山镇在曹州东北,距离曹州城直线距离一百二十里,实际一百五十里,距离南华县一百七十里,清海军总兵力不过四千,分兵之后,力量被摊簿,任何一线都处于劣势。因此于化隆不肯分兵。于化隆不肯分兵,正给了平卢军西进的理由,曹州是淄青道的西大门,西、南两面与汴宋道(宣武军)接壤,宣武军节度使韩弘跟李师古一向不大和睦,曹州发生兵乱,宣武军极有可能出兵干涉,李师古移师加强西线防务,理由十分充分。 当初曹州发生兵乱的消息传到孤山镇时,尹牧等人就主张出兵干涉,趁势接管城池,不给平卢军西进干涉的理由。文书丞等人不同意分兵,他们的理由是孤山镇兵力本来就弱,若再分兵两处,极有可能会被李师古各个击破。于化隆也倾向于不分兵,这样虽然处于守势,但李师古想拿下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跟郓州慢慢耗着,胜负还有变数,若因盲动被李师古抓住破绽,则极有可能满盘皆输。 孤山镇不肯奉令出兵,曹州的防务便落在平卢牙军之手,加上原来的州兵,总兵力不下五千人。这样一来,孤山镇便处在平卢军的四面包围之中。 李师古布局完成后,有关曹州兵变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据接近“真相”的人说,王志邦贪恋米如龙侍妾明珠的美色,求之不得,遂怀恨在心。曹州大将郑和顺犯法当论罪,为求脱身,欲投效李师道门下,求王志邦代为说项。为表真心,遂定计刺杀米如龙,刺杀不成,再起兵变,杀米氏一家,夺宠妾明珠,巴结讨好王志邦。 而原来被认定为曹州兵变主谋的梁成栋则完全是被郑和顺胁迫,不得不从。米如龙被害后,在司法参军汪洵的帮助下,梁成栋斩杀了郑和顺,平息了这场叛乱。 郑和顺身材雄壮如熊,蓄着一部浓密的络腮胡,因他脾气暴躁,贪淫好酒,在军中有“黑炸天雷”的绰号。月前他在酒肆失手打死一个酒保,米如龙一度将他逮捕入狱,曹州城盛传他要出事,他有充分的理由发动这场兵变。 梁成栋因平叛有功,升任曹州团练防御使,与汪洵分掌军政事务。 一场沸沸扬扬的兵变就此落下帷幕,米如龙的形象在贪暴之外又添好色一节,不过对于一个死人,再添两桩恶名也无所谓,至于王志邦,他在高密县时即已花名远扬,多一桩风流韵事非但无伤大雅,反而更添本事。至于某些躺着也中箭的人来说,未免就有些愤懑,自己的亲外甥过境曹州与刺史发生争执,事发不到一天,刺史即受灭门之祸,若说两者完全没有关联,岂非耻笑天下无人?可若说有关联,真特么冤死人不偿命,就凭自己那位吃喝嫖赌样样不拉的外甥,能成个屁事! 真也罢,假也罢,曹州的一城六县从此又恢复了平静,但李茂知道这种平静是暂时的,一场更大的风暴已迫在眉睫,他改变了计划,令蛰伏中的东荣立即行动起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狠狠地赚他一笔! 这年夏末秋初,曹州遭遇了一场蝗灾,六个县中有五个再起流民,破家败产的农民成群结队去吃大户,与去年不同,今年曹州境内重兵云集,两军尖锐对峙,谁也无心理会流民之苦,郓州三令五申要驻军镇抚地方,却尽是敷衍,县内大户因此叫苦连天。在此危局下,渐渐冷却下来的孤山镇土地市场再度变得火热起来,地价翻着跟头往上窜。 东荣商栈就像是一头刚刚结束冬眠的熊,胃口好的惊人,十年不得志的苏大掌柜在撇弃老本行转入地产行业后,忽然犹如天神附体,他目光险恶,出手狠辣,无往而不利,每买一块地,至少翻一倍出手。当别人在为买一块地皮而穷竭三辈祖产时,他却如买白菜般扫货,当别人为买一块生地而斟酌再三时,他却生冷不忌,如饕餮般大口吞噬着孤山镇所剩无几的地皮,而诡异的是经过他的手,再冷僻的生地也能变得炙手可热。 苏轩一夜爆发,行事再低调,也成了众人关注的对象,好事者经过抽丝剥茧的分析后,终于找出了操纵他的那只手——苏振,成武县赫赫有名的苏三娘子她爹。 联想到苏卿和城局使李茂的特殊关系,人们不觉释然,苏家到底是成武县的商界领袖,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加上一份并不算丰厚的嫁妆,竟换来如此丰厚的回报,这眼光,这魄力,这手段,真非常人所能及也。 发了大财的苏轩忽然高调宣布要去洛阳做煤炭生意,他果断地处理掉手里所剩的几块很不错的地皮,带着百万家产潇洒而去,时间是十一月,这一天曹州一城六县风平浪静。 寒风凛冽之时,苏卿回了娘家,在孤山镇李茂早已经成为万众瞩目的对象,他的一举一动和他家人的一举一动已全无秘密可言,细心的人们注意到苏卿离开孤山镇那天,李茂没有送行,联系到不久前李茂曾当众严斥苏卿,禁止苏家在孤山镇买地经商一事,人们判断他们夫妻俩感情出现了裂痕,苏三娘子这是失宠被赶回娘家去了。 不过也有人说苏卿回乡是因为有孕在身,李茂忙于公务无暇照料,故而回乡静养,这种说法显然有些站不住脚,谁都知道苏卿母亲早逝,家中只有一个老父,回乡养胎怕还不如在孤山镇方便,于是另一种说法不胫而走,有人说苏卿不能生育,被丈夫嫌弃,这次回乡是要跟父亲去洛阳寻访名医的。 这个传言有鼻子有眼,二人成亲近半年,人们常看到夫妇俩肩并肩出门散步,这说明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但苏卿的肚皮却一直紧致平坦不见动静,而据接近李家的人说李茂跟苏卿一直分房睡,他曾向苏卿的侍婢小茹承诺过,若能给他添个一男半女,他就给小茹一个侍妾的身份。 一些和小茹有接触的妇人证实了小茹确曾说过李茂要扶她为妾侍的话,这样看来苏卿的确是到洛阳治病去了,至于她能不能治好不孕之症,人们多不看好。孤山镇的葛日休,论医术之高,声名之盛连曹州城里的苏太医也自愧不如。苏太医那可是太医署正儿八经的御医,给皇帝娘娘看病的国手,世上能有几个郎中胜过他? 神医都治不好的病,洛阳城里谁有本事治的好?一想到这,埋藏在人们心底的嫉恨终于冰消瓦解,你苏家有能耐挣大钱,却没本事生儿子,自古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不出儿子来,失宠是早晚的事,被休也不是没可能,没了李茂做靠山,你苏家以后还能在孤山镇挣大钱? 这就叫天理循环,公公道道,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善恶终有报。 第099章 谋退路 夜幕降临,孤山镇一片宁静,小茹收拾完厨房,洗了手,甩干,正要吹灯离开,门外冷不丁窜进来一个人,拦腰将她抱住,小茹惊叫了一声,身躯弯的像个虾米,人就咯咯咯地笑作一团。 “别,别,别这样……” 小茹低声哀求道,欲拒还迎,李茂一声不吭,猴急地解她的腰带,把她往灶台上按。官做久了,自然就生出一种官威,白日里小茹见到李茂总是小心翼翼,她是真心畏惧他。李茂对正牌夫人苏卿敬重有加,说话时细声慢语,还常面带微笑,即使闺房调笑,也十分有度,但对小茹他就随意的多,呼来唤去,不如意时还要敲打她一番。 虽然小茹知道他这么做多半是给正牌夫人看的,但她还是畏惧他,心甘情愿地畏惧。 只有在没人的私下,譬如这个时候,她才能跟他撒撒娇。 年轻人到底缺乏耐心,她刚刚俯下身,李茂就像头凶猛的豹子挺身而入。 小茹夸张地嚎了一声,试图回过头去看看他,被他粗暴地拒绝了。这个时候,他总是这么霸道,浑然没有在正牌夫人面前的半点温情。 “我跟她就是不一样。”小茹这样想着,心中委屈荡然无存,她开始享受这种不一样。 风浪来之凶猛,去之悠忽。 李茂离开她的身体,在她背上拍了拍即要离开,小茹忽然感到有些委屈,她闪身到门口,张开双臂拦住门。 “让开。”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些不耐烦。 “不让,就不让。” 她又委屈地瞄了他两眼,还是乖乖地让开了,时过境迁,她还是从骨子里畏惧他。 “这两天有些不太平,你收拾一下,到韩四哥那去住两天。” “嗯。”小茹低眉顺眼地应道,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嗯,嗯,嗯,嗯什么嗯,记住了没有?”李茂声音里藏着一丝不安。 “嗯。记住了。” 李茂的不安是赵菁莱带给他的,这日午后,赵菁莱突然来到他的值房,让李茂感到风暴就迫在眉睫。赵菁莱是以买地客商身份来的,手里拿着支度巡官张掖的荐书,李茂每天都要接待几个这样的人,因此赵菁莱一亮出荐书,值日的书记就把人带了过来。当着下属的面,李茂跟赵菁莱东南西北地闲扯了一通,待人退去,赵菁莱方直入主题:“我们有几个人要到城里来,请你帮忙安置一下。” 李茂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波澜,镇定地问:“要待多久。” 赵菁莱道:“这场风雨说来就来,要不了多久。” 他不愿意说,李茂也就没有追问,只说:“行。” 赵菁莱的人很懂得进退,安置起来毫不费心,他们人数不多,看起来也不是凶悍之辈,李茂猜想他们只是混进城来的探子,孤山镇里究竟有多少郓州的探子,谁也说不清,但肯定是个很骇人的数字,所谓虱子多了不怕咬,再多几个又有何妨? 赵菁莱闲坐了一会,见事已经办妥,便欲离开,李茂笑道:“你是孤山镇的衣食父母,来了不吃个饭就走,太不合常理。”这一说,赵菁莱就坦然地留了下来。午宴备在城局名下的一间酒楼,这间酒楼临街而建,高大轩敞,不过贵宾一般都到楼后的一处独门独户的小院,青墨知道赵菁莱的身份,亲自前往安排,亲自持刀与摩岢神通一起守卫在外。 酒菜齐备后,院中已无一个外人,赵菁莱喝了杯酒,却说:“苏家的诸多产业中,车行是最赚钱的,当初你应该把它要过来做陪嫁。” 李茂道:“据我所知车行获利虽高,风险也很大,这样的生意不做也罢。”赵菁莱哈哈笑道:“风险大不大,得看靠山硬不硬,有哥哥我给你罩着,哪有风险?”李茂笑了笑,问道:“苏家的车行靠的也是你们?” 赵菁莱不置可否,却道:“我听说你跟苏家在济阴县柳园庄有些误会?” 李茂的心骤然缩作一团,苏东和苏卿那天在柳园庄杨奇的面馆里都没能认出他的身份,时隔三天却忙着拿女儿来封他的嘴,这三天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们有如此转变,这一直是个谜。 赵菁莱淡淡地说道:“你不必惊讶,但凡州县出了点稀奇古怪的事,铜虎头都会留意,你是个还俗的和尚嘛,身形又如此雄壮,一问便知是你,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赵菁莱笑了笑,自斟自饮,又进一杯酒,续道:“苏家害你在先,合当此报,你安心享用便是。” 赵菁莱这话虽说的轻描淡写,李茂却能感受到背后的那份力量,自己夜探小松林营地,及在柳园庄发生的一切,本以为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何尝想过铜虎头也会知道?这样的一个组织实在太可怕。通过这件事,李茂对赵菁莱在铜虎头中的地位,又有了新的认识,他若不是站在组织的顶端,岂会看的如此深远? 铜虎头的高层人物突然现身在孤山镇,岂不正预示着大风暴的临近?李茂让小茹躲到小孤山上,目的就是让她先适应一下,待到风暴真正来临时能应付的过来。 入冬之后,成武县周边流民之变愈演愈烈,由最初的吃大户,渐渐演变为成结伙成群洗劫村寨,更令人不安的是一些破产的乡绅和盐枭、海盗也加入其中。乡绅的加入尤其令当政者不安,群氓易治,乡绅难缠,这是地方官的不二心得,有群氓凶悍无底线的破坏力,加上乡绅的野心和头脑,这场不被重视的流民之变,指不定要闹出多大的乱子来呢。 为了应对局势的变化,于化隆给李茂增派了两员干将,一人叫马和东,一人叫陈兰,二人都是三十出头年纪,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将,论资历、功绩都远在张琦、夏纯之上,李茂明白于化隆是要收他的兵权,遂主动请求以马和东、陈兰替代张琦、夏纯,执掌城防营。 城防营的另一位副尉冯布的权力在四面街侦缉处,这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单位,主管民事治安,与城防营的关系有些疏远,冯布因此得以保住名位。 于化隆对李茂的态度很满意,他将张琦提升为副将,留在城局听用,而将夏纯调任军料院牧场监,赶出孤山镇,去草湖北岸新辟的牧场去养马。马场经费向来充足,是个肥差。 山雨欲来风满楼,孤山镇的上空早已阴云密布,于化隆做此安排,李茂并不介意。但他也不肯就这么把城防营拱手相让,张琦、夏纯离开城防营后,他把张栓派去营中做了护军虞侯,监察军纪。张栓自留在曹州后,一直都在做些杂务,对军旅之事几乎一窍不通,不过李茂相信只要他肯用心,用不了多久就会进入角色,张栓的可塑性很强。 于化隆对李茂的这个安排没有异议,他相信李茂是个聪明人,更对马和东、陈兰二人充满信心。 一日李茂接到苏卿从洛阳捎来的一封家信,苏卿在信中告诉李茂她在洛阳找到一位名医,事情很快就会有眉目。这是一句暗语,所代表的意思是夫妻俩在鸳鸯帐里约定好的,外人难窥深浅。 李茂不惜更改自己亲手拟定的孤山镇整体规划来捞钱,吃相之丑陋连他自己都觉得汗颜。他是喜欢钱,从小就爱,却从未想过会如此昧着良心,不择手段,促使他疯狂的原因,是他对孤山镇未来的绝望和对官场酷烈倾轧的深深恐惧。 他的计划是在风暴来临之前捞他最后一把,去洛阳做个富家翁,相比郓州,洛阳毕竟是大唐的东都,多少还是要讲点王法吧。 李茂让苏卿借看病为由去洛阳打前站,苏卿到了洛阳后托亲故在温柔坊购置了一所宅邸,把从孤山镇搜刮来的百万家私分作三份,一份存入柜坊,一份挖洞深藏,一份投资实业,在邻近的南市投资绸布庄。 以苏卿的精明干练,把家产交给她保管,李茂是十二万分的放心。 得知苏卿已在洛阳站住脚,李茂的心踏实下来。孤山镇的形势怎么发展,他无力掌握,但只要有了这个退路,江湖再怎么险恶也险恶不到他的头上了,李茂想好了,形势果然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就辞官不要,一走了之,去洛阳做个富家翁。 绞尽脑汁捞来的三十万贯家私足够他享用几辈子了。 第100章 玫瑰色的梦 因为晚上和军院的几位副将喝了点酒,现在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回到书房,顺手拿起了一本《六韬》,只翻了两页,就再也看不下去,于是取了随身佩刀走出内院,青墨的厢房里传出一阵轻微的鼾声,这小哥近来跟城防营的一个老军学习刀术,三更末就要起床,夜里向来睡的早。 李茂没忍心去叫醒他,本想叫上摩岢神通,走了两步又改变了主意,索性再回书房,换了身粗布麻衣,放下佩刀,只带了一柄防身短匕。 孤山镇实行宵禁,而且十分严格,不过宵禁的时间从亥时开始,此刻距离亥时还有一刻钟,李茂此行的目的就是检查一下宵禁的执行情况。 一刻钟前,街面上还热热闹闹,现在却明显冷清了下来,摆摊的商贩正收拾家伙准备打烊,行人笼紧衣帽行色匆匆。 没人去注意衣着寒酸,孤独行走在夜色中的李茂。这样的感觉让李茂很不舒服,本质上说他是一个喜欢热闹,羡慕浮华的人。 孤山镇有五座城门,东南西各一座,北城有两座,其中一座为军院专用,只通军马,不给民用,也不归城防营管。 北门内的空地上摆着一个馄饨摊,两个守卒坐在摊边慢悠悠地吃喝着,馄饨摊的老板因有官军撑腰,也就没把即将到来的宵禁放在心上,仍然心安理得地做着他的生意。 一股闷热的气体从李茂的鼻孔里喷出来,他没有吭声,转身离去。 东门内也有一个馄饨摊没收,身材圆滚的老板娘正和四五个守卒有说有笑,打打闹闹。 李茂皱起了眉头。 还没走到南门,宵禁的鼓声便从设在城局内的钟鼓楼上敲响了,听到鼓声,四面城门上的鼓也迭次响起来,街面上的行人、商贩行步如飞,一片忙乱。 李茂对孤山镇的宵禁一向抓的很紧,对犯禁者的惩戒也十分严厉,尤其是入秋之后,几乎达到了苛刻的地步。 严刑峻法下,李茂本以为自己亲自抓的宵禁会被很好地执行下去,但通过这次私访,他悲哀地发现,事实距离他的想象还有相当距离。 他站到街边的一棵槐树下,冷眼旁观身边的混乱,树是从城外山上移植来的成年大树,在城内落地扎根,已经枝繁叶茂。不过现在是初冬,除了满地的落叶,树上是光秃秃的。 夜寒侵袭,李茂的脚趾像被猫咬了一样难受,他向西打望,盘算着时间,那里本应该会出现一队净街卒的。 但现在除了寒风卷起的枯枝败叶,什么也没有。 又等了一刻钟,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李茂离开槐树,向东门内武侯铺走去。 武侯铺设在临街坊角,每铺额定驻扎城防营街卒六人,分三番执勤。入夜后,净街卒在四门内武侯铺集结,对向巡视界面。李茂现在站的位置距离东门武侯铺不足十丈,这个时辰净街卒应该已经出发,留守街卒则要提着灯笼站在街面,击*示警。 但是现在除了风吹落叶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 东门武侯铺里盘着一盆炭火,七八个士卒正端着碗,吸里呼噜地在吃馄饨,热腾腾的馄饨汤流进肠胃,让人感受到春天的暖意,皮薄肉嫩的馄饨在口齿间化为美食,消解冬夜的寒冷,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这无疑是件很享受的美事。 一个新入行的小卒吃完一碗馄饨,不安地望了望黑黢黢的街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碗,拾起刀,拿起枪,站在了清冷的街上。他笼着手,缩着脖子,佝偻着腰背,不停地跳着脚,灯笼和竹筒都没有带,只将一杆长枪抱在怀里。 李茂距离他还有一丈远的时候,他才发觉。 “站,站住,什么人?”小兵喝了一声,手脚忙乱去捉枪,手笼在袖子里太紧,加之心慌,半晌也没能抽出来。 “是我。” 李茂望了眼这个小卒,觉得有些面生,城防营一百二十多人,他个个都见过,所有军官和九成以上士卒的名字他都能叫的出来,可是眼前这个小卒他不仅叫不出名字,甚至怀疑从未见过面。 不得已他只能摸出随身的令牌,城防营每个人都有令牌,军官为铜质,士兵为木质,上面刻着名字和职位。城局使例兼城防营将,李茂也有一块铜牌。 小卒伸长脖子去看令牌,脸上渐渐有了巴结的表情,他不认识字,不过他知道凡有铜牌的都是自己惹不起的官长。 “请长官稍候,我去叫我们老大。” 点头哈腰正要走,却被李茂叫住了:“不必了,叫张扬与明早去我那一趟。”张扬与是城防营子将兼知东门内武侯铺事,是这间武侯铺的最高长官,李茂要打板子当然得先打他。 “张……扬与,那是哪位?长官您……又是哪位?” 李茂真是哭笑不得,他拍了拍小卒的肩膀,一句话没说,默默地走开了。 回原乡坊后,李茂越想越不对劲,即让摩岢神通去唤冯布,冯布这天夜里带人在城南蹲守抓人,冻了大半夜刚刚得手,正准备回四面街侦缉处庆功,听李茂召唤,忙的连夜行衣都没换就赶了过去。李茂见面没有一句问候,直接就问:“马和东和陈兰在搞什么名堂,城防营的士卒都从哪来的,看起来怎么那么不靠谱?” 冯布不解“靠谱”一词作何解,但看李茂的表情,猜他刚刚巡夜归来。自马和东和陈兰接掌城防营后,孤山镇的夜禁日渐松弛,冯布看见眼里,就是不吭声,他跟张琦、夏纯相处融洽,对半途来摘桃子的马和东、陈兰素来没有好印象。 听到李茂问,他想了想答道:“城防营本来只有一百二十人,郑和东、陈兰两位将军接手后,要把人数扩充一倍,如今孤山镇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干什么都能赚钱,根本没人愿意当兵吃粮,时间太紧,募不到人,难免有些滥竽充数。”说到这冯布顿了顿:“有些乡下小子进城来逛,被他们抓住,连哄带吓就入了行。” 说到这冯布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扩军这样的大事,难到李茂竟不知情? 郑和东和陈兰是于化隆的人不假,但城防营却隶属城局,这样的大事不说向李茂请示,通报一声是最起码的吧? 李茂听了这话,苦笑了一声,对冯布说:“有些话我不便明说,你心里有数便是,城里的事还需要你多费心。” 冯布道:“弹压街面,纠察奸恶,职责所系,万不敢松懈。” 又说了两句,冯布告退。 这天夜里小茹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熟睡后李茂来到她的身边,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她,轻抚她的头发,摸她的耳朵,捏她的小鼻子,他的目光里满是爱意,温柔的能让她笑出来,她至此才能最终断定他的心里其实一直有她的位置,平素表现出的不耐烦和恶行恶相都是拿来糊弄家主母的,小茹在梦里幸福地笑了。 清晨醒来,屋里空空荡荡,小茹的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充实,她喜欢这样的梦,虽然这只是一个梦。 第101章 角力 李茂从未想过自己会做军官,但既然做了就要做的像模像样,弓马骑射这些基本功是必须要精通的,出于对未来的恐惧,这些日子李茂加紧基本功的训练,现在他的马术、箭术已基本能达到为将者的水准,刀枪棍棒这些步战功夫已经算得上是出类拔萃。 早起练习刀术和箭术,午后练习马术和骑射,这是李茂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他拿出当年修炼短寸虎拳的狠劲,日夜苦修不止。 在后花园练完一趟刀,又和摩岢神通对练了一阵棍术,小茹送来了米粥、油饼和咸菜,因为李茂的示范,一家人早已习惯了一日三餐,入夜太晚另加宵夜的生活方式。为争宠,小茹抢在苏卿之前拜在李茂门下,大体掌握了“李家菜”的烹制方法,煎、炸、烹、煮、炒、焗、溜,学的有模有样。 因为小茹的进步,李茂明显减少了在外吃饭的次数,至少早饭他是雷打不动在家里吃了。“欲抓住男人的心,须先抓住他的胃”,这句至理名言,小茹刻在床头,记在心头,时时诵读,日有增益。 一碗粥刚刚喝完,青墨就和张栓就走了进来,青墨身穿露膀子的短衫,额头上还挂着汗珠,看样子是被张栓临时抓了差。 张栓现在是城防营护军虞侯,执掌军中法纪。昨夜李茂暗访访出了这么大问题,他是要负责任的。接到张扬与的禀报,他连夜把事情调查清楚,然后通报了马和东和陈兰,城防营的两位头领面面相觑,都有大祸临头之感。城防营扩军的事他们本欲通报李茂,尚何来却压着不让,再三权衡后,二人悄悄地把此事压了下来。 李茂在他们的心中也由顶头上司变成了需要糊弄的外人,如今被一个外人抓住了自己这么大的把柄,这事怎么收场,二人是一点底也没有。李茂的苛严他们早有耳闻,办事不讲情面也是早有领教,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他们虽然有尚何来撑腰,但李茂才是顶头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啊!再说尚何来挑事是把好手,平事却没听说有什么过人之处。他挑出了事却要自己来背黑锅,二人为此闷闷不乐。 熬了一宿没睡,二日一大早,马和东和陈兰就拽上张栓带着张扬与等一干涉事人员到了原乡坊李茂宅外,马和东和陈兰公推张栓先进去探探口风,张栓无法推脱,就去找青墨,青墨正在练刀,对昨晚之事他是一无所知。张栓又去问摩岢神通,摩岢神通也不知情,张栓这才松了口气,料想是李茂上街时无意撞见的,既非故意找茬,那事情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李茂没有单独跟张栓谈,他让小茹收了桌子,让青墨把马和东和陈兰一起叫进来,又对青墨说:“去披件衣裳,冻出毛病来谁家姑娘肯嫁你。” 只一句话气氛就缓和了下来,听了马和东对昨晚之事的解释,李茂语重心长地说道:“城防营弹压街面,纠察奸伪,维系着一城的治安,是阖城百姓的主心骨,绝不是外人说的什么吃饭军、养老营。孤山镇现有民户三千,一万五千人,军户三千,一万两千人,两万七千人的城市比之成武县城也丝毫不逊。而今流变四起,地方并不平靖,诸位都是军中老人,见多识广,流民之害有多酷烈,自不必我多说,一日城中生变,何以面对父老乡亲。” 马和东道:“罪在末将,是末将掉以轻心了,昨夜末将与陈将军、张虞侯商议了,自今日起将那些托关系走后门混进来的人统统清除出去,对士卒中雇佣他人代役的害群之马也一律清退。城防营全体将士收营整训,吃不了苦的就让他回家抱孩子去。” 李茂赞道:“好,军人就该有个军人的样子,城防营的精气神不能向百姓看齐,而要有个战士的模样。” 李茂又指示张栓:“虞侯执掌军中法纪,不能流于形式,有二位将军做你的后盾,你的手段要硬起来,对害群之马绝不姑息,不把邪气打下去,正气就不得张扬,一支没有正气的军队就是乌合之众,只会害人。” 张栓是李茂安插在城防营里的一颗钉子,但在马和东和陈兰的夹击下,一直难有作为,此番李茂借机发难,给他撑腰打气,他自然心领神会,连忙表态接受。 李茂又道:“身为虞侯手下无一兵一卒,如何纠察奸伪,执行法纪,跑细了腿也做不成几件大事嘛。”众人一阵笑,李茂又对马和东和陈兰道:“国朝军制,虞侯也要领兵,行军时侧翼大队安全,宿营充当巡警,平日纠察奸伪。城防营的虞侯也是军人,手下没几个人怕是难以成事吧?” 马和东知道这是李茂在为张栓要实权,城防营虞侯是否领兵,军制并无明确规定,若在先前,他必要找理由反对,毕竟虞侯掌兵对自己不利,但昨晚的事让李茂抓了把柄,捅上去势必让于化隆把自己看扁,如今李茂宽大胸怀,不予追究,自己再不出点血,此事只怕难以善了。 想到这,他和陈兰对视了一眼,笑着答道:“理应如此,我看就把甲字队交给张虞侯管领吧,那可是军中精锐。” 城防营下辖三个队,每队四十人,甲字队排名第一,马和东接掌城防营后,对其进行了改造,队中军官、骨干都是他的心腹亲信,他这么说既是表了诚心,又留了后手,有他这个统军校尉在,张栓根本就指挥不动甲字队。 李茂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用意,微笑道:“虞侯领兵是为方便执法,兵不宜多,我看二十人足矣,也不宜拆散原有编制,人员由张虞侯自己挑拣,不足的可以从外面招募。额数不足报我去向于将军申请。” 这个方案马和东和陈兰也能接受,由张栓自己拣选人员,无疑会加重张栓在城防营的地位,削弱他们的影响,不过张栓所领兵不多,又不挤占他们的编制,对他们威胁不大。 自让冯布组建四面街侦缉处起李茂就有意识地在军中搭建自己的班底,只是囿于四面街侦缉处的定位而不得施展。城防营不是清海军主力,但编制和性质上却与军队无二,将那一点星星之火寄存于此,相信将来必有燎原之时。 “这二十个人必须精挑细选,年纪不能太大,正直、聪明、健康,社会关系单纯,最好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性格阳刚,有当头领队的潜质。刺头我不怕,但不要那种唯唯诺诺的绵羊。不孝敬父母的一律不要,在家不敬父母,在外不可能敬重官长。每个人都要专门建一份档案,仔细审查他们的底细,英雄可不问出身,却不可不知底细。” 熬了一夜,李茂终于和张栓敲定了首批十个人选,这十个人他都亲自面试过,总体还算满意,再次交代了选人的标准,李茂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对张栓说:“吃了早饭再走。” 张栓望了望门外青白色的天空,咧嘴笑道:“我得赶紧回去给老娘和姑娘做饭去。” 张栓年前将老娘和女儿从宝鼎县接了过来,母亲冯氏年老腿有疾,行走十分不便,女儿青青年纪尚幼,祖孙俩生活都不能自理,一应家务都由张栓操持。 送走张栓,李茂就着冷水洗了把脸,回屋去补觉。 头挨着枕头,眼皮刚合上,就被青墨心急火燎地叫了起来: “出大事啦!成武城昨晚让乱贼打破了,死了几千人。” 第102章 藏宝 成武城昨夜三更天被一伙流民攻破,流民从东门突入,沿街放火,一直杀到县衙门口,县令朱庸亲自披挂上阵,率领阖衙官吏将贼众挡住,城外驻军李英昙部紧急驰援,一个时辰后流民被肃清,半个成武县城却毁于大火,百姓死伤约百人。 事发之后,州军立即接管了成武城,实行严厉的军管,对进出人员严格盘查,城内四处设置禁区,严禁百姓出入。 同一日,平卢军牙将刘凯率一营牙军从兖州跨境进入成武县境内,屯于成武城东,声称协助州军李英昙部清剿匪乱。 李茂知道这场期待已久的大风暴终于来临。 上午于化隆升厅问事,邀请监军使周阳到场,李茂作为城局使列席在侧。于化隆升厅的主题是通报成武城变局,强调加强戒备的重要性,并当场处置了两个在战备检查中玩忽职守的卑将,此后他点了城防营的名,表扬马和东和陈兰尽忠职守,勤勤恳恳,各赏二人一口好刀,一副新甲,列其为诸将学习的典范。对城局使李茂则只字未提。 问事过后,议论军事部署,监军使周阳、城局使李茂等非一线军职人员便提前退场。 李茂出门时恰巧遇见监军院判官周弘,正负着双手,挺着肚子,红光满面地和几个将军吹牛皮。 见李茂出来,周弘把双手抽到胸前,正直了腰杆,含笑迎了过来,李茂身躯微微前倾,主动招呼了一声。周弘瞅瞅四下无人,问李茂:“山雨欲来风满楼,老弟近日可要多留些神。”李茂道:“老兄听到什么了吗?” 周弘皮笑肉不笑道:“哪里,有,我还能瞒着你吗。”呵呵一笑,双手又负在背后,言道:“夫人回了娘家,老弟一个人晚上闷在家里都捣鼓啥呢。”李茂笑道:“那能捣鼓啥呢,瞎捣鼓呗。” 周弘道:“恰巧我今日无事,晚上咱们一起捣鼓捣鼓?” 周弘是监军使周阳的义子,监军院判官,周阳的心腹亲信,左膀右臂兼马前卒,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周阳的化身,在孤山镇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平日里总有忙不完的事,这次主动要到李茂这来,必是有事相求。 李茂推掉各种应酬,早早备下酒席等候,周弘孤身而来,一身便装,老远就闻到一股呛人的香气,宦官在阉割时伤了尿道,排尿时常有残留,身上总有股子尿骚味,为了遮丑,常在身上佩香囊,洒香水,意在遮掩。冬季洗澡不便,衣裳换的也不如夏天勤,尿骚味更浓,故而使的香料也就倍于平常。 李茂强忍着刺鼻的异味,与周弘周旋着。喝了两杯酒,驱了身上的寒气,周弘这才道明来意,他先起身将门户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隔墙无耳,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据可靠消息,郓州要对孤山下手了,月内便见分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老弟不可不有所防备。” 此时已是十一月下旬,周弘说月内见分晓,则大难就在眼下。 见李茂沉吟不言,周弘讪笑道:“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样的事上信口雌黄。监军院是干什么的,除了代天子监督刑赏,还充着天子的耳目呢,这件事你信我,准没错。” 李茂道:“大难降临,我们怎么办,务请老兄点拨迷津。” 周弘道:“地方打架与监军院何干,谅谁也不敢动监军院分毫。他日大乱若起,监军院再难,也有你老弟的一席容身之地。” 周弘抛出了这么大一块馅饼,李茂相信他必有所求,却不急着追问,只是连声道谢,见李茂不上钩,周弘略有些不快,他闷闷地喝了口酒,冷着脸不言。 李茂心里好笑,此人喜怒于色,倒是没把自己当外人,有心逗弄他,又觉得没甚意思,便道:“老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但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周弘这才转忧为喜,他此来是求李茂为他在小孤山上找块好地,藏匿累年搜刮的财物。监军院代表的是天子,在没有根本利益冲突的前提下,地方将帅斗法是不会祸及监军院的,因为没有人愿意背负一个反叛的罪名。 周弘并不担心自身的安全,他是监军院判官,有这个护身符,谁也动不了他。但是他的财产,要想保全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这些钱来之不义,若在兵乱中遗失,连告状的地方都没有。周弘是周阳的义子、心腹,对这位义父、主公的贪鄙性格知之甚深,把钱运进监军院,就是驱羊入虎口,进的容易,出来难。 小孤山在雁湖之南,是一座孤零零的山峰,山上的韩四,昔日和李茂有段恩怨,韩四的胞弟韩义还因人挑唆刺杀过李茂,后因误杀成武县文吏衣峥被定为死罪,全凭李茂上下打点才减罪刺配天德军,韩义在边关杀敌建功,已被破格提拔为捉生将。 周义被刺配后,李茂花大价钱从曹州请来苏太医为韩四治病,病愈后,老蚌生子,总算得了一个儿子。 老两口心疼的不得了,孤山镇建成后,韩四隔三差五就带着鱼和自家养的鸭鹅来看望李茂,李茂也抽空去过孤山。苏卿爱水,成婚后,便在孤山上起了一座房舍,夫妇得闲暇时便去孤山小住。入秋后时局日渐紧张,李茂授意青墨和摩岢神通在孤山上起了一圈栅栏,备了弓箭药驽,以为临时避难之所。 孤山地势险要,韩四夫妻老实、本分又穷,倒不引人注目,在小孤山上藏匿金银珠宝,绝对比在城里任何地方都稳妥。 李茂答应了周弘所请,二人商议了一个办法,这才散去。 第三日清晨,城防营报城东雁湖畔小孤山上起了一场大火,韩四家被抢。孤山在城外,本属成武县管辖,只因李茂夫妇在山上建有别墅,这才一直被城防营所关注,此次起火被劫后,城防营当即派人赶到现场救助,韩四夫妇和子女收了场惊吓,却并无大碍,几间草棚被烧为白地,稍微值钱点的东西亦被洗劫一空,数十只待宰的鸭鹅被丧心病狂地砍杀一空。 李茂的别墅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万幸的是李家的婢女小茹前一天晚上回到了城里,若她因此而出现什么意外的话,马和东真不知道怎么向李茂交代。 出了这样的大事,城防营不敢隐瞒,这才一早赶来回报。 李茂对马和东和陈兰道:“此事不宜声张,免得引起震动。别墅里只有些半新不旧的家具和些穿不着的衣物,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烧了就烧了,倒是韩四一家,一向贫窘,如今鸭鹅都被杀,这个年怕不好过。” 陈兰道:“他家养的鸭鹅都甚肥壮,虽然被人砍杀,放了血倒也干净,不如买回来犒劳弟兄们,也是一桩福利。” 李茂喜道:“如此甚好,价格方面不要压的太狠。” 陈兰道:“末将有分寸。” 此事就此了结,韩四受了场惊吓,却得了笔意外之财,夫妻二人本是一贫如洗,被劫之物加在一起尚不足两贯钱,陈兰为了讨好李茂,以高过市价一倍的好价格买下死于非命的八十只鸭鹅,夫妻二人获利倍于平时。 事后韩四夫妇拖儿带女到城里来向李茂道谢,李茂好言抚慰了,送了六个孩子每人一套新衣,又在城中租赁了一套房舍,将一家人安顿下来。此后李茂打发青墨和摩岢神通采买建材,声言开春后在山上重建别墅。 砂石、砖块和木料陆续运往小孤山,周弘的财产夹裹其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运上了山。 第103章 虎离山 外出公干久未归来的赵和德在十一月末突然回到孤山镇,进城就去军院见于化隆,二人关门密谈了一个时辰。当天晚上于化隆即升厅聚将,当着清海军及孤山镇所有将吏的面宣布了黄仁谷的死因。赵和德此次外出就是为了调查黄仁谷的事,黄仁谷的死因自然该由他来向诸将通报,但诡异的是赵和德没有吭声,道出黄仁谷被杀真相的却是于化隆。 据于化隆说黄仁谷那日在乘船前大量饮酒,上船后晕船,呕吐不止,桑容迫不得已半道折回,将他安置在渡口野店中休息,半夜黄仁谷焦渴难耐,起身找水喝,野店只有一个年老的伙计,睡的死沉,黄仁谷再三呼喊无人应答,遂自己出门找水,眼见月光下河水清冽,弯腰去掬,不慎落水溺亡。 负责护送黄仁谷的桑容自知罪责难逃,心中惶恐,因此畏罪潜逃,其他随行因有父母妻子在孤山,不敢逃匿,便编造谎言,声称黄仁谷是被刺客刺杀。 赵和德带回了当地的驿丞梅大柳和野店主人,随黄仁谷去徐州的几个随从也出面作证,这些话若出自赵和德之口,势必会遭到众人的百般诘问,但话是从于化隆口中道出的,这就代表于化隆是相信这些的,以于化隆在清海军和孤山镇至高无上、无可动摇的地位,无人敢当面质疑,信与不信都只能全盘接受。 李茂见识过太多事情的暗面,心里根本就不信所谓的黄仁谷死因真相,对于化隆的态度更是不解。他和厅中众将一样,心中虽然怀疑,却不敢当面质疑。通报完黄仁谷的死因,击鼓三通开始问军事,循例城局使和监军院小使需要回避。 李茂敬礼后正要走开,值日官却传于化隆令道:“城局使与小使可留下来。”于化隆这天没有问军事,而是宣布了一个消息:十二月初,朝廷将派敕使到郓州代天子观军容,淄青境内驻军五品以上将领和各军主将都须到场,于化隆官居羽林军中郎将,正四品官,又是清海军主将,论制必须到场。 观军容又名小讲武,讲武又称大阅,古已有之,是天子操纵检阅军队的一种礼仪,唐代一般安排在冬季,届时天子亲临现场检阅。 小讲武时天子一般不亲临,且检阅地点多在战事前沿。节度使制度本就由行军制度演化而来,驻屯地方视同前线,故而天子常遣亲勋重臣持节检阅,安史之乱后天子重用宦官以牵制南衙宰相和地方节度使,宦官开始典军,派往地方观军容的使者也由亲勋重臣逐渐变成了亲信宦官。 京西各镇一般每年观军容一次,中原及南方每三年一次,淄青及河北三镇自安史之乱结束四十年观军容的次数加起来也不足十次。 淄青道上次观军容还是在大历十二年,那年汴宋节度使李灵曜叛变,李师古祖父李正己乘机占领曹、濮、徐、兖、郓五州,加原有淄、青等十州,共据十五州之地。得了大便宜的李正已上表天子请派重臣观军容于郓州,以示自己不二之心。 时隔多年,李师古大张旗鼓地邀请天使来郓州观军容,所揣何意,稍稍明了淄青大势的人都不难看出,这是地地道道的阳谋!阳谋用的好比阴谋更甚百倍,于化隆此刻若奉召去郓州,极有可能身陷囹圄,若不去则会被李师古扣上犯上的罪名。 所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左右都躲不过。 营造将尚何来、刀牌都头陈阳碧、马军副将董何、前厅子将赵静野大声鼓噪起来,反对于化隆去郓州,副使尹牧一直没吭声,但他的态度显然也是反对于化隆离开孤山镇,文书丞凝眉不语,赵和德面容枯槁,看不出他的倾向。 李茂觉察到于化隆的目光正移向自己,就赶忙低下头来,如文书丞一般凝眉沉思起来,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想表明自己的态度。 厅中吵嚷声渐大,见无人阻止,更多的人开始附和尚何来一伙,眼见场面即将失控,于化隆骤然摔杯在地,瓷杯碎末飞溅,厅中鸦雀无声。 于化隆的目光如刀子般扫过那一张张激愤的脸,所过之处,诸将无不低眉顺首。 “天使观军容于郓州,我不奉诏,是要造反吗?你们不让我去,也逼我造反吗?” 厅中诸将大气不敢出一口,于化隆撂下这两句狠话后,缓了一口气,道:“我明日即启程去郓州,尹副使随我同去,军务由赵副使代理。” 此言一出,众人再度喧哗起来,尹牧是清海军中无可争议的二号人物,于化隆不在位时,向来由尹牧代理军务,上上下下早已习惯。军使不在军镇时,循例该由一名副使留守,代理军务,全权处理军政要务,这个留守的位置至关重要。在众将的心目中这个留守的位置舍尹牧无他,怎么会是赵和德? 李茂注意到尹牧听到这个消息后感到极度震惊,饶是他涵养极高,也显出了不冷静,只差没像尚何来等人嚷叫起来。 于化隆忽然变得十分没耐心,他根本不做任何解释,解佩刀掷于地上。 这柄刀恰如一瓢冷水添进一口即将滚沸的锅里,议事厅里霎时间又变得风平浪静。 在清海军,于化隆就是尊神,即使二号人物尹牧也无任何资格质疑神的决定。 对于化隆的这个安排,李茂一点也看不懂,他很想就此事跟文书丞交流一下,探探口风,摸摸底,在出军院大门时他甚至已经伸出手去拦文书丞,却终于还是忍住了。于化隆心机极深,向来谋定而后动,他这么安排必有深意,这个敏感时刻,还是万事低调为妙。 二日辰时,于化隆即与尹牧离开了孤山镇,副使赵和德正式接管军政事务。李茂与赵和德已有多时未曾打交道,最初他是不想自己的身上被贴上赵记标签,郓州之行后,李茂和赵菁莱走的近起来,赵和德和赵菁莱也有深交,李茂和他保持距离是为了避嫌。 第104章 夜难眠 黄仁谷是于化隆用于对抗郓州的一颗棋子,其被害后,于化隆一反常态地公然表达了对李师古的不满,他派赵和德去济阴县调查黄仁谷死因,绝不是信得过赵和德,而是借机清除异己,拉出了一副与郓州鱼死网破的架势,然而时隔不久,于化隆的态度却有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仅对黄仁谷被害一事置之不理,还主动交出兵权离开孤山镇。 于化隆的反常举动难免不让李茂联想到铜虎头,难免不把赵和德和铜虎头联系在一起,对这个组织李茂全无半点好感,他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躲着它,就如同他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提防赵和德一样。 但很多事不是躲就能躲的掉的,赵和德现在已是孤山镇的军政首脑,李茂再想躲又能躲到哪去。 一次循例觐见后,赵和德将李茂留了下来。 侍从献茶后退出,赵和德拨了下茶碗,抬头望向李茂,说道:“茂华啊,人这一辈子,起起落落,起落的关键往往就那么一两步,一步踏实,登堂入室,一步踏空,万劫不复。”赵和德没明说空为何实为何,李茂却已惊出了身冷汗。 从赵和德的轻松表情看,他是有恃无恐,联系到于化隆的诡异举动,李茂推断整个孤山镇已落在了铜虎头的掌控中。 赵和德这是在敲打自己别站错了队呢。 回到家里,李茂让小茹备办筵席,把青墨、摩岢神通、张栓、冯布、张琦、夏纯都叫过来,饮宴一开始李茂就向众人通报了城中的变故,嘱咐众人及早安置好自己的家眷,藏匿好自己的财产,近期说话行事务必小心谨慎。 他让夏纯准备好马匹和船,城中一旦乱起,他们好脱身。他让青墨准备几幅贴身软甲,要众人时刻穿戴在身上,以备不测。他让张琦准备弓弩箭矢放在家中,以备非常之急。他让冯布安排好出城的退路,又让摩岢神通加紧储备食品和盐…… 李茂絮絮叨叨不厌其烦,众人起初感到诧异,渐渐的心头都像压了块巨石,沉甸甸的。 众人散去,李茂又对小茹说:“把你的随身细软和衣物收拾好,随时准备离开。”晚宴小茹虽然没有参加,但在添酒添菜时也听了几耳朵,听的她心惊胆寒,此刻李茂又着意交代她,更让她惶惶不安。 李茂有些后悔,后悔不该把这样的压力强加给小茹,他安慰道:“城中可能有变化,也可能太平无事,咱们做事总该未雨绸缪对不对,所以你不必太紧张。一切有我。” 小茹怯生生地问:“到时候你会带着我吗?” 李茂笑道:“傻子,我不顾你还能顾谁?” 有了这句话,小茹心里像落下块石头,就高高兴兴地收拾细软去了。苏卿是个赏罚分明的人,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小茹侍候了她十几年,早摸透了她的脾气,这些年她积攒下不少东西。 一切安排妥当,李茂把自己关进书房里,前前后后想了一遍,没有找到明显的疏漏,他松了口气,躺在自制的躺椅上睡起了午觉。 自于化隆和尹牧去后,孤山镇内暗流涌动,李茂小心翼翼,晚出早归,又让张栓和冯布从虞侯队和侦缉处调了十二个人住进家里,分三班值守,他本人与青墨、摩岢神通分班守夜,即使睡觉也身着软甲,将刀、弓放在床边,随时准备应付不测。 时间一天天过去,城内一如往常的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十二月初一是天子敕使在郓州观军容的日子,孤山镇的上空风和日丽,暖风熏人。李茂让小茹多准备了四份熟食,一早从侦缉处调了四名精悍的捕手入宅驻守。 这天他在城局值房共接待了六拨人,两个是来买地的大豪,其余四人则代表着城中的四大派系:于化隆一系,赵和德一系,陆汝一系,黄风莱一系。 四大派系中于化隆一系实力本来最为雄厚,但因灵魂人物于化隆和二号首脑尹牧的缺位,现在正处于群龙无首的混乱之中,于派大将文书丞和尚何来都不足以领袖群雄。 而此前一直被压制的赵和德系则借助赵和德的上位,势力迅速膨胀起来,现在基本可以断定的是陆汝一系已经和赵和德同流,且因陆汝一系力量孱弱,合流后即成为赵和德的附庸,二者合流后赵和德一系实力大增。 黄风莱的资历跟于化隆不相上下,只是运气不佳,混江湖越混越差,不得已才投在于化隆麾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他都是于化隆的铁杆支持者,论资历和地位都在尹牧之上,但自清海军内迁后,黄风莱日渐与于化隆疏离,终于自立门户。此人为人四海,讲究弟兄义气,在清海军的中下级将吏中威望甚高。 李茂现在算不算是一股势力,他此前并未深入想过,但现在看,或者也算是一股,不然就不会成为各方拉拢的对象,但自城防营被于化隆拿走后,他的势力很弱,弱到无法与上述四股势力相提并论,这一点李茂有自知之明。 李茂打起了熟悉的太极拳,与各方耐心周旋,等到他意识到太极拳已经不足以防身时,他决定把宝压在赵和德身上,尽管此刻于系的势力依旧异常强大。 腊月初一在焦灼中度过,通往郓州的官道上冷冷清清,始终没有传来新的消息,李茂持刀彻夜不眠,看看的东方已经泛白,守在门口的捕手哈欠连天,门外的街面上却仍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青墨劝李茂回去歇歇,李茂也很想回去睡一觉,他已经两天两夜没睡,眼睛疼的厉害,不过他知道没有消息未必就是好消息。 就用冷水洗了脸,让小茹把粥送上来,小茹望着李茂布满血丝的眼睛,一阵心疼,想要劝说,见李茂的脸色有些难看,又不敢,犹豫了一下却跟青墨说:“街上风平浪静,不会出什么事了吧。”青墨一边喝粥,一边道:“那可说不准。”又似笑非笑地望着小茹,打趣道:“你心疼汉子就自己去劝,我可不敢跟他开口,你没见他都急红眼了吗?”小茹展眉一笑,道:“那是熬夜熬的,什么急红了眼?” 正当此时,摩岢神通飞奔而入,大叫道:“兵乱,北营兵回城了。” 第105章 刺血当墨 摩岢神通说的北营兵指的是驻扎在孤山镇以北二十里的右营兵,人数约四百,是孤山镇警戒郓州的前沿堡垒,领军将领郞宾是尚何来的妻弟,于化隆的绝对心腹。 北营兵突然回城,李茂顿感大事不妙,他的探哨设在五门之外和城外各处码头、路口,网撒的很开,却织的不够密,难免会有漏网之鱼,况且北营兵作为于化隆的绝对心腹,是于化隆防御郓州和对付内部敌人的一把利刃,多半会有自己独立的通讯渠道,以李茂现在的实力出现监控失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李茂一面派青墨去找监军院判官周弘,告之他情况有变,要他做好接应准备;一面派摩岢神通将韩四一家人接进来,又令护院卫士登上房顶,持弓警戒四周,防止有人趁火打劫。 一切准备停当,李茂穿戴整齐去了城局,召集阖衙官吏准备应对城中可能出现的变乱。孤山镇军院虽在孤山镇内,四周却围着一道高高的城墙,实际上是一座独立的城中城,北营军由军院专属的城门进城,进城后即封闭四门,此刻里面发生什么,外人难测深浅。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军院朝着城内三门次第开启,卫卒一如往常披甲警戒,在晨曦中威严不可侵犯。孤山镇沐浴在清冷的冬日晨光中,祥和宁静。没有发生预想的兵乱,一切似乎如常。李茂的心却比先前揪的更紧,北营军突然入城,城中却平静如昔,这种极度反常的现象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事情进行的很顺利,阴谋策划者已经得手。 许多时候水面下的暗流远比表面的风浪更加凶险万端。 辰时二刻,军院旗牌官张仲清到城局传令,要李茂去议事厅议事。张仲清的身后跟着四名全副武装的甲士,那种凛冽的杀气迎面直透人心。城局一干将吏面面相觑,李茂一早把他们叫来,却商量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平日升厅言语简洁,直击主题的城局使今日却啰嗦个没完,车轱辘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众人都觉察到有些异样。 他们本能地预感到城里发生了变故,只是限于职位卑微,消息闭塞,并不知道具体详情。现在四名杀气腾腾的甲士往堂上一站,一切似乎都已明了。 李茂什么都没说,就跟着旗牌去了。张仲清暗暗松了口气,他出发前,尚何来交代他若李茂不肯来就用强,把他抓来,旗牌心里叫苦不迭,李茂的武勇在清海军是出了名的,不说他本人就是他教的两个徒弟青墨和摩岢神通,哪个不是以一敌十的好汉?让自己带着四个护兵去城局大堂抓人,跟寻死有何分别? 张仲清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却没想到李茂会如此配合,他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忽然又为李茂感到有些不值。今晨天将亮时,北营军突然回城,控制了军使衙堂,旋即在衙堂内诱捕了赵和德,到天明时分,赵和德位于春阳坊的宅邸被北营军打破,家眷被强迁进军院,软禁在马军营房外的一所独立的小院子里。 张仲清不知道策动这场兵乱的幕后主使是谁,但他知道郞宾是尚何来的妻弟,是于化隆一系的大将。北营军软禁赵和德及家人所为何事,张仲清也茫然不知情,不过他亲眼看到赵和德像狗一样被北营军从军使公廨揪出来推进军院衙堂。 他料想这绝不是什么好事。至于李茂,谁都知道他是赵和德一系,他此刻被带去军院还会有好果子吃吗? 张仲清由此为李茂感到惋惜,李茂做城局使这些年,除了放纵丈人苏振炒地皮赚了些黑心钱外,其实还是做了不少好事的,他的姨母、妻子、妹妹都在李茂创办的鹅绒工厂里劳作,每月所得薪金不比他低多少,他的妻弟在城外码头做管事,所得是他的几倍,从妻弟口中他得知李茂这个人虽然对事苛刻,待人却还算宽容,为人也绝对称得上公道正派。 但同情归同情,旗牌官却不敢向李茂透露半点风声,尚何来那可是翻脸不认人的主儿,违逆了他的心意弄不好就是个死。 军院南门洞开,如往常一样,只是卫卒比之平日要多出一倍,只是他们多半躲在暗处,门前行色匆匆的百姓,根本就注意不到。 李茂在军院门前下了马,以他的身份平日可以骑马直达议事厅前下马门再下马,不过今天他不想托大,免得授小人以口舌。军院外松内紧,过了仪门,一股肃杀之气迎面而来,一名披甲小校寒着脸迎上来,要李茂交出佩刀和防身匕首,李茂交了佩刀,却不肯拿出匕首,小校欲用强,张仲清呵斥道:“军规过门只需解刀,城局使不是外人,你啰嗦什么?” 小校不敢辩驳,也不向李茂道歉。 张仲清喝退小校,心里也直打鼓,引领李茂紧步向前,由仪门至议事厅尚有一里路远,这一路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士卒披挂齐整,腰配刀手挽弓,目光凶狠,如临大敌。 议事厅前没有往日升厅前的嘤嘤嗡嗡声,文武将吏按班排列整齐,肃穆无语。李茂进堂找到自己的班位站好,目光逡巡群僚,四大派系已经归并为尖锐对立的两派,黄风莱一系很明显已经站到了于派一边,这一派人人趾高气扬,气焰嚣张,而赵和德系和陆汝系人物人人愁眉不展,目光闪烁不定,显然是受到了压制。 这个结果早在李茂的预料之中,赵和德是于化隆临走前亲自指定的孤山镇留守,尚何来有胆量阴他,却没胆量公开处置他,杀了赵和德以他的威望根本就拢不住赵系人马,孤山镇将立即陷入分裂。大敌当前,尚何来承受不起这样的结果,他还需要赵和德做他手上的傀儡,维持孤山镇表面上的铁板一块,不给虎视眈眈的敌人以可趁之机。 这就是李茂敢来军院的底气,他算准了尚何来不会把他怎么样。 唱名官点过名,鼓响三通,主将升座。这天与往日不同,首先跨进议事厅的是营造将尚何来,他昂首挺胸,气度十足地环视厅中诸将,在主将虎座站了一会,才让到一边,随后出现的是主持军务的副使赵和德,他目光沉静,面色冷峻,进厅后目不斜视,直奔虎座而去,跟在他身后的是北营军统领副将郞宾,郞宾挎着腰刀,如押解一犯人。 待赵和德站定,尚何来和郞宾一左一右将赵和德夹持在中间,不必言明人也知道赵和德做了二人的俘虏。 将吏中行军司马段赢崖资历最老,地位最高,见三人站定,便率众礼拜。尚何来和郞宾见拜不避,受之坦然。李茂注意到文书丞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众人见礼毕,赵和德没有坐,他清清嗓子,有气无力地说道:“天子观军容于郓州,于将军治军严谨,功勋卓著,节帅奏为羽林将军,留郓州为副使。尹副使辅助有功,升千牛卫中郎将,已随天使回京赴任。天子征召,为臣子者不敢争,于将军威望镇服三军,若留郓州,则我军痛失领袖,我意表请郓州请放于将军回镇,事关重大,某不敢一人专断,请诸位一起议一议。” 赵和德刚说完,刀牌都头陈阳碧就不耐烦地嚷了起来,他大叫道:“议论个屁,李师古不放于将军归来,咱们便杀奔郓州,砍了他的脑袋。”马军副将董何大声道:“陈都头注意你的言辞,李师古究竟是咱们的统帅,你怎可指名道姓?这不讲究。”前厅子将赵静野大叫道:“这样的人也配为帅?陈都头你若杀奔郓州,我陈静野誓死追随。”于派将领随声附和,黄风莱的亲信也跟着鼓噪起来。 赵和德低眉不言,陆汝气的浑身发抖,却不敢吭声,两系人马听此悖逆之言,或愤恨不敢吭声,或默默竟无一语。 第106章 刺血当墨 续 李茂出班争道:“节帅留将军为副使,是重用,我等欲请将军归来,也该有理有据,诸位如此诋毁统帅,是何道理?”李茂嗓门奇大,顿时镇住群雄。郞宾见有人挑逆,面色一沉,望了尚何来一眼,挎刀向前走了一步,左右卫士得到讯号一起聚拢过来。 左(文)班中,站在行军司马段赢崖身后的文书丞见势不妙,急出班指着李茂破口大骂道:“郓州强扣将军是何居心你看不出来吗,你不让将军归来,又是何居心?你说,说清楚。”文书丞边骂边向前走,众人一起附和,要李茂说个清楚,文书丞走到李茂面前,暗暗地递了个眼色过去。 李茂已觉察到郞宾的异动,忙争辩道:“我一片赤诚,是为将军好,我岂有什么歹意?”董何冷笑道:“你既无歹意,为何不让将军归来?做个有名无实的副使,哪如在孤山镇当家做主强?”李茂冷笑道:“董副将你听不懂人话么,我几时说过不让于将军归来?我是说你们这么乱哄哄的闹下去,能有什么结果,还有,直呼上官名号,你们不觉得于礼不合吗?” 十将殷著刷地拔出刀来,嘿然冷笑道:“巧言狡辩,我砍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殷著在清海军中也是数得着的勇士,自幼学得一手极好的摔跤功夫,却不幸几次三番败在李茂手里,他心里实已恨透了李茂,一直在寻机报复。李茂道:“你最好嘴巴放干净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殷著冷冷一笑,觑见李茂不提防,当头一刀劈去,他精擅摔跤,刀法也不赖,如此近的距离自认为是万无一失。 李茂一声惨叫,左肩中刀,他捂肩急退,乱中踢出一脚,殷著就像一块被砲车发出去的石头,嗖地一声飞出人群,重重地撞在大厅两侧的仪仗架上,稀里哗啦压倒了一大片。 几个跟他要好的将吏飞奔过去帮扶,殷著惨叫一声:“别碰,我腰断了……”直疼的冷汗直淋。众人只当他是闪了腰,没人在意,七手八脚的把他拽了起来,殷著疼的直哆嗦,更是连话也说不出来。李茂的肩头其实只是被刀刮了一下,并未伤到筋骨,只是血流不止,看起来吃了大亏。殷著肋骨折断好几根,却是内伤看不出来,被一帮朋友七手八脚的一折腾,一条命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都给我住手!”文书丞厉声喝道,凶猛地推开了几个来找李茂麻烦的军将。文书丞在清海军中威望虽不足压制三军,却也非泛泛之辈,见他发飙,无人敢再造次。 军料院副使刘义忙换入医官给李茂包扎,至于殷著,脸虽然已经黑的像块铁,几个朋友却还在不停地拍打他,摇晃他,以示殷著安好无恙,虽然挨了李茂一脚,却没吃什么亏。 等众人重新安定下来,文书丞向众人说道:“节帅留将军为副使固然是器重,怎奈三军不可一人无帅,清海军的帅只能是将军,故而我等要联名上书郓州,请放于将军归镇。既是议事,就要允许大伙争论,兄弟之间口舌之争无妨,却不可动刀动枪伤了和气。” 说罢,他将李茂和殷著拉到一起,说道:“都是同袍弟兄,此事到此为止,日后万不可再私下寻仇。”将二人的手叠放在一起,要二人化干戈为玉帛。李茂握着殷著的手,小声道:“顶不住就回家躺着,我看你伤的不轻。”殷著强压胸中的气血,笑道:“休要胡说,我好的很呢。”说过咬牙不语,军中禁止将士私斗,但实情是私斗屡禁不止,为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有了握手言和这一说,私斗双方只要握了手,天大的仇恨也须放下,否则便是失信,无信之人在军中是无立足之地的。 殷著不想跟李茂握手言和,只是一来身体实在撑不住,二来不好驳文书丞的面子,这才迫不得已而为之。握了手,私怨已结,殷著却吓得浑身直冒冷汗,他怕李茂趁机动他,要他当众出丑,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李茂只须稍稍动点手脚,他就得当场显眼。 升厅前,董何告诉他赵和德已经倒台,暗示他可以寻机让李茂出丑,他虽心中不屑,却耐不住报复的渴望,违心做了董何的打手。自己蓄谋已久,又先发制人却没能伤着李茂,反遭他一脚踢成重伤,实力高下立判,对方若穷追猛打自己如何抵挡? 殷著悔恨无及。 不过,李茂没有动他,非但没有暗中使坏,还悄悄地搀扶了他一把。殷著的眼圈顿时湿润了。 尚何来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但他也知道文书丞和李茂关系亲密,文书丞已公然出面袒护李茂,他虽心有不满,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喝退李茂和殷著,回身使了个眼色给郞宾,后者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高声念了起来,帛书是写给郓州李师古的,大意是清海军离不开于化隆,请求郓州放归于化隆,表书的最后几句一面表示郓州若放归于化隆,则全体将士无不听命归顺,一面又威胁说若不同意,则恐三军将士离心离德,后果不可预测。 这篇表文语气生硬,文笔不畅,李茂猜想不该是出自文书丞之手。书表读完,不待尚何来吩咐,马军子将牛二巴便将文书抢了过去,这汉子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此刻急着露一手,他一把推开书记送上来的笔墨,掣出一把匕首在手臂上割了一刀,拿笔蘸着血写。众人见这创意不错,纷纷拿笔在他伤口上蘸,这汉子嘿嘿只笑,一声也不叫疼。 这份表章在众人手中传来扯去,待到李茂手里时,已经是红彤彤的一片,难辨字迹,若非是绢布所制,只怕早已在众人的哄抢中烂成了一堆纸屑。 李茂见牛二巴的伤口肌肉翻扯着不见一滴血,便掣出自己的匕首欲在他胳膊上再添一刀,牛二巴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脸上横肉直抖。李茂笑了笑,招呼书记拿墨来,舔墨在绢布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份签名在红彤彤的绢布上看来十分刺眼。 牛二巴见李茂没用他的血,心中不快,当着众人的面又在手臂上刺了一刀,趁着血还热乎着,赵和德和陆汝一派人物也在表章上签了名。 陈静野最后将这份血红的表章小心地卷起来交到郞宾的手上,郞宾看了眼,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是个既精细又讲究的人,知道军中多数将领都不识字,本想让掌书记把众人的名字书写下来,由他们挨次按红手印,尚何来不同意,说那样显不出威势来,这才有了牛二巴刺臂当墨写血书的创意。 只是这些将军们都是些粗硬的汉子,会写名字的学问人本就不多,大部分都是使笔如使锄头的乱写乱画,这几十号人胡写乱画下来,表书上除了一片红就只剩李茂一个名字。 见郞宾发愣,尚何来一把夺过书表,展开来看的津津有味,实际他是一个字也不认识,“看”完他把书一卷交给了文书丞,向众人说道:“今儿就议论这件事,没事了,你们各回各家。”于派人马哄起一笑,兴高采烈。赵系一派却是垂头丧气,悔恨自己意志不够坚定,胡乱上了尚何来的贼船。 有道是口说无凭,立文为据,自己的名字如今就在表章上,是忠是奸,凭自己两张口是说不清楚了。 除了赵和德、陆汝和少数几个将领被圈禁在军院不准走动外,其他人各回各家。 李茂离开军院前向行军司马段赢崖告了假,声称肩上伤重需要休养几天,他与殷著的殴斗段赢崖亲眼看见,依例给了他三天假。 走出军院大门,李茂回头望了一眼,他暗暗地松了口气,为自己此前的决定而庆幸,尚何来的确是莽夫一条,即使是满手的好牌一样也能打出个烂结果来,何况他现在手里可用的牌并不多。 他远远地望了眼文书丞,文书丞似乎也看到了他,但二人并无一语交流,文书丞是自愿跟尚何来合作,还是被逼无奈才上了他的船,李茂现在已经看的很明白。 他不想给文书丞带来麻烦,他还需要这个盟友留在尚何来阵营。 第107章 唾面自干是种修养 离开军院,李茂先去济民医院重新处理了伤口,军医的手段他的信得过的,但人心信不过,他怕有人暗中动手脚,这日葛夫人亲自坐诊,把李茂带到内堂,亲手缝合了伤口,李茂穿的贴身鳞甲能护前胸和后背,却不能防护肩头,这是他有意为之,他要借殷著这一刀去干件大事,这道伤口和流出的血就是代价。 处理完伤口,李茂回了城局,把两个老成干练的副使叫过来,仔细交代了一番,这才回了家。一早听说李茂在公堂上被军院的旗牌带走,小茹吓得六神无主,她欲哭无泪,只觉得天坍地陷,问青墨和摩岢神通怎么办,一个拿起刀弓要去救人,另个要披甲去冲军院,好在冯布老谋深算,劝众人保持镇定,静观其变。 此刻见李茂平安归来,小茹高兴的像个孩子,围着他左右乱绊。李茂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打水,我洗个脸。”小茹扬起小脑袋高兴地问:“洗脸,洗过脸作甚?” 李茂柔声道:“睡觉。”小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事后证明她完全是多想了,李茂说的睡觉很纯粹,就是睡觉。熬了两天两夜未睡,李茂的确困的不行,这一觉直睡到半夜才睁开眼。 正堂中炭火正旺,青墨和摩岢神通围着火盆喝酒,见李茂醒来,二人俱站了起来,李茂坐在火盆前,招呼二人继续。青墨拿了个杯子给李茂,摩岢神通拿了一块干肉递给他,李茂见这块肉又干又硬,便笑问:“吃这么硬的肉,外面闹饥荒了吗?” 青墨道:“昨日黄昏,赵副使下令封闭四门,施行戒严令,城外的蔬菜运不进来,城里的人出不去,幸好我们早有准备,否则现在还不知道吃什么呢。” 李茂道:“施行戒严令,这有什么根据吗?哦,你等等,昨日黄昏,我睡了很久吗?我记得我是午后归来,到现在不过半天时间,哪来的什么昨日黄昏?” 青墨和摩岢神通吃惊地望着李茂,李茂也吃惊地望着他们,小茹忍不住说道:“你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了,今天是腊月初四。”这回轮到李茂吃惊了,他记得自己去军院那天是腊月初二,怎么一觉醒来就已经是腊月初四了?自己不过是熬了两天两夜,至于一觉睡这么久吗? 青墨用肯定的目光回应了李茂的疑问,李茂深吸了一口气,道:“记得薛大郎临走时送我七个字‘每临大事有静气’,看来是我的休养还不够啊。”小茹忽然红了眼圈,道:“你身上有伤也不说,何必这样吓唬我。”说完这话,止不住泪流了下来,连忙躲了出去。 青墨解释道:“见你昏睡不醒,她哀告葛神医,葛夫人说你刀伤深重,恐敷药后痛疼难忍,就在你的药里加了些安睡剂,这才让你一睡不起。呃,你别瞪着我,我说漏嘴了,童言无忌,嘿嘿。”李茂瞪青墨倒不完全是因为他说错了话,部分原因是葛夫人没打招呼就在他的药里下了安睡剂,他明白她是出于一番好意,但这样的好意很令人不安。 睡了一天一夜,再吃这些干硬的肉块就有些不大适宜,小茹把熬好的热粥端了上来,李茂却没有胃口,勉强喝了半碗,就想放下来,只是不忍小茹那期盼的眼神,这才强打精神把剩下的粥一口喝光,抹了抹嘴,对小茹说:“熬的不错,已得我三分真传。”这种新式熬粥方法是李茂传授给小茹的,在这之前李茂一直怪小茹学不到他的真传,今日忽然受了夸奖,小茹就像吞了口蜜,甜到了心里。 她知道李茂还有话要跟青墨他们说,收拾了碗筷后就主动退了出去。李茂的确是有事要交代青墨和摩岢神通,尚何来挟持赵和德,以赵的名义下达戒严令,以迎接于化隆回城为幌子从赵和德手里夺取留守大权,这势必要遭致郓州方面的反制。 李师古在孤山镇周边的布局已经完成,否则于化隆不会乖乖交出兵权去郓州做人质,但目光短浅,狂妄无知的尚何来看不到这一点,他还想趁乱上位,过一把当家做主的瘾。 “得设法把赵和德救出来,没有了赵和德这个幌子,尚何来的脑袋才能清醒起来,任他这么闷头干下去,孤山镇必是灭顶之灾。” “尚何来把他囚禁在军院,怎么救,军院四门现在都由北营军把守,郞宾这个人心思细密,防咱们跟防贼似的,咱们的人根本接近不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军院就是一座城中城,即使有办法把赵和德带出军使衙堂也没办法出军院城。李茂想了下,自言自语道:“他在隆庆坊有所宅子,在出任留守执掌军务前,他一直住在那,那儿距离军院最近,得想个办法把他弄回隆庆坊。” 青墨道:“那也没用,尚何来把他当做宝贝疙瘩,警卫必然森严,你怎么救人?” 李茂微微一笑,向二人道:“你们随我来。”三人一道去了李茂的书房,这间书房里暗藏一间密室,藏着李茂收集的一些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多数是人送给李茂的,值点钱又不是太值钱,李茂摆着玩,偶尔也择一两件拿出去送人。 这些东西其实不过都是摆设,李茂真正看重的是一幅图——《孤山镇整体规划图》——这幅图上详细地描述了孤山镇的地理地貌,其详密和精确程度要远远超过军院珍藏的《孤山镇图》,这是一副用现代制图方法绘制的地图,其图例和标识只有李茂一人能看得懂。 李茂把这张图铺展在专门的桌案上,指着一条用蓝色墨水画成的细线跟青墨和摩岢神通说:“这本是一条溪流,孤山建镇后被封死,我做城镇规划时,顺着它挖掘了一条地沟用于排泄城中积水,沟宽三尺,深四尺,用石板做护壁,上覆石板为盖,掩上土后从地表根本看不出来。这条地沟的出口在城外码头,城内有三个入口,其中一处就在隆庆坊内,还有一处在大丰坊。” 青墨道:“这条地沟尚何来知道吗?” 李茂笑着摇摇头,青墨道:“即使地沟能行人,他人不在隆庆坊,我们如何救得,还有城中正在执行戒严,除了军院那帮人,任何人不得出坊走动,急病外出须得有里正作保,军院发签才能行动,里正这边倒不是问题,但军院那边怎肯发签给你?” 李茂哈哈笑道:“我身为城局使,要什么令签,明早我去见尚何来,看他怎么说。”二人将信将疑,李茂道:“这件事我来办,眼下有件要紧的事你们谁去跑一趟,办得好大功一件,办不好可是掉脑袋的事。”青墨咧嘴笑道:“此等急难任务自然我来。”摩岢神通道:“我来。”青墨道:“你不行,你胆量够,脑子不好使。”摩岢神通怒目而视。 李茂道:“让神通去吧,你明日去大丰坊,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把地沟入口那家人搞定,一旦神通这边事情办妥,咱们就立即着手救人。” 二日清早,李茂喝了碗粥,吃了两个小茹亲手做的面饼,穿上袍服,带上刀就往外走,小茹提醒道:“门口有他们的人,没有令签,你哪也不能去。”李茂安抚一声:“无妨。”就走到前院,让两个值守的侦缉处捕手开门,二人被困在此已两天三夜,闻听城中戒严,心忧家人,早就想离开,听李茂这么一说急忙开了门。 门外的街道上冷冷清清,两个守卒在不远处街角抱着枪笼着手闲扯淡,见李茂家门打开,急忙奔了过来。“戒,戒严令,自腊月初二申时三刻起孤山全镇戒严,任何人无故不得外出行走,违令者……”小卒磕磕巴巴还没说完,就被青墨一把推倒在地。 “混账东西,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是节度随身,孤山镇城局使,什么戒严令。” “我管你是谁,咱们将军有令,任何人没有令签不得上街,你有吗?”另一个小卒端起枪,色厉内荏地叫道,眼看青墨笑嘻嘻地逼过来,吓得直吞口水。“谁说我没有令签,你看这是什么?”青墨把手一扬,诱小卒探头来看,被他抬脚踹了个跟头。 “王八羔子,真是瞎了你的狗眼。”青墨赶上去又踢了一脚,再朝小卒脸上啐了一口,这才扬长而去。先前倒地的那个小卒眼见青墨如此凶狠,躺在地上装死不敢动,等李茂一行人走远,方才起来扶起同伴。“我你娘的,这么没种,看他打我也不帮忙。”这小卒挨了一句骂,也不在意,笑嘻嘻道:“不过吃了一脚,又没把命丢了。我听说前天在虎威堂上殷将军吃了他一脚,回家就吐血,一条命就剩半条了。殷将军那是什么身份,什么本事,尚且弄不过他,你我怎敢跟他争?” 他同伴听了这话,把端起来的弩机又放下了,默默地擦干了青墨啐在他脸上的痰。 第108章 高调是种气质 因为戒严,城局的两位副使无法履职,值守的将吏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李茂令击鼓升座,召集众将吏,吩咐道:“城内正在执行戒严,孤山镇建城不久,百姓们还没见识过这阵仗,今日我们分片包干,去里坊,告谕百姓不要擅自走动,无事不要外出,免得自找麻烦。” 李茂自那日在公堂上被张仲清带走,一直杳无音讯,城局将吏都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如今见他平安归来,张口就要干这样的大事,不觉心里都有了主心骨。孔目官郑孝章提醒道:“若无军院发的令签,只怕十分不便。”李茂正在埋头草拟告示,闻听此言,头也不抬,随口答道:“城局、军院本是一家,戒严是治民,不是治城局的官,你们但去无妨。”说话间已经将告示拟就,递给掌书记胡南湘,吩咐道:“润色一下,抄写三十份,用印发出。” 李茂文笔一般,写东西向来直来直去,一份安民告示不过三十五个字,胡南湘读了一遍,改了几个错字,调整了一下语序,就誊写一份给李茂审阅,李茂扫了一眼,拿笔画了个可。当初招募城局吏员时,李茂坚持用年轻识字的书生,俸禄虽然稍高,胜在有潜力可挖。 胡南湘当日从南方流落到曹州,衣食无着,穷困潦倒,到孤山镇应募,要价月俸二十贯,李茂面试后当即录取,事实证明李茂当初的选择没有错,胡南湘现在已成了他在城局里最得力的助手。城局里年轻一辈都能写几笔,胡南湘把人召集起来,告示诵读两遍,三十份告示便已誊清,交叉校对了一遍,胡南湘最后把关定稿,用印。 此刻李茂已叮嘱完将吏,众人各揣几份告示战战兢兢地出了城局大门。 大门外,列着一队刀牌手,李茂闯出原乡坊,闯入城局,巡逻士卒早将消息禀报了巡街子将,子将一面派人去报尚何来,一面聚众堵在城局门外,以备不测。 城局将吏将军院士卒严阵以待,面面相觑,皆有怯意。李茂喝了声:“让开。”纵马由大门内冲出,那马去势凶猛,军院士卒未得命令既不敢动弓弩,又不敢用枪矛,连下个铁蒺藜也无胆量,被他一冲乱了阵脚。 张琦大呼冲阵,带头向外闯,巡街子将不敢拦李茂,却不惧张琦,拔刀喝令止步,众人道:“左中侯令我等外出公干,军院戒严管的是百姓,怎么管到自家人头上来了?”子将嗫嚅不能答,众人发力一声大喊就往前冲,巡街子将急了眼,夺过一张弓,搭箭拉张,威胁道:“再往前走,我放箭了。”张琦拍着胸脯大叫:“自己人杀自己人,你好大的能耐,我脱甲在此,有种的尽管朝这射。” 张琦说着当街卸了甲胄,巡街卒没有接到可格杀犯禁者的命令,又见张琦是个副将,不敢造次。城局众官吏见有松动,再发声一喊,顿时冲破了包围圈。 李茂飞马闯进军院,与两天前相比,军院戒备森严,如临大敌,马到南门外即不得通行,两名子将飞奔而来拦住李茂,一人赔笑道:“赵副使下令戒严,城局使不可擅闯。”李茂一边下马,一边把马缰丢给另个寒面子将,口中说道:“戒严禁的是百姓,怎么自家人也禁,这是戒严还是有人意图谋反?” 这话说的很重,两个子将都不敢接,军院下达戒严令是很诡异,既未说缘由,也没有升厅宣布,军令直接下达各营,士卒就上街执行戒严了。循例戒严禁民而不禁官,但这份戒严令上却说任何人不得在街上走动,命令,将士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心里却直犯嘀咕。 李茂无心跟他们啰嗦,直奔军院中堂,这里是军使处理日常公务的值房,于化隆不在,尹牧也不在,副使赵和德就该坐在这充当傀儡,可是李茂没有看到赵傀儡,坐在中堂理事的是副将郞宾。 郞宾抬头见李茂闯进来,吃了一惊,目视两个随行子将。李茂道:“是我自己闯进来的,我只想问问郎副将,下发戒严令为何不通报城局,戒严令管的是民,还是管的官?” 郞宾冷笑了一声,低头处理公牍,连头也不抬,李茂飞起一脚踢翻了公案,文牍雪花般地乱飞。郞宾大惊后退,左右卫士齐刷刷拔刀。李茂目不斜视,公然不拒。正僵持时,尚何来喝了声住手,健步从外走了进来,他没有披甲,只穿了身便装袍服,手中转着两枚溜光的核桃,与他同行的刀牌都头陈阳碧压了压手,示意左右卫士收去弓刀。 尚何来拍了拍李茂的肩,笑道:“此次戒严只为排演,以应对非常变故,你养伤在家,故而没有及时通报你,错在兄长我,老弟不要介意。”李茂缓了口气道:“戒严令用于非常时期,意在禁锢民众,不使其随意走动,若无城局参与,惊扰民众不安,反倒失其本意,郎副将发的令签连我都拿不到,搞什么名堂嘛?” 戒严后不给李茂及城局令签是马军子将董何的主意,郞宾躺着中箭,心头闷着一股火,偏偏又不能说,只气的哼哼。 董何辩解道:“此番戒严是预作排演,城局使卧床养病,故而未曾知会。” 李茂道:“我身体已无大碍,是否让城局将吏也跟着排演排演?”董何皮笑肉不笑道:“那是自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尚何来哈哈一笑,对郞宾说:“即刻传令,城局的弟兄一律放行。”又跟李茂商议道:“城局的弟兄去各坊安民,坊门、城门及街道仍由军院巡逻,不过是排演嘛,就不要计较那么清了。”李茂道:“这也使得,不过城防营仍要履行巡街之责。”尚何来道:“那是自然,排演嘛,哈哈,就要弄的像那么回事。” 目的已经达到,李茂告辞离去。他一转身,尚何来满脸的笑容霎时全无,手中的核桃捏的咯咯作响。董何趁机道:“这个人心坏了,我看留不得。”尚何来道:“他是老文的救命恩人,这个时候除掉他,不妥当。” 一直没说话的前厅旗牌赵静野哼了一声道:“城防营在马和东、陈兰手里,他手中无一兵一卒能弄出什么花样?且容他再蹦跶几天。” 此去军院,李茂虽然达到了目的,却也有一个遗憾,就是没能见到赵和德,他的计划是需要赵和德来配合的。因为这个缘故,李茂不得不冒险去见文书丞,他骑马直奔文宅,浑然不顾身后缀着的尾巴,正大光明地从文宅正门入内。 城局和军料院公务往来甚密,李茂来找文书丞有的是理由,但这个节骨眼上他来见文书丞,仍旧让文书丞吃了一大惊,但人已到了家里,文书丞不敢再说什么,他几次向李茂使眼色,想单独跟他说句话,李茂却大大咧咧的似乎没看见。 文书丞的身边有尚何来的眼线,这点李茂心知肚明,为了文书丞的安全,他拒绝跟文书丞私下相会。只是如此一来,许多话就要绕着说,好在二人相交已久,早有默契,一炷香的功夫后,公事谈完,李茂要说的话文书丞也明白了。 摩岢神通通过冯布预设好的秘密通道安全出了城,为了掩护他的离去,青墨开始在城里招摇起来,上午送了车新鲜蔬菜给监军院判官,下午又把韩四一家送出城去,天刚擦黑又去城外拎了几条鲜鱼进城,入夜又到丰大坊喝酒,浑然没把戒严令放在心上。负责跟踪他的士卒被他闹的昏头转向,渐渐的也就松弛下来。 青墨抓住时机在丰大坊找出地沟的入口,用钱砸的那户人家被迫跟他合作。 青墨给监军院给周弘送了一车新鲜蔬菜后,周弘派他的干儿子给李茂回赠了一盒点心,顺趟带了一个口信,周弘告诉李茂据从郓州监军院得到的确切消息,尹牧已经被天使带回长安,于化隆已经被李师古软禁,铁定是没可能再回孤山镇了。于化隆出任淄青平卢军节度副使后,原副使李振可外放为曹、濮、兖招讨使,统辖三州军队,应对愈演愈烈的流民之乱。 李振可为平卢军名将,这个时候带副使衔充任三州招讨使,所为何来,李茂心知肚明,他现在期盼的是驻守曹州的平卢军都知兵马使杨元饮能答应他的要求,早日派一位使者到孤山镇来。 第109章 假的真不了 腊月初六日,驻守曹州大营的都知兵马使杨元饮商议后传令三州驻军,要各军主将到曹州大营议事。清海军主持军务的副使赵和德也在应邀之列。 这正是李茂所期望的,看来摩岢神通不虚此行。 尚何来倍感压力巨大,他已经得到李振可即将来曹州的消息,正思应对之计,忽然又接到杨元饮的这个命令,顿感彷徨。尚何来深知自己的威望不足以镇压三军,手中若失去了赵和德这张牌,清海军立即就要四分五裂,到时候非但无力抗衡虎视眈眈的平卢军,就是自己也自身难保。可若不放赵和德去,又找什么借口来搪塞呢。 马军副将董何献计道:“杨都头那,就说赵和德身染重疾,去不得。” 尚何来道:“这么说,他若是派人来探视又当如何?” 董何笑道:“那还不简单,给他服一副药,让他睡着不醒,谁能看出底细?”尚何来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不妥,不妥,若知他不能理事,李师古借坡下驴再派一个人来,如何是好?”董何笑道:“兄长如何也糊涂了,孤山镇是咱们的地盘,任谁来还不是你的盘中菜?”这话甚得尚何来脾胃,他立即让军中书记修书回复杨元饮,声称赵和德有疾在身不能赴会。 消息传到李茂耳朵里,李茂把青墨叫来,问道:“暗渠打通了没有,几时可以救人?”青墨道:“通是通了,不过长久不用,里面有股子怪味,人在里面呆久了就头晕恶心。”李茂道:“把封口打开,先通通风,再准备一辆马车,一但把人救出来立即送出城去。” 青墨犹豫了一下,道:“马和东、陈兰这两个人靠不住,冯布那被他盯的死死的,万一出现纰漏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茂笑了笑说:“你先准备一辆马车,我自有办法。” 闻之赵和德重病在身,杨元饮即派参谋周亚哥前来慰问,文书丞向尚何来等人道:“周亚哥心思极其细密,须得仔细准备,万不可让他窥出破绽。”他向尚何来举荐郞宾,让郞宾来布置。郞宾细细想了一遍,建议尚何来将赵和德迁回兴隆坊家中,赵和德有儿有女有夫人,身染重疾不在家中休养于情理不合。尚何来有些担心,郞宾劝道:“只要将他生母拘禁在军院,不怕他不听话。” 赵和德幼年家贫,父母将他送人,年长发迹后将生母接回一同居住,对母亲极其孝顺。尚何来听说要拿他母亲做要挟,心中顿时把郞宾看扁,只是眼下这情形也却无妙计可寻,便违心答应了下来。 周亚哥在隆庆坊赵和德宅中见到了病榻上的赵和德,见他妻儿都守护在左右,并不生疑,说了两句话,赵和德咳嗽起来,他的两个儿子赶忙拜请周亚哥离开。周亚哥阴着脸来到前厅,向身边的段赢崖、文书丞、尚何来等人说:“我闻孤山镇有位葛神医,为何不请他来为赵副使诊治?”尚何来闻言大惊,这一点他没想过。郞宾却胸有成竹,抢过话头说:“生死祸福在天,神医再神终究是人,也是回天乏术。” 周亚哥眉头拧的更紧,不客气地说道:“说句难听的话,人都病成这样了,死马当做活马医,成了是命,败了是运,还顾忌那么多作甚?” 董何忙道:“此言有理,我这就去请葛神医。” 董何去后不久,带来一位白发苍苍的郎中,郞宾向周亚哥引荐道:“这位便是葛神医。”那老郎中自称道:“小老儿便是葛日休,敢问是哪位将军要看病。”文书丞怒道:“混账东西,你眼瞎么,床上躺着那位。” 那老儿吃了一唬,点头哈腰地进了里屋。周亚哥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心里已知来人是假。那老儿装模作样地折腾了一圈,回身向众人道:“这位老将军病疴沉重,小老儿医术不精,无能为力,各位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罢提着药箱溜之大吉。 周亚哥闻听此言,叹了口气,向众人拱手说道:“我即刻回禀李大夫,赵将军的后事就烦请众人费心了。” 送走周亚哥,尚何来哈哈大笑,直夸郞宾、董何机灵,却又开着玩笑怪文书丞道:“老文,你平素最是沉着,今儿怎么如此失态?差点让周亚哥看出破绽来。”文书丞怒气冲冲道:“我看那老儿畏畏缩缩的就生气。”怪董何道:“你从哪找这家伙,是干什么的?”董何道:“他也是郎中,不过是给牛马瞧病的兽医。”众人一起哈哈大笑。 周亚哥一行回到迎宾公廨,随从何功德道:“今日之事学生觉得有些不妥。”何功德是周亚哥的学生,追随周亚哥十三年,周亚哥早将他当做心腹来看。闻听这话,便有意考较他,问道:“有什么不妥?你怀疑赵和德是在装病?” 何功德道:“这个学生不敢说,但那个什么葛日休怎么看也没有神医的风采。还有我闻葛日休是城局使李茂请出山的,李茂聘他为医学院的大座师,在孤山镇威望甚高,文书丞如此一个温文尔雅之人,怎会当众呵斥他?此事大有怪异。” 周亚哥闻言哈哈一笑,道:“你的眼力不错,这个葛日休指定是假的,大夫料的不错,赵和德果然是被他们挟持了。” 何功德吃了一惊,急问:“那我们怎么办?” 周亚哥向窗外看了一眼,低声说道:“明日一早,你去青庄坊的胡记羊汤馆买碗汤来,若掌柜的问你生意如何,你就回答他‘还好’。”何功德这些年跟着周亚哥走过不少地方,办过许多机密的事,闻言不敢多问,只答了声是。 周亚哥原定二日正午就走,谁知一早吃了碗羊汤竟吃的肚子疼,留在孤山镇走不得,赵和德恐其再探赵和德,仍把赵和德留在隆庆坊,让陈静野严密监视其行动。 入夜后尚何来放心不下,亲自到迎宾馆外汤面馆查问,陈静野道:“我每隔一炷香的功夫就派人去一次,他吃了葛神医的药,已经大好,如今精力不济正卧床休息,并无外出。”尚何来骂道:“他奶奶,回头去青庄坊把卖汤的胡家砸了,害的老子睡觉也不安稳。”陈静野笑道:“等明日我就带人去砸这个不开眼的。” 因见天冷,忙让人切来熟牛肉,烫了一壶酒,陪着尚何来吃喝。尚何来这些天尝到了当老大的甜头,也吃够了当老大的苦头,有一肚子话要找人诉说,借着酒劲跟陈静野絮叨起来,说起来就没完没了,陈静野虽是他亲信,但这样的机会平时也不多,就一个劲地劝酒。 二人一口气喝了三坛酒都有了些醉意,正要散去,却有一个小校飞奔而来,拖着哭腔报道:“赵副使不见了……” 一听这话,尚何来的酒顿时醒了一半,他劈手抓过那小校,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厉声喝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不见了,赵副使他,他不见了。” 这一回尚何来听清楚了,整个人如坠冰窟,冷的半身不遂。 赵和德是一更末失踪的,前后误差不会超过一盏茶的功夫。尚何来飞马赶到隆庆坊时,四座坊门紧闭,站满了北营军卫卒,郞宾黑着脸迎过来接他马缰,被尚何来恶狠狠地推开了,郞宾受命全权监控赵和德,如今人丢了他自然须负最大责任,吃尚何来这一推,郞宾一声不敢吭,低着头跟这尚何来、陈静野往里走。 赵和德的家人都已被拘禁在内院,董何已先一步赶来,见了尚何来急忙禀道:“赵和德和两个儿子都跑了,只留夫人在。”尚何来破口大骂道:“一个黄脸婆有个屁用。”他怒骂看守卫卒:“你们眼珠子都长在屁眼里吗,三个大活人怎么就不见了呢。” 郞宾等人低头不敢应声,董何道:“赵家父子失踪前,周亚哥来过。” 第110章 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尚何来大惊,忙问郞宾他们来做什么,郞宾道:“周亚哥说明日一早就走,趁夜过来看看。”忙又解释道:“他来见赵和德时,我就跟着身边,只说了两句话就走了。”尚何来脑门上青筋直炸,连声叫道:“糊涂,糊涂,好糊涂哇你们,没事他三更半夜跑过来干什么,你们……唉……” 陈静野道:“即便他来过,这里戒备如此森严,赵家父子怎么就能不见了呢。” 董何叫道:“哮天犬,把于将军养的哮天犬牵来,闻闻他们父子究竟去了哪。”四年前,有海外商客送了于化隆四条金毛名犬,体型较土狗大一倍,机敏通人性,嗅觉极其灵敏,于化隆一直视若珍宝,这次急着去郓州没有带上,此刻正寄养在军院内。 尚何来见识过这四条狗的神奇,急忙让人牵来,将赵和德一件平素的衣裳给狗闻了,放四条狗去搜寻,四条狗在屋中逡巡了一阵,一齐冲进后园,对着一段土墙狂吠起来。尚何来怒喝道:“鼠辈定是从这逾墙走了。”喝令士卒推倒土墙,墙外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在巷口众人发现两具巡夜士卒的尸首,四条狗在尸体上嗅了嗅,继续向前,转过一条小街,忽然在一处街角荒地边停住,围着一块烂石磙打起了圈。 这是一处街角空地,放了一个缺边的石磙,围着石磙又堆了些不用的破筐烂簸箕,不待尚何来吩咐,董何便带人掀去这些杂物,眼下的情形让众人吃了一惊,石磙左右的地皮显然不久前被人翻过,湿润的泥土散发着一股呛人的腥臭味。董何喝命士卒推开石磙就地挖掘起来,只片刻功夫便听得“咯”地一声,刀枪撞到了一块青石板,那石板上镶着两个做挽手的铁环,又有“孤山镇城局”五个阴刻大字。 掀开青石板,一股霉臭味扑面而来,下面是一条黑洞洞的地沟。 尚何来蹲下身往里看了一眼,一股烦恶之气扑面而来,几乎将他熏晕过去,他捏着鼻子,招呼左右拿火把来,仔细照了照那坑洞,忽然将火把往地上一摔,怒气冲冲道:“去把李茂给我抓来。”郞宾急拦道:“这关李茂何事?”陈静野冷笑道:“这条沟是城局掏的,赵家父子怎知道这儿有个入口,这肯定是李茂使得诈。”郞宾道:“半夜来见赵和德的是周亚哥不是李茂。”董何道:“这有何奇怪,周亚哥此来就是替李茂传口信!” 郞宾是尚何来的妻弟,因为机敏谨慎,深得尚何来信任,早引起董何和陈静野的不满,如今见郞宾弄丢了赵和德,二人趁机落井下石,联起手来挤兑郞宾。 郞宾苦笑不迭,拉长了声音叫道:“无罪而抓大将,诸位就不为自己留条后路吗?” “后路?!已经没有后路了!”尚何来发起怒来像头凶猛的豹子,他把手用力地一挥:“赵和德若是出城,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如今要想自保就得杀了他,嫁祸给李茂。” 最后一句话已经是咬牙切齿,这句话说过不久,李茂位于原乡坊的宅邸就被围的水泄不通。尚何来对妻弟郞宾的表现已经十分不满,到了李茂宅邸前,勒住部属,冷冷说道:“人是你弄丢的,你去把他找回来,将功补过。”郞宾不敢答话,硬着头皮上前叫门,青墨端着弩隔门应道:“睡了,有事请明早。” 郞宾道:“今夜有刺客混进军院,意图行刺赵副使,我们一路追赶,见他逾墙进了这所宅子,开门,让我们搜一搜。” 回答他的是一支弩箭,箭是从门楼上的斜角射出来的,正射在郞宾脚尖前,贯穿一整块青砖。郞宾倒吸了一口冷气,强作镇定。 董何拔刀在手,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上。”把刀一指,一队士卒分作两拨,开始搭人梯攀墙,不料手刚挨着墙头,便惨叫着摔了下来,再看双手血淋漓的甚是骇人。原来李茂家的墙头埋设了铁蒺藜,用浮土掩盖,远观并不能觉察,手一用力便中招。 见董何手下受挫,郞宾得意地哼了声,哼完之后又感头疼,到了宅门前而不得入内,这怎么跟尚何来交代。 尚何来望着满地的伤兵,暴躁地叫道:“去推辆撞车来。” 撞车上除了有撞木,还有三角型的木楼,用以防备箭矢侵袭,用这种器械攻打一所私宅大门不免有些牛刀小用,郞宾借着火把的光芒望了眼尚何来,后者双眼通红,已经陷入疯癫状态。人处于这种状态下,除非外力强制,言语已经无法打动。由军院到原乡坊约两里地,调用撞车这样的重型器械,手续十分繁琐,军料院使文书丞闻知尚何来调撞车是去攻打李茂的宅邸,心中大惊,他跟尚何来相交多年,深知此人脾气一上来,八匹马难拉回,也不敢去劝,便在调用手续上做文章,慢慢地拖延时间。 清早,清海军监军院判官周弘骑着一匹温和的黑驴,带着两个随从,去丰大坊的胡记羊汤馆喝碗羊汤,那儿的羊汤味道醇正,远近闻名,结果却是空跑了一趟,因为戒严,胡记羊汤馆进不到新鲜羊肉,已经歇业了。周弘便绕道原乡坊来找李茂,想替胡家老板求支令签,方便出城进货。却撞到了一群士卒推着一辆撞车进坊,周弘觉得稀奇就跟了过来。 负责警戒的将士认得他,知道他是天子使者,无人敢拦,待到陈静野欲出面拦截时,周弘已经朝着尚何来挥手嚷了起来。 尚何来发动兵变,囚禁赵和德为的是夺取孤山镇的兵权,历来军镇兵乱夺权,都需要监军院最后做见证,监军院若上奏某将德望足以统帅驻军,天子便会依例授予旌节、官职,反之,便极有可能会被认定为反叛,如今孤山镇四周大军云集,稍有不慎,便有覆巢之危,这等危局下尚何来岂敢得罪周弘,于是连忙起身相迎,一张黑脸笑的像朵花。 周弘爬下驴,弹弹衣裳,指着摆放在李茂门前的撞车问尚何来:“大清早的搞这么大阵仗,城局使输钱赖账,还是****不付钱?”尚何来笑道:“判官说笑啦,这个有点小误会,昨日有刺客混进军院,卫士们一路追踪到此,亲眼见他翻进了院墙,弟兄们欲进去搜一搜,结果倒好,李茂的家奴动粗打伤了咱们兄弟。我老尚没法子才摆出这个阵仗,要的是让他自己乖乖开门,否则,咱们这么多人发声喊杀过去,他哪能抵挡?” 周弘道:“嗯,打人是不对,不过你们深更半夜的抄着家伙来打门,论谁也不敢开。罢了,既然让我撞见,我就做回和事老,我去让他开门。”尚何来赔笑道:“那最好不过。”周弘清清嗓子,上前叩门道:“我,监军院周弘,请城局使答个话。” 门“吱呀”一声开了,青墨躬身施礼道:“原来是周判官,您给评评理,深更半夜的,舞刀弄枪在门口要我们开门,让他们进来搜,谁敢开?”周弘笑道:“是场误会,现在有我在,谁敢乱来?请城局使出来答话吧。”片刻之后,李茂顶盔贯甲走了出来,见面就诉苦,周弘安抚道:“一场误会,现在已经说开了。”带着李茂来见尚何来,道:“如今于将军、尹将军都不在孤山,赵副使又病着,孤山镇的大梁就靠你们二位扛着,以前的误会就此一笔勾销,现在城局使在此,你们可以进去搜一搜,不过,呵呵,这个要是搜不出个结果来,老尚啊你得给李茂华一个交代哟。” 尚何来皮笑肉不笑道:“那是自然,我一定给城局使一个交代” 周弘忙指示两个随从:“你们招子放亮点,盯着,别让他们毛手毛脚地把城局使家的瓶瓶罐罐打碎了。” 李茂听过这话,寒着脸喝退青墨一干人,董何把手一挥带头冲进了李茂家宅。李茂的家并不算大,能藏住三个大活人的地方不多,一群士卒瞬间就搜了个遍,一无所获。 尚何来接报,脸色黑的像块铁,周弘此刻正与李茂闲聊,夸他一身盔甲威武精致,细论甲叶的材质,衬里的做工,明知士卒已经搜检完毕,偏偏装着不知情,把尚何来一干人晾在那。待将他晾干了,周弘方道:“忙,我可是帮了你们,人,你们却没搜出来,这个你们怎么解释?” 尚何来赔笑道:“还请周判官帮着美言两句,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公事嘛。”周弘故作为难道:“罢了,我去给你说说,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证。”尚何来道:“有您出马,李茂华必然会买这个面子。”周弘点点头刚刚走开,一个军校飞马而来,禀报道:“陈都头在城外发现重要线索,请尚将军赶紧派兵至柳家坡,就地搜索。” 尚何来飞身上马,打马而去,众人纷纷上马追随,董何却叫道:“都打起精神,这个宅子里,一个人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 刀牌都头陈阳碧一大早出城巡视孤山镇通往外地的各处路口、水道,无意间在城南七里的柳家坡发现一辆挂着城局灯笼的马车,马车车轴断裂,车夫正在修理,陈阳碧心中生疑,正要派人盘问,赶车的车夫却慌慌张张地弃车逃走,陈静野追出二三里地才将他拿住。 据这车夫交代两天前有个姓秦的人找到他,给了他三贯钱,雇他的车送一老两少三个男子出城,他推说路走不通,那个人就给了他一盏城局的灯笼,说凭这盏灯笼半夜可以出城,厚赏之下,车夫冒险一试,居然就成功了,守门卫卒见到这盏灯笼,二话不说,立即放行。只是他运气不佳,刚到城南七里柳家坡车轴就断了,那三个男子不愿意苦等,趁着夜色急急慌慌地步行去了。车夫由此推断这三个人来路有些不正,见到陈静野纵马来问,以为是要拿捕他,这才弃车而逃。 细问那三个男子的年龄相貌,陈阳碧吃了一惊,这三个人的身高、体型、年龄跟赵家父子倒是有几分相像,这才派人回城取援军。 尚何来纵马来到柳家坡,放出四条金毛犬,四条狗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后,发现了一只兔子,就撒欢追兔子去了。狗靠不住,人总靠的住,尚何来令陈阳碧、董何、陈静野、郞宾四人以柳家坡为圆心,在方圆五十里内进行地毯式搜索。 郞宾觉得这样做十分不妥,但屡屡失误下,他已经失去了在尚何来面前说话的资格。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这日黄昏时分捉到了车夫说的那三个男子,一老两少,是父子三人无疑,不过不是赵和德父子,而是三个“钱耗子”。 中唐后商品经济发达,铜币使用量剧增,而铜的开采量比之先前并无大幅度提升,导致市面上铜价不停地攀升,一些不法之徒便将朝廷铸造的铜钱熔炼后制成铜器贩卖牟利,这些人被称为“钱耗子”,寓意他们像老鼠一样把钱吞噬了。 这三个“钱耗子”都姓薛,是一个月前从兖州过来的,因谎称要在城中买地,跟李茂搭上了钩,此次城中戒严,三人深感不安,哀求李茂助他们出城。 李茂私放他们出城,严格说来,是违法的,私纵“钱耗子”是一条,违反戒严令又是一条,不过这种事民做了是罪,官做了顶多是过,谁要拿这事说事,绝对会被人认为是没事找茬,胡搅蛮缠,只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才会干。 折腾了一整天,动用了手中七八成兵力,就弄出这么一个结果出来,尚何来已经气的说不出话来,郞宾也说不出话来,一种不祥预感告诉他李茂这个时候私纵薛家父子出城绝不仅仅是出于友谊,他很可能是利用薛家父子使了个声东击西之计,趁着他们全力追捕薛家父子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赵氏父子送出了城。 第111章 是鸿门宴也是庆功宴 赵氏父子没有出城,尚何来大张旗鼓在柳家坡搜索的时候,他父子三人跟着送菜的牛车混进了监军院。周弘事后才得知李茂把赵家父子送到了他的眼皮底下,一时气急败坏,打的他的黑驴跑的比马还快,一口气冲进李家,当面责问李茂要做什么。 李茂不慌不忙地说道:“尚何来鬼迷心窍,想做清海军的军使,我以为他是痴心妄想,他一个人发疯不要紧,若是连累四千将士受难,这罪过可就大了。” 周弘吃惊地问:“你想做什么?” 李茂道:“我想诱捕尚何来,助赵副使夺回兵权,恳请周兄助一臂之力。” 周弘大叫道:“你疯了吗,而今城里是尚何来的天下,一着不慎,你我脑袋都得搬家。” 李茂道:“我闻周常侍将要高升,孤山镇监军使的位置还空悬着,你在孤山镇置办了这么多产业,难道就忍心弃之不顾?” 周弘这一年借着孤山镇新建,着实置办了不少房屋田产,眼看周阳任期将至,若他不能顺利接替周阳升任监军使,则不得不离开孤山镇,想到把手上的地皮割肉出货,周弘就冷的浑身发抖。 周弘道:“这,这,这完全是两码事嘛!……你真的有把握?” 李茂笑道:“周兄肯助一臂之力,十拿九稳。” 当下李茂将自己的计策说了一遍,周弘反复掂量了后,把牙一咬,道:“豁出去了,我跟你合作。” 尚何来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军院,刚刚坐稳,管家就来报说监军判官周弘明日邀他去春阳楼饮宴,尚何来拿过请帖瞄了一眼,问:“说了是什么名目吗?”管家道:“没说,不过周家人送拜帖来时,特意提到说明日城局使李茂华也去。” 尚何来把拜帖丢在一边,咕哝道:“还真把自己当成棵葱了。”管家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回道:“若不然,就推了他?”尚何来道:“推他作甚,我还怕了李茂不成?” 郞宾得知尚何来二日要去春阳楼赴宴,劝道:“只怕有诈,还是不去为妙。”若在往日,尚何来必会问个究竟,但赵氏父子在郞宾手上无缘无故消失后,尚何来对自己这个妻弟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听了郞宾的劝告,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没作理会。 郞宾怏怏而退,回营召集部属道:“明日尚将军要去春阳楼饮宴,你们去打个前站。”众人领命而去,去后不久又折返回来,报道:“董副将已将春阳楼内外仆役都换成了自己人,不让咱们靠近。”郞宾闻听这话,默然一叹,想到尚何来从前对自己是言听计从,现在却因赵氏父子一事对自己不理不睬,心中十分烦闷,恰逢此刻自己派遣出去寻找赵氏父子下落的部属回来禀报说,查遍了兴隆坊的角角落落,却无半点线索,更让他心焦如焚。 妻子陈氏见丈夫愁闷的直抓头,忙遣人去济民医院讨了一副头疼药来,陈氏亲自将药煎了服侍丈夫服下,郞宾服药后卧床睡去,睡到半夜突然一声大叫:“李茂!”张口喷出一口血箭,人便如一尊石像僵在了那,待陈氏点亮灯来查看时,他已经没了气息,双目圆睁,却是死不瞑目。 二日一早,尚何来穿戴整齐,准备去春阳楼赴宴,忽听得树上有乌鸦聒噪,心里很不痛快,弯弓去射那只乌鸦,相距七八丈竟然一箭走空。尚何来骂了句:“有鬼。”便闷闷不乐向外走,路过侧院大门,忽又听得院中有人嘤嘤呜呜在哭,心里愈发烦躁,遣人去问,回报说是夫人在哭,昨夜二更天郞宾暴病身亡。 尚何来默了一会,闷闷地叹了口气,咕哝道:“我一向看重他,以为他是个人才,没想到肚量这么小。瓷器好看却易碎,这样的人成不了大事。” 说到成大事,尚何来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眼热贼吃肉,却不知贼常挨打,人呐,要死都是自己作的。”翻身上马,一径来到春阳楼下,随行的陈静野下马前去查看,没走几步,董何却从里面迎出来,笑道:“我都安排好了,里里外外都是咱们的人,万无一失。” 郞宾的暴死多少还是影响了尚何来的心情,不过待他看到董何处事如此干练,心情又明朗起来,郞宾虽然能干,人却太内向、敏感,这样的人注定难成大事。 董何就不错,机敏、干练,脸皮比城墙还厚,这厮将来必是前程似锦。 尚何来乐呵呵地上楼来,他本以为周弘请他是为昨天的事,欲在他和李茂之间做个和事老,讨个好,不想春阳楼上却是高朋满座,行军司马段赢崖,军料院使文书丞、副使刘义,都虞侯陆汝,城局使李茂,掌书记陈仍共,大将黄风莱等皆已在座。 这阵仗让尚何来隐隐有些不安,不过人已经来了,此刻再走,脸往哪搁?又想董何已经布置好一切,胆子便又壮了起来,一面和众人寒暄着,一面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他料定周弘此番请客目的是为劝和,那他的座位必在最靠近主人的左首主客位,主客位现在的确是空着,却不是他的。 一个监军院小使客气地拦住了他,小使用手指着文书丞右下首的空位说:“尚将军,这是你的位置。” 尚何来顿时愣在了那,即便周弘请客不是为了说和,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怎能屈居在文书丞之下?周弘这阉官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随行的陈静野厉声断喝道:“糊涂东西,你新来的么,你怎么排的位子?” 那小使不慌不忙地说道:“大唐的军制,军镇营造将位在军料官之右,请问尚将军何时升官了吗?”陈静野哑口无言,尚何来冷笑一声,转身就走。却听得身后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断喝道:“尚何来挟持留守,意图谋反,谁给我拿下此贼!” 说话的是监军使周阳,此刻从容地从锦屏后走出,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位身材高大瘦削的老将,正是执掌清海军军务的孤山镇留后赵和德。 陈静野急忙拔刀,刀未离鞘,一支弩箭便贯穿了他的脑门,红的血,白的脑浆溅了尚何来一脸,尚何来站着一动未动,自小使公然羞辱他起,他便料到此行凶多吉少。董何的确是将春阳楼里里外外的人都换了,但换来的这些人却是来对付他的。 董何现在就站在他身后,相距不过两尺远,只要他稍有异动,董何手中的刀立即就会出鞘刺向他。董何是军中有数的悍将,即便正面对敌,尚何来也没把握赢他。 陈阳碧被几名便装大汉逼住,李茂的侍从青墨探手摘了他的佩刀,他现在是自身难保,有心救助,却无能为力。 今天这场饮宴来的诡异,众人早已隐隐觉察到会有大变,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监军使周阳压压手,尖着嗓子说道:“尚何来趁着于、尹二位将军不在,策动北营军郞宾部发动兵变,挟持赵副使,意图谋反。昨夜郞宾畏罪自杀,城中兵马已尽在赵副使的掌控中,诸位不必惊慌。”都虞侯陆汝拍案而起,指着尚何来的鼻子,破口大骂道:“贼子野心,死有余辜,你们还愣着干嘛,速将此贼碎尸万段。” 陆汝嚷叫虽凶,却无一个人搭理他。他自己嚷了两声,见无人响应,便识趣地闭了嘴,默默地退在一边。尚何来冷笑道:“你们设计阴我,我死不足惜,却不知我的弟兄们能不能答应。”这话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孤山镇四派人马中,以于化隆部实力最为雄厚,于化隆和尹牧离开后,营造将尚何来公然以于化隆继承人自居,于派人马多以他马首是瞻,如今设计拿下尚何来,于派人马会作何反应,却是迫在眉睫的大问题。 文书丞忽然站起身来,拿出一封手札,向众人说道:“于将军行前留有手令,孤山镇一概军政事务皆委于赵副使,有不从者以反逆论处。”文书丞这份手令真假难辨,但他的表态是明确的,以他在于派中的分量作此表态,等于是判定了尚何来的失败。 连文书丞都临阵倒戈,尚何来费尽心机拉拢过来的黄风莱看来就更指望不上了,实情也的确如此,黄风莱冷眼旁观,对落难的盟友不闻不问。 李茂挥了挥手,道:“将此贼押入大牢,待奏明节帅后再明正典刑。” 董何道:“某将遵令。” 只一句话,厅中众人已知谁是今日孤山镇的主人。 尚何来被当场卸去武装,两名壮汉用力地按下他的头,将他推下楼去。 鸿门宴旋即就成了孤山镇的庆功宴。饮宴直到夜深才散,即使是李茂这等海量也喝了七八分醉,回到原乡坊家中,他使用催吐大法,将一肚子酒吐了出来。 因为李茂常在外有应酬,细心的小茹特地向葛夫人讨了一个醒酒养胃的方子,她得知李茂在春阳楼饮宴,便准备好了醒酒养胃汤,李茂吐完就端给他喝了。 李茂拿热手巾擦了把脸,精神大振,诱捕尚何来,解了孤山镇的灭顶之灾,这件事干的真是痛快,李茂满心兴奋,怎么也睡不着。压在心头的巨石一经去除,他整个人忽然年轻了好几岁,就没轻没重地和小茹开起了玩笑,只把小茹脸羞的通红不敢抬头为止。 本欲和小茹共赴巫山云雨,无奈身体太疲乏,只能作罢,小茹打发他洗了脚后,就识趣地退了出去。李茂就在躺椅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到半夜,耳中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声音来自窗外。李茂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抓刀在手,缘着柱子攀到了房梁上,身形刚刚定住,就听得笃笃数声,几支弩箭从窗外激射而入,钉在了他的睡床上。 第112章 又见兵变 紧接着窗户的木栓被人用刀割开,手法干净利索,咯地一声,如鼠噬朽木。两条人影鬼魅般从窗户狭缝中窜了进来,就地一个翻滚,人已无声无息地靠近了卧榻,手中窄剑疾如流星般刺了出去。这一套动作使来不过是电光石火间,若床上躺着个人,任是大罗金仙也难逃一劫。李茂浑身直冒冷汗,屏住呼吸,一声不敢吭。 二人出手之快,可以用“骇人”二字来形容,若非他躺在临窗的躺椅上小憩时不慎睡着,八成是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以二人的刺杀手段,此刻自己必已是横尸当场。 一击不中,两个刺客并不犹豫,翻身由窗户退出,窗棂合闭,一切恢复原样。李茂感觉自己就像是做了场梦,此等刺杀手段真是闻所未闻。二人离去良久,待外面恢复平静,度二人已经走远,李茂方才滑下柱子,他从后窗跳出,闪身来到小茹的房间外,轻叩房门,连击三下,里面没有动静,小茹自幼做婢女,觉一向很轻,稍有响动便能察觉。 李茂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她出事了,急忙推门而入。屋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只是吸了一口便觉得头眼昏花,李茂急忙捂住口鼻,将窗户打开通风。 回身抱起小茹冲出了房间,小茹嘴唇发白,陷入深度昏迷中。李茂不知刺客暗伏于何处,不敢现身,叫醒青墨去请葛神医。 葛日休闻听小茹昏迷不醒,急忙骑驴赶了过来,诊断过后,道:“这迷烟好厉害,若再晚一步,只怕命就没了。”李茂这才松了口气,葛日休开了张方子,让随行弟子回去抓药,青墨知道小茹在李茂心中的位置,忙跟着一道去。 李茂又向葛日休请教道:“这种迷烟闻着有股子淡淡的清香,像茉莉花的味道,先生可知它的来历?”葛日休笑道:“此药名唤百花散,所用药材不下百种,极其珍贵,三十年前在洛阳一钱叫价一千两百贯,常被那些浮浪子弟购去****良家妇女。”李茂道:“我自问没得罪过什么人,竟有人下这么大本钱来害我?”葛日休但笑不语。 药材取来,葛日休亲自指点弟子配制解药,青墨这才问李茂:“你们在屋里捣鼓啥了,怎么把她弄成这样?”李茂道:“天冷,她在屋里烧炭,忘了开窗,呛着了。” 青墨眨巴眨巴眼,似不大相信。等葛日休的药配好,已是下半夜,小茹服了药后不久便悠悠醒来,不解自己为何会躺在李茂的房里,一时想多了,脸就红了。 葛日休不愿留宿,骑着黑驴离去,青墨送他到医学院后门外方才告辞,向回走没几步,忽然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有百十人在行进,他急忙吹熄灯笼,跳入街边的沟里躲藏,这夜天色阴沉,星月全无,一点光都没有,青墨揉了三下眼睛,也只看到模模糊糊的一片:似有上百个骷髅战士,手持军械,摇摇晃晃在行军。 清海军中有一支很奇特的部队,他们作战时戴着骷髅面具,配发的军旗上也用白漆画着一具白骷髅,在他们成为清海军之前,在万里碧波怒海上,他们有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恶名——骷髅面。 他们在北起辽东卑沙城,南至长江口,东至新罗、日本的广阔海域上称王称霸,所向无敌。淄青节度使李正已、李纳父子倾尽全力与其纠缠了近十年也未能将其打垮,骷髅面后来被于化隆收编,于化隆又被李纳收编,骷髅面也上岸做了大唐的官健。 自清海军内迁后,这支军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编制被一再压缩,兵员青黄不接,目下人数不足百人,且绝大多数都是四十岁以上的老兵,这些老兵在海上飘浪半生,至今似乎仍未能适应陆地生活,每日喝的酩酊大醉,在虚幻世界里回忆旧日的荣光。 这支军队虽已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却是清海军的基石和灵魂所在,这些老兵的保守顽固绝对超出任何人的想象,若是有人告诉他们某某勾结外人想毁了清海军,那他们是不惜一死也要抗争到底的。 青墨不敢保证自己的揣测完全正确,但他知道“骷髅面”这时候出现在城里,绝不会有什么好事,他抄近路一路狂奔回到原乡坊报信。 事发突然,李茂也搞不清出了什么事,他问小茹:“能走吗?”小茹赶紧点点头,李茂对青墨道:“你赶紧送她去监军院,我去军院找赵副使。”青墨道:“这个时候,他能信得过吗?”李茂道:“人品且不论,他现在没有理由害我。” 听说要走,小茹赶回自己的房间,拽出两个沉甸甸的包袱来。家中财物大部分被苏卿带去了洛阳,少部分寄存在苏女乡苏振家,剩余的一些现钱前些日子也被小茹送上了小孤山。小茹守财的习性和芩娘如出一辙,钱放在哪都不放心,唯有背在身上才能心安,家里的钱所剩虽然不多,却也有几十贯,李茂以为她包袱里揣的都是钱,一时怒喝道:“什么时候了,要这些劳什子作甚。” 这两个包袱是李茂按照后世背包的形制画图让小茹缝制的,看着饱鼓鼓的一堆,入手却很轻,不是钱那是什么,李茂打开一看,原来是满满的两包书。 小茹匀了口气,讨好地说:“我知道这些纸质书不好买,就都带上了。”李茂微笑道:“再珍贵也不及你的性命要紧,把它们放下。去吧。”小茹尚在迟疑,青墨忽然惊叫道:“军料场起火了。”举目望去,城东北方大火熊熊,映红了半边天,正是军料院草库所在。 “攻敌之必救。”李茂嘟囔了一声,嘿然一声冷笑。他飞身上了马,催促一声:“你们快走。”便纵马出了门。 城中的戒严令尚未解除,只是比先前稍有松懈,因见军料场起火,许多百姓站在街上引颈观望。一些消息灵通者已得知戒严令背后的故事,一见这大火,顿时脸色大变,叫了一声:“兵乱。”飞奔回家,关门闭户,战战兢兢。恐怖的气氛迅速渲染开来,孤山镇的大街上空空荡荡,莫要说人连只夜行的猫也没有。整个孤山镇突然像死了一样,没有一点生气。 各营守将闻之军料场起火,内心惴惴不安,士卒不明所以,大声鼓噪,将官恐引发“营啸”,莫不亲自巡营,压服士卒不敢吭声。 虽然星月不明,好在大街上空荡荡无阻挡,李茂飞马直奔军料院,一路畅通无阻。火是从军料院烧起的,文书丞一定已经赶了过去,在孤山镇只要能稳住于派人马,任谁也翻不出大浪来,在尚何来成为阶下囚后,唯一能稳住于派人马的就是文书丞。 大火是从军料院的草库里烧起的,草库里有六座堆积如小山般的草垛,有人趁夜色潜入草库,点燃了一堆草,火起不久,文书丞便赶了过来,正在指挥救火。 见李茂单人匹马而来,文书丞吃了一惊,顾不上寒暄,当面直问:“茂华,你怎么看?”李茂道:“骷髅面已经进城,在此之前有刺客入宅来行刺我,这是有人要发动兵变。”文书丞叫道:“不好,我们中了调虎离山计!他们一定是冲军院大牢去的。”忙要招呼军将去军院大牢,李茂道:“来不及了,只怕他们已经得手,为今之计,得赶紧通告各营守将,谨守营寨,勿要擅自行动,只要稳住了驻军,任谁也翻不起风浪。” 文书丞稍加思索,便道:“我有于将军手令,我们去西军营。” 西军营是孤山镇六所驻军大营中最大的一座,位置在军院以西,故此得名,西军营将士是于化隆一手带出来的子弟兵,训练水平高,装备精良,作风硬朗,善打恶仗,是清海军的中流砥柱,只要他们不乱,孤山镇就翻不了天。 当初尚何来欲策动北军营郞宾部发动兵变挟持赵和德,恐西军营干涉,托熟人征询西军营主将朱振远的意见,朱振远无一字回复,也没向赵和德高密,尚何来得到朱振远的默许,这才壮着胆子联手郞宾发动了兵变。 一行人出孤山镇北门,绕道向西,由北门到西军营需要经过一片小松林,白天行走倒不觉得什么,这晚星月全无,望着灰白的路没入幽深黑暗的松林,众人不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正犹豫间,天空忽然下起大雨,冬夜的雨出奇的冷,出来的急没有带雨具,经雨着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李茂把牙一咬,催马向前。 入林不过半里地,前锋士卒骤然跌翻在地,原来是战马中了绊马索。落地士卒未及起身,两边树林里便射出无数羽箭,天黑、雨大,箭矢失去了准头,只是仗着量多乱射,随行护卫结成人墙护卫主将,顿时十折七八。文书丞见势不妙欲折马往回走,李茂喝道:“事已至此,只能拼了。”言罢舞刀开道,有七八个小卒健步出林,挺枪攒刺,李茂战马中枪,厉声长鸣,李茂翻身下马,挥刀乱劈乱斩,相距太近,刀刀递出都收一捧血雨。 长枪不利近身肉搏,士卒忙弃枪拔刀,李茂哪给他们机会,仗着身上有甲衣,猛力向前一撞,正面三个士卒一起扑倒。此时文书丞的马中箭倒地,他的脚被马镫挂住,躲避不及被马身压住,也亏得如此才没被乱箭射杀。 李茂捉住一个士卒,拿他当盾来到文书丞身边,插刀在地,拼尽全力将马匹抬起,文书丞脚踝脱臼,骨头却没断,危机时刻也激发了他胸中的一股狠劲,自己搬着脚一拧,脱臼的骨头竟然重新归位。李茂向他打了个手势,二人俯身在战马尸体下,听着耳边箭矢呜呜作响,却不吭一声。雨太大,弓弦受潮,箭射的越来越不准。 首领示意停止攒射,招呼部属点起可以防雨的松蜡火把,慢慢逼向路中央泥水地里的尸堆。李茂借着光扫了眼四周,找到了退路,他向文书丞使了个眼色,文书丞会意,二人伏地待机。伏击者共有二十人,被李茂砍杀四人,砍伤六人,剩余的人围成了一个椭圆形的圈,慢慢向尸堆收紧,所过之处,不论人马,不论敌我,统统补上一刀。 第113章 一贱传千年 距离李茂还有两丈远时,忽听得一声大喝,一个“人”从尸堆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首领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耳朵激射而出,正中那“人”的面门。 那人仰面倒下之际,又一个人从尸堆里窜出,跪地把双膝当做滑板“哧溜”一下便撞了过来,首领急摆刀应战,就觉得肋下一阵凉风刮过,一腔热血由伤口喷涌而出。 李茂只一刀便要了对方首领的命,骇的伏击者阵脚大乱,文书丞趁势而起,一头扎进了黑松林,在他之前李茂已经连滚带爬地窜了进去。地太滑,天太黑,起身时不慎滑了一下,让李茂逃跑时的姿势异常狼狈,不过性命攸关,也顾不得这些了,二人一进黑松林就发足狂奔,待伏击者反应过来再追时,已经来不及,匆忙放了两拨箭后,李茂和文书丞便消失在幽深昏暗的林中。 这块黑松林呈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北门通往西军营的路正好截腰穿过,李茂和文书丞都在地图上看过,二人脱身之后,便折转向西,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钻出了松林。 眼前是一片旷野,夏季这里的草长的有一人深,秋天,草被驻军打掉充作马料,这里就成了一片无遮无拦的旷野。雨越下越大,看不到一丝光,二人只能凭着记忆摸索向前,不知走了多远,眼前忽然出现一点亮光,靠近一看,却是一个三岔路口,临时搭设了一间帐篷,帐篷前摆着一具拒马枪,又有一个士卒提着油布灯笼站在雨中,冻的直发抖。 在这无边漆黑的雨夜,陡然见到这一点光,二人的心头顿时亮了起来。 小卒手里的灯笼上正面写着“青海”,背面写着“步前”。西军营的正式番号正是“清海军步军前营”,看起来这是西军营派在外围的警戒哨,二人此刻又冷又累,体力已经消耗殆尽,不假思索立即迎了上去。 雨中提灯的小卒眼见黑漆漆的夜里突然冒出两个人,吓得“呀”地一声丢了灯笼钻进了帐篷。文书丞不觉莞尔一笑。 帐篷里钻出四个人,俱披着雨衣,一人持刀,两人持枪,另一个张弓。“什么人,夜闯西军营?”文书丞正要答话,李茂却抢过话头道:“自己人,外出巡夜,惊了马只好步行回来。”四个士卒提起灯笼,看清李茂确实是军官打扮,便招呼同伴收了枪,招呼道:“这雨可真大,两位长官浑身都淋透了,过来烤烤火吧。”李茂笑道:“还有火,太好了。”直奔帐篷而去,持刀小卒大喜,连忙一侧带路,却不料李茂突然挥肘袭来,那小卒一声未吭便栽倒在泥水里。文书丞吃了一惊,反应却不慢,调转剑锋,反手将剑送入身后小卒的腹部。 这中间李茂已滑步到了帐篷口,手起刀落斩杀了那个弓箭手,最后一个小卒见势不妙,转身边跑,李茂从容拾起弓箭,朝他射了一箭,那小卒背部中箭扑倒在地,文书丞赶上去补了一剑结果了他,在靴底蹭去血迹,却问李茂:“为何要杀他们?” 李茂捡起地上的一杆枪,说道:“我记得今年十月间朱振远从古书上看到一个新阵型,为了演练这个新阵型,他把前营的枪全部换了一遍,枪身比制式长出半尺,枪身有三个铁箍,为了这三个铁箍,他还跟你还吵过一架,可你看看这杆枪上却是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 文书丞吃了一惊,仔细查看后,摇着头道:“茂华,我真是佩服你,这等细节你也能注意到,了不起,真是了不起,为了这三个铁箍,我跟他差点没打起来,结果一眨眼的功夫我就全忘了,亏得你还记得。”文书丞啧啧称奇,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大相信,弯腰在士卒身上摸了一把,没有发现任何信物,这才相信李茂的判断。 帐篷里盘着一堆火,帐外立着拒马枪,这四个小卒从何而来,却是一个未解之谜。李茂顾不得猜谜,脱了两件雨衣披在身上,提着油布灯笼继续赶路。 这个三岔路口是最好的指示牌,循着向西的小路再走两里地,二人遇到了步军前营一队巡夜逻卒,验明身份后逻卒将二人带入驻军大营。 西军营外松内紧,城中起火,朱振远即击鼓聚将,将大将留在中军帐,卑将分散各营弹压士卒,西军营乃是精锐之师,训练有素,城中起火,营中依旧平静如常。清海军于派中,除了尹牧,便以文书丞、尚何来地位最高。朱振远对文书丞向来都很尊敬,闻听文书丞冒雨而来,连忙迎出帐外,亲自为其撑伞,问道:“城中出了什么变故,两位夤夜来我营中?” 文书丞道:“有人潜入军料院草库纵火,我恐有人趁机作乱,特来知会将军一声。” 朱振远道:“请二位放心,朱振远吃朝廷俸禄,便是朝廷的臣子,我绝不会与反贼同流合污。”见二人浑身湿透,便命人准备热水和干净衣裳,又喊人熬姜汤驱寒。冬夜淋雨不是儿戏,稍有不慎就会感冒,这个年代一场感冒足以要了人的命,二人不敢逞英雄,道谢后各自去洗浴。待二人一走,朱振远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押营官陈川打了个砍头的手势,朱振远摇摇头,捉生将黄仁凡道:“城中若不是出了大事,他两个怎肯夤夜来投?李茂的臂上有伤,身上有血,必是城中出了大事。” 朱振远道:“他们果然已经得手,他们俩就不该出现在这,再等等看。”却对陈川道:“此事万不能让密州特使知道。”早在城中起火前,就有一个自称是密州李师道特使的人到了西军营,要朱振远起兵会合尚何来,夺取孤山镇。 来人拿出一封据说是密州刺史李师道的亲笔信给朱振远看,李师道在信中承诺只要尚何来和朱振远能控制孤山镇,他就联络李家宗亲逼迫李师古退位,由他接任节度使,作为酬答,他将调尚何来为牙军兵马使,而将孤山镇交给他。 李家兄弟明争暗斗的故事朱振远耳朵里都快听出茧子来了,只是李师道派人找到他还是第一次,他心中虽有三分不信,却又有些动心,于化隆和尹牧已走,尚何来又被李茂诱捕,于派人物想出头难于登天,他实在不甘心。 但要他仅听一面之词就相信来人的话,而率军参与叛乱,他也不甘心,朱振远就存了骑墙观望的心理,先让两家斗一斗,等看准了再下注不迟。 密州特使也不紧逼不放,除了留在营中,并不给他任何压力。午夜那场大火,让朱振远对密州特使的话信了一半,内心已经蠢蠢欲动,现在李茂和文书丞又狼狈来到他的营中,这更坚定了他放手一搏的决心,现在唯一让他为难的是文书丞,文书丞在于派中地位甚高,于他又有举荐之恩,若因自己的前途把他给杀了,对自己的名声无疑是个巨大的污点,朱振远的野心很大,还想继续向上走,他不愿意背负这个污点。 正当他为此犹豫不决时,李茂却站出来为他解围了,洗完澡换了身干燥衣裳,又喝了碗驱寒的姜汤,李茂像重新活了过来,他跟文书丞商量留一人在西军营坐镇,另一人去城南南流河大营安抚主将陈万春。陈万春不是赵和德心腹,他麾下人马虽然不多,所占的地理位置却十分要紧。李茂说话的时候,几度皱眉头,他的左肩上本就有伤,在小松林搏斗时又被刀划伤,眼下连举起来都困难。 文书丞决意亲自跑一趟南流河大营,而留李茂在西军营养伤兼监军。 对这种送上门的好事,朱振远正是求之不得,他披上雨具说要亲自护送文书丞去南流河,文书丞哪里肯?争执了一番,改派亲军副将赵明阁护送文书丞出营,朱振远冒雨送到营门,再三叮嘱后方才回营。 对朱振远的这番表演李茂是十分赞赏,都说此人有勇有谋,果不其然。李茂一进西军营营盘便窥出朱振远有异心,西军营外松内紧,士卒皆披雨衣,不仅分发了箭矢,连干粮也带上了。朱振远承诺不参与叛乱,却并未曾说要主动讨贼,以西军营的实力,他不主动出击,叛乱一方就喊谢天谢地了,谁还敢主动攻打西军营不成? 营中士卒分发羽箭可以理解,毕竟要防患于未然,但分发干粮就有些看不懂了,若非主动出击,只是谨守营寨何必要背着沉重的干粮袋,况且这大雨天的,稍有不慎,干粮就会被雨水打湿。他这么做,却是何为? 给李茂送姜汤的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少妇人,军中女人不多,除了浣衣院的营妓,能随意在营中走动的绝对是有些来头的。李茂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子塞在她手里,笑道:“有劳娘子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那妇人忙推拒道:“怎敢,侍候将军汤水是我的本分。”李茂这镯子是苏卿的心爱之物,留着是做个念想,苏卿出身豪富之家,使的用的自非寻常之物,这镯子至少价值百贯,妇人嘴上说不收,眼睛却盯着不放。 近来军中风纪败坏,各营除了公开蓄养营妓,更以各种名义接纳暗娼。传言中朱振远十分惧内,他的夫人李茂见过,为人十分彪悍,朱振远在家里得不到的温暖,难免要在营中找回来,但以他的惧内性格,公然包养外宅,怕也没胆,但巧立名目蓄养几个暗娼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李茂故意装出一副浮浪相,目光在妇人身上走了一圈,落在她的臀上,笑道:“大娘子只管收着,我今晚不走,有空过来说说话。”那妇人飞了他一眼,劈手夺了镯子,心道:“哪来的阿猫阿狗也敢调戏老娘?不叫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你不知老娘的厉害。”把镯子放在手里摸了又摸,知道是件好东西,满心欢喜,心里又想:这厮有钱,出手大方,模样也好,也罢,今晚就和他做场夫妻。 于是给李茂丢了个眼色,故意冷着脸道:“我还有事,没空搭理你。”要走,被李茂一把拉住,李茂馋着脸笑道:“娘子这就走,让我去哪找你?”妇人丢个媚眼,道:“傻子,军中哪有厨娘,自是灶间厨房了。” 这妇人和李茂眉来眼去勾搭了一会,自去了,出门时见守卒抿嘴偷笑,便啐道:“笑什么笑,待会你放他过来。我有重谢。” 第114章 他死或我亡 这厨娘是步军前营主将朱振远的姨表姐,其父母旧日对朱家有恩,丈夫死后就依附着朱振远在军中做厨娘,兼带着也做些皮肉生意,这已是营中的公开秘密,碍于朱振远的面子无人敢挑明罢了。李茂赠镯子给她,二人拉拉扯扯,眉来眼去,守卒看在眼里乐在心头,只等着看二人的笑话。 做厨娘的虽然无官无职,能给人的实惠可不少,更何况她又是朱振远的表亲,她的吩咐,小卒本来是十二分的愿意帮忙,只是今天不成,李茂和文书丞住进西侧院时,陈川特意叮嘱未得他的允许二人不得走出院子半步,否则军法处置。 因此当李茂找借口说要去灶间讨碗热汤喝时,小卒委婉地拒绝了。“热汤,某去取来,不劳将军动身。”小卒热情的让李茂说不出话来,是他脑袋一根筋没听懂自己话里的含义,不,能做内卫守卒的哪个不是机灵过人、八面玲珑? 小卒的拒绝从侧面证实了李茂的判断:叛乱者派出的使者就在军营,朱振远是怕走漏消息才不让自己随意走动。否则小卒就该兴高采烈地成全他和厨娘的“好事”,多了不说几吊赏钱还是能赚到手的。 孤山镇的营建工程,李茂是全程参与的,身为接引使,他负责把从地方征调来的民夫送到工地跟监造者交割,孤山镇大大小小的工地他都熟悉,包括西军营。 李茂的脑子里藏着一副完整清晰的孤山镇平面图,每个重要单位的格局他都一清二楚。 西军营内供访客居住的只有东西夹墙内的两侧院,李茂和文书丞所在的是西侧院。唐人以左为尊,以北为尊,以东为尊,反映到建筑商,一家之中若有东西两侧院,必以东侧院为上位,西侧院为下位,接待客人时尊位者居东,下位者居西。李茂自度自己跟朱振远并不算熟,把他安置在西侧院有情可原,但文书丞不同,他对朱振远有恩,朱振远也一向敬重他,把他也安置在西侧院就有悖常理。 对此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东侧院已经住上了人,这个人身份很特殊,他很有可能就是反叛一方派来游说朱振远的使者。 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李茂故意装着伤病不便,让文书丞去南流河大营找陈万春,陈万春部兵力只及西军营的八分之一,且粮草、军械都从西军营库房转调拨付,换句话说陈万春的命根子攥着朱振远的手里,名义上二人虽互不统辖,实际上陈万春早已唯其马首是瞻,成了事实上的附庸。 朱振远果然心底坦荡荡,他就该派人将陈万春唤来西军营交代事宜,而不是假惺惺地要亲自护送文书丞去南流河。朱振远这么做目的是想把文书丞送走,文书丞对他有恩,杀之将背上不义的恶名,通过这次试探,也能看出朱振远还处在骑墙观望中,若他已下定决心跟叛乱一方合作,就不会放文书丞出营了。 那边的使者此刻一定也在营中,朱振远骑墙下注,哪边赢面大他往哪边下注,或把那个使者的头砍下来献给自己,或把自己的头砍下来送给那个使者,左右有一个人要死,他朱振远却是稳操胜券。 看穿了朱振远存着投机心理,李茂下决心刺杀对方使者,逼迫朱振远跟自己合作。送走文书丞后,李茂显得百无聊赖,坐在屋里一碗一碗地喝水,小卒以为他没去成东侧院,心理烦恼,也就不理他。 喝了会儿茶,李茂把碗一放,起身说道:“侍候某如厕。” 西侧院里就有厕所,陈川的命令是不准李茂出院乱走,在院内上个茅房并不违反命令,守卒自觉能做的了主,忙道:“院内就有,长官这边请。” 顺着一溜房檐走到底就是茅房,门前砌着一道隔墙,李茂一出门守卫在院中的四个卫士就跟了过来,在入口处立住脚步,厕所只有一个出口,倒不惧他能跑掉。李茂进入厕所后大骂一声有水,又喊嫌黑,要卫士拿火把来照亮,五个人商量了一下,共推最弱小的一个打着火把进去,那卫士一进门,一只手就从背后探过来捂住了他的嘴,那只手强壮有力,他分毫挣扎不得,待他手中火把被抢去,后脑勺上就挨了重重一击…… 李茂把火把插在墙缝里,解下卫士的雨衣罩在身上,取了兜鳌扣在头上,口中又骂道:“草团扎的太硬,怎么擦屁股,去拿湿布巾来。”又道:“去就去,拿火把作甚,老子怕黑。” 这之后李茂耷拉着脑袋怏怏而出,墙外的那四个卫士个个捂嘴偷笑,都不搭理这个倒霉鬼。从西侧院到东侧院需要穿过中堂大院,因为东西两侧院都驻有重要人物,陈川将守卫撤出,只留两个游动哨,天黑雨大,两个游动哨冻的瑟瑟发抖,眼见李茂穿着自家雨衣,只当是自己人,并不起疑心。 李茂一路畅通无阻,直到东侧院入口才被守卫拦下。李茂从容摘下腰牌递了过去,又用大拇指点了下西侧院,嘟囔道:“那位上茅房嫌草团硬,要湿布擦屁股,你这有吗?”守门卫卒摇摇头,骂道:“什么狗屁世道,侍候吃,侍候穿,还要侍候擦屁股。” 查验过令牌,忽然问道:“兄弟,有些面生呐,我以前见过你吗?”李茂道:“你见过就有鬼了,这大半年都窝在草洼子里练兵,你看我这张脸晒的,今晚跟黄将军过来,本想捞顿吃喝睡个舒服觉,却让陈剃头抓了差,说要找些生面孔干事。” 黄将军名黄仁凡,是黄仁谷的族弟,见在西军营做捉生将,陈剃头名陈川,是西军营押营将,因为人苛刻,营中将士暗地里送了他个“剃头”的绰号。 上次吃了人际关系不熟的亏后,李茂狠下了一番力气把孤山镇子将以上人物的底细查了个透,此刻拿来用,真是得心应手。这番说辞无懈可击,捉生将所统辖的捉生军乃军中精锐,最是为大将所器重,临时抽调捉生军充当内卫,合乎规矩,顺乎情理,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守卒不再怀疑,交还了令牌后,指示道:“进门向南是厨房,找贾大娘讨块脏抹布给他擦去。”李茂道声谢,昂首走进东侧院,东侧院的格局与西侧院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进门处新建有一溜围墙,将东侧院一分为二,墙高一丈二,墙根每隔三丈远就有一个卫士,穿着雨衣站在雨里,如铜打铁铸般一动不动。 沿着围墙向南走,尽头就是厨房,厨房内灯火通明,一个妇人正在忙碌,看她身影,李茂认出正是受他贿赂的厨娘。 这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打照面,李茂望了眼那道围墙:一丈二的高度,若墙顶没有布设铁蒺藜一类的器具,以他的身手翻过去并不是难事,墙后肯定有守卫,但只要不是太多,近身肉搏自己不会吃亏,跟一般刺客要预留退路不同,李茂将要做的是一锤子买卖,只要杀了那个使者,他就是安全的。 现在的麻烦是他一进门就被院中警戒的卫士盯上,这些人显然训练有素,目光跟着他移动,一刻也不放松。离着厨房越来越近,李茂忽然又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麻烦,厨房的廊檐下站着一个持驽的小校,正用阴冷的目光盯着自己,他手中的弩虽不是瞄向自己,却是扣着机弦,处于随时待发状态,在这么短的距离内,瞄准、发射绝对比他爬墙、翻墙要快。 李茂脑海中瞬间闪过好几个对策,计较未定,身后忽有一人喊道:“贾大娘,有人找。”是守门的小卒的善意提醒,正在俯身擦拭案板的妇人抬头向外望了一眼,随口答道:“谁呀,让他进来。”屋里灯亮,外面天黑,她不可能看清李茂的脸,但李茂却能看清她的脸,当初在西侧院李茂一心想从她嘴里套情报,一腔心思全在算计上,倒没曾仔细留意她,加之她当时也端着,并不觉得怎样,此刻一见,这妇人浑身上下都透着撩人的风韵,尤其那双水汪汪会说话的丹凤眼更是撩的人心痒痒。 李茂心一动,有了计较,他扬起手贱兮兮地叫了声:“小娘子,我来啦。” 贾大娘看清来的是李茂,抿嘴一笑,向他努了努嘴,丢了个眼色过去,示意廊下有人,李茂佯装吃惊,健步进了厨房,啧啧嘴,道:“可怜,可怜,朱将军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怎么能让小娘子做这等粗活呢。”贾大娘沤了他一眼,故意冷腔冷调道:“这么晚了,你来做甚?”李茂笑道:“天太冷,来这暖和暖和。”说着就把双手往贾大娘怀里探,贾大娘麻溜地闪在一边,丹凤眼一挑,哼道:“好一个知道怜香惜玉的,我这可不是你的暖手炉。” 富贵人家男子冬天把手放在婢女或侍妾的胸前取暖,唤作暖手,女人的胸前温柔之地就被称作暖手炉。 李茂哈哈一笑,朝贾大娘欺了过去,这妇人装作一本正经,用力擦拭案板,把身体扭的如风中摆柳,李茂与她相距不过半尺远,探手即可将她揽入怀中,或者就势推入,成就好事,只是他意不在此,就无所动作,为解尴尬,他伏在贾大娘耳边说道:“这里不方便,我们去你房间。”贾大娘年纪其实不大,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模样也颇为周正,只是发髻散乱,显得有些邋遢,衣着寒酸,使得本人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 自死了丈夫后,他带着一双子女依附表弟过活,朱振远妻子疑心丈夫与她有染,百般防范,她做厨娘所得甚少,富贵日子过惯了花钱又大手大脚,不得已才做了暗娼,凭着几分风韵和朱振凯表姐的身份生意还算不错,不过那些男子与她的交易不在厨房就在马厩,苟且之后各走各路,像李茂这样讲究风情的还是第一个。 “这里人多眼杂,你先回去,我忙完去找你。” “我改变主意了,我现在就要你。”李茂在她耳边吹了口气,手环住她的细腰,心里充满了罪恶感。贾大娘缩起脖子咯咯一笑,口中哀求道:“别闹,别闹,外面有人。”“那咱们去内院?”“不成,院里住了人。”“什么来头,连我的面子也不卖?”贾大娘一把推开李茂,郑重地说道:“真不成,这个人很有些来头,你还乖乖回去,待会我就过去。” 李茂直起腰打了个哈欠,随手拿起贾大娘擦拭案板的抹布就出了厨房,出门时他向廊下那个持驽的小校望了一眼,二人在屋里的苟且事,小校心知肚明,他平素没少得贾大娘的好处,此刻只当没看见,不过对李茂的戒心并未解除。 他是军中有名的神射手,一弩在手,整个东侧院内谁也别想耍花样。 李茂佯装轻佻地步出厨房,扭扭摆摆向外走,突然,他一转身把麻布丢向那持弩小校,说道:“麻烦兄弟还给大娘。”小校一阵紧张,手中的弩机顿时瞄准了李茂,待他看清李茂抛给他的是块脏兮兮的油抹布时,戒心稍减,恶心顿生,手一抖,麻布丢在了地上,想想又不妥,便弯下腰用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捏起来,正待送还贾大娘,忽听得李茂一声大喝:“有刺客,警卫。” 李茂喊完发足狂奔,在众人的一片错愕中,纵身而起踩着墙台,借力向上一跳,手已经搭上了墙头。谢天谢地,墙头只有瓦片没有扎手的铁蒺藜。 李茂刚刚越过围墙,一支弩箭便从他的头顶划过,准头稍差了一点,只将他的护耳翅射掉一只。被一道围墙隔开的东侧院内院里,一排七间侧房皆灯火通明,因李茂那声喊,众卫士此刻都聚集在北面第二间房门外,李茂判断这里应该就是那个使者的藏身处。 李茂跳入院中,挥舞着手,厉声喝道:“有刺客混进来了,赶紧把使者带走。” 李茂的口音是以陇南普通话为基础,混杂了部分河中方言的不标准曹州话,听起来十分特别,守卫听出他就是刚才喊话示警的人,又见他穿着卫士雨衣,一时分不清敌友,这一错愕给李茂争取了刺杀的最好时机,这间房里灯火通明,七八个持刀铁卫环护着一个穿茧绸长袍的中年人。 中年人虽做富商打扮,但眉宇间的杀伐之气却是掩盖不了的,闻听外面有刺客,他丝毫不惧,挺身立在那朝外看。 李茂料定那中年人便是叛乱一方派来游说朱振远的使者,心念一动,他人已插入人群,滑溜如泥鳅,势猛如虎豹,一口气撞穿三层护卫,离着那使者还有三丈远的时候,他猝然停住脚步,劈手从身边卫士手中夺过一杆长枪,瞄定目标奋力投去。 长枪夹着一股罡风直接洞穿了使者的前胸,这一投,李茂已尽全力,眼见使者当场毙命,李茂哈哈大笑,举手待缚。 朱振远得知李茂刺杀了李师道派来的使者,脑门上青筋直跳,耳朵红的发烫,他发疯一般闯进东侧院,亲眼看到使者被长枪洞穿的尸体,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早听说过李茂手上功夫不错,却没想到此人还有勇有谋,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查找到对手,并在重重护卫下一击毙命,事已至此,由不得他再骑墙观望,李师道的使者是李茂杀的,却是死在他的营里,这中间的曲折任他有八张嘴也难说的清楚。 喝开卫士,他亲手为李茂松绑,单膝跪拜道:“某愿追随中侯进城讨贼。” 第115章 夜杀 赵和德由阶下囚重新成为执掌一方的大将,激动的难以入眠,从春阳楼归来后与诸子、妻妾摆家宴庆贺,直到深夜才散,无心睡眠和几个小妾在后院投壶玩,后半夜睡意袭来,正为选哪个小妾侍寝而犯愁,忽闻军院火起,顿感有变,忙叫起两个儿子直奔监军院而去,人马刚出军院大门,长子赵雍便马失前蹄,扑倒在地,紧接着次子赵恒的马也因踩中了铁菱角而翻倒。 赵和德勒马不敢动弹,左右环顾,大喝道:“我乃清海军副使,孤山镇留后,鼠辈现身来见。”唤了两声,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一手举着松蜡火把,一手端着弩机,满脸是伤,望着赵和德冷冷问道:“你可认得我么?” 赵和德大惊失色,来者正是被他关入牢中的尚何来。 尚何来的身后火把迭次亮起,赵和德只觉得浑身发冷,在尚何来的身后站着一群白面骷髅,“骷髅面”救出尚何来策动了叛乱,这群老不死的老顽固到底还是站到了尚何来一边。上午在春阳楼诱捕尚何来后,赵和德就主张一刀杀了尚何来以绝后患,周阳和文书丞都不同意,李茂和段赢崖不置可否,赵和德孤掌难鸣,只得作罢,孤山镇大势已定,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有两部人马,城防营的马和东、陈兰和“骷髅面”的桌凌天,马和东和陈兰因尚何来的力荐才由卑将而升任统军,二人本事虽然不大,手里却握着城防营两百号人,若是发起叛乱足够乱上一阵子。 不过城防营是李茂一手组建,马和东和陈兰接手不久,是否有能力率众叛乱还要打一个问号,退一步说即使二人反了,以城防营的那帮老弱病残也成不了气候,顶多添些麻烦罢了,麻烦,现在孤山镇到处都是麻烦,也不差他这一桩。 真正让赵和德放心不下的是“骷髅面”和桌凌天。桌凌天这个人自持资历老,从来也没把他这个副使放在眼里,曾不止一次在军中饮宴时挤兑他羞辱他,“骷髅面”虽都是老兵,战斗力却是十分惊人。桌凌天桀骜不驯,食古不化,当年山穷水尽投奔于化隆,从此把于化隆当做再世的恩人,和自诩是于化隆传人的尚何来很对脾气,若是尚何来鼓动他说赵和德欲献清海军给郓州,老顽固是拼了命也要血战到底的。 可恨的是老顽固除了能听的进尚何来的鬼话,其他人的话一概不肯听,不肯信。 赵和德在心里大骂文书丞书生意气,没有听他的劝告一刀杀了尚何来,又怨恨自己疏忽大意,明知桌凌天是个威胁,却未做任何防范。 赵和德自怨自艾之际,尚何来慢慢地抬起了弩机,他在牢中饱受酷刑,手臂酸麻,双手持弩依旧不稳。 “嘶……” 一箭射出却走了空,这走空的一箭变成了哨箭,随尚何来作乱的士卒望定赵和德万箭齐发。雨大箭急,赵和德呆若木鸡。 “骷髅面”不屑用箭杀人,以刀斧砸盾,助威呐喊。 尚何来踢了踢被射成了刺猬的赵和德,怒气哼哼地问道:“你想要我死,看看谁先死。”虐尸泄愤之际,陈阳碧冒雨飞马来,道:“原乡坊那边传来消息,李茂跑了。”尚何来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封锁城门,揪出这厮,我拿油锅烹炸了他。” 陈阳碧道:“西军营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以我之见,西门和北门得加强戒备。”尚何来哈哈大笑道:“老陈,你也糊涂了,朱振远若要捅我刀子,我只能等死。咱们大伙都去西门守着,也未必能守得住。”众人哄然大笑。 尚何来吩咐左右道:“咱去陆汝家,问候问候这个叛徒。” 尚何来恨陆汝在春阳楼没有站在自己一边,进门便乱砍乱杀,陆汝夜见军料场起火,立即派假子陆涛去调虞侯军,陆涛出门即被伏兵射杀,陆汝恐有二十七个假子,却无人敢出大门半步,尚何来率众杀至,陆汝携妻子跪在雨地里请罪,尚何来懒得听他啰嗦,揪住他发髻,一刀割断了他的脖子,陈阳碧劈手看了他老妻,众人一哄而上,将他二十七个假子尽数剁倒,陆汝又有十七个义女,个个出落的花容月貌,此刻也跪在雨中,又冷又怕,瑟瑟发抖。 一刀杀了,众人实在不忍,留着不杀,又难解尚何来心头之恨,权衡之后,众人决定先奸后杀。“骷髅面”的老兵对此禽兽行径嗤之以鼻,提刀斧去斩杀躲藏在犄角旮旯里的陆宅僮仆。雨大天冷,作恶者裤子尚未提起,即得了现世报,一个个喷嚏连天,鼻涕直流。尚何来眉头蹙起,对部属的暴行他也是打从心底厌恶,只是为了提振士气才不得不如此放纵,他劈手揪过两个赤身少女,赶去灶间熬姜汤,为将士驱寒。 这俩少女受此奇耻大辱,本欲自寻短见,得知良机,赶忙去灶间熬了一锅姜汤,又将家里药老鼠的砒霜倒进了汤里。 乱兵发泄完毕,见汤也熬好,遂将二女斩杀于廊柱下,取碗饮汤,三五人喷血,两人身亡,只是惊的众人冷汗淋漓,反倒舒服了许多。 因为这场耽搁,一众人赶到军院南门时已是四更末,雨已停,风又起,彻骨生寒。军院大门守卒早已逃去一空,门却紧闭,尚何来将一柄战斧扛在肩头,向左右吩咐道:“去告诉文书丞、黄风莱,叫他们到军院见我,若是不来,杀他全家。” 说罢,挥斧劈门,门用复合门板制成,打着铜钉,包着铁办铁角,甚是坚固,尚何来伤重在身,劈了一会,就气喘吁吁,冷汗直流,陈阳碧招呼左右帮忙,被尚何来一把推开。陈阳碧知道尚何来的脾气,不敢造次,只是眼下这节骨眼上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不得已他只得硬着头皮去求“骷髅面”统领桌凌天。桌凌天倒是很识大体,从部属手中拽过一柄战斧大笑着上前与尚何来并肩作战。桌凌天插手,尚何来心虽不悦,却不敢吭声。 老大亲自出马,做兄弟的没理由袖手旁观,“骷髅面”一干人也舞刀弄斧上前砸门,陈阳碧趁机喝令部属上前帮忙,一众人足足费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将军院大门打开。 大院里空空荡荡,众人齐心协力干成了一件事,兴头很高,说说笑笑,吵吵闹闹,大摇大摆地穿过内门,绕过照壁,来到了议事厅前。此时已是五更天,天依旧黑,却有了一点光,借着这点微光已能看清议事厅的轮廓,雄壮、狰狞,风已停,天却冷的像个冰窟。 陈阳碧忽然叫了一声:“不好,快走。”说声要走已经来不及,四周的墙上、房顶上顿时亮起无数的火把,将黑夜照的如白昼一般,参与叛乱的士卒悲哀地发现他们已经掉入了一个精心设计好的陷阱。 李茂和朱振远在一队刀牌手的护卫下并肩走出议事厅,李茂厉声喝道:“尚何来,你屡次三番谋反,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尚何来不理睬李茂,却厉声责问朱振远:“你我十六年的交情,你怎能在我腰上捅刀子?” 朱振远哼道:“私交是私交,公义是公义,某岂可以私废公,和你这反贼作乱?”李茂向桌凌天喊道:“尚何来为一己之私,不顾数千弟兄身家性命,其心可诛,老将军莫要受他蛊惑?”桌凌天大笑回应:“当我是三岁娃娃么,也信你的鬼话,要战便战。”李茂又向其他人喊话道:“作乱的是尚何来,与尔等无干,只要放下兵器,皆可免死。”陈阳碧恐军心动摇,舞刀大叫:“好汉子,宁肯战死,也绝不苟且偷生。杀!” 第116章 老兵不死 舞刀跃出人群来杀李茂,陈川把令旗一摇,刀牌手竖起木牌护住两位主将,箭队队头大喝一声:“放箭。”四周弩箭倾泻而下,参与叛乱的士卒中骷髅面向来刀盾不离身,其他附和者因事起仓促,多是偷偷溜出营的,除了佩刀,弓箭、盾牌皆无,在陆汝家中缴获了几面铁盾,众人嫌累赘统统没带,此刻面对如雨的羽箭,只有等死的份。 “骷髅面”训练有素,闻警立起盾牌,结成了龟甲阵,海上湿气大,弓弩多不合用,这些老兵只认刀斧,上岸成为大唐官健后,他们见识了如雨的弩箭,内心十分震撼,这才操起盾牌,练成了龟甲阵,这还是第一次用于实战。 “骷髅面”所使用的盾牌都是木牌,上面用油漆绘了一个白面骷髅,结成龟甲阵后恐怖又滑稽,在密如细雨的箭阵侵袭下,“龟”身上如同长了一层白毛。 没有“龟甲”防护的乱兵成片地倒下,挥刀冲锋的陈阳碧先被一箭穿心,继而倒地变成了毛刺猬,尚何来连中两箭,都不是要害,“骷髅面”分出一片“龟甲”将他包裹住。 弓兵压制敌人时,数百长枪兵用四面涌来,站位已定,押营将陈川舞动火把示意弓箭兵停止攒射,四面军旗挥动,长枪兵一声呐喊奋勇向前。“龟甲”挡的住羽箭,却防不了长枪,骷髅面的阵型操练未熟,更无实战经验,转换间出了点问题,被长枪兵一通捅刺,龟甲破裂,露出了腹内的软肋,其实在箭雨的侵袭下,任你再严密的盾阵也不可能没有死伤,何况“骷髅面”新操练、未经过战阵洗礼的“龟甲阵”? 轻伤的士卒仍旧坚持作战,重伤及阵亡者则被很好地隐藏在阵内,以免被敌人窥破虚实,此刻软肋暴露,平乱士卒士气大振,列阵出刺,吼声如雷,更有投机者见有机可趁,平端机弩往破败的龟甲内攒射。射倒的人并不算多,对士气的损伤却是极大,此消彼长,再眼瞎的人也能看出反叛者大势已去,必败无疑。 一边气势如虹,一边兵败如山倒,李茂夺过一杆长枪准备亲自动手,被朱振远一把拉住,劝道:“为大将者,临阵当为全军耳目、基石,识别大势,指挥手足进退即可,无须亲自披挂上阵。”这个道理李茂也懂,只是被四周的喊杀声感染有些情不自禁罢了,听他这一说,尴尬地笑了笑,就没有动身。 激战之中尚何来腿部又中箭,左肋被长枪刺中,血流不止,情知难逃一死,反而激起了他无比的勇气。尚何来将沉重的衣甲卸下,捡起一柄战斧,怒吼一声,跃出人群朝李茂、朱振远杀来。朱振远刚才“教训”了李茂一下,心里甚是得意,冷不丁见一个赤膊大汉提斧而起,杀的刀牌手纷纷毙命,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想撤,却又不敢,狭路相逢勇者胜,自己这个主将不战而逃,极有可能挫动全军锐气,与“骷髅面”这样百战老兵作战,稍有疏忽就有可能满盘皆输。 朱振远深吸了一口,从侍从手中夺过自己惯使的大刀,大喝一声就要上前迎战。 李茂一把拉住他,劝道:“为大将者,临阵当为全军张目,识大势,指挥手足进退……”朱振远瞪大了眼睛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屁话。”李茂笑道:“这些屁话可不是我说的。”朱振远道:“是我说的,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而今人都杀到眼皮底下了,你就别在这冒酸水了。” 李茂哈哈大笑,脚尖挑起一干长枪,随手一掷,正好洞穿尚何来的前胸。 尚何来出阵来杀中军主将,捉生将黄仁凡大惊失色,急忙率众来救援,人未到,尚何来即被李茂一枪穿了心,一时愣在了那,朱振远见了大骂道:“楞着干嘛,杀过去。”黄仁凡恍然如梦醒,率众回身杀向桌凌天。 朱振远惊魂稍定,把大刀还给侍从,向李茂拜道:“某肉眼凡胎,不识将军手段,从今往后,朱振远誓死追随将军,永不离弃。” 李茂笑着回礼,道:“茂空有匹夫之勇,临阵堪称大将者,将军是也。” 朱振远听了这话,黑着脸尴尬地笑了两声,心里暗责道:“我自诩临阵有大将风范,却原来也是这么沉不住气,万不及他。” 在长枪兵的猛烈攻击下,骷髅面已经七零八落,桌凌天大腿上中了一枪,单膝跪地,手持短斧依旧吼叫连连,鏖战不休。老兵们的直觉一向很准,半生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眼下这道坎却是再也迈步过去了,一旦看透了生死,他们便也就没有了恐惧,抱定必死之心,残余的“骷髅面”个个化身如猛虎猎豹,一往无前,凶狠无比。 伤者以身体为肉盾撞向如林的枪阵,掩护同袍杀入长枪阵,“骷髅面”们惯使刀斧,贴身肉搏,远非长枪兵可比,但有一人撞入枪阵,必有十数人毙命,长枪兵为其气势所摄,阵型开始松动,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崩溃的危险。李茂深知兵败如山倒的可怕,抽刀在手,大喝一声杀入阵中,朱振远操起大刀,率亲兵奋勇冲击。 “骷髅面”看破生死,已经化身为一具具杀人机器,前营亲军受两位主将鼓舞,士气如虹,两股锐气激撞在一处,顿时火花四溅。两股人马纠缠在一起,如一锅搅不动的糖浆,此刻个人的贤愚、贵贱、长幼全部归零,唯有不停挥动的刀斧能判人高下。 李茂的脑中一片空白,勤学苦修二十年的短寸虎拳招式全忘,兵书上学来的战略战术也一样用不上,电光石火间身体完全听从本能的支配,只是不停地挥动手中武器,砍倒对手和防止被对手砍中。激战最酷烈时,捉生军黄仁凡督率一队刀兵从侧翼包抄过来,恰如在垂死之人的腰肋上捅了一刀,骷髅面悲壮地倒了下去。 李茂左臂已经抬不起来,不知是被刀斧所伤,还是旧伤发作,僵麻难动,朱振远手上大刀翻飞,杀人众多,身上伤口也不少,所幸都不是致命伤。陈川在激战中摔倒,被敌我双方反复踩踏,肋骨、腿骨、鼻骨都有断裂,被士卒救起后,半晌无言。 箭射、枪刺、刀劈、斧剁,百战老兵逐次凋零,剩余的七八个人聚集在桌凌天身边,背靠着背,结成了一个简单的防御阵型。朱振远浑身汗透,手臂酸麻的再也使不动大刀,他把刀一丢,问李茂:“抓活的,还是……” 李茂单手扶着受伤的手臂,喘了两口气,望着尸堆上的桌凌天等人,徐徐说道:“给他们一个体面吧。”桌凌天附逆谋反,擒获后也难免一死,而且死前必饱受折磨和羞辱,此刻赏他们一个痛快,无疑是件很人道的事。 桌凌天感激地向李茂点了下头,强挣着站起来,丢弃手中刀盾,笑向左右道:“这辈子咱们缘分已尽,下辈子再做兄弟吧。”说罢掣出匕首扎入胸口,八个浑身是血的军卒见他自尽,蓦然一起大笑,举起刀斧在他身上一气乱砍,待将桌凌天剁成了一堆烂肉这才一起抹了脖子。海盗畏惧鬼神,自知一生罪孽深重,无颜见鬼神,只好把面目剁烂,让鬼神难辨。 得胜一方没有欢呼胜利,倒下的这些人昨天还是自己的同袍,眨眼间却成了自己的战场敌人,刀下亡魂,没有人能高兴的起来。 默了一会,李茂提刀上前割下尚何来的人头,交给黄仁凡道:“反逆尚何来业已授首,胁从者只要放下刀枪,一概不问。”黄仁凡接过人头,却犹豫不决,目视朱振远讨主意。 朱振远本想借着讨逆之机在城内抄掠一番,发点小财,李茂插手干涉,如今是顺着李茂的意思就此罢手,还是为部下的福利争一争?权衡再三,决心难下,李茂知道他要什么,便道:“诸位将士讨贼有功,官家赏赐不算,我城局和城中士绅商团先拿出两万贯犒赏有功将士。” 西营军约八百人,两万贯算下来每人能得二十贯,数目虽不大却是唾手可得,比担着恶名去抢要划算的多,军士大悦,欢呼起来。 第117章 追将 赵和德已死,城中军职最高者是行军司马段赢崖,李茂率人将他接入军院坐镇,又派快马去城南接回文书丞,又软硬兼施把大将黄风莱、李昹、张定芳、陈万春等实力派人物接进军院,城中由此大定。 不过城中的混乱依旧,窥知城中发生兵变,驻守在城中的军卒纷纷溜出兵营趁火打劫,与尚何来亲近的军卒更是惶惶不安,心里打着趁乱捞一票走人的念头。 李茂深知纵虎容易唤虎难,宁可散兵游勇们挨门挨户敲诈点小钱,也不肯松口让城外驻军进城弹压。先前得知尚何来在春阳楼被李茂诱捕,城防营马和东、陈兰二人惶惶不安,二人因尚何来的举荐才被于化隆重用,执掌城防营后自持有尚何来撑腰,对李茂颇不恭敬,眼见李茂设计诱捕了尚何来,二人担心受到报复,便假传军令移营城外。 尚何来被桌凌天领“骷髅面”从大牢救出,伏杀赵和德,焚烧军院再起叛乱时,二人欣喜若狂,急派人前去接洽,欲一同举兵,不料使者刚进城就得到了尚何来和桌凌天在军院议事厅前中埋伏全军覆没的消息,天明时分尚何来的人头高悬于城门,已被定为反逆。 二人闻讯惶惶不可终日,思虑再三,决定移营苏晓渡乡,准备抢一笔横财后解散为民,再回海上做回老本行。 朱振远等人对讨伐马和东、陈兰不感兴趣,他们现在关心的是李茂承诺的赏军款,眼看城防营即将溃散,李茂跟文书丞商量,欲亲往苏晓渡乡劝二人回来。文书丞劝道:“二人惊魂未定,此刻前去难保被害。不妨缓一缓。”李茂道:“其若解散为贼,则半个成武县都将受其毒害,若不解散,又恐成为李振可、杨元饮的靶子,平卢军若以讨贼为名逼近孤山,城中的局势只怕再难收拾。” 文书丞深知清海军上下对平卢军的提防,更知道李振可、杨元饮此来的目的是什么,不能给他们制造出兵干涉的口舌。于是道:“还是我去,我与他二人相交十几年,总还有些交情。”李茂道:“城中初定,西营军和陈万春虽已稳固,李昹、张定芳却还有些疑虑,非你莫能压服,你万万不能走。” 李茂这话说的入情入理,李昹和张定芳同属于派人马,跟尚何来关系还算不错,对李茂把尚何来的人头高悬于城头之举颇有些微词,少不得要文书丞出面安抚。文书丞不敢多劝,忙手书一封,让李茂带上,又道:“他二人若执意要走,就让他们去吧,昔日做无本买卖时,他二人曾单干过,后来是混不下去才投奔于将军,如今官家饭吃惯了,怎还受的那苦,早晚还是要回来的。” 李茂道:“城防营伙长一级都是我亲自挑拣,我自问待他们不薄,即便唤他们不回,谅他也不敢把我怎样。”揣了文书丞的书信,带上青墨打马出了军院。 孤山镇的街巷里坊乱成了一锅粥,属于赵和德一系人马群龙无首,正在趁火打劫,对尚何来有好感的将士心忧自己的前途,也在趁乱子捞好处。更有那趁火打劫的散兵游勇四处乱窜,敲诈勒索,坊里坊外处处都有哭声。 对两个骑马挎刀的赳赳武夫,这些散兵游勇并无特殊的兴趣,他们的拿手好戏是欺负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李茂带着青墨在街上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出了城,青墨才问李茂去哪,李茂道:“去苏晓渡找马和东、陈兰。” 青墨惊叫道:“他两个都曾受过尚何来的恩惠,你杀了他们恩人,他们岂肯跟你善罢甘休?”李茂笑道:“若世上人个个都知恩图报,这世道就太平了。桌凌天去军院大牢救尚何时他们在哪?尚何来被枭首时他们又在哪?果然记着尚何来的恩情,见到挂在城门上的人头就该杀回来找我拼命,他们干了什么,跑到苏晓渡乡去抢钱,有这样做兄弟的吗?马和东、陈兰跟尚何来是利交,不是义交,有利有交情,利去如路人。” 青墨道:“不说义气,就说利害,他们怎肯相信你?换成我我就怕你事后找我算账。” 李茂笑道:“世上九成九的人都是短视的,只顾眼前,哪管将来?你要是害怕,现在就可以回去。” 青墨道:“我呸,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走时小茹哭喊着要跟着来,说即便是死也要陪你一起死,我堂堂须眉男儿还不及她一个女流之辈?” 孤山镇南就是苏晓渡乡,马和东和陈兰来此的目的很清楚,就是捞一把走人,苏晓渡乡称得上豪富的只有苏贵一家,苏贵为吏多年,眼光很老辣,早在孤山镇实行戒严时,他就预感到事情不妙,收拾了细软带着家人去曹州儿子苏成那避难去了。 人是走了,偌大的家产却丢下了,马和东和陈兰率军以剿匪为名进驻苏家庄,却发现苏家除了粮仓里的粮食,牲口棚里的牛羊,其他稍稍值钱点的东西都不见了踪迹,陈兰便随手捏造了一个通匪的罪名绑了负责留守家业的管家苏政,严刑拷问苏家家产的下落。护军虞侯张栓闻听此事,来向陈兰要人,被陈兰当场扣押,逼得马和东不得不下令将虞侯队全部缴械看押起来。 苏政熬刑不过供出苏家家产的下落,陈兰亲自带队挖掘,一时所得颇丰。陈兰率众埋头大干时,马和东登上了苏贵宅子里新修的望楼,极目眺望远处的孤山镇,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舍,海上的日子虽然逍遥自在,却是提着脑袋讨生活,既要躲避官军清剿,又要防备同行黑吃喝,更须花大气力去应付越来越没有义气可言的自家兄弟。 吃军饷虽然清苦了些,却落个安稳,官场上也有尔虞我诈,但比起人心愈加险恶的江湖,到底还是要好混些。马和东望了眼天色,默算着自己所剩余的劫掠时间。苏晓渡庄还是比较富有的,除了大财主苏贵,还有十几户小康人家,榨一榨,还都有些油水,乡下人没什么见识,刀往脖子上一架,就全招了,只是有一点,这帮土老帽爱把钱财埋进土里,比棺材埋的都深,想挖出来并非易事。 “差不多了吧,该撤了。”陈兰在望楼下喊道。孤山镇方向静如一潭死水,让人倍感压抑,陈兰有些沉不住气了。尚何来在清海军中素有干将之名,并非空有一腔武勇,此番接连败在李茂手里,最后把脑袋都输没了,这让陈兰对李茂的观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李茂能年纪轻轻的就坐上城局使的位置,靠的是溜须拍马和前成武县令薛戎的举荐,经此一事陈兰发现李茂的成功固然有上述原因,但这个人的确也是有两把刷子,否则悬于城头上的就该是他的人头。 陈兰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对李茂患上了恐惧症。 第118章 追将 续 马和东倒是能沉的住气,不过他也认为撤离的时间到了。城防营的建制还算完备,一百多号人目标太大,万一行踪暴露被咬住,后果不堪设想。 “差不多了,撤吧。” “张栓那伙人怎么办?” 张栓现在成了马和东的一块心病,陈兰冲动之下扣留了张栓,逼着他不得不把整个虞侯队都扣下,张栓是李茂的心腹亲信,虞侯队的队员莫不是李茂亲手挑选、被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他这么做等于是和李茂翻了脸,为何只是囚禁而不杀害,这个问题马和东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跟他与张栓的私谊无关。 陈兰再度催促迫使马赫的不得不做出最后的决定,他深了一口气,冷冷地说道: “点把火烧了。” 张栓和他的虞侯队此刻正被关在苏贵家的粮仓,一把火就可以解决问题。 陈兰正在安排人手执行,士卒忽报李茂到了庄口,马和东大惊道:“带了多少人。”小卒答:“只带一个随从。”马和东眉头一拧,陈兰把手一挥:“让他走!不听就射死他。”马和东忙拦道:“万万不可。”他把陈兰唤到一边,悄悄说道:“城防营是他一手创建,张琦、夏纯虽走,营中亲信仍不在少数,大家不翻脸时你好我好,一旦翻了脸,他们听谁的,谁能说的准?万一激起兵变,咱们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陈兰也犹疑道:“他人已到庄外,我们怎么办?” 马和东道:“此人会些旁门左道,且听听他怎么说。”又对左右亲兵说道:“你们看我眼色行事,万不可轻举妄动。” 这话既是说给亲兵听也是说给陈兰听,陈兰闷闷地哼了一声。 李茂挎刀大步而入,脸阴沉的厉害,陈兰跟在马和东后面,心里直打鼓,气势上先怯了三分。一见面李茂便劈头盖脸地呵斥二人道:“城中乱成了一锅粥,你们窝在这搞什么名堂,打算捞一票回去当土匪吗?” 马和东、陈兰二人垂着头,大气不敢长出一口,四周的军卒见有热闹可看,都围拢了过来,这让马和东和陈兰亲兵大为紧张,只是眼下这情形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不到十天时间孤山镇的控制权已几度易人,但驻营的士卒并不知情,移营城外乃至进驻苏家庄都是以防贼的名义下达的军令,除了少数心腹亲信,大部分士卒还不知底细。 在他们眼里,李茂仍是城局使,是他们上司的顶头上司,军队里等级最是森严,上司当众训斥下属乃是天经地义,下属当着士卒的面顶撞上司,则绝对是大忌。 等李茂火气稍稍平息下去,马和东忙施以军礼,示意李茂借一步说话,李茂移步来到望楼下,马和东说道:“陈将军与某都是尚何来举荐,他悖逆谋反,遭致杀身之祸,我二人虽未参与,却是有口难辩,如今是想不当匪也不能了。”马和东这话说的十分打动人心,身边的亲信闻言色变,都默默地垂下了头。他们跟普通士卒不同,多少知道一点城里的消息,举荐马赫的和陈兰的尚何来一夜间成了反逆,身死名裂,无人不感前途渺茫。 李茂窥破众人心思,语重心长道:“匪若好当,也就没有清海军,吃惯了军饷再回去做贼,还能习惯吗?”做贼看似潇洒,却是整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其中的辛苦没做过贼的终究不能体会,城防营士卒多是清海军中淘汰的老弱,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曾有过做贼的经历,体会过做贼的心酸,听李茂这一说,众人默默无语。 陈兰忽抗声道:“不当贼又如何,咱们如今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没有退路了。” 李茂道:“我若没记错的话,当年二位自成一家,在密州做无本买卖,感佩于将军威名才投奔清海军的,跟尚何来本无瓜葛,你们所担心的无非是他向于将军举荐了你们。若这么说我也是他的同党了,我做城局使,他也有举荐之功,当年我为走引使,他是营造将,是他向于将军举荐说我勤勉干练,于将军才任我为行营军料院使。若他举荐过的人都要受牵连,那我岂非也要受牵连?” 这一说,众人都咧嘴笑了起来。陈兰道:“你跟我们不同,你亲手杀了他的头,从此一刀两断,我们俩的事谁能说的清?”李茂道:“你们信不过我,可信得过他?”就将文书丞的书信递给二人,文书丞在书信中保证说只要二人肯率军回城,他以身家性命向上作保,对二人的过失既往不咎,信在封口前给李茂看过,李茂知道信的内容,便趁机说道:“昨夜尚何来作乱当街刺杀了赵副使,如今城内大局虽定,仍有不少散兵游勇劫掠百姓,我恐纵虎难收,不敢动用驻军,你二人若能进城安民,便是大功一件,何愁不能安身?” 众人闻言大喜,马和东道:“我辈弟兄性命都在城使手里,遵命便是。”早在做海盗时,陈兰就以马和东马首是瞻,马和东一锤定音,陈兰无话可说。 马和东亲往粮库释放了张栓,当面赔礼道歉,张栓一干人受了一肚子气,此刻愤愤不平,在李茂的劝解下这才作罢。李茂当即集结城防营全体将吏,当众训诫道:“今次进城是为求一条安身立命之路,我在此宣布三条戒律:不可滥杀无辜,不可劫掠百姓,不可****妇孺,违令者,斩!”言罢,取佩刀付与张栓,言道:“虞侯执法,可先斩后报。” 孤山城内,许多手快的乱卒已经将所劫之物装满行囊准备撤离,更多的人则处于收尾阶段,清海军由十几股海盗组成,隔阂、分歧在所难免,以前有于化隆镇着尚无大碍,于化隆和尹牧去后,赵和德的威望并不足以镇压全局,看似铁板一块的清海军早已四分五裂,待赵和德一死,赵系人马土崩瓦解,士卒的心里非但早已没了清海军的概念,甚至也没了大唐官健的概念,现在他们就是贼,视国法军纪为粪土的盗匪。 他们三五成群,七八结伙,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但面对军纪严明、一心为后半生谋出路的城防营时,就显得不堪一击。 马和东奉命从北门杀入,陈兰从东门杀入,李茂率张栓、青墨从南门杀入率众从南门杀入,三路人马杀透全城,在十字街口会齐,又兵分两路,陈兰向北杀,马和东向南杀,青墨向东杀,转瞬间又杀个透。 李茂深知围城三面留门一方的道理,对那些放弃抵抗,自愿退出的散兵游勇,听任他们自行离去而不作拦阻,即使对那些不听话的,城防营也以驱散为主,既未赶尽杀绝,甚至连他们抢夺的财物也让其带走,只有少数顽抗者才给予毁灭性打击。 这种做法看似懦弱又不合法理,却是眼下最好的办法,尽快稳定城内局势,解除百姓的苦难比清算作乱的士卒更加急迫。 第119章 你就别矫情了 城内的散兵游勇被迅速肃清,李茂召集城局属吏,划定区域,包干到人,一面安抚民众,组织救火,一面弹压潜藏在城内的奸恶。 城防营接管了四座城门,控制了军院、银局、粮库等核心要害部门。 大局已在掌握后,李茂贴出告示,要潜藏在城内的奸恶之徒三天内到城局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告示贴于各坊坊门,里正、坊官敲着金锣沿街告谕。三天后,李茂下令封闭城门,四面街侦缉处全体出动,彻查藏匿于城中心存侥幸的乱卒及其他趁乱劫掠百姓的暴民。 仅仅只是三天,逮捕的乱民即达四百人之多,城局和军院两处监牢人满为患,不得已只得专门辟出一座军营用于关押犯人,两院推官日夜审断,从严从重予以惩处。按照法治,驻军驻所地的涉民案件并无管辖权,但作为特例,郓州特地行文给曹州州衙和成武县,授予孤山镇临时司法管辖权,在淄青十二州,郓州军府的公文无疑比圣旨更加好使。 有了李师古授予的“尚方宝剑”,李茂大开杀戒,一口气杀了十六名作乱的恶徒,直杀的城中士民拍手称快,宵小之辈胆寒心惊,那些漏网之鱼眼看事不妙,悄悄地卷起铺盖卷连夜滚蛋了。 待城中民心大定,李茂和文书丞率孤山镇文武将吏来到监军院,促请监军使周阳出面做见证,诸将共推行军司马段赢崖出来主持孤山镇大局。周阳把李茂拉到一边,惊讶地问:“你才是平定叛乱的首功之臣,论功劳,论资历你都配做这一城之主,这个节骨眼上你矫情个什么劲儿?”周阳这话说的很实在,此刻谁出来主持孤山镇大局,将来谁就有很大的胜面做孤山镇之主。 李茂笑道:“是监军使和段司马临危不乱,诸将军同心协力,才能平定尚何来作乱,某只是出出苦力,算不得什么。”周阳摇摇头,叹了一声,道:“你虽年轻,思虑却很周全,你既然想清楚了,我就不劝啦。”周阳答应李茂和文书丞所请,来到军院主持升厅。 循例军中主将缺位,由监军使主持大会,诸将公推资历深厚、功绩卓著、德望服众者暂摄主位,以待上峰正式任免。 一般而言,除非有特殊情况,众将共推之人即是将来的主将。毕竟不论是天子还是节度使都不愿违逆一军将士之意。 段赢崖得知李茂推他出来主持军务,连忙摆手道:“茂华,使不得,这场功劳是你和书丞的,我什么都没做嘛。” 李茂道:“时当艰难,军中唯公可镇抚三军将士,公若不出面,只恐孤山镇乱局难平,军心难安。”文书丞也道:“茂华和我只是方面之才,镇抚三军者唯公一人。公若不出面,乱局难平,百姓难安,也给外人以可乘之机。” 话说到这个份上,段赢崖不好再推辞,便道:“我且暂充堂上的泥菩萨,受受香火,唬唬人,出力管事还得靠你们二位,你们千万不要再推辞。” 二人应命说是,段赢崖原是于化隆乡党,二人自幼就熟识,及至成年二人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于化隆因家境贫窘无力读书只能下海为盗,段赢崖家境稍好读了两年书,应募到军中为书记,由书记转粮草官,又转判官,三十岁不到即升任行军司马,但此后却因出身微贱,再无力前进一步。反观早年下海为盗的于化隆却混的风生水起,一时威震三海,成了淄青两任节度使的心头噩梦。 于化隆接受招安改编为清海军后,李纳欲在其军中安插自己的亲信,于化隆抢先一步聘段赢崖为行军司马卡位,段赢崖在行军司马的位置上一待就是十年,深得于化隆的信任,但始终未能成为于化隆的心腹,自然也就被排斥在清海军的权力核心之外。 他在清海军中资历甚老,在将吏中威望却不高,但因他办事公平公正,廉洁自律,在低级军官和士卒中名声不错,很有些人望。 而今孤山镇人心浮动,李茂推举这样一个老好人出来主持军务,更利于安抚人心。 孤山镇大局宁定后,久未露面的赵菁莱忽然出现在孤山镇城局李茂的公廨里,与他同行的还有久未露面的马军副将董何。桌凌天率“骷髅面”从军院大牢里救出尚何来发动叛乱后,董何即不知去向,有传言说他在军院大牢里刑讯尚何来时被桌凌天撞个正着,尚何来恨他用酷刑折磨自己,便把自己在牢中受过的诸般酷刑加倍用在他身上,董何熬刑不过咬舌自尽。 李茂不相信这个说法,董何是铜虎头安插在尚何来身边的一颗棋子,做完他该做的事后自然会有所安排,在军院大牢里折磨尚何来的是陆汝的胞弟陆休,此人和胞兄陆汝一起都遭到了灭门之祸。这点李茂通过安插在军院大牢的耳目打听的一清二楚。 赵菁莱此行是受李振可、杨元饮所托来探听孤山镇的虚实,铜虎头在孤山镇安插的最高级别的暗桩就是董何,在春阳楼诱捕尚何来后董何的身份即已暴露,不可能再接触到孤山镇的核心秘密,此刻他们能用的筹码很少。 董何的一条胳膊打着封闭吊在胸前,脸上也有几处擦伤,李茂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他也遭到了刺客的刺杀?” 李茂并不打算对赵菁莱隐瞒什么,以铜虎头的实力,孤山镇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不久就会查个一清二楚,当面撒谎十分不明智。 “尚何来图谋叛乱,业已伏诛,其党羽已被肃清。赵和德被刺,陆汝被灭门,黄风莱孤掌难鸣,掀不起大风浪,实际掌握军权的朱振远、李昹、张定芳、陈万春都在可控之列,城中大局已定,但军心民心依旧脆弱,经不起风吹草动。” 赵菁莱对李茂的这番回答很满意,他手中所能动用的筹码的确所剩无几,却并非睁眼瞎,把自己掌握的情况与李茂说的这番话相印证,赵菁莱知道李茂说的是真话。 “以你的资历和功劳,本该由你来主持孤山镇军务,为何推段赢崖为留后?据我所知,此人在军中并无根基,他何德何能能镇压三军?” 李茂道:“清海军看似铁板一块,实际有于、赵、陆、黄四大派系,于派虽实力大损,却仍是各派之首,赵派已近分崩离析,陆汝全家被杀,所部已溃不成军,黄风莱实力犹存,但孤掌难鸣。我先与董将军联手诱捕了尚何来,后又杀了他,于派对我并不放心,若我推举文书丞出面主持军务,黄风莱心又不安。眼下只有段司马这样与人为善的老将,才能让黄风莱和那一般狐疑之辈宁定下来。” 赵菁莱道:“黄风莱这个人老谋深算,追随者甚众,终究是个麻烦,我替你除掉他。孤山镇谁来主持军务,我可以不过问,但实权必须掌握在你的手里。数万大军云集曹州,不是闲着没事来打猎的,孤山镇、清海军都必须拿下。而今城中军心民心不稳,郓州要想拿下孤山镇易如反掌,你若不想孤山镇血流成河,就不要再行那妇人之仁,早日把实权抓在手里才是正道。若是错过了时机,只怕他追悔莫及。” 一股巨大的压力裹得李茂喘不过气来。 第120章 你就别矫情了 续 赵菁莱当日即离开了孤山镇,董何却留了下来,充当李茂和赵菁莱之间的联络人。李茂问董何:“你的手是怎么回事?”董何笑笑道:“被蚊子叮了一口。”李茂道:“那这蚊子该有多大?”又道:“我也差点被这样大的蚊子叮了一口,你知道这些蚊子的来历吗?” 董何笑道:“叮你的蚊子跟叮我的的确是一家,从何而来我也知道,但我不能说,说了是犯忌的。” 李茂直勾勾地望着董何道:“你不必唬我,那日入我宅中行刺我的刺客是你派的吧?” 董何笑问道:“何以见得?” 李茂道:“因为我不想孤山镇陷入混乱,而你们希望孤山镇越乱越好,杀了我正可以达成你们的目的。” 董何道:“你不必试探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若是上峰要我杀你,我绝不含糊,可那两个刺客真不是我的人。淄青只有一个铜虎头,可铜虎头里并不只我董何一个人,就像清海军,看似铁板一块,其实暗分四大派别,这四派虽是一家,却也势同水火,有些时候甚至不惜兵戎相见。铜虎头里有的人如赵将军和我,和你一样也不希望孤山镇乱起来,可另有些人就不这么想了,他们肚子里想些什么,许多时候我们也难测高深。” 李茂道:“这么说鼓动桌凌天救出尚何来的不是铜虎头?” 董何笑了笑,道:“也罢,而今你也不是外人了,我不瞒你,是铜虎头,但不是我们,赵将军和我本意是扶你做孤山之主,里应外合为节帅摘掉这心头之患。但有些人却不想善了此事,他们想借尚何来这个疯子激怒节帅,驱狼斗虎,狼死虎伤,他们好得渔翁之利。” 李茂道:“这些人难道连节帅的账也不买?竟敢公然抗命?”董何道:“他们不买账是真,可没有抗命。大军云集曹州,是要拿下孤山镇、肢解清海军,这个你应该很清楚,至于用什么手段,是智取还是力夺,得看怎么方便,怎么划算,这个并无定法。我在清海军这么多年,故旧朋友众多,甚至我的妻儿也在城里,我怎忍心两家兵戎相见,孤山镇血流成河?赵将军宅心仁厚也不愿用这等酷烈手段,可那些人却根本不顾惜这些,他们一心只想鼓动尚何来把事情闹起来,让两家兵戎相见,孤山镇是安然无恙还是灰飞烟灭,对他们来说无所谓,只要能咯掉郓州一颗牙,就不枉他们辛苦一趟。” 李茂深吸了一口气,这个解释可以成立,铜虎头始创于李正已时代,迄今已传三代三十余年,这样一个庞大而神秘的组织若说铁板一块只听命节度使李师古一人,显然是不可能的。密州刺史李师道在与兄长李师古的斗法中已全面处于下风,却危而不倒,根本原因是他的身后站着李氏家族的几个重量级人物,而铜虎头正是他们权力的源头。 铜虎头中支持李师道的势力不想李师古在孤山镇胜的太轻松,他们顺势利导,派几个刺客杀几个人,策动保守固执的“骷髅面”营救尚何来,继而发动一场兵变,把孤山镇这潭水搅浑,让李师古深陷其中或至少咯他一下牙,投入极小而受益极大,何乐而不为? 至于董何,不过是李家的一个走卒,如果妨碍了他们,“叮”他一下又有何不可? 李茂不再去计较是谁派人刺杀了他,西军营那个被他刺杀的使者是否真是李师道的人。董何说的不错,如果有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向自己下手,在李氏兄弟的这盘棋中,他李茂不过是颗无足轻重的棋子,是留是舍,完全视情况而定,这里只有利益,哪来的公道? 借口孤山镇出现兵乱,三州招讨使李振可令驻守在曹州和成武县的平卢军拔营开赴孤山镇协助清海军平乱,三万大军云集成武县境内,距离孤山镇三十里处下营。 孤山镇重新陷入一片恐慌之中,是“和”是“战”诸将争论不休,段赢崖无力决断,这个时候,城局使李茂力排众议建议与平卢军媾和,这个建议遭到主战派的一致讨伐,李茂与众人在议事厅舌辩一上午,驳的主战派哑口无言。 嘴上斗不过李茂,主战派便给李茂出了个难题,让他全权代表清海军去平卢军大营,说服李振可、杨元饮三日内撤军三十里。和战之间文书丞犹豫不决,此刻见主战派这样为难李茂,便站出来为他说了话,在他的争取下,主战派将撤军期限由三天增加到十天,十天内若平卢军主动撤退三十里,则孤山镇与其媾和,否则便兵戎相见。 李茂回到城局后,当即召集属下将吏,拿出了两个重大举措:其一,以城局的名义出安民告示,晓谕城中百姓平卢军此来是为协助清海军弹压地方,并非市井间传言的要拿下孤山镇,肢解清海军。 其次,他动员城中士绅商户,在三天内筹措一万贯赏军款,用这笔钱购置了羊酒,亲自领队出城赴平卢军营犒赏将士。 平卢军都知兵马使杨元饮亲自出迎,副将以上随行人员达百人,规格之高,令孤山镇士绅富豪瞠目结舌。杨元饮收下礼品后,大摆宴席,招待地方领袖,席间将士献上刀盾舞,数百将士以刀砸盾,空空之声惊天动地,气势极其雄壮。 李茂就在席间提出平卢军后撤三十里,以消除城中的恐慌,杨元饮起身向孤山镇众士绅谢罪道:“某思虑不周,令父老受惊,有罪,有罪。”当即下令次日拔营后撤三十里。 杨元饮如此做派,无疑是给了李茂极大的面子,赴营慰问的士绅回到城里,便添油加醋地宣扬起众人进入平卢军大营后所受到的礼遇,在抬高自己的同时也将平卢军此行的浓浓善意传播了出去,不过一日,孤山镇里便流传起郓州亲睐李茂,将要任其为孤山镇之主的小道消息。 二日一早,有好事少年八人出城查看平卢军动静,太阳升过树梢时,众少年飞奔而回,沿街大呼平卢军已拔营后撤的消息, 消息一传开,城中百姓齐声欢呼起来,蚁聚在城局大门前齐声怂样李茂的功德,由此城中民心大定,军心不乱,主战派无言以对只得同意由李茂出面与平卢军媾和。段赢崖眼见此景,便正式授权李茂出面与平卢军协商共同剿匪事宜,协商期间孤山镇驻军调动情况必须报李茂知道,李茂若认为不妥有权提请制止,实际上是将孤山镇的兵权交给了李茂。 得知李茂已经实际控制了孤山镇兵权,三州招讨使李振可即下令征调清海军朱振远部、黄风莱部出城征剿活跃在草湖东岸的几股盗匪。 草湖岸边的几股盗匪都不成气候,官军旌旗所指,顿时土崩瓦解。令人惋惜的是黄风莱在剿匪途中不慎感染了疟疾,竟是一病不起,不久就死在了军中。 第121章 大变局 被诸将共推为留后的段赢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待孤山镇中盛传李茂将出任孤山镇城主后,他就主动向李师古上表请辞孤山镇留后一职,并举荐李茂自代。辞呈摆在李师古的案头,李师古看也没看,和它摆在一起的还有一份没有署名的表报,其中详细记述了于化隆走后孤山镇发生的一切,这份奏报全文只用白描手段如实记录,叙事平实详尽,无任何主观倾向。 身居高位多年,李师古已经极少亲自去看这么长的文字,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费眼,遇到军州上报的事项,他多半会让掌书记或几个参谋先看,择其精要禀报,但这份表章他必须得亲自去看,这是铜虎头对孤山镇事件前因后果的调查报告,不论是掌书记陈静生还是参谋李公度,甚至是判官高沐都不宜先看。 李师古只花了一盏茶的功夫就看完了这份表章,却花了近一个时辰来思考对策,孤山镇和清海军一直是他的心头大患,海州未平之前,他腾不出手来解决,对于化隆和他的清海军只能以笼络为主,尽量予以钳制。 一年前他接受赵菁莱的建议,暗中资助雀易在海州作乱,再以平定匪乱为借口趁机出兵海州,经过一番较量,海州已经成功地被他从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手里夺了过来。三个月前,他接受李公度和高沐的建议,利用沂州刺史杜轩的贪腐案再下一城,拿下沂州。海州、沂州讨平后,李师道的势力就被他紧紧地限制在了密州一隅,乘胜追击拿下密州是不明智的,淄青节度使是他李师古,淄青的十万大军和十二州七十三县却不都是唯他李师古马首是瞻,李氏宗族中有人对他咄咄逼人的态势很是看不惯,叔伯长辈们纷纷出面劝他收手,他的异母兄弟李师道也突然开了窍,不再跟他拧着干,他从密州跑到郓州主动请罪,声称愿意辞去本兼各职在郓州读书。 读书,读个屁书,这分明是以退为进之计,他李师古果真答应密州刺史辞官来郓州赋闲,一个不能容人的恶名是铁定逃不掉的,有了这个借口,李家宗亲中那些跟他不对付的人不知道要做出多少篇锦绣文章来。 李师古退了一步,他没有接受李师道的辞呈,厚赠金帛美姬,打发他回密州去了,李师道心满意足地走了,暂时稳住了,至少一两年内不会再大肆折腾了。 没有了后顾之忧,李师古便将目光投向了孤山镇,此刻不拿下于化隆实在是对不住老天爷的恩赐。清海军中有他预先埋设的暗桩,孤山镇周围也都在他的掌握中,这盘棋只要开始下,于化隆的败局就是注定的。王志邦在曹州跟刺史米如龙闹了点不愉快,这让李师古很感意外,他没想到的是一贯老于官场的米如龙会如此折节巴结一个卵毛没长齐的混账小子,这老儿肚子里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李师古已经没有兴趣知道了,曹州是淄青的西大门,欲取孤山镇,必先拿下曹州。 你米如龙不是跟王志邦有过节吗,好啊,我来为你报仇,不过报仇前先借你人头用用,想必你也不会太介意,于是米如龙的人头就到了汪洵和梁成栋的手里,曹州发生兵乱,清海军有义务出兵平乱,你于化隆出兵还是不出兵,出兵,我分了你的势,不出兵,我出兵。总之,曹州这个西大门不能让外镇驻了兵。 两万大军往曹州一摆,于化隆明白过来了,李氏宗族里那些跟他过不去的人也明白过来,在于化隆尚未有什么不满前,他们这些人倒先闹了起来,他们鼓动他立即与于化隆决战。孤山镇城高池深,清海军四千大军乃是百战精锐,要一口吞下去谈何容易,欲拿下于化隆只能温水慢炖,慢慢耗尽的他的精气神,等他精疲力竭了再一口吃下。 李师古忽然面临着巨大压力,肢解清海军符合淄青李家的共同利益,但是方法有所不同,李师古一直主张软硬两手,其底线是解决清海军不能大伤自家的元气,他还要与邻道争雄,还要对抗朝廷,还要镇压内部形形色色的反对者,绝不可以因为清海军而大伤元气。 但他的软硬两手在李家宗族老辈们看来就是软弱,他们的理由是清海军与平卢军实力悬殊巨大,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平卢军完全没有必要和于化隆媾和,大丈夫做事应当干脆利索,不趁机一股荡平孤山镇,灭了清海军,终将是淄青李家的大患。 持这种论调者多和密州李师道走的比较近,他们巴不得李师古跟于化隆在战场上干一仗,最好是两败俱伤。李师古识破他们的险恶用心,顶住压力,一面向孤山镇施压,一面让赵菁莱安排赵和德带话给于化隆,要他主动交出孤山镇,解散清海军。 人就是这样,往往喜欢把敌人的敌人当成是自己的朋友,虽然这个“朋友”可能是自己的心腹大患。李师古在对待清海军和于化隆的问题上,最终还是背离了初衷,他接受了于化隆的输诚,答应只要于化隆和尹牧离开孤山镇,清海军接受改编,则往日的恩怨一笔勾销,于化隆旧部不仅可以保全身家性命,有功有德有能者还可以得到重用。 话通过赵和德传了过去,于化隆立即兑现了他的承诺,带着尹牧来到了郓州,他主动留在郓州风风光光地做起了阶下囚,又打发尹牧离开淄青随天使进京,此时已被派往蜀中,在骄横跋扈的节度使韦皋麾下苟延残喘。李师古也在兑现他的承诺,身为三军十二州的主帅他不能言而无信,但是他现在心里又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对大势的判断和对于化隆和清海军的放纵,因此当赵菁莱向他报告铜虎头中有人意图资助尚何来发动哗变,控制孤山镇时,他告诫赵菁莱听之任之。 放任的后果是什么,李师古不愿去多想,铜虎头中那些人借此想达到什么目的,他也懒得去揣测。在淄青他自认已经可以做到一手遮天,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去管天底下发生了那些狗屁倒灶的勾当呢。 “让他们折腾去,看看他们能搞出什么花样。”李师古曾跟他最亲信的三个人说过这样的话,李公度、高沐、李长山听完表情各异,但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孤山镇折腾了一圈,清海军实力未见得大损,但军心士气却受到了严重的挫伤,因为尚何来的哗变,清海军中原本就有的派别之争更加表面化,现在的清海军名义上还是一军,实际已经分崩离析分成了互不统属的若干股,此刻就算把于化隆放回去,想再回到从前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了。 放纵的好处出乎意料,一切都在他的绝对掌握之中。 “李茂这个人倒是有些意思,你们议议,这个人可以栽培吗?” 李师古召集李公度、高沐过来议事。李长山是他的贴身卫士,无权议论政务,却可以全程旁听,有时李师古也会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李公度拧了下眉头,语气一如往常般的严肃:“此子在海州东海县以粮料院使的身份参与攻打东海城,且在张叔夜重伤后亲自率军破了城,回到孤山镇,他说服于化隆把孤山镇的闲置土地统统收归城局,借曹州水旱灾变之际,大造舆论,把一片片荒地变成了银库里沉甸甸的现钱,短短数月时间就给于化隆筹集了十年的军费。在孤山镇他任用成武县老吏组建四面街侦缉处,耳目遍布全城,以严苛手段镇压奸恶,孤山镇虽是新城,民心却称安定。此番他联手监军院在春阳楼诱捕了尚何来,说服驻军在军院伏杀首恶,再追回城防营回城平乱,桩桩件件都表明他有资格有本事做这孤山城主,不过……” 李公度顿了一下,又道:“据我所知,他是随薛戎来的淄青,迄今为止尚未在军府听过差,把千辛万苦夺过来的一座城交在这样一个人的手里,能放心吗?” 李师古笑了笑,见高沐不吭声,便问李长山道:“你以为如何?”李长山笑道:“我闻他手上功夫不错,又胆识过人,这样的人与其留在外面领军,倒不如调入节度府做侍卫。” 高沐道:“长山这个建议好,不妨调他来军府做几年侍卫,若果真是块好料,也不至于埋没了他。” 李公度闻听这话抚须微笑,也是赞同的,李师古哈哈一笑,忽问:“曹州境内匪乱四起,诸位怎么看?” 冷不丁这么一问,众人却也不惊,李师古的思维总是跳跃不定,万不可以常理测度。李公度的资历老,节帅问话,一般都由他先回答,这一回他却示意高沐先说,高沐也不推辞,便道:“数万大军只为剿匪而去,荼蘼军费而已,收拾一群宵小之辈,非但达不到练兵的目的,反而可能把将士们弄疲沓了。我以为大军应该即刻班师回营。” 李长山忽然插话问:“大军若撤,谁来镇抚地方?难不成坐视他们继续闹下去?” 李长山这话问的巧妙,高沐愣了一下,顿时明白了李师古问这话的用意,再看李公度,他已经抚须在那笑了。高沐一拍额头,道:“我好愚钝,竟未听出相公的弦外之音。” 李师古哈哈一笑,拍板道:“那就这么办吧。” 孤山镇兵乱平息后半个月,曹、兖、濮三州招讨使李振可宣布曹州境内匪乱已经平息,驻扎在成武县境内的数万大军旋即拔营东去。在此之前,孤山镇留后段赢崖因功升任镇海军使,清海军理所由孤山镇迁往郓州,段赢崖与掌书记陈仍共常驻郓州理事。 节度随身(随军)、清海军孤山镇城局使李茂升任节度押衙、清海军副使兼孤山镇镇扼使,清海军粮料院使文书丞改任淄青节度随军兼孤山镇行军司马,曹州州军十将李英昙升任清海军都虞侯,淄青节度使府孔目官肖成礼兼任清海军军料院使。 在此之后,清海军监军使周阳升任淄青监军院监军使,判官周弘继任监军使。 第122章 荐将 新官上任三把火,李茂以节度押衙、清海军副使的身份执掌孤山镇后的第一把火却是要烧自己人,段赢崖出任军使后,移驻郓州,随行要带走清海军三分之二强的军马,约三千人,孤山镇四千驻军中谁去谁不去,着实是件头疼的事,段赢崖深知此事的难办,深知自己不过是个挂名傀儡,于是一接到调令便立即动身去郓州报到,把这个烫手的石头丢给了李茂。 新任清海军行军司马是李师古心腹亲信李长山的堂弟李自岸,他出任行军司马的首要任务就是拆分清海军,把清海军拆个七分八落才见他的功劳,李自岸在此之前跟清海军、于化隆并无任何交集,下起手来自然毫无顾忌,痛快的很,但他并非是个一味蛮干的莽夫,甚至若处理不慎极有可能酿起哗变,那时候自己非但无功而且有过。 清海军现任所有高级将领中,只有李茂看起来还可以信任,因此李自岸新官上任后第一个拜访的就是李茂,二人促膝谈了一夜,心情都很愉快,困扰两人心头的难题在天明互道珍重时俱已化为乌有。李茂和李自岸约定,由李茂先拟出留守人马,再由李自岸这个新任行军司马具体操刀分割,分割过程中遇到的所有难题都由李自岸出面解决,李茂在暗中协助。 归结为一句话就是李自岸唱黑脸,做恶人,李茂唱红脸,充好人,二人内应外合联手把拆分清海军这出戏唱好。 留谁,不留谁,现在还是一个难题。李茂为此茶饭不思,看着他日夜焦心,嘴唇起泡,小茹忍不住笑道:“这有什么难办的?把自家兄弟留下来,其他的让他们抓阄去,不听话的就施以军法。你是镇扼使,管好自己的事便可,其他的有军使,有行军司马,有虞侯,与你有什么想干?再说了,你是新官,两位李将军也是新官,你要放火,人家也等着放火呢。” 李茂道:“话糙理不糙,也有些道理。依你看哪些人可以留,哪些人不能留呢。” 小茹受了鼓励,心情很好,眨眨眼想了会,脆生生地答道:“张栓哥,张琦哥,夏纯哥还有冯布是必须得留的,青墨和神通自不必说,其他的将军嘛,朱将军最好让他走,张定芳必须要走,其他的就让他们抓阄。” 李茂笑道:“朱将军为何要走,张定芳为何必须要走。”小茹道:“朱将军是于将军的心腹,他不走,你……嘻嘻,你知道的。至于张定芳,我听说他这个人脾气不好,好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回家撒酒疯,打他娘子,他娘子好可怜,去年一年就被他踢断过两次肋骨,我还听说他带女儿出去玩,女儿摔倒他也不扶,让她自己起来,这样的人心太硬,没人情味,怎能留在身边。” 李茂没想到小茹会说出这么大串道理来,一时不觉刮目相看,便问道:“张定芳家的女儿多大了?”小茹道:“五岁,五岁的小儿正是父母当宝贝一样捧着的时候,他怎么忍心?”李茂道:“五岁小儿走个路应该不成问题,摔倒绝对是意外,若是因她自己的缘故摔倒,我想应该让她记住这个教训。” 小茹愕然地望着李茂,蓦然眼圈一红,泪光点点。李茂吃惊地问道:“你怎么了?” 伸手欲扶她,小茹直往后躲,李茂忽然想起小茹尚在襁褓中时父亲便离世,母亲带着她改嫁他人,继父是个酒鬼,经常打骂她母女,缺什么念什么,自幼缺乏父爱的小茹骨子里是渴求父爱的。李茂狠狠地拍了一下额头,骂道:“瞧我这猪脑子,开个玩笑,让人当真了。你说的对,对女儿这么心硬的人的确是朵奇葩,必须让他走。” 小茹这才转忧为喜,一头扎进李茂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茹的建议看似儿戏,却是蕴含着大智慧,看似纷繁复杂的事一旦抓到了关节点,就迎刃而解了。朱振远是于化隆的心腹,是文书丞在孤山镇最有力的支持者,他在孤山镇,李茂就多了一个掣肘,支走朱振远自然符合李茂的利益。至于张定芳,走与不走本来不影响大局,但为将领者好酒,酒醉控制不住情绪乱打人,这样人的不沾也好。 李茂跟张定芳没什么交情,支走他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但朱振远不同,在讨伐尚何来时二人还是结下了战斗友谊的,这份友谊虽未经历岁月的沉淀尚谈不上深厚,但若因此事而丢掉一个朋友却是十分不值得。李茂吩咐小茹准备家宴,让摩岢神通亲往西军营递送请帖,邀请朱振远来家中饮宴。 朱振远兴高采烈地赴宴来了,随行护卫抬着一只刚打的嫩鹿,酒菜摆上,朱振远先敬李茂,喝了三碗朱振远的脸颊就有些泛红,李茂见机说道:“节帅下令,清海军理所移驻郓州,驻军也要一分为二……” 李茂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朱振远打断了,朱振远吞下一口酒,红着脸道:“我正有一事要求你,放兄弟走吧,孤山这个地方我是没法再待下去了。” 李茂惊道:“这是何意,我是一个不能容人的人吗?” 朱振远哈哈大笑,道:“你与文司马都是有肚量的好男儿,可惜不该同处一地,多余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放我走,咱们以后还是兄弟。”朱振远自饮一杯酒,如释重负。在留与去的问题上他想了很久,左右权衡后还是决心离去,文书丞是他素来敬重的人,李茂是他现在敬重的人,从内心来讲他不愿意跟任何一方产生矛盾,但若他留在孤山只怕将来难免会被卷入漩涡而难自处。 李茂请他赴宴,他心里很高兴,这表明李茂没跟他见外,是想以一种和平的方式解决他的去留问题,李茂不想丢掉他这个朋友,他又何尝愿意?现在话说清了,倍感轻松的朱振远不一会便喝了个酩酊大醉,醉后就嚷着要去“楼兰阁”耍耍,李茂苦劝不住,只好让青墨陪他一道去。 二日一早青墨回来,走的摇摇晃晃,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着眼睛,见到李茂换了练功服提着一张弓正健步如飞往后院走,小茹一身青素,抱着箭壶,挪着小碎步紧随其后,便懒洋洋地招呼了一声,连打了几个哈欠说:“朱将军昨晚真是好兴致,一口气叫了六个。乖乖真是猛悍,我不及也。”李茂听了这话,站住,折身,往小厮屁股上踹了一脚,喝道:“瞧你这幅怂样,你昨晚叫了几个?”青墨曾在楼兰阁过过夜,李茂知道后狠批了他一顿,此后这小厮便收敛了许多。吃李茂这一喝,青墨一个激灵,全醒了过来。 “没有,绝对没有,我尽帮我叫酒叫姑娘来者。” “那真辛苦你了,你怎么不忙中偷闲给自己也叫一个呢?”李茂回身继续往后院走,脚步如飞,小茹须小跑才能跟上。 “这……嗨,这怎么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吗?好好好,我以前是犯过错,不过我不都已经改了吗,真的,彻底改邪归正了。” 见小茹在一旁抿嘴偷笑,青墨忙又解释:“真是没有,不信你去问郑孝章。” 李茂站住脚:“他昨晚也去了?” 青墨道:“去了,朱将军醉那么狠,叫一瓶酒要二十贯,我哪带那么多钱,只好把他叫来了。”李茂道:“看起来你跟他挺熟的。”青墨笑道:“算不上熟,不过此人干事是把好手,口风更是紧。我以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就把他带上了。” 郑孝章在城局做孔目官,有使就有幕府,幕府的幕职名称也大同小异,孔目官在幕府里是个不入流的低级职位,但所管的事却未必是可有可无。郑孝章是张栓推荐给李茂的,入幕时已经三十多岁,一段时间后,李茂早发现此人口风甚紧,做事稳妥干练,便委他以重任,现管着城局内部的图册籍档和小金库,自他接手以来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图册籍档自不必说,城局的小金库每日进出都有万贯之巨,能分毫不差,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李茂新任镇扼使,正值用人之际,这两天正琢磨着搭建幕府的人选,听青墨这么一说,心里一动,便道:“我欲调他来军院做孔目,你以为如何?” 青墨道:“调他做孔目那是大材小用了,依我看此人有大将之才,领军十万绝对能扫平天下。”李茂在这小厮屁股蛋子上又踹了一脚,喝道:“没睡醒吧你。” 说过丢下青墨不管,自去后院练功去了,小茹抿嘴一笑,冲着青墨做了个鬼脸,挪起小碎步紧紧地跟了去。轮制做了镇扼使后李茂应该搬去军院军使公廨居住,只因于化隆的家眷刚刚搬走,房屋尚在粉刷修葺中,这才暂居在原乡坊。 第123章 新班子 后院的练功场李茂、青墨、摩岢神通都可以使用,李茂的不以为然激起了小厮的斗志,他一路小跑追了过来,不服气地说道:“你别不信,这个人熟读兵书,对兵法战阵很有研究,为人深沉果毅,杀伐决断,绝对是个出将入相的人才,做参谋那是屈才了,做将相才是人尽其用。” 李茂行路如风,闻言反问道:“他领过兵吗?” 青墨反问:“孔目官怎么领兵?” 李茂又道:“他武艺如何,会骑马吗,可曾在军中呆过,或治理过地方?” 青墨道:“诸葛孔明羽扇纶巾,据说也不会骑马,统军十万的大将,会不会骑马有什么干系,至于武艺如何那更是无关紧要了,自古为大将者不会武艺的比比皆是。还有,没在军中呆过就不能做大将吗?若这么说你也不配做大将。” 李茂陡然站住脚,把青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讥讽道:“你收了他多少好处,为他做说客?”青墨拍着大腿道:“天地良心,我若收他一个子儿是你儿子。” 李茂愣怔了一下,青墨这小厮油腔滑调的,有时候做事很不靠谱,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向拎的清,他不遗余力地向自己推荐郑孝章,有些意思。 青墨被李茂看的很不自在,一时憋的脸通红,双手不知道往哪放好。一旁小茹看到了,连忙解围道:“后院地上泼了水,上了冻,你们留心地滑。” “聘郑孝章为军院参谋,你去修聘书,具马币,我倒要看看这位能统军十万横扫天下,堪与诸葛孔明比肩的主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李茂说完就推开了后院的大门。 “将来他功成名就,你别忘了我的举荐之功。”青墨满脸是笑,心花怒放。 朱振远、张定芳先后率本部开赴郓州,郓州是淄青首府,节度使驻节之地,城里城外驻军不下五万人,三千清海军到郓州后被拆成六部分散屯驻于郓州下面的六个属县,首尾不能相顾,被置于平卢军精锐牙军的严密看管下。 分兵之后,孤山镇驻军还剩一千人,这其中包括城防营的两百人和李英昙从曹州带来的虞侯军一百二十人,属于清海军本部的只有六百八十人。原来清海军和孤山镇军镇合一,军使兼镇扼使,下设前、后、左、右、中五营,现在清海军本部和理所迁移至郓州,孤山镇只是清海军名下的一个外镇,编制被大大压缩,军府行军司马给孤山镇核定的编制是一营两都外加城防、虞侯两队。 淄青节度使府只控制各军总兵力和营一级的编制,营以下的编制和将领任用原则上由各军主将自行编定后上报核准。除非十分不合理,节度使府一般不做干涉。鉴于清海军的特殊历史,李师古给了新任镇扼使李茂一个特权:营一级的编制和主将任免名单也由李茂拟定,报军府批准。 李茂拟将清海军分为四营一队,任李昹为左营主将,陈万春为右营主将,夏纯为城防营主将,李英昙兼领虞侯军(队),由他自己亲自兼任中军营主将,李师古回复同意。至于各营内部怎么配置则是李茂的权力范围。 四营中,中军营保留十个队的编制,每队五十人;左、右两营每营保留两个队的编制,每队五十人;城防营下辖二十队,每队十人;虞侯军下辖十队,每队十二人。 孤山镇缺马,于化隆时代建有一都马军,后因马匹不足砍为一队,李茂将这一队马军砍掉,马匹统统调配给捉生军。捉生军和虞侯军一样,说是军,实际只有一个队的规模,本来每营都设有捉生军,但因左右两营编制被极大压缩,现在只有中军营设有捉生军。 朱振远临走时送给李茂两份大礼,一是把累年积攒下来的价值不菲的三十八套鲨鱼皮盔甲留给了李茂,一是把捉生军骨干统统留给了李茂。他的理由是捉生军到郓州后将失去用武之地,这些百战余生的军中精锐从此将告别战场,在大后方的酒肆、妓馆里混吃等死,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件极其残忍的事。 李茂以捉生将黄仁凡和三十名骨干为基础将捉生军的规模扩充了两倍,那三十八套珍贵的鲨鱼皮盔甲李茂只留了十二套给亲兵,其余的尽数调拨给捉生军使用。 随着“骷髅面”的覆灭,清海军最后一支水军也成了历史,孤山镇东临草湖,在丰水季草湖阔达数百平方公里,即使枯水期属于草湖的湖面也有十几个平方公里,此外以草湖为中心,连接着十几条河流,这些河流大多数都可以常年通航,以这些河流组成的水道四通八达,覆盖着曹、兖、濮、郓四州之地,这么广大的区域没有水军掌控,李茂以为十分不妥,重建清海军水军刻不容缓。 海盗窝里建水军,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只是未得郓州批准,李茂一开始没敢把摊子铺的太大,水军暂时挂靠在中军营下,编制只有一个队,“骷髅面”拥有战舰四艘,只用于维护城东水道秩序,李茂拨款新造十艘兵舰,除了维护城东水面秩序,更要打击威胁水道安全的水盗劫匪,并协助马步军控制整个草湖周边地区。 经历了兵变的残酷,李茂有足够的动力去组建一支完全听命于自己的亲兵队,兵员主要是原城防营的虞侯队和四面街侦缉处的部分骨干,在主将人选上李茂起初是打算任用张栓,张栓则建议李茂重用青墨,以青墨的能力做亲兵队头,李茂是放心的,李茂不放心的是他的略显轻佻浮躁的性格,深思熟虑后,李茂决定破格擢拔摩岢神通做亲兵队头,而将青墨任命为军院巡官。 幕府官员虽无品阶,却也有高下之分,一般而言副使、行军司马、判官为上佐,掌书记、参谋、支使等次之,推官、巡官为下佐。巡官是为幕府正职中的末职,但比之随身(军)、孔目官、要籍等卑官佐职又要高的多,其职掌很杂,常无固定职掌。青墨对这个任命也很满意,做亲兵队头固然威风,却不得自由,这会让他受不了。 李茂接受青墨的推荐,正式起用郑孝章为军院参谋,聘胡南湘为军院要籍,掌图籍、文墨等事,兼理军院小金库。 升马和东为中军马军主将,与左营主将李昹、右营主将陈万春、中军步军主将张琦并称军院四大将,四人排位分别为左一将、右二将、左三将、右四将。夏纯以城局使兼城防营正将,排位左五将,调陈兰为营造将,排位右六将,中军押营将张栓排位左七将,中军捉生将黄仁凡排位右八将,中军水军统领薛老将排位左九将,诸军刀牌教练殷著排位右十将。 以上十人皆称正将,其余副将、子将各有二十人。从军制上说镇扼使的级别与军下所属营主将相等,李茂因带有清海军副使衔,比一般营主将要高出半个级别,镇军所属的营主将虽然也称主将,但此主将的级别却比清海军的营主将低了一等。 李昹和陈万春在于化隆时代即为营主将,现在依旧为营主将,级别却低了一等,为示安抚二人同挂清海军散都虞侯衔。 至此李茂以节度押衙、清海军兵马副使身份兼任孤山镇镇扼使和中军营主将,李昹、陈万春以清海军散都虞侯身份兼任孤山镇左右营主将。李茂又聘张琦、郑和东为副使,文书丞为行军司马,肖成礼为判官,李英昙为都虞侯。肖成礼又以判官身份兼摄军料院使。原清海军监军院判官周弘升任监军使后,常驻孤山镇,另设分院在郓州监军。 第124章 故事、大棒、金鹅和禁言令 人事安排从来都是大事,大势已定,李茂新官上任的第二把火宣告结束,总算松了口气。李茂新官上任烧的第三把火是尽快消除这场兵变给孤山镇造成的负面影响。 孤山镇能由一个地理偏僻的驻军小镇一跃而成为人口数万,联接曹、兖、濮三州的经贸中心,靠的是高大的城墙给人带来的安全感,因为这种安全感,周边州县的富商大豪才愿意一掷千金在孤山镇置地起屋,孤山镇的地皮被炒热,城局拿到了钱,才有能力改善基础设施,开商路、建码头,补贴公益、集聚人气,人气旺了才带来如此大的收益,现在所有的神话都被一场兵变揭开了本来面目,若不及早消除负面影响,孤山镇的衰亡会和它的崛起一样,只在旦夕间。 怎样取信于民,李茂颇费了一番思量。 经过周密准备,李茂决定发动一场声势浩大的宣传战,屏蔽一切不利于孤山镇招商引资的负面消息,夸大清海军将士在这场哗变中英勇保护民众的表现。 虚假宣传需要编故事,编故事需要有才华的文人,孤山镇的才子首推文书丞,其次是胡南湘,李师古把资历比李茂高、平乱中功绩不次于李茂的文书丞聘为节度随军,任为孤山镇行军司马,而将资历较浅的李茂聘为节度押衙,升为清海军兵马副使兼孤山镇镇扼使,一跃而做了文书丞的府主上司,又将二人同置于一城,让二人互相猜忌提防,这是权力运用的艺术,对权力的使用者来说无疑是件很享受的事,而对当事人则无疑是种煎熬。 只是李师古忽略了一个事实,在平定尚何来叛乱的过程中,文书丞已经在心里主动调整了自己与李茂的位次,由平叛前的平视中略带俯视变成了平视中的仰视,因此当正式任命下来后,文书丞虽不免有点失落,但很快他就调整了心态,主动找李茂说开了此事。 二人对坐喝光了一壶酒,文书丞抹抹嘴说:“既然有人要看我俩的笑话,咱们最好也不要让他失望。”李茂心领神会,第二天军院升厅时,二人就赔偿城内军民损失一事发生了不大不小的碰撞,虽然最后二人握手言和,就赔偿标准达成了一致,但在外人看来镇扼使和行军司马之间的裂痕已经埋下。 此后一段时间内,有心人发现文书丞的夫人吴氏经常派人向李茂家里送些吃食,并不时地请张栓、青墨等人到家中饮宴,看样子是试图在挽回二人以前的关系,但很快,吴氏便就断绝了跟李家的来往,在公事上,李茂最终把编故事的重任交给了孔目官胡南湘。 虽然大多数人并不能理解李茂花费重金聘请一帮笔杆子编故事的真实用意,但从李茂每次升厅都提起此事来看,他对这件事是异常重视的。透过这件小事不难让人得出结论,昔日的盟友李茂和文书丞之间业已存在的裂痕非但没能弥合,反而在加剧扩大,人在利益面前什么亲情友情原来都是一钱不值。 胡南湘的文笔和灵性都是李茂欣赏的,但他到底年纪还轻,阅历不够,看待事务时易流于表面,写的东西美则美矣,但李茂总觉得还有些稚嫩,只是以他的笔力却是一个字也改不了,这把关的勾当最终还是要由文书丞来完成。现在充当两家信使的是小茹,她每天上街买菜时都会带上张栓的小女儿灵通,灵通和吴氏乳娘戚大娘的侄女月奴玩的最熟,小茹把要传递的东西交给灵通,灵通再转给月奴,月奴人虽小,干事却很把稳,拿到东西后,总是先把东西送回家再出来玩。 小茹也是个心细的人,每次有重要的东西要传递,她都是目送着月奴进了文家宅门才放心离开。胡南湘组织人写的东西经过文书丞的修改润色,再次传回到李茂手上,李茂不禁拍案叫绝,他把胡南湘叫来,当着他的面一五一十地指出何处需要修改,何处需要重新打磨,何处需要推倒再来,再把重新誊写过的书稿交给胡南湘。 书稿是小茹誊写的,她幼时做过苏卿的伴读,读过几年书,苏卿是个要强的人,什么都要跟人争个高下,包括自己伴读的功课,在她的严厉督导下,小茹长进飞快,能读书,能写字,偶尔还能吟首打油诗,只是在苏卿的阴影下,她一直战战兢兢不敢显露罢了。 胡南湘见过李茂写的字,刚劲有余,美感不足,见这重新誊写的文稿字迹娟秀工整,就知道不是李茂的手笔,他听过小茹的才名,疑心是小茹修改的,心里更是震惊,他发现所有修改过的地方的确是比自己写的更加深刻高明。 故事有了,怎么讲,李茂有的是经验,这件事交给青墨去操作,他很放心。 消除孤山镇的负面影响尚须时日,宣传的本质是一种误导,能被误导的人多是些目光短浅,不会独立思考的人,这些人好对付,但对于地方的精英阶层,如孤山镇的士绅和富商,想蒙蔽他们的眼睛谈何容易,对付他们李茂只得同时祭出大棒和糖。 孤山镇的居民很快发现,城内大街小巷上一夜之间冒出了无数的“望白”。长安皇宫里的宦官常奉旨外出采买物品,他倚仗皇家的权势强取豪夺,百姓商户避之如避瘟神,宦官们为了能榨取更多的油水,雇佣大量游手好闲者充当眼线,这些人被长安居民称之为“望白”,他们名义上是监测市场行情,以便能为皇帝陛下采购到价廉物美的贡品,实际上是侦测商贩们的行踪,以便他们继续榨取油水。 “望白”们在大街小巷四处晃荡,但“望”见有传播诋毁孤山镇和当局者的“谣言”,即刻向城防营回报,除非本人的确纯洁无瑕,否则城防营有的是手段让你乖乖认罪,认罪伏法后城防营也不为难你,只是“劝”你“自愿”参与城内公共设施维护修缮工作。工余、饭前,由城局的书吏们给你上上课,要你懂得你是孤山镇人,你的命运和孤山镇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你应该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惜孤山镇的名誉,孤山镇毁了,官员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你怎么办,抛家舍业也拍拍屁股滚蛋吗? 如果你觉悟了,那好,请完成二十个义务工并在《承诺不散布谣言》的承诺书上按下手印,然后你就可以回家跟亲人团聚了。如果你不能或不肯觉悟,那也无妨,孤山镇经历了一场哗变,公共设施损毁严重,你有的是机会为孤山镇居民服务。 城内的良好舆论氛围迅速被营造了起来,面对散布于城内各个的“望白”,居民自觉养成了道路以目、闭口不言的良好生存习惯。 严酷的打压让一部分人敢怒不敢言,但要消除他们心中的怨恨还需要给点甜头。随着清海军大部移驻郓州,军属也逐渐搬迁,靠军属支撑起来的鹅鸭绒工厂因为劳动力缺乏已经难以为继。这座工厂开办以来,上缴给城局的收益不过万贯,但给随军家属带来的收益却是巨大的,李茂能由城局使蹿升为清海军副使兼镇扼使,驻军没有发生大的波动,除了在平乱中树立起的威望和文书丞、朱振远的力挺外,这座工厂也功不可没。 得到了实实在在好处的军属还是愿意帮他说话的,她们的话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丈夫、兄弟,促使他们默认了李茂上位的事实。 李茂计算过,如果从社会上招募工人继续把工厂开办下去的话,其管理难度将十分巨大,军属们随军多年,身受军旅文化熏陶,组织性、纪律性都比较强,很容易管理,从社会上招募的工人无疑需要耗费更多的精力去从头训练、管理。 李茂决定把工厂转售给城中士绅富商,这可是一只能下金蛋的鹅,祭出这只“鹅”非但能封住士绅富商们的口,还能让他们龙争虎斗一番,消耗掉多余的精力,免得他们勾结起来,把一腔怨气发在当局头上。 第125章 分化、击破 鹅鸭绒工厂出售的消息一经传出,就像平静的池塘里丢进了一颗重磅炸弹,红了眼的孤山镇士绅、富商们,顿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纷纷加入争夺者的行列,因为兵乱遭受损失而对当局心存怨恨的人此刻又赶着来巴结李茂。 李茂敷衍着,周旋着,把早年学成的三十二式陈氏太极拳打的如行云流水一般。 最终这只金鹅被兵乱中损失最惨重的苏晓渡乡士绅领袖苏贵抱回了家,不过以苏贵现在的实力想独吞这只金鹅也有些困难,在李茂的建议下,苏贵把与主业联系不那么紧密的辅助业务拆分出来分包给孤山镇的富商,实现利益均沾。 苏贵在兵乱中被城防营抄了家,乱平后,虽然退还了一些,但损失依旧惨重,儿子苏成嚷着要跟李茂决一死战,被他两耳光打了出去。鹅鸭绒工厂能落在他的手里,李茂是用了心的,这点苏贵记在心里,往日的怨恨也就从此一笔勾销。 金鹅在怀,惹来许多怨恨的目光,苏贵知道自己独吞好处难免遭人嫉恨,再者经逢大难后实力的确不济,勉强支撑难免伤筋动骨,这才接受了李茂的建议,自己吃肉,但允许别人喝点汤水兼啃啃骨头。苏贵的妥协很得人心,一些得到好处的富商就鼓噪着推举苏贵为孤山镇的商会领袖。 李茂不介意商户组建商会实行自治,但反对商户们组建商会时绕开他,为了拆散孤山镇富商的利益联盟,抵消苏贵业已形成的人望,李茂授意城局放出风声,宣布在未来两年时间内将城局名下所属的产业,如码头和牛、羊、鱼、菜四个市场也一并对外出售,刚刚聚集在苏贵身边的富商大贾们见有新的更大的金鹅可抱,纷纷弃苏贵而去,重新展开了竞争。孤山镇商界的一团和气很快被硝烟弥漫所代替。 看他们打作一团,李茂深感欣慰,商人重利轻义,只要手中有资源总能哄的他们团团转,但士绅们就不大吃这一套,读书人重名,名这个东西李茂手里也有,他授意城局使夏纯大造舆论,准备在孤山镇士绅中选聘八名有声望的士绅领袖为城局咨议,今后凡城局有重大行政事项都预先向士绅们咨询,士绅们也有权将百姓的意愿反馈给城局,以备决策时参考。 李茂可没有兴趣在孤山镇制造一个代议机构,选士绅做城局咨议只是一种笼络人心的手段,士绅重名,一个咨议的头衔,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金鹅”,为了抱走这只金鹅,天明也会像商人一样来一番龙争虎斗,打一个头破血流。 商界和士绅界被成功地分化成一盘散沙,精英阶层不团结自然是孤山镇实际掌权者李茂所愿意看到的,孤山镇里豪门大户、富商巨贾云集,挥金如土者比比皆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冻死街头者也不罕见,财富的巨大鸿沟早已断送了这两个阶层联手的可能,现在精英阶层已被摆平,下一步有必要安抚一下孤山镇里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平民。 城局在李茂的授意下发布公告,宣布成立孤山镇公益清洁总队,招募一千名老弱孤残者从事城内公共设施维护和街面清洁工作。新成立的清洁总队由城局拨款供养,城中商户和临街开门的士绅大户按月缴纳一定的费用,同时接受善款捐赠。 有人质疑小小的孤山镇根本不需要一千个人整日靠着扫把走街过巷打扫,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修剪花木,疏浚水道,李茂对此质疑不做任何回应,城局使夏纯也不做任何解释,他只是按照的李茂的授意将不按时缴纳清洁费用的商户和士绅名单按时公布出去,并广而告之,以便让老赖们无容身之地。 孤山镇是座军镇,与成武县不同,出城即无民事管理权,而消除孤山镇不利影响的宣传战正如火如荼,亟需得到地方的支持。为此李茂拽上都虞侯李英昙赶去成武县求见县令朱庸,请求朱庸的帮助。朱庸因为平乱有功,已经升任郓州长史,不日即将上任。 郓州是淄青道首府,刺史一职循例由节度使兼任,州除刺史外,一般还设有别驾、司马、长史为上佐,别驾一般用于安置皇室成员,不常设,司马一般用于安置被贬职的京官,真正能成为刺史助手的多为长史。朱庸这个郓州长史名义上是刺史李师古的政务助手,但实际上因为李师古兼着淄青的节度、观察、支度、营田、押藩等使,管着淄青十二州的军事、政务、财政、营田,并代朝廷处理与日本、新罗的朝贡关系,故而不可能分出太多的精力去处理郓州地方政务,郓州长史的位置就变得相当吃重,名为上佐实际就是刺史,其重要性甚至还在某些支郡的刺史之上。 朱庸这年三十三岁,正当盛年,未来的发展前景十分看好。 得知李茂的来意,朱庸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当即召集县内几位品官和资深吏员,当着李茂的面向他们做了交代,事后又留李茂和李英昙在宅中饮宴。 朱庸在官场上清廉自守,不受贿,不行贿,迎来送往只在公廨,从不到私宅,留李茂在宅中饮宴是他出任成武县令来的第一次,以目下形势判断极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饮宴完毕,朱庸送李茂至门外,执手说了会话,又亲自为李茂扶马,待李茂一行上马后,他并没有走,一直等李茂行过街心牌楼这才回身。对朱庸的这番礼遇,李英昙心里是百味杂陈,又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屯驻成武县期间没少和朱庸打交道,对朱庸的人品、能力都十分佩服,只有一点比较反感,朱庸这个有些恃才傲物,不大瞧得起人,尤其对他看不上眼的,真是一点颜面都不给,他对李茂如此礼敬,着实出乎李英昙的意料之外。 还在曹州州军时李英昙就听过李茂的名字,对这个比自己小三岁却直线蹿升的后辈十分不服气。 这次李师古调他去孤山镇做都虞侯前,都知兵马使杨元饮曾亲自召见他,当面鼓励他秉公执法,绝不徇私,遇到困难时随时可以向他回报。杨元饮说的虽然都是些场面话,李英昙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去孤山镇做都虞侯是带着特殊任务去的,他的全部使命就是监督新任镇扼使李茂。 李英昙乃将门之后,其祖父本是幽州大将,安史之乱时不肯附逆,被安禄山所杀,其父亲在义武为牙将,杀人犯法,亡命江湖,李师古之父李纳收纳为牙将,李英昙成年后为牙军执旗,三年前受命来曹州州军,身负使命潜伏至今。 本以为解决了于化隆,肢解了清海军后,能回到郓州与家人团聚,却不料又以曹州州军副将身份升任清海军孤山镇驻军都虞侯。依旧是忍辱负重,干着见不得光的勾当。 清楚了自己所肩负的使命后,李英昙到了孤山镇后就刻意跟李茂保持着距离,这次李茂来见朱庸,以他跟朱庸熟悉能说上话为由非要把他带上,李英昙打心里是不乐意的,只是李茂占着理,他无可奈何罢了。 他本意是想看看朱庸是怎么折辱这个正春风得意、有些忘乎所以的小兄弟的,却没想到一向眼高于顶的朱县令对李茂竟会如此礼遇,二人见面后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让李英昙的心里酸溜溜的好不难受。 当李英昙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嫉妒李茂时,他不觉连骂自己几声混蛋,他李英昙铁骨铮铮的一条好汉,争不过人家也没必要去嫉恨人家,那岂不成了妒妇、小人? 一阵自怨自艾后,李英昙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对李茂的定位,原本在他在心中,李茂只是李师古手中的一个傀儡,派他来孤山镇就是为了监视于化隆,架空于化隆,扳倒于化隆,于化隆在压力之下,选择了牺牲自我保全全军,这无疑是明智的,这份大智大勇也是受人钦佩的。尚何来不服气,可他一个营造将能掀起什么风浪?果然,手无一兵一卒的李茂只是动动嘴皮子说动文书丞和周阳、周弘父子按兵不动,便彻底击垮了尚何来,这算什么本事,无非是运气好点罢了。 李师古重用李茂为孤山镇镇扼使,用意无非让他是收拾一下因尚何来哗变和清海军的撤离而留下的烂摊子,根本谈不上重用,甚至李英昙敢断言李茂这个镇扼使不过是个过渡,他在孤山镇呆不长。 第126章 回来就好 这就是李英昙敢于小觑李茂的底气,李茂能混的比他好无非是运气好点,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机会,至少混的不会比他差。但是现在,从朱庸对李茂的态度来看,李英昙认识到自己的这些判断似乎有些靠不住,朱庸本是观察幕府的掌书记,据说当年因为写错了一个字而被逐。但从这几年他的仕途轨迹来看,这种说法怕是站不住脚的,朱庸总是站在风口浪尖,他出现的地方总是会触发一连串的地震。 每次地震后都是乌纱遍地,人头滚滚,但朱庸却总能全身而退,并稳步升迁。此番他负重任而来,钉在于化隆的眼皮底下,挖坑设伏,最终为郓帅除去这颗眼中钉肉中刺立下汗马功劳,若论功劳,不在李茂之下,升任郓州长史就是明证。 风头正劲的朱庸为何会对李茂如此礼遇,李英昙百思不得其解。 他再抬头望向李茂时,就有了些仰视的意思。 趁着朱庸尚未赴任,李茂趁热打铁,一口气在城中招募了三百名游手好闲的少年,加上原来雇请的四百“望白”,令其分散到成武县出入周边州县的路口,执行禁言令,同时数百名说唱艺人从城局手里领取了五到十贯不等的津贴后,从孤山镇出发散向四方州县,沿途不遗余力传唱由胡南湘主持编撰、文书丞亲手改定的新编曲目。 一场旨在消除尚何来哗变和清海军撤军带来的负面影响的宣传战正式拉开了帷幕。 孤山镇的大折腾,远在郓州的李师古也有所耳闻,一****对参谋李公度说:“郓州城里四处传唱《马将军星夜定孤山》是怎么回事?这位马将军真的如唱词里说的那么神武吗,只一声大吼,城内宵小就烟消云散啦。‘将军一声怒,宵小尽敛迹,百姓得安康,齐颂相公恩’。好啊,李某人爱护百姓的好名声全凭他马和东的一声吼了。” 这首名叫《马将军星夜定孤山》的歌谣,曲调优美,用词洗练,经过一干艺人的传唱已经风靡郓州的大街小巷,五岁小童也能哼唱几句。李公度听过这首歌谣后,恐李师古将来询问,特意找人查问过底细,此刻李师古果然问起,他便胸有成竹地说:“歌词大有虚妄,马和东在尚何来被杀后,心忧李茂找他算账,就把人马拐到了苏晓渡乡,用意是掳掠一把继续下海****的老本行。李茂单人孤骑赶去把他劝了回来,马和东率军回城,在孤山镇内杀了个几进几出,杀的那些散兵游勇闻风丧胆,纷纷出城逃避,孤山镇由此大安。” 不待李师古问,李公度又道:“学生仔细查问过,这首歌谣是李茂找人编造出来的,为的是宣扬他孤山镇如何的城高池深,坚不可摧,目的还是为了炒地皮。” “炒地皮?”李师古觉得很滑稽,“城高池深,济得什么用,城坚在人心不在砖石,再坚固的城墙若人心丧失,转瞬间就是一个土崩瓦解的结局。他呀到底还是年轻了点。” 李公度笑道:“他如今在孤山镇可威风了,百姓稍稍发两句牢骚,他就把人叫到城局训斥一番,美其名曰要给人上上课,上完课还要劝人去服苦役。这还不算,他还雇了一帮市井无赖到水路交通道口执行什么禁言令,谁敢说一句对孤山镇不利的话,那帮恶少就寻人家的不是,不打个头破血流,是绝不罢手。” 李师古笑道:“以蛮治蛮,这个法子不赖,你敢道听途说,满嘴跑马,我就敢耍无赖揍你,哈哈,这倒有些意思。”李公度道:“还不止这些,他还找了一帮笔杆子帮他编造诸如《马将军星夜定孤山》这类东西,又收买了一帮艺人四处传唱,广造舆论,一个人在孤山镇闹的不亦乐乎。学生恐长此下去,怕是要出乱子。” 李师古笑着摆摆手,道:“不管他,年轻人嘛,会折腾也是件本事,更不见得就是坏事。”忽然他又拧了眉头问:“曹州那边的事情定下来了吗?” 李公度道:“李兢说汪洵一日不走,他绝不过去,学生费尽口舌,也未能说动他。” 听到汪洵之名,李师古没来由地变得怒气冲冲,他拍案而起,怒气哼哼道:“老夫早看穿这是个小人,只恨当日心软没有除掉他。”面对李师古的雷霆之怒,李公度哑口无言,一句话也不敢接。 因为李师古的纵容,李茂的禁言令得到了很好的执行,此法虽然野蛮,却也十分有效,尝到了李茂蛮横苦头的人决口不敢再提有关孤山镇的任何消息,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说的话就会传到李茂的耳朵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里的水缸就被无赖丢了个死猫死耗子,或者大门上被人泼了粪汁。 时间是治疗伤痛的不二圣药,时间的流逝会让人的记忆模糊,最终遗忘掉一切应该或不应该记住的事,好事或坏事。 孤山镇在一片争议中慢慢缓过劲来,李茂却得了一个绰号,叫“李蛮狠”,寓意着他又蛮又狠。 元旦前十天,苏卿从洛阳归来,一路平安,却在进入曹州地界后连遇两伙流民劫道,好在有汪洵所派人马护送,倒是有惊无险,李茂遣青墨和摩岢神通带人在县城外草亭迎接,苏卿恨李茂没亲自来,说了声要回家乡看望父亲,赖在县城不肯走。 李茂得知消息,苦笑了一声,只得亲自去成武县接苏卿。 半年时间没见,苏卿胖了些,脸颊肉嘟嘟,还有了双下巴,李茂打趣道:“夫人心宽体胖,我就放心了。”苏卿白了他一眼,出言嗔怪道:“你手握重兵,不外出剿匪,整日窝在城里做什么,害得我一路受了多少场惊吓?”苏卿本是跟李茂撒撒娇,谁知话一出口,却搅动了心中的委屈,一串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李茂赶紧抱住她,亲吻她,唇齿相接,不让她再说话,苏卿挣扎了一下,没能挣动,人就开始犯晕,身体就软了下来。 侍立一旁的青墨捏着鼻子,咳嗽了一声,赶紧跳出门去,说要请客,招呼摩岢神通一干人去喝酒。 没有了人,李茂更加有恃无恐,他满把抱起苏卿,奔着换了新铺盖的暖床就去了,苏卿难耐相思之苦,顾不得矜持,化身一条藤蔓紧紧地缠着李茂不放,二人滚在床上,抵死缠绵了一回,末了苏卿把李茂汗淋淋的脸搂在怀里,呼了口气说:“你心好狠。” 李茂挣出头来,答道:“以后再也不分开了,永远也不。” 二日一早,二人先去城西苏家庄谢了定陶夫人,苏卿在洛阳请高手名匠专门给苏婆婆打了一副头面,苏婆婆看了十分中意,自三个儿子发迹后,她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些金银首饰本来也是不稀罕的,但苏卿聘请的这位大匠却非一般人,其手艺之精湛比之皇宫禁内的工匠也毫不逊色。苏婆婆身边有几件禁内之物,宝贝的压在箱底准备传之子孙,感李茂夫妇这番美意,便取出一枚彩凤含翠鎏金钗赠了苏卿,喜的苏卿又合不拢嘴。 在苏婆婆庄上住了一晚,李茂军务在身不敢耽搁,二日一早便向苏婆婆告辞,苏婆婆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不忍他小夫妻见面又分离,忙催促苏卿随同一起回孤山镇,又拣了一车土产礼物让二人带上。 李茂和苏婆婆亲,但终究不是亲娘老子,住在她庄上到底还是有些拘束,夫妻两个一夜规规矩矩,没敢怎么折腾。二日上了路,夫妻二人俱难敌相思之苦,眉目传情着,言语挑逗着,全不管随行有三十人。 青墨人小乖觉,示意摩岢神通等人与中队马车拉开距离,摩岢神通不解其意,以亲卫时刻不得离开主将十丈为由,坚决不肯让步。青墨年纪虽小,却已尝过男女之爱,摩岢神通还是童男子一个,青墨知道有些话跟他说不明白,便端起巡官的架子来,陆续把亲卫支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苏卿的马车旁只剩下摩岢神通和李茂两个人。 第127章 小贼惊马 摩岢神通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摸了摸头,咧嘴嘿嘿一笑,对坐在车里的小茹说:“前面就是刘家庄,那里的荸荠真不赖,何不去选些回来煲汤?” 小茹在车里看到两边的侍卫一个个被青墨支走便知道这小哥要搞些什么名堂,她有心成全,却又心不甘,犹豫不决,便坐着没动,此刻她的脑子里就像注满了浆糊,混混沌沌,乱的很,听摩岢神通这一叫,小茹瞬间下了决心。 “唉,我就来。”她应了一声,也不请示苏卿就掀开挡帘探出半截身子。青墨见小茹肯主动退让,心里松了口气。当初他受命带着小茹一道去成武县接苏卿,苏卿恨李茂没有亲自去,便使性子赖在成武县不肯走。苏卿的霸道青墨早有领教,但为人却很公道,她跟李茂怄气,对其他人还是十分优待,拿出一大笔钱给青墨,让一干人住最好的客栈,享用最好的酒饭,独独对小茹有些不冷不热,态度暧昧。 李茂宠小茹,不愿她受到伤害,青墨是知道的,李茂和苏卿相敬如宾,是夫妻也是朋友,不愿她受到委屈,青墨也是知道的。李茂单独面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足够的自信,在处理男女关系上从容自若、游刃有余,但当他同时面对两个女人时,青墨并不看好他的能力,他茂哥脚踏两条船的功力还远远没修炼到家,为兄弟两肋插刀,青墨决心豁出去也要帮李茂一把,这一路上青墨是费尽了口舌,操碎了心,但他的茂哥却像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这大半路上的,当着众人的面,怎么就能跟个发春的猫儿一样呢,一个劲地招惹车上的那两匹母老虎? “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青墨腹诽了一番,堆起笑脸,驱马挤走摩岢神通,靠近了马车:“小茹姐坐我的马,我的马老实,稳当。”小茹抿嘴笑了笑,果真伸出手去。青墨还一团孩子气,小茹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待,跟他交往,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青墨的骑术已颇见火候,他拧腰探臂扶过小茹,让她坐在自己的背后,不待吩咐,小茹就环住了他的腰。 “坐好了没有,我们要走了。”风大,青墨怕小茹听不真,特意回过头去问,却看到小茹眼圈红红的。 “没事。”小茹笑着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赶紧拭去,“就是风大,真没事,你别拿那种眼神看我,讨厌,走。”小茹又擂了青墨一拳:“转过脸去,不许看。” 风的确是大,小茹紧紧地抱着青墨的腰,脸贴着他的背,忽然走远了,那一刻,李茂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一痛。见青墨带着小茹走了,苏卿的乳娘孟氏一拍手,叫道:“不好,两个掉毛鸡能干甚事,买荸荠这勾当还得我老婆子亲自出马。”说罢就唤摩岢神通载她走一趟,已经回过味来的摩岢神通自是求之不得,连忙带着孟氏走了。众人皆去,自认为机敏过人的车夫哪肯呆着不动,声称要出恭,把缰绳胡乱一收,捂着肚子便逃之夭夭。 随行三十人霎时间来了个卷堂大散,只留下孤零零的一匹马,一辆车。 李茂干咳了两声,做贼似的扫量着四周,苏卿等的不耐烦,打起挡帘,娇嗔道:“你还愣着干嘛,进来。” 这辆马车是苏卿从洛阳带回来的,处处都透着她的气息,苏卿出身豪富之家,却并不爱奢华,她亲手布置的车厢简洁、素净,唯一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摆放在正中间的兽首铜炉,里面正燃着白炭,小小的车厢里温暖如春,娇妻苏卿笑靥如花。 李茂一下子醉了,他丢了马鞭,毛手毛脚地爬上车,挨着苏卿坐下,身子还没坐稳,苏卿就一跳到了他的怀里,伸展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脸颊霎时红的像个熟透了的苹果,她有些不安地问:“我们这样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李茂道:“古语有云‘小别胜新婚’,又曰‘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是夫妻嘛,理当如此。”李茂俯下身,苏卿扬起脖子,干柴遇烈火,正是难分难解之际,拉车的马儿却不知何故发起癫来,稀津津的一声长嘶后,拽着马车飞奔而去。 事发突然,二人皆不防备,苏卿一个不防哎唷一声撞向厢壁,李茂眼疾手快劈手抓去,嘶啦一声裂帛响,苏卿半截身子裸露在外,在洛阳她着实是过了几天舒心日子,体重剧增三十斤,此刻的她体型已完全是一个丰腴的少妇,李茂一个不防备,胳膊被她扯脱了臼。 李茂是习武之人,胳膊不是第一脱臼,他懂得复位之法,只是在这剧烈摇晃的马车上,一切有为法皆不及施展,无奈之下他只能用另一只手抓牢厢棚,喝令苏卿抱住他的腰,苏卿自幼习过武,虽无大成却也非娇滴滴的弱质女流,她抱紧李茂的腰后,见李茂一条臂膀无力的耷拉着,便问:“脱臼了吗?我来帮你。”不待李茂回应,她便抓住李茂的手臂向上推送,一连串的惨叫后,李茂的手臂运转如初,苏卿却因失去重心一头撞在了厢壁上,额头蹭掉了一块皮,殷红的血一下子流了出来。 李茂在苏卿业已破碎的内衣上再扯下一片,塞在她手里,喝道:“捂住。”回身去窜出车厢去拉缰绳,他的驾车技术只能说一般,所幸两匹受惊的马慌不择路闯进了一片湿地,车轮陷在淤泥里,马儿跑不动,李茂使尽浑身解数稳住两匹马,待车子稳住,他恐青墨等人追来,急转身上车手忙脚乱地把苏卿的衣裳穿上。 苏卿额头上的血已经止住,伤口隆起一大片,她满脸是血,形状十分可怖。李茂大怒,拔刀要去杀马,苏卿一把扯住:“干禽兽何事,有罪的是你。”李茂望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骂道:“怪我精虫上脑,不分场合,否则不会让你受伤。”苏卿抓住他的手,柔声道:“不怪你,我也有罪。”李茂叹了口气,苦笑道:“干我俩何事,夫妻在一块可不就是这点事,到底还是这俩禽兽的错,我去查查究竟是什么惊了它。” 马儿受惊的原因很快查明,是一伙猎户出身的流民,从长满荒草的河沟里过,忽然发现几辆孤零零的马车停在路上,四周没有护卫。这伙人也是饿极穷怕了,遂不知天高地厚地动起了邪念,他们本是猎户出身,此前也曾干过劫道的勾当,身上就带着装备。他们中的两个,将虎皮披在身上,同伙取出陶罐将收集的虎粪迎风抛洒。 风吹草动,马儿嗅到一股异味,凭着本能它们意识到了危险,顿时警觉起来,待见到几匹“老虎”出现在草丛里,马儿便不顾一切地惊跳逃命。 六匹马拉着三辆马车朝三个方向奔逃,够护卫们喝一壶的,趁乱下手,这是经验之谈,这伙贼玩的很熟。 在李茂护着苏卿和惊马斗智斗勇时,并没有走远的摩岢神通已经带着护卫将猎户何三才为首的八个试图劫道的流民抓了起来。 待看到苏卿满脸的血,摩岢神通一脚踹翻何三才,揪住他的发髻,将匕首横在他的脖颈就要割喉,苏卿急忙喊了声:“慢着。”她紧步走上前去护住何三才和跪在地上的七个小贼,对摩岢神通说:“他们无非是想劫财,罪不至死。”摩岢神通道:“是他们害的你流血,他们罪不可恕。”苏卿道:“我只是蹭破点皮,血流了不少,伤却不重。” 摩岢神通闻言收回匕首,却不肯放开何三才的发髻。苏卿在苏家向来是说一不二,十分强势,嫁给李茂后,在后宅也是一言九鼎,无人敢违拗,但她心里也很清楚,像青墨、摩岢神通这些李茂身边的人,在大是大非上若无李茂的点头,她的话是不会作数的。无奈之下,她只能向李茂求助。 第128章 断指将军 得到李茂的命令,摩岢神通丢开手,退在一边,眸中却仍是杀气腾腾。身为亲军队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等事,摩岢神通有些气急败坏。随行护卫在随队医官、葛日休的弟子常河卿的指挥下搭起了挡风围屏,苏卿的乳娘孟氏又就地取干草烧了壶热水,提水进围屏,为苏卿清洗脸上的血。 临进围屏时,苏卿再三恳求李茂不要为难何三才一干人,因见李茂有敷衍之意,苏卿眸中潮起一层凄婉之色,说什么也不肯再走。在李茂面前苏卿一贯示之以女强人的形象,即便闺中调笑也常咄咄逼人,因要为几个伤害过她的小贼求情而流露出小儿女姿态,倒是大出李茂的意料之外。李茂答应先审审这伙小贼,若无其他过错便放他们一条生路,这才哄得苏卿走进围屏接受治疗。 李茂蹲下身望着那八个战战兢兢的小贼,目光阴冷的像把冰锥:“你们在这条道上劫杀了多少人命?”众人七嘴八舌道:“我们都是附近的猎户,敢杀禽兽,哪敢杀人?我们就是饿极了没办法,出来找口饭吃。” 李茂道:“孤山镇里有的是活干,只要肯卖力气哪有吃不上饭的道理,我看你们就是做贼做上了瘾,满脑子只想做无本买卖。”八个人磕头如捣蒜,起起伏伏。李茂喝了声:“说,你们究竟在此劫杀了多少人命?”一声大喝后,八个人的脖子上同时加了一柄雪亮的横刀,摩岢神通眸中含血,直欲杀八人而后快。八个人战栗着,面如灰土。 何三才瞪了眼李茂,忽然发狠说道:“左右就是一死,老子敢做就敢当。不错,我们是杀过人,还不止一个,但凡经过这条道的,只要能下手的我们从没手软过,劫财、杀人,割人肉,烹小儿,能干的我们都干了,那又怎样!老天不开眼,官府凶暴,为富者不仁,这世道小民没有活路,与其饿死冻死不如你死!兔子急了还要咬人,何况是人?!” 何三才满脸赤红,目露凶光,像头失去人性的野兽。李茂不禁心惊肉跳,从这几个人饱经风霜的脸面看,他们以前应该都是质朴的平头百姓,是什么把他们逼成了杀人吃人的恶魔,天灾?人祸?还是人性? 李茂手中是一柄锋利的横刀,摩岢神通和他卫士手里也有锋利的刀,毛发落在刃口即断为两半的好刀,砍下这八颗头颅应该毫不费事,他们都有该死的理由,杀他们,合法、合情、合理。但李茂最终还是收起了刀,不杀他们不是因为苏卿凄婉的目光,而是他实在找不出一个杀他们的理由。大荒之年,人竞相食。这本是史书上才能读到的词句,此刻却活生生地摆在眼前。李茂望了眼铅灰色的天空,脑子里一片空白。 苏卿的伤并不重,常河卿的医术深得葛夫人的真传,清洗伤口,敷了药,包扎之后即无大碍。苏卿恐李茂为难那八个贼,伤口刚处理好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见八人安然无恙,她松了口气,转身让乳娘孟氏拿来一口袋钱,每人给抓了一把,八个人面面相觑,把苏卿给的钱捧在手心,供过额头,满脸是泪。苏卿扶起何三才,又招呼众人起身,说道:“饥年大荒,做贼也属无奈,我不追究,去孤山镇里挣口饭吃,待荒年过去,尔辈不可再为贼。” 众人含泪拜谢,一个个念诵苏卿是菩萨转世,一个浓眉大眼的干瘦汉子将钱揣入口袋,擦了把泪,把小指放进嘴里一口咬断,捏着断指厉声起誓道:“我何三才这辈子再不做一件恶事,若违此誓,天打五雷轰。”其余七个人见状纷纷效法,也把小指放进嘴里咬断,发下同样的誓言。起誓已毕,八个人同向苏卿礼拜,转身朝孤山镇方向去了。 八人既走,摩岢神通忽引刀断左手小指,顿时血流如注,李茂惊怒道:“你发什么疯?”摩岢神通咬牙强忍剧痛,说道:“身为亲卫不能护卫主将周全,其罪当死,今断指自警。”李茂一边喝医官常河卿救治,一边喝道:“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何必自残。”孟氏见摩岢神通手上的血,吓得直哆嗦,扑过去叫道:“孩子,是我老婆子害了你呀,我不支走你,你怎会犯错?” 哇!看到摩岢神通的断指,刚刚从刘家庄返回的小茹一下马即呕吐起来,青墨忙将她劝到一边。当初青墨说去刘家庄买荸荠用意只是为了支开小茹,受了刺激的小茹却当了真,果真催着青墨去了附近的刘家庄,真到了庄子,她又开始梦游,胡乱买了一篮子就赶了回来。 苏卿见自家的两个人一个哭嚎一个呕吐,顿时大怒,厉声呵斥道:“成何体统,别人尚未杀过来,自家先溃不成军了。神通断指明智,虽不可取,勇气可嘉,你们俩跟着凑什么热闹?都给我退下!”这一喝,孟氏和小茹顿时闭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面对这等尴尬局面,李茂也不愿意再待下去,恰巧此时,马车已经重新准备好。问了摩岢神通伤势无大碍后,他便下令上车上马,继续赶路。 小茹依旧和青墨同乘一马,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孟氏一路服侍摩岢神通也没有上车。苏卿孤零零一个人生了会闷气,掀起挡帘,咳嗽了一声。李茂下马钻进马车挨着她坐下,一只手早游到她背后搂住了她腰。苏卿顺势倒在他的怀里,娇嗔道:“不许笑话我。”李茂道:“我没料到你还有这等菩萨心肠。”苏卿拖过李茂的手臂趴作枕头,悠悠说道:“我这么做也是在为你积德。” 李茂道:“地方贼多,是我这个守将渎职。不是我的刀不够快,确实是大灾之年……”苏卿道:“你不必解释,眼下局势太混沌,怎么做都是错,拖到明年开春看看吧,若是天气好转,地方筹集些良种、耕牛使民回乡耕作,有了活路,本分人自然就回乡了,那时节再出兵征讨就不至于误伤好人了。”李茂一本正经道:“苏卿投生女人真是老天不长眼,啧啧,这等见识须眉男儿又有几人能及?” 苏卿洋洋得意道:“那是,若不是顾惜你的面子,你的那些人我一个个都能收拾的服服帖帖。”苏卿对摩岢神通不遵其命到底还是有些耿耿于怀。李茂知道她的心思,也不搭腔,而是拍着她的大腿唱起了豫剧《花木兰》选段: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到边关, 女子纺织在家园。 白天去种地, 夜晚来纺绵, 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儿干, 这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 你要不相信哪, 请往身上看, 咱们的鞋和袜, 还有衣和衫 这千针万线可都是她们连哪啊。” 苏卿把耳朵一捂,连叫难听,李茂不好意思地笑道:“曲是好曲,是我不会唱,给豫剧前辈们丢脸了。好吧,我再给你唱首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咳咳,树上的鸟儿……”声若钝刀子裂帛,尖利刺耳,不过词曲很应景,苏卿高兴起来,也跟着哼唱。 夫妻俩自娱自乐,唱的兴高采烈,只苦了一众随从,青墨向小茹讨了一块手绢,嘶啦扯下一块,再嘶啦分作两个小团塞进了耳朵里,把剩余的给了摩岢神通,小茹眼看着自己心爱的手帕就此被五马分尸,泪水就在眼圈里直打晃,又听到马车里传来李茂和苏卿的笑声,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第129章 会错意和等时机 转眼过了年,这年春成武县可谓风调雨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李茂从公库和私库里各拿出一笔钱,交给新任成武县令刘明安,让他购买稻种和耕牛发放给流浪的百姓,以便恢复耕种,安定民生。刘明安新官上任急着要烧三把火,正愁缺炭,可巧李茂就送来了,一时大喜,亲率阖衙官吏和成武县里有头有脸的士绅上百人浩浩荡荡把一块匾额送到了孤山镇军镇,上书“铁骨仁心”四个字。 送走刘明安,李茂醉醺醺地回到家中,苏卿去济民医院找葛夫人换药,只有小茹一个人在家,自苏卿回来后,小茹便主动退居次位,非但不敢公然招惹李茂,就是对李茂的暗示也装起了糊涂,她敬畏苏卿,从骨子里敬畏。 苏卿不在李茂的胆子肥壮起来,他一把抱住小茹的腰就往房里拖,小茹用力挣扎了两下,发现徒劳无功后,便放弃了,转而主动配合起李茂。在自己素来畏服的三娘子眼皮子底下偷她男人这游戏紧张、刺激又上瘾,小茹脸颊红艳的像朵花。见她兴奋,李茂也兴奋,一时用力稍猛了些,小茹就兴奋地叫了出来。 李茂赶紧停止动作,一把捂住小茹的嘴,竖起耳朵倾听四方动静,一切风平浪静,李茂松了口气,松开手,因这一变故二人都没了兴趣,收拾了,各忙各的。 黄昏时,苏卿从济民医院回来,额头上的伤口由葛夫人亲手处理过,随行的孟氏手里拎着一堆补药,望向李茂的眼神有着说不出的怪异。李茂咳了咳,笑道:“生儿子这种事上天早已注定,急不来的,我不急你也别急。”苏卿剜了他一眼,得意洋洋地说道:“葛夫人说了,命中有几个儿女,在夫妻双方,我的身子或者贫瘠不肯产出,可小茹呢,你们俩捣鼓来捣鼓去,又捣鼓出个什么来?这责任应该在谁?”李茂霎时闹了个红脸。 苏卿见他尴尬,忙安抚道:“罢了,这也不能怪你,古人说命中有时终归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顺其自然就好。”说完瞟了眼一旁侍奉茶水的小茹,不怀好意地说道:“我不在孤山镇这段时日,小茹照顾你勤勤恳恳,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打算把她送你做个房里人,你意下如何?” 李茂凝眉道:“苏卿今日是怎么了,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苏卿道:“怎么,你不肯收她?那也好,葛夫人近来一直忙于医院的事,无暇照顾葛先生,不如把小茹送给葛先生,早晚侍奉汤水,也见得你尊贤重才之德。”小茹闻这话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也顾不得避讳,眼巴巴地望着李茂。 苏卿用意是在试探自己,这点李茂心知肚明,今日他兴致不错,便跟苏卿玩起了推手,他呵呵一笑,回身向小茹招招手,说道:“还傻愣着干嘛,夫人抬举你,你不该磕个头道声谢吗?”小茹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双膝跪地泪汪汪地哀求道:“我自小服侍娘子,不知犯了什么过,娘子要逐我出家门?我生是苏家的人,死是苏家的鬼,宁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出娘子家的门。”苏卿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是我苏家的人就好,家主说的话你敢不听?” 小茹愕然一怔,顿时哑口无言。苏卿的乳娘孟氏笑道:“葛神医是有德有才之人,济民医院如今的名声连两京的人都知道了,你做他的侍妾难道是亏待了你么,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小茹抗声叫道:“孟大娘,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怎忍把我往火坑里推?”孟氏惊诧道:“啊呀,奇怪了,让你给葛神医做妾,怎么是往火坑里推了,这样好的火坑,换老娘年轻三十岁,早就抢着跳了。哈哈哈……哟,你干嘛?” 在孟氏的笑声中,小茹忽然膝行向左,从矮墩上的簸箩里抓起一把剪刀就剪头发,一缕青丝刚刚落地,剪刀就被孟氏夺了过去。小茹吃了一推跌倒在地,披头散发地呜呜哭泣来。苏卿寒着脸站了起来,要走,被李茂扯住,李茂示意孟氏扶起小茹。 孟氏放了剪刀,在小茹额头上按了一把,笑骂道:“平日看你挺聪明的孩子,犯起混来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混蛋,你是什么身份,剪了头发就能去做姑子吗?”说着话努了下嘴,丢了个眼色过去,小茹霎时间如醍醐灌顶,赶忙跪下哀求苏卿道:“念在我自幼服侍的份上,不要赶我出门,我会纺纱、会洗衣,会做饭、会扫地……你让我做什么都好。”苏卿淡淡地回道:“你这么有本事,我怎忍心赶你走呢。”说罢吩咐孟氏道:“厨娘就别找了,先让小茹顶着吧。” 孟氏叉手应道:“这个不妥,厨娘已经找着了,契约都定了,若反悔有损咱家的声誉,郎君书房里缺个洒扫,就让她在书房里戴罪立功吧。” 苏卿冷飕飕的目光扫向孟氏,孟氏赶紧低头,这目光又移向李茂,李茂早已背起双手装模作样地去欣赏墙上的画。苏卿冷笑了声,淡淡地回道:“你们看着办。”猛力推开李茂,昂首走了出去。 孟氏望了小茹一眼,什么也没说,连忙跟了出去。李茂望着小茹披头散发的样子,探臂去扶持,又笑道:“你这丫头平日看着顶机灵的一个人,今日怎么也犯起混来了?”从小茹的袖子里拽出手绢为她擦了把泪,把手绢往她手里一塞,道:“三娘子刀子嘴豆腐心,并没有恶意,你不要记恨她。” 小茹此刻冷静下来,回想了一下,意识到的确是自己冲动了,苏卿和李茂只是拿她在斗嘴,何曾真的要把她送给葛日休?自怨自艾了一会,小茹扑哧一笑,用力地点点头。 ………… 刘明安不是个吃素的人,更与“爱民如子”四个字沾不上边,但他是一个熟谙官场规则的老吏,他深知大灾之后,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因此暂时克制自己的贪欲,在上任之初摆出一副清廉精干的姿态,第一不急着贪污受贿,第二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干几件事。在他的倡导下,灾后余生的士绅富商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种子出种子,有耕牛的嫌耕牛,他又东奔西跑,上首府去邻州(县),哭爹爹告奶奶,凑集了一笔款项,再托人从平卢军手里低价购置了一批被淘汰的马、骡,按需分配给回乡的农民。 又将全县九十八个乡划分为十一个片区,学习李茂的做法包干到人,将县里的官吏统统赶出城到乡里蹲点,招揽流民回乡,奖优罚劣,督促百姓开展耕种自救。 因为措施得力,还乡的农民日有数百人,淄青观察使李师古又奏请朝廷给予成武县等灾区免征两税一年的优待。 中唐以后地方所得税赋收入去向有三,一为留州,二为送使,三为上供。 留州部分一用于供养军队(州军)和维持地方官僚机构运转,二用于地方公益开支和存储于义仓以备荒年。送使部分除维持节度、观察等幕府开销外,主要是供养军队。上供部分解送长安,供应皇宫、官僚、军队开支。 各藩镇因为具体情况不同,三者分配的比例也有所不同。在中央控制力比较强的南方藩镇,如淮南、两浙地区,政局稳定,地方富庶,同时驻军较少,上供的比例相对较大。朝廷控制力强的西北藩镇,如凤翔、灵州、振武等地,因拱卫长安的需要,屯驻重兵,战事频繁,加之地方贫瘠,产出较少,上供朝廷的部分几乎可以忽略,不仅如此,朝廷每年还要支付大笔的驻军费用,甚至地方的日常开支也需要朝廷划拨一部分。 此外在中央控制力较强的中原藩镇,如宣武、义成、徐泗等镇,因防遏河北三镇和淄青等地的需要,屯驻重兵,地方产出大部留镇供军,上供不多,但因地方较为富庶,也无须中央度支划拨军费和地方开销。 至于处于半独立状态的河北三镇和淄青,所得税赋九成九被截留地方,或不上供,或是象征性地上供。淄青一道在李正已掌权时代每年都向朝廷象征性地上供税赋,李纳举兵反叛时曾一度断绝了上供,乱平后恢复。李师古接任节度使后依旧维持上供,不过上供的数额少到可以忽略。因此之故,长安的态度就很痛快,李师古奏请免一年两税,四位宰相一合计一年民生难恢复,所幸痛快点免除三年,上奏天子,天子更是爱民如子,朱批:免五年。 圣旨到达成武县,百姓提灯游街,齐颂天子圣明,可惜的是县令刘明安却因积劳成疾,卧床不起,未能与百姓同乐。到这年三月份,四乡流民大半回乡。只有少部分在外野惯了的不肯回乡,他们仍旧啸聚山林水泽,公然打起旗帜,做起了贼寇。 贞元十九年的剿匪行动只是象征性的,数万大军云集曹州,目标是孤山镇,剿匪从来都不是重点,除了草湖周围的贼寇受到一定冲击外,其他地方的贼寇毫发无损,还在不停地壮大中。孤山镇职在镇抚地方,剿匪责无旁贷,李茂之所以没有在年前动手剿匪,一则,当日灾情严重,流民生计无着,剿匪易,安民难,他身为领军将领,有能力剿匪却无力安民。 其次,孤山镇刚刚经历了一场内乱,军心民心不稳,尤其分兵之后形势更是危殆,李茂需要时间来整合内部。 经过一个冬天的努力,孤山镇内部已经磨合的差不多,恰逢风调雨顺、政通人和。刘明安的上任三把火烧的很及时,配合天时,成武县的流民生计有了着落,恰如洪水一般退去,有了这个基础,李茂所需要对付的就是几个水落后依旧在裸游的无赖,而非白茫茫无边际的洪水大浪。 水落石出,后院安稳,此刻出兵既无后顾之忧,又不惧误伤良民。 第130章 宝刀斩铁 李茂下令加紧操练兵马,又派使者赴郓州请求出兵剿匪,为肃清顽匪,安靖地方;为树立自己的个人权威,震慑对手;为取得郓州方面的信任和亲睐。 李师古不久就以扬刀军兵马使张叔夜为曹、兖、濮三州招讨使,以清海军副使李茂、平卢军厉山镇兵马使阿史那卑及各州团练防御使为副使,以三州境内驻军为主干,配合平卢军牙军一部招讨境内各股盗贼。 张叔夜受命后在兖州召开营以上将领会议,制定策略,划分区域,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李茂的清海军主要负责曹州成武县和濮州雷泽县、临濮县、范县的剿匪任务。 任务领了下来,李茂便着手组建行营,此番剿匪责任重大,李茂决定挂帅亲征,除城防营外,所有军马一体从征,十位正将中除城局使夏纯外,其余九人随军听用,留文书丞为孤山镇留守,军料院使肖成礼坐镇孤山镇调配粮草军械,副使刘义出任行营粮料院使,以黄仁凡、殷著为左右先锋将,督率本部为先锋。李昹统本部为左军,陈万春统本部为右军,营造将陈兰、中军水军统领薛老将为辎重军正副将。 李茂自任中军主将,马和东、张琦副之,郑孝章为行军司马,胡南湘为掌书记,张栓为中军押营。李英昙部为左右护军虞侯队,各军共计八百八十八人。 李茂出任镇扼使后,一面安民,一面就着手练兵,他把军院讲武堂改造成军官训练所,自任总教习,用了一个冬天时间把伙长以上军官全部轮训了一遍,基层军官轮训的重点是战术和武艺,中高层军官轮训的重点是解决思想上的问题。 经过轮训,因为动荡和改编而呈一盘散沙状态的孤山镇驻军重新团结起来,至少表面上如此,当然仅靠一个冬天的轮训,还无法解决深层次的问题,更遑论使之变成铁板一块,真正的战斗友谊必须在战斗中凝结、生根、发芽,这也正是李茂倾巢出动的根本动力所在。 在去兖州参加张叔夜召开的军事会议前,李茂曾犹豫过自己此番出兵剿匪的方向。李茂是孤山镇的创建者之一,发展、繁荣的重要推手,变革和复兴的主持人,从内心深处讲他早已把孤山镇、成武县乃至整个曹州看成是自家后院。后院长满了毒草,作为主人他有义务有动力去铲一铲。但现实的情况是,他有动力有义务却没有实力,铲,还是不铲,是个很恼人的问题。 李茂辗转难眠,手在苏卿滑润丰腴的肚皮上有节奏地打着拍子,终于把她从睡梦中唤醒,苏卿捉住他的手,拖在嘴边亲了亲,问:“为出征的事睡不着?” 李茂道:“不知道往哪打。” 苏卿想了想,道:“领兵向郓州方向打。”李茂道:“为何?”苏卿道:“商路,无路哪来的商?如今孤山镇几乎成了一座孤岛,商旅断绝,哪还有什么生意可做?水若不能流动再多早晚也成一潭死水。”李茂笑问道:“若说开商路,应该向曹州方向打,打通了去曹州的商路,孤山镇的东西才能借道运销河洛,乃至整个大唐。我们与郓州向无商业往来。”苏卿侧撑起身子,说道:“那是以前,以后孤山镇的前途在郓州,捧不出一颗滚烫的忠心,我担心你这个镇扼使做不长久。” 李茂悚然吃了一惊,苏卿之言,言之有理,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怎么就看不破? 苏卿见李茂发怔,知道说中了要点,得意地笑道:“你不必自责,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说句你不爱听的,自你做了孤山镇主之后,你的野心越来越大,在你心里只怕早将曹州看成是自家后院了吧。”李茂猛然出了身热汗,惊问道:“我竟得意忘形至此?”苏卿道:“倒也不是,在外人面前你还算谦逊,不过在我,或者还有小茹面前,你就藏不住了。” 苏卿的话里藏着骨头,李茂却顾不上去解释,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吸溜道:“唉,我的修养到底还是不够,喜怒形于色,早晚是要闯大祸的?” 苏卿抚摸着李茂滑溜溜的胸脯和六块层次分明的腹肌,幽幽说道:“自阿兄在长安做官后,父亲的白发与日俱增,半百还不到头发就全白了。”孤山镇变乱前,苏卿就曾劝李茂辞官从商,那时形势险恶,李茂也有此念头,只是虑及难以全身而退才没有采纳,当日想待变乱平息后即辞官从商,用那********来的三十万贯钱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总胜过在官场里苦苦煎熬的强,然而时过境迁,此刻李茂的心态比之当日又有所不同,所谓急流勇退,早日抽身做个富家翁的念头再无从寻觅。 李茂握住苏卿的手,慢慢地揉捏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给我点时间,官场进来易出去难,得谋个全身而退之计才好。”苏卿道:“算了,你这腔调跟我阿兄一个样,诸多借口只为恋栈难去,做官真就这么好吗?”“好。”李茂敷衍着,翻身又把苏卿压住,苏卿捧住他的脸,笑问道:“李蛮狠,你今天贪了几次啦,还不够么?” 李茂俯身强吻下去,懒洋洋地应道:“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算是预支吧。” 苏卿被李茂吻的咯咯只笑,红着脸道:“我闻军中大将常蓄一二俊俏小厮,平日帐前听用,夜晚留着出火,你可不许干这勾当。”李茂笑道:“你不放心,我把青墨和神通都留下。”苏卿拍着李茂的脸道:“打你口无遮拦,我不是说他俩……呃……”李茂突然发起了一记冲刺。云散雨停后,李茂精疲力竭,湿漉漉地伏在苏卿身上不动了,苏卿探出双臂环护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大大方方地问:“小茹自幼跟我,人虽粗笨了些,心肠却是热的,你既然收用了她,就该给她个名分,免得她巴巴的像个怨妇。” 李茂脸伏在苏卿胸前,闷声应道:“你做主吧。” …… 得知李茂要出征剿匪,苏卿专程派人去苏女乡老家取来一副盔甲和一口镔铁横刀。盔甲以三层小牛皮做底,内衬绢布,面上连缀着一百多片铁叶,一层压着一层,类似鱼鳞状。 “这是鱼鳞软甲,又叫护身甲,贴身穿戴,外面可以罩其他衣甲,是我曾祖父留下来的东西,他老人家从军十年,积功做到校尉,给泾源帅做牙将,屡立战功,才得了这件赏赐。这些甲叶是用上等的镔铁打造,八十步外,强弩也难穿透。曾祖父仗着它几次死里逃生。可惜这甲只能护住躯干却护不住胳膊腿,他老人家后来到底还是丢了条膀子,这才卸甲归田。 “归隐田园后,他老人家在成武县城开了间熟食店,十年辛苦不辍,不过是小康之家。祖父得遇奇缘结识了营州李家青州房族长,追随他贩卖盐茶和马匹,家业才日渐兴旺发达起来。后来为了面子就改口说曾祖父回乡后买地务农,是个行善乡里的绅士,有了余钱才开了间熟食店,种田是本分,经商是兴趣,这话是站不住脚的,他老人家伤了条胳膊,买了地又怎么耕种?至于我祖父,他做的生意固然能赚大钱,却是拿不上台面的,晚年将家业一分为二,商铺地产给了我父亲,盐茶马匹生意给了二叔。我在家里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二叔,不知为什么,就是怕他。” 苏卿絮叨起自己的家世,目光清澈透亮,脾气温和的像只鸽子。李茂出征在即,苏卿嘴上一句话不说,心里却着实舍不得,这两天她腻着李茂已经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人前人后都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小儿女姿态,常爱絮叨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李茂很喜欢此时的苏卿,爱到骨子里。 她把胸甲拿起来在李茂身上比量了一下,惊奇地发现竟然十分合身。她欢呼雀跃,三下五除二就把李茂的衣裳剥光了,然后就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欣赏起丈夫健美的身体来,浑然不顾李茂冻得牙齿直打架。苏卿折腾着给李茂披甲时,李茂却对那口镔铁战刀起了兴趣,刀长一米一,刀刃长八十厘米,刀柄长约三十厘米,刀刃越靠近把柄处越宽,最宽处约有三厘米,向上则越收越窄,接近锋刃处只有两厘米稍多,刀尖急收为三角形,极适合刺杀。 刀是用镔铁锻造的,刀面平滑,在灯下看色泽莹润,翻动刀身时锋口处有湛蓝的荧光闪动。这刀也不知在鞘中藏了多少年,刀背上已有斑斑锈迹。乌木刀鞘上蒙了一层灰土,吞口处镶嵌的黄铜箍也昏暗不明,只隐约可见阴文“斩铁”二字。 第131章 毛太公 “自曾祖远行公卸甲归田后这口战刀已经三十多年没饮人血了,祖父一手撑持起偌大的家业,身心俱疲,迷上了炼丹,一次服下三颗还元金丹后就长睡不起,往彼界得道成仙去了,那时候父亲还在长安,他原本是准备从文的。父亲回乡接管了家业,他是个光明正大的读书人,不善于经营道上的生意,就把二叔从恒州接了回来,将一半的生意交给了他。没过两年他们就在祖宗的灵前正式拆分了家产,一掌明一掌暗。” 苏卿从李茂手里拿过斩铁,手腕翻转试了一试,眸中清澈如水:“父亲年轻时曾拿它耍过两年,读书不成,练武不成,接管家业后就丢下了。阿兄在家时也常拿它出来玩耍,还请高手匠人重新配了刀鞘。再往后……已经有五年未曾出鞘了,以至于刀背上都生了铁锈。不过这的确是口宝刀,我试给你看。” 苏卿摸出三枚铜钱,叠放在桌案上,将手中刀轮了一圈,摸熟了刀性后,“飕”地一声当空劈下,“咄”的一声脆响,三枚铜钱崩飞出去,桌案上新添刀伤。 李茂找回被崩飞的铜币,切口齐整,一时吃惊不小。苏卿伸头来看,发髻摩挲着李茂的脸,痒酥酥的。 “多时不练刀,手生了。” 苏卿把刀锋亮给李茂,二人共同查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缺口,连一丝印痕也没有。 “好刀,好刀!”李茂赞不绝口,“只是这样的宝物,我受之有愧。” 苏卿抿嘴一笑,剜了李茂一眼,收刀还鞘,捧在李茂面前,柔声说道:“苏家的男人都不愿意继承它,我又是个女流之辈,现在它归你了。” 李茂郑重地接过刀,抚摸着,爱不释手,苏卿抿嘴又是一笑,娇嗔道:“不过是件价值六贯钱的兵器,你至于这样翻来覆去地看么?”从李茂手夺回刀,放在案几上,又道:“明日去请个刀匠,好好打磨打磨,你如今是统军大将,拿着把锈刀上战场,着实不像话。” 说到上战场,李茂的脸色阴沉下来,上战场不是第一次,但作为三军统帅还是头一回,说不紧张是假话,实际上他已经连续数夜失眠了。对此苏卿是心知肚明,只是假装不知情,她笑着安慰道:“盗匪都是些乌合之众,望见官军旗帜就会一哄而散。只要不把他们往死路上逼,没人会跟你拼命。”见李茂脸色依旧难看,苏卿抿唇一笑,走出房间,咳嗽了一声,唤来小茹,吩咐道:“请太公来。” 小茹去后不久,领来一个须发雪白的干瘦老翁,双目赤红,身高不足六尺,乍看恰似一个骷髅病鬼。苏卿敛衽深施一礼,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太公。出嫁前苏卿一直是苏振一房的大管家,管着偌大的家业和几百号人,又成年累月地与各色人物周旋,气质威严而稳重,苏家上至总管,下至仆役,在苏卿面前莫不屏息敛气,战战兢兢,即便是一起长大的随身侍婢小茹,在她面前也不敢稍有造次,李茂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对一个下人如此恭敬。 他仔细望了眼这个邋里邋遢的干瘦小老头,心里充满了疑惑。 “这位是毛太公,与我曾祖远行公义结金兰,耍得动六十八斤的大铁锥,悍勇无敌。此番闻你出征,特地从家乡赶来护卫。”刚说到这,那老翁便不耐烦地打断了苏卿,指着李茂的脸瓮声瓮气地问道:“这货就是你新招的女婿?” 声震如雷,轰的李茂耳畔嗡嗡作响,他刚要解释,苏卿拉了他一把,摇摇头说:“太公耳聋,别计较。” 老翁见苏卿嘴动却听不到她说什么,心里着急,便大声嚷道:“俺耳朵不聋!你小兔崽子休要在背后骂俺,俺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事没见过,苏毅小时候喊俺叫叔,‘叔,给我掏鸟窝’,‘叔,我要吃桑树果’‘叔,我叫狗咬了’,嗨,小嘴要多甜又多甜,长大了就嫌我碍眼,打发我去城外田庄出苦力,去齐州求神仙俺说‘俺陪你去?’他说‘你个老货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别给老子惹事’,不要我陪,结果怎样,死在客栈没人理!俺去收殓他时耳朵鼻子都让耗子给啃没了,脸上现个大窟窿。” “哇”地一声,闻听祖父苏毅死时的惨状,苏卿忍不住泪流满面。“现在哭有个屁用,人死不能复生。”毛太公大大咧咧,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换了苏振当家,心眼更黑,竟打发老子去守粮仓,那个旮旯里整年不见天日,忘恩负义啊,忘恩负义。” 老翁捶胸顿足,一副痛不欲生的惨状,苏卿抹了抹眼,轻轻推开李茂环在她腰上的手,挤出满脸的微笑,娇嗔道:“太公,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往事了,就别提了,自我长大懂事起,可曾亏待过你么?你摸着良心说句实话。”那老儿发了通牢骚,脸色缓和下来,面对苏卿的娇嗔混缠有些招架不住,他抹了把雪白胡子上的涂抹星子,赤红的眸中少有地出现了一丝温柔,嘿嘿笑道:“到底还是你这个丫头有些良心,时常偷点酒肉来给老子享用。说罢,这回把老子从发霉的粮仓里拎出来,又打什么鬼主意?” 苏卿依偎着李茂,只是憨笑,却不说话。那老汉哼了一声,黑下脸来,伸出枯树枝般的指头在苏卿额头一点,声如吼雷般地嚷道:“想叫老子披挂上阵,护卫你女婿的安危。****你姥姥的,俺就知道你这丫头没安好心嘛。”又道:“你挑了十几年女婿,就挑了这么个货。何德何能,值得老子给他卖命吗?”苏卿不答话,只是微笑,她把头微微靠向李茂的肩膀,双目生活地望着老翁。李茂顺势揽住了她的腰,当面秀起了恩爱。 老儿痛苦地捂住了眼,吼声如雷道:“明白了,别在俺面前假模假式了。唉,俺吃了你苏家三十年酒饭,这百十斤还给你便是。”见老翁松了口,苏卿扑通跪在了老汉面前,眼泪汪汪地哀求道:“太公,我把李郎托付给你,你可要护卫他周全,莫让我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忙扯扯李茂道:“太公答应护卫你周全了,还不快谢谢他老人家。”李茂还没缓过神来,那老汉已把大手一挥,喝道:“免了,俺瞅这小子左右也不顺眼。丫头,俺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答应的。滚起来吧。” 那老儿说完,斜了李茂一眼,一时毛躁起来,只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天地之间似无他立身之地,哼哼了一会,健步如飞地去了,和来时的老态龙钟相比全然像变了一个人。 李茂发了会呆,问苏卿道:“这位老人家……他高寿?”苏卿道:“我也说不清他有多大,不过我知道你和我再加上十个人也不是他的对手,他一日四餐,每顿饭都要吃一只鸡,外加三张大饼和一斤酒,这等食量,谁人能及?” 李茂对这个老翁并不满意,明知是个奇人,却也不想用他做护卫,只是难却苏卿一番好意,便拐弯抹角道:“他与你祖父同辈,又如此苍老,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伤了他,让我如何心安?” 苏卿的回答却让李茂大感意外,她道:“休要管他死活,他原是我曾祖父的部属,战场上我曾祖救过他三回,他救过曾祖一回,死皮赖脸的就结拜了弟兄。曾祖卸甲归田,恐他脾气坏在军中不能容身,就把他一起带上了。远行公在曹州开了间小店,辛苦度日。他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后来远行公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娘子给他生了三男四女,他却不管不问,整日疯玩不着家,全赖远行公时时接济才将他的儿女们养育成人。 “儿女们成家立业后,没一个人愿意管他。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有多恶,住儿子家,扒灰,住女儿家,勾搭人家婆婆,还偷人钱花。老了无依无靠,祖父和父亲收留他,给他一份闲差做,有个吃饭的活,他倒好,倚老卖老,一张嘴还臭不可闻,父亲和兄长都厌恶他,我嘛天生好心,并不曾在吃食上亏待过他。他一直嚷着要拿命来报答我,可巧机会就来了。” 李茂嘘然一叹,苏卿道:“休要为他感慨,他有今天,只怪当年错走了一步路,他不该随我曾祖父解甲归田,他的光荣在疆场,马革裹尸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属。” 二人同时沉默了起来,窗外屋漏声清晰地传来,终于李茂首先打破了这份沉默,他用手指在苏卿的细腰上一滑,苏卿回转身来,双眸朦胧已含醉意。 “抱我。”苏卿柔声祈求道。 李茂抱起了妻子,走向隔壁房间,那里小茹已经准备了一只硕大的浴桶,水温刚刚好。 第132章 剿匪 一队队甲士迈着雄壮的步伐,行出孤山镇北门,沿着新开凿的商道迤逦向东北而行。 李茂顶盔贯甲,披着能防御流矢侵袭的鹅绒编银丝披风,骑在一匹外形一般,实则神骏异常的青海马上,马是一等一的好马,身上的鳞甲刚刚经过翻新,配以苏卿亲手缝制的衬里,穿在身上十分熨帖,就是新订做的头盔稍显得有些大,不过在里面衬了一层软布后扣在头上也凑活着能用,问题是这个近二十斤的大家伙顶在头上,着实有些不大舒服。 李茂的前后左右簇拥着五十名甲士,这是镇扼使卫队,队头摩岢神通,此刻顶盔贯甲,骑在一匹突厥马上煞是威风,给他当助手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名叫袁同,为人长的十分粗壮,面相却似不大精明。卫士中跟随李茂最紧的有两个人,秦墨和归芝生。 秦墨就是青墨,归芝生则是苏卿引荐给李茂的毛太公的真名,他本姓归,至于为何被人称之为毛太公,却是一个未解之谜,李茂并不好猜谜解谜,也就没有细问,这老儿现在披挂着一副军官甲胄,手提一杆青龙偃月刀,骑着一头黝黑发亮的西域马。 苏卿说这老儿擅使六十八斤重的大铁锥,旧日在京西,凭着一对铁锥杀的吐蕃人丢盔卸甲,得了个“矮雷公”的美名,李茂却不大相信他能耍的起六十八斤重的大铁锥,就授意给他打造兵器的营造将陈兰改下斤两。陈兰听青墨说李茂对这老儿不大满意,一时会错了意,就指示工匠悄悄地把大铁锥的分量增加了二十斤,变成了八十八斤。 毛太公望了眼新打造的一对大铁锥,赤目圆瞪,一言不发。陈兰促狭地问他斤两是否合手,要不要再增添个一二十斤,这老儿勃然大怒道:“谁让你们弄这个大杀器给老子?老子如今是去剿匪,不是去杀吐蕃,这玩意好是好,就是杀性太重,一椎下去得有多少冤死的亡魂?嗯?你们须知他们跟寇边的吐蕃人不同,他们本是我大唐的子民,一时糊涂犯了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岂可赶尽杀绝?嗯?”骂完陈兰,老儿说:“给老子打一口青龙偃月刀,八斤就够了。” 青龙偃月刀在军中不算是稀罕物,但重量多在二三十斤,打一口重仅八斤,又能上阵杀敌的青龙偃月刀却是个技术活,营里的几位老工匠都不敢接,陈兰请示李茂后,特意从兖州请了一位匠人过来,花了六十贯钱才打成了一口重八斤八两的青龙偃月刀。 老儿看了甚是欢喜,当众耍了一趟,刀法笨拙,毫无章法可言,中途还闪了下腰。 李茂深恐他出师未捷身先死,就把他留作贴身卫士,又嘱咐青墨和摩岢神通务必用心照料他老人家,切莫一上战场就壮烈了。 天下马分作八等,曰青海马,西域马,草原马(突厥马),林中马(契丹马),河北马、淮西马、蜀马、南马(矮马)。 孤山镇装备的马匹绝大部分是河北马,只有少部分例外。李茂所乘的青海马是节度使李师古所赠,摩岢神通的突厥马是苏卿从洛阳带回来送给李茂的礼物,被李茂转赠给了摩岢神通。其余大将若要骑好马只得自己出资购买,作为一项福利,李茂规定凡官兵自己购置战马的,由军院补贴三分之一的费用,在这一举措的刺激下,清海军的战马暴增了两倍,达到九十八匹。 归芝生年纪虽大,身份却只是一名卫士,论制只能配坐河北马,他嫌河北马太次,死活不肯要,逼着苏卿花大价钱从徐州给他买了匹西域马才罢休。 李茂望了眼他手中那口造型古怪、重量轻的有些夸张的大刀,心里只剩苦笑了。 大军出征之日,李茂心里七上八下,他从未指挥过这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种挥手千军万马出动的感觉,既让他兴奋又倍感紧张。 毛太公一眼就看穿了李茂心底的不自信,嘿然冷笑道:“怕个瓜嘛,上阵杀敌最简单不过了,只要你小子够种,俺保管你有胜无败。”青墨咳嗽了一声,道:“太公,你嘴巴尊重点,三军将士面前你让主将没面子,主将就要让你没脑袋。” 青墨对毛太公早就看不惯了,不过他挺怵这老小子,此番壮着胆子当面呵斥毛太公,心里却是直敲鼓,业已做好了挨打受骂的准备,孰料毛太公却是哈哈大笑,拱手抱拳向李茂赔礼道:“是俺失礼了,请将军恕罪。”老儿主动认错,这还是第一次,李茂忙道:“无妨。” 盘踞在孤山镇和郓州之间的成气候的匪盗有五处,分别是盘踞在成武县境内油达山上的朱麻子,濮州雷泽县境内叶硕渡的祝九和大小埔山的裴家兄弟,范县境内郭家庄的郭良和金猴关的李忠。其中金猴关的李忠原是军中卑将,因为缉捕盗贼不力,被上官责打,心怀不忿,这才夺了金猴关为寇。 李茂与诸将商议道:“李忠此人可以争取,将他稳住,即可牵制郭家庄,则五股贼寇已去其二,油达山的朱麻子是个杀猪匠,有勇无谋,宜出奇兵摸上山捆了他,叶硕渡、大小埔山都是硬仗,诸将要做好啃硬骨头的准备。” 李茂说完,副使张琦出班来,黑着脸道:“宣主将令:前锋右十将殷著听令,命尔挑选三十名壮士,备齐刀弓绳索,今日出发,三内日捆朱麻子来见,违令及迟误者斩。”殷著出班应诺,接了令签。 殷著昔日在军院议事厅被李茂踢断了两根肋骨,一直在家养伤,没有机会参与尚何来的叛乱,事后他又悔又怕,以为李茂必不肯用他,准备随段赢崖去郓州做寓公,不想李茂并不计较以前的过节,而是亲自登门请他出山相助,并破格提拔他为右十将。殷著由一个子将而直接升任主将,感激涕零,他本是个直肠汉子,李茂如此待他,他便存了以死报效之心,此番出征,他主动请缨担当开路先锋。 “左营统军李昹听命,你部斜出中军东南四十里,与中军建构犄角之势,掩护后方辎重。遇敌以退敌为主,无令不得擅自追击。违令及迟误者斩!” “右营主将陈万春听命,你部于今日午后未时前出高庄,经泥石河古道,向东北迂回,明日占领金庄,警戒叶硕渡方向。违令及迟误者斩!” “营造将陈兰、水军薛老将听令,命你二人十八日前将指定粮草运送至指定地点与行营军料院交割。令及迟误者斩!“ 李昹、陈万春、陈兰、薛老将等人皆出班领命。张琦宣布完李茂的部署,又有都虞侯李英昙重申奖惩,最后李茂发言总结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以民脂民膏供养尔等,目下就是为国家出力,为百姓除害之时。我辈将士应当奋勇杀敌,上报君王长官赏拔之恩,下酬黎民百姓供养之情,效死疆场,马革裹尸。”又道:“我辈将士生于卑贱,不在疆场上觅功勋,何得封妻荫子,光耀门楣?与其一世碌碌无为,哪如趁此良机建一番功勋,干一番事业?今日你我同舟共济,共赴艰难,明日凯歌高唱,同享荣华富贵!” 升厅命将前,李茂已将各处望白探听到的军情综合分析后,向诸将吹了风,此番剿匪任务繁重,但难度并不算大,匪徒人数众多,却互不统属,多是乌合之众,只要官军意志坚定,稳扎稳打,取胜大有希望。 这番演说很有些鼓动性,诸将情绪高涨,散厅之后不待催促,便各自领命出营,这是李茂亲自主持的第一次军事会议,为此他足足筹备了三天。在策略部署上他深入地征求了参军郑孝章的意见,青墨说的不错,郑孝章的确有大将之才,虽然所言之物多停留在理论层面,却常能给李茂以有益的启发,李茂断定只要稍加磨练,郑孝章定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站在望楼上目送各军依次出营,李茂的心宁定了一些,从前期侦察情况来看,对手的实力并不强大,只要策略对口,稳步推进,取胜大有希望。李昹、陈万春、马和东、陈兰、张琦、夏纯、殷著这些人都是百战老将,指挥这种小规模战役还是可以胜任的,在具体的战斗部署上,李茂尽量尊重他的意见,不以自己是长官就横加干涉,不以自己读了几部兵书就乱指挥。而对李昹、陈万春这些老将来说,李茂肯放手让他们统军,心里虽倍感压力,却也有被赏识和信任的快感。 他们没有听从小人谗言,在背后搞李茂的小动作,李茂这是第一次统帅大军出征,这一点李师古是知道的,孤山镇的仗打的好不好,责任最终要李茂来承担,但以此手段算计李茂难免会是个两败俱伤的下场,打了败仗李茂固然要去郓州领罪,但节度使李师古又岂会重用一个连一群乌合之众都收拾不了将领? 李茂说的对现在他们同坐一条船,是同舟共济,还是内讧翻船,还不是一目了然吗? 第133章 旗开得胜 第一次军事会议结束后,李昹和陈万春对李茂的印象有了一些改变,当初他们以为李茂只是一个头脑灵活,善于巴结上司,敢做官会做官的官油子,这种人可以做高阶军官,却没有真实本领,干事不行,玩人却是把好手。但通过这次军事会议,二人的看法有了一些改变,李茂或许对具体军事部署不太精通,但他对整体军事行动的把握却十分精确到位。 他比所有人都重视战前情报的收集,不仅大量派斥候侦察,还派遣望白混入盗匪盘踞的山寨集镇,就近收集情报,这些望白大部都是孤山镇里的流民地痞,他们熟悉地方的风土人情,走村过乡,目标比军中斥候要小的多,更不容易被敌人识破,他们收集情报的手段多种多样,内容也十分繁杂,所得到的情报更贴近真实,更具有价值。 同时李茂对具体情报的分析也令二人刮目相看,他能从叶硕渡粮价的涨落分析出祝九正在大量囤积粮草,做固守的准备,他能从郭家庄郭良去医馆买跌打药的次数,分析出郭良惧内,在家常挨打。当初李昹和陈万春都认为李茂能得出这些结论是他身边那个脾气古怪的红眼老头出的主意,此后经过试探,他们才弄清那个赤目白发老头其实更擅长的是满嘴跑马,虽然在军中厮混多年,却连最基本的排兵布阵都还懵懂无知。 除这个人外,李茂身边并无一个堪称将才的人,至于参军郑孝章,坊间传言他有大将之才,但实情是此人从未在军旅呆过,更别说统军出征,他的所谓知兵只是纸上谈兵,坐而论道,夸夸其谈行,真要他参赞计划,他是什么也拿不出。 说到底他跟赤目白发老翁一样都是善打嘴仗的“将才”,由此李昹和陈万春推断李茂现下表现出来的才能是他本人所具备的无疑。 “于将军的眼光果然毒辣,当初怎么就一眼看出他是个将才。”这个发现让李昹兴奋之余,又有些失落,论资历他远胜过李茂,在清海军他的路已经走到了头,正当他为此苦恼不已时,可巧清海军就被郓州收编了,有了淄青十二州这个大舞台,他的人生重新焕发了希望。他自信凭自己的能力将来十之八九还有机会往上走。李茂出任镇扼使,他并不感到奇怪,李茂是赵和德的人,赵和德已被证实是李师古安插在孤山镇的暗桩,孤山镇出了这样的变乱,李师古怎么可能不任用自己信任的人做个过渡? 等三军安定后,李茂的使命就算完成,以他的功劳本该再往上升一级,至少应该调他到更适合的位置上去,毕竟让一个不懂兵的人来统兵不是长久之计。 李茂若走,孤山镇里资历最老的就是他,在于化隆时代,他的立场向来很中性,在尚何来叛乱时他也一直保持中立,李茂杀了尚何来后,他第一时间站出来应和,正是他的力挺李茂才能稳住局势。他做的这些李师古一定是能看到的,否则就不会加自己散都虞侯的头衔,以自己的实力、资历和功劳,在李茂走后接掌孤山镇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 但是现在,李昹悲哀地发现,李茂原来是个将才,只是缺乏经验和战火的锤炼不被人发觉罢了。果然如此,李师古会不会给他一个锤炼的机会呢,很有可能。这个意外发现就像是一堵高墙忽然遮蔽了李昹满眼的春光,他的前程突然变得一片黑暗。李茂还年轻,有的是大把的时间挥霍在孤山镇,想熬走他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是冒着两败俱伤的危险在背后使小动作搞走他,还是尽心尽力辅佐,让他立下一桩大功劳,风风光光高升好呢。李昹思索了一夜,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两百俱伤只会让李师古看扁,固然能挤走李茂,但从长久来看对自己也不利。以他现在的锐气爬上去是早晚的事,成人之美,对自己反而更有利。 想通了这一节,他就劝说陈万春:“对付一群乌合之众,若屡战屡败,他固然没面子,你我的老脸也没处放。老兄弟你琢磨琢磨。”陈万春道:“即便是不给他面子,也得给文司马面子。他如今风头正劲,即便吃了败仗,也未必就丢官罢职,我们倒不惧他,文司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陈万春又道:“咱哥俩好好帮他弄弄,若让郓州那边发现孤山镇还藏着这么一个奇才,他的镇扼使位子就坐不稳了,或者你老兄,或者文司马,总有一个人要出头。”这话正合李昹的心意,他便笑道:“你这话说的在理,有办法双赢,何必要斗个两败俱伤呢。” …… 李茂的判断没错,油达山的朱麻子的确是有勇无谋,他占了油达山顶的天王庙做山寨,驱使庙里的僧人为仆为奴,不仅在大雄宝殿前杀猪宰羊,煮酒烤肉,还逼迫僧人捧酒服侍,与僧众闹的水火不容。 殷著买通僧人,趁着一个飘雨的夜晚,带着三十名健卒悄悄摸上山,做内应的僧人开了后门,引官军直入朱麻子的寝室,将正酣睡中朱麻子逮个正着。见老大被擒,部属一半跪地投诚,一半哄散,为害当地半年之久的悍匪朱麻子一夜之间即灰飞烟灭。 当日李茂建议出奇兵生擒朱麻子时,监军使周弘持保留意见,他认为山上情况不明,贸然动手很有可能打草惊蛇,万一朱麻子跟叶硕渡的打渔郎祝九联起手来,官军想渡河只怕难上加难。监军使职责只在监督军中刑赏兼防遏军队叛乱,对行军布阵本无权干涉,但实际中监军使越俎代庖干涉主将军务的现象屡见不鲜。 李茂和周弘的私交已经超越了一般监军和主将的关系,对周弘的话只当做是朋友的忠告,并不反感。他解释道:“油达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若不智取,伤亡必然惨重,头一仗打寒了心,后面的仗就不好打了。”周弘并不懂军事,对李茂的解释也断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道:“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你觉得好,那咱们就试试看呗。” 旗开得胜,三军备受鼓舞,周弘也就自动闭上了嘴,从某种意义上说主将和监军的利益是息息相关的,主将沙场建功,监军使也有好处可沾。反之主将败阵,监军使也会闹个灰头土脸,再说若是败的狠了,能不能活命都是个问题。 轻松拿下油达山朱麻子后,众将摩拳擦掌准备一举拿下叶硕渡。 叶硕渡是叶河上的一个渡口,叶河是濮水的支流,发端于雷泽县东北的低山丘陵中,蜿蜒向南注入濮水。叶硕渡夹河而建,南北各有一庄。打渔郎祝九的妻子病重需医治,无钱,向庄中富绅借钱,至期无力归还,富绅戏言要他妻子陪睡一晚以抵账,祝九殴伤富绅,恐官府追捕,携妻亡命在外。其妹祝香被富绅家强掠为奴,祝九闻讯潜回家乡救妹,时雷泽县闹灾,饥民结队吃大户,祝九窥得时机登高一呼,得百人相助,趁夜色打破富绅家,救回其妹,尽取富绅家财散于饥民。恐官军进剿,便聚众占据叶硕渡。 他保境安民,专打大户,截夺外乡过路客,深得乡民拥戴。后因商路断绝,无人可截,便率众南下成武,北上范县,与大小埔山,朱麻子及草湖岸边的劫匪缔结盟约,相约互保。祝九为人讲义气,深得部众拥戴,部属迅速发展到六七百人,他私下打造兵器,购买弓弩,在雷泽县闹的红红火火。 李茂在孤山镇誓师北伐剿匪时,祝九十分关注,他在孤山镇和油达山都派有耳目,听闻李茂在油达山下列阵,便推测朱麻子在劫难逃,朱麻子此人他认识,佩服其悍勇,鄙薄其无谋。不过他揣测李茂要收拾朱麻子至少要十天左右,收拾完油达山再休整几天,等到向叶硕渡进发时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祝九决定在这半个月时间内,抓紧囤积粮草,加高加固庄墙,要和李茂决个雌雄。 祝九的如意算盘打的啪啪响,他算计着只要他能顶住清海军,大小埔山的裴氏兄弟一定会驰援他,若能在叶硕渡挫败李茂,他就和裴氏兄弟换帖做兄弟,来个生死与共,裴家兄弟虽出身草莽,却有大将之才,左近的官兵见他们势大必不敢轻举妄动,有了这个资本他就坐等郓州招安,多了不敢说,招安后做个八品官是跑不掉的。对此,祝九深信不疑。 第134章 十万钱,莫要走 有此计较,祝九将所部六成人手派出去购买粮草,祝九深知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对本乡百姓一向秋毫无犯,但此刻被逼急了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部众劫掠乡里,强征强买,附贼的百姓至此方知祝九郎原来也是吃荤的。 朱麻子被擒,油达山不攻自破的消息传到叶硕渡,正在积极备战的祝九大为恐慌,急命心腹出庄唤回各部,他本人则披挂上了庄墙,率在庄部属彻夜守御,一夕三惊,折腾了一天一夜,却连官军的影子也没见到。祝九抹了把头上的虚汗,笑对左右道:“若是于化隆还在孤山镇,我的脑袋怕是早没了。” 李茂没有发奇兵突袭叶硕渡并不是不知道庄内虚实,而是虑及叶硕渡庄墙高大,壕沟深,轻兵奇袭必然伤亡惨重,这一点李昹、陈万春等老将心里是认同的,但众人的看法却与李茂有所不同。古语有云‘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太过顾惜将士的性命而坐失良机,实为不智,这样看来李茂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统军将领尚需岁月的磨砺。 不过李茂虽然拒绝奇兵突袭,却并没有止步不前,迁延时月,实际上他一直在督促大队进兵,只是由于携带了太多的攻城器械,才延缓了进军速度。这些攻城器械包括六架砲车、八架木驴,一辆巢车,一辆望楼和三十具云梯。巢车和云梯都是于化隆掌军时打造的,一直存放于库房,从未曾动用过。 砲车和木驴则是李茂为这次剿匪行动专门从曹州驻军手里购置的,曹州并无制造军械的工场,这些东西是平卢军当初为了攻打孤山镇而从郓州拖来的,于化隆牺牲自我避免了这场血战后,平卢军便将这些笨重的器械丢给了曹州州军。州军的职责在防御,对这些攻城器械不感兴趣,就随意丢弃在仓库里,闻听李茂要买,连忙低价出售。 李茂对怎么使用这些器械是一窍不通,也未曾见识过其威力,此番为了剿灭几股不成气候的盗匪而如此兴师动众,正好借机熟悉一下这些攻城器械的秉性。面对高墙深沟,人的血肉之躯究竟比不上器械,能用器械争取的胜利,李茂不会用士卒的性命去换。 从油达山到叶硕渡的道路早已被祝九破坏,携带如此沉重的攻城器械,行军的速度如蜗牛一般,李茂对此大伤脑筋,却又无可奈何,他的脑海中倒是有许多改善运输机械的办法,但囿于时代的局限而不能实现。他由此而萌发了创设一座机械局的设想,按照这个设想,他将出重金招募这个时代最优秀的能工巧匠,把他的“天才设计”变成现实,以尽最大可能推进大唐机械工业的发展。 至于如何把这个设想变成现实,那应该是战后要考虑的问题,眼下的首要任务是攻破叶硕渡,全歼祝九部。这铁定将是一场硬仗。 清海军在距离叶硕渡庄两里处扎营,而将战线前推一里半,在距离叶硕渡庄仅半里的地方挖掘壕沟,修筑环道,布设拒马,播撒铁蒺藜。在官军忙活时,祝九发动了两次试探性的进攻,他们的装备远不及官军精锐,训练也大大不及,两次进攻都以全面败北而收场,匪军死伤二十余人,被俘十余人。清海军方面只有两人受轻伤,其中一人还是因为误踩了自己撒下的铁蒺藜而挂彩。 一连两次失败后,祝九龟缩在庄内坚守不出,这给了清海军很大的便利,壕沟和环形便道很快修筑完毕,营造将陈兰指挥士卒连夜在庄外架设砲车,竖起望楼,推着巢车沿着环形便道日夜侦察庄内敌情。 祝九毕竟是草莽出身,闹不懂官军折腾这些器械意欲何为,但凭着直觉他也能看出高过庄墙的巢车整天围着庄子转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祝九筹备发动一次突袭。 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祝九亲率五十名健卒从庄墙上溜下来,趁黑摸上砲车阵地,杀死两名守卒,擒住了一名小校,往回转移的时候,却被军前暗哨发觉,一时金锣脆响,矮墙之后的守卒箭发如雨,祝九见行踪暴露,跳将起来,亲自殿后掩护部众撤退。 祝九身材高大,双臂均有千钧之力,他虽不通什么武艺,但一双铁桨板舞动起来却如天神下凡,勇不可当。前锋殷著部累番出击都被他击退,殷著屁股上中了他一铁桨,当时就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得亏天黑有雨,场面混乱,才让殷著躺在死人堆里装死逃过一命,否则必惨死在祝九手下。 李茂正在营中读书,闻听祝九劫营,忙提刀上前查看,借着火把的微光,他瞧见风雨中一条壮汉手舞双铁桨凛然若天神下凡,甚是威猛,不觉赞道:“是个英雄。” 青墨喝道:“狗屁英雄,吃我一箭就变狗熊。”抬起弩瞄准祝九,正要扣按扳机,被李茂一把按下。李茂喝了声:“生擒此人者,赏十万钱。”话音刚落,却听毛太公怪叫一声,手提青龙偃月刀跳浪而出,身法矫健,如一头夜行的豹子。祝九正杀的兴起,猛然见到一赤目白发老汉提刀杀至,愣了一下,大笑道:“官军不管你饭么,瘦成这个样子。” 毛太公嘿然冷笑道:“老爷正缺钱花,汝头价值十万,献来孝敬爷爷。”一刀劈去,祝九也不躲闪,举铁桨格挡,当地一声,火花迸溅。祝九脸色赤红,胸口烦闷,虎口剧痛难忍,惊恐之下弃了铁桨转身就走。 毛太公一刀未能劈断祝九的铁桨,自觉很没面子,翻刀再劈,祝九却已经弃了兵器逃之夭夭,毛太公把刀在头顶上旋了一个花,大喝一声:“十万钱,莫要走!十万钱,回来!” 未及追赶,对方箭矢如雨而至,毛太公大刀翻飞如风,将箭矢噼里啪啦拨落一地。李茂看的目瞪口呆,他怎么也不敢想象这样一个干瘦老头,竟然凭着一口八斤重的片刀,面对面地惊走了祝九,这老儿若非神人便是鬼魅!此刻见毛太公遇险,急令左右救护,青墨手提木牌奋勇上前,遮住毛太公,这边弓手发箭反击,贼众弓弩手纷纷倒毙。 众人欲乘胜追击,李茂喝道:“夜晚太黑,小心中计,鸣金收兵。” 天明打扫战场,青墨将祝九的双桨取来献给李茂,李茂用手试了试,熟铁打造,各重四十斤,仔细察看,一支铁桨的棱角上赫然有道豁口,深有三寸。李茂失声叫道:“这老汉用了什么手段,竟能如此?”青墨举木牌去救毛太公时,眼见得贼兵箭发如雨,竟不能伤其毫毛,便已将其奉为神明,此刻听李茂惊叫,遂道:“我偷偷试过他的刀,只有八斤,这老汉确乎不是常人。”支吾了一下,青墨道:“我打算转投他门下学艺,预先跟你知会一声。”青墨的武艺一半是李茂传授的,私下他以李茂的门人自居,只是见识了毛太公的神奇后,这才动了转换门庭的念头。 李茂连声道:“使得,使得,备一份大礼,你和神通同去拜他门下。” 毛太公看不上青墨,嫌其没有慧根,学不成他的本事,对摩岢神通倒是青眼有加,青墨就鼓动摩岢神通与他同进同退,毛太公看在摩岢神通的面子上这才勉强答应收下他。 经历了这场惨败后,祝九便龟缩在庄内不敢露头。待砲车调试妥当,李茂用马鞭在庄墙上随意指出三个点,要砲兵日夜发砲轰击,清海军的这些砲车刚购入不久,砲手都是刚刚转行过来,手生的很,发十砲只有五六砲能成功,击中目标者又不到五分之一。 叶硕渡的庄墙本是薄薄的一道土墙,祝九占据庄子后拆毁庄内大户人家的宅院,沿着老墙又添置了一道新墙,囿于人力财力所限,比城墙不足,但比一般的庄墙要高大厚实的多。只是有一点,构筑城墙的手段跟砌民宅院墙的手段有着根本的不同,小小的叶硕渡并无一个人懂得修造城墙之法,祝九所雇请的工匠只能按照修筑民宅院墙的手段修筑的这道墙,因此这道看似威武的高墙,实际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根本不堪一击。 清海军的砲兵烂,这墙更烂,以烂制烂,高下立判,不过一天的功夫,这墙就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了。 第135章 木驴借箭 看着庄墙一段段坍塌下去,祝九忧心如焚,部下却毫不在意,他们中的许多人根本就没有据险守御,拒敌于门外的意识,一个个都还做着墙倒后在庄内巷战中痛击官军的美梦呢。真正挫伤他们士气的反倒是那些脱靶飞入庄里的砲石,砲石每个重达三四十斤,呼啸着从天空飞来,碰着房屋,房倒屋塌,碰着行人,血肉飞溅,气势着实骇人。 于是入夜之后,部分胆怯的贼众便悄悄地从南庄渡河北上,起初只是三三两两的单个开溜,后来人数渐多,成群结伙,乃至把河滩渡口变成了熙熙攘攘的菜市卖场,正在家中养伤的祝九闻讯大惊,粗暴地推开伏在他怀里讨宠的“压寨夫人”,单手提刀赶到渡口,厉声呵斥无效后,祝九当众手刃三人,这才止住溃败之势。 贼众半夜奔逃的消息传到清海军大营,李昹、陈万春等人即劝李茂趁势强攻夺取南庄,李茂不肯,他的砲兵尚未操练熟练,庄墙尚未完全倒塌,此刻强攻,损失不会小。李茂拒绝了李、陈二人的建议,继续下令砲兵轰击。 在砲石持续不断的轰击下,叶硕渡南庄的庄墙很快变成一堆土块瓦砾,李昹和陈万春这回学乖了,默不吭声,等着李茂自己去折腾。李茂也不跟他们客气,下令士卒推木驴出战。 木驴又名尖头木驴,是一种重要的攻城器械,在类似马车的底盘上用坚固的木料构筑成三角形的木屋,屋顶斜面蒙有生牛皮,士卒藏身在车内推行,这种车常用于填平沟壕或掩护攻城士卒靠近城墙实施破坏。车顶的生牛皮能够保护车内士卒免受箭矢杀伤,坚固的三角形木屋对滚石檑木也有着很好的防护作用。 眼见木驴掩护着士卒来抢缺口,守卒大恐,发箭如雨来射,木驴上的牛皮多达三层,牛皮下面是坚固的木板,车内的士卒在箭雨中毫发无损。进攻之前,李茂给他们下过死命令,一旦敌人发箭,便让他们退却,将士们虽不解其意,却不敢违令,眼见箭如雨来,便灰溜溜地撤了下去。 “木驴怕箭。”庄墙上的守卒有了重大发现,于是箭雨更密。 “驴”的身上很快“长”出了厚厚的一层“羽毛”,在守卒的嬉笑怒骂声中灰溜溜地溜走了。 每当此时庄墙上必然欢声雷动,敲锣打鼓庆祝胜利。 如此折腾了几回,李昹等人总算明白李茂的用意——木驴借箭——意在消耗守卒的羽箭。祝九与一般匪盗不同,扯旗造反突然发家有钱后,在花天酒地享乐的同时,耗费巨资大量购入钢铁,聘请匠人打造兵器,又花高价从黑市上购买弓弩,制造羽箭。 如今叶硕渡四面被围,从外面购置箭矢的通道都被李茂卡死,庄内储备的箭矢是用一支少一支,一旦耗尽,其花高价购置的弓弩将成为一堆废物,这无疑可以极大减少攻城士卒的伤亡。这就是李茂不厌其烦地驱使着“驴子”去借箭的原因。 李昹佩服李茂的心机,却又有些不以为然,叶硕渡庄墙已经不复存在,只需半日强攻即可将庄子拿下,死伤不过三五十人,为了这三五十人的性命折腾出这么一堆子故事来,李茂这个人……格局太小,难成大器。 围庄三日后,叶硕渡庄内已经发不出羽箭,被砲石打开的缺口也无人修补,破庄已无悬念,庄北河滩渡口再次热闹起来,每晚都有人泅渡逃往对岸,庄内守卒人心惶惶,若不是有军法约束早已溃散。李茂见时机已到,令左右两营担纲夺取庄子,又令捉生军和前锋殷著部渡河迂回至北庄外制造攻庄的假象,牵制北庄驻军不能南下驰援。 李昹和陈万春见李茂调派军马有板有眼,不觉恍然大悟,李茂不是格局小,他是在拿叶硕渡练手,大功在眼前而不取,却拿来练兵,此人……嗯,有些大将风度。 李昹和陈万春都是百战老将,对付这种缺乏训练的贼寇还不是小菜一碟?简单地做了战斗部署后,二人便呐喊着率众冲锋。两百官兵冲到庄墙外壕沟边,坍塌的废墟上贼兵摇旗呐喊,却不敢向前,被新组建的弓箭阵组一通箭雨压制,顿时逃去无踪。李昹见状大呼:“贼众已无箭镞,解甲,渡河。”攻方士卒群起吆喝,纷纷解甲泅渡,三月天水还很冷,攻城者凭着一股锐气跳入冰冷的河水中,冻的瑟瑟发抖。环绕叶硕渡南庄外的壕沟并不宽,沟底也没有布设铁菱角和尖桩,只是胡乱扔了些荆棘,荆棘看着可怖,却不能对人造成有效伤害,清海军士卒使用三股钢叉轻易地挑开荆棘,一哄过了壕沟。 在废墟上摇旗呐喊的贼众见势不妙折头便跑,渡河士卒见此情形哈哈大笑,止步河岸边不紧不慢地穿戴衣甲。在远处督阵的李茂见此情形大惊失色,叫道:“李昹、陈万春怎能如此托大?”话音未落,忽听得庄内鼓声大作,紧接着废墟里冒出数十名弓箭手,张弓搭箭,箭矢如雨般射来,杀了官军一个措手不及,河滩上顿时血红一片。 正在岸边倒靴子里水的李昹一个不慎手臂中箭,身边两个跟随他多年的卫士先后中箭身亡,若非陈万春提盾及时赶来接应,只怕他本人也要死在乱箭之中。 李茂急令押阵的弓箭手予以压制,这些弓箭手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专门组成箭阵,用以隔空压制庄墙上的弓箭手。唐军中弓箭配备十分普遍,几乎到了人手一弓的地步,但清海军是个例外,海上潮气重,弓弩不堪用,清海军士卒的强项是刀斧等短兵器,远程投射兵器主要是飞斧和投枪,内迁后虽然着力来补弓弩这一短板,但实践证明效果并不理想。 李茂探知祝九大批购置弓弩后,深为头疼,一面向铜虎头举报濮州驻军倒卖弓弩,要求查禁,一面让士卒加紧操练“龟甲阵”用以防御。又从军中拣选神射手组成弓箭阵组,以在战场上压制和定点清除敌方的弓箭手。组建弓箭阵组的设想新奇而胆大,起初却并不被人所看好,但实战效果却反过来嘲笑了那些曾经嘲笑过李茂的人。 这支由六十名神射手组成的弓箭阵组在战场上大展神威,偷袭李昹的贼兵弓箭手在如雨的箭矢下纷纷倒毙,残部钻回藏身地洞。 清海军到底是百战精锐,临阵受挫非但没有引起混乱,反而激发了将士同仇敌忾之心,两营将士一时斗志昂扬,海盗们一旦认真起来,哪是一群乌合之众可以比拟的。 主将亲自督阵,弓箭阵组的神射手们就像打了鸡血,一个个精神抖擞,暴雨般的箭矢遮天蔽日地泼向已成废墟的庄墙。贼兵弓箭手本就不多,合格的更少,前番中了李茂的“木驴借箭”计,箭矢已基本用尽,抓住李昹大意之机发动了一次偷袭后,箭矢告罄,在弓箭阵组的第一轮反击中损失大半,残部藏入掩体不能动弹。 祝九被李茂摆了一道后醒悟过来,决心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假装箭矢告罄,暗地里却在积蓄力量准备打李茂一个措手不及,眼见李昹托大,祝九大喜过望,亲赴前线指挥,俟官军靠近突然发射,杀的官军血流成河, 祝九心里如吃了蜜一般甜,可惜高兴没多久,就被如雨的箭矢压制在废墟上动弹不得,祝九知道自己的底细,深知这么待下去待李昹、陈万春缓过劲来,难免死路一条,因此咬咬牙,趁着弓箭阵组换箭的短暂空档,他一头冲出掩体发狂地向庄内奔去,他身边的弟兄还在犹豫时,如雨的箭矢又射了过来。众人心惊胆寒,默默地缩回了头。 不久之后,箭雨停了,李昹和陈万春带着步军摸了上来,官健们没给贼兵讨饶的机会,对着掩体乱枪攒刺…… 祝九一口气讨回庄内,举目四顾,心却茫然,队伍乱了,人心散了,南庄是指定守不住了。官军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遇挫溃退,反而遇挫更勇。有个谋士曾告诉他清海军不善用弓弩,要他多购买弓弩,说在战场上必能派上大用场。祝九听了他的话,可惜只听了一般,他确实花大价钱买了不少弓弩,箭矢却备的不足。 “悔不听常木仓之言。”祝九懊恼地拍了把脑袋,拨开乱窜的人群,去庄北一条小巷里找谋士常木仓去了。 叶硕渡南庄可以丢,常木仓却不能落入李茂之手。 常木仓家铁将军把门,邻居说常先生一早就渡河去了北庄,祝九暗骂一声:“老狐狸跑的倒快。”他悻悻地离开,望着如山崩般溃败下来的部众,祝九心知大势已去,遂取了一块方巾包了秃头,抓一把黑灰涂了脸,混在人群中当起了逃兵。他跑出没多远,头顶就传来一声怪异的尖叫,一团火球,没错,是一团火球,划着恐怖的弧线越过他的头顶直接命中街边三层高的陈家酒楼,轰地一声巨响,叶硕渡最高建筑瞬间被恐怖的火焰包裹。 火弹接二连三地飞过来,庄中处处起火。 火弹是用砲车投掷进来的,火弹的制作原理很简单,用陶罐装满火油,罐外缠以草绳,使用时将草绳上涂上油脂后点燃,然后用砲车抛出,陶罐触地碎裂,火油溅出,被燃烧的火绳点燃,能在方圆几丈内燃气熊熊烈火。 火弹造成了半个叶硕渡南庄瞬间陷入火海之中,使用火弹的目的是为了摧毁守卒意志,进而取得攻坚胜利,而非大规模屠杀守卒或百姓,因此李茂在使用火弹上是留有余地的,给了守卒和庄内百姓以撤退的时间。 冲天烈火宣告了祝九的失败,兵败之势不可阻挡,祝九发挥他腿长善跑的优势一路狂奔到了庄北渡口,抢了一条舢板,亲自操桨划船,不消片刻就到了北岸,却把火光熊熊,浓烟滚滚的南庄丢给了官兵。 李茂见大势已定,急令李英昙率虞侯军进庄,弹压士卒,防止发生大规模战争罪行。 李英昙领命出击,率虞侯军直插庄北渡口,将左右营士卒和逃难的百姓隔离开。那些摩拳擦掌准备在巷战中痛击官军的好汉们,此刻也从英雄梦中醒悟过来,他们蚁聚在渡口,挥拳踢腿,狂殴跟他们争抢船只的普通百姓,着实过了一把瘾。刚开春的水还是太冷,泅渡过去是要死人的,因此之故,在不到一里宽的河面上,漂浮着乱七八糟的渡河工具,竹筏、木排、舢板、洗澡盆,贼兵与百姓混杂在一起争相逃命。 裹挟百姓逃难是为了防止官兵发箭,但这样无疑也延缓了撤退的速度。李昹和陈万春冲杀到岸边时,出于报复乱砍乱杀。李茂得报恐李英昙镇不住李、陈,急忙率亲卫赶到河边,却见虞侯队已经将左右两营士卒和逃难百姓隔离开,这才松了口气。 李英昙这个人除了为人有些固执,能力还是不错的,还有就是为人正派公正,执法不偏不倚,敢于硬碰硬,这些都是李茂欣赏的。因此虽然明知他是受命来监视自己,李茂还是决定等战后上表保举他,人才难得,这样的人只做护军虞侯,实在是有些屈才。 目光在渡口只是逡巡了一下,就被一个身着红裙的窈窕少女吸引住了,她的美丽在上千名乱糟糟抢着渡河的各色人等中是那样的动人心魄,只是一眼,李茂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 第136章 抢妻 红裙姑娘正在帮助一队妇孺上船,她四肢舒展,腰肢纤细,动作干净有力,看起来让人赏心悦目,在一片混乱如浑浊潮水的人群中显得异常扎眼。 李茂指着那少女跟青墨说:“那姑娘不错,让太公过去给你说门亲事如何?”青墨望了眼那少女,怦然心动,却道:“人是你相中的,我君子不夺人所爱。”李茂道:“罢了,你既然看不上眼就算了。”青墨忙改口道:“谁说我看不上眼,似这等佳人千百年也修不来一个,撞见那是我的福气。”又嘿嘿一笑,搔搔头道:“可惜她从贼作恶,做不得媳妇。” 毛太公提刀走过来,嚷道:“娃娃,上回赖你给俺挡了一箭,俺还你一个媳妇。”言罢迈大步而去,虎虎如猛兽出笼。青墨喊道:“太公去不得,她是个贼,我是兵。”毛太公头也不回,不耐烦地嚷道:“兵匪本一家,谁也别嫌弃谁。” 李茂望着毛太公雄健的背影,想想不久前那个颓废的糟老头子,不禁感慨道:“苏卿说的不错,这老儿天生就是为杀戮而生,不给他打仗真比杀了他还难受,世间竟然还有这等奇人。” 毛太公健步抢到河边,大刀挥舞处,头颅肢体纷纷坠地,虞侯欲拦阻,被他大刀所摄不敢靠前。红裙少女见他来的凶猛,心惊胆寒,从腰间掣出一把短刀,喝道:“杀神来了,你们快走。”脚上用力一蹬,将一个舢板退入水中,她自己则持刀迎立在岸边。毛太公哈哈大笑,刀指红裙少女道:“娃娃聪明,你若上船,俺便将船捣翻,送他们统统去喂鱼。”红裙女子叱道:“为老不尊,看刀!” 身形未动即被毛太公察觉,他将手中大刀一翻,刀面朝前,啪地一声正抽在红裙少女的臀上,哎呀一声尖叫,少女跌倒在地。手中短刀丢落一边,毛太公用青龙偃月刀将短刀拨进河里,笑道:“娃娃,给俺做个媳妇如何?”红裙少女闻言脸色大恐,折身就跳进了河里。一旁引颈观战的青墨一见红衣少女落水,一颗心顿时跳出了嗓子眼,他哎唷叫了一声,提马飞奔而去。 毛太公方才出言调戏那红裙少女,却不料她竟如此刚烈,一言不合就跳河,心里暗骂了自己老糊涂后,纵身也跳进了河里,溅起好大一朵泥花。青墨纵马来到河边,却不见二人的踪影,急的五内如焚,下马解甲正欲跳进水里去捞人,却见水面上泥花翻涌,毛太公一跃而出,恰如蛟龙出海,倒溅了青墨一脸的泥水。这老儿冒出头,吐了口气,哈哈大笑,迈步走上岸来,腋下夹着一个湿淋淋的俏丽少女。 不到一个时辰,官军便肃清了叶硕渡南庄里的残匪,李茂一面组织救火,一面将夺取的船拖上岸来,南庄虽失,北庄犹在,虽规模不及南庄,但祝九是渔夫出身,擅长水战,凭借这道河,依旧不可等闲视之。 在等待战报的过程中,李茂将毛太公擒获的那名少女唤了过来,她刚刚换了件男人穿的麻布衣裳,湿漉漉的头发胡乱挽在脑后,虽然如此,依旧难掩天生丽质,青墨站在李茂身边,表面一本正经,心里却似百爪挠心,不得不连声咳嗽以作掩饰。 李茂把这个叫祝香的女子仔细又看了一遍,心里感慨道:“青墨这小子倒是有好福气,竟捞了这么一个美人儿。” 一般说来,百姓附贼对抗官军便是反逆,对这些人李茂拥有临机处置之权,无须审判即可杀头,或随便定一个附贼的罪名就可没为奴婢,身为统军大将,他有权分配这些奴婢,因此李茂心里很有自信说服祝香嫁给青墨。 结果却是让他碰了一鼻子灰,这个叫祝香的女子顽固的就像块石头,任李茂循循诱导到口干舌燥,她就是不肯嫁给青墨,让侍立一旁的青墨觉得很没面子,审问未结束就气哼哼地离开了。人虽然出来,心却仍在堂里没走,呆了一会想想还是要回去,摩岢神通拦住不让进,青墨道:“兄弟别调戏我,我心里烦着呢。”摩岢神通道:“因为里面的女人?” 青墨道:“嗨,她算什么,除了脸蛋漂亮点,有哪点好,脾气又臭,不识抬举,杀了也活该。”摩岢神通默默拔刀往里走,青墨一把扯住他,问:“哪去?”摩岢神通道:“替你杀了那个不识抬举的。”青墨道:“滚,这是我们的家事,用不着你管。”摩岢神通便收了刀,立在那如一尊石像。青墨想想不对劲,就戳了摩岢神通一下,笑道:“好小子,敢消遣我啊。”摩岢神通一本正经道:“没有,她既不识抬举,留着也没用,不如一刀杀了干净,省的闹心。”青墨道:“呸,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你怎能下得去手?” 忽然惊叫道:“好你个神通,你也看上了她,嫉妒我对不对,我呸,她是我的女人,你想都别想。”见摩岢神通左右都不理他,觉得无趣,便又叹了口气说:“好事多磨,好事多磨,说的可不就是我。”摩岢神通看他这神魂颠倒的模样,终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祝香抵死不从,李茂也无可奈何,只得下令先将她拘押,等有空再劝劝,果真不愿意也只好打发她回家去。 战报统计上来,李茂暗暗松了口气,损失比他想象中的要小,战果则要丰硕的多。若不是李昹和陈万春大意折了一阵,此战称的上完美。李昹和陈万春因大意而失阵,李茂非但没有怪罪反而通令嘉奖二人的勇武,又亲往营中探视李昹的伤情,令李昹感动的唏嘘流泪,监军使周弘本来怀疑李茂不会用兵,经此一战对李茂刮目相看。都虞侯李英昙则对李茂铁血治军的手段平添了一份敬服,在南庄的码头上,李茂摆下三口铡刀,但有违犯军纪者不论是谁都一铡了事,让李英昙暗叫不如。李茂在军中的威望空前高涨。 大获之后,必设赏军宴犒赏有功将士,这是军中的规矩,李茂自然不敢坏了这个规矩,饮宴中,见李茂心情不错,陈万春借机问道:“将军对叶硕渡围而不攻,除了爱护将士性命外,我总觉得将军还另有深意,前日战事僵持我不敢问,而今大局已定,将军可否赐教?” 李茂笑道:“哪有什么深意,我辈奉命出征,为的是剿灭匪患,救民于水深火热,将士们建立功勋倒在其次,想那祝九几个月前还只是叶河上的一个渔夫,一日两餐,难顾温饱,他懂什么军事?莫看他招兵买马,打造兵器,购买弓矢,闹的红红火火,却不过是匹张牙舞爪的纸老虎,只要我们下决心办他,没有办不了的道理。既然如此,又何必多伤将士们的性命?我所背的不过是一个庸懦的恶名,保全的却是数百将士的性命。” 李昹、陈万春等将领起身敬酒道:“将军仁义,乃我清海军将士的大幸。” 李茂起身回敬,又道:“我闻大小埔山的裴氏兄弟原本都是乡间大豪,自幼读书习武,有勇有谋,大小埔山地势险要,山寨坚固,若是挥兵攻打,虽能取胜,伤亡也会很大,故而我有意在叶硕渡拖延,目的是引诱裴氏兄弟出兵来救,若能将他二人诱下山,则我马军就能派上大用场,取胜就多了三成把握。故而我一直围而不打,即使打也不是穷追猛打,怕的是祝九不经打,败的太快,惊了裴氏兄弟。” 张琦道:“裴家兄弟的确是劲敌,果然他们龟缩在山寨里,咱们未必能取胜,不过他们若到了平地,凭我军马军之利,或可以大破之。将军用兵如神,末将佩服。” 众皆啧啧称是,李茂笑道:“诸位就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我放了钓钩,可至今也未见裴家兄弟咬钩,这两个人倒真是人才。” 中军水军统领薛老将道:“某有一计,可诱裴家兄弟出战。”据薛老将说裴氏兄弟有个乳娘住在金庄不远的一个小树林庄,裴氏兄弟幼年都吃过她的奶,对这位乳娘十分敬重,薛老将的计策是派人把她请到叶硕渡,逼迫裴氏兄弟归顺,裴氏兄弟都是心思细密之人,料必早将这位乳娘接到了大小埔山,他二人听闻官军欲拿乳娘说事,料必官军实力不济,必会出兵助祝九一臂之力。 李茂喜道:“果然妙计,请将军尽快施行。” 第137章 断指求援 薛老将由普通的队头被擢拔为水军主将,一跃进入正将行列,对李茂感激涕零,正思建功回报,年前他的妻子染病身亡,有人为他介绍金庄的一个寡妇,薛老将曾带人去过金庄,在此听说过裴家兄弟乳娘的事,由此定下此计。 薛老将遣人去金庄要殷著出兵配合,殷著立功心切,闻讯后即刻带人奔小树林庄抓人,却扑了个空,裴氏兄弟已抢先一步将乳娘接上了山。殷著满面羞愧,见到薛老将主动请罪,薛老将哈哈大笑,安慰道:“能不能抓到人其实根本无所谓,让裴家兄弟知道你来抓他乳娘就足够了。”殷著不解其意,听了薛老将的叙述后才恍然大悟。当下二人放了把火将裴家兄弟乳娘居住的五间草房烧了个干干净净。 消息传到大埔山,裴仁勇、裴仁静兄弟哈哈大笑,在将李茂一顿臭骂后。裴仁静道:“世人称李茂多善用兵,有多深的计谋,我看不过是徒有虚名,连这样的计谋都使出来,可见已是技穷。这样的人怕他作甚,不如提兵去叶硕渡杀他个落花流水,要他知难而退。”裴仁勇也对李茂此举不以为然,不过他要稳重的多。 他叫来族弟裴仁渠,问道:“叶硕渡那边有什么消息。”裴仁渠是个野郎中,平素背个药箱走村窜户,打探消息是把好手,裴家兄弟在大小埔山聚义后,看中他的这份本事,便将他请来做了探马军统领,专司打探消息。 裴仁渠为难地说道:“祝九刚刚经历了一场惨败,丢了南庄,北庄内混乱不堪,昨日传来几桩消息,依我看都不是真。是否再等等看?” 裴仁勇略略点头,安抚兄弟再等等看。等到第二日,裴仁渠派去叶硕渡的探子传回消息说官军正在南岸修补船只准备渡河,祝九的妹子被官军擒获,祝九无心固守,已经在打点行装准备撤退。 裴仁静责怪裴仁渠道:“前日我们说好的事,你话到嘴边怎么又咽了回去?若是前日就进兵,此时我们已在叶硕渡,官军过不了河,大小埔山才可平安无恙。你呀,你呀。干个事情总是瞻前顾后。”裴仁渠道:“二郎,这可怨不得我,大郎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军中无戏言,我敢说假话,他定然饶不了我,我不敢说。”二人吵吵嚷嚷来见裴仁勇,忽听得一阵鼓响,有传令小校飞奔来催促道:“二位头领,大当家传令进军叶硕渡,正升厅点将呢。” 二人一听大喜过望,急忙回帐更换衣裳。裴仁勇治军甚严,将领入厅议事若不着正装即拉出帐外打三十棍。 裴仁勇是收到祝九的求助信后才同意出兵的,祝九不会写字,托人写了一份求救信后,将自己的小指头剁下包在信里一起送来。 李茂闻听裴氏兄弟出兵,大喜,急忙挥兵渡河,祝九率水军出击,与薛老将连番恶战,双方都损失惨重,薛老将的水军操练未熟,船只缺乏,混战中落了下风,好在叶河河面窄,开春天又冷,祝九的许多手段也施展不出,加之南岸河滩上弓箭阵组提供的远程支援,祝九虽占上风,却也不能拿薛老将怎样。 这个时候祝九突然听到裴家兄弟率众前来支援,顿时又惊又喜,惊的是裴家兄弟这个时候来,是助战还是趁乱来夺他的庄子,实在是件很难说的事。喜的是有裴家兄弟助阵,官军铁定难渡河,只要在此耗死李茂,从此就可以安枕无忧。裴家兄弟计谋过人,人品也不错,自己大不了投在他二人麾下,总比被官军绞杀强。 祝九兴冲冲赶去迎接裴家兄弟,见面几句话一说,双方都吃了一惊,裴仁静取出求助信和断指道:“这不是你的?”祝九伸出手,翻转给裴家兄弟看,道:“十指俱全,肯定不是我的。”裴仁静把祝九的手扳过来,仔细查看了,十指完好无损,的确没有断指。 裴仁勇叫道:“不好,咱们怕是中了李茂的诡计。”裴仁静笑道:“兄长,既来之则安之,而今祝九哥和朝廷鹰犬激战正酣,咱们来都来了,难不成见死不救?”祝九忙拜道:“两位兄长拉兄弟一把,祝九诚心归顺。”裴仁勇见事已至此,想抽身而退已不可能,便扶起祝九道:“祝九兄弟若不嫌弃,你我三人结拜为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祝九大喜,当即下了香案,三人结拜为异性兄弟。 李茂登上望楼,远眺对岸正纷纷列阵的裴家军,啧啧称赞道:“裴家兄弟有大将之才。诸位以为如何破敌?” 众人听他夸赞裴家兄弟,心中都不服,马和东道:“我军水兵训练不熟,过不了河,不然裴家兄弟何足道哉?” 这话听在马步军耳朵里很得味,水军薛老将听了却十分不快,只是他屡战不胜,自觉颜面扫地,也无话可说。李茂道:“祝九是打渔的出身,善长使船,我军水兵重建不久,缺乏船只,渡河是个大难题,须得另觅良策。明日我亲自督军出阵,探探他们的虚实。” 李昹出班道:“阵前试探虚实,末将愿意代劳,主将不可轻动。” 李茂笑道:“只是刺探虚实,不是陷阵,李将军不必担心。” 二日天刚蒙蒙亮,李茂即率大小船只十三艘渡河,清晨河面上雾蒙蒙的一片,借着这股迷雾李茂神不知鬼不觉地逼近了北岸,待巡逻兵发觉,船已来到浅水区。 李茂不顾张琦拦阻,拔刀跳入冰冷的河水中,奋勇向北庄杀去。 昨夜结拜过后,祝九宰牛杀羊犒赏三军,裴家兄弟判定李茂无力夜晚渡河,一时敞开胸怀俱都喝的酩酊大醉,宿醉刚醒,闻知李茂渡河,大喜,急鸣鼓角,在北庄外列阵。又召祝九,命其率所部从上游登船,顺流而下,截断李茂的后路。 李茂的船只本来就少,被祝九一冲,顿时首尾不能相顾,渡河之卒前有裴家兄弟列阵以待,后有祝九的水军夹击,顿时陷入绝境。 李茂说要渡河察看军情,李昹等人苦劝不住,一早就集合了兵马在北岸待命,此刻见李茂陷入重围,惊得众将面如灰土,欲待救援,又无船只,直急的捶胸顿足,不知所措。这个时候参谋郑孝章健步而来,手持一道军令道:“主将手令在此,诸将依计行事,违令者斩!”郑孝章的左右站着监军使周弘和都虞侯李英昙,押营官张栓身披铁甲,手持利刃,督率中军铁卫环列左右,众人不敢质疑,齐声听令。 裴家兄弟列阵已毕,见李茂在河滩上结成“龟甲阵”不攻不退,却不知作何打算。裴仁静耐不住性子,请令道:“他所部不过七八十人,又无后援,此刻不出击,更待何时?” 裴仁勇凝眉道:“怪哉,孤山镇内呼风唤雨的李茂华不会就这么点道行吧,效法韩信背水一战?可区区百人能敌得过我三千大军吗?”身边大小统领一起哄笑起来。 裴仁勇嘱咐裴仁静道:“首战必胜,不胜就是败,务必斩杀李茂的首级。”裴仁静纵马而出,叫道:“斩李茂首级者,赏千金,活捉此人者,我与他拜兄弟。”率本部五百人出阵向沙滩杀来。李茂见裴家兄弟阵动,命令道:“抢占庄西头土堡,固守待援。”青墨大叫冲锋。裴仁静部装备了二十匹战马,弓矢按百分之十配备,因为队中由不少猎户出身的士卒,箭阵相当有威胁性,这一点李茂早有预备。 自在军院议事厅前见识过“骷髅面”的“龟甲阵”后,李茂即下令军中士卒不分马步一体操练此阵,此番出兵剿匪前,因祝九大量购置箭矢,李茂又训令三军对如何防御弓箭进行了强化,其亲兵队在他的严厉督导下更是操练的纯熟无比。 李茂所说的土堡本是一处沿河烽燧,现已荒废,早在大军开赴叶硕渡庄前,派出的斥候就绘出了该庄的地图,对这座废弃的烽燧做了特殊标记,这座烽燧可以屯驻二十名兵马,其斑驳的土墙看似摇摇欲坠,实际还坚固的很。祝九压根就没意识到此楼还有军事上的价值,对此楼视而不见,裴家兄弟见此楼高耸,可做望楼,让裴仁渠派了两个人站在楼顶上眺望河面,仅此而已。 第138章 以身做钓饵 占据土堡固守待援成了陷入绝境中的士卒的唯一的选择,此刻无须为将者督促,更无须作什么动员,士卒们早已斗志昂扬。李茂此番过河,身边亲兵都是重新挑拣过的,特长之一就是善于用箭,其中有几个更是堪称神射手。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骑兵的目标比步兵更大,虽然移动速度要快的多,但对于真正的神射手来说,这也不算什么。 一排排羽箭射过去,裴仁静的骑兵就损失了大半,他自己也摔落马下,受了点轻伤。主将落马对士卒的士气还是有影响的,冲锋的贼兵由此攻势大缓。 李茂抓住时机杀出重围奔袭土堡,一旁观阵的裴仁勇见此情形,虽不明李茂的用意,却不敢大意,急令前锋队出阵截杀。这支前锋队半数为骑兵,半数为带甲步卒,是裴家兄弟最为倚重的军中精锐。 狭路相逢勇者胜,双方一照面,便箭发如雨,互相攒射,李茂地处河滩向上仰拱,地势不利,不过官健的训练远胜过裴家军,武器装备也强,一阵激射之后,前锋队骑兵纷纷坠马,少部分冲到河滩上,却因泥泞行动速度大为减缓,反而成了官军的靶子。倒是那些带甲步兵十分难缠,居高临下,将李茂死死压制住,后阵弓箭手趁势发箭,屡屡得手。 两军僵持未分时,裴仁静换了匹马率众冲杀过来,李茂见势不妙,只得率众强攻。毛太公令摩岢神通蹲伏在地,他跳在神通背上,喝了一声起,摩岢神通大吼一声,站了起来,借助这股弹力,毛太公如飞鸟一般跃入披甲步兵阵中,手起刀落,斩的人头滚滚。摩岢神通怒吼一声,强冲入敌阵。自转投毛太公门下后,摩岢神通也改使大刀,虽只学了些皮毛,在乱军阵中也足见神威。有摩岢神通牵制,毛太公脱身绕到守卒背后,一声暴吼,一口刀上下翻飞,绞的残肢断臂混着肉汁四处迸溅。 裴家军虽不似祝九一伙缺乏训练,但究竟只是平头百姓,并未经历残酷战阵的洗礼,眼见毛太公如杀神转世,直吓得肝胆俱裂,士气受挫连刀也使不好了,站在那如泥胎木偶,任由毛太公砍杀。至于毛太公,早化身为绞肉机,不论好歹,只管杀去。赖着毛太公的神勇,在付出十几条性命后,李茂终于突上河岸。 然而走没几步,裴仁静却又火速杀到,所剩无几的骑士在平地上神勇无敌,左右冲突,屡屡将李茂所部冲散。危机时刻,李茂身边只剩青墨一个护卫,摩岢神通一连被砍五六刀,背上一条伤口长有半尺,所幸不深,肩头挨了一马刀,深可见骨,饶是如此依旧混战不休。毛太公仍旧兢兢业业地扮演着恐怖绞肉机的角色,在人群中左右奔驰,所过之处血雨霏霏,人头滚滚,刀枪攒射如雨,却不能伤其毫毛。 青墨的木盾上射满了羽箭,身为主将的护卫,多数时间内他还要靠主将护卫,这让他觉得颜面扫地,终于一声怒吼后,青墨显出了杀神本色,他一手提刀,一手持盾,越战越勇,越战越精,越战越是沉着冷静。青墨和摩岢神通一样原本都不会武艺,跟李茂学了几年近身搏击,单打独斗倒也不惧谁,战阵上到底还是缺了个胆,眼见摩岢神通已经能独当一面,他却还要依赖李茂的庇护,青墨终于意识到自己必须有所改变。 李茂对青墨的转变有着说不出的感受,一方面他需要青墨坚强起来,为他分担压力,一方面看着昔日单纯的少年变身为杀手,心里是说不出的酸痛。他手握机弩,一连射倒三人,自己左臂上也中了一箭。弩的射程比弓远,且长于平射,缺点是换弩箭十分费神,射击频率远低于弓,尤其在近战时几乎指不上大用。 李茂手中这张弩不是一般的弩,是一张可以连发三矢的机弩,若把普通弩比作单发步枪,这种机弩勉强能算得上是半自动步枪,问题是一次只能装填三支箭,若是一次能装填三十支则威力何止大出十倍,或者就能彻底改变这个时代的战场形态。 射完一轮箭矢后,李茂无奈只得把机弩扔掉,敌人近在眼前,他抽不出时间去装填“子弹”。李茂操起一根木枪,找到裴仁静的位置,拼尽全力投去,投枪射偏了,裴仁静却又摔落下马,起因是跟在他身边的一名卫士瞥见李茂欲射投枪,惊恐之下左转逃命,不慎将枪尖送进了裴仁静的马腹中,裴仁静这一次摔的不轻,昏头昏脑半晌起不来身。 摩岢神通趁机回到李茂身边,挥刀削断他手臂上的箭杆,箭矢却来不及取出。在这场遭遇战中,摩岢神通没有像往日那样冲锋在前,而能始终守在指挥的位置上,临机处置大体还算得体。 “太公,土堡,开路!” 毛太公正杀的兴起,闻听李茂呼叫,大刀一转,回身砍开一条血路。 土堡的大门早已朽坏,吃不住毛太公一刀砍,便成碎屑,两个守卒早已逃之夭夭。时追兵已至,李茂命青墨率弓箭手占据土堡顶层,从箭孔中向外放箭,阻遏追兵靠近,一面寻找土石将大门封住。土堡里多的是废弃不用的土石木料,众人正七手八脚运土石堵门时。 裴仁静拖着一条腿已追到土堡外,眼见土堡门朽坏,裴仁静大喝一声冲锋,毛太公领七八条精卒迎面杀出,一场混战,贼兵又败,裴仁静怒不可遏,下令放箭,不分敌我一体狙杀,贼众万箭攒射,毛太公身中四箭败退下来,老将在铁甲内衬了一件麻黄衣,防御箭矢最是有效,因此中箭虽多,性命却无大碍。 裴仁静见不能取胜,大怒,夺了一口刀,拖着瘸腿,手持木牌率众冲锋,距离土堡尚有七八丈远处,被青墨一箭射倒,众人抢救回去,箭从颈项向下射入腹腔,血从口鼻喷出,伤势十分骇人,众人不测深浅不敢救治,抬上他飞奔回去见裴仁勇。 见敌方主将败走,土堡内劲弩、强弓齐射,箭箭饮血,土堡外瞬间便积满了尸体,裴家军围堡数匝却是无可奈何。待形势稍稍缓和,李茂下令检点人数,渡河时九十八人,此刻不足四十,折损了一大半。土堡内无水,无粮,无军械,无医药,与绝地无异。李茂命摩岢神通将众人所携之水囊、粮袋、医药包集中起来,按须配给,又激励众人道:“主将失陷,诸将岂可不救,快则明日,慢则后日,援军必到,尔等务必打起精神固守待援。” 众人皆道:“我等愿追随将军,宁死不屈。”李茂笑道:“一心求死者是莽夫,莽夫之勇终究要沦为笑柄,自古称英雄莫不是智勇双全,坚韧不拔之辈,虽身临绝境而能不气馁,虽坐炭火之上而能谈笑风生,纵使身陷百万军中,而能头脑冷静,寻觅一线生机。你们记住活着才有希望,但有一线生机,绝不轻言生死。”众人应诺。 按照李茂的建议,摩岢神通将亲兵队分作四班,轮流休息,轮流驻守,以节省体力。 土堡外因主将裴仁静伤重缺位,两次进攻无果后,便停止了动作,分出五百人警戒土堡,围而不攻。一晃天黑,河南岸火光亮如白昼,忽然鼓角铮鸣,似在组织渡河。 土堡内一片欢腾,以为援军马上就到,但一直等到天亮,仍不见有一兵一卒渡河来。此刻水已用尽,一名重伤员彻夜惨叫不歇,天明时分沉沉睡去,却是长睡不醒。毛太公升了堆火,将一枚小刀在火上烤红,挖出了嵌在李茂臂骨里的箭镞,李茂将横在嘴里的软木咬的稀烂,贴身衣衫汗湿的如水洗一般。土堡内士气低落到了极点。亲兵队副袁同在河滩上战死,摩岢神通提拔伙长石空为队副。 石空从军已近十年,经历大小战阵不下八十回,经验老道,他劝李茂道:“趁着大伙还有力气,不如一鼓作气冲杀出去,若待箭矢水米耗尽,只能坐以待毙。”李茂目视毛太公,老将闷声说道:“人拼着一股锐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旦懈怠还不就跟个娘们相似。” 李茂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有一个年轻小卒叫道:“万万不可!”那小卒排众而出,向李茂敬礼道:“他们是有备而来,弓弩强劲,又有马军,我们出去往哪个方向突围?都是死路一条!为今之计只能固守待援,匪兵训练不足,作战仅凭血气之勇,堕其锐气,势必不振,而我军南岸尚有数百精锐,只需半数渡河,亦可击溃匪兵。” “此外……”小卒顿了一下,“主将困囚在此,既可吸引裴家兄弟和祝九的注意,又能激发将士们同仇敌忾之心。” 石空见李茂脸色不大好,连忙呵斥道:“混账,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又厉声喝命小卒向李茂赔罪,李茂微笑道:“而今你我同乘一条船,亲如一家弟兄,有何话不能说?但有破敌之计,只管讲来。”石空受了鼓舞,十分振奋。 那小卒却依旧如先前般冷静,字斟句酌后说道:“由南庄向西十八里,有一处浅滩,名叫毛衫冲,可以涉水过河!若李将军、陈将军他们能找到这个地方,趁夜色渡河,今日正午既可发动攻击,届时咱们里应外合,不怕裴家兄弟不土崩瓦解。” 第139章 哄诱大鱼上钩 青墨道:“毛衫冲果然能渡河,祝九岂会不知?裴家兄弟若盛兵以待,李、陈二位将军又怎能渡河?”小卒道:“祝九不过是个渔夫,那懂得什么军事,裴家兄弟是外乡人,怎知那里能渡河?即便是知道,主将在此,他也分不出兵力去截击。” 石空道:“裴家兄弟号称有三千人马,怎么分不出兵来,你休要胡说。”小卒道:“用兵之道,虚虚实实,他果然有三千人马在手,还会迟延到今日才出兵吗,我看过他们的阵势,撑死了一千五百人,其中至少有三成是临时抓来壮声势的。” 摩岢神通忽然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毛衫冲这个地方的,你怎知这里能渡河?” 这一问也是李茂想问的,行军必先熟悉地理,这是李茂读兵书时的领悟,因此早在他誓师北伐剿匪前,就安排军院派出大量斥候将沿途的地理民情仔细地查勘了一番,又安排望白们走村窜户收集情报,最终将所收集的情报综合分析后绘制了一份详细的地图,编制了一份《战地情报手册》发给军中高级将领以供参考。 毛衫冲在地图和手册上都有标注,却隐去了能渡河这一特点不提,这是李茂有意为之。当初斥候将毛衫冲水势平缓能渡河的情况报告李茂时,李茂曾专门带上摩岢神通借打猎之名亲临现场察看,查实此地确能渡河后,李茂严令封锁消息,在地图和手册上只标其名,名下却不做注解,又令捉生将黄仁凡在周围密布暗哨严密监视闲杂人等靠近。 毛衫冲的秘密连军中大将李昹、陈万春甚至亲卫青墨都不知情,这小卒从何而知? 那小卒似能窥破人心,不慌不忙地解释道:“那日卑下随秦巡官外出射猎,追逐一群野驴到河边,望见驴子渡河而去,方知此处河道可以横渡。” 青墨本姓秦,幼年卖与宝鼎薛家为奴,取名青墨,年久日深,反倒忘了本名,薛戎离开成武县时已释他为民,登记户籍时取名秦墨,石雄说的秦巡官正是青墨。 青墨想了想,围困叶硕渡南庄前自己确曾奉命外出侦察敌情,途中遇到一群野驴,见其肥壮便追逐起来,野驴后来从一处河湾涉水渡河,他本拟继续追赶,却被一个小卒劝住。青墨把这小卒仔细打量了一番,惊叫道:“娘的,原来又是你,我记得那****在毛衫冲说‘此处可以渡河,祝九竟不设一兵一卒防卫,实乃庸才也。”小卒笑道:“巡官真是好记性,小子佩服。”青墨忽然暴怒起来,跳着脚骂道:“佩服你奶奶的,你既然知道,为何不及早禀报将军?” 小卒缩了缩脖子,嗫嚅道:“我想这等大事巡官必然会去禀报,何劳我越俎代庖。” 青墨像是被一颗鸡子噎住,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李茂要正面攻取南庄,目的是震慑贼寇,祝九掌握着叶河上的绝大部分船只,来去自如,毛衫冲渡口对他来说一钱不值,对李茂的价值也不高,他便将此事抛在脑后,但裴家兄弟出兵后,毛衫冲的价值陡然提高,这个时候他却将毛衫冲能渡河的情况忘得一干二净,这便是重大失职了。 这小卒当面提起此事便似在揭他的伤疤,青墨可没什么好脾气。 李茂见这小卒思路清晰,口齿伶俐,推理判断精确无误,心中便有几分喜欢,因问道:“我看你判断事务有理有据,你读过兵书吗,你是怎么看出裴家兄弟只有千五百人?”小卒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石空忙代他答道:“他在徐州给张尚书的幕宾陈先生养马,陈先生是军府参谋,常夜读兵书,他烹茶服侍,听了一言半耳朵,就有些自以为是,不知道自己多大的能耐,放着好好的差事不做非跑来从军,他和我一样是个睁眼瞎,哪懂什么兵法?弄弄刀枪倒是把好手。” 小卒闻言脸颊酡红一片,只顾挠头。“这厮名叫石雄,徐州人,自幼习武,有身好武艺,箭尤其射的好。我见他能干点事就留在身边作亲兵,没想到这白眼狼倒把我给卖了。”青墨踹了脚石雄,亲昵地骂道。 “石雄?”李茂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名字,急切中却想不起来,他打量了眼这小卒,道:“依你之见,我们眼下该怎么办?” 石雄刚要说话,石空就咳嗽了一声,青墨瞪了他一眼,喝道:“去!”石空乖乖地让到了一边。在李茂的亲兵队里,摩岢神通虽为队头,却只有指挥训练之权,人事调配和军法执行权都在青墨手里。某种意义上说青墨才是亲兵队的头领。 石雄低下头,想了又想,清了清嗓子说道:“固守待援。” …… 从叶硕渡南庄向西走出八里地就是毛衫冲,叶河在此处拐了一道弯,湍急的河水在此变得平缓起来,祝九旧日曾无数次经过这个地方,也知道此地水浅,却从未想过这里有什么军事上的意义。裴家兄弟是外乡人,见叶河河面宽广、水流湍急,又见李茂迟迟未能渡河,便误认为叶河上无可渡之处,一时也有些大意。 在叶硕渡北庄列阵后,裴家兄弟本拟派人沿河查勘地形,不料裴仁静又中箭昏迷,情势十分危急,裴仁勇心忧兄弟伤势,一时也无心督促部属查访,至于裴仁渠本是野郎中出身,走村窜户打探消息是把好手,勘测地形这些勾当却是一窍不通,裴家军屯驻叶硕渡北庄后,他派人潜入南庄刺探军情,却并没有派人沿河查勘地形。 裴仁静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见其伤势稳定,裴仁勇的头脑也清醒过来,这才派人沿河查勘地形,待得知毛衫冲可以涉水渡河时,裴仁勇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派族弟裴仁渠率一营精锐前往布防,裴仁静在病床上听闻此事,一面连叫好险,一面又松了口气道:“得亏是李茂,若换成李昹、陈万春这等老将指挥,你我哪还有力气在这说话?” 又道:“土堡必须尽早拿下,放着这颗钉子在眼皮子底下早晚要被他扎一下。” 裴仁勇捻须微笑道:“要想鱼儿上钩就得下点钓饵,堡中之人已成瓮中之鳖,早晚都能拿下,去了这个钓饵,鱼儿怎肯上钩?”裴仁静道:“哥哥这话却是没理,杀了李茂,官军不战而溃,何必费那个事。” 裴仁勇道:“李茂在孤山镇不过是个傀儡,孤山镇的主心骨是李昹、陈万春这些清海军老蒋,有李茂掣肘,李、陈二将就如那被上了辔头的马,若是没了李茂,他二人就是长了翅膀的虎,你是愿意跟一匹被驯服的马打交道,还是跟一匹猛虎打交道?” 裴仁静道:“大哥果然深谋远虑,小弟不及。”裴仁勇道:“我料定明日必有场大战,你要好好休养精神,到时候还要靠你为我压阵。”裴仁静道:“兄长怎么能断定官军明日要决战?”忽然一拍脑袋道:“是了,再不决战,土堡就变成李茂的墓地了。”裴仁勇笑道:“李茂是李师古面前的红人,他被困囚,李昹、陈万春岂敢不救?明日他们必拼死一搏,若明日能大破官军,这口土棺材里的人都由你来处置。” 整整一天,裴家军在土堡外敲锣打鼓,呐喊造势,害的土堡守军终日不得休息,到这日黄昏土堡里水粮告罄,援军却还遥遥无期。不过经过这一日一夜的相处,众人跟李茂的关系拉近了不少,昔日高高在上,冷峻严厉的长官原来是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人,士为知己者死,受到鼓舞的士卒士气反而逆势高涨起来。 这一日一夜,士卒石雄费尽口舌,为提振士气操碎了心。石雄不是军官,甚至不是亲兵队成员,正因如此他的话反而比青墨和摩岢神通更有说服力。 苦苦地熬了一夜,到二日天明,李茂再点人数,只剩下四十三人,除去三个重伤员,能出战的只有四十人。 他把这四十人分作四队,青墨、毛太公一队,摩岢神通、石空一队,自己和石雄一队,余下一队和三名重伤员留守土堡。佛晓时分土堡外边响起了鼓声,登上土堡顶层向外看,却见叶河南岸浓烟滚滚,杀声震天,青白色的河面上漂着上百条“船只”,南岸清海军把所有能浮在水面上站人的家伙都用上了,场面倒也蔚为壮观。 晨雾刚刚散开,这百十只“船”便竖起了“风帆”,借着劲吹的东南风强渡叶河与裴家军决一死战。裴家兄弟严阵以待,点起全部人马,沿河列阵。 开战之前,双方的鼓手先进行了一番角逐,裴家兄弟沿河摆出十六面大鼓,鼓声惊天动地气壮山河,南岸则在河滩上摆出二十八架战鼓,声闷如雷,震的地动山摇,顿时将北岸的声音压了下去。裴仁勇眉头一皱,把手一挥,上千士卒齐声呐喊起来,声气之壮,直传出十数里远,惊的林中宿鸟阵阵惊飞,遮天蔽日地向远处迁徙。 第140章 屠斩 争斗了一炷香的功夫,南岸有些不耐烦,早已蓄势待发的清海军扬帆渡河,上百条“战船”横穿渡河而来,这些“战舰”大部是用拆解的叶硕渡南庄内的民宅的房梁扎成,上面竖着用麻布连缀而成的风帆,每艘战舰的船头都排列着用草垛扎成的草人,草人饰以甲衣,在晨雾的掩护下,远看就是一个个威武的战士。 裴家兄弟有知兵的美名,见敌人趁雾来攻,并不轻举妄动,而是命弓箭手回之以铺天盖地的的箭雨。 立在船头的“战士”瞬间被射成了一具具刺猬,然而令人不安的是这些平均中箭超过十支的“战士”竟依旧傲立不倒。在上游待命的祝九见南岸船发,立即下令顺流而下,准备拦腰截击。祝九的船队行出一里地,到了一个叫老鳖台的地方,此处河面急剧收窄,南北两岸各有一座土山。祝九旧日多少次打此路过,只觉青山滴翠,绿水迷人,从未感觉有何不妥,此番率三十条兵船从此经过,心头却似压了块巨石,他望了望两山夹峙间的雾蒙蒙的水面,竟一连打了好几个冷战,刚下令大队戒备,天空忽然暗了下来,祝九抬头一看,大叫一声:“不好!”自家一个猛子扎入冰冷的河水中,跟脚儿密密麻麻的箭雨便倾泻了下来,和他同船的五六个统领顿时被射成了刺猬。 但这只是悲剧的开始,第一波箭雨刚过,第二波旋踵而至,箭矢密如飞蝗,遮天蔽日,如此三波箭后,祝九的水军至少损失了一半,河面上飘满了尸体。清冽的河水被殷红的血染的变了颜色。 祝九兵败老鳖台时,裴家兄弟和李昹、陈万春也交上了手,双方主将俱披挂上阵,临阵指挥厮杀。清海军士卒已知李茂被困土堡,一个个疯了似的奋不顾身。李茂在清海军的威望还没到士卒不顾生死地为他拼命的地步,将士肯如此用命主要原因是李茂对有功将士的赏赐高于常额的三到四倍!李茂善于经营,手上有的是钱,换了一个主将手上没钱,则将士们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军功就要大打折扣,这是他们绝对不能容忍的。 所谓的裴家军在清海军将士的眼里根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曾经是大海的主人,大海的广阔无边和狂暴莫测又岂是一群终日在土里刨食的泥腿子所能理解的?裴家兄弟之所以能苟延残喘至今,还是全仗着有叶河这道天然屏障?如今参谋郑孝章像变戏法似的一夜之间变出一百多条“战舰”,则叶河天险也不复存在,区区裴家兄弟何惧之有? 而在裴家兄弟一方,早就憋足了劲要给骄横的清海军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仗着以逸待劳,仗着居高临下的地利优势,士气极度高涨,拼杀的异常凶狠。 这是一场惨烈的拉锯战,攻守双方不断地变换着角色,进进退退,死伤遍地。 这日一大早,摩岢神通就在土堡顶上堆起了一堆木材,他不知道堆这些木材用来做什么,只因是李茂的吩咐他就不折不扣地去做了。李茂透过箭孔,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战场的形势,他凝铸在那像一尊石像,忽然,他望了眼天空,沉着地下令道:“放狼烟。” 滚滚而起的浓烟让激战正酣的两支军队同时预感到会有大事发生,然而是福是祸却是无从判断。正在前敌督战的裴仁静右眼皮猛烈地跳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将他包裹住,冷的他浑身只打寒战。 裴仁静的预感很准,这股冲天而起的浓烟就像一支充满魔力的召唤棒,瞬间将一支重甲骑兵从地下召唤了出来。 裴仁勇在一帮结拜兄弟的护卫下,在两军阵中杀了个几进几出,他自幼苦练武艺,熟读兵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沙场建功,光宗耀祖,流芳百世,然而世道的黑暗却让他一腔抱负无从施展,他正为此郁郁不平时,感慨虚度年华时上天却给了他这个机会。 第一次上战场,裴仁勇没有被冰冷残酷的死亡所吓倒,他反而是越杀越兴奋,越杀越觉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杀的心惊肉跳,热汗淋淋,兴奋之下一向以稳健持重面目示人的他也忍不住仰天长啸起来。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就是战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古今第一人。 清海军不愧为百战精英,即使没有了于化隆、尹牧这样的灵魂人物,即使被郓州拆的七零八落,只余老弱,却依旧是块又臭又硬的铁骨头,不过现在的裴仁勇顶天立地,无所畏惧,任他是块钢是块铁也要用自己的钢牙利齿给他嚼碎了咽下去。 他整个人已经陷入了癫狂的魔境,他的士卒也随之一起癫狂,胜利的天平悄然发生移动,裴家军迎来了胜利的曙光。但这份光却被西北向土堡上的滚滚浓烟所遮盖,只是无意间的一回头,裴仁勇望见了土堡上的狼烟,整个人骤然间就呆滞了。 “骑兵,西北小树林外发现骑兵。”探马飞奔来报。 “骑……骑兵,哪来的骑兵,有多少?”裴仁勇的脑子一时有些麻木。 “铺天盖地而来,不知道有多少。”探马哭丧着脸,这支骑兵来的好生奇怪,似乎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突然就出现在眼前,让他们根本无从措手。 “报,祝统领兵败老鳖台,水军损失过半,祝头领生死不知。” “再,再探。”裴仁勇面若灰土,颓然跌坐在地,向西北方向的土堡望了一眼,嘴唇哆嗦着:“我,我……我们中计了。” 一股风倒旋回来,将土堡顶上的浓烟灌入堡中,呛的众人涕泪交流,毛太公暴叫道:“他娘的……咳咳,老子受不了了,再待下去,老子就变熏鸡了。” 趴在土堡上层观察敌情的青墨忽然惊喜地叫道:“骑兵,捉生军来救咱们了,咦,******黄仁凡几时拉起了这么多人马?他娘的还有马甲!” 有马甲的就不是黄仁凡,孤山镇兵只有三十七名骑兵,都是轻骑兵,骑士身上披着上乘的鲨鱼皮甲,马却无甲,这支轻骑兵可以担当侦察、袭扰、追击任务,冲锋陷阵的能力却是一般。果然来的是黄仁凡,倒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 李茂站起身,平淡地说道:“是厉山镇的阿史那将军来救我们了。” 阿史那卑是平卢军厉山镇兵马使,统帅一千七百名精锐骑兵屯驻濮州厉山镇,厉山镇位于濮州与郓州交界处,扼守郓州西部门户,是淄青防御宿敌宣武镇的重要战略支撑点。阿史那卑和李茂一样同为曹、兖、濮三州招讨副使,不过身为平卢军的主力,他自一开始就没打算出兵参与剿匪。在他看来动用精锐的重甲骑兵去剿匪,恰如用名贵的雕翎箭去射蜣螂绝对的得不偿失。 李茂也深知请动阿史那卑不易,但裴家兄弟拥众千人以上,正面对抗,虽胜损失也必惨重,李茂急切地希望得到帮助。正路走不通,李茂就走偏门。 阿史那卑是李师古的心腹亲信,一个纯粹的职业军人,带兵打仗绝对是把好手,却完全不懂经理之道。李师古为示宠信,授权他自行任命将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阿史那卑亲睐的都是能打仗的猛将,能写会算,能说会道的文人在他眼里狗屁不是,他任用的军料院使跟他一样不擅经理库房,所拨付的军费每每超支,因为索要军费,阿史那卑不止一次打砸平卢军军料院,常年高居该院黑名单首位。 李茂探知这个消息,就派青墨去郓州找在支度使幕府做巡官的张掖帮忙,骑兵战斗力强悍,所耗军费惊人,阿史那卑又是有名的鬼难缠,李茂判定惯会充当受气包的张掖一定跟他有交集。果不其然,张掖这个巡官没少跟阿史那卑打交道。 阿史那卑是李师古的亲信,本身又担负着拱卫郓州的重要使命,若不是他的火爆脾气每每先把事情搞僵,军料院又岂敢因为军费超支而故意为难他?但事情已经出了,双方都下不来台,就必须有人出面化解,主持支度府的贾直言把任务交给张掖。张掖的小聪明在于化隆这等饱经沧桑、人情练达的大将面前一文不值,却很能哄得住阿史那卑这样的职业军。 张掖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先把阿史那卑稳住,待取得他的信任后,便施展柔软身段,上蹿下跳,左右穿梭,为阿史那卑疏通关系。自然是无往不利。 干这种事阿史那卑没有经验,见张掖上蹿下跳,陪吃陪玩陪尽笑脸,自度自己是万万受不了这份罪,便打心眼里感激他。他是个直肠汉子,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张掖肯真心帮他,那就是自己的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亦在所不惜,何况出兵助剿本是分内的事。 因此当张掖告诉他李茂有难,希望得他援手时,阿史那卑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与李茂约定在叶硕渡北庄外围歼裴家兄弟。 之所以选中叶硕渡北庄,主要是此地距离厉山镇不算太远,一路上有大片的树林可以掩饰行踪,此外叶硕渡北庄外地势平坦、宽展,视野良好,极其适合骑兵集团冲击。 第141章 谁是黄雀谁是蝉 李茂和阿史那卑约定的会合时间是三月十二,为了让裴家兄弟把全部军马摆出来,李茂精心策划了这一引蛇出洞之计,以自己为诱饵诱导裴家兄弟实施围点打援。李茂要诱出裴家兄弟这条大蛇给阿史那卑打,裴家兄弟则以李茂为诱饵欲钓李昹、陈万春上钩,来一个围点打援,凭借地利、人和之势彻底打垮官军,保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知晓李茂这一计谋的只有参军郑孝章一人,郑孝章劝过李茂,态度却并不坚决,在他看来这无疑是速胜的不二法则,裴家兄弟手上有两千军马,此番来救叶硕渡有一千五百人,按照常规动作来打,势必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且迁延的时日越长变数越大,毕其功于一役,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但李茂把自己当成诱饵风险实在太大,稍有不慎,就会落个打蛇不成反被蛇咬的悲催下场,郑孝章因此劝李茂再三思,后见李茂决心已定,他便没有再劝,自古富贵险中求,高收益虽伴随的就是高风险。 除了郑孝章外,李茂未将自己的计划告诉第二个人,现在看来这一切虽然有些冒险却都是值得的。 阿史那卑,突厥人之后,其祖先在隋唐交际时曾雄霸草原,威名赫赫。李唐王朝初饱受突厥侵扰,后经李世民、李治、武则天三代帝王的不懈打击,盛极一时的突厥王国土崩瓦解,一部内迁归附,一部西迁,留在草原上的部落也不复旧日之盛。阿史那卑家族内迁已有一百多年,他继承了祖先的姓氏,身上却已流着唐人的血。 为了赴李茂之约,阿史那卑特意为他的骑兵更换了装备,五百骑兵皆披重装,马亦披甲,五百重甲骑兵在叶硕渡北庄以南叶河以北的狭长地带展开集团冲锋,其势可谓排山倒海,对装备简陋、训练不足的匪兵从一开始就形成了碾轧之势。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屠杀。 奉命潜伏在叶硕渡北庄外的黄仁凡完成了导引阿史那卑进入战场的任务后,便开始执行他的第二项使命——率部救出李茂。李茂骑上了黄仁凡带来的军马,却并不急着离开,他留在战场观察形势,待看到裴家军在平卢军骑兵的冲击下业已溃不成军时,李茂决定直插裴家兄弟的指挥中心,虎口拔牙,一举捣毁裴家兄弟的战斗意志。 按照事先的分派,左右两队亲兵迅速出动,在一片混乱中逆流而上,直奔裴家兄弟设在叶硕渡东北角的大本营。 战场形势逆转如此剧烈,让自幼饱读兵书,但战场经验相对欠缺的裴家兄弟不知所措,人纵有千百般计谋,面对实力远胜过自己的对手,也只能哀叹失败的命运。 呆愣良久,躺在担架上的裴仁静含泪劝裴仁勇道:“天不助我,败了,撤吧。” 裴仁勇提枪上马,含泪道:“败了也要杀个痛快,这么回去,何颜面对战死的弟兄?” 裴仁渠拽着马缰劝道:“大小埔山还有数百精兵,兵精粮足,马儿又不能上山,咱们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若此刻拼光了老本,将来拿什么复仇。” 裴仁勇重重地叹了一声,这才放弃轻生的念头,在一众亲兵的护卫下奔还中军,欲取了图籍细软再走。裴家兄弟毕竟不是正规行伍出身,又无领兵经验,出战时中军竟未留大将驻守,一经大败,守卒纷纷逃窜,眨眼就成了空营。一众人赶到辕门下,望着空落落的大营,裴仁勇猛砸自己的脑袋,懊悔地叫道:“自以为是,我叫你自以为是,读了那么多书未能明智反倒读成了书呆子,还自诩什么韩信在世,李广重生,却是笨人下棋死不顾家。” 正自怨自艾,忽觉眼前一晃,多了一个人,却是个白须红脸赤目的干瘦老头,肩上扛着一杆薄薄的青龙偃月刀,正瞪着一双血红的小眼睛打量着自己。裴仁静一眼就认出这老儿正是两天前在河滩上杀的一干军将胆寒心惊的毛太公,急忙出言示警,要裴仁勇躲避。 老将闻言怪眼一翻,嘿嘿笑道:“你就是裴仁勇,拿头来吧。”大刀一翻,一圈白光映在裴仁勇座下的马脸上,那马儿见得寒森森的刀锋,忍不住一声哀鸣,前腿高高举起吸津津地叫了一声,撅的裴仁勇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 裴仁勇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被毛太公这一戏弄顿时勃然大怒,夹马挺枪呐喊冲锋,裴仁静、裴仁渠齐叫不可,然冲势亦成,再难回转。 毛太公见裴仁勇杀将过来,哎呀一声怪叫,向后凌空翻了个跟头,盘膝坐地,拧转身体,将十八斤重的青龙偃月刀向上一抬,却听得“嘶啦”一声怪响,裴仁勇的坐骑腹部被刀锋豁开一条硕大无比的口子,血未流出,五脏六腑先被挤压了出来。 裴仁勇“哎唷”一声摔趴在马下,磕掉了两颗门牙,不及他起身,一个精干的小卒翻着跟头跳跃过来往他背上一坐,冲着裴家军大喝一声: “主将被擒,尔等不弃械请罪,还等着我打赏吗?” 主将阵前被敌军擒获固然令人震撼,那红眼老儿的恐怖一刀更是惊世骇俗,裴家军将士斗志全无,一个个目瞪口呆如泥胎木偶。躺在担架上的裴仁静强行挣扎起来,连声大叫:“裴仁渠,你还愣着干嘛,跑啊。”一旁发呆的裴仁渠这才回过神来,裴仁勇被擒,裴仁静奄奄一息,若是全军覆没,裴氏一族留在大小埔山上的亲眷怎么办,麾下的将士和依附他们的人又将如何?他双膝一夹马腹,坐下河东马长嘶一声猛地冲出人群向东北方向奔逃。 青墨举弓向裴仁渠连发两箭,都落了空,青墨摔了弓操起了弩,却被李茂一把按住,一眨眼的功夫裴仁渠已经出了射程之外。 中军被袭,主将双双被擒,裴家军群龙无首,在阿史那卑骑兵的冲击下已成溃散之势,面对如蝼蚁般奔逃的贼众,阿史那卑冷笑一声,下令收拢队伍。朋友的忙他已经帮了,朋友的屁股还是留着他自己擦,雕翎箭射蜣螂不划算。 李茂领众上前答谢,阿史那卑不善言辞,勉强对付了几句,便道:“某此番外出巡视,偶遇贵军在此剿匪,故而出手相助,李将军不必谢我,就此别过。” 阿史那卑脾气暴躁,不善交际不假,人却不傻,他深知李师古最是忌讳麾下将领抱团结伙私交太密,故而不想跟李茂有什么瓜葛。交代了这几句后,便率众向西退去,此轮交战,他队中也有七八个人的死伤,死者的尸体已被捆在马上,伤者亦得到妥善的安置,此刻说要走,打马就走,走的干脆利索。 李茂望着滚滚远去的黄尘,由衷地赞叹道:“此辈才是良将。” 裴家军溃散之后,李昹和陈万春没有丝毫心软,率众左右冲突,杀人无数,此刻已是精疲力竭,望着那堆积如山的人头,二人相视大笑,坐在死人堆里一起喝酒,歇足了力气,这才来见李茂。奋战半日,二人俱是血透重甲,身上大小伤口不下十处,用绷带临时缠裹着,见李茂安然无恙,二人都松了口气。问远去的骑兵是何来历,李茂道:“濮州厉山镇的阿史那将军出外巡视,路过此地,见我军与贼众苦战,故施以援手,大功告成他便走了。” 李茂说的轻描淡写,李昹和陈万春听来却惊讶不已。 阿史那卑的二千铁骑是平卢军精锐中的精锐,李师古视作镇宅之宝,岂会无事外出巡视,顺便助战剿匪,这些理由都是站不住脚的,阿史那卑此行必是专程为了裴家兄弟而来,李茂以身作钓饵,哄诱裴家兄弟上钩,在此聚歼。此计好不好,李昹认为一般,裴家军训练虽然不足,奈何人多势众,又占据着地利优势,欲一鼓聚歼之,谈何容易。 不过若算上阿史那卑这步棋,这条引蛇出洞,就地屠斩的计策就堪称完美了。只是调动李师古的心腹亲信那可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李茂这个人有些名堂。经此一事,二人对李茂不觉刮目相看,原来在平视中还略带着些轻蔑,而今只能举目仰视了。 因见战场混乱不堪,众人皆劝李茂上船南渡,李茂指着溃不成军、只顾逃窜的匪兵道:“与此辈交锋,何惧之有?” 率众押着裴仁勇、裴仁静兄弟来到叶硕渡北庄南门外,向庄内守卒喊话道:“裴家兄弟已然被擒,裴家军已溃不成军,尔等此刻不降更待何时。作乱的只是匪首祝九,裹挟者概不予追究。若执迷不悟,少时打破庄门,尔辈都免不了破家充军之罪。” 又有人叫:“绑祝九出庄来献者,赏万贯钱。” 守庄子的多是祝九的亲信,祝九兵败老鳖台后,生死不知,庄内守军群龙无首,早已成了一盘散沙,又亲眼目睹裴家兄弟溃败,更是不知所措,闻听此言,便问:“我等若归降,长官能饶我等性命吗?”李茂取箭一支,当众折断,举手起誓道:“如果食言,有如此箭。”庄内人再不怀疑,赶忙打开庄门,跪迎于街道两旁。 第142章 招降纳叛 李茂下马扶起众人,与众人约法三章:不杀人,不掠财,不****妇女。众皆大悦,奔走相告,一时阖庄百姓俱服。李茂临时征用了庄内一座小庙做中军,刚刚扎下营,张琦就押着祝九来了。此前不久,张琦按李茂所定之计率弓箭阵组在老鳖台设伏,祝九中计兵败,虽逃得一死,肩上却中了一箭,因见伤重,爬上岸后便没有回营,而是直接去了乡间找一位熟识的郎中治疗,待裴家兄弟在叶硕渡北庄外溃败,该村村正料定祝九大势已去,便纠集了一伙人将祝九捆了来献。 半道上恰遇正四处搜寻祝九下落的张栓,张栓重赏了村正,将祝九带了回来。 祝九一见李茂便跪地求饶,李茂冷笑道:“聚众作乱,致使数百无辜百姓惨死,你还有脸要我饶命,推出去斩了。”四个如狼似虎的亲卫上前来拖。祝九大叫道:“我有稀世珍宝献于将军。”李茂道:“某不稀罕。”祝九忙又道:“常木仓乃天下奇才,将军不可埋没。”李茂说了声慢,摩岢神通挥手斥退亲卫。 穷酸书生常木仓此刻正带着妻儿、岳父母和小姨子躲在北庄城隍庙内,他人长的又瘦又高,面容清奇古怪,两道扫帚眉尤其引人注目。青墨敲开房门,打量了常木仓一眼,心里暗骂道:“祝九这厮真是活腻歪了,这种货色会是旷世奇才?啧啧,奇才不敢说,不过这面相倒是与众不同。”青墨咳嗽了一声,略略抬手,说道:“大唐金吾卫右中侯充淄青节度押衙、清海军副使兼孤山镇镇扼使行曹、兖、濮三州招讨副使我兄长李茂华请先生过营一叙。” 常木仓淡定地说道:“烦请引路。” 李茂对这位相貌清奇的人倒是很感兴趣,当即拜为行营孔目,常木仓默叹了一声,举手称谢,李茂打发石雄去城隍庙接常木仓一家,又派人引常木仓去见郑孝章。青墨不解地问道:“你还真信祝九的话,你看看这人的面相,就不像是个有才之人。”摩岢神通也插话道:“方才拜他为孔目官,他还叹了口气,似有不满之意。” 李茂笑道:“你们记住,看人且不可只看面相,祝九这个人虽然不懂兵,却也不是傻瓜,他拿性命保举的人应该不会差,且让郑先生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此刻战事已经完全结束,李茂反而更忙碌起来,打扫战场和整肃占领区军纪绝不是一件可以掉以轻心的事,李茂必须亲自过问。李昹、陈万春、马和东、张琦等人见李茂如此重视,也不敢懈怠,纷纷前往一线亲自督导。从战死的裴家军身上,李茂找到了至少三百具军用衣甲,这些甲胄状态良好,只是表面略显陈旧,绝大部分标识都被磨掉,但仍有小部分清晰可见,李茂下令把这一小部分甲胄就地销毁,对外宣称破损不能用。 忙到掌灯时分,大势已定,李茂回到中军营,此刻战果和战损还未统计出来,李茂见缝插针,将裴仁勇、裴仁静兄弟提到大帐,二人皆被五花大绑,裴仁静不能行走,被两个卫士拖着走,李茂喝退卫士亲自为二人松绑,命人搬来一张胡椅安排裴仁静坐下,这才抚慰道:“我闻裴氏兄弟乃将门之后,地方士绅领袖,表率乡里,历来为地方所倚重,奈何也聚众作乱,对抗朝廷?” 裴家兄弟被关了半天,饱受折辱,此刻傲气大损,见李茂待之以礼,问话的语气也非咄咄逼人,忽觉有机可乘。 裴仁勇忙起身拜道:“乡里水旱灾害不绝,乡邻流离失所,我兄弟倾其所有救济,奈何杯水车薪。地方官府非但不思救济,反而横征暴敛更甚往日,逼得人走投无路,不是民要反,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李茂唏嘘道:“大灾之年,饿殍遍野,小民百姓破家败产者何止千百,饥民为求自保啸聚山林水泽,为寇为盗,时势所逼耳。如今灾年已经过去,朝廷布施仁政,郓州开仓救济,地方官府筹措良种购买耕牛以助农时,百姓思定,人心思安,流民回还家乡,洗去罪恶再做良民,这个时候你兄弟又在做什么?官军既来,怎还敢举兵抗拒?” 裴仁勇叩拜请罪道:“作乱之人,恐官府加罪,虽然啸聚山林却不敢再害人,请将军明察。今我二人为将军所擒,甘领全部罪过,祈请将军宽恕大小埔山数千寨民,他们都是贫苦无依的百姓,大灾之年生计无着落才在此结寨自保,他们在山上自耕自种,并不曾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李茂黑着脸道:“啸聚山林,对抗官府,乃是灭族的重罪,纵然我有心宽恕,奈何朝廷律法森严……除非你二人能为朝廷效力,将功折罪。” 二人皆道:“请将军吩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茂赞了声好,双手扶起裴仁勇,将亲手拟就的一封书信交给他,道:“若能回去说服大小埔山归顺朝廷,我保二位无事。” 裴仁静伤重留在叶硕渡养伤,裴仁勇换了身便衣,饱餐一顿,连夜去了大埔山。 青墨有些担心裴仁勇一去不还,李茂道:“他是个聪明人,经历此番大败,当知道官军的实力,岂敢再做割据山寨自立为王的春秋大梦?” 青墨惊道:“乖乖,这两个家伙胆子倒是不小,你确定他们是要自立为王?” 李茂道:“山大王也是王嘛,天不管地不收,自行其是,那就是王?” 青墨问道:“茂哥,咱啥时也弄个王做做?” 李茂劈头打了他一掌,笑骂道:“悖逆之言休要再提。” 青墨缩着脑袋笑了会,又搓着手道:“告诉你件好事,祝香答应嫁给我了。”李茂笑道:“有两下子,说说你用了什么手段让她回心转意的。”青墨道:“哪里,我哪有那本事,是祝九。茂哥,你说这事巧不巧,她是祝九的亲妹妹。” 祝香是祝九的妹妹,这个消息青墨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祝九被张栓带回后曾在叶硕渡游街示众,有人悄悄把这个消息告诉祝香,祝香得知哥哥被擒,捂面哭了一场后便求人叫来青墨,哀求青墨帮她说情,青墨就去找张栓。张栓笑道:“祝九这条大鱼没有茂哥发话,我是既不敢杀也不敢放,你看上他妹子想为他求情,我没什么好说的,但准与不准得茂哥发话,我这里给你看着,既不会让他跑了,也不会让仇家把他杀了。” 有了张栓这个承诺青墨才来找李茂求情,祝九举荐常木仓有功,李茂已经答应暂免他一死,待奏明郓州后再做定夺。 得知祝香是祝九的亲妹妹,李茂吃了一惊:“祝九长的那等粗犷,竟会有这么一个细巧的妹妹,你确信没搞错?” 青墨道:“是一奶同胞的亲妹妹,千真万确。” 李茂清了清嗓子道:“祝九举荐常木仓有功,我已经免其死罪,不过他聚众作乱活罪却难逃,至于是什么罪,还要请示郓州后才能定夺,自然这些与他妹妹无涉。她既肯嫁你,择日娶她过门便是。”青墨来见李茂说明此事为的什么目的,李茂心知肚明,他现在心情不错,青墨不说,他就装聋作哑,看他怎么开口。 青墨搓着手尴尬地笑着,良久,才硬着头皮道:“茂哥,自打宝鼎县起我就追随你左右,这些年鞍马劳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在这些情分上,有件事不知该说不该说。就是……那个,她还有个条件,就是,就是……” 李茂皱起眉头,故作不悦道:“男子汉大丈夫吞吞吐吐像什么,什么条件,能答应的就答应她,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难不成你的事我还会推辞不管?若是她狮子大张口,提的条件太过分,不答应也罢,天涯何处无芳草。” “她要你放了她哥哥祝九。”青墨口齿突然变得异常利索。 李茂想了想,笑着问青墨:“做妹妹的为了救哥哥不惜委身于一个不喜欢甚至有点讨厌的人,故事听起来很动人,但摊在身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祝九的罪可不轻,往大了说是谋反,要诛九族,往小了说是聚众抗拒官军,依旧是个死,虽然他举荐人才有功,但依旧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多半还是个抄家流放的重罪。祝香是他的妹妹,少不得要受牵连。你与她相识不过几天,话没说几句,手没牵一下,她是个什么性格,什么品行你一无所知,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倒不如就此放手,也可省去许多麻烦。自然你心里若真的割舍不下,我们再想想办法。”青墨搔了搔脑袋,道:“不知怎么的,我一见到她,心里就放不下,再被他一哭更是心神俱乱,我也知道此事棘手,可我……” 李茂摆手笑道:“不必说了,我来想想办法吧。” 命人将祝九提来,虽然生死难测,祝九却在牢房里睡的很香,用他的话说脑袋掉了碗口大的疤,能用的招都用了,李茂果然要杀他,他也只能引颈待戮,既然如此,不如趁着脑袋还在吃顿饱饭睡个好觉,也不枉这一生折腾。 第143章 一对姐妹花 昏昏沉沉地提到由大雄宝殿临时改造的中军议事厅,祝九瞟了眼左右的刀斧手,心里有了底,跪伏于地一言不吭,只等李茂啰嗦完后发签。 李茂见祝九带到,从座上站起来,走到祝九身边,问道:“你聚众谋反,罪证确凿,如今可知罪么?”祝九懒洋洋道:“祝九不敢谋反,只是灾荒之年,吃没得吃,喝没得喝,又吃恶霸殴打,无处容身,不得已才落草为寇,如今天兵降临,祝九自知罪孽深重,将军要杀要砍祝九没有二话,只请赏俺个痛快。” 李茂道:“灾荒之年,你落草为寇我可以不追究,但你聚众抗拒官军却是重罪一条。”说到这,李茂顿了一下。祝九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将军若饶俺不死,俺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侍立一旁的青墨听出了祝九的不耐烦,知他误认为必死无疑,连告饶都提不起精神,若非怕李茂死前给他难堪,只怕早就发作起来。李茂在议事厅见祝九,是要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当着众人的面若这厮说出什么不动听的话来冲撞了李茂,反倒要坏事,想到这青墨赶紧咳嗽了一声。 祝九此刻一心求死倒没注意,李茂却听的真切,他知道青墨担心什么,便不再绕弯子:“裴家兄弟已被我擒获,他的军马也被我扫除,而今只有一个裴仁渠逃回大埔山。我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若能劝服郭家庄的郭良来降,便是大功一件,我可以饶你不死。” 祝九惊愕的嘴巴也合不拢,半晌方叩头拜道:“请将军示下,郭良若肯归降官府,可以免他死罪吗?” “诚心归降,可将功折罪。” 得到李茂的肯定答复后,祝九大喜过望,再叩首道:“俺愿去。” 郭良跟祝九本无任何瓜葛,一同起兵后两个人才逐渐熟络起来,裴家兄弟在五股势力中实力最强,却在一日之内兵败如山倒,郭良那几个人几条枪尚还不如祝九,又能济什么事,早晚也是个兵败被杀的下场。如今有祝九现身说法,劝他归降,成功的几率很大。青墨大喜过望,谢过李茂,一路小跑去向祝香报喜。 出门太急差点撞到往里走的张栓,张栓牵着一对双胞胎姐妹花往里走,两个小女孩都约莫四五岁的样子,清秀的脸上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甚是可爱。青墨蹲下身,捏捏小姐妹的脸蛋,问张栓:“那捡来的两个小宝贝?” 张栓咄了青墨一声,将两个小姑娘交给卫士带进大殿,这才面带得意地说:“姚静花,姚翠华,本地姚家庄人,父母死于兵荒,舅母趁舅舅不在家,卖给了人牙子,我见他可怜就带了回来,想请茂哥收留她们做义女,你看这个主意如何?” 青墨撇撇嘴,道:“这主意不咋地,茂哥青春年少,又不是生不出儿女,你送他这两个活宝贝,岂非笑人家无能。” 张栓道:“啊呀,我可断没这心思。” 青墨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心,茂哥或者也不会在意,可那边,啊,哈哈。”青墨说那边是面向东南方向,张栓知他说的是苏卿,一时也犹豫了起来。 青墨拍拍张栓的肩,笑道:“你既然喜欢,就自己留着吧。” 说罢扬长而去,留下张栓一个人嘀咕道:“我家中无妻,一个小丫头已经照管不来,再添两个那还不得乱了套。” 李茂打心眼里喜欢这对姐妹花,但他也知道若是收了姚家小姐妹为女儿,只怕苏卿嘴上不说心里不快,便有些犹豫。两个小姑娘也看出了些端倪,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溢满了泪水,恰在此时,正在大殿廊下光着膀子磨刀的毛太公停了手,闷声说道:“人都带来了,你却不要,多伤人心,你们不要,我要!”声若闷雷,唬的两个小姑娘一愣。再看他的凶恶长相,两个小妮子张嘴哇地哭了起来。 “不准哭。”老儿骤然暴怒起来,冲着小姐妹俩发脾气道:“老子养你俩到十六岁,以后是出家做姑子还是嫁人都由得你们,俺不盼你们叫俺声父亲大人,但望你俩在俺百年之后能常来俺坟前烧柱香。好了,别跪了,起来,啊哟,滚起来,真是麻烦。” 在张栓的撺掇下姐妹俩给毛太公下跪礼拜,吃这一喝,二人赶忙起身,浑身直打哆嗦,竟不敢直视老儿。 李茂有些后悔没抢先下手把俩小姑娘要过来,见老儿如此,便对张栓说:“现今战事尚未结束,带着她俩多有不便,你且派人送给夫人照料着。”毛太公是怎么对待姚家姐妹的,张栓都看在眼里,心里早憋着一肚子火,因此李茂一吩咐他便立即带走了姐妹俩,出门时张栓想苏卿若是能看上两个丫头,只怕毛太公休想再讨回去,得想个什么办法帮帮两个小家伙才好。毛太公见两个小家伙怯怯地依偎在张栓身边,不怒反笑,笑哈哈地摸了摸姐妹花的脸蛋,却从腰间拔出两枚短刀一家一个塞到手上,说道:“这是老子给你们的见面礼,今后老子不在跟前谁跟欺负你俩,只管拔刀捅去。” 张栓念了声阿弥陀佛,恐他再干什么出格的事,赶紧带走了姚家姐妹。 裴仁渠自逃回大埔山后,收拢旧部,得兵一千五百人,不过都是老弱病残,又无一个统兵大将,兵器不全,粮草也不济,裴仁渠素来有大志,只是从未单独领过军,权衡利弊后,终究未敢竖起自己的旗帜。裴仁勇、裴仁静兄弟被俘的消息传来,大小埔山上哀鸿一片,上上下下全无半点斗志。 裴仁渠心力交瘁,欲撒手不管,又恐对不起裴仁勇、裴仁静,欲管,实在是力不从心,正是焦头烂额之际,裴仁勇却单人匹马归来。兄弟二人抱头哭了一场,裴仁勇道:“官军势大,硬扛是扛不住了,不如假意归顺,先避避风头,彼若不守信用,再反他娘的。”裴仁渠闻言如释重负,忙道:“我听兄长的。” 二人召集众头领计议,有头领名打铁李的稍有质疑,裴仁勇即指鼻子喝骂道:“大荒之年,流民四起,我辈被迫结寨以自保,何曾想过对抗官府,都是你兄弟二人三番五次唆使,才有今日之败,你二人拿头来为枉死的众兄弟偿命。”话音未落,一条壮汉手提双锤抢到打铁李面前,不容分数,双锤掼耳,将打铁李的脑袋砸成肉泥,那边裴仁渠一箭射倒了打铁李的同胞兄弟李九。 诸头领大骇,裴仁渠剁下李九人头,向众头领喊道:“诸位莫慌,我等提他兄弟人头去投官军,非但可以保全妻子,说不定还能做官为吏。”众人见左右都是裴家人,不敢不从,齐声道:“愿听哥哥的安排。”裴仁勇令人取来酒与众人同饮,当即下令收拾行装下山向李茂投诚,裴仁渠领亲兵四处放火,不一刻将山寨烧的干干净净。 裴仁渠又劝裴仁勇夜袭郭家庄,擒郭良为晋身之功,裴仁勇道:“我归顺官府实为迫不得已,怎忍再去害人。”裴仁渠道:“兄长不愿意拿他建功,也该劝他归降,他的家底比咱们如何,能扛的了几日,到时玉石俱焚,岂不连累无辜乡邻受难?” 裴仁勇以为有理,即令老弱就地扎营,选精壮八百开赴郭家庄,又手书一封,着裴仁渠超前一步前往劝降,来个先礼后兵。 郭良得知李茂在叶硕渡一战全歼裴家军,阵前生擒裴家兄弟和祝九,一时惊得魂飞魄散,正与几个门客商议对策,忽闻祝九来访,急忙迎入。闻祝九言只要归顺官军便可免死,郭良暗松了口气,将祝九好吃好喝留在庄中,慢慢套他的话,祝九觉察,怒道:“俺祝九何时欺骗过兄弟了,你不信可自己派人去大小埔山问,看看裴家兄弟是否还在。”郭良急忙赔罪,谓祝九道:“容我安置好几位道上的朋友便随我兄去见李茂华。” 郭良祖上做过官,父亲曾为县里小吏,因与江湖中人来往过密而去职,郭良子承父业跟江湖上的人物多有来往,起事后更是广纳江湖好汉,这些人身上多有案底,若被李茂察觉,反倒不美,事先安排一下,于情于理都站的住脚。 祝九不疑留在郭家庄暂住。郭良心知与李茂对抗没有好果子吃,只是虑及身上背有几条命案,恐李茂秋后算账,心里有些打不定主意,他与几位兄弟商议准备抛弃家业流浪江湖,商议未果忽闻裴仁渠来访,连忙接入,裴仁渠送上裴仁勇的书信,不阴不阳地说道:“我兄弟今日已投奔在李茂华麾下,某此来正是为他做说客,若我兄决心与官军对抗到底,不如杀了我,拿我的人头祭祭士气。”郭良连道不敢,此刻有人回报在距离郭家庄十五里的小杜河畔发现大批人马。 郭良急忙伏地请罪,裴仁渠连忙搀扶道:“我兄折杀裴仁渠了。”又叹道:“叶硕渡一战,三千健儿不消一个时辰便灰飞烟灭,李茂华真当世名将也。我兄弟为他气度折服这才倾心归顺,此来他有言在先,只要不动兵戈,诚心归顺,往事种种,既往不咎。” 郭良大喜,道:“我庄里有几位江湖朋友,待我安置了他们便随兄长去投诚。”裴仁渠暗中嗤笑道:“怪不得外人都叫他郭傻子,果然是傻,把这些江湖杂碎绑了去献,岂非大功一件,还怕没有晋身之阶?”口中却道:“宜速不宜拖,拖则有变。” 第144章 真能折腾 回到后宅,郭良命人将大门关上,拍着手在屋里转圈,连说怎么办,他妻子庞氏见了,冷笑道:“你这人平素看着也算精明,今日是怎么了?裴家兄弟和祝九都能归顺,偏你不能归顺?这是何道理。”郭良道:“他们虽然也作乱,底子却干净,我……我江湖上的朋友不是多嘛,难免要受牵连。”庞氏撇撇嘴道:“那帮人,来了屁事不干,就是吃喝嫖赌,依我看索性都绑了去献给官军,也是大功一件。” 郭良喝道:“混账话!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个义字,今日我做了不义之事,臭了名声,将来怎么在江湖上立足。”庞氏道:“依你,该怎么办?”郭良叹了口气道:“我欲舍弃家业随他们去江湖上混混,可惜几个兄弟都不答应。” “我呸!姓郭的,怪不得人家都叫你郭傻子,你还真是傻的可以,抛家舍业去混江湖,你,你敢这么干,我,我就不活了我……” 庞氏说着就要拿头撞墙,郭良一把扯住,叫道:“我傻,我看你才傻,我手上有人命案子,莫看他今日说的好,官字两张口,你知道他明日又怎么说?”庞氏闻言不怒反笑,在郭良的额头上点了一指,笑道:“这有何难,你跟李茂结成了儿女亲家,他岂会不维护你?”郭良有个妹妹叫郭韧,十八岁,待字闺中,因眼界过高,一直难觅何意郎君。郭韧性情刚烈,言辞犀利,庞氏引以为大患,时时欲出之。 郭良眼睛一亮,旋即又叹了口气,说道:“李茂年纪比我还小几岁,他哪有什么子女可与我妹婚配,做不成儿女亲家。”庞氏道:“蠢人,做不成儿女亲家就让你妹嫁给他。”郭良讪笑道:“休要胡说,李茂娶了成武大户苏家三娘子为妻,我总不能让他休妻娶我家郭韧吧。”庞氏见丈夫一味装傻充愣,不觉恼了,寒下脸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家是什么人家,人家又是什么人家,还指望过去做嫡?我就不明白了,你家郭韧是金打的**银做的*么,哪就那么金贵,过去给人做个侍妾有何不可,只要她够手段依旧能得宠,说不定侍候的人家高兴了,赏你个官做做,不也是件光宗耀祖的好事?” 这一说郭良倒也有些心动,只是虑及妹子的刚烈性子,未敢张嘴答应,庞氏见有门,一时乐昏了头,自告奋勇道:“你不好开口,我去跟她说,既嫁个如意郎君又能保家宅平安,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她有什么理由拒绝?”郭良假意劝阻,被兴头上的庞氏推了一跤。 他心中放心不下,踌躇之后,还是尾随在庞氏身后,又故意慢慢的走,庞氏窜进后院找郭韧后,他留在院外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头刚刚伸出去,却听得一声大叫,庞氏哭天抢地地冲了出来,见庞氏脸黑的能杀人,郭良知道事情不妙,赶忙闪过一旁躲了起来。 庞氏去后,他又踌躇了一会,还是推开门溜进小院,眼见一块搓衣板裂成两片摔在院中,郭良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廊檐下郭韧寒着脸坐在一大盆衣裳前,如一尊木雕。郭良尴尬地笑了笑,搓着手,磕磕巴巴道:“你嫂子跟你……说啦?”郭韧黑着脸道:“说了。”旋即一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嘿了一声道:“你放心,我会去的,我欠您们郭家的这次一次还个够。”郭韧振衣而去,郭良张口结舌,望着她的背影半晌吭不出一句话。 李茂设宴接待了郭良的使者,使者当着众人的面提请李茂纳郭韧为妾,声言若李茂不接纳,郭良便要抛弃家业去流浪江湖。郭韧派来的使者很会说话,绵里藏针,看似玩笑,实际又是威胁,要说是威胁又让你发作不得。 李茂明白郭良此举的用意,心里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他环顾左右,想找个人替他解解围,李昹趁机劝道:“郭良是心怀疑虑,想以此试探将军的诚意,果然拒绝,只恐刀兵再起,难免又要死伤人命,我看将军索性就笑纳了吧。” 众将一起起哄说好,李茂笑道:“岂有此理,这算是怎么回事,我来剿匪却剿出个亲家来。”毛太公喝了碗酒,把嘴巴一抹,笑道:“这算什么,昔日俺们镇京西,沙陀部叛乱,在大戈壁上苦战三日三夜,数千将士埋骨黄沙,沙陀人最后逃进一处古堡,据险固守,俺们派人去劝降,他们在古堡里没吃没喝,苦不堪言,俺们在外面吃风喝沙也苦不堪言,将士们冻饿而死,每天早起都是一片一片的,后来两家就坐下讲和,沙陀人疑心重,怕俺们诱他出来后反悔,将军为了打消他的顾虑就要他把妻妾都献出来,你们猜怎么着,沙陀人高高兴兴地把人妆扮后送了出来,吹吹打打十分热闹,俺们的军师谈了半个月,他不肯开门,要了他的妻妾,他反倒放心了。所以俺说啊,有时候人恶点不是坏事,你恶人家相信你是真心的,你不收他妹子,他认为你不想跟他有瓜葛,你跟他没瓜葛就可能时时刻刻害他。”众人哈哈大笑,青墨问:“那后来朝廷那边怎么说,责怪那位将军了吗?” 毛太公又喝了口酒,道:“朝廷看重的是你的功业,这种狗屁倒灶的事谁去在乎?俺那位将军后来做到泾源行军司马,眼看就要做帅,可惜英年早逝,一病不起了。” 话说到这,李茂点了点头,却说道:“我已娶妻,身边又有两位侍妾,女人多了终究是件麻烦事。郭家姑娘我是无福消受了,我欲将她配给摩岢神通,诸位以为如何?”众将皆笑,摩岢神通一下子羞红了脸,摆双手拒绝。毛太公哼道:“白捡了个大姑娘你还要怎地?俺要不是岁数大了,就问将军讨来暖床。”众人又笑,李茂吩咐道:“准备一份厚重的聘礼,让神通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进门。” 郭良虽未能做成李茂的大舅哥,但能把妹妹嫁给他的心腹亲信为妻,也没有什么话说。又见李茂给摩岢神通准备的聘礼异常厚重,心中不再猜疑,将所得金银分作四分,一份隐匿起来,留作本钱,一份用来遣散江湖上的朋友,一份送给李茂,一份打点李昹等将领。 李茂为解除其疑虑,将金银收了,郭良心中暗喜,将妹子梳妆打扮了,吹吹打打送到军营与摩岢神通圆房。摩岢神通此刻还有些云里雾里,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多了个妻子。新婚之夜他被青墨一干人灌的昏头昏脑,又昏头昏脑地被青墨等一干人送进了洞房,他看到一个陌生女人,一个穿着艳丽衣袍的俏丽女人,摩岢神通身体的某个部位自然而然地起了反应。 郭韧久在家中劳作,手脚都硬邦邦的,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来接受眼前这个男人,但肢体仍旧像块木头一样僵硬,在她的想象中那些当兵的都是些粗狠蛮野之辈,喝酒、打仗才是他们的生活,至于家,只是一个睡觉吃早饭的地方,女人则是他们用于接续香火和发泄****的工具,他的邻居就是一个老军,娶妻之后便外出征战,一去二十年不回,垂暮之年瞎了只眼,瘸了条腿回来,右手的五根手指折了三根半,回乡后只是一味的喝酒、赌博,喝醉了酒赌输了钱就回家捶打老妻,喝骂老母,没几年便将家私败个精光,逼着七十岁的老母临街为人缝补衣裳过活。 有了这个不好的印象,郭韧暗下决心,哪怕是削发去做姑子也绝不嫁军士,然而造化弄人,自己到底没能逃脱固有的宿命。“这就是命。”郭韧想麻醉自己,却怎么也做不到,她是个有主见的人。青墨带着一伙醉醺醺的军士进来闹腾时,她心里是烦透了,但她还是面带微笑与众人周旋,她骨子里是个刚强的人,绝不肯在外人面前服输。 现在摩岢神通站在她的面前,比想象中的要小的多,多半还没自己大,模样长相也不赖,高高大大的,双臂结实有力,虽然身上有些胡人的特征,但这不是问题,河北、淄青的胡人多了去了。郭韧一团糟的心情好了些,她怯生生地走上前去,想问候一声,摩岢神通却突然捂住了嘴,折身跑了出去,就在廊檐下吐了起来。 郭韧的眉头拧了一下:“别是个酒鬼才好。”她去打来热水,兑了一碗温水给摩岢神通漱了口,问道:“你没事吧。”“没,没事。”“没事就好,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你就别在那傻站着了。”“我,我要做什么?” 最后一句话让郭韧笑了起来。“真是头傻鹅。”她骂了一句自己先进了屋。 “傻鹅进去吧,今晚让你媳妇给你生个蛋,明早孵孵,娃娃就出来了。哈哈哈,谁他娘的扯我脚,啊啊啊……” 墙外刚刚搭起的窥探人梯因为基础不牢倒了下去,摔的一伙人唉声叹气,叫骂不迭。 “还傻站着干嘛。”郭韧在屋里听到外面的动静恨的牙根痒痒,开门出来把摩岢神通拉进了屋,门随即“咣”地合闭。墙外随之响起了青墨驱散窥探人群的悠扬声音:“春宵一刻值千金,尔辈别在这讨嫌,走走走。”小厮深知男人初夜的重要,深恐他的好兄弟在新婚初夜因为外力干扰而留下遗憾,这才挺身而出驱散了众人。 然后, 他自己爬上了墙…… 现在郭韧已经有充分的自信来面对自己的小丈夫,她抚摸着摩岢神通的脸,动作尽量的轻柔,只是她常年劳作留下的满手硬茧始终无法做到那种如清风拂面的感觉。 摩岢神通呼吸急促起来,他捉住郭韧的手,凑近了看她掌心的硬茧,看的郭韧有些不自信的时候,却是一把抱起了她。十几岁的少年力气大的吓人,轻轻巧巧地就把郭韧抱了起来,在这个尚称不上宽广的男人胸怀里,郭韧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和安心。 只是一刹那她就完全接受了她的丈夫,她主动引导摩岢神通进入她的身体,虽然疼痛却能忍受,即使初尝人事的丈夫完全不懂得疼惜自己,她也无怨无悔。 摩岢神通忽然闯入一片新奇的未知神秘之境,他勇猛地探索着,孜孜不倦,他望着身下陌生的女子紧咬着嘴唇,目光勾勾地望着他,脸颊酡红,就愈发觉得兴奋,他胡冲乱撞,拼命展示自己的实力,直到他的女人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摩岢神通停下来,惊恐地问:“你怎么哭啦?” “没事,你忙你的。” 郭韧展开双臂抚摸着惊惶不安的脸,柔声宽慰道,摩岢神通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和她面对面相贴,他嗅到了一股幽兰,便循着香味而去,舌尖纠缠之际,他的两条胳膊化作钢铁铸成的巨蟒把郭韧缠裹的紧紧的,几乎要将她的骨架拧碎,新一轮的冲击随即展开,在一轮又一轮的剧烈冲击下,郭韧松开嘴,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呻吟声渐渐低沉后,就变成了令人陶醉的喘息,她终于展开双臂,敞开胸膛,完全接受自己男人的拥抱。 又一阵狂风骤雨后,他的男人对她的态度渐渐温存起来,他们互相试探着,点点触触,减少隔阂,增加默契,最后水乳交融。 “好汉子,真有你的。”郭韧拍着丈夫满是汗水的脊梁大加赞赏。 “好一对奸夫****,这么能折腾。”青墨揉了揉发酸发麻的腿,满怀嫉妒地滑下院墙。 第145章 骨头里挑鸡蛋 郭家庄不战而降,让早已有心归顺朝廷的金猴关李忠感到了切实的压力,驻守金庄的前锋殷著趁机派人劝降,李忠在得到既往不咎的保证后,就带着百十名弟兄走下金猴关,正式归顺官军。 此刻距离李茂出兵已经过去两个半月,正是姹紫嫣红的春末夏初。 李茂屯兵金猴关,遣使向张叔夜报捷。此轮剿匪的主力是李茂和曹、兖、濮三州州军,扬刀军兵马使张叔夜只是名义上的招讨使,除了在兖州组织召开过一次军事会议外,基本没有参与,各州只有粮草军械不济时才向其告急,但有斩获都是绕过张叔夜直接向淄青军府报捷,故而张叔夜对李茂的这份尊重十分感激,专门以招讨使的名义向节度使李师古为李茂请功,李师古即派营田副使李方为劳军使,与张叔夜一同前往金猴关慰劳孤山镇将士。 李方是李纳的族叔,是李师古的祖父辈人物,长年把持着淄青营田事务,假公济私,家族田产遍及淄青十二州,总数不下十万顷,是淄青汪、王、李、方四大家族中的李家代表人物之一,在郓州官场也算得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诸将担心张叔夜抢功,劝李茂将裴仁勇等人移至孤山镇,李茂淡淡一笑,没有采纳。参谋郑孝章提醒道:“张叔夜或者不敢公明正大地抢功,但难保李方等人不趁机诛杀裴家兄弟,我闻李家宗亲中李方待人最为苛严。要防备他失信杀人。” 张叔夜对李师古派李方为劳军使心有不满,也深知此人的骄横跋扈,便事先派心腹掌书记借核查战果为名先到金猴关李茂营中,暗中将这一消息透露出去。由掌书记来核查战果,并无先例,李茂心怀有异,待听到李方的名字后,心中才了然。李方的骄横跋扈之名,他远在孤山镇也有所耳闻,他是淄青有数的几个大田主,寄养在他名下的佃农数以万计,又蓄农奴万人,平生最恨小民造反紊乱纲纪。 李茂使用招抚的手段迅速平定大小埔山、郭家庄和金猴关,避免了生灵涂炭,誉之者谓之仁,谤之者谓之手太软,张叔夜让掌书记过来透风给李茂,是要他防备李方鸡蛋里挑骨头借机发难。李茂便与参谋郑孝章商议对策。 郑孝章道:“旧日即墨县乡民不满杂税而罢税,密州刺史恐事情闹大于自己面子上难堪,欲用怀柔手段惩办胡作非为的税吏,李方亲自赶去密州,对地方说‘家奴作乱若不严惩,只恐有样学样,后患无穷。’密州刺史因此一改初衷将闹事者七人逮捕入狱,又派州军入乡施以武力,致使三十余人横死田头。地方为了掩盖,污蔑说该乡农户抗税暴动,又将领头者七人斩杀。此时一度闹的沸沸扬扬,大约是贞元十五年的事。” 李茂道:“如此看,须得把裴家兄弟、祝九等人送回孤山镇方才稳妥。”郑孝章道:“祝九、郭良倒好说,只怕裴家兄弟和李忠不肯。”李茂道:“陈明利害,其若不肯,我也是仁至义尽。”青墨受命去劝众人暂去孤山镇避避风头,祝九欣然答应,郭良不敢不答应,裴家兄弟和李忠却不肯,尤其李忠误认为李茂要变卦,扬言要走,裴家兄弟也表达了要见劳军使李方的意思,话说的很委婉,态度却很坚决。 李茂故意拿此事考问青墨,问他有何对策,青墨气鼓鼓道:“他们嫌咱这座庙小,坐不下他们三尊******,就让他们去呗,哪里宽敞哪里去。” 李茂道:“这就是你的对策?”青墨道:“那还能怎样,你又不是他爹妈姐夫,苦口婆心他肯听吗,反正我是劝不了。”又问李茂:“你有何妙计?”李茂笑道:“你尚且束手无策,我又有什么办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 自古报捷、献俘都是大事,仪式倍加隆重,其目的一为奖掖将士,二为震慑不法,李茂只用了两个多月时间就削平盘踞在曹州和郓州之间的五股悍匪,一时震动淄青十二州。三州招讨使张叔夜和行营都监郑鄂陪着李方来金猴关慰劳时,所行携带羊酒无数,盐二十车,赏军款三万贯,布八千匹。 李茂领孤山镇将吏迎出关门外,行军途中天使来营主将须出迎三里,都督(节度使)来营出迎一里,其余将佐来营迎于厅前便是重礼,李茂迎出关门外礼数已是十分周到,张叔夜和郑鄂心里都很高兴,以为李茂给了自己极大的面子,唯有李方挑理道:“昔日师古奉命去登州讨海贼,我去抚军,他以行营招讨使之尊出迎十里,这李茂的身子可真够重的。” 郑鄂笑道:“故而前者能代天子藩镇一方,后者至今只能镇守一城。”郑鄂是淄青监军院副使,是周阳的心腹,深知周阳跟李茂关系不错,这才出言解围。 为了迎接李方、张叔夜一行,李茂特意下令将金猴关前的杂草锄了一遍,用净土垫道,又打起全副仪仗,不可谓不隆重,李方却又恨李茂没用围屏,路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吭。 到了中军议事厅,李茂主持仪式,郑鄂代表行营宣布嘉奖令,欢迎军府劳军团,仪程走到李方这,他勉强打起精神宣读了军府对清海军孤山镇行营的嘉奖令,便一句话也不肯多说,而让副使宣布犒赏。李方态度很冷淡,李师古的犒赏却十分丰厚,李茂领三军将士齐声答谢,声音整齐划一,气势极其雄壮。郑鄂见了爽朗地大笑,李方的脸却黑的能挤出水来。 张叔夜也觉得李方有些过,便不理他,故意大声对李茂说:“茂华亲冒矢石,为国除贼,老夫却龟缩在郓州做壁上观,我的这个招讨使是沾了你和将士们的光哇。” 张叔夜这番话半是出自真心,半是出于无奈,他不是不想贪功而是不敢。李师古猜忌多疑,待下苛严,淄青各幕府、州县、军镇哪里不是他的耳目?孤山镇刚刚从于化隆手里夺过来,李茂军中清海军旧部尚多,他的身边岂能没有铜虎头的耳目?只怕军中大小事务,他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李师古的监控中,是非曲直早有定论,他张叔夜又岂敢冒领军功? 李茂诚恳地说道:“末将能荡平贼寇,一赖我大唐国运昌隆,二赖天子洪福,三赖节帅选贤任能,运筹帷幄,四赖公坐镇郓州,调配四方,接济军械粮饷;五是将士们齐心用命,六是裴家兄弟、祝九、郭良、李忠等人能幡然悔悟,及时归顺。茂之功无过尽忠职守而已。” 郑鄂笑道:“茂华不必过谦,剿匪三个月,建功凯旋者唯你一家,这正是你的过人之处。”李茂正在谦让,李方忽然哼了一声,道:“裴家兄弟和祝九等人鱼肉乡里,杀官屠吏,罪同谋反,当诛九族!怎一个幡然悔悟就能一笔勾销的?” 此言一出,众皆骇然,郑鄂和张叔夜顿时哑口无言,李方虽是营田副使,却是营州李氏的宗老,在淄青的影响力可远远超过营田副使的本职,二人中张叔夜是李师道的亲信,论辈分李师道是李方的孙辈,李方倚老卖老在李师道面前一向指手画脚,吆三喝四,李师道尚且满脸赔笑,不敢吱声,他张叔夜又哪来的担子敢当众顶撞? 至于郑鄂倒不怕李方什么,只是立场不同,巴不得李方对掐李茂,又岂会出言相劝? 李方这句话让跪伏在队伍前排满心期待郓州高层赏拔的裴家兄弟和李忠霎时间如坠冰窟,腹内那一颗滚烫的红心霎时间就冷了。 第146章 你想造反吗 李茂清了清嗓子道:“昔日起兵剿匪时曾定有方略,剿抚并用,不分主次,能剿则剿,能抚则抚,务以尽快平息匪乱解民于倒悬为要,裴家兄弟等既幡然悔悟,归顺朝廷,当以宽大之怀宽宥前过。”李方在淄青仗着辈分长,资历老,早骄横惯了的,刺史、兵马使在他面前唯有低眉赔小心的份,即便是节度使李师古也不敢面折其言,李茂一个后生晚辈,小小的镇将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反驳自己,李方顿时恼羞成怒,大喝道:“李茂,你当老夫不知道么,郭良把妹子送给你做妾,又送你金银十五车,你收了好处就不顾国家法度招降纳叛,一味包庇奸恶,休想瞒过老夫的眼睛!” 说罢大喝一声:“军中执法何在,此辈勾结匪类,收受贿赂,假冒军功,该当何罪?”身后一名军将应声喝道:“众虞侯听令,将此人拿下,带回郓州治罪。”李方此来随行有四百人,除了两百名运输劳军物资的民壮,还有两百名平卢军虞侯甲士。这些虞侯甲士类似后世的宪兵,扮演着军中警察的角色。那军将一声断喝,十名甲士左右两路抢出,顿时把李茂团团围住,寒刀出鞘,锵锵作响。 “你们想干什么?”站在李茂身边的青墨厉声喝问道。 另一名护卫摩岢神通佩刀已经出鞘,率贴身四名卫士四面护住李茂。 “敢抗拒执法,你要造反吗?”李方隔着两道人墙厉声责问道。 “我何罪之有?”李茂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冷冷地问道,“我是节帅亲命的曹、兖、濮三州招讨副使,招讨之策由我直接向招讨使和节帅负责,你是淄青营田副使,受命前来劳军,有何资格擒我去问罪?” “老夫没资格拿你?”李方怒极而笑,似乎听到了一件极其可笑的事。在淄青之地节度使对他尚且要礼让三分,幕府上佐、刺史、兵马使见了他更是毕恭毕敬,说话字斟句酌唯恐出了差池,而今一个小小的兵马副使竟当众顶撞自己。 “给我拿下,胆敢抗拒,格杀勿论!” 李方震怒之下,不顾一切地嚷叫道,随行军将拔刀喝道:“拿下李茂,谁敢反抗,以哗变罪论处。”十名郓州虞侯队甲士奋勇向前。 “主将遇袭,亲军何在?” 摩岢神通厉声一呼,一队甲士从清海军大队中分出,呈一字长蛇阵,蛇身倒卷反将李方的十名虞侯甲士包围了起来。这队甲士挎刀执枪,正是手持短刀的郓州虞侯甲士的克星。 “反了,反了,清海军这是要造反吗?” 李方指着李茂厉声责问郑鄂和张叔夜,李茂现在是三州招讨副使,张叔夜是三州招讨使,郑鄂是行营都监,在制度上二人正是李茂的顶头上司。张叔夜是李师道的心腹亲信,与李方接触较多,深知其为人的不堪,只是畏于他的权势,敢怒不敢言,此刻见李茂狠狠地顶了李方一下,心里暗叫痛快,嘴上却道:“这真是有些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呢,实在是有些无法无天了。怪不得节帅要拆分清海军,这些人也实在是太猖狂了。这可怎么得了。”郑鄂一听这话觉得有趣,忙附和道:“是啊,这个李茂华也实在太狂妄了,恃宠而骄,这样的人若不碰碰钉子,只怕以后要吃大亏的。” 一个恃宠而骄传达出了太多的信息,随行而来的将吏个个顶盔贯甲,骑马挎刀,看着都是赳赳武夫,实际都些酱缸里打熬多年的官油子,哪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谁听不出这话背后的深意?李茂敢当面顶撞李方,原因是有人“宠”着他,若说李方是谁也得罪不起的霸王,那李茂的大靠山就是谁都不敢招惹的阎王。 两个都得罪不起,还是乖乖看戏为妙,于是更多的人加入到声讨李茂的行列。这些话听在李方耳朵里,解痒,但不解恨,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随李方而来的那位军将是节度使府的一名虞侯,名叫徐行,一个时辰前他跟李茂还互不相识,更谈不上恩怨,李方发飙要抓李茂,他就努力配合一下。在此之前他也常跟李方出去招摇,类似的勾当也干过几回,不管是刺史、县令还是兵马使,镇将,只要被李方盯上,说声绑没一个敢反抗的,都乖巧的像只绵羊。 李茂只是一个小小的镇扼使,清海军的旧将,麾下不过千把号人,想抓他还不是手到擒来?至于抓过以后怎么收场,那是李方的事,与他徐行无干,他只需负责抓人便是。 李茂胆敢反抗,恼怒的除了李方,徐行也生了一肚子邪气,眼见他的十名虞侯甲士被李茂的亲兵队围住,他把手一挥,一百名虞侯甲士又冲了过去,反过来又将李茂的五十名亲兵围住。徐行回身厉声警告清海军众:“李茂勾结匪类,收受贿赂,假冒军功,顶撞上官,依例要带回有司问罪,这份塌天大祸是他一个人闯的,与尔辈无干,尔辈莫要附逆作乱,把到手的功劳又弄丢了。” 徐行这话有些蛊惑性,至少有一半的清海军士卒犹豫起来,他们对李茂的感情止于恩赏,要他们豁出身家性命为李茂出头,那是万万办不到的。而掌握兵权的李昹、陈万春等人心里又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李方若是当着将士们的面带走了李茂,再随便加个罪名弄死他,将来他们的下场未必能好过李茂,所谓兔死狐悲,他们心有不忍,但让他们挑头跟李方对着干,他们又没那胆量,故而一时就有些沉默。 马和东、张琦、张栓、陈兰、夏纯、黄仁凡、薛老将、殷著这些人跟李昹、陈万春不同,他们在军中资历甚浅,能有今日靠的是李茂一手擢拔,李茂若是无罪被杀倒了台,等待他们的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故而眼见李茂遇险,性情燥急的殷著最先跳了出来,他把兜鳌抹下来往地上狠狠一摔,喝令本部道:“主将遇袭,警备。”先锋军只有五六十人,却都是精壮老兵,应付这种场面可谓经验丰富,闻令一拥而上,冲开虞侯甲士布设的防线,把李方、郑鄂、张叔夜、徐行等人围了起来。 一旁薛老将趁机大呼:“兄弟们抄家伙,当咱们清海军是好欺负的吗?”薛老将这话说的很有技巧,自打于化隆、尹牧被调离清海军后,清海军先是有尚何来作乱,后又被拆分的七零八落,可谓劫难连连,好不容易打了个胜仗要扬眉吐气一回,偏偏李方这老小子鸡蛋里挑骨头,打上门来欺负,李茂再有不是也是清海军的副使,孤山镇的主将,当着三军将士的面你说绑就绑,你当我们清海军是软蛋好捏么。 士卒们轰然闹将起来,但凡稍有带兵经验的将领最怕士卒炸营,任你天大的本事,士卒们一旦哄起来都得退避三舍,李昹、陈万春晓得厉害,眼见形势不对,不敢逆着干,反过来帮着李茂向李方求情。二人态度异常谦卑,既不至于得罪李方又不会被士卒嫉恨。 见李昹、陈万春都转了风向,士卒们胆子愈发大了起来,有人就收起吊桥落下关闸,占据箭阁望楼,准备了弓弩,做好了关门打狗的架势。 李方脸上的汗水刷地流了下来,多少年了他在淄青从来都是横着走几时受过人胁迫。 “你们想造反吗?”徐行色厉内荏地叫道,佩刀未及拔出,一个白须红眼老头“呀”一声跳出人群,三蹦两跳到了他面前,一比个头,徐行内心甚慰:自己足足比他高了一头有余,肩宽背厚更非干瘦老汉所能比拟。徐行咧嘴嘿嘿一笑,示威似的晃了晃自己的粗壮臂膀,他有个绰号叫“通臂猿”,练就一身过硬的拳脚功夫。 第147章 去还是不去是个问题 红眼老儿公然不拒,麻杆似的细胳膊将硕大的青龙偃月刀晃了晃,怪眼一翻,朝徐行吐了口口水,徐行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老汉身上那股冲天的杀气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李方见徐行发愣,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喝骂道:“斗不过恶狼,连个猴子也怕么。”话音未落,那张“猴脸”就出现在他面前,血红的眼睛让李方浑身直掉鸡皮疙瘩。 “要想活命就把兵撤回来。” 老汉不知多少年未刷牙,一股浑浊的恶臭扑面而来,李方胸腹间一阵烦闷,竟有些头昏眼花,他晃了两晃勉强站稳身体,一股无名火朝徐行发过去。 徐行连挨了他好几脚,心里叫苦不迭,心里盘算着挨两脚自己还受得,若惹恼了这红眼雷公只怕性命不保,权衡利弊后,他扶了扶有些歪斜的兜鳌,喝道:“鸣金,收兵。” 金锣一响,李方傻了眼,气急败坏下冲着徐行的屁股猛地一脚踹去,徐行无处可躲,把心一横,以硬碰硬直着腰受了他这一脚,李方人老力气小,平日徐行让着他,倒不觉什么,今日徐行一发狠,这老儿一脚似踹在了块石头上,顿时被一股大力反弹,哎唷一声闪了腰。徐行发狠硬了一回,这时又软了,哭丧着脸奔去扶持,李方心头怒火正熊,见徐行自己把脸凑上来,卯足了劲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却因为腰痛,巴掌走了空,腰又被闪了一下。 老儿嚎啕大哭,指着徐行的鼻子破口大骂道:“滚,滚,滚,你这窝囊杂碎,老夫平日白疼你了,养条狗还能替主子嚎两声,你倒好,主人受了羞辱,拿你出出气,你竟然还敢躲。不如狗!不如狗!”李方越说越气,劈手又扇徐行耳光,徐行不敢再躲,陪着笑脸,硬着头皮,任他扇。 这老儿一时扇的手发麻,一个不留神,扇到了徐行的兜鳌护耳翅上,血顿时流了出来。徐行吓了一大跳,连忙伏地磕头,连叫有罪,老儿不怒反笑,高高举起流血的手,大叫道:“三军将士,普天星宿,你们都来给老夫作证,李茂造反了,砍的老夫手流血啦。”徐行哭笑不得,忙取出药包来给他包扎,被李方一把推开。 营田副使跳将起来,把幞头和束发的簪子扯掉,摇摇脑袋弄了个披头散发,凄凄惨惨地爬上一匹马,大哭着奔郓州找李师古告状去了。 李方尚未回城,李师古已经从铜虎头那得知了军营里发生的一切,不觉眉头一拧,一拳擂在公案上,怒气冲冲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最近李师古常发无名火,身边侍从早已见怪不怪,众人停下手中活计,一起围拢过来。业已升任节度府判官的高沐劝道:“此事还有些细节不清,有待详查。”站在他身边的李长山随即唤过一名卫士,低声交代了两句,那名卫士领命正要出去,却被李师古唤住。 “谁也不要跟他通声气,我倒要看看这小子长了几颗脑袋。” …… 李方举着流血的手在节度使府大闹了一场,消息被李茂派驻郓州城采购军需的人探到,立即飞马金猴关报知李茂。众人皆面面相觑,张栓劝道:“我闻李方那老儿有个绰号叫‘鬼难缠,此番必不肯善罢甘休。”他小心翼翼地劝李茂收兵回孤山镇。 青墨道:“回去又怎样,郓州要怪罪,咱们举兵抗拒吗?”张栓道:“回了孤山,至少也让他有所顾忌,留在这……只怕……”李茂问郑孝章意见,郑孝章道:“李方无凭无据当众要抓人,是没有道理的,这个节帅必有公断。奈何他是营州李氏宗老,汪王李方四大家族中李家的头面人物,将军公然顶撞了他,又被他诬告在先,节帅那若没有表示怕也无法交代,依我看将军还是主动去郓州向节帅请罪,或者能得个宽大。” 青墨冷笑道:“先生,您这主意……真是够馊的,这不叫羊入虎口吗?”殷著一拳擂在桌案上:“不能去,郓州就是龙潭虎穴,去了就不来了。”郑孝章捻须笑道:“虎要吃羊,在哪都吃得,送上门去,表示悔过之心,或者还能让猛兽回心转意。”张栓摇头道:“不妥,不去他想拿人还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若自己送上门去,岂非连理由都省了?” 摩岢神通道:“节府那么多参谋先生,想个理由再简单不过了,我看还是主动去的好,主动去了,咱们占着理,节帅若杀茂哥,就是……那个失信于民,不对,就是不讲公道,将来何以服众?”青墨道:“嗨,神通娶了媳妇,脑袋瓜子突然变好使啦。哈哈。” 说到这,在一旁抱着大刀打盹的毛太公突然睁开眼,冷笑道:“去便去,节府是龙潭虎穴吗,他敢杀你,老子夜里去剁了他的脑袋。”青墨拍案赞道:“老爷子这话豪壮,不如你随茂哥一起去吧。”毛太公斜了青墨一眼,合上眼,不理他。 该说的都说了,众人就等着李茂下决心,李茂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了一圈,说道:“在座的都是清海军老人,我就直说了,自于将军寓居郓州,节帅待清海军如何诸位心里都很清楚,说到底清海军不是亲生儿子,总难讨到大人的欢心。而今我虽为孤山镇镇扼使,但在节帅眼里依旧难脱清海军旧人这个标签,曹、兖、濮三州境内匪患未平,孤山镇内军心民心未服,我尚有利用价值,故而才能委我以重任,而今匪患已平,孤山镇军心民心已服,他岂会再容我继续待下去?这个坎我是过不了的。” 青墨道:“果然如此,这郓州城咱就更去不得了,咱远走他乡,薛大郎而今在江西李尚书幕府正得重用,咱们去投他,一样也有用武之地。” 殷著道:“就是,他难侍候,咱不侍候了总成了吧。” 殷著和薛老将因为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已被李茂引为心腹,这番肺腑之言就没有背着他们。被人信任的感觉着实不错,薛老将挥拳嚷道:“说的对,咱不侍候了,天大地大哪儿没有咱容身之地?”一直没说话的胡南湘此刻插话道:“怕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青墨道:“书记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郓州盯着咱茂哥不放,非欲杀之而后快?”摩岢神通道:“咱们若要走,任谁也拦不住,可是三娘子怎么办,弟兄们的家眷又怎么办,总不能丢了不要,一走了之吧。” 郑孝章笑道:“所以说走不是办法。” “走不是办法,去郓州自投罗网就是办法啦?”青墨反唇相讥,语气里带着些火药味。 李茂压了压手,让石雄给青墨端碗茶喝了消火,石雄手脚麻利地弄来了一碗凉茶,青墨闷哼哼地接了,喝了一口。 李茂道:“郓州我是非去不可,我一个人去,你们留在金猴关。”青墨合了茶碗盖瞪大眼睛道:“若是你回不来,咱就杀奔郓州去?” 李茂笑道:“你放心,我会平安无事的,你们留在金猴关是要看护好裴家兄弟和李忠,我判断挨一顿训斥是免不了的,丢官罢职怕是也是有的,但节帅不会把我怎样。” 青墨嗤地一声冷笑:“那他真要把你怎样又如何?” “那须问问俺的这口刀答应不答应。”毛太公暴叫一声,恰好回答了青墨的问题。 在向身边几个心腹亲信吹风前,李茂曾就去不去郓州的问题跟郑孝章交流过意见,二人的看法出奇的一致,都认为李师古会将李茂扣在郓州一段时间,但不会拿他怎样,理由两个人都没有明说,但实际上也应该是一致的,李茂有功无过,若只是因为顶撞了李方几句就被杀,李师古何以统领三军十二州,但李方毕竟是他的长辈,若置之不理,又无法向族中长老交代,亦恐引起四大家族的不满,毕竟这些家族都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李茂坚持要去郓州还有一个没有说的目的,他要争取得到李师古的信任,没有这份信任他的孤山镇镇扼使的位子坐不长久,而且至少在淄青他再无发展的余地。从县府小吏走到今天殊为不易,李茂不想就这么放弃了,话说富贵险中求,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第148章 花开四方 李师古习惯在午后阳气最盛时操练一遍阴阳合体操,出一身热汗后,趁机睡个午觉,如此一觉醒来,他会觉得神清气爽,处理公务到深夜也不觉得疲倦。这日一觉醒来,闻听李茂到了郓州,笑问床边的李长山道:“他带了多少人马来?”李长山答道:“只带了他自己一个。”李师道哼了一声,滑下床,接过侍妾递来的温开水喝了一口,漱漱口吐在铜盆里,又接过一碗热茶喝了口,似自言自语道:“他胆子倒不小。” 忽大声问侍立在外廊下的都虞侯严纨:“那胖子,行军将领不得军令擅自离营该当何罪?”李师古习惯于午觉醒后立即着手处理重大军政事务,他认为这个时候自己头脑最清醒,思路最敏捷,做出的判断最准确。故而各幕府主事者都须侯在门外,以备随时传唤。严纨仗着资历老,常厚着脸皮和高沐、李长山等人侯在内院房门外,但实际上李师古唤他的机会很少,多数时候他都充当空气和传话人的角色。 被李师古喊作胖子,严纨非但不介意,反而异常兴奋,忙答道:“论罪当斩。”判官高沐赶忙插话说:“前日劳军已毕,循例孤山镇的战事已告结束,李茂如今算是驻营将领,驻营将领擅自离营当责打八十军棍。”李师古道:“判官所言也有道理,那就拉出去打他八十军棍,要仔细的打,不要敷衍。” 严纨旧日因文书丞之事与李茂结有恩怨,闻言窃喜不已,应了声是亲自前往监刑。李茂正在军府仪门外候命,忽见一队如狼似虎的甲士冲出来,不由分说拿住了他,心中就是一紧,但他料定李师古不会把他怎样,既不辩解,也不挣扎,直到见到冷笑嘿嘿的严纨,心里方咯噔一惊,暗暗叫苦道:“晦气,怎么撞在这个冤家手里。”严纨是执行军法的都虞侯,驻营将领擅自离营,论罪当打八十军棍,这是严纨的权力,这八十棍下去哪还有命活,李茂暗暗叫苦不迭,欲待挣扎,却已经被卫士拧住胳膊动弹不得。 严纨洋洋得意,俯身问道:“李中侯,想不到吧,你也有今天。”咳嗽了一声,喝道:“左右听着,李茂擅自离营,依军规杖责八十军棍,即刻执行。” 有小卒火速搬来一张条凳,两名军士正要解李茂衣袍,忽有一人喝道:“且慢。”众人一看,却是支度副使贾直言。淄青支度使主管淄青一道十二州财政,例由节度使兼任,因节度使兼职过多,故幕府实权常掌握在副使或判官手里,至于究竟是副使权力大还是判官权力大,要看谁更得府主的信任,贾直言在支度府的地位仅在李师古一人之下,在淄青诸幕府中仅次于节度副使和行军司马,与两个观察副使平起平坐,自非是被李师古戏称为“那胖子”的严纨所能比拟的。 严纨忙喝止众人,迎了上去,贾直言指着李茂问:“因何要打他?”严纨以实相告,贾直言笑道:“八十军棍下去,只怕他的命就没了。此番三州剿匪耗费军饷亿万,好不容易才建的一份大功,未及赏赐就把首功之人打死了,这个说出去总不大好吧。”贾直言能升任度支副使是因为在曹州立了大功,李茂也是起步于曹州,严纨揣测他跟李茂有些瓜葛,见他为李茂求情,心里就有些不大痛快,但脸上却还挂着微笑,惺惺作态道: “谁说不是呢,怪只怪他自作孽不可活,而今节帅已经发了话,我是没有什么办法。要不贾公过去劝劝节帅收回成命。”贾直言道:“贾某何许人也,岂敢面折节帅之意?呵呵,不过,古有成例,军中大将非战时犯不死之罪可以将功补过,李茂大功未及赏赐,可令他将功补过嘛。” 严纨闻言就是一愣,军中是有这成例,随便就能举出一大把,只是拿来用在李茂身上,这个……也太那个了。 见严纨为难,贾直言又道:“我知李茂华旧日曾冲撞过你,念他年少不懂事,你老兄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计较了吧,此番他若可免去一死,岂能不感念你的恩德?我让他登门向你赔罪。”又附耳说道:“听说郭家庄的郭良向他行贿十五车金珠……” 严纨眼睛一亮,贾直言这个人足智多谋,精明干练,深得李师古的倚重,不过其人贪财的恶名却也是远近驰名,以前只是听说而今却是亲耳听到。想到以前李茂对自己的羞辱,严纨恨不得八十棍下去打死他,但再想想那十五车金珠,不觉又有些心动,思来想去,严纨把牙一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后有的是机会,这笔横财若是错过了,那就真可惜了。 他咳嗽了一声,向左右道:“暂缓行刑。”向贾直言施了一礼,便去后堂回复李师古。 李师古听说李茂愿意将功折过,黑着脸没应答,严纨不知怎么办,目视高沐,高沐道:“古有成例,军将非战时犯不死之罪可以功折过,文官可以官爵折过。李茂所请理当允准,不过他当众顶撞尊上一节,却是罪不可恕,祈请节帅削夺他的兵符,只在军府听命。” 严纨一听这个主意不赖,既卖了贾直言一个面子,得了实惠,李茂留在节府他又有机会报那一箭之仇,忙附和道:“判官所有极是,请节帅削夺他的兵权,置其闲散之职,以观后效。” 李师古又问参谋李公度等人:“公等以为如何?”众人皆道:“此议甚好。” 李师古这才下令削夺李茂孤山镇扼使之职,挂清海军兵马副使衔留军府听调,其剿匪所建之功抵消擅自离营之罪。 其余有功将士并未因此受到牵连,俱都得到了相应封赏:孤山镇留后文书丞因功调任淄青营田幕府支使,常驻青州督办营田事务。散都虞侯李昹调任齐州团练使,陈万春调任莱州团练使。孤山镇都虞侯李英昙升任镇扼使,军料院使肖成礼升任行军司马,马和东、张琦、夏纯、陈兰调任平卢军将,各升一级。张栓调任曹州副将,黄仁凡调任海州团练副使,薛老将调任莱州镇海军青山凹,任巡海将。 殷著调任濮州雷夏泽镇水寨副使。 清海军监军使周弘移理所至郓州。 油达山朱麻子被送至郓州斩首示众,接受李茂招抚的裴家兄弟、祝九、郭良、李忠等人都得到了相应安置,裴仁勇任密州辅唐县县丞,裴仁静为登州黄县主簿,裴仁渠为青州寿光县主簿。祝九征为莱州即墨县司户佐,李忠复为平卢军将,郭良为郓州巨野县典狱。 青墨、摩岢神通、郑孝章、胡南湘、毛太公、石空、石雄、常木仓等随征将领论功各有奖赏,石雄因功获授队头,调任平卢军驻登州靠山镇。 第149章 郓州,我来了! 文书丞由孤山镇来郓州时,见了李茂的面就道恭喜,李茂苦笑道:“喜从何来,我这番是陷入牢笼了。” 文书丞手捻三绺须,摇头晃脑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福与祸只在一念之间,玄之又玄呐。” 开过玩笑,这才收敛笑容道:“也不必把事情看的太过灰暗,你出身不正,能爬到镇扼使就算到了顶,此番你又立下如此功劳,要他怎么奖赏你?而今他只是削夺了你的兵权,清海军副使的位置却还保留着,让你留衙听用,这是要就近考验你,你若能经受得住考验,将来的路必定是越走越宽。”见李茂仍旧心事重重,便又安抚道:“相公虽待下苛严,却是个奖罚分明的人,真正肯做事能做事的人,反倒能有出头之日。似你我这些被打入另册的,不如此奉承,怕是永无出头之日。” 李师古去年底加平章事衔,跻身大唐屈指可数的使相之列,亲近之人对其尊称便由先前的司空改为了相公。文书丞算不上是李师古的亲信,但一声“相公”叫的如此情意绵绵,倒是自己把自己摆在了亲信的位置上,欲得上司亲睐,自须自己先示亲近之意。见文书丞转变如此之快,李茂心里叫声佩服,便道:“我只是有些不甘罢了,好好的清海军难道就这么没了?” 文书丞笑道:“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人虽然被拆散了,每个人的下场都还不错,若是顺着尚何来的性子胡来,此刻你我都是冢中烂骨,哪还能坐在这叹古悲今呢。”说到这,文书丞又道:“其实你我都应该感谢于将军,若非他肯委屈自己,咱们哪有今日。恨只恨,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 李茂道:“留待他日吧。将来会有机会的。”临别之际,文书丞又勉励李茂道:“我们中这些人,你的底子最干净,也最能干,将来成就最大的必然是你,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可不要忘记咱们这些一起从孤山镇走出来的人,能关照处且关照。” 受了这番鼓励,李茂心情大宁,不一日,周弘从孤山镇赶到郓州。在军府代表严纨和周弘的监督下,李茂和新任镇扼使李英昙在金猴关做了交割,交割已毕,大设宴席犒赏三军,席间闻听李茂将七车金珠送到了自己家里,严纨一面暗骂贾直言黑心比他多贪了一车,一面却乐得合不拢嘴,鼓动一干将吏拼命向李茂敬酒,李茂纵然海量也顶不住无休止的车轮战,终于在混战中败下阵来,彻底晕倒了。 二日清早他从宿醉醒来,触手处摸到一个皮光水滑的丰润的少女,脱的点丝不挂,正依偎着自己熟睡,一条葱嫩的玉臂横在李茂小腹上,在手腕处打着清海军浣衣院的字号,李茂一眼就认出这是孤山镇浣衣院里的头牌姑娘时涟清,李茂欣赏过她的歌舞,迷恋于她的万种风情,对她曼妙娇躯也不止一次地意淫过,却从未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大唐军中建立有一套完整的营妓制度,营妓以浣衣院女工之名随营,白日缝补衣甲兼做一些杂活,入夜后排班劳军,她们的身份比之奴婢尚且不如,但个别的当红女子因有高级将领关照,日子过得也十分滋润。循例最当红的头牌自然归最高长官享用,李茂不碰,也就没人敢碰,害的时涟清的头牌之名广受质疑,今番见李茂要走,时涟清买通军中执事誓要将李茂拿下以证其名,这才有了这香艳的一幕。 李茂轻轻挪开她的手臂,抱起衣裳,逃也似地离开了屋子。 …… 郓州是淄青道首府,城郭规模巨大,绝非孤山镇和成武城能比,比曹、兖、濮也要开阔的多,郓州地区盛产粮米,又有盐铁之利,在营州李氏的多年经营下,士民相对比较富足。在郓州为官的一大好处就是福利待遇高,尤其是节度、观察、支度三幕府官员,上任伊始就能领到一笔丰厚的安家费,多到可以在寸土寸金的郓州城购买一栋三进三出的独立院落。 李茂不缺买房子的钱,不要说三进三出,买套五进五出的院落也是小菜一碟。当然送到面前的钱没理由不要。领到这笔钱后,李茂就在城里寻觅合适的宅子,郑孝章、胡南湘、常木仓、毛太公、青墨和摩岢神通、常河卿、石空这些人都各自放弃了不错的去处,追随李茂到郓州来,三进三出的院子显然不够住,但是购置五进五出的院落显然又太高调,李茂为此有些头疼。 这日寻觅一天未果,刚回到租住的客栈,就有两个魁梧雄壮,英气逼人的年轻人前来拜访,二人自报家门言是节度使府随军,方脸的名叫李儒,长脸的叫韩墨,奉都押衙薛英雄之命来请李茂去节度府公廨下榻。 李茂现在的身份是节度押衙、清海军副使,职务是在军府听调,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具体执掌的职务,有事传唤,无事时只需按时点卯即可。 来郓州已有十天,李茂每日早晚两次到节府点卯,其余时间都待在相邻一个街坊的客栈里待命,若是青墨和石空寻觅到好的房间,便赶过去看看。 都押衙薛英雄李茂只见过一面,都押衙领节度使府内庶务和警卫,军府的大总管,权力极重,也是李茂名义上的顶头上司。李儒二人带了二十个士兵,带着两辆骡车和二十根扁担,众人搬运行李时,李茂问李儒何日可入府参见薛英雄,不过是随口一问,李儒却认真地回答道:“不急,都头近日偶感风寒,在家休养,押衙先在公廨歇息,待召唤即可。” 薛英雄有恙在身,李茂觉得有必要去探望一番。郭良确曾送给李茂十五车金珠,李茂不收,郭良改口说是给妹妹郭韧的嫁妆,李茂被扣在节府后,摩岢神通拿出十四车金珠分别送给了贾直言和严纨,严纨的照单全收,贾直言的那份只留了几样字画古董,其余的通通退了回来,李茂从中挑拣了几样东西,带着去了薛英雄家。 令李茂吃惊的是薛英雄的家宅只有两进院落,门楼极小,大门上油漆剥落,显得十分寒酸,青墨断言道:“此辈必是个巨贪。”摩岢神通笑道:“若是巨贪家宅怎如此寒酸?”青墨笑道:“这叫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正是家里太有钱了,才故意装出没钱的样子。不信你看看他的家人。”说罢敲门,应声开门的是个十七八岁的美貌侍妾,虽布衣荆钗,那眉眼间的风情却是荡的三人心里一浪一浪的。 青墨暗暗捣了下摩岢神通,挤眉弄眼道:“如何,家有美妾可值千金?” 薛英雄闻李茂来访,抱病起来相迎,说话间几度拿眼去看廊下李茂送的礼物。闻李茂尚未寻觅到合适的宅子,立即唤来管家,吩咐次日陪李茂一道去寻。 从薛英雄家出来,青墨有些忿忿不平,言道:“没想到老儿这般贪心,收了咱们这么重的礼,没一句实话不说,还要宰咱们一刀。”摩岢神通不解其意,青墨道:“你看看他那眼神就知道是个贪财之辈,这番叫管家帮着茂哥找房子,还不得以次充好,狠狠地宰上一刀?”摩岢神通这才恍然大悟,目视李茂,李茂淡淡一笑道:“明日去找些泥瓦匠,准备修缮新家。” 薛英雄的管家只用一天时间就帮李茂找到了合意的房子,如青墨所料,质次价高,谈妥价格,管家又帮忙联系坊官里正作证签了文书,交割的契约。 狠狠地宰了李茂一笔,管家满心欢喜,兴冲冲回宅向薛英雄请功,薛英雄问明始末,端起茶碗呷了口茶,满意地说道:“还算懂事。备马,某的病好了。”薛英雄骑马来到节度使府,直接去找了高沐,言道:“东郊外小松林缺一个管事,李茂来府已有十余日,每日在城中闲逛,某以为十分不妥,不如给他个差事,也好拘束一下他的性子。”高沐笑道:“理当如此,只是堂堂清海军副使去郊外守狩猎场怕是要惹人非议吧。”薛英雄道:“内军正缺个监督,让他挂监督的牌子去,旁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高沐道:“甚好,午后,某便禀告相公。” 第150章 闲的发霉 李师古的亲兵卫队取名后院军,俗称内军,其兵马使例由都押衙兼任,副使之外另设八监督,各管一摊子事,有事直接向兵马使负责。郓州东郊外有片矮山丘陵,成长着连片的松林,军府在此修建了一座狩猎场,供李师古闲暇时前来散心,让李茂以监督的名义兼管小松林,算得上是重用。 薛英雄是什么人,高沐看的一清二楚,把李茂晾在一旁的是他,如今举荐重用的也是他,个中原因高沐自是心知肚明。稍稍理了一下思路,高沐便在午后将薛英雄的话跟李师古说了,李师古听完不作回应,却道:“我也多日未曾去小松林了,过阵子选个黄道吉日,咱们去小松林逛逛,随便看看孤山城主是个怎样的三头六臂。” 薛英雄从高沐那得到确切的消息后便派李儒把李茂请入值房,先是以都押衙兼内军兵马使的身份正式分派李茂事务,由书记记录在案,再打发李儒去办理符印,趁着这个空档他屏退左右仔细交代了李茂应注意的事项,待令符取来,便又打发李儒陪李茂去小松林实地查看一番,以做到心中有数。 李儒是薛英雄的心腹亲信,薛英雄的心思他了若指掌,带着李茂在小松林随便转了一圈,便来到公事厅将管庄和卫卒集合起来,当众宣布了人事调整命令。又监督李茂与代管庄务的管事做了交接,这才离去。李儒走后,李茂遣散众人,独自一人又在庄子里转了一圈。这处狩猎场毗邻郓州,与主城有一条河沟相隔,位置相对独立,因为是军府产业,地方官府严禁附近百姓在附近置办产业,虽然有些不近情理,却对警卫工作十分有利。 李茂巡视了一遍,对庄园的各项工作都很满意,尤其是在主事者缺位的情况下,各司都能恪尽职守、各司其职,让李茂深有感触。内院军威名远播,有关这些郓州“大内高手”的传说李茂耳朵里都听出了茧子,他一直有心见识一下,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做大内高手的监督。 到这个时代已忽忽数载,领兵做官也有两年,官场、军界留给李茂印象最深的就是糜烂的官场风气和臃肿的官僚机构,莫说军队的效率就高,此刻的军队组织效率之低下已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李茂曾经试图按照后世的一些套路来改变军队效能,结果却是一连串的失败,孤山镇城防营组织完备,兵员充足,装备精良,粮饷丰厚,教育训练抓的不可谓不紧,结果是个什么状态,一群乌合之众。 清海军的士卒个个称得上是百战精锐,合在一起却连与平卢军一战的勇气都没有,信仰缺失,组织涣散,士气低落是其致命弱点,于化隆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不得已自投牢笼。平卢军的组织和军纪是个什么状态,李茂也大体见识了,除了部分精锐,与清海军不相上下,当兵吃粮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与理想和使命无干,士兵上战场厮杀或是为厚利引诱,或是为峻法所逼迫,除此两者别无第三种原因。 但内院军的严密组织和高效的组织体系却让李茂眼前一亮,但能窥得其一鳞半爪,也不枉委曲求全来郓州一趟。 自贞元十九年夏末秋初李师古在此落马摔伤后,小松林已经整整两年未曾接待它的主人。薛英雄判断李师古近期不会来此行猎,这才有胆气举荐李茂来此管事。他的确贪财,为了敛财可谓不择手段,但他绝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李茂懂规矩,这固然很好,但他毕竟是清海军的旧人,是于化隆赏识并一手擢拔起来的,是否真的一片丹心向郓州,还有待观察,小松林监督正是一个合适的过渡。 傍晚时分李茂回到郓州城,有了都押衙签发的令符,门禁和宵禁都再不是阻碍,李茂去了城南百善坊的工地。郓州城内有万户人家,房价比成武县要高三四倍,比孤山镇也要高的多。这套由薛英雄管家给他找的三进宅院尤其贵的离谱,相同位置相同面积的新宅也不过五百贯,这处六成新的旧宅子却卖了他一千三百贯。 修缮房屋的任务交给了青墨,在新宅未完工前,李茂在百善坊内又租了一套三进三出的宅子,每月租金五贯钱。得知李茂被派到城外守庄子,青墨撇撇嘴,叹了口气道:“薛英雄名不副实,应该改名叫薛老虎,贪得无厌的老虎。” 李茂道:“休要在这抱怨,这几****要到庄子里去,你抓紧把宅子修缮好,一大家子没地方住,你就是匹老虎也要被她们念叨成猫。” 青墨道:“这个你放心,我保证在三娘子来前完工,只是咱们这么多人在此无所事事终究不是个办法,我琢磨着开家酒店,一来可以赚点钱补贴家用,二来喝酒也方便。” 李茂道:“这个主意不赖,就让郑先生做掌柜,胡南湘做账房,你和神通做跑堂,常河卿负责熬药膳,苏卿炒菜,祝香洗菜,郭韧洗碗,毛太公坐在廊下看门。如何?” 青墨道:“那你还是别开了吧,开了准得赔死,红眼雷公往门口一坐谁还敢来吃饭?”二人说笑了一回,李茂便去了新租的宅子。 路上李茂又把青墨刚才说过的话琢磨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青墨、摩岢神通、郑孝章、胡南湘、毛太公、石空、石雄、常木仓等人放弃李师古的封赏追随他来到郓州,一时无事可做,虽说他家底厚实不惧坐吃山空,但这么多人在郓州无所事事终究是个问题。 “得给他们找点事做。”李茂暗下决心。 “可该找点什么事呢?”李茂一筹莫展。 在租赁的宅子门口李茂遇见了常河卿,常河卿鼻青眼紫,正用一方绢帕捂着鼻子,走的一瘸一拐。郑孝章到郓州后,因水土不服,肠胃一直不大好,常河卿给他开了个方子,煎药服下去后却一点起色也没有,这让心高气傲的常河卿脸上很是挂不住,他把郑孝章倒掉的药渣子拿来查看,发现其中的白头翁被人调换成了外形相似的味冲子。白头翁兼具清热、解毒和止泻的功效,而味冲子只有解热、凉血的功效,却不能止泻。正是这点差别几乎让常河卿的苦苦得来的“神医”之名毁于一旦。 味冲子和白头翁的外形很接近,价钱却差着十万八千里,一些奸商常拿味冲子冒充白头翁谋取不义之财。 找到了症结所在,常河卿决定亲自前去抓药,结果一连走了好几家药铺,发现都在用味冲子冒充白头翁,常河卿一时忍不住跟人争吵起来,当争吵不能解决问题时,一向温文尔雅的常河卿也挥起了老拳,结果是擅长医术的常神医被擅长拳术的某奸商一拳打断了鼻梁。 李茂问明事情原委哈哈一笑,安抚道:“改日让石空、石雄兄弟带几个人去砸了他的鼻梁,给你报仇。”常河卿笑笑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是我冲动了。”又叹道:“无商不奸,只是做药材的商人总该有些底线,毕竟是人命关天呐。” 话说到这,李茂脑子里忽灵光一闪,他问常河卿:“咱们在郓州开家生药铺如何,既能赈济民生,又能打一打那些奸商的嚣张气焰。还能给你和郑先生他们找件事做,免得闲的无聊。”常河卿激赞道:“最好不过了。”一时兴奋连累的鼻梁眼角一直疼起来。 平复下来,常河卿又有些担心:“做药材生意本钱得大,还有就是靠山得硬,否则麻烦事不少。”李茂笑道:“本钱、靠山这些我来想办法,你只需把生意担起来便可。”常河卿道:“医药不分家,药材我懂,生意上的事我不懂,得另觅高人掌舵。” 李茂道:“这个不难,你先与郑先生他们筹划一下,待三娘子来,我让她寻觅一个熟手做掌柜,你来把药材质量关。” 常河卿大喜,趁兴又道:“既然开了药铺,何不把济民医院和医学院也搬过来,郓州毕竟是大都邑,比之孤山更有潜力。” 搬迁济民医院和医学院到郓州,李茂认真考虑过,但在权衡利弊后还是放弃了,郓州很大很繁华,有利于事业的成长却不是自己的地盘,开价药铺做生意玩的是钱,盈亏之间损失的也是钱,但济民医院和医学院却不同,那是他的事业,有些东西还是要放在自己信得过的地方。 想了想,李茂说道:“我们初来乍到,脚跟还没站稳,搬迁医院和医学院牵涉面巨大,须谨慎从事,不过借开药铺之机在郓州先设家分院倒是可以尝试一下,这个也劳你筹划一下。”常河卿大喜,一时不察又牵动了鼻子上的伤,疼的直吸溜。 李茂唤来石空扶常河卿进去,常河卿自己给自己开了方子,让石空去抓药,又亲自检查了一般才放心让人去煎。 李茂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宽大的雕花胡床上发了会呆,倒头睡下,心里想人还是要忙起来,闲的太久身体就容易发霉,尤其某个特殊部位。 第151章 忐忑 一晃一个月过去,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李茂懒得两头跑,若是无事就常住小松林。一日正午天热的厉害,李茂洗了个澡,在小松林阴凉地下睡午觉,四周禅鸣的厉害,吵的人无法入眠,正要叫个小校去赶蚕,却听得轰隆隆一阵响,地面随之颤抖起来,迎面见二十余骑冲过庄门直撞过来。李茂大惊而起,抓刀在手,正要取弓却看清来者是都押衙薛英雄。 薛英雄走的心急火燎,满脸大汗,脸色却阴沉的能凝成冰。 他望了眼李茂安放在树林中的吊床和床头摆放的消暑瓜果冷饮,便嘿了声:“你倒是自在,节帅午后要来狩猎,你准备好了么?” 这话真是问的莫名其妙,李师古要来狩猎根本没人过来通知,李茂从何而知?他看薛英雄脸色不好就没有计较。薛英雄察言观色,见李茂并不知情,心里反倒放心,李师古午觉醒来突然说要来小松林狩猎,这很不合常理。贞元二十年夏末秋初,李师古在小松林里狩猎时不慎摔落马下,摔折了一条腿,消息传出闹出了好大一场风波,自那时起李师古便再没来过这,薛英雄私下得知李师古摔伤后,一些势力曾联起手来逼他交出节度使权柄,一时剑拔弩张,几乎酿成大祸。 这样一块凶地,李师古为何要来,是为了李茂? 薛英雄一想到这就觉得头皮发炸,果然是那样的话,对他可是十分不利,最近他运交华盖,先是两个最得力的部下被李师古放出去到州县为官,表面上看是官升一级,实际却是贬斥,薛英雄起初怀疑是严纨在背后搞鬼,果然那样的话,倒也无须担心,他跟严纨不和,彼此互相下套,有时候斗的还很厉害,但两个人心里都有数,幕僚间的小打小闹会让府主李师古放心,但斗的伤筋动骨却是对谁也没有好处,背后下黑手的不会是严纨,除了严纨还会是谁,还有谁有这份能力?高沐,他有翻云覆雨的本事,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自己留在都押衙的位置上对他只会更有利。 除了高沐,能一下子卸去他左膀右臂的只能是李师古,薛英雄反躬自省,仔细检讨自己的言谈举止,所作所为,却依旧弄不清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由此自我安慰说或者只是一个意外,但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却让他警醒过来,他在郓城县做县尉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被人告到了郓州州衙,罪名是收受贿赂、草菅人命,苦主只是郓州一户普通商铺的店主人,并无什么过人的背景,他有胆量告到郓州州衙已经是个奇迹,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主持州政务的长史朱庸竟然接了他的状子,还把人藏了起来。 连他堂堂的军府都押衙都打听不到人在何方,久在官场打滚的薛英雄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他因此而一连几晚失眠。待坐实了李师古确实要去小松林后,他试探着跟高沐闹了一场,他当面责问高沐这样重要的事因何要瞒着他这位都押衙,究竟是何居心。 高沐是节度判官,节度使的政务助手,对出门狩猎这样的琐事未必就能知道,他完全可以推说自己不知情,但高沐没有推脱说不知,他哈哈一笑说:“你看看你的这双眼,不是二十郎当岁的少年郎了,晚上不要那么拼命,淘空了身子下半辈子有你的罪受。” 高沐跟他开玩笑时的表情有着说不出的诡异,这让薛英雄更加不安,他没心思跟高沐打嘴仗,就骑上马急匆匆来了小松林。他这一路上想了很多,自己的所作所为,果然李师古要追究绝对是难逃一劫,但话又说回来幕府的这些人但凡有点地位的,哪个身上是干净的,要查谁都难逃一劫,便是李师古宠信的贾直言就干净吗,李方的走卒严纨就干净吗,还是号称长袖善舞的高沐清廉如水,圣洁如白莲? 这淄青四大幕府就是四口硕大的染缸,太干净的人是呆不长久的。 现在看起来李茂并不知情,薛英雄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暗暗松了口气,在节度使府做都押衙这么多年,大小鸿门宴也摆过十几次,其中的关节他一清二楚,若无李茂的配合,即便是淄青最有权势的人也休想随随便便就拿下他这个大总管。 薛英雄擦了把脸上的汗,仰起头望了眼火辣辣的太阳,想不明白这大热天的,李师古来打哪门子猎。推开侍从送来的汗巾,他攀着树枝趟下高耸的河床,费力地蹲在河边抄水洗脸,燥热一去,他脑袋清醒了不少。 “可能只是他一时心血来潮,这大热的天,阴阳合体操做不成,一肚子火没处发就来打禽兽们的主意,嘿嘿,多半如此。” 想到这薛英雄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这是这么啦,一下子变得这么胆小,节度使府固然是龙潭虎穴,可自己也不是小虾米,戎马半生死亡和血还见得少吗,做都押衙这些年哪天不是在阴人和被人阴中过来的,自己身后的那些靠山哪个不是呼风唤雨的厉害角色,用得着这么怵他吗?至于弟弟薛世芬,怪也只怪他做事太过分,偏偏又撞在了急着往上爬的朱庸手里,也罢,年轻人吃点亏也不是坏处。 薛英雄洗了把脸,费力地爬上斜坡,对李茂说:“你随我回府去。” 节帅要来狩猎,身为管庄去迎一迎也在礼数,李茂没有多问,整了整衣袍,随着薛英雄上了马。小松林里养着二十多匹好马,这些马理论上都归李师古一人享用,当然在平时身为管庄的李茂拿来骑骑也无妨,权当是遛马了。 今天李茂特意选了一匹普通的河北青马,薛英雄看了一眼,心里又是一阵窃喜。李师古不喜欢河北马,这几乎是节度使府里的公开秘密,李茂竟然不知,这岂不正能说明李茂尚不算是李师古的亲信?那么李师古突然来此狩猎,很可能真的只是心血来潮。 李茂后来是骑了一匹突厥马去的节度使府,关于李师古不喜欢河北马的典故是薛英雄透露给他的,李茂初来乍到,不知道李师古的禁忌只能理解为粗心,见危而不告之,却就显得薛英雄小肚鸡肠了,薛英雄岂肯担上这个恶名? 来郓州一个多月,李茂这是第八回来节度使府,前七次他来此都是例行点卯,按照规定在府听调的押衙每隔三日到府点卯一次即可,有差遣时除外,李茂每次点完卯后都留在仪门外听调,哪里修着两溜芦席棚,下面摆着胡桌胡凳,摆着茶水果点,凡在府听调的都聚集在此等候内府的传唤,但大多数人往往一等就是一天,茶水喝了一肚子,却不见内堂那边传唤。 节度使府实行一日两餐,中午并不管饭,这让习惯了一日三餐的李茂觉得很难熬,每次来节府听调都自行怀揣两个烧饼以充饥,回想那段岁月满是心酸。 现在却不一样了,自己管庄子仅仅只是一个月,小松林从被遗忘的角落重新又回到了李师古的视野内,李茂心里有种预感,李师古此来将会极大地改变他的人生和命运。 第152章 淄青节度使府 内堂占地极大,台基甚高,却是依着地势而建,并无逾越的把柄,拾阶而上,正堂前是一块硕大的平台,铺着齐整平滑的青条石,在烈日的灼晒下翻滚着热浪,四周是青玉石护栏,篆刻着虎豹熊狗等猛兽图纹,正堂入口列着两排卫士,铁甲倒映着阳光,熠熠生辉。 正堂廊下蹲伏着三十名弓箭手,分列正门左右,若非豆大的汗珠顺着赤红的脸颊往下滚,倒让人疑心是二十尊铁铸的雕像。一步跨入正堂,一股清凉扑面而来,被赤白的阳光灼的发胀的眼睛一阵乱跳后,流出了泪水,湿润了眼球。眼前的一切可以用“奢华”两个字来形容,李茂长这么大多数年景都在贫困线以下生活,猝然富贵不过是近几年的事,因久在军旅尚不懂得奢侈之道,这内堂里的装饰、家具、玩物虽然大半都不认得,但那股子冲天贵气却是抹杀不掉的,单是地上铺设的地板就让李茂惊诧不已。 内堂正门往里是一面锦屏,屏前叉手侍立着四个书史,个头一般高矮,面容清秀,笑容可掬,见李茂进来,左首第一个书史向前跨出一步,躬身点头,接替接引官把李茂往里带,这间殿堂规模宏大,中间是会客厅,右侧为公事房,坐着四个应答的幕宾,左侧才是李师古的值房,与会客厅用锦屏隔开。李茂注意到都虞侯严纨此刻就等候在值房的入口处,躬身哈腰,面带微笑。 那名书史示意李茂留步等候,自己进去禀报,少时出来示意李茂进来。严纨见到李茂脸上顿时绽开一朵鲜花,笑的阳光灿烂。李茂也报之以微笑。李师古坐北朝南,正伏案批阅公文,他的背后是一幅花鸟屏,左右各有一个矮几,摆放着茶水和书籍,略显杂乱。薛英雄正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案几前,微微弓着腰,屏息敛声。 值房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文质彬彬、目光锐利的中年人,一个方面大耳、身材粗壮的年轻人,年轻人的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目光却如锥子一般令人不敢直视。 李茂早就听说李师古身边有两个贴身的亲信,一个是节度判官高沐,一个是内院军兵马副使李长山。他猜测眼前这个中年文士就是高沐,而方面大耳者则是李长山。 李师古低头批答条陈时,嘴里并没有闲着,用浓重的郓州地方口音嘀咕道:“一座桥,建了还不到三年竟被风吹倒了,这不是笑话,这简直是渎职犯罪,统统属于可杀之列。” 他用力地在纸上勾画了一笔,放下笔,将公牍丢在薛英雄面前,说道:“事是你找人办的,你自己来查!不把这些蛀虫揪出来,淄青的河山早晚葬送在他们手里。” 薛英雄连声说是,躬身小心翼翼地捡起文牍,退让在一旁。李茂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这间屋子好冷。他定了定神,就在心里暗骂自己:孬熊窝囊废,不过是一镇节度使,就把你吓成这样,这要是见了大唐天子还不得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又想:我怕他作甚,了不起不做这劳什子官,带娇妻美妾洛阳享清福去,人无欲则刚,我不求他就不怕他。 自我安慰了一番,心里稍稍好过了些,他把淤积在心底的一口气分三次吐出,又分三次吸下一口气,晕晕胀胀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心里又想:上山容易下山难,我已经上了他的贼船,想退出谈何容易?想到这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这中间李师古又批了一份公案,合起来递给高沐,高沐急忙上前接过,迅速打开扫了一眼,一言不发绕过李师古身后的锦屏,哪儿摆着一张公案,案后坐着一个年老的书史,老吏的面前放着一个四角包铜的印盒子。 在老吏左后侧垂手站着一个俊秀的年轻人,见高沐过来,忙迎上去接过文书,打开仔细看了一遍,轻轻地放在老吏的面前,老吏面无表情地打开印盒,取出一方宝印,在小吏的指引下用了印,小吏取文书交还高沐,老吏收了印,彼此之间并无一句话。 回到前面,高沐唤过接引李茂进来的书史,将文书交给他,书史捧公文出门,再转交给侯在太阳底下被晒得晕乎乎的一个幕府官员,那官员用力地揉了揉眼睛,颤抖着手打开文书,看了又看,灰黑的脸上终于展露出笑容,一时千恩万谢地走了。 办完这件事,李师古丢下笔,伸了个懒腰,侧过头来问高沐:“还有什么急务。”高沐笑道:“急务多的是,却都不是什么要务,活动一下再批阅不迟。”和李茂一样侯在门口的都虞侯严纨连忙说道:“马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去。” 节度使出巡本该由都押衙准备马匹和随扈,严纨的越俎代庖让薛英雄十分不爽,他恶狠狠地瞪了严纨一眼,抢着说道:“小松林那边已经准备停妥,卑职和管庄李茂恭迎节帅亲临。”李师古瞄了眼李茂,从案几后站了起来。薛英雄赶紧示意李茂向前答话,李茂却并不急着动身,他目视李长山,得到他的允可后方才向前走了两步,留在与李长山并肩一字线上。 李长山的脸上依旧是笑眯眯的,但看李茂的眼神已经有了些许变化。 “来了郓州一个月,都在忙些什么呢。” 李师古语气随和地问道,一边问一边往外走,众人一起跟随。 李茂答:“找房子,安家,熟悉手头事务。” 李师古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差点忘了,你是有家有口的人了,是啊,得安个家,男人成家才有定性。” 说话时,人已健步出了大殿,高沐和李长山贴身相随,门口两个牙将次之,李茂、薛英雄、严纨和随身甲士又次之。 从内堂沿着一条游廊向北,穿过一道角门,后面是一条东西向的空巷,出角门时一名牙将塞给了李茂一块铜牌,又指了指自己的腰带,示意让他挂上。配上这枚铜牌后,一路上虽然招致无数警惕的目光,却是畅行无阻。 沿着宽敞空阔的巷子向东走到头,折转向北行不多远,是一座精巧的门楼,门楼前的卫卒与前堂略有不同,每个人的臂上都扎着一条红丝绦。见李师古到,卫卒打开大门,只放高沐和李长山进,其余人等一律拦下。趁着这功夫,李茂左右张望了一眼,发觉这道东西走向的空巷比内堂后的那条要长的多,南侧一溜全是青砖黑瓦的高墙,北侧留出三道门,门与门之间相隔约一百五十步,眼前的这座门只是东面的侧门,正门的门楼要高大轩敞的多。 李茂猜测门内应该是节度使府的内宅,住着李师古的女眷,除高沐、李长山这样的心腹亲信外人不得入内。 第153章 午后不打猎 这条巷子光秃秃的,一眼望去除了砖墙就是瓦片和青石条,在阳光的炙烤下热浪袭人。严纨擦了把脖子上的汗,甩了甩手,望了眼李茂,目光一滑而过,脸颊上的肥肉颤抖了一下,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从李师古今天对李茂和薛英雄的态度判断,严纨推断不久二人间的位置将有微妙的变化,都押衙是军府大总管不假,但手中实权大小却要看节度使的信任有多少。 郓州近郊有座桥建了还不到三年就被一场大风吹倒,这已沦为街头巷尾的大笑话,而主持建造这座桥的正是薛英雄。严纨心里好笑,堂堂的都押衙,眼皮子怎么就那么浅,一座破桥能有什么搞头,竟然也不放过,还闹出了这么大的笑话,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这就是! 薛英雄也是满脸的油汗,心里更像是支开了一口油锅,滚热的油煎浇的他五脏六腑糜烂一片,李师古当着李茂的面把公文摔在他面前,这意味着什么? 想到在牢里的薛世芬,薛英雄更是心惊肉跳,热汗珠子从脖子上簌簌滚落,心里却是冒着飕飕凉气,内外冰火两重天,着实熬煞了人。 李茂是吃惯了苦的,虽然被烤的像屁股着了火,却还能忍受,他望了眼左右卫士,一个个如铁打铜铸,任汗透衣袍却是一动不动,他心里不禁暗生钦佩。淄青能与河北三镇其名,父子相传五十余年,靠的岂不正是这些虎狼之士? 半柱香的功夫后,在一群臂扎红丝绦的甲士的卫护下李师古健步走出大门,他换了身轻便宽松的袍服,手挽着一张雕花弓,戴着一顶麦秸扎的草帽,高沐和李长山也换了便装,李长山背着一张巨弓,高沐手里却提着一杆铁叉,他的打扮也很有意思,竟然在腰间围了一张虎皮裙。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追过去,尚未到正门李师古一行已经上马离去。 薛英雄连叫:马,备马,快备马。待外宅卫士将马牵来,早已不见李师古等人的踪影。从节度使府到城外小松林约有十五里路,午后大街上空无一人,一行人从出兵专用的东北角门出城,顺着城墙向东,狂追了一段路后终于看到李师古等人扬起的黄尘。 李师古虽然生在贵胄之家,自幼读书习武却是十分刻苦,弓马娴熟,箭法出众,随行高沐和李长山亦都精通马术。反观严纨、薛英雄等人自居高位后,养尊处优,身体日渐发福,弓马技艺日渐荒疏,这一通狂追之后,一个个呼呼喘个不停,黄尘刮在脸上被汗水和成了泥浆,又被他二人左一把右一把地一通乱抹,眨眼间都变成了花猫脸。 李茂的马术本是马马虎虎,自出任孤山镇镇扼使后,拜了名师刻苦学习,此刻已有脱胎换骨的变化,若不是顾惜薛英雄和严纨的颜面,他早绝尘而去了。 进了小松林,管庄飞奔过来接应,众人拿湿毛巾胡乱擦了把脸,赶忙换马取弓向林子里奔去,那边早已响起了卫士们驱逐林间禽兽的哟呵声。 李茂拿的是一张上等的军弓,弓是好弓,李茂的箭法却有些差强人意,站立射箭还算马马虎虎,在马上发箭,中与不中在天意不在技艺。 好在没人强求他能射中什么猎物,他现在的任务是把猎物轰起后,向李师古面前驱赶,以便淄青大帅有机会一显身手。 三年的太平岁月,让林中禽兽警惕性有所降低,逃生保命的技艺也较先前生疏,加之如此炎热的午后,大批禽兽还没搞懂出了什么状况就葬身在淄青帅的箭下,李师古杀的兴起,左右冲突如入无人之境,小半天功夫所得的战利品就让随行转运人员疲于奔命了。 严纨驱赶一头幼鹿朝李师古跑去,李师古一箭放出却走了空,左右卫士万箭齐发,幼鹿惨死在乱箭下,众人自然将猎杀的功劳算在李师古头上,却被李师古笑骂了一顿。高沐见他已经尽兴,便劝收手。李师古的确已经尽兴,也就不计较最后一箭的遗憾,他把弓交给李长山,呼喝道:“先不急着回府,就在小松林摆一场夜宴。喝两杯。” 众人齐声呼好,严纨抢先一步去劝李师古先去沐浴更衣,却碰了一鼻子灰,李师古呵斥道:“自古为大将的,莫不以醉卧沙场为豪壮,我不过是猎得几个禽兽,出身汗,沐个浴?”薛英雄见状暗喜,上前说道:“林西的小草坪最适合烧烤,莫如在那里办个烧烤会。” 李师古大喜,众皆呼好,薛英雄在前引路,一行人穿越松林来到小草坪。这是松林边的一处草地,西南是松林,西北是口碧水池塘,南北各建几间茅草屋,北屋内设有床榻可供小憩,南面则是厨房,院落中间修着几座草亭,亭前有火塘,正好用来烧烤。 李师古出生营州,乃高丽人之后,其祖上在辽东密林里常以烤肉禽兽为食,到了他这一辈虽不必辗转密林以烧烤禽兽为食,但烧烤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随行人员中李茂资历最浅,又兼有地主之责,便主动担当起了最辛劳的工作,他一面指挥林中驻军搬运木炭,一面督促随行卫士准备酒水。酒水是从节度使府带来的,李师古从不喝外面的酒水,也不食用来历不明的事务,这点节府卫士心知肚明,故而早有准备。 李师古选了一头最肥美的幼鹿,卷起袖子来亲自宰杀。高沐、李长山等人做他的副手,一个端盆接血,一个递送刀具。李师古素喜杀生,手段却是一般,那头鹿被射伤了腿,还留有一口气,见到危险,挣扎着要跑,他一个虎跳扑过去压住,搂着脖子连桶几刀,一时鲜血乱喷,溅了他一脸一身,他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 李茂监视着卫士分酒,待酒分完逐个用银针探试,此举令随行卫士十分不满,但李茂做的光明正大,众人也不敢多言。 封了酒壶后,李茂去厨房检查肴馔,烤肉是主食,还需要其他菜肴搭配,厨下的人都是李师古专用的厨子,侍奉李师古多年,见李茂谨小慎微的样子,心里不免都有些不屑,嘴上不敢说,鼻孔里却哼着不屑,明着不敢说,暗地里朝地上吐口水。 李茂心知肚明,故作不知,背着手在厨房里巡视了一遍,目光忽然停在了一个切菜的少年身上,那少年身材高挑,腰身纤细,穿了一身宽大的麻布长衫,把身体遮盖的严严实实,在一大群穿短衫露臂膀的厨子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切菜的手法纯熟迅疾,却显得有些气力不足,每切一段时间便要停下来甩甩胳膊,而且他的头始终低着,无人能看到他的面容。 李茂停在他的身后,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肩上,那少年一惊之下,菜刀切到了手指头,啊地惊叫了一声。 果然是有古怪,这叫声分明是个女子。 李茂脸色一变,翻手去抓他的肩,不料少年将肩一塌,轻轻巧巧地卸去了李茂这一抓,他身形暴转,溜溜地一个转身,人已到了一丈开外。 李茂冷笑一声,手按刀柄,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第154章 朱师傅的女弟子 门外的卫士闻听响动一起冲了进来,狭小的厨房顿时人满为患,正在准备肴馔的厨师都停下手来,惊恐地望着这一切。 “叔。”那少年惊恐地叫了一声,可怜巴巴地躲到了一个鬓发苍白的老汉身后,那老汉个子不高,腰杆却挺的笔直。他是节度使府内宅掌勺大厨,名叫朱三,侍候李家已三十年,深得李纳、李师古父子信赖。节度幕府中上至副使、行军司马,下至孔目、随军,对他都十分客气,见面都尊称一声朱师傅。 “叔父,我怕。” “婉儿,别怕,有叔呢?” 朱三见李茂小题大做惊了自己的侄女朱婉儿,心头禁不住怒火熊熊,他把朱婉儿让到身后,腰杆挺的更直。对李茂,朱三并不陌生,李茂在仪门外听调时,朱三就注意到了他,侄女朱婉儿已到婚配年龄,他一直想给她物色一位青年才俊,朱三虽只是李家家厨,却因历年有功,李纳生前奏他为正九品典客署掌客,算起来也是官宦人家。 侄女朱婉儿聪慧美貌,深得李师古正妻裴夫人的宠爱,常得侍奉左右。李师古之女宜娘年方六岁,由婉儿带大,小姑娘年纪虽小却霸气十足,在后宅称王称霸,谁的账都不买,独服婉儿一人,因为这个缘故裴夫人就认了朱婉儿做女儿,希望能给宜娘做个伴,此事虽未明证典礼,却是节府人人尽知的,有了这层关系朱三推断给侄女找门好亲事还是不难的。 李茂的各项条件朱三都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他已婚配,让自己的侄女过去给他做妾,那是万万不能接受的,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因为这个缘故,朱三对李茂可谓知根知底。而李茂对朱三却是一无所知,来郓州后他也想效法在孤山镇的做法,弄清节度使府内的人际关系,但郓州的水显然太深,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茫然不知从何下手。 像随身马弁和家厨这些人地位虽然卑微,却因与主人走的近,其能量往往不可小觑,这个道理李茂深有体会,因此当那个少年闪身躲避时,他并没有穷追猛打,否则此刻也早已将他拿下。看到朱三当众护卫他,李茂心里就有了数。 他举手拦住众卫士,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朱三,脸上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敢问朱师傅,此人是谁?” 李茂卸去清海军孤山镇镇扼使,来节度听调,外人看来自是被贬,朱三却不这么看,在节度使府三十年,见多了起起落落,所谓受宠失宠并无绝对界限,尤其挂着节度押衙的这些人,今日在芦席棚下坐冷板凳喝茶,说不定明日就出镇地方,为一方诸侯,成败荣辱变化之快就像那戏台上的一出戏。 眼前的李茂可不就是如此,昨天还在坐冷板凳,今日就能狐假虎威抖威风,你可以笑他是小题大做,拿着鸡毛当令箭,却不得不尊重这支鸡毛令箭。 朱三强忍下一口气。 “她是我的侄女,押衙有何吩咐?” 李茂皮笑肉不笑道:“朱师傅好生开明,竟然收了个女弟子。” 朱三闻言不善,冷哼了一声,硬声回道:“婉儿过来跟我学艺是遵从夫人的吩咐,押衙以为有何不妥吗?”李茂闻言笑道:“夫人吩咐自然妥当。”话虽如此目光却还盯着朱三叔侄俩不放。一旁的厨房管事从门外挤进来,隔开李茂和朱三,拱手打圆场道:“押衙不知,夫人见婉儿姑娘汤煲的好,就打发她到厨房跟朱师傅学两手新菜,以备随时供奉左右。” 一名卫士凑在李茂耳边轻声说道:“确实婉儿姑娘自幼随侍夫人左右,跟朱师傅学艺也是实情。” 李茂哦了一声,讪讪笑道:“原来如此,是我鲁莽了,朱师傅莫要怪罪。” 说罢拱了拱手,出了烟熏火燎的草庐。朱三的一个弟子不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关切地问朱婉儿:“婉儿妹妹,伤着没有,我看看。”朱婉儿忙把手往背后藏,笑道:“这厮太鲁莽了,吓了我一大跳。”又红着脸道:“没事,只是切破了点皮,谢谢你大师兄。”厨房管事打趣道:“婉儿姑娘虽然心思灵巧,煲得一手好汤,这刀工嘛还是欠点火候,若是朱师傅,你就是打他一拳,他的刀也不会差了半分。” 众人笑了一场,朱三对朱婉儿说:“算了,节帅今日在此设宴,你就别添乱了。”吩咐大徒弟万达山:“你送婉儿回去。”朱婉儿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嘟囔道:“您也小瞧我。”又对万达山说:“难得有机会见节帅,大师兄你就别管我了。”万达山是朱三的大弟子,跟随朱三学艺十年,却因天资愚钝,技艺始终平平,眼见师傅年老将退,他正卯足了劲跟几位师弟争夺李府内宅掌勺大厨的资格。 按照万达山是想法,自己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几位小师弟,但也差不了多少,若能在节帅面前混个脸熟,说不定就能脱颖而出,只是李府内宅规矩大,平素也没机会见李师古,好不容易捞到这个机会他怎肯放弃? 权衡利弊后,万达山保持了沉默。 朱三憋了一肚子火,只因顾全场面才忍着没发,朱婉儿麻溜地脱下厚重的长袍,露出一身紧俏的短装胡服,修塑的腰身凸凹有致,一股沾着汗味的青春气息霎时间弥散开来,即便是当着威严的朱三的面,也有人狠狠地吞起了口水。 朱婉儿手脚麻利地把发髻挽在脑后,用根红丝绦系住,笑盈盈地沤了眼一众发呆的师兄弟们,跟朱三说:“我走啦。” 朱三从腰间摘下一块出入牌符塞在朱婉儿手里,嘱咐道:“早点出去,今日不同往常。”朱婉儿接过竹牌,脆生生地答道:“知道啦。”便一蹦一跳地出了门。虽然受了一场惊吓,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心情,这一路上她蹦蹦跳跳,招花惹草,甚是快活,却浑然没有觉察到暗中一双阴沉的眼睛已经盯上了她。 到了小松林的正门,朱婉儿交验了牌符正要离开,一个执勤卫士跟她打了声招呼,笑道:“婉儿姑娘学艺期满,这是要下山了吗?”朱婉儿把手指高高举起道:“挂彩了,回家休养。”那卫士便咋咋呼呼的跑去拿金疮药,众卫士知道朱婉儿的身份,并不拿她当外人,又对她的美貌垂涎三尺,一个个大献殷勤,众星拱月一般。 因为朱三的关系,朱婉儿打小受惯了卫士们的奉承,年纪稍大又因裴夫人的喜爱,在节府更是如鱼得水,受惯了卫士们的奉承,对此也就不以为意,一时高兴索性坐进了值房。跟一群卫士山南海北地胡侃起来,她个性开朗,又正值青春年少,一颦一笑都散发着迷人的魅力,这些卫士久在军旅,一个个恰如色中饿鬼,百般讨好她,只望博她一笑,过过眼瘾。 那双窥视她的眼睛见他久久不出,慢慢地有了笑意,他回过头来,向身后待命的人吩咐道:“动手吧。” 第155章 谁家刺客 李茂离开厨房,紧步回到烧烤场,厨房里的事总让他觉得有些古怪,但问题究竟出在哪他却又说不清,他只有凭着本能多加小心。此刻李师古已经宰杀了嫩鹿,正在片肉,高沐、李长山等人则把他片下来的大小不等厚薄不均的肉往铁钎上串。 一帮卫士在升炭火,另一干卫士则在布置桌案,李长山手下的两个得力干将正在检验菜肴:用银质小刀挑起饭菜,观察无异样后再吃下去。 李茂冷眼旁观片刻,走到一个正弯腰用银针往酒壶里探试的卫士身后,伸手在他肩上抓了一把,厉声责问道:“你受何人指使?” 那卫士闻言浑身肌肉紧绷如铁,急转身,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直接划向李茂的小腹,相距如此之近,出手如此之快,避闪稍慢必是个肠穿肚烂的结果,那卫士对此显然十分自信,一刀递出,就做好了撤身退走的准备。 李茂吸气收腹堪堪避过这致命的一击,不给对手机会,挥肘击向对方耳门,那卫士吃了一惊,显然没料到李茂竟能躲开他这致命的一击,不过他的身法也是极快,蹲身低头避过李茂挥出的致命一肘,手中横刀已经出鞘,横端平推,来切李茂的软肋。 这一招角度刁钻,李茂只得撤身躲避,这番交手,李茂实际是落了下风,不过因此而逼得卫士现身,在战略上却是取得了优势。 正在串肉的高沐、李长山等人都是练家子,眼见此景,拔刀护住李师古,众卫士则提铁盾上前将李师古紧紧护住,防备暗中的冷箭偷袭。亲卫在遭遇危险时,眼里只有主将一人,任何第三方举动都有可能遭致毁灭性打击,故而待薛英雄和严纨反应过来后,不敢上前来接应,二人稍作错愕后便大呼小叫令率领外围卫士结成防御阵型,小草坪的卫士足足有四五百人,这其中大部分都隐蔽在暗处不为外人所知。 待确认李师古已无危险后,内层卫士这才出手围住刺客,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李师古暴怒地推开护卫的甲士,擦了擦血手,大步向前,厉声责问行刺他的卫士: “我待你如兄弟,你怎忍刺杀我?说出缘由来,我饶你不死。” 那卫士冷笑道:“你忘了徐州倪家的血案了吗?” 李师古怔了一下,问道:“你是倪家之后,倪越是你什么人?” 卫士道:“你以为倪家被你灭了门,就可以高枕无忧,天可怜见,倪家还有一个庶出子孙因为不受待见一直寄居在扬州。” 李师古将沾满血迹的手巾摔在地上,恨恨地说道:“倪忍,你好糊涂,倪家世代受我李家恩惠,却在我李家危难时背后捅刀子,如此忘恩负义之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你在倪家受尽冷落,与母亲寄居扬州辛苦过活,倪家风光时何曾认你做子孙?你亡命来投我,我并非不知你的身世,可我想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以一颗真心难道就换不来你的忠义吗,你扪心自问,这七年来我可曾亏待过你,我待你如心腹兄弟,你却为了一个视你如草芥的倪家来刺杀我,天理公道在哪?” 李师古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摆摆手:“让他走。” 高沐劝道:“此人在幕府里必有同党,不可轻纵。” 李师古闭目不应,高沐知他心意已决,不敢再劝,便喝令卫士放人。倪忍一个谢字也不说,扭头就走。李茂离着他最近,观察到他的手臂略有轻微震动,大叫一声:“不好!”却见倪忍盘膝拧身,张手撒出三枚寒星直奔李师古而去。 事发突然,持盾卫士根本来不及反应。李长山为了监押倪忍,此刻也站在圈外,这个距离奔驰来援实在是有些勉强,而高沐虽然擅长剑术,但与职业刺客相比还有差距,倪忍猝然发难,他只有干瞪眼看着的份。 危机时刻,李茂纵身一跃,用胸膛替李师古挡了三枚暗器。 闷哼一声,李茂摔倒在地,与此同时,李长山如一头黑豹蹂身上前,倪忍一击不中,心中正在懊悔,见李长山欺近,便把一腔怒火都泄在了他的头上,拔刀狂劈,使出了两败俱伤的拼命打法,一时竟让“淄青第一高手”近身不得。 高沐临机处置,强令卫士架着李师古离开,待确认李师古已经安全,这才命人去救护李茂。至于李长山他根本就不去担心,淄青第一高手绝非浪得虚名,摆平一个小小的刺客太简单,太简单。 李长山与倪忍交手数合后,渐渐占了上风,倪忍的刀法迅疾狠辣,犀利无比,却后劲不足,既失先机便顿时落了下风。又拆两招,李长山丢弃刀空手入白刃,他的拳法古朴无华,乍看甚至有些可笑,却招招都是千锤百炼后的精华,反观倪忍的刀法倒是有些华而不实,拆了三招李长山已经摸到倪忍的底细,骤然发出一声虎啸,身形暴进,眨眼到了倪忍的身后,挥肘袭其左颊,迫其遮掩,这一招却是虚招,乘其不备,猛出一拳砸在倪忍右臂上,再以膝盖猛顶倪忍阴裆,两招齐发,倪忍只能顾其一,护住了命根子,胳膊却被李长山一拳砸断,倪忍惨叫一声,弃刀翻身跌倒。 高沐从棚中跳过来厉声喝道:“相公有令,留活口。” 李长山的铁拳此刻距离倪忍的太阳穴不足两寸,闻言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在高沐的亲自指挥下几个卫士将李茂扶到棚中,李师古亲自上前察看,倪忍丢暗器的手法并算不得高明,而且角度也不是十分理想,因此力道并不大,但暗器上喂有见血封喉的剧毒,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李茂贴身穿着鳞甲,这三枚暗器并未伤到皮肤,只是事发突然,他跃起接暗器时,不慎摔的左臂脱了臼,这才倒地没能起来。 薛英雄、严纨见空围拢过来,伏地想李师古请罪,李师古并不理财,分开人群来到李茂面前,半蹲下来察看伤势,见其无大碍,点点头,赞赏道:“茂华有勇有谋,不错。就是功夫还嫩点,以后要多向长山请教,他可是咱们军府的大宗师呢。” 高沐担心倪忍还有同党,劝李师古立即回府,遭到了后者的断然拒绝。众人只好强作镇定,依旧在小草坪举办了烧烤宴。酒是好酒,肉是好肉,四周风景也不错,至于各人的心境却是有喜有悲,几家欢乐几家愁了。 第156章 我不好这个 黄昏时一行人回到节度使府,李师古直接回了后宅,闭门不出,命高沐主持审讯刺客,高沐下令将所有去过小松林的人都拘在节度使府等候聆讯。李茂的肩膀上有伤,高沐特批送去军医署治疗。节度使一职本由行军将领演化而来,在此虽然带有职官性质,却还保留着一些行军时的特征,整个节度使府独立成为一个系统,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庞大的兵营,所有与行军相关的东西是一应俱全。 军医署设在节度使府西南角,占地广阔,有独立出入的一大门,军医署担负着所有郓州驻军的诊疗任务,又专门设有内署为几大幕府官员提供医疗保健服务,至于李师古自然有专职的军医提供服务,是不大可能来此的。 军医王大仙给李茂擦了药酒,仔细按摩了一番,李茂青肿的手臂开始发热发麻,十分舒服,有些敏感部位,李茂不希望假手他人,就要了瓶药酒自己涂擦。起初王大仙见李茂是由判官房的书史送来,以为大有来头,未敢怠慢,此刻见李茂自己动手擦药,料想不是什么能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再看这个光头大汉,眼中就有了几分鄙薄。 恰在此时四个甲士推门闯进来,衣甲锵锵,气势逼人,张口就叫:“谁是李茂?”待李茂回应,又黑着脸道:“跟我们走一趟吧。”冷言冷语,毫不客气。王大仙察言观色,猜测李茂是犯了事,便一把将他手中的药酒抢了回来。 带走李茂的是军府虞侯莫道聪,小松林发生了行刺案,所有随行人员都必须接受聆讯,这是规矩,在真相未明前,谁都脱不了关系,四个甲士并不知小松林发生的细节,也不知李茂的功劳,故而冷言冷语,一副公事公办的臭脸。莫道聪却了解一些小松林发生的事,从情理上判断李茂不该是凶手一党。因此他对李茂的态度就要客气的多,见李茂进屋,起身相迎,关切地问道:“押衙的伤势怎么样?”得知无大碍后,一面让座一面呼茶,又寒暄了两句,这才切入正题。 莫道聪微笑着说道:“请押衙来,是想了解一下今日午后在小松林发生的一些事,职责所系,望押衙不要见怪。” 李茂襟怀坦荡,没有什么需要隐瞒遮掩的,又是初来乍到,没有什么人需要顾及,便将下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中间莫道聪插问了几个问题,问答完毕,莫道聪的眉头拧作一团,他故作轻松地说道:“劳烦押衙,请到茶室歇息。” 四个甲士领着李茂往外走,一个小吏飞奔而来,招呼了一声,问李茂:“高判官问押衙的伤势可好些,因何不在军医署?” 李茂答道:“伤势已无大碍,方才莫虞侯有话要问,故而过来支应一声。”小吏嘟嚷道:“老莫这个人真是死脑筋,押衙舍身救护节帅怎会是刺客同党?” 这书吏年约三旬,貌不惊人,气度却很倨傲,口气更大的吓人,问他姓名答叫陈向山,李茂悚然吃了一惊,曾听人说淄青有两个姓陈的大才子,一个叫陈静生,现为节度使府掌书记,李师古信赖的大笔杆子,还有一陈,似乎就叫陈向山,难不成就是眼前这个书吏? 李师古素有大志,一方面不遗余力招揽天下英雄,不论黑白两道,不问出身善恶,但有过人之处,又愿意效忠于他,皆厚纳之。另一面他又附庸风雅,爱跟文士们混在一起,以高官厚禄优待名士,当年闻听陈静生之名,一个月内五派使者往齐州促请,请之不来,不惜亲顾茅庐聘定,一时传为美谈。 以陈向山的才名若肯投奔李师古,岂会只当个书史?这一点李茂很是想不通。 莫道聪帐下有人跟军医署王大仙关系不错,见陈向山问起李茂的伤势,预料有些麻烦,便抄近路飞奔去报。王大仙闻听陈向山待李茂如此客气,一拍脑袋,叫声完蛋,不觉气喘胸闷,脸颊上的肥肉突突直跳,待见陈向山满脸是笑陪着李茂来,他不觉双膝酸软,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陈向山不问也知问题所在,这个王大仙仗着家有几分染料,动不动给人开染坊,此前必是怠慢了李茂,想到经历小松林之事后李茂必得重用,陈向山把脸一沉,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留情面地呵斥了王大仙一通,王大仙束手敛容,战战兢兢,一声也不敢吭。 因了这个缘故,王大仙便使出全身解数给李茂推、拿、挤、按,又把珍藏的名贵药酒拿出来给李茂使用,侍候的李茂舒舒服服,忍不住****了两声。 王大仙一时会错了意,招手把徒弟喊来,耳边吩咐几句,徒弟一溜小跑出去,少时带回来四个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列着一排,叉手胸前,目光温顺地等候着召唤。 李茂吃了一惊,旋即就感到一阵恶心,连连摆手叫出去,王大仙眨巴眨巴眼,喝道:”换一批。”徒弟麻溜地开始轰人,惹得几个小厮老大不快,嘀嘀咕咕抱怨个不停。少时又四个人站了过来,李茂坐正身子,对王大仙道:“叫他们出去,每人赏五吊钱,记我账上。”四个小厮连声道谢,乐滋滋地走了。 王大仙甚是尴尬,搓着手不敢说话。 李茂道:“你的好意我领了,我不好这个。”王大仙这才松了口气,营中将士因军法拘束常不得外出,久而久之,断袖之风盛行,乃至某些军士家中虽有妻妾也偏好这一口。以王大仙当差多年的经验来看,李茂不苟言笑,在女色上应该并不十分用心,或者他就好这个,这才斗胆举荐,没想到却碰了个软钉子。 李茂见他是个好见风使舵的人,便问起军医署的一些事,没想到却得到了一笔意外的收获,堂堂的郓州军医署统共只有十八名坐堂军医,其中八人常驻郓州军医署,为各幕府、州县官吏和驻军服务,其余十人分散在各地驻军大营,按十万军人计算每五千五百人才能摊到一名军医,自然是远远不够的。 葛日休夫妇创办的医学院第一批学生马上就要结业,正为去处发愁,这岂不是把机会送上门来了?想到以后还能用得着,李茂对这位不务正业的王大军医态度稍稍好了些,王大仙顺杆往上爬,恨不得马上就和李茂结拜成异姓兄弟。 到一更末,高沐又请李茂。这半天高沐把所有随行去小松林的人都过了一遍筛子,直说的口干舌燥,熬的两只眼通红。高沐未发迹前曾做过多年县尉,精于断案,擅于从纷繁芜杂中抽丝剥茧找到真相,经过这半天的努力,他已经大致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请李茂来只因有一个疑问不明。 第157章 怀疑你的原因 李茂进屋,高沐没有起身,只是挥手示意李茂坐在他对面,喝了口清茶,方挤出一点微笑,直截了当地问李茂:“你是怎么看出倪忍有不轨之心的?” 这个问题李茂已经回答过莫道聪,高沐见问,便又回答了一遍:“两个原因,其一,饮宴用酒是卫士们从节府带来,分瓶时我曾逐次检查过,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根本不可能做手脚,检验过后由他们自己贴了封条封存起来,倪忍若真心去检验,应该去检查封条是否完整,或亲自品尝,他用银针去试探岂非多此一举?故而我推断他不是在检验酒里是否有毒,他是在伺机往酒里下毒。” 高沐笑了笑,打开公案上的一个木盒,从里面拿出一枚银针递给李茂,说道:“鬼斧神工,谁能想到这么细的针竟会是中空的,针管里的确藏着剧毒——金蟾霜。” 李茂就着灯烛仔细查看了那杆针,不觉也啧啧称奇,虽说后世注射用针比这个要细巧的多,但在眼下这个时代,能在这么细的针上掏出这么细的孔的确算得上是鬼斧神工。 “他承认是想在酒里下毒,金蟾霜的名头虽然不大,药性却十分厉害,一旦毒发无药可解。”高沐身体往后仰了仰,他的座椅与众不同,有一个类似胡椅的靠背,在困倦时可以靠着稍稍休息一下,此外这个姿势很放松,以此可以表达跟李茂之间的亲密关系。 “你的第二个理由呢。” “我初来乍到,与节府卫士并不熟悉,先前我检验酒水时,他们嫌我越俎代庖,目光狠的恨不得吃了我,此后在厨房我又跟朱师傅发生了一点误会,他们就更是看轻我,嫌我小题大做,不懂规矩。那时我直勾勾地盯着倪忍,换做旁人理应愤怒才是,至少也应该回瞪我一眼,可倪忍却努力装出一副心怀坦荡的样子,这很不合常理,我由此起了疑心。” “然后你就故意拍他一把,试探他一下,没想到还真拍出个刺客来。”高沐哈哈大笑,他喜欢逻辑思维严密的人。 李茂点点头:“大体如此。” 高沐把李茂的话在嘴里咂摸了一下,又微笑着问道:“你和朱师傅之间的那场误会起因是什么?”李茂道:“因为一个叫婉儿的姑娘,一个年轻女子混在厨子中间……我觉得十分不妥。” “不妥……好!”高沐击了一下公案,“若非这个不妥,或许你还看不出倪忍的不妥来。” 李茂的话其实没有说完全,他觉得不妥不光是一个年轻女子混在一帮光膀子的厨子中间,而是朱婉儿当时有些心不在焉。小松林的警卫本来就十分森严,得知李师古来狩猎的消息后薛英雄又加派了人手接管了警卫。待李师古到来,李长山的人又接替了薛英雄的部属,此刻的小松林可谓铁打铜铸,一个苍蝇出入尚且困难,又怎会让一个年轻女子轻易混进来,更何况她落脚的地方还是人头攒动的厨房? 因此李茂并不是对朱婉儿出现在哪起疑心,而是对她心不在焉的态度起了疑心,一派紧张的气氛中,她切切停停,不时甩甩手,发发呆,这就很不合常理。 但这句话李茂不打算说出去,此情此景下,一句无心的废话很可能葬送一个无辜者的性命。 该问的都问完了,高沐彻底轻松下来,他伸了个懒腰,神态轻松地对李茂说:“晚上还没吃饭吧,一起喝两杯如何?” 这当然好,经历了这件事后,李茂终于弄清楚谁才是节度使府里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实权人物。宵夜是节度府公厨做的,公厨的几个掌勺师傅都是朱三的弟子,因为下午的事情牵连,朱三此刻正停职接受调查,牵连所及外堂公厨的几个掌勺大厨此刻也被停了职,正在莫道聪帐外接受问询,这顿夜宵由几个学徒匆匆而就,不免有些马虎。 好在李茂和高沐都算不上美食家,有酒有菜足矣。 因为刚刚了结了一桩大事,高沐的心情很不错,喝酒吃菜,说些闲话,聊些郓州最近的奇闻异事。高沐酒量奇大,见李茂酒量也十分豪壮,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二人很有默契地换了大碗来喝,片刻之间喝光了一坛酒。节度使府窖藏的酒浓度高,后劲大,李茂第一次觉察到自己未醉之前有些头晕,他恐失态惹人笑话,正要告饶不喝,陈向山却疾步而来,伏在高沐耳边低语了几句,高沐眉头一拧,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对李茂说:“我有事,先走,你有伤在身,回去安心休养几天。”末了又补了一句:“这几日不要出远门,随时听候节帅的召唤。” 说完匆匆离去,李茂饮完杯中酒,发了会呆,擦擦嘴离开了茶室。月朗星稀,丝丝凉风吹在身上十分受用。节度使府里的岗哨较白天又加密了几分,不过有判官房书史打着灯笼领路,李茂这一路走的很顺畅,由节度使府侧门而出,迎面一股热浪袭来,被阳光炙烤了一天的青石板正迫不及待地把浑身的热量散发出去。 李茂强压腹中涌动的酒意,定了定方向,沿着空荡荡的大街踉踉跄跄往回走,有节度使的牌符仗身,巡街的逻卒只当他是透明人。 腹中的酒发作起来,李茂奔下水沟吐了一通,暗暗骂道:“这个高沐,比我还能喝。”拽着斜坡的树枝爬上来,靠着榆树小憩片刻,李茂拉开衣衫敞着怀,踉踉跄跄走在大街上,放声歌唱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四周狗声大作,四邻街坊的狗齐声附和。巡夜的逻卒又皱眉头又摇头,这么一个醉汉,劝是不敢劝的,不劝吧又怕担责任,一个个双手合十在心里默念菩萨保佑希望这醉汉赶紧醉倒。 李茂偏偏不肯醉倒,继呕吐之后又站在街心撒起尿来。 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从背后驶来,车夫见街上站着个撒尿的醉汉,把缰绳打的啪啪响。 敢公然犯禁夜出的大都不是善茬,车夫不想惹麻烦,怎奈今晚车上的客人身份有些特殊,由不得他不狐假虎威,逞逞威风。李茂闻听车轮响动,醉醺醺地回过身来,他本能地想躲开,却见马车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不觉勃然大怒,张开双臂站在街心,蓦地一声大吼:“你给我站住!” 车夫见这醉汉醉的厉害,慌忙拉住奔马,恐车中人嗔怪,一跃跳下车,奔李茂冲过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醉狗,敢拦谁的路,也不看看我是谁。”他高高举起手,装腔作势要打李茂,李茂嘿嘿笑着,拍拍胸脯说:“来,朝这打,打呀。”李茂的魁壮身材本身就是大本钱,车夫自付真动手自己不是对手,便想撤下来,忽又看见李茂腰间挂的节度使府出入牌符,更是心惊胆寒。 第158章 明月,暖风,遇故人 李茂见他退却,把胸脯拍的更响,嘲讽道:“醉马,你的威风哪去了?” 车夫讪讪道:“你醉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撒腿想溜,被李茂一把扯住后衣领,拉了个趔趄。车夫不觉勃然大怒道:“醉汉子,别以为在军府做个小官就威风,你可知我车里坐的是谁,说出来吓死你。”李茂拍着胸脯大笑道:“你当我是吓大了,叫你家的那位大人物出来,老子会会他。”说罢一把甩开车夫,歪歪斜斜望马车走去,车夫一把搬住他的胳膊,出言警告道:“醉汉子,你可别犯浑,这个人你可绝对惹不起。”李茂嘿了一声甩开车夫,伸手去扯挡帘,才知这马车造型独特,挡帘之内另外还有厢门,伸手欲推,门却自己开了,一只绣花鞋迎面砸来,一个年轻女人厉声叱道:“哪里来的醉汉,滚开!再敢莽撞,姑奶奶要了你的命。” 鞋来的突然,速度却不快,力道更是全无,李茂侧身甩头,轻轻避过。至于女人的威胁,李茂说过他不是吓大的,自然不会因为某小妞放了句狠话就撤。 但经此一事,他的酒也全醒了。起初拦车只是不忿车夫的骄狂,后又恨车夫狐假虎威,待得知车里坐的是个女人,李茂疑心顿起,这时代虽说社会风气比较开放,但女子深夜外出的现象还是比较少见,普通百姓家日落而息,日出而作,若说是官宦人家妇女因外出交际误时晚归也该在车头打起自家的灯笼,巡街的逻卒自会睁只眼闭只眼行个方便,似这等闷头乱跑万一被逻卒逮到岂非自寻麻烦?车夫被李茂摔了个跟头,知道自己远不是这大汉的对手,又见李茂已经跟车里人接上了话,就远远站着不过来。 僵持了片刻,一只柔嫩的小手掀开了马车的挡尘,一个身材高挑,扎着双髻的青衣小婢跳下了车,目朝于天,冷冷地斜了眼李茂,安放下踏凳,这才动手从车厢里扶下来一个雍容富贵的年轻妇人。 第一眼看这妇人,李茂觉得有些脸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那妇人见李茂迟疑,启唇笑道:“捉金使,许久不见了,你可还安好?” “捉金使”三个字提醒了李茂,这个妇人岂不正是昔日曹州刺史胡荣裕的妹妹胡夫人,后入娼门取了个名字叫夏瑞和的? 李茂躬身施礼,道:“不知是夫人在此,冲撞了。”夏瑞和身后的侍女刚把绣花鞋捡回来穿上,闻言笑道:“哟,瞧不出来,这醉汉还挺懂礼数的。” 夏瑞和喝了声:“兰儿。”那侍女乖乖地闭了嘴,站在主人身后冲着李茂挤眉弄眼,看二人的打扮,李茂猜测夏瑞和依旧还在娼门执业,她跟张掖关系不错,张掖到郓州后,混的风生水起,她借此机会跳出曹州那个伤心地也在情理之中,既然身在娼门,夜半行走也就不是问题。李茂至此已无话可说。 夏瑞和让侍女兰儿拿了一张粉笺送给李茂,所谓粉笺便是妓女的名片,上面写着妓女的姓名、住院和地址,一些私娼尤其是有名望的私娼并不是什么客都接,若无粉笺引导想见一面势必登天。李茂拿着粉笺在手,心下凄然,良久方道:“得空定当拜望。” 夏瑞和福了一福,转身上了车。兰儿姑娘回头瞟了眼李茂,小嘴一嘟,得意地哼了声,亦跟着上了车。 李茂招呼了声车夫,车夫才战战兢兢地蹭过来,对李茂点头哈腰,满脸赔笑。从李茂身边滑过,爬上车,坐定之后,打马急走。 新宅尚未完工,租住的宅子主要供郑孝章等人居住,李茂此刻仍旧住在军府迎宾公廨,只是隔三差五的过去和郑孝章等人聚聚,目送夏瑞和的马车离开后,李茂全无半点睡意。 郓州城他的故旧朋友不少,但顾虑到李师古的猜忌和铜虎头的无处不在,李茂和他们平素很少有往来,再说这个时辰谁还不睡? 这个暖风熏人的迷人月夜,装了一肚子酒该向哪去呢? 郓州的曲舍、娼馆、家院多如牛毛,李茂却无一个老相识,想了想他还是折身去了百善坊,去看看自己的新家装修工程进行到哪一步了。坊官知道他是节府押衙,慌忙打起灯笼来迎接,李茂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又指了指坊官手中的灯笼,拍了拍他的肩,微微一笑,从他身边滑了过去。 他的新宅位于该坊西南隅,正门冲着南坊墙,侧门对着西坊墙。青墨说这样的格局便于等他官做大了后直接在坊墙上开门。小厮之言倒也有理,经历了这件事后,李茂觉得自己就算在坊墙上开道门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新宅装修工程正在扫尾,建筑垃圾堆满了西、南两条巷道,行人侧着身子也很难通过,新订做的家具运进来后,青墨就带着几个人提前住了进来,防止小偷小贼趁火打劫。李茂小心翼翼地穿过一堆杂乱的建筑废料,来到新宅侧门。门房里传来一阵怪响,是竹凉床被人折腾后发出的吱吱呀呀声。李茂眉头一皱,纵身一跳单手扒住墙头,一抽身就进了宅子。 心思细密的他先把侧门的门栓打开,这才踢开门房的门,青白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两床上,赤果果的青墨正压着个赤果果的女人在运动。 不待那女人发声尖叫,李茂便退了出去。青墨这小子不学好,逛青楼,招妓女,样样都很在行,若在以前李茂也懒得管他,人不风流枉少年,有些事顺势利导比一味压制效果要好的多,但他现在已是有妇之夫,再这么胡闹下去,李茂以为十分不妥。 女人到底还是尖叫了起来,叫的李茂心惊肉跳,这声音分明是祝香的声音。人家小夫妻关起门来做运动,关你屁事? 李茂赶紧开门躲了出去。 祝香兀自狂叫不止,吃了青墨一耳光后方才清醒过来,急忙穿了衣裳躲进了内宅,青墨胡乱穿了件短衫怒气冲冲来找李茂麻烦,却见院门是开着的,不觉吃了一惊。 问:“深更半夜的你跑这来作甚,来了又不敲门……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 李茂道:“夜晚睡不着,我过来看看宅子几时完工。你能怪谁来,晚上办事为何不小心点,竟还开着门,得亏是我,换作歹人既偷了咱家东西,又要你好看。” 青墨脸一黑,嗫嚅道:“我……我记得大门关上了的。”李茂道:“关上我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我进自家院子还要翻墙?” 青墨一时也记不大清门到底有没有关,掌灯后他带人左右巡视了一遍,就独自坐在门房里就着凉菜喝酒,张栓忽然带着祝香来了,夫妻俩久别重逢,恰似干柴遇烈火,大眼瞪小眼都喷着血,张栓很知趣地躲开了,二人就此抱作一团,翻云覆雨,颠鸾倒凤,哪管窗外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第159章 不要太尴尬 青墨摸了摸脑袋,解释道:“估摸着是张栓哥出去时忘了关了。”李茂这才问道:“大帅几时过来的?” 青墨口音重常把张栓叫成张帅,李茂就顺势给张栓起了个绰号叫大帅。 “天黑了后才来的,嗨,我光顾阿香了,张帅到哪去了?” 祝香婚后跟着张栓回了孤山镇,说好了等青墨安顿好后才过来,这次她听说张栓要来郓州办事忍不住满心思念就跟了过来。当初,李茂乱点鸳鸯谱强把祝香配给青墨,还担心她怨恨,现在看来担心是多余的,人家小夫妻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用请不用劝自己主动就跑了过来。正说着话,忽听到张栓爽朗的笑声,月光下他腰杆挺的笔直,倒背着双手,在几个护院的陪同下正在欣赏李茂的新宅,走走停停,指指点点,很有些大将风度。 他黄昏时进的城,没走两步就赶上了宵禁,只得留宿在外,待第一波巡察过后,他才带上祝香往百善坊赶,一路上遇到几拨巡夜的逻卒。他曹州副将的牌子加上不菲的谢仪便是最好的通行证,辗转来到百善坊才知李茂的新宅并未竣工,李茂也不住在这。 青墨和祝香一见面就难舍难分,张栓是过来人,知道小夫妻见面什么最要紧,便借口参观新宅踱了出去。留下来看守新宅的都是李茂的心腹亲信,自然认得张栓,便主动陪着他参观起来,所幸这晚月光好,张栓东游西逛,慢慢消磨时间,度青墨和祝香激情燃尽,这才回转过来,询问李茂的近况,却不意在侧门内见到了李茂。 张栓不及多想,上前见以军礼。李茂一把扶住,笑道:“你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副将,我是个赋闲在家的闲人,怎受得起你如此大礼。”张栓道:“我本是个只知土里刨食的庄稼汉,若非你的提携,怎会有今日?你是我的老长官,见面敬礼天经地义。” 张栓升任曹州副将后,一度也要辞官追随李茂来郓州,李茂没同意,他在曹州的利益太多太复杂,不留下一两个信得过的人看守实在不放心,张栓这才勉强去了曹州。有李茂资助的丰厚敲门砖,加上他自己的悟性,张栓在曹州军院混的风生水起,久居上位,言谈举止已少有旧日的踪影。 他此次来郓州是奉苏卿之命先期护送行李过来,李茂的家产过于庞大,即便只是动用一小部分也不免闹得惊天动地,孤山镇到曹州之间的道路还不十分太平,苏卿恐出意外,才坚持要张栓来走一趟。 李茂问苏卿何时来郓州,张栓道:“肖成礼让他姑老爷充军医,不许军人到济民医院就医,可是营里的士卒只信任咱们,背着他偷偷的来。十天前肖成礼邪性发作,把一个常来咱们这的队头毒打了一顿,又撵了几个小卒,三娘子恐因此小事使两家失和,就想把医学院搬迁到郓州来,神医夫妇也赞同。只是此事牵涉甚多,须得这边安顿好了才能走。” 李茂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倒是没想到肖成礼会是这么一个人,堂堂的行军司马也贪这些蝇头小利。”便道:“被撵的几个小卒若是生计无着,就让他们来郓州,我来安置。”张栓道:“三娘子已经妥善安置了。”苏卿办事,李茂是放心的,此事便不再提,又道:“临近的孝慈坊你去过没有?常先生要在那开家生药铺,在它后面还有两座老宅,正准备出租,若是孤山镇呆不住,就请神医夫妇过来,我把两座宅子或租或买下来,一间做教学用,另一间住人。” 张栓道:“这一行虽说是凭手艺吃饭,却也有不少霸王人物,不知道郓州的水深水浅。”李茂笑道:“无妨,现今咱们在郓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我不去招惹他们,看谁敢来招惹我。”张栓大喜,行前苏卿一再叮嘱他要尽快把医馆的事定下来,找房子开医馆容易,以葛日休夫妇的声名在郓州打开局面也是指日可待。张栓只担心郓州的水太深,有人横生枝节,而李茂初来乍到是否能稳住局面他心里着实没底,见李茂这么有自信,张栓自然是一百个放心,李茂有时候会跟他们开开玩笑,但干事绝对是个靠谱的人。 这中间祝香穿戴整齐,重新补了妆容出来见李茂,想到刚才那尴尬的一幕,二人不觉同时红了脸。夜已深,暑气全消,一伙人折腾到现在不觉都有些腹饥,青墨敲开同坊的熟食店买了些熟食,拿出窖藏的好酒,张栓和青墨喝了几碗,祝香略略沾了点,李茂是闻酒味就想吐,拿了张饼就去了内宅。 月光下的新宅异常宁静,李茂手抚着新栽的花木,心里感慨道:何日自己才能安安心心地宅在家中做个无忧无虑的富家翁呢,跨越千年来这世上只为疲于奔命吗? 饭后,李茂带着青墨、张栓去了邻近的孝慈坊,去看新开的药铺和他说的那两处宅子,张栓私自来郓州,不敢多耽搁,事情早定早了。 有节度押衙牌符仗身,一路行的顺畅。 李茂说的两处宅子紧贴着新开的生药铺和预备开张的诊所,只需在围墙上打道门便可连为一体,出入十分方便,坊吏闻听李茂要买房子,忙不迭地去把房主叫来,这两处宅子同在一个叫王老实的商贩名下。王老实自幼孤苦,讨饭来到郓州,跟着一个做炊饼学手艺,艺成自己单干,凭着一颗玲珑心外加勤劳能吃苦,奋斗四十年置办下这两处房产,年纪老大,膝下无子,无心经营,预备搬回青州乡下老家养老,这两处房产急着出手。 李茂带着张栓看了一遍,觉得十分满意,当即表态要买下来,王老实自是欢喜不得,急忙打发伙计去请坊正来做个中人。坊正半夜被吵醒很是不快,又见是王老实这个吝啬鬼,估摸也没什么油水可捞,便帮着李茂压王老实的价,指望李茂能知恩图报,送他一份好处。 王老实被凶巴巴的坊正压眼含热泪,浑身发抖。李茂不愿意仗势欺人,就给了他一个公道价,打发青墨去跟他定契约,又聘坊正为见证人跟去作鉴证。 一行人吵吵嚷嚷刚离开,一队巡夜的逻卒就推门闯了进来,责问李茂为何夜半吵闹,李茂亮明身份,领队小校不敢啰嗦,却道:“军府发令,今夜严加戒备,恐是城中出了什么要紧事,押衙若无要紧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上。” 在郓州,刺杀节度使李师古自然是天大的事,封锁城门和城外各处关隘,挨门挨户搜捕嫌疑犯,随后严刑拷问,几乎是规定的动作,不折腾个人仰马翻,此事难以善了。李茂敷衍了两句打发了小校。见青墨迟迟未归,便对张栓说:“咱们先走,这家伙不定又被人拉去喝酒去了。”张栓一路辛劳,早已困倦的不行,此刻苏卿交办的大事有了眉目,也无心熬下去,就随着李茂一起往回走。 第160章 绑个肉票 明月夜,街道上冷冷清清,清清朗朗,走没几步,四个头戴斗笠背菜筐的乡下人一路小跑没头苍蝇般地撞了过来,李茂望了一眼,不以为意,时已是下半夜,这些菜农摸黑赶去城西门内市场,贩一筐新鲜蔬菜,等天刚蒙蒙亮时沿街叫卖,落得几个养家糊口的小钱,十分不易,这必是途中遇到巡街的逻卒,才跑的如此匆忙。 李茂和张栓退到街边给四人让路,待那四人靠近,李茂却吃了一惊,这四个人都用黑布巾蒙着脸,手上端着的却是崭新的军用机弩。李茂麻利地举起了手,相距不足三丈,光是李茂一人,想脱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还有一个张栓。 李茂赔笑道:“千里出外为求财,你们别动家伙,我把钱给你们便是。”一人闷声喝道:“谁要你的臭钱,往回走。”往回走就是李茂新买的宅子,李茂料想事情有些不妙,悄悄地把钥匙丢在了街边的草丛里。来到新宅门前,一个壮汉讨要钥匙,李茂翻开口袋示意没有,另一大汉闷声喝道:“这厮不老实,给我打!”正要动手,却被一个瘦汉子喝住,那汉子抬起手,细长的手指上正捏着李茂丢掉的钥匙。 推门而入,四人逼李茂和张栓抱头蹲下,翻身将门闩上,那瘦汉子蹲在李茂面前摘下面巾,得意洋洋地说道:“李家鹰犬,还认得我吧?” 李茂嬉笑道:“认得,朱师傅的侄女,朱婉儿嘛。” 那女子点点头,“哦”了一声站起身来,目光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她哼了一声道:“李押衙记性还不错,应该是个聪明人,那你猜猜我找你所为何事?”李茂道:“我只是军府一个无权无势的无名小辈,你劫持我是换不回倪忍的。而且我还要好心告诉你,这座宅子我刚刚买下了,我的朋友正去定约交割,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回来。我这位朋友嘴巴大,好乱说话,说不得就惊动了这里的里正,你切莫小看这儿的里正,他本是郓州城里的一个霸王,手下养着二三十号吃饭的弟兄,平日上街打个酱油还要带着三五个人开路,若知我在此,还不得摆齐全部人马过来?” 李茂这话说的倒也是诚心实意,本坊里正薛柳是郓州城里一个有名的地头蛇,为人四海,爱讲排场,而青墨那张嘴原本就少个把门的,即便行前再三交代,李茂还是相信他会把自己的身份泄露出去,如此,薛柳不摆起全班人马来见,那还见了鬼了。 朱婉儿不信,冷笑嘿嘿,话中带刺:“你倒是有些自知之明,凭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倪忍哥相提并论,你的作用只有一个,带我去大牢见他一面。我警告你不要耍什么花招。否则……”她掣出一把精光闪闪的小刀,手腕一翻,灵巧地在张栓的脖颈上划了一道伤口,伤口不深,血却啵啵地流了出来。 张栓暗暗叫苦,自己老老实实地呆着,一声没吭,怎么蹲着也要挨刀?他审时度势,只恐这个叫朱婉儿的小妞急了眼再来一刀,便忍着没叫疼。 李茂高举双手,连声叫道:“好,好,我跟你走,你不要为难我朋友。” 朱婉儿嘻嘻一笑,向一个同伴使了个眼色,那人手起掌落打昏了张栓。李茂整一整衣衫,从容走出了大院,一路上凭着押衙的腰牌畅行无阻,朱婉儿见状甚是得意,当初她与同伴商议营救倪忍时,同伴都主张聚集人手冲击大牢,是她力排众人决定劫持李茂开道。 下午她在厨房待命接应倪忍,不慎被李茂撞破,此后倪忍又因李茂行刺失败被擒,从那时起朱婉儿就就恨透了李茂,她的如意算盘是劫持李茂去节府大牢见倪忍,然后杀了李茂报仇,再与倪忍一起自尽。她自幼便出入节度使府,深知那是龙潭虎穴,也就不会奢望仅凭一个李茂就能从节府大牢里救出倪忍,她见倪忍只为表明她的一片心。 距离节度使府还有一坊之地时,警卫较平日增强了一倍,即使有节度押衙的令牌也寸步难行,李茂趁机劝朱婉儿道:“节度使府大牢戒备异常森严,你们准备了牢服没有。”朱婉儿茫然问道:“什么牢服?”李茂道:“若不扮成牢子,咱们怎么混进去,任你有三头六臂走不到大门就会被乱箭射死。你也说过我的命抵不上倪忍,到时候即便把我杀了也于事无补。” 朱婉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倪忍被擒后她心乱如麻,一心只想赶紧见到人,别的倒没想那么多。李茂趁机道:“你跟我走,我给你想办法。”朱婉儿目光顿时犀利起来,手腕微微一抖,李茂鬓角的一片毛发便飘荡在夜空。 “你胆敢耍花招,我要了你的命!”朱婉儿凶巴巴地说道。 “姑娘刀法如此精妙,我有几个胆,敢造次?” 李茂咧嘴笑着,语气有些讨好,跟一个年轻女孩子如此说话,平生还是第一次,李茂笑的有些假,朱婉儿此刻心神已乱,倒没觉察到有什么不妥。她踢了李茂一脚,凶巴巴地说:“你想办法弄几套牢服。”李茂为难道:“这个时候让我去哪弄?”“我不管,弄不来,我就杀了你。”李茂只好举手告饶,思忖片刻,道:“你若胆大就随我去客栈取。”朱婉儿的同伴劝道:“小心有诈。”李茂道:“怕就算了。”朱婉儿冷笑道:“我会怕,笑话!少啰嗦什么,前面带路。”李茂收敛笑容,振了振衣裳,昂首走向一个门楼高大的民坊,这坊名叫振武坊,位置在节度使府以东,外表看只是一座普通的民坊,但里面住的却都是内院亲军的将士。 在现行体制下,当兵是很多人的终身职业,不光军官娶妻,普通的士兵到了一定年龄也可以娶妻生子,振武坊就是内院亲军的家属院。 朱婉儿到底年纪还小,见识不多,并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深,她的三个同伴又都是外地人,也不知这里面的水深水浅,虽疑心李茂有诈,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朱婉儿留三个同伴在门外警戒,亲自押着李茂去敲门。守门的坊吏是个退伍的老军,外表猥琐,心里却很通透,看了李茂的腰符,不敢怠慢,赶忙起身开了门。 他只一眼就看破李茂和朱婉儿之间有点不同寻常的关系,不过这老儿一时会错了意,只当是两个夜出鬼混的情侣,年轻军官勾引良家妇女来此鬼混,他早见多不怪了。 第161章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李茂带着朱婉儿走向一间客栈,城内实行宵禁后,各坊内的商业活动并未就此停止。所谓的宵禁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实际分作三个等级:宵紧、宵急和宵禁,三个等级代表的状态不同。执行宵紧时,所有居民都必须呆在家中,一概不得出门,便是邻居家着火也只能隔墙观望。这种做法因为弊端太多,一般情况下并不使用。宵急用于戒严时,命令发布后除失火、重病、难产等特别紧急的情况,任何人不得跨出宅门。 而在平时,地方只执行宵禁,宵禁自日落前开始,居民闻鼓声回宅,此后逻卒上街巡察,搜捕犯禁者,这一制度在唐初执行的相当严格,即便是官员犯禁亦严惩不贷,为此而丢官罢职,乃至获罪的比比皆是。中唐以后宵禁制度日渐松弛,在一些边远和商品经济发达的城镇,宵禁制度几乎沦为一纸空文。 郓州经济发达,却因为是一道首府,宵禁还是被严厉地执行下来,只是在一些特定的坊内有所放松,譬如眼下这座振武坊,逻卒、铺兵虽也上街巡视,但囿于街坊邻居的面子,或私下拿了人家的好处,只要不闹的太过分,都是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 李师古被刺的消息现在还被严密地封锁着,郓州城内外松内紧,铜虎头的密探倾巢出动,各营驻军也得到了戒备的命令,但普通百姓却茫然无知,依旧倒头大睡太平觉。振武坊因为接近几大幕府,坊内酒肆客栈林立,熙来攘往不绝,早成了郓州城内的不夜城。丰厚的商业利润滋养着坊内居民,居民努力维系着商业繁华。这种共生关系力量异常强大,不论墙外风吹雨打,这里依旧歌舞升平。 这一副浓浓的盛世繁华图景很容易令人忘记一墙之外的紧张肃杀,朱婉儿有些发呆,这么热闹的地方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心里不觉有些羡慕李茂,这家伙倒是挺会享受的。 因为准备劫持李茂做肉盾去军府大牢见倪忍,朱婉儿颇下了番功夫来研究李茂的履历,知道他是一个月前从清海军孤山镇扼使的任上调任节府听调,坐了几天冷板凳后才兼任内院军监督,又被派到城外管理小松林。在清海军任上他一定捞了不少钱,一到郓州就花大价钱买了一所宅子,又大兴土木加以修缮,此刻工程尚未完工,他还寄居在节府迎宾公廨,节府有好几座公廨,他住哪一所,时间太紧还没查到,不过这算不得什么,朱婉儿有的是办法,她分派人手埋伏在节府四座门外,只要跟踪他便可知道他的落脚地点。 功夫不负有心人,朱婉儿很快就查到了李茂的下落,她尾随跟踪,先是被一个夜归的暗娼坏了好事,后又被百善坊的势利眼坊官刁难,一直跟到孝慈坊才找到动手的机会。 李茂是否就住在这座坊,她不得而知,但此处距离节度使府只一街之隔,又是内院军聚居之地,朱婉儿想应该大差不差。她本想问个究竟,又怕被李茂笑话,又想李茂现今还在她手上,谅他也不敢耍什么花招,便强忍着没问。 穿过十字街口,眼前是一条东西向的小巷,往东拐,走不多远,又是一条南北向的小巷,巷口坐着一个老倌儿,李茂神态自若地跟他招呼了一声就进了巷子,这条巷子与别处不同,一眼望去全是灯笼,巷子里铺着绣着牡丹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很舒服,巷子两边开着十道院门,每座小院的门楼上都挂着两盏红灯笼,营造出的气氛十分暧昧。 朱婉儿止住脚步,喝问李茂道:“这是什么地方?”李茂笑答:“此处唤作不思乡,是郓州城内一个很有名的去处,这里的酒很好,姑娘也不错,就是租金贵了点,不过我无所谓,反正有公帑开支。”李茂说着指着斜对过的小院说:“哦,我就住那。你要是害怕我看就别进去了。”朱婉儿翻了翻白眼,低吼道:“少废话,走。” 不思乡是郓州城里一处有名的公娼会馆,隶属郓州宜春院,往来之人非富即贵,花费十分昂贵。即便如此,也常常人满为患,不过今晚李茂料想人不会太多,果然一眼望去满是红灯笼,灯笼是红色意味着院子里是空的,反之若是有人就挂白绢灯笼。 当日文书丞因账册问题被军府虞侯扣押,李茂陪着吴氏来郓州奔走,曾得人指点在此处宴请相关人等,常来常往,印象深刻。 这一切朱婉儿懵懂无知,但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见此情形已知是娼家,心里暗骂李茂荒淫好色,是个地道的坏蛋,但对李茂的话却是深信不疑。她对李茂的印象不大好,坏蛋住娼家岂非合情合理?见有贵客到,****飞奔来迎,又是招呼酒菜,又是呼唤乐班、歌姬,见李茂带着女人来,又问要不要找清客来陪。李茂给了赏钱,笑呵呵地说道:“我有事要谈,歌舞少时再上。”****也不啰嗦,谢赏离去。 李茂盘膝坐下喝了杯酒,见朱婉儿饶有兴致地欣赏四周屏风上的名家字画,不觉莞尔一笑。朱婉儿看了一阵,骤然醒悟过来,喝问李茂道:“你带我到这来作甚?” 李茂低头喝酒吃菜,并不答话。朱婉儿恼了,唰地拔出佩刀,指着李茂道:“你在耍诈。”刀尖离着李茂的鼻尖不过寸许,李茂却浑然不惧,从容饮完杯中酒,放下酒杯,这才说道:“你暗恋倪忍,肯为他去死,可你知道不知道,他只是在利用你,他为了报仇连做人的底线都不要了,他的心里怎么可能会有你?” 这句话着实击中了朱婉儿内心深处的隐忧,她苦恋着倪忍,肯为他生肯为他死,然时至今日她却还不能确定对方的心里是否真有自己,她冒险劫持李茂去军府大牢见倪忍一面,为的就是验证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然而这个疯狂举动的胜算就有几何,她现在是一点底都没有,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她愈发变得没有自信起来。李茂微笑着盯着她,目光像把剪刀,一寸一寸地剪开她的衣裳,这让她羞臊、愤怒又无可奈何,她的脸潮红一片。 “你仔细想想你们交往的过程,必有所颖悟。”李茂像一个高明的催眠师不停地给朱婉儿催眠,她的手开始颤抖,紧接着整个身体都颤栗起来。 认识倪忍是三个月前朱三的生辰宴会上,李师古猜忌多疑,部属轻易不敢聚在一起饮宴,朱三的生辰宴会就成了一次很好的机会,他是李家宠信的厨子,既无实权也无野心,去他家里饮宴不会被人抓住什么把柄,那次来贺寿的人很多,饮宴十分热闹,因为人多,朱三不得不让她穿上男装出来照应,她就这么认识了倪忍,一见钟情。 第162章 表面的真相 却怎知妾有情而郎无意,朱婉儿的狂热和迷恋在倪忍看来却是一钱不值,他对她一直不冷不热,若即若离,这让她无比痛苦,也因此更加迷恋痴狂,她的闺中密友和亲人百般劝说无效后都说她魔怔了,连一直暗恋她的大师兄万达山也一怒之下与人订了婚。 朱婉儿像头穷途末路的猛兽,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不管那个男子怎么不待见她,她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事情的转机是一个月前,一个暖风熏人的夏日黄昏,倪忍主动约了她,二人来到城中曲舍饮酒作乐,喝的半熏时,他把她带到院中水榭边,在花柳丛中,月亮底下,他亲吻了她,她突然被巨大的幸福包裹中,整个人就处在眩晕的迷茫状态。这个时候他告诉她一个惊天大秘密,节度使李师古曾灭其家门,他忍辱偷生潜伏在节度使府,目的就是能有朝一日手刃仇人,为家族报仇。 他直言不讳地说需要她的帮助,并承诺事成之后可以与她远走高飞,去南方找一个安稳的地方过普通人的生活,一起耕作,一起仰望星空,生儿育女,白头偕老。朱婉儿的叔叔朱三在节度使府当差三十年,深得李氏父子的信赖,是最有可能接近李师古的人,倪忍主动接近她的目的已不言自明,但朱婉儿并不在乎,这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少女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无怨无悔地为他筹划。 生不求同年,死但求同穴,为了坚贞的爱情,她是豁出去了。 为了帮助心爱的男人实现复仇计划,十天前,她忍气吞声,放下骄傲的架子下厨为裴夫人煲了一份汤。她们朱家的家传手艺绝非浪得虚名,朱婉儿聪明伶俐,悟性极高,年纪轻轻却得了朱三的真传,只是她有些厌恶家厨的这个身份,下定决心绝不拿这份手艺混饭吃,为倪忍破戒究竟值不值,她深思熟虑过,结论是值! 一份汤俘获了裴夫人的心,趁着裴夫人高兴,她趁机提出转行给裴夫人做厨子,这当然好,家奴侍婢长大嫁人后或转做乳娘或转做厨娘,别无第三条路可走,惟如此才能在家主身边待的长久,裴夫人是真心喜欢朱婉儿的,偏偏肚子又不争气,生不出多余的子女来让她抚养,要想长留她在身边,只能让她转型做厨娘。 第一步计划得逞,朱婉儿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快意,他们朱家在李府当差三十年,李家并无丝毫亏待,骗取最疼爱自己的裴夫人的信任帮着外人来毒杀她的丈夫,朱婉儿想想就浑身发冷,但想到倪忍蹙着眉头低语喃喃地诉说家族的惨况,朱婉儿又犹豫了,待想起他如孩子般地笑着描述二人未来的美好生活,朱婉儿最终还是动摇了。她在心中把李家历年来欺压朱家的旧账一笔一笔地翻出来,以激发同仇敌忾之心,甚至把伯父嫖。娼染大疮病死的责任也归咎到李师古的身上,但结果还是让朱婉儿感到不安,这三十年来李家真的没有多少对不起他们的地方,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磕碰实在无法支撑她刺杀李师古的决心。 不过若把李家割据地方不遵皇命的悖逆罪行算上,刺杀李师古就显得顺理成章了,她不仅不需要自责,还有一种替天行道的痛快。 在倪忍的帮助下,她把李家三代割据淄青以来的种种恶行摆在一起,终于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李师古该死,甚至他那位芳华万千,秉性纯良,乐善好施的夫人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她虽修有私德,奈何昧于公义,帮着夫君作恶,完全在可杀之列。 说服了内心,朱婉儿变得比倪忍还要激进,她主动担当起刺探李师古行踪的危险任务,她做的很好,凭着裴夫人的宠信,她很快就摸清了李师古的活动规律,并主动帮助倪忍分析在哪处动手风险最小,成功几率最大。几天前她从裴夫人处得知李师古将去郊外小松林打猎,便连夜将消息透露给倪忍,倪忍定计就在小松林动手,朱婉儿又主动提出由她在菜里下毒,倪忍坚持不肯,说不愿意让她去冒险,朱婉儿跟他说别傻了,如果行刺失败,你我谁都难逃一死,这是最后的机会只能拼死搏一搏。成了,我们远走高飞,隐居山林,逍遥下半辈子。败了,我们共赴黄泉,在地下含笑千年。倪忍哭了,抱着她嚎啕大哭,那是他第一次抱她,她浑身发抖,却没有任何特别的感动,反倒觉得倪忍有严重的口臭。 倪忍后来刺臂发誓一生一世永远对朱婉儿好,又拉着她对月盟誓,相约永不相弃。 朱婉儿是个聪明的姑娘,有的是办法说服叔叔朱三带上她一道去小松林,她怀揣着小鹿在厨房里寻觅下毒的良机。李茂不期走了进来,李茂是个生面孔,一进门就盯着她不放,这让朱婉儿极度紧张,她越是想平复内心的波澜,那波澜却愈加凶猛,以至于拿刀的手都开始颤抖,这迫使她不得不不时地停下来甩甩手臂,却不料这个动作更加暴露了她,原本李茂只是以寻贼的姿态四面撒网,现在却变成了重点抓她这条大鱼。 有朱三在李茂不能把她怎么样,但精心筹划的计谋却因此破败,她强压心中的恨意,按照倪忍给她筹划的退路先行退出,刺杀李师古的方案有好几个,在酒菜里下毒只是备选方案之一,这个方案成功的几率其实并不高,李师古的饭菜在进口前例行要经过三路人马的检验,她这么做无非是起一个混淆视听的作用,目的是掩护情郎动手。现在她提前暴露,悔恨之后心里反而平静下来,她这个环节的失败并不意味着整个计划的失败,只要不打草惊蛇,他依旧有成功的希望,到时候他还需要由她来接应撤退,她还有与情郎共同奋斗,同赴黄泉的机会,她从容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 营门口的卫士中有倪忍的同党,是谁她不清楚,但作为计划的一环,会有人在那接应她留下,她顺利地留在了营门口的值房里,与一群对她直吞口水的蛮汉们东拉西扯,她料定没人敢动她一根手指头,但那种目光却是她极端的厌恶的。为了情郎,这一切她都忍了。 营内如期发生了事变,但倪忍却没有应约出现在她面前,那一刻她内心无比平静,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李长山的人奉命驱逐闲杂人等,她也在被驱逐之列,她平静地离开,没有被任何人怀疑。走出营门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令她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是她心里没有任何冲进去与情郎同生共死的念头。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如果他死了,她应该完成他未竟之事,徒然赴死,虽然壮烈,却于事无补。这个念头说服她平安离开小松林,但此后便开始不停地噬咬她的内心,自己的公然背叛和疑心对方的动机不纯像一条贪婪的双头蛇不停地侵吞她的心。 第163章 表面真相 续 李茂见她久不作声,又道:“倪忍在牢中已经把你供了出来,相公看在朱师傅的面子上,又念你年幼无知,才对你网开一面,你不知痛改前非,竟还变本加厉地来挟持我,你以为这样就能救得了你的情郎?” 朱婉儿柳眉一竖:“你胡说八道,倪哥怎么会出卖我?” 李茂笑道:“傻丫头,他根本就是在利用你,利用你的感情,利用你的幼稚无知。” “你……” 朱婉儿向前跨了一步,刀锋直抵李茂眉心:“你起来!” 她厉声喝道,面目狰狞。李茂慢慢地站了起来,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他直勾勾地盯着朱婉儿的胸脯:“其实你知道这么做是错的,其实你也知道他是在利用你,其实你根本没有想过陪她一起去死。你其实是恨他的。” “你胡说!” “若不然,你当时为何不冲回去找他?你爱他,也希望得到他对你的爱,从内心深处来说你希望这份爱是平等的,他假爱之名在利用你,你心知肚明,却不肯承认,你是个要强的姑娘,少女的虚荣和骄傲让你挣扎不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进他布下的陷阱,却不肯离开,但你其实是不甘心的。你想去见他,目的是什么,陪他一起死?他必死无疑,你只需自尽便可,在阴间的广阔天地里,你们同时脱离了肉体的束缚,精神是自由的,想见面很容易,长相厮守也不是难事,你为何偏偏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去见他?你是想向他求证一件事,你想问他他究竟是否真的爱过你,这个问题我可以替他回答你,没有,至始至终都没有,他只是在哄你利用你,这一点你其实一直都很清楚,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朱婉儿哼出一丝冷笑,不知如何辩解。 李茂伸出手,在朱婉儿的刀身上轻轻地弹了一下,嗡地一声响,刀锋偏离了他的眉心,朱婉儿骤然惊觉,手腕一翻,顺手一刀向李茂脖颈上割去,这一刀角度刁钻,灵巧无比,但劲道和准头都差了点,因此也就走了空。 李茂以她为轴,拧身一旋,到了她的身后,背靠着背,弓腰,斜插步,反探臂一拢,抱住了她的腰,蹲身稍稍用力,朱婉儿便倒翻了过来,她除了厨刀用的好,并不会任何武功,惊叫一声后,头朝下栽了过去。李茂忙又是一拢,箍住了她的双腿,朱婉儿脚朝上头朝下,手中刀脱手,完全失去了反抗之力。 这个姿势不大雅观,她又是个讲体面的人,李茂赶紧把她翻转过来,朱婉儿吸了吸鼻子,呼哧喘了两口气后,呆立在那如一尊木雕。下一刻,她眼圈一红,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腮帮滚了下来。李茂忽然有些心软,他道:“倪忍是在骗你,但他不像是个软骨头,我判断他应该不会出卖你。你回去好好过日子,只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李茂把刀把递向她,朱婉儿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插在腰间的皮鞘里,皮鞘装饰精美,这柄刀是裴夫人赠给她的。 她抹了抹眼睛,冷笑着问李茂:“你肯放了我?这可是个立功受奖的机会?” 李茂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停住脚步,没有回头:“你若陷入此案,死的可不是你一个人,朱家难保不会被满门抄斩,连你死去的父母也会被开馆戮尸。醒了就忘了吧,权当这是一场梦。” 李茂走了,留下满堂的金碧辉煌,朱婉儿强硬地站了一会,终于忍不住泪水磅礴而出,整个人突然像被掏空了的树干,颓然委顿在地,再也站不起身。 李茂背着双手踱出小院,一脸猎艳归来的满足,尚未到坊门,便被一行骑士拦住,众人见他并不下马,手按刀柄虎视眈眈,领头的小校脸上有道刀疤,望之骇人,他冷冷地说道:“李押衙,高判官有请。”高沐就在不远处的一间茶室,独坐喝茶,茶室门口跪着三个菜农模样的人,李茂认得正是朱婉儿的三个随从。 为示清白,李茂各踹了三人一脚,踹完哈哈一笑,坐在了高沐的对面,众卫士冷着脸分列两旁监押着李茂,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 高沐笑了笑,使了个眼色,众卫士后退三步,手却仍旧按在刀柄上。李茂是练家子,单看众人扶刀的手势便知个个刀法不俗,高沐此来用意不善。 “他们倒打一耙,把朱师傅卷了进去,有人要藉此大做文章,茂华依你看该当如何?” 李茂道:“不明真相,难以计策。” 高沐道:“一个多月前,铜虎头得到消息:宣武韩弘帐下的孙搏虎又来了郓州,孙搏虎也是老朋友了,一年总要来两回,来了就收买刺客行刺节帅,这回他找的是徐州倪家的余孽倪忍。倪家是徐州土著世家,大历年间曾助先帅夺取徐州,功劳甚大,此后李家与倪家互通婚姻,恩宠甚重,怎奈人心不足蛇吞象。建中年间,天子受佞臣蛊惑出兵淄青,倪家竟勾结李家不肖子李淆阴谋诱杀先帅,事情败露,便与李淆一起夺了徐州城,致使先帅痛失重邑,抑郁而终。” 大历十二年,汴宋节度使李灵曜叛变,淄青平卢军节度使李正己乘机占领曹、濮、徐、兖、郓州等五州,加原有淄青等十州,共有十五州,将首府由青州迁至郓州,淄青的势力达到鼎盛。建中二年李正己病死,其子李纳封锁消息,自领军政。八月始发丧,请袭父位,长安不许。李纳派高彦昭守濮阳。十月,李纳攻打宋州,遣其将王温会同魏博将信都承庆共攻徐州,徐州刺史李淆率兵抵抗,朝廷命宣武节度刘洽(即刘玄佐)与神策将曲环增援徐州,大败李纳,打通东南漕运。 倪家助李淆起兵对抗李纳,致使李纳兵败,丢失了徐州,这段恩怨就此结下,至于是倪家暗助李淆背叛李纳,还是李淆胁迫倪家反叛,却因李淆已去长安,倪家被灭门而成为一桩无头公案。 “相公接掌淄青帅印后,给铜虎头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彻底清算倪家,一夜之间倪家上下三百九十六口葬身火海,累代积攒的财富也在一夜间化为灰烬。倪忍是倪家家主倪雅奇与一个扬州歌姬生的野种,不入倪家族谱。倪雅奇死后他读书不成,改习武艺,后犯禁杀人,在淮南无处容身,相公见他可怜这才收容他在内军,一直信任有加,可恨白眼狼儿养不熟,他一心想着为遗弃他的家族报仇。” 李茂问道:“这是事后查明,还是预先就知道?” 高沐笑道:“你不该怀疑铜虎头的侦听的本事。”这倒也是,铜虎头无风尚起三尺浪,又岂会对这样一个有问题的人听之任之呢,李茂嗅到了一股阴谋的气味。 第164章 当家的甜头 “孙搏虎用重金收买了他,给他配了助手,又送了金蟾霜和定海针,哦,就是那支中空的钢针。倪忍自度无法接近相公,就色诱骗朱婉儿为内应。但他的火候到底还是差了点,被朱师傅一眼看穿,朱师傅的忠诚你无须怀疑。相公决定将计就计,揪出孙搏虎,再顺藤摸瓜把潜伏在郓州的虾兵蟹将们来个一网打尽。但我还是低估了他们的无耻,眼见败亡,竟倒打一耙把朱师傅卷了进去。” 李茂道:“朱师傅也参与了此事?” 高沐道:“坏只坏在一句话上,那天他劝朱婉儿走时曾说‘早点出去,今日不同往常’。他知道我们的计划,情急之下说了这句话。倪忍供认婉儿姑娘是他的同党,那些人就揪住这个不放,污蔑说朱师傅是在为她通风报信,朱师傅是百口难辨。” 李茂感到脊背上有些发冷,朱三只是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只要高沐肯为他证明,顶多不过是一个无心之失,断不至于把命丢了。高沐说的“那些人”究竟是哪些人竟让李师古如此忌惮?连追随他几十年,忠心耿耿的家厨都不管了? “朱师傅难逃一死,谁也保不住,他自己也认命了。你若不能跟朱婉儿切割开来,便是他们的同党,仅此一条就足以要了你的命。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着办。” 李茂道:“你要我怎么跟她切割,我跟她不过刚刚认识。” 高沐道:“这个简单,你去杀了她。” 一言既出,站在李茂身后的卫士同时向前跨出一步,利刃出鞘,呛啷有声,此刻只要李茂说个“不”字,便是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沉默片刻,李茂道:“她是夫人身边的人,年少无知被人利用。既然朱师傅必死无疑,何不让他把所有罪孽都扛下来,放她一马。” 高沐目光犀利地问道:“你看上她啦?” 李茂道:“是。” 高沐摸了摸下巴上的几根鼠须,眯着眼笑了起来,说道:“自然也有变通之法。”他吩咐左右道:“随李押衙去缉拿反贼朱三,不得有误。”众人轰然应诺。 按高沐的说法,朱三是他所设局中的重要一环,因此也陷得极深,小松林刺杀案后,朱三的死活只在一念之间,这一点朱三心知肚明,李茂带人闯进朱三宅邸时,前锋军士已经将朱家家人全数拿下,奴婢跪在前院,家人跪在后院,独独朱三一个人还留在他自己的书房里,门里门外有六名监押的他的卫士,朱三的刀用的很好,不过只用来切菜,杀人他不在行,有这六名卫士足够。 李茂进门时,他正低头擦拭着一把老旧的银质汤勺。李茂提刀站到书案前,示意左右退去,卫士却置之不理。朱三闷声说道:“李押衙武艺最好,有他在我跑不了。”卫士闻言这才退出。李茂在书案前坐了下来,他面前摆着一只陈旧的木箱,发黄变脆的麻布衬里上生着几处霉斑。擦拭完手中的银勺,朱三小心翼翼地把它和箱子里的一把柳叶形的解骨刀摆放在一起,然后他拿起一把铜柄长勺,一边擦拭一边像老朋友聊天似的跟李茂说: “为人须守本分,我这一辈子都很守本分,老了老了却糊涂了一回,就落得个身死名裂,连累家人的下场,你说我是何苦呢。” 李茂道:“你有什么冤情可以向节帅面呈。”朱三呵呵一笑,没有答话。两名卫士拿着铁镣铐从外面走进来,故意把镣铐抖的哗啦哗啦响,李茂瞪了那卫士一眼。 卫士却没有退却的意思,朱三叹了口气,低着头说道:“押衙为公事而来,不必为难。我活这么大岁数,虽没做成一件像样的事,却享尽了荣华富贵,我不亏。这辈子我做的唯一一件遗憾事就是没能狠下心把婉儿给你做妾。这事若是成了,她或者就可以免除这场灾祸。”这是他的实心话,若在一个月前把朱婉儿配了李茂做妾,倪忍便无机可乘,他也不必因为侄女而被高沐利用,最后落个身死名裂的下场。 李茂听来却很诧异,有心问个究竟却被身后卫士死死盯住,默了片刻,他又问:“你还有什么遗言。” 朱三摇摇头,把擦拭的光闪闪的长柄铜勺放入那个内衬精美,表外磨损严重的木箱子里,他小心翼翼地封了箱子,捧起来郑重地交到李茂手里,说道:“这是我师傅传授给我的,请你转交给婉儿,我弟子中无人能受我衣钵,这门手艺将来就靠她传承了。” 李茂道:“我会转交给她,不使这门手艺失传。” 朱三说完对拿镣铐的卫士说:“容我更衣。” 未几,他换了一身很体面的新衣,头发也梳理的一丝不苟,用了一支珍贵的象牙簪。卫士将他双手锁住,架着他从容离去。李茂搜检朱三的书房,在更衣内间的书案上发现了一碗尚飘着一缕热气的黄汤,看汤色像是黄茶水,用银针一试,汤里含有剧毒。朱三本来是准备自尽的,得到了李茂对朱婉儿的承诺后,这才放弃。 出门时有卫士盯着李茂手中的木盒看,李茂只得打开盒盖交给他们检查,那一刻他心里充满了屈辱、愤懑和无处发泄的憋闷。 步出朱家内宅,随行的一个卫士问李茂如何处置他的家人,李茂心里正含着一股愤怒,他很想说“如何处置,用得着问我这个傀儡吗?”话到嘴边他忍住了,牢骚谁都会发,发这样的牢骚只能证明自己的幼稚。他调理了一下情绪,目光依次扫过众卫士的脸,却发现他们一个个表情严肃,在自己的目光注视下都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 仅仅是刚才他们还敢公然与自己对抗,片刻之后他们又对自己如此服从,促使这种改变的正是朱三,朱三是块试金石,试出了李茂的忠诚。李茂对李师古的忠诚早在小松林已经得到了验证,现在是证明给谁看,只能是高沐! 李茂相信只要自己说声杀,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满院的人杀个精光。反之若他说声放,卫士们也会立即把人放掉。这是他手上的权力,经过考验刚刚取得的权力。赋闲一个月后,李茂再次尝到了手握权力的甜头。 “把人押入死牢,听候发落。” 这十个字吐出,李茂忽然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穿越到这个时代已有些年头,总体上来说也算混的不错,但官当的再大,自己的命运却也不由自己把握,做捉金使也好,走引使也好,行营军料院使也好,乃至孤山镇的镇扼使,表面的风光掩饰不了身为傀儡的内底,官凭下的权力既改变不了别人的命运,也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现在,他的命运在别人掌握的同时,终于也拥有了掌握别人命运的资格。 第165章 抄家 朱三的死把他拖入一张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的严密大网中,这张网一度裹的他喘不过气来,让他恐惧且看不到希望,但时日稍久他就觉察到这张网的好处,它给他以安全、依靠、信心和无穷的力量,他欲拒还迎,明知不妥却还是一步步地陷了进去。 他在自我矛盾中完成了人生的又一次蜕变。 倪忍在大牢里熬了一夜刑,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天明时分趁守卫松懈,咬断舌头,失血而亡。随即高沐根据他的口供在郓州城里展开了一场规模浩大的搜捕行动,凡是跟倪忍和朱三有沾连的人通通难逃厄运,或被逮入大牢,或神秘失踪。 郓州的居民在一片惊恐中也慢慢知道了郊外小松林里发生的一切,在郓州李师古就是天,有人刺天,该当此罪,至于他们遭遇的烦扰,也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人心在手,高沐彻底放开了手脚,搜捕的规模越来越大,波及越来越广,终于闹到内外人人自危的地步。 高沐这是在借机清除异己,他跟李师古是穿同一条裤子的,他清除的异己中有很多也是李师古所忌恨的,李茂推断高沐能掀起这场风浪至少是得到了李师古的默许,自己已经深陷其中,此刻想脱身又谈何容易?浊流已成,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不杀他人就又可能被他人所杀。一旦被核心所边缘,厄运随之即将到来。 朱三已死,死无对证,他的几个弟子就成了有心人眼里的香饽饽,万达山第一个跳出来指证朱三跟刺杀案有关,举出案发前朱三的种种诡异行径,他把矛头指向两个不服他的师兄弟,二人饱受酷刑后胡攀乱咬,更多的人被卷进来,或死或攀诬,这个雪球于是越滚越大。为了阻止这架绞肉机继续吞噬人命,李茂在审讯疑犯时用刑酷烈,一连审死了六个人。 绞肉机停止了工作,李茂也因行为不当被责令闭门思过,但高沐并不想给他躲清静的机会,李茂闭门只一天就被放出来戴罪立功。 朱三只是一个厨子,虽然深得李师古的信赖,但要想行刺也是困难重重,李师古信任任何人都是有限度的,高沐据此判断在节府内一定有内鬼跟他应和,他要李茂把这个内鬼揪出来。这简直是一个没办法完成的任务,除非昧下良心颠倒黑白。 李茂一夜愁白了头,一早,青墨发现他满头白发吓了一大跳,赶紧磨刀打水给他剃了个青皮光头,李茂见青墨的嘴唇上起了个燎泡,打趣道:“来日方长,悠着点。”青墨苦笑道:“哪还有那心思,白天杀人晚上做噩梦,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摩岢神通道:“高判官给的期限只剩一天,怎么办?”李茂吐了口气,说道:“求老天保佑吧,看看今天有没有人主动跳出来。” 青墨道:“事关身家性命,谁肯自己跳出来找死。” 李茂指着刚剃的头,说:“握刀把子的尚且愁白了头,那些引颈待戮的又能轻松到哪去。今日上午谁也别处去,让他自己跳出来。” 祝香送了早饭过来,却谁也没胃口,祝香的眼圈发黑,这几天青墨噩梦连连,总是半夜把她吵醒。苦苦地熬了一上午,节府内外风平浪静,幕僚书吏们战战兢兢地出出进进,如一具具行尸走肉。 眼看过了正午,青墨忍耐不住了,他闯进李茂值房,言道:“与其自己死,不如随便抓个替死鬼,酷刑之下,谁能不招?”李茂在练字,一上午写了五百个静字,心却仍旧在烈油中烹煎,听了青墨这话,他提笔做凝思状,脑子里却是空白一片。 石空突然闯了进来,兴奋地叫道:“严纨跑了。” “跑了?!跑的好!” “好1” “正好。” 严纨,谁人能想到那个胖乎乎、色咪咪,善于阿谀奉承,贪财好色却据说胆小如鼠又蠢笨如猪的严纨竟会有胆量勾结刺客谋害节帅,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严纨是接到都押衙薛英雄要告发自己的消息后仓皇外逃,严格的说他牵扯的是一桩受贿案,受贿这种事李师古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一个贪污受贿的人多半没有太大野心,有这个把柄在手,随时可以惩办他,自然不惧他不顺服,若是闹的太过分或囊中羞涩,还可以杀一两个拿来提振一下军心士气顺道充实府库。 但眼下这个酷烈的环境,被人揭发贪腐便是死路一条。严纨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正在罗织罪名准备借机办了薛英雄等人,想到去了薛英雄这颗眼中钉,节府以后再无敌手,严纨兴奋的半夜睡不着觉,一向办事不认真的他这回却认真起来,他召集人手罗织罪名,左右推敲,务必要办个铁案出来,让薛英雄万劫难复。 悲剧就此发生,严纨的认真耽误了太多的时间,薛英雄抢先发难,向高沐举报严纨贪腐,证据是没有的,只有道听途说,高沐在举报书上判字说:虽说不免捕风捉影,但或者也不是空穴来风,查一查。严纨闻报,仓皇出逃。 严纨一向被认为是青州王家的傀儡,王家管着淄青的盐场,收着丰厚的盐税,还拥有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护税队,在青州苦心经营四十年,根深蒂固。当年李正已将淄青首府由青州迁移到郓州,据说就是因为忌惮王家势力太大。 严纨出城跑了八里地被李茂追上,自知难逃一死,拔刀自尽,在脖子上割了一刀,手软皮硬,没有成功,被青墨拖下马按在地上,往嘴里塞了两把土防止他咬舌自尽,一时捆了个结结实实。严纨的逃跑触怒了李师古,他将人交给薛英雄审讯,后者抖擞精神,苦干了一天一夜,终于让面软嘴硬的严纨吐露了真相。 真相令人震惊:严纨受某人指使与刺客联手,准备刺杀李师古,另立他人为节帅,至于幕后指使者是谁,事涉机密,只有寥寥数人知情,并不对外公开。 真相肯定是真的,幕后人物为了隐瞒真相,冒着巨大风险派刺客在戒备森严的军府大牢里结果了严纨的性命。 严纨虽死,罪不可恕,抄家灭族,接踵而至。 奉命抄严纨家的是李茂。 没人怀疑这是一份美差,事实也的确如此,严纨家里财富堆积如山,仅花椒就收藏了三千三百石,铜钱堆满了整整五间屋子,天长日久,穿钱的麻绳都沤断了,铜钱撒了一地,为了清点数目,临时从内军营征调了八十名士卒,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才点出数目,因为工作量太大,好多人的手都被磨破了。 第166章 抄家 2 严纨的宅子有五进,左右各有两座侧院,宅后修有一座占地十亩的私家花园。布局严整、宏利,装饰奢华、张扬,比节府更胜几分。严纨的妻子赵氏,一个肥胖豪壮的妇人,带着两个酒色过度而显得干瘦的儿子跪迎在仪门外,那妇人见了李茂猛扑过来,抱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自己的丈夫是遭人陷害,请李茂高抬贵手。 两个卫士冲过去,薅住她的头发,恶狠狠地把她摔开,冲着肋骨猛踹两脚,末了又吐了口浓痰在脸上,妇人翻着肚皮躺着哼哼,她的两个儿子噤若寒蝉,一声不敢吭。 仪门内到正堂的甬道两边跪满了严纨的侍妾和家妓,一边三排,总数不下百人,家门破灭,众人表情不一:哀伤者有之,这类人多是严纨的宠妾或年老色衰者,倒了严纨这棵大树,她们受损失最大,由不得不悲伤。窃喜者有之,这类人多年轻貌美,野心勃勃,本是贱人,抄家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换个新主人,或者还有机会上位,因此心喜,更有那胆肥的抬头偷偷打量李茂和一干卫士,挑眉弄眼,卖弄风情,希望有人接手。 也有些人泰然处之,这类人既不得宠,本钱也不多,年轻虽小,心态已老,本着混日子的想法,去也好,留也好,对她们来说都无所谓。 随同李茂来抄家的是内军左三将皇甫尖,皇甫尖、皇甫圆兄弟是李纳的义子,自幼和李师古一起长大,日常在李师古面前奉承,地位仅次于李长山。 赵氏在地上哼哼一会,翻过身,又哀嚎着爬了过来,欲再抱李茂大腿,被四个卫士围住死命踢打。李茂折回身,推开卫士,拔出斩铁,一刀送进她的胸膛。严纨难逃一死,妻子兄弟也难逃厄运,与其让她饱受折磨绝望而死,不如早点送她上路。血溅了李茂一身,那些还欲打他主意的家妓侍妾们一个个噤若寒蝉,惶恐地低下了头。 李茂取手绢擦了刀上血,将手绢丢在严纨两个儿子面前,二人对母亲的死并不十分关心,只是虑及自己也将难逃厄运,一个个哭的泪水涟涟。两个卫士拔刀站在了二人身后,李茂出手阻止,似这等人不配享受优待。 皇甫尖依旧冷冷地望着李茂,心里却多了一层认同,李师古安排他做抄家副使,行前并无一语交代,高沐也什么都没说,但皇甫尖心里却清楚自己的使命,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李茂。判断他的忠心和能力,杀一个赵氏算不得什么,反见他的妇人之仁,但阻止杀他两个儿子却就有些意思了,这是要让他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还是想留着他们的小命将来好营救呢。 不同的人会得出不同的看法,皇甫尖的看法是李茂这人够狠毒,这分明是要两个不孝子不得好死嘛。 各处抄来的财物都堆积在中院,由从支度府和本地州县选调来的会计能手清点造册,至于笨重不易挪动的,则清点过后封存,就地移交给内外藏库。 李茂只是走马观花地巡视了一遍抄没的财物,看看时间竟过去了一个时辰,严纨在宅中修了三座库房存放搜刮来的财物。一座在外宅,称之为公库,由管家掌管;一座在内宅由家主母赵氏掌管,还有一座在他的书房密室里,由他最得宠的宠妾掌管。其人的贪鄙本性在此暴露无疑,但李茂也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严纨搜刮的财物虽多,却没几样能拿得出手的稀世珍品,是品味太低,玩不起,还是另筑密室无人知晓? 在李茂的纵容下,抄家的将吏将严家掘地三尺,但依旧一无所得,又将他几个最得宠的姬妾严刑拷打,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奉命前来督查的陈向山劝李茂道:“别费这份心思了,严胖子不过是某些人的走卒,他有什么好东西,还不都孝敬了主子。” 这话说的明白,李茂放弃了继续搜索。 陈向山此来带着内外藏库的司正,内外藏库负责储藏淄青所有公私财物,按照分工,外藏库储存粮料和布匹,内藏库储存金银钱财和细软之物,其下设的兵库存储军械兵器,另外李师古的家库也在内藏库名下,由内府总管兼任库使。 术业有专攻,现场移交财物,由内外藏库自己搬运,可以有效减少损耗,这是很站得住脚的理由,其实暗地里高沐的用意大家都很明白,他是担心有人浑水摸鱼,鲸吞公物。 不过高沐这么做,也只是表面文章,官场自有官场的规则,想在官场混就得遵守这些规则。抄家之所以被称之为美差就是因为有便宜可占,这是人尽皆知的规则,高沐这么做无非是不想抄家使团捞的太过分。 内外藏库司正也是明白人,那些是他们该做的,那些是不该问的,一清二楚。移交进行的有条不紊,很顺利。 除了堆积如山的财货,严纨家里蓄养的侍妾、家妓、婢女也令人瞠目结舌,计有侍妾二十七名,家妓一百二十八人,女婢四百人,严家的家宅占地半个坊,房屋数百间,半数房屋都用来安置侍妾和家妓了。如他收藏财货的品味一样,这些家妓和侍妾的容貌谈吐也难有几个称的上是绝品的。 点检人口花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期间发了几桩恶性强奸案,皇甫尖的脸面有些挂不住,对犯禁士卒严惩不贷,此后一切风平浪静。李茂和陈向山登上严纨后花园新筑的凉楼里,这栋楼刚刚建成,装饰极度奢华。据说这栋楼建了三年,期间严纨几次修改图纸,甚至还推倒重建,楼建成后装修刚刚完成,严纨还没来得及享用就锒铛入狱。 凉楼鹤立鸡群,四周无遮无挡,打开窗户凉风自四方而来,喝着冰镇酸梅汤,李茂和陈向山下了一整天的双陆,终于将这种看似简单实则充满智慧的游戏玩熟了。一千年后,在他的家乡还流传着这种游戏,农人劳作之余坐在田埂上搓泥为子杀上一盘,聊以消磨时间,一千多年过去了,双陆的规则并没有发生多大变化。 陈向山起先有些不大瞧得起李茂,他是饱读诗书的大才子,早年在淄青与掌书记陈静生并驾齐驱,一时有“二陈”之说,但他的官运却不大顺畅。在幕府做孔目多年,不得升迁,好容易弄个机会外放县令,到任不到半年辖内就遭遇了旱灾,流民吃大户抢了一户财主,偏巧那财主在长安有做谏官的亲戚,小事捅到皇帝面前就成了大事,为息事宁人,李师古不得不将他革职查办。 这期间陈静生却官运亨通,一升再升,又被李师古相中,做了掌书记,二人地位悬殊太大,二陈之名再无人提及。郁郁不得志的陈向山性情大变,变得愤世嫉俗,变得清高冷傲不近人情,对武夫他一向不大看得起,李茂是武人出身,昔日严纨曾饶他一命,而今他却恩将仇报帮着薛英雄扳倒他,杀他妻,抄他家,这样的小人不可交。 陪李茂下双陆既是出于闲极无聊,也是不想趟楼下那潭浑水。 第167章 抄家 3 上一个半天,他下的三心二意,李茂却败多胜少,下一个半天他渐渐感到吃力,最后集中精力依旧连连败北,到掌灯时分他一连输了七次,只得推盘认栽,对李茂的态度也有所改变。李茂望了眼窗外苍茫的暮色,说了声:“不过是场游戏,陈兄不必在意。” 起初李茂叫他陈兄,陈向山是心怀不满的,认为李茂是在刻意高攀他,此刻李茂再叫,陈向山心境平和多了,忙应道:“淄青大将之中,你是第一个赢我的人,旧日就听闻李茂华有勇有谋,我还不十分信,今日一见真是大慰平生。”正说着,皇甫尖带着几个负责盘点的账房书吏和内外藏库司正走了过来。 陈向山站起身,先伸了个懒腰,晃了晃胳膊,说道:“你们先别说,让我猜猜,严胖子这些年到底贪了多少,嗯,一百万贯总该有的。” 皇甫尖道:“陈先生真是料事如神,整整一百万贯。” 陈向山吃了一惊,讪讪笑道:“弟兄们辛苦了,确该浇浇手,只是这……太多了吧。”浇浇手是句官场黑话,取雁过拔毛,水过湿皮之意,过手的财货总要克扣一点私分,抄家之所以说是肥差就在于实际抄没的东西和造册上报的东西中间有个灰色地带,运作的好就是一笔横财。 皇甫尖冷冷地应道:“整整一百万贯,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他说话时,内外藏库司正和十几个账房都低着头不敢吭声,严家的家产总计在一百五十万贯左右,按惯例可以拿出十五万贯私分,胆子肥点的拿个二十万贯,只要关系摆的平也无大碍,一口吞下五十万贯,这胃口实在有些惊人。 这些官场老油子们也被皇甫尖的胆气吓了一大跳,不过在巨大的财富诱惑面前,他们也是豁出去了。皇甫尖是李师古面前的大红人,有他挑头,有什么不能干的,干,再拽上抄家正使和监督那就更加万无一失了。 他们用沉默表明他们是站在皇甫尖一边的,这种沉默不是害怕,而是无声的压力。 陈向山处理政务是把好手,和稀泥的本事也不赖,只是久居下位,胆气到底差了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额头上的汗珠子啪啪直掉。当初高沐举荐他为抄家监督时曾交代过他有不决之事就推给李茂,陈向山听了心里不大痛快,他好歹是做过县令的人,眼下虽是白身一个,但身处要害,常有历练的机会,跟着高沐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本事,不过是抄一个死老虎的家,那能出什么问题。 “天好热呀。”陈向山擦了把脸上的油汗,讪讪地笑着,目视李茂讨主意。 李茂笑了笑,对陈向山说:“这蛀虫果然是贪了不少,我看这天色不大好,怕是要下雨,得赶紧把财货运送出去,免得让雨淋坏了。” 李茂这话说的没头没脑,陈向山有些不大明白,李茂也不多解释,他起身向内外藏库司正和十几个账房说道:“传我的命令,所有财货立即移交,移交之后即可装车运往内外藏库,一定要抢在大雨前把事情办妥。”又对皇甫尖道:“有劳皇甫将军清理街道,严禁闲杂人等靠近。我在此重申一遍,抄家为公,任何人不得私带财货离开,违者,杀无赦。” 李茂没有跟皇甫尖纠缠严纨财货多少的问题,而是催促赶紧移交财物,抄家使的职责是计划、组织、协调,监督的职责是规范纪律,至于财产的多少自应该实事求是,有一说一,只要办事人员一切按规定套路操作,多抄或少抄与他无干。 皇甫尖一伙欲拉他下水,他不接招,你们想多贪就自个把事情干漂亮点,莫让人逮到把柄。皇甫尖冷冷地望了李茂一眼,拱了拱手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出去,两个司正和十几个书吏也随之跟出。陈向山摇了摇头,道:“一个个胃口都好的出奇,早知是这么个苦差事,我就不来了。”李茂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 入夜之后,天色阴沉,起了一阵凉风,又下起了雨,累了一天的士卒和书吏们就地歇宿在严纨宅子里,严纨费尽心力蓄养的数百侍妾家妓就成了众人聊解长夜无聊的玩物。 皇甫尖精挑细选了六名水灵灵的姑娘给李茂送去,皇甫尖到底是李师古的亲随,平日里见多识广,选的人不同凡响,六名女子都很合李茂胃口。 夜色四合,严宅前后门紧闭,亭台楼阁间处处笙箫声,遍地歌舞场,那一片靡靡之音撩的人血脉喷张。凉楼内,李茂一人独享。他的心口像被塞进了一团毛发,堵的厉害。根基深厚如严纨,亲近如朱三,一旦犯事也免不了身死名裂,阖门遇难。 恩宠、败亡仅系于个人之好恶,这实在太可怕。 一阵夜风吹来,李茂打了个冷战,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他不停地喝酒,酒入愁肠化作热汗流了出来,心却依旧冰冷。酒量颇豪的李茂那晚大失水准,不久就醉的不省人事。 没有了李茂的束缚,严宅内的狂欢迅速进入高潮,因为天热,多半士卒都脱的赤条条只留一件兜裆遮羞,喝了几杯酒,浑身燥热,有人便连最后一点遮羞布也不要了。 这个闷热的夏天夜晚,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宅里没有了人性束缚,只余燃烧的欲望。 李茂醉倒,皇甫尖便是主事人,一更天前他派人向高沐仔细汇报了这次抄家的情况,他本该自己去的,却有些抹不开面子,高沐虽然得势,却管不到他头上,整个淄青他只服李长山一人,身为武将,李长山的拳脚功夫称得上是出神入化,他不服不行。 了结了这桩事,皇甫尖决定放纵一把,在李师古面前当差,表面风光,其中的辛苦却不足为外人所道,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天气热,他索性剥光衣裳,赤身裸体躺在那,呼朋唤友来玩叠罗汉,他要求严纨的侍妾、家妓们一起参与,积极者有赏,不从者丢进狼窝,任群狼撕咬。 在酒精的麻醉下,皇甫尖很快进入了癫狂,他的眼前白晃晃的一片,分不清谁和谁,他提着酒壶游荡于那一股浓浓的欲望中,摇摇撞撞。 第168章 分赃要公平 天刚麻麻亮时,下了一场小雨,皇甫尖推开压在他胸前的一条白腿,从宿醉中清醒过来,雨下的不大,却大有文章可做,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一路踢踏着走过白晃晃的酒池肉林,去屋里寻了件衣袍裹上。雨下的大起来,更多的人被浇醒。 皇甫尖站到窗前,望了眼凉楼,望见正站在窗前远眺的李茂,皇甫尖闪身离开窗户,招来一名睡眼惺忪的卫士:“李押衙昨晚折腾到几时?” “没折腾,醉了就睡了,刚刚醒来要水喝。” 小卒眨巴眨巴眼,他昨晚奉命监视李茂的动静,李茂醉后就睡了,他趁机溜下楼鬼混,至于李茂后来怎样,他也说不清,刚才那话都是他随口胡诌的。 “装腔作势。”皇甫尖不满地哼了一声,吩咐副将:“给他们送了多少?” 副将道:“一家一万,一家两千。” 皇甫尖道:“少了,各翻一倍。” 副将去后,皇甫尖又望了眼凉楼,似自言自语又似在教训卫士:“不爱色的便爱财,财色两不爱,这种人须得万分提防。” 皇甫尖最后又从牙缝里挤出来十三万贯钱充公,至于严纨家产到底有多少只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永远是笔糊涂账。 李茂后来拿了两万贯好处,陈向山拿了四千贯,这是他们应得的那份,多拿怕被利用,不要又恐遭人嫉恨,无奈只能如此。 …… 高沐略略扫了眼李茂呈送上来的抄家清单,笑道:“一百一十三万贯,严胖子也被掏空了,身死名裂却给他人做了嫁衣。”说完,在上面批了“核准,结案”四个红字,让陈向山拿去办理。高沐看清单时,陈向山紧张的大气不敢喘一口,他一早回到家,听妻子说有人送来了四大箱土产,箱子落了锁打不开,陈向山大吃一惊,干这种差事拿点好处是应该的,但四大箱未免太多了。 他找家伙撬开锁,看到满满四大箱钱物,惊的目瞪口呆,他第一个反应是不义之财取之有祸,主张立即退还回去,妻子说:“来人未留下姓名,找谁还去?”说罢就欣喜若狂地扑到了箱子里,陈向山做书吏虽然也有好处拿,但都是些蝇头小利,家里向来过的紧巴巴的,穷疯了的人见了这么大一笔财,说退回去谈何容易。 陈向山顿时绝了退还的念头,宁可被噎死也绝不吐出去。 吞了不义之财,腰杆再也挺不起来,一点风吹草动也惊的他热汗直淋。后来他遇到李茂,李茂面色自然,神情自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陈向山不免暗叫惭愧,自己几时变得如此不堪,连个武夫都不如。 现在结案的批文就在他手里,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字却是越看越觉得陌生,他惊恐地揉了揉眼睛,一个不留神,噗通摔了一跤,磕破了嘴唇,血和痛让他清醒过来,这一切是真的,高沐同意结案,四千贯钱就这么落入自己的口袋了。 一阵欣喜过后,他不免又有些失落,****的皇甫尖,那么大的一笔钱就给自己四千,打发叫花子吗,真是岂有此理。 …… “相公的意思这桩案子到此为止,不再深究下去了。四门营里出了内奸,借此机会我要好好整肃一下。这是相公的手令,从此刻起由你接管四门营,我要你在城中搅起一场风暴,看看那些蚂蚱跳蚤会自己蹦出来。” 四门营是牙军一支,名义上属于衙前兵马使管辖,实际独立成营,性质和孤山镇的城防营相似,把守郓州四座民用城门,日夜巡警,弹压街道。权势很大。 小松林刺杀案发后不久,该营正将即被人告发说参与行刺,李师古亲自下令将其调离,此刻正由皇甫圆兼摄,皇甫圆是李师古亲信,随侍左右,不大方便,营中实权在十将庄金武手里。 高沐对庄金武不信任,这才让李茂临时接管。四门营因为地位特殊,统军经常更换,李茂接替庄金武并未引起什么震动。 高沐要打草惊蛇,临收网前再捞上一把,李茂也觉得此举很有必要,刺杀李师古的不会是倪忍一个人,朱三和严纨都是倒霉蛋,真正的幕后孙搏虎至今仍旧逍遥在外,打草惊蛇能否惊出老虎,李茂认为可能性不大,但大权在握不用手痒,譬如渔夫临回家前再撒一网,捞一个算一个。 如何统军李茂已有了一些心得体会,四门营是一阵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军队,统帅起来并不费事。李茂令一半士卒换上便衣上街,另一半则衣甲鲜明,骑着高头大马,挨门挨户地查访奸恶,直闹的郓州城内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这个方法很管用,一天之内,大大小小抓了数十号外镇潜伏在郓州的不法之徒,到第二天正午甚至将韩弘的外甥卢世山也给抓了起来。 卢世山,高沐太熟悉不过了,昔日他奉命潜伏在宣武时,没少跟这个人打交道,只是那时候他高沐是贼,卢世山扮演兵,时隔五六年一切都颠倒了过来。高沐客客气气地把卢世山请进刑房,请卢世山入座,奉茶,又慢条斯理地在他面前摆起平卢军狱的全套刑具,一面亲亲热热地跟卢世山叙旧道:“一别数载,卢兄一切安好否?”卢世山苦笑道:“一切安好,只是高判官如此待故人,不怕让人耻笑么。”高沐笑眯眯道:“高沐与卢兄不同,高沐出身寒门小户,眼里利比义重。” 卢世山望着花样繁多的刑具,舔了舔嘴唇,喝了口茶,说:“我们做笔交易如何?” “好啊,你把孙搏虎交出来,我绝不为难。” 卢世山道:“他在哪,我也不知道,我用牛柏丹交换如何?” 高沐的眼睛陡然间瞪的溜圆,牛柏丹,那可真是条大鱼,比孙搏虎还大的大鱼,搂草打兔子没想到却捞了条龙,高沐眉花眼笑。 卢世山为了自保卖了长安游来的大鱼,但这条狡猾的大鱼落脚的地方却让高沐颇为踌躇。城南丰衣坊西北隅的夏瑞和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这个女人不简单,从曹州迁到郓州执业,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声名鹊起,自己给自己加了一身金刚不败的光环,她身后有实力的男人可以单独组成一个幕府,其中不乏节度副使李希、支度副使贾直言、牙军右厢兵马使李元直这样的重量级人物,更让高沐投鼠忌器的是节度使李师古也对这个女人有了好感。 第169章 好鱼不宜乱炖 春末夏初的一天,李师古在告仕回乡的户部侍郎薛玉昌家饮宴时邂逅了夏瑞和,饮宴中途二人离席去了后园,单独相处有一刻钟,此后李师古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个女人,高沐虑及裴夫人的交代,一直装聋作哑充糊涂。 但实情却是越是见不着,李师古越是想见,这个女人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心中。 高沐把这层意思跟心腹亲信陈向山、张敬夫说了,二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棘手。张敬夫献计先将夏瑞和家围困起来,你牛柏丹有眼光找了个好藏身地,却不能一辈子待在娼家不出来吧,等他前脚跨出门后脚就把他抓起来。 高沐大喜,派亲信武将蹲守在夏瑞和家墙外,一连围了三天不见牛柏丹出来,李师古那边又催着结案,陈向山又献计道:“我闻度支巡官张掖与夏瑞和相熟,不如派他去劝夏瑞和把人交出来。”高沐道:“不妥,张掖这个人口风不紧,莫要事情没办成,反将你我陷了进去。”张敬夫道:“李茂旧日曾在成武县任捉金使,那时刺史是胡荣裕,此人做事很谨慎,凡事都由他妹子也就是现在的夏瑞和出面操办,李茂谅必跟夏瑞和也认识,不如请他去说说。”高沐低眉思索片刻,问陈向山:“你与他一起共过事,他为人如何,靠的住吗?” 陈向山道:“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利害,不会乱说的。”高沐点头,派人把李茂请来,说明想请李茂帮忙的意思。 李茂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就解释说自己和夏瑞和之间并不是很熟,高沐笑道:“我知道你跟她不熟,不过面总是见过的,带句话不是难事,辛苦你跑一趟,去跟她说我想见见长安来的客人,请她行个方便。” 李茂此刻还不知道牛柏丹的事,打草惊蛇,他抓了一堆小虾米,却没捞着几条大鱼,正欲偃旗息鼓呢,听高沐这么一说,知道夏瑞和的家里藏着条大鱼,心里反倒替夏瑞和担心起来,又见高沐对夏瑞和如此忌惮,心里不觉疑窦丛生,是夏瑞和家里的鱼太大还是夏瑞和的庙太大,竟让不可一世的高沐也感到棘手? 夏瑞和闻听李茂来访,忙遣兰儿出门迎接,行前再三交代兰儿务必把人直接带到内院后宅,内院后宅是夏瑞和歇息的地方,只有极其尊贵的客人才有资格在此过夜,兰儿撇撇嘴,嘻嘻一笑,只当是来了夏瑞和的老相好,待开门见到李茂,惊的嘴都合不拢,眼前这个黑汉子虽然穿了一身文士袍,那股子彪悍却是遮掩不住的。 “是你?” 兰儿把李茂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 “是我。” “你来做什么?” “有事求见夏瑞和。” “跟我来吧。” 兰儿嘟着嘴在前面引路,路也不好好走,歪歪斜斜的,一路抓打花草。李茂觉得好笑,自己来此怎么着也是恩客,哪有这样对待衣食父母的?烟花场所又不是没去过,到哪也是笑脸相迎,这个姑娘有些意思。 夏瑞和的后宅布置的清新优雅,中庭栽满了花木,甚至还挖了一个小小的荷花塘,回廊上摆满了造型优雅的盆景,一花一木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夏瑞和迎候在正门廊下,一身朴素,抹着淡妆,不像是烟花场中的名角,倒像是一位温柔可亲的邻家大姐。互相见了礼,夏瑞和笑了笑,道:“自那日离别后,我猜想你不会来,若来必有缘故。”李茂道:“夫人所言极是,李茂此来是求夫人行个方便。” “方便什么,把长安来的客人交给你们。” 李茂默认,夏瑞和道:“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茂道:“夫人请吩咐。” 夏瑞和道:“淄青帅割据地方对抗朝廷,终究于大义有亏,世间的荣枯兴亡常在一夕之间,在天意,不在人力,常在浪头刀尖走,你可曾想过要为自己一扇方便之门呢。” 李茂吃了一惊,在他的印象中夏瑞和是恬淡温雅不问世事的,当年在曹州她只是刺史胡荣裕打出的幌子,过手钱财千千万万却不问一句是非,几时不见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夏瑞和看穿了李茂的心思,笑道:“我是不是变了很多,家族兴衰难免有些感慨,你姑妄听之。”李茂道:“夫人所言极是,只是李茂职位卑微,只恐力有不及。” 夏瑞和道:“你可曾想过,他果然要动手,我这扇门能阻挡了他吗,我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操持贱业的妇人。” 这话点醒了李茂,高沐胜券在握,却让他来做说客,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夏瑞和固然人脉宽广,终究不过是名身在贱门的娼妓,论背景不及严纨深厚,论亲近不胜朱三,究竟是什么让他犹豫不决? 李茂眉头拧作一团。 夏瑞和逼视着李茂,又道:“我不过是个平常女子,若非兄长败亡,也断不至于操此贱业,所图的不过是聊以谋生,抚养一双儿女长大。杀伐征讨之事与我无干,我不过是站在一个故人的角度提醒你两句罢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茂也不好再装傻充愣,他接到这个任务后,紧急查问了一下牛柏丹的来历,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此人原来是大有来头。牛柏丹的公开身份是长安的一个富商,经营杂货,发家之后花钱捐了个四品散官,在长安、洛阳的商界算得上是号人物。但实际上他的身份很复杂,据说跟大内的杨志廉家族有很深厚的关系。长安皇宫里的宦官而今也如外面的世家大族一样分成若干门阀,杨家就是其中最有名望的一个。 杨志廉旧日曾做过五坊使,负责为皇家饲养珍禽异兽,为了讨天子喜欢,他的儿孙们东奔西走,足迹遍及大唐三百军州和漠北、西域、南诏甚至吐蕃高原,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另有使命,为皇帝收集各地军政情报,收买敌对势力内部的异见分子,见缝插针搞破坏,做一些类似后世情报员的勾当。牛柏丹有没有做过五坊小儿无从查考,但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麻烦不断,这样的一个人物自然到哪都不受欢迎。 故而高沐当他是条大鱼,只是这条鱼太过名贵,胡乱抓起来烹煎吃掉太可惜,高沐要拿他好好炮制一道美味佳肴。 第170章 兰儿是话痨 李茂不敢猜测高沐的想法,这个人心机太深,以他的修为还无力窥测其心,但李茂也不愿浑浑噩噩地做个冤大头,被人卖了还帮人叫好。 他把夏瑞和的话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就发现夏瑞和是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淄青割据地方,对抗朝廷,终究于大道有亏,朝廷现在内忧外患腾不出手来,若有一日腾出手来岂能没有所动作?他的历史知识贫乏的可怜,但即便如此也听说过李师道的名字,貌似此人在历史上的下场并不好。晚唐割据地方的藩镇中,河北三镇常被人提及,独独无人论及淄青,这是否可以说明淄青的割据后来被朝廷平复? 果然如此的话,自己确实有必要为自己留条后路,眼前的牛柏丹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但李茂也知道,自己此来不过是高沐的探路先锋,实际并起不来多少作用,即便有心放牛柏丹也是无能为力。 四门营的将士肯听自己的,是因为他是李师古任命的将领,一旦他的行为被李师古认定为叛乱,他是一兵一卒也调动不了,不仅自己高沐也是同样的处境,无非是境遇稍好些罢了,想到这李茂也就明白了高沐的意思,他并不想抓牛柏丹,相反他也相中了牛柏丹这条后路,哄他来无非是要拉个同党,毕竟郓州的城门钥匙此刻掌握在他的手里。 他和高沐一样都只是这架恐怖机器上的一个部件,再耀眼也只能为机器所用,而绝不可能反过来支配这架机器。 李茂呼了一口气,道:“高判官想见见他,望夫人能行个方便。” 夏瑞和笑了,恬静如悄然绽开的夜花。 有些话高沐想跟牛柏丹单独谈,李茂就识趣地躲开了,在茶室里休息的时候,兰儿进来三趟,第一次匆匆跑进来,望了李茂一眼,什么也没说就退了出去,第二次她是进来收拾茶碗,瞟了李茂一眼,依旧什么都没说。第三次,她给李茂端来一盘切好的水果,坐在李茂对面的椅子上,神态轻松地打起了盹儿。 李茂一直在观察她,要说做娼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私娼,没有人帮扶吹捧,是很难展露头角的,夏瑞和入行不过几年,如何就混的风生水起,李茂很是费了一番思量。 现在他想明白了,夏瑞和从来就没曾把自己当成一个执贱业的娼妓,她只是在过自己的生活,她没有刻意去讨好谁,更没有为谁而刻意改变自己,正是这份不刻意才让她拥有了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吸引力,使得那些阅尽人间春色的花场老鸟们为之惊喜为之疯狂。 兰儿就是夏瑞和的化身,夏瑞和没有改变,她也没有,她就像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身处浮华却能保持内心的一份纯真。 想到这,李茂不觉笑了出来,他笑自己总是一厢情愿地去揣度别人,先定好恶,再有意识地屏蔽不利于自己的证据,从而推断出符合预定结论的结果。 他呼了口气,闭上眼睛,然后就听到一丝沙沙的响,他再度睁开眼,却吓了一大跳,兰儿的脸距离他的眼不足半尺,她正瞪着一双充满疑惑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在观察自己。 “嗨,你这人真够怪的,睡觉还睁着眼。” 兰儿的口气非但清新甚至还有股子甜香,犹如她的体香一样好闻。她红艳艳的樱唇近在咫尺,李茂动了尝上一口的蠢动。 古灵精怪的兰儿发现有危险,赶紧躲开了。 “没有,我只是打个盹。”李茂干笑着,“你不是也在打盹吗?没睡着啊。” “切,睡着,我哪有那好命。整个院子就我一个跑腿的,哪里都要我,我还敢睡。我睡的着吗?”兰儿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李茂身边,似无意间向李茂靠过来,夏天衣服穿的少,一股热烘烘的体香直往李茂鼻子里钻。李茂咳嗽了两声,揉了揉鼻子,小妞这是在诱惑自己犯错啊,这可不太好。兰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收起两条长腿,盘膝打坐,把身体放正。 “总是抱怨可不好,会提前变老的。” “是吗,我眼角有皱纹没,这几天我常熬夜,眼圈都红了吧,你帮我看看这,是不是起了暗斑,镜子好久没磨了,昏昏暗暗的,磨镜张真是越发不像话了,原先半个月来一次,现在倒好……” 李茂惊恐地发现兰儿简直就是个满腹幽怨的小话痨。 高沐和牛柏丹结束密谈一起走过来时,李茂还在倾听兰儿的抱怨,兰儿说的口干舌燥,把给李茂的水果全吃了下去,中途还催李茂去给她端了碗茶。李茂是个很好的听众,认真听讲,一言不发。这让兰儿很满意,她对李茂的印象好了很多,到李茂起身要走时,她竟有些依依不舍地问:“你什么时候再来?” 这个问题李茂无法回答,从内心深处来讲,他排斥来这儿,夏瑞和曾经是他无比敬重的人,现在依然敬重,但他接受不了她身份的变化。 “会有机会的,唔,济民药铺下月初八开张,有空过来捧场。” 李茂说完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这哪跟哪,跟她说的着吗? “好,我一定去。” 兰儿愉快的答应下来,她一跃而起,来为李茂引路,因为坐的太久,双腿有些麻,起身时闪了个趔趄,李茂很自然地伸手扶住了她,兰儿的小手温软异常。外面天色已黑,她把一盏精巧的灯笼递给李茂:“给,我做的。” 李茂不觉要夸几句灯笼做的好做的巧做的呱呱叫,夸完,赶紧离开。 这小妞很不错,不过这地方还是少来为妙。 高沐出门后先行离开,李茂和夏瑞和陪着牛柏丹站在前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高沐撤掉门外盯梢后给李茂发了个信号。牛柏丹转身向夏瑞和深施一礼,什么也没说就随李茂出了门,李茂亲自护送着牛柏丹出了郓州城,临别之际,牛柏丹向李茂拱手称谢,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皇天后土,此恩难忘。” 牛柏丹走了,李茂孤零零地望着暮色苍茫的大地,久久方叹了一口。 第171章 纠察官 一个多月后,小松林刺杀案宣布告破,受这场案子牵连而被处死的不下千人,有名有姓有官职的也有三百多人。都虞侯严纨和李府家厨朱三被当做元凶首恶明正典刑,刺客倪忍虽死依旧难得安宁,尸体被斩首后又遭乱斧剁为肉酱。 节府押衙、清海军兵马副使李茂因为救护节度使有功,擢升为节度押衙、内院军兵马副使,同样是兵马副使,内院军兵马副使的含金量却是远远高于清海军副使。和清海军兵马副使一样,李茂的内院军兵马副使也只是带职,他的本职依旧是节府押衙。 节度押衙统管府内庶务,事无巨细都有权过问,在淄青一道非节度使心腹亲信不能充任,这其中又细分为带职押衙和专任押衙。带职押衙常作为亲近大将的带官,表示亲近之意,实际并不在府中管事,李茂在任孤山镇镇扼使时便带有节度押衙,那时他不要说在府管事,甚至连节度使府的大门都没进过。 而专任押衙则不同,他们根据分工在府内各管一摊子事。 节度使府究竟有多少位押衙,对李茂而言还是个谜,他能知道的有十六人,其中的十二个是带职押衙,连他在内的专任押衙共有四人,都押衙薛英雄、李长山和李雅城。都押衙名为诸押衙统领,实际只有带头干活的权力,诸押衙只听命于节度使一人。 李茂卸去小松林管事一职,接替高沐充任节度、观察、支度、营田、押藩等幕府纠察风纪官。纠察军中风纪的是军内虞侯,纠察地方官吏的风纪的,在县有主簿,在州有录事参军,在道一级有巡官。朝廷亦定期或不定期地派遣监察御史分巡诸道,淄青的独立性很强,朝廷御史的威风抖不到淄青官吏头上。为此早在李正已执政晚年就创设了纠察风纪官一职,代替监察御史纠察淄青十二州七十二县官吏风纪并在得到授权的情况下查办重大恶性案件。 纠察官(纠察风纪官)因为权责与监察御史相同,因此凡出任此官者例由各府府主奏请颁授御史职,视资历深浅授侍御史、殿中侍御史或监察御史。 李茂本官是左金吾卫右中侯,正七品下,此番又立有大功,李师古为其奏请颁授侍御史一职,侍御史为从六品下,算是对李茂救命之恩的回报。 升了官,政治地位和生活待遇有所提高,但在幕府中纠察官的地位却并不高,勉强只能与巡官等下佐同座同席,不过地位和权力很多时候并不完全同步,纠察官地位虽低权力却很重,李茂的前任高沐在军府排名第五,权势却盖过副使、行军司马、都知兵马使、都押衙等,成为淄青节度使府实际上的二号人物。 其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他兼着纠察官的职位,小松林刺杀事件发生后,都押衙薛英雄,都虞侯严纨和内军兵马使、副使都有权查问,但李师古却授权高沐主导案件查办,其原因除了高沐是他的心腹外,主要是高沐兼着纠察官的职务,地位独立而超脱。 高沐借查办小松林刺杀案的机会,大肆清除异己,巩固自己在节度使府内的二号地位。现在看来他的地位无比巩固,整个淄青根本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替代他。 高沐因办理小松林案有功而升任诸军巡阅使,跻身淄青军政核心决策层。此刻再兼纠察官无疑权力太重,他不想给对手以诋毁的借口,遂主动请辞,同时郑重地向李师古推举了李茂。 李茂根底浅,背景清,能力强,又立有救主之功,已经得到李师古的充分信赖和赏识,将来必得重用,高沐这么做既是卖了李茂一个天大的人情,借此巩固二人之间业已形成的秘密联盟关系,又能避免核心要害职位落入政敌之手,而给自己带来威胁。可谓一举两得。 而对李师古来说,有功不赏自是大忌,李茂舍命救主已经传的沸沸扬扬,若不重赏将来谁还肯为他卖命?而且以李茂的资历、能力既堪出任纠察官,又不至于尾大不掉成为隐患,以高沐的谨慎,肯郑重其事地向他举荐,说明二人之间的关系尚不十分密切,因此也就顺势答应了下来。 李茂一身兼五幕府纠察官,却无值房,纠察官例由其他幕职兼任,高沐兼任纠察官时,就在判官房办公,李茂在小松林有值房,军府却无存身之地。李师古让掌书记陈静生给他收拾几间屋子出来,陈静生对高沐借小松林案大肆清除异己十分不满,对高沐举荐的李茂态度也很冷淡,他让人把储藏杂物的几间屋子收拾出来,粉刷了一遍,砌道围墙和书记房隔开后就交给了李茂。陈静生因才学而入幕府,在幕府中地位超脱,是各派都能接受的人物。 李茂无故被牵连,有苦说不出。李师古听说陈静生只给了李茂三间房,呵呵一笑,让李长山出面把本属内院军的一座两进小院拨给了李茂。李茂这才有了一个像样的落脚处。 纠察官署门口不挂牌匾,也没有其他任何标志,看上去冷冷清清,李长山专门拨了四名卫士全天十二个时辰轮流驻守,都押衙薛英雄也拨了四名卫士驻门房听唤。 纠察官非常设职官,而是临时设置的使职,和其他许多使职一样,有权招募助手组成幕府行使职责,按照淄青幕府的惯例权责较重的公幕官(所谓公幕官即由节度使等朝廷派遣的使职辟署的幕职,如节度使辟署的节度判官、观察使辟署的观察支使等)可以自行辟署僚佐,所聘僚佐俗称私幕官,虽然不能像公幕官那样请求朝廷授官,但在幕府系统内也是有数在册的,等条件成熟一样可以迁转,甚至可以转作公幕官。 纠察官地位虽然不高,权责却很重,循例可自行辟署幕僚。李茂聘郑孝章为掌固,胡南湘为要籍,青墨和摩岢神通为驱使官,在淄青的心脏地带初步搭建起了自己的班底。 官升的太快,李茂的脑子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上任伊始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用了整整五天时间查阅前几任留下的案卷,他的目光还不算老赖,却已能透过重重迷雾寻找到事情的真相。纠察官一职始创于李正已执政晚期,那时淄青的势力达到顶峰,雄踞十五州之地,拥兵十二万,战马八千匹,为天下藩镇之首。 那时长安的朝廷尚未从安史之乱的废墟上站起来,面对李正已的扩张只能听之任之,一味姑息,外无敌患,久生内忧,将士荒恬,士气下滑,官僚队伍更是弊病丛生,为了遏制官僚队伍的严重腐败,李正已仿长安的御史台设立了纠察官一职。 第172章 纠察官 续 起初纠察官的职责仅限于纠察幕府内的幕职,此后不断扩权,到李师古接掌节度使时,纠察官已有能力查办上至幕府下佐、州上佐,下至州县判司、薄尉等所有官吏的案件。李师古执政十年间,经郭烈、杨元饮、李希、高沐等人的不断争取,纠察官的权力又延伸到军中。 到李茂接手时已经可以在节度使的授权下查办各幕府副使以下、地方刺史以下,军队兵马使以下的所有官员,不仅对行政官员有纠察权,对军官也有纠察权。凡纠察官接手的军队案件,虞侯须自动回避。 前几任郭烈、杨元饮、李希、高沐的下场都不错,在担任纠察官后无一例外地都得到了升迁,郭烈最高职务做到行军司马,李希是节度副使,杨元饮是都知兵马使,高沐现在是左判官兼诸军巡阅使,前景一片光明。 但李茂心里也很清楚,纠察官权势太重,乃是一把双刃剑,用的好无往而不利,用不好却是害人害己,务必得万分小心。 纠察官查办的最近一桩案子就是小松林刺杀案,李茂接手时,此案已近结束,只有一些外围杂事需要扫除,其中一件就是如何处置朱三的家眷。 通过查阅纠察官秘密档案,李茂得知朱三当初发现侄女朱婉儿的异动后,并未向李师古报告,而是找到高沐,希望能通融一二,这很好理解,朱家今时今日的地位根源于李师古的信任,这个基础一旦动摇,一切的浮华都将不复存在。他不敢不报,又不敢直接报告,他需要一个人做个缓冲,这个人就是高沐。 铜虎头探知孙搏虎到郓州后与节府卫士倪忍往来频密,怀疑其藏有阴谋,欲采取行动,此系铜虎头日常业务,循例须向左判官知会。高沐一直想把触角探入铜虎头领地,苦于没有机会,得此消息大喜,孙搏虎是他的老对手、老熟人,他深知此人在宣武的分量。 他请求李师古授权由他来操办此案,借孙搏虎这根线头查一查潜伏在军府里的奸细。 铜虎头向来被视为是节度使的禁脔,任何人都无权染指。高沐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拿铜虎头无可奈何,他心里很清楚,若不能掌控铜虎头,他的这个淄青老二就名不副实,因为铜虎头里的任何人都可以打着李师古的旗号不买他的账。要想坐稳第二把交椅,他必须把手伸进铜虎头。 孙搏虎是宣武节度使韩弘的心腹爱将,掌控着潜伏在淄青境内的所有宣武军密探,此人的价值抵得上三座城池,更重要的是铜虎头与此人打交道多年,败多胜少,李师古对此早有不满,拿此人去说服李师古授权给他,高沐觉得至少有四成成功的把握。 各镇在淄青都潜伏又密探,淄青也在邻近各镇派有密探,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宣武的韩弘一向对淄青持敌对态度,这让李师古对破获宣武的间谍网十分感兴趣。此外,铜虎头权势太大,需要平衡,独立性越来越强,值得警惕。 李师古因此答应了高沐的请求。 高沐如愿以偿,欣喜若狂,他决心全力以赴把孙搏虎的案子办成铁案、精品案,借此机缘将自己的触角探入铜虎头,为了达此目的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朱三低三下气地求到他门下,高沐大喜过望,有了朱婉儿这个香饵,他就能控制倪忍的节奏,控制了倪忍就有机会挖出孙搏虎,必须好好利用之。 他答应了朱三的哀求,让他暗中监视朱婉儿的一举一动,随时向他回报,待事成之后,由他向李师古解释一切,保证朱婉儿不受牵连。朱三得此承诺,乐得为高沐所用。却不知高沐暗中做了两手打算,他与朱三家族做了彻底切割,以便能为大局随时牺牲掉这颗棋子。 李师古曾说过宁枉勿纵,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就该干净利索,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故而当有人借朱三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试图拖延案件侦办时,高沐果断地抛弃了朱三。他警告朱三不要喊冤,喊冤的结果是死的更快,死的更惨,非但自己身败名裂,还要祸延家人,若是主动配合,则待将来案件了结时,由他向李师古解释其中曲直,保全朱氏一门的性命并重新获得李家的信任。 几十年的阅历告诉朱三,他并无跟高沐讨价还价的筹码,若让李师古知道朱婉儿牵扯案中,非但她死无葬身之地,朱氏一门谁也难逃厄运,高沐的话是哄他也好,是真心也好,他都必须答应。但他也留了一手,他在托李茂转交给朱婉儿的厨具盒子里暗藏了一封信,一封可以确保高沐履行诺言的书信,信被卫士抄检出来后交给了高沐。 这封信现在就收藏在纠察官幕府密案柜里,信的开头朱三向高沐谢罪,言自己辜负了李家的多年信任,鬼迷心窍上了奸人的当,以至于身败名裂。他羞愧难当,只求速死,唯请高沐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照管他的妻女和家人,并特意点出要高沐为朱婉儿选个好归属。 这是一封看似十分普通的遗书,不同的人从中得出的结论截然不同,要想看懂信中的言外之意,必须得对整个事件有个透彻的了解。 李茂读出了其中的三味,也读出了一身冷汗。 朱三在信中向高沐暗示他是留了后手的,如果高沐毁约,他有办法让高沐付出代价。 李茂想高沐肯纡尊降贵来拉拢他,这封信功不可没,而他则在完全无意识中和高沐缔结了秘密联盟关系。福耶祸耶,实难判断。 现在一切都已过去,高沐在李师古的支持下取得了全胜,虽然未能抓住孙搏虎,却涤荡了幕府中的宿敌,杀严纨的意义不仅是敲打了青州王家,更在于离间并恶化了都押衙薛英雄背后势力和青州王家的关系,这其实比抓一个孙搏虎更有意义。 李师古升他为诸军巡阅使,这个职务和牙军右厢兵马副使、散兵马使、扬刀军散兵马使一样向来都是铜虎头高级将领的带职,如此看高沐至少有一只脚已经跨入了铜虎头的领地,他的这个军府二把手和排名第三者之间的差距被拉大到无可弥合的地步。 现在再回头看看朱三死的不免有些冤枉,两军对峙,剑拔弩张时,他因一句话的失误被对方揪住把柄,使得己方阵营处于不利地位,当此之时,高沐与其切割倒也无可厚非,但只需拖上一拖,待大局已定,是非曲直还不是高沐的一句话?毕竟朱三在整件事中只充当了边缘角落里的一颗棋子,他的死活于大局其实并无大碍。 经此一事,李茂对高沐的戒心更重,他一面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业已结成的联盟以巩固地位站稳脚跟,另一面又和高沐保持着距离留有自拔的余地。 第173章 柿子先捡软的捏 李茂和朱三接触不多,对他的底细知之不深,从小松林厨房一唔来看,朱三这人也是满身的毛病,是否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高沐也不得而知。 李茂不想再去追根溯源,抄家是他干的,处置朱三的家人也是他,这趟浑水他是趟定了。他望了眼放在书架上的那个木盒,心里一阵苦笑,自己是何等的愚弱,竟被两个人反复玩弄于鼓掌之中,却茫然不知。 郑孝章和胡南湘花了三天三夜时间,翻完了如山的案牍,写出了一份小松林刺杀案的结案报告,李茂审阅删改后,呈报给李师古,这件案子由一件小事触发,牵连之广,已有失控的苗头,李师古紧急叫停后,结案报告却迟迟拿不出来。所谓盖棺定论,搬棺材盖板的这个人责任重大,非一般人所能胜任。 一向不喜欢读长文的李师古这次破天荒地当场把报告看了一遍,整篇报告中不见一句高沐的口吻,他由此判断这篇结论在李茂呈送自己之前,未曾经过高沐之手,单凭这一点,他对李茂就生了两分好感。 李师古放下公文,目望窗外,沉思片刻,取笔在上面判了几个字,交给掌书记陈静生,后者又仔细地读了一遍,确认可以归档后,批文用印,着书史拿去交给要籍收存。 郑孝章和胡南湘起草完文稿后,李茂仔细誊抄了一遍,字虽写的很一般,但十分工整,此文结构严谨,文理清晰,语句流畅,很对陈静生的口胃。而通篇不见高沐的口吻,更让陈静生感到惊讶。陈静生是个顶尖聪明的人,从文中他读出了李茂和高沐之间的微妙关系,也就在心中悄悄地把李茂从高沐阵营中剥离了出来。 文字上的东西不经过掌书记而直接呈给李师古,在此之前只有几位幕府上佐有此权力,此刻又多了一个李茂。 李师古默了一会,忽问李茂:“你对朱三的事怎么看?” 李茂直言道:“某以为朱三与此案并无干系,高判官在进小松林前曾向内外示警,某等皆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严阵以待。以朱三的阅历岂能不知其中的轻重?他那句话多半是无心之失。当日两军对峙,剑拔弩张,若被有心人借此发难,势必影响大局,他为了顾全大局,含恨屈死,而今局势方定,贸然给他平反自然不妥,可将他的家人流配青州营田所,服苦役以赎其过,子子孙孙永不得放免。” 李茂提出的处罚措施看似严厉,对朱三其实并不适用,朱三膝下只有一子,早年夭折,两个女儿都已远嫁外地,所谓子子孙孙不得放免,实际伤害不了任何人。 李师古点点头,又问: “朱婉儿,你打算怎么处置?” 朱三和高沐的协议是要隐瞒朱婉儿涉案一事,以高沐的谨慎严密,李师古不可能知道这些细节,和朱婉儿唯一有牵连的倪忍的口供显然被精心删改过,通篇不见朱婉儿的任何记录。李师古将朱婉儿的事单独拿出来说,自然是有他的用意。李茂略作思考,便回道:“她在夫人面前奉承多年,勤勤恳恳也有些苦劳。她与朱三只有叔侄之份,并非直系亲属,我意在军中择一佳婿配之。” 李师古道:“婉儿自幼在我面前长大,与宜娘情同姐妹,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配于粗鲁军士岂不是要了她的命?茂华,你与苏家娘子成亲数年,至今一无所出,她就没为你打算打算。我看倒不如把她配给你,既享美色又享口福,你意下如何?” 李茂吃惊而起,口中却道:“多谢相公赏赐。” 李师古哈哈一笑,朱婉儿自小在他面前长大,他从心里喜欢这个水灵灵的姑娘,也动过将她纳为己用的心思,怎奈他的女儿宜娘私下跟朱婉儿结拜成姐妹,虽是小儿女间的游戏,却让他颇为踌躇,也就打消了纳她为妾的念头。 而今她成了犯官家眷,身处贱籍,价值尚不及一匹名马,用以笼络人心岂非正合适? 李茂见色不拒,很对他胃口。 事情虽然这样定了,但朱婉儿毕竟是犯官家眷,要到李茂手里还要费些周折,毕竟李茂是主管此案的官员,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 李茂没有推拒一是怕惹李师古不悦,但更主要的是他是见过朱婉儿的,他不会对一个冰冷的名字泛滥爱心,却不能不对一个活生生的大美人无动于衷,一想到要把朱婉儿胡乱配给一个吃喝嫖赌的粗鲁军士,他的心里就很不是个滋味。 盛夏季节,李茂亲自监押着朱三的家眷去了青州营田所,朱婉儿则被单独剔出来送到郓州营田所设在郓州郊外的教化院接受教化,教化院的职责就是把籍没的犯人家眷由人变为奴,把她们做人的棱角磨平了后再配给有功人员。 教化院是营田副使李方的创意,凡犯人妻女被籍没后,按年龄、相貌、技艺、性格分成类别,或安置工坊做工,或变卖,或充营妓,或配将吏,或转卖海外,或用于撒花。 家破人亡,带给人的冲击是巨大的,许多人不能适应命运的变迁,而易产生极端思想,自杀和杀人的恶性事件时有发生,这样的人到哪都是祸害。 淄青的贱奴户籍都落在营田幕府下设的各州营田所,理论上说营田幕府(所)就是这些贱奴的娘家,嫁出去的女儿暴戾成性,惹下祸端,娘家人不免也受牵连,李方创设教化院以磨去他她们的戾气,“磨掉三层皮,换掉一颗心,涤清罪孽,重新做人。” 如此内外欢悦,岂非功德无量? 教化院创办后广受欢迎,深得好评,犯人家眷必经教化院教化后方能配用成为定制,任何人更该不得。 得知李师古将朱婉儿赏给了李茂,李方特地将教化院院长裴让叫来,当面交代他要好好关照朱婉儿,一定要让这个小女子脱胎换骨,让李茂感恩戴德。 裴让心领神会,回去后就交代属下好好关照朱婉儿,因此当李茂派人去接朱婉儿时就被软钉子顶了回去,规矩在那摆着,人家教化院是按规矩办事,李茂也无可奈何,只得私下托人给教化院长裴让送些好处,让他私下关照一二。 青州营田所现由文书丞主持,名下有二十处田庄,拥有的田亩数在青州仅次于王家。李茂没直接去位于临淄县境内的一处田庄,文书丞得到消息早一步在界桥等候,临淄县县令侯勇得到消息,也带着僚属赶来迎候。青州历来被视为王家的后院,地方官员若不依附王家便做不长久,因此在淄青官场上流传着“方家儿子,李家臣,汪家兄弟,王家奴”的说法。 意思是想在方家地头上做官只能给他家当儿子,老子待儿子伸手能打,张嘴能骂,但也护犊子,儿子待老子要恭敬孝顺。在李家地盘上做官便是君主和臣子的关系,君主施仁义,臣子献忠勇。汪家待人最厚道,凡进家门者皆兄弟也,手足情深,祸福与共。惟有王家待人最刻薄,想在青州做官,除了与他家为奴并无生路。 第174章 偷偷摸摸去干事 李茂在地方呆过,深知为地方官的不易,对侯勇等人便多了几份同情和理解。他知道侯勇是奉王家之命来监视他的,因此和文书丞说话时,并不避讳侯勇在场。他直言不讳地跟文书丞和侯勇说要好好安顿朱三的家人,至于原因却只字不提,这是他居上位者的权力。许多事不必讲的太明白,留给余地让下面猜去吧。 公事办完,文书丞请李茂去青州,李茂婉拒了,侯勇要尽地主之谊,李茂没有拒绝,高高兴兴地去了临淄县,走马观花地看了城中的名胜古迹,参加了临淄县举办的盛大接风洗尘宴。饮宴到一更天才散,宾主十分尽兴,侯勇大醉,李茂佯装大醉,耍酒疯大呼要妓女,待营妓赶到却又呼呼大睡,青墨打赏了盛装赶来的妓女,打发了前来奉承的地方官员,和摩岢神通一起扶李茂回驿站迎宾馆休息,李茂一进宾馆的房间,酒便全醒了,他摆上茶水等侯文书丞的到来。 到三更二刻,文书丞披着斗篷从后门进入。 一见面文书丞便打趣道:“茂华兄,这算什么,老友见个面还要偷偷摸摸。” 李茂道:“做贼的招摇过市,做事的却要偷偷摸摸,这就是青州。” 文书丞收敛笑容,沉重地问道:“上面要对谁下手,营田系还是王家?” 李茂道:“王家刚刚敲打过,这回是营田系。” 文书丞吐了口气,幽幽道:“也该好好整顿整顿了,这块黑幕后头太脏太烂。” 纠察官地位虽低,却手握重权,若只盯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是渎职,故此李茂在了结了小松林刺杀案后便把目光移向了积弊甚深的营田系统。淄青的营田本有军营和民营两种,李纳执政后合并为一。操作模式是选定一块无主荒地先实现军垦,挖掘沟渠,修筑道路,建筑村寨,三年五载后生地变成熟地,便招募流民接手,待时机成熟或租或卖,化公为私。 淄青营田鼎盛时可供给十万大军六成军粮,并有大量粮料运销河北,换取重要的战备物资。正因为利益太重,营田系统一直被李家子弟把持,到李纳执政晚期,营田系统已变成营州李氏南宗齐州房的禁脔,便是节度使李纳也无权过多干涉。 李师古接掌帅位时年方十五,当日忠于长安的藩镇陈重兵在外,青州王家兴风作浪,牙军方家首鼠两端,境内水旱蝗灾不绝,流民啸聚山林作乱,海盗攻城掠镇,占据州城,情势危急万分,李师古急需得到宗族势力的支持,以站稳脚跟,因此就正式承认了以李正光为代表的齐州李氏对营田系统的控制,此后十年间,淄青营田系统一直掌控在齐州李氏的手里。影响所及,营州李氏南宗齐州房(齐州李氏)也被人称之为“营田李”,与青州王,牙军方,贩马汪并称淄青四大家族,是除营州李氏南宗之外的淄青最有实力的世家大族。 三年前,执掌淄青营田系统近二十年的营州李氏南宗齐州房家主李光正病逝,推侄儿李方接掌营田系,李方的才干远不及其叔父,这三年来营田系积攒的弊病陆续爆发,李方将此归结为是自己集权不够,为此他抛弃了李正光临终时给他留下的“自成一系,不离本家,权不假他人之手,利不入一家之口,内修清明家政,外结广大善缘。”三十四字遗训。 李正光时代营田系每年向军府供应的军粮占所需四五成,丰年更是能达到六成。营田系内部,齐州李家虽独占鳌头,却并不完全排斥其他家族派系的利益,因为利益均沾,营田系与各方的关系都处的不错。对内李正光驭下严谨,部属子侄有作奸犯科者严惩不贷,绝不姑息,因此营田系的吏治一直为人称道,深得几任节度使的赞赏,甚至还被李纳誉为淄青官员的楷模。 与李正光的清廉自守、驭下严谨不同,李方虽出身世家大族,对财富却极度苛求,他上任后化公为私,卖官鬻爵,侵吞公帑,广受贿赂,驭下不问德才,不管是非,只看忠心,上行下效,营田系内风气迅速败坏,李方却在腐败同盟的支持下,迅速站稳了脚跟,集中了权力,只用了三年时间,便将营田系打造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他的子侄儿孙们遍布淄青十二州七十二县,把持着营田系的所有核心要害部门。 一言可定兴衰,一语可决成败。 此举在巩固自身地位的同时,却也恶化了与外部的关系,营田系自成一体,利益自肥,外人沾不到好处,怨声载道,营田李家越来越感到孤立。更重要的是公利自肥后,军府的利益也严重受损,交给军府的粮草由鼎盛时的占军用六成直线下滑至不足一成。 诡异的是李方总能找到借口敷衍,更令人称奇的是驭下苛严、精明擅断的李师古竟也对此听之任之。细细思来,李茂不禁冷汗淋漓,这样的一个猛人,自己当初仅凭一腔血气之勇就敢当面顶撞他,真是无知者无畏。 新仇旧怨交加,李茂对李方全无半点好感,李方对李茂更是恨之入骨,两家一对眼便是剑拔弩张之势,李方拿朱婉儿敲打李方,李茂立即还以颜色,一头扎进他的心脏。 青州营田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它地处青州,李方的势力被青州王家过滤截留后不能完全到达,控制相对较弱,且主持青州营田所的是文书丞,文书丞是幕府支使,青州营田所主事,虽然早被架空成了傀儡,政令出书房便成一张废纸,但文书丞毕竟不是等闲之辈,这些日子他没有闲着,不动声色地收集了不少材料,对黑幕下的弊恶有了较深刻的认识。 闻听李茂要来,文士丞便知其意,他连夜写了一份东西,在临淄田庄秘密交给了青墨,希望对李茂有所助益。临淄地方官中有王家耳目,也有李方的耳目,在此情形下他知道不能跟李茂过多接触,邀请他去青州,不过是个幌子,但他没想到肯接受侯勇之请去临淄县,又传话让他深夜来见。即使在临淄县,这也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 文书丞判定将有大事发生。果然李茂没有再兜圈子,他直言不讳地说:“你写的东西我蹲茅厕时看了,既然下定决心要大干一场,你再留下就不安全了,不如随我回淄青去。你我兄弟联手搅他个天翻地覆。”文书丞吃了一惊,道:“这次决心下的这么大,有把握吗?”李茂笑道:“刀枪在手,天下我有,此刻不办,何日再办?”文书丞却沉默了。 青墨道:“我们已经托人把嫂夫人接了出来,此刻正在去郓州的路上。” 能在青州王家和营田李家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走吴氏的只有铜虎头,李茂有铜虎头在背后支持,文书丞信心大增,便道:“好,我跟你回去。” 计议已定,李茂撇下大队不管,与文书丞、青墨、摩岢神通连夜出发,走小道抄近路一路狂奔回来郓州,到第二日天明,临淄县令侯勇带着餐盒来见李茂,欲与纠察官共进早餐,却得到李茂有事已经连夜回郓州,侯勇吓得目瞪口呆,立即派人向王家报信,与此同时,青州营田所的判官张彻也得到文书丞妻女消失不见的报告,他亲自前往查看,核实消息准确无误后一时吓得面无人色。 第175章 打闷棍的 李方探知李茂去临淄的消息后,即派心腹亲信李永连夜赶赴青州,调动营田所人手监视文书丞及其家人,李永混在文书丞的随行人员中去了临淄县,临行前交代营田所判官张彻负责监视文书丞的家眷,一大家子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张彻顿感大祸临头,一时想不开悬梁自尽了。 李永在临淄县跟丢了文书丞,也惊惶难安,恐李方怪罪,便诬称张彻吃里扒外放走了文书丞,又怪临淄县令和李茂串通一气对付他。 张彻已死,死无对证,侯勇是王家的家奴,李方也不大可能去核实,李永瞬间将自己的过错推的干干净净。 此刻李茂一行已经到了郓州城东的马坦渡,这是通往郓州的最后一处渡口,渡河向西走三十里就是郓州城。天气闷热,四人皆大汗淋漓,马匹更是累的筋骨麻软,因见路边有一个芦席茶棚,四人便围了过去,这是一家夫妻档,丈夫牵马去饮水,妻子奉上清水毛巾,又端上凉茶、香瓜。 文书丞端茶欲饮,被李茂拦下,李茂将水泼掉,笑着说道:“茶里有盐,越喝越渴,先来碗清水洗洗肠胃。”文书丞暗吃了一惊,这荒郊野岭的竟会有人向他下毒?这中间青墨已麻溜地将一枚银针探进了自家茶水里,他手腕微屈,手臂恰好将银针挡住,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弄茶的婆娘茫然无知,仍旧在熬她的茶汤。 茶水里没有毒,青墨将银针收在皮质护腕里,文书丞这才注意到,即便是这样的大热天,青墨依旧穿的整整齐齐,且他的袖子永远笼着,不知道李茂藏了什么东西。 士别三日更当刮目相看,文书丞在心里苦笑着,李茂再也不是原来的李茂了。 饮了会茶,众人起身继续向西,走不出一里地,四匹马突然筋酥腿软,拉稀不止。 青墨和摩岢神通抓刀急往回赶,到了芦席棚,却已是人去棚空,仔细翻检,在附近草丛里发现了成袋的巴豆。青墨推断道:“必是李方那老儿做的手脚,此地不宜久留。” 李茂道:“渡口不能去了,我们另外找路。” 四人撇开大道向北行出五六里地,折道去了河边,此处河面不宽,水流平缓,又是夏天,泅水渡河并不难,四人脱了衣裳,把随身物品挽做一团,文书丞发现李茂三人穿着的四角亵裤十分特别,舒展大方别具一格,忍不住多看了会,青墨打趣道:“郎君若是喜欢,回头俺让内子给你做两条。”文书丞咄了一声,众人皆笑。 恰在这时,河面上漂来了一艘小船,船夫远远地叫:“河里有鬼,莫要下水。”说话间,船行如箭到了近前,笑嘻嘻拱手作礼,言道:“看几位客人都是有身份的人,光屁股划水过去,那多难看,莫若赏小的几枚钱,小的摆渡送诸位过去。如何?” 这汉子生的黝黑健壮,一口牙齿洁白整齐,笑起来很讨喜,李茂笑道:“那自然好。”又道:“你把船拖上来,免得湿了我的脚。”船夫犹疑一下,跳上岸来,躬腰,单手稍用力便把船拖上了岸。 青墨摸出沉甸甸的钱袋子,斜了汉子一眼,问:“几多钱?”汉子憨笑着,道:“随便客人赏几个,赚个酒钱,又不指着吃饭。”青墨不再说话,慢吞吞地打开钱袋子把钱扒拉的哗哗响,那汉子憨憨笑着,目不斜视。 李茂假作不耐烦,劈手从青墨手里夺过钱袋子,抓了一把钱递了过去,笑道:“劳烦兄弟把船使稳点,我晕船。”那汉子嘿然笑道:“那是自然。”伸手接钱,不想李茂手腕一翻来刁他的手背,那汉凛然一惊,让手斜斩,逼的李茂不得不撒手撤身,那汉也不穷追,转身一头扎进河里。 青墨抖手射出一支袖箭,正中那汉的肩膀。 青墨的袖箭是李茂升任纠察官后,跟一位内院军老军学的,学艺不精,箭射的马马虎虎,不过作为一种暗器,若在箭镞上涂上剧毒,则杀伤力就变得很客观了。李茂不想青墨变成一个冷血杀手,不准他在箭镞上涂抹毒药。 青墨无奈改在箭镞上涂了麻。醉。药,这种药能让人在短时间内失去知觉,却不会致命,药是葛日休独门密制,本是用作外科手术时麻醉使用。 那汉子中箭之后又向前划拉一阵,手脚渐渐失去知觉,青墨和摩岢神通冲下河将他捞了起来,水淋淋地拖上了岸。文书丞蹲下身查看他的脚掌和手掌,断定道:“此人水性不错,会使刀,箭却射的一般,多半是右厢水军的人。”青墨道:“会不会是镇海军的人?” 镇海军理所原本在密州,自张叔夜去职后,内迁到郓州,随理所一同迁移的还有两个营士卒,郓州城东据此不远处就驻扎着镇海军一个营五百名士卒。 文书丞笑道:“他的脚掌没被海水泡过,不会是镇海军。” 青墨的麻药能让人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却不能让人昏迷,文书丞和青墨的对话他听的一清二楚,对文书丞的判断他暗暗吃惊,他的确是平卢牙军右厢水军营的一名校尉,名叫唐六,营地离此不足五里远。昨天半夜接到一桩私活,让他出门打个闷棍,说要打杀四个自东方而来的点子。辽东地区的土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杀人、伤人即谓之打闷棍,所谓点子就是要谋杀的对象。 平卢军源出辽东一带,军中许多将士本就是土匪出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面吃官饭一面干私活的人比比皆是,军中将士父死子替,兄终弟及,此等习俗并未因南迁而消亡,反而在淄青大地上发扬光大。 因为出的赏格极高,唐六等人十分卖力,天没亮就到了河上,分段划区各守一方,在遇到李茂之前,唐六已经打杀了三个过路的,本行的规矩是出门不得空手回,四个正点子未必能等到,杀几个过路的先混个温饱才是正道。 第176章 调虎离山 转悠了大半天,唐六不免疲倦,正要找个地方眯瞪一会,却忽然发现了李茂四人,看四人衣着不是穷的坐不起船的人,跑到这荒郊野外泅水渡河,必有缘故。唐六心中狂喜,老天有眼赐下这么大的四块金砖来,想到那几千贯的赏格,他自然不会对青墨手中小小的钱袋子感兴趣。 但正因为这个疏忽,才让李茂起了疑心,世道艰难,打渔的渔夫想赚几个小钱无可厚非,想赚钱的人又怎么可能不对钱感兴趣,这船夫一不讲价,二对哗哗作响的钱无动于衷,却是何道理?李茂借递钱之机观察他的手掌,断定此人常跟刀枪打交道,于是才出手试探,这一试,果然试出了问题。这汉子非但会功夫,功夫还很不错,一遇对手撒腿就跑,更显得心虚,此人必然有问题。 文书丞的判断李茂是赞同的,海水跟淡水不同,常在海水里浸泡的脚掌自是与众不同。 青墨拔出一枚锋利的小刀在唐六的大腿根上割了一刀,血啵啵往外冒,这是青墨从铜虎头那学来的审讯手段。 “是谁派你来的?不说,哼,那你就等着血流尽吧。” “我说,我全说,上面出赏格说要打几个东面来的点子,我穷,我动了心,我和十几个弟兄在此布网。”没几个人能对自己身上啵啵冒血无动于衷。 “上面是谁,是你们营里的还是外面的?” “这个……嘿嘿……我不敢说,这是行规,说了就没命了。” “不说,好啊,你可真讲义气。” 青墨笑眯眯地望着啵啵冒血的大腿,唐六也在望,脸色蜡黄。 “我全说了,求求你们,血……唉,我的血。” “你说什么了,我怎么什么都没听明白呢,你怕犯规矩没命,就挺着别说嘛。” “****你大爷的,你们是人么,好,我说,我全说,求求你把血止住吧。” “你说什么,你要操谁来着?”青墨把手放在耳朵后面,以便能听的更清楚点。 “****我自个的,****!****!我求你把血止住!”唐六咬牙切齿,胀的脸皮通红。 既然做了孬种,唐六索性一孬到底,来了个问一答十,把知道的全交代了。牙军士卒干私活捞外快并不是什么秘密,这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链条,水太深。李茂现在的对手是李方和他的营田系,不想再节外生枝,便对唐六道:“我们是军中虞侯,奉命外出查案,有人想半途做掉我们,这是造反,你明白吗?”唐六闷吞了一口气,一言不发。 李茂给青墨递了个眼色,青墨从随身行李里翻出一个瓷瓶塞给唐六,笑道:“晚上悠着点,劲大了挣开,可不管我的事。”刺破大腿血管,使血外流,表面看十分恐怖,却并不致命,只要及时医治,伤害并不大。 青墨又道:“看来你也是被人利用了,罢了,送我们过河去,此事既往不咎。” 唐六硬声说道:“我背上有箭伤,腿又弄断了,划不了船。要渡河,你们自己划去!”青墨啧啧嘴道:“妨碍我们办案,你罪当吃牢饭,八年吃不饱再送你两年。而今我们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还恶声恶语,信不信我现在抓你回去?”唐六闷吞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个笑脸,道:“你伤我伤在命根子旁,我哪敢动,你高抬贵手,饶过我吧。” 李茂不想再跟他啰嗦,丢个眼色,摩岢神通用刀柄砸晕了他,四人上了船,渡河向西,虑及李方耳目众多,没敢从出兵专用的城门,而是混杂在入城的商贩中进的城。 在约定地点取齐后,三人直奔节度使府左侧的内院军兵营,李茂现在兼着内院军兵马副使,虽只是虚领其职,值房、僚佐却都配的整整齐齐。内院军是李师古的亲军,李方的手伸不进来。 文书丞推说路上劳累,一连两天不愿跟李茂商量具体计划,直到第三天黄昏见到妻子吴氏和尚在襁褓中的女儿,这才主动去找李茂。 李茂的计划早已定好,先由李师古发令调李方为观察副使,接替告老回乡的常正莫。淄青诸幕府的排序是节度、观察、支度、营田、押藩,由营田副使转任观察副使,被视为升迁。常振模与李方是儿女亲家,二人交往多年,利益往来众多。常振模的次子常春在郓州城内打死了人,东平县不敢管,苦主告到州衙,朱庸受理了案子,发签抓人,常春抗拒不从,与差捕发生冲突,将一个公差打成重伤不治身亡,朱庸大怒,亲率阖衙官吏前往常家抓人,闹的沸沸扬扬,郓州舆情一边倒地谴责常家。 常振模不得不做做样子向李师古告老辞官,李师古就坡下驴竟遂了他的心愿,此举来的太突然,常振模完全来不及反应,更谈不上擦干屁股。李师古虽兼任着淄青道观察使,但因军务繁忙,所辖太广,日常事务统统交给副使常振模处理,这些年常振模和李方相互应和着实干了不少摆不上台面的事,本想着慢慢消化,却没想到突发此变故,竟来不及涂抹。 常振模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听闻李师古调李方出掌观察幕府,不禁大喜过望深夜前往李方府中劝他上任,为说服李方赴任,常振模故意夸大自己任上做下的纰漏,声言李方若不赴任,只恐黑幕难以掩盖,到时候翻出来谁也脱不了干系。 这些年李方勾结常振模干了哪些见不得光的事,他心里有本账,虽然不及常振模说的那么严重,但若就此被李师古翻出来,难免要牵连到自己,想到李茂在临淄县的举动,李方顿时心生警惕,虑及自己在营田系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即便不做副使,也不是李茂一个无名小卒能啃得动的。反而倒是观察幕府危机重重,常振模这厮志大才疏,搞出的纰漏太多了,若不及时补救,万一被李茂那厮钻了空子,叮上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方决定赴任,条件是由其心腹亲信判官郑早飞出任副使,李师古答应了他的条件,李方犹自不太放心,临行前又将跟郑早飞不大对付的判官闵籁逼退,这才放心大胆地上任观察副使。 调虎离山是李茂计划的第一步,李方前脚一走,李茂即以触犯宵禁的罪名将营田幕府巡官周茹抓了起来,周茹在李方身边做随身多年,和李永一起被称为李方的左膀右臂,是心腹中的心腹,李方调任观察副使前,将大字不识几个的周茹推荐为巡官,给了他一个名分。 第177章 抢人 周茹辛劳多年熬成正果,欣喜若狂,在宅中大宴宾客,酒后与几个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去娼馆听曲,半道与巡街逻卒发生冲突,被逮入四门营,旋即被递解至郓州大牢,李方闻讯派人去郓州大牢要人,却被朱庸顶了回去。 周茹的骨头很硬,却硬不过铜虎头的刑具,将这些年跟着李方做下的种种罪恶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李茂拿着周茹的口供,提请李师古勒令李方退养,李方雷霆大怒,跑去节度使府大吵大闹,李师古避而不见,李方的骄横在淄青是出了名的,李师古早有防备,赶在他之前说服了族中几位宗老,眼见闹的不可开交,几位宗老出面做和事老,一劝李师古不要劝退李方,二劝李方挂职回家休养以避嫌疑。 李方不情不愿,却也不敢公然与几位德高望重的宗老抗衡,只得称病回宅,闭门谢客。李茂令石空、石雄兄弟率便衣在其门外巡弋,凡李方党羽来,必画影记名备案,其党羽窥知危险,莫不闪避。李方宅前门口罗雀,大失人望。 斩首成功,李茂按周茹的口供继续抓人,从郓州营田幕府一直抓到地方营田所,新任副使郑早飞首当其冲,接着是判官、支使、巡官,营田幕府一时陷入瘫痪。李师古趁机启用被李方逼退的判官闵籁暂摄副使,稳住了溃败的局势。 但李茂也低估了李方在营田系统内的实力,被抓之人虽多,却没有一个肯吐口配合,郑早飞等人固然一言不发,下面的判官支使们也暗中订立了攻守同盟。李方在节度使府大闹一场,迫使李家宗老出面调停,李方闭门静养,李师古答应不动用铜虎头的力量。 刑讯逼供虽不人道,效率却很高,运用得当,事半功倍,而今没有铜虎头助阵,李茂一口啃不下这么多骨头,一时心焦如焚。 一日,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孩子找到济民生医院筹备处,声言要找李茂诉冤,常河卿派人请青墨来,一问方知是青州营田所判官张彻的妻子荣氏,荣氏声称自己的丈夫张彻被李永逼死,新任副使郑早飞非但不肯为丈夫伸冤,还要罗织罪名籍没其家,逼的她母子无容身之地,迫不得已才来找李茂伸冤。 青墨眉头拧起,这个节骨眼上,大伙都闹得焦头烂额,他哪有心思去管这档子事?荣氏见青墨要敷衍,便从贴身处取出一份账册,道:“这是我丈夫生前珍藏之物,今献于长官,务请上呈纠察官得知。” 青墨接过账册翻了几页,对常河卿道:“烦劳先生跑一趟,去请纠察官来。” 自家手持横刀守护着荣氏母子寸步不离,李茂闻讯赶来,翻看账册一看,不觉眼前一亮,连叫侥幸。这份账册上记录着青州营田所历年收支及与郓州营田幕府间的账目往来,除去公务账外,更有大批用于私人贿赂的账目。 这本账簿便如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弹,只要引爆必可将整个营田幕府炸个底朝天。李茂唤来祝香,要其把账目送给身在扬刀军营的郑孝章,祝香不知账目的珍贵,应了一声把东西放进菜篮子里就出了门。青墨大惊失色,急劝李茂道:“她就是个没脚蟹,做事毛毛躁躁,怎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她呢,太冒失了。” 李茂笑道:“果然有危险,危险在这里。” 摩岢神通会意,急起召集卫士,李茂到郓州后,原孤山镇亲兵队中有四五十人不愿舍弃,仍旧追随着他,这些人中有一半现在平卢军牙军中供职,如石空、石雄兄弟,另有一半为民,为李茂看守宅院,或在医院、医学院筹备处帮办事务。 收到摩岢神通的命令,众人立即集结起来,他们本就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做起事来自有军人的风范,李家大宅顿时如临大敌、戒备森严。暗中负责监视李茂的探子迅速将这一情况禀报上去,李方闭门谢客,郑早飞等人被抓捕,营田系表面上陷入瘫痪,但实际上这只是李方给李茂施加的压力,营田系并未就此瘫痪,仍有一股势力在暗中运作。 这股势力一直在暗中盯着李茂,以不变应万变,荣氏一到李家便引起了他们的极度恐慌,立即调兵遣将将李茂家宅围住,所有主事人悉数到场,李茂回宅后久久不出,摩岢神通调兵遣将,加强戒备,他们便知有变,又见李茂回宅后便闭门不出,猜测荣氏手上掌握着营田系的重要秘密。顿时便下了杀人灭口的计较。 祝香把账册送给郑孝章后,便急着要回家做饭,郑孝章起初也不在意,就送她出门,路上无意间翻了一下,顿时大惊失色,急忙叫住祝香,令道:“你留在这,哪都不要去,等候我的命令。” 郑孝章说完大步而出,求见支度副使贾直言,欲借道求见李师古。贾直言道:“此事关系重大,我须先探探相公的口风。你即可去找朱庸,请他出兵保护茂华。”又道:“我会让雅城过去做你们的后盾,事能办则办,不能办则退,千万不可勉强。” 郑孝章告退,贾直言收了账簿起身去见李师古。 祝香在营中担忧丈夫的安危,一时坐立不宁,忽然起身不顾胡南湘劝阻执意要走,胡南湘也心忧李茂有事,见劝不住祝香,便与其一道回善义坊。 胡南湘见在纠察官幕做要籍,有公务令牌,倒不惧巡夜的逻卒,走不多远,忽然间见前方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起火的方向正是善义坊,祝香的泪水一下子就下来了,疯了一般朝起火方向跑,走出一条街便被设卡的逻卒拦住。祝香哭闹道:“我家里着火为何不让我回去?”逻卒冷笑道:“夜晚犯禁,老子不抓你,你就喊阿弥陀佛吧,再啰嗦请你吃竹笋炒肉片。”说着不怀好意地盯着祝香的臀部舔了下嘴唇。 祝香一心担忧丈夫,倒没察觉,这边闹了胡南湘,奋起一拳正中逻卒鼻子。嗳哟一声逻卒捂着鼻子蹲了下去,胡南湘一扯祝香的手顿时闯了过去,逻卒捂着鼻子怒喊追赶。祝香跟随青墨到城里后,也学着城里的女子穿起了高底靴,这种靴子对修塑体型很有效果,不足之处是行动不便,飞奔之时容易使人失去重心。 祝香一个不留神扑倒在地,连累的胡南湘也跌了一跤,不待二人起身,逻卒已经追到,围着二人一阵踢打,祝香是女流之辈,胡南湘是文弱书生,一时全无招架之力。 逻卒正踢打的欢,却听得脑后一声暴喝:“住手。”一条马鞭劈空落下,在逻卒耳边发出一声炸响,抬头看却见是一位红袍官,骑在高头大马上,领着一队皂衣胥吏奔跑正急。 逻卒认得马上之人正是郓州长史朱庸,郓州节度使李师古的爱将,一时不免心虚。朱庸认得胡南湘,吩咐道:“带走。” 第178章 抢人 续 逻卒想拦阻没胆量,放胡南湘、祝香走又有些不甘心,站在道旁纠结。朱庸冷哼了一声,道:“善义坊纠察官家起了火,尔等不去救火,却在此设卡拦人,是何居心?”逻卒道:“俺们奉上峰命令,长史莫拿我们问罪。” 朱庸哼了一声,懒得跟他们啰嗦,打马向前。 这场大火是一更末从李茂家宅的厨房烧起的,火起后李茂喝止众人不要救火,严阵以待,果然火起后不久,便有二三十名杀手,身着深蓝色的布衫,蒙着脸,手持利刃逾墙而入,直奔内宅杀来。本欲趁火打劫,却不想撞到了严阵以待的李茂,狭路相逢,挥刀对砍。 李茂的亲兵个个堪称百里挑一,都是经历过战火洗礼的,此刻又是以逸待劳,主场迎战,一时却也没占上风,来敌阵法娴熟,武艺精强,尤擅近身搏斗。正杀的难分难解之时,一队逻卒悄然在宅外设下了警戒线,阻止左右军民靠前救火。 朱庸率郓州衙役赶到时亦被拦住,朱庸大怒,挥鞭抽打小校,小校不服抗声相对,两下剑拔弩张,正僵持之时,李雅城率内院军三十骑兵赶来,喝退小校,抢入火场救人。 李茂率众本已杀退入侵之敌,不意一队逻卒忽然又杀至,青墨误认为是来助阵的,迎上去迎接,被领头小校一刀劈倒。所幸他身上穿着鲨鱼皮甲,未伤及要害。 眼见不能抵挡,石雄换上妇人衣裳,带头向后花园跑,便跑便尖声大叫,那队逻卒迅速脱离战场追石雄去了。李茂从乱军之中抢回青墨,扶着他往密室退去。 大户人家多修筑有密室,用来存储贵重物品和避祸,李茂的新宅非但修有密室,还不止一处,各密室间有暗道勾连,连成一个网络。密室的入口十分隐秘,门也是经过强化的厚实木门,敌兵追至门前,刀斧齐下一时却不能得手。 石雄奔入后花园,藏匿于假山之中,后花园中林木茂密,天色又黑,杀手一时无法得手。这时节,朱庸和李雅城已经冲破封锁杀入火场。郓州是淄青首府,州衙里的捕快人多精干,战斗力非凡,李雅城所带的三十骑兵更是军中精锐,蓝衣杀手早被李茂打残,后来的逻卒主力又被石雄引走一半,在朱庸和李雅城的猛攻下,顿时溃败,见大势已去,残部纷纷自尽。 这时石雄在假山中被人搜出,杀手施酷刑拷问荣氏的下落。石雄咬牙不招,被打的体无完肤。假山中藏着一个密室,只因尚未完工,石雄等人并不知其所在。李茂担心若是强攻救人,会误伤石雄性命,便让荣氏由假山出口走出,诱敌分心,石雄瞅准时机纵身跃入新挖的莲花池,池中水浅,淤泥却有一尺,石雄一头扎入淤泥,一动不动,众人乱箭齐发。 郓州府的衙役没有弓箭,内院军无军令亦不得配弓,本担心强攻受挫,见敌方弓箭手被石雄吸引,趁机杀出。众逻卒不能抵挡,且战且走,逾墙退到宅外,待朱庸和李雅城追出,却不见了踪影,正向前搜索,却被四门营副将庄金武拦住。 庄金武声称是率兵来援,问其是否撞见假扮逻卒的杀手,答曰不曾,闻之有人假扮逻卒闯入李茂宅邸行刺,顿时大怒,当即分派人手追击。 庄金武和虞侯徐行向来被视为李方在军中的爪牙,他的话众人自然不信,然无凭无据也奈何不了他。 回头打扫战场,众杀手并无一个活口,搜检身体,除了兵器,任何标识身份的东西都没有。李茂不想朱庸和李雅城陷入泥潭,便隐瞒了荣氏和所献的账簿,朱庸和李雅城深知其中的黑幕,也不多问,就按照寻常的贼寇入室劫案来办理。郓州百姓闻听李茂家宅起火,纷纷道:“狗官捞多了,也是报应。” 城中火起之后不久,李师古便接到了铜虎头的密报,却不动声色,待东平县循例禀报境内发生入室劫案后,李师古以郓州刺史的身份批示不论牵涉到何人,都要一查到底。朱庸身为主持政务的长史疏于督促罚俸一年,东平县令和四门营主持军务的副将玩忽职守,就地革职,东平县令汪兆丰和四门营副将庄金武,一直跟朱庸不大对付,借机拿下,无疑是向李茂传递了一个积极想信号。 贾直言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将账簿呈给了李师古,李师古约请营州李氏南宗族长和所有有资格议事的族老在南宗祠堂聚会,当众出示账簿,宗族长辈目瞪口呆。 李方自主持营田系后,自成一系,利益由“营田李”一房独享,同宗其他房的李氏子弟沾不到任何好处,早已引起族内子弟不满,只是营田李气候已成,外人无力动摇,族内唯一能动其根基的李师古态度模棱两可,令众人无所适从。 自常振模退养,李方移镇观察幕府后,有关李师古要整肃营田系的传闻便在李家宗族内部流传开来,对李方不满的各房家长互相串联,酝酿着打土豪分田地。 因此,李师古一将账簿公开,众人便炸了窝,纷纷斥责李方贪得无厌,愧对祖宗,要求按家规国法予以严惩。族长李赟静静地听众人说完,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齐州房是不是我李氏子弟?”众人默然。李赟道:“营州李氏能有今日的兴旺发达靠的是什么?”众人答:“兄弟一心,其利断金。” 李赟望向李师古,言道:“李方是你叔,也是你的部下。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李氏子弟罪在七戒外不得杀害,李方罪不当死。”李师古道:“近年来淄青境内水旱蝗灾不绝,田亩歉收,百姓困顿,以至流民纷起,久必动摇根基。前年为征收两税,激起民变三十六起,去年是七十三起,今年只一季便有八十二起,官民对立,一触即发,长此下去如何是了?” 李师古说话时,皇甫兄弟抬进来一个铁皮箱子,里面装着这两年各地上报的民变公文和铜虎头的秘密调查报告。皇甫兄弟本是李家子弟,其父是李正已的庶子李兢。安史之乱后,平卢军奉命平叛,李正已兵发幽州,大败,溃败时被敌所困,幸得部将皇甫青救援才逃过一劫,遂与皇甫青结为兄弟,不久皇甫青阵亡,膝下无子,李正已即将幼子李兢过继给皇甫家,改姓皇甫。后李正已驱逐平卢军节度使侯希逸,占据淄青,李家兴旺发达,李兢恢复李姓,为示不忘养育之恩,让其三子、四子仍姓皇甫。因为这个缘故,皇甫兄弟便可以自由出入李氏宗祠,旁听族老议事。 第179章 请你吃敬酒 淄青这两年民变不断,自无须铁皮箱里的东西来证明,李师古这么做,已有摊牌的意思,使得气氛骤然严肃起来。 李师古继续说道:“我意削减两税,助民众度过饥荒,强根固本,缓和官民对立。奈何宣武韩弘、徐泗张家亡我之心不死,封锁粮道,我虽有盐场、贸易之利却无法购得军粮。十万大军怎可一日无粮,我便与方叔商议,要他增加军粮供应,昔日营田鼎盛时,可供军粮六成二,常年亦有五成左右,而今十二家营田所所供军粮竟不足一成,除去天灾,能说没有人祸?他推说没粮,私下却将粮草贩运去河北牟利,甚至是宿敌韩弘!” 有关李方贩卖粮草给韩弘的传言早已有之,却一直没有真凭实据,话从李师古口中说出,众人依旧将信将疑。李师古营田判官周茹的口供拿了出来,周茹亲口招供自贞元十八年至二十年,他共押运过三批两万石粮食去曹州境内与宣武交割,此事有卢世山的口供相映证。 大殿中顿时骂声一片,纷纷斥责李方吃里扒外,是李家的不肖子孙。李师古擦了把泪,动情地说道:“昔日我接掌帅位时年方十五,叔祖鼎力相助,才有今日,我曾答应叔祖有生之年善待齐州房,不意他老人家驾鹤西去不过三年,就闹到这步田地,我……” 李师古哽噎难言,众皆唏嘘。李师古以十五岁少年而稳住帅位,李光正出力极大,李师古投桃报李,这十年间对齐州房也算是仁至义尽。 族老李煌叫道:“阿方私心太重,越老越糊涂,不宜再抛头露面,劝他退养,让他的儿子李固出来理事。” 族老李广及大摇其头,叹道:“若说阿方虽然私心重了点,到底还有些手段,阿固嘛,那孩子除了玩女人真没看出有什么经世之才。” 这话深得众人之心,李方的儿子李固年近四旬,玩心不改少年时,终日游荡全无半点正相。连老子李方都看不上眼,公开声称不会把营田系交给他。 族长李赟咳嗽了一声,议论平息,李赟问李师古:“阿方的确有错在先,你劝他退养,老夫无话可说,但光正尸骨未寒你就拿下他,你怎么跟世人交代?李固虽然贪玩了些,人却不糊涂,好好栽培也是个人才。” 李师古道:“赟叔吩咐,师古从命便是。只恐方叔不肯退养,此事还须赟叔出面。”李赟捻须笑道:“这是小事,你自己做主便可。” 李茂站在被大火焚毁的新宅废墟上欲哭无泪,唯剩苦笑,宅子毁了可以重建,但葬身火海的几十号冤魂怎么驱逐?他忌讳这个,决定弃之不用。 他一面派人在城中另觅新宅,一面将行李搬到内院军兵营,为了保护李茂,李长山特遣一队人马帐前听用,既是听用便不仅仅可以充作警卫,有事李茂亦可差遣。 李师古把劝李方退养的任务交给了李茂,这无疑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行前李茂和郑孝章反复进行了推演,但直到出发心里也依旧没有底。 李方名为闭门修养,实际被软禁。李师古得到族人的支持后,放出风声要法办李方,李方心惊胆颤,搬出家宅,欲住进距离李氏宗祠只一墙之隔的别院,遇到危险可以奔祠堂寻求祖宗保佑。李师古遣皇甫兄弟半道拦截,将其强行安置在城东南角的一处幽静的院落里。 这所宅子位于郓州城的上风上水,清幽雅致,占地却不大,门内正堂前有两棵合抱粗的槐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这是李师古名下的一处别院,从他父亲李纳手里继承过来,早年间这里住着李纳宠爱的一房外宅,李纳死后,人被正妻逼死,这座宅子就空了下来。李师古嫌其不祥,一直不肯踏足半步,这回为了配合李茂清查营田系贪腐案,特地把李方安置在此。宅子内外的警卫、下人都是李师古的亲信。 青墨指挥几名力士将八口铁皮箱子抬到后院堂屋前,力士撤去,由青墨和摩岢神通逐次打开箱盖,箱子里存放的都是李方这些年贪污杀人的罪证,随便坐实一箱便能让李师古死上好几回。 李茂入门前,前支度判官刘玄明正在李方房里劝他归养,刘玄明在支度幕府三十年,侍奉过李正已、李纳两任节度使,早在李正已时代便已崭露头角,李纳时代更是淄青炙手可热的人物,李师古接掌帅位时听从李正光的劝告,以其年岁已高劝其退养,奏请朝廷加其检校工部尚书。刘玄明以擅长理财而得李氏两代重用,派系色彩很淡,是各派都能接受的人物,论年纪、资历他都可以做李方的长辈,由他出面缓和一下气氛是李师古的意思。 李方对刘玄明起先还算客气,待发现他是李师古派来的说客,顿时翻了脸,当着老判官的面把桌案掀了,茶水泼了刘玄明一身,吓得刘玄明手直哆嗦,李方指着刘玄明的鼻子破口大骂道:“老东西,你有今天是我李家给的,三十多年来我李家可曾亏待过你,老了老了,你糊涂了,竟帮着跳梁小丑来算计我李家,你给我滚!我咒你生子为奴,生女为娼,你老东西晚节不保,不得好死。” 刘玄明年老资历长,平素连李师古兄弟对他尚且礼敬三分,这次李师古请他出马说项,他权衡利弊后认为凭着自己的颜面说服李方不难,不仅可以卖李师古一个颜面,又对李方施了恩惠,实在是一举两得,立下这份功劳非但自己能露脸,也为子孙后代铺了一条路。 “我……你……我……” 刘玄明何曾想过会是这个结果,一时气的脸色铁青,一口闷气郁结在心竟昏死过去。 李茂此来专门带了常河卿,见状急忙施救,李茂闲暇时把前世所学的意外急救手段传授给了身边人,常河卿是他众弟子中学的最精的。急忙把刘玄明放平,解开衣衫,掐按按掐,又朝他口中吹了口气,刘玄明从昏迷中醒来,大叫了一声,张口吐了一堆秽物。 指着李茂大骂道:“都是为了你,都是为了你,老了老了丢了这么大的脸。” 李茂陪着笑脸,打发常河卿、石空将他送走。 摩岢神通恐李方发蛮,持刀跟随李茂进了正房。 第180章 请你吃罚酒 厅堂里狼藉一片,一个婆子带着两个婢女正蹲在地上拾捡碎瓷烂片,见李茂和摩岢神通进来,便无声退了出去。桌案被李方掀掉,无处可坐,李茂只能站着。李方发了一通疯,累的气喘吁吁,正扶着庭柱喘气,望见李茂,嘿嘿冷笑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量力。想置我于死地,你还嫩了点。” 李茂道:“没人想害你,我此来是给你指条活路的。” 李方怒极而笑,嘿嘿道:“这么说我该谢谢你才是了。” 李茂望了眼窗外的那八口箱子,道:“你不退养,要置节帅于何地?”李方歇足了气,蓦地一声大吼:“放你娘的屁,这淄青是我李家打下的江山,我李家的事何时轮着你一个杂奴来管了?你想整死我,你来呀,老子就不退养,你能奈我何?” 李茂道:“你不退养,谁能把你怎样,无非是请你在此多住几日,至于你的党羽,也只好有一个查一个。”李方嘿地一声冷笑,道:“你好大的官威呀,老夫执掌淄青营田二十年,儿孙没有一万,几千人总是有的,你杀的完吗?杀塌了天,你怎么向你的主子交代?”李茂道:“我固然不好交代,可你呢。淄青是你李家的,你身为李家子孙,因为意气之争,大伤淄青元气,你怎么向李家列祖列宗交代?你任性胡为,让你的子孙一个个蒙受牢狱之灾,你又怎么向你的徒子徒孙们交代。你赌一口气不肯退养,外面要有多少无辜的人为你送命,你就不怕冤鬼半夜索命吗?” 李方暴怒而起,举起一架满堂红朝李茂砸过来,门外警戒的青墨闻听打斗飞奔而入,李方见人多,公然不惧,狂声大笑道:“好哇,还带着不少人呢,老子追随先帅打江山时,你娘还在你爷胯下蛋囊里呢,小兔崽子,毛没长齐就来打老子的主意,瞎了你的狗眼。” 青墨厉声喝道:“老杂碎,别给脸不要脸,你再胡言乱语……” 李茂止住青墨,问道:“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不合作了?” 李方低头去寻能砸李茂的家伙,口中嘿嘿道:“爷不鸟你,你能咬我么?” 青墨给摩岢神通递了个眼色,二人一左一右,包抄过去,待李方察觉不妙,转身想跑时已经来不及了。李茂脚尖一挑,一根断木激射而出,正中李方小腿肚子,这老汉哎唷一声惨叫,肥胖的身体摔了个四脚朝天。青墨纵身扑上去,拧住他的手臂,将他按住,抽出一条皮绳麻利地将李方的双手捆了起来。 李方张嘴欲叫,一块碎布就塞进了他的嘴里,捆好之后青墨和摩岢神通将他提了起来,李茂取出荣氏献的账簿,一页一页翻给他看,李方起先惊讶,继而愤怒,终于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李茂拽出他口中的布团,说道:“单凭这一本账册,我便可将营田系杀塌半边天,株连所及,有多少人没命?他们跟着你吃饭,你忍心看着他们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李方道:“我有个条件。”李茂道:“愿意坐下来谈条件,那最好不过了。”丢个眼色,让青墨解开李方的绳索,皮绳又细又韧,在李方的手腕上勒出了两道血痕,他轻揉着手腕,趁着摩岢神通去摆桌案,猛地一挣,撞开了青墨,闷头向外冲去。 他本是武将出身,多年的养尊处优,武艺荒疏了不少,但这生死关头,舍命一搏,依旧不可小觑,青墨被他装了个仰八叉,门口的卫士拔刀在手却不敢砍,李方一纵出了门,扯着嗓子大呼救命。 一连撞到三名卫士,眼看就到了宅门,却被一人当胸踹了一脚,李方冲劲正猛,那人一脚踹出后,自家反被撞倒。李方吃此一踹,劲头有所减缓,那边李茂和摩岢神通飞奔而至,李茂一个凌空纵跃,恰似饿鹰扑食,将李方按倒在地。 摩岢神通抽出腰间皮绳将李方手脚捆住,李方的嘴被李茂按在地上,呜呜发不出声音,反倒吃了满嘴土。青墨赶过来,朝他肋骨上踹了一脚,将一块破抹布强塞进他嘴里。 青墨和摩岢神通一左一右将李方架回正堂,李茂收拾起一张条案,二人强逼李方仰面躺下,李茂端来一盆清水,手里攥着一叠裁减成四方块的簿麻布。 李方用眼角余光瞅见,顿时剧烈地挣扎起来,李茂放下麻布,淡淡地说道:“路给你指了,你不走,也就只能帮你暴病而终了。” 这种麻布织的十分厚密,吸了水后不透气,粘住人的口鼻,使人呼吸不畅,不消一时半刻,便可将人闷死,李方用此方法不知害了多少人,自然晓得厉害,见李茂动了真格的,李方顿时涕泪交流,挤着眼睛向李茂求饶。 李茂说道:“是你咎由自取,须怨不得我。” 李方猛力一挣,从条案上滚了下来,跪地磕头如捣蒜,呜呜痛哭起来。青墨望了眼李茂,伸手将他嘴里的抹布取出来,李方连声道:“别,别,别杀我,我服了,我服了,你们要我怎样就怎样。” 李茂丢个眼色,摩岢神通拔出匕首为他解去绳索,取了一块麻布在水里浸湿递给李方,李方如见蛇蝎,缩着手不敢接。李茂探手将他扶起,将自家手里的麻布递给他擦脸,那边摩岢神通和青墨已经安排好了桌案,摆了一卷文书、一个印盒和笔墨。 李茂需要李方抄写一份辞呈,一份认罪书,辞呈是给外人看的,认罪书归入密档,只要李方信守承诺,这份认罪书便永远不会公诸于世,反之分分秒秒会要了李方的性命。 李方形如木雕泥偶任青墨摆布,文书弄好后,青墨查看了一遍,交给李茂复查后塞入贴身的一个皮包,青墨故意用力地拍了两下,砰砰有声。又拖着长音道:“可惜呀,本来你还有机会推举令郎李固为副使,这么看,省了。哈,哈,哈。” 李茂向李方拱手做礼,默默退出内堂。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年轻人做事不留后路,不知你能横行到几时。” 第181章 倒枯的大树 三个人一起停住了脚步,青墨想转身回去,被李茂止住。三人出了小院,节度参谋李公度的外甥内院军校尉张忠清和节度副使李希的侄子郓州司户李衮正在那窃窃私语,他二人是奉李师古之命接李方回宅的。先前见刘玄明被人架出来时,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二人料想事情谈的不大顺利,后又听李方在里面叫救命,二人更是胆战心惊,此刻又见李茂面色凝重地走了出来,二人的心不觉悬到了嗓子眼。 在节度使府诸幕僚中,副使李希和参谋李公度一直和李方走的比较近,李方也相对尊重二人,因此得知李氏宗族决定让李方去职退养,二人便立即表达了关切之情。只是两个老狐狸对李茂都没什么信心,怕其谈不下来,便没有亲自前来。 张忠清和李衮代长辈出面在此等候,也存了见机行事的心理,在里面没有谈出结果前,二人绝不过多参与。 见李茂出来,二人赶紧迎了上去,李茂现在的地位在上佐之下,高于一般的幕僚,但因身兼纠察官,地位早非一般人可比。 不待二人开口,李茂即笑着答道:“李副使顾全大局,已经答应退养,某正要去向节帅复命。二位请自便。” 压在张忠清和李衮心头的一块巨石就此落下,二人眉花眼笑,躬身送李茂离去。望着李茂上马离去的背影,张忠清淡淡地说道:“年少得志,是福是祸?”李衮哈哈一笑,答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啊哈哈,啊哈哈。” 路上,青墨心有余悸地问李茂:“刚才玩那一出,好险,老小子果真不肯服软,咱们还能真杀了他?要是吓不住他,可就难办了。”摩岢神通道:“纵虎归山,怕是后患无穷。”青墨道:“看他那倒霉样,哪还像个老虎,分明是只可怜的病猫。”摩岢神通道:“他虽被逼退养,却还有资格参加家族会议,我听说齐州房里数他年纪最大,辈分最长,早年身为副使不屑做什么家长,而今闲着没事,难保不去争个家长做做。淄青所有大事都由李氏宗族的族人大会议决,怎能说不是祸害。” 青墨笑道:“淄青是营州李家不假,可李家又是谁的,还不是节帅的,族人大会说是能议决大事,其实不过是个镶金边的酒招,看着亮堂,实际管不了什么用。”又道:“果然族人大会能议决所有大事,那节帅岂不成了傀儡,可你看看,在淄青谁说话最算数?”摩岢神通道:“这个怎么说呢,我听说营州李家本是高丽人之后,在辽东时他们聚族而居,和契丹、奚人的部落有些类似,在我们摩岢族,族长虽然手握权柄,但若无长老会的授权,有些大事就不能做主,你还记得摩岢拨父子吗?我们的族长一直被他压制着。若非茂哥出手助他,他至今也挺不直腰杆子。” 青墨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李氏虽是高丽之后,毕竟内迁多年,已经皈依中华,你说的那些不大可能吧。”二人争辩不出个结果,就一起望向李茂,希望能有裁决,李茂却不想直面这个问题,模棱两可地答道:“留着是祸害,杀了是麻烦,好言好语又劝不动他,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二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二日,李方以身体不适为由向李师古提出辞呈,李师古劝留不成,只得礼送回宅休养,所给财货甚厚,但细心人发现,李方回家后闭门不出,也不接待访客,在他的家门外总是有一些目光凌厉的便衣在游弋,熟知淄青官场内幕的人明白,李方这是犯事被勒令退养,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 营田系的主心骨被打碎了,庞大的躯体瞬间崩塌,昨日还在密谋订立攻守盟约,一觉醒来彼此却成了仇人,互相揭发,相互构陷,出手狠辣,毫不留情。李方在营田幕府苦心经营十年,当家做主三年,徒子徒孙遍布各个角落。他说的不错,杀是杀不绝的,杀绝了营田系也就彻底垮了,一个垮掉的营田系是谁都不愿见到的。 李茂向李师古建议缩小打击范围:首恶必究,胁从从轻,喽啰不论,只要在规定时间内交代问题,退还赃款,可以既往不咎。李师古完全同意,并加了一句:时间有限,过期不候。在这一方针的指导下,李方麾下“四大金刚”、“八大孩儿”相继落马,被判处重刑,这十二个人是李方的心腹,也是构成营田系的骨干,随着他们的落马,营田系从此走入历史。 为了消弭这一事件给淄青政局带来的不利影响,李师古在重组营田幕府时平均用力,着力平衡淄青各派势力,使得各派都有机会分享利益。李茂查办有功,李师古让他推荐一名信得过的人做判官,李茂推荐了文书丞,李师古却不同意。 “好戏才刚刚开始,这块地让居心叵测的人耕种坏了,要想恢复谈何容易,新幕府完全是推倒重建的,尚需要磨合,在此期间新的弊病又将产生,文书丞是个干才,让他留在你的帐下,专门监管淄青营田,我要用三年时间实现淄青的军粮六成自给。” 李师古春风得意,信心十足。 留文书丞在幕府,自然符合李茂的心意,营田系这块蛋糕太大太诱人,不知要招来多少是非,以他现在的小身板,不去凑这个热闹也好。之所以推荐文书丞为判官,不过是虚晃一招,免得李师古猜忌他和文书丞。 为了奖励文书丞在清算营田系时立下的功勋,李师古聘其为节度巡官。 营田系的窝案尚未肃清影响,支度判官陈悦的案子又浮出了水面,这件案子其实很简单,陈悦的小儿子陈英在酒肆喝酒时和人斗殴,失手打伤了人,被东平县捕获,因为牵扯到陈悦,东平县欲大事化小,不想消息泄露,主持郓州政务的朱庸亲自带人到东平县将人提走。 陈悦接到东平县的禀报,当众发了通脾气,声言逆子咎由自取,自己绝不插手,本意只是做做样子,谁知这一耽搁人就被朱庸接走了。熟知郓州官场的人都知道,郓州长史朱庸是李师古的心腹爱将,李茂能拿下李方,朱庸助力不小。 第182章 谁也逃不掉 陈悦顿感事情有些不大妙,支度幕府一直掌控在李师古妻家裴氏手中,裴氏根基虽不及汪、王、李、方四大家族深厚,却也非等闲之辈,借着女儿的势把持支度幕府多年,李师古成年后,陆续从裴氏手中收回一些权利,一年前他让贾直言取代裴复为副使,将裴家由台前逼到了幕后。 陈悦现在充当着裴家在支度幕府利益看守人的角色,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李师古是尊重他的存在的,但是现在,陈英因小事被拿,陈悦感到大祸临头,他深夜去叩裴家大门,请示方略,在此之前李师古妻裴氏专程回娘家劝说父亲安心养老,不要再插手幕府事务,裴复答应了。因而得闻陈悦深夜来访,便推说身体不适,没有见他。 陈悦惶惶如丧家之犬,又求告到朱庸的业师、前郓州律法博士郑寿的门下,请其出面做和事老。郑寿心知此事沾不得,又不敢推拒,勉强走了一趟,师徒俩演了一出双簧戏,郑寿黑着脸回到家后便称病闭门谢客。 事件持续发酵,陈英的师友一个个被牵扯进去,眼看引火上身,陈悦一时昏招跌出,他先是让人带话威胁朱庸,没用后,又派人带着重礼去收买,朱庸留下礼单,却将礼品如数奉还,威逼利诱皆失效后,陈悦下了狠心,要置朱庸于死地。 但他位高权重,不屑与那些江湖人物来往,便授意找军中打闷棍赚外快的溜子帮忙,接受此任务的人觉得朱庸毕竟不是普通人,一棍打死了,只恐李师古追究下来难脱干系,欲待推拒,一则陈悦也不是好惹的,二来主要是怕坏了名头,便决定先礼后兵,他们将一只剥了皮的怀孕母鼠放进上街买菜的朱庸妻子的菜篮子里,吓得身怀有孕的朱夫人当场晕厥。 朱庸丝毫不惧,将那只死鼠拿到公署交给左右僚属观摩,眼见威胁不成,军中溜子这才下了下心,他们埋伏在朱庸从公署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见朱庸骑马至,便放了一箭,朱庸脖颈中箭,从马上摔下来。众人提刀上前乱砍,朱庸的两个随从力战而亡,朱庸亦倒在血泊中不能动弹,所幸一队逻卒打此经过,连声鼓噪吓走了刺客。 郓州的捕快后来在朱庸被刺现场找到了一块牙军右厢的军士腰牌,腰牌很快到了李师古的手里,李师古在中堂议事时当众将腰牌交给李茂,令其循着这条线索一查到底。 军中打闷棍的溜子,李茂见过一个,唐六,这些人拿钱办事,认钱不认人,因为行踪诡秘,却是防不慎防,李师古知道单凭李茂一人的力量难以彻查此事,便临时任命李茂为扬刀军右厢指挥使。 扬刀军是李师古的亲军之一,由亲贵子弟组成,除正军(中军)外另有左右两厢。扬刀军左厢驻守郓州城南,看守着李正已、李纳父子的墓地,右厢则是铜虎头的公开代号。所谓的指挥使只是虚职,并无具体执掌,但据此可以证明李茂的背后有铜虎头的支持,也意味着在办案过程中李茂可以有限度地调用铜虎头的力量。 铜虎头曾在侦办营田系案件中立下赫赫功勋,李方大闹节度使府后,李师古令铜虎头不得再参与具体案件侦办,致使李茂举步维艰,甚至身遭不测。 有铜虎头助阵,李茂如虎添翼,先翻出陈年旧账,勒令陈悦去职,陈悦毕竟跟李方不同,一旦去位便失去了一切权柄。他只是裴复操纵的木偶,裴复受到警告,不敢在插手支度幕府的事务,陈悦便失去了最强有了的靠山,只得任由李茂摆布。 明眼人都看出陈悦这座小土山距离崩塌只一步之遥,于是有冤的报怨,有仇的报仇,状告陈悦父子贪污受贿、骄横跋扈的状子如雪片一般飞入节度使府,李师古当众怒斥李茂,责令其限期严查,当众声言不论是谁,只要牵扯到陈家父子案子中都要一查到底。 虽然明知是在做戏,但李师古发怒的威严仍让李茂打了个寒颤,那一刻,他脑中竟一片空白,不要说骂他不敢还嘴,便是拿锯子锯了他,怕是也一动不敢动。 李茂尚且如此,其他僚佐更是战战兢兢,自无一人敢有反对意见。 李茂拿到了李师古的“尚方宝剑”,一头扎了进去,朱庸伤重,郓州政务暂有都押衙薛英雄代理,薛英雄的后台是郓州方家,方家家主方剂曾任平卢军都知兵马使,在军中威望极高,其子侄遍布军中,势力盘根错节,大有一呼百应之势,从情况看李茂查办的对象很有可能涉及方家,因此薛英雄和他治下的郓州州县官吏都不可信,不得已李茂只得派人将丁忧在家的冯布接了过来,从朱庸刺杀案入手彻查军中弊案。 冯布为能在丁忧期间被起用十分欣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查访,不久便将目标锁定在牙军右厢骑军第三都的一个叫姚六的队副身上,李茂恐走漏消息亲自带着青墨、摩岢神通和冯布埋伏在姚六姘头家里,惯于抹黑打人闷棍的姚六这回却挨了李茂的闷棍。 李茂将人转移到郊外的一所农宅,连夜审讯,姚六百般抵赖,软硬不吃。青墨见冯布审不下来,建议李茂调用铜虎头的人出手,被李茂否定了,铜虎头这把刀子太过犀利,运用不当很有可能会伤到自己。摩岢神通说:“姚六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他兄弟如何如何,他是在等着他的兄弟救人。人若知有生的希望,便能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若让他开口,须得先让他绝望。某有一计。” 摩岢神通判断右军打闷棍的人不会太多,同在一个圈子里,互相之间即便不熟,至少也应该认识,唐六也是打闷棍的,就让唐六做场戏,绝了他的念头。 这话提醒了李茂,同样是打闷棍的唐六的骨头可就软多了,李茂欣喜道:“抓唐六。”自姚六被抓,唐六等人战战兢兢,加强了戒备,其行踪漂浮,李茂根本无从掌握,不得已李茂只得求助于铜虎头帮忙。 郓州是铜虎头的大本营,军队尤其是其着力经营的核心根据地,而军中打闷棍者则更是他们渗透的重点,找一个唐六,容易。 铜虎头和军队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多数情况下,铜虎头是监督者,但这种监督并无制度上的保障,铜虎头派遣人员打入军队内部,实行秘密监控,实施监控的人员被称之为“暗桩”,军队对潜伏在身边的“暗桩”向来恨之入骨,一旦捕获必以虐刑处死。 第183章 诈 因为有这段恩怨,铜虎头对查办军队的案件十分上心,李茂说要抓唐六,铜虎头立即行动起来,李茂的命令下去不到半天,唐六就被装进麻袋放在了李茂面前。 唐六一眼就认出了李茂,立即磕头求饶。李茂笑眯眯地扶起他,劝道:“上面下决心彻查军中弊病,无论牵扯到谁都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你的罪孽,论法可以杀你几次,你明白吗?”唐六道:“我不过是个卖苦力的,赚俩辛苦钱养家糊口,我能干什么,你们找错人了。”青墨亲热地搂着唐六的肩膀说道:“出苦力的就对了,咱们请你来就是想请你帮我们出把苦力,事成,重重有赏,不成,给你一笔钱,让你远走高飞。如何?” 唐六讪笑道:“这不是逼我去死吗?” 青墨道:“照我们说的去做就还有一线希望,不然,现在就让你死,你琢磨琢磨。” 唐六咬咬牙,道:“我要五锭足色赤金,还要一份假身份证明。”青墨道:“嗬,胃口倒不小,五锭赤金,没有,两锭,你要不要?”唐六狮子大张口,开口就要五锭赤金,用意不过是试探一下李茂的诚意。李茂若是一口答应,便见敷衍。 这几天风声紧,他一直躲在相好家里,足不出户,却还是被人揪了出来,以他打闷棍多年的经验来看,这回是遇到硬手了。打闷棍这些年钱倒是赚了点,却因为来的太容易,反而一点也没存住。初入行时也害怕过,但干着干着心就硬了起来,不过时日一长,心态又有了变化,这几年每当夜深人静时想想干过的活心里就不安,人什么债都能背,就是不能背负的良心债。因为内心的极度不安,他不敢娶妻生子,找了一个寡妇做姘头,同居数年,竟一无所出,唐六想这必是自己损了阴德,上天怪罪的结果。 早在两年前他就有了洗手不干的念头,却苦无脱身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李茂这伙人干事虽然狠,却还是讲诚信的,上次说不杀自己,结果就没杀,换成那些没底线的,只怕早拿自己的人头去请功领赏了。唐六一琢磨,两锭赤金,足够他带着相好去南方隐居了,隐姓埋名,做点小买卖,积德行善,以赎这前半生的罪过。 他把牙一咬,问道:“你们要我做什么?” 青墨嘻嘻笑道:“请你去杀个人。” 姚六躺在一滩烂泥中,浑身上下每个骨头都疼,疼的他喘不过气来,冯布的审讯技术很高明,逼的他时时刻刻都想放弃,但残存的意识告诉他不能说,说了两个兄弟和妻子谁都活不了。干这一行的最恨叛徒,他自己就亲手杀过两个叛徒,拿刀剜眼珠子,浇凉水后剥皮,当了叛徒不仅自己要死,还要祸及家人,昨天还去人家喝酒吃肉,转眼就奸人妻女,剥人父母,此等手段虽然残忍,却是必不可少的。 姚六想想自己的手足兄弟,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女儿,一切的痛苦便都能扛得下了。这样暗无天日的苦熬了几天,他被转移到了一处大牢,单独关押起来,警备虽严,却让姚六看到了希望。他入行时和所有兄弟都喝过血酒,相约生死与共,只要自己扛住不吐口,他们必会设法营救,打闷棍的之所以屡禁不止,除了组织严密,更是与保护伞的庇护有关。 记得初入行时,教师爷说‘咱这行就像尿桶,又臊又臭,不被人待见,可即便是王公使相,谁又能离得了?总会有人暗中护着咱们的。’事实证明教师爷这话一点没错,这么多年上面多少次要禁绝这行,结果都不了了之,无他,这行有用,有人要用。 李茂这伙人来势汹汹,想挖出点什么来,却没有成功,从不知名的民居转移到大牢,自己便有了活路,姚六期待着。 唐六扮成牢子混进大牢,提着食盒东张西望,姚六一骨碌爬起来,压低嗓音叫道:“猪头,我在这。”唐六回头望见姚六,大喜,高声喊:“死囚,起来吃饭。”低声却道:“什么都别说,路也铺好,过两天你就能出来。” 唐六把食盒里的几样吃食取出来丢给姚六,骂骂咧咧道:“死囚,这是你家婆娘给你做的,好好的不学好,吃了这餐饭,好好醒悟醒悟。”说完,骂骂咧咧地走了。 姚六像吞了口蜜,甜透了心,饭菜很不错,可惜没有酒,即便如此他仍旧认为这是他这辈子吃的最好的一餐饭。饭后,他惬意地剔着牙,想着娇妻温软的怀抱和女儿纯真的双眸,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然后,他蜷缩在屋角一堆湿乎乎发霉沤烂的稻草上进入了梦想。 一觉醒来,姚六觉得眼皮沉重如山,耳中传来的声响如山崩海啸,又如洪钟大吕。 “若不是发现的及时,早没命了……” “下的是什么毒,查清了吗?” “是甜枯草,这种东西配着栗子吃就是剧毒,用银针也探不出来。” “得亏我机敏,把酒没收了,不然他怕早死了。” “酒呢……” “让老四喝了。” “去把老四叫来。” “好。” …… 一阵浓烈的困意袭来,姚六沉沉睡过去,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床上,手脚被缚住,一个文质彬彬的郎中正坐在床边给他号脉。 “毒清了,身体还很虚弱,暂时不要审讯。” 郎中说完起身走了,青墨倒背着双手吹着口哨悠然地踱到床边,在郎中郎中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擦了把脸上的油汗,笑嘻嘻地对姚六说道:“偷你酒喝的老四死了,毒死的,七窍流血,惨不忍睹。我劝你呀也别硬挺了,他们要杀你灭口。躲得过初一难逃十五。” “你们能保全我的家人,我就跟你们合作。” “你的家人已经失踪了,不过我们可以帮你找。” 姚六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瞪着眼睛望着房梁。唐六的家眷在唐六被秘密逮捕的同时就被李茂保护了起来,唐六失踪后唐六的同党也在疯狂寻找他,李茂恐其发生意外,故意放出风声说唐六家人失踪,并移文请郓州地方协助查访,事情做的十分机密,便是青墨也不知情,李茂对青墨本人是放心的,但对他那张嘴放心不过,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瞒着他。善于善于察言观色的姚六从青墨的神色中看不出异样,也就接受了家人失踪的结果。 第184章 顺藤摸瓜 他的兄弟、妻子都是本分懦弱的人,不大可能是自己藏匿起来,他们不见了,多半是出事了,若是被他的同党拿住,唐六应该据此要挟他不要说出真相,唐六痛下杀手,说明人多半已经不在了。果然如此,自己已无任何牵挂,是顽抗到底,跟杀害自己家人又要毒死自己的旧党继续同流合污,还是跟李茂他们合作,却是个两难选择。 青墨向李茂转述了姚六的条件,李茂有些尴尬。摩岢神通道:“这事我来办。” 青墨觉察有异,目视李茂,李茂不敢看他,顾左右而言他,青墨也知道自己这张嘴巴总是惹祸,无奈生了会闷气也只好作罢。姚六在绝望中见到自己的家人平安无事,感动的热泪盈眶,当即答应跟李茂合作。 姚六在打闷棍者中地位不高,位置却很特殊,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效,李茂如获至宝。 为避免打草惊蛇,李茂故意放了一个烟雾弹,他打发冯布回乡,冯布独自一人骑着瘦驴孤零零地离开了郓州城,神情暗淡。 李茂此举让暗中窥视他的人相信,冯布没能突破姚六,失宠了。与此同时,郓州地方发了疯一般四处搜寻姚六的家眷,闹的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姚六的上线牙军右厢骑曹王义夫自姚六被捕后,寝食难安,几度想私自潜逃,待发现自己已经被上线暗中监视后,又想到自尽以保全家人,一连串的打击折磨的他暴瘦三十斤,惶惶不安之际,忽然接到冯布离开郓州,郓州地方奉命四处搜寻姚六的消息,王义夫大喜。 他判断狱中的姚六没有被突破,自己依然安全,从惶恐中挣脱出来后,王义夫决定去见见自己的上线,讨个主意。他换上一件新缝制的袍服,精心修饰了一番,刚从老仆手里接过自己的青皮大骡子,厄运突然降临,一群便衣捕快踹开他家大门虎狼似虎地扑了过来。王义夫飞奔回自己的书房,拿起一瓶药酒就往嘴里倒,一个便衣纵身而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自杀不成,王义夫反倒松了口气,他停止挣扎,只淡淡地说了句:“不要为难我的家人,我跟你们合作。” 王义夫是这条黑色利益链条上至关重要的一环,李茂有了上次的经验,在抓捕王义夫的同时,把他的家人保护了起来,王义夫见到家人平安无事后,答应跟李茂合作,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王义夫将自己所掌握的线索和盘托出,李茂顺藤摸瓜,不久就摸到了都押衙薛英雄的门下。 薛英雄和严纨一样曾做过李纳的亲兵,此后一步一个脚印升迁到都押衙,他不像严纨那样派系分明,但也绝非孤家寡人,他跟牙军中势力庞大的方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纠察官署的档案室里现存着严纨当初的供词,当日薛英雄以莫须有的罪名诬告严纨时,严纨也在紧锣密鼓的收集他的罪证。他一心欲置薛英雄于死地,却被棋高一招的薛英雄先发制人斩于马下。这些罪证虽未能用上却很有价值,高沐将他们仔细收藏了起来,留待将来。 李茂是白捡了个便宜。 李茂相信李师古会支持他拿下薛英雄的,此人在府中坐地生根,结党营私,隐然成了一派势力,这绝不是李师古所乐见的。借营田系敲打营州李家旁支,夺回营田利益。借严纨警告青州王家,用陈悦案夺回被外戚把持的财政权,李师古的步伐清晰而坚定。打掉薛英雄既能清理自家庭院,又能敲打牙军中实力庞大的方家,这绝对是李师古所乐见的。 当然,相对营田李、青州王和外戚裴氏来说,处置薛英雄和方家要麻烦的多,都押衙是军府大总管,方家在牙军中影响力深厚,稍有疏忽必酿成大祸。李茂决定缓一缓。先把陈悦的案子办好。 又姚六、王义夫的指证,陈悦雇凶杀人一事,证据确凿,论罪当斩,李茂只需把案卷往上一递,陈悦便是人头落地。但为了争取时间,李茂却像挤牙膏般一点一点的往外挤。李师古不止一次在中堂议事时斥责李茂无能,暗地里却加紧时间调兵遣将,做必要的安排。 薛英雄到底还是嗅到了一丝危险,一日,他专程造访李茂的值房。 身为都押衙,薛英雄是整个军府的大总管,找个理由来串门实在是小菜一碟。 随行担着一担瓜果,瓜果很新鲜,个头很大,显然是精挑细选过的,瓜果价值低廉,却是一份浓浓的心意。李茂笑脸相迎,二人站在日头低下寒暄了半天,都热出一身汗。 薛英雄的随行立即指挥军士往李茂屋里搬运冰块,淄青这年的夏天又热又长,冰块损耗极大,现在除了李师古和几位副使、实权判官,一般幕职都无权享用。李茂谢过薛英雄的浓情厚意,迎入值房说话。薛英雄擦了把脸上的油汗,笑哈哈地和李茂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李茂也打起精神耐心和他周旋。 冰发挥了效力,李茂的值房水凉冰清,薛英雄却站起来准备告辞,李茂起身相送时,随薛英雄同来的韩墨将一份鼓鼓囊囊的皮包放在了李茂的公案旁。 庭院里阳光耀眼,热如火炉,薛英雄的脸上立即又见了汗珠,他大把地擦着汗水,故作潇洒地嚷嚷道:“这世道就是这么操蛋,有些人明明屁事不干,还容不得别人干点事。” 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薛英雄一路擦着汗离开了纠察官幕。 李茂回到值房,望着公案旁那个鼓鼓囊囊的皮包,对青墨和石空说:“我跟你们打个赌,谁能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我输他两吊钱。” 青墨扣着下巴,沉吟道:“不会是钱。”石空道:“我猜也不是钱,多半是地契。”青墨道:“不会是地契,我猜不是什么好东西。”石空拿起皮包,掂了掂分量,犹豫道:“这么多地契那可不老少啊。” 皮包打开,里面是一叠一叠的卷宗,是孤山镇和成武县的一些人举报李茂假借公权鲸吞地方财富的举报材料,还有一些是举报青墨等人仗势勒索财物的材料,甚至还有李茂向严纨、贾直言行贿的材料。 第185章 自投罗网 石空不识字,但看青墨脸色煞白,不觉也紧张起来。 薛英雄此来是何用意李茂早已心知肚明,或利诱或威胁,总之都是劝他收手。他尴尬地笑了笑,这些黑材料大部分是捕风捉影,但有些也非空穴来风。譬如向严纨和贾直言行贿的事。薛英雄的意思很明确,你李茂有本事搞别人,我也有本事搞你,大家谁的屁股都不干净,别自己坐着一滩屎还骂别人屁股脏。 青墨拿着一份材料,大声念道:“祝九为了脱罪,让他妹妹陪李茂睡觉,此系我亲眼所见,那****给李茂送茶饭,看到祝九的妹子坐在廊下,独自在那哭泣,我问她……” 青墨把纸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摔,怒骂道:“操他娘的,简直是岂有此理!” 石空现在也搞明白了,这鼓鼓囊囊的皮包里装的不是地契而是要李茂命的黑材料,他往地上啐了口痰,骂道:“死到临头还怎么猖狂。” 李茂凝眉思忖片刻,起身去了郑孝章值房。 薛英雄一觉醒来,就听到节度随身官李儒被摩岢神通带走的消息,脑门青筋暴跳,心里又惊又怒,李儒十四岁起就做他的马弁,追随他十七年,心腹中心腹。半个月前李师古突然擢拔他为节度随军,令薛英雄十分惊讶,节度随身虽然官职不高,却有机会接近节度使,有机会成为节度使的亲信,升官重用指日可待,论能力李儒有资格担当这一职务,但他追随自己多年李师古怎会信用他? 直到李茂把矛头对准他,薛英雄才明白这一切都是李茂刻意安排的,他怂恿李师古把李儒从自己身边调走,等于是斩去自己的左膀右臂! “娘的,欺人太甚!” 薛英雄拍案而起,光着脚冲进了里屋,他挪开一道锦屏,打开收藏重要物件的铁皮柜,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 这皮包的样式跟昨天给李茂的那个一模一样,里面装的东西也一模一样,在收集李茂的黑材料时,薛英雄要了一式两份,一份昨天给了李茂,既为示好,也为恐吓,既然李茂不听话,那自己也就用不着跟他客气了。他用力捏了捏皮包,嘴角上翘,嘿嘿冷笑两声。 严纨获罪被杀后,都虞侯一职由海州刺史卢东升接任,卢东升初来乍到,行事低调而谨慎,见薛英雄到,急忙迎出门外,见薛英雄面色凝重,忙让入帐中,屏退左右,这才问何事。薛英雄故作为难之色,叹了口气,将皮包推到卢东升面前,沉痛地说道:“某知道这件事会让卢兄为难,但事关重大,某不敢不报。” 卢东升脸色苍白,自上任以来,郓州政局就持续动荡,这些日子幕府中不断有人被抓,军中也不断有将领失踪或公然被抓,他在外地任刺史多年,幕府里的人和事跟他交集不多,跟李茂亦无任何恩怨,然而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看着一个个刚刚熟悉的同僚部属忽然失踪,卢东升提前感受到了那股子秋风肃杀。 他本可以新人身份置身事外,奈何都押衙的位置敏感而特殊,最易招惹是非,他躲不过,只能战战兢兢地熬着。现在是非就摆在桌上,躲是躲不过了,卢东升咽了口口水,心情沉重地打开皮包,里面是厚厚的一摞供词,按着鲜红的手印,卢东升任地方长官多年,过手的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光看纸张就知道这些都是真家伙,是能置人于死地的刀子。 卢东升匆匆翻阅了一遍,脸色骤然凝重起来,他抬头望了薛英雄一眼,目光诡异而神情惊惶,薛英雄眉头紧锁,面色凝重,正做无可奈何之状。 “我兄这又是何苦呢?”卢东升收起皮包,为难地一叹,“这可真是让我为难呀。” 薛英雄心中冷笑,脸上仍做无可奈何状,痛心地说道:“我知道此事让你十分为难,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咱们仰沐皇恩辅助相公牧守地方,凡事总该做个表率吧。” 卢东升瞪大了眼睛,认真地问道:“你果然想好了,须知开弓没有回头箭。” 薛英雄低头默思片刻,咬了咬牙,下定了最后决心:“我意已决,绝不苟活。” 卢东升赞了声:“好。”起身绕行到薛英雄面前,长揖及地,抬起头时眼眶中含着泪水,他回过身来,招呼门外:“来人啊!” 廊下四名卫士推门而入,凛然听命,卢东升望了眼薛英雄,后者的面色虽然依旧沉重,眸子里却已有了一丝笑意。 卢东升背起双手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薛英雄觉察到有些不对劲,正要起身问个明白,却被四名卫士当场按住。薛英雄惊恐万端,奋力挣开卫士,挥拳横击,打的一名卫士鼻血长流。四名卫士勃然大怒,一人挥拳虚晃,诱引薛英雄注意,另一人盘身一个扫堂腿将薛英雄扫翻在地,不待他起身,又一人跳上他背,单膝抵住他的背心,腰间扯出皮绳,手脚麻利地将薛英雄捆了起来。 一名执法虞侯疾步而入,宣布卢东升的命令:“节度都押衙薛英雄贪赃枉法,涉嫌杀害多条人命,****幼女,与有夫之妇通奸,罪证确凿,立即捕拿。念其有自首情节,尔辈不可轻侮。” 命令宣布完毕,虞侯愣了一下,忙又补充道:“其最大恶极,若不肯伏法,当即锁拿,务使遁逃。”命令宣布完毕,把手一挥:“带走。” 薛英雄如五雷轰顶,晕头转向,半晌方叫道:“哎,你们搞什么名堂,你们要抓的是李茂,抓我作甚?你们抓错人了啊,啊,我冤枉啊,冤枉啊。” 闻听薛英雄“主动”投案自首,青墨一巴掌拍在公案上,大声叫绝。摩岢神通也面露喜色,石空更是对铜虎头的手段佩服的五体投地。唯有李茂默然不喜。薛英雄拿着收集来的罪证威胁他收手,李茂一度觉得无所适从,平心而论,材料上列举的罪名虽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但也绝非捕风捉影,单凭他送给严纨的那六车财物,便可让他堕入万劫不复之境。 何去何从,李茂一时无解,他去向郑孝章讨主意。郑孝章则劝李茂主动向李师古认罪,郑孝章的意思是李茂犯下的这些过错,除了贿赂严纨一事稍有些出格外,其余的并算不得什么大事。严纨已死,死无对证,行贿可以说成是严纨索贿,况且那件事又牵扯着到李师古的心腹爱将贾直言,郑孝章料定李师古不会把李茂怎样。 第186章 自投罗网 续 郑孝章和铜虎头没有过多的接触,他做出的这个判断是基于常识,但深谙铜虎头厉害之处的李茂却是另一种体会,贾直言受贿和他行贿的事,必定逃不过铜虎头的眼睛,换句话说李师古怕是早就知道这件事,对于属下贪贿的事只要不做的十分过分,李师古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的,贾直言就是个例子。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只要自己争取主动,李师古不会把他怎样。 至于以后,只要自己还有利用价值,李师古就不会把他怎样,反之,自己即便清如水明如镜亦难逃被抛弃的命运。 李茂决定向李师古主动请罪,争取主动,主意已定尚未动身,赵菁莱却主动找上门来,自李茂来郓州后,赵菁莱为了避嫌,便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已多日未与李茂见面,这个节骨眼上他突然出现显然不是为了叙旧那么简单。 赵菁莱还是以前的做派,不喜欢绕弯子,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李茂,薛英雄正在暗中收集他的罪证,似乎要对其不利。李茂告诉他薛英雄已经找过自己,威胁他收手。 赵菁莱淡淡一笑,道:“他这叫黔驴技穷,你听过这个故事吗?说是黔州本无驴,有好事者运了头过去,当地的老虎因其体格雄健,甚是恐惧,潜伏左右窥视不敢近前,后觉察驴子没甚本事,就上前挑衅,驴子大怒,蹄之,老虎窥破它的虚实,断其喉,食其肉。” 黔驴技穷语出柳宗元的名篇《黔之驴》,柳宗元的才名震动天下,诗文流传甚广,赵菁莱知道这个故事并不奇怪。 李茂点点头,道:“这个故事我听过,但我不是那匹老虎,断其喉,食其肉,我没那个本事,我打算去向节帅认罪,听凭发落。” 赵菁莱笑道:“你这么做却是害人害己,事情捅出来了,你要节帅怎么为你遮掩。” 朱三的死让李茂意识到在淄青李师古距离一手遮天还有段距离,有一股看不见的势力总是在制约着他,即便李师古倾尽全力也只能略占上风,而无力彻底打垮地方,朱三的死明面上是高沐私心太重,实际上却也反证了李师古的实力不济。 赵菁莱的话提醒了李茂,自己就这么去求李师古原谅,难保不被小人所趁,既给李师古添了麻烦,也难保不落个朱三的下场,蒙冤屈死,那就真的弄巧成拙了。 郑孝章是因为站的不够高才有这样的见识,自己站到了这样的高度,竟也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显得可悲又可笑了。 赵菁莱道:“我此来正是要助你一臂之力,咱们玩个调包计。看看薛家英雄如何应对。”赵菁莱承诺派人去把薛英雄手上的证物调换成严纨暗中收集的整他的黑材料,他若愿意和解,大家便各自收手,互不侵害,他若鬼迷心窍,一心想置李茂于死地,到头来只能自食恶果。薛英雄在这条黑色利益链条上属于无权有利的一环,查他对推动整个案件进展的意义不大,而今他捏着李茂的小辫子,又有赵菁莱插手干涉,李茂也只能退让一步。 李茂不知道赵菁莱用了什么办法把证物掉了包,但薛英雄欲置他于死地的心却看的一清二楚,面子他已经卖给了赵菁莱,薛英雄自己求死,也怪不得别人。 薛英雄不明不白地被摆了一道,心中极度不服,面对铁证如山依旧巧言狡辩,这便恼了李师古,一声令下,薛英雄由都虞侯卢东升手里就转移到了李茂手里。 薛英雄被谁阴了一把,至今也没能弄明白,他把一腔邪火都发在李茂身上,自是恨透了他,一句话也不肯说。逼急了就把当初李茂怎么求告他,通过买卖旧宅暗中向他行贿的事抖了出去,闹的审讯他的官员也十分尴尬。 李师古对此案十分关注,皇甫兄弟一日三次来询问进展,听闻李茂审不动薛英雄,李师古便指派铜虎头的审讯高手周默安前来助阵。薛英雄闻听周默安之名,脸色铁青,嘴唇哆嗦个不停。周默安绰号“神鬼难磨”,传说中他一出手,便是神鬼也会被他磨的没有脾气。 薛英雄想到了死,但他更知道李师古的脾气,自己一死了之,却要连累家人堕入万劫不复之境。他又心存侥幸,幻想只要自己能挺住,即便最后难逃一死,或者能保全家人。毕竟在淄青李师古还不能做到一手遮天,只要他拿不住自己的口供,就会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周默安不是号称“神鬼难磨”吗,自己偏要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李茂曾经见识过铜虎头的刑讯,只是一根针扎了一下,就让他疼的死去活来,那种巨大的痛苦至今想来仍旧心有余悸。 他跟薛英雄长谈了一次,劝薛英雄招供,却遭到薛英雄的断然拒绝,迫于无奈只得把薛英雄交给周默安。周默安籍贯不祥,据说幼年时曾是闻名四乡的美少年,后因暗恋一个姑娘,半夜爬墙窥探,不慎失足跌落,被几条恶狗咬烂了半边脸。因面相丑陋虽满腹才华却无进身之阶,无奈在全节县大牢做了一名牢子,日夜与江洋大盗和死囚犯们打交道,这本是一项苦差事,对周默安来说却是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全节县的县尉很快发现了周默安的才华,他独树一帜的审讯手段效率高的出奇,那些剥皮都不怕的江洋大盗,犯在他的手里,不出一夜便服服帖帖,问一答十。令人瞠目结舌。 铜虎头负责招募人手的管事听闻周默安的大名,亲自前往考察,对周默安的审讯手段赞不绝口,把他招募进了铜虎头。铜虎头里本就高手如云,周默安虚心求教,进步飞快,不到三年便得了一个“神鬼难磨”的绰号,成为铜虎头中首屈一指的断案高手。 在审讯之前,周默安和薛英雄进行了一次简短的对话,他劝薛英雄不要硬挺,得到拒绝后,便命人将薛英雄扒光后捆在板凳上,用冷热水反复浇淋他的左手臂数十次,末了用一把小刀在薛英雄的手臂上切了一道环形切口,切口处白煞煞的不见一滴水,众人正觉得奇怪,周默安抓住薛英雄的手掌,顺势一抹,便抹下一副完整的“皮手套”来。 薛英雄早年也是在刀山血海里趟过来的,自诩是见过大世面的,但看到自己的左手皮肉脱落,露出了一副十分完整的手骨时,不觉立即崩溃。 第187章 牙军方 此后问一答十,再不敢有半句隐瞒。李茂据此以发令要新任都虞侯卢东升抓人,薛英雄位高权重,与他交往的都是有分量的重量级人物,他们中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张庞大的网,若据此抓下去,牙军将吏将有一半人被牵扯。 李方的营田系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系统,对淄青的贡献微乎其微,即便抓个底朝天,也没有大的妨碍,牙军却是淄青的支柱。 李茂从不敢奢望能扳倒这根柱子,他想向李师古请示下一步方略,李师古却避而不见。郑孝章的地位决定了他现在还不能为李茂指引前面的路,整个淄青李茂信得过、能请教的只有贾直言一人。贾直言却推说有病,避而不见,李茂怏怏而回,路上青墨抱怨道:“眼看棘手就把脖子缩了起来。狗屁有病,我听说他带着两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在后院打枣儿玩。” 打枣儿! 李茂心里咯噔一下,贾直言这是在指点他呢,想吃枣儿拿竹竿打几颗便是,没必要把整棵枣树都锯倒,自己这次的目的是揪出刺伤朱庸的刺客,剜掉这颗瘤子,并藉此整肃军中风气,不必也无须跟牙军这棵大树作对。 想通了这一点,李茂便主动放弃单挑整个牙军的可笑念头,只专注于深挖军中打闷棍的瘤子,这些人虽然影响恶劣,但人数毕竟有限。 闻听狼要来,牙军人人紧张,忽闻狼来不是吃人,而是要抓混在人群中的两只兔子,众人莫不松了口气。对李茂这匹无意间闯入的狼非但恨不起来,反而竞相讨好,以此证明自己的无辜,免得李茂滥开杀戒,杀错了人。 谁是牙军中李师古要打的枣子,李茂思来想去,认定是方家。方家跟打闷棍那伙人有没有牵连呢,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剜除那个瘤子必然会损害方家的利益,作为淄青四大家族之一,方家不可能任由李茂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李茂内心虽十分不情愿,却在事实上站到了方家的对立面,迫使他不得不对盘踞牙军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强大到连李师古都忌惮的方家下刀子。 方家子弟众多,难免有害群之马,细细查访果然有方家子弟牵涉其中。李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捕了衙前步军教练方阳贤,人一到手,立即请出周默安,方阳贤连夜被突破。 待二日方家族长方剂得知自己的侄儿被抓,正召集子侄们商议如何救人时,忽闻高沐登门造访。方剂脸色大变,伸手去抓拐杖时错抓了茶碗,一碗茶全泼在了身上。 高沐带着方阳贤的供词而来,根据这份供词,方阳贤死罪难逃,另外牵扯的七名方家子侄也难逃厄运。方剂面沉入水,一言不发。平卢军源于辽东,建军时取平州和卢龙两地首字命名,平卢军为震慑辽东蛮族而设,辖内民风彪悍,土匪横行,平卢军建军后不断兼并辖内土匪,使得军中感染了很重的匪气。 军中打闷棍的事屡禁不绝,除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条黑色链条能带来的巨大利益和权势也是一些人始终不愿意根治的原因。方剂当年任都知兵马使时就曾阻止过纠察官李希查办军中这桩弊病,当日他说服李希的理由是鸡鸣狗盗之徒若运用得当亦能成就千古美谈。 这种看法后来得到了李纳的支持,李希只得不了了之。时过境迁,数十年弹指一挥,他走过辉煌进入迟暮,从炙手可热的位子上退了下来,安心在家养老。回头再以一颗平常心来看,这种事除了养肥一些贪婪之徒,让野心勃勃之辈更加得意忘形外,实际并无任何好处。他约束子侄不得参与其中,违者施以家法。但他也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这潭浑水中有利益有权势,诱惑实在太大。 他只能拿“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句话来骗自己,劝自己说凡是存在的必有他的合理之处,还是自己原来那句话,鸡鸣狗盗之徒只要用的好也能成就千古美谈。 但当他得知自己最器重的侄儿也牵扯其中时,老人终于从自我催眠中醒来,醒来时痛彻心扉,追悔莫及。 他颤抖着手看完侄儿的供述,以他几十年宦海沉浮的经验看,这份供状足可让他方家遭受南迁以来最大的一场劫难。为了家族利益,方剂并不怯于以老迈之躯再度披挂上阵,率领子弟亲兵与李师古一决,但现在对方主动摆出和解的姿势,便是在道义上占了上风,再起兵无异于以卵击石,绝无任何成功的希望。 几十年的风霜铸就了方剂举重若轻的性格,他淡淡一笑,向高沐说:“老夫教导无方,待节帅为难了。老夫自请出家,以风烛残年常伴我佛,以赎子孙罪过。”高沐道:“老都头拳拳之心,谅必小将军一定能体会。目下风声正紧,无奈只得先委屈一下了。”方剂连声说好,亲自送高沐出门,临别之际,执高沐之手,语重心长地说道:“高判官的大恩大德,我方家子子孙孙没齿难忘。” 第二天,方家子孙以各种理由递上辞呈,要求离开牙军。李师古选德才兼备者五人充实进营田幕府,三人充实观察幕府,其余子弟愿做官的充实地方州县,少部分辞官种地或经商的,李师古也给予便利。 方剂本人则散尽家财,遣散姬妾,遁入空门。方剂出家那日,郓州地方在菜市口斩杀原支付幕府判官陈悦,人头落地,水溅当场,地方小吏急取黄土遮盖,李师古的马队随之从土上踏过,李师古是去方剂出家的寺院,他向寺院捐赠了大批财富,为寺院重题匾额,为方剂取了法号,赠名贵念珠一套,佛衣一袭,以助盛事。 与李师古同去的还有郓城县尉方阳贤,李师古让高沐带话给方剂,承诺只要方阳贤本分做人,两年后即升任县令,七年后升州刺史。 第188章 顺手宰羊 方家与汪、王、李三家并称淄青四大家族,但实际上势力远远不及另外三家,他的影响力仅局限于军中,既没有青州王家那样强大的经济实力,也没有寿张汪家拥有的强大而稳固的地方宗族势力,又没有营田李家厚实的家底和一门同宗的血缘关系。 方家这棵大树看似枝繁叶茂,根基却不深,扛不住狂风暴雨,更遑论地动山摇。 李师古为支持李茂查办方家,做了多手准备,方家的亲信将领被以各种借口遣出郓州城,待方剂反应过来,欲和李师古摊牌时,突然发现手上已无可用之牌,审时度势后只能选择与对手媾和。能以和平方式解决问题,自是皆大欢喜,以方剂个人的彻底退隐换取方家子孙在淄青的人上人地位,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至于薛英雄,因为受刑太重,伤口溃烂发炎,高烧不退,不久便病死于狱中,其在军府的同党骨干被抓被流放的有二十人,长子费县主簿薛制被勒令去职,回乡赡养九十岁的太祖母,同父异母的弟弟原郓城县丞薛英坦贪污受贿、徇私枉法、草菅人命一案被坐实,判处斩刑,次子和两个女儿、女婿论罪充军登州黄县。 办理此案有功人员,都虞侯卢东升转任都押衙,郓州长史朱庸接任节度使府都虞侯,李茂升任右判官,仍兼纠察官一职。 淄青节度使府原来设左右两判官,分判四曹,因高沐受宠,例以左判官为主官,右判官为辅,原右判官李骥体弱多病,实权尽入高沐之手,实际与傀儡无异。李骥是李方侄儿,受李方案牵连自请去职,右判官一职空悬多日,时人以为李师古会聘参谋李公度接任此职,却不想半途杀出个李茂。 高沐仅仅在一年前还只是个随身官,自出任纠察官后,仕途便开始起飞,一年间连升三级,跻身淄青军政核心,权势熏天,世人猜测李茂也将一飞冲天,重走高沐走过的道路。 李茂心里却是叫苦不迭,一年前的情况跟现在完全不同,那时候为了对付于化隆和李师道,李师古对节度幕府进行了彻底的大清洗,父亲李纳留给他的顾命老臣一念之间被清洗的一干二净,这才有了高沐的腾飞,而今大局尽在李师古的掌握之中,高沐既是亲信又年富力强,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大的变化,自己能走到军府判官的位置已经是坐着火箭在蹿升了,怎么可能像高沐那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事实正如李茂所预测的,他虽为右判官,却无权插手军务,只是空挂其名,他的权力源泉依旧是纠察官。 似乎是为了安抚李茂,李师古允许李茂自行招募十名助手,以充实纠察官幕,又专门由内院军调拨两都人马听李茂调用,李茂麾下主要幕职皆挂宪职,不仅如此,李师古默许李茂在纠察官幕设置监狱,赋予其逮捕审讯之权。 借着这股东风,李茂迅速搭建起了自己的班子,他把幕府人数扩充了十倍,以文书丞、郑孝章为副手、参谋,胡南湘掌管内务,青墨掌管情报,石雄掌管警卫,摩岢神通和石空掌逮捕,冯布掌审讯。各人都有权聘一二自己信得过的人为助手。 经过这么一整饬,纠察官帐蔚然成型,新班子还需要磨合,李茂就拿陈悦、薛英雄案继续练手,这次的目标是清洗郓州地方官场,郓州是淄青首府,各方势力聚集之地,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东平县,县令如走马灯般的换来换去,强人执掌东平,不免为人嫉恨,早晚去位,弱者执掌东平,又不免被内外上下欺凌,也难待的长久。 外部势力干涉,李茂无力清除,他能做的就是把东平县打造成只忠于一人的铁衙门,东平县虽然只是一个县,但因地位特殊,官吏配置不亚于一个州,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要把线头一根根挑出来处置,无异于痴人说梦。 李茂决定快刀斩乱麻,以肃贪,反渎职为入手,对所有官吏一视同仁,凡有污点的一概拿下。汲取前几次的教训后,李茂做了精心准备,他要求主管地方人事的官员先配置出一份替补官员名单,揪出一个坏萝卜马上填上一颗新萝卜。 务必将肃贪、反渎职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郓州官场在动荡中见识了李茂的锋利和李师古的强硬,面对李茂的铁血清洗,各方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克制。 东平县的官员几乎全军覆没,这本在李茂的预料之中,淄青的官场认真究办起来,无非都是这个下场。 新幕府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迅速成长、成熟,李茂有意识培养他们独立运作的能力,在清洗大局已定的前提下,他悄然隐居幕后。望着自己亲手设计出来的机关自行运作,内心得到的成就感甚至超过他亲自操刀上阵。 这段时间,他把精力用在修缮新宅上。李师古以尚功为名给了他一座新宅,新宅是淄青世家薛家的产业,传承百年,磨尽浮华,因为一直有人使用,宅子状况良好,只需彻底清洁即可入住。李茂决心在细节上做一些小的改动,但在宅子里转悠了两天,也没发现有哪处不妥,这种世家大族传承百年的老宅,所有的细节都已尽善尽美。 李茂放弃初衷,只对部分破损处做了修缮,然后是彻底清洁,然后按当地风俗请了一班和尚做了一场法事,祛除邪魅,祈祷吉祥。 诸事完备,东平县的案子也接近尾声,青墨花了一上午时间细细禀报案件的进展,说的口干舌燥,脑门见汗。李茂也听的懒洋洋的,青墨说完,李茂沉默了一会,对众人说道:“辛苦了,喝酒去。” 李师古对李茂主动清洗东平县表示满意,特地允假半个月,让他回故乡成武县一趟,看望亲人,随便再把家眷接过来。 这件事是在中堂议事时提出的,为了消弭可能产生的流言,散堂后李师古留下李茂、高沐等人,一起去城郊小松林行猎。 第189章 下一个目标 曹州自米如龙死后,一直没有新刺史,政务由长史汪洵兼摄,这么长时间既不扶正汪洵,又不委派新刺史,大违官场惯例,惹的四方猜测。李师古邀李茂去小松林打猎,用意是在向外人宣布允李茂假回乡探亲,是对他所立功劳的奖励,绝非使得什么调虎离山计,要对李茂下手。外人猜测,李茂既然没有失去信任,这个节骨眼上回曹州,难道仅仅只是探亲那么简单?细心人发现,李茂这番回乡,不仅有青墨、摩岢神通、石空、石雄兄弟随行,还有一都人马随行护送。 这种事说起来也不算违背常理,李茂如今是节度判官,又兼着纠察官,可谓位高权重,随行有卫士护送,是在情理之中。虽然一都人马显得有些多,但想想他现在的处境也就释然了,他出任纠察官仅仅一个夏天,淄青四大家族就被他得罪了三个,又动了外戚裴家,近期更是把东平县翻了个底朝天,仅此一项他就把自己置于整个淄青官场的对立面,多少人恨他要他死,多带些兵马也无可厚非。 但带着这么多人马,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曹州,仍旧让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李茂此行真的仅仅是探亲那么简单? 李茂给出的回答是他此番不光是回乡探亲,还是为岳父苏振祝寿。李茂是淄青政坛新近升起的一颗明星,做明星就无隐私可言,他的底细早被人扒拉了底朝天。他出身孤穷,二十岁前在深山古寺修行,还俗后虽前成武县令薛戎来曹州,机缘巧合被于化隆相中,入了军籍,其人两面三刀,踩着于化隆和清海军将士的尸骨往上爬,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出身贫窘,甚至有些来路不明,这样的身世大户人家是看不上眼的,无奈只能娶了成武大户苏家脾气暴躁、嫁不出去的女儿为妻,但即便如此仍旧被苏家看扁。而今他深得节度使李师古的信赖,做了节度判官,又兼着纠察官,在淄青官场可谓呼风唤雨,所向无敌。衣锦还乡,在故人面前显摆一下,在苏家面前抖抖威风,自也是人之常情。 李茂走了,流言不绝,他一笑了之。 在去曹州前李茂做足了功课,把主持曹州军政的汪洵、梁成栋两个人的底细查了个一清二楚。这是他刚刚养成的职业习惯,也是对某个月夜黑暗记忆的应激反应。 梁成栋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是个跟铜虎头有些沾连的普通将领,连外围都算不上,唯一需要注意的地方是他的儿子新近娶了莱州王家的女儿为妻,勉强跟青州王家挂上了点边。青州王家经营着淄青境内最大的四家盐场,实际控制着淄青的八大盐商,将食盐的产、销紧紧抓在手上,上下游联动,向淄青盐铁院渗透。 盐不仅是淄青的重要经济来源,也是李师古对外交往中的重要筹码,王家凭借食盐之利在淄青自成一家,论排名屈居汪家之后,论实力却是四大家族之首。 原都虞侯严纨只是青州王家安插在节度使府的一个耳目,打掉严纨对王家有震慑作用,对其实力却丝毫无损,王家依然是一个庞大的存在。 不过莱州王家只是青州王家的一个旁系别支,代青州王家经营着淄青第三大盐场炉崖盐场,论势力与青州王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至于汪洵,表面上他只是郓州汪家的一个没落支脉子孙,实际并不这么简单,他不仅有一个在回鹘做王的表兄,还是李师古幼时的玩伴,李师古在做节度使前一直称他阿兄。李师古十五岁接掌节度使时,汪洵为郓州司户,但此后汪洵的仕途便变得坎坷起来,在州县两级徘徊多年,止步于曹州司法参军,若不是米如龙案发,只怕时至今日依旧如此。 汪洵是铜虎头的参军,这点李茂可以肯定,铜虎头机构严密,等级森严,外围人数远比正式编制的人数多,参军的地位并不高,却是体系内的正式官员,但这一点就让李茂不敢小觑汪洵。李茂跟铜虎头打交道多年,自问也有些利用价值,但迄今为止,铜虎头尚未发出请他入伙的邀请。他担任扬刀军右厢指挥使后,名义上成了铜虎头的官员,实际却不能触摸铜虎头的内幕,执行公务时若须调动铜虎头力量,还需要中间人转达。 算起来顶多算是铜虎头的外围人员。 李茂揣测汪洵很可能是郓州汪家与铜虎头之间的联盟纽带,他这个参军既可以独立的做些事情,又是铜虎头最高将领手里直辖的棋子。 铜虎头的神秘感,并未因为李茂地位的蹿升而消失,反而更加让他看不懂,甚至直到今日他连铜虎头的最高首领是谁害都没有弄清。 但有一点李茂可以肯定,李师古对汪洵有所不满,这从他做节度使后不再唤他阿兄可以窥出一斑,还有就是汪洵的坎坷仕途。 李茂此番来曹州自然不仅仅是回乡探亲兼给岳父祝寿那么简单,东平县案件接近尾声时,李师古批转给他一份举报信,举报济阴县令郑和业贪赃枉法。此类案件一般由观察幕府组织查办,一个小小的县令贪污案,要纠察官出面似乎有些小题大做。更奇怪的是李师古是以节度使的名义批转这封举报信的。 李茂尚未参透其中玄机,李师古就在中堂议事时宣布给他放假十五天回乡探亲,事情到此,李茂总算嗅出点什么,查郑和业只是个幌子,李师古应该是另有所指。曹州究竟有谁值得他纠察官亲自出马呢? 梁成栋不够格,李英昙刚刚加官,也不可能,那么只有汪洵,汪洵以长史兼摄政务已近一年,还是不上不下,这大悖常理,是出事的征兆。 济阴县令郑和业的派系色彩不浓,只是凭着一肚子才学和八面玲珑的情商才在波澜诡谲的曹州官场立有一席之地,查阅他以前的记录,李茂并未发现他犯有什么致命的错误。李茂揣测拿他入手无非是因为他跟汪洵、梁成栋交集最多,地位最低,能量最小,是那个最容易捏的柿子。总结以前办案的经验,再坚强的堡垒总有他薄弱的地方,破其一点,逐步深入,就能将整个堡垒攻破,郑和业就是曹州堡垒上最薄弱的一环。 第190章 久别胜新婚 抓捕郑和业不难,有铜虎头的周默安助阵,谅必能从他嘴里掏出自己想要的,但曹州的特殊地理位置和汪洵的特殊身份却让李茂不得不预先做好准备,防止有人狗急跳墙。牙军每年秋季都要进行训练,军队跨州调动,检验战备情况。李茂以右判官的身份向李师古进言,认为曹州一带迭遇灾害,民生困苦,一些不法之徒趁机煽动饥民对抗官府,民心思动,为震慑蠢动之民,建议调遣牙军主力进驻曹州与地方州军合同演练,以示震慑。 这个建议很快得到批准,李师古调派阿史那卑骑兵五百和牙军左厢一部共两千人开赴曹州境内,与曹州州兵结营演练阵法。 一切安排妥当,李茂派青墨去成武县知会苏卿,说他要回乡参加苏振的五十二岁寿宴,苏卿自然欢喜,自己的夫君在郓州站稳了脚跟,深得节帅器重,足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这是一件露脸的事,以她争强好胜的性格而言,自是要广而告之。 事情就此定了下来,苏卿回到苏女乡,担纲操办父亲的寿诞。当初因为搬迁济民生医院和医学院的事千头万绪,苏卿一直留在孤山镇没动,夏末秋初医院和医学院搬迁完毕,那时李茂跟营田系拼杀正酣,苏卿怕去了分他的心就忍住没动,营田系的案子刚刚结束,李茂又接连向陈悦、薛英雄和东平官场开战,硝烟弥漫,血肉横飞,夫妻团聚的日期一拖再拖。 这中间苏卿几次要去郓州给李茂鼓气,都被苏振拦了下来。 苏振虽隐居乡里,目光却并没有被乡村的朴质、恬淡所蒙蔽,李茂敢一人单挑三大家族外带外戚裴氏,背后必然是有人支持,在淄青这个人距离一手遮天仅一步之遥,李茂不过是他手中的一口刀,挥向哪,砍多深,主动权都在他的手里,故而在大势已定前,李茂虽身处险地,险象环生,却不会出大问题。 至于以后会怎么样,变数太多,苏女乡距离郓州太远,苏振看不清楚,但他对李茂这个女婿很有信心,这种信心源于女儿苏卿的变化,在苏卿成亲之前,苏振从未奢望自己要强的女儿能与女婿和睦相处,但是现在女儿变了,变得越来越有女人味。 “他有本事收拾苏卿,便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苏振如此安抚胞弟苏东,后者收到一些消息,说李茂现在在郓州举步维艰,随时有翻船的危险。他劝兄长跟这个便宜女婿保持距离,最好以身体不适为由,取消五十二岁的生辰寿宴。 李茂现在是从六品侍御史,淄青节度判官,以实权论,在淄青一道是能排的上号的。这一路行来,浩浩荡荡,沿途地方官员每隔三十里扎草亭一座为奉承茶水处,地方州县主官齐到路边迎候,声势浩大如同节度使出巡。李茂也不谦虚,与沿途州县长官称兄道弟,倒是十分融洽。这种和谐的局面一直维持到成武县界桥,汪洵率州县两地主要官员迎候在界桥。 济阴县令郑和业也在迎候的人群中,圆乎乎的胖脸上阳光灿烂,李茂想到不久之后这张充满喜庆的圆脸就要在铜虎头的刑具下变得血肉模糊,心里忽然五味杂陈。 今日自己执法杖敲打别人,他日是否又有人拿着他拿过的法杖回过头来敲打自己,那些被自己敲过打的人曾几何时不也是意气风发地拿着现在握在他手里的法杖去敲打别人吗?世道轮回,报应不爽,是否会有哪一日应验在自己的身上? 李茂一时有些出神。 在苏卿的筹备下,苏振的寿诞在低调的奢华中开启,除了远在长安的次子苏景,苏振的两个女儿女婿和诸多亲友齐集一堂,苏女乡沉浸在喜庆中。李茂虽然海量依旧大醉了一场,好在纯粮米酒不上头,半夜醒来,觑见苏卿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神情落寞。 李茂躺着不动,故意呻吟了两声,口中呼道:“水,水,我要水。”苏卿站起身,又喜又恨,一面招呼孟大娘拿水,一面埋怨李茂道:“才当了多大的官,就忘了自家几斤几两,喝喝喝,醉死你。” 李茂呼道:“我难受,胃难受。” 苏卿急红了眼,对端着水进来的孟大娘说:“快快快,叫常河卿来。” 孟大娘笑道:“常先生已经睡啦。” 苏卿道:“那也得把他叫醒,这死鬼醉死过去怎么办……”话说到这,却见孟大娘在朝她使眼色,苏卿恍然大悟——李茂是在装醉。孟大娘放下水后知趣地退了出去,苏卿闩死了门,捋了捋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一转身却吓的“啊”地叫了一声——李茂正嬉皮笑脸地站在她的身后。 苏卿举拳便打,李茂把胸脯挺起任她擂了几拳,环腰一抱,笑道:“腰细了,人轻了。”苏卿低眉喃喃说道:“忙里忙外,为你增光添彩,能不瘦吗?” 李茂道:“瘦点好,我抱起来方便。” 苏卿兴奋地问道:“你酒醒啦?” 李茂用鼻子磨蹭着苏卿的耳根,喃喃低语道:“想你想的心都碎了,怎么舍得喝醉?”苏卿浑身燥热,脸颊酡红,耳根子发烫,感动的泪珠簌簌直落,李茂抱紧妻子,轻轻地摇晃着,苏卿流了一会泪,又恶狠狠地砸了李茂两拳,心情舒畅多了。 一夜风起云涌,鸳鸯帐中别有一番旖旎风光,到天明,苏卿意犹未尽,李茂只得举手投降,苏卿顾虑他旅途辛劳,又喝了那么多的酒,便决定暂且放他一马。她恐被亲友们笑话,就依依不舍地离开李茂,去为他准备早餐。 李茂闲暇时曾指点小茹学做新式菜式,小茹学的很卖力,成就也不错,苏卿向来不屑围着灶台打转,除了当初为赎罪进过一段厨房外,夫妻关系正常化后,便远离了灶台。李茂去郓州后,小茹做菜没了动力,也懒得往灶间跑,吃惯了李家是新式菜,再吃以前的菜,苏卿发现简直难以下咽。两种菜式风格差异巨大,李茂喜欢新菜式,自己若执意做老菜式,只怕难以留住他的胃口,苏卿这才痛下决心开始学做新菜。 她是个聪明要强的人,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不做出个眉目绝不罢休,而今她做的菜也颇有些火候,至少李茂没吃出盘中餐出自谁手。 “这就足够了!”苏卿瞄了眼侍立一旁服侍饮食的小茹,心里充满了自豪。 第191章 鸳鸯山下惊鸳鸯 用了早饭后,来贺寿的官员相继告辞离去,李茂和汪洵是苏家女婿,自然不便就走,饭后喝了会茶,苏东派人邀汪洵苏蓉夫妇过去坐坐,汪洵毕竟是一州之长,不便久留,午后就要回城。本来也请了李茂夫妇,却是左右找不到人。 苏女乡境内有一片低山,入秋之后丛林叠翠,五彩缤纷,饭后苏卿带着李茂去了她幼年时常去的鸳鸯山寻幽访古去了。 “我小时候就在这些地方玩,我骑竹马,做老大,他们都跟着我混。我们整日在林间湖畔疯叫疯跑,忘了吃饭,忘了回家,春秋天坐在湖边钓鱼、钓虾,夏天在湖里溪水,好日子似乎永远没个头……一眨眼,却都长大了,各奔东西,莫说跟我混,见一面都难。” 鸳鸯山有三座山峰,三峰之间夹着一汪碧波荡漾的椭圆形湖泊,秋天的湖水通彻明净,倒映着岸边五彩的树林,别有一番风味。正午时分,暖风熏人,令人昏昏欲睡。苏卿挽着李茂的胳膊漫步在湖边的草地上,不时地把身体靠向他,自李茂从郓州回来,她的心态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发现自己开始变得软弱,变得有些依恋他。 李茂道:“此处风水不错,若在此建所宅子,留着将来养老也不错。” 苏卿道:“你懂什么风水,这格局叫困龙凹,任你是条龙也会被困住,在此筑宅居住,是一辈子也腾飞不起来。” 李茂点赞道:“吾妻还懂风水,不错。” 苏卿得意地叫道:“那是,本人年轻时也曾博览群书,行万里路,识千种人。何曾想过会遇人不淑,嫁了你这个武夫,文不能文,武不能武。” 李茂笑道:“你说我不能文我认了,你说我不能武,你哪只眼睛看我不能武了?” 苏卿哼道:“这个用得着看吗?” 李茂道:“好,我现在就武给你看。” 湖边树下秋草已经泛黄,李茂解下衣袍临时做了个床,苏卿嫌薄,自己解下衣袍覆了一层,瞧瞧四下无人,两个人便抱在了一起。经过短暂的休息,李茂的体力有所恢复,此处山好水好空气好,温度适宜,又新鲜刺激,表现自比平常好上十倍。情到浓处苏卿挺直腰杆叫了出来,李茂吓了一跳,急拿嘴唇去堵她的嘴,却被苏卿粗暴地推开。 苏卿的叫声让李茂十分不适应,心里存了速战速决的意思,一通猛攻后,一泄如注。苏卿的面颊红艳艳的,她勾着李茂的脖子亲了又亲,高兴地说:“最后几下真舒服。”李茂吻了吻她汗湿的面颊,气喘吁吁道:“你要是不叫,舒服的时间更长。”苏卿笑道:“我不叫,你肯下死力吗?” 夫妻俩的调笑到此结束,几个骑在树上的小孩子,齐声嚷道:“‘我不叫,你肯下死力吗?’”恰似一声惊雷,惊得夫妻俩魂飞魄散。 距此不远的一棵歪脖子松树上骑着四五个小童,正朝这边嘻嘻哈哈地笑着。 事后每一想到这事,苏卿的脸颊就滚烫滚烫的,不仅见人脸红见李茂脸也红。几个“围观者”从李茂手里拿了一笔足够他们买一车糖果的好处费,发誓绝不将所见外传,但孩子的话能有几成可信,夫妻俩却是谁也拿不准。 按照事先计划,李茂到苏女乡的当日就会接到郓州来的一份紧急公函,他拿着这份公函离开苏女乡取道曹州去办点公事,然后“无意间”发现郑和业的贪腐案,再然后……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在李茂来苏女乡之前,曾隔空督促曹州查办了南华县县尉葛世来杀妻灭子一案。葛世来因包养外宅被正妻发现,愤怒下杀妻灭子,在当地激起极大民愤,却因他在曹州人脉宽广,地方迟迟不肯立案。 李茂行文给曹州地方,声言曹州若不立案查办他将插手干涉,这才逼的曹州将葛世来革职究办。此案因民愤极大,不久即被李师古得知。李茂现在身在曹州,接到李师古的询问函顺道过去查问一下,自是合情合理。 公函如期而至,李茂约见汪洵询问此事,此案牵涉面甚广,进展缓慢,汪洵的回答不能让人满意,李茂便借机提出由他亲自前往南华县审理此案。 这是李茂放的一个烟雾弹,意在稳住汪洵。汪洵提前一步回曹州,人还在路上,快马已到南华县,待他回到曹州城时,南华县令吴振顿和有司官员已在等候,众人密议了一晚,定下应对策略,吴振顿等连口热茶都没捞着喝,就被汪洵打发了。 就在汪洵和南华地方官员串谋应付李茂时,曹州首县济阴县县令郑和业却突然失踪了。郑和业在私娼家饮酒,喝的半熏时推说如厕,却一去不回,组织酒局者和娼家以为他回家去了,家人则以为他夜宿娼家不回,县衙僚属则认为县尊老爷又在哪喝高了,正在卧床休息。因此谁都没有在意。 郑和业在铜虎头的刑架上只呆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把什么都招了,二日正午他先去县衙后回家,回家后推说累就卧床休息了,一切如常,没有惊动任何人。李茂人还未到曹州城,就拿到了郑和业的供词。李茂明白这份厚达二十张纸的供词中,至少有一半是铜虎头炮制出来的,但在这个重口供轻证据的年代,这二十张纸已足可以定格汪洵和曹州绝大部分官员下半身的生死荣辱。 在曹州逮捕汪洵的难度大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梁成栋的态度,若梁成栋出手干涉,则困难重重,甚至还会遭遇挫折。李茂秘密约谈梁成栋,得知李茂此行是冲着汪洵来的,梁成栋拍案而起,摔杯怒喝道:“混账!汪长史这些年为李家做了多少事,怎能过河拆桥?” 李茂不动声色道:“举报他的状子多如雪片,你要节帅如何自处?”梁成栋梗着脖子,敲着桌子吼道:“这个年头,乱的很,想做点事难免要得罪人!你能因为得罪了几个人,嫉恨他的人多就妄开杀戒吧?你这么干,将来谁还会为节帅卖命?你们这些人啊,高高在上,总是想当然地去干事,哪里知道在下面做实事的难处?这事我不同意,除非有节帅的手令,否则你休想在曹州抓人。” 第192章 这剧情有点狗血 青墨取出节度使李师古的手令放在桌子上,冷冷地望着梁成栋。梁成栋满脸怒容顿时凝固,默了一会,他闷声说道:“既然是节帅的意思,我没话说。办案是你们的事,恕我不能奉陪。” 李茂要的就是这句话,只要梁成栋不插手,他相信自己还是有能力拿下汪洵的。 李茂和青墨商议预备设一场鸿门宴诱捕汪洵,同时让铜虎头准备,一旦拿住汪洵,立即审讯,汪洵身份特殊,若不能及时突破,势必牵累整个计划。 计议方定尚未来得及准备,汪洵的请函就到了,他邀李茂过府饮宴。 青墨劝道:“他在曹州经营多年,耳目灵通,怕已窥知我们的计划,这个酒喝不得。”李茂道:“我拿什么理由搪塞呢,病了,还是有事急着走,真这么干,这鸿门宴就摆不成了。”青墨咬了咬牙,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李茂道:“让神通跟我一起去,你留守此处,防止咱们一窝让人闷了。” 汪洵的宅子的确是龙潭虎穴,一进门就觉察到气氛不对,入二道院门时,李茂和摩岢神通的兵器都被卸去,汪宅卫士冷冰冰的像块铁。汪洵穿了一身便装迎候在内堂廊下,面容冷冷的,见李茂只略略抬手,一言不发。 内堂灯火通明,摆了两个座位。 汪洵引李茂落座,喝了杯酒,方才言道:“我与节帅是自幼的交情,他可以算得上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他的弓马骑射都是我教授给他的,十五岁前我做他的伴当,我们终日寸步不离……”说到这汪洵有些伤感,闷闷地喝了杯酒。 李茂道:“那你们是怎么分道扬镳的呢。” 汪洵目视顶棚,良久方道:“有一年夏天他和我一起出郊外钓鱼,正午在我家歇脚,趁我酒醉时,奸污了我的妻子。” 真是好一出狗血剧!李茂心里恶心的想笑,异姓兄弟,亦师亦友,青春的蠢动诱惑做弟弟的干了一件败人伦的事,从此手足兄弟分道扬镳,若干年后,旧恨未了,又添新仇,做兄弟的恨哥哥不听招呼,便老账新账一起算。 “我那山妻是个良家女子,受不了这等侮辱决意自杀,是他跪下来恳求,才既往不咎,事发不久老帅含恨离世,他出掌淄青留后,让我去幕府,我解不开心结,不肯去。他因此嫉恨我,此后十年,我的官职没有得到任何升迁,甚至还被赶出了郓州。为了自保,我跟铜虎头合作,我又一厢情愿地想既然是多年的兄弟,我既往不咎,他还不肯放过我吗?我被流放州县,山妻被他扣留在郓州,三番五次遭他羞辱,后来怀了他的孽种,羞于见我,在家中悬梁自尽了,随身两个侍婢也一同自尽,我的一个仵作朋友告诉我,内子的确是自尽,而两个侍婢则是被人勒死后伪造成自尽的假象。” 汪洵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阵,期间擦了几次鼻涕,又饮了口酒,醉态已显,他醉眼朦胧地望着李茂,笑道:“你必然笑我不是个男儿,人在官场,想挺起脊梁做男儿又谈何容易,我一忍再忍,仍旧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我是汪家的子孙,我们汪家为李家做了多少事,仍不免是这个下场,你呢,今日春风得意,可曾想过明日?” 李茂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差,他闷闷地喝了口酒,汪洵家藏的酒很地道,只才喝了两碗,就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李茂产生了一种幻觉,坐在他面前如小女人一般喋喋不休的是另一个人,他认识的汪洵,冷峻的面孔下是一颗冷硬如铁的心,怎可能会絮絮叨叨跟他说这些? 李茂使劲地晃晃脑袋,想把幻觉赶走。 “他奸污,又逼死了你的发妻?那你为何还要替他卖命,我记得米如龙的死你是出了大力气的……” “不然又如何?我与你不同,我的根在淄青,我躲得了吗?” “贱人!”李茂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声,发妻被人强奸并逼死,自己还屁颠屁颠给人卖命,因为不得宠竟还牢骚满腹,这特么不是贱又是什么? “你在笑话我是非不分,懦弱可欺?” 李茂没有吭声,算是默认。 汪洵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淄青只有一个李家,所谓的汪、王、李、方原本就是一个笑话,是铜虎头编造出来哄骗朝廷的,让外人误认为淄青并非铁板一块,有机可乘,不足为虑。”稍稍沉默,汪洵又道:“这个谎言说的久了,便有人信以为真。” “可笑啊!”汪洵感叹道,“他跟自己臆造出来的敌人打起来了。哈哈哈,这就是报应,报应啊。” 李茂竟无言以对,营田李、牙军方、青州王、方家,以及依附于他们的严纨、陈悦、薛英雄,都不过是一匹匹纸老虎,看着唬人,动起手来,都是一戳即破。面对李师古的挑战,莫要说反抗,甚至连应战的勇气都没有。 “汪家也一样,四大家族之首的汪家本是寿张的土财主,种几亩地,养家糊口,你知道我们汪家是怎么起家的吗,是替李家贩马起家的,贩马汪,为何叫贩马汪,就是因为我们这个家有本事从大漠草原贩来淄青急需的好马!哈哈,在淄青李家是东主。我们汪家不过是东主聘用的掌柜,替东主打理内外生意,手中有点小权,能捞点好处,丰衣足食是有的,大富大贵却是想都别想。在李家的眼里我们就是一只臭虫,不高兴了随时都会被捏死。” 李茂道:“他并没有杀你的意思,只是对你盘踞曹州不满。” “不满,哼,他是不满我带着娇妻美妾躲在天涯海角让他够不着吧。” 汪洵这股无名火发的让李茂莫名其妙,李师古嫉恨汪洵不是因为他盘踞曹州不听招呼,难道还是因为得不到苏蓉的美色而心存嫉恨?这真是太荒唐。 “你别以为我说的都是醉话,我说的是实话,你而今正得宠,春风得意,难免把什么都往好处想,你还没看清他的真面目,你把苏卿留在孤山镇是你的聪明,否则,你早晚也要步我的后尘。” 李茂不愿意再跟一个醉鬼扯下去,一件这么严肃的事怎么谈着谈着就扯到那方面去了呢。他放下杯子,定了定神,说道:“只要你肯回郓州,以前的事既往不咎。节帅会在押藩幕府给你安排一个职位,事不多,待遇优厚。你在曹州置办的产业我们负责保护,若你不放心,也可以在州县官府里安排一名信得过的人替你照看。” “不必了。”汪洵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热气,饮尽杯中酒:“你不懂他的心,你不懂。”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送客。”便摇摇摆摆进了内宅。 第193章 你没说谎 青墨见李茂平安出了汪家门,长长地松了口气,他向街角阴影处挥了挥手,锵锵走出一名全副戎装的将领,张栓着铁甲挎横刀大步走了出来,阴影中人影幢幢,埋伏着不少人。李茂和摩岢神通走后,青墨找到张栓,陈明利害,要张栓立即出兵接应李茂。 李茂一来曹州,张栓就嗅出气氛不对,便私下将自己的亲信纠集起来,随时准备听候李茂的调遣。青墨一来,他便取出平生积蓄,重赏了将士,誓死保卫李茂。 梁成栋得到李茂的警告,深感曹州这潭水深不可测,便借与牙军操演之名,带上亲信连夜离开了曹州城。曹州州兵此刻大部在外与牙军结营操练,城中留守多是老弱,人数不足千人,梁成栋一去,顿时群龙无首,张栓兵马虽然不多却是占了上风。 汪洵在曹州经营多年,他常年在州里担任司法,掌握着曹州城的所有捕快,同时他还兼任着淄青盐铁院驻曹州护盐使,护盐使的职责是纠察境内盐铁运销,打击私自制售盐铁,为能履行职责每个护盐使手里都掌握有一支数量可观、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巡盐队。 汪洵掌握的捕快和巡盐队加起来有近三百人,在李茂来曹州的前一天,汪洵将分散在各县的巡盐队全部调回曹州,此刻就驻扎在距离他的住宅一街之隔的一元坊。 为了不让汪洵生疑,李茂的随行卫士大部留驻成武县,随他入城的不过二十余人,加上张栓所能掌握的州军不过两百人,若与汪洵对决,胜负实难预料。 李茂眼圈****,何为兄弟,危急时刻能两肋插刀的才算是兄弟。 他笑着向张栓挥挥手,张栓悬在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 “他怎么样,起疑心了没有?” “没有。” “这就好,礼尚往来,咱们再回请他就顺理成章了,你打算何时请他赴宴?” “等他酒醒。” “酒醒?”青墨愕怔住了,觉的李茂这话大有深意。 曹州长史摄州政务汪洵,因饮酒过量,猝死于家中,据汪宅管家汪涌说汪洵当晚在家中观赏歌舞,因为心情好就多喝了几杯,晚上睡不着便一个人耍剑,出了一身大汗后,到井台上提水浇淋,然后上床歇息,不久他听到一声大叫,赶进去看时,家主已经吐血身亡。 曹州最有名望的仵作查验尸体后得出结论是汪洵饮酒太多,耍剑太猛,因热大出汗,腠理开泄,而以冷水沐浴,导致风邪乘虚而入,径侵肾脏。因之猝死。 汪洵的死完全是个意外,汪洵饮酒太多是实,出汗太多是实,以冷水浇顶也是实,至于说出汗太多的原因是耍剑,就不能令人信服,亲近汪洵的人都说汪洵惯用的兵器是一对用草原星星铁锻造的圆月弯刀,何时该用剑了呢? 汪洵在曹州多年,但不论官场还是民间对他的面目都很模糊,人们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却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此刻却因为他的离奇死亡,才使得他名声大噪,人们关注的重点集中在他大出汗的原因上,究竟是耍剑,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呢,真是个难解之谜。 事发后,因李茂官职最高,遂暂摄曹州政务。 苏卿由成武老家赶到曹州,见李茂时面若寒霜,厉声责难:“你害死他,还要败坏他的名声,你的心好狠。”李茂道:“你不要相信外面那些传言,我此来是巡视南华,郑和业自己跳出来找死,我不能不管。你应该知道,郑和业是坐地虎,跟他并没有什么瓜葛,我何必要对他下手?再者他是我的连襟,又是汪家的人,又跟铜虎头有粘连,我怎么敢动他?” 苏卿盯着李茂的眼睛,冷笑嘿嘿,并不相信。李茂便苦着脸做无可奈何状,汪洵的死究竟跟他有没有关系,他自己也拿不准,若说有,他此来目的是把汪洵从曹州政务长官的位置上挪开,并未有害他之心。只要汪洵肯随他回郓州,他将豁出性命保全他的身家性命,家人及财产安全。这一点,李茂无愧于天。 但要说没有,为何只见了一次面,汪洵就死了呢,自己说的那番掏心窝子话,究竟给了他怎样的压力。 因此不自信,李茂就不敢直视苏卿的眼睛,但又不敢躲闪,躲了误会就成了,以苏卿的聪明和固执,怕是永远也解不开。 苏卿看不透李茂的心思,她其实也不想看透。 当年汪洵自我流放到曹州,苏家有求于他,汪洵提出娶苏蓉为填房,苏家迫不得已只能答应,对这桩婚姻,不论苏振、苏东还是苏蓉本人都是不满意的。 苏卿那时年纪尚小,看到姐姐冷冷清清地被一个陌生人接走,心痛的哭了一场,但那时她还不懂恨。 这些年来汪洵待苏蓉冷冷清清,苏家跟汪洵来往也不多,乃至日常沟通都成了问题。苏卿接管家族产业后,出于利益考虑努力尝试着与汪洵保持正常交往,通过她的努力坚持,而今跟汪洵沟通不成问题,但也绝谈不上亲密,更无任何好感。 得知汪洵猝死,苏卿的第一反应竟是暗暗地松了口气,她一个人默默地发了会呆,便急匆匆赶来曹州,此刻她的心里只装着她的姐姐、侄女和侄儿。 一进曹州城她就听到了有关汪洵暴死的传闻,传闻很猥琐,对生着不尊对死者不敬,这让苏卿无法接受,安抚了形如木偶的姐姐后,苏卿决定试试李茂。 李茂的回答细致耐心,合情合理,这让苏卿隐隐觉察到有些不妙,在她的记忆中李茂并不是一个特别爱说话的人,尤其在大是大非上。 苏卿俯下身,把耳朵贴在李茂的胸口,去听他的心跳,李茂曾告诉她,人在撒谎时,心跳较平常要急促的多。夫妻俩闺房相对时曾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游戏,彼此知根知底。李茂的心跳强健有力,韵律如常。苏卿听不出什么,一脸的迷惑。李茂捧起她的小脸,轻责道:“怎样,我的手是干净的吧?不要再疑神疑鬼了,去看看二姐吧。” 苏卿像个听话的孩子,带着不安走了,一步三回头,李茂注视着她,向她挥手,面带笑容。苏卿走后,李茂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心跳强健有力,韵律自然。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几时自己已变得铁石心肠起来。 第194章 后续的影响 汪洵暴死,苏蓉一滴泪也没有流,只是呆坐着一语不发,七岁的女儿汪玥对父亲的死似乎也不大上心,对宅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很不耐烦,发了几次大小姐脾气。四岁的汪翎不知父亲已经不在,在乳娘的怀里翻转腾挪,闹个不停,见小姨来,汪翎大喜,张开臂膀求抱。苏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把外甥抱在怀里又亲又捏心疼的不得了。乳娘见气氛有些尴尬,把汪翎接过来带了出去。 “你别说了,别说了。” 苏蓉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再难禁止。 “回乡祝寿前,他把钥匙交给我,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笑着说‘你也不小了,该为我分担分担了。’成亲这么多年,他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什么都安排的好好的,什么都不让我做。我觉得很诧异,外面说茂华在郓州很得势,青州王家、营田李家、牙军的方家都被他办了,抓了很多人,杀的血流成河。他自和你成亲几曾跨过咱家的门,这回无事献殷勤,我就觉得没什么好事……我问他,他不说,还骂我疑神疑鬼。” 苏蓉擦了把眼泪,絮絮叨叨道:“他以长史兼摄曹州政务一年多,不升不降不走,我怎么能不担心?我托人去郓州打听,他们说早年间他跟节帅是兄弟,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就闹翻了,他又是汪家的人,汪、王、李、方四大家族,那三家都中了招,汪家怎么能幸免?茂华此刻来,能有什么好事?我劝他不要去成武,他不听,反而安慰我说他是曹州首长,军府判官来,怎么能不出面,这不合规矩。他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怎么敢劝,那几天我跟他寸步不离,心惊胆战地过日子。” “平安回到曹州,我们都以为躲过了一劫。前日他突然把巡盐队调了回来,我就预感到要出事,果然黄昏时茂华就来了。我劝他离开曹州,远走高飞,去长安找阿兄,我们的积蓄足够我们过下半辈子,便是吃糠咽菜我也愿意,他吼我,说我是妇人之见,他调巡盐队回城是为了保卫茂华的安全,茂华得罪人太多,多少人嫉恨他。我想这也能说的过去,我问州院里的人,他们说茂华是去南华县问案,只是途径曹州。我……我竟然就相信了……” 苏卿已无语安慰姐姐,官场上的真真假假,让她来判断实在是太难了。她抹了抹眼泪,劝苏蓉道:“我问过茂华了,他跟此事无关,姐夫他……真的是一场意外。” 苏卿后面的话不敢再说出口,她发现苏蓉的目光像把锥子一样刺了过来,姐姐苏蓉的脾气一向很好,温柔到近乎懦弱,从小长到大,任她怎么刁蛮任性,欺负她,她从来都是憨憨一笑了之,从不跟她计较。 “你滚,你滚!” 暴怒起来的苏蓉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苏卿吓呆了,站在那不知所措。苏卿的乳娘孟氏此刻就在庭院中,装着看花,耳朵却竖起来倾听姐妹俩的对话,见势不妙,急忙冲了进来,拉着苏卿就走。苏卿着实被姐姐的狰狞面容吓坏了,呆立在那一动不动,任由她扯着胳膊拽着走。 回到苏家设在曹州的商栈,苏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孟氏不让她关门,以便监视她,防止她做什么傻事,苏卿淡淡一笑,对乳娘说:“放心吧,我没那么傻。”苏卿一个人想了很多很多,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李茂在娶她之前只见过两面,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谈不上有任何感情。 婚后夫妻之间关系日渐亲密,但李茂对苏家一直不冷不淡,苏卿不敢有丝毫抱怨,毕竟是苏家有愧于他在先,要他爱自己的同时连苏家一起爱,实在是强人所难。这次他主动提出给苏振贺寿,让她感到无比诧异,她跟孟氏分析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李茂的官做大了,想回来显摆一下,在她娘家面前扬眉吐气一番。这倒也无妨,他扬眉吐气,苏家也有脸面,自己更是跟着沾光,乃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她赴曹州请姐夫姐姐时,苏蓉曾问她李茂回乡是否还有其他什么事,她那时完全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根本没听出姐姐的弦外之音,便自作聪明地回答说:“没有,死鬼做了官,回来显摆一下呗,那能有什么问题?” 现在想想当时自己真是傻的可爱,李茂在郓州连办重案,得罪了多少人,此刻出城回乡就已经是桩稀奇事,堂堂的军府判官兼诸幕府纠察官事毕之后没有回郓州,却被一个小县尉的案子绊在曹州,这本身就很不合常理,而他一出现在曹州,自己的姐夫汪洵就饮酒猝死,汪洵为人板正,生活很自律,独自一个人怎会喝醉酒? 醉酒后耍剑,耍的浑身燥热往头顶浇凉水,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汪洵是世家子弟,岂会连这点养身之道都不懂? 苏卿在汪家附近找了个酒肆,出钱让小二去请汪洵的管家汪涌出来一见。汪洵常年执掌曹州司法界,一手掌握着十数万小民百姓的生死荣辱,求他办事的人自是络绎不绝,汪洵行事低调,轻易不肯见人,这受四方供奉的美差就落到了管家汪涌的头上。 汪涌是汪洵的伴读书童,从小一起长大,这些年他借着汪洵的势力活的很是滋润。汪洵死后,他被青墨警告不要乱说话,否则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汪涌混迹官场多年,岂不知官场的黑恶,哪里又敢胡言乱语。此刻闻听有人求他,心里苦笑,暗道必是哪个偏远地方来的,还不知道今日的曹州已非昨日,自己的行情不比从前了。 有心不见,又想自己不久就要回寿张老家耕田种地,从此淡出江湖,这送上门来的钱,不捞白不捞,遂偷偷换下丧服溜了出来,腰杆依旧挺的笔直,依旧大摇大摆,依旧眼高于顶,目空一切,只是脚下却不及往日踏实,略略的有些发飘,竟是越走心越虚。 见到往日懒得正眼瞧一眼的店小二,汪涌竟如做贼的见了光,紧张的心里扑扑直跳。小二依旧春风满面,躬身哈腰引入后院,一切如常。汪涌立在正屋阶前,抬头望了眼白花花的太阳,阳光依旧温暖,怎奈就有了些秋凉的感觉,环境没变,是心境变了。 正屋房门紧闭,他蹙起了眉头,略有些不快,来者何人,这么不懂事?若搁往日他扭头就走,今日却不同往日,他咳嗽了一声,整整衣裳,挤出一点笑容,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一刻钟后,苏卿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汪涌才扶着门蹭出来,满脸青肿,满头大汗,脚步虚晃,人像被掏空了一样,阳光依旧温暖,怎奈他的心里却结了冰。在苏卿的威逼利诱下,他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苏卿哄他说为他保密,但看这架势是要出人命啊,管家连叫苦的心情都没了,哭丧着脸赶紧跑了。 “你在说谎,你在骗我,是你逼死了他。” 李茂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坐在公案对面的青墨和站在他身后的摩岢神通惊跳起来,见苏卿眼圈微红,怒气冲天,二人丢下李茂默默地撤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李茂微笑着,波澜不惊。他捉住苏卿的胳膊,想安抚她,却被她粗暴地甩开。李茂的敷衍让苏卿更加认定汪洵的死跟他有关。 “走狗,走狗!”苏卿像一匹发狂的花豹,“你做谁家走狗我管不着,但你咬了我的家人,我不能原谅,我永远不原谅,我恨你!”苏卿哭着跑了出去,退到廊下的青墨在门外听的真切,苏卿拉开门时他满脸堆笑,想解释点什么,却被苏卿粗暴地推倒在地。 摩岢神通以目光请示李茂是否追回苏卿,李茂无奈地摇了摇头,以苏卿的个性这个时候追她回来只会火上浇油。 汪洵的暴死,郑和业被查让梁成栋噤若寒蝉,犹豫再三后,他主动登门向李茂表达了愿意回郓州的意思。李茂安抚道:“汪长史的死我也很痛心,但那只是一个意外,郑和业的确是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但你放心,兄弟我会逐件查实,绝不让我兄蒙冤受屈。这些年你在曹州算得上是劳苦功高,节帅对你还是很满意的,以你的资历还有机会往上走一走。若此刻回郓州,只怕未必有合适的位置。行走官场恰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真的想好了么?” 李茂能为梁成栋设身处地着想,让梁成栋十分感激,他起身谢过,叹道:“当初我奉节帅差遣来曹州协助汪长史查办米如龙,此后一直滞留在此,这两年勤勤恳恳,也算微有苦劳。而今,汪长史殉职,郓州必然会派一位刺史过来,我的使命也完成了,我的妻子都在郓州,俗话说孤阳难持久,我这个年纪可不想就这么废了。” 李茂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劝,哈哈一笑,道:“这是大事,我兄果然心意已决,兄弟愿助一臂之力。” 在新刺史到任前,李茂以郑和业案为突破口,把曹州一城四县翻了个底朝天。曹州地处淄青西南,地接宣武、汴宋、郑滑三道,孤悬在外,向来不被重视,官场自我生长,近亲繁殖,自成一体,虽历经打压,依旧保持着较为完整的体系。 现在这个体系随着汪洵的猝死和梁成栋的去职而变得千疮百孔,在李茂的大力清洗下濒临土崩瓦解。李茂清洗曹州官场并没有得到李师古的授意,他曾在成武为官,深知此间官场的黑暗,而今大权在握,是顺手为本地百姓做点好事而已。 第195章 把你充军是为了保护你 支持李茂清洗的是张栓,接管曹州政务后,李茂举荐张栓知曹州军事,又从孤山镇调遣一个营进城驻防,举荐曹州将领和调遣孤山驻军是李师古授予他的特权,矛头自然是冲着汪洵去的,李茂此刻使用也不算违规。 大局已定,李茂发令将曹州官吏集中于州院,人人审查过关,过不了关的就地逮捕,在李茂原先的设想中曹州再烂,到底也能挑拣出一两个相对清廉可用的官员,但事实告诉他,这个官场已经烂到了骨子里,从上到下,都是一般的腐黑,并无一个人可用。 不得已他只得起用一批在外做官,告仕回乡的官员暂时代理政务,又请诸乡绅、商会、行会组织领袖人物会谈,要他们回去约束行会、地方,实行自治,化解出现的矛盾。 李茂担心的官府瘫痪后出现的乱局并没有出现,百姓的田照种,买卖照做,酒照喝,因为没有的官吏的欺压,民间风气反而有所好转。李茂忧心自己的认知有误,微服私访,去街头巷坊探察民情,得到的情况让他振奋,百姓对曹州官场发生的大清洗很麻木,不赞成亦不反对,听之任之只当看戏。 在许多百姓看来,官府只有在图你好处的时候才会主动跟你打交道,在你遇到困难时他们总会及时消失,这样的官府有还不如没有。某人若拿自己杀的官多来自诩,那他真是打错了算盘,谁都知道这伙人早烂透了,你杀的多,只能证明你够狠,却不能证明你的清廉。老虎和狼都是要吃肉的,老虎比狼的胃口更大,老虎咬死了狼,接管了狼治下的羊群,羊儿们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知民情如此,李茂深感欣慰,自己如今就是那匹虎,虎扑狼,狼必死,羊们的麻木让恶狼们无藏身之地,它距死期也就不远了。青墨却感到灰心丧气,抱怨道:“咱们豁出性命来帮他们,他们倒好,一个个跟没事人似的坐在那看戏,即便胆小不敢帮忙,至少也得喊两嗓子助助威吧。”李茂笑道:“这样不是很好么,他们两头不帮只会对我有利,怕只怕他们被狼蛊惑,起来帮倒忙。”摩岢神通道:“是啊,他们要是惊乱起来,倒给了有心人以口舌,咱们就只能见好就收,半途而废了。” 青墨道:“你说怪不怪,做羊的整日被狼喝血吃肉,论理本该恨死狼才对,却为何狼们遇到了危险,他们反倒要站出来为其鸣不平呢?这就是传说中的贱吗?”李茂笑道:“若是黑白就摆在面前,人就不难做出判断,难就难在黑白不明。人毕竟不同于狼,人晓得欺骗,善于颠倒黑白,混淆阴阳,让你分不清是非,无从判断黑白正误。” 说完将碗中茶一饮而尽,抹抹嘴说道:“事不宜迟,咱们要快刀斩乱麻,杀他个措手不及、血流成河。” 青墨有些担心:“都法办了,曹州的官场可就垮了,我怕……”摩岢神通道:“你怕什么,顶天立地的是民,不是那些狗官,杀光了,天也塌不下来。”青墨白了摩岢神通一眼,这胡儿近来脑筋大涨,常跟他争辩,让他屡屡吃瘪。他没话找话道:“杀光曹州狼,再来一群外地狼,狼儿终究是吃肉的,受苦的不还是曹州百姓?” 李茂取出一串钱放在桌上,笑道:“不怕狼吃肉,就怕狼儿们合起伙来吃肉。狼儿们结成了伙就会肆无忌惮,咱们要做的就是安排它们互相争斗,给曹州的羊儿们留一线喘息之机。”青墨笑道:“茂哥,听你这话,我茅塞顿开,感情你跟狼儿们是一伙的。” 李茂道:“少罗嗦,不做狼,难道要做羊吗?” 摩岢神通趁机踩青墨一脚,嘿嘿笑道:“身在公门好修行,做稳了狼才能为羊说话。墨哥,平日要少喝酒,多读书,哈哈。” 曹州官场的清洗在继续,规模越来越大,曹州九成以上官吏锒铛入狱,牢房人满为患,李茂不得不让一些罪过相对较轻的官吏戴罪立功,以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 他起用济阴县老吏冯国出来监守犯官,冯国在济阴县当差二十余年,人头很熟,昔日又曾因误会冲撞过李茂,李茂料定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冯国不敢推辞。 冯国硬着头皮上任,他在济阴县混了二十多年,此等情形还是第一次见到,望着昔日那些高高在上,自己须仰视才得见的高官大吏们,此刻像狗一样匍匐在他脚下,他心里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翻身做主的感觉,反而愈加的惶恐不安。 他谦卑谨慎,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腰躬的连狗都不如。 姐夫的窝囊让妻弟杨奇很是不屑,他劝姐夫挺直腰杆,断言这些人再也站不起来,冯国嘿嘿冷笑道:“你懂个屁,别以为今天蒙了层皮就能充大爷,能一句话让你穿上,就能一句话让你扒下来,再一句话送你入十八层地狱。”又道:“这差事果然这么好当,为何无人愿意出头?世上的人都是傻子吗?我劝你远离这是非之地。” 杨奇原在济阴县柳园庄开面馆兼营黑店,被苏东一把火烧掉后赔了他两百贯钱,他拿着这笔钱在城北开了间酒肆,生意却像那烧不开的温吞水,一直没有大起色,他在县城(也是州城)待的久了,眼界开阔了,心思也就变了,而今是一门心思想往官府里钻。得知姐夫受重用,便关了买卖赶来投奔,本以为能端上官家饭碗,却被姐夫当头浇了盆冷水。 杨奇勃然大怒,憋着一股气找到李茂,求在麾下效力。李茂对杨奇的印象很深,旧日的那场误会李茂也能一笑了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杨奇来的正当时。这话传到李茂的耳朵里,李茂下令解除冯国职务,重用杨奇为曹州监狱牢头。鉴于原有官吏不堪使用,李茂决心临时招募一批民壮来监守犯罪官吏,给的酬劳一加再加,却无人来应征,百姓或忧心打蛇不死秋后算账,或担心李茂言而无信,不能兑现承诺,皆做壁上观。 负责招募的杨奇忧心无法交差受罚,灵机一动上了街,摆开阵势招募流浪汉和乞丐,杨奇的如意算盘是,像冯布这样的吏员老于世故,不肯卖力,平常百姓患得患失,麻木怕事,这些衣食无着的流浪汉和乞丐们有什么可怕的,烂命一条,得一条逍遥,享一天快乐,死了也值当。他的判断没有错,流浪汉和乞丐们闻听有酒喝有肉吃有钱拿,还有机会羞辱一下昔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一时趋之若鹜,磨破嘴,打破头也要应征。 杨奇很快招募齐足够的人手,打发众人洗个澡,修了头面,换身衣裳就开始当差。新贵们一朝得势,干劲十足,对杨奇是言听计从,视若再生父母。然没过几日,他们心里并不平衡起来,守着一堆肥嘟嘟的羊,光看不吃太难受,俸禄虽高,酒肉虽好,又怎敌得随便伸手刮刮油水?不捞白不捞,反正也是不义之财。他们开始勒索贿赂,所得之丰厚让他们心惊肉跳,他们欲罢不能,越陷越深,他们很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部分变成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一部分彻底沦为金钱的奴隶。 前者敲骨吸髓,竭力盘剥贪官脏吏,后者大开方便之门,致使在押官吏们可以私下走动,互相串供,有官吏在牢中大摆宴席,宴请落难同僚,酒到浓处歃血为盟,相约祸福同享,永不相弃,又邀公私娼妓歌舞助兴,酒后坦诚相见,以增友谊。 李茂闻知,唤来杨奇,问他如何应对,杨奇咬牙切齿道:“问赃官们要钱倒也罢了,反正他们的钱也来的不干净。那些仗势****人家妻女的,畜生不如,只怪我是瞎了眼,要杀要剐你随便。至于那些收了钱给人做奴为仆的,抄了他们的家,把他们也关进牢里,让他们继续当牛做马侍奉新主子。”李茂摇了摇头,对杨奇说:“我本欲抬举你,却害了你,而今若想保你的性命,只能把你充军去京西。”杨奇大惊失色,叩头道:“我知昔日曾冲撞过你,但古人有云不知者无罪,你交代我的事我虽干的混账,但罪不至充军吧?” 青墨喝道:“纵容属下勒索钱财,****犯官妻女,这是多大的罪状,不杀你的头,你就谢天谢地吧。” 杨奇道:“我不信那些赃官还能东山再起,他们的钱财本来就不干净,他们在位时****的良家妇女还少吗,他们互相间偷鸡摸狗的事也没少干,他们做得为何我们便做不得?我想不通。”青墨笑道:“狗吃屎,你也跟着吃吗?”杨奇愕然无语。 摩岢神通道:“岂不闻物伤其类,你的性命蝼蚁一般,要想捏死你不费吹灰之力。” 杨奇沉默无言,李茂笑劝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有胆量纵容他们作恶,就没胆量替他们扛?我把你们一体充军去京西,给你们一笔钱,再托故人照看,说不定你将来还能混个将军当当。你若执意不肯去,也由得你,将来明枪暗箭一起袭来,你不要叫苦。” 杨奇道:“容我细细思量。” 杨奇的姐姐闻听杨奇要被充军京西,哭求丈夫帮忙,冯国闷声应道:“他不知天高地厚,你也不知好歹,我是什么人能救得了他?”又道:“你就知足吧,这是纠察官在袒护他,留他在曹州早晚难逃一死。”杨氏平素最敬服她丈夫,听了这话就劝杨奇速速离开,杨奇此刻也想明白了,似他这样的人在那些高官大吏们的眼里不过蝼蚁一般卑贱,想捏死他实在太容易,留在曹州,早晚遭人毒手,因此姐姐一劝,他便答应了下来。 一时变卖了所有家当,主动到衙门投案,配合李茂走了个过场,领着自己亲自招募的二十三个坑爹弟兄踏上了漫漫京西戍边之路。 第196章 退个风轻云淡 李师古对李茂在曹州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却假装不知情,后禁不住多方压力,只得派押衙李雅城前往查问,李雅城故意磨磨蹭蹭,度李茂的事情已经办的差不多了这才现身,他对李茂说:“曹州的事就在曹州办,不要往外牵扯,不然我恐怕你收不了场。再者,你未经请示就干出这么大一票,让节帅怎么办,我看你得委屈一下。” 李茂道:“我跟他们并无仇怨,只是虑及他们做事太绝,才不得不如此,这件事因我而起,我会给节帅一个交代。”李雅城捻须道:“那就好,哦,我有事要去宋州一趟,你这间的事几时能了?”李茂答还要一个月,李雅城道:“好自为之吧。” 李茂摄政曹州政务两个月后,声名远播,新任曹州刺史李兢到曹州城时,有老妪数名跪于马前,请求李兢回郓州而留李茂在曹州为刺史,闹的李兢面红耳赤。事后查明,这几个老妪收了一个鱼贩子的钱,故意演了这一处。李兢带的头衔除了刺史还兼着本州防御团练使,军政一把抓,这在曹州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在李茂的举荐下,张栓由副将升任防御团练副使,李兢不懂军事,对军事也不感兴趣,张栓成为实际掌军的大将。 李茂与李兢做了交割后便回了郓州。 苏卿那日和李茂大吵一架后,便回苏女乡家中照顾姐姐苏蓉和外甥汪玥、汪翎,李茂派青墨来接她一起回郓州,苏卿嘿嘿冷笑,不理不睬。苏振让青墨带话给李茂,多给苏卿一段时间,待她心结解开,自会派人送他去郓州。李茂知道苏家的生意离开汪洵将会大受影响,便约上董何去成武县和苏振兄弟见了个面。 铜虎头在每个州都有代理人,内部称之为管事,曹州管事一直由参谋汪洵兼任。孤山镇建成后,因为地位非同一般,便将孤山镇从曹州摘了出来,单独设置管事,董何成为孤山镇的第一任管事。孤山镇事多责重,好处却不多,董何早有意调离,李茂以帮助他调离孤山为条件换取他日后继续支持苏家,董何乐的答应。 这次见面后,苏东动了将苏蓉改嫁给董何的念头,却被长兄苏振断然拒绝,若不是碍于李茂在场,兄弟二人必要说道说道。董何虽然答应支持苏家,但他究竟跟汪洵不同,苏家苦心经营多年的关系网不得不重新洗牌,这对苏家来说无疑是一大挑战,此刻能帮助他们度过难关的只有李茂,苏东拿着这个大义去劝说苏卿跟李茂一起回郓州,苏卿默默地哭了一场,还是答应了下来。 人虽然是回来了,夫妻间的冷战却仍在继续,白日同座而食,夜晚同床而眠,身体上的日渐亲密解不开内心的依旧疏离。 曹州在汪洵死后如愿以偿地落入李师古的手中,至此淄青十二州无一处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自收服于化隆后淄青表面上的大一统局面至此落到了实处,但李茂的官运却遭遇了危机。曹州的官场虽然独立成为一体系,但既然是淄青的属地就免不了与淄青各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茂未经请示就把曹州官场掀了个底朝天,将那么多的丑恶公之于众,这不仅是让相关利益者颜面无存,更是对淄青道的公然抹黑,其心可诛! 各方议论汹汹,宗族大会上李方率先发难,义正言辞,响应者众多,李师古无奈只得解除李茂节度判官、扬刀军右厢指挥使两项职务,改任押藩幕府判官。 淄青道节度使例兼押新罗、渤海押藩使,代朝廷处理与藩属国之间的朝贡事宜,大唐国势衰落,使得藩属也不及往日恭顺,朝贡依然还有,却已流于表面,押藩幕府在诸幕府中排位在节度、观察、支度、营田之后,时人称淄青幕府时常说四大幕府,有意无意间便将押藩幕府排除在外,出任押藩府的官员普遍被认为是遭到贬斥。 给李茂带来地位、权势的诸幕府纠察官的权力也遭到了分解,李师古撤销诸幕府纠察风纪官一职,改设节度、观察两府纠察官帐,每帐下设左右判官,左判官掌图籍、人事,右判官主持纠察,节度府纠察官帐纠察军队和郓州诸幕府,观察府纠察官帐纠察地方。取消原纠察官幕府下设的监狱,两帐判官不得私募,两帐亦无卫士。 李茂兼任观察府纠察官帐左判官,陈向山担任右判官,濮州司户王文茂出任节度府纠察官帐右判官,而以都虞侯朱庸兼任左判官。为了平息各方质疑,李师古给两府纠察官帐定了新规矩,所有案件在未得府主允可前,不得擅自查办。 李茂已被贬往押藩府,没有节度判官的牌子,说话底气到底不及原先硬气,其原有权力在被削夺之后又被一分为四,所谓的左判官只是有名无实。王文茂不过是普通的州判司,资历一般,既无在军府任职经历又不懂军事,很是被人轻视。陈向山长年在高沐帐下做书吏,担任过的最高官职就是县令,骤然高升此位,德望不足,很是被人轻视。 人员配置的薄弱在无形中拉低了两府纠察官帐的地位。与此同时,李师古又任命了四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担任州县巡按使,分片巡视淄青州县,评品吏治,清理冤狱,在实际上架空了观察府纠察官帐。 而在军中李师古连发数道命令,加重了虞侯的权责,军府纠察官帐权力被大幅削减。 这个结果本在李茂的意料之中,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古今皆然,若说不同,李师古显然还没有完全放弃他,他的节度押衙依旧保留,内院军副使的头衔虽然被剥夺,却加上了扬刀军副使的头衔,且在副使之后又加了“知右厢事”四个字。 这四个字的含金量可比他被剥夺的“扬刀军右厢指挥使”高多了,从此刻起,他双脚都跨入了铜虎头的领地,且起点不低。 经历了许多事后,李茂已经明白在淄青官场名不副实其实是常态,位高名重者必然没有实权,而手握实权的只能默默无闻,甚至还要身背污点见不得光。 权力和名望不可同假于一人之手,这怕就是李师古的统治术吧。 李茂向李师古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赦免朱婉儿及其兄嫂,为朱三平反。这其实也是李师古所乐见的。朱三的冤死于他就像被人逼着吞了一只苍蝇,恶心难言。 李方被逼退后,李茂曾想把朱婉儿从教养院里接出来,却遭到李方党羽的极力阻扰,主持教养院的是李氏子孙,教养院又是李师古父亲李纳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政治遗产,李茂无力撼动。虽然明知朱婉儿在教养院内饱受折磨,他却只有干着急的份。 他心里很清楚,朱婉儿的磨难完全是因为他的缘故,为了解除她的痛苦,他只能松手。 汪洵只是寿张汪家的一个支脉,但再边缘也是汪家人,他的败亡,有力地震慑了汪家,也使得整个淄青为之惶恐,李师古敲打汪家已不算什么新闻,但连铜虎头也一块动,足见决心之大。动了汪洵,却将李茂塞进了铜虎头,深谙权力游戏的人不会认为李茂已经失去信任和权力,他只是暂时被束缚了手脚雪藏了起来,他的权势非但未受影响,反而更加恐怖。 他就如一匹狼,在台前时固然张牙舞爪的很吓人,但到底还能窥其行踪,有所防备,而今他伏在暗处,潜伏爪牙,谁人能知他几时扑将出来? 因为这个缘故,李茂被贬后并没有像严纨、薛英雄、陈悦等人那样被人落井下石,他退的风轻云淡,从容大度。 …… 李茂一觉醒来,眼睛有些胀痛,是窗外的阳光刺的,那一根根光柱笔直如剑,刺的他心惊肉跳。屋子里空荡荡的,苏卿早已不知去向,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呆,脑海中空白一片,他想起床去做点什么,却忽然发现自己已无事可做,这感觉就像是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顶尖高手,孤独地行走在漫卷黄沙的大漠中,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拔剑四顾心茫然。 他磨磨蹭蹭下了床,随便披了一件衣裳,倒背起双手,低着头,沿着古老的花间小径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墙外就是郓州的万丈红尘,眼前姹紫嫣红,美人笑语嫣然,这一切却都打动不了他的心,没有什么值得他去关注,没有什么值得他去出手,他的心空落落的。 他,彻底沦为了一个闲人。 闲下来的这些日子,他每日都到济民生医院去一趟,过问一下医院的筹备情况,或者去找葛日休,向他讨教养生之道,顺便再下两盘棋。又或者和青墨、摩岢神通一起出城打猎,再或者整宿整宿地流连于花街柳巷,喝酒听曲,眠花宿柳,游戏人间,不把自己折腾的精疲力竭决不罢休。 苏卿独自一个人生了几天闷气,便开始忙碌起来。夫妻冷战前,李茂曾跟她商量把成武县的产业陆续搬迁到郓州,并择机拓展海外贸易。苏卿是个实干家,李茂向她描绘的只是一片空中楼阁,她却要将它付诸现实。 她要忙的事很多,时不我待。 李茂想暗中帮苏卿一把,却不知从何下手,打发青墨过去帮忙,干了一天就被苏卿赶了回来,苏卿的评语是眼高手低,爱好夸夸其谈,为人浮躁,不肯踏实做事。李茂摇摇头,只好另遣良将,郑孝章自告奋勇过去帮忙,苏卿没有赶郑孝章,委了他一个虚职,她所用之人都是从成武县带过来的,沾亲带故,乡里乡亲。 用谁不用谁,她一人做主,从不跟李茂商量。 第197章 你们别动,让我来 李茂急的百爪挠心,只好低三下气向小茹求救,夫妻俩冷战期间得利最多的就是小茹,从心底来说她自然不愿结束这种状态,但李茂的话她又不敢不听,便再三敷衍,后见李茂常常夜不归宿,归来也不碰她,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以李茂今时今日的地位,他的心一旦留在了外面,只怕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因此,她便联合了孟氏共同劝说苏卿原谅李茂,孟氏自然明白放任不管的为害,便帮着小茹里应外合,冷水泡蘑菇,慢慢的泡。苏卿心里的气早已消了一半,只是李茂不肯道歉,她也不肯服输,本想让自己忙起来忘掉李茂,却发现在郓州离开了李茂自己寸步难行。李茂的彻夜不归,让她又恨又怕,恨到极致处便撕咬被褥,以至孟氏叫苦不迭。 一日,她又梦见到李茂留宿娼妓家不肯归来,醒后痛哭了一场,手提大棒冲入李茂房中找李茂算账。 李茂平白无故地挨了一顿打,揉着满是大包的头无辜地望着妻子,苏卿的一腔幽怨早在棍棒声中化为了乌烟。她扛着棒子得意而笑,神态很是嚣张,“满头包”李茂开始反击。 匆忙赶来劝架的孟氏和小茹在窗外听到那缕缕丝帛撕裂声和噼噼啪啪、呜呜呀呀的响动,一个如闻仙乐,如痴如醉,一个哭丧着脸,努力忍着泪。 二日,李茂没去押藩幕府。一连三日不见他的踪影。 一日,李师古想起要问李茂一个事,皇甫尖奉命去寻人,答曰判官告假在家,三日未来,李师古便把主持幕府日常事务的押藩副使张钰叫去骂了一顿,张黎很是觉得委屈,押藩幕府终日无事可做,告假几天休息一下有何不可? 事后不久李师古给了李茂一个新任命——军府中堂外听唤。官名是他临时想的,无具体职掌,有事听唤,无事立在本位待命。 李茂别过苏卿去军府赴任,行前苏卿擢升郑孝章为商社账房总管,夫妻和解,后方大宁,李茂这一去,身轻步健,信心十足。 这日,李师古整个上午都呆在内堂处理公务,正午没有睡养身保健觉,而是去了堂后西骑马场射箭,他的箭法步射十发九中,骑马十中七八,比李茂稍强。射完箭,满身汗,就在骑马场边的芦席棚里处理了两桩紧急公务,喝了碗茶就去了牙军左厢马场打马球。 随行高沐和李长山跃跃欲试,三人一路走一路说,其乐融融。李茂自度马术不够精湛,未敢下场。 左厢兵马使韩启月是李师古的表兄,心腹亲信,为了迎接李师古,他将附近营房里的兵士全都打发去校场挖排水沟,不要说弓弩,连短刀都不许随身佩带,也就断了有人趁机作乱或行刺的可能。 马球这种运动对抗性很强,也极具观赏性,但运动风险也很大。李师古作为一队头领,身上带有特殊标志,众人遇之无不避让,然马有失蹄时,一个不慎即有可能跌个人仰马翻。 为确保万无一失,比赛尚未开始,军医署的王大仙就带着三个军医匆匆赶了过来,在场边的一间芦席棚里待命,四个人汗出如浆,比场中的赛手还要紧张十分。 比赛一开场就进入白热化,不断有人因伤退出,四个人手忙脚乱,顾头不顾腚。李茂悄悄唤过一名卫士,取自己腰牌要他赶紧去城中请葛日休派两名得力弟子前来。 李长山下场比赛,皇甫兄弟就是卫士头领,卫士不敢专断,请示了皇甫兄弟,二人也觉得今天的这场比赛险象环生,有些不大对劲,急忙派快马前去请人。 马球场以黄土铺垫,赛前以石磙压实,十分坚硬,若是中途落马,轻伤尚算侥幸,重则筋断骨折,甚至有性命之忧。压实的黄土不敌马蹄践踏,很快扬起了黄尘,一片灰茫茫中,迎面不识来人是谁。因此而误伤者比比皆是,李茂骤然起身,命鸣金暂停,锣手不敢专断,说要请示皇甫兄弟,李茂一把夺过金锣,刚敲两下,却听场中一片大乱,众人纷纷下马,原来一名球员挥动鞠杖时不慎误中李师古的左肩,李师古负痛坠马,两队当时拼抢的十分激烈,近十个队员拥堵在一起,李师古坠马后未及起身,便被一匹马踩断左腿。 见李师古出事,众人飞奔而至,扯手抬腿要将他拉起来。李茂急叫一声:“不能动!”闪身拦在李师古的面前,以身体遮挡。众人一阵惊愕,纷纷叫骂起来,兵马使韩启月见状,肝胆俱裂,为示忠心,挥杖怒喝李茂:“节帅受伤,为何不让救?你想造反吗?” 更有手快的挥杖便打,李茂耳听恶风不善,却不敢躲,在此混乱的情况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那挥来的鞠杖随时可能落在李师古的脑门上。李茂咬牙聚力,用背结结实实地承了这一杖,直打的他气血翻涌,欲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这时高沐也抢了过来,像李茂一样护住李师古,连声叫道:“伤情不明,不可轻动。” 李茂相对而言是个生面孔,众人疑心有诈,高沐却是李师古的左膀右臂,无人怀疑他的忠诚,听他这么一说,都闪避在一旁。 这时节皇甫兄弟押着黄大仙和三个军医奔了过来,黄大仙充任军医以来还是第一次为李师古治伤,见他倒卧在黄尘中,咬牙切齿,面色狰狞,一条腿被马踩的稀烂,唬的他胆战心惊,双手发抖一时竟不知所措。 随行的三个军医都是第一次见李师古,也吓得晕头转向,皇甫兄弟拔刀在手,厉声喝道:“愣着作甚,赶紧止血。”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抢着去止血。 手一碰伤口,李师古蓦然发出一声怒吼,吓得四人骨软筋麻,一齐向后倒去。李师古咬牙怒骂道:“尔辈欲害我吗?”不等众人辩解,皇甫兄弟抽刀各自劈倒一人,剩下一个军医直接晕倒,黄大仙吓的面无人色,双手双脚僵住,竟动弹不得。 众将吏大惊失色,围着李师古跪成了一圈,面色焦灼却是无计可施,他们是军人,平日也知道一些救治外伤的办法,但用在自己身上和用在李师古身上毕竟是两回事,谁敢去冒这个险? 恰在此时,一人说道:“让老夫瞧瞧。”声音清亮、沉稳,令人闻之心安。回头一看却是须发皆白的葛日休到了,李茂见葛日休亲自到来,心中大喜,忙起身迎入。李师古的大腿被马蹄踩裂,肌肉翻扯在外,血流不止,十分危险,非葛日休这等高人不能救治。 众人见葛日休面生不肯让入,李茂喝道:“葛先生乃当世神医,尔辈医术谁能高过他?”皇甫兄弟已知葛日休的身世,拔刀开路,护着葛日休靠近前。 葛日休蹲身看了眼伤口,吩咐道:“起围屏,闲杂人等都让开。” 围屏很快搭好,李茂又命人四处洒水,将黄尘打落。李长山和高沐守在围屏内,皇甫兄弟守在围屏外,节度府来的卫士列成八排,四方各两排,靠背而立,面朝两边,将围屏严密地保护了起来。 葛日休此行带了两名弟子,备了常用急救药包,不足部分李茂支使黄大仙去取。当初皇甫兄弟砍杀两个军医后,有牙将要砍黄大仙,被李茂喝住,黄大仙死里逃生,此刻还在云里雾里,他把李茂当成了再造恩人,自是言听计从。 葛日休为李师古接了血管,理顺了筋脉,用羊肠线将肌肉缝合起来,整个过程看的高沐和李长山心惊肉跳,一口气含在口中半晌吐不出来。 李师古嘴里咬着一团布,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一时沉默不语。 事毕,葛日休的两个随行弟子手脚麻利地为李师古包扎了伤口,涂了消毒药水,为他接正了脱臼的胳膊,又处理了几处小擦伤,这才唤来担架。 李师古从口中拽出毛巾,仔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赞道:“先生真乃神医也,若非先生救命,某这条命怕是交代了。” 葛日休笑道:“是将军底子打的好,否则某便无从着手了。” 李师古笑向左右道:“如何,你们常说我身体虚弱,这也不让,那也不让,为何神医说我的底子好?” 葛日休忙了一通,满头虚汗,脸色苍白,遂留下两个徒弟护理,自家收拾了药箱就向李师古告辞,他至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救治的是淄青十二州之主。 李师古望着葛日休离去的背影,由衷地赞道:“医者父母心,某今日才知不虚。”动问姓名,得知就是传的神乎其神的葛日休,又惊道:“莫不是曾救李茂华性命的葛神医。”高沐答正是。 李师古道:“茂华有大眼光,我等都不及他。”见黄大仙跪在围屏外,便问:“方才那位先生,比你们医术如何?”黄大仙战战兢兢地答道:“胜过百倍。”李师古道:“你们去求他来给你们做师傅,求不来,自家砍了脑袋来见。” 李茂本就有意将医学院的学生推荐一部分到军医署去,可巧李师古主动求上门来,黄大仙不明就里,跪请葛日休出山做军医署总教习,他乐得顺坡下驴,劝葛日休答应做军医署的座师,每月逢七来军医署坐堂,每月月中前后三天来军医署开堂讲学,训练军医。 其余时刻则打发他最中意的两个学生王念复、张博坐镇军医署,王、张二人都出身医学世家,家学深厚,投师前已是小有名气的“少年神医”,二人天资聪慧过人,勤苦好学,这一年得葛日休点拨,进步神速,若非是葛日休这尊大神掩盖了他们的光芒,二人早已声名远扬,成名成家了。 如今能做师傅的分身坐镇军医署,二人心里十分高兴。 李师古因为养伤不能随意外出,李茂这个堂前听唤就变得无事可做,轻松下来,忙里偷闲,筹备已久的淄青济民生医院和医学院同时挂牌,因为马球场救助李师古一事,淄青无人不知葛日休的大名,那些同行的冤家本有意来凑个热闹捣个乱,此刻也收敛了起来。 开张那日,李师古夫人裴氏亲自到场祝贺,一时轰动了郓州城,非但同行冤家不敢来,地头蛇土霸王们也改变策略,规规矩矩登门道贺,文雅的像个绅士。 郓州济民生医院和医学院的新匾额仍由郭昈撰写,郭昈此时的身份是淄青观察幕府支使,与支度副使贾直言、节度掌书记陈静生并称“郓州三贤”。 郭昈的字写的极好,却是惜墨如金,郓州乃至淄青欲求他墨宝的人排成了长列,愿意千金收字的也不在少数,却往往是望眼欲穿不可得。 他主动现身参加庆典,又当场泼墨挥毫,实属罕见,此举很快成为郓州文坛的一桩佳话。 贞元二十年的春节,在一片平淡中到来,经过李茂和苏卿的共同努力,一个小生命在母亲的肚子里扎下了根,苏卿怀孕了。 第198章 给你一个新考验 李师古因为腿上有伤,减少了外出频率,李茂因此也就没什么事。一得空闲便回家陪苏卿,苏卿却不愿让丈夫窝在家里,每日一大早便打发李茂出门,晚上李茂若有应酬也绝不纠缠,任他回来再晚,从不抱怨一句。 苏卿长大了,李茂望着苏卿日渐隆起的肚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开春之后,新罗国国王遣使臣渡海来朝贡,使团规模庞大,随行商贩比官员多出几倍,自登岸起便就地设摊做起了买卖,因为是随使臣而来,官府不能课税,故而东西物美价廉,深得沿途军民喜欢,入郓州城后,所携物品大部售卖完毕,商贩们见识了上国的繁华,酒醉饭饱后便欲打道回府。 李师古要押藩副使张钰叫去,嘱咐他务必想办法把人留住,全部遣送京师去,朝廷中有人喜欢万国来朝的荣光,身为两国押藩使若能促成这样一桩盛举,则是大功一件,定能增添许多光彩。自贞元十九年入冬后,京城陆续传来天子圣体欠安的消息,天子登基已逾四十年,生老病死,天理循环之道,是谁也逃不过的。臣工口中的万岁并不能丝毫延长圣人的寿命,李师古掌握的消息是圣天子大行之日就在这两年,值此新老交替的紧要关头,他希望能为自己树立一个好的形象。 天宝以前,大唐国势强盛,万国来朝,藩属国热衷于进贡,每次商贩们随使团进京,大唐皇帝都有丰厚的赏赐,所谓贡一而得十,各国商贩热情极高 。近年虽然也有赏赐,却远不及旧日丰厚,一些商贩嫌其路远,所得又不多,便不大愿去。 利益所系,光靠劝并不顶事,张钰答应使团商人,去长安所得赏赐若不能达到每人一百贯,缺额部分由淄青补足。商贩们依旧不大信,类似的话曾听人说过,地方官员为了功绩把他们忽悠去长安,回来却不认账,在人家地盘上也没处说理,只好自认倒霉。 押藩副使张钰有意考验一下李茂,问其如何处理,李茂道:“不论好歹,先把钱给了,让他们带着钱上路。”张钰道:“支付的钱将来向谁核销?”李茂笑道:“其去长安将来还是要回来的,以商人的本性见到长安的种种好处,怎能空手而回,必然是满载而归,淄青往西的宣武、义成是大唐的军镇,为了朝廷的体面,料必不会对使团课征税收,待他们麻痹,咱们便依法办事,何愁钱不回来?自然若节帅大度赏赐了他们,则另当别说。” 张钰大喜,李师古问其对策时,他以此言语应答,李师古笑道:“这个主意定不是你想的,是茂华给你出的主意吧。你们啊,都掉到钱眼子里去了,番邦不远万里浮海来朝贡,你们竟要算计人家,真是给中华上国丢脸!按茂华说的做,钱给足,一路供给衣食,离境时给足盘缠,回程依照办理,所携财货不得课税。” 张钰大喜,费心尽力为公家省钱哪如拿着公帑撒钱充门面来的爽快?这等好事自然得自己亲自去做,至于李茂,还是坐那喝茶吧。想到这,张钰撇下李茂不管,兴冲冲地溜了。 当初张钰非要拉上李茂一起来见李师古,他心里的如意算盘是万一李师古怪罪下来,就把李茂推出去挡箭,李茂毕竟是节度使的旧爱,如今虽然失了宠,难免还有些藕断丝连,拖他出去挡几箭还是使得的。而今见有便宜可占,便不想带上李茂,路过茶室时见李茂正和陈静生闲话,便一闪而过,李茂只觉得眼前有人影晃了一下,抬头望去,却什么也没瞧见。 陈静生聊了一会,告辞而去,李茂继续喝茶等候,眼见日头西斜,他觉出有些不对劲,问茶房小吏,小吏起身说道:“押衙少待,我去问问。”去不多久回来告诉李茂,张钰有事已走,李茂苦笑了一声,举手告辞。刚出茶室,却听得内院传来一阵笑,李师古在高沐和李长山、皇甫兄弟的陪伴下走了出来。他的体质到底不错,经过两三个月的将养,已经能下地走动,比李茂想象的恢复的要好。 李师古刚刚了却了一桩大事,此刻心情甚佳,满面红光,见李茂便招呼了一声。 问:“府中茶水如何?” 李茂答:“甚好。” 李师古笑道:“这是湖州新送来的茶叶,叫什么……瞧我这记性,回头让静生给你拿一包带回去。”李师古说过继续向前走,高沐跟李茂说:“晚上节帅请客,一起来。” 李师古去的地方叫小松斋,房屋皆用松木造成,皇甫兄弟布置好人手后,就去检查救火用的水缸,发现水缸里的水只有一半,顿时大发雷霆,搅的四邻不安,有人叫骂着跳出来,跟皇甫兄弟耍起了横。李茂赶紧出去安抚,李师古微服出行,不宜跟人产生纠葛。 偏偏对方也自认有些来头,寸步不肯让,叫嚷之际皇甫兄弟撒开人手准备抓人,这中间张掖却醉醺醺地撞了过来,一手提壶一手端着酒杯,满脸是笑,好歹把那几个人劝走了。又邀李茂去喝酒,李茂回应说有贵人在此,张掖知趣离去。 回到房中,李师古问:“何人在此喧哗?”李茂道:“郓州地方的几个醉汉。”高沐问:“劝走他们的人是谁?”李茂答:“支度巡官张掖。”李长山笑道:“这个人很有些意思。”李茂道:“他在贾副使面前奉承,很是得力。” 高沐道:“你们二位都说好,那这个人必定不错,相公面前正缺一个能说会道的,得提前储备一个。” 李师古没有说话,按常理就是默认了。李茂瞄了眼窗外,夜空中尚能听得到张掖和稀泥的哈哈声,他肯定不知,他的命运已经在几个人轻飘飘的几句话中彻底改变了。 私下聚会,李师古丝毫不拿架子,与众人斗酒也常耍赖,喝到高兴处,哄哄闹闹,十分平易近人。他忽然问李茂:“你的那个医学院一年能出多少人才。”李茂楞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高沐解释道:“医学院推荐去军医署的几位郎中都十分得力,相公的意思,若是有就多推荐几位。”李茂沉思了一下,答道:“当年办校时定的是三年学制,学员多是带艺投师,是冲着葛神医的大名来的,他们有一定的基础,有些甚至在地方已小有名气,那时预计……一年能出八个人。” 李长山笑道:“这也不算少了,有道是教出徒弟饿死师傅。好多师傅把徒弟当成不要工钱的长工,慢慢的使,十年八年不让出门,一辈子统共也就教那么几个人,似这等大手笔,也只有葛神医这等淡漠名利的高人肯做,换成其他人,莫说一年出八人,八年能出一个人就不错了 。” 高沐道:“话虽如此,毕竟还是太慢,我们军中军医太缺,有什么办法加快一些呢。”李茂道:“孤山毕竟是小城镇,又是新城,人口不多,合适的人才不多,淄青却是山东大邑,藏龙卧虎,只要出路好,钱又能跟的上,一年三十个人我以为不成问题。” 这个数字众人还是满意的,李师古道:“我可以先下聘书,所有学员入校时即聘为军医,学艺期间的学费杂费食宿费军府全包,还支给一笔养家费。只要葛神医说他可以出师,便即刻上任。你一年只要供给我十五个人,我便按每人五千贯的标准奖励你。超出部分,每人奖励八千贯。你若有本事一年交出五十人,我每人奖励一万五千贯。” 高沐道:“相公爱才之心,三军将士若是得知,必定齐心欢悦。” 李师古是亲身体验了葛日休的神奇医术后才动此念头的,高沐建议他聘葛日休夫妇到军医署,待以高官厚禄,被李师古否定了,他说君子不夺人所爱,实际是怕请不动葛日休这样的高人,自家跌了面子,出钱出官向李茂的医学院订购一批军医,他相信会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说过军医的事,酒也喝的差多不了,喝茶醒酒的过程中,李师古叫李茂到院中散步。小松斋占地广阔,其中花园占了很大部分,因为前面那场哄闹,皇甫兄弟索性将整个后园都封锁了起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偌大的园林只供二人独享。行走在林荫道上,李师古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人显得很放松。 在一处荷花池畔停下来,他忽然问李茂:“突然闲下来习惯吗?”李茂如实道:“有些不知所措。”李师古道:“眼下有个差事,你先抓起来。” 李师古把李茂单独叫到庭院中交代的事自是非同小可,他要李茂仿照旧日在孤山镇的做法创办一所军官学校,训练平卢军的中高低各级军官。 贞元十九年秋冬之交,李茂为了应对次年春季的剿匪行动在孤山镇创办过一个短期军官训练班,用两三个月时间把孤山镇的各级军官轮训了一遍。当日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理清军队思想,树立他的统帅权威,至于军事技术因为时间太短,作用其实十分有限,时隔一年,李师古突然提起这件事,倒让李茂吃了一惊。 第199章 这是怎么回事 李师古道:“平卢军当年由六股官健、三股归义军合并而成,期间又陆续吸纳了其他一些势力,军中山头众多,体系庞杂,至今未平,让你把他们拢到一起,就是要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如同把铁丢入熔炉,借着高温把他们熔炼成一块铁,一家人。” 李师古的用意李茂第一时间就领会了,人因陌生而生隔阂,因交流碰撞而生亲密。平卢军中山头林立,各自雄踞一方,老死不相往来,久而久之难免因生疏而生隔阂,隔阂即久,便生误会,渐生仇怨,以至于虽是同袍兄弟动起手来亦如仇寇。 李茂道:“这需要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出面主持,某只能做点具体的事情。” 李师古道:“这是自然,我意以杨元饮为总教习,再请可公、希公这些军中元勋重将为教习。你在军中资历尚浅,可以隐身在他们身后,但大局须在你的掌控中。你的医学院我去看过,班级教学,分科授课,这些你都是怎么想出来?” 李茂道:“我是抄自国子监和弘馆。” 李师古道:“他们那一套我知道,花架子多,干货少,比不得你这些天才创意。”李茂觉得脸上热浪滚滚,这里哪有创意,全是山寨。 医学院能出人才是葛日休夫妇道德高尚,肯教会教,是自己贪图捷径招收的学生素质高,所谓班级教学,分科授课,无非是山寨了自己熟悉的一种教学模式,却没想到这也成了自己的一桩大功绩。 李茂道:“某请节帅亲自担任总教习。” 李师古惊道:“这个有必要吗?” 李茂道:“甚有必要。”李师古哈哈大笑,忽生感慨道:“老将们要熔炼,年轻一辈也要熔炼,牙军将士父子相袭,兄弟相继,学本事靠家学,这即如学医一样,出人太慢,我欲挑选一批少年才俊让他们入校学习,或一年或三年,考核合格委于重任,你给我参谋参谋选人的第一标准应该是什么?” 李茂道:“应以德字为先。” 李师古道:“你说说看,军人为何要先有德。” 李茂道:“缺德之人不可交,军人须先有忠勇之心才堪大用,尤其是中低级军官。” 李师古道:“你说的忠,是忠于谁?” 李茂道:“忠于天子,服从长官。” 李师古的目光忽然犀利起来,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李茂,问道:“忠于天子和服从长官,哪个为先,哪个为后?若有冲突,如何取舍?” 李茂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忠于天子必先服从长官,两者无矛盾,不冲突。” 李师古竖起一根手指,道:“说的好,说的好,要以德为先,忠字当头。” 高沐和李长山见李师古和李茂久久不归,便一起寻了过来,因见李师古正饶有兴致地和两个酒肆婢女调笑,李茂尴尬地站在一边赔笑,二人大感兴趣,立即也加入调笑者的行列。两个女婢都是酒肆中出苦力的,被众人说的面红耳赤,逃也似地跑了,三人哈哈大笑。 趁着兴头,李师古宣布任命高沐、李茂为军府讲武堂左右判官,自己亲自兼任总教习,以行军司马李振可、都知兵马使杨元饮为副教习,决心用一年时间将平卢军、镇海军、清海军三军中高级军官全部轮训一遍,具体操作由李茂会同高沐办理。又交代高沐选一批士编写《忠勇歌》,作为军校校歌。 唐军中有军歌、军乐,比较有名的有“长征健儿歌”“大唐官健长行歌”“团结军歌”“破阵乐”“朝天乐”,为军校专门创作军歌不算什么稀奇事,高沐听了,满口应承下来,李师古欲创办新式军校的想法他早已知道,今晚约李茂出去时,便料定会谈此事,但这么快就定下来,倒是有些让他感到意外。 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李师古会在讲武堂下设立队官训练所,由李振可兼任总教习,李茂任副总教习,从平卢军和良家子弟中挑选有志军旅,德才兼备的少年才俊施以军事训练,以两年为期限培训队官。 万丈高楼平地起,军队中的队官虽然不起眼,却是未来的希望,赢得未来才是真正的赢家。高沐望了眼李茂,心生迷惑,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李师古把未来交付给了他? 定完了这两件大事,李师古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高沐问:“找人来捏捏?”李师古道:“别人都不济事,去萧三儿那歇歇。” 李师古说的萧三儿家就在邻近的稀声坊,李茂起先疑是去访私娼。李师古妻裴氏出身世家大族,礼教严谨,他家中蓄养的侍妾美姬虽多,却碍于夫人的颜面不好大张旗鼓地折腾,倒是去私娼那更为取便。这时代,达官贵人流连于曲舍娼馆,不仅在郓州,就是在整个大唐也是一种风气,不丢人,还很时尚。 经历了许多事后,李茂对如何鉴别私娼已经有了一些经验,眼前这户人家似乎与“私娼”二字扯不上什么干系。李茂由此又怀疑是李师古在外面养的外宅,官员娶妻之外可以纳妾,可以蓄婢,唯独养外宅是禁忌,李师古虽贵为一镇节度使,也不敢公然犯忌。 自然在淄青只要李师古自己不嚷嚷,别人便是知道也断不敢乱说,排除了这户人家是私娼的嫌疑后,李茂认定这是李师古蓄养的外宅。他知趣地闭上嘴,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李师古进去幽会**时,皇甫兄弟就留守在外,李茂和高沐留在门房,只有李长山贴身跟入内宅。门房里端茶送水的是个老妪,耳根处长了一个红彤彤的瘤子。 老妪努着嘴,寒着脸,对二人的表情十分冷淡,献了茶后便退了出去。 闲着无聊高沐问李茂为何至今未有儿女,李茂道:“此事天注定,人力岂能违?” 高沐便道:“我认识一个老郎中,家有偏方,生男生女一贴见效,你不妨试试看。” 李茂道:“孤山镇的葛神医给我把过脉,劝我顺其自然,以他那等神通尚且无力治愈,我又岂敢奢望其他。” 高沐哈哈笑道:“茂华不诚实,苏三娘子已经身怀有孕,这等喜事你为何要瞒着我?我若不诈你,你还不肯说呢。”李茂笑道:“我与她成亲一年多才有此子,足见上天吝啬,我恐鬼神惦记,自然能不说就不说了。祈请兄长见谅。”高沐笑道:“我知你做事谨慎,口风紧,故意说个玩笑,又何曾怪罪你了。” 正说到这,李长山咳嗽一声走了进来,笑着说道:“相公今晚在此留宿。”高沐立即伸了个懒腰,笑道:“这一天真是累散了架,二位明日再见。”李茂亦起身告辞,李长山拦道:“皇甫圆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茂华你替他辛苦一下。” 皇甫圆一直没有成亲,抄了严纨的家后,他兄长皇甫尖为他选了一名舞姬,那舞姬不仅色艺双全,祖上亦很显赫,更难能可贵的是身在严府多年仍是冰清玉洁之身。李师古将之特赦后配给皇甫圆为妻。二人成亲尚不足月,正是难舍难分之时。 李茂欣然允诺,接替皇甫圆负责宅外警戒,李师古的随行都是训练有素的卫士,业务上并不要李茂操任何心。 这夜的下半夜下了一场蒙蒙小雨,随行卫士装备精良,虽然晴天也带着雨衣,这种雨衣跟后世的雨披并无二致,只是材质用的是头层油光皮,柔软、光滑、透气、不透水。 李茂披上雨披提刀循着小巷巡逻,打更的更夫和逻卒在巷口即被拦回,小巷子里空空荡荡。这样一个不冷不热的雨夜,这样一处空旷无人的寂静小巷,正好可以静下心来想一些事情,李茂要想的事情很多,多到满脑子乱哄哄的好半天也静不下来。 他的心虚刚刚宁定下来能想事情,就被一声异样的响动打破了,一条人影从隔壁墙上翻下来,正往他守护的宅子里爬,来人身手十分矫健,若非天阴雨滑,手攀墙头时滑了一下弄出些许响动,几乎可以无声无息地从李茂眼皮子底下溜过去。 李茂惊出一身冷汗来,来这条小巷本是为图个清静想点事情,因此没让卫士跟来,却因这个疏忽差点捅出篓子来。 李茂一个箭步窜上去,劈手抓住那人的腿,那人双手攀在墙头,脚下虚空,无处着力,被李茂抓住无可奈何。 “下来。”李茂一声低吼。 那人扑地跳了下来,冲着李茂直撞过来,他的目的不是跟李茂厮打,而是想撞开李茂逃命。此人若只是个普通盗匪,李茂倒想放他一马,毕竟落在李师古警卫手里只有死路一条,若是另有蹊跷,一试身手便知。这汉子一撞之下,让李茂心生警觉,此人非但身体健硕,更有一股悍不畏死的蛮劲。 李茂的近身搏击术已是火候十足,黏身和他一抱,以巧力拨转那汉,挥肘击打在他的后脑勺,这一招若是用实了力,那汉非死即伤,但李茂只用了三成力。 李茂侧身闪让,挥肘击打的同时,脚下也没闲着,勾足使了个绊子,勾的那汉子“哎唷”一声失去了重心,恶狠狠地摔了个狗啃泥。 李茂从容拔出斩铁刀,搁在了那汉的脖子上,淡淡地问: “你什么人?” 那人一声不吭,也不挣扎。李茂道:“若是小偷小摸,我可以放你一马。” 那人嘿嘿一声冷笑,言道:“我是什么人,我是这宅子的主人!鸠占鹊巢,强占人妻,却问我是谁?世上何来这等无耻之人?” 李茂悚然吃了一惊,刀锋在他脖颈上一蹭,一绺毛发便飘落在地,李茂这招是跟朱婉儿学的,朱婉儿虽不懂什么武功,用刀的手艺却近炉火纯青,这一招甚是能唬住人。 “你拿了我的头去向主子请赏!”那汉子悲愤地吼了一声,蓦地转身去抓刀刃,欲伏刀自尽,却扑了个空。 李茂收起刀,说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你去死,忘了她。” “她是被逼的!”汉子一声暴喝,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挺胸朝李茂撞来。李茂移步拧转身体,那汉一头撞在了墙上。巷子里的动静被巷口游弋的卫士察觉,一声呼啸,四名卫士分从巷子两头冲了进来,李茂急起一记弹腿横扫那汉的小腹,趁他低头,一掌击在后脑勺,那汉昏死过去。 “是个不长眼的小贼。”李茂向四个卫士解释道,“我来处理。” “不必了。”一名卫士冷冷地说道,将手一扬,一枚袖箭便洞穿了那汉的头颅,他杀人手段干净利索,李茂根本来不及反应。 “这里我来处理,不劳押衙费神。”卫士统领闻讯赶来。 李茂名为诸人统领,实际不过是个传话人,这些卫士只听命于李长山和皇甫兄弟,根本不可能将他放在眼里。 人已死,李茂选择离开。 第200章 兵该怎么练 鸡叫时分,李师古从内宅出来,披上雨衣离开了这所宅子,他要去内堂补个回笼觉,李茂去了观察府值房,在淄青除了押藩府有独立的办公场所外,其余观察、支度、营田等幕府和节度府合署办公。李茂现任押藩判官,虽然权力不大,地位却不低,值房很是宽敞,装饰和家具甚至比节府、观察、度支这样的实权幕府的还要优胜一筹,这或者也是掌权者对坐冷板凳的同僚的一种安慰。 除了押藩判官,李茂现在还兼任着节度押衙和观察府纠察官帐左判官,节度押衙是带职,无具体职掌,在节度府亦无独立值房,观察府纠察官帐左判官虽然权力大不如前,却是实职官,在观察府拥有一处独立值房。 和诸幕府纠察官相比,观察府纠察官帐的权力被大大削弱了,公署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李茂却很享受这种安静,起码睡觉很舒服,不会被无关人等打搅。 诸幕府纠察官已经成为历史,李茂当年苦心搭建起来的班底也被裁减殆尽,押藩判官无权私募助手,郑孝章、青墨等人无事可做便去协助苏卿组建商社,只留胡南湘和摩岢神通在押藩幕府,一为要籍,一为随身,地位很低。 李茂嘱咐摩岢神通在辰时前叫醒他,折腾了一天**李茂困倦的很,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梦中他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很舒服的**上。苏卿身着对襟半臂襦裙,披一件半透明的紫罗色大袖衫,挽一个松松垮垮的坠马髻款款而来。婚后苏卿的体型一度变得十分丰满,向大户人家的雍容富贵靠拢,未得到李茂的好评后,便逐渐消瘦下来,两地分居仅半年,苏卿奇迹般地恢复到了少女时代的体型,瘦的让人怜惜,这几个月,她的体型又发生了变化,丰满圆润却不臃肿,将少妇妩媚的神韵诠释的淋漓尽致,怎么看怎么让人心动。 她在**尾卸掉大袖衫,脱去半臂,解开窄袖短襦,那一抹桃红色的诃子下涌动着令人心醉的波浪,李茂的某个部位不争气地站了起来,苏卿爬了过来,像一匹夜行的猫,媚眼生雾,灼烧的李茂热血沸腾,待把丈夫的兴致**起来,她缓缓地伏下身去…… 苏卿竟然也学会了这一招,竟肯纡尊降贵这样讨好他,李茂惊讶的要叫起来,女人呀,女人呀,就是不能太**着她们了,你给她两分颜色,她就敢开三间染坊,你对她严厉点,凶狠点,霸道点,她反而能保持一份清醒,知道自己的姓甚名谁。 你看,高贵的不可一世的苏三娘子不也学着小茹一样乖乖地雌伏在自己身下了么。 李茂满脸是笑,然后就醒了。眼前是一张桃花般鲜艳的脸,竟是小茹。李茂悚然一惊,彻底醒了过来。“是你,你怎么来了?”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小茹手里攥着那根东西,嘻嘻地笑着。 “贱婢,胆量不小。”李茂一个翻身把小茹压在身下,狠命地亲吻她的脸。 “别,别,外面有人。” “怕什么,这是我的地盘,我做主。”李茂蛮横地挺进,刺的小茹一个激灵,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睁得大大的。这种新奇感让李茂十分兴奋,他裹紧小茹,如鱼得水。新奇的环境也让小茹兴奋起来,她一改往日的温顺,拼命挣扎起来,她的反抗永远不可能成功,只会更加增强李茂的征服**。 “啊……”小茹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她挺直腰杆抱住了李茂。 这声叫打消了李茂持久战的念头,他速战速决,不一刻便将人生的精华悉数赠给了怀中的女人。 李茂系革带时,才发现桌上放着汤碗。 “你是来给我送汤的?” “你以为呢,熬了**的汤,若让她知道你这般,岂不活活气死。” 原来是苏卿的好意,李茂哦了一声,想到苏卿挺着肚子连夜为自己熬汤,李茂心里一阵甜蜜一阵不忍。汤是上等药材炖煮的药膳,味道却着实很一般,苏卿的聪明显然没有用在厨房里。李茂望了眼正在叠**的小茹,心里忽然想:“早知道就不该为朱婉儿求情,把她弄进门,从此就有口福了。” 他自己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脸颊随即红了起来。妻子有孕在身,连夜为他熬汤,小茹一大早就赶过来服侍起居,自己何德何能享受她们的错爱?心犹不知足,还在惦记着其他女人? 李茂拍了把自己的脑袋,偷眼观瞧,小茹跪伏在**上专心致志地忙碌着,他偷偷地吐了口气,以手支颐,望着小茹陷入沉思。 小茹的第六感告诉她有人正色眯眯地窥视着她,她回头一看,果然见李茂正盯着她的腰臀,她不怒反喜,把腰弯成了一张弓。 小茹是会错了意,李茂的眼睛虽然在她身上心里却是想着另一个女人,那个昨晚跟李师古春风一度的女人,她是谁? 小茹不久就觉察到自己会错了意,她满脸通红,默默地抱起需要换洗的衣物退了出去,她带了一口柳条箱来,把李茂的脏衣裳带回去洗涤。 李茂匆匆几口喝完汤,抹了抹嘴,对小茹说:“以后别来了,这里人多眼杂,让人看见不好。” 小茹赌气说:“谁想来,还不是她逼着我来的。” 李茂笑道:“烦你带句话给她,谢谢她的这份心。” 小茹眉毛一挑:“你谢她,为何不谢我?” 李茂捏捏她的脸蛋,在她耳边吹了口气,道:“你,我不是已经谢过了么。” 李茂走出值房,去公厨食堂用早餐。节度府的公厨食堂简直就是传说中的消息海,因为地近中枢,就算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书史所能掌握的信息量也十分可观。 这就是许多幕府高阶官员肯纡尊降贵亲自去公厨用餐的原因。 李茂端着米粥和油饼、咸菜,有意识地坐在了新任节度判官钟明阳房里两个书吏桌边,两个书吏对李茂的到来倍感紧张,起身相迎,李茂压了压手,笑容可掬。 坐定后,李茂望着一个书吏的眼睛,打趣说:“眼袋红肿,主肾虚,双眸流泪,主经事不调。你有病。” 那书吏正噙着一口稀粥,闻言扑哧一笑,喷了同伴一身,惹得周围人人侧目。新任观察府纠察官帐右判官陈向山端着盘子凑了过来,打趣道:“茂华兄,你是跟哪位师傅学的医,赵十三经事不调的顽疾都让你给瞧出来了,佩服,佩服。”陈向山和李茂虽然同为纠察官帐判官,却因权责划分明确,并无任何冲突,反而因为权势被大肆削砍,而有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感。 赵十三面对陈向山时的心态有些复杂,仅仅几个月前,他陈向山还只是高沐门下的一个书吏,虽说比一般的书史地位要稍高一些,但毕竟还是一个阵营,而今人家鲤鱼跳龙门,悠忽间化身为龙绝尘而去,是拍什么马也追不上了。 陈向山跟李茂也算是熟人,自度如今的地位也相差无几,就不再讲那些烦缛礼,大咧咧地坐在了李茂的对面,有他在,赵十三两个顿感压力,几口吃完,拱手告辞。 陈向山喝了口粥,低声问李茂:“左军胄曹何渊昨晚偷偷溜回家去跟媳妇亲热,没想到遭遇横祸,让人给杀了。这事你可知道?” 李茂凛然一惊,不动声色道:“哪个何渊?” 陈向山挤眉弄眼道:“还有哪个何渊,就是娶新罗第一国色的那个。” 李茂不认识什么何渊,但“新罗第一国色”的名号却是如雷贯耳,那是新罗国一位公爵的后人,名叫金琼花,父亲犯罪西渡投奔大唐,被李纳收容,后家道败落,与母亲一起在郓州操执贱业,因她出身高贵,生着倾国倾城的容貌,又兼琴棋书画诗酒茶样样精通,一时身价倍增,惹得十二州豪富少年争相前往一睹风采。 旧日李茂陪吴氏来郓州解救书丞时曾陪贵客去捧过她的场,虽只一面之缘,却印象极深,在李茂潜意识里早将她当做美貌和智慧的最完美化身。 来郓州后李茂还曾打听过她的去向,得知已经从良,摘花的是一个牙将后起之秀,李茂一度为之不值。想想昨晚那个倒霉蛋,李茂摇摇头,还是为其不值。 “红颜祸水,自古皆然。” 李茂嘘然一叹,装作漠不关心。陈向山望了他一眼,想问些什么,却见李茂神情淡淡的,也就闭了嘴。事后李茂由小道消息得知,当初是李师古看中了金琼花,碍于身份不便下手,便以奖励何渊之名为其脱籍赎身,下嫁给何,又恨何渊不懂事,将何贬去牙军,借机私下与金琼花交往。 军府讲武堂位在牙城西北角,与军府以夹墙勾连,通行兵马隐蔽又顺畅。淄青的牙城很小,而且与其他地方不同,牙城四周并无城墙,概因淄青一道对牙军控制的极紧,南迁五十年来并未发生大的牙军叛乱事件,也就不必像京西和中原藩镇那样,修筑高大的牙城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牙军反叛。 讲武堂占地约三十亩,本是阅兵之所,每年春秋两季,淄青各军在此讲武一次。讲武堂的厅堂前至今还耸立着贞元十八年秋迎接天使的土台,那次讲武是平卢军南迁以来屈指可数的由天子主导的阅兵,其重要影响,一是缓和了淄青和朝廷的日趋紧张的关系,二是借机诱捕并软禁了于化隆。 平常年份的讲武则由节度使主持,届时节度使身着朝服,手持象征权威的节旄,雄立于高台之上,受阅三军从台下依次通过,步伐整齐,口号嘹亮,气势十分的雄壮。 在不阅兵的时间,讲武堂冷冷清清,张罗网即可捕家雀。 讲武堂内除了一座占地极其广阔的校军场,还有一座完整的军营,用于春秋两季受阅军将临时居住,平日由侍卫亲军扬刀军负责看守。 李茂将行李搬到小兵营,一门心思地筹备起淄青未来的军官摇篮。 与后世的一些固有看法不同,此时的军队组织结构十分松散不规范,军队的日常训练也远不及后世来的精细,士卒,即便是精锐军队的士兵也极少得到系统性的训练,士兵的军事素养参差不齐。这个缺点早在孤山镇时李茂就注意到了,但那个时候他无心也无力做任何改变,现在机会就摆在面前,李茂决心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军队该怎么训练才有成效,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在原来那个时空他并未得到系统的军事训练,即便是有也不敢照搬照套,毕竟两个时空存在着太多的差异,有道是隔行如隔山,李茂清楚自己的半吊子水,又岂敢盲目乐观。 第201章 讲武堂趣事 作为李师古钦点的当家人,李茂拥有一项特权:有权在全军范围内物色助手,只要他看中的人所在部队必须无条件放人。李茂虚心请教了李振可、杨元饮等老将后,列出了一份并不算长的名单呈报给李师古,所选之人都是军中公认的善于练兵之人。这个名单本来还可以再长些,李茂克制了自己的贪心,贪多嚼不烂,还有千里马多了,拴在一个槽里也会起内讧。不求全部拥有,只希望所拥有的都足够优秀、有用。 在淄青,专门训练军官的学校尚属新鲜事物,即便知道是李师古的主张,还是遭遇了普遍的质疑,有人说强兵猛将是战场上一刀一枪博出来的,哪能像书生一样由先生教出来?强将手下无弱兵,那是跟在强将后面耳濡目染、百炼成钢,坐在风雨不透的华堂美厦里想练出强兵猛将,做梦去。 也有不同意见,有人举出世家子弟从小延聘名师学艺,长大成人后在疆场上崭露头角,出人头地的故事,来证明良好的教育于成才大有助益,举办军官训练所很有必要。 反对者对这种论调不屑一驳,世家子弟从小师从名师,十几年的苦功下来所能达到的成就,军官训练所区区一两年时间能追的上吗?打仗这东西靠的是颖悟,要的是悟性,靠训练所那些半吊子老师一年半载的灌输能教出什么好结果来。 笑也罢,骂也罢,誉之也罢,诋毁也罢,李茂的讲武堂军官训练所还是如期挂出了牌子。等到讲武堂军官训练所的主事人名单一公布,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淄青平卢军节度使李师古亲自担任军官训练所总教习,行军司马李振可(时已升任副使)和都知兵马使杨元饮为副总教习,一干教授不是淄青的元勋老将就是军中的后起之秀,阵容之庞大、豪华,足以震慑质疑者闭上嘴。 高沐出任军官训练所左判官,负责供应一切人、财、物,具体事务由李茂一手操办,大到规划教学目标,制定教学标准,选聘教授,编写教案,细到组织教学,考核考试,乃至学员的吃喝拉撒睡,几乎无所不包。 许多事情凭李茂一个人自然无法胜任,在李师古支持下,他私募了一个庞大的智囊团队具体操办细节。李茂并无丝毫现代学校的教学管理经验,军事教学更是一无所知,想当然地去做事难免沦为笑柄,这些日子他拜访了许多军中擅长练兵的老将,虚心听取他们的意见,挑灯夜读,硬着头皮啃兵书,所知越多,越觉得学海无涯,自己的渺小,为此他专门为自己选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师,恶补知识,充作智囊。 但即便如此仍觉得心里没底,眼见李茂焦心劳思,茶饭不思,苏卿劝道:“现成的人才在眼皮子底下你不用,却要自己急白头,是何苦呢?” 李茂道:“休要胡说,练兵是何等的大事,不是闹着玩的。” 苏卿不服气道:“我怎么胡说了,常木仓就是个人才。郑先生的学问如何,他说过常先生是个真正懂兵的人,他的学问连给常先生提鞋都不配。” 李茂放下兵书,揉揉发胀的眼睛,说道:“郑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人,这点我不否认,但他的学问并未在战场上检验过,哦,勉强也算,但剿匪那阵子毕竟是小阵仗,指挥几百人和指挥千军万马不是一个概念,还有,剿匪时我们是兵,对付的是像祝九这样的庄稼汉,那能一样吗?常木仓,当年祝九也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我却没有发现。他博览群书是有的,人极聪明又肯钻研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可是说到练兵,他既无经验,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高论。对了,他这些日子都在捣鼓啥呢。” 苏卿扶着自己的肚皮,费力地贴着李茂坐下,怀孕才四个月,并不显怀,她这么小心翼翼未免有些大题小做了。李茂的心情正烦躁,见她如此,烦上加烦。不过他还是亲亲热热地跪下身去把耳朵贴在妻子平坦的小腹上听了听,苏卿对丈夫的亲昵很满意,她爱怜地抚摸着丈夫的“光头”,眸中充满了爱。 “他在摆弄那个什么连发机弩,说若是能成功可以连发五枚弩箭,是自动发射,中间不用拉弦,你说可笑不可笑,世上竟有这样的东西?” 一旁擦抹桌子的小茹忽然插嘴道。 苏卿白了她一眼,为常木仓辩解道:“那机弩我见过,能三连发,我想只要用心改造五连发也不是没可能,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的仗怎么打,但我想别人发一箭,咱们能发五箭,到底是咱们占了上风,这东西一定得造出来才好。他夜以继日,忙的连茶水也来不及喝一口,可惜身边没有个可用的能工巧匠,那些奇思妙想只能画在纸上。” 小茹吃了苏卿一个白眼,有些不大服气,当初因为李茂未能兑现扶她为妾的承诺,心里总觉得有些亏欠,待她比先前更厚,又因苏卿怀孕不便打搅,这些日子她一人专享房事,这女子一时意得志满,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此刻竟顶嘴说:“我就不信,人说拉弓放箭,不拉弓怎么放箭?可见那东西中看不中用。” 苏卿道:“胡说,那个三连发的弩,不就是自己拉弦自己放箭吗,只要一扣扳机,箭矢自己就入槽射出去。人家靠的是机关,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苏卿很少有耐心跟小茹斗志,李茂看的兴趣盎然。 小茹见苏卿兴致好,胆子更壮,亢声道:“什么叫机关我是不大懂,我只知道,那东西说是能连发,却总是坏,这样的东西哪能用,敌人来了,一扣扳机,咔,箭卡住了,那不得等死?” 苏卿道:“真是笑话,发一箭就卡住,那敢往战场上拿吗,机关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多想想办法,总有办法解决的,再说,一万个人拿着连发弩上战场,难不成全部都卡主了,你的卡住了,我的没卡,一样射杀敌人,你要知道咱们这弩可是能连发五箭,一万人连发五箭就抵得上五万人,即便卡住了一半,也是两万五千发,依旧杀的敌人片甲不留。” 小茹:“……” 李茂饶有兴致地听着两个人斗嘴,思绪却飞到了窗外。常木仓摆弄的那个连发机弩是青墨送给他的,青墨是从一个队头那半骗半买的,那队头在叶硕渡南庄下战死,便断了线索,李茂至今也不知道它是从何而来。当日拿到这个能连发三支弩箭的机弩,李茂视之为神器,以为凭此发明可以改变穿越后的人生轨迹,但现实狠狠地教训了他,这“神器”每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他在战场上用了三次惊出三身冷汗,最后一次更差点把小命丢掉。 那是叶硕渡渡河之战,因为神器及时掉链子,李茂臂膀中箭,几乎丢了小命,“神器”在汗颜中也失了踪。战后李茂想起这个鸡肋,曾派青墨去寻找,青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叶硕渡北庄的一家铁匠铺里把它扒拉了出来,它被打扫战场的士卒当废铁卖给了铁匠,只差一步就进了熔炉。东西虽然找了回来,却已残缺不全,神性不再,世间空留无用之器。 但李茂毕竟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眼光,在他的眼里神器依旧“神”,每每关键时刻就掉链子的恶名成了它最好的掩护,它很快被人遗忘,闲置在李茂家宅的仓库里蒙垢以待明主。 闲暇无事时李茂曾将神器拆卸开,运用逆向工程学原理,试图复原缺失的零件。试验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这架机弩的机械构造繁复精密,超出了这个时代的机械水平。李茂没有合手的工具,也不懂如何利用先有的工艺制造出合用的零件,修缮计划就此搁浅。 但这一番折腾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李茂弄懂了制造连发机弩的基本机械原理,并找出了这架神器掉链子的根本原因——不是设计上的重大缺陷,问题出在铸造工艺上,几个关键零件因为大强度的磨损已经残缺,达不到设计要求。 若换在工业明昌盛的后世,这个难题可以用高强度钢材加高质润滑油轻易加以解决,但现实的情况是这两样东西都没有,这让李茂判定此物虽好,却因早产,注定难成大器,基于这个判断,神器在李茂的视野里渐渐消失不见。 机弩何时落到了常木仓的手里,李茂是一点也不知情。他对常木仓能修复机弩并不抱太大希望,但对他钻研精神却十分赏识。苏卿可能说的没错,常木仓还真是个奇才。 小茹趁着苏卿高兴跟她争了一阵,见苏卿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便识趣地闭上了嘴,临出门时她瞄了李茂一眼,眸中写满**。 李茂站起来身来,伸了个懒腰,望着苏卿傻笑。苏卿道:“你别打我歪主意。” 李茂笑了笑,抱了抱妻子,就走了出去。他没去小茹那屋,军校的事筹备正紧张,他实在没那心思。 常木仓此刻在医学院担任管事,李茂奉行教师治校的宗旨,医学院的大小事情都是葛日休夫妇说了算,常木仓这个管事其实管不了什么事,充其量是个后勤主管,事多责重却无权益,常木仓却不计较这些,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得闲暇时他便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摆弄那架机弩,他的妻子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只要他按时提供家用,权当没他这个人。闻听李茂来见,常木仓连忙迎了出来,态度不卑不亢。李茂站在院子里跟他寒暄两句,便去参观他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叫木工作坊更合适,刀、斧、锯、刨、凿,样样俱全。 那架跨时代的早产神器此刻就摆在常木仓的桌案上,骄傲的像尊神像。李茂只是瞄了一眼,常木仓便知他此行的目的,尴尬地笑道:“我不懂打铁,想用木工把它复原起来,苦于手艺不精,每每达不到效果。” 用木头做那些精细的零件显然难度太大,常木仓的办法是把整架机弩按比例放大,他已经完成了相当一部分工程,但距离成功显然还太远。 第202章 跨马阅兵 李茂抚摸着神器,说道:“我们高薪聘请能工巧匠来还原,此物若能成功,必大行于世。”李茂的信心来源于这架放大了比例的木制机弩,他发现那些容易损坏的部件,其制造工艺并不复杂,果然如此,那就在量上多想办法,容易磨损就多造点,以量取胜。 李茂的鼓励并没有让常木仓得意忘形,他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如此,世间又多了件杀人利器。”这话听着很提气,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李茂道:“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利器掌握在仁者手中,未必是坏事。” 李茂不想在这样的问题上过多纠缠,他转换了话题,问常木仓是否愿意出山协助他筹办军校,常木仓依旧淡淡地说道:“木仓听凭吩咐。” 这话让李茂觉得没底,回到家中闷闷不乐许久。正房的灯已经熄灭,自怀孕以后,苏卿便养成了早睡晚起的习惯,一天大部分时间都赖在**上,这张**现在由她和肚子里的孩子独享,防火防贼防李茂,为了避免李茂的骚扰,天一黑她就让孟氏把门闩了。 小茹听到李茂的脚步声,拉开房门站在珠帘后冲着李茂微笑,玫瑰色的灯光将她深深包裹,更添一层**的色彩。李茂明白她的心意,掀开珠帘钻了进去。小茹早已准备好了洗脚水,她和芩娘一样,总是跪着为李茂洗脚,孟春的夜还很冷,李茂不愿让她久跪,就听凭她的安排,用最快的速度洗完了脚。 然后他就坐在**沿发呆,小茹收拾妥当,低头站在他面前,半晌之后她咳了一声,李茂这才发觉,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探臂把小茹抱上腿。彼此调笑了一阵,李茂觉察小茹有点不对劲,便问她是怎么了,小茹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我想跟神医学医。”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李茂却还是听到了。他揪着小茹柔嫩的脸蛋,笑问道:“好好的,为何要学医。”小茹支吾了一会,道:“闲着无聊。” 李茂屈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责道:“女孩子家的没事学学针织女工,学学琴棋书画,学学烧菜煲汤,学那东西做什么?” 小茹低声哼哼道:“就是想学。” 小茹为何突然想学医,李茂心知肚明,苏卿怀孕后,起居饮食都由孟氏亲自操办,小茹根本插不上手,这些日子他又忙的脚不沾地,无意间冷落了她,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自己提出抗议。 李茂摸了摸小茹的脸,安慰道:“回头我去跟葛夫人说一声,要学就学出个样子来,将来我们家连请郎中的钱都省了。待你学成之日,我会好好奖励你的。” 小茹虽然还只是个婢女,所得的**爱已超过一般的妾侍,现在所缺的就是个名分,李茂的“好好奖励”自然指的就是这个。 小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李茂将她轻轻抱起紧紧搂住,亲了个嘴儿,嗔道:“好贱婢,胃口养起来了,赏你这么大的好处,笑一个我看。” 小茹立即眉花眼笑,讨好地抱住了李茂的脖子。 常木仓的才干不久便显现了出来,隐居乡里多年,他读尽了所有能收集到的兵书战策。对军事思想、阵法、兵器、军事地理和军队编制沿革都有精深的研究,他非但目光犀利,看事精准,更兼所提之物有很强的可操作性。 李茂像发现了一座金矿,孜孜不倦地埋头挖掘,又如遇到了一位良师,恨不得一日学成个大胖子,若不是怕常木仓被人挖走,李茂恨不得一日升他三次官。 有了常木仓这个超级智囊,李茂信心倍增,说话办事一言而决,虽不免有些霸道,却也极大地提高了效率,讲武堂军官训练所的筹备工作进展飞速,到这年的春夏之交,讲武堂小兵营便迎来了他的第一批学员——二十六名功勋卓著的中高级将领。 这二十六人名单由李茂提出,高沐会同李振可、杨元饮再三斟酌后,提请李师古批准。 这其中平卢军占了十六个名额,其余十个名额由镇海军和清海军均分,参训学员中地位最低也是兵马副使,这些人初来时趾高气扬,满腹牢骚,每个人都带着卫士,少则十数人,多则百人,有人还带着侍妾、管家和家厨。浩浩荡荡热闹如赶集。 讲武堂这个地方他们此前常来,小兵营也都不陌生,但现今的气氛却让他们感到压抑:一队内院军士卒衣甲鲜明地守护在营门口,李茂按照制度将所有将领的盔甲、兵器、财产收缴,侍卫和家人一律逐回。此举遭致各方抵制,有人暴跳如雷,连声咆哮,大吼大叫,有人指着李茂的鼻子叫骂,更有甚者拔刀张弓喊打喊杀。 李茂岿然不惧,淡淡地挥挥手,如狼似虎的内院军卫士便将肇事人等全部抓了起来,所有犯错被抓的将领都被勒令当众绕校场跑上六圈,命令是李茂下的,李茂的手里拿着李师古的佩剑。李师古年纪太轻,在军中威望不高,恐马鞭之类难以震慑众人,便将佩剑交给了李茂。李茂在纠察官任上积攒下的恶名众人早有耳闻,嘴上胡喷不屑,心里委实忌惮的很。 顶盔贯甲当众绕校场跑六圈,个个狼狈不堪,为了面子,这口气只能忍。 淄青军人的日子并不好过,西面有宣武这个宿敌,隔河相望的魏博又是兵强马壮,南部的徐州因为扼守大唐腹心通往江南财赋之地的交通要道,常年屯驻重兵。而在东部沿海,破产的贫民勾结新罗、渤海的流浪武士时常兴风作浪。 正因如此,淄青的军人时刻保持着临战状态,军内风气较之官场要清爽的多。 李茂策划了一次隆重的开学典礼,淄青军政要员和部分元勋重臣齐数到场。大唐检校尚书右仆射、右金吾大将军、中书门下平章事,充平卢及淄青节度、观察、支度,押新罗、渤海两蕃使李师古向台下身经百战的将帅们发表了一场即兴演说,说是即兴,其实是经过精心准备的,讲话稿由陈静生起草,高沐润色,他自己又亲自修改了几遍,登台演讲之前,他又拿给李茂让提提意见,李茂当然不会真提什么意见,但对李师古的笼络小手段还是感到很暖心。 李师古的演讲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话说的直白,理说的透彻。李师古统军十年,军中的高级将领绝大多数还是他父亲甚至是祖父留给他的,这些老将忠心是有的,傲气也是有的,在李师古这个后生晚辈面前,他们自我感觉良好,心理上有优势,言语举止常有出格之处,李师古心里叫苦,却也无可奈何。 今番这场别开生面的即兴演讲,让台下众将耳目一新,李家大郎的非凡口才让他们好感顿生,那种由骨子里透出的贵气和威严更让他们刮目相看,加之有诸多元勋宿将现场压阵,诸将心里的天平悄然失衡,在李师古面前他们不知不觉地就低下了头,由原先的口服心不服变得心悦诚服。 站在高台一角的李茂窥得此景,暗暗松了口气,将军们的头低下去容易,想再抬起来可就难了。这场耗费无数心血操办的开学典礼,值! 此后的一个月,小兵营里的将军学员们经历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一幕,三更末,起**号角便响起,功勋卓著,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们被教官敲打着从**铺上赶起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整理内务,优秀者会得到口头表扬,不合格的会被勒令重新整理,一遍一遍又一遍,在众人的围观下脸红脖子粗。 四更上操,辰时点卯,三刻讲武,巳时用餐,餐后专题讨论,正午前加餐,餐后午休半个时辰,起**后由战功赫赫的元勋重将、运筹帷幄的智能谋士教授兵法战策,黄昏用餐,可以喝点酒,餐后打球、游戏,申时二刻熄灯就寝。 如此周而复始,在紧张、新奇中送走晚霞迎来朝阳。 一个月后,讲武堂军官训练所队官班正式开学,第一批未来的队官生入营受训。将官班的老将们接受了一个新任务——去队官班为新兵们讲课。这个科目广受欢迎,于老将们而言,能在新兵蛋子面前炫耀一下自己往日的荣光,一个字:痛快。 而对这些刚刚入营接受训练,对前途尚觉迷茫的队官们来说,未来就在眼前,真实也不遥远,能在起步阶段就和行业精英面对面的交流,此等机遇岂非千载难逢? 三个月时间弹指一挥间,讲武堂军官训练所将官班的二十六名老将学员即将告别小兵营回到各自的岗位,在李茂的策划下,由李师古、李振可、杨元饮和五位元勋重臣组成考核团,逐一考察众人学习的成果,给予高下评定,全优者颁给金质徽章一枚,优秀者颁给银质徽章,合格者给铜质徽章,徽章上刻着学员的名字、籍贯、年龄等。 徽章图案由李茂设计,聘请能工巧匠,用赤金白银黄铜定制,精美厚重,让这些见惯了生死,阅尽了沧桑的老将们也爱不释手。 结业典礼上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式,受阅军官由结业的老将和在校队官充任,士兵则是驻守小兵营的五百扬刀军士卒、内院军五百士卒,牙军前、后、左、右、镇海、清海等军各五百人,合计三千人组成。列队完毕,都知兵马使杨元饮,为先导,李师古一身戎装,居上位,内院军兵马副使李长山,侧后护卫,组成检阅队,骑高头大马检阅三军。 三个月的集中训练未必能提高他们多少学养,也未必能训练出他们什么特殊的杀敌技能,却彻底地改变了他们的精神面貌和与主帅之间的位置关系。 在三千受阅将士面前,李师古已完全可以用俯视的目光看待他们,这种心理上的优势是此前所没有的,这让他感到无比的新奇、激奋。现在他不仅是他们名义上的统帅,更是他们的心理上的统帅,不仅巩固了制度上的上下尊卑,更成了他们学术上的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傅,师傅爱护学生,学生敬爱师傅,这种亲密关系只用了三个月就确立了,这实在是一本万利之举。 为了奖掖李茂的特殊功绩,李师古在巡阅队列时,特地叫上李茂,让他和副使李振可、左判官高沐和老将代表李希并辔跟随在后,李茂的地位虽然最低,但处在那个位置,想不成为万众瞩目的对象也难。 第203章 疑心生暗鬼 阅示完毕,进行分列式,这是李茂建议添加的项目,其队列组成,先后次序,装备旗帜,通过时间,乃至步伐动作都由李茂一手策划,当三千名士卒全副武装地从受阅台前通过时,在台上观礼的诸军高级将领和元勋重臣们不觉目瞪口呆,他们中的许多人都经历过阅兵,但此等阅兵仪式还是第一次见到。 也有保守的老将心怀不满,认为队列通过受阅台时的动作过于花哨,尤其是李茂尖着嗓子喊的那句:“敬礼。”完全就是一个戏台上的小丑。也有人对队列通过受阅台时没有止步行军礼表示不满。但瑕不掩瑜,所有参加过观礼的人都承认,李茂这个阅兵式搞的有创意,极大抬高了李师古三军主帅的地位,也使得山头林立的淄青军看起来更像一家人。 分列式结束,三军在观礼台下列队等候训话。 尝到当众演讲好处的李师古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次他亲自草拟讲话稿,而由陈静生带着书记班子花了一个月时间推敲润色,前后增删修改十余次,以至于面如全非。李师古拿到定稿后,颇下了一番苦功,背的滚瓜烂熟,为了保证能有一个清亮的嗓音,他坚持一个月不沾荤腥酒水。 演讲取得了预期效果,三军将士面向高台齐呼“忠勇”,其声之壮震撼了郓州城。 李师古面露喜色,他强压激动,亲率诸将士面朝长安方向山呼万岁。 阅兵式胜利结束,李师古与一干元勋重臣先行退场,休整之后还要举办盛大的犒赏三军宴会,他们需要去换件衣裳,喝口茶。 清海军监军使周弘亦在被邀请观礼之列,趁着散场时的混乱,周弘找到李茂,手里捧着一个红艳艳的桃,为了掌控行军队列的节奏,李茂亲临一线督阵,并负责喊“敬礼”,受阅台前的土地本是经过平整撒了水的,但在众人的踢踏下仍旧起了漫天的尘土,李茂一时闹得灰头土脸,嗓子干涩的难受,见到这个水汪汪的桃,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咬了一口。 桃子很鲜美,汁水直流。周弘捏着手绢掩着口鼻,似笑非笑地望着李茂。李茂三口作两口吃完了桃,把手在衣袍上揩了揩,问:“还有桃吗?” 周弘道:“哟,您把我当什么啦,我又不是卖桃的小贩,那有那许多。” 李茂笑了笑,问:“监军以为这分列式设计的如何?” 周弘竖起大拇指,赞道:“威武雄壮,很好。给力文学网就是有些难为将军们,围着裙甲你让他们踢腿,那得多累。” 李茂尴尬地笑了笑,说道:“这个是我大意了,有些画蛇添足。” 二人正聊的热络,衙前兵马使于化隆走了过来,于化隆如今只是空顶着衙前兵马使的虚衔,实际并无任何实权,但这样盛大的典礼,他还是需要到场来露个面。 于化隆是李茂的伯乐,没有他的发掘,李茂此刻多半还在成武县做小吏,或随薛戎回宝鼎县种地去了。对于化隆,李茂是打心眼里敬重的,但此时此刻,他也不能有太多的表示。李茂深施一礼,以卑官之礼相见。于化隆却道:“李判官位列上佐,与于某平起平坐,于某岂敢受此大礼。”周弘笑道:“莫说他只是一个上佐,即便是做了你的上司,你也受得起他的大礼。这是做人的规矩。” 于化隆笑道:“此言不当,官场自有官场的规矩,同僚以平礼相见,果然做了于某的上司,于某岂敢托大?” 见这边说的热闹,路过的扬刀军兵马使张叔夜也凑了过来。张叔夜也是挂名兵马使,在扬刀军完全是个摆设。 讲武堂和小兵营平日由扬刀军驻守,这种场合下,他身为兵马使理应到场。张叔夜做惯了傀儡,心态已经十分平和,他见李茂和周弘在那说笑,便凑过来打声招呼,于化隆背对他而立,张叔夜倒没认出来。虽说和于化隆一样同是被李师古冷落的人,张叔夜却极不愿意和于化隆搅在一处,认出背对自己的是于化隆在,他转身就要走开。被却周弘一把拉住,周弘笑哈哈地说:“地主公,哪里走,贵客盈门,哪有连招呼都不打就躲的。” 张叔夜被他逼住,无可奈何,只好陪着寒暄两句。 李茂和于化隆、张叔夜、周弘都有交往,且关系都还过的去,于化隆、张叔夜和周弘之间交往却不多,这场闲聊自然以李茂为中心,说了一阵废话,四个人便散了。 李茂是这场盛大赏军宴幕后组织者,别过三人就赶去忙活。有好事者把四人间的这场谈话密报了李师古。李师古那时还在兴头上,加之又喝了不少酒,也就没往心里去。二日酒醒,忽然想到此事,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午后做完阴阳合体操,他召高沐询问小兵营的情况,高沐此刻也得到了李茂与于化隆、张叔夜、周弘三人闲聊的密报,他琢磨了一下,觉得应该不是有预谋的,周弘跟李茂关系一直不错,两人之间合伙分过脏,应该是臭味相投。周弘这个监军现在就是个空架子,此人目光短浅,胸无大志,对金钱和女色的**远甚一般人。 至于于化隆和张叔夜,自被解除兵权到郓州闲居后,一直都很守规矩,跟旧部基本上断绝了来往,他们两个又都是老谋深算之辈,纵然有什么阴谋也不会在这种场合表露出来,高沐决定把事情放一放,看看李师古那边的动静。 讲武堂军官训练所是李茂牵头一力促成的,他除了给钱给人给物,所做却不多,这种做法虽能将风险降到最低,但对抢功劳却十分不利,以李师古的精明,公然诋毁李茂去夺占功劳显然并不明智,即便要耍手段那也得有机可乘。 高沐希望这是个机会,他耐心地等待着。 现在李师古突然向他问起小兵营的情况,高沐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他沉思了片刻,从容回答道:“第一期将官班离营后,内部要进行总结反思,再进行一次摸底调研,以制定新的教学计划,这个过程约要两个月,这两个月内小兵营这边主要进行基础设施建设,添置一些设备。此外第二期队官班的所有学员已经到位,正在进行入学前的准备,预计本月月底就能开班。” 李师古点点头,对李茂的工作效率和成绩表示满意。他沉默了一会,说道: “这么说茂华现在的日子很好过嘛。” 高沐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李师古到底还是对李茂起了疑心,于化隆和张叔夜现在虽然只是一副空架子,但二人在军中都要着崇高的威望,仍有一呼百应的影响力,何况张叔夜对密州仍旧是忠心耿耿。他笑了笑,答道:“以前他天天住在小兵营,这几天又开始往家里跑了。”李师古笑道:“回家守着个大肚婆能搞什么名堂。” 他把一份密档递给高沐,说道:“你说说该怎么办。” 这是铜虎头驻登州管事提交的一份密报,确认登州蓬莱县尉李准涉嫌买官卖官一事属实。李准是李师道的家奴,为李师道养马多年,因为人机灵善于领会主人心思,便步步高升,由****而为总管,又放免为良人。李师道在观察府任职时,抬举他做了观察巡官,他仗着李师道的势,在郓州买官卖官,大肆敛财。高沐那时刚接手做纠察官,深感此事棘手,深思熟虑后禀明李师古,将其贬去登州做司户,不到半年再贬为蓬莱县尉,此后李师道外放密州为刺史,李准失去靠山,一度消停了一阵。 李师古在马球场遇险后,李氏宗族内有人呼吁让李师道回郓州,以巩固李氏在淄青的绝对统治地位,据说李师古是点了头的,答应择机调李师道回郓州为节度副使。这一来,李师道行情大涨,李准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一时门庭若市,各地官员携重金奔走门下,预定将来的荣华富贵。 李准仗着有靠山,仗着天高皇帝远,愈加的变本加厉,大肆敛财,毫无顾忌。 高沐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通过特殊渠道多次警告李准,李准却置若罔闻,高沐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不愿陷得太深,便不再搭理此事。 高沐道:“若在两个月前,遣陈向山去便可查办此事,而今非得李茂华亲自走一趟。”李师古笑道:“你说说这是为何?” 高沐道:“阅兵之后,四方意见,相公已完全掌控三军,此时拿李准开刀,只恐有人会无风起浪,肆意诋毁。明明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案子,弄不好会被抹的面目全非。陈向山毕竟手段还稚嫩,一着不慎,就要坏事,故此非得李茂华亲自出马不可。” 李师古道:“你觉得李茂华能拿下李准吗?” 高沐道:“只要心存公义,应无失手之理。” 阅兵的事一忙完,李茂便着手准备第二期队官班的开班仪式,队官班顾名思义是训练队官,军队是个讲资历讲山头的地方,李师古为三军主帅,其帅位是由血缘继承而来,来的虽快,根基却不够深厚,这也是他虽执掌淄青多年,依旧有人敢于挑战他的原因。 这些年他通过重金赎买、明升暗降、釜底抽薪、掺沙子等手段瓦解了一些山头,拿到了一些实权,但还不够,此番通过高级将官训练班加强了对高级军官的控制和笼络,但根本之策还在于培养自己人。 淄青的实力已经强大到外敌不敢轻易进犯的地步,外敌不入侵,大的仗打不起来,李师古没有机会与军中将领建立可托生死的亲密关系,退而求其次,他只能通过办学来培育自己的班底,十年二十年之后,眼前这些不起眼的年轻人将成长为参天大树,成为支撑他至高无上权力的坚强柱石。 第204章 二心 李茂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努力干事,撇清嫌疑,自己有出力的义务,却不能有丝毫非分之想,他一直小心谨慎,自认为并无大的差错,因此当高沐向他转告李师古要他去登州查办李准的意思后,李茂呆住了,浑身的血液骤然间凝固,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能做任何有益的思考。 见到李茂的失态,高沐心里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感,李师古让李茂主持小兵营实际事务时,他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的,军队的事从来都是大事,来不得半点虚假,容不得半点儿戏,军官训练所是个什么狗屁玩意儿,把戎马半生的老将当启蒙孩童来教导,等着吃瘪。在高沐的预想中,李茂会在老将们的厉声怒斥中身败名裂。 但事实的发展却完全背离了他的预想,天下太平无事,军队是可以玩一些花架子的,李茂抓住了机会,玩着玩着就和他平起平坐了。 尽管高沐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李茂不是威胁,而是可以利用的盟友,但看着李茂出彩,他的心里仍像是被人逼着吞了个绿头苍蝇,是说不出的难受。现在,他大仇得报,短暂的快感过后,他冷静下来,细细再想,不觉浑身发冷。伴君如伴虎,今日倒霉的是李茂,何日轮到自己?他缓了下口气,鼓励道:“你不要有什么负担,依法办事便可,有相公在郓州做你的后盾,放手只管干。” 李茂的目光锐利起来,他说道:“我是纠察官,巡按地方是我的职责,我责无旁贷。” 这句话一出口,高沐心里忽然怅然若失,他是纠察官不假,但按照分工,并无巡按地方之责,受了这等窝囊气,他李茂怎么连句牢骚都不发,至少表情上应该显得沮丧,可他在说这句话时,面色平静如水,像是在说一件完全跟他没关系的事。 无喜无悲,**辱两忘。 高沐忽然心生警惕,一直以为李茂是小人得志,自己可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现在看来此人若再不加遏制,将来必成心腹大患。在淄青自己若想太平无事,决不能奢望自己曾经的功劳苦劳,抑或者是鞍前马后所攒下的所谓友情,自古君王最无情,在淄青李师古就是无冕的君王,唯一能保护自己的,就是让自己成为那个不可替代者。 这么多年他殚精竭虑的就是要成为那个不可替代者,光明就在眼前,李茂却横空杀出。 “此人必须打压下去。”高沐下定了决心。 李茂不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少了一个盟友而多了个敌人,他刚才只是强作镇定,为自己的面子,人须先自尊而后才能得他人的尊重,李茂只是不想在高沐面前表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仅此而已。给力文学网 得知李茂从小兵营回来,苏卿捧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慢慢蹭出家宅在门口等候,自怀孕以后,苏卿的脾气好了许多,乐得跟左邻右舍闲聊,她一出门,立即就围来一拨妇人,评点她的体型,判断腹中婴儿的性别,苏卿乐呵呵的笑着,像个傻姑。 李茂骑着马回来,做纠察官时积攒下的恶名,让左邻右舍恐惧,众妇人结束评点,纷纷离去。苏卿依旧笑着,扶着腰慢慢迎上来,李茂一路想着心事,见到苏卿时,相距已不足两丈,他赶紧喝住马,翻身下来,把马交给随从牵走,责怪苏卿道:“你少抛头露面,小心热着他。”苏卿抚摸着肚子,乐呵呵地笑道:“热不着他,我刚喝了一大瓢凉水,这会儿他正凉快呢。”李茂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苏卿张嘴去追咬他的手。 夫妻俩的亲密让一旁的小茹两眼发热,嫉妒的不行,却碍于青墨和摩岢神通在场,不敢有丝毫表露。 苏卿终于抓到了李茂的手,送进嘴里没轻没重地咬了一口,疼的李茂只吸溜。 夫妻俩的亲昵举动让周围的人倍感尴尬,石雄低着头指挥几个卫士从车上往下搬运行李,时不时地偷偷瞄两眼,从不敢正视,忽见小茹在那发呆,小厮促狭心起,凑过去在她耳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骇的小茹一机灵。小茹喜欢石雄的机敏、淳朴,私下收他做小弟,吃这一吓,追去就打,石雄麻溜的像个猴,围着行李车跟她转起了圈,三转两转,转的小茹气喘吁吁,扶着行李车喘气,脸颊红扑扑的像个苹果。 李茂只是多看了她一眼,肋下就挨了苏卿一抓,准妈妈的憨相完全是装出来的,心里机警着呢。 行李车尚未卸完,石空领着两个汉子将一块金字匾额抬了回来,这块匾是为新开设的商栈定制的,由大名士郭昈亲笔所书,恣意张扬,与平日的风格迥异。 “字如其人,想不到郭先生也有张扬的一面。”这几个字李茂是越看越顺眼,只是觉得匾有些夸张,便拧了眉头问苏卿:“这匾是不是太张扬了点。” 苏卿道:“不张扬,郭先生的字那是千金难求,当得起。” 李茂摇摇头道:“字受得抬举,是我受不得如此抬举。” 苏卿闻言吃了一惊,她盯着李茂想问些什么,碍于人多,终没有问出口。到了无人处苏卿方问道:“你是不是有心事?”李茂不想让苏卿为自己担心,便道:“郭先生非但字写的好,人也风骨傲然,昔日节帅曾在后宅筑亭名风来,想请郭先生题字,使者往来三次,终是一无所得。有那些小人劝节帅定郭先生一个不敬之罪,是节帅恢弘大度,才能一笑了之。” 苏卿嗯了一声,却问:“你把行李搬回来,是另有任命吗?” 李茂笑道:“知我者苏三也,的确如此,小兵营练兵结束,队官训练班也走上正轨,我嘛又是个劳碌命,打算去趟登州。” 当初苏卿为设立经营海外贸易的商社,没少跟登州方面的人打交道,熟知登州的情况,她有些担心地说:“登州的水很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你此去务必要小心谨慎。” 这番劝慰让李茂阴郁的心情稍稍明朗了一些,他自欺欺人地想,李师古突然打发自己去登州只怕是遇到了极难险重任务,非自己亲自出马而不能解决。这岂会从反面证明了自己的办事能力还是得到了他的肯定?那么离开小兵营就不是失**,而是另一个新的开始? 这样自欺欺人地想了一会,李茂心情大好,他打了个哈欠,对苏卿说:“你早点歇着,我走了。” 苏卿坐在**头,双手扶着膝盖,低眉问道:“你去哪?” 李茂想说去小茹那,反正你也不放我**,却见苏卿星眸迷离,有着说不出的温柔。 李茂搂着苏卿睡了**,苏卿变形的身体让他生不出其他的想法,苏卿因为身怀有孕憋不住尿,夜间起了几回,虽然极尽小心,却还是惊动了李茂,苏卿觉得很不好意思,怕李茂睡不好就赶他去小茹屋里睡,李茂自不会傻到真去,折身去了书房。 时当盛夏,也无需准备什么被褥,孟氏把凉**擦抹了一遍,点上檀香,放下帐子打发李茂睡了。窗前溶溶月色,李茂无心睡眠,睁着眼睛把这些年走过的路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越想越觉得沮丧,他把早年间学过的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默诵了一遍。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其必曰……” 李茂顿了两顿,忽然哑然失笑。 “……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待到自己当家做主时。” 接完这一句,李茂哈哈大笑,笑完,翻身睡觉。 二日清早,吃过早饭,李茂骑马去押藩幕府,他现在还是押藩幕府的判官,要出远门总得跟同僚打声招呼,这是礼节上的需要。 青墨不解李茂何时变得如此谨小慎微起来,那个押藩副使张钰无权无势,人又有些不着南北,不过是个沾亲带故挂牌吃闲饭的家伙,理他作甚,他还有胆量问李茂去哪不成? 节度使府有两座大门,两座小门,四处角门,押藩府有独立进出的一座门,李茂在门前下马,整整衣裳迈步正要进门,忽听得一声稚嫩的呼叫:“李茂,你给我站住。” 摩岢神通一个激灵,刀已出鞘,看时却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碎花半臂蓝花裙,扎着两个丫髻,跳跃而来十分可爱,只是脸上的神色有些凝重。 她把李茂上下打量了一番,怒气哼哼地责道:“谁让你欺负我姐姐的?” 李茂指了指自己,笑问道:“我?” 小姑娘生气地说:“不是你还有谁,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么,敢欺负我姐姐,我今天非要教训教训你不可。” 青墨虎着脸喝道:“谁家孩子,跑这来撒野,有没有人管。” 那小姑娘勃然大怒,指着青墨说:“你嚷什么嚷,你也不是好东西,狗帮凶。” 小姑娘人长的漂亮又活泼可爱,说话脆生脆气,言语虽恶,却不刺耳,李茂弯下腰笑呵呵地说:“我猜你叫囡囡,对不对。” 小姑娘道:“呸,我才不叫囡囡,我叫宜娘。” 李茂吃了一惊,眼前这个“怒发冲冠”找自己麻烦的小姑娘竟是李师古的女儿。 青墨也听过宜娘的名字,知道她是李师古的掌上明珠,顿时挤出满脸的笑,搓着手说:“误会,这肯定是场误会,我们茂哥怎么会欺负你姐姐呢,对了,你姐姐是谁。” “怎么会是误会,我姐姐是朱婉儿,你敢说没欺负过她?还有你,哼,你这帮凶不要笑,我今天是找你们两个一起算账的。”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怒视着青墨,气哼哼地说道。青墨尴尬地笑着,搓着手,目光逡巡左右寻找逃跑的路线。两个身着锦衣的姆妈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宜娘,一个喊打,一个喊骂,咋咋呼呼的凶神恶霸一般。这两个姆妈都姓刘,一个行二,一个行三,是亲姐妹俩,打小把宜娘奶大,仗着有功,倒是没把宜娘当外人。李府家教严谨,姆妈管教孩子时生母都不得插手,更助长了二人的嚣张气焰。 第205章 也太腐败了 这日一大早小姑娘嚷着要去后花园捉蝴蝶,把二人诱到后园后,又说要玩躲猫猫,三躲两躲,人就不见了,二人以为落水沉底,吓得面无人色,取捕鱼的大网偷偷滴捞了一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唬得面无人色。 后听卫士说人去了押藩府,二人憋着一肚子火,怒匆匆赶过来。宜娘人虽小,气势却很壮,一言不发和姆妈对打起来,五岁小童又怎是两个婆子的对手,一时被夹在怀里,屁股上就挨了ji巴掌,这小妮子不哭不叫,咬牙强忍着。 青墨摇摇头,叹道:“恶人自须恶人磨,小妖精遇到老妖精也只好认倒霉哇。” 眼看宜娘吃亏,李茂咳嗽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让姆妈吃了一惊,管教孩子她们下得去手,但这内外有别,无端放纵宜娘到外面来捣乱,若是被裴夫人知道了,必要挨一番责罚,且二人也认得李茂,知道他是能和裴夫人说上话的。 宜娘累的气喘吁吁,小脸通红,站在那呼哧呼哧喘气,李茂关键时刻帮了他,她心存感激,但想到朱婉儿的惨状,心里不免又涌出恨意来,她朝李茂吐了口吐沫,恨恨地说:“讨厌,讨厌,我恨死你了。” 小姑娘丢下这句话,对束手敛容的两个姆妈发脾气说:“愣着干嘛,跟我回去。” 两个姆妈讨好地向李茂蹲了个礼,老老实实地跟着宜娘走了。 青墨望着宜娘的背影,摇摇头,道:“乖乖,这才多大年纪,长大了准是个母老虎。”李茂想问青墨朱婉儿的近况,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朱婉儿在教养院里受了极大委屈,好的了吗,她若是平安无事,宜娘也不至于跳出来为她出头了。想到那张艳若桃花的笑脸,李茂的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和曹州一样,为了不打草惊蛇,李茂以查办登州镇海城粮料判官倒卖军粮的案子去的登州。与平卢军和清海军不同,镇海军分驻各镇的粮料官例由地方官兼任,登州镇海城粮料判官由登州司户卢适兼任。军中粮料官之所以被视为肥差,就是手中掌握的权利过大,卢适的为人尚算正派,他只是把积压在仓底的一些霉变的陈粮拿出去变卖,所得款项大部用于购置肉菜改善军士生活,真正装进私人口袋的其实不多。 之所以东窗事发,正是因为他为人过于正派,没能做到损公肥私大家一起发财,从而激起了官怨,有人想借势把他拉下马,不慎用力过猛,拉掉了腰带掉下了裤子把见不得人的东西暴露了出来,士卒由此哗变,闹的无法收场。 李茂是观察府纠察官帐左判官,按照分工本无权具体查办案件,即便在特殊情况下暂代右判官查案,循例也只能查办地方案件,无权把手伸到军中来,这就表明此案只会查到卢适,不会再深入下去。得知由李茂来处置此案,军中涉案人员莫不长松了一口气。 但有一个人并不这么看,接替张叔夜出任镇海军兵马使的黄谷阳深知此事不会那么简单,李茂是李师古手中的一张王牌,轻易岂会出手?镇海军跟平卢军不同,那是后娘生后娘养的,借此案敲打一下镇海军,岂不正符合李师古的一贯作风? 但黄谷阳跟张叔夜不同,黄阳谷是由平卢军调任镇海军,跟镇海军的瓜葛不深,他不怕镇海军的黑幕被李茂揭开,也不心疼镇海城被翻个底朝天,他唯一忧心的是因查案而致军心不稳,让他这个主将背黑锅。 是故,黄阳谷不避嫌疑,主动登门拜访李茂,当面表态自己全力支持李茂查办此案,又当面吩咐自己的义子黄栋随李茂一同前往,牵马执蹬,以供驱使。 黄阳谷此来的目的,李茂心知肚明,便安抚道:“将军放心,李茂知道轻重缓急。”黄阳谷大喜,告辞离去。他走后,石空、石雄兄弟抬过来一口箱子,说是黄阳谷所赠。李茂趁着酒性打开箱子,被金光刺的眼花,这口箱子里竟满是黄澄澄的金块。石雄拿起一块,掂了掂,说道:“这是新罗国的金砖,成色还不错。”李茂挥挥手,让人抬走。 对苏卿说:“**,太**了,我此去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苏卿讥笑道:“大贪查小贪,你哪来的底气?”李茂道:“话不可以这么说,千里当官为求财,假公济私,人之常情,若说不贪不占,做官有什么意思,尤其是那些小官小吏,仕途无望,可就指着这点油水?问题是贪出麻烦就不好了,闹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待咱们为难,不查办几个怎么收场?” 苏卿道:“你这么大的官,为这么点小事跑这么老远,你莫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说实话究竟去登州做什么?”小茹插嘴道:“怕是金屋藏娇有了相好的。”李茂咄了一声,拿折扇敲小茹头,小茹缩起脖子溜到苏卿背后求庇护。苏卿烦厌地把她拨去一边,仍旧盯着李茂不放。李茂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你们休要把我想的那般不堪,我此去的确是有假公济私的意思。”他说着往胡椅上一靠。 小茹把一碗茶塞到他手里,站到他背后为他捏肩,李茂得意地哼了声,眉飞色舞地向苏卿说:“咱们家不是要做海外生意吗,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与其去求人办事,不如让他们来求我。我此去恩威并用,让他们知道我李某人的厉害,给咱们家的生意搭桥铺路。” 登州是大唐北方最重要的海外贸易港口,多少人守着她发财致富,李茂早就想做点什么事,苏卿到郓州后,此事正式着手筹备,却因在登州没有根基,屡屡碰壁,苏卿深知此事的艰难,听李茂这么说,疑心稍解,被小茹勾起的妒意却仍未平息。她刚来郓州就听说李师古要把家里一个厨子的侄女配给李茂为妾,据说那姑娘年轻美貌,为人聪慧,又兼做的一手好菜,很得李茂的欢心。 她侧面向青墨求证,青墨避而不答,她疑心更重。后来她得知那姑娘名叫朱婉儿,家人犯罪被籍没为奴,李师古出于笼络部属的目的才将他奖赏给李茂,这种说法让苏卿的心里稍稍好过一些。但李茂此后的举动又让她难以释怀,李茂不仅为他的家人翻案,还求李师古将他释放为民,这姑娘现在人在哪,李茂赋闲之后好容易东山再起,这个节骨眼上为何要去登州,小茹说那番话究竟是出于无心,还是她知道了些什么,自己的丈夫究竟正人君子,已跟朱婉儿一刀两断,还是藕断丝连,纠缠不清,此去登州是去会她。苏卿疑心生暗鬼,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我随你一道去看看。” “我此去为公,带着家眷算什么。” “我悄悄地去。” “那也不成,让人笑话。” “你还是心里有鬼。” “天地良心。” “……你要去多久我为你收拾衣物。” 小茹赶紧说:“我来。”苏卿心里的疑问也是她的疑问,她希望能有个水落石出。 李茂笑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小茹不在,苏卿的目光变得温和起来,她柔声说道:“那位朱姑娘我见过了,挺好的一个姑娘。” 李茂道:“你不必试探我,我跟她没有任何瓜葛,还有她叔父的死我脱不了干系,我不会把一个仇人引进家门的。” 苏卿哦了一声,扭了扭脖子,又伸了个懒腰。说了声:“没有就好,我困了,你也早点睡。”说走,却不见动身,掐着腰站在那磨磨唧唧就是不动身。李茂贴身上去,从后面抱住她,十指相扣,李茂亲吻着苏卿的脖颈,由下而上,吻着她红艳艳的嘴唇。 苏卿从来不用口红胭脂,嘴唇却依旧红润的可人。一阵长吻后,苏卿面颊愈发红润的可爱。“你的事我不问,你多保重。” 李茂感激地点点头,说:“我会的,你也要多保重。” “汪洵的死真的跟你无关?”苏卿这话来的突兀,李茂怔住了。“我虽未杀伯颜,伯颜却因我而死。他的死我脱不了嫌疑,但我真的没有杀他。” 苏卿低眉轻轻嗯了一声,喃喃说道:“他其实死有余辜,我只是可怜我姐姐,她还年轻,将来的日子还长。” 李茂扶住苏卿圆润的臂膀,道:“汪洵为人独来独往,又无父母兄弟,二姐日子的确难熬,你先把她一家子接过来,将来遇到合适的再给她寻个好人。” 苏卿问:“张栓怎样?” 李茂道:“人倒是个好人,怕只怕他上进心太重。” 苏卿笑了起来,李茂也笑了,他扶妻子坐下,笑着呵斥道:“笑什么,有话好好说。”苏卿止住笑,认真地说道:“几年前,他还只是个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女儿,正眼看一下也是罪过,这才几年,我们就高攀不上了。” 李茂道:“倒不全是因为这个,汪洵的身份有些复杂……” 苏卿冷下脸来,道:“说来说去,他的死还是跟你有关,你不必解释,其实我也知道,逼死他的不是你,换一个人去他依旧难逃一死,或者死的还没有这么体面。他张栓果然是这样的人,不嫁也罢,我的姐姐我的外甥们,我养她们。” 李茂沉默了片刻道:“他跟青墨和神通不同,他们的事我能做主,他的事我只能敲敲边鼓。二姐又是什么意思?” 苏卿道:“她能有什么意思,浑浑噩噩的还没醒过来呢,罢了,这些事你还是别管了,你去登州做什么我说多了你心烦,我只想提醒你一句,登州的水很深,别呛着了。” 李茂笑道:“夫人的教诲我谨记在心,太色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歇着。” 二日一早,李茂会齐黄栋和牙军随扈,一行三十余人奔赴登州。 第206章 我本贱人 镇海城位在登州西北,与登州港和登州城呈鼎足之势,地理位置极其重要,这里驻扎着登州州军两个都和镇海军两个水军营,总兵力一千三百人,设镇扼使一人统帅。 镇扼使张股曾做过李纳的牙军亲随,李师古执政后使了个明升暗降的手段将他打发去外地领军,收服镇海军后,为了安抚老臣,便将这个肥缺给了他。张股对镇扼使的位子很是满意,一则镇扼使是一方诸侯,位高权重,很是自在。二来,登州与新罗、日本的海外贸易发达,地方富庶,驻军大有油水可捞,生活条件优越。一朝天子一朝臣,乃是至理名言,李师古不用他做亲随,却也没亏待他,他心里很知足。 初见李茂,张股有些托大,押藩判官位高却无权,纠察官的地位高低则与节度使的**信直接相关,李茂被李师古从小兵营赶出,足见正运交华盖走背运。他做纠察官时一口气把淄青四大家族全得罪了,而今没了李师古的庇护,厄运就在不远处。有了这个基本判断,张股就没有出城迎候,也没有到军院门口,而是倒背双手立在议事厅的廊下等候。 然待他觑见跟随李茂一同前来的黄栋时,脸色不禁一变。黄阳谷是李师古的亲信,黄栋是黄阳谷的心腹,黄阳谷亲自派义子黄栋过来足见对此事的重视,再等他看到那三十名精悍的内院军卫士时,傲气顿消。张股是军旅出身,用军人的眼光来看,这三十名牙军全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即便是在强手如林的内院军中也是佼佼者,李茂出行带这么多卫士,这派头可不像是失**被贬的倒霉蛋。 张股敛容躬身,一路小跑着迎了过来,连连道歉说自己有事在外,听说特使到飞马赶回来,来不及更换袍服,怠慢之处祈请恕罪,云云。明知他在说谎,李茂却仍是满面春风,笑着说道:“此来仓促,来不及提前告知,是茂处置失当,与将军何干。” 相见气氛渐渐融洽,张股的心里却开始打鼓,军士哗变向来都是大忌,以李师古的雄猜,岂肯轻饶了自己?当初镇海城发生军士哗变时,张股心惊胆寒,暗中交代老妻和两个儿子收拾细软,做好了被贬回乡养老的准备。然时隔不久,郓州方面传来消息说,李师古要派观察府纠察官帐右判官陈向山来查办此案。给力文学网张股闻言暗暗松了口气,连叫侥幸。 李茂擅做主张把曹州官场掀了个底朝天,又逼死了李师古幼年伙伴汪洵,以至官怨沸腾,李氏宗亲、前营田副使李方首先发难,要李师古严惩李茂。在巨大压力下,李师古只得将李茂打发去押藩府坐冷板凳。 随着李茂的失**,曾经令人闻风色变的诸幕府纠察官也成为了历史,新设立的两府纠察官帐权势已大不如前。按照分工观察府纠察官帐主管地方行政官员的监察,无权涉足军内事务,让陈向山来,表明了郓州方面不想扩大事态,他们如意算盘应该是冷处理士卒哗变,只把卢适一个人抛出去当替罪羊,来个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毕竟,登州的水很深。没事乱搅,很容易搅的沉渣泛起,到时候谁的脸上也不好看。 张股对自己的判断一直很有信心,直到见到李茂。 陪同李茂来的是黄栋和内院军的三十名精悍牙军,这是李师古盛怒之下要大开杀戒的征兆啊。自己真是愚蠢,以李师古的雄猜又岂可容忍麾下有哗变的士卒?! 事情的变化超过了自己的预想,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稍有不慎难免会被牵连。 谨慎,得谨慎。 惹起众怒的登州司户兼镇海城粮料院左判官卢适与张股的关系一直不错。此前,张股曾拍着胸脯向卢适保证自己会帮他说话,但当李茂询问起事发始末时,张股却一口就把卢适给卖了。 李茂来前做足了功课,对张股和卢适之间的关系知之甚深,他本以为张股即便不肯死保卢适,至少也不会落井下石把卢适往死里整,毕竟镇扼使和粮料官之间免不了都会有点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就不怕卢适狗急跳墙,来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但实情是张股决绝地抛弃了卢适,背后捅刀,落井下石,行为虽然令人不齿,但无疑是目下最明智的选择。 张股先发制人,卢适如五雷轰顶,愣怔了半晌,方吐了口气,对李茂说:“我认罪,我揭发。请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镇海城发生的哗变事件经过并不复杂,一个还算清廉的粮料官因为没能满足诸多贪婪军官的胃口,引起了众人,被人鼓励,有人见有机可乘,抓住他的小辫子使劲扯,想把他拉下马自己上,不慎用力过猛拉暴了黑幕,由此引发了军士哗变,当值军官处置失当,火上浇油,哗变的士卒一怒焚烧了粮料院,再怒殴打了几个吏员,被打的吏员觉得委屈,讥笑哗变的士卒为不敢去找罪魁祸首算账,专一欺负老实人,于是倒霉蛋卢适厄运当他,家产被抢劫一空,宅院被一把火烧成平地,**美妾混乱中被****,他自己也被打折了一条腿。 哄闹了**的哗变被镇扼使张股一语喝散,士卒们乖乖回营,除了临近的一个菜农看热闹时不慎跌入粪坑淹死,事件并未造成其他不利影响。 理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拿到切实的证据后,李茂向郓州上了一份表章,请示如何处置。其实按照李师古的授权,李茂本无须上这份表,他有临机决断之权,杀谁抓谁一言可决。 但李茂已经学会了谨慎,不肯再擅动权柄,更何况他此行的目的是李准,查办卢适只是个幌子,既然是幌子,在正事未办结前还须再扯上一阵。 李茂在镇海城的行踪虽然隐秘,却瞒不过耳目通天的李准,他心里有鬼,因此对此事的关注丝毫不亚于那些犯事卷入的军官。经过一番打探,综合各方面消息,李准得出了自己的判断:李茂此行不是冲着他来的。 “李老二这是不满镇海城士卒哗变,准备杀一儆百!吃一堑,长一智,那厮而今也学的乖滑了,若搁在往日说不得早把镇海城杀个底朝天啦,如今却窝在那等他主子的吩咐,哈哈哈,人怂气短他能奈我何?” 李准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一帮酒肉朋友也跟着起哄。身边一个身材圆润,肌肤吹弹可破的ji女用肘拐了他一下,劝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你还是别大意了。”李准闻言“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把脸埋在ji女的胸前使劲磨蹭,蓦地又一把推倒ji女,拍手哈哈大笑,向左右呼道:“我怎么说的,蒲大姐到底是个有情有义的*子,时时处处肯为我着想,哈哈哈,好*子,来,喝个交杯。”那ji女闻言骤然变色,拂袖而起,一时撞动了桌案,杯儿、碟儿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众皆骇然失色,李准扑将过去,抱住蒲大姐的大腿,叫道:“娘子,我错了,你打我骂我只是别离弃我。”说罢掀开ji女的襦裙,钻进去,把脸贴在她的小腿肚上,上下来回地磨蹭,哼哼唧唧,一脸的满足。 蒲大姐被他抱住走不脱,气呼呼道:“灌了几泡猫尿就发癫,要脸作甚。”李准闻言,把头从石榴裙里抬出来,问道:“我不要脸了,你说罢,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四众一起起哄,这个道:“拿千金请罪。” 那个说:“千金太俗,要四匹大宛马赔罪。” 又有人道:“千金宝马易得,情谊最难求,给大姐赎身,明媒正娶回家去。” 李准闻言回过头来,冲众人恶狠狠地汪汪了两声,就地侧躺下,抱住蒲大姐的腿不放,如狗一般撒欢,又仰起脸贱兮兮地问道:“只要你肯原谅某家,某家就是你的人了。” 众人吃吃哈哈,连声叫酸倒牙,李准浑然不顾,抱着蒲大姐的小腿满脸的沉醉。 蒲大姐冷笑一声,道:“你学三声狗叫,我便不计较。” 李准闻言把脸一寒,骤然起身,一脚踢翻桌案,摔的汤水横流,众皆以为他要打蒲大姐,一个个忙着来劝和。却不料李准整了整衣袍,扶了扶幞头,面朝蒲大姐而立,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扑通跪下来,双手伏地,撅起屁股,抬头朝着蒲大姐汪汪汪地叫了三声,又将屁股扭了两扭,做摇尾乞怜状。 四众欢声雷动,蒲大姐止不住咯咯娇小,用手摸摸李准的头,夸道:“好汪汪,乖,起来说话。” 李准竖着爪子站起来,盯着蒲大姐白馥馥的胸脯直流口水,蒲大姐被他逗乐了,把诃子往下一抹,说声:“好汪汪,来母亲这吮口奶。”众人笑的直打跌。 李准一把抱住蒲大姐,张口将ru头吸入口中,咋有声,蒲大姐哈哈大笑,手捧起另一个ru头也让李准吸,李准紧紧搂着她的腰,伸出长舌头,把她的胸口脖子舔的一片湿,又回顾呜呜作声,威胁众人不得靠前。 有人笑得岔了气,有人在地上打滚,有人抱着别人笑,不慎双双跌倒,踢倒香案,打碎杯碟。蒲大姐勾着脖子望着李准,娇嗔道:“别丢人现眼了,我们走。” 李准横腰抱起蒲大姐,连踢带踹杀出一条道,一径去了后院。 第207章 雇凶杀人 蒲大姐是登州名ji,在院中有一处独门独院的绣楼,李准是这里的常客,抱着她轻车熟路,一径到了卧室,他把蒲大姐掀在**上,抽了衣带压上去,只是才进入,便一泄如注。 蒲大姐推开他,唤来侍儿拿水给李准醒酒、漱口。李准漱了口,坐在灯下发呆。 蒲大姐也洗漱后,换了身衣裳,重新贴了妆容,跪坐在李准对面,关切地问道:“李茂留在镇海城里不走,是冲着你来的吗?”李准翻白眼瞅了蒲大姐一眼,嘿嘿笑道:“你耳朵倒是尖,怎么,听到了什么了吗?” 蒲大姐道:“事有反常必有鬼,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劝你不如出去躲躲,避避风头。”李准伸手掀起蒲大姐的下巴,说道:“人说*子无情,戏子无义,我李准何德何能,能遇到你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蒲大姐?”他放下手,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该来的终归要来,躲是躲不过的。”蒲大姐道:“也不必这么悲观,这么多坎都过来了……这,真是道过不去的坎吗?” 李准阴着脸说道:“李茂是郓州养的狗,我是密州养的狗,给人做狗,命运早已注定,躲不过的。”李准说话间从腰袋里取出一份盖了鲜红印章的公函递给蒲大姐,蒲大姐接了,捏在手里,眼睛****了。 这是放免她为良民的书,她是当红的官ji,要赎身为民谈何容易,李准一年前答应帮她赎身,她却以为只是句玩笑。昔日名将李晟入川平乱时结识一名歌ji,欲为其赎身带回长安而不得,李晟携其私奔,半道被节度使张延赏派人夺回,一代名将想为一个歌ji赎身尚且难于登天,又何况他人?但李准做到了,这其中的艰辛,蒲大姐简直不敢想。这份心,蒲大姐除了感动,已无言以对。 …… 李茂这些日子没有闲着,他换上便装来到登州城,穿行于这座大唐最负盛名的港口城市的大街小巷,体察民情,感受他的风土人情。登州因港口而兴旺,人口众多,成分复杂,九流三教聚集,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是淄青控制最紧又最不紧的一座城市。 李茂转了三天,对这座城市有了一个直观印象,这座看似一盘散沙的城市商业明发达,商业明的基石契约精神在这里大行其道,权力的管束在此遭遇重重阻碍,这是一个谁也无法通吃的地方,也正因为他的层次众多,条块分割,反而有一种别处所没有的自由空气。 李茂很快就喜欢上了这座城市,他决心把自己的根扎在这里。 李茂走遍了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终于找到了一处让自己怦然心动的落脚点,此处靠山面海,自成一体,清幽宁静却又不拒绝热闹繁华,且地方宽广,大有潜力可挖。 李茂指着那一处光秃秃的小山,对青墨说:“背靠高山,面朝大海,左有清水流,右有长道通,乃是一块上等的风水宝地,为何至今寂寞无主。”青墨道:“这儿离城太远了,做生意不方便,居家过日子也不方便,谁会要这地?”李茂摇了摇头,笑道:“玉在闹市无人问,倒让我捡了个便宜。”镇海城的向导望了望那一处荒山,笑道:“这是城里百姓的薪炭林,山都采秃了,不值钱。” 李茂笑道:“正是不值钱才好,我为官清廉,薪俸微薄,哪置办得起好地产。”向导在心里吐了口口水,暗骂道:“吃人不吐骨头的货,还敢说自己清廉,我呸。” 这向导名叫秦旺,是镇海军的一个老军,因为熟悉登州的地理风情,被张股派给李茂当向导,陪着游山玩水。他为人老实,口风又紧,很得李茂的赏识,腹诽过后,心里又骂自己道:“人家待咱不薄,这么臭人家,你也是个小人。”骂过之后,心里舒坦了不少,又提醒李茂道:“这里距海太近,宜被海盗侵袭,故而虽然地好,却无人敢问。” 李茂要的就是离海近,离海近出入才方便。他登上小山四周转了一圈,越看越是满意,遂下决心置地。 张股听说李茂要在登州买一处荒山筑宅,比自己娶媳妇还热心,张罗着把登州和蓬莱县的相关人员一起约了过来,当面锣对面鼓的帮着李茂砍价。李茂被他的热情闹得哭笑不得,只好勉力敷衍着。李准身为蓬莱县尉也在张股邀请的宾客名单之列,蓬莱县是登州首县,虽与镇海城军民分治,互不统属,但两家往来频繁,关系也一直不错。 李茂是匹被卸了爪牙的老虎,但虎威仍在,扑死个把人还不是问题,众人对他小心奉承,看在张股的面子上,谁又敢不给李茂面子。此其一。 其二,李茂要买的这块地本是无主之地,被一干菜农、流民占用,驱赶他们既无危险也不麻烦,地方官乐得做这个人情。一个个拍着胸脯向李茂保证,一定将事情办妥。拍胸脯的人中也有李准,他回衙之后便点起衙役开始行动,只用了一天**便将寄居在山上山下的数十户流民百姓驱逐一空。李准又协调有司帮着清理了权属,帮着李茂签了购置土地的协议。 一座荒山加三十亩林地一共花了李茂三百八十贯钱。 蒲大姐一直关注着事情的进展,一夕问李准:“你这么帮他的忙,会有转机吗?”李准道:“尽人事而听天命。”又问蒲大姐:“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免得连累你。”蒲大姐笑道:“我不怕,再差又能差到哪去?” 李准道:“无情最是公门中人,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还是小心为妙。” 蒲大姐温柔一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起身去招呼侍儿烹茶烫酒,嫌众人手脚慢,亲自前往督促。蒲大姐到灶间转了一圈,由小门而出,来到偏院,内中一个肥胖的汉子正和一个小婢拉拉扯扯,污言秽语,肆意调笑。见蒲大姐到,那汉子丢开手,小婢躲在蒲大姐身后,低着头。蒲大姐冷面扫了一眼,向那肥胖汉子说:“我要你们今晚就动手。” 肥胖汉子嬉笑道:“你说动手就动手,哪那么容易,这是杀人,不是杀鸡宰鹅。前段错过了时机,眼下想动手何其难也,得等。” “等不了,今晚就动手。我可以加钱。”蒲大姐一语拒绝。 “加钱……”肥胖汉子搔搔了鼻翼,眼珠子骨碌一转:“五千贯。” “……好,五千贯就五千贯。” “慢着。” “你还想怎样?” “曹州人可不是个善茬,此番去,谁也难保就能活着回来,大姐就没什么表示?”肥胖汉子抠着鼻子,目光猥亵地盯着蒲大姐丰满的胸脯。 “我院里有的是鲜花嫩草,随你们享用,只要别误了大事。” 蒲大姐欲走,那汉子闪身拦住她,挽起她的裙角,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嬉笑道:“小鲜肉没味儿,我就喜欢你这老货,老货有嚼头。” 一记响亮的耳光响起,肥脸汉子脸上显出五指掌印。 蒲大姐怒喝道:“撒泡尿照照自己。” 又一记响亮的耳光响起,蒲大姐的脸侧在一边,嘴角流血。 “臭*子,别给脸不要脸!”肥胖汉子面目狰狞,振衣就走。他去势虽疾,耳朵却在等候身后的呼唤,果然他人未到小院门口,就听到蒲大姐唤道: “慢着。” …… 为了答谢登州地方官员的帮忙,李茂借张股在城里的宅子设宴款待众人,唐人请客多在家里或ji馆,去酒肆是为小酌,显得不正式。张股费力张罗,宾主尽欢而散。送走宾客,张股回镇海城,天气闷热,李茂在外面站着吹了吹风,便移步回宅。 洗了澡,漱了口,张家仆人献上养生的晚茶,李茂喝了两口,不觉又出了一身汗,便起身到后园乘凉。这里只是张股的一处别院,平日来的并不多,后园花草疏于修剪,有些杂乱。李茂见摩岢神通挎刀紧紧跟着,便笑道:“我在登州无冤无仇的,谁会来杀我?” 摩岢神通道:“我只管人家能不能杀你,可不管人想不想杀你。”李茂点点头,没说话。青墨穿着短褐,敞着怀,手里捧着个蜜瓜,吃的满嘴是汁水,边吃边说道:“神通这话说的在理,这满园子杂树,墙又矮,灯又暗,真难保没有贼,你看那风吹草动的,说不定就藏着个贼呢……” 话未落音,一个蒙面人跳了出来,舞刀奔李茂面门便砍。事发仓促,摩岢神通竟来不及反应。李茂擅长的就是近身搏击,应激时间比别人要短的多,侧身一让,抬臂架开刺客手臂,咔嚓一声,将他的手臂卸了下来,再使个巧劲将他掼倒在地。 一支弩箭无声而至,待李茂发觉躲避已经不及,危机时刻摩岢神通纵身扑到,推开了李茂,替他受了这一箭。 青墨把瓜掼向发箭的刺客,抬手射出一支袖箭,伸手去摸刀,才发现丢在洗澡房里忘了带。一声呐喊,花木丛中跳出来四名刺客,皆蒙着面巾,挥刀往李茂乱砍。李茂手中没有兵器,不敢硬挡,左遮右挡之际被刺客逼到了假山角落,四名刺客训练有素,辗转之间,李茂身上多处挂伤。青墨一击不中,撒腿便跑,看似无义,却让几个刺客倍感紧张。 第208章 打死我也不说 几个刺客个人的武功都不错,但配合却很一般,忙中出错,李茂觑得时机,蓦地一声暴吼,矮身暴进,抱起一人的腰,扛着当肉盾向前猛冲,众人挥刀乱砍,李茂又挂几处刀伤,所幸都没有伤到要害,混战中李茂抢到花园池塘边,李茂抱着那个刺客一起跳入荷花池。噗通一声,溅起老大一朵泥花。 入水那一刻,李茂忽觉眉角一阵钻心的刺痛,头瓮地一下,差点昏死过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堂堂的镇海城镇扼使竟会在自家后花园的荷花塘里打防盗桩。所谓的防盗桩,便是在池塘里打入一根根树桩,桩上斜插铁笋,用以勾挂渔网,防止有人撒网盗鱼。 李茂的眉骨被木桩上的铁笋挂住,裂开了好大一道口子,也是他运气好,若稍偏一寸,一只左眼便就瞎了。 运气不好的是和他抱在一起的刺客,眉心正撞在尖桩上,当场丢了性命。 李茂此行担负着重要使命,随行卫士有三十名,皆是百战余生的精英,此刻就守护在庄宅内,青墨出门一喊,众人便奔了进来。那三名刺客见势不妙,丢下李茂退入花丛中,卫士见草木茂盛,天色又黑,不敢擅入,稍一迟疑,再寻时众人已踪迹不见。 青墨指挥人把李茂从水里捞出来,见他满脸是血,也不知道伤在何处,急的直哭,李茂喝道:“没出息,我又没死。”说是没死,伤口剧痛,痛的他面容狰狞,呲牙咧嘴说不出话来。常河卿打开医药包,连忙救治,李茂取药巾捂住伤口,对常河卿说:“我没事,你先救神通。” 摩岢神通背上中了一箭,箭伤并不重,但箭上涂抹的毒药却十分致命,常河卿解开他的衣甲,取柳叶刀在手,围着箭杆狠狠地剜了下去,将一片皮肉旋了出来,皮肉已经变色,流出的血皆为黑褐色,此处皮肉簿,动了手术后,可见白骨森森。众人见状莫不惊悚。摩岢神通已经进入深度昏迷,至始至终没有叫一声。 常河卿施救完毕,满面是汗,用袖子一擦脸,又是满脸血,形状十分骇人。 此时众人已经将那刺客从水中捞了出来,青墨察看了一遍,恨恨说道:“衣裳是成衣铺里卖的,刀是磨掉了印章的老军刀,浑身上下没有一样信物,可惜人又死了。给力文学网”随行的一名卫士此刻冷冷地说道:“我看该动手了。” 众人一起望向李茂,李茂眉骨的皮肉绽开,翻扯在外,十分骇人,常河卿救治完摩岢神通,正跪在地上给他缝合。天气闷热,他心情又紧张,大汗淋漓,闻听这话,提醒李茂道:“不能点头,不能点头。” 李茂就没有点头,只是向众人丢了个眼色。 …… 李准一觉醒来,发现浑身冰寒惟胸前灼热,睁眼一看,一身的酒气瞬间化作冷汗蒸发,他发现自己正被绑在一根木桩上,在他的面前点着一个火盆,火盆里放着几样他十分熟悉的刑具。围着火盆站着六个铁塔般的汉子,都带着一色的面具,面具应该是戏台上丑角戴的,显得十分滑稽,但在此时此刻,李准感到的只有惊悚和诡异。 李准心里苦笑了一声,反应在脸上,却是猥琐和胆怯。他小心翼翼地扭过头,问站在火盆前摆弄烙铁的李茂:“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啦。你们……好汉饶命,你们想要多少钱,只管说,我给,我都给,我有的是钱,足够你们逍遥一世了。” 李茂举起一块烧的通红的烙铁,挪步来到李准的面前,距离他一步远处停下,把通红的烙铁伸向李准的脸,在距离他鼻尖几寸处停下,然后朝烙铁上吹了口气。 李准拼命收缩脖子,胯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小雨汇聚成小溪打湿了地面。 有人哼了一声,嘲笑李准是脓包。李茂却不这么想,一个敢买凶杀他的人,岂会真是脓包?他把烙铁丢进火盆,倒背着双手,围着李准转了两圈,问道:“你可知罪?”李准愣怔了一下,咧嘴嘻嘻一笑,道:“兄弟,你可知我是谁?” 李茂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无心知道,我只知道登州城里许多人恨不得吃的你肉啃你的骨,你昨晚在醉仙楼喝的烂醉如泥,你的同伴却置你于不顾,无人知道你去了哪,我想若说你不慎跌入街边水沟溺死,肯定有许多人拍手称快,而且死因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李准就是一怔,旋即脸色苍白,他哀求道:“我有罪,我有罪,我说,我全说,可是你总该让我知道我是在跟谁说话。我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的是不是?” 有人拿起一根通红的铁钎在李准的屁股蛋子上烙了个一字,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的焦糊味。李准尖叫之后昏死过去。一盆凉水过后,他悠悠醒来。一人冷笑:“你而今还要问我们是谁吗?”李准滴着冷汗,嘿嘿笑道:“我自知罪恶滔天,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我为什么要说,除非你能给我指条生路。” 有人又拿起了通红的铁钎,森然道:“说了,赏你个痛快,不说,你知道后果。” 李准愣怔半晌,嘿了一声,嬉笑道:“都是自己人,何必呢,今**们为难我,明日又不知被谁为难,何苦呢?”李茂道:“你既心知肚明,就该如实供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些年酒色早掏空了你的骨气,你扛不住的。”李准闻言默然,良久,他舔了舔嘴唇,默然说道:“我说,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全说。” 刑房里支起了一张书案,一人铺开纸笔坐了下去。 李茂丢了个眼色,青墨清清嗓子,开始询问李准在登州为官期间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恶行,李准有问必答,倒也痛快。按套路出完牌,青墨闭上嘴,向李茂请示下一步方略。李准却忽然笑了起来,笑完,嘿然说道:“我看你们的纸也带的不多,就不问问我受贿行贿、买官卖官的事?”青墨道:“哎呀,你有种,你就不怕诛你九族吗?”李准嬉笑道:“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说的就是我啊。我死之后,我妻必然改嫁,我的儿女也要跟别人姓,也就没有九族了,不如让他们随我一道,去阴间再续尘缘。” 青墨啧啧嘴,摇摇头,道:“罢了,你即一心求死,我也不能不成全你,大家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做聪明事,说。”因为纸张珍贵,负责记录的军官只带了六张纸,写着写着就发现不够了,他站起身向青墨招呼了一声,青墨赶忙打断李准的称述,说道:“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要说了,拣要紧的说。” 李准反问他:“什么算是要紧的,买刺史,还是兵马使?知道的太多,你们不怕脖子上的脑袋保不长久吗?”青墨道:“废什么话,有多少说多少。” 李准望了眼李茂,笑嘻嘻道:“纠察官还是让无关人员回避一下,反正我也跑不了。”李茂喝令众卫士退下,李茂又对负责记录的书记说:“你也出去。”书记起身施了一礼,赶忙逃了出去。 李茂指了指临时搭起的书案,青墨指了指自己,问:“我?”四顾无人后,青墨只好硬着头皮坐了下去。 这是一间废弃的庙宇,位置在登州城的郊外,四周都是李茂的人,没有人会来打搅。 李茂站在炭火盆前,饶有兴致地拿着烙铁敲击那铁钎,对李准说:“只要你肯说出来,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去新罗、去日本、去辽东都可以。”李准嬉笑道:“李家老二猜忌、暴虐、苛严,四府幕僚死在他手上的不计其数。长安士子视淄青为虎狼之地,这个你不会不知道。而早十年,人们还是乐意到淄青来做官的,你道为何,待遇优渥,自在宽松,府主能礼贤下士,士子不虞有性命之忧。你再看看他,在他手底下当差,你就只能夹着尾巴做狗,吃没得吃,喝没得喝,脖子上的绳子系的紧紧的,容不得你有一点差错。任你才高八斗,锦绣章,在他眼里就是狗,这个想必你深有体会。” 李茂冷笑着,耐心听他怎么说。 “不光外人恨他,族中宗老也不满意他,他们有心抬举密州接掌军政,我劝你也不要一条道走到黑,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而今跟着你吃饭的人也不在少数。”李茂道:“你是不打算说了。”李准嬉皮笑脸道:“我一个小小的县尉,有什么本事买官卖官?你纵然取了我的口供怕是也不能服众,淄青的天下不是哪一个人的,凡事都得讲道理嘛。”青墨摔笔而起,指着李准的脸叫骂:“别给脸不要脸,你信不信我剥你一层皮。” 李准依旧嬉皮笑脸,嘿嘿道:“我信,我信,淄青来俊臣的话我怎敢不信?呵呵……”青墨悄悄问李茂:“来俊臣是谁?”李茂咳了一声,没有应答。度李准不会再说什么,李茂便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人在门口,李准忽然说了句:“我,不会写字。”言讫一声闷哼,二人回头看时,他嘴角流血,青墨叫了声不好,飞抢过去,李准“噗”地吐出一团肉来。咧嘴哈哈大笑,满嘴都是血,笑语未毕,人已昏死过去。 第209章 跑路是门技术活 李茂望了眼那团血糊糊肉团,感叹道:“以前听说咬舌自尽,一直不明白,人怎么能有这么大的狠心把自家的舌头咬断?”青墨也惊诧难言,自度自己是没这狠心咬断舌头。 门外的卫士听到呼唤闯了进来,随行军医连忙施以救治。跟随李茂来登州的这些人中,有几个是平卢军狱的,精擅审讯,一望便知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脸色阴沉的中年人低头拾起那块肉团,看了看,随手丢进了炭火盆,在一股刺鼻的焦臭味中,追随在他身后的两名随从抢前一步将那张临时书案挪了过来,中年人将夹在腋下的牛皮针灸包摆在案上,解开暗扣,铺展开来,衬内的布层上林林总总地插满了各式针刀。 李茂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冷面中年人摆弄他的这些小玩意的时候,两名随从已经将李准吊了起来。蘸了盐水的皮鞭望着胸腹就招呼了过去,李准从昏迷中醒来,大口喷着血沫,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一人咒骂道:“李药师座前论兵法,可笑不自量。你有种就齐根咬断,那才是忠奴。”李准依然嘿嘿而笑,笑声里却有了一丝慌乱。李茂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是被李准耍了。心里在想:恶人终须恶人磨,你纵然铁齿铜牙,又怎敌得住周默安的手段。 一支细长的银针扎进了李准的臂弯,夜空中响起一阵凄厉的长嚎。 李茂不觉头皮发紧,曾经何时自己的臂弯上也被人扎过这么一针,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实在难以用言语表述。 他实在不忍眼前的一切,又不能出去,便焦灼地来回踱着步,心如油烹。 青墨吓得面如人色,回头看李茂,见他不动如山,心里才稍感安慰,他舔了舔嘴唇,挪步向李茂靠了过去。 …… 扎过针,蘸了盐水的皮鞭又抽了过去,李准身上的衣衫在声声沉闷中飘落如雪,皮鞭过后,继之以烙铁,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李准又一次昏死过去。 李茂有些麻木。 卫士不慌不忙地提起水桶,朝李准的脸上泼了半桶冷水,李准惊醒过来,呼呼喘着粗气,含混地说道:“我一个小小的县尉,谈何买官卖官,你们找错人了。” 李茂道:“我劝你还是如实招了,否则你下不来这刑架。”李准嘿嘿笑道:“没有就是没有,又怎么招……” 周默安一语不发,揭开针灸包的暗层,取出铁钳四枚,依次摆在书案上,又取出粗细不等的六枚铁钎,两把精巧的小铁锤并七样形状不等的刮刀,还有一卷钢丝,铁刷,螺旋钻。 李准望见那些刑具,咕咚咽了口口水。 周默安捏起两根铁钎,递给两个助手,一名助手托起李准的右手,将中指分出,助手将铁钎插进指甲缝里,周默安手持小钉锤精准地敲了下去…… 李茂感到一阵恶心,赶忙扭过头去。 李准抵死硬扛,终究扛不住,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 钉到第三根铁钎时,李准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个不停,脸色蜡黄奄奄待毙。 李茂喝了声助手,上前问道:“落在周默安手里,你扛不住的,招了。”李准默默点头,认栽了。周默安收拾了家伙,依旧将皮包夹在腋下,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卫士散去,青墨振衣坐到书案后,抄起笔,铺好纸,咕哝道:“咬了舌头还能说话,也是天下奇闻呐!受了这份罪,又开口招供,你说你贱不贱。” 李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认栽,我什么都说,给我个痛快就成。” 青墨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呀,你呀。” 李准咧嘴苦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你肯定笑我是个贱种,不动刑具就是不说,我说了命就没了,你说我能轻易说吗?” 李茂道:“你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也许不用死,你若有所隐瞒,一定有办法让你生不如死。”李准点点头,道:“我说,我全说,只希望死前能让我见发妻一面。”李茂道:“我说过,只要你说出真相,你可以不用死,甚至你现在的官位都可以保住。”李准沉默了一下,问道:“你真能做的了他的主?” 李茂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得到了这个承诺,李准便将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倒了个干净,和李茂掌握的情况一对应,李茂判断十句话中至少有五句是真的,即便是这五句真话,也足可让人心惊肉跳了。 审讯完毕,李准脸色蜡黄,额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李茂问李准:“还能坚持吗?”李准闷声不应,李茂喝了声放人,卫士进来将李准掺出去救治。 青墨问李茂:“真的把他放了?” 李茂弹了弹那份厚厚的供词道:“带着他,你我怕是难以活着回郓州。”青墨道:“所谓纵虎归山,你就不怕他反过来咬咱们一口?”李茂道:“背主之人,他有这个胆量吗?”青墨眨眨眼道:“也对。” …… 二日正午,李准一瘸一拐地回到县衙,见州参军事郑荣和县主簿陈翔正在他的值房门前廊下闲坐,便朝二人拱了拱手。郑荣见他一瘸一拐,腿脚不太利索,便打趣道:“你老兄这是怎么啦?昨晚又跟蒲大姐玩出了什么新花样?” 李准指了指自己的嘴,含混不清地说:“屁得花样,酒喝大了,出门摔了一跤,人废了。”陈翔道:“昨晚在醉仙居喝着喝着就不见了你的踪迹,回头四处都找不到,还以为你跟蒲大姐私奔去了呢。嗨,在哪摔成这样?” 李准摇摇头,捂着嘴说:“呸,我堂堂七尺男儿会跟一个*子私奔,我去给一个雏儿****去了,鲜羊嫩草,折腾的老子散了架。”郑荣歪着脑袋盯着李准的嘴看,嘻嘻笑道:“嘴巴怎么了,让雏儿咬掉了舌头?张开嘴,我看看。” 李准捂着嘴左躲右闪不让看,陈翔摇摇头,道:“一句实话都没有,刚刚说喝醉了酒摔个大跟头,这会儿又去给雏儿****,你这嘴里那句是真,哪句是假?”郑荣也觉得没趣,便叹了口气道:“你老兄有什么好处都不带着兄弟,真不够意思,走啦。今晚郑宝儿家,我做东,不来的都是王八。” 二人嘻嘻哈哈出门去,李准捂着嘴一瘸一拐地拐进了值房,把门关上,他站在窗户边朝外偷偷打望,见郑荣和陈翔走远,立即开门拐弯抹角出了县衙后门,抄小道一拐一拐回了家,对一妻两妾四个仆妇说:“收拾家伙随我去港口。” 妻子贾氏惊道:“不是说回密州吗?” 李准敷衍道:“是回密州,咱们走水路。” 说罢换了一身便装,坐上两辆早就准备好的黑蓬马车一路出了城,马车颠簸,李准坐不得,只能站着,车棚低矮,他只能跪在车厢里,到码头时,膝盖都磨烂了。 港湾里泊着一艘大海船,码头上候着一艘小艇,李茂人还没到登州李准就布设好了这些。 乘小艇登大船,扬帆出海而去。等到看不见海岸线,李准才松了一口气,妻子贾氏道:“出了什么事,走的如此匆忙?” 李准背起双手道:“昨夜让人算计了,十几年的辛劳化作一场空,淄青咱们是再也呆不下去了。你不是一直想归隐田园吗,其实我也想,只是一直舍不得这份繁华,如今好了,不舍也得舍。” 贾氏听了这番没头没脑的话,一阵发懵,不过听丈夫说要和她一起归隐田园,远离是非场,心里依旧高兴,一向端庄稳重的她身子微微一侧,靠在了丈夫的肩头。 刚享受这一刻温馨,船舱的门便被人一脚踹开了,船老大领着七八条壮汉,手持板刀冲了进来。贾氏惊叫一声躲在了丈夫的身后。 李准强作镇定,喝道:“老吴你这是做什么,你,你究竟是什么人?”船老大哈哈一笑,道:“李少府,你弄错了,俺不姓吴,俺姓桑,清海军的桑容你还记得吗,曾花五百贯钱求你买过官的。”李准闻言变色,道:“你,你不是死了吗?” “死?笑话,海蛇有九头,怎么轻易就会死?” “海,海蛇,你就是海蛇?你……” 李准浑身发抖,脸色苍白。海蛇是横行于渤海上都一股强悍的海盗,一度销声匿迹,半年前重新崛起。 这是一股生海盗,与官府没有任何交集,彼此仇恨,互相攻杀。 驻扎登州的镇海军几番进剿都无功而返,已被登州地方视为头号大敌。 李准悔恨无及,他是千防万防,却还是自投罗网上了贼船,想想自己这一百多斤,想想万贯家私,想想如花似玉的**美妾,李准恨不得一头撞死。 “别懊悔了,我知道你犯了事,跟我去辽东城,做我的军师。你这个人嘛,除了贪财**,还是能干点事的,老子好好**你一番,帮你改邪归正,早日成才。”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李准恨不得趴下来给桑容磕个头,却不料舱外哄地传来一声巨响,船体剧烈摇晃起来。 李准一个跟头摔在地上,屁股先着地,疼的他哇哇大叫。 桑容也趔趄了一下,但他地盘稳,并未摔倒。他脸色一变,正欲询问,早有一个喽啰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道:“不好,老大,咱们被官军包围了。” 第210章 海上遇故人 桑容劈手揪起那小喽啰,怒喝道:“胡说八道,官军怎么会知道咱们在这。”小喽啰道:“千真万确,船头打着镇海军的旗号。” 围住桑容的的确是镇海军的舰船,共有六艘,镇海军共有舰艇十二艘,能出远海的只有六艘,这是全军出动的架势。 桑容的那张脸瞬息数变,他劈手揪住李准喝道:“狗*养的,你玩老子!”手出弯刀就要剁了李准。李准哭丧着脸,哀求道:“落难之人,逃命都来不及,还敢玩什么花招?对了,必是某被人家跟踪了。大当家,而今咱们是同坐一条船啊。” 桑容丢开李准,喝了声:“准备迎战。”众海盗急忙取出皮囊、短盾,防备官军的弩箭。恰在这时,忽听得对面军舰上有人大呼:“桑将军,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桑容一皱眉头,顺着声音望去,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原孤山镇走引使李茂。 李茂那晚取了李准的口供,就放了李准。他的理由是恐打草惊蛇,让自己陷入险地。实际上李茂还有一个用意,李准买官买官其实问题不大,他张罗的买卖都是县以下的卑官、小吏,这在淄青早就成了一种风气,也就入不得李师古的眼,李师古真正忌恨他的其实是李准打着买官卖官的幌子四处为李师道奔走串联。 这是李师古绝对不能容忍的。 李师古派他来登州,让李茂感受到了一丝危机,是自己的某次失误让李师古对他起了疑心,这让李茂感到悲哀,侍候这样的猜疑之主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目下自己也并无更好的出路,只能小心翼翼周旋着。 他想深挖其中的章,借此重新获得李师古的信任。 李茂的如意算盘是借查办李准之机,让自己留在登州。 登州的商业氛围实在是很对他的胃口。 放走李准,看看他在登州有哪些关系,李茂把这叫放长线钓大鱼,鱼能不能钓到他心里其实没底。李准,大字不识一个,而能从养马奴走到今天,此人不简单,他下一步想干什么,李茂看不透。 李准看穿了李茂的用意,他选择了跑路,这也在李茂的意料范围之内,李茂有点恼恨,又有一丝欣喜,在登州公然杀了李准,势必对他不利,但李准自己跑到了海上,便是自己暴露了自己,再抓他就名正言顺,即便是李氏宗族里那些善于在鸡蛋里挑骨头的老家伙们也料必说不出什么来。 因而,李准前脚一上船,张股的战舰就出了海。 李茂要张股出海巡弋,并未说是为了何事,但张股心里很清楚李茂是冲着谁去的。 镇海军出海巡弋本系职责所在,发现命官外逃而出手抓捕也是分内之事,张股不惧日后会有人拿此事跟他啰嗦。 镇海军虽然不能奈何海上那些来去如风的海盗,但在近海还是保持着相当实力的,军中所装备的战舰都是吃水浅、速度快的平底船,追击伪装成普通商船的海盗船在技术上占据了巨大优势。 至于李准误入桑容的贼船,倒是出乎李茂的意料。 一年前,李师古调兵遣将围困孤山镇,感受到巨大压力的于化隆派遣副将黄仁谷和桑容去徐州联系张建封,做出鱼死网破的姿态,意图吓阻李师古,黄仁谷后来在曹州境内被人杀害,赵和德调查后指认凶手就是桑容,但理由显然有些牵强,李茂至始至终也不相信桑容会因为**输了钱而杀害黄仁谷,只是当日黑云压城,谁也没心思去探究事情的真相。 至于桑容摇身一变成了臭名昭著的海蛇,李茂并不感到意外。 清海军本就收编海盗而成军,于化隆、尹牧等人招安前莫不是臭名昭著的海盗头子,桑容自也不会例外。海盗不好做去做官军,官军做不成再做回老本行,实在是情理之中事。 镇海军拱卫淄青沿海,也算得上是训练有素,遭遇敌情,立即撒开队形将对手包围了起来,船上数十架硬弩待命,只待张股一声令下就射往贼船,弩头为三爪铁钩,射穿对方船体后可以将对方的船抓住,凭借吨位将贼船锁住,再以弓弩掩护甲士上船,以近身肉搏战取胜。 海上湿气大,海盗们怕弓弦受潮不能用,向来不用弓弩,张股是个旱鸭子出身,虽执掌海军,骨子里却与水无缘,在他的主持下镇海城的水军营装备了大量的弓弩,此举一度沦为笑柄,但此时此刻却奇迹般地派上了用场。 张股身为镇海城镇扼使,统领登州水军拱卫镇海港和近海航线安全,与海蛇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却一直不知道海蛇的真实身份。如今他见李茂跟对方认识,忙下令部属先不要轻举妄动。 桑容此刻有些无奈,今日风和日丽,海风不兴,果然对方万箭齐发,自己一方必然损失惨重,稍有不慎还有可能弄个全军覆没出来。 桑容压了压胸中的怒火,哼了一声,又拿出惯常的嬉皮笑脸:“原来是走引使,你何时又改做水军了。”李茂笑道:“一别多日不见,老兄不请老友喝一杯吗?” 桑容道:“我船上就备有好酒,就怕老弟嫌弃我船破,不肯赏光。” 李茂道声哪里话来,便吩咐备船。张股挑了几个得力的水手护送李茂过去,李茂的侍卫都是旱鸭子,海上风浪大,上了船后上吐下泻,晕晕乎乎,难辨东西。 李茂挑了两名粗壮的水兵做随从,攀着软梯上了桑容的船。 桑容客客气气迎在船舷,礼数周到,十分恭敬,一进船舱却立即翻了脸,左右夹住李茂,收缴了他的兵器,两个卫士也被擒住。 李茂始终保持微笑,举着手,神态自若。李准见李茂和桑容说说笑笑,似是朋友,脸色顿时大变,此刻又见二人刀枪相向,一时难辨好歹,默不作声地望着。李茂瞄了眼堆积在角落里的李准的家私和妻妾,微微一笑,从容地坐了下去。 桑容跪坐在李茂对面,脸上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问:“你这番来又要祸害谁?” 李茂道:“桑兄这是什么话,我若怀有歹意,何必过船一唔,海蛇毕竟不是海龙,纵然是海龙,被人四面围困,怕是夜难脱身。”桑容呵呵笑了声,道:“有话直说,你想怎样?” 李茂道:“官军已知你就是海蛇,目下你有两条路可走:跟官军顽抗到底,彻底干垮镇海军,或被张股干垮。”桑容道:“敌众我寡,第二条路是什么?” “去辽东,永远不要回来。” 桑容道:“自安史之乱后,辽东沦陷,而今已成荒蛮之地,我去那作甚?”李茂道:“荒蛮之地,也是无主之地。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桑容打了个手势,一众人便退了出去。 李准想留下来听一耳朵,被桑容的结拜兄弟恶狠狠地推走了。 桑容收敛笑容,郑重地问道:“你想怎么做?”李茂道:“书丞现任营田判官,主持垦殖事务,利用职务之便收留离散的清海军弟兄,几处田庄加起来不下两三千人,这么多的人岂能瞒得住郓州的眼睛?郓州方面正着手调查此事,一旦坐实,只恐难逃厄运。” 清海军自内迁以来,兵员被一再压缩,流散在外者比比皆是。 在于化隆掌军期间,这些人还能得到定时接济,虽然困难,却还有口饭吃。后于化隆被软禁在郓州,清海军肢解,接济断绝,这些人生活无着,沦为流民。 李茂被削夺纠察官权柄后,书丞自请去营田幕府,主持招募流民垦殖新田,这本是个出力不讨好的事,但他却干的有声有色,他利用职权,大量招募原清海军流散士卒,组织他们垦荒。 这本是一个双赢的事,奈何他的身份尴尬,久后必招致祸端。 书丞收容离散的清海军士卒,这事桑容略有耳闻,只是相距甚远,知之不详,今日听到李茂提起,心里一动,却又不十分相信,便笑道:“那又怎样,他如今甘做李家的走卒,若家主怀疑他,他只需将人拱手交出,说不定还是大功一件。” 李茂道:“桑兄说这样的话,难不成刺杀黄仁谷将军的真的是你?” 桑容依旧笑着,道:“这恶名我已经背了一年多,继续背下去也无妨,桑容已死,这世上而今只有海蛇。”李茂拂袖而起,道:“既如此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人已走到舱门口,两个彪悍的海盗把守住舱门不放李茂走。李茂虽然没将这两个壮汉放在眼里,喝了声:“让开。”两个海盗同时把胸一挺,手中的刀已弹出三寸。 桑容方咳嗽了一声,道:“好了,你的脾气怎么变的跟我一样,一点就着?” 两名壮汉按回刀,侧立在两边。李茂回转身,撩衣重新落座。桑容倒了盏酒推在李茂面前,海上风浪大,这酒盏肚大腰细,造型很是古怪。酒不错,李茂却无心多饮。 第211章 那件事的真相 “昔日将军派我和黄仁谷一同去徐州,临行前将军给了我一封密信,要我半道折转去高密和黄县,召集那里的旧部出海去辽东。我问为什么,将军说他这一劫怕是难过,要为清海军留点火种。 “可惜,我还没来得及走,就遭到了铜虎头的伏击。我和黄仁谷将军被堵在一间泥草屋里,他跟我说我们俩必须得有一个人出去,我的双手都废了,不中用了,你走。 “我说那怎么行,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他说能走当然一起走,我小孙子才刚刚出世,我还没抱够呢,然后他猛地撞了我一下,撒腿往外跑,泥屋外不远就是河,他一头扎进河里,我赶忙追出去朝他射了两箭……” 桑容说到这哽噎了,眸子里闪耀着泪花,自李茂认识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动情失态。 “我把将军给张建封的信交给了铜虎头,说要投降,他们信了,觉得我还能利用,就没杀我。孤山镇被削平后,我趁他们得意忘形就逃了出来,潜回高密和黄县去招募旧部出海。 “铜虎头到底不是浪得虚名,他们早料到我有这一手,在高密设伏要捉我,为了掩护我,好几个庄子被他们夷平,他们连三岁小儿都不肯放过,斩尽杀绝,一个不剩。 “我亡命天涯,后来在海边遇到几个旧日朋友,他们推举我来当家,于是我就成了海蛇。” 李茂道:“这以后,你有没有去看过于将军?” 桑容摇摇头,道:“我想见他,又怕会害了他。” 稍顿,桑容又道:“不瞒你说,我也有意去辽东,海蛇好做,却非长久之计,早晚是要连累将军的。不过,辽东苦寒,若无内地接济,只恐难以持久。” 李茂道:“辽东卑沙城的沙老大跟铜虎头有交易,铜虎头的一个当家因为账目不清不久前被执行了家法,而今因为人选问题,他们内部吵的厉害,我设法留在登州,设立一家商栈与辽东贸易。辽东所需之物,从淄青运输过去,辽东的特产运回淄青,转道贩运至河洛,这将是一笔很丰厚的利润,只要经营得当,足够供应一两千人。” 桑容道:“沙老大是铜虎头一手扶植起来的,他们纵然内部不和,也断不会把这么丰厚的生意交给你一个外人。” 李茂道:“垄断或许不能,分一杯羹总是可以的。” 桑容笑道:“看起来,你现在混得不错。” 李茂道:“你不要多心,铜虎头内部盘根错节,围绕这个人的死闹出了好大的风波,他们只是想把原来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鸡蛋分开放置而已,而我恰好能取得他们的信任。” 桑容道:“他如此信任你,你为何还要吃里扒外?” 李茂默然。桑容笑道:“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谁懂经营,你吗?我可只会打打杀杀。做生意我绝对是个外行。”李茂道:“生意上的事我来想办法,不会让你操一点心。海上的安全,在这边我来想办法,那边你来想办法。等将来在那边站稳脚跟,就把田庄里的人慢慢移送过去,辽东是荒蛮,可也是一张白纸,做人总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 桑容道:“你说的我明白了,我们就联手在辽东打出一片新天地来,在那里只有兄弟手足,没有尔虞我诈,我们的家,我们来做主。”桑容说的有些动情,眼圈里再度噙泪。李茂也被他感染,眼圈湿漉漉的。 桑容想将李准带去辽东,李茂道:“此人牵涉在一桩大案子里,若去辽东,只恐后患无穷。”桑容道:“我知道他,他是李师道的亲信,替他卖官敛财,李师古派你查办此事,依我看就是要试探你的真心,二是逼你彻底与李师道切割开来。 “李家兄弟斗法已久,李师古虽占据上风,却未必就是最终的赢家。此人雄猜多疑,待下严苛,淄青许多人不满他,那些喜欢干政的宗老们早晚会废了他。他们中意的其实是怯懦没主见的李师道,这个你要心里有数。” 桑容献了一计:由李茂先将李准带回登州,再由他出手解决这个麻烦,这样李茂对李师古,对李师道都有所交代。 李茂望了眼捆在舱角的贾氏,桑容笑道:“我闻李师古最爱人妻,你索性将她献上,也好取信于他。” 李茂摇摇头道:“太缺德,做了损阴德。” 计议已定,桑容命将李准捆绑,堵了嘴押回官船,李准再三恳请,又将十万家私奉献,桑容暗中嘱咐道:“你不回去,大伙都得完蛋,你先回去,今夜三更,我派人去接应你。”事到如今,李准别无选择,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与妻妾撒泪告别后,跟着李茂上了镇海军的战船。 张股见李茂平安带回了李准,心中大喜,问李茂桑容是何人,李茂道:“原是清海军的一个旧部,因为克扣粮饷被贬到城局城防营,在我手下当差。尚何来叛乱,他平乱有功,被清海军的余孽盯上,不得已才辞官回乡做了海客。” 至于蓬莱县尉李准为何会出现在桑容的**上,张股明知事有蹊跷,却也不敢多问。 船进海塘,李茂邀李准去镇海城饮酒,李准推脱不肯,张股不知二人玩的是什么花样,也不敢劝,派了四名卫士护送李准回城。留李茂在城中饮酒,李茂不惜酒量,喝的酩酊大醉。当晚歇宿在镇海城,有营ji两名侍寝。 二日清早,张股来请饭,饭后用茶时,有旗牌官来报,蓬莱县尉李准家宅昨夜起火,一门十数口葬身火海,李准烧成焦炭。张股闻言,眼皮子猛烈直跳,张着嘴半晌无言。 李茂良久无语,欲往城中探视,张股劝道:“事发蹊跷,判官若去,只恐引起地方恐慌,我看先缓缓再说。”李茂点点头,留步不动,张股遣人前往探问。 午时不到,登州和蓬莱县先后派人来通报案情,午后登州司法参军和蓬莱县令联袂来到镇海城,向李茂通报案情进展,二人的结论都是李准与人**,欠下巨债,向海盗举债,至期不还,以至于被海盗加害。 二人说完眼巴巴地望着张股,希望他能为其圆谎,张股气的鼻孔朝天,地方为了推卸责任把屎盆子往海盗头上扣,表面看是没什么问题,可只要细细一想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海盗公然进城杀害朝廷命官,自己这个镇海军镇扼使脸往哪搁? “想让老子给你们背黑锅,门都没有!” 张股的火爆脾气正要发作,李茂却咳嗽一声,先开了口,他说道:“李准的死未必是因赌债,我在郓州时接到举报说他在登州买官卖官,闹的很不像话,此番我奉命查办卢适,他必是心中有鬼,想携妻妾外逃,因而勾结海盗,海盗见他家财众多,徒生歹意,杀人,放火,灭门,说到底是他咎由自取啊。” 众人闻言,恰如醍醐灌顶,连声叫好。 登州司法和蓬莱县令连忙改口说:“案情判断有误,待某等回去细细查勘。” 张股叫道:“若非他主动勾结海盗,任谁又那么大胆子敢进城胡作非为?你们得仔细查访了。”二人连连称是,乘马急去。 张股哈哈大笑,回身转向李茂,行大礼跪拜,说道:“我张股绝非忘恩负义之人,他日但有需要只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张股知道李准的靠山是谁,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地方出于自保往海盗身上推乃是情理之中,登州司法和蓬莱县令此来不过是代幕后主人向他通个气,他再暴跳如雷,也改变不了结局。登州的水很深,远不是他一个镇扼使能撼动的。 李茂的话在外代表着李师古的态度,正是这句轻飘飘的话挽救了他。 李茂起座扶起张股,好言抚慰。又道:“山妻名下有一处产业,经营海外贸易,还请张将军多多关照。”张股大喜,拍着胸脯道:“嫂夫人但有吩咐,莫敢不从。” 又过了一日,郓州回李茂,令将登州司户卢适押赴郓州议罪,将带头哗变的十四名士卒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从者六十二名罚苦役半年,又将粮料院所有官员即行革职,重新考选聘任,镇扼使张股降级一等,罚俸一年。 这件事不仅震动了镇海城,也让登州城感受到了凛冽杀意,联想到县尉李准的离奇之死,一时谣言满天飞,不久之后,大街小巷便有人传唱起“李青天登州办案”的段子,青墨去登州州县两衙,要求地方禁止艺人传唱,登州地方叩头答应,实际敷衍。 对此李茂置之一笑,有人见棒杀他不成就改为捧杀,真是无聊至极! 李茂没有去理会外面的风言风语,他雇请工人将所购置的荒山、土地圈围起来,满城招募工匠准备大兴土木,起屋造舍。这些事统统交给青墨去做,他自己忙中偷闲,出入豪绅、大吏家中,广结良缘。 登州是大唐北部最大的港口,是日本、新罗等国入朝大唐的水路必经之地,在李氏祖孙三代的精心治理下,已逾五十年不生兵火,民安乐业,市面繁华远胜郓州。 登州城内九流三教毕集,藏龙卧虎之地,李茂的赫赫威名在这座城里是大打折扣的,行走在大街小巷,出入豪门阔宅,他就是个普通人。纠察官加持给他的凛冽杀气,在一些隐居的豪门大仕眼里完全是小儿科,不值一哂。 第212章 名正言顺 李茂其实很享受这种平凡人的待遇,前呼后拥、众星拱月的日子固然荣光,却是高处不胜寒,若有可能,他更愿意背靠青山,冷眼旁观世道之变。 在登州他能找到这种感觉,这就是他不惧流言,坚持在此购置土地,起屋造舍,积攒家业的原因。 他发迹地在孤山,是于化隆的抬举,才让他有了今天,而今他虽跳出了清海军系统,但追根溯源他的根仍旧在那,他甘心让李师古把他当枪使,为了李家二郎不惜得罪整个淄青的豪门和官场。 他本以为自己能凭着一颗忠心和锐利就能赢得李师古的信任,从而在淄青取得一块容身立足之地,现在看,理想是好的,结果却是失败的。 不论他怎努力,终究无法取得李师古的真正信任,是自己的出身不正,还是李师古的性格使然,抑或是门阀观念在作祟,他心底还有疑问,但背后那双不信任的眼睛他是能感受的到的。 冷飕飕的,常令人汗毛倒竖。 书丞借职务之便创设田庄,吸纳流散的清海军旧部,这种做法并不被李茂看好。清海军旧部流散在各地,终究是李师古的心头隐忧,书丞把他们聚集在一起,倒是遂了李师古的愿,但以后呢?以他的猜忌性格,岂能容忍卧榻之旁有他人酣睡,一旦他起了杀心,后果不堪设想。 一顶聚众谋反的帽子,就足以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李茂也曾想将流散在外的清海军部众收容进苏卿创设的商栈,人依旧还是那些人,但商栈的特点是分散,一百个人聚集一处暴*起来是个麻烦,分散十处,再起暴*,便是地方治安方面的小事。这样既能去了李师古的猜忌,又能稳住流散的士卒。 李茂曾就此事跟赵菁莱通过气,赵菁莱表示赞同,李茂的这种做法是符合铜虎头的利益的,清海军几番裁撤后,数千士卒流散在外,这些人多是海盗出身,野性难驯,在外面兴风作浪,很是令人头疼,若能有一个组织将其吸纳,便于监管,岂不正是他们所乐见的? 赵菁莱代铜虎头答应了李茂的要求,只提了一个条件,所有收纳的人员名单和履历必须如实提供给铜虎头,并随时接受铜虎头的调查,这个要求李茂以为并不过分,想在铜虎头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又拒绝合作显然是不可能的。 他背着苏卿私下和赵菁莱达成了这个协议。有赵菁莱的支持,从登州的海外贸易中分一杯羹,李茂有的是底气。 因为有了这样的合作,当铜虎头内部有人要对书丞的田庄进行调查时,赵菁莱就提前把消息透漏给了李茂,要他有所准备,免得被人钻了空子,借题发挥。 创办一个供上千人吃饭的商社绝非一日之功,事急从权,李茂就想到了移民辽东这个策略,辽东现在是无主之地,蕴藏着无穷的宝藏,把人移到辽东去,不说发展,吃饭总是没有问题的。这样的念头,李茂早在小兵营时就已经萌生了,看似创意无限,但细细思量又觉得困难重重,不得已而放弃。 让他重拾这个念头是在见到桑容后,移民辽东是个庞大的系统工程,凭他一己之力无法完成,但有桑容帮忙,事情就成了一半,事情成功的另一半,一个在赵菁莱,一半在张股,为了拉拢张股,李茂甘冒大忌,代表李师古为李准案定了性。 镇海城的事一了,李茂便回到了郓州,在没见李师古前,先约见了赵菁莱,将桑容托他求免罪责,自请前往辽东开拓据点,为淄青收复辽东旧地打前站的设想说了一遍。 大唐失辽东后,一直有光复之心,奈何朝廷羸弱无力控制地方,幽州等镇割据自雄,不肯用力。致使辽东失地久久无法收复,淄青方面有心在辽东有所建树,奈何隔着茫茫大海,有心无力。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后,在辽东的影响力不增反减,让当政者弃之不忍,进取又无希望,左右为难。 赵菁莱道:“在辽东我们是有教训的,花费了亿万财赋,结果却养了几个白眼狼,桑容这个人名声不好,上面未必肯答应。” 李茂道:“他是于化隆的亲信,干下了背主的勾当,心中委实惶恐,后又见于化隆在郓州做了兵马使,怕自己铜虎头抛弃,这才惶恐离去。如今凄凄惨惨的在海上为盗,日子混不如意,这才主动示好。我意可先将他笼络住,给他一些支持,打发他去辽东。 “他没本事,我们只当是借刀杀人,他有本事能站住脚,要想做大,没有淄青支持也办不到,只要卡住人财物的供应,他就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不怕他会翻了天。待将来时机成熟,再派人去接管他那一摊子,也算是奇功一件。” 李茂又道:“清海军几番被裁撤,大量的人流散在外,据我所知,日子过的都不如意,心中悲愤,对郓州多有怨言,万一他们被桑容蛊惑,重新下海做了盗匪……” 赵菁莱目露凶光:“你以为桑容还有一呼百应的实力?” 李茂道:“眼下是没有,但世事无常,人世间的爱恨情仇,除了血缘亲情,多数都可归类于利益二字,利在则有碍,利去则生恨。真到了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桑容背主之事,那还算是回事吗?” 赵菁莱道:“书丞私募清海军余众,终是心腹之患,你的商社一时半会又容纳不了这么多人,是否可以借桑容之手把他们打发到辽东去?” 这话正中李茂下怀,李茂却不动声色道:“桑容而今还背着背主之名,只怕未必有人肯跟他走。再说,数千人的迁徙,可不是一件小事,没有上面点头,没有地方官府通融,实难办到。” 赵菁莱哈哈一笑,道:“这哪算什么事,我让人放点风出去,给他洗刷洗刷。至于上面和书丞那边,就辛苦老弟多费心了。” 李茂趁机提出要在登州创设商栈,替铜虎头经营与辽东的业务,赵菁莱道:“这个我知道了,也急不得。” 直到第三天,李茂才正式觐见李师古,见面即请罪,要李师古治他擅杀李准之罪。 李师古抚慰道:“该死之人,杀之何罪?你能临机处断,我甚感欣慰。”又问李茂:“你跟桑容做过同僚,这个人究竟值不值得信任,在辽东,我们可是有过惨痛教训的。”李茂道:“桑容是桀骜不驯的匹野马,有勇有谋,正可用他打开辽东的僵局。他虽桀骜不驯,但在节帅座前又岂敢造次?” 在李师古的眼里李准无足轻重,充其量不过是试探李茂忠心的试金石,李茂擅做主张杀了他,李师古可以不计较。桑容刺杀了李准,又担着背主的恶名,后路已绝,只能乖乖地供他驱使。 自李师古祖父李正已执政时起,淄青平卢军就开始秘密筹备恢复辽东事宜,历时三代,耗费亿万财力却最终以失败告终,淄青控制的最后一个沿海据点浪海城也于四年前被契丹人攻陷,数以万计的兵甲粮食被洗劫一空,至此,李氏祖孙三代在辽东的努力宣告失败。 辽东成了李师古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就甩手让他们去折腾。”李师古同意李茂所请,给了他一个新的头衔——侍卫亲军扬刀军副使知右厢事判辽东诸城番抚慰使——名义上淄青道派驻辽东的最高首长。 “扬刀军副使知右厢事,判辽东诸城番抚慰使”的名头虽大,但能调用的资源却十分有限,不过对李茂这已经足够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路不通,而今他是名正言顺,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他顶着“扬刀军副使知右厢事”的牌子跨步踏入铜虎头,又以“判辽东诸城番抚慰使”的牌子正式拥有了实际权力,李茂已在不经意间还回淄青权力的核心圈。 他的心境已有些沧桑,对很多事已经看淡了。 李茂的纠察官幕府解散后,李师古本有意重用书丞为刺史,书丞却选择去了营田幕府主持招募流民开垦田地。营田府开垦田亩的惯常做法是先军垦,待时机成熟再实行民垦,军队的组织性和纪律性自非普通百姓可比,更强过一般的流民。 因此军垦再转民用的模式效率相对较高,操作的经验也较为丰富,但同等的弊端也十分深重,李师古早就有意抛弃这种模式,苦于无从着手,而今书丞不畏艰难,主动担纲招募流民垦荒,很得李师古的胃口。 书丞茫然不觉自己夹杂的私货已被李师古看在眼里,他闷头做事,像一只鸵鸟,沉浸在自我欺骗中。李茂着实为他捏了把汗。正名之后他第一站就去了齐州。 齐州是淄青有数的几个大城之一,墙高池深,市面繁华。书丞以判官之尊兼任齐州营田所主事,在齐州境内实验他的流民垦荒**,他现在名下有十七处田庄,八千户流民,又联系着一万驻军,权势煊赫超过刺史。 李茂在营田所没见到书丞,便去后堂找吴氏问路,吴氏告诉他书丞这些日子一直住在田庄,与垦荒的流民同吃同住同劳动。 青墨道:“夫人,前面说判官昨日才回来,怎么没住两天就走?”吴氏尴尬地笑了笑,道:“昨日他确是回城来了,不过拿了些换洗衣服连夜又走了。 李茂就要告辞,吴氏不悦道:“茂华,你什么意思,我是吃人的老虎吗,见了我就躲。”又道:“我已经派人去叫他回来了,你自跟了节帅发达后,再也看不上我们这样的小地方,难得来一趟难道只是为了叙叙旧?” 第213章 吓哭你老婆 李茂道:“不敢瞒嫂嫂,我是有急事求见,兄背着我们另设了几处庄子招募清海军旧人垦殖,我知道他是好意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可上面有人不这么看,他们诬陷说兄这是要聚众谋反。” 吴氏惊叫道:“哎呀,这完全是诬陷之词,书丞怎么可能干出这样的事,他就耍耍嘴皮子行,真要他挑头干这事,他哪有那个胆量?他可是个本事老实人。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吴氏说着说着就吓得哭了起来,李茂连忙安抚道:“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我这不是过来提前知会一声吗。” 吴氏擦擦泪,道:“那现在怎么办,有什么破解之法?” 李茂道:“这个,这个……” 吴氏见他吞吞吐吐,便擦拭了眼泪,叫来管家问道:“大郎怎么还没回来,茂华公务在身,岂是能久耽搁的?” 管家答:“大郎人在城西八十里的肖家庄,判官一来,小人就派快马去报,人已经派出去半个时辰了,约莫再等片刻就能回来。” 吴氏压压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唤人换新茶,陪李茂说话,不过片刻,忽听外面有人咳嗽了一声,却见书丞提着马鞭健步而入,李茂忙起身相迎。 吴氏嗔怪道:“茂华等你良久了,你怎么才来。”书丞道:“我自接到报讯,就飞马往回赶,紧赶慢赶,奈何骑术不精,耽搁了。”吴氏忧心忡忡地沤了丈夫一眼,向李茂一福,说:“你们聊着,我去准备茶饭。” 书丞昨日回城,与妻子通宵**,早起时体酥骨软走不得路,就在后堂休息,忽听李茂来访,料是为收容清海军流散士卒的事,便让吴氏先出面去探探口风,他就在后院坐着,由两个伶俐的小丫鬟来回传话。 李茂明知书丞就在家中,却不肯出来相见,便硬下心肠,几句狠话吓哭了吴氏,逼着书丞现身来见。 屋中无人,二人都不提刚才之事,李茂将此去登州海上遇见桑容的事略说了一遍,见书丞并无多少惊讶,料想他是知道实情的,便直截了当地说:“郓帅对清海军向来忌惮,铜虎头探知你的所作所为,以为有篇大章可做,正调集人手来破题。他们中有人拿过我的好处,提前将此事泄露给我,我这才急匆匆赶来与你商议,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书丞叹了口气道:“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又摇了摇头,“我无计可施。” 李茂道:“或者出售庄宅,遣散庄客,或者费番周折,把人迁到辽东去。” 书丞默了一会,道:“迁徙数千人去辽东,耗费何等巨大,郓州肯答应吗?你在铜虎头的那位朋友能帮上忙吗?” 李茂道:“我们离开淄青,对他只有好处,郓帅应该会乐见其成的。”书丞道:“辽东已成荒蛮之地,即使渡海过去,上千老弱又如何安置?他们连做海盗也不够格!” 书丞并非不知自己处境的凶险,但让他就此放弃眼前的一切,他又于心不甘,这才发了句牢骚,说了句重话。话一出口,他又后悔起来,果真已被铜虎头盯上,走与不走,还由得他吗?清海军大将书丞在齐州招募旧部意图不轨,犯在谁手里都能起一场大案子,以求进身之阶。 至于辽东的状况,书丞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自安史之乱后,镇守该地的平卢军南下淄青,此地便逐渐被蛮族侵蚀,不甘南迁又不愿意胡化的汉民就南迁至海边,筑城寨自治,以经营海外贸易为生。 他们将辽东的貂皮、大珠、香料运往登州,转手运销内地,再从登州输入粮食、布匹、钢铁等商,海上贸易最盛时,约占登州海外贸易的十分之一,后因清海军内迁曹州,海上海盗兴起,没有兵舰护航的商船屡屡被劫,海路因此中断,目下两地贸易比先前减少约九成,已经微乎其微。 桑容,海盗出身,有大将之才,熟悉海上的一切,在海盗中甚有威望,由他负责迁移清海军旧部去辽东自然不是什么大问题,而从青州到海港的路上,有铜虎头的护送也不会有大的波折。 书丞咬了咬牙,言道:“我可以去辽东,但不能和你们混在一起,我欲沿辽河北上,择地筑垒,安营扎寨,待立稳脚跟,再徐图进展。所需费用浩大,谁来接济?” 李茂道:“经费我来筹措,此外去辽东你需要什么尽可开出单子来,我来筹备。” 吴氏闻听书丞要去辽东,愕的合不拢嘴,闻之缘由后,落泪道:“你去哪,我跟去哪,无论多苦多难,我都不跟你分离。” 书丞道:“是我连累了你,辽东荒蛮之地,立足何等艰难,你还是回家住一段时日,待我在那边安顿稳当了,你再过去。”吴氏搂住丈夫的腰,流着泪说道:“休要支走我,我哪也不去,就跟着你。”一席话说的书丞热泪盈眶。 书丞答应将募集的数千清海军旧部迁移去辽东,这让赵菁莱喜出望外。他跟李茂的瓜葛很深,而李茂又与书丞关系密切,一旦书丞的事被有心人做成了章,他实难独善其身。 为了打发书丞早日动身,赵菁莱动用手中资源高价收购了李茂名下的几处田产庄宅,变相支援了他一笔经费。李茂拿这笔钱在登州设立海东商社,又在赵菁莱的帮助下争取到了经营辽东贸易的特权。 与辽东贸易向来获利丰厚,李茂藉此向郓州和登州的银柜借款二十五万贯,这笔款项大部分挪作迁徙费用。 书丞共劝动两千两百名清海军旧部答应随他移去辽东,加上他们的家眷合计有六千人,这六千人在铜虎头的严密监护下,按照李茂规划好了迁移路线,缓缓移动至登州。 一路上地方官府负责供粮供水,警戒安全,故而迁徙虽苦,却走的平平安安。 登州港内早有四十艘大海船等候,船是李茂以海东商社的名义雇佣的,渡海时前半程由登州镇海城水军负责警戒,后半程由卑沙城沙老大负责警卫。 沙老大是铜虎头一手扶植起来的海盗,纵横辽东沿海,罕有敌手。他与铜虎头有贸易往来,看在赵菁莱的面子上,又拿了李茂很大一笔好处才答应护航。 时是贞元二十年秋,书丞渡海到卑沙城,又半个月,清海军旧部大部上岸,途中遇风浪倾覆三艘船,约五百人葬身大海,又因疾病而死者三十六人,合计五千八百七十六人安全登录辽东,在卑沙城休整十天后,乘近海小船去辽河口。 在辽河口的雁山寨与盗匪遭遇,桑容身中八创,击退盗匪。此役三百人战死,妇女、儿童被掳百二十人。 该年十月中,李茂接到书丞的书信,言已在辽河中下游的营盘口落脚,人口仅剩四千八百,粮食损失五分之三。 这无疑是一场极其惨烈的大迁徙,除了迁徙队伍的损失,主持这场大迁徙的李茂和赵菁莱也受到了各方压力。 郓州有关李茂与清海军旧部暗中勾结,已被铜虎头盯上,即将对其采取措施的流言甚嚣尘上,李茂虽然手握李师古的尚方宝剑,也难免心中惴惴。 实践证明所谓的谣言很多时候就是遥遥领先的预言,李师古已经有两个月未曾召见他,他在想什么? 思来想去,李茂决心去找高沐探探口风。 高沐在位于中堂外当随身官时的旧值房里见的李茂。 升任判官后,高沐还是愿意留在此处办公,这里虽然空间狭小,布置简陋,却是离淄青的权力核心最近的地方,高沐喜欢这样的地方。 高沐的公案正对着门,抬头就可以看到半个庭院,他还保持着做随身官时的习惯。那时候他的职责就是侍奉李师古左右,案头工作并不多,面对大门,方便随时传召。 李茂进门时,高沐正忙于案头工作,书史请李茂在旁边一间房间里用茶,高沐抬了下头,招呼道:“不要走,茂华。”李茂在他对面坐下,书史泡了茶后退出。 高沐忙完一份要紧公,唤书史拿走,抬起头来望着李茂,只笑不言,李茂主动说道:“我是来请罪的。” “茂华何罪之有?”高沐依旧一副笑眯眯的姿态。 李茂便将外面的流言说了一遍,言道:“我之所以帮助书丞渡海,为的是解除淄青的心腹之患,绝非像外人传言的那样居心叵测。节帅待我恩重如山,我岂敢有二心。” 高沐笑道:“既然心里坦荡荡,又何惧流言蜚语,相公明察秋毫,岂会被流言误导,你未免太谨慎了。”李茂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我怎能不担心。” 高沐笑盈盈道:“既知今日,何必当初,书丞的事你当初就不该去碰,他在乡间聚众,相公如何能不知道,之所以迟迟没有动作,就是要等着他自己跳出来,你半途插一杠子,自己把自己摆在了风口浪尖,你说你今日的处境不是你自找的吗?” 李茂道:“悔不当初,当初若是来求告我兄,就不会有今日的尴尬了。” 高沐道:“你这话说的还在理,同堂为僚,有事就应该互相通气,你擅做主张,用心或者是好的,但看在别人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此事我已知道,待时机成熟会在相公面前为你解释。” 第214章 妻妻妾妾 高沐虽无一语承诺,李茂却已心神大定。给力文学网以他对高沐的了解,若李师古表露出对他的不满,高沐是没有心思跟他废话这么多的。 闲话了几句李茂起身告辞,走没几步又被小吏追回,高沐从屏风后出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说道:“一根上党老参,回去熬了补补。小脸色蜡黄蜡黄,不要仗着年轻就可以胡作非为,注意保养。” 上党产好参,因地近长安、洛阳,向来被权贵看重,价格被炒的畸高,在郓州质相当的上党参要比高丽参贵出两倍,即便是高沐这等人,也不是能常常享用的。 高沐赠参给李茂,无疑是向他传递一个良好的信号,让他能安心,不要胡思乱想。 李茂会意,谢过高沐走出节度使府。 …… 忽忽数月,李茂的新宅已经装修完毕,正空着晾晒,这所宅子修葺时完全由苏卿主持,她很想在丈夫面前卖弄一下,便不顾李茂的劝阻,腆着肚子,挽着丈夫的胳膊,领着他参观起来。 登州之行让李茂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告诉苏卿自己在登州购置了一座荒山,准备起屋造舍,将来把家安在登州。 苏卿一早就觉得丈夫心事重重,见他主动说出来,暗松了口气,稍稍沉默,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树大招风,高处不胜寒。等我生下了我们的孩子,我就去登州,好好建设我们的小家。让我们的孩子远离这种是非之地。” 李茂道:“你不会笑话我软骨头,没志气,遇到麻烦就缩头。”苏卿道:“若在几年前,我会这么想,但现在,我已知道了你的不容易,不行你就撤,别硬撑着了。” 李茂道:“撤,我倒是想撤,怎么撤呀。”话说到这,夫妻俩对这座新宅子就显得意兴阑珊。苏卿恐李茂多思伤神,便打了个哈欠,假作困意上来,李茂便送她回屋安歇。 摩岢神通的伤势还未痊愈,李茂安顿好苏卿后便折身去看望他。说了几句话,小茹来叫李茂回家用饭,青墨识趣地留下陪摩岢神通,任由他二人同去。 这两个月,李茂揣着天大的责任,四处奔波劳神,无心沾染女色,此刻一闲下来,不免春心萌动。二人很有默契地去了新宅。门一落锁,小茹的脸就红透了,李茂抱起她往正房卧室去,小茹坚决不肯,不得已转去她的卧房,新宅尚未布置完整,光板**上什么都没有。 小茹就主动俯下身来,她拜葛夫人为师后,勤谨好学,把神医夫妇照顾的妥妥帖帖,深得葛夫人喜爱,私下就传了她一套剑舞,这剑舞于杀敌无益,却对塑造体形有奇效。 葛夫人年近六旬,身材却犹如十七八岁的少妇,这套剑舞功不可没。小茹知道李茂好细腰,于是勤加修炼,数月之间修塑的腰肢纤细、柔韧,臀部圆润、结实,肌肤滑润、光洁、弹力惊人。 李茂痴痴地看了一阵,扶住她的腰,挺身而入。苏卿是大家闺秀,为人威严有余,温柔不足,李茂与她亲热多按部就班,规规矩矩,偶有逾越,也是点到为止,深恐惹她不悦,完全没有和小茹在一起时的轻松愉悦。 在李茂勇猛无畏的击打下,小茹颤若风中残烛,双膝在光**板上磨出了血,为怕扫李茂的兴,她咬牙坚持一声不吭,李茂不忍再加戕害,止住风雨收了神通。 食髓知味,得了好处的李茂一门心思都在小茹身上,晚上也不出去,早早吃了晚饭,安顿了苏卿母子,便又折身去了小茹的房间。 小茹如今虽无侍妾名分,但在家人眼里早已非寻常婢女可比,苏卿身怀有孕,也早默认了这个事实。在苏卿的屋檐下,小茹不敢造次,她把声音压在嗓子里一声不吭,手口并用把李茂侍候的yu死yu仙。 有了前面那次打底,李茂的表现愈发精猛,小茹只得扯下腰带勒在口中,防止叫出来,二人变换着姿势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方才罢休。 李茂呈个“太”字汗淋淋地躺在**上,小茹挣着下了**,一边理妆容,一边劝道:“你还是回去,头一晚就歇我这,她该不高兴了。”李茂笑道:“你何时也变得大度起来?”小茹道:“夫人不仅传授我医术,也教我做人的道理,做人尤其是做女人,还是少些嫉妒,多些宽容的好,她虽然苛严,但待我不错,我不能不知足。” 李茂赞道:“这样就好,我们的小茹长大了,我也就放心了。” 小茹服侍李茂洗漱后,把他送到廊下,这才离去。苏卿坐在**上望着李茂进门,也不说话,待孟氏退出,方道:“你累了一天了,早点歇着。” 李茂和妻子并头而卧,说起了开拓海外贸易的设想:“桑容已在卑沙城站住脚,今后打开商路自不是什么问题。有了这条线,加上苏卿的经管才干,开辟海外商路大有可为。” 对丈夫的这番夸赞,苏卿满心欢喜,心里的怨气霎时全无。她想了想,说:“为了你们的事,我可是把所有的积蓄都砸进去了,而今家里的米粮仓空的连老鼠都不来。你的商栈再不挣钱,我可就撑不住了。” 李茂把握了一把苏卿圆滚滚的胳膊,叹道:“我也没想到会这么花钱,抵得上打几场仗了,上面只给了一顶乌纱,余下的全要我张罗,我费心费力,而今还被许多人诋毁,真是有苦难言……唉……”苏卿道:“你也别难过了,他们能记得你的好就行。” 李茂却摇了摇头,拉起苏卿的手,在鼻子下嗅了嗅,说:“胖了。” 苏卿道:“值了。想那辽东已是荒蛮之地,朝廷鞭长莫及,郓州的手也伸不过去。或者也是一条退路。” 李茂笑道:“苏卿何来此言?” 苏卿道:“我在家怀孩子,也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外面的风风雨雨我还是知道一些的,大变在即,对你十分不利。” 李茂收敛笑容,喟然一叹道:“今晚她主动送我回来陪你,她长大了,懂事了,是啊,再得**也得知道进退,是得为自己谋划谋划了。”苏卿道:“能在辽东谋一席块立足之地固然是好事,可眼下咱们身边并无一个能独当一面之人,判官和桑将军固然人不错,可事关利益,将来就真能靠得住?” 苏卿跟书丞打过交道,对书丞并不十分认可,有此担心也属正常。 李茂安慰道:“他是个聪明人,野心却不大,可以信任,跟他合作不会有错。” 苏卿扯过李茂的一条手臂枕在脑后,幸福地说:“这么说你的海东商社很快就能赚钱?阿兄转任太常寺,预备明年外放,正是用钱的时候。父亲说要卖地,我想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打地的主意,而今天灾**不绝,地也不值钱。” 她轻揉着肚皮,说:“借东风发横财,送他舅舅谋个好前程,将来也多个关照。” 想到这她兴奋起来,又挣扎着坐了起来,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李茂,李茂吓了一大跳,忙劝道:“都这月份了,你小心伤着孩子。”苏卿拍了他一把掌,娇嗔道:“你想哪去了,我跟你商量正经事呢。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个崔谷,我派人去查了他的底细,还算是个本分人,我打算聘他为掌柜。各行门路不同,咱们得要一个熟手做参谋。” 李茂扶妻子躺下来,笑道:“你办事我放心,就聘他。” 苏卿咬了咬嘴唇,又道:“算了,还是先把他请过来,我再考校考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茂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样不好。” 苏卿道:“你是大男人,我是小女人,这得罪人的活自然我来,不会待你为难的。” 崔谷是李茂在曹州独味居认识的,见过一面,印象深刻,李茂萌生创办商社经营海外贸易后,第一个便想到了他,崔谷做过这一行,一度做的还不错,只是用人不察,被人陷害,才致使破产逃亡。 苏卿的经营才干,管人本事,李茂都是信得过的,她的个性又极要强,让她安心呆在家里做官夫人,只怕是委屈了她,倒不如让她掌舵商社,而聘崔谷为顾问。 李茂将崔谷推荐给苏卿,苏卿心细,专门派人去曹州和登州查了他的底细,各方反馈的信息都不错。 她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崔谷是清河崔家登州房的子孙,清河崔是大唐有数的世家大族,登州崔氏在地方上的势力亦很大,她担心一旦扶植起崔谷,将来难以钳制。 李茂道:“他果然能走到那一步,反倒是件好事,两条腿的桌子哪如三条腿的稳当?”苏卿翻眼想了又想,温柔地吻了一下丈夫,由衷地夸赞道:“夫君果然是深谋远虑。” 经苏卿这么一挑逗,李茂身体的某个部位又蠢蠢欲动起来,但苏卿的身体已不容有任何闪失,李茂只好悻悻睡下,带着无限的遗憾撑着小雨篷进入了梦乡。 第215章 折辱 二日一早,押藩副使张钰打发书吏过来接李茂去押藩府参加重阳饮宴。 重阳节官(军)民同乐,乃是习俗,地方州县,郓州的各幕府和驻军届时都会举行饮宴。押藩府代朝廷处理与渤海、新罗等国事务,邀请的都是各国使节,张钰恐李茂姗姗来迟,让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上司难堪,这才特意打发亲信书吏来促请。 李茂并非矫情之辈,便装扮一新,随书吏一起出了门。 押藩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日本、新罗、渤海、辽东诸番驻郓州的使节,身着盛装,齐集一堂。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副使张钰穿着崭新的公服花蝴蝶般穿梭其中,倒也应酬的面面俱到。 见李茂准时出现,张钰暗暗松了口气,拉着他面见诸位各国使节。李茂做押藩判官这些日子,杂事很多,在押藩府的时间反倒很少,但在其位谋其政,也并没有胡乱混日子。 他很是下了一番苦功来研究大唐的对外政策,对新罗、渤海、日本、辽东诸番的地理、历史、政治、经济及风土民情也有全面的了解,腹有诗书气自华,李茂的出色表现让张钰大吃了一惊。 张钰的心里一直认为李茂这个押藩判官徒有虚名,对新罗、渤海等国的情况一无所知,是个能吃饭不能干事的家伙,今日一看,他是蓦然惊出一身冷汗来,若非李茂年轻志气大,取代自己只怕是早晚的事。 张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再看李茂时,面若桃花,眸中含针。 因为要开拓辽东,李茂对渤海和新罗两国对辽东的态度十分关切,就主动和两国驻郓州使节攀谈起来,两国使节都曾在长安留过学,说着一口流利的长安腔,交流起来毫无滞碍。李茂听的入神。 一阵欢快的音乐声响起,众人纷纷转身向门口望去,押藩副使张钰一路小跑迎候到大门前。这种欢快的乐曲只在尊者出场时演奏,张钰在押藩府打滚多年,对此十分敏感。李茂出任判官时日不多,这种庄重的场合尚是第一次参加,对这音乐声不是很敏感,另外他刚问到一个紧要的问题,正等着新罗使者解答。 一声大笑后,门外进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紫袍玉带,面容白皙,颌下三绺须,笑语嫣然。李茂只照了一眼,心里就咯噔一惊:这人莫不就是李师道? 李师道他从未见过,但如此年纪,如此身份,面相又和李师古有几分相似的,整个淄青除了密州刺史李师道,还能有谁? 和紫袍年轻人并肩而立的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肥胖老者,这个人李茂十分熟悉——原营田副使李方。 乐声停止,张钰拍了拍手,雀跃道:“诸位,容我来引荐,这位是大唐密州刺史,新任淄青观察副使李公师道,奉节帅之命来敬各位几杯酒,共贺重阳佳节。” 新罗、渤海、日本三国使臣精通汉化,听这番话倒不费劲,辽东诸番使节的汉化休养就差了点,张钰不得不把话说的更直白一些,以便众人都能听的懂。 新罗国使臣领衔向李师道参拜,他而今是代表李师古来的,又是李师古的同胞兄弟,岂可不大礼相见?辽东诸番使节晕怔了一会,也明白过来,学着三国使臣的样子参拜了。 李师古回了礼,正笑语嫣然和众人答话,张钰忽然跳了出来,咳嗽了一嗓子,押藩府诸幕僚、书史、吏员蚁集在他身边,排列陈行,整衣扶冠,预备大礼相见。 李茂皱了皱眉头,押藩、观察两幕府各有职掌,有轻重之分,地位却是平等的,相互之间并无统属关系,两府幕职相见以同僚之礼即可。李师道如今升任观察副使,权位虽重,却不是他们的上司,张钰以常礼相见即可,便是要存心巴结,也无须当着外邦使臣的面搞这么一出出来。 李茂心中不快,迟迟未动。 张钰见状,心发冷笑,他知道李茂跟李方不对付,最近又在登州杀了李师道的亲信李准,结下了仇怨,而今他故意闹出这么一出,看你李茂如何应对? 心揣诡计,面上却是满脸的憨厚,他一脸的焦灼,频频目视李茂,引得众人都把目光移向了李茂。 李师道笑道:“张宝节,你搞什么名堂嘛,大家是同僚,拱手作揖便可,无须如此。”张钰一脸诚恳地说道:“公今代节帅而来,岂可乱了尊卑规矩?” 李方冷笑了一声,道:“这是个明白人,不像某些人一朝得势便忘乎所以,你可以不顾同僚之谊,却难道连上下尊卑的规矩也不忘了?果然是自幼缺家教的。” 青墨张口喝骂道:“你说谁呢?” 欲窜上去找李方理论,却被李茂拉住。 李方黑着脸道:“这是什么场合,岂容一个无赖子在此撒野?” 青墨笑道:“你说谁是无赖子,你听好了,我叫秦墨,现居左卫左司戈,淄青道扬刀军右厢虞侯官,大唐正八武官,你说我是无赖子?” 李方啧啧嘴道:“好大的一个官,既然是官,统帅在此,为何不过来参拜?” 青墨一时语塞,李师道是代李师古而来,便如节帅亲临,武官员论制的确应该参拜。这是礼数。几名随行的卫士在李方的嘿嘿冷笑声中站到了青墨背后。 青墨憋的脸通红,一只手已经抓到了刀柄。 李茂咳嗽了一声,在众目睽睽下,步入押藩府幕僚班中,和张钰并肩而立,向代李师古而来的李师道行大礼参拜。 李师道面露笑容,上前扶起张钰和右判官周茹,独独不理睬李茂。 这个小插曲让李茂心里很不痛快,酒在口中犹如凉水,饮宴未毕便告辞而去。 苏卿见李茂怏怏不快,便劝道:“算了,与小人斗气,不值当,他是代节帅而来,你只当这个头是磕给节帅的。”李茂苦笑道:“我哪是为了计较这个头,我是……” 李茂心里是有苦说不出,在登州时李准曾说淄青很多人不满李师古的苛严,希望李师道能出来主持军政,李茂以为他不过是在说疯话,李师古而今春秋鼎盛,大权在握,又有子嗣,岂会容忍有人挑战他的权威,那些人的计划肯定不能成功。 此后虽风声不绝,李茂却始终不肯相信这会是真的,因为心里丝毫没有准备,所以当真相突然摆在他面前时,才会惊慌失措,才会闷闷不乐。 苏卿也不知道拿什么话劝他,身体沉重,懒洋洋的只想睡觉,就打发李茂去小茹房里。李茂心情不佳,小茹能觉察到,也不敢造次,服侍李茂睡了个安稳觉。 二日,有书吏催促李茂去节度使府,没说是什么。李茂进府后,发现警卫较平常多出一倍,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迎面遇到皇甫圆,便问缘由,皇甫圆大婚之日,李茂曾替他代过班,对李茂印象不错,便破例透漏消息说:“你不必生疑,是好事。”皇甫圆的口风很紧,说到这就不再说下去。既然是好事,李茂提到嗓子眼的心就放了下来。 他现在还兼着堂前听唤的职务,无须通传便可直入中堂,这个李师古随口设置的官职,现在也不知道还管不管用,反正李茂已经许久没来中堂前听唤了。 陈静生不知道为什么拧着眉头,抱着一堆案牍从内堂角门匆匆出来,李茂立住脚步想跟他打声招呼,却被陈静生骂了句:“没长眼么,要挡我路。” 李茂吃了一唬,赶紧侧身让开,陈静生见是李茂,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却也没说话,抱着公牍嘀嘀咕咕走回自己的值房。 陈静生有些恃才傲物,说话有时不免尖酸刻薄,常让人下不来台。不过为人很是正派,是个儒雅的谦谦君子,今日这么失态,料必是受了很大委屈。 李茂没有八卦人**的习惯,坐到茶房就开始喝茶,等候李师古的传唤。坐到太阳一竿高,忽听中堂有鼓声,节度府内够得着阶级的幕僚纷纷走出值房,向中堂聚集而来。这鼓声是节度使召集僚属议事的鼓声,又称“二堂鼓”。 “二堂鼓”持续响个不停,一连敲了三通,这意味着不仅军府幕僚要到中堂议事,其他几个幕府的幕僚也要过来,这是有大事发生的征兆。 李茂出门与会,找到押藩府的同僚,却发现众僚的态度都很冷淡。 节度副使李希年事已高,早已处于神隐状态,传言不久就又要告仕回乡,李师道这个时候来郓州出任观察副使,难免让人想入非非。 李茂跟李师道不对付,联系到近日的传言,他即便不出事,也在押藩府呆不久,跟这样一个人保持距离在眼下这种敏感时期无疑是明智的。 人性如此,李茂也不计较,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却见皇甫尖从角门走了出来,走的风风火火,一头撞进茶室,迅即又折身朝中堂走来,他的身后跟着四名甲卫,个个杀气腾腾,望见李茂,皇甫尖用手一指,叫道:“跟我走。” 李茂振衣走出人群,四名卫士旋即站到了他的身后。 四下里死一般的宁静,李茂如今绯闻缠身,走到哪都是人们关注的对象,这种场合下被甲士带走,众人都有一种特别的预感。 第216章 好事自上门 众人见李茂走的狼狈,人群中顿时嗡嗡嘤嘤起了一阵杂音,李茂走到角门时,听到一人尖着嗓子说:“……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今日就报。哈哈哈。” 李茂眉头一紧,这是在说自己吗? 内堂中,淄青诸军巡阅使高沐、扬刀军兵马使李长山和度支副使贾直言都在,李师古正在几个小吏的服侍下穿戴朝服。大唐官员有四种类型的袍服,最隆重的当属祭服,次之为朝服,再次为公服,最后是常服。中唐后,常服和公服合流,官员居常也穿公服。 幞头、圆领袍、革带、乌靴成为各级官员的标准制服,区别只在材质、颜色和腰带上。 地方官员穿朝服的机会不多,若穿必是有大事发生。 李茂见了礼就站在一旁,搁不多久,陈静生拿着几张纸进来,默不作声地交给李师古,李师古扫了一眼,点点头,赞道:“静生的笔当真是一绝,写的就是好。” 陈静生淡淡地说:“就是不能体会上官的心意,词不达意。”李师古哈哈一笑,高沐等人也跟着笑,李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忍着没笑。 李师古把纸交给高沐,对李茂说:“静生今早上心情不好,冲撞了你,你可别记仇,咱们军府他谁都不服,唯独服你,说你一个抡刀的武将能有那么好的笔很不简单。”李茂谦让道:“只是勉强能把语句写通顺,而且字也写的不好。” 李师古笑道:“要说你的字真是拿不上台面,你能把枪杆子耍的那么好,为何就不能把笔杆子也耍好呢。”李茂道:“武之道,通一门可为将相,两者兼得,必是天下之主。”此语一出,众皆屏息敛气。 贾直言沉默不语,高沐、李长山面色如常,惟独陈静生蹙起了眉头。李师古呵呵一笑,对皇甫圆说:“请天使和监军。” 约一个月前,李师古奏请朝廷聘密州刺史李师道为观察副使,朝廷很快回复同意,并专门派了敕使带着诏书去郓州,一是给李师古加官,二是参加李师道的副使聘用大典。 以淄青的独立地位,李师古聘用谁做副使,完全可以自己做主,所谓奏请其实就是事后备案,但这次李师古却是正正经经的先奏请,得到朝廷的同意后才下聘书给李师道,尽到了做臣子的本分。 至于其中的用心,李茂看不透。 淄青平卢军监军院监军使周阳陪着一个穿黄衫的中官步入内堂,那中官约四十岁,眉清目秀,面皮白皙,胖嘟嘟的一张脸上满是笑容,给人以如沐春风的感觉。 李师古与二人见礼后,落座用茶,叙了几句闲话,发了一阵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三人起身往外走,出门时彼此谦让了一回,气氛很是融洽。 把一个副使的聘礼搞的这么隆重,在淄青还是第一次,天使前来观礼更是破天荒的头一回,蚁聚在中堂外的诸府僚属们甚感诧异。 让众人更感到诧异的还有陪侍在李师古身边的李茂…… 有人悄悄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经过这件事,他们再次重温了一个道理:在淄青恩**祸福只有一人可以给予,他可以把你抬到天上,也能把你打入地狱,万千祸福只在他一念之间。所谓天心难测,妄自揣测他的心思,不仅愚蠢而且危险。 在中堂举办聘用观察副使大典,而在大堂宣读加赠李师古检校司徒的诏书,辗转间又让众人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淄青,谁才是当家做主的人。 这日典礼结束,李师道以观察副使的身份参加了中堂政务会。 中堂政务会是议决淄青所有大事的办公会,参加者除了各幕府副使,还有郓州地方州县主官,军府的参谋、巡官、掌书记、都知兵马使、都押衙、都虞侯,牙军各军兵马使,侍卫亲军兵马使和部分李师古亲点的武官员。 李茂以侍卫亲军扬刀军兵马副使的身份被亲点参加会议。 这是李茂第一次参加如此重要的会议。 会上议决了几桩大事后,李师古忽然冷下脸来,冷眼扫视群僚,言道:“蓬莱县尉李准,前日被海盗灭门,你们可知是何缘故?”众皆面面相觑,有人偷眼旁观李师道,见他的额头上已经起了一层冷汗。 李准就是李师道的化身,这个秘密在淄青官场谁也不知。李师道贪赃受,买官卖官,从来都是假手李准。李师古驭下苛严,淄青将吏怨声载道,只是敢怒不敢言,一些元老便暗中扶持李师道以为对抗,两派角力已非一日。 淄青节度副使李希因为卷入李方贪污案被迫神隐不出,副使一职空悬,众元老保举密州刺史李师道代替李希。李师古却一直不肯表态。 较量了半年后,李师古才奏请朝廷欲聘用李师道为观察副使,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师道的心腹亲信李准突然被海盗灭门,换成是谁也能觉出其中的异样。 李师古继续道:“有人传言李准既帮人买官自己也卖官,他一个小小的县尉有什么本事买卖官帽?制造这些传言的人用心叵测,你们不要偏听偏信,更不要以讹传讹。” 李师古的话到此为止,也没有出示李准的供词,虽然如此李师道已经是汗出如浆,狼狈万分了。 中堂议事完毕后,李茂又陪李师古去郊外小松林打猎,直到黄昏时才回到家中。只觉得浑身乏累,正思在**上躺一躺,小茹摸了进来,鬼鬼祟祟地跪在他的面前,掀起他的衣裤,李茂知道她要干什么,叉开五指在她脸上推了一把,小茹跌下**去,少时又摸了上来,李茂再一脚将她踹下去,小茹不屈不饶,继续爬上来。 李茂拽她到怀里,薅住她的头发,扯起她的脸,恶狠狠地问:“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吗,你不知道她在家吗?” 小茹呲牙咧嘴,流泪哭了起来。李茂丢开手,把她揽入怀中,安慰道:“我心情烦躁,手重了点。其实我只是想跟你开个玩笑。” 小茹破涕为笑,往李茂的腋下拱了拱,柔声说道:“曹州的崔掌柜今日来了,她带去见商栈其他管事,晚上设宴,要有一会才能回来,孟大娘贴身跟着,万无一失。我看你火大,来给你败败火。”小茹说罢挣起身来,解开李茂的腰带,张嘴含住。 一时逗的兴起,小茹跨马坐桩,折腾的浑身是汗,见李茂仍旧坚挺,便告饶道:“撑不住了,你来。”言讫跪伏在**,任李茂从后突入。 一时云收雨散,小茹浑身汗淋淋的溜下**,摸索着穿上衣裳就跑了出去,李茂美美地睡了一会,睁开眼时,屋里已经点了一盏灯烛。 苏卿换了身宽松的居家短衫正坐着卸妆,小茹换了身宽松的衣裳,在后面小心地服侍着,听到李茂醒来,苏卿忙吩咐道:“小茹,递碗盐水。”李茂坐在**头,说道:“刚醒喝什么盐水。”苏卿道:“流了那么多汗,还是喝点为好,你听我的没错。”盐水端到李茂面前,李茂手伸到半空,转了个弯,在小茹坚挺的椒乳上捏了一把,这才接过茶碗。 小茹冷笑不言,一起瞒着正牌夫人。 喝了盐茶,苏卿打发李茂去沐浴,又催促孟大娘准备饭菜。李茂恐小茹受责,谎称自己在外面用过饭了。孟大娘和小茹见状退去,苏卿便将见崔谷的印象说了一遍,末了道:“我观此人脑后生了反骨,将来必生二心。你说,用还是不用?” 李茂把手按在妻子的腹上,说道:“有句话说的好‘不求他归我有,但求一朝拥有’。孔明当日知魏延必反,还不是一样用他?” 苏卿瞪大了眼睛,道:“你说的这些我怎么都听不懂呢?” 李茂笑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不必计较太深。除非,你怕自己管不住他。” 苏卿正色道:“这个倒不怕,我苏三管人的手段,你又不是没见过。” 李茂道:“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见招拆招。” 天热蚊虫多,隔着帐子嗡嗡叫个不停,苏卿身子重,早早睡去,李茂却睁着眼怎么也睡不着,他想了**,什么头绪都没有理清。 二日清早,李茂去后院练了一趟拳脚,见苏卿早起散步,就陪着她在园子里走了一圈。在凉亭里吃了早饭,正坐着喝茶,却见青墨手里托着个锦盒兴冲冲而来。 苏卿打趣道:“秦大将军一早过来送礼,所为何事。”青墨笑道:“朱八来访,送了一支老山参。”说罢将盒子捧了上来。 朱八又名朱重均,是朱三的侄儿,朱三死后,他接班做了李家家厨。 李茂眉头一皱,埋怨道:“怎么能随便接人家的东西呢,哦,这个贵重不贵重?” 苏卿扑哧一笑,接过山参看了看,捏了捏,嗅了嗅气味,道:“极好参!”笑盈盈地望着李茂,问:“他承了你什么情,还是要求你什么事,竟下这么大血本?”李茂道:“夫人莫要搞错了,这参是送给你的。”苏卿道:“怪了,我足不出户,他求我作甚?” 第217章 好事自上门 续 青墨道:“果然是来求嫂子的,他带着内人呢。” 朱重均夫妇此来,名为探望苏卿,实则为感谢李茂,至于何事,朱家大嫂和苏卿都懵懂不知,不过苏卿见朱八出手这么大方,料必是有要紧的事,遂将朱家大嫂让入内堂用茶。青墨托辞退下。朱八见四处无人,撩衣裳给李茂跪了下去,李茂惊呼一声,连忙将他搀起。 朱八道:“小妹婉儿被恶贼利用,险些酿成大祸,亏得押衙大人大量主持公道,否则,朱氏一门家破人亡,令祖宗蒙羞了。”李茂说道:“她年幼无知,受那些奸猾之辈蒙蔽,情有可原,此事节帅已经定案,不会再有反复,你不必再挂在心上。” 朱八道:“我这妹妹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人,懂事也孝顺,只是自幼没有父母,家叔事务繁杂疏于管教,才致闯下塌天大祸。三叔蒙冤而死,她心中悔恨无及,又在教养院受了许多委屈,自回家后自己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日以泪洗面,不肯见人,短短月余瘦的不成人形,城中郎中无计可施。昨日得城外贤良寺慈云大师点拨,谓押衙是她命中贵人,唯有押衙才能救她。老汉不揣冒昧,祈请押衙可怜可怜她。” 此事见得荒唐,李茂哑口失笑,不想答应。朱八见状老泪纵横,撩衣又要下跪,李茂道:“待我见见她,劝劝她。”内堂,朱大嫂也向苏卿表达了要将堂妹送给李茂作妾的心思,缘由也是救人。 苏卿没有正面回应,借故出来,打发小茹把李茂叫出来。路上李茂问小茹:“她找我何事?”小茹哼哼道:“好事,你去了便知。”李茂闻她满身醋味,心中已知苏卿为何找他。见了面,不待苏卿开口,李茂便道:“事情来的好生荒唐,这简直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嘛。” 苏卿道:“你休要辩解,我只问你,你究竟施了他家一场什么恩惠,人家巴巴的把女儿送上门来?” 李茂笑道:“朱婉儿只是他堂妹,不是女儿。” 苏卿寒着脸道:“你休要嬉皮笑脸,说,究竟怎么一回事?” 李茂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朱婉儿与倪忍有涉,如何挟持自己,自己又如何放她一马,李师古将其配给自己为妾,曹州事后自己又如何帮她一家翻案脱罪一事简要说了一遍。苏卿听完咬着嘴唇道:“如此说来,人家把女儿送你,也算是知恩图报了。” 李茂道:“这哪是报恩,这分明是在算计我,你想想看,果然要报恩早先为何不献给我,等她病成这样才给我,这分明是要我花钱给她治病,费心费力替他们养着她嘛。” 苏卿哦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又道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身为佛家弟子,这个忙你得帮,得帮到底。”李茂搓着手道:“必须得帮吗?”苏卿笑道:“帮,必须要帮。”李茂嬉笑道:“那我就答应下来啦?” 苏卿摇着小扇,道:“人家都送上门来了,难不成还退回去,那得多伤人心。”李茂呵呵笑着,苏卿也跟着笑,夫妻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笑了一会。 李茂收敛笑容,正色说道:“我想先去看看她,是否果然如朱八所说,再做计较。”苏卿冷冷道:“这件事你别管了,大丈夫有个三妻四妾也是平常之事,你不纳妾,不蓄婢,不养美人,心里是对我好,传扬出去倒是我的不是了,你就当是做好事,替我洗刷了这妒妇的恶名,我就阿弥陀佛感激不尽了。” 苏卿说做就做,第二日上午就去了朱八家,一见到形销骨立的朱婉儿,心就软了,眼前的朱婉儿恹恹的只剩一口气,犹如风中残烛,随时都有不测。见苏卿眼圈发红,软了心,朱家大嫂按照慈云大师的教诲,冲着朱婉儿大喝一声:“你自家做的孽,就得自家去偿,下半辈子你给他当牛做马,给夫人为奴为仆,你赎你前世的罪过。” 朱婉儿愕怔了一下,似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再望苏卿时目光澄澈了,有了生气,还有一些羞怯。她摸摸索索从**上下来,叠了铺盖,在梳妆台前坐定,对着铜镜梳理了发髻,换了身干净衣裳,将自己的随身物打了一个小包,就向兄嫂拜别。 朱八夫妻见妹妹如此,又喜又惊,又是满腹心酸。 那日朱婉儿在振武坊被李茂喝醒后,想到自己的疯狂举动可能害了一家人的性命后,禁不住心惊肉跳,她正欲离开,却被迎面闯入的内军卫士擒获,她的几个同伴也一道被擒。 朱婉儿由此恨上了李茂,后听说是李茂带人逼死了朱三,方知自己闯了大祸,想到自己的年轻冲动把好好的一个家毁了,痛苦的莫可名状。 朱三被定参与谋反,人虽死罪却不能恕,全家籍没为奴,累及族人。 朱婉儿听到这个消息,只是叹了口气,起身撞墙欲自尽,她在军府多年,犯官家人被籍没后的悲惨遭遇她听过见过,简直是惨绝人寰。 她欲一死以求解脱,却未能如愿,狱卒得知她被赏给了李茂,便加倍给予关照,朱婉儿额头上只是碰出了一点血,狱卒恐她再寻短见,让自己担责任,便将李师古将她赏给李茂的消息透露给了她,朱婉儿听到这个消息后就不想死了。 她要报仇,拼得一死也要杀了李茂。 这股仇恨支撑着她扛过教养院的非人生活,支撑着她活着离开那座阴森的大院。但事情的变化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恨之入骨的李茂向李师古求情为朱氏一门翻案,最终让李师古赦免了朱氏一门的罪过,她活着走出了教养院,获得了自由。 朱氏一门由天堂到地狱,转瞬间又从地狱回到了天堂,她堂兄朱八接替朱三成为李家家厨,她的侄儿被裴夫人收为义子,朱氏一门的荣华富贵失而复得。 这一切偏偏是被她视为大仇人的李茂给予的。 朱婉儿迷茫了,李茂究竟是害死他叔父的仇人,还是帮助他朱家重生的恩人,是非曲直究竟该怎么分辨? 她内心的良知告诉她,面对害人的凶手,她要恨的是持刀的人而非杀人的刀,她的恨没有理由。铸成这一切大错的正是她自己,没有了对李茂的恨,朱婉儿就开始恨自己,她把一切罪孽都扛在肩上,封闭自我,踽踽而行。 她自怨自艾,不思饮食,终至于神智昏聩,形销骨立。 她的堂兄堂嫂遍请名医,开了无数的药方,无奈朱婉儿却拒绝服药,最后告求到城外慈云寺,得高僧点化说她与父母、叔父前世有一段未了的孽缘,这一世她是来讨债的,朱氏一门能逢凶化吉乃是遇到了李茂这个贵人,她果然心中愧疚,想赎其罪,就该用余生当牛做马报答朱家的贵人,赎她造下的罪过。 慈云大师常在城中走动,与各衙门都有交往,闻听李茂是位和尚将军,特意登门造访,那日李茂恰收到一笔不小的贿赂,就借花献佛捐给了慈云,慈云知恩图报,一番言语说的朱婉儿起死回生,算是还了李茂一个人情。 苏卿见朱婉儿收拾行李时手脚麻利,与先前判若两人,疑心有诈,再三观察,才知是自己多心了,心里因想:“难不成真是天意?”扶起朱婉儿,仔细看了看,心道:“这孩子好生将养,倒是个大美人儿。”又在心里暗骂一声:“做恶的是他,行善的也是他,道貌岸然的坏家伙偏偏有这等福气。” 朱婉儿并非朱八的亲妹妹,兄妹间年纪相差悬殊,给李茂也是做妾,但朱家夫妇却丝毫没有亏待这个给人做妾的妹妹,所给陪嫁比亲妹妹还要丰富三分,又邀请了族中亲故,满城亲朋,办的热热闹闹,弄的人尽皆知。 朱婉儿过门的头一晚,苏卿做主让把小茹梳拢起来,正式给了她一个妾的名分。二日,就打发小茹和石空、石雄兄弟去曹州接苏蓉母子来郓州,她另有一封书信给张栓,让他路上护送,苏卿的算计是创造机会试试二人的缘分,果然有缘就说服张栓三年后娶她,若无缘,也不耽误他另觅姻缘。 小茹偷偷笑了一晚上,二日一早听到这个噩耗,欲哭无泪,磨磨唧唧到正午才肯动身,她想见李茂一面才走,却终于没有等到人,往日在公署打个照面就回来的李茂,这日迟迟不归,小茹眼巴巴地望着大门,泪水在眼眶里只打转。 石家兄弟见状不敢催促,只得磨磨蹭蹭为她争取时间,眼看将到正午,石空只得硬下心肠催促小茹上路,话一出口,小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赶紧捂住嘴,奔跑着出了宅院,却一头撞在了青墨的身上。青墨摇头晃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茹姑娘这般思念我家哥哥吗,其情可动上苍,这个上苍有旨,着茹姑娘与我家哥哥一道西行,先送你去曹州。” 小茹擦了把汗,委屈地说:“休要取笑人家。”青墨道:“不是取笑,是真事,你快去给茂哥收拾两件衣裳,我们要出趟远门,事情很急,茂哥不回来了,我去知会夫人。” …… 第218章 惹不起 这日清早,李茂去押藩府点了卯,就要回家去,他昨晚答应小茹今日带她去城外千佛寺还愿。小茹自幼父母双亡,给人做了十几年奴婢,苦巴苦熬,而今总算熬出了点头,急着去告之父母。奈何她父母埋骨何方也不知晓,只得烦劳佛祖代为转达了。 李茂理解她此刻的心境,就主动提出陪她一起去,把小茹感动的**没睡踏实。 苏卿打发小茹和石家兄弟去曹州公干,李茂并不知情,小茹在家以泪洗面时,他匆匆忙忙从押藩府往回赶。 从押藩府出来走不多远,有座牌楼,将街道骤然收窄,表面上说这道牌楼是为了旌表一位忠贞义士,实际却是为了安全考虑,用牌楼将街道收窄,可以约束骑兵冲突,从而保证军府的安全。一辆运菜的马车断了车轴横在牌楼下阻断了街道,两边聚集了数十人,车夫急的满头大汗,不停地打躬作揖,向路人道歉。 李茂觉得有些异样,车夫手掌粗大,虎背熊腰,一条好威猛的好汉。 是一场意外,还是有所图谋,李茂决定探一探,他唤过青墨,附耳交代了几句,青墨跳下马,排众挤了进去,用马鞭指着菜农问道:“你怎么回事,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走,走,走,快走。不然我叫官府来抓你。” 那菜农望了青墨一眼,嘻嘻笑道:“长官息怒,是小子的不是,唔,我也不是外人,我是……”菜农的声音很低,四周人声嘈杂,青墨没听真。 “你说什么?” 青墨只见他嘴唇动却听不真说什么,便向前走了一步,那汉子嬉笑着一把抱住青墨,当胸就是一拳,正中青墨心口,青墨哎唷一声,疼的说不出话来,那汉子却向后纵身一倒,摔了个仰八叉,厉声大叫道:“官差打人啦,官差打人了。” 一说打人了,四周围观者轰地一声炸开来,胆小的纷纷闪避,你撞着我,我踩着你,叽里哇啦,吵作一团,有跌的鼻青眼紫的,有撞的头破血流的,乱作一团。 那些胆大好热闹的,非但不躲,反而勇猛向前去看热闹,这一进一出,使得场面更加混乱。 李茂眉头一拧:这伙人果然有问题。 青墨吃了闷亏,怎肯善罢甘休,揉了揉心口,唰地拔出佩刀,指着假菜农,厉声叫道:“当街殴打官军,你要造反吗?”那汉叫道:“我何曾打你了,明明是你打我么。”四众一起附和,青墨勃然大怒,挥刀向那汉砍去。 四众一起大呼:“杀人啦,官军当街杀人啦。” 李茂见那汉狗闪、猫窜,身法异常灵活,便知有诈,遂亲自下马来接应青墨。 李茂一动身,围着看热闹的街坊,霎时间都露出了真面目,一个个剥去长衫,操起棍棒拦头便打。李茂冷笑一声,也不拔刀,将马鞭甩的啪啪作响,众人被人气势所摄,不敢向前,正僵持时,扬刀军的两个虞侯李锦、李涞骑马而来,一群菜农扑过去拦住马首跪请做主。 李锦问了两句话,喝令士卒道:“把肇事的军士带回去。”李茂喝了声:“慢着。”排众而出,喝问李锦道:“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抓人,是何缘故?”李锦坐在马上嘿嘿冷笑道:“原来是李副使,某身为监军虞侯,军士当街打人,我不敢带回去审问、审问吗?” 李茂道:“事情很清楚,是他们先动手打人,你偏听偏信,先拿自己人开刀,莫不是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李锦道:“副使这话可伤人咧,我秉公执法何错之有?”另一个虞侯李涞冷笑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非曲直,还得带回去严加讯问,请副使不要干涉我等秉公执法。” 说罢就喝令带走青墨。 李茂扬手止住,冷笑道:“秦墨是我右厢的人,你们有什么资格带他走,要问话先递个牒来。”说过对青墨说:“我们走。” 一众菜农轰然嚷叫起来,拦住李茂二人不肯放,李锦哈哈大笑,嚷叫道:“世人都怕你们,我偏不怕,老子今天就要替天行道!”说罢跃身下马,摘了披风,拔刀朝青墨扑来。 李茂侧身一让,脚下使了个勾绊,李锦轰然扑地。四众愕然一阵惊呼。擒贼先擒王,射贼先射马,李锦是众人的头,出师不利被拿,众人顿时失去了主心骨。 却不想李锦也极硬气,被李茂擒住后,破口大叫:“我是李氏子孙,谁敢动我?” 李涞趁机大叫:“没人敢动我三哥,你们给我往死里打。” 李锦、李涞都是李方的侄儿,现在侍卫亲军扬刀军中担任护军虞侯。李茂跟李方不合,世人皆知,跟李家子孙打交道时自须万分小心。 众人不顾李锦只管下黑手,李茂倒觉得头疼,当街公然殴打李家子弟,他不知该怎么收场,但若不给李锦一点苦头吃,一定镇不住众人。想了想,他把李锦提将起来,喝道:“再不住手,我不客气了。”众人闻言嘿然冷笑,李涞嬉笑道:“汉子,有种你就摔三哥一个跟头我看。”又对李锦道:“三哥,咱们老李家的子孙可不能没孬种,你可别叫疼。” 李锦破口大骂道:“放屁,龟孙,你是把我害了。”李茂见二人不服,劈手揪住李锦的衣襟单手将他提到半空,李锦左右挣扎终是挣不脱,一时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遂嘿嘿冷笑道:“脑袋掉了碗大一个疤,谁叫一声疼,就是*子养的。” 这一来倒把李茂逼到了死胡同,摔还是不摔,已经容不得他选择。 他狠了狠心正要将李锦掼下,忽听有人大叫:“住手,都给我住手!”却见一个老官儿排众而来,却是支度府副使贾直言。 贾直言昨日黄昏有事外出,在城外歇了**,今日一早回的城,没来得及回家就奔幕府来了,打此经过,见李茂和李家兄弟争执,这才分开人群冲了进来。 李茂望见贾直言,犹如见到了亲人一般,赶忙把李锦放了下来,拱手见礼。 贾直言一步窜到李茂面前,责道:“茂华有话好好说,怎好当街动手,他纵然有不是的地方,你身为长兄也该体谅他,怎好当街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这话听在李锦、李涞兄弟耳中却不是滋味,李涞冷笑道:“贾公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老人家知道出了什么事吗,就偏袒他。” 贾直言厉声喝道:“我还没跟你们两个算账呢,你们俩个搞什么名堂当我看不出来,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捅出篓子来待谁难堪?” 贾直言资历甚老,手握重权,又是李师古的心腹亲信,李锦、李涞兄弟不敢造次。又有人嚷着要去见李师古评理。 贾直言道:“要去只管去,不认识道我给你们指:从此向西走一箭之地就是。我可告诉你们,今日有魏州客人来军府,你们不怕节帅脸上挂不住就只管去。” 众人唬了一跳,不敢再说话。 淄青和魏博亦敌亦友,在外人面前暴露内部不和,李师古绝对不会轻饶。李锦和李涞不敢造次,只恨恨道:“今日看在贾公面子上且不计较,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笔账咱们以后慢慢算。” 众人悻悻离去。贾直言轰散围观看热闹者,拉上李茂随他一起去军府,路上贾直言劝李茂离开郓州避避风头。 青墨揉着青肿的脸颊,不服气地道:“明明是他们挑衅在先,凭什么让我们出去躲躲,他要折腾我奉陪到底。” 李茂喝退青墨,诚心请教,贾直言道:“你听我的话,离开一段时日避避风头,对你对节帅都有好处。” 到了节度使府后,李茂迎头撞见了李方,李方正在一干军府僚属的簇拥下从中堂内走出,猝然相遇,李茂只得硬着头皮招呼一声,李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哼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李判官,以后咱们还是要打交道的。”说罢拂袖而去。 李茂十分尴尬,随贾直言来军府只是为了避开李家兄弟,这让李茂又尴尬,又觉得无奈,坐在茶室里喝了碗茶,他冷静下来,把贾直言的话仔细想了想,不觉惊出一身冷汗来。 今早之事绝非偶然,青墨在押藩府冲撞过李方,表面看是李锦、李涞兄弟是要为李方找回场子,但细想并不是这么简单,事发地点距离节度使府北门只一箭之遥,在这么敏感的地方寻衅滋事,稍有不慎便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李锦、李涞兄弟骄横有之,人可并不蠢,他们就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他们这么做必人另有深意。 想到这李茂骤然出了一身冷汗,今日若非贾直言碰巧路过,现在事情要发展到哪一步,真不是自己能把握的。 郓州情况有变,自己正处在漩涡当中,多少人的目光盯着自己,准备拿自己当突破口借力打背后的主人呢。 第219章 惹不起我走 贾直言是老江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为自己点出了出路,可惜自己至今还想不明白。 李茂喝完杯中茶,起身整了整衣冠,迈步来到角门,请皇甫尖代为通禀求见李师古。皇甫尖笑道:“你是堂前听唤,要见节帅无须我通禀,进去便是。”又道:“不过这回不是好时辰,节帅正为寻张籍的事犯愁,你不必去触这个霉头。” 李茂眉尖一挑,暗道:“张籍原来也在这个时代。” 张籍,字昌,浙西吴郡人,少有才名,贞元年间与王建在魏州学诗。当时李师古也在魏州,闻其才名,前去拜望,访之不得,引以为憾。 贞元十四年,张籍北游,经孟郊介绍,在汴州认识了韩愈。韩愈为汴州进士考官,荐张籍,次年在长安进士及第。李师古闻之消息,意聘其为幕僚,书至长安,被张籍婉拒。 李师古唏嘘不已,引以为憾事,前不久传来消息,张籍在长安穷苦落魄,隐居终南山,以耕读教书为业,这又燃起了李师古希望,这次他准备委派一个得力的心腹去请张籍出山相助。昨日他跟贾直言商议人选时,贾直言曾向他推荐李茂,却被李师古否决了。 李茂杀了李准,在李家兄弟中间已经选定了立场,从此就是两个壁垒里的人,再无通融和解之处,而今这混沌时刻,让他远离是非,保存实力,倒不失为一招妙棋。 李师古之所以没有答应,是因为他还要拿李茂做个试金石,试试对方的态度。 今早李茂与李锦兄弟当街冲突,事发不久,李师古即已通过稳妥的渠道得知了详情,正是这一突发事件让他改变了主意。 对方自觉胜券在握,有些急不可耐了,他们设计秦墨,为的是李茂,设计李茂为的要从他这撕开一道口子,把箭射向自己,自己决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是让他离开的时候了。 李师古透过窗户上的薄纱望见和皇甫尖说话的李茂,就生出了这个念头,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提笔写了封书信,封了口,让皇甫圆唤入李茂,当面问他是否愿意去长安聘请张籍。李茂本意是借口处理辽东事务先去登州,再浮海去辽东。 李师古这一问倒给了他第二个选择,辽东现在还很混沌,去了只会添乱,倒不如去长安长长阅历,于是便道:“节帅吩咐,李茂从命就是。” 李师古大喜,将一封书信交给他,面授了机宜,高沐又趁机进言为李茂讨了个节度巡官的职务。李茂现在的本官是侍御史,在淄青充任四个职务,押藩幕府判官,侍卫亲军扬刀军兵马副使知右厢事判辽东诸番城使,节度押衙,节度堂前听唤。 大唐是天下的中心,处理藩国事务的官员位卑人轻,不大上得台面,李茂这个小小的地方押藩判官,根本不入清流士子们的法眼。押衙和兵马使都是军职,自中唐后军人地位每况愈下,贵武贱已成为社会的共识。 而巡官是职,虽是下佐,却是前途远大,更对张籍这样的士子人们的胃口,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张籍也就更容易接受一些。高沐的说法很能摆得上台面。此外,巡官虽无具体执掌,却可以积累资历,李茂军政两面都兼有职务,对将来的升迁十分有益。 李茂知道这里面的轻重,事后即到高沐值房中道谢。 此事光明正大,并不需要背着人,高沐也就没有屏退房中书吏,鼓励了李茂几句,又将前两次派人请张籍未果的始末大致说了一遍,供李茂参考。 临别之际,高沐道:“助你远离这是非之地,贾公有大功劳,你不可不谢。” 李茂又去支度府谢贾直言,贾直言道:“茂华你好懵懂,这种事放在心里即可,何必非要跑来跑去的乱谢一通。”又问道:“让你做巡官,有没有说要削去你的押衙和兵马使?”李茂答:“节帅没有提起。”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我当他怎么如此好心,原来是要拿巡官换我的副使和押衙。 贾直言点了点头,笑笑道:“没明说,那你就继续装糊涂。” 又嘱咐道:“夜长梦多,你即刻启程去长安。免得辜负了节帅的一番好意。”李茂惊道:“总得容我回去安顿一下。”贾直言笑道:“李家子孙虽然骄横,倒还不至于遗祸妇孺,你就放心去。” 李茂先出城,青墨回家知会了苏卿,苏卿叹了口气,也没多说什么,就吩咐孟大娘给李茂收拾行装。摩岢神通听说李茂要去长安,要半年后才能回来,挣扎着也要去,青墨道:“你还是先把伤养好了再来,我们这回是去避难,带着你个病号怎么办?” 摩岢神通道:“这么说我更要去了。我而今能走能跳,算什么病号。”青墨道:“你说你能走能跳,我为何天天见郭韧愁眉苦脸,还不是腰力不济,服侍不好她。” 郭韧一旁听的脸通红,啐了一口,急忙逃了出去,摩岢神通道:“恰恰相反,是我恢复的太好,她承受不住,才愁眉苦脸。” 青墨哈哈大笑,追出去问郭韧:“他说的话可是真的?”郭韧虽然出来,却恐二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就站在廊下偷听,被青墨这一问,脸红到耳后根,恰巧手里正端着盆水,便朝青墨泼了过去,青墨毫无防备,顿时淋成了个落汤鸡。 青墨夫妇和摩岢神通夫妇比邻而居,中间只隔着一道围墙,祝香正红着眼睛在家里收拾行李,忽听得隔壁院子里郭韧放声大笑,便过来察看,听了郭韧转述的话,便揪着青墨的耳朵把他提回了家。 青墨和祝香走后,郭韧红着眼睛问摩岢神通:“你非要去吗?”摩岢神通道:“我非去不可。”郭韧道:“你去了我怎么办?”摩岢神通嘿笑道:“你过你的日子,要怎么办?”郭韧滴下一颗泪,道:“我怀孕了。” 摩岢神通搔搔后脑勺,茫然地问:“谁的?” 郭韧怒瞪他一眼:“黑面郎的。”转身闪进了屋里。 郭韧没有怀孕,她这么说只是想在丈夫走前问他借颗种子,祝香怀孕了却不自知,她揪着青墨回到家,青墨推开她的手,揉着耳朵,不满地说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人前要给我留点面子,你总是不听,我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嘛。” 祝香吐了口气,不满地嚷道:“朝廷命官,朝廷命官,做官有什么好,东奔西走不得安生,还不如做个平头小民呢……呕……” 祝香说到这一股酸水涌到了嗓子眼,她急忙捂住嘴,跑了出去,青墨不明所以,笑话道:“说了生冷东西少吃,怎样,吃坏肚子了。我走之后,你多去夫人那边,有人管着,你的这张嘴呀就能空闲一点,否则……唉,人呢……” 得知妻子怀孕,青墨在家里多呆了一晚,摩岢神通当日就起程,和石家兄弟一起护着小茹出城去追李茂。郭韧自告奋勇陪小茹一道去曹州接苏蓉,和摩岢神通结伴同行。 李茂在离城三十里的一处村镇落脚,和小茹**通宵。 二日清早,李茂见摩岢神通双腿有些发飘,眼圈有些肿胀,便打趣问他是否歇半天才走,摩岢神通面红耳赤,郭韧却大大方方地反问道:“休要打趣人家,你昨晚跟某人又折腾到几时?”李茂不料她竟这般大胆,一时支吾道:“休要胡说,我一早就**歇了。”郭韧啧啧嘴:“你宅中风雨不兴,你屋里的猫儿为何一晚不睡,跑来我家鼓噪?” 摩岢神通与郭韧成亲后,被郭韧的温柔乡陷住,与**在房中日夜**,龙精虎猛的一个小伙子脸上却罩着一股黑气,看的李茂胆战心惊,他恐这少年贪多生病,到哪都将他带着。这回在登州摩岢神通替他挨了一支毒箭,一直在家养伤,伤势痊愈后,郭韧仍旧拘着不放,变着花样让他欲罢不能。 李茂见摩岢神通一******下去,这才狠下心把他带去长安。谁知郭韧仍旧如影随形,依旧纠缠着不放。李茂颇觉无奈,只好把路程安排紧凑点,早日搭救他脱离苦海。 吃过午饭,郑孝章、胡南湘、常木仓、常河卿、青墨等人也陆续赶了过来,李茂问为何不见毛太公,胡南湘笑道:“他一早出门喝羊汤去了,说离别离别,不离别,哪来的重逢,左右就几个月时光,不送也罢。” 青墨扶着祝香的手,把她从白马上扶下来,故作轻松地笑道:“人家看的开,说什么生离死别人生四大乐事,没什么好送的,走便走,来便来,顺其自然就好。” 丢下怀孕的妻子出远门,青墨的心里挺不是滋味,李茂见他的眼圈红红的,不知道是哭过还是熬夜累的,又见祝香的泪水在眼眶里只打转,恐她触景伤情就没有多问。 他点点头,笑道:“老爷子是明白人,我等都还在红尘苦海里煎熬着呢。”说罢上马,向郑孝章、常河卿等人拱手别过。 祝香有孕在身,不便远行,把马缰交给青墨,递上收拾了一晚上的包袱,泪水在眼眶里滚动着,青墨狠心上了马,接过她递来的包袱,低声嘱咐道:“好好照顾自己。” 祝香应了一声,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第220章 艰难的决心 一日来到成武县,趁着成武县大灾之年,李茂购置了三百亩熟地,三百顷生地,地就在苏晓渡乡的苏家庄边上,原本是苏贵家的一个田庄,经历一场大难后,苏贵家道逐渐衰败,收购的鹅鸭绒厂因经营不善已经变卖他人,又欠了一屁股债,沦落到要变卖田产偿债的地步。 这是他的最后一块土地,本欲以低价出手,李茂让苏卿以常平价购入,苏贵拿着这笔钱举家迁往曹州城,买了一座小院,颐养天年去了。 这庄子里原来有所别墅,李茂在孤山镇时还曾来此饮宴过,不幸毁于一场流民之乱。 李茂购入田庄后交给苏振代为打理,陆续收拢流民两百户,田庄的选址规划,苏卿都全程参与,李茂囿于身份,没有过问。 士丞迁移去辽东后,李茂又起用被革职回乡赋闲的祝九掌管田庄。这次他顺道过来,祝九陪着他骑马在田庄里转了一圈,李茂越看越是惊心,对祝九的经管才能不禁高看了一眼。正欲夸赞几句,祝九先露了底,他搔搔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田庄能有今日都是三娘子的功劳,我嘛,嘿嘿,其实啥也没做。” 巡视完毕,李茂和祝九来到一座池塘边的水榭里,天气转热,此处却是凉风习习。聘请张籍并无具体时限,李茂现在可算是闲人一个,此时看风景的心境,与往日又有所不同。 眯着眼睛打了个盹儿,李茂感慨道:“人这一生忙忙碌碌究竟为了什么,有这么一座庄园,有三五个知心朋友,有贤妻美妾,孝子娇女,夫复何求?” 祝九道:“这可就怪了,俺看那些小官小吏们一个个巴不得天天升官发财夜夜做新郎,你们这些做大官的反倒一个个想回乡种田,这是啥道理?”李茂道:“这片土地本是当地一个乡绅的,说起来我跟他也有些缘分,我见他在此起高楼,见他在此宴宾客,也见他的楼被人烧为平地。” 祝九道:“啊呀,你说什么,我咋一点都听不懂呢?” “有什么不好懂的,茂哥这是悲秋伤风,感叹世事无常呢。” 青墨捧着几个黄澄澄的梨子走过来,边走边吃,祝九接过一个梨在身上蹭了蹭就吃了起来,李茂把梨凑在鼻子下嗅了嗅,却不急着吃。 他又环顾四周,绿油油的景致很对他的胃口,他继续说道:“我记得书丞曾经跟我说昔日他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功成名就时就归隐田园,晴耕雨读,平平淡淡过这一生,他说他这个梦编织了十年,结果又如何?清海军**间土崩瓦解,他的田园瞬间崩塌,美梦化作泡影。不只是你我,自古以来多少帝王将相,又有几人敢作此奢望,毕竟人命捏在别人的手里。而捏着你命门的那个人总是喜怒无常,不按常理出牌。” 青墨停止咀嚼,诧异地望着李茂,吐了嘴里的食物,问道:“茂哥你是怎么啦,怎么发这样的感慨,难不成想辞官回乡?”这一说,把祝九也吓了一跳,他还指着李茂提携他东山再起呢。 李茂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们知道我为何全力支持司马去辽东。” 青墨瞪大眼睛,答不出来,祝九猛地拍了一把大腿,想到了什么想说,话到嘴边却又忘了。李茂笑道:“昔日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纠察官,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敲碎无数人的田园梦,郓州,是别人的家园,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连做梦也不行。” 祝九又一把掌拍在大腿上,笑道:“俺明白了,你是想去辽东打片天下,自己个儿当皇帝。”青墨道:“善哉,善哉,心里知道就行了,干嘛非要说出来,祸从口出,祸从口出。戒躁,戒躁。”祝九道:“嗨,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怕什么。” 他眉飞色舞地继续说道:“其实俺也看透了,这个官场太烂,太黑,太没人性,你想在这安居乐业你就得做官,做官才有权有势,才有权力保住家人财产,可这官场太黑,你黑别人更黑,不知道哪天你就被人家给黑了,所以说这这方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俺们呐还是找个没人的地界自己打片江山自己来坐江山,那样才稳当。” 他瞅了眼四周,说道:“不如俺们一起去,打了天下,茂哥做皇帝,俺们都是开国元勋,封侯拜相,也风光他两百年。”青墨瞪了他一眼,喝道:“你喝酒了么,大白天尽说这些悖逆之言,这是要杀头的,瞧你能的。” 祝九不理他,双眼热切地望着李茂。李茂笑道:“辽东现在是块荒蛮之地,咱们无一兵一卒,去了如何立足。”祝九道:“那简单,我来招募兵马,现今这日子难熬,多少人破家败产的活不下去,只要扯面大旗,要多少人有多少人。” 青墨道:“好男儿都被征去当兵了,剩下的都是些妇孺老弱,兵马再多也不济事。” 祝九笑道:“这有何难,找郭良啊,他在道上混,人头广,能找着人。其实也不是所有男子汉都去当兵了,隐瞒逃兵役的多的是,只是一般人找不到罢了。” 李茂道:“去辽东打江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一年半载不会有什么功效,那里本是一块好地方,却被一帮臊鞑虏弄的臭不可闻,鞑虏野蛮,跟他们打交道可不容易啊。” 祝九拍着胸脯道:“你信的过俺,就让俺去,俺别的本事没有,建个山寨还是行的,等俺立住脚跟你们再过来,如何?”青墨道:“只怕到时候你就不待见咱们了。” 祝九道:“嗨,妹夫,瞧你这话说的,俺要想当个山大王,在哪不行?可俺想干的是番大事业,封妻荫子,为子孙后代谋福。俺真有单手打天下的本事,你们来了俺或许不待见,可俺有几斤几两,俺自己心里清楚,唯有跟着茂哥混才有封侯拜相的那一天。” 祝九笑的*光灿烂,似乎辽东已是他的天下,似乎李茂已经龙袍加身,似乎他自己已是紫袍玉带,封侯拜相。 李茂思忖片刻,下定决心说:“你去辽东,给我打个前站。” 想在辽东打片江山并非李茂触景生情,一时心血来潮,自李师道来郓州后,他就萌生了这个念头,且越来越强烈。 李茂的历史知识虽然极度贫乏,但中唐李师道的大名还是听过的,李师道后来是做了节度使的,并且最终走上了起兵反叛朝廷的道路,他是弟承兄业,还是兵变篡位,李茂不得而知。但大势已定,以他现在的实力只恐无从更改。 果然李师道做了节度使,作为李师古的心腹,淄青岂有自己的容身之地?眼下的田庄,将来登州的生意,到时候还不是水中月镜中花,风吹浪打,皆是虚幻。 想到这一节,李茂的心就痛的难以名状,在这个动荡的年代,若不想如蝼蚁般卑贱地活着,就必须挺起腰杆,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出一番事业,不求成王封侯,至少为自己、亲眷、故旧朋友谋一席立足之地。 桑容他不是很熟悉,也不是完全信得过,即使桑容的辽东城能容纳他,他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命运再度交在他人之手。至于书丞,他是一棵比很多大树更粗壮更繁茂的藤蔓,但藤蔓就是藤蔓,再强壮也不可能自己直起腰来,他需要攀附更强大的树才能实现自己。 他在辽东的命运几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或是覆灭,或是沦为他人的附庸,以他的聪明审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这也是一个不能托付后半生和子孙后代的人,强烈的危机感是逼迫李茂下决心在辽东另辟新天地的根本原因。 祝九和毛太公皆非池中之物,两个人都富有强烈的开拓进取精神,他们可以充当自己的开路先锋,他自己现在虽然已经失势,却还在铜虎头兼着职务,在铜虎头内也有强大的盟友,海东商社是铜虎头利益所在,他们还会继续支持自己,此外辽东诸城番抚慰使虽然只是个空衔,却在名份上占了便宜,师出有名总胜过名不正言不顺。 以苏卿的精明强干,登州的海东商社必将红红火火地办起来,它可以为辽东的开拓事业提供源源不断的物质援助。 最后,桑容和卑沙城,书丞的靠山寨也是一个可供利用的资源。 在李茂说出自己的计划前,他已经规划好了每个细节,而今正式说出来,他的心里感到无比畅快,他看人不错,祝九的确是个开拓型人才,他开疆拓土的愿望似乎比自己还要强烈几分。 祝九是个干才,李茂计议已定,他立即行动起来。第一步是去找郭良,淄青河北等地,青壮男子多在军中,务农百姓多是老弱,这是各镇节度使强根弱末之策,好处是老百姓即便饿死也无力反抗,坏处是老百姓经常饿死。 想在辽东立稳脚跟,必须有一支能征善战的队伍,靠这些老弱不行,郭良混江湖多年,认识的破家**无产者众多,从中招募一伙亡命之徒组建李茂说的先遣团不是难事。 第221章 你不说,我不动 祝九到底是当过家做过主干过大事的人,又有收拢流民主持建设田庄的经验,对在辽东怎么立足,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先研究一下辽东的地理风情,平卢军早先就驻扎在辽东地区,安史之乱后才南迁淄青,时隔四十年,一些老兵还健在人世,他们思念故土,还记得辽东的情况,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 祝九放下架子,收敛脾气,虚心向他们请教,对辽东的地里风情有了一个囫囵的认识。下一步他找到郭良,按方抓药,招募诚心愿意去辽东冒险的伙伴。 郭良这些日子混的也不大如意,早有心找个机会转转运,听说祝九要去辽东,觉得大有可为,也十分上心。 先遣团第一批六十人招募完成后,毛太公便从郓州赶了过来。祝九有当老大的潜质,但训练军马的手段却很一般,这从叶硕渡之战上即可窥出一斑,毛太公则不同,他大半辈子都在军营中度过,又具体主持过新兵训练,由他来主持练兵比祝九要有效率的多。 这老儿在郓州这些日子无所事事,常拿着棒棒糖在街上哄诱无知少女,夜晚爬墙去**家照料人家生活,又拿出大把的时间去安抚那些丈夫常年在外的寂寞少妇,歹事、恶事、混账事没少干。后来惹了人情官司,也吓出一身冷汗,自此收敛了一些,每日早出晚归,喝喝酒,逛逛窑子,眠花宿柳,角抵打球,日子倒也过的逍遥自在。 接到李茂唤他来成武县操练军马的口信,老儿大呼爽快,狂饮一斗酒,夜御三少女。二日起个大早,收拾了头面,骑了匹瘦马,屁颠屁颠跑了过来。 祝九天不收地不管的野惯了,性子粗野,却唯独服气毛太公,他敢说个不字,老儿绝对让他爬不起身。毛太公一到成武县,他就“主动”让贤,“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助手。 有毛太公训练士卒,李茂十分放心,这老儿一身的臭毛病,唯独打仗是个行家,他在战场上打滚了半辈子,经历战阵无数,见多了杀戮,深知战场的残酷,对士卒的训练却是十分严谨认真,绝没有半点马虎。 …… 李茂在庄子里呆了几天,眼见各样事情都上了正轨,这才放心地离开。给力文学网行前他去了趟县衙,他要预先跟本地县令打个招呼,毕竟搞一帮子人在庄里操练不是一件小事,被人扣上一顶聚众谋反的帽子那不是闹着玩的。 李茂在成武县可是大大有名,县令刘乐听闻李茂要来,忙将丁忧在家的冯布请了过来,以作缓冲。李茂去长安的事只传达到军州一级,县令尚不知情,刘乐还以为李茂是来寻麻烦的,紧张的茶饭不思。 得知李茂是因为训练几个护院家丁,恐地方误会,故而特地过来知会一声,刘乐长长松了口气。喝命摆上宴席,陪了李茂一场醉。 冯布因为父亲病逝,丁忧在乡,县令知道他跟李茂的关系,一向看重。待李茂走后,刘乐暗向冯布打听李茂训练士卒的真实用意。 冯布道:“听闻他在登州创设了东海商社,经营与辽东的生意,那地方不甚太平,料必是为策安全而训练人手,明府无须担忧。” 县令松了口气,心中直念阿弥陀佛,与辽东贸易有暴利可图,非有强大背景而不能涉足,李茂有本事经营辽东贸易,这背景可是通了天了的,训练几个护卫,谁人敢多问? 刘乐哈哈一笑,附和着说:“现今吃白饭的流民多如牛毛,官府虽竭力捕拿,仍力有不逮。乡绅练兵以图自卫,合情合理合法,本县绝不多干涉?” 话由冯布传给李茂,李茂淡淡一笑,有地方官府为他遮掩,他至少放下一半心,至于另一半,有铜虎头的幌子,料必一般人也不敢多问。 与冯布长谈了**,二日清早,送走冯布,李茂对小茹说道:“你和郭韧去苏女乡接她母子,我就不过去了。”苏蓉一直疑心汪洵的死与李茂有关,心里总是疙疙瘩瘩难以释怀。 小茹了解这些,故也不多劝。她心里只是感到委屈,**没能跟李茂说上话,这会儿好容易有了机会,李茂却无一语安慰,说走就要走。 她正觉得委屈,闻此一言,眼泪不觉簌簌落了下来。 李茂哈哈一笑,把小茹抱在怀中安抚道:“山高路远,太辛苦了。我不忍你吃这苦,她临盆在即,需要人照料,孟大娘年纪大了,精力未免有些不济,以后你要多费心。苏卿将来有大事要做,家里的事你要多上心,葛夫人那边,你要早日出师,我家缺一个女管家,不缺女郎中。”这话说的小茹心花怒放。 她擦了擦泪,坐直身体,问:“那婉儿姑娘呢,你打算怎么安置她?” 李茂道:“她本是个聪明灵慧的姑娘,弄成今天这个样子,我有责任。你要代我多关照她。就让她做你的帮手。”小茹道:“我怎么敢,人家可是做的一手好菜呢。” 李茂笑道:“好好好,让她执掌家厨,你管钱粮庶务,替三娘子分忧解难。”小茹叹了口气,说:“你有这份心就足够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男主外,女主内,这个我是分得清的。我不跟她争,不为难你。” 李茂笑道:“小茹长大了,懂事了,我很放心。”小茹道:“你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此去长安两千里地,这一路上何等辛苦,你无人照顾,我怎么放心?我又怕你在长安迷花了眼,乐不思蜀。” 李茂狞笑道:“我今日把存货都交给你,你不就可以放心了?” 扑倒小茹,温存了一回。 …… 小茹收拾干净自己,回身想跟李茂道别,却见他昏沉沉的睡在**上,便没有叫醒他,站在**边抚摸着李茂的脸,喃喃道:“你不要灰心,让你去长安寻访张籍,或者只是想让你出去避避风头,将来还是要重用你的。” 李茂迷迷瞪瞪中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这话,心里想苏卿就是苏卿,到底是有见识的,我有这样的妻子在后方坐镇,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因为放心,所以就睡的很沉。小茹在**前默了一会,一句话没说就走开了。 到正午时分,李茂醒来,体力充沛,唯觉口渴,唤茶房准备了茶水,又去叫起青墨和摩岢神通两个,整备了行装,用了茶饭,趁着午后的暖阳,出城门,一路向西。 …… 由郓州去长安,走黄河水路至洛阳,再由函谷道西进最为便捷,李茂有事折道走了成武县,水路走不成,只得折转走陆路。 成武县向西就是曹州,李茂不愿打扰地方官府,悄悄进城,寻了一座馆舍落脚,正坐着喝茶,忽有一个管家带着一张名帖来拜会,名贴是曹州楼兰阁管事曲仁通的。 曲仁通,李茂是熟悉的,高鼻深目,有点胡人的血统。旧日曾在孤山镇经营楼兰阁,因为拿地筑屋的事跟他打过交道,李茂成亲后,还曾带苏卿去楼兰阁捧过他的场,彼此印象都不错。 李茂唤入管家,问道:“你们消息倒是灵通,怎知我到了曹州。”管家道:“说来也巧,今日曲掌柜在街上瞧见李侍御骑马进城,恐冒昧打搅,未敢觐见,故差我递帖求见。” 曲仁通办事细腻谨慎,很得李茂的胃口,他把曲仁通的名帖在手上砸了砸,笑道:“他乡遇故人,美事一桩。你回禀曲掌柜,今夜我在此摆上一桌,请他过来喝两杯。”管家道:“岂敢,敝处已备好酒宴,恭候侍御大驾。” 管家走后,青墨问李茂:“姓曲的这是什么意思?”李茂道:“有什么意思,无非是看咱们单身上路,恐长夜寂寞,想安排一下。”青墨吃吃哈哈地笑,不怀好意地望着摩岢神通。后者脸黑似锅底,厌恶地回瞪了青墨一眼。 曹州楼兰阁的规模与孤山镇相仿,生意看起来却要冷清的多。连续几年曹州非涝即旱,要不就是闹蝗灾,百姓是富的拖瘦,穷的拖死,加之有孤山镇的分流,曹州百业凋敝,有闲钱余力来这烟花之地的人是越来越少。 曲仁通恭候在前门,由偏门小道引李茂来到一座花木掩映的幽僻小院。小院门内甬道边迎侯着六名女子,论姿色虽算不得国色天香也是万里挑一。曹州毕竟是小地方,这两年又正走背运,土豪老财们是没能力消费国色天香的,这也算是竭尽所能了。 青墨把六个美人儿挨个用眼睛“舔”了一遍,令花场六老将也不觉低下了头。青墨得意非凡,挑了挑眉毛,敲了一下摩岢神通,摩岢神通哼了一声,一脸正气地站到了李茂身后。 寒暄了两句,曲仁通引李茂落座。六个花魁分作两班,四人服侍饮酒,两个领衔献上歌舞。曲仁通有事不提,李茂也装糊涂,只管喝酒听歌赏舞,决口不提其他。 第222章 一路向西 酒过三巡,气氛热络起来。忽一声刺耳的尖叫传来,原来是青墨扑倒了侍酒的花魁,摩岢神通上前拉起青墨,反被他打了一拳。 李茂的眉头不觉拧了起来,曲仁通笑着鼓动四个花魁抬走了青墨,另觅幽静处**。 摩岢神通见李茂也不管,恐自己被ji女纠缠,遂解下佩刀“咣”地掼在桌上,端坐如钟,吓着侍酒的ji女连声尖叫,一时乐声止,歌舞停,气氛骤然尴尬起来。 曲仁通起身谢罪,李茂回了礼,斜视摩岢神通,神通提刀而起,退出殿堂。 一众歌姬、舞姬、乐师,侍酒的花魁娘子也一起退出。明晃晃的厅堂里只剩李茂和曲仁通两个人。 摩岢神通退到堂外,并不走远,而是持刀站在院中,如一尊铁铸的战神。众女不敢招惹他,却又不忍不理他,一个个俏生生的从他身边滑过,卷起一股香风,留下一串笑语莺声,肆意挑逗他。 摩岢神通闭上双眼,收摄心神,两耳不闻,专心不动。 青墨在邻近小院找了间屋子,和那ji女颠鸾倒凤,折腾了一盏茶的功夫,一狠心一咬牙丢出了祸根。 回来见摩岢神通石像般立在院中,不觉笑了一声,凑上去打个招呼,摩岢神通不理。 青墨道:“嘿,这胡儿牛劲又上来了,谁得罪你了,臭个黑脸不理人。” 摩岢神通道:“你不干净,不要跟我说话。” 青墨道:“嘿,我说神通,我怎么就不干净了,烟花场所的女子就不干净?人家也是娘生爹养的,两条胳膊两条腿,跟你我有何两样?人家是命运不济才**红尘,你呀,应该多些慈悲之心,怎好落井下石再作践人家呢。不错,人是图你的钱,可人家也低三下气、使尽浑身解数把你侍候的舒舒服服的,对不对?反观有些人,拿了你钱,还给你气受,你要说个不字,弄不好还要了你的命,这又该怎么说?” 摩岢神通道:“那不一样。” 青墨道:“一样,有什么不一样!” 摩岢神通道:“我说不一样,嫂子怀着身孕,你就出来胡混,你对的起谁?” 青墨道:“所以我说你这胡人不懂事,她而今怀着身孕,我又出门在外,我碰不到她,我不找别人,我怎么办?像你这般洁身自好,早晚把自己憋出毛病来,到那时候我看你对得起谁!何为道法自然,就是做人要顺乎本性,不要自己给自己设置那么多条条框框,活着多累呀!还有,临走前你嫂子要给我买个丫头,说在路上好有个人服侍,我没答应,为何呀,人呀,毕竟不是猫狗,就算是猫狗养长了,也见感情,何况是人?我若有了其他女人,难保不移情别恋,那才是对不起你嫂子。像我现在这样零沽,不过是逢场作戏,提起裤子我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多好!你还说我不干净,我看不干净的是你的心。” 摩岢神通说不过他,狠狠地骂了句道:“歪理邪说,我懒得理你。” 青墨道:“理不理随你,正巧我口干舌燥,也不想多说。” 青墨倒背着双手故作悠闲地在院子里转起了圈,目光却偷偷往堂中看,透过重重帘纱,他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两团人影,他们挨的很近,各自比划着什么,似在争论一件什么事。 “曲仁通有事求茂哥。” 一直默不作声的摩岢神通突然来了一句,青墨精神大振,凑过来问道:“何以见得?” 摩岢神通道:“曲仁通给茂哥跪过,必是有要紧事相求。” 青墨沉吟道:“我也觉得他有事求咱们茂哥,可他一个花店*公能有什么事?” 摩岢神通道:“这种事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吗?” 青墨道:“你,神通,你这是什么话,你想哪去了,唉,你哪去?” 摩岢神通是去接李茂,李茂和曲仁通在堂内已经说完了要说的,正联袂向外面走来。他们的事应该谈妥了,彼此脸上虽然都罩着一层寒霜,看举止间已经有了初步的信任。 曲仁通把李茂送到角门处,不再向前,改由管家导引众人。 回到客栈,青墨急的抓耳挠腮,但李茂不说他也不敢多问。李茂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点灯,捧着茶碗想了许久,到拂晓时分,他将一封书信交给青墨,嘱咐他找个妥帖的人送回郓州交给苏卿。青墨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怠慢。 二日一早,曹州刺史李兢派参军黄洪基来请李茂过府用早餐,李茂知行踪已露,便坦然换上公服往李宅相见。 汪洵的暴死让刺史府的公廨蒙上了一层阴影,李兢以此为借口,自行在外面置办了家宅,管家和佣人都是他从郓州带来的,用起来很顺手。 天刚蒙蒙亮,半个曹州城还在熟睡中,李兢崇尚无为而治,对下属很是宽纵,风气所及,整个曹州城都开始崇尚无为的风气。李茂很享受这种懒洋洋的风气。 李兢身着便装迎候在门内,见李茂着公服而来,便责怪负责迎接的黄洪基不会办事,言道:“我与茂华是什么交情,微服往来,失的不是礼数,图的是个便利,你这么一搞倒是我不懂事了。” 黄洪基挨了敲打,连忙谢罪,李茂知道黄洪基是高沐硬塞给李兢的,在曹州不怎么受待见,便打个哈哈道:“父母官召见,理当如此。” 李兢现挂着观察副使的头衔,地位比李茂要高,李茂既着公服不免要大礼相见,李兢早有准备,李茂尚未拜下即被他扶住。 李茂此去长安是为寻访张籍,郓州方面已经明示各州军、边镇,李兢是知道的,至于这背后的原因,李兢是局中人也比外人来的清楚。 李茂微服过曹州,没有来打搅他,他也乐得装作不知道,奈何有人回报说昨夜李茂去了趟楼兰阁,见了曲仁通,二人还关起门密谈了些什么。 李兢觉得自己有必要出面会会他。 饮宴时只有本署上佐和济阴县令作陪,宾主只聊些琐事,尤其以名士张籍的逸闻趣事居多,饮宴尽欢而散。上佐、县令先行告退,李兢留李茂喝茶时,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起昨晚夜会曲仁通一事。 李茂道:“曲氏遇到了**烦,有意投靠郓州,求我做引荐。” 李兢道:“你答应了吗?”李茂道:“事关重大,我不敢做主,得先请示郓州。” 李兢道:“那就好,那就好。”便不再多说什么。 李茂谢绝留宿李府,也没去迎宾馆,依旧回到客栈安歇。青墨一脸兴奋,问李茂:“今日饮宴时你有没有注意到长史裴俊彦的那张脸?” 李茂笑道:“你想说什么?”青墨笑道:“曹州长史裴俊彦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人称‘笑面佛’,他的那张脸,你乍看,就像是一尊雕琢精美的笑面佛,怎么看怎么热情,即便马上要动刀子杀你,脸上也依旧挂着笑。可是今**看,他的那张脸黑的跟块铁似的,冷冰冰的,不见丝毫笑容,你道为何?” 李茂打起精神,微笑着地望着他,等待他的下。 “听说他留在郓州的妻子有了身孕,三个月前怀上的,现在刚刚显怀。” 李茂依旧微笑着。 “唉,按理说这老婆怀孩子应该是件高兴的事,那他为何愁眉不展呢,原来这里有个缘故,自他从军府推官任上外放曹州刺史后,小半年没回过郓州一趟了,这莫名其妙的怎么就怀上了呢。” 摩岢神通道:“你烦不烦,整天就这些事,他没有回郓州,不兴夫人来曹州看他吗。” 青墨道:“我不跟你说,这种事你理解不了。” 李茂笑道:“他既然有一副不喜不悲的笑面,又岂会为这等事而失态,这些道听途说,不信也罢。”说完打了个哈欠,摩岢神通起身招呼小二去打洗脚水。 青墨见自己的话题没引起李茂的兴趣,有些尴尬,又有些不甘,便又凑过来悄悄说道:“这若是一般的鸡皮雕凿不说也罢,可这件事却很蹊跷,我在郓州时就曾听人说他的夫人长的十分美艳,让军府的一个大人物看上了,那个大人物便将他调入军府去做推官,从此他常常外出公干,他们便私下里苟且往来。后来嫌他碍事,索性一脚踢了出去……” 李茂厉声喝道:“住口!这样的事以后休要再提。” 青墨吃这一喝,愕的半晌无语,恰摩岢神通端着水盆进来,见状,附声道:“该,男子汉大丈夫整日跟个娘儿们似的搬弄是非,该骂。” 青墨也不知道触到了李茂的哪根酸筋,惹来一场骂,又被摩岢神通落井下石奚落一番,心里大叫郁闷,好在他脸皮够厚,讪讪地笑了笑,打了个哈哈便将这一章揭了过去。 离开曹州后,李茂一行改走驿道,淄青是大唐的藩镇,李茂是大唐的侍御史,入京公干,身上揣着淄青的公函,走驿站自然是最方便的选择。 朝廷现今对离心藩镇的态度是敷衍加笼络,只要这些藩镇承认长安天下共主的地位,朝廷就认这个吃粮不听诏的臣子,这个臣子越是能折腾,朝廷越是加意笼络,李茂三人这一路所受的优待远远胜过淮南、江南那些顺服的藩镇官员。 第223章 皇帝也爱财 一日来到汴州,此地为贯通大唐两京的函谷道的东部起点,也是江淮财赋转运两京的关节点。给力文学网时当九月,江淮等地的租米布帛正如百川归海汇聚而来,城里城外满是操着南方口音的役夫,担纲运输租米布帛的州县小吏们一个个灰头土脸,或喜或忧,人人神色焦灼,稍一打听才知道,前方义成镇治下的郑州发生了兵变,乱军占据关津,致使西进之路不通。 唐律对违误运送租米者的处罚是相当严厉的,不仅如此,李茂还听说郑州兵乱愈演愈烈,大有向东蔓延之势,如果祸及汴州,丢了租米财赋,押运官员就有赔填的责任,偌大一份租米财赋,要押送官员自己赔偿,有几个能负担的起?故而人人焦虑。 青墨嘀咕道:“朝廷也是柿子捡软的捏,河朔藩镇非但不负担上供,每年还要朝廷调拨粮食、布帛给他供军。东南诸道不仅要时时贡献,更要承受这长途转运之苦,这世道就是老实人受累,恶人受用。”这话说完,立即引来几道充满恶意的目光。 李茂咳嗽了一声,这小厮也知失言,连忙闭了嘴。 这时出外打探消息的摩岢神通兴冲冲地赶了回来,把青墨面前的茶碗端起来一饮而尽,擦了擦嘴,兴奋地说道:“我打听到了……”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青墨一声咳嗽打断了,青墨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嚷什么,震的我耳朵嗡嗡响。” 摩岢神通一扫左右,果然一票人竖着耳朵在偷听,慌忙也闭了嘴。 会了账,三人起身回屋,关了门,摩岢神通方道:“从南面有条小道可以绕过郑州,直接去洛阳。”青墨道:“条条大路通洛阳,关键是这条路是否太平。” “太平,太平。”摩岢神通兴奋地叫道,“我打听清楚了,这是南方上私贡走的路,十分太平。” “私贡,什么是私贡?” “就是,就是……那个……” 摩岢神通心里明白,嘴上却说不出来,憋了半晌方憋出一句:“咱们天子爱财,地方官员投其所好,私下进贡财物给天子,以博欢心,这些财货都存在天子的大盈库、琼林库,故而称之为私贡。国家宰相无权过问,故而称作私贡。” 青墨道:“那官员私贡的钱货打哪来?” 摩岢神通道:“那还不是搜刮地方所得?难道还要他们自己掏腰包?” 青墨摇摇头道:“割猫尾巴拌猫饭,地方官做的一手好买卖,白白让天子蒙受这天下骂名。”摩岢神通道:“我看是听天子做的一手好买卖。既享用天下百姓供奉,又享用天下官员供奉。”青墨笑道:“你好糊涂,羊毛出在羊身上,官员的供奉说到底还是出在百姓身上,官员自己不事生产,那财物还能自己变出来不成?” 摩岢神通不是不够聪明,只是阅历少了些,不懂这些弯弯绕,听了这话,恨声说道:“天下百姓苦,原来根子在上面。” 青墨连声道:“噤声,噤声,小心隔墙有耳。” 摩岢神通一拳擂在桌上,震的杯子、碟子一起乱跳:“许他做的,就不许我说嘛。” 青墨见他牛脾气上来,也不跟多说,点着他说:“我离你远点,免得遭你连累。” 摩岢神通心中有气,兀自嘟哝个不停。李茂笑了笑,只是喝茶。当今天子的生母睿真皇后沈氏,安史之乱中陷于乱兵之中,生死不知。年幼的天子从小缺少母爱,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即便是当上了皇帝,这种无安全感也没有消失。 奉天之变后,天子进取雄心全无,对地方敷衍苟且,对朝臣猜忌不信任,对身边的宦官却日渐**信,天子不再是天下百姓的天子,倒想是一个受了惊吓的虚弱老人,深居简出,目光所及只有眼前巴掌大的地方,他把天下的精兵猛将都调来给自己看家护院,把天下的财货都搜刮来堆在自家的仓库里,以此寻找一点点若有似无的安全感。 地方官员窥得天子的特殊嗜好,以各种名义贡献财物,他们开动脑筋,各显神通,或截留税款,或克扣薪俸,或侵吞公帑,或巧立名目,增税加费,变着法儿搜刮地方,在孝敬天子博得忠孝之名的同时,也充实自己的私囊。 起初,官员只在圣诞和三节进贡天子,一年一次或几次。江西观察使李兼觉得这样做不足以彰显自己的独特忠心,便在圣诞和三节外,每月进贡一次,称之为“月进”,李兼的创意很快被各地官员效仿。 观察使一级官员每月私贡一次,渐成定例。 西川节度使韦皋认为自己必须使出大杀招才能脱颖而出,于是改“月进”为“日进”,天府之国的财物源源不断地运往长安,以表达节度使对皇帝的特殊忠心。 韦皋在西川多年,根基深厚,有钱任性,其他地方官员叫苦连连,不过为了前程和面子,有条件上,没有条件硬着头皮也要上。 常州刺史裴肃多年没有进步,眼看华发苍白老将至,决心博他一把,遂以一州之力开启“日进”的先河,天子闻言感慨万千,不久擢升严肃为浙东观察使。 裴度的光辉事迹感染着各地有进取心的刺史,他们纷纷勒紧腰带,掀起一波又一波的送钱**。 眼看地方主政官员因为塞小手而获得重用,幕府官员也动了心。宣歙观察使府判官严绶敢为人先,他刮刮仓库率先向长安表达了忠心,于是龙颜大悦,召严绶回京,任为刑部员外郎。此后严绶官运亨通,一路做到河东节度使。 地方官员化公为私贡献天子,讨了天子欢心,地方官员也得实惠,害的却是国家的体制和当地百姓。此害由来已久,名相李泌、陆贽都曾上书劝谏过,天子听也听了,却仍旧我行我素。 既然是私贡走的路,想必是安全的。李茂弃正道不走,改从南面小道。 第224章 珍珠蒙尘 一日行到一处村落,这是依傍着一口大池塘的小村庄,名叫胡家庄,庄北口有条东西向的小道,原本行人并不多,这阵子因为官路不通,这条偏远小道也骤然红火起来。给力文学网行旅络绎不绝。 精明的庄稼汉就在庄口摆起了茶棚、小吃摊,供应饮食,价格虽较平时高出一倍,但行走这条道的多是不差钱的主,也不跟他们多计较。 众人见李茂、青墨、摩岢神通都骑着良种河东马,衣着也不俗,料必是个有钱人,一时七八口人赶来奉承,有人抢马缰,有人夺包袱,有人扯衣,有人拽袖,这其中有一个又瘦又黑的小姑娘被人挤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李茂一把抓住她,扶住她的手说:“去沏上茶,准备喂马的草料。”牵着她的手往茶棚中,众人见了就一哄而散。 小姑娘家的茶棚在庄口的水渠边上,位置最为偏僻,她人小个子矮,抢不过别人,生意冷冷清清,掌勺煮茶的是一个健硕的年轻人,望人满脸堆笑,但看神情却有些痴呆。兄妹俩一个痴呆,一个又太过瘦弱,这生意就没法做的好。 此刻已是正午,路上行人稀少,多数商贩都在芦席棚下闲坐,山南海北地闲聊。这小姑娘服侍了李茂茶水后,就从放在树下的食盒里拿了一张饼,一碟咸菜,摆在桌子上,又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酒,这才招呼她哥哥来喝。 旁边有商贩起哄道:“元霸,你妹子的酒甜不甜?”那少年嘿嘿一笑,瓮声瓮气答道:“甜。”又有人问:“那你媳妇的嘴甜不甜?元霸,说实话。”少年正在吃饼,闻言答道:“嘴红可不甜。”众人一阵哄笑,小姑娘瞪起眼睛,不满地喝道:“哥,别搭理他们。” 众人继续哄笑,一条光膀子的汉子打趣道:“元霸,你家迎春啥时嫁人,你要给我说一声,嫁给我兄弟做媳妇咋样,以后我天天请你喝酒,喝好酒。”少年正嫌碗中酒浅不够喝,闻言答道:“好啊。” 于是又是一阵哄笑,他妹妹孟迎春的脸顿时红的像个苹果。她想跟调笑者争,又知争不过他们,哥哥愚混也帮不了他,只能独自坐着生气。 喝完茶,青墨放了四钱在桌上,摩岢神通牵过马,三人正要上马走,小姑娘忽然追了过来,把两钱还给了青墨,说:“两就够了。”青墨故意道:“不是两钱一碗水吗?你算错账了。”小姑娘道:“煮开的白水哪值两钱,他们是奸商讹人,我们可是正经的庄户人家。” 青墨望着孟迎春远去的背影,啧啧称赞道:“这**不错。都说中原自安史之乱后人心大坏,看来也不尽然嘛。”李茂道:“又胡说,人心坏不坏跟安史之乱有何关系?大乱之后人心求治,更容易变好,如今人心变坏还是跟战乱太多,百姓太过困苦有关。” 摩岢神通道:“我大唐自建国至天宝年间,中原地区始终没有大乱,安史之乱后,连年兵乱,养军太多,百姓焉能不穷?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穷人苦熬日子,久了心术能好到哪去?” 青墨把摩岢神通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赞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神通不错嘛,哪个先生教你的。”神通把胸脯一挺,嘿然说道:“家有贤妻,胜过良师,这些道理都是郭韧给我说的。还你,你在喝酒听曲的时候,我在家里读书写字,这些道理也是我从书里得来的。”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神通你看书可以,可别看成了书呆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句诗是谁做的。 青墨道:“我说我做的你肯定不信,我说是茂哥做的你信不信?” 摩岢神通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三人说说笑笑走出去三里地,前面是座小石桥,桥头有片柳树林,一株柳树下的白石上坐着个衣衫褴褛、满面黢黑的老妪,正抱着一片青瓜皮在啃。 她掉的牙齿也没剩几颗,啃这瓜十分费力。李茂看的心酸,勒住马,从行囊里拿了一块面饼递给她,老妪抖抖索索半晌才敢上前接过,立即就咬了一口,不想面饼太硬,竟将她的一颗松动的牙齿咯了下来。 李茂赶紧下马,递过水囊让她漱口,老妪舍不得口中食物,咕噜一声咽下去,噎得直伸脖子,李茂再递水囊,她才接过,喝了口水,用手把水囊口擦了又擦,笑嘻嘻地抵还给李茂。摩岢神通掏出一块荷叶,包了三个一斤重的面饼塞给她。老妪只是笑笑,没有吭声,枯如鸟爪的手紧紧地攥着荷叶包。 上马已经走了三五里地,李茂的脸色忽然黯淡下来,他忽然勒住马缰,对青墨和摩岢神通说:“我们回去。”三人驱马回到桥头,老妪已经不见,青墨道:“你又寻她作甚?”李茂道:“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只怕活不长久。”青墨道:“这你就不懂了,世上什么人的命最硬,就是这些乞丐。你忘了刚才那黑妞,我好心给她四钱,她还了两回来,这证明什么,证明这地方的人还能胡乱活下去,你放心,她能要到饭吃。” 青墨伸长脖子左右打望了一圈,已经收割后的原野空旷无垠,看不到一个人影。 于是又道:“而今战乱不休,像她这样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一个个你都能救的过来吗?”李茂道:“我没那本事,不过是救一个算一个罢了。”青墨道:“好,你既然要当善人,那我问你,找到她了又如何,你带着她走吗?” 摩岢神通道:“花点钱,找户人家寄养起来,岂非善事一桩。”青墨哂笑道:“你有多少钱?这年头吃口饱饭都难,亲娘老子都顾不上赡养,还顾得了别人?” 摩岢神通被他驳的哑口无言,这话也说的李茂心里异常沉重。那桥头有四五条小路,也不知老妪向何处去了。 稍等片刻,李茂用马鞭一指正东的一条路,道:“我们往那寻。”催马而去,摩岢神通随后跟上,青墨无可奈何只得跟随,走出一里地,忽见四个光头圆脑的大汉敞着怀走在大道上,边走边大口啃食白面饼,青墨悄声道:“这面饼像是咱们的?” 那几个大汉见青墨和李茂嘀咕,顿时怒起,冲过来喝问:“你们说什么,瞧你们鬼鬼祟祟的样儿,莫不是河北来的探子?” 青墨道:“是河北来的又怎样,你们是什么东西?管这些闲事。” “东西?你才是东西,我们不是东西。你听好了我们兄弟长在汴州,自幼拜在太华山虚云观学艺,艺成之后专打世间不平事,人送绰号‘中州四雄’的便是区区我等。” 李茂已经认出四个大汉吃的正是摩岢神通包给老妪的面饼,那饼是在汴州城一家颇有名气的面饼店所购,饼上印有喜庆的飞鸟纹。 遂用手一指四个汉子:“光天化日之下,四个大男人抢夺一位可怜老婆子的面饼,还有脸号称四雄,我看你们连狗熊都不如。” 四汉勃然大怒,腰间抽出四条铁链,舞的呜呜作响,一人觑得青墨大意,想捡个漏子,纵身向前,铁链哗地倒劈下来,铁链末端的铸铁球直奔青墨的面门。 青墨哎呀一声,拨马欲躲,李茂早已出手,一马鞭抽在那汉脸上。 那汉“哇”地一声惨叫,手中链子锤脱手而飞,捂着脸蹲了下去,殷红的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另三个汉子见李茂手段高明,对了个眼色,分东、南、北三面分道夹击,三条链子锤,一条奔李茂面门,这一招是虚招,意在吸引李茂的注意力,真正的杀招是另外两路,这两路一路殴击马腿,一路去卷李茂的腰。 “啪!”“啪!”“啪!” 三声脆响后,李茂的坐骑受惊长嘶,将前蹄高高举起。三个汉子各自捂着自己的脸愁眉苦脸地蹲在地上,血从指缝里渗出,脸颊疼的像着了火。 李茂弃马立在他们面前,手里提着让他们吃尽苦头的马鞭。 “英雄息怒,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四雄中的老大元虎最有见识,李茂手段强硬,气势逼人,手狠有势,自己招惹不起,当面让人打脸虽然不爽,却总比丢了小命强。他瞪了眼三个兄弟,元胡,元宝,元雄心中虽不服,却也只得低头服软。 “还四雄呢,就这点能耐。”青墨轻蔑地笑了一声,厉声喝道:“那位老人家在哪?”四人面面相觑,默了会,元虎赔笑道:“真是她主动献饼给咱们的,咱们没抢她的。”忙又道:“她似往胡家庄去了。” 李茂懒得跟他磨牙,催马撞开人群,往胡家庄去,走出一里地,迎面来了一辆牛车,不过拉车不是牛,而是人,正是在胡家庄北门外,见到的那个叫孟元霸的傻小子。 李茂要寻的老妪正与少女迎春并排坐在车上。 第225章 珍珠蒙尘 续 孟元霸见到李茂吃了一惊,猛然停住车,晃的老妪差点从车上摔下来,迎春恼她哥哥鲁莽,正要骂人,忽然见到李茂,便将秀眉一拧,麻溜地跳下车来。 她转身扶着老妪也下了车,这才过来问李茂:“你们怎么又回来了?”老妪一见李茂,笑嘻嘻地凑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一块啃了一半的面饼,对迎春说:“他,他给的。” 李茂问迎春:“这老人家是你什么人?”迎春反问:“你是什么人?”老妪呵呵笑道:“他,好人,好人。”迎春挽着那老妪的胳膊道:“大娘,你别说话,现今到处都是坏人,别人家给你一块饼,你就当他是好人。或者他是个大奸大恶之徒呢。” 青墨闻听这话咦了一声,忍不住跳下马来,指着迎春喝道:“好你个小丫头,怎么讲话呢,谁是大奸大恶之徒。你说清楚。”元霸见青墨对他妹妹呲牙,顿时大怒,操起一根木棍就要打青墨。 这小厮外强中干,见元霸长的粗壮,心里先有三分惬意,悻悻地咕哝道:“好男不与女斗,念你年少无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迎春按住了孟元霸的木棒,挺身而出,把李茂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看你倒像是个好人。” 李茂笑道:“我并无恶意,只是觉得老人家孤苦无依,想给她找一户人家安顿,既然你们认识,我也就不管了,告辞。” 转身正要上马,却被迎春抢步上前抓住了缰绳:“你站住。给力文学网”李茂回身问:“小娘子有何吩咐?”迎春回身望了眼老妪,双手拉着李茂的马缰不放,压低了声音说道:“看样子你是个好人,我跟你说实话。” 李茂把马缰丢给摩岢神通,和迎春走到路边一侧。 迎春又偷偷回头望了眼老妪,这才跟李茂说:“这位老人家五天前流落在此,问她家乡在哪,她也说不清楚,哥哥和我见她可怜,就留在家中。今日我们出来做买卖,她在家里呆不住,就独自一个人跑了出来。到了小桥头,记不清该往哪走,就坐在那算计,可巧遇见了你,你给了她几块饼,她一直念着你的好呢。” 李茂道:“方才遇到几个闲汉,抢了她的饼。没有伤着她。”迎春道:“啊,还有这事,她没跟我提起,我不晓得。”说罢一路小跑回去,拉着老妪的手问了一圈。 老妪只是笑,点指李茂,夸他是个好人。迎春放下心来,跑回来跟李茂说:“没伤着,这位大娘看着糊涂,心里可精明着呢。应付元家兄弟还不是小菜一碟。” 李茂问元家兄弟是什么人,迎春道:“是胡人之后,你看他那长相就知道是胡人,四兄弟横行乡里,恶事没少干,不过也有一样好处就是不欺负妇孺,他们不会为难大娘的。” 李茂也想起元虎曾说饼是老妪主动给的,他们并不曾抢夺,跟迎春这话一印证,顿时放下心来。 他从行囊里取了一包钱递给迎春道:“你们兄妹是好人,这些钱你们拿着,做点小买卖。这位老人家烦请你们照顾几日,料必她的家人不久就会寻来。” 迎春缩着手不肯要钱,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却道:“到处都乱哄哄的,一年破家败户的不知几许,她的家人谁知道还在不在,不过你放心,既然到了我们家,我们不会委屈她的,我们日子虽苦,多一张嘴还能养活的起。” 李茂拉住她的手,把钱放在她手上,笑道:“许你做好人,就不许我行善吗,给她买两身衣裳。”元霸见李茂拉着妹妹的手说个没完,顿时大怒,嚎了一声,挥棒冲来,青墨见状,悄悄地伸出了一条腿…… 迎春见哥哥扑倒在地,吓得脖子一缩,眼睛一闭,再睁开眼时却咯咯地笑个不停:孟元霸的面前恰有一堆牛粪,他这一扑,正将脸扑在了牛粪上,人倒是没伤着,只是狼狈的有些过分。她挣脱李茂的手,过去把元霸扶起来,拉到路边的水塘边,她麻溜地挽起裙角,下到水里,强按着元霸的脖子,把他的脸洗了又洗。 孟元霸吃了青墨的暗算,心里很是不服气,兄妹俩叽里呱啦,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吵架时的孟迎春简直就是一匹母老虎,在她的凛冽攻势下,五大三粗的孟元霸很快就只剩嘀嘀咕咕的份了。争吵结束,迎春完胜。 李茂这才意识到兄妹二人一直在用河洛官话和他们对话,她的家乡土语,快的他是一句也听不懂。 打问得知这对兄妹都姓孟,襄州人士,李希烈奉召讨伐梁崇义,他们的家乡做了战场,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不得已从襄州逃荒到此,却不想他们要投奔的亲戚早他们一步去他乡逃荒去了,兄妹二人带着母亲在此挣扎度日。 一年前母亲又病故,二人就在本乡一大户人家家里赁田耕作,靠着孟元霸的雄壮有力立住了脚跟,此刻是趁着农闲出来做点小买卖补贴家用。 问清了孟氏兄妹的住址,李茂放心而去。走了一天,天暮时,忽传郑州兵乱已平,道路已经畅通,三人大喜。夜宿一间茅店,地处偏僻,要吃没吃要喝没喝。青墨费尽心力张罗,也只得了一份黄米饭和一只去年的腊鸡,又得了一坛据说是陈年窖藏,喝起来却寡淡无味的“好酒”。 青墨喝了口酒,觉得无味,张口吐在地上,擦擦嘴,叫道:“这里地势平坦,水渠纵横,本该是鱼米之乡,怎么竟如此贫窘,难不成这郑州兵乱一年还要闹上几次?” 店主正在熬菜粥,闻言笑道:“还闹上几回,三年闹一回,咱小民的日子就没法过了,要是一年闹几回,咱们索性都逃荒去。” 青墨愕然道:“这义成镇不是王家乐土吗,怎么还不及淄青?” 店主瞅着四周无人,笑道:“你淄青百姓只需供养李氏一家,咱们义成得供养多少家?数不清,那还能不穷?”这时有人进来,李茂恐店主话多有失,示意青墨不要多问。 第226章 义子 夜到三更,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嚎哭声,原来有人病逝,店主唉声叹气,只说自己倒霉,青墨喜欢热闹,跑去围观,回来说:“好惨,夫妻两个都是濠州人,在长安做小买卖,丈夫让五坊小儿给打了,妻子不懂事跑去京兆府告官,让道王给打了一顿轰了出来,夫妻俩满身是伤,眼看生意是做不成了,就变卖了产业回乡,不曾想出城时又被五坊小儿堵在城门口毒打了一顿,丈夫伤重,连连吐血,昨晚撑不住就死了。给力文学网” 道王李实的恶名,李茂早在郓州就有所耳闻,此人在京兆尹的位置上,贪酷暴虐,十分不得人心,只是这位亲王虽不被百姓待见,却与宫里的权阉关系不错,阉官替他百般遮掩,因此天子非但不怪罪他,反而对此人十分信用。 至于五坊小儿干的那些丑恶、荒唐事,李茂更是耳朵里都听出茧子来了,实在是罄南山之竹不足以书其恶。 李茂起身往外走,他想去看看那个不畏强权,敢到京兆府告状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三头六臂。 李茂没有见到她的人,只见到了她的尸体,眼见丈夫吐血而死,这妇人一头撞死在小店门口的栓马桩上。 四岁小儿哭的撕心裂肺,众人闻之落泪,却又觉无可奈何,店主骂骂咧咧,直道晦气,店里一连闹出两条人命,当地的胥吏又不知道要如何敲诈他。 李茂也不好说他什么,毕竟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开店的都讲究个吉风吉水,他辛辛苦苦撑持的小店若坏了名声,将来的日子也不知怎么过才好。 他的两个儿子俱是面黄肌瘦,一副饿痨鬼转世的架势。 事发不久,当地的村正便赶了过来,不多久里正也赶到,出了两条人命,里正、村正不敢怠慢,连夜报告了官府。挨到天明,县里的胥吏来了,咋咋呼呼的一通叫嚷,把店主叫到屋里,百般敲诈,店主苦不堪言。 李茂让青墨出面出面表明身份,为店主作证说那对夫妇一是病死,一是自尽,跟店主并无干涉。胥吏验看了青墨的符牌,只道晦气,只得按意外事故处理。 送走胥吏,店主对李茂千恩万谢,李茂拿出一贯钱给那店主,说道:“客死他乡,乃人生之大不幸,然事已至此,只能先入土为安,待这小儿长大成人,再迁回故土。给力文学网” 店主道:“不劳侍御多吩咐,小人明白怎么做。” 问那小儿父母姓甚名谁,小儿一则年纪小,二来被吓坏了,竟是一语不吭。李茂取出两贯钱交给店主让他暂时寄养在店主,店主道:“请侍御示下,这孩子若是无亲友抚养,是送孤儿院,还是侍御亲自抚养?” 青墨插嘴道:“而今的孤儿院哪有个像样的,把好好的孩子打折了手脚卖给乞丐,拿去博人同情,赚取好处。”店主道:“那是道听途说,一千个里面出不了一个。”又道:“不过眼下年景不好,那里缺衣少食倒是真事。即便长大成人,也多是从军做贼,少有能做良家子的。” 李茂望了眼那虎头虎脑的小儿,道:“待我从长安回来,就带他回淄青,若将来寻不到亲戚,我来抚养。”店主至此千恩万谢,招呼人手,自去张罗。 别过店主继续向前,走出七八里地,上了官道,走不多远,迎面过来一队骑士,鲜衣怒马,行走如风,在官道往来奔驰,如入无人之境,骇的路上行旅纷纷闪避,一时人仰马翻,叫苦不迭。 人马过去,众人纷纷唾骂,有老成之人劝道:“那是天使出巡,尔等少逞口舌之快,小心祸从口出。” 青墨向李茂道:“在淄青,军使出巡,似乎也没这么大排场。”李茂尚未答话,身旁一人接口道:“那是自然,淄青军使每次出巡,必有前锋封锁道路,百姓不得靠近,自然没有这么热闹。” 这话说的在理,李师古每次出行,内院军必要清空道路,等闲人不得靠近,哪有这样的热闹。李茂回身望了眼那人,二十不到年纪,穿了件士子常穿的圆领襕衫,腰间系着一条革带,骑着一匹蜀地的矮马,相貌普普通通,唯一双眼睛亮的吓人,他的坐骑虽比李茂矮了一头,那气势分明是要压过李茂。 行走在外,李茂不敢大意,举手问道:“兄台去过淄青吗?” 那年轻人回礼道:“去过,大唐三百军州,我大部都去过。”青墨听他口气狂妄,不觉冷笑道:“瞧你年纪不大,真走过那么多地方,你是商客,还是官客?”那年轻人笑道:“我既非官客,也非商客,我嘛是游客。”青墨道:“学李太白四处游历山水,这么说你或者是满腹才华,或者就是公子王孙。” 年轻人眼睛一亮,道:“此话何解?”青墨道:“这不明摆着嘛,你若非李太白那般名满天下,去哪都有饭吃,又不是公子王孙,家资万贯,不愁吃穿,不忧前程,你凭什么能四处游逛?你像咱们这些人整日风餐露宿,不就为了混一口饭吃吗?” 年轻人哈哈大笑,连声道:“高见,高见。”与李茂互通姓名,自称叫李结,长安人士。青墨又笑:“我说是公子王孙嘛,你姓李,又是长安人,说不定就是天潢贵胄。”李结道:“这么说茂华也是大唐宗亲了,他也姓李嘛。”李茂笑道:“二位不可拿大唐皇室玩笑,这是对天子的不尊重。” 三人说说笑笑,倒也十分投机,据李结说他的父亲在京里担着一个清望的要职,没什么实权,名望却很大,他家兄弟姐妹众多,光耀门楣出人头地的事轮不到他来做,因此就有大把的闲暇时间用在游历天下上,为此不止一次被父亲斥责,但依旧是我行我素。 长安乃天下根本,藏龙卧虎之地,其中的水有多深,李茂想也不敢想,听李结这么说,也就不去追问,只当做普通朋友相处。 李结虽然有一身公子气,为人还算随和,从小家教严格,所学甚杂,这些年又四处游历,见闻广博,交谈起来,妙语连珠,颇对李茂的胃口。 至于李茂……见闻自然也很广博,奇思妙想更多,从天上的铁飞“鸡”,到海里的火轮船,天马行空的一通乱扯,让李结大生崇敬之心。 郑州城的兵乱此刻已经消弭,不过大街两侧被烧毁的房舍依旧随处可见,兵乱中死人数百,披麻戴孝者处处可见。 李结显然对郑州很熟悉,引着李茂二日进了一座坊,找到一家清洁的客栈,各自回房洗漱。李茂手最快,洗完之后换了身干净衣裳,便走到前堂安排茶饭。 这中间他发现大堂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告示,上面绘了一个人的头像,乍看有些眼熟,细细一看,不觉吃了一惊,这告示上的人正是他在胡家庄外见到的那个老妪。 仔细再看那告示,又吃了一惊,城中有个叫胡大郎的商人悬赏一千贯钱寻觅这老妪的下落。 至于胡大郎与这老妪的关系,告示中并无一语论及。 李茂眉头一拧,沉思起来,恰掌柜的安排了茶饭,过来回报,见状便道:“客人从外面来,可曾见过老夫人?” 李茂道:“这位老夫人是谁,这胡大郎又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 掌柜笑道:“这个,小人也不知。” 李茂道:“罢了,你不说,我也不说。” 闻听这话,掌柜一把拽住李茂,喜道:“这么说客人知道她老人家的下落?”李茂笑而不答,掌柜瞅了眼四周,将李茂拉到一边,悄声道:“实不相瞒,这位老夫人是城中大豪胡裕春的亲娘,胡家因仇人众多,恐被歹人报复,这才未敢点明母子关系。” 说到这,掌柜眼含热盼,摩拳擦掌地说道:“客人若是知情,眼见得就是一场天大的大富贵,连小店也跟着沾光。” 李茂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一千贯钱,你我二一添作五,一人才得五百,撑不死的。” 掌柜的嘿嘿一笑道:“客人不知,这位胡大郎为人十分谨慎,他是怕人得知实情坏了他老娘的性命,这才把赏格定在一千贯,他私下里放出风声,谁要是能寻回他老娘,他要重谢十万贯!” “十万贯!” 李茂不觉站了起来,且不说这胡大郎孝心如何,单这十万贯的赏格,岂是什么人能随随便便拿的出的? 掌柜见他激动,忙道:“嘘,噤声,噤声,此事八字还没有一撇,不可妄言,那位胡大郎最恨人家哄他。” 李茂微笑道:“是不是哄他,他听了便知。” 掌柜的喜道:“这么说……小人这就陪客人去见胡大郎。”虽然急忙,却还是回屋换了身衣裳,这才叫上李茂出门,摩岢神通喂马回来,见李茂要出门就跟着一起去,此刻青墨和李结尚在洗漱。 三人出了坊,沿一条大街走出一里地到了临街的一座门楼前,临街开门之人,必是大富大贵之家,李茂见他门前守着十几个青衣僮仆,心里嘀咕着胡裕春究竟是何等人物。 第227章 王孙不全是纨绔 那掌柜向门前通报了几句,非但没得奖赏,反被一个壮汉推了一把,掌柜的抱拳拱手,满脸赔笑,几番哀告,壮汉才走过来,先将李茂打量了一番,又围着摩岢神通转了一圈,鼻子里哼了声,懒洋洋地问道:“你果然是见到了老夫人的踪影?若是谎报军情,你瞧见那是什么?” 大汉指的是一排带血的木棒,店主赔笑道:“千真万确,谁敢欺瞒大郎玩?”说罢,又向李茂解释道:“自大郎贴出告示,来报信的不知有多少人,一查全是假报,大郎是个性子急的人,一时不耐烦起来,就操棒子打人。给力文学网”说到这,店主脸色一沉,担心地问李茂:“客人,你不会看走眼了。” 李茂道:“只要告示上的画像没画错,那就应该不会有错。”店主倒吸了一口冷气,道:“你说应该不会有错,客人,你我无冤无仇,你不能害我啊。” 摩岢神通喝道:“怕受连累就别跟着,没人拉你来。”那掌柜讶然无语,咬了咬牙,回身对那汉道:“我们看的千真万确,不会有错,烦请带我们去见大郎。” 大汉一言不发,只是挥了挥手,大门洞开,迎面是道影壁,上书“忠”“义”“勇”三字。绕过影壁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尽头是一座气相庄严的殿堂,两侧的厢房也整洁庄严,庭院中花草树木修剪的齐齐整整。 李茂暗笑道,什么叫土豪,这就是了,你一个商人,把家弄的跟节度使府似的,不伦不类,算怎么回事。 穿门过户,走过几道游廊,来到一间小院前,门口四个精壮年轻人正在手博游戏,见那大汉领人到,便问:“是来讨赏的,还是来讨打的?”又一眼看见那掌柜,惊叫道:“徐老四,你可是个老实人,怎么也耐不住来讨打?”徐老四笑道:“休要拿我玩笑,这位客人说他知道老夫人的下落,我带他过来回禀一声。”众少年齐声笑道:“你倒是推的干净,不过大郎的脾气可不管这些,要是弄错了,一样打你。” 一个打字吓的徐老四一激灵,他定了定神,咬牙切齿道:“没错,绝错不了。”一个老成的汉子和声说道:“徐老四,咱们是熟人,我不瞒你,大郎这两天脾气可不好,你要是放空炮,挨了打,别怪兄弟们事先没知会。” 说话的是胡家枪棒教头,名叫吴因重,为人老成持重,他这话也是好意,徐老四听了却又心虚,回头望向李茂,李茂笑道:“只要图形画的准确,那就没错。”吴因重道:“老夫人的影像是杜先生执笔,府中没一个说不像的,你这汉子果然是见到了老夫人?” 李茂点头,众人大喜,有人诱哄道:“汉子,你带我们去看看,若是真的再来讨赏,若是假的,你也免了场打。”李茂道:“不见到胡大郎,我不会说的。” 众人见哄不住他,只得进去禀报,少时有内管家出来请李茂,摩岢神通和徐老四则被挡在了外面。 这小院甚是精雅,院中不算宽阔,却布置的井井有条,空地上摆满了刀枪架子,石磙,吊环,一个胖大汉子正光着膀子坐在石桌前喝茶,身边立着一个貌美侍妾,两个窈窕侍女,都是十七八岁的如花年纪。 李茂立定,抱拳一礼,那汉子却不抬头,一边喝茶一边问:“你在何处见到她老人家的?”李茂问:“尊驾与老夫人是何关系?”那汉子抬起头来,问道:“你问这个作甚?”李茂从容答道:“若为好意寻她,我自然如实相告,若为歹意,恕难从命?” 那大汉把茶碗往石桌上一顿,哗啦一声,烂成碎渣,喝道:“你既然知道,少要啰嗦,惹的老子性起,活劈了你。”这一喝,吴因重领着一班徒弟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将李茂团团围住。 侍妾鸳秀秀眉一蹙,忙向李茂道:“失踪的老夫人是大郎的母亲,客人休要生疑,你若知道,快快说来,大恩大德,胡家一定回报。” 李茂打量了眼那汉子,料必他便是胡裕春,这才说出老妪的下落,不待胡裕春吩咐,几个青衣汉子早已飞奔而去。 侍妾察言观色,见胡裕春怒气消减了些,忙向两个侍婢使了个眼色,二人取来衣裳给家主披上,见胡裕春没有发作,侍妾这才壮着胆子请李茂落座。 李茂道:“我还有事,告辞。”那汉子也不留,侍妾心细,暗中让人跟着李茂,看他住在何处。 见李茂出来,徐老四紧张地问:“大郎怎么说?” 李茂道:“他没见着人,不信我的话。”徐老四没敢多问,陪着李茂回店。 酒菜已经上了桌,青墨和李结正对坐聊天,李茂出门去胡家,二人并不知情,见李茂回来,随意问了两句,就邀一起吃喝,话题不知怎么的就转到了辽东。 李结道:“大唐的军州,即便是沦落胡尘的陇西我都去过,惟独辽东不曾去过,乃是平生一大憾事。”李茂道:“自平卢军南迁后,那地方已经被契丹、室韦占据,一些不愿胡化的汉民沿河海设置堡寨居住,日夜盼望王师收复失地。” 李结道:“安史之乱重创我大唐元气,致使千里沃野沦落胡尘,可悲可叹。”青墨道:“悲叹有什么用,要紧的是尽快恢复,朝廷诸公可有什么大计划吗?”李结笑而不答,反问李茂和青墨:“二位可有光复辽东的计划吗?” 李茂微笑道:“我等一介布衣,何德何能,拿什么去光复辽东。”李结道:“诸位就不必瞒我了,你们是淄青李尚书的心腹,是也不是,若是能说服李尚书浮海北伐,辽东旧民必然群起响应,料契丹、室韦还不是一触即溃,光复辽东指日可待。” 青墨正喝着酒,闻言噎的咳嗽起来,李结笑道:“小兄弟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那晚我也住在店里,只是你们没注意我罢了。”众人疑惑虽解,李茂却像压上了一块巨石。 第228章 凰化龙 辽东,他本以为是块荒蛮之地,无人要的荒蛮之地,却没想到李结也会对此感兴趣,他若只是一介布衣书生,年少轻狂说两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倒也罢了,但此人气质高贵,绝非普通官宦人家子弟,若非权贵,怕也是跟权贵有瓜葛的。 若连大唐的权贵也盯上了辽东,这花落谁家,还真是说不准的事。 想了想,李茂说道:“从登州出发,跨越渤海去辽东,耗费十分巨大,成败难论。淄青十二州地域广大,富庶远胜内地,放着好好的淄青不守,去征伐那被蛮族盘踞的辽东,干那费力不讨好的勾当,这样的赔本买卖谁会干?” 李结道:“这个道理我懂,郓帅算的一手好账,自不会做这亏本的买卖。可那是数千里大唐的国土,弃于胡虏岂不可惜。”青墨道:“室韦、契丹诸部也曾向长安纳贡,也标榜自己是大唐的子民,算起来也不是外人嘛。”李结冷笑道:“要钱要粮要封号,他们就来朝贡,没好处时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边镇稍有松懈他们便纵兵抢掠,这样也算是大唐的臣子?某些人自欺欺人罢了。” 摩岢神通道:“辽东地方地接幽州、渤海、新罗,西面有山奚,北面又有室韦、契丹盘踞,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跨海远征风险太大,哪如由幽州出兵东征来的稳便。”李结脱口而出:“幽州刘氏只想保全富贵,对南防御尚嫌不足,哪有心思东征。” 李茂道:“这便是症结所在,辽东地处敏感,官军东征若不能一举建功,则必引起四邻警惕,迁延日久,难免陷入僵局,荼蘼粮饷,幽州不愿东征,淄青北伐困难重重,朝廷鞭长莫及又不能协调地方,此地只好陷落胡尘无人过问。除非……” 李结也知道辽东不能克服的症结所在,正恼火间,闻听李茂有见解,忙道:“除非什么?”李茂笑道:“辽东之事急不来的,为今之计,先与遗留汉民取得联系,助其站稳脚跟,待时机成熟,遣一劲旅东征,里应外合,则顷刻可下。” 青墨笑道:“此计唤作温水煮青蛙。”说完,嘀咕了一句,问李茂:“是叫温水煮蛤蟆。”李茂道:“意思差不多,就是慢慢加温,不让敌人警惕,待其察觉时,大势已去,只好束手待毙。” 李结击案赞道:“好计谋,好计谋,辽东局势本该如此。支持那些心系我大唐的汉民站稳脚跟,待时机成熟,挥军东征,里应外合,旬日即可光复国土。李茂华高人也。” 李茂笑道:“纸上谈兵,说个热闹,算什么高明。”李结道:“我兄何必谦虚,此等计谋我大哥也曾说过,只是还不及你说的透彻。” 青墨道:“令兄也是高人嘛,现居何职?” 李结犹豫了一下,正要回答,忽听得门外一阵大乱,只见一条大汉昂首挺胸,领着数十人撞将进来。客人伙计见来人凶悍,纷纷避让,一时人撞人,人踩人,乱作一团。 青墨跃身而起,就去找刀,李结也忙着去寻佩剑。李茂咳嗽了一声,喝道:“且慢。”他已看清来者正是吴因重,他的脸上挂着笑意,应该是好事。 果然吴因重一见面就给李茂下跪,身后数十人也一起下跪,声势甚是豪壮。 李茂连忙搀扶,吴因重道:“‘胡某无礼,怠慢了恩公,祈请恕罪’。”这话是代胡荣裕说的,说完,吴因重又道:“大郎出城去接老夫人,遣某请恩公过府一叙。” 李茂知推拒不得,便引见了李结、青墨,众人一道前往胡宅。 吴因重初来时,掌柜徐老四正在后院查看新买的菜,闻听胡家枪棒教头领着数十人闯了进来,吓的他一溜烟从后门跑了出去。后听说吴因重是受胡裕春所遣来迎接恩公的,才知道是虚惊一场,一时笑的嘴都合不拢,颠颠的跑了回来。 施了城内顶级豪门大户一场大恩惠,徐老四觉得自己腰杆很挺,底气很足,天很蓝,生活很美好,凭着这份功劳,下半辈子看谁还敢为难自己? 见李茂出门,忙道:“客人但去无妨,行李马匹,自有小的照料。”吴因重的徒弟笑骂道:“休要啰嗦,恩公的家伙还轮不到你来照料。”取了李茂的行李和马匹一径回了胡宅。 李茂告知那老妪的下落后,胡裕春的家人快马去胡家庄寻觅,果然在孟迎春兄妹家找到了老人家,家人一分为二,一路回来报信,一路留在孟迎春家护着老夫人。 胡裕春得知找到了母亲,急与幼弟一起亲往迎接,兄弟二人风尘仆仆赶到胡家庄,却吃了老夫人的一通骂,胡裕春一路赔笑,哄的母亲气消,这才赶着往回走。 在胡家招呼李茂的是胡裕春的一个族叔,名叫胡农豹,老人家名字里有个“豹”字,为人却慈眉善目,十分谦和,更兼话特别的多,从他口中李茂得知,胡裕春的母亲李氏好吃甜食,胡裕春的夫人张氏则出身医学世家,知道甜食多吃不好,婆媳俩为这事常常拌嘴。 半个月前,李氏在屋中偷吃甜被张氏撞见,婆媳俩又斗起了嘴,气愤之下,李氏摔了糖饼,拂袖而去,类似的情形多次发生,张氏也没放在心上。 到了天黑,阖府上下都找不到老夫人的人影,张氏才急了起来,恰逢胡裕春那天在外面喝醉了酒,心情不好,闻听母亲被妻子骂出家门不知去向,不问青红皂白,扬手扇了张氏几个耳光。张氏的祖父曾在太医署做过博士,在华州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家,自幼娇生惯养惯了的,几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怒之下,就回了华州娘家。 胡裕春与张氏一向相敬如宾,成婚十年连脸都没红过,这次一下子闹出这么多乱子,恨的胡裕春一时乱了阵脚,大发了一通脾气后,下令手下弟兄全城寻找母亲下落。 胡家在郑州数十年经营,庄宅、商铺遍地都是,胡裕春为人仗义疏财,是函谷道上马帮的领头大哥之一,在城中势力极大,这一声令下,顿时把郑州城翻了个底朝天。 郑州刺史崔纺与胡裕春一向有些不大对付,见状以为有机可乘,便鼓动城外驻军以胡裕春叛乱为名入城镇压。 郑州城外的驻军中多有马帮的弟兄,尊胡裕春为带头大哥,军中将领也多与胡裕春有交好,有人就私下将崔纺的计划通报给胡裕春,胡裕春正值气头上,闻言勃然大怒,发令让军中的马帮弟兄鼓噪出营驱逐刺史崔纺。 镇将张赫与崔纺关系不错,与胡裕春更是莫逆,见二人冲突,自料无法劝和,遂把头一缩,任由两家闹去,郑州兵乱由此而起,闹了三天三夜,义成军节度使李元素派判官谢全安前来调停,一劝崔纺回京,二劝胡裕春约束手下,崔纺见识了胡裕春的能量,深知自己不是敌手,便就坡下驴,称病挂冠而去,郑州兵乱这才了结。 到了夜深,胡裕春兄弟将母亲李氏和孟氏兄妹一起接了回来,此时城门已闭,不过对胡家这样的豪富之家来说这算不得什么事,不仅如此,满大街上都是灯火通明,逻卒非但不予拦住,反而锦上添花,张打灯笼,维持秩序,自然胡家也不会亏待他们。 进正堂扶老夫人坐了正座,胡裕春兄弟倒头参拜,李氏问胡裕春:“张家的怎么不见?”胡裕春道:“忤逆母亲,儿将她休了。” 李氏骂道:“混账东西,不识好歹,那糖吃多了究竟有什么好,害得老娘牙齿都崩掉了。”胡裕春心中郁闷,爱吃糖是你自己,怎么反怪到我的头上了。不过大庭广众下,他不敢辩驳,忙改口道:“儿天明就派人去接她回来。” 李氏道:“叫你兄弟去接,你去接,难保又被你那丈人奚落一番。”胡裕春连连称是。 李氏唤过孟迎春和孟元霸,对胡裕春兄弟说道:“这两个孩子以后也是我的子女,你们待他们要如弟弟妹妹一般,若是不亲,别怪老娘再离家出走。”胡家兄弟连连说是,李氏起身来向李茂施了一礼,吓得李茂赶紧避让。 李氏道:“老婆子关起门来在家充老大,以为天下不过如此,出了门才知艰难,若非迎春、元霸收留,我不知能不能活到今日,若非你三人过来报信,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到这个家。” 李茂道:“大郎为寻老夫人悬赏十万贯,多少人寻破了脑袋,假以时日,老夫人依旧会回家来。李茂不过捡了个顺道人情。不足挂齿。”李氏道:“自咱们在小桥头相会,我就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后来你们又回来寻我,更是让老婆子感动万分。老婆子负气出走,连遇贵人,大幸,大幸。” 青墨道:“老夫人行善积德,这一份份福气老天爷都给你记着呢,这叫有福之人自有天佑。”李氏道:“你这孩子嘴巴真甜,只是干的事没轻没重,我的元霸吃你绊了一脚,磕破了嘴唇,至今还不能吃东西呢。” 众人都笑,青墨摸了摸脑袋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229章 兄弟,我不如你 二日,胡裕春打发弟弟胡裕真前往华州接张氏回家,李茂欲与胡裕真一同西去,胡裕春强留不放。 孟迎春换了身新衣裳,重新梳了发辫,略施粉黛,摇身一变,成了大户人家的贵小姐,李茂第一眼见到竟然没敢认。 迎春盈盈下拜,给李茂施了一礼,李茂道:“谢我作甚,你有今天是你的一片纯良感动了天地,与我可没有半点干系。” 孟迎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个有福的贵人,你知道嘛,我们卖茶一碗是一,可大部分客人我都收两,只是觉得你富贵逼人,我才没敢造次。” 李茂笑道:“这我倒是没想到,迎春原来是个奸商。”孟迎春小嘴一撇,道:“无商不奸,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二人正说的热络,孟元霸扶着李氏走了过来,李氏远远地就咳嗽了一声,对李茂道:“你可别打她的主意,我的女儿绝不给人当妾侍。” 一句话说的孟迎春满脸通红,李茂也是满脸尴尬。李氏跟孟迎春道:“做妾侍的,以色娱人,色衰则爱驰,年轻时把你捧在手心当宝,年老色衰就不知道把你丢在了哪,万万不能走这条路,哪怕他再大富大贵也不成!” 李茂尴尬地笑了笑,望了眼孟迎春,恰巧她也在望李茂,四目相对,二人各自闪避。 在胡宅住了一日,李茂向胡裕春辞行,胡裕春再三挽留不能,让人取来一盘价值十万贯的金珠。李茂推辞不受,胡裕春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兄不受,让胡某日后怎么为人?”青墨手快,从盘中抓了两把塞进行囊,道:“东西太多,累赘,其余的就……就寄存在府上,将来需要再来取,如何?” 见胡裕春犹豫,李茂道:“有一个孤儿,我欲收作义子,见在城东南焦碑店路边邱家老店,请大郎派人将他取来寄养几日,将来得便我再来取。”胡裕春大喜,立即打发人去取。一时人到,就备了香堂,让那孩子认李茂为义父,问了姓名,叫钱多多。 胡裕春笑道:“你父母真是做买卖的行家,给你取了个这么个好名字。”他建议李茂给这孩子改个名字。 李茂道:“岂敢,他一家就剩这一根独苗,父母九泉之下还等着他延续香火,光耀门楣呢。”摩岢神通问钱多多家乡何处,却是茫然不知。 李氏见那孩子十分欢喜,胡裕春与张氏成亲多年,一无所出,胡裕真膝下有三个女儿,老夫人思念孙子心切,见了这小儿就移情在他身上,当做宝贝一般。 孟迎春笑嘻嘻问了李茂的住址,言将来好送信去,李茂暗自心惊:这孩子果然聪明,怎知我不会再来见这小儿? 出了郑州向西,一日来到洛阳城。洛阳又称东都,为大唐陪都,与长安齐名,其当年繁盛不下长安,不过经过安史之乱的破坏,洛阳的盛景已大不如前,加之安史之乱后皇帝长居长安,不再东巡,洛阳愈加破败下来。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论城建规模和宫室的富丽堂皇,远非成都、扬州、汴州、魏州这些名城大邑可比,依旧当的起东都的名号。 李结对洛阳显然很熟悉,他劝李茂不要去找什么客栈,领着他去了一个朋友家,这朋友家门楼轩敞,门外一溜栓马桩上都是大宛名马。 唐代产马以青海马最为耐劳,大宛马最为雄壮名贵,世人得一匹大宛马,犹如后世得一部顶级豪车,是身份和地位的不二象征。 青墨扫了眼那些名马,啧啧称赞道:“一州赋税尽在此处。” 李结笑道:“只怕还不够,好马尽数养在后宅,拴在这里的都是不入流的马。” 青墨愕的半晌无言,悄悄对李茂道:“我一辈子俸禄加起来只怕也买不起一匹。”摩岢神通瓮声瓮气道:“纵然买的起,你也养不起,没有,省心!” 青墨笑骂道:“瞧这胡儿,臭脾气又犯了。” 李结跟门房通了姓名,门房没有通报,直接领四人进宅,这宅子轩敞不比胡裕春家差,精细更甚几分。 到第三进门时,有个面容俊朗,姿态优雅的年轻人出来迎接,二十多岁年纪,锦衣秀帽,面敷白。粉,喷着上等的好香水,见李结执礼甚恭,李结抬手回了个礼,就给引荐李茂,只通姓名,说是曹州籍贯,并不道及官职名分。 年轻人见是李结的朋友,神情顿时又恭敬了几分。 引众人来到一座宏丽的殿堂前,殿内灯火通明,笙歌配乐,脂粉的香气混合着肉香、酒香一阵阵地涌出来。 青墨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得知李结带着朋友来,堂中立即腾出了四个尊显的位置。 李结进殿来,乐舞暂停,堂中一群喝的半熏的公子王孙们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见礼,口呼“半塘先生”,看这些公子王孙一个个衣着华美,姿态雍容,眉宇间那一股子颐指气使的傲气天生自带,让人望之而生压力。 青墨自负也是见过大场面,但置身于此,却不由得脸色白了,手脚抖了,身段僵硬,举止迟钝,倒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 李结从容行去,别人向他躬身行礼,他只是略略抬手作答,脚下丝毫不停,直奔给他腾出来的尊位。 这场夜宴的主人姓张名弘靖,三十多岁年纪,面皮白净,儒雅**,闻听李结到,趋步迎至廊下,挽着李结的手道:“听说你去游历润扬,几时回来的?”李结道:“江南春夏最有风韵,到了秋天百物萧条,不忍看,就回来了。” 李结为李茂引荐道:“张元理,官拜蓝田尉,见在杜尚书幕府做书记。平生别无爱好,就爱结交各路朋友。尤其是像茂华这样的英雄人物。” 东都留守杜亚,官拜检校吏部尚书,李结说的杜尚书正是此人。 青墨望了眼这富丽堂皇的殿堂,暗向摩岢神通道:“乖乖,东都之地果然卧虎藏龙,区区一名书记竟能有如此的排场。这要到了长安还得了?” 摩岢神通也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但他的定力好,安坐如山,让人不敢小觑,闻听这话,便哼了一声道:“都是两个鼻孔两个卵子,你惧他作甚。” 青墨微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真诚地对摩岢神通说:“兄弟,我不如你啊。” 第230章 你跟我动刀子 同是少年,都不免争强好胜,相处日久,熟到不能再熟时,龃龉萌生,这半年来二人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闹闹,争个上下,这话从死不服输的青墨嘴里说出来,殊为难得。给力文学网摩岢神通睨了眼李茂,跟青墨说:“说到定力,咱们都不如茂哥,他那才叫不动如山。” 青墨望了眼李茂,笑道:“狗屁不动如山,我看他是在打瞌睡。” 李茂的确是在打瞌睡,这满堂的靡靡之音就像是催眠曲,让人昏昏欲睡,今晚李结是主角,他乐得有机会小憩一会,便坐在那打起了盹儿。 李结替代了张弘靖成了宴会的主角,一干公子王孙不论认识不认识的都过来敬酒,李结酒量不错,就是有些上脸,一时喝的满脸通红。 张弘靖恐怠慢了李茂三人,也频频举杯。众人有些畏惧李结的身份,不敢造次,便将酒锋转向李茂。 酒的正宗的好酒,是李茂喝过的最好的酒,本来想钻个空子,躲个清闲,却陷入众目睽睽之下,李茂只得打起精神来应付。 堂中统共二十来个人,内讧中损折了一半,此刻正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夕。 另一半则丧于那些千娇百媚的陪侍歌姬之手,被她们一杯接一杯地灌了个七荤八素。 李茂判断了一下形势,便没有藏着掖着,来着不拒,片刻功夫将一干少年杀的落荒而逃。 张弘靖见李茂酒量甚豪,心生爱慕,离席捧杯来敬,与李茂对坐攀谈了几句。就有人嚷:“黠戛斯的歌姬都在哪,别藏着掖着。拿出来。”有人一起哄,众人便开始拿筷子敲碗。 厅中正歌舞的舞姬们顿时停了下来,聚集在一起,张皇不安。有一个少年带着浓浓的酒意跌跌撞撞地扑向舞姬,粗暴地推搡着,歌姬们惊叫着四处逃散。 张弘靖从容站起,环环一揖,道:“黠戛斯乃是粗鄙野蛮之邦,便是可汗精心**的歌女,也是粗鄙不堪,小弟本不欲拿来献丑,诸位非要看,小弟不敢私藏,少时污了耳目,诸位莫要埋怨小弟。” 众人齐声共嘘,张弘靖含笑退下。一时鼓响,其声激越如雨打芭蕉,声声叩击心弦,把人的心刚刚敲醒,却又戛然而止,众人心潮未平,正翘首而望,耳中忽传来铜铃猝响。 但见二十个装束古怪的金发女郎扭腰摆臀,款款而出。这些女郎身材妖娆,肤色纯白,一个个头戴五彩羽冠,身着紧身包臀短裙,将那一对对傲人的****衬的高耸如山,随着剧烈的颤抖浪如怒海之涛。 堂中的呼啸声一浪高过一浪。 开场热舞过后,胡女们操起刀盾,表演起军乐舞。女子以柔美之躯操弄杀伐,别有一番风味,不过这些公孙们见多识广,并不稀罕,他们的兴趣只在这些女人的身上。 大唐两京多有胡女,金发碧眼之辈随处可见,即便是郓州、曹州这样的地方,外地来讨生活的胡女也随处可见,让众人感到稀罕的是,眼前这些金发碧眼的女子个子异常高挑,皮肤白的发亮,而脸部棱角分明,与常见的西域胡女绝然不同。 大厅中一时安静下来,所闻只有鼓乐之声。 青墨碰了碰李茂,问道:“这是什么人,怎么这样高大。我记得孤山楼兰阁、郓州高昌馆的胡家妹子都长的瘦瘦小小的。” 黠戛斯之名,李茂并未听说过,不过看这些人的面相,他判断应该是高纬度地区的白色人种,相较而言,高纬度地区的白种人比低纬度地区的白人普遍要高大一些,面部轮廓更粗犷一下,皮肤也更白一些。 于是便道:“这些人来自北方,北地天寒,新陈代谢慢,人容易长的高大。”李茂这番似是而非的理论唬的青墨一愣一愣,新陈代谢这样的词他不是头一次听过,李茂给他解释过也不止一次,青墨虽然依旧懵懂,但此处人多,他便不懂装懂道:“原来如此。” 一旁张弘靖听见,便问李茂:“茂华兄听过黠戛斯之名?” 李茂道:“听海客说过,说此族居住在遥远的北方草原,逐水草而居,茹毛饮血,还没有开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张弘靖微微一笑,将此话题岔过。 青墨却问:“这些女子,张少府是从何处得来?” 张弘靖道:“是一位姓安的朋友送的。他与黠戛斯可汗通买卖,可汗承他情谊,送了他五十名歌姬,五十名武士,他与我交好要悉数转赠于我,小弟不忍掠人之美,只要了这二十个舞姬,以娱耳目。” 李结望了一会,对张弘靖说:“这套舞蹈我若没记错,是叫《汾阳夜破贼》,长安曲馆里新排练的。她们怎么会的?”张弘靖道:“我兄高见,她们来自荒蛮之地,只会些粗鄙不堪的舞蹈,安通和恐污人耳目,便聘了教坊师傅用心**。怎奈到底是荒蛮之地出来的,总是得不到精髓,贻笑大方了。” 李结道:“若论技艺,她们纵然再练上十年八年也及不上明义坊的那些人,更别提西京的内外教坊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山珍海味天天吃,总有吃腻的时候,适度换换口,倒也使得。”李结说这话时,目光丝毫没有离开场中的舞姬。 张弘靖察言观色,笑了笑,便示意乐师停住鼓乐,叫乐声博士和一个黄须汉子进前来,附耳叮嘱了几句,二人便招呼众女入幕换衣。 舞姬一退,堂中顿时嚷叫起来,纷纷攘攘正闹,忽听的幕后呜呜响起了号角声,热烘烘的厅堂内顿时为之一静,喝的醉醺醺、昏昏欲睡的公子王孙们如被凉水浇头,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四处打望,正惶惶不知出了什么事时,却听嗷地一声嘶吼,一头“母豹子”掀开帷幕爬了出来,伏身在地,高翘妙臀,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嗓子眼里发出阵阵威胁的嘶吼。 嗷! 人群中爆出一阵怪叫,四五匹饿狼嚎叫着扑向母豹子。母豹子寡不敌众,很快被群狼撕个精光…… 又一匹母豹子扬着高傲的头颅,优雅地爬了出来,更多的狼扑了过去。 破碎的豹皮在空气中飞舞…… 豹和狼的混战继续着,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和肉香。 青墨的嗓子里发出很大声咕噜声,两只眼已经瞪的有铜铃大,却依旧觉得不够用。 众女胸乳之豪,是他平生所未见。这么多****同时在他眼前晃动,青墨只觉得天地也在晃动,他晕乎乎的有些把持不住,只觉得口干舌燥,心火甚大,用手顺势一擦嘴,却擦了一手的血,不知几时他流了满嘴的鼻血。 张弘靖拍了拍青墨的肩,笑道:“无非游戏一场。”青墨望了眼李茂,见他端坐不动,也不敢动,用袖子擦了鼻血,讪讪笑道:“天干物燥,要多喝水,喝水。” 青墨闷头喝水的时候,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书贾耽的幼孙贾侁因为一个舞姬和江西观察使李皋的外孙薛久武殴斗起来。李皋是李世民幼子曹王李明的玄孙,嗣曹王。一个是宰相幼孙,一个嗣王的外孙,两个人都不好招惹,偏偏这两个不好惹的人打做了一团。 张弘靖有些犯愁,劝解无果,便向李结求助,李结哈哈大笑道:“人不**枉少年,让他们闹去。”李结的脸喝的通红,眼睛也红,张弘靖不测深浅,不敢强求,又呼唤家人去拉架,两个家人刚要上前,却被一干看热闹的人打的抱头鼠窜。 众人正赞有热闹看,那容他们插手。 张弘靖搓着手无可奈何,惟剩苦笑而已。李茂站了起来,大步向前,挤入人群,他是李结带来的人,众人忌惮李结的身份,不敢明目张胆,但暗地里却没少下手,希望李茂能知难而退。有人故作亲热,靠近李茂,用肩撞,用膝顶,使手抓,却是撞到了铁,顶到了刚,抓到了刺,阴李茂不成,反被李茂阴,张弘靖一看有门,急忙挤过来劝和。 他人刚靠近李茂,就听得一声惊呼,却见一柄雪亮的匕首奔着张弘靖的腰肋捅来。张弘靖讶然失色,不知所措,他虽自幼习武,真刀真枪的却是和谁都没干过,猝然遇袭,自然乱了阵脚。 众人惊呼声中,李茂猝然出手,他一把抓住了匕首。 血从指缝溢出,四下里死一般的寂静。 薛久武挥拳打倒了行凶者,贾侁赶上去补了一脚,四众一起动手,将行凶者死死压住。李茂哈哈一笑,将匕首抛起,如耍杂技般,左手丢到右手,右手转回左右,翻转过来,握住手柄,却对众人道:“他喝醉了,并无恶心。” 李结喝开众人,一把扯起行凶者,厉声呵斥道:“李先奕,我嘱咐过你多少次,叫你不要贪杯,你看看你,险些酿成大祸。” 行凶者二十出头,容俊朗,虎背熊腰,吃李结这一喝,满面羞红,低着头不能说话。 张弘靖护住李先奕,向李茂解释道:“误会,一场误会,先奕他,他……” 张弘靖忽然觉得这事不太好解释,李先奕的刀子实际是冲着李茂去的,但他跟李茂并无仇怨,之所以暗下黑手,原因只是一场误会。李先奕跟贾侁关系好,贾侁在跟薛久武的殴斗中已经占了上风,此刻李茂过来劝和,李先奕觉得此人甚是讨厌,又恨李茂手段狠辣,连连挫伤他的朋友,情急之下,这才动了刀子。 第231章 哪都不干净 他的身世跟堂中其他王孙公子不同,他祖上曾光鲜过,但到父辈时家道已败落,他读书不成,投笔从戎,十年磨砺,身上自有一股杀伐之气。 他纵身贴上李茂,欲以刻苦修炼的近身搏击术制服李茂,不想一动手反被李茂所制,情急之下,不由自主地拔出了刀子。 因这晚酒喝的太多,拔刀时又被人撞了一下,身体一个踉跄导致刀锋走偏,竟奔着赶来劝架的张弘靖腰肋去了,骇的他冷汗淋漓,奈何去势已成,若非李茂劈手抓住了刀刃,这一刀必是白的进去红的出来,无端端地害了一个好朋友的性命。 现在他吃薛久武一拳打在脸上,非但不恨,反而欢喜的紧。 李茂把匕首掉了个个儿,柄朝前,刃在后,送到李先奕面前,笑道:“不打不相识,兄弟刀法不错,无奈今晚喝多了酒,来日咱们再切磋一下如何?” 李先奕接过匕首,砸胸行了个军礼,说道:“来日定当登门讨教。” 一场误会就此消弭,贾侁和薛久武这对欢喜冤家也化干戈为玉帛。张弘靖大喜,命人再摆宴席,李结正式将李茂引荐给众人,众人又喝了一巡,这才散去。 张弘靖留李茂、李结四人在宅中歇宿,一夕无话,二日一早,张家又设饮宴,专门招待李茂、李结四人,席间,张家豢养的歌舞姬轻歌曼舞,乐师调琴鼓乐,以娱耳目。 青墨在一群舞姬中看到了昨晚陪他侍寝的姑娘,一时脸色绯红,那歌姬却似早已忘了昨晚之事,只把青墨当个路人,闹的青墨十分尴尬。 李结窥破其中隐情,笑道:“世事纷扰,礼乐不存,秦墨兄何须故作矜持?任性胡为一番也是人生一大乐趣。” 青墨嘿嘿只笑,飞快地瞄了李茂一眼,见他脸色严肃,连忙收摄心神,一本正经地咳嗽了一声,学起了摩岢神通的样子,端坐如石,怎奈稍坐片刻便觉得腰酸腿麻,于是顺其自然,整个人都窝在了那。 李结又**李茂道:“茂华,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听说你昨晚硬生生地把萌娘赶出了屋,啧啧,那可是元理兄的挚爱啊,你这般不承情,岂是朋友之道。” 李茂向张弘靖拱手道:“昨夜太疲惫,并无冒犯之意。”张弘靖哈哈一笑,道声无妨。李结却依旧不依不饶,又道:“我昨日尚不觉劳累,茂华你久在军旅,怎会生出疲累来?啧啧,这其中必是另有缘故。” 青墨一跃而起,摘掉李茂的幞头,指着他的板寸头说:“茂哥以前做过和尚,而今仍是在家修行的佛门弟子,粉红骷髅这种东西他是能不碰就不碰,哈哈。” 李茂一度也留过长发,却发现这一尺多长的头发护理起来实在是场灾难,于是索性剃了,重新留起了板寸头,美其名曰不忘本。 李结步步紧逼,让李茂疲于招架,青墨挺身解围,孟浪了一回,事后也有些后悔,只是覆水难收,便在那尴尬地笑着。 “哈,茂华原来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和尚。”李结拍手大笑。 “做人不忘本,弘靖佩服。”张弘靖由衷地赞道,他少年时身体不大好,师友劝他戒色以养生,张弘靖下过几次决心,终究功亏一篑。 行过知难,张弘靖对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总是格外的佩服,这话由衷而发,倒不是伪饰之辞。 正说话间,门房来报,李先奕、薛久武、贾侁三个领衔约了三十多人在门外求见。 张弘靖喝骂道:“糊涂,人到了门前,为何不请进来?” 门房大恐,跪拜道:“三位公子说今日他们做东,请半塘先生、家主和曹州来的客人去玄真观耍一天。” 李结笑道:“不必说,这定又是贾侁出的主意,也罢,哪儿倒清静。”又向张弘靖说:“你是杜尚书的亲信人,幕府多少事等着你去办理,不必整日跟咱们这些闲人混在一处。”张弘靖道:“四位先行一步,我去去就来。” 玄真观在洛阳城外邙山南麓,依山环水,景色清幽。观主早接到李先奕等人的知会,一早就准备停妥了。这观位于一座湖心小岛上,以一座石桥与岸勾连。众人到时,观主盛装迎候在桥头,在她身后列着两列修行的女道士,都是二十左右年纪,一般的长身玉立,面容姣好。临风而立,虽身着宽大的道袍,依旧难掩傲人的好身材。 青墨看的有些痴了,摩岢神通忙咳嗽了一声,提醒道:“佛门清静之地,你休要生出那些邪念。”青墨下意识地抹了把鼻子,看看没血,方才放心,反驳道:“呸,这明明是座道观,跟佛家有什么干系,再说我动没动邪念,你怎知道?” 摩岢神通咧嘴一笑,道:“不动邪念,你流哪门子鼻血。” 青墨慌忙擦了一把,手背上除了鼻涕并不见有血,方知上当,嘿嘿一笑道:“胡儿也学会使诈了。” 玄真观观主法号妙芙,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也就二十**岁,皮肤细腻如十五六岁的少女,唯眼袋宽厚,眼睛有些红肿,显系经常熬夜所致。 贾侁、薛久武二人显然和着观主很熟,一见面就围上去没轻没重地开玩笑,观主表现稳重矜持,不论二人说什么,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众人叙了礼,由石桥登上小岛。 观里合抱粗的古木随处可见,浓密的树荫把整个小岛掩映在一片清凉中,别有一番清幽宁谧的风景。李茂沿着水边小径信步走去,一连撞到好几个浓妆艳抹的女道士,或站在花丛中朝他招手,或隐身在假山边冲他微笑。 李茂对青墨和摩岢神通道:“这观里有些不大干净,你们要小心。” 摩岢神通瓮声瓮气道:“要小心的是姓秦的,我才不会上他们的当。” 青墨道:“好兄弟,我已然改邪归正了,你别总埋汰我。就这些胭脂俗粉,还入不得我的法眼。”摩岢神通道:“你我还不知道,饿极了,管他山珍海味还是粗茶淡饭,还不都是一口吞了。” 青墨道:“你……好,我不跟你争,咱们走着瞧。” 李茂听他俩在那拌嘴,便独自往前走,这道观的风景着实不错,只是人有些邪恶。道观、寺院常被一些人当成欢乐场,本该是最清净的所在,却往往是藏污纳垢之所。这种情形,李茂已是见多不怪,郓州是,洛阳是,料必长安也干净不了。 第232章 难忘的伤疤 李结在李先奕、贾侁、薛久武和妙芙等人簇拥下迎了过来,向李茂说道:“先奕非要在大庭广众下当面向你赔罪,我以为大家都是好朋友,好兄弟,不必计较这些,就在这,当着妙芙道长的面给你陪个不是,化干戈为玉帛。” 李茂道:“一场误会而已,如何使得。” 李先奕却已跪了下去,手中捧着一柄短刀说道:“小弟昨夜鲁莽,险些铸成大错,我兄大量不究,小弟感激不尽,今献家传宝刀于我兄,以证兄弟和好之意。” 李茂双手接过,取防身匕首回赠,李结牵二人的手叠在一处,笑道:“一个是山东豪杰,一个是关西大汉,在此风云际会,妙芙道长,你要刻石纪念。此必是一桩千古美谈。” 妙芙笑道:“敢不从命。” 众人说笑了一回,小道士回报宴席已经齐备,妙芙便请众人入席。这场饮宴从午前一直持续到掌灯,菜凡五换,酒盏洗送五回。 这样的长宴若是枯坐不动,实在是件熬人的事,众人不必主人吩咐便各自去找乐子。 李结引李茂、贾侁、薛久武、李先奕等人出来,来到临水小榭,要了两碗茶,背水而坐,聊起了各自的见闻,一时倒也说的十分投机。 熟络之后,贾侁问李茂:“淄青李家五十年不入朝,名为大唐藩镇,实则割据一方,茂华兄在淄青为官,一颗忠心究竟是分给朝廷多些,还是忠于李氏多谢。” 李结咳嗽了一声,道:“闲聊而已,何必这么尖锐?” 李茂笑道:“淄青是朝廷的藩镇,忠于淄青便是忠于朝廷,一心岂可两用。” 贾侁道:“若有人有不臣之心呢?” 薛久武叫道:“贾侁,过了啊。” 贾侁笑道:“私下随便聊聊,茂华兄若是觉得不好回答,便当小弟放了个屁。” 李茂道:“淄青的官员首先是朝廷的官员,朝廷的官员若不忠于朝廷,便是大逆不道,若有人对朝廷有不臣之心,必是过街的老鼠……” 众人道:“怎么讲?” 李茂道:“人人喊打。”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无人再提。闲坐到黄昏时,妙芙观主派人来请。贾侁起身道:“咱们再喝一杯,早点散了,妙芙月信来了,不便多打搅。” 青墨正坐一旁喝茶,闻言将一口茶全喷在了摩岢神通身上,二人大眼瞪小眼,默怔了好一会,青墨才喘了一口气说:“这出家人当真豁的出去,什么话都敢跟人讲。” 妙芙观的正堂里灯烛通明,杯盘狼藉,喝的醉醺醺的公子王孙们,故态复萌,如昨日在张弘靖家一样,正三五成群,二四一组,和女道士们追逐翻滚,闹的天翻地覆。 几个别处心裁的公子,令一队女道士跪伏于地,将美臀高翘,众人打赌,谁能一路刺杀过去,而金枪不倒,便可称王。 青墨骇的张口结舌,他摇了摇头,吐了口气,笑对摩岢神通道:“押我走,再不走,我必七窍流血而亡。”说罢往摩岢神通怀里一倒,摩岢神通撤身一让,青墨一个跟头就摔了出去,趁势扑倒了一个女道士。 李茂叹道:“久闻两京公子奢靡**,却想不到竟会如此。”饮尽杯中酒,离席而去。李结收起折扇,随他一起。 摩岢神通望见青墨被三个女道士缠住,也不理他,提刀紧随其后。 妙芙观主此刻正和两个少年在房中盘肠大战,来不及相送。 李先奕拍案而起,对贾侁说:“夜夜如此,何等荒唐。”掀了桌子,追李茂去了。四人刚出正门,就在桥头撞见了匆匆赶来的张弘靖。 张弘靖问道:“怎么这就走,夜还没开始呢。” 摩岢神通道:“观主月信来了,没甚意思,我们走了。” 这话说出口忽然觉得有些不妥,想改却来不及了,摩岢神通脸皮由黑色一下红透。 张弘靖笑道:“罢罢罢,去我家,咱们烹茶夜谈。” 众人正要走,贾侁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劝道:“别,别去元理家,去安道士那,我打过招呼了。” 李茂以为又是哪个女道士家,却不想这安道士是个大有来头的商人,在长安、洛阳都有买卖,他在城南的温柔坊建有一所别院,专门招待四方朋友,闻听李结在,安道士特意赶了过来,四十多岁年纪,两眼很小,满脸爱笑,不像个沾染铜臭味的商人,倒像个吃斋念佛,与世无争的居士。 李结打趣笑道:“你一个时辰赚五百贯,我们岂敢耽误你的时间。”安道士道:“家有广厦万间,卧榻不过三尺,积粟万斛,日食两餐,家有万万顷良田,倒头来遮脸的不过黄土一钵。那些身外物,来也罢,去也罢,不计较他。” 李结道:“天之道,不争而善胜,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你这个胡人,尽得我家老祖宗的大智慧。” 众人笑了一回,进到别院。这处别院外面看着一般,进门第一道小院布置也普普通通,但越往里走,越显出起不凡之处来。 不说花木、盆栽、假山、池沼的精雅,单是那空气中飘荡的一缕缕清香便让人心旷神怡,隐隐有脱俗登仙之感。与道门正宗的玄真观相比,却是更得老庄无为清静的精髓。 单是这一所别院,便让李茂刮目相看。 安道士是个识趣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还不足以攀附李结这样的人,招呼之后,便推说有事,先行撤了。众人反客为主,毫无拘束。 安道士的别院里声色口食应有尽有,仆人虽然不多,却个个得力,使唤起来十分方便。身虽在客旅,却比在家还取便。 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李茂只觉得身心放松,与众人闲谈时,便不似先前的拘禁提防,众人说了一阵闲话,都觉得尽兴。看看的天色已晚,贾侁、李先奕先去睡了,李茂、李结、张弘靖又聊了一会,也各自散了。 管家引李茂到客房,有美姬服侍洗漱,有美姬安排**铺,有美姬宽衣侍寝。安家的美姬与张弘靖家的不同,年纪都在二十五六岁,轻扫娥眉,描着淡妆,言语温柔,举止妥帖,令人徒生亲近之感。 贵客临门,以家ji侍寝,被士大夫推为风雅之事,上行下效,蔚然成风。早在成武县做捉金使时,一次李茂去苏晓渡乡公干,乡绅苏贵就曾令家ji侍寝,只是那时李茂还不能适应这个风俗,加之又怕惹麻烦,便寻了个借口拒绝了。 昨日在张弘靖家,李茂之所以婉拒了萌娘,是因为他听说萌娘是张弘靖的挚爱,他迈不了与朋友共享一女的心理障碍。 安道士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与自己豢养的家ji并无任何瓜葛,让李茂不会产生任何心理障碍。 长途旅行异常辛劳,李茂需要得到一些安慰,这次他没有拒绝。 二日天刚蒙蒙亮,侍寝的家ji便从被窝里爬出去悄悄离开了。 她出了客房小院,来到自己的寝室,侍寝的姐妹们正陆续归来,一个老婆子和一个老管家正在逐一盘问,问客人的喜好和在**上的表现。 家ji们并不知道他们问这些做什么,但她们知道家里的规矩,不敢多问,如实回答。 待问到李茂在**上的表现时,她答道:“起初温存,中间勇猛,最后凶狠。”老婆子又问:“昨夜行了几次。”家ji答:“三次,每次一炷香。”老管家听过,眼睛一亮,就在曹州李茂的名下注了这样的评语:强人,狠人。 李结与张弘靖关系莫逆,被张弘靖留住不得脱身,李茂也走不脱。张弘靖一日两宴,自清晨睁开眼到晚上闭眼,家中声乐歌舞不懈,往来尽是公子王孙、才子佳俊,李茂不耐烦在酒杯中空耗时日,就带上青墨和摩岢神通到城中游览。 洛阳城中处处是古迹,城外到处是名胜,即便是走马观花,收获亦颇多。 一日晚归,进不得城,就在城外客栈歇宿,青墨起夜归来,叫醒李茂,眸中含着兴奋的光芒道:“你猜我看到了谁?吴大嫂和衣巧。”李茂吃了一惊,当初在成武县时,渔夫韩四的胞弟韩义受人唆使,当街刺杀自己,不料却误杀了县衙吏衣峥。 衣峥枉死后,其妻吴氏和幼妹衣巧孤零无依,自己本欲施以援手,却被姑嫂误会,闹的不欢而散。此后不久,薛戎妻韦氏邀表兄佘明阳从舒州来成武县与之相亲,经大力撮合,二人结为夫妇,婚后吴氏带着衣巧和衣峥的遗腹子衣浮朗随丈夫佘明阳去了舒州。 此刻在此相遇,见是不见,李茂有些拿不定主意。青墨知道这段往事,也觉得棘手,便没有多说。摩岢神通不明就里,劝道:“他乡遇故人,自然应该见一面,不过眼下天晚,孤男寡女相见也不方便,不如改作明日再说。” 李茂点了点头,青墨也不相劝。 睡前洗漱时,李茂摸到了虎口处的一块疤痕,眼前浮现出了一张清秀的小脸和一双怨恨的眼睛。想到衣巧,李茂心里略略有些不安,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些什么。 第233章 尔辈皆英雄 二日一早,李茂洗漱了,在店外岔路口等候,少时吴氏姑嫂在一个老妪、一个老翁的陪伴下走过来,老妪的背上背着一个两岁大的孩子,老翁挑着不大的一付行李。 衣巧面颊黄瘦,两眼无神,瘦小的身子裹在斗篷里,愈发显得单薄,泛黄的头发如一蓬枯草在晨风中瑟瑟发抖。 李茂侍立在道旁拱手为礼,吴氏愕怔了一下,认出是李茂,低头蹲身回了礼,衣巧也认出李茂,冲上前来恨恨地朝着李茂的脸上啐了口吐沫。 青墨大怒,扬手要打,衣巧把胸脯一挺,倔强地扬起小脸,竟是寸步不让。 吴氏一把拉住了她,望了李茂一眼,说了句:“我们走。”低着头从李茂身边绕了过去。青墨问李茂怎么办,李茂道:“跟着走。”三人骑着马,不紧不慢,不远不近地跟着。到了洛阳城东建春门外,衣巧陡然挣脱吴氏的手,蹬蹬地迎向李茂,张开双臂拦住马,厉声道:“不许跟来,你再敢跟着,我……” 她咬牙切齿,脸色涨的铁青,像一头发怒的豹子。 李茂低下头,道:“我们不跟。”衣巧恶狠狠地瞪了李茂一眼,得胜而去。 青墨嘟嚷道:“**脾气还挺大,我就跟着,你能耐我何?” 这条通往洛阳城门的官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繁忙,李茂只是稍稍停了一会,背后就有人嚷着借光。李茂下马来,把马牵到路边的行道树下,行道树外有水渠,水渠里碧波荡漾。青墨的马儿有些口渴,就伸长脖子去饮水,水渠位置较低,岸边土质松软,那马一不留神整个儿陷了下去,轰地激起好大的一朵水花。 青墨手忙脚乱地往上牵马,李茂和摩岢神通把马拴上赶来帮忙,路上几个行人也驻足来帮忙,众人齐心协力才算把马从水沟里拽上来。一个个闹的泥头土脸,正相视而笑。忽听得一声断喝,只见几个巡警的官健走了过来。 为首的一个军汉,用手中马鞭指着李茂的马说:“这是谁的马,不好好看管,任它啃食树皮。”李茂回头一看,自己的马儿果然是把树皮啃了一块,忙道:“畜生不懂事,愿罚。”那汉子身后的一个巡卒阴阳怪气道:“畜生不懂事,你人也不懂事吗,畜生爱啃树皮,你人就不知道约束着点吗?” 青墨被自己的马折腾的满身是汗,心里正恼,闻这话火便窜了上来,叫道:“你嘴巴放干净点。” 那兵卒一听急了,叫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青墨丢开缰绳,冲上前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叫你把嘴巴放干净点,带耳朵了吗,听清楚了吗?” “****你姥姥的。”兵卒骂了一声,丢了长枪,挥拳便打。 青墨早有防备,收胸吸腹,一记勾拳奔小卒耳根去了。那卒吃了一惊,缩头闪避,不想青墨这只是虚晃一招,小卒缩头之际,他飞起一脚,正扫在小卒肋上,软绵绵的没力气,速度更慢的出奇。 小卒满心欢喜,夹臂来抱他的大腿,却上了青墨诱敌之计,青墨嘿嘿一笑,从容向前跨出一步,和小卒来了个脸对脸,小卒大惊,仰身后退,青墨手一抬,本欲一巴掌掴他脸上,出手之际又改了主意,压掌斩在了他的肩上。 “你,你敢打人,我跟你拼了。” 小卒拖着哭腔,夺了一杆枪要跟青墨拼命,被领头的大汉劈手薅住,提了回来。大汉夺了他的枪,丢给身后的随从,却抱拳问青墨:“听你口音是河中人?”青墨道:“那又怎样?” 那汉子抱拳道:“浑家也是河中人,咱们有半个乡谊。”他主动过来套近乎,青墨道不好说什么,抱拳回了一礼。李茂道:“我兄弟性子急躁,冲撞之处,我替他陪个不是。”那汉子一挥手道:“不算什么,我这兄弟也是个犟脾气,兼带嘴碎。” 那兵卒听了有些愤愤不平之意,碍于人多,不敢发话。 大汉道:“在下刘悟,蒙韦少保推荐见在杜尚书麾下效力,有道是不打不成交,打了这一架咱们就是兄弟,他日到洛阳来,我请你们喝酒。” 青墨道:“何必他日,今日咱们就要向你讨碗酒喝。”刘悟哈哈大笑,举手说请,左右劝道:“哥,当日在韦少保面前,你可是立状不再喝酒的。”刘悟笑道:“宁吃韦少保的大棒,也绝不做失信之人。” 即解了武装,陪三人进城来,在怀仁坊找了间酒肆,请三人入座,酒过三巡,刘悟问青墨:“兄弟使得一手好拳脚,敢问是哪位名师所授?”青墨道:“名师就在眼前。”刘悟起身,郑重地向李茂施了一礼。 李茂回礼,道:“刘兄何须如此。”刘悟道:“实不相瞒,我旧日也在军中为将,这几个兄弟都是随我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好汉,哪个不是以一抵十的好手?今在秦兄弟面前一个回合都走不了,足见兄弟的手段高明,徒弟尚且如此,做师傅的岂非大英雄。刘悟平生最敬英雄,遇真英雄敢不相拜。” 李茂道:“手博防身之术,难登大雅之堂,不敢比刘兄弓马娴熟,疆场称雄。” 二人客气了一番,酒菜上齐,刘悟满盏陪了一圈,他酒量甚豪,与李茂倒是棋逢对手,当日尽欢而散。回到张弘靖家,李结闻李茂三人身上俱有酒气,便责道:“茂华忒不仗义,怎撇了我一人出去快活。”又见青墨靴子上有泥,马上鞍具**的,惊问其故。 待闻听刘悟之名,李结眼睛一亮,道:“我久闻此人姓名,一直想会他一会,却苦无机缘。可惜今番又错过。” 李茂暗吃了一惊,刘悟虽只是一个巡街小卒,却自称曾得原东都留守韦夏卿的推荐,听他的语气二人竟是十分相熟。 刘悟一身英豪气概,言谈举止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李茂并不怀疑他的话有假。 倒是李结此人,举止言谈处处透着古怪,他既跟张弘靖这样的官宦世家子弟称兄道弟,又与藏污纳垢的玄真观观主妙芙亲善,连那位神秘莫测的大豪安道全也能跟他能挂上关系,而今他甚至连一个落难的草莽英豪的名字也记在心上,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第234章 莫挡我路 青墨回房换衣裳时,李茂又细问起刘悟的来历,李结道:“他祖父刘正臣公曾为平卢军节度使,安禄山叛国,刘公率兵袭击范阳,兵败死难。他叔父刘全谅公曾节度宣武,器重他果敢坚毅,辟署为牙将,后来他在汴州杀人,奔逃潞州避难。 “贞元十年,昭义军节度留后王虔休署其为牙将,他不耐烦昭义内讧,推辞有病迁来洛阳闲居,仗着他叔父留给他的百万家私,交结豪侠,任气犯法,在洛阳城名声极大。我在长安时就听过他的大名,后来朝中有人实在看不下去,着令洛阳地方将之搜捕归案,他竟公然抗拒官捕,若非留后韦夏卿公爱才调停,他早没了性命。 “他感念韦少保的恩情,痛悔己过,自愿束手入狱。坐了半年牢,韦少保又出币将他赎出,令他在河南府当差以赎其过。迄今已有三年。” 李茂叹道:“京都之地果然藏龙卧虎,途遇一巡卒,竟也是功勋之后,名震河洛的豪杰义士。”李结道:“那是自然,我大唐从来不缺豪杰英雄,只要朝廷稍稍振作,大唐盛世终将会回来的。”李茂道:“是啊,江山美如画,可恨英雄报国无门。” 一时心里生出了回郓州后,向李师古举荐刘悟的念头。 李结会错了意,以为李茂有归顺朝廷之意,拍手叫好,眉飞色舞道:“茂华兄跟我一道进京,我为你引荐几位好朋友,都是忠肝义胆,力争复兴大唐的豪杰之辈。”李茂听了心中暗生警惕,李结言谈间对朝政似有不满之意,洛阳只是陪都,水深尚且如此,那长安又将是怎样的暗海深渊?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话别各自回房,夜深人静时,李茂想起了吴氏,想着去会她一面,又觉人海茫茫,无处寻觅,心中畏难,由此作罢。 由洛阳去长安,须经过陕州,函谷道在此一分为二,北道经渑池,循谷水河谷而行,地势险要,但路程较近,此外还有一条道,从洛水河谷向西,此道地势平缓,但道路迂远,道路两旁驿馆、宫室列置,风景宜人。 李结不愿涉险,即带着李茂走了南道,官道两侧的柳树叶正变黄,飘零,那一处处行宫自安史之乱后就没有接待过它的主人,残破,萧条,使人不忍睹视。 李结叹道:“符离才子白乐天,第一次进京赶考,路过此地时写了一首《西行》诗,当中有两句‘官道柳荫荫,行宫花漠漠’,父亲读后甚是感慨,后来我出京去江南,父亲特意嘱咐我从此经过,看看这沿途的风景。唉,我看了之后,不敢跟父亲说。大好的山河,残破至此,是谁人之过?” 青墨道:“自是幽州胡儿之过,若非他兴兵作乱,咱们大唐还是盛世繁华呢。” 青墨说过,朝摩岢神通挤了挤眼,后者脸色铁青,显然对“胡儿”一词有些敏感。 白居易诗中的意境李茂是半点没能体会到,反倒让他徒生了秋风瑟瑟的悲凉之感。 白居易祖籍太原,童年在符离县度过,此刻尚属籍籍无名之辈,他的这首《西行》诗意境一般,而那些成就他千古盛名的名诗佳句此刻尚在他的腹中酝酿。这样的一个普通士子,李结何以单单对他刮目相看,随口吟出他笔下的诗句呢? 李茂望了李结一眼,惊诧于他的慧眼独具,先见之明。 河南道、关内道、山南道三道交界处绵延着千里大山,将关中大地屏塞起来,形成四固之地,由河南道去关中有三条道路,北面走临晋关,中间走函谷道,向南走武关道道,以函谷道(潼关道)距离最近。 此道北临黄河,南靠崤山,崤山呈东北-西南走向,绵延于黄河与洛水之间,千米以上的高峰有冠云山、青冈山、干山等,沿途多深沟峭崖,迂回曲折,道路或行于沟谷之中,或在山塬之上,自古以来就号称天险难开。 一日四人行过灵宝西原,道路穿行于高山峻谷间,虽是午后亦寒气逼人,一阵冷风吹来,李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青墨叫道:“好冷,似有阴风阵阵。” 李结扬鞭说道:“安史之乱时,哥舒翰曾与叛军激战于此,叛将崔乾祐伏兵两侧击杀,我数万健儿殉国于此,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曾被我将士的鲜血浇灌过。”他又指着两边石崖,说道:“那些都是后人的凭吊之词。” 李茂看时,书云某某将军殉节处,浩气长存,英烈干云之语,字雕刻在石上,涂以朱漆,虽过去五十余年,望之依然触目惊心。 李茂环顾左右,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迷惑,暗道:“哥舒翰号称名将,怎会置大军于如此险地?这个大大有违常识。” 忽然大悟道:这必是朝廷强令出击的恶果,皇帝久居深宫,并无实战经验,地图作业,不过是纸上谈兵,这时代通讯又极其落后,端坐九重,遥控千里的结果就是损兵折将,误尽苍生。 天子尊崇无比,号称神龙之子,其实不过是血肉之躯的人,世上没有万能的人,是人就难免有不知不解之处,强以不知为知,凭借权势强以为之,结果可想而知。 李结见李茂沉思不语,拿话勾道:“哥舒翰乃一代名将,本不该犯这样的错误,可恨杨国忠那厮不懂兵略,胡乱指挥才葬送了他一世英名,毁了我盛世大唐。杨家兄妹虽万死不足赎其过。” 李茂闻听,心里莞尔一笑:“杨国忠凭借妹子上位宰相,的确干了一堆荒唐事,不过以他的权力怕是还指挥不动哥舒翰,葬送哥舒翰一世英名和大唐盛世的不是别人,正是造就盛世的大唐皇帝本人。这位小哥时时处处不忘为老李家辩护,难不成竟是同宗?” 过西原向西又走了一天,来到一个名叫黄巷坂的地方,道长十五里,尽头向西五里便是赫赫有名的潼关,此地北面隔着一道悬崖便是黄河,南面则是潼关山塬,车不方轨,是东西必经之地。 自正午进入坂道,到寒风四起,夕阳西下,仍旧没能走出。行旅淤积在山道上,进不得退不得。四人起初并未在意,坐在道旁喝酒闲聊,眼见夕阳西下,这才有些着急。 青墨和摩岢神通去前方询问,回报说有一辆运瓮的马车,断了车轴陷在路上不能动弹,左右多少人去帮忙也抬不起来。 李结道:“真是荒唐,一辆马车竟就堵死了两京要道,这还了得。” 青墨耸耸肩道:“据说那瓮是飞龙使杨家订购的,谁也不敢动。” 李结连叫荒唐,起身走了过去,青墨见有热闹看,连忙前面开道,一路搡开人群护着李结到了车前,李茂恐他有失,忙和摩岢神通跟过去。 一辆破旧的马车上捆了口大瓮,两个车夫和一个穿圆领紫衫的管家守在车前,冲着众人骂骂咧咧,任谁也不放靠近。 李结正要上前说话,被李茂拦住,他给青墨丢了个眼色。 青墨笑嘻嘻地上前去,拍着青皮大瓮,连声赞道:“好瓮,好瓮,未知价值几何啊?”车夫打躬道:“四百钱一个。”青墨道:“不便宜,也不算太贵。” 那管家把青墨打量了一眼,嘿嘿笑道:“这位小兄弟口气不小呐,四百是不贵,不过你要是知道这是谁家定的瓮,那价钱可就大啦。”李茂插话道:“是谁家的,咱们管不着,四百钱一个瓮,这总没错。” 管家怪眼一翻,面挂冷笑道:“没错,那又怎样?”李茂笑呵呵道:“没事,我就是问问。哟,你们看,云彩里藏着条金龙,金龙显身,大祥瑞。” 众人轰然转头去看,李茂手起刀落,斩断了绑缚大瓮的牵绳、皮带,尺寸处发力,猛撞那口大瓮,呜地一声,大瓮滚下原坡。 众人看金龙不着,料想是上了李茂的当,回身正要喝骂,忽闻空空隆隆的声响,定睛一看,却见那大瓮翻滚着下了原坡,“咣”地一声,碎成千片万片。 管家目瞪口呆,指着李茂说不出话来,一众人愣了片刻后,轰然发出一声大笑,纷纷拍手叫好。李茂从容取出一贯钱放在管家的手里,说道:“金龙显身,在下心里惊恐,一时不慎把大瓮撞下了原坡,得罪。这多出的六百钱,只当是陪个不是。” 有人笑道:“这瓮从洛阳运来,一贯赔偿太少,我帮你再赔十。”众人闻言起哄,这个三,那个两,往管家手里塞钱。 紫衫管家把满把的钱往地上一摔,指着众人,厉声喝骂道:“你们都不想活了吗,堂堂飞龙使家的大瓮你们也敢损坏,我,我把你们这帮反国的贼子统统抓去见官。” 此人本就长着一脸恶相,发起飙来,更见凶狠,众人听他报出飞龙使的名号,不觉都吃了一惊。原先他夸说自己有靠山,众人还以为他是虚张声势,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官,有些官当的很大,却并没有什么实权,你不主动招惹他,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可这飞龙使却是北衙的实权人物。 你弄碎他的瓮,他就能弄碎你的脑袋。 第235章 上都进奏院 众人默默无语,纷纷后退,紫衫管家见状愈发得意,喝退众人后,便把矛头指向李茂,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籍贯何乡,我误了差事,眼看是活不成了,临死我也拿你做个垫背的。你跟我走。” 伸手来抓李茂,摩岢神通一个刁手,拿住了他的手腕,一封,一推,那汉蹬蹬地连退十好几步才站稳,一张脸顿时胀的像块猪肝。 他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叫道:“义父呀,你儿子没本事,白吃了你这么多年饭,本想买口大瓮孝敬你,却被恶徒欺凌,儿不活了,儿不活了。” 说声不活就要往原下跳,青墨欲拦,李茂道:“让他去,了不得我一命陪一命。” 管家闻言,顿时站住,回身指着李茂道:“你想的美,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十条命也换不来老子一根毛。”说过依旧坐下,拍着大腿,高一声低一声吟唱起来。 众人见他脓包,都偷偷发笑。这时李结上前来,解下锦囊掏出一颗赤金珠丢在他面前,那人见了,吃惊非小,急忙转过身子,跪伏于地,双手捧起珠子,只是一味的磕头。 这种赤金珠和河北的金鼻虫一样都不是法定货币,却常常被当做货币来使用,一颗金珠价值约三贯,自是十分贵重,又因为重量轻,便于携带,甚得公子王孙们的喜爱。 出手就是一颗赤金珠,此人绝非凡人,那管家在京城厮混多年,也学得些识人的本领,见李结衣着虽然普通,气质却是无比的高贵,心里先生了几分惧怕。 李茂和青墨虽是满脸的笑嘻嘻,那眸子里却都透着骇人的强悍,而和他们一起的摩岢神通,不仅人长的虎背熊腰,他的那双眸子简直如恶狼一般狠厉。 自家在长安有义父关照,自然无须惧怕他们,但此地距长安尚有路程,真得罪了这三个阎王,弄不好把小命丢了,那就太不划算了。 他的那口大瓮的确是拿来送人的,不过送的不是飞龙使,而是飞龙使门下一个不甚得**的假子,此外送礼这件事是他自己临时起意想出来的,所谓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非送不可,碎了也就碎了,要不了他的命。而今有贵人出面调停,又得了这颗珠子,见好就收,见好就收。 他擦擦脸,站起来,腰杆弓着,略带着些讨好的笑,李结不耐烦跟他说话,又取了两颗金珠给车夫,让他把破车推到断崖下。 一声轰响过后,堵塞了一整天的路终于畅通,四下一片叫好。 李结抱拳四顾,泰然向前,继续走他的路。 青墨啧啧嘴,道:“这位小哥出手好生大方,什么来头。”李茂笑而不语。 天明时来到潼关,此关北傍黄河,南靠崤山,号称天下第一雄关。李茂闻名已久,得此机会自然要游览一番。近世关东藩镇屡屡作乱,朝廷恐乱军西进危及长安腹心的安全,申饬潼关守将加倍留意。 故而潼关内外守备严谨,处处都是禁区,供游客游览的地方十分稀少。李茂想登上城头看看,竟被拒绝,花钱贿赂守将,守将犹豫再三,还是把钱退了回来。 …… 长安,大唐的心脏,曾经的世界之都,绵延万里的丝绸之路东端起点。 在大唐建国到安史之乱前,大唐雄立于世界万国之巅,长安是名副其实的世界之都,她以海纳百川的气势吞吐着寰宇万国的风云。 一场安史之乱,让大唐由巅峰直堕深渊,世界第一的宝座拱手让给了阿拉伯帝国。国势衰弱,世界之都也光彩不再,天宝十五年,安禄山叛军攻陷长安。 安史之乱唐失河西陇右,宿敌吐蕃逼近长安,广德元年,吐蕃二十万大军攻陷长安,代宗狩咸阳。 长安最近一次失陷,是在建中四年,唐天子调泾源兵赴淮西平叛,途径长安时,士卒恨待遇不公,愤然哗变,泾源节度使朱泚据长安称帝,国号秦,年号应天,唐兴元元年,又改国号汉,年号天皇。 这场变故史称“泾师之变”,不过是二十年多前的事。 或者因为期望过高,李茂对这座声名赫赫的城市印象并不算好,他眼里的长安繁华不敌郓州,生机不及登州,整座城更像是座硕大无朋、暮气沉沉的大兵营。 进了长安后,李结便不再对自己的身份遮遮掩掩,他承认自己就是当今天子的幼孙——云安郡王李结。 李结隐瞒了自己的爵位,姓名却是真的,认真校验起来,他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真的,他说自己在京里做了一个待遇不错、却没什么事的闲官,又说父亲也做着一个看似尊崇,其实无权的清望官。 他的父亲便是当今太子李诵,果然是位地位清望,却没有实权的“高官”。 李茂谢绝了李结的邀请,没有跟他去郡王府,约好改日登门拜望。 这个提议正合李结的心意,即使贵为郡王,也不能随随便便带个陌生人回宅,这是皇家的规矩。 李茂三人先找了间客栈住下,休息一天,养足精神,到第二天上午才去淄青平卢军驻上都进奏院拜会知院王炳臣。 中唐之后,各道在长安都设有进奏院,用于递送公,传递朝廷信息,也用来接送本道来京公干的官员,办理飞钱汇兑。 除此之外,进奏院还兼有收集京城和朝廷动态,充当本道的耳目的任务。 因此担任知院的官员不仅干练,更须是节度使的心腹亲信。 王炳臣早在李师古父亲李纳当政时便在淄青驻上都进奏院办差,李师古执掌淄青平卢军后,对他信任依旧,十余年来,知院的位置坐的牢不可破。 不过近年来,王炳臣的心思有点萌动,翻过年他即年满六旬,精力衰退,难以应付上奏院的繁杂事务,摆在他面前的路有三条: 继续干下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无为而治,等治下闹出大乱子被李师古革职; 急流勇退,趁着还有机会,为自己觅一条退路。 在长安厮混多年,王炳臣假公家之慷慨,着实结交了一些有实力的人,有人为他点出一条明路,让他向郓州递交辞呈,脱离淄青体系,再设法将其运作到东都洛阳担任御史大夫。 东都的御史台称作东台,和长安御史台一样设有御史大夫、御史中丞,三台御史。 玄宗之后御史大夫不常设,以御史中丞领衔台务。 东台御史大夫,官阶从三,位高却无实权,通常用来解决资历老、职位低的官员的阶问题,在这个位置上守上几年,基本上就可以致仕还乡养老了。 由藩镇幕职做到朝廷三高官,这样的官道人生才算是完整,没有遗憾。 第236章 哄你来当官 这件事运作至今也见眉目,现在的最大问题是尚未寻到接替自己的合适人选。自生出隐退之心后,这几年他也做了些安排,院中现有几个人单论才干是能担得起知院一职的。但王炳臣深知,上都进奏院的知院,不仅要能干,还必须得到节度使的信任,二者缺一不可。 偏偏他看好的这几个人都是在长安成长起来的,没有在淄青为官的经历,有人甚至至今还未曾去过淄青,更遑论得到李师古的信任。 王炳臣自忖淄青李氏待自己不薄,猝然离去,于人情上无法交代。此外,李师古也非易与之人,自己半道撂摊子若是惹恼了他,必是吃不了兜着走。 昨夜一位至交好友又过来催促,问他何日能卸职去东都,东都御史大夫虽不入流,却是个养老的好去处,不止一个人盯着呢。 王炳臣为此头大如斗,今日一早,在粥馆喝了碗黑米粥,拖着灌满铅的两条腿慢慢悠悠来到进奏院,有自己的几个学生在,日常事务根本不用他操心,急重的事,他们自会找过来,因此他走的很慢,表面很悠闲,心里却似油煎一般。 淄青平卢军的进奏院搬迁过几次,现设在皇城东面的崇仁坊,与皇城只一街之隔。设在这的好处是距离皇城近,办事方便,距离东市近,采买礼,请客喝酒方便。缺点是坊内住户繁杂,耳目众多,屁大点的事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因为这个缘故,他的两个得意门生就劝他把公廨搬迁到远一点的地方,王炳臣拒绝了,崇仁坊固然龙蛇混杂,但水浑的地方养料才多,进奏院是干什么的,不是修身养性找清静的地方,他要的是耳目灵通,只有在这一潭浑水里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刚踏进进奏院大门,书史秦造眠就一路小跑迎了过来,咧着嘴笑的后牙槽都能看见。秦造眠武双全,追随王炳臣多年,不仅是他的得力助手,还是他的准女婿,因为这个缘故,王炳臣看秦造眠就格外显得亲切。 见他行为孟浪,就拿出准泰山的威严板起脸来训斥道:“狼奔彘突,成何体统。” 被自己的准泰山骂,秦造眠丝毫不以为意,他连连打躬道:“大夫大喜,大喜。”王炳臣现带官银青光禄大夫,外人见面都称一声王大夫,不过进奏院的下属一般都称他为院长或先生。给力文学网 王炳臣把秦造眠上上下下瞅了眼,仿佛是第一天相见。秦造眠被他瞅的心里直发毛,也就顾不得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郓州来人了,李茂,李茂华。” 上奏院沟通京城和郓州,对两地的人事动态十分敏感,李茂是节度使李师古的亲信,自在王炳臣的关注之列。一个多月前,他就接到了李茂要来长安的消息。李茂出任押衙不到一年,就干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是替李师古挡了刺客的暗器,救了他一名。二是充当纠察官,连挑汪、王、李、方四大家族外加外戚裴氏。 第三件大事是他在登州办了蓬莱县尉李准,和副使李师道闹的水火不相容。 最近又以侍卫亲军扬刀军副使知右厢事判辽东诸城番抚慰使的身份将清海军旧部数千人秘密遣送去辽东安置,并实际主持恢复辽东计划。 郓州方面说李茂此行来长安是为了聘请名士张籍,王炳臣心里清楚这只是一个借口,而今李师道在李氏宗老的支持下已经进郓州做了观察副使,正在全力冲刺节度副使,淄青的政局由李师古一人独大,渐渐演化成兄弟两强争雄,这其中的内幕,他远在千里之外看不清楚,但一定惊心动魄。 淄青官场把李茂比作李师古的佩剑,须知剑是双刃,即能伤人,也容易伤到自己。这口锋利的剑此刻留在郓州,或被敌手折断,或被敌手利用来反戈一击,都不如把他打发到出去省心。 张籍就在长安,但王炳臣断定李茂这趟是白来,请不到张籍,他怎么办? “得给他一个留在长安的理由。” 王炳臣想到这,瞬间加快了脚步。 秦造眠见自己的准泰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心中窃喜。老泰山去意已决,任谁也无法阻挡,他这一生功德圆满,已无遗憾。可自己的仕途才刚刚开始,他还需要在进奏院这个平台上更进一步。 久在官场,他岂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人走茶就凉?为了自己,他自然希望接替王炳臣的是他能说上话的人。 李茂是定陶夫人的义子,内园局判官苏佐明的义弟,刚刚好,他跟苏佐明很对脾气,苏佐明能帮他说上话。 “得老爷子留住李茂。” 秦造眠脚下如踩着一阵风,一不小心就窜到了王炳臣的前面,立即又挨了准泰山的一通训斥。王炳臣人老成精,深知官场上欺老不欺少的教训,极少当面呵斥年轻后辈,自然自家人是例外。 故而秦造眠虽然挨了一顿呵斥,心里却像吞了口蜜,甜透了心。 青墨昨夜三更被旅店豢养的暗娼勾去,**盘肠大战,早晨起不来**。李茂只带摩岢神通一人来的进奏院。 摩岢神通端坐喝茶时,李茂一手端着茶碗,一手背在身后,悠闲地欣赏着墙上的画作。 “李押衙真好雅兴啊。” 眼见一位须发花白,面容清瘦的老者含笑而来,李茂忙放下茶碗,拱手相迎。 李茂的官位不及王炳臣高,但在淄青幕府的地位却略高于王炳臣,二人以平礼相见,十分合适。 王炳臣满脸是笑,手捻胡须,将李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久闻李茂华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人物。” 寒暄了两句,落座上茶。李茂道明来意,王炳臣道:“这个好办,回头我让秦造眠去长安县问问,那里有我们的熟人,只要他人在长安,就一准能找到。” 又道:“张籍这个人,有才名,性子孤傲,当年他出道时靠的是韩愈的举荐,韩昌黎与我有些交情,少时我递个帖子过去,他若得空,我们一起去见见他,有他一句话,这事就好办的多。不过韩昌黎这个人口风紧的很,未必能讨的了一句实话。这也不要紧,只要咱们去了,酒喝了,对外就可以打着他的幌子,他脸皮薄总不好意思说咱们扯谎。哈哈。” 摩岢神通道:“咱们远道而来,没有带什么像样的礼物,见韩先生总不好空着手去,请知院遣一位小使去城中采买些礼。所费银钱,我们来给。” 王炳臣道:“这是什么话嘛,这里是淄青平卢军驻上都进奏院,和郓州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位来京公干,这等小事岂敢劳烦。” 一旁陪侍的秦造眠说道:“礼已经准备好了,名帖已派人去递。二位静候佳音便可。” 李茂和王炳臣寒暄时,秦造眠出了趟门,就已经将这些事安排妥当,如此精干自让李茂刮目相看。 聊了一会郓州和长安的官场变故,王炳臣笑盈盈地望着李茂道:“茂华年少有为,前程不可限量,老夫似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乡野茅草屋里,为博取功名苦熬呢。” 又道:“老夫这一生无甚大作为,宦海沉浮,到了四十岁光景依旧落魄,若非先公赏拔到了长安,至今不过州府一小吏。”说到这秦造眠插嘴道:“近来朝中有几个公卿向天子进奏,表老先生为御史大夫,分司东都呢。” 王炳臣把脸一沉,喝道:“咄,道听途说之语,岂能当真。” 秦造眠连道失言,不敢再造次。 王炳臣端碗请喝茶,岔开了这个话题。坐不多久,有小吏来报,已通过长安县的熟人查到了张籍的下落。 李茂闻言起身说道:“老先生日理万机,茂就不打搅了,暂回客栈,听候召唤便是。”王炳臣压了压手道:“茂华言差了,到了长安自该住进奏院,出去住客栈,岂不显得生分?”又道:“老夫年届六旬,精力早就不济了,上奏院这么大摊子事,哪能都照管的过来,幸亏有几位得力的帮手才能维持,说句不该说的大话,即便老夫在家高卧,院里也乱不了。并不像外人想的那么烦劳。” 话说到这,李茂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来京聘请张籍,并非什么要紧的事,他循例见个面,吩咐几声也就是了。若搁以前,他自有闲坐陪聊的理由,但自自己与李师道闹僵后,淄青上下哪个不躲着自己,唯恐惹祸上身,何以他就不怕? 他望了眼王炳臣,又看了看秦造眠,忽然了悟:王炳臣年事已高,萌生退意,且似乎已经找好了不错的退路。只因进奏院知院的身份特殊,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不敢贸然请辞。听他这意思是想哄自己留下来接替他做知院。 李茂立即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接任知院的利弊得失,结论是无可无不可。 他的身上已被人烙上了李师古派系的印记,此番来长安,名为寻访张籍实为避难,淄青的政局波澜诡谲,自己究竟要在长安滞留多久,却是谁也说不准。 是闲居长安,还是接替王炳臣做知院,李茂倾向于后者,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不甘心就这么被踢出局。 他也是个有野心的人,渴望着东山再起。 第237章 这个人留不得了 但细细思之,李茂心里忽又有些烦躁,自己来京公干,虽不知归期何日,却从未没想过长留之计,苏卿临盆在即,海东商社刚刚起步,开拓辽东还在纸上谈兵。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就这么被留在了长安? 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十分不好。 李茂决定再好好想想,他装聋作哑,不接王炳臣和秦造眠的话,聊了一会便起身告辞。 王炳臣面不改色,亲自将他送到上奏院附设的迎宾客房,又让秦造眠安排人去客栈搬取李茂的行李。秦造眠安置好李茂三人,回到知院值房,对王炳臣道:“他是听不懂,还是装糊涂,愿意不愿意总该留句话嘛。” 王炳臣心情却很不错,他捻须笑道:“话挑的这么明,尚且不觉悟,朽木也。一块朽木岂能入节帅的眼?自然,要他立即接受也不可能。毕竟上奏院这个池子太小,能不能容得下他这条游龙,人家还要盘算一下。这个得徐徐图之。” 见王炳臣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秦造眠没再说什么,禀报了几件不轻不重的事后,为王炳臣续了茶水,便退了出去。 秦造眠现任进奏院书记,官拜彭州司户,却因为他和王炳臣不同寻常的关系,而有机会为知院办理一些机密之事,故而拥有一间自己的值房。 这值房很大,分作内外两个部分,外间堆满了往来稿,里间有张书案和一个十分结实的木柜,重要的书都收存在这木柜里,因为多涉机密,秦造眠的这间值房总是锁着门。 同僚有事来找,一般也会留步在外厅,非得他的邀请不敢擅入内房半步。 书史陈元是经常出入这间值房的不多的几个人之一,他的差事是收发进奏院和郓州之间的公函信件。 这****刚刚从城外办完公事回来,闻听秦造眠呼唤,便赶了过来。 秦造眠将一封公函交到陈元手里,嘱咐道:“急件,速发。” 陈元翻了翻封存好的公函,见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缝了一根红线,心里便有了数,他将这份书函藏在贴身的招袋里,抱起其他一堆日常往来公函回到了自己的值房。 收发公函的书史有两个人,陈元之外还有一个叫牛乐的,接过陈元抱来的书函,一封封地登记在册,见没有急件,便道:“晚上二舅家外甥过生,我得过去一趟,这些东西你去寄送。”陈元微笑说好,将书函装入布口袋,手脚麻利地缝好袋口。 二人当面押了红签,牛乐帮忙把布口袋抬到马背上,这就拱手告辞。 到了城外一个相熟的驿站,陈元把书函包裹寄出,取了回执往回走,进了城他没有回崇仁坊,而是去了东市,东摇西逛一阵后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秦造眠交给他的那封急件很快通过一个秘密渠道上了路,赶在其他函件之前到了郓州,又在第一时间被送到高沐的手里,高沐看完,对李师古说:“王炳臣决心已下,正欲寻茂华做替身。” 李师古正和一个侍妾在做阴阳养生操,闻言忽然没了兴致,他起身下**,从李长山手里接过毛巾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说道:“这个人不能用了,他也真是异想天开,想养老就回来嘛,淄青十二州,哪里不是青山?偏要去什么洛阳。” 高沐将一碗茶水递给李师古,笑着问道:“是否让李茂接掌进奏院?” 李师古饮了口茶,凝眉思忖片刻,答道:“不急,让他先在长安晾几天,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和张延赏家的张弘靖,云安郡王李结是称兄道弟,又跟九姓安家的安道全瓜葛不清。我还听说他去过玄真观,真是乌烟瘴气。” 李长山道:“陈春御归隐江湖多年,怕是早就改邪归正了。” 李师古道:“笑话,狼行千里,食肉,狗行千里……,束发做了道士就改邪归正啦,没那么简单。自然逢场作戏嘛,也不算什么,可谋取辽东的事,岂是能乱说的。还有他花我的钱可真是不心疼,这一个月就花了我五千贯。” 李师古又喝了口茶,把茶碗递给李长山,高沐抢先一步接了过来,说道:“花钱如流水是有的,不过谋夺辽东,我看也是随口敷衍。王孙公子们高谈阔论,他也不便堕了咱们的威风嘛。”高沐说着顺手把茶碗递给身边一个书史,书史捧着茶碗疾步离开。 李长山笑道:“我看他就是掉到了钱眼里,还记得吗,早在孤山镇时就一口气黑了咱们一万贯钱。后来又卖地,卖的盆满钵满,最近我听说连夫人都给撵出去挣钱,在登州筹办什么海东商社,聘请崔家的败家子崔谷做掌柜,说要跟辽东做买卖。我认识他这么久,倒是没看出他这么爱财,这么会弄钱。” 高沐道:“所以薛戎让他做捉金使,爱钱、找钱是他的本分嘛。” 李师古哈哈大笑,道:“这不是什么坏毛病,这世道离开了钱还真是不行。他就是太年轻气盛了,这几年路又走的太顺,得好好打磨打磨,打磨的好,将来还是个可用之才。” 高沐道:“那就让他权摄进奏院。” 李师古道:“让他做院主,不过那边的事暂时不要交给他。” …… 那晚从韩愈宅邸出来,李茂虽然没有醉,心里却昏昏沉沉的。 韩愈的大名他自然是听过的,入韩宅时他是满怀期待的,但是闻名不如见面,这位誉满天下的学大家,后世被誉为唐宋八大家的名人,看起来身上全无一点人的飘逸洒脱,反倒更像一个油滑奸狡的老官僚。 他收了王炳臣厚厚的一份大礼,却对所托之事打起了太极,云山雾罩的不肯着落一言半语的实话。 李茂失望透顶。 青墨在韩宅只是喝酒兼观赏歌舞,待回到上奏院客房,才对李茂说:“这位昌黎先生喜欢瘦弱的美姬,咱们这回怕是送错了礼。” 李茂惊问道:“这话怎么说?”青墨道:“你没见他满屋子的人都是瘦瘦小小的,我私下问过他们家管家,我问你们家的人为何都这般瘦弱,你虐待他们,不给饭吃?管家说天地良心,谁虐待她们了,是她们自己不肯吃饭。又叹了口气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典故我知道啊,说西楚霸王喜欢腰细的女孩子,宫里的嫔妃为了争**,一个个都不吃饭,要养细腰啊,结果全都饿死了。” 摩岢神通道:“那楚王说的是春秋时的楚灵王,干项羽何事?” 青墨道:“我故意说错,考考你的学问,神通,你的学问又见长进嘛。” 摩岢神通哼了一声,没搭理他。青墨又对李茂说道:“秦造眠除了送他金珠,还送了他三个美姬,却都是些白白胖胖的,我看他是不想帮咱们的忙。” 青墨这话更一步坐实了李茂的猜想,王炳臣是狠了心要留自己做着进奏院院主。 青墨不知道李茂这些心事,兀自絮絮叨叨。忽见李茂拧着眉头,一时会错了意,笑道:“他家美姬的相貌我记住了,明日咱们就托人买几个送去,事情准成。” 摩岢神通道:“买卖人口,损你阴德。” 青墨道:“买卖和买卖也不一样,韩昌黎是什么人物,女人跟了他,偷笑还来不及呢。” 摩岢神通道:“与人为奴,哪如自己做主。” 青墨道:“神通,我刚夸你长学问,你就犯浑,我不买她们,她们就不做奴了?这是命里注定的事,你我是什么人,能更该的了吗?” 摩岢神通道:“我若没记错,你以前也在贱籍,放免为民才几天,就忘本了。” 青墨霍地站了起来,双拳紧握,两眼充血,虎视眈眈地盯着摩岢神通。 摩岢神通也觉察到话说的有点过,低下头,嗫嚅道:“自己受过的苦,还要推别人去受一遍,你这心思不地道。” 李茂忙劝开二人,笑道:“奴婢之制积弊甚多,但一时半会也更改不了。我们能做的,一要认他是恶法,二不因法恶而作恶,三是一点一滴,力促改变。买卖人口的事,折寿又损阴德,不做也罢。” 青墨叹了口气,没说话。 摩岢神通道:“明日咱们就打着他的旗号去见张籍,看他怎么说。” 那天拜会王炳臣,青墨不在场,王炳臣说的那番话,他并不知情,听摩岢神通这么说,赞道:“神通这话说的好,咱们就打着他韩昌黎的旗号去请人,看他怎么说。” 正说着,秦造眠来了,随行带了三男三女四个人,供李茂三人使唤,男女都是十六七岁年纪,女的花容月貌,男的眉清目秀。 李茂明白,这六个人白日可以在面前听唤,晚上可以暖**。秦造眠心思细密,连三人可能的特殊喜好也考虑到了。 对这样的陋俗,李茂是欲拒无力,只好听之任之。 从韩愈那没讨到一句实在话,让王炳臣感到脸上有些挂不住,回到进奏院后,他把秦造眠叫来骂了一顿,责问他为何在背后搞小手段。秦造眠答道:“造眠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夫着想。一不做二不休。” 第238章 初会真龙 王炳臣恨的是秦造眠擅做主张,至于他的做法,他还是欣赏的。默了一下,说道:“他是机警的人,你的这点小把戏,如何能瞒得住他?过了。” 秦造眠也觉得有点过,还在韩愈家时他就注意到李茂的一个随从老是盯着韩家的那些纤弱的歌姬看,起初他还以为是那个叫秦墨的随从**,不久就醒悟过来。 昌黎先生傲世独行,欣赏纤弱柔美的女子,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自己这次为了留住李茂,特意选了三名肥美的美姬过去,用意就是把事情办砸,把李茂留住。 自己这小手段怕是给青墨窥破了,若因此给李茂留下一个坏印象,那就有悖初衷了。 “大夫的意思是……” “你安排一下,我陪他去见见王伾。” 王伾,杭州人,现为翰林待诏,因精擅书法,入选东宫侍读,深得皇太子李诵的**信。王炳臣能出任东都御史大夫,王伾出力不少,二人常有诗歌酬答,算得上是熟人。 王炳臣备了一份厚礼,与李茂同去拜望王伾,王伾年纪四十开外,塌鼻歪嘴,唇上两撇胡须每临笑时,上下挥动,十分滑稽。他说话时吴地口音浓重,话音轻快,如吟似唱,又每每合乎韵律,加之言语戏谑,与他交谈十分有趣。 他敲着王炳臣放在桌案上的紫木箱子说道:“蒙君馈赠,理当竭尽心力,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虽与张籍诗歌酬唱,能说的上话,却不算很熟。他这个人又十分孤傲,兼而淄青又被长安士子视之为虎狼之地,究竟他是否愿意受聘,我可是半点把握都没有。” 李茂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果然不济,不怪先生。”王伾击掌赞道:“爽快。”当即答应做李茂的说客。 青墨和摩岢神通候在王宅外面,见李茂出来时面挂笑容,忙问道:“王伾肯出面帮忙?此人怎样?” 李茂道:“真性情,爱财,却也肯帮人。”青墨道:“我听说他在皇太子面前正当红,这个人咱们倒是要多巴结巴结。” 摩岢神通瓮声瓮气道:“你把热脸往前贴,人家的冷屁股还往后缩呢。咱们这样贼窝子里出来的小人物,人家岂会放在眼里?” 青墨叹了口气,仰望蓝天,叹道:“到了长安方知官小,就这条街,随便扔块砖出去,也能砸到两个郎官三个大夫。” 等到二日天黑,王伾打发人来请李茂,李茂即寻了一匹马去了王宅,王伾见面笑道:“好说歹说,他终于肯见你一面,明日上午你们去访他。” 把张籍的住址交给了李茂,又给了他一份自己的名帖,才又嘱咐道:“张昌脾气不大好,你可得耐着性子哄着。” 李茂谢过,正欲告辞,忽报广陵王李淳,洋川王李纬,云安王李结到,李茂心里着慌,急忙就要告辞,王伾道:“他们是来求教书法的,你见见无妨。” 二人迎出门去,人尚在滴水檐下,已见到三个着棕黄袍的年轻人联袂而来,右手一人正是云安郡王李结。 三人列队向王伾施以学生之礼,王伾笑哈哈地回了个礼,形态十分托大。 李结又向李茂见礼,笑问道:“茂华兄跟王先生也有交情?也是来讨教书艺的吗?” 李茂笑道:“李茂莽夫一个,哪敢奢谈书艺,我是有事讨教王师傅。” 广陵王李淳望了李茂一眼,道:“听你口音似河中人?”李茂吃了一惊,当初他们为了掩饰穿越者的身份,他向两个人模仿口音,一是薛戎,一是芩娘。 二人都是地道的河中人,说着一口地道的河中话。模仿来模仿去,自己也就成了半个河中府人。这两年人虽在淄青,口音却没有大的改变。 这位广陵王真是好见识,竟一下子就听了出来,而自诩见多识广的李结,当初却把他误认作是青州人。 李茂道:“在下籍贯曹州人,因与河中同僚相处日久,故而带着点河中口音。” 李淳道:“你说你籍贯曹州,口音里却无半点曹州的影子,你是半道落籍曹州的。”李茂顿生敬意,忙施礼道:“大王所言极是,某自幼出家在深山修行,三年前才落籍曹州。”这一说王伾、李纬、李结等人也吃了一惊,纷纷称赞李淳好见识。 李淳却只是淡淡一笑。 一直没说话的李纬此刻忽然发问道:“看你样子,似是官场中人,现在何处为官?莫不是为李师古做耳目,来长安刺探消息?” 李茂闻言不善,正思如何应对。 李结打圆场道:“茂华奉命来京是为郓帅聘请一位大贤。”李纬闻言脸色骤变,哼了一声,冷冷道:“为虎作伥。”竟是拂袖而去。 李淳咳嗽了一声,李纬就地站住,不走也不回头,王伾见状哈哈一笑,忙将李纬劝进了自己的书房。 李淳望了李茂一眼,面挂淡淡的微笑,却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去寻王伾。 李结安抚李茂道:“三兄对河朔四镇有些偏见,他的脾气本就不大好,茂华不要见怪。”李茂忙道岂敢。 回到进奏院,一盏茶还没喝完,秦造眠就进来说:“为张先生的礼物已经备好,侍御明日何时出城。”李茂心里吃了一惊,答道:“卯时就走。” 送走秦造眠,李茂问青墨道:“他怎知我要出城,你跟他说了什么吗?”青墨笑道:“你自回来脸上就挂着笑,谁看不出来?他这个人精怪的很,如何瞧不破?” 李茂道:“我要去见王大夫,你去不去。”青墨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你去,我不去,我困的很。” 李茂摇摇头道:“来日方长,何必贪在一时。” 青墨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游戏花丛,累死也**。”就势躺进一张胡椅,眯起眼,翘起二郎腿,哼起了刚刚学会的小曲。 摩岢神通出门时故意撞了下他的腿,青墨叫道:“神通,你眼瞎呀,撞断我腿了。”摩岢神通瓮声回道:“某人不是自诩有三条腿吗,断了一条,我看正好。” 第239章 谜一样的死 王炳臣在进奏院安有一个家,不过他日常都不在此居住,听说李茂要去见王炳臣,秦造眠立即安排了两个得力的书史随同。给力文学网长安宵禁异常严格,没有书史随同,只恐路上遇阻。 王炳臣位于丰大坊的宅邸占地约两亩,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算得上是地道的豪宅。光守门的僮仆有七人。王炳臣正搂着一个**姬在欣赏歌舞,闻李茂到访,连忙出迎,待李茂进入内堂,歌舞依旧。 大厅里暖洋洋的,甚至说有点热,王炳臣解释道:“天气渐渐转冷,我这条风湿腿每每发作。不烧暖点,实在是扛不住,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了。” 寒暄两句,李茂道明来意,为聘请张籍一事王炳臣前后张罗,费力不少,此番稍有些眉目,李茂不愿贪功,便约王炳臣一道前往。 王炳臣欣然应诺。留李茂在府中饮酒,欣赏歌舞,舞凡三变,王炳臣的酒喝的越多,人越发豪爽,大碗邀李茂喝酒,李茂恐醉酒误事,屡屡劝谏,王炳臣丝毫不听,灌不到李茂就灌怀里的**姬,行到得意处,一双大手握住**姬的胸反复揉捏,疼的**姬连声尖叫。 王炳臣不以为意,反而是哈哈大笑。 李茂大概数了数,堂里廊外的舞姬约有四十人,加上乐师、走奴,服侍这场饮宴的不下百人,心里咋舌不已。细一想其实也没什么,上都进奏院因为地位特殊,淄青拨给的经费十分丰厚,加之名下产业众多,获利丰厚。 王炳臣做知院多年,家底厚实点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些年地方苛政暴敛,战乱不绝,加之水旱侵袭,破家败产者比比皆是,长安的奴婢价格因此一降再降,李茂掌握的情况是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健壮男子十贯即可购得,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女子六七贯即可领回家。 因此不要说王炳臣这样握有实权的官员,便是寻常百姓家也多蓄有奴婢。 李茂又想到自己,自苏卿过门以来,家中也陆续蓄了十几个奴婢,像小茹、朱婉儿、孟大娘这些人,严格说起来也是奴婢一类。 宴散时已近一更天,虑及二日一早就要出城,李茂没有谢绝王炳臣的挽留,当夜就歇宿在王宅,照例有家ji陪侍,只是李茂一天下来疲惫的紧,待那家ji服侍自己洗了脚后,便打发了出去。 一觉睡到天明,醒来时,窗外阳光普照。 李茂吃了一惊,王伾曾叮嘱过他,说张籍此人性情孤傲,不大近人情,要他上午去访张籍,免得授人口实。自己怎么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看看时辰将近巳时,此刻出城快马加鞭赶到终南山下只怕也过了正午。 李茂懊悔不已,赶紧起**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阳光照在瓦片上反射回来,十分晃眼,李茂揉了揉眼,心中却在嘀咕,这里安静的有些反常,论说王炳臣这样的大家,自己的门前怎么能没有一两个侍应的人? 带着这个疑惑,李茂推开院门,外面的过道、游廊上也是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李茂心生警惕,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昨晚来访王炳臣,佩刀没带在身边,李茂自嘲地笑了笑,果然有人要暗算他,没必要费这个周折。 再说自己在长安并无仇人,谁会来害自己呢。 一阵哀乐忽然从前堂响起,李茂心里咯噔一下,王宅有什么老人过夜过世了吗?寻着声音找过去,眼前忽然出现了黑压压的人群,王家的家人、奴仆都聚集在王炳臣的寝堂前。 寝堂上黑幕高挂,几个仆奴正搭着梯子往门头上挂黑幕。王炳臣的几个侍妾和庶出子女则披麻戴孝,跪在堂下嚎哭。李茂一眼就看到了身材瘦长的秦造眠,秦造眠也看到了他。 “老先生昨夜饮酒过度,三更天溘然长逝了。” 李茂心里一紧,继而悲从心起,王炳臣昨夜还与自己把酒言欢,共赏歌舞,一觉醒来却就做了阴阳隔路人,生命之脆弱,命运之无常,竟至于此。 李茂戴了孝章,到灵前向王炳臣鞠了三躬,回身又安抚他的一众侍妾和子女。王炳臣的身后事有他的几位学生帮忙打理,远在襄州做官的长子,在洪州的次子也将陆续赶回,他又是有官职在身的人,礼部亦将有人协助办理后事。 事发当日下午,长安县司法佐赵金久带着几名胥吏来到上奏院,询问起王炳臣死前的一些情况,李茂觉得有些诧异。赵金久解释道:“王家有人向县里举报说大夫死的蹊跷,坚持说若不查问个明白,便到京兆府告状。薛少府认为兹事体大,特遣我等过来问问。” 李茂道:“王大夫去世前,曾连夜饮宴,宴散之时……” 说到这李茂忽然住了口,赵金久吃这晚饭已经有二十年,李茂的犹豫自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只是他老谋深算,忍着没有发问。循例问完话,赵金久道:“叨扰之处,请侍御海涵,改日当设酒赔罪。”李茂道:“皆为公事,不必如此。” 目送众人离开,青墨神秘兮兮跟李茂说:“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李茂道:“生死祸福,旦夕之间,有什么好说的。”青墨道:“不然,这位老先生是在**上**死的。”李茂叱道:“胡言乱语!此话休要再提。” 李茂骤然发这么大火,倒是出乎青墨的意料之外,魔怔半响,也想不出李茂的这股邪气从何而来。 李茂此刻的心里却是另一种感受,细细想来,此事的确有不合常理之处,昨夜王炳臣的神态做派与平日里的稳健决然不同,尤其是当着他的面与**姬大秀恩爱,更是让他觉得难以置信。 当时只以为他的酒多乱性,现在想来却是大有可疑之处。 一则王炳臣久在官场,****饮酒,练出一副奇大的酒量,在上奏院是有名的善饮,李茂自度与他单独放对也无胜算,昨夜到访时,他府中并无他人,一个人在自家喝酒,有必要喝的酩酊大醉吗?此其一。 人说酒醉心里明,酒喝多了对神经的确有麻痹作用,但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多多少少还是能把握一些,除非是烂醉如泥。 昨夜王炳臣在**姬身上上下其手时,还能与李茂谈笑风生,并不见得十分醉,以他的稳重性格,在没有醉的不省人事时,何以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凭白让自己轻视?此其二。 李茂怀疑的第三点,是王炳臣死后,出现在王宅里的不是他平日最信任的几个学生和助手,而是秦造眠。 秦造眠自然也算得上是他的心腹,但他在上奏院的地位不高,能调动处理王炳臣后事的资源有限,而且他虽是王炳臣的准女婿,却也不见得比同知张贺年,判官钟健和陈如同更得王炳臣信赖。 他不久就要做王炳臣的乘龙快婿,在这个礼教大防的时代,准老丈人猝死,准女婿来拜祭是要遵循一定的礼仪的,哪是想来就来的。 换句话说秦造眠若不是王炳臣的准女婿,王炳臣猝死后,他出现在这,嫌疑反而会更小一点。 最后一点,李茂仔细观察过,在王炳臣的灵位前没有见过那位被他捏胸的貌美**姬,她现在又在什么地方?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一切都是谜。 第240章 干柴和火 因为王炳臣的死耽误了访问张籍,一直到三天后,李茂才带着青墨和判官陈如同来到终南山下张籍隐居的草庐。给力文学网这草庐建在一座碧清的池塘边,土墙、篱笆,碧油油的青菜,黄灿灿的菊花,四周阡陌纵横,桑柳依依,站在院中抬头可见终南山,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 意境虽美,主人却不好客,李茂吃了个闭门羹。 老仆引李茂在草庐前的石桌边坐下,回身取来一封书信,道:“我家主人昨日应聘去了凤翔,留下一封信给客人。”信封上没有落款,信封里装着一首诗笺。题名《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李茂看完这首诗,忽然哈哈大笑,这首诗他许多年“后”曾读过,抄录过,还为此痛哭过,记忆异常深刻。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在这样一种情形下,成为此诗的第一个读者。 张籍家的老仆说他主人应聘去了凤翔,真伪难辨,李茂已无心去查个究竟,从张籍的诗中他已经读出了婉拒之意,强扭的瓜儿不甜,强娶的媳妇不贴心,随他去。 回到进奏院,李茂与青墨和摩岢神通商量准备打点行装回郓州,这一趟辛苦数月,却无功而返,让李茂颇有些挫折感,心中闷闷不乐良久。 青墨见他脸色不好,没敢多问,一面哄摩岢神通去收拾行李,一面吩咐公廨迎宾客房管事晚上把节目安排丰富点,准备饱餐一顿后上路。 晚饭后,李茂和摩岢神通一起去了王炳臣家,在王炳臣灵位前上了柱香,向赶来安顿后世的女婿华州司法参军陈洪瑞、女儿王桐夫妇道别。 王桐哭的两眼红肿,神态疲倦,见了李茂似有话说,然而嗫嚅之后又终于没有开口。 李茂斜了眼侍立一旁的秦造眠,没有追问,安慰了两句回进奏院去。 本拟二日一早就离京回郓州,不想当夜长安大雨,二日清晨依旧大雨磅礴,李茂只得改变行期。大雨一连下了三天方转晴,李茂别过暂时主持院务的同知张贺年踏上归程。给力文学网 行了一日,夜宿驿站,酒刚温好,淄青驻上都进奏院就有快马追到,来的是判官钟健,躬身施礼道:“郓州有急件呈给院主。” 从他的称呼中,李茂便知这封公函的内容。他捧着这份任命函,沉默了半晌,方道:“钟判官旅途劳累,在此歇息一晚,明早我们回院。” 对于李茂出任进奏院院主,院中诸人并无多少意见。同知张贺年论资历、能力都够做院长,只是他是王炳臣一手提拔之人,从未在淄青做过官,深知郓州不会任命自己为院主。李茂来长安后,他从王炳臣的言谈举止间已窥探出点眉目,这份任命对他来说早在意料之中。 至于钟健和陈如同,一则资历不够,二来也非李师古亲信,对院主之位并无多少觊觎之心。 三人与李茂的交往有一段时间,对李茂的印象都还不错,加之有王炳臣的铺垫,由李茂接掌知院,三人都能接受。 王炳臣生前曾对李茂说过,进奏院的日常事务有张贺年、钟健、陈如同三人料理,基本上不用他操什么心。事实正如他所言,张贺年、钟健、陈如同三人俱是老辣精干之人,日常事务有他三人主持,用不着李茂费心。 李茂猜想李师古这个时候任命他做院主,用意多半是为了过度,进奏院地处敏感位置,多少双眼睛盯着,岂能一刻没有亲信盯着,自己无疑是眼下的最佳人选。 留京做了院主,李茂的心态也在迅速调整,以进奏院院主的眼光看,目下最重要的事是办好前任院主王炳臣的丧事,既让郓州放心,更要让阖院上下满意。 王炳臣在院中地位崇高,现今的几位骨干都是他一手擢拔、栽培,办好王炳臣的后事,无疑可以争取人心。无人心,自己势必寸步难行。 除了必须遵循的礼仪,李茂又仿效后世的通用做法,与张贺年、钟健、陈如同三人组成治丧委员会,四人轮流到王宅协助王家子弟处理后事,时时刻刻让王家后人感受到进奏院的关心和支持。 这种做法很是新颖,效果也十分明显,既解决了张贺年等人内心的忧虑,又满足了他们知恩图报之心。上上下下都十分满意。 此外,李茂又以上奏院的名义行淄青,请李师古上奏朝廷为王炳臣追赠官职,郓州方面很快有了回应,上表为王炳臣请求旌表。 王炳臣在朝中的故旧也锦上添花,为王炳臣讨了个御史大夫,满足了他生前的愿望。 高调处理王炳臣的后事,为李茂赢得了巨大声誉,张贺年、钟健、陈如同三人经此一事,转化为李茂的亲信,有了三人的支持,李茂的这个院主,一开始就做的顺风顺水。 得知李茂留在长安任知院,苏卿打发小茹和两个老家人启程来长安服侍,郭韧也随之一道启程,祝香因身怀有孕,无奈只得放弃。 李师古对外出屯守的将领和在外公干之人控制的一向很紧,王炳臣的父母、发妻也一直留在郓州,父母、发妻过世后,又把抚养他长大的姨母接到郓州居住,三年前王炳臣的姨母过世,王炳臣在郓州再无一个至亲,这才生了跳离藩镇重返朝廷的念头。 摩岢神通官职卑微,尚不如李师古的法眼,郭韧去留,军府方面并不过问。 小茹只是李茂的一个妾侍,身在贱籍,因为苏卿的原因,李茂人后**她,人前一直对她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军府难测深浅,并未将小茹列入他们的监控名单。 他们在意的是苏卿,和她腹中的孩子。只要苏卿,李茂的亲生骨肉和他的庞大财产都留在淄青,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小茹和郭韧都思念自己的爱人,一路上走的匆忙,在函谷道因为贪路,不慎惹了一场风寒,出潼关后两个人一起病倒,郭韧病体犹重,只得留在长安东四十里外的青泥驿休养。 李茂遣青墨和摩岢神通去迎接,青墨劝他亲自过去,言道:“无情未必真英雄,你留神她以后嫉恨你。”李茂心里也挂念小茹,只是担心有人说闲话,才有些犹豫,听了这话,骇了一身冷汗:自己这是怎么了,何时变得如此世故无情? 于是推掉应酬,带上青墨和摩岢神通一道出城去迎,出城二十里,有一处临河小村落,李茂让青墨去安顿酒饭,待回程时歇脚。 青墨去不多久,迎面过来一个骑马的青衫男子,擦肩而过时,那人忽然言道:“王炳臣是被人谋杀的,进奏院的水很深,押衙多留神。”说了这句话,那人便催马而去。摩岢神通欲驰马追赶,被李茂拦住了。此人是何来历他一无所知,所说的话却是善意的。 淄青进奏院与青泥驿打交道甚多,逢年过节,进奏院都有礼物馈赠,两家关系极好。驿将得知李茂要来,特地出门等候,迎李茂入厅用茶,聊了几句闲话,有几个婆子扶着郭韧出来,驿将算差了一件事,他误把身高体健、姿态雍容的郭韧当成是李茂的侍妾,而把骨架细小、说话和气的小茹当成是侍婢。 李茂没有点破他的错漏,谢过之后,便带着小茹和郭韧回了城。 驿将“得知”郭韧是李茂的“侍妾”后,不敢怠慢,请了当地名医治疗,现已经大好,只是身子有些虚弱罢了。 一路风霜雪雨,日夜赶路,小茹的脸色有些苍白,久别之后,见着李茂有些生分,她低着头,一声不吭,目光扑闪不定。 得知李茂要长留长安,苏卿自知难以脱身,欲派朱婉儿去长安服侍。孟大娘劝她让小茹去,苏卿想了想就明白了孟大娘的用意: 朱婉儿毕竟是个外人,跟自己隔了一层关系,这女子经过几个月调养,渐渐恢复过来,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性格有性格,更兼会得一手好厨艺。她跟李茂早就瓜葛不清,万一得**,对自己的威胁是致命的。 反观小茹毕竟是从小在她面前长大,她自信能笼络住她。 她就是再能折腾,终究也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青墨张罗了一桌接风洗尘宴,不待酒足饭饱,自己就识趣地撤了。 郭韧要强喝了一杯酒,脸颊红红的,不住的咳嗽,李茂催促摩岢神通早点陪她回去休息,郭韧早已耐不住,见摩岢神通磨叽,忍不住狠狠地掐了他一把,疼的摩岢神通呲牙咧嘴。 小茹扑哧一笑,再抬眼看李茂时,眸中已经没有了生分。 久别相逢,恰似干柴遇烈火,房门一关,各自就把对方抱牢,一个扬言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一个先下手为强,先把对方剥了。这**长安城风雨不兴,独有此处雷电大作,风雨如晦。彻夜**的结果是到拂晓时分,一个筋疲力竭,一个抬不起胳膊伸不开腿。 一觉睡到天明,醒来时,红日正偏西。 第241章 陈数 李茂没有急着起身,他睁着眼,枕着手臂,在想一件事:昨天在青泥驿外那个青衫男子跟他说的话。给力文学网王炳臣若是被人刺杀,那么凶手会是谁?李师古?除了他,谁会取一个即将告仕回乡的老朽的性命? 这个判断,合情理处和不合情理处各占一半。王炳臣垂垂老矣,为李氏父子效力二十年,已无油水可榨。这个时候派人将他刺杀,对李师古究竟有何好处? 或者可以换个角度,他做知院多年,难免知道许多机密,此刻他要跳出藩镇复归朝廷,在李师古看来这无疑是背叛行为,以他的雄猜性格,岂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此例一开,后患无穷,他岂能不杀一儆百? 越往后想,李茂越觉得王炳臣被刺杀的可能性更大,而幕后元凶正是他效力了二十余年的淄青节度使李师古。 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个人,秦造眠,此人在王炳臣死后的种种行为十分可疑,难道他与王炳臣的死有关? 李茂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惊的正在熟睡中的小茹猛地打了个哆嗦,李茂望了眼熟睡中的小茹,忽然笑了起来。他有了一个办法,可以试探秦造眠的身份。 二日一早,李茂将秦造眠叫到值房,说道:“昨日我在汾王府上听到一件宫中秘闻,急需人亲赴郓州向节帅禀报,院中上下我能信任的不过寥寥数人,唯有你去最合适,就辛苦你跑一趟。” 又道:“进奏院是核心要害机构,属吏非是亲信不得重用,院中诸人都未曾去过淄青,此为一大弊病。我已在书中作保,请节帅允你在军府历练一段时日,这对你积攒资历,拓展人脉大有好处。给力文学网” 秦造眠道:“院主栽培之恩,卑职感激涕零,只是卑职在院中不过一书记,才智平庸,恐难孚院主期望。倒是判官陈如同忠贞可靠,勤谨干练,更是个可塑之才。” 李茂道:“陈判官当然也不错,可惜年纪大了,你却是年少有为,前程远大。”秦造眠还想说什么,李茂已经端起茶碗送客了。 第二天,秦造眠开始向青墨交割事务,到了晚上青墨向李茂诉苦道:“一个小小的书记管的事比你这个院主都多,那些书信我看都看不懂,谈何写,这差事我干不了。” 李茂道:“我让你找的那个陈数你找到了没有?” 陈数是曹州成武县人,当地有名的大才子,因为摩岢人大悦花一事与李茂结识,后变卖家产来到长安科考。曹州大才子出师不利,一连三年落第,盘缠用尽,在长安街头给人代写书信过活。 李茂接任院主后,秦造眠依旧充当他的贴身书记,秦造眠的才干李茂的认可的,但虑及他跟王炳臣的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李茂决定不再信用此人。 他本意将胡南湘叫到长安来,但虑及自己立足未稳就使用死人,难免招惹是非,于是就想到了陈数。他派青墨去寻陈数,他肯来最好,若不肯,帮他推荐一个士子过来也行。 青墨道:“本来说好的,明天就过来,昨天又推说身染疾病,说要迟两天来,我看他是抹不下面子。”李茂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进士科难考,三次落榜也算不了什么,怎么就搞的如此灰心丧气?”对青墨道:“明日我们一起去找他。” 陈数第二次落榜后,借酒浇愁,酒后与人厮打,老奴护住后脑勺挨了一棒子,不多久便辞世。他家道虽然败落,花钱却依旧大手大脚,早先有老管家约束着,尚能度日,而今没人管没人问,变卖祖产的钱被他如流水般花出去,不到半年就流落街头了。 此刻正寄居在敦义坊的贤良寺,靠给和尚抄经、描画壁画谋一容身之地,得空再到街上代人写信,换俩小钱喝酒。 李茂二人来到贤良寺,向功德箱里敬献了一份诚意,这才道明来意,主持僧胖胖的脸上有些发红,忙领着李茂来到后院柴房,令小沙弥开启户门,正躺在干草上做梦的陈数闻听门户响一跃而起,高叫着冲了出来,眼睛被阳光一刺,顿时哀叫了一声。 青墨怒道:“你们这帮和尚,怎么如此虐待陈先生?” 老僧脸一红,道了声阿弥陀佛,身边的小沙弥叫道:“为何关他,你问他自己,喝醉了酒耍酒疯,不该关起来吗?”老僧颂了声佛,连道善哉。 陈数揉揉眼睛,笑道:“秦兄,怪我,怪我。是我违犯了寺规,理当受此罚。” 青墨自幼在薛家为奴,本姓遗失不可考,发迹之后,人听称他为青墨,以为姓青,料是胡人之后,青墨为正本清源,取与青相近的秦为姓,自称“秦墨”,后李茂在为他请官录名时也就写作秦墨。 陈数跟青墨并不熟悉,听他自称姓秦,便呼以秦兄。 李茂道:“前两日听说你病了不能赴约,原来是犯戒被关押。我问你,愿意来我院中做个书记吗?” 陈数道:“我若不愿意,就不会变卖家产买酒喝了,不喝酒就不会耍酒疯,不耍酒疯也就不必谎称生病不能赴约了。”李茂哈哈一笑,要带陈数出门,陈数向老僧施礼道:“乞请赏一件僧袍,再借一盆水,修理一下头面,好重新做人。” 老僧道:“若能割舍过去,蓬头垢面又如何。”陈数道:“改头换面,最后一丝牵挂也断了。”老僧道声善哉,命小沙弥准备热水,剃刀,亲自为陈数修了头面,又取出一袭青衣,道:“这是你当初质押在寺里的衣裳,从今以后你又做回曹州陈数了。” 陈数换上旧时衣裳,谢过主持僧,跟李茂出门来。来时青墨就多带了匹马,此刻笑问陈数:“会骑马吗?”陈数笑道:“虽然三年不中进士,我也是一儒生,儒生岂可不会骑马?”飞身上马,动作潇洒至极。 李茂将陈数安置在书吏房,青墨为主,其为副。秦造眠收拾停妥后,来向李茂辞行,李茂让青墨送他出城,青墨归来问李茂道:“他一出城就飞马走了,并无半点留恋。”李茂笑道:“我抬举他做官,他高兴还来不及,留恋什么。” 秦造眠去后不到三天,淄青道就荐来一个新人,姓林名英,高沐在荐书中说此人才思敏捷,采斐然,建议李茂用作贴身书吏。 秦造眠离京,李茂辟署陈数为书吏,到林英来长安前后不过三天时间,看似巧合,李茂却不这么认为,心念一动,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任命林英和陈数为书房书吏,而将青墨调任院主随身。 陈数知道林英是郓州荐来,也试探出林英有真才实学,对李茂的这个安排无话可说。 第242章 大舅哥的牢骚 林英到进奏院一个月后,青墨向李茂禀报道:“他这一个月常去提炉酒家喝酒,经常去这儿的还有书史陈元。给力文学网” 李茂道:“盯紧这个陈元,看看是什么来历。”事过十天,青墨回道:“陈元每次到城外送过函件后,必要到四海酒楼喝酒,且每去必进后院的一个单间。我试图跟过去,掌柜的挡驾不让。”李茂道:“想来是去会**,不必管他。” 青墨哂笑道:“他一个书史,一个月才一石粮,两贯钱,养得起小的吗?”忽然一拍大腿道:“不对呀,四海酒楼的东西贵的要死,他一个书史哪来的钱隔三差五的就去一趟?”见李茂微笑不语,青墨道:“这个人有名堂,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李茂道:“罢了,这件事你不知道也好,林英、陈元这两个人,以后你心里有数就是。” 淄青在长安布有一条暗线,对此李茂并不感到吃惊,相反若是没有,倒是奇了怪了。铜虎头在淄青无孔不入,在外面又怎么可能没有触角?何况进奏院的一大职责不就是替地方藩镇刺探京城的消息吗?刺探消息,有些可以光明正大,有些则是见不得光的。 能从朝廷的公开函中抽丝剥茧,分析出想要的东西,是一种本事。偷偷摸摸,打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是一种本事。两者相较,后者可能还要更吃重些。 偷偷摸摸干事,不正是铜虎头的本性吗? 王炳臣执掌进奏院多年,多方辟署外籍人士为佐吏,岂能让李师古放心的下?他的这个院主怕是无权插手暗线事务,换句话说淄青布设在长安的暗线是独立行事的,他们依托进奏院,又直接对淄青负责。 秦造眠就是这条暗线上的人,而且地位不一般,这就是秦走林来的原因。 李茂判断这条暗线除了依托进奏院收集他们想要的东西,还秘密担负着监视进奏院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主要官员的职责。 即使是现在,铜虎头对李茂来说仍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渊海,他小心翼翼地和其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北风紧,长安城飘飘扬扬下起了雪,李茂很早就醒过来,却不愿起**,赖到小茹把早饭端进来,才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昨夜天冷,李茂和小茹相拥入眠,小茹的脸颊此刻还红扑扑的。在长安三个月,她的脸色调理的光润水滑,加之年轻,那浑身的青春气息,让李茂每每欲罢不能。 吃了早饭,小茹披上猩红色的披风挎上竹篮准备出门买菜,随同小茹来长安的还有一对张姓夫妇,张大娘自幼陪伴苏卿长大,很得信任。苏卿恐小茹一人无法照料李茂,便将她夫妇一起打发了过来。 张氏夫妇也乐意,他们有个儿子叫张琦,正当年少,一门心思想出去闯闯,长安是大唐的腹心,藏龙卧虎之地,多的是机会,为了儿子,两口子乐颠颠地收拾行李过来了。 论理买菜这样的粗活本不需要小茹亲自去做,不过她在长安认识的人不多,平素除了去郭韧那,便无处可去,买菜做饭侍候李茂就成了她的全部寄托,她乐在其中,李茂自然也不忍心夺之,所幸东市距离上奏院所在的崇仁坊只一街之隔,算不得远。 李茂到值房喝了杯热茶,正坐着向火,陈数和林英一起进来,与李茂隔着火盆坐下,向其汇报一日京城内外的动态,上至三大内动态,诸省部寺监人事变动,下至长安街面柴米油盐的价格,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进奏院设有专人,拨有专门经费用于收集这些情报。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齐抗因病贬为太子宾客,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崔损病逝,朝廷以太常卿高郢为中枢侍郎,吏部侍郎郑瑜为门下侍郎,同充平章事。” 高郢和郑瑜尚未出任宰相时,长安已有传言,进奏院分析之后,认为二人出任的几率相当的大,便正式行密报了郓州,这次见到制,书记房就办了份急件去郓州追认事实,二人拿出急件请李茂审阅。李茂道:“似这等日常事务,你们二位互相审核便可,不必事事报我知道。” “太常卿杜黄裳本月初五姨母过七十大寿,届时需要院主亲自参加。我们拟了一份礼单请院主过目。” 太常卿杜黄裳算不得什么大官,近来走背运,已有七八年没有升迁,长安官场戏称其为“铁打的太常”,意即他这个太常卿还要千秋万载地当下去。 但李茂不这么看,杜黄裳近来走背运不是他能力不济,相反此人满腹韬略,有宰相之才,只是天子经历“泾师之变”后,行事变得得过且过,凡事得敷衍便敷衍,不愿大动干戈,像杜黄裳这样的干臣便失去了用武之地,这才做了冷板凳。 天子控宇内已有四十年,大唐非但没能从安史之乱的泥潭中挣扎出来,反而每况愈下,积弊之深,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李唐皇室若还想把江山延续下去,下一任,不管谁做皇帝都必须改弦更张,拨乱反正。 到那个时候,杜黄裳这样的干臣就成了香饽饽,随时又被启用的可能。雪中送炭能让人记一辈子,把冷灶烧成热灶那才是本事。 李茂接过陈数递过来的礼单,扫了一眼,对二人说:“送什么礼,你们回头找张同知和两位判官再斟酌一下,标准按实权三……不,按宰相的标准来。” 陈数和林英对视了一眼,俱露出惊讶不解的表情。 李茂不管这些,喝了口茶,问二人道:“京中盛传皇太子身体欠安,是否有真事?”陈数道:“尚无确切消息。” “此事要特别加以关注。”李茂交代了一句。 陈数和林英认真地记录下来,林英道:“太子门客王叔最接近皇太子,若能接近此人,对我们十分有利,后日是他母亲七十二岁寿,请院主携卑职一同道贺,卑职定设法与王宅搭上关系。”李茂点头应允。 二人去后,同知张贺年、判官钟健、陈如同又先后过来请示汇报。 李茂对三人十分尊重,一般的应酬统统委托三人出面,既示重用,又能让自己从繁杂的事务性工作中脱身,集中精力办一些要紧的大事。 对李茂的这份尊重,三人铭感于心,办事尽心尽力,务求完美。处理完日常杂事,见院中无甚大事,李茂准备离开,赴苏景之约。 苏景是他大舅哥,对他这个妹夫还算照顾,李茂刚做院主时,长安地方有人故意刁难,是苏景出面帮其维持,这种趁新旧官员交替之际打秋风的行为,是长安为官者的一劫。 如何应对,也是衡量官员能力的重要标杆,因为有苏景的帮助,李茂平稳过关,帮他很快在进奏院树立了威信。 平心而论,李茂对这个大舅哥还是颇为欣赏的,苏景儒雅、机敏、现实、干练,与苏卿有诸多相同之处,而与苏卿相比为人又随和的多,没有苏卿那种咄咄逼人的强势。 去的是平康里的赵丸儿家,长安人喜欢将ji馆以鸨母的名字命名,这赵丸儿家就是一个叫赵丸儿的**开设的ji馆,她本人原是名震平康里的当红歌ji,年老色衰,退隐江湖。 沉寂了一段时日后,靠着悉心**的几个女儿重出花场,混的风生水起。 苏景是这里的常客,身为监察御史,苏景不想与淄青的官吏搭上关系,见面的地点约在这里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赵丸儿家的明堂里暖烘烘的飘着酒香,做院主以来,李茂多次在这种场合下应酬,各种规矩熟透,早已没了初来时的拘谨。 不过这次见的是大舅哥,李茂还是留了几分小心谨慎。 苏景穿着一身士子常穿的圆领绸袍,挽着一个道士发髻,李茂来前他已经喝了不少酒,脸颊红扑扑的,眼睛晶晶发亮。 因为跟赵丸儿熟,苏景也没有隐瞒李茂的身份,赵丸儿知道连襟俩约在此处见面是有要事要谈,就拍拍巴掌,招呼姑娘们出去更换衣裳,准备歌舞。 房中无人,苏景道出找李茂的原因,他要借一笔款,一笔用来买官的巨款。 他在御史台做了两年监察御史,本有机会做中书省主书,却被人横插了一杠子打发去将做监做丞。中书省主书官阶从七上,将做监丞官阶从六上,从正八监察御史直升从六将做监丞表面上看是破格使用,但实际将做监丞的含金量并不及中书省主书。 “自泾师之变后,今上一味**信宦官,内诸司使权力膨胀,肆意侵夺诸寺监的职权,将做监的职权已被侵蚀的面目全非,我这个监丞本来是负责军器制造,而今军械制造全归军器使,将做监早成了庸官寄禄之所。” 苏景的牢骚,李茂感同身受,眼下的官场使职盛行,尚书充节度使领兵镇守地方,左右卫的大将军负责挖掘河渠,负责督造河渠的工部侍郎,又有可能带同平章事衔干起了宰相的活。做侍御史的,连御史台都没去过,却在藩镇派驻上都的进奏院里主持院务。 这年头当什么官不重要,重要的是干什么事,官职很多时候只标识阶级、地位的高低和俸禄的多少,并不能反应手中的权力。 苏景由监察御史转任被军器使监控的将做监,难免有些失落,发发牢骚也在情理之中。 第243章 跑官记 “前日我的一个同年帮我觅得一条出路,只需三千贯钱就能外放河东太原府录事参军,虽不及中书省主书,但强过有名无实的将做监丞,熬个两年升迁的机会还是很大的。总比在将做监不死不活地强。” 李茂道:“钱不是问题,我身上现就带着五千贯的银柜提单。只是由京官外放地方官,不觉得有些吃亏吗?” 苏景道:“我的恩师,与高郢不睦,而今高郢为宰相,恩师恐其报复,自请外放。他老人家这一走,我们的日子哪还能好过?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是一个解脱。” 苏景当年入京后,得到礼部郎中崔真直赏识,被视作是崔真直的门人,崔真直与御史中丞杜黄裳关系默契,苏景在御史台的日子很好过,而今崔真直自贬出京,杜黄裳坐了冷板凳,其徒子徒孙的日子便日渐艰难起来,苏景有这个想法李茂能够理解。 喝了口茶,李茂劝道:“京中盛传两宫身体欠安,京中或有大事发生,崔郎中与高郢不过是政见之争,二人并无私人仇怨。崔郎中而今已在地方,他身为宰相而对政敌的门生穷追猛打,只恐为天下人耻笑。我闻他与翰林学士韦执谊关系甚好。明日韦执谊邀我去饮宴,料必高郢也去,届时你随我一道前去,当面向他服个软,我想宰相肚里能撑船,未必非跟你过不去。” 苏景摇摇手道:“恩师待我恩重如山,我岂能忘恩负义,另投他门?”又道:“茂华,你要记住,为人最不可无信,无信则不立。” 李茂笑道:“只是服个软,还扯不到改换门庭,大变在即,踏空一步,只恐悔恨终身。” 苏景知道李茂消息灵通,惊道:“你是说……”他目视窗外,却不敢细问。李茂点点头道:“绝非空穴来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苏景琢磨了一下,咬咬牙道:“也罢,就听你的。”又压低了声音道:“我闻韦执谊与王叔私交不错,王叔以棋艺得**于皇太子,将来太子登基,王叔必得重用,他资历尚浅,难以出任宰相,多半会引韦执谊在前朝为其张目,这位韦学士行情看涨啊。” 李茂道:“大唐的宰相长则一两年,少则数十天,多是不长命的,即便有好行情,也万不可在他身上下大注。譬如崔郎中,当年风头之劲,都以为他能出任宰相,结果却是自贬出京,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这话引动了苏景的感慨,他叹道:“宦海沉浮熬人老啊,昔日我初到长安,也是一腔报复,可你看如今的我,竟也如奸猾的商人,时时处处都算计起来。” 李茂笑道:“官商本一家。官是在朝的商,商是在野的官,高官巨贾,只一念之隔。”苏景笑道:“你这个判断我不同意,官就是官,商就是商,二者岂可混作一谈。” 李茂不想就这个话题深入讨论,便打个哈哈道:“官场就是一口大酱缸,任谁进来,都别想清白出去。这是丈人教导我的。” 苏景哈哈大笑,同样的话苏振不止在他耳边捣鼓过一遍,以前听着就烦,现在听来却觉得十分亲切。 说到苏振,苏景想到了苏卿,一时尴尬起来,背着妹妹,带妹夫来逛ji馆,8 0 8 0 t x t . c o m 虽说什么都没做,可若是传到苏卿的耳朵里,以她的小暴脾气,定要跟自己闹个一二三四五。 李茂也想到了苏卿,心里顿生一股愧疚,忙与苏景约了二日见面的时间,又将那张五千贯的提单交给苏景。苏景在长安花钱如流水,成武县的供应常常接济不上,钱是人的胆,手中没钱,做什么都没有底气。 二日上午,苏景随李茂来到韦执谊府中。韦执谊,京兆人,京兆韦氏是大唐有数的名门望族,历代人才辈出。韦执谊自幼聪慧过人,进士出身,二十岁入翰林院,为翰林学士。现居吏部郎中,兼翰林院学士。 翰林学士,官名。学士始设于南北朝,唐初常以名儒学士起草诏令而无名号。玄宗时,于翰林院之外别建学士院,选有学的朝官充任翰林学士入值内廷,批答表疏,应和章,随时宣召撰拟字。 肃代以后,时事多艰,翰林学士成为皇帝最亲近的顾问兼秘书官,经常值宿禁中,承命撰草任免将外、册立太子、宣布征伐或大赦等重要告,有“内相”之称。 其加“知制诰”衔者即等于暂代中书舍人,因之,充学士者经中书舍人,往往即能升任宰相。 正是看中韦执谊的大好前景,淄青进奏院每逢年节都有重礼奉献,韦执谊初任要职,囊中羞涩,正是用钱之际,对淄青上奏院的贡纳,一向是来者不拒。 李茂是他的财神爷,韦学士并不以对方官职卑微而轻视,见面之后待之若上宾。李茂引苏景相见,希望韦执谊能在高郢面前替苏景美言两句,韦执谊笑道:“高、崔二公不和乃政见之争,其用心都是为了朝廷社稷,并无私人恩怨,岂能做那祸及门生的勾当,你们也未必太小觑宰相了。” 便领二人见高郢,苏景给高郢施礼赔罪,高郢道:“我记得你,你曾弹劾过老夫,那又如何,身为风宪官,若为保存自己,闭口不言,才被老夫瞧不起。”便对韦执谊说:“苏美晨直言敢谏,一言既出,长安震动,连老夫也让他三分,如今却要去将做监消磨岁日,岂非暴殄天物,你们吏部怎忍埋没良才。”韦执谊笑道:“苏美晨本年考评为优,吏部正在考虑放在中书省历练。” 高郢道:“要动宜速,迁延日久,如老夫般两鬓斑白,想为社稷尽力,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韦执谊道:“相公何出此言,您的身子骨可比二十岁的年轻小伙还要硬朗呢。”高郢笑道:“不成啦,不成啦,昔日我是迎风三丈远,而今是顺风湿脚面,老啦。”众人哈哈一笑。 正说话时,王叔走了过来,王叔见在太子府为散宾,地位虽然卑微,却深为太子倚重,前景一片光明,他又与韦执谊关系莫逆,众人既看僧面又看佛面,对十分礼敬。 太子面前的红人,自是各藩镇拉拢的对象,王叔也不例外,李茂出任进奏院院主短短数月,已经到他府上去过三次,每次去都有一份厚礼献上。 王叔和李茂并不陌生,说话间就邀请李茂隔日过府参加其母七十二岁寿辰,李茂自是满口答应。 王叔,越州山阴人,现任苏州司功,因精擅棋艺而得**于皇太子李诵,受命在东宫赞襄事务,前程被普遍看好,因为这个缘故,王叔虽然官职不高,在长安的影响却很大,母亲过生日,高朋满座。 看在李茂的一份厚礼上,王叔特意跟李茂聊了两句,王宅家人见家主如此,对李茂的随行人员也就客气的多。 青墨和林英趁机行动起来,各自施展手段跟王家的家人套起了近乎,青墨主攻家仆,林英主攻门客。 朝臣结交藩镇,向来是官场禁忌,尤其是河朔四镇,更是被视作禁区中的禁区。与这些地方的官员交往时,众人都带着一层提防和歧视。 王家的门客和家仆也是如此,但一则李茂懂“礼”数,二者青墨和林英手段百出,这一趟还是收获颇丰。 第244章 奏对少阳院 云安郡王李结和洋川郡王李纬的到来,将庆典推进到第一个**,李纬跟李茂不大对付,打了个照面后,便去会相熟的朋友。 李结却将李茂叫到一边,责道:“你做了院主怎么就忘了故人,一趟也不到我那去。”李茂道:“李茂不过是个六小吏,岂敢擅自登门叨扰,于礼不合。”李结笑道:“你我之间以朋友相交,在乎那些烦缛礼作甚。”又笑道:“既然做了上都进奏院主,郓帅可曾为你请官。” 李茂道:“某虽担任侍御史已满两年,却因在边疆充任军务,一直未能考选晋级。前日去吏部,说年资要从今年初算起,此刻还未到考选日期。”李结道:“可惜,可惜,茂华兄这样的才干,留在京城与诸司周旋,干这些迎来送往的勾当,实在是可惜了。” 见李茂不接招,李结又道:“前日大兄问我开春后去哪游历,我说去辽东故地,大兄就想起了你,说李茂华不是要移民辽东,殖民拓产吗,事情进行的怎么样了。我哪里知道,当日我只是跟他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就记住了。” “没法子,我只能敷衍说已经有了些进展,不过李茂华最近留在京城执掌进奏院,耽误了不少事情。王兄听了连连叹息,说可惜了一个人才。茂华兄,广陵王可是极少当面夸赞一个人的。” 李茂遥向十六王宅方向拱了拱手,道:“大王谬赞,李茂惭愧。” 这时门外忽然鼓乐大作,当朝太子李诵**信的宦官突吐承璀代表皇太子为王叔的母亲送来了一份贺礼。皇太子执半幅天子銮驾,仪容尊贵至极,在贺寿现场的所有官和有爵位者统统上前见礼。 突吐承璀献了寿礼后,向洋川王李纬、云安王李结行礼,问李结:“殿下有口谕,着郡王叫淄青李茂明日到少阳院来。” 李结笑道:“这位就是李茂,使者可当面宣谕。”突吐承璀望了眼李茂,细声细语地赞道:“年轻,年轻,王炳臣四十二岁才做知院,你比他可年轻多了。” 突吐承璀身材高大,腿长手长,竟比李茂还高出半个头,不过他的腰总是弓着,见任何人脸上都挂着浅浅的微笑。他在东宫侍奉多年,深得李诵的信任,李淳开府后,李诵将其赐给李淳,他而今在两处奔走,两处都得**。给力文学网 李结私下问突吐承璀:“父亲寻李茂华是为何故?” 突吐承璀细声细语地答道:“圣人今日在中和殿召见了左卫将军朱荣河,他本是平卢军的老将,说起国朝因安史之乱丢弃辽东,圣人唏嘘不已,圣人问太子‘国家何日能恢复失地’,太子无言以对,唏嘘流泪。回少阳院后,太子让小臣取来辽东舆图,看了又看,然后就吩咐了这件事。” 李结笑对李茂道:“太子召你八成是为了辽东之事,你要心里有数。” 有了李结的提醒,李茂的心思就全跑到了辽东之事上。移民辽东的本意是为自己找一个避难所,这地无须太大,只要能立足便可。 他的一切方略都是围绕这个基点进行的,至于怎么恢复辽东,他是从来没有想过。而今一下子要他拿出恢复辽东的方略,李茂有些犯愁。 他早早地告辞回进奏院,找出郑孝章从郓州送来的辽东地图,这幅地图是郑孝章花了大价钱托人从军府图籍馆里盗印出来的,这本是平卢军在故地的驻防图,涵盖了整个辽东的山川湖泽,城镇村寨,李茂结合自己所掌握的情况,在图上详细标注了现存的汉人据点。 他的辽东拓展计划正是以这些汉人据点为基础。 看到这幅图,李茂原本混沌的脑袋渐渐清朗起来,他的思维越来越活跃,越来越有条理性,一条恢复辽东的大方略就此成型。 感谢后世昌明的科学技术,使得李茂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更加准确直观认知辽东的地理地貌,气候矿产。虽相隔千年,这些知识还是有益处的。 二日一早,进奏院门外就有人来请李茂入宫,不是大明宫少阳院的人,而是云安王府的人。李结担心李茂第一次入宫不懂规矩,被人为难,特意派人过来的。 入宫的规矩确实多,李茂出任进奏院院主以来,入宫参加过两次大朝会。 按照唐朝的典章制度,每逢大朝会在京九以上官员全部要到场,人数在两千人朝上,偌大的宣政殿前乌泱乌泱全是人。 李茂的这个侍御史是外镇带职,跟在台的御史无法相提并论,站位甚至还在本院同知张贺年和判官钟健之后,自无缘一睹天子龙颜,这也是李茂一直引以为憾的一件事。 …… 在宫门前等候多时,有少阳院使遣人来导引李茂入宫,大明宫的规模相当于一座中型城市,大体分作前朝和菊花,前朝的核心建筑是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以此为中轴,两侧分布着左右金吾卫仗院,中书省,门下省,少阳院、翰林院等机构。 唐朝的皇太子在玄宗朝以前居住在太极宫东侧的东宫,此后移居大明宫内的少阳院。少阳院有东西两处,西院供太子寝居,东院用以处理政务。 皇太子李诵,是当今天子的长子,初封宣城郡王,后进宣王,大历十四年立为皇太子,在少阳院中做皇太子已有二十三年,仁德之名早已布及天下。 自贞元十八年后,天子李适有感身体每况愈下,便有意识地让太子参与政务,不过囿于传统所限,太子所能与闻的政务多数还限于远景规划之类,譬如恢复辽东失地。 太子李诵年四十四,为人沉毅寡言,不怒自威。 九月初京城曾传言说他得了中风,口不能言,李茂还曾命林英设法打探,各种消息相互矛盾,莫测深浅。不久之前,李茂还遣林英往王叔处刺探消息,却没料到,只隔了**自己就能亲自觐见太子。 那白花花的钱花的当真冤枉。 礼毕,太子赐座。还在曹州孤山镇时,李茂每得闲暇就向葛日休夫妇讨教医理,略学得些望闻问切的本事。他偷窥太子面容,见他面色暗黑,似有隐疾在身。 李茂暗暗吃了一惊。 召见李茂之前,李诵刚刚从延英殿回来,延英殿是大明宫主要宫殿之一,延英奏对是中唐以后天子与宰相处理政务的重要方式,除非有恩旨特许,太子无权参与。 他做太子已有二十三年,前二十二年里,未曾踏足此地半步。只是在一年前,他的父亲天子李适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才允许他旁听奏对,但也只是旁听,在整个奏对过程中,他无权发表自己的见解。 这日的延英殿奏对上,西川节度使韦皋奏称吐蕃寇边被边军击溃,奏请朝廷拨款在边境地区增修关隘以防御吐蕃。 几位宰相同以国库不足为由反对韦皋的建议。 天子就此事问了太子意见,李诵也不同意拨付款项修筑边城,他建议朝廷出资向边地移民,再坚固高大的城池若无军民驻守,也是空城一座, 李诵的见解得到父亲的高度赞赏,天子年事渐高,对太子的态度由禁锢、猜忌而变得越来越信任,这让李诵感到一丝安慰,但虑及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心中又沉甸甸的。 这份沉甸甸的心在见过李茂后不久便变成轻盈起来,第一次见面,双方对对方的印象都不错,李诵甚至还亲自过问李茂喜欢喝什么茶,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让李茂心里热乎乎的。 提了一整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待谈到辽东事务时,李茂的思路异常的清晰,思维异常的活跃,他索取纸笔,当场勾勒出辽东的地理轮廓,标注主要的山川河流,向李诵介绍起自己恢复辽东的设想。 李茂的方略概括起来就是移民建城,由点而线,由线而面,步步蚕食,待实力壮大后,与朝廷东征大军里应外合,一举收复辽东失地。 李诵沉吟片刻,问道:“辽东地接幽州,南隔渤海与淄青、河北相望,远离腹心之地,朝廷的恩泽难以企及,移民、建城的经费从何处着落?” 这个问题李茂早有考虑,他不慌不忙地回答道:“辽东地方,水土丰美,物产丰饶,宜农宜牧,移民建镇,自力更生。该地所产貂皮、人参在中原广受欢迎,可以组建商社将辽东特产运销内地,将内地的盐铁运销辽东,以此筹措经费。” 李诵道:“辽东远隔万水千山,若气候已成,不服朝廷管束,当如何解决。” 李茂道:“只要朝廷示以恩德,虽万里,亦心向长安。朝廷亦可选忠贞干练之臣暗中操纵,待时机成熟,一纸诏书到辽东,何处不是大唐的领土。” 李诵道:“辽东地接室韦、契丹、渤海、新罗,又与河北骄藩相邻,朝廷稍有失措,便要引发不利反应,朝中大臣,谁肯冒此风险前往。你肯放弃眼前一切,远赴辽东为朝廷效力吗?” 李茂道:“若殿下差遣,李茂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李诵哈哈一笑,起身赞了声好。取玉带和自己的佩剑赐予李茂,言道:“你且暂留在京中,将来必有召唤。” 步出少阳院,李茂犹在梦中,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245章 荐人 少阳院使李忠言亲自送李茂出宫,路上点醒道:“殿下如此器重你,可别忘了广陵王的举荐之恩。”李茂愕然,太子李诵召见自己不是云安郡王李结的举荐吗,怎么又扯到了广陵王李淳的头上? 李忠言是少阳院使,太子李诵身边的心腹亲信,他的话不会无的放矢,其中的机巧,却让李茂颇费了一番思量。 李茂回到进奏院,找来林英,将少阳院奏对一事详细说给他,让他尽快向郓州报告。这样的大事想瞒过李师古的耳目是不可能的,与其遮掩,不如主动告知,看看他的反应。 林英道:“未知此事起因为何?” 李茂道:“昔日我在来长安的路上偶遇云安王,论及辽东之事,说了几句大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回京后说给了广陵王听,广陵王又说给了太子。昨日圣人在中和殿召见左卫将军朱荣河,论及辽东之失,问太子如何恢复,太子这才想起了我。今日召我入宫,询问恢复之计,我也只能纸上谈兵,泛泛而论。” 林英又问:“却不知朝廷对恢复辽东持何态度?” 李茂道:“有恢复之心,却无恢复之力,目下只能暂时搁置。” 林英明白了李茂的意思,回屋细细斟酌,拟了一份稿,请李茂审阅后,发送郓州。类似这样的机密函,陈数无权与闻,一向都是由林英亲自操办。 …… 隔了一日,云安郡王李结邀李茂在崇仁坊酒肆相会,与他同来的是一位赳赳武夫,李结引荐道:“金道安,新罗人,祖上三代都在平卢军为牙将,熟悉辽东地理人情,我兄若去开拓辽东,金将军可助一臂之力。” 金道安现任神策军卑将,原驻守奉天镇,泾源兵变时护驾有功,以“奉天定难功臣”的身份得以迁入长安。 李茂对金道安的印象不错,问金道安放着好好的神策军将军不做为何要去辽东,金道安道:“昔日我族人多充大唐边军,安史之乱时随刘帅攻袭幽州,兵败,散归辽东,被靺鞨人袭击,阖族上下三百人全部罹难,此仇不共戴天,有生之年若不能报,不为人子。” 李结道:“金将军是新罗国王的宗亲,将来或可用得着。” 李茂闻言眉头一蹙,辽东地接新罗,金道安果然与新罗国王有旧,未必是什么好事。 金道安主动说道:“我祖上虽是新罗国王族,却与当今国王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怨,且我祖上自开元年间即迁居大唐,做大唐臣子已逾三代,万不会为了旧情而做出吃里扒外的勾当。” 李结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茂华若是信不过道安,大可提出来,不去也罢。” 李茂心中苦笑,恢复辽东八字还不见一撇的事,李结就已经如此上心,这份热情当真是让他有些吃不消。 于是只能敷衍道:“茂若有幸能为朝廷效力辽东,定邀金兄一同前往。” 饮罢酒,李结又邀二人去平康里走一遭,金道安久在军旅不近女色,告辞先走,李茂也要走,被李结拉住不放。 李结在平康里有相熟的人家,带着李茂进了清雅的房间,这才道:“事先没有告知,茂华心里一定怨恨我鲁莽。昨日父亲召见我与广陵王,说起辽东之事,说你的方略很好,将来机会成熟,必要实行。他属意的人选正是茂华你呀。 “广陵王还建议在京设一机构,与你对接,而由你招募人选奔赴辽东。父亲答应了。我听了心里激动呀,恨不得立即就让你奔赴辽东,三年打根基,五年恢复失地。 “这位金将军是我的弓马教练,相知已有十余年。他非但忠勇可靠,且有一桩别人没有的好处,只问军事,不问政务。有他扶持,茂华兄可谓如虎添翼。” 李茂道:“大王如此厚爱,让李茂怎么担当的起。” 李结笑道:“这话说来就见外了,经营辽东是我提起的,就公心二轮,能收复辽东是我大唐的一件盛事,千载之后,亦有美名。就私心二轮,我也希望茂华能建立此功勋,至少也见得我有识人之明。” 李茂离座拜道:“大王栽培之恩,李茂没齿难忘。” 李结哈哈大笑,这才招呼舞姬,谓李茂道:“我闻茂华只在ji馆喝酒,从不留宿,是何缘故?”李茂道:“幼年做过和尚,知道此辈皆粉红骷髅化身,不敢接近也。”李结叫道:“哎呀,茂华,你好扫兴,说的我一点兴致全无,罢罢罢,今晚早点回去睡罢。” 一时由ji馆出来,李结有宫灯护体,李茂有京兆府的特殊腰牌,长安夜禁虽严,却也严不到二人的头上。 一路畅行无阻,在崇仁坊南门外分别。李茂回到进奏院已是一更天,见前院值房的灯还亮着,便折过去看了一眼,却见林英正伏案誊写着什么,李茂不想打搅他,正要退出,院角一条守夜的狗却汪地叫了一声。 林英闻听狗叫,急忙起身迎出,李茂避不开,便笑道:“这厮深更半夜不睡,却吓了我一跳。”又解释道:“我赴宴归来,见灯亮着,就过来看看。” 说着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林英的桌案后。林英誊写的是一封从郓州寄来的辟书,淄青节度使李师古已经正式辟署刘悟为衙前刀斧营兵马使。 刀斧营隶属牙军前厢,因地位特殊,专设兵马使一员。营中的将校士卒皆是亡命之徒,每临战阵必冲锋在前,锐不可当。此营虽非心腹亲军,地位却很吃重,刘悟出任兵马使,显然是受到了重用。 刘悟是李茂推荐给李师古的,李师古厚资聘其到郓州,却将他冷落起来,一连一个月不见面,刘悟的儿子刘从谏走通了李公度的门路,让刘悟参加李师古的马球赛。 比赛中刘悟的马与李师古对撞,李师古摔落马下,小腿上蹭掉老大一块皮,血流如注,左右要斩刘悟,李公度要刘悟跪地谢罪,刘悟昂首不肯,言道: “马球场上折颈断臂者比比皆是,节帅既来打球,当知凶险,岂可因此小挫而迁怒于人,若斩刘悟,刘悟誓不眨一下眼,只恐郓州从此为天下所轻。” 李师古闻言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当即赦免了刘悟之罪,第二日便任命他为衙前刀斧营兵马使。 第246章 何日是太平 上奏院是沟通地方藩镇和京都的桥梁,中书门下和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的书,除个别紧要的直接递送外,都由进奏院转呈。因此之故,进奏院对地方和京城的各种动态都掌握的十分清楚,两地重要的人事变动,进奏院多能在第一时间获得。 林英道:“刚刚收到的函,明日要通报诸司,故而连夜誊录。” 书记看似风光,实际极其辛苦,一份公函少者几十字,多的数百字,每份誊抄数十份,一天几十份公函,任你运笔如飞,也能累个半死。 此时活字印刷术尚未出现,雕版适合大批量印制,十几份,几十份的小批量印制并无多少优势可言。 想到自己可能要离开京城去辽东,李茂心念一闪,点头赞许道:“林英不错,既有才华又肯任劳任怨,将来前途无限。”夸奖了林英后,李茂回到居所。 小茹已脱衣睡下,听到门响一骨碌爬起来,裸着身子来给李茂开门,走到门前忽然想起一事,赶忙奔还,穿上了李茂“设计”、由她缝制的睡袍。 李茂扶着她的肩,责道:“这么晚了还不睡,瞎忙什么呢?” 小茹低眉顺眼道:“家主没回来,我可怎么敢睡。” 服侍李茂脱了衣裳,打来烫脚的热水,跪在地上正要帮着洗脚,李茂道:“我有事要去书房,你先睡。”急急忙忙洗了脚就去了书房。 小茹随即跟了过来,剔亮油灯,又添了两根蜡烛,这又忙着去泡茶。 李茂看着她忙碌,心里在想古人说的*添香是不是就这个场景,果然是种享受,可惜我不是什么书生,读书非但读不出诗情画意来,还是一件极其头疼的苦差事。 小茹帮李茂铺展好纸笔,又忙着研磨。李茂把指节捏的啪啪响,桌上都是那支狼毫笔,在他看来就是一支匕首,后人把笔杆子和刀把子相提并论,是大有道理的,刀子能杀人,这笔墨也能杀人,刀把子能成就人,这笔墨也一样能成就人。 今晚他就要成就一个人,他准备向李师古保荐林英为进奏院判官。 林英现在虽然受到李师古的信任和重用,名份上却有所缺失。李师古不会把名和权同时假于一人之手,若不出意外,这书史的身份很可能要他背一辈子。给力文学网 见不得光的人,终究难成大事。李茂要让林英见得光,成就他。 小茹见李茂抓耳挠腮,半天写不出一个字,微微一笑,贴心地把茶碗放在他触手可及处,便如花蝴蝶一般飘了出去。 李茂写东西的时候不喜欢外人围观,即便是小茹也不行。小茹走后,他的思才涌了出来,一番字斟句酌后,终于完成一桩大事。 他用镇纸把草稿镇住,就在房中练了一趟拳,待身体微微发热,才又重新坐回书案前,把刚才写的东西修改一遍,誊抄了两份,取麻纸信封封存,在封口处用了蜡漆。 这种用灰色麻纸特制的信封坚韧异常,以蜡漆封口,别人想偷窥,那是难上加难。 办完了这一切,李茂搓搓手,打着哈欠回卧房睡觉,小茹一直睁着眼等着他,闻听响动就掀开被子放他进来,温软的身体主动贴了过来。 软玉在怀,李茂惬意地吐了口气,小茹如此待自己,自己却有些对不起她。光一个妾侍的名分就拖了那么久才给她。 想到妾侍,李茂忽然想到了王炳臣的那个**妾,王炳臣没喝醉酒之前,也是百般**爱,穿金戴银,如同正经夫人,但王炳臣喝醉酒后,却是当众揉捏她的胸乳,视同一件玩物。在王炳臣的内心深处,其实又何尝将她当做一个人呢。 现在虽无十足的证据,李茂却已明白王炳臣的死跟郓州脱不了干系,执行者应该就是秦造眠,那个被他捏乳的**妾很有可能就是秦造眠的帮凶。 爱之深,恨之切。 小茹伏在**上睡的正香甜,这种睡姿据说对身体不好,却是李茂的最爱。他最近正苦心钻研骑马探花式,小茹美白圆润的翘臀每每让他欲罢不能。 小茹在一阵阵冲击中醒过来,口咬软枕,呜呜咽咽**着。李茂停止动作,将她搬转过来。小茹扬起脖子申请他亲她一口,李茂就用舌头堵住她的嘴,以双肘撑持着**板,用身体将她整个儿覆盖住。 这逼狭的空间让小茹感到亲切温暖,她伸展双臂,环住李茂的脖子,不厌其烦地索取着他的亲吻。 李茂问:“若哪天我辜负了你,你会不会杀了我?” 小茹扑闪着眼睛,轻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认真地回答道:“若心中尚存爱意,宁可我死也不会害你,若不然,我会生吞了你。” 李茂单掌托起她的背,狠狠一撞,叫道:“最毒妇人心,最毒妇人心,我惩罚你,惩罚你。”小茹星眸迷蒙,连声叫道:“我就是那狠毒的妇人,惩罚我,快惩罚我。” …… 因为用快件递送,李茂的保举书很快有了回应,李师古正式向朝廷保举林英为九校书郎,但对辽东一事,李师古并无半点回应。李茂内心虽然焦灼,却也只能忍着,在这件事上容不得他有半点马虎,否则极有可能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一日清早,陈数和林英回事时,说起监察御史韩愈因弹劾京兆尹、嗣道王李实被贬为阳山县令。李茂问其原委,原来京兆属县遭遇大旱,庄稼减产六成以上,百姓困苦,李实却向天子奏称关中虽然大旱,禾苗却长的异常丰美,此乃天降祥瑞于大唐,建议租税不要减免。 禁中因此驳回有司奏请,不减租赋。李实有了面子,没了里子。为了凑齐租税,只得驱使官吏四处搜刮,逼得京兆百姓坏屋卖瓦,质押青苗以筹措租税。此举引起百姓极大不满,长安有优人成辅端编了一首歌谣,尽道李实横征暴敛之实,语言幽默,讽刺辛辣。 李实大怒,诬称成辅端妖言惑众,意欲谋反,杖杀于京兆府门前。 监察御史韩愈以京兆百姓困窘,建议暂缓征收百姓租税,待明年禾苗成熟时,再加以征收,疏上引得天子暴怒,韩愈因此获罪去官,贬为阳山县令。 李茂听完默默无语,韩愈此举只为缓和京兆府的紧张局势,对朝廷而言并无实际损害,天子却袒护李实,而贬黜韩愈,实在是昏庸至极。但在京城既久,李茂也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听完之后,只是略略点头而已。 事后打发青墨给韩愈送了三百贯盘缠,韩愈做监察御史,官职不高,收入微薄,却蓄养了众多家ji,日子过的并不宽松,此一去地方,更是为难,李茂这三百贯钱对他而言恰似雪中送炭。 韩愈没有推辞,照单全收,心里一时却很不是滋味,当初李茂求在他门下,希望能代为引荐见张籍一面,自己面上敷衍,实际拒绝,现在想来深感惭愧。 只是自己现今是待罪之身,他又是地方藩镇使官,不便亲自登门道谢,遂修书一封送给李茂,书中言辞恳切,尽道感激之意。 这年长安城飘落第一场雪时,芩娘到了京城,她是随薛戎夫妇一道来的,薛戎在乡里隐居数载后,故友推荐其入江西观察幕府,观察使李衡派人来往三次,言辞恳切,薛戎才答应出山襄助。此次来京一为面圣,二为送还芩娘。 一年不见,芩娘养的白白胖胖,见了李茂,满心欢喜,又羞不可当,双手竟无处着落。韦氏对薛戎道:“久别赛新婚,咱们就别在这碍眼了,明**还要入宫面圣,早点歇着。”薛戎即行告辞。 小茹见芩娘到,早识趣地躲了出去,屋中无人,尴尬气氛稍减。李茂揽芩娘入怀,耳鬓厮磨间,二人心中都蕴着一团火,但芩娘与小茹不同,李茂未敢轻狂。 他轻轻推开她,扶着双肩,仔细端详了一阵,打趣道:“这次回宝鼎,日子过的好滋润,人白了,也胖了些。”芩娘道:“老夫人抬举你是官,不让我做粗活,闲的久了,自然就养的又白又胖,倒是你瘦多了。” 李茂道:“院主官不大,事情却不少,忙着忙着,人就瘦了下来。好在人虽瘦,力气却见长。”李茂眸中火焰大盛,把芩娘眼中的火也勾了出来。两个人默契地拥抱在了一起……未及入巷,李茂却泄了一地。 芩娘笑了一回,赶紧收拾了,就忙着给李茂泡茶,李茂捉住不放,二人并肩坐着说了会话,李茂的下身又撑起了小雨篷,芩娘跪伏在地,手口并用,没有拨弄两下,李茂又是一泻如注。二人又笑了一回,芩娘去洗了脸,漱了口,开始欣赏起进奏院的馆舍来。 李茂乐得做她的向导,进奏院占地约三亩,回廊馆舍,曲曲折折,移步换景,幽雅僻静,走到一丛树荫下,李茂从背后抱住芩娘的腰,贴在她耳边道:“我又想了。”芩娘道:“天冷,回屋去。”李茂拗不过她,只得相从。 屋门一关,两个人又纠缠在了一起,这一回李茂雄风大振,纠缠着芩娘从书案到**榻,又滚在厚密的回鹘地毯上,直折腾的芩娘香汗淋漓连声告饶方才作罢。 第247章 绑票 事后洗澡时,李茂问芩娘:“这次你还走吗?”芩娘道:“你要我走,我就走。”李茂抚着芩娘滑溜溜的背,说道:“我不久要去一个苦寒之地做一桩十分机密的勾当,带着你并不方便。”芩娘道:“你带着她就方便吗?” 李茂笑道:“芩娘吃醋了。她跟你不同。”芩娘道:“有何不同,她能吃得苦,我就不能吗?”李茂用鼻子蹭了蹭芩娘的耳根,说道:“她无处可去,只能跟着我,而你,不必冒这风险。” 芩娘转过身来,睁大眼睛认真地说道:“我知道你想做番大事业,我不拖累你。大郎是何等散淡的人,做了一回官,就再也耐不住寂寞,此番虽三推三让,到底还是出山了。你们男人的心什么时候才能不为‘功名’二字所累,那才真的活得潇洒。” 李茂笑道:“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的设想是,那时天下太平了,我们到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买一座庄园,在碧清的湖边建一所大宅子,我们泛舟湖上,白天钓鱼,晚上赏月,晴天耕作,雨天读书。 “我们养育一堆子女,男孩子让他闻鸡起舞,读书练剑,白天让他们下田耕作,傍晚我带他们去骑马射猎,捕鱼游泳,待长大成年,或耕读传家,领袖乡里,或出将入相,尽忠国事,或悬壶济世,救济苍生。 “女孩子嘛,我不给她们太多压力,让她们识几个字,学些针织女红,歌舞乐器,礼仪规矩,在家孝顺父母,出门做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和睦家庭。” 芩娘道:“为何不让她们学夫人那样,做个不让须眉的强人。” 李茂摸着芩娘光洁的面颊,道:“女强人未必比小女人有福。” 芩娘把脸偎在他手上,充满向往地说道:“也不知道这样的好日子何时才能过上。” 李茂道:“二十年之内,天下必然太平。到那时我功成身退,功不成也退,总之是不会再在官场上混下去。” 芩娘道:“这话不说也罢,说了你也不能兑现。官场深似海,进去难,退出来更难。你说要等到天下太平时,可若心中去不掉‘功业’二字,天下何时才能太平?今有河朔强藩割据,将来山河一统,你又要说边患未平,等四夷宾服,海内归一,你又会推说百姓困窘,官吏贪暴,豪门骄横,朝廷府库没钱。总之会有无数的借口。” 李茂道:“傻瓜,我是和尚嘛,十年前我就看穿红尘一场空,怎会执迷不悟?” 二人大眼瞪小眼,对视良久,李茂引芩娘的手摸向胯下,触手处一物傲然挺立,芩娘关切地说道:“你别动,我来。” 薛戎在长安呆了十天不到,即启程南下,情势之急迫,出乎李茂的意料之外。 送一行人出城,薛戎叮嘱李茂道:“前日入宫面圣,圣主无一言垂询,只恐天数有变,你务必留心谨慎。” 薛戎乃河中大族,在京城的人脉关系十分丰厚,他又亲自面过圣,所言应该不谬。 李茂回城后,正欲向陈数等人核实宫中变数,林英却单独入见李茂,言前徐州刺史、散骑常侍李淆近来活动频繁,似有异动。李淆是淄青驻上都进奏院重点监控对象,李师道做淄青观察副使已满一年,熬足了资历,淄青有人正全力以赴帮他运作升任节度副使。 十一月初,李师古听从贾直言的建议,让李师道代他去军中慰问将士,暗中却授意心腹将领给了李师道一个大大的难堪,李师古随后以同父异母兄弟在军中资望不足,不知兵为由否决了李方等人的提议,李师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节度副使又插翅飞走。 李师道水路走不通走旱路,暗中派人到京中活动,为他上位节度副使造势,京中给他充当吹鼓手的人中就有前徐州刺史李淆。 李淆此人大有来头。建中二年,淄青平卢军节度使李正己病死,其子李纳封锁消息,自领军政。八月始发丧,请袭父位,天子不允。 李纳起兵对抗朝廷,朝廷强硬回应,遣诸道军围攻淄青。大战在即,徐州刺史,李纳的族叔李淆率兵夺城献于朝廷,致使李纳侧翼暴露,几乎送了性命。李纳因此对这位族叔恨之入骨。李淆归朝后做了散骑常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然而静极思动,这两年又开始与淄青旧部联络,近来更是与李师道打的火热。 因此之故,李淆也就上了淄青驻上都进奏院重点监视的黑名单。 李茂深知此事的要紧,他问林英道:“可有确切消息。”林英摇头,道:“他最近行事异常机密,我们的人根本靠近不了。”李茂道:“他这个散骑常侍,无权无职,年纪又大,不可能谋取仕途上的进步,我看或者是与淄青有关。” 林英道:“属下也是这个想法。” 李茂凝眉思忖片刻,道:“盯住跟他来往的人,查明身份。”林英道:“院中人手不够,只能求助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李茂道:“找几个可靠之人,不要吝啬钱。”林英应诺,要走,又被李茂唤住,李茂叮嘱道:“此事你不要露面,假手他人,留有余地。” 林英道:“属下明白轻重。” 上都进奏院在各部寺监司都安插有耳目,但这些人与神通广大的铜虎头根本不在一个层级上,他们多是一些低阶官员和吏,受金钱**,充当进奏院的耳目,探听一些无伤大局的普通消息,让他们刺探机密尚且难于登天,叫他们盯梢、抓人,那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淄青因为在京城布设有另一条线,也就不愿在这上面投入太过的精力,加之王炳臣官宦人家出身,不知民间小事,对鸡鸣狗盗的勾当也不大瞧的上眼,因此更是敷衍不做准备。 以致一旦有事,举目望去却无一个可用之人。 林英提议请江湖人物帮忙,自是合情合理,当然李茂也相信林英即使不请江湖势力,也能将与李淆来往的人秘密拘押起来。 果不其然,两日后,林英密报捉到一个与李淆来往的人,请李茂亲自审讯。所谓审讯就是用刑,进奏院里设有一间密室,专门用于审讯,但在王炳臣掌院期间,这里极少被启用。 李茂授命摩岢神通主审,摩岢神通不懂什么审讯技巧,唯独心硬手狠,被擒之人熬刑不过,只好交代,他承认自己是受原淄青营田副使李方的派遣来长安给李淆送一封密信,信的内容他不得而知,但行前李方曾向他承诺,李师道晋身节度副使之日便让他做寿张县令。 李淆接信后也有口信托他带给李方,说他即刻着手游说淄青籍官员出面保奏。 事情再清楚不过,李方和李淆暗中勾结,联手运作李师道晋升节度副使。 林英道:“事关重大,得立即禀知节帅。”李茂道:“单凭一份口供,怎能证实是李副使所为?万一是被小人设计,岂非惹出大祸?”林英道:“此等机密事,不大可能还有他人知晓,又如何印证?”李茂思忖片刻,道:“眼下只有请李大夫自己来证明了。” 林英吃了一惊,道:“绑架当朝三大员,这个……实在是太冒险了,万一不慎,朝廷追究起来,非但你我担待不起,还要连累节帅蒙羞。” 李茂道:“非如此,难以查明真相。徒增兄弟猜忌而已。” 又道:“此事我来做主,你执行便是,不会累及你。” 李淆归朝后,仕途无望,深居简出,坐吃等死,他极少出门参加宴会,因为是散官,除非朝廷大典,一般朝会都告假不去,对这些藩镇来朝的官员,朝廷也懒得搭理,正好做个顺水人情,他不来也没人去请。 李淆深居简出给绑架带来许多难题,林英策划的几个方案都以失败而告终。这个时候,有人向李茂报告说李淆有个习惯,每逢大雨初晴日,总要到距离宅邸一里外的丰大坊去吃一碗羊杂碎,这种羊杂碎里放了辛辣的调料,人吃后要冒一身大汗,对祛除风湿很有效果。 李茂大喜,指示林英买通长到李淆府上的王姓太医,了解到李淆的确患有些风湿病,一到阴雨天便发作,发作时苦不堪言。 李茂要林英在李淆常去的丰大坊羊汤馆旁租赁一间门面,聘请一位师傅也做羊汤生意。林英道:“他常去那家胡记汤馆,我去探过,是百年老字号,在丰大坊已经传了三代,味道十分地道,其中加了一味特殊调料,乃是独门秘传,外人难窥深浅。” 李茂笑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无妨。”林英心中虽然忐忑不安,却见李茂信心满满,也不敢多说什么。过了七天,长安城降了一场雨,二日拂晓,雨过天晴,天空如洗,空气十分清新。 李淆被病痛折磨了**,挨到天亮,早早起来,领上两个随从向丰大坊走去。 守候在他门外的探子急忙将李淆的行踪报知李茂,自昨晚下雨起,李茂就一直守在丰大坊,亲临现场坐镇指挥。得知李淆出门,李茂急忙打发十几个少年,手提着木桶前去胡记汤馆,不论好歹,将胡家的羊汤买个一空。 随之第二波少年因为买不到汤,勃然大怒,将胡家羊汤馆砸的稀巴烂。 第248章 绑票 续 等到李淆步行至大丰坊,胡记汤馆已是一片狼藉,家主和几个得力的伙计被打的鼻青眼紫,送去医馆疗治,一干闹事的少年则被武侯铺的逻卒收捕带去县衙讯问。 李淆默然呆立良久,不觉唉声叹气,正要回身走开,一股浓醇的羊汤的香气直扑入鼻,李淆使劲嗅了嗅,满脸愁云一扫而空,他指着近旁一家新开的羊汤馆道:“走,到这家尝尝。” 扮作食客的林英望见李淆向他走来,心中一阵狂喜,李茂的计策很简单,却也很实用:他先是打发人买光胡记汤馆的羊汤,倒入新开的陈家羊汤馆的大锅里,使得陈家大锅里也能飘出与胡家汤馆一样诱人的汤香。 另一面指使一干无赖将胡记汤馆砸了个稀巴烂,绝了李淆的念想,赚他自个儿入彀来。 行到陈家羊汤馆的门口,随行的两个卫士张治、郝金忠拦住了李淆,这两个人原来都是平卢军牙军大将,驻守徐州,奉命监视刺史李淆。李纳起兵时,二人接到接管徐州防务的命令,提刀夜访李淆,却被李淆的一番言辞说动,随他一起归顺了朝廷。 归朝后,张治做了神武军郎将,郝金忠被封为左晓卫郎将,俱领着一份不菲的俸禄,却无兵可带,每日依旧到李淆府上,做了他的贴身侍卫。 李淆归朝以来,顺风顺水地过了十几年太平日子,心中警惕之心早不如前。张治、郝金忠的敏锐嗅觉也被平淡的岁月磨顿,他们拦住李淆后,张治守在李淆身边,郝金忠跨进陈家羊汤馆,将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便示意张治放行。 李淆早已急不可耐,见卫士放行,像个馋嘴的孩子似的,搓着手来到大锅前,探出脖子,深深地吸了口气,连声赞道:“好汤!不比胡家汤馆差。给力文学网”店主闻言大喜,道:“既如此,客人来一碗?”李淆喜道:“来一碗。” 巷道狭窄,人来车往,两个卫士十分不放心,劝李淆坐进店里。小店临街而建,空间狭窄,店内只容两付桌椅,张治、郝金忠安顿好李淆后,便持刀守在一旁,恰如两尊门神。 店主道:“二位好汉这般威武,小店的生意却没法做了。” 李淆也觉得张治、郝金忠有些小题大做,便劝道:“这里三面是墙,我能跑到哪去?”张治、郝金忠对视一眼,不觉也哑然失笑,丰大坊位在长安之南,所谓贵东、富西、尊北、贱南,长安的南部是平民百姓的聚居区,这丰大坊里满是做小买卖的,达官贵人根本不屑到这来,贵人不来刺客不到,和一帮小老百姓打交道,那能有什么闪失? 二人离开小店,在店门口一溜排开的桌子上找了个空位坐了下去,要了两碗羊汤,几个芝麻饼,一面着汤,一面留心进出的食客。 进出的人太多,二人渐渐的也就放松了警惕。 坐在陈家羊汤馆斜对面的胡饼店里的李茂,见时机已到,招手唤过一个侍从,低声交代了两句,侍从绕道后门离去。 陈家羊汤馆的羊汤很对李淆的口味,他喝完一碗,又叫了一碗。 张治、郝金忠食量很大,喝了一碗不过瘾,各自又叫了两碗,外加几个大饼,吃的热汗淋漓,很是爽快。 恰在此时,两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各托着一张捕鸟的大网挤了过来,边走边大声吆喝:“奉旨捕雀,尔等噤声,休要惊了供奉的鸟儿。” 小巷里本是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人群稠的黏糖浆一般,挤不动扯不开。 这二人一露面,黏糖霎时间变成了豆腐,那两个年轻人便如利刃,所过之处,人群无声分开,一个个躬身垂首,屏息而立,骇的大气也不敢长喘。 在他们眼里,两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哪是什么人,分明就是两匹随时能让他们家破人亡的恶虎! 一条街因为两个不速之客的出现,霎时像遭了瘟疫一般,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唐初殿中省设有五坊,饲养雕、鹘、鹞、鹰、狗,供君主狩猎时使用。后划归禁内宣徽院,由宦官主管。各坊给事者呼作小儿。 五坊小儿假捕鸟兽供奉天子之名,在闾里四处张挂罗网,借以敲诈勒索。这条街上的商贩哪个没吃过他们的亏? 因此人人避之如瘟神。 陈家羊汤馆的店主站在门口张望了一眼,惊道:“龟孙子又出来祸害人了。”连声招呼伙计把摆在门口的桌椅撤回来,以防五坊小儿借机发难。 众食客深知五坊小儿之恶,主动让开,又帮着店主撤去桌椅。李淆的两个卫士张治、郝金忠却不干了。李淆虽只是一个闲官,地位却十分尊崇,他曾有大功于朝廷,在朝中很受礼遇。五坊小儿欺负欺负平头百姓也就罢了,果然惹到他们头上,定给他们一个好看。 存了这份心思,二人便端坐不动,店主急的直落泪,打躬作揖,低声哀求,就差没给他二人跪下了。 两个粉面年轻人,见满街的人都畏他如虎,心中正洋洋得意,忽然见到两个不识趣的主儿坐在那纹丝不动,顿时火就来了。 二人把手中大网往张治、郝金忠头上一套,大叫一声:“吔,你个天杀的死囚,惊走了供奉的鸟儿!跟我去京兆府见官,我要问你个欺君之罪。” 张治勃然大怒,劈手扯掉头上的捕鸟网,三下两下,扯成碎片,往年轻人脸上一掼,厉声怒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别人怕你,你爷爷我不怕你。” 两个小儿闻言地往后退,郝金忠将捕鸟网取下来却不撕扯,而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转个个儿反过来套到了两个小儿头上,两小儿惊恐躲避,奋力一扯,没能扯开,被弹力所激,反撞在了一起。 “哎唷”一声,二人头撞着头,一起跌倒在地,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二人狼狈地爬起身来,指着张治、郝金忠叫阵道: “你有种,你等着,你别走,老子不将你大卸八块,从此不在长安混。” 在众人山崩海啸的哄笑声中,二人狼狈而逃。自贞元年以来,宫里恶政频出,先有宫市假供奉天子之名,白拿白要,对商户敲骨吸髓;近来又有五坊小儿横行闾里,敲诈勒索,让百姓苦不堪言。 被欺压的长安百姓敢怒不敢言,人人心中都期盼着英雄的出现,而今英雄就在面前,他们怎能不齐声欢呼。 李茂振臂高呼:“大英雄。” 数十人随声附和:“大英雄。” 李茂振臂又喊:“大英雄了不起。” 数百人齐声和道:“大英雄,了不起!” 李茂喊完,消失在人群。 颂扬大英雄的声音却仍旧回响在丰大坊的上空。 第249章 说吧,说吧 张治和郝金忠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过这样的欢呼声了,自归朝以来,他们就一直坐冷板凳,坐的屁股生疮,坐的浑身发霉,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条充满铜臭味的市井街巷里重温往昔的峥嵘澎湃。 他们的眼睛****了,为沉寂已久的心骤然再起波澜,也为他们誓死保卫的人,突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 李淆失踪了,二人欲哭无泪。 张治和郝金忠将陈家羊汤馆翻了个底朝天连李淆的一根毛也没找到,他们厉声责问陈家羊汤馆的店主,店主和伙计一口咬定,他们要找的大人物在他们正义凛然地出手惩戒五坊小儿时,自己结账走了,店主拿出六枚黄澄澄的新钱给二人看。 并说:“那位老丈临走时还说‘贼性不改’。” 张治和郝金忠松了口气,他们原是齐州乡下的农夫,灾年日子过不下去,干起了劫道的买卖,后被官军招安。李淆知道他们的过去,每逢他们鲁莽行事,他总要骂上一句“贼性不改”。当街痛打五坊小儿,固然能出一口气,却也容易招惹祸端。 李淆在这种情形下骂他们,很合乎他的脾气。 二人不疑,放过店主,自回府寻李淆。 等他们再次来到丰大坊陈家羊汤馆时,店主已丢下全套家伙什不要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们痛殴伙计,追问店主下落,伙计是一问三不知,又找来坊官,询问陈家羊汤馆店主的来历,坊官也是一问三不知。 左右商家说一个月前有外乡人在此租赁房屋开设汤馆,因为有胡家汤馆的压制,生意一直不愠不火,这回招惹了五坊司,只怕是弃了家伙不要跑路了。 至于说在他家走失了人口,坊官赔笑说:“这个二位最好去县里报官,我这管不了。” …… 李茂从丰大坊回到进奏院,不紧不慢地处理着手头上的事,过午之后便消失不见,院主的应酬多,院里早已是司空见惯,没人会起疑心。 李茂去了平康里,从北门进,从南门出,进门时很招摇,出门时很低调,坐着一辆帘幕低垂的运送蔬菜的马车,向南,向南,一径出了长安城。 在此前不久,李淆也是坐着这样的一辆马车,和一堆装菜的柳条筐一起被运出了长安城。待长安县和京兆府得知李淆被人劫持,派人四处搜寻时。他人已在长安城南十五里的一座田庄里,正饱受酷刑的折磨。 李茂赶到李淆受难的田庄时,青墨已经卸去脸上的油彩。一见面,他就向李茂抱怨道:“扮啥不好,扮那没把子的阉货。” 李茂道:“事涉五坊使,京兆府和长安县才会有所顾忌,这水就搅混了。” 又道:“这件事,你不要再参与,不是信不过你,实在是水太深,犯不着。”青墨笑道:“水深水浅都被你拉下水了。”又压低声音道:“林英是什么来头,手可真黑。” 李茂没有应答,独自一人去了田庄的粮仓,粮仓位于田庄的核心地带,外表看普普通通,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两位守卫见李茂到,砸胸施礼,拉开了大门。 阴森森的仓库里顿时传出一声压抑的惨呼。李淆年近六旬,官居三,又是当今节度使李师古的叔祖,李茂本不欲为难他,但现实是你不为难他,他就为难你。 李茂已是骑虎难下,只能默许林英对他用刑。 粮仓的地窖里,李淆被剥的精光,双手双脚被铁链所牵,呈一个“太”字横在半空,瘦骨嶙峋的胸上鞭痕累累,他的口中被勒着一根麻绳,这使得他发出的声音大部留在了喉咙里。 林英出身铜虎头,刑讯手段精湛,节奏把握的恰到好处。一阵鞭打过后,他往李淆的伤口洒了些盐水,疼的六旬老人泪流满面。 几个蒙面侍从正当着李淆的面侍弄炭火盆,烧起了烙铁。六旬老人又痛又冷,浑身瑟瑟发抖,片刻之间泪涕交流,小便失禁。 林英窥得时机已到,拾起烧的半红不青的烙铁,吹去表面浮尘,对李淆说道:“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你不招供,此事我们无法收场,最坏是个两败俱伤,你先死,我陪葬,但你死之前我一定要好好折磨你一番,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李淆痛哭流涕,林英见时机已到,命人将他放下来。李淆浑身抖个不停,站也站不稳。林英挥了挥手,四周像变魔术似的出现了四面围屏,八个火盆,照的李淆如沐春风。又有四个手脚麻利的小厮用温水替擦去身上的污血,细心地涂上药粉。 由地狱重回人间,李淆定了定神,望向林英,嘴唇抖了抖,却说不出话来。 “大夫不必惊慌,只要你跟我们合作,依旧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太平官,清闲、尊贵。我听说朝廷给你的用度不够用,那有什么要紧,今后每年郓州会给你三万贯钱、三千石粮。让你舒舒服服过完这下半辈子。” 李淆打了个冷战,颤声问道:“你说这些,我凭什么相信?” 李茂咳嗽了一声,从围屏外走了进来,向李淆施礼道:“下官淄青驻上都进奏院院主李茂,大夫说不相信他的话,那么你相信我的话吗?”李淆哼了一声,李茂继续说道:“郓州每年用于打点京官的费用多达上百万,区区三万贯,算得了什么。” 李淆咬咬牙,哼道:“你休想收买我,我不吃你那一套。” 李茂道:“你要做正人君子那也使得,咱们就做一次买卖,你告诉我你想要的,我平安送你回去,再一次性给你十万贯。大家一拍两散,以后见面仍是敌我。”李淆叹了口气,道:“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李茂招呼随从搬来一张胡椅,扶李淆坐下,又在他对面的胡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下去,这才清清嗓子说道:“第一个问题,你们中意的下任节度使人选是谁?” …… 李茂和李淆对坐谈了整整**,侍从第三次来添灯油时,李茂揉了揉眼睛,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出了这么大力,他答应给你什么回报?” 被李茂审问了**,李淆身心俱疲,闻听此言,愣怔了一会,如实答道:“他答应我,事成之后,迎我回淄青做莱州……刺史。” 第250章 大事化无吧 “刺史。”李茂无疑是听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你已是三京官,誉满天下,费这么大的力气只为再做个刺史?” 李淆道:“我这三京官是背主换来的,一面是誉满天下,一面是被千夫指骂。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别人眼里荣华富贵的当朝三其实过的还不如一条狗。” 李淆说着话,眼圈红了,他用力地眨了眨,望向李茂,又冷笑道:“你不在我这个处境,怎能体会我的心境?恨只恨当初,一失足成千古恨!” 李茂接过林英递来的热手巾,转手递给了李淆,后者擦了擦脸,精神稍振,却又苦笑道:“一朝上了贼船,就得坐到底,船沉了,宁可陪葬,也万不可生出二心,否则你的后半生就等着在地狱里煎熬。” 李茂垂首不言,林英接过书记递来的厚厚的一沓笔录,目视李茂讨主意。李淆主动伸手要了笔,签字画押,然后掷笔而去。卫士未得李茂的允准,也不敢拦。 林英见李茂红着眼睛,劝他先去休息,李茂道:“事关重大,耽搁不得。你即刻禀报淄青,就说,就说……” “密州派人来找他,希望他能帮忙斡旋,助密州早日出任淄青节度副使,为节帅分忧解难。他被冷落在长安多年,虽然养尊处优,却无实权,也渴望着能有朝一日回到淄青,再过一把当家做主的瘾。他二人一拍即合,密州给他钱,他在京中奔走串联,说服那些在京的淄青旧部归顺密州。” 李茂字斟句酌,说的什么辛苦,林英也深知此事事关重大,李茂说完,便道:“我会仔细斟酌。”李茂从书记手中接过李淆的供词,查看了李淆的画押,递给林英,交代道:“先归档收存,郓州来人再交给他。” 林英收下李淆的口供,问:“这边怎么处理?”李茂揉了揉眼,道:“擅自绑缚朝廷命官,总得有个人出来承担责任,此事我是主谋,自由我去京兆府投案,进奏院的事就拜托你了。”林英劝道:“不如再等几日,看看郓州那边怎么说。” 李茂望了眼林英,苦笑道:“城里已经闹翻了天,此事善了不得。就这么办。” 李淆被李茂绑架后,家中清客分析后认为此事跟淄青进奏院脱不了干系,有人便出主意把事情闹大,给李茂施加压力,使之不敢轻举妄动。 堂堂三大员在自己属地丢失,让京兆府尹、道王李实倍感压力,他一面安抚李淆家人,竭力封锁消息,一面派出所有能派出的人手秘密调查,京兆府里卧虎藏龙,能人云集,很快就有人把线索寻到了淄青驻上都进奏院门下。 李实顿感此事棘手,李淆是淄青旧人,因背主而归朝,这类人在朝中不受重用,但面子上的礼仪却是丝毫缺不得的,一旦有事,必然震动京城,自己这个京兆尹怕就是当到头了。 一番思索后,李实寻得一条妙计,他授意李淆的家人去崇仁坊闹一闹,给进奏院施加一点压力,却不想因一时疏忽,让李淆家人把事情闹大了。 李淆的妻妻妾妾,儿子女儿,门生故吏,部曲家人们把崇仁坊的四座坊门全给堵了,指名道姓让李茂交人。 崇仁坊地近皇城,与东市和平康里也仅一步之隔,是为人多眼杂,三教混杂之地,这里一闹,李茂有没有受到压力不得而知,李实却有些吃不消了。 他连骂自己是作茧自缚,只得硬着头皮约见李茂。 见面的地点是崇仁坊内的小酥阁,这是一家西域胡人开办的酥饼店,内院设有几个雅间,李实便服而来,一见李茂的面,就叫道:“李茂华,你这是要害死我么。” 李茂惊道:“大王何处此言,我李茂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吗?” 李实冷笑道:“做与没做,你心里清楚。我说老弟,凡事适可而止,搞的别人不好过,别人也不会给你好过。” 李茂叹了口气道:“我承认,我跟李大夫是有点误会,不过现在误会已经解了,他回他的家,我回我的家,井水不犯河水,外面那些人为何要闹,我不得而知。但有人想把事情闹大,要我好看,我奉陪到底就是。” 李实缓了口气,笑道:“有恩报恩,有怨抱怨,你们有什么过节,私下里解决便是,何必搞的这么张扬,你要我怎么办?” 李茂道:“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他果然不依不饶,我只能奉陪到底,该坐牢,该杀头,悉听尊便。” 李茂说完,扬长而去。李实急命人备马去李淆家,人还在半道,就有属下回报说李淆已经回到了家中。李实闻言,折转马头回了京兆府,发签将张治、郝金忠带来。 当面责道:“你家主不过是与友人外出游玩两日,尔等竟诬告失踪,闹的满城风雨,本府若不小施惩戒,何以服众。”令将二人各打三十棍。 从事禀道:“他二人皆系四郎将,论制,打不得。” 李实道:“虽然皮肉之苦能饶,本府也绝不跟你善罢甘休,回去等参。” 退堂后,李实对众心腹道:“人人都说京兆尹是个好缺,全是胡说八道,小王天潢贵胄,堂堂的三官,却连一个外道的带职御史都摆不平,小王的委屈找谁倾诉去。” 心腹道:“何梅锐在义宁坊置了一所新产业,一直请大王去呢。今日何不就安排在那?” 李实道:“你们记住昭武九姓的酒不要轻易去喝,喝下肚子里他作怪。”想了想,忽然往公案上一擂拳,怒道:“今日小王受了李茂的羞辱,今晚就去吃他。” 李茂本已做好了罢官坐牢的准备,却没想到李实会这么轻易地就把这件事揭了过去。闻听李实约他赴宴,李茂知道自己该出点血了。 李实除了邀请李茂,还把李淆也请了过来,他摆了一桌和合酒,来做和事老。过去的事李淆不愿再提,反应冷冷的,李实也不介意,他已从管家那里得知李茂送了他六箱金珠,价值几何还在统计中,但绝不会少于五万贯!想想下午在崇仁坊被李茂羞辱了一顿,李实觉得狠狠地宰他一笔,正好报仇。 这一想心气也就顺了。他的属下向他回报说李淆在丰大坊失踪现场,曾出现过两个五坊小儿,正是因为他们的出现,才让李淆的卫士大意失荆州,丢了要保护的人。 李实出身皇族,嗣道王,平素跟左右神策护军中尉,六军辟仗使关系都不错,与五坊使关系也过得去,他深知这些内官的难缠之处,从一开始就断了根五坊使核实两个五坊小儿身份的念头,不管这两个人是真是假,说出去都会得罪人。 而今李淆已经平安归来,李淆虽然嚣张,到底也默认了绑架的事实。只要自己能对上有个交代,管他什么是非曲直呢。 酒过三巡,管家将统计好的礼单包在公函里送了过来,李实细细看过,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对李茂和李淆说道:“有道是一笔写不出三个李字,天下国姓是一家,果然以前有什么误会,看在我的薄面上从此一笔勾销了。” 李茂道:“您是天潢贵胄,我们可高攀不起。我年轻做事鲁莽了些,得罪之处,还请大夫海涵。” 李茂捧酒敬李淆,后者冷冷的不理睬,李实笑道:“宰相肚里能撑船,茂华年幼糊涂,干了蠢事,你老大不小的也不懂事么。” 李淆被他说的面红耳赤,又知得罪不起他,只得忍气吞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李实哈哈大笑,端茶送客,自去后宅查看李茂给他送的厚礼。 一场轰动京城,闹的沸沸扬扬的当朝三高官失踪案就此了结。 李茂走出李实宅邸时,已是满天星斗,初冬的长安冷气逼人,空荡荡的街上不见一个人影,唯有北风呼啸。距离李实家宅不远处的街角停着一辆马车,青墨驾车,小茹拽着一个硕大的包袱,摩岢神通提刀侍立。 李茂望了望天空,天空瓦蓝,笑对小茹道:“你这是打算给我送牢饭吗?” 小茹见李茂安然无恙,眼一红,泪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扑进李茂的怀里,泣道:“听说你被抓进京兆府,我吓坏了。” 李茂道:“休要听那些风言风语,道王请我赴宴,是好事。” 回身对青墨和摩岢神通说:“道王真小气,酒也不让喝够,咱们再寻个地醉上一场。”青墨笑道:“地方是现成的,就怕有人不愿意去。”李茂道:“去,都去,来长安不去平康里等于白来,今晚我就带你们去郑珠珠家。让你们开开眼界。” 小茹听说要去烟花之所,脸颊不觉酡红,摩岢神通喉结有力地蠕动了一下,也显得很紧张。李茂哈哈大笑,搂着小茹的腰裹带着她上了车。 平康里的郑珠珠家是淄青进奏院经常包场的人家,郑珠珠对李茂这个财神爷自然是有求必应,服侍的十分周到,酒菜歌舞一样不落,李茂办结了一件大事,心中高兴,不免多喝了几杯,小茹几番劝他不能,独自坐在一旁生闷气。 李茂忽然想尝尝在这ji馆过夜是个什么滋味,自然有小茹在,他也不要旁人侍寝。 **颠鸾倒凤,自有无数享受。 第251章 构陷 摩岢神通因为家风严谨不敢留宿,早早的回进奏院陪郭韧去了。青墨这几日连番作战,身体疲乏,又不愿碍李茂的眼,便随摩岢神通一道走了。 李茂折腾完小茹,丝毫不感疲乏,又全无一点睡意,便又张罗着喝了回酒,小茹不胜酒力,又刚承受过一番风雨摧残,正是筋酥骨软,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郑珠珠的两个女儿见李茂不尽兴,又张罗了一席,两员沙场猛将,手段百出,李茂见招拆招,仗着海量,硬是把两个小女子战的丢盔弃甲。怎奈杀敌一千自损九百九,李茂也觉得天旋地转,满眼星星闪,竟是少有地醉了。 李茂轻易不醉酒,醉后便日子难熬,翻来覆去直折腾到拂晓时才睡踏实。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四周静悄悄,不见了小茹。 料是去为自己准备早饭了,李茂没有多想,呆呆地坐了会,头还是晕沉沉的,胃里酸水一阵阵往上涌,直犯恶心。呼人拿水来喝,连呼数次不见人影,便起身出门去。 冬日阳光明媚,刺的眼睛疼。 李茂宿醉未醒,步伐踉跄,眼睛也是朦朦胧胧的,扶着廊柱正走,一条铁链凌空而至,正向他的脖子套来。李茂闻声分辨方位,闪身后退。 宿醉之后,身法不及往日灵巧,竟一头撞在了廊柱上。 一条铁链走空,另一条又劈空而至,这回是卷他的脚裸。李茂跃身向窗户撞过去,意图借助背部的力量撞开窗棂,撤进屋内。 对手已经布设好了罗网等着他,正面对抗怕要吃亏。 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耳边飞了过去,钉在廊檐下的承重柱上,嗡然作响。 对方有弓弩,李茂立即放弃抵抗。 四条铁链如巨蟒腾空,分别缠住他的脚腕、手腕,力道把握的刚刚好,来者都是高手。 四条大汉各拽着铁链的一头,想把李茂拉倒,却发现他们在扯一条生根的铁柱,丝毫扯拽不动。一群甲士随之围拢过来,数十杆铁枪密密麻麻地组成枪筒阵,将李茂困住。 一名军将健步而来,喝了声:“助手。” 众人持枪凝视,依旧虎视眈眈,远处的弓箭手也严阵以待,并无丝毫松懈。 “你就是李茂?” “你们是什么人?” “散骑常侍李淆昨夜被人刺杀,凶案现场有你的玉佩,跟我去神策狱走一趟。” “神策狱,你们可有诏书?” 神策军中设有独立的法司、监狱,代行军中司法,奉诏时也可审讯涉官案件。 李茂和李淆都不在神策军籍,若无诏书,神策军便无权过问。 “少废话,跟我们走!”年轻军将恶狠狠地叫道。 李茂审时度势,决定先服个软,若是不走,他们极有可能以拒捕为名,将他就地格杀。 神策军士卒给李茂上了全副镣铐,用黑头套罩了头,簇拥着出了平康里。 时当辰时,夜生活丰富的平康里此刻尚在睡梦中,故而没有惊动多少人。 外面很冷,李茂衣着单薄,冷风一激,他彻底清醒过来。 李淆死了?昨晚他还好好好的,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命就没了? 自己的玉佩…… 作为男子常用的饰件,李茂的玉佩多的是,名家巧手耗尽心血雕琢的上等色,街头上一贯钱两块的大路货,加在一起十几二十块总是有的。 李淆在宅中被杀,自己的玉佩遗落在现场,不必说这是有人在构陷自己。 绑架李淆的事虽然做的隐秘,却远非天衣无缝。淄青驻上都进奏院里除了林英和陈元,一定还有其他铜虎头的人。 铜虎头内派系庞杂,很难说自己的行动不会被泄露出去。 那么李淆的死很有可能跟铜虎头有关,极有可能是李师道那边杀了李淆栽赃自己。 这个人显然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不仅如此,还成了祸根,不如一劳永逸地除去。在京城长安刺杀一名三高官是要冒大风险的,尤其像李淆这样身份特殊的人。当然如果能把脏水泼到对头的身上,那就最好不过了,不仅能隐藏真相,保护自己,还能搂草打兔子,顺道捡个便宜。 这实在是笔很有赚头的买卖。 这个逻辑很耐得住推敲。李淆死里逃生,已成惊弓之鸟,除了李师道那边的人,他还能信任谁,他会让一个陌生人堂而皇之地走进自己的宅邸,和他促膝谈心? 传说中那些飞檐走壁、杀人于无形的高手刺客呢,他们要的是名利双得,李师道或许能出的起钱,但一个坐吃等死的闲官却入不了他们的眼。 至于一般的刺客,张治、郝金忠皆非易于之辈,吃一堑长一智,又岂会再掉以轻心。 李师道杀人嫁祸,这个李茂并不感到奇怪,他有这个动机,也有这个能力,令他惊讶的是在淄青被李师古压的死死的李师道,竟会有能力调动神策军为其所用! 李茂有些自责,为自己的大意,更是对李师道刮目相看。 一行人刚走出平康里北门就被一队红袄军士拦住了,神策军服饰以黑色为基调,整个禁军莫不如此,在长安着红袄的军卒只有名义上隶属金吾卫,实际归京兆府调遣的京兆逻卒。 “某奉京兆府尹大令,带嫌犯李茂过堂。” 一名绿袍官手持京兆府正堂竹签,向神策军要人。 “笑话,神策军的事几时轮到你们京兆府来管了?” “李淆、李茂并非神策军人,若无诏书,就请小将军放人。” “我奉令办差,恕不能从命。” “那就得罪了。” 绿袍官阴着脸举起了令签,隐蔽在四周街角的数百逻卒呼啦啦地围拢过来,腰悬刀,手持枪,张弓搭箭,剑拔弩张。 神策军卒不过三十人,被数百逻卒围住,神情有些惊惶。 神策军卒仗着北衙禁军的身份,在长安城横行无忌,与京兆逻卒屡次发生冲突,神策军卒若吃了亏,便呼朋唤友公然冲击京兆逻卒军营,喊打喊杀,京兆逻卒若是吃了亏,却不敢踏足神策军营半步,由此京兆逻卒对神策军卒恨之入骨。 为了平息京兆逻卒怨气,宫中特意降旨严禁神策军士冲击京兆大营,京兆逻卒将圣旨摆放在辕门口,每有神策军卒追来,便宣读一次圣旨,以此为护身符。 今日京兆逻卒人多势众,若借机暴打他们一顿出气,那便是白挨打了,神策军卒不免胆颤心惊。他们中有人认出那绿袍官正是京兆府司法参军钟炼,便悄悄提醒统军校尉李航:“是‘铁面炼’,不好惹。” 李航自然听过钟炼的大名,倒吸了一口冷气,只是骑虎难下,有些抹不开脸。 李茂在马上笑道:“都是天子爪牙,有话好好说,莫要因我伤了和气。” 钟炼和李航各自横了他一眼,李茂此刻酒已醒,见京兆府和神策军为自己当街对峙,见有机可乘,便故意出言挑唆。 李航硬着头皮把佩刀举起来,喝令道:“军令如山,谁敢挡路,格杀勿论。” 三十军士齐声一吼,佩刀一起出鞘,气势雄壮,自己为自己壮胆。 “奉令办案,谁敢拒捕,格杀勿论。”钟炼寸步不让。 数百逻卒齐声一吼,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痛殴老对手,报仇雪恨。 一个早起的商贩推着一辆独轮车打此路过,见两军对峙,不觉战战兢兢,正贴着沟边往前蹭,忽听得吼声连连,心里一紧张,撒腿往前跑,心慌脚软,一不留神踩了空,嗳哟一声连人带车翻进了水沟里。 京兆逻卒爆出一阵欢笑,临近的便丢了长枪赶去救人。 这一笑,气氛大大缓和。太阳越升越高,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平康里是九流三教混杂之地,让人看见京兆府和神策军当街对峙,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要带他走,也由得你,给我一件信物为凭。”李航提了个折中的方案。 钟炼把手中令签丢给了李航,李航横了李茂一眼,双腿一夹马腹,分开人群悻悻走了。三十名神策军卒长松了一口气,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隔一条街的崇仁坊南坊门内,京兆府府尹李实望见麾下干将钟炼接回了李茂,长舒了一口气,一边揉着心口,一边对左右道:“不得了,不得了,小王这京兆尹是没法再干了,太吓人,吓死人了。” 昨夜三更天左右,长安县禀报说散骑常侍李淆被人刺杀于家中,家人在凶案现场找到了刻有李茂名字的玉佩。 李实一听这话脑袋就是嗡地一响。 “这是欲盖弥彰,这是有人在栽赃陷害。” 李实丢下这两句掷地有声的话后,立即派人去找李茂,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人带到京兆府。 李茂和李淆有过节不假,但这过节已经揭过去。李茂送了他那么厚的一份礼就是明证,李实相信人的诚意跟送的礼物是成正比的,礼越厚说明心越诚。 他因此判定杀人的绝不会是李茂。再说了,真的是李茂要杀李淆,又岂会把刻有自家名字的玉佩丢在凶案现场? 既是蓄谋杀人,那就该什么都不要带嘛。 但李茂不在进奏院,青墨和摩岢神通两个明明知道他在哪,却因错估了形势就是不说。这一耽搁,神策军就插手进来了。 得知神策军在平康里抓了李茂,李实大惊失色,神策军受什么人指使插手进来,他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他很清楚,有人要借李淆的死做点章。 这些人的矛头或许是冲着李茂去的,但弄的不好要连累自己。 李实派出麾下最得力的干将钟炼半道劫人,钟炼以京兆府司法参军充任四面街使,有权调动上千京兆逻卒。此人绰号“铁面炼”,做事向来是认法不认人,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就他最合适。 神策军无诏抓人,是邪!钟炼奉令办案,是正!正邪不两立,邪不胜正。 钟炼不负所托,平安地把李茂带回了京兆府。李实却避而不见。事情闹到了这个份上已无转圜的余地,只能如实上奏,听凭圣裁。 圣心难测,裁断的结果是什么,谁也说不准,李实觉得自己有必要先回避一下。 第252章 冰山一角 事涉三品大员被害,况且被害之人和疑凶又极其敏感,中书门下不敢拖延,当日便奏明了天子。天子这日正为病痛折磨,恹恹不乐。闻言便道:“交神策军狱审理。”宰相郑瑜奏道:“事发在京兆府,应由三法司会审。” 天子不耐烦起来,言道:“即有先例,卿等循例裁断。” 李实闻听此案交由三法司裁断,心中窃喜,当下纡尊降贵来到京兆大牢,当着李茂的面把一干管事骂了一通,声称李茂是被奸人构陷,不得以一般嫌犯看待,要优待。 又在管事房中设宴款待李茂,要其暂且忍耐几日,又问要不要将家眷接来服侍。李茂自然不希望把小茹牵连进来,便婉拒了李实的好意,李实能有这番表态,让李茂宽心。这位大王为人虽然贪鄙,为官却是值得交往的。 刑部、御史台、大理寺这三个衙门手握司法大权,自是上都进奏院重点关照的对象,熟人多,那就好办事。加之有李实在背后帮着斡旋,这桩案子一开始就向有利于李茂的方向发展。三法司会审的结果是: 淄青驻上都进奏院主、侍御史李茂行为不端,参与市井无赖组织的赌局,赌输后将家传玉佩质于当铺换得三十贯赌资,此后半年未取,当铺挂牌出售。散骑常侍李淆以五十贯钱购得此玉佩。月初,李茂在赌场翻本,欲以百贯赎回玉佩,当铺派人与李淆商议赎回玉佩,双方言语不和,起了冲突,李淆不幸触柱暴亡。 三法司提供的口供详实,物证人证俱全,铁案如山,不容更改。 天子闻奏大怒,下旨褫夺李淆一切官爵,后因宰相劝谏而罢。李茂身为朝廷命官,行为不检,公然涉赌,着即革去本兼各职,贬为庶民。 天子一句话,李茂辛辛苦苦熬来的六品官便化作镜花水月。 三法司会审期间,郓州李师古急派押衙李雅城进京坐镇营救。待案件审结,李雅城亲往御史台大牢门外迎接李茂,见面即笑问:“御史台的牢饭里有米虫否?汤水是否馊的连闻一下都想吐?”李茂道:“雅城,我因公被害,你无一句安慰,反而见面就奚落,是做朋友的情分吗。” 李雅城笑道:“茂华兄一路顺风顺水,没有遇过挫折,须知要做大官先得坐大牢,没有坐过牢的人终究欠缺了那么一点点。” 同行的小茹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李雅城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 李雅城曾被视为于化隆安插在节度使府里的眼线,但事实正好相反,李雅城实际上是李师古安插在于化隆身边的重要耳目,清海军被肢解后,李雅城受命去海州整顿盐务,那可是个地地道道的肥缺。 李茂离开孤山镇到郓州军府做押衙时,李雅城已离开郓州去海州,二人交集不多,彼此之间的关系远算不得亲密,这番话虽是刺耳,却将二人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一大步。 李雅城此来长安唯一的目的就是救护李茂,临行前,李师古单独召见他,面授机宜,将李淆的事摘要跟他说了一些,嘱咐他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全李茂。 李茂立下大功而遭陷害,依李师古的脾气,他是一定要给李茂奖赏的。 李茂已经深得郓州的宠信,这再进一步——林英判断——李师古应该会将进奏院的暗线也交给他,如此,李茂就会成为他的顶头上司,因此营救李茂,林英也是不遗余力。 因此当李雅城向他索要李淆的口供时,林英很痛快地把口供交了出去。 李淆的口供让李雅城万分震惊,他震惊的不是李淆说的内容,这些铜虎头早有呈报,让他震惊的是这些内容是从李淆的口中说出来的,而且李淆还在口供上画了花押,深知淄青内情的李雅城自然知道这份口供的分量,这是上天赐给李师古的神兵利器,凭着这份口供,李师古可以在节帅继承问题上占据绝对主动! 到此时,李雅城才能深刻体会李师古说的“不惜一切代价”的真实含义。这也让他打消了未来长安时的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李师古派他来长安只是为了救人,并没有让他代替李茂执掌进奏院的意思。 若他不能把这件事办成,他在李师古心中的地位将一落千丈,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看明白了这一点,李雅城在临时主持进奏院期间,全力以赴,尽心尽力。可以说李茂能走出御史台监大牢,李雅城功不可没。 因为有这份底气他才能跟李茂谈笑风生,这是施恩不图报的大气。 至于李茂,罢官固然是个损失,但这个损失不大,将来必然会加倍地补偿回来。 经历了这件事他不仅巩固了作为李师古心腹亲信的地位,而且还进位为他眼里屈指可数的几个干将之一。这一点,从追随李师古多年的李雅城的那种平视的目光中可以看出。 李茂让青墨送小茹先回去,他和林英、李雅城去了城中一处隐秘的宅院。 出任淄青驻上都进奏院院主后不久,李茂就知道淄青进奏院分明暗两处,位于崇仁坊的进奏院在明,处理的是光明正大的事务,此外在城中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暗的进奏院,专门负责为淄青帅办理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譬如绑架、暗杀,打探消息,贿赂和收买朝廷大员为己所用。 这个进奏院实际是铜虎头设在长安的分台,因其地位重要,铜虎头甚至专门分设了一个总管和一个监督在此坐镇。 铜虎头组织体系严密而庞大,它名义上的最高首领称之为大总管,通常是由节度使的心腹亲信充任。 但实际上,大总管只是虚位首领,铜虎头的实权掌握在四总管手里,这四个人都是组织内德高望重之辈,因担心权力过于集中而产生野心,节度使常委任亲信出任监督,以制约总管的权力。 长安是大唐的腹心之地,铜虎头高度重视,不仅在此设置分台,还设置了一名总管,总理长安及关内事务。 总管因权力过重、资望太高,不宜常驻外地,长安的总管一年中倒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郓州处理公务,总管缺位时则以资历相对较低的都领代行职权。 第253章 冰山一角 续 在淄青每个州铜虎头都设有管事一名,监管地方,若干管事之上则设一名统领,称作都领,都领直接对总管负责。 而在淄青之外,铜虎头的行动受到极大限制,按州设管事是做不到了,便以都领专办某事,再设监督一名予以监察。 在地位特殊的长安,铜虎头在每个县都设管事一名,以京兆府都领(又称西京都领)统辖;在关内道每镇(节度使驻地)和同州、华州设都领一名,统归总管辖制。 西京总管和西京都领的驻节之地就在这座小院,李茂和李雅城都是第一次来,他来此是为了监督宣布一项任命。不久前他接到李师古的任命状,以李茂为铜虎头西京都领,代行总管职权,统辖铜虎头在关内道的所有分支机构。 在李茂踏入小院之前,铜虎头分设在关中的凤翔、泾源、鄜坊、邠宁、夏绥、丰州、振武、同州、华州九位都领已经齐集一堂,除了李雅城这个节度使亲信、铜虎头内的资深监督,还有一位铜虎头的要人亲临现场。 赵菁莱,铜虎头内九位资深都领之一,此番作为李师古的特使亲自赶来长安宣读李茂的任命。任命书言简意赅,全文二十二个字:以李茂都领侍卫亲军扬刀军右厢分设京兆府诸管事。命令宣读完毕,赵菁莱将任命书向九名都领展示了一遍,得到九人的认可后,当面交给李茂。 众人未来得及祝贺,赵菁莱又宣布了第二条任命:以李茂摄总管侍卫亲军扬刀军右厢分设京西诸都领事。 两项命令刚宣读完毕,李雅城又宣读了李师古的手札:以李茂兼领军府监督京西分台事。 西京都领代行京西总管,这不算什么,但同时兼任京西监督,众人不觉面面相觑:左手监督右手,自李师古执政以来这还是头一次。 当初李茂和李雅城一起现身时,众人还推测要任命李雅城为监督,却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西京都领不仅有权管辖铜虎头在长安的各分支机构,在总管缺位时,还是整个关内道诸都领的领头人,而京西监督则有权监督铜虎头在京西的任何组织和人,甚至直接监督总管本人,李茂一人兼任两职,自己监督自己,其权势已经超过了正式的京西总管。 众人猜测若非他资历浅薄,只怕他就是西京总管的不二人选。 三年前,西京都领秦造和中秋月夜饮宴归来,醉酒堕马,溺死于朱雀街边的臭水沟里,时任京西总管李衮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查明原因,在长安城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结果却是不了了之,此案竟成悬案。 秦造和死后,王炳臣表现很积极,希望借这个机会谋得铜虎头西京都领的职务,却被李衮所阻,王炳臣忿恨之下状告李衮与第五守光暗中有纠缠。 五坊小儿的足迹遍布长安内外和关内各州县,仗着内廷的靠山,无人敢惹。铜虎头见有机可乘,着力渗透,一度颇见成效。 第五守光出任五坊使后,专一与铜虎头作对,在五坊司内大肆清洗铜虎头骨干,杀人如麻,成为铜虎头在京西的头号大敌。 堂堂的京西分台总管与头号敌酋勾搭不清,王炳臣一剑封喉,李衮很快被押回郓州接受审查,且一去不回。 王炳臣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西京都领的位子,但好日子没过几天,他就再也笑不出来:李衮在郓州非但毫发无损,还接替李希成为铜虎头的大总管。 此后不久,秦造眠由扬州来长安,经人举荐成为秦造眠的心腹,王炳臣对其十分信任,甚至欲将小女儿配给秦造眠为妻。 现在一切都已真相大白,秦造眠是奉大总管李衮之命来监视王炳臣的,并最终要了他的命。王炳臣死后,西京监督孟祥喜奉命回郓州述职,从此一去不回,此后西京都领和西京监督两大要职一直空悬,京西总管则是一连八个月不曾露面。 郓州方面的诡异反应,使得京西分台人心惶惶。 李茂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长安,并接替暴死的王炳臣为上都进奏院院主的,他的特殊身份,让分台的人认定他就是未来的都领人选。 李茂支走秦造眠和绑架李淆两件事,虽然都是出于其他目的,却让分台上下更加认定他就是都领的人选。因此,李茂的获任并未引起震荡。他本就是侍卫亲军扬刀军副使兼知右厢事,虽然手中无权,地位却着实不低,又是李师古的绝对亲信,此刻由他出面收拾残局,上得人心下遂民意,京西分台上上下下都能接受。 没人拆李茂的台,李茂却不得不拆某些人的台。人事从来都是大事,主政一方若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愿调配人事,就像吃饭缺了根筷子,注定是场悲剧。 人事变动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从来都是棘手的事,可正是因为难办,李茂才要速办,趁热打铁,不给以后留隐患。 林英以他的忠心和才干得到了李茂的认可,被李茂任命为京西分台左判官,并出任淄青驻上都进奏院知院,知院和院主,一个是临时代理,一个是正式任命,李茂无权任命他为院主,但临时让林英代理院务却是做的到的,也是必须做的。 分台的另一个判官位置是给秦造眠留的,做了西京都领,李茂正式登堂入室,眼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宽广,有些事看清楚了,看法就变了,他对王炳臣被刺的看法与先前已大有不同,因为这种不同,对秦造眠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 其余的书记、巡官、推官、押院、参谋李茂也当场做了调换。 人员配置合理不合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向外界传递了一个信号:在京西分台,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以动的,论才论德,合理分配,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至于九位都领的人选,因为品阶太高,牵涉面太广,李茂还需要仔细斟酌。 李雅城和赵菁莱对此全力支持,他二人都是久历宦海沉浮,深知人事的重要,李茂不趁热打铁,把属下收拾了,那么回过头来属下们就要把他收拾了。 现在李茂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打量淄青驻上都机构,进奏院只是浮在海面上的冰山一角,淄青派驻长安的真正实力隐藏在海面之下,大的令人咂舌。 第254章 有权要用 明院所做的事都是事务性、礼节性的,虽必不可少,却并非最重要的。李茂现在是一介布衣,不适合再充任此职,他本欲以林英为知院,站在前台做他的助手,林英却向他推荐了张贺年。 张贺年这个同知已经做了很多年,常州别驾的官职也不低,他在京城人头很熟,知名度很高,方便做很多事,反观林英只是一个从九品的校书郎,出身不正,又是初来乍到,容易被人轻视。 李茂允其所请,便以同知张贺年为知院,同时函达郓州请为院主,又以林英为同知,钟健、陈如同仍分司左右判官。张贺年、钟健、陈如同三人打理进奏院本已绰绰有余,如今再加上一个野心勃勃、精力充沛的林英,进奏院的事李茂基本可以丢弃不管,实际上他想管也管不了,自因赌博涉娼被罢官后,京城里的峨冠博带们就不大待见他,士大夫们是不大瞧得起他这个目无尊长的白丁的。 但真正处于权力核心的人却从此记住了一个新名字——李茂。 李淆的供词向一把匕首剜的李师道有苦难言,他不得不低头向兄长请罪,自请解职回乡耕读自省,李师古却出乎意料地表现了做兄长的大度,他好言安抚了李师道一番后,仍旧送他回密州为刺史,为恐兄弟案牍劳形,李师古起用陈向山为密州长史,协理政务,又派皇甫圆为密州团练防御使,助其军事。 又奏请朝廷起用李方为莱州刺史,派亲信分担军政事务,好让自己的族叔颐养天年。 李师道又逃过了一劫,回到密州的旧府邸,喘了口气,定了定神,却忽然发现自己折腾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密州是回来了,他还是刺史,却再无旧日的从容,他如贴身在千丈悬崖边上的夜行人,身后是崖壁退无可退,前面是万丈悬崖,无从进取,左右倒是有路,却只容得下一脚宽,风正烈,夜正浓,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是紧紧贴着崖壁,苦苦地煎熬着。 李师道欲哭无泪,这一回他可能又被人利用了。 …… 这世上最无情的是时光,最有情的也是时光,他能抹去一切伤痛,也能带来丰硕的果实。对于李茂来说这短短几个月,他已经尝遍了时光的无情和有情。 铜虎头的都领不是好做的,不受约束的权力像一头危险的猛兽,随时都有吞噬自己的危险的,但驾驭好这头猛兽,却又能给人带来随心所欲的无上快感。 “有权真好。” 这是李茂对自己座下的这头猛兽的评价。 权力的妙处在于运用,有权不用不如无权,无权之人易得平安,有权不用反易取祸。 李茂决定享受一把权力带给他的妙处。他把目光投向周边。淄青周边的藩镇中,李师古最想吞并的是义成镇,最为忌惮的是宣武镇,给义武镇配一个怯懦好欺负的节度使,把宣武镇好战的韩弘赶走就成了摆在李茂面前最重要的两大任务。 平心而论,这两项任务都不大容易完成,尤其是赶走宣武镇的韩弘。 韩弘,滑州匡城人。少孤,依其舅刘玄佐。举明经不中,从外家学骑射。由诸曹试大理评事,为宋州南城将。事刘全谅,署都知兵马使。贞元十五年,全谅死,军中思玄佐,以弘才武,共立为留后,请监军表诸朝。诏检校工部尚书,充宣武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 宣武镇自刘玄佐起便保持着相对独立的地位,韩弘是刘玄佐的外甥,在宣武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威望极高。宣武又是朝廷防遏河北和淄青的门户,屏护江南通往两京的粮道,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朝廷岂会自毁栋梁,打宣武的主意? 李茂试了试通过长安逐走韩弘的可能,结论是异想天开,根本办不到。倒是给义成镇配个相对软弱点的节度使有些操作空间。 贞元十六年节度使卢群病逝,监军使杨志廉以监军身份代行军政事务,杨志廉有将相之才,义成镇的局势相对稳定。隔年,左神策军护军中尉窦文场致仕回乡,杨志廉奉召进京接替窦文场为左神策护军中尉。 义成军节度使由宰相李泌的堂弟李元素出任,李元素性情柔懦,部将多不服他,一年前郑州大户胡裕春因为走失了老娘还酿了一场兵变出来,足见此公驾驭能力有限。 自郑州兵变后,朝中一直有声音要求撤换李元素,各方都属意天德军都防御团练使李景略调任义成,李景略本人也派人在京中四处活动。 李茂决心助李元素一臂之力,帮他稳住义成节度使的位置。李茂找到定陶夫人的次子苏佐明,表达了希望李元素继续留任的意思。 苏佐明现已升任内府局丞,在他干爹内园使杨钦济的幕府做判官,在内宫是个响当当的角色,更重要的是他干爹的干爹杨志谦已从外镇监军回京,接替告仕回乡的窦文场为左神策护军中尉。 神策军名义上以统军和大将军为正副统帅,实权却掌握在护军中尉手中。 执掌十万禁军的护军中尉权势有多重自不必言,更让苏佐明喜出望外的是杨志廉和他很对脾气,竟是一见如故,正琢磨着把他要到神策军,在护军中尉帐前听用。 苏佐明不止一次在家信上看到李茂的名字,父母对李茂的印象都很不错,说了他不少好话,苏佐明对李茂的印象也不差。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好印象,李茂到长安不久,苏佐明就主动登门拜访,两个从未谋面的异姓兄弟一见如故,很是对脾气。 此后常来常往,彼此早已熟悉。 苏佐明听了李茂的请求后,拧了拧眉头,问道:“我问句不该问的,你花这么大代价帮他,究竟有何企图?这很不合情理嘛,你们淄青不是一直想吞并义成吗?” 李茂道:“吞并之说纯属谣言,淄青跟义成两家关系一向和睦,此中多赖李中丞驭下有方,我们是不愿意失去这么一位好邻居。” 苏佐明摇摇头微笑道:“你这不是真话,你想要我帮忙就得跟我说实话,否则,别怪我爱莫能助。” 李茂稍作犹豫,道:“实不相瞒,内子在登州开办海外贸易,贩卖辽东珍宝到淄青,销路不畅,生意惨淡。一年前我在郑州结识了一位大豪,想托他将货物贩卖到河洛两京牟利,这位大豪跟李尚书关系莫逆,不愿李尚书被人取代,托到我门下,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好求助苏兄帮忙了。” 苏佐明蹙着眉头道:“不对吧,你说的这个郑州大豪莫不是胡裕春?他跟李元素不是不大对付吗,怎么又成莫逆之交了?去年那场兵变险些没把李尚书拉下马。” 李茂道:“兄弟之间还有争执的时候,老友之间闹点摩擦才显得亲密,正是因为亲密无间,胡裕春才有胆量在郑州闹事,换个人,谁敢?那胡裕春自知有亏于朋友,这才努力想补偿嘛。” 苏佐明点点头,道:“这就能说的通了,也罢,这等土豪不宰白不宰,咱们得狠狠敲他一笔。”李茂道:“若办成这件事,你看多少合适?”苏佐明思量了一下,道:“家父倒不是太在乎钱,不过家大业大,各有各的难处,分文不取,子孙们吃什么,我看至少得十万贯。”李茂道:“我先付三万,事成后,再一次性结清,如何?” 苏佐明道:“罢,也就是你,换做旁人,少一个子儿也不成。” 通过苏佐明走通了杨氏父子的门路,李元素的节度使宝座危而不倒。此后不久,天德军都防御团练使、丰州刺史李景略病逝,李元素的危机平安度过。 李茂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中间经过详细禀报了李师古。 李师古赠李茂庄宅一处,良田三百亩,名马三匹,并再度为李茂保奏官职,后因御史台有人作梗而作罢。 使者特地将三匹名马送到了长安,李茂宴请使者时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这年秋成武县粮食又歉收,不等秋收结束,便有流民作乱,地方镇压不利,刺史李兢被撤换。李师古欲调遣阿史那卑出兵镇压。 阿史那卑的骑兵是拱卫郓州的主力,怎会为了几个作乱的饥民而轻动? 使者这看似无意识的一句闲话,却是暗藏玄机:毛太公和祝九在成武县田庄练兵已有一年,消息不可能不泄露出去,李茂练兵的用意,相信李师古多多少少是会知道一点的。 现在他是给李茂提个醒,或者说是一个警告,毛太公和祝九的事若不妥善处置,下一步他就要把他们当成作乱的饥民一起收拾了。 李茂惊出一身热汗,自入长安以来,原定的辽东拓展计划一拖再拖,虽再三叮嘱,到底还是发生了自己最担心的事。 毛太公和祝九都不是省油的灯,手中有兵,怎舍得不折腾两下? 辽东那边桑容已经在卑沙城站稳了脚跟,清海军旧部陆续投奔他,沙老大审时度势,正式接纳他为卑沙城六大家族之一,一时混的很是风光。 文书丞勉强在辽河岸边站住了脚跟,筑堡耕种,自养自食,文书丞有经理之才,却不大知兵,手下更无可用的大将,被周边森林中小部落敲诈,日子过的十分不如意。 第255章 牵强附会 他在信中向李茂诉了几次苦,却一直没有提求援的事。文书丞不主动,李茂也不主动,先这么耗着,看谁能耗过谁。现在李茂先耗不下去了,毛太公和祝九这两团火必须得送出去,否则引火烧身。 李茂向李师古上了一道表,呈请调派毛太公和祝九渡海去辽东,设立据点,为恢复辽东打前站。 李师古的回复很公事化:你而今还兼着侍卫亲军扬刀军副使知右厢事判辽东诸城番抚慰使,辽东事务自由你处置,不必事事请示军府。 李茂差点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兼差,一时羞得满脸通红,什么是尸位素餐,这就是啊。 一番算计后,李茂以侍卫亲军扬刀军副使知右厢事判辽东诸城番抚慰使的身份向淄青相关衙视和州县行文,要求配合毛太公、祝九出兵辽东。 淄青刚刚经历了一场官场震动,其始作俑者正是李茂,而今正是人人自危,对李茂他们是又恨又怕,人人避之如瘟神。接到李茂的协助函,莫不是大开绿灯,巴不得赶紧打发毛太公和祝九过境滚蛋,办事效率高的惊人。 毛太公和祝九在田庄里憋了一年时间,而今终于熬出了头,恰如鸟出牢笼,龙入沧海,二人一激动,就在李茂的田庄里办起了篝火晚会,以天为篷,以地为席,点了李茂的茅屋数十间为灯,热热闹闹地闹了一场。 曲终人散,吃干抹尽,二人轻装上路,了无牵挂,倒也潇洒。 李茂闻之,痛心不已。 毛太公和祝九乘坐海东商社的船由莱州出港,横渡渤海,在卑沙城登陆,由桑容用海船送到辽河口,沿河北上,辗转数月方来到文书丞的落脚点。两家合兵一处,正式拉开了恢复辽东的序幕。 这件事李茂请示李师古后,向云安王李结做了通报。 李结现在没心思管什么辽东的事,大明宫里激流暗涌,险象环生,两天前少阳院使李忠言发现有人向皇太子李诵的茶水里下毒,一路呼喊追赶,那人竟堂而皇之地逃入了内廷。 这是今年以来,皇太子第三次遇刺了。 御宇海内四十三年后,六十四岁的大唐天子李适,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臣工口中的万万岁心里明白自己已然是灯枯油尽,恰如西下的夕阳,快要下山了。 有司已经在暗中准备后事,这些琐事自无须皇子皇孙们去操心,他们操心的是,一夜天黑后,明朝升起的太阳是谁。 夕阳西下,黑夜降临,不见光明的地方总是滋生出无穷无尽的阴谋诡计,历来如此,从无例外。 李结望了眼西天殷红的晚霞,不觉眼皮子一阵乱跳,他丢下李茂的《恢复辽东方略》,默思片刻,唤人更衣。 禁宫里的事李茂一直关注着,他感到了风雨欲来,他加紧处理手中的事。 李元素是保住了,但韩弘还是块心病,用什么法子拔掉这颗眼中钉呢? 机会似乎就在眼前。 安插在宣武进奏院里的暗桩报告院主王博远最近一段时间常一个人去城南开明坊,和一伙人外地来的商客交往密切。 李茂敏锐地觉察到这将是一个突破口,他严令长安、万年两管事立即调集精兵强将马上弄清楚这伙人的来历。 铜虎头长安分台猛将如云,但对方也绝非等闲之辈,这个时代可资利用的侦查技术和手段十分有限,侦查效率异常低下。 在李茂的强力督促下,长安、万年两管事不敢怠慢,在付出高昂的代价后,所得结果也十分丰硕,原来这伙人的头领竟是河洛间赫赫有名的暗杀高手“三醉大侠”王士元。 王士元可是大名鼎鼎,关于他的传说非常多,许多离奇虚妄,但有四点却是一致的: 一说他武艺精强,擅长击剑,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力举千钧如无物。 二说他擅长制毒、下毒,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三是说他杀人为义不为钱,他要杀的人,千金不赦,他不想杀的人,千金不取。 四说他做男人的本钱十分雄厚,又修炼得鏖战之法,一生毁人无数。 李茂对他手上和床上的功夫如何不感兴趣,他感兴趣是宣武驻上都进奏院的院主王博远怎么会和王士元这个臭名昭著的杀手搞到一起,这是要策划什么大阴谋吗? 必须是。 京城里最近出过什么大案、要案、恶性案件方便构陷呢,李茂和林英、秦造眠一件一件的捋,却没有发现什么可资利用的。 恰在这时,李结来了。 李结忧心忡忡,一见面就对李茂说:“茂华兄,救我。” 李茂环顾左右,笑道:“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谁敢对大王不利,这是要造反么?” 李结道:“茂华兄不要顽笑,大事不好了。” 李茂这才收敛起笑容,仔细询问,李结跑到门口伸出头左右看了看,关了门窗,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才压低了声音说:“有人在太子的茶碗里下毒,险些害了太子的性命。” 李茂凛然一惊,关于皇太子遇刺的消息,真真假假,这一年内已经传出过好几次了,有些固然是空穴来风,却不可一概斥之为无稽之谈。 大历十四年,代宗李豫病死,李适登基称帝,同年立长子李诵为皇太子。 李诵虽贵为太子,却不得父亲宠爱,李适宠爱的是舒王李谊。李谊是李适兄弟李邈(昭靖太子)的儿子,因李邈早死,李适将其收养,视为己出,宠爱异常。 因此李诵的太子地位从一开始就受到舒王李谊的威胁。 贞元三年八月,皇宫里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启齿的秽乱丑闻,李诵差点被废黜。 李诵的岳母、唐肃宗之女郜国公主,个人生活放荡,不仅与宗室之后、彭州司马李万私通,还与太子詹事李昪、蜀州别驾萧鼎等人纠葛不清。 她仗恃着自己的特殊身份,经常出入少阳院。与李万、李昪、萧鼎等人聚众饮酒,常通宵达旦。 其实在大唐皇室,****算不得什么大事,前有李建成、李元吉暗通宫妃,后有李治、武媚娘眉目传情,再到唐明皇横刀夺爱,从儿子手中抢走杨玉真,所谓脏唐乱汉,李唐皇室的一个“脏”字绝非浪得虚名。 脏不怕,光一个“脏”字扳不倒不拘小节的郜国公主,但若有人诬告郜国公主在少阳院行厌胜巫蛊之术,那便触犯了皇家大忌。 李适勃然大怒,严斥李诵。 李诵惶恐难安,不得已仿效皇爷爷肃宗李亨在天宝年间做太子时的故事,断然与发妻做了切割,请求与太子妃萧氏离婚。 事发之后李适萌动了废李诵改立李谊为皇太子的念头,他把宰相李泌召入宫中商议。 李泌认为皇帝舍亲生儿子而改立侄子的做法十分不妥,他列举了自贞观以来太子废立的经验教训,分析了太宗皇帝对废立太子的谨慎和肃宗因性急冤杀建宁王的悔恨,劝李适以前事为戒,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李泌的话打动了李适,李诵的太子之位因此得以保全。 郜国公主因此事被幽禁在宫中,郁郁而终。 李万因为和同宗****,以不知“避宗”的罪名被杖杀。郜国公主的亲属受牵连者甚众,她的五个儿子及李昪、萧鼎等流放岭表和边远之地。 郜国公主的女儿、皇太子妃萧氏也被处死。 这场变故在李诵的心里留下了极深的阴影,此后十数年,本来就小心翼翼的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不敢逾规矩半步。 怎奈皇太子的谨慎,并不能彻底打消李适改立李谊的念头。这十几年皇太子李诵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每日都在煎熬中度过。 李茂想到那日少阳院奏对时见到李诵时的情形,太子面色黯黑,双眸无光,当日以为他是身有暗疾,现在想来不但是身有暗疾,心里也有暗疾啊。 少阳院位于大明宫内,守备何等森严,有人竟能堂而皇之地进入少阳院下毒,败露后竟能全身而退,这若无内部人呼应,说出去鬼也不信。 “太子危在旦夕,若无人施以援手,只怕,只怕……”李结击案而泣。 加害太子的人是谁,李茂无从得知,或是老皇帝醉酒之后的一时冲动,或者是忠于舒王李谊的势力,不管是哪个都给了李茂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茂决定赌上一把,把王博远和王士元往太子遇刺一事上扯,以削弱韩弘的声望。 李结却根本不相信父亲的遇刺跟王士元有什么干系,王士元的名号他是听过的,但禁内戒备森严,岂是他一个江湖人物能进出的。 李茂费尽心机栽赃韩弘,目的正是要为淄青除去一大劲敌,这点李结看的清清楚楚。 藩镇势力日渐膨胀,尾大不掉,已成天下公害,围绕是否削藩,朝臣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清流士子莫不主张削藩,理由若干种种,自能自圆其说。 执掌实务的官员则反对急切从事,维持目前的绥靖策略。 皇太子李诵的门客王叔文、王伾都是主张削藩的,王叔文曾在贞元十三年参加琼林宴时当着数百士子的面公开发表演说,阐述其削藩的主张。 第256章 纵虎容易 做了铜虎头西京都领后,李茂的眼界已非昔日可比,手中能调用的资源丰富的让他常生自己在做梦的幻觉。 褐金吾已经秘密出动,长安内外必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李茂嘱咐各都领、管事这段时间要低调行事,竭力避开褐金吾的锋锐。大浪淘沙,拍死的都是冒失鬼。 但有一件事,李茂亟需弄个明白,那日去平康里抓捕他的神策军究竟是什么来路。长安管事张敬久冒着巨大的风险深入神策军营一探究竟,却是一去不回。 张敬久是京西分台的老人,知道的秘密太多,绝不可等闲视之。李茂拟定两套方案,一是去找苏佐明帮忙捞人,二是启用潜伏在神策军中的暗桩,监控张敬久,一旦发现他有泄露机密的可能,立即杀人灭口。 苏佐明此刻已由内园使司借调到左神策,正在他干爹的干爹杨志廉的麾下当差,因为悟性好,勤勉肯干事,很受重用。听闻李茂来,他急匆匆赶过来,也不邀李茂进屋,就站在墙角处,问道:“你是为张敬久来的吧?” 李茂道:“做事糊涂,让你为难了。”苏佐明道:“糊涂的是你,人家敢出面抓人,那靠山能小的了吗,逃过一劫就算了,你还较起真来了,人家拔根毛都比你腰杆粗。” 李茂道:“那还是根鼻毛。” 苏佐明道:“休要嬉皮笑脸。你哄李实那呆王把褐金吾放出来,嘿嘿,你可真能耐。” 李茂道:“王博文和王士元相互勾结,欲对皇太子不利,我不能知情不报吧,至于他放出褐金吾,这个我没有想到。” 苏佐明摆摆手,道:“算了,你把人接走吧,褐金吾出来了,没谁的日子会好过,且珍惜吧。” 苏佐明打发一个小校领李茂去接人,李茂手中带着二十张银柜的提单,见菩萨就拜,一路畅行无阻,顺利地把张敬久从神策狱中救了出来。 张敬久一身袍衫整整齐齐,脸色却煞白无血色,脖子上隐隐露出鞭痕,他拖着一条腿,见面想给李茂行礼,却怎么也跪不下去,李茂搀扶他时,张敬久疼的直吸溜。 想来他的身上早已是千疮百孔,不成了个样子。张敬久道:“我什么都没说。” 李茂点点头,道:“我知道。” 张敬久这遭苦也没白受,他弄清了那天李航受命去平康里的前因后果:齐州有个杀猪汉叫夏八芳,一日醉后杀妻,论罪当死,李方见其体格雄壮,捞出来收在门下做义子。 李方年老体衰,家中姬妾嗷嗷待哺,李方默许诸义子登堂入室与之私通。 夏八芳年轻雄壮,本钱丰厚,大受欢迎,众姬妾为之争风吃醋打作一团。李方觉得面上无光,便打发他来了长安,机缘巧合,投在了杨志廉次子杨钦济门下,杨志廉由义成监军回京接任左神策护军中尉后,杨钦济将他推荐到神策狱,见任神策狱别将。 李淆事件发生后,李方和李师道极为惊恐,当即生出了杀人灭口的念头,他们雇佣刺客刺杀了李淆,又嫁祸给李茂。 又动用旧时关系说动夏八芳派遣李航前往拿人。 “当日夏八芳要李航择机加害都领,李航是个聪明人,知道杀人容易脱身难,故而没有动手。”张敬久说完这话,一头栽了下去,竟是疼昏了过去。 众人忙解其衣衫施救,却发现他的身上鞭痕累着鞭痕,一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李茂咬牙切齿道:“不杀夏八芳,我誓不为人。”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当初若非钟炼出手相救,一旦被李航带进了神策军狱,李茂便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张敬久就是榜样。在这件事上,钟炼有恩于他。李茂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命青墨收拾了一份厚礼,亲自前往钟炼府上拜谢。 钟炼祖籍苏州,进士出身,曾在大理寺供职,靠着一身本事走到今天,他官职不高,薪俸微薄,虽手握大权,却十分清廉,生活过的紧巴巴的。 李茂和青墨兴冲冲而去,却碰了个硬钉子。 钟炼不待见他,既不收他的礼物,甚至连碗茶都没给。 同去的青墨愤愤不平,李茂却笑着说:“此人刚正不阿,铁面无私,是个人才。将来要多亲近他才是。”青墨道:“只怕你的热脸捂不热他的冷屁股。”李茂咄了一声。 李茂改变了策略,他让小茹和郭韧出面走后门去结交他的夫人,钟炼的夫人也姓苏,常州人士,出身殷实小康之家,天生的一副好脾气,被小茹和郭韧一通**汤灌下去,便忘了丈夫的教诲,不仅收下了礼品,还跟小茹和郭韧姐妹相称,亲密的一家人一般。 送走小茹和郭韧后,苏氏冷静下来,越想越觉得不安,找到小茹想把东西退回去,又见小茹住在ji坊,逡巡不敢入内。回到家中,如失魂魄,呆坐不语。 钟炼问明缘由,大笑一声,道:“这些人无孔不入,你一着不慎就中了他的道儿。罢了,这些不义之财,权且替他收着罢。” 苏氏惊道:“这算不算收受贿赂?” 钟炼思忖片刻,回道:“就算是吧。” 二日,钟炼向李实告病休养,李实正巴不得呢。褐金吾把长安城翻了个底朝天,王士元是连影子都没寻见,却获得了许多意外之财。 前吏部员外郎薛升杀门客赵扈,埋尸于后院枯井中,此番被人告发。薛升连夜派人送来五箱玉料,李实请人鉴定后,估价不下五万贯,于是告发家主的家奴庞八便因殴斗死于郊外,那口藏尸的枯井也被填平,莫寻踪迹。 类似的好处多不胜数,钟炼在,太碍眼,他有病,那最好。为恐钟炼提前回衙,李实索性派人将钟炼夫妇送到自己终南山下的别墅却休养,那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最主要的是离长安远,耳目清静,利于养病。 钟炼没有推辞,带上妻妾住进了李实的别墅。 李实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王士元的底线,他进一步退两步,耐心观察王士元的反应。面对褐金吾的步步紧逼,王士元却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并无任何反应。 李实失去了耐心,他亲自坐镇指挥,一口气查封了京兆府境内六处王士元的产业,查封的资产数以百万贯,抓捕王士元党羽近百人,取得了辉煌的战果。 唯一的遗憾是没能生擒祸首王士元,而无法查实王士元跟太子中毒一事有关。 身陷京兆府大牢的王博文因伤势过重,不治而亡,恰此时天子旧疾复发,中外隔绝,此案就此不了了之。 没能抓住王士元,是本案的一大遗憾,但李茂并不介意,重要的是朝中已有重臣在心里认定王士元就是谋害太子的凶手,而王士元的幕后金主和指使者正是宣武节度使韩弘。 韩弘躺着中箭,郁闷非常,出了这样的乱子,他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解释不能,不解释也不能,着实狼狈了一阵子。 李茂决定趁热打铁,落井下石,一举击溃韩弘。 第258章 风暴前 他将自己的这一判断用特急密件报知李师古,请求指示方略。 李师古回了四个字:顺势利导。 李茂遂召集林英和秦造眠,将李师古的回复给二人看了,问道:“节帅要我们顺势利导,这话怎么解读?” 秦造眠道:“站在胜者一边,以证忠诚。” 李茂道:“谁是胜者?” 秦造眠道:“人不能胜天,自然是有天的那一边。” 李茂点头,道:“有理。”遂召集在京各管事和幕府诸僚属,仔细叮咛了一番。 二日一早,李茂神隐。 这期间李结又来找过李茂几次,却都无功而返。 这几天,李茂马不停蹄走遍了整个京西,约见了京西所有九位都领。在凤翔府,他和凤翔都领丘亢宗谈了一夜,二日天刚蒙蒙亮,丘亢宗就带着他的七十三名结义弟兄秘密去了长安。凤翔都领丘亢宗本是马匪出身,现今仍以马匪的身份活跃在唐蕃边境,他掌握的马匪大小有三股,合计有千余人,在京西一带赫赫有名。 此番他奉李茂之令带进长安城的虽只有七十三人,却都是百战余生的精悍之士。 李茂又在凤翔府盘桓了一日,方才回京。 回长安的途中,青墨终于忍不住问道:“好好的来阅兵作甚,你难道还要谋反不成?”李茂道:“大逆不道的话休要再说,小心祸从口出。” 青墨道:“此间只有天地和你我三人,这祸从何而来?天子欲毒杀太子立舒王李谊,乃是人尽皆知的事。你跟云安王、广陵王的交情谁人不知?若是舒王李谊登上皇位,咱们就只好灰溜溜地滚蛋了,若不想这么快滚蛋,就要赌上一把。我说的对不对?” 摩岢神通道:“对个棒槌,天子废立乃是皇家的家事,哪有外臣置喙的份?” 青墨吃了一顿骂不再吭声,心里却很是不服气。 延平门外,有个青衣小厮等候在路边,从开城门时起眼睛就一直盯着路上的行人,站了一天累的腰酸背痛,眼睛发胀,正在心里腹诽时,忽然眼前一亮,出现了三个人。 他急忙从怀里拿出一张图,把图上的人像和来人仔细比对了一番,喜道:“没错了,就是他们。” 小厮急忙迎上前,冲着来人打躬作揖,说道:“来者可是曹州李茂华?”得到来人确认后,小厮彬彬有礼道:“我家主人有请。” 左首之人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小厮不答话,只将一柄折扇奉上,上面题着一首诗。 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西京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此诗为李茂昔日在李结府中饮宴时即兴“所作”,诗成,满座震惊,褒扬之辞如水之涛涛,羞的李茂面红耳赤,只好托言是酒醉后听一士子吟诵,记在心里,书写传世,至于那位士子的姓名,因为此刻杜牧还没有出生,李茂便说是一个姓杜的人,至于名字,当日酒醉的厉害,实在无法记起。 李茂如此解释,却是越描越黑,众人抵死不信。 二日广陵王派人向李茂索要诗作,李茂解释不清,只得将此诗题于折扇,赠予李淳。 青衣小厮的主人正是折扇的主人李淳。 李淳一身青袍,做普通士子装束,与他同行的洋川王李纬,则是一身道袍。果然是人靠衣装,皇子皇孙穿上便装也是泯然众人。 青墨见状料有大事要谈,便与摩岢神通一旁警戒,那个青衣小厮奉完茶水,也知趣地退开了。 李淳道:“茂华出京这几日,京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你可知晓。” 李茂道:“太子遭人暗算,中毒失声。” 李淳道:“若助太子登基,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李茂道:“一人之荣华富贵实在算不得什么。” 李纬道:“若助我等挫败奸人计谋,将来淄青可维持现状。” 李茂道:“大王再说一遍,风大,我没听真。” 李纬横了他一眼,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又说了一遍。 李茂道:“话虽如此,大王拿什么来担保呢。” 李纬霍然而起,厉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李茂但笑不语。 李淳将兄弟按下,说道:“若顺利,当以王叔文为相,淄青不负朝廷,朝廷不负淄青。” 李茂道:“密州刺史李师道欲做淄青节度副使,殿下如何处置?” 李淳道:“那是淄青的家事,朝廷不会过问。” 李茂道:“韩弘屡次犯边,此人必须撤换。” 李淳道:“急切不行,三年后可以撤换。” 李茂道:“殿下还得出一纸手札,白纸黑字写明白,在位时不对河朔用兵。” 李纬拍案而起,喝道:“李茂,你欺人太甚。” 守护在门外的青墨、摩岢神通和李淳、李纬的贴身卫士一起往里闯。 李淳将众人轰出,不紧不慢道:“我殿下可对天盟誓。” 李茂点头,道:“大王要我怎么为朝廷出力。” 李淳道:“我要用你的耳目。” 李茂笑道:“就不用我的爪牙?” 李淳微笑道:“宫闱之事,你一个外臣不便干预。” 李茂微笑道:“有备无患。” 李淳凝眉思忖后,道:“那也好。” 入冬之后,长安城内暗流涌动,皇太子中风失声后,地位骤然变得微妙起来,而天子的身体则一日不如一日,忽有一日,中外隔绝,长安城内激流暗涌,各方势力加紧活动。 淄青驻上都进奏院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忙碌,各种消息满天飞,光鉴别真伪便要耗去许多精力。 这期间,身为淄青铜虎头驻长安的最高首领,李茂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清闲。 自被贬官后,李茂便搬出了进奏院,住进了平康里郑珠珠家。金主莅临,郑珠珠自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奉承,她闭门谢客,专门服侍李茂一人。 这些日子李茂整日约一帮朋友在此饮酒作乐,通宵达旦,无休无止。 郑珠珠心里疑惑,李茂虽被罢官,手中权势不减反增,便是她这样的局外人也常听到李茂的大名。 而今整个长安城都快沸腾起来了,他是改性了,还是失权了,竟能如此安之若素。 郑珠珠弄不明白,也知过多参合这些事有弊无利,便装聋作哑不去过问。 第259章 利在义之先 贞元二十年的冬天,奇寒无必,长安城一连降下三场大雪,街边树木的枝条因冻雨而成晶莹璀璨如水晶世界,天降异象,国必有大变,中外军民的心头都沉甸甸地压抑着。 在一片愁云惨雾中,贞元二十一年元旦的钟声敲响了。 …… 李茂站在郑珠珠家的风雨楼上倾听这夜半的钟声,心里百味杂陈。 …… 新年的第三天,云安王李结造访郑珠珠家,他身着短褐,做出苦力的挑夫打扮。 李茂见面便打趣道:“挑夫也逛平康里,大王这是欲盖弥彰。” 李结显得心事重重,没心思跟李茂玩笑,冷硬地问道:“上次的事,你怎么说?” 李茂没有直接回应,却问李结:“大王想怎样,又想我怎样?” 李结一时却没了话,年前得知李茂回城,他本欲夤夜就造访平康里,却不想宫中忽然传出旨意,要诸王闭门在家读书,休养心性,未得允准不得擅出十六王宅。 神策军随之进驻十六王宅,接替监门卫封锁了各坊门,任谁的账也不买。 李结心焦如焚,却又无可奈何。这是宫里要出大变故的征兆。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怎么样了。去年八月,皇太子莫名其妙的昏迷了一昼夜,九月又连续遭人行刺。 十月初,太子奉诏在麟德殿前宴请回鹘使团,那日晴空万里,无风无雨,房顶的吻兽却突然跌落下来摔的粉碎,距离皇太子的席案不足三丈远。 入冬之后,天子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偏偏在这个时候,皇太子又中风失声,宫中御医说是太子系忧伤过度所致,这自然是哄人的鬼话,再忧伤也不至于中风说不出话来。 李结怀疑父亲是被奸人所害,中了毒。 他想进宫面见父亲,却被一次次拒绝,拒绝的理由很牵强,说皇太子忧伤过度,需要静养,不宜见人。不仅如此,隔三差五的禁中就有明旨出来,要诸王在家好生读书,勿得随意走动。 限制诸王随意外出,这正是宫里要出事的征兆啊。 转眼就是元旦,朝廷自有朝廷的体制,皇家自有皇家的规矩。元旦大典后,诸王要入宫觐见天子,这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谁也抗阻不得。 李结万万没有想到,便是这样的大典,自己的父亲也没有露面,那一刻他只觉得天崩地陷,乾坤倒转。他第一次怨恨起了自己的祖父,他更不能明白自己的祖父为何如此轻视自己的亲生儿子! 皇太子备列东宫二十余年,仁德之名布于天下,受天下臣民的爱戴,会是不肖子吗? 不能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太子病重,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准入宫探视,堂弟李谊却可以随时出入少阳院。 预感到大事将变的李结终于下定决心,要奋起为父亲争一争。 为此他不惜纡尊降贵,邀神策卑将登堂入室,贿以重金,求得一次方便。又放下皇孙的尊荣,扮成运输溺桶的贱人,混出十六王宅去见李茂。 这些年他游历天下,结识的俊彦名士、英雄豪杰数以百计,忠诚于他,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也不在少数,但眼下能帮上他的只有李茂一人。 至于要李茂怎么帮他,李结实际上也没有个头绪。 一阵沉默后,李结叹道:“前番得知你和李淆因赌债殴斗,我听了实在不解。茂华兄怎么会如此孟浪,为了几个钱竟把自己的官都弄丢了。这个节骨眼上闹出这等事来,让世人怎么看你?” 李茂愣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李结说的是年前自己被罢官一事。 心里却好笑,李结费尽心机来见自己,明明是为了一件火烧眉毛的事,却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与之相比,李淳直击要害,倒显得更有帝王气概。 皇太子李诵中毒失声,身体残弱,在位必不长久,他若宾天,谁是帝王的人选,这才是李茂需要关心的。 就感情来说,他更倾向于李结,但理智告诉他,或许李淳才是更好的选择。 被罢官的细节他不想跟李结多做解释,就撒了个谎说:“我想过了,若去辽东,以朝廷命官的身份去多有不变,不如闹他一场,以戴罪之身,或庶民的身份前往,更有便利。” 李结道:“话虽如此,对茂华兄却是十分不公平。功名利禄,弃置容易,得来就难了。” 李茂道:“大丈夫成大事不拘小节,但能光复辽东故地,我个人的安危荣辱又算的了什么。”李结动情地说道:“李茂华忠贞体国,不记荣辱,大丈夫也!他日不论成败,不论荣辱,李结都认下你这个好兄弟。” 李茂呵呵一笑,望着李结,不说话。 李结尴尬地笑了笑,这才说道:“你定是要笑我不爽快了,委实这件事……太难启口。”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你若不帮忙,天下便要大乱了。” 绕了半天,终于到了正题。 正经话没说出来,李结的眼圈却红了。 李茂故作镇定道:“大王有话慢慢说,但有效劳之处,茂绝不推辞。” 李结擦擦眼泪道:“昨日天子数度昏迷,今晨又昏倒于中和殿,诸御医束手无策,大行之日不远矣。” 天子身染重疾,京城早有传言,却一直没个确切的说法,而今从李结口中说出,李茂不免吃惊,一个六旬老人在这异常寒冷的冬天,连连昏迷,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天子是天,天子驾崩那就是天崩地裂,容不得他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李茂言道:“此乃皇家家事,外臣岂敢置喙?大王要臣下帮什么忙,又怎么帮?” 李结道:“父王备列东宫二十余年,去岁遭歹人陷害,身染奇毒而致失声,朝中有人再兴废立之议,欲借机发难,废黜太子。幸得天子圣明,才未让小人得逞。而今天子病危,中外隔绝,怕只怕有人趁机发难,再谋废立。倘或奸计得逞,岂是一门的荣辱,整个大唐也将万劫不复了。茂华兄,而今能救太子和大唐天下的只有你了。” 李茂字斟句酌道:“太子是仁德太子,受天下臣工爱戴,便是有宵小之辈意图不轨,我想也是不可能得逞的,大王勿要惊扰。值此危难时刻,小臣以为大王一动不如一静,免得给有心之人以口舌。” 李结目瞪口呆,绝望地摇着头,叫道:“我当李茂华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事到临头,也只会明哲保身,这样的话你怎么能说的出来?你……” 一支血箭从李结口中****而出,他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李茂赶紧将他扶起,李结抓着李茂的手不放,眼含着热泪,哀求道:“大唐的兴衰就在你的手上,茂华兄,要以天下苍生为念啊。” 李茂唤入青墨和摩岢神通扶李结去休息。 少时,青墨回报李结已走,李茂叹了一声。青墨道:“不知他出了什么条件?” 李茂叹道:“他用一顶大帽子扣住我,却什么好处都不给。”摩岢神通道:“他双手空空,能给什么?” 青墨白了摩岢神通一眼,道:“你懂什么,正是什么都没有才要舍得给,连句大话都没胆量说,这样的人还能结交吗?” 李茂又叹了一声。 太子备列东宫二十余年,仁德之名广布天下,天下臣民早已视他为皇储的不二人选,天子在这个时候生出废立之心,究竟是出于本意,还是被他人蛊惑,抑或是被人要挟所致? 禁宫深似海,外人难测其中隐秘。 李结说的也对,若太子不幸被废黜,非但他这一脉子孙将来没有好下场,更是要动摇国本。 皇家内部如何腥风血雨,暂且可以搁置一边不论,但遗祸所及,必然震动天下,大唐积弊已深,再不思振兴,大势去矣。 李茂回想那日在少阳院觐见太子李诵时的点点滴滴,心里想,若非被奸人算计而染重疾在身,李诵或者会是位好皇帝。 他所掌握的情报显示,李诵诸子中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团体,这个小团体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确保太子能在李适死后顺利登基,这个小团体的核心人物就是广陵王李淳。 李茂进京后曾听到一个传说,说当年李适抱幼孙在怀,问他你是谁家孩子,因何在此。李淳回答说我是第三天子,祖父因此奇之。 “若太子能顺利登基,李淳身为嫡长子,被立为太子的几率最大。” 李茂在心里把李淳和李结两个人做了一个对比,李淳深得祖父李适、父亲李诵的喜爱,自称“第三天子”非但没有触怒老皇帝,反而得到祖父的嘉奖。 太子遭遇危机,李淳全力以赴予以营救,他目标明确,行动有力,所掌握的小圈子也是人才济济。反观李结有什么呢,他交友虽广,但所交多泛泛,又散布四海,于大局并无多少助益。李淳承诺自己的利益实际而且实惠,李结却只会用一顶大帽子来套自己。 若无实利,公义又值几个钱? 若无实力,再多的承诺也不能兑现。 这么一比对,李茂就什么都清楚了,义利之间他把利益放在前面,李淳和李结之间,他选择能给他带来实实在在利益的那个人。 第260章 先把自己保护好 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长安的冬夜阴冷潮湿,让人透不过气来。 屋里的炭火烧的太旺,驱走了寒气,也快把人给烘干了。李茂拉门走出去,凉风迎面一激,他打了个冷战,脑袋一下子清醒了好多。 皇太子中毒后身体孱弱,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病残之躯究竟能不能撑持到登基那天,需要赌一赌,登基之后能活多久也需要赌一赌,这中间会发生什么变故,更需要赌一赌。 李茂素来不喜欢赌博,他觉得把一切交给运气,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但是现在,他别无选择,只能把一切交给运气。 不赌则已,一赌就是豪赌。 这日稍晚一些的时候,上都进奏院院主张贺年和判官钟健、陈如同联袂来到郑珠珠家来道贺新禧。三人来此的动机并不单纯,他们或是被人蛊惑,或是拿了人的好处,他们是在替人做说客,这点李茂能感觉的到。 张贺年等人驻京多年,整日周旋于各派势力间,时日久了,有时容易忘记自己的门派。 对属下这种吃里扒外的作为,李茂感到可笑,又感到无可奈何,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很多时候,他只能装装糊涂了。 约到黄昏时,林英也赶了过来,怀中揣着郓州的一封密函,函文由高沐执笔,口气却是李师古的,李师古叮嘱李茂务必用心盯着大明宫的一举一动,明确指示要他尽可能帮助太子稳住地位。 这是李师古在太子废立一事上第一次旗帜鲜明地表明态度。 太子一派的干将王叔文、王伾嘴上唱着打压藩镇的论调,暗地里却和藩镇纠葛不清,反观执掌京城实权的几大宦官家族嘴上和藩镇亲善,暗中却忙着和地方藩镇划清界限。 这从舒王李谊包庇前校书郎罗令则可以一窥端倪。 言行不一是混官场的必备素质,所谓听其言观其行,相对于行的难为,唱两句高调却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郓州方面综合权衡后,决定把宝押在太子一边。这和李茂的立场不谋而合,后者终于可以暗暗松口气了。 但李师古也提出了自己的担忧,新君身体孱弱,享国时间难定,若太短,则花费力气辅助他便有些得不偿失,故而他又着重点出“尽可能”三个字,提醒李茂要量力而行。 李茂看完信,伸了个懒腰。林英道:“郓州方面还来了一位使者,不便来此相见。” 李茂道:“你安排一下,我晚上去见他。”说完又改口道:“特使一路鞍马劳顿,你们先安排他休息一晚上,明日我再见他。”林英道:“那也好,显得从容。” 送走林英,李茂唤来青墨,嘱咐他去趟十六王宅面见云安王李结,约他明日在大相国寺见面。 二日早饭后,林英遣陈元来接李茂,李茂上位后,林英便将陈元推荐给了李茂,陈元即以送信为名,成为二人之间的秘密联络员。 郓州来的使者是原曹州刺史李兢、押衙李雅城和铜虎头都领赵菁莱。 赵菁莱是李茂老朋友了,李兢和李雅城跟李茂也不陌生,但三人同时出现在李茂面前还是第一次,这个组合很奇怪,李茂不觉有些诧异。 他望了眼林英,林英也正望着他,目光有些尴尬。 赵菁莱道:“你不要怪他,是我不让他说的。” 赵菁莱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封手札交给李茂,这封手札是铜虎头名义上的大总管李衮下达的,李衮历任平卢军衙前兵马副使,扬刀军兵马副使,散都虞侯,莱州别驾,沂州刺史。 升任西京总管前,因“贪腐”罪被弹劾丢官,从西京回郓州后出任郓州司户,以此身份为掩护。 当年李茂在李师古的别院处置李方时,李衮以接李回家的名义亲自督阵,就近观察了李茂的作为,李茂的腹黑狠毒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事后他便向李师古正式推荐了李茂。 这也是李茂能在铜虎头系统步步高升的一大助力。 这一点,直到李茂做了西京都领才恍然大悟。 对李衮,李茂是感激的,敬重的,这不仅因为他是淄青有数的元老,李师古的叔祖,铜虎头内的资深前辈,现在名义上的上司。更在于他的眼光和胆识,李衮做过西京总管,从李茂所能掌握的情况看,他对这位前任佩服的五体投地。 与他相比,王炳臣就是一个心胸狭窄,目光短浅的跳梁小丑。 按照铜虎头的规矩,大总管虽不掌实权,但一切正式文书都必须经大总管的手札确认,否则即是无效。便是节度使的命令,也要有大总管的副署。 李衮在手札中宣布了一项任命:以李茂为侍卫亲军扬刀军右厢分驻辽东诸城番都领。 接替李茂现在位置的有两个人,林英权摄西京都领,李兢出任京西监督。 这项任命来的如此突然,让李茂有些猝手不及,饶是他这些年的修养日益精深,多数时候已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这次仍旧止不住发了会呆。 赵菁莱解释道:“辽东乃我大唐故地,平卢军成军之地,旧日屯防之地。此地沃野千里,物产丰饶,控扼奚、契丹、室韦、靺鞨、新罗等番国,又与幽州接壤,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辽东与淄青隔海相望,若取辽东,则淄青多一北部屏障,多了与朝廷讨价还价的筹码。此地虽然沦落胡尘,沿海及沿河地区还有数百汉人聚居的堡寨,他们日夜期盼回归故土,若能妥善经营,光复有期。” 稍顿,又道:“节帅决心经营辽东,已奏请朝廷启用你为辽东经略使,专心营务辽东。” 李茂道:“节帅差遣,李茂自当从命,不过辽东时局混沌,此刻还不宜打起经略使的大旗,须徐徐图之,以待时机成熟。” 李兢道:“图辽一事上,你的主担当,节帅会尊重你的意见。” 李雅城道:“你的任命已经翰林拟旨,明日即可到达中书门下,告身官凭很快就会下达,事不宜迟,你们还是尽快交割的好。” 李茂道:“这个我自有安排。” 一直到送走三人,李茂心神方才宁定下来。他猜想李师古这是既想押宝,又不愿意惹祸。朝中早有议论收复辽东失地,只是人人皆知那是畏途,无人肯用命,而今奏请他为辽城州刺史充任辽东经略使,自是满足了天子的心愿。 天子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弄出这么一桩好事来让他老人家乐呵乐呵,相信无人会反对,有些势力甚至会竭尽所能地“帮助”李茂,送他早日滚蛋。 如此,李茂便跟淄青再没有什么瓜葛,他以后做下什么不恰当的事,便是他自己的事,他李师古顶多是一个识人不明的罪过,对于雄立于山东的淄青来说,皇帝能做的无非是象征性地罚他两个月俸禄,却丝毫动摇不了他的根基。 明白了李师古的用心,李茂便故意磨磨蹭蹭地和李兢、林英做交割。 他先以腹痛为由,一连两日不见二人的面,再说牙疼不便说话,无法做交接,把二人晾着不管。李兢和林英对李师古的用意也有所领悟,便配合李茂做起了戏。 年后的第一个大朝会上,天子宣布启用前侍御史李茂为辽城州刺史充辽东经略使,满朝文武齐贺天子英明。李适能为自己在临死之前找到一个光复辽东故地的忠臣而高兴,破格赏赐了李茂玉带金符,又赐天子剑一口,以助其势。 旧日,大唐设安东都护府统辖辽东,其下有辽东州、哥勿州、建安州、渤海、饶乐、松漠六都督府,其中松漠、渤海、饶乐都督府都督例由胡人首领担任。 安史之乱前,以平卢军节度使控扼辽东,战乱即起,平卢军南下淄青,辽东陷于胡尘。此后,又设辽东经略使经营辽东,时兴时废,例以卢龙军节度使或营州刺史兼任此职,恰如凤翔节度使例兼任河西陇右节度使和安西都护一样,不过是朝廷宣示对失地的所有权,激励后人光复失地的决心,名义上的军府,实际并无多少权力。 李茂官职虽然不高,在京城却已经是个名人了,这项由淄青李师古提请的任命,不同的人自然会得出不同的解读,但有一点趋于一致,那就是李师古不打算去淌京城这趟浑水。 一个有名无实的经略使任命很快就湮没于诸多军国大事中,对李结来说,这却犹如晴天霹雳,故而他在大相国寺和李茂一见面,就怒道:“李茂,这个时候你怎能撂挑子走人呢。这岂是大丈夫所为,咳咳咳……” 李茂道:“大王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我也不多解释,我上都进奏院院主之位虽失去,但在西京还有些势力可用,长安暗流涌动,郓帅恐我轻举妄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这才卸了我的权柄。而今我孤身一人,有心无力,大王的事我是爱莫能助啦。” 李结眉头紧蹙,沉默良久,方道:“你果然有心,我倒可以为你指条明路,败了,不会连累郓州,成了,于你于郓州都有莫大的好处。” 李结咬咬牙告诉了李茂一个大秘密:他在城中招募了一批死士,准备在非常时期使用。 第261章说走就走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眼下苦无良将,你久在军中,懂得兵事,你若有心我便把这些死士统统交给你。事成之后,我保你为一镇节度使。” 李茂道:“我的资历那够做什么节度使,我能做个刺史就心满意足了。” 李结道:“这些都不说了,父王果然登基为天子,这天下就是我们的,你要什么官不能给你?” 李茂道:“如此,我就要借大王之力,来个咸鱼大翻身了。” 二人议定,各自散去。 李茂去吏部领了告身文凭,二日随众一起进宫觐见了天子。 天子病重,无心问话,李茂和其他六名新任官员在堂下磕了个头便退了出来,天子没有一语嘱咐,赏赐却着实不薄,一个个捧着沉甸甸的锦盒兴高采烈地出了宫。 …… 从宫里觐见回来,李茂主动找到李雅城,要求尽快与李兢和林英交割。李雅城没有多说什么,在他的主持下,京西分台顺利做了交接。 李兢接任京西监督,和李茂交接完事务后便开始他的第一次巡检,他不要任何人陪同,只带了两个从郓州跟来的随从,就消失在白茫茫的关中大地。 至于林英,对政务早已熟透,无须李茂特地交代什么就能上手。 无官一身轻,李茂开始为经略辽东做打算,他聘金道全为幕府都知兵马使,聘胡南湘为掌书记,聘青墨为巡官,摩岢神通为押衙。初步搭建起了经略府的幕府班子。 下一步就是广招天下豪杰,为恢复辽东失地为出力。 李茂的声势造的很大,应募者却寥寥无几,落魄士子宁可寄居寺观,粗茶淡饭,也不愿跟他这个有名无实的辽东经略去幽州那种苦地方受罪。 进奏院院主张贺年,判官钟健、陈如同得知李茂出师不利,便在钟健家设了宴席,邀李茂过府饮宴,盛情难却,李茂只得打起精神应付。 由一介布衣而直接被起用为刺史,是可贺,做一个有名无实的经略使又是一悲,更何况,这个有名无实的官还要远赴千里去边陲幽州赴任。 入席后,李茂兴致不高,低着头,怏怏地喝着酒。 钟健劝道:“辽东经略例由卢龙帅兼任,而今独任茂华兄,我看索性不去幽州也罢,免得讨那个闲气,就在京城遥控辽东即可。” 李茂道:“国家如此设计,是有意恢复辽东,我若远在西京,又如何收复失地,我意在京城招募几位相知的朋友,开春便离京东去。” 张贺年对李茂因何被调离,比别人多知道一些内情,便道:“江山万里,哪里不能觅封侯?我等还是祝经略此一去大展宏图,克定辽东,早奏凯歌。” 当晚李茂喝的酩酊大醉。 回到郑珠珠家,李茂喝了碗醒酒汤,定定精神。一时来到书房,把这些天积攒的往来信札一封封搜检出来,分门归类,那些该烧的,哪些该留的,一一处置掉。 拿到让他一喜一悲的李师古手札和李衮的手札,李茂不觉感慨万千,李师古前手还嘱托他去干一件大事,转眼之间,就把人调走了,留下一个灰色空间让他去操作,权力运用之妙竟至于此。 李茂狞笑着把这两份手札重新看了一遍,正要投入火盆烧掉,忽然打了个激灵: 这不合常理!自己是李师古的亲信,这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的事,只要自己还在淄青的盘子里,调走自己和不调走自己又有什么分别,朝廷要算账,终究还是要把自己这笔账算到李师古的头上! 朝廷不能算账,又何必多此一举,闹出这自作聪明的可笑事来? 是郓州出了什么变故吗? 李茂又把李衮的手札拿过来看了一遍,虽说是私人手札,却也是冷冰冰的公事公话,从这里能看出什么问题来吗。 其实大有问题! 李茂记起来,当初他升任铜虎头西京都领时,是李师古下的手札,上面有李衮的副署,这次调任他赴任辽东却是李衮的手札。 这二者虽然效力等同,但亲疏有别,李师古手书、李衮副署的手札显然要比李衮的手札显得更亲近一些。 自己有功无罪,忽然被解职,且是被发配去偏远的辽东,多少要给个交代吧,怎么是一纸冷冰冰的大总管手札就打发了的呢。 是郓州出事了,一定是郓州出事了。 李茂叫来青墨,正要交代,忽然又觉得不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青墨已知李茂被解职,正要问个究竟,见他这般欲言又止,急了,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吞吞吐吐的做什么?连我都信不过了吗?” 李茂朝他笑了笑,道:“你急什么?” “笑话,我能不急吗?都什么时候了?” “是啊,都这个时候了……”李茂笑了声,不觉面目有些狰狞,他把手一挥:“收拾行装,明日离京。” 青墨瞪大了眼,道:“去,去辽东?真的去辽东。那这里……” 李茂道:“梁园虽好,却非久居之所,这里不是我们的家,走吧,别拖泥带水的。” 说声走,二日一早李茂便带上小茹和青墨、摩岢神通两对夫妇离开了长安。出城向东到青泥驿,忽报李雅城在驿站里设酒送行。 李雅城着一身富商常穿的茧绸直裰,头上插着一支骨钗,步履悠闲,笑语盈盈。 李茂下马迎上前,拱手道歉。 李雅城望着备马上鼓鼓囊囊的行李,问李茂道:“这就要走?” 李茂道:“宦海沉浮,四海飘零,不过如此,没什么好留恋的。” 李雅城道:“看起来你对收复辽东信心十足,可是你要知道,朝廷对辽东鞭长莫及,淄青对辽东也无多大兴趣,换句话说,你若去辽东等于是陷自己于绝境。你真有把握凭一己之力克复失地?” 李茂道:“说实话我心里也没底,也怕辜负节帅的期望,但李茂乃大唐臣子,终不愿见到国土沦丧,情愿冒险一试。” 李雅城瞧了眼四周,压低了声音道:“让你去辽东,并非节帅的意思。” 李茂想反问他一句不是节帅的意思又是谁的意思,话到嘴边强咽了下去,李雅城若不愿说,多问无益。 青泥驿的驿将张大山笑呵呵地走了过来,李雅城立即提高了嗓门:“你不惜一身荣辱,为节帅立下大功,忠勇可嘉,节帅是不会亏待你的,虽然目下不能重用,将来必有安置。” 李茂道:“某愿为大唐克复失地,不辜负节帅的期望。” 听二人说了两句闲话,张大山才报说酒宴准备好了,李雅城邀张大山一道,张大山自知身份低微,连忙推辞了。 喝了杯水酒,李雅城忽问李茂,“果然有克复辽东那日,你还能记得大帅吗? 李茂道:“我有今日,全是节帅栽培,岂敢忘恩?李茂愿质押妻女在郓州以证忠心。”李雅城哈哈笑道:“茂华何必如此,你的忠心,某岂能不知,节帅慧眼如炬,岂能不知?不必如此。” 同席相陪的青墨闻听此言,暗暗朝地上啐了一口,咕哝道:“说的轻巧,不把妻儿质押在郓州,你肯放人走吗?” 青墨在那嘀嘀咕咕发牢骚的时候,李茂起身来,向李雅城深深一揖,说道:“此一去,成败难料,若我有事,内子和小女就拜托我兄照管了。” 李雅城起身回礼道:“茂华所托,自当从命。” 第263章 说客 饮完酒,二人向后堂园林里醒酒,青墨留摩岢神通把守园门,自家持刀跟随。见四处无人,李雅城的脸色黯淡下来,态度与在外面迥异。 他嘘叹了口气,忧伤地对李茂说:“半个月前,节帅从马球场打球回来,忽然晕厥不醒。高沐和李公度瞒着节帅把密州接回了军府,李方和族中宗老让他暂掌军务。只三天三夜,郓州就变了天。 “后得葛神医救治,节帅醒转过来,但大权已然旁落。密州说长安进奏院地位枢要,不可假手一人,要将你的权力一分为二。节帅提出让你出任衙前兵马使,他们说你在军中时日尚短,又无过人的军功,猝然升任高位,恐将士不服。他们逼节帅让你去辽东,节帅恐你回去受牵连,不得不违心答应。” 李茂道:“节帅爱护之心,茂铭感五内。只是……节帅龙精虎猛的身子,怎么会突然昏厥?高、李两位判官又怎会……” 李雅城走到一处水池边,捡起一颗石子投入池中,望着一圈圈波散开的涟漪,漫不经心地说道:“其实节帅也一直想收复平卢军旧地,苦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事已至此,倒也是个契机,至少咱们在大义上是能站得住脚的。” 李茂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他耐心地等待着。 “辽东不比陇右、安西,辽东的胡虏至少还承认自己是大唐的藩属,渤海、新罗对大唐尚有畏惧之心。之所以久久不能恢复,是幽州地方有私心。而今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备,我若不取,必被他人所取。” 李雅城又道:“我临行前节帅嘱咐我让你举荐一人做登州刺史,就近支应你。” 李茂道:“人事大权,岂敢置喙。” 李雅城笑道:“你只是建议,成与不成,你说了不算,我说了自然也不算,还得郓州一语定夺。” 李茂道:“郓州如今还能一语决断吗?” 李雅城默而不答,继续按照他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去那荒蛮之地,总要找个你能信的过,合得来的人,不然处处掣肘,何日才能事成?” 在淄青有资格出任一州刺史,又与李茂说得来的人,只有支度副使贾直言和都虞侯朱庸两个人。支度副使位列上佐,权势极大,是李师古的股肱之臣,即便李茂举荐,他也未必肯放人,再者举荐贾直言为登州刺史,恐贾直言自己也不乐意。 除了贾直言,李茂能想到的就只有现任军府都虞侯朱庸堪当此任。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报出了朱庸的名字。 李雅城眉头一蹙,心里却是暗喜。李茂的提名,正和他的心意,他来长安前,朱庸曾特地登门求告贾直言,要其帮忙说服李茂举荐他为登州刺史。 朱庸是个能干实事,也敢干事的人,奈何性情太过刚直,在都虞侯的任上没少得罪人。 而今兄弟二人斗法愈演愈烈,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日子十分难过。登州临海,有海盐、贸易之利,地方富庶,能做登州刺史自然是个不差的选择。 李师道执掌郓州实权后,第一刀便砍向了李长山,他用了个明升暗降的手段,让李长山接替张叔夜出任扬刀军兵马使,将之一脚踢出了军府。 朱庸预感到大事不妙,这才主动求告到贾直言门下,求李茂帮其脱离苦海。 李雅城离开郓州时贾直言一再嘱咐他要帮朱庸办成此事,他本以为要费番口舌,而今李茂主动点了朱庸的名,倒省了他许多的麻烦。 心中去了一桩事,李雅城顿感轻松不少,便邀李茂一起去见识一下青泥驿的温泉汤馆。李茂笑道:“某人不是笃信佛陀,不与那粉红骷髅为伍为伍吗。”李雅城笑道:“你李茂华本是佛门弟子,为何家里妻妾成群,又在外面眠花宿柳?” 李茂道:“我已皈依三清,现正修习道家的男女双修之法。” 李雅城哈哈大笑道:“双修好,双修胜过单练。” 关中富有温泉,以华清池名气最大。青泥驿的温泉水质一般,只因距离长安城近,才兴盛起来。 因为温泉的兴盛,青泥驿也变得繁华无比。夜幕降临,白天还是冷清清的街道上,忽然就涌出一股股的人,长安宵禁严苛,这里却是一处法外之地,彻夜享乐的天堂。 青泥驿最大的官府就是青泥驿,驿将张大山绝对是个有头脑的商人,在他的主导下这处城外偏僻小镇的夜市甚至比京城的平康里都要热闹。 大街小巷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李茂和李雅城在人群中穿梭了一会,忽然消失不见,这让跟踪他们的人吃惊非小。 二人闪进了一家南越人开设的温泉汤馆里。 汤馆即是澡堂,温泉汤馆就是利用温泉水建造的澡堂,不过这家汤馆所用的温泉水实际就是普通的热井水。 当然,来汤馆的未必就是为了洗澡,也就无所谓是真温泉还是假温泉。 李茂和李雅城扮作寻访客,各自挑了两个中意的女子,逢场作戏,不留破绽。事后,二人来到一处幽静的雅间。 水雾氤氲的房间里,李茂将一袋金珠尽数赏了侍女,打发众人到隔壁等候。 众女欢喜无限,知趣地退了出去。 “节帅有难,咱们不能袖手旁观。” “要怎么做?” “扶太子登基,召密州入朝。” “若他不肯奉召呢?” “那就召节帅入朝。” 李茂道:“第五守亮和俱文珍都站在舒王一边。没有左军相助,此计难成。” 李雅城道:“你要我做什么?” “罗令则为舒王四处奔走,必然知道许多内情,我想知道舒王将怎么安置杨志廉。” 李雅城点点头,道:“明白了。” 他将一只流觞推给李茂,觞中无酒,只有一封没有封口的麻纸书信。 “这是大总管要我交给你的,你要善加利用。” …… 苏佐明现在可是个大忙人,想约他见次面并不容易,若是有人想约他到城外的青泥驿去泡澡,更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今日请他的人不同寻常,苏佐明再三斟酌后,还是向他干爹的干爹杨志廉告了一晚的假。 约见苏佐明的正是李茂,李茂求他为自己引荐杨志廉。 府兵制崩溃后,南衙十六卫多已名存实亡,金吾、千牛、监门三卫虽仍领有军队,实力也大不如前,除金吾卫外早已沦为北衙的附庸。 北衙六军外加左右神策军代替南衙十六卫成为捍卫皇权的中流砥柱,这其中又以左右神策军实力最强。 神策军原为西北的一支戍边军队,唐玄宗时哥舒翰击败吐蕃,天宝十三年置神策军于洮州磨环川,以成如璆为军使,统兵戍边,防遏吐蕃。 此“神策军”为地名,系军事据点。 安史之乱起,成如璆军将卫伯玉率千余人赴中原参战。此后,神策军故地被吐蕃占领,卫伯玉所统之军仍沿用神策军的名号,伯玉为兵马使。伯玉入朝,此军归陕州节度使郭英乂;英乂入朝,神策军遂属鱼朝恩。在这期间,鱼朝恩把陕州节度使所辖军队并入神策军,使其扩大为万人以上的大军。 广德元年,吐蕃进犯长安,禁军溃败,代宗奔陕州,鱼朝恩率神策军随銮护驾,京师克平之后鱼朝恩便率神策军归于禁中。 永泰元年,吐蕃军队再次进攻关中,神策军于是屯苑中,分为左、右厢,正式成为天子禁军。 大历五年,鱼朝恩因罪赐死,以后十余年均以本军将领为兵马使统率之。 建中四年,李适以司衣卿白志贞为使。泾师之变,德宗出奔。事定后,李适认为文武臣僚不可信赖,兴元元年,命宦官分领神策军,为左、右厢都知兵马使。 贞元二年,又改神策左、右厢为左右神策军。 贞元十二年,置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为两军统帅。窦文场、霍仙鸣分领两军中尉。 神策军一身兼有禁军和野战军的双重性质,除宿卫宫禁外,还分屯于京师、畿内与关中要塞之地。为了便于统辖,在两护军中尉之下设左右神策行营,分统京畿和所在地区军队。 接替窦文场出任左神策军护军中尉的正是杨志廉,杨志廉出身宦官世家,泾师之变时伴随李适避难奉天,危难时刻不离不弃,深得李适的信赖。 在杨志廉接任左军中尉后不久,第五守亮接替霍仙鸣出任右军中尉。 左右神策军各设统军二人,正二品。大将军一人,正三品;将军四人,从三品。 设护军中尉各一人,中护军各一人,判官各三人,都句判官二人,句覆官各一人,表奏官各一人,支计官各一人,孔目官各二人,驱使官各二人。 又仿设十六卫设长史、录事参军事、仓曹参军事、兵曹参军事、胄曹参军事各一人,司阶各二人,中候各三人,司戈、执戟各五人,长上各十人。 神策军将军以上官职多为高级武将带职,并不实际掌管军,两军实权均掌握在护军中尉手中。 与杨志廉老成持重不同,立场中立不同,第五守亮举止略显轻佻,一开始就和舒王一派打的火热。朝中有股势力欲以皇太子李诵病重为由,拥立舒王李谊为皇太子。这股人之所以如此有恃无恐,正是因为有第五守亮在背后撑腰。 第263章 说客 续 而执掌左军的杨志廉对太子废立之事一直态度不明朗,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兆头,值此政局大变之际,没立场就是最坏的立场,往往会落个两头不讨好的结果。 杨志廉出身官宦之家,浸yin官场几十年,这个道理他怎会不明白,他之所以迟迟不作表态,一定是在等待时机。 苏佐明哈哈一笑,道:“你为哪家做说客?” 李茂道:“太子广布仁德于天下,大统之位早定,岂容外人篡改?纵然太子身体残弱不足以承天下,也该由皇太孙广陵王继承大统,干外人什么事!” 苏佐明道:“这么说郓州也是嘱意太子喽?” 李茂道:“这也是魏博、恒镇、幽州三家的意思。” 苏佐明眯起眼睛,笑道:“你能代他们做主?” 李茂回道:“你若不信我可以将他们约来,你一个个去问。” 苏佐明道:“这是何等大事,我一个小小的种花奴岂敢参与。你要见中尉,总得有个什么说法,平白无故的,我怎么造次。” 李茂将一封麻纸书信递给苏佐明,后者就着灯烛看了起来,起初脸上还挂着不以为意的笑容,看了一半,脸色大变。 “你这东西从何而来?当真吗?” “天大的干系,谁敢作假?” 苏佐明把书信贴身藏好,说道:“你要见中尉那也使得,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他老人家的脾气可不大好,你可别心存侥幸,耍什么小聪明。” 苏佐明第二日便安排李茂见了杨志廉,朝局大变在即,杨志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但他心里清楚,这等事急不来,不到最后时刻无人敢言胜负,要想把宝押准,那就得耐下性子,慢慢地拖着,拖到形势明朗的那一刻。 听苏佐明说李茂想见他,杨志廉起初并没在意,皇帝废立之事,角力的核心在禁内,朝臣和藩镇所能起的作用十分有限,一个被罢了官的淄青走卒见之何益? 苏佐明便将那封没有封口的麻纸书信递了上去。杨志廉看信的时候,苏佐明几度偷眼窥视,心中暗暗叫绝,杨志廉的沉稳大气果然非同寻常,这封信自己只是看了一半,就惊的目瞪口呆,何以他能不动如山。 “他人在何处?” “随时听候召唤。” “叫他进来。” 杨志廉身材高大,气度威严,紫袍金带,贵气逼人。唯独眼睛不大好,总是眯缝着眼看人,他问李茂:“王叔文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要供他驱使?” 李茂答:“太子仁德,料必不会为难地方。” 杨志廉道:“这条理由很能站得住脚,你的事我知道了,容我想想。” 李茂道:“务请上将军给句踏实话。” 杨志廉骤然变色,长子杨定之“唰”地将刀拔出来架在了李茂脖子上,李茂面色不动,杨志廉笑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李茂道:“无罪杀大臣,我赌上将军不敢。” 杨定之闻言冷笑,刀锋在李茂脖颈上轻轻一荡,一撮汗毛便飞了起来,卑将捉汗毛在手,噗地一口吹散在空中。李茂面带冷笑,丝毫不惧。 杨志廉哈哈大笑,起身来,大手在李茂的肩膀上重重一拍,说道:“苏佐明在老夫面前夸你,说你是个人才,看来你还真是个人才。不过老夫执掌禁军,拱卫皇室,靠的是一颗忠心,谁是天子,老夫便忠诚于谁。你们的事老夫不想过问。” 李茂道:“上将军的忠心没人怀疑,不过上将军也别忘了,这世上不光有君子忠臣,小人佞臣也不在少数。” 杨志廉笑道:“这朝堂之上还有小人?” 李茂道:“狐狗居庙堂,邪气太张扬,便是真君子,也难顾周全。” 杨志廉取出那封麻纸信,在手中晃了晃,道:“就凭这个东西?老夫要说它是假的呢。” 杨志廉将信掷在地上,李茂弯腰拾起来,在手中弹了弹,不急不躁地说道:“罗令则位卑言轻,又有些自以为是,他的话上将军可以不信。不过第五守亮与舒王的关系,上将军或者也有耳闻,茂以为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李茂说完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苏佐明送走了李茂,回到堂下,徘徊不敢进。 忽听得杨志廉在堂中对长子杨定之、幼子杨钦义说:“他要老夫给句踏实话,老夫偏偏不让他称心。太子虽有疾,但居嫡长,中外属心。动摇太子便是动摇国本,必不得以,也应该立广陵王,其他人若妄动邪念,且问问我左军将士答应不答应。” 苏佐明听的心花怒放,一溜烟地跑去追李茂了。 …… 这个晚上出面做说客不止李茂一人,夜幕下,右神策军中护军焦希望的宅中也迎来了一位说客——飞龙副使刘光琦。 刘光琦带来了一封绝密书信。 焦希望和刘光琦在内侍省同事多年,虽算不得知己,却是熟的不能再熟,两人又是儿女亲家。用焦希望的话说早就说拴在一条线的蚂蚱,同进同退,荣辱与共了。 两个人关闭门窗,聚首在灯烛下,共同把那封业已有些泛黄的书信看了一遍。 焦希望看完脸色苍白,手指乱抖,他颤声追问刘光琦:“这东西你从哪来的?是真家伙吗?这是什么意思?!” 刘光琦道:“我找胡尚宫核实过,千真万确,不容得不信。” 焦希望道:“他让咱们看这个,这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带呀。” 刘光琦道:“他不要咱们做什么,只要咱们见机行事而已。” 焦希望捧着书信半晌无言,忽道:“不行,我得嘱咐孩儿们几句,莫给我闹出岔子来。” 刘光琦喜道:“有中尉压阵,任谁也翻不出大浪来。” 焦希望一愣,笑道:“兄弟,你说错了吧,哥哥我是中护军,距离上头还有着十万八千里呢。”刘光琦笑道:“看似远,其实只一步之遥。”说罢拱手告辞。 焦希望的手不再抖,他从容地把那封书信凑在羊油蜡上点火烧了。侍立在堂下的几个亲信宦官眼看着那淡黄色的火苗吞噬了纸张,眨着眼,都有些不服气。 焦希望冷笑道:“尔等休要有怨气,内中牵扯到一桩宫廷秘闻,没福气的人知道了,那是要掉脑袋的。” 第264章 躁动和不安 正月二十二日,长安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午后起了一阵凉风,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 这日一早,李茂告诉小茹他要去城南聘请一位贤士做幕僚,让她和郭韧先去曲江池畔的大风坊准备,说晚上要在曲江池畔宴请这位贤士。 小茹有些怀疑,且不说人已经离了京城,这个时候又要折道回去,但说请客吃饭,长安城内多的是地方,为何要舍近求远去曲江池畔。 再说请客吃饭,那是正牌夫人风光的地方,哪有带侍妾上桌的?前几日匆匆忙忙离开长安城,说要赶在三月前到幽州,这会儿又滞留在青泥驿不动身,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小茹不像郭韧那样喜欢打听事,对李茂的事她从不过问,但这并不代表她的耳朵就听不进事儿,实际上她肚子里装的秘密可多了,只是她口风紧,埋的住罢了。 正月以来长安城内的气氛很不正常,坊间风传天子病重,太子病重,宫里将有大变。许多人都在往城外转移家人和家产,小茹常在街坊走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李茂做的事她不懂,也不想去懂,但却知道他跟这场迫在眉睫的风暴扯不开关系。 她问李茂:“你不是出了什么事吧,我怎么觉得有些放心不下呢。” 李茂笑道:“胡说,我能有什么事,我好的很呢。” 又道:“你别胡思乱想,那位贤士的正妻在湖南老家,他独自一人在长安,身边只有两个宠妾。他是名士,到哪饮宴都把爱人带在身边,我是个粗人,却也想学学他的名士做派,我把你也带上。你们女人家在一起说说话也好,说的她们动了心,她们回去吹吹枕边风,说不定事就成了。至于郭韧,小门小户出来的,带去见见世面也好,将来才不至丢神通的脸。” 李茂这话里有几句是小茹爱听的,她抿嘴一笑,娇嗔道:“花言巧语,你当我不知道你在哄我么。我不计较罢了。”取了一件披风给李茂披上,仔细叮嘱道:“凡事不可强求,尽力尽力,无愧于心便可。外面风大,当心着点。” 说过这话,小茹眼圈忽然一红,泪水夺眶欲出,她一把抱住李茂的脖子,强忍着泪水,再次叮嘱道:“早去早回,我,等你。”李茂的眼圈也酸酸,他强作笑颜道:“去年是猴子当家,我俩犯冲,故而连走背运,今年雄鸡当家,我时来运转,此去一定马到成功,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李茂说到这,泪水夺眶而去,他一把搂住小茹,悄悄地拭去泪水,为掩饰这份尴尬,他猛地捧起小茹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 李茂仰天大笑出门去,小茹如失魂魄,呆立半晌,摸了摸脸,脸颊**辣的。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两个月前,这两个月来,李茂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是夜不归宿,归来时也总是深更半夜。 这种感觉真好,只是下次在何时? 小茹又发了会呆,幽幽地叹了口气,她擦了把泪,努力挤出一张笑脸,起身约郭韧去了。郭韧正要来找她,见面就问:“他们要干什么去,神神秘秘的,我怎么问都不肯说。” 小茹乐呵呵地说:“说是去聘一位大贤做幕宾,还说今晚要在曲江池畔请客,让我们先去预备着。” 郭韧拧着眉头道:“不对,果真要去聘什么大贤,穿软甲做什么,磨刀做什么,这分明是去打仗嘛。” 小茹挽着郭韧的胳膊,笑劝道:“你别胡思乱想,近来城里不平靖,出门小心点总是没错的。神通又是个顶顶心细的人,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奇怪的。” 郭韧紧盯着小茹的脸,想从中找出点什么破绽,小茹温和地笑着,什么破绽也没有,郭韧叹了口气,说道:“兴许真是我想多了,我就不明白,茂哥为何放着好好的京都不待,要去幽州,寄人篱下究竟有什么好呢。” 小茹笑道:“你就别胡思乱想了,男人们的心思,你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对了,茂哥说要咱们妆扮一下,那边有女眷,可别在外人面前丢了咱们山东人的脸。” 郭韧道:“那是得妆扮一下,这人啊就凭一口气活着,让人家压的死死的,不如不活。”两个女子手挽着手,叽叽咯咯笑着,往外走。 一男子健步如飞往里走,差点撞着二人,郭韧骂道:“赶着投胎么,走这么快。” 定睛一看却是陈数,就是一愣,问道:“你怎么来了?” 陈数留在淄青驻上都进奏院出任掌书记,众人出城前已经送过行的,此来出现在这,不免让人有些奇怪。 “茂哥在哪?” “进城去了,什么事么?” “哎呀,坏了。”陈数一拍大腿,转身就走。 被郭韧一把扯住:“你回来,什么坏了,你说清楚。” “说清楚?说不清楚。”陈数急着要走,被郭韧扯住,动弹不得。急的直跺脚,小茹向他丢了个眼色,问道:“是不是那位大贤又变卦了?” 陈数脑子转的快,顺着话往下道:“谁说不是呢,又变卦了,我得去知会茂哥一声,免得又白跑路。” 郭韧依旧揪着陈数的衣裳不放,目光骤然犀利起来:“陈书记,你说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数一愕,讪讪笑道:“请客吃饭嘛,能有什么事,没事。” 郭韧道:“不对,一定有大事发生,你不要瞒着我,我告诉你陈数,你若是知情不报,我会恨你一辈子的。”陈数吭吭哧哧了一阵,一咬牙说:“我不瞒你,是这样的,宫里传来消息说,天子病危,长安城将有大变,我怕你们受了连累,故而过来知会一声,快告诉我茂哥在哪?” 郭韧丢开陈数,拍着腿叫了声:“天杀的,我就说有大事瞒着我,小茹妹妹,我们一起去找他们。” 陈数慌忙张开双臂拦阻道:“改天换日的大事,你们去了又能做什么。” 郭韧硬声道:“死也死在一块,总胜过做孤魂野鬼。” 小茹劝道:“我们去了只会添乱。” 郭韧道:“你说什么,添乱,我们怎么会……” 小茹道:“郭韧姐姐,大变之日必有大乱,陈先生说的对,改天换日的大事,我们去了又能做什么?我们就不要去添乱了,照顾好自己,便是帮了他们大忙。” 陈数连声道:“茹娘这话才是正理。” 郭韧也缓过劲来,抹了把泪,恨恨地说道:“天杀的也不早说,早说,我好歹也收拾一下,这可怎么办。” 陈数道:“粗笨的且先弃了,带上细软跟我走。” 小茹道:“去哪?” 陈数道:“院里在城外置有几处庄宅,可以避难?” 小茹道:“我们哪都不能去,走散了,茂哥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陈数道:“我自会留人在此等茂哥回来。” 小茹道:“那也好,你先去找辆车,我们坐车上悄悄走罢。” 陈数点头,忙着去找车,驿站里车马多的事,进奏院跟青泥驿关系又好,片刻功夫后,陈数便赶了一辆黑油布马车来,他兴冲冲推门而入,却不见了二女的踪影。 …… 宫闱秘闻,百姓自不得而知,但久居长安的人总能从一些不同寻常的异象中窥出一些门道。正月还没有过完,长安的街头便冷清了下来,自午后起,四面城门提前关闭,京兆逻卒倾巢出动,弹压街道,武侯铺的懒兵们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瞪大了眼睛紧盯着辖内的动静。 给城内城外驻军运送给养的人发现,驻军的军营比往日难进,营门盘查的紧,营外撒的明暗哨也明显增多。 只要不是瞎子、聋子、傻子,谁都嗅到了那股子不安的气息。 宫里要出大事了,长安要出大事了。 谣言不胫而走,久居长安的百姓已经学会从谣言中推断隐含的真实信息,那些明锐的,人脉宽厚的,谨慎小心的,屁股不干净的,爱随大流的,早已悄悄地溜出城去暂避。 二十二日这一天,城门紧闭,任何人不得进出。 逃出生天的,弹冠相庆,迟延未走成,捶胸顿足,气的吐血。那些嗅出异样的居民急忙收了买卖,关门闭户,约束兄弟子女,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夜幕的降临。只有少部分浑浑噩噩的人仍旧在大街上闲逛,横行在宽敞无人的大街,顿生一种天地唯我独尊的豪迈。 长安城东北角的十六王宅里一片肃杀,自这日清晨,诸位皇子皇孙就发现,拱卫王宅的除了金吾、监门两卫外,又多了京兆逻卒和左右神策军士。 禁军出动宫中必有大事发生,诸王心里很清楚,位于王宅西北方向的大明宫内,执掌大唐四十三年的天子即将谢幕。 每逢天子驾崩必生腥风血雨,这是一条铁律,自大唐建国以来从无例外。现在,即便是最不关心政治的皇子皇孙们也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有些灾祸,并不是你不参与就可以置身事外免除的。 所谓祸从天降,常让你防不胜防。生在帝王家,这是他们享受超人尊荣的代价。 但可笑的是,他们虽然与这场改天换地的大变息息相关,却又无法为此尽哪怕一毫的力气。大唐皇族参与朝政自建国以来发生过几次大的变化,最近的一次发生在泾师之变后,自那以后,皇族参与朝政的环境日渐严酷。尤其是亲王一级,参与朝政的通道已近淤塞。 现在,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就像那些被圈养在金丝笼子里的鸟儿,锦衣玉食,尊荣富贵,享受着天下臣民的供奉和羡慕,却对即将发生的影响他们切身利益的大变,全无一丝一毫的应对之力。 第265章 闯宫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洋川王宅里此刻的气氛就有些不同,这种不同,让蹲守在王府门外的两个左神策军卫士也觉察到了。 “他们该不会冲出来吧。”小卒搓着耳朵,跳着脚问。 “冲出来干嘛,造反吗,里三层外三层的,傻子才干那事。”老卒有些漫不经心。 “那假如,他们真要往外冲,咱们要不要射箭?” “我说你傻,你还真傻,亲不亲一家人,射杀了他,你就等着偿命吧。” “可,无旨擅自,那是欺君之罪,那是要杀头的。” “杀头?!那是自家兄弟呀。” “兄弟?皇家讲的是规矩,兄弟算什么。” 两名士卒刚聊到这,洋川王府的大门嘎吱一声开了,门开了里面却不见一个人,二人正伸长了脖子吃惊,猛然间六骑跳跃而出,去势入龙。 “敲,敲,快敲锣。” 老卒先回过神来,劈手夺过小卒手中的锣,准备敲击示警。 一支羽箭劈空射到,插在他脚尖前,白羽在夜空中震颤。 “咣”,锣掉在了地上,却只发出一声闷声。两天前长安城落了一场雪,洋川王李纬说怕出入被滑到,就在门前的空地上铺上了一层草甸。这草甸踩上去软绵绵的,像一层厚密的地毯,锣掉在地上自然不响。 “别叫,谁叫弄死谁。” 王府的两位卫士像两匹黑豹扑过来,雪亮的横刀压在两名小卒的脖子上,小卒乖乖地跪了下去。大气也不敢吭一声。 六骑走不多远就被巡街的逻卒发现,示警的锣声轰然响了起来,逻卒跳跃着,呼喊着,组成人墙堵截,怎奈六骑来势如虎,并不把人当人,逻卒四散奔逃,围堵失败。 唐初,诸王开府后迁往封地居住。自武则天时起,新封诸王不再前往封地,而是留在京城集中居住。唐玄宗在长安城东北角建造十王宅,供诸皇子居住,派宦官监督,修有夹城联通大明宫、兴庆宫,以备入宫觐见。 十王宅后扩展为十六王宅,所居亲王也并不止十六个,只是作为一个约定成俗的地名保留下来。为了保卫诸王的安全,也是为了将诸王与平民隔绝开来,十六王宅的南两面重筑有城墙,与东北的长安城墙形成四面合围之势。 而今四门紧闭,鸟儿仍能出入自由,但不长翅膀的马却是飞不过去的。 追兵到此,心里一宽,徐徐逼来,并不想惹怒犯禁之人。 六骑到了门下,为首之人大喝道:“奉旨讨贼,尔等散开。” 守卒丢弃兵器,抱头窜走。 四人飞身下马,快步来到大门下,两人推去门闩,两人用力推门,合四人之力方才将厚重的大门推开,吱吱呀呀声中,大门露出一条缝隙。 剩余两骑见得门开,各夹马腹,哧溜一声从门缝中窜了出去。 开门的那四人忙又去关大门,追兵蜂拥上前,击倒四人,用枪杆压住,开门再去追赶那两骑时,夜茫茫的街上,哪还有人影? 时当一更天,十六王宅外的空阔大街上,候着二十余骑。众人皆内衬软甲,外罩华衣,用巴掌宽的牛皮带束腰,手提断刃,却无弓弩在身。 “他们不会不来了吧。” 青墨小声在李茂耳边嘀咕道,他们已经在此等了半个时辰,十六王宅方向却仍旧没有一点动静。 “沉住气。” 李茂只回了三个字,便不再吭声。身后这二十骑都是李淳、李纬的人,彼此间还是头次见面,这种敏感场合,可不能因为言语生了误会。 “来了,广陵王、洋川王来了。” 眼见从十六王宅方向过来两骑,众人顿时兴奋起来。 “佞臣俱文珍、第五守亮欲谋害太子,尔等随我入宫讨贼。” 广陵王李淳一声喝令,洋川王李纬就从怀里掏出一束金色丝带分给众人。 众人将丝带缠在左臂上,作为信物。李淳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依次滑过,这二十余人除了李茂、秦墨、摩岢神通三人外都是朝中公卿之后,他们有激情、干劲和勇气,唯独缺乏了一点干大事的经验。 这个缺陷李茂三人正好能够补充。 李淳向李茂点了下头,示意他跟在自己右手,拨马向大明宫方向奔去。 …… 大明宫会宁殿内,六十四岁的李适走到了他的人生尽头,他躺在那,木然地望着哭泣的嫔妃和手忙脚乱的宦官,这都是他最信赖的人,他最亲近的,他们的数量以千计数,可是现在,当幽冥界的黑暗在他招手时,他发现自己原来还是孤独的一个人,万千他所宠信的人并无一个能分担他生命最后一刻的孤独。 “孤家寡人,朕最后还是成了孤家寡人。” 一滴泪悄然从李适的腮上滑落,哭泣的宫嫔和忙乱的宦官竟无一人发觉。 “李……李……” 李适的喉咙努力地蠕动了一下,枢密使俱文珍赶紧附耳过去,却只听到一个“李”字。 “大家召唤舒王李谊,李谊何在?” “召舒王觐见。” 几个宦官尖着嗓子叫嚷起来。 李适张着嘴说不出话,他其实想叫的是李诵。 十六王宅中,舒王李谊焦躁地走来走去,宫里的消息每隔一盏茶的功夫就传来一次,王府的庭院里,三匹骏马整装待发,时刻准备把他带到病危的大唐天子面前,接受最宠爱他的叔父的临终前托付的祖宗社稷,万里山河。 “宣,宣舒王,李,李谊觐见。” 两名清客搀扶着一名宣旨宦官飞奔而至,那宦官上气不接下气,喘作一团。李谊眉头一蹙,健步窜了出去:“你是说,大家召我入宫,我?哈哈哈……” 会宁殿外,李谊兴冲冲的往里闯,枢密使俱文珍迎面出来,一把抱住他,叫道:“我的好大王,大家命悬一线间,你怎么还能笑的出来?” “笑?对对对,我得哭,我……我的陛下怎样了,陛下怎样了。”李谊抹着眼泪问道。 俱文珍见李谊悟性如此之高,深感欣慰,也愁眉苦脸道:“大王休要再问,大家已经说不出话来,你见了他,不要说话,只管哭,哭,明白吗。” 李谊连连点头,伸手抓乱了头发,跌跌撞撞往里走,一进会宁殿便匍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内谒者张无尽见状把手一挥,一干宦官宫女也跟着哭了起来,在这人造的悲凉气氛中,枢密使俱文珍俯下身子向李适奏道:“舒王奉召来聆听圣训。” 李适的嘴翕张着,一只手无力地攥着俱文珍的袍服,却是什么也发不出来。 第266章 闯宫 续 俱文珍侧伏在天子身上,附耳在皇帝嘴边,眉头紧蹙,哭丧着脸道:“大家千秋万岁,还有万万年的好日子过呢,万万不可说这话来……” 抹了会泪,招手把内谒者张无尽见过来,嘱咐道:“大家要舒王近前来领旨。” 张无尽连滚带爬到了舒王李谊面前,搀起他来到御榻前,舒王李谊只顾哭,俱文珍伸手在他腋下狠狠地掐了一把。 “哎呀。”李谊惊恐地望着俱文珍,后者丢了个眼神过去,呼道:“舒王上前领旨。” 张无尽见李谊懵懂,劈手抓住他的衣袍,提着来到李适的病榻前,李适瞪着眼睛盯着李谊,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李谊正疑惑。 俱文珍忽然大声说道:“圣天子有旨,以舒王李谊权勾当军国事。” 李谊这次反应够快,伏地大哭道:“请陛下收回成命,李谊担当不起啊。” 李适口不能言,伸手去抓俱文珍的衣摆,张无尽眼疾手快,插步过去,用身体挡住了。 李适急怒攻心,蓦然间勾起了上半身,戢指俱文珍,张口欲叫,却是一口血箭喷出,人就像块石像凝在了半空,俱文珍回身来看,唬了一大跳,扑地跪地,高声叫道:“圣人宾天啦。”李适留在半空的尸体闻听此言,急速坠下,这才气绝。 会宁殿内哭声一片,舒王扑地嚎啕大哭,几欲昏厥,张无尽急对俱文珍道:“此刻不是哭的时候,得抓紧干事。”俱文珍起身擦擦泪,扶起舒王李谊,劝道:“时当艰难,请大王爱惜身体,遵从陛下口谕。早定大策。” 舒王李谊仍旧嚎啕大哭,天子李适对他的宠爱是发自内心的,而他却利用了这份宠爱,和俱文珍、第五守亮等人密谋欲篡夺皇位,他心中有愧,平日不甘表露出来,此时此刻,借此机会正好大哭一场。 “够了!” 俱文珍厉声叫道,目光如饿狼一般凶狠,李谊不敢再哭。 “大家遗诏由你权勾当军国事,尚须正式成文颁行天下。”俱文珍缓和了一下口气,柔声劝道:“这个时候,还要请你以国事为重。” 李谊道:“小王该怎么办?” 张无尽提醒道:“当速召翰林学士过来拟旨。” 李谊道:“你们看哪位学士跟咱们一条心。” 俱文珍笑道:“这个老臣已有安排,大王宽心便是。”挥手招来一名小宦官,附耳交代了两声,小宦官麻溜地跑出殿去。 李谊见俱文珍成竹在胸,心思稍定,回望了眼李适,泪水又流了下来。张无尽站到了李谊身后,用手搀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叮嘱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李谊用力甩开张无尽,对俱文珍说道:“而今何去何从,请内相拿主意吧,小王五内俱焚,实在是无可奈何了。” 李谊说完,重新匍匐在地,在李适榻前号泣起来。 张无尽向俱文珍讨眼色,后者摇了摇头,示意张无尽不要轻举妄动。 恰在此时,那名受命去唤翰林学士的小宦官连滚带爬地闯进殿来,连声惊叫道:“不得了,不得了了,广陵王反了,广陵王反了。” 他满脸是血,叫声凄厉,骇的一殿人就惊恐起来。 俱文珍眉头紧锁,他最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英武有野心的广陵王到底还是站了出来。 “你速带舒王去求第五中尉庇护,走侧门,务必要快,快!” 张无尽得令后,一把揪住舒王,牵着往会宁殿后门走。猝然遇险,李谊倒也干脆,起身就走,并无一句废话。 因得内线导引,李淳、李茂一行人进宫时并未遇到麻烦,一直到走到会宁殿外才有卫士过来盘问,但望见李淳手中的天子剑后,便纷纷退避。 李淳这口剑说来还有个故事,那是他八岁那年,一日陪李适在鱼藻宫观赏歌舞,有丑角扮演恶人,欺凌忠厚百姓,李淳冲上台去,挥拳殴打丑角。 李适笑问他为何打人,八岁李淳言道:“朗朗乾坤,清平世界,岂容恶人当道?” 李适闻言大为赞赏,顺手将丑角所持的道具桃木剑赐予李淳,言道:“此乃天子剑,专斩奸邪,你替朕斩除奸恶,还世道一个清平。” 这本是李适的一句戏言,八岁小儿的桃木剑也无法杀人,然而时过境迁,李淳已经长大成人,这当年的一句戏言经他的演绎就成了能杀人的金口玉言,至于那柄桃木剑,质地仍然是桃木,却插在了钢质的剑鞘里,剑不能杀人,剑鞘却可以置人于死地。 后宫中,天子一言即可杀人,这些卫士宿卫宫禁多年,这等事见的多了,眼下这时刻被李淳一剑杀了,将来只能是笔糊涂账,白白冤死。 卫士出言喝止无效,只得变换阵型,将犯禁之人围住,且劝且退。 李淳并不理会这些卫士,士卒愚昧,畏惧天子剑能杀人,不敢用强。聪明是军官们此刻正在骑墙观望,不肯贸然出手拦阻。 一路行到宫台下,李茂急问李淳会宁殿是否有后门,李纬叫道:“我等行的是光明正大之举,走什么后门!” 秦墨反唇相讥道:“蛇行蛇道,虎行虎道,你不走后门,保不得别人不走后门。” 李纬恨秦墨顶撞自己,正要呵斥,被李淳拦住。 李淳告诉李茂会宁殿不仅有后门还有一座侧门,李茂便问哪道门能去右神策大营。 李淳答后门,李茂即遣青墨和摩岢神通赶去侧门外等候,李纬冷笑道:“李茂,你耳朵聋吗,走后门才能去右军大营。” 李茂没有跟他解释,对李淳说道:“敌众我寡,又在生地,进殿后不要跟他啰嗦,先拿住俱文珍。”李淳点头。 守卫在会宁殿廊下的北军卫士见李淳高举着天子剑昂首阔步而来,纷纷向长官请示行动,却发现他们的长官一个个都不见了踪影。不得军令,卫士不敢轻举妄动。围着众人纷纷向殿内退避。 唐代禁卫制度,南衙十六卫中的左右卫、千牛、金吾四卫宿卫前朝,北衙六军和左右神策宿卫后宫。但实际上天子警卫另成一体系,其兵员、卑将来自北衙六军和左右神策,统军将领却往往出自南衙十六卫,目的是造成兵将离心,无法抱团的格局,便于天子一人控制。 而天子的近身警卫则由一些有武力的宦官充任,这宦官武士无诏不得携带兵器。 俱文珍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私下安排宦官武士藏短刃在身。 会宁殿中的这些卫士都是他的心腹亲信,猝然遇险,纷纷现身拱卫俱文珍。 第267章 闯宫 李茂、李淳一行二十余人昂首闯入会宁殿,惊的众宫女、宦官、太医退避如蚁。 俱文珍硬着头皮迎上前去,阴声怪气地问道:“无旨闯殿,广陵王,你意欲何为?” 李淳喝道:“天子病重为何不召宰相,为何不召太子,为何只召见舒王,为何两枢密两中尉只你一人在此?俱文珍,你意欲何为?” 俱文珍淡淡地答道:“今日恰逢老臣值宿,事发仓促,还来不及告之宰相和太子。大行皇帝宾天前留有遗诏,以舒王李谊监国。至于广陵王你嘛……你手持利刃,夜闯寝殿,你究竟意欲何为啊?!” 李茂并不认识俱文珍,内侍的服饰大体雷同,只能等到俱文珍主动开口才能确认,犯禁闯宫乃是大罪,俱文珍但凡聪明点,拿住这一点便可将李茂一行斩杀殆尽。故而李茂一辨出俱文珍是谁,便斜步向前,向俱文珍靠了过去。 三步之内,任他是谁,也难逃此劫。 李茂像一匹灵猫,迈步出动时,众人丝毫不察,眼看就要得手,年轻气盛的洋川王李纬却跳了出来,他忍不下这口气,非要跟俱文珍争个口舌之快。 “为何夜闯宫禁,佞臣作乱,我等奉诏除奸来了。” 李纬跨步向前,恰好挡住了李茂的去路,若强行拨开他,俱文珍势必察觉,距离三步之外,李茂并无必杀的把握。 “奉诏?你奉的什么诏?”俱文珍忽然觉察到了危险,也顾不上体面,向后一跳,落脚不稳,闪了个趔趄。先机已失,众宦官武士将俱文珍紧紧护卫起来。 “擅闯禁宫,已是死罪。还敢矫诏,罪不容诛!卫士何在,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众武士轰然一声应和,俱自靴中拔出短刃。 李茂悚然吃了一惊,簇在俱文珍身边的二十名宦官看似貌不惊人,出手却如此利索,竟都是深藏不露的好手。 未起事前,他向李淳打听天子的警卫系统,李淳让李纬作答,李纬觉得都是些细枝末节,便懒洋洋地回答说天子在前朝有南衙卫兵护卫,在后宫有六军和左右神策护卫。又不耐烦地解释说卫士驻守院墙内外,只配漆棍、木刀,并无钢铁兵器。宫殿内则由宦官宿卫,也只有漆棍和木刀,只有少数心腹可以奉诏佩刀。 而自“泾师之变”后,天子对外臣日渐疏远,专一宠信宦官,然带刀侍卫依旧不多,尤其天子重兵后,畏光,畏声,畏惧一切不祥之物,那些原先获准带刀的侍卫又被解去佩刀。 “而今天子身边卫士虽多,却都手无寸铁,那些不全人,都是些唬人的花架子,实则不堪一击。”李纬下完结论,眉眼一挑,讥讽道:“你们好歹也是见过阵仗的,怎么,还怕这些阉货?” 李茂却问:“天子身边无人佩刀,何以策安全?” 李纬不耐烦地说:“人人皆无刀,他却手里有棍,自可安枕无忧。” 这话自然也有道理,倘若大明宫内人人带刀,个个有弓,天子身边再多几个精强的卫士只怕也难策安全。反之,别人无刀而你有棍,安全系数反而会提高。 当初,李纬建议不带刀进宫,免得授人以柄,李茂却坚持带刀。无刀进宫,表面上看是占着理,实际却是糊涂透顶,所谓成王败寇,胜了,万千不是尽可一笔勾销,败了,莫须有的也能让你万劫不复。此去,只论胜败,谁管你带刀还是没带刀。 正是因为李茂的坚持,李淳才同意携刃入宫。 “俱文珍,你竟敢私自带刀入殿,你,你这是灭九族的大罪。” 李纬终于逮到了俱文珍的把柄,心中大是畅快。 “彼此,彼此,哈哈哈,大王咱们不说这个了,哦,你们开打吧。” 俱文珍下意识地摸了摸颌下,却摸到了光溜溜的下巴,他的心一紧,曾几何时,那里也是美髯飘飘的。 一动手,众人才发现俱文珍身边的这二十名宦官,个个身手不凡,这样的人便是手中无刀,也胜过他们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公子王孙们。 “迎战!迎战!” 一阵愣怔后,李纬下达了迎战的命令,此番起事,李淳是共推的首领,素有武力的李纬便当然不让地做了诸卫之长,执掌军事。 自幼练就一身好功夫的洋川王,就在刚刚不久前,浑身上下还洋溢着满满的英雄气概,以为自己气可吞天,猝然临敌,却让他发现自己的嗓音里竟夹着一丝惊惶。 一俟交战,李茂惊讶地发现,对面这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宦官武士,不特身手敏捷,战阵经验异常丰富,更兼都拥有一门独特的杀人技能,出手之间狠辣异常,常人根本无从抵挡。 反观李淳挑选的这些侍从莫不都是大户人家出身,自幼文武双修,人人志存高远,个个梦想出将入相,若论弓马娴熟,粗通兵略,远非宦官武士能比,奈何近身搏杀比的是手头功夫,临阵经验和杀敌的勇气,偏偏这些皆非他们所长。 加之夜犯宫禁乃是诛九族的重罪,众人心中不免惴惴,猝然遭遇强敌,一时乱了阵脚。李纬这位诸卫之长此刻突然哑火,竟无一语指示,任凭所部陷入灾难的深渊。 李茂见势不妙,拉着李淳就走,李淳却倔强地甩了他。 李淳武力一般,面对一边倒的颓局也是束手无策,只是吼叫连连,拼命搏杀。李茂也受了感染,执刀守护在李淳身侧,搏杀双手皆无弓弩,亦无长兵器,短刃相击,却是李茂所长。敢犯之敌无人能在他手上走三个回合。 李淳眼睛一亮,连连催促李茂去杀俱文珍,李茂道:“先机已失,没有把握。” 这种面对面的搏杀惨烈异常,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胜负已分。携刃闯殿的二十三名武士此刻只剩下三人,那二十人此刻皆躺在血泊中,虑及他们的身份特殊,宦官武士没有取他们的性命,而是割伤了他们的手脚,收缴了他们的兵器,使之彻底失去了再战的能力。 死于争斗还能落个痛快,做了俘虏,却还有数不尽的苦难等着他们去煎熬。 众人泪和着血流,痛不欲生。 李纬浑身是血,他之所以能支持到现在,一是自幼勤学苦练的一身好功夫,二是他有一套宝甲,能将膝肘关节处保护起来,否则早已被对方割伤手脚不能动了。 李淳因有李茂的保护,只受了三处轻伤。 至于李茂,却是毫发无损,衣袍干净整洁,连处血污都没有。 第268章 虽胜犹辱 三人背靠着背,呈鼎足之势。眼见大局在握,俱文珍哈哈大笑,下令暂缓攻击,出言戏弄道:“广陵王,你也算是个有血性的,奈何识人不明,找了一群草包做帮手,自难免功亏一篑。大行皇帝宾天前,口不能言,统共只说了一个‘李’字,这‘李’字是谁,而今可就是老臣说了算的。” 一阵狂笑后,俱文珍冷下脸道:“自家割了脖子,好歹还能留条全尸。还等什么?” “你……” 李纬瞠目欲裂,张嘴欲骂,却哇地吐了口血出来。 李茂出言提醒道:“定住心神,休要自乱了阵脚。” 连番挫折后,李纬傲气顿消,只得乖乖听从李茂的安排,强忍不动。 “老阉,说这话为时过早了吧。” 俱文珍闻言色变,举目望去,却见一名臂扎金带的武士正押着舒王李谊从内殿走出来。他身侧还有一名武士提着张无尽的人头。 千算万算,俱文珍却从未算过李谊会落在对方手里! 李谊是他整个计划中最不起眼却又最不可或缺的一环,没有了李谊,他一切一切的算计都将失去根基,沦落为空中楼阁。 “你们……放了舒王。” 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俱文珍忍不住扇了自己一嘴巴。 “不如彼此都让一步,俱文珍,阴谋作乱的是第五守亮,你身不由己被他裹挟,其情可悯,其罪可赦。只要你幡然悔悟,太子可以既往不研究,你若能襄助擒杀第五守亮,则是无罪有功。”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在李茂的算计之中,青墨和摩岢神通斩了张无尽,拿住了舒王李谊,这便是捏住了俱文珍的命根子,老阉虽然身残无根,却也知道此物被拿的严重后果,方才那句话便是暴露了他的慌乱。方寸已乱,其势已去。 李茂现在只有一个担心,他怕俱文珍走投无路后会失去理智,倘若老阉狠心来个鱼死网破,下令杀了广陵王和舒王,再行拥立,则一切的算计都将付诸东流。 出言求和,正是为了稳住俱文珍,防止他狗急跳墙。 李茂的这番苦心,李纬看不透,他出言喝道: “李茂,休要跟这狗奴啰嗦,社稷江山容不得一个老奴来玷污。” 李纬说完剧咳连连,宝甲虽能挡刀子,却顶不住拳打脚踢,这些看似瘦弱的宦官武士,一个个手脚其重无比,打在心口,胸闷,打在肋上,骨折。李纬内伤不轻。 “狗奴?!”俱文珍阴冷地笑了声,骤然下令:“了不起,咱们再立新王。杀。” 一个“杀”字出口,二十名武士腾跃而起。 李茂叫了声:“洋川王断后。”拉着李淳就撤。 李纬吐了口血,面目变得狰狞起来,他大吼一声:“王兄快走。”转身扑向来敌。 一片白刃加身,李纬倒在血泊中。趁这机会,李茂拽着李淳退出了大殿,青墨见俱文珍发了狂,对舒王道:“老阉疯了,想活命,就跟我们走吧。” 危急时刻,舒王李谊再次表现了他的智慧,不用催,不用推,乖乖地跟在二人身边。 李茂护着李淳冲出大殿,被密密麻麻的禁军卫卒堵住,李淳急中生智,大叫:“俱文珍弑君谋篡,尔等速速擒拿。”俱文珍则在后面叫:“李淳谋反,斩首赏万金。” 俱文珍有没有弑君,众人不知,李淳手提利刃闯宫,却是千真万确的事。一个催干活却没开赏格,一个开出赏格万金。 众卫士信了俱文珍,将李淳围了起来。 俱文珍养尊处优太久,跑了几步,喘的不行,扶膝踹了几口气,挥手喝令左右武士:“快,快,快,杀,杀了李淳。”二十名宦官武士分开人群扑了过来。 前无去路,后无追兵。李茂急中生智,一把拽过李淳,举过头顶,用力向人群里一抛。聚集在宫台上的禁军卫士黏稠的像化不开的糖浆,眼见空中飞来一物,众人惊呼想躲,却无处可去。李淳轻轻松松地压倒了一大片。 被李淳压着的刮着的禁军卫卒大怒,拳打脚踢,雨点般地招呼过去。李淳抱头叫饶,却无人理会,眼看追兵杀到,他把牙一咬,一狠心,就势钻进了卫士的胯下,手脚并用,三爬两爬竟不见了踪影。 李茂见他脱险,闪身也混进了人群。 俱文珍的目标是李淳,暂时对李茂不感兴趣,他唤过几个小宦官,令其叠罗汉,爬上他们的背,登高远眺。 “那,那呢,就在那,嗳哟,蠢蛋,不是那,是那儿……” 站的高,看的远,俱文珍居高临下,发现了匍匐前进中的李淳,大声呼喊,指挥心腹前往擒杀。 这个游戏很有意思,老宦官玩的心花怒放,却不想脚底下突然一阵剧烈晃动,顿时天旋地转,嗳哟一声惨叫,俱文珍从“人肉台”上摔倒白玉石铺成的宫台上。 “嗳哟哟,我的腿,嗳哟哟,我的手,嗳哟哟……” 他忽然觉得脖颈上有些冷飕飕的,伸手一摸,顿时惊出一身的冷汗来:自家的脑袋忽然不见了。 自泾师之变后,李适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他不相信朝臣,不相信皇子,甚至不相信身边的妃嫔和卫士,他在大明宫的各个宫殿里都设有密室,名曰藏剑室,用于贮藏兵器以自卫。 藏剑室的入口隐秘非常,唯有至亲才能知晓。 俱文珍受宠,知道这个秘密,李谊受宠,也知道这个秘密。 俱文珍弃他性命于不顾,口口声声说要拥立新王,让舒王李谊倍感压力,若是李淳被杀,太子被废,自己究竟能不能活还是两可之间。 即便俱文珍不杀他,拥立他做了天子,将来也只能是个傀儡,随时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为了自保,李谊打开了藏剑室,任青墨和摩岢神通挑选兵器,青墨和摩岢神通各自挑选了一柄长刀,又顺带拿了两口大刀给李茂和李淳带去。 宫台上,李淳手脚并用,如一只敏捷的壁虎在人群中爬来爬去,卫士太多,阻挡了他爬行的道路,也挡住了追兵的路。 双方僵持不下,心焦如焚的俱文珍,把身边最后一名侍卫也派了出去。 青墨见老宦官站在“人肉台”上指手画脚,很是威风,便凑过去,悄悄地在“台基”上刺了一刀,台基松动,老宦官倒台。 摩岢神通大步上前,望着俱文珍的脖颈就是一刀。 天子所藏兵刃自是上品,吹毛断发,锋利异常,俱文珍的血肉之躯那敌得神兵切割,人头落地后,他本人尚不知晓,待发现着了道儿,老宦官追悔莫及,死不瞑目。 青墨提起老宦官的人头,咳嗽了一声,大嚷道:“老阉业已授首,尔等还不速速退去。” 喊了两声无人理睬,青墨跳脚大叫:“俱文珍死了,你们还争什么?” 人群冷静了下来,正在追捕李淳和李茂的二十名武士,眼见家主身首异处,顿感天崩地陷,茫然不知所措。 禁军将士也愣住了,有人默默地弯下腰把爬的正欢的李淳扶了起来。 李茂趁机来到李淳身边,搀着他的胳膊,帮他尽快恢复英武挺拔的身姿。 李淳双膝在石板上磨的稀烂,手掌也磨出了血,他脸色苍白,嘴唇青乌,四肢神经质般地乱抖,随时有着地的冲动。 在禁宫做卫士,对朝局认识自比外人要清楚些,李淳、俱文珍二虎相争,此刻高下已分,众人审时度势纷纷向正义一方靠拢。 消失不见的禁军将领此刻纷纷现身,紧紧地团结在李淳的周围,对老宦官的人头怒目而视。 不甘落后的禁军将士们一起动手,将散布在人群中的二十名俱文珍心腹武士揪了出来,当众打作肉泥。 卫士欢呼雀跃,欢庆胜利。 统军的将领却忧心忡忡,方才胜负难辨,他们中的许多人一度是倾向于帮俱文珍的,围堵李淳,逼着他像狗一样在众人胯下爬行,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而今俱文珍身首异处,李淳获胜,若不就此讨得豁免,将来只恐后患无穷。 统军将军郦定进、兰新河、萧初排众而出,向李淳请罪。 李淳手犹在发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李茂代答道:“弑君作乱的是俱文珍,三位将军除奸诛逆,乃是有功之臣。” 三人中神武军郎将郦定进资历最老,威望最高,代将士们恳求道: “广陵王果有诚意,便向天发誓,今晚冒犯之罪一笔勾销,永不追究。” 禁军将士这时候才缓过神来,李淳是今晚的胜者,“第三天子”将来就是大唐的天子。今晚“第三天子”在他们的裆下蒙羞,他们可以哈哈一笑,明日大唐天子追究起来,那可绝对是掉脑袋的事。 三军将士围拢过来,扶杖跪拜,要求李淳发下毒誓。 李茂劝李淳:“众意不可违,大王还是勉为其难发个誓言吧。” 李淳定了定神,点点头,手却依旧抖的厉害,李茂将随身短刀塞到他手里,见他手抖不能用刀,便帮着在他掌心划了一刀。 李淳举手向天,向三军将士发下毒誓,将来任何时候都不得追究此事。 第269章 遗诏 三军将士大喜,兰新河、萧初忙唤来军医为李淳治伤,郦定进又命人去找太医为倒在血泊中的李纬治伤。 太医署的精华此刻尽数在会宁殿趴着,李淳闯殿时,众太医随宫女宦官四散躲避,此刻正蜷缩于宫殿角落里发抖。 李纬浑身中刀三十余处,所幸伤他的人手下留情,并未伤他的要害,虽然如此,伤势其实极重,若非太医署精华悉数在此,全力以赴,只怕早已一命呜呼。 李适在位时以心腹宦官掌枢密,掌接受表奏及向中书门下传达帝命,称之为知枢密,又称枢密使,员额不定,常置两员。贞元末,俱文珍独任枢密使,后李适病危,方以少阳院使李忠言兼知枢密,但实权仍掌握在俱文珍手里。 而今俱文珍已被杀,许多事须由李忠言出面,李茂命青墨去少阳院接李忠言过来,青墨刚要离开,却被李淳叫住。李淳指着摩岢神通道:“这位义士,你去。” 李茂不解李淳此意为何,事情紧急,来不及细思,便命摩岢神通前去接人。 李忠言受命掌管少阳院,监护太子李诵,深得李适宠信。宦海沉浮二十年,李忠言早练就了一颗玲珑剔透心,见摩岢神通唇上有胡须,便知李诵、李谊之争眼下已经分出了胜负。 天命已定,谁敢违逆?他主动跟摩岢神通说:“皇帝病危,时局动荡,眼下最要紧的是拟好遗诏,助皇太子继位,迟则有变,请将军速领小臣去。” 见了李淳,李忠言有些讨好地说道:“大行皇帝宾天,循例当由皇太子继位,此乃祖宗之法。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广陵王即刻入少阳院劝皇太子登基。” 李淳道:“促请太子登基当有皇帝的遗诏。” 李忠言道:“召一个信得过的翰林学士过来拟旨,拟好了,朱笔画可便成。” 李纬刚被太医救醒,闻言大怒道:“天子已宾天,如何朱笔画可?” 他浑身是伤,这一激动牵动伤口,疼的呲牙咧嘴。 李忠言道:“大家在世时不止一次跟小臣说过要留遗诏,免得将来仓促,是小臣糊涂,总以为为时尚早,每每浑搅蛮缠,横加阻挠,以至仓促间竟无点墨遗世。小臣想大家传位给皇太子的心思是最清楚不过的,一纸诏书又何必在乎生前生后,果然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也会体谅儿孙们的不易的。” 李淳问:“诸翰林中哪位文笔最好?” 李茂、李忠言低头不答,诸翰林学士中,青墨跟韦执谊最熟,脱口便道:“韦学士文笔最好,为人也谨慎。” 李淳点头道:“便召韦执谊前来拟诏吧。” 李忠言应了声是,抬头望了眼青墨,正要走开,李淳忽道了声:“且慢。” …… 这日黄昏时,翰林院学士卫次公、郑絪、李程、王涯、韦执谊等被叫到金銮殿等候,天子病重,召他们来此做什么,人人心知肚明。 从午后进宫一直等到深夜,众人只等的心惊肉跳,再三催促要见当值的枢密使俱文珍,俱文珍始终没有露面,却等来了飞龙副使刘光琦。 飞龙使、飞龙副使都是天子宠信的心腹宦官,刘光琦出现在此处众人并不觉得意外。 众人将刘光琦围住,急切地向他询问天子的病情。 刘光琦摇了摇头,喟然一叹,拿出手绢抹起了眼泪。众皆大惊,有人流涕,有人失声痛哭,只有翰林学士韦执谊问道:“可有遗诏,由谁继承大统?” 刘光琦道:“大家正为此事焦心,若说太子的仁德自是无话可说,可这病残之躯,如何能治理天下亿兆百姓。” 刘光琦说过这话,捏起手绢再度抹起了眼泪。抹眼泪只是掩护,实际上他正偷眼观察众人的反应。众学士面面相觑,多低头沉默。 刘光琦心中像滚开了油锅,痛的心尖疼: 看众人这意思由舒王李谊继承大统也是能够接受的,若是俱文珍的计谋得逞,大唐的明天就会是另一番模样了。 在这场内宫角逐中,他刘光琦本是两头不帮的中立派,却经不住权力的诱惑,中途着了李淳的道儿归入了皇太子阵营,谢天谢地,俱文珍这厮贪天之功为己有,硬生生的把一盘好棋下崩了、下烂了,否则真让他得了手,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刘光琦正在那暗自庆幸,忽有一人排众而出,击案叫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看时,却是翰林学士卫次公,卫次公据理力争道:“太子虽有疾,但居嫡长,中外属心。迫不得已,也应该立广陵王。岂可到了此刻大统之位仍然不能确定?” 刘光琦吃了这一顶,心里却没有丝毫的介意,他此番受命而来,就是帮广陵王李淳试探众学士对太子废立的态度。卫次公公然反对舒王登基,勇气可嘉,其人可用。 见刘光琦不吭声,卫次公的声音越来越大:“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子驾崩,自该由皇太子继位,此天公地道之理,奸险小人意图干涉大统,必然死无葬身之地。我等世受皇恩,当此大是大非面前,岂可首鼠两端,苟且含混?” 连叫了两边,众学士依旧鸦雀无声。卫次公不觉哈哈大笑,连声道:“尔等昧义趋利如此,卫次公当真瞎了眼,竟跟你们这群人为伍。” 卫次公拂袖出了金銮殿,在滴水檐下被一个臂扎金带的年轻武士拦住,那武士有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满脸堆笑,躬身说道:“卫学士,跟我走一趟吧。” 卫次公惊诧道:“你是何人?” 那武士嘻嘻笑道:“怎么,你怕我?” 卫次公哼了一声,夺路欲走开,被那武士一把扯住,牵着往会宁殿去了。 到了会宁殿,卫次公得知天子病危,不觉嚎啕大哭。李忠言劝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时当艰难,请先生早拟遗诏,以定大局。” 卫次公赶忙擦擦泪,问道:“天子立谁继承大统?”李忠言道:“先生怎问这话,自是万民归心的皇太子了。”卫次公大喜,端坐于书案前,执笔撰稿。 李适病重后,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天,这遗诏早打有腹稿,此刻一挥而就,毫无滞碍。书成,呈于李忠言,李忠言转身进了会宁殿。 不得旨意,卫次公只能跪候于殿外。 李忠言将拟就的遗诏交给李淳,李淳、李茂、李纬三人验看过,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李忠言便催促李淳向李适“请旨”。 李淳手捧遗诏,跪于李适遗体前,流泪说道:“昔日大家夸我是第三天子,则我父皇便为当今天子,事关社稷盛衰,祈请圣人裁夺。” 言罢哀伤流涕,不能支持。 青墨将狼毫朱笔蘸了红递给李茂,李茂转将狼毫塞到李适手中,李适手指已然僵硬,“拿”不住笔,李忠言赶忙招呼小宦官端来热水,用热巾将李适的手指焐软,使能勉强夹住笔。 青墨半跪在地,和李纬各执遗诏一端,由李忠言扶着李适的手在上面“画”了个可字。 朱笔已成,众人都松了口气,忙派人去唤符宝郎用玉宝。 符宝郎早被拘禁在殿中,怀抱着玉玺盒倔强地缩成一团,青墨要他用宝,他执意要甄别遗诏真伪,被青墨一脚踹翻,劈手夺了玺盒。 玺盒摆在李淳面前,李淳却因哀伤流泪不能动手;李纬捂嘴咳嗽,似乎一动就要断气;李忠言趴在地上,高举臀部,连脸都不露一个。 僵持了一阵,李茂打开玺盒,取玉玺在手,盖在了遗诏上。 事情已成,李茂扶起李淳,劝道:“俱文珍党羽众多,第五守亮犹在军中,当速促请皇太子移驾太极宫,以防不测。” 李忠言道:“太极宫距离右军最近,倒不如去南内。” 李淳低头思忖片刻,问李茂:“此处当如何?” 李茂道:“等太子平安进了太极宫,再布告天下。” 李淳擦泪而起,指着刘光琦道:“这里交给你,你务必妥善处置。” 刘光琦大喜过望,自己改换门庭不到月余,竟得如此重用,这真是前程似锦也。 李茂令青墨和摩岢神通押着舒王李谊,一行人簇拥着枢密使李忠言前往少阳院宣旨,少阳院内戒备森严,少阳院副使、常侍突吐承璀手持大棒守卫在院中,身后是他临时挑拣的二十名悍勇宦官。 听出敲门的是李淳,突吐承璀大喜过望,连忙打开院门。 众人一路去了李诵的寝宫,李诵此刻已经中风,身体不能动弹,口不能言。 李忠言宣读完遗诏后,李诵流泪不止,众人苦苦劝慰,太子仍旧痛不欲生,悲伤过度,竟昏厥过去。 李茂连番催促离开少阳院,为恐出现意外,不敢动用太子仪仗,青墨和摩岢神通用旗杆临时扎成一副担架,卸去李诵的袍服,趁着夜色出昭庆门,过光范门,走西内苑,从玄武门进入太极宫。 这一路走的好不狼狈,天色晦暗,又不敢打灯笼,摸黑赶路,不断有人掉队。到太极宫时,李茂清点人数,只剩下太子李诵,两名抬担架的小宦官,李淳、李忠言,突吐承璀、摩岢神通和舒王李谊。 其余卫士和随行宦官俱走散了,连洋川王李纬和青墨也不知去向。 第270章 夺军 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第五守亮连续三日坐镇军中,一步不曾离开,他日盼夜盼,只等俱文珍派人宣旨,他便带兵入宫拥立舒王李谊为皇帝。 凭着这份拥立奇功,他便可以将老对手杨志廉彻底踩在脚下,到时候两军尽在掌握,他俱文珍又算什么,端坐大内的天子又算什么。 他望眼欲穿,引颈眺望,望的脖子都酸了,也没见到俱文珍派来的信使。 “老货是败了,还是独吞大功。奶奶的,好歹给个爽快话嘛。” 第五守亮焦灼地踱着步,忽然有心腹义子进来禀道:“三更末,左军向左银台门增兵三百。” “增兵,****他祖母的,杨志廉这是要干什么?” 左右神策军分屯于大明宫左右银台门外,左军距离左银台门近,右军距离右银台门近,但宿屯在两门外的却非本部人马,距离右军较近的右银台门由左神策军士兵宿屯,反之,左银台门则由右神策军士卒驻守。 “俱文珍现在在干什么,奶奶的,老东西,我说要派人去帮他一把,推三阻四,就怕老子抢了他的功,这下可好。左军大营可有异动?” “目下所有别将都在营中候命。” 第五守亮怒道:“杨志廉这是要造反吗?” 正要传令备战,忽传天子宾天,遗诏由皇太子李诵继位。 第五守亮大惊失色,许久才问:“太子今在何处?” 答:“已在太极宫。” 第五守亮的义子第五策惊喜地叫道:“若去南内,我还奈何不了他,那太极宫距离我大营不过一步之遥,请义父立即下令……”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吃了第五守亮一巴掌。 “蠢货,谁不知道太极宫离我右军最近,太子若有闪失,便是老子的过。” 抽了义子一巴掌,第五守亮心里又笑:“都说太子身边无人,还真是,不去南内,不待在大明宫,跑到太极宫去作甚?这不明摆着把脖子伸到老子的刀下吗?哈哈,这么浅显的道理都看不透,真是蠢的可以。” 第五策揉了揉脸,委屈地嘟哝道:“天子遗留诏由太子继位,怕是俱文珍已经败了,那厮是个软骨头,只怕早晚要把父亲卖出来,此刻不动手,只怕后患……无穷。” 虽然脸上又挨了一耳光,第五策还是坚持把话说完整了。 第五守亮阴狠地笑了起来:“卖你妈的x,话出他口,入我耳,天知地知,还有谁知?”挥手招来一名心腹别将,吩咐道:“去,把那几个人剁吧剁吧,拿去喂狗。” 俱文珍在右军大营里留有几名心腹,用于和第五守亮传递机密消息,而今事情败露,这几个人自然是不能留了。别将领命而去。 第五守亮轻松地往座椅上一靠,翘了个二郎腿,慢悠悠地发号施令道:“尔等谨守营寨,无我军令不可轻举妄动,违令者,斩。” 太极宫在极度恐慌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见右军大营始终没有动作,李茂暗暗擦了把汗,跌坐在地,他已经精疲力竭。 但事情还没有完,现在还不是躺下睡大觉的时候。喝了碗内廷秘制的参汤,李茂精神稍振,便又去见李淳。 当初他劝李淳把太子接入太极宫,倒不是因为太极宫墙高城厚,或有重兵驻防,而是因为太极宫距离右神策军大营最近,综合各种情报,李茂推断第五守亮是个刚愎自用,狂妄自大,又虚伪愚蠢的家伙,让太子把脖子伸到他的刀下,他反而不敢动手。 这个计较,李淳能够理解,洋川王李纬却不能,为恐计划生变,李茂不得不授意青墨将他领入歧途,此刻他二人还在西内苑的松果园里瞎转悠呢。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王当劝太子尽快继位。” 李茂认定解决目前危局的唯一有效路径就是让太子李诵尽快登基,大统之位悬而未决,自难免有人觊觎。 李淳为难道:“父亲乃纯孝之人,闻听皇帝崩殂,已是五内俱焚,如何继位?” “若不继位,只恐为奸佞所趁。”李忠言亦劝。 李淳低眉思忖片刻:“召太常卿杜黄裳觐见。” 李忠言劝道:“国家有事当召宰相问计,或召翰林学士,大局未定,哪有召见外臣的?以小臣愚见,不如召见王叔文,此人足智多谋,可备咨询。” 突吐承璀插话道:“索性两个都叫过来,谁说的有理,听谁的。” 李淳怒斥道:“尔辈何人,军国大事有你插嘴的份吗?” 突吐承璀羞惭而退,李忠言翻了翻眼,也有些尴尬。 李淳问李茂如何看待,李茂道:“王叔文有谋略不假,奈何没有实务经验,杜太常曾在汾阳王幕府中为从事,熟悉实务,可为谋划。” 李淳大喜,急派人召太常卿杜黄裳入宫。 杜黄裳,字遵素,京兆万年人,他出身于京兆杜氏,进士及第,早年曾入郭子仪幕府,后如今出任侍御史,因得罪权臣裴延龄,十年未获升迁。 京里风声日紧,杜黄裳预感到会有大事发生,一连几晚,晚饭后就衣着齐整地坐于书房中,抚琴弹剑,专等中使登门。 见中使带他去的是太极宫,杜黄裳便猜到宫内发生了什么,一见面他就劝李淳:“北军宿卫禁中不可轻动,当即刻派人安抚。”望了眼李茂,又道:“南衙诸军须立即握在手中,以免为有心人所趁。” 抚慰北军其实就是拿出名爵金钱贿赂将士,这是件美差,却建不得奇功。而接管南衙诸军则困难重重,但也因困难重重,也更容易建立功勋。杜黄裳认识李茂,知道他如今处境艰难,想送一件大功劳给他。 李淳道:“公所言极是。”又问派谁去营中宣抚。 杜黄裳道:“派一忠贞体国的老臣与中使协同前往即可,这个倒不难,难的是接管南衙诸军,尤其威远军中有几个人很难说话,须得选派一位智勇双全者,才能压服。” 李淳略作思忖,急解佩剑赋予李茂,言道:“今代太子令汝为威远军宣抚使,带天子剑去与贾耽回合,笼络将士,勿使作乱。” 李茂道:“某为外臣,恐贾鸿胪不肯信任,请大王遣一亲信随同一起。” 李淳点头,唤来突吐承璀,吩咐道:“你随李茂华去威远军,听他命令。” 突吐承璀细声细语应了声是。 第271章 别光站着看 威远军驻守在城南安善坊内,是南衙掌握的一支禁军,隶属鸿胪寺,现由鸿胪卿贾耽兼任威远军使。 唐初至开元年间,大唐实行府兵制,中央设十六卫和太子六率,地方设折冲府,盛唐后,均田制崩溃,基于均田制上的府兵制难以为继,到安史之乱后,十六卫和太子六率名存实亡,尚领有军队的仅金吾、千牛和监门三卫。 千牛卫已彻底沦为朝会仪仗,监门卫则被内廷宦官渗透控制,成为北衙禁军的附庸。 而今南衙所能掌握的禁军仅有金吾卫和威远军。 金吾卫负责京城、宫城内巡警,在城门坊角设武侯铺,掌管辖内治安。 威远军则是整个长安城的警备军,奉令可以迅速接管整个长安城的防务。 李茂一行出太极宫,绕过皇城,沿着宽阔的朱雀大街一路向南,飞马直奔安善坊,在距离安善坊不远的靖善坊西坊门,忽被一队金吾卒拦住去路,这一路上也遇到几拨巡夜的金吾卒,有突吐承璀的内宫令牌傍身,众人不敢过问。 “奉召办差,尔等让开。” 突吐承璀叫的色厉内荏,不知怎的,他觉得这队金吾卒有些怪异,他们虽然穿着金吾卒的军服,但看那眼神,却如旷野里的野狼,凶狠的让人不敢直视。 这队金吾卒的确是有些古怪,因为就在刚刚不久前他们还是纵横于京西戈壁上的马匪,他们的首领名叫丘亢宗,名震京西的飞龙帮大头领,实际身份是铜虎头凤翔都领,早前奉令进京,是要做一件大事。 李茂向突吐承璀解释说来人是自己的朋友,一起去安善坊,以便镇压不轨之徒。突吐承璀正求之不得,威远军有个副使叫陈中研,在军中甚有根基,又向来和舒王一派走的很近,只怕是个麻烦。 安善坊的四座坊门前各增派了二十名威远军士卒驻守,突吐承璀号打出大明宫的宫灯,宣称有事要见贾耽,坊吏和守卒不敢拦阻。一行人到了威远军驻军大营前,门卒以未接到军令为名,死活不肯开门放行。 摩岢神通劈手斩杀一人,厉声喝道:“陛下口谕,令内常侍突吐承璀、辽东经略使李茂监军,尔等再不开门,格杀勿论!”众人大惊,立即开启营门。 突吐承璀压低声音惊叫道:“你好大的胆子,这叫矫诏,是要诛九族的。” 摩岢神通嘿然回道:“事急从权,坏了大事,一样是诛九族。” 突吐承璀翻了翻白眼,无可奈何。 威远营使、鸿胪寺卿贾耽没有露面,出来迎接的是副使、知军事陈中研。 陈中研身披重甲,腰垮战刀,在他身后,一干别将亦披甲带刀,杀气腾腾,两侧的卫士则手挽长弓,对李茂一行虎视眈眈。 突吐承璀腿脚有些发飘,腰杆不知不觉地弯了下来。李茂伸手在他腋下托了一把,却搔到老宦官的痒处。 “嗳哟,呵呵呵……” 突吐承璀脸上露出的微笑,倒唬了陈中研一惊。 突吐承璀已知失态,危难时刻,倒激出了他的智勇,他干笑了两声,说道:“诸位无须惊慌,圣体恭安,差遣某家来此是抚慰军士,顺道嘛监督本军,这个……哈哈,只是例行公事。诸位休要多虑。” 南衙诸军本无监军,偶尔在重大庆典时设置临时监军使,并非常例,且事完即罢。 突吐承璀口衔天宪,便是奉旨的钦差,面见钦差如见天子,陈中研只得率众以全礼相见。 趁众人伏拜之机,突吐承璀面向李茂讨主意,口唇翕张,却没有声音发出。李茂含混地点了点头,老宦官急了眼,正要嚷出来,忽见李茂身边的亲随摩岢神通移步走到了陈中研身边。一只手扶在了刀柄上,这才稍稍心安。 口谕的真伪完全建立在对宣旨者身份的认可和对矫诏者的严酷惩罚上,陈中研起身后便要突吐承璀出示宣旨钦差的信物。 突吐承璀怪眼一翻,怒道:“你信不过我么?” 陈中研淡淡地说道:“今时不同往日,若无信物,恕末将不能从命。” 突吐承璀一时语塞,李茂咳了声,问道:“威远军谁是军使?” 陈中研道:“自是贾鸿胪?” 李茂道:“军使何在?” 陈中研脸一黑,道:“军使突然中风,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不能见钦差。” 突吐承璀道:“他不能见我,我去见他,陈将军,请你带路。”突吐承璀说完就走,陈中研左右一起拔刀拦住他的去路。 摩岢神通亦拔刀指向陈中研,双方剑拔弩张,一时僵持住。 一滴汗珠从突吐承璀额头上滚了下来,他用袖子擦了擦汗,干笑道:“火生的太旺,今年炭价这么高,生这么旺的火,额定的那点取暖费哪里够,回头我设法从内库里给你们再腾挪点,哈哈,大冷天的别冻坏了脚,哈哈,哈哈。” 见无人理睬,突吐承璀识趣地闭上了嘴。 这时,一名小校趋步进厅,鬼鬼祟祟站到了训练使张河中的身后,附耳言语了两声,张河中大惊失色,目视陈中研似有话说。 李茂黑着脸问:“突吐常侍与某奉诏监军,军中有什么事,是我们不方便听的吗?” 张河中嘿嘿冷笑道:“二位果然要听吗,听了脑袋可就不保了。” 他一脚踢翻桌案,破口大骂道:“皇帝已于丑时崩于会宁殿,你等还妄称奉诏监军,监个屁军?分明是矫诏!来呀,将这帮乱臣贼子即刻给我拿下。” 一道寒光闪过。 热血喷溅。 张河中的人头滚落在地。 老宦官再度面无人色,腿脚打软,若非李茂扶持,必要给这颗怒目嗔张的人头磕个头。 空气中除了血腥,还有一股尿骚味,突吐承璀的脚下有块水渍,水渍的面积在不断扩大。 “张河中拘禁军使,擅夺兵权,意图谋反,这便是下场!尔等吃朝廷的饭,穿朝廷的衣,享受着朝廷的名爵,朝廷有难却要做乱臣贼子吗?” 众皆骇然。 恰在此时,一伙金吾卒簇拥着威远军使贾耽和几个陈中研的死对头来到了军事厅。 贾耽从汾州刺史升任鸿胪寺不足一年,汾州并非边镇,战事不多,李茂怀疑贾耽不知兵事,有陈中研在下面顶着,他这个威远军使八成不能辖制全军。 而大变在即,贾耽身为军使料必也不敢擅离职守,他人一定在安善坊。因此在李茂进入安善坊时便派丘亢宗暗中去寻贾耽的下落。 李茂的判断没有错,贾耽的确做了傀儡,他和军中一群陈中研的死对头被陈中研软禁在后营军料库里,由陈中研的义子陈义监押。 陈中研也是军中老将,奈何时运不济,一直未得升迁,此番他得到了舒王李谊的承诺,又拿了俱文珍的好处,便决心赌上一把,帮助舒王李谊登上皇位。 他接到的命令是劫夺威远军兵权,必要时出兵控制整个长安城。 陈中研虽称不上老奸巨猾,却也非冲动愚蠢之辈,他看到六军辟仗使多是俱文珍同党,右神策军中尉第五守亮动作频频,公然站在了李谊一边,驻守麟游镇的李先奕部三千军马悄然离营南下,直抵开远门外十五里屯驻。 而手握重兵的左神策的杨志廉却意向不明,按兵不动。 内有俱文珍、外有李先奕,又有第五守亮坐镇军中,太子恶疾缠身,奄奄待毙,天子亦有心废太子而立舒王,陈中研判断这局的胜面很大,押上身家性命搏一搏。值! 陈中研的算计本也没错,若非李淳在危难时刻反戈一击,若非俱文珍贪功冒进,大意失了手,此刻的皇太子李诵只怕是凶多吉少,极有可能已经“暴毙”于少阳院。 李诵死,立舒王李谊为皇太子,继而监国,继而登基称帝,一切水到渠成。 贾耽的现身让陈中研失去了号令全军的名分,不过他在军中经营多年,故旧众多,实力尚在,眼见大事情不成,陈中研倒也没有装孬,他拔刀在手,大喝一声:“贾耽勾结李茂、突吐承璀阴谋作乱,诛杀逆贼,你我同享荣华富贵。” 有亲信死党鼓噪向前,李茂手出斩铁连斩数人,摩岢神通紧随其后,二人打了一个简短的配合,眨眼间到了陈中研面前。 擒贼要擒王,李茂和陈中研都是这么想的。陈中研已经看出来了,突吐承璀是名义上的首领,真正当家主事的是李茂,只需杀了李茂,一切便迎刃而解。 李茂和摩岢神通背靠着背杀入重围,厅中将士身披重甲,白刃加身并不能伤其要害。众将皆持有盾牌,步步紧逼,将李茂和摩岢神通的活动空间压缩到了极致,二人挥刀砍剁,刀刃在盾上空空作响,毫无建树。 千钧一发之际,李茂忽然虚晃一招,吸引众人目光跟随,摩岢神通纵身而起,踩着李茂的肩膀跃出人群,单刀直入,直奔陈中研的咽喉而去,他人在半空,脚下无处着力。顿时成了敌人的靶子,众将挺枪攒刺,钉穿了摩岢神通的左肩胛和右小腿,摩岢神通一刀刺穿一名别将的胸甲,再往前,力道已失。 陈中研抡枪当胸横击,咔嚓砸断了几根肋骨,摩岢神通口吐鲜血,翻身倒地。众人举枪乱戳,摩岢神通血流如注。陈中研怪笑一声,将枪抛起,锋刃朝下,枪杆朝上,准备把摩岢神通钉在石板上。 他动作稍稍有点大,将硕大的喉结露了出来。 抓住时机,李茂将手中的斩铁刀掷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洞穿陈中研的脖颈。 …… 李茂和摩岢神通浴血对敌之际,丘亢宗冷眼旁观。 李茂调他进城时身份是西京都领兼京西监督,李茂人走茶凉,他无须奉令。 丘亢宗是拿了李茂十万贯好处才答应出手相助,既然是拿钱办事,就不能把本折进去,丘亢宗一开始就存了骑墙观望的心思。 此刻陈中研已死,党羽虽然众多,却是败局已定。 有机可乘啊。 丘亢宗一声令下,八十生力军亮刀加入。 …… 第272章 我不想杀人 一盏茶的功夫后,青墨气喘吁吁地闯进威远军军事厅时,看到的是阿鼻地狱般的惨象。 残肢断臂随处可见,肚肠肝肺流了一地,猩红的血液沾黏着脚掌…… 青墨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入了屠宰场,可殿堂的门头上明明挂着军事厅的牌匾,地上躺着的分明是身着戎装的军将。 青墨捂着嘴跑了出去,此等情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李茂也有些心寒,丘亢宗一伙在凤翔恶名昭著,知道他们凶恶,却没想到他们会恶到这个地步,这满厅的军将分明是被他们一刀一刀虐杀的。 钢刀割开皮肉,钢斧撬开骨节,那种瘆人的声响此刻仍旧回荡在耳边。 贾耽和一群文职僚属已经吐的直不起腰,有几个胆小的直接吓晕了过去。 李茂扫量整个军事厅,除了祸首陈中研外,已无一个活着的人,遇害的军将中有陈中研的党羽,但绝大部分是无辜的。 丘亢宗的刀只管舔血,哪管忠奸和是非。李茂一度有些迷茫,把这个杀神请来,给他们下这样的命令当真合适吗? 反思到此为止,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容不得他在此悲秋伤风。 …… 大获全胜的凤翔八十弟兄,此刻正按照老规矩在清扫战场,西北苦寒,物资贫乏,养成了他们勤俭节约的好习惯。他们将带走一切可以带走的东西,随身财物自不必说,衣甲战靴虽然破损了,被血玷污了,缝缝补补还是能用的。 若是有人镶了金牙…… 青墨刚吐完回来,就看到一个马匪正踩着一名垂死的别将的脖子,在狠命撬他的金牙,血正一股股地从垂死之人的口里冒出来。 青墨忍不住当场呕吐起来。 摩岢神通被打断了几根肋骨,此刻只能躺着,望见青墨在那吐,便讥讽道:“某人不是自夸见过世面吗,这等场景就吓得受不住了吗?” 青墨擦了擦,嘴回道:“这哪是人干的,这分明是……” 他后面的话没敢说出来,几道如饿狼般凶狠的目光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 李茂把丘亢宗叫过来,道:“把你的人撤下来。” 丘亢宗道:“规矩不可破。” 话刚说完,李茂的斩铁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李茂苦练的刀法已有小成,出刀之快,让自诩快刀手的丘亢宗也吃了一惊。 “这些人是你付钱杀的,咱们两不相欠。” 丘亢宗说完这话,打了声呼哨,正在尸山血海里翻检战利品的马匪,闻呼哨如闻军令,迅速停下手上的活集合起来,丘亢宗打了个响指,众人便乐呵呵地扛起了兵器,背起了战利品,踏着血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军事厅。 “果然是匪性难改,呸。” 青墨冲着众人的背影吐了口吐沫,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件金光闪闪类似如意的东西,递给了突吐承璀:“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忘,你能活命当真是运气好。” 此物名叫金龙杵,是内廷宣旨宦官用以证明身份的信物。突吐承璀欲哭无泪,此物若是早一步到手,何至于弄的死去活来?他陈中研胆子再大又岂敢抗旨不遵? 突吐承璀接过金龙杵,摸了又摸,连叫宝贝儿,亲的不行。 有此物在手,便坐实了突吐承璀天使的身份,他刚才说的话自然也就是圣旨,加上有贾耽在下面维持,威远军上下莫不心服口服。 见镇住了三军,突吐承璀悄悄对李茂道:“某家要先去如厕,你先顶着。” 方才那番惨烈搏杀,让突吐承璀裆里又添新物,此刻大局已定,老宦官觉得是时候清理一下了。 李茂扯住不放,打发青墨把吐的死去活来的贾耽请来,让其召集军中剩余将领,贾耽望了眼满厅残缺不全的尸体,不觉泪下,令左右将各营实际统兵的正将以下校尉以上军官集结起来。 军事厅的大混战早已惊动了各营,诸将聚拢在厅外,无令不敢擅入,又不忍离去,正惊惶不安时,忽听贾耽传召,众人一起涌入,却被眼前这惊悚的血腥场面惊的目瞪口呆,他们中的许多人尚未经过战阵,自也无从见识这等惨烈情形。 贾耽训令众人列好队伍,领衔参拜天使突吐承璀和李茂。 突吐承璀只得硬着头皮,向众将说道:“陈中研勾结奸佞,阴谋作乱,业已伏诛,作乱的是他一人,与尔等无涉。尔等但持忠义报国,朝廷自要犒赏。” 贾耽高声应诺,展颜欢笑,军心粗安。 突吐承璀目视李茂,哀求放心,李茂挥挥手,突吐承璀如遇大赦,跳跃着走了。 李茂令将诸将拘在院中不让走,又对贾耽道:“陈中研谋反被诛,与各营主将无涉,请军使即刻晓谕三军将士,勿使惊惶。”又将李淳所赠天子剑塞在贾耽手上,暗嘱道:“有抗命者可就地处决。” 贾耽道:“祸首陈中研已伏诛,将士正惶恐,亦安抚,不宜再行诛戮。” 李茂道:“陈中研党羽众多,不斩杀几个,何以立威?” 贾耽叹道:“作乱的就那么几个人,今已然伏诛,大局即定,何必再杀人?”李茂也不想多杀人,却也不愿因心慈手软而失大局,心里祈祷道:“千万莫有那不长眼的自己撞将过来。我不想杀人,不想杀人。” 到底担心贾耽心软误事,嘱咐青墨随行前往。 青墨陪着洋川王李纬在西内苑转了一圈,眼见李纬脸色白的怕人,手脚又冰凉,怕他死在自己手上,连忙将他背回了太极宫。 李茂和突吐承璀去了安善坊后,李淳在杜黄裳的辅助下调派了几个亲信朝臣和内侍宦官去六军和左右神策军抚慰。 六军辟仗使多和俱文珍好,对俱文珍的诡计也心知肚明,见其失败,皆惊恐不已,恐惹祸上身,只是左右神策中尉皆按兵不动,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正是惶惶不安之际,宫里的安抚使到了。 安抚使声言皇帝驾崩,枢密使俱文珍自杀相殉,做了忠臣。太子已受遗诏前往太极宫,准备天明在太极殿昭告百官,以定天下,要各辟仗使务必监押本军,不起祸乱。 待军心粗安,安抚使又及时宣布了太子对六军将士的善意:六军将吏各升一级,军士每人赏钱三十五贯。 首鼠两端的辟仗使们至此方才暗暗松了口气,而今军心已被太子收买,他们再有什么想法,就要冒着极大的风险,而顺从天意,则仍不失富贵荣华,权衡之后,谁还有作乱之心? 杨志廉、第五守亮领衔六辟仗使遣使向李诵表白了忠心。 第273章 褐金吾 李淳心思稍定,杜黄裳又劝道:“六军将士服膺内官,全因有利可图,而今威福出自太子,他们便是被捆了手脚的蟹,想有所作为也不能了。倒是南衙的威远军、金吾卫要尽快拿到手上,防止有人趁机作乱。” 李淳道:“但不知老先生说的作乱是什么意思?” 杜黄裳道:“大王可知褐金吾的来历?” 李淳沉吟道:“昔日泾卒作乱,大行皇帝避难奉天,朝臣、禁军溃散,随驾的只有数十内侍。有长安无赖绰号‘黄金眼’的,率三十小儿随銮护驾,生死不弃。朱逆围迫奉天,城中粮草耗尽,内侍难为无米之炊,羞愤触柱而亡。黄金眼闻得消息,雨夜出城,凿冰捕鱼,为大行皇帝觅得一条鲜鱼,却在回城的路上被叛军斩去一条臂膀。皇帝感其忠义,赐予官爵,他功成不就,飘然离去。令我天子好生思念。” 杜黄裳道:“黄金眼本是京城有名的赌徒,手下豢养着数百义子,号称‘四海会’,在京城横行不轨,累被京兆府打压。泾师之变前,京兆府请得密旨,欲会同金吾卫、威远军将其拿捕归案。他藉护驾之功逃脱此劫,京兆府再也无法管束他。此后十数年,他在城中势力日渐壮大,徒子徒孙不下数千人,一呼百应,当真是声名赫赫。名相李泌、陆贽知其危害,累次规劝大行皇帝予以拘束,奈何皇帝仁厚,不愿加罪功勋。 “黄金眼倒也知趣,主动向京兆府投案,声称要剪去羽翼,回乡养老,不问俗事。因此又被他逃过一劫。贞元十七年,黄金眼病危,朝中有议论趁机取缔四海会,当日动用了上千京兆逻卒,数百金吾、威远卒,又从神武军借调三千禁军,准备毕其功于一役。 “恰在此时,裴延龄代他向天子进了一份奏表,黄金眼在表中剖白自己的忠心,说四海会是为互助自立而设,他的徒子徒孙虽有作奸犯科之辈,却无一个逆反之臣,他说他就是一块赃抹布,替朝廷把脏水臭水尽皆吸附过来,污染自己身,却使朝廷和百姓受益,若朝廷一声令下,四海会可立即解散,但被他吸纳的乌合之众却从此要散布天下,污染视听了。 李淳摇摇头道:“这分明是饱含威胁之意了。” 杜黄裳道:“但这话也不无道理,果然取缔了四海会,那几千鸡鸣狗盗之徒无人约束,反倒也是个麻烦。大行皇帝斟酌再三,决心再次赦免他。但要他忠诚于朝廷,随时听候朝廷的调遣,为朝廷出力,做朝廷教化天下。” 李淳点点头道:“这是迫不得已之举。但这褐金吾之名却又是怎么叫出来的?” 杜黄裳道:“贞元十年,黄金眼病死,他的义子向忠国成为四海会的当家人,四海会在他的统领下成了不拿朝廷俸禄的差吏,着实办了几件好事。某年上元节,群氓殴斗于相国寺外,金吾不能禁,向忠国率八十褐衫小儿出面平息了混乱,天子龙颜大喜,赐号褐金吾。 “到了贞元十三年,中原大旱,徐州漕运不通,昭武九家趁机胁迫朝廷授予其西京绢马贸易特权。朝廷的绢马贸易旨以利固结盟友,岂可假手商贩?故而驳回了他们的无理要求,昭武九家遂联手哄抬粮价,以逼朝廷就范。致使斗米千钱,惹得民怨沸腾,官府供应中断。朝廷软硬并用,终究奈何不了他。后来也是向忠国出面才让昭武九姓让步的。” 李淳道:“传言华州朱家连环灭门案是向忠国指使人干的。” 杜黄裳拈须微笑道:“那是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与朝廷无涉。” 李淳不再追问。 昭武九姓本是月氏人,旧居祁连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葱岭,支庶各分王,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等九姓,皆氏昭武,故称昭武九姓。 昭武九姓人善商贾,和中国通商很早,唐代在中国的外商,以昭武九姓人最多,其中又以康国人、石国人为主。 大唐对外来移民一向宽厚,昭武九姓人多心齐,抱成进步,把生意做的极大,趁建中年间政局混乱趁机控制了河洛地区几乎所有重要城镇的米粮供应,成为朝廷的一大心腹隐患。 名相李泌辅国时曾力推驻军在京西营田,以减少西京官军对漕运米粮的供应,借以打破昭武九姓对粮食的垄断,待时机成熟,将这一威胁关中腹心地区经济命脉的毒瘤铲除。此事因李泌为相时日太短,上下敷衍塞责,最终功败垂成。 “吃了褐金吾的教训后,昭武九姓对朝廷十分恭顺,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虽然如此,但数千乌合之众潜伏在京城终究是个祸害。尤其在这个时候。” 昭武九姓借机发难,让整个朝廷束手无策,却被向忠国摆平,这岂不等于说若是向忠国向朝廷发难,朝廷也无招架之功?李淳眉头不展,十分忧虑。 杜黄裳道:“是啊,是啊。自前年天子病重,禁内曾有明旨,约束他们不可轻举妄动。去年又让向忠国把他的徒子徒孙、鸡鸣狗盗之徒遣出长安,不许进城。向忠国倒也老实,竟真的约束徒子徒孙们不进城,不惹事。这一年,长安城内太太平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竟有了些上古小康时代的景象。 “故而前些日子,京兆尹李实奏请动用四海会协助查访谋害太子的元凶,禁内就准了。当日老臣曾要宰相代呈不予核准折,却无人理睬。京兆尹一声令下,数千褐金吾涌入城内,散布于各坊,他们意欲何为,却是谁也不知道哇。” 李淳忧心忡忡道:“这的确是个麻烦。” 杜黄裳道:“为防他们被奸人利用,必须得尽快把威远、金吾两军拿在手里,加上京兆府的逻卒,谅他们也翻不出什么大花来。” 正是出于这个计较,李淳才冒险将金龙杵交给青墨,由他带给突吐承璀,尽快拿下威远军的统兵权。杜黄裳反对将金龙杵交给李茂的人,在拥立太子登基一事上淄青和李淳一党有共同的利益,可以同心协力,而今大局已定,难保李茂不趁机搞出点小动作。 毕竟淄青和河北三镇一样,割据自雄,对朝廷有不臣之心。 这恰如新婚夫妇,如胶似漆的蜜月已然结束,吵吵闹闹势不可免。 李淳没听杜黄裳的谏言,他到底还是选择信任李茂,他有自己的计较。 第274章 天下太平 贾耽巡营一圈,无人敢质疑诏令真伪,贾耽暗松了口气,回禀李茂知道后,交还了天子剑。李茂道:“军队既已在掌控,请军使下令,以都为单位各路并出,立即接管京城各城门各衙司和皇城防务。” 贾耽为难道:“宫中无圣旨,老臣岂敢造次,这是要杀头的。” 李茂笑道:“万事有监军使和我顶着,鸿胪卿只管放手去干。” 贾耽也知自己无路可退,此刻再首鼠两端,只恐落个里外不是人,将来死无葬身之地。便一咬牙,一跺脚,原封不动地传达了李茂的命令。 威远军下辖左右两厢,每厢各辖五营,每营辖五都,每都一百人,以营为单位分屯于长安城内五个战略要点,得令后可就近控制长安城内的各重要衙司、军事要塞和交通咽喉。 李茂让青墨辅助突吐承璀坐镇安善坊,自己带着贾耽外出督阵。到三更末,除几座城门,整个长安城都在威远军的控制中。 贾耽做军使近一年,还是头一次指挥这么大场面的军事行动,想到偌大的帝都此刻就在自己的手中,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李茂心里却仍旧沉甸甸的,长安城尚有十二座城门不在掌控中,西北方的开远门外十五里正驻扎着麟游镇兵马副使李先奕的三千军马,李先奕和第五守亮的关系非同寻常,其心难测,不可等闲视之。 长安的城门由监门卫、金吾卫和京兆府三家共同掌管,以监门卫为主,三家分工不同,各有侧重,既互相配合,又互相监督。 监门卫眼下控制在俱文珍义子苏成的手中,二十二日酉时,苏成接到俱文珍手令,抢先一步下手夺取了诸门控制权。 事关重大,李茂不得不亲自督阵。 第一站就是开远门。 驻守开远门的监门卫士卒得到上峰命令,不放任何人靠近城门,警告无果,监门卫首先发难,两家就在黑夜中对射起来。 监门卫承平已久,看看城门,搜搜百姓尚可,打仗却是外行,奈何威远军也是米做面揉的豆腐军,战斗力甚至还不如监门卫。 两军隔空对射,消耗箭矢无数,却无一人伤亡,谁也压不倒谁。 李茂持盾向前,隔空喊话道:“我等奉旨接管各处城门,尔等若不奉召便是反叛,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城头瓢来一支冷箭,正中李茂手中盾牌。 青墨恨道:“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杀吧。” 遂取一面盾牌在手,一口气点出三十名军士,率队冲锋。 青墨呐喊在前,众人尾随在后,冲出十几步远,忽听得城头守军哈哈大笑,青墨回头一看,惊出一身冷汗来:身后空空荡荡,竟无一人跟随。 青墨狼狈退回本阵,劝李茂道:“这伙狗屁兵能成什么事?我看还得把丘亢宗那伙人叫回来。”李茂笑道:“抓一手好牌谁都能赢,抓一手烂牌能赢才见本事。”喝令将溃散的三十人就地正法。 军中虞侯站着不动,李茂手起刀落,斩了虞侯,呼军使亲兵动手拿人,众人皆望贾耽,贾耽无奈闭上了眼,他虽不知兵事,却也知道临阵退缩是重罪,若不斩首示众,一旦军心溃散,后果将不堪设想。 亲兵将逃兵三十人捆了按在地上跪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本是市井人家子弟,寄名军籍不过是混个出身,谋份口粮,何曾想过会上战场效死。 有人嚎啕大哭起来,有人当场尿了裤子,有人瘫作一团,有人则拼命挣扎试图逃跑。 李茂提刀挨个儿杀过去,三十颗人头滚滚落地。 李茂提着血淋淋的斩铁刀,阴狠地叫道:“朝廷拿民脂民膏养着你们,不是请你们来吃饭混日子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奋勇杀敌者重重有赏,临阵脱逃者,这便是下场。” 青墨道:“斩首一级赏钱三百贯,擒拿敌将赏钱五百贯。” 众军轰然应诺。 李茂招募百人为敢死队,分作两队,与青墨各领一队,众人卸去铠甲,一手提刀,一手执盾,喝过壮行酒,鼓噪向前。 威远军这次冲锋来的凶猛,监门卫卒眼见守不住,忙绑缚监守官仇士良出降。 仇士良这个名字李茂似乎在哪听过,一时记不起来,便问道:“你身为内官,为何会在开远门城头,来此意欲何为?” 仇士良道:“有人阴谋叛乱,小臣奉命讨逆。” 李茂笑道:“谁是逆,谁是忠?” 仇士良道:“谁手中有圣旨,谁便是忠臣。” 青墨将战刀架在仇士良脖子上,喝声:“我等奉诏讨贼,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说我们是忠臣还是奸臣?” 仇士良道:“若无圣旨,便是奸佞。” 青墨觉得这个宦官很有些意思,刀架在脖子上,竟还这么强硬,便道:“圣旨你是看不到了,我说过逆我者亡,你闭眼吧。” 仇士良果然闭上了眼。 李茂拦住了青墨,笑对仇士良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给你一个机会。” 仇士良低头不言,青墨朝他屁股上踹了他一脚,喝道:“说话,别装哑巴。” 仇士良道:“我奉命监军,若无信物,恕难从命。” 青墨被他的固执搞得哭笑不得,只得亮出天子剑,道:“你看看,这个能做信物吗?” 仇士良认出眼前之物便是李淳的天子剑,心下想:这么说,枢密使已经败了,唉,这一手的好牌怎么说败就败了呢。 胡思乱想之际,屁股上又挨了青墨一脚:“说话,你真是哑巴?” 仇士良伏地请罪,言道:“愿戴罪立功。” 李茂令将此人带在身边。 青墨暗问道:“你认识这阉人,为何不杀?” 李茂道:“你没听他说要戴罪立功吗,斩苏成者必是此人。” 李茂带着仇士良来到皇城内监门卫仗院外,要其去把苏成哄出来,仇士良进门只一刻钟,手提一颗人头从容走了出来,跪拜道:“逆臣苏成已被小臣正法。” 李茂大喜,他刚才已经记起来了,仇士良此人在历史上可是大名鼎鼎,他一生杀二王、一妃、四宰相,是中晚唐之交赫赫有名的大宦官。 青墨撇撇嘴没有说话,仇士良孤身斩杀监门卫统军大将,却让他又佩服又震惊。 闻听李茂亲手斩了三十名溃卒,威远军上下大骇,哪还敢敷衍懈怠?苏成一死,监门卫群龙无首,开远门已失,其余各门更不再话下。 到二十三日拂晓,长安各城门,城内各要害,各衙司及皇城皆在威远军的实际控制中。 经过一夜的疏通,天明时分金吾卫也宣誓忠于太子,整个长安城尽在李淳的控制之中。 旭日东升时,李茂敲打兴化坊的西坊门,呼叫坊吏开门。 长安城一夜暗流涌动,坊吏战战兢兢一夜没敢睡,眼见李茂双目赤红,腰挎战刀,靴子上还沾有血迹,唬的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开了门,陪着笑脸,弓着腰,想问何事,嗓子眼里却像被塞了一团驴毛,竟发不出声来。 李茂笑笑道:“天下太平,我等路过来讨碗粥喝。” “太平,太平。”坊吏颤着手给李茂倒了碗温水,李茂喝完,抹了把嘴,道谢告辞。 坊吏捧着碗望着李茂一行走出老远,展颜喜道:“没事了,咱们大唐又渡了一劫,太平无事了。” 李茂用过早饭来到太极宫,李淳问:“外面情形如何?”李茂道:“军民安定,官心可用,请大王促请皇太子早登大宝。” 李淳凝眉道:“目下还有一事未平。我听说你跟李先奕关系不错,太子欲用你为安抚使去他营中安抚,自然最好能叫他进宫来一趟,你意下如何?” 李先奕现为神策军麟游镇兵马副使,因兵马使一职由军中大将兼任,故实际掌握兵权,他麾下的三千精锐骑兵是拱卫长安北门的重要屏障。 李先奕这个人醉心于军事,不大关心朝政。 第五守亮欲收他为义子,被他婉拒,第五守亮非但不恼,反而更加看重,将他由一介副将直接提拔重用为一镇兵马使。 李先奕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对第五守亮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 朝局纷乱,人心嬗变,能相信的人不多,忠正纯良的李先奕成为第五守亮的首选。 李茂道:“我与他不过一面之交,交情不深,只怕未必能说服他。”建议道:“何不请云安王出面,他与李先奕相交多年,应该更有把握。” 李淳明显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个你有把握吗?” 李茂道:“至少比我有把握。” 李淳道:“我去说服结弟,由你陪他一道,只要说服李先奕按兵不动,则大事成矣。” 大明宫里的变乱,李结一概不知,他和其他皇子皇孙一样被圈禁在十六王宅,接到的诏令是不得擅离府邸半步。 二十二日晚,他听府中卫士说有人斩关出坊,李结吃了一惊,派人打听,派去的人却迟迟没有回来,想必是让人扣了。 李淳以太子的名义将李结召进太极宫,当面说道:“俱文珍意欲篡改遗诏,扶立舒王,事败已伏诛,他的同党第五守亮如今虎视眈眈,但有左军监视,尚不敢轻举妄动。而今金吾、威远和北衙六军都在我们的掌控中,唯有麟游镇兵马副使李先奕部屯兵城外,不能控制,李茂华举荐你为安抚使,你可有把握说服李先奕按兵不动。” 李结脑袋里嗡嗡作响:这一夜长安城里该发生了多少事啊,可笑自己竟一无所知。 就在自己长吁短叹、怨天尤人之际,他的长兄李淳已经处置了俱文珍,匡定了大局。 兄长是皇后嫡出,自己的母亲只是昭仪出身,名分已定,争之何益? 李结忽然觉得有些心灰意懒,他躬身答道: “小弟谨遵兄长之命。” 见到李茂,李结点头为礼,并无一言。 李茂也觉得尴尬,李结胸怀大志,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憋着股劲要争一争太子之位的,对此李茂虽不认可,却还是尊重了他的选择,而且当初他也曾答应过要帮李结的。但现在,他什么都没帮成,或者说他没有用心去帮。 第275章 营啸 然细思之,自己又有什么错?这一日一夜,自己也是被裹挟着往前走,随波逐流罢了。 李先奕闻听李结和李茂到了营外,忙令心腹将二人接入后帐,李茂笑道:“我二人奉旨而来,办的是公明正大的皇差,岂可学那鼠辈偷偷摸摸?”李先奕这才领众将出营,在马上行了礼,问道:“云安王和经略使来我营中有何贵干。” 李茂道:“皇帝宾天,皇太子受遗诏继位,朝中有佞臣欲谋害太子,请将军速率军进城讨逆。” 李先奕道:“大明宫外有神策两军,英武两军,神武两军,龙武两军和羽林两军,长安城内又有监门、金吾、威远诸军和京兆府逻卒,皆是我大唐天子的心腹爪牙,两位何以舍近求远,要我边军进城讨贼?” 驻扎麟游镇的神策军原本隶属凤翔镇,与吐蕃血战多年,战功赫赫。贞元年间神策军累次扩编,因其战功赫赫,遂将之收归麾下,内迁麟游镇拱卫长安。但军中将士仍常以战功赫赫的边军为荣,只是在领取衣粮时才记起自己是天子禁军。 李结哈哈大笑道:“为国尽忠还分远近吗?” 有副将叫道:“若无中尉手令,我等不得擅自进城,否则就是违抗军令。军令如山,违令者皆杀无赦。” 李茂手擎天子剑,喝道:“尔辈究竟是天子禁军,还是中尉的家兵?见危不扶,见死不救,尔辈欲置太子于何地?” 众皆默然,李先奕喝散众人,下马拜道:“我等世受皇恩,岂敢忘本?只是身在军旅,当以军令为先,若无诏令又无兵符,我等岂敢擅自拔营?请大王和经略使明察。” 李茂道:“你要诏令,且随我来,我有密诏一封,只能给你一人看。” 李先奕将信将疑,请李茂、李结入内帐,李茂令青墨守门,对李先奕说道:“俱文珍意图谋反,业已伏诛,左右神策、六军、金吾、威远诸军已向太子表白忠心,而今唯有将军一部未曾上表忠心,朝中有人弹劾将军心怀不轨,太子不信将军会做悖逆之臣,特遣云安王与我前来问明缘由。” 李结道:“我兄万不可做出令亲者痛仇者快的勾当。” 李结霍然而起,道:“我一家世代忠良,岂能做出那悖逆的勾当?这定是有奸臣在陷害我,请二位务必替我洗刷。” 李茂对李结说道:“太子果然明察秋毫,将军忠贞溢于言表。军行于野,主将岂可擅离,我看由我二人代为转呈太子即可。” 李结沉吟道:“京城风传,第五中尉与俱文珍暗中有所往来,而今俱文珍谋反被诛,而先奕又率部逼近长安,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若非当面澄清,只怕后患无穷,我看先奕还是随我们进宫面见太子,剖明原委,解释误会。” 李先奕大怒,厉声喝道:“第五中尉赤胆忠心,岂会是那悖逆之臣?二位来我营中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无非是怀疑我李先奕有不臣之心,这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李茂不紧不慢道:“他果然是忠臣,京城有变,为何要调遣你南下?京城驻军十万,难道不能弹压地面,还劳你边军出手?!” 李茂这话说的李先奕哑口无言,他虽不关心朝政,却也非闭目塞听,他虽非博学,却也不是目不识丁,史书看过几本,历代的兴衰也知道一些。京城有变,边军异动,已是诡异,而今神策、六军俱已向太子表白忠心,却无人告知他,此事很耐人寻味。 李茂和他没有深交,眼下又无共同利益,他的话李先奕信不过。 但李结不同,他和李结的交情并非一天两天,李结的心很大,与他交往自有目的,他想不出李茂为何要害他。 李先奕默了一会,言道:“我随你们进宫觐见太子,剖明忠心。” 久未说话的李结此刻开腔道:“我可以留在营中做人质。” 李茂道:“做什么人质,先奕是坦荡君子,是忠臣,岂会拿一位郡王在军中做人质?” 李茂说完,李先奕却并不接话,竟是默认了要李结留在营中做人质。李先奕在军中亲故众多,闻听他要随李茂进城,皆劝不可。 李先奕道:“我若不去便失了道义,我去长安,你们留在军中,谅他们也不敢奈我何?”又请云安王李结监军,自己与李茂一起进城去。 李淳代太子好生抚慰,厚资遣送回营。 青墨不解此意,问李茂:“费了这么多手段把人弄进宫来,即便不杀也该扣起来,怎么就把人放了,这是纵虎归山嘛。” 李茂笑道:“你懂什么,莫说他心中坦荡荡,便是真有鬼,眼下也只能改头换面做好人了。” 李先奕回到军营,即下令拔营回麟游镇,仍留李结在军中监押。 第五守亮闻听李先奕撤军,又闻李结在军中监押,恨的把一对玩了八年的水晶栗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痛骂李先奕忘恩负义。 骂完,上表,自称有足疾,请辞去右军中尉。 李淳以太子名义好言抚慰,没有允准。 诸军安宁,宫禁和长安城尽在掌控中,李淳又劝李诵尽快登基。 父子俩在帷幕中密议了一炷香时间,到这日黄昏时,天使四出,告知各衙司和在京百官,二日在大明宫宣政殿大朝会,将有大事宣布。 夜幕降临,大明宫内一片死寂,大行皇帝宾天,皇太子非但没有守灵,反而避到了太极宫,这让宫里许多熟知掌故的人惶惶不安。 明日将在宣政殿大朝会,入夜之后,内廷有司便开始为二日的大朝会准备。一名小宦官正蹲着地上擦拭宫台阑干,耳中忽然听到一阵呼啸。 是风声? 他仰起头四处张望,黑沉沉的夜,静默的殿堂,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听到什么了没有。” 距他不远的另一名小宦官问道。 “像是风声。” “不对,像是营啸。” “我打死你们这些混球,深宫禁内哪来的什么营啸,气死我了。” 宦官管事照头两巴掌拍下去,两个小宦官乖乖地不吭声了。 一阵冷风吹过,众人俱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翻卷的乌云和孤寂的宫台;一声闷雷轰隆隆滚过来,震的人目瞪口呆。 正月里响雷,大不利啊。蚁聚在宣政殿宫台上的内侍宦官们举止失措,惶惶不安。 “好像还真是营啸。”惊雷声中管事宦官听到了一些特别的声音,似有若无。 “这帮贼囚吃饱了撑的么,深更半夜的。” 管事嘟嚷了两句,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第276章 明朗的天 惊雷声中,营啸声越来越大,瞒是瞒不住了,淡化处理或者是条路子。 “正月打雷谷堆堆,二月打雷秕壳飞。正月里打雷,预示着本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康乐,国家太平,乃是大祥瑞啊。哈哈,那帮贼囚少见多怪,尔等久居禁内,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也沾染点仙气,切不可学他们那般胡闹。” 管事宦官净身入宫前读过几年书,说话爱咬文嚼字,此刻摇头晃脑,故作轻松,倒也自有一份潇洒。执苦役的小宦官多没什么见识,见他如此镇定,倒也信了几分。 “正月打雷秕壳飞,二月打雷谷堆堆”,这是民间谚语,民谚还说“正月打雷,遍地是贼”“正月打雷坟堆堆”,总之一句话,正月里打雷是很不吉利的。 他能窜改民谚哄骗小宦官,却骗不了自己,骗不了老天爷。 又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整个大明宫,电光下的大明宫是那样的空寂、落寞、惨淡。 “唉……我大唐的国运啊。” 管事宦官悠长地叹息了一声,大行皇帝刚刚宾天,皇太子身残病重,迟迟未能登基,这个节骨眼上,禁军若再发生营啸…… 这大唐的夜空何时变得如此黑暗? 啸声是从左神武军大营响起的,迅速波及到北六军和左右神策。李淳闻听宫外禁军大营发生营啸,吓得面无人色。军营之中营规森严,别说高声叫喊,连没事私语都有生命危险。且军营乃肃杀之地,所谓“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当兵的都是提心吊胆过日子,经年累月下来精神压抑可想而知。 再者军中等级森严,军官肆意欺压军卒,老兵结伙欺压新兵,彼此间拉帮结派明争暗斗,矛盾年复一年积累下来,这一切全靠军纪弹压着。若有大事发生,人人生死未卜,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一命归西,这时候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 这种时候若有人发出尖叫,情绪失控,会迅速感染开来,引起大批士卒发狂,互相厮打殴斗,甚至于互相咬噬,种种恐怖的疯狂都爆发出来,一旦爆发营啸,军官根本不敢弹压,只能候其自然平息,所造成的损失往往异常惨重。 如此大规模的营啸闻所未闻,李淳如此失态也就不足为怪了。 杜黄裳、李茂闻风赶到李淳处,二人刚到,王伾、王叔文、李忠言也过来了。李忠言急问李茂:“怎会发生营啸?当有何对策?” 李茂摇了摇头,道:“原因正在查探,此刻尚无结论。” 王伾道:“还查个屁,这必是奸人作祟!为今之计当请太子移驾奉天暂避,再图良计。” 杜黄裳嘿然冷笑道:“请殿下出城?出了城,还能再回来吗?” 王伾道:“太常卿,这个时候不是争意气的时候,禁军营啸,谁能阻止,这是天崩地陷的大祸事!” 杜黄裳道:“正是因为情势危急,才更不能轻举妄动。营啸、监啸并不稀奇,但如此大规模的营啸,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场阴谋。太子此刻怎能轻动?若明日大朝会上见不到太子殿下,大唐危矣。” 王叔文道:“太常卿这话说的本也没错,可北军营啸,如何解决?任其下去,殿下安危谁来负责?你杜黄裳吗?” 眼看二人争的面红耳赤,李淳忙劝道:“二位不要争了。以小王之见,莫若请太子暂避兴庆宫,调威远、金吾两军护卫。再选大臣往北军大营抚慰。” 王伾摇摇头道:“营啸时,谁敢上前弹劾,那是找死嘛。” 恰在此时,青墨狂奔而入,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身后跟着的突吐承璀累的直翻白眼,进门就躺下来。 “弄明白了,并非营啸,是啸营,有人在背后捣鬼,造谣说太子诛杀俱文珍,为的是削夺北衙权柄,要重用南衙宰相。” 营啸、啸营虽只一字之差,性质却完全不一样,啸营是军士起哄所致,但若不加禁止极有可能会转变为哗变。 “禁军福利远超南衙诸军和藩镇边军,若北衙失势,势必不可继续。”杜黄裳淡淡地笑了笑,“某人真是处心积虑啊。” “今日申时第五守亮上表说头晕目眩,需要回宅休养,他前脚离开,后脚右军大营就发生了营啸,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幕后主谋就是那老阉。” 王叔文一口一个老阉,说的李忠言和突吐承璀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变幻莫测,煞是好看。王叔文却丝毫不觉,依旧说的慷慨激昂:“老阉该杀,不去此祸首,只恐难过此劫。依臣之见,当调集精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杀此贼,如此营啸可平,大事可成。” 王叔文不曾在军中呆过,分不清“营啸”和“啸营”的区别,一口一个“营啸”,说的众人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李淳问李茂:“有把握吗?” 李茂沉吟道:“果然他是幕后真凶,岂能没有防备。目下殿下可用之人屈指可数,急切恐难下手。再者,北军既已啸营,此刻杀他无异于火上浇油。倒不如……” 李茂望向杜黄裳,杜黄裳接过话说:“火上浇油不好,要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北军将士恐厚禄不保,故而啸营示威。那么就让他们安心:给第五守亮加左监门卫上将军,各军将领各加官一等,即刻兑现;再从内库拨出七百万贯钱,北军将士每人赏赐五十贯,即刻兑现,监门卫卒每人赏赐三十五贯,即刻兑现,威远、金吾两军赏赐三十贯,三日后兑现,金吾、千牛两卫卒各赏赐二十贯,月后兑现。” 青墨插话道:“威远、金吾两军劳苦功高,赏赐反不及逆反的监门卫,不知将士们听了会不会发动营啸。” 杜黄裳闻言并不生气,和颜悦色地对青墨说:“事急从权,有功之臣将来必有厚报。” 李淳担保道:“待度过这一劫,小王亲自wei劳两军将士。” 有了这个承诺,青墨不再说什么,他跟威远、金吾两卫并无什么瓜葛,只是路见不平说句公道话罢了。 李淳又问王叔文、王伾此计如何,二人很想挑出个毛病一二三来,怎奈,一则事急,二则自己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三则杜黄裳的计策的确有用,又有李淳和李茂的支持。无奈,二人便明智地表示赞同。 杜黄裳的计谋虽然得当,但要动用这么大一笔钱,并非易事。李适当政后期国库连年亏空,根本拿不出七百万贯钱,内库里倒是财货堆积如山,但管理权掌握在宦官手里,这些宦官与俱文珍和好,兔死狐悲,见有机可乘也公然为难。 大盈、琼林两库使公然声称内库为皇帝私有,无皇帝手诏,任何人不得擅自取用,包括皇太子在内。 消息传回太极宫,王伾、王叔文心中冷笑,等着看杜黄裳的笑话,拿不出钱,北军将士的啸营极有可能演变成哗变,明日的大朝会若不能如期举行,政局大坏,形势不堪设想。你杜黄裳不是能么,你把钱变出来啊。 杜黄裳也陷入两难境地,大盈、琼林两库使是奉旨为难,没有皇帝手札就不能取钱,没有钱过不了眼下这一关,皇太子能不能登基称帝还在两说,又哪来的什么皇帝手札。欲破此怪圈其实也不难,用点暴力即可。 使用暴力公然劫夺内库,自是诛九族的重罪,这与矫诏又不同,矫诏虽然也是诛九族的大罪,但口宣诏令,并无实际凭据,事后只要无人追究,便是一笔糊涂账,所谓胜者无罪,只要能成事一切罪过皆可抹杀。 而公然带兵劫夺内库,那是惊天动地的大举动,是抹杀不了的罪状,将来一旦有人据此发难,后果不堪设想。 “我来。” 急难时刻,李茂挺身站了出来,杜黄裳眼睛一闭,泪如泉涌。 李淳也眼含热泪,握着李茂的手,动情地说道:“此恩永生不忘。” 王伾、王叔文也唏嘘了两声,以目下情状论,太子若能顺利登基,李茂位不失卿相,将来更是前途无量。但若干下了这一桩勾当,便是把前途性命交在了别人手上,时时刻刻受制于人。这是怎样的高风亮节。换位想一想,他们二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因为李茂一直和李淳走的近,二人对李茂一直有些看不惯,但二人心里也很清楚,李茂不出头把钱从皇帝的内库里掏出来,眼下这一关谁也过不了,将来谁也没好日子过。 这么一想,二人再看李茂时的目光就温柔了许多,难得地唏嘘了两声。 李茂得到兵符后,从威远军中挑拣了三百健卒,不录名字,令其脱去号服,周身上下不留半点证明身份的东西,当场给了赏钱,以黑巾蒙面,夜入大明宫劫夺琼林、大盈两库。 连番激战后,两库使俯首听命。 七百万贯钱搬运了整整一夜,天明时分,蚁聚在大明宫前朝三大殿下的禁军将士们安静了下来,五十贯钱不是个小数目,众人为如何把钱搬回家而犯愁。军官们不仅得到了丰厚的赏赐,每人还拿到了一张空白告身,分发告身的内侍告诉他们,等太子登基后会立即下诏由兵部加印确认。 类似的事在奉天靖难时发生过,朱泚围城最紧迫时,城中无钱无粮,无物可赏,皇帝为了激励将士守城就给每位将士发了一张空白告身,这些人后来都成了“奉天定难功臣”,荣华富贵享用至今。 大唐天子还是有信誉的,自然要想兑现好处,前提是得让皇太子成为天子。 说太子将重用王伾、王叔文以削夺北衙权柄,削减禁军福利,看来都是无稽之谈,威远军、金吾卫瞎忙了一夜,所得赏赐只三十贯,还不及监门卫,监门卫有何功劳,不就是因为和咱北衙禁军走的近吗?太子待咱禁军将士可是比大行皇帝还要优厚啊。 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又传来消息说太子准备加两军中尉上将军,六军辟仗使也各官升两级,赏赐丰厚。即便是因谋反被处死的俱文珍也平反昭雪了,说他是忧伤过度,自愿为大行皇帝殉葬了,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看起来新朝很好地继承了前朝重视北衙、优待禁军的传统,这个传统好。 对这样的好皇帝,禁军将士怎能不衷心拥护呢? 禁军将士嚷着要见太子一面,以答赏赐之恩。太子自然不忍拂却将士的忠心,抱病登临九仙门,召见了禁军将领,好言抚慰,各自又有赏赐。 众将感激涕零,回身赶紧招呼本部人马各自回营各见各妈。 目送最后一批禁军将领离去后,身着千牛卫四品中郎将戎服的李茂暗暗松了口气,他忽然发现这一天的阳光特别明媚,天空特别的明净,自己的心特别的亮堂。 该日,在京九品以上官齐集宣政殿,宣读大行皇帝遗诏。 两日后,皇太子李诵在太极宫太极殿登基称帝。 …… 第277章 我不想得罪你 为防止登基大典上出现意外,李淳授权李茂招募一支亲兵,用于太极殿内部警卫。 李茂婉拒道:“某对两军将士一毫不熟,急切之间,恐难办成。” 李淳笑道:“只要忠诚可用,何必非要局限于驻军,我看由你出面私募一批勇士也未尝不可。” 李淳让李茂私募勇士充当天子近卫,不过是次试探,看似不甚高明,却很有些欺骗性,李茂不上他的当,言道:“私募勇士,有失皇家体统。某以为十分不妥。”李淳道:“不然我兄弟将各自王府侍卫统统交给你,任你挑拣。人数不需要太多,百人足矣。” 这自然是个好主意,亲不亲一家人,外臣哪如家将贴心可靠。 一百名贴身警卫瞬间集合完毕,绝大多数都出自广陵王府和洋川王府。李淳显然为这一天准备了很长时间,他的这些卫士,多是军将出身,多数都还带有官职,清白和出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而且即便是以李茂的苛刻目光来看,这些人也算得上是人中龙凤,不必去做什么挑拣,照单全收即可。 登基大典早有准备,日期一定,一切按部就班进行的十分顺利。李茂仍旧身着四品千牛卫中郎将戎服,率众巡视每一个结点。 内宫禁卫自成体系,藏龙卧虎,人才济济。 在李茂的严厉督促下,一切到位,完美无缺。 阴谋已死于黑夜,待得黎明到来时,一切就又恢复光明正大。 阳光下的太极殿巍峨雄壮,一场大雨涤荡了瓦顶的污垢,将大殿前数十亩大小的广场洗刷的一尘不染。 李茂站在宫台护拦上,远远望过去,金色的太极宫恍若仙境。 数千内侍如蝼蚁一般在广场上布置,远远的在宫墙外,百官正在整理妆容,彩排礼仪,准备参加登基大典。 李茂低头打量了一下身上的戎装,不觉有些好笑,堂堂的千牛卫四品郎将,竟原来是个水货,在这样的庆典上,手持利刃,堂而皇之地充当起了天子警卫的角色。 这在五天之前,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事。 他的任务是负责登基大典的内层警卫,专门对付那些可能不合作的朝臣,当然他心里也很清楚,在这种场合下没有谁会不合作。 巍峨壮丽的宫殿把人比衬的那样渺小和微不足道,如此盛大的典仪,参与者早被夺去气魄,被挟裹着失去了主动意识,这个时候谁还能壮起胆量做一些出格的事。 悠扬的音乐响起,百官开始上殿。王维曾有诗《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尽道朝见天子的盛况,其中“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两句为世人经常引用,李茂旧日读过这首诗,想象过其中的盛况。他来京之后也曾参加过几次大朝会,都是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上台阶时,他看别人的屁股,别人看他的屁股,那时候看一切事务都是以仰视的目光,在战战兢兢中感受着自己的卑微。 现在他换了一个角度,换了一种身份,以一个旁观者的目光再度打量这场盛况时,心境与往日又有所不同,在不知不觉中目光变成了俯视,即便是以前见一面尚且难以登天的三公宰相们,此刻也可以以平视的目光看待他们。 这就是当家做主的感觉吧,在这个恢弘华丽的宫殿,自己不再是卑微的过客,而是能主宰他的一员。 权力的奇妙感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皇帝的登基大典从来都是各色人等的表演舞台,李茂不是一个好演员,许多环节他只能敷衍塞责,虽然人人都已经确切地知道李适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但当再次宣读遗诏,确立新帝登基的法理时,哭声还是如山洪海啸般席卷而来。 数千官员匍匐在地,嚎啕大哭,以示自己对大行皇帝的怀念和对继任者的忠诚。 卫士们不能像朝臣一样匍匐在地,但悲伤的心情还是需要表达的。他们低着头,努力挤出泪水,做如丧考妣状。 李茂也低着头,想努力挤出几滴眼泪,但三天三夜未曾合眼的他,眼睛干涩的厉害,任凭他怎么努力,却是一滴泪水也挤不出来。 同样挤不出泪水的还有青墨,青墨披挂着千牛卫校尉的戎服,低着头,不停地拿手揉着眼睛,哼哼唧唧不知是哭还是笑,他发现李茂在瞅他,竟不知天高地厚地吐了吐舌头。 李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厮悚然一惊,吐吐舌头,忙换上一副苦瓜脸。 摩岢神通一只手扶着玉石阑干,眼眶没有泪,额头却见了汗,在安善坊威远军议事厅,他吃了陈中研一枪杆,断了三根肋骨,又中了好几枪,伤势不轻,李茂本要他卧床休养,他却挣扎着过来了。 李茂现在正站在胜利者的阵营,但身边可用之人却不多,这个时候他不能丢下兄弟。 冗长的登基大典还在继续着,摩岢神通苦苦地煎熬着,同样煎熬的还有李茂、青墨和所有参与其中的利益相关者。 新君登基大典结束时,摩岢神通已经站立不稳,李茂让青墨扶他回去休息。登基大典大体可以分为继位和登基两个部分,在唐代两者是做一次举行。光一个继位典礼就折腾了一个时辰,再加上重头戏登基大典,李茂怀疑摩岢神通能不能撑得住。 摩岢神通婉拒了青墨的扶持,倔强站在那,直到皇帝登基大典完美落幕。 理论上说皇帝的登基大典并未到此结束,后面还有许多琐碎环节,但这不是李茂所关心的,而今名分已定,再无更改的可能。 他想偷个懒,脱掉身上这身龟甲,却不知找谁商议,朝中一些原本跟他熟悉的官员,此刻再看他的目光都有些诡异。是那种冷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几位宰相还有许多事要忙,从大殿出来后,并没有立即散去,而是聚集在一起,便说边走,向中书门下去。宰相郑瑜和李茂擦肩而过时,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吃惊的张大了嘴巴。李茂冲他点点头,郑瑜则回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杜黄裳现在还是太常卿,行情却看涨,在许多官吏的眼里,他俨然已有宰相的光环在头上闪耀。步出太极殿后,杜黄裳主动迎向李茂,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言道:“茂华,我看辽东你就不要去了,留在长安侍卫天子,过两年熬足了资历,外放藩镇,在地方熬炼成熟了再回京拜相,啧啧,真是前程似锦啊。” 杜黄裳向来心直口快,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李茂不觉得奇怪。 “却不知为何他们看我目光都乖乖的。” 杜黄裳和李茂性格迥异,却很投脾气,李茂很愿意向他求解心中的疑惑。 “休要理他们,恨人有笑人无。茂华,你要记住不被人嫉是庸碌。”杜黄裳说完爽朗一笑,又把李茂打量了一番,啧啧嘴道:“大典结束了,你也该回去歇歇了,这身衣甲虽好,老穿着也累的慌。” 杜黄裳其实是在提醒李茂,非常时期适用非常之法,一切回归正常后还是要恢复原状,低调谨慎为上。李茂穿这身戎装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难免遭人闲言碎语。 这话很合李茂的心意,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目下是该功成身退了。 王叔文和王伾都是李诵的心腹幕僚,而今府主登基做了皇帝,二人的行情自然也见长,尤其是王叔文,有关他要拜相的传言一夜之间风靡长安官场,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即便是属于吏治的人也推断,即便是王叔文资历浅薄,暂时还不能挂宰相的头衔,但以他的身份和处境,必会握有宰相的实权。 现在比较流行的看法是王叔文将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在幕后参与政务,待熬足资历,便正式拜相从幕后走到前台。 王叔文步出大殿时,一群人簇拥着他,巴结着他,跟他寒暄,和他套交情。 王叔文随意敷衍着,表情淡淡的,言语神态间已经有了几分宰相的风度,他的兴趣此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他见李茂与杜黄裳边走边说,十分亲密,便笑嘻嘻地迎向去说:“你们二位相差二十多岁,却是难得的忘年交,真可谓珠联璧合,配合默契呀。” 杜黄裳的资历远胜过王叔文,一直有些看不起王叔文,闻言笑道:“老夫只恨早生了二十年,否则便可像秦墨、摩岢神通这样与茂华同出同入,形影不离了。王司功,听你这话酸溜溜的,你这是嫉妒吗?” 王叔文现在的身份是翰林待诏。翰林待诏,唐初设立。以擅长文词、经学、医卜以及各种技艺如书画、搏弈者,居宫中(玄宗以后居翰林院),以备应诏。属皇帝的差遣侍从之臣,主要陪皇帝消遣娱乐,以及文章应和。无品阶。他的本官只是苏州司功。 官场中一人身兼数职者,一般以品阶最高,或权势最重的官职称呼之,长安官场称呼王叔文时一般呼一句王翰林,杜黄裳毫不留情地点出他的本官,让王叔文十分尴尬。 王叔文强压心中恼怒,干笑了两声,借故走开。 望着王叔文远去的背影,杜黄裳向李茂评论说:“志大才疏,到头来误国误己而已。” 李茂对杜黄裳的见识才干一向佩服,对他爽直的性格也很欣赏,却对他的口无遮拦有些不敢苟同。于是就没有搭腔。 他对王叔文的印象以前还是不错的,但自从得知他为儿子聘娶田萁后,不知为何越看他越是不顺眼。李茂也曾就此事检讨过,结果却是每每愤懑地放弃。 第278章 我很懂事 小茹和郭韧在曲江池畔的一所幽僻的宅院里等了李茂整整五天,这五天里她茶饭不思,坐立不宁,熬的眼睛双眼通红。 见到同样是两眼通红的李茂,她先是扑哧一笑,继而粉拳便如雨点般打了过来,情到激亢处,她伏在李茂的胸前张口就咬。 李茂始终温和地笑着,这几天他完成了人生的一大蜕变,小茹又何尝不是。 摩岢神通终于支持不住垮了下来,一连三日昏迷不醒,高烧不退,李淳派出太医署最好的太医过来为他诊治,四名德高望重、誉满天下的老太医组成特别医疗组轮番守护着他,终于在与死神拔河的比赛中险胜过关。 为了奖掖摩岢神通的功绩,禁中直接降旨授其正五品羽林军郎将。 新天子已经登基称帝,天下大事已定。 潜邸中为他宠信的王伾、王叔文先后得到重用,王伾仍以翰林待诏,供奉左右,王叔文则以翰林学士身份坐镇禁内处置军国大事。 李诵尚在潜邸时,王伾便得重用,他有见识又不似王叔文锋芒毕露,很得李诵的欢心,更要紧的是王伾与李诵的亲信宦官李忠言亲善,李诵病重后,行动不便,口不能言,不能召见外臣,所亲用者只有李忠言和后妃牛昭容。 王伾因为搭上了李忠言这条线,身份骤贵,成为最能靠近大唐核心的外臣。 王叔文对国事的处置通过王伾传入禁中,由李忠言呈报天子,天子不便阅读,便由最重宠信的后妃牛昭容阅读。 牛昭容每次读完王叔文对国事的处置,总要问上一句:“大家以为可行否。” 若可行,李诵便微微点头,若不可行则微微摇头,牛昭容便跪在李诵面前,将一面特制的纸板捧在手里,宦官李忠言将御笔奉于天子之手。 大唐的天子便抖抖索索在纸上写下圣裁,字写的十分费力,又模糊难辨。 李忠言虽然得宠,却不识字,这辨认字迹的重责便落在了牛昭容身上。 天子的意志经牛昭容的口传达给李忠言,李忠言再宣旨于翰林院,诏书拟就,达于中书门下,宰相承旨办理。 此前拜相呼声很高的杜黄裳仍旧做他的太常卿,目前看不到任何升迁的迹象,他的千年太常有可能继续千年的轮回。 李茂一觉醒来,觉得这个世界有些不真实,心里空的发慌,他环视左右,还是以前住的那个屋子,得到很好休息的小茹容光泛发,依旧青春俏丽,可人怜爱。 “这究竟是怎么了?” 李茂不停地问自己,努力探索其中的答案。 人物依旧,变了的是心境,从俯览九天的云中直落在地面,他不适应了。 李茂尴尬地冲小茹笑了笑,柔声说道:“你不必担心,我就是太累了。” 小茹跪在他面前,说道:“有件事你得帮我。” “说吧。” “我,不是信不过陈书记,实在是当日黑白混沌,为防万一,我就和郭韧姐姐先撤了。真的不是信不过他。” 李茂伸出粗硬的手指捏了捏小茹柔韧的下巴,笑道:“我知道了,有机会跟他解释。” 当日成败难料,为恐累及他人,李茂没有知会陈数知道,陈数是从李兢、林英等人的只言片语中判断出李茂将参与一件大事,因此待他得知京城形势有变,就急着赶到青泥驿通风报信,却被机警的小茹误会了。 而今一切事情都已明朗,陈数的心里反而更加佩服小茹的机警和冷静。 这个小女子他以前经常见面,却从未往心里放,自此以后他的心里就给他留了个位置,再也忘不掉。 五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时间长短无非心境不同。 对李雅城、李兢、林英、陈数这些局中人来说,这五天可谓度日如年。好在现在一切都已明朗。李兢与李雅城商议道:“这一趟总算不辱使命,下一步该怎么办,节帅可有指示。”李雅城道:“节帅当日只说要全力扶保太子登基,其他的并未说什么,你何必发一封急函回去问个明白。” 林英道:“如此,当与李都领商议,请他暂缓几日离京。” 李兢叹道:“今日不同往日,他还肯离京吗?” 两个人一起望向李雅城,李雅城笑道:“你们看着我也没用,他是个有主见的人,是去是留我可劝不住。” 李兢道:“凡事尽人事而听天命,押衙就勉为其难走一趟吧。” 李雅城叹了一声,转身来见李茂,他一路面色凝重,见了李茂却是笑逐颜开,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茂华,真难为你了,九死一生啊。” “没什么,只是心累一点而已。”李茂淡淡地答道,引李雅城往里走,小茹献了茶识趣地离开了。 “宫里将怎么安置你?”李雅城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打算回淄青去。” “怎么,朝廷不肯召密州进京?” “便是愿意,他肯来吗?” “总得试试看嘛,多少也能帮一帮节帅。”李雅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一个人被捆住了手脚,看着自己的肌骨一块块被剃光,那种痛苦,岂是你我坐在这能想象的。” “所以我得回去。见机行事,或者还有一线生机。” 见李茂心意已决,李雅城默默地站了起来,朝李茂长揖及地。李茂肯舍弃眼前的荣华富贵,回到暗流翻涌的淄青去,李雅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会得到什么。 宦海浮沉多年,他见惯了尔虞我诈,根本不相信有什么仁义道德。李茂的选择他看不懂,真的是一点都看不懂。 小茹也不明白李茂的选择,她从青墨口中得知李茂这两天出去干了一件大事,一件可以带来一辈子荣华富贵的大事。 有了这桩大功劳,即便李茂从此躺下什么也不干,也能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享用一辈子。说实在的这种生活正是她所向往的。 李茂扶着小茹从自己身上下来,在她圆润挺翘的妙臀上拍了一把,出言责道:“藏私懈怠,有些不像话了。” 小茹躲在李茂怀里,缩成一团,嘟着嘴说:“不甘心,放着这么好的日子不过,为何还要回去。你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只要你开口,节帅一定会答应送还夫人的。” 李茂道:“我们小茹想过安稳日子了,是啊,世上哪个女人喜欢跟着自己的男人颠沛流离,过了今天不知明天。可是……” 小茹爬起来用嘴把李茂后面的话堵了回去,“不要说了,我随便发发牢骚,你要做什么只管去做,你叫我跟着,我就跟着,你叫我在哪呆着等你,我就乖乖呆着等你。” 李茂赞道:“这才是懂事的乖女子。陛下赐我二十名宫娥,明日就送到驿里来,她们都是无父无母的苦命孩子,以前在宫里还有个吃饭的地方,突然放了出来,无处可去,我想把她们先收养起来,将来寻个合适的人家陪一份嫁妆,把她们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你意下如何?” 小茹撅起小嘴道:“为何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李茂笑道:“圣旨今天才下的,午后我才拿到,这会儿告诉你不算晚吧。” 小茹翻身朝里睡,李茂哈哈笑道:“傻女子,你生什么气,那是天子赐我的恩惠,我敢不要吗?明日让青墨去城里寻一座宅子,你们先安顿下来。待我回来再处置。” 小茹腾地爬起来,说:“你一走,我就把她们全嫁人。让你一个也捞不到。” 小茹说完翻身过去,缩成一团,任李茂怎么逗弄她,也不理睬。 李诵登基后不久就下诏放出宫女三千人,宫女有家的自有家人领走,犯官被籍没入宫、没有家庭的,转了几道手后落入了人贩子手里,转手倒卖为奴为婢。 此事被王叔文的政敌窥知,捅了上去,朝议汹涌,禁中降旨让京兆府出资赎回,人是赎回来了,却仍旧无处安置,李诵听从王伾谏言,分赐军中有功将士。 李茂因此得到了二十名宫女,这些宫女身份是良民,却又无家可去,李茂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正是左右为难。 第279章 无题 小茹的大度让李茂感动,这一夜他打起全副精神百般奉承,把彼此都折腾的筋疲力尽。 二日,李茂打发青墨去城里寻觅宅子,青墨劝他不必捉急,新帝登基后总要酬答功勋,依李茂的功劳弄所宅子还是轻而易举。 小厮不是个不知深浅的人,他这么说用意是试探,李茂跟他说过要回淄青去,青墨一直在努力让他回心转意。 淄青已成是非之地,回去做什么? 像这回这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枪林箭雨里走上一遭? 青墨不是外人,李茂推心置腹道:“这一回我们干的不赖,论功行赏,本该留下来享享福,但还不是时候。新帝登基后,重用的是王伾、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这些人,杜太常原地踏步,广陵王举荐的那些人也做了冷板凳。天子身躯虽然病残,却依旧不愿意将大权旁落于他人,所用之人都是自己潜邸时的旧人。我们是什么出身,留下来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青墨捏捏鼻子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吧,他不是赐了你二十名宫娥吗?” 说过这话,青墨又有些不再在地说:“神通做了禁军郎将,我们要是走,叫不叫上他?” 这是个很为难的事,很显然李淳很欣赏摩岢神通,不止一次表达过要留摩岢神通在王府做典军的意思,李茂没有征求摩岢神通的意见。 这是个一根筋的人,他绝不会同意留在长安,但换一个角度看,留下摩岢神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正五品上的武官,多少人耗尽一生心血也到不了这个位置。 “神通伤势不轻,暂时不宜挪动,我的意见是留下继续养伤,至于将来,自然得看他自己的意思。” 青墨幽幽地叹了口气。 李茂蹙了下眉头,责道:“你最近又是昼夜不分,黑白颠倒的了吧。我就是不理解,世上就没什么事比这更有趣的了吗?” 青墨:“呵呵呵,呵呵呵……”此后无话。 虽然去意已决,李茂在走前还有几件事要做。第一件事,是请广陵王李淳兑现当初的承诺,调李师道进京为官。 父亲做了皇帝,身为嫡长子的李淳言行愈发谨慎起来,轻易并不见客。 闻听李茂要来,李淳素服相见,身边并无一个清客相陪。李茂也直来直去,没有人绕弯子。李淳沉吟道:“朝廷下诏,李使君会奉诏入朝吗?” 李茂道:“至少可以试一试。” 李淳爽快地答应道:“这个不难。”又问李茂:“你此番回去若是不如意,尽可回来,鸿胪少卿、威远军使的位置我给你留着。” 从十六王宅出来,青墨问李茂:“他没赖账吧。”李茂没回答,反问他:“房子找的怎么样了。” 青墨道:“好地方多的是,可是钱呢,我们的钱都让丘亢宗赚去了,而今咱们可成穷光蛋了。” 李茂笑道:“做人做官到了咱们这个份上,还缺钱吗?” 二人回到青泥驿,小茹惊惶地迎出来道:“来了好多人,运了十几车箱笼在后院,我不收他们就不肯走。吵吵嚷嚷的,我觉得不像话,就先收了下来。”小茹怯怯地问李茂:“我没犯错吧?” 李茂道:“这是我们应得的,你们拿去尽快吧宅子的事敲定,把人安顿好。我们后日便离京。” 午后,郭韧过来说,摩岢神通伤口疮发,青泥驿药材不足,为了疗伤,太医们建议把他接进太医院疗养,那里药材充足不说,人手也多,方便照料。 李茂笑道:“那自然最好了,我们不日就要离京,你一个人在此还真的忙不过来。” 郭韧早已从小茹那得知李茂要回淄青,她向小茹打听李茂准备怎么安排摩岢神通,小茹问李茂,却始终没得到确切的回应,这些日子*里每隔两日就派中使过来慰问,带来的礼品堆积如山,那些皇宫里出来的人见面称呼她为夫人,乐的郭韧笑逐颜开,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被人捧着的感觉真好,她就想过这样的生活,现在只有一件事让她放心不下,每每想起就如鲠在喉,摩岢神通是一根筋,死心眼,在他眼里只有兄弟情分,哪有别人,若是李茂要他走,他会毫不犹豫地立即就走,走了,这样的日子也就过到头了。这是郭韧不能忍受的。 她想去跟李茂说说情,让李茂放他家神通一马,但她怕李茂,从骨子里害怕,也就没有勇气去跟李茂说什么,她想让小茹转达自己的意思,小茹乖巧地拒绝了。 因为这个,郭韧这几天茶饭不思,眼圈熬的通红,不知情者还以为她的忧心摩岢神通的伤势,但实际上摩岢神通的病榻前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御医守护,根本不需要她做什么。 此时此刻,她也顾不了许多了,她鼓足勇气,试探着问李茂:“我听太医说,神通的伤很重,中间又耽搁了些时日,将来即便痊愈,只怕也有后遗症,再驰骋疆场怕是不能了,以后最好的出路就是留在禁军做天子爪牙。……神通不敢过来跟你说,我,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但不说,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郭韧说话时,目光闪烁不定,双手把手绢扯的紧紧的,显得十分紧张。 李茂道:“你回去告诉他,让他听从医嘱,不要逞能,以后怎样以后再说,眼下先把身体将养好。” “哎!” 郭韧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心花怒放,一腔的兴奋再也抑制不住。 只要能把摩岢神通留在京城,她有的是手段让那根木头就范。 郭韧走了,兴奋无比。 青墨道:“神通早晚被她带坏,你看看她,分明是在扯谎。打死我也不信神通会说那样的话。” 李茂问他:“把神通留在禁军做将军,究竟是成全他,还是害了他。” 青墨眨巴眨巴眼,道:“这个……得看怎么想,反正我是不愿意去禁军,不自在,不过在禁军做官,的确比在外面要风光。” 李茂笑道:“这么说我没有害他。” “没有。”青墨斩钉截铁道,“你这是在成全他。” 说完又道:“你能成全他,为何不能成全自己,咱们不走留在长安,有什么错吗?” 类似的问题,青墨以前问过,李茂没有正面深入地回答他,这次他决定好好跟青墨谈一谈。 “王伾、王叔文这两个人虽然毛病一大堆,但到底还是想干事的人,贞元朝积弊太重,是该刷新的时候了。 “今上能登基,广陵王居功至伟。但广陵王并无实际处理朝政的经验,他还需要习学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就让二王刘柳这些人出面担当一下。我判断长安城里不久又要起一场风波,这回我们不参与。 “王伾、王叔文二人才学是有的,谋略也不错,却缺少官场的历练,处理起实务来终究有些欠缺,他所引用的一干人,如柳宗元、刘禹锡,这些人多是言官出身,言辞犀利,辩锋强大,文章也写的花团锦簇,但和引用他们的王叔文一样不熟悉实务。 “他们这些人虽有强大的靠山,在朝中的根基却实在太浅,而且这个看似强大的靠山就如冰山一般,只是看着强大,实际却虚弱的很。 “广陵王扶立今上登基,又退隐在幕后,这无疑是个极明智的选择,让二王刘柳在前台折腾,二王折腾的越大摔的越重,越能反衬他的睿智和才干。他是今上的嫡长子,盛名远播,自然是最有希望成为皇太子的人。 “我们抛开父慈子孝的那一套,也不论立嫡以长的什么规矩,单论广陵王手中掌握的实权,就足以确保他成为皇储。” 但是见识了一些宫闱内情的李茂也知道,不到最后一刻,谁都难言是胜者。李淳最大的敌人是兄弟太多,成器有名望的兄弟太多。 李诵做了二十六年的太子,压抑了二十六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压抑郁闷,内心积攒的压抑太多,他太需要排解,生在皇家他没有倾诉的对象,只能把压抑倾注在后宫嫔妃的身上,他一个不留神就获得了“有史以来拥有子嗣最多的太子”的称号,到他登基称帝时,他拥有的已经成年的儿子就有二十多人。 这些人中有资格与李淳一争高下的就有四五个人,譬如李结、李纬。而有心与他争执的至少也有几个,譬如李结。 在没有登基掌握天下前,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长安城中的激流暗涌,势必仍将继续,而且因为天子的残弱身体而变得更加波澜诡谲。 李茂又道:“平心而论,没有你我他一样也能成功,这一回我们是各取所需,下一回,是敌是友还很难分的清。你再想一想,这回咱们能成功,侥幸占了几分?下回我们还能有这好运气吗?” 青墨是亲身参与了宫廷内争的每个重要环节,对李茂的话有切肤之感,李茂说的对,这回他们是成功了,是多少侥幸铸成了他们的这次成功,这其中多少个环节,稍有差池,便是性命不保。 青墨发出了与他现在年龄不相称的哀叹,叹完,仍有些不甘心:“长安的水太深,浪太大,或许你说的对,我们该退一步看看。可是,我们该退向哪,去辽东吗,带着文司马、太公、祝九他们一起去当山大王?或者回淄青。” 李茂道:“回淄青,淄青才是我们的根。” 青墨张大了嘴巴,道:“可是淄青的水……如今也很深啊。” 李茂笑道:“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你还怕在阴沟里翻了船?” 青墨道:“罢了,你说去哪,我跟着就是。” 第280章 无题 续 翌日,李茂以辽城州刺史、辽东经略使的身份奏请朝廷,请将辽城州理所迁去登州,隔海遥控辽东事务。 辽城州刺史和辽东经略使本由幽州卢龙军节度使或营州刺史兼任,单独设置还是第一次,至于理所设置在何处,本也无定数。 李茂的奏折转到王叔文手上时,王叔文冷冷一笑,暗道:这倒是个明白人。便拟文以辽东地接渤海、新罗,请朝廷加李茂押两番使。 诏准。 朝廷征调李师道入朝为水部员外郎,这无疑是重用,李师道却不肯奉诏,上表称节度使李师古患脚疾,请其代理军务,无法离开淄青。 一封诏书竟引出这么一个结果,让王叔文喜出望外,这证明淄青内部兄弟争斗已经进入表面化,这明显是有机可乘啊。 王叔文资历太浅,只能以起居舍人、翰林学士在幕后操弄政务,还不能出任宰相,便将与自己熟识的韦执谊推到了相位,以此作为自己在朝中的奥援。 韦执谊此前最大的官只是吏部郎中,有实战经验,但远称不上老道。 和他共事的其他四位宰相贾耽、杜佑、郑珣瑜、高郢都是德高望重,根基深厚之辈,他这个宰相在中书门下能起多大的作用,尚待观察。 闻之李茂要离京,中书门下五位宰相集体约谈了李茂,谈的都是公事,公事公办。 韦执谊却有一些私事要交代李茂,便在李茂出中书省时追了出来,站在一棵刚萌出新芽的丁香树下,对李茂说:“我有两个子侄,祈请李茂带去辽东历练历练。” 李茂道:“辽东苦寒之地,不比京城,宰相欲照管子侄,何须如此。” 韦执谊笑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我记得这四句诗是茂华你的大作,如何,就给韦某这个薄面吧。” 李茂推拒不得只得接下,这两个人都是韦执谊的堂侄,一个叫韦相成,一个叫韦观海。都是读书未成的士子,初见李茂有些拘谨,稍稍熟悉之后,神态便张扬起来。高谈阔论,滔滔不绝、 李茂心中厌恶,却又无可奈何。 李茂一直以为自己此番离京,李淳会找自己见一面,却久等不来。 这些日子为了办公事方便,李茂重新搬回平康坊郑珠珠家。既然去意已决,心中便无别的挂碍,白日但得闲暇,便带着小茹、青墨和郑珠珠的两个女儿四处游山玩水。 长安这座城,乍看粗犷,再观壮美,细品醇厚,初入城时一股威严压在心头,使人顿觉自身的渺小,住的久了就慢慢窥出其好处来。 长安的好处是四海汇集之地,汇集了大唐顶尖的人、财、物流和信息。 李茂已经彻底爱上了这座城市,想到不久就要离开,不免心里有些酸楚。 一日从终南山归来,李茂趁着酒意去了自己在靖安坊新购置的宅邸,这所宅子不算大,却还算精致,原来的主人是位老官吏,在此住了二十余年,年前告仕,准备搬回原籍居住,这才将居住了十余年的宅子出手。 三进庭院住进二十多位宫娥略显得有些挤,李茂有些犯愁,却又无计可施。 回到郑珠珠家,见陈数坐在前厅喝茶,和郑珠珠聊的正热络。见李茂回来,郑珠珠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开,反而笑盈盈地跟李茂说:“一位老街邻想为你的一位姐妹保桩媒,恐你嗔怪,请陈书记过来说项,他惧你威严不敢开口,只好由我厚着脸皮说了。” 话既然开了头,陈数也就不再隐瞒什么,他是帮同住在靖安坊的御史中丞武元衡过来说媒的,武元衡一日骑马回家,在李茂新置的宅邸前路过,看到三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依在门口说笑,一眼就看中了一个,多方打听后才备下一份厚礼来讨。 李茂道:“若是武中丞留着自己做妾,恕我不能答应。我的姐妹怎能给人做妾。” 郑珠珠道:“不是做妾,是他一个学生,叫张丕的。” 李茂对陈数说:“虽然如此,也要问问姑娘家愿不愿意,切不可让她为难。” 陈数应了声是。进奏院有事求武元衡,武元衡为官刚正,正路走不通,便迂回从他身边人下手,陈数听闻张丕看中了李茂收养的一个婢女,这才登门求告。 类似的勾当李茂也干过,便不想多说什么,陈数却有些不安,连声夸耀张丕人品好,有真爱。 当初李茂在为林英表官的同时,也向郓州行文,推荐陈数为上奏院知库,试秘书监校书郎,循例一年期满后,便可转正为大唐的九品官。 陈数的运气很好,李诵登基后,一面大赦天下,天下臣工各晋升一级,各种试官择优异者一通转正,曾执掌吏部的韦执谊知道陈数是李茂的人,便大笔一勾,在离开吏部前,给了陈数一个面子。陈数提前转正,而今已是大唐正九品的校书郎。 李茂在长安搭建辽东经略府时,曾想聘陈数为掌书记,但他又需要在进奏院里留一个可靠的人做耳目,权衡再三,还是将陈数留了下来,另用胡南湘为掌书记。 陈数现在是人在曹营心在汉,是李茂在进奏院的忠实拥护者。 淄青出人出力助皇太子李诵登基称帝,新天子投桃报李,降旨加封节度使李师古侍中的同时,又下诏征调密州刺史李师道进京做工部员外郎,虽然都是施以恩惠,轻重却不同,这对因病陷入统治危机的李师古无疑是个有力的支持。 朝廷已经亮明了态度,李师道也亮明了态度,公开承认了兄弟不和,下一步却看朝廷作何处置。这种情形下,李茂的处境就变得微妙起来。 李兢和林英都非迂腐之人,兄弟内讧,胜负未明,两头下注无疑是个明智的选择,因此眼下凡李兢所能与闻的机密,绝大部分都会有份副本摆在李茂的面前,沟通二人之间的桥梁便是陈数。 陈数像往日一样开始汇报每日京城动态: “西川节度使韦皋派支度副使刘辟面见王叔文,要求兼领东川和山南。” 李茂微笑道:“这是韦皋索要利息来了。” 陈数道:“王叔文没答应,刘辟拂袖而去。行前骂骂咧咧说‘你有种,你等着瞧’。” 李茂道:“韦皋在蜀地二十年,把成都打造成风刮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他已然是西川王,再要兼领三川,难保不是第二个安禄山。” 第281章 三个男人一台戏 陈数道:“宣歙观察使遣判官羊士谔来京公干,这位判官是个大嘴巴,逢人便说王叔文专权,你道如何,被王叔文派人打了一顿,贬为小吏,若非韦执谊从中劝解,必遭杀身之祸。刘辟一听,吓得连夜出城跑了。” 李茂道:“王叔文性子太过躁急,我看他要有**烦。” 陈数道:“不是马上,现在就有**烦。他奏请禁内罢停五坊使和各地供奉,内宫的宦官们吵嚷着要冲进翰林院打他呢。” 李茂皱了下眉头,道:“五坊小儿作恶多端,早该罢停,宫市更是一大恶政,罢停各地额外的进贡本身也没有错。他用心是好的,只是太过操切。杜太常说的不错,此人志大才疏,只怕要惹**烦。” 陈数道:“我看也是,这么快就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太没有城府。还有一件蹊跷事,你听了一定感兴趣,他要悔婚啦。” 李茂带着小茹等人玩了一天,正累的腰酸背痛,忽听到这话,精神一震,惊道:“悔婚,他要跟谁悔婚。” 陈数笑眯眯道:“不是他悔婚,是他宝贝儿子要悔婚,他说田兴家的女儿十分霸道,许了好几户人家,不是未婚夫横遭不幸,就是被她逃婚,这样的一个人名声太坏,配不上他翰林学士的公子,故而他要悔婚。” 李茂骂道:“老大不小了,还这么坑爹。就算不愿意,好歹……也等等再说吧。这个节骨眼上说悔婚,岂不是把天下人都得罪了?” 陈数并不知道李茂和田萁之间的那点事儿,只是觉得王叔文大公子悔婚一事委实是有些滑稽,又见李茂笑的如此开心,便也不庄重起来,连声嚷嚷道:“这婚姻本来就是桩买卖,买卖不成仁义在,哪能说退就退呢,就算田家姑娘惫赖,好歹也先忍耐几天嘛。我大唐婚姻自由,等自己的父亲老大人做了宰相,到时候顺便找个理由休了便是。” 李茂讪讪地笑着,忽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 陈数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错话了,一时有些木呆。 “我想把你留在长安,我知道你将来在进奏院的日子会很难过,但凭你的本事一定能做到游刃有余。长安是天下的腹心,是天下的耳目,我不能失去这个耳目。你能理解吗?” 陈数忙收敛笑容,正色答道:“我一个落魄之人,本无出头之日,得兄举荐而有今日,此恩终身难报。士为知己者死,敢不效犬马之劳。” 从李茂书房出来,恰碰到了青墨,青墨正在一颗树下调戏郑珠珠的女儿,不知说了什么笑话,逗的两个女孩子咯咯笑个不停。 见到陈数,青墨便迎过来,问道:“我听说王叔文的宝贝儿子悔婚啦?”陈数把青墨打量了一眼,问道:“你是有妇之夫,你的夫人不久前才给你生了个大胖儿子,怎么,你这就要休妻再娶。”青墨道:“我呸,休什么妻。你知道那位田三娘子是何人吗?” 陈数道:“魏博后院牙军兵马使田兴之女,怎么啦,你们认识?”青墨道:“何止认识,我,不我们茂哥跟她……那个,……你明白。” 陈数睁大了眼睛道:“竟有此事,你为何不早说。” 青墨横了眼陈数,冷笑道:“你说了什么出格的话了?”陈数连连摇头,道没有。青墨道:”休要瞒我,你肯定说了,不然何以冷汗都下来了。“ 陈数慌忙去摸脸,一边故作镇静道:”我流汗了吗,天又不热。“ 青墨诈出他底细,嘿嘿笑道:“行啦,就是说了,也没什么,茂哥不是那种小气的人。” 陈数道:“真没什么,我跟田兴又不熟,跟这位田三娘子更是连面都没见过,我只是……唉,这种机密的事,你们又怎会告诉我呢。” 青墨察言观色,猜想陈数的确是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他流汗应该是另有原因,便安慰道:“这种事又不是什么风光的事,没理由到处宣扬的对不对,谁也不是真心瞒着你的。你不要多心。”陈数道:“我不是多心,只是若我对许多事都知之不深,将来只怕还是要犯忌栽跟头的。”青墨笑道:“你想的太远了,我们茂哥不是那种人。” 陈数抓住青墨的手,笑道:“茂华太板正,我有点怵他,以后你我弟兄要多亲近亲近,免得我又干错了什么事,捅了篓子。”青墨惊讶地叫道:“陈兄,你将来若不做宰相真是屈才了,转的够快的呀。这么快就上路啦。” 陈数笑道:“宦海沉浮,宦海沉浮,这当惯就像在海里游泳,尽心尽力尚且有可能被大浪拍死,哪容得三心二意呢,得全力以赴啊。”青墨道:“陈兄,以后我们俩要多亲近亲近,你得多教教兄弟,兄弟我至今还懵懵懂懂呢。” 陈数道:“你客气了,你只需跟紧茂华兄就出不了大错。” 二人说说笑笑,出去喝酒去了。 王叔文又熬了一个通宵,眼见窗纸发白,他唤小吏打了个盆凉水,洗了脸,用力地摇了摇头,晃了晃脖子,待精神稍振,便催促赶紧弄早饭来。 吃过早饭,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办。 淄青奏报,登州发生饥民作乱,请朝廷将辽东经略使理所暂时移往郓州。 “这是一个好兆头。”王叔文击案大笑,坐在他对面埋头喝粥的韦执谊吓了一跳,差点把热粥吸进鼻子里。 “李家兄弟不睦,李师古催促李茂回去,李师道不让他回去,一个叫李茂回郓州,一个把李茂往登州赶。你说我们已经帮谁一把?” 韦执谊放下粥碗,说道:“自然是郓州了。” “郓州,好,就郓州。咱们帮郓州一把,打发李茂回郓州去,让三李好好斗他一把。” 王叔文说完,端起粥碗,三口两口喝完米粥,把嘴一抹,起身就走,口中说道:“事不宜迟,这件事我马上就办。” 王叔文办事雷厉风行,李茂很快就接到暂将幕府安置在郓州的牒文。 但凡对朝廷和淄青之间关系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有一场好戏看了,这场好戏有主角三人,三人都姓李,一个叫李茂,另外两个是对兄弟,一个叫李师古,一个叫李师道。 第282章 盛情难却 李茂将以辽城州刺史充辽东经略使的身份回郓州去,虽然辽东之地只是虚领,架子却要先搭建起来。在此前不久,李茂这个经略使并不被人看好,即便是落魄士子也不愿淌这场浑水,但时过境迁,李茂已今非昔比。 自荐和他荐的士子络绎不绝,倒让李茂穷于应付。李茂索性称病躲了起来,青墨左右周旋,总是没一句实在话留下,不过有些人的荐举,李茂是不得不认真考虑的。譬如韦执谊,譬如云安王李结,譬如广陵王李淳。 李结一早就向李茂推荐了新罗国宗室之后金道安,这个是赖不掉的。除此之外,广陵王李淳虽然没有召见李茂,却派王府长史拜访李茂,除了赠送一套上等铠甲和佩剑外,还向李茂推荐了两个人,一人为将做监博士郑沛,另一人是前扬州盐政冯成道,两人都是专业技术人士,郑沛是兵器行家,精通冶炼钢铁,门下弟子八人也随同一起前往辽东。 冯成道则精通煮海,曾在扬州主持过大型盐场,后出任诸道盐铁转运使扬州判院知事,母亲在故乡溺水身亡,冯成道深感惭愧,辞官归乡,不想妻女又病死。自觉心灰意冷准备削发为僧,得故人举荐在广陵王四处收揽门客,闻言亲自往请,这才答应出山襄助。 辽东蛮族不懂煮海盐,其食用的盐半数由新罗运来,质量低劣,价格高昂,且供应不稳定。一半是幽州盐池所产,质量虽好,但供应不稳定,时断时有。 在辽东煮海自然是有大利可图,李茂最近也在搜寻人才,只是此类人才在内地本就十分紧俏,人人深得重用,无人肯去辽东。 洋川郡王李纬原先对李茂不大感冒,但自经历了宫变之后,对李茂的态度有了很大的改观,尤其跟青墨混的很熟。听闻李茂要去辽东为大唐收复失地,也向李茂举荐了一个人,一个在吏部做了二十三年书吏的人。 谢彪,人如其名,不仅人长得彪悍,行事也虎虎生威,不像个文吏,倒像个杀伐决断的武将。子继父业,十六岁便在吏部为吏,此后二十年间从未离开,二十年间吏部发生的一切重大人和事都了如指掌,称得上是吏部的一部活历史。 李纬推荐他的理由很简单,李茂此去辽东若要建功,必须得到朝廷的援助,人才永远不可或缺,谢彪在吏部混了二十二年,人头极熟,根基扎实,有他身边做参谋,李茂缺什么人才找不到? 李茂深知这些机关老板凳的力量,所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官的流动性很大,吏则不然,许多吏员在一个部门一干就是一辈子,其人脉和根基不可小觑。他们或者不能助你成什么大事,但作为参谋却是十分合格。 谢彪本欲走李纬门路谋个出身,被李纬一通断喝,赶来了辽东,李纬答应他,若在辽东建功,将来必为其保举。若不肯去辽东,则此生永无出头之日。谢彪如何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磕了两个头,乖乖地找李茂来了。 谢彪一来就为李茂举荐了几个人才,原营州司户赵光良,此人本为营州大户,贞元九年,奚人寇略营州,其募兵迎击,兵困飞龙山,营州刺史见死不救,致使兵败,后向节度使刘济举报刺史,刘济不听反责赵光良失地之罪,欲捕杀之,赵光良浮海至莱州,辗转到长安,献《辽东山河全图》和《辽东志略》一书,朝廷授其营州司户。 授官之后,赵光良从未到任,一直闲居长安,与谢彪相熟。 谢彪推荐他的理由是,此人在营州时,经营牧场、田庄达数十处,成绩斐然,其族世代定居辽东,熟悉辽东的风土人情,而赵光良也有意返回辽东。李茂与赵光良见了一面,对其才华十分欣赏。 谢彪举荐的第二个人名叫高丙,工部营造城池的专家,主持过西北盐州城墙修造工作,对构造城墙体系颇有心得。贞元十三年,受诏重修归化堡,工程未完工,驻军叛乱,逐大将张国诚,高丙出城避难,被党项人俘卖为奴,泾原节度使刘昌平息叛乱,高丙弟子称高丙叛归吐蕃,刘昌据此上奏,诏下籍没其家。 高丙历经前行万苦于贞元十六年逃回长安,得时任工部侍郎的襄助,辨明冤屈,然其妻子则于贞元十四年已病死于司农寺。 受此重创,高丙整日以酒浇愁,亲朋故旧避之唯恐不及。谢彪敬他是个人才,时常接济他。二人私交不错,谢彪有些为难地跟李茂说:“自经历了这场磨难,他的脾气变得又臭又硬,只恐须亲自前往聘请才能动身。” 李茂道:“本该如此。”备了一份厚礼,前往聘请高丙。高丙此刻寄居在舅父家,睡一间柴房,房中除了一张破旧的竹榻,再无一样家具。李茂请其出山相助,先是不肯,再劝,高丙泪流满面,道:“我一个废人,还能做什么事?” 李茂道:“此去辽东的都是失意之人,我们去辽东正是要在蛮夷之地创立一番功勋,不负平生所学,不负一腔抱负。留名青史,上光耀门楣,不辱先人之名,下不负子孙,亦告慰栽培过我们的恩人。” 谢彪劝道:“似我在吏部混了二十年,如今也想通了,咱们生而卑贱,挣扎无门,如今是李茂华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老兄弟,咱们这一辈子还有多少时光挥霍,还有几个恩公可以辜负?”高丙听谢彪称呼李茂的表字而非官职,又叫的如此坦然,不觉大惊,知道李茂是个礼贤下士的君子,忙起身礼拜,拜完又大哭,哭过,他把酒壶一摔,道:“我随你们去了。不能建功立业,就把这把骨头埋在他乡,不敢辱没祖宗。” 又一日,李结派人请李茂过府一叙,来时却见高朋满座,有建康郡王李经,洋川郡王李纬,临淮郡王李纵,弘农郡王李纾,汉东郡王李纲,晋陵郡王李枿,宣城郡王李缃,德阳郡王李絿,河东郡王李绮; 另有几个年纪尚幼的皇子李绚,李纁,李绾,李绂,李绲,李绅,李纶,李繟。 李结的客厅里摆着三只大木箱,里面盛满了金锭银块,珠宝玉器和新铸的铜钱。 三大箱光闪闪之物,晃的李茂眼睛发晕,李结道:“这些都是我们弟兄凑起来资助你的。东西不算多,却是拳拳心意。” 李茂深为感动,都说封建帝王是家天下,可是真正能做到以天下为家的帝王还真不多见,皇子们年纪不大,手中并无权力,手上能使用的钱财并不算多,凑起来的这些金锭、银块多是年节时宫里的赏赐之物。 此刻一股脑拿出来资助他去收复辽东故地,李茂既感动又觉惭愧,他头上虽然顶着辽东经略使的名号,此番却是去郓州,干的不是经略辽东恢复失地的大计,而是帮割据地方的李家兄弟争权夺利。 李茂骤然泪出,羞惭难禁。众人以为他受感动,好言抚慰。 一一谢过众王的好意,建康郡王李经又捧来一副盔甲,向李茂说道:“这是我过十八岁生日时,大行皇帝所赐,我看与你身材相仿,就转赠予你吧。辽东光复之日,务必别忘了归附长安。”李茂忙道:“辽东是大唐的辽东,有生之年万不敢叛唐。” 这话说过,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辽东现在沦陷于蛮人之手,将来即便被李茂收复,中间隔着河北三镇,与大唐腹心之地难以勾连,李茂所能选择的多半也是割据地方一策,否则势必难容于河北三镇和隔海相望的淄青。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却都不愿意挑开来说,李经把话挑明了,李茂也不能含混。 李经道:“不光是你,你的子子孙孙也不能叛唐。要为大唐守住便将,待朝廷收复了河北,你一定要带着子孙入朝来,做社稷的功臣。” 李纁年纪尚幼,忽然脆生生地说道:“口说无凭,立个字据,或发个誓。”几位小皇子随声附和。李结佯装不悦,发言叱道:“休要胡闹。” 忽一人门口答话道:“心中既然坦荡荡,起个誓言又何妨?” 来者是广陵王李淳,他刚从宫里觐见回来,身着盛装。李淳是皇后所生嫡长子,又是扶立天子的大功臣,眼下虽无皇太子之名,却有皇太子之实,诸皇子对他心悦诚服,见长兄来一起见礼。 李淳待兄弟十分亲厚,忙一一扶起。 李淳刚从那句话看似玩笑话,却把李茂逼到了死胡同,此时此景,由不得他不表态。 李茂面向诸王子,正色说道:“李茂在此对天发誓,辽东光复之日,便献版籍于朝廷,听凭朝廷处置,有违此言,身受不测之祸。” 李结笑道:“茂华,言重了,你的忠心我们谁人不知。” 笑哈哈地引李茂入席,一次与十一位郡王和八位皇子饮宴,这还是第一次,李茂也不觉感慨新政的新奇之处,王伾、王叔文缺乏事务熬炼,却难得地保持了一份锐气,这对革新弊政其实十分有益。 念及此处,李茂不觉感佩起李家父子的精妙算计来,先以闯将打开局面,再以老辣干吏巩固成果,稳定局面。至于王伾、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等人的命运,其实根本不在他父子的考虑之列,他们不过是枚棋子,用的时候拿出来,不用就收起来,扎手就扔掉,如此而已。便如今天,这看似温情脉脉的饮宴下还不是杀机重重、陷阱座座? 李茂有些佩服自己的“明智”,回淄青去,那儿才是自己的根,长安这旮旯谁爱玩谁玩去,爷不侍候了。 王府用酒香醇,李茂酒量甚好,酒风又豪迈,激起诸王、王子的斗志,这场饮宴至黄昏才散,诸王狼藉一片,李茂微醺而已。 李结强留李茂在府中住了一夜,二日派人连同数十只大木箱一同送回郑珠珠家。 第283章 小妞胆够肥的 李茂补了个觉,中午醒来正喝茶时,忽然得到消息,天子李诵再度中风,情势危急。 李茂心里咯噔一下,李诵一身系国运,他若有个三长两短,长安城里眼见得就是一场激流暗涌,自己能否成行就增添了许多变数。 李茂心神不宁地等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午后,青墨打探到消息,言天子已经转危为安,只是说话还有些不大利索。 李茂放下心来,天子说话本来就不大利索。 虑及夜长梦多,李茂决定即刻启程回淄青。 李茂一行多达百人,于贞元二十一年,春三月出长安城。 身为辽城州刺史、辽东经略使,李茂有兵部的牒文,一路上都可以使用驿站,且可享受甲等供给。随行李茂去登州的多无家口连累,像谢彪这样有家有口的,也没有带上家眷。 从长安到洛阳一路畅行无阻,虽然辛苦,却无波折,路过郑州,李茂折道去看望了胡裕春、孟迎春兄妹和义子钱多多。 李茂上次离开郑州不久,胡裕春亲赴华州接回了妻子,胡夫人回家不久便有了身孕,年前给胡裕春生了一个儿子,时隔不久,胡夫人又怀有身孕,喜欢的李氏笑的合不拢嘴,一个劲夸钱多多是个贵人,给他们胡家带来了子孙,宠的跟亲孙子一般。 闻听李茂做了辽东经略使,李氏欢喜无限,倒比自己的儿子当了官更欢喜,一通欢喜过后,她却问李茂辽东在哪,李茂耐心给她解释了辽东的所在。 李氏拍着李茂的手道:“离家的孩子怎能不思念娘,你得速速去辽东,把地方收回来,让离家的孩子早日回乡来。”李茂离席,郑重其事地向李氏大礼叩拜,言道:“夫人嘱咐,李茂敢不遵从。”老夫人急忙唤胡裕春扶起李茂,却道:“这是怎么说的,你如今是大唐的经略使,哪有官跪民的。” 李茂笑道:“在老夫人面前,只有晚生不肖,哪有什么官不官的。”李氏喜道:“这话说的好,咱们娘俩儿有缘,我便认你做个儿子,又怕高攀了你。”李茂连声道:“是我高攀了老夫人了。”李氏道:“那好,你不介意,咱们娘俩的名分便有了,老娘正有一事跟你商议,又惧怕你是个官,不敢开口,如今你是我的儿,我就直言不讳了。” 李茂笑道:“干娘吩咐便是。” 其实李氏不说,李茂心里也很清楚,她看中了钱多多这孩子,不想放手。李茂也不想这孩子年纪轻轻就跟着自己担惊受怕。便顺水推舟,满足了李氏的要求。乐得李氏哈哈大笑,像个孩子似的。 胡裕春听说李茂要去克复辽东,便道:“彼处有许多山珍海味,在两京销路极好,若有,尽管拿来给我,我胡家商铺遍布两京河洛和太原,在成都、扬州、江陵、广州等地都有朋友,只要是好东西,销路不是问题,价钱也都好说。” 李茂闻言大喜,在长安时,苏卿曾写信给他,道辽东珍宝在淄青销售困难,质疑李茂开海外商道之举是否正确,李茂曾想过借助胡裕春的关系,开拓河洛两京市场,只是后来情势陡变,他被困在长安无法脱身,苏卿更是被李师古软禁在淄青也无法离开,此事便被搁置。 此刻胡裕春主动提起来,李茂便建议胡裕春派人常驻登州,方便对接业务,此举显然对双方都有利,李茂可以利用胡裕春在河洛腹心地带的庞大营销网络,而胡裕春则可以借助李茂的势力在登州站住脚,拿到最公道的货物。 孟迎春听说李茂与胡裕春合作在登州设立商栈,便找到李茂,求其出面帮忙说服胡裕春派她到登州去,李茂甚感惊讶,问道:“登州虽好,又怎比得了郑州繁华,老夫人和胡掌柜待你如亲人,你为何还要出去。” 孟迎春道:“此地什么都好,就是老夫人整日惦记把我嫁人,我才十五岁,我才不要那么早嫁人。”李茂微笑道:“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说的,老夫人现在替你张罗着,你挑挑拣拣,也就十六七岁了,正是嫁人的大好年华。” 孟迎春道:“我听说你夫人被郓帅扣在郓州做人质,你的宠妾又留在长安替你照管一群姐姐妹妹,此番也不能随你去辽东。身边没个女人照料怎么行,不如,我跟你去辽东如何,等过两年我长大了,我索性给你做妾。” 李茂从额上抹了把汗,喝道:“休要胡说,你知道什么是妾,身在贱籍辱没祖宗的。”孟迎春咯咯笑道:“人与人怎么比,给你做妾我觉得就强过给别人做妻,你就收下我嘛,当牛做马我也愿意。” 李茂屈指在她额上猛力一弹,喝道:“鬼上身了么,说这些疯话?”孟迎春揉着额头,嘟着嘴,仍旧温和地笑着。 李茂道:“我看你不想嫁人是假,嚷着给我做妾也是假,你想另立门户?”孟迎春正色应道:“是,不可以吗?为人在世无业不立,大哥家大业大,能遮风避雨,想在这立业,容易又不容易,若不狠狠心,只恐我家元霸将来只能一辈子做个伙计,混吃等死了。” 李茂道:“你很不安分,心又大,若是个男子保不定就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可你想过元霸的感受吗,他或者没你这么大的心,你辛辛苦苦把家业立起来交给他,他未必就幸福。”孟迎春眸中现出和她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忧郁来。 她眨眨眼,嘟嘴想了想,说道:“这个我也想过,他真的立不起来,我就把这份家业送还给大哥,权当报恩。对他只有好处。就像多多,你在这儿寄存了十万贯钱,上上下下待他如客,待我们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你干的再好也是吃闲饭的。” 迎春形容娇小,五官算不得精美,但凑在一起却别有一种风韵,胡家虽然待她不薄,她却很知道进退,穿着打扮向中下级管家看齐,普普通通,丝毫不引人注目。 李茂先前只是欣赏小女子的淳朴机敏,其余并无太深的印象。 第284章 物是人非 到此刻,他重新再审视这个小女子,却发现她跟小茹有几分神似,一样明动的双眸,能做出千般的机灵古怪,一样的精力充沛,像一团永不知疲倦的跳动火焰,一样的机敏干练,行事利索。 但二人的区别也是明显的,小茹像猫,温顺只是表面,实际脾气很古怪,小心眼起来,没轻没重。迎春像虎,虽然也害羞,却有王者气度,嘻嘻哈哈的表面下潜藏着雷霆风暴。 两个人的身材一样的娇俏可人,小茹注重保养,肤色光滑细润,白里透红。迎春不施粉黛,崇尚自然,皮肤紧致粗糙,泛着健康的古铜色。 若说小茹是花园里一朵被宠坏的娇蕊,那么迎春就是路边一株无人问津的坚韧小草。 “你在想什么?” 迎春扑闪着黑漆漆的眼睛问道,心里藏着古怪。 李茂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把她跟小茹作比,虽然他想不承认,但直觉告诉他,他对这株野生路边的小草生出了一丝怜爱。这种爱意来的莫名、突然、猛烈,李茂的脸不觉红了起来。 “没什么。”对眼看孟迎春时,李茂顿生邪念,竟萌生了一把揽小草入怀的蠢动,他赶忙定了定神,以长兄的口吻说道:“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可劝大郎将元霸派往登州,将来你借口寻亲过去,两头跑跑,时间久了,一切水到渠成,也不会伤了老夫人的心。” 孟迎春喜道:“究竟是茂哥见识高,日后还请茂哥哥多多关照。” 一声“茂哥哥”说的李茂心旌摇动,强压下心中的孽障,李茂逃之夭夭。 乘坐胡家商社的船只,李茂一行顺风顺水,一日到了魏博镇境内。 那天收了李茂的三百贯提单后,田词岭赌场得意,一连三天赢了万贯家财,一时高兴就给李茂开过一份过单,凭此单可以得到魏博驻军的保护,并能随时随地调用魏博镇境内的驿站马匹。 李茂不要魏博军提供什么保护,也不想跟魏博军有什么沾连,他这个辽东经略使跟魏博镇并无任何利益冲突,犯不着跟他们搅合在一起。 李茂的船在濮州境内登岸,向东又走了两天,踏入郓州境内。 节度押衙李雅城受命前往迎接,李雅城先李茂一步回到郓州,他能出现在这,让李茂心思稍安。不管淄青发生了什么,李茂现在还是淄青的骄傲,所经之处,地方军政官员一体到驿站迎接,礼数十分周到。 自贞元二十年离开此地,距今不过才一年多,远远称不上阔别,但心境上的变化却是彻底的,颠覆性的。 再次踏入郓州城,李茂的心境与先前可是大为不同,他回来了,回到了自己的发迹地,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外人”。 到郓州的第一天,李师古便在内堂接见了李茂,新任判官李公度亲自到中堂外迎候,见面以大礼相见。虽然只是玩笑之举,却让李茂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李公度这个人很有本事,在淄青这么多年,几上几下,却从未离开过权力核心。此番借何人势力上位,李茂尚不得而知,李兢只愿意和他分享京城情报,对淄青发生的一切向来只字不提,郓州与李茂之间挂上了一张黑幕。 李师古似乎还是老样子,脸看人的目光都是原来的样子,见面后他把李茂扫量了一眼,说道:“长安锻炼人呐,变的成熟了。” 李茂道:“一别经年,节帅老了。” 李师古叹道:“操心的事太多,你这番回来,本该休息一下,和家人团聚一下,但事情很多,只怕不能如你所愿。你而今是辽东州刺史、辽东经略使,淄青的官除了扬刀军那边你是不能再当了,不过淄青的事你不能丢下不管。张叔夜高升都头,扬刀军就乱成了一团麻,你替我好好整顿一下军纪,等调教完了,就过来帮我。” 高沐道:“节帅一直盼望你回来,所以没让你去登州,你的经略使府正在营建中,你先在小兵营落脚,幕府班子嘛,按你的意思继续招募,经费方面淄青先垫付五十万贯。自然啦,目下得先把扬刀军抓起来。张都头离任才几个月,扬刀军就干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着实出了大风头。这两个月军纪愈发败坏起来,已经到了非整顿不可的地步。” 记忆中,高沐在李师古面前说话从来都是十分精炼,能一句说完的绝不多说半句。似这般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天废话,李茂觉得很不可思议。 “不过你如今是钦点的辽城州刺史,辽东经略使,这扬刀军兵马使的头衔就不能再给你了。你要理解。”高沐说完,喝了口茶,低头沉思了一会,仰头望向李茂,目光灼灼: “辽东的事尚须徐徐图之,不急在一时。怎么个弄法,我们不干涉,有什么需要,你尽管提,都是一家人,能满足的尽量满足你,啊,哈。” 高沐是在替李师古做主,这是以前是绝不可能的事。 以前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领会李师古的意图,再用自己的语言解释给别人听,绝不敢稍有发挥,更谈不上替李师古拍板做主。 李茂斜眼瞄向李师古,后者端坐如常,不动如山。 李茂微微点头,似有所悟。 当晚淄青节度使府设宴为李茂及全体辽东幕府僚属接风洗尘,礼仪十分隆重,李师古亲自到场进了杯酒,饮宴到尾声,李师古打趣道:“人说小别胜新婚,久别儿不亲,茂华离家已有一年,还是回家看看妻女吧。我们就不要为难他了。” 饮宴尽欢而散。 李茂在郓州的新宅距离节度使府不远,乘马片刻就倒,时已宵禁,自然有节度使府的卫队护送,没谁眼瞎到跑来扫兴。 “小别胜新婚,久别儿不亲”,李茂一直想着这句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口。 李茂因李淆之死,获罪在长安城做布衣时,东平县地方就奉李师古之名,为李家当街开了大门。 临街开门非大富大贵不能,这无疑是对李茂处置李淆一事的最佳奖赏。 苏卿已经得到了丈夫归来的消息,此刻正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铃铛,率一干清客、家仆恭立在门口等候。李茂去军府见李师古时,派人先一步回来,该交代的俱已交代,此刻专等家主归来。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李茂,苏卿的心里百感交集,一腔怨恨瞬间化作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李茂坐在马上,远远地看到了苏卿,思念之情如泉水般汩涌出来,他恨不得立即将妻女揽进怀里,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只能勉强克制着。 丈夫已经贵为一道之主,苏卿知道礼数,她抱着女儿坦然地给丈夫下跪,李茂急忙下马,单膝跪地把妻子搀扶了起来。 李茂常以出家人自居,出家人不在乎世俗的礼数,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也就没人在意。 “看看我们的女儿。” 苏卿柔声说道,李茂其实已抢先一步把铃铛从她怀里抢了过去。 “这孩子……怎么这么丑。” 朝思暮想的女儿见到自己一点也不亲,反而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凶狠地逼视着自己。李茂有些尴尬,忍不住出言诋毁,当然平心而论,女儿铃铛长的也确实不漂亮。 “那有做父亲的这样说女儿,她该不高兴了。” 苏卿不满地把女儿夺了回去,重新回到母亲怀抱,铃铛忍不住委屈,哇哇大哭起来。 “这孩子,跟我一点都不亲,哈哈,哈哈。”李茂尴尬地笑着。 但下一刻铃铛就开心地笑了起来,青墨送了她一个比她还大的绒毛熊,绒毛玩具是李茂亲手“设计”的,绘出图样,让青墨找京中能工巧匠定制的,一共做了两个,青墨给他家豹头也做了一个。 青墨的儿子豹头此刻还是襁褓中,这孩子名字虽然起的十分霸气,奈何先天有亏,骨架长的甚是瘦小,弱男取个霸气名字好歹中和一下吧。 阔别经年,家已不是原来那个家,宅子的格局大体没变,只是朝街开了道大门,但细节上已无一丝一毫旧日的痕迹,院中的树长大了,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廊下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当年李茂亲手种植的一株葡萄而今已经爬满了架子。 这所宅子留给李茂的回忆不多,记忆中自它建成以后,自己就总是在外面奔波,在这里他跟苏卿相处的日子用手指头数都能数的清。 很快庭院里就只剩下他们俩了,一对曾经无比亲密,现今却陌生的不知道说什么话来打破尴尬的老夫老妻。 苏卿现在就像是领一个陌生人参观自己的家宅,带着李茂转了一圈,耐心讲解宅院的历史、现状和未来的规划。最后她停在主卧前的庭院里,四处无人,四周是高墙,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憋了一肚子气的苏卿发飙了,她猛然一巴掌抽向李茂,手被李茂捉住了,不等李茂反应过来,她就一头撞进了丈夫的怀抱里,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怀里的妻子还是梦里的那个,瘦了很多,堪比刚认识她那会儿,妻子的面颊依旧青春迷人,少了一点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少妇的成熟妩媚,她的眸子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清澈中有了一些岁月的沧桑。 “辛苦你了,我对不起你们母女。” “过去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苏卿在李茂的怀里找到了旧日的回忆,她抚摸着丈夫的脸,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怨恨你。”李茂用牙齿咬了咬她的手指,拦腰抱起了她。 第285章 自身出了问题 这场由李茂主动挑起的凶猛攻势因过于激动而未能把握好节奏仅仅只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草草收场,望着妻子期待的目光,李茂有些懊恼,有些心虚,羞的满脸通红。 苏卿安慰道:“你太累了,歇息一下再说。对了,我们给你准备了接风宴。” 李茂道:“不必了,我刚饮宴回来。” 苏卿道:“那可不行,外面是外面的,家里是家里的。乱不得。” 急忙起身换了衣裳,补了妆出去准备。 李茂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孟大娘抱着铃铛走了进来,她刚才帮铃铛编了一个大花环,趁着铃铛高兴,孟大娘唠唠叨叨跟她说了很多话,大意是告诉铃铛刚才在门口诋毁她容貌的人其实不是坏人,他很爱她,爱的有些口不择言。 一岁多的铃铛究竟能听懂多少,不得而知,但她再见到李茂时,明显亲热了许多,她不仅张开粉嫩的双臂求父亲抱抱,还把自己心爱的花环戴在了父亲的头上,最后亲亲热热地在父亲的脸颊上献了一个香吻。 粉嘟嘟的小妙人儿抱在怀里,李茂才有了一丝做父亲的感觉。 灯下看女儿,越看越漂亮,越看越喜欢,李茂在她粉嫩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铃铛却“哇”地一声咧开大嘴哭闹起来,哭的李茂心慌意乱,不知道那地方又得罪了小祖奶奶,事后查明问题出在胡子上。 李茂一直保持着刮胡子的习惯,是粗硬的胡茬子扎的铃铛夸张地哇哇大叫,找到原因,李茂用一块布巾把口鼻围上,这回不用逗弄,铃铛就高兴地拍手大笑起来,漂亮的大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她惊奇地发现“可恶”的父亲摇身一变成了她最喜爱的大毛毛熊。 铃铛是个聪明的孩子,在感受到李茂的善意后,便粘在能变身的大毛毛熊怀里不肯走,让张罗晚宴归来的苏卿好不嫉妒。 苏卿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儿,穿着厨娘的粗布衣裳,系着围裙,叉手低着头,却难掩浑身诱人的青春活力。 她的名字叫朱婉儿。 经过一年多的将养,十八岁的姑娘浑身上下充满了青春和活力,她像一支熟透了的花骨朵,蓬勃的生命蓄势欲绽。 第一次见到朱婉儿,李茂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那时的她一派烂漫天真,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她的敢爱敢恨,泼辣大方让李茂深深着迷。但那时李茂已经有了苏卿、芩娘和小茹,他对内心的贪婪惶恐不安,理智上他又有些忌惮她的特殊身份,于是他只能把这份喜欢埋藏在心底,小心翼翼地隐藏着。 此后她的一切总能在李茂的心里激起波澜,甚至只是提一下她的名字,李茂也会心潮浮动,久久难平。但那时的情况已经很艰难,他不得不战战兢兢地严守着心中的这个秘密,守的异常辛苦。 现在已无须再去隐藏什么,朱婉儿作为他的妾,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触手可及,任他采撷,他无须顾忌什么人的脸色,不必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明白这个道理的还有苏卿、小茹和远在南方的芩娘,她们的心里或者早已接纳了这个新人的位置。 李茂把死皮赖脸牵着他不放的铃铛交给孟大娘,站起身来,对朱婉儿说:“你不必这样委屈自己,找身好点的衣裳穿。” 李茂伸出手,牵着苏卿往前堂赴宴,除了家眷,郑孝章、常木仓、胡南湘、葛夫人、常河卿、石空石雄兄弟,恰巧在郓州办事的崔谷,以及青墨一家三口也在。 时辰太晚,众人皆已疲惫,接风宴很快就散了。 铃铛熬不住长夜早已睡去,苏卿抱着她回了房,李茂犹豫了一下想跟过去,却被孟大娘和张大娘挡了驾,两个婆子笑嘻嘻地说道:“今晚是极好的日子,夫人吩咐请大郎和婉儿姑娘圆房。”两个婆子说完,一个牵过朱婉儿,一个推着李茂,不容分说去了新房。 孟大娘服侍朱婉儿沐浴更衣,妆扮一新,安顿在房里便走开了。苏卿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大方起来赛个男子汉,吃起醋来可是比小女人还要小气几分。 她担心苏卿要找她秋后算账。 进来服侍一对新人的是张家大娘,李茂回淄青后,张家也跟着回来,长安的天空虽然广阔,却也充满了无奈。天高任鸟飞,飞的高的是苍鹰,小草鸡其实并不适合太广阔的天空,那儿太空阔,太多的危险。 他们的儿子张琦折腾了一圈后,终于认清了现实,乖乖滴回答了故土,如今正跟着青墨办差。 朱婉儿从名份上说早已是李茂的妾,所缺的不过是圆房,这种事可复杂可简单。 张大娘是个聪明人,明白一对新人的心思,便把礼仪简化敷衍了过去。 然后及时退出,把美好的夜晚留给两对充满**的眼睛。 李茂端起灯烛把朱婉儿仔细打量了一番,放下灯烛,拦腰将她抱了起来,朱婉儿的身高不及苏卿,丰满不及小茹,胜在兼采二人所长。 李茂把她横在灯下,一件一件剥去她的衣裳,如剥一枚熟透的桃,剥的汁水横流。 十八岁的朱婉儿被情伤过一次,但那样的情事后证明实际上当不得真,充其量只是无良之人对她的利用。 她用了一年多时间才解开这个心结,现在虽然还不能把那个男人彻底忘掉,却已可以坦然面对。 李茂闯入她的心为时尚晚,却一来就占据了她心底最美好的一块,李茂剥光她的衣裳,她就敢把心敞开给他看。 很快就只剩一片护胸的诃子了,朱婉儿浑浑噩噩的脑袋霎时清明过来,她伸出雪白葱嫩的手臂勾住李茂的脖子把他按在那一处饱满圆润的温柔乡里。 随着李茂的强势进入,她原本还有些空隙的心突然间被塞的满满的,这颗心不再属于她一个人。 她挺直腰臀,把自己整个儿都奉献出去,一毫不做保留。 …… 扬刀军是李师古的侍卫亲军,名头很大,但实际上除去寄名其下的右厢人数只有八百,军官士卒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将吏子弟,可谓地道的子弟兵。 这支军队以往最大的作用就是用来充当仪仗和盛大庆典时的外围警戒力量,论起战斗力,因为从未参加过攻城野战,却是谁也说不好。 扬刀军旧日极其风光,因为都是将吏子弟,地位比一般的牙军要高,待遇也丰厚,所从事的仪仗警卫在外人看来更是风光无限。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李师古却对扬刀军极不满意,这也怪不得李师古苛刻,实在是扬刀军自身出了问题。 第286章 事有些难办 扬刀军原来的兵马使是老将张叔夜,张叔夜久在军旅,治军很有一套,虽然一直只是虚名兵马使,但在他的督促下,扬刀军的军纪却很值得称道。 张叔夜不久前因功升任都知兵马使,扬刀军中一大批年轻骨干也得到升迁,纷纷离开,这就如同一个人先被掐头,再被抽去骨骼,结果就是扬刀军的声威每况愈下,军纪散漫,士气不振。 接任张叔夜出任兵马使的是淄青老将黄潇滚,黄潇滚骁勇善战,一对双刀震动河北。是李纳、李师古父子两任节度使的爱将。 但黄潇滚身上的强横却未能给状态低迷的扬刀军带来转机,他上任扬刀军兵马使后非但未能扭转扬刀军自张叔夜离职后越来越明显的颓势,反而使得军纪更加散漫无拘。昔日威风凛凛的节帅侍卫亲军沦落为扶不起的烂泥。 作为警告,李师古把黄潇滚降了职,撵去兖州做团练使。 淄青李氏为了防止地方势力坐大,在一州分设团练使和防御使两个最高军职,团练使掌握练兵后勤等军政事务,防御使专司征战,两将分设使之互相牵制。 地方有事需要调兵,需刺史和团练、防御两使共同发令才能调兵,若为境内剿匪,则以刺史为主导,若为外地入侵则以防御使为主导。 边地和军事要地,因军事需要团练、防御两使职可合并为一,以重将充任,但一般不由当州刺史兼任,目的还是为了防止地方势力坐大失控。 只有一个特例,密州刺史李师道曾以刺史身份兼任密州团练防御使。 黄潇滚由拱卫郓州的郓城镇兵马使调任扬刀军兵马使,被外界视为失权,而被调任兖州团练使则被视为失职。考虑到黄潇滚是李师古的爱将,外人普遍推测在这一轮的李氏兄弟内讧中,李师古又败一局。 扬刀军的特殊地位决定了争斗双方谁也不能轻言放弃,李师古连遭挫败后,把自己的心腹干将李茂从长安调回来掌军就显得顺理成章了。此时,整个淄青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茂的身上,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无数人的敏感神经。 淄青已非李师古的天下,他虽然还是节度使,还能见客说话,却已沦为傀儡。但这个傀儡并不甘心失败认输,他还在找机会翻盘,李茂和侍卫亲军扬刀军就是他的机会。 李茂忽然发现自己的处境异常艰难,他身处淄青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孤立,这种孤立无助的感觉从他刚回到郓州李师古主持的接风宴时就切实地感受到了。 那天,他作为外镇首长受到了淄青官方前所未有的礼遇,他惊奇地发现,李师古原来的亲信如李长山、皇甫兄弟、李兢、朱庸、韩启月等人一个都没有出现,贾直言虽然露了面,却形如木偶,枯坐在那不跟任何人说话。 倒是先前被他打倒的宿敌李方和裴家大舅等人显得异常活跃。 这坐实了李雅城曾经说过的话,淄青在李茂走后不久,发生了一场旨在架空节度使李师古的兵变,兵变策划者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李师古的心腹亲信李长山、皇甫兄弟先后被人用明升暗降的手段赶出了军府。 李兢被支去了长安,朱庸避难去了登州,牙军左厢兵马使、李师古的表兄韩启月被部将举告****士卒,被主持军务的李师道勒令退职反省。 李师古的另一个亲信贾直言如今更是麻烦缠身,状告他贪污的状子正雪花般地飞向长安和李师古的案头。 任其发展下去,贾直言倒台只是时间问题。 势力的涨落从押藩副使张钰的身上可窥一斑,作为曾经的同僚,张副使对李茂的态度十分冷淡,这不符合他趋炎附势的本性。 李茂现在是一道首长,地位尊崇且不说,他在京城为李师古屡建奇功,无疑已跻身李师古的心腹干将之列,一步跨入那个神秘的核心圈,成为左右淄青政局的核心人物之一。 这样的大腿,若非李师古失势,他岂能舍得不抱?可现实是,李茂现在在他的眼里便如枯骨朽木,完全不值得一看。 “淄青的天变了,变黑了。”李茂哀叹。 辽东经略府在小兵营开完第一次磨合会后,李茂就带着幕僚们在郓州城里转悠起来,他们要选块风水宝地起新屋建衙门。 辽东虽是虚领,架势却要做足,不如此怎能宣示对该地的所有? 众幕僚兴高采烈,能在幕府当官熬资历,又不必奔赴那苦寒之地受罪,两个字:爽快。 地块很快选好,有淄青垫付的五十万贯经费,起屋架舍立即进行,此等小事自不必经略使亲自过问,幕僚中有的是人才。 李茂脱身去了扬刀军,他担任扬刀军副使多年,虽不具体掌军,军中人头还算熟。 扬刀军与别军不同,中下层军官和士兵年龄一到线就要离开,但中上层一直相对稳定,像这次这样的大调整其实十分罕见。 李茂了解了大致情况,试探着求见李师古一面,却被高沐挡了驾,他又想求见贾直言,贾家却以贾直言病重为由拒绝了。 李茂明白了,李师古让他整顿扬刀军的军纪,根本就是个借口,他的目的是要他把扬刀军兵权抓在手里,藉此来个绝地反击,重新夺回失去的权柄。 只是眼下的扬刀军就像块扶不起的烂泥,他又能如之奈何。 李茂感到愤懑,无助,焦虑,他发现自己就像掉进了一个泥潭,在这里他耳目闭塞,脚下虚空,无从着力。 青墨也嗅到了一丝危险,他向李茂建议道:“郓州城里有些不对劲,全在疯传节帅身染恶疾,将不久于世,这是有人要发动兵变吗?” 李茂笑道:“长安一行,你受益良多嘛。” 青墨道:“若把铜虎头去掉,扬刀军那就是个摆设,而今连这个摆设都被人抽掉了骨头,你呢连个副使的头衔也没保住,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看索性连郓州也别呆了,咱们到登州去,那里水浑,水浑才好摸鱼。或者去辽东,做个名正言顺的辽东经略使,纵然手中无权,倒也落个逍遥自在。” 李茂道:“不急,既来之则安之。大风大浪都过来,你还怕在这翻船吗?” 青墨道:“怕,怎么不怕,我怕的要死,在长安,我们藏在暗处,算计别人,这回我们在明处,别人在暗处。我问你,你手无一兵一卒,别人要算计你,你怎么办?” 李茂笑道:“我手握扬刀军,岂可说我无兵?” 青墨道:“我不跟你抬杠,我只是不解,咱们好不容易有机会跳出淄青这个泥潭,你又何必主动陷进去呢。有道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有道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干多了,总有失手的时候。” 李茂道:“干完这一票,不管成败,这里的事,我都不管了。不过你说的也对,咱们没必要把老本都贴进去,你现在就着手安排一条后路,事不巧咱们就扯呼。” 青墨道:“但愿如此吧。” 李茂正式执掌扬刀军前,专程去拜访了黄潇滚。 青墨劝道:“那老儿正走背运,此刻去招惹他,恐遭致闲言碎语。” 李茂笑道:“我去拜访他为的是公,何惧流言蜚语,若不去反倒见外。”郑孝章同意李茂的看法,也认为应该去拜访一下黄潇滚。 李茂此去一是为黄潇滚送行,二是请教扬刀军的实际情况。黄潇滚把自己被贬的原因完全归结于李家兄弟间的内斗,既觉得无可奈何,又为此愤愤不平。青墨说的不错,他现在正走背运,故旧同僚避之唯恐不及,谁还肯登门拜望?因此当他闻听李茂提着礼物到了门外,很是吃了一惊,连忙叫起几个儿子迎出门外。 李茂和黄潇滚只能算是认识,交往并不多,更谈不上交情,黄潇滚性情爽直,落难之际见李茂肯登门拜望,顿时把他认做了好朋友。 李茂施以后辈之礼,让黄潇滚感慨万千,他挽着李茂的手道:“仕途险恶,老哥哥这回是爬不起来了,你何必来触我这霉头呢。” 李茂道:“流年不利,来年大吉,兄长年富力强,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黄潇滚苦笑了两声,引入客堂落座,闲叙了两句,黄潇滚对侍立一旁的诸子、部曲们说道:“李茂华能有今日是实打实干出来的,比不得那些走捷径的。你们休要听信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再听见你们乱嚼舌头,休怪老夫不讲情面。” 李茂尚未回郓州,有关他将接替黄潇滚出任扬刀军兵马使的消息便传了出来,而今消息坐实,黄潇滚的部将、门客们心里甚是不服,就造谣说李茂是因为走了夏瑞和的门路,献了一个绝世美人给李师古才谋得这个职位的。 黄潇滚听了这话就很不痛快,但是他心里也有气,便听之任之没有阻止,如今李茂亲自登门拜望,他顿感惭愧,这才当面提起,众人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忙应诺称是。 茶毕,黄潇滚请李茂到后宅看兵器,众人知道他二人有话要私下谈便纷纷告退。 第287章 小心布局 黄潇滚是有几句话要跟李茂单独谈,李茂去长安这几年,淄青的政局发生了很大变化,不是局中人根本弄不清究竟出了什么事,黄潇滚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李茂几句。 李师古在贞元十九年平定清海军后不久势力达到鼎盛,这两年却是一直在走下坡路。 先是四大家族联手逼迫他将淄青盐政交出,使之断了巨大的经济来源,单靠两税只能勉强供养军队和庞大的官僚系统,想对外扩张却是万万不能。 偏偏这个时候,主导淄青马匹贸易的汪氏一族又在境外挑起事端,恶化了淄青与邻道的关系,使得李师古焦头烂额,二十出头的李师古竟已满头白发,老态横生。 有道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正当李师古集中精力缓和外部紧张局势时,铜虎头却在四大家族的鼎力支持下,实现了惊险的一跳:从此他们从幕后走向前台,由一具无脑的行尸走肉蜕变成为有欲求、有主见、能独立自主的人。 虚位大总管李衮的权力暴涨,至少在淄青境内他的话已经可以盖过李师古的命令。 独立自主需要财力,铜虎头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借支援李茂拓展辽东为名,一举垄断了对辽东、渤海、新罗、日本的贸易。 海外贸易所得利润占淄青财政收入的五分之一,自淄青的海外贸易被铜虎头垄断后,李师古的腰包便瘪去了一大块,手中没钱说话的腰杆都不硬挺,这迫使李师古更加依赖两税征收,地方官吏趁机横征暴敛,此举直接导致曹州、沂州、海州等地民变大起,而镇压流民又使得军费开支激增,最终使得淄青的财政陷入破产的境地。 面对各方汹涌的责难,李师古的主要财政助手贾直言不得不站出来顶罪,靶子一竖起来,立即被千夫所指,举报贾直言贪污的状子雪片般的满天飞,直到此时李师古才意识到对手的胃口比他想象的要大的多。 必须死保贾直言,贾直言是他的心腹亲信,若见死不救,必将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死保贾直言牵扯了李师古太多的精力,终于让对手有机可乘。 一个寒冷的雪夜,阴谋者兵谏成功,李师道上位,李师古沦为傀儡。 “节帅这两年日子不好过,郓州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激流暗涌,茂华,你这个时候归来实在有些不明智啊。” 黄潇滚初去职时,心态很不好,一度想要告老还乡,不问政事,现在心态平和下来,以一种局外人的眼光看待问题,却比以往任何时候看的都清楚。 “我老了执掌扬刀军的确不合适,你又大功归来,出任此职合情合理,但有一点你要记住,扬刀军的理所距离军府仅一街之隔,那可是风口浪尖啊。” 黄潇滚的话已经说的很直白,李茂不便再深问下去。 扬刀军的毛病出在哪,黄潇滚心里一清二楚,他不是没有办法重振军威,而是身份尴尬,力不从心罢了。 李茂了解了扬刀军的根结所在,心中充满了信心,这一年多来他经历了很多事,看事,看人,处理问题都较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扬刀军的中下层军官和士卒都还太年轻,并无多少心机可言,他们又都出身小康之家,顺风顺水惯了,受不得委屈,李师古故意让他们委屈受,他们受到冷落心生逆反,破罐子破摔跟李师古闹意气,耍小性子罢了。 这恰如顺毛的驴子不能逆着捋,只要顺着他们的性子招呼,用不了多久,这支骄傲的亲军便又可以军威赫赫了。 黄潇滚说的好,扬刀军的驻地距离军府只一步之遥,可以随时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李茂出任兵马使后并不急着纠察风纪,而是与扬刀军两个都头洪飒、杨青果整日泡在一起,这两个人都是将门之后,在军中威望甚高,是众多中低层官员的精神领袖。 扬刀军下辖左右两厢,右厢实际就是铜虎头,寄名而已,左厢下面没有像普通牙军那样设营,而是直属十个都,每都编制一百人,但实际常不足额。 都头间地位平等,领兵虽然不多,地位却不低。 洪飒、杨青果两个官职虽然不大,起初却有些瞧不起李茂,认为李茂的出身不正,又是右厢那边的人。只是上司主动示好二人也不好拒绝,接触一久,方觉李茂此人可交,便逐日亲近起来,李茂弃其他十八都头于不顾,一到军中就到二人军中与他们共同出操训练,操练完毕即带着一帮牙军子弟上街喝酒。 扬刀军的待遇虽然丰厚,却因是侍卫之军,手上权力不多,没有额外收入,洪飒和杨青果都是出身将门之后,不善理财,所得军饷全部拿来喝酒也不够,没几年便债台高筑。 李茂手里有的是钱,每次喝酒都是由他请客,又替二人还了不少糊涂账,二人见李茂如此看重,心里不安,一日趁着酒醉,二人齐拜在李茂面前道: “我等因年轻不懂事,冲撞了节帅,连累弟兄们跟着受罪,又使黄将军含恨而去,蒙将军如此看重,我二人定当鼎力效命,绝不敢再胡作非为,违法乱纪。” 李茂扶起二人道:“扬刀军是节帅一手创建的侍卫亲军,向来寄予厚望,尔辈都是将官之后,更当为三军表率,若因小事而沉沦,既辜负了节帅的期望,也让别人笑话。自明日起,二位当助我重振军纪,再现我军的辉煌。上不辜负节帅的期望,下对得起弟兄们的扶持。” 众人趁机问道:“既然是明日,今晚将军可肯与我等共醉一场。”李茂道:“有何不可?”当日众人喝的大醉,酒醉后在大街上呼啸来去,唬的巡夜街卒胆战心惊。 一夜快意人生,二日天明李茂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兵营里,这些日子他白日和军卒混在一起,晚上却还是回家过夜。 士卒们一早见主将从兵营里起来都感到震惊,淄青军等级森严,牙军势力虽然庞大,却还在将领的严密掌控中,军中大将无须像某些军镇那样,驻营和军卒们同吃同住同训练,同喜同乐同甘苦,腻在一起混个脸熟,以便在军士暴*时保全身家性命。 这日午后时分,一名军中小校出营走进街边一家酒肆,穿堂过屋,走进后院的一间柴房,向一个坐着劈柴的独眼龙禀报道:“昨夜他和洪飒、杨青果一起出去喝酒,闹到三更才回营,晚上没走,就宿在杨青果房中。” 独眼龙道:“他和杨青果没什么吧。” 来人道:“他不好这口,三人只是酒肉朋友。” “知道了,回吧。” 小校回营后不到一个时辰,李师古就着虞侯把李茂叫了去,虞侯入兵营常常没有好事,众人顿时围拢了过来。李茂笑道:“节帅唤我有事交代,你们各自回营组织训练,不可在此聚集喧哗。”这才驱散了众人。 一个月过去了,扬刀军的风纪丝毫没有得到改变。昨夜李茂还亲自带头犯禁喧哗,有人趁机向李师古进言,诋毁李茂无能。 李师古闻言大怒,他把李茂唤到中堂,当众给他脸子看,不给座,不给茶,连正眼不瞧一个,李茂偷眼望高沐,高沐低眉做沉思状,望李公度,李公度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帮不上忙。李师古身边的几名贴身卫士都换成了生面孔,李茂默默地收回目光,等着挨批。 默了好一阵子,李师古才开腔问李茂:“我让你去扬刀军整肃军纪,不是让你去跟他们一起胡来,你去了一个月,都做了什么?我怎么听说除了吃吃喝喝,打打闹闹,什么都没做呢,昨夜又是怎么回事,犯禁打人有没有你的份?” 李茂道:“扬刀军并无大的毛病,根结在将士们长久不得节帅亲近,心里失落,若节帅肯调任为警卫,军队风纪必然好转,若能调任为随扈,则依旧是节帅的精兵。” 李师古道:“就这么简单?” 李茂道:“千真万确。” 高沐道:“话虽如此,军纪如此散漫,而充当节帅随扈,岂不让人笑掉大牙,一旦预警也不能拱卫节帅安全。茂华啊,我看你还是要多用点心,把风纪理顺了再说。” 李茂目视李师古,李师古端起茶碗喝茶,并无一言回应。 李公度见二人僵持不下,便提了个折衷的办法,他建议调扬刀军去城外小松林清场,以坐实扬刀军节度使侍卫亲军的地位。 这个建议让高沐无法拒绝,只能违心答应了。 消息传到小兵营,将吏一片欢腾,当即开拔城外小松林,把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一遍,莫说是人,就连两只擅闯禁地的流浪猫也给抓起来扔了出去。 李师古闻言怒气稍平,令送酒肉到军营以为犒赏。 三日后,宣抚使司勋员外郎卢桢来郓州宣读圣旨,加李师古检校侍中衔。扬刀军作为随扈仪仗重新出现在世人的视野中,被郓州军政民商界广为宣传。 期间李茂数次试图接近李师古,却都被内院军卫士挡驾。 第288章 突然发难 卢桢酷好打猎,二日,由李师古亲自陪同往小松林打猎,主持军务的李师道欲派人接管小松林,被扬刀军所拒。李师道大怒,欲下令解除扬刀军武装,高沐忙劝道:“天使此来,名为宣旨抚慰,实为刺探淄青虚实,万不可让朝廷窥出我内部不和。” 李公度也劝李师道忍耐,李师道气鼓鼓地回到家中,听说李方正在后堂和蒲仁秀、贾安安在后园清凉阁喝酒,眉头一皱,急忙赶了过去,未曾上楼就听到李方放肆的大笑声,李师道眉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楼去,止住奴婢行礼。立在门外听了一会,这才推门而入。 因见李方坦胸露乳,箕坐在席,左拥右抱,霎时快活,在他对面跪坐着两个三旬上下的丰满美艳的妇人,矜持地笑着,态度亲而不昵。 李师道见状,面色稍雯,在两个妇人让出的位置上坐下,却是重重地叹了一声,低着头无精打采。 李方笑问道:“他又要搞什么花招?” “要陪卢桢去小松林打猎,李茂不肯走,我要下令驱逐,高沐和李公度都劝我不要动手,我就不明白了,他们两个跟着起什么哄?” 李方笑道:“他们做的没错,朝廷的使臣到了咱们淄青,咱们是一家,他是一家,家里再闹也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你就不怕他跟李茂搞出点什么花样?” “那能有什么花样,扬刀军烂泥扶不上墙,李茂去了趟长安,也学乖滑了,他上任前去见过黄潇滚,据说两个人私下谈了很长时间,末了黄潇滚还送了套软甲给他。” “你万不可小看这个人。” 李师道说着舒服地把头靠在了蒲仁秀的膝盖上,一只手不安分地钻进了贾安安的红诃子里,拨弄那颗红葡萄玩。 “明日把黄飒和杨青果两个人支开,李茂他翻不出浪花来。” “但愿如此。”李师道闭上了眼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当这个家可真难呀。” 夜半,李师道从浓睡中醒来,翻身去扑那团温香软玉,却扑了个空,他一跃而起,正要发作,却见贾安安正坐在灯下啜泣,柔美恬静的面颊上挂着一串珠子。 “美人,因何半夜独自流泪。啧啧,瞧瞧,脸都花了,成了小猫咪了。” 贾安安扑哧一笑,她早卸了妆,再哭脸也不会花,她站起身来,双臂搭在李师道的肩上,柔声说道:“搅扰你的清梦了,我真是该死。” “该死的是李茂,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的。”李师道咬牙切齿道。 贾安安低眉顺眼,柔声道:“都已经过去了,你不必为我而杀重臣,我听说他很能干的。” “他的确是能干,可惜是****,呸,我说错话了。”李师道吐了两口,继续说道:“杀他不光是为了你,他为虎作伥,必须要杀。” 说到最后两句话时,李师道目露凶光,甚是骇人。 贾安安眼圈一红伏在李师道的怀里哭了,她身材丰满而高挑,反衬出李师道的瘦小来,李师道提了口气,将她拦腰抱起,温柔地放在床上,用舌头极有耐心地给她做了个全身按摩后,方才温柔地进入,片刻之后,滑退出来。 …… 天气闷热,李师古解开衣甲坐于林间草地上休息,卢桢热的要下水去,众人以春末水凉为由劝住了他。卢桢在草庐里沐浴时。 李茂擦了把脸上的油汗叫了声好热,解开衣甲投入湖中,与他一起的,几个扬刀军兵士也一同跳入湖中。 众人正惊愕时,李师古忽大笑而起,解开衣袍也跳入水中,奋力向李茂游去。 李方为了防止李茂在小松林有所动作,借故将黄飒和杨青果调走,李茂孤掌难鸣,自然弄不出什么花招。 尽管如此,李师道还是再三叮嘱内院军将李茂和李师古隔开,不使二人有见面的机会。 随行内院军大将庄金武很好地执行了李师道的命令,始终不让李茂靠近李师古,但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李茂和李师古会跳入湖中。 待他反应过来,李师古已经和李茂在水中回合。 高沐大惊,欲要投水过去,又不会水,急的脑门冒汗,站在水边大叫快救节帅,一连将数名内院军卫士推入水中。 几个一起下水的扬刀军卒目的是为了打掩护,脱去官袍后,二十出头的李师古和军卒们混在一起,还真不大好辨认。 李茂靠近李师古只说了一句话:“下月十三,夏瑞和家。” 说完便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从一群戏水的军卒中冒出头来。李师古也有意识地和众人拉开距离,以至于被一群内院军士卒从水中“救起来”后,高沐也有些犯晕,弄不清他到底有没有跟李茂接触过。 “当时他们相距三四丈远,中间隔着至少四个人,众声喧哗,末将以为他们不可能通过消息。” 庄金武坚持李茂跟李师古不曾接触过,这话得到在场所有人的赞同。 李师道生了一阵闷气,挥挥手打发了一干人出去。 李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手里端着碗生牛乳,呷了一口后,对情绪低落的孙辈说:“一匹没牙的老虎,一棵无根之木,你怕他作甚?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此人该死!”李师道一拳擂在公案上,对李方说:“你安排一下,我要此人活不过下月十三。” “下月十三?”李方吃了一惊,旋即明白过来,下月十三是贾安安的生日。 “你!唉……” 李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李师道宠爱贾安安和蒲仁秀两个娼ji,尤其对贾安安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杀李茂是早晚的事,可是眼下还不是时候,这一点李方跟李师道解释过多次,现在看来全是对牛弹琴了。 四月初一,李茂请求调扬刀军回小兵营举行阅兵,并邀李师古登台检阅。李师道断然拒绝了,隔了两日,李茂又请李师古来小松林打猎,又被拒绝。 三番五次被拒后,李茂要求见李师古一面,仍被拒绝。 这之后,贾直言贪污罪被坐实,被贬为濮州县尉。罚的虽然是贾直言,矛头却是为了警告李茂,此后,李茂消停了一段时日。 这月十三日,辽东经略府正堂封顶,淄青五大幕府和郓州州县两级同时派人前往祝贺,李茂身为正主自然不能缺席。 封顶大典结束后,辽东幕府大摆宴席招待来宾,高朋满座,李茂自然也抽不开身。在此情形下,李师古要求去夏瑞和处为夏瑞和过生,高沐斟酌了一番便答应了下来,当初为了不让李茂和李师古见面,高沐硬着头皮去说服李师道代替李师古前往辽东幕府道贺。 他本以为要费番口舌,却没想到会出奇的顺利,李师道几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 五月十三日正是夏瑞和的二十七岁寿辰,早一个月她就发帖约李师古饮宴,帖子高沐仔细检查过,没有暗藏任何玄机,虽然如此,他仍旧决定陪李师古走一遭。以防万一。 饮宴到深夜,李师古要求留宿,高沐没有拒绝,只是加派了卫士警卫。自己亲自执剑坐于廊下看护,一如那场兵谏之前。 三更时分,高沐被一声响动惊醒,他睁眼一看,悚然吃了一惊,六名蒙面武士呈半圆形围住了他。 高沐怀中抱着的那口做工精美的长剑被人劈手缴了去,他不得不起身来,乖乖地跟来人进了夏瑞和的寝室。 第289章 突然发难 续 李师古端坐在灯下,李茂侍立身边,他的左臂有道刀伤,额头上则缠着绷带。 高沐满面羞惭地跪在了李师古面前。 夏瑞和和兰儿见状赶紧避开。 李师古叹了口气,道:“他们能给你的,我照样能给你,他们不能的,我也会给你。” 高沐低着头一语不发,脸色铁青。 李师古起身对李茂道:“去厉山镇。” 高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叫道:“相公若去厉山镇,淄青必然大乱了。” 李师古道:“淄青是朝廷的州郡,我宁可奉还朝廷,也不留给乱臣贼子。” 高沐泣抱住李师古的腿,嚎啕大哭。 李茂劝道:“高判官或者也有苦衷。” 李师古立住脚,闷闷地叹了一声,重新落座。 李茂扶起高沐,穿黑衣的青墨递了碗茶水给高沐。 高沐抹了把泪,喝了口凉茶定了定神,这才说道:“记得一年前,倪忍在小松林刺杀相公,被茂华舍身救下,此后节帅下令在城中搜捕刺客,牵连之广,无以复加。意外之获,抓到了宣武镇的卢世山,本想顺藤摸瓜抓捕孙搏虎,却没想到捞到了一条更大的鱼——杨志廉的门客牛柏丹。我瞒着相公和他私下见了一面。” 一年前小松林李师古遇刺,事后全城大搜捕,高沐意外得知杨志廉的门客牛柏丹就藏身在夏瑞和家中,便瞒着李师古与他会了一面,那日李茂其实也在场,只是二人密谈时,李茂借故躲开了。 高沐隐去了牛柏丹的藏身地和李茂在场的事实,自是不想节外生枝。 李师古哼道:“那时杨志廉尚在义成监军,牛柏丹空带一个虚名,有什么好见的。” 高沐泣道:“我怕呀,都虞侯严纨、都押衙薛英雄,哪个不是根基深厚,又深得相公器重,相公说杀就杀,毫不留情。朱八侍奉李家两代人,也是说抓就抓,说杀就杀。身处风口浪尖,我岂能不留一点后路?” 李茂斜了李师古一眼,后者面色虽凝重,眼圈却有点****,显然是被高沐的话触动了。 “牛柏丹答应我只要我跟他合作,将来即便在淄青难以立足,归朝也不失做个郎官。” 李茂喝道:“你好糊涂,一个郎官就把你给收买了?” 高沐泣道:“我做到了军府判官,官品却只是从六品,大丈夫在世谁不想博个封妻荫子,光耀门楣?我是朝思暮想都想升官啊。再者,当日我神思错乱,哪还能想那么多?” 李师古平静地问道:“他要你做什么。” 高沐道:“当日他与我约定,只要相公不公开反叛朝廷,便不需要我做任何事,若是公然反叛,我便是朝廷的耳目……” 李师古起身扶起高沐,痛心地说道:“你跟随我多年,当该知道我的忠心,天子昏聩,杀忠良而用狐狼,多行暴政,致有泾师之变,二帝四王,朝廷直辖州县民不聊生,官贪吏暴,反观我淄青,民生安乐,官府足用,非是我不肯归朝,是我不敢归朝,我怕入长安身遭不测,更不忍淄青十二州百姓受苦受难,倘若遇到明君,我岂会贪恋权位,而使国家分裂?” “我错了……”高沐泣不成声。 “你错在追随我多年却不懂我的心,竟被小人所用!” 说到此处李师古泪光点点,悲愤异常。高沐连连叩头认罪,更是泣不成声。 时当初夏,夏瑞和的寝室已经撤去地毯,光头叩在地板上没几下便出了血。李茂忙将高沐扶了起来。趁他情绪失控赶忙问道:“你给节帅服用的汤药究竟是什么汤?” 高沐如在大庭广众下被脱去了遮羞内裤,整个人已经崩溃了,他不再哭泣,只是从容答道:“只是一些迷。幻。药,并不危及性命。” 李茂无言以对,正是高沐在李师古喝的茶水里下的这些药,致使李师古的身体每况愈下,其直接结果就是军政事务屡屡出现纰漏,逼的李师古不得不放权给部属,高沐、李公度、李衮都是受益者,阴谋推进到最**时,李师古在马球场坠地而昏迷不醒。 高沐、李公度接引李师道入军府主持军务,李方连夜返回郓州说服李氏宗亲,由李师道出面收拾残局,李衮则借李师古赋予的权力约束铜虎头内部不得轻举妄动。兵谏因此成功,李师古丢掉了淄青军政大权。 李师古失权后不久,李茂即被解除了西京都领兼京西监督的职务,若非李雅城、李兢阳奉阴违,林英并非李师道亲信,李茂能否平安回到淄青实在是个大问题。 “大行皇帝宠信宦官,宦官因此得势,宦官也并非一无是处,有些人,比如杨志廉这样的,还是很有才干的。牛柏丹游走于河朔诸藩之间,游说、收买一些人为他所用,目的是为朝廷将来对河朔用兵打前站,不得不说,这个人还是很有远见,有宰相之才。他哄你帮师道架空我,取代我,归根结底是要把淄青十二州归还朝廷。这个我不怪你们,我早说过,淄青是大唐的淄青,只要朝政清明,我立即奉还版籍,去长安请罪。” 李师古说到这,叹息了一声,招手唤兰儿去拿金疮药,不多久夏瑞和捧着药罐走了进来,李师古取药为高沐治伤,夏瑞和捧药罐侍立一旁,兰儿穿梭支应。 高沐感动的泪又涌了出来。 夏瑞和虽无名分,在李师古的心中却很重,自李师古失权后厌于见客,唯独肯到夏瑞和这来。且每来必要留宿。 包扎完毕,高沐擦擦泪,说道:“高沐大错已然铸成,不敢奢求相公宽恕,惟愿愿戴罪立功,以赎前过。” 入夜之后,淄青节度使府戒备异常森严,李师道从前厅下马,指着同行的押衙王志邦骂道:“你怎么干的事,辽东幕府上个梁竟然会塌,堂堂的经略使被埋于废墟中生死不明,你要我的脸往哪搁,我这是黄泥巴掉进了裤裆里,不是……” 说道激动处,李师道飞脚踹向王志邦,王志邦就地向后一翻,夸张地惨叫了一声,捂着肚子躺在地上直打滚。 王志邦是李师道的外甥,二人年纪却相差不大,熟稔之后常在一起打打闹闹。王志邦年前从长安游学回来,在东平县尉任上过渡了一下便入军府为押衙。被李师道倚为心腹亲信。 和李师道一同从辽东幕府饮宴归来的李方见状摇了摇头,一个执掌淄青军政实权的堂堂观察副使,一个地位枢要的军府押衙,怎能跟孩子似的打打闹闹,这实在不像话。 不像话的不光是李师道和王志邦,军府里的一干书记、令史们也像被掐了头的苍蝇四处乱窜。 “慌什么,镇定。”李方厉声喝道,几个令史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站着不动了。 这日是个黄道吉日,辽东幕府正堂选择这天上梁,淄青五大幕府、郓州地方齐往道贺,辽东方面别出心裁就在正堂前的工地上摆起了宴席,场面虽说有些简陋,但菜肴酒水却十分丰盛,礼数也十分周到,里里外外操办的很有章法。 这日天公也作美,申酉之交飘了一场细雨,洗的天青水碧,明朗风清,宾主齐集一堂,盘膝坐于月下饮酒,美酒美食,佐以美人歌舞,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却不想乐极生悲,刚刚架好的房梁竟会突然坍塌,更让人痛心的是房梁倒塌时,辽东经略使李茂恰举杯在粱下进祝酒词。 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宴会主人陷没于卷地而起的烟尘中。 悲剧发生后,李师道表现的比任何人都激动,他嫌辽东幕府的幕僚们手脚太慢,一声令下,侍卫亲军一拥而上,哄进烟尘里救人去了。 结果却让所有人感到失望,辽东经略使李茂被一根倒塌的屋梁砸中了脑袋,颅骨碎裂,面目扭曲无可辨认,众人只能从他身上的衣袍、饰件推断他的身份。 闻之李茂横死,饮宴现场算是炸了窝,闻讯赶来的李茂家人和部曲不容分说把李茂尸体从李师道亲随手里夺了回去,态度十分的不友好。 这当然可以理解,死了人了么,应该激动点。 双方推搡中,李师道跌了一跤,左肘蹭掉了一块皮,本来只是小伤,却被大惊小怪的王志邦硬给带回了军府疗伤。 身为军府押衙,遇事如此慌张,难怪李师道要生气,要打人。 王志邦虽然挨了打,心里却很痛快,房梁坍塌究竟是意外还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李茂被砸成了肉泥,那可是他亲眼所见,不都是怀疑我不能干事吗,是谁替副使除去眼中钉肉中刺的,是我,王志邦! 李师道还在辽东幕府灾难现场救人时就接到了沂州城被流民攻陷、百官遇害的消息,他当时吃了一惊,旋即就将此事抛在脑后,沂州刺史陈西城是李师古那边的人,对自己一向不大恭顺,死了也好。 “叫王一尺。” 李师道说完折身进了路边的一间小院,时已近亥时,这间小院里依旧灯火通明,书吏们来来往往,忙碌个不停。见李师道到,众人如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凝身不敢动。李师道随便找了个书吏的位子坐下,捋起袖子,提起笔,开始批阅各地呈报上来的鸡毛蒜皮小事。 李师古主政时,地方遇大事须报呈郓州裁夺,小事可以自裁,但需要将结果上报备案。李师道自诩有孔明之才,喜欢在地方报备的小事上评头论足,地方官员投其所好,索性将大小事全部呈报郓州裁夺。 这种一支笔决定天下苍生命运的感觉真的很好,但干久了,也真的很累。 第290章 入彀 凭着兴趣,李师道批阅了两份地方呈请裁决的小事,忽然就不耐烦起来,他把笔一摔,气哼哼地骂道:“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我来替你们做主,我养着你们干什么用!” 李方摇头晃脑道:“事无不统,便什么也做不好,我看还是放权好。” 李师道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自兵谏成功,他取得实权后,对李方就越来越不耐烦,老儿手伸的太长,话说的太多,胃口更是好的出奇。 王一尺来了,一身宝蓝袍衫,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见了李师道既不行礼也不说话。 “大晚上的戴张死人脸,你吓谁呢?” 李师道大声冲王一尺吆喝道,王一尺的脸上总戴着一副人皮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人皮面具白天看看倒也无妨,晚上却甚是骇人。 王一尺没有应答,他的话一向很少。 “你怀疑他是诈死?”李师道把身体埋在一堆文牍中,仰面问那张死人脸。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得不疑。” “都砸成肉饼了。” “这正是可疑之处。” “哼!” 对王一尺这话表示不屑的是王志邦。 五月十三是贾安安的生辰,李师道欲杀李茂博美人一笑。 李方建议聘王一尺出手,王士元兄弟擅长杀人,又见钱眼开不问是非,找他们办事,省心省力。王志邦却不这么看,李茂而今失去了大靠山,又手无一兵一卒,要杀他还不是小菜一碟,何必长他人威风灭自己锐气,亮晃晃的金银让别人去赚? 他主动请缨,由他出手去杀李茂。 李师道对李方事事依靠王士元兄弟有所不满,尤其对这个王一尺更是一肚子不满,他有意挫挫李方的锐气,便改变主意由王志邦去刺杀李茂。 而在此之前,聘请杀手的定金已经付给了王士元的兄弟王一尺,李师道觉得对方拿钱不干事,自己未免吃了亏,便让王一尺同时动手,来个双保险。 王志邦在长安游学时结识了一帮江湖人物,这些人随他来到淄青,见在他门下做食客,他们为王志邦规划的刺杀方案是设计一场意外事故,既能杀李茂,又能掩人耳目。他们先买通工匠,在房梁上做了手脚,又买通司仪,劝说李茂站到房梁下致祝酒词。一切准备就绪,房倒屋塌,李茂尘归于土。 王一尺的计划则很简单,派一名杀手靠近李茂,趁他酒醉刺他一刀,刀上涂毒药,确保一刀致命。 王志邦的运气较好,抢先得手,王一尺心里不服,便诋毁说李茂之死存疑,这自然让王志邦心里很不痛快。 眼前两人要掐,李方咳嗽了一声,说道:“一池所言有理,还是谨慎些好。” 李师道点点头,挥了挥手:“去西马堂。” 西马堂的名称由来已不可考,李师古主政时这里是供他小憩的偏殿,偶尔用来见客,但极少在此处理政务。李师道虽然通过兵变窃取了淄青军政大权,却还缺个名分,李师古还是名义上的淄青最高统帅,他的仪仗、袍服、公廨李师道尚无权使用。 李师道虽然感愤懑却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隐居幕后操纵。 目下的西马堂就是他操控淄青政局的基点。 在去西马堂的路上,李师道小声和李方商议着处置沂州之变的对策。 “嘎吱”,一声闷响后,西马堂的院门关闭了。 正凝眉思考问题的李师道唬了一跳,他回头看去,口中嘟囔:“兄长也真是的,别处花钱大手大脚,自家的宅院却如此破旧。这破门,我早晚要换掉它。” 李方却觉得哪地方有些不对。 “庄金武呢?”他问王志邦,后者茫然不知请。 庄金武现在所起的作用类似于以前的李长山,是贴身心腹将领。李师道从辽东幕府饮宴归来,庄金武受命清道,清道清道怎么清到最后把自己清没了。 一支弩箭突兀地出现在王一尺的眉心处,王一尺仰面倒下,脸上无喜无悲。 又是几声闷哼,李师道的几名贴身卫士尽数被射翻在地,直到此时李师道才察觉有异,张皇大叫起来,埋伏在暗处的青墨纵身而起将他扑倒在地,骑在他的腰上,抓起一把土塞到了他嘴里,拧过双臂,一条麻绳捆了。 王志邦战战兢兢地拔出战刀,左右张望之际,手腕已被一支羽箭射穿。 李方倒是显得很镇定,只是叹了口气,闭目待戮。 青墨捆定李师道,起身走到李方面前,紧了紧手中刀,挥手劈去,李方人头跳起,坠落。 待大局已定,李师古方现身步出西马堂,手里提着庄金武的人头,在他身后跟着高沐、李公度和铜虎头大总管李衮。 高沐答应帮李师古夺回军权,他建议由李长山和皇甫兄弟领一支精兵攻占军府,一举擒杀李师道及同党。 李茂不同意高沐的计划,李长山而今虽贵为牙军衙前兵马使,但手中并无实权,皇甫兄弟又都身在外地,迁延时月必生变故,他建议选五六名精干心腹,入西马堂先杀庄金武,再由高沐请李师道、李方、李衮、李公度等人来议事,来一个抓一个,眨眼功成。 李师古赞同李茂的见解,他写出六个人的名字,这六个人此刻就在军府,是他的心腹亲信。与李长山、皇甫兄弟不同,这六个人隐藏很深,平素并不为人所知,因此当李师古失权后,李长山等人先后被贬出军府,这六个人却还钉在府内,随时听候召唤。 有高沐相助,众人平安来到西马堂,恰逢庄金武回来,被李茂一刀斩了。高沐借商议收复沂州为理由,派人知会李师道、李方、李衮、李公度前来。 在淄青历史上,民变年年有,县城被占县官被杀例子也不鲜见,但州城流民攻占,这还是第一次,州县两级百名官员被杀,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出了这样的大事,连夜商议对策合情合理,四人丝毫不曾怀疑。 李公度因为要值宿没有参加辽东幕府的饮宴,李衮名义上只是东平县司户,资格不够,也没有参加饮宴。二人接到高沐的通知后,先后赶来,陷入李茂的彀中。 李师古先后原谅了二人,二人也像高沐一样,痛悔己过,重新站到了正义一边。 李师古扶起泪流满面的同父异母弟,对李茂、高沐、李公度等人说道:“世上至亲莫过于手足兄弟。我十五岁即从先帅手中接过节旄,统帅平卢十万大军,管理淄青十二州七十二县民政,十数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何尝一日宽心过。 “师道与我一样出身显贵世家,自幼不识稼穑,不知民间疾苦,不识军务官情,你又整日与优伶小人混在一起,习学琴棋书画,那些东西用作消遣或者无害,用于治军治民却是百无一用。外人骂说我贪yin好色,每日午间*房,我承认我是想再要一个儿子。 “明安先天不足,身体羸弱,性格敏感又内向懦弱,绝非将帅之才,我把军务交给他,只会害了他。我是有私心,想再要个儿子,可惜天不遂人意,我命中注定只有一儿一女。既如此,这世上我至亲的亲人不就是你一人了么。你果然想有所建树,我岂能不成全?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可以既往不咎,为全兄弟之谊,我先把淄青财权交给你,待你熟练之后,我再把政务交给你,你若真有出息,将来将吏们自会推举你为统帅,若你德不能服众,威不能治军,我强把你扶上节帅的位置,那不是成全你,而是害了你。这个道理你真的就不懂吗?” 李师道想说我懂,只是口中含着一把土,说不出来,他又不敢当面吐出来,怕人说他对兄长不恭敬而遭致杀身之祸,于是只能流眼泪。 李师古说完,向李茂、高沐、李公度、李衮四人发誓道:“我今日在此起个誓,我死后,节旄绝不遗子孙。师道堪用,汝等扶他为帅,兄弟不堪用,尔等另择良人为帅,保我兄弟一世富贵,万不可为难于他。” 李师道哇哇大哭起来,趁势将嘴里的土吐了出去。 兄弟俩痛哭之际,王志邦手捂伤腕,强忍剧痛,撒腿准备开溜。当日李师道发动兵谏夺权时,他曾拍着李师古的脸问:“舅舅,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而今思来,却是找死的节奏,今大势已去,再不走等着李师古找他算账吗? 他人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得“砰”地一声巨响,木屑乱飞,一扇木门翻着跟头朝他砸来,吓的他一个就地十八滚,堪堪避开。破门者是群甲士,为首之人正是不久前被李长山取而代之的前衙前兵马使刘悟。 刘悟将两颗人头丢在院中,却是张叔夜、裴俊彦的人头,二人都是李师道的亲信,张叔夜现任都知兵马使,代李师道掌军,裴俊彦则是铜虎头郓州总管,李师道在铜虎头内最高级别的支持者。 “张叔夜、裴俊彦意图谋反,已被某诛杀。” 王志邦心知不妙,转身向侧门跑去,小腿肚上却中了一箭,王志邦扑倒在地,嗷嗷叫起娘来,他的娘正是李师古、李师道兄弟的姐姐。 李师古从卫士手中夺过一柄铜锤,大步流星赶过来,一脚踏在王志邦的背上,厉声喝骂道:“便是你这小人撺掇我们兄弟不和,我岂能容你?” 王志邦见势不妙,拼命向前爬行,李师古一脚踏住他的背,抡起铜锤只顾砸,王志邦的脑袋瞬间成了个血葫芦。 杀了王志邦,李师古弃铜锤于地,向李茂、刘悟森然下令道:“那些挑拨我兄弟不和的,尽皆诛戮,一个不留。” 太阳再度升起时,郓州城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静的有些可怕,没人敢提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仿佛那一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第291章 追索真相 这年第一个六月即将结束的时候,李茂以辽东经略使的身份出任曹、濮、沂宣抚使,赴曹、濮、沂三州宣抚。三地流民之变入夏后基本被平息,但地方尚不安稳,朝廷欲选派外道官员宣抚,李师古便举荐了李茂。 宣抚地方只是顺带为之,李茂此行的重点其实是督导三地两税征收。 五月十三日晚的西马堂之变,只是解决了李家兄弟内部矛盾,但旁落的大权一时还收不回来,淄青的财政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边缘。 两税现在是李师古唯一还能掌握的财政来源,淄青的命根子。 李师古最重要的财政助手贾直言因为涉嫌贪污遭人弹劾丢了官,不久前被逐出幕府贬去濮州临濮县做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县丞。 贾直言的倒台曾被视为是淄青政局变化的风向标,预示着李家兄弟的内讧中弟弟已经占据上风,曾经不可一世的哥哥而今正败走麦城,此后发生的一些事似乎也在印证这种判断,譬如不久前李师道以观察副使的身份兼任支度副使,光明正大地将财政大权又拿到了手里,按照这个速度下去,执掌军务指日可待。 这是一些混在地方几十年的官吏对淄青最新政局的解读,青墨从酒桌上听来,当做笑话说给李茂听。 在淄青,军府永远是神秘的,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外人向来难测深浅,依据浮在表面的蛛丝马迹来解读,往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五月十三日以后,李茂夫妇在淄青就拥有了一项特权,他们想去哪就去哪,不必再去看别人的脸色。 裴俊彦被斩杀后,铜虎头郓州总管空缺,在李师古的支持下,李茂以辽东都领的身份暂摄其事。铜虎头的根在淄青,主干也在淄青,四大总管中权力最大的就是郓州总管。 苏卿决定立即使用这项特权,她忙不迭地去了登州,海东商社已经开办近一年,业务却不温不火,中间存在许许多多的问题,因为李茂外出她被禁足,遥控指挥的结果是许多问题得不到彻底的解决。 此番禁令解除,苏卿别过丈夫和女儿,和家账总管郑孝章一起东去登州。同一日,李茂也启程向西。 宣抚使代朝廷抚慰地方,权势很大,但因李茂是李师古的心腹亲信,身份反而显得有些尴尬。西马堂事变已过去半个月,这半个月李师古基本肃清了李师道在各幕府、郓州地方和军中的势力和影响,但在地方,李师道的影响依然存在。 尤其是一些目光短浅、不明形势的官员,看不清郓州发生的微妙变化,还在做着改天换日、翻身做主的美梦,对李茂阳奉阴违,对李茂所行之事百般阻挠。 李茂屠刀出鞘,将这一干官员贬的贬,撤的撤,关的关,杀的杀,掀起一路腥风血雨。等他走到濮州,不论贤愚都窥出了风向转变的苗头。对李茂俯首帖耳,百依百顺。 两税征收速度骤然加快,李茂的心情却日渐沉重,这几年风不调雨不顺,淄青境内连年灾害,百姓生计本来就困顿不堪,原本有盐铁马田外加海外贸易利润,对两税的依赖较轻,尚能与民休息,而今十万官军的吃喝用度皆仰仗两税,百姓负担骤然加重。 像西部的曹、濮、沂三州,水旱灾害连年,百姓因饥饿屡屡作乱,官府不思抚恤,反而按原有标准强力追缴历年积欠的两税。此举对陷入困境的百姓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若不如此,十万官军就有可能因缺饷、缺俸、缺粮而陷入混乱,动摇统治的基石,两害相权取其轻,明知是饮鸩止渴,淄青的主事者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喝下这杯由他自己亲手酿造的毒酒。 李茂一声令下,濮州地方官员立即派快马把贾直言接了过来。 贾直言在临濮很受气,临濮县令认准了李师古大势已去,为了向新主献媚便对被贬的贾直言百般刁难,经常像呵斥小吏一样当众呵斥贾直言,令其颜面扫地。 上行下效,阖衙官吏都不待见这位因为贪腐被贬的前节帅面前红人。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李茂深为贾直言感到难过。但见面时,却见贾直言面色红润,生态如常,并无落难后的窘迫。李茂由衷赞道:“贾公果然心宽,换成是我,只怕早挂冠离去了,岂能受得了这样的窝囊气。” 贾直言笑道:“你与我不同,你是出家人嘛,万事皆空,什么都看的破,自然受不了这尘世间的委屈。我却不同,我是个俗人,一个恋栈的官油子,混迹官场数十年,看惯了宦海的潮起潮落,沉沉浮浮,看多了也就平淡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李茂道:“节帅要我来看看你,希望你能体会他的苦衷。” 贾直言抹了把眼泪,西马堂发生的事他并非一点不知情,但他也明白即便李师古翻盘成功,要想再起用他也绝非易事。 当初他恐李师古猜忌,故意贪污自污,而今被人抓住这些污点一脚踹入十八层地狱,闹的声名狼藉,灰头土脸,做人为官坏了名声,想再爬起来谈何容易? 参加完地方的接风宴后,李茂单独约贾直言去了刺史后花园,刺史很识趣,化身为一条尾巴远远地缀着,既方便李茂随时召唤,又绝不干扰二人私语。 李茂把督导三州两税征收情况扼要说了一遍,贾直言气的连连跺脚道:“怎么一着不慎就弄成了这幅局面了呢。” 李茂道:“好在一切都过去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度过这一关,十万官军每年花费三百万贯,月费二十五万贯,淄青每年两税收益不过一百八十万,海外税收想从右厢那里拿回来尚须时日,盐铁马田收益又被四姓把持,节帅顾及人伦不诛兄弟,许多事就理不顺,这笔亏空究竟拿什么来补,我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贾直言惊叫道:“节帅任你做支度副使?” 李茂笑了笑,回道:“那倒没有。” 贾直言激动地说道:“那你操这份心就纯粹是庸人自扰,且看那位支度副使怎么摆布,你只管干好眼下的事便可。” 贾直言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全拜李师道所赐,气头上说出这样的话也情有可原,默了一会,李茂低声问道:“节帅是个谨慎的人,怎么会失手着了他们的道儿?” 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李茂心头,百思不得其解,以李师古的雄猜,是绝不会把信任交给一个人的,高沐是如何避过层层警卫把那一碗碗毒汤灌他喝下?若非弄垮了李师古的身体,一手掌握的军政大权又岂会旁落他人?失手着了他人的道儿了呢。 贾直言叹了口气,道:“这个疑问我的参不透,你来的正好,我们一起参详一下。” 二人转身上了园中水榭,远远缀着的刺史一行便驻足闲聊,绝不敢靠上来。 “我记得贞元十八年的时候,清海军被收服,海州、沂州归入郓州版图,那位亲自来郓州谢罪,得族老们力保才勉强过关。 “此后节帅连番出击,治的四姓老老实实,敲打的右厢俯首听命,十万大军兵甲精良,粮草足用,外有强援,内无隐患,将吏用命,民心可用,当此之时节帅可谓一手遮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是何等的盛况! “却不知为何,自去年八月起,他忽然变换了策略,先是重用李衮,后又分权给密州,最后竟遣大将黄潇滚北上夺占棣州。棣州的盐矿供应整个河北的食言,利润十分可观,一直是他想要的,然公然对棣州用兵无疑会得罪恒州,也会让魏州不安,痛失两大强援,所得大于所失。 “朝廷忌惮淄青十二州的富庶,畏我富强,又有外援,方不敢轻举妄动。而出兵北上,自去外援,岂非正是给了朝廷以可趁之机?当今天下,还是李唐,长安皇帝还是天下之主,这与周室不同,绝不是争霸天下的时候。” “可惜啊,节帅那时一门心思要夺取棣州盐池,事后证明,出兵棣州是得不偿失,不仅空耗了实力,又引起河北三镇的警觉,更给了朝廷吊民伐罪的借口。宣武的韩弘就屡屡在边境挑衅,竟公然派人潜入我境内,扶持流民对抗官府,以致沂州城破,百官遇害。” 贾直言说到这捶胸顿足,痛苦不可名状。 沂州城高墙厚,又有重兵把守,忽然失陷于流民之手,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是致命的,若非刘悟夜出奇兵擒拿了何三才,使得叛军群龙无首,最后不战而降,这场变故只恐会成为拉暴整个淄青危机的导火索,致使局面无可收拾。 何三才本是成武县猎户,旧日李茂在孤山镇时还曾与他见过一面,此番三地灾害,地方催收两税,饥民啸聚山林水泽作乱,遇官军进剿,无处藏身,遂举起造反,当日号称“三十六路天罡下凡,七十二地煞降世”,声势十分浩大。 何三才部起初名不见经传,只列名七十二地煞之末,流窜乡间,打土豪,吃大户,干些拿不上台面的小买卖,他的成名只在一夜之间。 宣武镇派出一支百余人的牙军小队精干潜入淄青,选择有潜力的民军加以扶持,因见何三才行事公道,其部在乡间深得民心,便着意加以扶持,派教官帮其训练士卒,派能征善战的老将参谋作战,又支援给何三才部大量的经费和武器装备。 得到宣武军资助的何三才实力大增,趁沂州城防松懈之际一举破城,屠杀百名官吏,一时震撼了整个淄青。 第292章 追索真相 续 “打仗是要钱的,郓州府库本来积存着可用五年的军粮,去年六月大雨,其中一个仓库漏雨,致使三百多石粮食受潮霉烂,当日那位说今上安于太平,百官崇尚无为,天下太平无事,积攒这么多粮食在仓中干什么,留着喂老鼠吗,不如减少库存到两年,将余粮投入市场平抑物价,惠民于实际。节帅竟然听了他的话。 贾直言继续说道,他说的“那位”自然指的是李师道。 “战事一开,四处要粮要钱,库存很快耗尽,此时内外粮道断绝,宣武自不必说,魏博也因我北上攻打棣州而对我心存戒备,不肯卖粮,左支右绌,无计可施,只好腆着脸向徐州购粮。昔日张建封病卒,其子张愔来求冰棺,某短视之徒竟一口回绝。昔**不肯行死人一个方便,今日他就不肯救你这个活人。” “购粮无果,奸商趁机哄抬,郓州粮价一日数变,十日之内翻了一翻!为了购粮,银库迅速空竭,没钱没粮,这仗还怎么打?从那时起节帅的脾气便日渐暴躁起来,那个处事谨慎滴水不漏的淄青大帅不见了,淄青的局势也就一天天地烂了下去。 “等到那位上位主政,不惜卑躬屈膝,向宣武割地赔款,以求平安。韩弘那老狐狸,送钱就拿,平安却是绝不会给的,淄青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为天下人笑。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内部那些被压服的人也看到了翻盘的希望,一个个争先恐后去见韩弘,摇尾乞怜,献妻献女也在所不惜,只求能借力翻盘。” “一夜之间,淄青就变得风雨飘摇起来,为了稳住局势只能一再向四姓和右厢让权。棣州得而复失,损兵折将不说,又失了道义,没了朋友。汪王李方四姓和右厢暗中勾结,趁机兴风作浪,蛀空了淄青的基石,而今尾大不掉,已成恶瘤难除。 “偏偏天公又不作美,不是涝就是旱,不是蝗灾就是**,这些年与民休息,把人都养懒了,动不动就扯旗造反,官府疲于奔命。早年间咱们日子好过,吏治并不严苛,尤其地方官昏暴无能,更是雪上加霜。偏偏我又不争气,让人拿了把柄……诸多事情凑在一起,才致节帅大意翻船,着了他们的道儿。” 贾直言身居高位多年,深得李师古的信任,知道许多内幕,他如今声名狼藉,若想东山再起,必须有强力之人拉他一把,李茂或许就是他苦等的那个人,故而这番分析皆出自肺腑,倒没有做特别的隐瞒。 从贾直言的分析中看,李师古其实早在马球场坠马昏迷前就已经失权了,失权的原因是他大权独揽后,任性行事,好大喜功,乃至一步踏空步步空,亲手毁了自己兢兢业业十年挣起来的丰厚基业。 李师道发动的兵谏只是加深了淄青的苦难,而非淄青苦难的源头。或者可以说,李师道无意间替兄长背了黑锅。 话不说不清,理不辩不明,经贾直言这么一说,两个人顿如醍醐灌顶,一切了然于心。 “月满则亏,人满……则易妄为。” 李茂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贾直言面前诋毁了上司,只这一句话顿时将二人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毕竟贾直言也在李茂面前发了不少牢骚。 “淄青如今的困局,贾公有何妙法解决?” 贾直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无解。” 李茂试探着问:“十年前,先帅过世时,形势比今日更加危急,那时节帅才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怎么仅仅只过了十余年,一切就无解了呢。” 贾直言道:“爬的太高,摔的太重,再想爬起来,谈何容易?” 李茂沉默良久,忽然激动地说道:“如今军队还在节帅手中,真要拼个鱼死网破,大家谁都没有好处。” 贾直言道:“茂华,我记得你也曾在孤山镇练过兵,当**麾下不过八百众,却有几座山头?你对你的兵,真能做的到如臂使指吗?” 李茂默然道:“不能。”其实这个道理,李茂也明白,牙军中派系庞杂,早被李家宗亲和四大家族所渗透,李师古调动牙军用于御外可以,用来对付自己人,风险太大。而除去军权,李师古手上实际已无牌可打。 “朝廷给节帅加侍中,这不是好苗头,这是鼓动他们尽快动手的意思。此番巡视完回郓州后,非有重大事项不要再轻易离开,要防备他们暗箭伤人。” 李茂道:“当初王叔文主动向藩镇示好,节帅指示我投桃报李,谁知他一得势便立即翻脸,主张削藩。原来主张对藩镇强硬的内廷阉党,反过来倒主张维持现状,是我太迟钝,还是世道人心变的不可捉摸了?” 贾直言道:“阴在阳之中,不在阳之对,阴阳环抱,殊途同归。王叔文之流志大才疏,放空炮博上位,实际并无能力和本事,故而节帅要你资助他,这样的人在台上对任何人都有好处。至于阉党,你切莫小看了他们,他们虽极度贪鄙,却也熟透人情世故,更兼懂得上位者的心。” 说到这,贾直言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今上病体残缺,享国不会长久,以目下看广陵王最有望执掌乾坤,你以为此人会如何对待藩镇?” “削藩!” “削藩。不如此,大唐危矣。” 李茂向贾直言长揖作礼,言道:“贾公一席话点醒梦中人,多谢。” 告别贾直言,李茂继续南巡,一日来到雷泽县,县尉李忠迎在界桥,李茂下马问道:“你本在范县为官,几时调到了雷泽。” 李忠上前牵住李茂的马,亲亲热热说道:“范县来了个新县令,和我不对付,我就走门路到了雷泽县。钦差来我县中莫不是查办奸伪,我有事举报。” 李茂笑道:“你堂堂县尉都处置不了的事,我一个外道官有甚本事管得了。” 李忠道:“钦差莫要说笑,俺李忠不是傻蛋,今日淄青还是节帅当家,你想管的事哪有管不了的。其实若是强徒俺也不怕他,奈何他在郓州有些关系,非一般人能动的了,可恨这厮鱼肉乡里,无恶不作,不杀他不足平民愤。” 李茂追问是谁,李忠道:“他姓张名望,他的哥哥在观察幕府做书记,仗着他的势力在乡里为非作歹。” 张望此人,李茂听说过,知道他背景一般,料想也是个扯虎皮挡大旗的主儿,想着不过是举手之劳,李茂便答应了下来。在路边席棚里用了差点,便驱马前去张家庄。 第293章 信不信由你 到了张家庄外,李忠指着一间松柏森森的院落说道:“那便是张家大院,钦差要调动多少兵马,俺去准备酒菜。”李茂道:“待我去说服他主动请罪。” 李忠道:“那自然最好,只是此人凶蛮,只怕未必肯服顺。” 青墨也劝道:“乡民粗野,还是小心为妙。” 李茂笑道:“谅他敢耐我何?” 驱马到了张家大院前,大门早开,迎出来一个布衣管家,和和气气地说道:“我家主人请李总管一叙。” 听得“总管”二字,李茂微微一笑,将缰绳丢给青墨,青墨忙将斩铁刀奉上。 李茂没接,一径进了大院。虽是乡野人家,这院落倒也布置的颇为精雅。 正厅廊下一人躬身相迎,李茂回了礼,来人自荐道:“牛柏丹,李总管还有印象吧。” 李茂道:“牛掌柜有话直说,李茂洗耳恭听。” 牛柏丹笑道:“广陵王托我问候总管安妥否?” 牛柏丹本是杨志廉的门客,而今已改投李淳门下,这点李茂清楚。李茂还清楚,李忠转任雷泽县并非因为与上司不对脾气,而是他在范县奸。杀了一个货郎,论罪当死,后来不知走通了谁的门路竟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仅免罪,甚至连官都没丢。 李茂出行并未知会地方,行踪不定,李忠能恰到好处在界桥迎接,自是另有隐情,所谓什么豪强难治不过是他的托辞,意在考较李茂。 “承蒙广陵王惦记。” 李茂淡淡地应了句,端碗喝茶。此话一出骇的青墨脸色大变,他虽不认识牛柏丹,却觉得此人行事诡秘,不似善茬。万一他在茶中下毒那后果不堪设想。 牛柏丹笑了笑,也坐下喝茶,润了润嗓子后,这才开口说道:“西马堂出其不意,一举扭转乾坤,兄弟我十分佩服老弟的胆识和手段。” 李茂淡淡地道:“客气,若非有人通风报信,我只怕早已葬身在断梁下。” 牛柏丹哈哈大笑,放下茶碗,“这就是我为何肯帮你的原因,宁与聪明人打一架,不跟蠢蛋说句话。李家老二信用王志邦这样的蠢蛋,我料定其必败。” 李茂没有搭腔,等着他往下说。 “高沐说是我威胁他毒害郓州,你信么?”见李茂不作回应,牛柏丹又自问自答道:“不管你信与不信,我都要说我没做对不起郓州的事,河朔四镇割据已近五十年,朝廷只希望能维持现状,不要惹是生非。淄青十二州,唯有在郓州的手里才能安定平稳。换一个人就不行。眼下朝廷正是除旧布新之际,长安的事尚未解决,哪里腾的出手处置地方。我们与你一样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平稳的淄青,至少目前是这样。” 李茂放下茶碗,振衣而起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告辞。” 牛柏丹起身呼道:“广陵王托我转告你一句话:若在淄青不如意,随时可以回长安来,广陵王府永远为你留着一扇后门。” 李茂怔了一下没有回应,一径出门走了。 过成武县孤山镇时,大将李英昙出城十里相迎,李茂跟李英昙也算是老相识了,只是交情不厚,而今二人之间并无任何利害冲突,反而因为身上贴着李师古的标签而站在了同一阵营。李英昙邀李茂入城歇马,李茂婉言谢绝了,李师古不喜下属私下往来,避避嫌也好。 李英昙也不勉强,在驿道边草亭设了酒宴,与李茂对饮一杯,送李茂过境去曹州了。 铜虎头曹州管事董何如今在曹州县衙兼了一个闲职,因此有机会在公开场合见李茂。他向李茂禀报说有个人最好晚上见一见。 来者是个身材粗短、左鼻翼下生着个褐瘤的年轻人,李茂对此人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听了他的名字更是烦厌——毛雄——李师道外甥王志邦的亲信。 王志邦作为李家兄弟和好的祭品,横死于李师古的铜锤下,毛雄便成了丧家之犬,而今他惶惶而来,青墨心生警惕,欲拒之不纳,同行的张琦向他挤挤眼示意放行。 放毛雄进屋后,青墨敲了张琦一指,喝道:“什么阿猫阿狗的都往家里放。” 张琦赔笑道:“董管事介绍来的人,茂哥也同意见了,咱们拦着不合适吧。” 青墨又敲了他一指,喝道:“小脑瓜挺灵光的嘛,再不敲打敲打,就要压过我了。” 张琦束手赔笑道:“哪能呢,谁不知道大哥追随茂哥火里火里来,水利水里去,干下多少桩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嘛,不过耍耍小聪明,跟大哥您比,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青墨道:“知道你在拍马屁,不过这马屁拍的哥哥我很舒服。注意继续保持。” 毛雄进屋后给李茂行了个礼,态度不卑不亢,倒让李茂刮目相看。 “你来见我有何事?” “属下探知一桩秘闻,报与总管知道。” “你非右厢的人,不必自称属下,也不必称呼我总管。” 毛雄道:“属下旧日蒙密州刺史抬举,也曾挂名右厢。” 李茂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便没有发话。毛雄继续说道:“总管在长安时,属下奉命监视贵宅动静。自贞元二十年您离开淄青后,郓帅共造访贵宅三十八次,皆在深夜,尊夫人每三日必往城东青莲观走一遭。青莲观是军府私家道观,军府有夹墙密道联通,故而属下推测,尊夫人与节帅有私。” 青墨拔刀架在了毛雄粗短的脖子上,毛雄恭敬不变,神色如常。 李茂挥挥手,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自马球场坠马后,二人私情中断半年,然自西马堂之变后,二人旧态复萌。此番总管出任安抚使,代天安抚地方,前脚离开郓州,后脚他们就在青莲观私会。” 青墨怒吼道:“你信不信我砍了你?” 毛雄面色不动:“我信,面揭尊长羞恶,属下当死,若能以属下的血为尊长洗刷屈辱,属下何惜一颗人头?” 张琦指着毛雄喝骂道:“满嘴喷粪,你说这话有何证据?” 毛雄神色如常,镇定地说道:“总管若不信,大可回去看个究竟,属下若说的不错,尊夫人已经秘密回到了郓州。总管也可以找孟家大娘问个明白。” 李茂自然不信,出门即对青墨、张琦说:“回郓州。” 第294章 别当我傻 李茂的仪仗继续向沂州进发,人却秘密回了郓州,进城后三人找了一间客栈落脚。青墨开窗往外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言道:“杀气,到处都有杀气,这是节帅要对四大家族动手了吗?早该如此!让他们把吃进去的吐出来,什么都有了,还要咱们从小民嘴里抠食?” 张琦也伸长脖子往外瞅了瞅,言道:“朗朗乾坤,哪来的杀气?哥,你看花眼了吧。” 见李茂寒着脸不说话,青墨故意大声说:“就是有杀气,我闻的出来。”张琦却向他挤了挤眼,李茂心事重重,这点青墨能看的出来,只是不明就里,这种状态从李茂在张家庄见过牛柏丹后就有了,在曹州见过毛雄后更甚。 他故意这么大声说话,无非是想把李茂的话从肚子里勾出。 李茂依旧寒着脸不说话。 张琦忽道:“我在军府有熟人,我去打听一下。” 青墨道:“你刚从长安回郓州,哪来的熟人?对了,你那位熟人多久没见了。” 张琦道:“没多久,年前我们还在一起喝过酒。” 青墨当头敲了他一指,喝道:“掉脑袋的事,岂能儿戏,你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张琦摇摇头说:“不知道。” 二人这番对话仍旧没有引出李茂的话,便知事情比想象的要严重的多,就同时闭了嘴,李茂呆默良久,忽起身道:“你们在这哪都别去,我去去就回。” 青墨想劝,却被张琦拉住:“茂哥脸色不好,你留神挨臭。”青墨道:“性命攸关,挨打我也要去。”张琦扯着不放,又道:“你又不知道他去作甚,跟去说不定会坏事,听我的还是请我的那位朋友打探一下,看看究竟出了啥事?” 这话说的也有理,青墨答应下来。 李茂出了客栈,拐弯抹角回到了家宅后门外,此处本是宅子的正门,自对街开门后,便封了侧门,将此门作为后门使用,除非重要客人和节日,平常进出仍从此门。 门外的街巷里设有酒肆、商铺、茶馆,人来人往,也算热闹。当初选购这块地建宅就是看中了闹中取静的环境。李茂不常在郓州,即便在也是早出晚归,而今有了临街正门,更是不走后门,故而整条街上认识他的人寥寥可数。 李茂换了身褐衫,戴了顶草帽,扮装一个风尘仆仆的远道行人,坐在后门斜对面的一座茶棚里,要了壶茶慢慢的喝。 见客人总是打望李茂的宅子,茶馆老板笑问道:“喂,你是替家长来送礼的吗?” 李茂敷衍道:“若是送礼倒不必这般胆战心惊了,他家主欠了我主人五贯钱,要我来讨,你说这倒霉差事。”茶馆老板撇撇嘴,道:“可怜,怎么讨了这么个差事,那家主人现今何等的得势,你怎敢去讨债,小心打断你的腿。” 一个茶客道:“那人心硬手黑,弄死个县官跟捏死只蚂蚁相似,他若在郓州还好,若是出巡,地方州县的那些个官们上吊的,喝药的,撞墙的,跳河的,忙的不知道怎么死才好,你想想人家熬了一辈子,刚刚熬出个名堂,他这一去不管好歹一棍子打死,全不顾人家妻儿老小的活路,造孽哟。” 又一个茶客道:“那没法子,你坐那位置上也得这么干,你不杀人,人就杀你,你不把别人搞下来,自己怎么上去,你顾全人家妻儿老小,人家还惦记着你的娇妻美妾呢。想当官就得心狠手辣外加不要脸,不狠,跟咱一样当小民百姓,流汗跟厉害,吃饭跟猪比,一辈子苦煎苦熬着,那天一头栽下去,两眼一闭,了账。” “了账,你的妻女就归了李茂咯。” 众人吃吃偷笑,目光一起望向李家高高的围墙,林木森森的庭院。 李茂也在笑,从未想过自家的名声竟然这么凶恶,这般不得人心。 “唉,人生在世,像他这样也算值了,高官厚禄,良田华宅,娇妻美妾,便是明日让人杀了也瞑目了。” 有人发出感慨,众人齐声感慨。店主忙打躬作揖,祈求众人小声慎言,防止隔墙有耳,让人听了去。 一个食客道:“你怕什么,你不过是恰巧住在他们家对面,只这一堵墙便是天壤之隔,凡人一辈子也跨不过去。”说完又问李茂:“那家的三娘子虽是位贵夫人,却做着好大的生意,最是通情达理,果然是笔明白账,你去讨未必就不给。”刚说到这,忽然跳起来用手一指:“孟大娘出来了,她可是个说话管用的人,你去央求央求她,请她给你引荐引荐,说不定就能成事。” 李茂不敢跟孟大娘打照面,便假装慌张,把头往里转,急问道:“不知此人喜好什么,我好准备。” 众人嬉笑道:“她一个守寡的寡妇,你说喜好什么,去吧,去吧,你这小身板,啧啧,我看行。”说罢一起动手把李茂推了出去。 孟大娘是苏卿的是乳母,自幼跟她形影不离,苏卿要去登州留朱婉儿照管铃铛,带着孟大娘一起走的,她怎么会出现在这?李茂早已浑身发抖。 众人不解李茂为何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以为他的害怕见人,便嬉笑道:“就这脓包相,还出来收账,是她欠你的,你倒是抖什么。” 这话倒提醒了李茂,李茂恨恨地想:“是她对不起我,我怕什么?” 他紧握双拳,大步流星迎向孟氏,孟氏陡然见到李茂,吓得浑身发抖,转身想跑脚钉在地上不能动弹。李茂一把扯住胳膊,低吼道:“不许叫,跟我来。”孟氏不敢不从,战战兢兢地跟着李茂进了茶店,李茂将一袋钱丢在桌上,喝道:“关门,茶馆我包了。” 店主又惊又喜,怂人一发怒,便有意外之财,连忙向寥寥无几的茶客打躬致歉,众人见怂人有了脾气,都等着看热闹,配合着店主都溜了出去。 门“咣当”关闭,屋里骤然一暗。孟氏怕的发抖,抖抖索索地给李茂跪了下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道:“不****的事,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她不让我说我怎么敢说。” 李茂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孟氏战战兢兢道:“自你上京公干后不久,先是军府里隔三差五的派人送东西来,说是裴夫人赐的,受了东西,三娘子自然要进府去答谢,一来二去就走熟了,此后时时有来往,后被裴夫人知道了风声,就该去青莲观。三娘子不让我说,那边也不让我说,我若透出去半点风声,全家死光,我怎么敢乱说。” 李茂道:“我回来后,他们还在来往?” 孟氏点点头,道:“起先没有,前阵子又开始有,三娘子怕被你撞破,就让他支走你,为了掩人耳目才说要去登州,走到青州就推说身子不爽利,打发了郑先生他们去了,自家就回来了,昨晚……” 望见李茂的脸黑的像块铁,孟氏没敢再说下去。 李茂吩咐道:“今天的事你若说出去半个字,我一样杀你quan家。懂么。”孟氏点头如小鸡啄米,连声说我懂。 李茂去后良久,孟氏方才能扶着桌子站起来,却觉得双腿软如面条,扶着桌子歇了好一会,嘴角方露出一丝冷笑,淡淡地说道:“我当要杀人呢,原来是要做绿毛王八。呸。”扭扭摆摆往外走,腿脚虚浮,出门时差点摔了一跤。 李茂回到客栈,对青墨和张琦道:“我们明日回曹州。” 二人见他强作笑颜,知道心事未去,不敢多问,青墨去叫了酒菜,这两天一直滴酒不沾的李茂破天荒的喝了个半熏。 子时刚过,客栈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人闯入客栈,直入李茂客房。来人是赵菁莱,赵菁莱能找到李茂不奇怪,他是铜虎头里的资深都领,比李茂这个代理总管更有实权,他在郓州深耕多年,耳目遍布全城,李茂的行踪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 见了李茂,赵菁莱单膝跪拜,论铜虎头内的阶级,他本该行此大礼。李茂连忙扶起,赵菁莱不仅是铜虎头内资深都领,也是李茂的入门领路人,在这个讲究资历的组织里,是万万轻慢不得的。 赵菁莱说道:“汪王李方四家不肯交还吞到肚子里的好处,与刘悟密谋起事,欲杀节帅而立密州,内院军现一分为二,激斗正酣,牙军巡城营已经卷入,城门四闭,外军不得入内,眼下能救节帅的唯总管一人,祈请总管立即调派扬刀军进府平乱。” 刘悟自斩杀张叔夜后,升为都押衙,并替代李长山为内院军兵马使,都押衙与内院军兵马使例由两人担任,使之互相监督,防止权势坐大,危害主君。 当日西马堂一役,李茂兵行险招,一举斩首成功,助李师古夺回兵权。当日刘悟率部控制军府内外,斩杀张叔夜和裴俊彦,扭转乾坤,又在此后清肃李师道影响中出力甚巨,一人身兼两职也不算过分。 第295章 稀里糊涂就开打 此后不久,李茂取代裴俊彦掌握铜虎头最高权力,刘悟掌握内院军,李长山任都知兵马使,成为淄青十万大军的最高将领,三人恰如一鼎三足,不仅稳固了李师古,更撑起了淄青的天空。 此三足本来应该是相当稳固的,怎么一转眼的功夫竟会闹出刘悟与四大家族勾结,欲废李师古而立李师道呢? 李茂将信将疑。 赵菁莱解释道:“节帅身中奇毒,无药可医,命将不久,刘悟此刻若不改投门庭,向密州表现忠心,只怕将来没有好下场,这才铤而走险。” 这种说法勉强站得住脚,毕竟刘悟是外来户,在淄青根基尚浅。淄青若是换帅,以他斩杀张叔夜、裴俊彦一事,足以遭致灭家败族之祸。 “他身为内院军首领,最清楚节帅的病情,眼看淄青将要变天,你又不在郓州这才铤而走险。若你也见死不救,节帅必然遇害,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李茂闻言有些心动,转念一想,又道:“节帅曾有言在先,百年之后立密州为帅,纵然这次救了节帅,将来仍然难逃一劫,倒不如顺其自然。密州谦谦君子,岂会为难病入膏肓的兄长?” 赵菁莱哈哈大笑,连声道:“你好糊涂,西马堂的血还没干!今晚刘悟若是得手,为了脱罪,只能把一切罪过推在你的头上。密州是什么人,耳根子软的像个女人,到时候只能顺水推舟卖刘悟这个面子,你想置身事外,痴心妄想?” 说到激动处,赵菁莱连连跺脚。转身欲离去,却被青墨赔笑拦住了。 李茂道:“我无名无分,又无调兵令符,一兵一卒也调动不得,如何能救得了节帅?”赵菁莱道:“扬刀军的洪飒、杨青果忠勇可用,他二人只服你一人。”又撩开衣裙道:“节帅调兵令符在此,只要此番护得节帅周全,便是天大的一桩功劳。” 赵菁莱的调兵令符是假的,李茂能分辨真伪,一般人却不能。赵菁莱也知假符瞒不过李茂,遂又低语道:“杨青果是铜虎头伏在扬刀军中的暗桩,只听命于我一人。至于洪飒,心思单纯一根筋,若他不肯从命,便找个借口一刀杀了。” 李茂略一思忖,拍案而起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事急容不得李茂再犹豫,他立即打发张琦去点起家将部曲和平日重金豢养的可用之人,约定在军府后门外回合,便叫上青墨在赵菁莱的指引下从密道进入扬刀军军营。 在此之前,内院军已奉刘悟军令将扬刀军的军营封锁了起来,不准士卒出入。又扣留了新任兵马使卢玉太,营内群龙无首,又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乱成一团。 见李茂归来,众人一起围了上来,李茂手持赵菁莱伪造的调兵符,道:“节帅病重,刘悟趁机作乱,诸将随我讨贼建功去。” 杨青果见赵菁莱在李茂身边,立即表态道:“扬刀军是节帅一手创建的侍卫亲军,有节帅才有扬刀军,节帅若被人谋害,扬刀军何以存身?谁敢谋害节帅,便是我们的死敌。” 一都人马跟着喧哗起来。杨青果在军中素有人望,他这一带头,众都头纷纷表态跟随。 李茂久任扬刀军副使,回淄青后又实掌兵权多时,被视作是重整扬刀军声威的功勋,而今内院军无端封锁营门,已经使得满营惶恐。 杨青果这话正说中众人心中隐忧,一时应和者十之七八,李茂趁机拔出斩铁刀,高呼出营。众人纷纷拿起兵器冲出营房。 受命封锁扬刀军的内院军约一个营,兵力本就不足,眼见扬刀军群龙无首被困在营盘不敢动弹,众人心存侥幸,暗自叫好。而今扬刀军突然冲杀出来,顿时大败。 扬刀军军营距离节度使府只一街之隔,院墙虽高,营中云梯够用,八百扬刀军迅速逾墙而入,与驻守军府的内院军发生了激战。 青墨踹倒一人,劈杀一人,忽然吃了一惊,据赵菁莱说汪王李方四家勾结刘悟发动了叛乱,刘悟所领的内院军乃是牙军中的精锐,虽只八千之众,战力却足以威慑三军,怎么会在扬刀军的攻击下而节节败退呢。 青墨先疑心是对手用计,细观之却又不对,哪有拿自家脑袋来做诱饵的? 青墨将疑问告之李茂,李茂令道:“看住赵菁莱。” 青墨领命而去,去不多时跑了回来,报道:“赵菁莱不见了。”李茂眉头一拧,又问:“杨青果何在?”青墨再问,才知杨青果也不见了。 李茂扬天苦笑,说道:“我们中计了。” 洪飒正在前方拼杀,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他是牙军将领家庭出身,几个堂兄都在内院军,平素接触内院军的机会比较多,在他的印象中,内院军攻守兼备,勇冠三军,绝不是扬刀军这样的绣花枕头能比拟的,眼前的内院军衣甲虽齐整,战斗力却实在一般。 “这根本不是内院军。” 洪飒醒悟过来,想找同伴杨青果商议一下,却左右寻不着人影,恰见李茂提刀而来,洪飒正要问个究竟,队伍中忽有人大喊:“李茂杀了杨都头,此人不可信。”只是一愣神的功夫,便有一支大军从侧院杀出,一样穿着内院军的军装,战斗力却远非先前的人可比,而且诡异的是这支军队专攻洪飒,却对李茂不管不问。 洪飒大惊道:“李茂设计我,我有何罪?”叫了两声,为敌所迫,率众向西南撤退。李茂本想与洪飒合兵一处,却被人从中挑唆而生误会。 扬刀军士卒对他产生了疑心,士气顿时土崩瓦解。 新出现的这支内院军战力强悍异常,排排弩箭射来,李茂身边的士卒大片大片倒下。 青墨急问李茂:“究竟出了何事,怎么乱糟糟的?” 李茂道:“我们被人算计了,撤。” 他在节度使府做押衙时,充任过李师古的贴身警卫。李师古闲暇时常从府中密道溜出去找夏瑞和,这条密道只有寥寥几个心腹亲信知道,李茂咬咬牙,赌赵菁莱、刘悟不知道。 第296章 凄惶 随行进来的有七八个人,趁着混乱,撤入内堂,内堂里一片狼藉,地上还有许多的血迹,血迹未干,显然不久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搏动,至于争斗双方是什么人,急切间无法判断。 移开李师古常坐的檀木座椅,后面就是密道的入口,按动机关,暗门开启,众人来不及感叹机关布设的巧妙,急忙随李茂进入黑黢黢的暗道。 暗道的另一个出口设在夏瑞和的书房里,李茂原本是信得过夏瑞和的,但现在却也不敢大意,既然连赵菁莱都可能玩弄他,还有谁可以相信呢。 就在众人准备弓弩时,密道另一端的门却自己开了,夏瑞和一身素装端着琉璃灯迎候在出口处,李茂望了一眼,心里宁定下来。 走出密道后,夏瑞和拧动机关,却听得轰隆隆一身响,密道塌了。她将一封信递给李茂,淡淡地说道:“是节帅让我交给你的,你速速离开郓州,今后也不要再回来了。” 青墨问道:“究竟是谁要害节帅?”夏瑞和冷淡地回道:“这个已经不重要了。” 兰儿背着包袱领着夏瑞和的一双儿女走了过来,两个孩子短衣褐衫,各背着一个包袱,都穿着麻鞋,做出远门的装扮。 夏瑞和向李茂说:“我平生没求过你,这次你帮我一个忙,替我照料他们长大成人。”李茂道:“你不一起走?”夏瑞和苦笑道:“整个淄青谁不知道我是节帅的女人,我还能走到哪去?”夏瑞和说完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兰儿却甚有主见,急催促李茂快走。 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李茂只得打起精神,抱起夏瑞和的女儿,青墨背起她的儿子,带着兰儿趁着夜色匆匆离去。 遣散了几个扬刀军士卒,一行人按照夏瑞和设计好的路线疾奔狂进,一时来到郓州外郭。青墨放下夏瑞和的儿子,忍不住抹了把泪。他想起了豹头和祝香,他很想不顾一切地冲回去和他们在一起,哪怕是死,但理智告诉他,他现在是自身难保,回去非但救不了她们,还很有可能给她们带去灾难。 在一条污水横流的巷子里找到了一辆粪车,粪车很脏,却没有粪,运粪的老头老赖早被收买,他打开车上的暗格,把兰儿和夏瑞和的一双儿女藏了进去,然后盖上木板,又黄土封了裂缝,再在木板上堆满了大粪。 李茂和青墨换上破衣烂衫,戴上脏兮兮的假发,俯身在后面推车。 这种运粪的车辆一般都在天明前出城,守卒跟老赖很熟悉,只是这晚他们接到命令说城中出了反逆,要他们严加盘查。 粪车被拦了下来,一个士卒捂着鼻子,上前去,老赖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掀开桶盖,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臭窜了出来,一群人纷纷捂住鼻子。 有个精细的小卒拿着长枪粪里捅,却听的“咯”地一声响,忙叫道:“什么东西,里面藏了人。”老赖喝了口烧酒,懒洋洋地笑道:“还敢藏人,埋块石头都被熏死了。” 众人轰然大笑,纷纷鄙视那个无智的同袍。 忽又有人指着李茂和青墨,厉声喝道:“这两个什么人,为何要出城?”车夫闪身拦在李茂和青墨面前,不慌不忙地回道:“两个烂乞丐,我雇来推车的。车轴磨偏了,拉不动,只好便宜这两个jian货了。” 那个精细的小卒蹲下身看了看车轴,果然是有些毛病,这才挥手放行。 一行人顺顺利利出了门,城门正要合闭,李茂忽然大叫一声:“老赖,我肚疼要拉稀,我先走了。”闪身就进了城门。 青墨大惊失色,张着嘴却不敢叫,倒是老赖淡定,骂了一声:“兔崽子,吞了我两个馒头敢耍我,****你祖宗二十八代的。” 守卒受命严格盘查出城之人,李茂出去又进来便无嫌疑,又听老赖骂的如此恶毒,便不再放在心上,只是嫌他脏,催促他赶紧离开,别再虐待他们的鼻子。 李茂回城是来接应朱婉儿和铃铛的,赵菁莱到客栈见他时,门外的街上游弋着铜虎头的杀手不下数十人,李茂知道自己若不答应,立即便有杀身之祸,这才假意答应,名义上叫张琦去叫起人手,实际是打发他回去通风报信。 张琦跟他时间虽然不长,为人却十分机灵,把事交给他,李茂放心,更重要的是他的父母也在城中,容不得他三心二意。 军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李茂心中已经有数,眼下的郓州城危机重重,稍有不慎便有杀身之祸,他明知此行凶多吉少,却仍旧抵不住内心的召唤。 此刻郓州城依旧笼罩在黑暗中,军府内的兵变被限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偌大的郓州城内,除了巡夜的士卒较往日多出一倍外,普通百姓并未感受到什么异样。 因为逻卒的干扰,李茂偏离了行进路线,眼看东方泛白,李茂心中大急,自己身在城西南而家宅地处城东北。 晨钟响过,城中的夜禁就结束了,做买卖的小贩,早起的客商行旅纷纷出动,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李茂穿着一身肮脏的衣裳被人认作是乞丐。行人嫌他臭,避之唯恐不及。李茂假意自惭形秽,低着头一路小跑。 终于看到了临街开设的家宅大门,房门紧闭,门前有一队士卒持刀看守,目光警惕地打量着过路的行人。能临街开门的都是大富大贵人家,行人从门前路过本来就是战战兢兢,更何况如今杀气腾腾的站着一队士卒。 李茂不甘心就这么走开,他想抄后路进去,却发现坊门下坐着几张陌生面孔,坊内的街上也隐隐有暗哨在游动,他们应该都是铜虎头的人,在此蹲守等候他自投罗网。 李茂折回大街,沿着坊墙慢慢地走。郓州城内街边水渠多半都用石板覆盖,上面可以行人,这让街道显得宽敞、整洁。 快要接近自家大门时,一个挎刀的军卒厉声喝住:“那要饭的,走开。” 李茂愣怔了一下,正左右打望,那军卒又喝:“看什么,说你呢,咦,你不是要饭的?”李茂陪笑道:“小人本业是要饭的,今日临时改行拉粪。” “滚。”军卒怒不可遏。 “滚不得,小人在此等饭碗呢。” “饭碗,什么饭碗?” “等这位贵人家施舍粥呢,长官你不知道,这可是户好人家,每日都舍粥十碗,早到才有的喝。”军卒面色稍缓,道:“你走吧,这家人犯事了,今早没粥喝了,以后也别来了,免得把你当做他同党给抓了。” 李茂佯装吃惊,道:“这样的人家能犯什么罪,莫不是你们弄错了吧。” 军卒摆手道:“去去去,少在这啰嗦,犯什么事管你屁事,你再啰嗦我就把你当做同党抓起来。”李茂馋着脸笑道:“长官休要唬人,你说实话是不是等着看朱家小娘子出来。” 那军卒闻言呸了一声,笑骂道:“我呸,什么都瞒不过你。”说罢一叹,道:“多好的一块小肉,却不知要落在那张狗嘴里。” 正说着,一个老卒大步走过来,指着李茂大骂:“滚,再不走我打断你的腿。” 李茂朝地上啐了一口,扭头就跑。 转身之际,李茂泪如泉涌,看样子朱婉儿和铃铛是落在他们手里了,孤身去救人不实际,只能留待他日了。“只要我平安无事,她们就会没事。”李茂权衡了一下,偷偷抹去泪水,决定立即离开郓州。 郓州城里此刻已经实行了戒严,军府牙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格盘查过往行人,李茂使了易容术,面容不易识破,但身高体型是个硬伤,身材太高大的人走在大街上总是更能招惹别人的目光,何况李茂的身材又是如此雄壮。 需要一件宽大点的衣裳,李茂心里想着,不自觉地向街边的一家成衣铺走去。 “走开,走开,臭要饭的。” 廊下擦抹廊柱的仆奴厉声呵斥道,目光凶狠的像狼崽子。李茂愣怔了一下,赶紧退让,他现在的身份是个乞丐,这间铺子太过奢华,不是他这样身份的人能来的。 “且慢。” 李茂转身正要走开时,身后传来的一声甜腻腻的呼叫。 他心里顿时掉出一堆鸡皮疙瘩,叫他的人竟是贾大娘——前孤山镇西军营正将朱振远的表姐,她旧日在西军营做暗娼,李茂撩拨过她,故此记得。 李师古不喜属下私相交往,为了避嫌,他到郓州后就和朱振远断了往来,并不知道贾大娘后来的去向,但看她这身装束,八成还在做老本行。 四个精干的汉子闻声朝这边望过来,四人衣着普通,目光却如锥子般锐利,料是铜虎头撒出的暗哨。 李茂的手下意识滑向腰间,却凛然吃了一惊:斩铁刀让兰儿带出城了。 贾大娘迎过来,探葱指拈着李茂的破衫,嘴里啧啧有声,她围着李茂转了两圈,出言讥讽道:“哟,大兄弟,打哪来呀,这几年没见发达,越发混的发达啦,哈哈哈。” 第297章 养伤 她们家在郓州城南,是最最贫苦的农家,租赁几亩地根本无以糊口,好在几个哥哥都已长大成人,身强力壮,在城里打短工挣钱,也能养家糊口,偏偏今年的雨水又这么多,城里的短工也不好打,打不了工就没钱,没钱就吃不上饭。 这是她母亲的愁苦之处,也是她的愁苦。 把家里唯一一头耕牛拴进牛棚后,这家的家主背着双手,佝偻着腰向柴房走去,他的小女儿齐心正在用刀铡草留着晚上临睡前喂一遍鹅。年景不好,这鹅也养不下去了,明早父亲和几个哥哥就要拉到城里卖掉,换几斗粗娘,熬一天算一天,铡点碎草拌点麦麸,晚上哄鹅吃饱点,明早也能多称个半斤二两。 看到父亲去柴房,少女赶紧溜进厨房,在装麦麸的缸里狠狠抓上一把,放在碎草下面,可怜的白鹅从破壳而出就一直捧着养着,明早卖给城里人,怕是难免要吃刀,多吃一口算一口吧,这年景连麦麸也成了金贵东西,人吃尚且不够,哪轮得到它们。 小女儿鬼鬼祟祟干的事,老父亲心知肚明,却装着不知道。年景不好,勒紧裤带熬熬就过去了,可不能因为日子难熬伤了人心。 他站在巴掌大的窗户前朝李茂打望,天黑,屋里更黑,实际什么都看不到。 “还没醒,肖大夫说今天就能醒的。” 少女说着话,眼神里流露出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愁苦。 “唉……”齐家老汉微微叹了口气,摆摆手说:“把鹅喂饱点。” “唉。”少女应了一声,透过窗户往屋里望了眼,又去忙活了。 时当盛夏,因为雨下的大,天倒不算太热,但蚊子还是多的可怕,李茂全身裹在布里,蚊虫无处下口,唯有眼睛和嘴巴是重灾区,害的他不停地眨眼,吹气,但一只狡猾的蚊子还是趁他眯瞪之际在眼皮上狠狠地叮了一口,又酸又痛。 不过与他半身麻痹来说,这点痛痒根本不值得一提。 这日晚饭时,这家人在饭桌上发生了一次小小的争论,起因正是在柴房里养伤的李茂。 十七岁的二儿子齐皓喝完属于自己的那份粥后,肚子依旧咕咕直叫,他望了眼灰暗破旧的木桌子上的半盆清汤寡水,不满地丢下了豁缺的破碗,正在小口抿着稀粥的妹妹齐心,小心翼翼地望了二哥一眼,二哥脾气不好,她不想在吃饭时跟他发生争执。 “今下午我碰见小三子了,他刚从郓州城回来,说城里发生了兵乱,有人在城里造反,又说节帅病故,换了新帅,如今满城缉拿反逆哩。” 正在低头喝粥的母亲闻言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睛紧张地向柴房方向望了眼,小心翼翼地问道:“该不会……” “不会。”正在喝粥的老大齐正接过话,他抹了抹嘴,“他是个和尚,光头的,造反的是兵,兵哪有光头的。” “嗤。”老二冷笑了一声,“真是笑话,小三子说造反的人中就有一个和尚将军。” “可他……不是和尚。”齐心忍不住加入话题。 “你怎知他不是和尚,他不是光头吗?” “他头上没戒疤。” “对呀,没戒疤,就不是和尚,对吧?”母亲提心吊胆地寻求一个能让他放心的答案。 “那可说不准,我就见过没戒疤的和尚。” “那是野和尚,不是真和尚。”少女快人快语,“我看他不像是坏人。” “你看……嘿嘿,你看不是就不是啦,我看他就是!依我说你们就不该把他救回来,来路不明,你们知道今早四呆子问我什么吗,问我家里是不是藏了个人,后晌村正也问了。”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母亲不安地问。 “我,我当然说没了。” “坏了。”老大紧张地说道。 “当。”母亲手一哆嗦,碗摔在了桌子上。她惊恐不安地望着老大。 “四叔后晌也问过我了,我说是我家大表哥,在城里得罪了人,挨了打,来乡下养伤。” “糟了,四叔是个精细人,他一定要来问个究竟。” “那可怎么办呀,孩儿他大,你给拿个主意。” “慌什么!”齐老汉不满地喝道,“就算他是个逆贼,老四也不敢报,都三天了,知情不报也是死罪,连坐,全家杀头。” “那……”老母亲有晕菜的迹象,手足无措不知听谁的好。 “我看没啥,肖先生都没说啥,他人多好,真有事,肯定让咱们把人送走。”老大说道。 “对,对,对,大郎这话在理,真有事肖先生肯定要知会咱一声的。” “知会不知会我是不知道,可为了救这人,咱家可是欠了肖先生一屁股债。” 一直跟两个孩子撕扯的老大媳妇忽然插嘴说道,嘴撅的能挂个香油瓶。 “闭上你的破嘴,这有你说话的份吗?”老二不满地嚷道,老大瞪了弟弟一眼,没说什么。老大媳妇真的闭了嘴。 全家人一起望向家主,老爷子像尊菩萨,呆坐半晌,眨了下肿眼泡子,终于说道:“人跟禽兽的区别就是人不能见死不救,他是好是赖,都不能死在咱们家里。” 老汉说过这话,第一个离开桌子,老二随之离开,临走前望了眼陶盆里所剩的一点清汤寡水,但想到母亲一直揪着心什么都没吃,他还是舔了舔嘴,默默地走开了。 李茂后来知道这户姓齐的人家都是地道的农民,三代尚未解决温饱,他们是在郓州城外的泄洪道边找到自己的,那时他趴伏在水草上,一根木料恰巧搁在他的下巴下面,恰巧将口鼻抬出水面,正是这抬高的一寸救了李茂的命,否则早因窒息而亡。 李茂的伤势有多重,从隐居乡里的前郓州名医肖正义裹的厚厚的绷带上可见一斑。 李茂福大命大,大难不死,齐老汉说的对,村正不敢把他举报给官府,因为在李师古死后,郓州城内经历了一场极大的混乱,政令朝立夕改,不断有人被杀,罪名莫名其妙,今日是人上人,保不齐明日就破家败产,充军三千里,妻女籍没为奴。 在这种情况下,或者是没有见过大世面,但绝对熟透人性,老奸巨猾的村正怎肯去趟这趟浑水,立了功,能得到多少好处还在两说,即便有,层层盘剥后到自己手里也剩不了三瓜俩枣。而一个不慎背上了通匪的罪名那就是个家破人亡。 即使一切顺利,那也不成,今**拿他性命去换富贵,明日他同党来报复如何是好,城头上王旗变换,说能保证自家的旗帜就能千秋万代的打下去? 第298章 斗转星移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就入了秋,李茂已经能下地,他现在有了一个新名字叫梁振,身份是齐家老汉的外甥,在郓州城里得罪了人,无处容身才到此投亲靠友。有村正的背书,庄里的人也逐渐接受了他的这个身份。 这年夏季雨水过大,秋季的庄稼铁定减产,好在此地隶属郓州,淄青的首善之地,地方官府尚顾忌点影响,虽然盘剥的手段并未减轻,但到底给了老百姓一条活路,这条活路就是允许灾民外出,讨饭或打短工。 齐家三代赤贫,没资格坐吃山空,收完秋粮后,齐家老汉就和老大、老二商议去灾情相对较轻的青州投亲靠友,讨条活路。 现在的问题是李茂,李茂虽然已经能下地,却还做不得活,带上他什么都不能做,且招人注意。而将他留下呢,自然也不妥,家中一个老妻倒也罢了,女儿齐心年方十六,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乡下人见识少,难保不被这个天上掉下来的表哥勾走了心,齐心齐心,没了心,还算是齐家人吗? 齐老汉也看出来了,自己的老妻早对李茂上了心,正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当女婿看,若不是二儿子齐皓一直在耳边聒噪说李茂来历不明,她老人家或者早打起了招李茂上门做女婿的念头了。 “我要走了。” 李茂看出了这一家人的为难,主动提了出来。 这话是在晚饭桌上说的,话出口后,全家人都陷入了沉默,坐在李茂对面的齐心深深地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你身子骨还没养好,这么急着回去……” 老母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二儿子投来的恶狠狠的目光阻止了。 “你来俺们家这么长时间,俺们都没问过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有家吗?” “大哥,问这话就没意思了,英雄不问出身,几个月都没问了,这如今都要走了,还问个啥?” 老大恶狠狠地瞪了眼老二,兄弟俩自幼就不和睦,老二恨爹娘偏心,什么都尽着老大,老大则恨老二对他这个兄长越来越不尊重。 “我老家是河中府,来郓州做买卖,做买卖难免跟人结仇,郓帅病死,城里发生兵乱,仇人雇凶害我,才落到这步田地。大恩不言谢,此番我若能回到河中,必以千金酬谢。” “还千金相谢,你有钱,先把药钱给了吧。” “老二/二哥。” 齐皓的话引起众怒,全家齐声征讨,老二心中不服,却也只能低下头去。李茂也不说什么,刚才的承诺若换在几个月前自然是轻飘飘的一句话,现在呢? “人呐,不管在外面混的咋样,早晚都要叶落归根,你要回乡,我不拦着你。”齐老汉目光在家人身上走了一圈,望向李茂,鼓励道:“人这一辈子免不了起起落落,看开就好,舅舅祝你一路顺风。” 老汉端起一碗水,说的:“咱们以水代酒,祝你们大表哥一路顺风。” 这就是一碗寡淡无味的井水,李茂喝在嘴里却如喝了一碗滚烫的铁汁,烧的五脏六腑一起烂了。送别的家宴其实就比平日多了几张面饼,另外宰了一只鸡,熬了一大锅汤。 老大媳妇带着两个孩子坐在门槛上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鸡汤,嘴里碎碎念叨她娘儿俩没福气落不到吃。老二听了嘿嘿冷笑,老大听了脸上绷不住,终于找了个借口,劈脸扇了他媳妇一巴掌。 媳妇借机发飙,把淤积在心底的恶气一股脑地泼了出来,跟丈夫当面锣对面鼓的干了起来,老二趁机兴风作浪,逼着老大下狠手狠狠地抽了媳妇一顿。 这顿送别宴就在老大媳妇杀猪般的惨叫声中匆匆结束,打了妻子,老大颇为心疼,因此饭一结束就回屋去哄媳妇,因为要出远门,老二就出门和伙伴们告别。 齐家母女在灶间洗洗涮涮时,邻居家又传来了哭闹声,整个庄子一起受灾,大火一起要外出,平民百姓安土重迁,出趟门不容易。 这年头虽然算不上兵荒马乱,外面到底也不平靖,兵、匪、官、盗、土豪、劣绅、奸商,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加之疾病流行,医疗条件差,多少人出去了就回不来,故而每次出远门都算得上是场生离死别。 齐家老汉早年间做过村正,虽然家族破败了,到底威望还在,遇到邻里纠纷,现任村正摆布不开的还要请他出面。 村正来报信说隔壁打了起来,齐家老汉就和老伴一道过去劝解。老伴临走时嘱咐齐心洗刷好锅碗后把耕牛喂一下,那可是全家的命根子,逃荒要饭也得把它保住。否则即便过了荒年,全家也没有活路。 齐家一家从不让李茂做什么,但李茂总是尽其所能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眼下他就蹲在铡刀旁边铡草料,铡刀价格不菲,全村就一架,各户轮流着用。 铡草可是个技术活,李茂操刀不久,手段未免生疏,齐心就掐着腰站在旁边指挥,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口才可是一般,思路也不够清晰,东一榔头西一锤,说的不清不楚,忙的李茂满头大汗。 齐心就咯咯地笑了起来,骂李茂是笨蛋。 李茂直起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望见齐心还在那笑,便不高兴地说:“笑什么笑,留神闪了舌头,掉了牙,嫁不了人。” “滚。”齐心娇嗔道,说完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未等李茂回过神来,十六岁的少女忽然投怀入抱,哭的泪人一般。李茂捧起齐心的脸,吻了她。然后说:“快则半年,慢则一年,我一定回来接你。” 齐心使劲点点头,道:“我等着。” 二人还要多说两句话,院门突然被人撞开了,老二齐皓风风火火奔了进来,一头扎进柴房,摸了把铁叉就往外跑,至始至终未对院子里杵着的两根木桩瞅一眼。 院外很快就传来了打野猪的声音,据说有头大野猪带着一家三口闯到村外的田地里啃食高粱杆子,这可是送上门的美食,打了野猪,家家都能打顿牙祭,不过野猪这畜牲凶猛的很,人少没家伙可不成,听说老二去打野猪,在屋里哄媳妇的老大忍不住冲了出来,扯了把铁锹就跑了出去。 他走后不久,老大媳妇也出了屋子,发髻散乱,衣衫有些不整,她尴尬地朝李茂和小姑子笑了笑,把俩孩子往屋里一锁,忙着出门看热闹去了。 院子里空落落的,李茂尴尬地朝齐心笑了笑,说:“都忘了大哥大嫂也在。” 齐心拢了拢头发,笑道:“我哥脾气不好,我嫂嘴不好,二哥就是小心眼,其实人也不坏。”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后,齐心沉默了。 此刻李茂的心里也在天人交战,这三个月来齐心悉心照料自己,朝夕相处,若说没感情那是假话。齐心长相清秀,心地单纯善良,十六岁的姑娘浑身洋溢着无穷的魅力,又是主动投怀送抱,要他怎么拒绝? 若在以前,李茂觉得自己有资格去爱她,即使给不了她名分,其他方面也能给予足够的补偿,但是现在,自己前途未卜,祸福不知,要他如何抉择? 片刻犹疑后,李茂抱起了齐心,已经拿走了她的心,却要丢下他的人吗? …… 事后,齐心一言不发地回灶间去完成她未竟的工作,李茂则继续去铡草。 村里来了野猪,齐家邻居两口子立即结束内讧,夫妻俩一个找刀,一个找绳,忙活着去抓野猪,赶来劝架的七姑八婆们叙了会家常,就各回各家。 齐家老母亲望了眼自家的院门,忽然改了主意,她没有回家,而是跟着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一道去村口看男子汉们打野猪去了。 野猪横死在铁叉之下,三头小猪被生擒活捉,村里的规矩,从来都是平均分配,不管有没有出工。 这一分就是大半夜,当齐家老汉带着老伴领着儿子媳妇拎着猪肉回家时,齐心的屋里已经熄了灯,老妈妈又望了眼李茂的房间,也没了灯。 她微微叹了口气,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茂临走那天,齐心一直把他送到村口,人多,她不便再远送,眼杂,她不敢逾规乱矩,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李茂,李茂不敢直视她,两个人都憋得十分辛苦。 齐家庄近在郓州咫尺,却封闭如另一个世界,从这个世界出来,一些真相才渐渐露出水面,这年第二个六月初的那晚郓州城里发生了一场兵变,主谋刘悟勾联合四大家族欲杀节度使李师古,拥立刘悟为节度使。 政变中李师古死于非命,观察副使、度支副使李师道领军讨伐,斩杀叛将三十余人,祸首刘悟却在其子刘从谏等人护送下杀出重围,逃了出去。 据被擒者称,辽东经略使李茂也参与了政变,而今畏罪逃亡在外。 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而今淄青大局已定,曾经的秘闻早已传遍街头巷尾,只是因为齐家村消息闭塞李茂才一直未能得知。 “真相。”李茂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狗屁的真相。” 第299章 何去何从 时过境迁,郓州境内已不似先前那般紧张,造反的祸首刘悟父子畏罪潜逃,从犯李茂生死不知,参与兵变的四大家族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而今是一蹶不振。 淄青又回到了李家手里,李师道和他兄长一样英明神武,英雄盖世,在高沐和李公度的辅佐下把淄青十二州打理的井井有条。 李茂背着破旧的行李向西而去。 一日傍晚,路过一道山梁,因打听到山下有驻军盘查路人,恐不得过,便转入深山。 初入山时,月朗风清,走着走着,天空被乌云遮盖,看不见星月,李茂迷失了道路。 山林中虎啸狼嚎,李茂不敢前行,攀到一棵大树上宿了一夜。 二日清早李茂从树上溜下来,找到一处水潭,正蹲在水边抄水洗脸,忽然头皮发炸:借着水中倒影,他分明看到一匹老虎正向他靠近。 “哈,李茂华?!” 老虎忽然口吐人言,前腿离地,人立起来。 李茂觉得此人说话的声音很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我,刘从谏。”老虎自报家门。李茂嫣然一笑,原来是刘悟的儿子。 此山名叫大梁山,山势不高,却是地理偏僻,林木深厚,人迹罕至,山上原本盘踞着一股山匪,靠打劫路人,劫掠附近乡民为生,日子过的苦巴巴的。 三个月前,刘悟败出郓州,落难到此,众头领见他器宇轩昂,英武不凡,便推举他做了头把交椅。 这是刘家父子的说法,实情是本山寨主率众把刘悟父子劫持上山,逼刘悟交出美妾做压寨夫人,刘悟假装顺从,却在酒宴上突然发难,斩了山寨大小头领,占据山寨,自立为主。 见到李茂,刘悟唏嘘感慨,连声问:“茂华,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落得如此下场?” 李茂同样不胜唏嘘:“我们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间对得起节帅,我们无愧于心。遭小人算计,沦落至此,只能算命运不济。好在我们都还活着。” 刘悟道:“说的好,我们都还活着,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邀李茂进入山寨聚义厅,命杀牛宰羊设宴款待。 饮宴间,刘悟道:“原本说是我俩勾结四姓作乱,前段时间我儿下山打探消息,他们又改口了,说是我刘悟父子作乱,说的绘声绘色,跟真的似的。却绝口不提兄弟你和四姓,我以为兄弟你已然和他们和好了,却不知你也在逃难。” 李茂道:“我这些日子躲在乡下养伤,前些日子才能下地走动。兄长今后作何打算?” 刘悟道:“且不说我,你呢?你如今还是辽东经略使,料必以后他们也不会再为难你,兄弟,你洗刷罪名后可别忘了哥哥我也是蒙冤受屈的。” 李茂道:“我妻女家人尽皆没入他手,又手无一兵一卒,他把我择出来,无非是孤立兄长你。辽东经略使,我是不当了。” “要当,非但要当还要当的名副其实,淄青我们是呆不住了,不如我父子随你一起去辽东打天下,得了江山,你做皇帝,封哥哥我做个郡王,我就心满意足了。” 刘悟说这话时他儿子刘从谏闷头喝酒,喝一口酒,拿小刀片下肉片往嘴里放,闭口大嚼,一言不发。 李茂知刘悟此言是为试探,便道:“辽东还是一片混沌,且右厢在此势力极大,去了未必安全,我意去魏州,借田帅之手,招揽旧部,早日打回淄青,洗刷冤屈,还我清白。” 刘从谏闻听这话停止嚼肉,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充满热盼。 刘悟沉吟道:“魏州肯帮咱们吗?” 李茂道:“先帅出兵打棣州,魏州就跟淄青断了交往,而今淄青换帅,魏州岂可不防?我想他们会乐见淄青内斗的。” 刘从谏点了点头,继续嚼他的肉。 刘悟道:“这话说的有理,只是我们与魏州并不熟悉,何人可作引荐?” 李茂道:“这个不难,兄长但勒兵在此,我先去魏州打个前站。” 刘悟大喜,留李茂宿了三天,养足了精神,第四日给了行李、盘缠,选了一口好刀,一匹快马,送李茂启程去魏州。 其子刘从谏望着李茂远去的背影,叹道:“这一去,难保还能回来啊。” 刘悟笑道:“你太小看他了,吃了别人一顿暗算,他必报此仇。” 李茂晓行夜宿,一日来到雷夏泽,雇了条船下水,在白茫茫的湖面上走了一天,才来到他要去的小岛。这座位于湖心的小岛酷似一颗桃核,桃核正中央是座小山,山上结了一个山寨,寨主正是薛老将。 薛老将原是清海军孤山镇左九将、中军营水军统领,剿匪立功后授镇海军莱州青山凹巡海将,任上因不满上司克扣军饷,说了两句牢骚话,因此和上司起了冲突,失手将上司打成重伤,论罪当流配充军。 那时李茂正得势,一封书信去到莱州,薛老将便由充军改为削职为民。薛老将半辈子跟水打交道,削职为民后便迁居到雷夏泽畔做了渔夫,半年后他来到郓州找李茂,献上一副地图,言雷夏泽深处有孤岛一座,在此设水寨,可控制整个雷夏泽,他希望李茂能为他讨个官职,助他东山再起。 那时李茂已被贬去押藩幕府,心有余而力不足,便资助他若干金钱,让他先上岛立寨,将来走招安从良的路子。 薛老将大喜,拿着李茂的钱高高兴兴地回雷夏泽做水寨大王去了。 李茂在雷泽县张家庄见过牛柏丹后,预感到淄青将有一场大变,这场大变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自己非但不能主导,甚至连参与进去都是被动的。 在曹州,董何说的那番话恰击中了李茂心中最敏感最脆弱最不足为外人所道的软肋,李师古好吃窝边草,这不是什么秘密,将吏的妻妾但凡入得他眼,极少能逃过他的手掌心。 这就是李茂迟迟不肯接苏卿去郓州的难言之隐。 随着李茂地位的提升,越来越有机会接近李师古,终于有一天他明白过来,这只品味与众不同的兔子虽然贪婪却并不蠢,窝边草那些能吃,那些不能吃,他分的很清楚,他是个野心勃勃又极自律的人,绝不会因小失大,冲动之下乱啃窝边草。 苏卿,李茂是绝对信得过的,兔子尚未丧失理智,也不会失心疯到自毁前程。 李茂唯一担心的是苏家,苏卿把家族的利益看的很重,而苏家去把她看的很轻,当年她为了家族利益,可以委身嫁给自己,若某人以她家族利益相威胁,她又怎敢不违心相从? 窝边草送到了兔子嘴边,贪嘴的兔子究竟吃还是不吃? 李茂还是愿意相信兔子和窝边草是清白无辜的,他能把入耳的一切谣言都能付之一笑,但孟大娘的言行怎么解释?这个看着苏卿长大的乳母,竟会配合着董何在说谎! 看起来铜虎头已经深度介入了李家兄弟之争,把手伸到了他这个代理总管的家里,他们拿苏家的利益为要挟,迫使孟氏答应跟他们合作,把他蒙在鼓里,把他当傻瓜。 那一刻,李茂预感到大厦将倾,他跟青墨和张琦说要赶紧回曹州时,已经断定自己的家人已经完全落入了政变者的手里,他所能做的只有回避。 但当赵菁莱出现时,李茂意识到一切都晚了,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却还是一脚踏入了别人早就挖设好的陷坑里,等待他的只是当头一刀。 于是他暗示张琦去向家人通风报信,能走多少走多少,跑掉一个算一个。 张琦到底还是去晚了一步,除了祝香母子晚饭后去邻居家闲聊,胡南湘与屋里人争吵后赌气在外喝闷酒,常河卿在济民生医院做帮手恰巧不在家,苏卿、朱婉儿、铃铛、郑孝章、常木仓、石家兄弟、张琦父母一干人尽数被政变策划者扣押。 几条漏网之鱼辗转逃出郓州城,风餐露宿来到雷夏泽,在薛老将的水寨里落脚。 许多话即使是现在,李茂也不能全说,因此当众人问起这场兵变的起因始末时,他只能含混地说:“事后我想过很多,是我一时不察中了奸人的诡计,苏卿多么贤淑知礼的一个人,怎么会背叛我,节帅待我如手足,又岂能做出这等有悖人伦的事?我竟然昏头昏脑地怀疑他们,完全是昏了头脑。赵菁莱唆使我起兵去救人,用意有两个,若我不肯出兵,他们便可以有恃无恐地加害节帅,若我出兵则诬陷我反逆,左右都能除掉我。” 青墨道:“说到底,当初我们就不该回来,淄青已经不是咱们的家了。” 张琦道:“不然咱们一起去辽东,茂哥还做经略使,真刀真枪打下咱们自己的地盘。” “对,打下咱们自己的地盘,看谁还敢小觑咱们。” 二人越说越兴奋,仿佛辽东数千里疆土已在掌握。 李茂沉吟道:“我若一走了之,不知多少人要受我连累,眼下还得继续与其周旋。” 薛老将道:“俺这处水寨虽小,却也颇能屯驻兵马,不如就在这里扯旗,招揽天下英雄豪杰,而今淄青民不聊生,都恨官府,只要将军登高一呼,应者云集,不要一年呀,咱们就杀上郓州,砍了这帮小人,推举将军做节帅。” 第300章 卸磨就杀 青墨道:“老将,郓州城下没水。” 薛老将把眼一瞪,问道:“你啥意思?” 张琦道:“淄青拥兵十万,雷夏泽只能屯驻水军,郓州城下没水,你的战船派不上用场,你怎么打败十万大军夺取郓州城,推举咱茂哥做节帅?” 薛老将也是军将出身,怎不懂杀伐之理,眼下莫说打郓州,连临近的雷泽县能不能啃下来都是个大问题呢。于是嘿嘿笑了声,闭口不言。 胡南湘道:“不妨在这先歇歇马,郓州新换了大帅,总要乱上一阵子,等局势明朗了,再定进退之计。如何。” 李茂道:“你们暂且在此养身,我却不可久留。” 李茂只住了一日,便带上青墨、张琦渡黄河去了魏州。 …… 李师道终于如愿以偿地坐上了象征淄青最高军政权力的节度使宝座,自搬入军府内堂后,他兴奋的一连几天睡不着觉,即使打个盹儿也能笑醒。 先帅死于兵变,是他率众平定了兵变,为了淄青政局的安定,他只能暂称留后,期待朝廷择选德高望重之人来淄青统率平卢、清海、镇海三军,管理十二州七十二县民政。 这是他在给朝廷上的奏表上说的,不过是例行公事。 按照惯例,朝廷的敕令很快就会下达,正式授予他节旄,承认他淄青之主的地位。 河朔四镇节度使父死子继,兄死弟承,或传之义子部将,或由军将推举,朝廷背书而已。 这些程序上的东西尚须时日,李师道现在只能耐心等待。 这****心情不错,上都进奏院新任院主林英呈报,朝廷已经在草拟诏令,要正式授予他节旄,还要给他加官进爵。 “看来一切都很顺利。” 李师道舒服地蜷缩在楠木大椅上,这张椅子用料考究,雕工精美,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太硬,且因造型古朴,没有靠背,坐在上面只能端直身体,让人很不舒服。 瞅了眼立在面前的一脸严肃的两位判官,李师道只得稍作收敛,再度正襟危坐。 他问高沐等人:“据报李茂去了雷夏泽,落草为寇。李茂与刘悟勾结作乱,害死我兄长,我岂能容他,我欲亲自督兵去为兄长报仇,诸位以为如何?” 高沐道:“雷夏泽方圆数百里,水面烟波浩渺,薛老将熟谙水战,若要进剿非得大军出动不可。濮州厉山镇的阿史那卑是先帅一手擢拔,为人刚正古板,所部从不肯参与地方用兵。此外,宣武韩弘正屯重兵边境,厉兵秣马,欲趁淄青换帅之际有所进取,若逼的李茂走投无路,难保不一头转投宣武,泄我淄青底细,反倒不美。” 李公度道:“更麻烦的是,为了大局已经把李茂择了出来,此刻再兴大军讨伐,只恐落人口舌。” 李公度的话刚说完,就有一人抗声说道:“要找个出兵的理由还不简单,两位大贤智谋百出,随手一拈还不是一大把。” 说话的是新任节度随身官杨青果,随身官地位卑微,本没有资格参与议事,但杨青果说了,李师道非但不加拦阻,甚至还持纵容之心。 高沐气的脸色发青,李公度却仍旧笑着,捻须说道:“出兵的理由自然是一抓一大把,可若劳师远征无所建树,又当如何?” 杨青果到底年轻气盛,脱口而出道:“区区一座水寨还怕打不下吗,判官莫长他人威风灭自家锐气。” 李公度等的就是这句,“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杨随军如此豪气,不如由你领兵前去征讨,依我看人数不必多,由你右厢择先,嗯,百十人足矣。” 杨青果狠狠地瞪了李公度一眼,果然能由他择选百十名精锐,他也敢往雷夏泽走一遭,现在的问题是,他蹿升的太快,正遭人嫉妒,设计老总管闹的名头不大好,铜虎头内待见他的人不多,让他带兵去雷夏泽,只怕是有去路无回程。 “你,我,他……” 杨青果瞪着眼说不出话来,站在他身边的前上司赵菁莱鼻子里哼出一声幸灾乐祸。 李师拧拧眉毛,不悦道:“听判官这么说,我只能忍气吞声了。可恨此贼恩将仇报,害我兄长死不瞑目。” 李公度劝道:“眼下大局未定,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李茂手无寸兵,又担着一个反噬的恶名,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且放一放。等大势已定,腾出手来再办他不迟。” 李师道对高沐和李公度在西马堂反水一事一直耿耿于怀,苦于军政事务千头万绪,而李方又死,身边一个得力的谋士都没有,只能暂时将就着。 闻言无奈地叹了一声,说道:“依先生所言,先把他晾着吧。”又吩咐赵菁莱、杨青果:“不要为难李茂、刘悟的家眷,利益之争祸不及妇孺,这是我淄青的规矩。” 众人齐颂主君仁厚。 李师道大喜,对众人道:“赵菁莱在右厢多年,劳苦功高,却苦无功名在身,此番又立下奇功一件,论功行赏,我意升他为密州刺史兼本州团练防御使,去看护我的老宅,照顾我那可怜的姐姐,诸位以为如何?” 裴俊彦被杀,李茂去位,铜虎头四大总管中含金量最高的郓州总管再度空悬,赵菁莱有资历有实力填补这个空缺,忽然被调任密州做刺史,表面上是升,实际上却是降。 毕竟密州是李师道的大本营,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岂是赵菁莱能驾驭的了的? 赵菁莱闻听此讯,却并不显得惊讶,他是李师古留下来的老人,迄今尚未转投李师道门下,被贬只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先帅尸骨未寒,淄青还是一片混沌,主事者便要卸磨杀驴了。一时不免有些懵懂。 杨青果咳嗽了一声,喝道:“赵将军,你是不乐意吗?” 杨青果在铜虎头内的地位很低,只是因为兵变中站队果断,才被李师道相中。李师道虑及自己资历短浅,资望不足,不肯重用资深望重的老人,正大力提拔新人,擢拔杨青果为郓州管事,架空赵菁莱正是他颇为自得的一步。 而今他又支走赵菁莱,使得杨青果的前程再现光明,难怪杨青果不惜撕破脸来当面挤兑老上司了。 赵菁莱什么也不敢说,只得跪拜答谢。 第301章 魏博 杨青果不打算给赵菁莱任何机会,派人日夜骚扰其宅,逼着赵菁莱赶紧离开郓州。赵菁莱本想拖上一拖,看看有没有办法发生转机,被杨青果逼住也是无可奈何。 继赵菁莱被贬后,李师古的另一亲信李长山也被明升暗降,由无实权却名望极大的都知兵马使升任有名无实的节度副使。 李师道自知在军中根基浅薄,恐三军将领不服,倒未敢滥用私人,便将被李师古贬黜的黄潇滚请回郓州,出任都知兵马使。此举深得人心,军心稍稳。 试水成功后,李师道信心大涨,数日之间,连发谍文,开始了上任后的第一次人事大调整,此番调整本着新旧杂用,以新为主,德才兼备,德在才先的原则,着力打破李师古留下的人事布局。 一向低调恭顺的李振可留任行军司马,以大将杨元饮为都押衙、内院军兵马使,调孤山镇镇扼使李英昙为押衙、内院军兵马副使。 重用方阳贤为衙前兵马使,调韩启月为后军兵马使,升李自岸为左厢兵马使,李元直留任右厢兵马使。 四姓参与叛乱的程度有轻有重,方家本已失势,是被裹挟着参与,关键时刻毅然决然地反正,奖功罚过,重用方阳贤便在情理之中了。 为显示自己胸怀宽广能容人,李师道重用于化隆为同节度副使,充镇海军兵马使,原军使黄谷阳调任清海军兵马使,又升濮州厉山镇镇扼使阿史那卑为扬刀军兵马使,以彰其功。 擢升郓州司户李衮为侍卫亲军扬刀军副使知右厢事,仍为铜虎头大总管。 以贾直言为支度副使,陈静生为营田副使,闵籁调任观察副使,张钰仍未押藩副使,张掖调任军府掌书记。李雅城出为海州刺史。 …… 濮州西北渡过黄河就是魏博地界,李茂有田词岭开出的路引,一路畅通无阻,这日黄昏来到魏州城。 贞观元年,分天下为十道,河北道因辖境在黄河之北,故名,其境东并海,南临于河,西距太行、常山,北通渝关、蓟门,领怀、魏、博、相、卫、贝、邢、洺、恒、冀、深、赵、沧、德、定、易、幽、瀛、莫、平、妫、檀、蓟、营二十四州和安东督护府。治魏州。 安史之乱后,在河北道设魏博、恒冀(成德)、幽州(卢龙军)、沧景(横海军)、易定(义武军)等节度使。 因历史原因,河北各镇的独立性较中原、江南、西南、西北各镇为大,尤以魏博、成德、卢龙三镇为最。 魏博镇自田承嗣建镇迄今已传三代四节度使,四十余年,其治所魏州即旧河北道治所,城高池深,重兵驻守,号称天下之雄。 青墨劝李茂先在魏州住下,探实田季安的态度后,再正式求见,这位节度使凶残好杀人,不得不防。李茂道:“来了又不见,徒生猜忌而已。”当日即派张琦前往牙城递送名帖,张琦去后不久带回一个叫田晃的押衙来。 田晃向李茂解释说:“我家节帅这两日外出巡视未归,请贵客入牙城迎宾公廨歇息。” 魏博的牙城建的十分雄伟,除节度使府外,重要将吏的宅邸也安置其内,此外修有三座巨大的仓库和东西两座兵营,驻军不下万人。 牙城内的建筑宏伟壮丽,与外郭那一眼望不到边的低矮茅舍形成鲜明对比。 魏博兵强马壮号称天下之雄,其牙军即以“天雄”为名,但其经济的残破也令人触目惊心,李茂所住的迎宾公廨是魏博招待往来贵宾的场所,饮食却极其粗粝,往来奔走的小吏、走卒私下向来宾哭穷、讨赏,或赐三五钱,则兴高采烈,喜形于色。 吃不惯迎宾馆里的饮食,李茂领青墨和张琦到外面酒肆用餐,一则稀疏难寻,二则价格奇贵,且食材奇缺,号称魏州第一楼的双流请,竟然连一盘鸭掌都凑不齐。 李茂早就听说河北三镇养兵数十万,青壮皆在军中,田亩间劳作的都是妇孺老弱,因此民生艰难,十分穷困,只是没想到竟贫穷至此。 在公廨一连住了三天,不见田季安召见,心中正着急,忽有一人手持拜帖登门造访,自称是沂国公的门人,持家主名帖请李茂过府饮宴。 沂国公是节度使田季安的叔父田兴的爵号,田兴此刻为天雄军衙内兵马使,同节度副使。天雄军的衙内兵马使相当于淄青的内院军兵马使,性质都是节度使的侍卫亲军,驻守牙城和节度使府,两者除了叫法不同,还有一点也不一样,天雄军的衙内军不仅担负宿卫牙城和节度使(府)的任务,还担当着魏州及近郊的防御任务,甚至还经常出兵野战。 李茂跟田兴素昧平生,但跟他的小女儿田萁却有几面之缘。 故人的父亲相邀,李茂没有推辞的理由。 田兴年四十二岁,儒雅如一书生,膝下五子一女,田萁因性格刚健外向,自幼代父迎来送往,熟知礼节,善于应对,一早奉命迎候在仪门下专等李茂。 王叔文眼下正红的发紫,无暇顾及儿子的婚事,王璞便趁机将婚期一拖再拖,至今竟成了悬而未决。 田萁目下既是订了婚未过门的王家人,又是田家未出阁的姑娘,身份十分尴尬。不过在她本人显然并不在乎这些,她一袭圆领青衫罩体,细腰束玉带,发盘道士髻,额头饱满明净,鼻梁高挺,鼻头圆润小巧,略施粉黛,幽香袭人。 见李茂躬身行礼,落落大方,略寒暄两句后,便像多年未见的朋友一样交谈起来。 李茂却不免有些拘谨,头一次在女人面前处处陪着小心。 参与饮宴的田萁二兄田牟事后打趣妹妹道:“我知道你为何总也嫁不出去了。” 田萁红着脸啐了他一口,道:“狗嘴里吐不出好话,我劝你不说也罢。” 田牟年纪虽轻,却十分稳重,闻言哈哈一笑,果然没敢再说。 田萁的小弟田群跑去跟母亲朱氏说:“今日好生奇怪,来了个客人,跟姐姐说话时,脸总是红,二哥打趣说我知道你为何总也嫁不出去了。姐姐竟恶言相向。” 朱夫人惊道:“竟有此事,来者何人,带我去见见。” 田群道:“母亲,来的是外镇的贵客,大帅尚未见,你着急见他作甚。”夫人当头敲了他一指,喝骂道:“好古板的孩子,是我的儿子吗?” 第302章 人是故人亲 当初田兴答应将田萁远嫁长安给王叔文之子王璞做填房时,朱夫人是一百个不同意,奈何田兴未与她商量就答应了老夫人,她也不敢说什么。 王叔文得势后,王璞竟然想要悔婚,让魏博镇上下十分气恼,有人主张主动把田萁送去长安,逼王家表态。 这个馊主意朱夫人不能答应,自己的女儿好歹也是世家出身,清清白白的身世,给人做填房已经是面子上挂不住,如今被人拒婚更是脸上无光,还要倒贴钱上赶着去送给人吗,且不说田萁的小暴脾气不知要惹出多大的祸,便是这回她顺从了,自己也不能答应,真当老田家人都是好脾气好欺负的吗。 知女莫若母,朱夫人心里很清楚女儿的想法,这孩子自幼心大,绝不肯像寻常女子那样以嫁个好男人,生育一堆子女,相夫教子为念。她的心比一般的男子汉都要大的多。 来人叫李茂,李茂何许人也,朱夫人并不知道,但她知道能让女儿屈尊到仪门下迎接的肯定是她能瞧的上眼的,这样的人放眼整个河北还真没几个。 他看自己的女儿脸就红,说明他心里不干净,有邪念,这郎有情妾有意的,倒不如成全了他们也好。 “可恨的熊孩子,说了半点等于什么都没说。” 朱夫人想起小儿子来就气不打一处来,同样的儿女,哥哥姐姐都是英雄般的人物,偏他见个人脸也红,比女孩儿还害羞,脑子还一根筋的古板,真是气死个人了。 夫人派人将田萁的侍女青墨叫来,询问李茂的来历,一问之下,不免泄气,这李茂什么都好,可惜是个有妇之夫,自己的女儿给人做填房倒也罢了,毕竟今日的一切都是她自己作出来的,可若叫她给人做妾,那是万万不能。 绝了这个念头,朱夫人决定赶紧去跟女儿谈谈,这丫头要是犯起楞来,那可是八头牛都拉不回的。得预先打个铺垫。 让朱夫人感到不安的是,女儿田萁已经出现了犯楞的迹象,平素那张严肃的比宰相还严肃的脸,此刻傅满粉贴满了花黄,简约的道士髻也变成了繁复的堕马髻,身上穿着的圆领衫也被一件花色繁复,绚丽无比的半臂对襟襦裙所取代。 也是少有的留在家里,不在书房,罕见地坐在了梳妆台前描起了眉,凃起了唇,嘴里哼唱着小时候教给她的不知名歌谣。 “坏了,这死妮子。” 朱夫人心里咯噔一下,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小娘子这是春心萌动,遇到了能降服她的人了。 “咳咳……”朱夫人咳嗽两声走进田萁的闺房。 “母亲。”田萁赶忙站起来迎接。 “哟,我何时多了个女儿。” 田萁的妆画的太浓,香粉扑的太多,朱夫人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一边吩咐青墨去打水来卸妆,一边吩咐贴身婢女小玲去自己房里另拿一套胭脂水粉来。 “这世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惰不愿意收拾自己的女人,瞧瞧,我的女儿还是蛮标致的嘛,就是太懒。” 不等青墨打水回来,朱夫人就开始动手给女儿卸妆,田萁的妆画的实在很影响心情。 “女为悦己者容,这没错,化不好妆,可以慢慢学,不过有些事若是一步踏空……” “母亲,我心里有分寸。”田萁识破母亲的来意,一句阻绝。 “有分寸我也得提醒你两句,你别不爱听,真要是弄出什么事来……” “弄出事来,能弄出什么事?暗通款曲,跟他私奔,母亲您真是高看你女儿了。你女儿要是有这本事,也不必被人退婚了。” “胡说!退什么婚?谁说要退婚了,他不过是偶感小恙,把婚期稍稍往后推了一下。你可别又生出什么鬼主意。” “母亲,女儿长大了,不会做出有辱门风的事,你把心放进肚子里,安心的坐着歇息,女儿有事先告辞了。” 朱夫人还没回过神来,田萁已如花蝴蝶般飘了出去,青墨也要飘,却被人揪住了翅膀。 “这两天,你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特别是去见那个李茂,有什么事及时禀报给我,若是出了岔子,仔细你的皮。” 青墨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皮好痒。 魏博自大历七年田承嗣建镇以来,迄今已传三代四人,眼下执掌魏博七州军政大权的节度使田季安是田承嗣之孙,好田猎,爱奢靡,酒色无度,喜怒无常,酒后常以杀人为乐。 诸多杀人手法中,田季安尤喜活剥人皮,本着与众人同乐的想法,田季安每次剥人皮时必叫上亲信和相关人等围观。 作为田萁的贴身侍女青墨不止一次目睹活剥人皮的惨状,那种恐惧深入心底。 朱夫人宅心仁厚,所谓剥皮不过是恐吓之词,不过这两个字仍旧足够吓人。 李茂见过田兴后回到公廨,青墨嘟囔道:“只是喝酒,什么都不说,这田兴可够奸猾的,我看他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根本就是装出来的。” 张琦也觉得丧气,喝了一肚子酒,却只是谈论兵法诗词,要紧的话一句没说,这饭吃的不明不白,有什么意思。 李茂正在喝茶,见二人丧气,笑道:“他不是当家主事的人,自然不好说什么。” 青墨把手中刚接到的请柬翻来覆去地又看了一遍,问李茂道:“田家小娘子邀你去郊外田庄饮宴,你去还是不去?” 张琦不怀好意地笑道:“那自然要去喽。” 青墨把一杯热茶倒在了张琦的大腿上,后者心知失言,赶忙闭上了嘴。 田萁邀请,李茂自然是要去的,目的却不是张琦想的那样。田季安不肯见他不是因为人不在魏州,而是拿不住定主意到底见不见。 夜长梦多,李茂得给他再施加点压力。 田兴只是田季安的族叔,田兴之父田廷玠和田季安的祖父田承嗣是亲堂兄弟,但二人的政治理念却决然不同,田承嗣主张割据地方,以保家族富贵。田廷玠却主张献魏博七州版籍于朝廷,结束地方割据状态。 因为理念不同,田廷玠数度拒绝田承嗣的聘请,不肯在幕府效力,一辈子在地方州县打转。家风所及,田兴也主张结束割据,归顺朝廷。 道不同不相为谋,田季安对自己这位族叔心存猜忌是肯定的,尤其是在他执掌魏博衙内军后。 李茂现在背负着噬主的恶名,这种人不要说在割据自雄的河北,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受待见。见这样的一个人,田季安自然需要慎重。 这些天他一直在等待淄青方面的使臣,看看淄青新帅李师道给他开出什么条件,从开出条件的薄厚上判断有关李茂噬主的传言究竟有几分可信。 这决定着他是见李茂,还是借他一辆囚车,送他回郓州。 田季安不肯见李茂,田兴却肯见,不仅如此,向来以足智多谋著称的田萁还单独约李茂出城去饮宴,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一个背负噬主恶名的人和被他怀疑将要噬主的人混在一起,那能搞出什么名堂? 下一步他必须得有所动作,或是见李茂,听听他的见解,或是把田兴一家赶尽杀绝顺道把李茂送回郓州,以讨李师道的欢心。 两者之间,李茂赌田季安会选择前者,原因无他,田兴在魏博军中素有德望,又掌握着衙内军,暂时他还得罪不起,杀李茂容易,将来的麻烦事可不少,在账算清楚前,他不敢贸然行事。 至于田兴为何肯跟李茂搅在一起,自有他的算计。 李茂如时赴约,约会地点在魏博城外,依山傍水的一座田庄,魏博不比淄青有海盐之利,财赋全靠农耕,又因青壮多在军中,田地大片荒芜,收入微薄,所得财赋即便不上缴朝廷也仅仅只够供军使用,本道官吏薪俸微薄,只能置办田庄,广蓄奴婢,自耕自食。 这处田庄占地数百倾,四周修有土墙,墙内墙外皆挖有壕沟,沟边植柳,远望如绿龙环绕。田庄的庄门高大结实,十数名精悍的庄客持枪挎刀守卫在门外,墙头上有游卒巡逻,游卒带着弓箭。 整个田庄乍看犹如一座军事堡垒。 庄客凶悍无礼,对青墨出示的请柬不屑一顾,竟拦门不让进。 青墨和张琦都是急性子,瞪眼就要发作,李茂却是微微一笑,手中托出一枚金鼻虫道:“请将此物交于青墨姑娘,必有回应。”庄客哼了一声,接了金鼻虫入内,少时,一个身材窈窕,着百鸟纹碎花裙的少女就到了门前。 青墨眼睛一亮,惊问道:“你,你是,青墨?” 少女飞了他一眼,哼道:“昨日才见过面,你就贵人多忘事啦。” 青墨以手加额,自嘲道:“该死,我竟忘了你是个女子,啧啧,这摇身一变,可真是美若天仙啊,哈哈,哈哈。” 女青墨向李茂解释道:“这些庄客不识字,认不得请柬,怠慢之处,请勿见怪。” 李茂微笑道:“无妨。” 下马进庄,路上,女青墨伸出纤纤玉手,托着那块金鼻虫,唏嘘道:“想不到过了这么久,你还珍藏着这件东西,也不枉我们姑娘在此张罗邀请你。” 李茂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人与人之间的友情就如陈年老酒,历久愈醇。” 女青墨闻这话,哼了一声,没有搭腔,走了一程,把金鼻虫丢还给青墨,原本一张笑脸忽然就寒了下去。 田萁襦裙加身,顶了一个造型繁复的发髻,惊艳若仙子。 李茂却差点没敢认,记忆中她总是身穿短装,举止潇洒,英武胜过男儿,而今见这幅打扮,美则美矣,只是缺了点什么。 田萁在田庄大堂见的李茂,见面拱手称茂华兄,装束与举止言辞十分不搭配,说起来十分别扭,田萁也意识到有些别扭,一盏茶过后,她借故出去,再进来时,已经换上了一件素色的圆领衫,将发髻挽起,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形象。 这日的饮宴到午后方散,二人只是叙些别后的各自琐事,要紧处一句未涉。 第303章 来吧,我不剥你皮 田萁虽为女儿身,自幼却当做男儿养,代父会客早已司空见惯,家人见多不怪,不过这个时候见李茂,多少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担心,母亲朱夫人是一个,魏州城内还有一个人也注意到了。 她是田承嗣的幼妹,年轻时为了家族利益远嫁成德,夫死守寡后回乡居住,田承嗣死后传位给从侄田悦,是她辅助田绪从田悦手中把节度使的位子给抢了回来。 田绪当政时,每有大事不能决,必要向他这位寡居的姑姑请教。 田绪临终时给田季安的遗训中就有“大事不决者可问老夫人”的训诫。 田季安与祖、父辈不同,生来富贵,未经挫折,不知民生艰难,不知军旅辛苦,他当政后耽于享乐,委政权于亲信幕僚,遇有不决之事来请他裁夺时,他常来一句“去问老夫人”久而久之,在魏博“老夫人”一词便蒙上了层神圣而神秘的色彩,已非常人所能使用。 李茂到魏州后不久,老夫人的耳目便将他的行踪禀报了上去。 她一直在静静地等候着魏帅来问计,田季安却偏偏按兵不动,他总有忙不完的事,所谓按兵不动多半是把正事给忘了。 老夫人也不着急,在她眼里李茂而今就是条丧家之犬,栖栖遑遑,飘零无依,已经不可能再掀起什么风浪。 李师道又正面临着一堆烦心事,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有什么动作,她有的是时间。 闻听田兴主动邀请李茂去府上饮宴,老夫人哼笑道:“这必又是田萁那丫头搞的鬼,可怜我田氏子孙一代不如一代,竟比不过一个丫头片子,若这孩子是个男儿郎,我真要好好调教调教,将来必是我田家的福分。” 贴身侍女道:“他不光去沂国公家饮宴,今日还受邀去城外田庄饮宴。” 老夫人笑道:“步步紧逼,我知道她是什么心思,她越心急,我越是不让她如意。”又道:“你去给老朱家的说一声,已经许了人了,就不要随便抛头露面,免得惹人闲话。” 侍女将这话转述给朱夫人听,朱夫人羞的面红耳赤,派人去叫田萁,田萁躲进了父亲的书房,来人就把女青墨带了过来。 女青墨见夫人寒着脸,胆战心惊,慌忙跪下去,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朱夫人道:“你打量着我不敢剥你的皮是不是,我是没那胆量,可有人有那胆量,你信不信我把你送过去,让他们剥剥看。” 青墨情知下午田园饮宴的事已经泄露了出去了,慌忙请罪道:“三娘子请他,其实,其实是国公授意的。” “啊。”朱夫人一愣,后面的话就不敢说了。 田萁自幼聪慧,性格又好,他的丈夫极宠爱这个女儿,手把手地教她读书写字,年纪稍长后,又让她在书房听唤,耳濡目染,这孩子也学了一身本事。田兴从不让他的几个儿子参与书房议事,田萁却每次都可以参加,她不仅常为父亲出谋划策,还经常领受父亲的授意去办一些不足为外人所道的隐秘事。 朱夫人恪守妇人之道,绝不过问丈夫的公事,闻听此言自然闭口回避。 “夫人,七娘虽行事泼辣,不输男子,但礼数却是懂的,岂会做出有辱门风的勾当?这件事因事涉机密,婢子恐走漏消息,才隐瞒未报,求夫人不要把我送去剥皮。” 朱夫人扑哧一笑,侍女小玲见状赶忙扶起女青墨。 “听说他的随从也叫青墨,是同样的两个字吗?” “回夫人,是,不过他也是有妇之夫。” “哦。” 朱夫人一直恨女青墨太过机灵,把她女儿撺掇坏了,一直想着把她嫁人,嫁的越远越好,却因有人从中作梗,一直未能如愿,今日念头刚萌生出来就被婢子识破,朱夫人觉得大失颜面,不由得寒下脸来哼了一声。 小玲咳嗽了一声,出言道:“夫人累了,你出去吧。” 打发了女青墨出去,小玲借故追了出来。 女青墨问:“好好的,怎么问起了这个。” 小玲用手指了指西南方向,用唇语说了“老夫人”三个字。女青墨吐了吐舌头,拉着小玲的手言道:“这回多谢你了,若非你通风报信,我怕是真要被送去剥皮了。” 小玲闻言脸色大变,哆嗦着说:“再别说那两个字,怪吓人的。” 女青墨道:“再剥也剥不到你头上,你怕什么,除非……” 女青墨挤眉弄眼,不怀好意地在小玲初萌的蓓蕾上按了一指,小玲近日正陷在一桩绯闻中,绯闻的男主角正是节度使田季安。 “除非他要你,你不给他。”女青墨打趣道。 “别说了,怪吓人的。”小玲的目光忽然黯淡下来,眼眶中圈着泪水,“昨晚芳龄姐让他给剥了。” “啊!”女青墨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芳龄本是老夫人身边的婢女,田季安成亲后,老夫人将她送给田妻元夫人使唤,因为貌美,聪慧,又会侍候人,不久被田季安收房做了侍妾。 芳龄性格好,做了节度使的侍妾后,也没有什么架子,仍能和以前的小姐妹打成一片,和青墨、小玲尤其要好。 闻听故人猝然遭此厄运,女青墨既惊且恐,怔了半晌方问:“那为了……什么呢。” 田季安杀人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兴之所至,随手杀人。 “昨夜节帅和部将挑灯打球,不慎摔了一跤,饮宴时,芳龄姐不留神碰着了他的痛处,被他扯着头发掼倒在地,他要芳龄姐跪地请罪,芳龄姐跪了,他就按着芳龄姐的脖子,要她当众吹……那个。芳龄姐不堪羞辱,骂了他一句,就被他剥了皮。” 小玲战战兢兢说完,只觉得手脚僵冷。 女青墨也吓得喘不过气来,她揉了揉心口,叮嘱小玲赶紧回去,无事不要到节度使府,自己匆匆忙忙地走了。 她在朱夫人面前撒了个慌,得赶紧回去把它圆了,否则下一个被剥皮的说不定就是她。 田季安亲手把宠妾剥皮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李茂耳朵里,这从侧面印证了他的判断,田季安没有出巡在外,他就在魏州! 因此当田萁邀他去香水寺饮宴时,李茂非但如期赴约,还让青墨和张琦买了一千张大饼散给香水寺外的饥民,一度轰动了魏州城。 第305章 于道士和他的爆炸炉 续 香水寺是田氏家寺,乃魏州一极幽静的去处。 李茂赴约时,恰值黄昏,此时斜阳西挂,阳光透过落光了叶子的榆林投射在地上,如千万根黄金铸成的利剑。 香水寺东北角有一处土台,台顶上建了一座亭子,田萁的素斋就摆在距离此亭不远的一座佛堂里。 青墨拉了把女青墨,笑嘻嘻道:“这寺香火鼎盛,想必菩萨十分灵验,你带我去求支签,看看我的运道如何。”女青墨脆生生地问:“求什么,求姻缘?”青墨道:“姻缘这等事,只合你们这些小女子,于我却是无缘了。我成亲了。” 女青墨把青墨瞪了一眼,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趣。” 青墨的用意只是支走女青墨,让李茂跟田萁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至于原因他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这么做很够意思,所以就这么做了。 女青墨被他缠着去找主持求子孙签,张琦借口修马掌,一早也躲了出去。 李茂与田萁对坐忽然无言,便一前一后走出佛堂,上了土台上的亭子。初冬夕阳下的魏州城异常壮美。 田萁伸展手臂,做了个扩胸动作,忽不无落寞地说道:“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如今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这样的景致,不知下回什么时候才能见到。” 闻这话,李茂忽觉心堵。 田萁倒背起双手,仰起脸来问李茂:“你在京城做官做的好好的,为何要回淄青?不要跟我说官场险恶那一套,我知道你果然想呆在长安,是能呆下去的。你这个人脸皮够厚心够狠手够辣,适合在京城做个大官。” 李茂道:“承蒙夸赞,我此番离京,是要去辽东完成一件重要的使命……。” 田萁竖起一指,道:“打住。不想说就算了,何必拿这些废话敷衍我。” 李茂莞尔一笑,跟田萁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无疑是种享受。 犹豫了一下,李茂还是问道:“你呢,你为何要嫁给王璞,我知道你若是不愿意,谁也强迫不了你。” 田萁的脸色忽然严峻起来,她向前两步,扶栏远眺,没有直接回应这个问题,李茂看的出自己的话触到了她内心的痛处。 他有些后悔,心境也忽然变得黯淡。 “累了,不想再折腾了。他们说我们田家需要在朝里有人。女人,在家从父母,嫁人从丈夫,夫死从儿子,还能怎么样呢。” 李茂道:“你太悲观了。” 田萁哼了一声,霍然转过身来,目光犀利地刺向李茂:“我不悲观,我恨小儿女姿态,我算计过,挣扎过,可是没用,任凭我怎么抗争,最终的结果还是逃脱不了。你们男子可以抛妻弃子,去开创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可我呢,我只能委曲求全,为了家人去和一个自己从未谋面的男人虚与委蛇,这就是我的宿命,我改变不了,你能改变吗?” 说到激动处,田萁泪花点点,竟是拂袖而去。 李茂忽然莫名地烦躁起来,他紧咬牙关,努力平息内心的潮涌,牙齿咬的嘴唇都见了血,方才将翻涌的潮动压制住。 田萁并没有走远,她立石阶上呆呆地望着夕阳晚林,暮色下的魏州城别有一番壮美的凄凉。李茂走了过去。她向李茂道歉道:“没理由向你发脾气,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这话后,她重新变得高兴起来,笑指着香水寺外的一座土山道:“那是于道士山,山上住了个于道士,于道士而今老朽了,可他也年轻过,他年轻那会,英武潇洒。他恋慕邻家小妹,家贫,自卑,不敢表白。思念到无可奈何,他离乡去长安博取功名,三榜落第,一怒投笔从戎,在边关积功做到了将军。他兴冲冲地还乡来迎娶他的恋人,才知故人已逝。他慕恋她,她也慕恋他,她见他无情离去,于是一病不起。他痛不欲生,遁入空门,在山上潜心炼丹,希望能渡劫飞升,再续前缘。” 李茂低头思忖良久,言道:“渡劫似乎很难。” 田萁扑哧一笑,一串泪珠震落在地。她擦了擦眼睛,笑问李茂道:“他是不是好傻,总以为女人只看重功名啊富贵啊安稳啊名分啊什么的,其实女人就是女人,有时候她们只是想找个能说上话,不那么讨厌的男人。” 田萁仰起脸,目光灼灼地盯着李茂,问道:“你若是于道士,你如何抉择?” 李茂再度陷入沉思,他实在不忍让那双期待的眼睛失望,可除了让它失望,他又能给她什么,他想打个哈哈敷衍一下,却怎么也狠不下心。 犹豫过后,李茂还是顺从本能伸出了手,在踌躇中去探索未知。他看到了那双热切的眼眸里忽然神采大作,他吓了一跳,正思将手收回。 耳畔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惊天动地,轰地一声,对面的于道士山飞上了天。 爆炸之剧烈,震撼的大地也颤抖,田萁一头扑进李茂怀抱,如飞鸟入林。 “这个……于道士渡劫成功了?”美人在怀,李茂却似抱着一捆荆棘。 “开年第八次破炉坏丹了。” 李茂对她还有些抗拒,田萁能感受的到,爆炸声一结束,她就主动离开了李茂。 “爆炸烈度够强的。”李茂自言自语了一句,忽问田萁:“你是说类似的爆炸已经发生过七次?” “是的。”田萁点点头,眉头蹙起。“爆炸”一词她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意思却不难理解。让她不能理解的是李茂似乎对于道士破炉坏丹很感兴趣,他强健有力的心脏方才像敲鼓一样咚咚咚咚跳的异常有力。 “不知于道士死了没有?”李茂眺望着那股腾起的灰色烟尘,忧心忡忡道。 “不会,他这个人怕死的很呢,每次开炉前,都会挖个深坑躲起来,在炉盖上拴一根绳子,在远处拉扯。” 李茂大喜过望,一拉田萁的手:“这个人很有趣,我想见见。” 巨大的电流瞬间袭来,田萁的脑子嗡地一下人就晕了,什么机巧算计乃至理智此刻全部失灵,她就那么傻乎乎地跟着李茂的步伐,任他扯拽,像个木偶。 二人刚从土台上下来,迎面却撞见了飞奔而来的女青墨,女青墨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扶膝一手揉着喉咙,慌慌张张地报道:“史,史老二领着牙军过来了。咦,你们……” 尽管说话不利索,女青墨的眼睛却依旧敏锐,她先是发觉田萁神情有些古怪,继而就发现她正挽着李茂的胳膊。 田萁瞪了她一眼,从容松开李茂的手,对他说:“你得赶紧离开,免得误会。” 女青墨道:“四门都被堵住,走不了了,还是去酒窖躲躲吧。” 田萁稍一犹豫,就催促李茂赶紧走。香水寺原本是座很小的寺院,做了田家的家寺后,借助田家的势力几番扩建,扩建的土地上就有一座酒坊,至今还残留着一座地下酒窖,佛家戒酒,这座地窖就被废弃不用。 田萁幼年时带着一帮小将在此玩耍时发现,时过境迁,众人皆已忘却,唯她还记得。 每临心情不好,不愿见人的时候,她就到这儿躲个清静,理理头绪。 在女青墨的引领下,李茂和青墨躲进了酒窖,田萁则去佛堂诵经,她经常代母亲来此诵经,不分早晚。 酒窖建在地下几丈深的地方,轩敞、干燥,有专门的通风口,因为田萁常来,里面还备有桌、椅、油灯、书籍,甚至还有一些吃食和酒。 史宪忠现为天雄军左厢正将,驻守魏州城东,营盘距此不远,黄昏时分他正在营中督导操练,忽听得城东传来爆炸声,笑问左右道:“于道士又升天了,这是今年第几次了?” 众人七嘴八舌,有人说七,有人说八,史宪忠不耐烦,便提了战斧,跨马出营来探究竟。 香水寺是去于道士山最近的通道,史宪忠骑马来到寺门前,打门求路,庙祝劝他莫要造次,免得惊扰了田萁诵经。 听闻田萁正在寺里诵经,史宪忠哈哈大笑,道:“不必说,她又是跟谁置气,躲在这儿哭鼻子呢。” 来者是史宪忠,田萁暗自松了口气,她和史宪忠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关系非同一般的亲密。 爆炸声响起时,田季安正在牙城内饮宴,酒喝的太多,坐立不稳,便让三个体型丰壮的侍妾左、右、后三面围着他,随他向那边倒都有肉垫防身。 地动房摇之际,众人纷纷逃命,拉的桌翻案倒,杯盘狼藉,眼看众人狼奔豸突,田季安拍手大笑,待众人发觉是虚惊一场后,纷纷还回。 田季安要每人自罚一坛酒,他解佩剑递给侄儿田丛丛,声言谁要是浪费一滴,便叫执法官在他身上捅个窟窿,取十滴血抵偿,也不可多取,谁多取一滴血,便取一颗头来补偿。 众人闻言叫苦不迭,纷纷向田府管家蒋士则求救,蒋士则当场索贿,待将钱搂够了,挥挥手,让家人将装酒的大坛换作拳头大的小坛。 饶是如此,仍有量浅的挨了刀。 第305章 瞧我这倒霉差事 戏够众人,田丛丛前来归还佩剑,田季安又吩咐道:“你带我的佩剑去于道士山,让那于道士赶紧滚蛋。他若不听,你就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让你现场剥了他的皮,直接下刀子剥,不带灌麻药的。哈哈。” 田丛丛领命而去,却是一路叫苦,于道士号称“于半仙”,在魏州城名气极大,愚民百姓奉之为神,城中的达官贵人也多和他有交往。 这样的一个人,驱逐,杀都不是办法。 “瞧我摊这倒霉差事。” 田丛丛哭丧着脸,一径来到香水寺外。本欲抄近道上山,忽闻小姑田萁和牙将史宪忠在寺里说话,田丛丛眉头一皱,挥挥手,领众人绕道上了于道士山。 田萁和史宪忠聊了几句,心情大好,她和史宪忠从小就爱腻在一起,互为最好的异性朋友,知根知底也知心,又不虞像普通男女之间日久生出感情纠葛,二人凑在一起只会感到放松、宁静、愉快。 史宪忠望了眼于道士山,道:“那痴心汉也不知死了没有,我去看看。” 田萁本不想去,忽听田丛丛已经先一步上了山,心中一凛,忙对史宪A选AA书A网xuanshu^.c^o^m忠道:“你等待,我和你一道去。” 田丛丛是田季安的侄儿,也是田萁的侄儿,田萁对他知之甚深,香水寺是上于道士最近的路,田丛丛岂会舍近求远,绕路上山? 他必是已经来过香水寺了,得知她和史宪忠在里面,才绕道上的山,若自己躲着不露面,不知道自己这位长嘴大耳的侄儿又会在田季安面前嚼什么舌根子。 她和史宪忠的关系虽然清之又清,奈何世人的心总是爱往浑浊处想。 眼见小姑和天雄军第一勇士到来,田丛丛顿觉浑身有说不出的别扭。他硬着头皮上前行个礼,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小姑深夜到此,未知有何见教。” 田萁道:“奇怪了,这话本该是我问你的。我在香水寺里诵经,闻听于道士山上有响动,派人知会史宪忠将军前来查问。怪了,此处应该是史将军的防区,几时改了么?” 田丛丛把田萁这话在嘴里品了品,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便道:“小姑别误会,小侄我这是奉叔帅之命前来查看于道士的死活。” 田萁道:“那他是死是活?” 田丛丛道:“真是奇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刚说到这,有小校来报,言在后山腰的一座石洞里挖出了于道士,人还活着,被吓懵了,死活不肯出洞。 众人急忙赶去,正见一群军卒趴在洞口往里喊话。 田丛丛一脚踏在洞口,一手掐腰,一手扶膝,黑着脸,冲着洞里喊:“杂毛老道,瞧你他娘的干的好事,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 于道士在爆炸前把自己很好地隐藏在事先挖好的掩体里,爆炸产生的强力冲击波并未伤及分毫,但爆炸所产生的剧烈震荡却让他浑身落满了灰土,此刻灰头土脸的十分狼狈。 他不肯出来倒不是怕人见识他的狼狈,而是他曾答应田丛丛不再炼丹,此番有违誓言,祸福难测,故而躲着不出来。 面对田丛丛的吼叫,于道士假装耳朵失聪,大声吼问:“你说什么?!” 田丛丛一个不备,反被他吓了一大跳。 田萁饶有兴致地看着于道士装傻充愣,忽然小声对史宪忠道:“衙内军既然接手了,我看你就回去吧。” 田丛丛是田家嫡系子孙,行事鲁莽,不计后果,此番气势汹汹而来,必是奉了节度使田季安的什么命令,田季安喜怒无常,赏罚全凭兴趣,难保会把于道士怎么样。于道士在魏州名头很大,百姓呼之为“半仙”,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只怕相关人等都不好交代。 田萁劝他离开自然是出于好意,史宪忠点点头,嘱咐了声:“你也小心。”便率众离去。 于道士继续装傻充愣,田丛丛不耐烦了,喝令左右道:“这杂毛疯了,弄点土把洞填了,省的他爬出来咬人。”众人作势要动手。 于道士蹭地一下蹿出山洞,一手护住头脸,一手翘起小指头,弯腰赔笑道:“小将军息怒,小将军息怒,这次就差这么一点点。你再容我一次机会。” 因为田萁就在身边,田丛丛没敢动粗,他不耐烦地连连摆手道:“看在我小姑的面子上,我饶你这回,不过你也别为难我,走吧,走吧,离开魏州,越远越好。” 于道士为难地说道:“您不让我呆在魏州,让我去哪呢?” 田丛丛冷哼了一声,道:“爱去哪,就去哪,总之别再来魏州!我这个人宅心仁厚,刀子嘴豆腐心,可节帅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下回再让他听到你在这升天放炮,小命就没了,他要亲手剥你的皮,还不带灌麻药的。好了,话我是带到了,我这个人说话干脆利索,从来不啰里啰嗦,拖泥带水,我说过的话,也绝不说第二遍,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一直冷眼旁观的田萁忽然笑了一声,声音虽轻,却让田丛丛觉得腿肚子转筋,他忙讨好地问道:“小姑,你看我这么处置,还行吧?” “行,有些大将军的风度。” 听了小姑这不阴不阳的表扬后,田丛丛满脸尴尬,竟是有些手足无措。田萁不理自己这位富态十足的族侄,向于道士说:“你悟道求仙,我不管,不过魏州城你是不能再呆下去了。我知道你孤身一人,日子难熬。我给你介绍一个去处,保管你衣食丰足,他和你一样也是个出家人。” 于道士眼睛一亮,忙问道:“敢问这位施主也是我三清门人吗?” 田萁道:“那倒不是,他是个还俗的和尚。” 于道士把嘴一撇,为难地说道:“是个和尚,这……” 田丛丛深恐他赖着不走,忙道:“嗨,那道士,你别不知好歹,和尚怎么啦,和尚也是出家人嘛,佛即是道,佛道本是一家,分什么彼此?!” 这一喝,于道士不敢吭声了,望着一片狼藉,嗫嚅道:“那也得容我收拾收拾。” 田丛丛一把扯过于道士的胳膊就往山下拉,边走边道:“你那一堆破烂,还收拾什么,走走,我给你准备一套新衣裳。”于道士回望了眼那堆残垣断壁,讨价还价道:“光有衣裳可不行,要是路远,还得给我匹马。” 田丛丛道:“使得。” 于道士又道:“炼丹要买硝石、木炭、铅巩……”田丛丛道:“行行行,我资助你五十贯炼丹费,将来炼出仙丹,记得给我留一颗便是。” 于道士又道:“我这次炼丹失败,全是因为没有童子看火,我还要两个童子!” 田丛丛:“……” 第306章 求人不如求己 等牙军退去,田萁让女青墨去请李茂,女青墨望望天,道:“太晚了,你们孤男寡女的,不怕人说闲话吗?”说完吃吃偷笑。 田萁也觉得天色太晚,便道:“我先回了,你去招呼一声,告诉他明日我再请客。” 李茂得知田萁已回府,心里怅然若失,闻听第二日田萁还要请客,本欲拒绝,却又犹豫不绝,青墨代他答道:“明日我们准时赴约。” 回到公廨不久,田丛丛便派人将于道士送了过来,虽然不明白李茂为何要急着见于道士,但从他的眼神中,田萁读出了于道士的特殊价值。 这才借力施为,把于道士送给了李茂。 李茂得于道士如获至宝,与之彻夜长谈,二日一早,于道士兴冲冲地随张琦踏上了去长安的旅程。 李茂嘱咐张琦务必把于道士交给小茹,把他暂时安置在靖安坊的宅子里,等待他的后续安排。 田萁听闻李茂派张琦把于道士送去了长安,心中吃了一惊,于道士来魏州不久便有半仙之名,百姓都说他能炼出让人飞升的仙丹,田萁暗中探问过,发现于道士除了能把丹炉送上天外,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本事。 他逢人便说的慕恋邻家女的故事,田萁怀疑根本就是他编造的,是他借以博取同情,进而敛财炼丹的手段。这么一个大话连篇,声名狼藉,又屁本事都没有的杂毛老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吸引了李茂呢。 饶是她聪慧过人,也无法参悟其中的关窍。 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李茂的身上藏着太多她参悟不透的秘密。 二日一见面,田萁就问起此事。李茂对田萁的直率有些不能适应,稍作犹豫后,还是如实相告:“于道士的丹炉能将一座山炸平,若是用来炸城墙关隘……” 田萁的眼睛猛然一亮,她兴奋地问道:“你认为这东西大有用武之地?”李茂反问:“你不看好吗?”田萁的目光却黯淡下去,她低眉叹道:“此物如此凶狠,若大行于世,岂非害人无数?还有,你觉得于道士会有办法降服它?” 李茂道:“我虽出身佛门,却也略懂炼丹术,此物名叫火药,成分只有三样,硝石、磷,木炭,按一比二比三的比例配合起来,就是日常使用的火药,若要炸毁一座小山头,则需要对此进行一番改良。自然我也不懂改良之法,这个需要于道士慢慢去摸索。” 田萁眼眸又亮了起来:“成功的把握有多大?” 李茂道:“严格说来,于道士已经成功了,只是性质还不稳定,我想只要人力物力充足,多给他点时间,应该会有成效。” “那,要多长时间?”田萁强按内心的激动。 李茂笑了笑:“这个不好说,快则三五年,慢着十年八年,也或者是百八十年。” 田萁剜了李茂一眼,言道:“我看你是太乐观了,他在来魏州前就把沧州城炸了个底朝天,来此不过两年,又炸翻了好几座道观。当初节帅和老夫人都起过你这个念头,指望他能降服此物,用于军事。可惜,除了隔三差五的惊扰百姓,他什么也没做成。昨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丹炉说炸就炸,根本无法掌控。” 李茂淡淡一笑,道:“或者是我看走了眼。” 此事二人不再提起。 二日一早,节度使府忽然派人到公廨邀请李茂去郊外打猎,来人送了李茂和青墨各一套轻甲,李茂穿戴起来后发现尺寸分毫不差。 青墨惊叫道:“铜虎头那帮人自诩如何如何,我看给人提鞋都不够。” 李茂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任何时候都不可骄傲自满。”青墨道:“知易行难,这是你教我的,可是昨天,哼哼,你还不是也口吐狂言,你跟田家小娘子说你懂炼**,你这是吹牛,还是真有这本事?” 李茂道:“我说过这话吗?” 青墨道:“说了就说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其实我看的出,她对你有意,你对她也有意。”青墨最后两句话声音压的很低,说过之后便出门去遛节府送来的马,让青墨倍感惊讶的是,这匹马的脾气跟他在淄青常骑那匹马一样。 李茂盛装之后,修了面容,骑马往西郊赴约。田季安喜欢打猎,整个魏州城西都被他征作围场,百姓不得入内。 围场内猎物极多,田季安却算不上是一个好猎手,他的弓马本也精强,奈何继位为节度使后,放纵酒色,身体被彻底掏空,箭愈发射的不稳。若是他独自打猎,所获自然极少,不过魏州的天雄军却是天下第一等的雄狮,卧虎藏龙,高手如云,节度使每一箭发出,后面追随的箭矢必如雨点一般密集。 不要说鹿羊这样的大型动物,便是一只老鼠也难逃万箭穿心的厄运。 打猎完毕,摆宴在香水寺。 田季安的年纪比李茂还年轻两岁,身高体胖,水色却差了很多,牙齿灰黑,面色蜡黄,乍看倒似有四旬上下。 他指着香水寺问李茂:“我听说你跟我萁妹在此喝过几场了,她是个怎样的人。” 李茂道:“巾帼不让须眉。” 田季安摇摇手道:“太宽泛,说具体,说具体。” 李茂正低头斟酌,田季安忽又问道:“若是嫁与你为妻如何?” 李茂道:“承蒙厚爱,李茂已有妻子。” “你那妻子,嘿嘿,休了也罢。” “魏帅该不会也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吧?” “是不是无稽之谈,你心里最清楚。不说我小姑了,说说你,你来找我求告什么?” “求大帅借我一块风水宝地,容我招揽旧部回曹州讨贼。” “什么贼?” “流民何三才。” “一个草民,何劳你这辽东经略出手。” “不然,曹州是我的家,茂不愿假手他人。” “这是条理由,不过我有什么好处。” “昔日李侍中遣黄潇滚北伐棣州,占据了五大盐池,我听说这些盐池现在都不产盐了。” “李侍中辣手摧花,花谢了。” “淄青多的是盐。” “贩卖私盐给魏州,是要杀头的。” “利益所在,赴汤蹈火。” “我如何能相信你?” “可请魏帅驻兵协防。” 田季安哈哈大笑,道:“这么说传言是真的,你果然是个噬主的小人。” 李茂黑下脸道:“茂这么做正是要洗刷不白之冤。大帅若助我占据曹州,我先把那些人跟宣武的买卖给断了,没了财路,他们只能铤而走险跟魏帅合作,这可是一本万利啊。” 田季安嘿然道:“你就不怕韩弘找你的麻烦?” 李茂道:“怕,我当然怕。不过韩弘自诩是忠臣,忠臣能不听朝廷的话吗?” 田季安摇摇头,道:“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做忠臣也是有限度的。” 李茂低头略作思忖,道:“李茂有魏帅做靠山,无惧他。” 田季安点点头,道:“地我可以借给你,其他的我可就爱莫能助了。至于你说什么靠山嘛,靠人不如靠己,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哈哈,喝酒。” 李茂举杯谢过。 李茂在魏州公然打出辽东经略使的旗号,声称要募兵去辽东,消息传出应者云集。设在郓州的辽东幕府幕僚们纷纷启程要去魏州。 负责监押的牙军不敢做主,请示李师道,李师道问计于高沐、李公度等人。 李公度道:“他行的光明正大,公然拦阻于理不合。左右都是一帮吃闲饭的,不如就此打发了,省的碍眼。” 李师道又问高沐,高沐道:“事已至此,我看就由他们去吧。不过他的家人暂时不宜放,还须留在郓州。” 李师道笑道:“那是自然,辽东苦寒之地,我怎忍他的妻女受苦。” 李茂在魏州竖起辽东经略使大纛前,遣使赴长安求见杜黄裳,求一纸文书,为自己正名。事关重大,杜黄裳不敢做主,辗转找到了李淳。 王叔文当权后,李淳为了避嫌,已经久不管政务,而今正一门心思地闭门读书,只是早晚三次入宫给皇帝请安,以尽人伦孝道。 听了李茂所求之事,李淳淡淡说道:“辽东经略使究竟驻节何处,本无定规,淄青换帅之后纷纷扰扰,总要乱上一阵子,募兵不易。既然魏州肯为朝廷出力,我们有何理由拒绝?” 杜黄裳讨得了主意,便在大朝会上为李茂说了话,王叔文恨其事先没有知会自己,心中不快,故意拖着不办。 韦执谊劝道:“南康王眼下病重,川中或生大变,明公手上若无财权,将来如何应对?” 王叔文一翻白眼:“这与魏博何干?” 韦执谊耐心解释道:“李茂与杜黄裳相好,杜黄裳和杜佑好,明公若不答应李茂,只怕杜黄裳暗中搞鬼。” 王叔文欲将朝中财权揽于手中,自知资历不足,便欲举荐杜佑为度支转运使,自己出任副使,借杜佑的威名而操控天下,杜佑却不甘心做傀儡,支吾不肯就范。 王叔文嘿然冷笑道:“扯什么杜黄裳,我看是你韦宗仁要跟老夫过不去吧?”韦执谊惊诧道:“明公何出此言?某受明公抬举而为宰相,岂敢跟明公作对?这必是有小人在背后挑唆,请明公明察。” 王叔文皮笑肉不笑道:“韦相成、韦观海是你举荐给李茂的吧,你判定李茂从龙有功,前途无量,回淄青贴个金就会回来做宰相,却没想到会出了这档子事,而今你的两个宝贝侄儿给困在了郓州,你受不了亲眷聒噪,着急把他们接出来,竟甘心情愿地做了李茂的说客。老夫说的是也不是? 第307章 以后请叫我秦墨 韦执谊道:“天地良心,某一心为公,明公怎能说这样伤人的话?” 见韦执谊面红耳赤,急的要发癫,王叔文哈哈一笑,压压手,示意他坐下,才又说道:“你是我的人,我怎能不关照你。李茂人已经跑了,在魏州把旗帜都竖了起来,所缺的不过是个名分。我给,他不会念我什么好,我不给,他一定记我的仇,罢了,冤家宜假不宜结。” 韦执谊喜道:“明公这是答应了?” 王叔文嗤地一笑,道:“你呀,你呀,你现在是我大唐的宰相,怎能如此没有城府,老夫逗你一下,你就喜怒形于色,这可如何是好。” 摇了摇头,又道:“做事要张弛有度,有些事你压一压,人家就来求你,你着急办了,就变成了你求人家,你说,是让人来求你好,还是你去求人好?” 韦执谊眨眨眼,点点头,作恍然大悟状,揖道:“受教了。” 恰逢李忠言来传王叔文去延英殿独对,韦执谊便起身告辞而去。 出了门,他摇摇头,翻眼望天,哼笑了一声,小声问天道:“到底我是大唐的宰相,还是你是宰相,我……”刚想到这,王叔文却又呼哧呼哧地追了出来,边跑边招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忘了件事,待会儿我便向圣主推举杜佑为度支转运使,你回去给他们几个通通气。别又各说各话,乱糟糟的成何体统。” 王叔文说完,气喘吁吁的跑步去了延英殿。 韦执谊朝地上啐了口痰,嘴里不干不净地咕哝了两句,甩袖而去。 这景象被不远处的一个捡树枝的内园使司小宦官看在眼里,待韦执谊走远,小宦官把怀里的枯树枝藏往花丛里一藏,拍拍手,颠颠的跑去报信去了,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兴奋,心中在想:造化,造化,这个好消息报上去必得重赏。 …… 中书省不久便正式行文同意李茂将辽东幕府移至魏州,并指示其在魏州募兵,定其军号为“安东”,李茂兼任军使。 青墨问李茂:“你怎知王叔文会答应,我想不透。” 李茂笑道:“想不透就别胡思乱想,旗帜竖起来了,军号也有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招兵买马。此事你得多上心。” 青墨道:“我早憋坏了,这回咱们非要大**一场,再不仰人鼻息。”说罢起身出门,人刚走出去又折转回来,向李茂郑重其事地说道:“自今日起请叫我秦墨,我不想跟那丫头同名。感谢。” …… 魏博节度使田季安本料定朝廷不会那么爽快答应李茂把治所移至魏州,此刻亲眼看到中书省的谍文,不仅准了李茂所请,还指示其在魏州募兵备边,一时讶然失色,问左右谋士道:“我那妹妹把李茂弄到魏州来,所为何事,你们可曾想过?” 众谋士面面相觑,田季安年少偏狭,性情急躁,性子又不大稳重,说话做事反复无常,今**当他面说了别人,转眼他就能把你卖出去。 至于田萁那活脱脱就是一个老夫人的翻版,老夫人一直防着她,手段也高过她一筹,把她压制的死死的。奈何岁月不饶人,老夫人的精力已大不如前,目下这一局竟有了些僵持的意思,胜负之数再不能像先前那样一目了然。 这两人都不是易予之辈,轻易不要招惹的为妙? 故而众人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吭吭哧哧就是不说话。 田季安嘿地冷笑了一声,道:“你们怕我妹子,不敢说话,好,你们不说,我来说。我闻她旧日在怀州一个叫莫可渡的地方曾和李茂私下相处达数日之久,后来她又是搭李茂的船回的魏州。 “贞元十八年,荣公护送她去海州完婚,这个李茂也去了,时隔不久东海秦氏就让海盗给杀灭了门,我听说这事儿李茂脱不了干系。 “去年,老夫人做主把她许给王叔文的儿子王璞,李茂一连数次向田词岭打听她的消息。嗨,你们都想想看,若说两人什么都没有,你们信吗?若是有,这个时候,她把李茂弄到魏州来又是所为何事?” 田萁在魏州从来都是焦点人物,她的一举一动总是在人们的关注中。当初,老夫人要把她下嫁给海州秦氏,田萁不乐意,曾一度离开魏州外出游历,至于去了哪,便不得而知,说她去了怀州,倒也说的通。 她堂姐田璐的丈夫那时正在怀州做司户参军,她自幼就跟堂姐田璐关系好,遇到不顺,过去散散心也在情理之中,至于有没有在一个叫莫可渡的地方跟李茂有一腿,或者有,或者没有,谁又能说的清。 至于贞元十八年海州发生的事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老夫人嫌她碍眼,请出祖宗家法把她打发出门,又派了办事最稳妥的田荣护送,出兵三千人,可谓阵势浩大,结果却是天不假人,她人还在徐州,夫婿一家人就让海盗给杀了。 你说这事跟李茂有没有关系,或者有,或者没有,谁又能说的清。 有关她祖孙俩斗法的事,外人还是多看多想少说为妙,家务事嘛总是扯不清理还乱的。 田季安发了一通牢骚,见无人应和,忽然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自嘲道:“瞧我,又胡说八道了,我那妹子为了我田家,为了咱魏博,可谓殚精竭虑,操碎了心,何曾有过什么坏心眼,唉,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们忘了,都给我忘了。” 田季安说完起身,众人以为他要走,谁知愣了一下又坐了下来,言道:“最近卢从史都在捣鼓啥,我总觉得这老儿不安好心呢,你们怎么看?”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提起昭义节度使卢从史。朝廷设昭义镇,目的就是为了震慑魏博,故而昭义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牵动魏博的神经。 “此人野心甚大,又有些志大才疏,老臣以为不可不防,魏州西境诸军互不统属,各自为政,须遣一员大将前往西境镇守,以备不测。” 说话的叫蒋功尊,田承嗣的马弁,效力田家数十年,田绪当政时将他由田氏家奴擢升为军府参谋。蒋功尊不识字,不懂怎么谋划大局,但领会上意的本事却是军府一流。 “好,说的好,老弟果然是老成谋国,的确得派一员大将往西边镇守,那派谁好呢。”田季安表扬了蒋功尊后,目光再度投向众人,众人纷纷低头捻须,做沉吟不决状。 “说罢,说罢,言者无罪。不肯出谋划策的我倒想跟他说道说道。” 众人顿时才思泉涌,有人推荐老将田荣,说他功高资历深,又是田家自家人,威压四方,谁敢不服;有人推荐新锐史宪成,说他是天雄军后起之秀,智勇双全,忠诚可嘉,有手段稳住西境各军;还有人推荐牙军大将田丛丛,说他大智若愚,擅长扮猪吃虎,可以很好地隐藏杀机,关键时刻扑杀心怀不轨的贰将。 众人所议皆不合田季安的心意。 蒋功尊眼珠子翻了翻,看出机会来了,出班言道:“非沂国公亲自出马不可。” 田季安把眼一瞪,喝道:“胡说,沂国公岂能轻出,他走了,我这家宅谁来镇守?” 众人听话听音,听出田季安训斥之下难以压抑的兴奋,纷纷进言道:“西境驻军皆骄兵悍将,非大将不能镇压,非沂国公亲自出马不能镇守。” 众意难违,田季安无可奈何道:“兹事体大……容我再思量思量。” “节帅此事不可耽搁啊。”见田季安要走,蒋功尊扑跪在地,抱住田季安的大腿发声哀求道:“节帅,此事非沂国公出面不可啊,节帅,您切不可耽搁呀。” 田季安的火腾地冒了起来,厉声喝道:“滚开!”言罢一脚踹去,蒋功尊“嗳哟”一声捂着心口,蜷成一团,不动弹了。 蒋功尊家奴出身,目不识丁而列名军府参谋,向被那些士子出身的幕僚所轻视,见他抱错了腿,众人皆在心里耻笑。 蒋功尊拍马过猛拍到了马蹄子上,未讨得主子欢心,却讨了个窝心脚。一时也觉得老脸没处放,在地上躺了一会待众人散了,这才颤巍巍地爬起来,忽见自己的儿子蒋士则正站在廊下训斥两个仆奴,他便“嗳哟”了一声。 蒋士则朝他望了眼,继续他的事,并没有过来扶老父一把的意思。蒋功尊不怒反喜,一挣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此番议论不久就传到了田萁的耳朵里,田萁抿嘴一笑,对侍女青墨道:“你去把张久武找来。”青墨道:“找不来了,昨晚让节帅叫去,今日一早就出远门去了,我听他家刘大娘说的。”田萁不觉眉头一拧,冷笑道::“好小子,有长进嘛。” 张久武是魏博牙将,此外他还有一个山南商栈掌柜的身份。山南商栈背景雄厚,其幕后主人正是执掌魏博六州军政大权的平卢田氏。 商栈名义上是做米酒生意,实际是贩卖盐铁,与河北三镇和淄青多有联系,跟淄青的铜虎头尤其熟稔。张久武此去郓州是奉田季安之命,去向李师道讨还李茂的家眷。 第309章 作梗 辽东经略府治所移至魏州,李茂正募兵要为朝廷恢复失地,魏博节度使觉得自己有义务为出征将士做点什么,譬如照顾妻小之类。 田季安昨日外出打猎,猎到一头肥鹿,就在野营办了篝火宴,因一个小卒肉烤的好,他打赏了一块鹿肉,小卒感动的涕泪交流,当着他的面把肉吃了下去。 田季安那时喝的醉醺醺的,忽有感而发道:“区区一块肉尚且让他如此感激,我若把李茂的家眷接过来,他又将如何感激我?”心念一动,即唤来张久武,吩咐他去淄青接人,声言不管李师道开出怎样的条件都先答应他。 在与淄青的交往中魏博一直占据着主动,手里能打的牌很多,先把人接回来,至于所许诺的条件以后慢慢再谈,不急。 这个道理李公度自然也懂,他因此建议李师道无条件释放苏卿母女,就当是给魏博田季安一个面子。 李师道那时正急着去贾安安处喝酒,听了这话眉头一拧,叫道:“就这么放了,岂非便宜了李茂?有没有什么办法,既能敷衍田季安,又能让他吃吃苦头?” 高沐森然献计道:“那就一刀杀了,一了百了。” “杀人?不好。杀人不好,杀人易结死仇,争权夺利累不及妇孺,这是我为人之原则。万不可破。”李师道断然拒绝了。 李公度道:“魏州的使者说了,此事是田季安饮宴时临时起意,他要施李茂一个恩惠。我听说魏帅做事向来随心所欲,或者只是随口说说,过后就忘。此事不放暂且放一放,看看那边作何回应。” 李师道打了个哈欠,活动了一下筋骨,说道:“罢了,这件事你们看着办吧。” 出了门,又问随身官毛雄:“夏瑞和还是嘴硬不肯见我?” 毛雄哈着腰道:“还是嘴硬,不过态度已有所松动。” 李师道哼了一声:“*子就是矫情,且别忙给她好脸子看,曲曲她的性子。”忽又道:“慢着。”毛雄一路小跑跟过来,哈着腰听候吩咐。 “田季安帮李茂讨娘子以示拉拢,我若把她的一双儿女给她要回来,岂不也是施了她一个大大的恩惠,她岂非也要感念我的恩德,就此顺从于我?” 李师道一拍手道:“就这么干,你立即启程去魏州,务必把人给我讨回来。” 夏瑞和在李师古死后,备了一杯毒药,准备随时自尽,不想李师道非但没有逼杀她,还向她眉目传情,暗示她只要顺从,依旧不失荣华富贵。 为了一双儿女,夏瑞和也不愿就此了结性命,深谙欲擒故纵之策的她就和李师道慢慢地周旋起来。 人就是这样,太容易到手的东西往往不觉得珍贵,反之越是得不到手,越是视若珍宝,夏瑞和内心的矛盾被李师道理解为欲拒还迎。每每想到有朝一日能将兄长的女人压在身下,李师道就浑身充满了激情,他很享受这个过程,也就并不急着对夏瑞和下手。 毛雄领命到了魏州,表达了拿夏瑞和一双子女交换苏卿母女的意思,田季安觉得无可无不可,正要答应,田萁却闯了过来,力称不可。 当着一群幕僚的面被田萁冲撞,田季安很不高兴,不耐烦道:“小妹,这我就不明白了,一个暗娼的儿女,你留着他作甚,倒显得咱小家子气了。” 田萁道:“夏瑞和是李师古的女人,李师道如今又想染指,足见这个女人不简单,这样的人若收为我们所用,岂非一招妙棋?” 田季安笑道:“小妹,你这话差了。李茂掳她一双儿女做护身符,害的她母子分离,她岂不是恨死李茂了?而今我把人送回去,那是施了她一个大大的恩惠,她感念我,才可能为我所用,我不放人,她恨我还来不及,岂肯为我所用?这世上强扭的瓜不甜。” 田萁道:“我的大帅,你好糊涂,李师古死因不明不白,李茂仓皇逃命,自家都顾不上了,有什么本事去劫持夏瑞和的儿女?再者争权夺位是何等的酷烈,李师道岂会因为一对小儿女就对李茂网开一面?毛雄在说谎!夏瑞和的儿女不是李茂劫持的,而是她甘心情愿地托付给李茂带走的。” 田季安惊讶地叫道:“这么说她跟李茂还有一腿?” 田萁无可奈何地白了他一眼,言道:“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不分尊卑,看上就要。她深得李师古宠幸,李茂又是李师古的亲信,她男人被人谋杀,自以为命不长久,这才将骨肉托付给熟悉之人,这有什么好怀疑的。她一双儿女好容易脱离苦海了,你而今又要把人送回去,你说她该恨你,还是感激你。” 田季安以手加额,叫道:“糊涂,我真是糊涂。还是小妹高明,你说的不错,人不能放。” 田萁道:“想放你也没得放,那人还在濮州,你得赶紧派人把人接出来。” 田季安即唤田丛丛来,田萁道:“他不行,让张久武去。” 田季安道:“张久武不在魏州,我看还是让史家老二走一趟吧,他去你放心。” 说完,不怀好意地瞅了眼青墨,青墨赶紧躲到了田萁身后。 闻听史宪忠要去濮州雷夏泽接人,李茂手书一封交给田萁,言道:“拜托了。”田萁道:“郓州要拿夏瑞和的子女换你夫人,被我拒绝了,你不要记恨我。” 李茂道:“人送回去容易,把人接出来难,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毛雄没有接到人,胆战心惊,徘徊不敢回,得人指点去拜田萁。 田萁言道:“自古有云‘妻不如妾,妾不如ji,ji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我闻夏瑞和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想来年纪也不小了,再国色天香又能强到哪去?郓帅如今独占淄青十二州七十二县,要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为何偏偏对她感兴趣?他感兴趣的不是夏瑞和这个人,而是想得得不到的念想。你就此打道回府,就说李茂是孤身来的魏州,身边除了两个长随更无其他一人,魏帅有心相助却无从着手,请郓帅继续享受他得不到的趣味。” 毛雄一拍脑袋,大喜拜谢。 第310章 大将风度 起初,李师道为示交涉诚意,将朱婉儿、姚家姐妹、石家兄弟、张家老夫妻一干人交给毛雄,让他带去魏州。 毛雄却担心把人交出去后,魏博方面不放人,自己回去不好交代,便将朱婉儿等人隐匿在濮州境内,他孤身一人渡河前往魏州交涉。 而今交涉不成,毛雄暗感庆幸,便私自做主将朱婉儿扣下,只将姚家姐妹,石家兄弟、张家夫妇放去魏州,对外只称朱婉儿途中染疾不宜长途跋涉,暂须还回郓州休养。 石家兄弟领一行人到了黄河岸边,雇好了船,却因河面风大,不能行船而滞留河边旅舍。入夜,石雄对石空说:“魏博方面不知起了什么变故,竟半途反悔,我观毛雄目露邪光,不是好人,婉儿姑娘跟他在一起,大凶。”石空叹道:“若是我们人手再多些,拼了一死也去把人救出来,可眼下就这么几个人……” 石雄笑道:“他人虽多,却没有防备,咱们突然发难,正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此言一出,随行众人皆目瞪口呆,毛雄所居驿站驿卒和他的随从加在一起不下百人。姚家姐妹年纪尚幼,张家夫妇年纪又老,单靠石空石雄和几个家丁不过六七个人,能济得什么事? 石空抓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这仗该怎么打。 但看看兄弟石雄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他年纪虽不大举止却异常沉稳,经历的战阵多了,身上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威严。 “兄弟,我们都听你的。” 石空下了决心,半是相信石雄能成事,半是觉得不如此对不起李茂的知遇之恩。 石雄夜观天象,断定后半夜风停,出大价钱买动两个胆大、经验丰富的水手准备夜渡黄河。将姚家小姐妹、张家夫妇送到河边,随时准备渡河,自己和石空等六人借夜色掩护潜行到石雄所居的驿站外。 他伏在土沟里,仔细观察了驿站的动静,又看了看天色,对石空道:“你和赖二留在这,看到驿站里起火,就把带来的柴草点燃,然后敲锣,使劲的敲。” 说罢就跃出土沟向驿站奔去,石空想叫,又不敢大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石雄五人去了驿站。 已是初冬季节,黄河上的风异常凌厉,距河虽有五里,中间却是一马平川无遮无拦,北风呼啸而来,吹在人脸上刀子割的一般疼。 石空又急又冷又怕,在土沟里蹲的两腿酸麻,正等的心焦,望风的赖二突然叫道:“火,起火了,驿站起火了!” 石空抄起铜锣当当当地敲了起来,赖二顺趴在地上打火点干柴,却因为心慌手乱,一连几次都失败了。石空把铜锣往地上一丢,抢过燧石击打起来。一见到驿站起火,他的手也不抖了,心也不跳了,整个人紧张而不慌乱,完全进入了交战状态。 一点火星溅入引火的软草,石空伏在地上,小心地将星星之火吹成燎原的野火,干柴把轰地烧了起来,石空拖着火把沿着土沟奔跑,土沟两旁业已干枯的野草被火引燃,在凛冽的北风鼓吹下,一窜而起,迅速映红了半边天。 石空拼命敲锣,赖二拼命呐喊。 驿站守卒和毛雄的随从胆颤心惊,任凭毛雄怎么催促也不敢出门迎战。 李茂在魏州听闻石雄兄弟夜入驿站成功营救出朱婉儿,连声盛赞石雄知兵法懂谋略。 当即提笔在他刚刚拟定的安东军将领名单上把石雄的名字向上接连提升了三极,由普通的别将直接晋升为左厢兵马使。 …… 田季安为示笼络,在魏州为李茂建了一所宅子,宅子占地规模宏大,装饰的十分奢华,又赠了李茂歌舞伎二十人,男女仆奴各五十人。 这所宅子李茂只住过一晚,就再未去过。这些日子他一直住在城南安东军兵营,兵营是田季安借给他的,本是天雄军牙军驻地,设施齐全,只需改个旗帜便可使用。 朱婉儿的到来让李茂改变了主意。 让女眷住进兵营自有许多不便,再者太过辜负田季安的好意也说不过去,两家现在还在蜜月期,度蜜月就该有个度蜜月的样子。 久别胜新婚,彼此都有太多的话需要诉说,一些话换一种表达方式可能更好,譬如肢体语言。李茂一见面就直奔主题,朱婉儿也没有矫情。在朱婉儿面前李茂没有丝毫心里负担,朱婉儿也同样。 欢爱持续了一个时辰,到大汗淋漓才散,朱婉儿浑身像被揉散了架,躺着爬不起身来。 李茂略躺了会儿,下身那根东西又竖了起来,朱婉儿勉强仰起头,正要服侍,窗棂却被人敲了一下,张大娘在窗外咳嗽了一声。李茂会意,披了件衣裳走了出去。 张大娘事先专门在此等候,一旦李茂久战不歇,朱婉儿承受不住,她便出手干涉。这是苏卿定下的规矩,一为防止李茂纵欲过度伤了身体,二为保护宅内各女眷。 各女眷中朱婉儿体力最好,事先又关照了张大娘,这才一拖再拖,迟延了一个时辰方才出手劝阻。 李茂洗漱之后,去书房坐了一会,和秦墨商议了两件要紧的事,度张大娘已歇下,这才又溜回朱婉儿房间。李茂吻了她的面颊,轻车熟路进入她的身体。一盏茶的功夫后,李茂下来,二人因为时间、距离而产生的隔阂已全部消除。 朱婉儿伏在李茂胸前,喃喃说道:“什么都没了,我们成穷光蛋了。” 李茂抚摸着她水润光滑的后背,揉捏着她圆润滑腻的翘臀,出言安慰道:“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朱婉儿把脸贴在他心口,言道:“夫人和铃铛还陷在郓州,一家人如何算是团聚?” 李茂道:“无妨,只要我们好好活着,她们便会安然无恙。”朱婉儿仰起头道:“人常说端人碗受人管,以后我们就是田家的家奴了,你能受得了这个气吗?” 李茂沉默了,他没想到朱婉儿还会有这样的见识,自己目下寄人篱下,受制于人,最忌讳的就是忍不住性子动怒,她故意把话挑明,来给自己提个醒。 李茂掀起她的下巴,戏道:“你一个厨娘,竟还有这等见识?倒是难能可贵。” 朱婉儿撅起小嘴,张口欲咬李茂的手。 李茂把她揽入怀中,安慰道:“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我端着他的碗不假,可我不是他的家奴,我们各取所需罢了。我会有分寸的。”说着话,窗纸泛白,远处传来阵阵鸡叫。 李茂翻身又把朱婉儿压住,朱婉儿却推拒道:“算了,铁打铜铸的身子也经不住你这样折腾。”李茂昂首挺入她的身体,说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天明时分,李茂洗了个热水澡,张大娘服侍了早饭,因见朱婉儿久久未出,便悄悄地溜出去寻找,却见朱婉儿臂上挽着一个大包袱,穿着短衫趔趄着往外走,忙问去哪。 朱婉儿红着脸道:“大郎正值壮年,身边没个女人服侍总不大妥当,我随他一起过去,在军营附近觅一间屋子住着,给他洗洗衣裳,准备点饭食。” 张大娘叹了口气,夺下朱婉儿的包袱,道:“傻孩子,不是我拦着你不让去,你若去了只会给他添乱,听大娘的,不去了罢。” 第310章 厉兵秣马 水龙寨位在博州东南,依山而建,是魏州通往淄青、宣武的重要通道之一。 设置宣武镇的目的本就是为了镇扼河朔四镇,保护河洛腹心和淮南、江南通向长安的财赋运输要道。 由宣武出兵魏博须先渡过黄河,此段黄河水面宽阔,水势相对平缓,利于行军。因地势之利,魏博出兵宣武相对容易,而宣武出兵魏博则难。 故而宣武镇历来在黄河南岸屯驻重兵,而魏博镇因四面受敌,兵力相对分散,在黄河一线与宣武镇的对峙中始终落入下风。 魏博希望在黄河南岸有一个可靠盟友以牵制宣武,淄青曾是最好的选择,但自李师古挥兵北取棣州后,彼此间的信任荡然无存,而今李师道继承帅位,以他刚愎自用的性格,魏博方面并不看好这个这门姻缘。 由此,才有了将博州境内的水龙寨借给李茂驻兵的举动。 魏博方面的意思很明确,若淄青不能成为自己忠实可靠的盟友,他便扶持李茂独立成为一股势力,目标就是曹州。 反之,李茂和他的安东军就有可能会被打发去辽东完成他光复失地的重任,一切都在李师道的选择中。 李师道却是按兵不动,视李茂如无物。 水龙寨所在的位置为主道的备用道上,日常通行的人不多,只有暴雨山体发生滑坡道路被堵塞时才有可能。 山寨依地势分为内外两寨,外寨是马厩、粮草、营房,内寨是营房和公务厅,军器库,日常储备着可供三十天的水粮。博州虽是边境,却因魏博兵强马壮,轻易无人敢正眼相觑。李茂在此驻军,独得一份清静。 河朔割据诸镇,论面积不算大,论经济实力也不强,之所以能割据自雄,全因各镇都将军事摆在首要位置,拼命削民以供军,豢养出了一支自成体系,骄横跋扈的雄兵。 就魏博而言,其所辖六州强壮之民皆在军旅,耕种者多是老弱妇孺和残疾病退的军士。百姓遭受重重割剥后,贫苦至极,至一日两餐难以果腹,冬夏春秋一套麻衣蔽身。 安东军在魏州募兵五百人后,便迁往水龙寨。 魏州已无兵可募,继续留下去只能是浪费时间。 目下兵马虽少,安东军的骨架却已初步搭建起来。 李茂仿照他最为熟悉的平卢军,结合自身实践,博采众家之长,确定安东军的编制。 全军共设五大集团,以中军为主干,军使同时兼任中军主将,中军之外设前后左右四军(厢),为中军翼护,地位相对独立。 在中军,设总军帐一座,行为中军帐,驻为军院,为全军首脑指挥机关。 设统军使一人,统帅全军,副使一人,协助军使掌军。 设都知兵马使一人,为中军各将之首; 设参谋若干为军使智囊; 设行军司马一人,掌参谋军事; 设判官三人,一判骑、仓、兵、胄四曹兼军料院使,一判军籍、人事,一判度支; 设掌书记一人,掌文籍图书兼表奏官; 设中军押营一人,掌中军警卫; 设随军(随身官)若干,为军使警卫; 驱使官若干,供主将驱使,出为巡官。 设陷阵将五人,主冲锋陷阵; 捉生将五人,主管游骑、探哨、侦察敌情; 营造将若干,主开山铺路,基建工程。 中军内设设护军院,主纠察军纪法纪,行军为左右护卫,驻地警卫营盘。独立领军。 内设军法司,以推官掌军事审判。 内设军料院,主管军粮、马料及军械供应,军使之下分左右判官,左判官管粮草、马料,右判官管军械,分工合作,互不统属。 内设训练所,选老将执掌军事训练。 设监军院使一人,领兵监护监军院及监军使。 中军下设六营,各营皆有旗号,设统制官一人。 留营军号曰:虎,豹,飞虎,飞豹,骁骑,锋矢。 营下设都,每都百人为额,都下设队,每队五十人,队下为伙,一伙十人。 伙设伙长,以勇健军士充任,设老火二人协助。 队设队官,以久经军事的骁勇之士充当。每队设队正一人,队副二人以协助,驻队虞侯一人掌纠察军纪。 都设都头为统兵官,设副手四人,两人协助掌军,一人掌粮料,驻军虞侯纠察军纪。 每营统制官配副手六人,两人襄助军事,一人掌粮料,一人掌训练,一人掌文籍。单设护军虞侯两人,左虞侯纠察本部,右虞侯纠察所部队都。 两虞侯独立领军,任免之权归于军使。 中军之外,分设前、后两军,左、右两厢。为中军翼护,四军比照中军设置军部,稍有增减,统军使较中军低一等。 又依据军人之职务、军事及业务素养、资历贡献以及军种或勤务区分,粗定军衔五等十三极,以定身份和军事级别。 统帅一人。 将分正、副、参、别。 尉分都、少。 士分上、下。 卒分勇、健、补、备。 李茂以安东军使统帅五军,兼任中军统军使,授统帅。 中军正副统军使、行军司马、都知兵马使、判官、四军统军使授正将; 各营统制官,中军押将、陷阵、捉生、虞侯等按资历深浅,或授参将,或授副将。 中军掌书记、虞侯、推官、辎重将,前后左右四军副职分资历深浅授别将或参将。 都头例授都尉,资历深者授参将。 副职例授少尉。 队头例授少尉,资历深者授都尉。 副职例授上士。 伙长例授下士,资历深者授上士。 余者各有叙资历授予。 随军家属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军民合一,亦设军院、护军院、军料院、军法司等机关和相应军职,唯在前面加“预备”二字以示区别。 鉴于人少,又被魏博方面卡住经济来源,李茂只能暂时收摄心思,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大寨主,一面招兵买马,一面亲自培训队官。耐心等待着时机的出现。 石雄在营救朱婉儿一事上的卓越表现,让李茂十分欣赏,他力排众议,破格任命石雄为左厢统军使,十七岁的少年成为统率三军的大将,消息一传出,顿时产生轰动效应。慕名前来投奔者络绎不绝,李茂择优录用,量才使用,并不以年龄、资历、籍贯为限制。 昔日在孤山镇的旧部薛老将首先率部来投,李茂量才使用,以薛老将为中军陷阵将,主管水军。此后不久在淄青混的不大如意的马和东、夏纯、陈兰三人也先后来投,李茂任马和东为前军统军使,令其招募前军将士。 以夏纯为中军护军虞侯,陈兰为营造将。 原海州团练副使黄仁凡因克扣军饷被免,惶恐来投,李茂任为中军捉生将。 辽东幕府中,金道安本为神策军将,资历最深,任为都知兵马使。 谢彪为判官,判军籍、人事。 以秦墨为中军押营,领亲兵队。 聘冯成道为参谋,以高丙为营造将,郑沛掌管将做营。 韦相成为豹营统制官,韦观海为飞豹营统制官。 又以郑孝章为判官,判仓兵骑胄四曹,兼军料院使。 胡南湘为掌书记。 又以常木仓为后军统军使,石雄为左厢统军使。 石空为中军虎营统制官。 全军总数一千两百人。 李茂在水龙寨练兵不久,李师道便令杨青果派人前往窥探,此刻铜虎头内纷争不断,杨青果手中无人,所派之人并不得力,徘徊营外数日却进不了门,又恐失职被罚,遂将道听途说之词混合自己的想象,编成谎言当成真相回报。 杨青果心知有诈,却也无可奈何,反而帮着圆谎。 李师道听说李茂手下既无大将又无雄兵,竟以乳臭未干的十七岁少年石雄为右厢主将,又以花花公子韦相成、韦观海为营统制官,且军需粮草皆受制于魏博,不免哂笑一声,以为不足为虑。 又听杨青果说李茂每七日要回魏博一趟,与侍妾朱婉儿团聚三天方回,主帅不在营,麾下将吏也纷纷溜号,致使军纪散漫,军士常私出危害百姓,与地方多生龃龉。 李师道便对高沐、李公度道:“这就是要夺我曹州的李经略使,不要说经略使,我看他连做个寨主都不合格,此人惯会耍阴谋诡计,坑人是把好手,做事嘛也就稀疏平常了。不足为虑。” 此前高沐数次提醒李师道要加强曹州方面防务,以防李茂渡河偷袭,李师道表面答应,实则敷衍,迟迟不作准备,高沐利用手中职权,向曹州运送军械粮草,以备大军出征时使用,却被李师道授意地方弹劾,闹的高沐灰头土脸,好不狼狈,而今又听李师道说出这样的话来,高沐黑着脸一语不发,散会之后,从内堂出来,高沐目望青天,良久无语。 忽又听得李公度与杨青果、毛雄大声说笑,及李师道爽朗的笑声,心中愈觉堵得慌,于是眉头一转,计上心来,当日午后便一头栽倒在判事厅里。 高沐以病体沉重为由,请辞去判官职务,回乡养兵,李师道巴不得他赶紧滚蛋,省得碍眼,又怕人说他过河拆桥不能容人,便驳回高沐所请,要其专心在家养兵,何时痊愈何时重返幕府执政。 李茂侦知高沐称病不出,下令加紧准备。高沐是淄青目前唯一有全局眼光,能掌控全局的人,他撂了挑子,岂非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第311章 我就是试探你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李茂现在手中无钱无粮,一切都仰仗魏博镇。因此大军开拔之前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往魏州求援。 田季安邀其去郊外打猎,三日三夜同宿同食,末了答应按照五千军马的额度向李茂拨付开拔费。 临别之际,田季安问李茂:“你可知我为何要帮你?” 李茂道:“节帅用计深沉,茂看不透。” 田季安哈哈大笑道:“我不为别的,只为给逆臣贼子一个教训。” 田季安说的逆臣贼子自然指的是李师道,时过境迁,又跳出了淄青的小圈圈,许多事情现在都能看的明白。谋害李师古,夺取淄青军政大权的不是李茂、刘悟,而正是自封留后的李师道! 田季安如此恨李师道,并非心血来潮,也非他有过人的正义感,他是有感而发,意有所指,淄青的逆臣贼子杀主自立,魏博的逆臣贼子呢? 河朔割据诸镇向来对臣下弑主自立一事极其反感,从自身利益角度考虑,若不能对此行为予以严厉惩戒,等于是变相鼓励那些心怀不轨的臣下谋逆犯上,则山河永无宁日。 魏博“逆臣贼子”的后备人选是谁,李茂心知肚明,面对田季安的敲打,李茂只能表态道:“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此番回曹州就是要为先帅讨还公道。” 田季安哈哈大笑,连夸李茂忠义。 田季安回到魏州后立即召集心腹幕僚,各军高级将领和魏州地方官员秘密会议,决定出兵帮助李茂返回曹州,立稳脚跟,向李师道复仇,以打杀这股犯上作乱的不正之风。 决议已定,田季安以西境空虚,易受昭义卢从史攻击为由,加衙内兵马使田兴相州都统,出镇相州,统帅西境诸军,筹划西北防务。 待得第一批军械粮草起运水龙寨后,田季安又遣人将朱婉儿送到水龙寨附近的村落安置,方便就近服侍李茂。 田萁劝田季安暂将朱婉儿扣在魏州做人质,以牵制李茂。 田季安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我既与李茂结盟,又岂能扣押他的侍妾在手上?再者说了,他果然是个英雄,又岂会因为一个小女人而为难,你所谓的牵制之计,其实是自欺欺人。” 又道:“我看你是嫉妒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哈哈,我说妹子,人家是名正言顺的,你吃的哪门子醋。”一席话说的田萁面红耳赤。 田萁要求去水龙寨走一遭,借送朱婉儿之名,以刺探李茂的虚实。田季安道:“长安已经传来消息,王叔文不久就派迎亲使到魏州来,我看你就不要出去了,免得瓜田李下,授人口舌,将来影响你夫妻感情。” 出了节度使府,青墨见田萁闷闷不乐,便劝道:“长安迎亲使不日就到魏州,国公又在西境,你怎么办,难不成真要嫁给那个家伙?” 田萁道:“走,我们去水龙寨。” 青墨急拦道:“此刻去,万一……” 田萁寒下脸,哼道:“你究竟是劝我去,还是劝我不去?” 青墨道:“万一被老夫人知道,只怕难逃一顿家法。” 田萁冷笑道:“我若怕什么家法,就不去布这个局了,眼看大事将成,你要我半途而废吗?”青墨不敢言语。 朱婉儿所在的靠山村距离水龙寨不过三里地,骑马片刻就到,李茂每隔三天来一次,只住一晚就走,安东军将士多无家眷,他不能给他们留下一个恋家的坏印象。 这日午后,李茂安顿好寨中事务骑马来到靠山村,朱婉儿算到他这日要来,早就准备好了酒菜。她本有一身的好厨艺,又在李茂的指点下学会了几样后世的家常菜,融会贯通,推陈出新,很是能拴住李茂的胃口。 饮宴刚开始没多久就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在村口负责望哨的随军飞奔来报,李茂大惊,拉着朱婉儿就往后山走,家中细软没收拾,朱婉儿急的脸通红。看她恋恋不舍,李茂笑道:“性命要紧,你丢掉的东西我回头加倍赔你。” 靠山村靠着大山,山上林木茂密,往里面一躲,任你千军万马也难寻着,走到半山腰才知是虚惊一场,来者是一队家兵,从魏州方向来,为首的正是田萁。 田萁看见李茂和朱婉儿肩并肩亲亲热热地站在半山道上观风景,气就不打一处来,冷言冷语道:“经略使方才是把我当山贼了吧,怎么走的这等栖遑?” 李茂笑道:“近来常有一些不明来历的人渡河窥视,我不得不小心点些。” 朱婉儿见田萁说话咄咄逼人,心里有气,本以为李茂能说两句硬话咯她一下,却没想到自家男人这等赔小心,一张嘴就服了软。她哼了一声,本想甩开李茂的手,向他施压,忽然又警觉过来。 朱婉儿耳不聋目不瞎,早看出李茂跟这位田家七娘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她挺胸抬头,目光骄傲地盯着田萁,面带微笑,眸中却是充满了挑衅。 朱婉儿年轻貌美,浑身散发着傲人的青春魅力,任谁见了也要退避三舍。她公然发难,倒让李茂为难起来。 田萁不跟她一般见识,大大方方地向李茂行了个礼,单手背在身后,腰杆挺直,开口约李茂去临清镇参加她父亲田兴的四十三岁寿辰。 田萁不接招,朱婉儿略有些失望,不过田萁能知难而退也算识相,朱婉儿的醋意大减,见他们要说正经事,便知趣地避开了。 李茂吃了一惊,田兴已经被田季安打发去了相州,这是明升暗降的手法。田兴去职后,前途未卜,魏博上下此刻正避之唯恐不及,这个时候公然去相州给田兴祝寿,却不是要把自己架在无名火上烤?这对自己出兵打回曹州,显然是十分不利的。 但只是稍作犹豫,李茂就答应了下来,田兴对自己有恩,这个时候,正是自己报恩的时候,田萁亲自来请,自己若不答应,那便是落了下道。 见李茂爽快地答应下来,田萁眸子一亮,咯咯笑道:“我跟你说笑罢了,父亲遭小人谗言中伤,眼下避嫌犹恐不及,你若过去,哼,我们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李茂暗暗松了口气:这小妞果然是在试探我。 第312章 媚眼 二人并肩走在山路上,因见有野鸡飞起,田萁便建议打猎,李茂欣然答应。 朱婉儿恨李茂见异思迁,偷偷掉了两滴眼泪,推说脚疼,留在半山腰不动。 田萁自幼随兄弟一起习武,弓马骑射,样样精通,李茂的弓马骑射起步虽晚,却是在尸山血海里锻炼出来的,严酷的环境逼着他不断进步,目下的成就反而比田萁高的多。 只是为了照顾田萁的颜面,二人才保持了平分秋色。 到中午时,众人歇在一处山谷,谷底有溪流,清澈见底,时已入冬,地气转冷,田萁坐在一张折叠床上,李茂则在地上铺了一块厚厚的毛毯。 “魏博的山河比淄青如何?” “雄壮有过之,却是贫瘠之地。” 田萁笑了笑,道:“魏博本是富庶之地,只因养兵太多,民生才逐渐困顿。魏博比不得淄青有盐池、贸易之利。”绕了一个圈,田萁道明来意:“魏帅暴虐好杀,人心离散,我父亲秉持仁厚,多有规劝,却遭小人离间,说父亲在邀买人心,意图不轨。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魏帅还是起了疑心。” 田萁说到这,吐了口气,转首望向深山大谷,目光沉静,体态安详。 李茂知道,田兴父女甘冒大不韪跟他交往,必定是有所图的,今日田萁孤身而来,正是来向他讨还本息了。 李茂不说话,等着田萁主动说 “送你回曹州,占据曹州,让魏博与淄青、宣武之间多一个缓冲,再借助淄青的盐铁之利助魏博度过难关,这就是我们帮你的原因,其实我们一直在利用你,希望你不要记恨。” 李茂道:“这个意思,我跟魏帅也表达了,他答应了。” 田萁道:“单凭你现在的力量真有把握夺占曹州吗?” 李茂抿嘴苦思,以他区区一千二百号人,想夺占曹州谈何容易,但这话能跟田萁说吗? “我以为你不能,别的不说,单是孤山镇你就啃不下来,即便侥幸啃下来,阿史那卑的骑兵你也扛不住,到时候你还是要灰溜溜的跑回来。” 李茂不得不承认田萁的判断是有道理的。 “我们可暗助你夺取曹州,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将来你不要忘恩。” 李茂笑了:“那是自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田萁道:“何以为证。” 李茂道:“我可以起誓。” 田萁伸出手道:“我们拉钩为誓,一辈子不得反悔。” 拉钩这种小儿科游戏,李茂当然求之不得,他不仅跟田萁拉了勾,还郑重其事地在她的拇指上盖了章。 田萁的小手软绵绵的浑若无骨。 …… 曹州州衙大牢阴暗,潮湿,充斥着浓重的霉味和尿骚味,外人即便闻一下也忍不住,久居其中的何三才却早已对这气味麻木了。 他喝完最后一滴酒,把碗往地上一摔,抹了把嘴,对牢头说:“这辈子我活的够本了,死而无憾。” 牢头笑道:“兄弟,你做的事,咱们都佩服,要怪只怪这个世道不好,没办法。兄弟可就对不住你了。” 何三才感激地拱拱手,往新铺的软草甸上一躺,酒足饭饱,再睡着好觉,死也不冤了。 几个月前,他还是叱咤一方的带头大哥,麾下弟兄几千号,虽聚散不定,但死党仍不下五六百人,那时的他威风八面,一言可定乾坤。 若不是脑袋一热被宣武人何麻子坑去打什么沂州城,说不定他现在已受招安做了官,从此跳出苦海轮回,当上了人上人。 沂州城城高池深,重兵驻守,若非何麻子再三撺掇,攻城,那是想也不想。何麻子可真是个人才,一番筹划后,看似坚不可摧的沂州城一天就给打下来了。 进城杀官放粮,这是他拍着胸脯向几千弟兄承诺过的。 城破了,昔日早早在上的州官县令们都像狗一样匍匐在他的脚下,摇尾乞怜,献上全副家私和夫人、如夫人、妾婢、女儿…… 这些狗官当真可气,一个个都跟肥老鼠相似,拼了死命往家里扒,人吃的脑满肠肥,上下一般粗,家里是金银满屋,粟米满仓。 正妻之外,哪个不娶十个八个侍妾,侍妾之外哪个不蓄三五十个歌舞姬,歌舞姬之外哪个又不养着百八十个年轻好看的婢女。 家里人外又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亲戚同僚间你偷我心肝,我窃你宝贝,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穷汉一辈子打光棍,兄弟几个用一个媳妇已算福气,早先他们说是你没本事,说久了还真以为是自己没本事,从此自暴自弃,自己作践自己。现在是看明白了,他娘的天下好东西好女人就那么几个,都让你们这帮狗*养的屯起来了,老子再有本事又哪里挣去?这样的狗官不杀何以平民愤?! 何三才一声令下,杀官开始了,他亲手砍了沂州刺史的脑袋,把死人头当球踢。 众人欢声如雷,何三才却没有丝毫快感,沂州刺史的脖子太细,也不结实,一刀下去他头就掉了,自己反而因用力过猛闪了腰,没意思。 杀戮一开就像决堤的河坝,大水滔滔滚滚,再也无法禁止。沂州城里的大大小小的硕鼠们忽遭灭顶之灾,一个个都吓傻了,吓呆了,非但不知反抗,甚至连逃跑都没有勇气,这也好省的爷们费手脚,把这些养尊处优,白白胖胖的硕鼠蛀虫们揪出来开刀,实在是一件无比美妙的事,一刀下去,扑哧一声,鲜血迸溅,满脸桃花红。 怎一个“爽”字能形容。 但即便是山珍海味吃久了也腻,杀人也一样,一刀下去固然爽快,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解恨。 就这么一刀两断,实在太便宜这帮王八羔子了,得钝刀片肉,慢慢的割,割的他越痛苦越能解恨。 于是杀人成了一种消遣,成了茶余饭后,闲极无聊时的乐子。 各种匪夷所思的虐杀方法层出不穷地冒出来,看的围观者惊心动魄,赢得来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叫好。 何三才却越来越心虚,他忽然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自己挑头造反,打破城池是为了什么,为百姓讨个公道嘛。杀官他不反对,可这么虐杀,那还是人干的吗?那不跟这帮狗官一样成了畜生了吗? 他想禁止,却发现已力不从心,事态已经失控,沂州城里一夜之间已变成了杀戮场、阿鼻狱。 淤积太久太深的仇恨一旦释放出来,势如洪水大浪,根本无法禁止。 启动这股洪水大浪的始作俑者此刻非但无力阻止,甚至自己也不得不极尽小心,去做一个随波逐浪的虚伪看客。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何三才头一次感到了痛苦,这痛苦像一颗毒蛇,没日没夜地撕咬着他的人心,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要站出来结束这场癫狂的杀戮。 忠诚于他的生死弟兄早已抛弃了他,他们搂着被*杀的狗官们的娇妻美妾,喝着他们窖藏的美酒,醉醺醺地劝他:“你脑子犯浑么,不杀光这帮狗*养的,这等皮滑肉嫩的小娘子,这等醇厚的美酒,你几辈子也摸不着喝不到哇。” 有人笑他:“当日他们欺压咱们时,何曾心软过?大荒之年,咱们这些人哪家没饿死过人?十七八岁的壮健小子,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一斗发霉的粟米就换走,那时候你敢放个屁吗,论祸害人的手段,咱就是拍几匹马也追不上人家啊。” 也有人骂他:“我看你是想当官想疯了吧,咱们要是放下兵器,你看看他们怎么对付咱们,绝对让你生不如死!与其被他们弄死,不如我先弄死他们,弄死一个够本,弄死俩赚一个,死之前能杀一个杀一个,能睡一个睡一个,明日死了,也够本了。” 众生皆醉时,清醒者无疑是痛苦的,何三才自认就是那个清醒者,他感受到了孤立,彻骨生寒的孤立。 这就是自己想要讨还的公道,自己的公道就是加在别人身上的一个轮回,昨日他杀我,今日我杀他,明日谁又将杀谁? 快意恩仇固然快意,可这恩仇始终没能化解。 何三才病了,因为喝了一碗凉汤,喝过之后,他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上吐下泻,折腾的死去活来。这中间除了几个贫贱至交,那些手握杀人刀,怀抱他人妻的起义兄弟竟无一人前来探望。他们抛弃了他,抛弃了这个生出菩萨心肠的带头大哥。 在他们眼里,他已然落伍,不配再做他们的领头人了。 一碗汤试出了人心,何三才不再犹豫。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刘悟父子来的恰当其时,沂州城破,百官被杀,震动了整个淄青,为了扑灭这股腾空而起的大火,郓州方面是下了血本的,刘悟率内院军倾巢出动,把沂州城围的铁桶相似。 何三才登高一呼,再度拾起带头大哥的派头,率领兄弟上城抗击官军。 他的弟兄来自五湖四海,三教九流,没有他就是一盘散沙,为了尽可能低延长他们刚刚尝到的甜蜜生活,一盘散沙们重新团结在带头大哥的周围,以实权和性命相托。 何三才觉得时机真的到了,他只是向刘悟抛了个媚眼,刘悟便心领神会地把儿子派了进来。 第313章 袭破曹州 刘从谏年纪不大,口才极好,胆量也极大。 何三才很敬重这个后生,他被刘从谏的一句话打动了。 刘从谏说:“你占据沂州,我们要攻城,你多守一日,军士们的怒气便盛一日。沂州位置在淄青腹地,你能坚守几日?这城早晚是要破的,岂不是连累阖城百姓遭殃?倒不如现在献城,攻城将士未受大损失,一个个理智尚存,尚且能保全城中百姓。你是个明理的人,挑头造反难道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吗,不就是为授课受难的穷苦百姓争个出路吗?” 这话说到了何三才的心坎,何三才挑头造反正初始的原因就是为了追随他的弟兄们有口饭吃,后来越闹越大,他心里却越来越没底,接受了宣武的资助占据了沂州城后,他心中的惶恐日甚一日。 官军对盗匪一向心狠手辣,绝不留情,刘从谏说的不错,沂州城晚一天被攻破,士卒的怒气就积攒一日,到了城破之日,阖城百姓只怕难逃灭顶之灾、 他想起刚攻占沂州城那会儿,阖城百姓箪食壶浆以迎大军,那股热情劲儿,一闭上眼就能梦见,每回都会在梦中笑醒。自己起兵真不是为了一己富贵,自己起兵就是为了穷苦饥饿的百姓有口饭吃,能熬过荒年,现在只要自己献了城,百姓就有饭吃,至于自己,刘从谏也承诺了,不杀,只是充军丰州去戍边。 这个结局也算不错吧。 何三才提出了自己的条件,献城之后,一切罪责归于他一人,他可以领受千刀万剐,但不要伤及他的弟兄,他们只是没饭吃才出来造反,杀官是因为被官欺压太深,除了杀官,他们并不曾害民。 刘从谏很坦率地说他不敢官府保证一个不杀,那些亲手杀官的人一旦罪证坐实,势必难逃罪责,这是郓州的底线,但他可以保证其他的人不受牵连。 杀人偿命,这话放到哪都是至理,何三才做出了让步,那些曾经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已用他们的疯狂举动标明他们不配为人,杀了也好,恶人不除,好人难出头,这个世界就永远没有太平之日。 这是经历了连番兄弟背叛和各种算计之后,何三才才想明白的一个道理。 何三才不动声色地把几个闹的最厉害的老弟兄以商议军事为名唤入军帐,来一个杀一个,一刀毙命,绝不给他们说话求情的机会。然后他召集追随自己的生死弟兄,跟他们开诚布公地说了自己的计划。 “城中闹的太不像话了,咱们是人不是畜生,不能再这么干了。我打算把城交给刘都头。万千罪责归我一人,宁可受那千刀万剐之刑,也绝不能连累弟兄们都没活路。” 何三才说完,虎目环视左右,忽然扯开衣裳露出胸膛,大声说道:“若嫌我这个大哥没种,就上来捅我一刀,以后各走各路,兄弟情分自此一刀两断。谁也不欠谁的。” 众兄弟异口同声说;“大哥,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是咱们结义时的誓言,一辈子也不能忘,你说咋办就咋办,咱们全听你的。” 有了兄弟支持,何三才胆量顿壮,连夜捆了何麻子,开城降了刘悟。 刘家父子还算公道,他们进城后杀了不少人,但这些人在何三才看来都是可杀之人,没几个是冤枉的。 他虽然挨千刀的准备,刘悟却没有杀他,反而以礼相待,将他留在营中好酒好菜招待。并向郓州上表为他求情。 郓州那帮人却是翻脸无情,执意要他的命,若非刘家父子百般维护,他早在营中就被人刺了。几番交涉,最后定了他一个充军之罪,发配去丰州戍边。 对这个结果,何三才心服口服,他对几个试图营救他出去的生死弟兄说:“刘都头待咱不薄,不可让他为难。哥哥我双手沾满了血,这血有的是罪有应得,却也有无辜人的血,这罪过唯有借西北疆场的风沙才能洗刷干净。你们谁也不可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境。” 说服了众兄弟,何三才含笑上路。 谁曾想路过曹州时,郓州忽然变了卦,非得要他的命。他被收入曹州大牢,从郓州来了一个姓周的判官主持审讯,严刑拷打他,要他交代与刘悟父子之间的阴谋,哪有什么阴谋,何三才据实称述,姓周的判官信了,其他的人却不信。 于是他三天两头受刑挨打,身上的伤刚刚愈合又绽开,反反复复,层层叠叠,以至于全身溃烂流脓,不剩一处好皮肉。 后来他得知,刘悟父子举兵造反,杀了节度使李师古,这才牵连到他。 何三才在心里为刘家父子叫好,这样的节度使死一万回也不解恨,最好是挫骨扬灰,天灵盖上钉桃木桩,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才好。 但这也只能想想了,人家是死了,弟弟却继续作威作福,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说的不对,王侯将相就是天生的,受苦的百姓却永无翻身之日,只能一世一世的轮回下去。 这世道好欺负人。 何三才闭上了眼睛,身上的苦痛被酒精麻醉,暂时感觉不到,这次他没有做常做的那个梦,而是做了另一个梦,梦里阎王可怜他,让他转世为人,并投生在帝王之家。 “哈哈,老子当皇帝了,老子弄死你们。” …… 曹州新任刺史黄吉来这一夜都没睡踏实,一只该死的猫站在他寝室窗外叫了一晚上。猫叫春应该是开春以后的事,这只猫也不知吃了什么补药,大冬天的也叫,整宿整宿地叫,光叫也就罢了,它还学花腔,学其他动物的叫声,更可恶的竟学初生婴儿腔调,那一声声啼哭真是瘆的人骨头缝子里都发冷。 黄吉来遣人去驱逐那只可恶的猫,结果却不如人意,三名家奴一人被树根绊倒,磕掉了两颗门牙,一人掉进了荷花池里差点淹死,还有一人竟然在自家后花园里迷了路,怎么也转不出来。 诡异,太诡异了,怎么会出现这么诡异的事。 黄吉来不敢再派人去骚扰那只可恶的猫,只能硬着头皮熬了一晚上。 早晨起来,他双眼通红,头晕沉沉的人发懵,若在往日自可多睡一会,反正在曹州他就是天,天想干什么,用不着去看人和地的脸色。 但今日不行,今日他要监斩一个人,整个淄青都大名鼎鼎的人,盗匪何三才。 日期是早就定好的,告示也贴出去了,自己若不出席,还不定被人怎么嚼舌头呢。 黄吉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卧室,四周寂静的怕人。 “都死绝了,来人,来人呐。” 这话刚骂完,他就看到了一只黑猫,一只全身黑透,唯有眼珠子黄灿灿的黑猫。 一股不祥的预感迅速流遍全身,黄吉来寒噤噤地打了个冷战。 恐惧驱使着他奔还寝室,从墙壁上摘下青钢佩剑,冲出去找那只该死的猫算账,门口却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怪了,我眼睛花了?” 黄吉来提着佩剑往外走,边走边叫人,偌大的宅院里空无回声,死寂的像个坟场。 什么都没有,不要说人,那只黑猫也不见个踪影。 “人都死哪去了呢?” 黄吉来很快找到了答案,一股冷风吹来一股血腥味,风是从正堂吹来的,此刻正堂应该是关闭门窗的,哪来的穿堂风? 黄吉来提剑跳入前堂,眼前的一幕让他肝胆俱碎,他一家二十三口人此刻全部躺在前堂冰冷的青砖地上,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个已经不流血的血窟窿。 曹州刺史黄吉来家被人一夜间灭了门。 事情还没完,戒备森严的曹州大牢里,昨晚忽然发生了牢啸,一群死囚疯了一般造反来,互相撕咬,形状十分恐怖,牢头不得不调集人手前往该监区戒备。 待得天明时分事态平息,却发现另一个监区的重要犯人何三才不翼而飞,不见了。 重犯何三才半夜越狱,刺史一家被灭门。 两桩事情纠缠到一起,顿时使曹州城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惊慌失措的黄吉来急忙与曹州团练使张栓商议戒严,又派亲信向曹州附近的驻军求援,声称曹州城危在旦夕,若不增援,随时有被盗匪攻陷的可能。 新任孤山镇镇扼使毛成飞第一个相应,他急调所部精锐七百人紧急开赴曹州城。 毛成飞是毛雄的堂兄,经毛雄保举做了镇扼使,却一直施展不开手脚。军人讲究资历,毛成飞最大的官只当过税吏,带三五个无赖下乡收税是把好手,做镇扼使嘛,还嫩了点。 出兵曹州是个好机会,可以借助军事行动清除异己,树立威信。 但毛税吏忽视了一个问题,大军出征在外,后方空虚,正给了有心人以可趁之机,这个道理并不深,但税吏看不透,看透的人一大把,却谁也不告诉他。 毛成飞率领孤山军刚刚进入曹州城,身后就传来了孤山镇守军哗变的消息。 第314章 袭破曹州 续 据说一群守卒趁镇扼使外出同去楼兰阁潇洒,不知怎么的就跟人打了起来,又不知怎么的就挨了官长的鞭笞,愤怒的士卒将鞭笞他们的官长一顿毒打后身上绑两块石头丢入了草湖。孤山镇留后毛成武试图把人捞出来,遭到士卒阻拦,双方起了冲突,哗变由此开始,毛成武一路小跑逃回家,收拾了细软从后院狗洞钻出,扮作商贩逃出孤山镇。 墙高池深,号称郓州“西南壁垒”的孤山镇眨眼之间就落入了一群哗变士卒之手。 毛成飞大惊失色,急忙领兵回城镇压。 他领兵刚进入成武县境内,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忽又听闻刘悟父子和何三才攻占了曹州城,曹州团练使张栓护着刺史黄吉来逃出曹州城的消息。 刘悟父子三天前即潜入曹州城,趁曹州大牢发生牢啸,守卒慌乱之际,趁势救出何三才。黄吉来向毛成飞求援时,刘悟父子和何三才已经做好了攻击刺史府的准备。 无奈毛成飞来的太快,众人不能得手,却不想毛成飞来了茶没喝完一盏,却又匆匆忙忙地走了,刘悟父子决定立即动手攻打刺史府。 本来曹州州兵尚有千人,驻守一座刺史府绰绰有余,却因黄吉来的慌乱和张栓的“忠勇”救护而使得士气皆无,一触即溃。 毛成飞进退两难,遂退保成武县。 曹州遭遇民变,郓州方面尚未反应过来,远在河北的李茂却已经得到了消息,他打出曹、濮、沂三州宣抚使的旗号,高调宣布出兵镇抚地方,亲率安东军一千二百人,号称一万,在魏博水军的协助下横渡黄河,又在魏博骑兵的协助下,只一日便出现在曹州城下。 占据城池的刘悟父子和何三才象征性地抵抗了一阵子,便接受了三州宣抚使的招安,宣布归顺朝廷,洗心革面,永为顺民。 李茂以曹、濮、沂三州宣抚使的身份上奏朝廷赦免三人罪过,留在军前戴罪立功,又派人前往孤山镇宣抚招降。 孤山镇哗变士卒在小将马雄安的率领下接受李茂的招抚,列队出城,接受安东军改编。 马雄安是马和东的亲侄儿,几个月前花重金疏通关系来到孤山镇,进城后便秘密联络李茂昔日在城局的旧部,充作李茂的内应。 当初李茂修建孤山镇时留了不少暗门,以方便在城中发生政变时官军能进城镇压,这个机密只有当日的清海军少数高层于化隆、尹牧、文书丞知道,这些人离散在外,与李师道离心离德,李茂觉得有机可乘,遂定下了在城中安置内应,利用这些密道,遣精兵奇袭孤山镇的计划。 马雄安那时正遣人与叔父马和东联络,欲投奔安东军,马和东劝其献上一份见面礼,以便在安东军谋个高起点,马雄安遂自告奋勇潜入孤山镇做内应。 毛成飞的“不知兵”几乎让李茂的计划落了空,繁复的算计在蠢人面前,完全是多余,马雄安眼见精锐出城,临时起意在曲仁通的楼兰阁设计了一场好戏,把留守孤山镇的毛成飞族弟毛成武玩弄于股掌之中,轻而易举地就袭占了孤山镇。 充当前锋的黄仁凡本欲一鼓作气拿下成武县,却被李茂阻止了,成武县易攻难守,这个包袱暂时还得让毛成飞去背。 曹州丢失三天后,李师道才收到黄吉来的禀报,得知李茂已经夺占曹州州城和孤山镇,大惊失色,急忙下令调遣濮州厉山镇阿史那卑部南下镇压。 阿史那卑自升任扬刀军兵马使后,迟迟没有到郓州上任,却在李师道发出调兵令后不久出现在了郓州城内。阿史那卑是来赴任的,声称并未接到调兵令。 厉山镇的重装骑兵是阿史那卑一手调教出来的,除了他本人,外人休想指挥的动。 而且目下即便历山兵愿意接受指挥,李师道也不敢轻动,他接到的另一份密报称魏博节度使田季安此刻正在博州打猎,天雄军的精兵猛将尽在黄河北岸,人数不下两万人,博州与濮州不过一河之隔。一旦被魏博窥得破绽,难保这位老邻居不过来趁火打劫。 近在咫尺的历山兵指靠不上,那就只能从郓州和沂州调兵,驻守沂州的内院军一部,听说要与刘悟父子对阵,群情激奋,纷纷请战。 李师道把头直摇,刘悟为人讲义气是出了名的,护短也是出了名的,治军多年,岂会人缘这么差?内院军这么积极请战,有古怪。 内院军信不过,那就只能从郓州方面抽调兵马前往曹州,此人须智勇双全,既能打仗,又会和稀泥耍赖皮,非如此不能从李茂手中夺回失地。 郓州重兵云集,有的是可用之兵,现在的问题是,选不到合适的将领,能干又信得过的走不开,能干走的开的信不过,既放心也走的开的又没本事。 像于化隆、黄谷阳、韩启月、杨元饮这些人,随便那个挂帅出征,都有取胜的把握,但李师道对这些人却有些信不过。 于化隆就不说了,早在李师古当政时就被打上了“不可重用”的标签。 黄谷阳、韩启月、杨元饮这些人都曾是李师古重用而今坐冷板凳的人,他们对自己心存怨恨,岂可委于重任? 除去这些人,李英昙、黄潇滚自然也是可用的,但他二人,一人执掌侍卫亲军,一人为三军都头,李师道需要他们警卫安全,镇压三军,都不可轻动。 剩下的李自岸、李元直、方阳贤等后起之秀,李师道倒是想用,奈何这些人蹿升的太快,在军中底蕴不足,领本部尚且算是勉强,统领三军出征只恐难以胜任。 这不要说李师道心里没底,就是他们自己只怕心里也没底。 这中间还牵扯到一个问题,李茂的身份问题,李茂现在是堂堂正正的辽城州刺史、辽东经略使和安东军兵马使,他虽然已经将治所移至魏州,却还兼领着曹、濮、沂三州安抚使。 安抚使虽是临时差遣,但在这个“临时”范围内,名高权重,不可小觑。 李茂安抚三州的任务没有完成就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他既然没有向朝廷交差,则安抚使的身份就依旧还保留着,反正朝廷要他安抚地方也没有限定具体时间。 在淄青方面,新旧交替之际要关注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竟将这件事给忽略了,待李茂竖起钦差大臣的旗号,领本部占据曹州后,郓州方面才意识到事态严重,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因此,从理论上说李茂是有资格处置发生在三州境内的与民变相关的事宜的,他招安刘悟父子、何三才和马雄安是合理合法的,其优先程度甚至高于节度留后李师道。 第315章 按既定步骤走 李公度劝道:“朝廷迟迟不肯降节旄于淄青,节帅正好借这件事给朝廷诸公示个警。”李师道:“你说说看。” 李公度道:“李茂敢渡河袭占曹州,一来有魏博在背后支撑,二者他自持在朝廷有人可凭持。现在他就像一只钻进风箱里的老鼠,只要我们把箱门关住,喊打喊杀一番,他在朝中的靠山势必会有所表示,或者就能劝说天子正式降节旄于淄青。” 李师道喜道:“此事有几成把握?” 李公度笑道:“事情是否能成,在于咱们痛打老鼠的姿态够不够,长安的人能不能看的到,肯不肯坐下来跟咱们谈。” 李师道点点头,即以都知兵马使黄潇滚为沂、曹、濮三州招讨使,衙前节度使方阳贤、内院军兵马使李英昙为副使,调集牙军五千人赴沂、曹、濮三州剿匪。 军令一下,方阳贤、李英昙兵分两路向曹州进发。 李茂前脚入曹州城,后脚就听到方阳贤出兵成武县的消息,因问随军作战的魏博牙将田炉如何应对。田炉是田华之子,论辈分正是田季安的堂兄弟,此人精通兵略,是田季安和田兴都信得过的人。 此番渡河南下的魏博军中既有田季安的亲信,也有田兴的旧部,诸将虽出一门却并不同心,正因为有田炉在,才能拧成一股绳,合力助李茂成就大业。 田炉道:“先骄其心,再诱其出威武城,我以优势骑兵半道截击,给他当头一棒,使其不敢正眼瞧我曹州城。” 李茂道:“我如今是以剿匪之名占据曹州,他也是以剿匪之名而来,打他终究该有个名称吧。”田炉道:“这是你的事,我只懂打仗。” 田炉给李茂出了个难题,让李茂颇费了一番思量,一日正苦思无计,忽报前成武县司法佐冯布在门外求见,李茂赶紧请入。 冯布此来是向李茂求助的,其在成武县乡下的田庄前日被一伙冒充官军的盗匪骗开庄门给抢了。冯布请李茂派遣军队进驻其乡帮助剿匪。 李茂欣然答应,毛成飞退守成武县城,无粮无饷,为了稳住军心,毛成飞下令四处劫掠,闹的鸡飞狗跳,各乡耆老纷纷派人前来曹州请李茂派兵接管。 言谈中冯布见李茂面露愁苦,便问原因,李茂如实相告,冯布笑道:“这有何难,每逢大灾之年,总有一些刁民冒充官军侵害百姓,安抚使今代天抚民,对作奸犯科者自是严惩不贷,谅谁又能说个不字?” 李茂闻言大喜过望,在他的亲自策划下,张琦亲率安东军一队人马扮成盗匪,以盗匪之名袭击城外驿站,石雄部紧急驰援,混战中击杀数名盗匪,将其尸体运入城中示众。 李茂旋即以安抚使的名义发布通告,警告诸军小心提防盗匪假扮官军袭夺城寨。 功课刚刚做足,方阳贤便亲率所部一千五百人出成武县,向曹州城逼来。李茂所部安东军仅一千两百人,留两都驻守水龙寨,分兵五百屯驻孤山镇,又分数百人进驻乡间剿匪安民,留守曹州城的不过三四百人,其中伤兵还占了相当一部分。 方阳贤的计划是以五倍兵力围城,有机可乘则夺城解除安东军武装,若无机可乘,则将城池围住,诱使其孤山驻军回援,来一个围点打援。 计划本也天衣无缝,却没算到八百天雄军骑兵早已一旁虎视眈眈,这八百骑兵是衙内精兵,纵横河北罕遇对手,即便方阳贤部全力以赴也未必是对手,更何况半道遇袭? 方阳贤部在成武县和济阴县的界桥处遭遇伏击,以步兵为主的平卢前军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遇魏博优势骑兵的冲击,顿时一败涂地,方阳贤本人也落马被擒。 李茂闻之方阳贤被俘,急忙出城探望,亲自为其解除绑缚,连道是场误会。 方阳贤恨道:“中丞当我是三岁小儿吗,你设重兵伏击,竟说打错了人。” 李茂道:“这个的确是个误会,近来多有盗贼扮作官军侵袭城寨,前几日竟丧心病狂地打起了曹州的主意,为此我还特意出榜喻示各地小心戒备。对了,我还抄送了一份给贵军,将军难道没有收到吗?” 一句话说的方阳贤哑口无言,前两****确曾接到过这么一份知会,说曹州境内盗匪猖獗,假扮官军侵害百姓,希望驻军各部严加提防。 方阳贤看完便弃之一旁,每次用兵剿匪,总有一些不法之徒冒充官差趁火打劫,这种人尽皆知的事还需要你李茂来提醒我吗? 而今虽已看明白这是李茂预先设下的坑,人却已经掉下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茂令将所擒获的平卢军方阳贤部尽皆释放,拨给营房,竖起旗号,对外只称是友军来援。方阳贤无可奈何,也只好厚着脸皮做起了“友军”。 闻听方阳贤兵败,李师道气的脸色发青,却又无可奈何,他没想到的是魏博竟会派精锐骑兵参战。 田季安既然下了这么大的本钱,曹州,想再收回来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李师道耷拉着脑袋问李公度:“魏博参合进来,曹州怕是一时半会收不回来了,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李公度道:“方阳贤虽然兵败,却也进了曹州城。我们没败。” 李师道哼笑道:“让人缴了械,他也好意思自称友军,我若是他便拔剑自刎了。” 李公度道:“曹州这个局不能急,急则生变,拖上一拖,总会有效果的。” 一旁杨青果忽然插嘴道:“怕只怕李茂得陇望蜀,胃口越来越大。今日占据曹州,明日再占一州,这么蚕食下去,我淄青哪还有宁日?” 李公度道:“李茂不过是扯虎皮做大旗,他的安东军一群乌合之众罢了。魏博骑兵虽然精锐,却也不可能长久呆在曹州不动。” “等,那得等多久,天雄军若是不走,这曹州岂不就不要了?” “不要了?曹州是淄青的属地,岂可拱手他人,要还是要的,只是急不得。目下最要紧的是要朝廷降下节旄,让节帅名正言顺地统领淄青十二州。” “去了曹州哪还有十二州哟。”侍立阶下的毛雄忽然飘出一句。 李师道拍案大怒,喝道:“这是什么地方,几时轮得到你来插嘴了?”毛雄大惊,伏地请罪,李师古余怒未消,又破口大骂道:“看看你举荐的都什么人,一天不到就把孤山镇弄丢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毛雄闻言大恐,伏地叩头请罪,头在青砖地上磕的流血,李师道方一挥手赶了出去。 杨青果见状,也知趣地闭上了嘴、 李师道问李公度:“前番你说要敲打敲打李茂在朝中的靠山,而今是一败涂地,这步棋下一步怎么走,你总该有个交代吧。” 李公度捻须微笑道:“按定好的步骤走。” 第316章 腿粗就抱 曹州成为淄青的领地已有几十年,郓州拥兵十万,名将如云,李茂料定李师道不会因为方阳贤之败而善罢甘休,还会有所动作。至于下一轮攻击起于何时,李茂无非预测,他所能做的只能是未雨绸缪,提前做好准备。 李茂聘刘悟为辽东经略副使,以何三才为中军锋矢营统制官,刘从谏为飞虎营统制官。锋矢营、飞虎营此前仅存旗号,并无一兵一卒,二人须从头开始拉人。 刘从谏以“虎”字犯唐太祖李虎的讳为由请求李茂将营号改为飞龙营,遭到刘悟的厉声呵斥,李茂出面调解,最终改飞虎营为飞鹰营。 “虎”字在唐朝的确犯讳,但和鲤鱼之讳一样,中唐之后随着朝廷对社会控制的日渐松弛,这个在唐初可能会遭致杀头之祸的忌讳也就不算是一回事了。 尤其在独立性很强的河朔诸镇,以“虎”犯禁者比比皆是,赫赫有名的扬刀军右厢即把老虎的头像刻印在腰牌上,并堂而皇之地自称是铜虎头。 李茂将中军两个营的营号以虎命名,其实也隐含着与朝廷保持距离,与河朔诸镇亲近的意思。刘从谏既然要标榜自己忠君爱国之心,李茂自然也不能拂他的意。 一日李茂巡视飞鹰营回城,马行半道被一壮士拦住,壮士跪于道路中央,手捧一柄战刀奉献。秦墨看那刀,大吃了一惊,忙下马取来,却是李茂的斩铁。 这口刀昔日遗落于郓州兵乱之时,李茂引以为憾,以为从此无缘,不想竟被这名自称谭忠的壮汉拾得,更难能可贵的是谭忠还不远数百里赶来曹州奉还。 李茂大喜,谢谭忠五百金,谭忠拒不肯纳,李茂又将谢仪加到一千,谭忠仍不肯要。李茂笑道:“我而今穷苦潦倒,再多的钱我可就给不了了。” 谭忠道:“不求将军分毫赏赐,但求能留在将军麾下效力。” 李茂大喜,欲留谭忠为随军。秦墨私下劝道:“此人来路不明,不如先放在外营观察一下再做安排。”李茂不听。 秦墨见右厢统军使始终空缺,有心抬举张琦补任。 右厢统军使的位置李茂是给张栓保留的,早在渡河南下前,李茂就派人跟张栓沟通过,张栓答应李茂若攻城不利,其愿充内应,若顺利则继续平卢军内伺机而动。 这颗棋子布的深层,李茂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连秦墨也一时看走了眼。 李茂以张琦资望不足,不懂军事为由拒绝了秦墨所请,将其打发去石雄手下做判官,跟随石雄历练本事。 张琦本以为护送于道士去长安有功,回来能讨个好差事,却没想到让他去石雄手下当判官,石雄,他不是很熟,又比自己还小两岁,心里十分不乐意,第一天军事厅议事即姗姗去迟,被石雄施以军法,当众打了一顿屁股。 张琦夜里偷偷跑回曹州城向秦墨诉苦,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被他父亲张老爹堵在了屋里,张老爹手持马鞭死命抽打,怒骂其不成器,张琦哭爹喊娘,满屋子乱窜。 李茂闻讯将他唤来,当众斥责了一顿,末了让秦墨送他回左厢。秦墨以夜晚天黑为由,请石雄恕他擅自离营之罪。石雄冷面不应,闹的秦墨也下不来台。 张琦见识了军法森严,也不愿让秦墨为难,自己解甲爬上执法凳,当众又被打了顿屁股了事,自此以后收摄花花心思,乖乖地在石雄手下当起了判官。 各军将领到位后,李茂将众将约束在中军大营,集训了三日,重点解决众将领思想上的问题,待将思想理顺,田季安承诺的军械粮饷恰也运达。 李茂下令各部紧急扩军,不论好菜烂菜捡到篮子就是菜,先一口吃成个胖子再说。 曹州位于淄青、宣武、武宁、魏博四大雄镇中间,地位十分特殊,李茂这一露面立即引起了相邻各镇和朝廷的关注。 徐州张愔首先遣使来曹州,问李茂占据曹州的意图和今后打算,李茂回答使者说他提兵占据曹州是为了扑灭民变,安抚地方,至于下一步怎么走,全听朝廷旨意。 徐州使者试探着问李茂是否愿意跟徐州发生点关系,李茂敷衍不答。 宣武韩弘遣卢世山来见李茂,表示若李茂肯与宣武合作,宣武可以出兵协防淄青侵犯,李茂要做的事不多,只需保证淄青与宣武间原有的秘密商道畅通即可。 李茂能占据曹州靠的是魏博的支持,交换条件之一便是切断铜虎头与宣武之间的秘密商道,迫使铜虎头答应与魏州方面接上买卖,将西伸的财路转道向北。 李茂断然回绝了卢世山,丝毫不留回旋的余地。 秦墨劝道:“即便不与宣武合作,也不必把事情做的这么绝情吧。冤家宜解不宜结。” 李茂道:“现下我们不结冤家便要结仇家,我若跟宣武勾勾搭搭,势必要得罪魏博,试问我们有什么本钱得罪魏博。你想脚踏两条船,到头来两头都要落空。” 韩弘得知李茂不肯通融,大怒,即派大将武定山率所部六千人以协助剿匪为名进逼至南华县边境。武定山是韩弘义子,宣武有数的猛将,所部六千是防遏魏博的主力,久经战阵,勇悍异常,其若以主力攻击曹州,李茂恐三天也守不住。 曹州城内一片恐慌之际,魏博参谋田炉的使者已悄然进入宣武的军营,魏博使者警告武定山:宣武若出兵曹州,则魏博也将渡河南下,共同参与曹州剿匪。 武定山派快马向韩弘请示方略,韩弘目下正和王叔文打的火热,有心在地方上搞点事情出来,不过与魏博交兵,非其所愿,综合权衡后,韩弘决定暂不冒这个险。 武定山奉令率主力回营,仅派偏将率三百人入南华县境内协助李茂剿匪,李茂派石雄与之会合,两军在南华境内踏平数十亩冬麦后,宣布剿匪成功,欢饮一场各回各家。 曹州人口不足十万户,健壮男子皆被抽去平卢军中效力,所余者多老弱,李茂募兵所得虽有三千人,素质却实在一般,募兵成功后,李茂连看一眼都没有兴趣。 有人劝李茂挑拣精锐,淘汰老弱,以节省军费。 李茂笑道:“曹州地方贫瘠,即便是刮地三尺也养不起几千兵,我们还得向外想办法。” 向外想办法,第一步自然是向魏博要钱要粮,田季安当初答应按五千军马的额度供给李茂两年军料,第一批军料已经拨付到位,精打细算可以支撑一年。 魏博这条大腿够粗壮,暂时也还让抱,但时间注定不能太久,以田季安年轻气盛的性格两家闹翻脸只在旦夕之间。 在魏博这条大腿翻脸之前,李茂还想抱抱淄青这条大腿,这绝不是开玩笑,李茂不仅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派秦墨和冯成道出使郓州,向李师道提出借军粮两万石,军械甲胄一千五百套。 李师道黑着脸听完秦墨所提要求后,一言不发地走了,把秦墨和冯成道丢在军府大堂大眼瞪小眼。 回到军府内堂,李师道让把几个参谋和李公度叫来,哼哧了半天,方道:“他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他怎么就好意思向我开口,占我的地方,杀我的兵,竟然还向我邀功请赏,要钱要粮,这他娘的当我是冤大头么?” 出于维护自己谦谦君子的形象,李师道一再强按爆粗口的冲动,最终还是失败了。 众参谋纷纷斥责李茂无赖,说到激动处吐沫乱喷,迫使李师道、李公度不得不躲入锦屏之后。李师道见李公度一直不吭声,心有不满,四下无人便问道:“瞧你这意思,这事还是我做错了。” 李公度满脸春风道:“友军渡河南下,替我平乱,做主人的供给食粮,这是天经地义的嘛。李茂这么做岂不正是向郓州示好?” 李师道哼道:“我不要他惺惺作态,我要他滚蛋。” 李公度道:“滚蛋,早晚是要让他滚蛋,不过眼下却还不能。先得稳住他,供给食粮,遣使慰问,把他当友军对待。” 李师道冷笑道:“你便是割肉喂他,怕是也难以挽回这个白眼狼的心。” 说到这,李师道忽然焦躁起来,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豹子,浑身都是愤怒,一会怒骂方阳贤无能,一会骂毛雄混蛋,一会又骂郓州城中的那些扯后腿的,最后连长安大明宫里那位病残天子也怨上了,怪他老躺床上不上朝,若是早降节旄给自己,何至于让自己名不正言不顺,难以号令三军? 眼看这股无名邪火就要朝自己泼来,李公度赶紧劝道:“曹州地方贫瘠,势不能供养数千军马。今我若断其粮饷,其必彻底倒向魏博,终成我心腹之患。反之,我若供给粮料,其有所依傍,必与魏博不和,以田季安的躁狂性格,再稍加挑拨,用不了多久他两家必然翻脸互斗,届时我再断其粮料,曹州不战可下。” 李师道眼睛一亮,喜道:“此计大妙。”赞过又道:“就不怕他倒向宣武或武宁?” 李公度道:“武宁张愔德不能服众,威不能镇压三军,而今战战兢兢,朝不保夕,一门心思想着归朝去享清闲,他岂肯因李茂而与淄青为敌?至于宣武,韩弘恨不得活吞了李茂,岂会施以援手?” 第317章 先把税缴了 李师道大喜,下令派掌书记张掖为使,押送军械粮草赴曹州慰问,行前,张掖向李师道请教方略,李师道言道:“而今朝廷对我有些误会,说我擅自为帅,其实你也该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被逼无奈罢了。朝廷若责我不忠,尽可选派有德之人统领淄青十二州,我拱手让贤罢了。若觉得我李师道尚有忠心可用,便请授我节旄。我尽忠尽责,敢不以死报效。” 张掖一见李茂便哭喊着求救命,李茂言道:“兄弟何出此言,你在军府任掌书记,何等的受信任?” 张掖将行前李师道对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泣道:“这是跟心腹之人说的话吗,这分明是把我当成了外人。一个整天在眼面前打转的掌书记却被视作外人,这日子好过的了吗?” 李茂笑道:“他不是信不过你,他是在试探我,看看我朝中的靠山有多硬。” 张掖擦擦泪,细细思之,李茂这话也有道理,但李师道说的这番话确实没把他当自己人看,这一想却又愁苦起来。 于是又道:“他任我为掌书记,无非看我毫无根基,好摆布,我在府中名为掌书记,实际却连笔墨都摸不到,不过是他呼来换去的跑腿人。” 李茂笑道:“老兄目下就有一场俯首可取的大富贵。” 李师道目下最忧心的不是曹州被李茂侵占,李茂兵微将寡,曹州地狭民穷,势难持久,即便现在有魏博支持,急切难以收回,但其占据曹州一地也不能对淄青腹地造成实际威胁。 魏博借助李茂这颗棋子表面上看能牵制淄青、宣武甚至是武宁,但操作中稍有不慎却极有可能陷入淄青、宣武两大强敌的夹击之中,这个道理田季安不久就会明白,等他回过味来,发现对李茂的付出抵不过回报时,心自然就冷了,到时候只需坐下来把两家的关系捋顺了,说服魏博方面撤回对李茂的支持,收回曹州指日可待。 简而言之,曹州的事急不得,凉一凉效果会更好。 李师道现在所忧虑的是自己有节度使之实却无节度使的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历来再强悍的节度使也需要朝廷颁授的那杆节旄来号令三军,招揽人才,兼取得治下百姓的信任,没有那个东西,那就是反叛,即为世家大族、士子读书人们所不齿,士卒百姓也会抛弃他,外生觊觎之心,内部离心离德,距离败亡也就不远了。 这个事实被无数血的教训验证过,李师道不想去尝试挑战。 朝廷给不给李师道这个名号,其实是有争议的,与淄青亲近的官员引用河朔诸镇的旧例试图说服天子早日颁授节旄,以定淄青十二州军民百姓之心。但此议却遭到执政的王叔文的坚决反对。 他反对的理由是河朔藩镇骄横跋扈,其原因一是各镇由来源自安史之乱,尤其河北三镇本来就是朝廷与安史余孽媾和的结果,其狼子野心并未因安史两大祸首的败亡而消亡,原因之二正是朝廷的一味姑息,才养成了今日尾大不掉的局面,如若继续听之任之,贞元以来的颓势势必难以挽回,那么新朝的新气象何以体现,朝廷的威严又体现在哪,他这个执政宰相忙忙碌碌大半年的功绩又在哪? 同属王叔文一党的柳宗元、刘禹锡等人也纷纷鼓噪要强力削藩,主张对不恭顺的藩镇出重兵予以讨伐,利用各藩镇间的不睦,分化瓦解,各个击破。 正是在他们的不停催促下,王叔文才派人赴魏博为儿子王璞迎娶田兴之女。 拉拢魏博,与鼓励乃至打击淄青并不矛盾,河朔藩镇并非铁板一块,互相之间常兴兵戈,拉一个打一个,岂不正是高明宰相的得意之作。 王叔文的拉一个打一个策略目前看还是有效果的,魏博田季安对朝廷的态度就变得前所未有的恭顺,他以极高礼仪接待了王叔文派出的迎亲使团,这份荣耀在以前甚至连朝廷的钦差大臣都享受不到。 他对朝廷恭顺的另外一个例子就是大力资助被视为广陵王亲信的李茂渡河南下占据本属于淄青的曹州。 借力打力固然高明,但若想取得最终的胜利,还需要自身够实力,王叔文认为朝廷之所以迟迟不能讨平骄横跋扈的藩镇,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禁军兵权的分散,尤其是自贞元以来将禁军兵权赋予宦官的策略。 宦官乃是刑余之人,心理上与常人就有所不同,易偏狭走极端,那些位列护军中尉、中护军、辟仗使的宦官们多半不识字,不明大势,不知兴衰,他们多从最低贱的宫奴一步步熬过来,莫不是吃够了苦头,身心饱受摧残。 深宫禁内等级森严,气象肃杀,数十年的风霜磨砺下来,他们的身上早已见不到多少闪光的人性,沉淀下来的只有圆滑、世故,心狠、手辣,这样的人哪还能担负得起除旧布新的重任,把兵权分散交在这些人的手里固然稳妥,却也做不成任何大事。 王叔文奏请天子,要求将贞元以来分散于各宦官手中的兵权集中起来。 朝廷空有禁军数十万,却因政出多门,一盘散沙,外不足震慑西戎北狄,内不能威慑地方藩镇。甚至连肘腋之祸也不能免除,这种糟糕的状态应该改一改了。 王叔文的说辞很有些蛊惑性,至少从目前来看,天子是倾向于集中兵权的。集中后的兵权赋予何人,现在看来与王叔文一党关系密切的检校尚书右仆射,兼金吾卫大将军范希朝最有可能。 范希朝乃是当朝名将,德威足以镇压三军,他本人也是倾向于革新的。例子之一是他收纳王叔文一党的韩泰为自己的门生,欲效法杜佑为王叔文遮风避雨,保驾护航。 兵权若集中于范希朝手中,王叔文一党的势力将覆盖财、政、军,真正的权倾朝野。 李茂把这个消息告诉张掖,让他回去说服李师道向朝廷上表请归还淄青的税赋征收权,则朝中反对王叔文的势力一定会对李师道做出的牺牲感激涕零,他们自会投桃报李,帮着李师道讨到他梦寐以求的节旄。 张掖沉吟道:“只恐节帅未必肯答应。” 李茂道:“淄青水旱连年,两税征收困难,官民因此常生冲突,长此以往对郓州收揽人心十分不利。而今四姓把持的营田、铁马盐和海外贸易尽在郓帅掌控中,所得足以供军,两税收与不收对淄青大局并无多少影响,郓帅会答应的。” 张掖大喜,又不担心地指了指长安方向,求教道:“那边真有把握吗?” 李茂笑道:“现在朝中唯王叔文一家希望地方大乱,地方乱,他才好抓兵权,地方安宁,他便没了借口。他当政以来力推革新,得罪了多少人,这些人能与他善罢甘休吗?” 张掖凝眉道:“据说天子是诚心实意信用他的。” 李茂道:“天子最是圣明不过,天下太平无事,也不好由着王叔文从那些忠心耿耿的自己人手里剥夺兵权吧。” 张掖大喜,将所携五千石米粮、八百套兵器、甲胄尽数交割给李茂后,立即动身赶回了郓州。李师道闻听张掖的陈述,大惊失色,顾左右问道:“京中的变故,李茂为何比我知道的还清楚,他几时也派了上都进奏院?我们的进奏院每年耗费钱财数十万贯,只是养了一帮光吃饭不做事的闲人?” 面对李师道的愤怒和不满,众僚面面相觑,都不吭一声。只有李衮和杨青果面露喜色。李衮庆幸自己只是个虚位大总管,管不了具体事,不管事就没有责任。 杨青果资历尚浅,顶着都统的牌子却处处被人轻视,刁难,眼下近乎是个傀儡,李师道这火显然不是冲着他发的。 李师道这股邪火是冲着李兢、赵菁莱一类人发的,这些人在铜虎头内资历甚深,又是李师古的亲信,对换帅之后莫名其妙靠边站十分不满。 尤其是执掌进奏院实权的李兢自持功高资历深,对李师道十分不恭,京中的重要变动李师道总是比别人慢半拍知道。 李师道一直想撤换李兢,却因西京总管地位枢要,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只能忍气吞声先耗着。 李师道发了会牢骚,气也消了,屏退众人独留李公度一人在面前。 李公度笑道:“与老夫料的不差分毫,我们不动不闹,朝廷自会有所表示,反之,倒不能如愿。”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李师道对李公度越来越信任,便请其修书上奏朝廷,以上缴淄青十二州两税征收为条件从朝廷手中换取节度使的名号。 忙了一天,李师道懒洋洋回到后宅,进门就看到妻子魏夫人的一张臭脸,李师道强打精神笑道:“昨夜忙晚了点,没来得及找你。你不要生气,今晚补上,今晚我加倍补上。” 李师道满脸堆笑去抱魏夫人的腰,却扑了个空。 魏夫人往桌边一坐,气鼓鼓地说道:“是哪个短视的向你献计要上缴两税,这税缴了,咱们以后都吃什么?” 第318章 执法要严 魏夫人的弟弟魏眠风眼下正在淄青支度府担任孔目官,协助支使征收四州赋税,权力很大,实惠很多。两税征收权若是上缴,这实惠可就没了。 李师道笑道:“两税征收麻烦事多,内耗太大,所得不及所失,倒不是如狠狠心把这个包袱甩给朝廷,也好博个忠孝之名。” “呸。要那空名作甚,我要实惠,你把两税交了,我家三郎做什么?” “他?他……我调他来军府?” “呸,我家三郎那等文绉绉的一个人,你要他跟一帮军汉混在一起学坏,你这心都是怎么想的。” “我,我哪有什么坏心思,也罢,你自己说说看,你想让他做什么,只要……” “别只要,我就要,我想让他去地方历练历练,你先让他做个县令,过个三五年历练成熟了,再重用他。” “县令是亲民官,事务繁杂,责任重大,他一直浮在上面,对下面的事不熟悉……” “正是不熟悉才要让他熟悉。” “不,我的意思是,先让他做县尉或主簿,先熟悉一下,再……”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二郎,你以前也没做过大帅,不是一样做的风生水起嘛,世人都夸你英明呢,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嘛。” 魏夫人见硬话吓不住丈夫,便转温语体贴,她往李师道怀里一坐,推了丈夫一把,热乎乎地献上一个香吻。 李师道顿时心软了,某部位硬了。 “我让他去做牟平……不,费县……全节……寿张……东……平县令。” 李师道欲献淄青十二州税赋征收之权,以换取朝廷赐予他节旄。朝议向着有利于李师道的方向发展,若非王叔文坚决反对,或者大事已成。 李师道闻言对王叔文恨的牙齿痒痒,下令淄青豢养的御史上表弹劾王叔文专权,弹劾的御史旋即被逐出京城,不过经此一事,王叔文也感受到了淄青的愤怒,态度有所缓和。 两家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开始讨价还价,恰在此时传出了天子病重昏迷的消息。 双方各自感到了压力,谈判加速,很快达成了若干协议。 李茂通过陈数获知李师道正和王叔文密谈,立即召集众将领,下令各部要严密关注淄青方面的动向,防止平卢军私下搞小动作。 众将不解,张掖前番才来慰劳,李师道也向朝廷服软,这个时候他岂会再兴兵进犯? 李茂请来金道安和夏纯,让二人去各营巡视,一旦发现懈怠者严惩不贷。 二人巡营至何三才的锋矢营,见军士身不披甲,腰不悬刀,正忙着和泥托砖坯。 夏纯问一老卒道:“何统制没告知你们要严加戒备吗?” 老卒答:“何统制回乡上坟去了,而今留守的是赖副使,他说咱们的营房太小,要改建修的高大些。” 金道安大怒,令随行卫队将留守营房的赖永春拿来问罪。 赖永春不服,高声叫道:“咱弟兄给李中丞卖命,拼死拼活才有今天,你一个高丽狗算什么东西?敢来管我?” 夏纯以侮辱长官之名令将赖永春责打三十军棍,虞侯护军刚要动手,赖永春的一干结拜兄弟便嚎叫着围拢过来,将金道安、夏纯团团围住,喊打喊杀。 夏纯见势不妙护着金道安躲入附近寺庙,自己进门时不慎滑了一跤,被乱兵捉住,拖在寺庙外的空地上一顿毒打,不仅肋骨断了三五根,又被乱兵剪了头发。末了,赖永春又亲自动手剜了他一颗眼珠子,剥了他的衣裳,将奄奄一息的中军护军虞侯丢回寺庙。 李茂闻听何三才部哗变,勃然大怒,急调韦相成、韦观海部前往弹压。 秦墨劝道:“这两个人,一个率的是豆腐军,一个率的是娘子军,调他们去能成何事?别镇压不成,反被人镇。” 李茂道:“何三才部都是农民、猎户、煽猪匠、货郎,他又是个讲义气的人,众人都服气他,别的人去怕是下不了手。韦家兄弟出身不同,看不惯穷苦人那一套,唯有他们去才下得了狠手。至于他是豆腐军还是娘子军,这都不怕,何三才敢有胆量造反吗?” 秦墨惊道:“他为何没胆造反,他造的反还少吗?这个赖永春可是他的结拜弟兄,他们这些人就认个乡里乡亲,手足兄弟,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的。” 李茂道:“此一时彼一时,何三才不会反。” 秦墨道:“不怕一万怕万一,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这万一……还有,何三才是刘悟的人,你真就不怕…… 李茂停住脚步,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秦墨道:“近来常有铜虎头的人在营中活动,就说是铜虎头使坏,挑唆咱们兄弟不和,杀几个挑头闹事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 李茂道:“敷衍一下容易,以后怎么办,我宁可逼反何三才也绝不能开这个头。你立即去何三才家,把他叫过来,他不肯来就抓。” 又唤石空石雄兄弟、黄仁凡、马和东等人进来,调动军队,改换关钥口令,做好一旦何三才部反叛便以军事解决的姿态。 一切准备停妥,这才请田炉前来军府坐镇,使能随时调动魏博军参与镇压。 刘悟正在孤山镇巡视防务,闻听何三才部哗变,急忙赶回曹州城,见面即向李茂请罪道:“我有罪,今日是何三才母亲忌日,他要回家扫墓,找我请假,我想他家离营不过半日路程,快去快回又能耽搁什么事,便自作主张答应了他,没想到他前脚一走后面就出了这等事。” 李茂道:“做匪做惯了,一时改不了,这我不怪他。但这个赖永春闹的实在不像话,若不严惩,军纪威严何在,将来何以号令三军。” 刘悟道:“这个赖永春原本是个无赖,在义军时便屡屡以下犯上,此番他违抗军令,煽动作乱,又重伤虞侯,不杀不足以立威。请大帅速调军马将这厮拿来问罪,其部若反,我刘悟请甲三百誓破此贼。” 刘悟保何三才不保赖永春,这个思路与李茂的相同,他要的杀一儆百,震慑全军。但刘悟如此袒护何三才也让李茂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319章 勾搭不清 何三才闻听兵变急着往回赶,恰逢秦墨亲自带兵来接,何三才的一个侍卫惊道:“李茂派人来杀你了。” 何三才喝道:“胡言乱语,我有何罪,要挨这一刀?” 嘴上这么说,心里到底有些惴惴不安,急忙躲入路边壕沟,待秦墨过去,一行人抄近路回到了曹州城外,何三才本欲去见刘悟,得知刘悟进城后,便乔装改扮进了刘从谏的飞鹰营。 何三才见面即求刘从谏救命,刘从谏笑道:“作乱的是赖永春,除非你要死保他,否则你怕什么?” 何三才道:“赖家兄弟追随我出生入死,赖大曾经还救过我的命,而今我怎能弃他兄弟于不顾?小将军一定要帮我说说情。” 刘从谏笑道:“这是军中,不是在家,也不是山大王的山寨。军法如铁,谁敢乱碰?赖永春这是自己找死,与你何干?你若不堪军法约束,我这就送你盘缠放你走,你若想留在军中做一番大事业,就跟我去见大帅。你放心,有我父亲保你,没人敢杀你。” 秦墨没能接到何三才,不敢耽搁,赶紧回来禀报,李茂心中震惊,急令各军戒备,欲以武力解决何三才部。忽听刘从谏带着何三才在营外请罪,心中大喜,对刘悟道:“虎父无犬子,有子若此,刘兄你还忧愁什么?” 何三才效法古人负荆请罪,李茂扶起,解去荆棘,又命军医为其拔去芒刺,上了金疮药,这才言道:“赖永春抗命犯上,为严肃军纪计,我必须严惩不贷,我知道他是你的好兄弟,希望你能理解。” 何三才泣道:“他是赖家最后一根独苗,求大帅行个方便,给他家留点骨血。” 何三才的话表意不清,差点让李茂误会,经刘从谏解释李茂才明白,何三才的意思是求李茂给赖永春行个方便,让他在临死之前与几房姬妾同房几晚,若天不使赖家绝后,当一点骨血在世上。 赖永春追随何三才东奔西走,每获钱财美人便遣送回故乡,此刻光侍妾就有十二人。 李茂允其所请,令将十二房侍妾取来。 何三才大喜,自告奋勇去擒赖永春来认罪。 从军帐出来,刘从谏秘对刘悟道:“李茂张弛有度,腹有谋略,若久居此处恐难有出头之日。” 刘悟道:“暂且忍耐,留待时机。”又嘱咐道:“你回营后,谨守营寨,小心那边搞鬼使坏。” 刘从谏道:“父亲放心,孩儿心里有数。” 到这日黄昏,何三才捆赖永春来中军,赖永春跪地请罪,倒也爽快。随后半个月,他住进专门为他准备的夫妻牢房,与十二个侍妾苦心研究造人之术。 至期,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中间次第发生七起平卢军偷袭安东军营寨事件,因为李茂早有防备,并未遭受大的损失。李茂将此事通报给李师道。 李师道大怒,下令严查擅自出兵之人。事是李师道授意做的,人也是李师道选派的,李师道自然查不出来,不过神通广大的铜虎头却着实揪出了几个破坏两家和睦的内鬼。 李师道有些尴尬,只得下令将这几个人枭首示众,严令各军勿得挑衅。 淄青内部有人跟李师道当面鼓对面锣地互掐之际,李茂在曹州郊外的一处田庄接待了他的老朋友赵菁莱。 李茂占据曹州后,立即切断了淄青通往宣武的秘密商道,这等于断了铜虎头的财路。铜虎头的第一反应是派人刺杀李茂,却因李茂早有防备,始终不能得手。 无奈,铜虎头只能遣人来曹州求李茂放条生路,李茂以来人资历不够为由,拒不接见,三番五次后,铜虎头不得不请出赵菁莱来曹州拜会。 曾经的朋友,后来的仇人,此刻相见,二人不免唏嘘。赵菁莱赔罪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祈请茂华兄原谅。” 李茂道:“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人总要向前看。” 赵菁莱道:“贵军阻绝了我部西进的商道,又不给一条生路,是要置我部于死地吗?”李茂笑道:“宣武是淄青的头号大敌,魏博是淄青的盟友,贵部舍盟友而就仇敌,便是我这个外人也看不下去了。” 赵菁莱道:“魏博民穷,又遭朝廷封锁边境,无利可图,宣武民穷,然边境畅通,有利可图,做生意嘛总要算计个成本。” 李茂道:“魏博虽穷,却并非吃不起盐,跟他做生意依旧有利可图。有道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魏博得了贵部好处,将来自然要与贵部修好,则贵部又多一强援。此外,武宁军即将发生大变,魏博不足的部分可以从武宁方面找回来,何必单恋宣武一枝花。” 赵菁莱道:“你只是从利益方面考量,你也该知道,我部并非纯粹商人。” 李茂笑道:“不过是养寇自重那一套,养寇虽可自重,弄得不好也会引火烧身。这些日子被杀的那些人有多少是被宣武害的,这就是个例子。” 说到这,李茂加重了语气:“贵部若再不联合起来挺直腰杆,早晚会被人各个击破。” 李茂的话说在了赵菁莱的心坎上,这些日子受命攻击安东军营寨,意图引发两家冲突的人中除了少数一部分是李师道授意的,多数是受宣武韩弘的指使。 李师道跟王叔文达成了某种协议,在曹州挑事以配合王叔文抓兵权。宣武则想浑水摸鱼,横插一杠子,也在挑唆两家争斗。 被宣武挑唆的这些人中很多都有铜虎头背景。 事发之后,李师道迫于李茂和魏博的压力,抓了一批人,杀了一批人,又关了一批人,据此捏住了铜虎头的把柄,闹得右厢各派灰头土脸异常狼狈。 作为报复,铜虎头各派暂时放放下成见,也联手处置了一批李师道的人。 目前在两家的争斗中铜虎头尚可保持一点微弱的优势,但这种优势是就整体而言的,具体到每一股势力,其实都已经落入下风,而且可以预见的是在李师道取得节旄后,这点优势将会彻底消失,铜虎头的下场将来必定凄惨。 铜虎头究竟能不能离开宿主,成为一支独立的力量,是包括赵菁莱在内的铜虎头高层一直苦苦思索的问题,这个问题至今无解。 李茂的警告正当其时,赵菁莱表示会认真考虑。 第320章 不听话就敲打你 “而今朝中王叔文一党得势,韩弘这个老狐狸早已把屁股坐了过去,眼下郓帅为了得到朝廷的节旄也会给你们施压,你们的日子会越来越难熬,与其两头受气,倒不如借此一刀两断,转而跟魏博、武宁合作。” 赵菁莱道:“却不知贵军要在此屯驻多久?” 李茂道:“做生意总有算计个成本,本没收回来之前,这生意不能说撤就撤吧。” 赵菁莱道:“明白了,我这就回去安排。” 铜虎头内派系庞杂,李师古当政时尚能拢得住,李师道的帅位来路不正,眼下又没得到朝廷的节旄,出于防范的心理,他自然不愿意重用李师古的人,但问题是除去这些人,他几无可用之人,铜虎头里他其他派系根本就买这位新帅的账,对其阳奉阴违,敷衍塞责。 这些人根深蒂固,能量极大,李师道短时间内是无法肃清的。 若非李公度献计分而治之,这表面上的一统局面怕也维持不住。 因为李茂的逼迫,在李师古死后陷入一盘散沙的铜虎头重新团结起来,各派推举密州刺史赵菁莱为盟主,与李茂谈判,力图先打通与魏博的商道,畅通财源。 为了扫清障碍,实现这一战略性转变。铜虎头内部借肃清宣武奸细为名,开始有计划有步骤地清洗李师道安插的亲信。 这些人原本职卑位轻,一旦上位,便如饿狼一般贪婪,自免不了从前辈嘴里抢食。 铜虎头手中掌握的财源有三条,最主要的一条就是走私盐铁去宣武,新贵们在李师道的支持下狼吞虎咽,成绩斐然。 一日风云变,这些被他们鲸吞下去的好处,如今都成了通敌的不二证据。 钱拿多了扎手,此为至理名言,还有句至理名言叫“断人财路,必遭人怨”,可惜他们懂得太晚了。 铜虎头自上而下掀起的大清洗,让李师道刚刚竖立起来的权威遭遇极大挑战,朝廷迟迟不降节旄于淄青,使得他的正统性受到广泛质疑。 面对重重压力,李师道一咬牙一跺脚,遣李雅城入京,宣布将淄青十二州的财赋征收权、官吏任免权,及海、沂、密三州的版籍,统统上缴朝廷,只求领兵代朝廷镇抚地方。 李雅城路过曹州时,李茂出城迎接,李雅城戏问李茂自己此番进京成败各占几成。 李茂摇了摇头,道:“好事多磨,此番必不轻松。” 李雅城也叹了口气道:“李家雄踞淄青近五十年,这份基业怕是要断送在我的手里了。” 李茂笑道:“我兄无须担忧,你这一去虽有磨难,却不至于背此恶名。我倒是为朝廷不值,明明可以有一次收复失地的机会,却因奸臣当道而要白白丢失。” 李雅城问李茂:“茂华兄也认为淄青应该归附朝廷?” 李茂道:“本来就是朝廷的州县,割据究非长久之计。雄才大略如先帅在世时也曾说过若长安出了明君,便将淄青十二州奉还,他入朝去做个忠臣。此言想必兄长也听过。” 李雅城点点头,却叹道:“此一时,彼一时,淄青想归附朝廷何其难也。” 李茂和李雅城的预感都是准确的,王叔文夺兵的计划正进行到节骨眼上,绝不能容忍李师道来坏他的大事,他一面大骂李师道榆木脑袋,蠢笨如猪,一面入宫向天子历陈淄青已然山穷水尽,将吏皆叛,而今李茂又袭占曹州,大败平卢军,只消朝廷再助一把力,淄青指日可下,被地方藩镇盘踞近五十年的淄青十二州从此将回到朝廷的怀抱。 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天子究竟想了什么无人得知,或者他也知道命将不久,自己的新朝迄今尚无任何建树,昔日的雄心壮志亦无一样实现,带着这样的遗憾死去,他实在有所不甘。李诵采纳了王叔文的进言,下诏征李师道为给事中,令其即刻赴京上任。 李师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钦差使者,使臣带来的却不是节旄,而是征召他入京为给事中的诏书。 李师道拍案而起,厉声呵斥来使,拔剑追斩。将吏上百人围观,无人敢劝一句。 传令的中使最终吃了李师道一剑,屁股上中剑,盛怒之下的李师道令卫士将其衣衫剥尽,露其刑余病残之体,以为笑资。 众皆哈哈大笑,李公度却摇了摇头,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独自走开了。 事后李师道问李公度因何独自走开,李公度道:“主公羞辱他,固然出了口恶气,却也把整个阉党都得罪了,得不偿失啊。” 李师道笑道:“他不让我好过我又何必让他好过,王叔文卡着不让我如意,是李茂背后靠山不用力,,我看还得再敲打敲打曹州。” 李公度道:“魏博田炉尚在曹州,欲打曹州,必须先让魏博撤军。” 李师道道:“与魏博谈判,我们有的是筹码。你亲自渡河去趟魏州,知会田季安,我只是敲打敲打李茂,不会真灭了他。他果然行了我这个方便,将来必有重谢。” 田季安这些日子对李茂也有所不满,当初说好的,让他切断淄青与宣武的联系,把铜虎头伸进宣武的财路折弯改道伸进魏博来,结果铜虎头却又跟武宁军勾勾搭搭,竟把财路一分为二,足足分了一半好处给武宁。 这中间牵线搭桥的据说就是李茂,是他说服张愔答应借道给铜虎头,向南拓展生意,这不是端我的碗吃我的饭末了又砸我的锅吗? 为了给李茂提个醒,田季安先是压下了运给李茂的粮饷,继而又提前收回了水龙寨,驱逐了李茂留守的兵马,又以保护为名,将留守在水龙寨的安东军诸军将家眷接到了魏州牙城,集中在兵营居住,名为保护,实为囚禁,每日粗给两餐,养着不让死罢了。 待李公度渡河来到魏州说服田季安撤兵时,田季安不觉动了心,他现在所担心的是李师道言而无信,在魏博镇撤兵后,趁机夺占曹州,那样的话自己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公度言道:“近来我主公下令大力肃清右厢内潜伏的宣武奸细,但凡与宣武有点瓜葛的一个也不放过,淄青与宣武的这个仇是越结越深,再无化解的可能。淄青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还需要仰仗魏帅的威严,岂会做出让亲者痛仇者快的勾当?我家主公敲打李茂,无非是给朝廷看的,让他早日降下节旄,免得夜长梦多。” 李公度又道:“河朔四镇同气连枝,平日或者打打闹闹,但根本利益是一致的,今朝廷不降节旄于郓州,我主公无言留守郓州,远赴长安请罪,则淄青十二州从此归于朝廷,河朔四镇父死子继,将帅自任的成例将被打破。魏博失一强援,朝廷多一劲旅。魏帅百年后,朝廷若引淄青旧例出兵魏博,魏帅子孙将如何应对?为子孙计魏帅也应该助我淄青一把。” 田季安闻言,心有所动,李公度趁势又道:“魏帅可令田炉将军继续留在曹州,平卢军打李茂,点到为止,若有食言,贵军即可出手干涉,我军又岂敢徒树强敌,自求灭亡。” 田季安道:“说一千道一万,我还是有些信不过你们郓帅,他连自己的兄长都敢谋害,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万一他食言,我能奈他何?” 李公度道:“若不然某留在魏州为人质,若郓帅失言,魏帅可一刀先将我杀了,再遣雄师渡河南下讨伐不信。” 田季安哈哈大笑,言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岂能做这等勾当,先生但回,我在魏州单等你的好消息了。” 李茂不久就受到了武宁边境商道被切断的消息,心中一惊,忙召集众将商议道:“这是郓州要对我动手的信号,这仗该怎么打?” 刘悟道:“曹州四战之地,只要把水搅浑,谅必郓州不敢大动干戈,或者我守不住曹州,他也未必能守得住。” 刘从谏道:“去给郓州一封书信,就说他若严逼,我们便献城于朝廷,我们去辽东,或去长安,不论去哪都是功臣。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可就是他了。” 刘从谏此言众人皆以为可,纷纷要求把事态闹大,让李师道投鼠忌器,不敢大动干戈。 得知李师道要出兵进犯曹州,王叔文终于松了口气,曹州地接四镇,一旦动武,那就不是李师道和李茂的事了,周边各镇都会被卷进去,到时候让宣武镇上书告急,朝廷担忧漕运受阻,势必要有所动作。 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理直气壮要求集兵权于范希朝之手,一旦兵权在握,谁再敢阻挡革新,你就等着流配三千里吧。 杜黄裳闻之李师道要出兵曹州,心中大惊,急派得意门生宋鹿山赶赴曹州,要李茂保持克制,万不可首先开挑衅,又连连向隐居诵经的广陵王李淳示警。 广陵王李淳自夏末秋初去了趟相国寺后,便成了虔诚的居士,每日除入宫问安,就躲在府中诵经,他诵经的目的性很强,一是祈祷国运昌盛,二是祈祷自己的父亲早日康复,三是祈祷今年风调雨顺,百姓不再为温饱犯愁。 第321章 规矩不能坏 杜黄裳几次示警李淳不为所动,正当杜黄裳无计可施之际,宫中再度传出天子晕厥的消息。 杜黄裳一咬牙,换上青衣,扮作仆人,随运菜的车辆进入广陵王府。 李淳正在佛堂诵经,闻听杜黄裳到,不觉苦笑,引入书房。 李淳道:“为大事者,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宰相何以作如此打扮?” 杜黄裳道:“情势危急,老臣也顾不得许多了。曹州若开战,牵连面广,只恐兵连祸结,生民涂炭,所能成全的只是王叔文的狂妄,而害国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李淳道:“明公也以为王叔文是狂妄?” 杜黄裳道:“军权分散于内外臣僚,是建中、贞元年间用血换来的教训,王叔文已集行政、财政大权于一身,再将军权拿在手中,他究竟要干什么?” 李淳问:“若破此局该当如何?” 杜黄裳道:“只能委屈一下李茂了,让他让出曹州,到长安来。” 李淳略作思忖,言道:“也好,我用鸿胪少卿、威远军使的位置来安置他。” 见李淳说出这样的话,杜黄裳大感兴奋,王叔文的革新已经让很多人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内外积压的怨情日甚一日,这股积怨若不加以疏导,将来必要炸个天翻地覆。 然而有天子的支持,无人能将他怎样。王叔文有恃无恐,根本无视眼皮子底下的危险,口中喊着革新,却在为一己一党谋权利。 在集行政、财政大权于一身后,朝堂之上几无对手,贵如广陵王也只能退避三舍,旁人更是战战兢兢,唯恐哪日便大祸临头。 而今他更是丧心病狂,竟欲假范希朝、韩泰之手操弄天下兵权,此人狂态已现,败亡不远,现在所缺的只是个有分量的人站出来,登高一呼。 广陵王此刻出手,必能一击建功,绝无失败的可能。 夜幕降临,曹州刺史府里,仍旧进进出出,人来人来往,一副大战前的紧张气氛。 李茂已经做好了与李师道一战的准备,眼下却又接到了杜黄裳要他让出曹州的书札。 杜黄裳把朝政大局说的很清楚,曹州这个仗不能打,不能打,就只能让出曹州。 让出曹州,自己千辛万苦算计来的落脚地,就这么拱手相让? 李茂心有不甘,然除此之外,自己又能做什么?打,杜黄裳已经分析过,会搅乱广陵王的整盘计划。 天子久病不愈,朝中吁请立太子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人选只有一个——广陵王李淳。 若不出大的意外,李淳将成为大唐的皇太子,将来还要成为天子,他有这个实力,也有这个福分。 这个节骨眼上把天子彻彻底底的得罪了,这利弊得失必须好好算计算计。 夜深人静时,李茂独自行走在后花园,盘算着进退得失。 追随在身后的秦墨打了个哈欠,他几天几日不曾睡觉,现下困的眼皮只打架,李茂望了眼那张有些酒色过度的脸,不满地言道:“困就回去睡,有谭忠在就行。” 秦墨嫉妒地望了眼谭忠,不明白李茂为何对这样一个外人这么信任。 “那我先走了。” 秦墨把斩铁刀抛给谭忠,后者伸手接刀时差点出现失误。谭忠人长的尚算魁梧,奈何手上功夫全无,这样的一个护卫有还不如没有。 李茂移步来到水榭上,凭栏望去,荷花池里一片衰败。天凉了,万物凋谢,只有贪婪的人心依旧醒着。 冰冷的刀锋无声无息地架在了李茂的脖子上,被秦墨判定不会任何武功的谭忠出手时淡若清风,快若闪电,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 “你有何遗言,有何未了之事,说与我听。” 李茂没有吭声,似乎根本没听见谭忠的话,谭忠脸上有些挂不住。刀锋在李茂的皮肤上刮蹭了一下,几根体毛飘散在夜空中。 李茂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来历,留你在身边本想让你回心转意,你却辜负了我。”谭忠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们做刺客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你们的规矩。王一尺坏了规矩,他不该牵扯到是是非非中来,他的死不值得你来冒险。” “你错了,我不是为了他,我是受人所托来取你的人头。” “这个人一定很有钱。” “孤儿寡母,身无分文。” “他很有权势?” “孤儿寡母,无权无势。” “那就是她美若天仙,你看上了她?” “朋友妻不可欺。” “这么说你是为了她的眼泪?” 谭忠哼了一声,森然道:“就算是吧。” 他手腕轻抖,欲取李茂人头,刀锋方动,一条膀子却已失去了知觉。在他启动杀念的一瞬间,一支袖箭擦着他的头皮飞过,谭忠矮身闪避时,李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一个令人咂舌的角度出手了,不仅夺了他的刀,还顺带伤了他的一条臂膀。 “我大意了。”谭忠说完,束手就擒。 卫士给谭忠上了镣铐,秦墨仔细检查了一遍后,才为他推骨入臼。 自谭忠献刀起,秦墨就不相信此人,李茂的刀丢了,被谭忠捡到了,这算不得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他怎么知道这口刀是李茂的,李茂的斩铁刀是苏卿送他的礼物,只是一口品质还过的去的战刀,并非稀世珍品。 李茂这几年官路走的很顺,职位爬的很高,行的却是见不得人的夜路,并无英雄之名为这口普通战刀加持光芒与神秘,这口刀除了亲近几个人,并无所少人知道。 秦墨警告李茂要提防此人,李茂却一直不听。他不听,秦墨却不能置之不理。 “你以为我整夜花天酒地才熬红了眼,其实我是为了你。” 秦墨欲向李茂表功,李茂却选择远离红眼郎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有人建议给谭忠上大刑,逼他说出幕后主使之人是谁,李茂没有同意,他设酒为谭忠送行,谭忠却道:“今日我杀不了你,怪我学艺不精,当回深山,潜心修炼,他日艺精,再来讨教。” 李茂道:“世道纷乱,民生疾苦,以先生这样的才干,为国为民做几件好事,岂不强过谋取李茂的人头?” 谭忠不言,饮尽杯中酒,起身告辞。 第322章 人质 秦墨恐他突然偷袭,战战兢兢一直等他走出院门,方才松了口气,问李茂道:“他是个刺客,这等人最无正气,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什么人不敢杀?你指望感化他,我看你还不如去感化一块石头。石头焐久了能热,这种人的心焐上一百年也热不了。我说错了,他们根本就没心。” 李茂却道:“你说他没正气,我们何尝又有什么正气,这些年我们忙忙碌碌都为了什么,为了能活着?还是为了争权夺利,几时又做过利国利民的正事?” 秦墨打了个哈欠,言道:“哥,今日何来这多感慨,莫不是曹州不想受了,准备归朝?” 李茂笑道:“你先去睡吧,我今晚不睡了,我有别的事。” 秦墨干呕了一声,道:“哥,以后休说这话,让人误会。” “误会,有何误会?” “不止一个人说我俩关系有些不对。” 李茂笑道:“胡言乱语。你是中军押营,你不跟我在一起,跟谁。” 秦墨道:“不是这个意思,他们说你这个人有些奇怪,夫人近在眼前你置之不理,如夫人丢在河北也不接过来,若是都不接倒也罢了,你却把将士们的家眷接了过来。这算什么,这还不能证明你和我那个……哈哈。” 李茂飞出一脚,秦墨却早有防备,笑着躲开了。 说到苏卿和朱婉儿,李茂心里不免一阵刺痛,他本意是在曹州站住脚后,再设法接回苏卿和婉儿,眼下看这情形,二人却是谁也接不回来。 “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不想跟平卢军打,不是怕打不过,是怕一打打出了乱子,兵连祸结,又要害的百姓流离失所。这仗不打也罢,打赢了,打输了,到头来我们也还是什么都得不到,倒不如抽身退出,让他们自己混闹去。” 秦墨并不知道杜黄裳的密使宋鹿山跟李茂说了什么,只是凭自己的感觉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的话很有些代表性,和这几天李茂通过其他渠道获知的安东军将士的心声是吻合的。 将士们不愿打仗。 李茂苦笑两声,自己到底还是不够老练,当初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以为能哄田季安借兵帮他占据曹州事情就成了一半,却没想到这不过是一连串失败的开始。 左右逢源真的需要大智慧,自己距离这个大智慧尚差一段距离。 目下要做的是怎样全身而退。 承认了失败之后,李茂的思路反而变得异常清晰,招募的三千老弱残兵能带走多少是多少,这些人打仗不行,吃饷却不落人后,这是他以后安身立命的根基。 跟魏博方面得把账结清了,曹州是给你打下来了,铜虎头也改道向西,做了你田季安的送财童子,当初的承诺我皆已兑现,你的承诺呢,两年的军粮要给,托你照管的将士家眷也得归还吧。 曹州就是李茂的筹码,在他走前,他可以把曹州交给淄青李师道,可以交给淄青铜虎头或者宣武韩弘,当然也可以是你魏博田季安。 田季安和几个亲近幕僚议了一下,决定兑现自己的承诺,先把拖欠的军械粮饷给清了,顺道把软禁在牙城内的剩余的安东军将士家眷送回去。 至于曹州,田季安现在已经看明白了,这是个坑,自己不能往里跳。 当然有些人想跳也不能让他跳,譬如宣武韩弘。 韩弘若跳进来,势必要跟李师道对掐,直接的后果就是给了王叔文以可趁之机,若助这个野心家独揽了兵权,河朔各镇还有安宁之日吗? 向老夫人问计之后,田季安向李茂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曹州必须交在淄青铜虎头手里。 李茂跟田季安交涉的同时,宣武韩弘的使者也到了曹州,韩弘开出的条件很优厚,表示可以在宣武境内划一块地方给安东军驻扎,按宣武军的标准支付安东军粮料。 韩弘提的条件很公道,李茂只须打开曹州通往宣武的边境,允许他的人进入曹州境内探亲访友或做点正经小买卖。 李茂立刻意识到韩弘这是在使诈,曹州和宣武的边境绵延上百里,既无壕沟又无铁丝网,两地百姓来来往往,何曾受过限制?宣武果然想往曹州境内渗透,直接进来便是,何须花这么大的代价? 李茂义正言辞地回绝了韩弘的提议,他告诉宣武使者曹州是淄青属地,他此番渡河南下是帮助曹州地方剿匪,兼安抚民众,完全是出于公心和好意。眼下曹州地方安静,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自然要将曹州归还给淄青,哪有交给他镇以牟取私利的道理。 这番说辞很快就传到了李师道的耳朵里,李师道对左右道:“李茂说的也算冠冕堂皇,这仗我看还是得缓缓再打,他果然愿意把曹州归还给我,我大人大量就不念旧恶了。” 李师道的使者到曹州时,李茂盛情接待,对外宣称是与郓州方面商议军政交接事宜。 田季安闻听李茂在曹州接待郓州使臣,勃然大怒,派田丛丛将正准备渡河南下的安东军将士家眷就地又给扣了下来。 田萁趁机进言道:“李茂此人狡诈的很,见你宽厚便得寸进尺。以我之见……” 田萁的话没说完便被田季安打断了,田季安笑道:“妹子,你马上就是王家的媳妇了,此去长安肩负着重要使命,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魏博的事我看你就别操心了,左右就是扯淡的事,哥哥我应付的来。” 田萁气哼哼道:“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魏博的事我以后再也不管了。” 言罢要走,田季安起身追出,在廊下拦住田萁,赔笑道:“话不可以这么说,你是我田家的女儿,在家是,嫁了人也是。谁不知道魏州田七娘子足智多谋,不让须眉?你便是做了宰相家媳妇,也我的妹子,你要多替魏州着想,多给哥哥出谋划策。” 田萁道:“我一个妇人之见,又怎入的了魏帅的眼,不说也罢。” 田季安道:“这话怎么说的,你的话我向来都是言听计从的。” 田萁道:“你若听我的便把朱婉儿扣在魏州,不要放回去。” 田季安笑道:“妹子,你也忒小气,老跟一个厨娘过不去作甚。她人虽然长的还算可以,却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出身也不好。以李茂今时的地位这样的女人要多少没有,扣着她牵制不了李茂。” 说到这田季安眼睛一亮,忙又改口道:“也罢,妹子既然开了口,哥哥照办就是。” 田萁冷笑道:“你别往歪处想,李茂跟你们不同,他对自己的女人是用心的。这个朱婉儿在你们眼里不过是个有些姿色的厨娘,在他眼里却是挚爱亲人。你扣着她,将来会有你的好处。至于我嘛,我承认不想他跟这个女人在一起,那只是顺带的,不可以嘛。” 田季安拍掌喝了声好,忽然感慨地叹了一声,言道:“你也别怪我狠心赶你走,怪只怪水火不相容,你们这么无休无止的斗下去,终究不是家族之福。她年纪大了,你就让让她。” 田萁低眉道:“我知道。” 田季安以朱婉儿生病为由扣着不放人,众将大怒,欲将曹州拱手送给李师道以为报复。李茂道:“扣人只是为了敦促我履约,真把曹州送给了郓州,岂不是要害死她?” 李师道闻听田季安扣着朱婉儿不放,大笑道:“正是小家子气,扣一个厨娘作何用,要扣就扣正牌夫人嘛。” 笑完之后,又道:“拿人家小作要挟,小人行为!我绝不行那些勾当。” 李师道下令放苏卿母女回宅,任其去留。 李茂闻言急派张琦前往迎接。 魏夫人在后宅听闻此事,急忙派人把李师道叫来,劝道:“曹州还没得手,岂可把人送回去?你的书生意气又要发作了。” 李师道笑道:“李茂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我施他这场恩惠,他必然感激我,自会把曹州归还给我。他若是个无情无义的,我便是扣着他的妻女,他也不会理睬。” 魏夫人冷笑道:“还敢说你书生病没发作,他果然有情有义,你扣着他妻女,他便有所顾忌,不敢不把曹州还你。他若无情无义,你归还了他妻女,他依旧不会感念你。” 李师道赔笑道:“这么说,还与不还岂不都一样,那我留着她母女作甚,白让人说我没度量。” 魏夫人道:“她家本就在郓州,偌大的生意在登州,她留下来照管,谅谁又能说什么?你把她留住,李茂若不顾及她母女,便是无情无义,会被外人和下属瞧不起,他就算是做做样子也要有所顾及,这一来岂不就要听你的摆布,我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李师道点点头,激赞道:“还是夫人见识高。佩服,佩服。” 二日,李师道对李茂的使者说苏卿母子身体有疾,须留在郓州调养,暂时无法前去曹州与李茂会合。魏夫人又唤张琦交代道:“你回禀李中丞,但请他放心,我与苏卿情同姐妹,定不会委屈她母女,若他有空当来郓州与母女相会,以解相思之意。” 李茂闻之消息,叹了一声:“如此反复无常,郓州早晚要毁在此人手上。” 第322章 透明人 明里把曹州军政财权交给郓州,暗地里交给铜虎头和魏博,这是李茂既定之策,操作起来并无多少阻碍。眼下的麻烦是他把宣武彻底得罪了,将来大军撤离曹州去长安,这路可在怎么过。 这个在李茂看来几乎无法解决的问题,对某些人来说却是不费吹灰之力。 贞元二十一年腊月初一,朝廷降旨征辽城州刺史李茂入朝,拜鸿胪少卿兼右威远军使。所部随其入朝,并入右威远军。 威远军为南衙禁军,天子的军队,奉调入京,地方藩镇岂敢阻拦,不仅不能阻拦,还须沿途供给粮草。 在此一日前,检校尚书省右仆射、右金吾卫大将军、左右神策京西诸城镇行营节度使范希朝从奉天返回长安,他此去奉天是阅示神策军的,到了奉天才知道,京西神策军诸城镇将领竟无一人到场。 做将军的不买大帅的账,这大帅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范希朝一声长叹,打马回城,称病不出。 王叔文费尽心力运作,终于使范希朝坐上了左右神策京西诸城镇行营节度使的位子,原以为凭借范希朝的名望可以镇住神策两军将领,把实权从两护军中尉手里夺过来,却没想到遭到了两军将领的强烈抵制。 老将范希朝已经认栽,自己还能如何? 翰林院的值房里布有地龙,凛冬之日依旧温暖如春,王叔文这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冬的无情。 王叔文的煎熬还只是个开始,范希朝回城的第二天,宫中降旨,征李茂入京,出任鸿胪少卿兼右威远军使,所部随同进京,并入右威远军。 威远军一分为二,原军使贾耽拜相,从外镇征调兵马入京充实禁军,这样的大事,身为秉国宰相的王叔文竟然丝毫不知情,圣旨由内宫直接发出,根本就不搭他这个宰相的茬。 反常,这太反常了,王叔文闻听李茂将入京的消息时,正要喝茶,茶碗端着手里却半天送不到嘴边,等把茶水喝进嘴里,却才发现热茶早已冰凉。 时隔一日,又一个坏消息传来,朝廷遣使降节旄于郓州,李师道接任平卢军节度使。 为了逼李师道为自己所用,王叔文算是彻底把这个人得罪了,李淳一出手就施了李师道这么大的一个恩惠,这是要把自己往死里逼啊。 王叔文仰望星空,忽然觉得自己的前程无比黯淡。 宣武节度使韩弘探知王叔文失势,朝额头上狠狠拍了一掌,连骂了三声“猪”。近侍不解这三声猪究竟是形容谁的,战战兢兢不敢吭声。 韩弘忽然又换上副笑脸,顾左右言道:“贵宾过境,我等岂可怠慢,啊,准备仪仗,随我去界桥迎接李帅。” 韩弘之名,李茂闻之已久,见面却还是第一次。二人互相仔细打量了对方,忽然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韩弘没想到新任威远军使竟会这么年轻,单论年纪魏博的田季安,淄青的李师道,包括已经作古的李师古都很年轻,但他们都居此高位靠的是家族血缘。李茂却不同,李茂由一个家世不清,来路不明的落魄和尚,短短数年跻身高位,靠的却完全是他自己。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韩弘在心里提醒自己。 李茂也对这位割据地方多年,却始终受到朝廷信任的节度使十分钦佩。 韩弘待李茂礼重而恭敬,这个可以理解,王叔文这条大腿眼看是不能抱了,得另觅它途,找更粗更壮的大腿去抱。 李茂的腿虽称不上粗壮,却目光独居,提前抱上了最粗最壮的那条大腿。这样的有为青年必须认真交往,韩弘的算盘打的精着呢。 二人见面只字不提此前,只叙神交之苦,倒像是多年未见的忘年交。 李茂问韩弘:“尚书究竟有何秘诀能数十年受宠信于朝廷?” 韩弘言道:“让上面看透你。” 李茂道:“仅此而已?” 韩弘道:“仅此而已。” 李茂道声受教。 韩弘有求于李茂,给了他极大的方便,沿途供水供粮,联系舟车接送,安排的十分周到。右威远军顺顺利利过境宣武,这日来到郑州境内,三千军马虽多老弱病残,却是旗帜鲜明,装备精良,迤逦排开浩浩荡荡,沿途百姓争相为官,啧啧有声。 人群中站着一个十五六的少女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童,二人衣着朴素,人又瘦小,混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 李茂骑在马上向沿道百姓和冒充百姓的义成军士卒挥手致意时并未注意到二人,待他走过去,男童仰起脸问少女:“父亲为何不理我?” 少女正咬着嘴唇发呆,闻言忙换上一副笑容,俯身言道:“这不怪他,只怪我们个子太小,他骑在马上又高,故而看不到咱们。” 孩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少女又呆呆地望了会李茂的背影,轻轻按了下男孩的肩膀说:“他还有大事要做,我们先回去吧。” 最后望了李茂一眼,少女带着淡淡的失望退出人群走了。 义成节度使李元素特意从滑州赶来相会,朝中的新动向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眼看大唐又要改天换地,李元素也动了挪一挪的念头。 义成镇地接魏博、宣武、淄青,地狭兵少,日子很难熬,李元素想回朝做几天舒心日子,闻听李茂过境,李元素大喜,此人目下正得广陵王信任,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旧日李茂做淄青驻上都进奏院主时曾狙击过时任丰州刺史、天德军都团练防御使李景略谋求义成军节度使的努力。此事后来被李元素得知,从那时起李元素就对李茂抱有好感,一直想着哪天能当面向李茂道谢。 现在机会来了,李元素顿时拿出了十分诚意。 郑州城外搭彩棚十里迎客,名义上这个“客”指的是禁军将士,禁军将士代表的是天子权威,是地方藩镇礼敬禁军将士,便是对天子的恭顺。于情于理于法,李元素的做法都无可指摘之处。 但明眼人都不难看出,李元素真正要迎的这个“客”只有一个,李茂。 李茂心里却有些不安,当初狙击李景略自己可完全是出于私心。 想当初,自己以寻访张籍为名避祸长安,机缘巧合却做了进奏院官,本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念头,李茂很想在任上做点成绩出来,免得让人讥笑自己是尸位素餐。 他萌生了借力打力,把韩弘赶出宣武的念头,他尝试了,努力了,但事实告诉他,自己一厢情愿了。韩弘这个朝廷眼里的“透明人”,圣眷正隆,根本不是他能撼动分毫的。 在韩弘面前碰壁之后,李茂才将目光转向义成军,丰州刺史李景略受够了大青山下的那些鞑虏,一心想到内地藩镇过两天舒心日子。 恰逢义成军节度使李元素因郑州兵变正遭非议,李景略便起了鸠占鹊巢的念头,想趁机把李元素拉下马,自己去执掌义成军。 李元素温良恭谨让,有谦谦君子之风,是淄青的好朋友,好邻居。帮助这个好邻居稳住位子对淄青自然有利,这就是李茂狙击李景略的初衷。 自然李茂的私心对李元素来说却是福音,李元素感激他是发自内心的。换个角度来说,李茂也受得起他这份感激。 李元素留李茂在郑州一连住了三天,第四天亲自送李茂出城西去后,自回理所滑州。 这三天里,李茂抽不开身去探视胡裕春一家,到第四天人已经离开郑州城,才得在郊外的城西驿站一唔。 这大半年世事纷扰,李茂经历了许多波折,胡裕春的日子却一如往日,这倒不是说胡裕春的生活就是一潭死水,而是说他习惯了乘风破浪过日子,对生活中的坎坎坷坷早看淡了。 随胡裕春一同来见李茂的除了他的兄弟胡裕真、家臣吴因重,还有几位帮中当家,此外就是孟迎春和李茂的义子钱多多。 大半年不见,钱多多窜了一大截,人变黑了,也变得沉稳了,沉稳的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个五岁的孩子。他对李茂的态度恭敬但不亲热。 孟迎春还是老样子,面庞精瘦,眼眸莹润明亮,精神一如先前的健旺,唯一不同的是她懂得了如何收拾自己,学会了画淡淡的妆容。 而且为了见李茂,她特意换上了蓝白碎花的襦裙。小姑娘又黑又瘦又小,穿这样的裙子其实并不合适。 上次李茂路过郑州后不久,胡裕春便派出得力兄弟去了登州,创立了胡记商栈,专门对接李茂的海东商栈。在孟迎春的请求下,胡裕春同意让孟元霸过去历练本事。 这大半年,因为李茂的大起大落,胡记商栈也经历了大起大落,先后被登州地方抄查过七次,三名管事下狱,一人受刑不过上吊自尽,一人精神失常,一人落下残疾,商栈损失的财物不下万贯。 孟元霸却以他独有的坚韧坚持了下来,成为受人尊敬的塾师,商栈的业务骨干,升任管事指日可待。 第323章 你谢幕我登台 这样的变化让李茂唏嘘,让他的妹子孟迎春欣喜。 孟迎春站在钱多多身后,扶着他的肩,目光却始终盯着李茂不放,小姑娘的目光纯真而热切,李茂被她盯的有些发虚,到后来竟下意识地开始躲避她的目光。 这引起了孟迎春的些许不满,饮宴时,她劝钱多多向李茂敬酒。胡裕春道:“真是胡闹,多多还是个孩子,以茶代酒即可。” 孟迎春却道:“若是往日倒也罢了,今日却不同,茂哥难得来一回,来了又着急要走,做子女岂可怠慢失礼。再说了我们多多也不是没喝过酒。” 钱多多倒是挺爽快,满斟一觞酒,起身捧过额头,言道:“孩儿敬父亲,祝父亲精神康健,政务顺通。”言罢一饮而尽,因为喝的太猛,五岁小童剧烈咳嗽起来。 孟迎春忙扶他坐下,为他揉胸捶背,倒比母子还亲。 五岁小儿喝了一觞酒后,呆坐在那,脸颊通红,恹恹思睡。 孟迎春说声告辞,带钱多多离席去歇息。李茂和胡裕春说了会话,借口如厕出了门。 找到后院钱多多时,他已经安然睡下,孟迎春坐在床头悉心贴护。见李茂进来,孟迎春叉手让在一旁,低眉不敢直视。 李茂嗔怪道:“你有什么怨气冲着我来,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孟迎春低语辩解道:“他不是没喝过酒,他喝过酒的,老夫人还夸他海量呢。一觞酒他喝不醉的,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李茂闻这话怒气稍消,孟迎春继续道:“我小时候,父亲跟我说酒量这东西其实是天生的,你能喝不能喝,在娘胎肚子里就注定的了。多多这孩子能喝酒,只是不常喝,所以喝了容易上头,我想他早晚都是出场面的人,不如从小就练起来。”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很不自信,目光躲闪,始终低着头,面颊红艳艳,眼圈红通通,双手叉在胸前,手指缠绕着,揉搓着,一刻不安。 不管怎么说哄一个五岁小儿喝酒,这件事本身她是做错了,这点她心里很清楚,为此她深感不安,内疚自责。 李茂叹了口气,伸手扶住她的肩,想安慰两句,孟迎春却借势投入他的怀中,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面颊上啄了一下。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雀,慌乱中推开李茂,逃之夭夭。 李茂回去继续饮宴,胡裕春看他的目光有些古怪,事后李茂才知道孟迎春在他的脸颊上留了点印记,是一个不规则的唇印。 这个原本不修边幅的姑娘不知几时也学会了涂脂抹粉。 李茂后来才知道,其实孟迎春还是不会涂脂抹粉,只是得知他要来郑州,才紧急向胡裕春的侍妾鸳秀学了几手,又拿出平日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私房钱购置了一套精美昂贵的胭脂水粉,所为的不过是李茂一人。 …… 鸿胪寺乃九寺之一,主掌外务,鸿胪少卿,从四品官,为鸿胪寺副官,但李茂这个鸿胪少卿却被明确要求不准过问鸿胪寺事务,实际是右威远军使的带官。 威远军一分为二后,左军驻扎在城南安善坊旧营,右军军营设在大明宫西的西禁苑内,用的是右神武军的一处军营。 做禁军的好处之一是衣粮丰厚,好处之二是清闲,好处之三是安全,因为没什么仗要打。 见识了做禁军的种种好处后,哪些在路上嚷着要回故乡的军士现在都安宁下来。 李茂在营中住了半个月,待将士宁定,便回到了位于城南靖安坊的家中。 李茂回京的消息一传出,城中故旧纷至沓来,几天间光贺礼就堆满了两间房舍。 “多在家读书,少出门会客。”这是杜黄裳给李茂的忠告,也是李淳的意思。 李茂也希望多在家呆会,这几个月里发生的许多事情都需要总结反思,整天在外迎来送往的应酬势必不能静下心来。 “选择在曹州立足是一险招,却也并非完全不能,我们失败的原因是自身力量不足,过于依赖外部势力,打铁还须自身硬,四两拨千斤前提是自己得有四两力,若没这个四两,就拨不动千斤。这四两力,源自何处,现在看还是个问题。在这张信笺的最后,李茂写了五个词:军,政,民,党,动员力。” 小茹磕磕巴巴读完李茂的写的东西,轻轻推了下伏案小憩的李茂:“大舅哥来了。” 李茂揉揉眼,点点头,把自己写下的文稿归拢一下,尽数交给小茹,伸展了一下腰臂,大步向外走去。 苏景还在中书省做主书,位卑而务剧,难得脱身出来,此来必有大事相告。 “王叔文的母亲病故了。” “去……了?” 李茂脑子里一片空白,生老病死,是谁也逃不过的规律,王叔文的母亲已经六十出头,祸福旦夕之间。 杜甫云: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个年代能活到六十多岁,也算是高寿了。只是眼下的王叔文危机四伏,老夫人这个时候故去,却是让王宰相雪上加霜。 “依你之见天子是否会夺情起复?” 苏景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苏景是赞同革新的,对王叔文目前的处境刺同情态度。 李茂沉思之际,苏景又道:“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今日午后就在翰林院摆酒,算是向同僚辞行了。”说到这苏景眼睛一亮,盘整了一下膝盖,问道:“你猜猜都有哪些人去了?” 李茂说了几个名字,苏景只点头,恐李茂说中谜底,自己先忍不住露了出来:“第五守亮也去了,跟王叔文唇枪舌剑,大吵了一场。” “这倒有些意思。” 前段时间,王叔文推老将范希朝出来,欲收宦官兵权,杨志廉一直沉默着,第五守亮却态度激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据说范希朝从奉天回长安的第二天,第五守亮派部下送了王叔文一份大礼,一只精美的礼盒里装着一只生了绿锈的战国铜虎符。 第五守亮的潜台词是:你不是要收我的兵权嘛,我给你嘛。 经过这件事,两人可谓水火不容。王叔文失势出局之际,邀请老对手赴宴,究竟出于何心思,李茂不得而知。 但第五守亮率真粗暴的性格却无疑彻底击碎了他内心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 王叔文此刻势必万念俱灰,心如死水。 “王伾还在为他奔走,他自己也不消停,家门敞开,广迎四方宾朋,还在做着东山再起的迷梦。” 话说到这,苏景的来意已经很清楚了,他是怕李茂初来乍到,分不清长安城里的水深水浅,错步踏空陷了进去。 亲不亲一家人,对大舅哥的美意,李茂感激之余,强留他在家中饮宴,席间小茹侍奉酒水,苏景看到小茹,想起了妹子苏卿,不觉叹了一声。 第324章 过渡不会太长 苏景在长安时也听过一些苏卿的传闻,他心里自然是不信的。苏卿是什么人,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亲妹妹,她的秉性人品,苏景自认还是清楚的。 她绝不会做出什么有辱家风,有违夫妇之道的勾当,这点苏景坚信不疑。但苏景也清楚自己的妹妹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太顾家。 为了苏家她可以毫无怨言地答应嫁给李茂,为了苏家,她可以委曲求全,在众人都怀疑姐夫汪洵被李茂害死后,她能忍气吞声,返回郓州和当年如日中天的李茂继续做夫妻,为了苏家,她为何就不能含垢忍辱,委身于李师古呢。 她的乳娘孟氏已经承认铜虎头以苏家利益相胁迫,逼她为他们做事,铜虎头能干的事,李师古为何就不能干? 因为有这个心结,苏景在李茂面前就有些气短,这餐饭吃的闷闷不乐。 这等事李茂也不好多劝,送苏景出门时,叮嘱道:“兄在中枢,耳目灵通,有事多提点小弟。”这是李茂在求告他,又何尝不是给苏景一个台阶下? 苏景感激而去。 在宅中闲居之日,李茂常见有个气质优雅,面容姣好的少妇人来找小茹,问小茹是谁,小茹笑道:“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她是苏樱姐呀。” 李茂这才恍然大悟,当初李诵初登大宝,放宫女三千,一些无家可投的宫女悲惨地落入人贩子之手。因之朝议汹汹,京兆府不得不出手干涉,将被贩卖的宫女赎了出来。后李诵听用王伾谏言,将这些宫女赐给有功将士,以作安置。 李茂当日得了二十人,他离京前将她们安置在靖安坊新宅,交由小茹照看,嘱咐小茹为她们物色一个好人家,这大半年时间,小茹拼尽全力总算功德圆满。 这个苏樱就是二十之一,她当日被同坊的御史中丞武元衡的门生张丕相中,做了张丕的妻子,因感念李茂的恩德,常来新宅陪伴小茹。 李茂问小茹:“其他的姐们如今可都还安好。”小茹从一只锦盒里拿出一份粉笺,那上面记载着李茂收容的二十名宫女的去向,李茂翻看时,小茹坐在一边显得有些紧张,直到李茂笑着夸她事情办的不错时。 小茹才暗暗松了口气,展颜笑道:“多半还算不错,不过也有几个姐妹遇人不淑,据说日子很难过。她们又不在长安,我想帮她们也做不到。” 李茂捉住小茹的手,说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尽力就好。” 小茹望着自己的手指,喃喃说道:“我也知道十个手指伸出来也不会一般长,可我一想到她们嫁了人受苦受难,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早知如此,倒不如把她们留下。” 小茹这么费心费劲把二十名宫女打发嫁人,自然也有她的私心,换句话说李茂当初也是利用了她的私心。 “而今才说这话,尽放马后炮。” 李茂挑弄了小茹一阵,抱她上床,自李茂从山东回来,小茹发现他变了不少,变的疼惜她,翻云覆雨时很重视她的感受,她不愿意的李茂绝不勉强。自然只要他想的,小茹什么也都愿意。 又一日,苏樱来找小茹,二人在闺房里嘀嘀咕咕一阵后,小茹就怯生生地领着她来书房见李茂。李茂忙起身迎苏樱进来,亲手为苏樱斟茶,慌的苏樱坐立不安,小茹劝她道:“茂哥是个洒脱的人,不计较这些俗人礼仪。他要给你斟茶,你就接着,反正熟了以后,只有你给他斟茶的份。” 苏樱抿唇一笑,旧日她的宫里时,因容貌姣好,又聪明伶俐,有幸侍奉贵主,有机会见识朝里的高官显贵,皇子皇孙,见的人多了,眼界自然高,见李茂时能持以平视之目光。 旧日她也听小茹说过一些关于李茂的事,对这位“奇人”早有心一见,今日当面相唔,见识了李茂的种种怪诞行径,顿觉不虚此行。 苏樱大礼拜谢当初收容之恩,李茂让小茹搀起,请其落座,言道:“长相往来便是一家人,内子姓苏,你也姓苏,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 苏樱好奇地问:“为何是五百年前,而不是三百年前。” 这个问题李茂倒没深入想过,翻了翻眼,道:“这便如成语,是约定俗成的说法。” 苏樱眨眨眼,摇摇头,表示不解。小茹笑道:“你别管他,他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任谁也听不懂。” 苏樱笑了,她听小茹说过李茂当年做过和尚,她本不信佛,却因李茂是和尚而开始信佛,佛家经典博大精深,晦涩难懂,越是看不懂越觉得神秘,李茂既然是和尚出身,想必对这些佛经有过研究,他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也就不奇怪了。 隔了两日,苏樱忽然带了一个年轻士子登门拜访,一问才知那士子是她的丈夫张丕,张丕现在没有官职,一面跟着武元衡求学问,一面在门下做些杂务。 武元衡身为御史中丞,本是有能力为他谋个出身的,但武元衡老于官场,深知官场的险恶,自己所处的位置十分敏感,多少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他,他岂敢废公徇私? 出于这份计较,武元衡对这位跟随自己多年,勤勉干练,被外人视为能传他衣钵的得意门生因科举不利不能入仕感到十分无奈。 李茂见张丕人情练达,思维敏捷,文采也好,便有了招揽之意,只是这话不好直接对张丕说,免得让武元衡误会他在挖他的墙脚。 于是寻了个时间,亲自登门拜会武元衡,求张丕到右威远军做兵曹参军,参军从八品官,品秩虽然不高却是正儿八经的正员官。 右威远军初建不久,员额多来自安东军,地方军队和禁军不同,其参佐人员使用上军使有极大的发言权,只要稍稍动动手脚,张丕便能一步踏入仕途。 武元衡权衡了一下,起身向李茂道谢。 言道:“正如追随我多年,勤谨恭孝,为老夫耽误了仕途进取,老夫内心一直不安,却又无力助他一臂之力,而今茂华可算是去了老夫一桩心病,老夫这心顿感轻松了许多,人都年轻了。” 李茂笑道:“为国举才,怎敢担中丞一个谢字?” 武元衡破例留李茂在宅中饮宴,自做了御史中丞后,武家的宅子里恰似养着一匹咆哮虎,一般人的人还真不敢登临。而能让御史中丞亲自留宴的更是屈指可数。 李茂回京后,摩岢神通一直未登门拜访,他现在身为羽林军郎将,得伴銮驾出入,十分得宠。摩岢神通走不开,郭韧却来了好几趟,做了禁军将军夫人,郭韧的气质与先前大有不同,李茂想了想,用“趾高气扬”四个字形容应该十分贴切。 郭韧以前有些怕李茂,在李茂面洽从来不敢说话,问她话时也是细声慢语,这回却是不同,她主动跑到书房来跟李茂聊摩岢神通的事,说的眉飞色舞,喜气洋洋。 李茂面含微笑,静静地听着,一直等到她尽兴告辞。 小茹有些不满,言道:“真想不通,她都得意些什么,神通做羽林军郎将,随銮护驾,说着挺威风,其实就是个掌旗开道的,像庙里的泥菩萨,看着威风,辛苦有谁知?” 李茂笑道:“猝然富贵,也怪不了她,慢慢的就会好了。” 小茹幽幽一叹,道:“我看好不了了,她把她哥嫂都弄进京城,到处托关系帮他们,还打着你的旗号去找陈数,让他帮忙办事。” 李茂道:“郭良进京了,他来长安做什么?” 小茹道:“一个小小的巨野县典狱来京城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成,只好瞎混。我听陈数哥说他最近跟四海会的黄金眼混到了一起,果然是强盗爱山贼,官兵爱土匪。” 小茹脆生生地说道,笑的眉眼弯成了个月牙儿,李茂怜爱地握着她的手,嘱咐道:“苏卿、婉儿、芩娘都不在,你就是这宅子的女主人,看好家门,勿让外人有可趁之机。” 小茹点点头,道:“我知道,守得住寂寞,扛着住诱惑。” 李茂在眉间一点,言道:“回答的不错,今晚加倍犒赏。” 西川节度使、南康君王韦皋,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宣武节度使韩弘、义武军节度使李元素、平卢军节度使李师道几乎同时上奏朝廷请立广陵王李淳为皇太子。 朝中请立太子的呼声也一浪高过一浪,神策两军护军中尉杨志廉、第五守亮,六军辟仗使也奏请天子早立太子,以固国本。天子李诵决心顺从民意,正式下制册立广陵王李淳为皇太子。 每逢国家有大事发生,京城的安全力量都要经历一次考验,这次也不例外,李茂提前结束在家休养回到右威远军兵营。 李淳做太子本是水到渠成的事,内外反对声寥寥。 警报解除,李茂却没有回靖安坊。陈数托人带话给他,留在京城为母丁忧的王叔文这段时间并没有消停,还在不停奔走,以图东山再起。他的同党王伾、刘禹锡、韩泰、柳宗元等人也在四处奔走。 在官场上混,死不认输是基本素质之一,王叔文这么折腾可以理解,李茂不想招惹是非,就躲着他点,他王叔文再大胆量,还断不敢公然跑到禁军大营来拉拢他。 第325章 作保 小茹派人给李茂送信说有人登门拜访他,知他不在,把礼物放下就走,让她推拒都来不及。李茂安抚她说不必忧心,送来的礼品照单全收,只需把来人的名字一一登记在册,财物封存在库即可。 又一日,魏博驻上都进奏院判官田词岭求见李茂,通报时田词岭人已在右军大营外,李茂吃了一惊,赶紧让秦墨把人带过来。 外镇官员结交朝中官员向来是大忌,是需要回避的,田词岭跑到禁苑求见,必是有要紧的事。 秦墨明白李茂的意思,将人安置在偏帐,田词岭强作镇定东拉西扯一番后,终于忍不住拜求救命,他此番来是向李茂借钱的,昨晚他在黄金眼创设的大东赌场里狠狠地潇洒了一把,末了欠人四万五千贯,被人扣住不放行。 田词岭万般无奈下就把李茂的名号搬了出来,声称他跟李茂是八拜之交,感情铁的很。李茂在此敏感时刻进京,早已轰动了长安城。 大东赌场管事不敢怠慢,派人向四海会总当家向忠国请示,向忠国决定卖李茂一个面子,派人“护送”着田词岭去靖安坊找李茂,得知李茂在右威远军大营未归,众人认定田词岭是在敷衍,要将他带回大东督促拘禁。 李茂将辽东治所迁移至魏州后,田词岭就成了靖安坊的常客,借关怀家眷为名,实际是探听李茂的动向,和小茹很熟。见众人要将田词岭带走,小茹站出来帮他说了话。 众人也不想得罪禁军大将,便顺水推舟又去了趟城外,到驻军大营见李茂。 李茂不觉头疼,四万五千贯可不是个小数目,即便是挪用公帑也填不上,更何况田词岭这个无底洞也不值得他去冒这个险。 然而李茂又不能不管,四海会那帮人号称“褐金吾”,黑白两道通吃,杀人越货的勾当可没少做。四万五千贯若是还不上,不要说田词岭的官当不成,便是小命怕也难保。 想了想,李茂献策道:“京城你是呆不下去了,你回魏州去,慢慢偿还这笔钱。” 田词岭唉声叹气道:“老兄说的轻巧,四万五千贯,那是多大的一笔钱,我一个月薪俸才多少,此次栽了这么大跟头,便是四海会不杀我,我又哪有好果子吃吗,回魏州县里做个小吏,那点薪俸连偿利息也不够。” 李茂道:“民不举官不究,只要四海会肯放你一马,你的官位就保住了,以你的资历回去做个县令还是绰绰有余的,将来慢慢还,还是有希望的。只是经此教训,赌博这事以后还是少沾为妙。” 田词岭扬起右手,指着血乎乎的白绢,说道:“十赌九骗,我服了,我自己斩了两节手指头,从此再不沾这勾当。” 李茂点点头,言道:“希望你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见田词岭肯真心悔过,李茂决定出手拉他一把,他先找到郭良,让其牵线搭桥求见向国忠一面。郭良进京后,拿出累年积蓄在东市开了一家赌档,仗着妹夫禁军大将的身份,倒也没人敢惹。但郭良心里清楚自己要在长安立足,光靠妹夫摩岢神通可不行,便放下身段主动和向国忠攀上了关系,向国忠也很看重他的背景,收纳他加入四海会,成了一家弟兄。而今郭良已是四海会的一方当家,在东市一带闯出了名头。 郭良久在江湖,深知人心两个字的险恶,倒没像他妹子郭韧那样猝然富贵后不知道天高地厚,闻李茂要见向国忠,他赶紧安排。 当晚,李茂便在东市郭良的拼头家见到了赫赫有名的向国忠,此人三十多岁,粗短身材,貌不惊人,沉默寡言。 却因久居上位,身上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场,李茂也是个有气场的人,见面后彼此都很克制。李茂提出为田词岭作保,让向国忠先将此事按下,不要向魏州进奏院告发,保其前程。 郭良一旁帮着劝向国忠道:“田词岭乃是田氏旁支,家道早已中落,母亲妻女尚指着他的这份俸禄过活,你断了他的生路,便是把他往死路上逼,逼死了他,这笔账就黑了。倒不如卖李茂华兄一个面子,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回魏州去,慢慢还账。” 向国忠道:“既然茂华兄发话,这个面子兄弟得给,他的这笔账,我只收本钱,利息就免了。我给他五年时间偿还,届时若有困难,再议延期事宜。至于他长官那边,我知道那是个极板正苛严的人,我又岂敢孟浪。” 向国忠能有这个态度,李茂很满意。 拜辞回营时,见田词岭笼着袖子站在街角等,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冬夜天冷,田词岭的额头上却满是汗水,李茂是个有分量的人,却也未必能撼动向国忠这棵大树,四万五千贯可不是小数目,一年光利息就上好几千,四海会岂肯把这么大一块到嘴的肥肉吐出去? 见李茂面色还好,田词岭心里稍安,听过向忠国的承诺,田词岭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撩衣给李茂、郭良下跪,言道:“大恩不言谢,容当后报。” 向国忠这一关虽然过了,怎么回魏州谋个肥缺却还是个大问题,官小了没权弄不到钱,这笔账还是还不了,想弄大点,自己又没这本事,田词岭又感到为难。 秦墨见他愁眉不展,凑过去用肘碰了他一下,附耳低语几声,田词岭茅塞顿开,忙着在马车上就要给秦墨行个大礼。 别过李茂后,田词岭马不停蹄地去了城东,在城门洞外坐等到天亮,城门一开他便一溜烟地出了城,去城东青泥驿。 王叔文派出的迎亲使把田萁接到长安,尚未入城,闻听王叔文母亲病逝,便把人暂时安置在了青泥驿。 祖母病逝这可给了王璞一个拒婚的理由,他用了一个“孝”字做挡箭牌,轻而易举地便把千里迢迢从魏州赶来成亲的田萁撂在城外不管了。 王叔文被贬后,心思大乱,忙着奔走串联,意图东山再起,哪有心思去管儿子的婚事,乐得装聋作哑。 护送田萁来长安完婚的魏博吴慈飞、田丛丛等人紧急派人回魏州请示,王叔文被贬,朝中再起波澜,今后的走势如何,田季安一时不敢断言,便来个按兵不动,也把堂妹撂下不管了。弄的田萁现在是哭笑不得,进退两难。 第326章 东林寺 田词岭作为魏州驻上都进奏院判官,自有无数理由来青泥驿见田萁。他也知道田萁在魏博的分量,乐得巴结,一来二往,田萁也就默认了这个自己找上门来,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侄儿。 不过这么大早就过来,倒还是第一次,田萁眉头一拧,问服侍她洗漱的青墨道:“他来此何事?” 青墨笑道:“总之不是好事,我看他愁眉苦脸,怕是有事求你。” 闻之不是王家催促婚事,田萁松了口气,让青墨把人唤进来,隔着珠帘问道:“今日此来却又为何?” 田词岭双膝跪地,挂着哭腔道:“小姑救命。” 田萁笑道:“你莫不是又赌输了钱?输了多少?” 田词岭道:“回小姑,四万五千贯。” 田萁赞道:“你可真有出息。” 田词岭道:“侄儿知道错了,侄儿决心痛改前非。小姑请看,我把摸牌的手指头都斩了,从此金盆洗手,再也不赌了。” 田萁冷笑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已觉悟,却来找我作甚?帮你说句好话,回魏州去吸取民脂民膏,草菅人命?哼,你想得美!” 田词岭嚎啕大哭,连叫岂敢,叩头如捣蒜,咣咣作响。青墨看了不忍,忙出去扶起他,田词岭抹了把泪,言道:“昨日若非李茂华替我作保,侄儿这条命早没了,侄儿死不足惜,但若因此坏了田氏的名头,侄儿便身在九泉之下又如何能心安。” 听闻李茂给田词岭作保,田萁冷哼了一声,一时沉默不语。 田词岭擦眼观色,心里暗道:“这俩人果然是有些不清不楚,怪不得王家要拒婚。”于是装着胆子道:“侄儿虽然不肖,却也是田氏子孙,若因此折了田氏的面子,侄儿的罪过可就大了,万请小姑成全。” 田萁道:“你给我记清楚了,回去做官可以,能捞着钱那是你的本事,捞过了头挨了打丢了命可别怨我害你。知恩不报自不可取,却也不可盲目报恩而为外人所用。” 田词岭道:“侄儿谨遵小姑教诲。” 田萁道:“你最好记住。还有事吗?” 田词岭道:“侄儿想去博州做官。” 田萁道:“为何要去博州?” 田词岭赔笑道:“博州好找钱。” 田萁亦笑道:“他这么帮你,要你怎么回报他?” 田词岭道:“他并不曾逼侄儿做什么,只是托我带句话。” 田萁笑道:“带话?你觉得合适吗?” 田词岭道:“若说合适也不合适,若说不合适,又没什么不合适。他后日去东林寺。” 田词岭说完这话,躬身告退。 “东林寺。” 田萁记住了这个名字。 …… 东林寺位置在长安城东,距离青泥驿约八里地。 李茂去东林寺是为皇太子李淳来此进香打前站的,昔日李淳的生母王良娣梦见一个金甲神人托梦给她言其将诞贵子,二日梦醒,便觉得呕吐,召太医诊断,知其有孕。 王良娣私命画师画出金甲神人图形,四处访查,遍寻长安、洛阳两地道佛寺观而不可得,却因一个偶然机会,在东郊小寺东林寺中找到了托梦金甲神的化身。 从此以后,这座位于长安郊外,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便变成了李淳母子的圣地,王良娣每年都要来此进香。李诵做了天子后后宫嫔妃一时未得册封,还沿用着旧日在东宫的封号,身份有些尴尬,王良娣便托皇太子李纯来进孝道。 府兵制崩溃后,太子六率沦为仪仗,出行以六军护卫。李淳以六军出城易扰民为由,不用六军而用新建军的右威远军为清道军。 李茂受命之后便率右威远军沿途清场、布置,做警卫的最高境界是要隐藏自己要保护的对象于无形,若无人知道太子要出城,自不会阴谋算计。 李茂此番来是微服,所行随员也是微服,他要求寺院主持僧不要惊动香客,权当他没来过。 东林寺面积很小,房舍不多,又位于郊外野地,警卫的难度不大。 李茂拿着地图转了一圈后,心里有了数,正要离开,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此人女扮男装,正站在一棵丁香树下笑盈盈地望着他。 “是青墨。” “是。”秦墨佯装吃惊,“难道她也来了?不错,此地距离青泥驿不远,八成是她。要过去招呼一声吗?” “废话,我又没做贼。” 青墨走到李茂面前,把他打量了一眼,笑道:“禁军大将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李茂抬起手臂,笑道:“可不就是这样,天子爪牙也没比别人多长一条胳膊。”青墨抿嘴笑了会,言道:“她在里面进香,你要不要见见她。” 秦墨捂嘴咳嗽了一声道:“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故人在此,为何不见。” 青墨道了声请,前面引路。 放李茂进大殿后,青墨和秦墨便知趣地退了出去,田萁一身男装,正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祷告。李茂静静地侍立一旁。田萁拜完,并不回身,却道:“听说你要来,我就过来了。让你为难了。” 李茂道:“故人相会,没什么好尴尬的。” 田萁道:“尴尬的是我,千里迢迢赶来成亲,却被人晾在这不理不睬,进退两难啊。”说到这,她转过身来,盯着李茂问:“你说我该如何?” 李茂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再等等看。” “再等等看……”田萁泪水忽然夺眶而出,“你说这样的话……” 李茂也莫名烦躁起来:“我不说这样的话,我又该说什么样的话?我又能说什么?” 田萁愕然地望着李茂,眼眶中噙着泪水,李茂也望着她,强忍着冲动。 四目凝视之际。 秦墨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太,太子来了。” 李淳便装而来,身后只有两将八护卫相随。 李茂惊道:“太子岂可轻涉险地。” 李淳笑道:“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哪来的什么险地,你们啊未免太谨慎了。” 李茂劝道:“若是一介平民自可来去自由,若殿下还是广陵王,两将八护卫也足够了,可您如今是太子,一身系天下安危,行事岂可如此孟浪?此事下不为例。” 见李茂公然教训起太子来,随行的突吐承璀忍不住哼了一声。 李淳却点点头说道:“是寡人错了,下不为例。” 忽又问道:“我听说你正在跟故人叙话,没耽误你们吧。” 李茂大惊失色,言道:“只是巧遇。” 李淳笑了笑,没有再纠缠这件事。突吐承璀在他和李茂说话时,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寺院主持僧度这几日宫里就要来人,早就亲自督促将那座金甲神人殿清扫干净,一应祭品也准备停当。突吐承璀检查了一遍祭品是否齐整,卫士检查了内外安全后,便来请李淳前往上香。 第327章 观天之眼 李淳代母上了香,做了祷告后并没有急着离开,他在主持僧和李茂的陪同下在东林寺中转了一圈,乡野小寺也无什么出奇之处,溜达一圈后,李淳去了后院禅房用茶,主持僧借口准备斋饭避开了。 李淳尝了口茶,问李茂道:“有个叫罗令则的人你还记得吗?” 李茂道:“记得,他原是舒王门下的人,年初因行为不检被逐出京城。” “这个人现在又回来了,依旧行为不检。这些事你都不知情?” 李茂愕然,良久方道:“自回京后,我专在兵营练兵,不知外面的事。” 李淳道:“要成事,耳目必须灵通,这方面你以前做的很好,现在为何变得耳目塞听起来。” 李茂没答话,听李淳往下说。 “我知道这些事为君子所鄙视,说是鸡鸣狗盗之举,偷鸡摸狗的上不得台面。淄青的铜虎头,魏博的山南社,宣武的孙搏虎,这些行当里的名人,却无一个能站得住台面的,人皆有向上之心,这或者就是你不愿意涉足的原因。” 李茂道:“非是臣下不肯,实乃此事利弊参半,犹如一把双刃之剑,运用不慎,容易伤到自己。” 李淳道:“我不要你做我的剑,我要你做我的眼,观天之眼。做眼睛嘛顶多欺瞒自己,又怎会伤着自己?” 能拥有一双透视世情人心的眼,对任何人都是有意义的。李淳现在是皇太子,距离大唐最高权力看起来只是一步之遥,但这一步路上却是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会落个功亏一篑的悲惨结局,作为行路者又岂可不慎。 多一个耳目就多一成胜算,这点可以理解。 令李茂不解的是,京城中可供李淳选择使用的观世之眼很多,他为何独独选中自己? 所谓圣心难测,其主要原因是做臣子的不能怀揣恶心揣测圣意,否则就是大逆不道,这种不公平的规则让许多人从启动念头的第一步开始,就已经输了。 李茂没有这样的道德包袱,他不惮于以恶心揣测圣心,但要想猜透李淳的所思所想却依旧是不可能的。 这个人的心深埋于重重黑幕之后,犹如大海之深,海面上的些许波澜完全不足以反映大海的全貌,即如李淳的言行不会映照其心一样。 李茂放弃了无意识的揣测,专心听他说下去。 “寡人绝不会学小人行为,亏待自己的眼睛。” 李淳丢下这句话后,放下茶碗走了出去。这碗经过卫士三轮检验的茶水,他统共也就喝了一口。 突吐承璀将一个鼓囊囊的包裹塞在了李茂的手里,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行前他望了眼田萁上香的佛堂,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包裹里是一沓盖有吏部和兵部印章的空白官员告身。 …… 右威远军现有三千兵马,多是临时拼凑起来的老弱病残,可用之人不足三分之一。 进京之后,各部将领曾提议就地招募新兵充实队伍,被李茂否决了。京中禁军多招募市井小儿以壮声势,李茂看不惯这种滥竽充数。 曹州的兵固然老弱病残俱全,却都是穷苦人出身,吃的苦,懂得珍惜眼前的不易,京中的这些市井小儿又懂得什么? 李茂召集众将,议定以副使刘悟兼任训练使,判训练厅,执掌全军训练事宜。按照李茂的设想,三千军马不必全部练成精兵,只需有十分之一二可用便能交差。 三千人的十分之一,即三百人,把这三百人分批集中起来进行高标准高强度的封闭式训练,将其铸造成全军的筋骨。 一个人身体强健与否并不完全取决于身上的肌肉是多两块还是少两块,肥肉多,体态臃肿,但只要筋骨强健,内脏器官功能良好,神经系统健康,反应敏锐,就依旧是个强者。 反之一个浑身肌肉疙瘩的健美汉,若脏腑器官衰竭,筋骨脆弱,精神麻木,反应迟钝,也有可能沦为不堪一击的纸老虎。 右威远军可以容纳老弱病残,但作为核心骨干却必须严格要求,达到精锐的标准。 当初李茂规划安东军军部时,设置有七大职能机构:主参谋作战职能的参谋厅,主管军政及人事调配的判事厅,主后勤物资调配的军料院,主军纪执法的护军院,主军事审判的军法司,主军械制作的将做营和主军事训练的训练厅。 训练厅主掌全军的军事训练,设两判官主张实务,以训练使或副使监督,训练使一职一般由军使、副使等高官兼任。 刘悟之前,由常木仓担任副使,常木仓长于策划、参谋,实际经验不足,在军中威信也不足,与两名判官张盛如、梅连庆常有矛盾。 张盛如、梅连庆都是李茂当年在郓州军府讲武堂队官训练所时做副总教习时的得力助手。在李茂解职之后,主持训练过六期队官,经验丰富。 讲武堂队官训练所是经李师古同意,李茂创办的,张盛如、梅连庆皆被视为李茂的得力助手,因此李师古一死,李茂远走他乡后,二人的仕途便开始走坡路。 李茂在魏州竖起大旗招募天下英雄时,二人弃官前往投奔,被李茂委以重任,在军中主抓军事训练。 右威远军的体制仿照北衙禁军,而北衙禁军的体制既残留有十六卫的影子又有地方藩镇军的特点,十分繁复。 右威远军因是新建之军,又脱胎于安东军,体制上还是沿袭旧制,那些按规定必须设置的机构和员额也被巧妙地架空了。 刘悟出身不同,注定他比别的将领站的都高,看的都远,眼下右威远军最重要的不是扩军,而是练兵。 练兵,在任何时候都是正确的。 在刘悟的督促下,右威远军的大练兵活动红红火火地开展起来。 李茂却又把目光投向了未来,入京之前,他要谢彪给他做一个五年人才发展规划,谢彪问他右威远军将来的角色究竟作何定位,规模保持多大时,李茂回答他说天子禁军,一要拱卫腹心之地和皇室安全,二要有能力平定地方叛乱,御外敌于国门之外,必要时还须远征黄沙,歼敌于未萌。 至于规模可大可小,能大能小,伸缩自如,拥有很好的弹性。 要达到这样的目标,就必须大量储备人才,更要紧的是培养造血功能。 据谢彪测算右威远军眼下还缺乏各类军官近百名。 天子禁军,待遇丰厚,职业高尚,想招募人才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但眼下长安城里激流暗涌,举手投足都会引起诸多猜疑误会,一动不如一静。 李茂只能告诉谢彪目下只能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立足挖掘自身潜力,眼睛向内看。 谢彪领会李茂的意思,不动声色地将队官训练所恢复了起来,从军中挑拣有潜力的年轻人训练储备。 目光向内,并不意味着保守懈怠,实际上在李茂的授意下,谢彪正按照李茂定下的强军目标,利用二十年在吏部积累下来的人脉关系,紧锣密鼓地为李茂物色强军人才。 按照大唐的军制,军事官员的铨选和使用由兵部主持,谢彪的人脉主要在吏部,接触的军官不多。 “古今那些立下盖世功勋的名将多是文人出身,我要的人才绝非单纯的勇士。” 李茂鼓励谢彪放手去甄选,他向谢彪谈了自己对军事指挥人才的要求,一共有五条:年轻,打过仗(架),出身不高,有野心,一定要识字。 按照这个要求去寻,谢彪忽然发现,自己的人才储备库里符合这一条还真不多。久经战阵的军官多已不年轻,年轻的少年郎又未曾经历过血雨火的历练;识文断字的士子多文雅懦弱没打过架,打架的街头霸王又往往不识字;出身平民的年轻人若有野心的都去了边镇,留在京城禁军混日子的多无远大志向,若再加上识文断字这一条,偌大的京城一时还真寻不出几个人来。 这是个很有挑战的工作,谢彪激情澎湃,决定好好露一手,以证明自己没白在吏部混二十年。 右威远军想立起来尚须时日,李茂也有的是时间,但李淳要求的那只观世之眼却须马上睁开并投入使用。这个一刻也迟延不得。 打造一个忠诚高效的秘密强力组织,需要付出极大的精力和代价。 时间不等人,容不得李茂一砖一瓦去建设,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挖一个成熟的组织过来,在使用中加以改造。 李茂选定的目标是铜虎头设在长安及周边的组织,即西京总管辖下的整个组织。 李师道现在已经拿到了朝廷节旄,成为名正言顺的淄青十二州统帅,李兢的日子想必一定十分难过。 铜虎头长安县管事张敬久,感念李茂对他的救命之恩,李茂离京后,对小茹多由照顾,李茂经过慎重考察,觉得此人忠义可用。 张敬久在长安多年,早已习惯了长安的生活,却厌倦了无名无分的卑微,他渴望能出人头地,挺直胸膛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第328章 策反 面对李茂抛过来的橄榄枝,张敬久有些心动,却又怕人说他首鼠两端,见利忘本。 李茂劝道:“先帅当日曾与我有言,占据淄青只是权宜之计,因为朝政不明,天子昏弱,恐十二州百姓归朝后,受贪官污吏盘剥,故而割据地方。若有朝一日朝廷换了英明之主,朝政清明,淄青十二州依旧要回归朝廷,李氏子孙绝不做叛臣贼子。” 李茂又道:“当今太子天纵英明,不动声色地便将乱国贼子王叔文逼退,其志甚大,将来必成一代雄主。淄青若继续抗拒朝廷,久后必无好结果,我等蒙受先帅恩典,岂可见危不扶,任由淄青李氏沦为乱臣贼子?今断其耳目,迫其战栗不敢轻举妄动,或可稍有规劝,若继续张其耳目,为虎作伥,那不是忠,那是害了他。” 张敬久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合适的背叛理由,李茂的这番话很有说服力,当即表示愿意归顺朝廷。张敬久做长安管事多年,属下清一色都是自己人,他一声令下,铜虎头长安县所部立即改旗易帜,宣誓效忠朝廷,归入李茂的麾下。 士气低落、茫然无所从的铜虎头京西总管府被张敬久敲开一条裂缝后,便再遏制不住地土崩瓦解了,京西九大都领纷纷大义凛然地归顺了朝廷。 西京都领林英见势不妙,主动求见李茂,请为淄青留一点颜面,为仍在淄青的部属留条后路。李茂道:“新帅只用自己人,老臣外人一概不用,之所以还能容忍你,是他一直没腾出手来。而今他已拿到朝廷节旄,武宁张愔入朝,南部平安,宣武韩弘跟错了人,暂时不敢张扬。魏博跟郓州本是一路人,有仇却不会结怨,很快就能理顺关系。铜虎头的老人把持盐铁海外贸易不放,新帅只能重用李衮、杨青果、毛雄这些人另起炉灶,能下手的只有西京。你这个位置是坐不稳的,等他腾出手来,快则两个月,慢则半年,你就会被他召回郓州,从此沉沦。” 林英道:“节妇不事二夫,我是淄青的人,岂能改换门庭。” 李茂道:“淄青是朝廷的淄青,你而今是归附朝廷,如水流入海,循的是天道,行的是大义,岂可因私情而废大义?且先帅当初也明明白白说过,待将来朝政清明,世出明君之后,要把淄青十二州版籍献于朝廷的。新帅自诩继承先帅衣钵,岂可不遵,你这么做无非是先行一步罢了。” 李师古当年在西马堂说过的话,这些日子经李茂的不断宣传,已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林英也通过其他途径求证过李师古是否说过这话,结论是李师古的确说过待世道清明后,要将淄青十二州献于朝廷,他自己入朝请罪的话。自然他说这话的本意是什么已经无法考证,李茂用自己的理解加以诠释,为他所用。 自己呢,自己也可以用自己的理解来诠释。 再次审视自己的处境,林英忽然发现情况比原先想的要恶劣的多。 李师道坐稳了位置后,肯定不会放过李兢,而西京的特殊敏感位置,使得郓州方面或者不会轻易更换管事人,或者自己还有可能代理一段时间西京总管。 铜虎头的四大总管,即便是站在西京都领的位置上,林英仍须仰视才能见,虽然明知代理的时间不可能很长,林英却仍然充满了渴望,哪怕只代理一天,过把瘾,他也心满意足了。 但是现在,无疑是有了一个新的选择,如果改换门庭成了朝廷的人,以李茂今日的高位,李淳绝不可能再假其实权。 李兢是淄青嫉恨的人,身上打着李师古的印记太深太深,想必上面也不会真的重用。这两个人如果同时出局,自己的出头的希望就会很大。 更重要的是朝廷不同淄青,朝廷坐拥天下三百军州,李淳注定将是天下之主,自己身为组织的草创元勋,将来上升的空间无限广阔。 “天子富有四海,拥有天下,比淄青的格局要大的多,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此刻过来,便是创世元勋,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容错过。” 林英承认李茂的很对他的胃口,尤其最后一句话充满了神秘的蛊惑,一下子就打动了他的心。他欣然接过李茂递过来的空白告身,郑重地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想要的官职。 和林英的一心求进取不同,李兢现在满脑子想的是如何安然隐退,他的家眷和财产都在淄青,他担心一旦改换门庭会祸及家人。他更担心的是自己隐退后的安全,他掌握着大量的机密,郓州方面岂肯轻易放过他? 李茂向他保证道:“只要你肯过来,你和你家人的安全由朝廷保证,天子下诏征你入朝,淄青若敢阻拦便是反叛,谅他还没这个胆。” “他明着不敢,暗地里肯定要使绊子,这个你如何保证?” “淄青已非旧时的淄青,铜虎头也非铁板一块,无人再能一手遮天。” 李兢也知道强求李茂作保是不明智的,他叹了口气,言道:“怎么会弄成了这个样子,先帅尸骨未寒,淄青便分崩离析了。” “淄青早晚要归附朝廷,我们所做的不过是先行一步罢了。若因我们的离开而使新帅稍有警觉,不至于一意孤行,倾族败家,让李氏蒙羞,也就对得起先帅的栽培之恩了。” 李兢现在所缺的无非是一个合适点的改换门庭的理由。 这个理由李茂给了,他便不再遮遮掩掩。 “我要去崖州,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李兢开出了自己的条件,崖州远在天涯海角,自我流放或者可以保住下半身的平安。李茂对李兢的急流勇退表示赞赏。 却也不无担心的劝道:“以我之见,还是留在京城最为妥当。” 李兢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 因为李兢和林英的配合,铜虎头设在京西的组织被完整地接收了过来,淄青方面虽感愤怒,但鞭长莫及也无可奈何。 右散骑常侍李兢坐罪被贬崖州刺史,至少在面子上让李师道感觉自己是扳回了一局,而铜虎头中的保守势力则在私下庆祝西京组织没有落入李师道之手。作为对李兢的奖赏,他们把李兢家眷平安护送进了长安。 第329章 愿将心思付麻纸 新的组织接收过来后,经费从右威远军军费中列支,公开活动的执事人员皆挂右威远军军官名衔,这样一来新组织也就顺理成章的列名在右威远军名下,李茂将军料院分驻各军州采办处的名称拨给其使用,方便其在外地扩展组织。 至于组织的正式名称,李茂想用“复兴社”这个名字,大唐沉疴弊重,多灾多难,有志青年结社奋斗,抛洒热血丹心,再现旧日荣光。 但虑及这个名字与若干年后某组织的前身雷同,为避免抄袭之嫌,李茂最后还是忍痛弃用。 李淳似乎并没想过给这个组织一个正式的名字,只是为了安抚,才让李茂拟了几个名字呈上来,最终一个都没用,而是指地为名,取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名字-龙首山。 龙首山是地名,大明宫即位于龙首山麓。 以地名之,可谓轻视,不过“龙首”二字却含义深刻,经过有心之人的引申渲染,很是能安抚人心。 龙首山现在实际和名义上的最高领袖都是李茂,按照铜虎头西京总管府的原有组织体系,总管府为虚设,总管并不直接干预具体事务,常务由西京都领代理。 这就意味着在李茂之下还须设一个负责常务的类似西京都领的职务,李茂定其名为副使,对外挂军料院判官。李淳让李纬出任副使,李茂以李纬身份贵重,不敢居其上位,自愿将首长之位想让。 李纬不愿在禁军任职,此议遂罢,李纬不愿担任的职务,外人也无人敢问津,副使之位遂空悬不授,而由左判官林英掌理常务,右判官张敬久一旁协助。 按照李茂的设想是,龙首山一切沿用旧制,先运转起来,边使用边改造。 李兢的家眷到长安后,李茂将其安置在城南一座偏僻的小院里,只等过了年便启程南下,因为龙首山没有行动权,李茂只能调用右威远军士卒警卫李兢宅院。 突吐承璀向李淳进言撤去右威远军士卒,免得让有心之人趁机发难,李淳以为有理,便命李茂撤去警卫,改由京兆府派人警卫。 京兆府尹李实早前被王叔文弹劾丢官罢职,被逐出长安,新任府尹未满百日即去职,而今京兆府有少尹无府尹。 李实中意的干将钟炼仍做他的司法参军,李实究竟是天潢贵胄出身,笼络人很有一套,钟炼吃他那一套,两人配合尚算默契,而今主持京兆府政务的少尹陆詹平民子弟出身,办事认真,待人方面便不如李实,钟炼不买他的账。 陆詹由此嫉恨钟炼,卯足了劲跟他对着干。 李茂跟钟炼相对较熟,知道他是个办事认真的人,便绕过陆詹直接找到钟炼,向他说明李兢的重要,请他务必妥善安排,小心保护。 钟炼虽不大买李茂的账,却也不想在自己治下出事,便满口应承下来。 陆詹闻听李茂绕过自己找钟炼,心中就有几分不快,又见钟炼调兵遣将给李茂卖命,心中勃然大怒,授意录事参军揪住钟炼的一点过失不放,逼令钟炼留衙为自己辩护。 钟炼部下恨陆詹公然刁难,相约返回兵营,闭门不出,将京城治安置于无人管束的地位。 李茂那日见过钟炼后,因天色已晚,便回靖安坊安歇,细细炮制过小茹后,李茂起身去书房,从保密箱里取出一个用牛皮封面包裹的厚实笔记本。 笔记本用纸都是坚韧,厚实,能防水的黄麻纸,上面用竹签笔密密麻麻写着关于如何改组龙首山的设想。 李茂的心思只能付与黄麻纸。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所思所想会被泄露出去,满纸的简化字、欧式语言风格及书写方式、汉语拼音、英语单词和数学及物理符号足可迷惑相当一部分人,而简单的摩斯代码也能起到极好的保密作用,作为这本笔记本的主要保管人,小茹曾对上面的鬼画符进行过认真仔细的研究,结论是:莫名其妙,不知所谓。 “龙首山必须是一个类似kgb的组织,组织严密,行动有力,有效率,它不仅应该成为护卫**的盾,还应该成为刺向对手的矛。” “所有成员组织,在进入这个组织前都必须接受最严格的背景调查,背景包括但不限于性命,性别,籍贯,出生年月,家庭状况,教育状况,教育及工作履历,幼年、童年,少年及成年后的思想及性格特点。在加入组织时必须履行向领袖宣誓效忠,宣读自愿加入的誓言,承诺自愿接受严苛的组织纪律,接受组织纪律制裁。” “本组织的宗旨为复兴大唐,效忠皇帝和忠臣于长官是每个成员的最基本素质。” “本组织最高领袖只有一个,此人必须为天子近侍和信得过的人,最高领袖拥有对事务的最后决断权。组织二号人物负责组织日常运转,处理常务工作,此人必须年富力强,为组织内资深人士,又须得到皇帝的最高信任。” “组织内设四个处,分别为组织处、行动处、内务处、机要处。各司其职,处下设科,科下设组。总部之外,道一级设台,地位与处相当,州设所,地位低于科。” “组织名称对外一律保密,以军料院采办处或其下属的大东商栈做掩护,成员身份原则上不对外公开,需要公开的以右威远军军官名义活动。” “除了便装武力,组织还需要掌握一支军装武力。” 写到这,李茂停下了笔,他的眼睛被一只绵软的小手捂住了。小茹捂着他的眼睛问:“猜猜我是谁?” “夜半闯吾书房,莫非你是个狐狸精?” 李茂捉住小茹双手把他从头掀了过来,在小茹的连声惊叫中,将她揽入怀中。小茹像小鸡啄米一样使劲进攻李茂的嘴唇。 李茂左躲右闪无计可施后,遂反攻为守,把她往怀里一搂,恶狠狠地把舌头塞了进去。 书房里虽然生了地龙,去依旧寒意,小茹刚从床上起来,只披了一件睡袍,李茂扛她上肩往回走,小茹刚才被李茂亲的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时缓过劲来,手脚又都不老实起来,乱踢乱蹬。李茂只得小施惩戒,把她圆润的屁股拍的啪啪响。 院门忽然被人“咣”地撞开,沉重的脚步声旋即布满了清冷的院落。 是秦墨的脚步声,李茂放下小茹,后者搂紧衣裳赶紧躲了出去。 秦墨和小茹擦肩而过,却没心思像往常一样借机打趣两句。 “李兢让人杀了。” 秦墨带着一股冷气出现在李茂面前,其所带来的消息却是让李茂每个毛孔都在冒热气。 李兢是被人割断喉咙,流血殆尽而死。凶手手段很高,一刀下去,喉咙裂开,凶手禁锢住他的身体,用手捂住他的口,让他的血一点一点流尽。 李兢死前充满了恐惧和迷茫,死后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李茂赶到其位于城南青龙坊的住所时,映入眼帘是一滩殷红的血和这张苍白的死人脸。 已先一步赶到的林英脸色白的甚至不下于李兢。 李兢在长安的身份是保密的,无冤无仇,他的被杀只有一个可能——被铜虎头灭了口。 堂堂的铜虎头总管,竟然带着部下叛投敌手,李兢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劫,他要求去崖州,正是想避开这是非之地。 “崖州虽远,终非清静之所,与其如此,当初还不如听从茂哥的主张留在京城,京城虽然凶险,却到底还有个照应。” 秦墨拿着话去安抚李兢的遗孀,无疑是火上浇油,李夫人嚎啕大哭起来。 “我对不起你。” 李茂向李兢的尸体深深鞠躬后,转身离去。 李淳要他打造一只观天之眼,却没有给予这只眼睛以特殊保护,眼睛是敏锐的,也是脆弱的,若无保护,时时刻刻都会遭遇被人割喉的厄运。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失误。 “有必要把龙首山武装起来。” 李茂对组织内的高官说,无人反对。 李茂起身去找李淳,李淳深居少阳院,想见一面并不容易,话由突吐承璀带进去,突吐承璀借故出宫,李茂借故入宫,二人恰巧在大明宫外相逢,擦肩而过时,突吐承璀回复李茂说:“殿下同意了。你放手去做吧。类似的事再也不能发生。” “绝无下次。” 李兢的被杀对李淳震动不小,处在京兆府严密保护下的重要人物说杀就给杀了,这长安究竟是大唐的国都还是你李师道的屠宰场? 李淳破格在少阳院召见钟炼,问其有多少把握揪出凶手,钟炼据实相告:“凶手永远也揪不出来,只能亡羊补牢,预防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 钟炼是李实被贬后,京兆府少数几个没受牵连的人,这其中起关键作用的就是李淳。李淳对钟炼的忠诚、干练十分欣赏,对钟炼说的话深以为然。他意识到若不能给李茂这只眼睛以适当保护,这只眼睛将起不到任何作用。 回营之后,李茂下令把龙首山迁移至城南保宁坊,对外挂右威远军粮料院采办处大东商社牌匾。 彻底打乱铜虎头原有的组织体系,在组织上层设立总部(幕府),下设四大职能机构:组织处(招募处)、行动处(业务主办)、内务处(后堂管事)、机要处(会计账房)。 第330章 睁眼 组织成立后,拉人头就成了首要任务,组织处统筹规划,并负责骨干人员的甄选、训练,考评、使用,指导地方发展成员。 李茂把地方发展成员的权力下放给都领和管事,这是一桩极大的福利,无利不起早,要想人死心塌地给你卖命,就得给他一点甜头。 既然整个组织都已归顺朝廷,李茂又到了长安,原本安插在淄青驻上都进奏院里的陈数等人便失去了用武之地,陈数也想有所进步。 李茂问他:“现在各地都在拼命拉人头,你以为最关键的是什么?” 陈数道:“不能让坏人混进来,让混进来的坏人滚出去。” 李茂笑问:“为什么这么说。” 陈数道:“而今各地是捡到篮子里都是菜,急着拉人头充势力,这势必给不怀好意之人以可趁之机,这些人混进来只会坏事,故而须张开一张网,滤去泥沙,清除奸恶,纯洁我们的那个,组织。” 李茂又问:“哪些人算是坏人?” 陈数道:“跟大帅不是一条心的都是坏人。” 李茂哈哈大笑,道:“我们要有肚量,允许别人有不同的意见,不过坏人是例外,坏人多了,会搞坏风气,会带坏好人,会把我们的组织搞完蛋。你刚才说的话大部分都对,就有一点错了。” 陈数惊问错在哪,李茂道:“我们的组织不是饭馆旅舍,什么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们的组织是一群志同道合者为复兴大唐而共同奋斗的组织,对那些混进来的坏人,不能叫他们滚蛋就了事,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对本来是好人后来变成坏人的,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你要做的就是两眼对内,盯紧我们自己人,确保他们的忠诚和正直。” 陈数道:“我愿意替大帅把好关口。” 李茂当即任命陈数为组织处调查科科长,负责审查组织成员的背景,评判其忠诚度。 陈数有些为难道:“能不能换个名字,这个组织调查科听着怎么这么不顺耳呢。” 李茂道:“那就叫组调。以后你们就叫组调。” 陈数点点头,道:“这个名字听着有些顺耳了。” “组调”究竟是做什么的,即便是组织内部的人一时也不能明白,不过看陈数做了“科长”后,官职仅从正九品校书郎升为从八品四门助教,料必这个什么组调也没有实权,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李茂给陈数配置了基本队伍,给了他半年时间发展队伍,每发展一个人,都必须交给他亲自考查。 这是属于李茂的自留地,任何人不得染指。 龙首山由单纯的观天之“眼”蜕变为攻守集于一身的全能“剑盾”,自须有一定的行动能力,行动处的职责就以包括强力在内的各种手段实现组织的意志。 “组织的威名和恶名将来都掌握在你们手里,必须慎之又慎。” 这是李茂对行动处的告诫,更是对丘亢宗本人的告诫,从李茂内心来说是不愿意让丘亢宗来执掌这样一个核心机构的,凤翔马匪在戈壁滩上或可纵横无敌,但在城市的街头巷尾搞活动却未必是强项。 重用丘亢宗是为了平衡,铜虎头西京总管府下辖九大都领,除了西京都领外,还有分布在关内道的凤翔、同、华、邠宁等八大都领,核心层中必须有他们的代表。 “请大帅放心,我处绝不会给总管府丢脸。” 丘亢宗用总管府代称龙首山,这不是个好苗头,李茂不禁皱了下眉头。 内务处除了提供后勤保障,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就是避免类似李兢的悲剧再度发生,新组建的便衣队担负着这样一项任务。 机要处的职责是对内确保政令畅通,对外代表组织处理与其他组织的关系。 按照李茂的规划组织内所有核心官员的编制都将在右威远军框架内解决,部分担负特殊使命的人员在京城治安和执法部门内解决。 李茂把新的组织架构、职能及人员配置情况汇集成册呈递给李淳,李淳阅览后,沉默良久,忽然哈哈大笑,对突吐承璀道:“我真不知道他的脑子里怎么会装着这些东西。组织处调查科、行动处便衣队,这些都是什么东西,闻所未闻嘛。” 一旁躬身回事的内常侍突吐承璀,知枢密使刘光琦也相视而笑,二人对李茂捣鼓的这个新组织深感不安,正等着看李茂的笑话。 “他落籍曹州之前真的是个出家的和尚?” 突吐承璀一本正经地答道:“这个可以责成组织处调查科去查明。” 李淳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成为皇太子之前,李淳还是爱笑的,在公众场合以稳重示人的他在私下场合,心腹面前还是经常发出爽朗的笑声,但自李诵继位后,李淳的笑声便消失了,无论公私场合,无论是否有外人在场,李淳都满脸的严肃板正。 侍立一旁的刘光琦见气氛很和谐,忍不住插了句嘴:“那不是让左手去查右手,能查的清吗?” 突吐承璀白了刘光琦一眼,趁机进言道:“的确是有些过了,是否……” 李淳断然否决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见突吐承璀心有不服,便又加了一句:“目下还不是时候。” 突吐承璀听话听音,便细声细语地应了声是。 得到李淳的首肯后,龙首山组织正式投入运作。 李茂盯住的第一个人就是王叔文。 王叔文退职丁忧后还在挣扎着希望能东山再起,他的老朋友王伾也正为其四处奔走,运作帮他复出,在一连串的碰壁后,王伾退而求其次,希望朝廷能起复王叔文带相衔充任左威远军使。 在此事亦被彻底否决后,王伾预感到大祸临头,有些心灰意冷。 王叔文也变得日益焦躁起来,王叔文的棋下的极好,是公认的大国手,但乱了心思的大国手下起臭棋来,也是一步接着一步,绝不比臭棋篓子好多少。 那些聚集在王叔文身边的人被称之为“二王党”,王叔文、王伾是公认的“党”的领袖,但这个“党”的实质只是一个临时的利益共同体,有领袖,有走卒,却只是一群人的松散结合,并无严密的组织。 龙首山轻而易举地就渗透了进去,在二王和刘禹锡、柳宗元、韩泰等骨干成员身边都安插了耳目,自此以后“二王党”就像活在玻璃屋子里,其一举一动都在李茂的监视之中。 “观天之眼”首战告捷,李茂长长松了口气。 第331章 夜天子 不管王叔文现在闹的怎么凶,在李茂看来他都是一只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头了。 每天清晨李茂都要在靖安坊的家里听取四处管事的汇报,有些事情他可以自行处置,有些则需要向上一层级请示。 李茂的上级就是李淳,但眼下这个敏感时刻李淳却并不愿意与李茂直接接触,许多话都是通过突吐承璀传递的,李茂则有意识地让林英与突吐承璀对接。 名位与实权不可假于一人之手,这是李师古的见解,李茂相信英雄所见略同,李淳也会做如此考虑。 龙首山只是一个工具,他代李淳持有这个工具只是暂时的,早晚他必须将这个工具交出去,李茂不想和这个组织沾连太多。 自然这么做也有他的私心在里面,类似龙首山、铜虎头这样的组织,在任何时代都是存在的,不同只是他们的名称、形态、组织和技术水准,你不能因为厌恶他们就否定他们存在的意义,相反所有参与到游戏中的人都必须正视它存在的意义,发挥其独特的作用,削弱对手为自己加分。 李茂不想跟龙首山沾连太多,是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终将失去它,但他又不甘心人走茶凉,什么都没留下,他要在这个组织里留下自己的印记。 人走茶凉是官场常态,一朝天子一朝臣更是官场亘古不变的铁规则,任谁也破解不开,为了避免自己人走茶凉后,亲信受到清算,李茂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护他们。 四位“新处长”显然对他们的新官职名称很不满意,一个个愁眉苦脸,决口不提“处长”二字,除了内务处常木仓外其他三位还是更习惯使用“都领”这个名称。 在顽固的惯性面前,李茂只好妥协。 “张都领方才说柳宗元、刘禹锡正在串联士子,要造势逼朝廷起复王叔文,我以为让他们造造声势也好,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叫‘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让他们尽情闹去,他们闹的越凶,越能让人看清‘二王党’的真面目。待其人心尽失,他们自然就消停了。” 林英言道:“别人或者不必担心,但他们与罗令则纠缠在一块,却是不可不防。” 这也正是李茂头疼的事,王叔文上蹿下跳怎么折腾,他都可以装聋作哑,唯独跟罗令则搅在一起他不能无动于衷。 罗令则是舒王的门客,过去是,现在仍然是。 李淳在东林寺跟他会面时就曾特意提起过此人,问他此人上蹿下跳,究竟意欲何为? 李诵顾念兄弟手足之情不忍加害舒王李谊,只是令他在王府闭门读书,不得随意外出,不得随意见客,意外出见客。 天子此举固然博得了仁厚之名,却也将一桩麻烦也留了下来。 毕竟熟读史书的人都明白,一个有实力冲击帝王的亲王,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隐患,只要他还活着。 对舒王李谊的监管一直很严厉,不管是王叔文当政时期,还是现在。但威胁就是威胁,即使是关在铁盒子里,也仍然是个威胁,只要他没死。 “此事关系重大,必须慎之又慎。” 李茂的目光从四位都领脸上逐次滑过,四人神态各异,但有一点相同,除了内务处常木仓外,其他三个人都对李茂的决断有异议。 即便是常木仓,脸上的表情也表明他并不完全赞同李茂的决断,罗令则现在就是块烧的通红的铁块,捧在手上岂是好玩的? 面对异议,李茂坚持**。 “此事由林都领统筹协调,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但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可妄动。” 目光再次从众人脸上滑过,收获的是一致的支持。 李茂自己扛起了责任,四位都领乐得妥协。 …… 入冬之后,李诵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内外吁请皇太子监国的声音从无到有,渐成浪潮。身为禁军统兵大将,李茂不得不为即将到来的变局做一些准备。 某日,李茂从训练所归来,天色已晚,浑身臭汗,皮靴上也沾满了泥,正坐着脱靴,突吐承璀骑马闯到了营帐前,突吐承璀身材高大,马术很是一般,日常出行以坐车为主。 此番骑马急行而来,又是这个时辰,李茂狠吃了一惊。 突吐承璀一手拎着马鞭,一手来拉李茂,口中叫道:“殿下召见,快随我入宫。” 他的人距离李茂尚有三丈远,即被一排包铁盾牌挡住。秦墨本来对突吐承璀甚有好感,但自李淳被册立为皇太子后,突吐承璀人就变了,以前谨小慎微的突吐常侍变得骄横跋扈,变得颐指气使,变得不可理喻。 因为心里有成见,又见突吐承璀如此孟浪,秦墨忍不住出手予以警告。 突吐承璀愣怔了一下,自李淳被册立为皇太子后,还没有一个外臣敢这么对他无礼。 李茂喝退卫士,笑对突吐承璀解释道:“这是我新近训练的盾甲阵,如何?” 又在突吐承璀耳边低声音说道:“此阵是专为太子预备的,将来操练纯熟,任谁也近不了太子三丈之内。” 突吐承璀讪讪地笑着,李茂的解释避免了他的一场尴尬,不过秦墨冲撞他的仇却从此记下了。他乜斜了秦墨一眼,嘴角抖出一丝冷笑。 坐定之后,李茂问突吐承璀:“太子深夜召我何事?” 突吐承璀皮笑肉不笑道:“您就别问了,若能说的,不必您动问我自会说,若是不能说的,您就是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敢说呀。” 秦墨哼了一声道:“禁军大将无旨岂可擅自离营入宫,这是朝廷的体制,突吐常侍不会不懂吧?” 突吐承璀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李茂与宦官打交道较多,一个基本的认识是这类人因为身体有残疾,心理多不正常,绝不可以常人之理去揣测,这倒不是说宦官天生就恶,而是说与他们打交道时必须以一种不同于正常人的思路去揣测他们的心理,避免因误解而产生矛盾。 这个道理,李茂记得曾给秦墨讲过,还不止一次,但这小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今天非要跟突吐承璀对着干。 李茂喝了口茶,言道:“若无旨意,恕我不敢入宫。” 突吐承璀恨恨地站起来,从衣袖中掏出召唤李茂入宫觐见的圣旨。 宣旨完毕,突吐承璀放下圣旨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秦墨问李茂:“我是不是把这老阉给得罪了。”李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复多言,换上朝服走右银台门进宫。不料马到门前,却被禁卫拦住,言此门不通必须走南面建福门。 禁军将领受宣进宫一般都是就近从左右银台门,禁卫这个时候拿出朝廷体制逼李茂改道走南门,显然是受人指使故意刁难。 秦墨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 李茂喝道:“速回营盘,无令不得外出。谨防有人捣乱。” 喝退秦墨后,李茂打马去了建福门。 突吐承璀虽然宣读是入宫觐见的圣旨,但李茂心里清楚,他要见的不是天子李诵,而是皇太子李淳。 直入少阳东院朝堂,李茂暗吃了一惊,朝堂外黑压压地站满中书门下、翰林院、御史台的官员和南北衙禁军将领,内诸司管事宦官和六军辟仗使亦一旁在列。 天子尚建在人世,皇太子公然在少阳院召见外臣,已属不同寻常,深夜召见更见诡异,何况又是一下子召见这么多官员。 李茂踮起脚尖四处寻找杜黄裳,想从他那问问情况,却左右找不到他的人影。 “茂华兄,许久不见了。” 李茂身材高大,踮起脚尖更是出类拔萃,他没找到杜黄裳却成了别人的目光。 有人在身后跟他打招呼,回头看时,却是宰相韦执谊。 韦执谊是杜黄裳的女婿,贞元年间杜黄裳入朝,因与宠臣裴延龄不和,十年未得升迁,女婿韦执谊却由后生晚辈一步步爬到老丈人的头上,着实扬眉吐气了一把。不过眼下情势又有不同,韦执谊势已经用尽,随着王叔文的倒塌,其下场已经可以看透。 杜黄裳却是老树逢春,重新迸发出活力。 李茂与韦执谊本无积怨,但眼下却必须划清界限。他礼节性地回了个礼。韦执谊讪讪笑着,目视满天星斗,言道:“今日天气甚好,就是有点冷。” 李茂回道:“是有点冷,却不知殿下夤夜宣召,究竟为了何事?” 韦执谊笑了笑道:“连茂华也不知道是为了何事?” 李茂笑道:“宰相尚不知情,我一个领兵的外将又能知道什么。” 话刚说到这,忽听乐声响起,奏的是喜庆的太平乐,此乐只在重大庆典时演奏,或者换句话说宫中凡演奏此曲,必是有喜事发生。 李淳在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杨志廉、第五守亮,两枢密使薛盈珍、刘光琦和宰相杜黄裳、左金吾卫大将军袁滋的护卫下步出内堂,李茂注意到李淳身着太子朝服,眼中却噙着泪花。 众人叩拜皇太子,李淳答礼后,降阶立于百官之首。 枢密使薛盈珍升阶,取出黄麻圣旨。 “朕承九圣之烈,荷万邦之重。顾以寡德,涉道未明,虔恭畏惧,不克祗荷。常恐上坠祖宗之训,下贻卿士之忧,夙夜祗勤,如临渊谷。而积未复,至於经时。怡神保和,尝所不暇。永惟四方之大,万物之殷,不躬不亲,虑有旷废。加以山陵有日,霖潦逾旬,是用儆於朕心,思答天戒。其军国政事,宜权令皇太子淳勾当,百辟群后,中外庶僚,悉心辅翼,同於理。宣布朕意,咸所知闻。” 《命皇太子摄位诏》由薛盈珍宣读完毕,交予李淳,入臣工行列与群臣一齐礼拜大唐监国太子。 天子命皇太子监国,本是预料之中的事,但诏书在晚上宣读,却是十分蹊跷。 礼拜已毕,群臣神色各是不同,有人惊喜欲啸,有人伤悲欲哭。 李茂不喜不悲,自长安传出内外臣工要求太子李淳监国的消息时,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天,这一天来的不早不晚刚刚好。 第332章 后路 李淳监国对王叔文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在判断自己已无退路后,王叔文也是孤注一掷,决心跟李淳杠到底。 王叔文的疯狂活动,引起了李淳的极大不满。 李淳召见李茂,不客气地问道:“罗令则上蹿下跳,在京内外四处串联,此事我跟你提过,你不可能不知情,为何听之任之,迟迟没有动作?” 李茂道:“时机尚未成熟。” 李淳嘿然道:“那你说几时时机才算成熟,等到他策动神策军拥立舒王夺位吗?” 李淳的自控力一直很好,极少当人面发火,即便发火也不会口不择言,这次如此失态,却是极其罕见。侍立一旁的突吐承璀、刘希光等人战栗惶恐,大气不敢出一口。廊下的卫士也一阵紧张,纷纷握住了刀柄。 李茂从容应答道:“捉贼拿赃,捉奸在床。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李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缓了口气道:“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茂还想做个说明,突吐承璀给他使眼色,催促他赶紧离开。李淳是在强压胸中怒气,李茂也不想再刺激他,施礼告辞。 突吐承璀着刘希光送李茂出宫,欲向李淳进言,因见他脸色难看,遂忍住没敢说。 刘希光送走李茂后,回来跟突吐承璀说:“惹殿下发了这么大的脾气,这个李茂可真够操蛋的。” 突吐承璀回身狠狠地扇了刘希光一个耳光,厉声怒骂道:“你懂个屁,滚!” 刘希光滚了,当着一众宦官的面栖栖遑遑地滚蛋了,滚出少阳院后,他心里不快,呆呆地站了一会,折身出了大明宫。 刘希光去了四海会设在胜业坊的一间赌场,试了两把手气,输光了身上的钱,取了一块随身玉佩递给侍奉,懒洋洋地说:“找你们掌柜问问,替我盘整盘整。” “盘整”即是抵押借债,这是赌场的黑话,侍奉听他说的在行,不敢怠慢,带着玉佩去找掌柜的盘整,少时又出来将他领进了掌柜的房间。 刘希光大大咧咧地往胡椅上一歪,乜斜了对面掌柜一眼,低首拨弄茶水,神情倨傲地说道:“有匹天上来的好马想出手,有兴趣吗?” 掌柜不动声色地问道:“未知要价几何?” 刘希光嘿然笑道:“好马,五千。” 掌柜依旧不动声色:“那得看看货色。” 刘希光呲牙笑道:“好货,值这个价。” 言讫,起身,让两个侍奉搜了身,跟着赌场掌柜绕过围屏去了后院密室。 奉天镇兵马使李先奕这天刚从后营家宅来到前厅,因见黄石寨守捉将刘凤山站在廊下,奇怪地问:“你来做什么?” 刘凤山是李先奕的结拜弟兄之一,二人一起投军,投军之后就在一起混,年前被李先奕赶出去做守捉将——奔三十的人了,还是个都头,这以后的前程在哪? “有件事不得不亲自来跑一趟。” 刘凤山跟着李先奕进了营帐,李先奕的随身参佐知道二人的关系,便知趣地留在了营帐外,指天说地。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这有正事要议呢。” 李先奕从背靠座后摸出一包牛肉干丢给刘凤山,牛肉是好牛肉,一个做生意的党项人不久前奉献的。刘凤山捏着荷叶包却没心思吃,他心里有事。 刘凤山不是什么孟浪的人,自被赶出去做守捉将,兢兢业业,成绩还不错。李先奕猜想他可能捉到了什么要紧的人,不知道怎么处置这才来找他。 守捉将一职大多设在边疆,既守土固疆,又常出动出击,清除威胁边关的敌对势力。 刘凤山的防区位于关中腹地,虽是腹地也是边疆,大唐的两大敌对势力,吐蕃、回鹘,都派遣了为数众多的奸细潜伏在关中,这些人假扮为商旅,四处游走,从事刺探军情,骚扰后方的勾当。 他们平素化整为零,以避免官府和驻军的追捕,而一旦时机成熟,便啸聚成伙,袭占驿站,劫掠官道,骚扰驻军兼带杀戮百姓,在大唐腹心地带制造恐慌,破坏唐军京西北防御体系,配合本**队蚕食大唐疆土。 作为应对,驻扎关中的军队不约而同地在军中设置守捉将,保护核心要害据点,捉杀敌方奸细。 黄石寨正处在奉天镇通往长安的交通要道上,这条路军民商物往来频繁,也是各国奸细重点关照的对象。 理论上说若是长安有什么特殊人物过来,刘凤山应该会比李先奕更先一步知道。 “来了什么人吗?” “罗令则来了。” “谁?” “罗令则。” “岂有此理,赶紧把他送出去。” 李先奕像被蝎子扎了一下,惊跳起来。罗令则是什么人,这是什么时候,自己的大营里岂能容这个人进入? “送不走了,外面满是没脸的,动机不明。” “没脸的”是关中驻军对吐蕃、回鹘奸细的戏称,因为这些人做恶时总是戴上面具或用一块布把脸蒙上。 “你?你个混蛋!” 刘凤山挨了骂,心里倒好受些,昨天也是他一时糊涂才把罗令则这个瘟神接入了营中。等他缓过劲来就后悔了,但请神容易送神难。 罗令则也是个没脸的,没脸没皮地黏上了他,非逼刘凤山表个态他才肯走,这不说笑话吗,刘凤山又不傻,这个节骨眼上表个屁态! 请不走,那就来硬的,等到刘凤山下了狠心要把罗令则捆上马送走时,手下弟兄却告诉他黄石寨四周满是“没脸的”,看架势是冲着罗令则来的。 送不走,又不能把人杀了,刘凤山没了主意,只好来找李先奕讨个主意。 论年纪他比李先奕大两岁,刚投军那会儿,他还做过李先奕的大哥,但他这个大哥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见识不如李老弟,弟兄们跟着他混,没前途,跟李老弟混,有奔头。于是主动让贤,拜小弟做了大哥。 李先奕做了大哥后,对他这位曾经的老大哥一直很尊敬,像这样当面骂他混蛋,还是第一次,李先奕看来是有些气急败坏了。 “你怎么想的?嗯?这样的人你怎么敢沾?你说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李先奕双目赤红,盯的刘凤山心虚意乱。 罗令则是瘟神,自己怎么就把瘟神请进了家里呢。刘凤山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一年前他随李先奕进兵长安城,欲扶舒王李谊继位,看似十拿九稳的事,结果却是煮熟的鸭子都到嘴边了竟然呼啦啦地飞走了。 经过这件事,刘凤山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事情不到最后一刻,都难言胜败。 第333章 误判 现在长安城里的形势和当初正有几分相似,皇太子一党看似已经胜券在握,但刘凤山担心临到最后一刻又会像一年前那样奇迹般地翻转过来。 天子还活着,王叔文虽被罢相,势力犹存,舒王也仍然健在,谁敢保证他李淳就是最后的赢家,若是最后一刻被人翻了盘呢? 刘凤山觉得应该为自己,为结拜兄弟李先奕留条后路。 “营外有人为何不驱逐?” “我试着派游骑兵驱逐他们,人轰走了,一会就又回来了。” “那就杀杀他们的威风,你带的是兵,手里拿的是刀,不是擀面杖。” 面对李先奕的指责,刘凤山无言以对,自王叔文丁忧罢相之后,他的营外就出现了一些不明身份的人。 京中每逢大变,吐蕃和回鹘的奸细活动就较平常猖獗,这本算不得什么事。 再者营外窥视的这些“没脸的”,究竟是不是老对手一时还很难断定。 京中每股势力都豢养有一批见不得光却能量极大的打手,仅仅只是在一年前,刘凤山对这些人的存在还存有疑问,一是怀疑他们是否存在,二是怀疑他们的能量。 但正月里的那场宫变刺醒了他,这股势力非但是真实存在的,还拥有着恐怖的力量,谁自欺欺人地忽视他们的存在,谁就有可能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出局,不论他表面上看起来有多么强大。 李淳能在最后翻盘,帮助父亲李诵登基做皇帝,不就靠着李茂这样一批人吗,李茂出身铜虎头,铜虎头不就是见不得光的“没脸的”吗? 一般而言,吐蕃和回鹘的奸细对大唐的官府和驻军还是心存畏惧的,他们固然凶悍,但大唐的刀也足够锋利。 游弋在营外的这些“没脸的”却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他们有恃无恐,游骑兵出动时,他们就回避,游骑兵一回营,他们就立即贴上来。 一进一退,从容不迫,潇洒地跟他玩起了猫鼠游戏。 敢跟猫玩游戏的老鼠毕竟非同小可,刘凤山多了个心眼,没有去跟这些老鼠撕破脸,他把罗令则藏在营中,孤身一人去奉天城里见李先奕。 黄石寨驻军虽然不多,刘凤山却也不惧。老鼠或有胆量调戏猫,老鼠还敢咬死猫吗? 得知了前因后果后,李先奕的面色凝重起来,他急忙唤起贴身卫队一百五十骑,让刘凤山前面带路,亲自赶去黄石寨查看。 刘凤山什么也不敢问,飞身上马,前面领路。 黄石寨距离奉天镇约四十里,距离长安通往凤翔的交通要道不过四五里,他的部下都是骑兵,可以很好地控制这条交通要道。 四十里路,转眼即到,眼前的一切却让众人目瞪口呆,黄石寨大营里军旗迎风烈烈,空荡荡的大营里却见不到一个人。 入营查看,驻守营寨的八十军马尽数倒毙在地。 营里没有大规模搏斗的痕迹,大部分人马的身上甚至没有刀箭造成的外伤,检验尸体,发现大部分没有外伤的尸体上都有中毒的痕迹,只有少部分被利刃杀死的尸体上没有发现中毒迹象。卫兵检查饮水,在营寨内的两口水井里都发现了有人投毒的痕迹。 还原的场景应该是这样的,奸细潜入营寨,在水井里投毒,大部分士卒中毒倒毙,少部分没有中毒或中毒较轻的士卒则被随后赶来的对手轻而易举地杀死。 李先奕喝骂刘凤山为何如此孟浪,怎么让人混进了营寨。 刘凤山委屈地辩解道:“我走前,再三叮嘱郑璞、常万两个,要他俩谨守营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营,可这……” 李先奕相信自己的结义兄弟做过这个的交代,他本是个谨慎的人。 “传我令:四面搜寻,查找线索。” “传将军令:调左三、右四、左六、右八四将立即领本部人马出营,封锁周边八十里,但有可疑人物统统给我扣下。” “传我将令:捉生三将,陷阵三将,即刻率本部人马前往凤翔、邠州境内布防,但有可以之人先拿后问。” 八十部属被杀,罗令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李先奕被彻底激怒了。 军令一下,奉天镇各路驻军闻风而动,奉天驻军有镇守之责,在战区内行动,无须征得什么人的同意, 话虽如此,奉天镇驻军倾巢而出,却让长安城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李淳急召李茂入宫,问道:“奉天是怎么回事,李先奕究竟要做什么?” 李茂有些委屈,向军中派遣耳目,以监视驻军行动,他在半个月前曾向李淳提过,李淳以事关重大需要深思熟虑为由,一直拖着没给答复。 此后,李茂虽再三催促,李淳却仍无一字回应,这样的大事,李淳不点头,李茂担不起这个责任,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自己态度模棱两可,拖着不办,现在出了事,却问我李先奕想做什么,李先奕想做什么,我还想知道呢。” 李茂腹诽了两句,忙答道:“我这就去查明真相。” 李茂回来后召见林英等人,询问奉天镇情况,众人皆懵懂,李茂便道:“我向太子打了包票立即查明真相,你们说说我应该从何入手?” 众人闻言大感兴奋,龙首山成立后,李茂一直想往军中渗透,却因没有李淳的支持而无法实现,出了奉天这档子事,真是天赐良机。 奉天出了乱子,要查明真相,就得向奉天驻军派遣人手,此例一开,龙首山向军中渗透便顺理成章了,自然眼下这一仗必须打好,打出威风和霸气,让上面找不到推脱的借口。 控制军队从来都是一个王朝最重要的事,在军中广布耳目,监视将领的一举一动,这件事若是办好了,将来任谁也无法取代龙首山的地位,众人的的前途乃是一片光明。 受此鼓舞,待得李茂一声令下,各处精英纷出,各显神通,直扑奉天而去。 事情其实并不复杂,李先奕的部下虽是边军,却非铁板一块,借助一条不起眼的缝隙,各处精英一拥而入,李先奕的秘密迅速暴露在李茂的眼皮子底下。 令众人欣喜若狂的是,堂堂的禁军大将李先奕竟然跟舒王的门客有勾结,这样的消息呈报上去,皇太子岂非要龙颜大悦?龙首山出人头地的机会来了! 李茂却是面色凝重,李先奕扣押罗令则的动机不明,若将李先奕跟舒王联系在一起,绝对不是天下之福。 “封锁京城,一定要找到罗令则。” 找罗令则做什么,众人不解,但此事肯定对龙首山有绝大的好处,一声令下,各处精英回调长安,大街小巷,士农工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龙首山的眼线。 偌大的京城翻了个遍,却没有找到罗令则的踪影,不过这番功夫也非白费,有人提供给李茂一条线索,突吐承璀的亲信门生刘希光曾卖给四海会一条消息——关于罗令则将去奉天镇的消息。 刘希光在宫中地位不高,他的消息来源只有突吐承璀一家,若突吐承璀知道罗令则去奉天,想必李淳也会知道。 李淳知道罗令则要去奉天,知道罗令则此去可能会引起一场“兵变”,却听之任之,不加制止,李淳究竟意欲何为? 李茂不想猜测下去,行动处的人在丘亢宗的带领下秘密抓捕了刘希光,突吐承璀的门生不是硬汉,尚未用刑便把知道的不知道的全吐了。 顺着这条线索,李茂找到了四海会设在胜业坊的赌场,抓捕赌场掌柜,向忠国的堂弟向海山。向忠国不得不亲自出面向李茂求情,李茂的要求很简单,让四海会破次例告诉他刘希光出卖的那匹“天马”,经四海会之手转卖给了何人。 一番斟酌后,向忠国决定交李茂这个朋友。 二日天明时分,李茂严令封锁一切消息,留林英坐镇长安,自带三大都领,率行动处精锐主力星夜赶往邠州。 邠州在奉天镇西北,两地虽距离不远,却分属两镇,邠州的驻军属于邠宁节度使节制,而此刻的邠宁节度使正是第五守亮的门生。 截杀黄石寨的那股人成功地从刘凤山手里救出罗令则后,便马匹停蹄地进入邠州境内,他们本以为这样就能摆脱奉天神策军的追捕,却没想到李先奕早有准备,其部刚进入邠州境内就遭到了李先奕部陷阵将常大川的迎头痛击。 在丢下十几具尸体后,所部躲入了邠宁军驻军大营。 常大川不敢擅闯邠宁军大营,于是亲自留下监视,派人回奉天报信。李茂马不停蹄赶到邠州时,李先奕正率部星夜赶来。 龙首山毕竟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们只探听到罗令则人被带到了邠州,却没搞清楚人究竟被拘禁在哪,好在常大川知道。 常大川旧日曾随李先奕在洛阳见过李茂,知道二人交情不错。今年春,李先奕率部进逼长安城外,与俱文珍内外呼应,预备扶舒王李谊继位,却没想到最后时刻被李诵翻盘,功亏一篑。 自古以来宫廷斗争都是无比残酷的,李先奕能全身而退,并改任奉天镇兵马使,托的是李茂的福,这一点身为李先奕心腹的常大川心知肚明,故而李茂要他帮忙,常大川心甘情愿,这哪是在帮李茂的忙,这分明是帮自己的忙嘛。 第334章 夜袭 关押罗令则的这座驻军大营,据常大川的观察,至少有八百人马,且距城仅七里之遥,一旦有事,城里驻军随时都能赶来驰援。 邠宁军一直想改隶神策军名下,第五守亮也有意收编,所缺的只是一些细节没谈拢。邠宁军的节度使李演正是第五守亮的得意门生。 而自正月那场宫变后,第五守亮就和李先奕彻底闹翻了,而今更是处处找茬恨不得置李先奕于死地,罗令则前脚被刘凤山接进大营,后手就被劫持到邠州,并躲入邠州驻军大营,这难道仅仅只是一个巧合? “必须抢在宁州军赶到之前把罗令则抢出来。” 李茂料定这将是一场恶战,他的目光从部属脸上逐次滑过,最后落在了丘亢宗的脸上。 丘亢宗却低着头,这无疑是场恶战,恶战他不怕,在京西的戈壁上他经历过的恶战已经数不清,但一场没有任何胜算的恶战,他害怕。 “为了一个罗令则,值吗?” 丘亢宗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心存这个疑问的并不止他一个。 “你怕了?你若怕,便留下望风,我带队人。” 李茂当面激将,不给丘亢宗任何退缩的机会。 丘亢宗面赤如肝。 “听我的好消息吧。” 为了捍卫尊严,丘亢宗豁出去了。 追随他多年的八十弟兄霍然起身,铁甲锵然。 常大川也站了起来,他平生最敬佩勇猛的汉子。 “我随你一同赴死。”常大川豪气地说道。 “多谢,我们是去救人,不是去送死。” 丘亢宗的八十弟兄里有人冷冷回道,常大川羞的面红耳赤。 借着夜色的掩护,丘亢宗带着他的八十弟兄悄然而出,似一匹夜出捕猎的斑斓虎。 李茂重新部属,做好了得手后带着罗令则撤退的准备,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待。 深冬的夜风酷烈的像刀子,钝刀子割在肉上,彻骨生疼。 夜半三更时分,邠宁军的大营里燃起了大火,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 邠宁驻军见城外兵营被袭,却不敢轻动,不是领军将领见死不救或缺乏勇气,实在是麾下士卒有六成以上患有夜盲症,夜晚外出视物不清。 这给了丘亢宗以极大的便利,他的部属因为常干夜活,都没有夜视方面的障碍,因此一旦突破了邠宁军大营,砍杀了巡夜警卫后,便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因为多半士卒患有夜盲症,军营里的夜晚气氛格外肃杀,各营士卒都被领军将领拘在营房里,不得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外出。 执掌警卫的卫卒耳听外面吵闹,点起火把去查看,那一簇簇的火苗把他们变成了靶子,遭到强攻硬弩的迎面痛击。 耳听外面惨叫连连,喧哗震天,各营士卒依旧伏在营房里不动。 遇袭不动不是懦弱,却正是边军百战之后的从容。 丘亢宗本以为制造点动静出来,营房里的士卒就会涌出来,形势越乱越对他有利,然而形势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邠州军是百战精锐,不同于马匪、强盗这些乌合之众,竟能遇乱不惊。 “给我点火烧营。” 无奈之下,丘亢宗走了一步险棋。 营房便是士卒们的家,公然点了人家的房子,人家肯定要找你拼命,此举虽能搅乱战场,却也是捅了马蜂窝,即便是夜不能视物的马蜂也照样能蛰死人。 眼见大营里四处起火,士兵们涌出喧哗,邠宁军衙前兵马副使鹿忠坐不住了,他对身边一个鹞目鹰眼的汉子言道:“乱成一锅粥了,得赶紧把人移走。” 那汉子点点头,招呼随行人马步入后帐。军营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谁也无法指挥,鹿忠决定避一避。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股闯营者是冲着罗令则来的,只要把罗令则保护好,即无大碍。至于此役会死多少人,更非他要关心的,只要确保罗令则安然无恙,便是天被捅个窟窿也有人帮他顶着。 在一群卫士的保护下,鹿忠身披重甲气喘吁吁的往外走。在厅房拐角处,他迎面望见了一个熟人。 “鹿将军,久违了。” “你个马匪。” …… 整整一个时辰后,邠州方向才开出一支援军,虽是骑兵走的却异常缓慢,患夜盲症的人夜间视物不清,靠着火把的指引一步步往前挪。但火把一亮,自己就成了靶子,难逃草丛里的暗箭偷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丘亢宗却迟迟没有发出得手的信号。李茂掂量了一下形势,对左右道:“发信号,撤。” 众皆大惊,杀了一晚,什么都没得到,就这么撤了? 然而军令如山,谁也不敢违抗。 一支钻天猴子升入夜空,炸开,绚丽的烟火传递给丘亢宗一个信号,立即撤退。 “撤退,******。” 与鹿忠激战正酣的丘亢宗怒骂一声,仗着一股狠劲,拼着一条膀子不要,也要砍掉对手的小腿。在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威胁下,鹿忠屈服了,跟一个马匪玩命,不值。 鹿忠弃刀而逃,部下溃败如泥。 “原来是个孬种,不过刀法不错。” 丘亢宗哈哈大笑,招呼部下撤退,这场仗打的实在窝囊,杀了个几进几出,却始终不能得手,又被狗皮膏药鹿忠黏住不能动。 “窝囊,真他娘的窝囊。”丘亢宗狠狠地跺了跺脚,收起刀,大声喊道:“撤,撤,都他娘的跟我撤。” 话音未落他又惊喜地叫道:“咦,这货原来躲在这。” 丘亢宗撤退途中忽然发现一个鹞目鹰鼻的汉子正护着一个圆领文士仓皇地从一间着了火的营账里跑出来,那个文士可不就是自己辛辛苦苦搜寻的罗令则吗。 目标有了,丘亢宗部顿时像打了鸡血,狞笑着追杀过去…… 李茂静立在夜风中,目视驻军大营方向,信号已经发出去一盏茶的功夫,大营方向却不见一个人影出来。 难道说丘亢宗部已经全部阵亡了? 丘亢宗桀骜不驯,屡屡以下犯上,这样的部属换哪个上司都不喜欢,但这厮凶悍能干,心思相对单纯,只要摸准他的脾气,顺着毛捋,却是把无往而不利的好刀。 “这口宝刀就这么折了?”李茂无比落寞。 第335章 被困 “来了,出来了。” 负责接应的常大川比自己打了胜仗还兴奋,强者崇拜更强者,丘亢宗敢率八十人夜闯邠宁军大营,已经让常大川佩服的五体投地,他甚至愿意追随他们一同赴死。 现在丘亢宗在大营里搏杀了一个多时辰后竟然能全身而退,这哪是人,这简直就是神。 常大川对丘亢宗的崇拜犹如滔滔江水,滚滚地涌了出来。 罗令则被丘亢宗完好无损地带了出来,丘亢宗所部八十弟兄却折损了一大半,丘亢宗本人身中数十创,变成了一个血人,向李茂交差后,竟虚脱倒地。 东方泛白,邠州驻军侦缉四出,李茂携带重伤之人行走缓慢,没走多久便被邠州侦骑发现,一时骑兵如潮而至,李茂不敢接战,退保一处荒僻堡寨。 这处堡寨地理高耸,四周空旷,骑兵佯攻不能得手,遂屯兵堡下等候援军。李茂一连派出三起人马欲突围求援,皆铩羽而归。 丘亢宗重伤之下昏迷不醒,随军常河卿虽有妙法,奈何身边药材不足,只得含泪对李茂说道:“邱都领别处伤势都还好说,唯有****破损难以修复,若不切除,只怕性命不保。” 李茂道:“若切除,有把握……保住他性命吗?” 常河卿点点头:“至少七成把握。” 李茂望了眼昏迷不醒的丘亢宗,咬咬牙道:“切吧,切吧。” 丘亢宗的结义兄弟闻听李茂要切结拜大哥的命根子,顿时暴跳如雷,纷纷手持兵刃围拢过来,护着丘亢宗不让常河卿接近。 秦墨喝道:“你们想干什么,想造反吗?是命根子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一秃子排众而出,厉声叫道:“你们就是看大哥不顺眼,想害他的性命?” 众人纷纷应和道:“这郎中是你的人,他说什么我们信不过。” 秦墨道:“讳疾忌医,你们这不是帮他,你们这是害他!” 那秃子把大板刀往地上一插,恶狠地叫道:“谁敢动我大哥一下,我莫腊武就跟他拼了。” 李茂黑着脸走到莫腊武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腊武精壮如铁的身躯竟然随之颤了两颤。 “若邱兄弟性命不保,我给他偿命。” 李茂将斩铁刀横起来递在莫腊武的手里,移步站到了丘亢宗的一干兄弟中间。 “大哥!唉……” 莫腊武不忍再看,狠狠地转过身去,朝着一堵斑驳的土墙面起壁来。 见莫腊武松了口,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常河卿给丘亢宗灌了一碗麻药,示意秦墨帮他绑住丘亢宗的手脚,免得在手术中因挣扎而产生误伤。 莫腊武拦住秦墨,嘿然笑道:“我大哥是铁打钢铸的汉子,岂会在乎这点疼?”众人纷纷附和。秦墨举起手道:“不绑,不绑,铁打的汉子,好切吧。” 常河卿闻听这话,手腕一抖,一坨血糊糊的东西便掉落在地。 丘亢宗醒来时,看到满天的星斗,被围在这个无名土堡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水食断绝,援军遥遥无期,四周弥漫着失败和死亡的气息。 莫腊武捧来一团用药材腌制过的东西,丘亢宗哼了声,侧过头去,他是在昏迷时被施了手术的,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缺了什么。 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没子孙根的东西,却没想到一觉醒来,自己也没了子孙根。 “造化弄我,造化弄我。” 丘亢宗泣血叫了两声,就被一阵从天而降的箭雨打断了,这处荒废的土堡没有一处完整的屋子,面对从天而降的箭雨,众人只能结盾自保,远途奔袭至此,众人带的都是骑兵用的小盾,遮护的并不周全,每阵箭雨下来都有人受伤。 人尚且如此,座下的战马则早已损失殆尽。 “这是坐以待毙,李茂真够蠢的,为何不突围?” “突不出去,外面都是‘没脸的’,好几百号人。” 丘亢宗说不出话来,他在京西做马匪的时候,跟这些“没脸的”打过交道,这些人都是草原上百里挑一的好手,非但精擅骑射,且熟谙骑兵战术,在这无遮无拦的旷野上遭遇,便是一对一自己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果然如莫腊武所说外面有好几百号人,那这仗还真是没法打。 “不能打,又不能走,唉,这回咱弟兄算是栽了。” 丘亢宗懊丧之余,忽然又想为何会同时出现这么多“没脸的”,这个罗令则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这轮箭雨结束,又有三个人中箭失去战斗力,废弃的堡寨里现在只剩下不足百人,没有了马,冲出去也是个死,若想死的慢些只能固守待援。 “我不如李茂。” “大哥你说什么?”莫腊武没听清。 “我们这些人打打杀杀还行,做别的是真的不行,我不如李茂。” “……”莫腊武还是没听明白。 李茂从废堡地势最高的望台上下来,面色依旧凝重,罗令则的出现竟然引来了大股吐蕃奸细,这个人的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秦墨已经带人把所有可燃的东西收集起来。 “这么做会不会把他们的援军引来?” 秦墨担心燃起狼烟后会把其他地方的“没脸的”也招惹过来。 “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来了更好,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 秦墨点点头,李茂这话说的很有哲理,虱子多了不怕咬,管他来多少呢,这帮家伙擅长弓马骑射,攻城步战却是一般,不惧他! 左右把东西搬上望台点起火来,望着滚滚浓烟升入空中,秦墨忽感慨地说:“能烧的东西都在这,这下咱们可只能吃生马肉了。” “吃吧,吃吧,人不就是从吃生肉喝生血过来的吗?” 作为一名骑士生吃爱马的肉无疑是痛苦的,但若不吃,痛苦的就会是自己的肚子,僵持了一会儿,有个聪明人想出个好主意,易马而食。 找自己最不喜欢的那个人,吃他的爱马,平整一下受伤的心。 李茂亲手剥下爱马的马皮搭了一个简易的帐篷,把丘亢宗移进去。 外面那帮“没脸的”,尽爱干些冷箭伤人的勾当,不可不加倍留神。 众人纷纷效法。住在爱马的皮搭成的遮箭棚里,含泪撕咬着爱马的生肉,翘首望长安,期盼着另一个黎明的到来。 李先奕部前锋赶到邠州城外时,正撞见四处搜寻李茂下落的邠州军。 李先奕由此推测夜入邠州军大营劫夺罗令则的人正是李茂,这让他稍感放松。 他对李茂有着一种特殊的信任,罗令则落在他手里,至少不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当然李茂也非吃素念佛的善士,拿他一把捞点好处是肯定的。 不过李先奕也不担心,李茂做事是有分寸的,不会欺人太甚,还有,自己能有今天还是李茂成全的,看上自己的什么东西只管拿去,权当是报恩了。 被劫营事件闹的灰头土脸的鹿忠这两天坐立不安,先是长安来的那个鹞眼鹰鼻的家伙不停地逼他出兵帮助寻找罗令则的下落,然后就是邠州防区内接二连三地接到报告说发现大批“没脸的”在白天活动。 这让鹿忠倍感紧张,“没脸的”习惯小股单独活动,人数以七八个人居多,十来个人的也有,一般而言不会超过二十人,上五十人的大行动已经是十分罕见。 像这样上百号人同时出动,且公然在大白天活动,所图非小。 “妈妈的,劫营这伙人说不定就是这些没脸的,真够不要脸的。” 鹿忠怒骂之后,心依旧是虚的,若是让这帮货捅出了篓子,自己可是万万担当不起的。 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对不请自来的李先奕怒目而视,李先奕此来一定是为了罗令则,鹿忠决定吧恶邻拉下水,为自己分担一点压力。 “你要的那个人让那帮没脸的给捞走了,我也正在找,怎么样,咱们兄弟联手干吧。” 李先奕对恶邻的提议深表赞同,为了共同的利益,他决定暂时摒弃前嫌,与鹿忠携手共度难关,先把李茂和罗令则找出来再说。 两家斥候倾巢而出,很快发现邠州西南六十里外废弃多年的崮山堡上燃起了狼烟,在这座废弃的土堡外发现了大量的“没脸的”,人数不下五百。 “人就在崮山堡,鹿将军,我需要你的配合。” “笑话,人在我邠州境内,自该是你配合我邠州军。” “我是为你好,此事稍有不慎,只怕你不好向宁州交代。” “那是我的事。” 鹿忠断然回绝了“恶邻”的提议,有效地维护了邠州军的尊严,不过眼下也不是撕破脸的时候,鹿忠只好答应和李先奕齐头并进,不分主次,谁先得手算谁的功劳。 李先奕也不想跟邠州军闹僵,只得勉强答应和鹿忠齐头并进,暗中却派人回奉天调派人马星夜来援。 邠州军倾巢而出,加上李先奕先锋合计三千人开赴崮山堡。 以三千对五百,唐军占据优势,但这种优势并不大,邠州军虽是边军,却非精锐,两千军中骑兵只占了五分之一不到,加上李先奕部也仅仅跟围城的“没脸的”持平。 旷野作战,骑兵才是主角,步兵的机会很少。 第336章 从容是种气度 在李先奕的建议下,鹿忠先扎下营盘,再派遣精锐出营挑战,先趟一趟对方的虚实,再定策略,这是稳重的打法。鹿忠却不屑李先奕的谨小慎微,他跟没脸的打过交道,知道这伙人难缠,却从未怕过他们。 鹿忠令自己侍卫亲军出阵挑战,双方各选一百人,在规定的区域内自由搏杀,这在边军中唤作“对将”,意在互相试探虚实。结果让鹿忠万分震惊,自己的侍卫亲军,百战精锐,出兵一百,仅二十骑回返。 对方损失不足二十人,得胜之后趁势冲杀过来,恨的鹿忠连骂对方坏了规矩。 李先奕部早有准备,列盾兵在前,继之以枪兵,弓弩手又在后,轻骑兵分列两侧,支援策应,这是唐军对敌的经典战法,强弩硬弩狙击下,“没脸的”很没面子地退了回去。 大军趁势扎营,营垒一成,强弱之势顿时为之一变。 鹿忠有些后悔,自己不该逞意气之争,一战损失了四分之三精锐,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多久家底就打光了。 当初要是让李先奕去打头阵该有多好。 世上没有后悔药,自己吃了亏,李先奕却有了借口,这回他有充足的理由推辞不出了。 让鹿忠感到羞愧的是,李先奕并没有他想的那么世故,在邠州军受挫后,奉天军大将刘凤山受命出阵挑战。 刘凤山恨透了这帮“没脸的”,心里早憋着一股怒气,见邠州军败,主动请战,李先奕也正想杀一杀对手的锐气,便将亲卫精锐尽数交给了刘凤山。 奉天军战前准备充分,刘凤山战场指挥得当,激战一炷香时间,斩敌头目。自己却也中了一箭,勉强算是扳回一局。 此后两日,邠州军和奉天军频频出击,败多胜少,不过战绩却是越来越好,“没脸的”战力固然凶悍,却因是轻装而来,后勤补给不畅,又被李先奕的车轮战所困,无法得到休整,战斗力每况愈下。 到下营第三日,奉天军主力越境杀至,一千精骑气势汹汹卷起漫天沙尘。“没脸的”战场情报工作做的极佳,闻听援军来,趁着夜色从容撤退。 邠州军和奉天军恐中埋伏,夜晚不敢追击,待天明查看其营盘,竟连一件证明身份的东西也也找不到。 李先奕和鹿忠登上崮山堡,穿过血迹斑斑的石门,迎面透来冲天的腥臭味。吃了几天生肉的人脸色发青,眼睛发绿,透着与常人不同的诡异光彩。 秦墨引二人来到土堡西南角一处用生马皮搭起了棚子前,马皮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箭矢,恰似长了一层羽毛。 李茂坐在土墩上,以面前的一个土墩为桌,正在吃午饭。生冷的马肉被他用刀片成一片一片,李茂的刀法很好,每片肉的长宽厚薄几乎都一样。 鹿忠望了眼土桌上的那具白森森的骷髅马头,心里只犯恶心,生吃马肉三天,这样的经历他从未曾经历过,想来绝不是什么好享受。 李先奕却对李茂能把生吃马肉吃出这份文雅来深感震惊,换位想想,自己若是坐在土桌后还能如此从容吗? 不能,绝对不能。 这就是他和李茂的差距。 “罗令则关系重大,我必须带他回长安,二位将军的功劳我会如实奏报给太子殿下。” “罗令则必须留下,闯营杀人的人也必须留下。” 鹿忠态度十分强硬,话刚说完,肩膀上就多了一只粗壮有力的手,喉咙前则多了一把精亮的匕首。 秦墨冷笑道:“信不信我割了他。” 鹿忠哼了一声,表示不屑。秦墨的匕首便在他的脖子上画出一条血线,喉咙皮被割开,却没伤着肉,更没有割漏气。 鹿忠的气却泄了,他没想到秦墨真敢割,而且割的这么有水平。 秦墨哈哈大笑,双手按着鹿忠的肩膀,凑在他耳边向他赔罪道:“玩笑,开个玩笑,鹿将军不会介意吧。” 鹿忠支吾着点点头,喉咙上流了血,却不甚疼,也不知道破没破,若是破了说话呛了风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茂挥手让秦墨退下,抛给鹿忠一条药巾捂住伤口,依旧操弄他的小刀,把片好的生肉片挑起来送进嘴里,有滋有味的嚼着。 “我不想跟你讨价还价,你要是觉得无法向李演交差,可以随我一起回京,六军神策,南衙威远,随便你挑。想去藩镇也可以,想做刺史也可以。” 李茂开出的条件十分诱人,鹿忠的喉结小心地蠕动了一下,说不动心是谎话,更主要的是李茂能开出这样的条件,表明罗令则这个人的确干系重大,若不答应他,只怕眼下就有杀身之祸,若真被他一刀割了喉,有李先奕保着,自己的弟兄连报仇的机会的都没有。 “我跟你去长安。” 鹿忠很快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邠宁节度使李演率部赶到邠州时,鹿忠已随李茂去了长安。李演勃然大怒,对行军司马卢汉成道:“无令而擅自离营,其罪当诛,你即刻上奏朝廷,请杀鹿忠。” 李演是第五守亮的门生,深知第五守亮的暴虐和无情,此刻若不找个替死鬼出来替自己跳火坑,第五守亮能活剥自己的皮生吃自己的肉。 鹿忠虽非他的亲信,关系却一直不错,二人正筹备着做儿女亲家呢,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不是他死就是自己亡。要怪就怪那个不长眼的谭和巴,带着罗令则哪不能去,跑去邠州大营,大营里人多眼杂,消息哪有不泄露的道理。 行军司马一面虚应着,一面急派人报知第五守亮。 第五守亮接到卢汉成的禀报时,李茂却押着罗令则进了奉天城。 李先奕是先他一步回的城,李茂进城时李先奕率所部出城相迎,崮山堡下的大战仅李先奕的心腹亲信参与,奉天其他将领并不知情或知之不详。 二人合谋演出这场戏就是给这些人看的。 李茂当众责道:“李将军好生莽撞,此人妖言惑众,扰乱朝纲,你部即已将他拿下,为何又放他脱身,若非鹿忠将军出手相助,让他走了可怎么得了?” 李先奕辩解道:“朝廷钦犯,某岂敢放纵,其人乃是被吐蕃奸细所劫,我部也正在追缉。”鹿忠打圆场道:“李将军所言极是,所部常大川就曾来我邠州境内追查凶犯。” 李茂点点头,道:“虽然如此,你也有玩忽职守之过。”李先奕慌忙赔罪道:“是李先奕大意了,若非两位将军出手,此番必惹下大祸,两位将军对奉天镇的恩德没齿难忘。” 奉天军中不明真相者对李茂咄咄逼人的气势十分不满,对李先奕的忍让卑怯感到不解,甚至是心怀怨恨。了解内中款曲的却如饮琼浆,李茂这是在帮李先奕脱罪啊。 第337章 豹子不如猫 罗令则此番出京究竟有何阴谋,没人知道,但看皇太子心腹亲信右威远军使亲自出马这阵仗绝对不在小,奉天镇迅速进入最高戒备状态。 李茂却有些犯愁,罗令则一个瘦弱书生,看着文质彬彬,骨头却奇硬无比,任他威逼利诱,就是不肯交代此行的目的。 奉天镇中并无精擅审讯的人,李茂来的匆忙身边也没有带这样的人才,若是把人带回长安,却还不知道罗令则此行的目的,那可就太被动了。 危难时刻,丘亢宗主动请缨:“我来试试。” “你?”李茂有些意外,丘亢宗打打杀杀是把好手,却从来没听说过他还擅长审讯。 “试试怕什么,又不会掉块肉。”丘亢宗对李茂未征的他的同意就弄掉的他的子孙根始终有点意见,说话时不免有些冲。 话糙理不糙,李茂同意了。秦墨请求一旁协助,李茂没答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丘亢宗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丘亢宗对李茂的这份信任很感激,嘴上虽什么都不说,心里却打定主意要帮李茂一把。 莫腊武劝他:“哥,那厮骨头比铁都硬,你确定能啃的下来?”丘亢宗道:“我不去啃他,我只是跟去他聊聊天。同是天涯沦落人,我的话他能听的进去。”莫腊武将信将疑,扶着丘亢宗进了关押罗令则的房间。 丘亢宗和罗令则在房里聊了一天,他不让任何人进去,莫腊武也不行。外人只能借送茶,送饭,送溺桶的机会进去过三次,据进去的人说丘亢宗的确是在和罗令则在聊天,聊的还挺投机。 到黄昏时刻,李茂结束焦急等待,丘亢宗那边传来好消息:罗令则肯招了。 丘亢宗不愿意过多参与此事,他的伤也不容许他再坚持下去,现在和罗令则对面而坐的是李茂。秦墨守候在屋外廊下,李先奕、鹿忠和录口供的书记则坐在围屏之后。 谈话从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始,很快进入主题,罗令则承认自己是受舒王和王叔文指使去奉天说服李先奕出兵回城,结束太子监国,继而废黜太子,立舒王为皇太弟。 李茂道:“救你的没脸的是什么人,吐蕃人,还是回鹘人?” “你们肯定以为是吐蕃人,其实他们是回鹘人,回鹘老汗病重,诸王子、部落首领、宰相,争夺大汗之位也是你死我活,在边境制造事端,对我们都有利。” “李将军赤胆忠心,你有什么把握说动他回师长安,废太子以立舒王?” 罗令则摇摇头:“我没指望说动他,只是想把水搅浑。” 说到这,罗令则冲屏风大叫:“后面的书记记清楚了,这可是关系一个忠臣的性命,哈哈哈。” 书记大惊,鹿忠拍拍他的肩,安慰道:“狂生之言,休要怕他,这哈哈哈三个字就不要记了吧。”李先奕瞪了他一眼,哀求书记道:“这句话都别记了吧。” 书记点点头,两位将军虽未带刀,气势也足够吓人。 李茂点点头,又问:“那个带你去邠州军营的人是谁,你们认识鹿忠吗?” 鹿忠闻此言,紧张的手心里直冒汗,谭和巴是拿着右神策军通关文牒来找他的,要求他给予协助,论理来说,他的邠州军并不隶属神策军系统,对这份文牒本是应该拒绝的,而且也应该拒绝,但他没拒绝,其中缘由自是想巴结第五守亮了。 罗令则道:“那人叫谭和巴,是个回鹘人。我们也不认识鹿忠,不过我们有通关文牒。我们诈称借宿一宿隔日便行,他看在友军的份上行了个方便而已。” 鹿忠在屏风后闻此言,长长松了口气,忍不住擦了把汗,还真擦出一把汗。 “勾结回鹘制造事端,无非能牵制京西驻军,你们又没有把握策动奉天军,那你们指望什么?你们搞这场乱子出来对你们究竟有何助益?” “你还记得泾师之变吗?朱泚部奉诏开赴淮西战场,路过长安时因秋雨连绵,供给不足,士卒生怨,被有心人一挑拨,便酿成了泼天大祸。” “你们想效法朱泚?”李茂摇头笑了笑,“这不合常理,泾师之变时,朝廷在淮西用兵,泾卒奉调东去会路过长安,无人会预料因不满饭食而起哗变。至于眼下,太子监国,那是个何等睿智的人,岂会在这个敏感时刻,调遣军队路过长安?” “与其坐以待毙,何如奋起一搏。万一他昏庸了呢。” 李茂陷入了沉默,李先奕赶紧起身对书记说:“这里,添两笔。”书记明白他的意思,遂在空白处写道:审讯官怒,厉声怒骂罗逆亵渎。 鹿忠眨巴眨巴眼,似有所悟,良久对李先奕和书记说:“我今日才知道笔杆子的狠辣,真是一言可活人,一言可杀人。狠,你们比我狠。” 李茂沉默良久后,忽然说道:“你其实不是想拉李先奕下水,你是想把水搅浑,好浑水摸鱼。”罗令则道:“摸鱼是不敢奢望的,无非是扰乱视听罢了。” “在黄石寨大营里下毒的是你?” 罗令则点点头,“是我的侍从,他是个‘没脸的’,奉令行事而已。” 李茂道:“勾结外邦,阴谋作乱,其罪当诛九族,你饱读诗书,精通律法,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恩我报了。而今我也想清楚了,天下需要太平,百姓需要安居乐业,助纣为虐的事,我不能再做,哪怕是背负知恩不报的骂名,哪怕是领受千刀万剐,我都认了。唉……” 罗令则叹了一声,垂头丧气。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李茂却轻轻地摇了摇头,一种直觉告诉他,罗令则没有说真话。 “不,你还是没说实话,你承认的这么爽快,是想以以死维护什么人,你不是在为舒王奔走,你究竟是替谁卖命。” 罗令则愕然一惊,茫然问道:“何出此言?”李茂拍案而起,喝道:“你不要再装了,你根本就是吐蕃人的奸细,一面挑拨皇子内斗,一面又欲挑拨大唐和回鹘争斗,破坏两国邦交,为你高原上骑牦牛的主子张目。” 罗令则摇摇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人都说你李茂是李淳的人,我看他真是白养了你,不知报恩,还要吃里扒外。恶狗啊,恶狗啊。” 李茂嘿然冷笑道:“你想激他杀了你,你想一了百了,你想的美,我会把你这条披着人皮的癞皮狗带回长安,用我大唐的刑具慢慢炮制你,我就不信撬不开你的狗嘴。” 罗令则先是摇头以示不屑,待卫士进来给他戴上手铐,忽然厉声笑道:“李茂,我今日才知李淳为何会喜欢你这条狗,你可真是条好狗啊。哈哈哈。” 罗令则这三声笑的异常诡异,李茂大惊叫道:“不能让他自杀!” 到底已经迟了一步,待卫士撬开他的嘴,黑血已经从罗令则的嘴角流了出来,他全身剧烈地抽搐颤抖,不到片刻,便横死当场。 经仵作检验,罗令则是咬碎牙齿,激破藏在牙齿里的毒药而死,他嘴里有三颗牙齿被人巧妙地掏空,在空隙里安放了毒药包,毒药用银箔包裹,非用力咬碎牙齿刺破银箔药包漏出毒药才会致人死命。 罗令则被擒后,卫士曾仔细检查过他的身体,后门,发髻,嘴里,凡是能藏毒药的地方都检验过,却谁也没想到他会把毒药暗藏在掏空的牙齿里。 因为李茂无限地逼近了真相,罗令则自知难以蒙混过关,这才选择了自尽。 罗令则的尸体被带回了长安,李淳亲自前往验看,待看到那三颗被掏空的牙齿和包裹毒药的银箔,李淳勃然大怒,当即下令以妖言惑众罪将罗令则乱杖打“死”,再枭首示众。 李茂趁机奏请李淳授权其组建一支专门用来对付潜伏在关中的回鹘、吐蕃奸细的特殊军队。 李淳虽然还不是很明白李茂说的这支特殊军队究竟特殊在何处,却本能地感到有些不放心,若说五百“没脸的”就让三千精锐边军吃了瘪。 那么这支专门用来对付“没脸的”的特殊军队一旦成了气候却需要多少人才能对付? “你们二位也认为朝廷应该组建这样一支军队?” 鹿忠还是头一次得到皇太子这样的贵人召见,兴奋又紧张,他久在京西,跟“没脸的”打交道也有些时日,在此之前,他从未将这些偷鸡摸狗的东西放在心上,但这几天的经历告诉他,这些偷鸡摸狗的家伙能量可不小,这次若非有李茂和李先奕压阵,自己只怕已经栽在这帮狗*养的手里了。 想到罗令则那三颗被掏空了的牙齿,鹿忠就感到牙疼,那可是在活人的嘴里掏空三颗牙齿,那得有多疼,这还是人干的事吗? 想到这,鹿忠不假思索地回道:“臣以为必不可少。” 李淳点点头,又和颜悦色地问李先奕:“李爱卿以为呢?” 李先奕答道:“豹子虽凶猛,但去捕鼠却未必强过猫。‘没脸的’让邠州和我军吃了亏,并不是他强我们弱,而是他们太小,太灵活,我们太大,太笨拙,臣以为捕鼠还须猫出手,豹子不合适。” 李淳哈哈大笑,赞道:“李先奕这个比喻用的好,寡人就说嘛,几个‘没脸的’,有什么本事,竟让大唐三千豹子颜面扫地。原来豹子虽猛,却不擅捕鼠。好,寡人赞同右威远军主持调教一批捕鼠的小猫出来,专门清除这伙潜入我藩篱内的耗子。” 第338章 蓄势待发 从少阳院出来,李茂向李先奕道谢。李先奕道:“此为公事,可绝不是为了报答茂华兄的恩情而罔顾事实。” 鹿忠因功升任左龙武军将军,这个将军虽无甚实权,地位却不低,熬个两年,往外一放便是一镇节度使,皇太子监国掌权,距离称帝登基只一步之遥,鹿忠对帝国前景和自己的前途无限看好,人逢喜事精神爽,鹿忠提议由自己做东请李茂和李先奕去喝两壶。 二人欣然答应,三人说说笑笑正走着,刘希光却一路小跑的追了过来,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向三人各施一礼,却单独对李先奕说:“殿下召李将军议事。” 李先奕愣怔了一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太子是在叫我?”刘希光笑道:“小臣有几个脑袋,敢乱说。” 李先奕内心狂喜,脸上却作为难之色,鹿忠倒是爽快,推了他一把,喝道:“太子单独召见,多大的好事,快去,快去。” 待李先奕走后,笑呵呵的仍旧和李茂去外面喝酒。 二人皆是海量,旧日的恩恩怨怨尽在这酒杯里化为乌有。酒后,鹿忠去平康里溜达,李茂回到靖安坊的家,小茹围着他嗅了嗅,道:“喝了不少,今晚的诗会还能去吗?”李茂一边脱衣,一边问:“什么诗会?”小茹道:“杜相公御赐的府邸后院暖阁竣工,办了一场诗会,邀请了在京的青年才子佳俊,也给你发了张帖子,说你若得空就去,没空就算了。”李茂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宰相竟有闲情雅致办诗会。” 小茹道:“什么日子都不是,人家只是不随便外出罢了。” 李茂捏捏小茹的小脸蛋,笑道:“怪我不常在家陪你?” 小茹嘟起小嘴,道:“没有。” 李茂道:“我一个诗都背不出几首的人,参加什么诗会,不去,我就在家陪美人。” 小茹睨了他一眼,道:“名震京城平康里的大才子怎么能说不懂诗,你还是去吧,免得让人说我藤蔓当道,诋毁佳木。” 李茂眉头一拧,道:“什么意思?” 小茹道:“没什么,无聊之人的无聊之辞,不值得一晒。”帮李茂换了居常衣裳,又劝道:“去嘛,去嘛,我都代你答应了,你不去宰相怪罪起我,我可担当不起。” 李茂捧住小茹的脸,轻责道:“糊涂小茹,人在官场上混,脑子一定要灵光,任何时候都不要把话说太满,要给自己留有余地。” 小茹点点头,道:“我错了,下不为例。” 李茂道:“姑且原谅你这回,来,准备热汤,陪你家郎君一起洗个鸳鸯浴。” 一个当朝宰相私下约会禁军大将,这可是犯忌的事,杜黄裳自不会如此孟浪,因此搞出这场诗会来就显得很有必要了。两年前李茂以两句“十年一觉西京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名震长安诗坛,此后虽再无佳句面世,但江湖地位已定,参加这样的诗会就显得顺理成章,任谁也挑不出什么理来。 诗会的地点设在杜黄裳新宅的后园暖阁,暖阁不远处就是一处莲塘,塘边修有水榭,这寒冬之夜水榭上空无一人,李茂瞄了一夜,便知杜黄裳的用意。 这处新宅是杜黄裳做了宰相后,李淳以他父亲李诵的名义赠给他的。杜黄裳刚刚搬进去不久,后园暖阁也是刚刚修葺竣工,在此举办诗会,意义深远。 文人雅居,诗酒茶剑琴,外加美人和歌舞,来的都是诗坛新秀,政界默默无闻之辈。这些人诗坛展露头角,又未被官场酱缸酱过,有的是才情和义气。 李茂忽然发现自己跟同龄人之间已经有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隔阂,人还年轻,心却老了。 酒醉情迷之际,诗歌丢在一边,美人才是重点。众人把关注点投向美人身体不同部位时,杜黄裳和李茂先后退场出来透气,二人不期而遇在水榭凭栏处。 时令尚未立春,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水榭边空无一人,荷花塘里枯荷败柳,孤鹤残雪,瑟瑟寒冬夜。 “西川南康王病重,欲传位支度副使刘辟,刘辟虽得宠,德威不足以镇压三军,此人又骄横跋扈,恐生大变。韩全义开春归朝,此人在无德无才无功,我打算弹劾他,逼他致仕,他有一个外甥叫杨慧琳的,韩全义很器重他,我揣测韩全义归朝后,将以此人为留后,与他内外呼应,以保全名位。 “京西地近腹心,乃是抗御吐蕃、回鹘的屏障,断然不能像河北那样,搞出一个割据自雄,不遵号令,否则朝廷危矣。你要提早准备,一旦杨慧琳举兵抗拒,朝廷必发大军讨伐,届时你的耳目就是朝廷的耳目。京西一战,宜速战速决,迟延不决必生不测之变,你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领百官,相君主,谋天下。本是宰相的职责,杜黄裳所思所虑本没有错,但这些话他应该跟监国太子讲,他不讲给李淳听,而是偷偷摸摸的说给自己听,李茂觉得十分不妥。 诗会未完,李茂便已回到靖安坊的家中。一个人独处书房,李茂把杜黄裳说的那番话重新捋了一遍,细细揣摩他背后的用意,终于了悟。 杜黄裳这是在暗示他李淳即将登基称帝,他要给新皇帝一个惊喜,给新朝一个新气象,顺便巩固二人在朝中的地位。 “老狐狸竟然想的这么深远,我不及他。” 李茂捧起茶碗,茶水已凉,冬夜喝着这凉茶,别有一番风味。 李茂又想,与这样一个老于官场的人做盟友,好处固然是少不了,祸事也能尽量避免,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一旦让天子疑心自己跟他结党,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王叔文就是一个例子,王叔文败就败在“结党”二字上。 还有一点,杜黄裳竟能提前几个月知道韩全义将要入朝,西川节度使韦皋重病将亡,这可绝对称得上是搞情报的行家,自己自诩耳目通天,对此竟是浑然不知。 这件事像一根鱼刺梗在喉咙里,让李茂难过了好几天,慢慢的他也就想通了,龙首山脱胎于铜虎头西京组织,眼睛盯着京城三内百司,改组之后目光稍稍外移,也不过是加上京城附近的驻军,对外地藩镇关注的还远远不够。 杜黄裳在官场浸yin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可谓耳目灵通。 而因技术条件限制,龙首山搞的所谓情报搜集工作,其手段还十分简陋,主要就是靠人穿门过户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嘴去问,手段并不算高明,短时间内又架构不起很好的人脉,所得自然有限。 还有一点,不管是京城还是地方,操持政务的除了少数武人,大部分都是文官。文官自有文官的一套行为准则和圈子文化。这个圈子士子雅士能进去,武人、蛮汉想混进去就不太容易,而龙首山里负责打探消息的那些人多出身微贱,他们中许多人目不识丁,举止粗鄙,自然很难融入这个圈子。 人在屋子外,又怎知屋里发生的事? 经历了这件事,李茂决心对龙首山的组织架构和人员结构做一些调整,以真正起到“观世”“观天”的作用,成为天子观察天下的唯一耳目。 这夜三更,小茹翻身时发现李茂不在身边,她披上睡袍,罩上皮氅,推开门,穿过长廊来到前院。书房里亮着灯,纱帘后隐隐绰绰不止一个人,李茂坐在书案后,正向两个背影交代着什么,因为纱帘的阻挡,那两个背影模模糊糊,小茹认不出是谁。 …… 苏佐明约秦墨去城南赌场里潇洒一把,秦墨请示李茂自己是否能去,李茂道:“去便去,却不可借钱,尤其不能借带锥子的钱。” 秦墨道:“他请我赌钱,我还借钱,我傻我么。” 苏佐明找秦墨是有事相求,他想外出做监军,请李茂帮忙在监国面前美言两句。 李茂听到这个消息觉得很有意思,细细一想,就明白过来,事关重大,必须马上进宫面呈李淳。 迎接他的突吐承璀面带微笑,略带些讨好地说:“殿下正在议事,将军不妨到小臣的房间里坐坐,我这有湖州新送来的新茶叶。” 李茂道:“南国春来早,不过这还没立春呢,你哪来的新茶叶。” 突吐承璀道:“真是新茶,他那地方与别处不同,山下温泉环绕,地气暖,山上终年云雾缭绕,这茶呀不立春就能采摘了。” 李茂明知他胡说八道,却还是准备给他一个机会。 突吐承璀的门生刘希光把宫廷机密情报出卖给四海会,又经四海会倒卖给吐蕃人,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方面说就是里通外国,乃是杀头抄家灭族的大罪。而换种说法也可以是奉命协助办案,刘希光是在帮李茂理清这条潜伏在京城里的秘密利益链条,非但无罪,而且有功。或者干脆只字不提刘希光这个名字,权当这个人没参与过。 生死荣辱只在李茂一念之间,突吐承璀倾心巴结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了。 第339章 我很自豪 李茂知道突吐承璀在李淳心中的地位,光一个刘希光未必能扳倒他,打蛇不死反被蛇咬那就太不划算了,而且到目前为止他跟突吐承璀尚无根本性的厉害冲突,预测将来,虽难免有磕磕碰碰,但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的可能性也不大。 李茂决定放刘希光一马,施给突吐承璀一个恩惠,他不指望突吐承璀能知恩报恩,但能保持相安无事便阿弥陀佛了。 突吐承璀拿不出什么新茶,却拿出了一沓盖了吏部、兵部印章的空白告身,“我知道你现在正在招兵买马,这些东西或能助老兄一臂之力。” 李茂欣然接纳。 苏佐明要求外放监军,这是代他义父杨志廉表个态度:他杨志廉年岁已大,在仕途上已无进取之心,只求站好最后一班岗,平安落地。 这就意味着李淳要做什么事,他杨志廉既不会出面成全,也不会从中作梗。 对李淳来说,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议论完杨志廉的事后,李茂并没有急着走开,他向李淳报告了一件十分棘手的事: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第五守亮的义子第五策涉嫌走私盐铁军器给吐蕃。 情报是龙首山驻凤翔管事呈报的,李茂派人核实过,千真万确。 “走私,资敌,两罪并罚。”李淳直接判了第五策死刑,“你出面处置。” 李茂道:“神策军犯法自有神策军法司处置,或交三法司议处,臣出面不合规。” 李淳道:“我记得你还兼着御史中丞,如何不能过问此事?” 李茂的确还兼着检校御史中丞的职务,那是他外放辽东经略使时的兼职,方便他监察管内官员,自奉诏进京手这项兼职再无用武之地。 这自然只是一个技术性问题,李茂的疑问只是为了核实李淳对此事的态度,李淳现在是监国,距离皇帝的名分仅一步之遥,但这一步跨过去却并不容易,李淳正在全力冲刺。长安最有实力的两大军头,杨志廉已经表态不会挡李淳的路,另一个军头第五守亮是什么态度就显得至关重要了。这老狐狸迟迟不肯表态,那就逼着他表态。 李茂亲赴凤翔,手持监国手谕调动边军,越境百里,将躲进吐蕃人堡寨的第五策揪出来押回了长安。 第五策可不是什么硬汉,在回京的途中就把该说的都说了。禁军参与走私盐铁、军器这本不是什么新闻,若非第五策这个人有些用处,李茂才懒得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因第五策的供词里涉及突吐承璀的几个门生,因此老阉不辞劳苦出城迎接李茂。 把柄在李茂手里,突吐承璀说话时的腔调都变了。 “我早说过将军此去定是马到成功,如何,顺利吧,人抓住了吗?” 李茂点点头,笑道:“托常侍的福,一切都还顺利。” 突吐承璀道:“那就好,那就好,这个家伙可是个硬骨头,据说是软硬不吃,若是将军有需要,只管知会一声,内侍省有几个惯会审讯的大行家,我跟他们都还有点交情。” 内侍省独立成一体系,司法自专,外司无权管辖,宦官的心理多有些阴暗,整人手段之酷烈,绝非常人所能想象,老阉急着献殷勤,除了讨好李茂以献媚外,也想过借机下黑手弄死第五策,来他个死无对证,一了百了。 李茂笑道:“他已经招了。” “招了?”突吐承璀声音有些颤抖。 “招了。”李茂留给突吐承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突吐承璀小跑着追上李茂,张开双臂拦住李茂去路,双膝一软跪伏在地,泣道:“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厚着脸皮给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孩子求个情了。” 李茂惊道:“这里面竟牵扯到常侍的门生。” 突吐承璀苦着脸道:“怪只怪我教导无方,我算是被这帮无良的害苦了。” 说罢嚎啕大哭。 李茂还是决定放他一马,李淳要的是第五守亮哭,突吐承璀的眼泪不值钱。 看完第五策的供词,李淳沉默良久,对李茂说:“先前你说要训练一批小猫,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扰乱关中的吐蕃老鼠和回鹘老鼠,我看还不够,外面的老鼠固然要抓要杀,家里的老鼠呢,也绝不可轻纵。” 李茂道:“纠察百官,弹劾奸伪,乃是御史台的职责,臣奏请监国调一员御史来协助臣,待时机成熟,臣请将这只捕鼠的猫交还给御史台。” 李淳道:“这却是为何?国内的硕鼠不该抓吗?还是你怕得罪人。” 李茂道:“国家体制不可轻易动摇,捕杀藩篱内硕鼠的应该是御史台。” 李淳点点头,认可了李茂的看法,又问谁可担当此任。李茂举荐监察御史李绛,李淳回头问突吐承璀:“他不是王叔文一党吗?” 突吐承璀事先没有准备,被李淳这一问,吃了一惊,不过他脑子转的极快,立即答道:“臣已查明此人与刘禹锡、柳宗元乃文字之交,并非王叔文一党,政见虽有雷同,却不赞成王叔文结党、躁进,王叔文得势时,他也绝少参与‘二王党’的聚会,只是出于朋友之谊,偶尔跟柳刘混在一起吟诗喝酒。” 李绛先前因为跟刘禹锡、柳宗元有过接触,被突吐承璀列入“二王党”的成员名单,这份名单是他秉承李淳的意思制作的。上面所列人物,名义上是他考察的,实际就是李淳的意思。李绛做监察御史时直言敢谏,且往往切中时弊,李淳对其印象深刻,只因参与二王党有涉,这才忍痛打入另册。 今日李茂向他举荐,这才有此一问。 突吐承璀松了口,李淳也不愿深问。自己这家奴本事没什么,忠心还是有的,是非面前也还算明白,他有门生卷入第五策案子里想讨好李茂,这个可以理解,但若李绛果然奸邪不可用,谅必他也不敢造次。 自己两大心腹同时保举一个李绛,让李淳觉得这个人还是可以用一用的。 李淳没有给李茂的新组织什么名分,却明确新组织由李茂牵头,具体事务由李绛主持,并且这个新成立的组织挂靠在御史台名下。 李茂说的有理,纠察作恶的官员本是御史台的职分,眼下御史台无力去跟这些人缠斗,作为过渡可以借助李茂之手,待将来一切水到渠成,一切还是要归诸御史台名下,这样才能名正言顺,不动摇国家体制。 更主要的是可以借李绛限制一下李茂手里不断扩充的权力。 李茂跟李绛其实不熟,甚至说素未平生,至于为何要拉他入局,因为李茂知道李绛和眼前这位监国太子、未来的大唐天子在不久的将来将会演绎出一段传诵千古的君臣佳话。 作为开启这段佳话的推手,李茂感到很自豪。 第340章 你要以大局为重 李绛奉命到右军大营见李茂,他年约四旬,气度从容。 论官阶,李茂高过他几级,论职位,他现在是李绛的顶头上司,但李茂对这位下属却十分礼遇。 李茂之名,李绛闻之已久,单独见面还是第一次,虽谈不上紧张,到底还是有些拘谨,谨慎地回答了李茂几个问题后,李绛道:“国家制度,御史可闻风弹奏,天子责成有司办理,这样的体制并无不妥,为何要设专使处置官员走私之事?” 李茂道:“此辈行事诡秘,若无专使盯着,只恐难以洞悉其奸。” 李绛道:“试举一例。” 李茂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便将右神策军牙将第五策如何假扮商人,贩运盐铁绢布去吐蕃的事说给李绛听。李绛大惊失色,连声惊呼竟有此事。 为给李绛一个直观印象,李茂就带着他去右军大狱见第五策。李绛对右威远军中竟私设监狱惊讶不已,李茂解释道:“此乃奉监国太子之命而设,专为对付这些潜藏于藩篱之内的硕鼠。切莫小看这些人,他们的能量可大着咧。” 堂堂右神策护军中尉的义子竟参与贩运禁品去敌对国,这可是泼天的大案,第五策作为此案的关键,除了这里,怕是关在哪都不安全。 李绛仔细阅读过第五策的供词,拍案而起,道:“事实清楚,我明日便上表弹劾第五守亮。” 李茂试探着劝道:“深之兄万万不可,而今太子尚在监国,若掀起如此大案,只恐难以收场。”李绛笑道:“第五守亮有多大的胆量,他还敢造反不成,明日我在朝堂上弹劾他,他若不认罪,两位力士便可擒杀此贼。” 二日,在少阳院朝堂上,李绛果然当众弹劾第五守亮,他手上捏着第五策的供词,第五守亮无可辩驳,只得伏地请罪。李淳大怒,着即定他一个纵容之罪,革去他右军护军中尉职务,贬为军器使,即行交割,立即上任。 又即刻请旨以中护军焦希望暂代护军中尉之职。 第五守亮叩谢天恩,本欲回营略作安排,却被秦墨带人截住,一路小心“护送”着去军器监上任去了。 …… 第五守亮去职后,朝中的形势一片明朗,李茂的心里却越来越担心。 这几天,京兆府的钟炼奉命抓了不少人,都是“二王党”的外围人员,从他们口中李淳得到了一切他想要的东西,下一步应该就是构陷王伾、王叔文勾结外邦谋逆的大罪。 此罪若成,长安城里势必人头滚滚。 罗令则的那份供词到底还是被窜改了,掐头去尾,只余中间部分,目标是要打倒两个人,王叔文和舒王李谊。 没有了第五守亮,舒王李谊连做死老虎都不够格,他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是烹是炸是煎是炒,完全看李淳的心情。 李茂不在乎李淳怎么炮制他叔,他关心的是对王叔文罪名的定性。 一切准备就绪后,李淳向几个心腹公布了经过删改的罗令则供词,他咆哮道:“勾结外藩,结党营私,心揣逆反,阴谋叛乱,这样的人我还能容他吗?”众人屏息敛气,等候他对王叔文的裁判。 “即刻将王叔文一党逮捕入狱。以逆反罪。” 众皆望向杜黄裳,李淳的心腹中以他年岁最大,资历最高,地位最高,最胸怀锦绣。 杜黄裳出班劝道:“王逆其罪可诛,只是事涉一位亲王……” “那又如何?亲王便不能杀么。”李淳语气强硬,并不准备妥协。 “殿下监国尚不足月便诛戮亲王,即便是出于公心,怕也难掩天下悠悠之口。” “寡人但持公心,岂在乎天下人毁誉?” “昔日舒王事涉俱文珍谋逆,陛下宥之,天下人皆以陛下宽宏仁厚。今殿下监国不足一月,便旧案重提,罪名仍是谋逆,殿下将置陛下于何境地?” 李淳哼了一声,沉默不语。杜黄裳的话无懈可击,舒王李谊当初事涉俱文珍案,是李诵按下此案放他一马,此事经过有心人的渲染,朝中大臣知之者不在少数。 李淳监国不久,就翻案重办李谊,却将天子李诵置于何等位置? “我皇叔的事暂且按下,先办王叔文,以逆反罪论处。” 李淳已经从刚刚败阵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就像一只骄傲的斗鸡重新登场,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充满了斗志,一副睥睨群雄的豪迈。 杜黄裳欲再度进谏,被李茂用目光阻止了,李淳对自己的皇叔不放心,人尽皆知,杜黄裳救李谊一马,不管是出于何种考虑,都已经让他心存不快,杜黄裳此刻再进言,李茂以为不妥。杜黄裳也觉得不妥,李茂劝止他,他感激地一点头,没有吭声。 李茂犹豫了一下,还是出班劝道:“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李淳霍然转过身来,逼视着李茂,强压怒气问道:“大局?你说说,什么才是大局。” 李茂道:“有惊无险登上大宝便是大局。” 李淳环顾左右,笑问道:“你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众人纷纷低头,突吐承璀插嘴道:“殿下已然监国,登临天下只一步之遥,以小臣看……” “你给我闭嘴,退下。”李淳厉声喝退突吐承璀,望向杜黄裳,杜黄裳无处可躲,只得硬着头皮道:“请殿下暂时忍耐,一切待登临天下后再说。” 众人纷纷进言劝止,李淳默然道:“竟是寡人错了?” 杜黄裳道:“殿下并无过错,只是稍稍急躁了些。” 李茂道:“王叔文逆反罪暂且不论,其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却不可不究。” 李淳点点头,跟众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这么久,唯独这句话听着还算顺心。 李淳的目光从众人脸上逐次滑过,吸了口气,哈哈一笑,忽然问道:“你们看寡人何时登基为上?” 众皆大惊,大惊之后却又是大喜。 大唐建国后,皇帝禅让的事并非一次,比较有名的有开国天子李渊禅让帝位于唐太宗李世民,和缔造开元盛世的唐玄宗李隆基禅让给肃宗李亨。 第341章 论政 两起禅让都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前者是开创大唐帝国的李渊自感年老体弱,身体疲乏,无充沛精力理政,而国家肇始初兴,亟需整治,恰皇太子李世民英武睿智,年富力强,正是上天赐予大唐的福音,禅位于李世民,正所谓顺乎天意,合乎民心,这才有了“武德内禅”的千古美谈。 至于天宝末年的那场内禅,虽经几代文人粉饰,那不光彩的底子却依旧为天下所知。 禅让得找个合适的理由,这个不是问题,现成的理由一抓一大把。 当今天子重疾缠身,口不能言,手不能书,无法视事理政,此事早已为天下臣民所知,自肃、代以来,历代天子虽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却因安史之乱留给大唐的创伤太深,至今依旧难挽颓势,朝政亟需刷新,社会需要改革,大唐拖不起。 王伾、王叔文二人结党营私,倒行逆施,辜负了天子的信任,贻误了革新朝政的最佳时机,乃是大唐的罪人。太子监国时日虽短,却能拨乱反正,得百官拥戴,万民欢呼,天子内禅于太子合乎天意顺乎民心。 有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自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这些面子上的工作自然要做,但内禅的里子才是一切的关键,首先天子愿意禅位给李淳吗,这就是个问题,自然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李淳能让父亲下诏让他监国,自然也能劝说父亲禅让给他,这个不是臣工们需要操心的事。 李茂等人需要操心的是在内禅时京城内外可能发生的不测,简而言之,内禅是件好事,但不能因为突发的坏事让好事变成了坏事。 关中地区的驻军必须重新部署,防御外敌入侵并警戒周边藩镇军队可能的背叛,驻守长安的禁军做好应对突发事件的准备,在李茂的建议下,以京兆府司法参军为四面街巡察使,受命领京兆逻卒和部分金吾卒控御京城街面,弹压地方蠢动。 龙首山得到授权,向驻京各省、寺、监、军、卫、府、县、院、衙派遣耳目,织成一张覆盖整个长安城的监视网。 李茂训练用来对付“没脸的”的那支奇兵奉调秘密进京,这支军队人数虽然不多,却在成军的那一刻就注定要谱写传奇。 一切准备就绪,李淳公布王叔文、王伾、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人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罪证,将王叔文、王伾、陈谏三人收监入狱,而将韩泰、刘禹锡、柳宗元等六人贬为地方刺史。 王叔文三人入狱后,不堪忍受酷刑折磨,先后认罪,事涉勾结第五守亮、舒王谋逆。天子不忍诛戮的兄弟和曾经重用的宰相合谋篡位,让维护他们的天子情何以堪,这件事被严格保密,虑及事关重大,李淳不敢自专,遂带着三人的供词觐见天子。 他要跟父亲好好谈一谈。 李淳在李诵的寝殿里说了什么,无人知晓,结论却很快传遍天下,天子很快下诏,皇太子李淳更名为纯,继位为皇帝,自己退为太上皇。 贞元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七日,李纯在宣政殿登基,次日,李诵迁居兴庆宫。 自贞元二十一年正月李适驾崩,李诵继位,不到一年时间里,大唐换了三个皇帝,李诵享天下时间之短,甚至连自己的年号还没来得及改。 贞元二十一年在一场大风雪中走戛然而止。 新帝在元旦庆典上改年号元和,率群臣访兴庆宫为太上皇贺新年,回程的时候,把李茂留了下来。 新帝登基,臣工官爵各有升迁,李茂由鸿胪少卿升任殿中少监,仍兼右威远军使,检校御史中丞。 殿中省,官署名。魏晋以后,在门下省设殿中监一官。隋代始设立殿内省,唐武德元年改殿内省为殿中省,掌皇帝生活诸事,所属有尚食局、尚药局、尚衣局、尚舍局、尚乘局、尚辇局六局。 龙朔二年曾改中御府,咸亨元年复旧。以殿中监为长官,少监为副官。 太上皇迁居兴庆宫,殿中省派遣一名少监前往供奉,合乎规制情理。中唐以后宦官势力崛起,不断侵夺南衙权势,殿中省的权势被内廷宣徽院所夺,李茂这个殿中少监只是挂名而已,实际侍奉太上皇起居的是内常侍、宣徽院副使突吐承璀。 李茂担负的责任是领禁军卫士警卫太上皇安危。 这无疑是李纯对李茂的极大信任,李茂从右威远军中亲自挑拣了一批精干进驻兴庆宫,因本人常在兴庆宫供奉,军使一职暂时由刘悟代理,日常事务由刘悟处置。 元和元年正月一过,禁中连发圣谕,王叔文、王伾、陈谏三人削职为民,遣送回籍,终身不得入仕。韩泰、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人再贬一级,由州刺史贬为司马。 宰相韦执谊猜想自己难逃此劫,遂坐于家中听天由命,元和元年二月初,禁中降旨韦执谊罢相复为工部侍郎。 时隔三日,又接替袁滋出任左金吾卫大将军,外放山南西道节度使。能有这个结果,韦执谊已经心满意足,他去靖安坊向李茂道谢,接待他的是小茹,小茹道:“李郎留话说保荐大将军的是杜相公,与他无干。” 韦执谊愕怔难言,半晌方怏怏而去。 王叔文离京回籍之日,李茂坐镇兴庆宫,遥控龙首山行动处派员监送,待接到王叔文已经离京踏上回越州老家的路,便起身去向太上皇李诵复命。 太上皇李诵自迁居兴庆宫后,一概不问事,身边人只留牛昭容、李忠言两个。对李茂和突吐承璀既不召见,亦无一语交代。 前天晚上李茂循例前往寝殿奏事时,李诵一反常态,召他入殿,问他王叔文何日离京,李茂不敢隐瞒,回答说两日后离京。李诵又问王叔文将去何处,李茂回答说回原籍越州。 李诵沉默良久无言,牛昭容代其发话让李茂退下。 虽无一语交代,李茂却知道自己应该跟李诵回禀一声,见与不见则是他的事。 突吐承璀正在寝殿外指使几个小宦官修剪花木,见到李茂,皮笑肉不笑道:“未知太上皇今晚是否肯召见我们。” 李茂笑道:“圣心难测,某岂敢乱猜。” 突吐承璀道:“圣心固然难测,可这太上圣心……”: 李茂断然道:“那也是圣心。” 言讫拂袖而去,突吐承璀目瞪良久,也学着李茂的样子一拂衣袖,哼哼道:”德行。” 李诵本不欲见李茂,闻听是回复王叔文的行踪这才破格召见,李诵口不能言,意思全靠牛昭容揣测,昭容为后妃,不便见外臣,藏身在珠帘后,有话则靠李忠言转述。 李忠言传话问:“王叔文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李茂道:“除旧布新,切中时弊,并无差错。” 李忠言又问:“既无差错,因何败绩?” 李茂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顽疾缠身之人,擅用猛药不是治病而是杀人。王叔文之错在太过操切。” 李忠言又问:“天子以结党营私罪贬黜他,是否有误,你说实话,恕你无罪。” 李茂道:“国家体制混乱,宰相行政若不用自己人,恐难推行意志。” 李忠言又道:“既如此,结党就不是罪。” 李茂道:“罪在营私。” 沉默一会,牛昭容在珠帘后问道:“重病之人当如何施治?” 李茂道:“臣乃领军将领,不敢擅议朝政得失。” 牛昭容道:“恕尔无罪。” 李茂道:“治病之法,首先当找出病根,断其源流,再缓缓施药,稳定病情,积小胜为大胜,慢慢革除之。” 牛昭容又问:“今日时局当如何应对?” 李茂道:“此乃宰相所议,臣不敢议。” 牛昭容道:“议论无妨。” 李茂道:“今之弊病,首在腹心,腹心溃烂,精神萎靡。腹心沉疴,拖累天下,致经济凋敝,民心疲惫,眼见手足疾患却不能彻底根治。救天下腹心之疾,首在天子修德,天子振作求治,臣工百姓才能振奋精神。腹心强劲,肢体虽有疾患亦可徐徐图之,腹心不振,天下乱象终无理顺之日。” 牛昭容问:“手足疾患轻,而腹心疾患重,先易后难如何?” 李茂道:“可拣一枚软柿子捏给天下看,以提振人心,然臣以为天子若不修德,终不能治本,久后必失人心,天下乱象无解。” 牛昭容向左右道:“尔等皆退下,太上皇有几句话要单独跟李茂讲。” 待众人退下后,李忠言打起珠帘,迎李茂入内。 突吐承璀侯在寝殿外,背着手踱来踱去,见李茂迟迟不出,心里惊怪,忽见宦官宫女们纷纷走出来,大惊,忙问:“你们都出来作甚,里面不让侍候了?” 宦官们答:“太上皇有话要单独跟李茂讲,命我等退下。” 突吐承璀张着嘴巴愕怔了半晌,待回过神来,咳嗽了两声,向众宦官宫A选AA书A网xuanshu^.c^o^m女交代道:“太上皇单独召见李少监,必是有要事要交代,此乃国家机密大事,尔等谁敢泄露出去半个字,我剥他的皮。” 突吐承璀口中的剥皮绝非危言恫吓,他虽未和田季安谋面,却是神交已久,原因无二,二人都喜欢剥人的皮。 第342章 太上皇说 传说中他曾将一名细皮嫩肉的宫女活剥了皮,因爱惜她的皮肉光润白皙,便将皮里填充上金丝草,做成一个人形,每晚抱着睡,一连睡了一个月,后见皮色黯淡发霉,这才丢弃。传言真假难辨,突吐承璀爱好剥皮的恶名却已是名震三内,这剥皮二字从他口中吐出来,闻者莫不颤栗发抖。 李诵留李茂在寝殿一盏茶的功夫才放他出来,突吐承璀赶忙迎上去,见李茂面色轻松,心里大不解,忙问:“太上皇召见将军都交代了什么?” 李茂笑道:“太上皇有旨‘我今日说的话,你不可泄露出去半句’,突吐常侍,你这么问可让我为难了,我说给你听是抗旨,不说又让你睡不着觉,这可如何是好?” 突吐承璀急道:“不说你可以写出来呀。” 李茂白了他一眼没理他。 这件事在突吐承璀心里留下了阴影,李茂去后,他心里如五猫抓挠,左想右想都觉得不妥当,到底还是开了个小差溜回大明宫向李纯禀报。 李纯听过,淡淡地说道:“知道了。” 突吐承璀讶然无语。 李纯表面镇定,心里却也在打鼓,父亲单独召见李茂交代什么事,这其实并不重要,他不担心太上皇还能把他怎样,李茂不说给突吐承璀其实很得他心意,他安排突吐承璀和李茂一同监护兴庆宫,用意之一就是让二人互相监督,和许多居上位者一样,他也不希望下面的人走的太近,尤其是心腹干将。 突吐承璀跟自己太久,越来越不知道天高底厚,底下的人怕他,事事顺着他,这样下去绝不是什么好事,一个人再忠心,终究会有他的小私心,不可让这家奴太得意了。 他现在忧心的是李茂会不会来,他相信李茂会来,却又担心他来了不说真话,或者真话不全说。 李茂却知道,自己私下见太上皇这件事是绝对瞒不过李纯的耳目的,突吐承璀十有**会说,即便他不说,李纯安插在兴庆宫的耳目又何止突吐承璀一个? 与其让他问起,倒不如自己主动些。 “太上皇说西川韦皋年纪已大,身体又多病,若不幸病故,西川方面或者要出乱子。” 李纯“哦”了一声,这事太上皇跟他提过,未登上皇位前,他父子都对韦皋有过一些承诺,韦皋若病死,难保不会出什么事。 “太上皇说寻沈太后已经超过四十年,她老人家或者早已不在人世,不必再为此事耗费人力钱财,惊动百姓。” 李纯点点头,道:“朕明白了。” 李茂又道:“太上皇说别的人他可以不管,但李忠言追随他多年,勤谨可用,将来不能亏待他,可以叫他做山陵使。牛昭容恭顺贤淑,无所出,可着其出家玄真观。” 李纯眉头皱了一下,言道:“知道了。” “太上皇说顽疾缠身,不可急切,皇帝应能忍得住气。太上皇说皇帝亦多见宰相和翰林学士,少去兴庆宫打搅他。” 李纯擦了擦眼睛,含泪道:“儿臣遵旨。” 见李纯仍旧躬身等候太上皇训示,李茂便道:“太上皇就说了这些。” 李纯直起腰瞪了李茂一眼,问道:“我母后的事太上皇竟无一语交代?” 李茂道:“天子生母当为太后。” 李淳喝道:“糊涂,太上皇尚在人世,哪来的太后。” 李茂惊出一身热汗,李淳却又道:“不过你说的有理,朕的生母当为皇后,哦,应该是太上皇后。” 因在位时间太短,李诵的妃嫔一直没来得及册封,仍旧沿用东宫时的封号,李纯的生母王氏至今仍是招娣。 年前王招娣让李纯代其去东林寺上香,便是向丈夫小小地表达了一下不满。 儿子作了皇帝给生母讨个封号并无不妥,何况李诵并无太子妃需要废黜,李茂随着他的意思说道:“大家圣明。” 不管怎么说,让人拍一下马屁还是很受用的,尤其是不怎么拍马屁的李茂。李纯笑道:“王叔文结党营私被逐出长安,赶回原籍,这笔账朕还要跟他细细的算。朕听说他儿子王璞仍然滞留长安,并未随他回越州,其中有何隐情。” 李茂道:“王叔文犯罪被贬,王璞并未受牵连,他留在长安,想必是等着和田萁完婚。” 李纯笑道:“完婚,堂堂的魏博大将,大唐的沂国公,会把女儿嫁给一个逆臣的儿子?我听说你跟田兴有些交情。” 李茂忙辨道:“谈不上交情,是昔日在魏州时打过交道,算是认识。” 李纯道:“这么说你们也算是故人,故人的女儿要往火坑里跳,你这个做叔叔的就不拉他一把。”李茂不解李纯怎么就把自己算成了田萁的叔叔,心中一阵郁闷。 “王叔文为王璞聘娶田兴之女是在一年前,当日王叔文还是大唐的翰林学士,主持永贞二十一年革新的操盘手。而今虽以结党之罪去职打回原籍,但逆反之罪尚未揭露,论制,父亲有罪,儿子不应该受牵连,臣以为目下非但不应该拆散他们,还应该催促他们早日完婚,以证天子的仁厚爱民,公正无私之心。” 李纯惊道:“你果然这么想?也好,王叔文尚有余党未肃清,眼下确实不宜操之过急。你的话朕准了,就以你为证婚使,催促他们赶紧完婚。” 秦墨闻听李茂答应做王璞和田萁的证婚使,大惊道:“你脑袋让驴踢了吗,竟出这样的馊主意。天子意图笼络魏博倒也罢了,你怎么能答应做证婚使呢,她若知道,非得要恨你一辈子?” 李茂道:“你哪懂他的心思,他这是逼我给王叔文罗织罪名呢。” 秦墨摇摇头道:“不解。” 李茂道:“不解不要紧,要紧的是赶紧联络御史上表弹劾王叔文。” 秦墨道:“真要置他于死地?” 李茂道:“不杀王叔文新朝怎么能有新气象,这是扬刀立威,非杀不可。你搞清楚了,要杀他的人是某人,我不过是替某人背黑锅罢了。” 秦墨愕然道:“你们俩个……都够损的。” 时隔不久,有御史上表弹奏,称王叔文狂妄悖逆,结党营私,开缺回籍太过宽纵要求皇帝召其回京,交三法司重新议处。 李纯问四位宰相的意思,四人异口同声要求将王叔文召回长安,交三法司论罪。 第343章 你待怎样 李纯遂降旨召王叔文、王伾回京,交三法司论罪,此刻距王叔文出京仅五日,王叔文车马尚未到洛阳,闻听此讯,自知难逃一死,遂在驿站投缳自尽。 此前不久王伾病死于被贬的路上,总算逃过一劫。 此后不久又有御史弹奏王叔文、王伾贪污受贿罪,有司在二人长安旧宅的夹墙里发现大量金银、珠宝、玉石,合计不下二十万贯。 罪证确凿,李纯勃然大怒,令将二人开棺戮尸,以为天下臣民戒。 受此牵累,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先后在被贬的路上接到了新的贬书,叩谢天恩后,默默收拾行装,向东向西,重新调整方向,踏上了新一轮被贬的征程。 王叔文畏罪自尽,被开棺戮尸,又被抄家,王璞也因涉嫌协助其父收受贿赂而被京兆府收监讯问。 许是牢中饭食不佳,或是长期没饮酒的缘故,王公子出狱后精神有些恍惚,竟在回家的路上跌入街边水沟,不幸溺亡。 长安县仵作检验尸体后,奏报称王璞是自绝于天下。理由一,大街宽阔,路上行人寥寥,其不走街心正道,偏要拣街边树林穿行,以至被树根绊倒跌入水沟。理由二,刚刚开春,街边水沟里的积水仅两尺深,完全不足以淹死一个成年健康男子。 综上所述,王璞失足落水不是意外,而是他不满朝廷对其父的处置,以死做无声的控诉。 该县县令引经据典,要求天子请枭首以示众。 皇帝言:“其父虽有罪,罪不及子孙。其或腹诽朝廷,朝廷却不能无罪杀人。”驳回长安县所请,命当地收敛土葬。 百姓闻言,皆称颂新帝仁慈明睿。 王璞死后,李茂专程前往城外青泥驿见田萁,田萁笑问李茂道:“我与你命里犯冲么?”李茂道:“此话何意?”田萁道:“但凡遇到你,我总没什么好事。” 李茂道:“人是失足落水溺死,与我并无任何干系。” 田萁道:“有没有你心里清楚,何必跟我解释。”又叹道:“三次嫁人,三次嫁不成,怕是我命里没这福分。我打算在京城出家,你说我是削发为尼好呢,还是皈依三清好呢。” 李茂道:“若尘缘未尽,不如皈依三清,将来还俗也方便。” 田萁睨了李茂一眼,幽幽道:“我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真像是做了场梦。” 李茂道:“梦才刚刚开始。” 田萁在与皇城一墙之隔的崇仁坊玄真观出家,随后迁居靖安坊东面的永崇坊玄真观别院,替观主看守花圃。这是一份很悠闲的差事,玄真观的观主并非爱花之人,她看中了永崇坊的一块地,想据为己有,便建了这个花圃。 虽然太上皇也被臣工呼为万岁,但和世间所有的帝皇一样,万岁只是一厢情愿。人的性命终有穷尽,一日灯枯油尽,喊一万遍万岁也难挽逝者离去的脚步。 元和元年四月,太上皇李诵崩于兴庆宫。 大唐掀开了新的一页,李茂也开始了新的征程。 鸿胪寺卿贾耽拜相后,鸿胪卿一职一直空悬着,杜黄裳想让李茂接任此职,李茂却没有多大兴趣。鸿胪卿乃九卿之一,其权势虽为内廷所夺,名望仍在,在士子文臣们的心目中依旧有着不可替代的崇高地位。 李茂自度自己和士子文臣不是一路人,仅凭剽窃杜牧的一首半句也不足以钻进士子文人们的圈子,树立自己鸿儒博学的高大形象。 人贵有自知之明,李茂觉得自己还是不去图那个虚名。 除了那个“名”字,鸿胪卿到底还是要做些事情的,李茂此前没有在如此高级别的衙门做主事人的经验,做不好遭人笑话倒是其次,尸位素餐耽误了正事岂不是罪过? 李茂跟杜黄裳说:“实在不行,我还是回去做少卿吧,鸿胪寺我替你看一阵子,等你找到合适人选,我再让贤。” 杜黄裳道:“这叫什么话,堂堂的鸿胪卿难道还缺人选吗,多的是,我让你来,是……” 杜黄裳朝门外看了一眼,对李茂说道:“刚刚接到朔方传来的文牒,怀信可汗暴毙,死的不明不白,而今内部纷争正烈。回鹘于我大唐的重要,不必我解释什么了吧,我让你做这个鸿胪卿是要你有机会接触这方面的事。” 李茂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想到草原上去亲眼看看。” 杜黄裳沉思片刻,道:“自贞元四年起,回鹘在制度上是我们的藩属,按惯例,回鹘汗的册封大典,我国只须派鸿胪寺的副官到场即可。” 李茂道:“少卿,少监都是从四品上,没升没降,我不觉得委屈。” 杜黄裳哈哈一笑,没再说什么。隔日,禁中有旨,李茂复为鸿胪少卿,充任大唐册封宣慰使,代表大唐远赴回鹘王庭行册封大典。 行前李纯召李茂面授机宜,言道:“回鹘汗国近来王位更迭频繁,各领主争权夺利,互相攻杀,内耗甚巨。回鹘强盛,对我不利,回鹘衰落,对我也不利。你此去大漠,仔细窥探其虚实,分出其派系,以为今后制定邦交的依据。” 刘希光捧来一个木盒,李纯转交给李茂,言道:“此乃朕敬献给咸安公主的孝心。” 咸安公主为李纯祖父李适第八女,论辈分是李纯的姑姑。贞元四年远嫁回鹘长寿天亲可汗,长寿天亲可汗死后,按照草原收继婚制度,改嫁给其子忠贞可汗,忠贞可汗去世,再嫁其子奉诚可汗。 贞元十一年,奉诚可汗病故,无子,唐册封其宰相为怀信可汗,公主又嫁怀信可汗。八年时间公主嫁了四个丈夫,年纪从六十岁到十五岁不等,做了四任可敦,养育了三名子女。 而今怀信可汗又卒,公主再度守寡。 咸安公主之名李茂早有耳闻,对这位远嫁草原,为大唐外交事业做出卓越贡献的公主钦佩不已,此番能有机会亲唔其面,李茂倍感期待。 小茹对这位传奇公主也心生向往,嚷着要一起去,李茂诈道:“公主久居大漠,见不到故乡人,若见你细皮嫩肉的一时起了意,问我讨要,你说我是给呢,还是给呢。” 小茹道:“她果真看上了我,我就留下来侍候她。” 李茂在小茹的眉心亲昵地点了一指,言道:“说话算话,我真要把你留下你可不许哭。” “不哭,不哭,公主为我大唐远涉万里黄沙,殚精竭虑,委曲求全,才换来回鹘与我大唐结盟,牵制吐蕃,使我京西百姓得数十年安宁,这样的伟人我便是一辈子侍奉她也愿意。” 李茂当头瞧她一指,责道:“言不由衷,真要留下你,不知道你怎么哭鼻子呢。” 小茹缩头嘻嘻笑了两声,又道:“你带我去吧,我去见公主到底方便些。” 李茂也正有此意,咸安公主久居大漠,又是四任可敦,肯定掌握着大量回鹘机密,但也正因为如此,回鹘人对咸安公主的监视必定十分严密,李茂见她肯定不如小茹来的方便。 李茂三月初离京,折道向北,一日来到夏绥银节度使驻地夏州,韩全义遣外甥杨慧琳出城迎接,李茂把杨慧琳端详了一遍,赞其儒雅有风度,是员儒将。 杨慧琳三十出头,面白唇红,的确有些儒雅气质,且他本人也乐于与文人雅士厮混。听了李茂的颂扬,杨慧琳心中大喜。 韩全义迎出城外,礼仪隆重,见面后向李茂打听京中动向,李茂也不瞒他什么,韩全义试探着问道:“老夫年岁已高,难耐边关风霜,欲归朝图个清闲,少卿可否代为引荐。” 李茂道:“老帅春秋鼎盛,威震西戎,岂可轻易说归朝,万万使不得。” 韩全义笑道:“老了,得服。”向李茂引荐杨慧琳道:“这是我的不肖外甥,我一直当儿子养,粗枝大叶,难堪大用,将来还请少卿多多关照。” 李茂道:“岂敢,岂敢,杨将军能文能武,乃是军中罕有的一代儒将,将来继承老帅衣钵的非将军莫属。” 韩全义喜道:“茂华真的这么看,那老夫可先谢过了。” 宴罢归入馆舍,李茂略躺着歇息了一会儿,翻身欺压小茹,小茹推拒道:“你干嘛,不要命了吗,走了那么远的路,喝了那么多的酒,还要。” 李茂压低声音道:“不要不成,得要。” 说完却用手指了指房间里的一张屏风,小茹惊的叫了出来,李茂喝道:“叫什么叫,又非第一次,矫情个屁。”说完抱住小茹,没头没脸的一阵乱亲,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隔墙有耳,注意配合。” 小茹想问怎么配合,贴身的小衣已被李茂撕碎。小茹抗拒道:“不可以,好恶心。”李茂道:“他顶多就过过尔瘾,看不到的。”小茹道:“那也不行。” 李茂大声笑道:“小娘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待怎样?” 奋力一顶,小茹惊叫一声,脸颊顿时全红了。她像条藤蔓缠绕住李茂的身体,一刻不肯擅离,唯恐被潜藏在暗中的那只眼睛看到。 第344章 心里不平衡 在李茂一浪赛似一浪的凶猛攻势下,小茹的矜持再难维持,她想喊停,喊出去的每个音符却都变成了对李茂的鼓励,后来她想开了,他们住的虽是迎宾馆,但以李茂的谨慎又岂会不事先检查就入住? 李茂这个坏人原来是在诳她。 小茹发怒了,像条滑溜的美人蛇,开始了她的反攻。 他们下榻的这间房间在入住之前的确经过仔细的检查。秦墨带着人把每一寸墙壁都敲过,每一个地板缝都抠过了,以确保连只老鼠都无处藏身。 但秦墨还是低估了夏州人的智慧,这间客房的四壁和地板的确没有任何问题,但天花板上却被人巧妙地隔了层夹层出来,房间挑高超过一丈五,对天花板的检查仅限于用竹竿捅两下,以回声的不同分辨其中的虚实。 回声空空作响,众人判断天花板上隔有夹层,这类用以通风、隔热的夹层通常十分逼狭,通行一匹猫尚且有困难,又怎么可能塞进一个人? 这种判断基于人情常理,但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例外。 李茂和小茹的卧房上面的夹层里此刻就例外地伏着一条大汉。 这条大汉正透过一个肉眼无法察觉的圆孔窥视着屋里的一举一动,窃听着这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声音。 卧床的四周围有幕帐,窥视的眼睛看不到缠绵翻滚的肉色,但那张新制胡床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喘息声却是听的一清二楚,让他血脉喷张的声响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后,终于告一段落,李茂心满意足地吐了口粗气,用手击打某物啪啪作响。 小茹汗津津地侧伏在他怀里,夏州的春夜寒冷异常,屋里虽然生有地龙,却依旧难敌这春夜的寒。李茂停止拍打,把她往怀里揽了揽。小茹翻身骑上了他的腹,用力拧他的鼻子,言道:“痴汉,你今晚真喝多了。”李茂道:“有吗,我怎么没觉得,夏州的酒够劲,却不上头,我觉得喝的刚刚好。” 小茹又揪着他的耳朵说:“喝多了,都说胡话了,你真没觉得?” 李茂摇摇头,小茹道:“韩尚书说要你关照他外甥,你怎么就答应了呢,他是一镇节帅,位高权重,你拿什么帮他?” 李茂伸手去揉捏小茹胸前的两团肉,不以为然道:“嗨,我当是多大的事,就为了这个,大家刚登基,门下还都一团糟呢,哪顾得上外面?我想只要老韩不太过分,应该会顺水推舟卖他这个面子的,再说那位杨刺史,我觉得人还是蛮不错的,儒雅有风度,起码看着顺眼。至于你说我能不能说得上话,傻丫头,我是钦差嘛,钦差就是皇帝的耳目,你说我能不能说的上话?” 小茹被李茂捏的生疼,遂俯下身往他嘴里塞,又道:“我总觉得这不大好,朝臣结交藩帅,犯忌讳的。” 李茂瓮声瓮气道:“没事,我会有分寸的。” 小茹不再说话,李茂手口并用已经让她欲罢不能。 动作了一阵,小茹筋骨酸麻,体力不支,李茂翻身将她压在下面,问:“我与杨刺史比哪个更有男子气概?” 小茹无力地抚摸着李茂滚烫的脸,呢喃道:“痴汉一夕三次,天下谁人能及?” 李茂道:“一夕三次的痴汉指的是我么,我怎么觉得今晚才做了一次。” 小茹媚眼如丝:“那就把剩下的补上。” 李茂道:“补上?好,这就给你补上。” …… 二日,李茂受邀携小茹去饮宴后,几个精干的汉子冲进他的卧室,颇费了一番手脚才把藏身在天花板夹层里的窃听者救下来,其人在逼狭的空间里伏了整整十个时辰,不食不喝,不能吭声,甚至不能舒展手脚,这番折磨非常人所能忍受。 人下来了,筋酥腿软,在李茂和小茹昨晚混战过的床边歇坐了许久,方能站立行走,他对一干正忙着恢复房间布置的人说:“我得回去一趟。”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其人抄近路,一路小跑回到夏州城东南角的家里,推开柴门,牵过正在院子里侍候鸡鸭的老妻,拖进屋里就剥她衣裳,结发妻子与他相伴超过十年,年老色衰,行为日渐粗俗,他对她早已提不起任何兴趣,算算日子至少,至少已经有超过三年未曾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老妻也早忘了“****”二字为何物,今见丈夫如此威猛,大惊之后又是大喜,不待丈夫动手,先把自己剥了,那汉见老妻浑身滚嘟嘟的赘肉,黄蜡蜡的脸,霎时兴趣全无,勉强进去,心不在焉地动作了两下,丢了个一泻千里。 虽然如此老妻依旧喜笑颜开,这毕竟是个好的开始。 送走丈夫后,她找出尘封多年未用的铜镜,浇水擦拭干净,对镜贴了花黄,涂了红唇,又拉出藏在箱底的旧时新衣裳,精心装扮了一番,出门去关了鸡鸭,提了菜篮子,上街去割肉买酒,她准备好好犒劳自家汉子一番,以养住他的雄风。 刚出门,迎面碰到两个军府骑将,叫韩义的骑将下马问道:“嫂子,哥在家吗?” 妇人笑道:“走了,刚走,是去军府吧。我不知道。” 又问:“找他有事吗?这大早的。” 韩义刚要开口回答,坐在马上的骑将胡川咳了一声,接过话头说:“没事,没事,嫂子,脸怎么了,红扑扑的,昨晚哥给你抹胭脂了。”妇人啐了他一口,脸却红的更狠。 韩义恐她尴尬,便道:“没事了,嫂子,我们走了。”上马拨转马头,正要走,妇人上前拉住马缰,未语脸先红:“见着他代我传句话,晚上早点回来。” 胡川不怀好意地嘿嘿道:“放心吧嫂子,咱哥有名的只喝花酒不嫖ji,该你的,都是你的。”妇人大怒,挥掌在胡川的马屁股上拍了一掌,那马吃疼一声长嘶撒腿就跑,胡川一个不留神差点没摔下来。 走出一截,胡川道:“看这架势,咱哥昨晚回来过。”韩义道:“何以见得?”胡川道:“这不明摆着嘛,嫂子脸,红了,还不是被哥办踏实了呗。” 在男女之事上韩义启蒙较早,对胡川这话不以为然,便道:“别扯了,将军急着见咱哥,找不到人,你我都得吃板子。” 胡川道:“没事,咱哥是个精细的人,肯定早回去了。” 韩义和胡川要找的人叫张鹤,是夏绥银节度使府的一名普通牙将,见在副使杨慧琳手下办差,昨天下午他被杨慧琳唤入值房交代了一件差事,半下午人就走了,韩义和胡川并不知道他去了哪。 今早二人刚进府当值,押衙常荣臻就冲过来拉住他二人问张鹤在哪,说副使杨慧琳急找,张鹤昨天下午就是跟常荣臻走的,他尚且不知去了哪,韩义、胡川又怎么知道?二人素恨常荣臻仗势欺人,便一口回绝不肯帮忙。 目送着常荣臻哭丧着脸离开,韩义对胡川说:“副使是个急性子,他要找咱哥,咱哥人却不在,时间拖久了难保不迁怒于咱哥,咱们得去知会哥一声。” 二人寻遍了张鹤平常爱去的地方,都没找着人,无奈才去他家找,这一找还真找着了,平素不怎么归家的张鹤今早不但回了家,还把他的黄脸婆炮制的舒舒服服,竟少有的在脸上涂了胭脂抹了粉。 张鹤早年演过百戏,身子骨练得异常柔韧,能钻进常人进不去的缝隙。杨慧琳听闻要来夏州,就与舅父韩全义商议,欲贿赂李茂为其所用,韩全义要杨慧琳监视李茂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以判断其人是否可以拉拢利用。 杨慧琳让人在迎宾馆的客房天花板上造了个夹层,夹层的板壁很厚,这样李茂的卫士用棍棒敲击时发出的声音就显得沉闷均匀而不易被察觉里面藏了人。 夹层造好,杨慧琳看了很满意,只有一个问题,夹层空间有限,一般成年男子根本钻不进去,找个瘦弱的少年倒是可行,又担心禁不住下面的诱惑弄出响动坏了事。 杨慧琳听说军府里有个牙将叫张鹤,其人旧年演过百戏,身子骨柔软异于常人,人过中年,又是个只喝花酒不嫖ji的无能鼠辈,这才破格召见,一番叮嘱后把张鹤打发去干这件事。 谁知这张鹤一早从夹层里出来后,竟不知所踪。杨慧琳又气又急,又担心机密外泄,这才把具体操办此事的押衙常荣臻一顿臭骂。 张鹤回了趟家后,便一路小跑回到军府,到底还是差了一步,杨慧琳骂完常荣臻后便带着夫人去陪李茂用早餐了。张鹤悄悄来到饮宴厅外,一眼就瞥见了坐在李茂身边的小茹,小茹的身份虽然只是侍妾,却因李茂的宠爱,韩全义夫妇倒也没有慢待。 骤然被提升到钦差夫人的高位,小茹容光焕发,整个人从内到外都焕发着迷人的魅力,加之妆容得体,钗环精贵,此刻的小茹在张鹤的眼里简直就是天仙下凡,顿时把号称夏州第一美、夏州第二美的韩全义、杨慧琳夫人给比了下去。 张鹤恶狠狠地咽了口口水。 杨慧琳瞥见张鹤,借故走了出来,到偏僻无人处,张鹤把昨晚看到的听到的一五一十禀报给了杨慧琳。 杨慧琳对李茂给自己的评价是满意的,对李茂爆发出的惊人战斗力是由衷钦佩和心怀淡淡醋意的,临走之前他又一次地问道:“他昨晚跟那个,真的有三次?” “三次,每次一炷香。” 杨慧琳坐回座位,再次望向李茂和小茹时,心里明显变得不平衡起来。 第345章 布子 心里不平衡的还有张鹤,在军府混了大半辈子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别将,说是将,其实就是个兵头,在军府里像他这样的将没有三百也有两百五。 想在两百五十人里脱颖而出,谈何容易? 昨天下午节度副使杨慧琳忽然把他唤入公廨,说有事交代,众兄弟都说他是时来运转了,副使要重用他了,副使是节帅的亲外甥,攀上了这棵高枝儿,以后的锦绣前程还不是指日可待? 张鹤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击晕了,他承认自己走进杨慧琳的值房时腿脚都有些漂浮,但也正应了那句话,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杨慧琳让他像狗一样爬进天花板夹层,伏了整整十个时辰,去偷看偷听人家夫妻*房。 听的****焚身,却又无处释放,一个月领到手的那点衣粮饷钱只够养家糊口,想出去喝个花酒还得左思右想,掂量半天,即便咬咬牙去了,也是抠抠缩缩伸不开手,张鹤是个有良心的正派人,做不到宁饿儿子也要面子,可在那烟花之地没钱就没地位,花枝招展的美人儿只往财大气粗者的大腿上坐,陪他喝酒的胡姬年纪赛似老母,腰杆赛过水桶,比家里的黄脸婆还要不堪。 “人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张鹤心情黯淡,充满了挫折感。 “大哥。” “大哥。” 迎面过来的是韩义、胡川两兄弟。 “你们来了。”张鹤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韩义是当初他从充军的囚徒里挑拣出来的马弁,后看他为人忠义、憨厚,就抬举他做了骑手,这小子脑瓜虽不大灵光,却肯下死功夫,一来二去竟让他练成了一身的好武艺。短短几年间就升作了骑将,比他只矮一截。 胡川跟他一样,这小子看着精明,实际比韩义还憨。 张鹤的脑子里此刻正被一双白晃晃的细长腿塞的满满的,耳畔总萦绕着那一声声令人鼻血奔涌的喘气。 “哥,有个人想见你。” 韩义连喊了三遍,张鹤才回过神来:“人?谁?” “长安来的,说有笔买卖,想请哥抬抬手。” “又是贩私盐吧,告诉他找错人了,咱不干这个。” “不是,是正经买卖,卖土布的,乱石寨要课三分税,他不肯交,货就给扣了。听闻哥的忠义名声,慕名而来。” 胡川这话半真半假,是有个人在乱石寨被扣了货,不过不是土布,而是四十副品质优良的改良型明光甲和三十张一等骑兵弩。这些东西从长安军器监倒卖出来,运到大漠上一出手可获得百分之六百的利润。 “哦,人呢。” “就在门外。” 求见张鹤的人自称叫胡万,凤翔人,在长安做买卖。韩义仔细打量了这个人:是个生意人,但没做过大生意,人很精明却还没被铜臭薰坏良心。 这样的人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但张鹤还是不打算帮他这个忙,他位卑言轻,乱石寨那边未必肯买他的账,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豁出老脸去,张鹤以为不值得。 胡万推过来一袋钱,一大袋钱,钱可真是个好东西呀! 若非昨晚的事情刺激了他,张鹤本不会为这一袋钱动心,但是现在他把心一横。钱袋在他掌心上下跳跃了两下后,拴在了张鹤腰间。 胡川大喜,一拍胡万的肩膀说:“成了,我大哥出手,你就放心吧。” 张鹤的面子许久没拿出来用,本以为生霉不管用,却不想乱石寨这一行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守捉将邱晨听说张鹤来,派亲兄弟出寨迎接,礼数十分周到,不仅设宴款待,还亲自作陪,饮宴完毕不待张鹤开口,便主动提出解决胡万之事的方案:胡万拿出五百贯给大伙买碗酒喝,权当交个朋友。 胡万大喜过望,当即拿出五百贯买酒,又拿出三百贯买肉,其后乱石寨大开方便之门,放胡万的商队北上,不仅如此,还派骑兵三十人沿途护送出五十里。 “这样的日子还算有点意思。”张鹤喝的醉醺醺的回城时坐在马上美滋滋的想。 “大丈夫在世,得有钱,得有势,得有朋友,钱、势、朋友归根到底是要有权。权啊,权啊,谁给我权,我就为他赴汤蹈火。” 李茂在夏州只住了一晚,二日午后便启程北上,韩全义派杨慧琳领军府牙军一路护送出城五十里方才折回。杨慧琳的随行人员中就有张鹤、韩义和胡万三人。 三人地位都不算高,距离杨慧琳有相当一段距离。 为示对李茂的尊重,夏绥镇在驿道边每隔十里就搭建一座茶厅,以供茶水兼歇脚使用,第一次下马喝茶时,李茂瞅了韩义一眼,没说什么,第二次下马喝茶时他又瞅了韩义一眼,这回杨慧琳觉察到了,但李茂没问,他也没说。 第三次下马喝茶时,李茂又望了韩义一眼,这回杨慧琳忍不住问道:“少卿认识此人?”李茂道:“啊,有些眼熟,似我的一位故人,只是年久日深,记忆模糊了。” 杨慧琳笑道:“这有何难。”挥手唤过一名别将去叫韩义兄弟过来。 问他姓名、籍贯,韩义如实作答,李茂惊叫道:“还真是故人,韩义,你还认得我吗?”韩义道:“自然认得,你是捉金使李茂。” 杨慧琳喝道:“大胆,岂敢直呼钦差姓名。” 李茂笑道:“无妨,他和我乃是贫贱之交。韩义,你既然认得我,为何不来相认。” 韩义道:“地位霄壤之别,韩义无颜见故人。” 李茂唏嘘道:“人生际遇各有不同,但这份乡情又岂敢忘。” 杨慧琳赞道:“贵不易友,李少卿果然非常人也。”对韩义道:“你是李少卿的故交,李少卿是我的朋友,那么你也是我的朋友了,作为朋友,我要抬举抬举你,自今日起你就是军府随军,做我的伴当吧。” 杨慧琳久在西北,与胡人打交道多,言语中难免夹杂一些胡人的词汇。 韩义却道:“韩义是配军,来京西又未立过大功,不敢擅居高位,韩义愿将随军之位让于恩兄张鹤,请使君恩准。” 杨慧琳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连声赞道:“好汉子,有义气,请起。自今日起,你,你的恩兄张鹤,你的兄弟胡川都是我的伴当,你们一起侍卫我的左右。” 对杨慧琳的示好之举,李茂也给予了适当的回应,这便坐实了韩义、张鹤、胡川三人军府随军、节度副使杨慧琳伴当的身份。 三人一步登天,很长时间内都在云里雾里,眼看将到夏州边界,三人才回过神来,联袂来向李茂道谢。 李茂先扶张鹤,后扶韩义,再扶胡川,勉励道:“三位只要心里装着朝廷,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务须忧心。” 三人不解李茂话中含义,但李茂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看到见,摸的着的。三人自是感激不尽。尤其是张鹤,早已忘了李茂带给他的创伤,现在心里满满的都是李茂对他的恩德。 第346章 布子 续 出夏州再向北,需要穿越一片戈壁沙漠,这里是党项人和一些杂胡的地盘,大唐在南方广泛采用的羁縻州制度在这里也大行其道,不过这里部族竞争激烈,加上官府有意识的分化瓦解,始终没有出现像南方那样的大的部族联盟,官府羁縻的对象最大单位只是县,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堡、寨、庄、院、部、族。 羁縻州县,名义上是大唐的州县,实际就是一个个独立王国,羁縻州县的刺史、县令就是大大小小独立王国的国王,所不同的不过是这些“国王”领受大唐的官爵名号,接受大唐的册封,象征性地尽一点点义务。 “此地距离长安不远,为了拱卫腹心安全,朝廷历来在此屯驻重兵,党项人和诸杂胡尚不敢兴风作浪。不过腹心之地屯集如此多的杂胡,绝非我大唐之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天德军都团练防御使、丰州刺史李希皓对盘踞于丰州边防和长安之间的杂胡势力一直十分忧心。 尤其最后一句话从他嘴里冒出来,让李茂吃惊不小,大唐对异族的态度一直是宽容的,这种宽容随着大唐的国力的强势越演越烈,以至于在开元天宝年间达到了毫无节制的地步,对异族不设防的大唐后来差点毁于一场由异族主导的叛乱。 从巅峰跌落之后,在对待异族的态度上,大唐日益变得保守,乃至于承担镇抚职责的李希皓公然说出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 这句话说错了吗,李茂认为至少眼下是没错的,缺乏文化认同的不同民族,共处于一个区域内,冲突只会大于合作,跟这类人打交道心怀戒备绝非多余。 “我们累次与草原部族作战失利,其重要原因往往出在这些杂胡身上,这些人是彻头彻尾的有奶便是娘,绝无任何信义可言。草原上只要稍稍示好,他就能在你背后捅刀子,夏州的援军、粮草或被他们所阻,或被他们侵袭劫掠,丰州断了后援,一下子就变成了孤城,情景好只能保守城池,情景不好,全军尚且是个问题。” 李希皓指着远处巍巍阴山说道:“自安史之乱后,我大唐的铁骑就再也未能翻越此山,山后的万里山河就成了胡虏们的乐园啦,这帮东西一旦成了气候就结伙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你若出塞击他,他便跑的无影无踪,万里大草原,你去哪找他们?” 叹息了一声,李希皓又道:“这座山就像一堵巨墙,压的丰州边军喘不过气来。” 李茂道:“何止是丰州边军,长安也深受此山之害。” 阴山此刻控制在附庸于回鹘人的室韦人手里,室韦人和党项人为了争夺此地霸权,视大唐丰州驻军于无物,肆意厮杀,而边军因为后勤补给线脆弱,轻易不敢发动惩罚,丰州周边五百里内名义上还是大唐的领土,实际已处于失控状态。 “阴山不倒,丰州永无出头之日。” 李希皓最后这句感慨深得李茂之心。 渡黄河向北,高山、草原、戈壁、森林、沙漠,迭次交错。 过阴山后不久,大唐的影响就仅存于草原上、森林间那一座座被废弃的戌堡上,这些戌堡多已彻底废弃,沦为狐兔的乐园,还有一些则被大唐流民所占据,藉此躲避野兽、马匪和中小部落的侵扰,自耕自食,经营工商业,成为天不收地不管的世外桃源。 这些由汉人建立的独立小王国普遍对大唐抱有深深的敌意,这让秦墨很不理解,大唐的子民为何在离开大唐后便变得如此仇视大唐,这岂非数典忘祖? 随行的向导是个胡化很深的汉人,他向秦墨解释道:“人道是故土难离,大唐占据着天下最肥美的地方,宜农宜商,本来做什么都能糊口聊生,可现实是大唐的百姓过的一个比一个辛苦,是大唐的百姓不聪明吗,不是,是大唐的百姓不勤奋吗,也不是,是因为大唐的官太多太贪,大唐的兵太黑太狠,百姓已经不堪忍受了。这么多人背井离乡,远涉沙漠戈壁,在此重建家园,不容易,这份来之不易的硕果又岂肯拱手让那些官那些兵们给摘回去,不可能,这就是这里的百姓极度仇视大唐的原因。” “民不聊生。”秦墨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要诋毁我大唐朝廷。” 向导笑道:“我已经离开大唐十几年,取了胡人妻,交了胡人朋友,而今连衣衫都变成了胡人式样,若非要充作向导,连说的话都是胡言胡语。大唐,只存在我的梦里,那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有我的亲人,有我的梦,若非实在伤透了我的心,我又岂忍离去。罢了,旧日的恩恩怨怨早淡了,谈不上诋毁不诋毁。” “可你心中的怨气未消。” “或者还是有点吧,那么好的江山被一帮杂碎糟蹋成那副模样,我能没有怨言吗?” 秦墨笑道:“你当着和尚面骂秃子,你不厚道,我要扣你的佣金。” 向导赔罪道:“小人错了,小人知罪,人在他乡,谋生不易,还请两位大人高抬贵手,不计较小人的胡言****。” 李茂道:“你自称小人,称呼我们大人,这是草原上通行的称谓吗?” 向导叹道:“我不过是入乡随俗罢了,大唐民不聊生,草原也非世外桃源,混口饭吃,无所谓委屈不委屈。” 李茂试探着问道:“若有一日,大唐的旌旗直指回鹘王庭,要收复失去的土地,复兴旧日的荣光,你们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呢,还是坚壁清野,帮回鹘人。” 向导笑道:“少卿还没明白小人的意思,我已经是个胡人,守卫家园,义不容辞。” 李茂道:“你撒谎,你的心里还向着大唐。真有那一天王师北上,你还是会帮着大唐的。” 向导低眉思忖片刻,道:“或者会吧,或者不会,到时再说。” 李茂哈哈一笑,不再去为难这向导。 第347章 唐冢 回鹘汗国是由许多游牧部落联盟构成的一个松散的联合体,居于主导地位的回鹘人自身内部也分作许多部落,作为草原霸主,这些部落占据着草原上水草最为丰美的地带,且无条件享受其他部落的供奉。 除了回鹘人外,草原上还分布着许许多多的异民族中小部落,这些部落饱受回鹘人的欺压,非但不能享受丰美的草场,还要无条件地将自己的财富贡献给回鹘人,回鹘可汗当初答应他们,会保护他们免受吐蕃和唐人的欺凌,并充当公正的仲裁者,调解部族间的纠纷,并在黑白灾难降临时伸出援助之手。 美妙的诺言悦耳动听,但若不能兑现,就变成了可耻的谎言。 强盛了一百年后,强大的回鹘可汗疲惫了,他深居简出,把大权交给贪暴、短视的宰相们,仲裁者的堕落彻底葬送了草原上的公平,公平即逝去,信任全无。现在的草原就如长生天初创时的一样,只有弱肉强食和血腥杀戮,没有公平,没有信任,没有温暖和明天。 那些曾经是回鹘汗的忠实追随者们,现在也机灵地变成了投机者,墙头草。 他们的心里不再有信仰,甚至没有了廉耻,他们只认利益和势力,谁强倒向谁,谁给好处帮着谁。当年大唐强盛时,他们成群结伙赶去长安朝觐,献上一份薄薄的土仪,换回一车车厚厚的赏赐,他们只须付出廉价的俯首称臣,就能换回大唐皇帝实实在在的保护。 他们就像吸附在大唐帝国身体上的水蛭,一口一口地吸吮着大唐的血液,直到大唐血尽见骨,他们见无利可图,便立即呲牙相向。 寇边,掠民,助纣为虐。 大唐衰落,回鹘崛起,回鹘人没有大唐皇帝的好脾气,三十万天狼军横扫草原之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墙头草们稍有不顺从,锋利的马刀立即奔脖颈劈来。 滚滚人头落地后,他们的膝盖软了,于是转而向回鹘王庭朝觐、献媚,献上肥羊、美女,以换取在回鹘汗的庇护下继续做奴隶。 后来吐蕃崛起,他们趁势挣脱回鹘汗的庇护,奔赴吐蕃赞普的怀抱。 吐蕃赞普喜欢好马,他们就献上草原最好的马,吐蕃赞普喜欢美人,他们就搜遍每顶毡帐,选出最美貌,最健康的美人远赴雪域高原送入赞普的寝殿。 再后来大唐、吐蕃、回鹘都衰落了,三国势均力敌时,他们左右逢源,挑拨离间,吃了东家吃西家,吃了西家吃北家,谁也不得罪,三面讨好处。 眼下却是他们日子最难过的时候,大唐深陷内部危机,自顾不暇,没有多余的血让他们吸允。回鹘国内政变频发,战乱不绝,当政者或鼠目寸光,或贪婪暴虐,对他们这些中小部落横征暴敛,敲骨吸髓,令众人苦不堪言。 这一路听,一路看,李茂获益良多。 在复任鸿胪少卿后不久,李茂便交给陈数一项秘密任务,挑拣精干,向回鹘、吐蕃渗透,重点是回鹘王庭、吐蕃所占据的河西和唐、回鹘、吐蕃三家交界的阴山以西地区。 第一批五名精干已随李茂的使团进入大漠,按照李茂的安排分别潜入大青山附近的五个较大的党项人部落。 这五个人李茂本来是要带到回鹘王庭去的,沿途的所见所闻让李茂改变了主意。 回鹘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天狼的子孙和大唐的权贵们一样已经丧失了血性和进取,他们对臣属部落的控制日渐削弱,其行政的不当和经济上的横征暴敛,使得即便是最忠诚的拥护者也开始离心离德。 横亘在回鹘心脏和大唐心脏之间的这些部落将来的倒向至关重要,李茂须提前布子。 十里不同天,百里不同俗。 过阴山一千里后,呈现在李茂面前的完全是一个崭新的世界,风俗自不与大唐相同,也与李茂脑海中储存的任何有关草原大漠游牧民族的信息迥异。 回鹘的文明程度远不及大唐,这一点毋庸置疑,却远胜后世的辽、夏、金、元,这个判断如果产生误差的话,那就是李茂对后世那几个少民政权的信息录入有误。 李茂这一路上故意慢慢的走,一面是他要深入探索、收集沿途的地理、气候、民俗,一面也是不想让回鹘王室那么快的从混乱中挣扎出来。 可汗的名分一日不定,回鹘的混乱就不会结束,内讧的结果只会耗费国力,这显然对大唐有利。 回鹘新可汗的最有力人选现在危机四伏,他急切地需要得到大唐的支持,李茂手中的册封文书便是对他最有利的支持。 他派亲密助手宰相庅啜都远赴千里之外,来迎接李茂的车驾。 李茂向庅啜都提出要去铁筝峡谷祭拜旧日被室韦人杀害的大唐吊唁使团人员。 庅啜都对李茂的这个要求感到很为难。旧日长寿天亲可汗以骨咄禄毗伽公主为迎亲使,率各族大酋夫人约百人与宰相躞蹀一起远赴长安迎接咸安公主来草原完婚,使团在振武军北边大青山下遭遇室韦人伏击,宰相躞蹀在激战中被杀。 宰相躞蹀遇袭时,大唐边军反应迟钝,接到使团求援后迟迟没有动作,致使陷入重围的躞蹀寡不敌众,血战三日夜后力竭被杀。 当日唐国皇帝李适因在安史之乱中为回鹘人所辱,一直对回鹘抱有成见。长寿天亲可汗遣使求和亲,李适本不预允准,是宰相李泌说服他以大局为重,联合回鹘对抗吐蕃,缓解大唐西部边境压力。 李适对李泌一向信任,在回鹘人开出向大唐称臣,绢马贸易维持一定定额,使团进京限制人数等条件后,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时人揣测皇帝并非真心和亲,之所以做出妥协主要是宰相李泌的力劝,且所劝之言句句有理,让他无法推拒。 做这样的揣测是有根据的,和亲虽然答应下来,皇帝的心里却并不情愿,事事拖延,以至于使团滞留在长安不上不下达半年之久。 那些惯会看上面眼色的边境大将或者一早就号准了皇帝的脉,室韦人胆敢越境袭击回鹘求亲使团,据说背后就有振武军的影子,甚至还有传言说,根本就是边境将领假扮室韦人袭杀了回鹘宰相躞蹀。 类似的传言给刚刚和解的唐和回鹘的关系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一年后,长寿天亲可汗病逝,大唐北上吊唁使团路过铁筝峡谷遇袭,包括副使鸿胪少卿孙杲在内的三十八人被一伙自称室韦马匪的人虐杀。 此中真相和振武军被回鹘使团被袭的真相一样,湮没于大漠戈壁漫天的黄沙中。 在李茂的一再坚持下,宰相庅啜都只得答应陪同李茂一同前往,路上却是磨磨蹭蹭,五百里路足足走了五天。 铁筝峡谷本无名,因使团被围后,夜晚常有人弹筝明志,因此得名。 这处峡谷偏离主道约二十里,至于使团为何会误入此谷遇袭,回鹘人给的解释是当日大雨磅礴,南北主道被洪水冲毁,使团不得已而改道,又因大雨之后,草原上的路标皆被雨水抹平,使团因此迷失了方向,不慎误入铁筝峡谷。 至于说接近回鹘王庭的腹心之地为何会有大股室韦人流窜行凶,回鹘人的解释是大漠太大,草原太辽阔,即便是天纵圣明的回鹘可汗也不可能阻止凶顽流窜过来侵害他的盟友。 “事发后,我大可汗遣三万天狼军进剿山北室韦部,擒杀了墨隆部首领阿布。” 通译转述庅啜都的话,李茂连标点都不信,山北室韦墨隆部首领阿布在使团遇袭前一年因坠马受伤而死,跟回鹘人的惩罚没有半分关系。 铁筝峡谷里一夜之间崛起三十八处新坟,旧日大唐使团遇害后,回鹘人收集残肢,拼接成三十八完整的尸骨,统统土葬于铁筝峡谷中,称之为唐冢,派差给附近部落,令其派专人守护,但这样的待遇没能持续几年,因为回鹘与大唐之间的磕磕绊绊而结束。 三十八座坟就此湮没于荒草之中。 这次因为李茂要来,庅啜都连夜派人抢在李茂入谷前把三十八座唐冢给盘了起来。 为了掩盖潮湿的新土,回鹘人铲了一些草皮覆盖在新盘起的坟堆上,因为养护不善,草皮半死不活,反倒是欲盖弥彰。 李茂率使团隆重祭拜了长眠于此的英灵,礼仪之隆重,让那位在胡地生活了十几年的向导也不觉潸然泪下。 自安史之乱后,大唐对这些长眠于大漠草原上的英灵亡魂就再也没有顾惜过,对流散在草原上的汉家子民更是不屑一顾,甚至为了所谓的邦交大局,不止一次出兵协助草原部落围剿流民建立的堡寨。 唐廷的所作所为让流民们对大唐仅存的一点眷恋也荡然无存。 不说那些流民,便是长眠于谷中的这三十八位被异族侵害的公家人,为了所谓的大局也没能落叶为根,魂归桑梓,而是凄凄惨惨地长眠于千里之外的风沙地,与枯草、顽石为伴。 记忆中,在李茂之前,尚无一个大唐朝廷官员来此祭扫。 第348章 实不忍心丢下你 他们每次都以此处偏离主干道,行动不便为由,拒绝到铁筝峡谷来。 这样的理由若想找,总是能找的到,这个地方若是不想来,也总有不能来的理由。 宰相庅啜都对李茂来此祭拜亡灵的行为有些不以为然,这些年大唐在草原上的声望与日俱下,指望做场秀就能挽回?这绝对是痴人说梦。 对李茂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举动,随行的秦墨等人也十分不解,问李茂是否暗含深意,李茂却总是笑而不答,只是夜间被小茹缠的无奈,方略作解释道:“国不知有民,民不知有国。国家的强盛归根到底是凝聚力的强大,一个心里只装着达官贵人的朝廷,是得不到民心的,一个得不到民心的朝廷,注定是虚弱的。” “朝廷虚弱,国家虚弱,弱国万家欺,到头来谁都得不好处。”李茂顿了一下,又道:“国内权贵瞎胡闹,百姓不满,有人说这个国是权贵的国,跟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它要亡就让他亡吧,反正老子一无所有,国亡了或许老子还有机会翻身呢。这话本也不错,这个国亡了,肯定有一大批人翻身做主人,可谁能保证翻身做主人的就是你?” “谁又能保证翻身做主人的不是我?”小茹翻了个身,压在了李茂身上。 李茂道:“这就是问题之所在,总有一些野心家希望天下大乱,这样他们才有出头之日。可是天下大乱后,那些没有野心,安分守己的人呢,受伤害最大的是他们。”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这话是李茂说的,小茹却记得很清楚。 “现在很多人对世道不满,这不能怪人家,这个世道的确操蛋,若当政者不思悔改,一意孤行,将来天下大乱之际,大家一起跟着完蛋。草民是贱命,他们是贵胄,一起完蛋的话,还是他们吃亏了。” “账谁都会算,可真要动真格的让他们割肉,谁又肯,总是心存侥幸,总是拖,全不顾别人的感受,他们总有拖不下去的那天。” 李茂道:“也不必这么悲观,新帝有革新的意思,大唐中兴还是有希望的。” 嫌小茹无为,李茂翻身将她压下,小茹啄了李茂一下,笑道:“看起来,你对新皇帝很有信心,你的信心从何而来?” 李茂笑道:“天下是他们家的,只要不是无药可救,谁会坐看自己的家宅烂下去。” 小茹道:“你决心帮他,可你怎么帮?” 李茂道:“国家想复兴,首要的是收拾民心,凝聚士气。他们说我去铁筝峡谷祭拜亡魂是做做样子,我的确是在做做样子,可很多时候做做样子也是一种态度,总胜过没样子。我要让流散在化外之境的同胞知道,大唐换了新皇帝,有了新气象,大唐中兴是有希望的。” 小茹问:“大唐和回鹘是盟友,盟友间也会打仗吗?” 李茂道:“许多年前我们不是盟友,许多年后谁知道我们还会不会是盟友,这世上哪有永恒的盟友。” 小茹道:“这么说,我真的要留在草原了?” 李茂笑道:“别傻了,你留下能做什么?” 小茹认真地说道:“我想留下来,帮你做点事。” 李茂笑道:“我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这件事还是算了。” 小茹道:“我是认真的。” 李茂翻了个身,二人体位互异后,李茂收敛笑容,和声问道:“为什么?” 小茹面上忽然多了一丝愁容:“我父亲原是凤翔老兵,跟吐蕃人打了半辈子仗。我一岁那年,他与吐蕃人作战,战况不利,队头领他们退入森林,雨大追兵急,不慎迷了路,误了归期,等他们出来想回营时却发现大军已撤。 “他们在森林和草原上游荡了十天十夜,后来被一群党项马匪袭击,做了俘虏,转手贩卖给回鹘人做养马奴。我母亲因为思念他,夜夜啼哭。有一天早起她很高兴地对我说‘你父亲回来了,就在村口,我去接接他’,她没穿鞋就出了门,这一去,就再没能回来——夜夜啼哭哭坏了她的眼,她不慎跌入庄口的荷花池淹死了。” 小茹从不主动跟外人聊起她的身世,跟李茂也只略略提过几句。李茂只知道她父亲是名凤翔老军,战场上伤了条膀子,回乡无法生活就投奔了苏卿的祖父,在苏家经营的商栈做了名守夜人,小茹自幼与苏卿为伴,做了她的婢女。 “父亲在草原上给回鹘人养马三年,后来回鹘人与吐蕃开战,吃了败仗,那家主人战死,几个儿子为争夺家产动了刀子,父亲联合几个人发动暴动,成功后逃回了大唐。大唐的边军却说他们是回鹘人的奸细,拒不肯纳,我父亲他们就夜渡黄河,后来在穿越戈壁滩时被一伙党项人袭击,折了条臂膀,从此落下了残疾。 “他回到旧营,因为吃了败仗,原来的长官被调离,新长官早将他们报成阵亡拿了抚恤,而今见他们回来就不肯认,非但不肯认,还诬称他们是回鹘奸细。父亲他们只好连夜逃跑,从此他隐姓埋名流浪四方,那年他流落到曹州,大雪之夜冻饿交加昏倒在苏老爹家的米店门口,被毛太公救起,他们都是凤翔边军出身,能说的来,就劝父亲留下了。” 李茂道:“苏老爹是个厚道人,他怎忍让你父亲做他的部曲?” 小茹道:“这不怪苏老爹,我父亲是个逃犯,没有户籍,手又残疾,又感念苏老爹的救命之恩,便做了苏家的部曲。” 说到这,小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道:“家父跟苏老太爷称兄道弟呢,论辈分,我还比三娘子高一辈呢。” 李茂笑道:“你这个长辈为何那么怕她。” 小茹道:“她大我两岁,从小就比我长的高长的壮,每次摔跤我都败给她,打架我不是她对手,读书我也不行,只能做她的跟屁虫。她这个人坏在脸上,心其实并不坏,这十几年,她一直把我当妹妹看。” 李茂把小茹往怀里搂了搂:“这些……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不敢说,每次说了心里都要疼上好久。” 李茂没有吭声,粗硬的手掌在小茹光润滑腻的脊背上走了一圈,悠悠说道:“留在草原,凶险重重,我真的不忍心,但大唐的确需要在回鹘的心脏张有耳目……” 李茂哽噎难言。龙首山急需在回鹘心脏地带有所作为,但可资利用的途径并不多,咸安公主这条线若能打通,则情况将有极大的改变。 做这种事无疑需要承担极大的风险,这种风险小茹或还不能完全理解,李茂却看的一清二楚,比任何人都透彻,他怎么忍心让柔弱的小茹去承担这一切。 而舍去此途李茂又想不出更好更稳妥的办法,他纠结、彷徨、无助,内心挣扎于理智和情感之界,但一切无解时,李茂忍不住泪如雨下。 小茹理解这份眼泪的不易,李茂肯当着她的面为她哭,这不是险恶矫情,而是对她的无条件信任,他和她的心是联通的,中间没有任何隔阂。 小茹捧着李茂的脸,扑哧一笑,用手揩去他脸上的泪水,说道:“我这么做也不全为了你,我是有私心的。我父亲年老后身体非常不好,病痛缠身,日夜不得安宁。他每天都喝很多酒,喝醉之前他跟我说‘都怪我胆小,我但凡胆子大一点,早一天逃出来,你母亲或许就不会那么早就不在了’,每次喝醉后,他又哭又笑,怨天尤人。” 小茹说到这,星眸中泪光点点。 李茂道:“你若怀着报仇的心,我就不能留下你。这会害了你。” 小茹吸了下鼻子,道:“我心里没有恨,我父亲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不要恨别人,他说他随大军出塞时也是烧杀抢掠,他杀过手无寸铁的妇孺,他罪有应得,只是这份罪该由他一人承担,老天爷不该委过于他人,害了我母亲。” 小茹擦了把泪,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李茂,肃色说道:“若长安能看清草原的动向,少打仗,不打仗,边境要少死多少人。我知道你急切想在草原张目,可你又无计可施,茂哥哥,让我帮帮你,成全我这个傻丫头的胡思乱想吧。” 李茂搂紧了小茹,眸中闪着泪花,竟凝噎无语。 第349章 此骂深得我心 回鹘王城地处草原深处,论面积还在长安之上,此刻的回鹘汗国虽已是夕阳西下,但在草原人的心目中依然是天下的中心,千族百国汇集之地。 这里的风俗迥异于中原,回鹘的贵族们仰慕大唐的文明,从服饰到住宅无处不在模仿大唐,但草原中心之国又有着自己的骄傲,模仿大唐,却非一味照搬,他们兼收并蓄,从服饰、饮食、建筑、制度都融会东西,而独树一帜,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在这座占地极其广大的王城内,权贵们已经抛弃了世世代代居住的毡帐,而学习定居地区的做法,开始筑屋居住,建筑的风格非东非西,亦东亦西,自成一体。 回鹘建国之初,南方的大唐正值盛世,万邦来朝,威震东西。这个时期回鹘人的建筑风格趋向大唐,不论皇宫、官府,还是权贵、富商,建筑风格就散发着浓烈的大唐风韵。 安史之乱前后,回鹘国力鼎盛,大唐却危机深重,这个时期回鹘充满了无比的自信,不论服饰、饮食还是建筑都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国力强盛,文明外波,以至于回鹘的服饰和饮食反过来极大地影响了灾难深重的唐。 为了迎接大唐使团,回鹘方面也算是做足了功夫,光迎接使团用的猩红地毯就铺出去十五里,道路两侧的围屏全部使用上等的绢帛,迎宾的仪仗队中竟然有两百名身着金甲,头戴金盔的骑士,手中所持兵器亦全部包裹金箔,金光闪闪,富丽堂皇。 使团中熟悉度支的官员推测,仅此一项就抵得上大唐小半年的赋税收入了。 张琦咂舌道:“乖乖,都说大漠苦寒,我怎么觉得这大漠比咱长安还要富庶呢。” 小茹咯咯只笑,指着围屏后的低矮破旧的泥草屋,说:“国家富不富,不能只看君王,还得看看百姓,就这些低矮的茅草泥屋,长安城里有吗?” “有。”张琦很肯定地说,“差不多每家都用,不过只用来养猪关狗。” 秦墨咳嗽了一声道:“长安小康人家,便是狗舍也胜过这些泥草屋。” 张琦道:“老百姓是穷了点,不过人家官府有钱呀,你看看这红毯,这遮道的围屏,足足十几里长,光这一项就值多少钱。” 这一说,小茹笑的更狠了,秦墨骂道:“说你笨,你说我侮辱你,可事实是你就是笨,你看这地毯是多大一块。”张琦仔细看去,发现铺地的地毯是一块一块拼接起来的,每块都只有一丈来长。 “是不长,这有什么讲究吗?” “讲究大着咧,他这是在反复使用,你懂吗?” 张琦摇摇头:“不懂。” “谅你也不懂。来,哥教教你什么叫学问。”秦墨趴在张琦的肩上,后者顿觉如泰山压顶。“瞧见没,咱们每走三里地,他们就冒出一个王公重臣,干什么,请咱喝茶,为什么请咱喝茶你明白吗?” 张琦摇摇头。 “一碗茶喝半天,还啰嗦个没完,你倒是他们好客?不对,他们这是拖延时间,好让仆奴们把咱们走过的地毯撤下来铺到前面去。” “啊!”张琦目瞪口呆,仍旧有些不信。 小茹笑着说道:“还记得咱们上地毯前,那些跪在地上擦马掌的奴仆吗,他们把马掌擦干净为的就是不把地毯踩脏。若是他们富足,就该先铺上一里地毯,撒上水,车马走过脚底自然就干净了,可他们没这么做,这说明他们的地毯不多,依我看他们就是副空架子,府库里只怕早掏空了吧。” “啊。”张琦目瞪口呆,已经有几分信了。 秦墨道:“你若还不信,不妨爬到车顶上朝四处望望,看看是不是有一大票人正抬着地毯乱跑。” 张琦闻言跳上车往车顶上爬,乐的小茹咯咯捂着嘴只笑,小茹的笑声引起了李茂的注意,他回头望了一眼,正看到正准备往车顶上爬的张琦,后者望见李茂,顿时如老鼠见到了猫,赶紧缩了回来。 碍于人多,李茂也不好批评张琦的好奇心。 见张琦闷闷不乐,小茹又出主意道:“其实本不必攀爬,看看外面有无踩踏扬起来的尘土即可。”张琦没听小茹的话,呆坐了一会,趁李茂不注意,立身站在了马鞍上,踮起脚尖往围屏外望了望,这一望,吃惊不小,果然见到数以百计的奴仆,每六人一组,抬着一块一块的红毯飞奔向前。 张琦闷坐无言,良久闷出一句:“虽没有红毯,可人家这围屏,啧啧,也不赖啊。” 小茹闻听这话却再也笑不出来,大唐在与回鹘人的绢马贸易中始终处于弱势一方,绢布质优价廉,回鹘马却是质次价高。 这场显失公平的贸易持续了许多年,这其中固然有大唐为了拉拢回鹘对抗吐蕃而付出的代价,但更主要的是大唐在失去自信后的茫然与失策。 人人都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却又不得不去做,而且无力改变,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国家的悲哀。 造成今日这幅局面除了有大唐国势不振的因素,也与那位享国四十余年却无甚作为的皇帝有着直接的关系,正是他的萎靡不振,敷衍塞责,才使得虚弱的大唐对北方邻居造成了重度依赖,恶习一旦形成,仅仅凭借惯性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改变的。 而更让人无言以对的是那位对回鹘始终抱有成见的皇帝,一面难解心中块垒对回鹘搞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使得两国关系忽冷忽热,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一方面却又疑神疑鬼,在朝信不过文臣,重用宦官,对外信不过藩帅,重用宦官,他信不过国内的任何人,却独独对伤害大唐最深的恶邻有了眷恋,有了依赖。 他依赖回鹘铁骑牵制吐蕃,侧卫京西安全,大把的好处花出去,换来的却是回鹘勾结吐蕃寇边掠民,他用显失公平的绢马贸易换取回鹘的瘦马,去装备军队,这样的瘦马却连潼关的大门都难跨越。 恶果还非止这些,回鹘的瘦马虽百无一用,却能奇迹般地摧毁大唐的马政,致使国家一百多年的努力化为乌有。 精神萎靡不振,国力萎靡不振,胆气全无的大唐皇帝,甚至开始依赖回鹘人的刀马,以震慑京西的藩镇。 “这绢布可都是我大唐织妇巧女们一经一维织造出来的,它们没有穿在养蚕人身上,没有穿在乡间耕作的农夫身上,也没有穿在戌边将士们的身上,也没有穿在禁内娘娘们的身上,却远涉万里来到这儿,变成了遮挡咱们眼睛的围屏。” 对小茹的这番感慨,秦墨不以为然地回道:“邦国之交,要往远处看,向大处着眼,就不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啦。” 张琦“嗤”地一声冷笑,哼道:“你说的轻巧,感情这绢布不是你们家的,多好的东西白白送给别人,还换不来一声好。昏官污吏们糟蹋起民脂民膏来倒是潇洒,慷国家之慨,求自己方便。都是些什么东西。” 秦墨道:“嘿,这小子今天跟我拧上了,我说什么,你都说不是。那些民脂民膏,不慷了外人之慨,也落不到你的嘴里。反倒是给了外人干净,省的害咱自家兄弟不和。” 二人大眼瞪小眼,都觉得没甚意思,遂闭口休战。 怀信可汗长子莫罗葛亲率本族百名大酋及朝中宰相出王城迎接,礼仪之盛,前所未有。大局已定,李茂再无多少选择,遂当众对莫罗葛说要其准备香坛迎接大唐皇帝的册封诏书。 莫罗葛对此早有准备,簇拥着李茂的车驾向城中早已设备好的香坛走去,城中街道两边仍旧设了围屏。回鹘王城内除了汗王宫殿和权贵家宅里偶有超过两层的建筑,其余百姓家里并无高大建筑,用围屏一挡,竟是什么都看不到。 回鹘人对大唐使臣是深怀戒心的,这不是回鹘心眼小,而是历代出使草原的大唐使臣总是自以为是地耍些小聪明,问东问西,刺探回鹘人的虚实。 李茂一直坚持认为搞情报还是要低调,当着主人的面下车去刺探情况,实为不不智。 可汗所居住的王帐(即王宫)内宫台楼阁依山傍水,连绵数里,规制十分宏大。 尤其那几座用来朝会和宴饮的殿堂,完全是模仿大明宫内三大殿的样式,建筑之宏丽堂皇,令从长安来的某大国上邦人士惊呼山寨并非我**专有,早在很多很多年前的草原深处就有一个叫回鹘的国家精擅此道。 人家不但起步早,而且业务精,志气大,竟堂而皇之地山寨了邻国标志性建筑。 不过李茂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其实误会了天狼的嫡系子孙,对大唐的山寨仅止于前朝三大殿,至于规模无比庞大的后宫里的寝殿、别殿、饮殿之类,则采多用西域建筑风格。 一座王宫里不同风格的建筑混合交织在一起,表面上映射的是回鹘人的审美情趣的变迁,实际上却折射出近一百年来草原上风云变幻的大时局。 第350章 咸安公主 按照大唐的礼仪,莫罗葛在王帐正殿前的空地上搭建了一座迎奉上国诏书的香坛,各项礼仪具备,让李茂这个门外汉瞧不出任何破绽。 李茂让随行的鸿胪寺官员去挑刺,一帮人上上下下好几遍,又围着香坛转了两圈,回来禀报说一切符合仪制。 张琦悄悄告诉李茂,这几个鸿胪寺官员在检查迎天香坛时,收了回鹘人的贿赂,他们此刻的贴身文袋里还装着回鹘人贿赂的金珠。 李茂放眼看去,几个人的腰间的确微微隆起。 “娘的,这样的钱都敢收。” 张琦的这句粗口深得李茂之心。 站在高高的香坛上,俯视着一国的权贵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李茂的心情无比舒畅,诵读诏书时口齿异常清晰流畅,连新可汗十分拗口的封号“腾里野合俱录毗伽可汗”也念的朗朗上口。 诏书宣读完毕,新可汗着盛装摇步上前,跪伏于大唐钦差面前,从李茂手中接过册书、金印,恭敬地后退几步,转身将册书、金印举起,香坛下顿时响起了如雷鸣般的欢呼声。 腾里野合可汗跪伏于李茂面前领受册书、金印那一刻,李茂静止如水的心里起了一阵微妙的波澜,万里草原的主宰,此刻就跪伏在他的脚下,虽然只是特定场合下的一瞬间,对他心灵上的冲击却是无比的。 中原的皇帝以公主和亲,割让土地,以不平等的朝贡贸易笼络草原,很多时候为的可不就是这一刹那的虚荣,人人都知道这是虚荣,却人人都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尤其是对拥有天下的皇帝而言,这种诱惑更是难以抗拒,钱有了,女人有了,身份有了,地位有了,功业也有了,他所缺的不就是生前的虚名和身后的流芳百世吗? 册封大典结束,腾里野合可汗举办盛大的酒会为远道而来的上国使臣接风洗尘,答谢拥戴他的诸部落大酋和朝中高官显贵,招待四方来宾和大酋的正妻夫人们。 草原上最不缺的就是空间,回鹘汗的王庭占地异常广大,王帐的占地令人咂舌,“含元殿”前的空地一眼望不到边,骑马转个圈前后得小半个时辰。 那座高耸的迎天香坛,在册封大典结束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便被数以千计的奴隶蚂蚁搬家似的拆除一空,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平整出来的空地上铺上了各式各样,贵贱等级不同,花色图案不同,大小形状不同的坐毯,整个汗国的权贵精英此刻尽数团坐于此,举杯共庆草原新主人的诞生。 李茂酒量甚豪,却有些喝不惯草原的奶酒,一度竟有些头晕,到厕所吐了一场,缓了口气,又吃了点米面食物垫底,感觉才好一点。 在接下来的饮宴中,李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缝插针,挑拨离间,合纵连横,化敌为友,落井下石,策动反攻,在酒桌这块特殊的战场上有力地捍卫了大唐的尊严。 宴罢,可汗遣长子和宰相庅啜都送李茂赴贵宾馆就寝,因为小茹的存在,接待方很是纠结了一阵,究竟要不要让大唐钦差一睹草原儿女的独特风情呢,这实在是个问题,替他们解围的是使团判官秦墨。 秦墨告诉接待方大唐钦差内心深处是无比仰慕贵国年轻小妹的千娇百媚,万种风情的,也很想借机一睹贵国佳丽的独有风采,奈何大唐国内的风俗不喜为官者在男女之事上太过放纵,钦差大臣虽心生向往,却又不得不顾及国内的影响,所以…… 众人正感遗憾之际,秦墨却又咳嗽了两声,言道:“为了两国邦交友好,为了大唐和回鹘的友谊能世代延续下去……(此处省去一千五百字)” 众皆大喜,礼送秦墨往迎宾馆百花楼就寝。 册封大典的第二日,李茂代表大唐皇帝李纯和回鹘新可汗就两国邦交的一些具体问题进行了磋商,腾里野合可汗现在亟需得到盟友的支持,对一些久拖不决,阻碍两国邦交正常发展的问题作出了让步,这种让步虽然微不足道,但显然是个很好的开始。 李茂趁机提出两国互派常驻使节,以维护本国商旅的正当合法权益。回鹘王城里大唐的商人很多,长安、洛阳,回鹘的商人也很多,这个提议互惠互利,腾里野合可汗没有拒绝的理由。不过他也提出所派驻的使者必须遵守驻在国的法律、风俗,且不得从事为害驻在国的一切举动。 这符合外交惯例,李茂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回鹘虽称汗国,国内的政治体制还残留着浓重的部落时代印痕,国中一切大事都需要经过类似部落长老会的大议事盟同意,大议事盟的成员无一例外都是回鹘本族的部落酋长。 这样的议事会可以有效避免因个人专断而带了的决策失误,但漫长的议事程序却让其饱受诟病,李茂无奈只能暂时留在回鹘王庭,耐心等待。 李茂在贵宾馆等了两天,闲极无聊,忽然提出要去拜见寡居的咸安公主。 李茂此行的身份既是册封使又是吊唁使,在怀信可汗灵前吊唁时他见过咸安公主一面,向其表达了大唐皇帝的诚挚慰问,但那次见面是礼节性的,因为众多回鹘高官在场,李茂不可能和咸安公主论及敏感话题。 直到第三日,李茂才有机会去拜会远嫁异国的大唐咸安公主,咸安公主是腾里野合可汗的继母,她为怀信可汗生了一子一女,按照草原风俗,腾里野合可汗不必再按照收继婚制娶他的继母为妻。 公主下嫁草原已近二十年,前后侍奉过四位可汗,做过四任可敦,在臣民和权贵中拥有崇高的威望,年轻的腾里野合可汗野心勃勃,自不希望娶这样一个强势女人为妻,影响自己独立行政。 但族中希望他娶咸安公主的声音依然存在,腾里野合可汗为此十分苦恼,他向李茂求助,希望李茂能说服大唐公主,由她主动提出不嫁。 第351章 回鹘王城 只要公主说出不肯嫁,那些不识时务的反对声自然就失去了依傍。毕竟公主是有子嗣的人,只要打出有违lun理这张牌,草原各部都会尊重公主的选择。 李茂临危受命,慷慨陈词道:“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李茂一厢情愿地认为公主心里必不肯再嫁人,但咸安公主告诉他:“你这完全是自以为是。” 咸安公主尚不满四十岁,在大唐长安,这个年纪的贵妇人若是保养得当,洋溢在身上的还满是二十郎当岁的少妇风情,有些性子调养的好的,甚至还宛如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般。 李茂这几年在长安城里走门串户,类似的人见多了,乍一见到咸安公主,忍不住吃了一惊。 回鹘王帐里的生活十分优渥,大漠的风沙再凌厉也凌厉不到公主的脸上,论相貌咸安公主也就三十刚出头的样子,正是女人一生中最妩媚动人的年纪,但公主的年纪却是一眼就能看穿,从她那双饱经忧患的眼睛里。 不知为何,李茂在咸安公主面前显得有些拘谨。 “长安新帝登基,正力除积弊,刷新朝政,快则十年,慢则二十年,大唐的气象必然为之一新,届时迎公主回乡省亲,从此长居故土,不必再远涉万里,来此风沙之地。为国煎熬。” 听完这话,咸安公主哼了一声,对李茂说:“新帝若都使用你这样的臣子,大唐复兴何来希望?你花了多少钱,走了多少门路才坐上鸿胪少卿的位子?” 李茂道:“臣升官不发财,做鸿胪少卿没花一文钱。” 公主嘿然一声冷笑,道:“这就怪了,听你的谈吐,《春秋》、《左传》、《史记》、《汉书》怕是都没读全,你年纪轻轻不是靠才学,那你是贵门之后,走的是门荫起家之路?” 李茂道:“臣起于微末,三年前还是没有度牒的小沙弥。” “野和尚。你一个野和尚短短三年时间就爬到鸿胪少卿的高位,你凭的是什么,边关建功,可据我所知,大唐北部边关并无你李茂华这号人物。难不成你是岭南打土人出身?” 李茂道:“臣早年随泉州刺史薛戎赴任曹州成武县,在县中做捉金使,机缘巧合,清海军在成武县筑镇驻军,我做走引使,后入孤山镇清海军为城局使,再积功升任镇扼使,又迁军府押衙、纠察官、押藩副使、亲军副使。此后又转任上都进奏院官,因功外放辽城州刺史充辽东经略使,又充曹、濮、沂三州宣抚使,因平定曹州民变有功,回朝任鸿胪少卿兼右威远军使,太上皇逊位后,臣转任殿中少监,随去兴庆宫供奉,一个月前复任本职。臣这些年仕途顺畅,一是屡遇贵人,二是机缘巧合,三是皇恩浩荡,四托公主的福,臣确实没花过一文钱买官。” 咸安公主扑哧一笑,言道:“你贵人提携也罢,机缘巧合也罢,遇到好皇帝也罢,我却跟你没什么干系。” 李茂道:“若非公主竭力周旋,大唐边境怎如今日这边宁静,边关若起纷争,臣哪来这许多好机缘。” 咸安公主咳嗽了一声,道:“牵强附会,越扯越远。” 微微叹了声,面色和缓多了,这才吩咐左右看座。 待李茂坐定,又问道:“听说你是带着夫人来的。”李茂欠身回道:“是侍妾,小茹久闻公主舍身为国的事迹,倾心向往,故而追随臣来到大漠,欲效命于公主驾前。” 咸安公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先见见她,合意我就留下,不合意,你仍旧带回去。”李茂应了声是,与公主又聊了一些长安里的新闻趣事,这才告辞离开。 大唐钦差把自己的侍妾送给咸安公主做婢女,消息很快传到了腾里野合可汗的耳朵里,新可汗此刻正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包裹着,对这个消息不感兴趣。 “不就是个婢女吗,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吗?” “没有,姿色上中等而已。” “聪明有野心吗?” “暂时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那就是没有了。一个女人嘛,你们担心什么。” “李茂是龙首山的首领,他的人不可不防。” “自然要防备,不过这里是万里草海,不是长安!龙首山,我听说出了长安城就没几个人买他们的账。你们留神防备就是,也不要搞的太小家子气,搞的那个叫什么木兵来。”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对,就是这个什么皆兵,不要没事就皆兵嘛。公主下嫁草原已近二十年,我不敢说她没帮娘家做过什么,不过她为草原做过的更多,她的心里装着草原。汉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女儿嘛一旦出嫁,就不是这家人了,心里只会装着夫家,公主也是女人,她的心里也只会装着夫家。” 跪在腾里野合可汗面前的锦衣人无话可说。 打发锦衣人出去后,腾里野合可汗在寝宫里踱了一圈,唤来阉官徐尚,吩咐道:“盯着公主和李茂,一刻也不可擅离。” 徐尚道:“是。” 回鹘王城是个全新的世界,李茂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这些天他在王帐供奉使徐尚和王帐兵马大都督也来的陪伴下足迹踏遍了王城的每个角落。 李茂一路访问商人,访问工匠,访问牧民,甚至还造访城南贫民窟,给贱民的孩子发放糖果。李茂每到一处必前呼后拥,身边总不缺少回鹘的官员,被访者碍于本国官员在场,说话时难免吞吞吐吐,难免言不由衷,难免不能尽意。 李茂藉此究竟能刺探到多少回鹘虚实,算起来并不乐观。 一日李茂走进回鹘王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南古里,欣赏万国汇集来的奇珍异宝,这片商业区的运作模式颇有些类似后世**各地兴建的商贸城:划出一块地皮,由官府出资整饬土地,修桥铺路,建设商铺,再出榜招商,出租给各国来的商贩。王城官府藉此收获租金和税赋,获利十分丰厚。 第352章 国不爱民 这里做生意的大唐商人很多,许多人的生意做的很大,但有个奇怪的现象是,商人们虽不遗余力地宣传自己手中的大唐商品是如何的物美价廉,却拒不承认自己的唐人身份,他们穿着唐装,吆喝着流利的关中腔,却当别人问起他们的身份时,一个个都说是河西、陇右人。 河西、陇右虽名义上是大唐的领土,实际却被吐蕃人霸占着,吐蕃和回鹘是敌对国,这些来自大唐的商人宁可谎称自己是来自敌对势力控制地区,也不愿坦诚自己唐人的身份,这一度让李茂十分费解。 但这个疑惑没有持续多久,李茂就明白了过来。大唐是回鹘的盟邦,吐蕃是回鹘的敌人,盟邦大唐顾及盟友的面子,克己待人,在回鹘的唐人若犯了事,大唐的常驻使节非但不会袒护本国人,反而会比回鹘官府更积极,更严厉地处置那些给盟友添乱的贱民。 反之,作为回鹘敌人的吐蕃人在王城内却得到了相对公平的对待,回鹘和吐蕃正处于敌对状态,很小的一点事都有可能引发外交纠纷,甚至酿成边境新的冲突。 因此之故,回鹘当局在处理涉及吐蕃人的纠纷时,尽量保持客观,免授对手以口实。 回鹘人对待吐蕃人的态度可以理解,毕竟打仗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大唐使节对回鹘的态度也可以理解,维护同盟关系不受纠纷影响,对双方都有利。 但大唐使节对待本国商旅的态度就不免让人齿寒,为了所谓的邦交大局就可以不顾是非黑白,一律苛责本国人以取悦于人,这样的国家让人们怎么爱的起来,这也难怪商人们不肯承认自己的唐人身份,而宁可归入吐蕃旗下做大唐的遗民。 眼看一条街即将走到头,李茂终于发现了一家地道的唐人开设的商铺,这是一家经营青铜古玩玉器的商铺,店名“玉生和”,店主来自徐州,姓徐名五四,经营古玩生意已历三代,来回鹘王城经商也逾二十年,在王城里知名度很高,有机会接触王城的中高阶层。 李茂想跟他套套近乎,奈何徐老板面热心冷,始终对李茂保持着戒备之心。 陪同李茂的回鹘王帐供奉使徐尚白白胖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他笼着手,淡定地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做起了首席看客。 碰了一颗软钉子,李茂并不灰心,他饶有兴致地品鉴起店里的古玩来,并果断出手购入两件据说是西周时期的铜鼎。 来者便是客,何况还是位出手大方的优质客户,徐老板的态度明显好了起来,他站在李茂旁边耐心为李茂介绍他店中的商品,并罕见地取出镇店之宝供李茂欣赏。 熟络之后,李茂问徐五四手中的东西是否真的来自大唐,徐老板顾左右而言他。 李茂笑道:“徐供奉使和也来大都督都是见多识广的大方家,看不上你店里这些半真不假的摆设,你说实话他们不会介意。” 徐尚和也来哈哈大笑,众人也陪着笑。 徐老板见随行李茂而来的都是王帐里的贵人,的确看不上他手里的这点东西,于是尴尬地笑了笑,回道:“大唐的东西好是好,只是不远万里运过来,光运费就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起的,再加上两国课征的重税,价值又要暴翻几倍。咱这王城虽是卧虎藏龙之地,但东西也是博采万国的精华,什么都不缺,这东西一贵它就不好出手了。” 绕了一个圈子后,徐老板还是压低了声音正面回道:“俺这东西是从鬼城买来的。” 徐老板一口地道的山东腔,说话又轻又快,最后那五个字却是谁也没听真,有人正想问个明白,李茂却已经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不解其意,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互相打问对方都在笑什么,自是无人承认自己没听懂就乱笑,都说自己听到了一件可笑之事,只是这可笑之事究竟是什么,却是无人再去追问。 “鬼城”里住的不是鬼,而是被大唐抛弃或抛弃大唐的汉民。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草原和森林边缘地带,寄居在唐军废弃的堡垒中,他们没有大唐的户籍,也不被草原和森林里的任何部落所接纳,他们与世无争,自甘无名,却又战天斗地,坚韧无比。 他们就像游荡在草原上的孤魂野鬼,他们凭借手艺从事工商业,制造木器、铁器、铜器贩卖给草原部落,以获取皮、毛、肉和各种药材,再拿这些草原产出与大唐边镇进行贸易,获取所必须的粮、油、盐、铁。 鬼城里不乏隐居于鬼城的妙手巧匠,工作之余,偶尔也会仿制一些假古董假古玩来发笔横财,小小改善一下生活。 徐五四的假古董就是购自鬼城巧匠之手,他肯说出这样的秘密,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见李茂不过片刻,怎么就把实话倒给他了呢。 徐五四追悔莫及,真想当众抽自己两耳光。 李茂指着随行的大唐鸿胪寺丞张秀卿问徐五四是否认识,徐老板摇了摇头,回道:“小人操持贱业,不识贵人。” 张秀卿闻听此言不觉有些尴尬,大唐和回鹘结盟后,为了避免误会,双方互派使节常驻对方国都,互通信息,兼带宣抚本国滞留在对方国内的商旅。 虽身为鸿胪寺丞,张秀卿的大部时间却都在回鹘王庭度过,作为大唐常驻回鹘使团的最高管事人,张秀卿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代表朝廷宣抚散居在回鹘境内的子民。 宣抚一词含有“安抚”“处置”之意,张秀卿代朝廷行安抚之事自须与散居在回鹘境内的大唐商旅臣民打成一片,若是连照面都不打一个,又何来安抚之说。 回鹘王城虽大,居住的大唐臣民虽多,但能在南古里这样的繁华地带开办这样高档的古玩店,究竟还是屈指可数。 张秀卿可以十数年如一日地不认识“玉生和”徐五四,说出来只能让人指着他脊梁骨骂一声尸位素餐。 第353章 逛夜市 张秀卿的尴尬,李茂并不放在心上,他正要故意演场戏给回鹘人看。 李茂问古玩铺老板:“张寺丞是没有来过这条街,还是你不肯见他。” 徐老板道:“瞧您说的,张寺丞那是贵人,贵人莅临小铺,小铺蓬荜生辉,岂能不肯见,想见,就是见不着。” 李茂问张秀卿:“你驻节在盟邦国都前后也有十余年,就从来没来过这?” 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张秀卿虽对李茂这位半道里杀出来的少卿心存不满,但这种场合下却是绝对不敢顶撞的。 张秀卿面红耳赤,哼哼道:“王城太大,下官恐一时疏忽了。” 李茂道:“好个一时疏忽了,怨不得大唐子民身在异国不肯承认自己是唐人,都是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人,冷了他们的心。” 被上官当众斥责,饶是张秀卿久在官场练的皮厚如铁,也不觉面红耳赤,耳朵根子发热。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若非有人连连给他使眼色,只怕是当场发作就要顶撞上司。 这一段小插曲被随行的回鹘王臣看在眼里,转过身去就绘声绘色地禀报了腾里野合可汗,可汗哈哈大笑,言道:“唐人有句话叫打人不打脸,尤其是读过书的人,他们有时候把脸面看的比性命都要紧。故而行走官场虽时时冰刀霜剑,表面上却还能维持一团和气,他就这么当着你们的面把张秀卿的脸给打了,足见此人的莽撞,大唐的新皇帝重要这样的人,哼哼。”王帐供奉使徐尚补充道:“公然给张秀卿难看,其实也凸显了大唐换了新皇帝后内部新旧势力间的不和,很尖锐啊。”也来道:“他们不和,却是我国之福。” 君臣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李茂的所作所为不久也传到了咸安公主的耳中,公主当即命人来贵宾馆催促李茂把小茹送过去,李茂心中暗喜,自己临时加演的这场戏,公主完全看懂了。 尽管是早有准备,但真到了分离的时候,气氛还是无比的紧张,小茹故作轻松,一个劲的问李茂自己给公主准备的见面礼是否合适。 李茂哪有什么心思去看什么见面礼,他满把抱住小茹,眼眶****,只是说不出话来。 等候在一旁的秦墨硬起心肠叫了声:“行啦,不过是去陪公主住两日,又非生离死别,搞出这么多眼泪来,我真受不了你们两个。” 小茹推开李茂,强忍着泪水,笑道:“我走啦,若是侍候不好公主被赶了回来,你们可不许笑我。” 小茹抓过包袱,低下头,再不敢看李茂一眼。人刚出门,泪水却如决堤之水夺眶而出。 李茂在回鹘王城住了半个月时间,待公主那边传回消息说愿意接纳小茹后,一时怅然若失,不知是应该喜还是应该悲伤。 秦墨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很是同情,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便和张琦商量,准备把李茂拐出去喝酒,顺便体验一下回鹘王城的夜生活。 李茂对喝酒这个主意很是赞同,在王城这些日子,每日都有回鹘方面的高官陪同,虽餐餐山珍海味,处处鲜花笑脸,夜夜笙歌美人,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悄悄的溜出去喝酒,既刺激又能亲身感受回鹘的风土人情,实在是一举数得。 一番准备后,李茂、秦墨、张琦三个人就穿着回鹘男子最常见的服饰出现在了王城的夜市里。回鹘王城也实行夜禁,但与长安不同,回鹘王城里并无严格的坊市划分,居民区四周没有坊墙,居住区和商业区是混杂的,故而入夜之后,除了王帐周边区域和城中几条重要街道两侧施行严格的宵禁外,其他地方仍旧是灯火不绝,比长安的夜晚更加丰富多彩。 万国首都九流三教聚集,不论李茂三人举止如何怪异,实际上也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这里的人见多不怪,早就习惯了各色奇奇怪怪。 走走停停问问,李茂很快就对回鹘的社情民意有了一个直观的印象,这个国家的两极分化异常严重,普通百姓生活艰难,对现状极度不满,热闹的夜市几乎成了失意者发泄不满的场所,因为淤积了太多的苦难和不满,夜市上始终飘荡着浓浓的火药味,人们的目光里充满了焦虑不安迷茫不信任和怨恨,一件看似毫不起眼的小事往往也会擦出热烈的火花,从而引发规模不等的流血冲突。 为了避免惹麻烦,李茂三人走进了一家规模很大,装潢奢华,门口站着四五个手持大棒的烤肉店,这里消费不低,能来此喝酒消遣的都应该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 见识了愤怒、焦虑的底层,李茂想看看回鹘的中间阶层对现状是看法,这个阶层人数虽然不多,却是承上启下的社会中坚,他们对现状的认知十分重要。 在这里用餐的人温文尔雅,但是很显然他们对现状也十分不满,从他们的谈话中李茂感受到了一种迷茫和焦虑,迷茫于这个国家的前途走向,焦虑于这个国家四处充斥的火药味,这个国家现在就像是坐在一个装满火药的药桶上,任何一点火星都能点燃矛盾,引发极其猛烈的爆炸,把草原的万国之都送上天,让他们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们薄有资产,却又非大富大贵,他们的根基深深地扎在这片土地上,若要离开难免伤筋动骨,他们有见识,有思辨能力,他们能预感到风暴将临,但他们聊以自卫的力量又太过渺小。 明知苦难降至,却又无法回避,这便是他们焦虑的根源。 要了一份鲜嫩的烤肉,秦墨又去挑了一瓶印着古怪字码的葡萄酒,身材曼妙的侍酒胡姬走过来问三人是否需要陪酒。 秦墨连日作战,身心俱疲,美食美酒就在眼前,却对美人没了兴趣,伸手欲摸胡姬不得后,便打赏了她一块银币,打发了去。 张琦却盯着胡姬细细的腰,丰满的臀看个不停,秦墨咳嗽了一声,道:“没出息,金毛狮王有什么好看的。” 张琦道:“怪哉,怪哉,回鹘王城里为何有这么多金毛人?” 秦墨道:“万国之都嘛,自然是哪国人都有。” 第354章 以暴制暴 刚说到这,大堂一角忽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还没等李茂明白怎么回事,两伙人已经扭打成一团。对阵双方,一方是三个锦袍中年男子,看气度举止,有官员有富商,另一方则是张琦说的金毛狮王,不过是两匹未成年的雄狮。 回鹘人尚武,不论贵贱,年轻时都打熬气力,学习弓马骑射,这三个中年人虽然体态已经发福,出手依旧利索,拳风十分猛恶。 那两名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一样的身体结实,身法灵活,不同的是他们中的一个人目光阴冷,气质倨傲,常以俯视的目光看人,另一人则目光卑怯,看人的时候充满了不自信。与三人徒手对打两名少年并不落下风。 三个锦袍人见迟迟不能取胜,顿时恼了,纷纷抽出佩刀。 一方有刀,一方没刀,形势顿时逆转。 双方为何而动手李茂不得而知,谁先动的手李茂也不得而知,但打动的结果李茂却看的很清楚,两名少年必输无疑。 三名锦袍男子从后堂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各自手中都提着刀,这三人鼻青眼紫,似刚刚被什么人痛揍过。眼见两名少年落了下风,三人顿时发出兴奋的嚎叫,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战团,优势迅速扩大到一方无法支撑的地步。 这场店堂遭遇战很快就会结束,结果已定,李茂现在关心的是两名少年的下场。 看他二人的衣着、打扮、气质、作风,应该是刚进城不久的乡下小子,浑身上下还没有褪去草原少年独有的蛮勇和倔强。 正是这股蛮勇和倔强才支撑着他们虽然处于绝对的下风,却还能坚持战斗,死不认输。但打架这种事不是光靠勇气就能取胜的,实力对比太过悬殊的情况下,顽强和勇气往往会带来更大的伤害。 目光倨傲的少年率先中刀倒地,他的右腿被人砍了一刀,血流如注。六名回鹘男子对街头群殴战术十分精通,见对手有人倒地,并不分兵追歼,反而立即集中兵力强攻余下的一个,那名目露卑怯的少年怒吼着倒了下去,旋即十二只厚硬的皮靴没头没脸地蹬踹过去。 少年在地上翻滚哀嚎,惨呼不绝。他受伤的同伴抱着受伤的腿,用饿狼一般的目光瞪视着他的敌人,口中发出呜呜的嘶吼。 “抱住头,抱住头。” 秦墨大声呼叫起来,两名少年如此硬气令人赞叹,但处于绝对下风后还一味顽抗却非明智之举,这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别打了,都还是个孩子呢。” 秦墨赔笑想把人救下来,一个回鹘男人指着自己青肿的脸问秦墨:“孩子?出手这么狠还叫孩子?”李茂道:“跟两个孩子计较显不出威风,让他们给你赔礼道歉。” 几个回鹘男人闻听这话就有收手的意思,这里到底是汗王的王城,真把人打死了也是个麻烦。 手下稍松,翻滚中的少年趁势抱住了头,把身体蜷缩成一团。 眼看事情有了转机,一旁观战的店主人也凑了过来,正要劝解,不想那个大腿受伤的少年却忽然厉声怒骂起来,他不是骂施暴者,而是骂他的同伴怯懦没种。 李茂听不懂他具体骂些什么,但骂的话一定极度难听,他那位“怯懦没种”的同伴被他骂的脸色通红如猪肝。 “你个小王八羔子,胡咧咧什么呢。” 秦墨正要喝止少年的撺掇,身后却猛地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倒在地上抱着脑袋,身体蜷缩成意图那的卑怯少年,煞那间战魂附体,竟一跃而起,暴怒着冲向一名施暴者,那名施暴者正向李茂与店主倒苦水,冷不丁地脑袋被人抱住,旋即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传来,他的脸唇被那少年给咬去一块。 “啊……” 施暴者惨叫如羊,卑怯者狂暴如虎,他吐掉口中血肉,双手紧紧地扯住施暴者的双耳,把自己的头幻想成石头,用脖子上顶着的“石头”拼命去撞对方的脑袋。 碧血横飞,“石头”和脑袋瞬间都变成了血葫芦。 受伤倒地的少年哈哈大笑,歇斯底里地为他的同伴欢呼助威,若非他的腿脚不便,怕是早就跳起来加入战团了。 已经休战的五名施暴者眼睁睁地看着同伴的脑袋变成了血葫芦,惊愕的半晌不知怎么办,待回过神来,五人暴怒如雷,挥舞弯刀没命地朝狂暴少年乱劈乱砍。 春夜的草原还十分寒冷,少年身上穿着厚重的皮袍,若非如此他早被乱刀分尸。 施暴少年悲壮地倒了下去,众人正欲乱刀砍死,却被烤肉店的店主和伙计死死抱住。 打架斗殴是一回事,出了人命则又是另一回事,开门做生意谁又想招惹是非。 狂暴少年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再砍,真的要出人命,施暴者激情过去,理智悄悄复位,忽然也觉得后怕,然骑虎难下,就这么算了也做不到,于是便转移了方向,矛头直指在地上狂呼乱叫的受伤少年。 十二只厚硬的皮靴蹬踹的那少年口鼻流血。 事到如今,无人再能以言语制止暴行。李茂摇了摇头,顺手操起柜台上的两只装烤肉的大铜盘走了过去,一个双峰掼耳,先将蹬踹的最起劲的施暴者斩落马下,再以铜盘做武器,一路横劈竖砸,施暴者纷纷扑地。 秦墨和张琦趁势将两个少年护住。 以暴制暴,有时候很有必要。 店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店主送了口气,对李茂说:“免单了,客人赶紧走吧。” 李茂哦了一声,把手中打砸的变了形的铜盘交给身边一个正发呆的伙计,整了整衣裳正要离去。忽然,门口的街面上又发出一声哄闹,数名黄发碧目的大汉手持棍棒与看护大门的烤肉店伙计打成一团。 这几名黄发碧眼人出手极恨,手段也高,四名烤肉店雇请的守门伙计瞬间落败,倒了一地。李茂见势不妙,退入店堂。 见两个少年倒地不起,浑身是血,黄发碧眼人顿时如疯了一般,见人便打。 第355章 阿热 秦墨乖滑,见势不妙撒腿开溜,苦了他的好兄弟张琦还在那傻乎乎的向行凶者解释自己是帮忙,没有作恶打人,言语不通,时间不对,做好事的张琦头上、胳膊上满是棒伤。 张琦惊跳窜逃之际,烤肉店的老板悄悄从后门溜出,从大街上劫来一队夜禁卫。 回鹘的夜禁卫类似大唐长安的金吾卫,负责弹压街面,缉捕盗匪。店主事先贿赂了夜禁卫的首领,把人往店里一引,指着几个正在行凶的黄发碧眼人说:“前前后后,就是这几个人在闹事。” 夜禁卫厉声喝叫,正在追打张琦的碧眼汉子却是充耳不闻,夜禁卫首领勃然大怒,从下属手中夺过一张弓,望那汉便射了一箭,那汉小腿中箭跌倒在地,哀声惨叫起来。只是叫了一声,便咬住牙齿,再不敢吭声。 四五个禁卫如狼似虎地扑过去,将那汉死死压住,牛筋绳捆了手脚,丢翻在地上,也不给他止血医治,夜禁卫长官丢下弓,夺了一杆哨棒,走过去,论起来,没头没脸的把那汉一顿死抽。 那汉咬牙硬挺着,及至昏迷也没有叫一声。 夜禁卫长官丢了哨棒,喝令将一干人等全部带回去,自己却跟着烤肉店老板去了后堂雅间,先休息,再拿走店主承诺给他的好处。 张琦向抓人的禁卫解释道:“我们是见义勇为,凭什么抓我们?” 那禁卫斜着眼把他打量了一下,口中发出嘿嘿冷笑,目光阴冷的能把人的心冻住。秦墨赶紧拉了张琦一下,让他不要暴露身份。 这当口后堂出来一名禁卫,在前厅负责校尉耳边低语了两声,这校尉便挥手,把打人的六名锦衣汉子放走了。六人中一人满脸是血,受伤很重,另外五人各吃了李茂一顿铜盘炒肉片,兀自还有些晕,一时辨不清形势,兀自在那喋喋不休地要求惩办打人的李茂。 镇在店堂里的禁卫小校把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嘴唇,阴着着走到吵的最凶的锦袍人面前,伸手在他青肿的脸上拍了两下,狂躁的心顿时沉静下来,锦袍人点头哈腰道:“您别生气,我这就走,这就走。” “滚蛋。” 禁卫小校口中爆出一句粗,五名锦袍人架起他们受伤的同伴顿做鸟兽散。 打人的逍遥法外,被打者和见义勇为的却被巡夜的夜禁卫带回了理所,关入了阴暗、潮湿,充满尿骚味的牢房里。 李茂不愿意暴露身份,也顺便想考察一下回鹘人的司法体系究竟黑到了哪一步。 那群金发碧眼的汉子此刻就坐在李茂三人的对面,事情并不复杂,李茂三人是好心帮人,不是害人,众人对李茂三人的敌意早已解除,但这帮蛮人天性倔强,一时还不能拐过弯来向帮助他们的人道歉。 两名少年伤势严重,皆有性命之忧,尤其那位忽然被战魂附体,狂暴奋战的少年,刀伤太众,此刻已经是奄奄待毙。 李茂让张琦把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那少年治伤,张琦恨这群人不辨是非,又粗俗不懂礼。磨磨蹭蹭半天也掏不出金疮药,秦墨急了,跳起来一把按住张琦,探手进他怀里,左摸摸右摸摸,摸的张琦咯咯娇笑。 秦墨瞪了他一眼,把摸出来的金疮药给了领头的金发碧眼人。 这金疮药里有粒保命丹,能有效抑制内外出血,可以为救治刀枪伤争取最宝贵的时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李茂需要这粒保命丹用在需要的地方。 因此在那个金发碧眼人伸手去接秦墨递过来的金疮药时,忽然却抓了个空,药瓶被李茂抢先一步拿到了手里。 一群人对李茂的行为充满了戒心,但那个腿上受伤的少年却对李茂产生了一定信任,他眨了下眼,众人敌意顿消。 李茂把药瓶给了伤势较轻的少年,而把那粒保命丹塞到了浑身是血的少年嘴里,那少年非但外伤极其严重,内伤也到了不可治的边缘。 一众人对李茂的“偏袒”十分不满,有人已经做好了从少年嘴里抠出保命丹的准备,他们虽然不知道那颗丹药的妙处,但从李茂的神情动作判断,那是粒好东西,按照草原的规矩,好东西都是领主的,****不配享用。 李茂横在了那少年面前,用身体遮护着他,草原上的规矩,有些他需要尊重,有些则不必,明知是恶风陋俗还要去尊重,那不是君子,而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手上沾的血太多,李茂的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场,众人虽充满怨恨,却不也不敢用强,但让李茂想不到的是,那名命悬一线的少年却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把药丸从嘴中抠出来,擎在手中,向另个少年爬过去,惨败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李茂没有拦阻他,他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一名金发碧人劈手将那粒保命丹夺了过来,转身献给了腿受刀伤的少年,那少年将药丸捏在指尖看了一会,随手丢在了墙角骚泥地里。 奴隶含过的东西,他不屑。 虽然主人没有服用他贡献的保命药丸,做奴隶的少年依旧满面幸福,他惨白的脸上再度绽放笑容,这笑容很快就镌刻在了一具冰冷尸体的脸上,成为永恒。 这两个少年年纪相仿,地位却是霄壤之别,那个神情倨傲、腿上受刀伤的少年是距此万里之外的黠戛斯达斡斯部首领仆度初的嫡长孙,名叫阿热。 阿热自幼体格健壮,聪慧过人,深得祖父的宠爱,他从吟游者口中得知东南万里之外有一座极大极繁华的王城,名叫“万国之都”,那里的繁华和富庶完全不能用言语表达,恍如天堂一般。年幼的阿热对此充满了向往,自幼就立下志向,长大后一定要去那个和天堂一样的繁华地方游历一番,增长见识。 去年他年满十五岁,有了出远门的资格,于是他告别慈爱的祖父,只带十名护卫和自幼伴随自己的长大的伴当阿铭,踏上了憧憬已久的王城之旅。 第356章 我们去哪 回鹘的王城固然繁华、富庶,却远不及他的想象,这里的人十分势力、冷漠,非但丝毫不认同他黠戛斯王子的身份,甚至对他带来的黠戛斯货币也不认同——尊贵的黠戛斯王子忽然变得比乞丐还要贫穷,比奴隶还要轻贱。 他的护卫誓死捍卫他的尊严,他们出去卖力气打短工,以供养落难的王子。 王子却是另一种想法,他带着自己的伴当隐姓埋名来到一家回鹘人开设的烤肉店,在店里做起了卑微的洗碗工。王子想体验一下普通回鹘百姓的生活,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心机深沉的王子谁也不肯告诉,旁人也无从测度。 这家烤肉店为了吸引顾客,大量聘用黠戛斯女子做陪酒女。 黠戛斯大体分为七个部落,最南部的高山部,和回鹘部落相邻,往来较多,他们受了回鹘人奢靡生活的影响,崇尚物资,崇拜金钱,早已失去了黠戛斯人坚韧、勇敢的品质,在历次部族内部战争中屡吃败仗,他们部落中的许多人被迫背井离乡,南下回鹘王城讨生活。 黠戛斯女子肤色纯白,身材高挑,体型凸凹有致,面部轮廓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眼睛则是充满了令人心醉的神秘碧蓝色,黠戛斯女子在回鹘王城很受欢迎,回鹘的有钱人愿意为她们一掷千金。 嗅到商机的商家愿意花大价钱聘请年轻貌美的黠戛斯姑娘在店里做招待,以招徕顾客。 若只是一桩生意,也无不可,毕竟是两厢情愿的事,你得到了他的钱,他得到了你年轻的身体,这点黠戛斯达斡斯部落的小王子是认可的。 不过若有人恃强凌弱,逼他的同族做她不愿做的事,则另当别论了。 今晚,三名有钱的回鹘人把他的一名同族拖入后院柴房,强逼她做她不愿做的事,烤肉店的老板非但不站出来主持公道,反而助纣为虐,一个劲地蛊惑他的同族放弃抵抗,配合他们捞好处,卑劣的就差没帮着恶徒们按腿。 阿热小王子愤怒了,一声怒吼后,一摞刚洗干净的瓷盘就化作瓷器雨泼向了侵害他同族姑娘的恶徒,混战由此引发。 草原雄鹰的子孙,以二敌三,大获全胜,打倒恶徒救起美人,却没能做起英雄,美人嫌他多事,砸了她的好饭碗。 达斡斯小王子怒发冲冠,他狠狠地揍了那个不要廉耻的同族一顿,然后摔门而去。后院的混战并没有惊动前堂的人,小王子出手快准狠,战术运用得当,那三名寻欢作乐的回鹘有钱男人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吃了败仗,躺了下去。 坏事坏在被小王子出手惩戒的同族黠戛斯女子身上,这女子没羞没臊,挨了打竟然还敢嚷出来,她这一嚷,便使得小王子陷入了与另外三个回鹘男人的遭遇战中。 没有了英雄救美的冲动,小王子发挥失常,加上猪一样的伴当绊脚,在这场不期而遇的遭遇战中,小王子惜败于三名醉醺醺的回鹘有钱男人之手。 若非李茂三人出手干涉,此刻他的下场只会比他的伴当阿铭更坏,阿铭尚知进退,做惯了人上人的阿热却始终是一根筋,这种性格极易受到施暴者的加倍迫害。 “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保命丹很快起效,阿热的精神明显好了起来,他用磕磕巴巴的汉语向李茂道谢。 阿热来到王城不久就听说在遥远的南方有一个叫唐的国家,他的首都富庶、繁华、巨大,甚至不下于“万国之都”回鹘王城。 对王城极度失望的阿热开始学习汉语,希望能继续南行去长安游历。 李茂望了眼阿热的伴当阿铭,那孩子死后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应该的。”李茂淡淡言道,他忽然之间对眼前的这个什么小王子充满了憎恨。 “谢,谢。” 小王子说这话时惨白的眼睛向上翻了翻,目光狠厉的如狼一般,话说完,他低下头,想着他的心思。 李茂坐回秦墨和张琦中间。 “怎么样,做好事不得好报吧,狼崽子连个谢字都没有。” “谁说没有,他一连‘谢’了茂哥两次呢。”习惯跟秦墨唱反调的张琦忍不住出言驳斥了秦墨的酸臭言论,“我才冤呢,救人反而被打。” 张琦揉着胳膊上的一处青棱,不满地嘟嚷道。 “活该,谁让你眼光不活络了些。” “你们二位若还有力气,就研究一下咱们怎样不用暴露身份就能出去。” “难。” “难。” 二人知难而退,纷纷闭口。 到这夜三更时分,牢房的门被打开了,一名着锦衣束玉带的回鹘文官矜持地步入大牢,捏着鼻子,目光傲慢地扫过蹲在湿漉漉牢房里的犯人。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李茂三人身上,然后他唤过牢头,指示了李茂的位置,交代了两句,便退了出去。牢头交代了牢子,也跟着退出。 牢房门随即打开,牢子提出李茂三人。 三人来到牢房外,那名回鹘文官上前一步,拱手施礼道:“可是大唐曹州来的客人?” 李茂道:“正是。” 文官道:“某是王帐御史官,客人可有冤情要诉?” 李茂道:“无故关押好人,冤情大了。” 文官躬身让在一旁,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既然有冤,请随我回御史帐诉冤。” 李茂整整衣袍,随他一径出了夜禁卫牢房,牢房外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地停着三辆装饰奢华的马车,随行侍卫皆以黑斗篷罩身,在这清冷的街道上显得十分诡异。 一名穿斗篷的贵妇人立在马车前,御史帐的文官将李茂三人引到贵妇人面前,也不引荐,向那贵妇人深施一礼,便后退三步,转身走了。 贵妇人向李茂蹲身为礼,言道:“贵客受惊了,招待不周,祈请见谅。” 言毕,着人引李茂三人上了中间的一辆马车。 布帘放下,马车启动。张琦紧张地问:“我们要去哪?” 秦墨道:“哪都不去,回家睡觉。” 第357章 归程 二日正午,李茂去向咸安公主辞行,昨晚那个贵妇人姓汪,原是大明宫里的一名宫女,咸安公主远嫁草原,她作为陪嫁也来到了草原,这些年她跟着咸安公主先后嫁过四任可汗,生了三子三女。 李茂跟她不熟,跟她的侄儿却比较熟,二人甚至还曾是连襟,她的侄儿名叫汪洵。 小茹已经换上了回鹘人的衣裳,作为公主面前的供奉女官,小茹奉命出门迎接李茂。 这种场合下见面,彼此都觉得十分尴尬,李茂冲她笑了笑,小茹回之一笑,随后把该说的话说了一遍,李茂也郑重其事地回了礼。 小茹前面引路,李茂跟在身后,原是咫尺之遥,却又似相隔天涯。 昨晚的事谁都没再提起,李茂道了辞行之意后,咸安公主又交代了几句,这边叫过汪氏,对李茂说:“说起来你们本还是沾亲带故,奈何造化弄人,如今却成了仇人。” 她又转向汪氏:“茂华只是淄青李氏手中的一枚棋子,棋子身不由己,逼死你侄儿的是淄青李家兄弟,人拿刀杀人,被杀的应该恨拿刀的人,而不该恨杀人的刀子。” 汪氏道:“妾身明白。” 咸安公主又转向李茂:“汪洵的妻子你要妥善安置,你既做了朝廷的官,今后再不可助纣为虐,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李茂道:“公主教诲,臣铭记在心。” 咸安公主站起来对汪氏说:“你也许久没来了,陪我到后园去走走,咱们私下说些话。” 既然是私下说话,旁人自然不好跟随,送别咸安公主后,小茹睨了李茂一眼,沿着长廊往后院走,李茂尾随而去。 在内帐供奉的没人是傻子,公主引走汪夫人的目的就是给小茹、李茂创造私下相会的机会,小茹引情郎去后院,谁又敢阻挡? 到得一处葡萄架下,李茂瞧见四周无人,猛地向前一扑,小茹却咯咯笑着躲开了。李茂道:“休要嬉皮笑脸,火烧起来了,快来灭火。”小茹道:“骗人,昨晚你到哪去了,你这肚子里还有火吗?”李茂赞道:“不错嘛,小茹无师自通,已经进入角色了。” 揽小茹入怀,小茹挣了一会,反过来把他抱的紧紧的。 温存了一阵子,小茹仰起脸,泪水盈盈地说:“一定要记着来接我。”李茂也不争气地落了眼泪,他郑重地应道:“你放心,我一定会骑着高头大马跨过草原,迎你回去。” 忽然想起还有正事没办,问小茹战场设在哪。 小茹狠狠地擂了李茂两拳,破涕为笑,牵着李茂的手来到花园深处的一座凉房,这是回鹘贵人消夏时常待的地方,房中窗明几净,凉风习习,房外绿树成荫,养的大片的草坪,竹篱里的菜地瓜果飘香。 在漫长的夏季里,贵人们坐在房间里谈文论道,喝着美酒,欣赏美人歌舞,或者在绿油油的草坪上打场球,晒个舒服的日光浴,菜园里有自己侍候的新鲜果蔬,餐桌上有四方进贡的奇珍异果。 这样的日子,李茂闻之顿生向往之心。 不过眼下时令不对,凉房尚未启用,四周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 推开凉房的门,李茂眼前一亮,里面正按照唐人的习惯铺设了床铺,一应用品也是李茂喜欢的,熟悉的。 凭小茹的力量自然做不到这些,这是咸安公主释放出来的善意。 留小茹在公主身边这步棋看来是走对了,咸安公主接受了小茹,也接受了李茂这个人,有了这个渠道,未来有关回鹘最高层的机密消息会源源不断地流向长安。 风去雨停,谁也不肯起身,更不忍提那个“走”字。但究竟谁也逃脱不了时间的催逼。 小茹先起身,穿了衣裳,坐在梳妆台前对着窗外的一丛看竹发呆,这丛看竹是咸安公主从长安带来的,水土不服,长的走了形,又瘦又黄。 李茂赤着脊梁从背后抱住小茹,用鼻子拱动她的耳朵问:“想什么呢。” “我怕我也会像这竹子一样,有朝一日长的又瘦又黄。” “不会,不会的。” “记着早点来接我。” “嗯。”李茂点点头,眼圈有些发红。小茹轻轻地抚摸着他手臂上虬结如铁的肌肉,忽然大发脾气道:“穿上衣裳快走,快走,快走。别赖在这骗我的眼泪。” 李茂愕然而起,终于落荒而逃。 一场盛大的欢送仪式后,李茂踏上了归程,此行总算功德圆满,李茂却丝毫提不起兴致来,他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小茹驱赶他离开凉房时的表情,那表情,想想就让人心碎。 李茂试图把这个场景从脑海中驱离,却迟迟未能如愿,他只能用刺激的打猎,浓烈的奶酒来麻醉自己。 初夏的草原美的令人惊心动魄,去年回鹘王庭的贵人们忙着争权夺利,天公又做美,草原上的大小部落度过了一个难得的没有挨饿的丰年。 人对苦难的记忆往往不敌对幸福的回忆,仅仅只是过了一个好年,人们似乎就忘记了草原求生的艰难,仓廪实而知礼节,吃饱了肚子的草原人胸襟开阔,对远道来客十分热情。 李茂让秦墨收起腾里野合可汗赠送的金伞,凭着这把金伞,沿途所有臣服于回鹘可汗的部落都要免费供给饮食,若有违背便是冒犯天狼主人的权威,下场一定十分凄惨。 收起金伞,以一个路人的身份,李茂行行走走,看到了他想看的东西,听到了他想听到的话,这一路收获甚多。 半个月后,李茂的马队出现在阴山之北,他怀里揣着一张地图和一封信,信是徐五四写的,地图是根据徐五四的描述由李茂亲手画的。 李茂要去一个叫碎峰堡的地方。 碎峰堡原名叫隋堡,是前隋大业年间在此修建的军事堡垒,隋亡唐兴,此地一度废弃,开元年间,缘边设九镇节度使,因此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而重新启用,改名碎峰寨。 安史之乱起,边军入关平乱,碎峰寨陷于党项人之手,后几易其手,兴废数度,约十年前被一伙来自大唐胜州的流民占据,依山势筑堡,改寨为堡,易名碎峰堡。 第358章 鬼城女小队长 李茂对碎峰堡感兴趣,是因为徐五四,据徐五四说,堡内有一名手艺极好的匠人,仿制的古董几可以假乱真,便是入行几十年的行家也很容易看走眼。 李茂对古董不感兴趣,却对如此一个大匠高手的隐身之地感兴趣,他仿制的古董既然可以以假乱真,则金钱于他原是唾手可得,他有什么理由远避化外之地,隐居在这么一个古堡鬼城之内呢。 碎峰堡位于阴山支脉的一座奇骏的山峰上,西、南两面是莽莽苍苍,一眼望不到边的原始森林,东、北两面则是疏林和草原地带。 在这一大片绿的望不到边的森林草原绿海里,这座山的山顶却是大片裸露着,若人能像鸟儿一样飞翔在高空,低头一看,一定会误认为是在一片绿毯上堆了一堆碎石,“碎峰”两个字或者就此而来。 虽然有地图指引,李茂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碎峰堡所在。 这座堡寨建在碎石峰的半山腰,鼎盛期曾驻扎五百军卒,控制方圆一百里内的三处河谷要道。碎峰堡业已破落,夕阳下看去倒像是一块丢在白色的乱石中煤矸石。 距离碎石峰还有十里远的时候,李茂三人被一群骑兵包围,这伙人隐藏在疏林中,居高临下,猝然发难,李茂根本没有应急的时间。 “别放箭,别放箭,我们是玉生和的伙计,徐掌柜的麾下。好人。”李茂高举双手大声表明身份,“我们是来进货的,有徐掌柜的亲笔书信。” 话虽如此,欺到身边的骑兵还是恶狠狠地把三人从马上扯了下来,逼三人跪下,把手放在后脑勺上。 这队骑兵的衣服色彩和形制都很混乱,身上穿的骑兵甲有唐军的明光甲,也有吐蕃人的皮铁混装甲、回鹘人的绢布皮铁甲和一些不知名的乱七八糟甲。 他们唯一尚能保持一致的是人人都戴着彩绘的木质鬼面具。 一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跳下马,大步来到李茂面前,手脚麻利地收缴了他的兵器,拉出斩铁刀看了看,丢给随从,又见李茂腰间别着一柄短刀,也搜了过去,掣开看了看,觉得还满意便插在了自己的腰带上。 这时撒出去的探哨回来报告说周边没有发现可疑之人,那个拿走李茂随身匕首的年轻人打了声呼哨——危险解除,从临战状态转入戒备状态。 李茂三人被允许站起来,但被收缴的武器却没有归还,不仅如此,一名骑士还从背囊里掏出一条麻绳来。李茂赔了声笑,取出徐五四的信,双手献给骑兵小队长——那个仍戴着鬼面具的年轻人——很显然他就是这支骑兵小队的小队长。 小队长身材高挑,腰肢纤细,臀部挺翘丰满,李茂怀疑她是个女人。 “是徐五四让你来的?” 小队长一开口就暴露了她的身份,果然是个女人。 “是徐老板。” 李茂赔笑道,他对自己的识人眼光很满意。 “把他们抓起来。” 小队长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后,翻身上马,走了。 一条麻绳把李茂、秦墨、张琦三人攒成一串。 “我就说徐五四这个家伙没安什么好心吧,这下倒好,自投罗网,这要是挖个坑把咱们仨埋了,得多冤。” “无冤无仇的不至于吧。” “多冤呐,为了一个女人。” “女人?哪来的女人,什么来头?” “就前面骑马的那个,长眼自己看。” “废话,我眼蒙着,怎么看?” 一路斗着嘴,人便已经到了碎石峰下,李茂耳畔传来一阵孩子的欢叫声,又有几条狗的叫声,气氛很和谐。李茂正听的有趣,却被一只粗壮的手从马鞍上拽了下来,落脚时李茂故意趔趄了一下,他听到一声不屑的哼。 是那个女小队长发出来的。 拾阶而上,走了六百三十二阶后,夹着他的两个人放开手,落脚处是一处平台,根据光线强弱判断,他们的正对面应该有一堵崖壁。 蒙在眼上的黑布被扯去,李茂的面前果然是堵崖壁,崖壁上修了个门楼,里面黑洞洞的,应该是个山洞。 李茂用力眨了眨眼,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那个女小队长,她已经摘掉了面具,是一张干净、健康,充满了阳光的脸,他冲她笑了笑,却换来厌恶的一瞪眼。 李茂的正面是三个灰白头发的老者,身着青布直裰,手提藤杖,兽骨为钗。 李茂的手还绑着,只能鞠躬为礼,三个老者抬手还了礼,问:“客人远道而来,意欲何为?”李茂道:“来者是客,绑着手说话岂是待客之道?” “近来常有匪徒混进山寨,我们不得不小心点。” “即便是匪徒,也不过三人,有小队长在,老丈何忧?” 女小队长再度厌恶地瞪了李茂一眼,若非三个老者在场,她一定会给李茂准备点苦头尝尝。 “放人。” “放人吧,姐姐,你们老大发话了。” 秦墨对女小队长呆萌的表情很欣赏,故意打趣道。 女小队长妩媚地睨了秦墨一眼,竟亲自过去为他解绳索,秦墨却浑身发冷,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预感很快被证实并非多余,女小队长抓住他的手腕,手劲大的像两只铁钳,秦墨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女小队长嘴凑在他耳边,温柔地提醒道:“有种就别叫疼。” 然后她提着他的胳膊猛力向上一提,秦墨尽管疼的满脸是汗,却真的没叫出声来——疼痛来的太猛,他痛的甚至来不及叫。 李茂揉了揉手腕,望了女小队长一眼,换来的是一个挑衅的冷笑。 有了手,李茂再度向三个老者行礼,直觉告诉他,这三个人便是山寨之主,三人郑重地回了礼,三人的阅历也告诉他们,眼前这个年轻人来头极大,必须小心应付。 李茂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官职,以及此来的目的,三个老者面面相觑,三人没想到李茂会如此坦诚。 三人忙将李茂一行让入正堂落座,这处迎宾客堂是用崖壁上的一个天然山洞改造的,冬暖夏凉,古朴雅致。 三位老者都是此处长老,自称是宋一,金二,袁三,袁三还兼任着碎峰堡的堡主。 第359章 拐个女汉子 李茂以新君继位,正力除积弊,刷新朝政,复兴大唐为辞,去说服碎峰堡回归大唐,或为大唐效力。 三位老者哼哼哈哈,饶有兴致地打起了太极拳,东拉西扯就是不作正面回应。坐在末位的女小队长急了,哼了一声后,冷言冷语道:“有好处时,从不知有民,以为天下就他们一家。有危难时,就想起我们了,说天下是大家的。这样的朝廷谁愿意效忠谁效忠去,反正老子不伺候。” 又道:“老子住在这,天不收地不管,吃自己的,喝自己的,无忧无虑,犯得着去给你们皇帝当牛做马吗?老子……” 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一口一个“老子”说的脸不红心不跳,李茂觉得很有趣。 秦墨道:“胡人乱唐,德宗皇帝继承安史之乱丢下的烂摊子,内忧外患,束手无策。顺宗皇帝享国时短,来不及革新,留下千古遗憾。咱们这位皇帝尚在监国时,便斥退了误国的奸相王伾、王叔文,将二王党余孽扫出京城,大唐的政治因此焕然一新。咱们这位皇帝可是位好皇帝哇,复兴大唐,大有希望。我看你们在这也挺艰难的,不如回归大唐,大伙互相间还有个照看。” 小队长嘿然道:“什么照顾,还不是想算计老子,老子不稀罕。” 一旁张琦终于一口酒喷了出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的拍膝打跌。小队长的脸腾的红了,她一跃而起,拔刀怒喝道:“你******敢笑话我。” 秦墨忙起来打圆场道:“喝呛了,喝呛了。”推了张琦一把,责骂道:“你多大的人了,怎么喝口酒还能喝呛了呢。瞧你咳的。” 张琦连忙配合他咳嗽了两声,一时不慎真的呛了嗓子,剧咳连连,眼泪都下来了。 女小队长见他不似作伪,气方消了点,再加上三位长老劝解,这才恨恨作罢。 李茂很欣赏这姑娘的率真,言道:“小队长对大唐成见很深,以前去过大唐吗?” 小队长不屑跟秦墨张琦说话,却独独愿意搭理李茂,她闷声应道:“去过。” 又道:“去过丰州、振武军还有胜州。” 李茂微笑道:“观感如何?” 小队长哼道:“狗屁观感,没观感,就是面食还好。” 李茂道:“长安的面食味道更好,小队长可否愿意与茂一同去长安游历?” 三位老者闻此言,神情紧张起来,李茂这分明是不怀好意。 “敢去嘛。”秦墨嗤地一声冷笑,饮了杯酒,“长安是什么所在,卧虎藏龙的地方,任你是条过江龙,到了长安也得蜷着,任你是匹下山的大虫,进了长安城,也得乖乖地趴着。” “砰!” 小队长拍案而起,指着秦墨道:“你长安就是龙潭虎穴,老子也敢去。” 三位长老叫苦不迭,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性子直了点,脾气暴了点,不经逗。 秦墨向小队长拱拱手,道:“汉子,佩服。” 直到饮宴快结束,李茂才知道这姑娘名叫喜宝,是个孤儿,她父兄都曾做过骑兵队头,父兄战死后是骑兵队的人把她养大,她自幼在骑兵队男人堆里长大,耳濡目染,就成就了她这幅女汉子的性格。 宴后饮茶时,喜宝经不住秦墨、张琦连番挤兑,当即跑回营房去收拾行李。秦墨和张琦又跟着起哄,逼这姑娘发下毒誓一定要去长安走一遭,三位长老闻言叫苦不迭,却又不知如何劝阻。 宋一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对李茂说:“你的心思老夫明白,其实碎峰堡是否能回归大唐,全看长安的诚意,大唐果然风清气正,海晏河清,我等化外遗民焉有不归国的道理?便是退一步说只要大唐还能容得下百姓有个吃饭的地方,我等也不至于背井离乡,来这草原大漠熬生活。现在的大唐,实在是看不到奔头啊。” 李茂道:“大唐是否能让诸位看到希望,我说了不算,喜宝说了才算。李茂只恳请诸位看在同是炎黄子孙的份上,心里念着我大唐,不要为异邦蛮族所利用。” 宋一道:“少卿请放心,我等虽是化外之民,却也不会做那荼毒母国的非人勾当。胡装虽然穿在身,我心却依旧是大唐的心。” 李茂拜谢过三人,道:“喜宝就交给我了,三位放心,我会好好待她。” 三人齐道:“拜托了。” 闻听喜宝要走,骑兵队的人急了眼,纷纷进言说长安乃龙潭虎穴,不可入。喜宝哼道:“屁的龙潭虎穴,谁敢惹老子不高兴,老子砍了他脑袋。” 有人起哄道:“李少卿若惹了你,你也砍吗?” “砍,砍他个稀巴烂。”喜宝嘴上硬气,心里却在发虚。 “喜宝脸红了,喜宝心软了,喜宝舍不得砍。” “你老子才舍不得,他敢招惹我,我,我就砍他个稀巴烂。” 对李茂为何要拐走喜宝,张琦十分不解,虽然他在撺掇喜宝去长安一事上比谁都热心,都起劲。 “你说咱茂哥是怎么了,怎么就看上这么个野丫头了呢。” “男子汉大丈夫,岂可一日身边无女人。” “茂哥要女人,什么样的没有,干嘛请个老子回来供着。” “你懂个屁,山珍海味吃腻了,换换口呗。” “也对。” “也对个屁,茂哥这是另有深意。” “什么深意?” “什么深意,公主远嫁草原为的是什么?” “拉拢回鹘,对抗吐蕃。” “对喽。” “对什么?” “自己想,自己悟,事事都问我,你长个脑袋就为了捣糨糊啊。” 秦墨义正言辞地批评了张琦后,转身去问李茂:“你拐这么个野丫头回去作甚,这么快就把小茹姐给忘啦?” “你自己悟。” “悟不出来。” “公主为何远嫁草原?” “拉拢回鹘,打吐蕃呗。” “嗯。” “嗯,你这是要拉拢碎峰堡打回鹘?” 李茂放下手中邸报,白了秦墨一眼:“塞外鬼城有上百座,这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不管是拱卫边疆,还是进取草原,亦或者是留作两国的缓冲,都意义重大。他们对朝廷还有戒心,这怪不了他们,是朝廷伤他们太深,这伤痕得慢慢弥补。” “喜宝这丫头,我喜欢,一派纯真。她是个孤儿,身世可怜,她若成了我的人,我和他们就是亲家,亲戚之间自然就好说话,这隔阂一去,他们才更容易发现大唐的好,大唐一一日的好起来,还怕他们不诚心归附?” 秦墨把李茂的话在脑子里转了转,良久又问:“你不惜牺牲色相,收了这丫头,就是为了消除误解,让他们早日回归?我不理解,为何把他们看的那么重,纵然一百个座鬼城都归顺了大唐,你又能得到什么?兵马、财富,还是地盘,他们什么都没有。” “人心!大唐现在最缺的就是人心,人心有了就什么都有了。” “还是不解。” “慢慢悟吧。” “不悟了,回去焐被窝了,累死了。” 秦墨伸着懒腰走了,李茂低下头继续看手中的邸报。 第360章 预打前站 这是一份辽东经略使幕府驻上都进奏院编撰的邸报,上面刊载着一段时期(通常以月为单位)内京城官场和民间的各种新闻动态。 李茂回京出任鸿胪少卿兼右威远军使,原来的辽城州刺史和辽东经略使的虚职仍然兼着,设在魏州的辽东经略使府也没有因为李茂的离开而撤销。甚至安东军的旗号也仍然保留着,只是朝廷度支断了粮草供给。 还在魏州时,李茂就筹划成立辽东驻上都进奏院,他做过进奏院官,深知进奏院的意义重大,在朝廷张这么一个耳目,对地方藩帅无疑是如虎添翼。 原先筹划中的上都进奏院在李茂进京后正式组建成立,这一方面有安置冗员,套取度支拨款的目的,另一方面也是延伸势力的一种手段。 编制这份邸报的是辽东经略使幕府掌书记兼右威远军掌书记胡南湘,表面上看这只是一份普通的邸报,所刊载的内容,不论是官场动态还是民情民意都无甚出奇之处,与其他藩镇进奏院编撰的邸报内容大同小异。 辽东幕府只是虚设幕府,只有幕僚,没有领地和军队,对本幕府的情况汇总因此显得空洞无物,鸡毛蒜皮事也堂而皇之地罗列其上,看起来就是为了凑足篇幅,以显示编纂者是下了力气,用了心的,没有白领那份衣粮。 “这样一份中规中矩的邸报能看出什么名堂。” 不懂其中关巧的人看过辽东邸报后都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但李茂却仔细地把收到的每份辽东邸报都度过,度的异样仔细,一个字都不肯放过。 在这份邸报里,胡南湘多用春秋笔法,将许多不足为外人所道的消息隐藏于看似平淡的新闻事件中间,这份邸报上的每一个字都有着他的特殊含义。 文字还是那些文字,怎么解读却是门学问,而这门学问只有李茂和他的亲密助手才能通晓,这份邸报注定了也只有自己人才能读的懂,看的明白。 邸报经由国家驿传系统按期送给李茂,但因草原太过辽阔,脆弱的驿传系统根本无法保证时效,李茂看到的这几分邸报都不是最新的,最早的一份甚至还是一个月前。 相比脆弱的驿传系统,龙首山的通讯系统则显得更加原始、落后,李茂进入草原后不到十天,便彻底与长安断绝了联系。 这些日子他主要是靠朝廷驿传系统传递过来的辽东、魏博、淄青三份邸报上获取信息,至于鸿胪寺的外交通讯系统,比龙首山的好不到哪去,时效性和可靠性都极差。 驿传系统就像是人的神经,神经系统出了问题,绝对是致命的。 李茂合上邸报,闭上眼睛开始认真思索如何在现有的物质技术条件下打造出一个高效、可靠的驿传系统,强化大唐的神经。 因为太累,李茂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在一片绿草茵茵的草地上,小茹头戴着花环,骑着一匹火红色小马快乐地奔向一片蔚蓝色的海洋,她的身边盘旋着五彩斑斓的蝴蝶,把她像鲜花公主般供奉着。小妞几天不见,像变了个人,面颊丰润,体态丰满,浑身上下充满了迷人的气息。 李茂喊了她一嗓子,驱马迎了过去,小茹望见他高兴地拨转马头,朝他奔来。 二人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短到他已经能望见小茹眼眶里噙着的激动泪水。 蓦然,草原上传来一阵轰然巨响,团绕在小茹身边的蝴蝶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草原上在震动,远处的大海上起了波澜,海水在哗啦啦作响,最后轰地一声巨响后,大地颤抖起来,绿茵茵的草原上忽然裂开了一道深沟。 深沟的宽度在急剧扩大,很快深不见底,一道白浪从沟地涌出,白茫茫的海水涌了出来,沟壑变成了狭海,狭海演变成海洋,即将见面的两个人,相会无期,越离越远。 小茹满脸焦灼,大声向他呼唤道:“茂哥哥,接我回家。” 一个激灵后,李茂醒转过来,眼前是一张小木桌和桌上的清油灯。他正身处行军帐。 李茂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汗,刚刚松了口气,心却又提了起来:寝帐的壁上映出一道人影,有个人正站在外面,来人距离他不足两丈远,这么短的距离内若要行刺他,李茂自度自己是必死无疑。 “咳咳。”来人咳嗽了一声。 “谁?” “我。” 喜宝用肩膀顶开帘门滑了进来,她穿着草原胡女常穿的窄袖短褐,乌皮靴,干净利索,十分潇洒,束腰的皮带勒的很紧,把胸脯鼓鼓的挤了起来。 喜宝手里端着一个木盘,放着一碗刚刚炖好的羊肉和一碟腌生姜。 “宋伯伯说,我以后要伺候你吃饭。” “哦,不必如此,我家里有侍奉的人。” “你以为老子想伺候你,是宋伯伯给我下的军令。” “军令如山,不得不从。也好。” 喜宝麻溜地摆好了羊肉汤碗和咸菜,收起盘子就往外走。 李茂刚拿起筷子,见她要走,便道:“这就走?” “笑话,老子只伺候你吃饭,你还想老子伺候你睡觉。” 在骑兵队里当惯了龙头老大,喜宝习惯了说话粗声大气,她麾下的伙伴年纪都比他小,看着他们光屁股长大,说话难免有些不避讳。 喜宝口不择言说完这句话后,脸颊还是红了。她紧步走了出去。 喜宝的羊肉炖的很烂,羊肉也是好羊肉,但味道实在一般,李茂不习惯在夜里吃东西,不过喜宝的好意他可不敢拂却,喝完最后一口羊汤后,李茂故意打了个满意的饱嗝。 喜宝一阵风似的飘进来,低着头,收拾了碗碟,转身就走。李茂咳嗽一声,喜宝站住,却不说话。 “那个,你以后晚上就不要这么麻烦了。早点歇着吧。” “你以为老子想,老子是……” 李茂皱皱眉头道:“我知道你是奉命行事,不过你宋伯伯有没有告诉你,出了草原要听我的话?” “现在不还没出草原吗?” 喜宝顶了李茂一句,拱开帘子,一径走了出去。 阴山东麓过大晴川再往南就是振武军防区,驿传系统一通,李茂的耳目也就通了。 在他离开大唐的几个月内,大唐发生了很多事,有些事如烟云流散,不入他的法眼,有些则非重视起来不可。 执掌西川二十余年的南康君王韦皋于四月初病逝,临终传位于支度副使刘辟。 以支度副使出任留后并不符合藩镇藩帅自举的规矩,但刘辟此人并未曾领过军,也未曾治理过地方,他唯一的功绩就是敛财,帮南康君王韦皋搜刮西川地皮,再帮着韦皋把搜刮到的钱财输入长安以结圣心。 韦皋能稳坐西川节度使二十余年,除了有威望震慑地方,有手段摆平吐蕃、南诏,度支副使的功劳不在小数。 没有西川一镇民脂民膏的持续供养,长安城里的权贵们又岂肯放任韦皋在西川稳坐二十年土皇帝?末了还送他个忠义双全? 刘辟执掌西川财权十余年,功勋卓著,自是深得韦皋的信任。 李茂还在兴庆宫做殿中少监时,从李诵口中得知了一些有关西川,有关韦皋和刘辟的绝密消息。韦皋在西川横征暴敛多年,百姓怨恨极深,底层的官员和士卒对其也极度不满,韦皋死后,若任用其他官员充任节度使,恐难顶住诱惑不翻韦皋的案。 一旦把西川二十年来积攒下的丑恶翻出来,那些追随韦皋多年,受过他的提携,跟他一起分过脏的西川幕僚、军将们难保不会铤而走险。 西川兵虽不及河朔四镇凶猛善战,但地形险峻,一旦效法河朔四镇,走上武装对抗朝廷的道路,局面将瞬间变得不可收拾。 韦皋有拥立李诵登基,拥立太子监国两项大功,他不要朝廷加他的官,长他俸禄,这些东西他早已不看在眼里,他唯一所求的就是自己死后,西川能风平浪静。 这自然不全是为了朝廷着想,也是为了他的子孙后代着想,西川的黑幕一旦被揭开,即便他魂在九泉,埋在土里的尸体也难保不被挖出来鞭打成碎骨烂肉,再丢入臭水沟里,压上一块镇魂石,永世不得翻身。 让一起分过脏、做过恶的刘辟接任节度使,他自然会积极帮着自己擦干净屁股,保全自己的忠名,保全自己的家族子孙。 而刘辟在军中资望不足,他若想压服手下野心勃勃的军将,坐稳节度使之位,就必须取得朝廷的支持,他会小心翼翼听朝廷的话,心甘情愿地为朝廷充当压仓石的角色,保证西川这艘大船不会学习河朔四镇铤而走险,走向割据对抗长安的邪路。 韦皋用心良苦,长安宫里的父子皇帝感激他的老成谋国,分别作出承诺,在有生之年绝不追诉他的罪行,让他在九泉之下做个安心鬼。 不过李茂却不大看好刘辟这个人,一个支度副使,仗着节度使的宠信,在西川可以一手遮天,但让他独当一面,却未必够格,治军不同于治民,更不同于管理财赋,一个未曾在军旅中呆过的人想压服三军,难度之大不啻于登天。 若刘辟压不住阵势,西川这艘船还是要翻的,长安可以容忍河北的藩镇对抗朝廷,却绝对不能容忍眼皮子底下的西川对朝廷不恭顺,自玄宗避难成都后,那里就成了大唐的后院和避难所,西川也逐渐成为宰相的回翔之所。 长安能接受一个霸道的忠奴二十年如一日地为自己看守暂时用不着的避难所,却绝不会让避难所成为对抗朝廷的前线。 一旦西川出现异动,朝廷采取军事行动的可能性极大,这一点李诵和杜黄裳都曾提醒过他。 为此李茂奏明李纯后已经着手在成都增设龙首山成都分台,向西川全境增派人手,形成一个庞大的监视网,监视刘辟的一举一动,为将来朝廷可能采取的行动预打前站。 第361章 妥协是需要理由的 天德军都团练防御使、丰州刺史李希皓元和元年五月中迁转湖南观察使,接替他的是原华州刺史严荔。 华州地处畿辅,横在大唐两都长安和洛阳之间,地位十分枢要。华州刺史地位比一般的上州刺史犹高半阶,与一道观察使略同,稍低于节度使。 华州刺史迁转观察使视为平调,升转节度使不过是略升半级,而丰州都团练防御使虽独立行事,不隶属其他藩镇,地位却低于华州刺史,比如李希皓转任湖南观察使,普遍被认为是受重用,若严荔转任湖南,则不过是平级调动,且因湖南距离长安遥远,还会被认为是受冷落。 相对华州刺史而言,天德军都团练防御使的仕途、前景要黯淡的多。 严荔对这次迁转不满,到任后一个多月时间,都闷在军府里不肯出来。 李茂为了测试大唐边镇防线的稳固程度和对草原威胁的应激反应,出碎峰堡后不久便命令部众收起旗号,换上普通商旅的衣裳,扮作一支普通的商旅队伍。 由大晴川向南,在中受降城略作休整后,李茂一行便折转向东进入天德军防地。 这日刚过黄河渡口,他们一行便被天德军设置的关卡给拦住了,边地情况复杂,驻军视军事需要四处设卡是必要的,是驻军履行职能的必要权力。 不过借口军事需要,而行盘剥之实便背离初衷了。 天德军设置的这处关卡,一面检查过往商旅,纠拿吐蕃奸细,一面对所有通过商旅课以税赋,名曰“戍边税”。 税吏要求对李茂所携货物课税,李茂出示在振武军境内税卡的缴税凭证。 税卡税吏蛮横地言道:“他们是他们的,我们是我们的,试问阁下,在振武军境内吃了饭,到我天德军境内就不吃饭了吗?” 李茂道:“这是两码事。” 税吏道:“这是一码事,你不缴税,我们吃什么?” 另一名税吏拿出誊抄的一份公文,问李茂道:“你识字吗,不识字我给你念念。这是天子颁布的露布,什么叫露布你懂吗?不懂……算了,我不给你解释,说了你也不明白。这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允许各道自筹衣粮,什么意思你懂吗,我给你解释解释,就是天子同意要咱们各道自己弄钱养兵,皇帝都说叫咱们自己弄钱,我这钱从哪弄,不从你们这些有钱人身上弄,去哪弄,弄穷鬼,一是没钱,二是你弄狠了,他要造反,你懂吗,不懂,算了,你还是把钱缴了吧。守卫边疆人人有责,国泰民安,人人有福。” 李茂无奈地摇了摇头,露布虽是誊抄的,却是真的,这帮税吏还没胆量伪造朝廷文书,但这帮税吏的诡诈之初在于,这份露布是天宝年间颁布的,当日天下大乱,朝廷度支无法筹备军粮支应四方,不得已颁诏令各道自筹衣粮。 时过境迁,这份诏书早已作废,京西北地区的驻军衣粮重又改由度支供给,税吏拿着一份四十多年前的露布出来收税,无耻之外又添荒诞。 李茂让秦墨缴了税款,索要凭证,税吏不给,秦墨怒气要打税吏,被李茂拦住,再三索要,税吏才开了一份收单,却又不肯签押公私名章。 税头洋洋得意地自夸道:“你还别不服,若非老子今天心情好,就你这点私货,你信不信老子全给你扣了?” 言讫,额头上就挨了一粒石子,税头大惊,惊跳而起,连声问道:“谁,谁,谁,谁他妈这么大胆子打老子。” 喜宝手提弹弓,傲然而出:“赃官,搜刮民脂民膏,打不得你吗?” “你?你是个女人,你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你还是个……奸细?哎,大家都来看,这里有个女奸细。” “奸你母亲的细,老子是好人,好人!” 喜宝怒不可遏,箭步向前,拿起弹弓猛抽税头的脸,众税吏欺她是个女子,张牙舞爪地过来帮忙,既是献媚于首领,又想顺便揩点油。 张琦见喜宝被围,挥手叫人帮忙,被李茂拦住,喜宝弓马娴熟,想必手上功夫也不赖,李茂想看看她的虚实。喜宝手上功夫的确不赖,拳打肘击,瞬间放倒了三个税吏。 税头面貌猥琐,身手却不弱,在一旁窥视良久,瞧准一个机会,一扑而上,从身后抱住了喜宝的腰,喜宝大惊,扎马步大吼一声想把他甩开,却没有成功,挥肘侧击,又被税头躲过,再拉身向前欲用头撞,税头猥琐地缩着头,连撞几次都走了空。 甩不开税头,喜宝乱了章法,气急之下,使出蛮力拼命挣扎,却不想税头的手牢如铁箍,怎么也挣不脱。 那几个被她打倒的税吏,此刻纷纷站了起来,昏头昏脑一阵后,一个个目露邪光,向喜宝逼过来,只是畏惧她手脚重,未敢擅入。 喜宝身体被困,又遭群狼环伺,心里忽然有些害怕,她望向李茂,大声呼救道:“还愣着,过来帮老子。” 张琦欲上前帮忙,被秦墨拦住,秦墨道:“英雄救美的好事,轮的到你吗?” 李茂缓步向前,众人见他雄壮异常,不觉心虚,李茂捂嘴咳嗽了一声,一个胆小的税吏腿一软,竟跌坐在地。 李茂走到喜宝面前,站定,说:“踩他左脚。” “踩脚?”喜宝一愣,提脚跺了下去,藏身在他背后的税头一声惨叫。 “不是说踩左脚吗?骗子。”税头右脚被踩,十分郁闷。 “这回是左脚。”喜宝认真说道。 税头又是一声惨叫,这回喜宝真的踩的是左脚,但吃了一次亏后,税头决定不再信任喜宝,这回他缩的是右脚。 惨叫声中,喜宝挥肘侧击,税头再发一声惨叫,捂着下巴,跌翻在地。 喜宝得意地哼了一声,拍拍手,站到了李茂身边,说:“你这法子还挺管用。老子怎么就没想到。” 李茂咳嗽了一声:“宋长老说你离开草原后,事实都得听我的,你做到了吗?” “你教老子怎么打架,老子我就听你的。” 喜宝自知理亏,不敢硬顶,不过该提的条件还是要提。 “我以后会教你的。”喜宝底子不错,也有悟性,李茂决定点拨她几招,“另外,以后不准再说老子。” “不让说老子,那老子说……说什么。” “说我,说某,说妾,随你怎么说,就是不能再老子、老子的乱说。” “嗯。我改。” 虽然心里还有些不服气,但喜宝还是诚恳地接受了李茂的意见。 离开碎峰堡前,三位长老曾跟她谈过一次话,金二就郑重地要求她以后不要总把老子,老子挂在嘴边。说中原人不待见爆粗口的女子。 喜宝敬重三位长老,却并不打算改掉这个习惯,中原人不喜欢就不喜欢,关她什么事,自己去中原是游历的,又不是去嫁人的,管他喜欢不喜欢呢。 今天李茂一提,喜宝就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这份转变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就愿意听这个男人的话呢。 后来喜宝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他帮过自己,将来还要教自己本事,好歹也算是自己的师长,尊师重道乃是本分,对老师嘛自然要客气点 这个理由很充分,喜宝为自己能机智地说服自己十分满意。 第362章 长桃花眼的故人 这帮税吏平日狐假虎威惯了,不得人心,关卡上的守卒见众人挨了打,一面咋咋呼呼着说要救人,一面却是迟迟不动身,谁也不真心去救,任他们挨打,只在一旁看热闹。 吃了亏的税头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从附近守卒手中夺过一杆枪,大吼一声朝喜宝刺来,出手太急,喜宝一时不被,待发觉时长枪已刺到身边不足三尺处,骇的她满脸是汗。李茂抱住喜宝,以左脚脚跟左轴,就地一转,轻轻避过这一枪,右腿一个烈马甩鞭,一脚正踹在税头的屁股上。 税头连人带枪匍匐在地,啃了一嘴黄土。 几个守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众税吏也强忍着笑意。 这税头在当地也算是号人物,今天当众被人羞辱,这脸简直没处放,爬起身吐了嘴里的黄土,一面喝令众税吏抄家伙帮忙,一面去抢守卒身上的弓箭。 守卒不肯给他弓箭,两家正撕扯时,凌空射来一支羽箭,不偏不倚,恰恰从二人争扯的那张弓中间穿过。 二人同吃了一惊,一起撒手,跌了个八脚朝天。 箭发的突然,准头也还可以,李茂闪目看去,却见渡口方向来了一伙人,一人骑在马上,其余的步行。看众人的装束就知是镇守一线的边军,这些人不修边幅,衣甲混穿,手中武器五花八门,若非中间有人打着官军旗帜,乍一看很容易会被当成是马匪。 喜宝一见这伙人,脸色煞白,双拳紧握,口中低吼一声,顿时变得怒不可遏。 她所居住的碎峰堡经常遭遇外地入侵,除了凶猛的草原游牧部落,横行无忌的马匪,还有这些穿的像乞丐一样的大唐边军。 草原部落来去如风,只要谨守营寨,不会有大的损失,马匪难缠一点,但只要小心加耐心,也可以对付,最不好对付的就是这些叫花子一样的官军,既懂野战,也懂攻城,稍有不慎就会吃他们的大亏。喜宝的几个至亲朋友都是命丧边军之手,由不得她不恨。 她像一头发怒的豹子,一门心思地想扑过去咬死敌人,怎奈胳膊被李茂抓住,丝毫动弹不得。喜宝虽是女流,却从小在骑兵队里长大,崇尚武力,她从小跟男子一样打熬力气,力气大的惊人,不要说一般女子不是对手,等闲的男子她徒手也能放翻几个。 不过李茂的手却如铁打钢铸,她分毫扯拽不开。 “他们攻过山寨,杀过我们很多人。” 喜宝咬牙切齿,凶狠地挣扎着。 “碎石峰在振武军防区,攻打山寨的不是他们,他们是天德军。” 喜宝分不清什么振武军、天德军,她只是认唐军的旗帜。再三努力失败后,喜宝发出狼一样的低吼:“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你是我的仇人。” 李茂淡淡说道:“出了草原要听我的话,身为一名骑士,岂可不遵军令?” 喜宝无言以对,临行前,三位长老怕她以后蛮劲上来不听李茂的话,逼着她拿着死去的父母兄长的名字发誓,决不能意气用事。喜宝发过重誓,她是个守信的人。 “你一个人,他们六个人,他们有长短刀,有弓箭,你怎么取胜。身为一名指挥官,如此鲁莽行事,你够格吗?” 挨了李茂这顿训斥,喜宝心服口服,她狠狠地瞪了李茂一眼,不闹了。 放箭警告税头的是一个清瘦少年,年约十五六岁,他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身上穿着一件士子青袍,左右簇拥着六个全副武装的军汉。 其中一个黑瘦军汉,长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正咧嘴冲着李茂笑。 李茂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公然殴打税吏,该当何罪?” 骑白马的冷面年轻人冷言冷语道。 “公然殴打税吏,该当何罪?说你呢,大个子,哦,还有那个凶巴巴的胡人女子。”桃花眼复述着少年的话,又代少年向其余五个军汉下令道:“先把他们包围起来。” 李茂一行有七十多人,两百多匹马,七十多张弓,要包围他们的连骑马少年在内也只有七个人一匹马七张弓,包围的命令一下,众皆骇然。 白马少年望了桃花眼一眼,想说些什么,忍住了没说。 李茂取出在振武军境内缴税凭证交给秦墨,秦墨转交给桃花眼,桃花眼转呈骑马少年。桃花眼从秦墨手中接过凭证时,水汪汪地望了他一眼。 秦墨打了个寒颤,赶紧退了回来。 李茂小声问:“这人看着眼熟,你有印象吗?” 秦墨回道:“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厮就是被你充军的杨奇。” “杨奇?竟会这么巧?” “无巧不成书嘛。” “然我印象中他的眼没这么大,也没这么水……水汪汪的。” “什么水汪汪的,他害眼疾。” “啊……” “桃花眼”正是杨奇,骑白马的少年是新任天德军都团练防御使、丰州刺史严荔的独子严规。 杨奇充军到丰州后,因为手下有帮弟兄,起步就做伙长,很快又做了队头,此后又学会了打仗,打山地战,越打越少,在阴山下闯出了名头,年初升任都头。 严荔由华州上任丰州,身边并没有亲信可靠的武人,他是文人不喜欢军中那一套,军府里的老人一概斥之不用。杨奇参军不久,身上的兵痞气息尚不是很浓,为人仪表堂堂,会说话会办事,又和严荔的夫人是同乡,同乡三分亲,便点了杨奇的名。 就这样一纸调令,杨奇就由阴山下回到军府。凭借着同乡之谊,杨奇很快就在严夫人面前混了个脸熟,有严夫人的赏识,杨奇终于时来运转,一跃成了严荔独子严规的弓马教师。 前阵子杨老师带着学生去阴山下长见识,这天刚刚回来。 一行人刚刚渡过黄河,听见税卡这边吵闹,便过来查看,却没想到撞到了李茂一行。李茂这几年面相没有大的改变,杨奇一眼就认出来。 对李茂,杨奇是爱恨交加,恨他把自己充军几千里外,别离亲人来这苦寒之地戍边,爱的是若非李茂当初把他弄到这儿来,此刻他多半还在乡间厮混,今日的军功地位自然无从论起,今后的出路前程也不知在哪。 心里揣着这份矛盾,杨奇就没有急着跟李茂相认。 第363章 没法给你解释 李茂奉命出使塞外,杨奇是知道的,当初李茂途径丰州出塞时,他还曾率众负责过使团的沿途警戒,不过因为是外围警戒,与李茂并未谋面。 严规仔细看过那份税单,问杨奇道:“既然在振武军那边交过税了,咱们这边还有必要交吗?”杨奇回道:“都是大唐的关税,交一家即可,论制不应该再交。” 秦墨笑道:“应该交,应该交,朝廷下旨各道自行筹备粮料,方才那位兄弟也说了,振武军是振武军的,天德军是天德军的,混淆不得。” 严规闻听这话羞的满脸通红,这伙人竟拿着四十年前的露布来盘剥过往商旅,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严规大怒,厉声喝道:“把这几个吮吸民脂民膏的败类统统给我抓起来,带回军府听候处置。” 杨奇依旧复述了一遍严规的话,指示部属:“把他们包围起来,统统带回去。” 几个税吏大叫冤枉,跪地求饶,严规照那税头劈头一马鞭,厉声喝道:“尔等还敢喊冤,正是尔等这般胡作非为,我大唐的恶名才远播草原,那些鬼城流民,畏惧官府胜过马匪,尔等可曾想过原因?你们,就是你们这些败类,外毁我大唐的声名,使同为炎黄子孙,却恨我如仇寇,帮着外族,荼毒同宗。也是你们,使我官民对立,民心离散,国不知有民,民不知有国,国家糜烂四十余年不能恢复,尔等皆罪不可恕。” 少年一口气骂完,脸色通红,显然如此当众骂人并非经常。 杨奇懒洋洋地对几个伏地求饶的税吏说:“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有眼无珠,谁的钱不好拿,非要拿李少卿的钱,堂堂的鸿胪少卿,是你们能敲诈的起的吗?” 众人闻言皆大惊,严规听说眼前的便是李茂,连忙下马参拜,口称晚辈。 李茂挽起,笑道:“少公子嫉恶如仇,又有如此大视野,边塞百姓之幸也。” 严规连道岂敢,神情十分恭敬,再不肯多发一言。 就近处看了杨奇一眼,秦墨说的不错,杨都头的确是在害眼病,而且害的不轻。 天德军都团练防御使、丰州刺史严荔闻听李茂到了城外,连忙出城迎接,他资历比李茂老,地位也相当,但李茂是当今天子面前的大红人,严荔丝毫没敢托大。天子近臣一言可兴人,一言可败人,可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虽然仓促间礼仪未备,但严荔的热情和诚意,李茂还是感受到了。 能与一镇主管携手进城,一路上谈笑风生,接受万千羡慕目光的关注,这在几年前,李茂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而今却成了事实。 望着严荔那张讨好的老脸,李茂感慨唏嘘。 严荔不知兵,这点他自己也承认,这就有点问题,丰州和振武军、朔方镇一样,乃是构成大唐京西北防御草原游牧势力的重要战略支撑点,其军事地位十分重要。 让一个不知兵的人镇守于此,朝廷究竟是出于何等考量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严荔,严荔苦思不得其解,十分痛苦。 李茂是天子的股肱之臣,与执政宰相杜黄裳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严荔急切地想从李茂这解开这个谜。 朝廷如此安排是什么用意,李茂看的一清二楚,但他却绝不能泄露半点给严荔。因为时机未到。 一个月前入朝,早他几天严荔接替李希皓赴任丰州,这是巧合吗?绝不是巧合。 早在李茂离京前,杜黄裳就曾跟他说过,韩全义年后将入朝,韩全义当年讨伐李希烈一役中,瞻前顾后,迁延不进,致使战局崩坏,朝廷损兵折将,荼蘼粮饷无数,却未能平息淮西之乱,影响极其恶劣。 当年因为时局动荡,朝廷出于稳定大局的考量,没有追究韩全义的过失,反而将几个言辞激烈的言官逐出了长安,其中就有杜黄裳的一位挚友。 时过境迁,李希烈已作古,杜黄裳成了执政宰相,是到了清算旧账的时候了。 韩全义肯定也觉察到了危险,他入朝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夏绥地处京西,经济上无法自给自足,军粮官饷皆仰赖度支,没有跟朝廷对抗的本钱。 但若让他束手就擒,韩全义又岂能心甘? 杜黄裳由此推断韩全义入朝后会留他的外甥杨慧琳以留后的身份执掌夏州,以此作为跟朝廷讨价还价的本钱。 舅甥俩合谋不是为了割据自雄,不过是互为依托,以保全家族的荣华富贵 但杜黄裳不想给他这个方便,按照杜黄裳的说法就是荣华富贵朝廷不是不可以给,但前提得是为臣子者须忠义,淮西一役,韩全义果然是兵力不足,能力不够而吃了败仗,都有情可原,毕竟李希烈乃一代枭雄,人家有纵横天下的本钱。 韩全义首鼠两端,自己的小算盘拨的哗哗想,却牵累整个战局,这就是罪不可恕!时过境迁,果然韩全义现在爽快地交出夏绥军政大权,老老实实进京混吃等死。 他杜黄裳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只要天子能容忍,他可以闭嘴不说话。 但偏偏韩全义又玩出拥兵自重的小花招,杜黄裳决心已定,这次跟韩全义老账、新账一起算,决不妥协。 年前,杜黄裳要求李茂预作准备,一旦韩全义如他所料,不爽快,玩花招,他便建议朝廷以武力解决夏州,向京西其他藩镇亮明朝廷的态度:京西不是河朔,想割据自雄,朝廷绝不会容忍。 在此背景下,调走知兵强硬的李希皓,调来文官出身,儒雅有才气,却不懂兵略的严荔就显得顺利成章了。杜黄裳不想给人留下自己不能容人的印象,他给了韩全义机会,若他自己不知道珍惜,那就怪不得自己心硬手狠了。 李茂判断若杨慧琳真的走上举兵叛乱的那一步,丰州其实不必做什么,夏州兵粮控制在朝廷之手,只需断了粮道,军队自然哗变,杨慧琳束手可擒。 这番计较,李茂无法跟严荔明言,毕竟韩全义刚刚入朝,是对抗,还是顺从,尚待观察。而杨慧琳虽以留后身份暂摄夏州军政,却也是合乎情理的——他本来就是节度副使,节度使缺位,他有资格暂代其事。 第364章 天塌下来哥哥替你顶着 李茂言道:“当今天下太平,朝廷对边镇宜以‘抚’字优先,我这一路行去,发现草原蛮民对我大唐还是心存向往的,只要我大唐仍能像贞观、开元年间那样以海阔的胸怀,容忍百川千流,则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举,不久之后就会再现我华夏大地。到那时候严公便是中兴大唐的首功之臣。” 严荔出身官僚世家,不知民间疾苦,入仕后又一直在京城担任清要言官,他仍一厢情愿地活在开元、天宝初年的盛况中,浑然不知世事变迁,大唐早已不是鼎盛时期的大唐了。 李茂的话他听在耳朵里十分悦耳,新朝新气象,或者天子真的要有所振作,这才把他调任天德军,止息兵戈,传播文化,以他的满腹经纶软化草原蛮人的那颗冷硬的心,帮助他们文明开化,让他们明白中华衣冠的尊贵,自己的低劣野蛮,促使他们幡然悔悟,诚心来投。 严荔的一干幕僚们也纷纷点头,赞颂鸿胪少卿站的高看的远,为幕主受重用感到高兴。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严荔挑选的幕僚自然是跟他一条心的。 众人中只有严荔的独子严规低头不语,面色凝重,对李茂的话似乎有些不赞同。 饮宴完毕,李茂回到馆舍,秦墨已提前一步把杨奇请来了,李茂坐定后,对杨奇道:“你的眼睛怎么了,病的如此严重?” 秦墨请杨奇,杨奇本不肯来,在曹州被李茂摆了一道,心中至今仍存恨意。而今李茂一句问候,让杨奇心中不快去了一半,他答道:“旧日在阴山下剿匪,一只毒虫钻进了眼里,染了毒,痛的三天三夜睡不着觉。后来得一名医疗治,病痛稍好,却落下了个迎风流泪的毛病,整天水汪汪的,人说我是犯花痴,你说我冤枉不冤枉。” 李茂说:“你过来我帮你看看。” 杨奇将信将疑,李茂一个野和尚出身,还懂医术? 李茂仔细察看了他的眼睛,言道:“不碍事,细加调理便是。” 取出一瓶药水道:“每日早晚两次,用干净的丝巾蘸了擦洗,记住擦洗过后不可用手或其他巾布擦洗,否则,双眼都有可能瞎。” 杨奇吃了一惊,忙将药瓶收好,药不知道是好歹,但这药瓶却做的极其精致,一看就是十分贵重的东西。 李茂向杨奇打听严规的履历,杨奇想了想,如实作答。严规出身官宦人家,自幼读书,练习弓马,正在家温习功课,准备明年满十六岁入京参加科举。 李茂道:“严公子从内地到边镇来,对草原上的蛮族怎么看?” 杨奇道:“少公子爱读史书,对蛮人没好感,此番我陪他渡河出塞,他听闻蛮人干的杀人越货的勾当,心中愈加痛恨。一次他喝多了酒,曾说要效法霍去病横扫草原蛮族,扬我华夏威名于草原。”杨奇又道:“不过咱们严帅对蛮人倒是亲近的很,前次有党项人当街抢掠商贩,惊了夫人的车驾。随行的卫士将那几个肇事的蛮人拿住,欲治他们各冲撞之罪,严帅却把人放了,他说化外之名不懂礼数,不可以常理度之。不仅亲自为他们松了绑,还请他们入府饮宴,临走还每人赏了一袭衣裳。” 李茂道:“那几个被抢的商贩,又作何处置?” 杨奇道:“有司要动用公帑赔偿,严帅不同意,他让吴管家拿了自家的钱赔偿了那几个商贩,要他们不要记恨胡人,他说胡人只是没受过教化,并非骨子里就坏。” 李茂笑问道:“你在边关这两年,对蛮人怎么看?” 杨奇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是说蛮人都险恶狡诈,有吃有喝日子过的下去,也能相处,但若日子过不下去,他们便会翻脸不认人,他来抢你,你反抗,你便有了罪,他就要滥杀无辜,砍了你的脑袋,还要你的亲朋好友称颂他如何英雄,你不称颂,他又要骂你小肚鸡肠,不肯崇拜强者。” 杨奇叹了口气道:“草原上讨生活不易,蛮人脾气大,规矩少,强者为王,跟他们实在是没什么人情、道理可讲,他们只认实力。你强过他,你怎么蹂躏他,他都喊你好,你弄不过他,你怎么巴结他,他都骂你贱。” 李茂又问:“若你为边镇大将,你有何镇抚之策?” 杨奇嘿嘿笑道:“我若为大将,我就先要给他们立立规矩,愿意讲规矩,咱们好说,不讲规矩的,滚蛋,老子又不欠你什么,凭什么迁就你。” 杨奇这话一出口,李茂身后有人扑哧笑了一声,抬头看时,是个胡女,杨奇就是一惊。李茂解释道:“她是喜宝,不是胡人。” 杨奇心稍安,喜宝道:“你说的这些,跟老……我想的一样,大伙能坐下来讲道理,就讲道理,讲不通,打他……的,谁也不欠谁的,凭什么要老子我迁就你,你得势时又可曾迁就过老子?” 李茂咳嗽了一声,喜宝吐吐舌头不敢吭声了。 杨奇身后一条黑汉憨笑道:“蛮人吃硬不吃软,你打服他,什么都好说,你弄不过他,人家才不跟你讲礼义廉耻呢。” 李茂点点头,回头柔声对喜宝说:“你先出去,我有话跟杨奇说。” 杨奇也支出了自己的结拜兄弟,屋中只剩两个人时,李茂道:“草原刚刚换了新可汗,新可汗资望不足,手段不够狠,我看草原还得乱下去。朝廷这次撤换丰州帅,是另有打算。我担心严帅一味迁就蛮人,恐怕要吃大亏。今晚听你说严公子对蛮人尚有警惕之心,我就放心了。一旦丰州出现大的变故,你记住,一定要说服众将推举严公子为帅,必要时可以使用点非常手段,我在长安做你的靠山。” 杨奇惊道:“少卿这番话折杀杨奇了,我才只是个都头,我,我能做什么?” 李茂笑道:“只要心里装着朝廷,你只管放手去干,捅下天来哥哥替你顶着。” 第365章 引君入瓮 杨奇眨眨眼,将信将疑,回到营房后,取出李茂的药瓶在手里反复把玩,他把李茂单独跟他说的那番话仔细又琢磨了一遍,仍旧云里雾里,不知李茂究竟意欲何为。 忽然听到门外一阵骚乱,杨奇的几个结拜兄弟兴冲冲地闯进房里,向杨奇道谢道:“大哥,大喜事,严帅提拔你做军府押衙啦。” “啊?!” 杨奇一惊而起,手一滑,差点没把李茂送他的药瓶失手打碎。 “此事可当真?” “千真万确,郑书记把文书都给咱们看了,严帅的签押,军府的红彤彤印章,那还能有假,大哥,你这回升官发财,可不能忘了咱们兄弟。” 众人说的郑书记是军府掌书记郑鄂,此人是严荔的心腹亲信,做事滴水不漏,他肯把文书公布出来,此事便是板上钉钉的了。联想到一个时辰前,李茂跟他说的那番话,杨奇豁然开朗,明白自己是遇到贵人了。 “咱们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大哥的就是你们的,你们的还是你们的。” 众人齐声道:“咱们的也是大哥的。” 公文要到二日天明才能公布,杨奇觉得眼下还是低调些好,他送走众兄弟,一个人兴奋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怎么也睡不着,忽然觉得眼睛有些痒胀,正要用手去揉,忽然想起李茂给他的那瓶药水,杨奇强忍的痒痛,忙取来清水和干净丝巾,蘸着李茂给的药水小心翼翼地把眼睛擦洗了一遍。 做完之后,杨奇躺下休息,忽然又觉得不妥,便唤来小卒把他的手捆在床上,免得睡梦中又去揉眼。 二日一觉醒来,天光大亮,杨奇睁开眼,发现这日的阳光格外明亮,他唤入小卒解去缚手的麻绳,问小卒道:“我的眼睛怎样了?”小卒看了看,道:“结了好厚的眼屎。我给你舔了吧。”“滚!”杨奇骂走小卒,坐在铜镜前,仔细看了看,眼睛还是水汪汪的桃花眼,却已经不似往日那边痛痒了,眼角的眼屎的确不少。 杨奇依照李茂的要求,小心翼翼护理了眼睛,出门时迎面一阵风吹来,这回眼睛没有像往常那样迎风流泪,仔细感觉一下,眼睛清爽了,不痒了,干干净净的十分舒服。 一时狂喜起来,李茂不仅给了他梦寐以求的前程,又治好了他的迎风流泪眼,这份恩德,一个谢字怎么打发?杨奇在自己心里把李茂旧日欠他的那笔账悄悄的勾除了。 为了讨好李茂,严荔很爽快地把杨奇升了官,责成他组建一支新的军府卫队。杨奇专程跑到馆舍向李茂求教建军秘诀,李茂非但倾囊传授了杨奇建军要诀,还为新成立的军府卫队解决了大批急需的人才,末了还给杨奇派了两名顾问,以襄助其事。 临行前,李茂借打猎之名来到丰州郊外,分别接见了龙首山布设在丰州、振武军地区的四名管事,面授机宜,要四人做好草原部落南侵的应对准备。 回城路上,李茂见秦墨面色凝重,便咳了声问道:“发什么深沉,心里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大伙乐呵乐呵。” 众人皆笑,秦墨却依旧眉头不展,半晌方嘟囔道:“你几时学的医术,我竟一丁点儿也不知道。”秦墨一直是李茂的亲随,李茂学医这么大的事,竟瞒的他滴水不漏,秦墨这心里颇不是滋味。 李茂道:“我学过什么医,不过是略懂得些养生之道罢了。杨奇的眼睛其实并无大碍,是他自制力差,老是用手去揉,导致反复感染,我给他的不过是瓶消炎药水,又出言恫吓他,让他不敢再拿手去揉眼,这病自然就慢慢好了。” 秦墨道:“就这些?” 李茂笑道:“你以为呢,小心眼。” 秦墨闻言心情大好,忽又道:“不对,你还是没说实话,你怎么他的眼睛无甚大碍,你还是懂医术的。”李茂道:“不懂就问,傻瓜。” 一旁张琦嘿然笑道:“这都不明白,茂哥私下找给他看过眼的郎中一问不就知道了?” 秦墨一张脸霎时通红,这么浅显的道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还醋意满满地认为李茂让他失了宠,想想真是该死。 李茂判断草原上即便出兵南下掠夺也该是秋后的事了,那时候南方夏州的问题或者已经解决,朝廷只需选一员懂军事的官员接替严荔,就出不了大乱子。 离开丰州,穿过一片党项马匪活跃的戈壁,就进入了夏绥银节度使管区新宥州,杨慧琳派遣亲信杨日产前往迎接,杨日产以新近党项惠山部叛乱为由,建议李茂不要在此逗留,早去夏州。 李茂也不想在新宥州逗留,随杨日产一路来到夏州。 这一路上,李茂又接到了几份辽东幕府编撰的邸报,从中判断长安事态的发展。到夏州的前一日,林英派遣的密使到了驿馆。 “几位御史分别上表奏弹韩全义旧日之恶,圣上已降旨责令韩全义致仕。” “哦。” 事情的发展完全按照李茂预料的在走,只是杜黄裳事先没跟他商量一下就动手,却是把他置于了无比凶险境地。 “杜相公建议大都领不要进城,免得为杨慧琳扣作人质。” “大都领”是龙首山里的下属对李茂的称呼,李茂虽实际控制着龙首山,靠的却是对四大都领施加的个人影响力,在龙首山内他只是个虚位首领,并无任何实权。 龙首山最有实权的是四大都领(处长),众人便生造出“大都领”这个称呼专用于李茂,以凸显他超人一等的地位。 李茂没有说话,人已经到了夏州门外,进不进城还由得他吗? 韩全义被逼致仕的消息已经传回夏州,杨慧琳既紧张又兴奋,他立即召集所部亲信,控制了夏州内外各战略要点,待一切布置停妥,这才准备迎接李茂入城。 李茂是天子的股肱之臣,有定策之功,把他扣在夏州,大有文章可做。 为防止李茂耍什么花招,杨慧琳命胞弟杨仁琳,堂弟杨红欢,表侄郑大坤亲率牙军精锐出城,协助杨日产请李茂入城。 众人素闻李茂之名,不免战战兢兢,待见到李茂却都松了口气,这位钦差大臣八成是让戈壁滩上的黄沙吹坏了脑袋,此刻还晕晕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第366章 反 第366章反 李茂一进夏州城就被杨慧琳软禁起来,随行人员被软禁在馆舍,李茂和几个亲随被软禁在城东的祥云寺。杨慧琳出于对李茂的关心,专门为他准备了一套夫妻房,配了几个心灵手巧的婢女供使唤。 对于钦差被冷落,夏州方面解释说横山上的党项部作乱,派遣了大批杀手混入城中,出于对钦差大臣的安全考虑,暂时委屈众人一下。 至于说留后杨慧琳为何迟迟不露面,军府押衙常荣臻解释说杨慧琳出外巡视军务未归,余者便一句也不肯多说。 “真是岂有此理,留后不留镇理所,却外出巡视军务,真是好拙劣的借口。” 喜宝忿忿不平,这些日子她眼界大开,性情也收敛了许多,见识了大唐的种种不同后,忽然对大唐的官制和军制产生了兴趣。 喜宝性情率真,看不惯随行的那些鸿胪寺官员,嫌他们身上的腐臭味太重,她试着向李茂请教一些问题,每每都能得到满意的答案,不过她很快发现李茂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在李茂面前远不及在秦墨和张琦面前轻松自在。 尽管她并不想承认,但事实告诉她,她有些畏惧李茂。 敬而远之,于是她转移目标,把榨取的对象由李茂转向秦墨和张琦。 先从好为人师的张琦下手。 她不耻下问,私下拜张琦为师,从他那学到不少东西。她敏而好学,很快将把张琦肚子里那点墨水榨干了。 吃干榨尽,她又把目标转向秦墨,秦墨肚子里的墨水比张琦稍多,但也多不了多少,不过秦墨能装,云里雾里的一通忽悠,喜宝就晕了,云山雾罩的摸不清秦墨的底细,一时仍以仰视的目光相待。 喜宝一眼就能看穿杨慧琳在扯谎,足以说明杨慧琳这个谎扯的实在是不怎么高明。当然李茂心里明白,杨慧琳其实是不屑去编造什么谎言。 在夏州,他信心十足,以为可以掌控一切。 使团的人被圈禁在馆舍连大门都无法靠近,更遑论能逃出去,李茂倒是有信心逃出囚笼,但就这么走了实在是心有不甘,而且他本人能脱身,并不代表身边的人也能脱身。强行走的话,难保会有伤亡。 因为杨慧琳的严密封锁,李茂现在彻底断了跟外界的联系,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 仔细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杨慧琳对李茂放心了,这个走野路子爬上来的钦差大臣并没有外界传扬的那么神,不过是个贪生怕死,贪财好色的家伙,跟朝中衮衮诸公没有本质的区别,若强说有,那就是李茂比他们更识时务——自被软禁起,他不哭不闹,老实的让人惊叹。 六月初,李纯下诏以金吾卫将军李演为夏绥银节度使,即刻赴任夏州。 李演只觉得头大如斗,韩全义被逼致仕,心中一百个不服气,京中盛传他的外甥杨慧琳不满舅舅被佞臣陷害,决心效法河朔,举兵为舅父讨个公道。 李演在夏绥银的故旧派人告诉他,夏州方面的确异动频频,杨慧琳调兵遣将,正在干一件大事。 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韩全义、杨慧琳这回算是豁出去了。 李演本不想去趟这趟浑水,但形势所逼,也由不得他,面圣之后,李演便踏上的去夏州的路,这趟路他走的很纠结。 他在出京之前从一个位高权重的恩师那得到一条绝密消息:杨慧琳反心已现,他把去回鹘公干的吊唁、册封使李茂一行给扣在了夏州充作人质。 公然扣押钦差,这就是谋反,无论他拿出什么理由。 而且李茂有多少分量,李演也是能掂量的出来的,杨慧琳连他都敢扣,自己冒冒失地跑过去,岂非自投罗网? 李演向那位位高权重的老恩师哭求保全之策,老恩师送了他一个字——拖。 果然是人老成精,这个字实在是妙不可言。李演谢过恩师上了路,他走的很从容,很慢,他很有爱心,小儿咳嗽,他要停下来,遍寻名医治疗。夫人头痛,他要停下来,遍寻名医治疗。侍妾胃寒,他要停下来,遍寻名医治疗。以至于驿馆里的人都私下议论说李将军此行不是去夏州赴任的,而是带着家小出京康复疗养来了。 非议虽凶,却凶不过夏州的杨慧琳,李演不惧流言,继续慢慢的走,慢慢的拖。他的亲属部下也继续接二连三地头疼脑热,李将军依旧爱心慢慢,不论是厨娘还是马弁,只要有个头疼脑热,李将军必下令大队就地驻扎,遍寻名医治疗。 他在心底热切地期盼着杨慧琳赶紧动手,只要杨家反旗一亮,自己这场无妄之灾就可以免了。 至于李茂是死是活,与自己何干,反正大家又不熟。 李演出京的消息传到夏州,杨慧琳出离地愤怒了,舅舅自投罗网,被老对头杜黄裳斩落马下,这不识相的李演又跑过来要找自己的麻烦。 杨慧琳向手下的亲信将领做了个暗示,于是三军将士一起愤怒起来,指责朝廷重用奸臣杜黄裳,欺害老帅韩全义,这个公道若不能讨还,恕夏州两万将士不能奉命迎接狗屁将军李演来做节度使。 三军将领写下万言书,围在军府门前,要求留后杨慧琳代为转呈天子,声震如雷,群情激奋。杨慧琳本不肯出面,又恐激动中的士卒闹出什么乱子,无奈之下只得在本府行军司马和都知兵马使的陪同下出面接见请愿将士。 杨慧琳向众人拱手做礼,眼含热泪,感谢众人的关爱之情,亲信将领杨仁琳、杨红欢、杨日产等趁势鼓噪起来,共举杨慧琳为夏州节度使,以兵力拒绝朝廷所遣节度使李演。 杨慧琳连道不可,拔脚往府里躲,早被押衙常荣臻堵住,众人围住他不肯放,将士齐呼拥戴杨慧琳为节度使。 李茂正在祥云寺里和秦墨下棋,听到外面吵闹声,忍不住笑了一声。坐在他对面心不在焉的秦墨说:“有什么好笑的,杨慧琳坐稳了位子怕就要拿你我开刀了。” 一旁观棋的喜宝转身走了出去,她爬上庭院中的一棵榆树,向军府方向看去,试图透过重重叠叠的屋顶看到杨慧琳在搞什么鬼。 祥云寺里松柏森森,喜宝的目光被树荫遮蔽,连院墙也看不出去。 怏怏而回,见秦墨黑着脸,瘫坐在那发呆,张琦焦灼如热锅上的蚂蚁,惟李茂面色如常,冷静的让人着急。 喜宝跪坐在李茂身边,盯着李茂的脸看,却不发一声,她盯了许久,发现李茂不是在故作轻松,而是真的身心放松。便吃惊地想:“故人形容有大将风度的人,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原来就是他这个样子。若他果有大将之才,我何不倾心追随他,跟他好好学点本事,将来也好为山寨出力。” 喜宝的这份小心思,李茂自然不知道,只是她跪坐在自己身边半天不言语,让李茂觉得奇怪。他回头望了喜宝一眼,恰喜宝也在望着他,四目相对时,喜宝的脸颊忽然红了,然后就笑了,喜宝的牙齿齐整而结实,笑起来的样子憨憨的,十分可爱。 第367章 行云龙 从浓睡中被人推醒,换成任何人都免不了要发发脾气,脾气大小视人的性情、修养和地位而不等,李纯虽贵为天子,可天子也是人,三更初才上床,五更末就被人推醒,睡眠严重不足,他也很恼火,可恼火归恼火,规矩是他自己定的,怨不得别人。 醒来过后,李纯又坐在床上眯瞪了会儿,侍候他的宦官紧张地望着廊下的滴漏,天子给他们定了时间,误了时辰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领首的老宦官舔了舔嘴唇,咬咬牙,狠狠心,向前跨出了风险极大的一步。但幸运的是,未等他开口,李纯自己睁开了眼,他砸吧砸吧嘴,问那老宦官:“什么时辰了?” 老宦官小心地答道:“不早不迟,正是起床的时候。” 李纯点点头,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懒腰,放了个奇响的屁,这才正式离开床。 一应洗漱的东西早已准备停妥,服侍天子早起更衣的宦官宫女列成一长排,由内常侍突吐承璀统领。宦官们勤勉、认真,有效率,很快就把睡眼朦胧的大唐皇帝从魂游之国拽回现实,改头换面,妆扮一新,打发出门去了。 天上寒星点点,大明宫还在沉睡,长安城也在沉睡,大半个大唐都还在沉睡,身在九重之巅的大唐天子却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李纯做了几个扩胸运动,踢踢腿,跺跺脚,扭了扭脖子,晃了晃腰,顿时变得精神百倍,他这套热身运动学自李茂,只是看了一遍就学会了。这套动作,简单,实用,易学,李纯很喜欢。 四位宰相中的三位已经在延英殿等候,剩下那位正在打点行装准备滚蛋,李纯不愿搞那些面子上的虚情假意,直接下诏叫他不要来了。 李纯不喜欢开大朝会,大朝会热闹,排场,更能显示天子的九五之尊气象,但大朝会上议决不了什么事,形式常大于内容,几百号人哄上一上午,屁事也干不成。 大唐百废待兴,需要的是效率,决策的效率。 因此新帝一登基,即下诏将大朝会由德宗时期的每两日一会,改为逢三逢七朝会。 永贞朝因为天子龙体欠安,大朝会时断时续,军国大事完全操持于几个人之手。 几个宰执大臣躲在幕后即可操纵天下,李纯认为这很可怕,这世上没有完人,天子不是完人,大臣也不会是完人,几个并不完美的人怎么能治理出完美的天下? 一旦让心怀叵测之人蒙蔽了圣听,做出错误决策,那就是遗祸天下。 大朝会不能天天开,也不能不开,李纯认为天子不见大臣十分不妥,那样会让有心人垄断信息,蒙蔽圣听。大朝会的好处是可以让天子直接面对众大臣,便于上下信息沟通,遏制权相欺上瞒下,操控朝政。 今日没有大朝会,但军国大事还是一堆,昨晚和翰林院的几个学士议论西川局势直到深夜。众人饥肠辘辘,李纯便命膳房准备了李茂说的宵夜,吃了宵夜,学士们散去。李纯本想就在延英殿就和一晚,睡个囫囵觉,不想郭贵妃却深夜过来问安。 安史之乱几使大唐江山倾覆,郭子仪有大功于朝廷,他的后人,自需另眼相看,何况二人又是结发夫妻,这个女人陪伴他度过青葱岁月,留给了他太多太深的记忆。 李纯不好驳她的面子,喝了郭贵妃带来的汤药,说了几句话,本想就这么送她走,郭贵妃的脸却红了,低着头坐在他对面,欲语还休。 少年老夫妻,李纯明白她想什么。 这些日子,他被西川和夏绥银的事闹的昏头昏脑,已经许久没到后宫走动了。 郭贵妃出身名门,姿容虽只是中上,但那浸润于骨子里的风流委婉,却绝非普通嫔妃可以比拟,她已经为李纯生过一个儿子,身材却还保持的像十八九岁的未婚姑娘。 柔润无骨的小手一旦在握,李纯久旷的身体便再难把持。 天子享乐本是顺理天理合乎阴阳的,只要不过度伤身,不荒废政务,便仍是圣明天子。圣明天子携宠妃共赴巫山云雨,久旱之地在甘霖的滋润下焕发出勃勃生机,行云降雨的龙却愈发感到力不从心,为了保存自己的颜面,行云龙半途钻进自己独享的密室,从一个紫金葫芦里倒出三粒红色药丸一口吞了下去。 此后的一炷香时间里,李纯龙威大作,不仅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侍弄的服服帖帖,齐齐整整,更有余力惠及左邻右舍,一时乳莺娇喘,春光旖旎。李纯龙颜大悦。 然而借助外力的代价是巨大的,布施结束,施主昏昏大睡,他很想放纵一回,睡到日上三竿,但理智告诉他,享乐的闸门一旦打开,欲望的洪水就会汹涌而出,瞬间把雄心和理智吞灭,再无翻身之时。 李纯后来还是咬咬牙,挣扎着从郭贵妃的温柔乡里挣脱出来。 他吩咐侍奉他的宦官到店叫醒他,敢耽误一分一秒,朕就砍个脑袋给他看。 延英殿里灯火不明,内宫自然不缺这点灯油钱,只是李纯觉得没必要,皇帝加上三位宰相不过才四个人,来此是商议军国大事,又不是宴请宾客,用不着搞那么大排场。 三位宰相早李纯半个时辰便在此取齐,他们要赶在皇帝到来之前就一些重大事情通个气。新朝的决策流程是,凡军国大事,有司递送中书省时必抄录副本送内廷枢密使,由枢密使进奉皇帝。 在中书省,则依职权,几位宰相各自批复管内事务,遇大事,众人协商,协商不成则上请圣裁。所有宰相裁断的事务无论大小均须送内廷朱批。中书省不得擅自以堂帖答复内外诸司所请。同样的内廷谕旨若无宰相副署即为非法,不得外发有司执行。 除几位宰相外,天子从翰林院中挑拣若干学士为翰林待诏,以备咨询。 能拿到延英殿君臣奏对的事无疑都是急、难、重、大的事项。 最近一段时间,大唐境内能称之为急难重大事件的莫过于西川刘辟请降节旄和夏绥银留后杨慧琳举兵拒不接纳李演入境两件事。 韦皋死后,刘辟自称留后,上表朝廷降节旄,朝廷出于安定西川大局着想,已经正式下诏承认了刘辟的节度留后身份,按照惯例,承认留后身后须有一个过渡期,长则半年,短则数月,待一切水到渠成后,便正式遣中使将节旄。 这是朝廷不成文的规矩,非有大的变动,朝廷不会随意自坏规矩的,刘辟已经得到了他想的,却又为何如此急不可耐,他如此孟浪,却把朝廷的脸面往哪放? 至于杨慧琳,已经公然举兵对抗朝廷,或抚或打,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第368章 霸气侧漏的宰相 几位宰相中杜黄裳主张驳回刘辟所请,同时下诏斥责,如果刘辟要开打,朝廷就奉陪到底,绝不助长藩镇骄横之风。贾耽不同意,新朝初立,百废待兴,犯不着为了一点规矩上的小事,而妄动干戈。再说杨慧琳反心已现,由不得朝廷不打,两线开战,朝廷究竟有几层胜算,实在是件难以估量的事。 顺宗皇帝享国时短,暂且不论,德宗朝四十年,与藩镇打打和和,哄闹了四十载,结果呢拿得出手的功绩竟然没有一件。 朝廷对藩镇敷衍、妥协已有四十年,这鸵鸟做了四十年,脖子早抬不起来。 另一位宰相袁滋则态度模棱两可。刘辟的例子不能开,杨慧琳的麻烦又不能拖,两相比较杨慧琳的麻烦迫在眉睫,但直觉告诉他刘辟的麻烦更大,这一个急,一个大,按常理来说自然应该先处理迫在眉睫的,这就牵扯到朝廷要向刘辟做一天妥协,妥协不怕,过去的几十年,朝廷不就是在一次次妥协中过来的吗,底线早就没了,怕个逑。 朝廷的脸面可以不要,杜黄裳的脸面却不能不要,人家有两次定策之功,而今更是红的发紫,这样的人自己怎敢得罪。 袁滋不敢得罪杜黄裳,又不想昧着良心说话,便故作沉思状,迟迟不表态。 “颁授旌节的诏书早已拟好,只等朱批用印,贾公说早一日晚一日早晚都是他的,这话老夫不敢苟同。事情虽小,纲纪是大,一旦坏了规矩,将来藩帅们一个个都来讨要节旄,朝廷如何应付?刑赏恩威只能出自天子,出自朝廷,哪有他想要,我就要给的?” 杜黄裳的声音很大,霸气十足。 贾耽笑笑道:“杜公之言自然有理,可当下,韩全义不满致仕,裹挟杨慧琳举兵拒接朝廷委派的新帅,夏绥若乱,朝廷岂能等闲视之,朝廷若对西北用兵,就不能让西川出乱子,两个巴掌扇人耳光,怎敌一个拳头打人脸呢。刘辟的事为何就不能让一让呢?” 袁滋咳嗽了一声,鼓足勇气道:“贾公所言极是,老夫也以为当下之急在夏州,西北乃腹心之地,必须慎之又慎,万不可出半点纰漏。” 杜黄裳哈哈大笑道:“老夫所争的可不仅仅是朝廷的体面,老夫要争的是朝廷的纲纪,纲纪不存,何以为国?刘辟要节旄,朝廷就给他,别的藩镇也要,将置朝廷于何地?这个规矩绝不能坏。二位说要忍让,一则是因为有夏州的杨慧琳在捣乱,二来呢,似乎朝廷一给他讲规矩,他就要举兵造反似的。一说刘辟有没有这个胆子,二说他便是有这个胆,坏规矩的是他,他先坏了规矩,再起兵谋逆,便是丧失人心,一个资望本就不高,德威不能服众的小人,而今连仅有的人心都丧失了,他的败亡就在眼面前,诸公何惧之有?” 贾耽道:“是某说的不清楚,还是杜公故意装糊涂,某担心的是朝廷陷入南北两线作战的困局,安抚刘辟为的是集中精力先解决夏绥,先北而后南,先易而后难,这有什么不妥,杜公非要两线出击,置朝廷于困境,却是作何考量?” 袁滋也抚须笑道:“某也不解杜公究竟出于何等考量。” 杜黄裳笑道:“杨慧琳一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地咋呼两声,两位宰相就被吓成了这样,岂不可笑?” 杜黄裳为人固执、霸道,说话又向来不大讲究,贾耽、袁滋虽见多不怪,心里到底也不大痛快。 二人情知再争下去也争不出个名堂来,便先后闭口不言。正低头翻阅文牍,忽听宦官通报李纯到,三人忙起身迎接。李纯笑容可掬,挥手示意三人不必多礼。 在御座上打了坐,又让了三人坐下,再吩咐突吐承璀准备早膳,说要跟三位宰相一通用膳。与天子一同用膳,这自然是为臣子的极高荣耀,三人心情大好。 决策了几件急务,早膳上来,君臣用了早膳,窗纸已经泛白,内侍熄灭了灯烛,打开窗户,一阵清新的空气涌进来。 李纯做了个深呼吸,问他的三位宰相:“南北事,孰轻孰重,三位的意见还是不能统一吗?” 贾耽道:“臣主张饭要一口一口吃,先北后南,一心不可二用。” 袁滋道:“臣赞同贾相之言。” 李纯又望向杜黄裳,杜黄裳忙道:“朝廷的规矩不可坏,此例断不可开。” 李纯道:“朕的意思也是不能开这个先例,但南北两线同时动手,能吃得消吗?”不待三人作答,李纯又道:“若不答应刘辟,西川真的会乱吗?” 目光从三人脸上依次滑过,贾耽望了眼袁滋,言道:“臣以为刘辟极有可能铤而走险。” “何以见得?” “刘辟资历不深,德望不够,急需建立功勋,树立威望,然南康郡王雄镇西川多年,不仅百姓心悦诚服,土人、吐蕃、南诏也畏服不敢造次,声威昭隆,中外闻名,刘辟以何功业方能压服西川诸人?臣推测其必求领三川,以为西南霸主,方能固结将吏之心,保住自己的权位。而今求领节度使不过是第一步,若然此步受挫,其必铤而走险,否则骑虎难下,败亡不远矣。” 贾耽的这个见解,不仅袁滋,连杜黄裳也是认同的。 李纯凝眉道:“如此,朕不可不预作防备。” 杜黄裳忽然笑道:“陛下无须担忧,正如贾相所言,刘辟资历不深,德望不够,他有什么资格统领西川,即便是造反,下面人不服,不过是一厢情愿。他要的,朝廷就给,他的威望就上来了,将来若举兵造反,反多了几成把握。他要的朝廷不给,他就没了面子,没了威望,下面的人就不服他,将来他想造反,下面的人阳奉阴违,或抗命不遵、冷眼旁观,上下离心,朝廷但遣一员大将入川,则刘辟小儿束手就擒矣。” 李纯点点头,嗯了一声,问三人道:“这么说西川这场仗早晚都是要打?”这回三人的意见出奇的一致。李纯道:“朕新等大宝,四方不稳,这仗有把握赢吗?” 贾耽叹道:“若无夏绥牵制,朝廷取西川易如反掌。” 袁滋道:“是啊,是啊,若专心对付一家,朝廷胜算颇大。” 杜黄裳抚须笑道:“朝廷专心对付西川便可,至于夏绥嘛,朝廷只需一道严旨斥责,自有人取杨慧琳的首级以表忠心。” 杜黄裳做人做事虽不免霸道,人却是个顶谨慎的,谨言慎行,没有把握的事他是决计不会信口开河的。 贾耽和袁滋同时想到了李茂,李茂出使回鹘回国,途径夏州时被杨慧琳扣作人质,二人初闻此言便觉得蹊跷,李茂此人是走野路子出身,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几时竟会让杨慧琳给算计了,这大大不合常理。 龙山镇自组建以来,已经初露峥嵘,这绝对是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尤其是贾耽,他是亲身感受过龙首山的力量的。那种排山倒海,横扫无敌的力量,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贾耽拜相前曾任鸿胪寺卿兼威远军使,当日俱文珍、第五守亮策动宫变,欲扶舒王李谊登基,李纯(李淳)亲率李茂等人入宫诛杀俱文珍,力挽狂澜。事后,李茂奉命奔赴安善坊诛杀第五守亮同党???,救出被囚禁的贾耽,控制了威远军,又借威远军控制了整个长安外郭。为李诵登基称帝立下汗马功劳,当日追随李茂入安善坊威远军大营杀贼救人的正是现在龙首山的四大都领之一丘亢宗。 李茂现在人在夏州,杜黄裳又如此自信满满,这两者之间难道有什么必然联系吗?贾耽一时难测高深,便闭口不言。 李纯低眉思忖片刻,下了决心,言道:“西川之例不可开,至于夏绥,朕倒要看看哪位卿家能拔此头筹。” 第369章 这有趣的一幕 此后三天,朝廷连续降旨严斥了刘辟的孟浪,更指杨慧琳此举为拥兵自重对抗朝廷,言辞颇为激烈,诏书一下,河东节度使严绶便上表请求出兵讨伐夏绥。 李纯诏准,以严绶为夏州招讨使,诏令河东、邠宁、朔方、天德、振武五军共讨杨慧琳。 讨伐杨慧琳的诏书尚在去往各道的路上,龙首山的一位特使已经到了夏州,却因警卫森严而无法靠近祥云寺。 夏州城上空浓云密布,李茂虽足不出户,这种紧张的气氛还是感受到了。其随行人员中预感到大事不妙的人越来越多,人人焦虑不安。 秦墨问李茂:“外面已经磨刀霍霍了,咱们总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吧?” 李茂道:“时机未到。” 秦墨道:“时机未到,那得等到何时时机才到?” 张琦也急得直跳脚,却偏偏要跟秦墨唱反调,故意冷言冷语道:“自古藩将造反都得一个规矩,不杀监军和钦差。你知道为何吗?监军院的监军使和钦差,那都是天子的人。杀了便是将自己的退路彻底堵死,将来是一丁点的回旋余地都没有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杨慧琳举兵不过是为他舅父讨个公道,没必要跟朝廷撕破脸吧。” 喜宝也是持这种意见。 秦墨冷笑道:“你们懂什么,杨慧琳要是够聪明,他就不该举兵对抗朝廷,京西不同河北,连兵粮都仰赖度支,拿什么跟朝廷对抗?粮道一掐,用不了一个月,三军崩溃,自有人为了荣华富贵,提刀取他的脑袋。” 秦墨叹道:“碰到这么个蠢人,一旦落败,谁知道会把咱们怎样,我赌他八成要砍杀咱们出口恶气。你们俩敢不敢跟我赌?” 张琦、喜宝面面相觑,没敢应赌。 李茂微笑道:“也不必如此悲观,或者杨帅只是做做样子,向朝廷讨个公道,还谈不上举兵造反。朝廷为西川的事闹的焦头烂额,陛下又初登大宝,根本没有精力左右开弓,同时对南北两大藩镇开战。我猜多半还是要还杨帅这个公道的,到时候咱们还是一家人,杨帅岂能不把咱们当座上宾。” 李茂的这个见解,包括喜宝在内的三个人都不以为然。 秦墨道:“那你肯不肯帮他说话?他若是逼着你为他求情,你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你答应免不了一个从贼的罪名,你不答应,哼哼,我看等不到贼平,他先把你灭了。” 李茂道:“帮他讲话做不到,不过和和稀泥总是可以的。” 喜宝插嘴道:“既然他必败无疑,你就不能帮他,不然人家会说你附逆。” “啊!”张琦吃了一惊,秦墨问李茂肯不肯帮杨慧琳说话,他心里还盘算着李茂八成会答应呢,这下被喜宝点醒,张琦只觉得山崩地裂,脑袋嗡的一声巨响。 李茂笑笑道:“先不忙着下结论,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日黄昏,军府有押衙来接李茂入府饮宴,众人皆劝李茂不要去。 李茂笑道:“咱们是客,主人盛情相邀,岂可驳他这个面子?” 杨慧琳亲自迎到仪门下,拱手道歉,连声道:“兄弟这几日在外巡视军务,怠慢之处,尚请茂华兄海涵。” 李茂故意问道:“吐蕃又寇边吗?” 杨慧琳打个哈哈道:“是党项人,横山东西两面同时作乱,忙的我是马不停蹄啊。” 来到军府坐定,李茂见只有他和杨慧琳两个人,微微一笑,也不吃喝,只等着杨慧琳说出他的要求。杨慧琳饮了杯酒,也不在绕圈子,言道:“非是某贪恋权位,赖在夏州不走,实在是三军将士不忿尚书入朝后待遇不公,公推某上奏朝廷,为尚书讨个公道。那杜黄裳是什么东西,陷害尚书在前,而今又蛊惑圣听,加害到杨慧琳的头上,杨慧琳一介武夫,没那么多算计,他直里来,我便直里去,我怕他作甚。” 杨慧琳睨了李茂一眼,口气稍稍缓和:“奸臣当道,闭塞圣听,某代三将将士请李钦差为我夏州说句公道话,只要朝廷贬斥奸佞,则我夏州两万将士无不欢欣鼓舞,齐颂天子圣德,自然也不会忘了李少卿的恩德。” 李茂道:“这层意思,我会代为转呈圣听,也希望杨使君能向将士们解释清楚,不要中了一些居心叵测者设下的奸计。至于说韩尚书归朝遭遇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这个我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外人不好插话,难道是韩尚书明示自己受了委屈?” 杨慧琳道:“那倒没有,舅父一向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即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断不会说出来。” 李茂道:“韩尚书若没有说,杨使君又怎知他老人家受了委屈呢。以我之见,韩尚书年过六旬,以太子少保致仕,正是功德圆满。何来委屈之说呢?” 杨慧琳哼了一声,一边斟酒,一边言道:“舅父忠贞为国,老于边疆,为国有功有劳,虑及年老岁长,精力不济,才主动让贤,如此功勋重臣,朝廷岂可一个太子少保的虚衔就打发了?如此冷落国家功勋,怎能不让三军将士齿寒,若朝廷不能还舅父一个公道,任由奸相杜黄裳作威作福,颠倒黑白,将士们心中不服,杨慧琳的忠言劝告,他们只怕未必能听的进去。杨慧琳向钦差进一言,为我舅父洗刷冤情,重办杜黄裳,这不是私人恩怨,这是关系西北安危的大事,言尽于此,少卿自己看着办。” 李茂道:“这个要求好生让李茂为难,李茂从草原归来,一路风尘仆仆,道路遥远,消息闭塞,这其中曲直一概不知,却让我怎么向天子进言?我若听你一面之词贸然进言,说错了天子怪罪下来,我如何承担?我若不说,又怎好向三军将士交代。这可真是让我为难啊。” 杨慧琳敲着桌子道:“这有何为难?你在我夏州逗留了一个月,什么没看清楚?此刻进言为我舅父洗刷冤屈,正当时!圣明如天子必会信任你说的话。” 李茂微笑道:“话不可以这么说,我这一个月,被你们圈禁在祥云寺里,足不出户,能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杨慧琳嘿然冷笑道:“足不出户,李少卿这话说出去,谁信?” 李茂道:“有人会信。” 杨慧琳“咄”地丢了手中酒爵,脸色黑的像块铁。 侍立一旁奉酒的一名军将忽然厉声呵斥李茂道:“我早看出你和那奸相是一路的,天子召尚书入京拜相,是杜黄裳那奸相搬弄是非,蒙蔽圣上,逼尚书含恨致仕。这等事我等军士尚能看的一清二楚,你这朝廷高官却说看不明白,你再信口雌黄,看我板刀不饶你。” 说话的是杨慧琳的表侄郑大坤,李茂在城外曾见过一面。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 “退下,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下去领五十军棍。”杨慧琳阴着脸喝退郑大坤。 饮尽杯中酒,站起身来向左右说:“李少卿醉了,今晚就歇宿在军府,你们要好生招待。” 杨慧琳拂袖而去,几名军将涌过来掀翻李茂面前的桌案,要押李茂去军府大牢,李茂坐着没动,一个军士探手去抓李茂肩膀,手刚伸出,人就飞了出去,哎唷一声砸破墙角屏风,躺在一堆碎屑中哼哼着起不来身。 众卫士大惊,弓腰拔刀,退步向后。 李茂道:“侵犯钦差是诛九族的重罪,尔等不知道吗?” 众皆面面相觑,一个小校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绝非故意侵犯少卿。请少卿行弟兄们一个方便,我等感激不尽。” 李茂也不想为难这些小卒,振衣而起,出门而去。出院门,沿着长廊行走时,却听得一声声沉闷的击打声,有人在报数:“一十七、一十八、一十九……” 月光下,庭院中,郑大坤正光着屁股趴在条凳上接受军法,三十军棍打的结结实实,郑大坤的屁股变成了可怕的紫色。 李茂微微一笑,杨慧琳轻飘飘的一句敷衍之辞,对郑大坤却是灭顶之灾,这五十棍打下去,非死即伤,这人怕就是废了一半。 究竟是杨慧琳待下苛严,行刑者不敢不从,还是行刑者痛恨郑大坤作威作福,故意报复,李茂不得而知,但眼前的这一幕的确很有趣。 李茂被软禁在军府后院一间独立封闭的院落里,奉命看守他是的杨慧琳的胞弟杨仁琳,堂弟杨红欢。杨红欢跟郑大坤关系亲密,听闻郑大坤因李茂挨打,勃然大怒,冲进软禁李茂的房间,二话不说,就掀了李茂的饭桌。 李茂见他来的凶猛早有防备,提前一步拿走了酒壶和瓷杯,望着满地的狼藉,李茂无奈地摇摇头,问急白赤眼的杨红欢:“贵府就是这么待客的吗,贵府的军事训练总是拿桌子做假想敌?” 杨红欢见李茂被掀了桌子还能谈笑风生,不觉也有些佩服,但想到郑大坤稀烂的屁股,顿时气又不打一处来,拔刀欲砍李茂,被同行的杨仁琳按住手。 第370章 你要幡然悔悟 杨仁琳冲李茂嘻嘻笑笑,道:“少卿还是顺从三军将士的心意,拟份奏章吧。” 李茂道:“你威胁我,我若不拟呢。” 杨红欢道;“那你倒试试看。” 杨仁琳打圆场道:“夏州两万将士闻听杜黄裳构陷老帅,皆心怀不满,少卿也不想看到京西骚动给外敌以可趁之机吧。” 李茂低头不语,杨仁琳趁机让人搬来书案和纸墨笔砚,摆放在李茂面前。 李茂道:“我需要清静。” 杨红欢喝道:“懒驴上磨屎尿多。” 杨仁琳连忙抱住冲动的堂弟,向李茂说道:“少卿自便,渴了,饿了,吩咐一声便可,我等先告辞了。” 出了门,杨红欢道:“哥,你未免太由着他了,依我看,找个人替他拟写一份,让他抄一遍便可,他若不从,便打,我不信打不服他。” 杨仁琳笑道:“你呀,你呀,遇事就知道抡拳头,要多动动脑子。” 杨红欢哼了一声,转身又要闯进去,杨仁琳将他抱住,问道:“你要做什么。” 杨红欢道:“我进去打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杨仁琳抱住堂弟不放,呼喊左右道:“那个张鹤,过来帮忙。” 张鹤、韩义、胡川三人恰巧巡警路过,闻言奔了过来,听得杨仁琳的吩咐,忙搭手帮忙把冲动中杨红欢劝走了。 杨仁琳擦了个额头上的热汗,整了整衣甲,对张鹤说:“今晚,你们几个就守在这,谁也不能进去,懂么?” 张鹤道:“将军放心便是。” 门外这场闹腾,李茂在堂中听的一清二楚,心里不觉一声冷笑,咬着笔涂涂改改,一个时辰过去了,纸上不过写了十来个字。 “来人,上茶。” 张鹤在门外听的清楚,推门欲进,被胡川拉住,胡川悄悄道:“进去不得,咱们兄弟还是避避嫌疑的好。” 张鹤闻言把伸出去的手就缩了回来。 韩义道:“咱们跟他又没什么瓜葛,避什么嫌疑。” 胡川道:“笑话,咱们仨能升官,靠的是谁?” 三人不再言语,三人能由普通牙将升任押衙,靠的是杨慧琳卖给李茂的面子,而今李茂沦为阶下囚,三人这身份就变得无比尴尬起来。 从今晚的事看,杨慧琳兄弟并没把他们当外人看,否则也不会让他们三人留下驻守,而一旦推开了这扇门,将来怎么向杨家兄弟解释?解释不清。 李茂在里面又叫了一遍,驻守廊下的其他卫卒目视张鹤,询问是否要进去,只要张鹤点下头,便立即会有人进去伺候李茂。 出人意料的是,张鹤没有点头,而是整整衣裳推门走了进去。 胡川、韩义同时吃了一惊,拦之不及,只得跟了进去。胡川心细,临进门时又强拉了陈中和、王成方两个卫士进来,留作证人。 李茂抬头望见张鹤,眼睛一亮,支吾了一下,推说肚子饥饿,要陈中和、王成方两个人出去拿点宵夜进来。杨慧琳请吃晚饭,李茂实际什么也没吃成,此刻必须吃点东西垫一垫,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胡川本欲自己亲自去办,又恐韩义老实劝不住张鹤,便推了韩义一把,丢个眼色给韩义,再拦住陈中和和王成方,让韩义一个人出去备办宵夜。 韩义前脚刚走,李茂就对胡川、陈中和、王成方三人说道:“三位请回避一下,我单独有几句话要对张押衙说。” 胡川大怒,这分明是要把他们三兄弟拖下水嘛。胡川小声提醒张鹤道:“切不可上他的当,你一人留下,就说不清了。” 张鹤却道:“你们先出去。” 胡川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只当是自己听岔了。 张鹤转过身来一字一顿道:“你们三个出去一下。” 张鹤是看守李茂的最高长官,这是杨仁琳临时任命的,杨仁琳是留后杨慧琳的亲弟弟,说话自然是算数的,陈中和、王成方两个心里虽觉十分不妥,但张鹤发了话,也不敢不从。 胡川愣怔之际,发现张鹤向他挤了下眼,意思是让他放心,他自有计较。张鹤从来不是个莽撞的人,这点胡川比谁都清楚,想了想,他还是咳嗽了一声,留下句:“多加小心。”便和陈中和、王成方一起退了出去。 三人虽然出门,却并没有走远,关好大门后,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化身壁虎,整个人都贴在了雕花的落地大窗上。 正堂的窗户很大,纸很薄,只要里面的人不是刻意压低声音,听到里面说话并不困难。 堂中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李茂放下手中狼毫,端起凉透了的茶,呷了一口,向张鹤言道:“杨帅不忿韩尚书致仕,欲借这个幌子举兵对抗朝廷,此举注定失败,他也注定没有好下场。京西不比河北,河北能割据那是有条件的,自安史之乱后,朝廷对河北藩镇一味姑息妥协,一晃四十年,当地百姓只知军府节度使,不知大唐的皇帝。 “京西则不同,京西地近长安,一直是朝廷的腹心,将士们心里还是效忠天子的。这从朱泚之乱时,各镇倾力勤王便可窥一般。还有,河北地方肥沃,军粮可以自给自足,京西却不然,京西的衣粮仰赖朝廷度支,两万大军若被断了粮草,败亡只在一夜间。我知道如今举兵对抗朝廷的其实只有杨慧琳一族,他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保全家族富贵。成了,得利的是他,你们捞不到什么。败了,你们却要跟着他倒霉。身为军府押衙,你的下半辈子就毁啦。” 张鹤道:“少卿说了这么多,可否给在下指条明路。” 李茂道:“明路就摆在眼前,归顺朝廷。” 张鹤道:“如何归顺。” 李茂道:“两条路,一条你放了我,我带你回长安,我保你至少做个六品官,而且是实职。第二条路,有点风险,不过一旦成了,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福泽恩及子孙后代。你这一族从此就翻身啦。” 张鹤道:“那是什么?” 李茂森然道:“诛杀罪魁祸首。” 张鹤道:“军府杀人,纵然得手,我你又怎么脱身?” 李茂笑道:“作恶的不过是他杨慧琳一人,他一死,便是群龙无首。我说过夏州的军将心里都还是装着朝廷的,届时只要我代天子赦免他们的罪过,谁又会不从?” 张鹤道:“你这是矫诏,日后翻脸不认账怎么办?” 李茂摇摇头,道:“我是钦差,天子授我便宜之权,为国除贼,谁敢说我是矫诏。” 张鹤低头默思片刻,言道:“事关重大,容我细细思量。” 说罢起身,李茂在身后叫道:“天大的富贵就在眼面前,错过了追悔莫及。” 李茂的话胡川听的一清二楚,惊得目瞪口呆,张鹤一出来,胡川慌忙问道:“大哥,你想怎样?”张鹤望着众人剑拔弩张的架势,却是微微一笑,道:“他的鬼话,我怎么会听。我若照他的话去做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转身向陈中和、王成方道:“烦劳两位兄弟给杨二将军说一说,我要见节帅,面呈绝密消息。你们放心,节帅若有赏赐,我忘不了二位。” 李茂策反张鹤的话,杨慧琳早在张鹤禀报之前便已知晓,软禁李茂的屋子里藏有一间暗室,由地道联通外界,暗室里藏着杨慧琳的亲信,李茂和张鹤的谈话,杨慧琳的亲信听的一清二楚,早抢在张鹤之前向杨慧琳禀报了此事。 杨慧琳听完张鹤的汇报,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却问张鹤:“他说的也非全无道理,你为何不听他的。” 张鹤道:“某有今日是节帅的恩赐,某非狼心狗肺之人,岂肯忘恩?” 杨慧琳道:“就这些?” 张鹤道:“李茂自投罗网,为人可谓不智,困兽犹斗,是为不明,而今竟又异想天开地想策反末将,实乃愚蠢之极,某若听从他的蛊惑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杨慧琳点点头,又问张鹤:“本帅此番起兵不为别的,只为尚书讨个公道,你觉得,本帅这次举兵有几成把握?” 张鹤道:“某不懂兵略,某只知道,大帅和老帅皆乃人中龙凤,所行之事自有自己的道理,末将跟着大帅才有前程可奔。” 杨慧琳哈哈大笑,扶起张鹤,忽又变色道:“李茂小人也,留着必是祸害,你替本帅去取他人头来。” 张鹤道声遵命,又道:“李茂现由二将军监押,请大帅赐某一道手札。”杨慧琳赞道:“好精细的人,拿我的佩刀去。”杨慧琳解佩刀赋予张鹤,张鹤双手接过,转身离去。杨慧琳望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语,张鹤刚跨出门槛,他却忽然唤道:“回来。”张鹤站住,问道:“大帅有何吩咐。”杨慧琳笑道:“暂且留他一条命,我还有用。” 李茂熬了一夜只写出几句不痛不痒的废话,杨红欢一怒之下把他写的东西扯的粉碎,望李茂鼻子便是一拳,李茂不躲不闪,挨他拳近,骤起一记弹腿,正中杨红欢小腹,杨红欢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左右卫士大怒,拔刀欲杀李茂,却被杨仁琳喝住。 第371章 铤而走险 李茂丢下笔,拍了拍手,望了眼疼的额头冒汗的杨红欢,对杨仁琳说:“公然殴打钦差,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我念他年轻又是初犯,不予计较,你带回去交给杨使君好好管教。” 杨红欢素有武力,在夏州军中仗着身份特殊更是无人能敌,今早他去看望好外甥郑大坤,郑大坤昏睡未醒,外甥媳妇向他哭诉郑大坤屁股上的棒伤发作,疼的夜不能寐,自己伺候不周,连挨了几顿打。 杨红欢仔细察看发现她的身上果然有好几处伤,心痛不已,怀着一腔怒火,本来就想找李茂的麻烦,见李茂憋了一晚才写出那么几个字,顿时火冒三丈。 他本想打李茂一顿好替外甥媳妇出气,却没想到李茂手这么硬,自己败的这么惨,直恨的他以拳砸地,打的骨节出血。 杨仁琳瞪了眼这个脾气暴躁的堂弟,摇摇头,去向杨慧琳复命。 进入内宅恰见张鹤从杨慧琳房中出来,杨仁琳心里嘀咕了一下,早先他听陈中和、王成方两个说,张鹤私下里跟李茂说了些话,然后一转身就向杨慧琳禀报了,这样的一个小人,自己的兄长怎么能重用?杨仁琳决定提醒哥哥一声。 杨慧琳见弟弟过来,便道:“李茂不肯帮我说话,这我早就料到了,你们也别为难他,此人先关着,以后能派的上用场。” 兄长一开口把自己要说的都说了,杨仁琳便应了声是,想想无事可说,便要告辞走开。杨慧琳却叫住了他,问道:“牌我们是打出去了,下面就看朝廷那边怎么接了。你要用点心把军府里的卫士调整一下,须知家贼最难防。” 杨仁琳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我闻张鹤跟李茂私下见过面,这个人怕是不能用了。” 杨慧琳摇摇手,道:“恰恰相反,这个人可用,而且要重用。” 杨仁琳惊道:“这怕是不妥,此人能有今日靠的是李茂的面子,他岂能不感念李茂的恩德,这万一……” 见兄弟如此谨慎小心,杨慧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在夏州近二十年,李茂卖了他兄弟一个面子,他跟着沾了点光,但你要知道,提携他有今日的是我,不是李茂,他是个识时务的,拎得清轻重。” 杨仁琳道:“军府那么多人,兄长为何偏偏要用他,兄长果然想抬举他,让他在府外领军便可。” 杨慧琳摇了摇道:“你听我的,我自有主张。” 韩全义和杨慧琳在夏州虽然强势,但与河北那些个世代相传的藩镇不同,他们是大唐天子派来的官,有道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每个衙门里都有一些数十年如一日不动屁股的老板凳。这些人地位或者不高,但能量却极大,尤其在特殊时期,忽视他们的存在是要栽大跟头的。 杨慧琳要胞弟调整军府卫士,势必要涉及这些人的利益,一旦引起他们的误解,后果将不堪设想。重用张鹤正是要消除这种误会,张鹤的父兄生前都是牙军将士,在夏州牙军里广有人脉,算得上是资深老板凳之一。 但张鹤这个老板凳能量还不够大,杨慧琳掂量之后觉得自己尚有把握操控,这样就给了其他老板凳一个交代。我杨慧琳调整军府卫队绝不是要跟那谁谁谁过不去,我完全是顺应形势发展的需要,要打仗了,得提高警卫级别。 你们若是不信,张鹤就是个例子,同为老板凳,人家为何就能混的风生水起,不仅没被踢出军府,还连升三级,一跃成为军府里举足轻重的兵马使。所以说要怨就怨你们自己修为不够,要怨就怨你们平日里鼻孔朝天,对我杨某人这个外来户不够尊重,长官就是长官,你不尊重长官,难不成还要长官尊重你?活该。 用张鹤堵住军府老家伙们的嘴,这是杨慧琳重用张鹤的最主要原因。 张鹤出卖了李茂,这是杨慧琳最为看重的,凭他张鹤的这几句话,他完全可以置李茂于死地,这表明张鹤跟李茂没有任何瓜葛,大是大非面前,他张鹤是站在了自己这一边的。 而且张鹤出卖了李茂之后,实际就断了归朝的后路,他以后只能跟着自己才有出路。 留着这样一个人在身边,杨慧琳觉得心里踏实。 但杨留后没能再睡几个踏实觉,让他不踏实的消息便接踵而来,河东节度使严绶被任命为夏州招讨使后,立即遣麾下大将阿跌光进,阿跌光颜兄弟俩督兵一万七千人渡河西进,其余四镇各遣精兵猛将四面合围而来,五镇聚兵七万四千人,气势汹汹杀奔夏州而来。 杨慧琳感到了一些迷惑,对藩镇一向敷衍软弱的朝廷这次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强横起来了,如此大动干戈,这是要把自己置于死地啊。 不是说南面的刘辟正在闹腾吗,朝廷为何不去打刘辟却来打我?敢情上上下下都把我当软柿子来捏了,凭什么? 迷惑之后,杨慧琳感到了痛彻骨髓的恐惧,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适合做一镇节度使,这些年他在夏州呼风唤雨,那是因为沾了舅舅的光,他是狐假虎威啊。现在舅舅走了,没有了依靠,狐假虎威不行了,一切打回原形,全完了。 在这种不安定中,杨慧琳看什么人都不放心,尤其是夏绥原来的将领,他看任何人都像是要取代自己。甚至自己的亲弟弟杨仁琳,杨慧琳也不再跟他见面。 现在他只愿意跟自己的部曲呆在一起,他们是依附自己而生存,任何人都能抛弃他,他们不会,因为抛弃了他,也就等于抛弃了他们自己。 张鹤的地位现在被凸显了出来,他是卑将出身,是靠他一手提拔才有今日,虽然做了军府节度使,但离开了自己,他张鹤什么都不是。 别的将领杀了自己,可以投靠朝廷,获取官爵,谋取好处,甚至是亲兄弟杀了自己也能落得一些好处。偏偏他张鹤不可以,他把李茂卖给了自己,李茂岂会重用这样的小人? 为了让张鹤死心塌地地追随自己,杨慧琳故意带着他去见李茂,当面责问李茂为何要谋害他,李茂一脸无辜,矢口否认,并要杨慧琳拿出证据来。证据当然不会真给他,杨慧琳的目的不是去跟李茂打嘴皮子官司。 他要的是让张鹤知道,他已无后路可走,今后只能死心塌地跟他这一条路。 形势显然对夏州极度不利,战事未开,朝廷已经从根本上否定了杨慧琳举兵的正当性,师出有名,才能分化敌人,团结兄弟,若师出无名,则上下离心,也给了那些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的人举兵反对自己的理由。 这还不是杨慧琳最担心的。 朝廷度支断绝夏州的粮草供应看起来十分致命,但其实那只是外行人的见识,既然是蓄谋已久,又岂会丝毫不做准备?夏州的粮库里早已囤积了足够支撑一年的粮草。 一年时间,不是他亡便是朝廷让步,足够了。 杨慧琳现在最担心的是七万大军四面合围,夏州拥兵两万,兵精将猛,骁勇善战,但问题是杨慧琳手下并无可用的大将,夏州不是缺少大将,而是能打仗的大将他不放心,他放心的大将又不能打仗。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战事未开,夏州的形势便已岌岌可危。 龙首山的特使在祥云寺外徘徊了半个月后,终于有机会混进寺里,把一封密诏交在了李茂手里,密诏的大意是朝廷只认杨慧琳一个是逆臣,胁从者只要幡然悔悟,过往罪过一概不究,若能帮助朝廷讨伐元凶,视同平叛,论功行赏,绝不亏欠。 “这份诏书来的可真是时候。”张琦愤恨地说道,“这分明是催命符嘛。” “千防万防,家鬼难防,家里出了坏人啊。” 秦墨和张琦垂头丧气。喜宝搞不明白这份诏书跟催命符有何关系,但看二人垂头丧气的表情也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李茂还是不动如山。 “这个……怎么办?” 喜宝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道,她看秦墨和张琦都不待见这份诏书,心里也有些不待见。 李茂从她手里接过密诏,看了一遍,交给喜宝,吩咐道:“贴身收藏。” 喜宝将密诏藏在了双峰之间的V形峡谷里,喜宝的双峰高耸坚实,峡谷开阔可观,藏一份诏书不成问题。 李茂起身,对秦墨和张琦说:“我去见杨慧琳,今夜三更,军府方向若有火光,你们设法脱身,不必寻我,直接回长安复命。若无火光,则静候待命,不要乱走。” 秦墨、张琦吃惊地说道:“你此刻去,他岂能没有防备,你如何刺杀他?” 李茂道:“我不是去刺杀他,我是去说服他归顺朝廷。” 他望了喜宝一眼,说道:“你跟我一起去。” 喜宝激动的差点没跳起来,她蹲下身,把手伸进茶几下面,摸索了一阵,摸出一根用羊腿骨磨制的匕首,羊骨被仔细打磨过,上面缠了防滑布条,握在手里十分舒服。 匕首锋刃很尖锐,骨腔打通是天然的放血通道。 喜宝显然是蓄谋已久,李茂夺下她的武器,把它交给秦墨,说道:“用不着这个,记着一切听我的,要忍耐。” 喜宝像个出征的将士一样沉声应道:“尊令。” 第372章 砍头 杨慧琳听说李茂求见,本不欲见,忽又改变了主意,决定见李茂一面跟他谈谈。 卫士将李茂和喜宝带到后院一座不起眼的偏殿,充满恐惧不安的杨慧琳,这些日子一夕三更住所,心里充满了被迫害的幻想。 短短十余日不见,杨慧琳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面容疲惫,眼袋深重,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充满了垂死者的暮气。 偏殿里孤灯一盏,冷冷清清,杨慧琳可不是为了省灯油,他现在怕见光,更害怕自己置身光亮中,让他的敌人窥见。 杨慧琳的面前乱糟糟地拢了一堆文牍,他把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从文牍中抬起来,用通红欲滴血的眼睛望了李茂一眼,却没有吭声。 两名卫士仔细搜查了李茂的身体,没有发现武器。 二人望了眼喜宝,不觉双眸放光。夏季天热,喜宝穿着单薄,凸凹有致的身材让两位卫士目放邪光。 一只手按在了喜宝的腰上,顺势向下,滑过腰臀,摸过两条腿,直到脚后跟。 另只手从腰眼开始,顺势向上,沿途风光旖旎,欲罢不能。 喜宝的脸色由白而青,继而转黑,待那只兴奋的咸猪手滑向胸前敏感地带时,喜宝果断出手了,她探臂夹住那只黑手,拧身,挥肘,咸猪手和他的主人无声扑倒在地。 动作不算潇洒,但杀伤力十足。 众卫士大惊,刀剑出鞘,张弓引箭。 杨慧琳很厌烦这些无谓的纠缠,他焦躁地挥挥手,侍立在他身后的衙内兵马使张鹤立即出声喝令众人退下。 杨慧琳左一划拉,右一划拉,桌案上的文牍哗啦啦掉了一地,这些东西,他先前是从不屑一顾的,最近却因感到身边无一个可信可用之人,而不得不硬着头皮,耐着性子,一份份地批阅。 这些东西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太多的热情,给他本已敏感疲惫的身心又涂抹上一层又一层的灰暗色彩,杨慧琳已经不堪负重了。 “你此番来,是劝我归顺朝廷?” 杨慧琳的声音嘶哑的可怕,像是从野坟堆里的老棺材缝里发出来的。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来得及,收手也是一死,你以为你主子还会放过我吗?” “此刻收手,十万夏州百姓得以保全,数万将士的性命得以保全,至少能赏你个全尸。” “全尸?杨某不稀罕,无非一死,全尸、断头尸又有什么区别?” “你若肯退一步,李茂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杨夫人和几位公子平安。” “有劳钦差费心了,不过不必了。” 侍立在一旁的衙内兵马使张鹤森然说道:“夫人和几位公子已然服毒自尽,朝廷不仁,夏州只能兵戎相见。” 杨慧琳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完,又倒了一杯,这回却在半途喝呛了,俯首咳嗽的时候,脖子露了出来,李茂向对面一人眨了下眼。 那人手起刀落,杨慧琳人首异处。 左右卫士见状大惊,失声惊叫,院中卫士蜂拥而入,吱吱的张弓之声刺穿耳膜,令人毛骨悚然,数十张弓一起对准了李茂和喜宝,这阵仗,喜宝有些傻眼。 不得军令不得擅自动手,这是老兵应有的素质,数十人目视他们的唯一长官,手提血刀斩杀杨慧琳的新任衙内兵马使张鹤。 张鹤凝如铁铸,众将进退失据,面面相觑。 “取天子密诏。” 李茂柔声提醒一旁发呆的喜宝,喜宝醒悟,不觉脸颊一红,自诩勇敢的她却被眼前一幕惊的失了神。伸手去怀中掏密诏,心慌手乱,一个不慎把衣裳扯开了,一对玉兔跃然而出,在碎峰堡时喜宝终日和男子混在一起,嫌胸前两团肉颠簸碍事,便用布带缠裹,渡河南下进入大唐腹地后见这里的汉家女子都用诃子遮胸,且这里的女子无不以胸大为美,这给喜宝的触动相当大,她果断剪开束胸的布条,换上了一块绣了艳红牡丹花的诃子。 美人胸前的艳红牡丹着实亮瞎了许多人的眼,吞咽口水的响动此起彼伏。 边军终年在死亡线上挣扎,早就看穿了生死,因此形势虽然紧张,他们却仍能饶有兴致地欣赏牡丹的艳美。 喜宝又惊又怒,臊的一张脸红的发烫,不过她现在已经清醒过来,深知情势危急,莽撞不得,于是隐忍不发,只是凶狠地瞪了众卫士一眼。 若是美人,一喜宜一皆是风情,喜宝这凶狠的一瞪,非但未能吓退觊觎者,反倒换来一阵更大的吞咽声。 李茂咳嗽了一声,小声提醒道:“背过身去。” 喜宝赶紧把密诏塞在李茂的手上,转身向后,双臂遮挡住胸脯,忙着整理衣裙。 李茂和张鹤交换了一下眼神,张鹤提着血刀站到了卫士一边,向李茂拜道:“夏州将士恭领圣谕。”李茂托起密诏,目光飞快地扫过众人,沉声言道:“宣天子密诏。” 众卫士面面相觑,内中有张鹤的心腹,环顾左右,口中喊道:“抗旨不尊乃是是灭九族的重罪啊。”言讫放下兵器,单膝跪地,俯首恭领。 众人纷纷丢弃武器,跪领圣旨。 其中有个不服气的,兀自站着未动,张鹤厉声喝道:“尔辈想造反吗?” 不待那人争辩,劈手一刀砍翻在地。 见张鹤慑服了众人,李茂方才咳嗽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诵读起了密诏,宣读完毕,恐众人不解其意,又用白话解释道:“举兵对抗朝廷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今祸首杨慧琳已死,尔等胁从者一概不论,若能助我诛杀杨慧琳余孽,便是大功一件,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哇。” 众人大悦,有人问:“杀了杨仁琳,能赏几品官?” 李茂道:“六品。” 卫士道:“六品太小,至少五品。” 众人齐声附和,吵吵嚷嚷。 李茂正色道:“朝廷自有朝廷的规制,岂能滥施刑赏?” 卫士之言本是试探,若李茂信口答应,足见其诚意不足,而今见李茂李茂不肯通融,方知所言是真,便齐声呼喝道:“烂命一条又甚好顾惜的,拼了,去谋这场大富贵,好好受用他一生。” 李茂又道:“诸位既然助朝廷讨贼,便须遵从朝廷法令,劫掠民财,骚扰百姓,****妇女,便是死罪,尔等可听清楚了。” 这是每次战前都要重申的军纪,至于执行的宽严则完全视具体情况而定,李茂手无一兵一卒,又是眼下这种敏感时期,所以重申军纪不过是走个过场,说说而已,他哪敢真的去执行?这些老兵个个心知肚明,见有好处可得,人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李茂向张鹤点了下头,张鹤当即下达具体命令:“张敬武、朱八来率左一队即刻擒拿杨仁琳,其若抗拒,格杀勿论;陈工、赵旺率马队擒拿杨红欢、郑大坤,其若抗拒,格杀勿论。霍童领本伙擒拿常荣臻,其若抗拒,格杀勿论;葛宿去占弓箭库……” 分派完毕,众人分头行动,李茂不见韩义、胡川,便其何在。张鹤道:“他们留在外面做疑兵。” 说话时,有人捧来一个硕大的孔明灯,张鹤道:“升灯,发信号。” 孔明灯冉冉升起,城东、城北、城西三地忽然同时起火,敲锣打鼓,众声喧哗,屯驻在夏州城内外的驻军,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能按兵不动。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不过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喜宝却已是浑身汗透,像是过了两三年,她整好了衣衫,将腰带勒的紧紧的,她拔出杨慧琳的佩剑提在手上,寸步不离李茂左右,忠诚的让人嫉恨又嫉妒。 李茂和张鹤为这场兵变准备了许久,每一个细节都计算到了,每一个步骤的后果都做了反复推演,对可能出现的结果做了反复评估,准备了不同的应对预案。 看起来一切都已完美,无懈可击。但真的摊了牌,二人的心里却又变得空空落落。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如此规模的行动,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带来的后果改变都是无法预计的,这是天意,非人力所能为。 现在所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等待成功,等待失败。 一盏茶的功夫后,霍童兴冲冲地提着常荣臻的人头跑来请功,说起杀常荣臻,也算是一波三折,先是霍童仗着一股锐气,杀入常荣臻家中,乱刀杀散常荣臻的僮仆。 一路冲入内堂,把常荣臻的夫人从夹墙里揪出来,却寻不见常荣臻。 常荣臻在外面养有外宅,时常溜过去团聚,致命的是没人知道常他的这个外宅在哪。 常荣臻的原配大哭大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霍童心焦,揪住她的头发,割了她的喉。正气急败坏要杀他全家,常荣臻却自己回来了,手提佩剑,要为妻子报仇。 常荣臻虽是军府押衙,却非军将出身,文人佩剑比不得横刀锋利,只一合,霍童就在他肋下留下了可怕致命的创伤。 但霍童并不急着要他死,常荣臻为人贪财好色,家里财物和女色都很丰富,不过老小子心思细密,藏东西比耗子都精,霍童需要从他嘴里把好东西一点一点底挖出来。 因为这个,霍童耽误了一点时间,不过还是报得了首功。 李茂大喜,当即宣布保举霍童为从六品右监门卫校尉。 好消息接踵而来,葛宿兵不血刃占领了弓箭库,杨慧琳为了控制全军,除衙内亲军,每军每人只配发五枝羽箭,其余的弓箭必须有他手令才能从弓箭库领取。没有了弓箭,便如老虎没了爪牙,无疑能有效遏制夏州驻军中亲杨将领的蠢动。 但坏消息也不断传来,张敬武、朱八来率左一队去擒拿杨仁琳,却扑了个空,杨仁琳丢下妻小,消失不见。 杨仁琳和他兄长杨慧琳在夏州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颇有人脉,张鹤担心他去鼓动驻军造反,一时紧张的脸色发白。 李茂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兵败如山倒,便是杨慧琳复生,也难挽狂澜,何况他这么一个丧家之犬?” 第373章 勇士不哭 如李茂所料,杨仁琳的确再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从军府脱身之后,杨仁琳赶去游说几个军将起兵反攻李茂,杨家兄弟在夏州骄横跋扈,待人苛严,不得人心。几名军将盘算胜算难定,又见杨慧琳已死,都不肯出力。 杨仁琳知大势已去,丢弃家人不要,易容溜出夏州城。 陈工、赵旺率马队去擒拿杨红欢、郑大坤,却遭遇到对方的强烈对抗。张鹤在军府中放孔明灯时,杨红欢便觉察有异,点起家将数十人,披甲杀出。 杨红欢虽败于李茂之手,却仍不失为夏州第一猛将,对付陈工、赵旺这样的三流角色仍是绰绰有余,陈工、赵旺本想打杨红欢一个措手不及,忽见对方早有准备,未战心先怯,勉强一交手,顿时大败。 陈工的兜鳌被杨红欢一鞭打落,唬的他丢了兵器抱头窜逃。 军士见主将落败,也无心恋战,勉强对付了几招,四散奔走藏匿。赵旺见事不济,撤马就走,被杨红欢引弓射落马下,不及起身又遭乱马冲撞,瞬间被践踏成肉泥。 杨红欢一战得手,气势汹汹地要来杀李茂,军府众将无人肯用死命,竟任由他一径杀入节度内堂。地方狭小,杨红欢骑马不便,遂弃马步战,手提钢鞭大喊李茂出来受死。 张鹤欲引弓射杀杨红欢,李茂拦住,言道:“杀他容易,但恐诸将不服,此人交给我来对付。” 张鹤道:“两军对阵,主将岂可轻涉险地,再说这一蛮汉,跟他置什么气。” 李茂道:“我不是跟他置气,我问你他家到此有多远?” 张鹤答约两里地,李茂道:“两里地驱马便到,可见路上并无阻隔。夏州军士凶猛,崇拜武力,敬重强者,你我设计杀了杨慧琳,军中将士多有不服,我要拿杨红欢的人头来立威。” 眼下局势波澜诡谲,李茂拿杨红欢来扬刀立威,其实十分有必要,只是杨红欢号称夏州第一猛将,这其中虽然有些水分,但此人勇冠三军却是实实在在的,张鹤担心李茂弄不过他。 做人都喜欢夸耀本事,隐藏糗事,杨红欢曾被李茂一脚踢的不能动弹,这样的糗事,他自己自然是不会到处乱说的,知情的杨仁琳也不会乱说。 李茂倒是想说,却没机会说,这件事至始至终,并没有几个人知道。 张鹤有此担心,倒也不奇怪,时间紧迫,李茂来不及跟他解释,要了一副裲裆甲,让喜宝替他绑缚好,张鹤问他用什么兵器,却让李茂有些为难。李茂掼使的是一口横刀,刀锋虽然锋利,奈何刀轻不及鞭重,对阵时难免吃亏,换用其他重兵器,李茂又用不惯,想了想,李茂解去裲裆,向张鹤讨了一口短刀。 众皆大惊,上阵不披甲,怎敢如此托大。 喜宝劝道:“他有甲,你没有,你要吃大亏的。” 李茂一边整理护腕,一边低声答道:“你引弓为我警戒,我若落败,你一箭取他性命。有把握吗?” 暗箭伤人,非君子所为。若搁在往日喜宝死也不肯答应,不过今天她决心为眼前的这个男人破次例。喜宝向张鹤讨了一张弓,背墙而立,做好了策应李茂的准备。 说话间,杨红欢已经砸开院门闯了进来,一行十六七个人,皆披重甲,手持鞭、拐、锤、斧等重武器,杀气腾腾,气势汹汹。 杨红欢重甲在身,手持双鞭,威风凛凛,如同战神。 李茂一声便装,提短刀而出,歪着头望着杨红欢,笑问道:“你肚子还疼吗?” 杨红欢“嗷”地一声怪叫,挥鞭便砸,李茂侧身让过,钢鞭击中石板,碎石迸溅,竟有开天辟地之势,声威极壮。 众人愕然大惊,喜宝持弓的手一软,差点把箭射出去。 “力道不错,准头差了点。再来。”李茂微笑着鼓励道。 杨红欢二话不说,论鞭横扫,呜地一声,气势骇人,但李茂早已飘然退出,轻松自若地游弋在丈外处,脸上依旧挂着鼓励的微笑。 “找死!”杨红欢暴怒起来,使出自己潜心钻研的钢鞭杀招“横扫千军”。 双手抡鞭舞作风火轮一般,周遭一丈范围内鞭影幢幢,卷的土石飞旋,气势肃杀。 李茂仍用短刀拍打着掌心,上身保持端正姿势不动,下盘却游走如行云流水,潇洒地游走在杨红欢的钢鞭杀伤力尽头,看似如暴风浪中的小舟时时都有倾覆之忧,却每每能逢凶化吉,立于不败之地。 重甲抡鞭,甲重鞭沉,纵然杨红欢气壮如牛,气力终有耗尽之时,他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眼见“横扫千军”扫不翻李茂却要累翻自己,杨红欢心里悄悄打起了退堂鼓。 心念方动,防线就被李茂突破了。 李茂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突然欺身到了他的侧背后,来势之疾,形如鬼魅。 “啊。” 杨红欢又惊又怒,抡鞭横扫,却猝然感觉自己的肋下似被人钻了一个窟窿,剧痛难忍,他心念一散,躯体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一条胳膊似被一座大山压住,沉重的让身体骤然失去了平衡。杨红欢心叫不妙,电光石火间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紧接着,他整个人便悬空飞了出去。 李茂一个斜插身,抱住他的腰肋,腰借腿力,生生地把这三百多斤旋上了半空。 在众人的一片惊叹声中,杨红欢重重落地,空地一声巨响,激的尘土飞扬。 众人只看到了杨红欢出丑,重摔在地、丢了双鞭的杨红欢心里却很清楚,在自己出丑前李茂其实已饶了他一命。 肋骨上的那阵剧痛是李茂手中短刀的刀柄造成的,刀柄能造成的剧痛刀锋自然也能。李茂突然出现在他侧背后时,本是有机会将短刀一尺长的刀刃插进他腰肋之间的,那时候他就像一个大笨熊,完全没有任何抵抗或躲避的机会,但李茂没有。 他身着重甲,李茂的拳脚无法对他造成必要的伤害,万般无奈下才出此下策,将他抛跌在地,促其俯首认输。 杨红欢却决心再试一把,李茂方才是趁自己不留神偷袭得手,他胜之不武,自己输的冤枉。 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杨红欢忙着找自己的双鞭,双鞭却凌空而至,是李茂捡起来丢给他的。 杨红欢接鞭时犹豫了一下,但倔强的性格还是让其怒吼一声,抡鞭朝李茂天灵盖砸去,这一鞭去的生猛,却毫无生气。 人、兵器、招数都是有生气,有灵魂的,当他们失去灵魂时便成了摆设。 李茂侧身闪避,一眨眼的功夫又出现在了杨红欢的侧背后,杨红欢连人带甲带武器再度飞旋在半空,这回他抓紧武器没丢,却因此摔伤了胳膊。 两名家将试图扶起他,被杨红欢愤怒地甩开了。 摘掉兜鳌摔在一边,杨红欢无声地发起了第三次攻击。 没有什么悬念,李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然后杨红欢连人带甲带武器飞上半空。 “噗”地一声,杨红欢如期落地,这回摔的极重,趴在地上半晌未动。 家将面面相觑,扶,还是不扶,现在是个问题。 李茂脸颊微红,微微喘着气,对挣扎着试图爬起来的杨红欢说:“你累不累,三番五次,你还要折腾到几时?” 杨红欢闻言不动弹了,身体蜷缩如一只大虾,眼一红,鼻子一酸,忽然之间像孩子般地呜呜哭泣起来。 夏州第一勇士就这样被人打哭了。 杨慧琳这些年借着韩全义的势力,在夏州作威作福,他为人刻薄,多疑,待下严苛,对待亲戚朋友也毫无真诚可言。 他外甥郑大坤只因说错了一句话便被他下令责打五十军棍,执法者不敢徇私,结结实实的五十军棍下去,人基本上也就废了,此举引发杨红欢的极度不满。 更让杨红欢不满的是,被打郑大坤的趴在床上翻出旧账,把他媳妇痛打了一顿,外甥媳妇身上的累累伤痕让杨红欢暴跳如雷,他本想去打李茂一顿出气,却反被李茂殴打,吃了杨仁琳当众一通耻笑。 杨红欢后来把这笔账也记在了杨慧琳头上。 李茂因此判断杨红欢是可以争取的。 他走到杨红欢面前,用脚踢了踢他,笑道:“你身上甲胄太重,不妨脱了咱们再打过。” 杨红欢哼哼着不肯动,他虽鲁莽,却又不傻,他的强项是势大力沉,披坚执锐,冲锋陷阵,长于战阵杀敌。李茂的强项是轻快和灵活,长于近身搏击,以己之短对敌所长,便是剥光了衣裳他也打不过李茂,白白让人笑话。 杨红欢把身体蜷的更紧,以背做虾壳,赖在地上不起。 李茂向他的家将喊话道:“杨慧琳举兵谋反已被张将军诛杀,尔辈皆是胁从,陛下有旨胁从者不问。适才杨红欢将军是过来与我切磋武艺的,他不是杨慧琳的同党,你们也不是。” 有了这个定性,众人心思大宁。 第374章 爱护你才要排挤你 杨红欢是夏州有数的猛将,竟活生生的被李茂打哭,这件事极大地刺激着夏州将领的心,一方面他们惊叹李茂的手段高超,另一面却又恨他出手太毒,士可杀不可辱,堂堂的边镇大将怎可受此羞辱? 夏州诸军愤恨不平,对李茂颇有怨言。李茂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怎样吸引眼球,怎样在反转中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李茂都曾仔细算计过。 随着那晚他“羞辱”杨红欢的真相被逐渐披露出来,夏州诸将对李茂的观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李茂并没有折辱夏州大将,杨红欢是自己哭的。 堂堂的夏州第一猛将接二连三地败在李茂手上,因为失望而痛哭,李茂非但没有趁机羞辱,反而把这场生死之搏说成是彼此间的一场小切磋,这不是坏杨红欢的名声,而是在成全他的面子。 那些所谓李茂折辱边地大将的话完全是恶毒的挑拨,是卑劣者离间夏州和朝廷的鬼蜮伎俩,完全不值得一晒。 边将敬英雄,李茂有勇有谋,堪称英雄,值得敬重。 众将默认了李茂对时局的掌控,接下来的许多事就变得简单起来。 李茂督促屯驻在夏州城外风沙堡的杨日产立即投降,时限是一天,一天之后,杨日产若不归顺朝廷,夏州便出兵讨伐。 杨日产是杨慧琳手下唯一堪称将才的人,被杨慧琳视作心腹亲信。杨慧琳被杀,杨日产惶惶不可终日,杨仁琳劝他起兵反攻夏州,杨日产觉得没甚把握,不肯执行。却又留杨仁琳在营中。杨仁琳恐他谋害自己,杀了杨日产派给他的两名卫士,连夜逃之夭夭。 李茂敦促他归降,杨日产盘算自己一旦放弃兵权,很有可能被害,欲要逃走,家眷和家产又都被李茂扣住,一时犹豫不决,眼看一日限期将至,杨日产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 部属见状,知其必败,遂鼓噪冲入中军帐,一条麻绳绑了杨日产去向李茂请功。 杨慧琳已死,他的死党常荣臻被杀,杨仁琳逃匿,杨日产被擒,堂弟杨红欢、外甥郑大坤反正,杨氏一族被连根拔起。 黑暗终于退去,黎明到底到来。李茂命人敲响三通惊雷鼓,召集城内外将领集会。事先他和张鹤仔细分析过,结论是夏州内外将领中已无杨慧琳的亲信——至少愿意铤而走险为他死的将领是再也寻不出一个了。 杨日产被关在正堂外的站笼里,正堂入口处的廊下悬挂着杨慧琳、常荣臻的人头,诸将入堂,战战兢兢,惊疑不定。 李茂当众宣读密诏,以安军心,又当众宣布杨慧琳、杨仁琳、杨日产、常荣臻等人的罪过,定杨仁琳为钦犯下令在夏州全境搜捕。 此后李茂宣布了对讨逆中立功人员的嘉奖,李茂言出必行,让夏州将士刮目相看。一时军心稳定。又出榜安民,督促虞侯上街,弹压作乱的士卒。阖城百姓因此安定。 杨慧琳叛乱从策划、实施到结束不足一个月,影响所及只夏州附近,乱平时朝廷任命的夏州招讨使、河东节度使严绶尚未渡河,先期渡河的先锋兵马使阿跌光进,阿跌光颜兄弟正在河边休整。河东军扎营处距离夏州尚有两百多里。 其余各道讨伐军尚在组建中,即便是行动最快的朔方军也要到一个月后才能开拔。 李茂派秦墨、张琦快马回长安报讯,李纯闻之杨慧琳已被张鹤斩杀,大惊,急问秦墨:“张鹤是何人?” 秦墨道:“杨慧琳新近任命的衙内兵马使。” 李纯赞道:“大义不亏,丈夫也。” 下令擢升张鹤为夏州刺史、充夏绥节度留后,杜黄裳进言道:“张鹤本是卑将,杨慧琳欲谋大事,擢升其为衙内兵马使,连升数级,在军中资历浅薄。他为李茂策反,以下犯上,虽大义不亏,私德终不完美,留此人在夏州,恐难以服众。以臣愚见,可将此人加官进爵,另移他镇安置,朝廷再遣重臣镇抚夏州。” 李纯恨李演畏缩不前,坚决不肯再用。日前已将他贬为吉州刺史。 李淳沉吟了一下,问道: “以爱卿之见,何人可镇守夏州?” 杜黄裳道:“鸿胪少卿、右威远军使、辽东经略使李茂。” 李纯笑道:“他自然有这个资格,朕也相信他有这个本事。不过朕还有要事要交办他,朕观刘悟此人深沉有谋略,可以重用。” 杜黄裳道:“刘悟资望不足,尚须历练。可调司农少卿张弘靖为夏绥节度使。” 李纯道:“若然是他,朕也就放心了。” 司农少卿张弘靖刚由东都升迁至司农少卿,屁股还没坐稳,好事便凌空而降,张弘靖不觉感慨自己这回是抱对了大腿,杜黄裳果然是名不虚传。 接到圣旨后张弘靖入宫谢恩,李纯面授机宜道:“横山南北的党项部,近来连番作乱,有司禀报说是吐蕃人在暗中撺掇,卿为朕查明原委,定出处置之策。京西地近朝廷腹心,绝不可让胡虏染指。” 张弘靖领旨,出宫后只觉得头大如斗,他是第一次外放边镇,第一次领军镇守地方,对党项人也并不熟悉,真不知从何入手。 欲求教杜黄裳,门客告诉张弘靖杜黄裳被欲举荐李茂为夏绥节度使,被天子否决后才转而举荐他。张弘靖觉得其中必有缘故,面辞杜黄裳时便没有提李茂。 杜黄裳却主动提到了李茂,他对张弘靖说自己举荐李茂出任夏绥节度使并非是要排挤他,而是李茂目下的处境很尴尬,他这么做其是在帮李茂。 张弘靖不解杜黄裳说的这个“帮”是怎么帮,但杜黄裳能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他心里还是很高兴,这意味着他跟杜黄裳之间的关系又近了一大步。 张弘靖和李茂曾在洛阳有过一唔,时间虽短,彼此却都给对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因此见面后不久二人便能像多年的老友一样轻松地交谈。 张弘靖要李茂救他一命,李茂笑道:“元理一年之内连升三级,我道贺尚且不及,哪有本事去救你的命。” 张弘靖道:“茂华就不要笑话我了,我的本事你也知道,不懂兵,也不曾治理地方,更不懂得怎么跟化外之民打交道,天子要我谋划安定之策,我真不知从何着手,误了大事,我哪还有命在?” 李茂听他倒完苦水,笑道:“元理出身名门,仁德侠义之名遍布海内,欲要什么的人辅佐而不可得,幕府的事但让能人去做,元理兄只需养一腔浩然正气,存一颗忠贞体国的心,便万事大吉了。” 夏绥地处京西,并非边镇,境内固然不太平,但大规模的征战却并不多,做节度使的,只要勤谨对事,善于选贤任将,严整法纪,镇守起来其实并不困难。张弘靖没做过节度使,官却是做过的,又怎不知这个道理? 李茂料他必有它事烦心,张弘靖叹了一声,道:“不满茂华兄,我离京前,天子交代了我一件机密的事,愚兄百思不得其法,故而苦恼。” 李茂道:“小弟可能助兄参详一二?” 张弘靖等的就是这句话,忙将李纯交代的事和盘托出,生怕李茂只听了一半便跑。 李茂听完,略作思忖便笑道:“这有何难,我给你推荐一员将才,保管安心。” 李茂向张弘靖推荐的人名叫崔雍,出身清河崔氏旁支,他兄弟崔谷见在登州海东商社做掌柜,是李茂之妻苏卿的得力助手。 崔雍因是庶出,自幼在家并不得宠,年纪稍长,便听从塾师劝告离开家乡游学两京。 崔家败于其兄崔谷之手后,崔雍断了经济来源,一度穷困潦倒,在一户商栈做账房谋生,一面苦读求取功名,偏偏又连科不中,一时心灰意冷,投曲江池自尽,被路过救起。 地方探知其身世,报知淄青驻上都进奏院,进奏院里有陈数的眼线,知其是崔谷的兄弟,便告知李茂。 李茂将他安置在辽东驻上都进奏院中,给胡南湘做书史,后见崔雍处事灵活,便调入威远右军,拨给陈数做助手。崔雍在长安期间,常到昭武九姓开设的酒肆喝酒,跟京西北的胡人混的很熟,学会了好几种胡语,跟这些胡人打交道很有一套。 李茂看中了他的这个本事,这次出使回鹘便把他带在身边充作顾问,路上询问回鹘的风土人情,崔雍对答如流,对如何处置边事亦有独到的见解,李茂深感此人有培养的必要。便在路过夏州时,改变主意将他留了下来,让他全面负责夏州的情报收集工作。 李茂回程时,人还在天德军,崔雍便赶了过去,向李茂禀报说韩全义进京后,杨慧琳囤积粮草,储备兵器和马匹,做好了举兵抗拒朝廷的准备,他建议李茂绕道河东回京,以免被杨慧琳扣押。 李茂当日评估风险,认为杨慧琳还不至于如此,却没想到一进入夏绥境内就被杨日产盯住,一时不觉对崔雍刮目相看。 第375章 横插这一腿 此后不久,李茂就把崔雍确定为他与龙首山夏州管事之间的唯一联络人,联络人名义上只是帮李茂跑腿传话的角色,但只要运作得当,很容易就会成为地方管事的顶头上司。崔雍有这个能力,这点李茂深信不疑。 在此之后,李茂又断断续续交给崔雍几个任务,崔雍每每都能出色完成。 自从杜黄裳处得知韩全义、杨慧琳欲举兵对抗朝廷后,李茂便一直在夏州节度使府里物色一个可用之人,这个人要能接近杨慧琳,要能协助他在危机发生后控制军府,这个人不仅要特别能干,更要特别忠诚。 李茂从来不相信基于个人道德的忠诚是能靠的住的,要一个人忠诚自己,必须给他忠诚自己的理由,除了作为润滑的情感,更重要的是利益和困境。 他本想策反杨慧琳的外甥郑大坤为己所用,郑大坤在成为武将之前,曾经在长安士林混过近十年,对长安和朝廷有着天然的感情,有这份感情做纽带,起步较高,进展也不会太慢。 其次,郑大坤的妻子本是夏州名妓,美艳多情,从良前就跟杨红欢不清不白,从良后,杨红欢仍旧纠缠不休,郑大坤为此十分苦恼,他不敢招惹杨红欢,就向杨慧琳告状,恳求杨慧琳出面主持公道,杨慧琳却为了拉拢杨红欢而对此选择了不闻不问的态度。 郑大坤对此深感失望,他恨杨慧琳不给他主持公道,私下里颇有怨言,话传到杨慧琳的耳朵里,杨慧琳时不时的丢双小鞋过去让郑大坤穿穿,郑大坤敢怒不敢言。 李茂想利用郑大坤对杨慧琳的不满去策反他,把他预埋在杨慧琳的身边,留待将来恰当的时候去引爆。 他让崔雍评估此事的可能性,崔雍坚决反对,崔雍反对的理由是,郑大坤虽表面长的粗壮,内心却十分怯弱,杨红欢常趁他不在家去和他妻子鬼混,他心知肚明,却敢怒不敢言,一个连夺妻之恨都不敢报的男人,又什么胆量去干一件可能遭致灭族的大事? 再者这只可怜的“绿毛龟”在夏州早已沦为别人的笑柄,指望他协助李茂掌控混乱中的军府,无异于痴人说梦。 崔雍建议李茂策反张鹤,张鹤一族自他祖父起就在夏州牙军供职,其父兄都曾是牙军牙将,在夏州牙军中根基很深,人脉很广,张鹤的父兄早年为国捐躯,军府抚恤不利,年幼的张鹤一度沦为百戏艺人,差点沦入贱籍。 对此张鹤十分不满,因为牢骚太多,又历次被人打压,以至于人到中年,却混的穷困潦倒,十分不如意。但崔雍又说张鹤虽然落魄潦倒,为人野心却很大,他这么多年隐忍不发,为的是在等一个时机,一个东山再起的时机。 崔雍走访了许多夏州老军,终于弄明白了张鹤父兄那一代的恩恩怨怨。 “前都知兵马使韩光初到夏州时,为了立威斩杀了剿匪不力的捉生将陈荣,张鹤的父兄为陈荣抱不平,被韩全义贬去新宥州做捉生将,刚到新宥州半个月就死于羌胡之手。韩全义非但不予抚恤,反而责其浪战,连累的张鹤没能接替他父兄成为牙将。只能以普通士卒行走于行伍之间。后来韩全义移镇夏州,一反常态挽留韩光继续担任都知兵马使,有韩光在,张鹤父兄的案子就翻不过来,这一耽搁就是六年!张鹤的大好年华和满腔热忱就这么被白白浪费了,直到三年前,韩光致仕回乡,才有人帮张鹤说了话,他才算有出头之日。可是蹉跎的时光是再也找不回来了,韩光已致仕回乡,韩全义已入朝,张鹤很不着他们了,这股邪气就只能撒在杨慧琳的身上。” 李茂对崔雍的这个判断表示认同,对一个素有大志的人来说,被人白白的耽误了十六年大好年华,这个恨足以支撑他舍命一搏了。 一番精密的策划后,李茂舍了张鹤一场大富贵,张鹤对此感激涕零,崔雍趁热打铁,和他交上了朋友。 猝然翻身富贵,张鹤的心态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要把这些年没有来得及享受的东西抓紧时间享受一遍,起新屋造新宅自不必说,单单的纳几个美妾在家已经不能满足他的虚荣,他不顾外人非议,果决地修了不能为他生育的糟糠之妻,正全力追求一位年轻貌美的致仕官员家的小女儿。 如此一个自私、心硬之人,很容易落入事先为他设计好的困境中,策反成功的几率无疑是很大的。 李茂赞同崔雍的判断,全权授命他去策反张鹤。 正如崔雍所预料的,为了保住到手的富贵,谋取更大的权力,张鹤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跟李茂合作。杨慧琳这条腿虽然粗壮,但眼看着就要断了,断腿没有再抱的价值,他需要另觅其他大腿,恰巧李茂就插了一腿过去。 张弘靖问了崔雍的生辰八字和家世出身,便满口答应下来,崔雍的八字跟自己的相合,他是登州清河崔氏的支脉,名门望族出身,又在士林混迹过,三样都符合张弘靖的选人要求,更主要的是他是李茂推荐的人。 外出镇藩最忧心的就是朝中无人,朝中无人,却又小人谗毁,这离败亡就不远了。 李茂而今圣眷正隆,是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杜黄裳虽然也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但杜黄裳年纪已大,且已位极人臣,月满则亏,杜黄裳实际上已经在走下坡路。 李茂这条大腿张弘靖必须得紧紧抱住。 李茂仔细交代了崔雍一番后,和张弘靖做了交接,这便带着逆臣杨慧琳的人头,和张鹤、杨红欢、韩义、胡川等归义的夏州将领,押着叛将杨日产等人,摆起全副钦差仪仗浩浩荡荡地回长安献俘。 张弘靖遣士卒五百人护送到夏州边境方回,向南便是大唐的腹心地带,驻军极多,且百姓心向朝廷,论理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危险。 心情一放松,李茂游山玩水的兴致就来了,这****带着张鹤、杨红欢、喜宝、韩义等人出营房外打猎,众人见他不带卫士,只带一个随身服侍的胡女,心中大喜,这无疑是李茂对他们的极大信任,众人对长安之行充满了期待。 打猎不是李茂的强项,但他却越来越迷恋这项户外运动,鲜衣怒马驰骋于山水之间,纵情呼啸,卷山过水,又无生命危险,当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众人登上附近的山顶,正遥望京西的壮丽河山,忽然见到东北方向烟尘滚滚,一支骑兵穿行于山谷之间,蜿蜒而来,其势甚急。 众皆大惊,从这支骑兵的来势判断,他们的目标正是屯驻在山谷平地上的钦差行营,这道谷地开阔平坦,并无险阻,以骑兵的速度用不着一盏茶的功夫就能杀到。 随行李茂的众人都有领军作战的经验,见状大惊,急劝李茂下山布置迎敌,只有喜宝一人劝李茂不要下山,她的理由是敌人来势太急,此刻下山布置怕是已经来不及,此外营房外撒有游动哨,会有预警,营地周遭设有拒马、木栅,足以抵挡敌人的第一波次冲击。 她建议李茂居高临下观察一下形势再说,喜宝这么说并无什么道理,她的用意无非是不想让李茂涉险。 李茂眺望了一阵,哈哈大笑,道:“来者是友军,无须惊惶。” 挥手道:“随我下山去迎迎他们。” 那支骑兵在距离山谷中央的钦差营寨还有一里地处扎住阵脚,烟尘未散,为首之人已跳下马来,步行向营寨而来,走出半里地,忽见左近山坡上一支骑队风卷而来,众皆大惊,就地进入临战状态,却听为首一匹黑亮骏马上,一人叫道:“来者可是河东的阿跌将军。” 来的正是河东先锋兵马使阿跌光进和他的兄弟副使阿跌光颜。 河东军是这次讨伐夏州杨慧琳的主力,出兵一万七千人,几番折腾才渡过黄河,荼蘼粮草无数,正准备大干一场,摘个平叛首功,却不想被李茂抢了先。 河东军进退失据,十分苦恼,阿跌兄弟商量之后,决定来向李茂诉诉苦,随便分点功劳,平心而论,河东军虽然没有正面与夏州军作战,但在战略上起到了重要的策应作用。 若非河东军出兵神速,杨慧琳也不会吧他麾下唯一信得过、又能统兵作战的大将杨日产派出夏州城,使得李茂联手张鹤发动兵变后能轻易得手,在极小范围内平息这场叛乱。 阿跌兄弟都有胡人血统,面目与中原人稍有不同,不过久居中原,思维、语言、行为早已与汉人无异。 李茂虽是平叛的主要推手,却非平乱诸军统帅,二人以外镇军将,手捧兜鳌见礼。 阿跌光进言道:“夏州平叛,河东军进军最为迅速,虽未与逆臣正面交锋,却从侧面牵制了逆杨主力杨日产部,也算薄有苦劳,请钦差勿要忘了河东将士的辛苦。” 第376章 这事你不能心急 言罢又取河东军将领联名的贺表,请李茂转呈天子。 阿跌光进此举用意无非是要提醒李茂莫要隐瞒他河东军的功劳,否则整个河东军将领不会与他善罢甘休,也意在提醒天子,平定夏州河东将士有功劳也有苦劳,若一笔勾杀,只恐寒了河东将士的心。 李茂心知肚明,郑重接过来,转交给喜宝,回了礼,说道:“此番能顺利平息杨慧琳叛乱,两位将军大功一件。请两位将军随我一同进京面圣,某当据实奏明天子,为二位将军和河东军将士请功。”李茂能有这番表态阿跌光进兄弟心满意足,却推辞道:“我二人受命领军在外,无诏令岂敢擅自进京?少卿信义海内闻名,我二人岂有不放心的道理。” 送了李茂一顶大帽子后,阿跌光颜又道:“此去长安尚有三百里路,沿途多有吐蕃没脸的骚扰,某愿代兄充任钦差护卫。” 李茂大喜,笑道:“得光颜将军同行,茂可安枕无忧矣。” 当下河东军依靠钦差营帐扎营,军中主要将领随阿跌兄弟入李茂答应饮宴,宴毕,阿跌光进先回河东军大营,分一部人马给兄弟阿跌光颜,留作钦差护卫队。 河东将士皆擅饮,李茂喝的有六七分醉,喜宝将他扶回寝帐,张罗着给他洗漱。 喜宝容貌不过中等偏上,但身体结实,举止干脆有力,浑身上下充溢着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武干练之气,这种气质很对李茂胃口,接着酒意他直盯着喜宝看。 喜宝察觉,面颊微红而已,却并不反感,于是李茂得寸进尺,借着酒劲牵住了她的手,问道:“跟着我可觉得委屈?” 喜宝抽回自己的手,瞪了李茂一眼,没有理他。隔了一会儿,喜宝又主动找话说道:“今日在山上,你怎知来的是友军不是敌人?” 李茂道:“河东军摆出那么大阵仗,岂能一无所获,我早算到他兄弟会来。我在西北各地都留有耳目,这方圆一百里内超过二十人的马匪我大体都知道,他们从东北方向来,那边只有一股不成气候的山匪,没这么多马,也没胆量敢冲撞钦差,我便知道来的是友军。” 喜宝咬了咬嘴唇,道:“这点我就没去想,我看到他们来,满脑子想的是怎么跟他们打,他们几个将军也是满脑子怎么开打,没人去想要不要打。” 李茂道:“为将者只需专注怎么打,怎么能打赢,至于要不要打由为帅的去判断。” 喜宝笑道:“不知羞,自己封自己是元帅。” 喜宝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笑起来的很好看。” 气氛很融洽,李茂浑身一阵燥热后,一时昏了头,竟一个偷袭抱住了喜宝的腰,喜宝猝然遇袭,大惊,挥肘侧击,李茂哎呦一声惨叫,捂着鼻子跌坐在一旁。 喜宝又心疼又恼怒,厉声道:“我当你是位可敬的兄长,你竟做此禽兽之举。怪我瞎了眼,错看了你。”喜宝说罢,抓起一个瓷杯狠狠地摔在李茂面前,摔门帘而去。 李茂的鼻血奔流不止,用手一捂,满脸皆是,恨的他连抽自己两个嘴巴,悔恨莫及。 秦墨正在帐外和几个卫兵吹牛皮,见喜宝噙着泪水跑了出来,招呼也不打独自走了,心里吃了一惊,忙踢起在行军床上躺着醒酒的张琦,让他跟过去,却又吩咐几个卫士说:“守着门,谁也别放进来。”这才掀皮门帘进入李茂的寝帐,见李茂满脸是血地呆坐在地上,惊叫道:“哥,这血怎么跑你脸上了?” 李茂没好气地骂道:“滚。” 秦墨观察寝帐内除了那只被摔碎的瓷杯,其他东西俱安好,便知李茂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蹲下身,望着李茂的脸,嘻嘻笑了会儿,方道:“怎样,我是不是提醒过你,胡马性子烈,毛没捋顺前不要招惹他,应验了吧,尥蹶子了吧,踢着脸了吧。” 李茂擦了把脸上的血,用手扶扶鼻梁,剧痛。 他吐了口气,道:“怪我,酒后乱性。” 秦墨道:“休拿酒醉搪塞,你一开始就对她没安好心,不过是一直没捞到机会罢了。”秦墨盘膝坐下,双手扶着膝盖,探身问李茂道:“得手了没?” 李茂指了指自己血糊糊的脸,哀叹了一声。秦墨低下头凑近了打量李茂的鼻梁,伸手欲扶,被李茂拍开了。秦墨道:“别动,我瞅瞅,嗳哟,八成是断了,啧啧啧,可怜呐,偷食不成反被破相。该,活该!” 李茂道:“兄弟,我被人打你特开心是不是?” 秦墨道:“话不能这么说,得看挨谁的打。自家用心不纯,想占人便宜挨了打,活该,我不会同情你的。” 李茂垂头丧气道:“好吧,我活该,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出去,让我清静清静。” 秦墨道:“哥,不是我说你,你别的方面吧凑合还行,跟女人交往,你不行!唉,你别瞪着我,我不是说你在床上不行,我是说你……简单点说吧,就是你一点都不懂女人,唉唉唉,你又瞪眼,你还别不服。别看你妻妾成群,家里不缺美人,可你扪心自问,她们哪个是因为喜欢你这个人才跟了你的?没有吧,她们跟你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乃是形势所逼。我承认你对她们都还不错,她们对你也不错,不过你们那是夫妻间的亲情,你真心爱过哪个女人,哪个女人又真心爱过你?没有吧,……哦,那个女道士不算,人家已经出家了。哥,你不懂女人,你有能耐钻进她们身体里,却没本事走进她们心里。” 李茂沉默不语,秦墨这话虽然难听,却是发自真心的。扪心自问,自己的确未曾走进任何一个女人的心,即便是跟他最亲密的小茹,他也是在最后一刻才发现她的内心中原来藏着那么多的秘密,他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自己虽然了解的她身体的每一寸,却从未曾真正走进她的内心。 想到小茹,李茂的鼻子有些发酸,然后是剧痛。 “你看喜宝人傻好欺负,你就想来个霸王硬上弓,结果呢,弓弦绷断了,鼻梁也塌了,活该,我看你就是活该。” 李茂的鼻血又流了出来,秦墨大吃一惊,一骨碌爬起来,趴在地上问:“哥,我胡说八道,你别生气。” 李茂强忍剧痛道:“能不能闭嘴,快找牛二去。” 牛二是常河卿的徒弟,带艺投师,医术不错。 “唉,我这就去,哥你再忍忍。” 秦墨从自家衣裳上扯了块布塞到李茂手里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嘴里嘀咕:“别人是气的吐血,您老先生怎么气的流鼻血呢。” 喜宝一口气跑出营外的山坡上,张琦追的上气不接下气,人是追到了,却因搞不清楚她和李茂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时也就不知道该劝些什么。喜宝扶着一块石头默默哭了一阵子,山风一吹,气就消了。 想想自己那一肘拐的李茂鼻梁断裂,也算是出了口恶气,心里就再也恨不起来。她擦擦泪,对张琦说:“我没事了,你去叫牛二,他,他鼻梁被我打折了。” 张琦“啊”了一声,只觉得着牙根子酸的厉害,这些日子他一得闲就向李茂请教近身搏击术,深知想靠近李茂有多难。 “怎么就让喜宝把鼻梁给打折了?依茂哥的身手,喜宝近不了他的身,那是他心甘情愿让她打的,茂哥究竟干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如此心虚?” “茂哥借着酒劲想欺负人喜宝,够不是东西吧,要不你去说说他,让他以后小心点。”秦墨给一脸正气的张琦出主意,张琦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喜宝已经原谅他了,这男女间的事外人你搞不清,或者只是场误会呢。有机会我提醒一下茂哥,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秦墨眼一瞪:“白受人家叫你那么多声哥,如今她挨了欺负,你就这么给人家出头的?”张琦闻言,脸色通红,秦墨继续数落道:“你以前吃她烤的羊腿时是怎么说的‘谁要是欺负你,告诉哥,哥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现在不要你动刀子,只要你动动嘴,进去骂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便可。” 张琦怒道:“你别小瞧人。” 秦墨努努嘴,道:“去,证明我小瞧错了。” 张琦恨恨地瞪了秦墨一眼,恶狠狠地冲进了李茂的寝帐。 寝帐里一盏油灯,灯下,牛二正跪着往李茂鼻子上涂药,张琦骤然进来,唬的他一跳,手一颤,一瓶药粉全洒李茂的脸上了。 牛二手忙脚乱给李茂擦脸时,李茂眯着眼睛问张琦:“什么事,说。” 张琦搓着手,张口结舌,忽然瞅见近旁有碗凉茶,忙端起来送到李茂手里,小声说道:“哥,你放心吧,喜宝不生气了。” 李茂道:“知道了,还有事吗?” 张琦道:“哥,喜宝是个好姑娘,你收了她那是好事,不过这事你不能急,得慢慢来。你先得到她的心,再得她的人。哥,我看好你。” 李茂在张琦肩上拍了拍,挥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张琦临出门时,又回过头叮嘱李茂道:“记住兄弟的话,先得到她的心,再得她的人。预祝你成功,晚安。” 第377章 识大体,顾大局 在唐代,朝廷授权出征的较大规模战争,若取胜朝廷举办献俘礼,这不仅是对出征将士的极大奖赏,也是得胜者用以震慑潜在对手的需要。譬如武德元年十一月,秦王李世民讨平薛仁杲,当月献俘于太庙。武德四年五月,李世民平王世充、窦建德,七月献俘于太庙。 与此相对,防御性战争或规模较小的战争,则没有具体限定,可举行亦可不举行。若论战争规模,平定夏州杨慧琳的战争规模可算小到了极致,时间仅一夜,出动兵力前后不过一千人次,若非后期牙军在城里抢掠商铺,夏州百姓甚至完全不知道城里发生了变故。 这样的小打小闹,若在平日降一纸文书褒扬立功将士后便可不了了之。但眼下的时局却不同平日,朝廷太需要一场胜利了。 杨慧琳举兵拒接朝廷委任的节度使,便是反逆,朝廷一时令下,七万大军整装待发,威压所致,夏州自己内部就起了兵变,杨慧琳苦心筹备的谋反,竟然连实施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就彻底失败了。这对于那些心怀野心的藩镇将帅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震慑。 这场自建中年以来少有的朝廷对藩镇的胜利,在李纯看来意义十分重大,它彰显了一种新气象,新朝平定四方割据藩镇,一统河山的新气象。 李纯下旨这场献俘仪务必操办的十分隆重,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跟新朝作对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宰相杜黄裳受命主持筹办这场献俘礼,另一位宰相袁滋一旁协助,一场献俘礼要两位宰相亲自上阵操刀,一时间震动了朝野,各方猜测不绝,影响所及,河朔四镇、西川的刘辟都感到了瑟瑟秋意,可事实上眼下正值盛夏。一个如火闷热的夏天。 李茂是平定夏州叛乱的主要推手,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否能成为献俘礼的主角,却有待商榷。袁滋就不同意李茂做主角,袁滋先向杜黄裳表白说他跟李茂并无任何过节,甚至还十分欣赏李茂的忠诚干练,袁滋说:“李少卿回朝路上被杨慧琳扣为人质,这是举世皆知的事,事出意外,李少卿是受了委屈的,但若他一早就存了心思去算计杨慧琳,即便是为国除贼,这用心也未免太过险恶,宣扬出去非但不能全他忠义之名,还坏了朝廷的体面。” 杜黄裳先排除了李茂跟袁滋的确是没有什么私人恩怨,这才把他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不觉也倾向于冷藏李茂,不让他抛头露面。 两位宰相一起向李纯建议把斩杀杨慧琳的张鹤作为此次献俘礼的主角,给天下树立一个榜样,只要心系朝廷,便是略亏小节亦可成就大义。对这些以下犯上的将领,朝廷非但不会责怪,还是要重用的。 李纯听了二人的理由,言道:“两位卿家所言十分恰当,不过朝廷也不能亏待了真正的功臣。” 有了这句话,杜黄裳便派得意门生章武前往李茂营中,与李茂商议献俘礼的细节,李茂主动说道:“夏州之事,我虽有功,却不易抛头露面,否则有损朝廷体面,请两位相公细加体察,以茂愚见朝廷当在张鹤一干人身上多做文章,让天下诸侯知道朝廷的爱憎。让那些忠诚于朝廷的藩镇将领知道,只要他们心里装着朝廷,朝廷是绝对不会亏待他们的。” 章武闻言又惊又喜,他初来时还担心李茂不肯退让,果然他坚持要出这个风头,自己是否有把握说服他,真的是没什么把握,到头来只能搬出恩师杜黄裳来压服他,那便落了下乘。 李茂如此顾大局,让章武感慨万端,出门对同行好友说:“李茂华出身微贱,短短几年蹿升至此,的确是有些独到之处,并非完全如外界传言的那样他是靠抄偏路上来的。” 李茂回过头把这层意思跟张鹤说了,定他来做这平定杨慧琳的首功之人,张鹤一时愕怔不能言,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茂真的就肯把唾手可得的大功劳让给了自己? 待得知李茂已经正式向朝廷上表请列张鹤为平叛首功之臣后,张鹤感动的热泪盈眶,这步路他是走对了,从此荣华富贵,真是享用不尽,想想几个月前的落魄,再看看今日的荣耀,真恍如大梦一场。 李茂彻底与夏州平叛事件做了切割,相关的朝廷的各种表章中只字未提李茂这两个字。 献俘仪式操办的极其隆重,除了朝廷百司和驻京各军,在京三品以上勋爵亲贵,五品以上致仕官员,各地藩镇驻上都进奏院官员也同时接到了邀请,前往太极宫太极殿前参加隆重的献俘仪式。 同时又邀请吐蕃、回鹘、南诏、新罗、日本、渤海,及漠北草原各部落驻长安酋长使者参加观礼。献俘庆典上,尽数杨慧琳、杨日产等十三名参与叛乱的夏州将领的罪过,将除杨慧琳、常荣臻外的十一人斩首示众。献十三颗反逆人头于太庙前。 此后由宦官宣读了对平叛有功将吏的褒奖,升官加爵,赏赐财物,完全兑现了李茂当初对夏州举义军将的承诺。不仅如此,张鹤和阿跌兄弟还得到了赐姓改名的荣耀。 张鹤赐姓李,改名李全忠,阿跌光进、阿跌光颜两兄弟改姓李。 在大唐,李是国姓,天子赐姓李是大臣的莫大荣耀,而蒙天子赐名更是莫大的荣幸。 赐姓改名后,有司宣布平乱首功之臣李全忠擢升金吾卫将军,充山南西道节度使。 追随其一起举义的韩义、胡川等人也各有封赏,一时皆大欢喜。 李茂全程参加了庆典,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并未有丝毫的嫉妒。 三日后,禁中降旨以李茂出使回鹘有功,封孤山侯,赐紫衣一袭,玉带一条,长安城外田庄一处。 李全忠离京之日,特意来向李茂辞行,李茂设宴款待,饮宴间李全忠起身道:“全忠承蒙少卿抬举,才有今日,大恩不言谢,他日当容后保。” 又拉韩义、胡川道:“两位兄弟随我多年,一朝离别,委实不忍,望祈求少卿代为管照,感激不尽。” 韩义、胡川被任为左羽林军随銮校尉,成为内宫贵人身边的亲卫,这是边地将领所能取得的莫大的荣耀。一般而论,做了随銮校尉的人将来的前程都很不错。李全忠不想因此误了两位好兄弟的前程,主动劝说二位兄弟暂留长安,熬上两年,博个正经的出身。 李全忠不知道的是韩义和胡川能接任左羽林军随銮校尉,其实是走了李茂的后门。 入京前的一天深夜,韩义和胡川私下找到李茂,请求李茂帮他们疏通关系,帮他们两个在南方谋个官职。李茂问道:“依你二人的功劳,入京后至少是七品以上官,若龙颜大悦,说不定还能做个六品官,兵部我有熟人,我帮你们疏通,补个实缺不难。你们为何要自我流放去南方那些瘴疠之地?” 韩义支吾半天,脸憋的通红,话却说不出口。 胡川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胡川望了眼韩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们觉得张大哥自做了官以后,人全变了,变的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变得我们一点都不认识。以前那个心怀坦荡,有情有义的好汉没了,眼下这个人自私,冷漠,心硬的像块铁,十几年的结发妻子说不要就不要,逼着要休嫂子,嫂子跪地求他,头都磕破了,却一点用都没有,她上吊自杀几次,也丝毫不能挽回他的心。一个人待结发妻子尚且如此,待兄弟又能怎样?与这样的人做兄弟,我们觉得心寒,觉得不值。所以……” 张鹤做官以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点李茂从崔雍那知道的一清二楚。韩义和胡川冒出这样的想法,他能理解。 李茂道:“兄弟做不成也不想做仇人,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放心吧我来安排。” 北衙六军和神策军从理论上来说都是天子的私家卫队,几十万卫队自然不可能都护卫在天子身边,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实际上充当的是国防军的角色,绝大部分士兵,甚至很多将领一辈子连天子的面都见不着。 禁军中只有极少数的一部分人才有殊荣充当天子禁卫,这些幸运儿为了把自己和普通禁军同袍区分开来,就在正式官位前加上“随銮”两个字。 为了表彰对夏州将士在平叛中的功绩,李纯下诏从夏州将士和随李茂进京的河东军中拣选一些人充当随身近卫。 李茂便向李纯举荐了韩义和胡川,理由是二人看不惯李全忠小人得志的嘴脸。 韩义和胡川两个人现在的官职是从六品左羽林军校尉,这个官职也可以藩镇幕府官员的带官,但因官位前加了“随銮”两个字,便成了天子的真正卫士,天子近卫论制是不能出京的。 有了这个挡箭牌,韩义和胡川虽没能去成南方,却顺利和李全忠分了手,这其中的曲折李全忠并不知晓。 李茂起身答道:“都是自家兄弟,理当互相照应。” 第378章 我的金印 在李茂离京的这段时日里,林英受命全权主持龙首山。 丘亢宗命根子受伤后,一度消沉,不过现在他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申请入宫做了一名宦官,起点不低,从八品官,且手里还有点实权。内宫是个独立的系统,以前的资历只能折半计算,因为走了突吐承璀的路子,才有了这个不错的起点。 丘亢宗还兼领着行动处都领的职务,但这只是过渡,不管是李茂还是李纯,抑或是林英,都不想内官系统的人涉足龙首山。 常木仓向李茂申请调离龙首山,李茂和他做了一次深谈后表示同意,他离京这段时日,常木仓和林英相处的并不融洽,对林英的许多做派常木仓都看不惯。 即便是常木仓退出,李茂在龙首山里仍然拥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按照很早以前就计划的步骤,李茂正式向李纯申请解除大都领的职务。 奏表经突吐承璀递给李纯,久久未得答复,这期间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舒王李谊病死了。 李茂本能地感觉到此事有些蹊跷,作为李纯父子的共同敌人,舒王李谊这个时候死,太不正常。舒王李谊三十多岁年纪,正值盛年,此前并无任何身患疾病的报道,如果他的死不是一场意外的话,那很有可能就是一场谋杀。 不过心里虽然怀疑,李茂却没有动用任何力量去查证,非但他自己按兵不动,他还警告秦墨也不要去沾惹此事。 李茂和他的人都没有参与这件事,若李谊的确是被人谋杀,那凶手最有可能的就是实际主持龙首山常务的林英。 林英已经另外攀上高枝,自立门户了。 林英的崛起能帮助李茂从龙首山这个泥潭里抽身出来,这是李茂一直期盼的,但这一天真的突然到来,他又怅然若失。 继李谊莫名暴死后,前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第五守亮也突发恶疾,连日昏迷不醒,眼看性命不保。这期间第五守亮在右神策军中的亲信故旧,或坐罪被杀,或被贬斥京外,疾如狂风骤雨一般,大有将第五守亮这棵大树连根拔起的迹象。 李茂约束自己人,不要沾连任何与第五守亮案件有关的事和人,置身事外做一个旁观者即可。 待一切风平浪静,身发恶疾的第五守亮终于不堪病痛的折磨,一命呜呼,以左监门卫将军的身份盖棺定论。 另一位护军中尉,左神策军护军中尉杨志廉接连数次上表请求致仕,他的义子们也在四处活动,为自己的前程做必要的铺垫。 苏佐明找到李茂,请李茂帮忙在杜黄裳面前替他美言几句,放他去山南西道做监军使。 李茂问道:“杨中尉劳苦功高,一日致仕回乡,朝廷体恤老臣,对你们一定会有恰当的安排,何必我去多嘴呢。” 苏佐明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啦,新朝新气象,咱们这些旧人只好靠边站了。” 苏佐明顿了顿,用手指了指西南方向:“弓箭库使就是个例子,不识时务。做人还是要识时务。” 第五守亮被贬为军器使后,对被贬一事颇有怨言,终日牢骚不绝,终于被属吏告发,李纯大怒,欲收监讯问,杨志廉上表求免,李纯又贬其为弓箭库使。 苏佐明说的弓箭库使正是指的第五守亮。第五守亮做了弓箭库使后据说仍不甘心,四处活动右军中的旧部,希望东山再起,受阻后,又欲谋求左羽林军辟仗使。为此他不惜屈节赔笑向晚辈后生刘希光行贿,不想刘希光收了他的钱物,却又把他告发。 禁中虽迟迟未对他行贿的事做出定性,第五守亮自己先垮了,一病不起,继而身患恶疾,昏迷不醒达数十日,终于一命呜呼。 李茂答应帮苏佐明这个忙,苏佐明千恩万谢地去了。 找了一个李茂自认为还算恰当的时机,他把这件事跟杜黄裳委婉地提了一下,杜黄裳眉头一皱,道:“帮这个忙并不难,但是茂华你可要想清楚了,天子是最圣明不过的。” 杜黄裳的话没有明说,意思却在提醒李茂要慎重。杨志廉此时告仕,是感受到了新朝给他的压力,做出的急流勇退的识时务之举,还是以退为进,给新皇帝暗中施加压力,甚或是为第五守亮鸣不平,故意给新帝难堪。 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会得出迥然不同的见解,别人的见解且不足论,李纯对此事究竟怎么看,却是万万马虎不得的,令人沮丧的是,李茂对此一无所知,杜黄裳只怕也未必看的十分明白,他这么提醒李茂,自然是出于一番好心。 毕竟不管怎么说,一旦让李纯认为他李茂跟杨志廉一党有什么牵连的话,终究会落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李茂沉吟片刻,道:“他旧日对我有恩,这个险值得去冒。” 杜黄裳摇了摇头,有些不以为然。 在杜黄裳的运作下,苏佐明如愿以偿地外放山南西道监军使,杨志廉的其他几个义子也都有了不错的安置,一切准备就绪后,左神策军护军中尉杨志廉以开府仪同三司行左监门卫大将军的身份平安落地。 回长安后将近过了一个月,李纯才在清凉殿单独召见了李茂,这天皇帝心情不错,他刚带着一群宫女、宦官赛了场蹴鞠,天子所在的神龙队大获全胜,胜的十分威武。 清凉殿的设计巧夺天工,殿内和四周有清凉的活水流过,因此虽值盛夏,殿内却是凉风习习,凉爽如秋。 李纯惬意地泡在碧玉池子里,身边跪坐着一个侍酒的小宦官和一个打扇的宫女,李茂参拜完毕,李纯指了下近旁的竹榻,示意李茂坐。李茂没有坐,这是李纯的座位,虽然皇帝降旨让他落座,他却还是要避避这个嫌。 突吐承璀另行给他搬了个小杌子来,又摆了一张茶几,安放了茶水。然后突吐承璀束手侍立一旁,莫要说茶水,连个做的地方都没有。 杨志廉致使后,禁中盛传突吐承璀将接任左军护军中尉,但诏书迟迟未下,李茂忽然在想突吐承璀若是兼了左军中尉,还会像现在这样屏息敛气地侍立一旁吗? 这个念头一旦萌生就从脑子里挥之不去,李茂忍不住往下想朝臣与君主之间类似于雇佣关系,多少还要讲些颜面礼仪,这些内廷宦官则完全是皇帝家的家奴,做再大的官,掌再大的权,在主人面前不过是个****,没有任何地位,主人也无须顾忌什么礼仪体面。 突吐承璀见李茂不停地用眼角余光在打量他,以为有什么事要说,便借倒茶的机会,咳嗽了一声,意在提醒礼貌,天子召见时,最好别怀其他什么心思。 李茂悚然一惊,面圣时走神,这可是大忌讳,亏得突吐承璀提醒。 “林英办事还算妥帖,龙首山交给他我很放心,不过你也不必裸辞干净,毕竟这是你的心血。” 李茂忙道:“臣奉诏筹组龙首山,充当观天之眼,一心为公,何曾有过半点私心。当日因无特别人手,臣才暂时挂名主持,而今龙首山步入正轨,林都领历经磨练,足可独当一面,臣兼职太多,精力不足,分身无力,理当让于贤者。” 李纯道:“龙首山除了充当朕的观天之眼,还要替朕守住藩篱,清除混进庭院里的阿猫阿狗,这个事林英做不来。此番回鹘之行,你把宠妾留在咸安公主身边,这很好,大唐的边境并无安宁,朕需要这只观天之眼多向外面看看,这件事你也要替朕担起来。” 李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将龙首山腰斩开来,一分为二。李茂继续留任大都领,主持对国外情报工作和京西地区的反间谍反渗透,龙首山承担的对内职能则交给林英。 龙首山原有的组织体系不便,作此分工后,既各有侧重,又因彼此间的职责时有交叉,可以让两大巨头互相监督,互相牵制,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天才的构想。 对李茂而言这样的结果比预想的要好,回鹘之行让他意识到大唐的外部环境并不乐观,朝廷在这方面做的还很不够,这片空白区域大有可为。 突吐承璀捧来一颗金印摆放在李茂面前,李纯道:“朕说过朕的眼睛,朕会好好爱护。” 这枚金印是专门为龙首山铸造的,南衙诸司嘲笑北衙诸司使虽握有实权地位却不高,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北衙许多司使没有自己的印信,没有印信就不能以本组织的名义向外行文,本组织的意志就难以得到伸张。 有了这枚专门金印,龙首山就成为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它的威权不仅源自天子,还源自国家的典章,它的成员不再是见不得光的私属部曲,而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官员,地位、荣誉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在清凉殿李茂并没有细看这枚金印,辞驾出宫后,李茂没有骑马,而是该坐马车,挡帘放下后,李茂迫不及待地取出金印,金印铸造的十分精巧,遍布防伪暗记,印背用楷书刻着“龙骧府之印”,龙首山现在有了正式名称叫龙骧军。 在这枚金印的橛钮顶部又阴刻了一个“左”字,有左就有右,看来同样的金印还有一枚,那一枚应该在林英手里,从此刻起龙首山的头领就有一个变成了两个,林英已经崛起,正式与李茂分庭抗礼。 李茂很快和林英见了面,在一片友好的气氛中二人把龙首山一分为二,原有的组织体系大体保留,四大处仍旧各司其职,李茂和林英分设幕府,分别向四处发号司令。 第379章 分家之后我做主 龙首山的理所本设在长安城南的保宁坊内,挂的是右威远军粮料院采办处下属的大东商社的牌子,而今虽然正名为龙骧军,挂的牌子仍旧如前,所不同的是正式分家之后,李茂不再去保宁坊,他将自己的幕府搬入右威远军大营,那支专门负责清剿京西“没脸的”的特殊部队也随之开入右军大营内,挂名右威远军左厢游骑兵营。 龙首山分家之后,情报收集系统的主体留在保宁坊,归入林英名下。新组建的针对京西“没脸的”和吐蕃、回鹘的情报收集系统及人员则随李茂迁入右军大营。 对外情报收集工作刚刚起步,还很不成系统,人员都是李茂一手挑拣,分家之后留给他们的选择余地不大。 龙首山的四大处依旧保留,继续留在保宁坊,李茂和林英都有权向四大处发号司令,但除了总务处外,李茂的势力在逐渐收缩,他准备另起炉灶。 另起炉灶,首要的是选人,李茂现在手里能用的干将有两员:常木仓和陈数。常木仓已经从保宁坊脱身出来,用起来自然没问题,陈数是否要调回来,却很值得思量。 主意尚未拿定,陈数却主动约见了李茂,他表示说愿意继续留在保宁坊那边,陈数的理由很多,李茂却没有耐心听完,他只开了个头就被李茂打断了。李茂已经想通了,陈数留在林英那边对他也有好处。 组调在陈数的主持下已经发展成为龙首山内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对陈数的选择,李茂认为应该有限度地给予尊重。 从一开始陈数的身上就打上了李茂的印记,而今仍然是,此刻再留在保宁坊意味着他今后的日子很难熬。 关于这点,李茂想听听他的看法。陈数道:“这个我深思熟虑过,若我连这一关都扛不过去,我这个人也就没有多大使用的价值了吧。” 李茂道:“按照圣上的意思,龙首山一分为二,但毕竟还是一家人。一家人在一口锅里吃饭,勺子和锅还免不了磕磕碰碰,但若打碎了锅,就谁也吃不成,这点你务必牢记。” 陈数道:“我记住了。” 陈数不能过来,李茂就委常木仓以全责,总务处看起来都是些七七八八的鸡皮小事,琐碎又麻烦,且还很难做出功绩来,但对一个门外汉来说,这是熟识一个组织最有效的切入口。当初李茂把常木仓放到那个位置就是为了这一天。 以常木仓的才干不应该陷于具体琐碎之中,他应该从一个更高更远的角度统筹全局。 李茂要他通盘筹划,筹建两个机构,一个用于甄别、追踪、猎杀钻进大唐藩篱内的不速之客,一个则是向外派遣不速之客,钻破别家的藩篱,渗透进别家庭院。 这无疑是对常木仓的极大信任。不过李茂做出这个决定也有些迫不得已,他现在分身无术,没有过多的精力花在这些事上。他眼下另有一项重要的使命需要完成。 西川节度留后刘辟请领节度使的请求被驳回后,一改强硬态度,上表请罪,言辞诚恳。刘辟遣使入京,表示要归还西川的版籍,并暗示愿意将西川的官员任免权交还给朝廷。 韦皋治理西川的后期,管内官吏的任免权完全由他一人说了算,上至幕府上佐、地方刺史、县令,下至书史、胥吏,韦皋一言以决,朝廷但根据所请颁授文书而已,这种不正常的状态一直维持到韦皋死,才在他的遗表中提到了将西川官吏任免权交还朝廷的设想。 明知这是韦皋临终前画的一张大饼,朝中的一些人还是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割据西川二十年的韦皋也因此以忠臣盖棺定论。 在李茂看来这分明就是韦皋临死前使的雕虫小技,用意无非在麻醉朝廷,以保全忠名,以帮助刘辟在西川站稳脚跟。 李茂曾就此事专门上奏折警告过李纯,也曾委婉地提醒过杜黄裳,但效果并不好,不管是李纯还是杜黄裳对李茂的善意警告都置若耳闻,没有给予必要的重视。 反过来朝廷上下都在忙着神话韦皋,把他塑造成为大唐镇守边疆二十年的功勋、忠魂。 现在看李茂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朝廷倾尽心力树立的韦忠臣并未曾丝毫感化心怀异心的刘留后,刘辟一旦站稳脚跟,就忙着跟朝廷唱对台戏。他的示弱也完全是权宜之计,真实目的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为他用武力解决东川和山南西道问题争取最宝贵的时间。 林英的情报工作主要集中在长安、洛阳、五京和关中腹地,这样做很容易出成绩,得到上面的认可,但对热点敏感地区重视不够的结果是,一旦这些地区触发突发性变故,龙首山就会显得极其被动。 观天之眼未能睁开,使得朝野上下一片盲目乐观。 加上刘辟灌的这份分量十足的迷魂汤,朝中上当和假装上当的人不在少数,朝议认为刘辟知错能改,便是大唐的忠臣,朝廷应循例降其节旄,以收其心。 因此,在朝廷下诏斥责刘辟行事孟浪后不到三个月,便正式下诏授予刘辟节度使节旄。 但此刻仅仅一支节旄已经不能满足刘辟的胃口,他上表朝廷请求兼领东川和山南西道,做三镇节度使。此刻距离李全忠的献俘礼结束还不到半个月。 朝廷诸公大怒,讨伐之声此起彼伏,但也有吃了刘辟好处的人为他说清,以蜀道艰险,新朝初立不宜讨伐为名,劝朝廷不要大动干戈。 杜黄裳问这些人:“刘辟求领三镇节度使,这样先例在国朝历史上可曾有过?” 一人兼领三镇节度使,在大唐历史上出现过,最有名的就是安禄山,安禄山在造反前曾一身兼领兼领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雄兵劲骑二十万,兵力总数占了天下的一半,权势熏天,以至于一旦发难叛乱,天下无人能制,酿成了几乎倾覆大唐的重大灾难。 杜黄裳的话无人敢应,刘辟求领三镇节度使荒诞可笑,朝廷没有任何理由迁就,若不迁就就要开打,刘辟的西川远不及当年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强大,刘辟一狂狷书生也远不如安禄山心机深沉有谋略有手段,打似乎是能打的赢的。 但大唐自贞元以来历次跟藩镇的作战最终都不了了之,朝廷除了荼蘼钱粮,丢失颜面外,所能收获的只剩一次又一次无原则无底线的妥协。 不要说夏州,那只是一个意外,夏州出了一个李全忠,又恰好擅于捞偏门的李茂打那路过,风云际会,才有奇袭得胜。成都没有李全忠,李茂也没出使南诏恰好路过,指望西川内乱无异于痴人说梦。 西川若不乱,以蜀道之艰险,朝廷有甚把握能平息这场谋划已久的叛乱,你杜黄裳说大话是把好手,可说几句狠话就能吓死刘辟吗?显然不能。 蜀道的艰险,李纯并不陌生,他虽然没有像他兄弟李结那样云游天下,足迹踏遍大唐的三百军州,却也绝非足不出户,大唐五京,扬州、魏州、成都等地他都曾游历过。 蜀道艰险,西川易守难攻,这个道理不必朝中那些喋喋不休的大臣告诉他,李纯心里清楚的很。 刘辟的无理要求李纯并不打算答应,还是上次那句话——朝廷有朝廷的纲纪,一个目无君长的藩镇节度使说要兼领三镇,朝廷就答应,那将来若有人要兼领京兆府,是否也要答应他? “刘辟一狂狷书生,陛下万不可姑息迁就。” 延英殿君臣奏对时,杜黄裳再次重申自己的意见,打,西川这一仗必须打。 参加这次奏对的除了杜黄裳还有其他两位宰相贾耽、袁滋,以及度支、转运、兵部等有司主任官员,鸿胪少卿李茂也获准参加奏对,理由是朝廷若对西川用兵,需要评估吐蕃、南诏以及南蛮土族对用兵的反应。 “打是必须要打的,眼下的难处是怎么打,李太白说蜀道难难以上青天,刘辟久居西川多年,熟知地理、民情,又是蓄谋已久,朝廷有甚么把握打赢这一仗呢。” 袁滋是稳健派,他虽也赞同此仗必须打,却不像杜黄裳那样乐观,他强调此战若不能避免,必须做好充足的战前准备,而不能像杜黄裳那样说打就打,那样做,他认为太过冒险。 袁滋的见解得到多数官员的赞同,众人纷纷言是,声音很小,但态度很坚决。 李纯不动声色地望了李茂一眼,问道:“李少卿有甚话说,究竟是主张打还是主张抚?” 李茂出班奏道:“能不打自然不打最好,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仗若是不打,无疑是给天下的野心家们传递了一个很坏的信号,那就是朝廷只敢捡软柿子捏,稍稍硬一点的柿子朝廷就束手无策了。刘辟一无才无德的书生尚且能兼领三镇,你让那些野心勃勃、志气比天高的藩帅们又会怎么想,他们若上奏朝廷说我要领四镇、五镇乃至六镇、七镇呢,你也要答应他们吗?你不答应他们就要造反,你答应他们,那要不了多久,天子所能以臂指手的地方也就只剩两京关中之地了。到时候钱粮不足,诸公的俸禄怕都是问题啊。所以这仗得打,而且得说打就打,打他个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也。” 李茂出身不高,又非士林出身,骤然蹿升高位,在朝中那些靠门荫、科举起身的士大夫们眼里就是个痞子,如今他这痞气十足、不学无术的一段话说出来,众人不觉瞠目结舌,欲和他辩,又怕失了身份,于是纷纷闭嘴。 杜黄裳闻言抚须微笑,心里暗赞李茂有办法。 第380章 谅你也不敢 李纯闻言愤然而起道:“刘辟逆反,朕必讨之,此事无须再议。朕今日只问诸卿,朝廷需要怎样才能讨平西川?” 形势出现如此突进,每个人都在心里重新调整自己的思路,延英殿里一时冷了场,一旁侍候的突吐承璀,赶忙让人上茶水果点,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稍事休整后,众人的思路调整过来。 袁滋首先开口道:“臣曾任山南西道节度使,由山南入川,山环水聚,道路险阻,易守而难攻。若要讨平西川,非十万大军不能奏效,按三名丁夫保障一名战士,十万大军若出,运送给养的就不下三十万丁夫,人吃马喂,加上路途中的消耗,仅此一项,每日所费就不下两万贯。朝廷府库而今是有钱无粮,若行和粜之法,难免带动京城及关中粮价飞涨,损害穷苦百姓,动摇朝廷根本,且后续粮料亦无保障。若从江淮等地转运,水旱并进,千里之遥,至快也须今秋十月才能齐备,出兵不过月余便是寒冬,蜀地湿冷,不比关中,军士水土不服,易生疾病,消磨士气,如此,战事迁延,恐到明年年中方能结束,劳师远征,府库空虚,臣恐非国家之幸。” 李纯淡淡地说道:“朕说过,今日只议论怎么打。” 面对皇帝的提醒,袁滋略略顿了下,继续进言道:“臣以为讨平西川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建功,不如徐徐筹备,待明年正月出兵,秋凉之前或可结束。” 李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杜黄裳道:“刘辟不知军事,又无德望,不过狂狷一书生罢了,哪用得着出兵十万,以老夫之见,只需诏令山南、东川两道同时发兵,再由朝廷出一支劲旅,约五千人,便可荡平西川,擒杀刘辟。” 天宝年间西川驻军约四万,此后逐年增加,至贞元末年已有五万人,刘辟既有心谋反,又私募勇士,雇佣土族部落兵,号称拥兵十万,挤掉水分,西川现在的总兵力绝不下七万,东川和山南西道两镇能用于平乱的军队合计不足两万,朝廷出兵五千,不过两万五千。 刘辟以逸待劳有天险可供倚仗,朝廷的军队是三股绳拧成一根,协同方面是个大问题,内耗自不可免,加之又是劳师远征,跨越千山万水,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以少击多,能有多少胜算? 众人对杜黄裳的话都有些不以为然,加之他平素为人太过霸道,有人竟已发出了轻微的嘘声。 李纯眉头拧了起来,杜黄裳主张出兵讨伐刘辟他是认可的,但此人身为宰相也未免太过粗枝大叶,两万五对七万已经是落入下风,何况又是劳师远征,又是客场异地作战,这实在是有些把军国大事当儿戏了。 李茂看到了李纯皱起眉头,其他众人也看到了,形势发生了微妙变化。 杜黄裳觉察到了这种变化,处境对他有些不妙,他有些着急,他频频向李茂使眼色,让李茂站出来说话,李茂却装聋作哑把目光移开了。 贾耽的见解介于杜黄裳和袁滋之间,他既是坚定的主战派,又是坚定的稳健派,主张谋定而后动,不打无准备之仗。 见事情有些僵,忙道:“事关重大,请容臣等再细加斟酌。目下有几桩急务有待圣裁。” 李纯嗯了一声,突吐承璀便细着嗓子喊了声:“散朝。” 君主与宰相议事,其他官员自须回避,李茂等人便告辞退了出来,李茂出来后并没有走开,他托突吐承璀帮忙说希望能单独奏对。杨志廉致仕,突吐承璀欲谋求左军中尉,未果,退而求其次,转而谋求左枢密使之位。 现在凡是能帮他说上话的人,他都倾力巴结,李茂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自然就在他的巴结名单之内。 突吐承璀一口答应下来,让小宦官引李茂一旁看花。 天子和宰相议决了几项急务,便结束了奏对,今天是郭贵妃的寿诞,李纯答应散朝后到她宫中饮宴。郭贵妃于李纯不仅仅是结发妻子那么简单,她代表着一个曾经为大唐立下不世功勋的显赫家族,梳拢好她就等于梳拢好了这个家族,这对巩固皇权有百益而无一害。 见李纯出来,突吐承璀急招手唤李茂,李纯一眼就瞅见了李茂,不待突吐承璀说话,便道:“礼免了,有什么事边走边说。” 李纯拒绝了乘辇,改为步行去后宫,久坐之后,这样走路可以使身体微微发热,舒筋活络,又不至于损耗元气,于身体很有好处,这是皇家不传的养身之秘。 李纯脚程很快,李茂的自然也不慢,二人行走如风,这就苦了跟随的突吐承璀等人。皇帝若乘坐御辇,他们虽不免也要步行,但御辇走的慢,他们就不必如此匆急。 禁宫里规矩大,除了疾走的信使,一般的宦官、宫女走路时的规矩很大,要小步快挪,腿曲腰不弯,要不徐不疾,从容自然,这样才能走出皇家的雍容气度来,狂奔疾走,那是贱隶,是劳碌命,有损皇家的尊贵气象。 众人走的气喘吁吁,满头热汗,距离约拉越大,李纯和李茂再说什么话,众人是一句也听不到了。 “一位激进,一位保守,一位稳重,你怎么看他们?” 李纯问的自然是朝廷对西川的政策,三位宰相有着三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李纯一时难以决断。这种事本轮不到李茂这种级别的官员议论,但天子问起来他就不能藏着掖着。 “西川之事宜速战速决,快刀斩乱麻。” “说说你的理由。” “刘辟狂悖,在西川并不得人心,为了压服将吏,坐稳位置,这才铤而走险,想建立大的功勋,树立自己的威望。他现在是骑虎难下。” “他骑虎难下,朕也有许多苦衷,你这理由不充分。” “刘辟在西川立足未稳,对外张牙舞爪,对内却是焦头烂额。袁相公说朝廷准备的不充分,需待明年正月才能发兵,但刘辟准备的更不充分,此刻朝廷发兵征讨,会彻底打乱他的计划,西川一鼓可下!若迁延时日,让他稳固了后方,以蜀中地势之险要,想要讨平西川无疑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你说他立足未稳,准备的不充分。朕初登大宝,朕的根基也不稳固,朕出兵的准备比他更不充分。” 李纯能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无疑是对李茂的绝大信任。 李茂道:“大家已是天子,名分早定,士民归心,二王党已扫除,两军中尉业已换人,而今回鹘可汗新立,忙于稳定后院,无暇在边境搞事。吐蕃在西域加税,西域数十城诛杀税吏而叛,吐蕃抽调河西、陇右驻军西进平叛,年内无暇东顾,朝廷外无忧患。内部,夏州方定,京西、河朔藩镇惊惧,谁又敢胡作非为,朝廷无后顾之忧。大家何来根基不稳之说?” 李纯叫道:“钱!钱!钱!你领过兵,打过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西川驻军七万,朕要发兵十万才能克服,十万兵,三十万丁夫,朕的钱粮从哪来?” 李茂道:“若出兵十万,钱粮难以筹措,不过平西川用不着那么多兵。” 李纯哼了一声,道:“你不会也说朝廷出兵五千就能克复成都吧。” 李茂道:“五千固然有些少,但绝用不了十万之众,刘辟不得军心,朝廷一旦出兵讨伐,麾下无人会用力。不过稍作敷衍,或作鸟兽散,或作壁上观。” 李纯道:“你这判断从何而来?” 李茂道:“年初南康王病笃,臣便遣人入川刺探动向。” 李纯怔了一下,轻轻地哼了一声,李茂的见识未必高过几位宰相,但他的耳目灵通却远在几位宰相之上,这种基于真实情报得出的判断,比三位宰相基于常理做出的判断未必高明却要准确。 默了一会儿,李纯又道:“关中禁军,哪支军队能做到令下即能开拔的,你的右威远军行吗,左神策行吗?” 李茂道:“可令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东川节度使李康先行出兵进入西川,打乱刘辟的步骤,为朝廷出兵争取时间。再遣长武城高崇文部即刻南下,高崇文练兵很有一套,军备不懈,常如临战状态。” 李纯道:“高崇文部不过五千兵马,开赴西川还不够刘辟塞牙缝吧。” 李茂道:“若嫌兵力少,可从渡河的一万七千名河东军中拣选精锐五千,连日南下,李光进、李光颜兄弟皆河东名将,奉命出击,不会迁延岁月。” 李纯惊道:“河东军至今尚未退回本镇?留在河西做什么?” 李茂道:“陛下留李光颜兄弟在京奏对,却迟迟没有召见,二人无诏不敢擅自离去,将领在朝,军士哪能自行回本镇?” 李纯忽然站住脚步,脸色由红转白,一口怒气憋在心口,出不来,吞不进,先前李茂说高崇文部常备不懈,常如临战状态,就已经让他吃惊,这样的事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 现在忽然获知河东两员大将李光进、李光颜兄弟滞留长安至今,致使近两万河东军至今未回本镇。这是何等荒唐的事? 李茂见李纯怒火攻心,也吃了一惊,恐他出意外,只要呼唤突吐承璀,李纯却缓过劲来了,他摆摆手,对李茂说:“枢密使刘光琦近来屡屡出错,年纪大了,的确不堪琐碎,朕还是让他出去监军算了。突吐承璀……这厮虽然糊涂了些,到底还算勤谨。” 望了眼走的气喘吁吁的突吐承璀,李纯又补充了一句:“且他也不敢敷衍朕。” 突吐承璀走的满脸是汗,见李纯和李茂停住脚步再望着他,未知祸福,心里不觉发虚,心一虚,脚也虚,一个趔趄差点崴了脚。 李纯摇了摇头,叹了声:“年纪轻轻的身体怎么就垮了。” 李茂忙道:“事务繁忙,无暇锻炼,而且人也太胖了,陛下可以降道旨,让他一个月内减肥十斤,减肥不成,这枢密使就不要给他做。” 李纯咳了一声,正色警告李茂道:“你今天的话有点多,私下议论,朕不怪你,若是不分场合在朝堂上议论……” 李茂道:“臣不敢。” 李纯哼道:“谅你也不敢。” 第381章 贵妃偷窥我 话刚说到这,忽然有人咯咯一笑,继而言道:“君臣奏对呢,臣妾冲撞了。” 举目望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盛装妇人,体态优雅,气质高贵,令人望之而生敬意。李茂参加过数次宫廷饮宴,认得此人正是汾阳王郭子仪的后人,皇贵妃郭氏,只是历次饮宴都是在晚上,又离的远,看不清贵妃的容颜,这日猝然遭遇,光线又好,李茂终于见识了郭贵妃的真容,这是一个算不得国色天香,却气质优雅,令人一见倾心的女人。 除了气质好,郭贵妃还给李茂留下了一个很深的印象——白。 外臣见后宫嫔妃自有礼节,李茂循例参拜,郭贵妃也答了礼,李茂听突吐承璀说过李纯回宫是为了郭贵妃的寿诞,此系皇帝家宴,外臣不便参与,李茂向李纯和郭贵妃辞行。 李纯应了声,却又叮嘱道:“明日五更到延英殿来,朕有话问。” 李茂应声是,再拜离开,他这一转身的功夫,却又用眼角的余光向郭贵妃瞄了一眼——不是看贵妃本人,而是看她身边的一个贵妇人,这个年轻贵妇人和郭贵妃一样身材高挑,皮肤却暗黑的多,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李茂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却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他这一瞥之后,心里不觉咯噔一惊:方才他偷窥那贵妇人时,竟无意间发现郭贵妃的一双妙目正盯着他看。她的目光优雅、热切,落落大方,倒让李茂这个偷窥者面红耳赤,羞愧的无地自容。 李纯觉察到了郭贵妃的异样目光,却不以为意,反问郭贵妃身边的贵妇人:“贵妃的寿诞筹备的如何了?”那妇人跪答道:“一切停妥,只缺大家一人了。” 郭贵妃让那妇人起来,向李纯说:“常听你们说李茂华如何如何,臣妾只是多看了他一眼,陛下就恼了臣妾,不理臣妾了。” 李纯哈哈笑道:“贵妃盯着外臣看,朕恼你一下,倒是朕的不是了,你这让朕上哪说理去。”郭贵妃道:“陛下的胸怀应该比天还大,比海还深,若因这个责怪臣妾,那就是小肚鸡肠。”李纯笑道:“罢了,左右都是朕的错,朕不该恼爱妃,只是朕不解,那李茂又没有三头六臂,你盯着他还能多看出两个脑袋,六只手?” 郭贵妃身边的贵妇人插话叫道:“妈也,若多看出两个脑袋六条胳膊,那不就成了三头八臂的怪物啦。” 李纯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突吐承璀伴皇帝和贵妃去饮宴,打发李希光引李茂往外走,人到了宫门前,刘希光忽然叉手问李茂道:“未知大家方才交代了少卿何事?” 李茂道:“这个刘给事想知道吗?” 刘希光皮笑肉不笑道:“军国大事,小臣岂敢过问。” 李茂料他也没胆量过问君臣之间谈了什么,主使他张嘴问话的是突吐承璀。 便答道:“大家说刘光琦年纪老大,欲放为外镇监军,这枢密使在位置嘛……” 刘希眼睛一亮,又惊又喜,急问:“大家说让谁接任?” 李茂道:“没说,反正不是我。” 言罢冲刘希光拱拱手,扬长而去。 刘希光被他噎的直翻白眼,半晌方顺过气来,啐了一口,哼哼道:“小人得志,我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李茂回到左军大营,处理了几桩急务,一时听到校场上传来阵阵喊杀声——军士们正在操练。时已近黄昏,按照右威远军的尿性,此刻不应该有这样的声音。 想到多日未曾检阅军士,李茂便放下手中文牍,抓起斩铁刀叫起秦墨,走出公堂,来到校军场。 右威远军进京之后,替补更换了一些士卒,又补充了一些新鲜血液,现在总兵力接近四千,老弱占半数以上。 兵员素质低是历史原因和现实需要双重作用下形成的,暂时没有彻底改变的动力。 不过军队的军事训练自刘悟出任训练使后却是越抓越紧,在刘悟父子的精心调教下,军队的士气和面容有了很大的改观,乍一看去颇有些天下劲旅的风采。 但李茂心里清楚这支劲旅唬唬敌人还可以,真要拉到战场上那绝对是不堪一击。 右威远军的弱势是李茂刻意为之的,与之相对应的是挂着右威远军左厢游骑兵营旗号的那八百龙骧军,这支军队从它建军那一刻起就以铁血强悍的面目示人,同在一所军营,两者的定位和现状可谓霄泥之别。 这八百龙骧军是以丘亢宗的马匪军为底子组建的,他们的血液里一开始就流动着马匪的彪悍和匪气,但作为军队他们的责任心和纪律又绝非普通马匪可以比拟,他们是马匪和军队的结合物,取两家之长,避二者之短。 这支军队的所有士卒都是百里挑一的老兵,在入伍之前便已是百战余生的老兵,这支军队的所有将领都可以用“悍将”二字来形容,不仅精擅小规模作战,更具有指挥大兵团作战的潜力。 这支军队横空出世,迅速在京西一带闯出了自己的名头,不管是回鹘没脸的,还是吐蕃没脸的,碰到他们统统都变成没面子的。 这样的一支奇兵,李茂却并不急着使用,京西反间谍情报网还在筹组中,没有眼睛,身体再强健也难以达成他所希望的结果,而过早向敌人暴露自己的实力,无疑是很大的失策。 李茂站在校场边看了一阵,他非军旅出身,对校场的感情始终一般。 刘悟父子和几个教官快步走了过来,刘悟见面就问:“近来京中盛传朝廷要对西川用兵,是否会用到咱们右军?军使务必要给弟兄们透个底。” 李茂道:“此事并非空穴来风,但尚未有决断,眼下还不好说。” 刘悟身后一人嬉皮笑脸道:“军使,这事儿您可不能藏着掖着,这关系到几千弟兄的身家性命啊。” 说话的是刘从谏,刘悟喝道:“这里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下去领二十军棍。” 李茂为刘从谏求情说算了,刘从谏却把衣甲一剥,招呼左右虞侯道:“来来来,狠狠的打我这个不会说话的莽夫,谁也别藏着掖着,用足了力气打。” 左右虞侯搬来行刑条凳一条,卫士扶刘从谏趴下,红漆棍便噼里啪啦打了下去。 李茂向刘悟说道:“孩子无心的,何必呢。” 刘悟道:“休要管他,让他长长记性也好。” 刘从谏因言挨打,一旁众将都支吾着走开了。 李茂这才向刘悟说道:“朝廷出兵讨伐西川,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是否调用右军,这个还不好说。依你看我军能拉出去打吗?” 刘悟道:“拉出去肯定会出丑,难免遭人笑话,不过军队嘛不打不成军,依愚兄之见,还是拉出去打一打为好。” 正说到这,虞侯过来禀报说二十军棍已经打完,刘悟问:“可曾验伤?” 虞侯答:“验过,未曾徇私。” 刘悟不信,冷着脸走到行刑处,仔细验看了刘从谏屁股上的伤,这才哼了一声走开。 这个小插曲,不久之后李茂就忘了,秦墨却喋喋不休说个不停,李茂道:“刘副使怎样教子,用得着你来评论吗?多嘴。” 秦墨道:“果然是在家教他儿子,怎么教那是他的事,可这是在军中,军法如山,岂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而且你看看他父子俩一唱一和的德行,那是把右威远军当成他们家的了,何曾把你这个军使放在眼里?你说不打,人家偏要打给你看。这是打刘从谏的屁股吗,这是打……” 张琦促狭地问:“不是打屁股,那是打什么?” 秦墨轰道:“去去去,与你何干?” 张琦笑了一回,又道:“打就打呗,打烂了屁股,争了脸,我看也没得便宜。” 秦墨不服,二人就由刘从谏的屁股论到刘悟的脸面,争吵不休。 李茂咳嗽了一声,言道:“魏州田季安给我送了份大礼,又打发兰儿带着姚家姐妹从魏州过来,不日就到,你们谁出城去接一接?” 二人结束争吵,都争着要去。 李茂指着张琦道:“你去,我记得姚翠华、姚静花小姐妹最喜欢跟你在一起。”张琦笑道:“那是,我一直都有女人缘。”秦墨讥讽道:“那倒是,只可惜人家小了点。” 李茂又问秦墨:“喜宝最近怎样了,许久没见着她了。” 秦墨道:“长安太大,稀奇事太多,人家现在只恨不曾肋生双翅,一日看遍长安花。好姑娘喜宝现在是玩野了心喽,哥,我看你就别惦记着她了。人家这回是眼界大开,瞧不上你喽。” 李茂道:“派人跟着她了吗?”张琦道:“派了,万无一失,你放心吧。” 李茂这才吩咐道:“近期我可能要出趟远门,你们准备一下,都跟我走。” 第382章 狙击宦官监军 二日五更,李茂来到延英殿外,贾耽、袁滋已在廊下,却不见杜黄裳,二人见到李茂都吃了一惊,忙招呼李茂过去。 袁滋打趣道:“这是要拜茂华为相了吗?” 李茂笑道:“李茂的才干做鸿胪少卿尚且为难,又岂敢与宰相同列议论天下大事。” 袁滋道:“也不可这么说,茂华虽然年轻,做事却还稳当,不然怎会奉诏至此?” 袁滋这话看似平淡,实际暗藏玄机,回答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他预设的陷坑中,李茂深知言多必有失,尤其是跟这些官场油子说话时,更要小心翼翼,于是哈哈一笑,便改口说起了天气,袁滋见李茂不肯上当,便微微一笑放过了他。 两位宰相来此不是为了闲聊,自有许多公务要谈,李茂不愿意让二人尴尬,遂移步到宫台下的花圃边看花,夏季的大明宫就是一座硕大的花园,草木葱茏,繁花似锦,历经两百年的经营,大明宫内举目皆是景,一双眼睛看也看不完。 两个小宦官提着小竹篮,拿着小铁铲,趴在一棵橡树底下扒拉着找什么东西,嘴里嘀嘀咕咕,声音很低,含混听不真切。 李茂正琢磨二人在找什么东西呢,身后忽有人咳嗽了一声,倒吓了李茂一跳,回头看时却是突吐承璀。突吐承璀双手笼在袖子里,缩着脖子,似乎在过冬。 李茂道:“常侍是属猫的吗,为何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 突吐承璀哼哼道:“我是不是属猫的暂且不论,李孤山几时变成了闷嘴的葫芦,要紧时刻为何就惜言如金,一句话都不肯帮我说呢。” 李茂凝眉道:“此言何意,我怎么听不懂呢。” 突吐承璀从袖子里抽出双手,伸长脖子,换上一副笑脸,向李茂打躬致谢道:“多谢孤山伯在大家面前替我美言,打今儿起兄弟我就是知枢密了。” 知枢密就是代理枢密使,若无意外用不了多久就会转正。 就这这天的初更,和贵妃酣战一场后心情愉悦的李纯作了一个重要决定,左枢密使刘光琦平调宣徽院使,其空缺由突吐承璀替补。 内官任免迁调不像朝官那样费周章,天子金口玉言,当即生效,连一纸文书都免了。 李茂大喜,向突吐承璀拱手道贺,突吐承璀谦让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昨夜接到消息,刘辟出兵攻破梓州,拿了李康。” 李茂又惊又喜,吃惊的是刘辟动作这么快,说出手就出手,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喜的是突吐承璀肯把这样的机密情报跟自己分享,这无疑是个好的开始。 梓州是东川节度使理所所在地,距离成都不远,刘辟公然打破梓州,抓走李康,这等于是在向朝廷宣战。 李茂急问:“是战是和?”突吐承璀怪眼一翻,咬牙切齿道:“都欺负到家里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打。” 一个“打”字刚出口,刘希光便一路小跑过来请李茂入殿,李纯已经到了。 刘辟公然挑战,李纯若不应战便是缩头乌龟,缩头乌龟朝廷不是没做过,而且从他曾祖开始就经常做,家学渊源丰厚,经验十分老道。 但李纯决心摒弃家学,另辟天地,他决定跟刘辟死磕到底。 今日奏对前,他召见杜黄裳和度支、转运使两使,详细盘算了自己的家底,结论是这仗能打,虽然很冒险。 延英奏对一开始,李纯就给众人画了一个圈,今日只议论怎么打,怎么调兵,怎么筹粮,几时出兵,途径何处。所有议论只得在圈内进行,不得稍有逾越。 在这个问题上杜黄裳显然准备的最充分,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自己的看法,末了慷慨陈词道:“兵贵神速,请陛下即刻下诏,褫夺刘辟一切官爵,发兵讨之。” 李纯不问贾耽和袁滋,目光直接投向李茂,问:“朝廷出兵,吐蕃和南诏会助刘辟吗?” 李茂道:“南康王镇西川二十年,与两番大小三十余战,死伤十数万人,仇深似海,轻易了结不了,二番不会出兵助贼。” 李纯霍然起身,向侍立一旁的几位翰林学士言道:“朕心意已决!即刻拟诏,褫夺刘辟一切官爵名号,定为反逆。朝廷大兴问罪之师,西川将吏凡能幡然悔悟者,朕宽赦他,愿助朝廷讨贼者,皆有赏赐,凡执迷不悟暗助刘逆者,王师到日,灭九族。” 在调选哪些将领,何人为主帅,何日出兵,以及粮料筹措等具体问题上,杜黄裳、贾耽、袁滋三宰相又动了一番口舌之争,但这个问题,李纯早已考虑成熟,最后一言裁断: 以神策京西行营节度使高崇文为中军主帅,领所部拔营经由斜谷入川。 以左神策行营兵马使李先奕为左军主帅,出兵两千,出骆谷南下。 以山南东道节度使严砺为前军主帅,领本镇兵出利州,攻打剑州。 以河东先锋军兵马副使李光颜为右军主帅,率所部三千人会同后军主帅右威远军副使刘悟部两千人出山南,经兴元府南下,会同高崇文部进取梓州。 各军依杜黄裳所请不设监军使,以高崇文为诸军都统,节度各军。 诏书由中使带向各方,刘悟事先得到李茂的暗示,已有所准备,接到诏书后立即行动起来,想夺个头彩。奈何右威远军兵痞将软,接到诏书后哄了一天半才拔营出城,在此之前中军高崇文部已然拔营行出一百五十里。 长武城的高崇文卯时接到诏书,辰时大军便已在路上,抢在刘悟之前碰了个头花。 诸军开拔后的第三天,李纯以鸿胪少卿李茂为两川宣抚使,南下宣抚两川军民。 诸军皆未按惯例设宦官监军使,这是李纯从杜黄裳所请,从大局出发做出的重大抉择。具体到他个人,心里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让李茂以宣抚使的身份南下,除了宣抚军民百姓,策反蜀中将领,也兼有监军的性质。 因为事关重大,李纯单独召见李茂,明确无误地向他表达了这层意思。李茂请李纯授他便宜处置之权,遇到军将阵前反叛,地方官员敷衍塞责,其有权临机处断,不论是谁都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为了确保李茂能顺利执行使命,李纯答应了这个要求,又给李茂配了八名随鸾校尉,另拨五十名禁军随同保护。 李茂请调韩义、胡川随行,李纯允准,又加秦墨、张琦禁军带职,随李茂一通前往。 李茂辞驾出宫,在宫门外“邂逅”了杜黄裳的门生章武。章武请李茂往平康里一叙,李茂欣然允诺。 章武是替杜黄裳来请李茂的,执政宰相与钦差大臣私下会面是犯忌讳的,杜黄裳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见面的地点是一户娼家的私密小院,章武一早就包了下来,秦墨、张琦进门后又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遍,以确保此次会面的绝对安全。 会谈的地点设在一间私密套房内,章武、秦墨、张琦留在外间,里间只有李茂和杜黄裳两个人。 李茂此行的使命,杜黄裳是一清二楚,某种意义上说李茂能成行还是杜黄裳的推荐。 他亲自动手给李茂斟酒,李茂抢过酒壶给杜黄裳斟了酒。杜黄裳叹道:“茂华不要怨我,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李茂道:“相公不该开罪小人,有道是宁肯得罪十个君子,也不要招惹一个小人。” 杜黄裳道:“明哲保身,老夫不是不屑为,而是身在其位,不敢为啊。”杜黄裳满饮了杯酒,叹道:“自贞元来,朝廷多次对藩镇用兵,屡战屡败,其中的原因固然千差万别,但有一样是相同的,那就是中官误事。这些洒扫奴,做人做官,你不能说他就比别人差,但打仗确实不行,有他们在一旁碍手碍脚,这仗就没法打,必败无疑。” 宦官做监军使,代表皇帝监督军队刑赏,对统军将领形成牵制,可以有效防止将领独断专行,遏制军队叛乱,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他的必要性,但凡事都要有个度,一旦超过了这个度,正面的就走向了反面,监军使仗着皇帝的宠信,在军中擅做威福,揽权诿责,架空将帅,乃至越俎代庖,胡乱更改作战计划,令前线将士无所适从,以至丧失人心,摧折士气。 尤其到贞元年间,宦官权势越来越大,彻底剥夺了前线将领的指挥权,致使官军屡战屡败,偶有小胜,功劳被监军使窃夺,军士出力出血得不到实惠,心存怨恨。若遇失败,监军使则把责任加诸在将领身上。 朝廷严惩将领,丧失军心,朝廷轻纵将领,丧失纲纪。若再遇到将领不愿蒙冤横死,铤而走险发动兵败,则将酿成更大的损失,反让朝廷误认为军队不稳,有必要进一步收权,于是监军使的权力越来越大,前敌将领的自主权越来越小,临机不能决断,而听不懂军事的宦官摆布,或等候千里之外的朝廷命令,致使错失战机,酿成大败。 长此以往,造成恶性循环,结成了一个看似无解的死结。 杜黄裳看透其中弊端,来了个釜底抽薪之计,一举破除了这个死结,但这么一来也将他自己置于整个宦官得利集团的对立面,甚至动摇了皇帝对他的信任。 杜黄裳叹息了一声,对李茂道:“不说这些了,我约你来,是有件事要知会你。” 第383章 瞧瞧这脸皮…… 秦墨、张琦和章武在外面叫了两个妓女,喝了阵酒,调笑了一回,推说有事谈,打发了两个妓女出去。至始至终,两个妓女并不知道里间还有人,出门后不久,两个妓女又去赶下个场子,妓女如如半途被人拦住,来人将她推入一间空房里,如如吃惊欲叫,却被一只沉甸甸的金手镯堵住了嘴。 来人问如如:“里面三位客人都说了些什么?”如如回道:“没做什么,就是喝酒,说废话,吃如如的豆腐。”来人道:“三个人叫了两个,怎么陪的过来?” 如如媚眼一挑:“来这地方的不都是坏人,也有优雅的君子,那位章公子就是位君子。” 来人道:“既然是君子,怎不知怜香惜玉,为何又把你们赶出来了呢。” “他们有事谈,不轰也得走,免得碍眼。” 问话的人又问:“里间可有人?是什么人?” 如如摇摇头道;“门关着,不知有没有人。” 问话之人放走了如如,出后门,去见他的同伴,耳语道:“杜黄裳和李茂在里间相会,不知说些什么,速去报知管事。” 约半盏的功夫后,六名京兆府的皂衣公差如狼似虎地闯入私密小院,以搜捕逃犯为名硬行闯入花厅,却看到两个人在饮酒,领头的公差叫道:“对不住了,奉命办差,烦劳两位把路引拿出来。” 喝酒之人头也不抬,冷冷回道:“路引没有,告身要不要。” 说罢递上来两张崭新的告身,公差只瞄了一眼,不敢再看下去,连声道:“打搅了。”便招呼手下退了出去。 出门后左转,穿街过巷,在一处僻静的街角停下,街角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怎么样,里面的是不是杜黄裳和李茂?” 公差扯下幞头,在耳边扇了扇,道:“狗屁杜黄裳,里面只有两个人,都是随銮校尉,我还敢查吗?” “不是说……有三个人吗?” “没有,就两个,一个叫秦墨,一个叫张琦。” …… 李茂在长安非但站稳了脚跟,还闯出了一点名堂,这让魏州的田季安很纠结,当初他扣留朱婉儿、姚家姐妹、兰儿和夏瑞和的一双子女为的是胁迫李茂把曹州交到他手里,李茂抽身而去,把曹州当成一根肉骨头丢在了魏州和郓州之间,令两家人大眼瞪小眼,终于由盟友瞪成了仇敌,这令田季安十分沮丧,为了报复李茂,他准备剥了朱婉儿的皮,填上麦秸送给李茂做贺礼,不过李茂的迅速崛起,让他打消了这个邪恶念头。 有了这帮女眷在手上,他就可以很好地牵制李茂,让他帮着魏州在天子面前说说好话。自然田季安还没有疯狂到认为几个女人就可以左右李茂的地步,现在他要做的是拿这几个女人来做做文章,和李茂建立深厚的互相利用关系。 田季安做了下评估,朱婉儿和夏瑞和的一双儿女,留着可做棋子,暂时还不能放,话痨兰儿和苏卿的两个养女姚静花和姚翠华姐妹可以送还李茂,以表自己的和解之意。 田季安派了能跟李茂能说的上话的田词岭赴京,不仅归还三个女眷,还送了李茂一堆魏州土仪,人李茂收了,表示感谢,希望魏州方面继续努力。东西却是分文不收,李茂不想落下一个私结外藩的恶名,免得被小人中伤。 田词岭知道他的难处,就不强人所难,为恐所携带的土特产过期腐败,田词岭决定就地变卖,田词岭在京城广有人脉,加上魏州的特产进京的不多,东西出手很顺利,田词岭恶狠狠地从中贪了一大笔,这笔钱的大部分随后流入四海会的银库,偿还他当年欠下的赌博债。 京城嚷着要打西川,魏博方面很想知道朝廷的真实用意,田词岭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借道李茂探探朝廷的底。 事情看似不大,李茂却没有擅做主张,事先取得了君相的首肯后,才单独约见田词岭,表达了朝廷在西川一事上的“真实”用意。 田词岭大喜,作为回报,他透漏给李茂一个重要消息:李师道和夏瑞和好上了,好的如胶似漆。 “兄弟此番回魏州便说服节帅将夏瑞和的一双子女送来京城,望兄善加利用。”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龙首山组建后,重点一直放在两京和关中,除此之外就是河北,淄青又是河北的重点,李师道和夏瑞和好上,李茂也略有耳闻,但毕竟相距遥远,消息不如魏州来的真切。田词岭现在是他的利益同盟,不会在这件事上糊弄他,如果他真的和夏瑞和如胶似漆的话,夏瑞和的一双子女的确大有文章可做。 田季安不做这篇文章,却要把人送到长安来,他这是不想得罪李师道,又想挑拨李茂和李师道互斗。和李茂斗,就是和朝廷斗,田季安看的远想的深。 …… 印象中兰儿是个话很多的人,甚至有点话痨的倾向,但眼前这个兰儿却沉默寡言,眉目间尽是忧愁,倒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姚家小姐妹比记忆中的要活泼可爱的多。 李茂捏了捏两个小家伙粉嘟嘟的脸,赞道:“长大了就是两个祸害人的小妖精。” 问起兰儿因何如此,张琦支吾不言,厚厚的脸皮竟然少有的红了,一时手足无措,借口带姚家姐妹去看房间,躲了出去。 斜躺在胡椅上的秦墨幽幽道:“被兰儿伤心了。” 问其缘故,原来是张琦在接兰儿来靖安坊的路上,跟兰儿打趣说要在京城给他寻觅一户好人家,兰儿问他是什么样的人家,张琦说是隔壁老王家,老王在朝里做监察御史,为人刻薄好弹劾人,众官都怕他,因此有权有势又有钱,更妙的是大前年死了老妻,今年丁忧期满,他老人家重出江湖,正要娶一个年轻貌美的良家女子做填房。 “这臭小子哪壶不提提哪壶,兰儿虽是好姑娘,出身却不大正,一听‘良家女子’这话以为是在讥讽她,那张小嘴噼里啪啦一顿抽,臭小子一下子就懵了,至今也没缓过劲来。” 李茂捏捏鼻子,道:“兰儿的出身可以想想办法。” 秦墨道:“假身份容易造,可心里的疙瘩怎么祛除?你莫看她大大咧咧的,好像没心没肺,我告诉你这小女子心重着呢。难啊。” 李茂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张琦不是还没成亲吗?” 秦墨撇撇嘴,道:“哥,你就别打这个主意了,大娘他们还指着臭小子攀龙附凤呢,兰儿这样的出身……” 李茂沉吟片刻,决定起身去见见兰儿。 秦墨嬉皮笑脸地追了出来,馋着脸劝道:“若说解铃人,你才是那个解铃人,好好劝劝她,有个差不多,索性就收了,也算是功德一件。” 靖安坊的宅子自李茂封伯爵后,经过了一次扩建,地皮、材料、工费皆由内府出。李茂也没跟李纯客气。扩建后的宅院,面积比先前大了近一倍,内府来的工匠技艺超群,新宅低调中透着奢华,奢华中又蕴着贵气,着实不同凡响。 为了讨好兰儿,张琦把后院最幽静的一处宅子拨给了她。兰儿独坐花厅,满目愁容。 在魏州时她护着夏瑞和的一双子女苦苦煎熬,支撑她的信念除了酬报家主的恩德外,还有一个深藏心底的大企图。 朱婉儿也是家奴出身,又犯了那样的罪过,他尚且能包容,自己的出身虽然不大正派,却未曾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虽处红尘,至今仍守身如玉,年轻,貌美,识字,善解人意,通晓人情世故,除了话多些,哪点比不上朱婉儿,他为何就不能包容自己呢。 这个念头随着她与朱婉儿的日渐熟悉,越来越强,终于让兰儿产生了幻觉,她今日所受的所有磨折都是为了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男人。她愿意为他承受这样的磨折,无怨无悔。 张琦的一句无心之言骤然间击碎了她精心构筑的梦幻,强使她从迷梦中惊醒,梦醒来她发现自己从云端重新坠落红尘,这种霄壤之别,让她不能适应。 也让她这个有名的没心没肺的话痨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张琦站在兰儿的院子里,望着姚家姐妹花欢快地在花圃里奔来跑去,她们的年纪虽小,但也感受到了这里不同于魏州的自由。 张琦讨好地望着李茂,无声地打躬作揖,陪着笑脸。 李茂用手点了点张琦,又指了指姚家姐妹花,张琦大喜,赶忙招呼小姐妹出门去玩,姚家姐妹咯咯笑着窜进屋里,把从院中花圃里的采来的花一股脑地塞进兰儿手里,然后抱住兰儿的脖子,每人香了她一口,这才蹦蹦跳跳地跟张琦出去了。 兰儿虽未向外望,却还是感受到了李茂的到来,对这个男人她有着一种特殊的直觉。 李茂咳嗽一声,坐到了兰儿对面,拉起她的手,唏嘘道:“瘦了,人却越长越美。” 兰儿勉强一笑,低下了头,泪珠子簌簌滚落。 李茂拍拍她肩,拉了一把,笑道:“先吃饭。” 先吃饭,再洗澡,一张喜字贴在墙上就是洞房。 兰儿进京后的第一晚就实现了她的梦想,从红尘再度踏入云霄,兰儿整宿整宿都似活在梦中,晕晕乎乎,李茂的手臂这天晚上被兰儿拧了又拧,拧的满是红疙瘩。 他只能强忍着,恢复了精神头的兰儿尽显话痨本色,起初李茂还可以湿吻大法暂时镇压,但此法滥用的结果是兰儿越来越兴奋,话也变得越来越多。 二日一早,兰儿自己起来,坐在梳妆镜前自己盘起了发髻。 秦墨和张琦乍一见兰儿的发髻,俱吃了一惊,出门后连夸李茂手段高明,李茂洋洋得意道:“我这也是迫不得已,人家千里迢迢来投奔我,我总不能辜负人家吧。” 张琦由衷地感慨道:“跟着茂哥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啧啧,瞧瞧这胸襟,这气魄,这脸皮……” 第383章 很多很多很多年后 高崇文、严砺、李先奕、刘悟、李光颜五部人马四路大军相继开拔,西川战火绵延,李茂率百人小队,低调出行。新晋如夫人兰儿带着姚家姐妹一直送到城外,一路上她强拉李茂坐她的车,话痨本色悠然而发,说的李茂欲叫不敢,欲哭无泪,好容易熬到了城外,兰儿的话戛然而止。给李茂送别的人很多,她坐在车上不肯下来,李茂道:“无妨,都是亲故。” 兰儿道:“规矩我懂,我走了,你一路保重。” 说声保重眼圈红了,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放下挡帘后,便小声啜泣起来。李茂没有去安慰她,这种场合不适合儿女情长,他挥挥手,让车夫速走。 西川之地,许多许多年“后”,李茂曾经去过,穿山渡水,虽一路畅行无阻,但蜀地的艰险还是给他留下的深刻的印象。 蜀道的艰难正是朝廷温和派大臣所持的独一无二的法宝,这足以吓阻一大批人,也最令主战派头疼。端坐于朝堂之上,你可以慷慨陈词,斥责这些人没有进取心,得过且过,对国事敷衍塞责,但身处险山巨谷,眺望雾茫茫的前方山重水复无路的时候,任何的雄心壮志都会被瞬间消磨殆尽,剩下的,支撑你走下去的唯有功名利禄发财心。 “各部都在宣扬成都的富庶,都造谣说成都的美女满街都是,丰乳肥臀,腿长的吓人,皮肉白的晃眼,性格又温柔的要人老命……” “这不是造谣,人家那地方水土好,养人。” “真的满大街都是?” “茂哥忽悠你呢,他何曾去过成都?” “去过,去过,很多很多很多年……后。” “哈哈,我说他哄你吧。还很多很多很多年后,顺利的话,不用一年就到成都了。” “一年。”张琦遥望着眼前那一座座藏在云雾中的高山,哭丧着脸道:“照这么走下去,真的要很多很多很多年后吧。” …… “畏难的情绪在军中弥漫,虽然事前打过招呼,但蜀地的艰险还是超过大多数的人的预料,这山……真是******太高了。” 刘悟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作为一路大军的领军大将,他向来是以稳健面目示人。 李茂道:“预定的进军计划都能完成吗?” “每天都是在苦挨着,说不准哪天就走不动了。” “高崇文部的一个兵路过兴元府时到酒馆去吃饭,喝了点酒,一时兴奋折了根筷子,让他给斩了。这个人不大好惹啊。” 高崇文在兴元府扬刀立威的故事已经传遍三军,幕后的推手正是李茂,他要借这件事为高崇文树立一个赏罚分明,严厉治军的强者形象。 不如此,这位大字不识一个的高节度使如何协调分属不同阵营的五支军队,实在是一件让人揪心的事。 刘悟点点头,道:“大帅放心,右威远军不会给您丢脸的。” 在刘悟大营饮宴时,刘从谏向李茂敬了杯酒,吧嗒吧嗒嘴,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才离京走了五百里,后方的粮草就常常供给不上了,高大帅善于治军,对官场上的事嘛,终究不甚了了,只知道一味的下令严苛,这根弦绷的太紧,我担心哪一天就绷不住了,悬军于险地,粮草却又供应不上,那可不是斩一两个刺史就能了结的。这件事还得烦劳安抚使多多费心。” 刘悟拍案大喝:“混账,你是什么人,倒敢支使起大帅来了。” 李茂笑道:“无妨,贤侄所言有理,高帅久在军旅,未曾在地方呆过,对地方事务不熟悉,治军用军令,跟地方打交道嘛,得善于和稀泥,贤侄提醒的是,这个我的确得多多关注。” 被李茂一个一个贤侄叫,刘从谏既郁闷又无奈,论年纪他比李茂小不了几岁,可李茂跟刘悟称兄道弟,他自然就是贤侄了。 此番出征因为时间太紧,后方粮草转运不及,朝廷下诏暂由沿途地方筹粮供军,终南山以南地区本是贫瘠之地,却因地理偏僻,有终南山阻隔,避免了安史之乱的破坏,民生得到了很好的保存,安史之乱时关中、河南地区的大批百姓南下避难,有效地开发了这片原本荒蛮之地。 安史之乱历时八年,给大唐造成的创伤无以复加,战后大唐原来的腹心地带河洛关中,一片焦土,千里无人烟,经济崩溃。 倒是山南的绿水青山为大唐保存了一丝复兴的元气,只是战后几代君主都无振作之心或无振作之才,朝政不修,使得这股元气未能善加利用。 久未用兵之地,一旦战火临门,百姓惊恐不安,一时谣言四起,百姓富户纷纷避入山林,藏匿财物,地方官府征集粮草任务繁重,时间又紧,加之高崇文军令苛严,稍有违误严惩立至,使得不堪忍受的基层胥吏大量逃亡,没人干事,发号施令的再叫唤也是枉然,于是老实人吃亏,于是人人不愿做老实人,于是就形成了恶循环的死结。 刘从谏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却触及了问题的关键,这个问题不解决,必将妨碍整个战局。李茂心急火燎地赶到兴元府。 此刻山南节度使严砺已率军南下讨贼,行前以观察副使张明俊主持军府事务。张明俊进士出身,在地方做过刺史,又曾在吏部任职,文采斐然,自视甚高,对李茂这种既非名门望族,又非进士出身的人很是瞧不上眼,闻李茂要来,托辞巡视地方,避而不见。 李茂吃了个闭门羹,有些尴尬,秦墨、张琦两个大怒,撺掇李茂以擅离职守罪将张明俊革职查办,你做观察副使可以没事外出巡视,做了节度留后就应坐镇理所支应四方,裁断管内军政事务,非遇紧要大事的确不宜轻易外出,李茂手中握有密诏,有便宜行事之权,真要处置张明俊不过举手之劳。 山南西道的新任监军使苏佐明李茂是能说得上话的,他不作梗,张明俊有冤难申,何况他有错在先。 李茂却摇了摇头,对秦墨、张琦说:“我们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这位张副使在吏部,在地方都历练过,处理民政是把好手。再者严砺督军在外征战,你把他荐举的留后给灭了,让人家怎么想。” 自进入山南节度使府以来,府中上佐一个都不曾露面,往来招呼的都是些无名无姓的小吏,即便如此,态度还不甚客气,张琦为此憋了一肚子火,听李茂这么说,气鼓鼓道:“他敢怎样,还敢造反不成?” 李茂笑笑道:“造反或者不敢,磨洋工是免不了的。咱们这次出兵讨贼有多少人?” 张琦掰着手指头算道:“高部五千,严部一万二,李部两千,右军两千,河东三千。合计两万四。” 李茂又问:“刘辟拥兵多少?” 张琦道:“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了,严砺是主力,咱们得罪不起。” 秦墨道:“不是得罪不起,是要以大局为重,茂哥这是要等着秋后算账呢。” 李茂道:“莫要以小人之心度我之腹,我向来是以德服人的。” 李茂让人搬了把椅子坐在观察府客堂里慢慢的等,按秦墨和张琦的脾气,李茂应该坐在军府大门口去等,好好骚骚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张副使。 但李茂说要以德服人,二人只好收起自己的小心思。 张明俊假装出巡,离城却并没有走远,听闻李茂坐在他的观察府客堂里等他,向左右哼道:“这位安抚使的脾气倒不错。”左右道:“京城盛传,他手中握有便宜行事的密诏,明公还是稍稍迁就他一下。” 张明俊道:“非是老夫不肯迁就他,实在是这种口衔天宪的钦差最容易误事,一面不懂装懂,一面强词夺理,到了地方作威作福,指手画脚,不能成事,却处处坏事。老夫就是要凉凉他,杀杀他的锐气,最好他受不住气自己走人。” 左右摇头叹息道:“明公这又是何必呢,宁开罪君子勿冒犯小人啊。” 张明俊道:“老夫一心为公,可不是和他置气。”又叹道:“得罪就得罪了吧,了不起丢官罢职回家种田,宦海沉浮几十年,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李茂从午前等到黄昏日落,茶水喝了一肚子,厕所跑了几次。张明俊方才姗姗来迟,进门时腰杆挺得笔直,拱拱手,干笑两声道:“安抚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李茂笑道:“明公公务繁忙,打搅了。”说话时躬身回了礼。 张明俊倒是一惊,李茂官居四品鸿胪少卿,又是钦差大臣,自己不过是暂时主持政务的五品散官留后,论地位权势职务自己都在李茂之下,如此托大,显得不太合适。 而李茂却没有半点恼怒,反而心平气和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份胸襟、气度,倒让张明俊的面皮有些燥热。 第384章 宜春院里无大事 落座时,张明俊推李茂上座,李茂以主客之道,让张明俊坐了上首,张明俊心里一叹,不觉有些羞惭,便主动问起李茂此行用意。 李茂也不绕圈子,直接说出自己的隐忧,兴元府和山南西道是四路大军必经之地,筹措衣粮的任务十分繁重。张明俊叹道:“百姓承平太久,乍逢兵火,一时惊慌失措,加之流言四起,纷纷藏匿财物,现在不要说征集,便是出资购买,也没人肯卖。高帅行军法治地方,官吏畏惧,纷纷逃匿,手中无人,要老夫如何筹措?” 李茂道:“衣粮供给不能断,便在常平价上加三分,张榜明示百姓。” 张明俊道:“做了,百姓不信。” 李茂道:“因为谣言?” 张明俊道:“刘辟遣五院子弟过来四处散布流言,吐蕃人也趁机兴风作浪,派出大批人手过来扰乱视听。” 李茂道:“刘辟是要乱我后方,吐蕃人是浑水摸鱼,大唐打的越长越狠,对他越有利。我即刻调派一批人手过来,严惩这些奸细,另外他们散布流言,我们也可以散布,比他们的更假假的可笑,帮助百姓分辨是非,削减谣言造成的不利影响。” 张明俊惊道:“安抚使之言正是老夫要做却无力做的,他有穿墙计我有上房梯,你放假消息我也放,放多了,人就不信了。只可惜老夫手中无人,想做做不成啊。” 李茂淡淡一笑,移开话题,又道:“此外买卖要公平,这个必须严厉督促,对那些弄虚作假,哄抬物价,发国难财的人,无论是谁,都要严惩不贷,最好树几个典型,起个杀一儆百的作用。”张明俊赞道:“这个主意好,我即刻督办。” 李茂又道:“把下乡催粮的官吏统统撤回来,下去筹不到粮,还败坏官府名声,非常时期官府要拿出诚意,不要欺压百姓,授人以柄,对那些害群之马,要坚决清除出去,此辈端朝廷的碗砸朝廷的锅,留他何益?” 张明俊对李茂整肃官吏的主张很感兴趣,他敏锐地意识到可以在这件事上做篇锦绣文章,借非常时期为自己谋取非常之利。于是慷慨陈词道:“请安抚使放心,明俊一定严厉督办,绝不让那些害群之马坏了大事。” 有度支问:“若全部购粮,府库钱款不足,是否可用租税抵折粮价?” 李茂道:“钱的事我立即奏报大家,尽快拨付到账。要赢得民心,就要拿出诚意,这钱还是现款现结的好,概不拖欠。” 众人喜道:“如此我等心里就有底了。” 李茂又对张明俊说道:“我留两名随銮校尉在府上,遇有与长安有沾连的大户抗拒,交由他们出面。” 此言甚得张明俊之心,做地方官最感头疼的就是和那些在朝廷有人的大户打交道,处置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李茂体谅下情,帮他解决了后顾之忧,让张明俊对李茂的观感大为改善,当即下令召集在府所有幕僚官吏,当众宣布了李茂的决定,又向众官吏引荐了李茂留下的两位随鸾校尉。 末了张明俊丢下几句狠话:“讨伐西川是新朝第一战,许胜不许败。诸位同僚的功勋张明俊不敢掠美,可谁要是不顾大局,在后方拖后腿,休怪张明俊不讲情面跟他死磕到底。” 张明俊能说出这样的话,李茂深感欣慰。 苏佐明闻李茂来兴元府,求一见,李茂回复道:“见不如不见。”苏佐明遂打消了私下见面的念头,只是在接风宴上当着众人的面和李茂聊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 严砺在利州大营闻听李茂去了兴元府,不解其意如何,心里惴惴不安,后闻李茂此去是为了安定后方,并不是冲着他的。心里稍安,待探知李茂的提出的安定措施,不觉大惊,对义子严秦道:“都说他能做安抚使,凭的是天子的宠信,看来也不尽然,此人还是有些手段的。”严秦不以为然道:“朝中人才济济,做朝廷的官只要不十分迂腐,能纳忠言,便是条狗也能得。” 严砺一直想入朝为官,却苦无人引荐,久而久之,提起朝官心里便有气,听了严秦这两句气话,心里十分顺畅,笑责道:“你呀,你呀,年纪都一把,说话还这么孩子气。” 见哄得义父开心,严秦趁机进言道:“儿刚刚得到消息,文德昭与尹牧不睦,欲解其兵权,尹牧严加戒备,二人势同水火,文德昭将主力部署于城东十字坡,防御尹牧,我若派奇兵突袭剑州,胜算极大。” 严砺部拥兵一万二,各部讨伐军中人数最多,士气最旺,他本人态度却是最消极,进驻利州大营后,迁延观望,迟迟不肯进兵。 听了严秦的话,严砺不以为然道:“兄弟在家打架,可以打的头破血流,遇到外人欺上门就能捐弃前嫌,一致对外,且缓一缓,让他们哄去,我们按兵不动,说不定他们真能火并起来。” 尹牧本是淄青清海军将领,李师古欲拆分清海军,嫌其碍事,将其排挤到西川。韦皋用其戍边,后见尹牧颇有将才,方才重用为节度牙将,驻守双流,拱卫成都。刘辟袭占东川后,遣尹牧守剑州,后听信卢文若之言,又派文德昭为刺史,予以牵制。 文德昭和尹牧八字不合,一文一武常闹矛盾。 严秦欲借二人不和奇袭剑州,几次请战都被严砺否决。昨晚他接到安插在剑州的眼线探知尹牧和文德昭已经闹得水火不容,心中大喜,欲请骑兵袭城,不想又被严砺否决。一时大感挫败,出来后怏怏不快,带了护兵去营外酒肆喝酒。 人刚坐定,忽听近旁有人说道:“昨日官军在集州打破一个寨子,擒杀了五百多吐蕃奸细,杀的血流成河,好不威风。” “胡说八道,哪有那么多奸细,我听说是五十个奸细,不是吐蕃的,是南面的。” “听说朝廷来的安抚使叫……什么的,也在集州现身了,威武。” “威武个屁,再威武能有咱严帅威风?” “那是,那是,有严帅镇守利州,唉,整个西川无人敢来,威武!” 严秦只觉得哭笑不得,严砺屯兵利州,气势极大,却迟迟不拔营南下,连百姓都知道说怪话了,可这又能怪谁,严大帅的确是光吃粮不打仗嘛。 “李茂到了集州。”严秦忽然一激灵,“何不请李茂出面说动严砺进军?” 这个大胆念头一冒出,严秦自己倒吓了一大跳,自己幼失父母,是严砺把自己抚养长大,能有今天,是严砺给的,求助安抚使逼迫于自己有再造之恩的义父,这算什么? 随行严秦来喝酒的护兵见严秦的脸白一阵红一阵,身体微微颤抖,大惊,急问是否身体不适。严秦道:“昨夜睡晚了,我回去睡会儿,大帅若不找我,我谁也不见。” 严砺屯兵利州不动,麾下将领终日闲着无事,不适聚众赌博就是进城****,严秦也不能免俗,昨晚进城逛窑子,一直折腾到天亮才回营,说身体乏累,困,众人能理解。 严秦摸了吊钱丢在桌子上,独自走了,他常去的那户娼家,众人都熟悉,不必另行交代。严秦穿街过巷去了那户娼家,不过不是去睡觉,他是去做一件他认为应该做的大事。 李茂步出集州刺史府,便走便对刺史萧隅说:“被烧毁的民房,官府要尽快帮他们建起来,不要给点钱就算了,非常时期,就算是装也要装的像模像样。” 萧隅连连应是,言道:“卑职即刻就办。” 目送李茂一行骑马远去,萧隅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热汗,望了望司马和录事参军,三人面面相觑,都是叹了一声,竟都有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李茂的人在集州城外三十里的一个山沟里端了一个吐蕃人的据点,擒杀了四十名吐蕃奸细,这些奸细以此为据点,活跃在山南西道和东川交界处,散布流言,诓骗百姓,残杀山民,制造恐慌,袭击粮道,破坏行军,罪恶累累。 近在眼皮子底下,地方官员却熟视无睹,可谓失职,李茂若藉此清洗集州官场,上至刺史下至胥吏,几无人可免。 这几日众人跟在李茂屁股后面办差,压抑的气都喘不过来,战战兢兢侍候了李茂两天两夜,现在总算熬出了曙光,李茂飘然而去,并未亮刀,众人顿生劫后余生的快感。 幸福来的太快,一时有些发呆,恰在此时一骑飞马而来,被胥吏拦截后,坐在马上叫道:“利州宜春院有急件寄安抚使。” 众官大惊,急指示方向说:“安抚使刚走,速去,速去。” 信使闻言拨转马头,急追而去。 马蹄声得得远去,众人这才醒悟过来,纷纷向萧隅望去,萧隅很无辜地说:“望老夫作甚,利州宜春院送信给他,又不是给老夫。” 话说完,这老刺史却想:“此人当真是神鬼莫测,三教九流真是哪一行都有朋友,连宜春院都发信邀请他,这宜春院还能发生什么大事?” 第386章 我是来受降的 大唐京师设有内外教坊司,内教坊司专门服务皇家,外教坊司供应官府百司公私饮宴所需,在地方的州县两级亦设有教坊,主要供应地方官府,这些教坊皆为公办性质,除了以声色娱人,还兼带帮恩客处理一些杂务,譬如送信。 公文递送主要靠朝廷的驿传系统,驿馆遍布帝国的每个角落,经费由划拨的公田和地方负担,在帝国中央设馆驿使专司监管之责,前期由御史充任馆驿使,德宗贞元年后,馆驿使多由宦官出任。在地方则由州县的判司、县尉兼任巡馆驿,同时在每个道都设有驿馆巡官,监督境内的驿馆。 除了官办的驿传系统,大唐还有形形色色的私人邮传系统,尤其是在经济发达地区,因其便捷、高效、私密,颇受欢迎,经营者因此获利良多。 各地教坊依仗着庞大的网络和接近客源的优势,也涉足牟利。 因有地方官府给予的关照,教坊的信使送信时拥有许多特权,因此信送的即快又准,安全性和稳定性都远远超过官府的驿传系统。 用私人邮传系统递送机密文件于严秦而言还是第一次,加之信中的内容又十分敏感,信送出去后,严秦惴惴不安,一连两天吃不下,睡不着,美人在怀,也提不起任何兴趣。 这封信如果落在义父严砺的手里,则二十多年的父子情分就此一刀两断。这对严秦而言是无法承受的重大损失,严秦在煎熬中度日如年,日复一日。 到信件送出后的第三天黄昏,严砺突然派随军来请他去大营议事,奉命而来的随军郑鄂面色凝重,表情严肃。严秦心里咯噔一下:怕什么来什么,这叫什么事。 严秦整整衣裳,跟着郑鄂来到大营,在议事厅营门口,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人生的重要关口就那么几步,走错了,就彻底错了,既无从更改,更没处去讨后悔药吃。 他吐了口气,步入议事厅的院子,迎面却听到了严砺爽朗的笑声:“安抚使客气了,若年轻二十年,这‘弓马娴熟’四个字老夫也勉强受得,如今嘛,老啦,不重用啦。哈哈。” 严秦心里一惊:李茂来了,所为何事? 来者正是李茂,他送了严砺一匹好马和一张良弓,并告诉严砺一个重要消息,他在淄青清海军的老兄弟尹牧写信给他,要求归顺朝廷,李茂希望严砺能出面受降。 这可福从天降,难怪严砺笑的嘴巴都合不拢。 严秦斜眼望了望郑鄂,不解这厮为何挂着这幅苦瓜脸。 严砺当着李茂的面,把接洽尹牧归顺朝廷的任务全权交给了他最器重的义子严秦,严砺又暗中叮嘱咐道:“若配合尹牧将军夺取剑州,我给你记大功一件。” 严秦正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闻言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 落座后,他斜眼瞟了李茂一下,希望能从他脸上读出点什么,结果却让他失望,李茂面似古井之水,波澜不惊,什么也看不出来。 黄昏时分,剑州城里落了一场雨,雨后的小城湿漉漉的,潮湿,阴冷,这场让北方来客十分不适应的冬雨,对祖祖辈辈居住在此的土著居民来说,却完全不算什么,雨刚停,剑州城内的大街小巷便热闹起来。 承平日久,又是边城,小城剑州的百姓没有宵禁的概念,虽然在战时,晚饭后涌上街,妇人们东家长西家短,男人胡吹海侃,孩子们钻来窜去,呼啸闹玩,仍是每日睡前的必要休闲,山民表面温和,骨子里却都是刺,这一点久居川蜀的剑州刺史文德昭看的很清楚,因此在职权范围内,他愿意行山城百姓一个方便,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何乐而不为呢。 一支马队自南门而入,打破了小城的宁静,这支马队人数虽不多,气势却很足,顺着南北大街呼啸而过,在十字街心折转向东,马蹄得得直奔刺史府而去。 街道上热聊正欢的百姓被战马冲动,四散躲避,一时人仰马翻,狗吠儿啼。 剑州的百姓闲散惯了,即便是眼下用兵的紧张关头,也不耐烦这样的场景,一时骂声四起。这支马队却不为所动,风卷一般已经到了刺史府门前,下马丢开马缰,为首三人,直入刺史府,皂隶欲拦,早被左右甲士用刀逼退。 文德昭闻听苏疆已到门外,大吃了一惊。苏疆只是军府的一名普通押衙,以刺史之尊本不必惧他,但他还有另外两重身份,却让文德昭不得不重视,苏疆是刘辟的女婿,苏疆还是五院军兵马骁将。 刘辟的女婿自不必说了,五院军是西川牙军中的精锐,除了拱卫节度使及牙城,还为节度使处理一些隐秘的私事。其院中将领皆是西川牙军中的亲贵子弟,光凭这一点就绝不是他一个外姓刺史能招惹的起的。 文德昭趋步迎出,拱手弯腰,笑哈哈地问道:“将军来我剑州有何指教。” 苏疆冷着脸不理他,冲开文德昭径入内堂,在文德昭常坐的座椅前站定,解下湿漉漉的蓑衣丢给左右,大马金刀地坐下去,接过侍卫递过来的行军皮囊,喝了一大口冷酒。 这才哼道:“你的剑州,这剑州马上就不是你的了。” 来者不善,文德昭一面招呼左右上热茶,一面小心地站在了苏疆面前,待侍从端来茶水,文德昭亲自给苏疆奉上,这才陪着笑脸,小心地问道:“未知将军此言何意?” 苏疆拿起碗盖拨了拨茶水,却不答话,随行他来的一个侍卫嘿嘿冷笑道:“文使君这还在做梦哩,尹牧已经跟李茂勾结好了,准备今夜献城。” “啊!”文德昭大惊失色,“这,将军有何证据?” “证据,你去尹牧大营看看,是谁在那,严砺的义子严秦正在那吃席哩。” 严秦此刻的确就在尹牧的营帐里,就在尹牧的面前,不过不是坐着吃席,而是趴着吃棍。 严秦之名,尹牧闻之已久,本来他对这位山南军中的后起之秀还是心存敬意的,却没想到严后起之秀却昏头昏脑地跑到他的大营来,口口声声说他是来受降的。 尹牧起初还以为他是来做说客的,恐他不肯见面,故作惊人之论,但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严秦真的是奉命来受降的,随行而来的郑鄂更是把严砺写给他的、同意他归顺朝廷的亲笔书信都带来了。 尹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随营监军使闻听北面有人来,急忙赶过来,责问尹牧是怎么回事,尹牧无奈只得下令将严秦、郑鄂两个捆了,请吃棍子,以证自己的清白。 现在问题搞清楚了,严秦的确是奉命来受降的,他奉的是严砺之命,严砺则是承李茂之命,李茂告诉严砺说他接到尹牧要求归顺朝廷的书信,要严砺出面受降,严砺一高兴就把自己最器重的义子、山南军后起之秀严三公子给派过来了。 可问题是他尹牧几曾写信给李茂要求归顺朝廷了,压根就没有的事,这屎盆子扣的。 尹牧郁闷难当,就把火撒到了严秦和郑鄂头上,一顿竹笋炒肉片后,郑鄂乖了,首先改口认罪。严秦也认为好汉不吃眼前亏,也随之改口说他们俩欲建奇功,假借李茂之名来劝说尹牧归顺朝廷,所谓的严砺亲笔书信根本就是伪造的。 监军使将信将疑,他要尹牧把人送去剑州城,以证自己的清白。 尹牧却留了个心眼,他以打听严砺大营虚实为名,说服监军使暂将严秦和郑鄂留在营中由他审问虚实。 尹牧跟李茂那可是老熟人了,仅仅几年前,李茂在他眼里还不过是个寄人篱下、毫无根基的卑官小吏,既无家世渊源,又无一技之长,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本事能出人头地。 人家或者是没本事,但运气好的出奇,短短几年间竟从县衙小吏爬到如今的从四品鸿胪少卿,孤山伯,又充朝廷的安抚使,执掌两川数十万军民的生死荣辱。 反观自己却是仕途坎坷,起起伏伏,至今仍是个不入流的牙将,在韦皋死后不仅倍受西川老人的歧视,最近又被卢文若盯上,处处都不如意。 夜深人静时,他不是没动过投奔李茂的念头,但想到自己一把年纪却要卑躬屈膝地向昔日被自己呼来喝去的后生晚辈投诚,尹牧的心就隐隐作痛,他实在是有些不甘。 更让他愤恨的是,李茂竟视他若无物,竟从未来找过他,如此轻视自己,自己再死皮赖脸地贴上去,这张老脸往哪搁? 有时候尹牧又在想,自己当年是否得罪过李茂,李茂这分明是憋着一口气要报复他嘛。他不来劝降自己,等到城破之日,抓着自己好好羞辱一番,再提着自己的人头去向他的新主子请功领赏啊。 不过一切的一切,现在证明都是自己胡思乱想了, 李茂不是不来找他,而是一直没腾出手来,一旦腾出手来,立即找上门来了,不仅如此,还奉上了一份大礼——山南节度使严砺的义子严秦。 眼前这位捆的跟粽子似的年轻人可不简单啊,想当初吐蕃入寇文州,刺史战死,城破,阖城百姓被掳,严三公子亲率三十骑夜入吐蕃大营,纵火烧营,不仅救出了被掳百姓,还趁乱斩杀了吐蕃的节度使,骇的吐蕃两万大军不战而退。 可是这份礼太大,自己实在是承受不起啊。 第387章 刺将 门外进来两名军将,一人叫陈春,一人叫张江,都是淄青清海军时代的老兄弟。 二人望了严秦和郑鄂一眼,向尹牧行了礼,问:“大哥找俺们?” 尹牧点了点头,无力地指了指严秦,说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严三公子。他是奉李茂之命来受降的。” “受降?!”张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牛眼瞪着尹牧。 三人都是清海军出身,对李茂之名并不陌生,也知道李茂是能跟尹牧说的上话的。尹牧哭笑不得道:“你们不必猜疑,我跟李茂没有任何沾连,这是李茂使得离间计。” 张江大怒,拔刀搁在严秦的脖子上,厉声喝问道:“你这厮胆子倒是不小。” 严秦见有机可乘,笑道:“这叫黄泥块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啦,哈……啊。” 张江恶狠狠地踹了严秦一脚,严秦伏趴在地,疼的浑身直冒冷汗。郑鄂苦着脸望着他,目露同情和无奈。严秦终于明白这家伙为何一早就苦着脸了,他是早就知道此来尹牧大营没有好果子吃的。这么看义父严砺是知道李茂的计谋的,想到这严秦心里一紧。 张江踢了严秦两脚出了口恶气,粗哑着嗓子对尹牧说:“把这两个砍头贼速速送去剑州城,以证俺们弟兄的清白,或者还能来得及。” 陈春摇摇头,叹道:“怕是已经晚了。” 张江发了阵楞,也默认了这个事实。尹牧出身不正,是凭本事才被韦皋重用的,跟文德昭这些西川老人不同,他的身上不能有丝毫污点。 陈春扶起严秦,让人把二人带出去,又屏退左右,这才劝尹牧道:“大哥,兄弟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尹牧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南康王待咱兄弟不薄。” 三人皆默然。韦皋生前待三人不薄,而今他尸骨未寒,他们就要背叛,这从情理上是说不过去的。 跪在门外泥地里的严秦忽然哈哈大笑道:“南康王若还健在,岂容刘辟那逆贼作乱,尔等身为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禄,却甘心做逆反的家奴,良心何在,忠心在哪?” 严秦并未听到三人说些什么,只是见三人默然,面带为难之色,料必是想反又被义所困,怕遭人说闲话,这才出言点破。他这话一喊,倒把陈春吓了一跳,严秦离的这么远都能听到他们说话,这万一隔墙有耳…… 陈春急提刀跳出,果然见到一个小卒慌慌张张往后营跑。 陈春弃刀取弓来射,那边弓弦想处,张江早一箭要了那小卒的性命。 尹牧当年被李师古打发来西川效命,身边并无一个旧部,后于化隆被软禁郓州,清海军被打散整编,失意者无处容身,才陆续来投。 尹牧麾下因此聚集了一大批清海军旧部,尤其中军卫士多是旧人,众人上前察看,见这小卒面容很生,不是自己人,心中大恐。 严秦见状又哈哈大笑道:“计谋已然败露,此刻不反,等着让文德昭来砍脑壳吗?” 张江怒道:“这厮嘴臭,信不信俺挖个坑把你埋了?” 严秦笑道:“杀我容易,堵人嘴难,文德昭本来就疑心你们兄弟,这大营里岂能没他的耳目?疑心一起,怎能抹的掉。三位将军还是幡然悔悟,随我归顺朝廷吧。” 张江飞脚把严秦踹在泥水里,提脚欲跺他的头。被尹牧喝住——他站的位置恰能看到营门口,却见一名旗牌飞奔而来,报道:“大帅遣宣慰使携羊酒来营慰问。” 三人大惊。严秦又叫道:“五院小儿擅用短刀杀人,尹将军留神挨刀。” 张江拔刀在手,雷吼道:“俺先宰了你。” 一刀劈下,当的一声脆响,张江手腕发麻,虎口生疼,手中的刀被陈春的钢鞭激飞了。张江捂着手问道:“二哥这是何意?”陈春道:“先留着他,看看再说。” 奉命来宣慰的是一名自称观察府巡官的瘦汉子,身后跟着剑州司户参军王达,那巡官满面笑容,衣裳簇新,参军王达的脸却是阴晴不定,笑的十分勉强。 跟在二人背后的是两名年轻小将,配挂短刀,没有披甲,衣裳上沾满了泥。 陈春瞄了一眼,暗中提醒尹牧道:“有些不对劲。” 见礼后,略作寒暄,尹牧正要引宣慰使进大堂,那位自称巡官的人,忽然一抬衣袖,一枚弩箭****而出,正中尹牧心口,尹牧捂胸倒地。 这一出手,预先埋伏在一旁的张江手起一箭,正中巡官脑门,血喷了剑州司户参军王达一脸。王参军白眼一翻,嗷地一声,当场吓昏。 紧随巡官之后的两名小校不管不顾,拔刀奔尹牧而来,只怕他不死,挥刀便砍。张江发箭再杀一人,另一名小校身法极快,避过如雨的弩箭,一跃到了尹牧面前,挥刀骤砍,左右牌手护住尹牧,刀起无影,竟一连劈开数块盾牌。 陈春舞动双鞭,浴血奋战,才将他拦住。 张江再发一箭,中刺客左肩,那人一把扯下箭矢,不顾伤口鲜血疾喷,一刀劈倒陈春,直奔尹牧而去。 张江再发一箭,正中刺客小腿,刺客拖着伤腿向前。 倒地的陈春挥鞭横扫,砸碎刺客好腿的髌骨,刺客支撑不住,跪地。 眼见行刺失败,刺客倒转短刀朝自己脖子抹去。 陈春暴喝一声,凌空劈斩,卸了他的一条手臂,刺客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这中间,随行的一干人或被杀或被擒拿,稍一喝问,众人便吐了实情,他们都是附近山民。黄昏时分被里长、村正集合起来,城里一位大官给每人一套衣裳和五十钱,要他们搬运物品进大营劳军,承诺事后另有五十钱酬劳。 众人所说的那位大官正是州司户参军王达,王达被酒醒后,跪地求饶,声称是受文德昭所遣来此劳军,至于行刺之事,却是分毫不知。 张江恨他说谎,一刀劈翻,又在心口补了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 挽弓来看陈春,见他虽然倒地,却无大碍,腿上的伤口并无中毒迹象。 二人恐有埋伏,不敢大意,与众牌手一起护着尹牧徐徐退入大帐。 门帘一拉,尹牧推开众人跃了起来,从胸前扯下那枚短弩,骂道:“好毒的伎俩,若非穿了软甲,差点着了道儿。” 张江捡起弩箭查看,咬牙切齿道:“上面涂了毒,是刺客专用。” 陈春闻言大惊,急忙复查伤口,却没有发现中毒的迹象,判断道:“这两个年轻人身上没有一件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但行刺的手段却很像五院小儿,当面动刀子,不屑用毒。这个刺客有河洛口音,衣裳簇新,没有一个泥点,应该是在营外才换上的,我推测这是刘辟收买来刺杀大哥的刺客,得手自不必说,万一失手,他可推说不知情。” 刚说到这,有人来报:刚才擒获的那名年轻刺客醒转后咬舌自尽了。 陈春道:“这么看是五院小儿无疑了。” 张江道:“大哥,没路可走了了,俺们反了吧。” 尹牧哼了一声,微笑道:“不是反,是归正!咱们要做忠臣,不给逆贼刘辟卖命了。” 一时把严秦带过来,解了绑绳,三人叩拜道:“我等诚心归顺朝廷,得罪之处,请将军海涵。”严秦扶了扶被张江踢脱臼的下巴,扶起三人,道:“误会就不说了,某非鸡肠小肚之人,今夜可起兵攻取剑州城,献给朝廷一份大礼。” 尹牧道:“蜀地军将半数夜盲,入夜后我部只能做疑兵,却无法建功。” 严秦大喜道:“山南兵夜盲症少,今夜可为主力,诸位但做疑兵,亦是大功一件。” 尹牧大喜,跟严秦约定计划,派人护送严秦回大营。 陈春、张江劝道:“若只是疑兵,这份功劳就没了。” 尹牧笑道:“我诳他回去罢了,这份功劳自然由我兄弟来取。” 张江道:“只怕文德昭那厮已有防备,急切下不得手。” 陈春道:“无妨,城里有咱们的人,只要兵临城下,里面举火,里应外合,剑州旦夕可破。” 众人大喜。 当下陈春领军将监军使帐围住,申明归顺朝廷之意,监军使不敢表态,他的家人尽在成都,若随尹牧归顺朝廷,家小不保。陈春也不为难他,劝他做了俘虏。 张江按照尹牧的布置在中军大帐内外布置了刀斧手,于是传令各营主将入参,待众将到齐,尹牧申明归顺朝廷之意,将领但稍有迟疑者即遭斩首,一时莫敢不从。 当下尹牧兵发剑州,掌灯时前锋抵达剑州城下。蜀地兵多患夜盲症,入夜不战,几成规矩,两下扎营,欲隔日开打。 是夜三更,城中忽然举火,烧的半座城池通红。军民大乱,有人大呼尹牧已归正,有人大呼严砺三万大军已到城下,正在攻城。 剑州百姓承平日久,战火忽然降临,茫然不知所措,得知南城可走,携家带口,卷起细软,蜂拥而去。 州县两衙官吏闻听尹牧已归顺朝廷,深知剑州不可守,恐将来受责,纷纷脱掉公服,混在人群中奔逃。文德昭禁止不住,彷徨无计。 问苏疆如何,苏疆精心策划的行刺计划失败,重金聘请的刺客被张江射杀,心中万分沮丧,闻言冷笑道:“刺史守土有责,某不过是过客,和战大计,问我作甚。” 言讫,领所部打出刺史府,混在逃难的人群中出南门逃逸。 文德昭家眷皆在成都,不敢投降,也不敢逃匿,丢了手中剑,拿了一本书,呆坐于公堂之上,展开书卷,却看不进一个字。 二更初,张江打破大门闯了进来,文德昭开口欲说些什么,被张江一箭洞穿咽喉,尸体钉在座椅上。小卒赶上去一刀斩下脑袋,挑于高竿之上,晓谕阖城军民,言逆首已伏诛。 剑州本属东川管辖,百姓对刘辟殊无好感,对因打仗而扰乱他们的生活十分厌恶,闻听刘辟派遣的刺史被杀,众皆欢悦,纷纷举报藏匿其家的叛军。 尹牧满城搜捕,斩首数千级,堆累于城北空地,迎接李茂、严砺的到来。 第388章 有我的就有你的 严秦出尹牧大营后一路飞奔回山南军大营,身上棒疮发作,痛苦不能言,幸有李茂所遣医官救治,方能言语。 闻之尹牧已答应反正,李茂和严砺俱面露喜色。 李茂在集州处置了吐蕃奸细后,山南后方大定,闻严砺按兵不动,迟迟不肯发兵南下,遂赶到大营督促。他送严砺宝马、良弓,意在催促严砺早日跨马出征,严砺明了李茂的用意,却不动声色地给李茂出了一个难题,他希望李茂能够策反驻扎在剑州城外的尹牧。 严砺的理由很充分,剑州城高池深,地理险峻异常,尹牧和文德昭互为犄角,攻尹则文救,攻文则尹发兵救援,左右都难以下手。 若是强攻,势必造成重大损失,开局不顺将影响后续行动。 剑州若能智取自是上上之策,智取之策当以策反尹牧为先。 李茂虽知严砺是托辞,却也乐得一试,龙首山派驻西川军中的眼线回报,尹牧眼下麻烦缠身,正被刘辟最信任的谋士卢文若所猜忌,与负责监视他的刺史文德昭水火不容,李茂认为有机可乘。 除此之外,李茂肯主动接招还有另外一层原因,他接到了严秦的书信。严秦背着义父严砺私下发信向他求救,虽是出于公心,但此举无疑有损于私情。 驿馆和各地教坊,向来都是各种情报机构重点关注的对象,严砺所在的山南西道是防遏吐蕃和两川,拱卫关中的重要屏障,耳不聪目不明是无法生存的。 李茂所掌握的情况是,严砺很重视情报收集工作,他私下豢养着一批褐衫小儿,人数在六十人左右,平素散布在山南的各处关津渡口,驿站馆舍和教坊,收集各种情报,供节度使决策使用。 因为所做的事不大上得了台面,并不为外人所知,即便是严秦这样的亲信也知之寥寥。 利州现在是对敌前线,大军云集,自是各方情报机构关注的重点,严砺也不可能例外。严秦常去的那户娼妓家在利州小有名气,平素有机会接触各式各样的人物,这样的人自是褐衫小儿重点关照的对象,李茂因此判断严秦的这封信严砺很有可能已经看过了。 他要随他南下的龙首山行动处的两名技侦高手仔细检查这封书信,得出的结论是这封信的确是被人拆看过,拆信的手段很高明,掩饰的非常巧妙,是行家所为无疑。 严秦的好名声,李茂略有耳闻,所行之事也是为公,这样的一个青年才俊,若因此被严砺废弃不用实在有些可惜。 李茂决定拉他一把。李茂说服严砺给严秦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派严秦去尹牧营中行离间计,逼迫尹牧反正。 尹牧的脾气不大好,为人傲慢冷漠,却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他会做出合理的选择。 至于严秦会不会吃苦,那就不在李茂的考虑范围内了,吃点苦也好,让严砺出口恶气,这桩事或者也就遮掩过去了。 事情的发展基本按照李茂的安排在进行,苏疆探知尹牧正与严秦商议反水,决定刺杀尹牧,他要文德昭给予配合,文德昭派司户参军王达配合苏疆的刺客入营行刺,行刺失败,尹牧无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反水。 只有一件事出乎李茂的预料,他没想到尹牧会这么快就打下剑州,更没想到他会砍下这么多的人头作为见面礼。 严砺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三座用人头堆起的小山包,脸色有些难看,他倒不是害怕或难过,而是有些羞愧。严秦回营后跟他说尹牧已经答应反正,要他立即出兵接应,严砺却有些担心事不能成,他不是信不过严秦,而是另有计较。 剑州城险峻异常,又有重兵驻守,你尹牧既然诚心反正,那就请你去啃这块硬骨头吧。 慢慢地啃,啃的满嘴血,最好把牙齿啃掉几颗,好让自己去捡个现成的便宜。 “尹牧这小子倒有些能耐啊,哈。” 望着城头的大唐军旗,严砺咕哝了一句,然后就堆上满脸的笑容,十分大度地下了马,与李茂肩并肩,步行向正列兵城外迎接安抚使和节度使接收城池的尹牧走去。 严砺虽然资历比李茂老,但李茂是钦差,钦差大臣见官大一级,论制他应该让李茂居左先行,自己居右,稍稍慢上半步,此刻他虽然居左却是与李茂并肩而行,用意无非是借李茂的钦差身份来抬高自己,在众人面前谋个面子。 李茂没有计较,他并不是一个爱计较的人,得行方便处且行方便,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安抚使对归顺的敌方将领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尹牧归顺朝廷后要过的第一关就是李茂。面对曾经的下属、晚辈,尹牧丝毫不敢托大,依礼制向李茂诚心叩拜,献上刀剑和利州印鉴图册,李茂以安抚使的身份和天子授权,宽恕尹牧此前犯下的一切罪过,命其暂摄本部军使,听候朝廷正式诏令。 严砺命判官肖成河暂摄剑州,肖成河走马上任,以地主身份在剑州刺史府大摆宴席,犒赏三军。饮宴中,严秦仗着几分酒意,指着自己的脑袋向李茂说道:“安抚使可知我今日是九死一生,这颗吃饭的家伙差点就让尹将军给砍了?” 李茂道:“三郎和尹将军都是聪明人,不会做出自相残杀的闹剧。” 严秦又道:“可这一顿打,我却是实实在在地受了,安抚使不觉得严秦有点冤吗?” 李茂微笑道:“欲立大功,先吃大苦,若非你这身皮肉伤,严帅岂会原谅你擅做主张之罪?”严秦满脸煞白,额头见汗,良久方问道:“义父知道了……那封信?” 一旁秦墨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严秦惭然而退,向李茂深深一揖,满面羞红地去了。 见他走了,秦墨问李茂:“严帅真知道那封信?” 李茂笑道:“西川五院军在川蜀一带经营多年,实力恰如铜虎头在淄青,龙首山在关中、河洛,南山社在魏州。严帅能稳坐山南西道节度使之位,麾下岂能没几个耳目?这驿站、馆舍、关津、码头和乐坊,哪一处没有他的耳目?眼下利州正处战时,严帅一眼盯着对手,一眼盯着自己人,哪只眼敢稍有松懈?我们这位严三公子这回是大大的失算了。我也只能让他受这场皮肉之苦,算是向严帅将功赎罪,以保全他们的父子之谊。” 一直闷不吭声的张琦忽然言道:“听说他妹子长的十分美艳。” 秦墨一口酒喷在了桌子上,笑骂道:“呆子,你想什么呢?”张琦道:”没什么,我娘要我娶舞阳伯家的六娘子,那女子我见过,脸上有麻子,龅牙,这且不说,若她脾气好是个本分能过日子的,我委屈委屈也无妨,谁让人家是贵人出身。可她的脾气又大的吓人,第一次见面就骂我大大是老木头,我,我死也不会娶她。” 秦墨道:“兄弟,娶媳妇不能光看长相,当然脾气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身份出身,那舞阳伯可非一般人家所能比,四世三公,那可是名门望族之家,你要是攀上了这棵高枝儿,我跟你说你这辈子就算逮着了,将来兄弟我跟着你也沾光。” 李茂也劝道:“是啊,这媳妇娶回家是要过一辈子的,就算是朵花,天天看也有看腻的那一天。要紧的是门当户对,家世相差太大,难有共同语言,新鲜劲一过,麻烦事就接踵而来。还有,做夫妻要对脾气,或臭气相投,或能包容互补,万万不能找那些针尖对麦芒,格格不入的,这是一辈子的事,千万马虎不得。” 张琦急道:“茂哥,你也挤兑我。我,我反正就是不娶舞阳家的。” 秦墨亲昵地搂过张琦,安慰道:“好,好,好,不娶,咱不娶坏脾气的姑娘。不过,兄弟,严小将军家的妹子呢也非普通人,人是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学有才学,你要想娶她,是不是也得谋份军功,弄个大点的官当当?” 李茂咳嗽了一声,拦道:“休要撺掇他,打仗不是儿戏,那是要死人的。” 秦墨闭嘴,张琦道:“茂哥,我不怕死,我就是不想娶舞阳家的。” 李茂道:“婚事以后再说,眼下正在打仗,你休听秦墨撺掇,去立什么战功,老老实实跟着我,只要这仗能打赢,少不了你的功劳。” 第389章 讨价还价 剑州一失,西北门户大开,战事进展神速大大出乎刘辟和高崇文的预料,身为三军主帅,让刘辟抢了头功,高崇文心里是一万个不服气,大军在阆州略作休整后,急行军南下,忽然出现在东川节度使理所梓州城下。 当初刘辟袭占梓州后,听从谋士卢文若的意见,将梓州城墙拆毁,以防止李康旧部复夺城池威胁成都。 刘辟遣牙军大将刑泚出镇梓州,面对被拆毁的城墙,刑泚大骂卢文若愚蠢无度,无奈只得连夜赶工筑墙,城墙才筑两丈高,高崇文部已到城下。 刑泚大惊,急引兵退去,临走前将城中富商大户尽皆迁走,又放了把火,把梓州城烧为平地。 高崇文一举收复东川旧理所,震动三川,虽然得到的只是一座不能驻兵的空城。 成都的刘辟吓的不轻,朝廷进兵的速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原本以为突袭东川得手后,蜀地尽入其手,凭借着天险足可支撑一年,一年之后,朝廷兵老粮穷,只能委曲求全,答应他统领三川之地。 “没想到高崇文会进军如此神速,更没想到严砺会这么快打破剑州。” 刘辟摇头哀叹,向对面的谋士兼多年老友卢文若抱怨道:“文德昭就是头猪,如此险要的城池,怎能一夜就给丢了呢,老夫想发援兵都来不及。” 卢文若没有接话,因为刘辟说的是废话,剑州城外根本就没什么救兵,即便文德昭现在还坚守在那,刘辟也只会看着,而不会发一兵一卒。 自高崇文占据了梓州后,刘辟就把蜀军精锐全部调来成都保卫自己的安全。他本是个恋家的人,此刻又感到了严重的威胁。 作为多年的老友和谋士,这点卢文若看的比谁都准。 “剑州之失只是一个意外,当初我就不主张让尹牧去,此人心怀叵测,果然是靠不住。说起来坏事的都是林蕴这些人。” 调派尹牧去镇守剑州是刘辟的意思,韦皋信得过这个外来户,刘辟却不大信得过,让尹牧镇守双流,刘辟不放心,剑州是对敌一线,让尹牧去当箭靶子,多消耗掉官军的箭也好。 卢文若的确是不主张派尹牧去,不过当时他也没反对,只是后来发了一发马后炮,撺掇刘辟派文德昭去做刺史,说是剑州地位重要,不能委于一人之手。 现在想想,卢文若这主意也不咋地,尹牧未必真的就一开始就心存反意,反而是文德昭去后,处处猜忌他,最终才逼他做了反叛之事。 当然这种事刘辟是不打算公开承认并承担责任的,在这件事上他和卢文若都没错,错的是林蕴。林蕴本是节度推官,因为反对他起兵,而被他贬为唐昌县尉。可就是这个林蕴竟然在被贬为县尉后,还没有忘记两天三封信来劝他不要起兵反抗朝廷,并说什么人心所向,不在西川,若强行起兵,必遭大败。 将士们在前面浴血奋战,后面的人非但不支持,还在恶毒地诅咒,这样的人岂能留他? 刘辟下了一道手札给押衙苏辟冒,要他去取林蕴的脑袋来。 办完了这件事,刘辟意气稍振,于是又坐回到卢文若的对面,问道: “眼下该怎么办,梓州距离成都不过百里之遥。” “梓州已是一座空城,无法屯兵,高崇文要想打成都只能假道绵州。我们就在绵州城外集中兵力,给他来个迎头痛击。”卢文若的话掷地有声,显得胸有成竹。 刘辟略感安心,口中嘟囔道:“如此说,成都的兵又要派出去。” 这是卢文若最怕听到的一句话,这位老友什么都好,就是太恋家,什么都要收在家里,摆在自己能看得到的地方。用来成就大事的数万精兵,绝大部分都被他部署在成都附近,乃至四周天险无人驻守,致使官军一日千里,踏险关如履平地。 “成都墙高池深,又有重兵驻守,以高崇文现在的兵力断然不敢进逼城下,那样只会陷入重围,乃是自取灭亡之道。”卢文若先给刘辟吃一颗定心丸,继而为他谋划道:“我们在绵州城北的鹿头关、万胜堆修筑连体栅,拒敌于绵州之北,使其进有坚垒,退又不甘,空耗其粮料,待明年春末夏初,必有大变。” 刘辟想问明年春末夏初这个大变是个怎么变法,却又没好问出口,低头盘算了一会,抬起头,赔笑问道:“鹿头关方面,你看出兵一万可够?” 卢文若拧起眉毛,陷入沉思。 他的心里其实早有计划:“鹿头关至少得有五万兵马,方能保万无一失。” “五万?!”刘辟惊叫了一声,五万兵马一去,成都可就只剩不到两万人了。 “这个……能不能少点,两……哦,三,三万如何?” “三万,不能少了明公。” 在卢文若计划中鹿头关只需驻军两万就能达到目的,不过深知刘辟恋家性格的他,却不敢一开始就说两万,他知道刘辟必要讨价还价。 “唉,三万就三万吧。” 刘辟腮帮子上的肉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只觉得一阵肉疼,分兵三万去绵州,成都就只剩下四万人了,这点兵力应该也够了,但似乎又有些不大够。 刘辟暗下决心回头再设法从这三万人中扣下三五千,五六千的,只要手段得当,谅必他的老友兼谋士也无话可说。 “目下却要使个缓兵之计,拖一拖高崇文,最好能拖到明年开春。” 在鹿头关修筑营寨壁垒需要时间,调整兵力部署也需要时间,卢文若给刘辟献的缓兵之计,就是上表向朝廷请罪,借此拖延时间。 李康被俘后,他的旧部和子侄在成都和长安两地展开了声势浩大的营救行动,其外甥卢西安在京城活动未果后,一路追到剑州城,请见李茂,求李茂设法斡旋救他舅舅李康。 卢西安当众跪在李茂面前,哭哭啼啼,哭的李茂心烦,于是答应他从长计议。 李康为人中庸,在东川时实行无为而治,与民休息,虽没做什么事,却也没害民,官声马马虎虎。李茂对这个人并无特别的好恶,但他知道,这样的高官显贵,其一身荣辱关系的是一个家族一个集团,而这样的一个家族和一个集团对维持一个地方的稳定常具有十分重要意义。 要稳住东川,李康还有价值。 李茂决定出手拉李康一把,接到刘辟的请罪奏折后,李茂要求刘辟拿出诚意,送还李康。刘辟与卢文若商议,卢文若微微一笑道:“这必是李茂收了李康家人的贿赂,帮他捞人。”刘辟道:“该如何应付?”卢文若道:“安抚使发话,不可驳他颜面,为显示诚意咱就把李康送还给……高崇文。” “高崇文……哈哈哈,好!”刘辟骤然明白过来。 刘辟当即下令,为示悔罪诚意,特将被俘的前东川节度使李康奉还给朝廷,高崇文乃三军主帅,驻扎梓州,距离成都最近,这人嘛,自然是送给高崇文最为合适。 第390章 误入野人谷 刘辟把人送给高崇文,理由十足,用心却十分险恶。 高崇文对李康一箭未发就被刘辟攻破城池做了俘虏,十分不满,李康被俘后,朝中亲故上表为其疏通脱罪,高崇文却在此时上表要求治李康失地败军之罪,削夺其官爵。 而与此同时,李茂却受其亲族所请要保李康。 李康便成了一支毒箭,卢文若、刘辟希望用这支毒箭来个一箭双雕,一头串着李茂,一头串着高崇文。 李茂很快得到了刘辟把李康送到梓州的消息,大惊,带上秦墨、张琦、韩义、胡川四个人匆忙启程。 连夜赶路,走的太急,天明时分五个人同时发现他们正身处一座不知名的深山巨谷中,谷深,山高,林密,前无去路,后无退路,整个儿与世隔绝了。 李茂惊道:“张琦,你怎么带的路?” 夜间赶路辛苦,众人轮流带路,最后一个带路的正是张琦。 张琦急的满头大汗,昨晚星月朦胧,走的又太急,不知道怎么的就把人带到了绝路上。 秦墨翻身下马,悠然道:“迷路了,看来李鸿胪命有此劫。” 李康曾做过鸿胪卿,人称鸿胪。 走了一夜,人困马乏,李茂招呼众人下马,不管能不能找到路,先休整一下再说。谷底有座椭圆形的湖泊,湖边绿草茵茵,湖水清冽见底。韩义、胡川两个牵马去饮,张琦欲说无言,脸红的像个猴屁股。 李茂挥挥手道:“不怪你,去弄点吃的。” 张琦如蒙大赦,急忙从行囊里取出干粮、锅灶去湖边准备早饭。 李茂和秦墨向近旁一座高山走去,站得高,看的远,在这雾茫茫的山谷里,不站高点,什么也看不见。 谷底和山坡上充满了北地很少见着的水雾,二人走走停停,忽然一阵冷风吹来,整座山都被大雾裹住,迎面三五步远便看不到人。 李茂皱了皱眉头,这种天气即便是上了山顶也看不到要找的路,还是等太阳出来再说。 伫足闲聊时,忽然耳畔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李茂大惊,蹲身警备。 距离他三五丈远的一丛箭竹忽然抖动了一下,还没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一支竹制弩箭便擦着他的鬓角飞了过去。 李茂如堕冰窟,站着没敢动,这支竹弩劲道十足,发弩人就在不远处,这一箭很有可能只是警告,其若妄动难保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跪下!”箭竹丛中有人厉声喝道,声音有些稚嫩,有些口齿不清。 李茂给秦墨丢了个眼色,举起双手,慢慢地跪了下去。 四周恢复了宁静,水雾在晨风的鼓动下,翻卷如沧海之浪,箭竹丛又抖动了一下,李茂骤然虎跃而起,毫无征兆地扑了过去。 他扑倒了一个人,身材瘦弱,腰肢柔软,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少年戴着一副树皮面具,被李茂骑住后拼命反抗,被李茂封住双臂后,竟张口就咬。李茂微微一笑,扯下他的面具,里面是张很清秀的脸。 这张脸惊恐地望着李茂,张口咬不成,她舌尖灵巧地一翻,从舌根下翻出一枚精巧的竹哨,双唇抿住正要去吹,被秦墨一拳打昏了过去。 得手之后,二人同时做出了噤声的手势,秦墨抱起少女,扛上肩,隐入近旁的一片毛竹林。 二人刚隐住身形,白雾中就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七八个身法异常矫健的人飞奔扑向那片箭竹林。 有人发出了一声哀嚎,继而有人挨了一顿拳脚,又是叽里呱啦一阵激烈的争吵后,众人向山下奔去。 四周重新恢复了宁静,李茂和秦墨却依然保持静默,直到一阵风吹散了浓厚的晨雾,隐约可见东面天空中那轮黄灿灿的朝阳。 肉眼已经能看到谷底,那座椭圆形的湖畔静悄悄的,没有人没有马,什么都没有。 “是野人干的?” 李茂点点头,剑州和梓州之间的崇山峻岭中散布着许多蛮人部落,当地人称之为野人。官府的称呼则是某洞蛮。 李茂判断他们连夜赶路很可能是踏入了某个野人部落的领地,被当成了入侵者而遭此厄运,那声惨叫极有可能是张琦、韩义或胡川三人中某个人发出的——他们的运气不大好,遇到的不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 所幸他们还抓了个活口。 被他们俘虏是个野人少女,营养不良,长的又黑又瘦又矮,看样子只有十三四岁,或者年纪更大点,她披着一件洗的起毛的麻布衣裳,脖子上挂着一串彩色的贝壳项链,野人不刷牙,少女的牙齿是青灰色,但十分整齐。 她的胸几乎可以忽视,这给李茂判断她真实年龄制造了不小的障碍。 小姑娘长相还算清秀,不过在战场上,秦墨可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他粗暴地把她藏在舌尖下的那枚精巧的竹哨抠出来,然后一条麻绳把她双手捆在身后,为了防止她乱喊乱叫,又在她嘴里勒了条麻绳。 秦墨那一拳打的并不重,秦墨这通折腾,这小姑娘很快就醒了过来,但富有心机的她,却不急着睁开眼,她在装睡。 秦墨没甚耐心,人捆好后,用手拍了拍少女的脸,少女睁开眼,怒目而视。 秦墨拔出尖利的匕首在她眼面前晃荡了两下,怪笑道:“说说你们是什么人?” 这少女瞪大了眼睛,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听不懂秦墨的话,秦墨举起一只洗的发白的绣花鞋,冷冷说道:“野人我见得多了,懂得穿鞋的还没几个,懂得穿这么漂亮绣花鞋的那就更是凤毛麟角啦,说罢,别逼我失去耐心。” 审讯这姑娘用了整整一个上午,这姑娘先是装傻充愣,谎称言语不通,拒绝回答任何问题,继而前言不搭后语,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问了一些幼稚可笑的问题。 待她发觉秦墨只是虚张声势并不会真打她时,她又装起了可怜,眼泪汪汪地望着秦墨。 李茂有些不耐烦了,对秦墨说:“问不出什么了,再想办法吧。” 秦墨惊道:“臭小子他们就不管啦?” 李茂已经站起身来,望了这少女一眼,叹了口气道:“她不说,又有什么办法。只能白白浪费时间。” 李茂说完大步离去,秦墨连问了几声把人怎么办,李茂都没有回应。秦墨回过头,朝少女撇撇嘴,无可奈何道:“怨不得别人,你自找的。” 说罢调转匕首,挥手一刀,碧血横飞,少女倒在血泊中。 这天黄昏时分,大凉山深处的洪艳洞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告仪式,洞主洪碎岩身披百羽大氅,头戴孔雀王冠,手举代表洞主权威的藤木包金杖,向他的子民宣布,他要请火神判决三个残忍杀害前任洞主女儿的汉人凶手。 这三个汉人一个叫张琦,一个叫韩义,一个叫胡川,自今早被俘后,三人饱受酷刑折磨,此刻又被剥光衣裳绑在靠山壁的水牢里,时值隆冬,山洞里彻骨冰寒,三人未曾上火刑柱,已被冻的七荤八素,眼见得就活不成了。 行刑时间日益逼近,洪艳洞的洞民都聚集在靠山壁前的空地上,那里将举行盛大的请神仪式,以神力来处决三个作恶的汉人凶手,同时他们也将为灵魂已经升入天堂的前任洞主洪登山的独生女儿洪而木祈祷祝福。 洞主洪碎岩的口才极好,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天话,声音洪亮,口齿清晰,中间除了喝水,不用进一粒米。 洞民们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聆听洞主的仙音,同时为那个可怜的孩子祈福。 一位满头乱发,身材佝偻的老妪坐在靠山壁的一个石龛里,阅尽沧桑的眼睛无神地眺望着远处的寨门,她似在等待着什么。 她是这个山寨的前任巫医,名叫洪住,巫医精通巫术和医术,是洞里除洞主外的最高权威。在她的哥哥、前任大洞主黄登山掌权时代,她是整个山寨权势最大的女人。 而现在她只能孤独地坐在石壁上,俯视着脚下的这场闹剧,夜风将洪碎岩的声音一阵阵灌入她的双耳,发出着声音的人曾是她最最瞧不起的。 两个月前,也是一阵夜风,把山外的消息传入她的耳朵。山外的汉人为了争权夺利,正各自动用成千上万的士兵在自相残杀,战火距离他们的洞寨只有不足一百里。 洞寨里的人绝大多数都还浑浑噩噩不知大祸就在身边,他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祖祖辈辈,千年如一日的单调平静生活。 洪住却预感到大祸将临,她不惜破戒走出石龛,去面对她曾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的侄儿、现任洪艳洞洞主洪碎岩,向他发出警告,要他派出巡逻队,定期搜寻附近的山谷,以防备汉人军队的入侵。 洪碎岩虽然对自己的这位姑姑早就不愿搭理一句,但对她的警告却不能不加以重视,二十年前他曾经去过剑州,汉人军队强大的战力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如果他们中的一支,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队人马,闯进他的领地,于他而言都是致命的威胁,巡逻队如期派出,现在看来十分有必要。 今天早上他的巡逻队在前谷月亮湖畔遭遇了三个汉人,一番激战后,他们擒获了三个汉人士兵,己方三人轻伤一人重伤,但没人死亡,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战绩。当然如果洪而木不在巡逻队或被俘的话。 前任洞主的独生女儿随巡逻队外出巡逻,且被汉人士卒俘虏或杀害,这对现任洞主黄碎岩究竟有着怎么的不利影响,整个洪艳洞只有他和他的姑姑洪住最清楚。 洪碎岩本能地想到了隐瞒这件事。 第391章 说好的同生共死呢 但隐瞒洪而木的死,无疑很不明智,她是前任洞主的女儿,在洞寨里拥有特殊的地位,在洪艳洞的历史上曾出过不止一个女洞主,洞民们对洞主是男人还是女人并无特殊偏好,只要他\/她有那个本事,谁做都一样。 作为前任洞主的独生女儿,洪而木聪明、强干,仁慈,又有领袖才能,早就有很多不服黄碎岩的人放话说要选她为下任洞主了。 如果她有一天时间不露面,他这个洞主无疑将面临巨大的压力。 宣布洪而木已死,同时把罪名推到三个被擒的汉人头上,煽动洞民们对汉人的仇恨,阻止他们和汉人靠近。 洪碎岩要拿洪而木的死作一篇大文章。 在他的授意下,他的心腹之一磨坊管事公开站出来扯了个谎,他谎称洪而木是在磨坊里被入侵的汉人杀害的。可怜的姑娘死前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和羞辱,性格刚烈的她,最终选择了和汉人凶手同归于尽,她死死地抱住那个向她施暴的汉人,和他一起跳进了咆哮涧。 洞寨的后山有条溪流,倒挂于绝壁之上,水流终年不息,由山顶直入山涧,因声如虎咆哮,故而在十年前水磨坊落成时被命名为咆哮间。 水磨坊是十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文明开化运动中留下的唯一一处痕迹,利用水力驱动水磨为洞寨提供了源源不绝的青稞面,使整个洞寨受益十年时间。 因为与文明开化有关,水磨坊在洞寨是个很敏感的地方,轻易没人往那去。作为洞主,黄碎岩不止一次劝说洞民们不要到那里去,以免被毒蛇或野狼所害。 洪而木不听劝阻,天不亮就孤身一人跑去送死,她的死乃是咎由自取。 既然是咎由自取,那她的死就跟他这个洞主没有任何关系,人们非但不会猜疑他,反而会心悦诚服于他的先见之明。 证人很容易找,不止一个人证明说一早就看到洪而木独自一个人去了后寨水磨坊,至于原因,却是谁也说不清,可能是鬼上身吧。 杀人偿命,既然证据确凿,那还留着那三个汉人的性命作甚? 众人怒吼着要把三个汉人用石头砸成肉泥,是胡川的屎尿暂时让愤怒的人群冷静下来,人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胆小的人,会有胆量潜入洞寨来害人。 洪碎岩劝众人保持冷静,他声称人是渺小和无知的,这世上唯有火神是公正无私又无所不知,他提议把这三个汉人交给全能的火神,让他去判定这三个汉人的生死。 洞主的无私和睿智折服了所有的人。 三个火刑架很快搭建起来,等到夜半三更,万能的火神将从天而降,带走三个人那被邪念浸染的肮脏灵魂。 脚下的荒诞仍在持续,老巫医的心在滴血。十五年前,她的兄长,时任洪艳洞洞主受剑州刺史的邀请去了一趟剑州,行前他仔细安排了自己的后世,做好了一去不复返的准备。那时候受命主持洞中事务的三个人中就有她和现任洞主黄碎岩。 黄碎岩本是一个有进取心的青年,虽然野心勃勃,但为人还算正直公道,他是洞主最得力的助手和下任洞主最有力的竞争者。 那时她处处让着他,她想如果兄长不能如期归来,黄碎岩将是接替洞主的不二人选,她绝不会去跟他争夺洞主之位。 一个月后,她的兄长如期从剑州归来,非但毫发无损,还带回了两个汉人先生和一堆新奇古怪的玩意儿。 他站在靠山壁前高兴地宣布从今日起洪艳洞要实行文明开化。 那晚的接风宴上,洪碎岩的表情很古怪,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只和他的一干死党坐在一起,并拒绝和两位汉人先生碰杯喝酒。 接风宴还没有结束,他们就离席而去,行前他们聚集在一起嘀嘀咕咕,似乎在商议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很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她的兄长,但他的兄长那晚喝了太多的酒,平素沉默寡言的他,那晚却有说不完的话,他手舞足蹈地跟洞民们说:汉人的衣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衣冠;他们的语言是这个世上最美妙动听的语言,他们说话的声音甚至比我们歌喉最优美的歌手唱出的最优美动听的歌声还要悦耳动听; 他们的礼仪优雅无双;他们的妇女生育孩童后,会得到全家人的照顾,而不像洞里的妇女,这边生产那边就被赶去喂猪、做饭;他们那的女人生育三四个子女后,还能健健康康地活着,而且他们也从不在脏臭的猪圈里生孩子。 他们经常洗澡洗头修剪指甲,他们男女便溺时在一个固定的叫茅厕的地方,便溺之后还要用草或者蘸水的布擦干净屁股。 他们那儿的人生了病,全部家人都会细心呵护,而非像洞人一样弃之荒野,由老天也决定他们的死活。 最后他兄长激愤地说:与外面的汉人相比,我们洪艳洞人完全是一群野蛮无知的野人,洪艳洞人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活下去了。 她的兄长带回了两位汉人先生,他们穿着柔软、细密的见不遭缝隙的布,他们留着干净整洁的胡子,他们每隔一天就洗一次澡,身上干净的常留有香气,他们的头发虽长但干净整洁,用一根打磨的异常精美的簪子束在一起。 先生们来到洞寨,给洞人治病,教他们用布缝制衣裳,教他们用马草扎成团擦洗身体上的污垢,教他们用两根木棍做成的筷子吃饭,教他们洗手,修剪指甲,洗头,束发,教他们向汉人一样优雅地生活。 他们不仅人来了,还带来了种子、医药、工具和布匹,甚至油灯和火石。他们的到来让洞人大开眼界,但他们强迫洞人移风易俗的做法也引起许多人的不满。现在的洞主就是其中之一,他煽动最顽固保守洞人当面辱骂殴打汉人先生。 一位先生不堪忍受这样的羞辱,一年后离去,临走时他哀叹说:“朽木不可雕,野人不可教化。” 另一位先生却顽强地留了下来,他教洞民们种植庄稼,养蚕,抽丝,用闪亮的蚕丝织成柔软的布匹,教他们说汉话,使用毛笔在竹简上写字,记事,教他们如何辨别山谷里的草药,用这些俯首可得的草药来治病,他们教他们搭建锅灶,把食物和水煮熟了再食用,他教他们搭建茅屋,以躲避风雨和虫蛇的侵袭,教他们修建茅厕,让他们明白当众便溺非但羞耻而且也极其肮脏。 她的兄长全力支持这位汉人先生,在他们的共同奋斗下,愚昧、野蛮的洪艳洞终于迎来了文明的曙光,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 可这一天突然就结束了,那一天她正在后山按照汉人先生的指点采集草药,忽然听说她的兄长被汉人先生砌的墙砸死了,等到她从山上回到寨子里,兄长和那位汉人先生同时躺在血泊里,她的兄长据说是被倒塌的墙砸死的,那位汉人先生则是被愤怒的洞人用石头活活砸死的。 砸下第一块石头的正是现任洞主黄碎岩。 七天后,剑州刺史派人取回汉人先生的棺椁。 从此洞寨又一切复旧,已经成林的桑树被成片砍伐,吐丝的蚕被端去喂了怀孕的母猪,稻田被踏平,修葺的房屋被拉倒,人们不再洗澡,不再修面,仍旧把新生的孩子丢进猪圈,把虚弱的产妇赶出去冒雨打猪草,不论男女仍旧当众便溺,文明开化三年积累下的成果不到半年时间便被抹的一干二净。 新任洞主,她的侄儿洪碎岩,娶了寨子里最美丽的八位姑娘,并以每年增加一人的速度持续霸占着洞寨里所有的好姑娘,这其中包括他的两个堂妹,三个表妹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些年他生养了二十六个儿子,三十二个女儿,活下的儿子和女儿加在一起也没超过十个,他霸占的女人死的死,疯的疯,残的残,竟无一个有好下场,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如愿以偿地成为了洞寨里最多子多孙的人。 剑州的那位仁慈的刺史调任后,新任刺史对藏在深山巨谷里的野人部落不感兴趣,而洞寨人自己也自绝于文明世界之外,一切如旧,当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之际,这里依然横行者野蛮、无知和蒙昧。 洪住对此忧心忡忡,她一直期盼着那位仁慈刺史能再出现,让这个多灾多难的洞寨再次出现文明的曙光。 火刑柱下的干柴已经准备就绪,古老的献祭歌舞也进入了最后的高潮,张琦、韩义、胡川被押了出来,他们非但赤身裸体,身上的毛发也被剃的干干净净,你们汉人不说身体发肤来自父母,不可丝毫有损吗,我偏偏要让你们做不孝的子孙,这是对汉人的最大羞辱,也是十年前文明开化留下的唯一成果。 三个人被捆上了柱子,每个人的脚下都是厚厚的一摞干柴。 张琦望了眼韩义,强作笑颜道:“你哭丧着脸作甚,便是死也不能让蛮人小觑。” 韩义低头不语,胡川却哭个不停,四周人声鼎沸,张琦劝不住,便唱起歌来:“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张琦唱歌是为壮胆,歌声有些悲切。 韩义听这歌声很有些意思,好奇地问:“你唱什么?” 张琦笑道:“大唐军歌。” 韩义道:“大唐军歌不是《大唐官健长行歌》吗?我唱过,不是这个味。” 张琦道:“你听的那个是《大唐官健长行歌》,我这个是咱茂哥填词、谱曲的新歌,名叫《大唐官健从军行》,跟你那个不一样。” 韩义道:“有什么不同吗?” 张琦道:“大不同,你那个是撺掇蠢汉投军,我这个是忽悠士子报国,不一样。” 一旁正哭泣的胡川闻言,叫道:“命都没了,还唱个屁歌,你唱歌能把安东军唱出来吗?能把这帮该死的野蛮人都唱死吗?!” 张琦唏嘘道:“人生在世百十年,终究难逃一死,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只要死得其所,死有何惧?何况还有两位好兄弟陪着我。快哉,快哉。哈哈哈。” 胡川哭道:“你儿子才肯陪你死,我算是被你们给害惨了,随銮校尉做的好好的,跑到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来送命。老子不想死,老子还没娶媳妇呢。” 张琦道:“你特码这么大年纪还没娶媳妇,那你能怪谁?”又道:“没娶过媳妇可碰过女人没有?”胡川道:“你什么意思,骂老子是软蛋么,长这么大女人都没玩过,那还算是个人吗?”张琦道:“几个?”胡川答:“六个。” 张琦摇头晃脑道:“六个,马马虎虎,兄弟,你安心上路吧。” 胡川啐了张琦一口,想想这样就死,着实有些冤枉,不觉眼泪又下来了,呜呜咽咽继续哭他的。 巫舞结束,一身神装的黄碎岩洞主手持装饰着五彩贝壳的权杖,踱着方步,来到火刑架前,背对三人向他的子民发表最后的演说,三名手持火把的大汉步出人群站到了三人的对面,还有三名壮汉站在三人身后,只要首领一声令下,三人脚下的干柴便要熊熊燃起。 盛装洞主的演讲很有蛊惑性,四周人群已经沸腾。 张琦停止了歌唱,冲着东北方向破口大骂:“****你姥姥的,说好了同年同月同日生声的,你们怎么就撇下老子,不来了。”骂到最后一声,已带哭腔。 恰此时,夜空中,一支羽箭飘空而来,正中站在他面前的那位手持火把的大汉,那人晃了两晃,倒头朝后栽去。 第392章 破 汉子倒地,手中火把丢弃在一旁,距离张琦脚下的干柴不过几寸远,火舌****干柴却未能引然,张琦长长松了口气,这汉子若是向前栽,自己可就要提前享受火刑伺候了。 羽箭呼啸着从夜空中射来,角度不同,精准异常,洪碎岩和他的卫士们纷纷倒地,围观的洞民却毫发无损,猝然遇袭,众人不明所以,站着发了会呆,忽然间有哨声尖锐地响了起来,是预警的哨声。 洞民们哭喊着四散奔走,洪碎岩和他的卫士想把人团住,留做人质,忽听得四周喊杀震天,又见洞寨高脚楼、的粮仓和猪圈起火。 洪碎岩慌了手脚,指挥失当,洞兵们见家宅和财富被大火吞噬,心境大乱,有人悄悄丢下竹枪铁刀,解下身上的破旧皮甲,悄悄混入逃难的人群,为了防止失职被追究,临阵脱逃的洞兵主动加入恐慌制造者行列。 夜晚,天黑,恐慌的情绪持续蔓延,更多的人自觉不自觉地加入了恐慌制造者的行列,一声凄厉的尖叫声自一个妇女口中发出,她疯了一般朝起火的家宅奔去。 “救火!” 救火的声音响彻山谷,无人再有心思去抵抗,也没人去追究那些从夜空中飘来的冷箭究竟来自何方。 洪艳洞虽是这一地区数一数二的洞寨,但并非没有敌人,而且他这个“数一数二”也是靠武力打出来的。 洞寨除了老弱妇孺,可称得上是人人皆兵,猝然遇袭,洞寨里的洞兵乱了一阵子,现在也回过神来。有人吹起了卫兵集合的螺号,洞兵三三两两从逃难的洞民中分离出来,很快聚集了四五十人。 他们手中的武器多是竹枪、竹弓、竹弩,只有极少数人拥有铁质武器。洞兵在卫长的指挥下分作三拨,一拨手提皮盾护着洞主向后山撤退,另一拨留在原地断后。 还有一拨洞兵撒腿向后山跑去,在寨子后面的山坡上有一个天然洞穴,里面藏着寨子里的秘密武器——药箭。 来敌装备的复合弓弩,稳、准、狠,射速和射程都远超洞寨的竹弩竹弓,一轮对射后,守方支撑不住,向后撤退。 令进攻方略感惊奇的是这些洞兵的手中提着皮盾。 他们战前得到的情报是,洪艳洞人只懂得使用简单的滕盾,这种盾又大又笨重,并不适合迎面猝发的遭遇战,而眼下他们使用的皮盾则很适宜正面冲突。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野人的弱点,他们的盾太旧太破,而且数量极少,他们的铁质兵器极少极破,所使用的弓弩都是简单的竹弓竹弩,射程短,劲道差,稳定性也很一般,如果他们不使用传说中的毒药箭,这场突袭行动取胜已经毫无悬念。 待局面大体得到控制后,李茂和秦墨才出现在山寨里。他们的身边,一名卫士手里牵着一条麻绳,麻绳的一头拴着一个少女。 少女的脖子上圈了一圈白色的丝巾。 “告诉我毒药箭藏都在哪,我就饶这些人不死。” 秦墨指着躺在地上的十来个受伤被俘的洞兵,向少女发出威胁。 少女洪而木咬着牙,竟是一声不吭。 “嗨,你当我跟你闹着玩呢。” 秦墨提刀上前,望定一名受伤的洞兵便在他大腿上刺了一刀,那洞兵不过十几岁的样子,人长的干瘦干瘦,目光却如野狼一般凶狠,秦墨不喜欢。 洞兵吃痛惨呼了一声。苦痛传染开来,引起了周围俘虏的一阵骚动。 “别杀人,我说,我说。” 少女洪而木用手一指后山的一座孤峰:“那里有座山洞。” 一支六人精悍小队无声而出,背着满满的箭筒,带着令人生畏的复合弩。 李茂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张皮盾,皮盾很轻,很结实,制造工艺虽有些粗糙,握在手里却很舒服,但盾已经很旧,边角的****已经被磨绽,露出了作为支撑架的木料。 “这应该是十年前文明开化时留下的东西。” 李茂把盾丢在地上,踏了一脚,皮盾就此损坏。 少女洪而木望了李茂一眼,眸中含着深深的畏惧。 李茂又问她:“你的姑姑呢,为何不见她老人家?” 洪而木低下头,盘算着要不要说出她姑姑洪住的下落。 一名小校飞奔而来,向李茂报信道:“里里外外都扫平了,洪碎岩逃进后山山洞,拿到了毒药箭,我们上不去。” 秦墨道:“为什么上不去,你们手中的盾牌做什么用的?” 小校道:“路很窄,只容一个人行走,他们只需用两张弓就能封锁住去路。不过咱们上不去,他们也下不来。” 秦墨道:“那就守住洞口,困死他们。”说到这,他拽着绳子把洪而木牵过来,问道:“山洞里可有别的出口?” 洪而木不喜欢洞主洪碎岩,但也不喜欢眼前这个粗鲁凶恶的男人。 她紧咬牙关,挺起胸脯,倔强地扬起头颅,就是一声不吭。 秦墨扬起马鞭作势要抽,洪而木丝毫不惧,反而挺起胸膛迎了上来。秦墨悻悻地放下马鞭,好男不跟女斗,这是李茂说的,抽打一个手无寸铁的丫头片子,他觉得跌相。 李茂望了眼四周的地势,判断后山那个山洞不会有别的出口,他们手里有药箭,又有地理优势,暂时不宜强攻。攻不上去,那就缓一缓,反而也不怕他们跑了。 李茂转身来到广场上的火刑架前,望向三个赤条条的男人。 三个男人也在望着他,张琦首先忍不住大叫:“看什么看,你自己没有吗?” 李茂捏着鼻子,微微一笑,挥手示意先把胡川先放下来,随銮校尉在刚才的短促的激战中,目睹箭矢在眼前飞来飞去,耳闻羽毛划破空气的丝丝声,一时屎尿俱下,十分不堪。 “奇怪,这箭来箭往的,你们仨竟能毫发无损。” 秦墨幸灾乐祸地哼哼了两声,心里却大叫庆幸,因为洪而木的不配合,这次攻击的时间点上稍稍有些误差,本来他们应该早一盏茶的功夫动手的,那时三人还关在水牢里,要安全的多,战事一开,秦墨眼睛一直盯在三人身上,唯恐那支流箭走错了路,要了他三个好兄弟的性命。 负责狙击的弓弩手都是卫队里数一数二的人物,自然不会把箭射偏,但奇怪的是洪碎岩败亡时竟也没杀三人泄愤,究竟是失误,还是不屑,或者说是这些野人的淳朴,秦墨不得而知,也无心去知道,他把刀挽了个漂亮的刀花,还刀归鞘。 这才笑哈哈地解下皮衣裹在了张琦身上,后者已经被冻的嘴唇乌青,硬的像块木头。 “你……说这话,我要跟你绝……交。”张琦怒不可遏,哆嗦着发出威胁。 秦墨哈哈一笑,把好兄弟交给身边的卫士。却取了一柄战斧在手,三下五下劈倒了捆韩义的木桩,救下韩义。他抚摸着韩义的光头,连声赞道:“好头,好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兄弟,从今天起你跟茂哥就是一家人了,瞧瞧这光头,啧啧,剃的真不咋地,还有刀疤,用的什么刀啊这是,刮这么大一口子。多疼呐,啧啧。” 秦墨评点韩义新发型时,巫医洪住被押了过来。 李茂的卫队控制洪艳洞后,四处搜检时发现了崖壁上的石龛,里面隐隐绰绰似有个人,卫士厉声断喝,不得回应,引弓去射,奇怪的是只是相距几丈远,连射四五箭竟都未能射入石龛。 众人正诧异间,一条人影恰如一只硕大的黑乌鸦从石龛里一跃而出,飘飘荡荡落在了崖壁下的平地上,上下五六丈高,老妪竟能毫发无损。 她会说汉家官话,口口声声要见李茂和她的侄儿洪而木。 卫士被方才的一幕惊的目瞪口呆,哪敢带他去见李茂?老妪微微一笑,主动伸出鸟爪一样的枯手,要卫士把她捆住。 众人见她年老体弱,腿脚也不大灵便,犹豫了一阵后给她戴上了钢铐脚链,这才将她带到了李茂面前。 洪而木一见老妪,连连向她使眼色,让她不要开口。 小姑娘的这点小伎俩,自瞒不过李茂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一老一少。 校尉报道:“这个人会讲官话,她要见茂哥和洪而木姑娘。” 李茂点点头,仔细打量这老妪,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佝偻着背,穿着一件宽大而肮脏的麻布袍服,布满皱眉的脸上眼窝深陷,一对黑漆漆的眼眸如井水一般清澈、深沉。 李茂道:“你是个瞎子?” 老妪点点头:“整整十年了。” 李茂道:“你就是黄夫人吧。” 老妪道:“这个名字,有十年没人叫了。” 李茂道:“杀了你的很多族人,我很抱歉,但我也没有办法,这都是为了救人。” 老妪道:“不愉快都过去了,眼下他们手无寸铁,长官可以网开一面吗?” 秦墨道:“网开一面,你说的轻巧,山上还有你们的人呢,手里拿着毒箭,我想网开一面,人家可想把我们赶尽杀绝呢。” 老妪不动声色道:“我们可以做场交易。” 洪而木惊叫道:“姑姑!” 秦墨指着洪而木道:“你给我闭嘴,就是你这孩子最糊涂,你若是愿意答应跟我们合作,至于要死这么多无辜的人吗?” 洪而木无言。若非她自作聪明,欺骗李茂,她的族人的确可以少死很多。 老妪望了眼她的脖子,表情略有些惊讶,似乎能看见她脖子上裹着的那一圈白绢布。 洪而木脖子上缠了一条绢帕,绢帕下面是一条细细长长的伤口,是秦墨用刀在她的脖子上划下的伤口,当时曾血流如注,但并未伤及要害。 刺伤她之后,李茂和秦墨便走开了,少女按照她姑姑教过她的治伤手段,用一块洗的起了毛的绢帕止住了伤口,挣扎着回山寨去。 一炷香的时间后,正当她艰难地试图搬开遮蔽山寨入口处的遮蔽物时,一双有力的打手拍在她的肩上,然后她就看到了那张令她憎恨的笑脸。 第393章 砍了他! 三川战火弥漫,李茂并未因自己是钦差安抚使就敢稍有托大,他每次出行,身后都跟着一只百人卫队,这支卫队成员复杂,但无一例外的都是百炼成钢的战士,熟悉包括山地丛林战在内的所有地形战法。 此番他要去梓州营救李康,因时间紧迫而先行了一步,卫队落后一个时辰出发,李茂五人误入野人谷后,和卫队一度失去了联系,失联后,卫队就地展开搜索,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找到了李茂和秦墨。 虽然只有一支百人卫队,李茂仍然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攻击令。 在洪艳洞外第二次俘虏洪而木后,李茂没有再给她沉默的机会,他略施手段就逼迫她说出寨洞内部情况。此后李茂和他的卫队就忙着就地取材制造大型木盾和等待天黑。 李茂身上的华丽衣裳、快的离谱的刀剑和复杂精准的弓弩,让前洞主的女儿大为惊叹,山外的一切和她小时候从姑姑那听说的一模一样,那儿完全是一个陌生的新世界,那儿的人虽然也蛮不讲理,但比山寨里的不同,他们使用手段割伤了她的脖子,逼迫她给他们带路,反过来又给她上药治伤,他们恐吓她说出洞寨虚实,却没有对她用刑或做其他可怕的事情。 他们自己也承认不算是好人,但即使是坏人也比寨子里的好人要光明磊落的多。 洪而木最终选择了站在了李茂一边,她向李茂供述了洞寨里的一些实情,但没有说出全部,她对李茂尤其是对秦墨还心怀疑虑,她本来是打算观察李茂一段时间后,再把洞寨里最关键的秘密告诉他,帮助他救出同伴,打发他们离开山谷去梓州救他们的朋友。 但李茂卫队的到来让她改变了主意,她发现这支卫队装备着异常可怕的盔甲和弓弩,他们每个人都背着硕大的箭壶,箭壶里插满了制作精良的箭矢,这样强大的武装一旦闯入她的洞寨,她的族人将无丝毫反抗之力,他们会彻底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他们宰割。 必须阻止这一切,她撒了谎,轻而易举地骗过了令她畏惧的李茂和凶巴巴的秦墨。 但洪而木不久就感到了绝望,李茂并不是无条件相信她的话,他很快就聘请了一位熟悉洪艳洞的当地向导,这位向导了解洪艳洞的一切,过去的历史,地理和民俗风情,甚至连洞内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也略知一二。 这位向导是汉人,一年中去洪艳洞三次,兜售针头线脑这些小玩意儿。 历任洞主都不让他在洞寨长住,甚至不允许他在洞民家过夜,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把洞寨的一切摸的这么清楚。 李茂很信任向导,与之相对的是她的话被怀疑,她本人也再次失去了自由。那个可恶的秦墨用一条麻绳捆住她的双手,像牵羊一样牵着她。 险峻的地势是洪艳洞在历次同宗同族战斗中能取得最后胜利的不二法宝,也是该洞能成为该地区数一数二势力的关键因素,这些机密,洪而木本来打算在观察李茂一段时间后再酌情告之,但是现在她已经失去了这样的机会,那位向导把一切都告诉了李茂,甚至连洪艳洞引以为自豪的流动哨和暗哨,也被向导和盘托出。 这些耗尽洪艳洞几代洞主心血的机巧布置,现在在李茂眼里完全就是通明的,被他们轻而易举地就解除了,他们占据了寨子四周的所有制高点,然后居高临下放箭。 他们的箭射的又准又远,寨子里的勇士在他们的偷袭下纷纷倒毙,无力再战。 汉人竟然厚颜无耻地把偷袭当成了奇妙战法加以吹嘘,这让洪而木目瞪口呆,愤懑委屈却又无可奈何。 现在一切都已结束,入侵者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彻底控制了除后山山洞外的洞寨所有要点。 熟悉军事的洪而木知道,这场仗他们已经彻底失败,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眼下唯一有可能保全洞寨的只有她的姑姑了。 在她的心目中,姑姑是个神一样的存在,她深藏不露,肚子里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智慧,她阅历丰厚,能体察人内心最细微的情感,有她在,她感到安心。 她已是洪艳洞最后的希望了。 李茂示意给洪住和洪而木松绑,少女站在了老妪面前,双膝跪了下去,老妪搂她入怀,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祖孙痛哭了一场后,老妪推开少女。 扬起黑亮却无神的眼睛,对李茂说道:“洪碎岩谋害前任洞主,罪不可恕,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做洞主,山外来的先生若要洪艳洞忘掉这段仇怨,就须扶立我的侄女为洞主。” 洪而木目瞪口呆,良久,方颤声问道:“父亲,真的是被洪碎岩害死的吗?” 老妪郑重地点点头,言道:“你父亲死后,我暗中查访过,那堵墙根基深厚,墙体笔直,根本不可能自己倒塌,是有人做的手脚,这个人就是洪碎岩,是他下手推倒的墙。你父亲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被洪碎岩谋杀的。” 洪而木泣不成声。 李茂道:“她须发誓做我大唐的臣民,任何时候不得与官府为敌。” 洪住道:“我们世世代代居住在大山里,我们不愿意与汉人为敌,更不愿意与汉人的官府为敌,我们要的就是安静的生活。” 洪而木擦擦泪道:“我们不背叛官府,但官府也不能欺压我们。” 李茂道:“你们承认是大唐的子民,大唐承认你们独立自治的地位,只要你们不反叛,官府就不会干涉你们的内务。你们的收入暂时可以不用交税,但遇到灾害,官府却会向你们提供救济,若有一天你们想明白了愿意成为大唐的编户齐民,大唐的地方官府会诚心接纳你们。”稍顿,李茂又道:“不过你们的有些风俗十分野蛮,必须改革。” 少女道:“这些风俗是我们几千年几百年来形成的,怎可轻易改革?便如我们要求你们遵循我们的风俗,你们能做得到吗?” 张琦笑道:“你犟什么,我们这是为了你们好。” 少女梗着脖子气呼呼地问道:“你们就是这么表达友好的?” 李茂道:“我听闻十年前你们可敬的黄登山洞主曾经实行过文明开化,让全体洞民受益匪浅,开化的成果触及了一些保守顽固老人的利益,洪碎岩趁机撺掇他们反对。反对不成,他便设计谋害了黄登山洞主,致使这场轰轰烈烈,旨在给全体洞民带来文明幸福的革新功败垂成,至今引以为恨。洪而木,你那时候年纪还小,还不能辨别是非好坏,可是你洞中许多人是经历过那场革新运动的,你可以去问问他们,问问他们文明开化究竟是好是坏,黄登山洞主强力推行的这场革新究竟是给洞人带来了幸福,还是灾难。” 洪而木争道:“便有好处,你们也不该强迫我们,你们……太霸道了!” 秦墨道:“小屁孩,你懂什么,移风易俗是请客吃饭吗,我不强迫你们,你们肯改吗?你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少女洪而木气的胸脯一起一伏,欲要跟秦墨争论,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秦墨三言两语气哭了一个小姑娘,也觉得没甚面子,便缓了缓口气。 又说道:“行啦,别哭啦,年纪轻轻的,不要那么固执嘛。若有机会我可以领你到外面去走一走,看一看,好与坏,你对比一下便知。” 少女抹了抹眼泪,咬了咬嘴唇道:“十多年前,剑州刺史派人来寨中做先生,助我洞民文明开化,而今还请李茂哥兄留两位先生在寨中,教导我民。” 洪而木自幼爱听姑姑洪住说山外的故事,懂得一些汉人的话,但所知有限,对如何称呼李茂着实费了一番计较,但最终计较出来的结果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李茂倒不计较,他想了想回道:“十年前,两位先生一位负气离开,一位横死你寨中,死因和洪洞主一样有些不明不白,这件事我需要先查个水落石出,才能给你们答复。你们愿意协助我查明此事吗?” 老妪道:“那位王先生是被乱石砸死的,砸第一块石头的正是黄碎岩。” 李茂点点头,问老妪和少女:“那座山洞可还有别的入口?” 老妪道:“洞顶上有道裂缝,但不能进人。” 秦墨闻言大喜,急令左右准备干柴湿草,洪而木立即就明白了秦墨的意思,擦擦泪,道:“我给你们带路。”一面又吩咐两个人去帮忙取干柴湿草。 躲在山洞里的洪碎岩正在组织人力准备反攻,忽然间一团团带火的草团从天而降,山洞里顿时弥漫着呛人的浓烟。 “堵上,堵上,快堵上。” 洞主的命令无法执行,山顶的裂缝距离地面超过三丈,洞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的着,即便有东西能够着,也无济于事,那道裂缝长丈余,最宽处超过一尺,拿什么去堵。 一盏茶的功夫后,黄碎岩洞主狼狈地跪在了自己的堂姐和堂侄女面前,当年参与谋害先洞主洪登山和那位汉人先生的帮凶此刻就跪在他身后,他们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黄碎岩除了叩首求饶外,已无话可说。 秦墨把横刀递给张琦,后者站到了洪碎岩的侧后,做好了斩首的准备。 李茂望向洪而木,让这样一个女孩子下令诛杀自己的叔叔,还是有些为难,他向秦墨使了个眼色,秦墨咳嗽一声,举起了手,张琦将刀高高举起。 “慢着。”少女洪而木忽然阻止道,她大步走到洪碎岩面前。 后者欣喜无比:“木木,我该死,我也是鬼迷心窍了。” 洪而木冷笑了一声,朝凶手的脸上啐了口痰,森然说道:“砍了他。” 第394章 我要伸冤 天明之后,战战兢兢的洞民们被集中到昨晚准备请神的地方,捆绑胡川的那根木桩还在,桩顶挂着洪碎岩的人头,被洪而木赦免的几个帮凶跪伏于地声泪俱下地向众人忏悔。 十年前的那场文明开化运动给洞民带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但在洪碎岩等人的压制下,洞民们只能把这份感激深埋于心底,洪住循着这份感激,这十年在洞民们的心里埋下了一颗颗希望的种子,今天种子破土发芽。 希望茁壮成长为参天大树。 当年参与谋害洞主洪登山和汉人先生的六名凶手得到了应有下场——被乱石砸成肉泥——其中包括现任巫医。 洪登山的独生女儿洪而木被众人推举为新任洞主,洪住复任巫医。 做了洞主的洪而木装扮一新,垂在额前^选^书^网^x^u^a^n^s^h^u^.c^o^m的刘海被竖起后,她的脸蛋比以前大了一倍。秦墨把她仔细的打量了一番,皮笑肉不笑地问:“你究竟多大了?” 做了洞主后,洪而木的心胸开阔了许多,她不再计较秦墨的粗鲁无礼,落落大方地回答道:“我属马,今年十六。” 秦墨啧啧嘴,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的胸前,洪而木生气地哼了一声,转向李茂,郑重地说道:“王先生的冤案已经查明,你要履行承诺,给我洞寨留下一位先生,助我文明开化。” 李茂点点头,问:“你真的不打算跟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洪而木道:“我想去,可我怕……” 秦墨笑道:“你是怕前脚一走,后面就有人改朝换代,篡位自立。” 洪洞主将嘴唇一咬,啐道:“才不是呢,我是怕……见识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后,再也回不来了,我的根在这……” 李茂再次点头,指示胡川道:“你留下来。”胡川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张琦骂道:“没出息,她能吃了你么。” 李茂改口道:“你来。” 张琦深吸了一口气,吟诵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来。” 老妪和少女懂的汉话不多,不解他这话是何意思,秦墨拐了下张琦,道:“呆子,你痴了,留下来做女婿吗?” 张琦寒着脸道:“你休管,我自有主张。” 回过头,他却悄悄问李茂:“她要招我做女婿,我能答应吗?” 李茂拍拍张琦的肩,道:“你真有出息。” 李茂又帮着新洞主处置了几个刺头,再留下两名卫士给张琦,这才启程赶赴梓州。 临别之际,新任洞主洪而木和巫医洪住及张琦等人送李茂到山下,洪而木郑重地请求李茂给她改个名字,十五年前,洪登山从剑州回来后就有了登山这个名字,也因此开启了一行几乎改变整个洞寨的声势浩大的革新运动,时隔十五年,他的女儿接过革新的权杖,再度起航,李茂不忍拂却她的好意。 思量了一阵,李茂道:“你小名叫木木,就更名为洪木木吧。” 去梓州的路上,秦墨问李茂:“为何把臭小子丢下来,你真的让他做上门女婿?” 李茂道:“两川、山南、贵州以及容、桂、邕的许多地区,那些崇山峻岭中、密林沼泽里分布着很多这样未曾文明开化的蛮人部落,朝廷在这些地区实施羁縻政策总是吃瘪,衮衮诸公不解为何,总一味斥责说他们不识抬举,我想你未曾实际跟他们打过交道,自然无法了解他们的需求,是不是这个道理?臭小子想出人头地,可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性子又急躁耐不下性子做几件实事,你要他怎么办?” “这的确是条捷径,只要摸准了蛮人的底细,不难对症下药。”秦墨忽又担忧道,“你的计算虽好,可万一这……臭小子把持不住,真的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咱不白瞎了一个好兄弟吗?” 李茂笑道:“你未免太小看他了,多则一年少则半年,臭小子一定会回来的。” 因为这场耽搁,李茂赶到梓州时,李康的人头已经高悬于梓州北城门头,罪名是败军失地。 李茂在城门下伫足仰望,良久没有说话。 途遇意外耽误行程,致使李康枉死,他虽痛心却并不想过多自责,他现在倒是有些担心,一个堂堂的节度使就这么人头高悬艳阳城头了?高崇文行事也未免太霸道了些。 守门的军兵将李茂的行踪报知高崇文,高崇文淡淡一哼,继续忙他的事。 行军司马高月文劝道:“李茂好赖也是钦差安抚使,你这么躲着不见,也不是个事嘛。” 高崇文眉眼一挑,哼道:“你要觉得过意不去,你去见他好了。” 吃了这一冲,高月文不吭声了。 恰此时,猛将高霞寓盘马到了厅前,下马直闯进来,嚷道:“李康的儿子李响,披麻戴孝在街上为他老爹伸冤,闹的半个城都知道,李茂那厮明明知道人是大哥你杀的,却还是当街接了他的鸣冤状,还把人接到了公馆。” 高霞寓说着坐下来,端起高崇文的茶水灌了两口,茶水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 高月文忽然咳嗽了一声,高霞寓一惊,抬头望去,却见高崇文正盯着他,唬的他一愣,赶忙把茶碗放了下去。 高崇文的这个茶碗是陇右经略使、秦州刺史刘澭送他的,他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有些怵刘澭。 作为兄弟,高崇文其他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出来共享,唯独这件东西不成。 因为它是刘澭所赠。 “备马。” “大哥,去哪?” “去钦差公馆,看看钦差是怎么审案的。” 李康的儿子李响得知父亲被刘辟送还高崇文后便从外地赶到了梓州,在这之前他接到表兄卢西安的书信,说安抚使李茂已经答应营救李康,李响心中大安,李茂是天子面前红人,又是两川安抚使,高崇文多少要卖他这个面子吧。 满怀希望兴冲冲而来,见到的却是高悬于城头的父亲冰冷的人头。李康连高崇文的面都没见着就在城外吃了刀。李响当即昏倒在地,满心欢喜,化作透心凉。 在梓州高崇文现在就是天,李响求告无门,除了披麻戴孝坐在街边为他父亲痛哭外,别无他法。 李康在东川做节度使的时候,虽不大与百姓接触,但为人为官的声誉还算不错,想当初刘辟派兵包围梓州时,李康并非全无还手之力,但他并未做任何抵抗就投降了,以怂人之名背负了败军失地之责,却也因此保全了阖城百姓的周全。 人皆有同情弱者之心,看到李康的儿子坐在街边哭的死去活来,人心向背悄悄发生了逆转。因此当高霞寓等人试图驱赶李响哭父时,阖城百姓同声发出怒吼,高霞寓抓了一批人,打了一堆人,却仍左右不了民心的向背。 李茂那日从北门进城,高崇文避而不见,同情李响的人却抓住了机会,百姓奔走相告,半个城的百姓就涌了过来,堵住街道,拦住安抚使的马,抓着李茂的马缰,七嘴八舌为李康诉冤,人声鼎沸,群情激奋,在此情形下,李茂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接下李响呈递的伸冤状,暂时将事态平息下去。 这一权宜之计传到高霞寓门客那就变了味,成了李茂故意要给高崇文难堪,再经过高霞寓的加工、渲染,竟又变成了李茂对高崇文的不满和对抗。 李茂能理解李响的苦衷,眼下梓州高崇文一手遮天,他只有把事情闹大,才有可能引起上面的关注,从而达到为父亲伸冤的目的,但事情闹到这一步,也非李茂所乐见,梓州是对敌一线,宜稳不宜乱,乱则予敌以可趁之机。 李响年纪还小,又急着为父报仇,行为言语偏激点倒也罢了,高崇文四十多岁的人了,又是三军主帅,不知道收敛低调一些,反而来个火上浇油,就让李茂有些无语了。 李茂正在公馆神色凝重地倾听李康儿子的絮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大乱,两队军将打开大门直闯进来。这些军将如狼似虎,连钦差卫队也不放在眼里。 李康儿子又惊又怒又恨又怕,吓的手脚直哆嗦。李茂眉头也是一皱。 秦墨迎了出去,拦住高崇文,拱手问道:“敢问高帅此来有何贵干?” 高崇文正眼不瞧秦墨,昂然言道:“安抚使远道而来,本帅不该来看望吗?” 秦墨不卑不亢道:“安抚使一路辛苦,风尘仆仆,本欲休息一晚,将养好精神再去见高帅,让高帅亲自跑一趟,如何担当的起。” 高崇文道:“我与他各有职分,互不统属,高某身为梓州之主,当尽地主之谊。” 话未落音,但听一人大骂:“高崇文,你杀我父亲,我与你势不两立。” 却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人冲出们来,望高崇文扑过来。 高崇文身边一员小将手提齐眉棍而出,秦墨捂嘴咳嗽了一声,将脚悄悄前移…… 军将“哎唷”一声冲了出去,扑地跪在李康的儿子面前,李响吃了一惊。 秦墨忙将那军将扶住,对李康的儿子说道:“公子请看,高帅处置令尊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位小将军来替高帅给你请罪了。” 那军将闻言大怒,欲挣扎起身,却被秦墨死死按住,一动不能动。 李响大怒道:“我不要他道狗屁歉,我要高崇文偿命。” 言罢迎着军将的脸踹去,军将奋力挣脱秦墨的手,侧身一闪,李康的儿子踹了个空,失足跌倒,扭了脚踝,闪了腰,跪在地上直哼哼,却半晌起不来身。 这中间李茂也移步出了客厅,见李康的儿子坐在地上痛哭,眉头就是一拧。 高崇文望了李茂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第395章 不听劝 李茂安抚下李康之子,二日一早下令在公馆接见梓州州县各级官吏,这些官吏多是李康执掌东川时的旧人,东川不同河北淄青等地,节度使对州县官吏控制很有限,这些官吏严格说来也不算是李康的人。 刘辟袭占梓州后,只更换了州县两衙主要官员,卑官和吏员还是使用旧人,而今高崇文从刘辟手里夺回梓州,这些人依旧留用。 李茂身为安抚使,召集州县官吏予以适当训示,本是职责所系,命令由安抚使公馆发出,到第二天会面时,里里外外却无一个人到场。 负责通知众人的秦墨脸上有些挂不住,嚷着备马,列队,准备刀弓,要亲自赶去州衙将那些抗命不遵的人拿来。 李茂将他拦住,秦墨气鼓鼓道:“这必是高崇文搞的鬼。” 事情很快查明,这的确是高崇文搞的鬼。得知李茂下令召见州县官员,高崇文严令各衙官吏非常时期,守土有责,无令擅离职守者一律处斩。 高崇文连李康都敢杀,杀几个州县官吏又算得了什么,军令一下,无人敢动。 在安抚使与统军主帅的第一轮交锋中,李茂遭遇惨败,这让李茂的属吏们愤愤不平,众人指责高崇文为人太过狂妄霸道,竟然连钦差大臣也不放在眼里。 更有激进者要李茂宣高崇文来公馆,取出密诏,当面让他难堪。 李茂不为所动,向众人道:“他们不来,我们过去,安抚使嘛,不俯下身子,怎么安抚民众?” 李茂一反常态,走出梓州城,走向梓州的的山山水水,访洞民,拜耆老,嘘寒问暖,体察民情,在梓州境内迅速掀起了一股热潮,一种轰动。 高崇文在大营闻知此事,对左右道:“这么做安抚使,还像个样子。他若只知坐在公馆里作威作福,过问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就是狗屁安抚使。我第一个参他。” 高月文劝道:“他是钦差的安抚使,大帅这么晾着他,于礼数不合,也容易授人以口舌,依我看这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高月文说这话之前,曾接到杜黄裳的一封信,杜黄裳在信中半开玩笑说若高崇文在梓州作威作福,不听招呼,他就奏请天子派陇右经略使、秦州刺史刘澭南下,给他做副手,齐心协力一起打下成都。 无人不知高崇文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刘澭,没人知道他为何怕刘澭,但他就是怕,杜黄裳这是在敲打高崇文,若他的狗脾气不知道收敛,虽刘澭未必会来,但朝廷方面必有所动作。 高月文建议高崇文在大营设宴为李茂接风洗尘,高崇文答应了。 这样在李茂到达梓州七天后,高崇文才在大营设宴给他接风洗尘。 但宴无好宴,二人入席没多久,就为刘辟请求和兵一事发生了冲突。 高崇文认为梓州、剑州已在朝廷的掌握中,由此发兵直取成都,乃是易如反掌,如今跟刘辟讲和,无疑是多此一举,上了人家的当。 高崇文当着众人的面,不无讥讽地说道:“这分明是刘辟使的缓兵之计,安抚使不会看不出来吧。” 李茂道:“刘辟要缓一缓,自有他的道理,我军的战线拉的太长,也需要缓一缓,山南西道筹措粮草出现困难,关中调运的粮草又迟迟无法出关,我军兵势已穷。” 高崇文道:“筹措军粮的事无须安抚使操心,我高崇文治军讲的是令行禁止,奖罚分明。违误军粮便是死罪,谁嫌脑袋碍事,大可来试一试。” 高崇文是三军主帅,在军事上拥有最后决断权,包括筹措军粮。当初他还在阆州时,就发军令向山南西道调粮,让留后张明俊左支右绌,大感头疼,若非有李茂帮张明俊一把,山南西道的军粮早已征集不上来,高崇文的粮道也早就断了。 高崇文从阆州跃进至梓州后,运粮的路线骤然拉长,风险成倍增加,损耗城北增加。 山南西道的筹粮机器已经开到最大,已经无力应付战线拉长后的供给任务。 在阆州和梓州之间分布着大量态度不明的野人部落,这些部落极易被刘辟收买,而对运粮线造成重大威胁。 换句话说,即使张明俊有能力筹措到足够的军粮,怎么把这些军粮运到梓州也是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高崇文似乎没有考虑过,或者说他虽然考虑过,但并不认为这算个问题。 清除运输线上的威胁尚须时日,眼下就有必要缓一缓。 李茂道:“刘辟上表请罪,是否赦免,须待圣裁,高帅若无把握在十天内攻破成都就请暂时休兵,囤积粮草,准备过冬。” 高崇文闻言勃然大怒,捶案而起,破口大骂道:“混账,你这是在贻误军机!” 秦墨厉声斥道:“辱骂钦差,你该当何罪?” 高崇文麾下牙将闻言纷纷掀了桌子,逼了上来,胡川颤声喝道:“尔等要造反吗?” 有人当着他的面把一张桌子踹成碎木片,胡川舔了舔嘴唇,识趣地闭上了嘴。 韩义却挺身而出,手按刀柄,狼一样地盯着那军将,他是随銮校尉,身着禁军服饰,带着随銮校尉的特殊标识。高崇文的部下悻悻地向后退了一步。 人群中有一个人搓着手,皮里阳秋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还是收起你那套吧。”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就是一个万能的大箩筐,能装很多东西。 李茂不想激化矛盾,挥手让韩义、胡川退下,正色道:“安抚使身负安抚之责,此乃朝廷规制,刘辟既然上表请和,我有权决定是否招抚。我还是那句话,高帅若无把握在十日内取成都,那就请先休兵。” 梓州距离成都虽近,中间却是重兵云集,正面进攻,莫说十日,十个十日也未必能破。 军中无戏言,这个道理不必李茂多说,众将敢当李茂的面掀桌子示威,但这样的话却是谁也不敢乱说。 数十双眼睛一起望向高崇文。 “和战之计,由安抚使来定,但若贻误战绩,放纵凶顽,也莫怪本帅不留情面。” 高崇文摔了酒杯,大步而去,众将纷纷追随,铁甲锵锵。 胡川的喉结有力地蠕动了一下。 这本是高崇文设给李茂这位安抚使的接风洗尘宴,酒不过三巡,就成了斗气宴,现在又成了翻脸分别宴。 众人去后,望着一地的杯盘狼藉,秦墨无奈地叹了口气,忽然又笑了两声,自嘲道:“高崇文的骄横是出了名的,在人家的地盘上闹成这样,咱们竟能全身而退,庆幸,庆幸啊。” 他拍了胡川一把,笑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胡川柔弱的肩和同样柔弱的心脏经此一拍,差点没碎掉,定了定神,方答道:“没,没什么,我就想问问,真的贻误了战机,他会不会把咱们……” 胡川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秦墨道:“傻了吧你,茂哥是钦差,杀钦差类同造反,他顶多上奏弹劾。”说到这秦墨也紧张起来,他问李茂:“刘辟这使的分明是缓兵之计,我军乘胜进攻才是上策,此刻休战,难免不授人以口舌,这万一将来有人拿此事给你下绊子,你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啊。” 李茂道:“前方打的太快,后方跟不上,一旦给养断绝,挫动士气,不是砍几颗脑袋就能挽回败局的。” 秦墨道:“话虽如此,可……” 李茂摆摆手道:“圣上任我为安抚使,不是让我来作威作福的,这个责任我必须得扛起来。” 刘辟得到李茂答应暂时休兵的回复后,大喜,传示左右道:“朝廷无人,竟让这样一个佞臣做决定和战之策的安抚使,我只是略使小计,便将他拖在了梓州。” 刘辟一面下令在成都东北的鹿头关、万胜堆连夜赶工修筑八座连环大营,一面遣其女婿苏疆率五院子弟兵三千人分散潜入剑州、利州、集州、阆州和梓州境内,一面重金收买洞蛮为其所用,一面化整为零,专门伏击官军的后勤辎重。 一切如李茂所料,唐军脆弱的补给线,在苏疆收买的洞蛮和五院军的联合打击下,迅速崩溃,后方有粮运不上来不再是个笑话,而已成为实实在在的现实。 在粮道被掐断前,高崇文本有机会筹够过冬之粮的,但自视甚高的他并未将李茂的忠告放在心上,仍旧按照正常速度向梓州调运粮草,梓州大营的粮料始终维持在十天份额。 而今粮道突然中断,高崇文才紧张起来,他一连斩杀斩杀了数名迟误军粮的地方运粮官员,将他们的人头高悬于梓州北城城头,和李康的人头并列作伴。 消息传开,山南西道顿时掀起了新一轮的官员告病、辞职潮,各州县官员纷纷向留后张明俊递交辞表,以各种理由要求辞职回乡,少数没有辞职的官员,也不约而同地生了病,告假在家休养,不肯出工出力。 高崇文勃然大怒,一面派高月文去兴元府当面严斥张明俊,令其不得允治下官员告假,不得接受官员递交的辞呈,一面又遣军中虞侯十数人,赶往山南西道,按名单抓捕告病及辞职在家的官吏,强迫其继续服役,若有违抗,即以违误军纪之名,当众鞭笞甚至斩首。 他本想藉此震慑住正在崩烂的官僚体系,却不想此举加速了官僚体系的崩溃。 告病回乡,尚难保全性命,眼下所能选择的只有逃亡了。 继山南编户齐民大量逃亡后,山南的官吏们也纷纷加入了逃亡者的行列,风气所及,无可禁止。 被征粮之事搅的焦头烂额的张明俊忽然一病不起,连续高烧不退,未递辞呈便罢了工。 高崇文部一夜断了粮,待他下令就地向梓州地方征粮时,忽然发现前一刻还跟他虚与委蛇的当地官员一夜之间忽然连人带家眷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至于那些吏员,没有了长官约束,一个个自己给自己放了大假,兴高采烈地回家抱孩子去了。 第396章 你的脑袋是我的 没有当地官吏出力,想把粮食从散居在群山峻岭里的山民们的嘴里抠出来,无异于与虎谋皮。这些百姓富有与官府打交道的经验,坐地虎尚且常在他们面前碰的灰头土脸,高崇文这条外来龙又能奈他何? 饥饿的阴影笼罩在高崇文部大营,梓州孤悬在外,其战略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军事意义,高崇文想到了撤军,但即便是从军事角度来说眼下撤军也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更何况,当初他跃进数百里突袭梓州得手,令得朝中一片欢腾,天子深夜降旨拜其检校工部尚书,接替李康出任东川节度使的韦丹甚至上奏朝廷以东川节度使之位相让——既是为了奖赏,也是为了他能有一个可供依傍的大后方。 庆祝宴会的歌舞尚未停息,梓州却又得而复失,却让他如何向世人交代?如何面对天子的宠信? 有麾下大将怒气哼哼地骂起了李茂,声言若不是此人在前面碍手碍脚,他们已经打进了成都城,活捉了刘辟,何至于沦落至此。 也有人鼓动高崇文上表弹劾李茂,告他勾结刘辟,贻误军机,致使数千大军陷入险地。 高崇文嘿嘿冷笑,呵斥道:“胡言乱语,我高崇文岂是诿过于他人的奸佞小人,错了就是错了,我去向他陪罪就是。” 众人皆苦劝不能向李茂低头,高崇文怒起掀了桌子,恨声而去。 李茂已经得到了高崇文部断粮的消息,正等着他登门道歉。他表面轻松,心里其实也没底,高崇文这个人脾气很古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让人不好捉摸。 故而一听到高崇文到访,李茂立即振衣出迎,临出门前,他还让韩义帮他看看自己的衣冠是否有瑕疵,惹得胡川唧唧咕咕说了一顿废话。 高崇文见李茂在仪门外迎候,心中甚是感慨,躬身施礼道:“悔不听安抚使良言相劝。” 高明文面临的窘境李茂已经知道,多余的话也就不说,高崇文虚心说出他的计划,他已决定放弃梓州城,回师剑州和严砺部会合,破绵州向南,进取成都。 李茂道:“攻占梓州,提振士气的目的已经达到,这样一座城,已无军事意义。” 高崇文大喜,他原以为李茂会像朝中的那些大臣一样,坚决反对他放弃梓州,若他不肯松口,自己这擅自弃地的罪名可就背定了,有了这个罪名在身,将来李茂想弄死他岂非易如反掌。 “这么说,安抚使愿意帮某在圣上面前辩解曲直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圣上对如何用兵并无具体方略谕示大帅,是进是退高帅自行裁夺便是,圣上要看到的是刘逆伏诛,两川重回大唐版图。” 李茂这句话给高崇文吃了颗定心丸,他长松了口,喜道:“圣上如此信赖臣下,臣唯有肝脑涂地,难报知遇之恩。” “不过梓州眼下还不能放弃。”李茂话锋忽然一转。 “呃,安抚使有何妙计?大营的粮草只能支应不到十天了。” 高崇文打了个小埋伏,他营中的粮草只能支应三天了,现在出发,以最快的速度行军,勉强能赶在断粮前到达剑州,再晚,形势不堪设想。 “大帅不防再等待三天,三天之后,刘辟会遣大将刑泚送八千担米豆过来。” 李茂说的风轻云淡,高崇文却觉得头皮直发炸,自梓州和阆州间的粮道被洞蛮和五院军切断后,刘辟就遣人来说要派刑泚押粮过来慰问。 慰问肯定是假,趁机动手袭取梓州才是真,这是基本的军事常识。李茂竟然没能看破? 高崇文闷声问道:“安抚使相信刘辟会有此好意?” “他或不安好心,但粮食是真的,送上门来的东西,高帅跟他客气什么?” 高崇文惊讶地望着李茂,不解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我已答应刑泚,要他三天后押粮进城来,我们两家坐下来共商停战事宜。” “他会进城来?刑泚这个人我打过交道,也算是有勇有谋。” “若刑泚能做的了主,他未必肯进梓州城,但刘辟则不同,他会乐意做此尝试。” 这话说的有些意思,高崇文不觉心动,言道:“安抚使是说……” 李茂止住他,不让他说下去,但高崇文已经了然,他起身向李茂拱拱手,言道:“送上门的买卖若是不做,亏良心,安抚使但安坐中军帐,看某去陷阵夺旗。” 送走高崇文,秦墨疑惑地问李茂:“你们打了一串哑谜,究竟在说些什么?” 李茂笑道:“没什么,刘辟派人送了些粮食过来,我请高帅辛苦一下出城去拿。” 秦墨道:“就这些?” “就这些。”李茂但笑不语。 刘辟派大将刑泚来给高崇文送粮,以表明自己诚心悔过,重新归顺朝廷的诚意,他给刑泚的指示是你到城下,见机行事。刑泚明白刘辟的意思,梓州已经断粮,高崇文或者会让他进城,只要他能混进城去,就有机会趁高崇文没有防备,端掉他的窝,夺回梓州,再把高崇文的人头熏制起来送去长安给李纯当年货。 刑泚押运的是实实在在的粮草,一共八千担,川地用担做计量单位,一担米重于一石,一担豆则比一石稍轻。 为了搬运这八千担米豆,刑泚征用了四千民夫,为了保障安全,又调用了一千兵卒护送。四千民夫中有八百人是西川军精锐士卒冒充的,这些人随身带着短刀,竹筐里藏着弓弩。 距离梓州还有七十里时,刑泚就被告知,要护送兵卒就地扎营,接受朝廷安抚使的助手慰劳,四千民夫则随刑泚等人入城,接受高帅的谢意。 四千民夫到达城下后,守城方请他们住进城外新搭建的营房,只允许各部首领进城参加宴会,自然留在城外的民夫也有很好的招待:每人一壶酒,一斤肉,二两酱菜,一碗豆粥和一张大面饼。 一切都不出卢文若的预料,梓州已经断粮,高崇文不得不放低姿态迎接西川人入城,刑泚有机会偷袭得手。 卢文若认为自己的计划算无遗策,具体执行的刑泚却叫苦不迭,梓州城的那半截城墙经过高崇文的督修已蔚然成型,自己一方纵然偷袭得手,外面大军若增援不及,也无疑是凶险万端。但事已至此,刑泚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带着六十名假扮成丁夫的健卒故作坦然地走进防御森严的梓州城。 刑泚曾驻守过梓州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他一边走一边四处打望,在心里默默修改着事先制定的突袭计划。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将在夜半三更时举火发难,屯驻在城外民夫营里假扮成民夫的八百勇士将同时同手,里应外合攻破梓州城。 得手后,只要他们能在梓州坚持一天时间,预先埋伏在梓州周边的西川精锐云集而至,里应外合,必可大破高崇文,即便不能在城下擒杀此贼,高崇文也无路可走,他水尽粮绝,梓州周边数百里内根本筹集不到粮料,等待他的只有两条路,或者归降西川,或者困死在群山恶水中。 “五院小儿,果然都是帮吃闲饭吧。” 刑泚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梓州的城墙比先前加高加厚了近一倍,即便他在城内突袭得手,城外的援军又将如何增援?他们远道而来,身边没带一样攻城器械。难道靠徒手攀爬? 刑泚斜了眼那道新修的,光溜溜夯土城墙,城墙建的很仓促,用料粗糙,并不讲究,或许一年半年后下场大雨就倒塌了,但眼下却是个致命障碍。 “这么高大的城墙,这帮吃干饭的就能视若无睹,我真是服了他们。” 刑泚心里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除了这个致命硬伤外,还有一个环节也出了点小毛病,随他进城的六十名随从和他自己在内,在进城时被守卒收缴了一切兵器,连修指甲的短刀也被守卒毫不客气地扣下。 高崇文这个人不简单,表面上跟他客客气气,要紧时刻,却是一丁点儿都不含糊,反观成都那位自诩诸葛孔明转世的卢大军师总是出一些一厢情愿的馊主意,他竟信誓旦旦地跟刘辟说高崇文已经断粮,现正有求于西川,不会在细枝末节上过多计较,带几把短刀进城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刑泚在心里悄悄地问候了一声卢文若家的长辈女性,然后强压怒气思想破解之策,随身武器被收缴肯定对他们策划的大行动不利,但还不十分致命,城中的若干地点埋藏着刀枪和箭矢,这是刑泚撤离梓州时留下的暗扣,等的就是这一天。 只要能拖上一天,把武器拿到手,到时候再猝然发难,依旧有取胜的希望。 高崇文的欢迎宴会异常隆重,几乎耗去了他三分之二的存粮和所有酒肉,但他一点也不心疼,探马告诉他刑泚带来的粮草是真的,实实在在的好米好豆,虽然每个箩筐上面都涂了谎称是用来防雨用的桐油,但高崇文丝毫不担心,且不说他们有没有机会点火烧粮,就算是点了火,八千担粮食,只要他能抢下三分之一,也足以支撑他从梓州赶到剑州了。 若连眼皮子底下的粮食都抢不到手,那他这么多年的兵岂不是白练了? 按照李茂的规划,众人分别向刑泚等几个川军将领敬酒,高崇文虽举得此举有失光明正大,不过也毫不犹豫地参与进来。 刑泚酒量颇豪,但猛虎架不住群狼,一时也有七八分醉了,他的副手赶紧把他扶去休息。 宴会继续,朝廷的军将们也喝的东倒西歪,有几个现场直播,更多的是晕三昏四,手舞足蹈,胡言乱语,或索性醉卧酒场。 刑泚酒醉心里明,一直在细心观察,这些人是真醉,绝不是装的。他望了眼红光满面、异常活跃的李茂,又看看了脸色发黑、浑身颤抖的高崇文,心里笑道:“且让你们喝饱这最后一餐酒,明早你们的脑袋就是我的了。” 第397章 留不住的岁月匆匆 刑泚回到迎宾馆,前脚刚踏进房间,后脑勺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失去意识前他发现自己的副手被两名褐衫小儿架住双臂压在墙壁上,一人捂住他的嘴,另一人手持匕首往他肋上乱捅,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红刀子进,红刀子出…… 他的眼前一片殷红,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拿住刑泚之后,高崇文立即结束饮宴,卫队开进殿堂,将假扮成民夫的手无寸铁的六十名西川军将校尽数拿下,但有反抗,立即格杀勿论。 陪吃陪喝的军将被一一赶出去,他们是真的醉了,他们也是军官,但不是各部主将,各部主将全身披挂正在侧院待命。 宴会厅摇身一变成了作战厅,高崇文黑着脸站在中间,由行军司马宣布命令,高崇文差不多也喝醉了。 命令宣读完毕,高崇文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手用力一挥:“动手。” 然后他坐到李茂的旁边,李茂也喝的有七八分醉,正坐着小憩。 “有把握拿下吗?” “万无一失。” 李茂望着高崇文的黑脸笑了,高崇文也笑了,脸更黑了。 埋伏在城外的高霞寓部接到命令后立即猛攻民夫大营,假扮知客的军士在营中趁机放火接应。民夫营里除了八百西川军精锐,还有三千两百名真正的民夫,这些民夫全无半点战阵经验。因为营养不良,他们中的大半患有夜盲症,享用了一顿丰盛晚餐后早早就睡下了。 夜间突然遇袭,呼号奔走,顿时乱作一团,让那八百勇一时难辨敌我,又得不到军令,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们究竟是西川精锐,很快从混乱中醒悟过来,情知事情有变,统军立即下令突围。 但,为时已晚,高崇文麾下第一猛将高霞寓纵马舞刀第一个杀入营地,追随在他身后的是高崇文部的骑兵精锐,中间的五十骑甚至还是高崇文的亲随卫队。 混战中西川军统军校尉阵亡,高霞寓宣读朝廷谕令,要西川军将士放下兵器投降。群龙无首,西川军残部六百余人弃械归顺朝廷。 高霞寓与西川军激战时,高崇文麾下大将陈万余已经展开了营救粮草的战斗,因措施得当,八千担米豆只损失了十分之一不到。 于此同时高崇文麾下捉生将李韬率轻骑兵突袭了驻扎在七十里外的刑泚部一千护兵,这支川军也是百战精兵,遇袭后从容退入山谷,并未遭到大的损失。 刑泚放火烧城,火中取栗的计策宣告失败。 但梓州城却仍旧大火熊熊地烧了一夜,这座城几个月前才被刑泚烧过一次,大半建筑都已毁于那场战火,眼下烧的都是后来搭建的木棚草房,所幸这夜无风,官府救助也算及时,总算没有造成大规模伤亡。 天明时分,李茂和高崇文来到北城城楼,当初刘辟擒获李康后,曾计划将整个梓州城墙拆毁,绝了李康夺城自立的希望,拆到北城这一段时,刘辟得到了朝廷出兵讨伐的消息,虽然讨伐之兵还在千里之外,隔着崇山峻岭,刘辟却还是十分谨慎地把梓州驻军撤回了大本营成都。 此后接管梓州防务的刑泚曾计划重修城墙,但时间有限,财力不足,只恢复了北城一小段,这段长约三十丈的城墙和完好无损的北城城楼在军事上已无任何意义,却在眼下做了李茂和高崇文登高望远,抒发情怀的所在。 晨曦初露,梓州城余烟袅袅,这不是万户千家的炊烟,而是烧焦的房梁上的余烟。 “一场战火一座城,大唐有多少座城经得起这么烧。”李茂忧心忡忡。 “这火虽然是咱们点的,可这笔账得记在刘辟的头上。”高崇文急着撇清责任。 小校来报:“检查全城,有八人死于非命。” 李茂没有跟高崇文商量便下令厚加抚恤,这也是安抚使的权责。 高崇文挥挥手让小校下去照办,又唤来军料判官,吩咐道:“除必须军粮外,其余的粮食分发给城中百姓,以安抚使的名义发。再把用不着的帐篷拨一些给他们使用,也以安抚使的名义。” 李茂没说什么,将领在外,最忌讳让人说他收买人心,高崇文这可不是望他脸上贴金,只是为了自保罢了。 吩咐完,高崇文转向李茂,言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但愿刘辟不会丧心病狂,我们走后戕害这里的百姓。” 李茂道:“他不会的。”怕高崇文误解,就解释道:“他是个假仁假义的人,杀百姓若不能给他带来实实在在的实惠,他是不会这么做的。梓州现在就是个包袱,我判定他连派个刺史来接收的兴趣都没有。” 高崇文道:“这个我却不信了,派个刺史夺一座城,这买卖很划得来嘛。” 李茂反问:“那若丢了,岂非又成全你高帅?” 高崇文稍一琢磨,哈哈大笑,道:“安抚使高见,他此刻恨死你我了,岂会再送你我这么大的功劳?” 刘辟的确恨死李茂和高崇文了,得知李茂设计擒拿了刑泚,杀了他的八百勇士,又夺了他八千石米豆,顿时暴跳如雷,加上鹿头关、万胜堆的工程已大体成型,刘辟立即撕下伪装,痛斥李茂、高崇文背信弃义,兴兵再叛。 刘辟请降的表章,一式两份,一份递送给李茂,一份递送给长安,长安以李茂为安抚使,全权处置和战,来文询问李茂意思,李茂上表朝廷请求与刘辟议和。 与表章同时进京的还有李茂的一封书信,信是写给杜黄裳的,李茂料定杜黄裳不会答应议和,因此有必要表明自己的真实用意,前线将士需要一个缓冲时间,杜黄裳把表章压了两天,李纯问明缘由后又压了几天,然后几位宰相间又扯了几天皮,再拿到朝堂上公议,议论未决,刘辟派刑泚借送粮为名,发动突袭,并放火焚烧了梓州城。 朝议顿时一边倒,加上刘辟又上赶着撕毁协议,议和一事再无人提及。 高崇文平安抵达剑州城下那天,恰是元和元年的除夕,当日长安城里落了一场雪,剑州军营却冬日暖照,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这一天南征的五路大军在剑州取齐,旌旗蔽日,马嘶整天,雄壮肃杀。 这一天,刘辟的侍妾暮云临盆,母子平安,生了一个大胖儿子,成都刘宅难得地过了一个舒心年。 这一天,梓州城的街道上又多了一百二十七具僵冷的尸体,因为缺衣少食,连续三天冻死饿死的尸骨都在五十人以上,以这天为最。 这一天,李纯服了三颗红丸与郭贵妃的义女在蓬莱山上酣战一场,事后因体力不支而晕厥在地,为了保守秘密,突吐承璀将两名侍奉的宫女和一名内侍口勒麻绳,腰系石盘丢入宫外的野水池。 无论是悲与喜,还是悲与喜,这一天在过完十二个时辰后,依旧在一声除旧布新的钟声中走向了终点。 新的一年开始了。 第398章 我拖,我拖,我拖死你 元和二年初,李纯下诏建左右龙骧军,地位与北衙六军相同,以均王李纬为左龙骧军大将军,以鸿胪少卿李茂为左龙骧军将军、知军事,以宋王李结为右龙骧军大将军,尹牧为将军,林英为行军司马,知军事。 又正式拜高崇文为东川节度使,充诸军都统,一跃而成为严砺等人的顶头上司。 李茂由从四品鸿胪少卿一跃而为从三品将军,地位蹿升,高崇文加诸军都统,与严砺等人拉开距离,西川前线的混沌局面渐渐清晰。 高崇文约李茂入营商议进军策略,李茂劝其邀严砺一通商议,严砺资历、地位本在高崇文之上,去年还与高崇文并为军主帅,高崇文虽有节度之权,但并无权干涉各军的具体行动,而今他一跃成为诸军主帅之上的都统,严砺却连个副都统都没捞着,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更要命的是他去年好歹还打下了一座剑州,高崇文不过是夺了一座空城,且得而复失,有什么资格爬到他的头上去。 这点严砺想不通,想不通就磨洋工,开春之后,山南军在剑州城外只训练、不进取。 经历了去年的磨合,高崇文已能用一种全新的目光看待李茂,他意识到了李茂的价值,李茂在朝中和天子面前的分量对他能否取得西川之战的胜利至关重要。 高崇文很谦逊地听从了李茂的建议,亲自和李茂一起来到严砺大营中,说要向严砺讨教进兵方略。 严砺有些受宠若惊,两川一文一武两位最高统领同时到他营中来向他讨教,这面子给的够足。严砺也不矫情,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严砺的计划不复杂,甚至简单的有些过分,他的计划就是集中优势兵力突破正面之敌,彻底粉碎鹿头关、万胜堆的抵抗,打垮刘辟的士气,然后举兵直捣成都,擒杀刘辟。 高崇文低头沉默不语,从军事角度看,严砺这个计划未免有些太规规矩矩了,或者说太平庸了。 “就这么稳扎稳打,二位预计得几时才能建功?” 高崇文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李茂和严砺却是相视而笑。高崇文有些郁闷,不解这一老一少两条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休战的这两个月,刘辟并没有闲着,他在成都东北一百五十里处的鹿头关、万胜堆修建了八座营寨,屯兵三万,拉出了与朝廷大军死磕到底的架势。 如此情形下要正面强攻,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就让老夫来卖弄两句吧。”严砺冲李茂笑了笑,开了口,“单从用兵角度来说,老夫这个打法未免显得有些陈旧,甚至是十分平庸。”这点高崇文很赞同,严砺这战法的确是平庸到了极点。 “西川乃是国朝的西南重镇,控南诏,制吐蕃,拱卫大唐的腹心,是万万乱不得的。韦南康在西川经营二十年,此地的独立性越来越强,刘辟作乱表面看是他这个人狂妄,实际却是整个西川的狂妄,他想驾驭这个狂妄的西川,就必须比狂妄的西川更激进,更狂妄。若此刻翻山越岭攻打成都,刘辟虽败,但狂妄的西川仍在,你我总不能在成都来场大屠杀吧?届时刘辟的党羽四散潜伏,成为国家的心腹之患,而一旦战事结束,西川企稳,将来清算起来就要背负许多骂名。无论谁镇西川都是一个偌大的包袱。” 李茂笑着补充道:“这就像是治大疮,高明的医生要等疮熟了才下手,若疮未熟就下刀子,表面看是把疮挖了,实际上余毒却未肃清,这边还没结痂,那边又卷土重来。” 严砺道:“是啊,若高帅的才干举兵取成都易如反掌,可取了成都却未能清除余毒,终究是国家之害。” 这么说高崇文也明白了,他点点头,道:“倒不如慢慢养着,让余毒就集中起来,然后……” 他挥手如刀做了个切割的姿势。 三人异口同声道:”一刀下去,一了百了。” 言罢哈哈大笑,严砺和高崇文间的小隔阂、不愉快也在这笑声中烟消云散。 高崇文由衷地说道:“高某是个粗人,只知道治军打仗,余者一概不懂,前番若非茂华老弟拦着,在梓州我就要吃大亏了。而今听严帅一番话,方知什么叫老成谋国。高崇文虽受恩为都统,但这和战方略上还要请二位不吝赐教,多加指点。高崇文这里谢过了。” 骄横如此的高崇文能有此姿态,李茂和严砺同感欣慰,三人握手大笑。 三人握手大笑的时候,成都刘辟府上也有人在哈哈大笑。 卢文若品尝了刘辟家厨新制备的两样小点心,连声赞好,哈哈大笑。 刘辟心里很高兴,卢文若是有名的嘴刁,能得他的称赞不简单,自己以月俸三百贯从洛阳聘请来的面点师傅看来是物有所值的。 他挥挥手让家厨下去领赏,又屏退从人。这才向卢文若说道:“尹牧反水,使我北门洞开,先生的计划要改一改了。” 洛阳师傅的面店确实不错,卢文若忍不住又拈了一块,细细品尝着,闻言,摇摇手,拿了丝巾将嘴擦了擦,又从容喝了口茶,这才答道:“无妨,剑州本来就是要让给他们的。” 刘辟惊道:“让给他们,这却是为何?” 卢文若蘸着茶碗里的水在桌案上画了几个点,指示道:“剑州若是不让给他们,他们就不能把军队集中在鹿头关下,若他们出奇兵翻越山岭突至成都附近,或迂回向南,袭扰我大后方,则难保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不趁机作乱,届时我腹背受敌,明公如何应付?” 刘辟摇摇头道:“不好应付。”又点点头,说道:“此计大妙,大敌当前,我看谁敢反水?” 卢文若笑道:“真是这个意思,大敌当前,谁要是不听话,就以通敌罪,斩之。” 二人哈哈大笑。 笑完之后,刘辟却又皱起眉头问:“鹿头关下,咱们真有把握顶住?” 卢文若刚拈起一个点心,正欣赏上面的花纹,闻言,从容答道:“明公可还记得某去年冬天说过的话,‘只要拖到明年春末夏初,战局必有大变’?” 刘辟惊喜道:“你说过,我当日还想问咧,又觉得天机不便泄露,故而忍住没问。” 卢文若丢下点心,指天画地,慨然陈词道:“某夜观天象,算定今春山南有大旱,洛阳有大涝。山南大旱,粮食减产,供应军粮必有困难,其若加紧搜刮,便给了苏疆和五院健儿们以可趁之机,其若不搜刮,便只能从长安调粮。长安的粮食来自江淮,河洛大涝,漕运不通,江淮的夏粮转运不到长安……。朝廷的朋友告诉我,长安的存粮仅仅只够维持半个月,没有了粮食,这仗还怎么打,耗也得耗死他们。” 刘辟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惊喜地问道:“此事有把握吗?” 卢文若道:“我的妻儿也在成都,此等军国大事,我岂敢乱言?” 刘辟哈哈大笑,击案叫道:“好么,那咱们就耐心地跟他耗上几个月,拖死他,我拖死他!” 自元和元年冬季开始,一直到开春之后,山南地区连续数月未曾降一场透雨,夏粮无法耕种,眼看的夏粮就要绝收,张明俊大急,连连向李茂示警。 两万大军屯兵剑州耗费大量粮草却迟延不进,这需要给天子一个解释,这种事靠书信解释不清,李茂决定亲自回京一趟。 张明俊在向李茂示警的同时,也向朝廷递了表章,李茂路过兴元府时,张明俊专门求见,又恳求李茂务必向朝廷解释清楚,并打发了一名判官随李茂一同进京,以备咨询。 苏佐明前番没有见着李茂,引以为憾,这次专门在监军府设宴请李茂、张明俊一同赴宴,李茂没有推辞,苏佐明自朝中靠山倒了后,一直小心翼翼,规规矩矩,和节度使严砺,留后张明俊的关系都还过得去。 宴后送别时,喝了几杯酒,脸皮通红的苏佐明拉着李茂的手说个没完没了,张明俊只好到一边去等。见四周无人,苏佐明才低声提醒李茂道:“朝中激流暗涌,你此番回京务必慎之又慎。”说完这话,苏佐明便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其到山南后吃的苦来,什么跳蚤太多,蚊子太大,水蛭吸人血,啰里啰嗦一大堆。 好容易把戏演完了,李茂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苏佐明的话让李茂琢磨了好几天,他人虽不在长安,长安的风吹草动却都逃不过他的耳目,苏佐明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的知道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李茂百思不得其解。 李茂原以为一回京就能见到李纯,毕竟西川的战事是朝廷的重中之重。但让他略感意外的是,回京整整三天,宫里一点消息都没传出。 他本可去找杜黄裳,但身兼两川安抚重责的安抚使从外地回京后,不见天子而去见执政宰相,自是为人臣的忌讳,这个忌讳李茂和杜黄裳都懂。 二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第399章 不慎窥见巨 新建的左右龙骧军只是把原来的龙骧军左右两部分一分为二,官员编制多了一倍,原班人马却一个没动,两位亲王大将军只是遥领军务,并不负责具体。 李茂的权势非但没有丝毫减损,反而是大大加强了。 李纬虽不过问具体军务,甚至自左龙骧军建军后连军营都未曾进过,不过作为礼节,李茂还是觉得有必要去拜望一下这位虚名大将军。 李茂递了拜帖,却被告知李纬近来偶感风寒,遵照太医的叮嘱正卧床静养,实在是不宜见客。李纬竟婉拒了他,这让李茂悚然大惊,这么看来苏佐明在兴元府跟他说的那段话绝非故弄玄虚,朝廷的确是出事了,自己必须慎之又慎。 想到此处,李茂告诉秦墨,自己鞍马劳顿,身上旧有的箭伤复发,需要静养几日,除非天子召见,其他任何人都不见。 秦墨也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不问为什么,忙去布置安排。 做了从三品将军后,李茂在靖安坊的宅邸又进行了一次改扩建,主持扩建的是兰儿,经费内府拨付一半,自筹一半。 回京这两天李茂急着要见李纯,心烦气躁的还没来得及参观新宅,这回“旧伤发作”不能出门,有的是时间四处溜达。 陪同他的自然是兰儿。 “喜宝这些日子还是经常夜不归宿?” “嗯。” 李茂这两日虽因旧伤复发不便开门见客,其他方面机能却并未受影响,在李茂的轮番摧折下,嚣张跋扈的兰儿现在温顺的像匹猫。 “嗯是什么意思,她还是经常夜不归宿?” “嗯。”兰儿挽着李茂的胳膊,微微点了下头,有些心不在焉。 李茂不满地咳嗽了一声:“夫人和芩娘她们不在,你就是这宅子的女主人,你年纪比她长两岁,算是她的姐姐,你怎么就不拦着点呢。” “拦着?哼,你说的倒轻巧,我倒是想拦着,可我怎么拦人家呢,我拿什么身份去拦人家呢?既非亲生姐妹,人家又非你的姬妾,充其量不过是个熟人,一个过客,人家来长安玩两天儿,到你家里来住两天,这是给你面子,你却要凶巴巴的去管着人家,像话吗,我觉得不像话,你觉得的呢。……” 李茂连忙说:“好吧,不管她了,她爱到哪去到哪去,反正也是非亲非故,又不听话。” 兰儿扑哧一笑,在李茂硬实的胳膊上捏了一把,又用头轻轻撞了他一下,笑道:“生气啦,小气鬼,你的女人我能不管吗,放心吧,她虽夜不归宿,去的却都是正经人家,结交的也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女孩儿们在一起,能出什么事,出不了事。” 后院的荷花池面积扩充了一倍,临墙一面又堆了座假山,栽种了常绿花木,使得并不大的荷花池有了些烟波浩渺的感觉。 兰儿指着那一汪白水,表功道:“不赖吧,我费了大功夫的。” “不赖,真不赖。”李茂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在池畔的一根木桩上坐了下来。时当早春,土质疏松,池水泛绿,但荷叶和柳树却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李茂发了会呆,忽然叹了一声。 兰儿没听到这声叹,她往水池里丢了两颗石子,拍拍手,纤纤玉指指向一座水榭,道:“这是我让人修造的,想着夏季炎炎的时候,能在那喝喝茶,聊聊天,困了就睡一觉。” 李茂道:“让你费心了。” 兰儿道:“跟我这么见外,你是没把我当自己人。好了,你不必解释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是胡说八道的,自然我也知道,你没时间陪我来这。你是天子面前的大红人嘛,天天随銮伴驾,哪有时间搭理我呢。好啦,好啦,你若想安静一会,我就闭嘴。” 李茂道:“我想安静一会,可以吗?” 兰儿撅起小嘴不吭声了。 到李茂回京后的第五天,宫中终于传旨让他黄昏时入东内苑觐见。 唐代的长安城除三座宫城之外,又有三座大型皇家苑囿,分别为西内苑、东内苑和禁苑。东内苑在大明宫之东南隅,南北长二里,东西尽一坊之地。苑内有龙首殿、龙首池,池东有灵符应圣场,此外还有若干殿宇以及教坊、马坊、马球场等。 这天李纯在东内苑的马球场打完球后忽然传旨要见李茂,常侍刘希光赶紧安排,李茂到东内苑后,刘希光已经迎候在门口,领着他一路去了龙首殿。 李茂和刘希光没有什么交情,路上并无一言相对。 李茂入殿时,李纯的身上还穿着球服,左右内侍也都穿着球服,神龙队刚刚又血洗了对手,此刻正在开庆功会,李纯总结完胜败得失后,便开始赏赐有功人员,赏赐的东西有腰带、赤金锭、铜钱和布匹,价值从几十贯到几贯不等。 因为人太多,李茂就没有禀报进军方略,见礼之后便静静地侯在一旁。 赏赐完毕,众人退下。李纯起身来,由内侍刘希光服侍更衣如厕。 已经升任左枢密使的突吐承璀没有随身服侍,而是站在殿里和李茂闲话。 突吐承璀主动问李茂道:“回来这么久未能面圣,胡思乱想了很多吧。” 又道:“你不必辩解,这种事换成是谁都免不了要胡思乱想的。” 李茂觉得他有料要爆,微笑着静候。 突吐承璀忍不住言道:“大家近来有些烦心的家务事,故而未得便召见外臣。这其实与你无干,你在西川的处置大家还是满意的。” 李茂长长松了口气,突吐承璀说这话时神情坦然,应该没有说谎。 突吐承璀笑道:“你无须紧张那些流言中伤,有咱家我呢,我替你挡着。” 正说到这,刘希光来请李茂浴堂殿觐见。 浴堂殿就是皇帝专用的澡堂子,皇帝泡在硕大无朋、白玉镶边的浴池里,臣子或站或坐在一旁答话,无论是站还是坐,对做臣子的而言都是莫大的荣耀。 刘希光给李茂搬了一张有靠背的胡椅来,这个待遇比得上元老重臣了。 不必吩咐,刘希光一干人便退了出去,突吐承璀卷起袖子亲自上阵服侍。 李茂详细禀报了西川战事进展、成败得失和遇到的困难,一一禀报,并无半点隐瞒。 李纯点头予以肯定,又问:“你们屯兵剑州,与刘辟对峙,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李茂以“养毒剜疮论”相对,李纯闭目思忖。 突吐承璀正挽着袖子给李纯搓背,闻言插嘴道:“这个主意好,把毒养起来,一刀割掉,省的以后麻烦。”这话说完,察言观色,见李纯并不反感,这才向李茂投来得意的一瞥,目光就有些暧昧。 “嗯。” 李纯同意了三人的策略,这让李茂颇感惊讶,他本料定要费一番口舌争论的,更让他感到惊奇的是他发现李纯对突吐承璀插嘴一事并无丝毫反感。 枢密使虽有资格参与军国大事,但只限于辅助和执行,并无决策之权。李纯此举无疑是开了一个很坏的头。 “此事明日在延英殿议论,届时你也过来。” 李纯说到这忽然站起身来,李茂的眼前出现了一大坨黑乎乎的东西 李茂目瞪口呆,进退两难。 突吐承璀赶紧咳嗽了一声,道:“大家更衣,外臣回避。” 李茂大惊,赶紧把目光移开。 在龙首殿洗浴完毕,歇了一会,李纯便摆驾回宫,李茂随行护驾,到了宫门前,突吐承璀提醒道:“圣上无旨召你入宫,你还是自便吧。” 李茂道:“我今日是不是太失礼了?” 突吐承璀眼珠子一滚,哼道:“何止是失礼,简直是莽撞!”转身走了两步忽又回过头来,叮嘱李茂道:“烂在心里,休要往外说。” 李茂怏怏而回,路上秦墨问道:“为何魂不守舍,难道大家没准你们的策略?” 李茂哀叹道:“我今天犯了大忌,我不慎窥见了龙根。” “龙根?”秦墨双眼发亮,“大不大?” “巨。” …… 李纯登基称帝后,改封长子李宁为邓王,次子李恽为灃王,三子李宥为燧王。三人中李宁十四岁,李宥十一岁,都尚未成年。 论说李纯刚刚登基,又值春秋鼎盛,三个儿子也还都未成年,册立太子之事本可以再拖一拖,但自三位皇子由郡王改封为亲王后,很多人便已迫不及待地要谋定策之功了。 究竟是立嫡以长,立嫡以贤,还是立嫡以贵,却是摆在李纯面前的一大难题,这个难题来的十分突兀,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这份突兀源自除夕那天的荒唐,那日大明宫的上空是铅灰色的,阴郁异常,皇帝的心情却没有因为天气的阴郁而阴郁,他的心情很不错。 这是他登基后的第一个除夕,百废俱兴的帝国在他的调教下已经萌现了复兴的苗头。 这一天,上至太后,下至操持扫撒的****,人人一身簇新,个个喜气洋洋。这一天,皇帝已经封玺,百官已经封印,但宫里的人却显得比平日更加的繁忙,这也难怪,宫里的规矩大,举步就是规矩,都值得忙上一阵子。 上午李纯接到李茂和高崇文分别呈送的战报,言高崇文部已经顺利到达剑州境内,即将跟严砺部会合。 高崇文出奇兵跃进百里袭占梓州,斩杀李康,打乱了刘辟的整盘计划,有力地震慑了西川反逆,鼓舞了朝廷士气,这让李纯感到十分欣慰。 而今他又能全身而退,保存了实力。 按照这个节奏,明年春,顶多入夏,西川的战事即可平息,这场战事对新朝的意义究竟有多大,李纯比任何人看的都清楚。这是他高兴的本钱,高兴的根源。 第400章 老狐狸,还是你狠 紧绷的弦一但松开,享乐的念头便如洪水般决堤而出。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李纯成功地说服了自己。他渡水来到蓬莱阁,在是后宫太液池中一座孤岛上的偏殿,夏秋两季是皇室成员极好的休闲去处,但现在是除夕,北风呼啸,天寒地冻,这里渺无人烟,这里成了皇帝的禁地,他要在这里‘私’会一个人,一个他觊觎已久的‘女’人。‘女’人半推半就,让他‘欲’罢不能。 太容易得到手的东西往往不懂得去珍惜,‘女’人也一样,身为天子,他要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太容易得到,就难有珍惜之意,但这个‘女’人不同,在她的身上他感受到了猎取的乐趣,做男人的乐趣,偷偷‘摸’‘摸’的刺‘激’,把所有人当傻子一样欺骗的满足。 他饶有兴致地猎取了他的猎物,畅快淋漓地享用了并不容易到手的猎物,因为贪,那天他一连服了三颗助兴红丸,这种东西助兴固然有益,但对身体的伤害也是显而易见的,李纯并非不知道这些,只是被**冲昏了头脑。 一面在**的泥潭里难以挣扎,一面又心存万分之一的侥幸,结果是放纵之后,他得到了心理上的极大满足,身体却因放纵而虚脱、昏厥。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所以李纯并不责怪突吐承璀处理事情不够干净,虽然这老阉干事总是有些拖泥带水。 吐承璀声称他已经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相关知情者都已经得到了妥善的处置,但他在蓬莱阁游猎、征服、晕厥的事还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包括太后和郭贵妃在内的相关人等的耳朵里。 于是册立太子的议程便突然摆在了他的面前。 皇帝可以瞒着所有人去一个渺无人烟的孤岛上寻欢作乐,可以在纵‘欲’后晕厥,却不可以因此而使大唐列祖列宗费劲千辛万苦打下来的锦绣江山受到任何威胁,能晕厥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也难保不会有第三次、第四次。 人最大的弱点之一就是高估自己对熟悉的人和事的掌控力,为稳妥起见,为了大唐皇室的千秋万代,选立太子一事刻不容缓。 李纯虽有一万个不愿意,却也只能答应,谁让自己的不检点让老婆和娘抓到了把柄呢,不答应她们,这件事就会很小心地传扬出去,传的沸沸扬扬,闹的满城风雨,这对自己要树立的英明君主形象十分不利,致命的不利。 至于选谁做太子,看似无可无不可,但真的较起真来,却又是一件十分令人头疼的事,邓王李宁在诸皇子中年纪最大,好读书,为人厚道,守本分,有孝心,他生母纪氏是李纯的‘性’启‘蒙’老师,为人宽和,温厚,李纯的心里一直为她留有一席之地。 忠厚是李宁最大的优点,也是最致命的缺点,忠厚做人会是个好人,忠厚却做不成好皇帝。 灃王李恽,为人机敏,善机变,既能脱口成章,应景成诗,又能学小儿无赖的样子撒泼耍赖,凡事无可无不可,拿得起,放的下,好读书亦好弓马,诸皇子中难得的能文能武。 但他出身不正是致命缺点,她的母亲生他时连个宫人的名分都没有。 遂王李宥,年纪尚幼,面目模糊,身体也很单薄,李纯对他印象不多,好印象更少,印象最深的只有一样:好玩。 除了好玩,会玩外,他还有个出身无比高贵、家族势力极其强大、地位居后宫诸嫔妃之首的母亲,汾阳王郭子仪的孙‘女’郭贵妃。 出身高贵是他最大的资本,也是阻止他成为储君的最致命的绊脚石。 三位亲王究竟谁做太子,李纯一时拿捏不准,他想到把这件事降降温,缓一缓,便诈称身体有疾,先绝了外臣和亲贵的说情通道,再与母亲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让老太后安心,放心,同意暂时把这件事放一放。 至于郭贵妃,她最得李纯心的就是不争,至少不会当着他的面去争去抢。 天子染疾需要静养,中外隔绝,有事由枢密使突吐承璀领旨往中书省宣示,中书省有急事亦由突吐承璀转呈。 至于重臣亲贵‘欲’入宫探视病情,则统统被突吐承璀挡驾。 李茂未能见到李纯,原因便出在此,是突吐承璀把他和皇帝隔离开来。突吐承璀究竟意‘欲’何为,李茂不久之后就明白过来。 突吐承璀要争一个定策之功,他在寻求帮手,‘欲’结盟友,先示恩威,突吐承璀是在敲打自己,他要让自己明白,和他突吐承璀结盟的好处和不结盟的坏处。 “朝臣们的倾向于册立邓王李宁,立嫡以长,几位相公面目模糊,都没说什么,但他们的‘门’生弟子们却都在不同场合表达了他们的这份意思。突吐承璀‘欲’扶立灃王李恽,谋一个定策之功。至于贵妃嘛,那自然是自己的儿子最亲。” 林英亲口向李茂通报了他所能掌握的消息,在这件事上他和李茂的态度一致:置身事外,不参与。没利益也就没有冲突,故而二人说话时都还能保持着朋友般的微笑。 “这里有一份刘辟派驻两京人员名单。” 这是左龙骧军送给右龙骧军的一份厚礼,也是李茂对林英的酬答。 林英投桃报李,将一份朝廷派驻西川的卧底人员名单‘交’给了李茂,这些人有右龙骧军的人,但大部分都不是。 二日的延英殿奏对上,三位宰相对李茂、高崇文、严砺共同提出的“养毒剜疮计”都表示赞同,但袁滋提了一个问题:“你们养毒要多长时间?” 李茂答半年左右,袁滋道:“你可知山南西道遭逢旱灾的事?”李茂点头说知道,袁滋又问:“那你可知河洛地区‘春’旱的事?” 李茂道:“略有耳闻。” 袁滋道:“略有耳闻不行,还要知道前因后果,据钦天监奏称,今年河洛地区‘春’有大旱,入夏后将有洪涝,届时漕运不通,江淮的米粮运不来关中,山南西道又值大旱,数万大军的米粮你如何筹措?” 李茂道:“这便是下官此次回京的原因之二,相公有何高见?” 袁滋道:“是老夫在问你,你怎么又问回来了?” 杜黄裳道:“为大军筹备粮草是度支、转运使的事,问他作甚?” 袁滋道:“那也该让他知道,人不能胜天,天力面前,人力微不足道。” 令李茂有些意外的是,杜黄裳这次竟然没有跟袁滋争论。 贾耽问李茂西川的战事是否可以速决,李茂明白他的意思,回道:“速决不难,难在肃清余毒,余毒不出,两川将来必有反复。” 这个道理不必李茂说出口,众人都能理解,但河洛地区起洪水的迹象已经十分明显,一旦水起断了漕运,后果不堪设想。 “人应顺天道而行,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但人之为人,究非木石,现在距离入夏还有两个月,两个月内是否可以抢运足够的粮草入关中,以备大军使用,几位卿家都议议。” 四人表情不一,李茂未做过宰相,全局观不强,对天下大势知之不深,对李纯的提议持乐观态度。 杜黄裳‘性’情刚硬,明知此事难度极大,却还是跃跃‘欲’试。 袁滋深感难度太大,有些吃不住力,又见李纯面‘色’凝重,到嘴边的劝谏之言却吐不出口。 贾耽也深知此事成败在天不在人,他怀着一腔悲壮,决心赌一把,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主动请缨去搏他一把。 “老臣请缨出镇洛阳,督导粮草转运之事。” 未等贾耽下定最后决心,杜黄裳先开口了。 众人皆吃了一惊,自永贞年太子监国时起杜黄裳就是诸相之首,辅天子协理‘阴’阳,宰制天下,早坐稳了一人之下万千之上的实权地位。 深谙权力运行之道的人自会明白,权力的大小,并不在名义上的官大官小,也不全在所居职务为何,而是取决于距离权力核心的远近。 杜黄裳由执掌中枢而出镇地方,即便仍带相衔,权力却是霄壤之别。 权倾朝野的杜黄裳究竟出于何等目的要作此选择呢,三个人各有各的猜测,却又都怀疑自己的答案不慎准确。 “西川乃是国朝平定藩镇的首战,此战务必要大获全胜,且要胜的干净利索,决不能拖泥带水,留有后患。老夫以为‘养毒剜疮’之计十分恰当,遵照施行,西川可定,西川若定,天下藩镇皆可定,三百军州重归一统之时,便是我大唐复兴之日。” “老臣年事已高,‘精’力衰竭,行为乖张,难孚众望,‘蒙’陛下错爱,忝列相位,心中时时不安。今能以衰朽病残之躯为国尽最后一份力,老夫虽死无憾。” 众人闻言不觉凄然,前阵子京中盛传杜黄裳‘尿’血,此时看来并非虚言。以他的豪强‘性’格,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岂会主动松开手中的权柄,去做那只悲壮的扑火之蝶? “杜相,我……” 杜黄裳拦住袁滋,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论才学我不及贾相,论实干我不及袁相,但论坏脾气我胜过二位之和,我最不怕得罪人!故而督粮这脏活由老夫出面最为恰当,谁敢坏朝廷大计,我先坏了他的乌纱。” 有人发出了一声笑,笑声有些苦涩,是李茂。 杜黄裳说完正式向李纯请缨,袁滋道:“杜相久居中枢,熟悉政务,出镇洛阳督粮,还是老臣来。” 贾耽道:“让我来,我在河中待过,我熟悉黄河的水运。” 李纯含泪而起,向杜黄裳深深一拜,道声:“拜托了。” 杜黄裳大礼回拜,又请旨让李茂随其一同去洛阳,杜黄裳解释说朝廷抢运粮草需要黄河上的船帮配合,和这些江湖人物打‘交’道,李茂最适合。 杜黄裳知道李茂跟郑州大豪胡裕‘春’有旧,而胡裕‘春’又是黄河船帮十三名头领之一,故而请求把李茂带上。 李纯问明李茂西川那边可以暂时脱身半年,便答应了杜黄裳所请。 至于杜黄裳为何要邀自己往洛阳走一遭,李茂当日没机会多问,回宅后他想了许多可能,却又把这些可能一一排除,到头来还是百思不解其味,直到突吐承璀派人来请他赴宴,李茂方才明白杜黄裳的一片苦心:他这是帮自己脱离这块是非之地啊。 他这个两川安抚使眼下最大的任务就是留在长安督导关中之粮南运,长安现在‘激’流暗涌,的确不是久留之地,想明白了这一点,再想想今日延英殿里杜黄裳的反常举动,李茂不禁笑骂一声:“老狐狸,果然还是你狠。” 第402章 温柔乡与狠毒计 突吐承璀的约请被李茂婉言回绝,左羽林卫中郎将李通派人送帖请他在城南香水寺一唔,李茂却不忍拒绝。 长安城里多的是饭馆、酒肆、娼寮、曲舍,在寺观请客是文人雅士的偏好,在寺庙相会,图的是个清静和‘私’密。李茂能体谅李通的难处。 香水寺位在兴庆宫之南,声名不显,地方不大,建筑也马马虎虎,香火冷冷清清几近断绝,但这丝毫不影响主持和一干和尚们借摆素斋宴敛财的豪情壮志。 整个寺庙经过了特别改造,每座包房都有一个‘私’密的入口,既然主打的是‘私’密品牌,接待的和尚们都很懂规矩,一切安排妥当后,便自动消失的无影无踪,除非召唤,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客人眼面前招烦的。 李茂洗了手,望着古董架上琳琅满目的青铜、陶盆、瓷器发呆,他虽不是大玩家,但这些年见多识广,鉴宝能力也有了极大提升,眼前架子上的这些东西虽算不得稀世珍品,却也个个价值不菲。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庙竟然如此富有,李茂惊叹不已。 秦墨拿起一个汉罍,使劲地摇了摇,凑在耳边听,听了半点,有些失望,嘀咕道:“真的假的。”李茂道:“都是真家伙,‘弄’坏了,你赔不起。”秦墨赶忙把手中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为了一个破耳罐而闹到倾家‘荡’产,委实不值得。 拍了拍手,又笑问李茂道:“与你幼年出家的庙相比,这里的气象如何?” 李茂也放了手中东西,回道:“我出家的是深山古寺,用的粗糙石器,吃的是菜粥,但我念的真佛,不像这个佛‘门’餐馆,卖的是酒‘肉’名利。” 话音刚落,却听一人哼道:“好大的口气。” 二人闪目看去,却是一个身材曼妙的宫廷‘女’官,“宫廷‘女’官”这个身份是从她身上的气质判断出来的,她本人穿的是一件男式圆领衫,做普通士子打扮。 “臭小子几时跟宫里人勾搭上了?” 秦墨嘀咕一声,心有不解,李茂也不解。李通就是摩岢神通,做了左羽林军中郎将后,深得天子宠信,赐国姓李,因李神通之名犯忌,便去“神”字而为李通。 李通的中郎将前面加了“随銮”二字,是李纯身边信得过的人,但再得宠信,也不可能‘混’到外出宴客身边还有宫廷‘女’官‘侍’候的地步。 “贵人降至,除李将军外,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秦墨望了望左右,除了自己似乎再没有能喘气的,便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吗?” ‘女’官鼻孔朝天,哼了声:“少废话。” 李茂觉察事情有些不对头,便对秦墨点了下头,秦墨瞪了那‘女’官一眼,哼了一声拂袖而去。秦墨走后,‘女’官冷冷地对李茂说道:“请随我来。” 引着李茂穿过一道月亮‘门’,走过一条幽僻的长廊,来到一座浓荫蔽日的幽静小院,小院坐南朝北,东南、西北角各栽着一株巨松,如托天的手掌将整个院子遮盖的严严实实。 小院‘门’口站着几个身着男装的宫廷‘女’官,暗中有游动的卫士,一名身材高挑、面容白皙姣好的‘女’官笑盈盈地迎了上来,李茂觉得此人甚是眼熟。 ‘女’官低眉顺眼,盈盈而拜: “茂哥安好,神通本已动身,不想大家临时召唤,无奈爽约,祈请茂哥恕罪。” 李茂一拍额头,暗骂自己糊涂,眼前的这个‘女’官不正是摩岢神通的妻子郭韧吗? 换了身气派衣裳,学会了宫廷礼仪,不再粗声大气说话,脸也保养的白皙娇嫩,可人还是那个人,自己怎么就不认识了呢。 自摩岢神通做了左羽林军中郎将后,李茂便有意识地和他保持着距离,外官结‘交’禁军将领乃是大忌,何况摩岢神通这个中郎将的前面还有“随銮”两个字。 “呃,无妨,‘侍’奉天子自要全心全意,我岂敢怪罪。既如此,不如改日再聚吧。” 李茂拱手‘欲’走,却已经走不成了,领他来的‘女’官拦住他的去路,左右‘女’官当着他的面把院‘门’关了。 郭韧盈盈再拜,言道:“义母请将军移步相见。” 自摩岢神通做了禁军将领后,郭韧也攀上了高枝,做了郭贵妃的‘女’儿,其实就年龄而论,她做郭贵妃的妹妹更合适。 屋里的贵人竟然是郭贵妃,这让李茂吃惊。 至于她约自己来此的目的,李茂倒并不感到惊奇。 现在已经无路可退,李茂整整衣裳,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房间里温暖如‘春’,只是光线有些暗,几点灯烛让昏暗的房间透着一丝暧昧。 迎‘门’处有纱屏一道,屏风后的‘床’上坐着一个盛装‘女’人,李茂没敢细看,立地行礼。 里间却有一个人咯咯地笑了起来:“未见真神你就‘乱’拜,李茂华行军打仗也是这么莽撞吗?”这声音虽是责怪,却让人听着很舒服。 郭韧努了下嘴,示意里间站在字画前的便装‘女’子才是正主儿。 李茂拧了下眉头,来到里间‘门’前,参拜如仪,郭贵妃没有急着让他起身,身后却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郭韧和那个盛装‘女’子一起退了出去。 ‘门’关上了。 郭贵妃转过身,在绣墩上坐下,方道:“请起。” 李茂垂手问道:“未知贵妃召唤下臣,有何吩咐。” 郭妃不答,端茶在手,也不喝,却将李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一朵红晕飞上脸颊。 “你紧张什么,本宫是吃人的老虎吗?” 郭妃浅浅地笑着,她的牙齿白但不算齐整,笑起来的样子雍容富贵,仪态万千。 李茂的心里不禁一紧。 “将士们浴血沙场,妾身发动宫里姐妹为将士们筹备了一些慰问,都是些金珠‘玉’器,‘欲’变卖成钱,又恐他们上下其手半途截留。我想索‘性’直接‘交’给你,你拿去变卖,以你的‘精’明强干,料必不会吃亏。看看前方缺什么,你就买些什么,左右都是姐妹们的一份心意。” 李茂的面前摆着六只大木箱,箱盖打开,都是些金银珠‘玉’和首饰。 李茂拜谢,起身默默无语。 “你不爱说话?” “贵人面前,茂不敢‘乱’语。” “你不说,那我问你,陛下‘欲’立太子,诸皇子中,你以为谁可承大统?” 李茂道:“贵妃这话臣没听见,臣只知外臣不宜过问皇帝家事。” 郭贵妃笑道:“这么说你是谁也不帮?” 李茂道:“贵妃若无其他吩咐,臣请告退。” 李茂转身‘欲’走,郭贵妃喝道:“站住。” 李茂站住,但没有回身。郭贵妃道:“自来立储都是天大的事,你身为天子近臣,有可能置身事外吗?逃,你能逃到哪去?” 李茂立如铁铸,一语不发。 “不管你今日在我这说了什么,在外人的心里都是一样的。还有……” 李茂闻到了一股醉人的体香,直觉告诉他一个温软的娇躯正向他‘逼’近,他本能地躲避,但僵硬的身体全无往日的灵活,他回身辞行时,手不慎触到了一团软酥。 李茂眼瞳骤然充血,面红耳赤,红的发烫。浑身的血液却又骤然凝固,冷的结冰。 他像遇见毒蛇一样缩回了自己的手。 ‘女’人却步步紧‘逼’过来,李茂退无可退,不得已一把推开了她。 “你已经做了大逆不道的事。” 李茂的一只手已经抓在了‘门’框上,却被这句话又牵了回来,虽然没有用力,他也能感觉到,除非用猛力砸烂这扇‘门’,否则他出不去这间屋,‘门’被人从外面拉住了。 他望了眼窗户,却站着没动,那个娇‘艳’如‘花’的‘女’人已经封死了他逃跑的路线。 “你在笑我不自爱?哼,我要说你错了,自古人都爱英雄,你是国之英雄,我为何就不能有爱。” 吞吐的兰馨芳香,在李茂,却像毒雾一样,让他窒息。 郭妃探出一只手,轻轻抚‘摸’李茂的脸庞,这温柔的抚‘摸’带给李茂的却只有屈辱,他出手如电,如铁的手掌抓住郭妃柔润的香肩,居高临下,怒目而视,一字一顿道:“我说过,立储之事我绝不‘插’手,我李茂言出必行,绝不反悔。” 郭妃被李茂的凶悍吓的‘花’容变‘色’,一度失态,她稳住阵脚,眸中透出一丝狠辣,咬牙道:“你说的我不信,你发毒誓。” 李茂举手向天,发誓道:“皇家立储,李茂谨守为臣子的本分,不偏不倚,若违此誓,人神共弃,死无葬身之地。” 郭妃道:“不偏不倚不行,你或助我,或谁也不帮,必须说清楚。” 李茂无奈,只得又发了一遍誓,加上了“谁也不帮”四个字。郭妃怒意方减,她‘摸’了‘摸’被李茂抓的生疼的肩头,让开了路。 李茂跳窗正要走,郭妃忽又问道:“你怕我还是怕他?” 李茂一只脚已经踏在窗上,双手扶着窗框,闻言稍顿,回道:“贵妃果为遂王着想,就少行此孟‘浪’之举。臣下告退。” “你给我站住!”郭贵妃忽然发出低沉的嘶吼,她猛虎一般冲到窗前拽回李茂,牵着他的衣袖把他扯到‘门’口,喝命开‘门’,这中间郭妃浑然像换了一个人,她表现出的决绝和霸道让李茂完全变成了木偶。 ‘门’开启的一瞬间,之前还气的浑身发抖、面‘色’铁青的贵妃悠忽间就变得面颊红润、柔情如水起来,她的一条胳膊闪电般搭上了李茂肩膀,红润的面颊上泛出羞怯‘迷’人的浅笑。 她为李茂整理了一下衣领,柔声言说道:“你先去,少时我让人把六个箱子送过去。” 李茂愤懑无语,像个木偶一样被她耍‘弄’着,懒洋洋的竟全无丝毫反抗之力,他不知道她要耍‘弄’什么手段,只知道这个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呆下去了。 匆匆一揖,闪步离去。 郭贵妃痴痴地望着李茂离开,甚至还踮起脚尖望了他的背影一眼,面颊红润的像个初恋的姑娘。然后她吩咐关闭房‘门’。屋里骤然暗了下来,她面‘门’而立,脸‘色’骤然铁青。陪‘侍’在她身边的郭韧大气不敢喘一口,进‘门’时,她第一眼看的是纱屏后的那张大‘床’,整洁如初,看看四周亦无异样。 “不识抬举,不识抬举,不识抬举的懦夫,我恨他……” 郭贵妃忽然间情绪失控,嚎啕大哭起来,以她的身世从小到大,在哪里不是千娇万宠集于一身,要什么又得不到,但是今天,忽然之间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有人伤害了她,伤的她彻骨心痛,让她无从排解。 她抓住郭韧的衣裳,又撕又挠,又捶又打,她养尊处优,没有什么力气,但锋利的指甲却让郭韧吃了不少苦头,郭韧尚算结实的体魄在她狂暴的摧折下,亦如狂风中的弱柳,摇摆不定,动‘荡’不安。 不过郭韧的心里却很高兴,郭贵妃这是把她当成李茂了,她的怨恨和疯狂都是冲着李茂去的。 她并不急着安慰怀里这个大唐最尊贵的‘女’人,而是忙里偷闲,又望了眼那张又大又软的‘床’,鼻子里终于哼出一声得意,郭韧满意地笑了。 第402章 种一颗仇恨的种子 李茂虽升任左龙骧军将军、知军事,却仍兼着右威远军使的职务,右威远军下面有一个很特殊的组织,挂名其下,人员也出自右威远军,却听命于御史台,这就是当初李纯授权李茂联合监察御史李绛组建的专‘门’查禁京西武器和盐铁走‘私’的缉‘私’局。 缉‘私’局并非正式名称,这个组织自成立起到结束都没有正式的名称、正式的编制。 在缉‘私’局的严厉打击下,京西的盐铁和武器走‘私’行为受到了最大限度的遏制,在与走‘私’贩的历次残酷斗争中,缉‘私’局的势力迅速膨胀,已为任何人所不能忽视。 这样一个有大功于朝廷的组织在册立太子的风声传出后不久却无疾而终,不免引起许多的猜测。但猜测归猜测,大河滚滚而流,不会因为某些人的无端猜测而中止,缉‘私’局已经成为一个历史符号,虽然他的许多传奇故事还流传在民间。 监察御史李绛因功入翰林院为翰林学士,其余有功人员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李绛最后一次和李茂‘交’接时,送了李茂一对羊脂‘玉’的手镯以表达自己的谢意,他能入选翰林院,李茂功不可没。按照大唐的体制,做了翰林学士,就等于进入了升官快车道,前途是一片光明。 对李茂随杜黄裳去洛阳一事,李绛倍加赞赏,在他看来这是聪明人该做的聪明事,李茂却叮嘱李绛要爱惜羽‘毛’,不要为眼前的‘诱’‘惑’所‘迷’‘惑’,这是真心朋友才会说的话,李绛十分感‘激’。 送走李绛,李茂问秦墨李绛为官贪是不贪? 秦墨道:“不贪权,不贪权,算是个好官。” 李茂道:“这么说他现在手头并不宽裕,这对羊脂‘玉’的镯子,他打哪来的?” 秦墨道:“我的歌,人家多少也是监察御史判缉‘私’局,‘弄’对‘玉’镯子怎么啦,这‘玉’镯子又不贵,撑死了八百贯钱。” 李茂道:“八百贯也是钱,找个什么借口给他送点钱过去,新官上任,到处都要使钱。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叫雪中送炭。” 秦墨道:“这叫烧冷灶。” 李茂道:“冷灶烧的好那也是本事,你信不信,他只会收我的钱。” 秦墨道:“我信,你烧他冷灶,人家却攀你这热灶,你们俩互相利用,谁也不吃亏。” 李茂道:“何必把同僚间的关系说的这么庸俗呢,人间就不能有点真情吗。” 秦墨道:“人间自有真情在,官场里嘛,哼,自有利益。” 兰儿听闻李茂得了一副手镯,心里痒的厉害,晚上‘操’办了一桌丰盛酒宴,早早打发姚家小姐们上‘床’休息,陪着李茂喝的四五分正尽兴,服‘侍’他洗漱,陪他沐浴,上了‘床’百般奉承,莺声燕语,哄的李茂兴致勃发,一个不慎发现窗纸已经泛白,天亮李茂就要随杜黄裳去洛阳公干,时不我待,兰儿可怜巴巴地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李茂把锦盒拿给她,大方地说:“拿这个聊充过夜之资。”兰儿狂喜,光着身子滑溜溜地下了‘床’,赤脚跑到窗前,在窗纸上捅了孔,借着微弱的晨光细细察看,一时喜不自胜道:“好地道的‘玉’。”李茂笑道:“天黑,挑灯再看过。”兰儿笑道:“是好是赖我一‘摸’便知,根本用不着看。” 晨光朦胧,兰儿的身体美到了极致,李茂耐不住蠢动赤脚下‘床’走了过去,贴着她后背,展臂环住她,接过一只‘玉’镯看了看,问道:“你估算一下值多少钱?” 兰儿道:“我不说,说了你就舍不得给我了。”李茂道:“笑话,我留她作甚?” 兰儿霍地转过身,笑道:“你先给了我,我才告诉你。” 李茂昵声道:“就你最‘精’明。说罢。” 兰儿嘻嘻一笑,伸出一根手指:“一千贯。” 李茂道:“就值一千贯?” 兰儿道:“一千贯还嫌少?大哥,一千贯,这长安城里有多少人家全部家当加在一起也不过几百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那是李太白胡吹出来的,天下能有几个人有十万贯的家产。” 这话让李茂吃惊不小,想当初他在河中莫可渡配合王俭砍了十九个盐枭的头,所得的赏钱不过十贯,十贯钱装了一大筐,沉甸甸的连秦墨都提不动。 李茂又想起当初在宝鼎薛家时他用县令朱铭赠送的十贯钱盘缠给韦氏买了两样首饰,韦氏瞧不上眼让他转给了芩娘,芩娘跟他说韦氏所用的首饰都是百十贯一件的。 薛家和韦氏都出身名‘门’望族,累世积攒的财富,所用的首饰也不过百十贯一件。 仅仅才几年间,当初一名不文的穷光蛋,现在却连千儿八百的一件首饰都入不了眼了。 兰儿见李茂发呆,深恐他半途反悔,想把‘玉’镯藏起来,怎奈身上光溜溜的不着寸缕,又无处可藏,便尝试着把李茂压在她肩上的胳膊移开,好让她脱身去找地方。 李茂吃了一惊,劈手夺过手镯,兰儿大急,脸‘色’都变了。 “像这样的首饰,咱们家里还有多少?” 兰儿踮起脚尖想把‘玉’镯抢回来,却没有成功。 “也有二十来件吧,不过我一件都没有。”兰儿撅起小嘴装起了可怜。 “都是茹娘她们的?” “茹娘一个人的吧,她留下的两个丫头好凶,问什么她们都不说。” 说起小茹的两个丫头桃红、青白,兰儿就一肚子气,这两丫头仗着小茹的势力,根本就不把她这个现任孤山伯府‘女’主人放在眼里,小茹的院子,她连‘门’都进不了。 “应该是小茹一个人的,芩娘是贫贱夫妻,当年苦巴巴的过日子什么都没有,苏卿有几样压箱底的好东西,但都在郓州不在这。婉儿出身微贱,有,但不可能会有这么好的。” 李茂想起芩娘、苏卿、婉儿和小茹,心里酸溜溜的。 “小茹也是苦出身,当初她和郭韧一起来长安时,除了随身衣物什么都没有。”李茂把手镯还给兰儿,感慨道:“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聚敛起这么多的财富啊。” “那是,你当大官了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有什么好奇怪的。” 李茂心里酸甜苦辣咸,什么味儿都有,他嘱咐兰儿道:“树大招风,人站的越高风险越大,你得把我守好这个家,万不可让居心叵测者有机可乘。” 兰儿道:“你放心吧,我有分寸。我若打着你的名义到处敛财,何至于连副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没羞没臊的跟你要。” 说完又道:“只要保住了你这棵参天大树,以后要什么不可得,何必眼皮子浅,让人有机会算计你?” 李茂笑道:“听你这意思,是把我当成摇钱树来养了?” 兰儿嘻嘻哈哈,嘻嘻哈哈,笑而不语。天冷,屋里虽然生了地龙,兰儿依旧浑身冰凉,李茂抱着她回被窝,又温存了一回。 在出发前,李茂‘交’给胡南湘一个任务,拿出抄家时的邪劲,彻查他的家产,任何人包括兰儿在内都不得阻拦和隐瞒,违者,除兰儿留待他回来处置外,其余人等可直接扫地出‘门’。 胡南湘忧心忡忡道:“只是兰夫人那张嘴……” 李茂道:“我明白了。” 为了防止兰儿干涉胡南湘彻查家产,李茂临时决定把兰儿带去洛阳,又以兰儿无人服‘侍’为由,把桃红、青白也一并带走。 虽然是‘女’扮男装,又化了装,杜黄裳还是一眼就识破了兰儿三人的真实身份,他对李茂道:“你好冒失,这个节骨眼上,你就不能收敛一点吗?” 李茂笑道:“她是我的人,又不是半途拐带的,怕他们说什么嘛。” 杜黄裳道:“知道你们青‘春’年少,难舍难离,可是眼下是什么时候,无风尚起三尺‘浪’,你这是把自己绑在箭靶子上赶着让人‘射’呢。” 李茂悚然吃了一惊,找了个借口把兰儿三人留在了城东青泥驿。只说过几日就来接,不准三人擅自回城。 一日行过潼关,前面是一条长达几十里的狭窄通道,公‘私’商旅把这条道路挤的满满当当。 李茂当下派秦墨去探问因何淤塞道路,秦墨去不多久,带回来一个人,三十多岁,紫袍金带,见杜黄裳撩衣下拜,看时原来是义成镇节度使李全忠。 李全忠初授山南西道节度使,接替回京出任太常卿的严砺,人还在路上,却因刘辟连番挑衅,朝中讨伐西川的声音渐成‘潮’流,为因应西川战事,杜黄裳建议暂时不动严砺,加其检校工部尚书,同时升李元素为太常卿,而将李全忠改任义成镇。 李全忠这次是奉诏回京述职的。杜黄裳听闻他在义成镇行事霸道,幕僚官员与州县官吏不和,竟成水火之势,杜黄裳恐因此耽误他的调粮大计,这才设法将他挪开。 这李茂的曲折,李全忠并不知道,他所知道是自己前脚还没踏进山南,就被改任义成镇,在义成镇屁股刚坐热又被叫回京城述职。他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此番回京是福是祸。 过函谷道最险峻的鱼嘴口时,因与一个回京的宦官争先后而发生冲突,两下各不想让,把狭窄的鱼嘴口给彻底堵上了,导致整条道路的淤塞。 起初李全忠听说那宦官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小官,也就没放在心上,一接触才发现这内官品阶虽低,气派却不小,紫袍‘玉’带,金鱼袋,竟是三品以上高官的打扮,心里便有些慌张,后见那内官骄横跋扈,根本就没把他这个从三品大将军、义成镇节度使放在眼里,心里更是惴惴,正是骑虎难下之时,忽见秦墨来问事,李全忠便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匆忙跟着秦墨来见李茂,却不想到了一看,不光李茂在,杜黄裳也在,唬的他伏地跪拜不起。 杜黄裳皱了皱眉头,赶紧让章武把人搀扶起来,轻责道:“朝廷自有朝廷的礼仪,堂堂封疆大吏,趴在地上像什么样子,快起来,有失体统。” 李全忠讪讪笑着,他虽高居从三品将军,资历却近乎是空白,见了杜黄裳这样的高官难免有些举止失措,不自觉间就出了洋相。 铺了一块地毯,李全忠席地而坐,向杜黄裳禀明回京的缘由,动口向杜黄裳请教应对方略。他因杀杨慧琳建功而蹿升至节度使,窜的太快,在朝中毫无根基,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把杜黄裳和李茂当成了救命稻草。 杜黄裳简要询问了义成镇情况,只是点头,又端茶来喝,终不发一言。 李茂代他答道:“义成镇屏护漕运,遏制河朔,地位何等重要,陛下将你放在这个位置上便是对你的最大信任,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有什么难处尽管说与圣上听。” 李全忠低头不语,做官,尤其是做大官一直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但真的做了大官才知道大官有大官的难处,尤其像他这样出身的人,上下皆无根基,更难,更累。 “闪开!李全忠,你躲哪去了,你给我出来,我跟你没完!” 却见一个紫袍宦官手提马鞭推开杜黄裳的卫队,气势汹汹地闯了过来,望见李全忠低头坐在那,不管不顾,举马鞭便‘抽’。 挡在他面前的秦墨笑嘻嘻地给他让开道路,同时脚下却是一勾。 “哎唷。” 紫袍宦官一个跟头摔了出去,跌趴在杜黄裳面前,牙齿磕着嘴‘唇’,满嘴是血。、 “哎呀,守澄,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你看看,快快快,拿水来漱漱口。” 杜黄裳一面起身去扶那宦官,一面招呼章武和卫士去取水来给这位给他磕头磕的嘴流血的紫袍宦官漱口。 王守澄?! 李茂心里一惊,眼前这个三十多岁,年轻气盛的紫袍宦官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王守澄? 水拿来了,紫袍宦官漱了口,因为被杜黄裳牵住了衣袖,也不敢造次,只是瞪着李全忠发狠。堂堂的义成镇节度使此刻屏息敛气,像个初入仕的郎官一样,垂手‘侍’立一旁,竟一句话也不敢说。 “守澄啊,你这是打哪来啊?” 杜黄裳亲密地拉着紫袍宦官的手和声问道,像是多年未见的忘年‘交’。 “禀相公知晓,下臣奉命去湖州巡茶,这正要回宫复命呢。” 这紫袍宦官名叫王守澄,见在宣徽院供职,一年前奉命前往湖州巡视专供皇室的茶庄,巡视结束,正准备回京复命。论官职他只是从八品的宫闱局丞,却因办着皇家的差事骄横跋扈,四处扬武扬威,至于他身上的这紫袍‘玉’带来历十分蹊跷,九成九是假的。 但即便是杜黄裳这样的高官,也不愿意在这些细节末枝上多跟他计较。 “你和李将军这是……” 几句话热络后,杜黄裳开始为李全忠做和事老,王守澄是个聪明人,杜黄裳在朝中是什么分量他掂量的出来,即便是出镇地方,那也绝对是个不好招惹的老家伙。 何况他的身边还站在一个腰系‘玉’带,配金鱼袋的年轻人,官场上有句话叫欺老不欺少,年纪一大把的人,仕途上基本到了顶,若是不慎落了难,东山再起的希望十分渺茫,这样的人你踩他两脚,啐他两口,他也奈何不得你什么。 但一个年纪轻轻就爬到三品高官的人就必须得慎重了,大唐的官到三品基本就封顶了,能有本事爬到三品的屈指可数,即便将来走背运摔了跟头,也万不可掉以轻心。与这样的人打‘交’道,累,且要小心翼翼。 一个老狐狸再加上一个深不可测的年轻人,王守澄怎敢不卖他这个面子。 “啊,误会,这完全是一场误会,哈哈,我这是跟李将军闹着玩呢,这长路漫漫的,是吧,李将军。” “是啊,是啊。”李全忠赔笑了两声,笑比哭还难看。 堂堂的从三品禁军将军被从八品内官当众追着打却不敢吭声,还要别人出头做和事老,这脸丢的姥姥都不认识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 李全忠的脸一时臊的比猴屁股还红。 “哎呀,你们两个……玩心真大。” 杜黄裳笑骂了一声,打了个哈哈,这场过节便算过去了。 两人各自吩咐属下让开道路,鱼嘴口重新畅通,各路人马缓缓启动,淤塞的人流重新开始流动起来。 王守澄望了眼秦墨,不怀好意地问道:“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啊?” “右龙骧军兵马使秦墨。” “哦,龙骧军……兄弟,你绊我那一脚……” “随时恭候大驾。” “算啦,都是一家人,玩笑嘛。那位想必就是李茂将军了。” “正是。” “茂将军我仰慕你很久了。” 眼看着王守澄满面谄媚地去巴结李茂,李全忠的瞳孔在慢慢收缩,上下排牙齿在‘激’烈地制造着摩擦,一颗仇恨的种子就此在他心底落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根、萌芽。 第403章 谈谈条件 一日到了洛阳,与留守官员会晤后,杜黄裳留镇东都,李茂马不停蹄地去了郑州。 去郑州之前,李茂已经派人知会了胡裕‘春’,不管他见还是不见,李茂都觉得应该知会他一声。胡裕‘春’不在家,据说到太原谈生意去了,半个月前走的。 李茂拜见李氏,正和老人家叙家常时,院中有两个小厮连叫:“小掌柜回来了。” 聚集在堂中廊下的那一干打着一睹李茂风采实际来讨赏钱的仆‘妇’丫鬟们闻声一哄而散,李茂不知胡家何时出了这样一个狠人,竟有这等气场。 李氏压低了声音道:“都十六了还不肯嫁人,跟她哥哥‘混’了两年,比个男子汉还见杀气。” 正说着却见一个身材娇小的胡装少‘女’手提马鞭健步而来,来者是孟迎‘春’,比先前略长高了点,还是那张黑黑瘦瘦的脸,爱笑,笑的时候,贝齿莹润雪白,还有一对浅浅的小酒窝,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炯炯有神。 给李氏行了礼,李氏问:“大郎回来了没有?”孟迎‘春’道:“事忙走不开身,打发我来会茂哥。”李氏笑道:“这才像我的儿,总算开窍了。”孟迎‘春’道:“干娘你说什么呀。”李氏道:“哟,我说错了吗?”不顾孟迎‘春’反对,却向李茂道:“十六岁了还不肯嫁人,你知道为何,跟他哥哥把心‘混’野了。一般大的大她两岁的,她嫌人幼嫩,瞧不上眼,年长的能拢住她的,人家哪个不是妻妾成群,我又不忍让她做小,可如何是好?” 孟迎‘春’娇嗔道:“干娘你都说些什么呀。” 李氏笑道:“看,被我说中心思了,跟我急眼了。” 李茂道:“迎‘春’妹妹还小,再等等看吧。”李氏道:“说小的确也是不大,可再等也没意思,无非到时候找两个手段高明的接生婆。” 老太太絮絮叨叨,思维跳跃太快,李茂有些跟不上趟。 孟迎‘春’面红耳赤,羞的说不出话,李氏兀自说道:“她身子骨是弱小的点,可一团‘精’神,皮‘肉’也糙实,这若是落在小户人家不好说,可咱们这样的人家,那又算什么,破上一笔钱,请两个手段高明、经验老道的婆子,准保她母子平安。” 李茂听出来了,老太太这是担心迎‘春’骨架太小,不好生育。古人说‘女’人‘臀’大是福,这话自有道理,骨盆宽大宜生养,母子平安,多子多福。反之骨盆太小的‘女’人生产如同闯关,‘弄’不好一尸两命,自然是没福。 迎‘春’身材娇小,骨盆窄,在这个剖腹产手术尚未普及的国度,生产雷同闯鬼‘门’关,属于那种福薄的‘女’人,一般而言,有余力的人家是不会娶这样的‘女’子为妻的,风险太大。 李茂笑笑道:“呃……迎‘春’妹妹有夫家了么?” 李氏道:“有我倒省心了,没有,不过我知道她是什么心思,她是相中了某人。” 李茂道:“谁?” 孟迎‘春’抗声道:“干娘,我要先走了。” 李氏捂着耳朵大叫:“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老干娘装聋充愣,孟迎‘春’无计可施,气的转过身去面壁,李氏狡黠地望了眼孟迎‘春’,冲李茂努努嘴,压低了声音道:“夫妻是什么,就是搭伙过日子,这日子若要过的舒心,总得找个自己还能看的过去的人在一起搭伙,依我看啊与其给人做续弦,还不如找个肯珍惜自己的人做妾。” 老太太开始的时候是压着嗓音偷偷说话,到后来差不多是嚷着说了。 孟迎‘春’霍然转过身来,哼道:“干娘,你老人家变的可真快,我怎么记得您昨天还说宁把我养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不给人做小。怎么现在又改了,您老糊涂啦?” 李氏捂耳大叫:“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孟迎‘春’气的吹鼻子瞪眼,又是无可奈何,想走出去,又怕李氏背后出卖她。于是继续转身去面壁。 李氏得意地从李茂笑了笑,拉着李茂的手问道:“苏家的回去了吗?” 李茂道:“惭愧,还在郓州。” 李氏道:“可怜的孩子,你身边见有几个服‘侍’的。” 李茂道:“回干娘的话,只有一个。” 李氏道:“可有一男半‘女’。” 李茂低头又道声惭愧,李氏笑道:“孟迎‘春’,你还愣着作甚,赶紧过‘门’去占个位置,抓紧给他生个一男半‘女’,你这下半辈子就什么都不愁啦。” 声音很大,叫的又突然,把李茂吓了一大跳。 孟迎‘春’满面羞红,心里却似打翻了蜜罐,甜的要笑出来,她学着李氏的样子捂着耳朵大声问:“啊?干娘,你说什么,我什么都听不见。” 孟迎‘春’暗恋李茂的事,在胡家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这话既然挑开了,众人都松了口气。李茂虽无一语承诺,但也没有反对,众人权当他是默认了。 李氏看准火候,打了个哈欠,推说身子乏累,就躲了出去。 出‘门’时指示左右把‘门’关上,留一对孤男寡‘女’在里面。 ‘门’关了,孟迎‘春’倒不紧张了,她笑笑说:“瞧这老娘,越老玩心越大。” 二人对视了一眼,各自飞快地把目光滑开了。孟迎‘春’‘抽’身去端了盘糕点放在李茂面前,大大方方地在他对面盘膝坐下,说道:“都预测入夏后会有大雨,河水暴涨,行船不易,谁不憋着劲准备捞上一把。眼下都趴窝不动弹,大哥哥好说歹说,他们也只松了一点口。” 胡裕‘春’接到李茂的信后就去汴州见船帮其他十三位当家,好说歹说,才说服众人见李茂一面,坐下来一起谈谈条件,他自己也是船帮当家之一,不好出面,便谎称去了太原,而叫孟迎‘春’出面。孟迎‘春’现在是他的助手,却不在船帮,先给李茂通个气,探探口风,无论成败都有回旋的余地。 “他们开了什么条件。” 李茂心忧粮道的事,一路马不停蹄,到胡家时不是饭点,李氏忙着拉着他说话,也没问他吃没吃饭,光上茶水,却无点心。 李茂正饥肠辘辘,这盘点心就放到了面前。 孟迎‘春’人长的娇巧纤细,‘性’格却很强硬,在胡家地位与日俱增,除了李氏的偏爱,也是她自己确有那份本事。她的手下现管着三处商栈,五六十个伙计,气场‘逼’人。但另一方面,她又有着普通‘女’子的温婉细致,并未因为常在男人堆里打滚就把自己同化成了个男人。 “还是一个‘利’字。” “嗯,这个字‘门’道很多,他们要什么利,钱,是没有的,官帽倒是有几顶。” “官帽当然也要,除此之外,还希望朝廷能撤除几处关卡,譬如永盛,永胜,永红三处关卡,这三处关卡两两之间相距不过三十里,中间又无河汊和水港,完全没有必要嘛。” “嗯,还有呢。” “还有就是希望朝廷出面斡旋,让船帮在陆运上也分一杯羹。” 孟迎‘春’说的陆运是指洛阳含嘉仓到陕州这段陆地运输,陆运比水运耗费大,成本高,并不经济,但对承揽者来说可做的手脚也多,获利往往胜过水运。 这段旱路粮米运输一直由四海会把持着,是四海会重要财源之一。 动四海会的‘奶’酪不是那么容易的,李茂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擦擦手,问道:“吃到嘴里的‘肥’‘肉’,要让人家吐出来,谈何容易,这段道路四海会经营多年,投入巨大,怎么可能会轻易让出?” 孟迎‘春’道:“他们到底还是要指着朝廷吃饭,再说我们只是分一杯羹,又不是砸他们的碗,果然朝廷有诚意,我以为不过是吹灰之力。” 李茂笑道:“你这是强人所难,就算朝廷这次做了让步,将来也必然横生‘波’折。再说四海会又岂是好惹的,你们今天拿他的,他将来会加倍讨还回来,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们。换一个,我能办的到,你们又能守住的。” 从四海会碗里分一杯羹,不过是试探,李茂若是不假思索地就答应,足见敷衍,那么他以后答应的条件也不可信。 孟迎‘春’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说:“茂哥,我只是个传话的,哪能做的了主。” 李茂道:“谁能做的了主,我去跟他谈。” 孟迎‘春’默了一会,道:“船帮派系庞杂,没人能做的了主。” 李茂道:“那就把所有能做主的就叫起来,我一家一家当面跟他们谈。” 这回孟迎‘春’回答的很干脆:“好吧,我来张罗。” 议论完正事,二人同时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孟迎‘春’抬起头来,目光闪烁不定,面颊羞的红彤彤的。 李茂道:“出去走走吧,不然干娘又要取笑我们了。” 孟迎‘春’笑了,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孟迎‘春’说的好地方位于胡宅西北角,是一处独立的院落,一溜夯土墙后种植了一排柳树,地气尚寒,柳树尚未萌芽。 院子里传出一阵阵呼喊,声音齐整雄壮,李茂愣住,这分明是有支军队在‘操’练嘛。 一时惊问道:“你们这是要聚兵造反吗?” 孟迎‘春’咯咯直笑,笑的前仰后合。 一支羽箭飞出院墙,不偏不倚地‘射’在二人面前,距离李茂的脚尖不足三尺远,箭尾羽‘毛’涂成红‘色’,这一箭是为示警之箭,证明二人的到来已经被暗哨发现。 第404章 行军要有速度 院‘门’打开,冲出来六个人,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手持长枪,十分‘精’干。‘春’寒料峭,常人还穿着冬衣皮袄,这几个少年却赤果着上身。 两个年纪稍大点的少年,‘胸’腹肌已经锻炼的颇为可观。 见有‘女’人在,众人大惊,忽认出是孟迎‘春’,便嘻嘻哈哈,都站着不动了。孟迎‘春’咳嗽了一声,冲着几个嘻嘻哈哈的腼腆少年,喝道:“都还楞着做什么,还不过来拜见总教习。” 几个少年闻言,列队向前,齐声参拜李茂口称总教习,李茂惊喜道:“你们唤我是总教习?你们……什么地干活?” 孟迎‘春’解释道:“你怎么忘了,去年大哥哥打发刘明专、迟龙书两个去你的队官训练所受训。你跟他们说今日你们在我这受训,明日你们要把训练所得带到各地去,像种子一样撒遍大唐的三百军州,让天下的好男儿都能得到一流的训练。这几个人都是迟龙书的弟子,他们受训于迟龙书,管迟龙书叫教习,迟龙书又受训于你,官你叫教习,你可不就是他们的总教习吗?” 这个弯绕的有点大,李茂一时有些晕。 孟迎‘春’却踮起脚尖凑在他耳边,低声威胁道:“头都给你磕了,你可不许不认账。” 不知道孟迎‘春’在他们面前吹过什么牛,但她说的也对,头都磕了,可不能不认账。 李茂只好承认自己的总教习身份,一一扶起众少年,扶到一个粗粗壮壮的少年,总觉得面相有些眼熟。 正要动问,那少年却给李茂行礼道:“孩儿拜见父亲。” 李茂心里一咯噔:这小子竟是钱多多。 李茂诧异地望着孟迎‘春’,孟迎‘春’使劲地点点头,确认这孩子确是钱多多无疑。 “多多这孩子随我,乐观、要强、聪明、好学……”打发几个孩子去穿衣服后,孟迎‘春’以此话做开场白,李茂诧异地望着孟迎‘春’,觉得此‘女’吹牛皮不脸红的样子颇有自己年轻时的几分风采,孟迎‘春’却不顾他的惊诧,继续说她的: “前年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偷偷溜出城,一个人跑去焦碑店祭奠父母,家里左右找不到他,急的不得了,他回来,问他去了哪,他不说,跪在那运气。干娘都气疯了,抡起笤帚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挨打时他不哭,打完了却哭了。后来知道他是跑去焦碑店祭奠他父母,问他为何不直说,他说出‘门’不告知长辈,那就是错,挨打应该。问他为何又哭,他说父母血海深仇不能报,愧为人子故而哭。从那时起,他就像换了个人,不读书,不学生意,专好舞枪‘弄’‘棒’,说长大了要投军报国。我看他是憋着股劲练成武艺,要为父母报仇。” 李茂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孩子有股子狠劲,将来或成大器。” 迎‘春’道:“他确实有股子狠劲,你看看才多长时间就锻炼的这么强健。” 李茂问:“干娘对他有什么打算?” 孟迎‘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还是再等两年,‘摸’‘摸’他的‘性’子,若矢志不移,就让他随你去吧。” 李茂笑道:“瞧你这意思,还有些舍不得。” 孟迎‘春’笑了笑,眼圈忽然红了,抹了把眼泪道:“我把他当儿子看,我能舍得吗?” 李茂哈哈大笑,揽迎‘春’入怀,打趣道:“自己还是个孩子,你凭什么跟我抢儿子。” 孟迎‘春’霸道地说:“你的也是我的,我就要跟你抢。” 李茂扶住她的肩,轻轻把她推开,正‘色’说道:“我答应你,等这一关挨过去,我就来娶你。”孟迎‘春’咬咬牙道:“说话算数,可别反悔。” 李茂抚‘摸’着她的小脑袋,道:“不悔,不悔,不过你在这也要小心,做事不要太逞强,一切量力而行,你年纪还小,将来有的是机会。” 孟迎‘春’使劲点点头,如小鸟投林扑入李茂怀中,忽又娇羞难胜,猛地推开李茂,转身跑了去。耳边传来一阵哄笑,李茂抬头望去,却见墙头上趴着一排少年,正朝这窥看呢,数了数,五个人,没有钱多多。 汴州城外三叉沟兵营驻军一千七百人,步骑‘混’编,步七马三,统军兵马副使刘芬,昨晚赌场失意,心情惆怅,睡不安稳,坐不踏实,于是决定去陪赢家判官张乐的老婆聊聊天。 他与张妻早有‘奸’情,见面更无二话,脱衣上‘床’,前戏未结,张乐却醉醺醺地回来了,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掂着钱袋,嘴里哼着小曲,嚷着叫他老婆出来接客。 刘芬大惊,仓皇从后窗逃走,翻墙时手上扎了一根枸杞刺,边走边挑刺,月‘色’不明,不慎一脚踏空跌进了粪坑。 一直到天明,刘芬才算收拾出个人样,身上是洗干净了,可喝进嘴里的那两口粪水却是再也吐不出来了,刘芬一想就恶心,一个头两个大,正寻‘摸’着怎么找张乐麻烦,出口恶气呢,行军司马张美翁疯疯癫癫地跑了过来,拦住他,悄悄地拿出一份调兵令。 调兵令由兵马使签发,要他分五百‘精’锐去东南七十里外的苗长渡待命。 刘芬大惊,低声问:“上面怎么‘交’代的?” 张美翁答:“什么都没‘交’代,来人‘交’了调兵令就走了,什么都没说,是个陌生面孔。” 刘芬眨巴眨巴眼,道:“不会是假的吧?” 张美翁道:“假不了,我验过,真家伙。”说完瞅了瞅四周,又道:“你说他们是不是要对……下手?” 刘芬道:“小心不吃亏,你马上派人去知会一声。” 张美翁领命而去,刘芬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步入兵营,跟一帮同僚打打招呼,开开玩笑,问问昨晚的最终输赢,看看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击鼓聚将。 众将聚齐,商议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一些老生常谈的废话,撂几句谁也吓不住的狠话。本想找找张乐的麻烦,发现他的脸青一块紫一块,膝盖发抖,‘精’神萎靡不振,料必昨晚母老虎发威,好好教训了他一番。 刘芬心里哼了一声,决定先放他一马。敷衍了一阵,张美翁向他递个眼‘色’,示意自己已经安排妥当,刘芬这才亮出调兵令,选派了心腹将四员,拨五百军马,去苗长渡待命。 四员将尽是酒囊饭袋,五百兵都是老弱病残,自接到命令到出营足足用了三个时辰。 第405章 谁说我不贪 由苗长渡顺流而下,行约三里有处江心洲,有人在此设了一处专‘门’铸造假钱币的作坊,所铸造的假钱币通过严密的地下管道供应整个山东,牟利甚巨。 铸造假币乃是死罪,朝廷有司也一直想端掉这个假币作坊,这使得假作坊的主人不得不‘花’大价钱为自己营造一层保护网,刘芬和张美翁和他们的顶头上司都是这张网上的一环。 要抄查假币作坊须用水军,但负责四周警戒则用的上步骑兵,刘芬由此判断此次调兵很有可能是冲着江心洲的假币作坊去的。 派人进城请示兵马使已经来不及了,刘芬决定先拖着。 四个酒囊饭袋不必吃透他的心思,即便是拿鞭子在后面赶,他们也不会比健康的蜗牛快多少。刘芬慢慢等着,派去城里的人很快回来,上面只回了一个字:拖。 “小心使得万年船呀,呀,呀。” 刘芬赶走左右,躺在议事厅的座椅上,把‘腿’翘在公案上上,轻松惬意地哼起自编自创的小曲来,一遍琢磨着晚上用什么手段把张乐支开,自己好‘摸’过去报昨晚一箭之仇。 捉生将钟甄领着一个陌生人直入大堂而来,来人衣着普通,气场却很大,刘芬不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来人冷冷地扫了刘芬一眼,将一份调兵令放在公案上,刘芬哈下腰,双手捧起来,神情就是一震。 “选兵五百随你去三柳庄?”刘芬瞪大了眼睛做出为难之‘色’,“我部‘精’锐都去苗长渡了,你看这,要不我派快马把人叫回来?” “刘将军,兄弟提醒你一句,听人劝吃饱饭。这可是杜相公和韩相公联名下的调兵令,你掂量着办。” 刘芬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自己跟杜黄裳素昧平生,得罪了他,一句话自己这苦熬苦挣的兵马副使可就没了,这老儿如今正得势,韩弘那老狐狸巴结还来不及,又岂会为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人物说情,到头来倒霉的还是自己。 “想好了,就集合五百‘精’锐跟我走。”来人循循‘诱’导,“事成之后有你好处。” 刘芬咬了咬牙,扛是抗不过去了,干吧。 击鼓聚将,来人以监押使的身份向众将训话道:“马队人盯人,步队结绳,途中但凡走失了一个人,连坐。”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像一记重锤砸的刘芬和众将眼冒金星,这是行军中最高级别的保密措施,骑兵按先后顺序一骑盯一骑,步军士卒则用一条细麻绳系住胳膊,人盯人,只要措施得当,任谁也不可能脱队去干‘私’活。 “事关重大,请刘将军与本使同行。” 来人又敲了敲刘芬的‘胸’甲,轻声说道:“恭喜将军,你升官发财的机会到啦。” 言罢哈哈大笑,刘芬也跟着笑,只是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起初,刘芬大军奉命开拔去苗长渡,让负责盯梢当地驻军和官府的船帮十一当家孟练惊出一身冷汗。 两天前,他获知船帮十四位当家将齐聚汴河边的三柳庄,会晤长安来的一位贵人,谈些很重要的事情,为了防止那位贵人仗势欺人耍无赖,众当家共商之后派他负责盯住附近所有驻军和官府,一旦发现驻军和官府捕快有异动便立即取消会议,防患于未然。 刘芬部突然出兵苗长渡,孟练吃了一惊,不解所部有何意图,他担心这支军队半途突然折转,便一路跟随。让孟练没想到的是,出兵苗长渡只是虚晃一招,目的就是哄他误判,刘芬部最终的目标是三柳庄。 等到孟练明白这一切,什么都晚了,六百大军已经将偏僻小村三柳庄包围的严严实实。 刘芬此刻也醒悟过来,他虽然跟船帮也有‘交’情,但那‘交’情不过泛泛,与升官发财相比狗屁都不算。 刘将军摩拳擦掌,凶相毕‘露’,下令所部将三柳庄围的水泄不通,严令部下未得特使秦墨的军令,任何人不得出庄,谁敢不听招呼,万箭攒‘射’。 为策安全,船帮诸当家都是轻装简从而来,加上警卫人员,三柳庄里也不过四十来人。 以多欺少,向来是义成军刘芬部的光荣传统,五百人对付庄里的四十来号身无铁甲,手无弓箭的‘肉’身,那是手到擒来。 有武力做后盾,李茂有恃无恐,不过虽有武力做后盾,李茂却并没有仗势欺人,他拿出了十分的诚意。 船帮诸当家们眼见大势已去,遂收起妄想,坐下来老老实实跟李茂谈,这一谈就谈出了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看看的东天泛白,船帮十四位当家总头领明东望起立建议,众人举杯同庆今日的胜利,这个提议并无不妥。 待酒上来,明东望却又改了主意,他让人擒来一只公‘鸡’,在碗里滴了血酒,要跟李茂喝血酒拜兄弟,认李茂做老大。 船帮的意思很明显,怕李茂翻脸不认账,先用兄弟的情分把你笼络住,你若不识抬举,就揭发你,堂堂朝廷命官跟江湖匪类拜把子,捅上去,你吃不了兜着走。 所谈的条件,不能白纸黑字,不能签字画押,众人要个说法,李茂不能推辞。不得已下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喝了这杯血酒。 酒喝完,众人依旧不依不饶,又要李茂领首在河神牌位前进一炷香,已经上了贼船,多一炷香少一炷香也就那么回事,李茂没有推辞,领首在河神牌位前上了香,起身时,众人齐呼为总头领,明东望将象征总头领的一根木杖献给李茂,自降为军师,领衔再拜。 李茂这才有些警觉起来,看船帮这意思是真要把自己拉下水啊。然却木已成舟,一切都已由不得他了。 在李茂全力疏通船帮这头时,杜黄裳已把河、渭航道上所有可能阻碍江淮米粮入京的关节都疏通了,在他的再三督促下郑州河‘阴’仓和洛阳含嘉仓的第一批粮料已经起运关中。 听闻船帮提出的条件,杜黄裳道:“这些都不算什么,事急从权,任谁也挑不出刺来。只是你不该跟他们喝什么血酒,这种事一旦沾上,洗都洗不掉啊。” 朝廷最忌讳民间结社,尤其是这种秘密结社,堂堂朝廷高官跟江湖帮派有牵连,若被人告发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这也难怪杜黄裳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依他的脾气,这事儿若摊他弟子‘门’生的身上,不要说骂,动手的心都有了。 李茂叹道:“是我一时不察,着了他们的道儿,眼下我该怎么办。” 杜黄裳道:“先顺其自然,他们有求于你,短时间内不会让你为难。你记住,回京后务必要找机会禀明圣上,求个主动。” 在杜黄裳、李茂出京往东都的途中,朝中袁滋、贾耽也没有闲着,一道道诏令飞马送往淮南、江南两道,督促两道紧急筹措粮料阶梯运至郑州、洛阳两地,充实仓库,以备入夏后救济使用。 这期间李茂在汴州和洛阳之间来回奔‘波’,协调水旱两路、黑白两道关系,以确保两仓米粮能按时安全运至关中,江淮米粮能及时充实两仓。 一日路过郑州,因时间紧,本‘欲’绕城而过,却不想孟迎‘春’迎在了城南路口,李茂甚觉惊奇,忙问她何以知道自己要来。孟迎‘春’支吾半天,憋的脸通红。 李茂又道:“见我何事。” 孟迎‘春’身侧闪出一个人,手持一张名帖,自报家‘门’道:“洛阳沈洋粮行曲松轩。” 洛阳沈洋粮行名不见经传,曲松轩也不知何许人也,但他所持的名帖却不可等闲视之,名帖很低调,上面只印了一个人的名字——安道全。 安道全,旧日李茂在洛阳曾有一晤,此人系隐形豪富,神秘而低调,不为外人所知。至于他经营何事业,如何起家,有何人脉,身家几何,更是谜一样的存在。 但李茂究非刚进京那会两眼一抹黑,他是皇帝的观天之眼,看这世界自比常人要看的清楚明白的多。安道全的秘密他略知一二,此人盘踞河洛一带、实力极大的昭武九姓之一安家的三巨头之首,名下各类产业粗略估算超过七百万贯。 凭借雄厚的财力,安道全‘精’耕洛阳、汴州两地官场,人脉极深,已到了呼风唤雨的地步,对两地驻军也有相当的影响力。 只是他一向行事低调,才常常被人忽视。 李茂在曹州认识的曲仁通,真实身份是昭武九姓火寻氏‘门’下的一个走卒,火寻氏经营的娼馆遍布天下,一线品牌有‘玉’楼和白阁,孤山镇和曹州的楼兰阁是这个家族名下楼兰阁一系的一个分支,在家族中只是二线品牌。 当初曲仁通被人告发亏空公帑被火寻氏执行家法的先生盯上,自料难逃一劫,万不得已才向李茂求助,李茂为其牵线搭桥介绍给了铜虎头。 两家一拍即合,曲仁通帮助铜虎头打入火寻氏遍布天下的娼馆网络,藉此监听天下。作为回报,铜虎头帮曲仁通拖住火寻氏执行家法的先生,并调动资金,填平曲仁通贪污挥霍造成的亏空。 曲仁通只是九姓‘门’下的一普通走卒,身在局中未能窥探家族全貌,这九姓的真实实力究竟有多大,便是一直盯着他的李茂也说不清楚。但他知道若九姓铁了心的要谋反,便是不能瞬间颠覆李家王朝,其破坏力也绝不会比安史之‘乱’逊‘色’。 曲松轩是胡裕‘春’的生意伙伴,与孟迎‘春’认识,这次托辞要求李茂解决航运难题,请孟迎‘春’代为斡旋,他送了李氏两只很讨人喜的八哥,哄的老太太开怀大笑。 孟迎‘春’觉得应该帮他这个忙,便‘私’下做主引他来见李茂了。 她心里无时无刻不装着李茂,早把李茂的行踪规律‘摸’的一清二楚,料他今日会打城南路过,这才引曲松轩出城相见。 找了一个无人处,曲松轩道明来意,他希望李茂能高抬贵手,少往关中运点粮食,以维持关中粮价,不要让他吃亏。 李茂笑道:“粮食只为供应宫廷和官府,不会妨碍曲先生发财。” 曲松轩道:“小本经营,实在经不起这样的风险,请孤山伯务必周全。”言讫取出一份文契,说道:“这是沈洋粮行的三成干股,聊表存心。” 李茂道:“区区三成,一年又能分我多少?” 曲松轩皱了下眉头,迟疑了一阵,伸出三根手指:“以最近五年的平均收益来算,三成干股,年分红可达三十万贯。” 这回轮到李茂皱眉头了,一间名不见经传的沈洋粮行一年竟可获利百万贯,这整个关中的粮米供应岂不是尽‘操’于昭武九姓之手? 见李茂不应声,曲松轩道:“若是年景好,这个数字还可以往上浮动三五分。” 李茂收了供奉,对曲松轩道:“你若说话不算话,我有办法让你长记‘性’。” 曲松轩长揖道:“小行以诚信待天下,孤山伯就是小行的天,岂敢稍有欺瞒。” 打发曲松轩去后,李茂唤来孟迎‘春’。 孟迎‘春’低着头不敢正眼看李茂,李茂也故意不理她,眼看快到城‘门’,孟迎‘春’方鼓起勇气咳嗽了一声,道:“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好,你想骂就骂,何必吓唬我。” 李茂道:“谁说你做的不好了,你做的很好。” 孟迎‘春’道:“皮笑‘肉’不笑,骗人。” 李茂将曲松轩手里得来的东西拿给孟迎‘春’看,弹着那一叠印刷‘精’美的麻纸,道:“三十万贯,一年的。这不是好东西吗?”孟迎‘春’目瞪口呆,良久方道出一声:“真是真人不‘露’相,没想到区区一个沈洋粮行这么有钱。我还以为他们生意做不下去才找你帮忙呢。” 又关切地问道:“你拿了这么多,他们‘逼’你做什么?” 李茂笑道:“做我该做的事。”言罢狡黠地眨了下眼,把那一叠纸塞到孟迎‘春’怀里,嘱咐收存好,这便拉过马头,对孟迎‘春’说自己还有事,不能入城拜见李氏,请她代为问候一声,言罢拨马向西而去。 黄尘滚滚,孟迎‘春’呆立半晌,忽然明白李茂这不是恨她,而是珍惜她——恐他出意外,亲自送她回城来。 她捏了捏手中的那一摞票证,甜翻了心,蜜翻了胃,一颗心被塞的满满当当,再也容不下别人的位置。 入夏之后,河水暴涨,漕运不通,河中、陕虢、河南、郑滑等十州县更时时面临灭顶之灾,所幸的是经过抢运,数十万石粮米赶在入汛前平安运入关中,不仅确保了西川前线大军有足够的粮草,又有效抑制了‘奸’商不法之徒借机哄抬粮价,确保了关中地区的稳定。 第406章 屁股不疼了 河洛灾情迫在眉睫,杜黄裳自请留镇洛阳,以赈济灾民。 李茂回京复命,在青泥驿接了兰儿和桃红、青白两个,在青泥驿这些日子,兰儿使劲浑身解数想把二人收拾服帖,却没有成功,兰儿退而求其次,跟二人结了姐妹之‘交’。 地位上升后,二人再见李茂,便有了觊觎之心,眉目间多了几份妄想。 这两个‘女’子是小茹进京后,从李茂同僚敬献的一批批歌舞伎中挑选出来的,论容貌不过中等,都没读过书,人也笨笨的,小茹能放心把她们留下,自有她的道理。 兰儿却不这么想,眼看二人不停地向李茂抛媚眼,直气的七窍生烟,又恨自己是引狼入室,心情闷闷不乐。 李茂看在眼里,只装着不知道。 此番出关虽功德圆满,李茂的心情却不大舒畅,他最可信赖的盟友杜黄裳自贬出京,使他在朝中失去了最有力的盟友。 太子之争的最后结果是邓王李宁胜出,突吐承璀和郭贵妃都是白忙一场。 这个结果对李茂来说是最坏的,突吐承璀和郭贵妃两个人中任谁一方胜出,李茂都会是二人争取的对象,胜利者要拉拢他保卫胜利成果,失败一方要拉他翻盘,他可以利用两虎相争,舒舒服服地过几天安稳日子。 现在两人双双出局,突吐承璀会怨恨李茂能帮他,郭贵妃更不用说了,李茂成了双方共同的靶子,有段苦日子等他去熬呢。 胡南湘报告“抄家”结果:保守估算李茂的家产约二十五万贯。 这个结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算在正常范围内,李茂松了口气。 晚饭后,他唤来兰儿和桃红、青白两个,当着众人的面正式委任胡南湘为伯爵府家令,掌管伯爵府公‘私’账目,今后一文钱一寸布的出入都须经胡南湘之手,任何人若坏了这个规矩,轻则家法伺候,重则逐出家‘门’,变卖为奴。 这就从形式上确认了胡南湘家庭总管的身份。 李茂需要借胡南湘之手看牢自己家后院篱笆,不给有心人以可趁之机。 兰儿对胡南湘的上位并不反感,自郑孝章地位上升不再兼管家事后,家里就一直缺一个总管,胡南湘跟随李茂多年,是李茂的心腹亲信,京城风云动‘荡’,人心叵测,一个不慎就有可能给人以可趁之机,从而酿成船毁人亡的惨剧。 人皆有见利忘义的坏‘毛’病,差别只是‘门’槛的不同,兰儿推算自己对‘诱’‘惑’的抵抗力不会超过千贯,桃红、青白两个甚至更低,既然自己管不住自己,那就有必要引入外力来制衡。 兰儿不满的是李茂‘交’代这些事情的时候为何把桃红、青白两个也叫上。自己才是这个宅子里唯一的‘女’主人,李茂这么做难不成是对那两个丫头起了心。 兰儿一面暗骂李茂饥不择食,一面思量着晚上使劲浑身解数,榨干他那点轻狂的资本。 但李茂做的另一件事却又让兰儿憋了一肚子不满,他把家里‘私’库的钥匙分别给了桃红和青白,委任两人为内外库使,胡南湘掌握着账本,桃红和青白掌管钥匙,那自己这个宅子里的唯一‘女’主人成了什么,成了摆设,说话还有谁听? 憋了一肚子气的兰儿,黑着脸,像块木头,任凭李茂摆布,被李茂说了两句后又粗手重脚,处处不配合。李茂恼了,跃身而起,探臂把她揽过来夹在腋下,叉开大手在她弹力十足的屁股上狠狠地扇了几巴掌。 兰儿‘性’子也硬,挨了打不叫饶反叫好,扛不住又如宰羊般惨叫,越打叫的越狠,叫的撕心裂肺,叫闹的满宅子的人都惊惶不安。李茂本想打两巴掌解解气,她一告饶立即收手,兰儿硬顶,让她骑虎难下,于是下手愈狠,几巴掌过后,又是十几巴掌。他势大力沉,打的兰儿的白屁股红彤彤的一片。 李茂打的心软,却又停不下来,一直打到手麻方才甩手丢开兰儿。兰儿这时才知道怕,李茂手一松,她慌忙逃了出去,手脚并用跳下‘床’蹲在墙角,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李茂追悔莫及,又恨又怜,心里的那点火早已烟消云散,‘欲’待安慰她两句,却又见她发狠地瞪着自己。李茂一时转不过弯来,就硬下心肠不理她,躺在‘床’上装睡。 僵持良久,兰儿主动擦擦眼泪,起身躲了出去。李茂睁开眼,望着‘门’发呆,正思要不要出去找她,兰儿却自己推‘门’进来了,换了身新衣裳,捧着虫草汤‘药’。李茂假寐,兰儿调好了汤‘药’走过来,站在‘床’前好半天方柔声道:“我新调的汤,你尝尝。” 李茂坐起来,接过汤碗喝了一口,见她面颊上尚残留有泪痕,便放下汤碗,把托盘接过来放在一边,为她揩去泪水,这才拉着兰儿的手,轻责道: “当初我进京时,各路同僚送了我很多歌舞伎,我让小茹把她们或送回家,或安排嫁人,桃红没有家人,青白有家人却不认她,小茹只好把她们留下来,将来给她们选户好人家。我把小茹一人留在大漠,我的心里很不好受,这个你是知道的。我优待她两个,只希望能稍稍弥补我心里的愧疚。我不让你管钥匙,你才有资格去监管她们,再说哪有‘女’主人自己拎着钥匙管仓库的,那不成了仓头了吗?” 兰儿破涕为笑,娇嗔道:“你有话又不早说,害的我挨打。” 李茂道:“我是一心为了你好,到头来你却跟我使‘性’子。你若是个糊涂的人,我也不怪你,你不糊涂,只是被嫉妒‘蒙’蔽了眼睛。来,让我看看打疼了没有。” 兰儿道:“疼。” 说完泪水簌簌滚落,李茂笑了笑,双手扶她胯上,道:“打人是不对的,可我这暴脾气一上来我自己就控制不住了,你不会怨恨我吧。” 兰儿‘揉’着眼睛道:“不会。” 李茂道:“不怨恨是假的,好吧,为了弥补我的过错,我送你一份大礼,呃,我发誓以后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碰那两个丫头。” 兰儿闹起来:“你本来就不该碰她们,这算什么大礼,不算,不算。” 李茂道:“那你要什么,说出来,只要我能办的到。” 兰儿漂亮的大眼睛扑闪了两下,凑在李茂耳边轻声道:“我要你送个儿子给我。” 李茂喜道:“这个我能办到,现在就办,哦,对了,你的屁股,还疼吗?” “不疼了,我皮厚。” 第407章 叫你得罪我 对李茂此番东行调粮,李纯是满意的,但接见李茂时,李纯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李茂心里惶恐不已,香水寺的事但有一点风声传到李纯的耳朵里,自己就是抄家灭族的结果。 那一刻,他恨透了设局的那个人。 好在李纯心情不好不是因为这个,他忧伤地对李茂说:“吴少阳病重,没几天好活了。” 彰义节度使(淮西节度使)吴少阳本是李希烈部将,李希烈被陈仙奇所杀,吴少阳又杀陈仙奇,割据自雄,自贞元二年迄今已有二十余年。 吴少阳病重,李纯略感忧伤,但李纯忧伤的不是吴少阳的死,而是他这一死蔡州又起‘波’澜。西川战事未平,河洛地区又逢大水灾,朝廷实在是拿不出‘精’力处置淮西变局。 李茂劝道:“吴少阳兄弟吴少诚野心甚大,吴少阳活着还能镇的住他,吴少阳一死,难保吴少诚不取而代之。依臣愚见,吴少阳若死朝廷可立即下诏立吴少诚之子为节度使,压住吴少阳,使其相互牵制,朝廷坐山观虎斗。吴少诚若反,朝廷即兴讨伐之师,那时淮西内部人心浮动,旦夕可下。” 李纯道:“朝廷待臣下岂可用这等‘鸡’鸣狗盗的手段,不妥。” 李茂道:“吴少阳在蔡州二十余年,官声不错,朝廷当遣使抚慰,另遣太医问‘药’。” 李纯道:“此言甚当。”即令突吐承璀去翰林院传旨拟诏,加吴少阳检校司空。其子迁左龙武军将军,再选太医院太医四名即刻奔赴蔡州问‘药’。 办完了这件事,李纯愁苦的脸上方才绽出一丝笑容,对李茂说:“倒没想到你还有些大局观念,这次粮草有了,你速遣使回剑州去,让高崇文、严砺他们放心。” 李茂忙道:“还请陛下降道旨,臣的话他们向来都是信一疑三。” 李纯笑道:“想不到你的信誉这么差,平素没少诓他们吧。” 李茂道:“权宜之计,臣多数时候还是说实话的。” 李纯眉‘毛’一挑,目‘露’寒芒:“这么说,你跟朕说的话也有虚假。” 李茂惊道:“万万不敢,臣在陛下面前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的全是真话,不敢有丝毫隐瞒。” 李纯微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必如此紧张,起来吧。” 侯在殿外的刘希光见二人谈话稍歇,忙进来提醒李纯赴中和殿南球场打球。 李纯兴致勃勃,让李茂同行,李茂恐撞见郭贵妃尴尬,本不‘欲’去,但李纯人已起身离去,根本不给他请辞的机会。 李纯酷好马球,每三天必与禁军卫士在宫中赛上一场,届时太后、宫妃和部分亲贵、大臣会临场观摩,情况颇为热闹。 李茂受邀观摩这还是第一次。 因此当李茂随銮驾入场时,还是引起了一点小小的轰动,在无风尚起三尺‘浪’的后宫里,一位贵人走失了一只猫都会被人议论半天,何况朝廷的一位三品大臣随銮驾入场? 李茂紧张的不行,他不敢往看台上望,深恐看到那张‘艳’若桃‘花’的恐怖脸庞。 李茂在专为亲贵大臣所设的看台上坐下,虽是皇家马球场,设施却十分简陋,几张油漆斑驳的几案,一块陈旧的铺毯。一壶茶,一碟果,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初夏的阳光已经很厉害,李茂头上无遮无拦,晒的晕晕乎乎。左右更无一个人,李茂想到了一个字:撤。 在他侧上方专为后宫嫔妃们准备的看台上,也是光溜溜的无遮无拦,有几个自动赶过来观摩的后宫才人们,稀稀落落地散坐着,随身的‘侍’婢用力地给她们打着扇子,饶是如此,一个个仍旧热的汗流满面。 禁宫深似海,这些不入流的才人美人们数以百计,她们中的很多人终其一生可能都得不到皇帝的临幸,平日里更是见一面都难似登天。 她们能出现在这,是‘花’了不小一笔钱贿赂行贿当值的宦官才能成行,因此虽然个个汗流满面,却也无怨无悔,万一皇帝一时心软召幸了她们呢,万一龙种在她们的腹中孕育生根了呢,谁又能知道明日的后宫新贵会不会从他们中冉冉升起。 可是天还是太热了,宫嫔们苦熬着,心里多少还有个盼头。李茂呢,去意已决,一刻等不了一刻,厚重的朝服看看的就捂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左右张望,忽然就看到了身着金甲的摩岢神通。 摩岢神通也看见了李茂,身为天子禁卫,他不能过来给李茂打招呼,便用手指了指球场边的树林,示意李茂到树荫下去乘乘凉。 李茂感‘激’不尽,球场四周包括看台都由禁军把守,禁军不放行他哪都去不成。 大明宫的绿化相当不错,球场四周围着成排的松林,往树荫下一坐,顿时好受了许多,一名卫士把皮囊递给李茂,李茂喝了两口,浑身清凉。 球赛正式开打,一开始就很沉闷。 这些从禁军里千挑万选出来的球员莫不是身怀绝技,但李纯的气场实在太大,在他面前,众人立即觉得心虚、气短、手脚‘抽’筋,一身的本事怎么也施展不出来。好在李纯很能体谅他们的拘谨,趁势大杀四方,皇帝在场上横冲直撞,如鱼得水,玩的兴致勃勃。 对这样一场毫无悬念、淡的跟白开水似的比赛,李茂一开始就没有兴趣,但他既不能退场回家,也不敢四处‘乱’走,从禁卫们那一双双敌视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如果他又什么不妥行为,很有可能落个万箭攒身的下场。 李茂很快就发现了新的乐趣,他身侧几丈远外的球场东北角入口处,不时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从那一声声娇喘和空气中弥漫的香气可以判断出,从他身侧经过的宫‘女’嫔妃们成群结队,如过江之鲫。 李茂秉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古训,端坐树下,假寐。 宫娥们却对这位坐在树下打盹乘凉的三品和尚抱有越来越浓的特殊兴趣,莺声燕语,叽叽咯咯闹成一团。 宫里规矩多,她们整天都必须得戴着一副面具过活,只有在这儿,拘束稍减,才能活出一点自我。 “什么人在此酣睡?” 有人细着嗓子尖叫了一声,声音很刺耳,李茂睁眼时,看到四五个宦官正朝他冲过来。他们的后面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份自由的莺声燕语和吵闹声,也骤然间变得鸦雀无声。 李茂的心骤然一缩,浑身的血液都冷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个他最不想见的‘女’人还是见着了,还是这种场合下。 一个清瘦干练的宦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责问李茂道:“太后面前你怎敢放肆。” 来人是仇士良,见在王太后面前供奉,仇士良当年与俱文珍有牵连,若非李茂保他,早已被打上俱文珍的标签挨刀了。 因为这个缘故,仇士良对李茂还是尊敬的,经他这一提醒,李茂才发现郭贵妃后面的太后銮驾,李茂定了定神,既然有太后在他就用不着怕贵妃。 郭贵妃这日得了番邦进贡的一壶好酒,派人给皇帝送去,闻听皇帝和李茂去了中和殿前球场就撺掇老太后一起去。李纯生母王太后,此时正在宫中为做什么而犯愁,闻听这话二话不说就摆了仪仗出来了。 王太后出身不高,在宫里夹着尾巴做了大半辈子人,而今虽然母凭子贵当了太后,却也过了使‘性’任气的年龄,虽然荣贵之极,却待人很和气。在宫人们的眼里,太后就是个慈爱的邻家婆婆,人人都乐得跟她亲近。 李茂的名字,王太后不止一次听过,见他要行全礼,笑着道:“不必多礼。” 左右宫‘妇’见李茂年轻又长的雄壮,争着去扶。 郭贵妃咳嗽了一声,道:“尊卑有别,太后体谅他,他自己岂能忘了做臣子的本分。”恐王太后多心,郭贵妃又小声解释道:“朝里的长嘴‘妇’比咱们这还多,您老人家今日少受他一个头,用不了两个时辰就会传到外面,说你专宠他,明日长安城里就起一场风‘波’。” 王太后笑呵呵点了点头,李茂见过礼,王太后问了一些外面的事,李茂谨慎作答,也无疏漏。郭贵妃却忽然问道:“今日皇帝只叫你一个外臣观赏,这是天大的恩宠,你怎敢辜负天恩独自躲这儿凉快来?” 王太后笑道:“今日天热,他那边又无棚子遮‘阴’,坐这凉凉也好。” 郭贵妃道:“怕热倒也罢了,这四周都是树荫,你为何偏偏坐在这?” 这一问众皆无言,此处距离入口不远,李茂坐这究竟是为迎接什么人,还是专为看出入的宫嫔?若李茂说自己只是信步到此,只怕也没人肯信。 李茂大急,汗透衣衫。 仇士良出班奏道:“禀奏娘娘,臣恐天热将士们无状,故而提前知会了一声,让他们好有所准备。李将军因此得知太后銮驾将至,特来此迎候。” 王太后对仇士良道:“你的心很细,安排的也很妥当。” 郭贵妃不好再说什么,她瞄了李茂一眼,眸中已满是笑容,她笑盈盈地对太后道:“今日只他一个外官在场,孤零零让他一个人呆着,难免他不打瞌睡,倒不如叫他坐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让他瞌睡不成,你瞧他人高马大的,也能替您挡挡尘土。” 太后乐得哈哈只笑,连声说好,仇士良给李茂在看台侧旁安排了一个杌子,郭贵妃让人把杌子搬到太后眼皮子底下。 李茂只得硬着头皮,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那看球。 这份别扭,难用言语形容。 李纯得知母亲来球场,中止了比赛,过来参拜。李茂松了一口气,连忙让在一边,他偷觑了郭贵妃一眼,后者正仪态万方地在皇帝面前奉承应答,一副母仪天下的大度从容。 第408章 挖坑 李纯见了礼,坐在母亲身边,陪她议论刚才那场球,母子俩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感染的周围人人都是红光满面,一副母慈子孝,夫妻和睦,君仁臣忠的和谐太平景象。 一时都起身来回宫。李茂忙出班拜辞,李纯却没有让他走,叫他留在中和殿前等候。 这中间郭妃望着李茂,神情坦然,眸中含笑,眉儿弯成新月,雍容富贵中透出万种风情,李茂低下头去,心下想:得设法早点离开京城,不然早晚被这女人弄死。 在中和殿一直等到掌灯时分,李纯才赶过来,问李茂有没有用过膳,闻之没有,叫人摆膳,说与李茂对饮。 侍奉的刘希光不知该用什么规格,请教突吐承璀,挨了一顿白眼,突吐承璀吩咐下去准备几样寻常小菜,烫两壶酒。 酒菜齐备,李纯满意地点点头,刘希光不敢专功,道明是突吐承璀的指点。 众人退至一旁,灯下只留君臣二人。 李纯为李茂布了一筷菜,李茂为李纯斟了酒。 “你不必拘谨,此处无人,还像以前那样。” 以前是哪样,李茂已经记不清了,即便能记得清,只要他还没醉到忘记对面坐着的是当今皇帝,就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还记得你在回鹘王城遇到的那个黠戛斯达斡斯部的小王子阿热吗?” 李茂当然记得,那次从回鹘回来,他专门写了一份奏折,论述与黠戛斯结盟的必要性,但奏折递上去后却如泥牛入海,了无音讯。 “他现在到了长安,跑到京兆府说他认识你,京兆府告诉他你去了洛阳,他就说要见我。哈哈哈,他说你叫李茂,我叫李纯,我们俩是兄弟。” 李茂大惊,忙道不敢。 李纯叹了一声,忧伤地说:“做了皇帝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连兄弟也没了。” 稍顿又道:“黠戛斯去回鹘王城西北万里之遥,他们真的能成为我大唐的盟友?” 李茂道:“蛮人部落,眼里只有利益,只要运作的好,至少能成为牵制回鹘的一股力量,而且所费并不多,可谓一本万利。” 李纯道:“不会成为第二个吐蕃?吐蕃的开化,我大唐也有一份功劳。” 李茂道:“草原不比高原,王者基业难过百年,且黠戛斯人数又少,即便一时称王,也势必不能长久。阿热此人我跟他一起蹲过牢房,野心勃勃,凶残刻薄,能成事,却不能成大事,不足以做大漠的王者。” 李纯道:“毁回鹘,我大唐又少一盟友,这账你真细算过?” 李茂道:“回鹘已经衰败,已不能牵制吐蕃,吐蕃也已衰落,经不起来自草原的冲击,回鹘败亡之日,大唐可驱赶其部南下西去,吐蕃要保西域,则势必要从河西、陇右抽调兵力,我大唐可趁机取之,若取河西、陇右,大漠、西域指日可待。后代史书上必要浓墨重彩写上‘元和中兴’四个字。” 李纯道:“朕不想出这风头,朕只想史书上能说朕曾为复兴大唐努力过,不是一个碌碌无为之人就足够了。” 李茂又道:“退一步说即便黠戛斯人无力灭亡回鹘,帮回鹘人多树一个敌人,对我大唐也有利无害。这便是古人说的远交近攻之策。” 李纯点头称善,当即下旨,以李茂为谈判使,与黠戛斯达斡斯部小王子阿热展开秘密谈判,目标是两家秘密定盟,共同对付回鹘人。 李茂求翰林学士李绛从旁协助,李纯允准。 李茂兴奋的一夜睡不着觉,在他的书房里把那本麻纸笔记拿出来,翻出旧日利用黠戛斯牵制回鹘,乃至最终灭亡回鹘的点滴思考,温故而知新,心中渐渐勾画出一副新的图景来。 李茂把这幅图景描绘于麻纸上,用自创的中式英语写就,任谁也无法破译。 兰儿徘徊书房外良久,终不敢入,无奈抱着枕头睡了一夜。 二日李绛主动上门来,李茂也没跟他客气,二人在书房进行了一场深谈,达成若干共识,随后二人分头走访有司,约谈了相关官员,晚上碰头再议,思路渐渐趋于一致,待一切准备就绪,才正式与阿热进行了密谈。 达斡斯小王子在回鹘夜禁卫的牢房被关押了三个月,才获释放,这三个月内,为了维护他的尊严,先后有四名随从惨死在回鹘人的皮鞭下,小王子恨透了回鹘人,咬断随从的指头发誓,有生之年誓领十万铁骑踏平回鹘王城。 出狱后的小王子一路乞讨到了丰州,表明自己达斡斯小王子的身份后,立即得到了丰州地方的很好礼遇,丰州的杨奇专门派人护送他去京城,大唐的好客温暖了小王子那可冰冷、敏感的心,在见识了京西的破败和长安的繁华后,他认定这里是他一生霸业的终点。 谈判很艰苦,小王子固执的像块石头,他所坚持的,任你有八张嘴也说不通,李茂和李绛只好改变策略,采取文火慢炖的策略,搁置争议,肃清周边,核心的几点定不下来,就暂时搁置起来,先把能敲定的细节敲定,再以敲定的细节去影响、削弱阿热坚持的几点核心。 大唐给出的诚意十足,阿热冷硬的心在一点一点的融化,在双方接触一个月后,阿热小王子终于松口,答应跟大唐订立秘密盟约,在保证大唐和回鹘盟友关系不变的前提下,接受大唐的援助,苦练内功,埋头挖坑,待时机成熟一举埋葬回鹘汗国。 李茂把谈判结果奏呈李纯,后者对这个结果大体是满意的,不满意的只有一处,李茂建议调遣随銮中郎将李通作为大唐首席军事代表跋涉万里,去帮助阿热训练军队。 李纯道:“为何偏偏是他,朕就这么一个用着顺手的人。” 李茂解释道:“我大唐与达斡斯部的盟约乃是秘密盟约,不宜向外公开,执行此盟约的人务必严谨心细,淡漠名利,又特别能耐得住寂寞。即便一切顺利,成事也在十年之后,十年艰苦岁月,要熬杀多少忠贞义士。这个人必须有海一样的忠诚,铁一般的意志。” “我大唐与黠戛斯相距两万里之遥,中间隔着回鹘,音讯不通,将来许多事都得靠他独自完成,因此这个人又得是陛下绝对信得过的人。有此几条,满朝大将中臣选来选去,唯有李通将军最为合适。” 李纯默了一阵,终究没有反对的意思。 闻听要派摩岢神通去黠戛斯部,秦墨十分不解,问道:“好兄弟一个被你留在山沟里给人做上门女婿,一个被你送去两万里之外的苦寒之地,你这个人的心怎么这么硬,我问你:下一次你打算把我送哪去。” 李茂道:“不是我心硬,我是迫不得已。” 秦墨冷笑,李茂道:“你还记得郭韧这个人吗。” 秦墨道:“废话,我当然记得她!她又怎么了,这个人倒是挺能折腾。” 李茂道:“他跟李度搞到一块去了。” 潭州长史李度是皇室宗亲,论辈分是李纯的堂弟,在潭州熬足资历后返回京城,正四处张罗谋个好职位,一日走到郭韧门下,二人一见如故,当晚就滚到了一张床上。因事涉摩岢神通,陈数得知消息后,专程来向李茂汇报。 “纸包不住火,陈数都能知道,神通早晚也会知道,依他的性子还不得来个一刀两断?这一刀下去,固然是出了一口恶气,可这辈子也就毁了。” 秦墨吃了一惊,郭韧自丈夫做了中郎将,又认了郭贵妃做义母后,脱去鸡毛长成凤凰,身价陡涨,出入高官显贵之家,异常活跃。有关她和朝中一些显贵授受不亲的传闻,秦墨也略有耳闻,却一直没放在心上,京城这地方无风尚起三尺浪,一个美艳的年轻女子,一个猝然崛起的新贵,遭人嫉恨,绯闻缠身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这话从李茂口中说出,秦墨不敢怀疑有假,他一拳砸下去,为他的好兄弟不值。 “这也不能全怪她,神通随銮护驾,常不在家。” “我呸,你还好意思替她开脱,这样的女人一刀两断也好。” 李茂道:“她或死不足惜,神通怎么办?你该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他的位置,他是半点错都不能出,出错必是万劫不复。” “所以,你就狠心一脚把他踢到万里之外的冰天雪地里去,让那个婊子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李茂道:“夫妻有互相忠诚的义务,哪一方不忠,都是不可原谅的,等神通走后,你去跟她谈,让她知道羞愧二字怎么写,主动跟神通离婚。” “这样也好,只是神通有点冤。” 二人计议已定,便由秦墨发出邀请,请摩岢神通来饮宴。 接到请柬,摩岢神通有些为难,上次在香水寺他已爽约了一次,这次再要爽约,只怕两位兄弟要怪罪,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向李纯告了假。 多年的老兄弟久未见面不觉有些陌生,但三言两语后,三人重又熟络起来。神通见秦墨不跟李茂喝酒,笑问其故,秦墨这才说起去黠戛斯部一事,摩岢神通怔了一下,却是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第409章 捉奸 秦墨敲着桌子叫道:“我的好兄弟,你是傻呢,还是真傻呢,他把你卖到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还能笑的出来。我真服了你。”摩岢神通抹了把泪,向李茂称谢道:“大家待我天高地厚之恩,我却无以回报,今番能为国效命,我死而无憾。” 二人本料神通会答应,但反应如此兴奋,却还是略出意料之外。 秦墨道:“你不能死,我还指着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回来提携兄弟我呢。”又悄声道:“茂哥官越做越大,人情却越来越淡薄,刚才他还说让你跟郭韧离婚呢。” 摩岢神通悠然一叹,道:“这件事必须有个了断,我不能再连累她。” 秦墨惊道:“兄弟你可别犯傻,杀人要偿命的。” 神通笑道:“你说哪里话,我跟她谈谈,好合好散。” 当晚,三人皆大醉,由各人随从送回家。 路上吐了一回,摩岢神通酒醒了一些,想到自己即将远行,为了不耽误郭韧,他决定跟她摊牌离婚,想到个“离”字,神通心疼如刀绞,他和郭韧的婚姻起点很荒唐,但婚后二人相亲相爱,一直相敬如宾。 这些年虽同在一地,却聚少离多,神通觉得亏欠妻子太多,此去达斡斯部是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便是郭韧也不能说明。今后这十年,他得隐姓埋名,像活死人一样活着。 是守十年活寡,等他回来,还是现在就结束这段婚姻,各奔前程,摩岢神通决定把选择权交在她的手里,完全尊重她的意见。 做了中郎将后,李纯赐了城南一所宅子给他,摩岢神通嫌路远,会耽误进宫侍奉,便就近在皇宫附近的崇仁坊另租了一套两进的小院。 李纯感其忠义,降旨在安兴坊为他起了一所新宅。 由正面拍门,半晌不见门房来开门,料是那老儿耳背又睡的太死,便扶着墙欲从后门进去。刚走几步,忽听到一声异响,神通一身酒意吓作冷汗出了一半,扶刀往前看,却见自家院墙上吊着一个人,是个衣冠不整的男人,双手攀着墙头,屁股朝外。 又听他口中说道:“你好好应付他,切莫惹恼了他,我先走了,明日老地方见,你若不得空,再约后日,总之不见不散,宝贝儿,再香一个。” 摩岢神通怒极而笑,嘿嘿向前,拔刀在手望定那人的屁眼就是一刀,一声惨叫,血崩了神通一脸。 “杀人啦,杀人啦。” 神通半夜敲门,门房立即惊醒,这老儿平素没少拿奸夫好处,趴门缝一看,见是亲夫回来,忙不迭去后院向奸夫报讯。郭韧正和潭州长史李度相拥而卧,闻警,仓皇撤退,现成的梯子就摆在墙根下,竖起来就能爬人。二人搭好了梯子,李度爬上了墙头,门房老儿这才忙着去开门——摩岢神通是个精细的人,久不开门,必然生疑。 李度艺高人胆大,估算着老儿腿脚慢,开了门,又要跟神通啰嗦两句,自己还有机会跟郭韧火线逗玩两句,因此吊在墙头却赖着不走,非要郭韧亲他一下,郭韧没他这好修养,闻听神通回家,心神俱乱,一个劲地催他快走。 被他死皮赖脸地缠着没办法,这才伸嘴去亲,嘴还没够着,李度便是一声惨叫,继后门挨了一刀后,脚踝又被神通削去,李度吃痛不住,跌落下去。 朦胧星光下,郭韧看到自己的男人正狂暴地残杀自己的爱人。 她捂住嘴,防止自己发声惊了杀人者,然后迅速下梯,放倒梯子,回屋收拾细软,出前门逃之夭夭。 门房老儿开了门,却不见神通,疑惑一阵,出门去看,正看到摩岢神通举刀杀人。 这老儿一时惊吓过度便扯着嗓子嚷了起来,安兴坊内居住的都是达官贵人,警卫森严,他这一叫,顿时涌出来二三十个手持刀枪的家兵,见神通杀人正欢,众人又回身取来弓箭,将他围定。更夫报知坊官,坊官报知坊正,坊正报知万年县。 到天明时分,随銮中郎将李通捅杀潭州司马李度的新闻便传遍了京城。 李茂时宿醉未醒,兰儿一晚未得临幸,淤积了一肚子火,早早起来出门去买菜,听到这个消息,丢了篮子一路飞奔回来报信。 李茂大惊,连忙赶到万年县,见张敬久也在。 张敬久旧时为铜虎头长安县管事,对长安城最为熟悉。龙骧军分家后,原设的四大处并未撤销,张敬久除继续执掌机要处外,还兼领长安、万年两县管事,发生在这两个县的一切大事都由他先行处置。 摩岢神通即便不是李茂的兄弟,单凭随銮中郎将的身份,也值得他亲自跑一趟。 “某人颠倒黑白,硬说李将军是醉酒后泄愤杀人,万年县不想管了,要移送京兆府。李度家势不弱,加之神通将军又自己认了罪,此事恐怕得请宫里下旨了。”张敬久建议道。 李茂道:“务必看护好神通,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张敬久道:“这个你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里里外外都有咱们的人,万无一失。” 随銮中郎将当街杀人,是为丑闻一桩,而这桩丑闻又牵连着另一桩丑闻。李度,皇室宗亲,爬墙与人妻通奸,京兆府手软不敢深究,草草结案。定左羽林军中郎将李通因醉酒当街撒泼,李度上前劝解,被害。李通杀人罪成立,着削职为民,改回原姓原名,充军元州。 李度的父母兄弟不依不饶,非要摩岢神通抵命。京兆府不敢专断,禀奏天子,李纯将李度父母叫到宫中怒斥了一顿,将其子勾引人妻,通奸被杀的证据丢在殿下,李度的父亲当场昏厥,醒后再不敢告。 李纯准京兆府所判,只是将摩岢神通改充军丰州,戌边立功,又勒令行为不检的郭韧削发为尼,在东林寺别院出家。 李茂送了摩岢神通一程,又给了他一封书信,让他到丰州后交给杨奇。 摩岢神通充军丰州,在中受降城作更夫,一夜,有马匪突入城中,神通掩护同伴撤退,与敌力战,血尽而亡,尸骨埋于大青山下,有司为其树碑刻名。 京中诸事处置完毕,李茂与秦墨随押粮队南下剑州,行前李纯叮嘱他务必督促高崇文、严砺在入冬前解决西川战事,又遣左神策军中郎将郦定进为安抚使护卫。 第410章 战西川 李茂回到剑州,正是盛夏季节,山中植被好,天气只是正午时分稍热,早晚都很凉爽,李茂却还是发现满营的伤兵,一问原因方知,蜀地夏季湿热,北方士卒耐不住南方的湿气,纷纷病倒,训练最有数的高崇文部一时竟有四分之一的士卒病倒不能动。 高崇文见李茂回来大喜,告之隐忧,李茂问道:“为何不禀奏朝廷调派军医和草‘药’。”高崇文道:“朝中刘辟耳目众多,恐消息走漏,坏我大事。再者,北地士卒不能忍耐此地湿热,便是有医生来也无济于事。” 李茂也无计可施,高崇文部因病不能出战,让一片大好的前景又‘蒙’上了一层‘阴’影,为恐被刘辟窥出虚实,高崇文、李茂和严砺商议后,决定走步险棋:严砺借兵七百给刘悟,由刘悟突进至梓州——既是从侧旁牵制刘辟,亦是破除北地士卒染病不能战的传闻。 高崇文主动放弃梓州,使得梓州又成一座空城,如当初李茂所料,刘辟不愿意发兵至此,连派个刺史都提不起兴趣。刘悟忽然兵临城下,以为城池唾手可得,却不想遭到梓州民军的迎头痛击。 刘悟臂膀中箭,跌落马下,被战马拖着走了十几丈,左肩磨去一大块‘肉’。刘从谏大怒,赤膊攻城,城破,杀民军三千五百人。谎称斩西川兵五千。 李茂闻听真相,深感震惊,但此时此刻,不是追究刘从谏滥杀的时候,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把人治好。使三军恢复战斗力。 这段时间,李茂做了三件事,一是在刘辟的后院点了把火,迫使刘辟把擅于打伏击游击战的五院子弟回调腹心地区,减轻了运输线的压力。 这项计划由已经适应山地密林地区作战的左龙骧军担任,李茂只派了五百人,化整为零后变成二十小队,在刘辟的大后方制造了不小的恐慌,作为应对之策,刘辟令五院军回援,五院军平素骄横跋扈,在西川不得民心,虽是内线作战,亦无地理优势,莫说绞杀左龙骧军,反而被屡次‘交’锋中大败特输。 刘辟不得已,只能起用自己的‘女’婿苏疆为五院军兵马使,苏疆却不愿趟这趟浑水,滞留鹿头关不动。 李茂做的第二件事,是与右龙骧军密切合作,清肃山南地区,目标是刘辟和吐蕃布设的‘奸’细,目的是为南征大军打造稳固的大后方,顺势将龙首山情报网铺展到终南山以南地区。这件事对林英而言,也是有利无弊,他乐得配合。 李茂做的第三件事,是协调向川中调运军医和草‘药’。 李师古死后,济民生医学院便从郓州官府的视野中消失了,李师道认识不到此物的重要,在宠信的家庭医官黄大仙的不断诋毁下,济民生医院在官府和军中渐渐失去市场,这反而成全了李茂当年苦心经营的产业——根治民间,服务平民,济民生医院如雨后‘春’笋般在河朔大地上勃兴起来。 因为朝廷要对西川用兵,粗通医理的李茂一早就判断军中有可能会流行疟疾等疾病,为此他专‘门’致函葛氏夫‘妇’,请求支援。葛氏夫‘妇’不问政治,但对军中大规模疾病流行却甚为关切,当即派得意弟子王念复赶赴长安听命。 李茂安排部分医护人员随李先奕部和李光颜部出行,军中疫病流行时,随队医官及时动手将其遏制,刘悟部本也有医官随行,路过兴元府时,却被刘从谏留了下去,致使军中疫病流行后束手无策,又因军中多老弱,死伤甚重。 王念复将集结在长安的二十名医官分作六队,李茂遣六名随鸾校尉沿途护送,分头奔赴五军。分去高崇文部的最多,一共九名医官,其次是刘悟部,该部疫情最重,但不是南下主力。严砺部和尹牧部最少,蜀地降卒和山南兵适应蜀中气候,并无疫病发生,李茂各派了两人前去做预防措施。 葛日休夫‘妇’选调的这些医官都是经验丰富之辈,领队的王念复更有“神医”之名。 即便如此,在行前,葛氏夫‘妇’还是就一些常见的军中易发疾病做了重点指导,众人是有备而来。饶是如此,诊断病症,对症下‘药’,加上临‘床’试验,还是耗去了一些时间。 军中的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被破坏的粮道逐渐恢复,潜伏流窜在山南西道的西川和吐蕃‘奸’细被大量清除后,后方的粮食补给线有了切实保障。 为了减轻运输压力,尽可能的使用民力,在李茂的建议下,朝中在剑州、阆州设立军粮收购点,高价收购本地军粮,而将关中运输来的军粮在兴元府、凤州、兴州等地低价发售,山南百姓从三地购粮,自行组织民力将粮食运抵剑、阆两州,再转卖给官府,出人出力赚份辛苦钱,这比官府出面组织民力运输粮食节约了费用,提高了效率。 更主要的是此举使五院子弟在山南西道失去了立足之地,在利益面前,当地土著视西川外来户为敌,无人再愿意再跟西川人合作。 由此后方大定,抢运至关中地区的粮草迭次南下,军需供应充足、有保障。到元和二年夏末秋初,三军战力逐渐恢复。 高崇文、严砺主张立即进攻,赶在冬季来临前打破成都,全体将士在蜀地过个安定祥和年。 李茂道:“看两位将军龙‘精’虎猛,小弟还有一计未施,此计用来,或可‘迷’‘惑’刘辟,减少阻碍。” 将计策一说,二人大喜,催促李茂赶紧施行,李茂的计策很简单,就是把之前极力隐瞒的军中爆发疫情的情报捅出去。 直接公布,刘辟势必生疑,李茂要遮遮掩掩,让刘辟自己来找。 刘悟重伤,刘从谏取而代之,李茂派人送刘悟回长安养兵,途中故意散步消息说,刘悟是感染疟疾回京养兵,刘辟的耳目探知消息,如获至宝,立即南下回报。 此外,李茂又派人在长安秘密招募郎中充当军医,又大量采购‘药’材,致使长安城内的几味‘药’材价格一涨再涨,竟至于脱销。有心人把这几位‘药’材放在一起一对比,忽然发现,李茂采购的正是用于治疗军中疫情所使用的‘药’材。 不同渠道获取的情报相互一印证,刘辟猛地一拍额头,懊悔道:“早知如此,就该在盛夏进兵,一举击溃官军。” 卢文若不敢吭声,当初盛传高崇文部疾病流行,刘辟就主张主动攻击,是他以稳妥为名,劝服刘辟不要轻举妄动,而今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见卢文若不吭声,刘辟更加自满,慷慨陈词道:“‘奸’臣当道,哄天子屠戮西川,我誓率十万川蜀儿郎张打义旗出关清君侧。” 刘辟公然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声称要铲除潜伏在天子身边的杜黄裳、李茂、高崇文三大‘奸’臣。 闻刘辟出兵,高崇文大喜,在鹿头关外设伏,八战八捷。刘辟大败亏输,龟缩于鹿头关不动。高崇文引军南下,大破西川军于绵州城下, 严砺也不甘落后,遣大将严秦出兵绵州,与刘辟大将周赤忠会战于石牌谷,大获全胜,斩周赤忠以下将校一百三十人。严秦乘胜追击,又破刘辟于神泉关。 为驰援绵州,刘辟强令大将辛中阳率部驰援,高崇文于玄武谷设伏,一战而擒辛中阳。 至此,刘辟傲气尽消,又老老实实做起了缩头乌龟。 虽数战皆捷,但鹿头关却仍坚若磐石,久攻不下。驻守鹿头关的仇良辅为人谨慎,‘精’善用兵,尤其善于守城,与下栅绵州城外的大将刘文悦互为犄角,配合默契。 高崇文几番引‘诱’,二人皆不肯上当。强攻,又屡吃败仗。 高崇文对李茂说:“我部兵力太少,啃不下鹿头关,严帅又被刘文悦缠住,这战局成了僵局,目下只有速调河东李光颜将军和李先奕将军南下驰援。” 李茂惊道:“调兵遣将,高帅一人可决,何必与我商议。” 高崇文嘿嘿哈哈,嘿嘿哈哈两声后,别别扭扭地说道:“河东军此番受疟疾折磨,军士损折不少,我怎好意思强人所难。” 高崇文不会说假话,几句假话一说,脸都红了,李茂不便当面揭破,回头询问原因,原来是高崇文制定“养毒剜疮计”后,为了保密,并没有通报李先奕、李光颜二人,李先奕得知后十分不满,屯兵兴州,不肯南下。李光颜从别处获知高崇文的计划后,也极度不满,一度扬言要撤兵回河东。 高崇文恐调动不了李先奕和李光颜,才有此一言。 李茂对秦墨道:“耿直如高帅,也有小心眼的时候,据我所知,李先奕、李光颜将军都不是小肚‘鸡’肠的人。”秦墨嘿嘿道:“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是能通天的人,他们畏惧你,巴结你,自然在你面前表现顺从。高帅可没你这本事,本来朝中还有杜相公为他撑腰,杜相公如今又自贬去了洛阳,你让他哪来的底气?” 高崇文原来的地位并不高,资历甚至不如严砺,以前有杜黄裳在背后撑腰,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凭着一股子锐气,还能硬的起来,现今牛犊变成了老狐狸,靠山又不在了,他哪还有底气? 李茂要高崇文给李先奕、李光颜各下一道军令,令二人限期到达指定地点,逾期军法从事。 高崇文大喜,有李茂撑腰,他的腰杆就直了。 秦墨劝李茂道:“你小心把那两头驴子惹‘毛’了。” 李茂哼道:“对这些骄兵悍将,你不能太惯着他。军法如山,敢不听令,我就砍他的脑袋。也别跟我说什么兄弟情谊,这是在打仗,不是过家家,法不容情。” 李茂的强硬态度传到李先奕耳朵里,李先奕冲着南方骂了两声,然后下令立即拔营南下。传到河东军大营,众人顿时炸了窝,纷纷嚷道:“高崇文狗仗人势,李茂仗势欺人,竟这般压迫咱们,这军令咱们不受。” 李光颜喝道:“胡言‘乱’语,不受军令,都赶着造反吗?” 当即下令拔营南下。军令虽下,心里到底有些不顺,路上走走停停,并不上心。 夏季多雨,一日雨大冲毁道路,断了河东军的去路,待道路修通,算算时间,连天加夜,也是来不及了。众将有的劝李光颜不要去见高崇文,有的劝丢下大军回河东,也有的劝上山打游击。 李光颜心里‘乱’作一团麻,自怨自艾,后悔不跌。行军司马何云子劝道:“昔日将军与李茂有旧,而今能做的了高崇文主的也只有他了,何不去求求他。” 李光颜道:“我何尝不知求他有用,可我怎么抹得下这张脸?” 何云子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大行何顾小节。” 李光颜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找到李茂,求他帮忙在高崇文面前求个情。 李茂沉‘吟’道:“当初说的很清楚,违误军令乃是死罪,你部到剑州道路并不遥远,时间十分充裕,因何迟误?”李光颜羞愧道:“惭愧,某是在跟高帅赌气。” 李光颜如此坦诚,李茂深感欣慰。当下正是用人之际,高崇文自不会真的要杀李光颜,但这股违抗军令的气焰却万万不能助长。 将李光颜说落了一顿后,李茂叹了口气,为他指出了一条明道: 在鹿头关和绵州之间有条地图上没有标注的羊肠小道,道路虽险,但对于善于走山路的山民来说并算不得什么,鹿头关的粮草和给养正是靠山民们用背篓一点一滴地搬运过来的。 “这里叫鲜‘花’岭,这是鹅肠道,卡住这两处,就卡死了鹿头关的补给线。” 李茂说完,将这份新绘制的地图卷起来‘交’给李光颜:“选八百‘精’锐,突袭鲜‘花’岭,切断鹅肠道,便是奇功一件,届时我再为你求情,料必高帅会网开一面。” 李光颜大喜,拜谢而去。 秦墨不干了,连声叫道:“天大的一份功劳,你怎么能让给他呢,就算要救人也让弟兄们分一杯羹吧。这倒好,全归人家了,让我怎么跟弟兄们‘交’代?嗨——我真让你气死了。” 鹿头关雄立不倒,驻军生活很滋润,李茂便怀疑有秘密补给线,派人四处搜寻,找了半个月才找到这条秘密补给线,秦墨主动请缨要大干一场,李茂是同意了的。 事到临头,突然反悔,难怪他要气急败坏。 李茂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眼下需要的是养‘精’蓄锐。” 秦墨白了李茂一眼,气鼓鼓道:“养‘精’蓄锐有个屁用,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你不还是一样让给别人,唉,不说了,不说了,我睡觉去了。” 李茂叮嘱道:“小撸怡情,大撸伤身,强撸灰飞烟灭。慎之,慎之” 秦墨回过身来,嘿嘿冷笑,朝李茂慢悠悠地竖起了中指。 李光颜不负所望,一举切断了刘辟的运粮小道,鹿头关守将仇良辅和绵州栅主将刘文悦粮尽援绝,不得已捆刘辟‘女’婿苏疆请降。 高崇文、严砺、李光颜三部齐攻绵州,‘激’战一昼夜,城破。 绵州一下,通往成都的大‘门’便彻底打开了。 诸将奋战绵州城下时,李茂也没有闲着,他审讯了苏疆,从他口中得知了成都的虚实,因此当高崇文决定在绵州稍事休整时,李茂坚持立即兵发成都,一举端掉刘辟的大本营。 李光颜‘蒙’李茂救命之恩,当即表示赞同。严砺因刘文悦、仇良辅是向高崇文投降,所部劳而无功,十分不满,急着要抢立新功,也同意立即进军成都。 高崇文此刻对李茂已十分敬服,便也不再坚持己见。下令三军连夜休整,天明立即开拔,兵锋直指成都。 第411章 大功臣 绵州失守,重兵驻防的鹿头关、万胜堆失守,汉州再失守,成都已经无险可守,虽有数万大军,却是士气直线低落到零以下,不待敌人来攻,自己先土崩瓦解了。 刘辟恨卢文若误事,不再理会他,召集将吏会议,到了时间却才发现除了不请自来的卢文若,五府将吏竟无一人到场,刘辟嚎啕大哭。 卢文若劝道:“人心已失,成都无力再守,明公还是去吐蕃吧,只求有一处立足之地,将来还是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刘辟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连声问:“吐蕃会接纳我吗,当年,我随先帅没少跟他们打。血海深仇啊。” 卢文若道:“此一时彼一时,以后我们共同的敌人是长安朝廷的那些奸臣,吐蕃会助我们一臂之力的。” 刘辟擦了擦眼泪,笑逐颜开,回家吩咐老妻儿子收拾细软,对外只称要去巡城,换了短褐,出西门向西北方向狂奔而去,卢文若亦带妻子追随左右。 高崇文闻有人向西逃窜,惊道:“莫不是刘辟要投吐蕃。” 急令高霞寓追击,高霞寓满心要打成都,对追击小股逃逸之敌不感兴趣,撇了撇嘴,遣副将于彤去追,于彤追到半路,东北向忽然闯出一队人马,打着唐军旗帜,来势甚急。 于彤正要喝问军号,来人万箭攒射,于彤死于马下,所部被冲散,多半被杀,少部分逃逸。 那队唐军接替于彤继续追击,在成都以西四十里的羊灌田,追上刘辟。 背后有江水滔滔,正面有追兵虎视眈眈,刘辟无路可走。追兵中闪出一人,紫袍金带,厉声高叫道:“我乃两川安抚使李茂,逆贼刘辟,还不速速下马受缚。” 刘辟大惊,欲下马归降,被卢文若拉住,卢文若惨笑道:“缩头是一死,伸头也是一死,明公,临死之前,你就不能硬气点吗?” 刘辟嗫嚅道:“硬气?再硬气也还是难逃一死啊。” 对面见刘辟迟迟不降,有金甲将军厉声高呼:“擒杀刘辟,赏金万两,做五品官。” 言讫抬手一支弩箭,箭矢擦着刘辟的耳鬓飞过,刘辟吓得哎唷一声惨叫,跌落马下。卢文若不甘示弱,引弓射李茂,李茂低头避让,箭矢从胡川耳畔擦过,胡川面不改色,身不动,众人正夸其有种,胡川却哇地一声大叫起来,打马欲逃。 秦墨见势不妙,抢先动手,在他马屁股上戳了一刀,那马吃痛,疯奔向前,韩义趁机大呼杀敌,护着胡川奋力冲锋。 短促相接,箭发如雨,人呼马啸,骑士纷纷坠地。 李茂大叫不要伤了刘辟、卢文若,却应者寥寥。环护在他左右的骑士都是左神策精锐中的精锐,为首大将郦定进更是有万夫不当之勇,箭法精准到说杀谁就杀谁的地步。 唯一不便利的地方是李茂有些指挥不动他。 刘辟见大势已去,弃马欲投江。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江水浑浊不堪,刘辟被江边泥泞所陷,举步维艰,先剥了衣甲,又丢了幞头,披头散发,满脸是泥,狼狈不堪。 秦墨跳下马,飞奔向江边,边跑边解衣脱甲,捡有草根处走,踏泥泞如硬地,抢先一步扎入江中,欲截断刘辟去路,却忽然发现自己不会游泳,于是大呼救命。 郦定进倒是会水,怎奈身上甲胄太厚,这若跳下去,非沉了不可。 李茂见状,紫袍一脱,飞奔至江畔,就地一扑,把身体做滑板,哧溜一下,滑过泥泞地,窜入江水中。江水虽浑,风浪却不大,李茂能摆布的开。 刘辟会水,会水之人想溺亡,困难比不会水的人大,正在努力往下沉,头发却被李茂揪住了,李茂扯着他的头发,勒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岸上拖。 那边秦墨拼命挣扎,使劲扑腾,连声大叫:“茂哥,快救我,快救我!” 李茂怒吼:“你给我站起来,站起来。” 秦墨依言站起来,发现江水只刚刚漫过大腿。 刘辟喝了几口浑水,惨笑连连,大呼不活了,待见死不成,又哀求李茂:“我败了,我该死,你行行好杀了我,别让我去长安受罪。” 李茂不是没动过“帮”他的念头,却最终忍住了。 站在岸上的郦定进抛给李茂一根麻绳,李茂把刘辟捆住,众人七手八脚一通猛拽,把泥头巴脑的刘辟扯上了岸。郦定进抹开刘辟的脸,让一个西川降将辨认,得知确是刘辟本人,这才挥挥手让人带下去。 几名会水的士卒下水来,搀扶着李茂上了岸,江中这通折腾,李茂精疲力竭,坐在江边的水草上喘气,秦墨走过来,扑坐在地,向后一趟,睡了个仰八叉,却是哈哈大笑。 李茂蹬了他一脚,秦墨翻了个身继续笑。 忽然看到不远处,几个士卒正把一个男童身上绑上石头往江里丢,李茂惊问何故。 郦定进道:“将军休要多问,问了,我也不能回你。” 李茂推开郦定进,欲拦那两个士卒,却听得“噗通”一声,泥花四溅,那小童已经湮没在滔滔江水之中。 这时另一队士卒抬着卢文若正奔江边而去,李茂阴沉着脸拦下士卒。卢文若被捆的像个端午节的粽子,嘴里塞了麻布团。 众士卒不敢阻拦李茂,又不敢离开,俱望着郦定进讨主意,郦定进却转过身去,装着没看见。 李茂拽出塞在卢文若嘴里的布,问:“为何非要你死?” 卢文若泪流满面,双目无神地说:“千古奇冤,谁人可诉。”言讫,侧过脸去再不复言,口中含含糊糊不知说些什么。 一名小校试探着来拉卢文若,见李茂没有阻止,就使了个眼色,几名士卒搬头抬脚,抬着卢文若快速来到江边,手脚麻利地在他腰上绑了块石头,用力投入江中。 噗咚一声,浑浊的江面上起了个浪花,卢文若不起浮沉,直接沉入江底。 被郦定进射杀的于彤残部,回报高霞寓,高霞寓大惊,急忙率轻骑兵追来,追到羊灌田,见到李茂擒着刘辟往回走,一时追悔莫及。 李茂却大方地说道:“若非高将军将人驱赶过来,我也没这好运气,这恰似一场围猎,你我各有分工,都有功劳。” 高霞寓惊道:“这功劳还有我的份?” 李茂道:“这份功劳你和郦定进将军一人一半如何?” 郦定进道:“我有甚功劳,不过是半道捡了个便宜罢了,大功应归安抚使。” 李茂道:“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真刀真枪的还是郦定进将军。” 二人在这你谦我让,高霞寓急着百爪挠心,忍不住叫道:“二位且听某一言,索性将这功劳一分为四,安抚使、郦定进将军和某各占一分,余下的归将士们均分。如何?” 秦墨叫道:“不成,我等扑腾了一身泥,怎么才这么一点功劳?” 众人随声附和,李茂和郦定进的人,高霞寓自不敢呵斥,只得嘿嘿傻笑充愣。 李茂笑道:“我身为安抚使,此刻本该在成都城里安民,到此处已是不该,这功劳我一分也不要。都归将士们分吧。” 众皆大喜。郦定进也想推脱,却没有成功。高霞寓便厚着脸皮成了擒拿刘辟的大功臣。 …… 刘辟外逃后,成都城里群龙无首,高崇文兵不血刃进入城中。立即张榜安民,秋毫无犯。又将银库、粮仓和几座幕府、州县衙门、兵营等接收过来,贴上封贴,等待李茂检验。 闻听麾下高霞寓生擒了刘辟,高霞寓大喜,又闻这功劳是李茂和郦定进让的,高崇文感激不尽,在李茂面前恭敬有加,并不敢以功臣自居。 李茂令将刘辟旧部幕僚尽数集中在西川节度使府前,宣读皇帝诏令,大部赦免,只杀了少数几个胆敢顽抗的。 西川大将刑泚被俘后,还在营中策动兵变,致使高崇文部损失数十人,官愤极大,李茂只得随从众义,将刑泚斩首示众。 节度押衙苏辟冒奉命去杀唐昌县尉林蕴,林蕴做推官时,刚正不阿,公正无私,苏辟冒十分敬佩,到唐昌后又听百姓颂扬林蕴的勤政爱民,于是知会林蕴速离西川避难,自己回返成都,向刘辟请罪。 刘辟大怒,欲杀之,幸得卢文若说情,才暂免一死,一时打入大牢,等待秋后问斩。林蕴获知苏辟冒因己下狱,身着麻衣,披散头发,往大牢,与苏辟冒一同等死。 李茂感其忠义,赦免二人,又聘林蕴为左龙骧军推官,苏辟冒为军法司押账。 西川告捷的文书传回长安,满朝欢庆,李纯下令将刘辟押赴长安,明正典刑。 改授高崇文为西川节度使,改严砺为东川节度使,以将做监柳晟接替严砺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封李茂孤山侯,为两川抚慰使,坐镇成都。 调李光颜、尹牧、李先奕回京,各有重用。 其余有功将领各有封赏,成都即破,刘辟被擒,高崇文闻李茂如何治理西川,李茂道:“一切按既定方针办。”高崇文不解,李茂道:“南康王在西川威望甚高,军民悦服,节帅即按旧制施行便是,将来等熟悉了,再慢慢改革。” 第412章 焦雀,焦雀 高崇文大喜,遵照李茂的意思去办。 李茂以抚慰使之尊出榜安民,内外皆定。 当初高崇文大军直抵成都城下时,因刘辟、卢文若窜逃,城中群龙无首,被刘辟排挤的韦皋幕僚房式、韦乾度、独孤密、符载、郗士美、段文昌等人,素服麻履,衔土请罪。 这些人的公然倒戈,使得成都城免于一场巨大的浩劫,李茂和高崇文的意思不仅要对这些人要网开一面,还要把他们的功绩如实上奏朝廷,不将他们打入另册。 秦墨劝道:“郗士美、独孤密、段文昌这些人都是德才兼备的一时人杰,何不趁势将他们揽入幕府,壮大咱们的实力。” 李茂道:“他们的才干我是欣赏的,奈何他们资历都太深,怕用着不方便,还有他们名声在外,大家只怕也是知道的,我怎敢擅用。” 又秘嘱道:“那些名声不显却有才干的,你可以多多招揽。你要记住:人才永远是最可宝贵的财富,不要眼睛总盯着银库,千金散尽还复来。” 秦墨道:“是,人是最可宝贵的财富,可人也得吃饭吧,你不打银库的主意,又不准兄弟们敲竹杠,这钱从哪来?弟兄们穷的马上就揭不开锅了,若再闹,你去安抚,我反正是没脸去劝了。” 李茂道:“好好好,大不了,人家送上‘门’的,你们先收着。但有一条:不准索贿,不许敲竹杠。做人要把眼光放远点,不要斤斤计较于眼面前的这点‘鸡’‘毛’小利,不值当。” 秦墨道:“想敲竹杠也敲不了了,西川的官被层层扒皮,而今都在举债度日呢。” 李茂道:“这样吧,战事平息了,那么多的战备物资,一时半会儿也用不着,你把那些‘潮’湿的,霉烂的,用不着的,先挑出来,拿出去处理掉,多少还能为国家挽回一点损失嘛。你不要笑,这不是倒卖军需物资,这叫处理临期品,和残次品,为国家挽回损失。懂不懂你就‘乱’点头,又傻笑,做这种事,要的是脑子,脑子,懂吗,是脑子不是浆糊。” 秦墨道:“懂啦。” 有了这句话,堆积在仓库里的物资纷纷回‘潮’,受雨,用不着,为了挽回损失,只能拿到市场去变卖,按照一三六的比例分账,国家得一成,经办人得三成,李茂独得六成。 低价变卖物资,主观是为了‘弄’钱,但在客观上也保证了成都地区的物资供应,平抑了物价,百姓得利甚多,齐颂天子恩德。 李茂据此上奏,获得李纯的嘉奖。 这中间,秦墨还是忍不住收了点黑钱,李茂获悉,无奈地摇了摇头,便以外出巡视为名,带上秦墨暂时离开了成都这个是非窝。 李茂每至一地,必张榜公布行程,接受百姓诉冤,以前的冤案不管发生在何时,一律归结到刘辟的头上,否则便不予受理。川中百姓明辨是非,于是万千罪恶尽归刘辟。 李茂厌恶坐在那审案,便将接到的案子统统‘交’给林蕴判断。 林蕴感其再造之恩,自是十分卖力,这老儿也的确有几把刷子,日断百案,件件妥帖,原告被告皆心悦诚服。一时有“神断”之名。 一日巡视到蜀州,当地刺史早已将衙署腾出来,留给“神断”断案,李茂不愿打扰“神断”雅兴,处置了管内要紧之事后,便自找乐子去了。 时已入秋,天气不冷不热,又值丰收季节,处处瓜果飘香。李茂信步来到城郊,沿着一条石板铺就的古街来回溜达,迟迟不愿离开。 秦墨和韩义、胡川跟在后面,走的满头大汗,又饥肠辘辘,就问路人这地方有几个冤鬼,路人吓的一大跳,连摆手说没有。秦墨道:“既无冤鬼缠身,茂哥怎跟中了邪似的,转来转去,黏在这条街上走不出去了呢。”胡川又问路人附近是否有寺庙,这一问路人忙指着街边凹进去的一块空地,说那里有座焦雀寺。 胡川一拍大‘腿’,自夸道:“这就对了,茂哥原来是和尚嘛,和尚遇到庙,恰如嫖客遇到了青楼,那还能迈的开脚?” 街边凹进去的这块空地上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不知名,树的后面是一截粉墙黛瓦的围墙。 李茂信步走过去,秦墨抢先一步,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忙着脱鞋‘揉’脚。 忽然惊叫了一声:“咦,是座寺院。茂哥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这处凹进去的空地上还真的藏有一座寺院,寺院大‘门’藏在临街的店铺后面,‘门’朝北开,从街上是一丁点也看不到。 寺院‘门’头木匾上写着两个字:焦雀。 李茂起身向寺‘门’走去,秦墨道:“又去作甚?”胡川道:“和尚见到庙,你说作甚。”二人在那拌嘴时,韩义已经提刀跟了过去。 一个小沙弥从‘门’里迎出来,双手合十,要胡川把刀留下。 胡川瞪了他一眼,喝了声:“身为武士,刀不离身。” 小沙弥不喜不悲,韩义不‘交’刀,便拦着不让进。 秦墨撞开韩义,把佩刀‘交’到小沙弥手上,对韩义说:“刀不离身的武士,你就留在外面护法,我们进去做趟买卖。”胡川惊叫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墨哥,佛‘门’清净地,你怎能说这话?你打算进去做什么买卖。” 秦墨常带胡川出入妓馆,二人约定的密语就是出去做趟买卖。 秦墨眼一瞪,胡川不敢造次,笑嘻嘻地跟在后面,又问秦墨李茂来此何事,秦墨嘿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兴许是杀人太多,心里不安定吧。” 这一说胡川也慌了,忙道:“我也得拜拜,免得大鬼小鬼缠着我不放。” 三人进了寺院,先去正殿上了香,又与主持僧闲坐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到寺中观瞻。李茂究竟是在庙里呆过十几年的人,对佛家的事略知一二,跟主持僧颇能谈的来。 秦墨和胡川却觉得无趣,远远地缀着,有一搭无一搭地废话着。 这寺依山而建,寺后有道石壁,主持僧陪着李茂登上嵌在石壁上的石亭,登高望远,俯瞰远处的蜀州城。 秦墨和胡川身懒脚软,不肯攀爬,就留在石壁下的空地上转悠。 四处无人时,李茂将一方‘玉’佩‘交’给了主持僧。那块‘玉’佩是卢文若的随身之物,卢文若临时前什么都不愿跟李茂说,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腰间的这块‘玉’佩,李茂料此物有些‘门’道,便暗中将它取下藏匿。 “令兄死前,连说了三声焦雀,我想他的意思是让我来找你。” 主持僧把‘玉’佩在手上‘摸’了又‘摸’,枯瘦的眸中起了一层水雾。 李茂心中一喜,卢文若死前嘴里含‘混’不清地反复嘀咕着两个字:焦雀。 他一直参不透其中的意思,直到听说蜀州有座焦雀寺,寺院的主持俗姓卢,这才想起离京前林英给他的那张名单。 那张名单上记载着所有奉命潜伏在西川的朝廷人员名单,列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卢某某,两个人都只存姓而无名。 李茂最初猜想其中一人是卢文若,又想未免太过荒唐,堂堂的西川首席谋士岂会是朝廷的卧底?直到郦定进在羊灌田杀卢文若灭口,李茂才确信,自己起初的判断是对的,这两个“卢某某”中有一人正是卢文若。 “小僧俗家姓卢,与文若乃是一‘门’兄弟。二十年前,我和他结伴进京赴考,年轻气盛,不慎触怒了权贵子弟,被逮入神策狱,困囚一年,奄奄待毙。后得贵人点拨,这才一起南下西川,充当朝廷耳目。” “我在军府做书史,他在观察府做掌固,我在明,他在暗。南康王待我二人不薄,我们也没有为难他。十年相处,秋毫无犯。但想接近中枢也不能,上面催的紧,我们走了一步险棋。我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南康王把我安置在这,我退出,他洗白,南康王对他越来越信任,刘辟更是对他言听计从。终于有一天他助刘辟坐上了支度副使的位置。” 李茂道:“这些,刘辟知道吗?” 主持僧摇摇:“他这个人,大愚若智。” “大约一年前,他来寻我,告诉我,他去长安见贵人了,贵人告诉他朝廷不久将对西川动手,为了斩草除根,必须起一场战火,否则,西川便是回到了朝廷手中,也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河北。他跟我说只要做完这件事,我们在西川的苦日子就算熬到头了。我问他,西川事平,我们还能重新做人吗?他跟我说会的,会的,我们做的一切,圣主会看得到的。” “……此等‘鸡’鸣狗盗之事,看到了也会装着看不到。他太傻了。” 主持僧说到这,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一封厚厚的麻纸书信,‘交’给了李茂。 然后,毫无征兆的,他就爬上了护栏,纵身向下一跃,如一只扑食的恶鹰,扑在了坚硬的青砖地上,脑浆涂了一地,当场毙命。 胡川护住现场,秦墨窜上来查看,见李茂安然无恙,惊道:“因何把他扔下去了。” 李茂道:“扔下去的是他自己。” 秦墨看了看李茂,喉结蠕动了一下,终于没有问出来。 主持僧猝死,本料会有一场大麻烦,孰料寺中首座僧却主动站出来为李茂开脱,再三摇头叹息后,首座僧当众说道:“这不干几位施主的事,主持身患恶疾,苦痛难忍,久有轻生之念,是贫僧防守的严密,他才迟迟未得便。今日身归黄泉,魂飞九天,善哉,善哉。乃是无量的造化啊。” 胡川暗问秦墨:“这贼秃究竟是和尚还是道士,信仰很杂嘛。” 秦墨喝道:“你懂什么,他是半途出家,脑子里有点‘乱’很正常,不要大惊小怪的。” 寺院不追究,众人暗松一口气,留了一笔钱给主持僧烧化,赶紧逃之夭夭。 第413章 班师回朝 回到成都,有人告诉李茂,说某人在抄查刘辟府邸时发现了两个绝世美人儿,转手就献给了高崇文。秦墨闻言十分不满,建议李茂把人要过来先瞻仰一下,若果然是个绝世美人,不妨献给天子,也好讨个封赏。 李茂识破秦墨这种自己得不到,也不想别人得到的心理。便笑道:“他如今手握生杀大权,巴结他的人如过江之鲫,有甚奇怪。奇怪的是我回来这么久,为何没人送东西给我。” 秦墨道:“你不久就要回京,他们以为你不配收他们的好处吧。” 胡川道:“岂有此理,茂哥一句话能杀的他们血流成河。” 秦墨道:“要不我给他点拨几句?” 李茂道:“罢了,连官场的规矩都不懂,这样的人早晚要出事,不去惹这身臊也罢。”说完又道:“对了,你说有人给高崇文送了两个美人儿,那人是谁?” 秦墨道:“你先别管是谁送的,咱只说这两个美人儿,嗨,那可真是两个大美人儿,那皮肉白嫩的,不用上手捏,看一眼都能看出水来。那脸蛋娇艳的,我跟你说,嘿嘿……我保准你见了迈不开腿。” 秦墨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他极力推崇的女子想必是差不了。 胡川叫道:“胡言乱语,咱们茂哥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会迈不开腿?”又道:“再娇艳的花朵儿也有凋谢的时候,眼睁睁的看着鲜花凋谢,岂非人生一大残酷事。倒不如找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秦墨白他一眼,讥讽道:“土包子。” 二日一早,刘辟登门,说有两个美人儿请李茂笑纳。李茂惊道:“万万使不得,小弟不好这口。”一旁秦墨道:“茂哥只爱绝世美人儿,一般的就算了。” 高崇文含笑招了招手,两个仆妇将人带过来,两个女子都戴着斗笠,蒙着粉色面纱,虽然看不到容貌,但那股子飘飘欲仙的灵气已经让李茂折服。 李茂连忙摆摆手,对高崇文道:“高帅美意,李茂心领了,但这等绝色女子,我实在是受用不起。我心脏不好,见不得美人儿在我的手上慢慢凋谢。” 任高崇文怎么劝,李茂终不肯收,高崇文无奈,只得把人又带了回去。行军司马高月文笑道:“我怎么说,李茂是不会收的。”高崇文道:“却也奇怪,人都说他贪财好色,怎么独独不肯收我的,难道传言是假?” 高月文道:“自古红颜是祸水,早看透早解脱,人家大彻大悟,活明白了。” 高崇文道:“你说的对,红颜祸水,这可如何是好,我弄了两个累赘在手上。”高月文道:“无妨,配于无妻室的将士便可。” 高崇文眼睛一亮,叫道:“给郦定进和韩义如何?” 高月文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虽一番好意,难免不被有人心说成是邀买人心。倒不如配给两名军士,人家只会说你爱兵如子,却不能再怀疑其他。” 高崇文大喜,令将从刘辟宅里搜来的两个绝色女子配给了普通军士。 秦墨闻言如丧考妣,连说两块好肉落到了狗嘴里,李茂笑骂道:“你呀,你呀,早晚要在女人身上栽大跟头。” 看看的秋风变冷,李茂辞别高崇文回京复命,走的那天,朔风劲吹,天色阴郁,北雁阵阵向南。高崇文送了十里,又送十里,还要送,被李茂拦住了。 李茂道:“高帅有大功于朝廷,天子又是圣明天子,何惧流言蜚语。” 被李茂说破行事,高崇文反倒坦然了,直言道:“崇文是个知进退的人,我的本事效命疆场能夺个头功,却做不来一道节度使。若有机会还请茂华老弟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助兄弟我脱离苦海,我这里先谢过了。” 李茂道声:“不必吩咐。” 上马去,拱手别过。 行路难,在一片废墟上行路更难,战后的西川大地,虽不闻鼓角铮鸣,民生却依旧艰难,被朝廷各路官员层层盘剥后,西川的官员穷困潦倒,不得已只得铤而走险,在风口浪尖上刮起了地皮,这地皮一层一层的刮下去,刮的百姓妻离子散,背井离乡。 也有胆大的啸聚山林水泽,成为盗匪。地方治安反不及战时来的稳定。 李茂跟秦墨说:“高帅善于治军,却不擅治理民政,朝廷用人失察,苦了这一地百姓,你回京后务必要时时提醒我,找个机会,我助他脱身保命。” 打了胜仗,世道反而比先前更艰难,秦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一日来到剑州境内,大队穿行于深谷之中,看着地形无比险恶,郦定进请示李茂是否可以在谷外休整一日,二日趁早走,用一天时间穿过深谷,免得夜宿谷底遇险。 李茂没有答应,刘辟在西川只不过是个傀儡,若无卢文若的撺掇,或者他也不会生出举兵谋反的念头,而今他的势力已经灰飞烟灭,不会再有人会为一个阶下囚铤而走险,郦定进的担心是多余的。 大军继续前行,过午后不久,阳光便被群山遮蔽,看看的雾气又生了起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三五丈外已看不见人,北方军士没见过这等诡异的天气,一时惊惶失色。 恰在此时,忽听得四周螺号沉闷地响起,护卫队大惊失色,以为遭遇了刘辟的余党来劫道。郦定进拔刀在手,喝令结阵,把囚车围在中间,梯次排开防御阵型,正要指挥弓箭手占据左右高地。 一个披头散发的野人扛着面旌旗,从山坡上连滚带爬地窜了下来,一面吆喝不要放箭,一面立在大队前把旗帜舞动的呼啦啦作响。 众人大惊,不知如何处置。 秦墨眯着眼望了会,嘻嘻一笑,跳下马,离开盾牌结成的防御阵,大步流星走到挥舞旗帜的野人汉子面前,先一个黑虎掏心,赚那汉子压臂封挡,秦墨一转身到了那汉身侧,探臂扯过他的旗帜,厉声痛骂道:“好玩吗,妈的,差点吓的老子尿裤子。” 那野人被他夺了旗帜,有些愤懑,出言威胁道:“旗帜还我,还我,不还我翻脸啦。” 秦墨把旗帜卷了卷,当头便敲,便敲便骂:“我借你两颗狗胆,敢跟我翻脸,我敲。” 野人头上连吃几下,怒了,出言示警道:“再弄我翻脸啦。” 秦墨嘻嘻笑道:“翻脸,翻脸,你翻个我看看。” 话未落音,眼前人影一闪,一直唯唯诺诺的野人霎时间钻到了他腋下,旋即秦墨双脚便离开的地面,再然后,他的背就着了地,重重地吃人摔翻在地。 野人抢回了旗帜,口中嘟囔道:“都说别玩了,你还要玩,听不懂我话怎么的。” 秦墨扶着腰站起来,指着野人道:“好你个张琦,做了野人你腰杆硬了,敢摔我,我……你别跑,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个披头散发的野人正是张琦,现任洪艳洞的大都督,执掌洞兵三百人,打听到李茂将由此路过,特来相见。李茂押大队走谷底,他带洞兵走山脊,眼看着李茂就在谷底,正要现身相见,忽然起了一阵浓雾,此时贸然现身,难保不会遭致对方误会。 情急之下,张琦下令吹起了螺号,螺号一吹,对方必然警戒,此刻他一人现身相见,反倒不会引起对方的误会。张琦的计划很完美,只是执行时出了点小状况,他下山时被树根绊了一下,重心不稳,为防止摔伤,张琦只能以快速奔跑保持平衡,结果就是他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了李茂大队面前。 张琦的幸运之处在于,护卫李茂的是左神策军精锐,若是右威远军那帮鲁莽之徒,说不定早射他个万箭齐发了,那么洪艳洞的首任大都督也就没有闲心跟秦墨在这打打闹闹,此时此刻,他将以一尊血肉模糊的“刺猬”形象出现在秦墨面前,让后者痛哭流涕了。 秦墨到底追上了张大都督,于是迷雾里传出阵阵惨叫。正当前锋军请示郦定进要不要赶过去驰援时,秦墨却和张琦勾肩搭背地走了回来,二人说说笑笑,亲密的能穿一条裤子。 一个骂道:“没出息,真给人家做上门女婿了?”一个答:“哪有,我现在是大都督,统领三百洞兵呢。我跟她井水不犯河水。” 秦墨在张琦裸露的肚皮上戳了两指,赞道:“没出息,都做了大都督了,怎么还没把她拿下,万一让别人抢了先,你这个大都督咋办?” 张琦笑道:“咋办,凉拌。好了,不跟你玩笑了,带我去见茂哥,我有事求他。” 秦墨道:“求他?有什么事先跟我说,你不说?你不说,就别想见茂哥,你敢叫,你叫破嗓子也没人理你。” 张琦叫了两声,不见李茂回应,秦墨得意洋洋道:“怎样,喊破嗓子也没人理会吧。他如今是朝廷的大官,你如今是洪艳洞的大都督,那还能像从前那样,腻在一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得讲究个规矩。我就是规矩,你说吧,有什么事。” 张琦望了眼严阵以待的盾牌阵和藏在盾牌后的凛然杀机,默然一叹,赔笑道:“她尝到了文明开化的好处,她要把这些好事拿出来跟同族其他部落分享,别人家却不买账。我们琢磨着敬酒不吃就给他吃罚酒,先打服他们再说,所以……” 秦墨敲敲张琦的肚子,笑眯眯道:“你说我们,好,兄弟了然。” 因为张琦的盛情挽留,李茂在山谷里住了一晚,黄昏时分,洪木木从洪艳洞赶了过来,她如今作汉家女子的装束,不管是衣裳、礼节还是发饰,都模仿的一板一眼,十分认真,反观张琦倒越来越像个野人。 洪木木向李茂表达了用武力统一分散在剑、利、阆、龙四州境内洪洞蛮的设想。 李茂问道:“就没有其他路可走了吗?非要使用武力,你们毕竟是同宗同族,向前推算几百年或者还是一家。” 洪木木激动地说道:“我族太野蛮,太愚昧,头人们又太自私,若是顺其自然,几百年上千年也无法文明开化,还要无休止的落后下去,使用武力,流血,这是迫不得已的。”说完她又忧伤地说道:“马上就是生火节了,又不知道要有多少无辜的人死于祭台。” 张琦怕李茂听不懂,忙解释说生火节是洪洞蛮的传统节日,每三年一次,届时用活人充当祭品,捆于木制的祭台上,浇上豆油活活烧死,以此取悦火神,获得它的护佑。 这种现象在野人部落里是普遍存在的,但洪木木无疑是将灾难性的后果扩大了,每三年一次,每个部落烧死一些重病缠身、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所造成的人道灾难虽不可忽视,但对部落整体生存并不构成重大威胁。 “长痛不如短痛,我要一劳永逸地解决它。” 洪木木目光坚定,说的铿锵有力,像一个坚定的战士,话说完后,她笑了,又露出了少女的娇羞和腼腆,她低下头说: “要打胜仗,我们还需要弓弩,箭矢,皮甲,盾牌,还有……还有张……” 秦墨道:“还要张都督一旁协助你对不对,你想要就说嘛,你不说茂哥怎知你想要。你想要的东西,茂哥也没理由不给你。对吧,茂哥,这些东西权当是送给他俩成亲的贺礼吧。”张琦抗声道:“哥,不要胡说,当着人面呢。” 洪木木却低头,满脸羞红,一句话都不说。 李茂最终还是同意了洪木木所请,他知道自己难以说服她,也阻止不了她。帮她,她多一层胜算。不帮她,她多一点困难,如此而已。 反过来想,她说的也没错,长痛不如短痛,在文明与野蛮的对决中,应该旗帜鲜明地站在文明进步的一方。落后的东西你不扫除他,他不会自动消失。 李茂提了个要求,要洪木木和张琦随他到长安去,面见圣上,领受官职,洪木木的做法既是在拯救落后的族群,也是大唐官府推行文明开化的手段,两者是一个事务的两个面,非但不会互相干扰,反而能互相促进。 第414章 进退之道 李纯喝问刘辟为何造反,刘辟辩称自己是被五院军所胁迫,李纯怒斥其无耻,将一家老幼堪当刑罚者一律处以极刑。刘辟本人被腰斩。 李茂因功封侯,朝中有大臣向天子举荐其接替刘澭出任保义军节度使。陇右经略使、秦州刺史刘澭半年前因功升任保义军节度使,不到三个月病逝,保义军节度使一直空悬无人接替。 陇右自安史之乱后失陷于吐蕃,秦州此后也被吐蕃侵占,刘澭这个保义军节度使并无辖地,与李茂的辽东经略使、辽城州刺史情况相似。只是挂名的节度使,因为实惠不多,有实力者多看不上眼,由此空悬。 保义军理所原在陇州,后迁移至凤翔,李茂奏请将理所移至长安县,遭拒绝,作为折中方案,李纯同意将理所迁移至奉天。 奉天是李先奕的地盘,李茂虽也是寄人篱下,究竟都是一家人,还不十分尴尬。 刘澭虽无地盘,兵马却有四千,是全盘接受这四千人,还是遣散后自行招募,或者像当初安东军改右威远军使那样,来个移花接木,改旗易帜。 李茂一时打不定主意,恰在此时,章武由河中来,章武是杜黄裳的得意门生,此番来必有指教,李茂约其后园相会。 章武道:“保义军是个坑,将军千万不要往里跳。” 李茂道:“大家令我兼掌安东、威远、龙骧、保义四军,做保义军节度使,无非是为了京西剿匪方便,这有何不可。” 章武笑而不言,杜黄裳是个老狐狸,李茂相信他看的比自己远,眉头一皱,便又问道:“我有何脱身之计?” 章武不答反问:“刘悟将军此番南下,立下大功,岂可没有封赏?” 李茂了然,遂上奏,力荐刘悟为保义军节度使。又放出风声说李茂与李先奕私交甚笃,二人若同处一城,难保不会结党营私,云云。 此后不久,禁中传出消息,李纯欲以刘悟为右金吾卫将军,充保义军节度使。 刘悟由右威远军副使一跃而成节度使,无疑是大大跃升了一步。刘悟暗喜,刘从谏更是大喜过望,四处为他父亲上位奔走造势。 这中间出了一桩事,对刘悟十分有利。镇海节度使李琦骄横跋扈,仗着德宗皇帝的宠信,在润州横行无忌。新帝登基后,其冷眼旁观,欲谋求兼任浙东观察使,吞并整个吴地。后见西川被新朝有惊无险地平定,心中惶恐不安,听从谋士建议,上表请入朝,以此试探李纯对自己的底线。 李纯接受宰相贾耽建议,同意李琦入朝,拜工部尚书,派李元素为镇海军节度使,李元素还在南下的路上,李琦忽然又反悔,声称镇海军内部不稳,滞留润州不动身。 李纯接报,召大臣议论,众议顺从李琦所请,令其仍掌镇海。御史大夫武元衡却有不同意见,武元衡的意见是新朝初立,李琦想入朝便入朝,不想入朝便不入朝,如此反复无常。朝廷若姑息不究,无疑是给其他藩镇树立了一个坏榜样。武元横建议朝廷应着眼长远,做一个通盘规划,李纯对武元横的话很感兴趣,召其延英殿独对。 武元横详细阐明了自己心中的设想,主题就是以武力讨平镇海,不使分裂的流毒侵害江南半壁。 李纯心中却有些担心,随后又召见了李茂和林英问计,李茂对江南的情况不熟,但经历了西川之事后,他发现那些骄横跋扈的藩镇并非不可战胜,尤其像镇海这样的藩镇,根基很浅,节度使一时疯狂说要造反,几个头脑发热或不大灵光的部属附和着闹腾,看似热闹,实际不堪一击,朝廷只要亮明态度,予以讨伐,反叛联盟瞬间冰消瓦解,一败涂地。 李茂建议朝廷先下诏拜李琦高官,以示恩惠,其若不从,便失道义,朝廷立即下诏讨伐,使左近藩镇一起出兵,造成其四面楚歌的窘境,也使四面藩镇绝了与敌私下媾和的可能,再由朝中遣一员大将,领禁军出征,禁军人数不必多,只需亮明朝廷的态度即可。 李茂判断这一套组合拳打下去,镇海半年内可以平定。 李纯听完,笑骂道:“纸上谈兵,朕叫你来是问问江南的情况,你一问三不知,反倒替宰相谋划起来,你这算不算越俎代庖。” 李茂道:“陛下问臣如何应对江南,臣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岂敢稍有隐瞒。” 李纯又问:“命你出征,可有把握?” 李茂道:“陛下若命臣出征江南,臣必当竭尽全力。” 李纯道:“听你这口气是没甚把握了,也对,我听说你领军出征,最多的一次是八百人,还是打一些手无寸铁的流民,就这样也非一帆风顺。可有此事。” 李茂道:“将帅三军,冲锋陷阵,确非臣下所长,不过应对江南,臣有信心。” 李纯道:“西川一趟,你居功不要,朕也不好赏赐你什么,只加了你一个侯爵,你不要有什么怨言,你的功绩朕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了,你说的那个洪洞蛮的洪木木洞主,朕明日请她去西苑走一遭。” 洪木木进京已有一个月,一直未得到李纯的召见,这次李纯主动提出来,等于是给了李茂一个极大的面子。 此次谈话后不久,刘悟就如愿以偿地坐上了保义军节度使的宝座。 在西苑受到天子亲自接见后,洪木木红光满面,在长安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她要还回洪艳洞,开创属于她的大事业。 张琦因功授剑州司兵参军,仍在洪艳洞为大都督,辅助洪木木建功立业。来向李茂辞行时,李茂留其在书房,单独授以机宜,非但外人不得入内,连秦墨也被拦在了外面。 西川和夏绥两镇叛乱的成功解决,无疑大大增长了李纯的信心,他对江南李琦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很强硬,且越来越强硬。武元衡的见解深得圣心,得拜武元衡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接替杜黄裳入掌中枢,为天子谋划天下。 根据武元衡的建议,李纯驳回李琦所请,下诏,召李琦入朝,拜左仆射。 李琦心怀恐惧,遂举兵叛乱,大肆诛杀异己将吏。 李纯立即做出反应,诏令淮南、宣歙、鄂岳、江西、浙东五道兵马讨伐李琦,又起一路禁军千里南下。在以何人为帅一事上,朝中又起了一场争执。 西川的战事表明,遣朝中名臣重将出征的风险很大,收益却不高,选派那些名声不大,却有真才实学的青年将领,非但容易控制,朝廷所担的风险也被降到了最低,进可建功,退可改弦更张。 有人举荐李茂挂帅出征,依据是李茂在平定西川战事中,运筹帷幄,有统揽全局的能力,是个难得的将才。 反对的声音立刻袭来,有人翻出李茂旧日在淄青的战例,亲率清海军八百精锐,进击流民盘踞的渡口,徘徊庄墙外半个月,未敢攻城,这样的将才如何担得起平定江南的重任。 有人向李纯举荐刘悟,刘悟在西川战场上,横冲直撞,勇猛无双,又刚刚因功升任节度使,感恩图报之心正浓,派他挂帅出征,必定马到功成。 且刘悟由偏将骤然升任节度使,根基尚浅,果然遭遇挫折,拿下来也容易。 李纯向几位宰相征询意见,武元衡中意刘悟,主张以刘悟为帅,率右威远军南下江南平乱。 袁滋、贾耽没有明确表态,李纯认可武元衡所请,以刘悟充润州招讨使,率右威远军两千兵马南下平乱。 刘悟得到任命,心中甚喜,携子刘从谏往孤山侯府道谢。 刘从谏因为李茂让贤心里甚喜,对李茂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恭敬。 刘悟此番南下,率兵两千是朝廷定下的,这个没有商量的余地,但选带哪些将领,却大有可商榷之处。来李茂府邸之前,父子俩商议了一下午,结论是李茂的人尽量不要,自己的人要全部带走,此外还要大力擢拔年轻将领。 但这里有个悖论,右威远军可用的年轻将领几乎全是李茂的人,刘悟虽兼任训练使,但李茂的队官训练所只听命他一人,从教官到学员都唯李茂马首是瞻,一个个总教习喊的比亲哥都亲,想要选一个跟李茂完全没有关系的年轻将领,实在是难于登天。 基于这个判断,父子二人改变策略,先借用李茂的一批骨干,再大力招募新人,待骨架架构完毕后,李茂的人一个不留全部退还。 在这个问题上,父子二人的态度空前一致,李茂的人再好也一个不能留,免得一不小心,让龙首山在自己卧榻之旁做起了窝。 “飞鹰营和锋矢营全部开拔,两营人马不足的部分由其他营调配齐全,所缺的旗仗,弓甲,亦由军需按最高标准一次性配齐配足,此外我再拨付左龙骧军一部人马给你,作为突击队,视时候充做斩首之用。” 面对李茂的慷慨,刘悟感动的热泪盈眶,但刘从谏却不大买账,他皮笑肉不笑道:“镇海四面皆是朝廷的属地,没有外敌干涉,左龙骧军嘛,我看就不必了,杀鸡用牛刀,有辱英雄的威名,啊,哈哈,哈哈。” 刘悟破天荒地没有呵斥儿子,李茂微笑道:“贤侄所言极是。” 伸手从胡川手里接过一封卷轴,送在刘悟手里,道:“这是详细的江南地图,希望对刘帅有所帮助。” 刘悟大喜,起身接受。 刘悟大军一走,右威远军名存实亡,李茂抢先一步,将所部精锐搬移至安东军。时隔不到一个月,李纯下旨并左右威远军为一,仍隶属鸿胪寺,由鸿胪卿兼任军使。 李茂解鸿胪少卿、右威远军使之职,专心做他的左龙骧军将军,目光专著于京西地区,清除吐蕃、回鹘两家奸细,看护皇家藩篱。 刘悟出征江南,三月建功,大将何三才夜渡长江,突然兵临润州城下。李琦龟缩城内,李琦的外甥裴行立联合镇海兵马使张子良等三位心腹大将策划兵变,生擒李琦献于刘悟马前。到这年十一月,李琦父子被押解至长安,一同腰斩。刘悟因功改授镇海军节度使,麾下大将何三才授浙西道观察副使、明州刺史。三镇叛乱旋踵平定,天下慑服,朝廷的威望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巅峰。 第415章 谎报功 这期间,李茂巡视关中地区,连续端掉七个吐蕃和回鹘人的窝点,擒杀两国“没脸的”数以千计,顺藤摸瓜,又联手右龙骧军挖出了六个潜伏在朝中的高级奸细,地位最高的一个已然位列九卿,有机会参与军国大事。 伴随着对两国奸细的清肃,一张专属于左龙骧军的“观天之眼”悄然布设完毕,除长安城外,这张眼无所不观,细致入微。 通过卢文若一事,李茂知道大唐的皇帝不止一只“观天之眼”,龙首山只是其中的一只,而且很有可能是最年轻的那一只。至于是不是天子最得力的那只眼,李茂不敢妄言。这只眼是李纯做太子时倾力打造的,曾经是他的唯一,但是现在,他做了天子,可供选择的多了,龙首山是否可以专宠下去,李茂没有任何把握,毕竟人心是嬗变的。 他现在所能做的只能是先做好自己,内练一口气,外争一张皮,打好根基,增强实力,时机恰当的时候再去踩别人一脚,还有就是时刻防备被别人踩。 元和二年秋冬之交时,丰州发生了一场悲剧。 天德军都团练防御使、丰州刺史严荔在朝中的朋友向他透露了一个消息,朝中卫尉卿和鸿胪卿两个职位同时出现了空缺,希望他能在丰州弄出点动静来,好让天子看到。 严荔一番斟酌后,把目光投向了鸿胪卿的宝座。丰州地处边陲,与草原各部打交道多,最容易在外交方面搞出点成绩来。 一番策划后,丰州刺史遣使赴阴山北麓,邀请饱受回鹘人压迫的三部突厥人南下丰州会盟,严荔的如意算盘是联合突厥人共同对抗回鹘,把阴山打造成大唐抗御回鹘的坚强屏障。 三部突厥首领各率卫队入城,严荔奉若上宾,来人也不客套,先是喝光了严荔储存的美酒,再吃光了严荔收藏起来准备过冬的腊肉,继而将全城所有妓馆的妓女统统睡了一遍,吃饱喝足享受完,三部首领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他们声称突厥人和回鹘人亲如兄弟,宁死也不会上唐人的当,供唐人驱使。 严荔感到了羞辱,恼羞成怒的严刺史下令封锁城门,扣押进城的三部突厥人。 暴怒下的刺史忘了算一笔账,此刻聚集在城中的三部突厥人约一千人,都是能征惯战的精英勇士,而他为了显示友好,却把城防主力调到了城外,现在他的刺史府卫士加上守门城卒大约六百人,以六百对一千本来就处于绝对下风,更何况来者是狼,他的部下大半是羊。 突厥人等的就是这个,一声呼哨,露出本相,纵马扬刀在城内纵横冲突,杀的丰州城血流成河,严荔和家眷悉数被擒,突厥人将他的女眷****之后,当着他的面一一绞杀,而将他家中的男丁不分老幼一律试了新铸的弯刀。 严荔羞愤交加,咬舌自尽。突厥人将他的人头剁下,挑在枪头,绕城一周炫耀。胡人的残暴激起了丰州百姓的极大愤慨,为了自保,民军迅速组织起来,开始了对胡人的反击。 危机时刻,杨奇辅佐严荔之子严规奔赴中受降城,召集大军入城,与城内民军里应外合,击退顽敌,夺回了丰州城。 经历了这样一场大变故,不管是严规,还是杨奇,或丰州其他将领,都觉得束手无策,无法收拾。于是杨奇秘密进京向李茂求助,李茂要其立即返回丰州,统一口径,只说是突厥人夏季受灾,又受回鹘人盘剥,无奈南下侵夺,严荔奋起抗击,为国捐躯。 李茂要杨奇立即夺取内外兵权,辅佐严荔之子严规为丰州留后,上奏朝廷请派重臣。 李茂的话让杨奇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回丰州后,说服众将推举严规为留后,自任衙内兵马使,实际掌控丰州军权。 杨奇前脚一走,李茂就向李纯示警,声称回鹘人正在策动阴山北麓的三部突厥人,准备在初冬时分南下侵扰丰州,目的是试探大唐的虚实。 综合其他方面的情报,李纯也得出了相同的判断,正与宰相议论派遣使者往丰州、振武一线巡视边防。忽然就得到了沿边的契丹、山奚、突厥等部寇边的警报。 草原今年雨水不顺,牛羊病死极多,按照惯例草原部落不论是遭遇“黑灾”还是“白灾”都会南下侵犯。三部突厥南下侵扰丰州,并不算什么稀奇事,至于说刺史严荔奋起迎战,不幸阵亡,也在情理之中,倒是其子严规、兵马使杨奇挺身而出,率众击退来犯之敌,保全了丰州城,倒是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相对于其他地方雪片般飞来的告急文书,丰州的告捷奏报就显得亮丽出彩的多了。 丰州地方,地处边陲,与草原之敌缠斗已久,一年不打个几场仗是说不过去的,死个刺史也不算什么,朝廷早有一套成熟的应对策略。 严荔为国捐躯,有功于社稷,诏令嘉奖,追赠兵部尚书。其子严规,兵马使杨奇等有功人员循例嘉奖。这些事情处理完,剩下的就是赶紧为丰州选派一位新掌门。 有一种意见主张丰州新掌门应该在严规和杨奇二人中选任一个,二人久在边地,熟悉地理、民情,对敌有仇,对国有爱,堪当此任。 再者就地擢拔有功将领上位,也是对戍边将士的一种肯定,一种鼓励,鼓励他们扎根边疆,为国效力,虽九死而无悔。 另一种意见则认为严荔之子资历尚轻,阅历太少。杨奇又是个配军出身,威望不高,恐难以镇压一地,议派重臣出镇边疆重镇。 后一种意见逐渐占据了上风,朝中有人提议召严规为监察御史,杨奇升任振武军行军司马,调派回京述职的泉州刺史薛戎为丰州刺史、天德军都团练防御使。 薛戎初任泉州刺史时,境内海盗、山贼猖獗,薛戎组织民军入海击贼,上山剿匪,三年时间山匪、海盗绝技,泉州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妇女夜出不惧贼,堪称福建模范。 薛戎因此有知兵之名,做丰州刺史兼天德军都团练防御使,看起来也并无不可。 李茂时在夏州巡视,闻讯急忙赶回长安。 人尚未出夏州城,已派韩义赶回长安,交代胡南湘将薛戎请到孤山侯府居住。 薛戎却坚持不肯。 同去的兰儿嘴快,言道:“使君不肯来家住,无非是怕那些风言风语,可您这次回京除了面圣,也是送芩娘姐姐回家,这事儿你谁也瞒不了,你不过来住,更显得你心虚,本来是君子之交,被您这么一折腾,倒让人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薛戎不肯住李茂家,自然是为了避嫌,但兰儿这话也有道理,果然是君子之交坦荡荡,又何必在乎别人说闲话。反过来刻意躲着李茂,更显得心里有鬼。 薛戎不再坚持,坦然住进了李茂家里,但有故旧来访就在孤山侯府设宴酬答,举止从容,丝毫不见外。 多年未见,薛戎身上浓郁的书生气息已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久在官场练就的干练、圆润和一点点的未老先衰的沧桑。 第416章 你也没变 他这几年过的也不平坦,中间遇到了不少的‘波’折,甚至一度有‘性’命之忧。 所幸这一切他都扛过来了。 经历了艰难困苦,薛戎终于破茧化蝶,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 他此番是提前回京述职,这是另有重用的迹象。 李茂获知福建观察使任满,宰相贾耽推荐薛戎出任福州刺史充福建观察使,已获李纯首肯,此番召他回京,便是要当面考察。 李茂问道:“有人举荐兄长出镇丰州,此事兄长可有耳闻?” 薛戎道:“刚刚得知,丰州地处边陲,不比福建。愚兄只怕担不起来。” 李茂道:“此议汹汹,我兄不可不慎。” 薛戎点头道:“我心中有数。” 薛戎在京城朋友众多,闻听他回来纷纷来见,这其中有的李茂认识,有人虽不认识,却可以一见,而有些人,李茂虽认识却要回避,不认识也不想认识。 恰逢一个李茂需要回避的人来访,李茂别过薛戎,从角‘门’去后宅。 后宅虽然空空,该有的却都有,属于芩娘的院落距与家主卧房相距最近。 李茂兴冲冲而来,到了院外却犹豫起来,在墙外踌躇了一会,又在院‘门’口发起了呆。 向前一步就能见到芩娘了,他的心里却有点怕,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女’人现在成了什么模样。 秦墨见李茂发呆,咳嗽了一声,言道:“你不想进,我先进去了,就说你没空,晚上再来见她。” 李茂白了小厮一眼,这才跨进院去。 兰儿和祝香正陪着一个雍容富态的少‘妇’人在说话,少‘妇’人矜持地微笑着,举止优雅,应答落落大方,见李茂进了院子,便站了起来,叉手‘胸’腹间,望定李茂微笑着,既不做小儿‘女’的忸怩姿态,又不卖‘弄’轻狂,微微蹲身福了一福,说了声:“妾身见过郎君。” 李茂忙探臂搀扶,道声:“一路辛苦了。” 随后两人便作无言,默默地脱离开来。 芩娘依旧望着李茂,矜持的笑容却再难保持,眼眶中渐渐‘潮’起了水雾。 兰儿猛地拽了祝香一把,祝香正伸着脖子、微张着嘴、痴痴地等待二人的下一步动作,一个不防备被兰儿扯了个趔趄,一时十分不满。祝香除了惧怕苏卿,和小茹、朱婉儿、兰儿玩的都很熟,她不止一次听说过芩娘的名字,一见面就被芩娘身上流‘露’出来的优雅矜持的气质折服了,也就不敢向对小茹、兰儿那样大大咧咧地称姐道妹。 人多,祝香不敢吵闹,和兰儿默默地退到一边去了。姚家小姐妹赶着来卖萌,趁李茂不注意猛地推了他一把,想成全他和芩娘。 两个小家伙力气还小,李茂站着纹丝不动。 二人撼不动李茂转而去推芩娘,芩娘和蔼地‘摸’着两个小家伙的脑袋。小姐妹俩顿时温顺如猫,依偎着她,再也不调皮了。 兰儿向她俩招招手,把人叫过去,又对秦墨使了个眼‘色’,秦墨却装着不知道,依旧傻愣愣地盯着芩娘,夸张地叫道:“这是谁家的贵‘妇’人,走错‘门’了吧,怎么走到我们家来了,不如就留下来给我做个媳‘妇’吧。” 兰儿瞄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挽着祝香的胳膊说:“祝香姐姐,我刚刚听到有个人说想背着你另觅佳人呢。” 祝香哼哼道:“我倒是无所谓,就不知道人家的丈夫怎么说了。” 秦墨轰道:“去去去,长嘴老娘们,我跟芩娘是什么关系?我们三岁到八岁,光‘洞’房就进了不下三五十回了,比茂哥还早呢。” 祝香道:“嘿哟,您真好意思说出来,三岁就进‘洞’房,您干嘛去啦,吃‘奶’吗?” 兰儿忍不住爆笑起来,笑的弯了腰,芩娘也忍俊不禁,用手绢掩着嘴。姚家小姐妹不知道她们笑什么,只觉得热闹,也跟着打转起哄。 秦墨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想拉祝香离开,却被祝香恶狠狠地甩开了。 祝香又对芩娘道:“姐姐,您别在意,我跟他就这样,整天浑缠,我但凡稍稍让着他点,非得被他欺负死。” 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秦墨气急败坏扬起了巴掌,刚才还凶巴巴的祝香,惊叫一声,受惊的小猫一般躲在了芩娘背后,扶着芩娘这尊‘肉’盾,向左右诉苦道:“你们看看,我这日子怎么过,一天三遍打,稍不如意,就要打我。我的命可好苦。” 秦墨早些年吃喝嫖赌样样沾边,祝香又是个刚烈要强的‘性’子,跟他三天一大打,两天一小打,闲着没事就拌嘴,拌着拌着就能打起来。 不过这两年,秦墨已经改了很多,至少不主动伸手打祝香了,即便是祝香主动开战,他也是点到为止。不过小厮嘴贱的‘毛’病却丝毫没有改,打了媳‘妇’总是四处卖‘弄’,自己往自己脸上贴了张“家暴男”的标签,久而久之,即便是兰儿也认为秦墨脾气不好,好打人。 因此祝香这一诉苦,众人立即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弱者一边,同声谴责起秦墨来。 秦墨有些气急败坏,脸都绿了。 祝香有些害怕,声音发颤,扶着芩娘的手瑟瑟发抖。 她跟秦墨打斗从来都是全力以赴,但惨痛的事实教育了她,即便是她使出吃‘奶’的劲儿也绝不是秦墨的对手,秦墨发起狠来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她打的落‘花’流水。 今番只顾着嘴上快活,算是彻底把秦墨‘激’怒了,面对即将暴怒的丈夫,祝香麻了爪子。 芩娘拦住秦墨,厉声呵斥道:“都是做父亲的人了,就不能把狗脾气改一改?以后再敢欺负祝香妹妹,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一向以温柔面目示人的芩娘一旦发起火来,也是咄咄‘逼’人。 秦墨显然被镇住了,脸上的绿气悠然而解,糯糯道:“今天不是我惹她吧,你听她说的都是什么话。” 芩娘道:“‘女’人撒泼是天‘性’,不对你也得让着。” 秦墨还想争辩什么,被芩娘凌厉的目光‘逼’住,彻底服软了,他讪讪地笑了笑,道:“听人劝吃饱饭,我好男不与‘女’人斗,你让她给我认个错,这过节就算揭过去啦。” 芩娘哼道:“你想都别想。” 秦墨两眼望天,说道:“今天万里无云啊,马上就得下大雨了吧。” 祝香也是个识大体的人,见丈夫语无伦次,也怕他面子上下不去,便主动向秦墨说道:“我知道错啦,下次不敢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一个‘女’人计较啦。” 秦墨哼哼了两声,没有说话。 李茂咳嗽了一声,言道:“大白天的就要在我们家上演全武行,这算什么,视我为无物吗?罚你夫‘妇’俩回去准备酒菜,要好酒好菜,这一是为芩娘接风洗尘,二来也表达一下你们俩的诚意。夫妻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互相体谅着点就过去了,若要记仇,各自在对方身上捅一百刀、一千刀也不解恨。以后你们吵嘴我不管,打架却不行,谁先动手,不管以什么理由动手,都是不可原谅的。” 兰儿闻言哼了一声。 李茂道:“男人的本事应该放在战场上,有气向别家‘女’人的男人撒去,打自家‘女’人那算什么本事,那都是乌龟王八蛋。‘女’人也一样,不知道心疼汉子,动手动脚,那是自不量力,男人欺负你了,你可以找人诉苦,找人告状,用眼泪哭软他,但是不可动手,动手挨打那是活该,不值得同情。” 兰儿又哼了一声。 李茂道:“我李茂今天在这发个誓,自家的‘女’人我再打她一巴掌,让我这手烂掉!打她两巴掌,让脚也烂掉!我再打,让全身都烂掉!” 兰儿瞄了秦墨一眼,哼道:“听见了没有,打‘女’人的都是王八蛋。”话是对秦墨说的,眼睛却是盯着李茂,话是说给他听的。 李茂厚着脸皮笑了笑。 芩娘一手拉着秦墨,一手拉着祝香,笑劝道:“以后好好过日子,再不可学小孩子的模样打打闹闹。” 祝香首先点头,睨了秦墨一眼,表情怯怯的。 秦墨是孤儿,自幼跟着芩娘屁股后面‘混’,视若亲生姐姐一般,感情极深。 在这个世上,他除了听薛戎的话,听李茂的话,也只有芩娘的话还能听的进去。 被芩娘‘逼’住表态,无奈只得点点头,说了声好。 ‘抽’这个空档,李茂也向兰儿表达了歉意,他在兰儿柔软的腰肢上按了一把,兰儿抖去他的手,眼圈却湿漉漉的,她从未想过李茂会向她道歉。 见秦墨夫‘妇’已经和解,兰儿连忙招呼众人离开。 李茂呵呵笑着,目送众人离去。四周无人,他围着芩娘转了一圈,停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肩,柔声道:“没变,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 芩娘道:“骗人,都说我老了。” 李茂道:“没老,变白了,胖了一点。” 用手丈量了一下芩娘的腰,笑道:“腰没变粗,屁股还如先前一样有弹力。” 芩娘拍落李茂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变帅气了,更像个男子汉。” 李茂抱紧了芩娘,摩挲她的鬓角,贪恋地嗅着她的体香,喃喃道:“不要再走了。” 芩娘道:“不走了,以后都陪着你。” 芩娘因薛家对她有养育之恩,薛戎又对李茂有提携之恩,因韦氏体弱多病,便主动留在身边照料,这中途薛戎和韦氏几次要送她回李茂身边,都被她婉言拒绝了。 韦氏几个月前病逝于泉州,薛戎成了鳏夫,她没理由再留下。 第417章 兄弟齐心 秦墨夫‘妇’和兰儿出来后各奔东西,兰儿是李茂的‘侍’妾,让她观瞻自己的男人和另一位‘侍’妾亲热,无疑是件残酷的事。秦墨和祝香却没有这个障碍,两个人出来后,并没有走远,躲在‘花’木丛中窥看,待兰儿走后,二人折还回来,没羞没臊的一个去搬梯子,一个去趴‘门’缝往里瞧。 后来又因为争夺梯子发生口角,口角声越来越大,唯恐惊扰了院里的一对鸳鸯,不得已互相捂住对方的嘴,如此大眼瞪小眼的瞪了一会,忽然各自都笑了起来。 祝香道:“我们这算什么?还小么?无聊。” 秦墨道:“是有些无聊,我去找胡川做趟买卖去。” 话一出口,秦墨立即后悔,站在他对面是祝香。 祝香皮笑‘肉’不笑道:“好啊,你去呀,要不要我陪你一道去啊。”秦墨觉得情况有些不妙,正要撤退,耳朵却被一只如铁的小手拧住了。祝香那张温柔、俏丽的小脸霎时变得狰狞恐怖如夜叉:“有种你就叫,我倒要让茂哥和你的芩娘姐姐出来评评这个理。” 秦墨自知理亏,顿时气短,连声赔笑说不敢。祝香大喜,自与秦墨成亲以来,时时被他欺负,恨极反击却屡屡败阵,总也找不到致胜之策。 却没想到这无意间的一句话让她‘摸’到了这厮的命‘门’。 “到底是男人都爱面子,我一说要找茂哥来评理,他立即就软了,贱人,我总算找到辖制他的办法啦。”祝香把她的重大发现,一五一十说给兰儿听,兴奋的满脸红光。 兰儿却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连续三天了,李茂整天跟芩娘腻在一起,夜夜宿在那边,让她这颗心凉了大半截了。 祝香知道兰儿的病根在哪,劝道:“茂哥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芩娘姐姐又在外面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又刚刚回来……呃,热乎劲过去就好了。男人嘛都是喜新厌旧,夜夜做新郎才合他们的‘性’子。……好妹妹,姐姐不大会说话,说错了你别见怪。你听我的没错。不说了,我得回去了,再不回去,我家那贱人又要开溜了。” 祝香乐滋滋地回去折腾秦墨去了。 兰儿发了会呆,坐在窗前,掀开久未调‘弄’的古琴,素手‘弄’琴弦,只把一腔的幽怨尽付与琴声。 隔着几个院子外,坐在窗边正跟李茂下棋的芩娘听到琴声,怔了一下,对李茂说:“是兰儿妹妹的琴声吧,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儿。琴棋书画诗剑酒这些风雅事,我是一样都不懂。”李茂道:“我也不懂。” 李茂的棋艺只是一般,芩娘处处都肯让着他,唯独在棋盘上素来不给他面子,这已经是第三次陷入窘境,急的他凝眉沉思,半晌难落一子。 “她呀,嗯,是玲珑剔透,就是有些小心眼儿,还有……” 芩娘抿嘴笑道:“看你心不在焉的,别下了,你过去陪她说说话。” 李茂道:“不必,有祝香陪她呢。” 芩娘盯着李茂,笑而不言,使用她独有的温柔暴力。 李茂无奈只得起身,对她说:“你好好歇歇,这两天怪我,让你没睡好。” 芩娘柔声道:“你也是,来日方长。”芩娘这几日被李茂缠的时时不得歇,体力消耗极大,而今已近崩溃的边缘,只是她一直强忍着不说罢了。 目送李茂离开,芩娘长松了一口气,连打了个几何哈欠,忙不迭地卸妆休息去了。 琴声幽怨,兰儿自怨自艾,一滴泪水到底还是落了下来,她伏着琴,啜泣起来。 李茂双手加在她柔弱的肩膀上,见是李茂,兰儿久蓄的泪水夺眶而出,抱住李茂怎么也不肯放开。 李茂笑道:“傻子,哭什么,无缘无故的。” 兰儿道:“我怕你不来了。” 李茂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拉她一起坐下,对兰儿说道:“你莫怪我这两日冷落了你,我出身微贱,大郎对我的恩情如同再造,她这是在替我报恩。一别多年,我若冷落了她,换成你你会怎么想?” 兰儿含着泪道:“我掐死你。” 李茂道:“这就对了,你想掐死我,她又何尝不想呢。不哭了,我会一碗水端平的。” 兰儿用衣袖擦擦泪,问道:“两碗水容易端平,以后的水越来越多,你怎么端?” 李茂道:“姑娘,不要得寸进尺。” 兰儿怕李茂生气,伏下身,搂着李茂的脖子,呢声道:“我不敢了,你别生我的气。”兰儿强作笑颜,百般奉承李茂。李茂心里却隐隐不安起来,都说娇妻美妾成群是人生一大乐趣,可自己真是无福消受这桩美事,应付两个尚且心力不足,这将来…… 李茂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二日清早,与薛戎共进早餐时,宫中传旨薛戎觐见,来传旨的是刘希光,此等规格足见李纯对薛戎的重视。 薛戎去了一上午,未时末方回,回时穿紫袍,系‘玉’带,手里捧着一口宝刀和一个红漆镶银边的木盒。 李茂只看他这身装束,便知道他已经接受了李纯的差遣,正式出任天德军都团练防御使兼丰州刺史。 薛戎放下东西,坐在那闷闷不乐。李茂劝道:“戍边丰州虽然辛苦,升迁却也快,三五年后,熬足了资历再回京城为官,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薛戎笑道:“茂华,你这是什么话,我岂是为了这顶乌纱闷闷不乐。” 薛戎叹了一声,其实他不说李茂也知道他忧心什么,他不是怕丰州辛苦,也不是计较官职大小,而是担心丰州系边地,情况比内地复杂,他又不懂军事,怕应付不来。 草原上那些彪悍的蛮人又岂是泉州海边那些为生计所迫的海盗、山贼可比的?一个处置不当那是要生大‘乱’子的。 李茂宽慰道:“丰州都团练防御使地位虽不及一军节度使,但独立领军,并无外人掣肘,只要挑拣得力幕僚,自可事半功倍。” 薛戎道:“我怎不知这个道理。以我的资历,出任内地刺史绰绰有余,出任观察使也勉强当得,但镇守边关,却非我所长,为何有人非要赶鸭子上架,茂华,你没有细想过吗?” 李茂笑道:“兄长在泉州剿海盗,讨山贼,赫赫战功,朝中有人不明军事,有此提议并不奇怪,而且丰州也的确是个出官的好地方。” 薛戎叹道:“茂华,你我兄弟分别的太久了吗,为何也生了隔膜,说话竟如此不爽快了。” 李茂心里一阵热乎,他和薛戎是分别的太久了,但心里绝没有隔膜,之所以这么遮遮掩掩的,是因为他习惯了一句话说一半留一半,习惯了把真话‘混’在假话里说,习惯了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以保护自己,习惯了在说真话前先云山雾罩地说上一堆假话,用以‘迷’‘惑’对手。 “我知道,有人想借兄长敲打我,丰州是个容易出官的地方,也是个吃官不吐骨头的地方,多少名臣大将陷没于此,搞的身败名裂。远的不说,就说前任刺史严荔,也是贤德干练,勤政爱民的一个好人,本有望位列九卿的,却没想到没于一场意外。” 李茂能说出这样的话,薛戎深感欣慰。短短几年间,李茂从一介小吏蹿升至三品大员,天子的心腹亲信,中间走过的艰险自不必说,薛戎一直坚信,在官场这种竞争无比残酷的地方,但凡身居高位者都绝非泛泛之辈,尤其像李茂这样出身微贱,又无强大背景的人,更是万一无一的人中龙凤。 他担心的是李茂这些年走的太顺,眼下的环境又太舒适,消磨了他的锋芒和敏锐,导致一个不察遭人算计。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愚兄此去必定万分小心。不给小人以可趁之机。” 解开了这个最大的心结,谈话的气氛就轻松多了,薛戎向李茂展示了李纯赐他的天子剑。不知从几时起,凡朝中大将都收到了李纯赐予的、由宫里内作坊制造的天子剑——一口用料考究,装饰‘精’美,锋利无匹,即可收藏传之子孙,又能血拼战场杀敌的战刀。 几乎所有的禁军将领,绝大多数入朝觐见的边镇高级官员,都得到了刻有他们籍贯和名号的天子剑。 李茂却始终未能得到这样的一口战刀,这是李茂一直引以为憾的,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刀是好刀,可惜刀柄上刻着别人的名字。 除了战刀,李纯还赐了薛戎几卷道家的经书。 李茂现在爱送亲信将领一些佛家经典,他是和尚,送佛家经典契合他的身份,但更重要的是这些佛经还是独一无二的密码本。 李纯的书是不是密码本,李茂不得而知,即使是也跟自己的不一样。 和薛戎在书房里商议到深夜,大体敲定了丰州幕府的班子,这是一个‘混’搭的班子,文职幕僚以薛戎的亲朋故旧为主,李茂只给薛戎推荐了一名年轻书吏,既充当他的机要文书,又充当他的贴身卫士,此人出身队官训练所,是李茂的得意‘门’生之一。武职方面的幕僚主要是李茂的人,由杨奇出任都知兵马使,韩义出任押衙,梅连庆为训练使,黄仁凡为捉生兵马使。李茂又遣左龙骧军一部分驻丰州,协助薛戎。 第418章 负心汉还是有情人 送走薛戎,李茂借故离京往西北去了一趟,他视丰州为后院,为了后院安定,有必要做一些预防措施。这中间,长安城里发生了两件并不起眼的是,一件是华阴县尉薛放奉召进京出任考功主事,另一件是中书省主书苏景外放忻州司马。 两件事都不大,却都与李茂有关,薛放是薛戎的胞弟,苏景是李茂的妻兄,这两个人的迁转究竟是循例而行,还是另有深意,暂时还不得而知,但绝非无端生事。 李茂令有司严密关注二人的动向。 某日天空飘起小雪,芩娘炖了一点鹿肉邀李茂回家喝汤,李茂便装简从骑着马抄近路回城,远远的看见街角处坐了几个人,都穿着灰突突的麻布破袄子,一个个缩着脖子拢着手,正听一个瘦长汉子在交代什么。 那个瘦长汉子,李茂瞧着有些脸熟,李茂望了他一眼,他也盯着李茂。 李茂正凝眉思索在哪见过此人,那汉突然激动起来,大叫一声:“喂,你还想跑!”一个箭步窜过来,就要抓扯李茂。 翼护在李茂身边的胡川,二话不说一马鞭抽了过去,啪地一声脆响,那汉额头上显出一道血痕。胡川拔出佩刀,指着那汉喝道:“给我蹲下。” 蹲在墙角的一溜排流浪汉顿时炸了窝,轰地一声围了过来。 挨打的瘦长汉子见自己人多,胆气稍壮,一手捂着头,一手指着李茂,哭叫道:“就是他,就是这个负心汉,就是他搞大了我妹妹的肚子,都来看,来看负心汉喽。” 这汉子无端拦路大叫,顿时惹起一大票人的注意,李茂这天身着便装,身边随从又少,人们并不识得他就是官,见有热闹可看,遂一起围拢过来。 胡川还刀归鞘,默默地端起了弓弩。 “把他带回去。” 趁人群尚未合拢,李茂纵马冲了出去。 秦墨一声呼哨,探臂抓过拦马的汉子,把人往马背上一横,双膝一夹马腹,带着人也冲出了人群。 进了孤山侯府,秦墨将人丢在青砖地板上,摔的那汉哼哼唧唧,半晌起不来身,眼见四周都是李茂的人,也知道怕了,喏喏的不敢吭声。 胡川手提马鞭向前,厉声喝道:“胆敢拦三品将军的马,你可知这是死罪?” 那汉脸色惨白,慌忙叫道:“那将军搞大我妹的肚子就没罪吗?” 秦墨望了李茂一眼,笑嘻嘻蹲在那汉面前,问道:“你口口声声说,将军搞大你妹的肚子,你妹是谁,你又是谁,你要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叫将军认下你这门亲事。你若是说不出,我就送你去京兆府坐牢。你可听明白了?” 那汉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阵,低头默思片刻,瞪了李茂一眼,怯怯地问道:“你能做的了他的主?” 秦墨点点头道:“此地是天子脚下,是大唐最讲理的地方,你但说无妨。” 那汉一咬牙,道:“好,那我就说了,你问问他两年前是不是在郓州城外齐家村,是不是睡了一个叫齐心的十六岁姑娘。” 秦墨眼睛一亮,回身却见李茂面色凝重,眸中隐隐透着悔恨,心里一惊已知此事不假。却故意说道:“不会吧,这几年我们形影不离,哦,不对,两年前的确有段时日……嗨,你真干了这伤天害理的事?” 李茂低头不应。 那汉得了意,爬起来说:“你问问他是不是把人肚子搞大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一走了之,再没有回来过?” 秦墨望了眼李茂,却一把搂过瘦长汉子,低声问:“你是什么人?” 那汉嗫嚅道:“我,我是他大舅哥,我姓齐名浩,字三水。” 秦墨再望一眼李茂,再面对齐浩时,已是满脸笑容,他亲亲热热扶起齐浩,为他拍去身上的灰土,哈哈笑道:“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那个姓胡的,你还愣着作甚,快过来给大舅哥陪个不是,道个歉,哎呀,大舅哥啊,这胡川呢,人可是个好人,就是性子莽撞了些。”又向胡川道:“你都什么眼神,自家人都不认识,险些害的大舅哥破了相,多英俊的一张脸,被打坏了多可惜呀。” 又悄声对齐浩道:“你不知道,他本是天子的随銮将,天子赐他一张弓,任谁敢拦茂将军的道,尽可一箭射死。有了这张弓,这家伙从此就得了意,任谁都不放在眼里了。我也只能替你骂他两句出口气,弄急了,他一箭射过来,死了白死。” 齐浩闻听,吓了一大跳,他虽生在乡村,却爱在城里混,也算见闻广博,城里势力大的人多,当街弄死个把人,真不算回事,至少郓州城是这样。 他摸了摸额头上的血痕,心里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将来我认下了这门亲,看我不弄死你。 在秦墨的再三示意下,胡川态度才稍稍有些软化,赔了两句软话,挤出一脸的皮笑肉不笑,忙着和秦墨招待未来的侯爵府大舅哥了。 几杯酒下肚,齐浩身体暖了,心活了,看这架势认下这门亲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下面是要为妹妹多争取点好处和颜面,多一分也是好的,他也看出来秦墨在这个府里是个讲话有分量的人,一定程度上是能当李茂的家的。 “其实你也不要怪我,这些年他也不容易,你看他今日封侯拜将,这也是九死一生换来的,多少次差点连命都没了。这不江南的镇海军刚刚平定,丰州又出乱子了,他刚刚从丰州回来,本打算忙过这阵子。明年一开春就打发我们哥俩郓州走一遭,把齐心姑娘和小公子接过来,你瞧瞧,自己就来了。” “我不能来啊。”齐浩嘴里塞满了鸡肉,说话有些含混。 “能来,当然能来,一家人嘛,哈哈。唉,尝尝这条鱼,黄河里的鲤鱼,今晨快马送来的,还是活的呢。大舅哥,你慢慢吃,没人抢你的。嗨,那是我的手,别连它一起啃呀。” 吃饱喝足,齐浩满意地剔着牙,现在在他看来自己的地位已经能跟秦墨并驾齐驱了,当然比天子的随銮将还稍稍低那么一点,不过也低不了多少,至少说话时不必陪着小心,揪着心了。 “这两年齐心姑娘遭了不少罪吧?” “那还用说,十六岁的姑娘,没成亲呢,先生了个大胖小子,能容易吗?” “是是是,那谁太过分了,简直没人性。” “也不怪他,他肯定也有说不出的苦衷。”齐浩说到这,竟也长叹了一声,不觉眼圈有些****,想想这两他妹子齐心遭的罪,任他再没心没肺,心里也是酸溜溜的。 两年前他父亲和大哥从村外河边救回一个重伤昏迷的男子,藏在家中为他养伤,那时家里穷,全家节衣缩食救活了他,欠下的医药费至今尚未还清。伤养好了,人也走了,走前非但夺了他妹子的贞洁,还把她的心也带走了。 心走了,人走了,留下他的妹子度日如年,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未婚先孕,又不知夫家是谁,在封闭保守的乡村,一人一口口水就能要了她的命! 这两年他妹子夜夜啼哭,人都憔悴成了一把骨头,年前家乡大旱,颗粒无收,他那位说话从不走心的大嫂子一顿冷言冷语,气的妹妹负气带着孩子离家出走。 人是连夜走的,天明时分找不到她母子,全家人才着了慌,大哥齐正暴打了一顿大嫂,逼的那婆娘又去投井,所幸天旱井里没水,才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 危机时刻,还是齐老汉稳的住,邀集亲友家人,分头去找齐心母子。 依齐浩的意思,这样丢人现眼的妹子不要也罢,爱死哪死哪去,他象征性地到邻近庄子问了问,骗同行的堂兄回家,自己一转身进了城,郓州地方大旱,逃荒的人多,他打算去找鹅湖帮的兄弟,看看有没有什么无本的买卖可做。 偏偏巧巧,让他在城里遇到了妹子齐心,叫她回家,她不肯,打也不肯,骂也不肯,这妮子看似柔弱,一旦犟劲上来八头骡子都拉不回,她说她打听过了,郓州没有一个叫李茂的官,他应该在长安。 她说他要带着孩子去长安找他,齐浩简直气疯了,天下之大,为什么偏偏他男子不在郓州就在长安,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他指着妹妹的脸骂:你想死,就死远点,咱家的脸反正也让你丢尽了。 在他印象中一向柔弱的妹妹,竟然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抱着她的孩子,背着她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二十文钱去了长安。 齐浩那天喝了一坛子酒,最后跟朋友说他认栽了,就借了两吊钱一双麻鞋追随妹子上了路,这一路风餐露宿,他们兄妹俩带着个孩子是一路乞讨过来的。 齐心只知道李茂的姓名,至于籍贯、身世、官职等则一概不知。她也不知道李茂此刻是否就在长安,但她打听过李茂不在郓州,她没有出过远门,天下之大除了郓州,她就只知道有长安这么个地方,既然郓州找到他,那他就应该在长安,她就这么来了。 京城里的人或者不知道左龙骧军的具体职责是什么,但对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并不陌生,李茂是实际主持军务的将军,从三品高官,知道的人并不在少数。 得知李茂做了大官,齐浩又惊又喜,攀上了这课大树,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是指日可待啦,但他和齐心一样担心,做了高官的李茂还认不认她这个旧时之交。 齐浩究竟是在道上混过的,路子野,一来二去竟让他打听到了李茂的一些情况,知道他是有妻室的人,正派夫人现在郓州,如此看自己的妹子做正妻是不可能的了。这倒也无妨,小门小户的,人家就真抬举你做正妻,你也受用不起。 做不了妻,做个得宠的侍妾也不错,自己的妹子人长的水灵灵的像朵花,即便是跟城里的姑娘相比也丝毫不逊色,何况她又帮他生了个大胖儿子。 只要他待自己的妹子好,自己依旧是吃香的喝辣的,退一步说,他就算是看不起妹子是个乡下女子不识字,不懂礼节,看不起自己这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无赖,那他不能看不起自己的亲生骨肉吧,这小子长的肥头大耳,也又精明,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只要他眼不瞎,没理由不喜欢的。 何况据说这位孤山侯妻妾虽多,膝下却很寂寞,郓州的正派夫人只给他生了个女儿,几房如花似玉的侍妾是一点骨血都没给他攒下,自己的妹子再怎么不济,这接续香火的功劳可是抹杀不掉的吧。 这一想,齐浩信心勇气全有了,打听到孤山侯府的去处,他带着妹子来了,先围着宅子转悠了一圈,评判一下妹夫的实力,这宅子又大又新又气派,齐浩心里有底了,妹夫但凡肯拔个九牛一毛也够他吃下半辈子了。 齐浩的如意算盘打的啪啪响时,自己的妹子却不争气起来,任他怎么哄,怎么骂,就是不肯上门去认亲。她的心思,齐浩明白,她是想让那个负心汉——当然这也怪不得他,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嘛——亲自把她迎进家门。 这傻妮子,人家是堂堂三品将军,孤山侯,怎么能,就算你给他续上了香火……也不能这么伤他脸吧,人活一张皮……就算你真的这么想,但你至少得先让人家知道你来了吧,人家都不知道你在哪,他想接又哪接去呢? 主意虽然打定,齐浩却多生了个心眼,他留了一手,先把妹子和宝贝外甥安顿好,自己去找宝贝妹夫,他要好好说,咱就好好说,他要玩什么心眼,那咱就带着他的宝贝儿子远走高飞,什么时候他想明白了,咱们再见面坐下好好谈。 你势力虽大,可我揪着你的命根子呢,谁怕谁。 第419章 皆非好人 秦墨一顿旁敲侧击,很快就把喝的醉醺醺的齐浩肚子里的那点小算计都淘弄出来了。 “人在城西永安坊的周家老店,我已经派人过去了。你怎么说?” “我亲自过去接她母子。” “真的是你的种?嘿嘿,这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城西的周家老店的店主此刻笑的嘴都合不拢,他的店被一位出手豪阔的大豪包了,这位大豪非但财力雄厚,势力也极大,里里外外布满了劲装便衣大汉,这些大汉目光凌厉,话语却不多,看起来横跨黑白两道,十分的不好惹。 坊官怕出事,告之左近的武侯铺,几个铺兵奉命前去查问,被客客气气地引进了一间偏厦,约一盏茶的功夫,众人出来,一个个面色凝重,似要去干一件极大的事,但一出了门却撒脚丫溜了个无影无踪,从此再没露面。 又过了一天,孤山侯府突然摆出全副仪仗,大吹大擂地来到了周家老店前。 长安城里卧虎藏龙,区区一个侯爵本算不得什么,但这位侯爵的势力却非一般王公贵人可比,他这一出动,震动了半个长安城。 至于孤山侯来此做什么,众说纷纭,总没有一个定论,在很长时间内,都是长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风声很快也传到了宫里,贵妃郭氏听了几个长嘴的小宦官捣鼓完此事,向王太后说:“做下这等丑事,他怎么就敢大张旗鼓的赶过去,这人的脸皮究竟有多厚?” 王太后却笑呵呵道:“依我看,这正说明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换做旁人就难说了,旧日做下孽,怕是遮掩还来不及呢。” 郭妃不认同太后的见解,却也不辩论。 坐在太后右手的郭韧欠身说道:“京城里如今对他评价甚高,说他是有情有义。” 太后道:“怎么样,我的话没说错吧。” 郭韧却又道:“也有人说他是聪明绝顶,明明是被抛弃的人堵住了大门骂的不敢出门,偏偏被他这么一弄,竟成了有情有义的好人。” 王太后闻言摇了摇头,道:“做到他这个位置,是非就多了,是是非非,谁能说的清楚。咱们娘儿们在这儿议论,看似有理有据,说不定却是离题万里呢。当个新鲜事说说也就罢了,做不得真。” 郭韧还想说什么,郭贵妃却咳嗽了一声,笑道:“管他做什么,有道是背后莫论他人非,咱们还是顾着自己的事吧。下个月就是元旦了,这一年朝廷平了西川、镇海的乱子,救济了河洛十数万百姓,又在边镇打退了蛮狄,这个元旦咱们可得好好过过。” 这一说王太后也来了精神,连声说好,嚷着要把宫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叫过来商议商议。 郭韧却开口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事小事,还得太后来定夺,与其到时候吵吵嚷嚷没个章法,倒不如趁着人少先定个框框,届时一项一项往下捋,岂不省事?” 王太后笑道:“到底是你们佛家的人看事明白,你以后还是要常来,陪我说说话,让我也明白明白。”又交代贵妃道:“我看就这么办吧。”吩咐郭贵妃先拿出个章程,再召集众人,一件一件的议论。 辞别王太后,众妃嫔纷纷向贵妃辞行,一时就剩下郭韧一人。 郭贵妃睨了她一眼,哼道:“你这个佛家人,以后还是少进宫来,免得亵渎了神灵。”郭韧道:“贫尼不解贵妃的意思。”郭妃冷冷地哼了一声:“那就请老尼姑好好回去参酌,参酌。” 言讫再不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郭韧受了一肚子气回到东林寺下院,自被圣谕勒令在此削发修行后,郭韧并没有沉沦下去,而是披着僧衣更加频繁地游走于权贵人家,她旧日的关系非但没有丢,反而因为她奉旨出家的特殊身份而更加牢靠。 未出家前就有消息说她跟皇帝家有着扯不清的关系,有人还不十分相信,而今看,却是板上钉钉的,不然东林寺为何因她的到来添设下院,为何要让她这个佛经都不会念的人做院主,又为何任她自由出入皇宫。 这一切的一切还不能从侧面证实她不同寻常的身份吗? 结交将军的妻子,刺激。 结交随銮中郎将的妻子,更刺激。 结交皇家寺院的院主,比前两个加在一起还要刺激。 因为东林寺是太后眼里的福地,在新帝登基后,无数的善男信女主动施舍善款增改扩建,此时的规模已蔚为大观。 郭韧所在的下院虽是后来添设的,却占据着东林寺的本体,包括那座金甲神人殿在内都归入在她所在的下院,而原来的和尚们则被驱赶出去,重组上院。两院相距十八里地,老死不相往来。 郭韧乘小轿入内,侍奉她的小尼姑为她更衣,有老尼敬献香茶,告诉她郭良正在外面客堂等候,郭韧没好气地问:“他来做什么,不见。” 老尼不敢多嘴,笑了笑,退了下去。 喝了口茶,郭韧又对小尼姑说:“你去问问郭掌柜来做什么。” 小尼去了不久,却听得外面一阵吵闹,郭良一径闯了进来,小尼姑磕磕绊绊拦在郭良面前拦阻时,一连被郭良推了好几次,次次都奔着她胸前的那两团肉,每推一下,郭良就嬉皮笑脸地臊上两句,推的小尼姑满面羞红,像尊红脸菩萨。 “混账。”郭韧骂了一声,拍案而起。 郭良收起轻狂,小尼姑垂首一旁。 老尼姑赶紧往外轰人,左右皆去,她顺带着把自己也轰了出去。 郭良赔笑道:“原来你在,我还以为你不在呢。” 郭韧呷了口茶,冷冷地说道:“又有什么事?” 郭良见妹妹态度缓和下来,连忙凑了上去,搬了个绣墩坐在郭韧对面,四处瞅了瞅,压低了嗓音道:“妹子,哥哥遇到大麻烦了,你得救救我。” 郭韧冷哼了一声,道:“我是个出家人,施主要找妹子别处找去。” 郭良一愣,脸一黑,想发作,却又忍住了,继续赔笑道:“瞧你说的,谁不知道你在这只是避避风头,等着风头过去了,你不得回……” “休要胡言乱语。”郭韧秀目圆瞪,厉声喝道。 郭良糯糯不肯吭声,隔了会,郭韧又道:“有些事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再想回到从前,谈何容易。” 默了一会,郭韧端茶送客,两个老尼姑便闯了进来,郭良无计可施,拂袖而去。 哥哥走后,郭韧丢下茶碗,捂面痛哭,左右无计可劝,只得默默退了出去,正在廊下愁眉不展,忽见一个小宦官健步而来,众人大喜,连忙迎上去。 那小宦官喘了口气,顿时挺起腰杆,向两个老尼交代道:“大家有请静怡师太,两日后阆阁论佛讲经。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两个老尼点头如鸡啄米。 小宦官哼了一声,又厉声道:“你们俩个仔细安排着,出了纰漏,大伙一起完蛋。” 二人又惊又喜,连声道:“放心,放心。” 郭韧闻言喜不自胜,命布设香汤沐浴,又斋戒一日不食,专等两日后赴阆阁与天子论佛讲经。 …… 李茂接齐心回府后,安置于别院,当初规划宅子时,众人不知有齐心母子的存在,就没有为她准备,这一来不免有些手忙脚乱。 李茂笑道:“让她在婉儿那院先住两日。” 家主轻飘飘一句话,顿时解了众人一桩大难题。 说到齐心母子的名分应该怎么定,芩娘主张:“她虽比婉儿妹妹入门迟,但圆房早,又先诞下小郎君,我看就定在婉儿妹妹之前。” 兰儿道:“她和阿茂虽先有关系,但进门却比众姐妹都迟,这样中间横插一队,我倒是无所谓,就怕婉儿妹妹不答应,她在魏州也吃了不少苦。” 芩娘知兰儿要争个先后,自己不肯出面得罪人,就拿朱婉儿做幌子,一时不好回答她,问李茂如何解决。李茂反问她是什么意思。 芩娘道:“这个规矩得你来立,是按成礼先后,还是事实先后。你说了算。” 李茂道:“礼仪不可废,也最方便公正,就以成礼先后为准。” 齐心这一路吃了许多苦,母子身体都虚弱到了极点,李茂召常河卿为二人配药调理,调理期间,每日早晚两次前往探望,但夜晚并不在她房里留宿。 齐心年纪还小,对男女之事并不十分在意,芩娘和兰儿告诉她,李茂之所以夜不留宿,完全是为了她着想。 “那痴汉疯劲一上来,勒人就像大蟒蛇,折腾的床倒榻塌,似妹妹这般柔弱的娇躯,哪经得他摧残。” 兰儿危言恫吓,齐心淡淡地笑着,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芩娘同情她,说道:“别听你兰儿姐姐的,之所以不让你们同房也是为了你好,多调理几日,等身体康复了,折腾起来才又情趣。” 齐心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兰儿道:“没想到本本分分的芩娘姐姐一说起羞羞话来,竟这么让人不能堪当。我算是服了你了。” 芩娘知道兰儿嘴碎话多,不敢搭理她,只是看着齐心,齐心道:“姐姐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丑儿身子骨弱,我正要多陪陪他,他忙,不来也罢。” 齐心能有这个态度,芩娘很欣慰,兰儿很庆幸。 她二兄齐浩却不满李茂冷落他妹子,听说李茂从不留宿妹子房中,齐浩赶着去找李茂理论,嚷的一个宅子都知道。 秦墨好说歹说,把他送走,回头对李茂说:“喝多了,闲的慌,跑着嚷来了。杨奇派人送年货来,说他们那儿缺一个管马匹的,我看大舅哥整日闲逛无所事事,不如让他过去,大小也有个事干。” 李茂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这事等开过年再说。眼下得派人去郓州,能把人接来最好,若不能就给点钱,好好安置。郓州今年受灾,日子过的艰难。” 秦墨笑道:“这不必你吩咐,我早派人去了。也是咱们虑事不周,当初只想安抚齐心,结果这一闹,淄青那边肯定是知道了,人,怕是接不来了,钱,你放心,一定给够。” 李茂道:“还有张琦家的,韩义家的,都要记在心上。” 秦墨笑道:“你放心吧,这些事胡南湘都照顾的头头是道,他这个人心比我细,应付起来比我周全。” 李茂托着腮把秦墨打量了一番,笑道:“昨晚请你出去啦?这么卖力替他说话。” 秦墨道:“嗨,我早不做那些勾当了,累了,以后不玩了,专心跟着你,升官发财,博个封侯拜相,封妻荫子,成就青史留名。” 说了一堆不着边际的话后,二人又把话题转移到年关前送礼、收礼的事儿上,这是小事,也是大事,既是难心事,又是辛苦事,二人正绞尽脑汁时,胡川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道:“不好了,大舅哥跟人当街打起来啦。” 齐浩到长安后,一时衣食无着,凭着旧日在郓州混世时积累的经验很快和长安街头的混混们打成了一片,他打出李茂这张好牌,给了混混的带头大哥若干诱人的承诺,迅速取得了带头大哥的信任,被委以重任。 如今认了亲,带头大哥让他兑现当初的承诺,齐浩却不干了。 我堂堂的孤山侯府大舅哥,三品左龙骧军将军家的至亲骨肉,我会跟你们这帮街头混混称兄道弟,呸!就算是称兄道弟也是我是兄你们是弟,做小弟的上门来敲大哥的竹杠,我一个字:打。 仗着孤山侯府的牌子,齐浩迅速纠集起一帮人,和落难时收留他的带头大哥面对面,刀对刀,枪对枪地干上了。 街头混混打架本也稀疏平常,但事涉一位当朝三品大员,这性质就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地方派人一查,心里更是一惊,参与打架的一方是孤山侯的大舅哥,这怎敢怠慢,万年县的人很快找上了孤山侯府。 有人报知胡川,胡川却不急着报知李茂,他把来人安顿在客厅喝茶,独自来见李茂。 一团添油加醋的描述后,齐浩烂泥糊不上墙的卑劣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了李茂面前。 李茂哭笑不得,问秦墨怎么办,秦墨挠挠油光光的大鼻头,道:“你既然舍不得他去丰州受苦,我看不如打发他去洛阳,三娘子要在东都设海东分栈,黑白两道咱们都得有人。” 胡川道:“这个主意好,洛阳不同寻常,得派一位信得过的得力人手前往镇压。” 胡川当初抽了齐浩一鞭子,齐浩当时和后来都曾扬言要报复他,胡川知道这等烂人不好惹,便抢先下手,告他一个刁状把他撵出长安去。 李茂点点头,又吩咐:“先让万年县把他逮进去关两天,让他知道一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免得以后吃大亏。至于其他的,容我再考虑考虑。” 第420章 两颗糖,一巴掌 李茂回去与芩娘商议,芩娘道:“齐家大哥好惹是生非,留在长安终究非福,洛阳乃大唐东都,水深不可测,也不宜安置,倒不如让他去太原,他在那边无所依仗,或者会有所收敛。”李茂道:“为何要去太原,你在那有熟人?” 芩娘笑道:“你又何必瞒我,李光颜将军不是你的好兄弟吗?” 李茂道:“你说的对,让他去太原,那边没什么人买我的账,李光颜是我的好朋友,但他如今人在河中。没有靠山,谅他也张狂不起来,真要有什么事,李光颜又能救他。” 计议已定,李茂告之齐心,齐心道:“二哥脾气不好,得找个能降得住他的人,不然到哪都要惹祸。” 得知去太原会有李光颜的关照,齐心放下心来,又请李茂先不要告知他与李光颜的关系,免得齐浩有恃无恐,再起是非。 防止安抚了齐心后,李茂以要在太原设立海东商栈分栈为由,任命齐浩为分栈掌柜,打发他太原去了。 元和二年的最后一天,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病死于蔡州,消息正月初六才正式传到京城。右龙骧军却是在初八上午才得到消息,比常规渠道反而慢了一天。 这让李纯十分不满,林英被降职为大理寺评事,虽然仍主持右军事务,却是在皇帝面前跌了个大跟头。 李纯召见李茂,说起淮西之事,恨恨说道:“吴少诚去年就死了,朕隔了一年才知道,任你有如花妙计,也成了马后炮。如此怎么得了。” 皇帝发牢骚,李茂不敢为林英辩护,只能耐心听着。 李纯要李茂回去重新规划左右龙骧军体制,务必使这只他一手扶持起来的“观天之眼”变得敏锐起来,对天下发生的大小事务能有一个及时反应,更不要遗漏任何重要的事情。 按照两军分工,李茂专责京西反间谍,监视南衙军政动态属右军权责,李纯这么做显然有意混淆两家分工界限。恶意揣测,这是皇帝在有意识地挑逗两军互相竞争,甚至是恶性竞争,以便他从旁平衡控制。 这是一个大坑,一旦李茂跳下去了,以后想爬上来就难了。 深思熟虑后,李茂决定找林英谈一谈,两军最高首领见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找一个完美无瑕的借口,李茂颇费了一番脑筋。 林英一见面就长吁短叹地说:“天子不信任我了,我要大祸临头了。茂华,救我,救救我。” 林英年纪虽然不大,为人处事却相当沉稳,不然也就坐不稳右军知军事的位置,他现在如此失态让李茂也感到有些吃惊。 据林英说淮西在出现动乱迹象前,他就建议向淮西调派人手,以监视吴少阳等人的一举一动,李纯却没有答应,反而警告他不要忘了自己的职责。 “右军只能关照河洛两京,其他的地方不准我们涉足,这是上面框定的,结果出了事,却要拿我问罪,茂华,你说我还能挺过这一关吗?” 李茂道:“天子纵有不妥,做臣子的也不该心生怨怼。依我看,这倒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好好规划一下,化危为机。” “化危为机”这四个字李茂说的很重,林英精神一震,顿时了悟。左右龙骧军成立时间太短,势力仅限于河洛、两京和京西地区,所谓“观天之眼”,其实是观西天之眼,想把耳目遍布天下,就必须找个一个突破口,眼下或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天子责我办事不力,要我整改,我就借机把触角伸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你允准我实力大增,你不允准,你就是自己扇自己大嘴巴,将来也别怪我办事无力。 经过数日无休无眠的讨论,一份凝结着两军走向巅峰的希望摆在了二人面前。新规划的最大亮点是将两军的活动范围扩展至大唐所有三百军州,破除了两军按区域划分活动范围,按事权划分权责的旧有桎梏。 两军按道分设派出机构,称之为分台,协调管内行动步调。在力量配置上,左军侧重于沿边和军事重镇布局,右军侧重于腹心地区和内陆财赋重地布局。 此外,左军在各重要城市设营驻军,代表朝廷监临地方,维护朝廷法统,就近打击境外势力的渗透,同时充当右军执行任务的有力依托。而右军的活动以不公开为主。 新规划以两军名义上呈天子御览,却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在等待消息的这段时间里,淮西的事态又有了新的变化,如李茂当初所料,吴少诚的结拜兄弟吴少阳杀吴少诚之子自立为节度留后。 朝议讨伐淮西之声一浪高过一浪,主张派以翰林学士李吉甫、裴垍等为首,而一向主张对藩镇强硬的宰相武元衡这次却态度模糊。 这日芩娘做寿,同坊的苏樱夫妇携礼过府为贺。苏樱原先和小茹相熟,常来常往,小茹走后,沉寂了一段时间没过来,年前过来拜年,和芩娘一见如故,迅速熟识起来,此后芩娘代替了小茹,成了她来孤山侯府的正当理由。 但携丈夫张丕来孤山侯府,印象中还是第一次。李茂得到芩娘的报信,便从大营赶了回来,张丕此来果然是带着任务来的,武元衡心里是主张讨伐淮西的,但对淮西的情形不十分熟悉,他是个稳重的人,又是位高权重之人,自不能像年轻的郎官,不负实际责任的翰林们那要红口白牙,说讨伐就讨伐。 武元衡希望李茂能给他提供一些额外的参考。所谓的额外的参考就是从他所掌握的系统得不到的情况报告。 李茂想拿淮西破题扩展两军势力,自然是做足了功课,他提供的东西详实、丰富、均衡,张丕大喜过望,半途便告辞而去,走的匆急,连妻子苏樱都没顾上。 李茂提供的情报让武元衡眼前一亮,由此坚定了他的信念,再见李纯时他便力主对淮西用兵,坚决打掉吴少阳的嚣张气焰。 李纯从内心里是渴望打这一仗的,平定夏绥、西川、镇海让他尝到了太多的甜头,若能收复淮西则无疑让他憧憬的中兴大业又前进了一大步。但李纯还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的理智也能完全压制住内心的自大狂妄。 淮西毕竟不是西川、夏绥和镇海,李希烈、吴少诚经营此地数十年,根深蒂固,淮西的百姓几十年只知有军府不知有朝廷,想收复淮西谈何容易。 而且更重要的是,朝廷在淮西没有得力的耳目,无法做到像西川那样料敌于千里之外。挑战这样一个强大对手,对新朝来说,无疑是次巨大的挑战。 这次君臣独对的下半场转移到了殿外果木园,君臣两个人面对面说了什么话,谁也不知道,李纯应该没有当面答复武元衡,因为武元衡出宫后绝口不提淮西之事。 此后过了三天,李纯忽然同时召见了李茂和林英,先是个别面授机宜,又将二人叫在一起,同意两军将触角伸向大唐全境所有军州,明确划分了两军的权责。事后,李茂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他想要的天子剑——一口刻着他名字的内军器坊制作的战刀。 但当他喜气洋洋地回到左军大营时,却发现获得这柄战刀是有代价的,李纯在赐他战刀的同时,给他派了位监军使——左龙骧军辟仗使。 这位叫张容芳的辟仗使从一开始就跟李茂干上了,处处挑刺,时时找李茂的麻烦,本人又是个油盐不进、作风极其正派的“清官”,令李茂苦闷不已。 因为左军的职责有了新的变化,有些事必须李茂亲自去做,一日李茂离京七日后回城,得知张敬久把张容芳给“办”了。李茂大惊忙驱马去安善坊找张敬久。 张敬久尚不知自己闯了大祸,反而兴高采烈地向李茂表功说:“这阉贼竟然与吐蕃人有勾结,他把利用职务之便掌握的机密情报透露给一个叫麦农成的人,这个麦农成正是那错牙的部下!”那错牙是活跃在长安、洛阳两地的一个十分有名的吐蕃情报头子,左右两军一直想抓他却始终无处着手。 张敬久出示了两份口供,一份是张容芳的,一份是麦农成的。两份口供相互印证,丝丝入扣,李茂据此判断张容芳的确有吃里扒外的嫌疑。至于麦农成即便不是那错牙的人,也洗脱不料吐蕃奸细的嫌疑。 但即便如此,张敬久仍然是闯了大祸,李茂开诚布公地说道:“两军势力扩大,天子心生忌惮,故遣辟仗使驻军,图的就是个心安。人到我这不到一个月就出了这样的大事,还被你给捅了出来,你让上面怎么看我,里面又怎么看我?” 张敬久吃了一惊,道:“我没想这么多,我听说张容芳这狗东西专和你作对,就想……这可糟了,我该怎么办,压下此事不表,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茂道:“晚了,来不及了。” 默了一会,李茂对张敬久道:“长安你不能再待下去了,太原是大唐龙兴之地,太原分台地位高过一般分台,便如西川、淮南,是宰相的回翔之地。只能先委屈你一下了。” 林英听闻张敬久把张容芳抓了,预料要出大事,正要提醒李茂,李茂却主动找上门来了,李茂是他的老上司,有事招呼一声,应该是他过去,他这亲自登门,必是有大事相商。 李茂道:“张敬久为了我开罪了里面,长安怕是呆不下去了,我打算让去太原。” 两军扩权后,择地理冲要之地分设分台,以统辖管内事务,并协调两军步调。分台虽然是分设,但实际上有主次之分,按照两军分管的权责轻重,沿边及驻军多的地方以左军为主,腹心及财赋之地以右军为主,太原是大唐的龙兴之地,五京中的北京,河东节度使驻地,是大唐的腹心之地,例由右军负责。 张敬久是龙首山的创始人之一,在组织内资历极深,又向来被视作是李茂的班底,他若去了太原,则太原两分台间的轻重位置就要掉个个,势必是左军压倒右军了。这自然会触及林英的利益,这就是李茂主动上门来说明的缘由。 李茂要以大局为重,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两家的关系,徒生误解。 林英道:“敬久这件事做的的确有些鲁莽,去太原避避也好,这个我没意见。” 林英肯让步,李茂深感欣慰,便主动道:“刑牧隆德望、能力都够,所缺的只是资历,而今两军扩张太快,处处缺人,我看需要破格擢拔一些人,不如就从刑牧隆开始,让他接替敬久执掌机要处。” 林英差点没笑出来,用一个太原换取机要处,这笔买卖实在是太划算了。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安顿了张敬久,李茂亲自往大牢提出张容芳,好生抚慰,张容芳自己屁股不干净,在牢里也吃了不少苦头,这才知道左右龙骧军皆是龙潭虎穴,自己这条禁宫里出来的小泥鳅还是低调点好,低调才能长命百岁。张容芳回到左军,继续做他的辟仗使,威风犹在,底气全无,再不敢跟李茂叫板为难。 第421章 为己之利 冬去春来,地气回暖,人心也渐渐躁动起来。 朝中讨伐淮西的声音沉寂了一段时日后重新冒了出来,而且来势汹汹,很快就形成了一股声浪,是不可当。这次的气势之所以能远远超过年初那次,是因为领头人变了,年初主张讨伐淮西的两位领头人翰林学士李吉甫和裴垍此刻均已拜相,而此前态度模棱两可的武元衡现在也亮明了态度——如果吴少阳不主动认罪,朝廷便坚决以武力解决之。 按照处理西川、镇海时积累下来的经验,天子不久下诏召吴少阳进京,拜左金吾卫将军。吴少阳以待罪之身尚且能得到朝廷如此重用,足见朝廷的宽宏大量,吴少阳若抗命不从,便是逆臣贼子,从道义和法理上都是一败涂地。 而在此之前,朝廷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蔡州周边襄阳、义成、淮南、鄂岳等镇主事将领,重新配置兵力部署,只要淮西吴少阳敢抗命,数路大军将立即开拔直指蔡州。 经过扩权改组的左右龙骧军也不负所望,成功地把触角伸进了淮西,在山水之间,在城郭要津,在吴少阳的大本营,布设起了一张严密的观天之网,这张网中虽无卢文若那样位居核心要害的耳目,却已足以让吴少阳的一举一动都处在朝廷的严密监控下。 前昭义节度使卢从史正是在这种紧张气氛中到的长安城。卢从史出身名门,少年习武,善骑射,游学于泽、潞二州,深受昭义节度使李长荣的器重,被任命为牙将。李长荣死,卢从史为节度使。后因丁忧解职在乡,今丁忧期满,卢从史打点行装往京城求官。 他故旧亲朋多,旧日聚敛的财富多,求个官不难,但在地方做惯了土皇帝,再让他在京城里做个位高权轻的“官”,卢从史打心眼里并不愿意。 适逢朝廷要对淮西用兵,卢从史欲借机谋个出身,帐下谋士陈和元劝道:“淮西吴少诚颇有谋略,淮西、蔡州早被他打造的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朝廷要取淮西谈何容易。我劝明公不去凑这趟热闹。” 卢从史叹道:“我何尝想去淮西凑什么热闹。怎奈不出力就难出头,如之奈何?” 陈和元笑道:“成德王士真重病,其若死,必由王承宗继位,届时若能说服朝廷弃淮西而伐成德,明公起复昭义节度使便是水到渠成。” 卢从史哈哈大笑道:“陈和元,你宿醉未醒,还是一早起就喝醉了酒,尽说醉话。” 陈和元惊道:“明公以为我在说醉话?” 卢从史讥讽道:“我如今四处求人买个混吃等死的闲官,无权无人,我叫朝廷不打淮西去打成德,朝廷就会听我的?你还敢说你不是说醉话?”众幕僚一起哄笑,陈和元却是不慌不忙,喝了口茶,继续慢条斯理道:“明公求官,应捡真菩萨拜。” 卢从史道:“这还用你说。” 陈和元道:“当今朝廷里称得上真菩萨的寥寥数人而已,我知有一个人,正有弃淮西而打成德之心。” 卢从史大惊,急问是谁。陈和元却闭口不言,卢从史挥手令左右退出。 这才离席拜道:“方才鲁莽了,先生勿怪,请赐教。” 陈和元回了礼,道:“我说的这个人便是新任左神策军护军中尉突吐承璀,此人是天子潜邸时人物,乃是心腹之人,天子让他执掌神策左军,许多人不服气,他正想有所作为,绝人口,固己位。据说,天子有意让他出任征讨淮西的诸军统帅。” 卢从史眨眨眼,疑惑地问道:“这与我有何关联?” 陈和元道:“打淮西,谁也没把握,此番出征祸福难测。但若改打成德,明公久在昭义,与王司徒交情匪浅,对成德了若指掌,若突吐承璀肯助明公复任昭义节度使,明公便助他讨平成德,有明公相助,事半功倍。这笔买卖,我想他不会拒绝。” 卢从史道:“王士真就不说了,我跟王承宗关系也还不错,帮朝廷去打成德,岂非要得罪很多人,怕是将来不好收场。” 陈和元道:“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打个几年,彼此都精疲力竭,还不是得坐下来握手言欢?到时候彼此还都得仰仗明公从中说和呢。” 卢从史哈哈大笑,言道:“我若能回昭义,先生便是我的行军司马。” 朝廷铁了心的要讨伐淮西,吴少阳能选择的余地不多:或进京请罪,然后做他的将军,在战战兢兢中了此残生,至于能不能得到善终,那就得听天由命。 或者就狠下心来跟朝廷对抗到底,拼他个鱼死网破。 吴少阳的态度很明确,当鸡头不做凤尾,不到山穷水尽,绝向跟朝廷服软和谈。 如此一来,开打是免不了的了,吸取夏绥、西川、镇海三地孤军奋战失利的教训后,吴少阳决定为自己找几个盟友,头一个自然就是李师道,此公急公好义,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凯子,但凯子好骗,奈何本事不够。 天下真正有实力跟朝廷对抗的非河北三镇莫属,这三镇对抗朝廷时间早,处置经验多,丰厚的底蕴彰显出卓尔不凡的品质,乃是上天赐予淮西的好盟友。 吴少阳的使者分头出发,带着吴少阳的殷切希望奔赴三镇,但其中的两路人马在出淮西后不久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只有一路人马,跋涉千山万水,来到了镇州,见到了只剩小半条命的王士真,他们来的稍稍晚了一点,王士真已经油尽灯枯,结盟之事尚未谈出个眉目,他老人家便驾鹤西游去了。 王士真病死的消息传到长安后,林英立即下令追回自己的一道命令,这道命令是发给右龙骧军监狱的,内容是押送几个疑犯给左神策军狱。 左神策军狱现在就是天子的私人监狱,人一旦到了这,就等于是交在了李纯的手上。 这几个人就是吴少阳派往河北的秘使,他们刚出淮西不久,就落到了右龙骧军分台手里,饱受酷刑折磨后,他们被秘密移送长安,交到了林英的手里。在右龙骧军监狱,他们又饱受一顿酷刑,直到林英确信他们交代的口供是真的。 一旦让李纯知道吴少阳已经在秘密联络河北三镇准备共同对抗朝廷,那么讨伐淮西的号角将立即吹响。 林英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一个埋的很深的眼线,两天前冒着生命危险向他密报,突吐承璀接受了前昭义节度使卢从史的请托,正帮其运作复任昭义节度使。 调查一下卢从史的背景不难发现,这个人跟成德镇关系非同一般,而今王士真病死,王承宗和吴少阳一样,自封为节度留后。 朝廷因吴少阳自封留后不合规矩而兴兵讨伐,那么王承宗呢,是不是也应该讨伐一下,厚此薄彼,将来怎么号令天下? 此事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帝可以说先淮西后成德,蔑视皇权者谁也跑不掉。但这话也可以换种方式说,譬如说出同样的兵力、钱粮,打下王承宗的成德比打下吴少阳的淮西收益可大的多,前者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可取杀一儆百之效,说不定一战之后,天下从此再无割据的藩镇,再无拥兵自立的藩帅。而后者呢,充其量不过是多了一桩像夏绥、西川、镇海那样的功劳,那样的功劳已经够多了,皇帝对此已经麻木。而且实践证明,讨平这类藩镇并不能有效震慑类似吴少阳这样的野心家,他想造反还是要造反。林英盘算着,计划着,算计着,忽然间他就什么都想通了。 第422章 刺相 李茂得到王士真病死的消息时,张丕正坐在他的对面,二人面前摆了一盘棋,不过那只是个幌子,二人心都不在棋上。 “刺客一共有六个,都是金刺客。”怕张丕听不懂,李茂继而解释说:“刺客凭本事吃饭,本事不同,所得的酬劳也不同,最次的学徒,一文钱也拿不到,完全是白干。高一等级的每次酬劳几十贯,几百贯不等,行内戏称为铜刺客,意思是他们只能挣点铜钱。再高级一点的,雇主得用银锭付账,称之为银刺客。金刺客等级最高,必须得用赤金锭付款,能请得起他们的既富且贵,万不可小觑。” 张丕道:“这个也只是你的猜测,什么人敢有胆量刺杀当朝宰相!” 李茂见张丕还是有些书生意气,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加重了语气说:“为什么不能刺杀宰相,若刺杀一位宰相能阻止灭顶之灾,他们会毫不犹豫去干!” 李茂和张丕‘交’往不多,每次见面都是为了公事,有无利益之争,彼此都还保持着一团和气,着急发这么大火,这还是第一次。张丕眉头一皱,也感受到了一丝压力,便道:“承‘蒙’指教,我这就回去禀明相公。”李茂也缓了口气说:“小心无坏事,我来日即上奏天子,增加卫士随扈宰相出行。” 送走张丕,李茂处理了一些急务,忽然想到一事,瞅瞅四下无人,便打开暗柜取出皮面麻纸笔记,摊在桌子上,尚未打开,忽听得身后有人娇声叫道:“呔,你在干嘛。” 这一声叫的突然,吓得李茂差点转身一刀刺去,看时却是苏樱。苏樱手持轻罗小扇,本是笑盈盈的想跟李茂开个玩笑,却见他面目略显狰狞,脸‘色’又是铁青,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玩笑开的不是时候,忙收敛了笑容,叉手‘胸’腹间,尴尬的不知说什么好。 苏樱温淑静雅,是个脸皮很薄的人,她误入李茂书房,发现只有李茂一个人,想退出去又觉得太尴尬,这才鼓起勇气跟他开了个玩笑,玩笑开的不大成功,苏樱脸上早已挂不住,尴尬的无可奈何,李茂顾惜她脸皮薄,于是故作轻松之态,嗔道: “这位夫人是属猫的吗?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吓死我了。” 李茂说话时,从容地打开了笔记,拿出特制的笔在上面记了一串数字,然后合上本子,系上丝带,放回暗柜,整件事都是当着苏樱的面做的,倒没把她当外人。 苏樱尴尬稍解。张丕是武元衡的得意‘门’生,武元衡拜相后,他就做了武元衡的书史,地位虽卑,经手的可都是军国大事。她的家里有好几个这样的暗柜,苏樱见多不怪,但她从未见过李茂手里的这种大本子,觉得十分新奇,也对他拿的那支笔尖细细硬硬的笔很感兴趣。 李茂的从容不迫让苏樱心里稍稍好受点,她解释说:“他走了吗,我是来找他的。” 李茂道:“他走了,刚刚走的。” 苏樱红着脸说道:“我不该冒冒失失闯进来,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李茂点点头,努力挤出一点笑容,目送她离去。旋即兰儿便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见李茂一个人在,不怀好意地问:“就你一个?” 看李茂脸‘色’不大好,吐吐舌头,转身赶紧跑了。李茂叫来胡南湘,问:“我的书房,平日谁可以出入?” 胡南湘道:“书房在内宅,几位如夫人都可以出入,为的是洒扫和递茶方便。” 李茂道:“明日挑两个‘精’干点的,三个人,两男一‘女’,都要会点功夫,夫人们以后送茶只能到院‘门’口,这个院子除非传唤任谁也不让进,屋子除非我在,只有你们三个人可以进,其他的一律挡驾。” 关于几位夫人经常出入李茂书房一事,胡南湘一直颇为头疼,李茂是三品高官,又是左龙骧军将军,接触的都是机密,这书房里藏着数不清的秘密,三位夫人或者没什么歹意,但进进出出难保不会出什么纰漏,更致命的是偶尔她们还带‘女’伴进来参观访问一下。 李茂不发话,胡南湘也不敢来硬的,每次都是绞尽脑汁,连哄带骗把人‘弄’出去,实在‘弄’不走,就只好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两只眼瞪的铜铃大,防贼似的防着来宾,偏偏又不能让人瞧出来,真是苦不堪言。 李茂话一说,第二天胡南湘就把人带来了,两男一‘女’,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兰儿等人对李茂封锁书房不让进没意见,对找几个人看守书房也没意见,但对书房里藏着一个绝世大美人,那意见可就大了。 “什么‘女’助手,分明就是不安好心,要做助手,芩娘姐姐,我,齐心妹妹哪个不能做他助手,偏偏找个外人。黄狼窝里藏只‘鸡’,早晚还不是他的菜。” 兰儿的话引起了齐心的共鸣,小‘女’子眼圈一红,泪水下来了,早前她几乎已经相信了李茂之所以迟迟没来接她是因为太忙而脱不开身,现在看来什么太忙,再忙,说句话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吗,分明就是他心里根本忘了自己,这次若不是自己家乡受灾,走投无路来寻他,又被二哥齐浩纠集一帮兄弟堵着‘门’口大闹了一场,说不定他还不肯见自己呢。 “贪财好‘色’的贼。”兰儿这句骂深得她心。 芩娘微笑道:“怪不得人常笑话我们‘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你们心里不承认,嘴上犟,可事到临头你们就奔着见识短的方向去了。咱们姐妹在家好好服‘侍’他,把家打理好了,让他无后顾,这是正经,是本分。外面的事,自有外面的人帮着他,他不要咱们‘插’手,咱们就不要‘插’手,公‘私’有别,真正能做到兼济公‘私’的,又能有几个?齐心妹妹,我问你,你的诗文怎么样。” 齐心吃了一惊,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茫然地问:“诗文?我……” 兰儿不满地打断道:“姐姐,你有话就直说,齐心妹妹出身苦,没读过书,那会什么诗文。” 芩娘笑着问;“那你呢,兰儿妹妹,我听说让你管本账,你都嫌烦。” 兰儿想争辩,却又张不开嘴,李茂把家账给她管,几个月下来让她管的‘乱’七八糟,不得已只得请胡南湘为她归整,芩娘一回来,她就急不可待地‘交’账脱身。 “他们做的事都是十分隐秘的,我们不识字,又不会算账,去了也只会添‘乱’,他请一个‘女’助手,我想自有他的道理。” 兰儿哼了一声,满怀嫉妒地说:“他能有什么道理,还不是瞅着别人长的好看。” 李茂选一个‘女’人做助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女’人心细,比男人更适合做一些难度高又十分细密繁复的事,此外‘女’人野心不大,即便是掌握了重大机密情报也不大可能谋求非分之想。之三,‘女’人感‘性’,更容易保守重大秘密。 经过一段时间考察后,李茂决定把指挥“十八部将”的公开密码本‘交’给她。 再等熟悉之后,又把她引荐给芩娘、兰儿和齐心。 兰儿主动靠过去进行火力侦察,结果让她心‘花’怒放,看起来李茂只是把她当做‘女’助手在用,而她也只是把李茂当做可以依赖和效忠的首长。 尽管有李茂的警告在先,宰相武元衡还是遇到了刺客袭击。 一日拂晓,武元衡走出靖安坊去上朝,天‘色’还很黑,张丕打着一盏宫灯在前面引路,这盏宫灯看似普通,其实大有讲究,有了它,巡夜的逻卒都有回避三舍。大唐的宰相常常要在宫里待到很晚,没有这盏灯走夜路将非常麻烦。 就是这盏给他带来了许多方便的宫灯,此刻却给他引来了杀身之祸。 武元衡刚刚走出靖安坊,一支弩箭从街边树丛里****而出,正中武元衡的马脸,那马吃痛,一声长嘶把武元衡给颠了下来。 与此同时,四名‘蒙’面人手持利刃四面合围而来,武元衡的两名随从惊慌逃匿。张丕拔刀迎战,大呼武元衡先走,武元衡冷笑一声,拔刀迎向刺客。刀剑‘交’击,只一合,宰相的刀便不知飞到哪旮旯去了。 又一道银光闪过,武元衡人头飞起,‘胸’腔里的血喷涌而出,成了一个血喷泉。 张丕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冲杀过来。两名刺客截住张丕,剩余两人从容检查了武元衡的头颅,确认是本人无疑后,蹲下来,解开背上的包袱,取出一个木盒。 两名刺客跪地向武元衡的人头拜了拜,双手捧定,放进木盒,盖上盖子,结好包袱,背上身,打了声呼哨,闪身隐入黑夜。 断后的两名刺客,厉声警告张丕,要他退去,眼见恩师被杀,张丕已经疯狂,拼命地砍杀过来,二刺客且战且退。 这时间本坊坊官带着一队逻卒飞奔而来,人声鼎沸,刺客受惊,急着要走,偏偏张丕死缠烂打,二人对视一眼,挥刀斩了张丕的脑袋。 第423章 抓了个鸡飞狗跳 堂堂一国宰相,在大街上遇刺,连随行官员都未能幸免,此等丑闻,震古烁今,顿时轰动了长安城,震撼了整个大唐。 李纯勃然大怒,下诏京兆府限期将刺客揪出来,皇帝盛怒之下,京兆府岂敢怠慢,京兆逻卒和各衙‘门’捕快倾巢出动,在长安城里展开了大搜捕。 武元衡遇刺之事刚一发生,李茂和林英就请求介入,却被李纯否了,力量需要平衡,左右龙骧军是一对平衡,龙骧军和京兆府也是一对平衡,偏倚哪一方都非帝王之福。 京兆府的大搜捕很快就有了效果,京兆府府衙和长安、万年两县县衙,京兆逻卒驻兵大营和钟炼本人几乎同时接到了一封信,某人在信里严厉警告相关人员,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查下去,再查,仔细你们的脑袋。 有人大惊失‘色’,战栗不敢言,行动上便偃旗息鼓,做起了缩头乌龟。 有人破口大骂,把信撕得粉碎,声称绝不向恶势力妥协,但‘私’下里却开始敷衍塞责,像只蜗牛慢吞吞的向前爬。 也有人不信邪,依旧大张旗鼓的追究查办。 刺客们决定给挑战他们权威的人一个教训,于是执掌一千五百名京兆逻卒的京兆府司法参军钟炼在大庭广众下被一群乞丐追杀,理由是他没有施舍钱米。 钟炼身中三刀,一条右臂几乎被卸下来,所幸他命硬扛住了。 消息传出,长安城瑟瑟发抖。 初七这日是大朝会,李纯‘揉’了‘揉’肿胀的眼睛,拖着疲惫的步伐来到前朝,眼前的一幕让他惊讶,偌大的朝廷空‘荡’‘荡’的,几十个官员稀稀落落地站在各自的班位上,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当值御史伏地请罪,一问方知有六成五的官员声称身体不适告假在家,‘欲’问是何人如此胆大准许他们请假的,却发现批假的人也告了假,这些官员把假条往上一递,管你允不允,反正老子是不出‘门’了。 他们的理由牛气哄哄,堂堂的宰相都被人当街砍杀,执掌京城治安的司法参军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卑官小吏,出去不等于找死吗?千里做官为了啥,为了做烈士吗,显然不是。 “‘如若不听我等好言相劝,那就仔细着你们的脑袋’。哎呀,这文笔也太烂了点,身为一名刺客,说话如此的娘娘腔,修养也太差了。” 李纯读着刺客写给钟炼的威胁书信,怒极而笑,无可如何。 他问钟炼:“你怕他们吗?”钟炼道:“臣恨不得亲手抓住他们,只是人海茫茫,无从着手。” 李纯道:“是啊,是啊,干你们这行比当将军还难,将军们上了战场至少知道敌人是谁,可你们却不知道,他们躲在暗处,借你的力来打你,打的你心惊‘肉’跳、脸疼,你却又找不到他在哪,让你无所适从。” 说到这,李纯转过身,面对‘侍’立一旁,战战兢兢的京兆尹和两县县令说道:“你们听好了,朕今日任命钟炼为京兆少尹,他这个京兆少尹专办京城治安,余事一概不过问。” 让钟炼专办京城治安,赋予他更大的权力,本是李茂的提议。当初李茂向李纯建议,京城的治安体系太过落后,无法应对突发事件,他建议,在京兆府专设一名少尹,统辖京兆府的五百捕快和一千五百名逻卒,专职掌管长安城内治安,与金吾卫、长安县、万年县和左右龙骧军分工协作,打造一个立体的治安体系。 此事被视为是李茂想扩充权力,‘插’手京城事务,而最终不了了之,现在来看李茂是有远见的。这次李纯没有跟任何人商议,乾纲独断,准了这件事。 安抚了重伤后仍坚持上朝的钟炼,李纯转身对他的京兆尹和长安、万年县令说:“你们都去吧,仔细头上的脑袋,莫要让人偷偷割了去,有失朝廷的体面。” 众人惊惶而退,惴惴不安。 刘希光候人退去,宣召李茂和林英进殿,李纯面‘色’凝重地对李茂、林英、钟炼三人说道:“几个刺客,吓得满朝文武不敢上朝,朕马上就成了孤家寡人。朕把长安城‘交’给你们,别让朕失望。” 李纯‘阴’着脸去了,这件事着实让他窝火,若揪出刺客,但凡他嘴里挤出半个“淮”字,他将立即下诏讨伐淮西。这个吴少阳他是自己找死。 按照分工,李茂负责清查长安城外、京兆府境内,这个区域以左军为主,右军和京兆府配合,先封锁各处隘口,重点清查,撒网式搜索,由远及近,打草惊蛇,把蛇‘逼’进城里。 钟炼和林英负责在长安城郭内清查,京兆府负责打草,右军负责重点监控,一旦蛇跳出来,右军执行擒拿,京兆府配合。 三人约定,不论人在那处落网,功劳均三三开,平均分配。 长安城的居民再一次见识了京兆府做大事时的邪劲,在狂风暴雨的搜捕中,真正的毒蛇尚未跳出,蛤蟆和蚂蚱却已经是满天飞了。 因办事不力,战战兢兢的京兆府和长安、万年两县此刻大展神威,全力扑杀这些自己跳出来的害人虫。钟炼心无旁骛,目光专注,始终盯着那条能吃人的毒蛇。 右军在长安城内经营多时,实力异常雄厚,刚刚接替张敬久上任机要处都领的刑牧隆此刻表现尤其积极,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他决定走一步险棋。 刑牧隆派人给四海会大当家向忠国捎去一句话,意思是四海会若不把人‘交’出来,从此有你无我,反之若把人叫出来,龙骧右军愿做四海会的好朋友,将来互相关照,利益共沾。 四名刺客刺杀武元衡时,长安城的城‘门’尚未开启,宰相被杀,震动天子,长安城旋即关闭城‘门’,仔细盘查可疑人等,刑牧隆判断人应该还没有出城。 若人继续藏在城里,以四海会的实力,即便是没有直接参与藏匿,也难逃干系,刑牧隆此举既是警告,也意在打草惊蛇,左右龙骧军现在已经崛起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四海会不会为了所谓的江湖道义而公然站到两军的对立面上去,只要他稍有异动,右军就有机可乘。 但这么做无疑也是担着巨大的风险的,与江湖帮派结‘交’,向来是为官者的禁忌,尤其是像左右龙骧军这样手握重权的秘密机构,更是被视为行为的禁区,不管是李茂,还是林英不是没动过与四海会联手的念头,但顾虑太过,迟迟未能下决心。 至于钟炼,他是向来不屑与四海会这样的帮会组织来往的。 这危险的一步,竟然走出了别样的效果。四海会的确是和那四个刺客有粘连,但也仅仅只是有粘连。向忠国一番深思熟虑后,叫来三当家李河楼,商议道:“眼下风声很紧,那几个人,不能留了,得赶紧送出城去。” 刑牧隆的话是通过中间人带过来的,李河楼是经手人,他知道这事。李河楼道:“京城诸‘门’及周边地区都已被封锁,龙骧两军耳目众多,想把人送出去,不容易啊。” 向忠国道:“把人送到成德进奏院去,请他们把人送走。” 见李河楼有些不理解,向忠国微笑道:“你听我的,朝廷‘欲’伐淮西,最怕的就是两线作战,他们会加倍安抚河北,免得他们在后面扯后‘腿’。人在成德进奏院,万无一失。” 李河楼笑道:“大当家高见,我这就去办。” 李河楼亲自带人将四名刺客送到了成德驻上都进奏院,请其代将人送出长安城。四海会和各镇进奏院都有‘交’情,与河北三镇中的魏博、成德两镇关系颇深,两家经常互相帮忙,你帮我运送兵器进城,我帮你运几个嫌犯出城安置,彼此互利互惠。 李河楼只说是四个犯了点事的人,恐怕在京城大搜捕中有所闪失,故而请成德方面帮助把人送出去。成德方面负责接洽的判官王承献并不疑心,满口答应下来。 王承献将四人安置在别馆,召来麾下问明了‘门’禁情况,得知长安‘门’禁虽比平日森严,但对河北三镇还是一如往常的优待,只会象征‘性’地查一查,绝对不会刨根究底。 王承献讲此事禀明进奏官,进奏官问:“是否会与刺相的事有关。” 王承献道:“四海会跟淮西并无多少瓜葛,不应该冒这么大险帮吴少阳,而且朝廷方面‘欲’对淮西下手,也不可能找咱们的麻烦。” 进奏官点点头,允准了此事。 这日黄昏时,李茂忽然得到情报说四名刺客此时就藏匿在成德进奏院的别馆里。 李茂大惊,急忙回城,去找林英、钟炼商议,林英不在,李茂又去找钟炼,走到半路,李茂忽然大叫一声:“坏事了。”拨马直奔成德进奏院而去。 紧赶慢赶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待李茂赶到成德进奏院所在的务本坊,京兆逻卒、龙骧右军和京兆府、长安、万年两县的捕快几乎倾巢出动,将成德驿馆围的水泄不通,旁边看热闹的百姓也围的水泄不通。 第424章 历史的天平 李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破第一道包围圈后,忽听得见面一阵大乱,众人齐叫:“出来了,出来了,刺客出来了!就是这四个王八蛋搅的咱们长安城鸡飞狗跳,寝食不安。给我打。” 不知谁带头说了声打,于是菜叶帮子、臭鸡蛋便雨点般飞向四个披枷带锁的汉子。 李茂脑袋嗡地一下,一拍额头,叫了声:“来晚了一步。” 一旁秦墨笑道:“早来晚来,还不一样,反正功劳也少不了你半分。” 李茂无力地叹了一声,飞马去见李绛。告之刺客已在成德进奏院被抓,李绛惊道:“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有人在玩移花接木的把戏。” 李茂道:“我也认为是有人故意要把水搅浑,可人的确是在成德进奏院被抓。王承宗这黑锅怕是背定了。” 李绛道:“要紧的不是王承宗背不背黑锅,致命的是有人要借此兴风作浪,扰乱朝廷既定之策,舍淮西而打成德。” 李茂道:“还有补救措施吗?” 李绛摇摇头道:“势若骑虎,只怕难为。” 京兆府在成德进奏院抓获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四名刺客,这事在李纯知道之前已经传遍了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纯大怒,令将人交三法司议处,四人当堂认罪,指认指使他们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幕后元凶正是自封的成德留后的王承宗。 拷问成德进奏院判官王承献,亦回答四人是由成德而来,在此居留一个月之久,独门独户出入自由,无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询问四人刺杀武元衡时的情形,与现场勘察和坊官等人的口供相映照,亦分毫不差。 三法司判定四人的确系成德留后王承宗所遣的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刺客,王承宗遣人刺杀武元衡的原因是,武元衡主张对藩镇强硬,阻扰天子降旨授他节旄承认他这个世袭罔替的节度使。 理由看起来也十分充分,不止一个人告诉李纯,王承宗这个人骄横跋扈,颐指气使,他幼年家教严格,做人规规矩矩,成年后被任为大将,迅速迷恋上了打猎,有乳娘苦口婆心劝他要有节制,被他当众一箭穿心。 “此人在成德是骄横惯了的,不知天高地厚,闻听武相公阻扰他接掌镇州,他便恼啦,做出此等胆大妄为的荒唐事,实在是不稀奇。” 突吐承璀的话,李纯将信将疑,若说王承宗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他并不觉得奇怪,这些人骄横惯了的,从小又缺家教,有股子佛当杀佛,神挡杀神的狠劲。 但这个节骨眼上发生这等事,就有些奇怪了,朝廷正要讨伐淮西,偏偏王承宗跳出来刺杀宰相,这是在为淮西打掩护吗,王承宗骄横是不假,却又不傻,这个时候当出头鸟,岂非自寻死路。 但是三法司已经定案,在没有确切反证前,自己便是贵为天子也不能随意推翻重审。 “你懂什么,这或者是吴少阳使的诡计。” 李纯一骂,突吐承璀便俯首认罪,说自己糊涂,待李纯气消了点,却又道:“吴少阳使诡计不足为奇,诡异的是四名刺客的确是在成德驿馆找到的,他们自己招供承认,王承献和其他人证也从侧面证实了确就是他们四人无疑。京兆府和龙骧右军把京城掀了个底朝天,蛤蟆、臭虫满天飞,这声势可大了去了,想那王承宗虽然骄横,却又不傻,好端端的,把人藏在自家院子里作甚?” 这话李纯不好回答,就哼了一声。 突吐承璀继续说道:“刺杀当朝宰相类同谋反,朝……廷……” 因为看到一道凌厉的目光,突吐承璀硬生生地把下面的话又咽了回去,低头不语。 “你想去打成德?” “卢从史对成德了若指掌,出兵成德臣有把握,况且打下成德,天下震动,可取一劳永逸之功。” “一劳永逸,哪有那么容易?” “臣愿效犬马之力。” 李纯哼了一声,道:“你能执掌左军不是你有本事,而是朕宠着你。你可知武元衡的夫人为何请朕不追究四名刺客。” 突吐承璀道:“怕人家说她公报私仇,假公济私。” 李纯哈哈大笑,指着突吐承璀的鼻子骂道:“人常说你们这些人肚子里容不下一钵土,朕原先还不信,现在看,还真是。” 和突吐承璀说话总是轻松自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需要斟酌、思索,说错了就错了,大不了不认账。天子在臣工面前是金口玉言,需要谨言慎行,在家奴面前却可以无所顾忌。在天下臣民面前,天子必须保持自己的威严和神秘,在家奴面前,却就是个活生生的人,喜怒哀乐,什么他都早看穿了,看穿了也就不必遮遮掩掩,再遮遮掩掩,活着有多累。 突吐承璀见李纯心情不错,便自己爬起来说:“嗨,没事谁把土藏肚子里,那多糟心。我知道大家的意思,您是说宰相肚子里能容下一座山,便是宰相的夫人也是胸怀广大,不肯因私利而逼迫朝廷改变初衷。此等胸怀,咱们只有敬佩仰慕的份了,实在是比不了啊。咱们是比不了他的广大胸怀,可咱们也有咱们的好处。” 李纯笑道:“你又有什么好处,说给我听听。” 突吐承璀便老实不客气地扳着手指头数了起来。他说一段,李纯笑一回,尽把万千烦恼都丢在了脑后。 …… “而今外面都在嚷嚷着打河北,若是不打大家便要挨尽天下人的骂,可若打又没有必胜的把握。”突吐承璀呷了口茶,继续说道,“可这打仗嘛,本来就是兵家胜败无常,即便是李药师重生怕是也不敢说就一定能胜吧。咱们替大家把责任扛过来,打赢了,那是陛下洪福齐天,宏才大略,天纵英明,若不幸落败,就拿我来发落吧。” 有些话,当着李纯的面突吐承璀是不敢说的,但在自己的养子突吐成骅面前却可以直言不讳地说出来。 突吐成骅道:“这么干,父亲岂不是吃亏了?成德比淮西可凶悍多了,而且成德周边的幽州、魏州都是跟他们穿一条裤子的,淮西四面可都是朝廷的地盘。” “鬼的朝廷地盘,李师道是朝廷的人吗,韩弘是朝廷的人吗,都是心怀鬼胎之辈,你老大人我不懂打仗,身边若再没个亲近的人,这仗可怎么打?” 突吐成骅道:“孩儿不是父亲身边的亲近人吗,孩儿也懂带兵打仗。” 突吐承璀笑道:“傻孩子,你才能带几个兵,你带的那几个兵抓抓蟊贼还成,讨平淮西那得千军万马,兵马十千,黑云遮天,一万兵马摆在那,一眼望去看不到边,看都能把你看晕,不懂就是不懂,可千万别不懂装懂啊。” 突吐成骅道:“孩儿懂了,父亲说要孩儿做什么,孩儿就做什么,刀山火海,绝不含糊。” 突吐承璀哈哈大笑,道:“好孩子,我不会让你出生入死的,我还指着你为义父披麻戴孝,养老送终呢。” 尽管武元衡再三劝阻,李纯心里的天平还是慢慢地偏向了成德,他太渴望做一个中兴之主了,淮西的胜利既然不能成就他,那他就把目光移向成德。 皇帝不顾群臣反对,顺应民意,下诏讨伐成德。 皇帝不顾群臣反对,下诏以突吐承璀为诸军都统,兴兵二十万讨伐成德。 宦官做统帅,且有正式的统军之名,这在大唐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因突吐承璀奏请,卢从史复任昭义军节度使,回昭义为朝廷大军打前站。在突吐承璀的举荐下,林英出任行营参谋,负责为大军提供情报支持。 第425章 比赛有风险 为了避免两线作战,李纯违心下诏赦免了吴少阳,遣使授其节旄。 吴少阳正式出任淮西节度使,却并没有感激皇帝的隆恩,暗中反而加倍向成德提供支持。 这次吴少阳的支持是诚心实意的,实实在在的,他希望王承宗能挺住,多撑一天,淮西的日子就会好过一天,最好能拖垮新朝,那样的话大伙的好日子就又回来了。 李师道也向成德提供了实实在在的援助,出钱出力出安慰,就差没派军协防镇州了。 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但有些人显然眼光不够深远,朝廷的一点小恩小惠,就让他忘乎所以了,幽州节度使刘济就是这么一个人。 贞元年间,朝廷优容藩镇,藩镇大都骄横不法,唯刘济谦恭谨慎,贡献不断,德宗皇帝对这位还算听话的节度使很满意,不断地给刘济加官进爵。 德宗朝,刘济做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声名显赫的使相,顺宗李诵继位后,加其检校司徒,李纯登基后又进位侍中。 接到李纯的诏令,刘济亲率幽燕铁骑七万南下讨伐王承宗,河北三镇中,幽州与魏州一向交好,与成德则常有征战。 刘济借此天赐良机,想一举击垮老对手,其用心昭然若揭。 与刘济一道出兵围攻镇州的还有河东节度使范希朝、义武节度使张茂昭,横海节度使程怀直,昭义节度使卢从史、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和义成节度使李全忠。 各镇出兵十七万,加上突吐承璀的两神策军七万人,各军合计二十四万人。 成德总兵力不过五万,面对近五倍之敌,压力倍增,虽有李师道、吴少阳的暗中资助,亦是举步维艰。 按照李纯当初制定的策略,幽州卢龙军和横海、义武两军从北面,魏博天雄军和义成李全忠从南面,五军齐头并进,其战略任务是吸引和牵制成德主力,如同两把铁钳将王承宗的两只手钳制住,使其暴露薄弱的腹心,由朝廷的制胜之师给予致命一击。 朝廷的制胜之师主要有三支,主力是突吐承璀统帅的左右神策七万大军,先锋是卢从史的三万昭义军,侧翼是老将范希朝的两万河东军。 战略规划看起来完美无缺,临阵对敌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事前信誓旦旦说要踏平成德的急先锋卢从史,自出兵之后,便开始趴窝敷衍,与成德王承宗眉来眼去,假打真和。偏偏突吐承璀又极其信任卢从史,对他是言听计从,突吐承璀这个统帅半个家其实是卢从史帮他当的。 偏偏这个时候,诸镇军中势力最强,态度最积极的刘济又一病不起,卢龙军屯兵不进,张茂昭和程怀直兵力薄弱,成德北部有惊无险。 而在南面战线,实力最强的天雄军,在攻取成德一座县城后,便止步不前,暗中和王承宗没来眼前,互通有无,竟比和平时还要亲近。 至于李全忠,兵力本来就薄弱,李全忠又非大将之才,出镇作战后不久,内部便起了一场暴乱,不必敌人打,自己就主动趴了窝。 李纯本就不对天雄军抱有多大希望,田季安如此表现,他倒不怎么在乎。至于张茂昭、程怀直和李全忠等人,李纯的本意也就是派过去壮个声势,让他们安心,顺便再绝了他们与成德媾和的可能。 让他恨铁不成钢的是突吐承璀,手握七万雄兵,麾下战将如云,兵精粮足,装备为天下之冠,出兵之后竟无尺寸之功。 一日言及于此,李纯生出懊悔之心,察知天子有意换帅,宰相李吉甫劝道:“临阵换帅,实乃兵家大忌,战事胶着,陛下应以稳健为上。” 另一位宰相裴垍也以为战事稍一受挫就换帅实为不妥,但他看的比李吉甫远两步,突吐承璀不懂军事,做诸军都统,的确是勉为其难。 裴垍建议,吐承璀的都统之位不变,同时遣朝中一员重臣往河北坐镇,协助突吐承璀指挥河北战事,逐渐架空突吐承璀,实际统帅河北诸军。 裴垍此议遭到李绛的坚决反对,李绛认为若不召回突吐承璀,而另设统帅,必使得官军内部矛盾加剧,令出多门,各军无所适从,其结果必导致指挥混乱,内耗空前增加,军虽多却拧不成一股绳,实际是取败之道。 李绛建议加范希朝为诸军副都统,范希朝资历老,威望高,由他牵头,先稳住朝廷各路大军,朝廷再派一员重臣前往河北抚慰,该大臣虽不涉军事,却代天子监军,二十四万大军云集成德,便是耗也能耗死王承宗。 李纯一时决心难下。一日问李茂:“我任突吐承璀为帅,是否是个错误。” 李茂道:“突吐中尉虽不懂军事,却是天子股肱,代表天子总统各军,并无不妥。” 李纯道:“你说并无不妥,可为何会陷入今天这步田地?” 李茂道:“成德自李宝臣割据至今已逾五十年,根深蒂固,急切难下,也在情理之中,二十万大军分头并进,成德的压力也是空前的,陛下切不可操之过急。” 李纯道:“二十万大军,一日要耗费多少钱粮,你可知晓,再这么打下去,王承宗未垮,朕先垮了。” 李茂劝道:“陛下难,王承宗更难。以逆反正,士气全靠赏赐维系。王承宗以六州养五万兵,财力穷竭,而今士卒除一日两餐外,并无分毫赏赐,由此下去,不出三月,其士气必然崩溃。陛下富有天下三百军州,又以正击逆,再难也好过王承宗。” 李茂的劝慰,并未能让悬在李纯心头的那块石头落下。 天子心情不佳,恹恹不乐,李茂和刘希光商议了一下,便开始撺掇皇帝去西苑赛场球,赛前李茂召集队友叮嘱了几句话,众人闻言大惊,李茂道:“出了事,我兜着。” 作为神龙队主帅,李纯常常是以一人之力,独挑对手全部,但这次情况有些不对劲,李茂领衔的神武队从一开始就攻势凌厉,先声夺人,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占据了上风,此后优势逐渐扩大,着实让李纯吃了一惊。 更让他吃惊的是李茂领衔的这支队伍作风生硬、鲁莽,对自己这位天子丝毫不客气,竟屡屡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把球抢走,好几次还把自己逼到绝路,迫使堂堂的大唐天子不得不放弃正道,急走偏路。 天子不能走正道,这算哪门子道理,李纯大怒,叫了个暂停,把队员拢起来,厉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若输,尔等皆充军三千里。” 众人先是大惊,又是大喜,天子奋发图强,焉有不胜的道理。 道理虽然如此,李纯的这场球却胜的并不轻松,在李茂的统领下,神武队斗志昂扬,技法纯熟,战略战术运用的十分妥当,即便是神龙队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也只是在最后一刻才将比分反超。 锣声一响,当值官举起红旗,喝令两队分开,由裁判官点数。 那一刻李纯的内心竟从未有过的紧张,心脏有力的跳动声,咚咚作响。 “优胜者——神龙队。” 裁判官一语终裁,场中瞬间发出一声龙啸,李纯孩子似地绕场跑了起来。 神龙队全体队员紧随其后,弹冠相庆,有人激动的流下了泪水,有人在地上连翻了几个跟头,有人索性打起了滚。自陪皇帝打球以来,他们就踩着不败的鼓点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但那些胜仗赢得太轻松,甚至是胜之不武。 太多的顺境一度使得他们忘记了打球还会输,李纯那句“若输,尔等皆充军三千里”,着实把他们吓出一身汗来。 河北战事不顺,天子一连半个月阴沉着脸,本来是来打场球放松一下,偏偏李茂这家伙不识相,死缠烂打,逼的天子脸黑的像块生铁,这要是输了,弄个流放三千里,该有多冤? 无可奈何,他们只得打起全副精神,向对方展开反攻,他们诚然是最优秀的球员,但是战斗的神经松弛的太久,一时想绷起来又谈何容易? 这场仗打到最后,他们莫不是全力以赴,怒吼连连,实在是已经使出了全身解数。 此刻的胜利完全是他们拼出来的,他们受用的起,他们有资格为之骄傲。 李纯跑累了,索性躺在黄尘里,歇够了,他爬起来,早已是汗透重衫,脸上灰突突的看不清本来面目,他取下护面,不用别人搀扶,大步流星走到神武队前,骄傲地吼道:“怎样,朕不用你们让球,朕也照样赢你们。李茂,你服不服?” 李茂正瘫坐在地喘气,脸红的像猪肝,打马球不是他的强项,如此高强度的对抗,他还是第一次接触,他是全力以赴了,相信他的队员也全力以赴了,这场球赛前半段他们是在表演,虽然是压着神龙队打,却还留着后劲,后半段却完全是在死撑,那些杀红了眼的球员,哪怕是把他充军三千里也要分个胜负出来。 他们是一丝一毫也没有藏私,败了也败的心服口服。 “胜负乃兵家常事,我们认输,可我们不服。” “不服好,不服明天再打过。” 李纯哈哈大笑,骄傲的像个将军。 他下令胜方每人赏钱百贯,绢三十匹,败方每人赏钱三十贯,绢十匹。 在此之前,两队不论胜负,所得赏赐都是一样的。 李纯同时宣布:“自今日起,朕要你们都使出真才实学,赢了重赏,输了嘛,视尔等的表现,朕或会适当安抚,但所得绝不会与胜者得一样。朕要奖罚分明。” 兴致大好的皇帝连夜召集几位宰相议论河北战事。二日午后,李茂奉诏进宫,李纯穿上球服,对李茂和神武队全体队员说:“今日,朕再给尔等一次机会,赢,朕有重赏,输,朕将尔等全部充军河北。”比赛结束,神武队全体被罚去河北前线效力。 第426章 鸟冢 堂堂的从三品高官因为输了场球就被充军,不管别人信不信,李茂反正是信了。 李纯要他护送安抚使裴度去河北前线代天子慰劳军士。 裴度现任御史中丞,和武元衡一样,也是坚定的主战派,主张对藩镇采取强硬手段以挽回大唐的颓势,所不同的是,裴度行事比较圆滑,不似武元衡那般咄咄逼人,又因地位比武元衡低,光芒全被武元衡掩盖。 武元衡遇刺时,也有刺客去袭击裴度,裴度的运气比较好,三名刺客刚一现身就被巡街的逻卒发现,匆匆忙忙地向他的坐骑射了一箭,便逃之夭夭。 为了避免恐慌蔓延,李纯下令封锁了裴度遇刺的消息。 武元衡死后,李纯有意以裴度宰相,制书已经拟就,因要派他出使河北军前,就暂时没有公布。 李茂和裴度不熟,却久闻他的大名,也知道他即将出任宰相,故而显得十分亲近,主动登门向裴度请教。裴度虽有些不大瞧得起李茂这样的暴发户,却也不敢怠慢。 从裴度府***来,秦墨附耳说道:“裴垍找你。” 李茂吃了一惊,不动声色上了马,走了一段,方问秦墨:“邀我去哪?” 秦墨回答说是去城东一间酒肆,李茂遂遣散随从,只带秦墨、胡川二人前往,裴垍也是轻装简从,邀李茂落座,略寒暄两句,便道明来意。 “卢从史牙将王翊元到了京城,四处活动为卢从史跑官,他想谋求相位。” 王翊元进京为卢从史活动的事,李茂从机要处编发的简报上看到过,当时也没太在意,只觉得卢从史此人狂妄的有些可笑。在前方寸功未立,就敢谋求相位。 “我跟他深谈了一次,他就写了这个。” 裴垍从宽大的袖袋里取出一叠麻纸推到李茂面前,李茂匆匆阅览过,将东西退还给裴垍,裴垍却不收,言道:“卢从史反心已现,你要心里有数。” 李茂将东西收起,敬礼而去。 回到靖安坊,进门就听到一阵嘤嘤的哭泣声,却见芩娘和兰儿搀扶着一身素衣的苏樱向外走来,丈夫张丕不幸罹难,苏樱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短短一个多月,人就瘦脱了形,而今又是哭的两眼通红,楚楚可怜的模样,任谁见了也生怜悯之心。 “这是……” 李茂想问个究竟,被芩娘拉到一边,芩娘道:“未征得你同意,我就擅自把她接到家里来住,你要怪就怪我一个,跟兰儿她们无关。” 李茂道:“说什么傻话,我怪你作甚,我听说张丕一直寄居在武家,自己并未置办产业,也没有什么积蓄,他这猝然一走,可苦了她了。对了,她有孩子吗?” 芩娘摇摇头,叹道:“和我一样,膝下空空。” 李茂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我不在乎什么。她是从这里嫁出去的,这里就是她的娘家,人落了难,别人可以不管,娘家人可不能不管,你们好好劝劝她,让她住下吧。” 张丕感念武元衡识拔之恩,一直寄居在武家,并不曾置办产业,而他本是自由身,又非武家部曲家奴,他这一走,苏樱忽然变得无依无靠,继续留在武家,自然也少不了她一碗饭吃,却是无名无分,终究不大妥帖。芩娘和兰儿商议后,便将苏樱接了过来,苏樱却以自己是不祥人,执意不肯留。 “难得你这样宽容大度。” 芩娘这话话里有话,睨了李茂一眼,回去继续劝苏樱。 李茂顾不上这些事,在他书房前的客厅,还等着一位重要客人呢。 来者叫王士则,是成德节度使王士真的兄弟,因与王士真不和而入京为官,现在左神策军任将军,成德驻上都进奏院的判官王承献是他的远房侄儿。他托人给李茂带话,求见一面,李茂恐走漏消息,将他接到家里来。 引进书房,李茂吩咐除非天子召唤,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 王士则身着道袍,虽挂名将军,身上却无一丝一毫的杀气,倒像是个愤世嫉俗的文士。见面叙礼,啰嗦了几句,王士则道:“我与兄长王士真不和才入朝为官,我与王承宗没见过几面,对他的影响不好,也没有任何交情。我此来不是为他说项,我是要告诉李将军一个大秘密。” 李茂道:“茂洗耳恭听。” 据王士则说约一个月前,他最宠爱的一个儿子随他的宠妾上街游玩,被人绑架,绑架之人不要他的金钱,只要他帮忙办一件事。 “他们逼我给王承献写了封信,要他承认驿馆里住的人就是成德来的。” 李茂眉头一皱:“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日我也搞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们以我儿的性命相威胁,也容不得我不从。” “承献虽是王家子弟,却是旁枝,初来进奏院很不如意,我对他有恩惠,他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王士则默叹了一声,“现在我们明白了,他们这是在栽赃王承宗,他们是谁?” 王士则问李茂。 其实不必问也知道,栽赃王承元对谁最有利,谁就最有可能是幕后元凶。 这话若是早一个月说,便有石破天惊之效果,现在说出来,却是可有可无的马后炮。 李茂叮嘱王士则在真相大白天下前,还是要守口如瓶,这件事权当没有发生过。 送走王士则,李茂的心里沉甸甸的,一口恶气堵在嗓子眼,出不去,咽不下,难受的无可奈何。 交代了公私事务,安抚了家人,李茂以安抚副使的身份,踏上了东去行程。 过陕州时,忽传杜黄裳在虢州病逝,李茂大惊,向裴度告假欲往河中府奔丧,裴度劝道:“遵素公薨于虢州,度亦十分悲切,然无诏令,钦差之臣岂可擅离职守?” 李茂道:“杜相为国为民,积劳成疾,过而不祭,岂是故旧之谊?”又道:“虢州距此不远,我快马来去,不过一日夜,不会耽误行程。一路辛劳,中丞正好借机休整一下。” 说罢,不顾裴度劝阻一任去了虢州。裴度向左右道:“不忘提携之恩,不惧流言蜚语,李茂华有古君子之风,我辈太世故,不如他。” 李茂一去一回只一天时间,并没有耽搁行程,回来时,却发现自己的队伍里多了一个人,一个男扮女装的人——田萁。 田萁出家在安善坊近旁,本以为常能见到李茂,不想她这一来,李茂却走了,田萁是个高傲性子,李茂走了,不主动来见她,她也不去见李茂,一来二去,两人之间的关系渐渐生疏了起来。 此来据说是要搭顺风车回乡省亲的,留守的胡川担心影响不好,就劝她女扮男装,把她藏在了营里。 李茂为此连赞了胡川三声好,胡川得意洋洋,秦墨气的忍不住踹了胡川一脚,后者虽闪身急避,身上还是沾了点泥土,一时委屈地问秦墨是为什么。 秦墨道:“裴中立何等的人精,你以为能骗得了他,你这是欲盖弥彰,往茂哥身上泼脏水。她要来便来,你以礼相待便是,何必藏藏掖掖,搞的多见的不得人似的。” 胡川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忙着去向李茂认错,走到小院前趴门缝望了一眼,大惊,再望一眼,脸色由阴转晴,得意洋洋地退了出来,见秦墨不说话,只哼了一声,倒背起双手,踱着方步走了。 秦墨觉得事出有因,过去趴着门缝往里一看,连忙捂住了眼,连声叫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张开眼再看,嘴里咕哝道:“善了个哉的,出家人怎能搞这种事,伤风败俗啊,伤天害理啊。” 秦墨摇摇头,痛心疾首地走了。 院子里,田萁屈膝半跪在地,跪的时间久了,腿麻,于是从地上站起身来,怜爱地抚摸着窝在手心的雏鸟,对李茂说:“毛都没长齐,不知能不能养的活。” 李茂很有把握地说:“这鸟名叫家雀,又叫麻雀,霍雀、瓦雀、琉雀、老家贼、只只、嘉宾、照夜、麻谷、南麻雀、禾雀、宾雀。雀科雀属类的一种鸟。在国朝大部分州县都有分布,这种鸟看似柔弱,实际性情非常刚烈。一旦落入人手,沾染了人的体味,母鸟便不再喂养,任其自生自灭,稍稍大一点的雏鸟是不会吃人类唯它的食物的,宁可饿死也不吃。” “宁可饿死也不吃?”田萁饶有兴致地听完李茂卖弄的学问,歪着头问。 李茂认真地点点头:“我养过好几只,一只都没养活。” 田萁摸摸窝在手心的雏鸟的小脑袋,雏鸟微闭的眼睛忽然睁开,张开大嘴,喳喳求食。 田萁咯咯直笑,问这鸟:“有人说你宁可饿死也不吃人喂的食物,是真是假?” 雏鸟不理她,闭目大叫求喂养。 田萁向李茂挑衅地哼了声,步行到一株榆树下,找到一块溃烂的树皮,树皮上盘着一窝黄褐色的蠕虫。田萁摘取一根荆棘刺,挑起一条虫喂给雏鸟,雏鸟一口吞下,张嘴又叫。田萁咯咯直笑,一连喂了七八条蠕虫,然后……雏鸟死了。 “这虫子身上有毒,鸟吃了会死的。”李茂深感遗憾。 “明明知道,为何不早说。”田萁托着死鸟发呆,语含不满。 “我早说过它养不活。你偏不信。” “我就是不信,不信。”田萁咬了咬嘴唇,取出一方素帕,把死去的雏鸟包裹起来,用手在树下松软的土地上刨了个坑把鸟埋了。 “树上这么多虫,若是能吃,早被鸟儿吃光了。它们有毒。”李茂半跪下身,望着新起的鸟冢说。 田萁拍拍手上的泥土,对李茂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回去试一试,你的话吓不倒我。” 李茂无奈地望着田萁离去的身影,落寞地望了眼树下新起的鸟冢。再向外望时,却看到了秦墨不怀好意的笑脸。 咳咳咳,秦墨清清嗓子道:“这地方人多眼杂的,你们也要注意着点。” 李茂道:“什么?” “咳咳,这种事做了就做了,虽说是荒唐了点,奈何也是风流韵事一桩,你何必不承认呢。刚才……哈哈,你站着,她跪着……哈哈,那个……你脸红了……” 李茂微笑道:“我真替你臊的慌,什么事都能往那上面想。她要回乡去做一件大事,我劝不住她,就这样。” 这时秦墨也看见了树下起的新鸟冢,和摔在地上破败的鸟巢,知道是误会了李茂和田萁,于是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骂了声混蛋,然后追上来问李茂:“她想回去做件大事,难不成想帮田兴造反夺权?”见李茂不说话,又唏嘘道:“此女好生厉害,不得不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李茂道:“你我都看得出来,田季安会看不出来?我只怕她机关算尽太聪明……” 第427章 莫逼人 车马路过洛阳时,李茂被一群人约了出去,这伙人的头领姓明名东望,乃是控制埇桥至陕州之间水上航运的船帮军师,明东望原来是船帮大当家,自从把大当家让给了李茂,他就做起了军师,大当家是朝廷高官,高高在上不管事,军师成了实际上的一把手。 大当家过境,明东望身为军师过来参拜是理所应当的,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他此来是要求李茂兑现当初许下的承诺。 当初船帮倾尽全力为朝廷做事,朝廷答应了许多好处,这些好处如今只兑现了一半不到,船帮声称兑现的这些好处,连付出的本钱都没收回来,他们要求朝廷端正态度,认真履行协议,否则他暗示船帮会单方面撕毁协议。 李茂劝明东望把目光放远一些,而今朝廷正用兵河北,这个节骨眼上,不思为朝廷效力,反而逼上门来讨债,这是忠君爱国的表现吗,这是砸锅扯后腿的举动嘛。 李茂还告诉明东望,朝廷有朝廷办事的节奏,其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散漫、拖延,因此更朝廷打交道,不能太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是打不好交道。 李茂最后向明东望保证只要他一天在位,当初许下的诺言就不会不认账。 与明东望一起来的当家孟练激愤地说:“这分明是敷衍之辞嘛,若你明日升了宰相,岂非就不必认这笔账了,若你明日外放藩镇就不必认这笔账了,若你……” 李茂道:“想造排比句,回去找你家塾师去,我说过的话不想说第二遍,你们不信,可以把我扣在这,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 明东望赶紧把孟练劝了出去,孟练道:“你瞧他这副嘴脸,分明就是想不认账。”明东望道:“事已至此,只能软磨硬泡了,你这小暴脾气要改一改,如今是咱们求他,去给他道个歉。” “啊?!”孟练一个脑袋两个大。 但迫于大势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违心给李茂认了个错。 李茂也缓了口气道:“你们不必跟我哭穷,我给你算过账,到今天为止,你们只赚不亏。当然,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答应你们的条件,我自然会兑现,但你们也得体谅我的好处吧,你们逼死了我,真就有好处拿?真有,你们就弄死我吧。” 孟练拍案而起,话未出口,就被明东望喊人撵了出去。 明东望笑嘻嘻道:“年轻人性子躁,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您说的不错,总体而言这次我们跟着您还是赚了点钱的,不过钱这个东西嘛,谁还嫌它多呢,自然是越多越好,赚的越多,您越有威望,不是嘛。” 李茂道:“话既然说开了,就不必绕弯子了,这回要我帮什么,说吧。” 明东望嘿嘿一笑,道:“朝廷用兵河北,粮料用费浩大,公家调粮损耗极大不说,还时常跟不上趟。是否可行和粜之法,让我等再赚点小钱。” 李茂道:“这个没问题,不过你们也别胃口太大,须知贪多嚼不烂。” 明东望拍着胸脯道:“船帮做事向来公道,随行就市,绝不会落井下石。更不会待大当家您为难的。” 李茂道:“我还是那句话,发国难财的,终究没有好下场,与朝廷斗,最后吃亏的还是你们自己。” 行和粜之法,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前提是得保证粮料供应充足,其次价格在合理范围内,所谓的合理范围内,与成本并无直接关系,而是视朝廷的承受能力而定。 昭义节度使卢从史近水楼台先得月,在昭义筹集了大量粮草,假借粮商之名运至前线,再内应外合,哄诱河东、神策两军行和粜之法,大发国难财。 李茂要行和粜法就必须打破卢从史的垄断,而欲打破卢从史的垄断,首要的是要搬开卢从史这块绊脚石。 怎么搬开这块绊脚石,李茂感到有些头疼。 跋涉半个月,这日终于来到突吐承璀大营,此处距离镇州一百二十里,神策两军加上河东、昭义两军,联营十数里,场面蔚为壮观。 对裴度的到来,突吐承璀心里是很不乐意的,安抚使的另一重身份就是监军使,当初李茂以安抚使身份镇临西川,便是高崇文、严砺这等桀骜不驯的人物,也是俯首帖耳,北面听命,足可见安抚使地位的特殊。 突吐承璀久在天子身边效命,又岂不知一旦失去天子信任意味着什么。 在大营接见裴度时,突吐承璀表情始终淡淡的,倒是裴度主动说起自己此行只为安抚三军,并不干涉具体用兵策略,军前一应事务仍由突吐中尉最后决断。 有了这个表态,突吐承璀的脸上表情稍稍好转。 当晚,突吐承璀设宴为安抚使一行接风洗尘。 席间,突吐承璀在向李茂敬酒时,不冷不热地说道:“李将军一来,我这心便是有了主心骨啦,西川讨平刘辟,高帅、严帅固然有大功,可这首功我看还是要归将军莫属。” 李茂道:“西川是小阵仗,万把人打了一年,鹿头关打的最惨烈,前后也就两万来人,成都更是不战而下。川蜀之地,气候湿润,宜农宜耕,号称天府之国。蜀人性情温和,讲究生活,不爱打仗,比不得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每一仗都打的万分惨烈。突吐都统这种大阵仗,西川那里哪能比得,近三十万大军,搅的河北是天翻地覆,这是何等的气势,不能比,不能比啊。” 李茂这话说的突吐承璀心花怒放,态度比之初来明显好多了,一连和李茂碰了三杯。 前线大将中,也有李茂认识的熟人,譬如左神策军大将军郦定进。郦定进因擒拿刘辟有功,连升两级,做了左神策军大将军,虽无实权,名分却很高,郦定进对此很满意。不过前线战事屡屡失利,让他对突吐承璀十分不满,酒宴上他向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敬酒,独独遗漏突吐承璀不敬。 李茂提醒他不要闹情绪,郦定进点点头,勉强向突吐承璀敬了杯酒,却仍旧一言不发。 李茂的老熟人,还有一位,虽从未谋面,却也是听过的。 乌重胤,字保君,河东军将领乌承洽之子,现任昭义都知兵马使。乌重胤在昭义是老资格将领,名声极大。他有一个庶出女叫乌斯兰,嫁给前河阳节度押衙王俭,王俭遭人排挤在莫可渡为官,与李茂一见如故,这些年虽未再见面却仍有书信往来。 李茂说起这段往事,乌重胤大惊,忙道:“小婿见在军中效力,我这便唤他来见副使。”李茂止住,言道:“改日我去见他。” 王俭在莫可渡杀文三儿建功后,调回河阳节度使府,不久节度使换人,老对头郑图翻身,欲翻文三儿的旧案,王俭恐被迫害,改投昭义,在老丈人麾下做了捉生将。 闻之李茂要来,王俭大喜,特意让卫士洒扫了营帐,又嫌有异味,索性换了一处新帐。李茂在王俭处呆了一日,掌灯时分方才醉醺醺地离开。 日后两人常有往来,李茂又以安抚副使的身份在卢从史面前为王俭讨官,卢从史也是满口答应。 第428章 虚晃一招 裴度在营中呆了几日,便去了卢从史军中,昭义军和左右神策军相距不过两里地,往来十分便当,卢从史设宴款待,席间,李茂借着酒劲又为王俭讨官,卢从史满口答应,正思索着给王俭什么官做,裴度借着酒意说道:“按部就班往上升,太慢,当另辟蹊径。节度府中押衙升官最快,不如就让王将军做节度押衙吧。” 李茂道:“旧日在河阳,王将军就是押衙,而今还是押衙,两三年还在原地打转,这个不大妥当吧。” 卢从史笑问李茂道:“依将军之见,我当授王俭将军何职为好?” 李茂道:“我看至少得做都押衙。” 行军司马陈和元笑道:“军府内升迁,虽不似正员官升迁那么讲求资历,却也不是无迹可寻。由捉生将一跃而升为都押衙,非有大功劳不可,否则便难以服众,未知王俭将军这两年立下了什么大功呀。” 乌重胤忙起身,先向裴度、李茂道谢,又向卢从史请罪道:“小婿德才皆不堪都押衙之任,不敢劳节帅为难。” 卢从史道:“安抚使和副使何等眼力,二位合力保举,想来王将军必有过人之处,乌都头就不要谦虚了。传令,自今日起以王俭为节度押衙,充行营兵马使,待积累军功后,再议升迁。” 宴散后,陈和元劝卢从史道:“行营兵马使执掌宿卫亲军,岂可擅用他人,不妥当。” 卢从史笑道:“安抚使和副使都开了口,你要我怎么回绝?且给他这个面子。”又安慰陈和元道:“我心里有数,不会把自家的性命交在他人手上。” 陈和元听他这么说,略略安心,回到自己的寝帐,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当,脸色一时阴晴难定。其子陈枫广窥察父神色异常,忙问其故。 陈和元道:“堂堂安抚使和安抚副使为一个捉生将求官,岂非咄咄怪事?若说李茂,倒也罢了,毕竟是没读过书的,但裴度也跟着参和却让我十分不解。我听人说此人为人为官都十分圆熟,怎么会行此孟浪之举呢?” 陈枫广笑道:“父亲是个正人君子,就以为天下人皆是君子,像这种为他人说情求官的,在国朝早已是蔚然成风,像他们这样的高官敢说没帮人说过情?打死我也不信。裴度、李茂他们这么当着人面要官,稍稍有些过分,不过人家是钦差大臣嘛,过分不过分,反正也没人敢把他们怎么样。自然是有恃无恐了。” 陈和元又问:“这个王俭跟李茂多年未见,关系能好到这个份上?这里面还有其他什么隐情吗?” 陈枫广笑道:“隐情自然是有,王俭的妻子叫乌斯兰,是乌都头的庶女,这个小女子非但貌美如花,又兼体轻如燕,都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依旧如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般,活脱脱的一个红颜祸水。李茂的好色是出了名的,见一个收一个,家里妻妾成群,犹自不满足,还常留恋于娼馆花市彻夜不归。他帮王俭,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有所指吧。” “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什么醉翁,他充其量是个酒徒色鬼罢了。”陈和元笑了笑,又道:“那裴度的举动怎么解释,他也好色成性,流连娼馆夜不归宿?” 陈枫广道:“李茂是左龙骧军的管事人,又是天子身边的大红人,裴度巴结他,也不足为奇。像这等高官大吏,剥开了脸上那层皮,跟俗人又有什么两样,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 陈和元叹道:“果然如此,这中兴之梦恐怕就真的是个梦了。” 陈枫广陪着父亲叹息了一回,也是无可奈何。 …… 李听,名将李晟之子,左右神策河北行营兵马使,手握八千宿卫亲军保卫都统突吐承璀的安全。李听是纯粹的武将,不争权,不逾矩,性情刚烈,却并不鲁莽,颇受突吐承璀的赏识和信赖,在中军大营权势很大。 突吐承璀深夜相召,李听觉得很奇怪,这位内宫常侍出身的都统,生活很有规律,子时前就上床睡觉,深夜相召,必是有要事相商,可自己一个行营兵马使,又能有什么事,劳动都统深更半夜找他商议的呢,难不成王承宗派骑兵杀过来了? “深夜相召,没打搅你休息吧。” 突吐承璀身着便服,满面红光,身前的大方桌上摆着一副骨牌,他的面前和李听的面前各堆着一堆钱。 “这是……”李听有些不解。 突吐承璀的好赌是出了名的,常在营里聚赌,不仅跟左右神策的将领赌,也跟卢从史赌,而且赌注很大。神策两军的将领现在都很怕跟他赌,这老阉赌品不好,赢了就笑,输了就跳,钱到了他的地盘,谁也别想带走。 李听是从来不赌钱的,见状有些诧异。 “啊,摆个样子,我知道你不好这口。” 突吐承璀手里擎着两只高脚瓷杯,杯子里装着殷红的葡萄酒,看起来很像人血。 他递了一个杯子给李听,李茂不喜欢葡萄酒,接过来就放下来,目光仍旧疑惑地盯着桌上的那副工艺精美的骨牌和堆成小山一样的钱。 “深夜相唤,未知都统有何吩咐?” 行营将领里只有李听人前、背后都称呼突吐承璀为都统,其他的将领有人当面称呼他为都统,背后就是“突吐”或“中尉”,也有人当面称呼他中尉,背后就是阉官,更有不堪的当面默不吭声,背后直接称呼他“阉狗”。 称呼看似小事,折射出来的内容却十分丰富,因为称呼突吐承璀跟众将吵过,沤过气,结果却只能一让再让,现在只要众将不当面使用“阉狗”这个极具侮辱性的词语,其他的他都认了,忍了。当统帅当到这个份上,突吐承璀已经没有心情和力气再去争执这些小事了。 裴度和李茂昨天一早就离营去洄湟镇慰劳河东军去了,临走前向他通报了一件机密。正是这件机密让突吐承璀一夜没睡着觉,半夜三更时分,他想通了,下了决心,这才把李听叫了过来。 “你先看看这个。” 突吐承璀把一个鼓囊囊的皮包递给了李听,皮包缝制的很精致,封口设计的很巧妙,使用了暗扣,李听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打开,憋的脸颊通红。 突吐承璀笑了笑,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左龙骧军就爱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一个小皮包设计的这么繁复有什么用,真要落到别人手里,直接上剪刀不就结了?把脑筋浪费在这等小事上,那还能有什么大出息。 “卢……从史与王承宗有勾结?!” “起初我也不信,但现在看的确如此,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突吐承璀恨恨地说道,呷了口葡萄酒,走到李听背后,笑呵呵说道:“我说为何二十万大军出师半年却劳而无功,原来是家里出了贼,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我们的一举一动王承宗都清清楚楚,这仗还怎么打,怎么打怎么输嘛。这样的蛀虫不除去,岂止是劳而无功,你我的脑袋早晚也要被他献给王承宗。” 这一说李听也出了一身冷汗,昭义军驻兵大营距离左右神策中军大营仅两里远,中间只有一条浅浅的水沟,若是猝然发动袭击,神策军根本无从措手,突吐承璀和他本人的脑袋转眼之间就是人家的囊中之物,王承宗的战利品。 李听的父亲李晟乃中唐名将,奉天定难的大功臣,李听将门之后,自幼耳濡目染,识得世道人心的险恶,突吐承璀的担忧,他不认为是多余。 “如何应对,李听唯都统马首是瞻。” 突吐承璀要的就是李听这句话,他要干一件见不得光的事,需要李听的鼎力相助。 “来人!上酒。我要跟李将军好好赌一把。” 突吐承璀夜宴李听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卢从史的耳朵里,二日下午,突吐承璀遣人邀卢从史来营中玩两把时,卢从史借口巡视军务,推辞没来。 二日一早,突吐承璀带上两个亲卫,驾着一辆牛车进了卢从史的大营,车上装着满口袋满口袋的钱。 他和卢从史三天一大赌,隔天一小赌,早已成了一种习惯。一天不玩手就痒的厉害。 卢从史察言观色,没有发现丝毫破绽。 这天突吐承璀小赢了一把,得意洋洋而去,临走时他对卢从史说:“你或者还不知道,李听将军也是咱们的同道中人,明日我在营中设局,你过来,咱们一起会会他。” 卢从史道:“李将军名门之后,从小家教严厉,也会玩这个?” 突吐承璀笑眯眯道:“他家教是好,可手头也缺钱,见有这样好的搂钱机会,不觉也就心动啦。以他现今的身份,输我一家,赢无数家,这买卖哪找去?” 突吐承璀赌品烂是出了名的,他所谓的赌博就是变相索贿,这点卢从史是清楚的,他能说出这番话来并不奇怪。 “而今他在营中设局大杀四方,憋着一股劲要跟我较个高下呢。”突吐承璀敲了敲卢从史的护心镜,嘻嘻一笑:“你我联手杀他一局。” “一定,一定。”卢从史敷衍着,目送突吐承璀上马离去。 他折身回营,皱了皱眉头,唤来亲信一名,附耳叮嘱了几句,那名亲信转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转个弯,改头换面来到左军大营前,守卫认得他,笑道:“你们家卢帅怎如此苛待将士,院里的女人总也不够用吗?” 这人笑道:“僧多粥少是一条,又都是黄脸婆,看着就糟心,哪比得上你们神策,人多,又个个水灵灵的嫩。几位兄弟,行个方便。” 来人笑呵呵地献上两只新猎的兔子,守卫忙将门打开放他进来,叮嘱道:“酉时末……” “一定,绝不待几位为难。” 左右神策军浣衣院规模庞大,美女如云,除服务本部外,也向外军开放捞取外快,这是一条获利丰厚的利益链,参与的人极多,历任将领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突吐承璀是个阉人,又未曾经历军旅,高高在上并不知道底下的这些事,底下人更是有恃无恐,无论白天黑夜,但有人来就放行,进了营也不管他去哪。卢从史的这名亲信正是就着这个空子混进神策大营来刺探消息。 但这回来人一进军营就被人盯上了,盯梢的人手段很高明,来人始终没有察觉,探得了他所要的情报后,又在神策军浣衣院潇洒了一把,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营。 盯梢的人立即向突吐承璀汇报。 “他有没有察觉?” “此人是个老手,不好说。有没有,明日一试便知。” 第429章 请君入瓮 突吐承璀度日如年,焦急地等待了一上午,午后,探哨传来消息,卢从史带人过来了,突吐承璀忙问来了多少人,答十个护兵和二十个搬运重物的仆役。 突吐承璀笑骂道:“狗东西,比我还贪。” 卢从史此来是应约围猎李听,他的心腹干将昨日潜入左军大营打听清楚了,行营兵马使李听将军忽然‘迷’恋上了赌博,在寝帐开场子大杀四方,赢了钱转手就送给了突吐承璀,后者为了顾及影响,经常半夜三更叫李将军去寝帐“商议军机”。 李将军每次都是兴冲冲而去,灰溜溜而出,然后就继续大杀四方。 卢从史得报哈哈大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样的统帅若能打仗,猪都能上树了。” 因此不顾陈和元劝阻,午后带上赌资应约前往神策大营。 一路上,卢从史都在盘算着怎么和突吐承璀联手围猎李听,据线报说李听昨天设局赢了不少钱,左右神策军就是有钱,明知是个坑却还如飞蛾扑火般一个个上赶着往里跳,哪像自己的昭义军,全是一帮守财奴、吝啬鬼,输赢一文钱也要嚷嚷半天,要是输了一吊钱能恨的三天不吃饭,单就这点来说,昭义军距离左右神策还差的太远,论天下雄兵,果然还是禁军老大哥称雄呀。 两里路很快走完,步入神策军大营前,卢从史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而‘精’密的围猎计划,他搓搓手信心满满。 李听一身戎装肃立在‘门’内转马场上,卢从史不禁两眼放光,此刻在他眼里看到的不是一位杀气腾腾的威武将军,而是一大堆闪闪发亮的钱。 我的钱呐!卢从史奔着李听健步而去,李听也迎着他大步行来,脸上挂着冷冷的笑。 二人相距三尺远时,卢从史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 “有诈!” 卢从史大叫一声,不是为了提醒随从,而是为了壮胆。 他的判断十分‘精’准,但一切都已经晚了,李听飞起一脚踹在他的侧肋上,两名卫士一拥而上,一个压背一个拧胳膊,手段麻利地把卢从史捆了起来。 一块脏抹布塞进他嘴里,又一条粗麻绳勒上,卢从史呜呜呜呜,却发不出声响来。 与此同时,左军大营轰然关闭,伏兵四出,将卢从史的卫兵尽皆拿下。 “这些都是赃物,里面很多是他搜刮的民脂民膏,你们一般人看不出来,都拿到我帐里去,我要仔细甄别。快!” 见人已拿下,危险已解除,突吐承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指着卢从史带来的赌资痛心疾首地说。 说过又指示左右:“快,快,快,赶紧装车送长安,你倒是快点啊,愣头愣脑的发什么呆呢。还有你,我滴个亲娘也,没事你把牛牵来作甚,这货走到长安得猴年马月啊?啊,这是骡子……” 李听咳嗽一声,提醒突吐承璀:“他还是一镇节度使,不宣布罪行就抓人,不大合适吧。”突吐承璀怪眼一翻,哼道:“跟个吃里扒外的畜生,有什么道理好讲。先把人‘弄’走,免得夜长梦多。李听,你怎么也书生意气起来了。” 李听不言语了,突吐承璀说的也有道理,夜长梦多,赶紧把人送走是正经,万一让对面大营知道了来抢,那就不好办了。 卢从史被解去衣袍,换上麻衣,打入囚车,从后‘门’而出,由李听亲自护送,直奔长安而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抓捕卢从史虽然极尽周密,时隔不久还是传到了陈和元的耳朵里,陈和元大惊失‘色’,急忙把儿子陈枫广找来,流泪说道:“刚刚接到家信,你母亲病危,你速速回乡料理去。”言讫流泪不止,陈枫广大惊失‘色’,不敢多问,安慰道:“孩儿这就回去,父亲保重。” 陈和元擦了把泪,捧出一个包袱,说:“细软不必收拾了,带上盘缠快走,快走。”陈枫广接过包袱,拜别父亲,骑了一匹快马走了。 陈和元定了定神,吩咐心腹书史去传卢从史的几名亲信来他帐中议事,行前细细叮嘱,事关机密,万不可外泄。 行军司马乃三军总参谋长,主帅缺位时,循例暂代帅位,有权击鼓聚将,陈和元不击鼓聚将,却秘密召见卢从史的亲信,有书史觉得事有蹊跷,便悄悄地把事情泄‘露’了出去。 众将到齐,陈和元流泪道:“刚刚得到消息,节帅被‘奸’险小人陷害,没于神策军营。诸位,卢帅若倒,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眼下只能铤而走险救人了。” 众将大惊,纷纷嚷道:“必是李茂那厮干的,我早觉得此人来意不善。”有人反驳道:“李茂陪裴度去洄湟镇了,人不在神策大营,怕是另有其人。我看是突吐那阉狗,阉人全没一个好东西。”众人纷纷附和。 陈和元压压手道:“诸位,现在不是议论是非曲直的时候,要紧的是赶紧救人。”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因为是秘密相召,众人皆未披甲带兵器。 陈和元命人搬开座后屏风,推开一堆杂物,拉出三口大木箱,取出十副‘精’锐战甲分给众人。众人大喜,正忙着穿戴,忽听帐外脚步杂沓,有人大呼:“尔等做的是朝廷的官,吃的是朝廷的俸禄,而今却要给反逆卢从史陪葬吗?” 有士卒拉开帐‘门’,却见刀枪森然,牌手组成的盾牌阵反‘射’阳光十分耀眼,盾牌之后是弓弩手,昭义军都知兵马使乌重胤顶盔贯甲,手持长刀端坐于赤红马上。 陈和元大呼一声:“大伙冲出去杀了乌重胤,否则皆死无葬身之地。” 话未落音,乌重胤右手边一员大将张弓‘射’出一箭,正中陈和元前‘胸’,陈和元手捂心口,面‘色’惨白,指着乌重胤左手边的一个人,颤声道:“我……我……是……” 一句话未说完,摔倒在地,当场气绝。 众将面面相觑,乌重胤左手之人,此刻从容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封黄麻圣旨,宣读道:“卢从史勾结逆贼,着令前军捉拿送京,其众幡然醒悟者,既往不咎,执‘迷’不悟者,从逆反之罪,不可恕。” 众人正迟疑间,乌重胤右手边大将忽然怒吼一声:“尔等是战是降,说句话!”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解甲归降。 卢从史通敌被擒,行军司马陈和元从逆伏诛,副使远镇潞州,军中职位最高的就是都知兵马使乌重胤,都统突吐承璀令其暂代昭义军统帅之职,上下将领倒也服气。 擒拿卢从史是李茂和突吐承璀的联手之作,突吐承璀负责引‘诱’卢从史自投罗网,李茂负责协助乌重胤稳定昭义军。 李茂和王俭的‘交’往看似庸俗,实际却是暗藏机心,他正是通过王俭才探知乌重胤对卢从史的态度,也是通过王俭才和乌重胤搭上了线,从而说服他站在自己一边。 卢从史复任昭义军节度使后,以为攀上了突吐承璀这棵大树,变得日渐骄横起来,对乌重胤这些老将也不比从前尊重,当然乌重胤肯助李茂讨伐卢从史,倒并不是因为这些细枝末节,而是李茂向他展示了卢从史通敌的证据,铁证如山,乌重胤不得不做出自己的选择,若不想陪着卢从史一起坐囚车去长安领罪,就必须亮明自己的态度,坚决站在李茂这一边。 乌重胤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现在看起来,他的选择无比正确。 卢从史解送到长安,李纯令三法司议处,论及如何安置乌重胤,朝中有不同的见解,李绛以为乌重胤虽然在昭义军中威望甚高,但以下犯上究竟犯大忌,今日他能扳倒卢从史,难保明日别人不效仿他再起纷争。再者突吐承璀已经令其暂代昭义军节度留后。朝廷若用其为昭义节度使,则无非是追认突吐承璀的决定,乌重胤将来只会感‘激’突吐承璀的擢拔,而丝毫感受不到朝廷的恩惠。 因此李绛建议对乌重胤封爵赏官,然后调离昭义。李纯斟酌之后,下诏封乌重胤张掖郡公,调去河阳为节度使,原河阳节度使孟元阳调任昭义军。 制书拟就,李纯忽又担心如此阵前换将会影响前敌士气,李绛笑道:“除了这个内贼,昭义军便作壁上观,镇州亦指日可下。”李纯大喜,遂朱批颁布。 孟元阳随天使和制书一起来到前军,天使宣读完诏令,授予制书,李茂、裴度、突吐承璀等人监督二人做了‘交’接,随后齐向乌重胤道贺。 乌重胤满面红光,连连称谢道:“若非诸公点拨、提携,乌重胤岂敢妄想能有今日,大恩不敢言谢,留待他日。” 孟元阳赴任带了自己的亲兵,乌重胤也挑拣亲信带走,独留‘女’婿王俭在军前效力。 突吐承璀见王俭长的魁梧雄壮,心中喜欢,‘欲’留在帐前效力,王俭却不大瞧的起他,声言要跟李茂,突吐承璀只好悻悻作罢。 解决了卢从史后,裴度此行的任务便顺利完成,他此行其实是为李茂打掩护的,而李茂此行则是为了卢从史。 裴度回京前,向李纯密奏,请以李茂替代林英为行营参谋,主管军事情报。林英在军中无多建树,受非议颇多,又因水土不服,染了疾病,此刻远在刑州养兵。 李纯也不满林英无尺寸之功,便同意了裴度所请,诏令林英回朝养兵。 第430章 你打牌去吧 林英跟李茂交割时,有些提不起精神。 李茂安慰道:“龙骧军在河北布局太晚,以至耳目蔽塞,想建立功勋谈何容易,今日之失不在你,相信大家会体谅你的难处。” 林英道:“出师半年碌碌无为,便是大家不怪罪,我也没脸再待下去,我欲辞去右军去边疆或南方效力,茂华兄以为如何?” 李茂道:“人才难得,纵然你有退意,大家也不会放的。” 林英欲言又止,叹息了一声,讪讪而笑。 突吐承璀因为卢从史才有底气弃淮西而打成德,而今卢从史获罪被逮入京,他便将故友做了替罪羊,将战事不利的所有责任一股脑地加到了卢从史的头上,说他通敌,说他扯后腿,说他出卖情报,说他设赌局坑人,这么说虽然解释了他出兵半年,无尺寸之功的尴尬,但另一方面,也证明了他无识人之能。 要知道当初举荐卢从史复任昭义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左神策护军中尉突吐承璀。 林英走了,突吐承璀又失去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对接替林英的李茂,突吐承璀是既依赖又提防,一日深夜他邀李茂到他帐中。依旧摆着一张赌桌,主座和客座前都堆着一堆钱。突吐承璀麻利地摆弄着骰子,眉头一紧一松,十分活泼。 见着李茂,也不起身,招呼李茂在他对手坐下,用手括了一下面前的那堆钱,说道:“今晚我打算把这些统统输给你。如何?”李茂道:“我赌技实在一般,说不定这堆钱还得归都统你。”又问:“这赌资是你送我的,还是借我的?”突吐承璀道:“嗨,你计较这些作甚。”李茂摇摇头道:“突吐都统的赌品那是人尽皆知的,我哪敢不问清楚。” 突吐承璀撇撇嘴,忽又挤出一脸的笑容来:“卢从史而今被逮了,少了这个蛀虫,下一步咱们是不是该打几场胜仗?”李茂一边码牌,一边道:“应当。”突吐承璀笑眯眯问:“李将军有何妙策。”李茂道:“这个嘛……这钱到底算送还是算借?” “送,送,送,我送你的,不用还。” 李茂嘻嘻一笑,方道:“打仗这活都统是否在行?” 突吐承璀道:“废话,我若在行,用得着深更半夜来求告你?” 李茂道:“都统不在行,我也不在行,这可如何是好?唉,我听说范希朝将军沙场老将,身经百战,挺在行的,资历嘛也够,令他统军出征如何?” 突吐承璀道:“这个……毕竟我才是主帅。” 李茂道:“主帅就该策划方略,点将用人,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若都统能稳坐中军营,打着麻将,喝着茶,就把成德给灭了,那才是千古美谈呐。” 突吐承璀惊叫道:“你说什么?……麻将?那是什么东西?” 李茂微笑道:“好东西,打法多样,灵活多变,输赢可大可小可快可慢,既能消磨时间,又是搂钱的好手段。” 突吐承璀道:“我听说李茂华的脑子里总是装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哼,要说别的我不敢夸口,玩牌嘛,哼哼,天下什么样的牌我没见过,没玩过,你说的麻将……长的什么样,莫不是你信口开河杜撰出来的?” 李茂道:“岂敢在都统面前信口开河,明日我就拿一副过来让你瞧瞧。” 突吐承璀小手一挥,很有魄力地说:“何必明日,就今夜,不必你拿过来,我跟你一起去拿,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拿不出来……” 李茂一拍胸脯道:“我输你两千三百五十三贯二吊。” “咦!为何是这个数?” “因为我就这么多钱。” 此后一天,突吐承璀足不出户,向外宣称他正和参谋李茂研究进军方略。第二日清晨,突吐都领下令召老将范希朝来营,第三日宣布以范希朝兼任行营节度使,暂摄副都统,协助都统指挥各镇军。十日后,朝廷正式降旨追认范希朝的副都统之职。 至于都统突吐承璀,虽依旧掌握着军事上的最后决断权,不过与此前处处插手,事事干涉不同,这次突吐都统充分授权给副都统范希朝,非但自己严守承诺不加干涉,还严厉约束各部监军不要指手画脚。 这些监军仗着有皇帝撑腰,在军营骄横跋扈,常常越俎代庖,弄的前线将领进退失据,十分为难,又因为他们有权直接向皇帝奏事,将领们敢怒不敢言。 不过他们和皇帝虽亲却亲不过突吐承璀,虽然骄横也横不过潜邸旧人,老宦官一声令下,众监军审时度势,顿时闭了嘴。 从长安载誉归来的李听惊讶地发现突吐承璀跟先前判若两人,以前那个热衷于赌博、喜欢打猎、酷好玩球、喝酒和观赏歌舞的突吐都统突然变得正经起来,严肃起来,深沉起来,整日隐身中军帐,终日和随军参谋、司马、判官们研究军情,谋划方略。 为了保密,中军帐四面帷幕低垂,虽是盛夏却遮的严严实实,外人难测内中虚实,除了每日降温的冰块大增,其他的倒没什么异常,只偶尔听得突吐都统大吼一声:“三万!杀!我二四万,两面夹杀,你服不服?” 于是众人大喜,突吐都统如此豪气,必是找到了制胜法宝,看起来这仗想不赢都难。 李茂陪突吐承璀打了三天三夜麻将,输光了两千三百五十三贯两吊钱,无奈只能退出,至于他干嘛去,突吐承璀才懒得过问,他如今兴致正浓,正要大杀八方,哪顾得上这些小事情? 突吐承璀不干涉军事,让老将范希朝有了用武之地,二十四万对五万,官军后勤补给充足,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实在是没有打不赢的道理。 范希朝下令孟元阳的昭义军撤离一线,在刑州境内集结整训,作为各军总预备队。左右神策军他是指挥不动的,老将没有闹情绪,而是顺势利导,把七万大军用作为战略威慑力量,吸引王承宗的大部分注意力。正所谓刀不出鞘往往杀机更甚。 范希朝规划的主力有三支,他本人的河东军,刘济的卢龙军,以及李全忠的义成军。至于张茂昭和程怀直只能算是侧翼,起辅助作用,而天雄军则连充当预备队和辅助军的资格都没有,卢从史被逮后,他们跟王承宗愈发密切起来,不仅私下互通有无,甚至充当起了王承宗的屏障,硬是把右军李全忠部给挡在了成德之外。 范希朝为此头疼不已,天雄军名义上受朝廷节制,但实际上,不光他这个副都统,便是都统突吐承璀本人也指挥不动。 “天雄军非但不能威慑成德,反而牵制住了李全忠部,成德南部无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老将忧心忡忡地对李茂说,“若李将军能说服李全忠出涧沟镇,或者才能将这步棋走活。” 范希朝说的涧沟镇在天雄军驻军大营西北六十里,是成德境内一座重镇,李全忠部本在天雄军之南,成德境外,若出占涧沟镇,便深入成德境内,直接威胁镇州的南部,但这么做无疑是跟天雄军撕破了脸皮,对于整个补给线都必须通过魏博镇的义成军来说,这么做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若田季安切断了义成军的补给线,就等于断送了这一万八千人的生路,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投降,只能等着被全歼。 “这么做未免太冒险了。” “是啊,是很冒险,但若不这么做,就逼不出田季安这个老狐狸,任他和王承宗眉来眼去,这仗是怎么打也打不赢。” “可若田季安铤而走险……反了呢。” “他有什么理由造反?河北有朝廷数十万大军。” “但河北是他们的地盘,魏博若反,淄青李师道必会有所动作,淮西吴少阳或者也会兴风作浪,到那个时候,刘济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谁又敢打包票。” 李茂的话说中了范希朝内心深处的痛处,逼反田季安,把淄青、淮西也牵扯进来,这无疑是最坏的结局了,虽然现在看起来还很遥远,但并非绝没有可能,万一走到哪一步,何止是河北局势不可收拾,只怕是天下大局也溃烂不可挽回,一旦让河朔四镇与淮西联上了手,就不止是朝廷忍让可以解决问题了,到那时非但中兴必成迷梦,甚至想恢复贞元年间的弱势都不可得。 范希朝沉吟着,久久没有回应。 “或者还有一步险棋可走。”沉默良久,李茂还是打破了僵局。若成功,将极大改变河北的面貌,但若失败,也将使得他本人甚至整个大唐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第431章 你还是反了吧 初秋的一天,天雄军右军指挥、临清镇兵马使、魏州天雄军节度副使田兴接到了牙将张久武的一份密报,张久武执掌的山南商栈,就是一个微缩版的铜虎头,和龙首山机要处编撰的情况简报一样,山南商栈也有类似的简报,用于军内高级将领传阅。 但鉴于天雄军内多数将领都不识字,这份简报的效力大打折扣,起不到内部交流,信息共享的作用。 众多的阅读者中田兴的学识是出类拔萃的,他总能从温开水般的平淡文字下读出别样的精彩,做出令人拍案叫绝的解读来。 “看起来卢龙方面要出事。”田兴叹息了一声,“可惜了,刘济一世英名,只怕要断送在刘总这个不孝子手里。” 随军侍奉的次子田牟把那份简报拿过来看了一遍,有关幽州方面的只有一条,是条语焉不详的流言: “……其营盛传有天使往幽州传诏。” 田牟顺口读了出来,没看出有什么异常,不解地问:“不过是条捕风捉影的流言,看起来也没什么嘛,山南这帮人越来越无聊了。” 田兴哈哈一笑,次子田牟资质平常,又有些书生的呆气,东西摆在面前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若是换了长子田布和女儿田萁,早看出个一二三四五来了。 “刘济亲率七万铁骑出征,留长子刘绲为副大使,掌幽州留务,次子刘总为瀛洲刺史兼行营都知兵马使。一个留守本部,一个随军侍奉,而今却又说天使去了幽州,这是怎么说的,天使有事不去军前找刘济,却去幽州找刘绲,这不是暗示说刘绲背着父亲跟朝廷有瓜葛嘛。他要做什么?趁父亲率大军出征,在后方谋反吗?” 这一说田牟也明白过来,嗷了一声,又道:“可这跟刘总有什么干系?” 田兴笑骂道:“你呀,遇事多转几下脑筋,天子最圣明不过了,任用的宰相也个个贤良精干,岂会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事?这分明是捕风捉影嘛,放出这样的风声,用意无非是离间刘济、刘绲父子,以从中牟利。” 田牟道:“或者是王承宗故意放出的消息呢,父亲何以肯定就是刘总。” 田兴道:“有这种可能,但最有可能的是刘总,王承宗这个人嘛,志大才疏,又刚愎自用,他想不出这样的计谋,也不屑使用这样的诡计。” 正说到这,忽有一人笑道:“父亲作此判断,未免太武断了些,王承宗遣人入朝刺杀宰相,是何等的心机,岂是无谋之辈。” 来人女扮男装,腰姿挺拔,笑盈盈的一张俏脸百媚横生,正是田兴最宠爱的女儿田萁。 田兴眉头一皱,面露不悦:“你来做什么?” “父亲领军在外,为国操劳,女儿来看望您,有什么错吗?” “哼,我没你这个女儿。”田兴骤然沉下脸来。 “父亲,女儿已经知错了,您看,如今我又还俗了。” “是啊,父亲,小妹已经还俗了。” “还俗?想出家便出家,想还俗便还俗,你当……” 田萁跳到了父亲面前,水汪汪的大眼睛笑盈盈地盯着田兴的眼,撒娇放痴,这一招百试不爽。田兴有些招架不住,女儿还是回来了,女儿的眼睛依旧清澈通透,充满了智慧的光芒,女儿这两年吃了许多苦,自己这个做父亲的竟无一语安慰,反而要不认人家,田兴这心里忽然酸溜溜的。 “……你这是亵渎神灵!”老父亲底气有些不足。 这个细微的变化被田萁及时捕捉到了,她拉着父亲的手,继续施展她的娇痴磨人功,田兴硬着心肠推开了磨人精。 “其实女儿出不出家,心里总是忘不了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和姐妹们的。所以我这一还俗飞奔千里巴巴的来见您。您倒好,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田萁泪光点点,当着父兄的面抹起了眼泪。 田牟心也软了,忙帮腔道:“是啊,道家跟佛家不同,道家弟子虽然出家,却不会忘了家,跟佛门那些忘恩负义的不一样。何况,小妹已经决定还俗了。” 田兴怒气全无,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当初,因为王叔文父子的牵连,田萁无路可走,只能暂时出家修道,田兴虽然心里明白女儿这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心里却还是怨她。一连半年总是失眠,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一次竟当众宣布要和田萁断绝父女关系,又严禁诸子和妻子与田萁联系,违者施以家法。 但如铁的狠心却禁不住天长地久的岁月侵蚀,思念的苗头一旦在心底生了根,便要开花结果,用柔嫩侵蚀生硬,为亲情的复苏制造土壤。 半年后田兴的失眠稍稍好转,却又变得多梦,先是接连几晚都在梦里喊出了女儿的名字,继而又在叱骂幼子田章、田群时拿田萁来做对比,对女儿的赞美和喜爱溢于言表,以至于若我萁儿在如何如何,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 现在女儿千里迢迢回来认罪了,认罪的态度又如此之好,田兴再也绷不住了,他放下做父亲的矜持,连连摆着手,故作不耐烦地嚷道: “去去去,洗洗脸去。臭的快熏死人了。” 田萁骑了一天马,浑身汗透,路上尘土又大,身上的确有些脏。不过爱好清洁的她,身上的体味从来未曾与“臭”字结缘。 洗漱回来,田兴劈头就骂:“洗个澡也磨叽到现在,你过来,我问你个事。” 田萁道:“是不是李茂的事?” 田兴一愣,脸忽然沉了下来。自己女儿和李茂的瓜葛,田兴略有耳闻。李茂他是见过的,印象还不错,但奈何人家已是有妇之夫,让自己的女儿名不正言不顺的跟着他,田兴却是一万个不愿意。 既然做不成夫妻,那就最好什么瓜葛都没有,至于男女之间是否存在着纯粹的友谊,饱读诗书,阅尽人情世故的田兴一直持悲观态度。 田牟咳嗽了一声,打圆场道:“小妹,你真是我家^选^书^网^x^u^a^n^s^h^u^.c^o^m的女诸葛嘛,你怎知父亲要问这个?” 田萁哼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在长安修道,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他偶尔过来坐坐,一个外人都没见过,你不问他,却又问谁,问别人我也不知道呀。” 田兴闻言不觉心惊肉跳,他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田萁在长安什么人都不见,只见李茂一个,这说明什么?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饶是他定力非凡,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才稳住阵脚。 心神稍定,他望了女儿一眼,想听听她对李茂这个人有什么看法。 “此人圣眷正隆,又手握实权,可以好好利用。” “没了?” “就这些,这些还不够吗?” 田萁笑盈盈道:“幽州那边要出大乱子,此乱子一起,河北形势将大变,届时父亲想置身事外,只怕也不可能。依我看还是得早作打算。” “别说了,你骑了一天马,也累了,歇息去吧。” 田萁破天荒的没有跟田兴争论,施礼,退出。 田牟送到门外,拉了拉她,问道:“你就这么走了?” 田萁叹了口气道:“他老人家你还不知道吗,自己没想通,磨破嘴皮子也没用。” 田牟点点头,叮嘱道:“这阵子无事不要外出,营里……” 田牟向妹妹使了个眼色,山南商社和铜虎头的一个很大区别是铜虎头始终无法渗透军队,而山南商社对军队的渗透却十分成功,田兴的军营里满是他们的人,田萁这个时候回来,田季安一定会很感兴趣,难保不会暗中对她下手。 田兴的资历和军功已经成了田季安的一块心病,心病不去,寝食难安,加上一些人的不停撺掇,眼下田兴的处境其实已是危机四伏。 幽州若出了变故,带动整个河北局势大变,难保田季安不对田兴下手。田兴和田季安虽同属一族,但家风传承却迥然不同,田季安一脉执掌魏州,尊崇的是拥兵自重,割据、独立,田兴一脉自他父亲起就是大唐的忠臣,人虽在魏博做官,心里却始终装着朝廷。 这次朝廷诏令天雄军讨伐王承宗,田兴主动请缨充当先锋,态度十分积极,天雄军打下的唯一一座城市,也是田兴的功劳。很难想象,田季安将来若和王承宗握手言和,田兴将作何选择,那必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大决战。 田萁千里迢迢回到魏州,可不仅仅是为了向父亲认错,再续父女缘分的。她是个有野心,有谋略的人。 这一点田兴也心知肚明,他是忠臣不假,却也是田家的孝子孝孙,田季安是田承嗣的嫡亲骨肉,平卢田氏魏州一脉的族长,嫡系正统,是他发誓效忠的宗长和顶头上司。造田季安的反,如同要他造朝廷的反一样,实在是太为难。 “或者只是我想多了……” 田兴找了个理由,麻醉了自己一下,但很快就清醒过来,清醒是痛苦的。 第432章 自投罗网 李茂接到了一份密报,散布天使去幽州消息的正是瀛洲刺史刘总的伴当周弘,李茂立即下令左右龙骧军布设在河北的力量立即抓捕周弘。 两军在河北的根基本来就很浅,勉强织成的一张网却又因为战争被冲击的七零八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周弘依旧安然无恙。 李茂决定亲自到瀛州刘济大营去一趟,为了避免刘总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李茂先以行营军料院的名义去函要求卢龙军申报冬衣数量,其后以数额虚妄为名,将所报打了回去,要求重报。 如此三次,再以突吐承璀的名义给刘济去了一封公函,告知他负责接洽李茂。 突吐承璀没说李茂去做什么,但事情却是明摆着的,李茂是去挤水分的。按照大唐军制,藩镇兵出镜作战,粮料皆由朝廷度支供应,吃人的嘴软,拿人钱粮受人监管合情合理。 至少卢龙军都知兵马使刘总就是这么认为的,李茂的大名刘总听说过,贪财好色,据说拍马屁很有一套,在成武县拍薛戎的马屁,拍舒服了就去孤山镇拍于化隆的马屁,又拍舒服了,于是去淄青拍李师古的马屁。在郓州李茂充分显示了他拍马的技巧,连李师古那等难侍候的人都被他拍的晕头转向,竟是一升再升,李师古一死,人家拔腿就走,又攀上了当今天子,封了伯爵,做了将军,拍马屁拍到这个程度,此人不可等闲视之。 刘总布置心腹多备美女、珠宝,等李茂来了,累垮他,砸晕他。 虽然战事吃紧,李茂还是摆出了全副仪仗,浩浩荡荡地来到卢龙军大营。 刘总亲自出迎,李茂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年轻,刘总心存嫉恨,脸上却透着一股子亲近,赞颂之词犹如长江之水滔滔汩汩地涌了出来。 李茂也大赞刘总英武不凡,为世人楷模,二人言辞肉麻,让近旁陪侍之人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刘总请李茂赴接风洗尘宴,李茂欣然答应,后得秦墨提醒,李茂方道:“我应该先拜见刘侍中。” 刘总道:“父帅病重,刚刚服了汤药睡下,我看还是暂不打搅为妙。” 李茂竟也不坚持。 饮宴中有舞姬助兴,幽州地处大唐边陲,燕山之北就是草原森林部落盘踞的地带,番汉交汇之地易出美人,这些舞姬,论身材相貌都是上上之选,更兼腰肢柔美,丰乳圆臀,只看一眼,也要人心酥骨软,被她摄去了魂魄。 秦墨在流哈喇子。 胡川在流鼻血。 李茂在发愣。 刘总望在眼里,喜在心上,仗着酒意令舞姬列队,他亲自陪着李茂挑拣,李茂推辞了一番,便哈哈一笑接受了。 一眼扫过去,点出几个中意的,察看牙口,了解其年龄,要她们解开衣裳,观察胸乳的形状,揉捏挤按,判断有无隐疾,费了一番周折,李茂选了三个带走。 秦墨挑选如仪,他虽然是后一步挑拣,但品味与李茂恰恰相反,倒也并行不悖。 轮到胡川,胡川气鼓鼓的,中意的不是被李茂带走,就是秦墨选去,剩下的美则美矣,却都不上他的眼,刘总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使个眼色,手下一个长瘦汉子拍了怕巴掌,顿时又上来一队舞姬。 这队舞姬论姿色比台上的稍逊,年纪却要小的多。 胡川眼睛一亮,乐得嘿嘿笑了出来,挑挑拣拣,捡捡挑挑,难下决心。 瘦长汉子附耳悄声道:“只要将军喜欢,我轮番儿安排她们侍候。” 胡川一叠连声道好,又请教瘦长汉子姓名,那汉道:“区区周弘。” 送走胡川,周弘向刘总说道:“‘贪淫好色’四个字已不足以道出他们的无耻,朝廷信用这样的人为大臣,难怪大唐国势每况愈下。” 刘总道:“你不要小看他们,能在那个大酱缸里出人头地,都非泛泛之辈。我看这个胡川就不简单嘛,派人盯死他。” 李茂在瀛州大营,白天美酒美食美人坐膝,醒掌天下权,晚上美酒美食美人歌舞,醉卧美人膝,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 秦墨和胡川也跟着沾光,周弘也算是信义君子,说到做到,把一般年幼舞姬分班安排给胡川享用。 胡川快活到第五天,终于和一个叫小琪的姑娘混熟了。 二日陪李茂巡视卢龙军军马厩时,胡川悄悄禀报了李茂,李茂道:“能信得过吗?”胡川道:“万无一失。” 因为胡川的品味比较独特,周弘为了尽量满足,不得不在舞姬之外的其他女子身上打主意,侍奉刘济汤药的一干侍女都是从幽州带过来,是府里的老人,值得信赖。 周弘趁着老帅病重,无暇照顾她们,就把主意打到了他身边侍奉汤药的这群婢女身上了,从里面挑了几个面容姣好的送给了胡川。 这些侍女在幽州节度使府白天为仆,晚上操持贱业,早已是花场老将,和胡川一见面就打的火热,这些女子话好说,但忠诚难以保证,胡川迟迟下不了决心,直到昨天晚上遇到了这位名叫小琪的姑娘。 与花场老将不同,小琪姑娘嘴生手生,更让胡川心花怒放的她还是个处女。 刘总趁刘济病重之际,接管了瀛州防务,更凭着行营都知兵马使的身份将里里外外的人都换成了他的心腹,李茂和刘济相距不过一里地,想见一面却难比登天。 愁闷无所突破,才用了胡川献的这个主意,李茂判断刘济虽然重病不起,却还没有完全失去手中权力,他的长子刘绲还镇守着幽州,行营里的大部分将领还直接听命于他,刘总有本事隔绝他与外界的联系,却难以切断这种用时间凝铸起来的信任和默契。 只要在恰当时机和刘济来个内外呼应,刘总便是纸糊的野心狼,不堪一击。 小琪受命而去,三人陷入心惊肉跳的等待。 二日上午,刘总请李茂往城外猎场打猎,说三天前从幽州运了几头肥鹿放进了围场,而今刚刚适应环境,正好驰马追猎,可供消遣娱乐一番。 李茂欣然赴约,众人鲜衣怒马出了瀛州城,驶入围场,迎面是条狭窄的甬道,刘总让李茂先走。李茂不疑,跃马先入。甬道两侧皆是锦绣帷幕,道上用新土铺垫,十分平整,李茂眼盯着黄土地,秦墨则盯着那帷幕,忽然叫了声:“不好,有埋伏。” 话音刚落,打前站的十几名神武军同时落马,或跌落陷坑,或被绊马索拉翻,或中箭落马,或马腿被长柄大斧砍断。 这些军士原来都是陪李纯打马球的神武队队员,他们非但是优秀的球员,也是精锐的禁军卫士,李纯将他们“贬”来军前效力,实际上是充当李茂的卫士。 前队遇袭受挫的同时,后队人马也纷纷中箭落马,侧翼的神武军卫士试图冲破帷幕,另辟蹊径脱离险地,却才发现,帷幕之后并非空地,而是一丈多高的土墙,土墙之上列满了长枪兵、弓弩手。 李茂一众人自投罗网,被人瓮中捉鳖了。 刘总现身在土墙上,身边站着周弘,周弘的身边站着一名俏丽的女子,正是胡川信任,并委以重任的婢女小琪。 刘总哈哈大笑,指着李茂骂道:“我以礼相待,几曾亏欠你,你竟暗施诡计要害我,落到这步田地,你自己说,要我怎么处置你。” 胡川瞪着那小女子,双眼能喷出火来。周弘单手扶着那小女子的肩,却是嘻嘻一笑,向胡川道:“我忘了告诉你了,她不叫小琪,她叫嫣儿,嫣儿姑娘是我的干女儿,前天才收下的。” 胡川吐了一口血出来。 秦墨道:“吐什么血,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没出息。” 胡川擦了擦嘴上的血,道:“今早的菜里有毒。”说完大口喷血,从马上一头栽了下去。 秦墨忽然觉得腹部也剧痛难忍,眼一黑也摔了下去。 在他落马的同时李茂等人也纷纷坠马,众人的症状一样都是腹痛如绞,疼的满地打滚,站不起身来。 刘总吃了一惊,问周弘:“怎么回事,你还下毒了?” 周弘也感到诧异,昨晚干女儿嫣儿向他一五一十地禀报了李茂等人的计谋,他便和刘济设下了这条关门打狗之计,拼的是脑子,没用下三滥。 “没有,我没有。”周弘一脸惊诧,环顾左右。 “是我。”人群里闪出一个人来。 “你?你是谁?”刘总觉得此人面善,却记不起是谁。自己的贴身卫队里竟有个自己叫不出名字的人,刘总有些哭笑不得。 “末将谭忠,侍卫亲军左三将。” “你是我父帅身边的人,你怎么到了我这?”刘总说话时身边的卫士已经开始行动,呈半月形护住刘总围住谭忠,侍卫亲军是刘济的亲军,现在和李茂一样都是敌人。 第433章 活埋 “都头不要误会,我此来是帮你解决这几个人的。” “解决李茂?”刘总望了眼土墙下在地上翻滚流冷汗的李茂,嘻嘻一笑:“好的很,谭将军果然做成了这件大事,我给你记一大功。” 周弘也明白了刘总的用意,却问:“但不知谭将军要怎么处置这几个人呢,这几个人可都很棘手啊。” 谭忠道:“的确很棘手,处理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我打算把他们烧成黑炭,碾碎了,丢进河里让水冲走,如何?” 刘总摇摇头:“太阴损啦,会得报应的,留他们一个全尸吧。”刘总说过就走开了,周弘笑笑道:“莫若挖个深坑把他们埋了,既一了百了,又保他们一个全尸,相信他们九泉之下也不会嫉恨你的。” 谭忠道:“的确是个好主意。” “好主意?!那就辛苦谭将军啦。” 一个长三丈、宽一丈、深一丈五的大坑很快挖好,挖坑的地点是周弘选的,挖坑的士卒是周弘指定的,谭忠是监工,周弘则一步不离地监视着谭忠。 坑挖好,李茂、秦墨、胡川等七个活人和十六具尸体被逐次抛入,活人在下,死尸在上,层层叠叠地压着。尽管李茂等人中毒后,连站都站不起来,周弘还是下令给每个人都配了一副钢铐。 人埋好,地压实,上面再覆一层枯枝败叶,略作修饰,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周弘拍手赞好,谭忠谦虚地一点头,说道:“还请周将军在留后面前多美言。” 周弘故作惊讶道:“留后在幽州,我可够不上。” 谭忠不动声色道:“侍中熬不过本月,二公子天纵英明,必是最恰当的人选。” 周弘道:“你说什么,谁是最恰当的人选?” 谭忠道:“二公子刘总有德有才,是幽州节度使的最恰当人选。” 周弘冷下脸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谭忠:“你最好记住这句话。” 周弘和谭忠先走,留下亲信看守在本地,一整天后方才离去。 回报刘总声称李茂已死,刘总叹了口气,挥挥手,身边一名牙将领命而出,率骑兵三百人远途奔袭成德镇深州郊外的一处山寨,将驻守在此的三百民军斩杀的鸡犬不剩,末了带回三百颗人头、几具烧的焦黑的尸体和李茂等人的一些信物回到瀛州。 刘总正代父主持会议,闻听探马急报,大惊失色,慌忙奔出营门外,跪在尸体前嚎啕大哭。众人不解询问,刘总伤心过度,口不能言。 周弘代为解释道:“前日李茂将军忽然接到急报,还回镇州神策大营,不幸在深州境内遭遇土军伏击,全军覆没了。” 言罢,周弘如丧考妣,顿足捶胸,大哭不止。 那几具尸体焦黑难辨,李茂行踪又十分诡秘,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是谁也说不清,众人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叹息。 刘总正哭的昏天黑地,忽报刘济病危,刘总大惊,急起身擦擦泪,慌忙上马回城。 刘总趁刘济病重控制了瀛州城,又散布流言离间父亲和大哥刘绲。刘济中计,当众捶杀十五名与刘绲亲近的将领,使内外侧目,由此坐实了刘绲取父亲而代之的传言。 刘济捶杀十五名将领后,当晚便吐血不起,刘总趁势接管了瀛州防务,将里里外外都换上了自己人。 眼看距离成功仅一步之遥,李茂却到了瀛州,这让刘总一度十分紧张,但李茂的所作所为渐渐取得了他的信任,这是个贪财好色的人,这是个胸无大志的人,这是个无勇无谋的人,这是个可有可无不会坏自己大事的人。 有了这个基本判断,刘总便对李茂放松了警惕,他满打算敷衍一下就把李茂赶走,但心腹亲信周弘却告诉他,李茂在暗中物色人选,物色一个能接近刘济的人。 刘总对李茂解除怀疑时,周弘却没有放松,他严密注视着李茂的一举一动,很快他就从李茂随从胡川那窥出了破绽:胡川好色不假,却也在借好色之名在物色能接近刘济的人选。 为了看清胡川的底牌,周弘动用了自己的王牌,这张王牌他本来是准备派大用场的,现在却只能便宜胡川那小子了。 王牌就是王牌,很快取得了胡川的信任,看清了对方的底牌。 得知李茂此行是冲着自己来的,刘总勃然大怒,顿时动了杀机,周弘奉命连夜设下埋伏挖下坑。李茂茫然无知,一头扎了进来。 而今李茂和他的卫队均已长眠地下,在瀛州刘总已无威胁,偏偏这个时候父亲又病重,刘总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到了。 “封锁城门,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刘总进城时说道。 “封锁刺史府,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迈进刺史府时刘总吩咐道。 “把门关上,听我号令。”走进刘济养兵的院子时,刘总低声吩咐左右,然后他解去兵器交给刘济的老卫士魏文豹。 魏文豹追随刘济二十多年,几乎成了刘济的化身,为了表示对父亲的尊重,刘总保留了魏文豹这面旗帜,每次出入时都把兵器交给他的魏叔叔,以示他对父亲的绝对忠孝。 在院中酝酿了一下表情,刘总哭着走进了刘济的病房,然后……他就愣住了。 “混账东西,老子还没死呢。”刘济坐在那,像一尊铜铸的塑像,脸却阴沉的像块铁。 “啪”地一声脆响,一只瓷杯在刘总的脚边摔的粉身碎骨。 刘总出于本能撒腿就外跑,却被一人当胸一脚给踹了回来。 断他生路的正是他假模假式敬重的魏叔叔。 “魏叔你,你……” 胸腔内气血翻涌,刘总忍不住吐了口血出来。 两条人影鬼魅般地走了出来,死死地将他按住。 “啊!” 刘总撕心裂肺地惨叫了起来,面若灰土,像是见到了鬼。 一块赃抹布准确无误地塞进他张大的嘴里,旋即一条麻绳勒了过去。 “看清楚了,我是不是鬼。” 一个人笑嘻嘻地拍打着刘总的脸,刘总停止呼叫,定下神,他看清楚了,按住他的人不是鬼,却比鬼还恐怖,他很想问:“你不是被活埋了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但他喊不出声来,他向父亲望去,刘济身着便服,端坐如仪,脸色虽然依旧很难看,却绝不是奄奄一息的将死模样。 “原来都是假的。” 刘总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顿时软了下来,他向父亲磕了几个头,一时泪流满面。 刘济虽然心硬如石,却也不想再看到这个儿子了,他对身边的李茂说:“刘总做出这等事,不再是我的儿子,请钦使带回长安交圣上处置吧。” 李茂挥了挥手,秦墨和王俭押着刘总退到廊下,刘总刚跪稳,眼见着谭忠押着周弘和嫣儿走了过来,周弘鼻青眼紫,左肩上新添一处刀伤。嫣儿头发胡乱挽着,俏丽的脸上有一道清晰的掌印。二人俱衣衫不整,面若灰土。 周弘望了眼刘总,低下了头,眸中空茫一片。 “周弘和女儿在宅里****,被某抓了个正着。” 刘济抬起头,目光空洞无神:“是你散布流言,挑拨我父子不和的?” 周弘道:“我是奉命行事。” 稍顿,刘济又问:“是你设计谋害钦使的。” 周弘道:“我是奉命行事。” 谭忠一脚踹倒周弘,怒骂道:“明明是你撺掇的二公子,你倒推的干净。” 这一脚踹断了周弘的两根肋骨,周弘恐再挨打,不敢吭声,低头领罪。 刘济摆了摆手,示意将人押下去。 守在廊下的魏文豹进来附耳低语了两声,刘济微微颔首,魏文豹扶刘济站起来,向外面喊了一声:“请诸位将军入见。” 却见二十名将军排列成两列,一手扶刀,一手捧着兜鳌,迈着齐整的步伐鱼贯而入,列队厅堂,向刘济行军礼。刘济答礼,并不吭声。魏文豹取军令在手,大声宣读,众将挨次领命,再拜而出。 刘济留李茂在堂中端坐,不停有将领来报:刺史府、城内驻兵大营,粮仓银库,四座城门,城外驻兵大营,一一被控制,刘总亲信部将尽数被拘押,瀛州城已在控制之中。 刘济掌军二十年,因重病而失权,看似一败涂地,但翻盘却也在一夕之间,这一手玩的太漂亮,让秦墨佩服的五体投地。 夺回兵权控制内外后,刘济召集诸将,当着李茂的面宣达了范希朝拟定的军令:全军开拔,出瀛州、饶阳,八月中秋节前夺占深州。 深州是成德东北重镇,夺取深州,可以直接威胁冀、赵二州,切断棣州、德州与镇州的联系,更重要的是深州一旦被刘济夺占,义成军张茂昭部侧翼再无威胁,两万义成军可以从定州出兵直接威胁王承宗的大本营镇州。 如此成德十分江山将去其六,败亡只在一线之间。 幽州大军分道出发,刘济对李茂说道:“救命之恩,刘济没齿难忘。忠君报国,刘济不敢人后。请钦使回复都统、副都统,卢龙军势当争先,再立新功。” 李茂大喜,在行馆设宴答谢谭忠救命之恩,谭忠却不肯赴宴。托人带话道:“便当报恩,无须道谢。” 刘济得知谭忠不肯赴宴,专门把他找去,跟他说:“你的忠心,我从不怀疑,钦使相邀你不去,反见自家小气。” 当年在曹州,谭忠借献刀之名接近李茂,择机行刺,行刺失败,被擒,蒙李茂不杀之恩,一直心存感激。 离开曹州后,他便脱离刺客组织,四处游历,在幽州病倒街头,性命几乎不保,是刘济救了他。刘济获知他的身份,非但没有厌弃,反而礼数备至。谭忠感念其知遇之恩,留在侍卫亲军为将,为刘济所倚重。 第434 种植猜疑和仇恨 谭忠如约而至。酒宴开始,第一杯酒秦墨提议敬给死难的将士和胡川。 谭忠在李茂等人食用的早饭里下毒,致使李茂等人在对敌时毒发,此举用意有二:其一是在向刘总、周弘示威,表明他的利用价值。其二则是为了保护李茂等人。 倘若李茂等人不毒发,必惨死在万箭攒射中,这点毋庸置疑。 谭忠给李茂等人下的毒是一种慢性毒药,毒素在腹中缓慢发作,刺激人的精神始终处于亢奋状态,为他打洞救人争取时间。 他事先勘察过场地,判定周弘可能选择的活埋地点,然后命令他从幽州大牢里提来的盗墓贼集结待命。 周弘选中地点指挥挖坑时,盗墓贼们开始打洞挖隧道 。他们的手段十分高明,周弘的埋人坑还没挖好,他们救人的隧道已经准备就绪。 隧道尽头和埋人的大坑仅隔着一丈远的距离,这边周弘监督埋人,那边盗墓贼们便着手打通最后一截隧道,等到这边开始填土,那边便着手救人。 这边土填好了,那边人也救走了。 此后在上面浇水、压实,覆盖枯草败枝,却是跟李茂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你怎知刘总会答应活埋,万一他答应你把咱们剁吧剁吧再火化呢,你怎么救?” 秦墨想起被活埋时的恐怖,端着酒杯的手不住颤抖,殷红的酒浆抖了一身,虽然已经过去很久,却仍心有余悸。 “刘总信佛,佛家戒杀生,让他开口杀你们,他做不到。周弘却不同。” “周弘也信佛吗?” “不信。” “那……他若是要坚持先杀后火化,你有何对策?” “没有对策。” “你……你狠。” “这个人心毒如蛇蝎,他不会让你们死的那么痛快。” “胡川为何会中毒身亡,你给他服了什么毒?” “他中的毒和你们一样,周弘另外给他下了毒。” “周弘……我明白了。”秦墨沉默片刻,斟满杯中酒,走到门外,邀向西方祭奠道:“兄弟,你一路走好。下辈子咱们再续前缘。”浇了酒,流了两行泪。 宴散,李茂想跟谭忠单独谈谈,却被他硬声拒绝。李茂又要亲自送他出门,谭忠道:“人各有志,做朋友最能长久。” 二日一早,李茂宿醉醒来,却见秦墨坐在床头,双眼通红,李茂大惊,问:“你怎么在这,哭什么。” 秦墨忧伤地说:“刘总死了 。” 李茂道:“他该死。” 秦墨又道:“周弘也死了。” “他死了也好。” “嫣儿也死了。” “嫣儿?哦,她也死了……那也好。” …… 刘总的叛乱消弭于无形之中,在李茂的建议下,此事被严格保密,对外只宣称瀛州刺史、行营都知兵马使刘总积劳成疾,不幸英年早逝。 但请罪的表章仍旧快马递向长安,此事对田季安的震动极大。刘济现在在猛攻深州,深州城高池深不假,重兵防守不假,良将如云也不假,但要想抵挡住刘济七万幽州铁骑的进攻,显然也是不现实的。 田季安彷徨无计,一日召见张久武来,密令销毁一切跟成都来往的证据,张久武表面答应,转手却到了田兴营帐中跪求救命,田兴道:“小武何出此言,节帅命你做事,你照做便是,怎会招来杀身之祸?” 张久武道:“与成德往来都是我一手操办,我知道的太多了。而今眼看成德即将败亡,节帅忙着撇清干系,我将如何自处?” 田兴点点头,道:“你先下去休息,待我细细思量对策。” 张久武一走,田萁便从幕后转了出来,喜道:“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有张久武协助,父亲大事可成。” 田兴道:“这话休要再提,我非但是大唐的忠臣,也是田家的孝子孝孙,这种事我死也不做。” 一旁的田牟正要开口劝说,却见妹妹向自己使眼色,于是闭口不言,默默退出。 他一把拉住田萁,急问道:“成德败亡在即,节帅忙着撇清干系,下一步便是要冲着父亲来了。”田萁笑道:“哥哥这话怎么说,我怎么听不懂呢。”田牟道:“嗨,这不是明摆着吗,父亲一直主张对成德用兵,他却一直敷衍着,而今逼着他不得不用兵,你想想这场仗若是打赢了,父亲的威望岂非要盖过他?这叫功高震主 。父亲危矣。” 田萁叹道:“可是父亲既要做大唐的忠臣,又要做田家的孝子孝孙,如何是好?” 田牟叫道:“如何是好,别问我呀,你是女诸葛,你出个主意。” 田萁道:“主意是有,只是你和大哥得替我顶着,不然父亲怪罪下来我可吃不消。” 田牟道:“我这你放心,天塌下来,我帮你顶着,大哥那……我去说服他。” 二人计议已定分头各自行动。 李茂离开瀛州后一路向西,走出七八十里,以深入敌境人多眼杂容易暴露为由,命令护送的卢龙军士卒回去,又将所部的另四名卫士打发回前营复事。 秦墨道:“人都打发走了,你打算你去哪。” 李茂道:“去田兴大营。” 秦墨捏捏鼻子道:“找那小女子作甚,莫不是她要做刘总第二?” 李茂道:“论野心她不在刘总之下,论手段嘛,十个刘总也不是她的对手。” 秦墨道:“幸好她是个女的,否则田季安就该头疼啦。” 听闻李茂已经到了辕门外,田兴急着想躲,田牟道:“父亲欠他钱么?”田兴一愣,道:“欠什么钱?”田牟道:“若不欠钱,为何要躲他。”田兴瞪了儿子一眼,没理他。 这边刚收拾好要出门,那边却已听到门外女儿田萁的笑声,打开帘幕一看,却见田萁已经引着李茂进来了,田兴气得直跺脚,田牟却笑嘻嘻道:“你瞧,我妹跟着李茂倒是挺般配的一对。”田兴道:“胡言乱语,嗯,我来看看。” 田牟毛手毛脚,一把掀开了挡帘,田兴想躲已经来不及。 兄妹俩对了个眼,田萁道:“钦使不是外人,不必通禀,请。” 李茂迈步而入 。田兴只好打起精神来周旋,李茂道:“事关机密,未曾事先知会,冒昧的很。国公屯兵万余在此,不进不退,却不知作何打算?” 这话一问,田兴的脸腾地红了,自己自诩是大唐的忠臣,大敌就在前方,却患得患失,迁延半年之久未再进一步,又是何道理。 田牟代父亲答道:“不是我部不思进取,是朝廷粮料供应时断时续,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我们不得不谨慎从事。” 田兴道:“是啊,朝廷在军前实施和粜法,但前方打仗,粮商根本不敢来,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出的这馊主意。” 和粜法本施行于昭义军,在李茂的建议下,左右神策、河东、义武、横海四军也开始推行,效果很好。魏博是块黑幕,内中情况不明,但田兴说的理由显然有些牵强,前线打仗粮商不敢上,这是什么话,只要价格合适有钱赚,前面就是下刀子雨,粮商都敢上。 而且堂堂一军主帅,统兵过万的大将军,当着和尚骂秃驴,这也不大好吧。 李茂和秦墨脸皮都有些红,田萁微微一笑,劝茶。 田兴心里有气,爆粗骂人,事后心里也有些后悔,便缓了口气道:“我部现在已经屯齐粮草,只待刘侍中围住深州,我部立即北上攻打冀州,南北呼应,切断德州、棣州和镇州的联系,到那时,各路大军齐头并进,镇州一鼓可下。” 秦墨道:“两军若同时开拔,岂非更妙。正可打的王逆首尾难顾。” 田萁道:“秦将军所言极是,奈何我部兵少粮弱,比不得刘侍中兵强马壮,只能敲敲边鼓,扫扫外围。” 田兴为人谨慎,不会主动冒险做一件事,何况出兵攻打冀州,田季安不点头,他也没有这样的权力,李茂没有逼迫,起身说道:“那茂就静候沂国公的佳音了。” 李茂谢绝田兴挽留,连夜赶往义成军大营。 到了义成军大营,却见李全忠消瘦的没了人形,李茂吃了一惊,李全忠道:“内有家贼外有恶虎,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焦心劳神,如何胖的了?”闻听胡川罹难,李全忠又添一份愁闷。李茂道:“卢从史已在长安伏诛,刘济病愈,正攻打深州,沂国公也备足粮料正要出兵赵州,全忠兄你为国建功的时候到了 。” 李全忠吃了一惊,用手指了指东北方向,却没有说话。 李茂道:“大势所趋,谅他也不敢逆潮流而动。” 李全忠点点头,道:“弟定竭尽全力。” 谢绝李全忠挽留,李茂当日便离营回两神策大营。 出了大营后,秦墨问李茂:“来了什么都不做就走,却是何缘故?” 李茂道:“该做的都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天意吧。” 秦墨道:“咱们连跑了两家,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屁话,什么都没做嘛,你做什么啦。”李茂微笑道:“我已在他们心里种下了猜疑的种子,而今水分温度正合宜,你就等着它们生根发芽吧。” 秦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摇摇头,不再多问。 二人晓行夜宿,一日来到赵州境内,赵州李茂并未曾来过,却凭着印象知道那里有一座很有名的桥。 “我们去看看赵州桥。” “看桥?一座桥有什么好看的。” 眼下正处战时,路上关卡密布,村寨土兵严阵以待,对过往行人盘查甚严,行路十分不易,秦墨因此不想节外生枝去看什么桥。 但李茂兴致勃勃,秦墨也不愿扫他的兴,二人便拨转马头向赵州进发。一路打听赵州桥在哪,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 秦墨道:“你说的那什么赵州桥,为何人人都不知道,莫不是你记错了。” 李茂道:“我没记错,的确是叫赵州桥。” 正巧对面来了一个牵牛扛耙的老汉,李茂下马施礼,问道:“敢问老丈,赵州境内的赵州桥怎么走?” 老汉笑呵呵道:“什么桥,赵州桥?这里就是赵州,这儿的桥都叫赵州桥。” 秦墨道:“此桥建于前隋,是一个叫李春的工匠建造的 。” 老汉笑道:“你说的是洨河上的安济桥吧,外地来人都爱往那去看。” 秦墨问李茂是不是这桥,李茂也拿不准,便含混道:“先看看再说。”问了方向,二人别过老者,打马去安济桥,看看的天色已晚,便借宿在路边一间旅店,秦墨随身的包袱里装着各式各样的路引,选了一份比较合适去做了登记。 成德和魏博一样,民生凋敝,这旅店的条件很差,几间土草房颤巍巍欲倒,屋里既黑又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天热,屋里闷,蚊虫又多。二人放下行李,锁了门,便来到店外的小河边,河外是平整的天地,天黑看不清种的什么,夜风却将一股青草的香气吹到人的鼻子里,虽然是战时,乡下依旧静谧。 店外的这条河,不宽,不深,河水流动,带来清凉,点了艾草,蚊虫也少。 二人正摇着蒲扇听几个行商在那胡吹海侃,忽然河的那一边来了一队人马,马蹄声轰隆隆震的地面都响,这兵荒马乱的,人都怕兵,众人离座起身,引颈张望,有见多识广的建议大伙都蹲下,低下头,不要东张西望,小心吃箭射眼睛。 河北民风悍烈,民怕兵怕成这样,足见兵的凶狠,李茂招呼秦墨躲到河边,他看了看水势,一旦发生意外,跳入河中,顺流而下,半里外就是一片小树林,只要进了树林,等闲十几个人还奈何不了他。 马队轰隆隆通过木桥,来到旅店前的空地,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来的不是兵,也是行旅,只是人数稍多,势力稍强罢了。河北地方,官府势力强横,对地方管束严厉,豪强势力屡受打压后一蹶不振,除了有数的那几户人家,其他的人都是夹着尾巴度日,公然仗势欺人的现象并不多见。 虚惊一场,众人继续落座说他们的。 来人共有二十多人,衣着倒也普通,举止性情却十分强悍,不似商旅,也不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李茂望了一会,悄声对秦墨说:“来者不善。” 秦墨道:“是有问题,你看他们带的兵器,好生古怪,八成是刺客。” 河北战事正浓,各方都在尽一切可能打击对手,刺客的生意很好,这么多的刺客现身在战火纷飞的赵州境内,自然不算什么稀奇事。 看他们行进的方向是由东往西,去往赵州的,说不定明日赵州刺史的脑袋就无缘无故地没了。行路在外,少惹是非,尤其是不要惹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李茂和秦墨很有默契地同时低下头去,恰在此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这屋子里怎么这么臭?” 说话之人虽然看不清面目,但听声音年龄不应该超过十岁。 刺客家族里还有未成年少女?这是出门做买卖,还是搬家? 李茂偷偷望了一眼过去,恰见一条壮汉提着两只皮桶来河边打水饮马,其他的人则已搬着行李进了旅店。大热天的,那汉子却穿着青布直裰,捂得严严实实,热的脸油光光,红通通。他蹲在河边先抄水洗了洗脸,吐了口气,这才拨开水皮打了两桶水,提着正要走,秦墨忽叫道:“且慢。” 那人凛然一惊,身形不动,沉声问道:“何事?” 秦墨笑嘻嘻道:“你靴子上有泥。” 那汉瞪了秦墨一眼,提起两桶水走了。 秦墨对李茂说:“河南口音,弄不好是王家的人。” 李茂道:“别管他,别惹事。” 一夜相安无事,二日四更天,李茂收拾齐整,出门正要走,却见秦墨和店里掌柜站在那嘀嘀咕咕说些什么,李茂眉头一皱,恐秦墨又要自作主张瞎打听。正要喝止,掌柜的却主动赔礼道:“怪我,怪我,干粮尚未备好,客人还得再等等。” 出外在外,晴带雨伞,饱带干粮,乃是基本常识,何况这兵荒马乱的,昨晚李茂就嘱咐店主烙六张大饼,留作路上做干粮,再三点明一早就要,这店主却还是给耽误了。 店主解释说是早起铲锅不慎把锅底铲漏了,找人补锅耽误了一些时辰。朝廷为了遏制河北藩镇,对盐铁限制很严,民间缺铁,一家一户多只一口锅,甚至两家合用一口锅,不过开门做生意的说家里只有一口锅,这理由就显得有些勉强,李茂望了眼秦墨,后者无辜地耸了耸肩,示意这一切完全跟他无关。 第435章 小冤家 李茂没有回客房,那房间‘阴’暗,异味又重,实在不堪再待下去,李茂信步走到小河边,见河水清冽,忍不住蹲下去掬一捧清水洗脸。 虽是盛夏,却因所处年代一派自然,气温并不走极端,正午虽燥热,早晚却很凉爽。 洗罢脸,李茂望着水面发了会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发呆也成了一种奢侈。发完呆起身正要走开,忽然对面的河滩上来了三个人,人是从河堤斜坡的柳树林里钻出来的,边走边说边笑,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当先,左右是一男一‘女’两个成年人,三人俱作短打扮,‘裤’‘腿’扎起,腰系板带,一男一‘女’手里提着装兵器的皮囊,少‘女’的手里还攥着一把薄刃短刀,脸上汗津津的又是一身泥土,正说说笑笑来河边洗脸。 那少‘女’向对面望了一眼,恰巧李茂也正望着她。 少‘女’忽然脸‘色’一变,厉声叫道:“是你?!” 骤然间抬手瞄向李茂,一支袖箭突地‘射’了出来,李茂蹲的‘腿’麻,眼见袖箭袭来,闪身躲避,终究差了一步,袖箭‘射’在了他的右臂上,却徒然滑落——那袖箭的箭矢没有开刃,只做练习使用,并无太大的杀伤力。 “你跑,你跑,我这箭可是有毒的。” 少‘女’的‘女’师傅举手瞄向李茂,冷笑着警告道,相距太近,李茂没有把握在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箭下脱身,于是站住,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反抗之意。 少‘女’的男师傅涉水过河,围着李茂转了一圈,探手擒他手肘,若让他得手,李茂半边身子将麻痹不能动。 这汉子出手如电,也是快到了极点。 却一把抓了个恐,李茂甩手划出一道虚影,反扣住他的手腕,一推一压一带,那汉子已经落入他的怀中,做了他的‘肉’盾。 “师兄!” ‘女’刺客惊叫一声,连忙垂下手。 “你放开他!” 少‘女’娇叱道,双手各多了一件‘精’光闪闪的独‘门’兵器,目瞪李茂,像一匹发怒的未成年母老虎。 李茂沉声道:“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杀我?” 少‘女’哼哼冷笑道:“素不相识,好啊,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还记得曹州成武县的衣峥吗?” 李茂眉头一皱,惊问道:“你是衣巧?” 那少‘女’又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杀兄之仇,岂敢相忘,我以为还要再等十年,不想老天开眼,在这让我碰到你。” 李茂道:“你兄长的死本是一个意外,当年已有结案,我虽有过,过不至死 。”稍顿又叹息道:“没想到你会走上这条路。” “你自然不想我走这条路,我巴不得我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才好呢。”衣巧与李茂周旋之时,已经悄悄将袖箭的箭头扯下换上了一支毒箭。 “放了我师兄,我赏你一个全尸。否则……” 衣巧人长的清丽脱俗,虽然只有十来岁,却让人望之生怜,但李茂实在不喜欢她说话时咄咄‘逼’人的架势。 李茂笑了笑,冲着大发雌威的衣巧道:“我若不放人呢,依你的本事,救不了他。他是你的业师,又是你的同‘门’师兄,你忍心看着他死在我的手上吗?” 李茂发现他说这话时,衣巧身边的那个‘女’刺客比衣巧还要紧张,心下微微一乐,执掌龙首山后,他看了不少有关杀手组织的资料,他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些有名有姓的刺客通常都是男‘女’同行的,闯出的名号也多以“雌雄”、“‘阴’阳”开头,像什么“雌雄双煞”,“‘阴’阳勾魂手”,“乾坤夺命”,就差没有神雕侠侣。 杀手行踪诡秘,脱离正常社会,承受的压力远远大于常人,而他们的生存方式,寻常人根本无法理解接受,故而多是同行成眷侣,这个‘女’刺客如此心疼他手里的‘肉’盾,莫不是两人有一小‘腿’? 李茂出言试探,那‘女’刺客果然万分紧张,李茂心里有了底,更是有恃无恐。 “你……你好无耻。”衣巧见占不到便宜,恨恨地说道。 李茂摇摇头,笑道:“不是无耻,是无奈,谁让你们人多,又在兵器上下毒。” 守护在衣巧身边的那个面容清秀的‘女’刺客故作轻松地嬉笑道:“听你这意思,心里还不服气,不如我们俩比试一场,你赢了我们放你走,你输了就把人放了。” 李茂道:“姑娘这等伎俩适宜去骗七岁以下儿童,某是不会上当的。” 李茂油盐不进,衣巧和她的‘女’师兄无可奈何。 正僵持间,旅店那边起了一阵响动,却见秦墨破窗而出,一个大鹏展翅飞了起来,飞的太高,着陆不稳,砰地一声摔在地上,摔的尘土飞扬,哼哼唧唧爬不起来。 一条光头壮汉光着膀子从破窗里追出来,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秦墨见那大汉如老鼠见了猫,挣扎着爬起身来一瘸一拐往河边跑,边跑边呼李茂救命。 一个劲装大汉拦住他的去路,晃手一个黑虎掏心,‘诱’秦墨躲闪,贴地一个扫堂‘腿’,秦墨噗通摔倒在地。肋上旋即又吃了几脚,有一声轻微的声响,疑似肋骨断裂的声音。 那光头汉子哈腰抓起秦墨,丹田用力举过头顶,旋了两圈,恶狠狠地抛‘射’出去。 又一次尘土飞扬。 衣巧的‘女’师傅冲着李茂嘻嘻一笑,道:“一命换一命如何?” 李茂望了眼秦墨,竟有些无奈。 那光头大汉却吼道:“不成,我非杀了他不可。这厮偷看我洗澡。” 众人轰然一阵大笑,秦墨脸皮涨的通红,却意外地没有反驳。 李茂只觉得‘胸’腔内气血翻涌,直‘欲’吐出血来,事到如今,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他向衣巧言道:“你想报仇,就自己来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你功夫练到家里,亲手来杀了我岂不是好?今日便是杀了我,也不是你的本事,你兄长九泉之下也不会感‘激’你,将来你想一想也会觉得遗憾。今日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衣巧望了眼那光头大汉,叫:“茂哥,你怎么说?” 大汉闷声道:“你是头,我听你的。” 衣巧道:“好,今天大伙就各退一步。”一声令下,众人纷纷收了兵器。 李茂推开怀里的大汉,向秦墨走去,一支弩箭咻地一声擦着他耳畔飞了过去。李茂立定,问衣巧:“说过的话可以不算数吗?” 衣巧道:“重信守诺乃君子所为,我是小‘女’子,小‘女’子可以说话不算话的。”言罢森然下令道:“把人押下去。” 李茂没有反抗,他面对的是二十名训练有素的刺客,他们拥有一堆稀奇古怪的杀人兵器,兵器上都淬着剧毒,而他手无寸铁,又兼须照顾一位莫名其妙被人打伤的同伴,想脱身谈何容易。 自然更重要的是他判定衣巧不会对他下杀手,若要杀他刚才那一箭就不该是擦着他的耳鬓飞出,而是直接‘射’向他本人。 用牛筋捆人的好处是牛筋嵌入人的皮‘肉’,除非外力施救,自救脱身的几率微乎其微。 “我又连累了你。”秦墨满怀歉意地说。 “习惯了。” “我并不是想偷看他洗澡,我是……” “我知道,你本来是想偷看‘女’人的。” “……” “你说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们?”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听天由命吧。” 李茂说完,眼一闭,便进入睡眠状态。 衣巧为了押解李茂,专‘门’购置了一辆骡车,把二人塞进柳条筐里,上面覆盖着喂马的料草,柳条筐很小,一个成年人塞进去后满满的,李茂的身躯尤其长大,几乎要把筐子撑破,身处如此窘境,除了睡觉,似乎也没别的事好做。 “我有个哥哥,三岁那年走失了,听老人说他屁股上有块胎记,所以……” 沉默了一会,秦墨给出了一个他偷窥男人洗澡的理由,看起来还很充分。 要不要擒拿李茂和秦墨,要不要费这么大力气把人带上,刺客组织内部很快发生了一场争论。衣巧的两位业师彭拜、席沐就反对她这么做,理由是兵荒马‘乱’的带两个人行路实在太麻烦,而且李茂又不是普通人,一个不慎,恐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衣巧年纪虽小,却甚有主见,她力排众议,坚持把人带着,她的身份很特殊,众人违拗不得。 第436章 脱身有道 一日来到赵州城,早有人在城‘门’外接应,顺利进了城,往城西一处大宅安顿。 当晚有赵州本地大豪来访,关起‘门’来没说多久便与衣巧爆发了一场争吵,衣巧气鼓鼓回屋,坐在‘床’头生了会儿闷气,忍不住捂面哭泣了一回,她的‘女’师兄兼业师席沐端着果盘进来,见状言道:“红隼他们怎么说?” “他们不肯出手帮忙,都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 席沐默默放下托盘,用竹签‘插’了一片黄桃递给衣巧,说道:“大风档已不是十年前的大风档了,势力大了,人心却散了,如今各自为政,名是一家,实际是诸侯割据,他们帮忙是情分,不帮忙也不能勉强。人情留一线,将来好见面。” 衣巧擦擦泪,吃了口黄桃,细细咀嚼着,一时问席沐:“我想拿李茂换回姐夫,你以为如何?” 席沐想了想道:“事关重大,还是先见着大侠,听听他怎么说吧。” 衣巧默了一会,道:“我,我是不是太任‘性’了,明知他是个烫手的石头,还非要捧在手里,而今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席沐笑着安慰道:“他跟你有杀兄之仇,你这么做本也无可厚非。” 衣巧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望着席沐道:“这么说,我还是做错了。” 席沐‘摸’‘摸’衣巧的脸蛋,安慰道:“他除了与你有杀兄之仇,还是害死一尺的罪魁元凶,你这么做没错。” …… “错了,错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这小丫头片子简直就是胡闹。” 赵州城北一座奢华的大宅的后院书房里,一个须发雪白、面颊红润的矮壮老者焦灼地踱着步,气的鼻孔冒烟。 此人是大风档赵州分台的大当头,姓耿名秋燕,名字虽然有些婉约,人确是铁骨铮铮的硬汉,河北数十年,声名赫赫,如今年纪虽然老大,却依旧虎威不减。 “李茂是左龙骧军的当家人,林英回京后,河北的右龙骧军也受他统辖。左右龙骧军的势力这两年扩张的有多快,你们是亲眼所见,不必我多说。王承宗若是败亡,河北的半边天都是他们的,得罪李茂,徒增强敌,我真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想的,简直是胡闹。” 站在他面前的一名文士答道:“听说她跟李茂有杀兄之仇。” “便是杀父之仇,此刻也不是报仇的时候。我就不明白王士元为何独独看重这么个人,大风档早晚毁在她的手里。” 一个‘精’瘦的年轻人冷声冷气地说道:“王士元看上了她嫂子,这叫爱屋及乌,她如今年纪还小,等再过两年出落的齐整了,姑嫂同‘侍’一夫,那才是人生一大乐趣呢。” 耿秋燕嘿嘿道:“‘女’人,一个大男人被‘女’人所左右,这人注定难成大器。” 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瘦小老汉咳嗽了一声,道:“人如今是到了咱们赵州,如何处置,还请耿老大发句话,下面弟兄才好办事。” 耿秋燕闷闷地吐了口气,道:“老夫发了这么一大通牢‘骚’,你们听着心烦,但牢‘骚’就是牢‘骚’,就像个屁,放了就没了。终归是一家人,我们只能‘成’人之美,岂能暗使绊子害人。” 众人齐声道:“谨遵号令。” 众人散会出来,那个‘精’瘦汉子三两步追上账房先生,挤出笑眯眯一张脸,他虽年轻,却因为瘦,一笑起来,满脸褶子。 “卢翁留步,今晚一起喝两杯如何?”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罢,有什么事要我效劳。” “您老真是明察秋毫,小子正有一事相求,请借一步说话。” …… 衣巧洗漱已毕,做了晚间功课,推‘门’进入卧房,这间主人房里只有一张‘床’,‘床’上已经睡了一个美人,她的业师兼‘女’师兄席沐酣睡正甜 。席沐面容姣好,皮肤光洁,身材修长匀称,入睡后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温润恬静。 衣巧站在帐外看了好一会,这才解衣钻进去,侧下身贴着她的背睡,一只手却不怀好意地搭过去,正压着她‘胸’前的两团软‘玉’。 席沐早已惊觉,却微笑不语,衣巧得寸进尺,用手拨‘弄’起了红葡萄,席沐不动声‘色’地拨开她的手。 衣巧缩回手,偷偷笑了会儿,一时又‘摸’上来。席沐翻身道:“小鬼,你没断‘奶’吗?” 衣巧装睡,席沐捏住她的鼻子,衣巧出不了气,只得睁开眼,笑嘻嘻道:“我想吃,你有吗?”又咕哝道:“‘摸’‘摸’又不会掉,‘摸’‘摸’怎么啦,许彭拜‘摸’得,我就‘摸’不得?” 席沐啪地打了她一巴掌,嗔道:“胡说。” 衣巧道:“谁胡说了,我都看到好几回了。一次在小树林,一次在冲天浦。他非但‘摸’了你,还亲了你呢?也没见你打他呀。许你们偷偷‘摸’‘摸’,就不许我光明正大地‘摸’吗?” 衣巧出手如电,在席沐的‘胸’前捏了一把。 席沐红了脸,倒也不恼,道:“这种事你不懂,我警告你这事儿你不能说出去,我还没跟大侠提呢。” 衣巧道:“你承认就好,我找机会跟他说吧。啧啧,瞧瞧我的沐姐姐,‘花’容月貌,温良贤淑,又细皮嫩‘肉’的,任她在岁月中苍老,真是桩莫大的罪过。彭师兄可真有福气,夜夜抱着我的沐姐姐,真是给个神仙也不换。” 席沐骤然寒下来脸,啐了声道:“小‘色’鬼,不理你了。” 翻身睡去,衣巧紧挨着她,老实了一会,忍不住又把手伸了过去,席沐不动声‘色’地一抬手臂,把她的手夹住了,似铁钳一般紧,衣巧挣不脱,‘摸’不着,无可奈何只得乖乖睡觉。 这一晚李茂和秦墨在柴房里喂了一夜蚊子,四更末,二人刚昏昏有些困意,忽然感觉土墙在颤抖 。秦墨惊叫道:“地动,地动,房子要塌了。” 却见李茂正瞪大眼睛盯着身侧的一截土墙,秦墨也不吭声。 有人在土墙上打‘洞’,手法熟练,瞬间‘洞’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左右正打望,忽见李茂和秦墨正不怀好意地瞅着他,那人忙道:“休要误会,我是来救二位的。” 秦墨咳嗽一声道:“你们什么来路?”来人笑道:“好人,我们是好人,敢问哪位是李茂?” 秦墨咳嗽了一声,那汉大喜,道:“您就是李茂,小的就是来救您的。小的这就给您解开绳索。” 秦墨道:“先给秦将军解开。” 那汉望了眼李茂,笑道:“也好。” 说话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枚‘精’巧的小剪刀,手脚麻利地为李茂除了牛皮绑绳,又在李茂的监管下为秦墨除了牛皮筋绳。二人手脚一顺,李茂劈手一掌打昏了那汉。 秦墨悄声问:“这厮什么来头?”李茂道:“他不是说了吗,他是好人,是来救咱们的。”秦墨道:“那你为何打晕他?” 李茂搀起秦墨,不走盗‘洞’,却开前‘门’而出,廊下的看守因李茂二人一夜没睡害的他也没睡成,此刻刚刚睡下,听得‘门’闩响,急起查看,早被李茂一掌打晕。 李茂丢下秦墨,拣了把刀,说:“我去去就来,你别跟人横。” 秦墨道:“没良心的丢下我,我还敢跟人横,我装孙子都来不及。” 李茂不理他在那唠叨,顺着游廊角‘门’一路‘摸’过去,一时到了主人房,大风档在赵州的势力很大,这所宅子外紧内松,主人房前并无人守护,李茂用刀点开‘门’闩,蹑手蹑脚‘摸’进去,本料有一场‘激’战,却不想一眼望去,让他面红耳赤,不敢直视。 宽大的主人‘床’上,薄若蝉翼的纱帐内,两具白‘花’‘花’的身体叠股‘交’臂正相拥而卧。 李茂悄悄拿走‘床’头的兵器,抄起桌上的端弩,低声喝道:“把衣裳穿上 。” 二人猝然从睡梦中惊醒,却也不惊慌,只是拉过薄毯掩住身体。 席沐沉声道:“你想怎样?” 李茂道:“穿上衣裳跟我走。” “若不跟你走呢,你杀了我们?堂堂左龙骧军的大将军闯进‘女’子闺房,暗施偷袭,杀了两个赤身**的小‘女’子,你好大的威风哟。” 席沐趁衣巧和李茂饶舌之际,悄悄地把手伸进枕头下面,那里放着她的一对铜钗。她非但箭‘射’的极好,更是有名的飞刀高手,一支铜钗便是一件杀人武器。 咄!地一声脆响,一支羽箭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的中指和食指之间。 席沐惊惶缩回手,面若灰土。 衣巧跃身而起,从容地穿起了衣裳,李茂不敢直视背过脸去,席沐领教了李茂的神箭也不敢再造次。 衣巧穿好衣裳,跳下‘床’,望着李茂冷冷地赞道:“箭法不错。” 李茂挟二人做人质,那边秦墨却被彭拜拿作了人质,小厮谨遵李茂的叮嘱,没做丝毫反抗,因为无条件配合,也没受什么委屈。 四人相对,彭拜将一柄弯刀环在秦墨脖子上,威胁道:“把人放了。” 李茂用弩机顶着席沐的后脑勺道:“一命换一命,我不说第二次。” 彭拜看看席沐,望望衣巧,犹豫不决。 衣巧道:“放了我沐姐姐,我跟你做人质。” 秦墨忙劝彭拜:“这笔买卖很公道的,我看就这么办吧。” ‘交’换了人质,李茂又要了三匹快马,秦墨骑一匹带一匹备用,李茂和衣巧骑一匹,又令众人将马厩里的马放走,马走上街道瞬间被人哄抢一空,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想买匹马谈何容易?众人无马自也无法追踪。 第437章 人小鬼大 走了一程,李茂放下衣巧,令其自己回去,衣巧站着不动,一双眼怨毒地瞪着李茂。秦墨道:“这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女孩子家,你就不怕出意外?”忽又颖悟道:“我懂了,你这是在借刀杀人!” 李茂道:“你这叫咸吃萝卜淡操心,这样一个小妖女,别人躲还来不及,还用得着你来担心她?” 秦墨望了眼气鼓鼓、一身怨气的衣巧,也不禁打了个冷战,叹了口气没再坚持。 李茂用一根细麻绳把她拴在木桩上,将她的袖箭,机弩和一些钱放在旁边,再将一柄小刀丢在她面前,这才安然离开。 既然是刺客,衣巧自有脱身之计,这点无须李茂担心。 行了一日,入夜时分,前面忽传有成德大军行进,封锁了舟车码头,李茂和秦墨只得暂时宿在桥头客栈。战时商旅几乎绝迹,客栈里宿客寥寥。 黄昏时,二人正在用饭,因为客少,店里的伙计百无聊赖,坐在廊下拿着大蒲扇扇风,忽然一跃而起,惊叫道:“小娘子,你打哪来?就你一个人?你家大人呢?哎,你……” “少罗嗦,来间客房。” 李茂凛然一震,抬头看时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进了客厅,在他的邻座上坐了下来。秦墨差点没被酒呛着。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半道上丢下的衣巧,片刻之间人家非但脱了身,还找了头毛驴骑,这兵荒马乱的,找只鸡尚且不易,这小姑娘竟能寻头驴当脚力,倒也是神通广大。 秦墨碰了碰李茂:“你说,她是不是看上你了。” 李茂没有搭理秦墨的无聊,却是直勾勾地盯着衣巧,衣巧也盯着他,目光丝毫不怯,从容地叫吃叫喝,从容地吃喝,吃完喝完,把嘴一抹,指着李茂对店家说:“把账记我哥头上,再给我开间上等的客房,要门挨着门 。” 店家有些为难,李茂有些郁闷,秦墨却已经失声笑了出来。 衣巧就住在李茂隔壁,这种乡野小店,为了最大限度利用空间,墙壁都是用木板隔成,透音,寻常人说话声音稍大,隔壁就能听的清清楚楚,对衣巧这种训练有素的刺客来说,一墙之隔,简直毫无秘密可言。 走也走不脱,李茂索性敲开了她的门,衣巧背靠着门,抱臂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盯着李茂,倒像个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 李茂道:“你跟着我很危险。” 衣巧点点头,微笑。 李茂又道:“凭你现在的本事,想杀我报仇,你办不到。” 衣巧还是点头,微笑。 李茂道:“如果你听懂了我的话,明日我一觉醒来,你最好能消失不见。” 二日一觉醒来,隔壁空寂无声,李茂微笑。秦墨站在窗前,叹道:“别笑了,人家在下面等你呢。” 本想仗着马快甩掉衣巧,不想这小丫头夜里不知从哪也弄了匹骏马来,而且她的骑术丝毫不在李茂之下,一阵疾奔后,没把她甩掉,却把秦墨弄丢了。 循来路往回走,却见秦墨拄着根棍子一瘸一拐往前蹭,见着二人破口大骂道:“王承宗不灭,简直没有天理,你瞧瞧他治下这治安,简直烂到他姥姥家了,光天白日的,就能拦路抢劫,抢了我的马匹行李不说,还拿走了我的拐棍,什么人性,什么破地方。” 衣巧咯咯娇笑,道:“能留你一条烂命,你就烧高香吧。” 秦墨望了眼衣巧,笑道:“小妞,你跟他有过节,我俩可是无冤无仇的,何必这么糗我?”衣巧道:“你与他狼狈为奸,你也该死。不过看你为人还算忠厚老实,我到时候会酌情留你个全尸。” 秦墨撇撇嘴:“这结局也不怎么样。” 秦墨的坐骑和备马都被抢走,眼下只能和李茂或衣巧同乘一匹马,秦墨的目标是和衣巧同乘一匹马,嬉皮笑脸的说了一堆好话,终于哄的衣巧把缰绳甩给了他。 不过她自己却爬上了李茂的坐骑,李茂望着她,衣巧喝道:“上来呀,怕我半道害了你吗?没出息。” 李茂翻身上马,十岁女童心智虽然早熟,身体却还幼嫩,躲在他怀里,把他宽厚的胸脯当成靠椅,结实的双臂做了扶手,双手抓着马鞍,惬意地打起了盹。 秦墨见状,无奈地叹了一声。 镇州旧称恒州,成德节度使理所驻地,辖县十,地域广大,乃河北雄镇。此时的镇州境内,千军万马云集,商旅断绝。由赵州方向而来,本想抄个近路,却不想雄兵当道,商路不通。无路可走,李茂懊恼,秦墨埋怨,衣巧却很大度地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改道走吧。” 李茂打过仗,却没有打过这么大规模的仗,对困难估计不足,正懊恼之际,听衣巧这么说,倒是对她刮目相看。衣巧道:“你不必谢我,我怕你蛮劲发作,逞能去送死,你活腻了我还没活够呢。” 李茂知道和着小妖女做口舌之争,自己占不到便宜,便宽厚地笑了笑。和秦墨商量后,折回头向东南而行,改道再去神策大营。至于衣巧这个小累赘,李茂也只能带着,镇州不比赵州,真的把她丢下,只怕难以善终。 一整天都在旷野上穿行,所过村寨十室九空,到黄昏时前面是条大河,成德军在河上搭了浮桥,运送兵马物资,入口前设了关卡,严密盘查过往行人。凡没有路引的皆被扣下,关入附近的苦力营,操持重役。 秦墨的包袱和马一起丢了,此刻身上没有路引,二人都成了黑户。 李茂观察了一下关卡,道:“他们有枪兵,有弩兵,也有骑兵,至少有一都人马,硬闯不是办法,还是改道走。” 秦墨看看天色,道:“马上天就黑了,周围几十里都没人,夜宿郊外未必妥当。” 衣巧咯咯笑道:“蠢,你们俩真是蠢的可以,你们身上带了钱吗,你们没有我有,现在兵荒马乱的,镇州兵穷的难顾一日两餐,哪有多余的钱粮养家,家家困苦不堪,你给他们点买路钱,谁还留你在家做女婿不成 。” 秦墨道:“对对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钱我这还有一点,都藏在裤裆里,待我拿出来啊。”衣巧白了他一眼,咕哝了一声,将李茂留给她的钱袋抛给秦墨。 李茂看了看天色,心里有些犹豫,河北地方本来就地广人稀,又因战乱,百姓聚寨而居,村寨之间大片大片都是空地,入夜之后,狼群横行,夜宿郊外,万一遇着狼群,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比遇到镇州军还要凶险十倍。 李茂点点头,俯身警告衣巧道:“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衣巧嬉皮笑脸:“傻瓜,我小命在你手里捏着呢,我哪敢呢。” 秦墨一瘸一拐去打前站,和一个校尉比划了一通,进了贡献,又指了指李茂和衣巧,衣巧笑眯眯地向校尉挥挥手,校尉掂了掂钱袋,挥手示意搬开拒马刺。 三人刚到河边,还没上浮桥,衣巧忽然扭了扭身子对李茂说:“我要嘘嘘。”李茂眉头一皱,警告道:“休要耍花招。”衣巧嘴一咧,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左右军士厉声大叫:“站住,下来!”四下里长枪如林,弓弩齐张,李茂无奈,只得乖乖下马。众卫士将他和衣巧隔离开来,正嚷着要搜身。 秦墨忙从马上翻下来,一瘸一拐上前来,一把扯住衣巧,向左右军士赔笑道:“休要误会,她是他侄女,我的外甥女,这孩子她,她是个疯子。” 话未说完,“疯丫头”捧过“舅舅”的胳膊吭哧就是一口,秦墨吃痛不住,大叫甩开。 衣巧一闪隐入守卒身后,便嚎啕大哭道:“他们是官军探子,抓他们!” 前面的浮桥上满是粮车和过往商旅,退路上又布设了拒马,左右两侧枪戟如林,弓弩森然。李茂进退不能,只能束手就擒。 守将听闻下属抓到了官军奸细,起初不以为然,而今正是战时,到处都是奸细,于是打发虞侯去审审,叮嘱若审不出什么,便打入苦力营,留着搬运粮食过河。 虞侯去不多久,疯疯癫癫地跑回来,叫道:“大喜,大喜,捞着大鱼了,那两个人一个叫李茂,一个叫秦墨,左龙骧军的人,据说还是个将军 。” 守将闻言脑子嗡地一响,半晌,劈手扇了虞侯一巴掌,虞侯大惊,疑惑地问:“打我作甚?” 守将笑眯眯地问:“疼吗?” 虞侯见他笑的猥琐,大怒:“打脸你说疼不疼。” 守将笑道:“疼就好,疼就是做梦,李茂是谁你知道吗?咱们发达啦!咳咳。”挥手一招:“把关卡撤了,随我进城领赏。” 王承宗闻听守将拿到了李茂,大喜,将守将唤来,问了前因后果,眉头一拧,道:“她要见我?”守将道:“她是这么说的。” 王承宗命人将衣巧唤来,见传说中如何厉害的王士元家的小姑子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毛丫头,心里便有些轻视,也不让座,也不叫茶,低头忙自己的,将衣巧晾在一边。 衣巧倒是浑然不惧,哼了一声,道:“拿李茂换我姐夫,你也不吃亏。” 王承宗道:“各算各的账,你说不吃亏,我却觉得吃亏。” 衣巧道:“江湖上有句话叫‘人情留一线,日后好想见’。大风档虽不比从前了,却也不是任人揉捏的,你害了我姐夫,不知你又有什么好处。” 王承宗不觉对衣巧刮目相看起来,笑道:“你的话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容我与人商议一下。” 衣巧道:“大丈夫做事一言而决,你是成德主帅,一言九鼎,你要做什么,自己主张便可,难不成你的头上,也有管着你的老婆婆。” 一名胡将厉声喝道:“放肆!” 衣巧道:“我话或者说重了些,但我也不是三岁小儿,请节帅不要拿这种话来敷衍我。” 王承宗笑了笑,挥挥手道:“你去跟你姐夫说,只要他答应我说的那件事,我便放了他,咱们以后还是好朋友嘛。” 王承宗说完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衣巧到底是个孩子,不知深浅地仍纠缠个没完,呵斥她的那名胡将把眼一瞪,一挥手,强行令人把衣巧赶了出去。 第438章 长远和眼前 打发走衣巧,王承宗静了一会,对左右道:“你们都下去。”待众人离去,这便吩咐左右更衣,换了身便装,去后宅花园凉亭,这才命将李茂请过来。 李茂被擒后,为免受折辱,报了自己的姓名,守将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样的人即便是做了俘虏也是万万得罪不起,便也没有为难,到了镇州后,有司人员服侍他沐浴更衣,用了茶饭,因此来见王承宗时仍能保持一份从容。 王承宗的年纪跟李茂相仿,他本该是个很英俊的人,却因重压之下,整个人都瘦脱了形,面容憔悴的令人心惊。 见礼过后,略寒暄两句,王承宗道:“河北藩镇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已是五十年的规矩,为何到了我这便要大动干戈呢。淄青李师道弑兄自立,你们不管,淮西吴少阳杀留后自立,你们也不管,我这帅位是奉遗命继承,内外宾服,我上表朝廷请授旌节,也是合乎规矩的,为何偏偏对我下手?” 李茂道:“都是卢从史从中作梗。” 王承宗道:“我知道有些话你也不好明说,但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 李茂道:“而今大军压境,深州危在旦夕,冀州也不可保守,镇帅将作何打算?” 王承宗道:“朝廷欲拿我建功,突吐承璀们欲拿我的人头求个封妻荫子,我还有什么活路。只是成德游离于朝廷之外已五十余年,百姓不知大唐已五十年,猝然天翻地覆,我恐朝廷得到的不是一块王道乐土,而是一块狼烟之地。” 李茂道:“那有何解决之道?” 王承宗道:“既然是卢从史使的坏,而今他已伏诛,朝廷何不赦免了我?” 李茂笑而不语。 王承宗道:“二十多万大军劳而无功,自然也说不过去。这样吧,我把德州、棣州奉还朝廷,镇、冀、赵、深四州的赋税也交给朝廷,朝廷可以派监军来镇州,监军可以带兵,我让我的儿子兄弟进京做人质。” 李茂道:“若二十万大军打下镇州,我们应该能得到的更多。” 王承宗笑道:“那是自然,不过难免要损兵折将。幽燕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朝廷打下的未必是块王道乐土,而很可能是遍地薪火,一点就着。北有刘济,南有魏博,远处还有淄青和淮西,朝廷吃到嘴里,咽不下去,丢的岂止是面子?”呷了口参茶,稍顿,王承宗又道:“若由我镇守成德,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刘济,是忠于朝廷的,魏博那边,田兴又是个大忠臣……朝廷一统河北,中兴大业,成就了一半。剩下的淄青和淮西,便是瓮中之鳖,还不是予取予夺。” 王承宗面容憔悴,说出这么一段话后,额头上已布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更显得疲惫不堪,有侍女送来蜂蜜水,王承宗饮了一口,竟然喝呛了,剧烈咳嗽许久,方才止住。 李茂略懂医术,发现王承宗的身体已经被掏空,若持续重压之下,势必命不长久。 于是道:“深州若下,冀州实难保全,德、棣二州,便成孤岛,二十万大军围攻镇州,纵然镇帅英明神武,河北将士悍勇善战,只怕也难逃覆亡之劫,至于以后的事,没几个人会看那么远,或者说会装着看不到。故而若要求和,镇帅还得再加点本钱。” 王承宗勉强笑笑,道:“还要我什么,你尽管说。” 李茂道:“成德割棣州、德州献于朝廷,其余四州版籍亦须献给朝廷,官吏任免,赋税征缴一体上缴,朝廷非但要实派监军,还要限制成德兵额,并在镇州、深州驻军。此外节度、观察、度支三府幕职任免须上奏朝廷恩准。镇帅百年后,节度使人选由朝廷圈定,子孙若有肖者优先选用。若能做到这些,朝廷可保全镇帅一世荣华富贵,王家子孙在成德的产业也不动分毫,王氏子孙一体优待。” 王承宗苦笑道:“这未免太过苛刻了。” 李茂道:“已经是十分优渥了。夏绥杨慧琳、西川刘辟,镇海李琦的下场若能及得上这万分之一,我想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会笑的。” 王承宗低眉思忖片刻,点点头道:“突吐承璀我是信不过的,你空口无凭,我也信不过,我需要朝廷的一纸诏令。” 李茂道:“就请节帅尽快修表请罪,我代为转呈天子。” 王承宗留李茂住下,当即修表一封,恐突吐承璀半道截留冒功,当晚便选快马四匹,派亲卫将领王庭凑护送,抄小道去仪州,急速进京面圣。 李茂人未到仪州,忽传义成李全忠部挺进冀州境内的消息,作为因应之策,魏博天雄军也进逼冀州城下,防止被义成军抢了先。 冀州攻防战尚未开打之际,忽又盛传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坠马。李茂对秦墨说:“看来田兴已经动手了。”秦墨道:“田季安坠马跟田兴真有关系?我看是场意外。” 李茂道:“是否意外,且再等等看,若田兴顺利执掌兵权,那就不是意外 。” 到仪州后,李茂召见右龙骧军分台管事,问魏博事,得知田季安坠马后又中风,已经回魏州养兵,行前任命沂国公田兴为行营都知兵马使,实际掌兵。 田兴掌握兵权,冀州旦夕可下,而深州在刘济的猛攻下早已是岌岌可危。两城若失,官军将气势如虹,以王承宗现在的状态,只怕坚持不了几时。 镇州城破,王氏子孙覆灭,成德表面看是回到了朝廷手里,但二十万大军不可能永久性驻扎在成德,一旦形成权力真空,对这片游离于朝廷之外五十年的土地来说,遍地都是薪火,随便一点火星都会酿成熊熊烈火,以至一发不可收拾。 “成德将会成为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吸干大唐最后一点血液。” 对李茂的这个判断,秦墨有些不以为然,成德地方并无豪强势力,作乱的根源就是王家和桀骜不驯的牙军,藉此之际,灭了契丹人王氏和成德牙军,成德从此风平浪静,哪会有什么麻烦? 李茂对秦墨道:“你腿上有伤,骑不得快马,且留下休养,我独自进京去。” 秦墨道:“你也要小心,而今前线将士贪功求进,你谋的是长久之策,他们却只顾眼前,留神有人害你。” 李茂道:“放心吧,我走了,你多保重。” 一日到了潞州境内,山高谷深,行走正急,忽然山坡上冲下一队衣衫褴褛的土匪,挥舞竹枪、木棒嗷嗷大叫。 王庭凑道:“将军只管往南走,某来断后。” 李茂道:“都是生计无着的百姓,驱散即可,不必伤他性命。” 王庭凑道:“领军令。”言讫,拔刀迎去。 李茂继续南行,看看的天色已晚,众人在路边等了一场,不见王庭凑到,成德兵向李茂道:“怕是王将军有难,将军但坐,我等去接应一程。” 李茂应允,众人匆匆上马而去。 李茂观察四周地形,心里咯噔一惊:两山夹持,中间一道深谷,这可真是个打伏击的好所在,这帮土匪若在此设伏,岂非十拿九稳? 李茂叫声不好,丢下马匹行李,悄悄隐入附近山林,身影刚刚藏定,却听得轰隆隆一阵马蹄声,一支铁骑由东往西飞奔而来,来势汹汹,望李茂的坐骑一阵攒射,发箭密集又准,那马瞬间惨死于箭下。 来人皆蒙面,着麻布衣衫,却难掩内中的铁甲,下马察看后,迅疾又上马而去。 李茂侯众人走远,这才出来,杀手身穿铁甲,箭法精纯,射杀了马匹,却没有拿走行李和钱财,显然不是普通盗匪。 秦墨说的对,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虽着眼长远,为国谋大计,却是动了许多人眼前的利益,所谓的国家长远与他们有什么干系,拿到眼前的好处才是实实在在的,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李茂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拿走一些钱,悄然隐身于山林。 李茂走后约半个时辰,那队骑兵又折还回来,围着李茂的坐骑仔细查勘了一番,一人仔细翻检了李茂的包袱,向首领报道:“钱还在,人没回来。” 坐在马上的首领摘去面罩,冷笑道:“没有了马,徒步翻过前面这些大山,总要耽误些时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听天由命吧。” 说过,命人将死马推入山谷,收拾了现场,连夜投东而去。 李茂跋山涉水,昼夜兼程,十日后来到长安,入城时见露布上写有河北前线的战报,言卢龙军已占深州,天雄军又克冀州,义成军正全力围攻赵州,而今二十万大军云集镇州城下,破城指日可待。 李茂心里稍感安慰,前线将领需要谎报军情,赵州若仍在王承宗手里,镇州城暂时应该无恙,赵州城破之前,突吐承璀应该不会离开他的麻将桌。 不过河北到长安毕竟相隔千里之遥,此刻王承宗的处境只怕比露布上说的还要艰难,成德四境皆被官军侵占,王承宗谈判的筹码越来越少,李纯是否能答应王承宗投降,李茂现在心里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犹豫之后,他决定先去见李绛。 第439章 绝境 李绛见到李茂大吃一惊,问道:“成德战事如此吃紧,你怎么回来了?” 李茂取出王承宗的请和书,李绛惊道:“突吐都统兼着河北招讨使,他怎么说?”李茂道:“王承宗信不过他,执意要见到天子诏书,才肯献城归顺。” 李绛沉吟片刻,道:“只怕天子也未必肯答应。” 李茂道:“这也是我所担心的,眼下我怕是相见天子一面都不能。” 李绛点头,接过王承宗的降表,道:“我来递送。” 李绛留李茂住在家中,对外严密封锁消息,李绛如今正得宠,面圣不是难事,找了个空档,李绛递上王承宗的降表 。往日每有大事相商,刘希光总要斥退左右,自己亲自侍奉,今日他依旧斥退左右留了下来,李纯瞪了他一眼,刘希光惶惶退了出去,不过少时又借口送茶凑了进来,献了茶,人却站着不走,这回李纯权当没看见这个人。 刘希光是突吐承璀的亲信,这件事跟突吐承璀有着莫大的利益关系,李绛心里很纠结。 但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李绛力陈接受王承宗投降的好处,除了李茂和王承宗奏表上说的,李绛又加上了自己的见解。 “河北三镇割据自雄已久,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平日或常生龌龊,互相攻伐,但在根本上却是利益一致。刘济欲报旧日之仇,兴兵讨伐王承宗,田兴是要借出兵扩张势力,他二人都未必有把成德连根拔起的心。 “是故深州城虽陷,守军两万人却能安然撤退,冀州虽破,却仍令降将驻守要害。这是二人为日后修好留后路,若知朝廷要将成德连根拔除,难保二人不临阵倒戈,反噬其主。到那时河北局面无可收拾,天下大局亦将崩坏矣。 “若答应王承宗归降,朝廷派遣监军领兵镇压,又收其赋税和官吏任免,限其兵额,控制其军需供应,则大义在朝廷,幽州、魏州唯恐遭王氏报复,又为遏制敌手,必然站在朝廷一边,听从朝廷号令。河北局势复杂,快刀难斩乱麻,还须来一个温水煮蛤蟆,虽耗时日,终究有汤滚事成的那一天。” 李纯承认李绛的见解很有道理,却仍是犹豫不决,当初打成德是凭着一时的激愤,出兵之后便有些后悔,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本以为成德就是一个大号的西川或镇海,虽然难啃一些,倒也不惧打不过他,天兵一到,仍旧会呼啦啦地倒下去,但事实告诉他,成德不是西川、夏绥,河北这块骨头非但硬,而且筋多,简直是无处下嘴。 心力交瘁时,李纯甚至打过退堂鼓,只是骑虎难下,无可奈何。 谁知道峰回路转,擒杀了卢从史后,一切都变得那么顺,先是刘济病愈,围攻深州,使王承宗首尾难顾。后是一直和王承宗暗中眉来眼去的田季安重病失权,执掌天雄军的田兴又是位忠君报国的大忠臣,一举攻克了冀州,将成德一刀劈作两段,受此鼓舞,连此前一直被忽视的李全忠也大显神威,竟奇迹般地围住了赵州城,打了王承宗一个措手不及。 王承宗四面楚歌,大势已去。 这个时候,接受王承宗请和固然可以尽快结束战事,挽救濒临崩溃的帝国财政,避免数万士卒的死亡和镇州一城百姓的生灵涂炭,但这个就是他的目标吗?河北地方割据时间太久,从官府到民间骨子里都不再认他这个大唐的皇帝,民不识君,君要民何用?倒不如借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一鼓荡平算了。 杀人盈野,流血漂杵,手段虽然狠辣了些,却是长治久安之计。 想到这李纯的一颗心硬了起来,他问李绛:“这份降表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李绛楞了一下,忽觉得脊梁骨发冷,皇帝明知故问,究竟是何用意? 他不敢隐瞒:“降表是李茂将军从前方带回的,他一路风尘,进京后就病倒了,而今高烧不退,不敢面圣。”李绛说完汗如浆下,前线大将秘密回京不见天子,却先见他这位宰相,这是大忌,大忌啊。 李纯哦了一声,淡淡地说道:“这一趟他也辛苦了,让他好好歇着。” 此外便无一语,李绛见他面色难看,不敢多言,回告李茂,李茂默默无语。 李绛走后不到一个时辰,他的宅外便多出一队精干的便衣。以李绛的精细,断不至于会当着突吐承璀亲信的面提及他回京的事,那么只有一种解释,李纯没有支开刘希光,他是故意把他回京的消息泄露给了突吐承璀。 李绛外宅的这些便衣一定是突吐承璀亲信刘希光的人,自己被他们盯上了。 李茂无奈苦笑,对李绛说道:“祸是我闯的,却不该把你牵累进来。” 李绛激动地说道:“这件事我们做错了吗?我以为没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重病之人须慢慢调理,猛药是会治死人的。若因此罢官被贬,此心无悔。” 这时,有神策军将领率甲士入府求见,言称奉命保护李茂安全,李茂和李绛明白,这是突吐承璀的人,目的不是保护,而是软禁。 一个闷热的夏夜,镇州城南竹节观里,成德节度留后王承宗的胞弟王承元端坐素室,认真抄录道家经典《清静经》,天热,屋闷,王承元却一身道袍穿的齐齐整整,汗珠子生于额头、脸颊,汇聚于鼻尖,一颗颗滚落下来,打在草纸上。 王承元目不斜视,端坐如石雕像,丝毫不为所动。 写完最后一个“云”字,王承元从容放下笔,端起桌案上一碗加了点盐的温白开水,一口饮尽,这才拿起毛巾轻轻拭去脸上的汗,将刚刚抄录的文稿收拾齐整,用镇纸压住,吹熄了油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步出书斋。 素室前的院中有口水井,王承元挽起袖子打了桶清凉的井水,他脱去道袍,将一块粗麻布蘸水,仔细擦拭身体,待身体适应了井水的清凉后,这便举起水桶,将剩余的清水当头浇下,冷噤噤地打了个冷战,叫了声:“舒服。” 一名小道童用身体撞开门进来,反腿用脚踢上木门,唤道:“吃饭了。” 说时将饭菜摆在院中的石桌上,转身去屋里拿出一套换洗衣袍,放在石井台上,又忙着点艾草熏蚊虫去了。 王承元浇了几桶水后,燥热的身体完全清凉下来后,便将身体擦拭干爽,换了干净衣袍,这才坐下用餐。 月光下,石桌上,一碗稀的能看见倒影的米粥,两个粗面饼和一碟咸菜,这就是王承元的晚餐,因为抄经书而误了饭点,粥和饼皆已凉透。 王承元吃饭细嚼慢咽,却绝不拖泥带水,一时吃尽,放下筷子,小道童收拾了碗筷,忙着给他梳理头发。 王承元问小道童:“今日外面没见喊杀声,官军没攻城吗?” 道童回身笑道:“你是世外仙人,管这些闲事作甚,专心修你的神仙道吧。” 王承元叹道:“想跳出万丈红尘,我的道行还不够啊。” 正说到这,却听外面一阵脚步杂乱,小道童手一颤,扯断了王承元好几根头发。 院门被人粗暴地推开,两员悍将挎刀大步而来,身后将士一手扶刀,一手举着火把,面色凝重,杀气腾腾。小道童面若灰土,急忙躲到了王承元身后。 王承元笑着安慰道:“他们是自己人 。” 就问:“卢将军,方将军,深夜来弊观,有何见教。” 来者是成德节度使府的两名资深牙将,一名卢桢,一名方闯。王承宗继任帅位后,二人左右侍奉,十分受重用。 卢桢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道:“留后有要事请公子商议。” 王承元淡淡笑道:“我一个出家人,商量什么要事?” 方闯单膝跪地,流泪道:“留后病危,请公子速速入府,有后事交代。” 王承元闻言默默无语。卢桢暗责方闯鲁莽,不该把实情说出,王承元一心修道,不愿沾染俗事,镇州上下谁人不知,万一他不肯就范,自己如何向两位夫人交代? 方闯愤懑地说:“大厦将倾,若公子都不肯伸一把手,我们还较什么劲。” 王承元蓦然抬起头来,眼噙热泪道:“是啊,是啊,若我都灰心了,人心就散了。”又轻轻摇头,似自言自语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王承元擦了把泪,对卢桢、方闯道:“烦劳二位将军带路。” 二人大喜,急催王承元上马,出竹节观向北行出五坊之地,忽然前面横出一队人马,不打着灯笼,十分诡秘。 卢桢大叫一声:“列阵,吹号,号停不让路,格杀勿论。” 三通号响,对面之人急叫:“莫要误会,是我,王庭凑。” 卢桢笑道:“王将军外出公干,几时回来的,一路辛苦,改日我做东,咱们一起喝一杯如何,今日兄弟有军务在身,无暇为将军接风洗尘啦。” 王庭凑笑道:“卢将军不要误会,某只是路过,见远处有灯光,故而停步一问。将军既有公务在身,某不敢耽搁,咱们就此别过,告辞。” 话虽说的客气,卢桢和方闯却对王庭凑充满戒心,一直等他远去,方才动身,这一路上凝神戒备,丝毫不敢放松。 第440章 共赴时艰 众人一进入牙城,便被守军隔离,守将三十人手提大盾,护住王承元。卢桢打头,方闯断后,保护着王承元进了节度府后宅王承元的寝室。 此刻,成德各幕府上佐,州县主官,统军大将,家族元老和王承宗的妻母、子女、姐妹、兄弟、子侄,尽数在此。 见王承元来,其母莫氏,王承宗妻荣氏,几个兄弟王承通、王承迪、王承荣一起上前接住王承元,只顾哭,王承元稍稍安慰两句,并不敢多停留,一径来到内室。 王承宗是入夜后病发的,说是操劳过度,忽然晕厥。但主持军府事务的司马习侵会和都押衙王士裹却有另一种说法: 今日阵前又输一阵,王承宗愁闷异常,入夜后,独自一人观赏歌舞,酒喝多了,便拉住一个舞姬交欢,体力不济,吞食药丸助兴,一时精血大崩,昏迷不醒。 救醒后浑身冷汗狂出如浆,对众人说他去了一趟阴曹地府,见到了牛头马面和索命的夜叉,执掌冥府的判官告诉他:“汝阳寿已尽,大限就在三更。”描述的栩栩如生,说的众人毛发根子发冷。 左右不敢隐瞒,报知两位夫人,莫夫人令家医诊断,判了“油尽灯枯”四个字,夫人知无力回天,这便传命将族中长老和幕府上佐们请过来,以交代后事。 王承宗一直闭目养神,奄奄似毙,众人问谁可承继帅位,王承宗不言,说了几个名字,只是摇头,莫夫人不得已问是否中意王承元,王承宗这才点点头。 闻王承元至,王承宗睁开眼睛,拉住兄弟的手,未语泪先流,王承元亦泪流不止。 王承宗道:“愚兄无罪,恨天道无常,无力挽狂澜于既倒,家门兴辱都要压在你的身上了。”王承元点点头,道:“弟自当竭尽心力。”王承宗面色稍雯,斥退左右,向王承元交代后事。说了一盏茶的功夫,黑漆漆的眼睛忽然生出白障,对面不能识人,王承宗知大限将至,忽然也惊惶起来,一把攥住王承元的手,急叫:“血,血,好多的血……” 言讫,气绝。 内外皆哭,王承元解开兄长的手,扶他躺下,为他掩好锦被。 擦擦泪走出来,莫夫人已经哭晕过去,这半年间她连续失去两位最亲密的男人,先是丈夫离世,让她一月之间暴瘦十斤,尚未缓过劲来,长子又暴病而卒。 王承宗的死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昨天请安时还生龙活虎的儿子,怎么能一眨眼的功夫说没就没了呢,莫夫人目光呆滞,哭了两声便晕了过去。 王承元向嫂子通报了兄长的死讯,自开战以来,丈夫承受了太大压力,精神和身体其实早已垮了,他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住结发妻子,对丈夫的死,荣夫人心里早有准备,又恨丈夫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去,故而只是默默流泪,却还能撑得住。 王承元擦了把泪,向守护在院中的文武官员深深一揖,众人答了礼 。观察副使郗庆文资历最老,出班道:“三军不可一日无主,公子当节哀顺变,以大局为重。” 都押衙王士裹是王士真堂兄,在军中资历最深,也是王承宗生前最倚重的牙军大将,此刻顶着压力站出来,力劝王承元早登大位。 王承元再拜道:“某为人性情散淡,本无意于世俗名利,……若我镇州有帅才堪当大任,能凝聚三军士气,度此危局,无论是否是我王家子孙,承元甘心让贤,绝不反悔。” 王承元目光扫去,众将皆低头默思。 王承元又道:“若能绑王承元献于朝廷,而保全诸位身家性命,王承元何惜此身,以报诸位数十年尽忠报效?” 众人默默无言。 郗庆文道:“惟德惟才,非公子,无人能当帅位。自李茂入朝被扣,朝廷已绝了镇州归顺之路,长安皇帝欲毕其功于一役,将成德一了百了,我等只能自求平安了。” 这一说众人激愤起来,先是破口大骂突吐承璀、范希朝、刘济贪功妄杀,骂着骂着就骂到长安皇宫里的某人头上去了。 行军司马习侵会恐事态失控,赶忙压压手,喝止众将乱嚷,撩开甲裙半跪于王承元面前,请求道:“天弃我镇州,我镇州不能自弃,请公子勉为其难,率我三军将士度此难关。我等将士誓死追随,绝无二心。” 文班官吏齐刷刷半跪在地,祈请王承元为帅。 武将却少有人响应,王氏宗族里更有人哼了一声出来。 王承元年不过十五,性情散淡,一心修道,从未曾领军,在军中资历为零,声望为零。行军司马习侵会文官出身,向被武将所轻视,他的话应者寥寥并不奇怪。 至于王氏宗族中有能力影响节度使继承人选的长老们,各有属意的人选,或主张王承通,或看好王承迪,独独无人对一行修道的王承元高看一眼,又见他有让位之意,故而都动了废立之心,只等他自己下不来台,知难而退。 王承元拭泪之际,偷眼四顾,一时心凉了半截。 恰在这时候,忽听得一阵笃笃的木杖敲地声,却见一群锦衣仆妇簇拥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干枯老妪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无论文臣武将见状纷纷闪避,或跪拜,或长揖,执礼十分恭敬。 此人是王士真的姨母,王士真自幼丧母,由她抚育长大。王士真为帅后,专门上奏朝廷为她讨了县君夫人的封号,在镇州地位崇高之极,但她老人家有自知之明,行事低调,从不在人前抛头露面。 王士真病死,老人伤心欲绝,大病了一场,至此闭门不见客。不想才过了半年,王承宗又病死,众人恐她吃不消,便隐瞒未报她知道。 王承元上前去磕了个头,扶着老人枯瘦的胳膊,问安道:“姨祖母,你怎么来了?” 老人却横眉立目道:“家国将倾,好男儿当横刀跃马,奖率三军上阵杀敌,挽狂澜于即倒,保族存家。谁要你学小儿女姿态,跑来给我这个老不死的请安,走开!” 王承元羞赧而退,老婆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众将面前,唬的众将领低眉敛气,大气不敢出一口。 老夫人正中站立,拄着拐杖,问众人:“你们如今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众人皆道:“无路。” 老妪道:“是我王家失德,对不起你们吗?” 众人慌道:“没有。 老夫人举起拐杖点着为首的王士裹、习侵会、郗庆文三人道:“你们这三个糊涂蛋,老了老了,越老越糊涂,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在这你争我吵。朝廷若肯网开一面,我早让承宗负荆请罪了,舍的他一个,换来大家平安,何乐而不为?他也不至于忧惧而死。而今大难临头,你们自己没本事力挽狂澜,就放下成见,帮着有本事的人坐稳这位子,凝聚士气,共度难关。对大家不都有好处?” 众人醒悟,齐声叫好。 老夫人转身一把抓住王承元的手,在众将的簇拥下,拉着他去了前衙大堂。 一时击鼓聚将,众将齐推王承元为成德军节度留后。 王承元本是不想做留后的,但形势所逼,早在兄长王承宗离世他已下定决心,为家族存亡搏一搏。只是他资历太浅,恐众将不服,这才假意谦让,谁知这一让竟让出大麻烦来,那些支持他兄弟的家族长老们竟全不顾大难临头,仍存了把他拉下马,另择他人的念头。正是骑虎难下之际,幸得老夫人解围,于是顺水推舟就做了留后。 情势危急,兄长留给他的人和班子,他一个不动,只是将各人的官爵统统升了一级,再犒赏三军,以收人心。空口许下的官爵好办,那要等打服城外朝廷的军队后才能兑现,但答应的赏赐如何兑现,却是个大麻烦,公库里早已空空如也,王承元母亲和嫂子的体己私房钱也早被王承宗榨出来赏赐了将士,而今王家是一贫如洗,一升米也刮不出来了。 王承元焦头烂额之际,老夫人淡淡一笑,敲敲拐杖,众仆妇立即抬出三十口箱子来,打开看全是新钱、金珠、宝玉、金帛。 王承宗望之流泪,言道:“这都是王家孝敬您的东西啊。”老夫人笑道:“时至今日,你还当我是个外人吗?傻孩子,起来,千金散去,咱们再聚,家败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三十木箱财物赏军仍显单薄,莫夫人和荣夫人此刻也站了出来,将家中蓄养的歌姬,舞姬,侍妾,奴婢和女主人的首饰、玩器和布匹,以及各自陪嫁的田契尽数献出来交给王承元赏赐军士。 三军将士见了这些赏赐,便知王家财力已尽,如今是和他们共甘共苦,又见王承元每日只食两餐,餐餐清汤寡水,身边只一个懵懂的小道童服侍,凡事亲力亲为,并不假手他们人,所得的享受不过是每餐比他们多一碟咸菜而已。 众将感动流泪,又见官军围城四面,不留活路,一时悲愤交加,行将崩散的士气重新凝聚起来。 当初王承宗暴死,有人主张封锁消息,王承元没有答应,镇州城已是死地,是长安那位皇帝拒绝他们投降,断了他们的生路。 镇州一年之内连丧两帅,如今又面临灭顶之灾,正是同仇敌忾,兴哀兵必胜的时候,封锁消息,岂非自作聪明? 蓄势已满,王承元把目光投向城外,他希望能有一个冒失鬼跳出来给他祭刀。 第441章 兴亡 刘济打破深州后便屯兵不前,致使两万溃军平安撤入赵州,使得李全忠精心策划的破城大计功败垂成,赵州战局再次陷入死局。 田兴打破冀州后,倒是准备帮李全忠一把,女儿田萁却劝他不要去和李全忠争功,免得结怨,田萁主张招降德、棣两州,占其地盘。 因朝廷不准接受王承宗归降,田兴十分犹豫,田萁劝道:“关山阻隔,消息不通,父亲便推说不知情,何况天子不肯原谅的是王承宗,破灭镇州,为的是永绝后患,德、棣两州本非成德属地,又一向对朝廷恭顺,天子未必就会放在心上。” 田兴道:“为人臣者,愚钝蒙昧,误解天意倒也罢了,明知故犯,就是欺君,欺君有罪,诛心之罪。” 田萁无法说服父亲也是无可奈何,使了个眼色让田牟出去,又命左右退下,田兴觉察,惊问:“你又要作甚?”田萁道:“父亲以为田季安坠马只是一场意外?” 田兴大惊失色,骤然怒道:“是你?” 田萁冷笑道:“连你都怀疑与我有关,魏州的那位就不怀疑吗,事或是我做的,或不是我做的,然你都脱不了干系,而今你是骑虎难下,我就不明白,你兵权在握,为何还要犹豫下去,等着她调兵遣将,设下计谋,把我一刀杀了吗?” 田兴怒极而笑,道:“我真是小看了你,小看了你,你……唉,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 。” 田萁道:“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您不是一直要做大忠臣吗,眼下就是机会。” 田兴道:“你这是要陷我于不忠不孝。” 田萁走到书案前,为父亲研磨,笑道:“做了节度使,手握魏博六州,岂不更能效忠天子?田季安首鼠两端,明着讨贼,实则助贼,手握数万大军,却迁延不进,致使朝廷举步维艰,近乎全盘崩溃,是忠是奸,岂非一目了然?而今由您执掌天雄军,一战而下冀州,将成德王逆一刀挥作两段,使得战局彻底扭转,岂非朝廷的大功臣?” 田萁研好磨,饱蘸狼毫,跪在田兴面前,双手高举,说道:“做大忠臣得要大本钱,魏帅,墨研好了。”田兴无奈地喷了一口气,取笔在手,先在田萁的鼻子上点了一笔,又在嘴角添了两撇胡子,画了她个花脸,这才书写调兵手令。 …… 突吐承璀一觉醒来,啧啧嘴,觉得口干,正呼要喝水,却见义子突吐成骅正在帐下和人交头接耳,老宦官心惊,蹑手蹑脚凑过去,隔着毡帐偷听。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父亲批阅公文到四更初,刚刚才睡下,我怎么能叫醒呢。” “此事紧急万分,耽误了我脑袋就没了,您可怜可怜我。” “不就是田兴撤兵嘛,镇州已经四面合围,早晚拿下,少一个人分功,我看正好。” 突吐承璀心里咯噔一惊,就要冲出去,忽然想起自己是三军都统,便又止住脚步,悄悄回到床上,咳嗽了一声,问道:“何人争吵 。” 却见一个脑满肠肥的军官一头扎了进来,跪拜床前报道:“紧急军情,属下有紧急军情禀报。”来者是行营参谋唐或。 突吐成骅追了进来,气哼哼的,见唐或就要打,被突吐承璀喝止,却道:“唐或是自己人,以后有紧急军情,随时叫醒我。” 突吐成骅诺诺而退,突吐承璀压低声音问唐或:“田兴撤兵了?几时的事?” “昨晚,不,昨儿一早,拔营回魏州了,说是有人要造反害田季安,他要回去平乱。” “昨日一早?!”老宦官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郁结的难受,骤然暴怒起来,一脚踹倒唐或:“为何此时才报?!” 唐或吃了一脚,反倒坦然起来,老宦官杀人之前会对人客客气气,然后在谈笑间暴露杀机,杀你个猝不及防。他若舍下力气打你,别是不打算杀你,打过了,气消了,也就算了。唐或爬起来,跪好,思路变得无比清晰,又报道:“昨日下午申时末送来的消息,按照李将军定下的规矩,参谋处得先过滤情报真伪,然后分类,摘要禀报,这一耽搁就是掌灯时分,属下来过几次,您,您一直都批阅公文,无暇接见。” “我……” 突吐承璀提脚欲踹,又忍住了,昨天一整天自己手风都不大顺,连连点炮,加上天气又热,搞的心情烦躁,输了个一泻千里。大约申时前后给下面下了一道死命令,除非天使来宣诏,否则谁也不见。有了这句话,莫说他一个参谋,就是副都统范希朝来了,也照样得在门外等。 突吐承璀望了眼正站在院中趾高气扬地呵斥几个卫士的突吐成骅,心里苦笑:“我这儿子到底是傻呢,还是真傻呢,干啥都是一根筋,咋就分不出个真假、轻重、缓急呢。” 田兴以魏州生变为由,率大军回城,平叛是假,内讧是真,这倒也罢了,关键是你走之前,倒先把冀州防务安排好呀,哪有屁股一拍就走人的? 大军撤离,只留一千军马驻守,中间还******一大半是成德降卒,这分明是不打算要冀州了嘛。 突吐承璀赶紧打发唐或去请范希朝,商议选派哪员大将去驰援冀州。 唐或路上就向范希朝通报了战况,故而一见面范希朝就道:“而今两军正僵持,想穿过镇州防线出兵驰援冀州谈何容易,不如让李全忠部分兵进驻冀州协防。” 突吐承璀笑道:“老司徒说笑吗,李全忠自身都难保了,哪有余力分兵呢。” 范希朝道:“怪了,前段时间不还说颇有余力即将建功吗?怎么就分不出兵来了呢。” 突吐承璀撇撇嘴,不客气地说道:“那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不提也罢,赵州城下早就乱成一锅粥啦,能顶着没败就不错了。” 范希朝不说话了,赵州的险情他不是丝毫不知,他恨的是他这个副都统自李茂走后就被人架成了一副空架子,没人再把他当回事,他的命令再无人理会,也无人再向他禀报军情,李茂一走,参谋处的军情简报也黄了,他成了聋子瞎子,失去了对整个战局的基本判断。 突吐承璀整日泡在麻将桌上不管事,自己却还傻乎乎地劝他要以大局为重,忙里偷闲过问一下前线的事,也是自己胆小不肯承担责任,向拉着老阉帮自己分担一把,结果倒好,人家就在麻将桌上办起公来,不是忙里偷闲过问一下要事,而是事事都管,越管越多,越管越细,也越管越糊涂。 底下人见有机可乘,自然舍他而求突吐都统,要钱要粮要休整,只要看准了他赢钱高兴,把表章往上一递就能批下来,何乐不为? 范希朝越想越气,脸黑的像块黑铁。 突吐承璀感受到了范希朝的不满,便陪了几句好话,范希朝生了会闷气,只得强打精神继续出谋划策道:“须遣一员大将,正面攻打镇州,牵制王承宗。掩护援军过境抄近路驰援冀州。方为稳妥。” 突吐承璀问:“老司徒看,谁领衔出征最是恰当?” 范希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非郦定进将军出马不可。” 突吐承璀点头道:“也好,就依老司徒所荐,派郦大将军出马。” 又议定了援军人选,范希朝这才告辞,出营门时马前忽然起了一阵旋风,将一块一尺见方的破皮革旋起,滴溜溜乱转,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正砸在老将的脸上,角度古怪刁钻之极,非但老将毫无防备,左右卫士也是无动于衷。 范希朝将那块皮揭下来,摸了摸鼻子,流了点血,索性鼻梁骨没断,他擦了把鼻血,嗅了嗅皮革,苦笑道:“是馊的,这是老天爷说我献了一条馊主意吗?”老将摇摇头,叹息而去。 郦定进得知突吐承璀要他领衔攻城,向左右亲信道:“这老官今日打麻将输红了眼吗,竟然想到了老夫。” 义子霍海:“老阉和义父一向不和,眼见镇州将破,却将这份功劳拱手奉上,只怕有诈。”郦定进道:“我料老阉也没安好心,只是军令难违。”略一思忖,唤道:“诸儿听令,为父有事交代尔等。” 郦定进出征之前,做了两手准备,一手是突吐承璀脑袋让驴踢了,忽然良心发现,把破城的大功劳拱手相送。若是这样他就领所部全力攻城,血战镇州城下,图个青史留名。 一手是老阉心怀叵测,要耍什么阴谋算计他,那就不能让老阉轻易得逞。郦定进让自己最得力的三个儿子墨海、大海、横海各带三百精兵,埋伏在中军营帐内,一旦遇险,便冲入都统大营,拿住老阉,来个兵谏,逼迫突吐承璀发兵解救。 镇州城下官军十余万,只要同心协力,镇州军是占不到好处。 王承元闻听郦定进出兵攻城,对行军司马习侵会说道:“此必是另有图谋。” 习侵会道:“魏州内讧,老阉恐冀州得而复失,欲派兵接防,否则他岂肯把这天大的功劳献给郦定进?” 郗庆文道:“郦定进在西川擒拿刘辟,因功连升两级,做了左神策大将军,突吐承璀不知兵,又不懂装懂,老将对他一直不服,突吐承璀看他也极不顺眼,当初李茂在行营时,他二人还能维持,而今嘛,只怕是水火不容。” 王士裹也赞同二人判断,王承元言道:“两点,一是要给郦定进一个下马威,来者是客,我镇州是好客的,要好好招待他。此外尽快派人去冀州,策动旧部,来个里应外合,配合王承思部拿下冀州,只要冀州城在我手里,刘济就有了不南下的理由,李全忠会被吓破胆子,一溃千里。此两路人马一去,突吐老阉就等着灰溜溜滚蛋吧。” 众人称是。 第442章 诈降 郦定进以所部为中军,督率两神策七千人马猛攻镇州西城,镇州是成德的大本营,历代营建,城高池深,城外又设十几处堡垒,与主城相互呼应,互为犄角。 官军围城后发生的一系列战斗都是围绕这些堡垒进行的,主城下至今尚未有官军涉足。 郦定进不愧为左神策军第一虎将,非但凶猛善战,兼且善于用兵,在他亲自督促指挥下,镇州城外的堡寨被一个接一个地拔除。 扫清外围后,又一举攻破了城西南最大的堡寨牛头角,非但牵制镇州军不得外出,更是直接威胁镇州本城。 这是开战以来官军在镇州城下取得的最大一次胜利,将战线直接推到了镇州城下,消息传回,大营里一片沸腾。以右神策将军刘默明为首的增援部队乘胜出击,一举突破镇州军防线,驰援冀州。 众人皆喜,突吐承璀独独不乐,本想使个借刀杀人计,让镇州军干掉郦定进,却没想到反让他立下这么大一份功劳,镇州城是自己的菜,郦定进却当着他的面夹走了最好的那块肉,若让他建了入城首功,岂不就有了跟自己顶嘴犯呛的本钱。 那自己在左神策军还怎么一手遮天? 见义父闷闷不乐,突吐成骅献计道:“郦定进攻打镇州,是为佯攻,为的是掩护刘默明东去驰援冀州,而今刘默明已然成行,我看郦定进还是先撤回来为妙,免得被镇州军包了饺子。” 突吐承璀惊道:“我儿竟有这般见识,当真怪了,是谁教你的?” 突吐成骅嘿嘿笑道:“无人教我,是儿子自己琢磨的。” 突吐承璀十分满意,连赞儿子有出息,眯着眼望着义子离开的背影,心里想:“这孩子,究竟是大智若愚呢,还是大愚若智呢?” 郦定进接到突吐承璀要他退兵的手令,哼了一声,将手令丢给诸子部将看,众人一片大哗,纷纷咒骂突吐承璀不知军事,胡乱指挥,鸡肠小肚,不能容人。 郦定进当着众将的面向来使说道:“请回复都统,镇州城破在即,牛头角是我数千将士浴血奋战得来的,据此可以直接威胁镇州腹心,岂是一句话就丢得的 。恕我不能从命。”参谋谢春恐把事情弄僵,忙道:“夺占牛头角死了几百将士,这样就弃了着实可惜,请都统三思而行。” 郦定进和突吐承璀不和,众人皆知,使者来牛头角见郦定进心里早就惴惴不安,见郦定进当众发作,心里更是怕的不行,而今又谢春解围,哪敢多说,诺诺而去。 王承元本欲给郦定进一个下马威,却没想到反让郦定进打了个稀里哗啦,竟把牛头角都弄丢了,正调兵遣将准备一举夺回,忽传突吐承璀要退兵,倒把他吓了一跳,郦定进不死,他寝食难安,必欲置此人于死地方才甘心。 而今闻听郦定进没有撤兵,王承元暗松了一口气,向习侵会、王士裹、郗庆文三人道:“没想到官军中会有如此良将,不除此人,镇州危矣。” 习侵会沉吟道:“牛头角城高池深,工事完备,易守难攻,只有诱他出城,才有办法,只是郦定进生性谨慎,如何哄他出城?” 郗庆文道:“也难也容易,可令涡阳堡诈降,诱其分兵,我再以优势兵力夺城。” 涡阳堡在牛头角堡西南,本是牛头角的外围堡垒,牛头角被攻占后,孤悬在外,从战略角度来说,此堡已经没有保守的价值,王承元正琢磨着怎么以最小的损失把人和粮草装备撤回来。 王承元大喜道:“绝妙之计。” 立即下令涡阳堡守军向郦定进投诚,郦定进倒犹豫起来。涡阳堡孤悬在外,已无防守的价值,若被攻击,主城不会再提供保护。守军绝望而投诚,表面看能说的通。但这里有一个前提需要注意,按照镇州的体制,派驻城外的将士家属都必须集中于牙城居住,战场失利,罪不及家属,若是投诚则要累及家人,涡阳堡守将为何要走这一步险棋。 郦定进由此推断这是王承元使得诈降计,其用意有两个,若是他不防备,降卒在城内作乱,里应外合破城,若他有防备,则借机分他的兵势,城池再坚固,终究需要人去防守,没有了人,什么都是空。 郦定进由此决定不接受涡阳堡的投降,但很快他就改变了主意,因为涡阳堡守将王艺达告诉他,他若不受降,便将此堡献于突吐承璀。 涡阳堡此刻于镇州来说并无多少价值,但对郦定进却是意义重大,他拒绝了突吐承璀的撤兵令,等于是公然和他撕破了脸,以老阉的脾气,不报复才怪了。 老阉一旦接管了涡阳堡,郦定进便处在四面受敌的窘境,若镇州全力攻打牛头角,突吐承璀又按兵不动,他甚至连条退路都没有。 “必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郦定进一言而决,吩咐左右道:“受降,我倒要看看他们要耍什么花招。” 按照郦定进的要求,涡阳堡守将王艺达率众先来牛头角缴械,接受官军改编,然后他再分兵接管涡阳堡,牛头角城高池深,易守难攻,不惧对方偷袭使诈。 涡阳堡驻军不多,届时可以从受降人数判断王艺达是否留有后手,以及这只后手留的有多粗。 涡阳堡守将王艺达答应下来,亲自率众出城来牛头角堡投诚。 郦定进站在城头远眺来归降的队伍,对霍海说:“镇州气数已尽,待拿下涡阳堡后,你去驻守,去我后顾之忧,休整三天后,我便提兵攻城,将来青史留名,你也有份。” 霍海大喜,父子俩正有说有笑,忽然见得西南方向烟尘滚滚,有一支人马向涡阳堡抢去,郦定进大惊,以手捶打砖石道:“可恨老阉,打仗不行,抢功劳倒是一等一的好手。我儿速带本部人马抢城去。” 霍海得令而去。 西南那支人马来势甚急,涡阳堡守将王艺达本欲回城,竟被切断退路,不得已向牛头角奔来,到城下时已然溃不成军,叫嚷着要进城,守将来报,众谋士皆曰不可。 郦定进笑道:“豁出身家性命来投我,我若不收留,岂非冷了他们的心?” 令开城门放入,众人一哄而入,被引入城北空地新设立的大营内,不给水食,又无帐篷,烈日之下,众人难耐,顿时鼓噪起来。 却忽然见到营地四周早已是拒马林立,枪戟森然排列,屋顶上,盾牌后,弓弩手早已准备就绪,降卒入营时被收缴了弓弩和长杆兵器,只带随身武器防身,又无盾牌,此刻遇险,无处可凭,欲战不能,欲避无敌,眼睁睁的看着密密麻麻的箭矢朝他们射来,一时哭爹喊娘,纷纷倒毙于血泊之中。 郦定进公然杀俘,众皆大惊,却无人敢劝。涡阳堡守将王艺达破口大骂,被卫士押到郦定进面前跪定,郦定进拔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来回比划,就是不砍。 王艺达破口大骂道:“要杀便杀,我的脖子又不是磨刀石。”郦定进哈哈大笑,道:“王承宗小儿的诡计也能瞒得了我?你不觉得死的冤枉吗?” 王艺达在卫士的轮番殴击下,筋骨断裂,手脚被剁,耳鼻被割,剧痛难忍,眼下只求一死,出言激道:“你死到临头,尚且不知,今不杀我,我倒要看看你的人头是怎么被砍下来的。” 郦定进大笑道:“好啊,我成全你。不过在你看到我的人头前,我先让你看看你家人的人头。”令人去镇州送信,说王艺达已归顺朝廷,要镇州方面归还其家人,又令军医为其裹伤,绑在城门内的旗杆上,吩咐给水给食,不要让他轻易死了。 王艺达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 郦定进却是哈哈大笑。 涡阳堡守将王艺达设计赚城不成,却赚来了自己阖家十三颗人头,镇州城内听闻他归顺官军,将其全家枭首,尸体弃于郊外,人头送在牛头角南门下,王艺达亲眼看到父母、兄弟、妻儿的头颅,一连昏厥数次,想咬舌自尽偏偏又不能。 因为出兵及时,霍海抢先一步占领了涡阳堡,封闭四门,不让突吐承璀部属进城。两家因抢城时发生了一些摩擦,就在涡阳堡下摆开了战场,打的难分难解。霍海遣使回牛头角要求郦定进增兵,声称所受压力甚大,若不增兵,恐难支撑。 郦定进思虑再三,下令分兵一千五百人驰援涡阳堡。 大军前脚出城,王承元便得到了消息,当即披挂整齐,来到牙城城门,向聚集在城门下的万余名镇州将士训话道:“鱼儿已经上钩,我等的生死荣辱,尽看今日了。诸位将士,肯与我同生共死,共谋荣华富贵吗?” 万余将士齐呼愿意,三军统帅拔刀在手,嘶声怒吼:“出战。” 第443章 乱战 郦定进站在城头,目送部属离城,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对谋士谢‘春’道:“屯兵于坚城之下,如此分兵是否真的恰当?”谢‘春’为难道:“论常理是不应该,不过……”他想说若不分兵占据涡阳堡,只恐将来没有退路。 。但这话说出来却是犯忌的,郦定进背后有皇帝撑腰,跟突吐承璀争也争得,吵也吵得,只要他自己不作,谁也奈何不了他,自己又是什么身份,敢在这种事上胡言‘乱’语。 郦定进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为将难啊。” 郦定进的哀叹很快化成了现实,自这日巳时起,镇州兵便像疯了一般开始围攻牛头角,士卒不顾生死,将领不计得失,完全是一种两败俱伤的疯狂打法。 郦定进很快就吃不消了,分兵两求,牛头角只剩不足三千人,且多伤兵老弱,更致命的是箭矢严重不足。突吐承璀睚眦必报的美名绝不是‘浪’来的,你不听我招呼,我就断你的供给,粮也不给,箭也不给。 镇州军显然是有备而来,士气极其旺盛,攻势一‘浪’接着一‘浪’,他们的统帅魄力极大,一眼看穿了官军内部的不和,甚至没有派兵警戒神策大营方向,一上来就压上了全部兵力,猛打猛攻。 郦定进头皮发炸,他明白自己已掉进了对手‘精’心设下的陷坑中。 镇州军全力攻打牛头角的消息传回中军大营后,唐或审时度势,按照李茂当初设计的流程,不紧不慢地开始甄别情报真伪,此举耗费一个时辰。不紧不慢地分类归纳,此举耗去一刻钟。不紧不慢地逐层上报,此举耗去半个时辰,等战报到达突吐承璀义子突吐成骅手里时距离开战已经过去两个时辰。 突吐承璀正在睡午觉,突吐成骅孝心发作,严禁众人靠近寝室打搅,于是等到突吐承璀睡醒之时,时间已经是下午。距离开战时已经过了足足四个时辰。 突吐承璀倒是没有耽搁,立即击鼓聚将,商议应对之策,照例又是一番争吵,最后在范希朝的再三催促下,突吐承璀才下令神策将军张文喜、李栋臣率兵一万,马步军齐头并进救援牛头角,二将回营点兵准备,又耽搁了一个时辰。 申时末,郦定进的亲兵‘射’尽最后一捆箭矢,再也无法阻止如‘潮’水般涌过来的镇州兵。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在前方督战的参谋谢‘春’手提利刃,气咻咻奔了回来,喝命左右卫士保护郦定进乘吊篮下城先走。郦定进暴怒地推开卫士,对谢‘春’说:“败军之将,有何颜面活着?一死百了罢了 。” 谢‘春’来不及多劝,向郦定进的贴身卫士郑顾丢了个眼‘色’,郑顾出手打昏了郦定进,将他放入吊篮,亲自护送至城楼放下,楼下早有十余骑兵整装待发,接住郦定进后飞奔去向涡阳堡。 一行人飞马来到涡阳堡下,霍海出兵接着,见郦定进身边只十余人,态度淡淡的。同回城中,霍海借口有事,不见郦定进的面。 张文喜、李栋臣率部走到半路,忽闻牛头角已被镇州兵夺取,只得回营复命,突吐承璀大怒道:“不听号令,失军丢城,其罪当斩。”令军中虞侯往涡阳堡锁拿郦定进。 消息传出,郦定进义子墨海、大海、横海三人商议道:“若义父被害,我等亦不可免,不如杀了突吐承璀,推举范希朝掌兵,或者事可挽回。” 三人计议已定,等到天黑,猝然在军中发难,一千‘精’兵直扑突吐承璀寝帐,途中几乎没有遇到抵抗。进了大营,方见是座空营,墨海道:“老阉张网等着咱们哩,中计了,如之奈何?” 大海道:“老阉只信他儿子突吐成骅,此刻必是在他营中,你我一鼓作气杀过去,成是运气,败是命。” 三人计议已定,掉头杀过去,这时候,营地四周大军云集,李听奉命率部擒杀叛军,双方同出神策,知根知底,墨海、大海、横海三人困笼之兽,士气高昂,锐不可当。 郦定进被围,突吐承璀见死不救,李听十分不满,外敌未平,内讧又起,李听心里更是有气,作战时并不全力以赴,想放三人一条生路,不想三人作战凶猛,自己一个不慎反被他冲破了包围圈,三人突误并未奔走,而是直奔突吐成骅营帐杀去。 当初突吐承璀‘交’代李听任务时,既未说明来者是谁,也没说明他藏身在哪,二人之间的联系全靠唐或。李听见三人奔突吐成骅营帐而去,心里惊怪,命人唤唐或来问,派去的人却带回了唐或的尸体,原来在‘混’战中唐或被流失所伤,已经一命呜呼。 李听无奈只得尾随追击。 突吐承璀此刻正藏身在突吐成骅的营中,有人向他告密说今晚或有人要端他的老窝,老宦官早早就躲在了义子突吐成骅的营帐里,这孩子笨是笨了点,却绝对忠诚,藏身在他这,那是一百个放心。 突吐成骅见父亲如此信任,大喜过望,一早披挂整齐,手提双锤守护在辕‘门’口,忽见墨海、大海、横海三人杀来,其势锐不可当! 突吐成骅大惊,回身入营,扛起老爹,手出一刀劈开营帐后墙,夺路而走,连闯数营,突吐承璀急叫:“马,马,骑马走。” 突吐成骅这才惊觉,叫了两匹马,一人一匹,也不叫卫士,夺路而走。 主将一走,群龙无首,突吐成骅部瞬间垮塌下来,墨海、大海、横海三人内外搜了个遍,不见父子人影,抓了俘虏一问,才知二人已经脱身逃走。 墨海恨恨道:“‘腿’长果然好。”突吐父子一样的身高‘腿’长,军中将士常编排二人说,主将‘腿’长,打仗或不行,跑路肯定一流,因此这场仗即便打不赢,也绝对输不了,至少不会糊里糊涂丢了身家‘性’命。 这时间李听也醒悟过来,自己一片好心,郦家三兄弟却没有领受,任由他们这么闹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李听下了狠心,三兄弟若不听招呼,自己就只能格杀勿论了。 李听名将之后,通晓战略,一时指挥中军将大营围的铁桶相似。 郦家三兄弟锐气已失,体力耗竭,箭矢用尽,一时悲从心起,就在营中放起火来。 这晚东风强劲,火借风势,一路烧将过去,将临近的芮时兰大营烧着。 芮时兰因伤在营外休养,所部副将闻听外面厮杀正烈,率亲兵出‘门’助战,不幸死于流矢,群龙无首,忽见营盘着火,大哗惊叫,‘乱’作一团。 郦家三兄弟见有机可乘,大呼冲杀,一闯进了芮时兰营寨,四处放火,到处杀人,搅的天翻地覆。溃兵四散奔走,将恐惧逐营扩散,引得诸营惶惶不安。 恰在此时,大风转向,东风改作东北风,风势虽然不大,大火却已成势,风火勾连,一路烧过去,势不可挡,联营十里顿成一片火海,红透了半边天。 王承元闻听左右神策大营失火,忙登上城头观看,却见西南面半边天空红透,人呼马嘶,惊天动地。笑问左右道:“这是突吐承璀使的计谋吗?”左右皆笑:“哪有点燃自家房子‘诱’敌的,官军又起内讧了 。”纷纷鼓噪出战。 王承元笑道:“不是我胆小,实在是我本钱太小,官军中但有一员大将是个明白人,就该在半道设伏,杀我个人仰马翻。我一旦受挫,其必蜂拥而至,生吞了我。” 众人不敢多言。 突吐承璀父子突出大营,忽见身后火光冲天,人马俱‘乱’,也不知出了何事,只顾拼命跑路,直跑的两匹坐骑口吐白沫,累死在地,方才罢休。相互搀扶着跑了一程,便躲入附近的杂树林,直到天‘露’曙光,方才走出来收拾残局。 中军大营‘混’‘乱’之际,郦定进急令霍海出兵救援,霍海却有些犹豫。当初他与中军大将芮时兰为争夺涡阳堡打了一仗,‘混’战中他‘射’伤了芮时兰的手臂。芮时兰贵为驸马,家族背景深厚,得罪了这样的人,霍海不知如何收场,一时心慌意‘乱’。 这时间突吐承璀派人来安慰,表示愿意帮忙说和,要芮时兰不追究他的无心之失。 又留一名心腹亲信在他军中,充当联络人,方便随时联系。 突吐承璀没对霍海做任何要求,霍海心里却明白如镜,在自己义父和突吐承璀之间,他必须重新作出选择了。 此后不久牛头角失陷,郦定进孤身而来,所部尽没。霍海料他必死无葬身之地,加上突吐承璀所派联络官的劝说,心里已经起了改换‘门’庭的念头,正加紧筹划,‘欲’绑郦定进献于中军帐下,不想这个节骨眼上突吐承璀大营又出了事,一时真相不明,不敢轻举妄动。 因此当郦定进令他出兵去救援突吐承璀时,霍海只能暂时敷衍,二人披挂上阵,率所部前往救援,半道遇到一股镇州斥候,一阵对‘射’,杀散斥候。霍海手臂中箭,声言不能骑马,郦定进留他回涡阳堡养伤。 郦定进督军往前走,忽然撞见前来救援的河东军王曦阳部,天黑难辨身份,彼此一阵对‘射’。双方各有死伤,解除误会,双方合兵一处前往大营救援。一路上遇到多股溃兵,引发数场误会,等赶到左右神策大营,天‘色’已明,二人先见着李听,正要询问战况如何,李听却一声喝令,左右卫士齐出,当场拿了郦定进。 第444章 梦醒时分 王曦阳大惊,急问何故?李听指着冲天的浓烟,苦笑道:“作‘乱’三人都是他的义子,你说他能脱得了干系吗?” 王曦阳惊愕万分,见郦定进不做分辨,失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他是这么个丧心病狂的人。我得速速回营禀告范司徒,免得被其部所害。” 李听称是,二人当下别过,王曦阳留下大军‘交’由副将指挥,率亲军抄近路回营。走出三里地,迎面见到一支人马,左右报道:“是郦定进义子霍海。”王曦阳眉头一皱,怒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闻声,左右‘精’锐齐出,万箭齐发,将霍海‘射’做刺猬。 当初,霍海左臂受伤,其实也不重,由此而生出一计,借故脱身 。当初他向突吐承璀出卖了墨海、大海、横海三人,事情虽然办的机密,心里却有鬼,他的部属多是郦定进的心腹,一旦被郦定进发现他首尾两端,他必死无葬身之地。 脱身之后,他并没有回涡阳堡养伤,而是潜伏在附近树林,待郦定进走远,便抄近路去大营报信,霍海此刻也想开了,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索‘性’卖了义父谋个出身,也比今日脚踏两条船来的稳当。 正当他兴冲冲地奔赴新生活时,不幸遇到了抄近路回营的王曦阳,更不幸的是王曦阳问也没问就‘射’杀了他。 天明之后,王承元得知突吐承璀大营发生的‘混’‘乱’,喜道:“天助我也。”急令出击河东军。众人不解,王承元笑道:“突吐老阉已然溃不成军,范希朝部却安然无恙,我击突吐,范希朝必抄我后路,我打范希朝,突吐承璀拿什么来救?一旦河东军溃败,神策军亦将肝胆俱裂,势必一泻千里。” 众人称奇,当即镇州‘精’锐尽出,两万大军呼啸着杀奔河东军大营。范希朝闻听王曦阳禀报,连声哀叹,哭笑不得,令击鼓聚将,令一部警戒镇州方向,一部驻守大营,自己亲自率兵南下协防左右神策大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大队走到半道,忽闻镇州军杀至,范希朝道:“此必是疑兵,他的目的是神策大营,虚张声势‘诱’我回营。”喝令:“加快行军速度。” 行出十里地,忽报大营被镇州军攻破,范希朝大惊失‘色’道:“镇州城内何人能如此用兵?难道王承宗暴病而亡是真的,这是谁在主持镇州军事?”左右无言以对,皆劝回兵救援,范希朝叹道:“回去是自投罗网,什么都别管,南下与神策军会合,再做打算。” 王承元第一次上阵督战,就一鼓击破河东军大营,险些生擒大名鼎鼎的范希朝,此等功勋也足够傲视群雄,震慑三军将领了。 王承元却并没有因此而托大,镇州城下有官军十余万,镇州军不足三万,力量对比悬殊,而且官军后援不绝,镇州却只有一座孤城。官军输得起,他却只能赢,处境危若累卵。又闻老将没有回援,而是选择南下与突吐承璀会合,王承元叹息道:“范司徒国之栋梁,可惜遇到了突吐这个老阉。” 当下强令镇州军南下追击,习侵会、王士裹、郗庆文三人同时劝道:“大军疲惫,敌众十万,如何能战?请大帅收回成命 。” 王承元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诸将不必多言,成败由我一人担当。” 驱动两万疲惫之军对阵十万之敌,范希朝没这个魄力,他料想对手王承宗也没有(因为情报失误,范希朝并不知道王承宗已死),除非李‘药’师在世,当世名将中亦无人有此胆量。因此老将与神策军会合后,就忙着收拾残局,只以少量兵力警戒北方之敌。 而突吐承璀此刻正忙着编造证据,全力以赴地在清算郦定进的通敌叛国之罪,此罪若不能成立,那他这败军之罪就背定了,自己的好日子就过到头了。这是他决不能容忍的,必须让郦定进背这口黑锅,现在就办,办他个铁案如山。 因此当镇州兵忽然杀至,他和范希朝都是猝不及防。 危急时刻,还是突吐成骅反应敏捷,二话不说扛起义父就出了‘门’。 范希朝默默坐了一会,对追随他几十年的老部下说:“世有英才而国不能用,使天下糜烂至此。天下大‘乱’,自今日始,我范希朝百死难赎其过啊。” 范希朝拒绝撤退,率部奋起抗击,而左右神策军刚刚经历一场大劫,此刻尚未完全恢复过来,而今遇敌找不到主帅,各部群龙无首,纷纷溃退,一退便成雪崩之势,再难禁止,众人见无力回天,只好丢下尊严和荣誉,只比谁跑的块,十万大军瞬间土崩瓦解。 黄昏时分,王承元骑马来到神策大营旧址,皮革燃烧后发出的呛人浓烟直‘欲’让人窒息,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尸山血海,更是让人胆颤心惊,太多的尸体,太多的血,王承元闭上眼睛,眼前仍是红通通的血,他的太阳‘穴’胀的发疼,整个人都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向习侵会等人说道:“官军但凡有一员大将,镇州还能有今天吗?” 郗庆文笑道:“这就是天道,天不灭我,来了谁也是枉然。” 王承元摇摇头,道:“这不是天意,这是人事,得人兴,失人亡。” 来到突吐承璀大营旧址,却见院中旗杆前跪着一个人,双手被捆在背后,紫袍金甲,灰白头发,满脸是血,张着嘴,瞪着眼,神态安祥。 王承元大惊,急下马上前察看,见人已死,潸然泪下,问左右道:“莫不是范司徒?” 左右卫士答:“正是范希朝,这老儿倔强的很,至死不降,被擒之后,让他跪,他死都不跪,王将军便打折了他的‘腿’,‘逼’他跪下谢罪,他又大骂,就拔了他的牙,他朝人吐血吐沫,就割了他的舌头……”见王承元脸‘色’有些不对劲,卫士不敢再说下去。 “他是怎么死的。” “是,是用弓弦勒死的,说,说他是个忠臣,留他一个囫囵尸。” 正说着,一员牙将飞马而来,滚鞍下马,跪在王承元的面前,诚惶诚恐地说道:“属下王庭凑,见过大帅。” 王士裹疾步上前在王承元耳畔说道:“王庭凑手段虽然不妥,却是功臣。” 王承元扶王庭凑起身,当众称赞了两句,却对左右道:“老将军戎马半生,死了也要顾惜他的体面。”众人应诺。 王承元继续巡视战场,嘱咐救治官军伤员,善待官军俘虏,缀在后面的郗庆文向王士裹说:“少公子喜怒不形于‘色’,用兵如神,实乃天助我镇州啊。” 王士裹淡淡道:“什么少公子,那是我三军主帅,为将帅者岂能喜怒形于‘色’?”淡淡地笑了一声,独自走开去。 闻听范希朝战死,突吐承璀惊慌失措,一口气翻过太行山,躲到了仪州城内。任谁来请,都不肯回来。 各部收拢营盘,清点人数,十万大军所剩不足两万,十停人马去了八停,行营副都统、河东节度使范希朝被俘杀,行营兵马使李听兵败被俘,驸马都尉、兵马使芮时兰阵亡,张文喜、李栋臣等六品(正将)以上军官被杀被俘的有一百二十人。 镇州兵败的消息传到赵州城下,义成军士卒顿时哗变,挟持主帅李全忠,要求撤军,李全忠无奈只能答应,设疑兵八处,‘迷’‘惑’城内守军,一日夜退出一百五十里,待守军察觉,已不可追。 镇州军攻破神策大营时,突吐承璀仓皇而走,郦定进和墨海、大海、横海三人尚在大牢里做囚徒,父子四人落到王庭凑手里,也不上解邀功,而是送给了涡阳堡守将王艺达。 王艺达祭拜了家人,将四人开膛破肚,取了人心祭奠,王承元闻之此事,大惊,对王士裹说道:“王庭凑此人凶残如蛇蝎,不可再用。”王士裹道:“其手段虽然酷烈,一颗忠心总是没错的。”又道:“年轻人嘛,难免偏‘激’,我回头好好敲打敲打他,让他张长记‘性’便是。” 时隔三日,冀州城内发生了一场兵变,刘默明及亲卫三十人被叛卒虐杀,人头献于王承元座前。几乎与其同时,刘济的使者也到了镇州,坐下来与王承元商议媾和之事。 而在此稍早一些时候,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病故,其子田怀谏被推为节度留后,田兴为节度副使、都知兵马使,长子田布为天雄军衙内兵马使,率部驻守牙城。 …… 李纯一觉醒来,却不愿意起‘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窗外的滴漏声,宫‘女’宦官们挪步时发出的沙沙声,远处的晨钟声,一切尽如往日,所不同的只是自己苦苦做着的中兴大梦忽然就被惊醒了。 梦做的太久,太入‘迷’,醒的太快,太辛苦。 真是一场梦啊,来去匆匆,了无痕迹。 “宣李茂入宫。” 李纯平静地说过,睁开眼,坐了起来。头还有点晕,昨夜他“睡”的并不踏实,除此之外耳朵里隐隐的有嗡嗡的异响。刘希光递过一把热‘毛’巾,李纯擦了擦脸,‘精’神为之一振。又喝了一碗润喉的清汤,人就彻底醒过来了。 从‘迷’梦中醒来,整个人还是觉得难受,但日子还要过下去,梦醒了可以再做,人颓废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李茂在左龙骧军的护送下来到宫‘门’前,自突吐承璀兵败的消息传回长安,李纯便下旨撤回了驻守在孤山伯府外,“保护”他的神策军。 河北的大好局势一夜翻盘,李茂也是一宿没睡,熬的两眼通红,因为喝了太多的浓茶,嘴里现在尽是苦涩,因此当他见到面‘色’平和的李纯时,不觉暗自佩服他的定力,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放眼当今天下唯面前此一人而已。 第445章 我是个诗人 “河北形势逆转,以至不可收拾,朕这一局惨败啊。眼下是该收拾残局的时候了。” 李纯痛苦地说出这些话后,如释负重,心里好受的多。他深吸了一口气道:“突吐承璀败阵失军,朕是不会保他的,但朕要保你,只是目下形势汹汹,留你在长安,难免为人误伤。你去郑州做刺史,兼义成军节度副使,将来取代李全忠,为国镇守东‘门’。” 话已至此,李茂无话可说,只能拜谢。 由从三品京官外放四品刺史,无疑是一种贬斥,至于李纯留的后手,圣心难测,一时无人能测度深浅。 得知李茂要去郑州,芩娘等人便忙着收拾行李,李茂本不愿带众人去,奈何无人理会,一个个都把行李收拾好了。 李茂苦笑道:“你们倒是看透了,看准了我此番被贬势难翻身。”芩娘道:“呸呸呸。休说这丧气话,胜败乃兵家常事,陛下必会体谅你的委屈,待风头过了,仍然要用你这个忠臣良将。”兰儿道:“我们的郎君岂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我看好你一定能东山再起。” 齐嫣低着头说:“我不会说话,但先生说郎君命格富贵无比,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因当今皇太后的名字中有个“心”字,芩娘建议给齐心改个名字,免得招惹麻烦,李茂便取了四个字让她自己选,齐心让儿子帮她选,结果就选了这个“嫣”字,改名做齐嫣。 李茂问苏樱:“你怎么看?” 苏樱道:“我是个外人,自然听几位姐妹的。” 李茂连声夸好,便任命芩娘为帐内兵马使,统一调度后宅‘女’眷迁徙事宜,一切事自己决断便可,无须事事请示。 众人笑闹了一番方才散去。 李茂端坐闭目养神,愈发觉得困倦,便回到书房去,三名助手曾真、‘毛’大有,蔡文才,起身相迎,李茂只是淡淡一笑,对三人说:“朝廷贬我去守郑州,你们不愿去的,就留下来,愿意去的就收拾行装,改日就走。” 三人齐声道:“愿意追随将军。” 李茂愕怔了一下,落寞地说道:“不是将军了,不是了。” 李茂出任郑州刺史,其余兼职不动,唯有左龙骧军的兼职没了,没了就没了,李茂嘴上说的轻松,心里却似被人刺了一刀,一想起来就疼的厉害。 孤山伯爵府的书房里有个暗室,暗室一分为二,外间是书房,里面是卧室,只成列着一张‘床’,中间用屏风隔断。 李茂兴致阑珊,什么都不想做,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女’助手曾真拿了个口袋进来收拾物品,见李茂躺着休息,便要退出。 李茂叫了声:“别走。” 曾真站住,叉手问道:“何事?” “替我捏捏。” 李茂窝着一肚子火,一直强忍着,眼看忍无可忍,却因为曾真的出现瞬间烟消云散,曾真尚不满二十岁,无论相貌、气质、才情都是上上之品,尤其是她那双略带忧愁的双眸,深如瀚海,充满了难以穷尽的神秘。 替李茂做按摩是曾真的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她出身官宦人家,自幼生活优渥,及笄之年,父亲犯罪,家中‘女’眷籍没入宫,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年她苦熬岁月,却没有自怜自哀,而是以一颗饱满之心重新适应这个变化了的世界,她默默地等待着命运之神的再度青睐。 李茂正是看中了她的这种平和豁达的心态,才接受她为‘女’助手,只是事前没想到她的容貌如此清丽脱俗,气质如此高雅秀洁 她像一块璞‘玉’来到这个世上,中间遭遇了难以言说的苦难,苦难过去,她依然纯真高洁,那些苦难没有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任何污点。 曾真有些怕李茂,这当然不能怪她,李茂沉默寡言,尤其在办公事的时候,许多话都不会明说,需要助手的悉心领会,他对工作苛严,对身边人严格要求,他来去无踪,看事又准角度又刁钻,常让他的助手们无所适从。 当然她的怕跟‘毛’大有、蔡文才的怕并不一样,她的怕更多了一层深意在里面。 “不错,不错,舒服,真是舒服。” 曾真的按摩手段是在宫里学的,大明宫集储天下佳丽,何止三千人,在这样一个百‘花’争‘艳’的地方,想出人头地谈何容易,除了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宫‘女’们也在使尽浑身解数,读书学艺,充实自己,时刻准备着那一晃即逝的机缘的亲睐。 “曾真是永贞年间出宫的吧?” “嗯。” “那一批一共放出来多少?” “三千人。” “三千人,像你这样美貌又聪慧的,不多吧。” “我,脾气不好,也称不上美貌聪慧。” “嗯,你的美貌、聪慧和才情是毋庸置疑的,你说你脾气坏,可我觉得你脾气‘挺’好的呀,我就没见过你生气嘛。” “所以他们都怕我,她们怀疑我的好脾气是装出来的。” “那么是不是呢。” “不是,我脾气真的不好。” 李茂眼睛一睁,一把握住曾真细巧的手腕,探臂揽住她的小蛮腰,稍一用力,曾真就倒在他的怀里了。曾真大急,也不挣扎,劈手拔下自己头上的金钗,毫不犹豫地朝李茂的脸扎去。 李茂捉住她的手,夺下金钗,说道:“你生气的样子很可怕 。” 说完轻轻推开她,曾真匀了匀气息,理了理‘揉’皱了的衣妆,冷冷地说道:“我视你为可敬的师长,请你自重。也免得我以后伤了你。” 李茂脸颊微红,默默地把金钗‘交’还给了曾真。 …… 败阵归来,突吐承璀惶惶不安,回京后不久即大病了一场,不过从清思殿出来后,他总算长长松了口气,时星斗满天,夏末秋初的夜风不冷不热,吹在脸上十分舒适。突吐承璀伸了伸腰,拍了拍现在还有些僵麻的膝盖。 “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老宦官徒生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他轻松地倒背起双手,腰杆尽量‘挺’直,‘挺’‘胸’抬头,刚没走两步,腰塌了,头也耷拉了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唉,低眉顺眼惯了,要咱抬头‘挺’‘胸’走路,咱走不了啊。” 突吐承璀一回来,刘希光就上‘门’来探望,那是深夜,来去匆匆。现在也是深夜,仍是匆匆而来,他是见缝‘插’针溜出皇宫的。 “总算是平安落地了,可恨郦定进、卢从史这些人,把大好的计画全盘毁了。中兴大计遭遇这样的挫折,此二人罪不可恕。”刘希光恨恨地说,突吐承璀虽然惊险过关,却丢了左神策军护军中尉的宝座,这个打击可不轻。 “不说这个了,我走后,大家做什么去了。” “哦,去佛堂跟静怡大师论佛去了。” “静怡大师?就是以前的静怡师太?几时也升大师了。嗯,那也很好嘛。” “是很好呀,不过李绛这个人现在讨厌的很,像只苍蝇一样嗡嗡嗡地在你面前‘乱’飞,哦不,是一群苍蝇。他还有几个同党,其中有个叫白居易的,据说跟李茂关系不错。” “李茂?李茂斗大字不识几个,学问还不及我呢,白居易会跟他‘混’在一起?白居易这个人我听过,白乐天嘛,据说诗文很不错的。但凡这类人都是恃才傲物的,他会跟李茂搅合在一起?” 刘希光道:“李茂也是诗人嘛 。” 突吐承璀一口热茶差点没喷刘希光脸上:“李茂是诗人,他做过什么诗?” 刘希光笑道:“只做过几首打油诗,不过他在京城士子们之间还是很有些名望的,最近他常参加京城士子们组织的诗会,据说很受推崇。” “他那是行的韬晦之计,受推崇倒未必,受欢迎是肯定的,人家有钱嘛,出手又大方,那些穷士子们自然是要倾力巴结啦。”突吐承璀说到这,忽然目‘露’凶光:“我这次倒霉就倒霉在他手上,若不是他不辞而别,我至于会一败涂地吗?” 刘希光撇撇嘴,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三军主帅是你,李茂不过是个参谋,他走与不走,与大局何干,而且他走的时候,河北局势还是一片大好,你这是典型的拉不出屎怪茅坑,自然这话也只能在心里,刘希光是不敢明白说出来。虽然他现在的地位已在突吐承璀之上,但他明白,以突吐承璀和皇帝的关系,想在突吐承璀面前充大头蒜,现在还不是时候。 刘希光点点头道:“是可恨,不过眼下却不是动他的时候。” 突吐承璀笑道:“你未免把我想的太‘鸡’肠小肚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李茂赴任郑州前一天,李绛和翰林学士白居易登‘门’相送,二日天子要在西苑设宴招待南诏来的使臣,二人要全程陪同,无法出城送行。 白居易,李茂是闻名已久,却一直无缘相见。后者除了做官,也热衷诗文,因组织文会缺钱,经喜宝引荐而与李茂结识。白居易的文名,千年之后李茂亦是如雷贯耳,自然乐得相见,熟悉之后他才知道,白居易非但文才风流,在官场上也是一员骁将,目光敏锐,思维敏捷,对时局常有独到的见解,和李茂很是说的来,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彼时,李茂的身份很尴尬,身边常有左神策卫士“保护”,出‘门’一趟并不容易。白居易的诗会给了李茂极大的便利,以诗会友,实在是个很好的理由。 当然了,以诗会友是文人的专利,至于李茂,就难免要落个附庸风雅的恶名,以至于连突吐承璀都要大吐口水,不以为然了。 李绛和白居易此来,送行只是个由头,实际是另有所求 。白居易直言不讳地说突吐承璀败阵失军,诬陷忠良,朝廷若不能拨‘乱’反正,追究其罪责,只恐将来将士无人再肯为朝廷出力。 而要扳倒突吐承璀就必须有切实的证据,打蛇打七寸。 “突吐承璀是条大毒蛇,势大力猛嘴又毒,打蛇不死反被蛇咬,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白居易一副战斗者的表情,若非知其底细,是很难把他狰狞的面目和手下的锦绣华章联系在一起的。 李茂想了想,问李绛和白居易:“一定要这么做吗,陛下之所以没有惩戒他,无非是给自己留个颜面,待事情冷下来,必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的。至于范司徒和郦定进大将军,突吐承璀说他的,陛下并没有采纳,反而降旨抚恤其家人。我想等一切查清楚,事情会有一个妥善的解决的。” 白居易道:“舆论汹汹,人心向背已明,若不惩戒突吐,恐有损天子威德。茂华切不可以‘私’谊而废公义。” 白居易步步紧‘逼’,让李茂略感不快,不过他非但不怪白居易,反而心生感‘激’。他这么说也是为自己好,众口铄金,舆论也是可以杀人的,白居易知道自己和突吐承璀关系密切,恐自己自误,故而出言提醒,也是一片好意。 李绛却稳重的多,他问李茂:“你明日就要赴任郑州,你就不想走的安心一些吗?” 李绛是意有所指,突吐承璀回京后为求自保,四处‘乱’咬,寻找替罪羊,远的是卢从史,近的是郦定进,甚至范希朝、李全忠、田兴也未能幸免,被他在皇帝面前诋毁的体无完肤,范希朝已死,倒也无所谓,田兴拥兵自立,谁也奈何不了他,李全忠现在处境很艰难,据说因为恐惧已经病倒了。 至于自己,李茂想突吐承璀肯定也是不会放过的,否则就不会有被贬出京,去做郑州刺史这档子事了,皇帝画了个大饼告诉他你先出去,做两年刺史,然后就接替李全忠做节度使,由刺史到节度使看似只一步之遥,但这中间有多少变数却是谁也说不准的。 这期间任由突吐承璀留在京城,留在皇帝身边,任由他毒舌诋毁,自己究竟还有多少胜算升节度使,回京城? 李茂最后还是满足了李绛和白居易,二人满载而归,心情舒畅。 第446章 她脚痒 孟迎‘春’闻听李茂要来郑州做刺史,请示了李夫人和胡裕‘春’后,专‘门’赶到潼关迎候,问她为何不到长安来,孟迎‘春’忸怩道:“还不是干娘,说‘女’孩子家未出阁不便往夫家跑” 李茂笑道:“等我安顿好了,就娶你过‘门’。” 李茂把孟迎‘春’引荐给芩娘、兰儿、齐嫣和苏樱,三人早听说李茂在郑州有个相好,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因此心里都有些惶恐,生怕丈夫一去就被‘迷’住脱不开身,这才倾巢出动,姐妹同心打一场艰苦卓绝的家宅保卫战。 传说中的凶狠角‘色’,原来是个小巧玲珑的小姑娘,看身材,看面相都还一团孩子气,这么个小丫头说她有多厉害,众人却是不信了,不过不信归不信,谁也没敢小觑孟迎‘春’。不说别的,单随她一起来的那数十骑就非等闲之辈,而这些人对她这位头领可都是恭恭敬敬,心悦诚服的。 “人倒是不丑,就是太瘦了点,‘胸’也没有,屁股也没有,像个不能下蛋的小母‘鸡’。哎,我就不明白,他到底看上她哪点好,又怎么能下的去手。” “年纪是小了点,比齐嫣妹妹还小吧 。” “迎‘春’妹妹比我小一岁,她和茂哥还没圆房呢,茂哥说等安顿好了,再娶她过‘门’。” “什么都跟你说,什么都不跟我说,芩娘姐姐,你来评评这个理。” “好啦,都已经这样了,你使使‘性’子人就走啦?” “我可没说让她走,我哪敢呢,到嘴边的‘肉’都舍不得吃,这得多疼人家才做的到,我当年可是一见面就让他给吃了。” “唉,我也是。” “你?你好歹还蹦跶了几个月没碰呢。我可是一到长安就遭了他的毒手。” “哪有,他那时身上有伤,若不然,若不然……”齐嫣不擅言辞,又有些怕兰儿,每次都说不过她。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相聚就是缘分,平心而论,他何尝亏待过咱们,还不都是一碗水端平?木已成舟,我看你们还是想想怎么跟迎‘春’妹妹和睦相处吧。” 三人不再说话,各想各的心思。李茂骑马和孟迎‘春’并辔而行,李茂向她打听郑州地方的豪强势力和帮会组织,孟迎‘春’则刺探李茂此行的真实目的。 李茂道:“兵败被贬,哪有什么真目的,假目的,你想多了?” 孟迎‘春’道:“但愿如此。” 李茂笑道:“听你这意思,我若别有用心,你还要跟我翻脸。” 孟迎‘春’道:“傻瓜,你是父母官,我巴结你还来不及呢,怎敢跟你翻脸,只不过……” 李茂笑道:“不过什么?” 孟迎‘春’道:“现在不能告诉你,等成了一家人再说。” 说罢打马而去,山道险峻,李茂恐她出意外,忙也打马追了过去,眨眼不见了人影,坐在车上的兰儿气哼哼的直跺脚,吓的车夫忙将车停住,过来问何事。 芩娘道:“她脚痒,没事的,你走你的。” 兰儿恨恨道:“什么脚痒,我是牙痒,我想咬人。” 齐嫣扑哧一笑,兰儿便张嘴朝她吠了一声,吓得怀中幼儿哇地哭了起来。兰儿很喜欢齐嫣的孩子,一把抢过来,说:“到干娘这来,干娘喂你好东西吃。”也学着齐嫣的样子掀开衣裳喂‘奶’,孩子‘吮’了两口,没有都没得到,不满地大躁起来。 芩娘和齐嫣哈哈大笑起来,兰儿哭笑不得,幽怨地望着她的“小冤家”,“小冤家”也望着她,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哄的兰儿也笑了起来。 …… 自在赵州城下惨败后义成军一路溃退下来,而今士气低落到零点,一时危机四伏。 李茂到郑州后,见满城都是溃败回来的军士,白吃白拿,欺男霸‘女’,入夜后喝醉酒呼啸往来,又或撬‘门’入室,‘奸’‘淫’掳掠,搅的满城不安,于是张榜安民,勒令士卒限期回营,闻听新任刺史是李茂,一些军士偃旗息鼓,打道回府,关起‘门’来做起了良民,但更多的仍然我行我素,根本未将李茂放在眼里。 李茂不动声‘色’,‘精’心布置,待最后期限一到,立即下令封锁四‘门’,令坊官关闭坊‘门’,民军持械保守街坊,他本人则亲自率卫士上街,但凡不肯回营的士卒,一经捕获,当场格杀。 自清晨关‘门’,一直杀到正午,斩首五百余级,残余士卒藏匿于百姓家中,满城肃然。 候得午后‘门’开,藏匿败卒纷纷出城,因城‘门’盘查严厉,所掠财物一件未能带走。 这些人一半溃散为民,一部潜回城外大营,‘欲’结伙作‘乱’,夺城杀李茂报仇。 却忽然发现李茂正端坐在大帐等着他们,帐前列着四口铡刀,两列虞侯杀气腾腾,凡撺掇士卒作‘乱’的,一经告发,立即捕拿,押赴中军帐前一刀两断,将人头悬于辕‘门’口。 一时积有七八十颗人头。 在李茂的酷烈镇压下,分驻郑州的义成军风气肃然,再无扰民违法之事。 与郑州不同,滑州‘混’‘乱’如前,李全忠德威不能服众,眼下处境十分尴尬,他本想来郑州见李茂一面,却又不敢离开滑州,怕自己一走,下面军士造反,于是派了妻兄严振带着亲笔信来郑州见李茂。 严振读书不多,为人也有些糊涂,他盘算自己的妹夫是节度使,李茂是副使且只是一个刺史,自然是妹夫官大,李茂官小,自己是大官亲信,李茂应该十分巴结他才对。 因此见李茂待他不卑不亢,心里就有气,对随从说:“一个被贬了官的人,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可怜啊,可叹啊。” 李茂看了李全忠的亲笔信,回道:“请回禀节帅,茂定当竭力促成。” 严振不知李全忠信里说了什么,听李茂这么说,便起身道:“你最好记住自己说的话,为人无信,跌倒了是很难再爬起来的。”言罢拂袖而去。 秦墨时在养病,李茂身边负责迎送的是胡南湘,胡南湘书生意气未脱,‘性’子又耿直,见严振如此无礼,心里有气,也不管他,任他去了,回来跟李茂说:“滑州幕府难道没人吗,竟用了这么一个草包。” 李茂笑道:“滑帅是武将出身,跟文人不对付,资历又浅,武人们也不大对付跟他也不对付,处境十分尴尬,遍视左右,能用的也只有亲戚了。” 胡南湘叹道:“度量太小,注定做不成大事业。” 李茂笑道:“休在这发牢‘骚’了,金将军他们都安顿好了吗?” 胡南湘道:“胡当家的给拨了几处宅子,可以办公也可以住人,孟当家的又忙着张罗修葺,连漆匠、泥瓦匠都找来了。没要****一点心。” 李茂道:“这就好,你再去看看秦大将军,问问他的‘腿’何时能好,若是还能动就赶紧起来干活,这千头万绪的,他倒躲起来清闲,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胡南湘咳嗽了一声,捏捏鼻子道:“其实他早就能下地走动了,你别说是我说的。” 第447章 风声不对 李茂被贬郑州,左右龙骧军被撤并入左神策军,改组为龙骧营,以林英为军使。 李茂虽然没有了左龙骧军将军头衔,其他兼职并未撤销,他仍兼着辽城州刺史和辽东经略使,因此他前脚一到郑州,后脚就把辽东幕府迁了过来。长安已经成了是非的漩涡,危机四伏之地,这些幕府成员个个都是人‘精’,岂不懂这个道理,无须动员,便顺利搬迁到了郑州。 李茂午后去了新幕府,两个已经不算年轻的男人正蹬着梯子在安装匾牌,虽然干劲十足,但手段生疏,不是往左偏,就是往右偏,总是难以摆正。 “左,向左一点,对,慢点,哦,再稍稍向上抬一点,好,就这样,好的。” 在李茂的指挥下,二人终于顺利完成了任务,各自在脸上抹了一把汗,他们一个是幕府的推官林蕴,另一个是参谋冯成道。 从梯子上下来,拍拍手,擦擦汗,见了礼,虽折腾的满脸油汗,心情却都很舒畅。 李茂道:“二位都是当今名士,多少幕府倾心礼聘而不得,追随李茂,却‘操’此粗鄙之务,茂内心有愧。” 林蕴笑道:“多少热烘烘的灶台请我们去吃饭,我们不去,为何呀,热灶人多,去了也未必赶得上热菜热饭,冷灶人少,不拥挤,若哪天冷灶烧成了热灶,那我可就发达啦。”林蕴穿上推官的袍服变身为推官时,铁面无‘私’,十分威严,但脱去官袍做小老头时,却十分风趣,很有人缘。这看似矛盾的人格完美地结合在一人身上,却显得十分和谐。 冯成道却说:“我跟林推官不同,他是香饽饽,到哪都吃香,我呢,本来就是个坐冷板凳的,与其到别处闲坐,倒不如就守在这。别家是‘花’开正旺,此处尚未结骨朵,我再苦熬个几年,‘花’开了,再不济也是个看‘花’人吧。” 三人笑了一回,引李茂入府观看。辽城州现在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名称,实际并不归属大唐管辖,所幸还有一个安东军,虽说兵少将弱,到底还有所寄托。当初在长安,幕府官员多在左龙骧军兼职,人人有事干,现在左龙骧军被撤并,众人只能回归本职,安东军现在总兵力不足千人,且多老弱病残,除了军官训练所,其余各部基本处于停顿状态,真正要管的事少之又少,也就彻底无事可做了。 这期间幕府官员走了一批,来了一批,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走走来来,大‘浪’淘沙后留下的还是当初追随他的那些人:金道安、郑孝章、常木仓、郑沛、谢彪、胡南湘、冯成道、赵光良、高丙、石空、马和东、陈兰、夏纯、石雄、薛老将、黄仁凡、韦相成、韦观海,以及林蕴、苏辟冒、张盛如、梅连庆、马雄安等人。 听闻李茂到了幕府,众人都围拢起来,列队在正在修葺的正堂前小广场迎候,李茂拱手四顾,连道有负厚望,众人答礼。薛老将嚷道:“我们有官爵,有名位,有俸禄,还有兵,我们过的快活着呢。” 众人大笑。 李茂道:“辽东幕府本该设在辽东,为国守‘门’,设在郑州无事可做,委屈各位了。” 马和东趁机说道:“辽东已经有咱们的一块地盘,左右也是闲着无事,不如过去闹他一场,或者就能闹出个名堂呢。”众武将纷纷叫好,文臣却不附和。 李茂道:“记得贞元年间,朝廷曾动议收复辽东失地,寄我予厚望,打算用三年时间在辽东立住脚跟,再用十年时间打开局面克复旧地。这一晃就是四年,我却一事无成,有负重托啊。” 谢彪将修葺房屋的工匠请了出去,关了大‘门’。 冯成道言道:“经营辽东本是我幕府全体同僚的分内之事,与其在郑州碌碌无为,不如去辽东建功立业,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终归在我入土之前是能见到辽东故土重回我大唐的。” 郑孝章道:“若朝廷专心经营辽东,哪用得着十年八年,我看三五年就能见着成效。”说到这金道安、郑孝章、常木仓、谢彪四人领衔,众人齐声向李茂请缨:“我等愿赴辽东,为国筹建藩篱。” 李茂感动的落泪,自己前脚离开长安,后脚左右龙骧军便被撤并入左神策军,自己提供给李绛和白居易的弹‘药’,本来能杀的突吐承璀死无葬身之地,结果却是突吐承璀还好好活着,而弹劾他的白居易却因牵连进一桩‘鸡’‘毛’蒜皮的小案子而被赶出翰林院。 李纯和他的祖父一样,宠信宦官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今日突吐承璀能说服他撤销左右龙骧军,明日就能把他在外面法办了,‘混’迹官场多年,谁敢说自己的屁股就是干净的,一旦失去了天子的信任,分分秒秒都有可能人头落地。 每每这个时候,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就成了火‘药’桶,无数惊心动魄的大爆炸就是从他们这引爆的。向金道安这些人是朝中亲贵推荐,这些年也没做什么事,或者还可以平安无事,但像马和东、陈兰、夏纯这些人那些能说自己是白璧无瑕,身家清白,这些瑕疵在平日或无损大局,但这这个节骨眼上却很容易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其可不慎之又慎? 把人都打发到辽东去,那地方山高皇帝远,让他狗咬刺猬无从下嘴,或者是眼下应对危局的最好办法。 不过辽东现在还在蛮族的手里,那里既有尔虞我诈,更有**‘裸’的暴力屠杀,把他们派去辽东,他们能生存吗? “辽东苦寒之地,我以为还须谨慎从事。” 李茂没有当场答应,众人却不依不饶,事后金道安、郑孝章、常木仓、谢彪四人又拽着赵光良来找李茂,力剖此刻经营辽东的好处。李茂耐心地听他们说完,温和地笑笑,道:“你们的心思我明白,而今我处境艰难,你们不忍成为我的累赘,我谢谢你们的好意,但辽东毕竟凶险,‘弄’不好是要‘阴’沟里翻船的。” 金道安道:“我们先过去打个前站,不做过头的事,光良熟悉那边的风土民情,我们能应付的来。“ 赵光良道:“我祖上三代经营,在那边颇有些人脉,我们先去养马、经商,不打经略府旗号,养‘精’蓄锐,以待时机。” 谢彪道:“我等之所以愿意追随使君,正是看中使君潜龙腾渊之势,气可鼓不可泄,请使君给大伙一个希望。” 郑孝章道:“谢判官既然把话说的这么直白,我也就不隐晦了,自使君被贬出京后,幕府士气一落千丈,旧时聚集的人才,十停中已流失三成,若不能给人以希望,其雪崩之势一旦形成,恐不可收拾。” 李茂默了一阵,说道:“人心都是逐利的,今日的冷板凳是为明日的飞黄腾达,我的确得给人以希望……” 思索再三后,李茂还是答应了众人所请,为了不节外生枝,仍留辽东幕府在郑州,而以分屯、巡视之名将‘精’干陆续派往辽东。以文书丞、祝九所据堡寨为支撑点,在辽东故地布局自己的力量。 全力以赴做一件事,常常会让人暂时忘却身边的不如意,因为全力搬迁辽东幕府,李茂暂时忘记了被贬后的不如意,等到一切皆成定局,他忽然发现自己是实实在在被人坑了一把,而坑他的那个人,他非但无法去向他讨个公道,甚至连怨恨一下都是罪过。 “辽东幕府搬迁接近尾声,比想象中的要顺利的多,书丞和祝九他们这几年还是做了不少事的,辽东几乎要变天了。” “变天还早,不过站稳脚跟不再是问题,现在的问题是男人们都过去了,‘女’人和孩子怎么办?扣着做人质,还是送过去?” “你以为呢?” “我无所谓,你说怎样就怎样呗。” “没义气,所有得罪人的事都要我来做。” “明白了,你是打算扣作人质。” 李茂望了眼秦墨,沉默了一会,徐徐说道:“皇帝开始猜忌我了,非但她们得走,你也得走。” 秦墨自被李茂拖回来主持庶务后,这两个月勤勤恳恳,做了不少具体的事,对朝廷局势变动关注不多,但李茂的话他无条件相信,于是便道:“你有何打算?” 李茂道:“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离开的。” 秦墨:“你不走,我也不走,不过诸位小嫂子和我侄儿还是尽快送走。最近我看李全忠又振奋起来了,难道得到了什么许诺?” 大眼瞪小眼,没有答案。李茂下了最后决心:“除了你我、湘南和石家兄弟,其他的人统统送走,一个不留。” 秦墨眨眨眼,笑道:“你屋里那位也送走?” 李茂没有理会秦墨的无聊,他起身走到屏风后,取了两件贴身软甲,扔给秦墨一套,说:“随我去见天使,有密旨到。” 秦墨吃了一惊,问:“要不要准备人手?” 李茂一面脱衣披甲,一面答道:“就两个人,你心里有数就行。” 话虽如此,秦墨还是预先做了一番布置,石空、石雄兄弟各带五十人埋伏在面见天使的地方。从这一刻起,秦墨对从京城来的任何人都不再信任。 第448章 棘手的脏活 两位天使林楠、朱汾给了李茂一道密诏,以李茂现在的定力,看完之后犹自出了一身冷汗,他对两位使者道:“请回禀圣上,臣当极力促成此事。--” 林楠皮笑‘肉’不笑道:“大家口谕,留我二人在此做接引,孤山伯,你做你的,咱们俩只看不说,更不会指手画脚 。” 李茂眉头一皱道:“有这个必要吗?” 朱汾瞠目大喝道:“大胆,你敢质疑圣上的口谕?你居心何在?” 林楠按住他的手,笑劝道:“你误会了孤山伯,孤山伯是担心咱们出意外呀,人家在这郑州城里可是跺跺脚半边城都颤抖的厉害角‘色’呢。不过孤山伯呀,咱们俩是奉旨办差,您看,就别为难咱们啦。” 秦墨出来跟李茂说:“这两个死‘阴’阳人是那部分的?” 李茂摇摇头道:“不像是突吐承璀的人,以前也没听过这两个人的名号。” 李茂把密诏‘交’给秦墨,后者看完,脸‘色’青黑,半晌方缓过气来,问:“你早就知道?” 李茂道:“永贞年,顺宗皇帝跟我提过,要我择机说给今上听。” 秦墨道:“你没说?” 李茂摇了摇头,又道:“何必我说,这事本来就是公开的秘密,他知道。” 秦墨道:“如此看,他对你已经不再信任了,陈数是怎么搞的,什么风都不透!” 李茂道:“不要怪他,他现在日子也难熬。” 秦墨焦躁地说道:“现在怎么办,一走了之,还是昧着良心做你不想做的事,我看还是跑吧,去辽东,看起来,你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李茂道:“执行第二套方案。我去见见老夫人。” 秦墨拦住李茂,‘激’动地嚷道:“你疯了吗,这分明是个陷阱,你卷进去就出不来了。他们要拿你做替死鬼呢。” 李茂拍拍秦墨的肩,淡淡地说道:“总有些事,是你不愿意面对却又必须去面对的。放心吧,这些年我也不是白‘混’的。” 打发走秦墨,李茂一径来到胡裕‘春’家。胡家外松内紧,一墙之隔却是冰火两重世界,李茂对迎过来的胡裕‘春’弟弟胡裕真和胡家枪‘棒’教头吴言重说:“不要拦我,我没有歹意,让我去见老夫人 。” 吴言重的身后,十几个徒弟手持刀枪弓弩正虎视眈眈。(无弹窗广告)胡裕真跟李茂接触不多,这个节骨眼上他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他。 “让他进来。” 一人站在角‘门’处,冷冷地喝道,是孟迎‘春’。 孟迎‘春’目光冷的能让人结冰,对李茂敌意甚重。李茂顾不得解释什么,只说:“我要见老夫人。”孟迎‘春’强压‘胸’中怒火,冷冷地说了声:“跟我来。” 胡家内宅一片肃杀,身穿灰褐‘色’伙计服装的家兵家将上百人,手持刀枪弓弩,严阵以待。而在老夫人李氏‘门’前,刘明专、迟龙书和钱多多等一干少年,也结束整齐,腰悬刀,手挽弓,警惕地望着李茂,全然没有平日的敬重。 李茂没有理会众人,迟龙书开‘门’后,便移步跨了进去,内宅小院里有五六名劲装‘女’兵,手里提着雪亮的横刀,也是一脸的肃杀。 她们都是‘侍’奉老夫人的仆‘妇’,李茂每次来,她们都笑脸相迎,一个个虽然不再年轻,却都打扮的‘花’枝招展,看举止也是温文尔雅,这些看似柔弱的‘女’子摇身一变忽然变成了‘女’战士,让李茂有些接受不了。 胡裕‘春’迎候在廊下,神情虽然镇定,眉角却有难‘色’,见李茂拱手为礼,便往里面让,一面伸手拦住了孟迎‘春’,轻声道:“你还是别进去了。” 孟迎‘春’充满敌意地瞪了李茂一眼,没有坚持。 屋子里几个仆‘妇’正在动员李氏换一件斗篷,李氏不愿意,像孩子似的东躲西藏。见到李茂,仿佛见着了救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求救道:“父母官来了,你来了就好,你来评评理,这日子过的好好的,非要我渡河去河东住两天,又急匆匆的像逃难,这太平盛世的为何要逃难呢。” 说话这功夫,胡裕‘春’已经把闲杂人等赶了出去,又招呼孟迎‘春’和弟弟胡裕真守在‘门’口,这才向李氏说道:“娘,你就别闹了,家里出大事了。” 这一喝,李氏果然不闹了,李茂扶她坐下,单膝跪地道:“朝中出了‘奸’臣,臣请太皇太后移驾避一避 。” 李氏望着李茂,目光怜爱地问道:“你到我们家来是奉旨保护我?” 李茂道:“臣在元和年后才知道的真相,顺宗皇帝留有遗诏,命臣小心‘侍’奉太皇太后,不容有半点闪失。” 李氏笑道:“我那可怜的孙儿,心是好的,事可做的够糊涂,你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臣子,真的有事你又拿什么维护我呢,可真是为难你了。” 李氏偷偷望了眼守卫在廊下的孟迎‘春’,俯下身问李茂:“对迎‘春’,你是真心的,还是虚情假意拿她当跳板来接近老身?说实话,不许敷衍。” 李茂道:“我是真心喜欢她。” 李氏笑道:“这就好,那你起来吧。” 待李茂起身,李氏又道:“我都几十岁的人了,活够了,活值了,他们想害我只管让他们来吧,我倒要看看,长安宫里的皇帝能把我这个给老李家丢脸的媳‘妇’怎么样。” 李茂道:“天下没人敢把您怎么样,长安宫里的皇帝是诚心实意请你回去的,可您总得替大郎、二郎他们多打算打算吧?” 李氏附耳说道:“老二不是我亲生的,他是我从街边捡来的,你可不能告诉他。” 李茂道:“在‘奸’臣眼里,都一样。” “为何我大唐的朝廷里总是有‘奸’臣,再圣明的皇帝也会被‘奸’臣‘蒙’蔽,自古皆然,真是没法子了,没法子了。”李氏嘀咕了一阵,对胡裕‘春’道:“叫迎‘春’来给我换衣裳,我有话跟她说,瞧把这孩子气的,嘴撅的能挂香油瓶了。” 胡裕‘春’出‘门’‘交’代了迎‘春’两句,打发她去给老夫人换衣裳,自和李茂走到院中亭子里,‘女’兵‘女’将们随即进入内室,列阵在廊下,看起来非但武艺非凡,还懂得些行军阵法。 “她们都是顺宗皇帝在潜邸时派来‘侍’候的。”胡裕‘春’对李茂说,“他是个很开明的人,但朝中总免不了有‘奸’臣,要拿我们母子做文章 。早两****就觉察到城里有些不对劲,忽然多了许多京城来的人,我已经安排好了,渡河去河东,那里有我安排好的藏身之所。” 胡裕‘春’说的这些,李茂浑然不知,自被解除左龙骧军职务后,李茂就刻意和旧部保持距离,以免引起更大的麻烦,在郑州,他的耳目远不及胡裕‘春’灵通。实际上即便是在从前,在郑州这个地方,他的耳目也不可能比得上胡裕‘春’。 李茂道:“天使已经到了城里,出城的道路只怕已被封锁,怎么走?” 胡裕‘春’道:“实在不行就硬闯出去,驻军里多是船帮的弟兄,只要我一声令下,叫他们抗命他们未必敢,拖延一下时间还是能做的到的。我‘门’下养有三百勇士,平安到达到河边不成问题,到了河边自有船帮弟兄接应,渡河不是问题。到了河北,就是河阳地界,他们的人头怕是还没有我熟吧。” 李茂道:“你在驻军里布有耳目,焉知他们在船帮里没有耳目?郑州财富半数在你家,一旦有事,他们还会顾忌兄弟情分吗,恕我直言,船帮组织松散,重利轻义,平日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有事,靠的住的弟兄不多。” 胡裕‘春’愕然,李茂对船帮的理解是深刻的,这组织太大太松散,远没有外界认为的那样有力量。 他的生母李氏本姓沈,‘乳’名珍珠,吴兴人氏,开元末,以良家子的身份入选太‘子’宫,被赐予当时为广平王的唐代宗,后得宠生李适。安史之‘乱’中陷于叛军之手,几经沉浮,流落民间。建中年间,李适尊沈氏为“睿贞皇太后“,在含元殿具册“立牌”上皇后朝服,李适亲奉册伏拜痛哭不止。 为了寻找生母,德宗李适采纳了中书舍人高参的建议,任命睦王李述为奉迎使,沈氏族人四人为判官,派使多人分行天下,四处寻访,多方查找,同时对沈氏家族大加封赠,以期母子团聚。 “建中末,有人在许州找到了我们,劝母亲回宫,母亲拉着我对他:我若回去,天子会认这个兄弟吗?若不能,岂非人伦悲剧?皇帝要生母,可朝廷还能接受一个不再贞洁的太后吗?你让皇家‘蒙’羞,将来会有好报吗? “那人愕然无语,建中年间找到的假太后很多,皇帝宽容并不怪罪,但一个诞下胡虏小儿的真太后,谁又有勇气迎回宫掖?他这一犹豫,我们就连夜搬走了。我们到郑州后,改名换姓,苦苦奋斗三十余年,才有今日的局面 。母亲不许我在朝为官,我也只好‘混’迹江湖,‘操’持贱业,本以为这样能平平安安过一世,却没想到,末了,末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朝廷寻找沈太后数十年无果,到顺宗李诵继位后,有司建议予以停止,李诵同意,下诏在肃章内殿为沈氏发丧,上太皇太后号,建衣冠冢于代宗陵并立神位于代宗庙。 李诵逊位为太上皇后,迁移至兴庆宫居住,李茂时为殿中省少监,和突吐承璀一同宿卫兴庆宫,李诵自知时日无多,向李茂提及此事,让李茂发誓尽自己之力保护沈太后母子的周全。李诵那时已经失权,被李纯软禁在兴庆宫不能见人,朝中他可以信赖、依靠,又能当面嘱咐的人唯有李茂一人,而当日李茂圣眷正隆,看起来也的确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就这样他把沈太后母子托付给李茂,李茂也的确尽心尽力给予关照,左右龙骧军布局天下时,他用了很大代价从林英手里拿过郑州,却在此并未安排一兵一卒,因为李茂相信再巧妙的伪装,终有‘露’出破绽的那一天,若想保护她母子的周全,那最好什么都不做。 “眼下还有一个办法,我回京面圣,拿出先帝遗诏,不让太后回銮。” “这个办法行不通,你回京去只怕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勉强见着了,你又怎么跟他说,说大唐皇室倾尽心力寻访的沈太后,后来没能保住贞洁,颠沛流离间嫁了几个丈夫,还生了个胡人小儿,你让皇家颜面何存?让太后的颜面何存?若是那样,我宁愿现在就死了。” 李茂道:“天子的心‘胸’比你想象的要宽广,咸安公主就是个例子,大唐的皇室不会排斥一个因为走投无路而失去贞‘操’的人。” 胡裕‘春’叹息了一声,言道:“公主是公主,太后是太后,岂可相提并论。且此事来的蹊跷,里面不会这么简单,眼下还是先离开这是非之地。我有一计,我去见见他们,假意商议太后回銮之事,稳住他们,你们趁机脱身。” 李茂道:“这么做,你怎么办?” 胡裕‘春’道:“若他的心‘胸’果然如海一样宽阔,我何惧之有?若他的心‘胸’就像针鼻子,那我还有活路吗?” 李茂默然。 第449章 失手 在内室更衣的李氏忽然激动地唤道:“你们两个在那嘀咕什么?我在宫里的儿子已经死了,现在我的重孙儿要杀我的儿子,我怎能答应他?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让世人看看他老李家的人究竟是怎样的蛇蝎心肠。” 二人见老太后动怒,忙赶了回去,却李氏满脸怒气,孟迎春急的手足无措。 李茂不解孟迎春说了什么让老夫人这么激动,忙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 孟迎春却站着不肯动,直到胡裕春发话,这才和胡裕真一起离开。 为了安抚气鼓鼓的老夫人,李茂只得把天子密诏拿给她看,李纯在密诏上交代李茂即刻将沈太后护送进京,务必万无一失,务必保守秘密,其余并无一辞。 李氏怒气稍解,对胡裕春和李茂说:“赶紧走,我不进宫去做什么太皇太后,我就要守着儿子们孙子们,平平安安过完这下半辈子。” 二人轮番安慰了李氏,待她的气消了,这才离开,孟迎春在院中等的正焦急。见二人出来,连忙迎过来,她对胡裕春亲,对李茂仍然充满戒心。 胡裕春道:“你跟娘说了什么,惹她老人家动了这么大气?” 孟迎春哭瘪瘪道:“我说漏嘴了,我说外面车马都准备好了,多少人都等着呢。她老人家听话听音,察言观色,就什么都知道了,然后就大发雷霆,说有人要害她,我……” 胡裕春叹道:“这事我们一直都瞒着娘呢,你不该跟她提起。” 李茂道:“迎春也不是有心的。” 孟迎春感激地望了眼李茂,对他敌意稍减。 不过她很快就凶巴巴地瞪了李茂一眼,以证明自己并不打算就这么原谅他了。 她到胡家日子尚短,许多事并不知情,但李氏奇怪的身世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三天前,胡裕真告诉她,老夫人的真实身份是德宗皇帝的生母,德宗朝一直在派人寻找她的下落,找了几十年,直到顺宗皇帝登基,才宣布其人已死,追认为太皇太后,本以为此事已经了结,他们可以安安静静过完下半辈子了,却没想到忽然间风云突起,皇帝忽然下诏要接回太皇太后。 孟迎春立即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李家皇室可以数十年如一日地寻找遗落民间的珍珠,却怎能容忍这颗珍珠蒙尘含垢,尤其是这颗珍珠蒙羞之后,还诞下了一个胡人孽种。 这就意味着除了她干娘,其他所有可能损及李家皇室声誉的人和事都将被彻底抹去,抹的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换句话说她、钱多多、胡裕春和妻儿、胡裕真妻儿,以及胡农豹这些假亲戚,吴言重、刘明专、迟龙书这些部曲们,以及一切跟他们有粘连的人,都将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 为了皇家的面子要这么多人陪葬。 孟迎春感到不寒而栗,感到愤懑无奈。 而更让她肝胆俱裂的是皇帝派来执行这个任务的竟然会是李茂,那个她正准备托付终身的男人。 如果李茂有这样的恶毒心机,那他此前对自己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就都有可能是假的,是哄她的伎俩,是愚弄她的手段。 怪不得传说中的好色魔头,迟迟不碰她一根手指头,原来,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她,他嫌弃她,甚至是厌恶她。 他接近她不是因为爱她,而只是为了利用她。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是骗她的。 孟迎春眸中毒焰熊熊,胡裕春忙找了个借口将她和李茂分开。孟迎春先去了老夫人房里,但很快孟迎春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那,她去侧院找胡裕春,得到的消息却是胡裕春和李茂一起走了。 “说是去刺史府了,怎么啦,小娘?” “不要叫我小娘。”孟迎春恶狠狠地瞪了钱多多一眼,后者闭口不言,满腹委屈。这两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个宅子里的人紧张万分,如临大敌,一幅大难临头的架势,而任凭他怎么问,都没人向他透露一分一毫,甚至钱多多发生人们看他的眼神都出现了异样,那目光分明是把他当成了一个贼,一个不值得信任的异己者。 旁人倒也罢了,更让他伤心的是一向待他若亲人的孟迎春也对他恶声恶语,把他当贼防,现在连小娘也不让叫了。 以前叫她小娘,她能偷偷笑上大半天的。 钱多多如此,孟迎春心里又何尝好受过,她和钱多多一样,对眼下的窘境知之不多,只知道提心吊胆,却不知道提心吊胆的原因在哪,事事都愿意提点她的胡裕春,独独在这件事上对她守口如瓶,分毫都不向她透露。 除了三天前胡裕真背着兄长向她透露了一点干娘的身世,其余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好啦,男子汉大丈夫的,说你一句,就哭鼻子,没出息。”孟迎春笑了笑,伸出手替他揩去眼角的泪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脸皮薄了点,尤其在她面前,话说的稍稍重点就哭,真是拿他没法子。 见到孟迎春笑,钱多多好受多了,也破涕为笑。 孟迎春咬了咬嘴唇,对钱多多说:“你跟我出去一趟,做件大事,有胆量吗?” “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 “好样的,走。” …… 在刺史府的迎宾馆里,胡裕春和两位从长安来的天使见了面,林楠、朱汾显然没想到李茂会把胡裕春带过来,二人一点准备都没有,显得十分尴尬。 支支吾吾应付了一阵,二人借口要商量一下,一起离开了房间。 李茂也走了出来,林楠皮笑肉不笑地问:“李使君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还要咱们亲自动手处置他吗?” 李茂道:“密诏上并没有说要处置他,我岂敢擅做主张,只好带回来交由二位处置了。若二位没商量好,我可以再等等。”言罢拂袖而去。 林楠按住朱汾的手,嘿然道:“马上就要死的人了,你跟他叫什么劲呢 。” 朱汾点点头,又指了指屋里,做了个割喉的动作。林楠道:“胡虏的孽种,自然是留不得的,不过也不能蛮干,我看这脏活还得另觅他人,咱们能不沾手最好不沾。” 朱汾道:“那,那边的怎么办?” 这一回林楠毫不犹豫地做了个割喉的动作,森然说道:“除了老太后,其他人还是死了干净。” 李茂从宾馆出来,匆匆回后宅,芩娘、兰儿、齐嫣母子、苏樱都已经被送走,后宅空荡荡的,黑黢黢的。 李茂书房里的三位助手曾真、毛大有、蔡文才也已带着机密文件撤到了城外,现在只有暗格里还有一样东西需要处置,这是当初李茂一时疏忽留下的祸根。 虽然天黑,但进自己的书房,李茂还是不用点灯,这个时候,能在暗处尽量不往明处去,暗处才安全,但这个理论也有一个前提,就是他的书房里没有埋伏其他人。 刚推开暗室的门,脑后就呜地响起了一股怪风,李茂哈身一低头,一根木棍就滑着头皮飞了过去,险情未过,脚下又有风声袭来,有人使了一招半生不熟的扫堂腿,原本李茂有十三种躲避的方法,但现在一样也使不出来,此间太逼狭,他没有腾挪的空间,于是只能聚力在脚上,迎着来腿踢了过去。 “哎唷”一声惨叫,侵犯之敌,自食恶果,痛的惨叫了一声。 与此同时,身后打闷棍的闷棍又到,李茂哈腰向前一扑,顺势一滚,凭着直觉恰好抱住了一个娇小柔软的身体,他探臂卡住那人的脖子,厉声道:“敢动,我拧断你脖子。” 那人反手死死扣住他的手腕,竟然丝毫不惧。 李茂倒有些犹豫,压在他身下的显然是个女子,功夫一般,出手犹豫,不像是杀手,那会是谁? 李茂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心里咯噔一惊,他这一愣神的功夫,裆下猛觉剧痛,早挨了那人一记分量十足的挺顶。 李茂的厄运并没有结束,那根两次从他头皮上滑过的闷棍,再次袭来,他哼也没哼就昏了过去。 第450章 都说了我不是 李茂再次醒来是被冷水浇醒的,他发现自己置身一座空旷的殿堂里,面前是一尊破败的金甲将军像,他背靠着一根承重的木柱上,双手被铁链反锁在背后。 距离他不远的香案前燃着一堆火,孟迎春将一口刀在火上烤的通红。 李茂苦笑道:“你不该这样,我是不会说的。” 孟迎春道:“你一直在利用我对不对?” 李茂道:“利用谈不上,我是真心喜欢你。” “撒谎,你在撒谎。” 孟迎春把红通通的刀在李茂面前比划了几下,李茂能感受到铁的灼热和孟迎春内心的愤怒。 他摇了摇头:“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烦恼更多 。” 钱多多从门外跑进来,跪在李茂面前,恳切地说道:“我知道父亲有不说的理由,但小娘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不说,她是不会放你的,形势危若累卵,耽误不得了呀。” 李茂笑笑道:“好孩子,你比你小娘有手段的多。”却向孟迎春道:“今晚会发生很多事,你若还能信得过我,就放开我。” 孟迎春立着不应,钱多多扯了扯她,恳求道:“看起来不像是假的,今天下午墙外的人又多了几个。” 孟迎春取出自己的手绢,对李茂说:“我信猪会上树,唯独信不过你。” 封了李茂的嘴后,二人匆匆离去。 走出约一里地,二人对了个眼色,一起闪入附近的小树林内,过不一会,两个劲装汉子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看不到人,一个道:“跑的真快,追不上了,回去吧。” 向钱多多丢了个眼色,二人同时跃起,尾随着刚才的那两个人往白虎庙方向行去,距离山门还有半里地,二人隐住身形,借着星月的微光仔细观看,却见庙门口、墙外,以及门前的岔路口都布满了人手。 二人折转回身,绕到庙后,高墙下有两个游动哨,观察了一下没有发现其他人后,钱多多端出了机弩。 孟迎春道:“不要节外生枝。” 钱多多道:“哨兵不除,后患无穷。” 说罢端起弩瞄定一人,孟迎春忙也端起机弩,二人瞄定后,很有默契地对了个眼神,便一起扣动了扳机。 两名守卫无声无息地倒下去。 钱多多丢下弩,猎豹一般跳跃起来,冲过去,一刀一个,各在心口上补了一刀。 孟迎春跑过去,看到汩汩流淌的血,直吓得花容变色,她勤练箭法和武功,却从未杀过人,在她的记忆中钱多多也没杀过人,十几岁的少年第一次杀人,就如此沉着冷静,手段却就如此狠辣纯熟,让孟迎春又惊又叹。 二人将尸体拖入路边的草丛,用枯树枝掩盖上,略略收拾了一下血迹,溜到墙根下,顺着墙根走了一段,一头钻进一丛杂木里,树丛里有荆棘,二人用胳膊护着眼和脸,至于其他部位就顾不上了。 杂木丛里的深处有一口破瓮,积蓄着半瓮绿油油的水,二人齐心协力挪开这口破瓮,扒开下面一层浮土,显出一块被雨水淋的发黑发霉的木板,二人一起动手掀开木板,下面就显出一个黑漆漆的地道和一架木梯来。 这座白虎庙十年前曾经做过船帮的“讲事厅”,是船帮调解内部矛盾和对外交往的重要场所,那时候的船帮,身份还很尴尬,介于黑白道之间,常被官府敲打。十年前的一个秋天夜晚,船帮的四位当家聚集在此讲事,城外驻军突然包围了白虎庙,诸头领由地道撤走,随行人员紧急设了一场赌局做掩护。 驻军大动干戈只抓到了几个聚赌的小鱼小虾,一怒之下,就封了这座庙,白虎庙由此破败,船帮也另觅他处再设讲事厅。 钱多多是从胡农豹那里听到这个故事的,当时他怀疑胡农豹是在吹牛,恨的老爷子当场很不客气地打了他一顿屁股,然后把他们领到庙外,当众打开了地道入口给他们开眼。地道年久失修,积了许多水,黑黝黝的,里面住满了蛇蝎蜈蚣,花花绿绿的挺瘆人。 钱多多由此记住了这个地方,因此当孟迎春说出她的计划,以验证李茂是否一直在骗她时,钱多多就主张把人带到这来。 二人举着火把通过阴森森的密道,来到主殿,出口恰在那尊金甲将军的背上。 他们来的恰当时候,被孟迎春设计引来的林楠、朱汾也刚刚进来。 李茂在自家宅子里被绑票,负责监视他的人立即报知林、朱二人知道,林楠推断是李茂和胡裕春起内讧,朱汾则怀疑是李茂和胡裕春设下的诡计,二人谁也没能说服谁,便抓阄决定听谁的。 结果林楠赢了,一条借刀杀人计也由此而生。 此行除了太皇太后必须平安接回来,其他的人尽在可杀之列,尤其李茂,杀他可是一份天大的功劳。 不过李茂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且不说天子将来会不会雷霆大怒,下诏深究,就是他的余孽也仍然兵强马壮,实力不容小觑。 左右龙翔军虽已被撤并,却又冒出个龙骧营,原班人马几乎一个不动,只是改了个名称,降低了官爵,杀人的刀依旧还是锋利的很呐。 而借刀杀人就没这么多麻烦了,人是被胡裕春杀的,与自己有个屁干系。 林楠决定暗中跟踪那小妞和愣头小子,他们有本事杀了李茂最好,他们没本事,自己就出手帮他们一把,只要他们把这谋杀朝廷大员的罪名背起来,那就一切都好说嘛。 林楠点起全班人马追踪孟迎春和钱多多到城东白虎庙,路上遇到巡夜的逻卒,稍稍耽搁了一下,结果就让他们俩走了,走了就走了,杀了李茂再栽赃也是一样的。 林楠蹲下身,先是一阵不痛不痒的寒暄,朱汾很快就失去了耐心,老虎不死还是要咬人的,岂可如此掉以轻心? 林楠感受到了同僚的不满,收敛起笑容,围着李茂啧啧嘴,细声慢语地言道:“都是聪明人,谁也别跟谁装糊涂,你跟胡裕春有交情,不忍下手,这个我们可以理解,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嘛。但你帮着他们欺瞒陛下,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哇。而今怎么样,你一片好心,人家却当做驴肝肺,要杀你!哎呀,这一切的一切可都是你自找的呀。” 李茂道:“陛下只是要我迎请太皇太后回宫,没说要处置别人,你们矫诏杀人,就不怕有事泄的那一天吗?” 林楠道:“我当然怕啦,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喲,不过有你我们就不怕了。” 李茂冷笑道:“你们要栽赃我?” 林楠道:“是谁把你绑在这的?是胡家的人。你奉旨迎候太皇太后回宫,被他们误会了,他们杀了你,你的属下为你报仇,又杀了他们……如此一来,我们顶多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功过相抵,功大于过,我们的下场还是很不错呀。” 李茂哈哈大笑,连声称赞好计谋。 林楠道:“你也觉得这计谋不错吧,我也觉得好呀。” 朱汾咳嗽了一声,催促道:“夜长梦多,赶紧杀了他 。“ 林楠唬了一惊,道:“亏得你提醒,看我光顾着高兴啦。”说时从袖子里弄出一把类似后世折叠刀的小刀来,把锋刃拔出来,在手里摆弄了一番,笑嘻嘻对李茂说:“我一刀扎进你的心窝,你很快就死了,很快的,还不疼呢。别怪我呀,我杀了。” “等等,等等,临死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谁要杀我?” “谁?!”林楠一愣,嬉皮笑脸道,“你自己猜。” 一刀捅到李茂胸口…… 刀刃受阻反弹回来,割伤了他的手。林楠眉头一皱,用刀划开李茂的衣裳,露出了里面衬的软甲。 “都说了杀人要用长刀,你那小刀子呀,还是留着修指甲吧。” 朱汾抽出横刀,挤开林楠,瞄定李茂的脖子,比划了几下,大喝了一声:“杀!” 他的刀高高举起,却再没能落下来。 林楠见他瞳孔散光,警觉有异,欲走,左小腿肚中了一箭,欲喊,箭矢从左腮帮进右腮帮出,血倒灌进喉咙出不来声,欲招手唤人,右手手腕又中一箭。 侍立在他身后的卫士也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恐怖中,咽喉中箭倒地身亡。 当初为了不走漏风声,林楠、朱汾把人都留在庙外,这大殿里只留了一名贴身卫士,三人猝然遇袭身亡,门外的人还浑然不觉。 两条人影从将军像后闪出来,钱多多忙着给李茂解铁链,孟迎春端着机弩走到李茂面前,脸依旧阴着,目光却已怯怯不安。 李茂低吼道:“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我跟他们不是一路的。” 孟迎春委屈地说:“既如此,你为何不早说。” 钱多多已经替李茂解开了铁链,嬉皮笑脸地劝道:“二位,二位,有话路上再说,眼下跑路要紧。” 李茂和孟迎春同时瞪了钱多多一眼,齐声喝道:“胆小鬼。” 第451章 跑路 “天子是仁孝天子,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这一定是有人从中设局,借机陷害,他们自以为是,最终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在孟迎春的再三催逼下,李茂只得违心告诉她一些本不该让她知道的事。说完这些话,他们已经能看到郑州城上空的冲天火光,失火的方位正是胡家大宅。 孟迎春再次端起机弩瞄定李茂,这一回钱多多主动护在了义父面前,言道:“你好歹再信他一回,若见不到人,再杀他不迟。” 孟迎春心神俱乱,流泪道:“多多,若老夫人和大郎有个三长两短,我死了也要杀他。” 钱多多道:“真那样,我不拦你 。” 黄河南岸的桑树渡外,铺天盖地的荒草和芦苇丛中,李氏身披蓝色斗篷正翘首以盼,胡裕真立在一处土坡上望着郑州城方向,真是望眼欲穿。 蓦然,芦苇丛中宿鸟阵阵惊起,前方一名探哨飞奔而回,一路报讯道:“大郎回来了,大郎回来了。” 胡裕真奔向李氏报说大哥回来了,李氏道:“听到了,你大哥回来,迎春和多多为何还不见人?” 胡裕真无言以对,孟迎春和钱多多神秘失踪,迄今他也说不清他们到底去了哪。 胡裕春下马,趋步向前参礼,李氏道:“行啦,就别那么多礼了。我问你迎春和多多哪去了?”胡裕春惊道:“他们不见了?”李氏突然发怒道:“你还问我,我问你呢。” 胡裕真望了望兄弟胡裕真,嗫嚅无语。 忽然有人大叫:“来了,来了,是迎春和多多,还有……” 众人一起望过去,脸色有惊,有喜,有恐,有恨。 胡裕真脸色大变,急令众人布阵,李氏道:“布什么阵,若不是他从中周旋,你们都死无葬身之地啦。” 来的是李茂、孟迎春、钱多多三人。 孟迎春见到李氏和胡家兄弟及众人都安然无恙,激动的流了泪,投入李氏怀中呜呜哭泣起来。李氏不客气地拍了孟迎春一把,厉声喝道:“死丫头,你究竟死哪去了,害的我为你担惊受怕,还有多多,你说你拐着你小娘去哪了?” 钱多多笑道:“我接义父去了,小娘割舍不开,就跟我一道了。” 迎春脸红,恐被人哄笑,没敢答话。 李氏怒气稍解,见迎春忸怩,便推出怀去,撅起嘴道:“见了夫家就忘了娘,我白疼了你。” 孟迎春脸更红,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何。 李茂解释道:“出了点意外,耽搁了一会,让老夫人牵挂了,我的不是 。”李氏温和地说:“你知道就好,行了大伙都别站着了,上船吧。” 起初因为胡裕春、孟迎春、钱多多三人没来,李氏说什么也不肯登船,急的胡裕真、胡农豹等人一身汗出来,却也无可奈何。眼下她主动提出登船,众人莫不松了口气。 李茂把胡裕春叫到一边,通报了林楠、朱汾二人被杀的消息,胡裕春倒不觉得惊讶,只说:“你们不动手,我也要跟他们来个了断,这些人是鹰犬坊的人,十分难缠。” 李茂暗暗吃了一惊:原来林楠和朱汾不是突吐承璀的部下。 “城里起火,州军循例要封锁城门,余竹云他们想进城怕是得耽搁一些时日,见财起意,难免不劫掠一番,又要耽搁一会,我再设法拖延一下。你们可以走的从容些。”说的到这,李茂转头问胡裕真,“夜渡黄河,风险有多大?” “我请的艄把都是河上一等一的好手,不过今晚没有星光,会有一些小麻烦,可能要慢一点。” 这么说李茂放下心来,和胡裕春商量道:“我先回城尽量拖住余竹云,这个人野心很大,急着往上爬,未必肯买我的账,你们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胡裕春道:“明白,我尽快安排渡河。” 听说李茂要走,孟迎春道:“我跟你去。” 李茂笑道:“你这是不放心我么,要跟着监视我?” 孟迎春咬了咬嘴唇,冷下脸:“那我不去了。” 胡农豹笑道:“这孩子平素待人挺大度的,为何独独对自己的夫君这般刻薄小气,这将来若过了门,必是个后宅搅屎棍的角色。”胡农豹是胡裕春名义上的叔父,实际并无血缘关系,胡裕春从小跟着他学本事长见识,又需要认个亲戚做掩护,便拜了门亲。 孟迎春跟胡农豹很亲,平素说话就没大没小的,闻言道:“啊呸,什么话从您老嘴里出来都变了味。我就是搅屎棍,专搅你这坨屎。” 胡农豹道:“哎呀,清清靓靓的一个小娘子说出这话 。李茂,你也不管管。” 李茂憨憨一笑,与众人别过。 郑州驻军的最高将领是十将余竹云,此人先前为义成军衙前兵马使,在牙军里底子很厚,根本不把李全忠这个节度使放在眼里,李全忠也拿他无可奈何,十分苦闷,后经杜黄裳点拨,李全忠才揪住了他的一根小辫子,将他贬斥在此。 林楠和朱汾一到郑州,就秘密跟他搭上了关系,二人此行除了宣诏和监督李茂干事,还肩负着一项秘密使命:保全皇室的声誉。为此必须杀一些人,而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和李茂有关系。 李茂如今虽然是倒了势,但他毕竟是一州的刺史,手中非但有捕快、州军可用,还有安东军的千把来号人,此外他在郑州还有一个强大的盟友,林楠、朱汾自度没有外力的帮助是很难完成这件秘密任务的。 他们将郑州所有可用之人过了一遍,最终选中了余竹云,此人手握兵权,野心很大,跟李茂、李全忠、胡裕春又都不对付。 余竹云期盼着东山再起,翻个身,把李全忠、李茂这些人踩在脚下,活活碾死。但他并不是一个莽撞冲动的人。李全忠、李茂还在台上。 胡裕春在郑州绰号“胡半城”,半个郑州的财富都掌握在他手里,半个城的百姓都跟着他吃饭,他的势力有多大,自不必多言,更致命的是他还是船帮的当家之一,船帮对义成军的渗透是有力的,这点余竹云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但大利就在眼前,让他无动于衷他是做不到的,他就像一匹隐身在暗处的老虎,耐心地等待着时机。 按照事先的约定,今晚城里将燃起一场大火,起火的地点就在胡家大宅附近,届时他就以救火为名冲进城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胡家大宅,完成林楠和朱汾交代的任务。这是冒险的一击,事成之后,他将彻底翻身,若不成,他今日的地位亦将不保。 心腹将领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停妥,余竹云却还是犹豫不决,成则一飞冲天,败则堕入地狱,这利害得失岂容小觑?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一个温柔如水、艳若桃花的女人坐进了他的怀里,挑逗他,勾引他,心情正烦躁的余竹云粗暴地把她办了。 躁气稍减,他的耐心更足了,因此当心腹将领禀报城中出现火光后,他并没有急着下令进军,而是说:“再等等看 。” 正是这一迟延,李茂赶回了城中,他立即在军院召集州军将领,宣布封锁城门。 郑州团练防御副使冯总不解地问:“城里大火熊熊,不该请求城外驻军进城救援吗?” 李茂道:“近闻有成德奸细混入郑州,这把火弄不好正是他们放的,天黑又乱,驻军贸然进城,容易引起误会。城门不许开,这是命令。” 冯总只能苦笑,成德奸细简直是人见人爱,凡有事都往他们身上推,一推一个准。 冯总派出的使者尚未到达城外驻军大营,余竹云的前锋已经到了城下,要求守军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去救火,守军则回答没有军令他们不敢开门。 先锋将回应禀报,余竹云大惊而起,喝道:“胡裕春勾结成德奸细挟持刺史,意图谋反,诸将速随我进城平叛。” 帐下早已集结的将领轰然应诺,大军当即开拔。 在此之前,一条小道消息早已传遍了驻军,这条消息的内容是胡裕春与成德奸细勾结欲袭占郑州城,军士闻讯大喜。 河北惨败,参战将士辛苦半年什么也没得到,心中正淤积了一股怨气无处释放,余竹云审时度势,默许军士进城去捞一把。郑州财富半数掌握在胡家手里,剩下半数又与胡家有牵连,能下手的少之又少,众人啃着骨头正满腹不满。 可恨李茂和胡裕春连这根骨头不给啃,当初,若不是胡裕春不遗余力地协助李茂镇压扰民军士,以李茂初来乍到,他有什么胆量敢对驻军下手? 胡家不倒,他们就都得受穷,这一点不仅为一般将士所接受,便是隶属船帮的军士现在也视胡裕春为大敌,必欲顶翻在地踏上一脚而后快。 而今胡裕春自己作死,竟跟成德王承元勾搭在了一块,那就容不得大家不讲情面了,众人摩拳擦掌,只等上面一声令下了。 因此当余竹云下令出兵讨贼,各部欢呼雀跃,立即开拔上阵,根本不需要动员。 第452章 半道杀出个李全忠 驻守城池的州军未得命令不肯开门,双方在城门下对峙起来,余竹云心腹将领煽动士卒说州军不肯开门就是跟胡裕春一伙的,也是叛逆,皆在可杀之列。 驻军飞奔回营搬来云梯和砲车做好了攻城的准备,只等余竹云一声令下。 李茂闻讯,急忙赶到西门,向下喊话要余竹云出来答话,余竹云没有露面,回应李茂的是一枚重达三十斤的砲石,呼啸着从李茂头顶掠过,砸伤三名州军士卒后,破窗而出,落入城中,竟是一举穿透了整个城楼。 李茂大惊,急令开城门放余竹云进城,城外驻军意不在州军为敌,入城后潮水一般杀向胡家大宅抓成德奸细去了。 李茂下楼责问余竹云为何进城,余竹云倨傲地答道:“某闻城里混进了成德奸细,刺史不知道吗?”李茂道:“抓奸细是地方官的事,何劳将军代劳?将军用石头打破我的城楼,怎么算?” 秦墨厉声喝道:“义成牙将见节度副使为何不下马?” 余竹云默然无语,李茂除了是郑州刺史,还挂着义成军节度副使的头衔,虽说这个副使只是挂名并无实权,但礼仪上却不容他端坐在马上答话。 余竹云犹豫了一下,滚鞍下马,向李茂见礼。 李茂回了礼,对余竹云说:“成德奸细或者有,或者没有,还须细细查访,将军宜约束军士,莫使扰民。” 余竹云应声是,上马离去。 李茂望着余竹云离去的背影,心里冷笑,人再英明,一旦被利益蒙住了双眼,就成了瞎子傻子,以胡裕春的精明,他此刻还会乖乖等在这给你抓吗? 胡裕春走的还算从容,值钱的东西多半都已带走,偌大的家宅里此刻空空如也,但即便如此,对这些穷疯了的士卒来说,这里依旧是座宝库。 一场疯狂劫掠在一片热烈的气氛中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你争我夺,其乐融融,气氛热烈,十分热闹。 余竹云却是头皮发炸,胡家大宅空空如也,要抓的人早已不知何处去,这倒也罢了,问题是林楠和朱汾两个也迟迟不露面,竟也是渺去无踪。 事是闹起来了,可怎么收场呢。 劫掠盛宴接近尾声时,刺史李茂后知后觉地赶来了,他的身后是上百名州县两衙捕快和三百全副武装的州军士兵。城外驻军自然没将这些人放在眼里,依旧我行我素。 李茂愤怒地斥责余竹云为何纵容士卒抢掠民财,余竹云无言以对,计划中要抓的人没抓到,答应接应他的人又没有按时出现,他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得强词夺理地说道:“有人举报胡裕春与成德奸细有勾结,我上门查问,他,竟然一走了之,足见心里有鬼。” 李茂哼道:“无凭无据,劫夺当地大户,余竹云,你就等着受参吧。” 李茂要余竹云下令城外驻军立即撤出胡家大宅,抗命不遵者就地捕拿,余竹云脸皮一阵红一阵青,竟犟着头不答话。石空石雄兄弟左右包抄过来,对余竹云形成夹击之势,余竹云的心腹卫士也毫不客气地亮出了弓刀。 冯总忙做和事老,奈何他位卑言轻,李茂和余竹云谁也没听他的。 冯总急出一身热汗,他倒是不在乎李茂和余竹云如何火拼,两人若能拼个同归于尽最好,再派谁也做刺史也不会比他们二位更难伺候 。冯总担心的是一旦双方火拼起来,一时未能同归于尽,自己该怎么战队。 城外驻军的实力远在州军和安东军之上,真打起来肯定余竹云赢,他若站在李茂一边,怕是横祸立至。 那么站在余竹云一边呢,他虽然能打赢了当下,却赢不了未来,余竹云的根基扎在下面,上面没有什么背景,而义成又非河北,一旦出了兵变,朝廷必有所动作,届时讨伐大军云集城下,他必死无葬身之地。 左右都讨不了好,冯总才决定做和事老,奈何又劝不住,正急的他大汗淋漓,无计可施之际,郑州别驾、前户部尚书郑宽乘着一匹小马飞奔而来,边跑边呼住手。 郑宽资历甚老,贞元年间便做到户部尚书,此后几进几出,位不失卿相。永贞年间因为得罪王伾被贬岭南,袁滋为相时推荐他为礼部侍郎,不巧他重病了一场,错过了一次绝好的机会,而今只能曲线回京,先在郑州别驾任上过渡一下,以他的年纪和资历人脉,看起来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的,因此在郑州虽不管事,却威望甚高。 冯总恰如久旱之苗见到甘霖,一个箭步窜过去,拉住郑宽的缰绳,连扶带扯把他从马上弄下来,架着他飞步来到李茂和余竹云中间,将二人隔离开来。 郑宽气喘的匀实了,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一个心急抓奸细,一个心急救百姓,都是国家的忠良,朝廷的干臣,可不能因为一时意气起了误会。看老夫薄面,各让一步,有话好好说。” 郑宽先劝余竹云说:“究拿奸伪是地方的责任,驻军越俎代庖,实属不当,你还是把兵撤下去吧。” 余竹云正不知如何收场,这话来的正是时候,忙道:“听老尚书的。”忙招呼左右撤军。 郑宽又劝李茂:“城里起火,驻军入城救火乃是一番好意,中间出了点误会,我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吧,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李茂道:“胡裕春绰号胡半城,无缘无故的抢了他的家宅,让我如何交代?” 郑宽道:“他人不是没伤着嘛,家眷也都安好,产业又都还在,破点小财对他们这样的豪富人家算的了什么?回头我们一起过去给他陪个不是,再让他们退回几件东西,惩办几个闹的过分的,这面子就有了,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 李茂叹了口气,道:“老尚书说话了,我还能说什么。” 在郑宽的斡旋下,余竹云撤军回营,留下一些粗笨不能带走的财物,抓了两个闹的过分的兵卒,此事就算告一段落。 驻军出城,四门紧闭,李茂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登上北门,眺望黢黑的城北郊外,这一耽搁,李氏和迎春他们多半已经登上渡船。黄河夜渡,向来凶险,也不知他们是否平安。 在城头站到子夜时分,目光尽处出现了一条火龙,李茂怀疑自己的眼睛出现了幻觉,他揉了揉眼,视野仍旧模糊,但理智告诉他那不是幻觉,的确是有一支骑兵正向桑树渡方向疾奔。 布设在野外的石雄此刻飞马来报,说是李全忠部突然杀奔桑树渡,锐不可当。 李茂大叫备马,秦墨急拦道:“事已不可挽回,去了何益?” 李茂道:“能拖延一时是一时。” 秦墨拦不住李茂,只得叫上石家兄弟,跟着一起下城,众人催马急去,距离桑树渡还有五里地时被滑州军布设的外层警戒军马所拦。 秦墨大喝:“节度副使李茂在此,谁敢阻拦?” 牙将下马请罪,言道:“副使勿怪,节帅有令:奉旨办差,任何人不得靠近,请副使一边歇息。”秦墨欲用强,但见对方弓刀森然,知道闯不过去,只得作罢。 看看的东方破晓,忽有一员将飞马而来,向李茂拜道:“节帅请李使君速速相见。” 李茂起身上马,穿过警戒线向北,走出一里多地,就看到了一具尸体,身穿褐短衫,身中十数箭而亡。李茂心里一紧,李全忠出手无情,矛头似乎不只是冲着胡裕春去的,夜晚混战中乱箭齐发,这哪是杀人,这分明是屠杀! 越往前走尸体越多,除了身穿褐短衫的胡家家将,滑州士卒的尸体也多了起来,且越靠近河堤尸体越多,尸体层层叠叠,难辨面目。 李茂的心提了起来,从这些尸体的死状看,李全忠骤然来袭,根本就没给胡家人以辩解的机会,迎面一阵箭雨泼过去,继而白刃加身 。胡家的家兵家将先是被箭雨杀伤一半,又被骑兵冲散一半,剩余的立即被拖入混乱而残酷的肉搏战中。 林楠、朱汾收买余竹云李茂尚可理解,却没想到他们能连李全忠也一起收买了。 李全忠站在河堤上,手里拄着一杆长柄战刀,眺望着滚滚黄河水,面无表情。 他的刀锋上依然残留着血迹,近堤的河面上停着一艘货船,一群士卒正站在甲板上用钩镰枪打捞水里的尸体,船的四周密密麻麻地漂浮着几十具尸体,一些尸体已经被静流推入主河道,正顺流而下。 大河茫茫,上面隐隐有几片白帆。 单看李全忠的表情,李茂就知道事情还不算太糟,那几片远去的白帆就是他的目标,可惜他来迟了一步。 望见李茂,李全忠没有吭声,提着刀向一旁的渡口码头走去。十几名义成军牙将毫不客气地解除了李茂及随从的武装。 秦墨挣了一下,叫道:“这算什么,无罪捕拿朝廷命官?” 数名军将一拥而上,擒住秦墨的胳膊,秦墨奋力挣扎之际,一名牙将走到他面前,阴着脸,望着他的鼻梁就是一拳,鼻血横流。那名牙将也痛苦地蹲了下去,捂着阴档满地打滚,他出拳时,秦墨忙里偷闲踢出一脚,正中他的命根子。 更多的义成军围拢过来,李茂喝止部属,避免更多的流血。 渡口栈桥上横着两具尸体,水淋淋的刚从水里打捞上来,一具是胡农豹,一具是胡裕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这一步走的到底对不对。” 李全忠叹息一声,将手中的血刀丢进了浑浊的河水里。 然后对左右道:“郑州刺史李茂与船帮匪首胡裕春勾结,欲献郑州城于王承元,着即锁拿,移送京城。” 李全忠至始至终未敢看李茂一眼,话说完,匆匆离去。 第453章 审不下去 李纯现在很苦恼,从综合汇总的各种情报来看,李茂私自放走太皇太后沈氏是不争的事实,他为什么这么做,难道王守澄说的都是真的吗,李茂和胡裕春假借船帮之名在郑州招兵买马,待时机成熟,打出太皇太后的旗号自立为雄,割据一方? 王守澄第一次跟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怀疑这老奴是宿醉未醒,且不说太皇太后是什么意思,单说李茂,他怎么可能跟胡裕春联手,割据郑州,与自己为敌呢。 郑州不是河北,四周都是朝廷的地盘,凭一城之力如何立足?李茂不是傻瓜,岂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第二次王守澄说这事时,他依旧一笑了之。 但林英给他提供的情报却显示,李茂的确是跟胡裕春走的很近,他不仅认了太皇太后沈氏做干娘,还谋求娶她最钟爱的义女孟迎春做妾,甚至将自己的义子一个叫钱多多的孤儿也寄养在郑州胡家。 李纯不得不对此事重视起来。 到王守澄第三次提及此事时,李纯没有骂他,没有奚落他。这老奴是何等的机敏,必是从他态度的变化中嗅出了什么,于是他提出迎请太皇太后回宫。 太皇太后沈氏,德宗朝整整寻了她四十年,天下臣工谁也不知?她隐居郑州的消息,早在贞元年间他就知道了,他甚至还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祖父,让他一偿心愿,是当时的皇太子他的父亲将此事压了下来。到了顺宗朝,朝廷宣布沈氏已不在人世,他父皇是个纯孝之人,不愿意拿这位可怜老人再做什么文章,他的用意无非是沈太后既然不想回銮做大唐的太后,那就尊重她的选择,不打搅她和她的子孙的安静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孝。 王守澄在外监军时肯定不会知道这样的机密,现在他执掌另一只观天之眼,知道这个秘密顺理成章,他极力主张迎回太皇太后尽孝,你可以说他是别有用心,但不得不承认,他这么做本身并没有错。 当然,皇帝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他可以拒绝王守澄的建议,遵守顺宗朝定下的规矩,不去打搅太皇太后的平静生活。 但突吐承璀的话却让李纯徒生警惕,突吐承璀被贬军器使后,朝中的大臣仍旧不放过他,不得已又把他贬成弓箭库使,这老奴倒还乖巧,偃旗息鼓了一阵子,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闷头老老实实呆着。 取得了皇帝的谅解后,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的疑惑,他说李茂在河北三言两语就能说服刘济灭了他的亲生儿子,拿回了军权,整军进发,夺取深州。又三言两语说服田兴搞掉田季安,自己执掌军权,成为魏博实际上的主人。连一直萎靡不振的李全忠也在李茂的劝说下,忽然变得神勇无敌,竟能一举包围赵州,使河北的形势忽然变得一片光明。 由此看,李茂的本事可不是吹出来的,但此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李茂为何要为陷入困境中的王承宗说情,那时候镇州四面被围,与外界失去了联系,王承宗病入膏肓,奄奄待毙,他为何要这么做?他的目的何在,想得到什么好处? 天子拒绝了他,他便称病不出,滞留长安不回河北,致使河北局势一夕大坏,终至不可收拾。 说到激动处,突吐承璀追问李纯:明明镇州唾手可得,他为何要替王承宗请和?这难道不是他们暗中有勾结?他在朝中虽然把官做到左龙骧军将军,但处处受制于人,哪如做一个割据自雄的藩帅来的风光舒坦? 突吐承璀拿出了他的证据,话说当日大军回朝,十分狼狈,黄河渡船不足,后面追兵又至,形势惊险万分,众将束手无策,只能祈祷天恩护佑,恰在此时一封书信自长安而来,黄河上那些见钱眼开,没钱鬼都难请的船帮一夕之间集结了上千条船只,日夜不息,不计代价地帮着他们渡过了黄河,转危为安。 突吐承璀流着泪说,我一个堂堂的诸军都统,大唐皇帝的钦使绞尽脑汁做不到的事,他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闲人,区区一封书信就能搞定,他李茂何德何能,凭什么能千里之外遥控船帮,这还不能证明二者之间早有勾结? 可以想象若李茂心怀不轨,只消一声令下,黄河上十数万船帮弟兄立即就能站出来听从他的号令,占地为王,割据自雄,有何不可? 不得不说突吐承璀的这番话很有蛊惑性,李纯闷闷不乐了一晚。 沈太后还健在人世的事并不算什么秘密,却是一个秘而不宣的秘密,无论宫里朝中,但凡有一点脑子的人,都能沉默而理智地对待这个问题,无人愿意挑破。 王守澄郑重其事地向李纯禀报这件事究竟是出于何等目的,十分值得深究,是王守澄傻吗,显然不是,能被禁侍那些世家大族共同接受,推上五坊使的位置的人绝不可能是傻瓜,那么,是王守澄丧心病狂了? 王守澄在禁侍体系中只能算是一个小角色,他从徐州监军回京述职也是循例而为,但突然被禁侍五大家族共同推举为五坊使,执掌那只比龙首山资历更老,势力更加庞大的观天之眼,则就不会那么简单了。 在龙首山出现在前,那只眼才是天子唯一之眼,他被禁侍五大家族视为禁脔,任何人不得染指,王守澄出身五大家族之外,且刚一上任就搞出这么大的名堂,若非王守澄丧心病狂,狂妄无知,那就绝对是另有目的。 他为何要掀起这个大唐建国以来的最大的丑闻?让李家王室颜面扫地? 王守澄对此的解释是,脓包不挑不破,他把沈太后的存在比喻成了一个脓包,那真是一个脓包吗,细细想想,还真是一个脓包,一旦被有心人捏住,足可够皇室喝一壶的。 李纯左思右想,心里渐渐倾向于王守澄提出的主张,脓包不挑不破,与其胆颤心惊,担心别人在这上面做什么文章,不如自己主动点把他挑了,迎请太皇太后回朝,并不是什么难事,虽然这么做对先皇可能有所不敬。 但太皇太后只能以一个清白身份回来,她可以有养子,但不可以有亲生子,大唐太后的名节绝不容玷污,胡家兄弟必须要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大唐不能接受一个丢失了贞操的女人回朝做太皇太后。 这件事牵扯到龙首山的创始人之一李茂,王守澄难逃同僚倾轧之嫌,这场对决对李茂而言是不公平的,但李纯愿意给王守澄这个机会。君王的一大乐趣就是冷眼旁观臣子们在一些不涉及根本大局的事情上斗一斗,看看他们的本事和真心。 李纯也决定给李茂一次机会,看看他在这件事上的反应,是否可以达到做忠臣的标准。他的生死荣辱,现在完全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他有功于朝廷,朝廷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但李茂的表现太让他失望了,他放走了那个给他带来无穷无尽麻烦的老女人,还想给他留下更大的麻烦,他杀了林楠和朱汾,虽然这两个人,他本人也不喜欢,但他们毕竟是他派出去的天使,代表着他的权威,岂容你来杀害? 而且李茂的所作所为无一不证明,他跟船帮有着难以割舍的联系,有关他是船帮大当家的传闻,只怕是真的,这个李茂,太让朕失望,今日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这个人不能再用了。” 李纯决心一下,李茂的末日似乎都到了。 皇帝雷霆盛怒下无人敢为李茂求情,这是一个大火坑,跳进去多少人都会被烧成灰,化成浓水,而且绝对的于事无补。 杀一名刺史需要理由吗,当然需要,自然也可以先杀后罗织罪名,死人是不会争辩的。 不过李纯选择先定他的罪名,然后再杀,天子杀人就要杀的光明正大,杀的荡气回肠,砍了你的头,你和你的子孙还要你高呼万岁,心悦诚服。 偷偷摸摸的把人杀了,那算什么,那是刺客所为,上不来台面。 至于用什么罪名杀李茂,那是有司的事,罗织罪名不正是他们最擅长的吗,谁不肯为李茂罗织罪名,那朕就让他的对手给他罗织罪名,看谁敢? 朝臣噤若寒蝉,即便是宰相李绛、裴垍也自觉禁言不敢吭声,自李茂被贬官去郑州,他们就看到了这一天,这一天来的不突兀,而且对他们来说,李茂只是他们在朝为官时众多盟友之一,在他们的个人字典里,盟友的定义就是可以互相利用的同僚,若这个失去了利用价值,那么就果断地远离他,大声告诉别人我不认识他。 这个道理,李茂进神策狱的第一晚就想明白了,那晚囚在他对面的秦墨开玩笑说会不会有人来给他们送牢饭以改善下生活,这些天吃糙米吃的头晕眼花,牙齿都磨坏了,李茂就断言说满朝文武绝不会有一个人这么做。这糙米还得继续吃下去,当然为了保护牙齿,可以吃的慢一点,细嚼慢咽,这样有利于随时把饭里的砂石挑出来扔掉。 事实果如他所料,满朝文武避之唯恐不及,谁肯来为他们送牢饭。 审讯按程式进行,主审官都是些熟面孔,不久之前他们还在一起称兄道弟,能谈笑风生,说一些很黄很下流的笑话,转眼之间,却是壁垒森严。有人警告李茂要老实点,识相点,配合着点,不要逼他们动用一些非常规审讯手段。 李茂明白那指的是刑讯逼供,他承认自己不是什么硬骨头,真要对他动了刑,恐怕他什么都会说,尤其是真话。 刑讯逼供曾是他打击对手,战胜政敌的不二法宝,屡试不爽,所向无敌,人的精神和**都是有缺点的,只要找到这些缺点,没有攻不破的堡垒。 而且李茂也不想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搞的遍体鳞伤,面目全非,那样见着崔判官,也不能留下一个好印象,影响再次投胎。 所以他们问什么,李茂就说什么,问一答十,绝不隐瞒,但很快他们就不问了,因为李茂的回答常常让他们颜面扫地,又因为牵扯了太多的机密而使得他们紧张的虚汗直流,抖的手都握不住笔和惊堂木。 他们担心知道的太多,会被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家的床上、别人家的床上,自家的澡盆里,别人家的澡盆里,自家的饭桌上,别人家的饭桌上,以及上朝的路上。 于是他们纷纷称病请假,声称神策狱湿气太重,他们都得了关节炎和伤寒腿。 第454章 死的蹊跷 李茂审不下去,让李纯略感尴尬,他笑骂了几个参与审讯的官员,让他们回家去休养几天,养足精神再审,但拒绝他们辞职不干。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接着审,进展依旧缓慢。而且宰相李绛放话说即便能审下李茂,将来有以何罪名定他的罪也是个大麻烦,他的口供牵扯太多的机密,实在是不宜公布。 李纯问:“以你之间,又当如何?” 李绛问:“可否由臣跟他谈谈,让他认罪伏法。” 李纯道:“你这个认罪伏法,是要他认什么罪,伏什么法?” 李绛道:“认他犯的罪,伏国家之法。” 李纯笑了笑,没有允准。 窥知皇帝态度的微妙变化,李绛便在一次侍奉皇太后王氏宴请藩国夫人时,婉转地把话题引到了李茂身上,王太后问:“他外放哪里为官去了,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李绛道:“太后动问,臣不敢隐瞒,他去了郑州,在那里犯了些糊涂,如今正在神策狱候审。”王太后点头赞许道:“深之果然是老成谋国啊。” 王太后旋即宣布自己心口疼,这晚饭不吃了,李纯闻讯吃了一惊,黄昏后赶来问安。仇士良在庭院水榭里安了两张座椅,便带人退到一边,能看到太后召唤,却听不到他们说话。 王太后旋即冷下脸问:“太皇太后找着了吗?” 李纯咯噔一惊,脸上却很镇定,答道:“李茂办事不利,没有找着 。” 王太后道:“先帝如何安置太皇太后,你知道吗?” 李纯默然不语,王太后怒意更甚:“皇家的颜面固然要紧,孝道岂又可废?我李家以孝治天下,若知道你做出这等荒唐事来,你有何颜面面对天下臣工,万万年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李纯浑身冒汗,战战兢兢。 王太后瞪了眼儿子,生了会闷气,口气稍缓:“你也是一时糊涂,受小人蛊惑。” 李纯道:“儿臣有罪,有罪。” 王太后道:“你整日与静怡师太坐论佛法,心中的恶念为何日胜一日,我看除了信浮屠,本家的经书也不可荒废。”李纯连连称是。 李家自诩是老子的后人,崇信老庄之道,视道教经典为自家经书。 王太后招呼儿子在自己面前坐下来,言道:“把李茂放了,逐他出京,那些鼓动你的小人也要远离。” 李纯称是,又问:“太皇太后那边又如何处置?” 王太后道:“她怎么说也是你的太祖母,你要如何处置她。” 李纯立身道:“儿臣明白了。” 王太后道:“皇帝明白就好,知错能改,依旧不失为中兴明君。” 李纯苦笑道:“儿臣哪敢称明君,儿臣差点被恶念所惑,做出令祖宗蒙羞的恶事来。”王太后笑道:“改了就好,不必介怀,为君不易,为明君更难,戒之,戒之。” 李纯汗涔涔而出,命刘希光召翰林学士来延英殿拟诏。 刘希光窥知李纯心意,连忙密报突吐承璀,突吐承璀连夜赶到神策狱,他做过神策中尉,虽然去职却并未被清算,亲信密布军中,神策狱对他来说来去自如,十分便利。 见李茂睡在枯草上,胡子乱蓬蓬的一大把,头发也乱蓬蓬的,连连摇头叹息道:“可怜,可怜呐。他们怎能如此对待一位国家功臣。” 李茂起身,端坐在床上,笑问:“突吐此来是给我送行吗?” 突吐承璀一愣,哈哈大笑道:“是,我是来给你送行来了,不过这不是断头酒,这是践行酒。大家遣你去崖州司户,我来给你送行来了。” 李茂道:“这么说我可以不用死了?” 突吐承璀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若要杀你,何必费事审来审去,一杯毒酒,几张麻纸加一桶清水,无影无形,岂不省事。” 李茂望着突吐承璀贴身随从摆起的酒菜不言语,突吐承璀忙操起筷子夹菜吃了两口,又喝了杯酒,这才道:“你放心吧,我岂能干那事,让人笑话。” 招呼李茂对面坐下,见李茂不住打量他带来的小宦官,便道:“刘克明,我新收的义子,是个闷葫芦,有话只管当面说,他只听不说。” 李茂道:“你的那个宝贝儿子呢。” 突吐承璀叹道:“莫提他,树倒猢狲散,另攀高枝儿去了。” 突吐承璀给李茂斟了酒,对饮一杯,李茂数月不知酒味,一时喝呛了,连连咳嗽。刘克明走到李茂身后,跪下,很贴心替他拍打着背。 突吐承璀又给李茂斟了碗酒,叹道:“我俩斗来斗去,没斗出什么名堂,却让人家得了好处,这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李茂止住咳嗽,道:“是你害我,我何曾害你了。” 突吐承璀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给李绛、白居易那些东西,叫不害我?你是把我往死里踹!若非白居易志大才疏,泄了密,让我抢先有了准备,我还能坐在这跟你一起喝酒?我早人头落地啦!” 李茂笑道:“不至于,我给他们的,顶多把你赶出京城去避避风头,不至于要了你的命,倒是你派人去郑州害我,就太够义气了,你这真是把我往死里整啊 。”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0`t``x``t . c`o``m 突吐承璀道:“天地良心,我何尝派人去郑州害你,林楠、朱汾是五坊使的人,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李茂道:“我跟他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突吐承璀笑道:“你们无冤无仇?你的龙首山抢了人家的饭碗你知道吗,不扳倒你,他们怎么出头?禁侍五大家族那可不是吃素的,天子为何宠信我?不是我有本事,是信不过他们!这倒不是说他们就不忠心,是他们人多难制!他们互结儿女亲家,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把持着北衙各司使,我占神策,你开龙首山,早被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人家是世家大族,见识就是不一样,自贞元末就偃旗息鼓,冷眼旁观世道之变,现今看准了,不搬开你我,他们就无法出头,于是人家就动手了,人家一动手,咱们俩就完蛋了。可笑你我还在那打的满脸血,鹬蚌相争,白白的让人家得了好处。” 李茂道:“你喝多了,隔墙有耳。” 突吐承璀哈哈大笑,指着刘克明说:“这里有双耳朵,不过他没嘴,听得进去,却不会说出去。哈哈,这里是神策狱,我的地盘。” 突吐承璀酒量一般,李茂嘴唇还没沾湿,他就醉了,李茂恐他言多有失,向刘克明使了个眼色,刘克明却木讷地站着。突吐承璀手舞足蹈地说:“都过去啦,不说他!如今,你被贬崖州,能不能活着到任是个问题。我被贬去淮南,能不能活着回来也是个大问题,我们俩呀,就是一对苦命鸳鸯。” 李茂一口酒喷出去,又剧烈咳嗽起来。 刘克明跪下帮着李茂拍背,在耳边小声说:“弓箭使醉了,我送他回去。那块饼孤山伯务必收好。” 刘克明架起突吐承璀往外走,突吐承璀一边嚷着没醉,一边挥手向李茂道别。 李茂悄悄将那块带花纹的饼藏在袖子里,夜深人静时掰开,饼里藏着一块神策军关防和一张小纸条,纸条上面写了一个字:北。 二日,有诏书到神策狱,李茂坐贬崖州司户,秦墨等人亦被贬斥出京。 关押了三个月,走出大牢时,已经是深秋。 李茂望了眼瓦蓝瓦蓝的天空,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对秦墨说:“一起去修个面,洗个澡,好好吃一顿,然后找两个妞给你按摩一下 。” 秦墨双目望天,很深沉地说:“要妞你自己找,我不好这一口。” 李茂拍了他一把,笑道:“行了我的秦大师,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和石空、石雄调笑了一回,拉着秦墨去了大牢对面的洗新馆。 这里是专门为大牢新出狱的人准备的,修面,洗澡,按摩,餐饮应有尽有。 四个人叫了一个大包院,给了伙计一些钱,吩咐非唤不得打搅。 四个人在院里呆到一更天,店主准备打烊,无奈只得亲自上前敲门,陪着小心唤了两声,不见有回应,却听得呜呜有异响,忙命把门撬开,点起灯烛,众人不觉大惊失色。 屋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六个人,有搓澡的师傅,有送茶的伙计,有按摩的小妞,四个小妞只是被打昏过了,搓澡师傅和送茶伙计脉搏全无,身上却没有一点伤。 那一声声异动是从一口穿衣柜里传出的,众人战战兢兢打开柜门,一人从里面滚了出来,双腿双手被捆,嘴里塞着布团,却是坐馆的修面师傅。 据修面师傅说,这四位客人修完面,洗完澡,用了点酒饭后,各自要了个小妞进去按摩,不久就听到里面叽哩咣当的一阵乱响,起初还以为是他们憋的太久,动作太大。 听的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等他跑过去查看时,却见那些个小姑娘或伏或趴,一动不动,不知死活。更让他惊讶的是里间还有一个送茶的伙计和一个搓澡的师傅,二人死不瞑目,瞪着一双吓人的眼睛。修面师傅刚想叫喊,后脑勺就被人狠狠地砸了一下,等他再醒来时,人在衣柜里,手脚被捆,嘴被堵住,想呼叫也不可能了。 修面师傅坚称自己一直都在门房里坐着,因为他身材魁梧又通人情世故,馆里每有人包院都请他坐镇,客人不走他是不会走的,这中间他没有打瞌睡或离开,从未见到有什么人进出,那两个伙计和搓澡师傅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却是个谜。 问那四个小女子,只说服侍完客人,拿了赏钱正要走开,忽然就被人打昏了,此后的事她们一概不知。 第455章 走的干净 丰州长史、天德军都团练防御使府判官杨奇日上三竿才到幕府,先喝了杯浓茶,呆坐片刻,这才拿起一份京兆府移送来的公文,要丰州协查一桩命案,这桩命案发生在神策狱对面的洗新馆,先是一个伙计和一个搓澡师傅被杀,报官后当晚,店主和家人、四个暗娼及报案的修面师傅一共九个人被杀害,疑是凶手杀人灭口。 杨奇懒洋洋的正要把这份文书丢下,忽然被几个名字吸引住,公文上注明新任崖州司户李茂等四人出狱后不久全部失踪,有目击者称看到四人进了这家洗新馆,或与这宗凶杀案有关。 “或与此事有关。”杨奇开怀大笑,点着案上的这份公文,对书史和掌固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到底有没有关系?”书史们轰然大笑,有人道:“或者有,或者无,不把话说死,自诩高明,其实是说了一堆屁话。” 杨奇摇摇头,道:“李茂与我有旧,遭奸人陷害被贬出京,如今又是下落不明,我不能坐视不理。吩咐下去:各关口津渡,要严加盘查,一旦发现与此案相关的人和事,立即报我知道,任何人不得隐瞒,不得耽搁。” 众人领命。 交代了这件事后,杨奇伸了个懒腰,问左右是否还有大事急事要处置,听说没有,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告辞了。杨奇做官抓大放小,下属权责明确,他交办的事只问结果从不过问细节,属下手中有权,肩上有责任,不必督促就能把事办好。 在刺史府里悠哉悠哉地转了一圈,杨奇便去了城东一家常去的车马店,那家店做的一手好烤肉,又有一对美貌的双胞胎姐妹,杨奇一得空就过去坐坐,叫一份烤肉,喝两杯,顺道调戏一下小姐们。 这天依旧,先在门口说的大双面红,又在店内戏的小双耳赤,这才和主人家打了声招呼,大笑着去了内院,内院的门一关,杨奇收敛笑容,敲开了一间客房,开门的是石雄。 杨奇一闪而入,石雄看了看左右无人,这才将门关上。 屋里光线昏暗,前后两个窗子都被人刻意地堵了起来,杨奇对盘腿坐在土炕上喝酒的李茂说:“长安来了份公文,他们把相关人等都杀了,但没栽赃你,只是暗示你可能与此有牵连。”李茂知道此事能善了,钟炼出力不少,若不是他顶住了压力,这会儿他们已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了,果真那样,便是有神策军的关防也未必能走的这么顺。 钟炼为官总是公事公办是一副冷臭面孔,为人却还是不错的,那两个杀手假扮成伙计和搓澡师傅先是下毒,继而又动刀子,一心欲置四人于死地,不杀就脱不了身。 李茂淡淡地说道:“闹大了,他们怕也收不了场。我不等了,今日就走。”杨奇道:“薛大郎来信明日不回,后日一定回来,你们见见也好。” 李茂笑道:“不见了,他是个板正的人,见了反倒让他为难,以后有机会,你再跟他说一声。” 杨奇点点头,道:“那就走大晴川,从土骨朵儿部过境,他们跟振武军关系不行,跟丰州关系不错,每年秋天他们都要到丰州来做买卖,我给该部酋长写封信,这个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李茂道:“算了,我就沿边走,谁也不打搅。” 秦墨道:“信还是要写的,去不去见,再酌情定吧。” 杨奇早已准备好了出塞的行装,衣裳、粮食、草原通用的货币和足够的马匹,遣一员小将护送着通关过津,一路畅通无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李茂不是第一次出塞进入草原大漠了,但两次的心境却是迥异,上一次,他正处在快速上升期,鸿运当头,意气风发,看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充满了希望。 这一回他是虎落平阳,是逃难,心情沉重,目光灰暗,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这一日四人在疏木草原地带遇到了一个回鹘散民部落,只有五六户人家,三十余人,打水饮马时,听得寨内有人哭泣,询问得知前些日子族长幼子外出打猎,不慎堕马,此后一直昏迷不醒。 族中巫师判定他被鬼魅摄去了魂魄,正为他做法招魂。 李茂自称医生,求一见,其部人大喜,引李茂四人入间。 但见一个老妪正披头散发,赤足跳招魂舞,脚脖、腕脖铜铃声声脆响,正奏一曲朴素的音乐。 李茂看那少年面色通红,用手一摸,脸颊滚烫,知是高烧不退脱水而至昏迷,便施了一副汤药给族长,族长犹豫再三,趁巫师休息时,喂其子服下,半日后巫师继续做法,跳了一刻钟,少年醒转过来,阖族欢喜无限。 众人皆称巫师神术,族长心里却明白是李茂的那副汤药起了作用,也不说破,留李茂四人在寨里做客,尽其所有奉献。 这年草原上还算风调雨顺,各家颇有余粮,李茂也就没有客气。 酒足饭饱,众人又在营地中心的空地上燃起篝火,围着篝火舞蹈歌唱,概因草原上虎豹狼多,夜晚围着篝火歌唱,有恫吓野外虎豹熊狼,保护自身安全和牛羊平安的用意。其次,草原人多食***,热量高,精力过剩,也需要一个发泄的通道,总之,李茂接触过的草原异族部落,每晚必围着篝火折腾点事,否则便睡不着觉。 李茂对这歌舞全然没有兴趣,只是出于礼节坐在一旁观赏,秦墨对族中几个年轻姑娘动了歪心思,赶巧族里青黄不接,阴阳失调,那几个姑娘没有合适的男伴,对外来的客人也动了邪念,双方眉来眼去,你勾我引,一时打的火热。 一番试探后,秦墨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扭腰摆臀,一支天蓬元帅临凡降世舞,顿时颠倒众生,迷的那几个女子筋也酥骨也软,粘着秦墨打也打不走。 草原上很多部落都有以未婚女子陪侍贵客的习俗,族长感念李茂的恩德,自然不加阻拦,借口年纪大,先告退了,族中成年人也逐次告别,只留下一些少年少女,少时,各自都有了伴侣,或钻小松林,或钻帐篷,走了个七七八八。 石空见有机可乘,不觉春心荡漾,也耐不住寂寞加入了歌舞者的行列,让他略感郁闷的是,年轻姑娘们已所剩无几,十来岁出头的黄毛丫头倒是有几个,但良心上过不去,只能敬而远之,所幸还有两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寡妇对他产生了好感。 石空哭笑不得,如食鸡肋,一时很是尴尬。 石雄一直坐在李茂身边没动,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女来邀请他跳舞,被他婉言拒绝了。 歌舞到后场,年轻男女各寻各的乐子,来了个卷堂大散,秦墨左拥右抱,搂着一对姐妹花去了她们的寝帐,身后还缀着一群痴情候补女。 石空也受邀去一位不久前失去丈夫的美丽夫人家品尝她新做的甜点,余下的一群少男少女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篝火将熄未熄,篝火旁只余李茂和石雄两个人。 夜空澄澈,月朗星稀。 李茂久久地盯着天边的一颗孤独昏暗的星辰,忽然问石雄:“我这些年由不入流的小吏,急速蹿升至三品高官,得皇帝宠信,手握龙骧、安东两军,一时风头无两,究竟为什么一夜之间就被打回原形了呢。” 石雄道:“因为你根基不深,窜的快,跌的也快。” 李茂道:“你说的不对,我不是根基不深,我是全无根基!一个没有翅膀的人,因为抓住了龙尾巴飞上了天,就以为能如何如何,沾沾自喜,妄自尊大,我太幼稚了。” 石雄道:“恕我直言,你只是败在了运气上。” 李茂道:“这次或者是,但下一次呢?我不会飞,却又飞的那么高,除了出卖人格当奴才,早晚还是要出事。”又问石雄:“当今之世,怎样才算是有根基?” 石雄脱口而出:“有兵马,有地盘。” 李茂道:“以你这么说朝中高官,虽贵为宰相也不算是有根基的喽。” 石雄道:“大唐的宰相都是短命宰相,长则两三年,短则几个月,退位之后虽不失卿相,也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究其实权来说,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汉时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辅君王,理阴阳,率百官,理庶戎,我大唐的宰相,不过是天子门下的首席书记,在上有天子压着,在下有二十四司顶着,南衙之外又有北衙掣肘,朝廷之外还有藩镇牵制,一身荣辱系于天子一言半语,实在算不得有什么根基。” 李茂道:“照你这么说朝中并无一人有根基喽。” 石雄道:“有,北衙那些世家大族,把持禁军和内诸司使,架空南衙,干涉朝政,他们抱团结伙,内引亲贵,外结藩镇,已经成了气候。” 李茂道:“把持诸寺监的亲贵,掌控六部二十四司的朋党算不算是有根基?” 石雄道:“手无兵马,又无地盘,没有根基,不过是表面富贵而已。” 李茂道:“地方的藩帅有兵马有地盘,他们都算有根基吗?” 石雄道:“拥兵自重,敢对抗朝廷的才算是有根基。譬如河北三镇。一般的藩帅也是表面富贵,譬如,淮南、西川、岭南这些地方的节度使。” 李茂道:“河北三镇互相攻伐,此次刘济亲率七万大军攻打镇州,田季安也兴兵三万奉诏北上,他们也不敢对抗朝廷,你怎么说他们有根基?此外淮西割据地方,淄青也传父子三代四人,朝廷欲伐淮西,吴少阳竟敢遣刺客杀宰相嫁祸,他不算有根基吗?” 石雄道:“河北三镇,同气连枝,传承几代数十年,中间虽时有攻伐,但对待朝廷时却能同进共退。刘济伐成德,只为报旧日之仇,占深州一地而止步不前。田季安更是迁延不进,暗通有无,等到田兴掌兵,索性弃了冀州不要,自己回魏州去了,明着是回去争权夺利,实际也是不忍成德败亡,暗中放水罢了。 “淄青和淮西又不同,淄青虽也传三代四人,然与河北三镇关系疏远,又与武宁、淮南、宣武、义成诸强镇相连。朝廷一旦腾出手来,四面进兵,淄青必一败涂地,同理淮西吴少阳也称不得有根基,此番朝廷若听从你的建议,合力围攻淮西,吴少阳的人头此刻必高悬于长安城楼,蔡州也早就归附朝廷了。” 李茂笑道:“你说的这个有根基,与我说的有根基并不是一回事,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 石雄道:“就眼下看,元和中兴终成空梦,天下必将大乱,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没枪没地盘,非但成就不了功业,连身家性命都难保。我说的有根基,就是有实力割据为王,我可以忠于朝廷,但朝廷不能弃我如敝履。” 李茂微微点头,又问:“我们去辽东,人生地不熟,应该怎么跟那些蛮族打交道?” 石雄道:“蛮族虽大,却并非铁板一块,分化瓦解,各个击破,不计较一城一寨之得失,杀人为上。” 李茂道:“如此会不会引起他们群起而攻之?” 石雄道:“所以第一步要分化,其次瓦解,再次是各个击破。” 刚说到这,秦墨一股风地跑了过来,衣衫不整,气喘吁吁,见二人坐着说话,停住脚步,打了声招呼,指了指附近的小树林,小声叮嘱:“别我说在。”便一头钻进了二人身后的马草堆里,头进去了留两条腿在外面,李茂赶上去,抱住两条腿,往里一通猛塞,末了又抓几把草把脚盖上。 刚回来坐定,几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就追了过来。 李茂不苟言笑,身躯又魁壮,端坐在那很有威严,众女子不敢向前,你推我搡了一阵子,一个胆子稍大点的女子怯怯地蹭过来,问:“你们同伙哪里去了?” 李茂用手指了指马草堆,冲几个女子笑了笑,众女子正要上前,却被一名老成聪明的拦住,几个人嘀咕了一会,冲李茂笑笑,往近旁的小松林寻去了。 众女去后不久,秦墨从草料堆里爬出来,树林另一侧出来,目瞪李茂道:“没义气,就这么把我卖了。” 李茂道:“兵不厌诈,你看她们不是没去吗。” 秦墨盘腿在二人对面坐下,嘀咕道:“她们懂个屁兵法,一群骚小娘们。” 李茂道:“你这是怎么人家了,这么死乞白赖地追着你不放。” 秦墨道:“嗨,逢场作戏嘛,谁知她们当真了,草原上的姑娘都这么单纯吗?”又道:“我看今晚天气不错,还是连夜赶路吧,凉快 。” 李茂道:“你自己造下的孽,你自己了结,休拉我们做垫背。” 秦墨咕哝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倒是无所谓,了不起把她们几个都带上,反正辽东地广人稀,生个十个八个,也不缺他们一口吃的。石空大将军可就不好说了,弄不好得留下来给人做上门女婿。” 石雄惊道:“这话怎么说?” 秦墨笑道:“那婆娘老树逢春,喜出望外,百依百顺,把这老哥侍候的舒舒坦坦,这老哥下面一舒坦嘴上就没了个把门的,胡说什么要留下来跟她一起过日子。你瞧,我只是哄那几个小妞说要带她们出去见见世面,她们一个个就寻死觅活的,石空这伙计不是找火坑跳吗,你们就等着明天看笑话吧。” 李茂眉头一拧,哀叹了一声。 石雄道:“嗨,我哥可真够糊涂的,我看,这月朗风清的正好赶路?凉快还安静。” 二人一起看向李茂,李茂起身,掸掸身上的尘土,瞪了二人一眼,道:“还愣着作甚,等着留下喝喜酒吗?” 天明时分,四人窜逃至一处山谷,走的人马俱汗透,秦墨喝光水囊里的最后一滴水,转身去抢石空的,石空双臂护住水囊,叫道:“凭什么抢我的?” 秦墨道:“还不是你,**让人侍候舒坦了,嘴上就没了个把门的,若不是怕你被她们扣下做女婿,我们至于深更半夜的跑路吗?这月色虽明,可那一声声狼嚎真够瘆人的。” 秦墨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石空也不禁打了个冷噤,话说草原上的狼嚎是真够吓人的,他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可昨晚硬是吓的连下马小便都不敢。 话虽如此,嘴上却回道:“咱们老二别说老大,你当我不知道,昨晚谁被人追的钻草堆?” 李茂驻马望了眼高峻的山崖峭壁,对众人道:“这里倒是个打埋伏的好所在啊,你们猜会不会有山匪在前面埋伏?” 秦墨和石空停止拌嘴,一齐向前望去,各自吃了一惊,什么叫有没有山匪设伏打劫,分明是山匪已经站到了路中间。 第456章 落魄之王 一支羽箭射在了李茂马前三尺处,一阵号角声后,两侧山坡上冒出五六十人,山上又冲下来二三十人,掐头断尾,将李茂等人团团围住。 众人先疑是山匪,却见众人衣装怪异,头上装饰着雉鸡的尾羽,打扮类似奚人。李茂便试着用山奚话向众人打了声招呼,想诱出众人首领击杀之,却忽听的身后山坡上有人呼唤道:“下面的是孤山伯吗?” 李茂仰面看去,也吃了一惊,忙下马施礼道:“大王因何在此?” 山坡上站着个年近五旬的老者,手拄一根光溜溜的木杖,头上插着三根长大的雉鸡尾羽,项间带着一串兽骨磨成的项链,与其他人的奇异装束不同,这老者非但衣着整齐,而且穿的还是大唐的三品官袍。 李茂认识这老者是山奚王诲洛可,年前入京觐见,天子赐宴麟德殿,李茂也在。 诲洛可酒量甚佳,有大碗来只顾喝,满朝文武却不愿跟一个蛮族酋长多喝,只有李茂陪了他三大碗,彼此印象都还不错。 诲洛可那次觐见后,朝廷封他做归义州刺史,兼青山都督府都督。 赐紫袍玉带天子剑,诲洛可回草原后,大力推行汉化,引起部落保守势力反弹,约在一年前被其子逐出部落,后下落不知。 李茂没想到他会落草为寇,而看众人的穿着、气质,落草后混的很是凄凉,几乎要到了讨饭的地步了。 诲洛可见李茂的打扮,笑问道:“将军,这又是去宣抚哪家?” 李茂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如今跟大王一样也落难了。” 诲洛可微微点头,道:“我早看出来了。” 秦墨不满地哼哼:“大王真是慧眼如炬,这也能看的出来?” 诲洛可精通汉语,又是老于世故之人,自然能听出秦墨话中的讥讽意味,便道:“我们虽然只见过一面,喝了三碗酒,但我能看出你与朝廷其他官员不同,你不迂腐,待人真诚,似你这样的人,在朝中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秦墨道:“大王目光如炬,我算是服了。却不知大王为何回到草原只半年就弃位归隐了呢。” 这话问的十分无礼,所幸除了诲洛可其他奚人都不大听的懂汉话,见秦墨说话时面带微笑,还以为他是说什么好话呢。 诲洛可的脸阴了一阵,叹了口气,道:“不到长安,不知我部与上国的差距,天壤之别,岂可不奋起直追?也是老夫操之过急,不怨人,只怨己。” 李茂道:“移风易俗向来是天大的难事,他们藉此煽动不满,排挤大王,足见手段卑劣,用中原的一句话说大王这是阴沟里翻了船,大意了。”又问诲洛可有何打算,诲洛可摇头道:“无甚打算,在此混日子罢了。”李茂劝道:“大王何不与我一起去辽东,替我经略辽东事宜如何。” 诲洛可哼道:“我如今还是大唐的三品高官,你却是一介平民,我去辽东,是你为主,还是我为主?”李茂一阵愕然,诲洛可却是哈哈大笑,道:“玩笑,玩笑,我现在是山贼,山贼是没有官品的 。你好歹还是一介平民,平民也没有官阶,名声却好过山贼。到了辽东自然你是主,我听命于你。” 当下留李茂四人在栖身的山洞住了一晚。 山洞里非但异臭熏人,跳蚤虱子也多,众人痛痒难忍,无法入睡,遂到洞外枯坐。 这晚月朗星稀,居高望远,景色颇佳,秦墨挠了一阵,见手臂抓出了血,忍住,不解地问李茂道:“好好的,你弄个山奚王跟着作甚,这样的人落难了就装可怜,他日一旦得势,只怕你治不住。”石空道:“你听他说的,我是大唐的三品官你是一介平民,这还没怎么的,就忙着分主次了,将来如何摆的平?” 李茂笑道:“他是山奚王,辽东也有奚人,却没有王,他们都是被契丹人掠卖的奴隶,偷偷跑了,在那边做野人,日子过的很是凄凉。蛮族人心思单纯,一旦知道他们的王到了辽东,那还不赶来相聚?咱们不必费什么事就能拉起一杆人马来。” 秦墨道:“那以后呢,他兵强马壮,他还会把你这位平民辽东之主放在眼里吗?” 李茂道:“我们去辽东不是做官,若连一个一心皈依中华的山奚王都摆不平,还指望能摆平那些凶悍不讲理的蛮人?你们这是怎么了,往日的雄心壮志都哪去了,忽然变得如此不自信,被一个混成了山贼的山奚王就吓成这样?” 石雄道:“到时候我去跟他搭伙,保管他一心为我们做事。” 李茂道:“你过去不是监视他,是帮助他,帮助他坚定诡异中华的决心,等将来我们占据了辽东,我们助他打回老家去,夺回权位,报今日之辱,偿昨日之愿,革除弊陋,推行文明,永远做我大唐的好藩属,好邻居。” 石雄却笑道:“草原之民,还是不要文明开化的好,以免成为我大唐的敌人。” 秦墨笑道:“石雄大将军高见,草原太大,草原的马儿跑的太快,真的文明开化了,反而是个麻烦,让他千秋万代地愚昧下去最好,单凭武力,胡虏之国再强长不过百年。” 李茂问石空:“你怎么说?” 石空正打瞌睡,这一问惊醒过来,忙道:“打不服他就跟他做朋友,能打的服当然收他做小弟,小弟不听话就出手教训,用不着客气 。黏黏糊糊的,想打又不敢打,谁把你当根葱。”众人问:“你说什么?” 石空茫然地问道:“不是问怎么跟蛮人打交道吗?” 众人哈哈大笑,这一笑惊动了洞口的卫兵,有人伸长脖子向这打望。 李茂道:“先睡觉,此事以后再议。” 二日一早,诲洛可打点了行装,一把火烧了洞府,追随李茂一路向东。 这年草原上风调雨顺,没有大灾,这年的气候也一直暖和,虽已深秋,草原上的牧草却还没有完全凋谢,牧民有吃有喝,暂时没想去打大唐边境百姓的主意。 千里边疆,暂时平静。 北地草原习俗大体相仿,有诲洛可这个草原通,一路行去十分便利,这一日到了营州地界。 在此半个月前,一伙契丹人到营州城里买盐,因为价格谈不拢,一时蛮劲发作砸了营州盐铁院,打了官吏,抢了盐,官府捕快四处出动,抓了二十个,跑了二十个,混战中又死了四个。 官府为息事宁人,把抓获的契丹人放出城去,走前好吃好喝招待,走时又每人送了一袋五斤盐,虽然如此契丹人却并不领情,一时花羽传檄,纠集了七八百人聚集营州城下,扎下营寨,声称要交出杀人凶手,否则便打破城池杀个鸡犬不留。 营州城高池深,重兵防守,不惧他,不搭理他,契丹人便四处大掠,阻绝商旅,以施加压力,因此营州城每日午后未时便四门紧闭。 李茂一行不明所以,一时误了时辰进不了城,四方又传契丹人入夜要攻城,聚集在城下的商旅纷纷使贿赂求进城。 李茂随身所带的都是草原通行的硬通货——盐块、醋饼,在营州守将眼里这些东西不值钱,又见他人多,恐惹麻烦,不肯通融。 李茂无奈,只得央求守将送一封信去刺史府求见司户朱克坚。 守将惊问道:“你与他是何干系?” 李茂道:“我是襄州人氏,与朱夫人是同乡,论辈分我还是她的表兄 。” 朱克坚的夫人米春娘籍贯襄州,守将听李茂口音也的确是南方人,至于是不是襄州口音,他没去过南方,也少有机会跟朱夫人说话,倒是拿不准。 他掂了掂到手的金锭,想了想,道:“你等着。” 打发一名小卒将信送去刺史府朱克坚手上,朱克坚此时已升为营州录事参军,实际主持一州政务。 朱克坚看过信,将夫人米春娘请来,把信交给她,米春娘看完,泪流满面道:“是恩人到了。”朱克坚道:“他如今牵扯到一桩命案中,此案曲折复杂,干系重大,我不宜相见,你去见他,要好好招待。” 又遣家人朱红跳前往安排,李茂一行人顺顺利利进了城,住进了城内最好的客栈,所到之处无不是笑脸相迎,热情招待。 秦墨对李茂敬若天人,一路用仰视的目光看着他,到了无人处,他陪着小心问:“你跟这位朱夫人究竟有什么瓜葛,人家这么帮你?” 李茂道:“休又想歪了,还记得米如龙吗?” 秦墨道:“当然记得,这位朱夫人姓米?” 李茂道:“她是米如龙的女儿,她兄长米承修娶了营州朱氏女儿为妻,姿容绝美,又有风情,被密州刺史李师道相中,百般手段却得不到手,因此恼羞成怒。恰逢米如龙恶了郓帅,李师道就指使铜虎头灭了他全家。” 米如龙,秦墨是知道的,当年的曹州刺史,因为跟李师道走的近,得罪了李师古,稀里糊涂的被灭了门,兄弟俩围绕米如龙明争暗斗了许久,当日淄青盛传是李师古授意铜虎头灭了米如龙一门,杀一儆百,给那些意志不坚的刺史、县令一个警告。 “原来是李师道做的,想来那位朱家夫人十分美艳咯?” “朱家有异族血统,朱夫人长的与汉家女子不同,自然也是十分美艳的。” “你见过她?” “一面之缘。你还记得王志邦这个人吗?” 第457章 两个故人 秦墨道:“那哪能不记得,李师道的外甥呗,一个纨绔子。” “他当年过境曹州,于将军遣你、我还有神通护送他到曹州,米刺史设宴,朱夫人出来过一次,还敬了酒,你可能喝醉了没注意。” 秦墨道:“我没喝醉,只是我当日还是一个单纯懵懂的少年,不大关注女人 。” “我们回孤山镇的时候,发觉济阴县境内来了一支奇怪的军队,于是我们半夜去探营,被发现后我们分头撤离,我一个人走,无意间目睹了米如龙一家被灭门的惨状,我本想救下朱夫人,却未能如愿,她跳了悬崖。 “后来我在一个山谷里救了米春娘,她坚持要去长安告御状,我劝不住她,就送她盘缠去长安,再派人去营州给她丈夫送信,让他派人把她接回去,几个月后,朱克坚打发人来送信,谢我搭救之恩,又送了我十锭赤金。 “哦,对了,当日你欠人赌债还借了我一锭金子,说好了利息三厘,怎么至今还不见你还?我如今不要你利息,你把本钱还我。” 秦墨道:“还提那事作甚,我早忘了。” 李茂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坏了名头以后别找我借钱。” 秦墨道:“我现在没钱,你杀了我也没用?此事咱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正说到这,石空来报朱夫人求见,秦墨嚷着去见,见了面却笑得:“原来是你,当年真是不好意思,还误会你是……” 米春娘福了一礼,笑道:“你以为我是孤山伯养的外宅。” 秦墨尴尬地笑了笑,道:“那倒没有,我们茂哥色而不淫,多情却不到处留情,对女人是没话说的。”又道:“落难见真情,咱们也算是有缘了,以后要多走动。” 米春娘向李茂再拜道:“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李茂道:“休要听他胡说,他开玩笑总没轻没重。” 米春娘道:“救命之恩,比海还深,将来若有需要只管吩咐,妾身虽然无能,夫家见掌营州政务,或能帮点小忙。” 诲洛可道:“若说帮忙,眼下就有一事,得请夫人帮忙,听说官家和契丹人打的正烈,我们要去辽东,通关过寨需要驻军多多照应 。” 米春娘笑道:“这不是问题,营州正对西北突厥用兵,夫家坐镇后方,关防都由他签发。我去取关防献给几位恩公。” 朱克坚闻听李茂要去辽东,也没多问,签了关防交给米春娘,嘱咐道:“请他们尽量避开牛头寨,哪儿的兵不归咱营州节制。” 除了关防,朱克坚又遣朱红跳沿途护送,一路畅行无阻,看看的前面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大河两岸成片原始森林,并不见一间房舍田亩,河面上鱼鹰飞鸟翔集,又不见一片孤舟。 朱红跳用马鞭指示道:“过了这条河便是辽东地界了,不再归营州管辖。营州与那边的蛮族有默契在先,他们不过来,我们不过去,那边的人都认得我,为少惹麻烦,我只能送到此处。诸位,改日来营州,咱们再会。” 说罢,领亲随五十骑绝尘而去,秦墨忽然大叫:“等等,等等,他娘的你好歹跟我说怎么渡河呀。” 马蹄隆隆,朱红跳没有听见他的呼唤。 李茂笑着安慰道:“不必恼火,我知道哪能渡河,跟我来。” 说罢,打马向南,沿河走出五六里,临河见一堡寨,打着卢龙军的军旗。李茂勒住大队,亲自上前叫门,秦墨向石雄和石空道:“我真是服了他了,到哪都有相好,这荒郊野地,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也会有朋友?” 正说着,寨门大开,驻军列队出迎,遥见一身着明光甲的高大将军的身影,秦墨大喜,急忙催马上前,挥手呼唤道:“老王,你怎么会在这?” 那个身高九尺开外,体壮如山的将军正是王俭。 王俭哈哈大笑道:“我说今日早起,怎么有喜鹊在窗外聒噪呢。原来是诸位好兄弟到了,请,请,请,看看我的牛头寨。” 王俭让入众人,唤浑家乌斯兰和几个子女出来相见,互相引荐了,便命杀羊备宴,王俭对诲洛可有些戒心,言语冷淡,经李茂解释方才释怀。 当日李茂助刘济平息刘总叛乱,王俭、秦墨、胡川都是得力助手,胡川中毒身亡,便留王俭在卢龙军中为联络人,自与秦墨南下田兴大营,说服田兴进兵,此后便与王俭失去了联系。 李茂道:“河北战事结束,我派人去昭义找你,说你未回,又遣人去河中寻你,也说没回,我想刘侍中是个忠厚的人,断不会加害你,料必是留你在卢龙,却又为何到了这?” 王俭道:“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我就实话直说了,突吐承璀兵败镇州城下,田季安又病死,河北局势不可收拾。刘侍中孤掌难鸣,只得与王承元议和,随后撤出深州。内子是庶出,老夫人面前并不得宠,我看她常常受气,就不想回去,又感刘侍中恩德便留在了卢龙军。刘侍中待我甚厚,我无以回报,便主动请缨,领兵为他驻守东大门。” 众人笑了一回,皆夸王俭有情有义,是好汉子。 李茂度他这话不是真话,至少不全是,碍于人多没有追问。 宴散,各自回房歇息,王俭独陪李茂巡视他的牛头寨,登上寨中土山眺望河对岸的莽莽荒原时,王俭方有感而发道:“朱氏是胡人之后,拥兵自重,对幽州并不恭敬,刘侍中为此十分苦恼,想掺沙子又怕逼他举兵造反,特将我摆在此处,我是个外人嘛,朱家倒也不十分在意,我琢磨着先立住脚,再徐徐图之。” 李茂心里感叹,王俭虽说是粗中有细,比一般将领多两个心眼,但在刘济这样的老狐狸面前到底还是个老实人,你是刘济派来的人,那就是刘济的人,朱家怎会因为你是个外人就对你另眼相看?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打压你。 刘济实际上也信不过他,找了这么个借口,一打发你出幽州,二是恶心一把朱家,若能挑起两家打一架,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但这话李茂不便跟王俭直说,只道:“虽然如此,我兄还是要小心谨慎,朱泚、朱滔都曾呼风唤雨,为一时豪杰,朱家在营州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族内人才济济,其志不在小。万望我兄谨慎小心,不要着了他的道儿。” 王俭笑道:“你放心,我提防着哩。现在又好了,你在辽东,咱们兄弟相互呼应,互为犄角,实在不行,我就渡河投奔你,不跟他们玩了。” 李茂哈哈大笑。 住了两天,选了一个黄道吉日,王俭亲自押船送李茂渡河,却不登岸,只在船上与李茂拱手道别。 第458章 辽东 辽东本是大唐旧地,天宝年间设平卢节度使,理所营州。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起,安禄山率主力南下,平卢节度使徐归道的裨将侯希逸不愿叛唐,遂与安东都护王玄志袭杀徐归道,归顺朝廷。 乾元元年,平卢节度使王玄志病死,部将李怀玉杀王玄志之子,推大将侯希逸为节度使,朝廷勉强同意。 上元二年,侯希逸见平卢难守,南下山东,攻陷青州 。宝应元年五月,以平定安史之乱之功授平卢、淄青二镇节度使,统领青、淄、齐、沂、密、海六州。 平卢军旧地东部营州等地归属卢龙军,营州以东地方失陷于契丹、室韦等部,名为大唐属地,实际鞭长莫及,所幸的是这些部族并未建国,算是给了大唐朝廷留了几分薄面。 李茂别过王俭,在莽莽森林、草原上穿行千里,却始终找不到文书丞、祝九等部,而先期来辽东的幕府旧部此刻又远在卑沙城,联系不上,李茂一时颇为苦恼。 贞元二十年秋,文书丞渡海至卑沙城,张起旗号,收拢清海军旧部,由登州登船时,所部合计六千多人,途中遇风浪倾覆三艘船,约五百人葬身大海,又病死三十六人,合计有五千八百七十六人安全到达辽东。 在卑沙城休整十天后,文书丞、桑容督大队乘近海小船去往辽河口。 在辽河口的雁山寨与盗匪遭遇,桑容身中八创,击退盗匪。此役三百人战死,妇女、儿童被掳百二十人。 该年十月中,李茂接到文书丞的书信,言已在辽河中下游的营盘口落脚,人口仅剩四千八百,粮食损失五分之三。 但不久后堡寨即被契丹人攻破,不得已继续沿河向北迁徙,寻得一块平地立寨,不到半年又被室韦人袭破,于是再度迁徙,几次三番后,勉强在在距离辽河入海口一百八十里处站住脚,所部人马不足两千人,形势岌岌可危。 第二年夏,毛太公、祝九率部八百渡海至辽东,先在卑沙城与桑容会合,补充给养后,乘船沿辽河溯流而上,到这年秋天与文书丞部会合,两家合兵一处,击溃盘踞在附近的森林室韦部,在冬季来临之前在十字渡站稳了脚跟。 李茂人未到辽东,使者已到,四处联络文书丞、毛太公、祝九等人,皆不得消息,看看已是冬季,众人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倾尽兵力,攻占了辽河支脉上的一处小山寨,改名旭日城,暂时容身。 一面放出风声,说大唐有富商李青墨在此高价收购皮毛,价钱贵的离谱——每三斤盐换一张毛皮。 消息传出,顿时轰动了半个辽东,人们揣测这个李青墨不是傻子就是骗子,怀疑声不久传到文书丞耳朵里,于是不久后,他的使者便到了旭日城,此人是清海军旧部,认得李茂,见传说中的李青墨果然就是文书丞要找的李茂,忙将文书丞的书信呈上,便算是接上了头。 原来,这年辽东地区风雨不顺,森林草原部落收成欠佳,趁着大雪封山前,四处剽掠,文书丞下令关闭城门,严阵以待,一时内外隔绝,消息不通。 李茂的使者先是找不到人,找到人进不了城,进去了又出不去,由此耽搁了。 李茂大喜,回信给文书丞,择日前往十字渡,旭日城的名字虽然起的大,但地方实际很小,几十户人家是供养不起他们这支队伍的。 因为有诲洛可这块金字招牌,入辽东后不久,李茂就拉起了一支三百多人的队伍,多是奚人,有少部分是流浪在此的汉族游侠、逃犯和破产者。 这支队伍的核心是王俭借给李茂的五十名箭骑兵,他们身披铁甲,手持精良的弓弩,战斗力十分惊人,使得归附的奚人心悦诚服,虽有他们的王在,却仍旧死心塌地地拜服在李茂的脚下,这支队伍虽然缺乏教训,还是一支乌合之众,但忠心足够,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局。 李茂戏称其为安东军第三师,任命诲洛可和石雄为正副指挥使,大唐军队建制有军、营、旅、团、队,却没有师,李茂引经据典地说师作为一级军队建制,早在春秋时代就有了,岂不闻“虎贲之师”、“天子之师”、“王者之师”之说? 众人中李茂学术修养最高,众人虽觉不妥,却也无从辩驳,只得由他信口胡扯。 秦墨只问了一个问题:“你说师是上古军队建制,比军低一等,高于营、团、旅,这我也没什么说的,虽然我知道你是在信口开河。但为什么我们这一师是第三师,那第一,第二师是留给谁的?” 李茂笑道:“凡事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嘛,谁来的早,谁排序在前。” 秦墨眨巴眨巴眼,笑道:“高明,阴险,你这是要笑眯眯地阴他们一把啊。” 李茂道:“休要这么说,辽东本来就是我的辽东嘛,我先做侍卫亲军扬刀军副使知右厢事判辽东诸城番抚慰使,又做辽城州刺史充辽东经略使,论时间,论名分,我才是正儿八经的辽东之主,他们凭什么跟我抢?” 李茂把话说的如此直白还是十分罕见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也与他平日表现出来的宽容谦让迥异,秦墨有些诧异,也有些担心。 李茂平和了情绪,笑笑道:“这些话不容易说出口,但不说憋在心里更致命,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谁来当家做主,这件事必须弄清楚,也是早晚要理顺的,而且宜早不宜迟,我虽霸道点,用心却是好的,总胜过背地里使坏。” 秦墨面色少有的凝重起来,他点点头,道:“这样也好,一开始理顺了,将来省去许多麻烦。这样吧,你先慢慢收拾着,我先去打个头站。” 李茂心领神会,道:“我相信他们还是能识大体的。” 十天后,李茂率部来到文书丞的城寨,此地名唤十字渡,又叫小渡口,旧日鼎盛时有人口三千二百人,城镇西南临辽河,西北为河汊,东北有山,东南是一块平地沃野,地势北高南低,形势易守难攻。自安史之乱后至贞元年间,数十年营聚,十分富庶,盘踞于此的契丹人一直垂涎三尺,与城镇激战数十年未曾得手。 贞元十六年,辽东奇寒,辽河主河道封冻,契丹人涉冰过河,攻破营寨,将寨中青壮、老弱牵至河边屠戮一空,又将妇女儿童劫掠而去,城镇由此破败。 贞元二十一年初,文书丞兵败窜逃至此,驱散流民,趁虚而入强占为己有,修筑堡垒,加固城墙,两千清海军旧部在此安顿了下来,此后开渠引水,种田养羊,总算安定下来。但文书丞不知兵,所部又多老弱,应对周边森林部落的侵袭十分吃力,正欲弃城再迁,恰巧毛太公和祝九渡海而来,两家合兵一处,形势才有了根本改观。 文书丞擅经营不擅武力,毛太公,祝九虽然武力强悍,却不懂营生,一个有家难顾,一个却在莽莽森林里过着流寇般的日子,饥一顿饱一顿,日子过的很艰难。 李茂时在魏州,得知情况,写信指示祝九与文书丞合二为一,尊文书丞为首,其与毛太公专司武功警卫,双方对这个建议都能接受,因此合流。 此后文书丞主持政务,毛太公和祝九专务军事。 永贞秋,毛太公和祝九在河东设伏诱杀十字渡的最大威胁——黑齿室韦部,斩首七百,俘虏五百,将这支室韦人彻底逐出了辽东 。此战之后,祝九和毛太公又陆续荡平了周边森林里的几股匪盗,勉强在辽东站住了脚。 此时的辽东比之后世要温暖湿润的多,森林覆盖率极高,森林间间隔着大片的草原,安史之乱后,平卢军南下淄青,汉族百姓失去保护,不堪忍受蛮族侵扰,纷纷内迁离开辽东,大片城镇废弃,农田荒芜。 活跃其间的游牧民族有契丹、奚、靺鞨和室韦,以契丹、室韦人数最多,实力最强。各族间为争夺水草丰美的牧场时常发生战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此外,沿海和沿河道地区还有少量汉族遗民控制的城寨,大者聚众数千,少的几十人、上百人不等。李茂侵占的旭日城就是一处汉人建立而被契丹人侵占的城寨,诸蛮族中契丹人汉化程度最深,部分族群已经适应了定居生活。 十字渡在旭日城东南方,直线距离两百里,由旭日城向南进发,乘船顺辽河南下,乘船旅行比乘马要慢,但相对安全,沿河多汉人城寨,且游牧民族多不擅舟楫,船行河中,比马队穿行于森林要安全的多。 这一路上李茂仔细考察沿途的城镇,发现虽是汉人城镇,也自称是大唐臣民,以大唐历法纪元,但其回归大唐的心愿并不强烈,究其原因,这些城镇已经在恶劣的环境中站稳了脚跟,没有了官府税赋,自耕自食,生活其实比在唐时还要好得多。 森林里和草原上的那些野蛮民族彪悍而好战,但汉人的筑城守城技术一流,他们的城寨也不是那么好打的,除非实在活不下去,一般情况下极少有人铤而走险敢去骚扰,而且辽东的部落普遍势力不强,算一算账,打,即使胜了,也有可能给他人做了嫁衣裳,十分不划算,倒不如恐吓。 种庄稼需要时间,稳定才能带来财富,所以汉人爱好和平,不喜欢动荡,那就制造混乱,恐吓他们,逼着每个城寨每年象征性地缴纳一些帛布、盐铁给他们,只要他们听话自己又能活的下去,那就和睦相处,少打,不打为妙。 蛮人的敲诈勒索固然讨厌、可恨,但比之官府的横征暴敛却还要轻的多,在各处汉民的可承受范围内。 于是汉民花钱买平安,然后埋头制造财富,蛮人生计无着,本来想制造伤害,却因能收获额外福利,生活也能过的下去,这种微妙的人类生态系统由此得以维持。 第459章 谁来当老大 在辽河上漂了两天两夜,终于来到了在辽东小有名气的十字渡,十字渡因为临水而建,又有东西大道横贯,故此得名,旧名也叫小渡口。 现在辽河水依旧滔滔滚滚,由北向南,日夜不息,而那条联系幽州和渤海的东西要道却早已湮没在荒草、杂木中,无迹可寻了。 李茂站在船头,指着十字渡东北方向的小山,问登船来迎接他的文书丞: “此山何名?” 答:“东高山。” 李茂道:“十字渡以后就改名叫东高镇,将来夹河建两座城,一名高州,一名东州。” 李茂先声夺人,口气不容置辩。 文书丞心里咯噔一下,忙表示赞成,他在给李茂的信中曾流露出给小镇改名的设想,倒不是全是为了赶新鲜,其实还有更深的一层设想。 契丹人曾经打破十字渡,原因是此处富得流油。 十字渡临河背山,周遭皆是适宜耕种的平原,临河近而地势又高出河面近两丈,水旱不侵,且此处到辽河口,河面宽广平缓,适应航运,海船亦可直达,又是沟通辽河东西的一处重要渡口,只要细心经营,想不富裕起来都难。 果然如此,难保不被有心人觊觎,改个名字,看似作用不大,但在这个消息蔽塞的年代,好处还是显而易见的。 李茂改名究竟是否是这个用意,文书丞不得而知,他也没想到李茂会突然提出改名,咄咄逼人,又来的太突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十分被动。 下船过后,李茂没有去看为他准备好的新宅,而是和文书丞沿着城墙转了一圈,城墙长约八里,分作两重,外重墙依据地势以土石建构,高约一丈,墙外挖有壕沟,墙根栽种有荆棘,用于保护夹在内城和外墙间的上千亩水旱保收的头等好地和十几处牛羊猪圈。内城建在一块高地上,面积四百余亩,密密匝匝地分布着上千套院落。 周遭的围墙为石墙,高三丈,七尺厚,每隔五十步修筑一座箭楼,契丹人攻破小渡口后,烧毁了庄内所有的房屋,却对这石墙无可奈何。费尽心力也只破坏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此后几年,陆续有几股土匪盘踞在此,却因周遭数百里内没有人烟,给养不足,而最后放弃,文书丞花了近一年时间才将被契丹人破坏的内墙修整完毕,城里的房屋也在陆续修建中。夹城中的田亩和牲畜圈舍已经恢复了六七成。 李茂转了一圈,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四周森林里响起了各色野兽的嚎叫,举目一望,四周黑黢黢的,顿生一种苍茫无着之感。 当晚文书丞尽其所能招待了新伙伴,虽然都知道辽东的荒芜,但身临其境,还是令人震撼不已,饮酒间李茂见随行许多人面露畏难之色,也只淡淡一笑。 欢迎宴会结束,李茂回到新宅,墙是泥墙,房屋低矮,墙壁厚实,窗户开的极小,且都有木窗。室内墙壁用木板镶嵌,施以帐幕,这当然因为是众人首领的特殊优待,普通房间里只有泥墙。文书丞妻吴氏领着几个妇女将被褥铺好,里里外外收拾一新,被褥是上等的好皮毛,质地轻柔保暖,用长安商人的眼光看,价值在七十贯到一百贯之间。 妇女们忙碌的时候,吴氏在李茂的书房里和他说了会话。 大意是文书丞是个相才而非帅才,让他出头当家是难为了他,这些年在辽东咬牙支持着可谓苦不堪言,一直想把这副担子卸下来,却因找不到合适人选而未能如愿。 吴氏说:“你来就好了,太公和祝九都是你的部下,自然听你的,有你担着,书丞总算可以睡几回安稳觉了 。” 辽东生活艰苦,短短几年,吴氏似苍老了十岁,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深。而且一贯注重仪表的她这样的场合下,却连淡妆都没描。李茂转身到卧室,从行李里拿出一套胭脂水粉送给她,吴氏连忙推拒不肯要,李茂道:“我送的你就拿着吧,专为你买的。” 吴氏感慨道:“难得你还记得,我……”一语未毕,眸中噙泪。 李茂安慰了她一番,送她出门,同行的妇女有四五个,李茂就没有坚持把她送回家。 临别之际,吴氏邀请李茂隔日到她家中喝酒,说去年一位登州商人送的酒还剩半坛,密封的好,半点没跑味。 李茂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回到屋里,对着空空的屋子空空的墙壁发了会呆,首领的卧室尚且简陋至此,其他人的又是怎样的惨不忍睹,辽东的窘困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这时候,石空石雄兄弟走了过来,石雄留在外面布置警卫,石空走进门来,面带愧色,道:“我一不留神,就把你给跟丢了。有罪,有罪。咦,这个地方倒是不错,还有副高脚桌椅,可见是用了心思的。就是离墙太近,不安全。” 李茂笑道:“都是一家人了,不要再说这些见外的话。” 石空嗫嚅了一下,有话没说出口,今日的接风洗尘宴酒菜丰富,气氛热烈,看起来很像是久别的家人重逢,阔别的兄弟团聚,但仔细琢磨却又是玄机重重,聚集在十字渡的几路人马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贴心。 时空的距离是任何人都不能抹杀的,时空产生距离,距离产生陌生,陌生导致误会,小小的十字渡若要拧成一股绳,还需要时间,眼下的情势敏感而复杂,岂可不慎之又慎? 石雄安排好警卫,走了进来,李茂看他身披铁甲,腰挎战刀,还背着一张弓,便笑问道:“你这是要夜晚出去打猎吗?”石空道:“我们商量好了,他值晚班,我值白班,我们俩全天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李茂在铺着新褥的土炕上坐下,叹了口气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警卫就撤了吧。本来都是好兄弟,分离的太久了,难免有些生疏,彼此都要拿出诚意来,对吧。” 二人想劝又不敢,只得退下,出门商量了一下后,将大队撤走,留下了几名精干隐蔽在附近,随时提供武力支持 。石雄解去铠甲,身穿便衣,持刀留守。 约一更天左右,文书丞、毛太公、祝九三人和秦墨四人说说笑笑走了过来,也不知秦墨说了什么笑话,连最不爱笑的毛太公脸上也残留着笑容。 李茂迎在院中,文书丞见面就说:“本来想请你睡一觉再谈正事,不是怕你醉,是怕你坐船太辛苦,可你瞧我这没出息的性子,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没办法,只好请来太公,拉上祝九来找你来了,没打搅你休息吧。” 李茂道:“老文你说这话,弟兄们多年没见难免生分,可也不是这么个生分法,都快把我当外人了,你有话想说只管来找我便是。我又不是女人,随便你什么时候来敲门嘛。” 众人笑了一回,让进屋里。 当初文书丞为李茂安排住处时就考虑到了日常议事的方便,李茂的住处一明两暗,明堂宽大,以李茂喜欢的大圆桌为中心,摆着十几把高背靠椅,坐十个人也不显得拥挤。 各人坐定,秦墨眼乖,忙着烧水冲茶去了,文书丞随身带了一包牛肉干,分给众人,慢慢嚼着。 秦墨泡好了茶,也抓了把肉干,拉了张椅子坐在靠门处,有意跟众人拉开距离。 文书丞问他:“山大王睡了没有,也请他过来坐坐。” 秦墨望了望李茂,放下肉干,拍拍手,正要起身,盘腿坐在椅子上的毛太公却道:“请他作甚,我们有话自己谈,回头知会他一声便是。” 祝九也道:“他的家茂哥替他做了,不必叫他。” 文书丞尴尬地笑了笑,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记得贞元年间,我假职务之便,买了几处田庄,收拢清海军旧部,想让他们自耕自食,为的无非是不忍他们冻着,饿着,全兄弟结拜之义,何曾有过什么坏心思?可恨淄青的恶人太多,竟要告我谋反,唬弄郓帅要抓我,若非茂华兄点醒,我这颗人头早就不姓文了,我这幅臭皮囊也早成了冢中一无头枯骨,哪还能坐在这喝着热茶,品着牛肉干呢。” 众人笑了一回。 第460章 崛起的征兆 文书丞接着道:“所以说辽东能有今天,首功要归茂华兄,若非他的筹划,如今这里还是契丹人杀羊宰马的地方呢。” 祝九道:“我跟老文不一样,我自小就没什么大志向,说来可笑,活到二十多,还是浑浑噩噩,还不如我妹子祝香明白呢,整日价混吃等死,不知该干些什么。好不容易给了我个官,又被我给做没了。白天喝酒,吃肉,赌钱,晚上吃肉,喝酒,操大*,日子虽然过的快活,心里却不痛快,若非茂哥点醒,到了辽东,我现在还是濮州乡下的一个耍钱吃酒的泼皮无赖,任谁也瞧不起,这辈子就这么完蛋了。” 祝九说完望了毛太公一眼,毛太公又恢复了他那张死人脸,闭着眼睛似进入禅定状态,祝九又咳嗽了两声,半晌,太公方吭出一句:“我没什么好说的,论种田他不如小文,论打仗他也不行,但辽东的头头还是得他来做,他心够野,脸皮够厚,路子又宽,咱们谁也比不上。”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文书丞道:“蛇无头不行,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们来的是早些,但闹来闹去总也闹不出什么名堂,这证明我们的本事不行,咱们在辽东是打天下,不是做太平官,论资排辈那一套用不上,论才干,茂华兄由县衙小吏一路蹿升至三品大员,拜将封爵,天下瞩目,只用了几年,这就是本事啊。 “此外,在座的都曾是你的部下,你做头领,咱们心悦诚服,下面的弟兄也心悦诚服,换做旁人难免互相猜忌,不要说做大,便是维持现状也困难,论资望茂华兄也是不二人选 。这第三嘛,辽东要想成事,还须借助外力,不管是淄青、卑沙城、营州还是幽州,乃至朝廷,能说上话的也只有茂华兄一人嘛,论人脉宽广,茂华兄也是当仁不让。这第四嘛,那位山大王只听你的,咱们可叫不动他哟。” 毛太公闷声道:“啰嗦了一堆,其实就一句话,这头非你当不可,你不当也得当。” 文书丞道:“太公言简意赅,说的准确,辽东的头就该你来当,咱们心悦诚服。” 祝九道:“老文以前主事,叫寨主,我觉得这名号不好,像个山大王,不过那会儿咱们势力小,叫啥都无所谓。如今茂哥来了,那就不一样了,茂哥是朝廷钦命的刺史、经略使,索性就把旗号打出来,也给咱们也封个官,让大伙也乐呵乐呵。明日人来投奔你,你给人封个官,人家心里也痛快,总不好说他颠颠地跑来了,你让人做二大王吧。” 众人又笑了一回。 李茂道:“刺史和经略使的印信虽然在我手上,但此刻还不宜动用,免得树大招风。” 文书丞摇摇头道:“这个我不敢苟同,名不正言不顺,要想成大事,没有名分怎么行呢,将来跟各方也不好打交道嘛。” 毛太公道:“山大王扯虎皮张大旗,取个唬人的名头,吓唬敌人,招徕人才。名这个东西最不花钱又最实惠,你明明有名为何不用,辽东地虽荒蛮,却也是藏龙卧虎,你是个山大王,人家懒得理睬你,你若说是经略使、刺史,他们还不得上赶着来抱你大腿?” 秦墨也插话道:“得有个名号,我千里迢迢跟着你来,就等着封官呢。” 祝九兴奋地站起来,挥舞着胳膊说:“石雄他们是第三师,我来的比他早,我得是第二师吧,除了老文,谁也别跟我抢。” 文书丞笑着摆摆手,道:“我对打打杀杀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不跟你抢。” 李茂见众意难却,便道:“那就这么定了,辽城州毁于战火,一时也难以重建,就把理所放在东高镇,把这所宅院改改,做经略府。” 秦墨道:“那怎么行,扯虎皮张大旗,不在乎实力大小,关键势子得正,我看这经略府得新建一座,不必豪华,但规模得大,摆出一副做能唬住人 。” 文书丞赞道:“好,城北轩辕庙南就有片空地,我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用,哎呀,看来这就是天意嘛,专门就是为茂华兄预留的。” 此事就这么定下,关于人事安排,李茂充分征求了众人意见后,说要再酝酿酝酿,文职方面让文书丞帮着多考虑考虑,武职方面让秦墨、祝九、毛太公先酝酿酝酿。 二日一早,李茂独自走出镇东门,往东高山走去,昨晚临走时,文书丞将两口木箱子交给他,箱子里装着东高镇的所有户籍、田亩资料和各年账目清表,李茂只是大致翻了翻,就让石空、石雄兄弟给送了回去。 在他的人事布局中,文书丞还将继续执掌东高镇,现在是,将来也是。 清秋早晨遍地是霜,空气中透着一股清冷。 李茂走了一阵,眉头渐渐拧了起来,东高镇看似一派欣欣向荣,实际危机四伏。镇里本有两千七百三十二人,加上李茂带来的两百八十四人,合计不过三千多,男多女少,青壮多,老弱少,去年开荒六百亩,恢复原有田亩一千零三十亩,全年共打下粮食一千四百石。 东高镇靠近辽河,周遭森林环护,渔猎资源丰富,水中的鱼虾,森林里的动植物资源,加上卑沙城的补给,勉强混过了第一个冬天。 但卑沙城距离东高镇太远,运输成本太过巨大,必须实现自给自足才能站稳脚跟。 而“自给自足”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何其难? 李茂登上一个土坡,向北面河汊眺望时,文书丞和石空石雄兄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得知李茂把那两口木箱送回来,文书丞觉得很不妥,一早就过来想找他谈谈,却没想到扑了个空,石空、石雄兄弟也不知道李茂去了哪,三个人便四处寻找起来。 所幸东高镇虽非军镇,四门都有卫士终日把守,有人告诉文书丞李茂一早出东门向东高山方向去了,三人连忙追了出来。 李茂向三人点点头,笑笑,算是打招呼,就回过头来继续看那一片河汊。 文书丞匀了口气道:“等明年开春,我们打算把河汊口扎住,在水里养鱼。” 李茂道:“养鱼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么一大片水面,能养很多鱼哟,深秋鱼肥捞出来晒干,留着冬天慢慢吃嘛。”石空道:“山那边有一大片草地,我看可以牧马,只是没有好的马驹,得想办法弄几匹种马过来。” 石雄道:“还有可以在城南临河的平地上开辟一座市场,来往商贩在那里贸易,不让田牟进城来,防止奸细进城刺探我们的情报。而且那儿临河近,等码头修好了,将来水路货物在此周转也方便。” 文书丞赞道:“好主意,实在是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瞧我这糊涂浆脑子。” 李茂笑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不是他们聪明,是他们初来乍到,眼光毒。”他指向远处的夹城:“夹城里的田亩荒废有三四年了吧,都是地道的熟地,复垦的难度虽然大过开荒,却不能放弃,有了这块地,我们的心就有了底,我看这块地已经复垦的差不多,为何粮食危机依旧不能解决呢。” 文书丞叹道:“主要是人心不稳,未到辽东时,以为处处是宝,出门打打猎,钓钓鱼就能混日子,到这一看,什么都得从头再开,比之淄青差的太远。再有就是此处男多女少,现今还有一千六百六十九个汉子在打光棍,哦,加上新来的那就更多了,此处不比淄青,数百里内见不到一个人,又没有浣衣女做个缓冲,都是谈婚论嫁的年纪,没有女人成不了家,就安不下心来,人心浮躁,做什么都是事倍功半。” 李茂笑道:“这一下又多了三百多个光棍,这可如何是好。” 石空咕哝道:“早知道就该把我那突厥姐姐带来,省的找不到媳妇干扛着。” 石雄道:“我看镇南来做买卖的人,常拉着一车一车的小姑娘,是不是来贩卖,若是,为何不买下来呢 。” 文书丞低头想了想:“她们什么都不懂,混沌的很,将来怎么教育子女,还有习俗差异太大,也是一堆麻烦。” 李茂点点头,道:“此事的确得好好议议,安家立业,家安不下来,这业怎么立?要给人一个希望啊。” 文书丞沉默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件麻烦事,据此百里外的老河嘴上有契丹的一个部落,相传贞元十六年就是他们血洗的小渡口,他们逐水草而居,夏末秋初的时候,迁移到距此十六里外的一处山岗,去年因为摸不清底细没敢动作,今年开春他们派人假冒商贩来镇子里侦刺,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因为这个一度闹的人心惶惶。” “除此之外,唉,也怪我,当初没跟他们说清楚,此来辽东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避难,还是来建功立业,若是没有目标,把人圈在此处,终究不是个办法。” 最后一个原因其实也是文书丞一直迷惑的,李茂当初建议移民开拓辽东,是感受到李师道的威胁才临时起意,目的也不是很明确,此后他便去了长安,虽然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但辽东到长安关山路远,许多话也不方便在信中明说,这才造成了隔阂。 而最近一年时间,两个人都遇到了很多事,音信一度断绝。乃至李茂到了辽东后,一度竟找不到文书丞在哪。 李茂想了想,道:“来辽东的目的,原本我也不甚明确,但如今却是再清楚不过的:辽东是我大唐土地,因安史之乱而沦落胡尘,迄今已经五十余年,朝廷时刻欲恢复之,只是有河北三镇梗阻才一直未能如愿。若你我在此立稳脚跟,将来配合朝廷收复失地,必是天大的一桩功劳,封侯拜将,指日可待。我们这些人在中原或是走投无路,或是郁郁不能得志,或是出身微贱爬不上去,或是犯了事等着朝廷赦免。我们辗转千里,九死一生来到辽东,有此建功立业的机会,不应该拼搏一把吗?” 文书丞赞道:“有这个说法,可定七成人心。” 李茂笑了笑又道:“不是七成,最多五成。建功立业不是所有人的梦想,有些人就没有这么远大的胸怀,他们只是想平平安安过日子。渡海以来,家族破碎,人无所依,法纪废弛,以致拳头硬的说话算,势力大的得势,这怎么能行?土匪窝里也不能这么个干法,得立规矩,父兄不在了,我们给他们依傍,不让谁拳头硬谁说话就算,万事都得讲个道理。” 文书丞道:“这两年忙着打仗,过于依靠武力,法纪方面是不如以前严谨 。” 石雄道:“我们在辽东,人少,更得团结,搞到上下离心,一旦战败,这地方就亡了。” 文书丞擦擦汗,连声说道:“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东高镇就像一把刀,这把刀的刀柄喝刀身都是木头的,只有刀刃是铁的,刀刃虽然锋利,却容易折断,而一段折断,木头是磨不出锋刃的,咱们就完蛋了。更可怕的是刀刃跟刀身离心离德,这个问题不解决,终究是个祸患。” 李茂笑道:“自此以后,我亲自统军,让铁刀刃不要嫌弃木头身。”说过又道:“我们造一份名册,东高镇所有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在内,从此都是兄弟姐妹,姑嫂兄弟,今生今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我一口吃的,我不能独享,你家有余财也要常周济别人。移风易俗,得亲自做个模范,从我自己先做起。人这一辈子活着有多艰难,能吃饱穿暖,病有所依,老有所养,活着的时候有人扶持、关照,死了坟前能有三炷香,夫复何求?若我们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功业,我们就不配来当这个家。” 石雄笑道:“咱们这个地方呀既要让人安居乐业,也要让人能建功立业,团结如一家,生死两不弃,能做到这一点,什么样的功业成就不了?” 文书丞道:“是啊,果然能与大众同甘共苦,任谁不誓死效命,功业可期。” 众人边说边走,不觉已经到了东高山下,这山远看不高,近处却需仰视。沉默了一会,李茂又道:“人心若能稳住,下一步就要解决安全问题,契丹人就是草原之狼,偷盗是他们的本性,我们得认真准备,不斗垮契丹人,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就难以立足。” 问文书丞镇里有多少兵将,文书丞答:“一百八十七人。”李茂摇摇头道:“太少,太少,在这里必须全民武装,人人皆兵,即使是妇女也要参加军事训练,不能上阵杀敌,也有能力自卫,没能力自卫,转移时也不能掉队。更主要的是军训过后,她们就有了敌患意识,有事,下道命令即可,不必多费口舌去解释。此外对付契丹人,靠我们现在的力量还不够,必须找到盟友,附近哪个部落与契丹人有仇?” 文士丞道:“契丹人本在辽河以北,来此时日不久,与靺鞨人和室韦人都有仇,跟奚人更是不共戴天,不过辽东奚人人少,而且没有部落,四处散居,拧不成一股绳。室韦人势单力孤,能与契丹人对抗的只有靺鞨人 。” 李茂道:“靺鞨人与渤海王走的太近,不能助长他们的势力,我看还是与室韦人合作,他们对大唐还是忠心的。”文书丞道:“室韦人缺盐和铁,有这两样东西可以打动他们,问题是这两样东西我们也没有。” 李茂道:“这个由我去问桑城主借,目下有两件事得急办:其一筹措粮食,不仅要过冬,还要预备明年跟契丹开战后的军粮,此事着落在书丞肩上。此外是要把山奚王在东高镇的消息散步出去,河对岸的河东扎营,收拢散居在各地的奚人,把他们组织起来,加以训练。这件事石雄要具体经手,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必细致入微。” 石雄问:“算在第三师编制内吗?” 李茂点点头,又嘱咐道:“混编,不要单独搞一个奚人旅出来。” 文书丞担忧道:“若是人太多,粮食恐怕不够。” 李茂笑道:“你不了解奚人的习惯,他们来投他们的王,必带上全副身家,非但不用我们供给粮草,他们还要贡献粮草呢。” 文书丞大喜,到辽东后,他闷头搞建设,心里又排斥跟蛮人打交道,对奚人的习俗的确是知之不多。 说话见李茂已经登上了东高山的山顶,向东望去,一轮朝阳,正离开地平线冉冉升起。 苍茫的绿色大地上镀了一层金,石雄说这是一个好兆头,李茂深以为然。 三天后,李茂、文书丞、祝九、毛太公、诲洛可、秦墨等人在李茂家里开了个小会,人少,会小,议决的事情却不小。 这次会议后,李茂正式打出辽东经略使的旗号,聘诲洛可为经略副使、安东军第三师兵马使,石雄为第三师兵马副使。 聘文书丞为观察副使、东高镇城局使,执掌政务。毛太公为都押衙兼总训练使,祝九为押衙、水军兵马使,秦墨为押衙、侍卫亲军兵马使、团结兵训练使,石空为押衙、侍卫亲军兵马副使。 这次会议过后,驻军分批离开城镇,关入军营进行脱产轮训,李茂亲任教育长,向三军将士灌输忠勇、法纪。 第461章 万事开头难 还在郑州做刺史的时候,李茂就把安东幕府成员和家眷送到了辽东,陆地遥远,镇州战事又时断时续,并不安全,在郑孝章的建议下,所部改走登州水路。 这中间就出了一点小意外,家眷路过郓州时,齐嫣母子突发疾病,被苏卿留下养病,苏樱怀孕显怀不堪长途跋涉之苦,只得留在郓州由苏卿照顾,苏卿本想把兰儿也留下,却被她半夜翻墙走了。 众人渡海来到卑沙城,与桑容会合,一面休整,一面四处打听李茂的消息。到李茂遣人往卑沙城送信时,两下分别已经有七八个月之久。 虽然如此得知李茂来到辽东,站稳了脚,众人还是立即打点行装准备出发,不巧芩娘此刻又感风寒病倒了,经桑容夫妇苦劝,留在了卑沙城养病。 幕府从郑州出发时尚有千余人,至此不足两百,李茂望着从船上跳下来的黑瘦黑瘦的兰儿,震惊之余,不觉双眼发涩。 这年第一场大雪降临前,辽东经略使府竣工投入使用,府邸分军政两院,占地两百亩,房屋数百间,却因条件有限,时间又短,难免显得粗糙。 幕府人选早已定好,除了金道安、郑孝章、文书丞、诲洛可、毛太公、祝九等人职务有所调整外,其余基本上遵循原来的架构,为示对奚王的敬重,金道安将副使一职拱手相让,自己出任都知兵马使,又从毛太公手里接过总训练使的实职。 如李茂先前所预料的,散居在辽东森林草原上的奚人在得知他们的王到了辽东后,纷纷来投,他们不解经略副使是什么官,只知道这个官很大,在东高镇很受器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于是心悦诚服。 奚人拖家带口来投,赶着牛羊,驮着粮食及日用品,规模十分浩大。文书丞建议立即对所有来投人员进行登记造册,李茂没有同意,只是建议按照奚人固有习俗进行编户,每十人一伙,百人一户,千人一族,由他们自行推举伙长、百户长、千族长实行自治。 清点人数,短短两个月内竟有八千奚人来投,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文书丞忧心忡忡,建议李茂将人安置在河西,不与汉民混居。李茂道:“他们是第一拨来投奔我们的人,若是别处安置,恐冷了归附者的心。最新章节全文阅读你的意思我明白,也的确不宜安置在镇子里,那样太拥挤,而且生活习俗不同,容易产生矛盾 。” 李茂想了想,无言起身,到了院子里才对文书丞说:“我们俩一起出去看看。” 二人飞马来到东高镇东南、东高山南麓的一块林间平地,有小河流经此地,蜿蜒向西经由东高镇南夹城城墙下注入辽河。 李茂纵马跑了一圈,对文书丞说道:“就把他们安置在这。你看如何?” 文书丞道:“好啊,这里是上风上水,他们肯定没意见,怕是镇子里的人不愿意。” 李茂道:“春夏东北风,让城里人闻闻乡下人的腥膻味儿,秋冬刮西北风,再请乡下人闻闻城里人的洗脚水味儿,这叫休戚与共,谁也没吃亏谁也没占便宜。” 二人沿着那条山溪向辽河方向走,登上一处高坡,李茂用马鞭一指:“就在那个坡下建一座市场,用于各族贸易使用,修一条路到奚人部落,奚家军、东高镇、市场,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将来筑堡驻军,互为犄角,便于防御。” 文书丞赞同李茂的主张,回去便与诲洛可商议,诲洛可的意思是把族人安置到河西,李茂不是说过嘛,将来要把东高镇一分为二,夹河建两座城,一座东州,一座高州。东州自然是在河之东,以现在的东高镇为基础扩建,规划中的河西高州现在还是片森林滩涂,渺无人烟。诲洛可决心带着族人过河去,披荆斩棘,为高州城建打下基础。 奚王骨子里还是想独立出去的,文书丞一眼看穿了诲洛可心里的这点花花肠子,先用一顶团结的帽子将诲洛可的口封住,再邀请奚人部落的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个公选出来的族长、百户长们到东高山南麓查看地形。 到河对岸安营扎寨固然独立,但没有了汉人军队的庇护,多数奚人还是感到担忧,他们在辽东吃的苦头够多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依靠,为何还要到河对面去? 而且汉人给他们安排的定居点自然地理条件优越,距离东高镇又近,战时可以互相支援,平日亦可互通有无,实在是在辽东这个荒蛮之地落脚的不二之选。 多数奚人倾向于在东高山南麓定居,诲洛可虽然是王,但他这个王本是个落魄之王,威望不高,远没有达到一言九鼎的地步,见众意难违,也就没有再坚持。 营建奚人定居点是这个秋冬最重要的任务之一,营造工程由营造将陈兰具体负责,李茂、文书丞等人亲自过问。 奚人对新建家园自然热情高涨,东高镇的居民也对邻居表达出最大的善意,出人出力出谋划策。 在奚人定居点建设的同时,临河码头和临河交易市场的建设工程也在紧锣密鼓的推进中,交易市场主要采用市场手段建设,东高镇城局出面组织规划和基础设施建设,将地块分割拍卖,发给地契,准予建屋舍居住。 此项工程由秦墨和营造将高丙具体负责,文书丞亲自过问。 李茂从具体事务中脱身出来,专心研究对契丹作战事宜,一山难容二虎,虽然辽东很大,但若不能打垮眼前这匹契丹虎,他们将很难立足脚跟。这是一件大事。 “把人召集起来,编组编队,进行集体劳动,就是要他们尽快适应集体生活,适应纪律约束。等到他们慢慢适应了约束,再施以军事训练就容易的多。” 金道安对此深以为然,军事训练最难的就是开头,一个在家散漫惯了的农夫初到兵营,不适应集体生活氛围,不能服从纪律约束,适应能力强的几个月,一般的要一年半载,有的人甚至要好几年才能完全适应过来,而闯过了这第一关,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训练士卒比训练平民百姓要简单的多,只要能攻破这一关,年底前训练出一千士卒不成问题。”金道安信心满满地说。 李茂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他问金道安:“你这一千人有没有把西甲军算进去。” “西甲军”是“奚家军”的谐音,李茂戏称诲洛可的第三师为奚家军,以讹传讹就成了西甲军。在东高镇西甲军有两层意思,一是指以奚人为主的安东军第三师,一是指东高山下的奚人定居点,究竟是哪层意思则要视具体语境而定。 金道安笑笑道:“奚人半数放牧半数渔猎,都是天生的战士,稍加训练即可投入战斗,不过在人心尚未完全归附前,我建议还是不要动用他们。” 稍顿,金道安又补充道:“奚人屡次败于契丹人之手,从骨子里是怕契丹人的,他们现在虽然有了王,但未见得就敢跟契丹人正面作战 。万一战场生变,那可是要动摇根本的。” 李茂笑道:“有句话叫哀兵必胜,仇恨很多时候是可以战胜恐惧的,西甲军士卒们并不软蛋,软蛋的是他们的酋长,而今将校都是我们的人,他们不怕契丹人,还有我这个教育长,我从来没有怠工。我保证西甲军见到契丹人后,会狠扑上去,撕碎对手,食其肉寝其皮。” 金道安将信将疑,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那边可是三天一大宴,两天一小宴,笼络人心正紧呢。” 诲洛可经常在家里宴请奚人族长、千户长等头面人物,这点李茂心里清楚,他对金道安笑笑说:“也难为他了,奚人四分五裂,一盘散沙,想把他们拢起来,自然得多花点功夫,这个我心里有数。” 金道安不再说什么,便道:“若有几千奚人助战,这次我们胜面很大。” 李茂道:“此战许胜不许败,胜了局面将彻底改观,败了就只好给蛮人称臣纳贡了。” 刚送走金道安,文书丞和常木仓又过来了,两人一起出现的场合除了大型会典,李茂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 “有件事得向你禀报,正好和常司马做个交接,所以我就把他请过来了。”文书丞开门见山道,红光满面,笑呵呵的。常木仓面沉如水,仍旧是那副不喜不悲的苦瓜脸。 “今年开春的时候,他们,哦,就是契丹人,派探子混进城来,侦刺情报,我们装着不知情,那个探子自以为得计,夏末又来了一次,带了几个头领模样的人,我们仍旧没有理会。现在他们人又来了,一共六个人,级别较上次可能要高,现正住在临河市场,正在收买守将准备混进城来。我看,我们不妨演一出双簧,我亲自去他营中探听个明白。事关重大,所以不得不拽上木仓兄一起过来请示。” 这一说李茂也来了兴致,对胡南湘说:“去把门关上,留神隔墙有耳。” 胡南湘笑笑,出门去将院子里打地坪的工匠都请出去喝茶吃点心。 文书丞这才把他的计策说了出来,李茂连声赞好,又问常木仓:“你觉得如何?” 常木仓道:“有些冒险,不过可以一试。” 第462章 新的一天 说完这件事,趁文书丞和常木仓都在,三人又议决了几件急迫的要事,等将二人送出门已是星月满天,李茂问胡南湘:“现在什么时辰了?” 胡南湘睨了眼那间尚亮着灯的卧房,不怀好意地笑笑道:“人定时分。(无弹窗广告)” 李茂挥了挥手,打发胡南湘去休息,自去厨下打水洗漱了。 回到卧室,兰儿和衣面朝里而卧,一动不动,李茂知道她没睡着,就去搬她的肩,兰儿拐了他一下,不肯动身。 李茂坐下来,笑道:“听了一晚,有何想法。”兰儿道:“你们说的我都听不懂,不过要我参军,我不干,骑马打仗那是男儿们该做的事,要我们一堆女人去,算什么。” 李茂道:“要你们参加军训,不是为了上战场,而是自卫,保护妇孺自然是男人的义务,只是眼下这情形,兵力不够用,战时若再分兵保护你们,实在左支右绌。” 兰儿骨碌爬起来,一脸战斗者的表情,话到嘴边,却又改口道:“懂啦。”说罢依旧翻过身去睡。 李茂扳着她的肩问:“真懂啦?” 兰儿仰面躺倒,翻了个身滚到李茂怀里,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张嘴就亲,李茂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夸张地喘着气,又问:“透不过气来啦。不过,你真的听懂了?” 兰儿媚眼如丝,吃吃笑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真懂了。” 她自己先脱了衣裳,贴身的两件却不动,诱惑李茂来剥。 李茂探出两只长爪子,瞬间将小白羊剥光抹尽,没轻没重地亲吻起来。(无弹窗广告) 兰儿的身材修长而匀称,皮肤细润洁白,在李茂诸妻妾中无人能及,这是她自傲的本钱,不过眼下兰儿却很苦恼,她消瘦的厉害,傲人的双峰缩水一半,肋部根根排骨凸起。 李茂捏了捏她的瘦胳膊瘦腿,心疼地说道:“何苦来着,跑来跟我受罪。” 兰儿沉下脸道:“你敢不喜欢瘦子?” 李茂忙道:“喜欢,喜欢,吃惯了肥肉,啃啃排骨也别有风味嘛 。” 兰儿却不干了,就地一滚,李茂啃了个空,不等他起身,兰儿就跳起来骑在他腰上,按住他的“秃头”,大声喝问:“老实交代把,吃肥肉,你吃那块肥肉了?交代清楚,否则……” 兰儿惊叫一声,只觉得天翻地覆,人已被李茂裹在了身下,李茂的两根手臂就像两根擎天的铁柱子,左右束牢了她。兰儿分毫也撼动不了,她想去挠李茂的脸,被李茂按住了手,大眼瞪小眼地瞪了一会。 兰儿泪眼婆娑,告饶道:“我错了,我不该干涉郎君在外面打猎吃野食。” 李茂一只手抄入她背后,托起她的瘦脊梁,身下轻轻一挺,兰儿浑身震颤,如被电击,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闭着眼睛半晌无言。 李茂道:“小女子又作怪,死了没有?”兰儿一把搂住丈夫,嬉笑道:“死了,死了,********啊。” 东方破晓时,李茂轻轻下了床,在熟睡中的兰儿身上加了一床被褥,兰儿睡的正香甜,丝毫不觉李茂的离去,李茂站在看了她一会,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又怕惊醒了她,便掩上门走了出去。 邻院里石空正光着膀子在练刀,额头上蒸腾着一股白汽,身边几个徒弟不停地喝彩,倒有几分街头打把势的风采。 李茂笑了笑,走进左邻秦墨的院子,一脚踢开门,秦墨惊醒,正欲去摸刀,见是李茂就又躺下了,李茂一把扯掉了他的被子,从地上捡起他的衣裳丢过去。秦墨抱着衣裳又睡了一会,实在冻得难受这才起身。 迷迷瞪瞪地穿衣系带,磨磨蹭蹭地出门,依旧衣衫不整,仍然做梦游状。 东方刚刚泛白,镇子里静悄悄的,几个早起的人睡眼朦胧,无精打采。人没有志向,潜在的能力就难以激发出来,前些日子费了很大功夫,才跟文书丞一起把居留在辽东的目标理清楚了,当然宣贯到每个人,让每个人接受,还需要时间,做这种思想工作必须要有耐心,和风细雨才更容易让人接受。 李茂回家正洗漱,秦墨揉着眼蹒跚而来,坐在井边的石墩上打哈欠,李茂问他军医署筹备的怎么样了,秦墨道:“万事俱备,就欠常太医大驾光临了 。” 李茂道:“常河卿为何没来,什么事耽搁了?” 秦墨道:“你真是明知故问呢,二嫂子病未痊愈,他怎么敢动身过来?”又问:“你这么急叫他过来作甚?”猛然惊醒过来,指了指兰儿卧房方向,语无伦次地问:“该不会……吧。”李茂瞪他一眼,道:“你就盼我的点好吧,不是她,这眼看入冬了,必有水土不服的,没他坐镇我不放心。”稍顿又道:“芩娘的病若是严重,就渡海送回淄青去。” 秦墨眨眨眼,笑道:“总得找个什么借口吧,不然会起误会的。” 李茂道:“你不是自诩智多星吗,你来想办法呀。” 抖抖手,自去,秦墨唤了两声见唤不回李茂,发了会呆,便去邻院找石空商量去了。 李茂在镇里转了一圈,心情很沉重,东高镇初建时没有统一规划,房舍东一处西一处,杂乱无章,地方虽然不大,地势却又不平,房屋层层叠叠,大街小巷曲曲折折,又窄的紧,居住出行皆十分不便。 李茂走了两步差点踩到一坨****,往后退步时,又不慎滑落阴沟,心里不禁苦笑,明明有偌大的地方,为何都挤在一起居住,搞的镇子里终年臭烘烘的,怪不得奚人过来看一眼一肚子怨气就没了,汉人如此亏待自己,优待朋友,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把目光投向城外,穿过城门,城门外,两队卫兵正在换岗,雄赳赳气昂昂,精气神十足,但步伐还显得有些散乱,第三师兵马副使兼东高镇镇扼使石雄正和一群军官站在一旁评点观看。 见到李茂,石雄向两名军官交代了两声就跑了过来,李茂脚步不停,继续向城外走,随口问了军队里的一些杂事,石雄却见缝插针把第三师的战备情况向李茂做了一个汇报,正要请示几个问题,李茂拦道:“这些你还是和奚王商量好了再来找我。” 石雄顿了一下,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请大帅指点。” 李茂嗯了一声,却问:“是不是问我为何否决你将汉人和奚人分开编组的建议?”石雄道:“请指教。” 第463章 不要丧失信心 李茂望向空茫茫的镇北荒原,深呼吸了一口,言道:“汉人习惯农耕,农耕要安稳、讲秩序,寻常人家的孩子十几岁就跟着父母学庄稼把式,更小的在放牛放鹅,一般成年之后才服兵役,论弓刀骑射,自然比不得游牧和渔猎部落。 “但凡事有得必有失,有失也有得,汉家子弟懂得服从,能守纪律,士卒经过训练,就能摆出严谨精密的军阵,这一点草原和森林部落都做不到。 “草原上流传着一句话,‘人马过万可敌天’,可历史上那些兵马过万的强悍民族,不论匈奴、鲜卑、突厥还是现在的回鹘、吐蕃,都只是一时一地之强,并没有打遍天下无敌手嘛,他们或者能逞一时之雄,但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最后都做了失败者。 “就说现在的回鹘和吐蕃,也在走下坡路,而且下滑的速度比大唐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唐、吐蕃、回鹘这三个老冤家,老对头,我看能笑到最后的还是我大唐,几千年的文化传承不是说着完的,这些浸润在民族骨子里的东西,就是这个族群傲世独立的本钱。” 李茂说到这话锋一转:“我们很多人来辽东是求一个安稳的日子过,包括我自己,当初我也是因为要避难才想到进取辽东,可辽东这个地方没有秩序,你没有实力谁又肯给你太平日子过?我们中的有些人一提到汉家子弟就想到柔弱,一说要跟奚人合编成第三师,就想着赶紧分开,免得让人家算计了。 “这就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混在男人堆里,总是怕被别人占了便宜。这岂止是荒唐呢,这简直就是愚蠢。这种思想究竟是什么人灌输给我们的,我们不去究根溯源,给他理清楚,反而热衷于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实在是荒谬的很。 “想当初炎黄子孙仅在今日河南、河东一带,数千年后我们这个人尽可欺的民族占据了目光所及最丰美的土地,那些强悍的人呢,为何都跑到大漠戈壁牧马去了,是他们高姿态,自己跑去的?显然没有那样的傻瓜,说到底是被打过去的。 “五胡十六国时期,汉家势弱,他们不也是蜂拥而入,大杀特杀,谁曾跟你客气过了?汉番对抗的结果是我们一方越来越强大,人越来越多,经济文化越来越发达,我们的对手一家一家陨落于历史的长河中,历史是很无情的,优胜劣汰,从来不会跟你客气。 “当然,我这么说并不等于说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大唐近世国势日益衰落,我们自己是有很大原因的,承平日久,骨子里的强悍基因慢慢消磨 。初唐时大臣出将入相,虽一儒生亦可率数万虎贲远征万里之外,斩将杀敌,开疆拓土。 “盛唐以后,风气奢靡,士大夫转而文弱,到了近世骄兵悍将屡屡犯上,上下离心,文武官员壁垒森然,文官看不起武将,武将瞧不起文官,文武之道本为一体,却被人为地分成了水火不相容的两家,于是将不习文,文不习武,大唐的国势也就在这内耗中日渐衰落下去。” 石雄道:“所以新招募的队官都要求识字,不识字的也要教其认字。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文武兼备才是人才。” 李茂点点头,又道:“不要怕我们的弓刀骑射不如他们,这只是暂时的。打仗这个东西靠的是群体之力,个人弓刀强那么一点点,箭射的准那么一点点,左右不了大势,奚人的弓刀就比契丹人差吗,只怕他们自己也不服气,是他们的人少吗,也不尽然,是契丹人汉化的更深,更得我汉家用兵之道的精髓。” 石雄道:“契丹人的确擅学,但他们真能领会我族的用兵之道?” 李茂摇摇头,说道:“用兵之道很玄妙吗?书上讲的玄之又玄,那不过是唬人的把式,真传三句话,假传万卷书,真正的兵法就在生活中,俯拾皆是,只是汉人习惯了安稳,不知道使用罢了。君不见每逢天下大乱,总是英雄辈起,群星闪耀,震古烁今。反观草原上终年鏖战,也没见有多少英雄横出,一统天下嘛。我将番汉人马编组在一起,就是要取长补短,给凶猛的老虎插上翅膀。” 说到这,李茂叮嘱道:“新兵训练完毕,基层军官由士卒自己推选,不要担心他们人多,就会如何如何,你以防范之心待人,人不想有二心都难。” 石雄道:“有人主张说第三师奚人多,他们不喜欢虞侯监军,主张把护军虞侯撤掉,以照顾奚人的习惯。”李茂道:“这事你怎么看。”石雄道:“我觉得很荒谬,都是安东军,为何要厚此薄彼,奚人和汉人都是一家人,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自家兄弟,这么搞太见外了,离心离德。我给顶回去了。” 李茂赞道:“顶的好。一连串的失败,让我们有些人没了信心,跟人打交道要么自卑,要么自大,怎么也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信心这个东西不是想树立就能树立的,得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来 。” 石雄道:“比如彻底打垮契丹人。” 李茂哈哈一笑道:“那只是第一步。” 二人走着说着,不觉走到了镇子北面的河汊旁,这河汊水势平缓,滩涂上是大片的草地,牧养着数十只白羊,一个老羊倌坐在河边钓虾,望见李茂吃惊地迎了过来,就要下跪礼拜。李茂连忙扶起来,说道:“不是说了吗,安东军不兴这个,不是重要庆典上,不要那些烦文缛礼。”石雄解释道:“他是契丹奴,哦,就是做过契丹人的奴隶。契丹人阶级森严,卑者见尊者要磕头,违犯者是要吃鞭子的。” 李茂问那老羊倌:“契丹人凶不凶?”老羊倌笑道:“凶,杀人不眨眼哩。”李茂道:“你觉得咱们拼出命来能打的过他们吗?” 老羊倌摇摇头,道:“他们的六岁孩童百步之外都能射杀燕雀,咱们的青壮儿郎也做不到,打不过,打不过。” 石雄正要呵斥老儿,李茂摇了摇头,回过头跟石雄说:“强势不在嘴上,这样也好,欲取之,先示弱。让契丹人自己先自大起来。” 这时候一轮红日跳出地平线,照射的大地闪闪放着金光,李茂道:“江山很美,可是大伙为何都忙着睡觉呢。”东高镇的人似乎不大勤劳,往往都是睡到日上三竿,听到镇子里的钟声才起床。 老羊倌闻言,裂开没了门牙的嘴,嘻嘻笑道:“我给契丹大王牧羊时也常偷懒,干好干赖一个样,反正也不是自个儿的。管他呢。” 石雄问:“那你为何现在起的如此早,我好几天天不亮就看到你呢。” 老羊倌指着坡地上的一群羊儿说:“我给公舍牧羊,也给自己牧羊,我不管公家的羊,我能不顾自家的羊吗?” 李茂闻言哈哈一笑,对老羊倌拱手说道:“老丈,多谢赐教。” 李茂本想探探河汊是水深水浅,清晨的水冷,下不去,只好作罢。 沿着河汊往东走,河流尽处就是东高山,这座山并不算高大,地势也不够险峻,不过对大队行军无疑是个巨大的障碍,山上巨木早已被砍伐做了建材,此刻只余密密匝匝的杂木。 李茂沿一条小路往山上爬,石雄抽出佩刀,斩木开路,他的刀是特制的长刀,刀柄一尺二,刀锋三尺三,比平常的横刀要长的多,用来砍伐杂木似乎很恰当。 一刻钟后,二人到达山顶,此刻东方一片鲜红,一轮旭日正喷勃欲出,四周苍苍茫茫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林、草原,辽河如一条碧青的玉带蜿蜒向南去。 李茂正叉着腰观察地形,秦墨拄着根木杖气喘吁吁地爬上来了,见李茂和石雄在那指点江山,说道:“贵为统领大帅,以后出门能不能知会一时,人家不知道你去了哪,四处找呢。”李茂道:“我走时你不是知道吗?”秦墨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呼喘着粗气道:“知道个屁呀,我那会不还没醒透吗?” 李茂道:“年纪不大,身体就垮了,将来怎么担当大任,快起来。” 秦墨勉强站起来,眯着眼四周打望了一圈,指着东高山与河汊连接处,道:“此处要下一座营寨,防备敌人涉水偷袭。”又指着东高山的东南麓,道:“西甲军和临河市场四周都要修筑石墙,以阻遏敌人骑兵的冲击,防止遇袭时来不及撤离。我看还得在这儿修筑烽燧,好时时预警。” 石雄道:“只在这里建烽燧已属下策,那片森林地势平坦,林间皆是巨木,马匹通行无阻,又无沟壑拦阻,若有骑兵偷袭,即便这里能看到,及时发出预警,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李茂有意考校他,就问:“那依你之见,应该在哪设烽燧?” 石雄用手一划道:“这一片的山顶都要建立烽燧。” 秦墨道:“嗬,口气不小,建这么多烽燧不要钱吗?哪来的钱?”石雄道:“人是现成的,只当是练兵,物嘛,森林里有的是好木材,石料也多。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事。”秦墨道:“人太疲惫了,这些天修西甲军营盘,修临河市场,修码头,四处筑墙,改建烽堡,人都疲沓了,你没看日上三竿都不肯起来吗,非得听到钟声,非得喊骂才肯起身。” 石雄道:“这算什么,我当年当兵时,比这辛苦十倍,不也熬过来了吗?连这点苦都吃不了,谈何开拓辽东?” 秦墨被噎的直翻白眼,却说不出话来。 第464章 我来这就是为了种田 李茂笑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先过苦日子,先苦后甜嘛。石雄有大志向,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把附近的地形绘成图交给我。” 石雄的绘图术是在长安时跟兵部舆部的绘图郎中学的,虽然以李茂的眼光看来尚属幼稚,但已是众人中的佼佼者,交给他这个任务也有锻炼的意味。 回到东高镇时,满镇子里乱糟糟的一片,因为田是公田,每天早上都要由文书丞分派任务,昨晚因为跟吴氏缠绵了一回,事后聊天到佛晓,本想睡个囫囵觉就起来,不意头一沾枕头就睡过了头。此刻刚刚起来,饭也来不及吃,擦了把脸就开始分派任务,头脑昏昏沉沉有些乱,任务也颠三倒四,惹的大众一通哄笑。 见到李茂回来,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谁都知道东高镇的真正主人是李茂,而李茂与文书丞不同,文书丞虽说也骂人,但终究是个文官,黏黏糊糊的老糊弄,李茂可是传说中杀人如麻的刽子手。骄横如毛太公、祝九尚且服帖,谁敢招惹? 文书丞见到李茂,显得有些尴尬,李茂压压手对众人道:“有句话说既来之则安之,咱们揣着不同的目的来到辽东,来到东高镇,这就是缘分,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的共枕眠,咱们这一群大老爷们虽然没有共枕眠,但在一个锅里搅勺子,这份缘分也不必共枕眠差到哪去,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有人问:“那有女人能不能同用。”惹得四周一片哄笑。 祝九厉声尖叫道:“是哪个王八蛋在此大言不惭,站出来。”一语下去,众人吭吭唧唧,没人敢吱声。 李茂笑了笑道:“男女之事要讲究个你情我愿,男子汉大丈夫,欺负女人不算本事,获取女人的芳心,让他心甘情愿跟着你那才是本事。” 有人叫道:“小渡口男多女少,好白菜都被你们拱了,我们拱什么?勾引嫂子的勾当,咱们可干不出来。”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祝九又要发作,李茂压了压手,依旧面挂微笑道:“即便有女人,你们也要养的起才行,人说筑的金巢窝,引来金凤凰,而今你们破衣烂衫的,连自家肚皮都顾不住,有了妻儿,你们拿什么养活人家?” 四下里一阵安静,有人嘀咕道:“连婆娘都讨不上,打粮食有个屁用。”声音虽小,却被秦墨听到,秦墨厉声叫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人低下头不敢吭声,李茂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只要能在此处站住脚,女人会有的,人人都有!” 那汉子受了鼓励,抬起头来,问道:“干多干少都是公家的,我们只顾一日两餐,四季两套衣衫,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娶媳妇?” 李茂跳上高台,言道:“我李茂在此给你们一个保证,三年内所有没娶上媳妇的,公家一人给你们配一个,没有房子的,公家给你们分配一个,包括锅碗瓢盆,都给你们一道配齐,只有一条,你们得服从分配,出工出力,有力气先使到田里去,等娶了媳妇再使到媳妇身上去!好儿郎,一个个都给我挺起胸膛,跟我一起唱‘’。” 李茂挥手打着节拍领着众人唱起了大唐健儿长征行,秦墨顺势利导,把众人引出了广场。 文书丞又站在路边念叨:“骏马爱新草,女人爱富汉,今日抛洒热血青春,建功立业,来日功名富贵,子子孙孙,享用不尽。” 众人受此鼓舞,士气骤然高涨,挺胸收腹,列成整齐的队列,扛着铁锹锄头镰刀斧头出了庄子,开始了一天辛苦的劳作。 文书丞擦了把汗来向李茂认错,李茂道:“靠口舌之能鼓舞起来的士气是靠不住的,要想鼓励人们在辽东扎下跟,苦干出成绩,还得从大的政策上下手。首先一点,要做到均贫富,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东高镇虽然贫苦,却还做不到均平。其次,要允许人有私产,在现有的供给制上要实行薪金制,让人手头有些活钱,把日子过的丰富一些。第三,我答应了三年内,所有适龄男子都要能娶上媳妇,这个承诺必须兑现。” 文书丞道:“三年内只恐吸引不到那么多人的汉家女子渡船来辽东。” 李茂道:“我大唐高祖皇帝的母亲是鲜卑人,太宗皇帝的母亲也是鲜卑人,有这样的例子在先,你还好担心什么?再说族谱都是按男子的血缘来论,娶再多的胡家女子,你的儿子依旧是汉家儿郎,不会玷污你的高贵血统 。” 文书丞尴尬地笑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胡人女子生性野蛮,由她们教导咱们的儿女,会把他们带坏的。” 李茂道:“人之初性本善,小孩子一出世就是一块璞玉,你教他什么样,他就成什么样,胡家女子不暗汉家文化,的确是个问题。不过还有你这个做父亲的吗,还有塾师小学校嘛,到他们启蒙的时候,就让他们上学校去,学校公办免费,有教无类,多受熏陶,人心不会变坏,此外,他们的母亲也要时时教导,好为人师的人多的事,认真引导,教习她们炊织女工,礼义廉耻,风俗习惯,几年十几年,你再看,哪还有番汉之别。” 李茂一席话说的文书丞心悦诚服,答应立即着手,三年之内,完成应婚者尽婚,至于先后顺序,还有其他一些细节,李茂并不愿过问。 眼下还有件事要他出面,在他来东高镇之前,东高镇的财富十成中的七成被毛太公、祝九和他们的卫队侵占,要实现李茂说的均贫,就首先要拿毛太公、祝九开刀。 李茂也知道盲目地削夺这些人的福利,很有可能会造成自己权威的削弱,于是就把毛太公和祝九等人找来单独谈话,苦口婆心地说服二人以大局为重,暂时削减福利,与众人同甘共苦,毛太公颇不耐烦地说道:“你是这儿的头领,你说那样就那样,谁敢说个不字,我大刀片子削他脑袋。”祝九本来还憋着股劲要跟李茂理论理论,闻听这话,肝胆俱裂,吓得闭门不出,谎称有病不见李茂。 李茂知道他心有抵触,就让秦墨动员祝香去劝说,祝香煲了一碗鱼汤借探病之名走进祝九的“府邸”。祝九喝着鲜美的鱼汤,心情大好,连夸妹妹懂事能干。祝香看他高兴便道出此行来意,祝九把碗一摔,怒道:“俺们不愿万里跨海来到辽东,就是来吃糠咽菜,耕田种地吗?你让他李茂自己想想,没有你哥我撑着,他在辽东这地能玩的转,那帮泥腿子能听他的话。” 祝香听这话把脸一寒,道:“什么泥腿子,你腿上的泥才洗干净几天?我也把话撂在这,我今日来可不是求你什么,你自己看清楚,茂哥他自己都从新屋里搬了出来,跟兰儿姑娘住进了西头大院子里,跟大伙吃一样的饭菜,穿一样的衣裳,兰儿姑娘去渔场剖鱼晒鱼,手被刀子划破了都没吭一声,茂哥到树林里查勘地形,腿脚被石子划开老大一个口子,流了多少血,今早脚肿的好厉害,不一样去田里耕作?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他能做得到,你为何做不到。” 祝九吃了一惊,一跃而起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祝香白了她哥一眼,道:“不信你自己去看 。” 祝九忙着找靴子,却是左右也寻不见,祝香扑哧一笑,把一双新靴子丢在他面前说:“你那双靴子湿哒哒的都能挤出水来,就不知道晒一晒吗?”祝九拿起靴子,仔细看过,啧啧称赞道:“俺的妹子就是心灵手巧,瞧着针眼多细密。” 祝香道:“别夸我,这是兰儿姑娘给茂哥做的,他说自己那双还半新不旧,就让我给你送来了。”祝九闻言捧着靴子良久无语,久后,似自言自语又似在问祝香:“这么看,他倒是个能成事的人。” 祝香道:“那可不,在长安城里,人家可是诸王公子的座上宾呢,人家一口气见到十六位王子,你呢,你见过最大的官是什么?” 祝九吃惊地问道:“那他为何要到辽东来?他不是丢官罢职了吗?” 祝香抿嘴一笑道:“这个嘛,你猜。” 望着祝香远去的背影,祝九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蠢劲,那么多有能耐的人跟他来辽东,这哪是走投无路,这分明是建功立业来了。”祝九急急忙忙地套上靴子,上下跳了跳,竟是十分合脚,一时得意洋洋:“兰儿姑娘给咱做的靴子这么合脚,咱妹子又给他兄弟做媳妇,这样的人我都不帮,我帮谁去。” 祝九兴冲冲地出了门,直奔镇东头的骡马院,一脚踹开门,对着院子里十几个正打熬气力的汉子吼道:“都别玩了,听我的命令,成三列纵队,出门向南,” 这十几个人都是他的旧部,被毛太公一番调教后,都养成服从命令的好习惯,祝九的话在他们心中就是圣旨,一声令下,众人立即排列成三个纵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出了院门。 与祝九关系最近的一个军汉边跑边问:“出门向南是田,咱去那干嘛。”祝九道:“废话,去地里自然是种田。” “种田?”几个军汉同时叫起来,“大哥,咱们来辽东就是为了……种田?” “不种田吃什么,少废话,走。”祝九朝军汉的屁股蛋子上踹了一脚,连连挥手道:“快快快。” 第465章 白脸和红脸 祝九的“改邪归正”让众人看到了希望,李茂的亲力亲为,同甘共苦,更是让人振奋不已。经过一段时间筹划,李茂将东高镇的七百多户番汉居民划分为农户(包括渔、猎、牧)、工匠、商户三大类,分类管理,强制劳动。 将城镇周边的土地分作六大块,夹城里的一千亩熟地是为公地,主要作为良种和蔬菜基地,所得收入全部纳入公库,由度支部统一支配。现在等份承包给五百户居民,承包者按照度支部的统一要求种植作物,所得由公库出资收购,产量和质量优等者记功有奖。 夹墙外侧和东高山脚下的田亩等分化作五百份,承包给五百户居民,各自所得的十之一上缴公库,其余由自己支配。 城镇以北、河汊以南,东高山以西、以北、以东的土地划作牧场,承包给十八户牧民,用于饲养牲畜。 积集体之力修筑渔梁坝,将镇北河汊改造为渔场,分包给二十户渔民,从事渔业。 设农林水牧局具体主管相关事宜。 设立工商业促进局,鼓励兴办工商业,并具体管理公办工商业实体。 推举李茂为经济部总管,赵光良为农林水牧局主事,郑孝章为共商促进局主事。 用冯成道知公库监督,文书丞为度支部总管。 两个月时间弹指而过,与李茂初来时相比,东高镇平添了三分生气,多了几份秩序,上下士气旺盛,各项工作井然有序。 李茂与文书丞、郑孝章等人商议后,决心去趟卑沙城见一见桑容,协商借盐和筹办海盐场事宜。东高镇现在只能满足自给自足,若想挥舞经济大棒动员力量,应对与契丹人即将到来的大决战,还需要借助外力,这个外力首先是卑沙城的桑容。 石空、冯成道随同前往,乘船沿辽河南下,在新筑的河口镇稍作停留后,便改乘海船出海,三天后在一处港口小城停靠,弃船登陆,翻山越岭后,终于来到临海而建的卑沙城。 李茂估算了一下位置,大体相当于今天的大连旅顺附近。卑沙城早在桑容归顺朝廷前,就是其重要据点之一,清海军即使在鼎盛时期,也没有忘记经营卑沙城,因此当清海军在淄青惨遭肢解后,卑沙城就成了清海军余部的避难所和东山再起的希望。 不过当李茂看到这座声名赫赫的城池时,心里却充满了失望,卑沙城与其说是城,倒不如说是个山大王盘踞的土堡 。人口虽已过万,却连一道像样的城墙也没有,城内街道曲曲折折,高低不平,房舍鳞次栉比,全部挤在一座临海的小山包上。 城外的码头终年透着一股子腥恶的臭气,让他们这些在内陆住惯的人闻之欲呕。卑沙城内现盘踞有四股势力,其中三股都与清海军有关系,还有一股势力据说是来自并不遥远的日本。 桑容的大宅建在港口附近,却在上风口,腥臭的海风从门前刮过,索性没直接往屋里灌,虽然如此李茂也轻微地感到有些不适。 这所宅邸从外表看朴素到近乎寒碜,进了门才知别有洞天。桑容现在一面做海盗,一面从淄青贩卖盐、铁、丝、布到辽东,再将辽东的土产贩卖道内地,经苏卿的海东商社运销整个淄青,并远销河洛等地。 出于利益考虑,铜虎头在李茂退出淄青后,并没有断绝跟他的生意往来,这些生意现在都由苏卿一手经办。 桑容的生意做的很大,手下有四五百人,都是能征惯战的勇悍之辈,在卑沙城的四股势力里排位在第三,与第二名实力相近,与第三名则拉开有一段距离。 见到李茂,桑容抱怨自己上了当,声称跟苏卿做生意吃了大亏,辽东的珍宝苏卿吃不下,而淄青的盐铁他却是有多少吃多少。 “蛮人不用金银,一般以物易物,你家夫人卖不动我的东西,非要我拿出金银来,我哪来的钱?再这样下去,你们家的生意我就不做了。”桑容半开玩笑半做真。 李茂笑了笑道:“我们已经在洛阳觅得了一个大豪,河洛的市场即将打开,以后你的辽东珍宝不愁销售不出去,这个生意嘛还是要做的。” 桑容道:“休要哄我了,欺我耳目闭塞吗?自胡裕春被人黑了后,河洛的生意等于就断了,靠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是撑不起来的。” 李茂道:“这你就大谬了,我那位干妹妹绝对是个做生意的奇才,暂时遇到点小麻烦,你这个做大哥应该多担待、帮助,怎能在这说风凉话呢,这不合适吧 。不过你也不用着急,一年后你再看,保管你有多少货都填不满她。” 桑容道:“但愿如此,否则我真是支撑不下去了。”看了眼冯成道,问来历。 李茂道:“冯先生是煮海的大行家,在扬州曾主持过几个大盐场,我打算跟你合伙在辽东煮海,所得利润五五对分。” 桑容道:“煮海?你有钱吗,你有人吗,离开我你办不成,五五不行,至少三七。” 李茂道:“你三我七,这不合适,四六,我六你四。” 桑容道:“休要扯淡,我六你四,少一分我也不干。” 李茂道:“辽北一线由我分销,其他的归你。” 桑容道:“这个还是凭本事吃饭吧,我不能有生意不做吧。” 李茂道:“也罢,你先借我一百石白盐,将来从分成里扣除。” 桑容笑嘻嘻地望着李茂,良久方道:“才站稳脚跟就要折腾,合适吗?” 李茂微笑道:“时不我待,我不动手,他们也不会闲着。” 桑容最终答应借给李茂三十石海盐,这个数量勉强够李茂度过难关了。 至于煮海的地点,冯成道还要具体勘测,桑容并非独断之人,爽快地答应了,派了两个得力助手陪着冯成道去。 芩娘时已送回淄青,至于她的病,常河卿道:“不轻,但也没有说的那么重。”末了他补充了一句:“主要是怕你为难。” 李茂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她有病,桑容欲借养病之机留她做人质,芩娘怕他为难,就故意装大病,李茂顺势利导,将她送回淄青,让桑容的小算盘落空。 公事办完,桑容引着李茂在城里走了一圈,李茂看中城外一处靠山的良港,对桑容说:“你我联手拿下这块地,在此建一座新城如何?” 桑容道:“口气倒不小,建一座新城新港得花多少钱,你有吗?” 李茂笑笑道:“将来你拥有了这座城,你把这块地给我,我不驻军,只拿它做生意,如何?”桑容道:“到时再说吧,我心情好就给你 。” 卑沙城其他三家势力闻之李茂来了,纷纷派人来请,李茂知道他们请客是假,刺探消息是真,于是借口公务紧急,连夜走了。 一回到东高镇,李茂即派秦墨和石雄去寻室韦部,二人在茫茫森林里跋涉十余日,才找到室韦人的营地。 室韦人本游牧在辽东北部一带,唐人势力撤离后,他们乘虚南下,势力遍布整个辽东,以辽东土著自居,因此对契丹人的入侵十分不满,只是苦于力有不逮,不敢对抗,闻听大唐势力重返辽东,并愿意做他们的盟友共同对敌,十分感兴趣。 室韦诸部盟主喀山部首领雪碧华和长老盟执事猛盾商议后,即派了一位长老侍者和首领亲信到东高镇回访,意在刺探虚实。 李茂盛情接待了两位使者,引着他们参观了牧场、鱼塘和新开辟的水渠、道路,两位使者对东高镇取得的成就十分惊讶,在他们的心中唐人势力早已被逐出辽东,即便返回也要时间,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冒出这么一个生机勃勃的城镇来呢。 不过他们也留了一个心眼,李茂带他们参观经略府,参观牧场,参观农庄、市场,独独不带他们参观兵营,想来唐人的兵马并不强悍,不敢拿出来献丑,公然要求参观对方兵营,容易引起误解,两位使者打定主意要来一次暗访。 李茂自然要行二人这个方便,待得知二人偷偷溜到城南第三师驻地时,李茂立即下令石雄给予好好招待,招待他们看一场戏。 于是第三师兵营内,人吼马嘶,尘土飞扬,军士训练时发出的吼声震的林中宿鸟阵阵惊飞,护军虞侯的马队绕场巡察时,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击的尘土飞扬,两名使者的行踪很快就被发现,做了护军虞侯的“俘虏”。 “俘虏”很快被带到李茂面前,二人面红耳赤,不知如何辩解。 李茂却大方地笑笑说:“二位远道而来,我恐二位辛苦,才未安排出门打猎,不想两位手痒,自己摸了过去,可惜路径不熟,摸到了咱们的兵营里,误会,完全是场误会 。且休息一晚,明日我陪两位出城打猎去。” 一名使者趁机提出要参观李茂的兵营,他的理由也很充分,既然是盟友,就该坦诚相待,你有多少兵力就该全部拿出来,不该藏着掖着。 李茂面色凝重,想了想,郑重地点点头,对二人说:“现在我就陪两位过去。”室韦部长老侍者说:“事关机密,咱们说走就走,不要告诉第三人知道。” 李茂点头,只带石空一人前往,走进镇南大营时,训练刚刚结束,正在进行总结评比,闻之李茂带盟友使者来访,队列中出现了一阵骚乱,众人拍打身上的尘土,把卷起来的旗帜重新展示出来。 两位使者看在眼里,只是不说,绕营一周,看了他们想看的一切,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东高镇。在东高镇呆了三天后,二人带着整整三石白盐回到部族,见到部落首领雪碧华和长老盟执事猛盾,雪碧华问东高镇是否有实力做室韦人的盟友,二人答:“该部生机勃勃,将来必是我部强劲对手。” 猛盾问:“他部有多少兵马?是否为勇士?” 使者答:“皆是勇士,兵马不下千人。” 猛盾道:“是你亲眼所见,还是猜测?” 使者道:“他部有三个师,我们亲到第三师营地看过,那里有三百骑兵,三百步军,皆是勇猛之士。” 雪碧华道:“一个师六百人,三个师怎会是一千人,你的算学跟谁学的?” 使者不慌不忙道:“安东军编制有四个师,第四师空有其名,其余第一师正在筹建,第二师兵营既小又无声音,我想应是虚张声势,故而揣测是一千人,而非一千八百人。再回首领,我的算学正是您亲自教授的。” 首领面红。 猛盾挥挥手,示意二人下去,侍者放下帘子,雪碧华道:“看起来,我们可以借助唐人的势力驱逐契丹人。”猛盾道:“要有两手,事成之后,顺势灭了东高镇,不能成为我心腹之患。”雪碧华道:“若因此开罪大唐朝廷,如何应对?”猛盾微笑:“我营州的朋友告诉我,他这个经略使是自封的,不作数。”雪碧华大喜:“请降我调兵节符。”猛盾却闭着眼睛道:“待解羊会,我亲手降节予你 。” 雪碧华被噎了一下,只得俯身答是。 室韦喀山部向邻近的同族盟友发出了邀请,诸部会商之后,相约来年秋季以游猎为名,集合各部勇士,南下东高镇与李茂会盟。 不过这一切都应该是来年秋后的事情了,室韦人今年收成不错,秋冬及明年春季都无意出兵征战,而夏天正是水草丰美的时节,族人忙于放牧他们的牛羊也不肯把精力用于征战。 这一年时间内会有很多变数,如此大规模的会盟行动,难免有走漏风声的时候,契丹人很注重对情报的收集,他们通过派遣细作和收买商贩的方式广泛收集对手的信息,尤其是对室韦这样有直接利益冲突,又有实力与之对抗的势力。 契丹人得到了一点风声,却又不能十分肯定,于是他们的斥候再度潜入东高镇。 李茂从辽东城带回来三十石白盐,这是一笔极其巨大的财富,在辽东的行情是一斤盐可以换两只肥美的活羊,或五十斤干肉,更重要的是食盐的吸引力十分巨大,消息一经传开,周围数百里之内的森林野人们,纷纷带着他们的特产赶到东高镇进行贸易。 人口和人流现在无疑是东高镇最缺的资源,没有人的流动,工匠所产的物品便无法兑换成他们所需的物品,李茂定的目标是三年后东高镇的人口翻两番达到五万人。 这在许多人看来都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李茂却是信心满满。 欲达此目标,第一步是打出东高镇的名头,而其中的关键则是彻底驱逐契丹人。 几个月前,李茂和文书丞制定了一项绝密计划,计划的核心是两人分工,一人唱白脸,一人唱红脸,在对待契丹人的关系上李茂表现的穷凶极恶,不止一次在军民们面前放言要与契丹一战,这种话在聚会时说,在军训时说,在会见其他部落首领时也说。 与此同时,文书丞则表达出不同的观点,文书丞主张跟契丹人和睦相处,他的理由是东高镇实力弱小,绝不是辽东霸主契丹人的对手,与契丹人对抗的直接下场就是从辽东滚蛋。而且迄今为止,契丹人并没有对东高镇做什么,他们并没有像其他森林部落过来敲诈勒索,甚至做生意的时候也是公平交易,从不仗势欺人。 第466章 放金钩 东高镇的新旧两位首领各说各话,先是在一些私下场合论辩,每次都闹的脸红脖子粗,所幸在公共场合还能维持一团和气,但渐渐的,在一些公开场合气氛也变得越来越紧张,终于在李茂来到东高镇的第二年的重阳节宴饮时冲突表面化。 李茂摔杯而去,追随者集体离场,文书丞却仍旧在那喋喋不休,自说自话,东高镇的其他主事人员面面相觑却又无可奈何。 此时的李茂在东高镇已经树立了至高无上的权威,潜伏在东高镇的契丹探子据此判断,文书丞绝不会有好下场。 果然,到了这年七月中旬,文书丞被撤去城局使、度支部总管等核心要害职务,只保留幕府判官的虚职,并被李茂流放到了镇北牧场,美其名曰督办,实际上河汊以北的那片牧场刚刚才开始筹办,除了齐腰深的牧草,其他什么都没有。 文书丞的失势在东高镇引起了震动,他是东高镇的主要奠基人之一,在镇民中享有极高的威望,他的倒台让很多人不满,使很多的人心存疑虑,但是眼下的情形是,李茂是东高镇的当家人,所谓的辽东经略使幕府已经控制了东高镇的方方面面,而幕府里所有核心要害职务都由他的心腹亲信把持着。 金道安、毛太公、祝九这些强力人物早已对他唯命是从,赵光良、郑孝章这两个执掌财经大权的人唯其马首是瞻,胡南湘、谢彪这些文官也都是他的铁杆追随者,而执掌禁卫的石空、石雄兄弟又根本是他的走卒。就连那位名义上的副使、奚王诲洛可也坚定地站在了李茂一边,从未表达出半点对文书丞的同情。 在此情形下,有关文书丞妻吴氏为了丈夫前途,低声下气、半推半就爬上李茂的床,陪他睡觉而被醋坛子兰儿捉奸在床、大闹特闹的花边新闻便不胫而走,为东高镇上空笼罩的异常凝重的诡异气氛凭添了一层暧昧的谈资。 此时此刻,表露同情是不明智的,文书丞能给他们的,李茂照样能给,李茂能给的,文书丞却未必能给。潜伏在东高镇的契丹细作们仔细分析后认为,他们的机会终于来了。 …… 秦墨这些日子爱上了打猎,一得空就带上弓箭到附近森林里去转一圈,每每都有收获,回来后把野味让浑家收拾了,晚上请李茂来喝酒 。酒在东高镇现在还是个很金贵的东西,东高镇会酿酒的人有的是,但粮食奇缺,李茂下过命令,三年内不得酿酒,所需的酒只能拿特产跟那些奸猾的靺鞨商人交换。 这天下午秦墨手又痒了起来,向李茂告了个假便带上弓箭进了东高山东麓的小树林,那里没有大型猛兽,獐子、麋鹿倒是不少,这季节,禽兽们都肥壮的很,打一只回来改善下伙食,想到这里,青墨不觉流下了口水。 东高镇的生活太清苦了,连祝香那等吃过大苦的人也有些吃不消,身体瘦的厉害,晚上往怀里一抱,凸出的骨头直硌人,那手感,可真不咋地,得弄点好东西给她补补。 秦墨想着,人就像一个老练的猎手消失在了森林里。 黄昏时刻,祝香从菜地回到居住的小院,腿脚都是泥,浑身都是汗,丢下锄头,推开灶房门,掀开缸盖,拿瓢去舀水喝,却发现缸里的水已经见了底。 祝香眉头皱了一下,家里的水一向都是秦墨去挑的,这家伙跟她哥哥祝九一样就爱偷奸耍滑,家务事是一样不肯干,不过这等体力活,他却从来不让自己沾手,说是怕累着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平日就算晚上有事,下午也会回来挑满水缸再走的。 祝香放下水瓢,拿起桶和扁担就出了门,东高镇因为地势高阜,镇子里原来没有井,吃用的水都取自辽河,说远也不远,来回约两里地。李茂来了后,说出寨挑水一则耽误工夫,二来不利于安全保卫,就发动青壮在镇子里打了三口水井,都是穿过红岩的深井,井水清冽甘甜,且水量十分稳定,这件事已成为李茂的一桩功绩,被镇民们反复颂扬。 这三口井的井台皆用青石筑城,比周围高出一大截,井上架着一个轱辘,轱辘、麻绳和打水的桶都是公用的。 祝香挑着一副水桶来到最近的一口井,井台四周用木篱笆围起来,为的是防止牲口靠近便溺,污染井水,更是为了防范幼童掉进水井里。篱笆门上有个绳扣,平日高挂起来,防止孩童进入。祝香赶到时,篱笆门是开着的,但井台上却没有人。 “谁这么没有公德心。”祝香小声嘀咕了一句,把桶放在了井台上。左右找了一圈,不见打水的桶,一看,桶和绳索都挂在井里。 祝香的眉头皱了一下: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没有公德心,这简直是谋财害命嘛 。一想到李茂一有机会就喋喋不休地叨叨他的公德心理论,却还有人跟他对着干,祝香抿嘴笑了笑。李茂平素惜言如金,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唯有说起这件事时才像换了个人,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上一个时辰都不用喝口水的。 一桶清冽的凉水从井里打了上来,祝香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蹲下来搬着桶就喝了起来,清凉的井水流进肚里,浑身的燥热一扫而空。 她惬意地吐了口气,擦擦嘴,把剩下的水倒进自家木桶里。 突然,祝香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她的五脏六腑像被绞碎了一样,疼的钻心。 “啊!”祝香惨叫一声,倒地打起了滚,她的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 “救……命,救命……救……” 祝香一句话没喊出来,人就僵了下去,伸出的手再也没有收回来。 祝香死了,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消息很快传遍了东高镇,震惊了所有的人。 在祝香去井台打水的时候,秦墨正押着两个奸细回镇子里来,两个人都做商旅打扮,背着硕大的包袱,包袱上捆着草鞋,一人腰间挂着刀,另一个人拄着一根磨的圆溜溜的拐杖。 走到寨门口,秦墨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喝令两个奸细折道去了镇西的牛棚。 正在牛棚忙活的陈小艺望见秦墨,赶忙放下手中铡刀一路小跑迎了过来。他望了眼两个愁眉苦脸的陌生人,却没有多嘴问是谁,秦墨对陈小艺的表现很满意。 “去,请寨主过来,说有紧急要事,回来,记住这里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 “我知道,只禀报寨主,其他人,任他是谁都不说。” “寨主”就是李茂,这个称谓是秦墨等少数身边人的专利,外人不容置喙。 “就此滚去 。”秦墨文绉绉地来了一句,挥手打发了陈小艺,却厉声警告那两个奸细:“都老实点,落到老子手里任谁也别想走,谁想走,那就是个死。” 秦墨把横刀拔出来修剪指甲,雪白的刀刃在指尖上翻飞,灵活的如一条蛟龙,两个陌生人再不敢多言,乖乖地蹲在了地上。 一盏茶的功夫后,李茂带着石空赶了过来,李茂是从第一造船厂赶回来的,那里建造了三艘小艇,昨天下午试航时沉了一艘,影响很坏,李茂今天过去是专门了解相关情况的。 他已经得知了祝香的死讯,面对秦墨却不知如何说起。 “这两个小子在树林里鬼鬼祟祟的,似在捣鼓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长官,我们是冤枉的,我们都是做小买卖的,听说东高镇这好弄钱,就过来瞧瞧,没想到到处都是大兵,说这不让走,说那不让进,七赶八赶就把我们赶进了树林里,我们也糊涂,三转两转就迷了路。”一人向李茂诉苦。 “我们俩在林子里巧遇这位兄台,就是想问个路。却没想到引起了误会。”另一人小心翼翼辩解道。 听口音,是河北易定一带的人,李茂把两个汉子扫量了一眼,目光锥子一般。 两个汉子故作紧张之色,战战兢兢,不肯多说话。李茂心里有了数,略微点头,一旁的石空骤然向前一窜,劈手扯过两个人的包袱,往地上一抖,“啪”地一声,掉出一个麻纸包。 纸在这个时代还是十分金贵的东西,在辽东更是罕见,这两个其貌不扬的商贩竟然用纸包裹东西,这东西料非寻常之物。 石空把纸包捡起来递给李茂,说了声:“像是毒药。”李茂把纸包在手里掂了掂,是一包粉末状的东西,味苦寒。他再望向两个人,目光已如刀子般锐利,秦墨觉察到了什么,手中雕花弓拉满,厉声喝道:“说,谁派你们来下毒的?” 两个人眼见事情败露,同时伸手摸向腰间,秦墨手起一箭,将腰间佩刀之人一箭射穿,另一个人却从腰间布带上解下一件东西塞进了嘴里,大嚼起来,瞬间嘴角流血不止,双目散光,人就不行了。 秦墨、石空大惊而起,欲待解救,却被李茂拦住 。那人口吐白沫,在地上痉挛打滚,面目扭曲,狰狞可怖,李茂淡淡地看着,无动于衷,直到那人缩成一团,僵死当场。 这中间秦墨两次拉满弓欲送他一个痛快,都被李茂拦住,等人死了,秦墨吐了口气,问李茂:“究竟是什么人,你这么对他?” 李茂夺取他手中弓箭,握住他的手,眼圈噙着泪水,拍了拍他的手,哽噎道:“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要有心理准备,祝香她……” 一声凄厉的嚎叫从牛棚里响起,惊的几头吃草的牛惶惶不安,惊恐地望着那个失态的男人推开李茂,冲出大门,绝尘而去。 秦墨后来是被人抬回东高镇的,因为伤心过度,他得了失心疯,在林间披头跣足疯狂地奔跑,精疲力竭后不慎被树根绊倒,一头撞在了树桩上,磕破了脸,人也昏迷不醒。 醒来后的秦墨仿佛老了二十岁,忽然变得连站立都成了问题,须有人扶持才能行走,他跪在祝香的尸体前嘀嘀咕咕,说一阵,哭一阵,很快就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 秦墨的悲痛欲绝感动了很多人,人们没有想到平日看似大大咧咧,甚至有些混账的秦墨对妻子祝香的爱竟是如此深沉。 秦墨后来哭的嗓子咳血,被李茂带人强行拖走,然后他大病了一场,到祝香下葬那天,秦墨在两个人的扶持下勉强露面,人们注意到短短几天时间,他已瘦的不成人形,头发灰白,双目浑浊无神,步履蹒跚,这哪像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壮年,这分明是个风烛残年的小老头。 祝香的葬礼后,秦墨便闭门不出,谢绝见客,他在祝香的坟前搭了个窝棚,每天都要过去呆上一段时间,上上一炷香,陪她说说话,追忆妻子的贤惠,忏悔自己的混蛋,回忆二人一起生活过的点点滴滴。 这期间李茂去看望过他,和兰儿一起去的,进了他的窝棚不久,兰儿就哭着跑了出来,不久李茂也出来了,面皮红红的,含着一股子怒意。 此后不久,李茂便撤掉了秦墨的侍卫亲军兵马使的职务,理由是秦墨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适宜领军,他需要放个长假,好好休息几天。 契丹奸细探知此情况,窃喜不已。 活跃在辽东中上游的契丹人是迭剌部的一支,统管夷里堇耶律德隆出身该部耶律氏。 该部的遥辇氏此刻已取代大贺氏长期霸占契丹诸部联盟首领宝座,而另一大姓耶律氏则长期霸占部落夷里堇(部落首领)和联盟夷里堇(军事首长)两大要职。 获知东高镇的一系列变化后,耶律德隆的使者很快到了东高镇,李茂热情接待,契丹使者此来的目的据说是要与东高镇建立商贸联系,并希望辽东经略使能给其部首领封一个官,李茂则安慰该部首领说将来安排他进京觐见大唐天子,当面讨一个封号。 契丹使者在东高镇呆了五天,这五天时间里,李茂每日一宴,全程陪同,表达了极大的善意。文书丞则是在使者到达后的第三天,在使者的一再要求下才同意与其一晤。 使者开门见山道:“我部首领准备出兵一万荡平东高镇,届时请你充作内应。” 文书丞道:“出尔反尔,贵部是人是鬼?文书丞岂能做那背主之人?” 使者咧嘴大笑,满嘴的烂牙:“据我所知,你们在淄青道曹州孤山镇时,你是他的上司,师长,他身在清海军,却投效淄青节度使李师古充当奸细,最终搞毁了清海军,还爬到了你的头上,如此奸险小人怎配做你的主人?在辽东,这个地方,东高镇,也是你带人一砖一瓦创建起来的,风霜雨雪,筚路蓝缕,吃了多少苦头?他做了什么,什么也没做,却凭空夺了属于你的东西,他又算什么主人?你从他手里夺回东高镇,不是背主,你只是拿回本来就属于你的东西。” 文书丞沉默了很久,方问道:“你们占据了东高镇后,还会还给我吗?” 使者笑道:“契丹人的生命在草原,我们住不惯城镇,这就像你们对草原上的毡包不感兴趣一样,我们对你们的城镇同样丝毫不感兴趣。”稍顿,这使者又道:“但是我们需要盐和铁,需要你们的丝织品和布帛,我们需要一个商业中心为我们提供这些,东高镇正有这样的潜力,如果你愿意,我们夷里堇大人将很乐意交你这样的一个朋友。” 文书丞道:“即使我想帮忙,可我手中无一兵一卒,我又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 使者呵呵一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事在人为,我相信清海军的灵魂一定会有他的办法。” 第467章 谁是凶手 文书丞的办法就是去说服因为失去亲人而痛心不已的祝九和秦墨。 祝香是李茂兄弟秦墨的妻子,有了这根纽带李茂和祝九之间就有了一层比别人更加亲密的关系,这或者也是李茂一直能容忍祝九的原因所在,现在这根纽带断了,祝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在祝香的葬礼上,祝九就提出搬出东高镇去他水军大营居住,理由是方便训练,但喝醉酒后却私下跟人说:东高镇让他的妹妹死于非命,这个地方不吉祥,让他看了就头疼,而且他的妹妹祝香生前好水,她死后灵魂一定会常到水边去,在哪儿更容易与妹妹相见。 祝九说的有情有义,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担心受秦墨牵连,受到某个人的伤害 。在东高镇有能力伤害祝九的人,不言自明,有且只有那个人。 李茂同意的他的要求,未做任何挽留。 祝九对李茂的不满日甚一日,在一次喝醉酒后,当着部属们的面,指着东北方向破口大骂李茂道:“搞什么水井,若是任由大伙去河里取水喝,我妹妹怎么会被契丹人毒死,******尽干些断子绝孙没屁眼的事。妹妹哇,你死的冤啊,做哥哥的早晚要给你讨回公道!” 这番骂很多人都亲耳听到,一觉醒来,祝九心惊胆颤,思前想后,他决定找文书丞讨个主意,二人一番试探后,逐渐都摸到了对方的底牌,祝九本像一头困兽,此刻突然见到了生机,不觉大喜过望,拍案道:“东高镇本来是咱们弟兄的,你是咱们的带头大哥,大伙儿提着脑袋打下的这份基业,凭什么让他一来就摘了桃子?文司马,只要你站出来,我祝九豁出性命跟你干到底。” 文书丞像被蛇咬了一口,厉声呵斥道:“祝九,你喝醉了么,说这胡话,这样的话岂可乱说。” 文书丞一直对祝九很敬重,或者说有点怕祝九,这样当面呵斥还是第一次。 “乱说?!”祝九像是受了很大的羞辱,惊跳起来,拔出匕首当着文书丞的面切断了一根手指,对天发誓道:“我祝九对着这根断指发誓:我说的若有半句虚言,就像它一样,不得好死。”文书丞大受感动,急忙唤人取来药包给祝九包扎上,亦起誓道:“我本不欲叛他,是他欺人太甚,老弟若肯助我,将来你我同享这份富贵。”说罢又道:”只是我如今手无一兵一人,你如今又被他架空,我们想成事谈何容易?” 祝九道:“无妨,我手下的水军熟悉水路两栖作战,在旱地上也是英雄。” 文书丞摇手道:“那也不成,人太少了,你是水军陆战队不过两百来号人,对付石空都有困难,更别提石雄、金道安这些人。” 这话让祝九冷静下来,他想了想道:“光凭咱们两人确实难成大事,契丹人一直视他为眼中钉,或者可以借助他们的兵力。”文书丞道:“只怕是引狼入室易,送狼出门难。”祝九笑道:“契丹人对占据城镇不感兴趣,他们不会常驻的,了不起送他们一点好处,而且他们需要我们这个商业中心为他们提供盐和铁。我们以后会是朋友 。” 文书丞道:“即便他们肯答应,你我也难成事,还需要拉一些弟兄进来,一起做成这件大事。”祝九道:“我有一人,可成大事。” 文书丞愕然一惊道:“你是说他?不成,不成,太冒险了。” 祝九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他如今对他也十分不满,我去说服他,一定能成。” 文书丞大喜,二人计议到深夜才散。坐在文书丞家会客厅隔壁密室里的契丹联络员兴奋的一宿没睡,天还没亮就把情报传递了出去。 这年中秋节前夕,李茂来到镇东校场检阅女兵训练成果,妇人无论老、中、青一体上校场进行军训,这在中原内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在辽东,见识了生活的艰辛后却成为了自然,只是一声令下,几乎没有动员,全镇的女人就自动走上了校场。 军训还是很有成果的,这支娘子军若说冲锋陷阵,只怕还不够,但作为后方辎重队,或协助正规军防守村寨却已经能起到相当的作用。 李茂对女兵的要求并不高,军训的目的是增强她们的战备意识,养成基本军事素质,守纪律,明军令,战时能照顾自己兼顾老弱,“但能稍稍减轻正规军的后顾之忧,便算达到了目的。”现在看,结果比预想的要好,负责女兵训练的金道安和秦墨因此受到了特别表扬,金道安谦和地拱了拱手,秦墨却似没睡醒般,对李茂的表扬无动于衷。 检阅完毕,循例要由李茂说上几句。 李茂站在队前,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第一排队中的曾真,曾真面色严肃,不苟言笑,虽经风吹日晒,白皙的面庞依然如娇花美玉。 曾真现在的身份很尴尬,东高镇毕竟地处偏远荒蛮之地,人们的观念与长安、郑州等地不同,人们无法接受“女助手”的存在,在大部分人的心目中,曾真就是李茂家的通房丫头,没名分的侍妾。 对这个身份曾真一度感到羞辱,每一次被人提起,她都脸色煞白,紧咬着嘴唇,气的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她只能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东高镇现在还有六成多适龄男子没有婚配,她若公开站出来辟谣说自己跟李茂是清白的,相信会有一大批不知死活的家伙整天像苍蝇般粘着她,让她不堪其扰。 这是李茂提倡的官民平等的恶果之一,混淆了阶级、上下、贵贱,使得更多的人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否则单以她日常出入李茂书房这一点,就无人敢打她的半点主意,当然那是在内地,在这不行,这里荒蛮、野性,崇尚自然,不要说她一个名分存疑者,便是兰儿也时常受到一帮愣头青们的骚扰,若非她牙尖嘴利,巧于应对,既让“追求者们”知难而退,又不至于让他们心存恐惧,满怀怨恨。 曾真自忖自己做不到这一点,在辽东这个地方,她还需要托庇于李茂这棵大树下,寻求保护,这就是她默认是李茂侍妾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站在第三排队头的兰儿,悄悄地踮起脚尖,含情脉脉地望了李茂一眼。兰儿身材修长,站在队伍里本就出类拔萃,这一踮脚,李茂立即发觉了,却装着不知道,兰儿幽怨地沤了他一眼,但她没有生气。在东高镇,人们都呼她为“夫人”,做夫人就该有个夫人的样儿,时时处处保持谦逊,包括对李茂书房里的曾如夫人。 以她的身高和身份本该站在第一排的队头,只是因为避嫌才站到了第三排,本想博得丈夫的表扬,却被公然忽视,兰儿心里气不过,于是任性地板起脸来,不再看李茂一眼。 她那亭亭玉立的身姿自然逃不过李茂的眼睛,只是畏惧影响不好,才没有跟她眉来眼去,她的面部表情变化,李茂看在眼里,也只能莞尔一笑,这种场合下他是不便出面哄她的。 “我只说一句:搞这次军训,不是要把你们培养成上阵杀敌的铁血战士,而是希望你们能通过训练增强体质和对敌斗争的基本意识和基本军事技能,在战时能自己照顾好自己,若能帮助照顾老幼,减轻大军的负担,则你们就都是我辽东的大功臣!我的讲话完了。” 依例鼓掌,李茂在掌声中退回本位,他向曾真瞄了一眼,曾真卖力地鼓掌,面容仍旧严肃,而第三排的兰儿则正踮着脚以崇拜的目光热切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 总结结束,女兵训练营主官秦墨魂不守舍地宣布解散。 李茂谢绝了女营请吃午饭的要求,和石空一起骑马去了镇南第八农庄,农庄距离东高镇八里地,在辽河东岸,规划农田三千四百三十顷,现在正在平整土地、开挖引水渠、修阡陌和开挖环护农庄的防护沟。 因为距离东高镇较远,规划中还要在此建一座定居点,农林水牧局主事赵光良正领着工程队的一批工头在讨论定居点的位置,见李茂来,他让工头们继续讨论,自己则一路小跑赶了过来。 李茂对赵光良很尊重,也紧步迎了上去,他从不对具体事项发表高见,发现问题,研究之后,一律按程序解决。 “当初的勘测做的有点马虎,引水渠走了一里多路,遇到一道石梁,很难啃动,我想与其劳民伤财在这打石头,不如改道从西北角绕过来,弯成一个‘几’字形,这样取水也方便,就是工期可能要延误,到时候不能按期完成,你可不能当众批斗我。” “这里你是主事,怎么做,我尊重你的意见,工期方面按程序报备吧。” 说完这些,李茂对赵光良说:“骑兵缺马,你的那两位朋友几时能把马送过来。” 赵光良拧了拧眉头道:“十月中一定能到。” 李茂道:“太晚了,九月底能不能到?” 赵光良道:“以我的理解,九月底是没问题的,但他们必然又要坐地起价喽。” 李茂眯起眼睛,扫了眼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良久,他收回目光,说道:“他要什么条件你可以先答应他,我会认这笔账。不过也请你带句话给他,做生意和做人一样,信义为本,忠厚老实的人常常是吃小亏赚大钱,来日方长嘛。” 赵光良道:“我明白了。” 在工地上用了顿糙米饭,喝了碗白炖肉汤,李茂和石空骑马往回走,因为下午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商议,二人抄近路走镇东南的松树林,树林深处有条小河,河上有一座木板桥,路过桥头时,因见几个卫兵坐在树荫下懒洋洋的,无所事事。 李茂遂停住马,责问道:“你们是哪个部分的,在此做什么?” 那几个卫兵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正要答话,树林里却有一人咳嗽了一声,说道:“是我,我有重要军情禀报。”说话的是秦墨,便走边系腰带,脸色阴沉的厉害。 李茂皱了下眉头,秦墨现在万事不管,爱发牢骚,爱说怪话,作息黑白颠倒,又常常喝的酩酊大醉,影响很坏。他曾任女营训练使,但今日阅兵李茂却不想请他露面,是金道安替他说了话,李茂才派人把他从床上“请”了过来。 “你现在是地地道道的甩手掌柜,你有什么重要军情?” 秦墨咧嘴笑笑:“此事事关重大,还是借一步说话。”木板桥不远处就有个水磨坊,掩映在树林中,景色清幽。秦墨说完,转身向水磨坊走去。 李茂闷闷地喷了口气,把马缰递给石空,要随秦墨往水磨坊走,石空拦了一下:他不是信不过秦墨,而是对那几个卫士放心不下,那几个卫士都是生面孔,他从未见过的。 李茂拍拍石空的肩,没有说话,大步跟着秦墨去了水磨坊。在磨坊门外,秦墨示意随从不要跟进,李茂给石空交代了一句,后者便止步门外。 与李茂同行的还有三个卫士,此刻留在路边,两个骑在马上,一个站在地上牵着李茂和石空的马。身为卫士,早已喜欢了无聊的等候,这三个侍卫等待着,不久就松懈了下来。 那几个跟秦墨一起来的卫士见机上前套近乎,一个拿着酒囊上来请三人喝酒,执行公务时不得饮酒,这是石空定下的规矩,三人岂敢违背?不过在东高镇,酒现在可真是金贵的不得了,三人看了不觉有些眼馋,心里纠结的不行。 那几个卫士见状,加紧攻势,直把酒囊塞到三人手里,但最后时刻,三人还是守住了底线,没有破戒开荤。 劝酒者见事不成,互相对了个眼色,正要采取进一步行动。 蓦然,守卫在磨坊门外的石空怒吼了一声,猛地踹开了磨坊的门,提刀闯了进去。 三名卫士见势不妙,丢下马就往前冲,几乎与此同时,那三个劝酒的汉子也突然拔出利刃,往三个卫士刺来,李茂的这三个卫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岂会轻易就范?立即摆刀格挡,与一众人厮杀在一处。 恰在此时,埋伏在附近树林里的十余猎手摘去伪装猝然现身,先是一阵羽箭攒射,继而亮出弯刀白刃,呈半圆形朝三个卫士围拢过来。 三人见势不妙,一起往磨坊退去,欲与石空会合,恰在此时,却见石空浑身是血地从磨坊里冲了出来,厉声大叫道:“秦墨反了,快报金都头。” 第468章 又见尸山 这话刚刚喊完,便被从磨坊追出来的秦墨一刀劈倒,尸体跌入小河。 三名卫士久经战阵,情势虽然危机,心里却丝毫不乱,留下两人与敌周旋,派一个叫周四的回镇报讯。 周四上马飞奔而去,身侧箭矢横飞,却亏他福大命大,竟是毫发无伤。 其余两名卫士与敌人激战良久,寡不敌众,先后被杀。 秦墨把带血的刀在靴底上蹭了蹭,对解除了猎户伪装的契丹人说:“人已经解决了,你们回去禀报耶律夷里堇,一切按计划行事。” 契丹人道:“人是否死了,我们要看一眼 。” 秦墨把眼一瞪,怒道:“你们信不过我么?” 契丹人首领笑道:“事关重大,还是看一眼的放心。” 秦墨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领着众人去了磨坊。 李茂的尸体当门趴伏,头朝外,脚冲里,背上裂开一个老大的口子,鲜血浸染了半身。契丹人抖开皮囊,抽出了弯刀,准备割下李茂的人头带回。 秦墨冷笑道:“糊涂,你们带着人头能走的回去吗?” 契丹首领道:“人头是不必带回的,不过斩下来总不为过吧?若你的刀不够锋利,就让我来代劳吧。” 秦墨剜了他一眼,走到李茂尸体前,抓起他的头发,问契丹人道:“你们看真了,是否是本人,可别怪我杀错了头?” 契丹人从怀里取出一副图像,对照着查验了一遍,确认是李茂本人无疑,便点头应允。秦墨当着众人的面割下了李茂的头。 李茂在磨坊里被秦墨勾结契丹人刺杀的消息传到东高镇,兰儿嚎啕大哭,哭声之凄厉,闻者色变。群龙无首,上上下下顿时乱作一团。危急时刻,到底还是金道安沉得住气,金道安召集郑孝章、常木仓、谢彪等人商议对策。 众人共推金道安出来主持大局,应对危机。金道安却道:“我和诲洛可若出面当头,东高镇势必一分为二,契丹人没来,我们自己就先杀了起来,那就真的一败涂地了。眼下得立即把文司马接回来,推他为主,我们倾心辅助他,先度过这场危机再说。” 谢彪道:“都头说的在理,咱们内部不能再乱了。”郑孝章和常木仓也只好答应,众人商议后派谢彪为特使渡河迎接文书丞回镇主持军务。 文书丞闻听李茂被杀,不禁潸然泪下,对谢彪说:“我与他虽有政见之争,却是多年的老兄弟,何尝有过什么仇恨?天妒英才,怎么人就没了呢?”言讫,泪落如珠。 谢彪劝道:“司马节哀,眼下东高镇群龙无首,契丹人势必趁虚来攻,金都头、常总管、郑判官派我来促请司马即可回城主持大局。” 文书丞擦擦泪道:“你说的是,我们要为他报仇,势要灭了契丹人 。” 不管李茂与文书丞怎样的不合,文书丞都是东高镇仅次于李茂的二号人物,一号人物被人刺杀,由二号人物接替庄主之位天经地义。也唯有他才能拢住两拨人马同心协力共度难关。 接掌东高镇最高权力后,文书丞立即下令戒严,将忠于李茂的第三师人马调出庄外驻守,而将以清海军旧部为班底组建的第一师和祝九的水军调入镇里驻防。 契丹人得到李茂被刺的确切消息后,大喜过望,夷里堇耶律德隆亲率三千名精锐骑士横渡辽河,日夜兼程南下。 他的探马突出前队五百里,随时随刻把东高镇的最新最准确情况传递回来。 这些情报无一例外地显示,李茂被刺杀,文书丞已经掌握了东高镇的实际权力,但文书丞的地位并不稳固,忠于李茂的人怀疑他调动军队的动机,正在密谋用武力推翻他。 耶律德隆下令前队一千轻骑丢开大队不顾一切向东高镇进发,契丹轻骑兵行军速度惊人,三日后契丹骑兵便到达了东高山以东三十里的松原坡,坡上有座险关——松木关,这是东高镇的重要门户之一,破此关,东高镇便直接暴露在契丹铁骑的打击下。 论地势,松木关也算险恶,只要稍作预备阻挡个百把十人实在是件很轻松的事,但若想阻止三千精锐兵马,除非守将有卫青、李靖之才,抑或是进攻的将士蠢笨如猪头,否则是绝不可能的。 但是三千契丹大军却实实在在地被阻挡在了松原关前,一千先锋军组织了两次规模不大的进攻,失利之后,便按兵不动,耶律德隆率本部到达后屯兵关外,亦按兵不动。这令东高镇内一片欢腾的同时,也让三千契丹军十分沮丧。 耶律德隆的儿子耶律石问父亲为何不破关继续向前。 耶律德隆笑道:“此刻若过去解了他的围,文书丞必然要跟我们讨价还价,那就十分讨厌。不如让他多受点煎熬,待他扛不住李茂部属的压力,主动向我们求援时,咱们就好好杀杀他的价,然后再进兵,那时候他还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谈条件?” 耶律石不解道:“孩儿一直不明白,小小的十字渡打下来究竟有何难处,为何父亲偏偏要留一个文书丞在?”耶律德隆道:“打下东高镇容易,守住也不难,可是咱么要这么一个破寨子做什么,我们要的是盐,是铁,是丝绸,是布帛,这些从哪来,只能从汉人经营的城镇里来,杀了文书丞,我们什么都得不到,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倒不如先留着他,慢慢从他身上榨取好处。这就像养了一只羊,一刀杀了,吃口肉然后就没了,可要是养着他,就能不断地剪羊毛,挤羊奶,待他不能利用了,再一刀杀了剥皮、吃肉。” 耶律石道:“一鼓作气打下十字渡,饶他性命,再施以恩惠,将来依旧让他做十字渡的主人,他难得还敢背叛咱们吗?” 耶律德隆道:“你的家园若轻而易举地就被敌人打破,这样的家园你住着安心吗,你住着不安心的家园,固然发了财,又怎敢把财产放在家里?文书丞若是知道我们轻易地就能打破他的城寨,将来即便做了咱们的奴婢,心里也是不甘的,一有机会他就要逃跑,倒不如让他误以为咱们无力打破他的城寨,让他住着安心,等着咱们慢慢地挤他的奶。” 耶律石道:“父亲高明啊,这就是汉人说的计谋吧。” 耶律德隆笑道:“我哪懂得什么计谋,我幼年时家里贫穷,常常吃不饱肚子,就随着汉家奴婢去草原上扒田鼠窝掏粮食充饥,我发现只要你不把它们的巢穴毁掉,给它们留一点粮食,这些个机灵的小家伙就不会弃巢而去,它们会辛辛苦苦地重建自己的家园,待来年你再去掏它们的窝,里面又是满满的好东西。年复一年,我们就享用不尽啦。” 耶律石心悦诚服。 在松木关外迁延数日后,文书丞的使者随契丹联络员秘密来到契丹人大营中,请求耶律德隆尽快进兵,否则他就扛不住了。耶律德隆趁机杀价,文书丞被逼无奈只得签下城下之盟,二人相约本月二十六日攻城。 二十六日凌晨,得到内应支持的契丹大军疯狂地向松木关发动进攻,固守了五天五夜的松木关在一炷香的功夫后便告陷落,松木关南面还有三个小关隘,但在如潮水般扑来的三千精锐契丹骑士面前实在不堪一击,一个接一个地告破。 三千大军翻越东高山防线,如洪水般直扑东高镇。 契丹人生活在草原,并无定居的习惯,其部族是典型的游牧民族,擅长弓马骑射,不擅于攻城巷战 。三千大军把东高镇围的水泄不通,象征性地发动几次进攻后,便偃旗息鼓,按照计划,到黄昏时分,文书丞会打开城镇的东门放他们进城。 闲来无事,耶律德隆手提战斧,在一队黑甲武士的护卫下来到阵地前沿查看,心中越看越惊,短短一年时间,东高镇比他印象中长高了,长壮了,巍巍城墙,离着一里远看起来都有一种极强的压迫感。他暗自庆幸道:幸亏我没有听从那些老古板的意见,否则真的挥兵来啃这块硬骨头,即便得手,也得崩掉好几颗牙,稍有不慎,甚至还有铩羽而归的危险,侥幸,侥幸啊。 到这日正午,东高镇内忽然冒起一股黑色烟柱,似有房屋失火,耶律德隆心里很清楚,那是他和文书丞约定好的暗号,这证明城中一切如常,黄昏时按计划行事便可。 左等右等,终于到了黄昏时分,城中忽然四处起火,这是文书丞已动手的信号,耶律德隆亲自吹起进攻的号角,三千契丹兵从四面八方呐喊着发起了进攻,悍勇的武士嚎叫着,挥舞着弯刀铁锤,铺天盖地,气势逼人。 城头上响起了战鼓声,东高镇里全体总动员,男子登墙,女子搬运箭镞和运送伤员,一切显得有条不紊。 约定破城的地点是东门,耶律德隆亲自督阵,他走到一半,觉得形势有些诡异,城头上李茂的旗帜迎风飘扬,李茂不是死了吗,怎么还挂他的旗帜。他疑窦丛生,但旋即就自己说服了自己,汉人尊重祖先,死者为大,李茂是东高镇的前任寨主,被人刺杀,尸骨未寒,继位的文书丞悬挂他的旗帜或者只是为了安抚李茂的旧部。 耶律德隆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汉人就是古怪多,人死便一了百了,妻子家财、牛羊刀马都是别人的,连孩子都要改姓进别人家,却哪来的这许多臭规矩。” 腹诽了一番,耶律德隆放下心来,他忽然发现城东门上发生了混乱,似乎有人打斗起来,从城楼上射下了的箭也明显稀疏起来。 “汉人起了内讧,冲啊!” 耶律德隆自认为已经看准了形势,骤然间让侍从打起了自己的大纛,现出自己的真身来。 站在城头上的李茂眼前一亮,回头招呼文书丞道:“现身了,契丹首领。”文书丞眯着眼睛看了看,点头道:“应该就是他,够狡猾的呀 。”在二人说话的时候,东高镇最有名的六位弓箭手同时现身,站到了女墙前,正在冲锋中的契丹首领,眼前突然一亮,高悬的吊桥突然间发出咯咯的巨响,正在缓缓降落,异常沉重的城门也裂开了一条缝隙。 光明就在眼前,胜利就在眼前,女人和取用不尽的财富就在眼前,冲! 耶律德隆一马当先,旋风般扑倒了吊桥边。 与此同时,六枝羽箭夹着劲风从同一个地点朝他射来,耶律德隆愣怔了一下,想躲已经来不及,六支箭准确无误地射在了他的身上,两箭射在腰腹部,两箭射在腿上,一箭射在右臂,一箭从脖颈间射入。 耶律德隆的身上穿着三层甲胄,胸腹和头部防护最强。射在腰腹部的箭只穿透了两层皮甲,根本未伤及要害,腿上的箭射穿了三层护甲,但仅伤及皮肉,手臂上的那支箭造成了实际伤害,但问题并不严重,真正致命的是那支从半空中垂直坠下的箭,从颈项间钻入他柔软的胸腔。 耶律德隆大口吐血,轰然倒地。 六名射手再接再厉,一口气又射杀了手举大纛的壮汉,旗手是军中一个很特殊的职位,并非任何人都有资格举旗,尤其是举大纛者,非力气超众者不能,耶律德隆被杀,对军中的影响还不算大,毕竟在一片混乱中,没几个人能看到耶律德隆的真身,但大纛却不同,这里凝聚着整个军心士气,它的倒塌对士气的影响是致命的。 契丹人的队伍出现了一丝波动,看似无恙,实际却是致命的。 契丹人在草原上在丛林中,在疏林草原地带都是威猛的勇士,但是在缺乏必要的攻城器械的情况下,依旧对高大城墙庇护下的东高镇无可奈何。 而守军显然是早有准备,强弓硬弩,火力全开。契丹人缺铁,除军官和少数精锐战士,大部分士卒的甲胄并不厚实,在暴雨般泼下的箭雨中伤亡率高的吓人。 而被一种狂妄的自豪感驱使着的士卒,又个个视死如归,宁死不退,不久前才清理过的护城河很快被尸体淤平,后队的契丹勇士踏着前队契丹勇士的尸体越过护城河冲到坚固的城墙下,搭起人梯,甩出抓钩,开始向上攀爬,迎接他们的是密如雨点的滚木礌石。 于是鬼哭声惊天狼嚎声动地,城墙下又见尸山。 第469章 胜利之不易 但契丹人依旧死战不退,在迁居辽东后,在与各部族大大小小数百场战斗中,他们未尝一败,他们不想折翼东高城下,他们要找回尊严,找回胜利,为失去的首领和伴当报仇雪恨。 李茂亲眼看到一个契丹伤兵用牙齿啃咬坚硬的石墙根,啃的满嘴是血,哭的满眼是泪。 “契丹人已经黔驴技穷,听我命令,所有弓箭手隐蔽休整。” 契丹人虽然没有重型攻城器械,弓箭却是随身携带的,他们本是天生的好射手,城下发上来的箭雨并不比城上发下去的差多少,只是城上早有准备,不仅改造增强了女墙护体,另外又扎了无数迷惑敌人的草人,这些草人身披战甲,近看粗糙远看却很有迷惑性,这在一定程度上干扰了陷入混乱中的契丹人的判断。 饶是如此,东高镇守军在对射中也没有占到丝毫便宜,双方旗鼓相当,都是伤亡惨重。 李茂一声令下,所有弓箭手在盾牌兵的掩护下撤到城墙另一侧休整、补充,契丹人的箭射的极准,与他们对射,要十分讲究战略战术。 失去了首领又屡屡受挫的契丹人已经陷入了癫狂状态,耶律德隆之子耶律石的脑袋尤其热的发烫,在他的统领下,癫狂的士卒不知死活地扑向城墙,似巨浪般猛烈地撞击着墙壁。 巨浪在铁硬的城墙上撞的粉身碎骨,碎玉飞琼,尸骨积山。 从高空鸟瞰,小小的东高镇此刻已被镶上了一道死亡的黑边,悍勇的契丹人跨越护城河,聚集在城墙下,他们没有一件像样的攻城器械,也没有毡帽大盾,他们勇敢地冒着如雨滴般密集的滚石,齐心协力搭起简陋的人墙向上攀援,他们的这套战术看似原始,实际十分有效,辽东无数汉民聚集点就是这样被他们攻破的。(无弹窗广告) 但现在问题是东高城的城墙太高太厚太坚固,城防体系太完备,他们倾尽全力叠搭起来的攻城手段完全是白费,一些契丹老兵惊呼道:东高镇的城墙已经超过了辽西重镇营州! 营州,那是契丹喀山部历史上所攻破的最大的规模的汉民城市了,营州城墙的高度是一个标准,是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超过极限,他们将茫然无所从。 尸山在不断长大,血海在蔓延,死亡并不单纯垂青攻城的契丹人,守城者也承受了巨大的牺牲,负责运送箭矢和转运伤员的女兵见到了太多的尸体,开始呕吐,开始嚎哭,开始妇人之仁发作,开始怠工、反战。 祝九暴怒地挥舞着皮鞭,催逼她们加快行动速度,眼下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趁机最大限度地杀伤对手,则是对死难战友和将来的背叛。 “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上战场,这是大帅的命令,给我走,不许哭,快搬!” 祝九几近疯狂,积蓄在胸中太久的怨恨一旦找到发泄的途径,他就开始癫狂。 背着一捆箭镞的兰儿也在祝九的暴怒中挨了一鞭子,鞭子抽在背上,疼的钻心,委屈的直掉眼泪。祝九发现打错了人,发烫的脑袋稍稍冷静,他收了鞭子,正想安抚几句,李茂带着一群人过来了,他一边健步走着,一边轻松地跟女兵们开着玩笑,用意却是在催促娘子军们加快速度,把羽箭搬运上去,把伤员接下来,保障战斗继续进行。 祝九对李茂已是佩服的五体投地,狡猾、彪悍的契丹人一直被他视为不可战胜的,却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这场仗还没有结束,但大局已定,契丹人一败涂地,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了。大胜就在眼前,自己是疯了,其他官兵就没有疯吗,一样也疯了,不疯了他怎么会拿鞭子抽打女兵,平素讨好她们还来不及呢。 大利面前能保持这样的一份从容和镇定,这何止是大将风度,这是夺天下的气度啊。 一支羽箭从李茂耳边擦过,骇的护卫的秦墨一哈腰。 秦墨为了配合李茂演这出戏,一直在不遗余力地糟蹋自己的身体,好让潜伏在身边的契丹奸细相信他因丧妻之痛已经沉沦了,和李茂翻脸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酒色伤身乃是千古至理名言,秦墨于此才有深刻的体悟。 经历了这场前所未有的惨烈大战后他早已经精疲力竭,这一哈腰就没站起来,直接跪在了地上,李茂一把拽起他,问:“还能挺得住吗?” 秦墨恼怒地挣开李茂的手,黑着脸道:“我又不是纸糊的。”言讫匆匆奔向城中制高点。 文书丞大步而来,走的满脸是汗,望见兰儿愕怔了一下,便让祝九把她带走,说城头危险,兰儿倔强地把胸脯一挺,说道:“大伙都没走,凭什么要我走?你可知我已经升任伙长了哩。”众人都笑。 李茂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扯到一边,厉声喝道:“休要逞能,下去。” 李茂的手硬如铁钳,出手势大力沉,扯的兰儿的细胳膊都快断了,话说的既霸道又不讲道理,兰儿听了却是心情大畅,如同吞了一碗清凉的蜂蜜水。 她摆脱了李茂,挑衅似的哼了一声,一手扶腰一手扶着箭镞捆蹬蹬地上了城墙。 东高镇内最高的石塔上忽然燃起了狼烟,浓烟滚滚直冲天际,攻守双方木怔地望着这猝然而起的烟柱,心情却大是不同。 攻城的契丹人冷静了下来,一阵悲壮的号角声后,攻城者如潮水般退去。 守城者兴奋万端,抓住了最后时机发动了最后最凶猛的一波攻击,一口气射光了两万支箭,城墙下如同下了一场灰色的雪。 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从东南、西北两个方向响起,新编第二师、第三师骑兵全体出动,适时发动了清场战役,两支骑兵呈顺时针,绕城而动,战马奔逃,刀劈箭射,所向披靡。 已经撤下来的耶律石眼见李茂骑兵出动,双眼瞪出了血,下令回身接战。其余契丹高级军官也认为这是他们难得的翻盘机会,东高镇的墙高,我们拿你无可奈何,你们出来遛马,那真对不起你,我要拿你的人头来出口鸟气。 数百契丹骑兵立即集合起来,以耶律石为核心,迎着第三师发动了反击。 大海上巨浪恶狠狠地扑打礁石的时候,气势逼人,契丹人满腔怒火誓死复仇时,气势更甚滔天巨浪,但二者的结局都是一样的,破碎。 两支骑兵第一次正面撞击中,耶律石就被人一刀劈落马下,他挽了个漂亮的刀花,颤抖的手已经稳若泰山,他的目光瞄定了对方的三个人,准备来个三连击,却不想第一击尚未成功,自己就被人一刀劈落马下。 耶律石没死,却做了俘虏。 临时拼凑起来的,寄予了巨大希望的契丹骑兵,瞬间土崩瓦解。 奚王诲洛可势若疯虎,一头冲进了契丹败兵阵中,左砍人头,右劈马臀,被吓破了胆的契丹人只顾跑,任由他劈杀而无一人反抗。 两支骑兵似两股飓风以东高镇为轴旋起了滔天杀气,将城外的那道死亡之环冲了个支离破碎,荡了个干干净净。 李茂审时度势,命四门洞开,步军出动打扫战场,打扫战场的首要任务就是补刀,凡是没咽气的敌人,一律在要害处补上一刀,确保其死透。 东高镇还要面对更凶悍的对手,现在没有精力侍候俘虏。 当最后一匹契丹马消失于视野后,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李茂才命吹起号角,宣布胜利,城内城外,城上城下,男男女女,一片欢腾。 第470章 契丹人的错判 李茂没有死,非但没死还登上城头亲自指挥了这场守卫战,这是所有守城者亲眼所见,而前几日还在逃的杀人凶手秦墨和兵变主谋祝九此刻全都站在他的身边,亲如一家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城里无人能回答的清,但城外攻城的敌人显然对此看的更清楚,他们中了汉人的诡计,李茂、金道安、文书丞、郑孝章、常木仓、祝九、秦墨这些人合伙演了一出戏,一个诈死,一拨假意反叛,故事曲折,引人入胜,结局却很悲催: 他们被哄骗到了城下,首领被谋害,他们的悍勇无畏被利用,他们发动了一次荒唐的自杀式攻击,然后他们全盘崩溃,只能引颈待戮,接受敌人的肆意屠杀。 耶律德隆的尸体被抢了回来,耶律石却做了对方%选%书%网%x%u%a%n%s%h%u%.c%o%m的俘虏。 契丹人的习俗是长老决定族中所有大事,夷里堇只是忠实的执行者,只有在战时长老的权力才会受到限制,毕竟战场上瞬息万变,容不得一帮老家伙从长计议。 按照习俗,最高军事长官夷里堇重伤或阵亡而不能履行其职责时,将由顺位的副手迭次指挥军队,这在一个正常部落并不需要多长时间,毕竟军情之急胜过救火,容不得半点拖延,但对喀山部却是一场灾难。 因为喀山部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部落,他只是契丹实力最强的迭剌部的一个分支,族内没有长老,只有首领兼军事主官夷里堇和监押长老。 夷里堇因故不能履行职责时,副手顺序接掌指挥权前需要得到监押长老的认可,这往往是一个相当复杂而漫长的过程,因为监押长老由本部派遣而非出自喀山部内部,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将要和继任者讨价还价,直到双方的利益都得到兼顾,这一过程才算完成,代理夷里堇上位,战事继续 。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现在还有个麻烦是,喀山部夷里堇耶律德隆的第一顺位副手远在本部驻守,第二顺位副手耶律石又成了俘虏,而第三顺位副手则阵亡于乱军中,第四和第五顺位副手虽都还健在,却因二人条件相当,而成为天然的竞争对手。 因为这个缘故,契丹人退兵三十里的松木关,闭营解决内部问题。 松木关的一大特色的是对外它是道关,对内是道险关,李茂要想拿下重兵防守的松木关也将付出惨重的代价,他们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损失也不小,眼下尚无余力攻打此关。 契丹人遭遇了自迁居辽东以来的第一次大惨败,仅仅只是半天时间他们就损失了一千六百名精锐的战士,且德高望重、腹有韬略的夷里堇也在混战中重伤而亡,这场仗打的糊里糊涂,输的极度窝囊,若非东高镇守军势力太过弱小,指挥者又过于谨慎,此刻他们早已经一溃千里收不住脚了。 此时此刻没有一个契丹人敢站出来说“撤退”两个字,虽然从实际情况看这样做是最明智的选择。 室韦人正在向南开进,据可靠情报他们跟李茂私下定有盟约,若李茂在内乱中被嫉恨他的部属杀死,则室韦人的南下就不足为虑,室韦人还是一些尚未开化的野人,他们蛮狠,悍勇,却屡屡败于契丹人之手。 契丹人承认若单打独斗他们对室韦人并无特别优势,在五十人以内的正面冲突中他们败多胜少,但一旦人数超过了五十人,契丹人在组织、纪律和战术上的优势就体现了出来,他们取胜的几率随着人数的增加而倍增,至于人数超过五百人的大规模战斗,契丹人迄今为止尚无输给过室韦人的记录。 契丹人对汉人的优势则体现在个体方面,因为饮食结构的不同,他们的体质稍占优势,但基本军事素质和勇气却远在汉人之上。 汉人有祖先的积累,占据了水土最丰美的土地,物产丰饶,生存并不艰难,他们的男子以温文尔雅为美,以粗鲁蛮狠为下,他们中的精英人才脑子里常想的是读书、赚钱、种田,想的是讨个女人生一堆孩子,想的是置办良田美宅,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杀过人,甚至没打过架,这样的一群人哪来的血性和勇气? 契丹人就不同了,他们所处的环境极端恶劣,他们的男子一生下来就要与残酷的自然环境搏斗,与悍勇的其他草原族群斗争,他们的一生都在跌宕中度过,战斗从生来到死去,从未曾有一天离开过他们,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他们面对汉人最大的优势。 但他们也承认汉人很聪明很狡猾,做他们的敌人非但需要非凡的勇气和力量,还需要多长一颗心眼,因为汉人的历史太长,人太多,经受的苦难太多,只有最聪明最狡猾的人才能活下来,狡猾就是他们的本性,他们一举一动都是在设置陷阱,你稍不留神就有可能陷入他们事先挖下的陷坑中而死无葬身之地。 自然契丹人也并不因此而畏惧汉人,因为他们已窥到了汉人的致命弱点:自私。汉人只爱自己、自己的家人和亲属,脑子里只有自己、家人和家族的利益,对本族其他人的利益则置若罔闻,漠不关心,对族人的苦难他们并不同情,甚至冷嘲热讽乃至落井下石。 契丹人会因为族人沦为外族奴隶而痛断肝肠,发誓要以血和性命来为族人恢复自由,汉人却不会,他们对族人的悲惨遭遇漠不关心,他们甚至会以奴役本族人为荣。 这一点与契丹人决然不同,契丹人的奴隶都是外族人,本族人再穷苦,再不堪,犯下再大的错都不会成为本族人的奴隶。一个族群若连自己的族人都不爱护,那他的强大就是表面的,纸糊的,不堪一击。 一个互相轻贱、经常内讧、人吃人的族群就是一盘散沙,就像一群羊聚集在一起,数量虽然庞大,却并不可怕,因为羊儿只关心自己和家人,面对危险时他们不是齐心协力以抗敌,而是盼望这别人比它们跑的慢,好让噩运降临在别人头上以保全自己。 契丹人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跟东高镇打交道的,结果就是今日的惨败。 他们一时转变不过来,他们把认知的错误全部归咎于李茂的阴险和耶律德隆的轻敌上,他们不甘,不服,复仇的怒火早已焚毁了他们最后的理智,使他们明知身处险地,却无一个人肯站出来提议撤退。 他们太想复仇,太患得患失。情感的巨浪已经冲毁了理智的堤坝,将来会发生什么,他们自己已经看不清楚。 第471章 野猪皮死磕契丹狼 经过一年多的准备,东高镇里物资、粮草异常充沛,城防异常坚固,箭矢更达到了恐怖的二十万支,即便没有室韦人的支援,失去了耶律德隆这个主心骨后,单凭契丹人的力量也难以破城。何况复仇**比契丹人还强烈的六部室韦人正在星夜南下,六千大军‘乱’哄哄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室韦人不擅打大仗,这一点他们自己也承认,因此当李茂提出由他统一指挥云集在东高镇外的六千室韦大军时,六部盟主雪碧华和长老盟执事猛盾都没有反对。 自然李茂取得指挥权也是有代价的,李茂跟他们签订了条约,在今后十年时间里,按照每一张羊皮换一斤盐或三斤铁的代价向六部持续供应盐和铁,允许六部室韦人在东高镇派驻使者收购帛布和‘药’材。 这个条约看似有些苛刻,实际对李茂是有利的,室韦人果然得到了这样的好处,他们就会主动帮助他维护战后辽东的秩序,使其得以在势力壮大之前获得一个相对安定的发展环境。至于盐铁,沿海的盐场一旦建成,盐就不是问题,而铁,辽东有的是煤铁矿,只要给他一点时间,铁的身价将由金珠贬为土石。 在东高镇之战前,李茂指挥过的最大规模的战役是贞元十九年任清海军副使兼孤山镇镇扼使时发动的‘春’夏剿匪作战,那次他指挥的总兵力是八百八十八人,敌人是一些因饥饿而铤而走险的农民。 亲自指挥兵力超过一万人的大会战,于李茂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不仅是他,他的助手们迄今为止也无这样的成功范例可资参谋,一切都还是未知,都是新鲜事物,但李茂不惧,在创业‘激’情的鼓励下,在连番大胜的鼓舞下,李茂信心十足。 自然,李茂这个总指挥充其量就是一个总协调人的角‘色’。室韦人一旦上了战场,就‘乱’哄哄的不成个体统,连他们自己的首领都指挥不动,遑论他这个外人? 李茂能做的就是给六部划分战区,明确某处至某处由某部负责,某处至某处由另一部去经略,各位各司其职,不要打过界,过界容易产生误会。 这个主张得到六部联盟盟主雪碧华和长老盟执事猛盾的赞同。 室韦人的装备很烂,多数族人甚至连一件铁质兵器都没有,弓箭是简单的木质长弓,箭镞有骨质的,有石头的,为数不多的铁箭矢因反复使用,都已经被磨变了形。 李茂尽其所能给友军提供铁质兵器,以缩小他们跟契丹人在武器上的差距,并派顾问和联络官到各部,以加相互之间的联系。 总攻发起前的一天夜里,一个噩耗传遍了整个辽东契丹人营地,他们新推选出来的代理夷里堇正骨力夜晚在寝帐被刺客刺伤,医治无效,在黎明到来前溘然长逝。 正骨力是遥辇氏族人,因与耶律德隆不是一族而在该部备受排挤,但他勇敢、睿智,处事公道,在部族中享有崇高的威望,那日耶律德隆攻城时,以他为留后镇守松木关,推举他为代理夷里堇可谓众望所归,但这一切却因一个刺客的出现而成为了永远的痛。 刺客当场自尽,这桩案子悬而未决,战事当前,族内没有‘精’力去解决这件事。他们迫不得已只能退而求其次,推举夷里堇副手排位第五的耶律氏族人耶律冒为代理夷里堇,统领族人度过难关。 契丹人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哀兵必胜,这是李茂从兵书上看到的古训,他豢养的发达的情报网能在第一时间获悉契丹人大营里发生的绝密信息,但他的盟友们却还‘蒙’在鼓里,李茂决定暂不分享这个情报。 总攻计划照旧,这月的最后一天,凌晨,六千室韦大军从三个方向向契丹人的大营发动了猛攻。险峻的松木关前迅速堆垒起室韦人的尸山。 李茂并不想做这场战斗的看客,在室韦人全线出动后,他集中所能集中的所有兵力,打开南‘门’向契丹人驻守的松木关发起了猛攻。 松木关地势险要,对内更甚对外,但这里也有一个破绽,松木关南侧那道险峻的断崖上留有三条巨大的铁链,士卒顺着铁链可以直接爬上崖顶,在契丹人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发动猛攻。这三条铁链此前被巧妙地隐藏了起来,契丹人几番搜索,却终一无所获。 城里这些天在养‘精’蓄锐,契丹人却在忍饥挨饿,‘迷’茫不知所措。室韦人的猛攻虽然劳而无功,却极大地吸引了契丹人的注意力,南面断崖的守军被一再‘抽’调,待‘毛’太公一马当先,杀上崖顶时,守军不过十数人,那口十八斤重的青龙偃月刀被他舞的风火轮一般,在没有重甲防护的契丹守军中往来冲突,如入无人之境。 随即攀援上来的石雄没有耐心更守军耍大刀,机弩连发,守军纷纷扑地。 这是改良后的连发机弩在战场上的首秀,强劲的箭矢和高频‘射’速让缺乏铁质盔甲护身的契丹人吃足了苦头。 弩箭的优势在于其劲道,缺点在于其‘射’击频次。连发机弩扬长避短,进行了划时代的改革,在连续不断的密集弩箭横扫下,契丹人含着悲愤构筑的防线被无情地撕裂。 刚刚接替耶律德隆出任契丹最高指挥官的耶律冒正在关城的西面指挥部属对抗人数远占优势的六部室韦人,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待‘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时,李茂已经闯到了距离他不足二十步远的二道关‘门’下。 耶律冒正值年轻气盛,挥舞着弯刀叫起卫队过来迎战,主将变身冲锋队,‘激’励着部属士气大旺,竟然奇迹般地将李茂‘逼’回二道‘门’内。 不过主将的缺位造成的损失却是巨大的。契丹人对室韦人的最大优势在于组织,高度组织化的军队一旦缺少了核心协调者,后果就是灾难,现在契丹人的组织优势正渐渐丧失,所能抗衡室韦人的只剩装备上的一点优势和悲愤的情绪。 李茂很快又和耶律冒碰了面,面对眼前这位像豹子似的契丹人首领,李茂很想跟他单打独斗,分个高低,但他忍住了,现在是打仗,不是武术表演赛,分分钟都关系着几千几百人的生死,不是他逞个人英雄的时候。 他端起机弩,把剩下的三支弩箭全部‘射’了出去,一支‘射’偏了,其余两支正中耶律冒的‘胸’口,耶律冒打着趔趄,倔强地不愿意倒下去。 李茂走过去,本‘欲’将手中的斩铁刀送入他的‘胸’膛,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他劈‘胸’抓起耶律石,用刚学会的契丹语大呼道:“夷里堇石已降,尔辈还不速速归顺。” 耶律石想挣扎,想反抗,但除了满腔的愤怒,实在已经使不出半点力气了。 契丹人的大溃败终于开始了,被杀破胆的契丹士卒窜入树林,仓皇逃命,契丹人擅于在疏林中骑马战斗,但孤山镇周围都是那种密不透风的杂木林。 战马使用不上,他们只能徒步逃跑,在树林里奔跑战斗却是室韦人的强项,他们学着野猪的样子,在身上的皮衣上涂上一层厚厚的松脂油,使得他们的皮衣坚逾铁甲,又比铁甲轻薄且易维护。 他们在杂木林里、荆棘丛里追捕猎物,往来穿梭,快如闪电,他们的皮帽可以翻下来,遮住眼睛,他们在树林里低着头奔跑,对荆棘、毒刺不屑一顾。 他们是天生的森林杀手。 契丹人的悲剧还在于他们虽然先一步到达东高镇,却对周围的地理环境依旧陌生,耶律德隆太过自信,以为大兵一到东高镇便唾手可得,费心费力去勘测周围地形完全没那必要。 他们中的很多人跑着跑着就发现自己走上了绝路,而室韦人靠着一双脚板走过来,在战斗发起前他们就仔细勘查过附近地理环境,对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究竟有多少契丹人葬身在密林中,已经无可统计,李茂在室韦人的大营前看到了六座高高耸起的人头山,室韦人以斩杀头颅来记录功绩,凡是被他们杀死的敌人无一例外的都要斩下头颅带回大营。 看着这些披头散发,邋遢肮脏,终年套着一身厚重、灰黑、散发着令人作呕气味的皮衣的野蛮人,李茂不觉皱起了眉头。他仔细观察过,许多室韦人的身上都‘插’满了羽箭,但却行动自如,丝毫没有受伤。 他授意秦墨悄悄扒下一名战死的室韦人的衣裳带回研究。经过这场重创后,契丹人将从辽东的竞技场上彻底出局,在辽东,在将来,唯一能成为他对手就是眼前这些野蛮人,现在的盟友。 室韦六部平素并不和睦,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他们聚集在一起,现在仗刚刚打完,他们就因为抢夺战利品发生了矛盾,两个部落剑拔弩张准备开战,另外两个部落者充当和事老在劝解,另有一个部落对东高镇虎视眈眈,‘欲’趁虚而入。 六部盟主雪碧华和长老盟执事猛盾对族人的争执抱以冷漠,他们对此既司空见惯不以为然,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无法劝阻。 李茂可不希望他们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摆开战场。 刚刚跟契丹人的这场生死战已经耗尽了东高镇积攒了所有能量,他需要休养生息。 第472章 赶着来当冤大头 雪碧华到底还是站得高看得远些,他尽力化解这场矛盾,他对李茂说:“他们争吵的原因是因为战利品分配不均,他们都是好面子的人,我无力劝解,眼前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你拿出一些好处补齐他们的差额,让他们不再为利益争吵。” 李茂道:“朋友自远方而来,帮助我部击败了可恶的契丹人,身为主人的我理应让远来的朋友尽兴而归,但是经过契丹人的掠夺,东高镇现在也十分的困窘,作为好朋友,你们总不能让我的子民连过冬的粮食都没有吧。” 雪碧华道:“若你什么都不肯出,又怎么显示你的诚意呢,我的朋友?” 李茂道:“在辽东,十成财富中有九成被契丹人拿走了,如今他们的精锐尽毁于此,正是后方空虚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乘胜追击,把被他们夺走的财富再夺回来呢。那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抵得上一百个东高镇。” 雪碧华道:“契丹人生性狡猾,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把这笔财富藏在什么地方,我的朋友你知道他们的把财富藏在了什么地方了吗?” 李茂道:“你们若信得过我,就跟随我的脚步,我将指引你们找到他们藏宝的山洞,作为报答,我对山洞里的财富分文不取。” 李茂这些话是当着雪碧华、猛盾和六部首领的面说的,为的就是怕雪碧华和猛盾封锁消息,而将仇恨引向东高镇 。六部室韦虽然打了大胜仗,出了一口恶气,但所得并不多,激情过后,他们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满意。 一旦被雪碧华和猛盾煽动起来,东高镇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而且这种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正一步步变成现实。这迫使李茂使出最后的绝招,把一个隐藏在心里很久的秘密和盘托出。 契丹人借安史之乱时唐军南下淄青之机乘虚而入侵占了辽东,数十年搜刮地方,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因为遥辇氏和耶律氏的矛盾,这笔财富绝大部分都留存在辽东,藏在一个绝密的山洞里,成为耶律氏对抗遥辇氏的重要砝码。 契丹人拥有藏宝山洞的传说并非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是实实在在的,这是李茂在辽东重建情治系统后所获取的最有价值的情报。 这笔财富以前他没有力量去取,现在虽然有了力量,但他又改变了主意,决定拱手让与室韦人。 秦墨私下劝道:“有了这笔财富,五年之内我们必崛起于辽东。” 李茂道:“让给他们不过是让他们暂时保存一下,将来我们还要拿回来的。契丹人经历了这场大败后,在辽东是站不住脚了,但你要知道辽东的契丹人只是草原契丹八部之一迭剌部的一个分支,他们虽然在辽东遭遇惨败,在草原上却依旧实力雄厚。” 秦墨道:“你是想把祸水引向我们的盟友。” 李茂点点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所谓盟友也就到此为止了,以后他们就是我们的敌人,这一点嘴上不能说,但心里务必要明白,警醒,尤其是我们手握重权的高级官员,绝对不可以有错误的思想。” 李茂目光依次扫过金道安、文书丞、郑孝章、常木仓、谢彪、祝九、石雄等人,待众人都点头称是,这才又说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在战场上让他们吃了败仗,是不会过分激怒契丹人的,他们是勇士嘛,是天狼的子孙,自诩心胸开阔,赢得起,也输得起。但数十年积累的财富被人掠夺,子女被劫杀,那就不同了,这是不共戴天的仇恨。而今室韦人争着来顶缸,我们怎好不让他们去表现一下呢?毕竟人家还是我们的盟友嘛。” 文书丞道:“若是能用这笔未到手的财富将祸水引向室韦人,我以为也是值得的 。这样我们可以争取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恢复,来壮大。” 郑孝章道:“室韦人不是跟我们定有条约吗,将来我们使点手段,不要他们的羊皮,就要金银,用不了几年这笔财富又会回到我们手里。” 李茂道:“正是这个道理,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背黑锅的。” 众人皆笑,秦墨却还是肉疼地叹了口气,道:“虽然如此,这么大一笔财富拱手相让,唉,算了你说怎样就怎样吧,谁让你是当家的。” 当初李茂建议利用祝香的死,设计将契丹主力诱到东高镇下,与室韦人内外夹攻,彻底击溃契丹人,秦墨等人将信将疑,怀疑此计不能成功。 但经过李茂的一番巧妙运作,狡猾的耶律德隆终于咬钩,三千契丹精锐在东高镇外损失殆尽,契丹人气运大败,最终只能黯然离开辽东舞台。 秦墨因为祝香的死而对李茂产生的隔阂也在这个过程中冰山消解,烟消云散。 在磨坊中被杀的“李茂”是东高镇的一个死囚,汉名叫石王强,实际是高丽人,面貌长的与李茂有几分相似,此人受命潜伏于东高镇,为高丽王刺探辽东情报,被常木仓捕获后本欲一刀两断,后见他面貌长的有几分神似李茂,便带给李茂看,建议李茂留作替身。 除了面貌有几分神似,契丹人之所以错认石王强为李茂,“李茂”的那副画像也出力不少,那副画像由文书丞执笔所绘,以石王强为模特,画了个似是而非。 假李茂在小松林磨坊里被秦墨一刀劈死,李茂的护卫石空也被秦墨一刀劈倒,栽入磨坊外小河中“死”去,“尸体”随波逐流,不知何处去,契丹人想割他人头却找不到人。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我的祝香是真的。”秦墨摇头嘀咕了两声,面色落寞,眼圈又红了,一时泪光点点。 李茂的心揪了一下,他有些自责,当初若非他力主打那三口井,或者祝香也不至于死于非命。倒是祝九想的开些,他安慰妹夫说:“这就是命啊,我那妹子没这福气,只能跟着你受苦,却没福气跟你显贵。” 秦墨擦了把眼,问李茂:“六部已经杀奔捉鱼儿山,咱们就这么干看着,好歹也过去捞点好处吧 。”李茂望了眼金道安、文书丞、郑孝章、常木仓、谢彪等人,问:“你们也主张过去凑凑热闹?”郑孝章笑道:“众人都去,我不去,会不会让人怀疑我们居心叵测呢?” 李茂道:“看来你是主张去的。”望向谢彪,谢彪却笑而不答,文书丞插话道:“去有去的好处,不去有不去的用意,两项权衡,去或者不去,都可以。还是当家的来定吧。”无人说话,都盯着李茂。 李茂道:“我看这场热闹,咱们就不去了吧。欲成大事先得耐得住寂寞嘛。” 得知安东军大队不去契丹人藏宝的捉鱼儿山,雪碧华向猛盾说:“放着这样的好处他不取,究竟是何用意?” 猛盾道:“欲推你我出来顶缸罢了。” 雪碧华道:“其人用心歹毒,我部不可上他的当。” 猛盾苦笑道:“大利当前,你的话有谁听?” 雪碧华沉默了一阵,道:“六部室韦在契丹人眼里是一家,他取我不取,我无好处却还要替人背这黑锅。这是逼着我往火坑里跳嘛。” 猛盾道:“那就跳嘛,带头跳吧。” 雪碧华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六部室韦尽选精锐向捉鱼儿山开拔,又以偏师直捣辽河上游的白鱼肚,侥幸逃过一死的契丹残部也星夜回援白鱼肚大本营。 他们带回了室韦人即将进军捉鱼儿山和鱼肚白大营的绝密军情,却没想到一回营就遭遇厄运,留守大本营的耶律德隆的第一副手耶律也得下令把他们全部收监。 耶律也得的理由很充分,三千精锐折戟东高镇下,三任夷里堇或死或被俘,他们为何能平安归来?他们必是被室韦人和唐人收买了,回大营来充当奸细。 东高镇下的惨败让契丹人信心全无,变得疑神疑鬼,耶律也得的话得到了广泛认同,从东高镇下败回的残部被隔离审查,他们所带回来的绝密军情也被无情地忽视。 第473章 分赃人人有份 一个有雾的清晨,一名契丹牧童正像往常一样骑上他的小马驹,出门去跟他的叔叔一起牧马,白鱼肚的契丹人大营已经初具城镇规模,许多房屋都是永久固定的,这是他们学习汉民的最大收获,有恒业,有恒心。 牧童的骑术不错,小马驹清早也十分兴奋,一人一马很快就赶到了牧场,眼前的一切却惊得他目瞪口呆。 他的叔叔和数十匹马尽数倒在血泊中,他满脸是血,喉咙不久前才被割开,还冒着热气。牧童警觉情况不对,拨马就走。 一柄飞斧自齐腰深的草丛里飞旋而起,直接击中他的后背。 牧童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他心爱的小马驹也未能逃脱厄运,被乱斧击毙在地。 未能逃脱厄运的还有他身后山下的数千契丹老弱妇孺,契丹人没有接受李茂私下泄露给他们的绝密军情,至今仍毫无动作。 室韦人也没有听从李茂的忠告,围城三面留一线生机,防止被围之敌做垂死挣扎。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霹雳一声,凌空而降,挥舞着各色恐怖兵器杀入契丹的营盘。 一场巨大的灾难就此降临在辽东契丹人的头上。 屠杀持续了三天三夜。 当李茂亲率安东军第三师和第一师第一旅出现在捉鱼儿山时,这里已经没有半点生人的气息,室韦人大掠后,满载而归,留下的是一个人为的地狱。 规模相当于内地一座县城的白鱼肚定居点此刻只余漆黑的灰烬,黑压压的乌鸦群盘旋往返,聒噪的人心烦意燥,他驻马一道山梁,不想去看山那边的惨景。 他的盟友却没有体谅他的这份矛盾心境,离着他不远处树立着一根木桩,木桩上挑着一颗人头,嘴张着,牙齿被拔光,嘴里血肉模糊,头颅的左眼球被乌鸦啄了出来,或者是因为味道不合口,乌鸦一场辛劳后却并没有吃下,灰黑干瘪的眼球耷拉在脸上,看上去有些滑稽。 就在李茂观看时,一只体型硕大的乌鸦凌空而降,笨拙地停在了人头上,怪眼一翻,呱地一声大叫,厉声警告李茂这里是他的领地,神圣领土不容侵犯。 李茂烦厌地送了它一柄室韦人的飞斧,乌鸦留下几根黑色的腥臭的羽毛仓皇败走。 它聒噪着飞过山梁,引起更大的聒噪声,一阵阵黑云腾空而起,打着璇儿,起起落落。李茂的座骑不安地打着响鼻,踢着沙土不肯向前。 李茂弃马站上山梁。 刚才那根木桩和挑着的人头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在他的脚下,一直到山谷里的定居点,一排排一列列的木桩纵横交错,一眼望不到头,木桩上插着的全是契丹人的人头。 室韦人把他们的战利品插在木桩上炫耀,泄愤,而将契丹人的牲畜、金银、羊皮、粮食、香料、盐、女人、幼童和青壮奴隶席卷而去。 无头的尸身成了乌鸦的盛宴,这场盛宴还将持续一段时日。 安东军出兵去了白鱼肚,虽一无所得,但表明了心迹,雪碧华和猛盾暂时决定放李茂一马,不要求他率众攻打重兵防守的捉鱼儿山。李茂自然是求之不得,撤军之前,他下令尽其可能掩埋曝尸于荒野的契丹人,尸身缝合在一处,葬坑的尺寸一如汉制,仪式十分隆重。 最后设了祭台,李茂亲自主祭。 白鱼肚的悲剧只是众多悲剧中的一个,契丹人的噩梦也只是刚刚开了个头。族群间的仇怨和室韦人本身的野蛮在清洗契丹人部落的行动中表现的淋漓尽致,继白鱼肚山惨遭屠戮后,其他契丹人的定居点也一个接一个的被拔除。 契丹人的财富除了捉鱼儿山大部分集中在白鱼肚,其他定居点的财富寡少,且多是妇孺老弱,自然不会对室韦人构成任何威胁。 但室韦人却要斩草除根,他们表现出罕见的耐心和细心,一个接一个地拔除,一个接一个地夷为平地,除年轻妇女和幼童,其余的人一律斩尽杀绝。 作为围观者,李茂不忍直视,他盟友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做人的极限,他们不再是人而完全是一群披着人皮的**。 李茂愤怒地谴责,意气用事,他下令驱逐留在东高镇周围的室韦人,差点酿成两家兵戎相见。李茂的所作所为被室韦人解读为妇人之仁,他们把李茂下令半途退兵解读为懦弱和虚伪,把他驱逐盟友出家园解读为幼稚不成熟。 现在室韦六部正忙的不可开交,他们乐见李茂这么幼稚、虚伪、懦弱和不成熟下去。 契丹人的财富虽多,但谁又会嫌钱多扎手呢?李茂自己作,那就让他去死,死的越远越好。 对于李茂的种种反常举动,军中所有将领却无一人反对,目睹了这场残酷的虐杀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看到了室韦人悲惨的未来,他们决心再不与这样的盟友合作,尽快切割,越早越好。 这个月的月中,捉鱼儿山的山洞宝藏被起获,守卫山洞的三百契丹精壮被室韦人一一活剥了人皮,将囫囵人丢在洞外,任由乌鸦会餐。 这其中有耶律德隆的长子耶律傲。 耶律傲被视为辽东契丹部的骄傲,其妻子出身遥辇氏,身份高贵,她在耶律德隆准备向东高镇进军时便回到了草原娘家,肩负的使命是说服自己的父兄全力支持辽东部的行动。 遥辇氏和耶律氏是迭剌部的两大巨头,两家明争暗斗已久,耶律德隆对东高镇的行动若无遥辇氏的理解和配合,将来会有很多后遗症,利用儿媳回去做说客当缓冲本也无可厚非,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当初的这一无心之举却帮了李茂的大忙。 耶律傲的妻子成了辽东契丹部的诉苦的先锋。捉鱼儿山是室韦人打破的,白鱼肚是室韦人屠戮的,她的丈夫是被室韦人剥皮的,这笔账自然应该算在室韦人头上。 …… 李茂回到东高镇立即下令将耶律石等契丹俘虏从地牢里提出来,和其他七十名俘虏统一关押在河西的一处警备森严的农场里,这些俘虏除耶律石外都是从室韦人手里救下的。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已被室韦人捆上了木桩,浇上凉水准备开剥,就在下刀前的最后一刻被李茂赎买,李茂的理由是东高镇缺少劳动力,见他们体格健壮,能干体力活,故而赎买为奴。 其实早在生擒耶律石后,李茂就已经改变了策略,他下令不再处决契丹伤兵,不再拿契丹人的头颅记功,重奖有本事俘虏敌人的将士。 李茂下令给契丹伤员疗伤,给他们衣裳,给他们食物,禁止对他们进行人格上的侮辱,在饮食穿用方面并无丝毫亏待,为了防止下面人误解他的用意,李茂将人交给常木仓看管,对外则严格保密。 李茂回到东高镇的第二道命令是把数千战死的契丹人按照他们自己的习俗进行埋葬,再按照汉民的习俗予以祭奠,对战场的勇士给予了充分的尊重。 捉鱼儿山的攻防战刚刚结束,李茂的使者秦墨就启程前往契丹迭剌部,新时代已经到来,契丹不再是敌人,而是可以利用的盟友。 数千契丹人的尸体刚刚清理完毕,室韦人就送来了属于李茂的战利品:牛羊、金银、香料、女人、幼童和青壮奴隶。 室韦人在正常情况下还是讲究信诺的,虽然李茂没有参与最后的猎杀,但他是这场猎杀的建议者和重要组织者,他应该享有这份战利品,当然在分配战利品时他们也存了点私心,把他们需要的如盐铁、粮食等全部藏匿起来,而把较为次要的牛羊、金银、香料和女人拿出一部分给李茂。 使者重申他们仍然是坚不可破的盟友关系,然后在酒足饭饱后就乐滋滋的回部落了,他家里堆积如山的财富和成群的美人儿正等着他回去享用呢。 牛羊都是些老弱的,一头能生育的都没有,李茂下令全部宰杀,一部拿来犒赏军士,一部腌制起来,以备漫长的冬季。 金银和香料收存起来,作为货币储备,用于和森林其他部落换取所需物资。 室韦人送的女人多是契丹人,也是他们挑剩下的,都是些身体孱弱的,被他们认为是丑陋的,当然以室韦人的标准,整个东高镇的女人就没几个算得上是美女,他们对女人的审美眼光与汉人是迥然不同,被他们挑剩下的这些女人一个个身材苗条,肤色白皙,多瓜子脸、鹅蛋脸,双眼皮,她们腰细臀肥,身材凹凸有致,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 至于那些拥有健康的古铜色皮肤、粗壮健康的橄榄形身材、面颊红润的圆脸单眼皮美人儿自然是他们自己留用了。 草原人寿命短,被室韦人认为是老女人的女人们平均年龄尚不足二十岁,她们中的绝大多数尚未生育过,这自然也是被淘汰的原因之一,在这个高出生率高死亡率,人口增长长时间停滞不前的时代,传宗接代不论是对汉民还是对草原森林里的野蛮部落,都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 李茂让秦墨筹建一个女营,先把这些女人集中起来,草原上流行疾病很多,许多致命的病菌,不是内地迁徙来的汉人可以抵抗的,此外还需要杀杀她们身上的戾气。要让她们明白导致她们今日悲惨命运的究竟是什么人,搭救她们脱离苦海的又是什么人。 这一切都搞明白后,李茂将立即兑现自己曾经许下的那个诺言。 第474章 胜利后不能骄傲 还只是十月初,辽东就连降了三场雪,尤以第三场为大,千里之地,白茫茫的一片,洁白的雪暂时掩盖了人世间的一切丑恶,让作恶者心里稍感宽慰。最新章节全文阅读彩虹,一路有你! 出使迭剌部的秦墨自远方归来,李茂亲自出迎,秦墨此次收获颇丰:“迭剌部现在的处境并不妙。眼看断了辽东这条腿,幽州的刘济就动了歪心思,契丹人跟营州是一打一和,刘济早就不耐烦了,因忌惮辽东的耶律德隆才一直忍耐,眼下他要敲打迭剌部,顺便给营州一点颜色看。契丹内部,其他七部也对迭剌部长期霸占联盟首领和夷里堇产生了质疑,嚷着要提前两年召开联盟大会,重新选举,不管是遥辇氏,还是耶律氏对此都很紧张,所以他们答应和我们和解,对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李茂道:“小哥,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若是因为形势所迫而答应跟我们和解,这只是权宜之计,做不得数的,等将来他们缓过手来依旧要与我们为敌。我要的是把这笔账挂到六部野猪皮头上 。” 秦墨道:“老大,你总得容我把话说完吧。” 李茂道:“好好好,你说,你说。” 秦墨道:“长话短说吧,迭剌部已经把这笔账挂到了六部野猪皮头上,上上下下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他们提出要与我们结成秘密联盟,我按你的吩咐没答应,只承诺不与他们为敌,归还他们的俘虏。” 李茂道:“想借一纸盟约哄我们跟室韦人先内讧,再坐收渔翁之利,这个当咱不能上。这次去迭剌部,耶律石怎样表现?” 秦墨道:“是个感恩图报的汉子,帮咱们说了不少好话,不过辽东契丹已经不复存在,他的话在那边没什么分量,真正能说上话的是耶律傲家的那个骚娘们,乖乖,那可真是个厉害角色,那张嘴,啧啧。” 李茂道:“你指的是她嘴巴……很厉害?” 秦墨揉揉鼻子,支吾道:“那个,当然也还好,我指的主要是她能说会道,而且每句话都能说到点子上。她胸大……当然胆子更大,人又泼辣,有她帮着我们说话,这笔糊涂账我们的好盟友不想背也得背了。” 秦墨说话时不自觉地捶了锤腰,满脸凄苦。 李茂道:“真是辛苦你了。” 秦墨道:“不辛苦,为了光复辽东,早日复兴大唐,这点苦算什么。” 二人正走着忽听得一阵敲击木鱼的声响,东高镇没有庙宇道观,却不知这木鱼声从何而来。举目四顾,却在漫天飞雪中,见一个和尚,赤足芒鞋,踽踽而行,行三步而一鞠躬。 秦墨道:“咦,哪儿有你同门,在做什么?” 李茂道:“在超度亡魂吧。” 秦墨道:“你不说我倒忘了,迭剌部说要派几位**师来,把留在这儿的亡魂招回去,说的挺瘆人的,我想这样也好,省的东高镇四面八方都是孤魂野鬼,就做主答应了他们,你不会怪我擅做主张吧。” 李茂道:“别傻了,你以为我不就怕鬼?” 秦墨嘻嘻一笑:“谅你也不敢不怕,这和尚就是明证 。不过你未免也太抠门了些,瞧那和尚还赤着脚呢,这大雪天的。”秦墨说着脱下靴子,对卫士陈小艺说:“去,送给那和尚,就说是大慈大悲的李和尚送的。” 陈小艺托着靴子有些为难,说:“和尚那是苦修呢,送靴子过去,不庄重。” 秦墨道:“哟呵,你还懂佛法,谁教的。” 陈小艺听言不善,嘻嘻笑着不敢应答。 李茂挥挥手,说:“别去打扰他做法。”张目四顾,忽叹道:“数千屈死的亡魂聚集在此,怪不得今年的雪比往年都早,都大。”秦墨道:“他们也算死得其所了,至少你还帮他们入土为安,契丹人说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是可以做朋友的,室韦人就不行,他们做事没底线,结下的仇恨是不共戴天的死仇,永世不能化解。” 李茂道:“世上哪有永恒的敌友,利益契合,敌人也能变成朋友,利益相悖,朋友也会翻脸为仇。只不过做事有底线,转弯能快点,做事不留后路,转弯慢点罢了。当然啦,我们是文明人,文明人与野蛮人的区别之一就是做事要留有底线,从长远处着眼,不因头脑发热而一味蛮干。” 陈小艺将那位和尚请了过来,李茂下马问礼,和尚答礼,秦墨笑问:“和尚自何方来,将向何处去?” 和尚道:“自渤海国来,回洛阳山去?” 李茂道:“大和尚去渤海为何?那里的人也信佛么?” 和尚道:“众生平等,他不爱我,佛却爱他。” 秦墨道:“此处怨气太重,和尚一个人超度的过来吗?” 和尚道:“但尽心力,不敢贪功。” 李茂大喜,邀和尚往东高镇一叙,和尚答应,曰改日当往拜谒。 送走和尚,秦墨问李茂:“这和尚言辞平白如话,不像是个有修为的,你请他来作甚?” 李茂笑道:“见同门就有三升米,何况人家这么帮咱们 。” 回到经略府,李茂召集金道安、文书丞、郑孝章、常木仓、谢彪、祝九,听取秦墨出使迭剌部的情况汇报。 秦墨此行与迭剌部达成了秘密和解协议,协议内容第一条是释放了所有被俘的契丹人,当然为了应付室韦人,每个人都按草原规矩收取一笔赎金。 至于室韦人赠送的契丹族女子则一个不予归还,不归还的理由很充分,她们自愿嫁给东高镇汉民为妻,汉人有句话叫“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毁人婚姻是不道德的。 协议的第二条是分享辽东情报,互相通报军事主张,避免误会。 李茂不奢望契丹人是守信的君子,但形势所逼,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他们将不再是彼此仇恨的敌人,这为辽东的崛起赢得了宝贵时间。 “没有压力的生活容易失去目标,任何人概莫能外,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呢?其实早已明确,五年内我们要一统辽东,光复失地,取得长安的承认,经略府升格为节度府,诸位都官升一级,博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 众人轻松地笑了起来,这个会开的很及时,大胜之后他们的确需要一个目标。 “目标已定,路怎么走,咱们好好议议,书丞做的这个五年规划,我看了,没有意见,大伙都看看,有何高见,说出来,众人拾柴火焰高。” 成功驱逐契丹人势力后,东高镇的外部环境获得极大改观,现在他们比任何时候都要安全,室韦人退回了他们的领地,受契丹人牵制,他们南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东高镇军事力量在方圆一千里内已经取得了绝对霸权,再无任何威胁。 李茂的个人威望也随之达到了顶峰,将来的路怎么走,李茂本可一言而决,但李茂没有使用他的特权。满招损,谦受益,虽然他心中的目标无比明确,路线也已明晰,但他还是要把问题摆出来,让东高镇的核心人物一起议一议,这不是推卸责任,不是故作清高,而是真心希望避免走弯路。 李茂的谦虚倒让他的伙伴们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段时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对他的无条件的服从。 第475章 问鼎天下之心 文书丞拟定的这份五年计划,完全是李茂意志的体现,李茂事先不仅读过,还逐字逐句地修改过,对此金道安等人认为自己只有领会、服从的份,哪还有议论修改的机会呢? 众人皆沉默不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秦墨咳嗽了一声:“我先说两句吧,算是来个抛砖引砖,说两句不知天高地厚的屁话,引来尔等铺天盖地的砸脸板砖。” 秦墨一句来自后世的幽默引得众人都轻松地笑了起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李茂相处日久,他们也能理解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幽默。 “五年内规划设州五,县二十五,编户过十万户,练兵过两万。练兵的数量我没意见,现在咱们就有兵万人嘛,但你在后面有明说这是野战军,野战军就是常备军,是能随时拉出去打仗用的,这样的兵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一粥一饭地养着,养一个民兵一年花费五贯,州军十五贯,养一个野战军一年要二十五至三十贯,两万人那至少得五十万贯 !我们去年的财政收入才多少?三万贯,今年打了个土豪弄了点钱,却也把前几年的积累败的一干二净,两相冲抵,仅够温饱。五年后,谁能保证我们的收入能达到五十万?即便达到了,都给军队吃了,别人又吃什么?” 秦墨提的问题很尖锐,也是众人关心和迷惑不解的,东高镇现在全民皆兵,刚过一万,若按照野战军的标准,则这一万人中要去掉九成五,也就五百人勉强能达到李茂所说的野战军标准,五年内把兵力扩充二十倍,且不说兵源能否充足,军费就是个大问题。 “这个靠传统的两税、商业税和商业收益是很难实现的,但有两点需要意,第一我们马上要开办盐铁场,并将垄断辽东一带的盐铁贸易,桑容说我们四六开,他六我四,按这个比例,一年后,这笔收益将达到十万贯,两年后翻一倍,二十万贯!将来等我们垄断了辽北一带市场,再跟他讨价还价,把这个比例变成我六他四,这样可以再翻一倍,达到四十万贯!随着辽东人口的增加,这个比例将持续增长至六十万贯,并保持相当时间的稳定。此其一。其二,我们将基于盐铁发行代盐铁券,这东西类似于各镇进奏院发给商旅们的飞钱,但比飞钱要复杂,要实惠,这个我们已经在试点,明年全面推开,到后年就会有收益,这个收益将十分巨大,比盐铁收益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其二。 “第三,今年我们败光了前面所有的积蓄,坛坛罐罐碎了一地,但今年这个冬天我们的日子并不难过,为何,因为我们凭借武力抢了不少东西。做强盗是最高等级的买卖,无本万利。我们的地盘还不够大,抢劫的空间就还很大,抢完了小村小寨就去抢大城大堡,小鱼小虾吃完了还有新罗、渤海这两条大鲸鱼啊,这两个国家看似强大,其实已经十分虚弱,趁虚而入啃上几口,相信他们不会有什么意见。五年后我们吃成了一个胖子,没东西可吃了,那时候五州二十五县也成长起来了,我们坐地收租,收税,垄断盐铁贸易,吃新罗、渤海的贡奉,再设法从长安朝廷那骗些军饷,养两万人还是个问题嘛,我以为不是。” 李茂说完,众人都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财政是基础,这个问题不解决,所谓的设想都是空想。李茂的解决方案看起来很实在,实际很玄幻,众人都为他捏了把汗。 “这里有一条,‘五年内所有六至八岁适龄儿童都要进入小学堂接受五年教育,择其优者进入中学堂,再续三年教育,遴选优异者再进入高等学堂’,小学堂的入学比例是全部,中学堂是四成。创办高等学堂这个可以理解,毕竟成事在人,将来我们要大量用人,但小学堂和中学堂的入学比例这么高,确实有必要吗?老百姓都识字明理了,将来可就不好糊弄啦 。” 郑孝章的话惹来一阵善意的微笑,这是他们想说而未敢说出口的。 李茂喝了口茶,稍作停顿,说道:“愚民之国难成大器,视人如宝才是强盛之本,我们中学的入学比例不是高了,而是低了,因为我们现在没钱,等我们有钱了,就立即普及中学教育。在座诸位除了祝九有谁不识字?识字明理的好处不必我多说诸位也能明白,多识一个字,人生的路就宽了一分啊。” 祝九抗议道:“我也识字。” 李茂问:“你识几个字?” 祝九道:“多了,好几百个字呢。” 李茂道:“识字之后有何好处?” 祝九摸了摸刚剃的光头,不好意思地笑道:“自从我识了字,我那婆娘跟我说话就变得细声细气的。” 众人齐问为何,祝九道:“她怕我写诗骂她。”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祝九不满地哼哼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文章千古事,若被我写进了诗里,是要落千古骂名的。” 众人笑了一回,饶过了祝九。 对李茂强制推行普及教育一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有一个观点却是不谋而合的:读书就是为了做官,辽东人人都读书,将来显然没有那么多官给他们做,这岂不从侧面证明了李茂雄心勃勃,有问鼎天下之心?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李茂真是深谋远虑,目光独具啊。 “按照你们这个规划,辽东一切权力归经略使,内设军政、经社、监察、特务四部八总管予以协助,军政自不必言,谁都知道那是干啥的,经社部这上面释说是主管经济和社会事务,军政部中的保安局、馆驿局、税务稽查局也主管民政事务,这两者间是否有重叠交叉、职责不清的地方?” 这场会议接近尾声时,秦墨发现了规划中的一处破绽,点着纸问李茂。 文书丞代为解释道:“两者虽然都管民政,但侧重点不同,军政部主要侧重于管治,譬如打击犯罪维护治安,由该部保安局主管,偷税漏税则由该部税务稽查局主管,而一切侧重于服务性的机构都规划在经社系统,比如医药局,救济署,教育署、农林水牧局、工商促进局等等 。简单说需要使用强力维持的行政事务归属军政部,一般机构归属经社系统。” 文书丞说完,祝九问:“新设了这么多局署,将来乌纱帽怎么办,大唐的可没有医药局主事,内务部总管这乌纱帽。” 这个问题也是大多数人所关心的,问题里有陷阱,李茂决定亲自作答: “今后军政部官员皆带军府幕职衔,经社部官员带度支府幕职衔,监察部官员带观察府职衔,特务系统带衔不定。以朝廷官爵示尊卑,以幕职定资历,而以新官制定实际权责。” 这话让众人都吃了一惊,幕府官员自成一体,因皆是使职,本身并无品阶,但高下阶级却是有的,李茂这么做是要把辽东官场独立于大唐官僚体系之外,若说前面在教育问题上李茂还含而未露的话,在官制改革方面则已经是十分露骨了,他若非想称霸天下,则至少也是要割据一方,毕竟朝廷的名器掌握在朝廷手里,得来并不容易。而以幕职体现尊卑高下则完全取决于他一人。 文书丞拟定的五年规划得以顺利通过,目标和路径已定,人事安排的重要性就凸显了出来。四部八总管皆由李茂任命,直接对其一人负责。 军政系统两总管:金道安、郑孝章。 经社系统两总管:文书丞、赵光良。 监察系统两总管:谢彪、苏辟冒。 特务系统以常木仓、秦墨为首。 李茂高居四大系统之外,围绕着他又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系统,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系统才是权力核心之所在,却因首要人物地位不高而常常被人所忽视,和其他四大系统不同,这个系统领导人不止一个:文的有胡南湘、曾真、毛大有,蔡有才,武的有石空、马雄安、韦观海、韦相成等。 此外还有一个独立于诸系统之外,号称只向法律和良心负责的独立部门——林蕴,林蕴身兼节度、观察两府推官,独立行使审判权。 第476章 解放奴隶 这天的会一直开到深夜,李茂了无困意,又去了书房,值夜的是曾真,娇躯裹在一张豹皮褥子里瑟瑟发抖,李茂捅开火盆,又加了几块炭。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曾真收拾起身,理了理云鬟,拨亮了油灯,就去烧水研磨。 李茂搓了搓冰冷的手,嘱咐道:“我以后晚上会经常过来,你把炭火烧旺些,免得半天伸不开手耽误事。” 东高镇资源缺乏,军政人员实行供给制,曾真职级不高,配给的木炭很少,又无钱从黑市上购买,漫漫寒夜只能这么干挨着。 李茂经常熬通宵,不过一般是在**上而非书房,他这么说自是在帮曾真。 这点曾真心知肚明,她嗯了一声,没有拒绝李茂的好意,在李茂的记忆里,这似乎还是头一回。 曾真把泡开的狼毫和砚台放好,又泡了茶,就去到外间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李茂的这间书房采用的是后世流行的套间格局,书史坐在外间靠门处,既能挡驾不速之客,又方便里间的幕主随时呼唤。 曾真、毛大有、蔡有才三人分成三班,确保书史的座位上随时都有人在。 李茂批阅了几份紧急公文,困意一阵阵地涌来,便搁了笔往外走,曾真放下笔站起身为他取来大氅,服侍他披上,李茂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叮嘱道:“夜里天冷,多加几块炭。”曾真抽出自己的手,公事公办地应了声是。 李茂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她那副公事公办的眉眼一时也没了心情。 穿过一条清冷的小巷就是自己的小院,自家房檐下,兰儿一身紫披风亭亭玉立,见她眉眼冷冷的,李茂嘻嘻一笑,紧步上前,贴面而站,去吻她的额头。 兰儿不领情,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李茂假意晃了一下,借回弹之力,揽住了兰儿的细腰,就往屋里推,兰儿倔强地抖了下肩,李茂心里咯噔一惊,哄道:“又在胡思乱想了,我去书房批两份急件,明早就要用的,你知道我一抱着你就起不来**的。” 兰儿霍地抬起头,盯着李茂的眼,出言讥讽道:“是吗,抱着我你还能睡得着觉,别让我一身的排骨咯伤了你的肺,还是去抱你的小真真吧,丰乳肥臀多软和呀。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李茂虎下脸喝道:“胡说八道。”马上又赔上笑脸:“以后不准拿这种事开玩笑,我们是清清白白的,说出去坏人名声,不好。” 兰儿惊奇地叫道:“哟,还好名声呢,你出去打听打听,听听外面是怎么议论你们的。我说小哥儿,想就拿下嘛,瞧瞧这小身板多结实,夜夜笙歌也扛得住,没事的,我不嫉妒,真的,不骗你。辽东这地方嘛什么都好,就是能玩的地方太少,一个人空守着空院子挺无聊的,找个人来欺负着玩我觉得挺有趣呢。” 李茂故作沉思:“你的意见很好,我会认真考虑。” 兰儿的小拳头登时雨点般打了过来,李茂拦腰将她抱起来,本欲将她扛在肩上,兰儿乖滑双腿一夹卡在了他的腰上,双拳依旧打过来。 李茂无奈只得使出大招,双手抓住她的脚脖子,把她当成人体链球用力旋转起来,兰儿立即全盘崩溃,失声尖叫起来。 石空和几名卫士“咣”地踹开大门闯了进来,却见兰儿双腿正卡在李茂腰上,双臂攀着他的脖子,正跟他亲热地“说着话”,众人一时尴尬无比,赶忙撤了出去。 李茂懊恼地对兰儿说:“丢死人了,赶紧回去。” 兰儿因为惊吓和害羞而满脸绯红,她攀紧了李茂的脖子,娇憨地嚷道:“就不下,死也不下,死也要跟你死在一块儿。” 李茂板起脸来呵斥道:“大半夜的什么死啊死的,多不吉利。你想死吗,真的想死吗,好,我让你看看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二日清早,秦墨揉着眼睛打着哈欠问石空:“昨晚老茂搞什么名堂,折腾的他婆娘跟杀猪一样,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咦,这门怎么啦?” 石空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昨晚我搞了个演习,想看看从卫士房到里面究竟要花多少时间。后来我发现这扇门当真是挡事,所以它就这样了。” 秦墨拍拍石空,赞道:“难为你能把谎圆的这么满,不过我建议你得空还是要提醒一下老茂:晚上悠着点,弄那么大动静出来真的很好吗,那不是本事,那是扰民。” 秦墨话刚说完,门就开了,李茂接过话道:“若说扰民,第一个扰的也是石空,他都没说话,你在这叨叨个什么?” 秦墨道:“饱汉不知饿汉饥,这镇子里还有几千号人打着光棍呢,你小心光棍儿们聚起来造你的反。” 李茂笑了笑,打了个哈哈道:“此事下不为例,我会意的。” 秦墨得理不饶人:“何止是你,屋里那位也得意意啦,有了快感你想喊,这我可以理解,不过你小声点行不行,嘴里含个东西也不耽误你们办事吧?好意思直着喉咙狂喊乱叫吗,欺负人嘛不是。” 话未落音,一盆洗脚水就泼了过来,得亏秦墨眼疾手快跳的早,否则准得淋成落汤鸡。 “唉你,泼水倒是看着点嘛,这儿站个大活人呢。”秦墨心有余悸地说。 “我家的院子,我想怎么泼就怎么泼,阁下管得着吗?” 兰儿把手中木盆往地上重重一丢,叉腰而立,勾勾地盯着秦墨,目光冷的能杀人。 秦墨尴尬地笑了声,对李茂说:“巳时新民营,别忘了,我有事先走。”又讨好地向兰儿打个招呼:“小嫂子,我走啦,留步,留步,不劳远送,哈哈。” …… 新民营建在码头之南,占用的是临河农场的地盘。 室韦人赠予的奴隶都被集中在这儿观察治疗,待确认身体、心理无害后才予以解放。 新民营里男有男营,女有女营。 女营里因契丹人较多,为了在与迭剌部谈判中占据主动,已经提前解散,一百七十三名身体、心理健康的年轻女性被全部配给安东军将士为妻,夫妻见了面,举行了婚礼,度了蜜月,然后所有女新人仍旧回女营来,集中在一起,由专门的教师教授她们礼仪风俗,语言文字,针织女工、洗染烹饪,帮助她们尽快适应新的生活。 男***隶中有一部分是汉人,大部分却是室韦人,还有少数的靺鞨人、新罗人。出于防范心理,室韦人这次没有留契丹人为奴,而是将他们青壮年一律剥皮虐杀。 医药局给他们彻底检查了身体,将染病的人挑拣出来,留营继续观察治疗,其余的一体释放,释放前,所有人都被剃光了毛发,身体用药粉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消毒,然后她们被挨个刷洗身体。 他们中的许多人并无按时洗澡的习惯,皮肤被层层污垢覆盖,结成了一层厚厚的硬痂,用水冲无济于事,只能把他们泡在温水里,去慢慢软化束缚他们身体的桎梏。 彻底清洗,改头换面后,这些奴隶犹如初生的婴儿,他们面面相觑,打量着一个个陌生的同伴,陌生的自己。 李茂站在高台上看着他们,心里感慨,野蛮、愚昧和贫困把他们由人变成了野兽,自己却要用文明之光重新把他们变回了人,这种成就感不是打两场胜仗,占几座城寨可以比拟的。 但李茂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就被台下的一阵大乱打断,原来是一个被解放的奴隶趁人不备推倒守卫狂奔而去。 他的逃走让卫士大感紧张,一时剑拔弩张,刚刚被解放的奴隶们又重新陷入惊恐中。 “怎么回事?”李茂厉声问卫士。 “跑了一个人。” “我知道跑了一个,为何要跑?” 卫士张口结舌说不上来,李茂的眉头拧了起来,看来解放奴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解除他们身体上、身份上的桎梏很简单,但要解放他们的心灵和思想却非一朝一夕之功。 “让他们把刀枪都放下来,都是自己人,不要这么生分。” 李茂语气和缓地对剑拔弩张的卫士说,卫士镇定,奴隶稍安。 秦墨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挂着笑。 “怎么回事?” “……哈哈,误会,一场误会,这狗奴,以为,以为我们把他洗干净了拿来祭神,哈哈,真是可笑。” “可笑,我看你才可笑。狗奴……哼。” 李茂恶狠狠地瞪了秦墨一眼,迈开大步朝被押解来的逃跑者走去。 秦墨懊恼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收敛笑容,跟了过去。 李茂亲手解除那名逃跑者身上的绳索,扶着他的肩,对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说: “我大唐的神是慈悲的神,他以慈悲的目光俯视芸芸众生,你诚心向善,他就会施展神通来保佑你,你为恶他就会远离你,任你与魑魅魍魉为伍,堕入悲惨的泥潭无法自拔。我大唐的神正是因为他的公道无私,大慈大悲才被百姓所爱戴,这跟你以前崇拜的神不一样,他从不使用暴力逼迫你信奉他,他只用自己的慈悲来感化你,引导你向善。他爱众生平等,绝不容许牺牲你的性命来祭奠他,他视此为愚昧,是对他的亵渎,我们若是那样做了只会遭致他降下灾难来惩罚我们。” 李茂的话经通译翻译,那名奴隶听懂了,却有些不大相信。 第477章 第一锭钢 李茂并不逼迫他,他挥挥手,让人将他带回大营,在众奴隶的迟疑恐惧观望中,帘幕打开,一队青春俏丽的年轻女兵鱼贯而出,人人手里捧着一套朴质干净的衣裳,华夏衣冠。 这些衣裳都是女兵营的女兵们为他们量身裁剪的,十分合体,虽然远称不上华丽——东高镇的条件还很艰苦,现在只能满足温饱等最基本需求。 女兵们将衣裳交付在新民手上,退在一旁,望着他们笑。 两名小校现身做示范,教导他们怎么穿衣裳,他们中的许多人春夏秋冬只有一套“衣裳”,这种所谓的“衣裳”也不过是兽皮加树皮,聊以遮羞而已。 华夏衣裳虽好,可不好穿,穿衣一节闹出了许多笑话,惹得旁观的女兵们叽叽咯咯笑个不停,忙的指导穿衣的两个小校满头大汗。 若不是李茂在一旁看着,莫说骂人杀人的心都有了。 好一阵折腾后,一百六十名新民终于穿上了他们这一生中最美丽的衣裳,方才的尴尬急迫此刻完全被兴奋所替代。 女兵们再次出动,一对一地为他们整理衣衫,重系衣带。 她们青春美貌,落落大方,贴身之际,耳鬓厮磨,香甜逼人,她们不觉得什么,倒把这些粗蛮汉子吓的够呛,埋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渴望是想抱住眼前的美丽,但在此威压下,他们又不敢,他们内心纠结着,蠢动着。 女兵们如花蝴蝶般灵巧地退去,李茂现身,向他们宣布:“我以大唐皇帝钦命辽东经略使的身份正式宣布:赦尔辈为良民,自此刻起你们都是我大唐的臣民。” 通译分别用室韦语、新罗语、靺鞨语转译了李茂的话。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一百六十多条汉子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含泪叩谢李茂的恩德,李茂让了一步,指着西南方向道:“赐给你们新生的是大唐天子,请向长安方向礼拜。” 时当正午,艳阳高照,西方的天空幽蓝而旷远,美丽且神秘。 一百六十名大唐新臣民转向西南,向他们的新国和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 这是李茂第一次以辽东经略使的身份昭示世人,做了一件好事,心情舒畅。 礼拜完毕,秦墨先带众人去用餐,餐后有司过来询问各人意愿,是愿意经商,种地,放牧还是做战士。 被解放者懵懵懂懂,好半天才弄明白自这一刻起他们已经脱离了旧的部落,正式成为大唐的臣民,告别了不堪回首的过去而与东高镇人一样沐浴在文明的阳光之中。 在李茂的规划中,新附民先单独结营,称之为新民营,施以文明教化,具体说一是要过语言关,二是要过军事训练关。 语言承载着文化,大唐广纳四海,不以血统论亲疏,却须取得文化和心理上的认同。 军事训练意在强化他们的纪律和服从,增强他们的体魄。 新附民身在新民营,所享受的待遇却与老民无甚差别,平日分散在各处做工、放牧,或充当卫士,半工半学,他们在新民营的经历记录在案,算作资历。 对于是否要接纳他们为东高镇新居民,此前还进行过一场辩论,有人以他们血统不纯为由拒绝接纳。有人则主张只要皈依华夏礼教则为华夏人,至于血统,大唐的皇帝尚且有鲜卑人的血统,谁又能保证自己的血脉里流淌着的完全是炎黄时代一脉传承下来的纯正的华夏血统而没有沾染半点外族血缘? 华夏一族的伟大在于他的海纳百川而本色不移,接纳了千川万流,海还是海,华夏还是华夏,伟大的,美丽的底色并没有丝毫更该。 礼教华夏派最终占据了上风,李茂一锤定音赞成礼教华夏的看法,只要在文化上、心理上诡皈依了华夏礼教,则为华夏之人,至于肤色和姓氏只是他们对祖先的纪念,不能作为区别夷夏的特征。 这一政策导致的结果是不仅这一百六十名新民很快被融合,受他们的感染,东高镇附近森林里的弱小部落也纷纷走出莽荒投奔文明,他们声称自己要皈依华夏,李茂虽然心里很清楚他们中的许多人根本就是冲着做华夏人的好处来的,但还是敞开大门笑纳之: 待之以平等兄弟之礼,法律面前一律平等,政策上加以扶持笼络,在文化上加紧融合,在经济上完成一体化和控制,军事上暂不放松戒备。 以此心态作为扩张动力,东高镇犹如海之吸纳百川,迅速发展壮大起来,崛起速度之快让主事者亦常感到惊喜不断,甚至有些措手不及。 人力资源逐渐丰厚后,李茂决定干一件自己一直想干又未能干成的大事——找煤矿,修铁厂。 后世给他可资利用的知识不多,但李茂依然能够比当世绝大多数高明人士看的更深更远,他断定辽东有煤矿有铁矿,而且储量异常丰富,品质亦不错。 但铁究竟在何处,李茂却也是一脸的茫然,他一面派人四处寻找,一面向铜虎头求助,看看他们那是否有奇迹存在。 李茂这个辽东经略使虽然到目前为止尚未得到大唐皇帝的正式承认,但辽东之主的身份已经彰显出来,和辽东有着密切经济联系的铜虎头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将来他们若还想从辽东这块土地上捞些好处那就应该跟李茂紧密合作。 至于以前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做人要向前看嘛。为了测验铜虎头的真心,李茂提出让他们抄录一份《辽东地矿图》给他。 李怀玉当年在辽东做节度使时,有异人向他贡献了这幅图,上面详细记载着辽东的煤铁矿分布位置。李怀玉得图大喜,赏了来人一万贯钱,聘其为幕府参谋,准备大干一场。若非次年安史之乱爆发,辽东的铁矿怕是早已开发。 或者大唐的历史进程也会因为这些煤铁矿的开发而有所改变。 铜虎头的诚意很快送到,这份在李茂看来弥足珍贵的东西对淄青人来说却是鸡肋,看着好看,却百无一用。 李茂入辽时的班子里就有采矿炼钢方面的人才,郑沛曾长期任职将做监,是大唐有数的冶金和兵器专家,只是因为不会做官才落魄至此。 李茂命其主管冶金矿务局,专司开矿和冶炼钢铁,郑沛的工作迅速展开,且很快就有了确切的消息:在一个名叫龟甲山的地方同时发现了煤矿和铁矿,不仅储量丰富而且煤铁的品质很高,以现有的开采技术,开采个两三百年也不是什么问题。 李茂下令设龟甲山镇,令第一师派一营人马进驻,又遣书记胡南湘前往坐镇,时时将最新进展情况传递回来。 这个时代开矿没有什么特殊技术,简单地说就是人海战术,有人就有了一切,第一师的建制仿照后世的建设兵团,一手握刀一手拿锄头,办事的效率不可谓不高,但毕竟人力有限,一营五百人想在短时间内把煤铁矿给办起来,显然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为了解决劳力问题,也是为了龟甲山镇的安全,李茂详细筹划后在元和五年冬季来临之前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清场运动,目标是将龟甲山镇周围五百里内一切可能威胁煤铁矿存在的中小势力肃清干净。 这场军事行动的代号叫“牛刀”,李茂把第二师和第三师视作宰牛的利刃,而把森林里的中小势力视为待宰的牛,但事实却深刻地教育了李茂,战略上可以蔑视敌人,战术上却丝毫马虎不得。 行动开始后,两军诸多不顺,连尝败绩,死伤两百多人,丢失军械无数,六名都头在森林遭遇战中阵亡,其中两人还被敌人俘虏。森林蛮人将他们捆在树上,身上涂上蜂蜜,任由虫蚁啃噬…… 两名都头的惨死,极大地激发了两军将士的仇恨,他们从盲目自大中清醒过来,迅速调整战术,认真对待那些待宰的“牛犊”。 战争的天平慢慢发生倾斜,这回是向着有利于李茂的一方。 李茂紧急向两军下达了不准杀俘虏的命令,但结果却不甚理想,森林作战困难重重,没人愿意携带俘虏,增加自己的累赘。抓到俘虏后的惯常做法是先挑断手脚筋脉,然后剥光衣裳,捆在树上,再全身涂上蜂蜜…… 郑孝章明白李茂严令不得杀俘的原因绝非同情心泛滥,而是为煤铁矿解决劳动力不足,他建议组建一支人马随军接收俘虏,同时颁布赏格,前方将士每交付一名俘虏,记二等功一次,奖励若干财物。 李茂批准了这个建议,一支名为“捆奴队”的特殊军队在特务系统内迅速组建完毕,并立即开赴前方,随两军将士行动,接收俘虏,鉴别俘虏,把俘虏押解去龟甲山。 源源不绝的劳动力极大地促进了煤铁矿的发展。 元和六年端午节,龟甲山冶炼厂出产的第一块钢锭系着红绸送到了东州经略府,李茂率全体属吏盛装出迎,如接贵宾。 经严格鉴定这块钢锭为一级品,品质完全达到了长安内军器坊用料要求。 内军器坊专为皇家打造兵器,用料之考究天下闻名。 李茂抚摸着这块冷森森、泛着幽蓝毫光的钢锭,笑得嘴巴也合不拢,当即下令用这块钢打造二十把匕首,赠给军中高级将领,称之为“元匕”。 第378章 第一座兵工厂 “有了铁,有了钢,我们还要创办兵工厂,你们说说这兵工厂应该摆在什么地方。” “从使用的角度看,自然是摆在新设立的东州城或河对岸的高州城里最为便利,生产出来的军械直接入军料院兵器库,根据需要再划拨给各军将士。” “从龟甲山到东、高两州地理遥远,运输不便,倒不如就摆在龟甲山镇,那里有煤有铁又有人力,能大大降低成本。”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李茂一时也下不了决心。 倒是在主持兵器制造的人选上没有大的争议,众人都推举郑孝章领衔,郑沛具体负责。郑孝章领衔的好处是可以最大限度地调用人财物资源,他具体主管军料院,军器使用的情况他最清楚,可以视使用情况而组织生产。郑沛不仅善于炼铁也是有名的兵器行家,他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无人可以替代。 李茂赞同二人搭班子,又提议常木仓做顾问,常木仓在兵器方面也很有研究,现在名声大噪、威力非凡的连发机弩就是他的杰作。 经过慎重考虑,李茂还是决定把兵器厂主体设在龟甲山,称之为第一军械所,而将连发机弩等精细兵器的制造放在河西的高州城内,称之为第二军械所。 高州是座新城,驻军较多,便于保密和侧卫安全。 这年的盛夏,李茂带着金道安、郑孝章、高丙等人去了龟甲山,目的是在那里建造一座新城 。分布在辽东草原上森林里的大中小部落都不会攻城,高大厚实的城墙可以有效遏制他们的骚扰,筑城费用虽然高昂,但相较收益来说还是十分划算的。 在胡南湘的陪同下,李茂仔细察看了周边地形,煤矿、铁矿占地广且分散,用一座城池把他们围起来显然是不现实的。 但军械所占地面积不大,在周围筑一道高墙以策安全并不困难。 李茂选定了一处易守难攻的小山沟,对郑孝章等人说:“一所就设在这,在山口筑城拱卫,另在山坡上筑造一座城堡,用于藏人和保护重要物资。” 高丙却有不同看法,言道:“山谷那边有个山洞,土人叫无底洞,洞内空间开阔,藏人和储备物资都很便宜,倒不如在洞口外修筑一座城堡以卫洞口,洞口安装一道铁门,以防万一。这样可以节省很多材料,最重要的是便于集中兵力防守。” 李茂问郑孝章等人的意见,郑孝章道:“辽东地广人稀,兵力不够用,重兵防守一座工厂的确不划算,我赞同老高,压箱底的家伙藏进山洞里,铁矿石、铁疙瘩让他们搬去,走不多远,我们的兵马就能赶到夺回来。” “不过……”郑孝章又道,“无底洞这个名字不大好听,是否可换个名字?” 胡南湘道:“煤铁不怕他们抢,但厂房却怕火烧,若是蛮人蛮劲发作放起火来,咱们的损失可就大了。” 李茂问道:“湘南打的一手好算盘,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胡南湘道:“还是从大处着眼,在通往矿区的各要道设置据点,矿区内多设**阵,将核心要害隐藏起来,即便让蛮人进来了,也像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无处下嘴。” 李茂见众人没有别的意见,便总结道:“这里是辽东的心脏所在,不能一有风吹草动人就躲进山洞里,那样虽然安全却无人起到支应整个辽东的任务。在山口筑城,守护军械所的安全,矿区内多设堡垒,加强内卫,即便有人混进来也无法搞大破坏。那个无底洞也要利用,用作最后的避难所和存储成品军器。当然无底洞的名字是有些不大中听,我看就改作藏兵洞。别人藏兵马,我们藏兵器。” 郑孝章也改了主意,豪气地一挥手:“那就通盘规划,把龟甲山打造成铁甲山,任他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 李茂笑道:“郑总管豪情万丈,我们就都有信心了,不过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着眼长远和全局进行规划,再一步一步实施,不焦躁,不懈怠,步步为营,把事情做好做扎实。把龟甲山打造成铁甲山,披着铁甲的心脏。” 阴郁的天忽然放出光明,辽东的盛夏并不炎热,天更是蓝的不像话,李茂登上龟甲山制高点俯视分布着山谷里的矿井、工厂、城镇,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豪情。 他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急躁,腰稳住阵脚,今日的局面来之不易,万不可头脑发热。待心绪平和下来,他又问郑孝章和高丙规划几时能作出来,郑孝章和高丙商议了一下回答一个月,李茂道:“太匆忙,这个不急,这种纲领性的东西务求精确可行,毛躁不得。不过扼守矿区入口的石堡和藏兵洞仓库可以立即着手营建。”又问这两处工程完工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高丙心里默算了一下,回答说:“五百人,八个月。” 李茂道:“八个月太长,我要你五个月就完工,我再调一千五百人给你。工程要按照最高标准来建,这里是我辽东披着铁甲的心脏,万万马虎不得。” 李茂又问郑沛龟甲山现有多少人,郑沛答:“驻军五百,工匠三百,随军家眷一千八,普工四千八,正以一个月八百人的速度在递增。” 李茂道:“‘牛刀行动’还有两个月就结束了,算起来龟甲山这个地方将来要屯驻我们一万人,我们规划的五个州看来不够用,在此另外添设一州如何?” 郑沛笑道:“树大招风,不图那虚名也罢。” 李茂呵呵一笑,增设州县的话题到此为止,驻军一万,必设一大将统领,李茂想给郑沛讨个官职,他自己既然都无所谓,李茂也就熄了这个念头。 郑沛说的对,树大招风,东州和高州设立后,各方对他的敌意空前高涨,李茂已经下令暂缓设州,当然条件成熟的地方设县还是有必要的,先夯实基础,以待时机嘛。 李茂回高州前召集驻龟甲山的军政将领集会,明确郑孝章地区军政最高首长的地位,明确郑沛最高技术首长的地位,提升胡南湘为龟甲山镇城局使,协助郑孝章处理地方政务,又增调第二师一个营和第三师一个营进驻龟甲山。 有了煤铁,这年的代盐铁券的发行量骤然猛增了一倍,精明的商人发现,使用代盐铁券这个东西非但十分轻便省事而且还有经济上的实惠。 辽东的盐铁院不止一处,在每处盐铁院都可以随时取现,怀里揣着一张代盐铁券走到哪都能换到所需的盐铁,这省去了运输之苦和被劫的风险,实在是方便的很。 而且精明的商人很快就发现了代盐铁券里深藏的一个秘密,他们算过一笔帐,假设说市价五张羊皮换一斤好钢,五张羊皮换铜三两,一张一斤代盐铁券换好钢一斤,却只需二两七钱铜就可以买到。 如此换算先用羊皮去换铜,再拿铜去换代盐铁券,再用券去换铁就要划算的多。 知道了这个窍门后,代盐铁卷就不再是一张普通的存单,它突然间拥有了自己独立的价值,它可以脱离盐铁独立存在单独流通,在精明商人的背书下为更多的人所接受,没有人担心代盐铁券会爆贬至一文不值,因为谁的生活中都离不开铁器和盐,只要盐铁院存在,它的价值就不会动摇。 辽东的盐铁院越建越多,规模越来越大,信誉越来越好。 盐铁院的靠山是辽东经略府,经略府的靠山是安东军,安东军兵力十万,他们成功驱逐了契丹人,在辽东已是霸主,他们的地位无人能撼动,而且他们还有一个更加强大的靠山——大唐。 “……这个东西的好处是可以根据我们的需要适当调整市场物资供求和价格,以极低的成本获取我们所需的物资,而且在手头周转不灵时还可以一解燃眉之急,方法很简单就是印白票注水,但要注意平衡,千万别水漫金山把自己给淹了。”李茂在核心决策小组上公布了他力推的代盐铁券的用意,众人至此方才了然,原来是可以点纸成金,免费使用人家的东西。 “每一张代盐铁券都须有我、书丞、孝章、木仓和曾真的亲笔签名,缺一不可,每份代盐铁券都需加盖盐铁院、经社部和经略使印章,设置唯一编号和防伪标记,编号和防伪标记由曾真登基备案,供有司调阅查询。” 李茂的话说完,与会众人都向书房女助手投来讨好的一瞥。看来将来要想做点手脚必须先过她这一关。 第479章 预做准备 每天一早,李茂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听取常木仓关于天下、辽东和周边的情况汇报,辽东地理偏远,消息蔽塞,对天下大势的掌握有个时差,大约是十天左右,消息来源有两个:长安的陈数和淄青的铜虎头。 与对关内的迟钝不同,对辽东尤其是控制区内,李茂的信息渠道已经十分丰富而通畅,在可能直接影响辽东的几大势力中无论盟友,李茂都有高效可靠的信息来源,这要花费很多心力和财力,但李茂认为这是值得的。 “刘济的讨伐计划因为营州朱氏作梗而被迫延期,迭剌部南线军力已经开始回防,正向梁丹河一带运动,此地集结的兵力已经超过三万,我们推测可能要对喀山部动手,时间可能是在入秋。” “看来有必要给我们的盟友提个醒:迭剌部是狼,不是落水狗。狗只会对人狂吠,狼却是要咬人的,且口口见骨,要出人命的。” “喀山部趁刘济和契丹对峙之机,兼并了奚人的几个部落和一些散民,和森林野室韦人也打成了一片,如今可是兵强马壮,可否让他们跟契丹人碰一下,试试斤两?” 李茂摇摇手:“万万试不得,梁丹河那一带地势开阔平坦,适合大兵团骑兵作战,契丹人要解决后顾之忧,必是雷霆一击,雪碧华他们扛不住的。一旦喀山部覆灭,契丹就没了后顾之忧,到时候不是刘济寻他麻烦,而是他要去寻刘济麻烦。” “幽州城高池深,契丹人不会讨到便宜。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于我有利。” “那岂不是便宜了朱洄?营州一旦和契丹人联上手,绝非我辽东之福 。” 常木仓道:“我这就通报雪碧华。” 李茂道:“让秦墨亲自跑一趟,他不是还说雪碧华是个女人吗,让他去鉴定一下嘛。” 一向不苟言笑的常木仓也咧嘴笑了起来,他的副手秦墨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认定了室韦喀山部首领兼六部盟主雪碧华是个女儿身,还说她是猛盾的私生女。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让秦墨在特务系统内声名大噪,一时无人不识秦总管的大名,消息传到李茂耳朵里,李茂令其到卑沙城出了趟远差,以避避风头,维护形象。 军械所的第一批兵器出厂时,李茂公布了他的近期扩军计划:将原来的内河水军扩大五倍,实现以辽河为轴,控制整个辽东平原的战略设想。 东、高两州夹河而建,辽东汉人的主要据点都分布在辽河两岸和沿海地区,打造一支强大的内河水军迫在眉睫,有了这样一支不败舰队,东高镇的势力向北可以直插契丹人腹心,向南可以与沿海的海盗集团取得联系,这不仅对贸易有利,更能在战略上取得有利态势。 如此光复辽东指日可待,李茂的这个辽东经略使也才能名副其实。 打造水军必须得有船,造船不仅要钱要物更要有成熟的技术支持,辽东船厂现有的力量只能制造小型内河船只,满足短途运输和巡弋河面,所拥有的战舰尚不能对契丹人的木筏、室韦人的独木舟和汉民堡垒的战舰取得压倒性优势。 千里辽河除了东高镇一段,还处于群雄争霸的阶段。 此前李茂派秦墨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去卑沙城找桑容帮忙,桑容则劝他向淄青求助,卑沙城只能修理海船兼制造一些近海辅助小船,对大型内河舰船并无制造经验。 论造船能力,大唐的泉州、广州、润州、登州都是实力雄厚,经验丰富。泉州的福船,广州的广船天下闻名。润州主要制造内河船只,登州两者兼备,以大型远洋船只为主,制造内河舰船的经验也很丰富。 润州太远,且无熟人,李茂把目光投向登州,他给苏卿写了一封长信,希望得到妻子的帮助 。苏卿很快回了信,她建议李茂向长安求助,李师道对李茂在辽东的崛起十分忌惮,借《辽东地矿图》外泄事件处置了好几个铜虎头管事,现今铜虎头对跟辽东交往持审慎态度。 若没有铜虎头的配合,想从登州船厂挖取合适人才绝非易事。 苏卿的信就像一封公文回函,写的干巴巴的,李茂读过偷偷地哭了一回。 登州的路走不通,那就只能舍近求远,是直接派人到润州去高薪挖人,还是绕道长安借天子之手达成心愿,这个问题上李茂力排众议,选择了后者。 辽东的事业已小有规模,藏在深闺不见人显然已不现实,是时候和长安恢复关系了。 李茂给远在长安的林英写了封信,请他转交宋王李结,再由李结转呈天子李纯。在长安左右龙骧军被改组为龙骧营并入神策军后,林英的权势未降反升,一跃成为龙骧营的绝对当家,现在是天子面前红的发烫的人。 李茂若求助于他人,难保他不从中作梗,而直接把信写给他,相信他会认真办理。 林英读了李茂写给他的书信,一连读了三遍,读完发了会呆,才把信封里夹着的另一封信拆了,这封信是李茂让他转交给宋王李结的。 李茂给李结的书信里还藏着一封信,注明呈达天听,林英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敢拆视,他只看了李茂给李结的书信,看完后封存,派人送给李结。拆封之间做的天衣无缝,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 李结曾游历天下,在江南盘桓多日,对润州的船场并不陌生,看过李茂的求助信后,他召来熟悉船场的幕僚先做了一番功课,这才进宫面见李纯。 唐初,皇室诸王在朝中和地方担任官员的现象十分普遍,由此而惹出种种祸端,到玄宗时,皇室被大幅度削权,皇子皇孙成年后集中京城居住,不再外放地方为官。亲王在朝中担当职务的也越来越少,但安史之乱改变了这一切,乱起后,宗室纷纷领兵讨贼,镇守地方,朝中亦不乏皇室宗亲担纲。 乱平之后,宗室权力再次遭到抑制,李纯登基后,亲王多带虚衔而无实职。李结现为凤翔节度大使,按官制他的这个节度大使无须亲自前往凤翔坐镇,而由副大使、知节度事执掌军镇实权,副大使、知节度事便是俗称的节度使。 虽无实权,却因为跟李纯关系亲密,而有权面圣进言。 这个特权是六年前李纯刚登基时赋予的,六年过去了,如今还算不算数,李结心里其实没底。 去年冬天突吐承璀在淮南监军使任上因酒后杀人被贬为普通宫奴,刘希光受其牵累出山南监军,眼下伴驾的是前岭南节度使王守澄。 王守澄和李茂有仇,李结不想通过他面圣,正想另觅他法,可巧机会就来了。李纯要在西苑打球,邀李结同乐。 李结披挂整齐,到西苑马球场边的含光殿见驾,这场球一直打到红日西坠方散。 神龙队又一次横扫对手,李纯双颊红润双眼放光,一直走进偏殿沐浴更衣,仍旧兴奋地评点场中各人表现,李结趁机建议对有功人员进行赏赐,对懈怠人员进行处罚。 往日取胜都是以赏赐为主,真金白银赏下去,众人齐呼万岁,落个皆大欢喜。 处罚懈怠人员不是没有先例,却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过。 李纯想了想,说:“有奖有罚方能激励士气,宋王的主意很好,是有几个懈怠人员,像王三立、陈竟堂、龚利,还有梁耽,对,尤其是这个梁耽,总是让着朕,让的太假了,谁都知道他在拍朕的马屁,着实不像话。” 王守澄皱了皱眉头,轻声问:“请大家明示,该怎么罚。” 李纯闻言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这个也来烦朕,自己琢磨去。” 王守澄满脸是笑,满意地退下。李结的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心里却为自己的皇兄捏了把汗,王守澄这老阉善于察言观色、制造机会,对球员如何奖罚本有前例可寻,他确非要趁天子不耐烦时来讨授权,有了李纯这句话,他到下面就可以作威作福,任意摆布人了。 李纯说要惩罚王三立、陈竟堂、龚利和梁耽几个人懈怠,无非是让他们出个丑认个错,敲打一下,犯到王守澄手里却又不知怎么折腾他们。 欺上瞒下,架空天子,国家的事慢慢的就被这些人弄坏了。 第480章 有的我都给你 支走了王守澄,李结才将李茂的书信奉上,李纯一眼扫过,又看了一遍,方道:“这么看他这几年在辽东还是折腾出了点名堂,造内河战舰,这是要一统辽东吗?” 李结道:“他的东高镇已经有民四万,兵马五千,民兵过万,应该是要大展宏图了 。” 李纯道:“有了这份根基也可以在辽东随心所欲了,为何还要求告朕,自己当家做主不是很好?” 李结犹豫了一下,还是进言道:“当年他参与党争遭人排挤,不得已远走辽东,一颗忠心却从未变过,眼下欲献地于朝廷就是明证。” 李纯道:“这算什么明证,辽东远隔千山万水,隔着河北,我是鞭长莫及,名为大唐臣子,实际还不是打着朕的旗号自立为王,自行其是吗?” 李结笑了笑,没敢答话。 李纯发了通脾气后,又把信看了一遍,这才道:“当年他被小人构陷,不得已去了辽东,这么些年了没忘记是大唐臣子,还打着辽东经略的旗号,也算不容易。记得当初你向我举荐他,本意就是想打发他去辽东建功立业,为朝廷收复失地,没想到转了这么大一个圈又转回了起点,许多事冥冥之中早有安排,还真是强求不得。” 李结感慨道:“是啊,当初对他寄予厚望,什么都给他了,他却跑回淄青去帮着李家兄弟搞内讧,待皇兄欲用他为股肱之臣时,他又跑到辽东去建功立业,用他的话说这叫‘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擦柳柳成荫’。” 这话说的李纯心情舒畅,三年前,沈太后一事上他听信谗言,头脑发热,行为莽撞,差点儿铸成大错,是李茂不惜牺牲前途阻止了他把错继续下去。 对李茂,他心里藏着一丝歉疚,但这份歉疚却又无法明说出来,李结的话搔到了他内心的痛处,却又搔他很舒服:李茂是参与党争,跟人内讧才被迫远走他乡的,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完全是咎由自取,是他辜负了朕,不是朕有愧于他。 心结解开,李纯心情舒畅,却又问:“这些话,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你帮他说的?” 李结道:“他是诚心知错了,否则,容我说句大不敬的话,依他现在的实力完全可以在辽东自立为王,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又何苦自己给自己套上一副辔头,任皇兄驱使呢?” 李纯哈哈大笑,这个比喻他很喜欢,再悍烈的辽东马,朕给你套上一副辔头,也要乖乖的听朕驱使。 “大唐擅长制造内河战舰的首推润州,其次是登州,登州虽近,却有人掣肘,那就从润州调拨人手。不过这好处,朕不能轻易舍于他,朕要他拿忠心来换。” 王守澄处罚完懈怠的球员,过来回话,李纯问跪在廊下的四人:“他的处置你们可服气,不服气就跟朕说,朕替你们做主。”四人齐曰心悦诚服。 李纯道:“陪朕玩球,让着朕,这本无过错,但让的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错了,你们回去好好琢磨朕的这句话。”四人应声退下。 王守澄服侍李纯擦拭身体,穿戴朝服,李结见状便要告退。 李纯道:“今日有外藩使臣觐见,你随朕去麟德殿一起耍耍。” 李结连声道:“岂敢,国家大事,岂可因亲废礼,国家体制万万坏不得。” 李纯愣怔了一下,握着李结的手,惆怅地说道:“这是怎么了,做了天子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吗,出门会客连亲生兄弟都不能带上?” 兄弟二人的对话到此为止,转身各忙各的事。 这日饮宴结束,李纯在自己的寝殿召见了林英,问了他两个问题: 辽东李茂而今是顺风顺水,还是危机四伏? 朝廷支持李茂收复辽东后,将以何法制约之? 林英答:“他若只求占山为王,则眼下就是太平盛世,他若含争霸之心,则依然危机四伏。若论以何法制约之,乃是宰相权责,微臣不敢置喙。” 李纯二日又召信使问话,信使还在宫门外,有诏令授八品官,入宫门又官升一级。见面好言抚慰,信使感激流涕。 礼毕,信使退在殿外。 李纯召裴度、李吉甫、李绛、张弘靖四相议论应对辽东之策。 李绛主张在辽东增设军镇,助李茂一统辽东,为大唐收复失地。 李吉甫道:“辽东陷落胡尘四十余年,诸酋长仍奉大唐为正朔,骤然创设军镇,其必心怀不满,则祸起辽东,累及幽燕,波及河北,祸及天下 。于圣上新政大不利。” 李纯道:“以爱卿之见,又当如何?” 李吉甫道:“可起复李茂为侍御史,充淄青押藩副使,以安抚辽东之名行事,则朝廷进退得益。” 李吉甫和裴度、武元衡一样都力主用武力削平河北、淄青、淮西藩镇,不欲辽东此刻跳出来搅局,故有此言。这一点李纯心知肚明。若授李茂经略使,而未能收复辽东,徒为天下笑柄,而损害朝廷的威望,若让李茂以淄青押藩副使的名义安抚辽东,则成朝廷有功,败过在李茂和淄青地方,与朝廷体面无损。 李纯笑道:“宰相老成谋国,朕心甚慰,然如此一来,却是要把天大的功劳让给淄青了。朕不与臣下争功,但也不想做事的臣子受委屈。朕意分东高镇为东、高二州,隶属淄青,起复李茂为东州刺史充辽东经略使。卿等意下如何?” 李吉甫见劝谏无用,有些无奈,其他三位宰相不似他保守,齐声附和赞同。 李纯又起复自己潜邸时的亲信突吐承璀出为辽东监军使。 突吐承璀外放淮南监军使后与节度使不睦,仗着朝中有靠山,恣意妄为,骄横跋扈,一日饮宴失手打死了节度判官崔游,朝中政敌群起攻之,李纯只得褫夺其官爵,罚在掖庭局服苦役,此番起复虽不免轻纵,但想到他去的是辽东,众人心里顿时气平,也就不再计较了。 得知这一任命,突吐承璀的脸黑的跟锅底相似,他现在虽在掖庭局操持最贱事务,但只要圣眷不废,又身在宫廷,翻身起复只是早晚的事,而此去辽东,虽说是监军却比流配岭南更甚,真的是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站起来了。 突吐承璀借叩谢之机向李纯哭诉,不愿去辽东,李纯笑骂道:“狗奴,瞧你这点出息,你出身卑贱,又铸下大错,不去边地谋取功名,将来凭什么让朕抬举你?” 又道:“你是朕派去的监军使,李茂能把你怎么样,无非给你点气受罢了,你忍着便是,顺便杀杀你的锐气,让你知道怎么做人。” 突吐承璀道:“小臣倒不是惧怕李茂报复,只是不愿离开长安,小臣不要官爵,只愿年年岁岁侍奉大家左右,便是死也知足了 。”说罢鞠了一把老泪。 李纯有些感慨,自他记事起,突吐承璀就服侍在他身边,是他最可信赖的人,幼年时一刻也离不开,年纪渐长,他对突吐承璀的一些做派略有不满,常加训斥,但对他的信任却无丝毫减损,派他去辽东,一是为了给他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二者也有自己的计较,但这个计较他不能跟突吐承璀明说,免得老阉又不知天高地厚。 辽东不是淮南,别枉送了他的小命。 李纯扶起突吐承璀,说道:“你果然有忠心就替朕分忧解难,而不是趴在这哭哭啼啼。朕做了皇帝就成了孤家寡人,身边何尝不想有几个能说话的人,朕也不舍得你走,可你走行吗,你这跟头摔的太大了,朕不帮你站起来,你能站的起来吗?” 一股暖流骤然袭遍突吐承璀全身,老宦官感动的热泪盈眶,咬牙切齿地表忠心道:“小臣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办好这趟差事,不辜负天子对小臣的期望。” 突吐承璀跋涉千山万水,来到东州城时,李茂正在河边船场视察工地,从润州来的造船师傅已于一个月前赶到。 李结共为李茂聘了九名工匠,行到半路有人开了个小差,溜了。途径横海军时,因节度使程怀信病死,横海镇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一人跑去看热闹,被乱兵冲散,一天后在护城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剩余七人在过营州时,因购买貂皮与契丹人发生争吵,被契丹人当场打死一人,其余六个人发生了一场大争执,其后两人折还回南方,余下四人辗转来到东州城。 李茂当即为四人请官,享受幕府上佐待遇,四人感李茂之诚,又见辽东生机勃勃,蕴含着无限的潜力,也大为感动,原本打算休养半个月才开工,此刻却立即行动起来,当晚欢迎宴后便从刺史府进驻了船场。 辽东船场在此之前已经进行了改扩建,初步具备了制造大型战船的硬件。李茂接受四人建议,连夜添置设备调拨人手,四人到达东州的第四天,第一艘战舰便正式立项建造,在李茂的提醒下四人充分考虑了辽东气候和水文的特殊性。 到突吐承璀来到东州时,第二艘战舰的龙骨已经完成了搭建,同样的工序在润州船场至少需要两个半月。 第481章 披铁甲的船 吃李纯一番点拨,突吐承璀也明白了此行的重要,心气顺了,人也精神,琢磨了一番就开始为李茂采买礼品,辽东不比淮南,那里李茂才是当家人,他这个监军就是个摆设,要想不受气就得先把关系处好,有道是礼多人不怪,伸手不打送礼人,一份大厚礼送上去,谅他李茂也不好再欺负我这个落魄之人了吧。 他久在帝王家,见多识广,又善于揣摩人的心理,礼物准备的也就与众不同。 突吐承璀不大出远门,本以为除了长安、洛阳天下皆为动物乐园,去了扬州才知道大唐很大,好地方真不少,不过对辽东他却没什么好印象,辽东陷落胡尘已久,腥臊恶臭又荒蛮,能有什么好的,这一路行来,突吐承璀走的心情沉重,步步揪心。 他要去的东、高二州不久前还只是辽河边上的一个小渡口,即便现在草鸡变凤凰成了大唐的州郡,那也一样土的掉渣,突吐承璀过营州时特地买了一顶好毡帐,他听人说辽东的汉人都住地窖,地窖他钻过,潮湿阴暗,那岂是人呆的地方? 因此真到了高州,眼前的一切就让他倍感惊讶,东高二州虽然远不及长安、洛阳,却也初步有了些城市的样子,尤其是东州,城市框架已经拉开,高大的城楼虽还在营建中,四周的城墙却早已成形,城中处处都是工地,热闹混乱,红红火火。 这座城背山临水,依地势而建,不像长安那样方方正正,街道小巷也不是直来直去,但整个城市规划的却是清清爽爽,街道宽平,主要街道上都铺着青石板,小街小巷铺着碎石子,街巷两边的排水沟不似长安那样朝天裸着,而是覆盖了青石板,整洁又便利。 街道两边四季常青的行道树,修建的整整齐齐,城内的坊墙曲曲折折依地势而定,私人官职再大也不能当街开门。每个坊内中心十字街口一带商铺林立,商业繁华,余处却不得开设商铺。城里的房屋朴素实用,鲜有轩丽奢华的,但也不是他想象中的连猪窝都不如,很多居民家里都挖有地窖,不过不是拿来睡觉,而是用来存储食物。 整座城不大高,不穷酸,干净、清爽,朴实,突吐承璀的心情慢慢地好了起来。不过当他看到刺史府时不觉眉头又是一拧,堂堂的刺史府怎么连内地的县衙都不如呢? 他的监军府和刺史府并肩,相隔只有一坊之遥,这是一处新建的宅院,高大,气派,大大超出他的期望,突吐承璀对李茂的礼遇很满意。 李茂对这个身材高大的阉官并不讨厌,他能顺利从长安脱身,突吐承璀功不可没,若没有他通风报信,相赠神策军关防,自己不可能那么轻松地就脱身。 突吐承璀这个监军使嘛,除了喜欢摆摆谱,吹吹牛,贪财好色外,并无别的不良嗜好,当然在皇家当奴才当惯了,身上不免沾染一些权力欲,喜欢指手画脚,显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辽东毕竟不同内地,时刻处在临战状态,不懂装懂的瞎指挥是没有市场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突吐承璀看着有点高大傻,实际心细如发,精明着呢。 战舰建造尚须时日,成军后训练水军也需要时间,这段时间里,李茂以辽东经略使的名义以辽河为轴恩威并重陆续收服了沿河的二十几座城镇,与他们建立密切的商贸联系,以此为据点,定点清除威胁商道的森林部落。 辽河两岸的汉人据点守备力量绰绰有余,但主动进攻却后继乏力,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李茂在唱独角戏。 李茂的用意是籍这场战争锻炼新军及与各据点之间的配合,再一个“险恶”用心就是断绝沿河据点与森林部落媾和的可能,把他们彻底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这场讨击战斗就显得异常血腥,李茂给各部下的命令中经常出现的两个字是“击灭”,用以代替先前常用的“击破”、“击溃”。 分散的森林部落在此前数百年间老死不相往来,指望他们因为暂时的压力而团结起来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战事一开始就有利于李茂,直到战事结束依旧如此。 在这场“漫长”而激烈的战争中,安东军三个野战兵团和一个守备兵团定型下来。 守备兵团以原清海军为基础,主力是近卫第一师,驻守东州、高州、龟甲山核心地带,一手拿枪一手拿锄头; 以祝九、薛老将为首的第二师发展为水路两栖打击兵团,以辽河为轴经略辽北、辽东北,警戒北部室韦六部; 以诲洛可、石雄为首的第三师步骑兼有,攻防兼备,以龟甲山为基地经略辽南,警戒辽东城和沿海海盗集团; 以马和东、黄仁凡为首的第四师混成兵团,擅长大规模野战。以高州为基地经略辽西,警戒营州朱氏势力和西北迭剌部。 各军分工明确,互相配合,李茂授权给各师允许其滚动发展。 第五支特种兵团也在秘密筹建中,这是一支特殊的雇佣军兵团。 归附的蛮人并非每个人都愿意归化大唐,他们看中的是眼前的经济利益,有利则为大唐臣子,无利则叛唐。并无多少忠诚可言,对这些人,李茂的态度是善加利用。 这支禽兽兵团的首领也应该是个禽兽,毛太公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李茂给他配备了两个助手,毛大有和韦观海。 毛太公的本家脸皮厚,耐得住骂,能像牛皮糖一样黏着毛太公,善于借力打力,精于狐假虎威,这些优点方便李茂对这支军队的实际控制。 韦观海的优点是为人谨慎,遇事不固执,懂进退,尤其善于组织撤退。有他在,这支军队绝无全军覆没的可能。 …… 每天早起李茂第一件事是练功,功练完就出城去船场查看战舰的建造的进度。 以辽河为轴,以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水军为强大后援,以辽河两岸的十八座堡寨为支撑,构筑辽东的战略核心支撑带,与三个主要敌人打一场决定辽东命运的消耗战。 这是隐藏在李茂内心不愿告人的隐秘。 晨曦初露,三艘大型战舰已经露出峥嵘的面目,以后世的眼光来开,这三艘战舰远远称不上强悍,但考虑到眼下的技术水平,已足以可以用“横空出世”四个字来形容了。 在建造战舰前,李茂派人仔细勘查了辽河的地形和水文条件,对新战舰的设计提出了新的符合战场实际的要求。契丹人的木排和室韦人的独木舟并不能对大型战舰造成多少威胁,真正有威胁的是他们手中的箭,他们会在一些河道狭窄的地段置麻绳索,下河桩,沉石楼,约束大型战舰行动,再以优势弓箭压制水军,继而以木排或独木舟装载勇士登船拼杀。 针对契丹人和室韦人的惯常战法,李茂大胆提出了自己的观念,他让江海通给新战舰加装一个穹形盖,再在船体上插满尖锐的利刃,再在船体两侧加装几个车水轮。 这个新奇的想法,让船舶建造总管江海通的助手蒋喜元目瞪口呆,其余两位工匠也嘀嘀咕咕,嘴上不敢说,那表情却是在埋怨李茂不懂装懂,外行乱指挥。 但江海通毕竟是见过识广,他在心里把李茂的建议盘算了一下,从技术角度审视这些建议虽然新奇却并非不能实现。 他安抚助手和同伴:“不懂装懂的是你们,你们知道怎么造船,可知道怎么打仗吗?你们知道江南的仗怎么打,可知道辽东的仗怎么打?”蒋喜元挥舞着标尺不服气地嚷道:“我是不知道,可哪见过兵船上加盖的,还在上面插上利刃,那是刺猬还乌龟?” 江海通被助手的话逗乐了,也不想多解释什么,他招呼其他两位师傅:“打仗的事咱们不管,单说造船,咱们能不能造出这种满身长刺、有轮机的乌龟船来?” 一个师傅道:“乌龟壳子加轮机嘛,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只要肯花钱,造出来不成问题,不过眼下这三艘是来不及加龟壳了,添些刺倒不是问题 。” 四个人围在一起,熬了一个晚上制定出一套方案,二日一早等李茂来船场时,江海通就汇报给了李茂,但此刻李茂又有了一个新的主意,他问江海通是否可以在船体上覆盖一层铁片,把木船变成铁甲船。 江海通的助手、副总管蒋喜元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自古以来有铁造的船吗,铁甲船,船也能穿铁甲?”李茂微笑着回应道:“人可以披甲,马可以披甲,船为何不可以?船比人和马都大,应该能披更重的甲。” 蒋喜元竟无语以对,江海通捻须沉吟着,许久方道:“内河船不比海船,船上覆盖铁甲应该是可以的,但这甲片不宜太厚,又不宜太薄,我们辽东能锻造出这样的好铁吗?” 李茂让石空拿来一块铁盾,用手轻轻敲击,铁盾发出清脆的声响,李茂得意地说道:“这是我们辽东自己开矿,自己冶炼,自己锻造的铁盾牌,将来船上就悬挂这样的盾牌,船体上预留榫钉,可以挂铁盾,也可以不挂。 江海通道:“若是为了防备契丹人的火箭,可以在船体多刷几遍生油,不仅轻还可以防止船体腐烂,岂不比悬挂铁盾来的轻便?” 李茂笑道:“生油是要刷的,还要多刷几遍,但铁盾也要悬挂,悬挂铁盾我另有用处。”江海通道:“这样一来就要使用大的木材,增加工序,工期方面恐怕要延迟。” 李茂道:“工期不能误,我多调派些人手给你。” 李茂为何执意要在战舰上悬挂铁盾的原因,秘不示人,外人不得而知。 事情被一些潜伏在东州的探子探知,迅速传回了各自的本部,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游戏,李茂在地上泼了一些红墨水,引诱潜伏者聚拢过来探看,他们离开时脚上沾了红墨水,李茂就循着他们留下的红色脚印摸到他们的巢穴,或一举端掉,或引而不发,而失败者自己却一无所知。 在安东军兵马使帅府的北侧有一座不起眼的小集镇,每天这里进进出出的人都络绎不绝,他们做各种打扮,操着各种口音,但他们都隶属一个共同的组织——安东军侍卫亲军右厢。这里是右厢的大本营,右厢有两个营的编制,但出现在此处的人并不多,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被撒到了外面,充当李茂的耳目,把辽东各地的信息不论好歹,一股脑地侦测回来。 留守人员将这些信息归类,分析,提炼出有用的信息,汇报给主事者,再由主事者决定其具体用途。 这一整套工作流程,完全是克隆铜虎头的,李茂的亲军右厢和扬刀军的右厢异曲同工,都是出色的情报系统,自然说到出色,也得看跟什么人比,跟淄青的铜虎头、长安的龙骧营、五坊司比,未免还有些逊色,但跟契丹可汗的探马,室韦人的斥候比就不知道要出多少。 也能将新罗王和渤海王派来的高级耳目戏耍的团团转。 右厢主将是秦墨,李茂最信任的心腹,但秦墨跳脱的性格并不适合繁琐、细致的情报事务,故而右厢的实际主事人是秦凤棉、李泰国和曾真。 秦墨挂名协调,并不主管具体事务,三人遇有不决之事越级找常木仓而不找秦墨。 秦凤棉、李泰国都是铜虎头旧人,秦凤棉本名郑威,本是张敬久的得力部属,李茂到辽东后情报系统一片空白,另起炉灶太耗费时间和精力,而他最缺的就是时间和精力,于是就和太原的张敬久商量,请其施以援手。 张敬久倒是个实在人,一声令下,其设在幽州的分部就移植到了辽东。这就是曾经震动龙骧营的“幽州大劫”,龙骧营设在幽州的分支机构一夜之间被人连锅端了,管事郑威和所有骨干渺然无踪,不知去向。 李泰国则是李茂在长安时的助手之一,李茂远走辽东后,他备受排挤,于是辗转来投。李泰国没有别的有点,就是忠诚可靠,踏实肯干,这点最为李茂所看重。 曾真本是李茂沟通右厢的桥梁,李茂见她办事稳妥,便逐渐让她接触右厢,曾真气质阴柔、沉毅,经过这么多年的摔打,洗尽铅华,才见她的本来面目,也是一个心机似海深,有信仰有野心的人,她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材料。 第482章 打还是不打 李茂来到右厢时,恰逢曾真值日,自协管右厢事务后,曾真有意识地减弱了她的书史身份,能不见李茂尽量不见,她的直觉告诉她李茂对她并没有死心,他像一头藏在暗处的猛兽一直在觊觎着她,而更糟糕的是她的存在已经引起了一个有名的醋坛子的嫉恨,她必须远离那个是非之地。 李茂的突然到来,让曾真倍感紧张,尤其那张黑沉着的脸更让她手足无措,惶惶不知如何是好。前阵子李茂交代她特别关注新罗方面的动向,但她分析各种情报得出结论认为新罗国如今国内危机四伏,不大可能会对辽东有什么想法,李茂的提醒很有可能是一个借口,借机接近她。她暂时将此事按下,没有花费更多的精力,甚至没有通报秦凤棉和李泰国。 但就在昨天,派驻新罗的管事突然传回一条十万火急的消息:新罗国正在大规模征召士卒,调配粮草和军械,西北边境一带被严密丰硕,禁止外国人靠近,去往新城的各条商道皆被切断,非有特别关防不得进出。 一般而言右厢派驻各地的管事只负责如实通报消息,而不做判断,做判断是需要承担风险的,但这回新罗管事却明确得出判断说新罗国极有可能要对辽东展开军事行动。 曾真的直觉也告诉她新罗管事的判断是准确的,新罗国的确是在酝酿一次大行动,目标正是羽翼未丰的辽东。 李茂来右厢向来都是轻装简从,主事者迎候在院中即可,一般不出院门。 院中阳光明媚,曾真的肌肤凝脂一般,只是面色有些紧张,嘴唇煞白。右厢虽然以秦墨为首长,但负实际责任的却是秦、李、曾三人,而这件事又是李茂亲自交办,她给办砸了,不知道如何向李茂交代。 李茂面色和蔼地向迎候在院中的右厢当值人员问候了一声,众人散去,各忙各的活。当值的曾真却不能走,她要留下来陪侍李茂。 李茂的脸色渐渐变得严峻起来,他在墙上那副被放大了的辽东地理图前站了一会,地图上各种古怪的标识密密麻麻,标识各有含义,但一般人却看不懂。 这些标识出自李茂之手,除他之外,只有右厢几名核心人物才能看得懂,曾真是其中之一,但右厢名义上的首领秦墨却对此一知半解。 曾真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想把新罗方面的最新情况做一个简报,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挨批,受罚,自己都认了。 曾真刚要开口,李茂却道:“到会议室去?” 这个会议室参考了后世常见的会议室格局,四面都是石墙,不见一个窗户,墙很厚,外侧有卫士巡视,防止被人窃听,门只有一个,铜包角的木门,十分厚实,表面蒙了一层皮革,用以隔音。 石空和几名卫士留在门外,石空派出流动哨警戒四周,防止有人在墙上凿孔偷听。这是规定动作,倒不是信不过右厢的保卫实力。 曾真推开门请李茂先进,她进来关好门,一转身却撞在了李茂怀里。 若在往常,她必后退一步,面若寒霜,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面孔。但今天,心里发虚的她,就站在原地没敢动。 李茂轻轻扶住她,侧身欲吻她的面颊,曾真没有闪避,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李茂犹豫了一下,放弃了:“我想听听新罗方面的事。” 拉开一张椅子,李茂在会议桌边坐下,心里怅然若失。这种按他意思制作的高背软椅他坐起来十分舒服,不过据秦墨反应右厢里很多人坐不惯,他们还是习惯席地而坐,或坐那种硬木胡椅。 曾真定了定神,拉开一张高背椅坐在了李茂对面,右厢处处都镌刻着李茂的痕迹,眼前这宽大的会议桌和手里的高背椅就是其中之一。 李茂坐在往常秦墨做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后仰,望着天花板。 没有直视自己,曾真略略放心,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汇报。 昨天得到新罗急报后,她把近期所有有关新罗的情报做了一个汇总,据此做出三点推断: 其一,新罗国征兵的目标是辽东。 其二,新罗国此次行动国内反对声音很大,准备的也不充分,意在速战速决。 其三,辽东城的薛青裹会成为新罗的急先锋。 曾真思维敏捷敏捷,口齿清晰,语调温婉,却因紧张汇报时不免有些磕磕巴巴,显得信心不足 。算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向李茂汇报这么大的事件,和战之事关系全局,若有误判,这罪过可不得了。 汇报完毕,曾真额头上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她趁李茂还在望着天花板,悄悄用手绢擦了下脸。她天生丽质,肌骨细腻若凝脂,从不施粉黛。 犹豫了一下,曾真鼓起勇气说:“是我的疏忽,酿成今日的被动,错在我一人,我甘领责罚。” 话说完曾真轻松了很多,她索性大大方方地望着李茂,等着他来裁决自己的命运。这一刻她的心里除了对他的敬意、恐惧、疏远,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依恋。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并不是那么讨厌。 李茂却仍在沉默着,曾真刚刚产生的一丝好感荡然无存,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作响,那是恐惧的声音。 “此事要引以为戒,经过松木关一战,契丹人的势力被驱逐出了辽东,室韦人暂时还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的敌人只有三个:渤海、新罗。我们越兴旺发达,敌人越恐惧,他们要过来打我们接招就是,早打胜过晚打。” 三个大敌,李茂只说了两个,还有一个没说,曾真却心知肚明,他指的是营州的朱洄,朱洄虽然割据自雄,到底还是大唐的臣子,李茂是不便说出口的。 曾真起立道:“请大帅放心,我一定牢记教训,杜绝再犯类似的错误。” 李茂压压手,让曾真坐下来,轻松地问道:“右厢的事很繁杂,做起来并不轻松,能耐下性子去做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你的判断还是准确的,只是经验欠缺了一点。原因嘛,你虽跟随我多年,却一直和我有隔阂,当然这个错在我,是我让你时时没有安全感。” 曾真站起身想解释什么,被李茂拦住:“我欣赏你的才学、聪明、上进和野心,也垂涎你的美色,但你不愿意我不能强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或许嫁了人会好点,也免了某人对你的觊觎啦。” 曾真道:“大帅于我恩同再造,知恩不报,岂是人类。曾真愿一辈子追随大帅,效犬马之劳。” 李茂沉默半晌方道:“我只是想帮你,你,唉……” 眼见曾真又恢复了拒人于千里的冷漠,李茂气怒攻心,再也做不到冷静,遂叹了一声,拂袖而去 。曾真抢先一步为他开了门,站在门口毕恭毕敬。 门口一人却躲闪不及,只得故作惊讶道:“咦,原来里面有人,你们,你们,你们躲在里面做什么?” 李茂当胸一拳打退秦墨,后者假装受伤手捂胸口咳嗽不已。 李茂微服来右厢,有人报知秦墨,秦墨正在睡觉,懒洋洋地说声知道啦,便翻了个身继续睡,来人正要告辞,他却惊跳起来问今日谁当值,得知是曾真时,秦墨便一跃而起,头没梳脸没洗就奔了过来,果然如愿以偿地把人堵在了会议室里。 只可惜偷听不成,反被人打。秦墨捂着胸口跟着李茂离开集镇。李茂道:“牙不刷脸不洗,跑来丢人现眼,你瞧瞧你这个右厢主事当的……” 秦墨道:“谁想揽这活,你不行就把我撤了,我落个清静。” “你想的美,这样的好事当然你干,别说我不照顾兄弟。” “兄弟?哼,兄弟就是替大哥受苦受难的。” “少发牢骚,你不是说有重要军情向我禀报吗?说吧。” 秦墨出使室韦部,前天回来,一回来就说有一件绝密信息要当面向李茂禀报。李茂谅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就躲着没见。 “说吧,你都探到了些什么?别跟我说雪碧华真是个女人。” “我猜错了,雪碧华是个男人,不过雪碧华不喜欢女人,而喜欢别人把他当成女人。” “有意识,还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他还想我怜爱他呢。” 李茂捂着鼻子,身子向后仰:“你答应他啦?” “我傻啊我,这样无理的要求我怎能答应呢。” 李茂笑了笑:“这算什么发现,你这趟白跑了。” “这样的消息还不算绝密,我们以后可以专使美男计来对付他,这比使美人计划算 。” “此话怎讲?” “女人水性,出去时间久了难免变心。” “看样子又被哪个女人甩了,这回是谁?” “柳花花,走前还跟我山盟海誓,我一走她就跟人成来亲。” “花花啊,我知道,你跟她不配,她大你五岁呢,是我叫她嫁人的。” “你?” “你瞪我也没用,人家已经成亲了。另找一个吧。” “你以为我不想啊,还不是没合适的,曾经沧海的人,想找个合意的哪那么容易?” “曾真如何?” “好是好,可惜名花有主,我是没这福气喽。” “我跟她是清白的,我承认以前我对她是有过非分之想,不过现在说清了,没事了。” “鬼信!好好,我信,我信。只是娶了你的旧爱,以后兄弟还做的成吗?” “机会我是给你了,是你自己放弃的。” “我就知道你贼心不死,其实你发发狠把她收了,天塌不下来。” “强扭的瓜不甜。” “扭下来养熟就甜啦。” …… 综合各方情报,李茂断定与新罗的这场仗是免不了的了。 为此,他在东州郊外的第一农场召开了军政联席会议,这座农场由李茂亲自抓,米、面、粮、油、菜、家禽、家畜、水产、果木、花卉应有尽有,是风调雨顺,还是风不调雨不顺,李茂观一地而窥大势。 这座农庄的核心是一口四十多亩的鱼塘,一条绿堤将之一分为而,堤畔栽种垂柳,近岸又有荷、菱,夏季去倒有些江南水乡的意境,不过眼下是初秋,残荷败柳,已无风景,只剩白茫茫的一片萧条水。 邻水处建着一座三进院落,外观朴素,内部陈设更是朴素,李茂隔一段时日就到这里来住上一阵子,亲自下田务农,体会稼穑之艰,时刻提醒自己。 一早李茂到水里捕了一筐肥鱼,正由兰儿和吴氏在收拾,曾真也想去帮忙,却被兰儿凌厉的目光逼退。 会议在中堂会客厅召开,金道安、郑孝章、文书丞、赵光良、谢彪、苏辟冒、常木仓、秦墨四系统八总管尽数到场,曾真负责会议记录。 “新罗国声称上承高句丽衣钵,对辽东拥有主权,籍我大唐国势衰落、地方豪强割据难制之机,往辽东派遣了大批谍报人员,广泛收集各类情报,为夺取辽东做好了充分准备。只因有渤海国的牵制,一直未能如愿。自我打出辽东经略使的旗号,他们觉得再等下去,辽东就会回归大唐的版图,与他这个高句丽合法继承者没有干系了,这才决定铤而走险。” 李茂开场几句话为这次会议定下了基调,新罗国是处心积虑要侵占辽东,这点不容讨论,下面就是如何应对的问题了。 “为了与我辽东开战,他们向渤海国做了一定的让步,将侵占的渤海江南府土地让出,又将亲王公主远嫁渤海王,缓和了边境的紧张局势,使得他们能腾出手来,将大批军队由南部调往西北。 “而在渤海国一方,他们也希望新罗跟我发生冲突,若新罗因此得罪了大唐,他们便与大唐结盟,在道义上占据制高点,新罗国即便占据了辽东,面临东西两方的压力,也只能向他们媾和,让出一部分到手的利益,则他们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白白捡个便宜。 “若新罗不幸被我战败,那他们就马上打出吊民伐罪的旗号,帮着李茂东西夹击新罗,趁机占据他们想要的土地和人口。” 秦墨的简报材料是曾真为他准备的,他花了一晚上时间去熟悉,现在说的头头是道,让不明真相者不禁刮目相看。 秦墨做完简报很响亮地喝了口茶,朝曾真投去温柔的一瞥,曾真只是矜持地一笑,埋头继续做她的记录。 第483章 敌友的界限在哪 “新罗国国王利令智昏,为了夺取辽东,这回是下了血本的,他割让白头山给渤海,让出侵占的江南府也就是现在的南海府六县之地,再送亲王公主去上京和亲,甚至不惜称臣纳贡,目的就是让渤海保持中立,好让他对辽东用兵。渤海王怎么做的呢,渤海王要坐山观虎斗,欲得渔翁之利,他把平壤城的驻军撤了,放任新罗国打通通往辽东的咽喉要道。这么看,我们跟新罗国的这场仗是免不了的了,要打,还得大打。诸位议议,我们该如何去打。” 李茂目光从众人脸上逐次扫过,低头喝茶。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要打,我们就奉陪到底。”秦墨年轻气盛,第一个开口。 “人家已经磨刀霍霍,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仗肯定要打,而且这场仗将是我们打过的最大规模的仗,时间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一年。我们要有充分的准备。”郑孝章说完,望向文书丞和赵光良:“打仗就是砸钱,咱们的财力能支撑一年的大战吗?” 文书丞道:“苦日子是肯定要过,熬熬也就过去了。眼下粮料、被服供应充足,食盐储备也够,马匹、油料不足,正在托十八寨购买。” 文书丞说完反问郑孝章:“交易用铁尚有很大缺口,若不能在战前补足,可能会影响与营州方面的交易。弓箭来不及制造,得设法从营州方面购入,这就需要真金白银。” 郑孝章的越俎代庖受到了文书丞的巧妙反击,有苦难言,脸皮有些不好看,喝了口茶方道:“交易铁已经准备好,只是没船运输,铁锭太重,靠骡马需要耗点时间 。你要的真金白银已经准备妥当,今日就能拨付过户。” 赵光良道:“十八寨提供的马很一般,而且数量有限,契丹人卡了我们脖子。雪碧华的马只能驮运物资,做战马的话就太次了。这场仗还得立足步军和水军来打,骑兵作用不大。” 李茂问列席的江海通:“三艘铁甲舰何时能完工。” 江海通道:“月底能下水,辅助舰艇要到下个月底。” 李茂道:“这样算起来,时间就有点紧。” 常木仓道:“眼看秋收将尽,建议把后备三营人手抽出来,男兵投入船厂,女兵加紧赶制冬衣。箭镞方面,需要熟练工匠,现在已无人可调。这种东西营州不会卖给我们,北面盟友的箭镞跟我们用的不一样,质次价高,且数量有限。” 李茂道:“造船不能停。箭镞方面一是立足于自己制造,此外可以向卑沙城加紧购置,我们的仓库里还存放着一些香料,本来是准备留着卖个好价钱,现在全抛出去,筹备钱财购置军械。冬衣方面,距离入冬尚有时日,待秋后立即组织女营人手赶制,应该来得及。粮草方面要加紧储备,要留有余地,以便接济盟友。今年这个冬天料必又长又冷。” 说完了后勤的事,再说具体的战略战术,李茂建议将全军分作三部:前军对敌,后军守备,奇兵留在预备队,前军以金道安为主将,第二师,第三师为主干。后军以以第一师为主干,郑孝章为主将,文书丞为副将,郑孝章同时兼粮料总监。新组建的第四师和组建中的捆奴军留作总预备队,以马和东为主将。 东高州和新罗之间有两个关键节点,平壤城和辽东城,平壤城位置在新罗边境,原由渤海支持的平壤都督赵凤成占据,两国达成秘密协议后,渤海国撤军,新罗国出兵驱逐了赵都督。辽东城本是高句丽建筑来防御隋唐的西边据点,地处要害,险峻异常,高句丽被大唐灭国后,此城荒废。唐失辽东,此地数易其手,现被前河北牙将薛青裹占据。 平壤距离东、高二州遥远,不是威胁,倒是辽东城距离东高二州不过四百里,确是心腹之患。 “薛青裹这厮此番肯定要充当新罗人的急先锋了 。这个老家伙这两年鸿运当头,顺风顺水,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秦墨身为外交主管,去过辽东城两次,第一次去是希望与辽东城建交通商,被薛青裹婉拒,第二次去是希望薛青裹认清形势与东高州结盟,被“礼送出境”,秦墨对这位辽东城主心怀芥蒂,愤愤不平。 秦墨的见解看起来并不十分高明,薛青裹愿意充当新罗的急先锋,那是一早就定的,辽东城地势极其险要,扼守新罗道大唐腹心的交通要道,但因腹地狭小,不能聚民,难以养兵,所需给养完全靠外界供应,在李茂崛起之前有能力供应他的只有新罗,他也只有投靠新罗这一条路。 李茂虽已经崛兴为辽东一霸,但时间太短,又未曾与大敌对决,地位并不十分稳固,薛青裹不可能舍新罗而投李茂,主动改换门庭的。 此外,因新罗被渤海牵制,无力染指辽东,只得扶植、借助他这个代理人控制辽东,攫取利益,东高州崛起后,不仅威胁到了新罗人在辽东的利益,也直接损害了薛青裹的利益,帮着新罗人攻打高州几乎是肯定的。 秦墨的判断不甚高明,结论却无疑是正确的。 “新罗国若大军来犯,辽东城就是其前进基地,没有这个点,新罗人的后勤给养辗转千里之遥,补给线过长且不说耗费巨大,也易受到攻击而被切断,所以新罗若兴兵来犯,必先取辽东城。否则,在冬季,在茫茫冰原上,他们只有冻死饿死的份。” 常木仓对辽东城的重要性有着深刻的认识,他继续分析道:“若我们占据了辽东城,则完全可以御敌于国门之外,阻止新罗靠近我腹心,甚至完全可以避免战争的发生。” “辽东城地势险要,要攻下来并不容易,但该城城小,粮草不能自给,若阻止新罗人往城中运粮,围城三月城必破。” “主动出击与新罗人在旷野决战,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而且越过辽东城去与新罗人对阵,头上悬着把刀,这仗怎么打?我看唯一的办法是在鸭绿水阻击。” “水军尚未建成,如何到鸭绿水阻击来敌?” “或者可以找卑沙城的沙老大想想办法。” “那家伙见钱眼开,帮谁不帮谁,就看谁能出的起价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就算把箱底翻过来也比不过新罗国富庶吧 。这条道走不通。” 议论到这里,众人都觉得事情难办,一个个愁眉不展,李茂踱步到《辽东全图》前,凝视着地图,久久无语。 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在他脑海中萌生,这个新奇的念头一度让他十分兴奋,但细细思量后,又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可是拿全副身家性命在赌啊。” 决心难下,又到饭点,胡南湘招呼众人入席吃全鱼餐,计有水煮鱼,炖鱼,烤鱼,炸鱼,煎鱼,醋溜鱼,最后还有每人一份没盐少油的鱼羹。 因为全鱼宴是兰儿和吴氏亲手炮制的,众人也不好意思说不好吃。 郑孝章提议喝点小酒,秦墨起身去拿了一瓶进来,每人分一点点,既能尝尝鲜,又不至于醉酒误事。 辽东的经济条件已经有所改观,但物资依旧缺乏,尤其像酒、丝绸这样的奢侈品。 李茂饮了一杯酒,酒喝进肚子里,身体暖和起来,心却变得更加冷静,他把刚才的那个念头找回来细加完善,再仔细过一遍。 心定下来了,并无大的疏漏,于是就下了决心。 决心已下,下一步怎么做,他心里已有数。 收拾了杯碟,餐厅又变回了会议室,李茂对众人说道:“得尽快结束北部战事,把资源集中起来用于应对新罗。” 自松木关之战后,辽东契丹部彻底出局,残部退入辽河北部地区,凭借山林地势,负隅顽抗,迭剌部支持这些残存势力继续留在辽东周旋,为将来重返辽东做个伏笔。 李茂跟室韦人达成协议,向他们提供铁质兵器、盔甲和战术指导,资助他们讨击契丹,夺取本属于契丹人的地盘。 室韦人跟契丹的仇怨不必李茂鼓动即已深似海,而今既能痛打落水狗,报旧日的血海深仇,又能拿到汉人的补助,实在是求之不得。 室韦人拿走了许多好处,给李茂的回报也异常丰富,香料宝石等内地急需的奢侈品源源不断地运到东州,再由东州起运卑沙城,由海道运往登州,交给海东商社,在此一分为二,一部留在淄青,一部经苏卿的渠道运销河洛两京,赚取超额利润。 铜虎头日渐增强的独立性引起了李师道的不安,李师道切断了铜虎头的经济来源,意图驯服这头猛兽。铜虎头已今非昔比,自不肯束手待毙,传统财源被切,他们便另辟蹊径。 辽东的贸易日渐壮大,且利润可观,这给陷入财政困境的铜虎头以新的希望,而今他们在辽东财富的滋润下重新迸发生机。他们把这条商道看成是血脉,对抗打压的本钱。他们对维护这条商路的真诚绝不亚于李茂,给予的支持也是实实在在的。 这条商道产生的利润也同样滋养了李茂,让他长袖善舞,摆布群雄于股掌。他把仇恨的种子播撒在室韦人和契丹人的心头,收获的是鲜血汇成的海洋,滚滚人头和累累白骨堆起的高山和经世化解不开的仇恨。 资助室韦人的战争耗费了高州太多的财力,这一直为人所诟病,而且为了维护这层盟友关系,东、高州的居民承受了太多的屈辱。 这股怨气在飞速地集聚着,若非李茂的强力压迫,早已沸反盈天。 “我们和北部盟友的缘分是不是已经尽了,我听说有很多人对他们恨之入骨?真是这样吗?”李茂明知故问。 “早受够蛮人的鸟气了,再不跟他们翻脸,人家就要跟你翻脸了。” 放炮完毕,秦墨转身望了曾真一眼。五个月前的一天,曾真外出公干,路上被一个喝的醉醺醺的室韦人拦住,那人动手动脚拉扯她,曾真会一点花拳绣腿,却远不是两个室韦壮汉的对手,一条胳膊很快被人拧住,室韦人把她按在墙上,欲行非礼,同行的女伴手持砖头砸中醉汉的后脑勺。 醉汉当场昏迷,打人者去向保安局报案,却被拘留,以伤害罪起诉,判刑三年,拘押在大牢。虽然有无数的行人为她作证说是自卫救人,林蕴还是坚持判了刑。 林蕴事后通过秦墨向曾真解释说他也是迫不得已,不得不如此,被打伤的室韦人很有些来头,在某部落首领的外甥,事后带人到经略府聒噪了大半天,若不予惩办,将直接影响两家关系。 这件事的直接恶果是室韦人在东高二州横行无忌,当地居民避之唯恐不及,经略使小妾的女伴尚且是这下场,外人还不得扒两层皮么。 李茂唯有苦笑,维护与室韦人的盟友关系代价实在太大,是到了改变的时候了。 “立即解除对北部盟友的资助,把这部分资源集中起来用于南部战线。” “这样我们的胜算至少可以提高三层。”秦墨热烈鼓掌,同时建议:“为了维护盟友关系我们做了许多缺德事,我建议对受牵累的人给予平反,受损失的给予补偿,需要道歉的,当面道歉,以挽回人心士气。” “由保安局、救济署、监察厅、推官公署联合组成一个平反冤案小组具体经办,需要我道歉的通知我出面。” 众人对李茂的这个决定报以热烈掌声。 “盟友关系虽然解除,但也不宜就此结下深仇大恨,我以为对室韦人还要以笼络为主,能哄一时是一时,先把他稳住。”郑孝章提议道,“对留在东高二州的室韦人要加以保护,避免授人以口舌,免得激怒那些个蛮人,若不顾一切地冲杀过来,倒也是个麻烦啊。” 李茂笑着点点头,道:“你兼着保安局的主事,此事正好归你管。” 赵光良却有些担心这么做会激怒室韦人,如果消息被新罗人获知,他们只要稍示小利,这些蛮人会毫不犹豫地在昔日的盟友背上捅上一刀。 “义气是靠不住的,蛮人也无信义可言,我们自然得有所防范。”李茂笑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们怎么办?”众人的目光一起盯在了李茂的身上。 李茂的目光却落在了秦墨身上。 “我?”秦墨指着自己,一脸茫然。 “你以营州大豪的名义去会会契丹大首领,告诉他,你愿意资助他们击溃室韦人,要他们确保你在辽东的利益。” 众人面面相觑,撤掉对室韦人的资助,反过来资助以前的敌人,李茂这究竟玩是哪一出。 第484章 目标,卑沙城 李茂笑着解释道:“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是敌是友,得视利益而定,这一点那些蛮人做的比我们好,我们就是太讲信义,跟他们打交道时才常被他们戏耍。” 断绝给室韦人的资助,转而以营州的名义资助契丹人,目的都是为了稳住北部边境,以免在辽东与新罗国对决时陷入两面受敌的不利境地。 室韦人果然勃然大怒,六部首领当着李茂使者的面公然威胁要南下攻取东、高二州,杀尽男人,奸遍女人,把小孩和牲畜掠回部落。 室韦人的大首领雪碧华和长老盟执事猛盾却端坐不动,猛盾闭门养神形如入定,雪碧华待众人嚷叫的声音稍小,这才插话问使者:“你们为何要停止对我们的资助,难道我们不再是盟友了吗?难道你们打算和我们的敌人契丹人结盟?” 使者恭敬地答道:“大首领容禀,不是东州不愿意资助盟友,实在是力有不逮,新罗人觊觎我们的铁矿,欲出兵夺取。我们不得不招募士卒,守卫我们的铁矿。大首领必然知道,东州之所以有实力资助贵部,完全是这座铁矿的功劳啊 。现在我们却不得不把奉献给六部朋友的财物用于扩充军备对付新罗人。” 六部首领闻言骂声稍减,继而异口同声地开始问候新罗人的祖先。 李茂在辽东开办煤铁矿就近冶炼钢铁时,大首领雪碧华曾表达过合伙之意,他是听一个汉人谋士说这样做有利可图的,他遣使者向李茂征询意见,李茂并没有拒绝,而且亲自带上他的使者去铁矿区和炼铁厂参观了一趟。 参观之后,大首领即放弃了合伙的念头,据使者说采矿太辛苦,炼铁太繁琐,与其熬干脑汁干这些事,不如拿点干股,坐地分成而什么都不干。 室韦人的如意算盘是,养着李茂这头奶牛慢慢挤奶,奶牛配合则一切都好说,奶牛吝啬好处,不愿意分享,嘿嘿,到时候他就率兵南下,杀牛吃肉。 在他的心里辽东的主人有且只有室韦人一家,室韦人的唯一强劲对手是契丹人,至于唐人,他们的国家已经衰落,没有了依靠的东高州不过是星星之火,随时可以扑灭的。 基于这个认识,彻底打垮契丹人就成了他们的首要目标,至于铁厂嘛,在他们看来本来就是囊中之物,随便他什么时候去取,等将来缓出手来,等小马驹长成了骏马,他的,一切都是他的。 雪碧华道:“既然我们的盟友遇到了困难,作为朋友,我们愿意提供帮助。我打算率领六部精兵南下协助你们守卫铁厂,痛击新罗人。” 使者大喜道:“如此,则乃我辽东之幸。” “不过。”室韦大首领话锋一转,“我部现在缺乏粮草,你们得给我们准备足够的粮草。” 使者道:“那是自然,我们两家是盟友嘛。” 打发使者去后,室韦六部首领相视哈哈大笑,齐道蛮人愚蠢,有首领问雪碧华:“新罗若出兵辽东,我们该怎么应付?” 大首领道:“他们的国都远在千里之外,东面又有渤海王,即便占据了辽东,终究也是守不住的。让新罗人先去打垮李茂,趁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再驱逐新罗人,逼李茂就范,则辽东还是我们的地盘 。” 众人齐呼英明,唯有一直没吭声的六部长老盟执事猛盾鼻子里哼出一丝不屑。 室韦人觉得自己的计划完美无缺,直到在出兵南下的前一刻才意识到,这个计划是多么的愚蠢,被他们打的已无招架之功的契丹残部忽然如打了鸡血,主动走出密林,正面向他们发起了强劲反击。 他们正面攻击了室韦人的两个小部落,杀他们各措不及防,一旦得手,契丹人的凶残本性便暴露无疑,他们把能杀的全杀光,能烧的全烧光,能抢的全部抢光,然后留下一段侮辱性的文字扬长而去。 雪碧华接报后察看了战场,只看了一眼就断定南下计划必定夭折,契丹人的残暴已经激起了他族人的巨大仇恨。 “契丹人距离灭亡之日不远了,辽河以北地区必将是室韦人的天下,我们是不可战胜的,长生天站在我们一边。我们要复仇,复仇!”雪碧华鼓舞完士气,惆怅地望了眼南方,心里有些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契丹人精心布置的梁丹河之战收获甚微,除了夺取两座臭烘烘的空营,几乎一无所获,战场上的失败引发巨大的政治危机,契丹内部的反对派猛烈抨击当政者的无能,迫使遥辇氏、耶律氏两家不得不捐弃前嫌,紧密联合起来以稳定自己的统治。 但内部的团结并不能彻底消除危机,他们还需要一场胜利,一场大胜来摆脱危机,可巧这样的机会就来了。 汉人有句俚语叫‘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秦墨此来就是给他们送枕头的,秦墨这次还是以一个商人的身份来的,不过不是东高镇的皮货商,而是营州的皮货商,至于他穿什么马甲来其实无所谓,反正契丹人早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得知李茂要解除与室韦人的盟友关系,契丹人大喜过望,但他们又有些信不过,李茂比一般汉人都要狡猾,他的话实在不轻信。为了摸底,契丹人派出了他们的秘密武器——耶律傲的霜妻。通宵盘肠大战后,秦皮货商精疲力竭,意识处于游历状态,床伴趁机套取他的情报,契丹人认为这次秦墨说的话是真的: 李茂不堪室韦人的索取,不得已不跟他们翻了脸。他力量弱小,性子又懦弱,不敢一个人对抗室韦人,他这是寻找盟友来了。 既然看清了底牌,契丹人就不可能那么容易答应营州皮货商的要求,他们狠狠地宰了假营州人一笔—— 秦墨暴跳如雷,拂袖而去,连情人都不顾了。 报了一箭之仇,心情畅快的契丹人立即组织对室韦人的作战,此战非但关系他们在草原的霸业,更关乎他们在族中的地位,自然是精心准备,全力以赴。 得知契丹人和室韦人在辽河上游的黄水、土护真河一带打的不可开交,李茂倍感欣慰。 稳住了北部边境后,李茂断然结束了在森林里的练兵计划,他召集捆奴军主力,秘密向南开拔。 此战的目标是卑沙城的沙老大,李茂需要在鸭渌水阻击新罗人,沙老大靠不住,那么卑沙城就必须换一个新主人。 沙老大曾经扣押过海东商社的管事,虐杀了六名水手,这是一笔血债,李茂却一直未腾出手向他讨还,现在机会来了,新仇旧恨一起算,沙老大必死无疑。 东、高二州共辖两城四镇十八堡寨,分兵驻守需要五千人,这里还有个前提是室韦人没有深远广阔的战略观,不会结束他们与契丹人的血仇,而趁李茂南下之际在背后捅刀子。 倘若他们具备优秀的战略眼光,东、高州的驻军则一个也调动不开。 南征卑沙城需要多少军马,李茂的计算是两千兵马足矣,但有个难题就是他得向东防御薛青裹,向西戒备营州朱氏,这样算起来没有一万兵马腾挪不开,一万兵马,即便是把女兵都算上,也只是勉强能凑齐。 这一战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冒险,突吐承璀很担心地劝李茂说:“新罗是咱大唐的藩属,他有什么胆量敢与上国争夺辽东,咱们冒这么大风险去跟新罗人争,这值当吗?” 突吐承璀做监军使还是第一次就重大战略问题跟李茂争执。李茂把他带到巨大的沙盘前,指出东、高二州所在,言道:“辽东现在是爹不亲娘不爱,两州孤悬在外,现今对两州威胁最大的在这,辽东城。辽东城的幕后主人是新罗人,是替新罗人攫取辽东利益的马前卒。我若想在辽东立足,势必拔除这颗钉子,这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 李茂指着临海的一块地说:“这里是渤海国的南海府,也叫南京,是渤海与新罗国的边界,两国为了争夺此地前后打了近百年 。这十年,渤海国内乱不止,在此居于下风。但自去年底起,新罗国主动撤兵,据报新罗国国王遣密使去渤海国中京城和渤海王特使秘晤,两家秘密定约:新罗国承认南海府是渤海国土,承诺从此不再兴兵进犯。作为条件,渤海国也不得在南海府屯驻重兵,并解除对平壤赵凤成的支持,两国化干戈为玉帛。今春,新罗国遣使护送亲王公主入渤海,与渤海国大权在握的中书令大目与之子订立婚约,两家合同为一家。” 突吐承璀道:“那他究竟意欲何为?” 李茂叹道:“居心叵测啊。我得到消息说,新罗王在鸭渌水之南集结重兵,有北上的企图。而今不是我想打他,是他要打我,我不得不迎战啊。” 突吐承璀道:“既然是对付新罗,又何必不远千里去打卑沙城,这岂非南辕北辙吗?” 李茂笑道:“突吐兄请看,这里是鸭渌水,是新罗北上的必经之地,这里是卑沙城,由卑沙城渡海溯流而上,可以在鸭渌水形成一道防线,我不敢说能阻止新罗军北渡,但袭击其辎重还是能办得到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辽东是荒蛮之地,没有国内的后勤供应,他们是打不起这场仗的。” 突吐承璀道:“打仗我不懂,你懂就好,不过主力外出,后方总得留守军马吧,万一室韦人趁虚而入呢,这帮蛮奴,他哪有信义可言。” 李茂道:“兵力不足,只能全力南下,后方嘛就只能学学诸葛孔明唱唱空城计了。到时候还得倚仗突吐兄的威名,震慑那帮蛮人。” 突吐承璀咽了口吐沫,说道:“这个咱家受命前来监军,监军嘛,自然得跟大军在一起,你这个主帅在哪,我就在哪,这后方镇抚的事儿你自行选人担当,我就不参合了。” 突吐承璀这话正和李茂心意,他还担心突吐承璀畏惧前线艰险不肯前往呢,辽东的情况毕竟有些特殊,李茂也怕他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按照原来规划,安东军分成三个集团: 第一集团,以第二师,第三师为主力,金道安为主将,军力最为雄厚。 第二集团,以第一师为主干,郑孝章为主将,文书丞为副将,郑孝章同时兼全军粮料总监,主司后方警备。 第三集团,以新组建的第四师和雇佣军“捆奴军”为主干,以马和东为主将,为全军总预备队。 李茂的南征集团不在上述三大集团之列,的兵力以侍卫亲军和新建“捆奴军”为主干,适当抽调第一、第二集团兵力组成,总兵力三千五百人。 将领方面主要有毛太公、石空、马雄安、韦相成、韦观海,粮料总监胡南湘,副总监毛大有,另有监军使突吐承璀和护军院使陈小艺。 李茂的兵力最少,成员却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战斗力十分强悍。 李茂建主帅令旗在高州,对外宣称闭营操练兵马,留金道安、郑孝章、谢彪、秦墨四人主持后方日常事务,遇要事四人票决,金道安、谢彪、秦墨三人各一票,郑孝章两票。 即便新罗人对辽东没有觊觎之心,李茂早晚也要谋取卑沙城,其城位置大约在今日的大连、旅顺一带,有天然的优良港口,是联系辽东和淄青的主要纽带,地理位置极其重要。 当然如果新罗人不出兵辽东,夺城计划可能要迟延几年,要等李茂肃清北部边境的契丹和室韦人。 综合各种情报得知,前不久卑沙城内发生了一场内乱,控制这座城市的四大家族因为一点小事儿混战了一场,而今虽然硝烟散尽,却依旧剑拔弩张,一场大火并正在紧锣密鼓的酝酿之中,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桑容没有把握在这场火并中笑到最后,只得向李茂求救。 这真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李茂决定立即下手夺取卑沙城。 如何鼓舞部下卖力去打仗,李茂现在是轻车熟路,他把卑沙城描绘成处处是黄金、户户有美人的人间天堂,在那里有取之不尽的金银、牛羊和美女美酒,而且卑沙城内讧在即,城防松懈,正是破城的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部属很快被鼓动起来,尤其是捆奴军的雇佣军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肋生双翅飞过去,抢他个痛快淋漓,杀他个快快活活。 他们群起请愿,要求日夜兼程向卑沙城进发,为此不惜冒犯李茂的虎威,趁他熟睡之际,把他的寝帐拆掉,“请”他上担架,轮流抬着走。 第485章 有了好处你就拿 李茂故意装着生气的样子,喝问道:“此去卑沙城有千里之遥,路上荒芜人烟,尔辈能受的了这苦头吗?” 众人应:“受得。” 李茂又道:“卑沙城里有我的一位好兄弟,我们为人做事绝不可害自己的朋友,你们若破城只能劫掠财富,却不能长久占领,这座城将来还要归还给我的朋友,你们能答应吗?” 众人应:“能答应 。” 李茂又道:“卑沙城临海而建,险峻异常,即便能破城,伤亡也必然惨重,你们愿意放弃今日的荣耀拼着性命去夺取明日更大的荣耀和财富吗?” 众人齐声应道:“愿意。” 李茂道:“好,即刻起兵。” 过了龟甲山镇,便是莽莽密林,纵横千里之遥,这些森林多是亘古不曾有人来过的,渺渺茫茫,跋涉之艰辛难以言语尽述。不过林子里的动物却异常丰富,行路虽然艰苦,倒也没受饥渴之苦,饶是如此,跋涉千山万水,部队还是损折了十分之一。 当三千大军走出密林突然出现在卑沙城外时,城里人并没有意识到一场大灾祸的降临,他们中的很多人懒洋洋地望了眼这群衣衫褴褛的来客,鼻子里哼出一丝不屑:“花子队也想来呷口汤。” 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一群叫花子也想趁乱来这讨便宜。 彼时城里正杀的天翻地覆。 李茂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他和他的南下军团还在密林里艰苦跋涉时,卑沙城内已经打成了一锅粥。四位大当家怎么也搞不明白,明明是下了死命令约束手下小弟不要越界寻衅,怎么就没人听,怎么就能突然打起来,怎么就一发不可收完全失控了呢。 李茂自然不会承认是他在后面做了点煽风点火的工作,他对业已出局的桑容说:“我们一路兼程,日夜不歇,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桑容望了眼李茂和身后野人般的队伍,也只好叹了口气,说道:“助我夺回卑沙城,我与你一人一半。”李茂笑道:“我此来是尽兄弟之谊,夺了城依旧是你的,只是城外有块地我要借用一段时间。” 桑容冷笑道:“一段时间,那是多久?” 李茂笑道:“一年半载……” 桑容不信,嘿嘿冷笑等着李茂后面的话。 “当然也可能是十年八年 。这个得视情况而定。” 桑容道:“罢了,这回我是彻底让你阴了,我没资格跟你讲条件了,城和码头我都拱手奉送,只请你看在旧日的情面上容我有一席栖身之地,还有我的生意你不能课税,好,课税也行,别课太重,还有,我用你的码头,你不能收费,也罢,别收太多就行。” 李茂道:“别傻了,兄弟,我是来帮忙的,城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不会要的。城破之后,你划一块地给我建码头,主权归你,我只要使用权,还有就是我用你的码头你不许收费,商品进出你也不得课税。反之亦然,大家是好兄弟,我的码头你也可以免费用嘛。” 桑容道:“划块地给你没问题,主权不主权的我不懂,给了就是你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不会自掌耳光。你的地盘你怎么折腾我管不着,但你不能纵容下面人跑我的地盘上作奸犯科。” 李茂道:“你的地盘你做主,作奸犯科的统统归你处置,但要判他们徒刑以上刑罚须得征得我的同意。” 桑容道:“一言为定。” 李茂伸出手:“一言为定。” 有桑容引路,三千大军蜂拥入城,北、西、南三面围攻,只留临海一面。沙老大、双头蛟、陶小头三大家族此刻正杀的精疲力竭,面对李茂的三千生力军,全无半点抵抗之力,顿时山崩般地败下阵来。 李茂问桑容:“是赶尽杀绝,还是网开一面?” 桑容道:“都是同道中人,出局就滚蛋,没必要赶尽杀绝。” 李茂遂喝令三家立即走人,因为事发仓猝,三家只能把亲眷和细软带上,奴仆和家产只得丢下不顾。 作为胜利者,不剽掠一番,实在对不起千里跋涉之苦,李茂对突吐承璀说:“城内隐藏着大量的新罗奸细,若不肃清,实乃心腹之患?” 突吐承璀这一路跋涉下来一条命早丢了大半截,回想行军途中的可怕,他仍心有余悸:“是不是军心思变?那就让他们呷口汤水吧,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突吐承璀是监军使,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李茂仍不敢掉以轻心,他松了口,李茂便无后顾之忧 。安东军有三条战场纪律:不杀平民和俘虏,不****妇女,不劫掠士绅百姓。 这三条纪律现在依然有效,只是文字稍作改动,改为:不杀平民和俘虏,不****妇女,不劫掠平头百姓家。 护军虞侯队先一步开进城里,占据要津,严阵以待,控制局势。 李茂给众人抢掠的时间是一天一夜,到二日辰时不管有没有抢到东西都必须罢手。 时间有限,即使李茂不说士卒们也会捡豪富之家入手,谁都知道穷鬼身上榨不出油水。 出局的三大家族和桑容的部分产业成为众人抢掠的首选目标,这几大家族的财富占了卑沙城的一半以上,加上附庸者,实际控制着卑沙城的八成财富。 区区三千人想在一天一夜时间内劫掠完这么多财富,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力有未逮也就无暇他顾。 卑沙城里遍布着妓馆,娼院,为了防止财富被抢,她们广施美人计,姑娘们打扮的花枝招展倾巢出动,免费劳军,只指望能保全身家性命和财富安全。 邪火有地泻,没谁愿意冒着杀头的危险去干那****的勾当,平民百姓子女因此保全。 卑沙城本身就是贼窝子,抢劫者和被抢者心灵相通,自然有许多共同语言,整个过程虽然轰轰烈烈,但恶性杀人和****的事件却绝少发生。 卑沙城在血与泪中度过了艰难的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晨,满载而归的三千大军在城外一处港湾沙滩空地上集结,虞侯队在入口处摆上三口铡刀,毛太公手持青龙偃月刀现场督阵,突吐承璀也在附近搭了个棚子,端坐捧茶,行使监军职责。 侍卫亲军纪律性强,士卒提前一刻钟归队。捆奴军军纪较差,却在毛太公大刀片子的弹压下,大部分也不敢违抗军令。 过点不到着即为违抗军令,铡头是免不了的,捆奴军前前后后被铡了六颗人头,人虽死,所得财富却可以借虞侯队的船运回东州如数交给妻女。 这条规矩是李茂定下的,一直被不折不扣地执行着。 聚集在空地上的士卒在等船的过程中不必人教就自发地做起了买卖,除了相互之间以物易物,还有不少城中百姓也参与进来,或买或卖或赎,讨价还价,一时人声鼎沸,热闹如菜市场。 正在和桑容交割地皮的李茂见此情形,把头直摇,连声道:“贼窝就是贼窝,这样的事也能干的出来的,我真是服了他们。” 李茂看中了卑沙城东北角一块依山靠海的地皮,大约有六七千亩,含一座小山包和一处能避风的深水港湾。 桑容有些肉疼,这块地皮他早就相中了,一直想拿下来修建一座新码头和属于自己的独立城堡,却因另外三家的掣肘而未能如愿。 他一面暗叫李茂眼毒,一面也只能忍痛割爱,在李茂伸过来的契约上签字画押。 李茂留下毛大有驻扎在卑沙城看守这块地皮,桑容绰号“桑小鬼”,指不定他能干出什么险恶的勾当来。 毛大有绰号“没大用”,实际却是腹黑有用,连毛太公这等有个性的人都被他缠的没辙,何惧落魄中的桑容? 桑容现在是巴不得李茂赶紧走,因此竭尽所能调齐了海船,把这帮凶神恶煞送走,饱受侵扰的城中百姓自然是鼎力支持。 海船很快筹集完毕,登船之后,向西南航行绕过尖头,沿着海岸线去往位于辽河河口的河口镇,河口镇又名雁落寨,扼守辽河出海口,镇子本是卑沙城的沙老大所有,沙老大出逃后,守将席卷细软而去,因此群龙无首,李茂船队到达时镇子里正乱成一锅粥,人心思定,有人开了门迎接李茂入内,宣布此镇重归大唐版籍,接受李茂这个经略使的管辖。 李茂将城中闹的最欢的三股势力“请”上船,迁往高州安置,留韦相成率兵三百驻守,加固城防,稳定局势。李茂的目标是将其打造为一把钥匙,联通江海,扼守辽河出海口的钥匙,韦相成只是在此过渡一下。 当初之所以李茂没有选择沿河走水路,除了担心走漏消息外,主要是担心无法突破河口镇城防,河口镇就像一颗钉子钉在辽河上,扼守在江海之间。 这颗钉子不费吹灰之力拔除,乃是此次南征的最大收获之一。 第486章 别嫌我废话多 “桑容承诺组织海盗在鸭渌水上狙击新罗人的辎重队。(无弹窗广告)赵凤成也答应跟我们合作,适当的时候在背后捅他们一刀。对卑沙城和赵凤成的资助由秦墨专人负责,外人不得过问。” 有李茂这句话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桑容海盗出身,干这种事轻车熟路,他是李茂扶植起来的卑沙城主,想坐稳这个位置还得背靠李茂这座大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担心他会半途反悔。至于赵凤成,他跟新罗人有破家杀妻之仇,一定会愿意帮这个忙的。 散会后,李茂找来高丙,跟他说:“辽河口处有座镇叫河口镇,原来是桑容的地盘,后被沙老大夺去,由他妹夫镇守,沙老大远走日本,他妹夫也卷细软跑了,我捡了个便宜,镇子扼守辽河出海咽喉,地位十分重要,但规模太小,难以屯驻大军,你得空过去看看,做个规划,将来要作为重镇打造。” 高丙道:“那镇子我知道,最初叫海盐城,后改叫雁落寨,最近才改叫河口镇,建在一处红岩石上,观景最好,海天一色,芦苇荡绵延千里。在近旁筑城难度不大,但要想扼守河口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要重修码头,二要屯驻重兵,那地方地理偏远,近处又不适宜农耕,粮食和用物都需从内地调运,耗费甚大呀。” 李茂点头,道:“规划先行,务求稳妥,等这仗打完我们就有实力了。” 高丙道:“这样最好。” 送走高丙,李茂回院时瞅见兰儿正懒散地靠在廊柱上睨着他,这些日子兰儿和其他女子一样同工同做同食,身子骨愈发结实,精神愈发健旺。 李茂见她脸色有些不好看,想到自己去了趟卑沙城,回来后又忙于巡视军务,已经有两个月不曾碰她了,心里倒有些愧疚,但以他对兰儿心性的理解也不能太宠溺她,便嗔怪道:“这妮子让人踩着尾巴了么,一早起来就黑着脸,谁又得罪你了 。” 兰儿道:“苏樱的孩子满周岁了,请你这个伯父给取个名字呢。” 李茂顾左右道:“别闹,苏樱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什么伯父不伯父的,我是他爹。” 兰儿嘿然讥讽道:“你真有本事,几时就把种子种进人家肚子里了,人家那会儿还戴着孝吧,要想俏一身孝,可真是至理名言啊。” 李茂笑骂道:“又胡言乱语了,我跟她有那事时她已经守孝期满,我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吗?” 兰儿道:“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倒在我的肚子里也种一颗籽啊。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兰儿说着眼圈红了,李茂叹了一声,忽忽数年间,他也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他跟齐嫣是一炮打响,跟苏樱也只寥寥数次,倒是兰儿跟着他这么些年,却一无所出。 有些话李茂不忍跟兰儿明说,说了怕她伤心绝望,她出身娼家,虽以完璧之身归了他,却因自幼服食绝孕汤药,早已失去了生育能力。 李茂抱了抱兰儿,轻抚她的背,安抚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当年我跟苏卿也是成亲一两年才有的孩子,咱们的孩子或者嫌辽东太苦不肯出来呢。再等等吧。” 兰儿破涕为笑:“跟你一样又奸又坏。” 李茂听成了“又贱又坏”,便道:“姐,你可以侮辱我,却不能侮辱咱们的孩子。” 兰儿哼道:“还说你不贱?你霸着她不放手,得不到又假惺惺地要让给兄弟,要让你倒是真心让啊,挂名不干事,你哥俩玩的高兴了,却害的你的心肝儿最近茶不思饭不香的,看看的就瘦了下去,我见犹怜啊。” 李茂道:“你这意思是让我赶紧把她娶进门,给你做个伴。” 兰儿点点头:“嗯。” 李茂摸了摸兰儿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点点头:“我明白了,你在说胡话 。” 兰儿冷笑道:“那你以为呢,帮你把小心肝儿弄进门,你们恩恩爱爱,夫唱妇随,让我一旁做弃妇,你想的美!” 见兰儿又恢复了正常,李茂放下心来,抱抱她说:“我还有事,你自己玩去吧。” 兰儿撅起小嘴,娇滴滴地说:“哪有时间玩?早起要种菜,上午要纺纱,下午还要去女子学堂授课,忙的脚不沾地呢。你看看我的手,都起老茧了,你看看我的脸,都嗮黑了,你摸摸我的胳膊,板硬板硬的,都成女汉子了,人家以为我霸着你在辽东享福,哪知道被你当牛使呢。” 兰儿的手掌上是起了老茧,不过依旧柔滑细嫩,脸蛋确实比先前黑了些,却更显健康耐看,胳膊上的肌肉是强健了不少,腰腹也紧致了,臀也更翘了,更显娇媚动人了。 李茂叹了口气,只能忙里偷闲,好好安抚她一下。 云散雨停,兰儿怨气全无,满血复活,哼着小曲出门去。 迎面遇见秦墨,秦墨笑道:“咦,小嫂子面颊红润,双目放光,气色真是好的不得了,有什么秘诀可以教教兄弟的吗?” 兰儿笑靥如花,招招手:“把耳朵伸过来。” 秦墨怀疑她的动机,欲待不从,却又敌不过她的如花美艳,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耳朵伸了过去。 “明知故问!”兰儿大吼一声,扬长而去。 秦墨双耳轰鸣,愁眉苦脸许久,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口中嘟哝道:“‘明知故问’,我呸,真当我不知道呢。傻妮子就是嗓门大。” 昨天下午内保处在高州抓了一个新罗国的奸细,本没甚留心,没想到一番审问下来,从他口中还真得到不少有用的东西。秦墨此来就是要禀报此事。 李茂皱了皱眉头,问:“你抓到人,为何不交给木仓。” 按照常木仓和秦墨的分工,常木仓主抓内控和反间谍,秦墨主要负责对外情报,在高州抓到新罗奸细,程序上应该交给常木仓审问,而且内保处也归常木仓的管辖,秦墨这么做有些越俎代庖。 “木仓先审的,然后交给我的,说对我有帮助。我一审,好家伙,还真是条大鱼。” 李茂点点头,放下心来,两个最亲信的人,他不希望搞内讧,尤其是眼下这种节骨眼上。 “说说都问出些什么来了。”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瞧你这脸色……够累的吧,坐下说,我还没吃饭呢,咱们边吃边聊?我去叫饭。” 李茂一惊:“到饭点了?”抬头望望天,的确是饭点时间,就有些后悔放兰儿走。 “别惦记了,早走了,要说我这小嫂子人真不错,没架子,能吃苦,除了嘴巴不饶人,什么都好。”说到这,秦墨忽觉一阵耳鸣,便又补充道:“就是不知为何,总是为难我,我哪得罪了她嘛。” 秦墨出门去要了两份饭来,两样素炒,一碟咸菜,一大碗鱼羹,两碗米饭,回身坐下,说道:“闲言少叙,我直接说正事。” 据秦墨说新罗国如今内部矛盾重重,上下都认为需要一场对外战争来转移矛盾,但数尽周边,南边的日本隔着海,他鞭长莫及,东北的渤海国虽然虚弱,究竟是个大国,与渤海人交战他们占不到太多便宜,唯一能够得着的只有辽东。 辽东正在崛起,生机勃勃,但实力不足,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新罗进犯辽东有个便利,那就是辽东城的薛青裹是他们豢养的傀儡,辽东城位于辽东腹地,作为前进基地进可直接攻打东、高两州。 辽东城的薛青裹也主动请缨,表示愿意充当新罗人的急先锋。 假薛青裹之手将整个辽东的财富聚敛起来,以巨大的财力缓解内部的政经压力,这是新罗人的最好打算。但这一点显然已经难以实现,李茂的势力崛起太快,一眨眼的功夫就盖过了老牌傀儡薛青裹,马前卒既然已不足用,新罗人也只能由幕后走向台前,直接面对李茂。 综合情报显示新罗王在得到薛青裹的承诺后,立即召开御前会议,正式决定出兵辽东。 挂帅出征的是新罗国内号称“第一帅将”的摄政王金彦升之弟金悌邕,所部包括新罗国最精锐的王军六部一万八千人,九州道军四万人,及金彦升母弟金秀宗统领的“黑凤头”约两千人。 李茂问道:“‘黑凤头’也出动了?” 秦墨道:“正在核实中,这帮家伙可不好对付,金秀宗更是智勇双全。” “黑凤头”是新罗王家兵,成员都是万中选一的百战勇士,骁勇善战,是新罗王维护王权的基石,向由亲贵统领。传说他们有八千人,号称能敌十万,但据李茂的情报显示顶多三千人,这支军队给养丰厚,装备精良,耗费巨大,以新罗国的国力是养不起八千人的。 “立即核实,黑凤头不仅战斗力凶悍,更要紧的是若他们出动,金悌邕在战略战术上的选择余地就大了,我们的战略战术也要做相应的改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加急,加急。” 秦墨道:“能调动的都撒出去了,你的心肝宝贝还要亲自去,被我拦下了。” 李茂喝道:“什么心肝宝贝,兰儿的浑话你也跟着学。” 秦墨嘻嘻一笑,道:“薛青裹主动打头阵,不给这老儿一个教训,只怕将来要坏事。” 李茂沉吟良久,问道:“听说他正在加紧收集粮草?” 秦墨道:“是在加紧收集粮草,你想派人混进去只怕不容易,那老儿一向谨慎。他原先在神策军干,后投奔河北军中,辗转好几家,有个绰号叫‘滴水不漏’。据说他当年在长安跟一位贵主有一腿,哄驸马做了六年王八,竟能全身而退。这份功力,啧啧。” 李茂道:“这么说倒是你的同行,为人谨慎是好事,不过世上哪有不透缝的墙,总有空子可钻,按照我的思路去做一份智取计划,要多动动脑筋。” 秦墨道:“哥,这东西还是让参谋厅他们去做吧,我哪懂这个?” 李茂道:“木仓举荐你来自有他的道理,我相信你,放手去做吧。” 秦墨犹豫了一下,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了,计划我明天给你拿出来,不过成不成我可不敢打包票。” 第487章 木马计 获知新罗王起兵的消息后,薛青裹立即下令全城戒严,同时向熟悉的粮商不惜代价地购入粮草。辽东城即将成为辽东和新罗的前线战场,这里必将发生一场大战,恶战,他必须得提前做好准备。 新罗人给他的承诺是只要他坚守三个月,他们的援军就会到达,届时以辽东城为中心,新罗国屯兵十万,横扫整个辽东。 “战后辽东城就是我新罗国的第十个州,你就是寡人的辽州刺史、辽东公,你将独享这座辽东名城。” 这是新罗国摄政王当面、亲口向薛青裹的使者作出的承诺,摄政王虽然行事霸道,做人还是守信诺的。 薛青裹登上辽东城的北城门,临高远眺,莽莽大地,悠悠白云,一股雄立世界之巅,俯瞰大地的豪壮之情油然而生。 “靠稳了新罗国这棵大树,我就是辽东之主。” 薛青裹一吐淤积在胸的恶气,这股恶气已经积压了一年多,让他好不难受。李茂崛起的速度太快,等到他意识到东高镇将是他主宰辽东的最大障碍时,已经对其无可奈何了。 “除非借助外力,否则我的地位将不保。”这是薛青裹向至亲至近之人交底时说的。 辽东城旧名襄平城,东晋义熙六年高句丽据有此城,改名辽东城。此城一度做过高句丽的国都,是高句丽抗拒隋唐两代中原势力的重要支撑点。城呈方形,内外两重城垣。内城有两层和三层建筑物,为官署和富人宅邸。外城为商业区。城门三,东西门相对,双层门楼。城垣有角楼、雉堞、女儿墙等建筑,城外西北还有两层高楼建筑,规模宏伟。 其城地势险峻异常,位置居辽东腹心,得之可控制着整个辽东。 贞观年间,唐太宗夺此城,改名辽州,大唐因此控制了整个辽东。安史之乱爆发后,屯驻于此的平卢军南下淄青,大唐势力衰退,辽州为契丹侵占,复改名为辽东城。 大唐势力的退出,使辽东进入了群雄争霸的混乱时期,辽东名义上仍属大唐,实际却为诸蛮族和********所控制,这块土地没有了秩序和公义,崇尚武力,适者生存,败者出局。 辽东城因此成为辽东政局的一个风向标,大唐幽州、渤海、新罗三家都欲据为己有,因为谁占据了辽东城,谁就拥有了独霸整个辽东的基石,这对另外两家来说是不能容忍的。 因此之故,在三家势力均衡的情况下,谁也不愿意贸然占据此城,而遭致另外两家的联手抵制,辽东城于是就在地方性小军阀手里辗转流传,最近占据辽东城的便是汉化了的胡人薛青裹。 薛青裹突厥人之后,内迁三代,基本汉化,他的势力并不强大,据亲军右厢望白所的侦察,薛青裹拥兵不过八百,当初能占据辽东城,凭的完全是运气,而能在辽东城立足则靠的是新罗国的暗中支持。 契丹人曾经想占据辽东城,却受到了渤海王和新罗王的同时警告,由此放弃 。而除契丹之外,辽东在李茂崛起前,尚无一股势力能侵夺此城,六部室韦的势力或者够,只是他们对这座险峻异常,又没有什么油水可老的破城没有特别的兴趣—— 人来少了敲不了竹杠,人来多了又不划算。 薛青裹深吸了一口气,粗硬的手指轻叩城头的青条石墙砖,中原城池用土夯就,江南多雨,用泥砖砌墙,都不及石墙来的坚固,中原的城池高只四丈,这座城却高达七丈五。 高句丽得辽东城后举全国之力加以改造加固,历经两百年增添完善,城防完备,坚不可摧。以李茂现在的势力,莫说三个月,就是三年也打不破这座城。 这个看法跟李茂不谋而合,李茂也认为按照常规的攻城方法,三年也未必能打的下这座城。这座城实在太险要,大型攻城机械运不上去,单凭人的血肉之躯和简单的云梯,那将永远也喂不饱这头恐怖的嗜血猛兽。 强攻不能得手的话,那就智取,你薛青裹不是在大肆收购粮草吗,我卖给你! 暮霭沉沉之际,一队押运着六十车粮食的粮商出现在辽东城之下,守城的将官见是老面孔,便令守卒收起弓弩,放他们靠近。但即便是老朋友,薛青裹也不会让他们进城,不要说内城,就是外城也不行,收购作业统统在城下进行,一手钱一手货,交割完毕后,粮商和他的人拿钱走人,城内守军判定外面没有危险后,再出城拿回粮食。 薛青裹是个谨慎的人,不容得有半点闪失。 守城将领平素没少得这个粮商的孝敬,为示亲热,他把粮商单独请进城里来喝茶。吊篮放下去,粮商邀了一个同伴,两个人一起坐进了吊篮里。 守城的士卒有些为难,两个人坐在吊篮里,拉还是不拉? 守将挥了挥手:“拉。” 不过是多了一个人,怕他有三头六臂夺了城池不成? 粮商送了守将一瓶香水做见面礼,这是来自大唐的东西,香料是辽东所产,但经过大唐工匠的妙手调制,立即变的身价百倍。这种东西是新罗人永远做不出来的。 老朋友坐在一起喝茶、闲聊,与粮商同来的年轻人则显得很不耐烦,东张西望了一阵后,就在城墙上溜达起来,不过是扭头转腰,活动筋骨,看起来并无立即变身夺取城池的意思。 守将望了他两眼,忽然觉得这少年身上有股子冲天的杀气,他心里一凛,不动声色地问对面的老伙计:“这位小兄弟好大的杀气,什么来路?”话问的突然,粮商面色有些惊惶,尴尬地笑了笑方答道:“地面不平靖,雇的刀手。先前在营州军前效力,朱帅的麾下,手上攒着十几条人命呢。” 守将道:“我说这么大的杀气呢?”正欲喊那年轻人过来细问,却猛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炮响——普天之下只有唐军才有能力制造号炮。 “敌袭!” 传令兵飞奔来报。 守将霍然而起,目瞪口呆,昨日开军事会议时,薛青裹的弟弟薛青玉说唐人随时可能来袭,要他们加强戒备,还被他耻笑,薛青玉虽号称将门之后,却没打过几场仗,为人虽还算谦和,胆子却是太小了。 唐人重返辽东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契丹人大打了一架,契丹人吃了大亏,岂能就此善罢甘休?这是唐人第一个失策的地方。 他们干的第二件蠢事就是跟室韦人结盟,那帮蛮人吃人不吐骨头的,岂能做朋友?他李茂折腾来折腾去,早晚是为他人做嫁衣。 他还敢来攻打辽东城,那他真是蠢的不可救药了。 城头的号角呜咽起来,这是临战的讯号,不管守将信还是不信,军令如山,他不得不从,他起身对老朋友说:“对不住了,你得赶紧出城去。” 老朋友“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老泪纵横:“这回我是押上了全副身家,李茂恨我跟你们做买卖,逮着就是个死啊!便是不杀我,丢了货物,我也活不成了。咱们多年的交情,你见死不救,我就死亡葬身之地了。” 守将有些犹豫,他是个讲义气的人,怎忍见到老朋友落难而不拉一把。 “敌人还有多远。” “距此约九里地。” “九里 。开门,放他们进来。” 沉重的包铁门第次开启,“快快快,现在进城。” 数十个伙计推着粮车匆匆忙忙赶进城来,辽东城的城门洞曲折幽深,前后共有三道包铁的木门,这些木门依靠巨大的绞盘开启关闭,绝非人力所能撼动。 闻听守军放人进城,薛青裹大惊失色,急命胞弟薛青玉前往查问,守将自知闯下大祸,吓得脸色铁青,竟说不出话来。 粮商也支支吾吾,平日的伶牙俐齿,此刻完全不管用。 倒是粮商的随从,那名身长雄壮的年轻人却显得不慌不忙,他向薛青玉辩说道:“辽东城出钱购粮,价钱不可谓不公道,但东州李茂扬言谁敢与辽东城做买卖,便是他东州的死敌,抓到就是个死。辽东商人多不敢来。我们东家念及多年的交情,以为辽东城不会见死不救,这才冒险前来。果然你们见死不救,任由李茂在城下诛杀了我等,我不知道将来还有谁敢与你们辽东城来往,将军这是在自绝于辽东。” 一席话说的薛青玉哑口无言,薛家兄弟谨慎细致,却都不善言辞。 薛青玉回去禀告薛青裹,薛青裹也说不出话来,便命将这一干粮商妥善安置在外城,派兵看护起来。 掌灯时分,一支安东军开赴辽东城下,约有一百五十人,穿的破破烂烂,衣甲不整,武器不全,一些辅兵甚至连佩刀都没有,拿着竹子削成的刀枪做武器。 来人要求辽东城将粮商交出,理由是这些粮商在东州境内贩卖变质粮食,坑害百姓,东州刺史李茂发签要求捕拿他们问罪。 守将嘿嘿冷笑,断然拒绝,见来人依旧啰嗦不止,便朝他们射了一箭,来人惊走。 留在一箭之地外安营扎寨,声称辽东城若不交人便困城不走。 薛青裹登上城楼遥望篝火阑珊中的唐军营地,问三弟薛青碾:“城中粮草可支撑几日。” 薛青碾为辽东城粮料总监,随身常携带一只铁算盘,薛青裹亲昵地称他为“铁算子”,不过辽东城内外另送他一个绰号:“铁公鸡 。” 薛青碾不假思索地答道:“足可支撑八个月。因为李茂的封锁,各地粮商都不敢来辽东城贸易,咱们是有钱没处买。”薛青裹又问二弟薛青玉:“新罗那边有什么消息?” 薛青玉道:“金梯邕大元帅渡河时遇到风暴失了一些辎重,正在北岸等候补充,最迟一个月后就能赶到辽东城。”说完又劝道:“既然跟东州难免一战,不如眼下就开打吧,八个月的粮草我看也足够了。” 薛青裹默默点头,良久一叹,说道:“再等等看,看看李茂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大哥的谨慎,兄弟二人是领教过的,能拖一拖算一天,这个策略也不错。 闻之前方已经得手,李茂心情大好,和金道安、郑孝章、文书丞、常木仓、秦墨开完军事会议后,又连夜叫来高丙,就汤下面开了驿路、交通和馆舍建设会议,看看已是一更天,连忙回到宅里。 兰儿却吃了一惊:自来辽东以后,李茂从来没有回来过这么早过,而且他的眸子里还燃烧着炙热的渴望。 兰儿温顺地伏下身去,李茂却把她抱了起来,面对着面,滑溜溜地钻进了她的身体。 “……就说城里有个女人……” 李茂刚刚把身体从兰儿身体里退出来,就听到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愕怔了一下,笑道:“你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兰儿笑盈盈道:“是秦墨硬告诉我的,你想打辽东城,又要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所以需要找个合适的理由。” 李茂揉摸着兰儿弹力十足,滑滑嫩嫩的腰臀,心里倒松了口气。 打辽东城是为了抢占先手,秦墨制定的夺城计划已经成功了第一步,眼下却有一道难关要过——得给打仗找个适当的理由。 “是啊,得有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得让新罗人相信,我打辽东城并不是觉察到了他们的意图,不是抢先下手,预做准备,不是要跟他们争夺辽东,我只是为了自己。这个理由还得让渤海人、契丹人、室韦人和幽州相信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行事任性、鲁莽、荒唐的人,让他们不必太过担心我 。对内,要能鼓舞士气,让将士们心甘情愿地去打这一仗。这个理由难找啊。” “女人。”兰儿笑嘻嘻说,“就说你看中了城里的一个女人。” 李茂笑了笑,把兰儿揽进怀里:“我一辈子有你们就足够了。” “只是找个借口,我想夫人、芩娘姐姐、小茹姐姐、婉儿、齐嫣妹妹、苏樱她们都不会介意的。”兰儿笑着,面颊灿若桃花,“就说辽东城里有一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你想要,他们会为你打仗的。” “会吗?” “会的。” 兰儿把小脑袋往李茂的腋下拱了拱,搬过他的手臂裹在自己腰上,抱紧了:“你现在就是他们的天,你要什么,他们会毫不犹疑地给你弄来。我听说薛城主的夫人年轻时号称‘辽东第一’,她的女儿现今十六了,定也是一样的貌美如花。让他们为你夺回这个美人,重赏钱十万贯。” 这是个什么主意呢,李茂想了想勉强也可以,为了一个女人而向辽东最险峻的辽东城开战,自己的确够胸无大志的,新罗人和渤海人应该会放心了吧,幽州方面短时间内也会被自己欺骗。契丹人和室韦人信不信其实无关大局,反正他们已打的不可开交,短时间内谁也别想脱身。 “这只是一个借口,城破之后我会出面把薛家女儿配给秦墨,省的他到处拈花惹草。” “那要看看薛家小娘子是个什么人物,若能配的上你,你不妨就要了,那样才能把谎圆满了,省的将士们埋怨。秦墨嘛,除了嘴贱,人还是不错的,他现在无拘无束,正逍遥快活着呢,唉,你们男人啊,有时候想想,真替祝香感到不值。” 在薛青裹女儿薛丁丁身上做文章是秦墨定下的计策,怕兰儿想不通闹起来,二人决定先由秦墨出马,向兰儿赔礼道歉,百般讨好,打下基础后,顺便透点风声出去,待一切铺垫就绪,再由李茂发动总攻,一举拿下。 兰儿虽然嘴上不饶人,有时候喜欢胡搅蛮缠,但在大事上,还是理性持重的。 过了兰儿这一关,有关辽东城内美女如云、金银堆积如山、富庶堪比天堂的小道消息便从不同渠道传出,瞬间热遍了整个辽东。 第488章 大哥!贱人! 爆炸性的消息接踵而来,先说李茂要跟薛青裹拜把子,又说李茂奏请长安升辽东城为辽州,授薛青裹为辽州刺史,而且特别明他这个刺史是世袭罔替的,名为刺史,实际独立为王;又说李茂欲聘娶辽东城主十六岁的掌上明珠薛丁丁为侍妾,两家亲上加亲。彩虹,一路有你 ! 舆论造势已毕,李茂的兄弟秦墨便带着礼品进了辽东城,正式向薛青裹下聘,结果可想而知,堂堂的辽东城主岂肯把自己的掌上明珠给人做妾? 秦墨被轰了出来,若非他八面玲珑,审时度势服了软,只怕脑袋都带不出来。 薛青裹不识抬举,断然拒绝了李茂的求婚,三军将士同感羞辱,决心抛洒热血一腔,踏平辽东城,分财富,抢美女。 又有消息说李茂酒后吐真言:取辽东城后,美人、财货任人自取,我只要薛丁丁一人。 消息传到军营,士卒们群情激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将领们联名上血书,誓要踏破辽东城,给傲慢无礼的薛城主一个教训。 军队对李茂的支持,一半源于鼓动,一半是基于共同的利益,李茂能带着他们获取更多更大的利益,他们就衷心拥护他,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李茂由此下定了决心:夺占辽东城。 秦墨灰头土脸逃出辽东城的当天下午,薛青玉光着膀子挥舞双刀杀入屯驻在城外的安东兵营,辽东之战由此拉开帷幕。 传说中强悍无比的安东军在薛青玉眼里就是豆腐军,一触即溃,不堪一击,五百大军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把城外的营盘给端了,杀了十几个人,擒获一百多,跑了几十个。 被俘士卒欢天喜地,兴高采烈,一个个嚷着要归顺薛城主,问其原因,只说李茂残暴无道,苛待兵卒,定军法十二条,战场上动不动就杀人,私下里动不动就打人,官兵等级森严,士卒动不动就挨打挨罚。每次出征攻城,不用力,挨罚,用力攻下了城,却又假仁假义,不要抢掠,跟着他混实在是没甚意思。 一个士卒这么说,薛青裹不信,两个这么说,将信将疑,所有人异口同声都这么说,薛青裹信了九成五。他拔出一把佩刀,让士卒把擒获的三名军官正法,士卒欢天喜地,上去一通乱砍,三名军官血肉模糊,横尸当场。 查看人确实是死了,薛青裹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李茂的确是个残暴的人,待下苛严的人,假仁假义的人,不顾兄弟而闹到众叛亲离的人。这样的一个人虽然貌似强大,实际不值一提。 不过薛青裹毕竟谨慎稳重,这百十号俘虏兵他并不打算立即接收,而是将他们建营另行安置,待细加考察后,再做定夺。 有关十字渡主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求娶“辽东第一美人”薛丁丁而惨遭拒绝的消息通过商队迅速传遍了整个辽东,在确认传言已传到渤海和幽州后,秦墨又踏上了旅途,他先去渤海拜会驻守扶余府仙州的大将,以辽东商人的身份施以重贿赂,声称辽东城纵容盗贼劫掠商户为名,要求渤海出兵攻取辽东城,维护辽东商业秩序。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仙州大将不敢自专,上报扶余府,扶余府又报渤海国王,渤海国王大嵩璘请秦墨到中京相见,既然见到了真佛,秦墨也就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他拿出李茂的书信,求与渤海国结盟,共抗新罗国和新罗国的傀儡辽东城薛青裹。 大嵩璘顾左右而言他,敷衍了秦墨一通,下旨司宾司设国宴款待,以重臣勋老作陪。却召宣诏、中台、政堂三省长官至旬阳殿,拿出李茂的定盟书信传示左右,哈哈大笑,道:“死到临头了,竟然还生此妄想……哈哈哈,大唐无人,大唐果然无人了。” 左相高怒龙出班奏道:“而今契丹正与六部室韦交战于辽水之上,扶余府军马三年未曾更戌,正当借此良机更换戍卒,以定军心。” 大嵩璘捻须笑道:“左相让寡人撤军,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渤海国有常备军约三万,屯重兵于西部的扶余府,以警戒渗入辽东的契丹,自耶律德隆部被驱逐出辽东后,这支驻军就失去了目标。 高怒龙主张撤军的目的,表面上是体恤将士们的戍边之苦,以做安抚,实际却是解除新罗人的后顾之忧,让他们放手与李茂一搏。 在此之前,渤海国曾多次商议辽东局势,认为李茂与新罗一战的结果必是李茂失败,新罗和他们的傀儡辽东城薛青裹将占据整个辽东,这势必引起大唐幽州节的不安,和契丹人的猜忌,如此一来,新罗人将陷入群虎环伺的窘境。 到那时候渤海国与新罗国的实力对比将发生有利于渤海国的大逆转。 自大钦茂死后渤海国陷入长年战乱,国势积贫积弱,大嵩璘费尽心力结束了内战,恢复国力却尚待时日,倾国之力与新罗国战于南海府,却是屡战不胜,大嵩璘已是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所幸新罗国国内也不宁定,十三岁继位的国王金重熙成年后,不满摄政王金彦升把持朝政,依靠一批年轻朝臣与金彦升明争暗斗,因此消耗了大量国力。眼下两派的争斗已进入白热化,金重熙企图借对外战争夺回兵权,积极鼓吹对外扩张。 金彦升起初极力反对对外用兵,见大势不可逆,便改**度,转而支持对外扩张,并表现的比金重熙还要激进,其目的无非是取得战争的主导权,并通过这场对外战争巩固自己已有的地位。 战争的策源地在新罗形成,打击目标有两个:辽东或是渤海。 大嵩璘自然不希望成为新罗人打击的靶子,他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力量,诱导新罗人去打辽东,为此他不惜与老对手金彦升握手言和,签订被渤海贵族视为是屈辱的条约,果断结束南海府境内的战事,抛弃平壤城的赵都督,与新罗人媾和。好解除新罗人的后顾之忧,让他们专心致志地去打辽东。 东进的道路被封死后,新罗国的战争矛头便指向了辽东,但新罗人还是有顾虑,渤海国虽然撤出了南京的驻军,但在扶余府仍屯有一万精兵。渤海勇士向以悍勇闻名,一万兵力若投入辽东战场,形势随时可能发生逆转,故而金梯邕在渡过鸭渌水后,便借故不前,持观望态度。 为了促使新罗人早下决心与李茂死磕到底,大嵩璘已在思考是否要撤出扶余府驻军,撤军可以让新罗人放心,但弊端是一旦辽东局势失控,自己一时无力干涉。 秦墨的到来让渤海国上上下下都放了心:新罗人已经磨刀霍霍,李茂却还在为一个小女人跟辽东城斗气,此人的目光太窄,志向太小,定难成大事。 看来担心是多余的,辽东之战必将以新罗人的全胜而告终,渤海国什么都不用做,坐等老对手胜利之后掉坑里,跟幽州节、契丹人、室韦人、奚人,当然还有李茂残部纠缠去吧。那样的话渤海国就有了喘息之机,等国力恢复,再与大唐结盟将新罗人驱逐出辽东,若剩有余勇还可以趁势南下夺取新罗北部。 秦墨在中京城享用了几个渤海美人后,忽然变得意兴阑珊,强烈要求再见渤海王。 大嵩璘召他在城外大湖游船上相见,还是那副老谋深算的冷面孔,一面重申渤海是大唐的藩属,对唐人的请求表示重视,但同时表示渤海国刚刚结束内乱,国力贫弱,国家重兵又被牵制在北部,正与森林蛮族混战不休,手上兵力不足,无力帮助他们袭取辽东城,维持辽东的商业持续。 不过大嵩璘也承诺若李茂下决心攻打辽东城,他将资助一百匹良驹,一百套精良的铠甲和五十架雕花弓,以壮形色。 秦墨拂袖而去,带上渤海王赠予的礼物灰溜溜地回到了东州,李茂出城相迎,给他记下大功一件。 渤海国从扶余府撤军的消息传到营州,一直关辽东局势的营州刺史兼团练防御使朱洄召集子侄们,考问道:“辽东大战,正式开打,你们议议谁将笑到最后。” 三子朱克定嚷嚷道:“李茂打辽东城是因薛青裹不肯把女儿给他做妾,为了一个女人去啃辽东城,李茂真是愚不可及,狗屁的辽东经略使,我看就是一个有点运气,发了点小财的商贩,有了俩臭钱就不知天高地厚,可笑他拼了老命去抢的美人其实是个丑鬼。那小妮子我见过:小鼻子,小眼巴,掌大的一张脸,没胸,没屁股,高的像根竹竿,人不大,脾气倒不小,还会拳脚好打人。这样的一个人送给我我也不要。李茂竟然兴兵去抢,可见此人愚蠢、狂妄。” 朱克定说完见大哥朱克融、二哥朱克坚都以不可救药的目光打量他,一时意兴阑珊,咕哝道:“我真见过那**,长的真不咋地。李茂肯定吃人哄了……” 话到最后两句,声音已低不可闻。 朱洄无可奈何地瞪了眼幼子朱克定,自己这个儿子除了长的像自己,没一样像自己。他把目光移向朱克坚,朱克坚现在的官职是营州长史,统管营州政务,他的得力助手。 “辽东战局扑朔迷离,我没有详细情报,不敢妄断,但以李茂以前的所作所为来看,为了一个女人打辽东城应该是个幌子,目的是麻痹新罗。” 朱洄点点头,被朱克定破坏的心情稍稍好转:“那依你之见,谁将笑到最后。” 朱克坚想了想,答道:“今年是打不成了,若战事能在明年入冬前结束,李茂必败,若被李茂拖入冬季,新罗必败 。” 朱洄道:“你没说辽东城,辽东城的得失难道无干大局?” 朱克定摇摇头道:“辽东城,是鸡肋,是幌子,大雪严寒才是关键。” 朱洄满意地点点头,转身问长子朱克融:“我们该怎么办?” 朱克融胸有成竹地说道:“静观其变。” 朱洄大喜,起身说道:“好,我们就静观其变。” 渤海国从扶余府撤军,营州按兵不动的消息传到李茂耳朵中后,李茂召集四部八总管说道:“辽东之战从今天起正式开打了,请赵都督出马,先在鸭渌水上捅他一刀。” …… 宽阔的鸭渌水上近来海盗活动益发猖獗,屯兵江北的金梯邕非但不忧,反而面含笑意,众将不解其意,金梯邕道:“赵凤成丢了平壤,势必嫉恨于我,他为了报仇多半要与李茂结盟,李茂也一定会资助他,以切断我的粮料补给线。鸭渌水这道关我们过不了,这仗就没法打下去。他若像豹子一样潜伏不动,倒是我的心腹大患,而今他自己跳了出来,这很好嘛。我们的黑风头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参谋朴亦儒道:“赵凤成不过是个无名的海盗,打他用得着黑凤头吗,这岂不是杀鸡用了牛刀?” 金梯邕笑道:“扶余府撤军了,我们再无后顾之忧,我们的敌人不是赵凤成,无须为他耗费太多的精力,杀鸡用牛刀,这样才干脆利索嘛。” 赵凤成被赶出平壤后,彷徨无助,欲渡海去日本流浪。李茂找到他,资以军械甲胄,约为盟友,用作奇兵。赵凤成本不想跟李茂结盟,但咽不下这口气,自己的老母、妻子都死于新罗人之手,这个仇不共戴天,非报了不可。 在李茂的资助下,赵凤成重整旗鼓,招兵买马,迅速纠集起上千人马,决心在鸭渌水上跟新罗人大干一场。 李茂派训练所的六名教官帮他训练士卒,赵凤成虽不耐烦,但也不好拂了李茂的一番好意,约定的三个月训练期尚未结束,赵凤成就把六名教官礼送出境了 。他立即行动起来,一举凿沉了新罗军的两艘运兵船,溺死士卒五百人,着实出了口恶气。此后又频频出击,打的新罗国辎重队白天不敢出港,晚上不敢出营,新罗水军倾巢出动来绞杀,反被他设伏打了个稀里哗啦,连水军左正将都给拿了。 他把那位号称有皇族血统的将军剃了个光头,割了只耳朵,脖子上套根皮绳,牵着当狗玩,玩腻了,将人手脚剁去,装在木箱里,贴上封条,送到金梯邕大营,吓了金梯邕一大跳。着实扬眉吐气了一番。 这日赵凤成率部端了新罗军南岸的一处粮仓,杀了守军,烧了粮食,抢了金银,还意外地捉了个新罗美人儿。赵凤成也算是见多识广了,阅女无数了,可见了这个新罗美人儿却仍是把持不住,一路上干了四五回还是觉得不过瘾,刚回到林中宿营地就迫不及待地把人推进了自家寝帐,脱了裤子埋头大干起来。 他的结拜兄弟曹金云也看上了那新罗美人儿,一路上垂涎三尺,只是被大哥霸着而无可奈何,回了营地本以为能吃上一口,却不想又被大哥弄去了,心里不服,喝了几碗酒后,就嘟囔起来,众人起哄要他去跟大哥要,曹金云喝的昏头昏脑,借着酒劲真的去了,到了赵凤成寝帐外这才清醒过来,赵凤成这个人手可黑着哩,惹恼了他给你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可就不赞了。 曹金云想打退堂鼓,却被众人堵住,起哄,弄得进退两难,正苦恼间,赵凤成的寝帐里亮起了灯。山林里临时搭建的帐篷,轻薄半透明,却见一个身材曼妙的美人儿骑在一壮汉身上,正如风摆弱柳般抖个不停,众人“咦”了一声,都瞪大了眼睛围了上去。 一阵风吹过,撩起了寝帐的布帘,一幅香艳血腥的画面骤然映入众人的眼帘:那个赤。身。裸。体的新罗祸水骑着的正是他们一。丝不挂的大哥,不过大哥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赵凤成双眼凸出,并无一丝神采,喉咙上新戳出的血窟窿里,黑血正随着新罗美人的揉动正一股一股地涌出来。 “大哥!贱人!” 曹金云伸手拔刀,刀不在,就地捡了块石头就冲了进去。 清风拂过,布帘徐徐落下,遮住了眼前的香艳,但血腥的气息依旧扑面而来——曹金云高大壮硕的身躯刚刚走进寝帐就矮了一截,人头飞起,血花四溅。 第489章 谁道巾帼无丈夫 二日拂晓,在江边蹲了一宿,困的睁不开眼的斥候金水溶、陈万方望见江面上千帆张举,新罗人的水上辎重队又恢复了运输,二人先惊后喜,骂了两声,金水溶留在江边守着,陈万方赶回密林宿营地报信。 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陈万方的喉咙,让他想喊喊不出来,想哭哭不出来,眼前的一幕犹如地狱噩梦,宿营在此的约两百兄弟**间让人杀的干干净净,两百具无头尸横七竖八,两百颗人头像两百颗成熟的果实悬在树枝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陈万方一阵恶心,想吐,却没能吐出来,他跪地干嚎起来。 一只有形的大手伸过来,捂住他的嘴,轻轻一错,咯地一声脆响,折断了他的颈骨。 一名玄甲武士从暗处现身出来,望了眼尸体,说:“是斥候。” 说罢,拔出弯钩形的利刃,手段麻利地割下了人头,提在手上大步隐入密林。 …… 得知赵凤成被诛杀,金梯邕正式拔营北上的消息,李茂苦笑了一声:“赵都督是个好人,就是做事太马虎了。” 常木仓道:“他将人分成四处营地,**之间全军覆没,八百人一个没有逃脱。” 秦墨道:“一个没有未免夸张,金水溶不是人吗?” 常木仓无奈闭嘴,金水溶是赵凤成的斥候,守在鸭渌水边望风,同伴陈万方走后,他突然内急,就钻进草丛里方便,一时措施失当,手上沾上了秽物,便脱了衣裳到河里去清洗,他自幼在水边长大,倒不惧水寒天冷。 因为这个缘故,他侥幸避过了黑凤头的绞杀,黑凤头到江边搜捕时,他悄悄隐入水中,仗着一身好水性硬是游过鸭渌水跑来东州报信。 赵凤成的全军覆没倒从侧面印证了李茂的一个猜想。 “这么看,金秀宗和金梯邕并不一条心,二人矛盾很深。这或者是个机会。” 李茂说完对秦墨说:“金水溶这个人不错,留下来做卫士吧,我看好他。” 常木仓道:“此人底细不明,还是谨慎些好。” 李茂道:“看人看相,是个忠义之人。” 秦墨道:“黑凤头出手不俗,有必要加强警卫,我看要使出咱们的杀手锏了。” 李茂微笑道:“那不等于告诉他们我在哪了吗?有你们两位保驾护航,我安枕无忧,惧他什么黑凤头?” 常木仓道:“既然已经开打,还是谨慎为妙,我建议自今日起迁入山南指挥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秦墨帮腔道:“对,免得累及无辜。” 山南指挥所位于东高山南麓,易守难攻,戒备森严,距离亲军右厢、西甲军、第一师大营都很近。 李茂接受了二人的建议,即日搬入山南指挥所。 …… 薛青玉成功驱逐了城外安东军后,转眼第二天大军便铺天满地而来。将辽东城包围的水泄不通,来的是李茂的嫡系安东军第三师,主将正是副统领石雄。 石雄之名薛青裹听过,知道是李茂的心腹亲信,第三师是安东军人数最多,装备最精良,训练水平最高的一部。 攻城战一开始就打的十分血腥,辽东城的地势太过险峻,第三师的重型攻城设备无法运上来,光靠云梯和血气之勇想攻占这样一座城池实在有些异想天开了。 不过第三师究竟是一支虎狼之师,石雄也算是用兵如神,一顿抢攻之后,仍打的薛青裹左支右绌,力不从心。 老三薛青碾建议立即在城中招募兵马,上城助守。 “安东军箭法可真是不赖,我们每天损失三十名战士,长此下去,必败无疑。” 薛青裹虽然觉得薛青碾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却仍旧耐着性子问道:“以你之见,我们该当如何?” 薛青碾道:“前方吃紧,后方却歌舞升平,这怎么能行呢。我看得把那些浮浪子弟都招募起来,赶上城头,这样一来,我们补足了兵力,也可将全城百姓绑在我们一边。” 薛青裹笑着问二弟薛青玉:“老三这计策如何啊。” 薛青玉讥讽道:“他这是糊涂人办糊涂事,辽东城里一半都是商旅,今天来明天走,这些人什么底细谁能清楚,你招募他们上城,怎知他们不会与城外勾结?到时候脑袋没了还不知找谁去呢。” 薛青碾脖子通红,咬牙切齿道:“老二,你有什么办法?一天死三十几个人,你还能扛几天?”见薛青玉和薛青碾又斗嘴,老大薛青裹笑笑,安抚两个弟弟坐下,却道:“前段时间是我冒失了,不该跟安东军正面死扛,咱们让着他,不跟他勾箭,咱们惹不起躲的起吧。”稍稍一顿,薛青裹又道:“当然啦,招募人手的事也要抓起来,不过要谨慎,小心中了李茂的诡计,这个人可是个惯走****的人,诡计多端呢。” 薛青碾道:“还有一事,城头吃紧,城下却要分出大量人手来看守那些个粮商和俘虏,粮商嘛倒也罢了,那些个俘虏,若信得过便拿来用,若信不过索性……一了百了,免得捧在手里成了累赘。” 薛青裹点点头,辽东城兵力不足,把相当一部分兵力用来监押安东军俘虏和进城交易的粮商,的确是有点得不偿失。 “让俘虏上城,看看他们到底是真心投效还是敷衍我,若有异心格杀勿论。这事儿老二去办,手段要麻利。老三去见见那些粮商,打发他们出城去,打仗了嘛,我就不留客了。” 薛青裹交代完这些,打了个哈欠,薛青玉劝道:“大哥也有好些日子没回去了吧,回去看看吧,这仗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完,回去跟娘和嫂子说一声,免得她们担心。” 薛青裹点点头,向两个兄弟招呼了一声,便乘马回了自家宅院。 先去见了瘫痪在**的老娘,陪着说了会话,又回自家院子,夫人仇氏喜上眉梢,急问:“贼子退兵了吗?”薛青裹笑道:“哪有那么快,贼子们等着打破城池来掠我的美人儿去做压寨夫人呢。” 仇夫人脸红了,啐了他一口,道:“丁丁都十六了,还是老不正经。” 薛青裹换了便服,揽妻子入怀,笑道:“她是长大了,可你也不老,你才三十岁,风华正茂呢。” 薛青裹的手也不老实,说话间已经探入裙中握住了妻子丰满的胸乳,下身一物昂然而起,坚如定海神针。 仇夫人的脸更红了,她朝门外望了一眼,低声说道:“丁丁知道你回来,说不定要来……我先用手帮你弄出来。” 薛青裹笑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仇夫人从良前曾是洛阳烟花场中的红牌,手段高超,片刻之间,便将一团精华液用手帕包了起身离去。 薛青裹闭目养神,仍在回味那一番欲死欲仙的乐趣,丫鬟琅嬛来报:“小娘子请家主用膳。” 薛青裹睁开眼,笑道:“好,看看宝贝女儿给我烧了什么好吃的,我肚子正饿呢。” 薛青裹的独生女儿薛丁丁的闺房在宅邸正中偏西的位置,一座精致到不忍下脚打搅的小院。十六岁的少女一系素裙迎候在院门外,翩然若仙子临凡。 望见父亲大礼相迎,薛青裹笑道:“起来,自己家里不必如此。” 薛丁丁道:“父亲征途劳累,女儿烧了两样小菜请父亲小酌一杯。” 薛青裹闭起眼睛嗅了嗅,道:“香,我儿好手艺,为父有口福了。” 薛丁丁做了四样素菜,一碗开胃汤,碗碟精致,酒也不多,却是顶尖的好酒。薛青裹尝了两口菜,喝了一杯酒,心情大畅,把女儿打量了一番,粉嘟嘟的一个小玉人儿,怎么看怎么美。 薛丁丁不惧父亲这么看着她,举杯敬道:“祝愿父亲和两位叔父早日击退顽匪,救一城百姓平安和乐 。” 薛青裹痛快地饮下这杯酒,忽然感慨地一叹:“李茂那厮狂妄无礼,竟要我的女儿给他做妾,看我抓到他不剥下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不过女儿啊,你今年也十六岁了,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可曾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过,你跟父亲说说你想要嫁什么样的夫婿。哎呀,脸红什么,这有什么好脸红的。” 薛丁丁为父亲布了一筷菜,从容说道:“汉人有句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女儿还小,涉世不深,婚姻大事,还是请父亲做主。” 薛青裹道:“婚姻大事,我自然是要替你把把关,不过你心里总该有个念想吧,你是要嫁儒雅的文士,威武的将军还是长袖善舞会挣钱的商人。总该有个方向吧。” 薛丁丁笑道:“女儿只想嫁个平平凡凡的人,安安静静过日子,一辈子守在父亲身边,孝敬父亲。” 薛青裹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薛丁丁娇嗔道:“人家不说,你非要人家说,人家说了,你又疑神疑鬼,索性不说了。” 薛青裹哈哈一笑,道:“你能这么想,倒也好,嫁个老实人,年纪大点,对你好,平平安安过日子,也确实能少了许多是非,但你要留在父亲身边,这是非又怎么少的了哟。” 因为多喝了两杯酒,薛青裹头有些晕,就回书房的**上睡了。 薛丁丁安顿好父亲,交代了他的两个随行卫士,这便回到自己的小院,对丫鬟琅嬛说:“你去告诉那位客人,我明日到惠山寺进香。” 惠山寺在辽东城西北角,是城中香火最旺的寺庙,薛丁丁生母信佛,她也常到庙中敬佛上香,北地风气开放,男男女女之间少有中原的禁忌。 薛丁丁上完香后,即到后院禅房小憩用茶点,这中间琅嬛就带着一个个子不高,却异常精神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薛丁丁没有起身,只是冲他淡淡一点头,年轻人见礼过后,就坐在了薛丁丁的对面。琅嬛给年轻人上了茶,识趣地退了出去。 年轻人道:“小娘子召某来有何吩咐?” 薛丁丁道:“若能助你破城,将来可否能保我一族平安无事?” 年轻人大喜过望,他此行进城的使命就是试图说服薛青裹身边的人反正归顺 。第一,他从未想过薛丁丁会是他要找的人,其二,他也没想过薛丁丁真会答应帮他,而且答应的这么快。 “记得上次我们在此见面,还只是在三天前,这么快小娘子就想清楚了。” 听出来人语含调侃,薛丁丁倒是不慌不急,淡定地说道:“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二叔、三叔子嗣众多,为子孙后代计,他们想死保辽东城。可我知道辽东城是守不住的,即便不归你们,早晚也被李茂侵占,到时候我薛氏一族富贵不保,我也难逃那厮羞辱。” 来人试探着问道:“而今我虽出兵十万,辽东却也有一万之众,且有幽州做靠山,胜败之数,我虽占优却未必就能全胜,小娘子欲保荣华富贵,为何不再等等看?” 薛丁丁苦笑道:“我也是有私心的,三叔一直主张把我献给李茂,讨他欢心,以保全我一族。我不愿意。” 来人试探着问道:“若献城于我国,小娘子可能要入宫伴驾。禁宫深似海啊。” 薛丁丁稍作沉默,答道:“以一人之得失换一族之富贵,我认命了。” 来人道:“你既答应跟我们合作,你打算怎么做?” 薛丁丁笑道:“这该是我问你,你们要我怎么做。” 来人道:“很简单,说服你父亲,坚守城池,静候我大军到来。” 薛丁丁道:“我有个条件,金元帅须给我一封手札,贵军入城之日对我族人,对我族产秋毫无犯,阖城百姓不受刀兵之苦。” 来人道:“我即刻禀明元帅。” 说完告辞离去,琅嬛目送他离开,这才走进禅房,却见薛丁丁花容失色,大汗淋漓,整个人都虚脱了。她一直养在深闺,养尊处优,这样的大事她从未做过,勉强做来,只觉得心力交瘁,整个人都似被掏空了。 琅嬛扶起女主,惊问道:“你这是怎么啦?” 薛丁丁手脚都在发抖,定了定神,强作苦笑道:“我闯下泼天大祸了,我竟背着父亲做了这样的事,我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一连串的追问让琅嬛难以回答,思忖良久方安慰道:“你这么做也是为这个家好,为阖城百姓好,我听说城外的兵马有三千人,穿着野猪皮,吃人肉喝人血,抓到女人不****死绝不罢手。为了阖城百姓,也为了我们自己,我们应该说服城主跟新罗王合作。能保一城百姓平安,那就是无量功德,城主不会怪罪你的。” 听了琅嬛的安慰,薛丁丁心意稍解,辽东城薛家三兄弟表面一团和气,实际各怀私心,勾心斗角,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薛青裹一面接受新罗人的资助,接受新罗人的官爵,一面却阳奉阴违,竭力保持独立自主,他的做派早引起新罗人的不满,新罗人暗中扶持薛青玉欲取而代之。 为了制衡野心勃勃的二弟,薛青裹无奈只得起用更加野心勃勃的三地薛青碾,薛青碾先是跟定大哥,待羽翼丰满,却有自己的计较,辽东城若独立自主,则是大哥的天下,若投新罗,则是薛青玉掌权,他想上位只有另谋出路,投靠另一股势力,至于这股势力是李茂,还是契丹或渤海倒是无所谓。 而今辽东与新罗相争,薛青玉见有机可乘,便步步紧逼,拉大哥倒向新罗,以便取而代之,薛青碾则暗中策划献城于李茂,登上梦寐以求的城主宝座。 深闺之中的薛丁丁对此忧虑万分,痛苦的思索后,她决心帮新罗人说服父亲彻底倒向新罗国,争取主动。没有了新罗人的支持,二叔的野心无从施展,三叔的野心被遏制,或者可以避免三兄弟自相残杀的悲剧。 至于她,或者要被送进新罗国王宫做嫔妃,这是她那位野心勃勃的二叔一直主张的,他若失败,必变本加厉,她的三叔会一旁扇风,而她的父亲也将乐见其行。 禁宫深似海,以她的散淡性格在那深宫里必无出头之日,进宫之日便是后半生悲剧开始之时。 但这一切与家族利益比起来,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只要家族平安闯过此劫,她豁出去了。 第490章 焦心 秦墨接到城里传出的密信,连夜敲开了李茂的房门,兰儿裹着被褥往里一滚,李茂放下蚊帐推着秦墨到了对间自己的会客书房。 李茂看过密信,笑道:“十六岁的姑娘胆子会怎么大,你这情报靠的住吗?” 秦墨道:“你放心,绝对可靠。” 李茂道:“这女子也算是有胆有识的,意保护别伤害她。” 秦墨道:“你的女人谁敢乱动。” 李茂无心跟他斗嘴,笑了笑。薛丁丁本是他打的一张牌,一个幌子,他没有见过她,也无心去关她,但经秦墨这么一提,他倒是上了心,很想见她一面,看看是个怎样的人物。 金梯邕度过鸭渌水后,大军行军速度一日一百里,左右护军撒出去三百里,与打阻击的第二师第一旅发生数次冲突。 从战场传回的消息看,新罗人这次是精锐尽出,担负侧翼安全的左右护军装备训练水平很高,虽然经验缺乏,但士气高昂,骁勇善战,让二师一旅吃了不少苦头。 李茂召集金道安、郑孝章、文书丞、秦墨四人开会时说:“牛已经进了辽东,眼下是怎么把它牵过来,既不能牵早了,打乱我们的计划,也不能让它看到前面的陷坑,不肯来,跑了。这个火候当如何把握?” 文书丞道:“先给他点甜头尝尝,让他打几场胜仗。” 郑孝章道:“光给甜头不行,还得立足于打,牛嘛,都有点牛脾气,打了,他记恨了,暴躁了,才能义无反顾地冲过来,掉坑里。” 秦墨说怪话道:“新罗人兵锋正锐,这仗可不好打呀。弄得不好自己挖坑自己跳。新罗人负责填土。” 文书丞道:“正是如此才要早打,早打才能探知底细,相机改变策略,才能有准备。” 金道安做总结说:“据情报看,金梯邕这个人幼年吃过不少苦,长大成年,又一直受到冷落,郁郁不得志很多年。他属于那种温吞性格,谨慎,甚至有些悲观,新罗出兵前朝堂辩论时他就不主张出兵,让他领兵出征,是新罗王和摄政相妥协的结果,他是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人,但这样一来,他承受的压力就很大。这个人读过很多兵书,据说到淄青、河北游历过,说一口流利的汉话,熟悉我国典籍。想把这样一个人勾过来,须得从长计议。我的意见是跟他打几仗,一来试试水深,二来锻炼军队,三嘛给点甜头,哄他上钩。仗不妨打大点,也可以真大,不怕他窥知我们的底细,我的王牌不是在战场上嘛。” 四人发表完自己的意见,都不再说话,或喝茶或发呆,等待李茂的最后裁决。 李茂站在《辽东全图》前沉思良久,一口气点出三个点:“在这三个地方,我们跟他打三仗,打完了也该大雪封原了,第一场仗好好打,第二场仗狠狠打,第三场仗随便打。” 李茂点出的三个地方分别是弹筝峡、白水河谷和东裕岭。 组织这三场会战的分别是金道安、石雄和马雄安。 金道安老成持重,有大兵团指挥作战经验,又是三军都头,军政部总管,位高权重,和郑孝章合作量和,有最大可能调动资源,由他组织这第一场战役最为稳妥。 弹筝峡原名无名谷,李茂巡视过该地后,改为现名。峡谷东西走向,地势易守难攻,新罗人的优势兵力受地形限制发挥不出,有利于安东军见好就收。 这场会战,李茂投入第一师一个旅,第二师两个旅和捆奴军一部,总兵力六千六百人。 战役自九月中开始到十月中结束,历时一个月时间,攻守双方围绕弹筝峡方圆十里之地,激战六场,互有胜负,人员损失方面,安东军伤亡千人,新罗军约两千,这一仗打出了安东军的气势,但教训更为深刻,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在了一群头脑发热的中下级将领身上,战前弥漫在军中的骄狂气焰消失,从此无人再敢小觑新罗人。 对新罗人而言,这场仗虽然取胜,却有些窝火,六千多人,凭借地势之利,硬是把十倍之敌阻击了一个月之久,让出兵前定下的速战速决计划彻底流产。 作为诸军统帅,金梯邕承受了巨大压力,压力不光是来自正面的金道安,更来自身后的两股势力。安东军撤军前一晚,辽东降了一场大雪,这场雪倒是帮了金梯邕一个大忙,他让多年老友,随军参谋朴亦儒赶紧撰写奏章,请求撤军,理由是辽东大雪,即将封原,此刻进军十分不当。 朴亦儒也粗通兵略,知道此刻进军实属下策,但面对来自国内的两股压力,他却比金梯邕清醒一些,金梯邕如今的处境就像是被人捆在了虎背上,上虎背不易,下虎背更难,稍有不慎今日支持他的水火不容的两股势力会“捐弃前嫌”联起手来绞杀他,把他当成化解危机的一味良药,但这些话他知道说了也劝不住老朋友,所以只能拖,他在等这场雪化,也在等国内来人。 平日下笔如神,文思敏捷冠新罗的老友,这次却迟迟拿不出文稿,这让金梯邕深感无奈,他知道老友的心思,也就不催他,他在心里默算:果然天晴了,雪化了,便是上天定新罗有此一劫,人不能跟天争,他也就认命了。 雪停后的第二天,天晴了,晴空万里,碧空如洗。 金梯邕一觉醒来,看到帐篷上的红光,呆坐良久,末了一声长叹。 雪刚停,庆州的敕使便到了大营,随行的还有新罗王派遣的宫廷抚慰使。 抚慰使带了一盒糕点,请大帅当着他的面享用,然后传新罗王口谕催促金梯邕立即拔营向前,不要辜负举国关切。抚慰使话说的很客气,神情很恭敬,但金梯邕却觉得他逼着自己吃了只绿头苍蝇。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脸颊上的肌肉在不停地颤抖,再三忍耐,终究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 他将装糕点的锦盒轻轻地放在桌案上,喝了口水将口中糕点残渣咽下,忽然暴怒地责问庆州赶来的抚慰使:“辽东城是东州吗?到了辽东城,辽东战事就结束了吗?辽东城地势虽然险峻,却只是一座小城,人口不足一万,兵马不足一千,积蓄的粮草根本不足以支持大军过冬!六万大军屯驻在冰原上,你让我拿什么给他们吃?” 金梯邕的脸涨得通红,因为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新罗王的糕点又酥又甜,甜的发腻,这一咳嗽,残渣呛进气管,咳嗽猛烈持续,根本停不下来。 抚慰使脸上仍然挂着微笑,心里却已经将他面前的这位亲贵大元帅看扁,连吵架都能吵咳嗽,这样的人有什么用,分明是个废物。 一旦失去了起码的尊重,抚慰使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至于元帅何以饷军,我是管不着的,我只是转述大王的口谕,还有一点,恕我斗胆提醒大元帅:此刻撤军回国,您将如何面对汹汹民意?” 金梯邕嘿然一声冷笑,拍案叫道:“狗屁的民意,民意值几斤?” 当众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众人不免大惊,朴亦儒赶忙上前解劝,声称金梯邕喝醉了,敕使也怕事情闹大难以收场,也睁眼说瞎话,帮着遮掩。面对暴怒的三军统帅,抚慰使心里也有些犯怵,审时度势,他决定让一步,便风轻云淡地笑笑说:“大清早的就喝酒,这可真是大将风度啊。我的使命已经达成,请就此告辞,祈请留步。” 送走两位上差,朴亦儒劝金梯邕道:“今年天气暖,大雪封原怕还要一个月,眼下正是进军的大好时机,过了这道峡谷,前面就是一马平川,十分有利大军行进。” 金梯邕瞪起眼睛道:“你也跟着他们胡闹起来,大军到了辽东城又如何,一旦大雪封原,后勤辎重运不上来,六万大军会被困死在冰原上,不用李茂打,我们就败了。”说过又咕哝道:“李茂能崛起辽东,岂是无能之辈,打是假,拖才是真,我们会被拖死在这的。” 说到最后,声音已低不可闻。 朴亦儒承认这个担心不是多余的,但他也知道眼下撤军对上对下都无法交代,便勉强劝道:“气可鼓不可泄,辽东城距离东州有四百里之遥。等我们到时,大雪封原,我们不能进取,他们也无力反击,这仗还得等到明年开春再打。我们的胜算比他们大。” 金梯邕又是一声冷笑:“我只问你一句,一旦后路粮道被封,六万大军吃什么?” 这绝对是个大问题,但朴亦儒却无话可答。 金梯邕生了一会闷气,也觉得无可奈何,自己这个元帅已被送上了虎背,如今是骑虎难下了,这场仗胜了一好百好,败了死无葬身之地,一人的生死倒是无所谓,却又要连累无数的亲旧部属,连累整个新罗国爆发内战,生灵涂炭,国灭族亡。 “置之死地而后生吧,上天保佑我新罗国运永昌。” …… “置之死地而后生,金梯邕要把自己置于险地,逼迫新罗举国支持他。不得不说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一步好棋,因为不论是金重熙还是金彦升都输不起这场仗。输了,新罗就亡国了。”李茂对即将挂帅出征的石雄再次叮嘱道:“这场仗一定要把他打痛,打掉金梯邕仅存的一点锐气。” 石雄已经从辽东城前线回到东州,并接替病养在家的诲洛可暂代第三师统领,又出任前敌都统,统一指挥聚集在白水河谷的近一万安东军。 安东军连后备军和民军在一起不过一万八千人,石雄所统是李茂的全副家当。 李茂把全副家当交给石雄后,像个赌徒一样变得患得患失起来。寝不安稳,食不甘味,秦墨怕他憋出毛病来,就把兰儿从城里接到了山南指挥所,兰儿只住了一晚就下山去了,临走时对秦墨说:“没事了,我走了,免得他又说我干政。” 秦墨送她出门,到无人处,笑道:“小嫂子真有本事,真是一物降一物,任谁都劝不好他,你一来就药到病除了。” 兰儿道:“你想套我话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其实他就是想赢怕输,人之常情嘛,我跟他说我上庙里求了支签,是上上签,大吉大利,他就高兴了。” 秦墨道:“竟有这种事,他不是不信鬼鬼神神的吗?” 兰儿满不在乎道:“无欲无求当然用不着信,你问问他现在还是无欲无求吗。” 军事情报传递最快最安全最准确的渠道是参谋厅情报科,战场情报传递最快最安全最准确的渠道则是参谋厅作战科,秦墨这些日子每隔一盏茶的功夫就跑两科去转一趟,以至让两科官员起了误会,以为秦墨职务调整改分管参谋厅了。 秦墨跑的勤,李茂却一动不动,稳坐泰山,等着汇报。其实他的心里比谁都焦急,急的如烈油浇心,度过了无日无夜的三天三夜后。李茂终于支持不住,决定大睡一觉,他喝了碗安神汤,屏退左右,躺在**上开始找睡意,半个时辰过去了,终于有了点睡意了,秦墨却踹门而入。 “打起来,前锋跟新罗人交上火了。” “交火”一词出李茂之口,或许有人不解其意,秦墨却是深解二字的玄妙。 “战况如何?” 李茂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望着秦墨,秦墨摇摇头:“刚开打,不知结果。” “我……你……” 李茂挥舞着拳头,想打秦墨一拳,但看到他那张憔悴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终于又忍住,他回身**,蒙头大睡。 “这个时候你还能睡得着,我真服了你。” 秦墨嘟囔着,走了出去,李茂何尝能睡得着,他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白水河谷去,亲眼看看这场决定辽东命运的战役。 但他只能强忍着,战场竞雄不是他的长项,指挥一万人跟新罗人在河谷决战,不是他能胜任的,他自诩是将将之帅,而非将兵之将,如果自己到了前线,反倒让指挥将领将束手束脚,贻误战机,导致战场失利。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世上哪有万能的人,打仗是要死人的,死很多人,万万不能不懂装懂,李茂能说服自己的理智,却浇不灭滚烫的内心。 这样的等待实在是摧折心性,让他苦不堪言。 第491章 前方大捷和后方冤案 石雄虽然有才,到底还是太年轻了,指挥大兵团作战的经验也欠缺,他真的能打赢这场仗吗,当初自己为什么要任用他,打这场仗或者金道安更适合一点,但当初为何不用金道安而用石雄呢,是担心金道安功高震主,还是担心他的身上流淌着新罗贵族的血统? 金道安对自己是绝对忠诚的,他能有今天的地位完全是自己一手提携的结果,而且他虽然位高权重,却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大功劳,即便立下这场大功劳也远称不上会震主。彩虹,一路有你! 至于说担心他身上流淌着的新罗皇族血脉,则完全不必,金道安的祖先正是被金重熙一族荡灭,无奈才到大唐避难,这仇恨深似海,岂是能随便划开的。 李茂胡思乱想了许久,脑子里乱的像团麻,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脱衣裳,于是随手拿了件皮衣披在身上就走了出去。 已是深秋夜,辽东的秋天来的早,夜也冷的早。 被清冷的夜风一吹,李茂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一些,他走到一座望台上,靠着墙正闲聊的两个卫士吓得脸色煞白,立即站的笔挺。 “姓名,军职。” “韩真知,一等卫士。” “胡斯锦,二等卫士。” 李茂嗯了一声,用手点了点二人藏在身后的手,二人哭的心都有了,无可奈何只得把手伸出来。 “这榛子味道还不错,就是炒的时候火候大了点,从哪弄的?” 两名卫士面面相觑,只得如实作答:“西市场买的,蛮人干事就是毛躁,火候不是大就是小,总难有个合适的时候。” 李茂道:“是啊,这东西在长安也有卖的,有个‘胡长吉’干果店,炒的非常好吃,半个城的人都愿意到他家去买,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韩真知回答道:“长安卧虎藏龙,有高人。” 李茂道:“狗屁的高人,炒个榛子而已,不过是人家用了心,几辈子都干这个的,多少能摸出点窍门。” 两个卫士眼睁睁地看着李茂把他们的榛子吃了,心里不怒反喜,却仍旧紧张,执勤时吃零食逮到循例要打三鞭子,那是一般情况下,如今他们是让统帅逮到的,这罪过可就大了,只怕得挨三刀。 李茂吃完榛子,让韩真知伸手,把壳儿放在他手心,嘱咐他扔垃圾桶,拍拍手,说道:“李太白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做事要一心一意,持之以恒才能成就大事业,记住我今天的话,此事下不为例。” 李茂走了,两名卫士面面相觑良久。 胡斯锦问韩真知:“李太白真的说过这话?” 韩真知摇摇头,道:“大帅说说过,那就一定说过,大帅还能信口开河?” 二人同时将目光移向李茂,暗自庆幸逃过了一劫。 李茂转了一圈,心绪平静下来,小了个便,便回去自己的休息室,人还未到就听到秦墨和石空在那吵。 秦墨气鼓鼓地问:“你这位佩刀将军倒好,正主儿让你弄丢了,你还在这没事人似的,你真能坐得住,怪不得你屁股那么大。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石空道:“这不干屁股的事,这儿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他怎么就不能随便走走,非得缀个尾巴在屁股后面,还有你这三更半夜的不睡觉,跑这来嚷嚷,你想做什么?” 秦墨先是一愕,受了极大委屈似的,把眼一瞪,高声怒骂道:“去你奶奶的石胡子,你怀疑我意图不轨,你把我抓起来呀,来呀,来呀,抓我呀。多少年的老兄弟,你说这伤人的话。” 石空口不择言说错了话,被秦墨这一闹,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脸黑的像块炭,正待发作,李茂现身走了过来,咳嗽一声道:“我睡不着,出去走走,找我何事?” 见了李茂,秦墨立即恢复了正常,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战报,叫道:“旗开得胜,白石滩一战,石雄三千破三万,斩首一千五。大捷。” 石空狂喜道:“真的,我看看。” 伸手来抢,被秦墨叉开五指当胸推了一把,石空厚实的胸膛不是秦墨能撼动的,但李茂面前他也不敢放肆,便给秦墨赔礼,陪着笑脸问:“我家石虎子真的建功啦?” 秦墨喝道:“什么你家石虎子,那是前军都统,石大将军。” 李茂接过战报,扫了一眼,整个心都宁定下来,白水河谷的白石滩上,石雄趁新罗军立足未稳,发动突袭,三千破三万,斩首一千五百级,新罗人的血将白石滩变成了红石滩。更让李茂欣慰的是石雄得手之后,并没有得意忘形,穷追不舍,予敌以可趁之机,而是主动退回对岸阵地,严阵以待。 “石雄有大将风采,好!” 李茂赞完,兴奋地转过身,向秦墨命令道:“辽东城里要有所动作,要给金梯邕大元帅一点希望。” …… 辽东城下的战事仍在继续,安东军的处境越来越不利,石雄受命奔赴白水河谷战场后,接替他主持攻城的是黄仁凡。 黄仁凡是员猛将,敢打能打,先前在第四师和马和东搭手,对第一师、第三师不熟悉,此前没有指挥大兵团作战的经验,指挥起来做不到得心应手,上下配合的磕磕绊绊,很不顺畅。加之第三师主力被抽走,眼下撑在城外的第二师一个营和第一师的一个营都是乙种部队,人员不足,训练不够。黄仁凡的日子丝毫不好过。 营是安东军最高战术单位,编制三个都,两个直属队,计五百人。第一师是警备军,对士卒素质要求不高,捡到篮子都是菜,兵源充足,营的编制稍大,每营六百至八百人不等。第二师水陆两栖作战,兵员求精,士卒宁缺毋滥,一个营常不满五百人,这两个营加在一块不过一千来号人,攻守双方兵力相当,辽东城又有地势之利,这仗就越打越窝气。 而经历了初期的混乱后,薛青裹现在是越打越轻松,横扫辽东两岸,打的契丹人丢盔弃甲的李茂也没有三头六臂嘛,面对坚城他一样也一筹莫展。 眼看着漫长的冬季就要到来,大雪一旦把山路封锁住,顿兵城下的千把兵马不要说打,便是冻饿也足以要了他们的命。 李茂不知兵,而且狂妄,薛青裹料定其必败,现在唯一让他有些揪心的是新罗盟友迟迟没有赶来,是鸭渌水的海盗兴风作浪威胁了他们的补给线,还是渤海国背信弃义又在背后搞什么动作,抑或是新罗国国内又出了什么问题? 鸭渌水的海盗,薛青裹不担心,赵凤成已经被杀,余孽不足为虑,即便有些阿猫阿狗不知天高地厚地跳出来,也不过是螳臂当车,早晚被新罗人清扫干净,倒是新罗国国内让他揪心,金重熙、金彦升在发动辽东之战上是一致的,但战争真的打起来,二人的分歧便逐渐公开化,变得水火不容。 两雄相争势必会影响前线战局,万一有个闪失让前线大军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岂非把自己给撂了进去? 即使是数千里之外,薛青裹依然嗅到了庆州角力的硝烟,倘若新罗国内真的出现什么变故让辽东之战草草收场,自己将何去何从? 一种乐观的观点是辽东城地势险要,坚不可摧,李茂的手段也显示过了,不过如此,用不着担心,耗下去,他会先垮。 薛青裹却不这么看,李茂或者攻不下辽东城,却能控制辽东城城外的地盘。先前他跟李茂并无仇怨,井水不犯河水,自可相安无事,而今两家已经撕破了脸,动起了手,他还会给自己好果子吃吗,只要他把四方进城的商路切断,不过一年半载,辽东城就自己崩溃了。 自己麾下这八百人马守城绰绰有余,出城打仗嘛,怕是连李茂的一根手指头都打不过。 这点非但他心里有数,李茂必也是心知肚明,无所畏惧了。 何去何从,薛青裹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苦恼的很。 这段时间,女儿薛丁丁给了他很多慰藉,女儿称赞他是大英雄,鼓励他坚持下去,又帮他分析说新罗国会全力打好这场仗的,因为失败会动摇国本,国王和摄政王争的是权位,没谁希望把国家搞垮了,那样对谁都没利。 薛丁丁同时暗示,若有需要她可以去新罗国王宫去给新罗王做嫔妃,或去给摄政王金彦升做儿媳,一切以辽东城的利益为重。 得女如此,夫复何求? 薛青裹大感安慰,女儿虽然足不出户,还是有见识的,新罗人或者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但不会把自己的国家置于险地,这场仗他们还是要打下去的。 单就这一点来说丁丁就比许多须眉男儿来的高明,来的勇敢,比如自己的两个弟弟…… 薛青玉和新罗国派驻辽东城的秘密使节频繁往来,三弟薛青碾则和李茂的细作眉来眼去,两个弟弟各怀鬼胎,只当自己这个大哥是瞎眼又耳聋的泥菩萨,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不管是投奔李茂,还是死心塌地跟着新罗人,一旦失去了自主,谁又真的会把你放在眼里,一旦他们腾出手来,只需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按死在地,像臭虫一样碾死。 辽东城要想生存还得靠自己,失去了自主,就失去了生存的根基,可是要保持自主又谈何容易,这些年自己毕竟还是太谨慎了,以为有这样一座险城就可以安枕无忧,错了,大错特错了,在辽东一片混沌的情况下,自己是可以安枕无忧的,但辽东的位置何等重要,又岂容它长期置于无主的境地?李茂不取,幽州也要取,幽州不取,契丹、渤海、新罗也要取,一旦辽东一统,自己就是瓮中之鳖,除了俯首投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薛青裹心乱如麻地回到住所,因为心烦,他没让卫士追随,独自一人穿过长巷突然出现在内宅后门口,一株凋零的桂花树下,坐在石墩上嗑松子的婢女茗烟,骤然见到他像是见了鬼一样,丢了松子,慌慌张张往门里跑。 “这丫头真好作怪,我他妈又不是鬼。” 薛青裹刚刚笑过,忽然脸色一变,一个箭步蹿上去,劈手扯住这丫头的发髻,就地掼在地上,指着她鼻子低吼道:“敢叫我杀你全家。” 茗烟被他气势所夺,慌乱地点点头,翻身跪伏在地,一动不敢动。 薛青裹掣出匕首,推开门闯了进去,卧房的门遮掩的好好的,偏厦厢房的门虚掩着。薛青裹是个精细的人,男人在他**上睡他女人,他一定会有所察觉,若要避过他的耳目,最好是另觅温柔乡。 这间厢房是茗烟住的,门虚掩着,门前挂一幅细竹帘,隔着缝隙正看到一个绣裙女子双手扶着梳妆台,将妙臀交给一个锦衣男子操弄,那男子双手扶着女人的腰,正面目狰狞地干的得劲。 薛青裹青筋暴跳,又觉得惭愧。 他的一只手已经抓住了竹帘,只消一甩就能冲进去,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个一刀两段,杀他个鸡飞狗跳,可是真的把人杀了,又如何对内对外交代,老夫少妻的,这么多年,是自己委屈了她,对不起她。 犹豫了一下,薛青裹还是默默地退了出来,茗烟正趴着门缝往里看,见主人回来,赶紧跪倒,低眉顺眼,做无辜状。薛青裹笑笑说:“你起来,我有话交代你。” 茗烟觉得他笑的有点诡异,犹豫了一下,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地握住了男主人的手,借力站了起来,立足未稳,又失重心,她嘤咛一声扎进了薛青裹的怀里。 薛青裹虽不是**之人,但没理由守着个大美人不用,茗烟早跟有他一手了,只是虽有肌肤之亲,心里却仍有隔阂。 娇躯在怀,薛青裹倒是犹豫了一下,不过心很快就狠了起来。茗烟不知主人要做什么,娇羞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张狰狞的脸。 薛青裹一手架住她胳膊,一手掣出匕首,连捅了四刀,刀刀在要害。 茗烟睁着眼睛魂归佛国,至死脸上还挂着惊愕和不解。 薛青裹将血尸丢在地上,踢了一脚,厉声怒骂道:“贱婢,见我就跑,偷奸养汉吗!” 薛青裹的声音很大,左近卫士飞奔而来,见状不敢吭声,门口吵嚷声一大,仇夫人也跑了出来,虽然时间紧迫,却依旧理了云鬟,补了妆容,脸颊红艳艳的。 见到丈夫浑身是血,侍婢倒在地上,仇夫人浑身发冷,魂飞魄散,几乎支持不住。倒是薛青裹笑呵呵地安慰她说:“贱婢愈发不懂规矩,见了我就跑,是何道理?人家养条狗见了主人还要摇尾巴哩。” 听了这话,仇夫人方才勉强定下神来,亲昵地依偎着丈夫,柔声问道:“你浑身是血,伤在哪了?”忙着去察看丈夫身上的伤情。 薛青裹握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道:“血不是我的,是这贱婢的,以为能欺我,哼,不知死活的东西,真当我是瞎子聋子吗。” 薛青裹这番指桑骂槐的话听在仇夫人的耳朵里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她的脸皮红了一下,正要做些解释,薛青碾却大步而来,走的满头是汗,连声嚷道:“大喜,大喜,冯志泛那票人说要协助咱们守城……咦,这贱婢怎么死了。” 第492章 关门吧 “贱婢无礼,让我杀了。彩虹,一路有你!”薛青裹黑脸如涂炭。 “死的好,这贱婢我早就看不惯了,真不是个东西。”薛青碾朝尸体踢了一脚,这才又说道:“冯志泛还联合了其他几家粮商,凑起来有四百多人呢。” 薛青裹大喜,辽东地界没有王法,粮商们雇佣的伙计多身强力壮,能打敢打,这样的底子稍加训练就是一支精兵。此前为了看守他们,薛青裹几乎耗费了城里三分之一的兵力,而今他们答应帮忙,非但那三分之一的兵力可以抽调出来使用,而且还平添了四百生力军,这可真是如虎添翼。 “走,带我去看看他们。” 仇夫人轻轻地扯了丈夫一把,面含愧色,眸若流珠,撩裙跪地请罪道:“妾教导无方,让婢子冲撞了大郎,她的错就是妾的错,妾该死,请大郎责罚。” 薛青裹弯腰扶起仇夫人,笑道:“算了,一个贱婢而已,死了便死了,我不怪你。回头把丁丁屋里的琅嬛叫来给你使唤,那丫头年纪大了,心思多了,我怕把我的乖女儿教坏了。” 仇夫人这才勉强展露笑容,再拜道:“多谢大郎不罪之恩。” 薛青碾撇撇嘴,哼道:“老夫老妻的就别这么多客套啦,看着让人牙酸。嗳哟,牙还真酸喲。” 仇夫人脸又是一红,睨了眼薛青碾,没作声。 薛青裹俯身将夫人扶起,口中叫道:“三弟,这可就是你的不对啦,夫妻之间贵在相知相敬,伦理大道固不可坏,夫妻礼仪也断不可废。” 这回倒轮到薛青碾的脸皮红了,讪讪地笑了笑,向仇夫人赔了个不是。 冯志泛的生意做的不大,但常来常往,为人又豪爽大方,在辽东城内结交的朋友不少。当初守将私下放他进城,薛青玉主张严惩守将再把他赶出去,却因他走了薛青碾的门路非但没有被扫地出门,还颇受优待,连带那位守将也安然无事。 但薛青裹一直信不过这些人,下令将他们聚拢起来严加看管,耗费许多兵力和精力去应付,人虽然是看老实了,自己也是苦不堪言。而今他们主动要求站到辽东城一边助战,倒是解了薛青裹一桩难题,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过来露个面。 冯志泛向薛青裹行了大礼,诚恳地说道:“我这辈子所有赚钱的大生意都是跟辽东城做的,辽东城就是我的财神,我的救命菩萨啊,如今辽东城有了难处,我岂能坐视不理?请爵爷准我效犬马之劳,我冯志泛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新罗人曾封薛青裹为“扫北侯”以示笼络,薛青裹却对这什么狗屁侯爵不大看的上眼,自己从来不提,也不喜欢身边的人提。 不过外面的商人不懂这其中的关巧,以为侯爵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冒昧称呼,他倒也不怪罪。 薛青裹连声道谢,在薛青碾的举荐下,当场任命冯志泛为忠义营兵马使,协助他驻守辽东城。 冯志泛保举他的副手张艺为副使,解释说张艺曾在营州军中效力,官至都头,有统兵作战经验,智勇双全,忠实可靠。 薛青裹见张艺生的体格雄壮,目含杀气,心里倒是有几分喜欢,试探道:“我的亲兵正缺一位副领,张都头可肯俯就。”张艺谢道:“东家待我恩重如山,某知恩图报,愿在东家麾下效力。”薛青碾急插话道:“富贵不忘本,张艺是好汉子。”又劝兄长道:“忠义营初建,冯军使需要一位得力帮手,我看张都头还是留在忠义营效力的好。” 薛青裹笑了笑,当场任命张艺为忠义营副使。 薛青玉正在城头巡视城防,忽见一支陌生军队开上城来,嘻嘻哈哈,哄哄闹闹,不觉眉头一拧,待得知他们是新建的忠义营,奉令来接管西城防务,不觉大吃一惊,急忙找到大哥薛青裹,劝道:“大哥好鲁莽,这些人来路不明,怎可重用?” 薛青裹笑道:“三弟推荐给我的,我想正是用人之际,不妨利用一下,打个头阵,挡挡羽箭什么的,总之咱们也不吃亏。这事我没跟你商量,你别见怪。” 薛青玉回宅闷坐良久,遣人请来新罗商人紫云赞,说道:“城中有变,老三引荐的那个张艺分明就是李茂派来的奸细,大哥却视而不见,准他们建营驻守。我看老三是铁了心要把辽东城献给李茂,大元帅若再无动作,只怕这局势就不可收拾了。” 紫云赞道:“我大军正苦战白水河谷,一时脱不开身,此事只好等等,以扫北侯的英武,我想游进城来的几条小泥鳅还翻不起风浪吧,再等等看吧。” 紫云赞走后,薛青玉招来心腹大将穆八模等人,说道:“形势有变,老大和新罗人搭上关系了,咱们得提前动手。” 穆八模道:“你说咋办,咱就咋办,咱们都听你的。” 薛青玉道:“我去劝说大哥,遣老三和忠义营出城,然后关上城门不放他们进来,你们跟下面打声招呼,闹他一闹,看看火头再作定夺。”众人心领神会,齐声应好。 薛家三兄弟每日睡前必要聚在一起商议城中军政大事,议定的事第二天在军事厅上走个过场,颁令军政两衙执行。 这晚三人刚见一面,薛青玉便怒气冲冲地责问薛青碾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敢用冯志泛这样的人,他的底细你清楚吗,你怎知他们不是李茂的人,你如此鲁莽,哪天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掉的。” 兄弟三人早有言在先,城中凡遇大事由三人先议论,议而不决再由大哥最后定夺。薛青碾绕过老二说服薛青裹同意组建忠义营,计谋虽然得逞,底气到底不足,面对薛青玉的咄咄责问,只好解释说:“他是个糊涂的人,靠着辽东城才有今天,辽东城没了,他就是个穷光蛋,狗屁不算,他还敢叛咱们不成?” 薛青玉道:“即便是信用他们,也不该让他们上城去,万一有歹心,让我怎么应付?” 薛青裹道:“好了,好了,人家主动要求助战,我们总不好拒之不理吧。不过老二说的也有道理,不能太听之任之了,老二,话是你提起的,你有什么主意?” 薛青玉道:“上山聚义还讲个投名状,明日咱们开城门让他们出去打一场,是忠是奸,一目了然。” 薛青裹拍手赞道:“这是个好主意,我看就让他们出去溜溜,是骡子是马,是真是假,一眼就能看出来。三弟,你怎么说?” 薛青碾支吾道:“好倒是好,不过明日太仓促了,不如后日吧,好歹让人家有所准备嘛,这万一人家是真心帮咱的,就这样让人家白白去送死,将来怎么跟人解释。” 薛青裹道:“后天便后天,只是你们谁也不准透漏消息。” 薛青碾道:“那是自然,谁走漏消息,军法处置。” 散会回去,薛青碾便将冯志泛的副将张艺请了过来,说道:“老二鼓捣大哥后日开门出战,试试你们的真心,你要预做准备。这事让老二盯上了,我看你们得出点血,搞的像点,别让他看出什么破绽,搞的功亏一篑。” 张艺道:“将军放心,一切有我安排。”见薛青碾似有话说,便掏出一封密信道:“这是我家大帅的亲笔书信,城破之日,将军便是辽东城主,白纸黑字,绝不反悔。” 薛青裹看过李茂的亲笔承诺,却是一叹:“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薛家,谁是贪图那权势名利,日后还是要推举兄长出来主事的。” 张艺笑了笑,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隔了一日,薛青裹军事厅聚将,宣布午后由薛青碾为主帅,冯志泛、张艺为正副先锋出城讨击安东军。以大将穆八模为督战虞侯,薛青玉坐镇西门支应。 命令下后,各军立即准备,午后鼓声一响即开拔出城。 薛青碾早有准备,也就不慌不忙,顶盔挂甲,乘高头大马徐徐出了城,忠义营提前一步出城,乱哄哄地在城下列好了阵型。 薛青裹初到辽东时跟室韦人大仗小仗打了不少仗,室韦人纪律散漫,打仗没有章法,却是块很难啃的骨头,究其原因是他们身上那层厚厚的甲胄,这些涂了一层又一层松脂油的皮甲,坚韧强过钢铁,刀砍斧剁箭射皆不能伤,端的是神勇无敌。 室韦人的皮甲看似简单,但怎么制作却是一个谜,薛青裹费尽心力难窥机巧,他又自诩是个文明开化的人,看不上这些脏兮兮、一股怪味的“野猪皮”,便转而追求厚重的铁甲。不知何年何月,一个异族工匠受聘辽东城,为他打造了一套稀奇古怪的盔甲。 与室韦人的“野猪皮”、唐军的明光甲和新罗人的皮铁鳞甲不同,这种重甲是用大块大块的厚铁板拼接在一起,刀刺箭射,轻易是伤不了他们的。 有了这种铠甲保护,箭雨袭来时,只需用手盾遮住头脸便可以安枕无忧,躯干和腿完全可以不管。 这种板甲造价昂贵,但防护力的确是不错,因为薛青裹的情有独钟,辽东城耗尽财力一共打造了八百八十套,薛家军将士每人一套。 身着重甲的薛家军在与安东军的对抗中占尽了便宜,但有得就有失,重甲强大的防护力是以牺牲机动性为代价的,身着笨重的板甲站在城墙上立定不动倒还看不出大破绽,一旦旷野奔驰缺点弱点就暴露无遗,再强壮的士卒若不借马匹之力,跑不了两里路就得累趴下。 新组建的忠义营除了军官,普通士卒并无这样的重甲,他们披的是普通的明光甲和一些老旧的裲裆甲,即便如此,半数士卒还是对身上厚重的“乌龟壳”不满意,牢骚满腹,怪话连篇。 薛青碾身着重甲,检阅了先锋军,一圈走下来浑身是汗,心跳加速气喘吁吁。他将战旗双手交给了冯志泛,冯志泛转交先锋中的前旗张艺。 全营发誓言三声,轰隆隆地开向业已列阵完毕的安东军黄仁凡部。 与衣甲鲜亮、锦旗招展的薛家军相比,安东军就是一支叫花子部队,便是大将黄仁凡的身上也没有一套完整的铠甲。 面对这样一支叫花子兵,忠义营势若奔虎,猛扑过去。 黄仁凡也不甘示弱,挥动令旗,大呼杀敌,两军各奔出半里地,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安东军轻装甲或没有铠甲,面对人数不多却身披厚甲的薛家军显然是吃了大亏的,他们的刀剑很难穿透对方的衣甲,而对方精心打造的弯刀却可以轻松劈入他们的骨头。 黄仁凡眼看不妙,把手一挥,立即下令转移。 转移,实际上就是溃退,溃不成军,论打,安东军不是对手,论跑,优势就出来了,身上没铁甲羁绊,跑起路来那叫一个快,一个个狼奔豸突,霎时间来个卷堂大散。 忠义营追不上去,跑死了也追不上。 交战只一合,黄仁凡便一败涂地。 立在城头观战的薛青裹却是脸色铁青,这日佛晓,薛青玉向他密报说有人夜间出城被守军发现,互相对射了几箭,因为天黑看不清,也不知道射没射到人。佛晓时分逻卒发现城下有两具尸体,派人下城捞上来,却在一人的怀里发现了一封密信,密信的内容只有寥寥九个字:一切就绪,请遵照执行。 没有落款,只签了一枚通红的梅花章。 这九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薛青裹始终未能参透,但梅花章却是李茂亲军右厢的独有标志。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冯志泛和黄仁凡这是在演双簧啊。他们是在假打,他们是在愚弄自己。他们愚弄自己自己不恨,战场交兵本来就是尔虞我诈,这没有错,没有恨。 让薛青裹痛心的是自己身边的人,自己的兄弟,也跟外人合伙来算计自己。 薛青裹挥了挥手,叫来心腹将领,附耳嘱咐了两声,打发回城去,又遣人叫来薛青玉,面色沉重地说道:“看来你的担心没错,薛家的确出了不肖子孙。我当如何?” 薛青玉道:“三弟或也是一时糊涂,并非要置我二人于死地。先分开一段时日,等大家都冷静下来,再从长计议。” 薛青裹点点头,欣慰地说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关城门吧。” 第493章 现在正式开始 薛青玉道:“这么做,老三就回不了头了。不如把他叫回来,我们再劝劝他。” 薛青裹摇摇头,喟然一叹:“政见不同,人伦亲情却不可废,不进这个门,将来见面还是兄弟,若进了这个门,就连兄弟也做不成了。关门吧。” 旗开得胜的忠义营喜滋滋列队准备得胜回城时,却突然发现城门已经关闭,他们赢得了战场却成了一些人内讧的弃儿。 冯志泛问张艺:“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把门关了,城里出了什么变故了吗,我的东西怎么办?”张艺苦笑道:“就别惦记着你的那些坛坛罐罐了,好歹脑袋保住了,随我去见辽帅吧。”冯志泛又小声问道:“那他怎么办?” 张艺望了眼呆若木鸡的薛青碾,叹了口气道:“志大才疏,以观后效吧。” 既然阴谋已被识破,黄仁凡也就不再演戏,他老实不客气地改编了薛家军忠义营和薛青碾部,挑拣两部精锐留下,将薛青碾、冯志泛和老弱及信不过的人送回东州,同时回东州的还有张艺,他的真名叫李国泰,现在亲军右厢干事。 李国泰当面向李茂请罪,声称有负重托,求给责罚。李茂扶起道:“是我让他们把你撤回来的,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且是大功一件。” 李国泰不解其意,秦墨解释道:“白水河谷战事结束,新罗国损兵折将五千人,哀鸿遍野,这个时候我们得拉金元帅一把,鼓励他继续向西进军,可不能让他滑了。” 李国泰道:“只是这样一来,辽东城就难打破了,这座城池实在太险峻。” 李茂安慰道:“不着急,来日方长嘛。” 刚刚结束的白水河谷战役,石雄以一万敌六万,打的虎虎生风,连连挫败新罗军,在白石滩、青牛凹、鲜花岭激战三场,三战三捷,斩杀敌首五千余,俘敌千人,自己损伤不足两千人。 战役后期,石雄遣密使回东州,请示李茂是否改变策略,在白水河谷击破新罗军,他声称自己有七成把握击溃金悌邕。 李茂遣秦墨去了趟白水河谷,让他告诉石雄击溃新罗人容易,但这不符合辽东的根本利益,辽东要的是彻底断送掉新罗的国运,使之陷入战乱和分裂,一劳永逸地解除后方威胁,这样才能腾出手来对付新的敌人。 秦墨用李茂的话问石雄击溃新罗,需要损失多少士卒,石雄答四五千人,秦墨再问:“辽东精锐尽数在此,一战而损失一半,将来何以在辽东立足。”石雄无言以对。 虽然还有些想不通,但石雄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李茂的撤军令,在新罗人最沮丧的时刻,安东军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茂的撤兵令再次重创了金梯邕大元帅的撤军计划,白水河谷一战让他认识到了安东军的恐怖战力,即便是全力以赴,辽东之战也定是场惨胜,胜了也无法占领辽东,新罗精锐尽数损耗在辽东,来自北部渤海的威胁将如何消除。这是他作为三军统帅需要考虑的问题,但他站的太高,看的太远,下面的人又站的太低,只顾眼前,他有些曲高和寡。 败给石雄,众将不服,和弹筝峡一样,石雄也是捡了个便宜,白石滩他是偷袭,青牛凹他是设伏,鲜花岭是因为主力未到,侧翼擅自进攻,以至搅乱全部部署,都是意外之败,对手胜之不武,论战力新罗精锐与石雄相当,而兵力却占据绝对优势,怎能因为几场意外的失败就打退堂鼓呢。 有人说石雄既然是全胜,为何半途退兵,说明他也没讨到便宜,杀人一万自损三千,我虽有损失,但本钱大,他虽占便宜,但本钱小,相持耗下去,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金梯邕哭笑不得,正欲以强令逼迫三军撤退,却忽然传来了辽东城挫败李茂夺城阴谋的消息,这场并不算大的胜利立即被有心人鼓吹到了天上,更有一些人别有用心地把它跟石雄撤军联系在了一起,似是而非地散布消息说正是因为辽东城下的惨败,后路被掐断,李茂才不得不下令石雄撤军,以避免全军覆没。他李茂不是兵锋强锐,不可一世吗,为何连小小的辽东城都啃不下,还吃了大败仗?这岂不是从侧面证明了李茂只是一匹貌似可怕实际不堪一击的纸老虎? 又在一些人的策动下,辽东城的告捷文书一式两份,分别送往白水河谷和新罗国都,金梯邕请求撤军的奏章还没有写就,新罗国王逼迫进军的敕令便到了军前,严令三军元帅立即进兵与薛青裹回合。 这道敕令一改往日的商量式的口吻,直接了当地告诉金悌邕应该怎么做,不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金梯邕这次却没有盲从,他使了个手段,他遣前锋五千军马先期前往辽东城与薛青裹会合,留大军在白水河谷休整,做出了进可攻退可守的姿态。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金梯邕本人也陷入了迷茫,东裕岭下,李茂的心腹将领马雄安精心构筑的防线仅仅支持了两天就全线崩溃,五千军马争相逃命,狼狈不堪,先锋军一举打通了通往辽东城的最后一段道路。 金梯邕接到战报后的第二天便到了东裕岭,亲自察看了唐军构筑的防线,从营盘选址、灶台设计、栅栏深浅、拒马位置和驿便道的数量等等所有方面仔细做了勘察,结论是唐军这座营盘是用了心思的,看得出是想做长远打算的,而非一时敷衍。 “领军的马雄安是李茂的亲军将领,后起之秀,他叔父马和东是李茂麾下大将,由他领军镇守东裕岭有什么不合适,与他资历相当的石雄还统兵万人呢。你就不要疑神疑鬼了,辽东果然如你所说的那等深藏不露,又何必一退再退,在白水河谷下手岂不更好?” 金梯邕笑笑道:“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我们占据了辽东城,下一步怎么做,马上下大雪了,继续西进显然是不可能的,屯驻辽东城,还是无法解决吃粮问题。” 朴亦儒道:“整个新罗国都在为我们运送粮草,再不济也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金梯邕又是一叹,朴亦儒道:“听老朋友一句劝,为将在外,做好自己的本分,余者不去想他,多想无益。” 金梯邕点点头,道:“这回我听你的,整个新罗国都捏在我们手上,我不可懈怠。说说吧,怎么对付我们的老朋友薛青裹,据说他骨子里并不亲近我国。” 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金悌邕走进辽东城那天,大雪纷纷扬扬下了起来,这是辽东城今年的第四场雪,下的比前三场的总和还要大,鹅毛大雪飘了一天**,风吹的就厉害起来,刀子一般横扫辽东大地,气温陡降,辽东严寒的冬季终于来临了。 北地居民不惧严寒,却惧怕严寒带来的副产品,饥饿和杀戮。因为人迹稀少,辽东的冬天是无主的冬天,这样的冬天是没有秩序的,即便是李茂来了以后,也是如此,他有能力控制春夏秋,却无法控制冬季的辽东。 金悌邕也掌控不了下雪的辽东,他忧心忡忡地察看粮仓的存粮,每天一次,每次脸色都黑的像块铁。 “到底还是上了李茂的当,辽东的冬天何止有严寒,还有说不清的盗匪,这些人或者不能动摇大势,却能无止境地消耗我国的国力和耐心,等他们把我们统统榨干之后,便是我三军崩溃,国族灭亡之际。” 朴亦儒顾左右无人,方劝道:“休要说这些丧气话了,事已至此,该想想如何善后。” “善后?”金悌邕苦恼地笑了笑,“这不是胡闹吗,无事惹事,胡乱干事,把自己、军队、国家置于险地,然后来求善后之策,并为此焦心操劳,鞠躬尽瘁,以为如何如何,还要别人念你的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金悌邕的苦闷心情,军中上下无人能够理解,好在他在辽东城还有一个知己,算得上是忘年交了吧,他今年三十六岁,他的小知己只有十六岁,十六岁的姑娘如花似玉,一派天真。她每隔一日便会送一份小礼物去给他,且每份礼物上都附着一封粉笺。 她就是用这些小手段来慢慢软化他的心,保全她父亲和家族的富贵地位。 他明知她的小心思,小手段,却从不计较,他从不回复礼物,只是请她饮茶、下棋。他的棋艺在新罗有国手之名,他为人谦和甚至有些悲观,但棋风却十分强悍,便是新罗王、摄政相做他的对手,也照样立马斩于刀下,从不手软。 但在辽东城,他的棋风却变得温柔起来,只为一个人。 薛丁丁的棋艺很不错,但比她的对手还要差着十万八千里,不过她柔韧的作风显然很讨对手的欢心。她的对手总是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兴致和她周旋,和她下棋时他可以**辱皆忘,忧郁的内心得到一丝晴明,对他而言是一种难得的解脱。 朴亦儒看准了这一点,特意说服薛丁丁多来大营,多陪金悌邕下棋,解除他的烦恼,让他少发两句牢骚。 在金悌邕和薛丁丁安心下棋时,新罗国举国动员再向辽东城运送给养,数千里的道路,大雪严寒的辽东荒原,死者累累,以至后方的辎重队无需向导引路,只需看着路边那些千奇百怪,被冻僵,被饿死的尸体往前走,就可以到达目的地。 这是新罗国的血泪之路,亡国之路。 这年的大雪异常的大,时间持续的异常的久,辽河已封冻,人可以踩着冰面走过河去。 东州和高州之间的冰面上铺了草垫,军民扶老携幼来来往往,新罗主力被困在辽东城不能动弹,却并不意味着辽东这个冬季就平安无事。 金悌邕是个善于用兵的人,自己的日子不好过,却也不想李茂的日子好过,零星小股部队神出鬼没,没日没夜地侵袭散居在城外的居民点。 这些居民点,早在入冬之前就接到了迁入城内的通知,然而不管官府如何动员,土著们依旧我行我素,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自称是高句丽的后代,而新罗人也自称是高句丽之后,他相信新罗人是他们的近亲。亲戚怎么会屠杀亲戚,他们是来屠杀侵夺他们家园的汉人的,为他们报仇雪恨的。 但新罗人在这个严寒的冬季却用锋利的屠刀和他们划清了界限——新罗人才是高句丽的合法继承者,你们这些人臣服汉人已久,沾染了他们的习气,已经不纯洁了。 “昨天又有三个庄子被屠灭了,真正的鸡犬不留,新罗人恐怕是真饿疯了,牛羊鸡鸭一扫而空,连冻白菜都给弄走了,什么吃的都没留下。” “他们进城之后是怎么安置的?” “暂时安置在小学堂、中学堂,那里有房间嘛,还有就是担心他们中混进了新罗奸细,需要隔离开来一一审查。” “他们还认新罗人是他们亲戚吗?” “认,一张口就问候新罗人的祖宗十八代,你说认不认。” “势穷来投,就不要搞那么多限制了,一视同仁吧。” “这样也好,显得大度,反正在咱们的地盘也不惧他能翻天。” “黑凤头有消息了吗,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他们就在我们身边,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还是建议把黑虞侯和佩刀军调过来,以策万一。” “黑虞侯”是常木仓的内保处所辖的一支特殊部队,“佩刀军”则是亲军右厢下属特战大队,都是精于近战的尖刀利刃。 此前常木仓和秦墨不止一次提出把两支军队调过来,都被李茂拒绝了,这次李茂没有拒绝,他点点头说:“调到山南指挥所来,再把我们那位从长安来的老朋友也接过来。” 为了应付新罗人的偷袭战术,东高两州的居民都向城里集中,据城防守,城外除了驻军已无平民百姓。城里居民多了,治安难免混乱,为了维护治安,李茂下令将第一师下属的第一旅改组为城防警备局,挑选精干卫士一千五百人,编成若干大队,专司内部保卫。 又授权保安局组建保安军四个大队,每大队三百人,参考现代警察制度,分区分片分类织成一张覆盖整个辖区的治安网,维护管内治安秩序。 东高两州和城外重要据点有重兵驻守,李茂倒可以放心,倒是他的山南指挥所越来越不觉得安全,种种迹象表明,那支神秘消失的“黑凤头”此刻就潜伏在东州城附近,藏身暗处窥视着他,等候他露出破绽,然后猛扑上来,一口咬断他的喉咙。 第494章 新罗人的偷袭 兰儿在山上住了三晚,李茂让她下山去,兰儿的脸腾地红了,泪珠夺眶而下。新罗大军压境,处处紧张,这个节骨眼上李茂却不让她留在身边,难道山南指挥所不是辽东最安全的地方吗,他不让自己留在最安全的地方,却让自己回到乱哄哄的城里,兰儿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 李茂没有多解释,只是催促她赶紧走,显得十分不耐烦。 兰儿含着泪离开东高山那天,风停了,漫天大雪却依旧瓢个不停。他只是送她到房门口,连送到院门口的耐心都没有,神情也是淡淡的,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兰儿心凉了,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心就像这冷灰色的天,毫无生气。 难道是自己弄巧成拙,真的让他移情别恋,迷恋上了那个辽东城里的小妖精,还是右厢那个小妖精趁虚而入,取代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自己的男人自己了解,若说他偶尔出门打个野食,解解馋,那还真是说不准的事,男人嘛,骨子里都贱格,哪个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都是贪多喜新的货。 可他总有一样好处,有了新欢不忘旧爱,这些年他巧取豪夺,坑蒙拐骗,家里也是姹紫嫣红一大堆,可个个都被他哄的团团转,没人埋怨他。有什么办法,人家就有那手段,总能让你觉得在他心中你才是最重要的,你才是最懂他的,离他心最近,在他心里占据位置最大的那个人,你或明知他是个花心大骗子,却依然沉浸在他精心编织的美丽谎言里无法自拔。 这回究竟是怎么了,不管不顾了,不顾脸皮了,撕下伪装露出本相了?! 兰儿想不通,一路胡思乱想也想不通。 下了东高山,路边停着一辆黑蓬马车,护送兰儿的卫士拉开车厢,想扶她上去,被她恶狠狠地拒绝了,离开男人自己就不能活了吗,真是笑话。 李茂常说最好的保卫措施是让潜在的敌人忽略你的存在,他从来不喜欢出行时前呼后拥,那样看似威风,实际是昭告潜在的敌人:我来了,你们有冤报怨,有仇报仇,都来吧。 山南指挥所距离东州城并不远,但并不代表着路上就绝对平安,尤其是眼下,为了兰儿的安全,李茂只给她安排了一辆普通的运货骡车,这样的骡车自然不适合大队卫士随行。 “他连卫士都不肯多派一个。” 兰儿望了眼仅有的那名卫士,心里一酸,忍不住泪雨磅礴起来。 随行卫士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赶紧关好车门,跳上车,示意车夫启程。 从东高山到东州城需要经过西甲营,西甲营是奚人聚居地,已有一座小镇的规模,为了防备新罗人的偷袭,营内绝大部分居民都已转移到了城里,只留少许军卒看守房屋,也是做好了随时撤退的准备。 大雪纷飞中,一个孤独的身影站在西甲营北门外的空地上,那是一个衣衫褴褛、行将就木的瘦老汉,真正的又黑又瘦,胡子一把,鼻涕一把却结成了冰晶,他手里握着个破陶碗正颤颤巍巍地向路人乞讨。他又老又聋又瞎,浑然不知路上空荡荡的绝无一个人。 护送兰儿的卫士眉头蹙了一下,急忙跳下车迎上去,试图劝那老汉离去,老人却来了倔驴脾气,又拧又拗,死活不肯挪动,卫士急了,手上用力动了粗。 二人稍稍扭打了一下,老人便被制服,卫士搬枯木桩似的将他搬到路边丢进了雪窝子里,车夫稍稍放慢车速,等他上了车,不顾那老汉的声声啼号,打马急去。 这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二人丝毫不放在心上,甚至连知会车中客人都觉得没必要,然而让二人浑然不觉的是,只是刹那之间,马车的车厢已经空了,那位一身怨气的客人此刻正被一个身着白披风的健硕男子扛在肩上疾行于西甲营北门对面的树林里,她的嘴里被塞了一团布,想喊喊不出,欲哭无泪。 …… 李茂批阅了几份战报,眼睛胀痛的厉害,他捏捏眉心,用一块白布盖了文牍,站起身来舒展筋骨,打了一趟短寸虎拳,身体微微发热,眼睛也不胀了。 顺手抓起刀架上的斩铁刀,呛地一声将刀刃拉出鞘,顿时满室寒辉,自松木关一战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动刀子了,战刀已经蒙尘,刀锋有些黯淡,握在手中竟有了陌生感。 李茂抓刀在手抡了两下,刀法有些生疏,找不到那种“一刀在手,天下我有”的热血豪情。他叹了声,还刀归鞘,正要放回原处,门却开了,卫士旺山拎着食盒滑了进来,轻声说:“该用宵夜了。” 这些日子,李茂常常熬夜,黑白颠倒,一日三餐改为定时进餐,现在是深夜,这顿就算是宵夜了。李茂哦了一声,又将刀抽了出来,迎着灯光察看刀锋,用软布轻轻擦拭着。 小卒俯身摆放汤碗的时候,李茂踱过去,将刀刃加在小卒脖子上,轻声问道:“你们来了多少人?” 小卒僵住,俯身不动,慢慢地转过脸来,满是惊惶和无辜,却赔着笑脸说:“大帅,我是旺山啊。”李茂冷笑道:“是吗,你不知道旺山是个左撇子吗?”那小卒吃了一惊,就此僵住。斩铁刀在他脖子上拉出了一道血口子:“你最好别耍花样。” “是吗,就凭你?”小卒蓦地将脖子一偏,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巧妙地避开了李茂的威胁,身体就势一倒,撒手三枚飞刀射向李茂。 李茂早有防备,偏身挥刀,避开一枚飞刀,砸飞一枚飞刀,奈何第三枚飞刀角度太过刁钻,速度又是极快,一个不备,他左肩上还中了一枚。 刺客一见得手,手中早多出一柄短匕,就地一滚,蹂身扑了上来。李茂一记弹腿将他逼退,反手一个撩刀式,正撩中刺客的左肩头,刺客大惊,就地一滚,撒腿溜出了房间。 李茂急追出去,差点被脚下两具尸体绊倒,看时,一个是卫士旺山,一个是卫士唐烨,皆被人割了喉咙。 石空闻声从右角门跑了进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见李茂肩上中了一支飞刀,急叫军医,又劝道:“刚才有个刺客,人影一晃,我追过去人就不见了,跑的飞快,路比我还熟,你说怪不怪。哦,你没事吧?” 李茂道:“来者不善,敲钟示警。” 说完,李茂大步去向作战科,石空拦道:“那边已经出事了,有人混进来在茶水里下毒,毒死了四名参谋,小马去查了,我怕是他们的调虎离山计就没过去。” 刚说到这,却听得门外一阵大乱,刀兵撞击之声急促猛烈。 石空道:“敌情不明,先撤入仓库避避再说。” 四名卫士围过来要拉李茂。李茂喝道:“笑话,腹心之地岂容小贼作乱。” 提刀冲出大院,正见马雄安领卫士围着四个刺客激斗,四人皆作卫卒打扮,所使用的武器却都是新罗弯刀。 指挥所内部不允许持有弓箭,除了卫士,其余人等只允许佩戴防身匕首,猝然遇袭,全无招架之力,一连被他杀伤了十好几个人。 李茂向石空使了个眼色,石空会意,支应一声,众卫士分进合击,啥时间将四个刺客砍倒在地,本想留一个活口问问,奈何四人刚烈异常,一看战败,立即自杀身亡。 马雄安扒开一人胸口,见心口上纹着一只黑色的凤头,啐了口痰,骂道:“是黑凤头。” 话音刚落,李茂身子一歪,石空眼疾手快,急忙托住,李茂咬牙叫道:“刀上有毒。” 射在李茂肩上的飞刀上涂有剧毒,救治不及,毒性已发作,李茂只觉得浑身骤然发冷,头晕、目眩、恶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人就已经支持不住了。 “全体有令,撤进仓库。” 安东军山南指挥所依山而建,核心部分建在一座山洞里,内部代号:仓库。 第495章 那道门的后面 军令如山,众人抬起李茂飞奔去向靠山的一座小院,院里背山三间瓦房,瓦房的后墙就是指挥所核心部分的入口。彩虹,一路有你! 胡南湘正指挥参谋和文职人员往洞里撤,眼见李茂昏迷不醒,大惊失色。石空道:“大帅中毒了,你护着他。”言罢,拔刀在手,亲率红衣哨全体卫士出门去打一场阻击战。 这座山洞什么都好就是入口太小,不利大队人马通行,人一多就容易堵,需要疏导,需要他们打一场断后的阻击战。 山南指挥所防御体系完备,但在数百名训练有素的新罗精锐战士的突然袭击下,防线却似纸糊的一般,顷刻间就土崩瓦解了。 黑凤头使用了忍者战术,他们伏在风雪地一动不动达一天**之久,成功躲过了巡逻兵的眼,趁着黄昏时的大风雪,迅速肃清外围哨卡,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到了指挥所下。 他们原准备来个里应外合,一举擒杀李茂,不想中间出了点小插曲,潜入在指挥所的内桩求功心切,提前暴露了身份,迫使整个计划不得不提前进行。 里面的人仓促间动手,外面的人却还在按计划潜伏,正是因为这一差误,才使得指挥所内大部分的参谋和文职人员有机会撤入“仓库”。 当然这些对黑凤头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不惜一切代价擒杀李茂,让安东军群龙无首。 蓄势已久的黑凤头一旦发动攻击,就是雷霆万钧之势,山南指挥所精心构筑的防线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 三百名黑凤头几乎同时撕碎防线冲了进来,惨烈的白刃战发生在每个房间,每条走廊和甬道。亲军右厢是李茂的亲军,素质却是良莠不齐,有十分精锐的红衣哨,也有战斗力一般的蓝衣少年,甚至还有一些连马都不会骑的老弱。 驻守外围的蓝衣少年多是军中将领子弟,骄横跋扈,作战勇猛,但战术不精,在与精锐的黑凤头对抗中全面落入下风,黑凤头很轻松地粉碎了他们的抵抗,他们抓了一些俘虏,想拷问出李茂的下落,得到的回答却都是一口浓痰。 裹着雪白披风的金秀宗狼狈地躲过一口浓痰,对左右道:“不必问了,都是硬骨头。成全他们。”将令一下,人头纷纷落地。 一名佐领来报:“一师大营出现动静。” “打阻击,我需要半个时辰。”金秀宗简单明了地下达了命令,提着滴血的弯刀大步走向靠山的“仓库”入口。 前方的激战仍在继续,对手是右厢亲军中威名赫赫的褐衫队,他们多是见过血的老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作风勇猛顽强,就是年纪稍大,平均年龄超过四十岁,在军中有“老爷兵”的美名。 老爷们的刀依旧锋利,但这些对黑凤头来说也算不了什么,真正让黑凤头感到头疼的是他们装备的最新式的连发机弩。 黑风头也有连发机弩,是仿照军械二所的山寨品,品质远不及正牌货可靠,激战之后故障多多,多被他们弃之荒野。 老爷们的机弩却是正品行货,品质优佳,他们只用了四个人便封锁住了一条咽喉要道,弩箭如雨点般射出来,新罗人无法靠近。 金秀宗眉头一皱,向身侧一名蒙面人使了个眼色,蒙面人得令离队,悄无声息,片刻之后,蒙面人出现在了四名老爷兵的背后,手起处,碧血横飞,蒙面人起身收起弯刀时,四个人的尸体方才徐徐倒下。 穿过一条甬道就是“仓库”入口小院,石空、马雄安已率大队人马严阵以待,金秀宗喝止部属使用弓弩,对方没有在咽喉要道重兵设防,却在此列队,倒是跟他想到了一块去了。 挥手亮刀,新罗人也摆开了阵势,红衣哨是李茂最后的本钱,也是他此行最大的障碍,这个敌人不用武力打垮,难去敌人的骄横,难消他心头之恨。 两军无声却猛烈地撞击在了一起,怒吼声,惨叫声,金铁交击声,刀剑砍入骨头的刺耳声,声声入耳。 这在别人听来肝胆俱裂的恐怖声响,金秀宗却听的如痴如醉,仿佛是世间最美妙无比的乐章。 论单兵作战力,对阵双方相差无几,红衣哨占地利之优,黑凤头有数量优势,战事一度胶着,很长时间范围内看不到胜败的迹象。 立在金秀宗身后的那个蒙面白衣人向前挪了半步,请示是否出击,金秀宗没有吭声,冷峻的脸酷寒如铁。 一声惨叫后,石空倒了下去,大腿被锋利的弯刀豁出了半尺长的口子,深及白骨,一名红衣哨以血肉之躯,挡住了敌人必杀的一击,自己却倒在了弯刀之下。 新罗人的武器形似折弯了的唐刀,有唐刀之锋利,又更便于劈砍。近身白刃战,双方皆未披甲,新罗刀胜过唐刀。 一旁观战,始终不露声色的金秀宗此刻哼了一声,森冷的眸中有了一丝笑意。 石空倒了,红衣哨就塌了半边天。 形势果然如金秀宗所料,石空于红衣哨恰如灵魂之于躯体,而今灵魂出窍,躯体便成了行尸走肉,一具行尸走肉是当不得大用的。 形势逆转之际,金秀宗的麻烦也随之而来,一名佐领飞步而入,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声,金秀宗眉头一拧,招呼了身边四名骁将,低语嘱咐两声,四人领命而去。 黑凤头的麻烦来自突然杀到的捆奴军,李茂重伤退入仓库后,两名负责燃放狼烟的卫士韩真知和胡斯锦悄悄爬上了靠山的望塔。 他们是奉令来燃放狼烟的,到了塔顶才发现望塔守卫已被杀死,塔顶积存的干粪、木柴尽数被人丢弃在外打湿了。 湿物无法点燃,二人不得不另外想辙,一番搜索后,秦墨休息室里的整套被褥,包括名贵的棉丝被、皮裘、虎皮褥子和豹皮垫子就进成了二人的战利品,二人商量后认为秦墨大将军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不会因这件小事怪罪他们,这才乐滋滋地抱着燃料上了望塔,点起了火。 最先接到讯号的是第一师望白,坐镇营中的副统领陈光道接到禀报立即召集将领,当面打开统领文书丞留给他的一封信,信的内容是按兵不动,有李茂和文书丞的印鉴。 陈光道遵令行事,按兵不动,却派快马知会南面的捆奴军。陈光道一共派出三路人马前去报信,三路人分走三条小道,其中两路出营后不久便被隐伏的黑凤头劫杀,只有一路平安到达捆奴军大营。 大雪之夜,捆奴军统领毛太公煮了个地窝锅,正与亲近将领喝酒,闻讯当即掀了锅,手提十八斤青龙偃月刀,大步出营,顶着风雪一路飞奔去救李茂。 路上遇到几处阻击之敌,按他素日的习惯,必要斩草除根,这一次却不管不过,击溃之后绝不追击,只顾朝山南指挥所走。 毛太公的从天而降打乱了金秀宗的如意算盘,他不得不收起玩心,亲自操刀上阵。没有了石空的红衣哨战力大不如前,马雄安独木难支,只得且战且退,一路撤到了“仓库”入口前。这里空间狭小,强攻硬弩乱飞如雨,倒让金秀宗一筹莫展。 站在他身边的那个蒙面人,悄然出阵,手持两只冒烟的竹筒就地一滚,竹筒滚在红衣哨将士的脚下,轰地一声爆开,乳白色的浓烟滚滚燃起。 “咳咳,有毒,有,毒……咳咳……” 乳白色的烟雾里含有剧毒,这是马雄安始料未及的。 “捂住口鼻,憋住气。”马雄安发出警告,自己却吸进去一大口浓烟,剧烈咳嗽后,涕泪交流,嗓子似有千针万刺穿刺,又似被一只大手扼住,苦不堪言。 屋漏偏逢连夜雨,新罗人的弩箭又雨点般地射了过来,虽不及连发机弩的密集、强硬,但被浓烟折磨的无反手之力的红衣哨依旧无法阻挡,纷纷倒毙。 马雄安连中三箭,所幸没有伤到要害,不得已他拖起一具同袍的尸体盖在身上,虽有了挡箭牌,厄运却没有走远:新罗人的弩箭上涂有剧毒,中箭之人很快神识模糊起来。 新罗杀手用沾了药水的布巾蒙住口鼻,趁乱杀了过去。 “关门,关……” 马雄安一句话没有喊完便出不来声了,朦胧中他发现对面杀过来无数牛头马面,而他身后的铁门还有一尺宽的缝隙没有合闭。他想拼尽全力过去推一把,一口雪亮的弯刀却迎面劈来,刀锋嵌入他的骨头,锵然有声,马雄安昏死过去。 金秀宗以手掩住口鼻闪入山洞,迎面是一座并不大的“厅堂”,里面横七竖八尽是尸体,有红衣哨的,也有黑凤头的,大厅正面有三道一模一样的包铁门,究竟走那扇门才能找到李茂看起来是一件很费脑筋的事,但对金秀宗来说,这完全不是问题。 他指定正中间的一道门冷冷地说道:“打开。” 有人取出斧凿闪了过去,叮叮当当,石屑乱飞,这道看似牢不可破的铁门其实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它所嵌入的石墙其实是青砖砌成的,外面镶了一块石板而已,若被它的表面所迷惑而全力去对付门本身的话,必将事倍功半,在间不容发的战场上这绝对是致命的。 在斧凿的敲击下,青砖墙很有了缝隙,铁制撬棍迅速跟上,扩大战果,几把抓钩钩住了门框,十二名武士在一名佐领的指挥下齐心用力,轰地一声巨响,沉重的包铁门和它的铁质门框一起倒了下来。 羽箭如飞蝗般射出来,这回新罗人早有防备,无一人死伤。 又一枚燃着白烟的竹筒滚了进去,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箭雨稍歇,几名身法极快的新罗杀手闪入烟雾,旋即就是一阵阵的惨叫。箭雨彻底停歇,更多的人杀了进去。 肃清了关口,金秀宗继续前进,后方佐领来报,毛太公的捆奴军已经杀到了指挥所外,另有两支来路不明的军队也赶来增援,现在是反过来将他们包围了。 金秀宗没有慌张,这是使用掏心战术必然遇到的麻烦,毕竟这里是李茂腹心所在,四处都是他的大军。 好在李茂的山南指挥所防备体系很完备,自己是机缘巧合钻了空子才轻易得手,现在就以彼之盾对付彼之矛,攻守双方掉个位置,他攻我守,我做夹心饼,我来两线作战。 李茂就在里面,杀了李茂,安东军便失去了主心骨,自己就是血溅当场,那也值了。 他果断地下达了两道命令,一道是使用毒烟开路,尽快冲进去擒杀李茂,另一道命令是关闭入口处的铁门,来个背水一战,更防止功亏一篑。 毒烟让对手失去了抵抗的信心,又一道厚实的包铁门在手法熟练的工匠面前轰然倒地,前面是一条狭窄的甬道,甬道尽头是最后一道门,若情报没有错,门的那边会是一个大厅,李茂的最后藏身所。 这道门修的异常坚固,但没有了人的驻守,打开它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斧凿叮叮当当响着,这回飞溅的是地地道道的石屑。 金秀宗的脸上不忧反喜,这证实他从秘密渠道获得的情报是真实的,他走对了路,找对了门,那扇门的背后就是他想要的。 轰地一声闷响后,最后一道铁门倒了下去,烟雾消散,面前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大厅。 第496章 轰上了天 这间洞厅很大很宽敞,住个千儿八百人不成问题,靠里面一侧被隔出来十余处小房间,装修的很精致,显然是为高级军官准备的。 金秀宗又惊又喜,这里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但是他要找的人在哪? 整座洞厅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他的士卒搜遍了所有的房间,在那间最大、装修最精致的房间里搜出了十几只木箱,木箱里装着的是灰白色的粉末状的东西。 “在洞外也有发现,不知是什么。”一名佐领抓起一把粉末,捧给金秀宗看,金秀宗也不认得是什么,他唤来那个蒙面:“你认识吗?” 蒙面人却是脸色大变,颤声说道:“这是火药。” “火药!”金秀宗也忍不住要叫起来,火药虽然是稀罕物,他却非但是见过且深知其威力如何。 金秀宗一口气将所有的木箱都打开,面色变得绝望起来。 “撤。” 一声令下,他自己扭头就走。 负责断后的佐领健步而来,将他堵在甬道里,对他说:“我们被包围了,他们从外面关死了门,没想到这门两面都能下闩。” “立即把门打开!” 金秀宗失声吼道,自开战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统帅的慌乱立即引起士卒的不安,进入山洞的新罗卒虽然不多,却都是一时精锐,非但身手了得,更兼心理素质超强,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但是如今统帅慌张了,他们哪还能镇定如初? 叮叮当当的斧凿声响起的时候,接到内部示警的,潜伏在东高山山麓密林里的黑凤头负责外围警戒的部队蜂拥奔向指挥所来救援,人数在一千五百人左右。 “这就对了,黑凤头的主力尽数在此了。” 李茂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因为激动牵动了肩部伤口,疼的冷汗淋漓,新罗人在飞刀上喂的毒药性子太烈,李茂肩头的一大块皮肉瞬间坏死,不得已全部削除。 “不是说有三千黑凤头吗,这才两千。” “黑凤头号称八千,实际只有三千,供养这样一支军队,不是新罗国所能承受的。三千中的一千人常驻皇宫之北,是国王亲军,直属国王本人。能外出作战的只有两千人,这回是倾巢出动,这是我们刚得到的情报,秦将军你来解释一下这份情报的来源。” “这份情报是新罗国一位大人物提供的,绝对可靠,若有差错你们砍我脑袋。” 见秦墨信誓旦旦,众人也就相信了,秦将军为人诙谐,好说大话,乱放空炮,但这种事上却绝不会胡来。 “撕开一点口子,放我们的老朋友进去团聚,然后送他上西天。” 李茂主动撤防,救援的黑凤头犹如飞蛾扑火,重新占领了山南指挥所地面部分,他们丝毫不觉自己中了引君入瓮之计,这倒不是因为新罗人愚蠢,而是以他们的恐怖战力,李茂便是拼光家底也是挡不住的。 “都进去了,可以开始了。”秦墨从前线奔回来,报告李茂说。 李茂端坐着,双手扶膝,低着头,作沉思状。他肩上的伤经过王念复的精心治疗,割除腐肉,清除毒素,已无大碍,却因失血过多,人有些发虚。 王念复是葛日休的大弟子,医术比常河卿高的不是一点两点,这次请他来坐镇李茂是费了大心思的。 “小马有消息了吗?为何没有消息?” 李茂说完,眼睛含泪,自己这一招“请君入瓮”之计看似简单,实际是费了大心思的,做出了很大的牺牲,马雄安没能撤进仓库,倒在了战场上,只怕是凶多吉少。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石雄、马雄安都是很有灵性的青年将领,假日时日必是栋梁之才,这样就死了死在太可惜。站在一旁的马和东眼圈红了,出列拜道:“雄安能为大帅死,死而无憾。” “他不光是为了我,也是为了辽东的百姓,为了辽东的大业。”李茂让秦墨扶起马和东,向身侧一名灰发长身道士说:“于道长,可以开始了。” 那道士手拈胡须,笑嘻嘻道:“你们可得想好了,这火点下去,那就是个山崩地裂。” 秦墨道:“点吧,点吧,山崩地裂就山崩地裂,一下子送他们升天倒省去许多麻烦。” 于道士转身正要去,陈小艺急急慌慌地跑了过来,他现在参谋厅任机要参谋,负责机密消息的传递,因见人多,陈小艺放缓脚步,匀了口气,俯身在李茂耳边嘀咕了两声。 李茂浑身一震,忙伸手去拉于道士,因为用了受伤的那只手,顿时疼的额头见汗。众人面面相觑,望向陈小艺,陈小艺痛心地说道:“兰儿姑娘被他们掳去了。” 这话恰似一盆冷水泼在众人心头,无人再应声,如果兰儿做了金秀宗的人质,这火还能点吗?只怕是点不成了。 陈小艺见众人面露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便壮着胆子说出自己思考出来的妙计,他在李茂耳边小声说道:“可留金秀宗一命,写封信给他让他躲进仓库。” 李茂惊喜道:“你判断金秀宗会答应。”陈小艺胸有成竹地说道:“他若是个汉子,就不该偷偷摸摸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之所以掳如夫人,就是为了留条后路,所以我断定他会答应的。” 李茂听了这话,顿时对陈小艺刮目相看,神情明显好转起来。他想了想,唤人取来纸笔,写了封信,令秦墨立即传递给金秀宗。 仓库入口铁门十分坚固,金秀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打开,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门却从外面打开了,开门接应他的是大佐领紫韵旋,黑凤头内类似军师和监军的人物, “接到我们被围的讯号,他们都赶过来了,见到统领平安无事,我们就都放心了。”紫韵旋兴奋地向金秀宗表功。捆奴军赶来救援时,他抵挡不住,不得已向外围的友军发出了特级求救信号,十一名佐领各率人马赶来救援,里应外合杀退捆奴军,再次占领了山南指挥所。 黑凤头的编制以佐为基本单位,一佐一百人,以佐领统军。 金秀宗无可奈何地望了眼紫韵旋身后的十一名佐领,黑凤头的高级将领尽数在此,精锐尽数在此,这回有好戏看了。 “都来了?” “都来了。” 见金秀宗眺望远处,紫韵旋会错了意:“我们虽被包围,但他们兵力很弱,突围出去,很简单。” “混蛋,没看出这是个陷阱吗?” 金秀宗身后的白衣蒙面人终于忍不住怒骂起来,声音很尖锐,是个女人。 紫韵旋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支吾了两声后问道:“李茂呢,杀了李茂了吗?” “这是个陷阱,我们上当了。” 金秀宗只能承认失败,工匠开门的时候,他把入口处的其他两道门也检查了一遍,一道门已被乱石堵死通道,另一道门则是假门,拉开门就是石壁。 “他们从密道撤走了,通道被封死,我们被困在这了。” “我们杀出去。他们不堪一击。”紫韵旋满面不解,大声跟金秀宗争辩起来。 “闭嘴,蠢货!” 金秀宗身后的女子再次厉声呵斥,紫韵旋不敢吭声了。 一名小校穿过人群,单膝跪在金秀宗面前,将一封信交在他手上,金秀宗看过,默思片刻,道:“大佐领、紫韵间和十一位统领进洞里来议事,其余人上墙进屋,就地待命。” 众人轰然应诺,金秀宗以保密为由,下令将仓库大门关闭。转身直奔山体深处那个装满火药的洞厅,他坐在一口装满火药的木箱上,低下头,沉默不语。 众将面面相觑,紫韵旋鼓足勇气正要问话。 蓦然之间,地面剧烈颤抖,山体摇动,轰轰之声由远及近,将半个东高山都翻了过来,洞厅里烟雾弥漫,碎石乱飞,形如末日。 山崩地陷,日月无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半座东高山连同山上的指挥所都飞上了天。 爆炸的余波刚刚停歇,五百捆奴军、三百黑虞侯、两百佩刀军便上了山,在残垣断壁中搜索活人补刀,奉命赶来的第一师第二旅、城防警备局、保安局和第三师一个营、第二师两个都则在东高山的外围织成了一道网,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一炷香的时间后,山上尘雾消散,有人在山顶发出了安全信号,李茂道:“我们去会会金秀宗。” 众人劝他不要动身,可将金秀宗带来审问。 李茂叹道:“来者是客,面子还是要顾的。” 精心修建的上山石阶已荡然无存,临时清理出来的山路并不好走,秦墨和陈小艺扶着李茂艰难地攀上山坡,来到旧日仓库入口处。爆炸冲击波至山体滑坡,将入口的铁门掩埋了起来,一时无法打开,工兵们正在抡铁镐开路。 李茂向山下望了眼,不觉心惊肉跳,一声巨响后,东高山成了一堆碎石山,又望了望停在洞前空地上的数百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心中更是感慨。他转身对于道士说:“恭喜你,终于让你研究出了大杀器。” 于道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半晌,方道:“我炼丹失败炼出这东西,你说要开渠炸石头,我才拿出配方献给你,我的本意是拿来造福众生的,被你用来杀人,岂是我的本意?你这么说是要折寿的,我不必你来恭喜?” 于道士言不由衷,当初设计用炸药的正是他。 秦墨嫌工兵动作太慢,问于道士:“道长,你的炸药还有吗,来一箱,我把这门给炸了。”于道士道:“善哉,善哉,洞里都是火药,你想他们死吗?” 秦墨笑道:“你那火药怕是已经失效了,外面炸翻天,它为何不炸?”于道士道:“胡说,我的炸药怎会失效?是你们老大不让我点火,自然不会炸了。” 正嚷着,铁门开了,一股浓重的烟尘滚了出来,呛的几个躲闪不及的士卒剧咳不止,涕泪交流,狼狈万端。 秦墨叫道:“完蛋,金大统领八成给呛死了。” 于道士嗅了嗅,道:“里面没炸,这是山体震动时落下的灰尘,得赶紧救人,这烟尘大重也要死人的。” 金秀宗、紫韵间、紫韵旋和十一位统领被救出来时,除了紫韵间尚能挣扎起身外,其余的人都只剩一口气了。 她冷冷地向李茂说:“如夫人在西甲营南面的马汊河磨坊。”言罢侧过脸去,再不肯多发一语。紫韵间容貌极美,身材更是撩人。只是眸如蛇蝎,望之使人心寒。 李茂挥手让人将她带走,派了陈小艺前去救人。当初是陈小艺献计让金秀宗撤进山洞,保住了性命,他是个明白人,赶紧道出兰儿的下落,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王念复此刻就侯在山下,原先李茂恐他善心勃发乱救人,没同意他上山救人,此刻却有了他用武之地。秦墨亲自下山去把他接上来。 金秀宗被救醒后,跟李茂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国王受奸臣蒙蔽,铸成此错,本心无意与贵国为敌。我也不愿意与贵军为敌,奈何军令如山,不得不从。” 李茂挥挥手令将人带下去养伤,秦墨兴奋地跟李茂说:“捉到一个大佐领,十二个佐领,加上金秀宗本人,黑凤头全军覆没,被一网打尽了。那个叫紫韵间的,你见过了,什么新罗第一美人,辽东第二美人,比起她就是个渣,金秀宗对她有知遇之恩,紫韵旋是她幼弟,她想牺牲色相保全他们,机不可失,你想不想要,我来安排。” 李茂瞪了他一眼:“战报统计上来了吗?” 秦墨道:“参谋厅在统计,我去问问,嗨,其实不问也知道,两千黑凤头全军覆没,不炸死,也给他们补刀了。” 李茂道:“我把那十一个佐领都交给你,你要好生看管,以后还用得着。” 秦墨道:“紫韵间也是佐领,她在不在十一个之列?” 李茂道:“她是靠旁门左道才做上佐领的,不算数,那十一个人都有实际练兵和统兵经验,是人才。” 秦墨道:“我懂了,你也想训练几支像黑凤头这样的军队,去打蛮黑子。” 李茂没有说话。 参谋厅的战报上显示此战歼灭黑凤头一千八百人,俘虏一百零三人,另有一百四十人失踪。李茂问:“失踪是什么意思,有人来向你们报案说走私了人口?” 参谋答:“找到一些碎尸,分不清是哪边的人,正在核实,估计是他们的。” 李茂道:“不要估计,要拿出真实的数据,你们参谋厅是帮我来做决策的,数据都是估计出来的,那怎么行。” 参谋面红耳赤,呆呆地站着。 石空笑了笑,打发那参谋去了,却道:“金都头兼领参谋厅,他事多人忙,有时候难免照管不到。” 李茂道:“参谋厅是三军核心部门,需得一个得力的人来主持。你看谁合适。” 石空笑道:“这样的大事,我可不敢乱说话,我是什么身份。” 李茂道:“石雄怎么样?” 石雄道:“他,马马虎虎吧,你真要他干,他也能干好,不过他不是在外面领军吗。” 李茂笑笑道:“是啊,石大将军来参谋厅是有些委屈了。” 石空道:“可不敢说委屈,参谋厅与师平级,况且能在大帅手下历练学本事,那是他的福气,求都求不来的。” 石空的好处是为人本分,不乱说话,不坏规矩。 李茂笑了笑,又问:“雄安找到了吗?” 石空叹了口气,道:“在死人堆里找到了,额上让人斩了一刀,王先生说他只有三成把握,就看他的命大不大了。” 马雄安是捆奴军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当时昏迷不醒,毛太公看了一眼就说这人不行了,丢在伤病营里好长时间没人管,后因有李茂的严令才被从伤兵营里接出来交给王念复,人就剩一口气了,能撑到现在没死,实在是个奇迹。 李茂听说还有三成希望,稍稍宽心。 第497章 孤注一掷了 这时,第一师副统领陈光道健步走了上来,报告李茂说:“山下各部奉命进行地毯式搜索,一共抓到七个漏网的伤兵。” 李茂问:“四面八方都搜查遍了?” 陈光道:“两人一组,肩并肩,便于互相照应,组与组间距二十步,拉开二十步还缀着一个小组,没有视觉死角,犄角旮旯,所有地方都翻遍了,没有其他活口。” 李茂满意地点点头,道:“对他们说,再坚持一下,到天亮再收兵。” 陈光道走后,秦墨过来说:“金秀宗想跟你谈谈。” 李茂道:“我现在很累,跟他说让他安心养伤,来日方长嘛,不急。” 秦墨又请示道:“紫韵间、紫韵旋身上藏着太多机密,我想带回去审一审。” 李茂道:“紫韵旋可以审审,看面相像个软骨头,应该能掏点什么。他姐姐就算了,那是个很阴狠的杀手,在新罗被权臣所利用,满朝文武无不闻之色变,一朝没有了利用价值,被扫地出门,落了个墙倒众人推,齐打落水狗,穷途末路,托庇于金秀宗门下,成了他杀人不见血的利器。在她眼里只有成败,没有信仰、是非、人性。你别被她的美貌所迷惑,这样的人浑身都是凶器,在哪都是麻烦,小心阴沟里翻了船。” 秦墨道:“她既然是把好刀,我倒想用用,用的好也无往而不利呢。” 李茂道:“你要用她,可以,多用脑子,别总用下半身思考问题。” 陈小艺从马汊河磨坊把兰儿接了回来,兰儿连冻带吓,面无人色,见了李茂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抱着他哭。 李茂的眼圈也红红的,当众吻了她的面颊。关于李茂和妻妾们当众秀恩爱的场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身边的人早是见怪不怪了。 看到崩塌了一半的东高山,兰儿惊讶的无以复加。陈小艺告诉她,两天前有一位异士告诉李茂,说山上将发生地动(地震),李茂为了她的安全,这狠下心送她下山。 因为这种事飘飘渺渺难以确定,为了不动摇军心士气,李茂只能做不能说,却不想因此闹下了误会。 兰儿道:“既然是要我走,找个什么理由不行,为何要恶狠狠的伤人心。” 陈小艺笑笑道:“想来大帅必有用意。” 兰儿擦擦泪水,赌气说:“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忘掉他,好再嫁人。死汉子总是小看人,总怀疑我不能为他守节,我就是那么不堪的人吗。” 这话陈小艺装着没听见。兰儿抱怨了一阵,抹着眼泪下山去了。 …… 辽东城里,金梯邕一局终了,以一目之差输给了薛丁丁,他腼腆地笑了笑,说:“我输了,心服口服。” 薛丁丁道:“你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有事?” 金梯邕点点头,道:“我走了,有空再约你。” 薛丁丁想说自己正熬了参汤想请他喝一碗,但看他急着要走,就忍住没说。只是取了披氅,踮起脚尖替他披上,送他出了门。外面还下着雪,金梯邕柔声说道:“外面冷,你回去吧。”一句话说的薛丁丁心里暖洋洋的。 琅嬛被薛青裹调给仇夫人使唤,薛丁丁身边新来的侍女叫鸯儿,和她同岁,为人很有些愚忠,一味听命于薛青裹,跟她不是一条心。 薛丁丁百无聊赖,回屋调了两弦琴,心思不宁弹不下去,就取了一管箫下了绣楼,去庭院中看雪去。斜对面角门处鸯儿正叉着小蛮腰厉声喝骂两个老仆,人老成精,两个仆妇平素嚣张跋扈惯了,除了薛青裹夫妇,便是薛丁丁也敢顶撞,更不用说温柔心善的琅嬛了。 见两个老仆被鸯儿治的服服帖帖,薛丁丁心里竟大呼痛快,真是一物降一物,想不到你们也有今天。 薛丁丁收回了竹箫,心情坏了,什么都不想做,索性回屋去睡觉。 睡觉也睡不着,就躺在**上看书,她的**头常备两本书,一本是新罗高僧秀山的诗集,一本是《王摩诘诗选》,秀山在新罗有“诗圣”之称,王维则是大唐很有名望的诗人,在强手如林的大唐的诗坛上也占有一席之地。 两人的诗薛丁丁都很喜欢,可谓百读不厌,从他们的诗中她能读出两个国家骨子里的不同:大唐的风骨如高山大海,高不见顶,深不可测。新罗却如一泓清泉,清的透彻,美的让人心醉。 若非让她从中选一个国家作为将来的归宿,她选新罗,她骨子里是喜欢宁静安定的。 有时候读书是最好的催眠手段,只是读了两页,薛丁丁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掌灯时分,睡眠充足,她精神焕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问鸯儿:“父亲用过饭了吗?” 鸯儿道:“没呢,外面好像出事了,城主一整天都没回来。” 薛丁丁心里咯噔一下,忙问:“出了什么事?” 鸯儿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道:“我哪知道,你睡着了,我一步不敢擅离,人没出去,哪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说完也觉得过火了点,忙又改口道:“我先服侍你梳头,再出去打探打探。” 薛丁丁却觉得心神不宁,说:“头不用梳了,反正又不出去,你这就去打听打听。” 鸯儿也巴不得出去走走,便取了披氅说:“我这就去,外面又冷又黑,你安心在屋里呆着,别出去乱跑了。” 鸯儿在这座宅子里也混了十好几年,人头熟,出去逛了一圈,带了食盒回来,说:“城主在军事厅用餐,让我服侍你先吃。” 薛丁丁道:“这么晚了还在军事厅,究竟出了什么要紧事?” 鸯儿见敷衍不过,只好说:“嗨,也没什么大事,说是新罗人在前面吃了败仗,好几千人让人一口吞了,大元帅要发兵报仇,大体就是这事吧,你也知道,军事机密嘛,哪容我一个小女子去多问。”稍顿又道:“城主是大元帅的盟友,自然应该帮衬着点,调拨军械、粮草呀什么的,所以忙到现在。” “打败了。” 薛丁丁神色黯淡,前两天跟金梯邕下棋时,他精神很好,说是走了一步好棋,可以一举擒杀东州李茂,结束这场让人心焦的战事。看他信心满满,神采飞扬的样子,薛丁丁也替他高兴,夜里做梦常梦见新罗大军攻破了东州城,李茂跪在她的大英雄面前痛哭流涕,乞求饶命,结果还是吃了一刀,他的人头滚落在地,他的女人跪在一旁痛断肝肠。 这场景让她兴奋,好几次她都从梦中笑醒,然后就开始为那个哭泣的可怜女人难过,她一定是深爱着他的,否则不会为他哭的如此伤心。可怜的女人,没有了男人的庇护,她柔弱的肩膀要承受多少屈辱,她哪担得起,这实在是很不公平。 如果真有那一天,她一定要好好安慰那个女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如此,人力岂可违背。一个女人能做的只有顺应天命,好好地活下去。 但是忽然之间,就说他打败了,怪不得他今天下棋时提不起精神,原来心里藏着这样一件大悲喜,自己真是太不懂事了,不该缠着他下棋,让他为难,也真难为他还能耐着性子陪自己。 薛丁丁心里生出去见见他的冲动,但理智告诉她自己此刻去只会给他添乱,让他分神分心,她最终还是忍住了,男人们的事终究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解决的好。 这**,金梯邕彻底失眠,当初金秀宗要求突袭李茂的指挥所时,他心里是不以为然的,李茂的指挥所若那么容易被攻破,他就不是李茂了。 但金秀宗出发后,他又满怀期待,期待着奇迹的出现,虽然理智告诉他金秀宗此去定劳而无功,但他想金秀宗即使拿不下李茂,也能给他制造点麻烦,自己的日子不好过,李茂的日子也别想好过,大家都苦熬日子,那样才算公平。 只是他从未想过金秀宗会一去不复返,落了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接到黑凤头在东高山全军覆没的消息后,金梯邕欲哭无泪,他和金秀宗是有恩怨,恩怨还很深,但那一刻他的心是痛的,痛入骨髓。 新罗精锐尽折于东州,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瞒是瞒不住,一旦消息传开,在缺衣少粮的辽东城,崩溃之势将不可避免,怎么办,怎么办,谁能告诉他怎么办。 金梯邕苦思**,二日一早,他将参谋兼老友朴亦儒叫了过来。朴亦儒一见面吓了一大跳,新罗的三军统帅蓬头垢面,双目充血,像一头穷途末路的困兽。 “我想过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不等春天了,我们现在就进军。” “现在就进军……” 朴亦儒沉吟着,自进驻辽东城后,新罗军就开始缺衣少粮,金梯邕有先见之明,辽东城太小,积攒的粮草有限,不足以供给全军所需,大军所需粮草仍须从国内运来。 新罗国内已经发布了最高动员令,四十二州官吏全体出动为大军筹措粮草,各地府库早已搜刮干净,饿死老鼠。 新罗国内土地兼并严重,贫富悬殊极大,豪富之家库房里的粮食堆积如山,却无须承担任何的赋税和徭役,官府只能下刀从骨头上刮肉,小民百姓被压榨一空,破家败产也交不起名目繁多、沉重如山的各种税赋。 除了沉重的税赋,严酷的徭役也压的平民百姓喘不过气来,为了将搜刮来的粮草运送至三千里之外的辽东城,新罗国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全部被征调起来,在大雪严寒中踏上去往辽东的不归路。 风雪严寒,缺衣少食没药,监工无情的皮鞭,押运军卒的肆意辱骂殴打,折筋断骨的繁重体力劳动,使得民夫大量死亡,半途逃亡,新罗国内已到了无粮可调,无人可征的危险境地,整个国家挣扎在全面崩溃的边缘。 “现在不打以后就没机会再打了……”朴亦儒叹息一声,望向上司兼多年老友:“悔不当初,新罗国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我有罪。” 金梯邕道:“罪不在你,在我,若我顶住压力下令撤军的话,不至于此,是我明哲保身,是我心存侥幸,是我陷三军将士和国家于如此窘境,我百死难赎其过。” 朴亦儒道:“根子不在你,你无须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我们还有一线机会,若就此打垮李茂,虽然困难一点,还是能熬的过去的。唐人有句话叫‘哀兵必胜’,我们已是山穷水尽,足够悲哀了。” 金梯邕点点头,吐了口气,说:“好在这世上还有你能理解我,我无憾了。” 朴亦儒笑道:“若在先前,你说我是那个唯一,我也就厚着脸皮承认了,不过现在嘛,我可不敢承认,你敢说丁丁姑娘不是你的知己。” 金梯邕面颊竟是一红:“她,或者也算吧。” 黑凤头在东高山失利的消息到底没能瞒住,屯驻在辽东城内外的五万大军人心惶惶,却没有多少恨,黑凤头是国王禁军,以亲贵自居,所受优待太甚,早为各军所忌恨。金梯邕这个时候聚将,众人都猜测是不是软蛋统帅要下令撤军了。 出人意料的是金梯邕丝毫没有掩饰黑凤头的惨败,也没有往他老对手的身上泼脏水,或冷嘲热讽,他当众宣布了黑凤头在东州城外战败、全军覆没的消息,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两百多名中高级将领面面相觑后陷入了集体沉默。 “很久以前,我就说过,我们不要跟辽东打这场仗,或者不应该这么急急忙忙地去打,时不在我,但没人愿意去听,都说辽东是弱者,一触即溃,打败了辽东我的日子将好过的多。你们是王的力士,国之爪牙,服从命令而效力沙场,错不在你们。你们中的许多人在背后笑话我是个软蛋,做事黏黏糊糊,进一退三,犹犹豫豫,这点我承认,我这个人心态是悲观了一些,遇事总要先往坏处想,越想越悲观,三军有今日之困境,我有罪,罪不可恕。若谁能挑起三军主帅的责任,我甘心让贤,我坐囚车回庆州谢罪。” 金梯邕的一席话说的这些身经百战,刀口舔血都不皱眉头的将领们眼圈发红,眼下的窘境人人都心知肚明,根子主要在国内,统帅能如此开诚布公,主动承担责任,他们没有恨意,只有感动。 副帅宋先公领众将拜道:“值此军国危难之际,还请元帅勉为其难,率我等求一线生机,我全军将士虽死不悔。” 两百人齐声挽留,震耳欲聋,金梯邕眸含热泪,回拜道:“眼下国内粮草已断绝,存粮只能支撑一个月,一个月内不能打破东州,从城内挖出救命粮,我三军将士,我们的新罗国就灭亡了。” 众将闻听存粮只剩一个月,都急了,慌了,哭了,又知此战关系军国命运,一个个蓦然生出冲天的斗志,刺血发誓,请求出战。 金梯邕见哀兵之势已成,当场公布了自己的进军计划,两百将领无不应命。 新罗人的战车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猛然开动,目标东州,目的擒杀李茂,夺粮保命。 金梯邕挂帅出城那日,薛丁丁冒着被父亲责罚和世俗眼光唾骂的危险,裹着一身鲜红的披氅,骑着她最心爱的枣红小马,独自一人来到城外为金梯邕送行。 金梯邕完全没想到她会来,一股暖流顿时流遍全身,他不管不顾地跳下马,双手握住薛丁丁的手,眼圈发红,大庭广众下被一个陌生男人握着手,薛丁丁还是有些紧张,她的脸红透了,心里像揣了只淘气的小鹿。 她狠狠心把手抽了回来,从马鞍上取出一只精致的小酒壶和鎏金小酒杯,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给金梯邕,明眸中汪着热泪说:“祝愿金兄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金梯邕感动非常,他接过酒一饮而尽,凉酒入肚,心却是从未有过的暖和,亮了杯底,金梯邕向薛丁丁道了声保重,登马而去。 数万大军锦旗招展,铁甲锵锵,一眼望不到头,眼看那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飘雪中,薛丁丁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像被人摘了心,整个人空落落的只剩一具空壳。 第498章 打他个天翻地覆 李茂说:“来之不善呐,这是要跟我拼命嘛,你们怎么看。(无弹窗广告)彩虹,一路有你!” 秦墨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打。” 郑孝章道:“穷途末路,玩哀兵必胜,希望有奇迹发生,我看他是昏了头了。” 文书丞道:“早打晚打都是打,雪地作战不利于我,也不利他。” 金道安笑道:“打吧,打完好过年。” 李茂说:“那就打吧,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辽东的天上不能出两个太阳。” 新罗人锐气正盛,正面迎敌显然并不明智,李茂以空间换时间,节节抵抗,节节败退,慢慢消耗新罗人的锐气和存粮。 仅仅只是半个月时间,李茂掌控的散布在辽河以东、辽东城以西的数百座城镇、农庄、矿区,除了龟甲山一处,其余的相继陷落,地势险要处打一场阻击,无险可守的唱一出空城计,什么都可以留给新罗人,唯有粮食不行,宁可烧毁也不给。 新罗人一路势如破竹,直接杀到东州城下,头脑发热的新罗将领们扬言三天攻下城池,擒杀李茂,但松木关一战,却似迎头一盆冷水泼了过去。 祝九亲率第二师第一旅重兵防守于此,新罗人强攻一日**,伤亡千余人,松木关却岿然不动。金梯邕没有前往一线察看,而是淡淡地下了道命令:“明日黄昏前再拿不下,上至将军下至马夫,统统军法从事。” 这道命令恰似一道催命符,三千新罗人前赴后继,分班强攻不止。 祝九射完最后一支箭后,招呼左右说:“顶不住了,撤。” 除了粮食,所有东西一样不带,第二师第一旅成功转移。 趁胜追击,未到黄昏,新罗军又兵不血刃地占领了西甲营,再往前就是东州城。 新罗人远道而来,来势汹汹,面对坚城底气却不大足。 辽东冰雪封原,新罗人的大型攻城设备窝在辽东城下挪不开窝,这场攻守战一开始就有利于守方。 东州是新建之城,有内外三重,最外面的一重墙体较低、较薄,主要为了阻挡骑兵突袭和大型设备靠近,这道城墙内设有兵营、马厩和临时交易市场,以及一些不怎么重要的民用设施。(无弹窗广告) 金梯邕以雷霆万钧之势,四面攻打,各部轮番上阵,这道墙只守了半天即告陷落。 清除完攻击道路上的障碍,前面就是东州的主城,主城是在原东高镇基础上扩建而成,墙高五丈五,里面是堆土斜坡,每五十步建有穹形涵洞一座,用以储兵和物资。 双方都知道这将是一场惨烈之战。 金梯邕把他的指挥所移到外城门内的一座客栈里,他对这座客栈的精美装修很感兴趣,看得出店主人是花了大心思的,这是否可以证明他们对李茂是有信心的?应该是可以的,否则怎么愿意在此下这么大本钱? 金梯邕把所部分成三个打击兵团,从东、南、北三面分头发起攻击,东州西面临辽河,河边建有码头,辽河水量大,冬季只部分河段结冰,东高之间的这段河面本来是有冰的,大队转移结束后,冰面被破坏,主航道的水重新流动起来。 河的对面就是高州城,高州也是墙高池深,甚至比东州还要险要,但金梯邕知道,李茂的根基在东州,一旦东州动摇,高州势不可守, 围城三面,留一条生路,是为了动摇守城者的决心。 这对熟读汉家经典的金梯邕来说很容易理解。 李茂的精锐尽在城中,这将是一块极难啃的骨头。 看得出金梯邕是个行家,城能不能守的住,除了看战略战术的运用,还得看主帅的决心。李茂在经略使府做了部署,第一师及城防警备局负责弹压城内,第二师负责北城、东城、第三师一部负责驻守南城。 李茂本人率亲军坐镇西城,支应四方。 城中老弱大部分已经转移到了对岸的高州,监军使突吐承璀听从李茂的劝告,也渡河去坐镇。四部八总管分作两处:郑孝章、文书丞、苏辟冒、秦墨渡河坐镇高州。金道安、赵光良、谢彪、常木仓留在东州辅佐李茂。 李茂任命金道安为东州都统,统一指挥防御作战。 现在唯一的麻烦是兰儿死活不肯走,李茂强令将她送过河,一转眼的功夫她又偷偷跑回来了。三送三回,李茂发了火,厉声问兰儿想干什么,兰儿反问他干做什么,既然说好了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为何大难临头要打发她走,她不走,死也死在一起。 兰儿瞪着眼睛、气鼓鼓的像只骄傲的斗鸡。 李茂只能笑骂:“乌鸦嘴,早晚被你咒死,你不走也可以,留在家中不要随便出来,免得成为我的累赘。”兰儿冷笑着说:“好,我听你的,我不做你的累赘。” 休整了一天**,新罗的攻势正式开始,密集的箭矢铺天盖地,压的安东军抬不起头来,密如蚁群的士卒抬着连夜赶造出来的攻城云梯浊浪一般撞将过来。 天寒地冻,弓弦易折,新罗人为了制造铺天盖地的箭雨,一口气损失了三成的备用弦,现在青黄不接,箭雨一歇,城头的弩箭飞蝗一般射下去,大批大批的士卒倒在冲锋途中,惨叫,挣扎,死亡,但浊浪依旧滚滚向前,凶猛地撞击在城墙上。 蚁附之法是最原始,最惨烈,也最有效的攻城术,人像蚂蚁一样攀着云梯往上爬,箭矢、滚石、檑木或其他什么东西,随便扔一个就能伤到人,但攻方人太多,杀人一百,人还有一千,杀人一千,人还有一万,总有让你筋疲力竭、措手不及的时候。 第一波攻击,新罗人就攀上了城头,激烈的白刃战旋即展开。 一支新罗军突破防线冲入城中,准备四处放火制造混乱,却遭到城防警备局的迎头痛击,惨烈的巷战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城防警备局动用了三分之一的机动力量才将这股顽敌全歼,但火还是燃烧起来,东州消防局紧急出动救火。 天寒水上了冻,于是只能拆屋,所幸这座城在规划时就充分意到了这一点,城中居民区被纵横交错的街巷分割成一个个网格,大网格套着小网格,一处着火不会累及左右。 战时最激烈时,坐在李茂身边的赵光良沉不住气了,拔刀而起,要求率预备队驰援。 李茂道:“赵总管稍安勿躁,若前军抵挡不住,纵然预备队压上也只能阻挡一时。” 李茂的话赵光良不大明白,谢彪安抚道:“他们分有梯次,留有预备队,如今前队虽然受挫,却没动预备队,说明形势还有挽回的机会,贸然使用预备队,只会动摇军心士气。 常木仓则道:“东州攻防战的最高指挥是金都头,咱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他。” 赵光良也知自己失态,脸红了一下,重新坐下。李茂按刀坐在东州西门城头,稳如泰山给了守城各军极大鼓舞,指挥作战的金道安也松了口气,战前他还担心一旦遇到挫折李茂会插手进来影响他的决断。 白刃战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后,各部都动用了预备队,新罗人在城头丢下密密麻麻的尸体上,败退出城,第一波攻击宣告失败。 第二轮攻击旋即展开,这一次不是全面开花,而是南敲北打东面牵制,新罗人声东击西,忽左忽右,哄祝九上了当,他将二师主力集中于城东,准备予敌以迎头痛击,却不想新罗人突然发力在北城,一举突破城防,嚎叫着杀入城中。 祝九急忙下令屯驻东城的士卒进城接战,李茂闻听吃了一惊,急令韦相成率部夺回北门,将新罗人拦腰斩断。 韦相成、韦观海两部常被人戏作是“娘子军”,意思是其作风不够硬朗,但李茂知道二人只是谨慎有余,并非无勇无谋,关键时刻还是能挺得住的。 韦相成领会李茂的意思,率部直奔北城,路上不论遇到新罗军在做什么,都不管不顾,新罗人占据北门后,忙着破坏城门,好使更多的援军进入,奈何东州城的几座城门都是李茂亲自督修,工程质量优加,坚固异常,新罗工兵费尽心力也只是在门上砸了几个洞,大门岿然屹立,并未有大的损伤。 韦相成一支响箭射向工兵,万箭追随,新罗人仅有的几十名工兵惨死在箭下。 这时候祝九也回过神来,亲自率部来援,两家合兵一处,激战一个时辰才将新罗军一刀劈作两段。 至此突入城中的数百新罗军就成了瓮中之鳖。 清肃行动主要由城防警备局和保安局担当,激战持续了一个时辰方宣告结束,这有赖于城内警备部队的英雄奋战,有赖于城防设计的合理科学和辽东一直奉行的全民皆兵政策。 突然城内的新罗人发现,这座大城内套着无数的小城,每一座坊都是一座小城,有墙有门有守军,贸然闯入,其结果就是过街老鼠,只能落个人人喊打的窘境。 第一天的硝烟慢慢消散,入夜之后,气温降的很低,虽有雪光映照,但要想再发动大的战役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李茂在经略府召开会议,检讨,一日苦战,众人虽然极度疲累,信心却更足了。 第499章 打他个天翻地覆2 李茂担心的却是金梯邕遇到挫折后,会改变策略,转而攻打龟甲山镇或高州城。 攻其必救,以分其兵势,诱敌出城,在野外以优势兵力围而歼灭,这是聪明的统帅的惯用手段。是阳谋,你虽知道却也无可奈何。 若金梯邕这么做,李茂也没有太多的破解之法,只能分兵驻守,宁可丢掉龟甲山也要把新罗人拖在这,他只看准了一点,新罗人缺衣少粮,耗下去只能死路一条。 李茂的想法与金梯邕不谋而合,攻打东州失利,让金梯邕心里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这次攻城他已经使尽全力,城池眼看就要攻破,颤了两颤却又挺住了,这样的攻势,自己还有能力再发动几次,但效果只会一次比一次差,枉送士卒性命而已。 金梯邕当即立断,转而渡河攻打高州,你李茂会守城,东州我打不破,我打高州行不行,你敢出城我们就野战,你不敢出来,我就各个击破,打破了高州,看你的军心乱不乱。 李茂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金梯邕以偏师围住东州,围而不打,以主力渡河攻打高州,他在东州城下布设重兵专等着李茂上钩。 辽河这段河面本来全部封冻,主航道被凿开后,入夜即被冻上,但冰不厚,用铁锤一敲便碎了,金梯邕把陆军当水军用,向主航道上的水军舰艇发动了攻击,李茂把舰艇当成移动堡垒用,将无遮无拦的冰面当成射击场,一片一片地收割冒险者的生命。 兵力上的优势很快显现出来,新罗人以多欺少,还是逼近了主河道边上,火箭铺天盖地射向舰船,李茂的几艘主力铁甲战舰可以防备火箭侵袭,附属舰艇却不行,在新罗人的火箭攻击下只能带着一身的火焰凄冷离场。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三艘铁甲战舰失去的掩护也只能徐徐退走,免得成为新罗人的俘虏。 新罗人以血肉之躯驱赶了拦路虎,又坚守了两天两夜,待主航道彻底封冻,一万大军轰隆隆地渡过了辽河,将高州城围的水泄不通。 这中间发生了一系列的战斗,左右两岸的安东军齐心协力,打了很多漂亮的阻击战,奈何兵力上的绝对劣势此刻凸显无遗,虽浴血奋战,却依旧难以撼动新罗人的决心。 李茂坐在东州城头望着高州方向升起的浓烟滚滚,耳听着喊杀声惊天动地,仿佛在看另一个世界的事,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 他没有施以援手,他相信高州城这次能挺得住。 时穷节乃现,从来危难时刻便是英雄辈出之时,一直被认为是抓着李茂的龙尾巴才爬到今天位置的秦墨忽然间如战神附体,又似一尊金佛打坐在高州,镇的魑魅魍魉们望城兴叹,恨得欲用脑袋撞碎那道森冷的城墙。 秦墨以他的智慧拢住了人马,石雄以他的勇气证明了他才是当之无愧的辽东第一虎将,二人配合默契,以劣势兵力一次又一次地挫败强敌猛攻。 持续三天的攻城战中,新罗人用尽了迄今为止所能掌握的所有攻城方略,他们甚至在冰冷铁硬的地下开凿出的十几丈长的地道。 秦墨这尊金佛能镇住高州城,却无法驱逐包围他、骚扰的小鬼们,真正让这些小鬼死无葬身之地的是马和东和毛太公。 攻城第七日,在新罗人明显疲惫的情况下,马和东的新编第四师和归芝生的捆奴军突然从雪松林里冒了出来,南北合击,一个双峰掼耳打的金梯邕双耳轰鸣,眼冒金花。 金梯邕很长时间都搞不明白,马和东和归芝生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 高州攻防战打的甚至比东州还要惨烈,金梯邕看出城内兵马不多,统领大将经验不足,只要自己持之以恒不懈怠,对手早晚要犯大错,抓住他的一次错误,高州便可一举攻破,那时转被动为主动,在断粮之前结束辽东之战。 李茂的核心据点有三处:东州、高州和龟甲山。 龟甲山被李茂誉为辽东的腹心,必有重兵防守,那地方地势险要,不利于大兵团作战,故而他舍弃不攻,而专司攻打东高两州。 东州城内屯驻有第一师主力、第二师主力和第三师一部,高州城内屯驻有第三师主力和第四师一部,第四师的主力和归芝生的捆奴军都在龟甲山,保护李茂的宝贝疙瘩矿场、炼钢厂和军械所。 这些情报是金秀宗遗留的情报网提供的,究竟是否准确金梯邕也拿不准。 不过他仔细计算过兵力,发现除了三处守军,李茂其实已无兵可用。 马和东和捆奴军究竟是怎么冒出来的,金梯邕闹不清楚,难道他们舍弃龟甲山不要了,这不符合常理? 新罗人在高州城下的攻势土崩瓦解,败退之时士气崩溃,有序的撤退变成了溃败。 金梯邕见局势不可收拾,便领着亲兵渡河回到了东州城下大营,路上他下令麾下两员干将宋梦龙、李红水立即督率本部兵攻击龟甲山。 高州一战,新罗军损折了四千军马,余部尚未退完,金梯邕就下令凿开了河心冰面,将马和东的追兵堵在河的对岸。 不过高州虽然解围,伤亡也很大,石雄的主力第三师伤亡过半,短时间内无法恢复战斗力,无力给予河对岸的东州以有效支援,李茂担心东、高两州局势僵持,会迫使金梯邕改变策略转而攻打龟甲山。 那里是李茂的腹心和软肋,打下了龟甲山,虽然不能置李茂于死地,却能狠狠地捅他一刀,让他痛不欲生。 龟甲山驻军不少,但分属各部,缺乏一位统帅人物。在和平时,这个统帅的位置由郑孝章充任,郑孝章主持军政毫不费力,各项事务打理的仅仅有条,但现在是战时,郑孝章作为文官,从未在军营呆过,更未统领过一兵一卒,与金梯邕这样的对手交锋,郑孝章不是合适的人选,临时主持龟甲山军务的郑沛也不合格。 选谁去坐镇,李茂颇费了一番思量,最终的结果让众人大吃了一惊:李茂任命常木仓为龟甲山都统,统一指挥各部军队。 常木仓在军中地位很高,资历很老,但他一直从事军事参谋、军械制造,军事情报,独独没有单独领兵作战过,他能胜任吗? 这一点连常木仓自己也怀疑,李茂安慰道:“身为一镇统帅,要懂方略,懂用人,坚毅不拔,这三点你都能做到,至于战场上怎么打,交给将军们。东州防卫战,我坐镇西门,只鼓舞士气,严肃军法,其他是我什么都不问,让金都头去打,金都头安坐军府,战场上真刀真枪跟敌人对打的是祝九他们。上阵杀敌我不怕,但我打的不比他们好,可能还要比他们差。你充分授权给他们,信任他们,鼓励他们,他们会做的比你好。” 常木仓道:“我明白了,定不负所望。” 常木仓在黑虞侯的护送下,秘密离开东州城,乘船向南,登岸去往龟甲山镇。与他同行的是回城禀报军政事务的龟甲山长史胡南湘。 第500章 打他个天翻地覆3 送走常木仓,李茂请来毛太公,与之商量攻打白豆城事宜,白豆城在东州西南三十里,说是城其实就是一座大点的土围子。 营州大豪陈复得罪了朱家,在营州无法立足,经王俭引荐来投李茂,李茂将其安置在白豆城,以此为中心数里之内的土地都交由其经管。 陈复家族人口众多,又善于经营,几年之间,就将白豆城经营的红红火火,新罗来袭,李茂恐其为敌所伤,强令其迁入高州城内居住,新罗人占据白豆城后,见城墙高大,工事完备,距离东州不远不近,遂将其用做了粮仓。 若能袭破白豆城,烧了新罗人的粮草,可以极大地打击对手的士气,但粮草重地,必有大军屯驻,动用大军出城,难以瞒过新罗人的眼睛,一旦被发觉,非但粮草烧不成,可能还把自己搁了进去。 毛太公听李茂说完战略意图,哼了一声,道:“既是偷袭,人数不宜多,我看一都人马足够,我领队去,不能全烧,也能烧其大半。” 李茂大喜,让毛太公在全军范围内挑拣人手,看上谁就调谁,遇到阻力由他出面。 毛太公道:“兴师动众,难免走漏消息,我就用自己人 。” 李茂打白豆城,除了想烧其粮草,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牵制新罗军攻打龟甲山镇,攻其腹心,使得新罗人有所忌惮,如此一来,龟甲山的压力就要减轻很多。 辽东任何一处城寨建设前都须将图纸报经社部建设局和军政部建设局审批修改,白豆城看似普普通通,地底下的排水道却修的别有蹊跷,不通水的时候可以通行军队,开闭阀门就设在城中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这个秘密作为辽东的最高机密,只有具体经办人员和李茂等少数人知道。 毛太公在潜伏于城中的内保处人马的接应下,摸黑潜入城中,先在军料场放了把火,趁乱杀将起来。 白豆城里火光冲天,屯驻于城内的新罗军共有六部八百余人,城外十里内驻军有六千,但各部互不统属,临时设立的最高指挥官在内保处的指引下,火起时被毛太公一刀劈作两段,新罗人群龙无首,遭毛太公一冲击,顿时乱作一团。 毛太公一口刀杀了个三进三出,终因寡不敌众,不得不趁乱退出,但城中粮草已经焚烧了三分之一,驻守的士卒也损失了五分之一。 金梯邕闻言心痛欲裂,白豆城内存放了他七成的粮草,一下子损失了三分之一,他和他的大军在辽东的存粮只余九天,九天后,便是李茂一箭不发,他也将土崩瓦解。(无弹窗广告) 对着一群面色沉重的将领,金梯邕勉强一笑:“李茂行的是声东击西之计,用意无非是想拖住我军,减轻龟甲山方面的压力。我偏不能让他如愿,我们修改计划,除宋梦龙、李红水的本部人马外,我们攻打龟甲山镇的人马再增加三千,诸位以为如何?” 众将苦中作乐,勉强一笑,粮草将尽,东高两州又啃不下来,李茂会蠢到在龟甲山镇存放救命粮草给他们?就算龟甲山存有粮食,且不说宋梦龙、李红水能不能如期打下来,就算是打下来,那又能怎样,他们放火的时间总是有的,李茂实施坚壁清野,什么都可以丢下,就是粮食不给,他一把火烧了,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 已经是最后的疯狂了,这种时候往往也是最危险的时候,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和失败,为了稳住军心士气和自己的权威,居上位者往往更偏好使用霹雳手段,动辄杀人。 这个时候明智之策是夹紧尾巴,战战兢兢过日子,谁也不敢表露出颓废之色,谁也不敢说一句丧气话。 众人哈哈大笑,纷言李茂这一手是弄巧成拙了,冒这么大的风险袭击白豆城,反倒把自己的真实目的给暴露了,他打的越狠,越说明他的心虚,越说明龟甲山对李茂的重要性。 龟甲山成了金梯邕的救命稻草,也是新罗军的救命稻草。 进军龟甲山,一刻也不要停。 常木仓在去龟甲山的路上通过胡南湘营熟悉了龟甲山镇的驻军情况,因此人一到便召集诸将,下令封闭煤铁矿,埋掉炼铁的家伙,在厂房和粮库四周堆满干柴,准备油桶,准备随时焚烧工厂和存粮。 不利的消息一个个传来,数以千计的奴工不愿意迁入堡垒中,因为有人散布谣言说唐人准备把他们诱入堡垒中统统杀死,以节约存粮。 有人劝常木仓抢先一步动手,将这些奴工全部处决,以免落入新罗人手中,反过来对付自己。常木仓对郑沛和胡南湘说:“与其让他们为新罗人所用,为何不让他们为我所用?”胡南湘道:“总管此言何意?” 常木仓道:“赦免他们,让他们站在我们一边,共同对付新罗人。” 郑沛道:“他们肯吗,他们做奴隶时,我们可没少压迫他们。说句不好听的,我们恶事做绝,现在指望人家跟我们和解,这可能吗?我不看好。” 常木仓道:“他们来自许多部落,建制早被打散,如今是一盘散沙,想反抗我们,谈何容易?我想他们中的聪明人也会明白这个道理,若不跟我们和解,将永无出头之日。至于那些糊涂的,你不必管他,招呼他们跟着你跑便是。赦免他们,把他们编入我们的军队,晓以道理,治以军法,贿以厚利,他们为何不能为我所用?” 郑沛道:“某不懂兵事,总管可自做主。” 胡南湘劝道:“这样的大事,是否应该先请示大帅。” 常木仓道:“来不及了,新罗人明日午后就到龟甲山,时不我待。” 胡南湘实在不忍心自己辛辛苦苦置办起来的这份家业就这么毁于新罗人之手,便咬咬牙道:“总管只管做去,大帅那边我会帮你解释 。若有怪罪,我替总管分担一半。” 计议已定,常木仓即刻召集部属,宣布赦免九千八百名奴工为平民,即刻征召入伍,拿起刀枪保卫龟甲山,并发下赏格,以激励士气。“ 郑孝章旧日执掌龟甲山时即以军法管治这些奴工,一声令下,近万名奴工迅速组织起来,没有足够的军装,便让每个新兵在手臂上扎一条红丝带,兵器是不缺的,设在龟甲山的军械一所,生产除了连发机弩外的所有军械,成品库里堆积如山,足可装备两万人。 万名新兵被编成九十八个都,都头都由老兵充任,时间紧迫,军事训练是来不及了,各都只能教以简单的战场号令,到二日拂晓饱餐之后,常木仓在龟甲山入口新城工地上组织了异常盛大的阅兵,乱哄哄的新兵在焦躁的队官带领下一队队从阅兵台下通过,直接开赴沟外的空地列阵,而在几里外,新罗人的旗帜已经隐约可见。 地在颤抖,山在动摇,林中群鸟阵阵惊飞,新罗人的军队有两万人,训练有素,有备而来,胡南湘和郑沛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大场面,不觉心惊胆寒,许多军中老兵油子也吓得直哆嗦。 常木仓却没有紧张,他骑着马来到阵前,眺望着远处滚滚而来的洪流。 新罗人士气正旺,但地势上却处于劣势,龟甲山镇的喇叭状地形入口小,腹心大,易守难攻,正对着喇叭口的堡垒可将任何来犯之敌一分为二,使得新罗人的兵力优势得不到充分发挥。 至于人和,龟甲山的狐疑之众,自然比不上新罗人的同袍之情。 常木仓知道自己拖不起,一鼓作气,再鼓而衰,三鼓而竭。 常木仓把手一举,四周鼓声雷动,鼓槌敲在三十面大鼓上,也敲击在众人的心房上。敲的人热血沸腾,斗志昂扬。 “杀。” 在鼓声最激越的时候,常木仓手中大纛蓦然向北,第一个发起了冲锋。 “杀!” 临时拼凑起来的万名新军如潮水般向北方涌去,新罗主帅宋梦龙、李红水有些诧异,他们得到的情报是龟甲山只有三千驻军,眼前涌来的可不止三千人,而是三千的三倍有余,足足有一万人的体量。 “妈的,情报有误。” 宋梦龙、李红水极度恼恨,新罗的军事情报系统还处于原始状态,除了军中的斥候,最成体系的是金秀宗掌握的望白所。金秀宗本人曾在长安留学十年,他的那一套东西是跟唐人学的,且只学了个皮毛,学生跟老师玩心眼,输了也正常。 更何况金秀宗已经全军覆没,他本人也做了阶下囚,他所创建的情报系统早已烂的像一张蜘蛛网。 新罗帅对望白所上报的情况从来都是加上三分后使用,譬如他们报告对方有一百兵力,新罗帅总要加上三十人,向下部署任务时,总是按照敌方有一百三十人的规模来排兵布阵。这次也不例外,望白所报告说龟甲山有驻军两千人,金梯邕认为龟甲山是李茂的腹心,两千人管什么用,至少得有三四千人。 他准备了万人而来,为的是稳操胜券,却没想到,对方也有一万人,攻守双方兵力相当,守方占有极大的地利优势,这仗怎么打?都说望白所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这次是一次性把所有的错犯了个够,错的没谱了。 身为久经战阵的老将,宋梦龙、李红水明白什么叫兵败如山倒,此刻退兵弄得不好就是全面崩溃之势,若想全身而退,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狭路相逢勇者胜。 “跟我冲锋。” 宋梦龙、李红水举起令旗率先冲锋,亲兵呐喊着向前,带动了至少一千人向唐军迎去,但所部万人却还很懵懂,他们长途跋涉而来,又冷又饿又累,本来是准备在龟甲山外扎下营寨,先休息个一天半天,饱餐之后,再从容进军,何曾想过,风尘仆仆的赶过来连口水都没喝着就要开打。 更致命的是龟甲山的喇叭口地形,让一万新罗精兵展不开阵型,而唐军却可以从容布阵冲杀。 狭路相逢勇者胜,安东军气势上和地势上的优势,弥补了训练上的严重不足,这场本来应该一边倒的战争,竟然被常木仓一开始就搬成了平分秋色。 两股巨大的洪流不可避免地撞击到了一起,激荡出耀眼的火花。 第501章 打他个天翻地覆4 激战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战斗到黄昏时分,安东军首先退出战场,新罗军此刻也疲惫至极,但为了面子,拼尽全力追击。(无弹窗广告)彩虹,一路有你! 新罗两位统帅率亲兵一马当先,不料却中了安东军设下的埋伏,马失前蹄,摔的鼻青脸肿,狼狈不堪。撤军途中,宋梦龙找了个借口阵斩了受命监军的两名王宫抚慰使,抚慰使是新罗王仿照大唐监军制度而设,名为抚慰实际就是监军。 宋梦龙、李红水早对二人不满,却一直隐忍着,此番遭遇大败,且败的如此狼狈,号称新罗精锐的两部人马被一群临时组织起来的奴工击败击溃,二人恐抚慰使借机发难,故而先下手为强,借兵败混乱之际杀了两位抚慰使,对外宣称二人不幸阵亡。 主帅陷阵,自是军中大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走这一遭,平心而论,新罗军在这场混战中并没有吃亏,甚至还可以说占了点小便宜,只是因为众人的期望太高,才产生了挫败感。这种情况下,身为事外人,抚慰使当然不允许主帅亲自冒险了。 他们不仅担负着监视主帅的职责,也有义务保护军中主帅,若主帅在战场有所闪失,他们的前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王宫抚慰使和大唐的同行们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有一套庞大的监军系统做依仗,甚至掌握着实力不菲的军事力量。 新罗人抚慰使拥有自己的卫队,成员由国王禁军充当,身份特殊,待遇优厚,升迁便捷,在军中耀武扬威,嚣张跋扈,很不得人心。 许多士卒和中下级军官甚至部分中高级军官都吃过他们的苦头,眼见他们的头领倒了,憋在心底的那股恶气总算有机会出了,一个个大马金刀,乱砍乱杀,有仇报仇,有冤报怨 。倒是狠狠地出了口恶气。 恶气一去,斗志昂扬。宋梦龙和李红水的反攻很快开始。 在新罗人爆发出的强烈斗志面前,常木仓明智地选择了退缩。 退缩不是懦弱,而是斗争的另一种形式,凭借着地利优势和完备、成型的防御体系,安东军很快遏制住了新罗人的疯狂反扑。 战事陷入僵持状态,到一轮明月升起于东天时,双方脱离接触。 新罗人后退五里扎住阵脚,后退的过程中,唐军没有趁乱追击。常木仓明白,他的士卒士气已失,此刻强行追击,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 阵斩两名抚慰使不能说没有冲动成分在里面,事后想想,宋梦龙、李红水都觉得有些后怕,金重熙是个猜忌心很强的人,这样公然杀了他的使者,虽说有话搪塞,到底能不能说的清,却是谁也不敢打包票。 何去何从? 宋梦龙、李红水在营中苦苦思索。 夜深人静时,常木仓巡营归来,心头笼罩着浓重的黑云,此战虽然打掉了新罗人的嚣张气焰,但后续的情况并不理想。临时拼凑起来的新军,凭着一口气,用一次可以,打持久战却不行,他们的士气随着战事的挫折已经消耗殆尽,战前的种种美好许诺被残酷的战争击碎后,又拿什么来继续忽悠? 常木仓正陷入沉思中,忽传高州刘掌柜到,刘掌柜是李茂特使的代号,只有常木仓等少数人知道。来者是一个精悍的年轻人,常木仓望之大喜:“石将军,是你。” 来人全礼参拜,道:“石雄奉命听候调遣。” 石雄现任第三师副统领,是李茂的心腹爱将,他来此处,怎让常木仓不喜。 石雄告诉常木仓,李茂已经派捆奴军前来增援,要他固守待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主动出击。常木仓苦笑道:“今日打了一整天,精疲力竭,想主动出击也不能 。东州方面压力很大,援军在外面扎营,虚张声势即可,无须到龟甲山来。” 石雄道:“大帅也是这个意思,此外,我们得到消息,宋梦龙、李红水今日在阵前斩杀了王宫抚慰使,军中纷纷效仿,杀了至少四十名支使。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消息是内保处报给李茂的,常木仓虽为内保处首领,却因不在东州,反而没得到消息。 常木仓闻言大喜:“好,这是个好机会,要抓住机会好好做篇文章,瓦解来敌人心。”石雄道:“已经开始动作,时间在我,请务必坚持住。” 常木仓当即召集主要将领,当众宣布了这一好消息,许多人却没有听出这条消息好在何处,不过经此一战,常木仓的威望空前提高,他们信赖常木仓,也知道石雄是李茂的心腹亲信,有他在此足可证明李茂不会放弃龟甲山,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雾霾顿时一扫而空。 李茂的确决定拿宋梦龙、李红水阵斩王宫抚慰使一事做篇文章,但如何破题却颇费了一番思量。常木仓的内保处已经基本完成了对辽东的监控,但右厢对外的力量却还很薄弱,有限的力量主要放在契丹、室韦和营州身上,其次是幽州和淄青,对渤海和新罗知之甚少,尤其是新罗,右厢所掌握的情报甚至还不如李茂这个前淄青押藩判官掌握的多,而实际上李茂掌握的很多情报都已经陈旧过时了。 对新罗内部情况一知半解,怎么做好这篇大文章,右厢方面还是一头雾水。 常木仓却胸有成竹地说:“这篇文章我们来做,毕竟辽东是内保处的地盘。” 见石雄不解,又笑道:“新罗军远道而来,民力不够,难免要用一些土人,他们中混有我们的人,接触核心要害他们或办不到,传播些小道消息还是没问题的。” 石雄大喜,深赞常木仓老谋深算。 常木仓控制的内保处高效运转起来,宋梦龙、李红水阵斩王宫抚慰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东州城下大营,金梯邕闻言大惊,急向宋梦龙、李红水求证,结果让他目瞪口呆。 原因金梯邕不想听,他相信新罗国内也没人愿听宋、李二人的解释,他们愿意听的是他金梯邕如何骄横跋扈,不遵王命,纵容下属斩杀王宫使者。 这场战争走势已定,只要不是眼瞎,都能看的明白。 半个月前国内的反战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各州陆续停止了动员人力和征集粮草,切断了向辽东的粮料、军械和人力供应。 坚定的主战派、摄政相金彦升破天荒地去看望了在家赋闲的前兵部尚书闵存浩,闵存浩此前是坚定的反战派,被金重熙、金彦升联手拿下。 国内的风向变了,是的,也应该变了,穷鬼们已被搜刮干净,再搜刮下去,就要揭竿而起了,祸起肘腋,实非国家之福。 而豪富人家的东西是绝对碰不得的,谁碰谁死。 这种窘境下,立即结束战争成为任何一个成熟的主政者的唯一选择。 他们已经准备抛弃这支承载着新罗强国梦的军队了,不出所料的话,自己即将成为第二号替罪羊,至于第一号是谁,要看他们决斗的结果,失败的那个就是天字第一号。 偏偏这个时候,自己最信用的宋梦龙、李红水给人家提供了最好的把柄。 金梯邕痛心疾首,连夜写了一封手札派人送给宋梦龙、李红水,让二人尽快夺取龟甲山镇,以挽回局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金梯邕治军宽和,给部下相当的自主权,一般不会在战术上苛求下属如何去做,在接到他的手札后,宋梦龙、李红水相对而泣,都觉得穷途末路,无可奈何了 他们明白金梯邕催促他们进军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军中将士,他要他们用一场漂亮的胜利去洗刷嫌疑,保全身家性命。 二人明知不可为,却还是硬下心肠,决心勉力一试。 常木仓计谋得手后,料定金梯邕会做垂死挣扎,早做了充分准备,宋梦龙、李红水的突袭战术未能成功,虽然凭借血气之勇,新罗军在气势上全面压倒了安东军,一度打的守军毫无反手之力,但最终的结果已定,新罗人回天无术。 龟甲山岿然不动。 完了,一切都完了,没有任何希望了。 第502章 打他个天翻地覆 完 金梯邕这些天想了很多,对后事的安排也十分详尽,他写了两封书信,一封给新罗王金重熙,一封给摄政相金彦升,详细奏报了辽东之战的始末,对成败得失做了深刻检讨,最后向二人表白忠心,即便做了阶下囚,也绝不向李茂投降,宁可自裁,不失气节。(无弹窗广告) 他又交给心腹一封家信,让他尽速回国去做些安排。 军中亲贵子弟他早已分批送回国去,他们来军中只是为了积攒经历镀镀金,非但帮不上忙,还常拖后腿,但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能得罪,还得抽出相当的心力捧着、哄着。 进军东州前金梯邕把他们留在了辽东城,然后视战局变化,再做进退打算,东州战事陷入胶着后,他便将人陆续打发回国,金梯邕将他的特权运用到了极致,每个人走前都官升一级,予以旌彰,辽东之战虽败,他们的日子还要过下去。 军中的精锐和文职人才,乃至优秀工匠,也一体打发回国去,新罗国经此挫折,元气大伤,但只要人在,将来就还有崛起的机会,若连人都没了,这个国就真的完了。 一切都安排好后,金梯邕给李茂写了封信,表达了议和的愿望。 李茂回信:除非新罗人无条件投降,否则不予议和。 金梯邕将李茂的信展示给众将看,军帐内哭声一片,李茂倚为腹心的三座城池他们一座也攻不破,国内已经断了他们的粮草,他们的存粮所剩无几,不要说还有李茂虎视眈眈,就是李茂放他们走,他们也回不了国了。 已经穷途末路了,除了投降别无他法。 自然也有死硬分子坚决不肯投降,叫嚣着宁可全体玉碎也绝不与李茂媾和,面对反对声音,一向以软、疑、散面目示人的新罗统帅突然变得铁石心肠,面目狰狞,谁有异议斩谁,二话不说,推出去就吃刀。 真有不信邪的以头试刀,结果是他们的人头在大帐外堆成了一座小丘,反对的声音才被镇压下去。 金梯邕回信答应无条件投降,李茂划出六处受降地,要求新罗人解除武装列队前往。 最大的一处受降点设在西甲营,新罗帅金梯邕亲自领队前往投降。 受降的是第三师统领诲洛可,这里是他族人的家园,由他受降最为合适。 受降持续了两天,这中间出了一些小意外,所幸总体平稳,没有酿成大的祸端。受降完毕后,李茂令将两万七千名新罗卒打乱建制后分配给第二、三、四师,新罗军队级以下编制不动,队级主官集中在军官训练所轮训,抽调军官和军校生入队改造。 至于中高级将领则一律迁入东高城内看押。他们中除极个别将领,李茂是不会用的。 龟甲山下的新罗军就地向常木仓投降,改编之后,两名主帅宋梦龙、李红水和四十名中高级将领被押送到东州城看押、改造。 至于附属于新罗军的近十万民夫,李茂也一体接收。 李茂的胃口很大,想一口吞下两万七千名新罗军和附属十万民夫,但辽东的经济条件无法供养这么多人吃饭,执行者只能灵活变通,故意对病弱士卒和民夫放松看守,放任他们爬墙逃走。 民夫多由新罗国征募来,绝大多数都有家室,此刻他们归心似箭,与家人团聚的憧憬战胜了对现实的理智,驱使着他们义无反顾地奔向茫茫雪原。 在辽东之战基本结束后,一幕人性挣扎的悲喜剧却在悄悄上演,主角是新罗国的十万民夫和逃兵,茫茫雪原是他们的舞台,天寒地冻、缺衣少食是舞台的背景,这场悲喜剧以喜剧开场,以悲剧结束,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未能返回新罗。 东高城下,新罗人一败涂地,但辽东之战还没有最后结束,金梯邕归降前,将所部精英尽皆遣送回国,对不愿投降但也不阻扰别人投降的人,也网开一面,允许他们离队回国。 这些人还在回国的路上,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一时精英。 李茂以石雄为左陆军主帅、马和东为右路军主帅,率轻骑沿途追击。 新罗人先行一步,亦知形势危急,日夜兼程,奔逃不已。 副帅宋先公统帅一支王族子弟兵一路狂奔至鸭渌水畔,忽然发现他们的去路断了,不知几时,鸭渌水已经被一股来自卑沙城的海盗切断,江上行船尽皆被毁,此时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泅水渡河显然也不现实。 宋先公与众人商议,溯流而上,往长白山中暂避。左路军主帅石雄抢先一步切断了进山的道路,右路军配合卑沙城主桑容封锁住鸭渌水后,便沿着鸭渌水开始了大扫荡。和石雄相互配合,似一张铺天大网将逃难至此的新罗精英一网打尽。 李茂接到战报,下令不得滥杀,尽量将人带回东高城,这些人是新罗精英,以后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两路大军纵横扫荡,加上天气严寒,缺乏粮食,事后统计大约有九万新罗民壮和军卒葬身于辽东冰原。这些青壮年对一个小国来说,几乎就是全部。新罗国将在今后数十百年内一蹶不振,失去争霸辽东的资本。 李茂下令屯驻在鸭渌水北岸的两路大军统归石雄统帅,即日渡江南下,目标直指新罗国都庆州。 石雄统军渡河击溃新罗残部阻击,一路南下,锐不可当。 强大的外部压力,促使新罗国内爆发了激烈的宫廷政变,新罗王金重熙诱杀了摄政相金彦升,迫于金彦升残部的压力,率部逃出京城,在平壤城下向石雄投降,声称自己被金彦升和金梯邕架空了权力,做了“住在王宫里的囚徒”,他无心、更无胆量进犯上国,而今冒险斩杀权臣金彦升,敬首级以献,以表心意。 石雄报李茂请示方略,李茂令石雄率部护送金重熙回国,以安其位。石雄大军在忠于金重熙的将领的引导下兵不血刃地进入庆州城,送金重熙入宫坐稳了国王的宝座,将金彦升旧部挑刺头杀了几个,新罗王还欲借石雄之力讨平外部州郡,石雄没有答应。 李茂最终同意了新罗王的请和要求,令其派重臣和宗族近亲前赴长安谢罪 。新罗王又请李茂归还“****”金梯邕,李茂没有同意。 新罗使臣在辽东特使陈小艺的护送下,跋涉万水千山,由陆路进长安谢罪。 李纯接受了金重熙关于辽东之变的解释,宽恕了他的罪过,赐给金印,打发使者回国。 又以辽东地位险要,升经略使为节度使,授李茂检校工部尚书充辽东经略使,押新罗、渤海两国使,封曹国公。 李茂奏请改辽东城为辽州,增设平壤城、卑沙城、河口镇三处军镇,增设归州、勿州、哥州,以控制整个辽河流域及半岛北部。 新设的归州,治所在龟甲山镇,“归”便是“龟”的谐音,辽东原有哥勿州都督府,李茂取旧地两处要害堡镇,分设两州,哥州震慑室韦和契丹,勿州警戒渤海及靺鞨人。 随着大雪融化,辽河解冻,薛老将的水军迸发神威,在整编后的第二师的配合下,以辽河为轴南征北战,顺着辽河将大唐的旗帜插遍了五州四镇十八堡寨。 打到顺手处,祝九和薛老将头脑一起发热,声言要深入契丹人腹地,彻底解决契丹人的威胁,驱赶其残部向西,夺取辽东上游的草原地带,解决辽东的马匹供应问题。 李茂没有同意,以第二师和水军现有的实力尚不足以与契丹人开战,击破契丹人还有待时机。他调回头脑发烧的薛老将,以祝九兼哥州刺史,屯兵哥州,屏障契丹。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石雄和秦墨的联军便到了辽东城下,石雄要求薛青裹立即献城,接受改编,承诺说李茂已为他保留了一个刺史的位置。只要他肯投降,便将辽州刺史的大印拱手相送。 秦墨则要求薛青裹把女儿薛丁丁交出来,说他带来了李茂的聘礼,就等着薛青裹的嫁妆和女儿回去洞房了。 安东军有恃无恐,嘴脸可恶。 薛青裹却是大气不敢喘一口,新罗靠山倒了,辽东尽在李茂之手,他的粮仓已经见底,顶多支撑两个月,两个月后怎么办,出城跟李茂血战一场?那显然是以卵击石,那么只有乖乖归顺。 第503章 战后重建要加快速度 薛丁丁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天亮后,天晴了,阳光映雪,刺人眼疼。 她推开窗户,慵懒地坐着,久久不肯梳妆。鸯儿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只是微微一叹,把洗脸水端下去,再换热的上来。 直到传报薛青裹要来,薛丁丁这才回过神来,为了不让父亲担心,她急忙招呼鸯儿为她梳妆,鸯儿无奈地笑了笑,指了指镜中:原来她发呆时鸯儿已经帮她梳好了妆容。 薛青裹心情沉重,强作笑颜,向女儿报喜说李茂已保举他为辽州刺史,非但没有灭门之祸,还一步登天做了四品高官,岂非祖宗积德,老天开眼? 薛丁丁也强作欢颜,替父亲高兴,父女俩谁也不愿说破做这刺史背后的无奈:非但要把军队和城池交出去,还要把她当做礼物送给那个凶很残暴的军汉。 但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可选择的,李茂的兵就在城外,大将是石雄和秦墨,都是李茂的心腹亲信,看起来他是势在必得,十万新罗军都不是他的对手,辽东城虽然险峻,又能抵抗到几时? “我有个条件,我要他亲自来接我,他若不肯来,我宁可一死。” “女儿啊,唉,都是父亲无能,是父亲对不起你……” 薛丁丁安抚流泪的父亲:“十万新罗军都败了,您又何须自责,怪只怪老天无眼,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说完,薛丁丁双目空洞地望着窗外,她的眼泪早已为金梯邕流尽,东州之战的****夜夜,她为他通宵失眠担心,他被俘后的****夜夜,她为他夜夜流泪到天明。 现在她的泪流尽了,心也不再柔软,而如铁石一般麻木起来。 薛青裹叹息一声,劝慰女儿道:“新罗之败,是气数,无可奈何啊。金梯邕大元帅也是能征惯战的猛将,镇守北境十数年,雄才大略的渤海王不敢越雷池一步,可他遇到了李茂,就是弄不过他,阴的阳的都不是对手,天意李茂要做辽东之主。” 父亲的话刺痛了薛丁丁,她的心里是不允许任何人亵渎金梯邕的。 薛青裹察觉女儿的变化,改口又道:“从李茂不杀金元帅和新罗将士来看,这个人还是有些度量的,我把城献给他,诚服于他,他做君长,我做臣下,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只是委屈了你。” 薛丁丁道:“女儿不委屈,男儿拿起刀剑为了家族,我拿不起刀剑,却也要为了家族存亡出一份力。无非是巧言欢笑逢迎他,那又算什么,谁让我生来是个女儿。” 薛青裹叹息一声,竟无言以对。 秦墨的使者把薛青裹的要求带回东高州时,李茂正在高州城外一处靠山面水的风水宝地出席阵亡将士陵园奠基仪式,听了秦凤棉的转述他一声未吭。 辽东一战,新罗国固然国力大损,几乎灭亡,辽东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将士阵亡六千三百人,平民伤亡三千八百,六分之一的人口永远长眠于这个冬季。 奠基仪式由郑孝章主持,李茂心情沉痛无比,挥锹铲土时忍不住泪如雨下。 回城的路上,为了活跃气氛,郑孝章一改往日的严肃面孔主动跟人开起了玩笑,他拿李茂开涮,让李茂尽快去辽东城把媳妇接回来,好赶在入冬前抱个胖娃娃。 男女之事果然是剂疗伤良药,刚才还心情沉重的众将领顿时哄闹起来,一个个面色红润,双目放光。 李茂是涮人的老手,此番窝里反被自己人涮了,倒也不恼,笑向左右道:“既然城主约请我去,我不去也不合适。本人又一次老牛吃嫩草啦,心里委实有愧,诸位的份子钱我看就免了,免得将来抱怨,说我李某人一次又一次的,没完没了。” 众人轰然大笑起来,李茂却又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要立个规矩,将来除了明媒正娶的正妻,纳妾买婢的,可以摆几桌热闹一下,却不可借此敛财,免得有人一缺钱就纳妾,家里弄了一屋子,百八十个哪能都照顾的过来,让人白耗青春,独守空房,这是犯罪啊。须知我辽东还不富裕,还有很多人娶不上媳妇呢,你们总得给人留条活路吧。” 又是轰然大笑,众人闹了一番,郑孝章压压手道:“辽东城主是个讲面子的人,大帅虽是纳妾,这礼数还是不能少,免得薛城主一怒之下不认你这位女婿了。” 众人又笑,郑孝章平日在李茂面前不苟言笑,十分严肃,突然开起了这样的玩笑,倒让李茂有些不适应。 李茂笑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现在还是创业时期,奢靡享乐之风断不可长。” 这些天李茂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辽东建节后,大纛应该建在哪。东高两州基础最好,但位置较偏,不利于控制新获取的辽河以东大片新领土。 辽州居辽东腹心,方便控制四方,且辽州以东直到平壤城都没有像样的城镇,控制相对薄弱,也需要将军事重心向东偏移,以加强对新获领土的控制。 但辽东城的缺点也很突出,面积太小,人口太少,且受地形所限也无法做大规模的改扩建,这是李茂迟迟不能下最后决心迁移治所的根本原因,薛青裹约他去,那他就过去看看,实地考察一下辽东城也好。 至于薛丁丁,秦墨已把她的画像送到了东州,从画像上看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文静、有才、聪明,脸蛋、身段都是上佳。 这个小女子李茂先前并不十分上心,她只是他打出的迷惑潜在对手的幌子。而今大势已定,这个幌子就用不着了,至于如何安置她,李茂从未认真想过。 前段时间,秦墨密报说小女子迷恋上了新罗王子,即使王子落难做了阶下囚,她依旧愿意为他生愿意为他死,竟然提出了非常无礼的要求,让李茂亲自去辽东城见她,她料定李茂不会答应,这样她就有充分的理由抛弃人伦,追求自己的绝对自由了。 秦墨的信写的很抒情很隐晦,李茂却还是轻易地识破了他的小心思:秦墨的用意无非是激起他的斗志,一举拿下城主的女儿,在情场上盖新罗王子一头,取得战场、情场的双赢。 虽然李茂表示不屑,但秦墨的激将法还是起了一定的作用,李茂决心见见她,看看这位自己封的“辽东第一美人儿”究竟是个怎样的三头六臂。 决心一定,他心里甚至还有些小期待。 在去辽东城之前,李茂折道先去了归州。归州新建,治所还设在龟甲山镇,新城规划在龟甲山镇西南面的一块平地上,建成后将和龟甲山镇互为犄角,十分利于防御。 归州首任刺史由郑孝章兼任,胡南湘为长史,实际主持政务。 李茂到新城工地转了一圈,对胡南湘和高丙说:“进度还要加快,眼下是混乱时期,许多人衣食无着,招工容易,将来一切安定下来,人力就是个大问题。” 高丙道:“人力虽然充足,但物资跟不上,到处都在重建,土石都成了问题。” 李茂道:“这座城规划做的很好,我们可以多利用外面的资源,我们修墙、铺路,建设给排水道等公共基础设施,其余的交给民间去做,做好引导,他们会做的很好,效率比我们还要高 。你们找不到的土石,他们有办法找到,而且要多少有多少,你们信不信?” 胡南湘道:“很多商人已经看到了归州的商机,来此买地置产,不过最近风传治所要迁往辽州,一些人又开始观望起来,琢磨着是不是把地卖了去辽州。” 李茂道:“辽州是辽州,归州是归州,辽州将来会是军事中心,但归州和东高州的经济重镇地位不会动摇,归州的地位在将来只会进一步提升,绝不会被边缘化。” 高丙则建议引进民间力量建筑城墙,说许多建筑商为了承揽工程,表示愿意无偿捐建城墙。李茂笑了笑道:“商人就是商人,成本、利润是他们优先要考虑的,这种公共性、基础性尤其是牵扯到军事防务方面的工程,还是我们自己来做,纵然有些浪费也是值得的。” 胡南湘道:“年初规划的几条交通要道没有一条经过归州,这对我们很不利,现在南部动脉还没有启动,是否可以考虑照顾一下归州。” 辽东战事一结束,原先规划的几条重要道路便提上了建设日程。最先开工的是东、高两州之间的轮渡码头,其次是东州到辽州之间的军民两用公路,再次是东州通往河口镇的水路以及河口镇去往卑沙城的陆路。 龟甲山镇到东州之间没有成型的公路,商旅往来只能走林间小道,既麻烦又不安全。 李茂明确地回答他:“现在还不行,东高州和归州现在还是隔离开比较好,等将来时机成熟了,再议修路的事。” 李茂态度决绝,胡南湘也无可奈何。 作为安抚,李茂答应将联通龟甲山镇和辽河岸边无名港口的一条货运通道改为客货两用,那座港口本来只用于转运军队和军械,李茂答应在军港以北五里处新建民用码头,用于商旅及民用物资转运。新港口命名为归州港,由归州地方管辖。 这对归州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利好,胡南湘大喜,盛情邀请李茂去他的新刺史府用餐。 李茂婉拒了,他此行视察归州只是顺道,主要目的是去巡视新编练的第五师。 第504章 天赐之物 第五师以龟甲山矿工为基础,在战火中诞生,成军后一直没有军号。战后,李茂下令以获得自由的矿工为基础,从宋梦龙、李红水两部中优中选优,挑拣三千军马编练成第五师。 龟甲山一战充分显示了常木仓的军事指挥才干,为了能让常木仓从特务系统中逐渐淡化出来,李茂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调右厢李国泰任内保处知事,负责常务工作,以减轻常木仓的负担,让他能将主要精力放在编练第五师上。 常木仓建议李茂第五师的编制打破常规的师、旅、营、都、队、伙编制,改由师直接辖营,都直辖伙,每营由五百人增加到六百人,除师部直属营外,设四个机动营,全攻全守,应付急难突发事件。 安东军现有的五个师中,第一师脱胎自原清海军,人数最多,成员最复杂,战斗力整体偏弱,现在精锐又被城防警备局分割去一部分,实力更弱,承担日常警备任务尤可,应对急难突发事件就显得力有不逮。 第二师、第三师、第四师编制都太大,层级太多,信息传递迟缓,指挥不畅,适合大规模全面战争,不利于应付突发事件和小规模行动。 编练一支规模适中、人员精干、反应敏捷、攻守兼备,能在多种复杂地形和气候条件下,应付对内对外突发的小规模战争的军队势在必行,常木仓的做法恰好搔到了李茂的痒处,第五师应运而生,迅速成军。 近水楼台先得月,第五师的起点很高,装备一流,训练一流,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实战中继续磨合,增强其协调性。 李茂阅兵过后,感到十分满意,设宴与都以上军官谋了场共醉,宴后,李茂单独向常木仓交底说:“辽东混战期间,营州方面曾有意在我背后捅上一刀,让白狼寨给挡了。朱洄因此恨上了王俭兄弟,我那兄弟粗中有细,向我告急,希望我能派人过去给他撑撑腰。这腰怎么撑我现在还没有头绪。” 常木仓道:“白狼寨扼狼水咽喉,是东高州通往营州,去往中原腹地的必经之地,附近森林里的蛮族不服教化,时常袭扰往来商队,理应予以肃清。这正是我第五师练兵的大好机会,请大帅下令第五师开赴狼水,与王将军一起肃清森林顽敌。” 李茂问:“若营州也加入进来,你如何应付?” 常木仓道:“朱洄若加入进来,便是居心叵测,应付一下容易,但要去除这个祸害,还需要大帅早下决心。营州扼守辽东通往中原的咽喉,朱氏是契丹人之后,与契丹人暗中勾结,营州在他手里终究是个麻烦。” 李茂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辽东战事刚刚结束,地方还不平静,兵力扩充了几倍,训练、磨合仍尚须时日,物力也不足,攻打营州,力有不逮啊。” 常木仓道:“此轮扩军,兵力由战前的七千人一跃变成了三万三,增幅太大,各方面都供应不上。恕我直言,辽东的实力还不足以供养这么多军队,我们的中下级军官十分缺乏,中高级军官也缺乏统率大兵团的能力和经验,眼下有两条路可走:一,裁军消肿,二,在战火中消消肿。” 李茂惊道:“你的意思是?” 常木仓道:“营州朱氏与幽州不和,近传刘济病重,幽州将生大变,朱氏在幽州旧部甚多,刘济的长子刘绲也有意迎朱洄进幽州镇压局面。刘绲此人才德两亏,难当大任,若朱氏入主幽州,再与契丹勾结,则幽州卢龙军尽归其所有,辽东徒增一强敌,与中原的联系时时有被切断的危险。” 李茂道:“你的意思是趁朱氏羽翼未丰,先下手为强?” 常木仓道:“先制造一些小摩擦,把朱氏拖住,等解决了辽州,再全力以赴,趁契丹、渤海、幽州没回过神来,以绝对优势兵力一举攻克营州,拿到去往中原的钥匙。” 李茂笑道:“你打算把营州当磨刀石,我却担心把刀磨坏了。军队训练要抓紧,练兵也不可耽误,把我们的刀铸造的结实些。你说我们现在军队人数太多,若打下营州呢,你觉得还会多吗,可能还不够,所以打营州目的不是给军队消肿,而是拿到接通中原的钥匙,有了这把钥匙我们的境遇将得到极大改观。营州,还是以智取为主,譬如用个调虎离山计,把朱洄这条猛虎调走,再乘虚而入解决朱克融这批小虎。我说的只是一个思路,供你们参考。” 稍稍顿了一下,李茂不等常木仓开腔又说道:“新罗那边,现在是石雄在主持,我想把他调回来,把金道安调过去,用新罗人对付新罗人。金道安一走,参谋厅就缺个主事的人,我想请你过去主持。至于第五师,成军之后,还是交给我们的金三元帅,当年他镇守新罗北境,让雄才大略的渤海王吃足了苦头。这个人还是有才干的。” 李茂如此跟常木仓交底,是把他当成了绝对心腹,常木仓也就肝胆相照,他担心地说:“金梯邕在新罗降卒心目中地位很高,万一他心怀不轨,后果不堪设想。” 李茂笑道:“你编练的军队,结果跟着一个外人走了,还反过来打我,这岂不是太失败了吗?保证安东军跟着我们走,这是内保处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个责任你可丝毫不能忘记。”常木仓笑笑道:“内保处现在不是国泰在主持嘛。”说过觉得不妥,忙又解释道:“内保处盘子越来越大,的确需要新的人才加入。国泰忠诚能干,我本人对他没有任何意见。” 李茂道:“国泰只是知事。” 这个话题太敏感,二人都尽力回避开来。 常木仓道:“大帅既已下决心,我就着手准备了。还是老办法,先在营州城内埋几颗钉子,时机成熟来个四面围城、中心开花。” 李茂道:“放手准备吧,右厢那边我会让他们全力配合你,有事你交代李国泰去办,他现在是脚踏两条船,两边都讨好呢。” 李茂到辽东城之前,薛青裹跟秦墨、石雄打了一仗,仗是薛青玉逼着薛青裹打的,早在金梯邕进入辽东之前,薛青玉就通过“薛青碾叛逃事件”从兄长薛青裹手中夺取了兵权。 薛青玉不满大哥跟秦墨、石雄眉来眼去玩暧昧,决心以打促和,把跟李茂的谈判权拿在自己手里,好从大哥手里抢过辽州刺史的大印。 这场仗只打了半天,眼见前军受挫,薛青玉亲自出城督阵,他前脚离城,后面城门便关了,大将穆八模临阵捅了他一刀,率部归顺了薛青裹。 进退失据的薛青玉立即向石雄投降,希望能得到从宽处理,石雄没理睬他,将他打入囚车送往东州,一口吞下他的全副家当,对辽东城仍是围而不打,静候李茂的到来。 这回倒是薛青裹自己顶不住了,一番准备后,他打开城门献出版籍、图纸,表示诚心拥戴李茂为辽东之主。 石雄和秦墨按照李茂的交代没有为难他,仍令其主持政务,维护城内秩序。安东军只接管了外城防务,并没有开进城里,于民更是秋毫无犯。 李茂对石雄和秦墨的表现是相当满意的,辽东建节后,他拜诲洛可为副使,解除其第三师统领的职务,第三师统领一职由石雄接替。 一日到达辽东城下,李茂仰望望着这座巍巍高城,心中震惊不已,地势天然险峻,形势易守难攻,将其作为辽东的控制中心是再合适不过了,至于人口问题,可以效仿归州和龟甲山镇,龟甲山镇雄踞山岭,归州建在山下平地上,互为犄角,相得益彰。 辽东城和辽州也可以仿照这种格局,将辽州治所放在山下平地,辽东城改为军镇,将核心机构和物资安放于此,只用少量兵力即可确保万无一失。 这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是对他苦心经营的奖赏。 李茂心情大好,临时决定先对辽东城来次微服私访。官当大了,高高在上,底下的事就不大容易看的真切,总有浮云遮住你的眼睛。 要想不被蒙蔽,只有多走、多看、多听、多问、少说。 辽东城的确不大,除了巍峨的城防工事,整座城可以用“残破”二字来形容,薛青裹奉行精英统治模式,城中的军、政、财权都把持在以薛氏为首的六大家族手里,这六大家族凭着权势,吃肉,喝汤,嚼骨头,连骨头渣都不给别人留一口,辽东城的百姓穷困潦倒。 多年的强力镇压,使得这座城秩序井然有序,百姓在一次次挣扎反抗惨遭失败后,已安于牛马般的生活,满足于一日两餐的粗茶淡饭,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在东、高州崛起前,这里是辽东物资的集散地,各路客商云集,买卖兴隆,东高两州兴起后,大部分客商都转移了阵地,但大多仍在辽东城内设立分号,辽东城作为辽东商业的副中心继续存在着。 第505章 落水狗,要痛打 “辽东之战对辽东城的打击是致命的,战后,各家商号加快了撤离步伐,现在的市面已经十分萧条,不过最近风传辽东节治所要迁移至辽东城,奸商们才暂时停止了迁移步伐。若核实这条传言是假的,只怕整个市面立即就会变空,辽东最终将沦落为一座死城。” “迁移治所的传言是真的,我的确是打算把大纛建在这,不过市面的萧条还是不可避免的,辽东城面积有限,我打算只驻军,不发展民用。辽州的未来在山下,我们可以在西北的向山谷兴建一座新城,把辽州治所迁移过去。” “那地方靠山,阳光充沛,水源充足,地势开阔,可以建城,金梯邕大元帅曾在那放了一万人,路修好了,井打好了,连拦水坝都修了,这也算是他对辽东的一点贡献吧。” “这叫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金梯邕大元帅是个忠厚的人,如今新罗王定他为天字第二号的大罪人,让我把人交回去,先审后杀,我保得了他一时,保不了他一世,除非他自己能想明白。” 李茂前前后后共接收了近三万新罗卒,去除老弱,仍然有两万精壮,这些人被他编入安东军,建制虽然被打散,但人心尚未归附,内保处调查得知,新罗降卒对金梯邕还是感激的,金大元帅的威望在投降之后不降反升,隐然有被神化的势头。 “辽东远征军回国后,绝大多数被金重熙扣上金彦升同党的帽子,大多不得好死,悲惨异常。他们庆幸躲过这一劫,这个国他们是不想回了,我已经跟新罗王说过,让他不要设置障碍,辽东新民们的家眷若愿意迁移至辽东不要阻拦,金重熙口上答应,背地里肯定还要使绊子,但不必怕他,大势所趋,谁也阻挡不了。三万人勾来他们的家眷,至少有二十万人。记得当初我们做五年规划时我说五年后,也就是明年,辽东的人口要达到十万人,这个目标我们是提前完成了。” 说到这,石雄请示道:“我还是尽快回平壤城去,先敲打敲打他,让他警醒点,不要耍花招,二十万人的迁徙可不是件小事。” 李茂道:“你想的很周全,你先回去,秦墨也过去,新罗经此一战,国力大损,本来我们可以趁虚而入,擒王灭国的,奈何时机还不成熟,我们这次是蛇吞象,要有个消化过程,吃多了容易撑死。这段时间对新罗人要既打又拉,先稳住他们。” 石雄道:“明白。” 走了一圈,脚酸,二人来到街边一座茶室,点了茶点,边吃边歇息。 因为是微服私访,卫士都着便衣,四散隐蔽下来,并没有惊动什么人。 一盏茶没喝完,进来三个儒生模样的人,三人皆服锦衣,趾高气扬,落座之后,叫吃叫喝,便将脚提到了长凳上,脱了靴子抠脚丫子,边抠边咒骂鬼天气。 辽东民风不尚儒,尚儒的都是世家大族,其实也不是真敬重孔夫子,无非是借他老人家的牌子往自家脸上贴金,把自己与芸芸众生隔离开来,显示他们卓尔不群、高人一等的身份和地位。 三人扯了会闲篇,话题忽然落到了薛青裹的女儿薛丁丁身上。 一个瘦竹竿叹道:“可怜呐,我辽东第一美人儿从此就要沦为李茂的胯下玩物啦,一想到她夜夜都要趴伏在那蛮汉的********,我这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一个金鱼眼高声叫:“曹兄用词不当,何为呻吟,为何呻吟?” 旁边一胖子答:“处子破瓜,难免疼痛,李茂那汉又粗野蛮横,她那娇花嫩蕊如何经受的起?自然是呻吟啦,难道做那事时她还要吟诗不成。” 金鱼眼道:“非也,非也,什么处子,一个破烂货而已,你当她和金梯邕真是清白的,只是对弈品茗,淡淡如君子之交?非也,非也,早让人家弄上床啦,早不是处子身啦,夜夜呻吟,呸,夜夜娇喘还差不多。” 胖子拍手赞道:“卢兄妙论,金梯邕那厮身体羸弱,爬上去,她还没感觉,那边厢就软如浓痰泻啦。倒是李茂那厮龙精虎猛,莽汉也有莽汉的好处,从此之后,夜夜娇喘,也是快活似神仙呢。此外曹兄还有一处用词,兄弟也不敢苟同,你说她夜夜趴伏在胯下,不妥,不妥,李茂何等人,雄壮似野熊,她果然是趴伏着,走不了两个回合人就压垮啦,如何禁受得住?我以为还是躺着的好,躺着传统,传统才能用得上劲嘛!” 三人哈哈大笑,齐声呼妙。 店主听三人越说越不像话,把头直摇,劝道:“三位秀才积点口德,薛家是败落了,可人家也风光过,怎好落井下石,编排他女儿。” 胖子拍案怒喝:“你懂什么,他家风光时,你不敢惹他,他家败落了你还不敢惹他,我说你这人的骨头怎么就这么软?” 金鱼眼叫道:“商兄此论大妙,世人以痛打落水狗为耻,谓之小人之行为,我却不以为然。好狗落水自不当打,恶狗落水你打不打?恶狗就是恶狗,哪分它在岸上还在水里,能打则当打,岸上它凶你不敢打,掉到水里岂不正好痛下杀手?你不打它,它爬上来还是要咬人的,能因为你在它落难时饶过它,它就少咬你一口肉?这辽东城里,薛家就是条咬人的恶狗,这些年你们被他咬的还少吗,他风光时,你割血肉供着他,他倒台了,你们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起善心了,我呸!你说你们这些人怎么就这么贱。正是你们这些人的纵容,才让坏人有恃无恐,犯下滔天罪过,服个软,就过去了,那谁还敢会把天理人伦放在眼里,一朝我得势,我自然要胡作非为,反正落了难也没人打我。” 老汉拱手陪笑道:“秀才莫要气恼,老汉这也是出自好意,这辽东城以后是李茂当家,薛家小娘子给李茂做了妾,那就是亲家了嘛,你们如此编排她,就不怕祸从口出吗?” 金鱼眼嗤地一声冷笑,哼哼道:“这辽东城谁做城主咱管不着,可谁要是敢动咱们几家一根毛,我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店主见他口气甚大,自忖是有靠山的,倒担心起惹出祸端自己无法收拾,便打个哈哈不敢再接话。 三人正在那摇头晃脑,逞口舌之快,却不想一旁早围过来四名彪悍的男子,胖子见那四个人杀气甚重,手脚先软了,瘦竹竿却甚有骨气,拍着桌子,厉声喝问来人想做什么。 来人动手不动口,一顿铁拳打的三人哭爹叫娘,跪地喊祖宗饶命。 四个大汉不依不饶,腰间取出麻绳将三人捆了,牵着往城外驻军大营走,路上遇到一队捕手。三人齐声呼救,捕头愣怔了一下,正要施以援手,却见素日相熟的茶馆掌柜朝他使眼色,让他不要多管闲事,那捕忙低下头,装着没看见。 事后问掌柜,掌柜道:“先前有位壮汉子在此喝茶,衣着普通,却是杀气逼人,老汉给他送水,手都发抖,一眨眼的功夫,人不见了,他的四个随从就要拿人。我猜那人多半就是李大帅,这事你还能管吗?” 捕头擦了把冷汗,谢道:“若非老兄提醒,我这吃饭家伙怕就没了。” 店主一声长叹:“辽东又变天啦,这回不知是青天还是黑天。” 李茂其时已经离开,动手的是石空麾下的四名卫士,将三人牵至大营问明了身份,石雄向李茂禀报道:“是城里六大家族子弟,平日嚣张惯了的。” 李茂道:“六大家族同气连枝,抱团在辽东城作威作福,而今看他们领头大哥要倒了,一个个落井下石,口出污秽,都是一群小人。” 石空道:“拿下辽东城不难,但要想长久,必须扫除六大家族势力。” 石雄道:“这六家根深蒂固,轻易无法撼动。” 李茂道:“秦大将最近哪去了,我来了这么长时间,为何躲着不见。” 石雄揉揉鼻子,小声道:“他说为大帅说亲去。” 秦墨这些日子就忙一件事:说服薛青裹主动把薛丁丁送给李茂,薛青裹势穷无奈准备答应,薛丁丁却铁了心,非要李茂去见她不可。 秦墨百般手段用尽,就差下令绑人了,薛丁丁却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就是不肯松口。闻听李茂要来,自己又没能把事办好,秦墨觉得心中有愧,就称病躲着不见。 李茂去找他时,他正与一个妙龄少妇斗的酣畅淋漓,出见李茂,羞的满脸通红,低头不言,李茂故意问起自己和薛丁丁的婚事筹备的怎么样了,秦墨闹了个大花脸,嗫嚅道:“那丫头死心眼,脾气也不知道有多暴,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我说破嘴皮子,无动于衷,对牛弹琴。我认输了。” 李茂道:“别拽这么多俏皮话,人家是真真正正的千金小姐,身份贵重,也罢,她要我去见她,我就去见见,你随我一道去。” 秦墨道:“我不去,我丢不起这人。” 李茂道:“少要啰嗦,堂堂的右厢总管,整天窝这给人说媒,说出去丢不丢人?尽快办妥这件事,你还要去趟新罗,我准备把金秀宗放回去。” 秦墨惊叫道:“这岂不是纵虎归山?” 李茂道:“新罗王金重熙喜欢虎,自诩是头在山的猛虎,不放金秀宗回去,怎么能造成两虎共斗的大好局面,人家内部铁板一块,你怎么能睡的安稳。” 秦墨道:“好吧,算你狠。我看新罗国不被你玩亡国你是不会罢休的。” 第506章 明朗的心 薛丁丁听说李茂要来,平静地对鸯儿说:“贵客要来,咱们不能失了礼数。”鸯儿道:“放心,早预备好了,说句我不该说的话,这次你一定要忍住气,前天卢家、曹家、商家的三位郎君在街上编排你,被他听到,抓进军营打了个半死,又在城中搜集三家违法乱纪的罪证,看样子是要把三家连根拔起。” 薛丁丁冷笑道:“他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六大家倒了,辽东城就垮了,除非他不想要辽东城了,果然是要整治那三家,派兵直接抓起来岂不省事,我敢打赌,一旦把人抓了,告状的伸冤的会踏破他的门槛,还怕没有证据服人吗?我们这六家,哪家不是血债累累,罪恶滔天,谁都不干净。” 鸯儿抿嘴笑道:“可惜你是个女儿家,若是个男子,说不定能做宰相呢。够狠,够坏。” 薛丁丁笑了笑,没吭声,心里却有些难过,在街上编排他被李茂抓捕的那三个人旧日都是她的文友,曲水流觞,诗歌唱和,常混在一起,却没想到一转身就说出那样难听的话。 李茂只是把他们抓了起来打了板子,而不是借机发难将三家连根拔除,这么看这个人的确是勇猛有余,智慧不足,或者也是个只顾面前不顾将来、捞一票就走的油子,胸无大志的。 而且还可以断定,他的心里丝毫没有自己,否则就不是打一顿板%选%书%网%x%u%a%n%s%h%u%.c%o%m子那么简单了。 等了整整一上午,李茂才出现在薛丁丁的闺房小院,陪同的薛青裹十分尴尬,站在院门口踌躇着,欲进不能欲退也不能,大冷天的直冒热汗。 同行的石雄到底是个老实人,拉了他一把,说久闻薛城主是个书画收藏家,藏品丰富,他希望能一饱眼福,薛青裹算是抓了个救命稻草,赶忙陪石雄看画去了。 薛丁丁盛装相迎,她天生丽质,略扫淡妆,已是惊若天人。 她的画像李茂不止看过一遍,对比真人,相差何止十万八千,李茂只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姑娘,回头对秦墨说:“你回避一下。” 秦墨咕哝了一声见色忘义,耷拉着脑袋也去欣赏薛青裹的藏品。 李茂回了礼,又把薛丁丁打量了一番,眉目间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他伸手握住她那柔弱无骨的小手,细细地捏了又捏,揉了又揉,说道:“朝思暮想,果然是国色天香,怎一个美字了得。” 薛丁丁见他行为轻薄,话语粗俗,心里十分不快,欲将手抽回,偏偏又被他捏的铁紧,心里更是着慌,先前在心里琢磨了千遍万遍的应对辞令此刻一句也想不起来,情急之下,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整个人就那么傻傻地站着。 倒是一旁的鸯儿没有慌,忙请李茂里面落座。 跨进房门的时候,薛丁丁耍了个小花招,礼让尊者先行,趁机抽回了自己的小手。 手被李茂捏的汗津津的,十分讨厌。 到了自己的地盘,薛丁丁空白的脑袋总算有所恢复,可没等她缓过气来,李茂却又一次让她疯了,进门之后,李茂左右张望了一眼,对她说:“一楼太暗,我们楼上谈,你先请。” 薛丁丁欲哭无泪,这是自己的闺房,这莽汉倒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薛丁丁努力平息胸中的怒气,告诫自己要冷静,对这莽汉一定要有耐心,若被他激怒,在混战中自己不会得到任何好处。 薛丁丁的香闺布置的温馨甜美,她从未想过李茂会到她楼上的起居室来,也就什么都没准备,靠近窗边的一盘残棋也没有收起来,那是她和金梯邕下的最后一盘棋,一局未终了,金梯邕有事就走了,却是一去不回。 见李茂望着棋盘出神,薛丁丁道:“一盘残局,尚书有兴致续下去吗?” 李茂道:“我自幼在庙里出家,砍柴烧水,侍候师傅,闲暇练武强身,怕活不大,没读过两年书,也不懂什么棋艺。学棋还是做了官以后,附庸风雅,学了个皮毛。人都夸你的棋力不下国手,我肯定不是对手,不过棋这东西无非是一种消遣,文人雅士的消遣,跟俗人喝酒扯淡是一个道理,拔的太高无非是自寻烦恼。” 让李茂下棋只是试探,不想他竟扯出这么大一篇话来,薛丁丁心里有气,这盘棋是她和金梯邕缘分的见证,岂容一个蛮汉去搅乱?她悔不该做这个提议,但现在一切都晚了,那蛮汉已经不顾好歹地坐在了棋盘旁,拈起一颗棋子正做沉思状。 薛丁丁欲怒又忍住,银牙暗咬坐了下去,把一腔怨恨发泄在棋盘上,她要好好虐虐对面这个粗鲁无礼的家伙。 李茂自诩粗通棋艺,其实只是刚刚会下,所谓技巧一样不懂,这半局残棋被薛丁丁虐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见李茂死缠烂打不认输,薛丁丁忍不住出言讥讽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输了,没有翻盘的机会了,还死硬不降究竟有什么意思。” 李茂道:“你看出我输定了?” 薛丁丁道:“我看不出你还能怎么翻转,若有妙招,不妨使出来,让我开开眼啊。” 李茂叹了口气,推盘认输,赞道:“果然是大国手,我竟全无反手之力。” 李茂的恭维,薛丁丁丝毫不领情,像他这样的武夫赢一百次一千次也不值得高兴。 为免陷入尴尬,鸯儿赶忙招呼李茂用茶,李茂挥挥手道:“多谢小娘子劳顿,我想跟丁丁单独谈谈。” 鸯儿望了眼薛丁丁,迟疑着,心里却想这蛮汉委实无礼,第一次见面,在人家的闺房里,就要行那禽兽之举吗? 鸯儿站着没动,薛丁丁却大大方地说:“你下去吧,我不会有事。” 鸯儿下楼去,关了下面房门,人却没敢走远,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李茂果然对薛丁丁有什么不轨之举,自己又能怎么办?冲上去救人,他那样的雄壮体魄、嗜杀本性,自己再加上十个也不是对手,出去喊人吧,只怕也无人敢应。 想到无人敢应,鸯儿倒坦然了,连做父亲的都默认了,自己这个做下人的又能怎样?骂不过他,打不过他,救人不成,怕连自己也要吃他辣手摧花。 鸯儿的脸忽然红了,她向二楼的窗户望了一眼,忽然间倒真希望里面发生点什么了。 李茂独独望了薛丁丁一盏茶的功夫,这才开口说道:“我知道让你给我做妾,你觉得委屈,这件事错在我。你若真心不愿意,我们可以另外寻求解决之道。” 薛丁丁道:“你既然说到了这,我倒要问问,我真拒绝了你,你会怎么处置薛氏一族。” 李茂道:“薛城主顺从大势,保全了阖城百姓,避免了数千士卒的死亡,这本身就是一桩大功劳,城里的百姓对薛家的评价很不错,单凭这两点,我又岂敢把你们怎样?我不是一个强人所难的人,不会拿此事逼迫你。” 此后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这次是薛丁丁先开口:“我只有一个条件。” …… 鸯儿在院子里心神不宁地熬了一个时辰,忽然听到楼上传来一阵笑声,她吃了一惊,怀疑自己听岔了音,这种场合下,她还能和李茂说笑? 细细听听,又有一声笑声传了下来。 这回笑声离她很近,李茂在笑声中大步走出房门,鸯儿赶紧迎上去,想从二人的举止神态中获得更多的信息,但李茂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拦住薛丁丁说:“外面冷,别送了。我们说定的事你不能反悔。” 薛丁丁笑的阳光灿烂:“谁悔谁是阿猫阿狗。” 李茂取出一柄精巧的短刀,送过去:“我来的急,什么都没带,这个算是……” 薛丁丁明眸含笑,问:“这算什么,算定情物吗?刀兵是不祥之物,我不要。还有,你不能就这么敷衍我,要送我什么,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不许让我失望。” 望了眼鸯儿,李茂转身离去,只在转角处回眸望了一眼。 鸯儿目送他走远,挽着薛丁丁的胳膊问:“怎么,你笑啦?” 薛丁丁沉下脸道:“强作欢颜罢了,他这个人粗中有细,这回我怕是躲不过去了。” 鸯儿把薛丁丁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惊叫道:“丁丁,这还是你吗,说的话,为何满是沧桑,倒像是阅尽了世情冷暖?他究竟给你施了什么法术,把你变成了这样。” 薛丁丁又恢复了天真烂漫:“他答应我不杀金元帅,还要重用他;他答应我保全薛氏一门的荣华富贵,六大家族也一体保全;他答应我免了辽东城百姓一年赋税,清理冤狱,赦免犯人;他答应我按正妻的礼仪明媒正娶;他答应我只要我不愿意,他绝不碰我一根手指头;他答应我婚礼之后仍让我跟父亲一起住,何时搬过去,全凭我的心意。鸯儿姐姐,你说,我不该笑吗?” 鸯儿道:“这么说他心里还是有你的,你跟了他,不亏。” “不亏吗?为何我觉得自己赚了呢。” “是亏了,他单娶你一个,你是赚了,可还有我呢,算上我,你还是亏了。” 薛丁丁咯咯直笑,说:“你不愿意陪我过去,我就告诉父亲,赶紧把你嫁出去,让琅嬛来顶替你,谅他也不会说什么。” 鸯儿道:“别,别,别,别这样,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我怎忍心让你一个人过去受罪。你别听男人的花言巧语,他没得到你,捧你当个宝,等他得到了你,就变脸了,本性毕露,你就成棵草啦,那个时候还得我这样的知心知底的人护着你。” 薛丁丁道:“你愿意跟过来,那最好不过了。不过你说的不对,他现在有什么要求我的,只要他愿意,放句狠话,我还不得乖乖地送上门去吗。他肯迁就我,证明他这个人本性并不坏……哎呀,我担心了这么久,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一个人,瞧我这些天都瞎忙些什么,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薛丁丁完全像换了一个人,整个人变得明朗起来,心理不再阴暗,不再有算计,完全是一派纯真。鸯儿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李茂究竟使了什么手段,怎么一下子就把那么聪明的丁丁给哄的晕头转向了呢,这个人可真是小瞧不得呢。 第507章 欲求家宅宁 李茂留石空在辽东城具体筹办这场特殊婚礼,打发石雄和秦墨去了平壤城,自己回了趟东州,做了两项任命: 一是任命金道安为平壤镇兵马使,带副使衔出镇平壤城,接替石雄镇守半岛北部。 二是决定建节辽东城,任命郑孝章全权处理军政、经社、监察三大系统的搬迁事宜。军事重心东移后,东高两州的经济重镇地位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所增强,李茂留经社部总管赵光良、监察部总管苏辟冒坐镇东州,冯成道的盐铁院也没有迁移。 经社部的核心是度支局,随文书丞一起迁往辽东城,其余各局署仍留在东州。 盘子大了,人马多了,特别是军政、经济两大系统官署分离后,如何统一号令,就成了李茂需要考虑的头等大事。 李茂接受郑孝章的建议,在辽东城设立议事堂,军令政令高度统一起来,今后所有军政事务以议事堂的决议为准,议事堂的决议以节度、观察、度支等衙门名义发出,各部局遵照执行。涉嫌违纪由监察部左司查办,涉嫌犯罪交右司侦查。 议事堂成员由原八总管组成,但因为赵光良、苏辟冒常驻东州,金道安常驻平壤城,秦墨经常往来于各地,议事堂实际上只有郑孝章、文书丞、谢彪、常木仓四人。四大系统各有一名代表,倒也合情合理。 第一次议事堂会上听取了李国泰对营州形势的汇报,五个人关上门,密议到深夜,二日数道军令以辽东节度使府的名义分发各部,新编第五师正式进至狼水中下游,与王俭部合兵一处清剿森林部落,保障辽东通往中原地区的交通线的安全。 第三师乘船北上,与哥州刺史祝九会合,展开对室韦人的驱逐之战。第四师黄仁凡部出镇勿州,警戒渤海方向。 其余各军在辖区内展开春夏两季治安清肃行动,尽最大可能肃清管内其他势力。 李茂和薛丁丁的婚礼几经周折,于夏末秋初在辽东城举行,此前一个月,辽东节度使府、监军使府迁移至辽东城,观察、度支、营田、押藩等幕府迁移至辽州城,军政、监察、特务及度支局设于辽东城内。 迁辽州刺史府于山下新城,辽东城改设为军镇。 薛丁丁虽无正妻之名,迎娶的礼仪却完全按照正妻的标准,隆重而奢华,给足了薛氏一族的颜面。按事先的约定,婚后薛丁丁仍居住在城内旧宅,李茂住进新建的节度使府。 因为有兰儿在,薛丁丁轻易不到节度使府来,李茂也不常到她那去。去了也只是坐坐就走,从不在那过夜。 辽东城的六大家族利益,李茂答应薛丁丁一体予以保护,甚至当初在大庭广众下编排她的卢、曹、商三家子弟也给予特赦。 一切看起来都很和谐,李茂这位辽东新主,似乎还是乐意与旧家族和睦相处的。 事情的转折在石雄和金道安做完交接后率大军回城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李茂在节度使府设宴给石雄接风洗尘,辽东军政头面人物、辽州刺史薛青裹及地方士绅代表六大家族家长一起参加,人数近百人。 酒到半酣,石雄让人抬上来六只大木箱,箱子里装着六大家族和新罗国暗中勾结的铁证,证据是秦墨的右厢从新罗方面搜集来的。 这些证据显示,辽东城六大家族非但在战时与新罗人亲密合作对付李茂,而且在辽东战事结束后,依旧与新罗国藕断丝连,暗中有来往。他们违背禁令向新罗走私大量物资,以牟取暴利,腐蚀辽东司法体系,为新罗贵族捞人,甚至倒卖奴隶给新罗人。 铁证如山,不容六大家族狡辩,薛青裹等六大家族头面人物伏地请罪,颤栗不敢言。 李茂厉声呵斥薛青裹等人:“我以真心待尔等,尔等怎行此禽兽之举?”言罢,摔杯在地,拂袖而去。 郑孝章当场喝令保安局将六人拘押起来。 当晚,保安局在第一师、城防警备局的配合下倾巢出动,将六大家族查了个底朝天,抄家、捕人,封存财产,闹了个天翻地覆。 薛丁丁是在后半夜得到消息的,闻听父亲被拿,顿时麻了手,呆立着半晌不知所措,倒是鸯儿镇定些,连忙服侍她梳妆了,陪着一起去见李茂。 节度使府守卫拦着不让进,鸯儿厉声叫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如夫人你们也敢拦?” 卫士把薛丁丁上下瞄了一眼,嘿嘿笑道:“大帅的如夫人辽东城里只有一位,我认识,不是你呀。” 薛丁丁道:“我是薛青裹的女儿,你总该听过吧。” 一个老兵道:“原来是薛夫人,对不住啦,他是临时当差不认得你,不过押衙有令,今夜没有大帅的手令,任何人都不许进。我们也是没办法。” 薛丁丁冷笑道:“你不让我进,好,我偏进给你看。”低头往里闯,卫士大怒,伸手欲拦,被老兵一把打落,低声训斥道:“你疯了不成,大帅的女人,你也敢碰。” 卫士大惊,嘴上不认输:“她又不得宠。” 老兵喝声:“你懂个屁!” 这卫士挨了训斥,疯劲上来,拔出腰刀,装腔作势道:“军令如山,谁敢硬闯,格杀勿论。” 鸯儿已经看出了点机巧,把胸脯一挺,嚷道:“来呀,来呀,有本事朝这砍,皱下眉头不是好汉。” 卫士被逼的步步后退,眼珠子一转,一步闪进门里,把门一关,笑道:“有种你们就撞门进来,那才见本事。” 话未落音,门上“咣”地一声。 有人用头狠狠撞门。 卫士大惊,就听门外叫:“开门,开门,莫让如夫人撞坏了。” 薛丁丁情急之下以头撞门,撞破了层油皮,撞出一个大包来,李茂见了,心里有愧,又十分不忍,当面把两个卫士骂了一顿,赶了出去。 兰儿替丁丁涂了药水,细细把这女子打量了一番,喜上眉梢,拉着薛丁丁的手说:“妹妹,不是姐姐说你,你性子也太急了些,薛城主是长辈,他能把他老人家怎么样吗?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看。” 鸯儿哼道:“一句话就把人抓了,囚徒一样打进牢里,别人是看的过瘾了,受罪的是自己人,你说不会怎么样,谁能信呐。来了又不让进,看把我们姑娘急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兰儿冷下脸:“这丫头是谁,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 李茂咳嗽了一声,对薛丁丁说:“卢、曹、商、王、郑五家在城里横行不法,保安局再三警告,一个个都置若罔闻。昨日下午,王家的家奴当街打人,被保安局城东武侯铺收押,孰料王家的王九竟带着六十多个家奴砸了武侯铺,打伤了六个公差。保安局去要人,王家非但不开门,还放狗咬人。” 薛丁丁道:“你说这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把父亲抓了,他犯了什么罪?” 李茂避而不答:“我按照你的意思保全了他们的身家、财产,保护他们的合法产业,但辽东没有法外之民,此例断不可开。” 薛丁丁含泪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打算把我父亲怎样?” 李茂道:“身为一地父母官,不能执法,不能治民,尸位素餐,他不配做这个官。” 薛丁丁道:“官是你让他做的,他做不好,你把他革职就是,为何一定要把他关起来,他是个讲体面的人,你要他以后怎么做人?” 李茂道:“抓他是保护他,你是个聪明人,就真的看不透?” 薛丁丁道:“我是看不透,我没你的城府心机,我只求你放他回家来,我们隐居为民总可以了吧。我的两位叔叔,你若看不顺眼,我去劝他们辞官为民,绝不碍你的眼。我们薛家的财产,你看上什么只管拿过去,只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薛丁丁说完,挣开鸯儿,跪地叩头,咚咚咚咚,头上渗出了血。 兰儿赶紧抱住,向李茂叫道:“你好歹说句话呀。” 李茂忍了口气道:“刺史他是不能做了,有兴趣可以到幕府来任职。辽东的法律,不搞株连,你的两位叔父,仍安心做他们的官,我不会怪罪他们。” 兰儿把薛丁丁扶起来,又好气又好笑,一边给她涂药,一边劝道:“你这小暴脾气得改改,哪有一言不合就蹦的,你常在家里不出去,我去街上买菜,就常见那五家欺行霸市,有个姓商的胖子还要我回去休夫跟他过呢。百姓们怨声载道,再不法办,失了民心,谁能担当的起?你别动,瞧这头磕的,我的小乖乖,这小脾气……敌得上老娘了。” 兰儿之名,薛丁丁早有耳闻,听说她生的美艳妖娆,又脾气暴躁好嫉妒,就对她一直没有好印象,也从来不肯主动见她,见了面也不说话。 今天没办法跟她打上交道,却发现这传言一半真一半假,兰儿的确生的美艳妖娆,脾气看样子也不好,但说她好嫉妒倒真是没看出来,她说的这些话也都是向着自己的。 李茂见她平静下来,又道:“薛城主以后搬回城里居住,你愿意回去侍候也由得你。” 兰儿道:“还回去什么,一家人不住在一起像话吗。以后丁丁妹妹就跟我住,我脾气也急躁,我们俩倒是对脾气呢。” 李茂答应过薛丁丁只要她愿意,婚后可以住在家里,薛丁丁也是一直住在家里,这期间李茂从未逼迫她做过什么。 只是发生了这样的事,自己还能回得去吗?薛丁丁抹了抹眼泪,对李茂说:“我是任性自私了一些,若得罪了你,错在我,我给你赔不是,求你别因为我而迁怒我的家人,你以后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无怨言。” 李茂气的哭笑不得,兰儿拍了她一把,劝道:“休说这话,他几时是这样的人。” 薛丁丁把胳膊从兰儿怀里抽回来,说道:“我与你同侍一夫,你进门早,我认你是姐姐,我尊重你,可你也别把我当傻子,随意摆布我。” 伶牙俐齿的兰儿也被气的说不出话来,鸯儿见事情要闹僵,忙劝开了薛丁丁。 兰儿的侍婢含香倒也机灵,连忙领着二人去看早为薛丁丁准备好的房院。 见李茂苦笑,兰儿打趣道:“怪不得你不往她那去,这分明就是个炮仗,逮谁炸谁,真有她的。”李茂道:“她年纪还小,纵然聪明,到底不通人情世故,你以后多教教她。”兰儿道:“人家可是大家闺秀,我有什么可教她的,你是要我多让着她吧。你放心吧,这么个美人儿,谁见谁爱啊,人又年轻,我哪斗得过她,早晚败下阵来。今日我少得罪她一分,将来的日子就好过一分,我心里有数呢。” 兰儿是越来越妩媚动人了,李茂看的心直痒痒,欲抓紧时间办一场,小妮子巧弄手段,把他火撩起来后,却一滑跑了,害的李茂只好带着一身火气去参加议事堂会议。 第508章 幽州之变 郑孝章、文书丞、谢彪、常木仓四个人已经到齐,正在扯闲篇,见李茂进来,一起笑起迎接。文书丞打趣道:“惹恼了小娘子,日子不好过吧,如何,今晚回去会不会受罚?” 李茂道:“你们呀,以后办事能不能事先给我打个招呼,突然来这么一下,你们出气了,我却给害惨了。” 谢彪道:“有什么办法,你迟迟不下决心,前面又催得紧,我们只好冒着杀头的重罪替你下这个决心啦。石雄是我们四个联手逼的,你不要怪他,要怪罪我们四个扛着。” 辽东城六大家族兴风作浪,后方不稳,一直是李茂的心腹之忧,但他曾向薛丁丁许下承诺要保全六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不能在薛丁丁面前失信,处理六大家族的日程就一****地拖了下来。眼下营州之战即将开打,他本人亦将离城远征,这个心腹之患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这些天他一直在思考用什么手段来处置此事,手段很多,但怎样能给薛丁丁一个交代却是个难题。 郑孝章四人背着他联手石雄一下子把僵局捅破,逼着他不得不狠下决心,事情做了,薛丁丁也闹了,看起来也不过如此。 李茂现在的火气不是恨四人擅做主张,而完全是被兰儿撩起来的。 “长痛不如短痛,此事到此为止了。营州方面已经起了摩擦,诸位议议如何应对。” “营州之战已经不可避免,我的意思在入冬前结束,否则我们将重蹈金梯邕的覆辙。” “营州驻军一万二,我们能出动的是三万,营州城高池深,朱氏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兵力方面并不占优势,这一仗并不好打。倒不如明年春季发兵,用一年时间困他,营州是兵多粮少,一旦供给切断,只能束手投降。” “营州之战亦速战速决,不亦久拖,拖则有变。不过营州不是辽东城,我们的准备是否应该更充分些,把兵力扩充到五万,五对一,更有把握一点。” “朱氏号称拥兵一万一,实际不过**千,我们有大神器助阵,相信入冬前就能破城而入。文总管说他们兵多粮少,我们何尝又不是,去年打了一年,收成很差,今年营州方面又起摩擦,中原粮商不敢来,这个冬天难熬啊。一旦打通了通往中原的门户,粮食方面就不成问题了,所以这仗亦速打,打战,一战而定乾坤。” “孝章总是豪情万丈,只是幽州方面会不会有动作?” “国泰不是说了吗,刘济病重,刘绲经秦总管点拨,已经知道朱洄的狼子野心,幽州方面不会有什么动作。” 众人发表完各自的意见,会场安静下来,有人喝水,有人剥吃干果。 “营州之战,我亲自出马,后方就委托孝章、谢彪主持,书丞坐镇东高州,木仓随我。西南方向由金副使主持,东北方向由黄仁凡主持,东北方向由祝九主持,归州有胡南湘。军马动员总监由郑孝章充任,粮料动员总监由文书丞充任,交战期间官军犯罪应从重从严,百姓犯罪应少杀慎杀,二者不可颠倒。” 议事堂会议到拂晓时分方散,蔡有才、曾真二人立即着手拟定相关文稿,巳时前报李茂签批。李茂回到城东新建的节度使府,先绕到薛丁丁住的院子去看了眼。 鸯儿早起正在院中浇花,见到李茂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水壶跑了过来,胸前一对颤酥弹跳有力,已颇有些规模,李茂嘘了一声,打手势让她噤声,小声问:“还没起?” 鸯儿点点头,李茂把鸯儿望了一眼,目光在胸前做了重点停留,笑道:“今后她有什么事,你尽量报我知道,我不会亏待你的。” 李茂握了把鸯儿的胳膊,圆润紧实。鸯儿红了脸,低眉顺眼地说道:“她年纪还小,你莫要逼她太紧。她是个聪明人,会转过弯的。” 李茂笑了笑,顺手摘了朵花插上鸯儿的云鬓,鸯儿的脸红的更狠了,含羞低下头,不敢看李茂的眼。 等她再抬起头时,李茂已经转身走了。 兰儿入睡时点丝不挂,候了一夜不见人来,拂晓时分浓睡正香,却被李茂折腾醒了,她捧住李茂的脸,迷迷糊糊地问:“哪来的轻狂小郎,折腾了一晚上,还剩多少力气。” 李茂含着她胸前一对红葡萄,吮的她浑身燥热,兰儿把细腰绷的紧紧的,勾手来抓李茂,却被他死死按住,李茂抱紧她,一顿狂风骤雨般的猛攻后,兰儿彻底醒了,他自己却因困倦地睡着了。 一轮明月下,幽州城西的节度使府后宅,戒备森严,明岗暗哨森罗密布,入夜之后任何人没有副使刘绲的手令都不得随意走动,违令者格杀勿论。 刘绲已经七天七夜未曾卸甲休息了,困了就倚着廊柱打个盹儿,头发不梳,胡子不修,双眼布满了血丝,像一头困兽。 因为茶饭不思,睡眠不足,刘绲变得异常焦躁、易怒、多疑、嗜杀,对身边人说打就打,说杀就杀,毫不手软,卫士和幕僚们战战兢兢,莫不期盼着这没头没脑的日子早日结束。 可是他们也明白在幽州权力顺利交接前,这样的苦日子还得继续熬着。 秦墨到幽州已经一个多月,因为点拨了刘绲一件十分要紧的事,被刘绲当贵宾供着,他这个贵宾餐餐山珍海味,夜夜做新郎,神仙般的日子。 秦墨却常说自己无福消受,愁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刘济病危,幽州城内激流暗涌,眼见就是一场泼天大祸,偏偏刘绲这个人优柔寡断,临大事却无大决断,明明手握一把好牌,却不知道怎么打。让秦墨这个旁观者都为他揪把心。 李茂打发秦墨来幽州,本意是让他说服刘绲把营州朱洄调到幽州,使个调虎离山计,方便他打营州。刘绲本人也有意调朱洄来幽州,帮他一把。 但秦墨见了刘绲后,立即密报李茂,建议改变策略阻止朱洄到幽州,刘绲性格优柔寡断,很容易被人操纵,朱洄之父朱滔曾为幽州节度使,唐德宗时,朱滔的兄长朱泚闲居长安,趁泾原之乱,自立为大秦皇帝,围德宗于奉天,事败被杀。朱氏家族败走营州,但朱氏家族在幽州依旧枝叶繁茂,亲信故旧甚多,一旦朱洄进了幽州,或者能减轻营州方面的压力,但弄不好刘家幽州就变成了朱家天下。 得营州而失幽无疑是笔亏本买卖,秦墨建议朱氏问题在营州解决,不要扩散到幽州。 李茂接受了秦墨的建议,要他说服刘绲拒绝朱洄进幽州,刘绲接受了秦墨的“点拨”,令刘济养子刘鸿率卢龙军精锐屯驻平州,严防在此期间营州兵西进。 没有了朱洄的干扰,刘绲看起来胜券在握,他本人也十分小心,但光有小心还不够,这种时候,不抢先下手把兵权拿在手里,而是在等父亲死,实在不明智,一点也不明智。 秦墨喝完了一杯酒,忽然烦躁起来,就一把推开了怀里撒欢的美人儿,幽州的女人高大白净,性情爽利,少了南方女子的温柔似水。 尝个鲜还行,吃多了反胃。 那女子吃了秦墨一推,暴躁起来,起身就走开了。 喝了太多的酒,秦墨百无聊赖,自己名义上是刘绲的贵宾,实际上却是刘绲的阶下囚,一个享受贵宾待遇的阶下囚而已。 第509章 幽州之变2 刘绲这个人谨慎有余,魄力不足,做事瞻前顾后,黏黏糊糊,究竟难成大器。 秦墨想到这心情又烦躁起来,忽然想安静一会,这个念头一经萌生,把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以他的性格恨不得凑尽天下热闹,怎么突然想安静了? 独自在明晃晃的大殿上转了一圈,秦墨转身去了殿后花园,正给花木施肥,忽听得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 久在河边走,秦墨对这种声音自然不陌生,他把腰一哈,顿时隐入花木丛中,张目望去,果见有几个黑衣人蹑手蹑脚地摸进了殿堂。 “刺客?!冲我来的?!我去他娘的。” 秦墨二话不说,转身朝“逃生通道”奔去,做贵宾囚徒这么多天,他也不光是喝酒吃肉玩女人,退路早已找好,就在后花园的西边,那里是座民宅,富贵人家无疑,高墙大院,戒备森严,花园里还养着狗,若秦墨没猜错的话,园子里还住着一个女眷,因为他常听到侍女们打闹的声音。 两道墙相隔三尺,这对惯于飞檐走壁的秦墨来说不算什么,攀上墙头一跃而过,飞身扑进了对面的园子里,所幸今晚的狗睡的死,竟没听到响动。 秦墨定了下方向,这座后园占地四五亩,正中心是一座椭圆形的湖泊,湖的北岸有一座两层绣楼,此刻还亮着灯。 至于为什么去绣楼,秦墨也说不大清楚,或者只是好奇吧。 离着小楼还有四五十丈,一头体壮如豹的黑犬猝然发难,从华阴下一头扑了出来。 秦墨一声惨叫,已被黑犬扑倒在地,他双手护住头面,就地打滚,避免被黑犬咬到要害。 挣扎打斗之际,楼里灯光大亮,四个小丫鬟挑着灯笼战战兢兢地挪出门,见人犬互搏斗,纷纷呼叫:“黑豹,黑豹。”那黑狗闻听有人叫,松了口,转头望去。 秦墨一个翻身,挣了起来,抱着头一头撞进了绣楼,走的太急,倒把两个打灯笼的小丫鬟给带倒了。 黑犬见走了人口,呜地一声嘶吼,就追了过来,却发现它的对手已经攀在柱子上,离地一丈高了。黑犬连续几个扑咬,就未能得手,便抱着柱子转起了圈,竟也不叫,只是呜呜地嘶吼着。 秦墨骂道:“孽畜,休要得意,回头老子亲手剥了你的皮,皮做褥子,肉做火锅,下水丢出去喂秃鹰。你怕不怕,你服不服?” 秦墨正在那骂的吐沫乱溅,一个姿容俏丽的丫鬟搀着一个貌若天仙的美娘子从楼上下来了,那女人显然是刚刚起床,一头乌丝随意地挽在脑后,衣着也十分宽松。 秦墨只是望了那美娘子一眼,便看的痴了,手上松劲,身子悠忽往下滑了一尺,黑犬闻风而动,人立起来,张嘴就咬。 秦墨大惊,赶紧往上攀爬,这时间院子外守夜的家丁也闯了进来,站在门外问怎么回事,嚷着要进来,那美妇人道:“让他们出去,就说我们逗黑豹玩呢。” 一句话打发了外面的家丁,美妇人又朝黑犬招了招手,凶猛如豹的黑犬忽然变得温顺如猫,趴伏在美妇人手下,吐着舌头一动不动,美妇人收服了黑犬,令丫鬟带了出去。 又关了门,这才对秦墨说:“梁上君子,你下来。” 秦墨笑嘻嘻道:“美娘子,我不是梁上君子,我是路过的。” 妇人笑了笑,道:“路过的,你下来,黑豹咬伤了你没有?” 秦墨确认那条该死的黑狗已走,这才滑下柱子,整整衣衫,向美妇人行礼道:“夫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其实我真不是梁上君子。” 美妇人抿嘴笑道:“我知道,你是过路的嘛。” 这中间秦墨又把这妇人仔细打量了一番,连连叫苦,自己自诩阅尽天下美色,却不想真正的美色原来在这。禁不住一阵感概。 一个小丫鬟捧来一只托盘,盛着些瓶瓶罐罐的治伤药,美妇人道:“黑犬虽然听话,但脾气不好,容易伤人,过路人,这些药你自己拿去,或服或擦。” 又一个丫鬟取来一包钱,美妇人道:“这些盘缠你带着,早日回家乡去吧。梁上君子做不得,过路人也做不得。” 几个小丫鬟见秦墨呆站着不走,一齐喝道:“好不识相,还不走,等着何将军回来抓你吃官司吗。” 秦墨惊醒过来,连忙取了药和盘缠,拱手向美妇人道:“小娘子的恩德,某永世不忘,容当后报。” 转身就走,一头撞在了廊柱上,手上的瓶瓶罐罐和盘缠撒了一地。左右丫鬟一阵哄笑,个个摇头道:“就你这样还要报恩,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 秦墨摸着头上的包,满面羞红,再不好意思看那美妇人一眼。 从后门出来,才知这里是幽州大将何泓的宅邸,何泓此人秦墨见过,长相高大威猛,五大三粗,却不想娶的妻子竟这般纤巧美貌。 秦墨朝地上啐了一口,腹诽道:“世上的鲜花怎么尽插在了牛粪上,何泓这小子倒是好运气,娶了这么个天仙似的美人儿做妻子。我怎么就没这好运气。” 秦墨按照原先设定好的撤退路线,来到城东一处避难所,打算在这呆两天再走。幽州局势混沌,刺客是什么人派来的一时还搞不清楚,贸然出城反倒容易暴露,在此潜伏下来是最安全的,幽州不像东高州,官府控制力有限,藏个把人根本不是问题。 翻墙进去,从石板下翻出钥匙开门进屋,正要打火点灯,身后忽有人道:“不要点灯。” 秦墨吓得脊梁骨直冒冷汗,颤声问道:“谁?” “是我,谭忠。” 谭忠,刺客出身,是刘济麾下爱将,旧日曾在曹州呆过,与秦墨并不陌生。 秦墨定定神,也想开了,谭忠刺客出身,一手杀人的好本事,若要害自己,十颗脑袋也掉没了,既然没动手,说明他并不想为难自己。 “你来找我有何指教。” 秦墨慢慢转过身来,试图看清谭忠的位置,却没有成功,谭忠隐身在最黑暗处,根本看不清他的确切位置。 “一个时辰前,尚书病逝了。” “死了?这么快,前天晚上我还见过他,精神甚好,怎么就死了呢,吃人暗算啦?” “死者为大,你嘴上积点德。” “是不是吃人暗算了?你还没回答我。” “大公子忧郁成疾也死了,三公子刘鸿被诸将拥立为卢龙军留后,兵权在握。我以为你还是早早离开的妙。” “有些明白了,我的那位老朋友怎么样了,我说的是魏文豹兄。” “死了。” “我明白了,谭兄救命之恩,秦墨没齿难忘。刘尚书已然升登极乐天堂,刘副使又追随而去。我记得谭将军和刘鸿并不熟悉,当初也是你建议刘副使打发他督军在外的。这幽州我看你就别呆了,我们茂哥对你十分欣赏,赞你是忠义之士,何不随我一道去辽州呢。我保管你在辽东比在这更能施展抱负。” “多谢李尚书的好意,我嘛,就不必了。” 谭忠说话的声音有些怪异,秦墨赶忙打亮火石,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却见谭忠歪斜在墙角,人其实已经站不起来了。他的一条胳膊被齐根斩断,断臂处正滴着血,身上大大小小数十处伤口。 面若金纸,人已经不行了,刚才那番话,实际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而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他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秦墨握住他的手,想跟他说句话,却见谭忠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秦墨颓然跪下,良久后,朝他的尸体拜了拜,拿了他的刀,连夜离开了幽州城。 第510章 取营州 李茂闻之刘济病死的消息,狠吃了一惊,立即下令全军急进,立即围住营州城。安东军刚刚在白狼寨附近和营州军激战了一场,对手是营州悍将朱克融、朱克坚兄弟,苦战虽胜,却都十分疲惫,都想休整几天,接到军令,众将发了两句牢骚,但军令如山,谁也不敢耽误。 前军轻骑丢开一切辎重,飞奔至营州城下,却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营州城已经人去城空,朱氏父子竟置经营了数十年的家业于不顾,全体开拔,携裹着阖城百姓迁往幽州去了。 兵不血刃占领了营州,李茂却丝毫笑不出来,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坚忍大气、老谋深算的对手,有这样一头拦路虎在,通往中原的道路不知几时才能打通。 营州百姓被裹挟一空,民居皆被烧毁,水井都被下毒,先锋军进城后,一时食宿无着,靠啃干粮熬了两天。 大军分头占据了四处要塞,李茂这才召集众将议事。众将见李茂闷闷不乐,不解其意,马和东道:“大军兵不血刃占领了营州,除了没人,没住处,没水喝,城池还算完整,官府还能住人,大帅为何闷闷不乐。” 石雄道:“未能全歼朱氏于城内,将来必成大患。” 马和东道:“幽州刘济已死,刘绲无福,而今是刘鸿当家,朱洄举家去投,势必被他猜忌,哪有什么好果子吃,他或者比刘鸿更有手段,但在人家的地盘上,总要受制于人。纵然火拼得势,也是势力大损,将来我们挥兵西进,夺取幽州还不是易如反掌。” 石雄叹道:“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几代人苦心经营的城池说不要就不要了,这是何等的气魄,朱洄是高人,将来必成一大强敌。” 这么说马和东也沉默起来,推己及人,自己坐在朱洄的位置上未必能有他做的好,偌大的家业说弃就弃,自己办不到,没这魄力。 李茂道:“事已至此,诸位不必再挂心,朱洄父子有多少斤两咱们在白狼寨也试过了,虽然强悍也非不可战胜,而今能兵不血刃占领营州,这次远征我们是打胜了,胜了就不必这么愁眉苦脸了。设宴犒赏三军。” 众将大喜。 秦墨未到营州,已听说朱洄弃城而走的消息,见到李茂,说:“幽州局势很诡异,刘济、刘绲显然是被人害了,刘鸿是员猛将,却没什么脑子,这背后肯定另有高人指点,我原怀疑是朱洄,现在看也不尽然,他自顾不暇,哪有这个余力?” 李茂道:“你不必乱猜了,是林英他们在背后搞的鬼,也是他们运气好,碰到了刘绲这个窝囊废和刘鸿这个愣头青,竟然让他们鼓弄鼓弄口舌就成了事。而我劳师远征,却只得到一座空城,这世间事啊,总是这么让你难以琢磨。” 秦墨道:“我说呢,真是聪明的怕浑的,浑的怕楞的,刘绲要做什么君子结果做了刀下亡魂,魏文豹、谭忠都死了,刘鸿这是策动了兵变,弄不好父兄都是死在他手上。背负这个恶名,我看刘鸿也做不长久,很快幽州又要变天,咱们索性继续西进,夺取平州,待幽州生变,再取幽州。” 李茂苦笑道:“谈何容易,幽州,河北强藩,拥兵十余万,营州孤悬在外,又是朱氏地盘,我们或可趁乱取之,腹心地带,辽东现在的实力连门都叩不开。” 秦墨去过幽州,深知幽州军力的强劲,正面硬磕,辽东现在还不是对手。遂向李茂建议道:“朱氏去了平州,那也好,辽东全落在咱们手里,咱们好好经营辽东,再有个十年,兵马强劲了,再挥师西进吧。” 李茂道:“也只能如此了。” 营州与幽州之间,山环水绕,地势险峻,乃兵家行军的死地,不利于大队行进,倒是沿海有一条走廊,适合大军行进。李茂率轻骑沿海岸线走,走到一处险峻地段,指着一面山一面海,说:“山海之间,我们筑一座关,取名山海关,遏制幽州铁骑突袭我辽东腹心。” 众将看过皆曰山海关孤悬在外,不利防守,建议在营州之南、河口镇以西的靠海处筑城驻军,进可扼守沿海走廊,退可做辽东屏障,与营州互为依托,构成辽东西部的重要屏障。 李茂同意,选址已定,命名为山海关。 又择沿海港汊修建军港,用于屯驻水军。 攻打营州的行动中,卢龙军白狼寨兵马使王俭全力配合,两家早已不分彼此,刘济、刘绲父子皆已不在人世,王俭跟刘鸿没有交情,刘鸿又背负着弑父杀兄的恶名,王俭对天发誓,誓不与这样的人同流合污,遂率部投靠了李茂。 李茂以王俭本部为基础,抽调精兵强将,合编成安东军第八师,由王俭任统领,驻守营州、镇守辽东西境。 此前不久,以新罗降将宋梦龙、李红水部编练的第七师业已成军,宋梦龙为统领,李红水为副统领,所部镇守归州城。 拜金梯邕为观察副使,留镇辽东城,辅佐李茂。 又分第三师奚人骑兵七百人,扩编为第六师,由金道安兼任统领,诲洛可侄儿流苏为副统领,实际掌军,所部移镇平壤城。 分第四师一部组建第十二师,以黄仁凡为统领,镇守勿州。 马和东率第四师主力镇守山海关。 薛老将水军从第二师里独立出来,单独成军,番号第十一师。 至此,安东军拥有十个师,三万一千人,各师人数不尽相同,多的如第一师,七千人,第三师,六千人,少的如第十二师,仅一千八百人。 朱洄弃城投奔幽州,倒给刘鸿出了道难题,朱洄在卢龙军中资历甚老,虽弃营州,所部实力仍旧不弱,如何安置实在是件大问题。 刘鸿幕后的高人指点他,极力阻止朱洄回幽州,分其势力,分而治之。任命朱洄为平州刺史,留镇平州,其部一万一千人,分作三部,一部由朱克定率领,两千人,进驻幽州城外,宿卫幽州城;一部由朱克融率领,三千人,镇守莫州,防御成德、义武、横海;平州驻军约四千人,多为老弱。 又升原营州长史朱克坚为妫州刺史,明升暗降,架空在外。 面对刘鸿的肢解之策,朱洄并无一丝一毫的怨言,非但如此,他还主动提出将老妻和幼孙送到幽州城做人质,以示对刘鸿的绝对服从。 刘鸿没跟他客气,收了两个幼孙在身边抚养,又将他相濡以沫数十年的老妻安置在幽州城内,以为如此便可以安枕无忧。 营州之战以这样的结局收场,让李茂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按原定计划,此刻各路大军云集营州,粮草军械堆积如山,看看时间还早,他突然决定由营州出兵,向辽东中上游进军,兵锋直指盘踞于此的契丹和室韦人。 辽东之战刚一结束,契丹与室韦就暗中缔结了停战协议,表面上却还吵吵打打,竟联手向李茂施放烟幕弹,李茂料定若等两部恢复元气,势必要对辽东展开报复,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打营州就是为了孤立契丹,营州和契丹明打暗和,一直纠缠不清,互相利用。 没有了营州的暗中支持,契丹人如断一条臂膀,形势对李茂有利。 双方都已打的筋疲力竭,面对数万安东军的凌厉攻势除了一溃千里,别无他法。 李茂数路大军齐头并进,先以击溃战,打乱两部队形,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再化整为零分散追击,以乱打乱,仗势欺人。 鏖战经月,李茂把齐装满员、士气正旺的第五师投入进去,混沌之势顿时明朗,契丹人抛弃新盟友,首先撤退,室韦人经过一场大争论后,兵分两股,猛盾率一支向北隐入森林,重回故地。雪碧华率一部留在辽东跟李茂打游击。 陪着室韦人在森林里穿行打游击,安东军吃足了苦头,损兵折将,屡次大败。 无奈李茂只能以自己做诱饵,设重兵于火王谷,哄雪碧华率部来攻,两部激战一日,雪碧华败走,伏兵截断室韦人的去路,利用室韦人身上厚重的松脂油甲施放火攻,又用炸药炸断山体阻绝其退路,一千八百名王师巴特葬身火海。 雪碧华为免全军覆没,脱去衣甲,被发跣足向李茂投降。 李茂以辽东城薛家军旧部为基础,吸收室韦降卒,编练成第九师,雪碧华为统领,薛青碾为副统领,所部屯驻于营州白狼寨,受营州都统王俭节制。 十月,李茂来到哥州,检讨战役得失。 这场并不激烈的追击战中也暴露出安东军的许多弊端:善于攻防城池,不擅野战,步兵、水军强,而骑兵较弱。面对小股契丹人的游击战术尚无更好的应对之策,对身着重甲的室韦人也有些力不从心,各部之间协调性差,层次太多,指挥不够顺畅。等等。 安东军大而不强,没有打过像样的硬仗,还远算不上是一支劲旅,眼下的辽东已无大的对手,聪明的契丹人已经开始向西迁移,避开辽东的锋芒。室韦人一半凭着本能向北部森林溃退,重归愚昧去做野人,一半向往文明,走出森林,诚心皈依。 对做回野人的人,穷追不舍显然也不明智。 新罗已经屈服,金秀宗回国后,内讧正烈,两派都向李茂表白忠心,争着卖国求支持。 下一个目标是谁? 第511章 目标在远方 李茂把目光转向遥远的东方,那里有一个强国和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渤海国。 现在真的到了必须跟渤海国摊牌的时候了吗,为了练兵还是为了扩展势力,辽东地广人稀,所占的地盘上常常走上一两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土地物产,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足够,还需要牺牲宝贵的生命冒险向东吗? 李茂在辽河北面的草原上没有找到答案,眼前已经入秋,空荡荡的草原上成了禽兽的乐园,契丹人和室韦人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李茂下令撤军,大军沿着辽河滚滚南下。 行前,李茂与祝九骑马到哥州城外草原上溜了一圈,李茂的骑术已经十分可观,祝九的骑术也训练的不错,箭法尤其练的精深,弦响,箭出,鸟落,竟是十发九中。 李茂的箭法差了点,中间出了一次差误,误伤了一头野牛,受伤的野牛十分凶猛,众人被追的落荒而逃。 问祝九是否想回辽州去,祝九很爽快地回答说:“不想回去,这儿自由自在,除了你没人管得着我,回去了一堆屁事烦神,不回去,不回去,我就在这为你镇守边疆。” 李茂道:“你觉得契丹和室韦哪个更容易对付些。” 祝九道:“契丹人聪明,讲道理,容易打交道,室韦人固执、野蛮,不好打交道。” 李茂道:“契丹人终将成为辽东大患,倒是室韦人还可以拉拢利用。你记住不要让契丹人接近哥州五百里扎营,敢来就打。” 祝九道:“听你的,敢来就打,不问原因。” 面对滚滚南下的安东步骑,分散在辽河两侧的十八处堡寨,错判了形势,以为李茂是冲着他们来的,或战或降,全部表明了态度。 对好战者李茂给予无情打击,对诚心归顺的,将主要家族前往辽州,再招募流民充实,设县统治。 随着辽东大局已定,各地流民纷纷向辽州、东州、高州、归州四地集中,辽州后来居上,新城人口迅速突破一万户,加上驻军及家属人口率先突破二十万。 东、高两州的人口也各自突破十万人,归州起点最低,也有五六万人。 驻军在驻地附近选择条件良好的地块开展军屯,目标在三年后解决三分之一的军粮供应。 这中间李茂连续颁布多项法律,解放奴隶,保护私产,规范工商业,锻造廉洁、高效、公平、信用的司法体系,极力树立官府权威。 改造旧的州县治理体系,强力约束官府势力膨胀,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一系列措施实施后,辽东出现了少有的安定、兴旺局面。 辽东的兴旺获利最大的是突吐承璀,因为监护有功,长安召突吐承璀回宫任飞龙使,飞龙使是皇帝的养马官,地位不低,升迁便利,最主要的是有机会亲近皇帝,这对突吐承璀东山再起自是有着妙不可言的便利。 突吐承璀能做飞龙使与李茂的大力保荐分不开,突吐承璀投桃报李,临走前上表举荐副使张海蓉为监军使。张海蓉胖乎乎、圆滚滚,性情温顺,从不管事,也不知兵,在长安时得罪过人,来辽东避难,对现在的境况很知足,没有仕途上的野心。举荐这样一位监军使给李茂,自然能让李茂省不少心。 李茂送突吐承璀到东州码头,执手道:“忽忽数年,又要道离别,这几年中若有言语冲撞,照顾不周,得罪了你的地方,我给你陪个不是。上天言好事,可要为辽东多担待。” 突吐承璀也动情地说:“我能东山再起,是沾了你的光,辽东是我的福地,你是我的贵人,我突吐承璀别的好处没有,知恩图报,为朋友肝胆相照还是能做的到的。往日的恩恩怨怨咱就不提了,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亲如兄弟的一家人。” 突吐承璀乘船去河口镇,在哪儿有两艘大海船护送他去莱州,再由淄青回长安。 突吐承璀到了郓州,说服李师道送还李茂的家眷,李师道眼见突吐承璀东山再起在即,不愿得罪,而今李茂已在辽东成了势,再扣押着他的家眷,徒增仇敌,思虑再三,决定卖突吐承璀一个面子,满口答应了下来。 一个月后,芩娘、苏樱母子乘船渡海来到辽东。 苏卿要照管偌大家业,脱身无术,真要走,李师道也会暗中设置障碍,故而留在郓州不动。 芩娘膝下无所出,孤身一人,行走方便,去辽东可以照顾李茂,苏樱为李茂生了一个儿子,却还无名分,此来是要讨个名分的。 齐嫣年纪还小,一团孩子气,孩子又弱,苏卿不忍她母子渡海颠簸,就留着没让走。 那日李茂到东州渡口接芩娘和苏卿母子,忍不住当众落了泪,回到辽东城,李茂为苏樱补办了婚礼,风风光光地把她接进门来。 婚宴上,李茂又两次情不自禁地落泪,事后,陈小艺向秦墨感慨说:“大帅待几位夫人真是情深意重,看了让人感动。” 秦墨道:“这其中的许多曲折你不知道,那时在成武县茂哥还只是县衙一小吏,芩娘就死心塌地跟了他,这么多年,聚少离多,为茂哥吃了不少苦,虽然没有正妻名分,但咱茂哥对她是十分敬重的,她说的话有时比三娘子还要管用。至于苏樱,你想想一个寡居的女子,什么名分都不要,就为他怀了孩子,那么痴心地跟着他,不离不弃的,换成是谁不感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 陈小艺道:“咱大帅是个多情种子,可惜还有三位夫人飘零在外,我这趟去长安,你看要不要转道魏州去一趟,试着把朱夫人接出来。” 秦墨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不过魏州的事不那么好办。” 陈小艺道:“魏州跟咱隔着千山万水,并无利害纠葛,为何非要扣着朱夫人不放呢。也不知田兴打的什么主意。” 秦墨笑道:“这不干田弘正的事,他是个讲脸面的人,是魏州的三娘子不好缠,嗨,人说女人心海底针,你很难捉摸的透。” 陈小艺笑道:“便是墨哥你,也捉摸不透。” 秦墨道:“我是比你阅历丰厚,水浅的,自然能一眼看透,可要是汪洋大海,我也没这本事,魏州那位三娘子就是汪洋大海,心机深似海,我看不透她,或只是女人的嫉妒,或是有别的什么用意,反正就扣着人儿不放。你有什么办法。” 叹了一声,又道:“这些年,茂哥不知给她写了多少封信,言辞卑下,就差没跪下求她了,请她高抬贵手把人放了,结果怎么样呢,唉……” 陈小艺道:“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秦墨道:“你可别犯浑,魏州山南社张敬武不是吃素的,在他们的地盘上,你要拐个人走,哪得多大手段。” 陈小艺道:“既如此,我也不逞这个能,免得帮不上忙反添乱,我就顺道去看看,给大帅捎点东西过去,这总可以吧。” 秦墨道:“看看也好,不过你记住:千万别逞能。” 陈小艺笑笑又道:“此去长安创办进奏院,墨哥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秦墨道:“茂哥以前做过进奏院主,这进奏院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怎么干,他交代的比我清楚,我就不多嘴了。我只有一句忠告,兄弟,长安是个花花世界,乱花迷人眼啊,玩玩可以,可别玩大了,玩大了伤身,害肾,上了瘾回不了头。” 陈小艺微笑道:“你知道我不好那口。” 秦墨道:“有人管着,你自然老实了,没人约束,你还能老实的了吗?” 陈小艺道:“请墨哥派信得过的人随我同去,随时监督我。” 秦墨道:“人我肯定会派的,而且不跟你打招呼,暗中看着你,免得你学坏。”又道:“其他也没什么好交代了了,有个叫喜宝的,你进城后打听打听,看看还在不在,力有所及给予关照吧。这小妮子就是没把持住,到了长安的花花世界,乱了心性,搞的不成样子,辜负了茂哥对她的一番期望。” 在长安创办进奏院是李茂早就有的想法,拖到今天才推行,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长安是天下的中心,信息的集散地,人才的集中营,岂可等闲视之。 派谁去长安做进奏院主,李茂首先想到的是秦墨,秦墨能力堪当此任,但贪玩好色的本性注定了若派他去将来会是个悲剧,斟酌再三,李茂决定启用新人,让陈小艺去, 陈小艺是早在淄青时就追随他的旧部,那时他年纪小,默默无闻,这两年蹿升很快,除了他的刻意栽培,也跟他本身的能力和努力分不开,这个年轻人虽然经验尚缺,但有闯劲,勤奋好学,进步飞速,最主要的是他背景干净,忠诚可靠。 李茂让他改个名字,以遮掩过去,这是右厢外派人员惯用的手段,陈小艺很痛快地接受了,改名陈慕阳,拜别李茂,踏上了西去的征程。 第512章 魏州谁当家 魏州节度使府内偏东方向有一座不起眼的幽静小院,这里是都知兵马使田弘正的公署,田弘正即田兴,因有功于朝廷,天子赐名弘正。 这座小院坐北朝南的三间正房是田弘正的办公书房,东厢房是卫士值房和候见室,西厢房是文书房,三名书史各占一间,协助大权在握的魏博都知兵马使处理文牍,但自田萁占据其中的一间后,这里的格局就悄然发生了巨变:田弘正已不大往这里来,卫士们也不见了踪影,办理文牍的书史们却越来越多,几乎占据了除正堂外的所有房间,这里变成了魏州的三大权力中心之一,而且是管事最多,手伸的最长的一个。 勤勤恳恳的书史们每逢身心疲惫想懈怠一下时,总是被端坐于第一书房内的一位年轻貌美的贵夫人所感染,在他们的印象里,那位夫人总是坐在她的书案后,低眉办理文案,她纤纤玉手间的一支笔,每落处总带风雷之声,不知关系着多少人的祸福荣辱。 书史们对她是又敬又爱又怕。 五年前,朝廷大军讨伐王承宗,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忽然重病暴亡,留后田怀谏年幼,魏州危机四伏,衙前兵马使田兴果断回师魏州,镇住了局面,扶立田怀谏为留后、节度使,田怀谏母元氏以幼子孱弱,拜田兴为都知兵马使,魏州权力尽归田兴手中。 田兴生性儒雅,不耐案牍劳烦,只管大事,小事尽推给幕僚、子女,长子田布已在外镇为官,仕途顺畅,不愿回本镇。田牟、田早领军在外,田章、田群年纪尚幼,在魏州实际能帮他的只有女儿田萁。 田萁好揽事,能办事,并通过多办事把权力高度集中在自己的手里,而今她手中的一支笔已经能擎魏州的半边天,让天性散淡的田弘正大感欣慰,悠哉悠哉地做起了甩手掌柜。 田萁曾许配王叔文之子王璞为妻,赴长安成婚,行至城郊青泥驿,王叔文败亡,王璞暴死,这门婚事就此告吹,此后她出了家,回到魏州后身份就有些尴尬。 面对田氏家族内部的压力,她索性在魏州找了个人嫁了,她现在的身份是徐夫人,一个有夫之妇。丈夫徐如,懦弱一书生,落魄无所依,在魏州依附丈人讨生活,合乎人伦道理,任谁也没办法再打她远嫁他乡的主意了。 “坐了两个时辰了,起来走走吧。回头又说自己头晕目眩,腰酸背痛,一年老三岁。你怪谁,都是自己作下的。” 青墨也盘了头发,绞了脸,她现在的身份是徐如的侍妾,算陪房过去的。 “你说的轻巧,这么多事总得有人做,我不做谁来做,你么?” 开了句玩笑,田萁忽然也觉得累了,搁下笔,站起身,转了转僵麻的脖子,活动了一下筋骨,吐出口浊气,取过青墨递来的汤茶,轻轻呷了一口就走到了院中。 院中菊花开的正艳。 “又快到重阳节了,一年一年过的真快。” “我却觉得度日如年呢,你整日军国大事忙着,乐在其中,我呢,顶着个如夫人的牌子都二十啦,连个孩子都没有,出去总被人笑。” “你真想要,去跟他造一个如何,我不拦着你。” “真跟他有了孩子,我怕从此就被打入另册了,你不嫌我脏?还肯见我的面?” 田萁笑了,手抚着菊花,惊起一只蜜蜂,吓了她一大跳,忍不住骂了句该死。 青墨道:“是该死了,天凉了,它快死了。” 田萁微微一笑没有理会青墨的怨气,她跟徐如空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他的家族也曾阔过,算是大家子弟,为人也有才华,看着并不讨厌,但他为了攀龙附凤,就肯跟她做假夫妻,单凭这一点就让她看不上,而且是越来越看不上。 青墨果然跟他同床共枕了,她一定会觉得恶心,就此打入另册,绝无转圜的余地。 呷了口参汤,田萁眯起眼睛望向瓦蓝瓦蓝的蓝天,忽然幽幽一叹,问道:“有个叫陈慕阳的说要去百花苑,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青墨正坐在花间石凳上无聊,闻声答:“你没发话,谁敢处置,自然是婉拒了呗。” 田萁道:“你说,我们就这么把人扣着究竟是对还是错呢,外面都怎么说我们的。” 百花苑在魏州城南,田家的私家庄园,现在李茂住着一位贵宾——李茂的侍妾朱婉儿。 青墨咯咯一笑,脆声答道:“我说了你别生气,论理呢,你不该如此,好好的让人家夫妻分离,这事做的不地道。不过呢为了你将来的终身幸福,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有道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是个比男子汉还男子汉的人,这点小事自然算不得什么。再说,她住在魏州,好吃好喝的供着,奉若上宾,也没委屈她呀。” 田萁道:“外面人怎么看这件事,你说实话,我不怪你。” 青墨想了想,道:“外面都说你跟他旧情未了,留着婉儿就是要跟他藕断丝连。” 田萁道:“这话你信吗?” 青墨道:“我信,我干嘛不信。放了朱婉儿,你跟他就再无瓜葛啦,各走各路,老死不相往来,有了朱婉儿在手上,你们间的恩怨情仇就一时未了,还有机会再续前缘啊。” 田萁道:“你真这么想?” 青墨道:“是你这么想,我说错了吗,你敢不承认。” 田萁道:“陈慕阳这个人年轻、聪明,但资历浅,办事也欠些火候,他用这样一个人,是手下无人可用,还是真有包容天下的大胸怀,不拘一格用人才?” 青墨道:“我想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吧,这才几年时间他就打下这么大的一份基业,能是麾下无人吗,像金梯邕、雪碧华、薛青裹兄弟这样的人他都敢用,可见此人的胸怀大志,有睥睨天下之心。这个陈慕阳我看也是个人才,待人不卑不亢,说话不紧不慢,表面谦和礼让,实际绵里藏针,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田萁摘下一朵菊花,拈在指尖把玩着,目视东北方向,痴痴地望了许久。 陈慕阳在魏州耗了七天才得见朱婉儿一面,是青墨领他去的。 田家的百花苑瓜果飘香,占地广阔,朱婉儿居住的小院位于百花苑中心,面对一池碧水,有古松翠柏环抱,清静雅致。 虽然形同软禁,却也使奴唤婢,锦衣玉食,生活方面很是优待。 朱婉儿此前没见过陈慕阳,看了李茂的书信,流了泪,碍于青墨在一旁也不好说什么,只问了李茂在辽东的境况,陈慕阳择要说了,碍于青墨在身边,没好太深入。 听到李茂一行人都平安无事,朱婉儿高兴地又落了泪,说:“我身子一直不见好,留在魏州休养,多亏了徐夫人、青墨姐姐照顾,我很好转告他,让他放心。” 朱婉儿心里高兴,亲自下厨,留陈慕阳吃了顿饭,饭后送走陈慕阳和青墨后,在陈慕阳带来的礼物里见到了一张纸条。 二日上午,朱婉儿到香水寺进香,这里是田家的家庙,外人很少,朱婉儿是田府贵宾,自能来去自如,进完香来到后殿静室休息,一时困倦了,随身侍女打了铺子,告辞出去。朱婉儿给了她们一些钱,让她们出去耍一圈再回来,众人大喜,叽叽咯咯走了。 朱婉儿无心睡眠,陈慕阳留信让她出来一见,她却为陈慕阳的安危担心,在魏州这些年,她不是没想过逃出去,自己逃过没成功。李茂的前几个信使也动过把她接出去的念头,但每次刚一动手就被发觉。 魏州有个神秘组织,能量很大,想在这成事,难的很。 午后一刻钟,眼看外出的侍女们就要回来,朱婉儿坐立不安,一阵阵的心惊肉跳。 恰在这时,门咯噔一响,陈慕阳从外面滑了进来,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朱婉儿紧张的手心出汗,对陈慕阳道:“你不该约我出来,这里外松内紧,走不了的。” 陈慕阳道:“我有安排,只要夫人愿意,我担保走的成。” 朱婉儿道:“是他的意思吗?” 陈慕阳道:“秦总管吩咐我相机行事。” 朱婉儿道:“谢谢你和秦总管的好意,不用了,这样只会连累你。” 陈慕阳还要说什么,忽听外面有人说:“大和尚求见如夫人,若有客人不方便,且等等再说。”陈慕阳闻言不觉变色,朱婉儿苦笑道:“你看到了吧,走不了的。” 于是答:“请大和尚稍候,我洗了脸就来。” 因为朱婉儿的主动,外面负责监视陈慕阳的人也没有多为难他,这件事对陈慕阳却是一大挫折,事先他做了精心安排,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想一出手就让人给拿了个正着。 陈慕阳离开魏州时,田萁亲自往城外相送,他交给陈慕阳一封信,言道:“李尚书旧日于魏州有大恩,到了长安但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开口,我魏州是知恩图报的。” 田萁笑语盈盈,和风细雨,陈慕阳却不敢与她正眼相对,这个女人的气场实在太大。 陈慕阳在心里暗叫:“可惜,大帅若有此人做内助,大事岂能不成。” 便道:“大帅嘱咐我问夫人好,他日若有缘,当请夫人移驾出关,去辽东游历。” 田萁目光逼视着陈慕阳,良久一笑:“已是有夫之妇,岂能还像旧日那样四处游历?走不动了,不过李尚书的好意我还是要谢谢,他日他进京觐见,还请来我魏州盘桓一二,容我将朱夫人完璧归赵。” 第513章 过往的风云 进京之前,陈慕阳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查访孟迎春的下落,据右厢的消息,自郑州之变后,孟迎春便护着沈太后归隐江湖,本欲安安静静过完下半辈子,不想李全忠却对船帮紧追不舍,一副赶尽杀绝的凶狠嘴脸。 船帮实际当家人、军师明东望被捕后,难熬酷刑折磨而变节,供出船帮所有机密,李全忠兵分十八路,按图索骥,一抓一个准,将拥众十万的庞大船帮杀的龙无首、鸟无头,束手待毙,全无半点反抗之力。 孟迎春旧日曾任船帮十四位当家之一胡裕春的副手,胡裕春家大业大,不在乎船帮的那点蝇头小利,在船帮与人为善,各方关系处的都不错,声望很高。孟迎春的行情也水涨船高,十分看好。 而今诸芳流散,无人能挑大梁,孟迎春的特殊地位突然凸显了出来。 右厢情报显示孟迎春在硕果仅存的当家孟练的支持下重建船帮,将当口设在河中府境内,具体在哪,右厢的情报中没有显示,需要陈慕阳自己去寻找。 陈慕阳在右厢多年,找人自有一套,他又舍得花钱,不久就得到了一条线索:在河中府宝鼎县境内有一个西峰山,近来被一伙来自河南的强人侵占。 这伙强人的头领据说是个女人,军师是个疤脸汉子。 陈慕阳此番南下是为创办进奏院,进奏院的一大职能就是替所在藩镇收集京城政坛动向,京城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哪些事是有价值的,哪些是无须关注的,进奏院主心里要有杆秤,温古而知今,要想更深刻地了解今天,就要多花点时间去了解今天的过去,向过去的历史学习经验。 陈慕阳为此把过去三十年来京城政坛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都过了一遍,重点是近十年的人和事,重中之重又锁定在最近五年。 四年前,太子李宁暴病而亡,死因不明不白。隔年,遂王李宥改名李恒,册立为太子。围绕新太子的册立,朝中两大势力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李恒的生母郭贵妃联合朝中亲贵,又收买了仇士良、王守澄、梁守谦等禁内实权派,最终棋高一着击败了突吐承璀,从灃王李恽手里夺过太子宝座,又把突吐承璀一贬到底。 皇室激斗的硝烟尚未消散,长安城里就发生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四海会经营的莫云楼一夜忽然起火,附近军民赶去救援时,却被一群不明身份的黑衣人阻挠,放任这座号称“长安第一楼”的五层高楼被烧的一干二净, 据传四海会的大当家向忠国当晚就在楼上宴请宾客,火起时没见他出来,大火熄灭后也没有他的消息,传说他是被人堵在了楼上,葬身于火海。 四海会群龙无首,发生了激烈内讧,最后在“褐金吾”首领钟炼的调停下,各派休兵,推选出了新当家,这才结束了这场震动两京的大混乱。 四海会是长安首屈一指的秘密帮派,控制着长安庞大的地下社会,与朝中亲贵有着割不断的联系,因为规模太过庞大,帮内派系林立,每个实力派的背后都有朝中亲贵的影子,四海会内的纷繁变化间接地反映了朝堂势力的此消彼长。 朝堂毕竟太高,想看清楚不容易,四海会就成了窥探朝堂变化的一个特殊窗口。 对这扇窗户,陈慕阳给予了重点关注,四海会近三十年来的发展脉络他掌握的一清二楚,几任大当家的背景他都做出深入的研究。 向忠国是一个低调而谨慎的人,被人烧死在自家产业里,陈慕阳以为不大可能,这些江湖大佬们哪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到任何一个地方,第一件要干的事就是找好退路,哪是那么容易被烧死的。 果然不久就有消息说向忠国并未葬身火海,而是在一干兄弟的拼死护卫下从密道逃了出去,只是火宅中被毁了容,受了重伤,昏迷了七天七夜,等他一觉醒来,长安已经变了天,他的靠山倒了,自己的位子让人篡了,虽然极不情愿,也只能忍气吞声,退隐江湖。 陈慕阳因此怀疑西峰山上的那个疤脸军师就是向忠国,他没有证据,只有直觉。 李茂曾告诉他孟迎春是个很聪明且有野心的人,她出头收拾船帮这并不奇怪,但她毕竟年纪还小,江湖上的阅历少,资历浅,又是个女子。 江湖上的帮派和官场上一样讲究论资排辈,甚至比官场更甚。 孟迎春出面收拾船帮,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可能成事,她若成事身后必有高人指点,且这个人身份特殊,在江湖上有相当的地位,能帮着她镇住场面。 这个人是谁,关山隔远,李茂也不知道,但绝不会是孟练,孟练若有本事拢住船帮,也就不会劳烦孟迎春一个小女子出山了。 陈慕阳因此大胆推测,这个幕后高人就是四海会的前任大当家向忠国。 船帮和四海会本是割据一方,互不往来,元和初刘辟反叛,朝廷征讨西川,李茂曾受命于危难,前往洛阳调粮进关中,他先是用计降服了船帮,做了船帮老大,又在他的撮合下,让船帮和四海会化敌为友,做了伙伴,保证了军粮及时运入关中,保障了西川之战的继续。 而两派尝到了联手的甜头后,走的越来越近,隐隐有了一统河洛山河的势头。 李茂后来反思说自己当时是走了一步臭棋,四海会是长安最大的帮派,船帮在洛阳、汴州一带拥众十万,控制着南方至关中的漕运命脉,这样两个强大帮会联起手来,对任何人都是一个威胁,不光是官府,连盘踞在河洛地区的超级大鳄昭武九姓也会感到恐慌。 于是就有人旧事重提,翻出了沈太后的案子,且一上来就闹的剑拔弩张,毫无转圜的余地。于是就有了李茂杀天使放走老太后,李全忠不遗余力为国锄奸。 当日李茂还恨天子无情,时隔多日再回头看,才恍然大悟,当日他、李纯、李全忠实际都被人当成棋子用了,人家只是借此打破船帮和四海会的联盟罢了。 能把天子当棋子使的人自非一般,卷入漩涡中的向忠国闹个身败名裂也就不奇怪了。 如果李茂的反思成立——陈慕阳认为是成立的,至少大方向没错——那么向忠国落难后,隐姓埋名去辅佐一个心机不深,却野心勃勃的小女子就顺理成章了,他的敌手实在太强大,单凭他一己之力已经无法复仇,帮助孟迎春复兴船帮,向迫害他的人讨还公道,符合他一代枭雄的身份,是极有可能的。 陈慕阳费尽周折终于上了西峰山,接见他的是一个胳膊比他小腿还粗,嗓门奇大,一身匪气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自称是大寨主,但陈慕阳只三言两语即断定此人是个水货,于是不愿跟她多谈,坚持要见真正的大寨主。 那女子拍案掀桌,钵盂大的拳头在陈慕阳面前直晃,百般恫吓,陈慕阳不为所动。 正闹的不可开交时,一个面容清秀,体格精瘦,一脸精悍之气的小女子昂首走了出来,她的面相跟李茂描述的孟迎春的相面相差不多,肤色也是健康的古铜色,举手投足的气势表明她才是此间的主人。 陈慕阳不再怀疑,取出李茂的书信奉上,这女子看过,迟疑了一下,斥退左右,亲自让座,奉茶,方问道:“茂哥他,一切可安好。” 陈慕阳心里放下一块石头,自己判断奇准,没有白折腾这一趟。 陈慕阳简要介绍了辽东情况和李茂近况,十分奇怪地问孟迎春为何在此,孟迎春回忆起从郑州渡河后的日子,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虽然已经过去多年,至今回想起来,仍旧心绪滂湃不能自抑,那等强悍的女子,说到伤心处也忍不住落了泪。 船帮首脑人物被李全忠一网打尽,各派自相残杀,杀到最后大伙都杀累了,重新坐下来谈判,决定结束内讧,推举一位新当家出来,但杀红了眼的各派对谁都信不过,孟练找到她,希望她能出头主事。 那时候孟迎春已经在太原定居下来,带着钱多多一干人,奉养沈太后在乡间,日子虽然清苦,但一家人能和和睦睦,也算是天伦之乐。 第一次她拒绝了,第二次她让孟练吃了闭门羹,但船帮并未罢休,接二连三的来人,一时惊动了地方官府,孟迎春担心身份暴露,决定远走他乡,是沈太后窥破了她的心迹,劝她出山收拾残局。 她跟船帮谈妥了条件,仍遥奉李茂为总头领,自己做军师,至于为什么这样安排,她从未跟人提过,只说自有她的道理,这个条件不难答应,那时李茂已经在辽东打出经略使的旗号,非但洗脱了叛臣贼子的恶名,还做了一镇藩帅,这样的身份做船帮的总头领,沾光的是船帮,再说了他本来就是船帮总头领,江湖儿女最讲“忠义”二字,帮主没有大过错,有什么理由把人家革了。 一开始,孟迎春的日子并不好过,以她的资历和能力想压服这么多江湖莽汉,的确有些费力,孟练把她推到了军师的位置上,原因是他自己坏了名头拢不住人,而非真心服膺孟迎春,眼见大局渐渐安定,他在背后的小动作就多了起来,没少给孟迎春制造麻烦。 正当孟迎春心力交瘁,一筹莫展之际,她遇到了自己的贵人,落魄江湖、衣食无着的四海会前大当家向忠国。该老大隐居江湖后,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便隐姓埋名,假扮成乞丐投在孟迎春门下,很快做了孟迎春的军师。 在向忠国的指点下,孟迎春迅速进入角色,以霹雳手段处置了孟练,降服了帮内各反对派,坐稳了大军师的宝座,短短数年时间内,不仅让船帮在河洛地区站稳了脚跟,且又重新夺回漕运控制权,渐渐恢复了昔日的风采。 孟迎春也由一个天真烂漫,有点小心机,但本性单纯的少女蜕变成今日号令群雄,统帅数万部众的一方大豪。 第514章 这却是个谜 李茂在辽东的事情孟迎春也有所耳闻,他做了节度使后,孟迎春一度曾想派人跟他接上联系,又恐走漏消息,给彼此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故而一直隐忍着。 此番李茂主动派人寻上门来,孟迎春感动落泪之余,当即写了封书信让陈慕阳带回。 陈慕阳笑道:“我此去长安创设进奏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大帅,大军师何不自己遣心腹人员去辽东。大帅一直惦记着你,若知你平安无事,不知该有多高兴。” 孟迎春道:“我不是不想去,是怕辽东耳目众多,一旦让人窥知,难免又生枝节,一个手握重兵的边镇藩帅,一个盘踞腹心之地的黑老大,这要是勾结起来,那还不塌了半边天?船帮的实力还未恢复,眼下还得夹着尾巴过日子。” 陈慕阳点点头:“大军师虑事周全,是我孟浪了。” 说完却在孟迎春的惊愕中将信撕了,说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看这信就不必写了,虽然相隔万水千山,你们的心却是靠在一起的,何须在乎这些烦文缛礼。” 孟迎春又引陈慕阳见了军师向国忠,其人坐在轮椅上,以面具遮挡颜面,说话时嗓音嘶哑,含混不清,但思路清晰,每句话都在要害上,气场尤其强悍,令人丝毫不敢小觑。 又见了李茂养子钱多多,少年风华正茂,筋骨强健,已是孟迎春麾下得力干将。 陈慕阳到了长安后,先拜见司农卿薛戎,交了李茂的书信。薛戎年初在丰州打了一场胜仗,击溃跨河抢劫民财的突厥一部,进京做了九卿之一的司农卿,实际是坐了冷板凳。 但薛戎并不计较,边关常有战事,他的“兵法”管得住山贼海盗却对付不了来去如风的草原盗贼,十分苦恼,回京让贤,对他来说是种解脱。 薛戎已续弦李氏,李氏出身名门望族,身份贵重,跟李茂不熟,只是常听薛戎提起李茂,又知他在辽东为帅,便勉强一见陈慕阳,以示亲近。 夫人去后,薛戎道:“地方藩镇在长安创设进奏院有定例可循,此事可按正常程序办理,李相已从西川回朝,有他在朝中周旋,可见无碍。” 李绛于元和六年出镇西川,月前才回朝,重入主中枢为相。他跟李茂有旧交情,这些琐事于他而言顺手可为,不费吹灰之力。但陈慕阳并不打算请李绛出面,只是循例拜访,中间只字未提,创建辽东进奏院,他主要走的是新任内园使突吐承璀的路子。 突吐承璀回朝后行情大涨,只做了一个月飞龙使,就改做内园使,内园使负责打理三内及禁苑果木,看似官职不大,却有机会时刻陪伴皇帝,是晋升“四贵”(左右神策护军中尉,左右枢密使)的重要跳板之一。 突吐承璀看了李茂的书信,哈哈一笑,道:“这个简单,你相中那块土地,告诉我一声,我来给你弄,你在京城行走,但有哪个衙门不买咱辽东的账,你告诉我,我让他知道边怎么在京城做官。” 有了突吐承璀的鼎力相助,陈慕阳放开手脚去奠基自己的事业,待一切都有了眉目,忙里偷闲,他又拜访了京兆少尹钟炼,请他出面帮助寻找一个叫喜宝的女人。 大唐的京兆尹向来是走马灯似的换,所谓“百日京兆”,任其总是很短。但钟炼深得天子信任,他的这个少尹一做数载,至今依然稳固。 钟炼的手下不但有一支精干的京兆逻卒,而且还是“褐金吾”的实际大头领,他在四海会里被称作“当大当家”,意思是他能当大当家的家,说话很有分量,昔日四海会内讧,打的天翻地覆,他一出面,杀红了眼的各派立即罢兵休战,在他的主持下,乖乖地坐下来,和和气气地推选出了新任大当家。 钟炼话不多,为人冷清,入他眼的人不多,却与陈慕阳很对脾气,听了陈慕阳的要求,当即下令去查,他办事却雷厉风行,一声令下,到陈慕阳告辞时,已经有了结果,那个叫喜宝的女人,因为猥亵了濮王家的小郡主,被长安县驱逐出长安城了,据说去了洛阳,具体下落则是个谜。 寻找喜宝是秦墨交办的事,李茂并没有提,而且秦墨也只是让顺便问问,看起来这个结果也可以交差了,眼下千头万绪,陈慕阳没有在喜宝身上花费太多的精力。 一切筹备完毕,辽东驻上都进奏院风风光光开门了,京城豪富权贵,高官大吏,文人墨客,各兄弟进奏院,重要贵宾来了三四百人,为了保障庆典的安全,京兆府和长安、万年两县精锐尽出,现场维持秩序,钟炼亲自坐镇,金吾卫派出逻卒在重要路口设卡,让这场庆典在奢华热闹中透出冲天的威严。 庆典开始前,有圣旨自内廷出,加李茂太子少保衔,辽东其余官员俱升一级,有大功者破格擢拔,封赐异于常人。 辽东失陷胡尘多年,因为李茂和安东军将士的努力而重回大唐版图,立功将士应有此殊荣。 这场庆典的最**是升匾,匾额由秘书省校书郎柳公权所书,柳公权官虽不大,字却写的极好,不过在卧虎藏龙的长安,还属籍籍无名之辈,究竟李茂为何放着那么多成名大家不用,而请他来题写匾额,让人颇费思量。 柳公权站在人群中,既激动又忐忑,这几个字是他在微醺状态下写就的,当日一共写了六幅,让陈慕阳自己挑,陈慕阳选中了这一幅。 柳公权从不担心自己的字写的不好,只是到了他的这个境界,好与坏的界限已经模糊,他担心的是风格之争,自己的风格真的能为大多数人接受吗?长安卧虎藏龙之地,高人太多,自己又是籍籍无名之辈,万一不被人接受,多难听的话都有人说的出。 真要那样,自己丢脸是小,辜负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位辽东帅的期望是大,士为知己者死,人家如此信任你,你却把事给办砸了,你可怎么交代哟。 但他又难捺内心的激动,李茂收复辽东,功在社稷,必将青史留名,这次庆典富贵名流云集,规模空前,自己的字若能得到人们的接受、欣赏,势必一举成名,轰动长安,风靡天下,毕竟自己的字写的的确不错,看过的人都说好。 正当他忐忑不安时,又有禁宫清道使过来,这次比刚才的传旨天使谱更大,原来是内园使突吐承璀带着天子为进奏院御笔亲书的匾额来了。 天子亲自为进奏院题写匾额,这在大唐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人们欢呼雀跃起来,纷纷向用红绸覆盖的御匾涌去,欲先睹为快。 柳公权暗暗松了口气,忽然感到一阵轻松,自己的字写的好也罢,孬也罢,在天子面前都是一文不值,做臣子的与天子争辉那是不忠不孝。自己藉此退出,面子里子都得以保全。他又有些怅然若失,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字是写的极好的,藉此良机或可一鸣惊人的。 柳公权走到自己的匾额前,用手轻抚红绫,默然一叹,正要走开,陈慕阳忙里偷闲赶了过来,深施一礼,说道:“天子赐匾,是我院极大光荣,先生这匾就没法挂上正门了,请先生准许挂入正堂。”柳公权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挂入正堂,这,合适吗?” 挂匾自有挂匾的规矩,临街大门挂的匾最为尊贵,其次是正堂门上檐下,既然不能与天子争辉,退而求其次也是不错的选择。 陈慕阳道:“辽帅倾慕先生的墨宝,嘱咐再三,进奏院里一定要用先生的墨宝。” 柳公权试着问:“却不知辽帅何以对某青眼相看?” 这个问题陈慕阳也只能摇头,李茂为何这么欣赏柳公权的书法,他也弄不明白,据他私下调查,李茂跟柳公权既非同乡,又不沾亲带故,甚至连面可能都没见过,柳公权的字虽然写的极好,却是籍籍无名之辈,长安字写的好的人多了去了,为何偏偏选中他呢? 这却是个谜。 第515章 不祥之兆吗 因为起点高,陈慕阳的工作做的十分出色,辽东驻上都进奏院开院后不久,他就获取了一件十分要紧的消息:新任幽州节度使刘鸿上奏朝廷,请求朝廷准许他出家为僧。 刘鸿是虔诚的佛陀信徒吗,肯定不是,情报显示契丹孤儿在此之前是十分鄙视和尚的,每次领军出征,他都把自己的厨房设在寺庙里,作为契丹人的后代,他继承了草原祖先的饮食习俗,喜欢腥膻的食物,尤其酷好半生不熟的牛羊肉,大口酒大口肉,酒足饭饱搞女人,每每把和尚们的清修之地搞的乌烟瘴气。 这是崇佛之人应该干的事情吗? 一个打心眼里鄙视佛陀的人忽然要出家,内中有何隐情? 陈慕阳把掌握的资源运用到了极致,终于弄清楚了刘鸿要求辞官出家的真正原因:他最近噩梦缠身,难以入眠,人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万般手段使尽,忽然发现唯有广大无边的佛法能让他的内心真正宁静下来。 有道是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噩梦缠身是刘鸿今日承受的果,弑父杀兄才是昨日种下的因。 虽然陈慕阳早就怀疑刘济和刘绲之死与刘鸿脱不了干系,但一直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这一点,一切都还停留在揣测阶段。花了相当的代价,陈慕阳见到了刘鸿派来京城的使者,刘鸿要出家,使者却还贪恋着滚滚红尘,他要找生路,面对陈慕阳开出的条件他无法拒绝,犹豫再三后,还是说出了刘鸿弑父杀兄的真相。 刘济弥留之际,刘绲听从幕僚的建议,将刘鸿赶出幽州,以免节外生枝。刘鸿却借机取得了实际兵权,他以平州为基地,虎视幽州。刘济危而不死,刘绲又愚守孝道,迟迟不肯拿过父亲的权柄,却又因焦虑而动辄杀人,使内外不安。有人见有机可趁,说服并帮助刘鸿秘密返回幽州,联合不满刘绲的将领发动了政变。 刘鸿用一块羊皮蒙住了养父刘济的脸,活活将他闷死,又策动牙军哗变杀死了刘绲,从而坐上了幽州节度使的宝座。但他究竟是个福浅之人,坐上节度使后不久,被他害死的父兄就常常赶来与他相会了,每次都是在夜声人静时,每次都在他的梦里。 在梦里,刘济披头散发,脸上蒙着一张羊皮,一口一声呼唤“我的胡儿”。而刘绲则浑身是血,手里捧着他自己的头,不见他的腿挪动,人却由远及近,慢慢逼过来,他那被斩断的脖颈还在丝丝喷着血,怀里的人头不仅睁着眼,还能冲着他发笑,嘴一张一翕,说:“给我一块肉,再给我一块肉。” 昔日契丹寇边,边军重兵反击,契丹大败,刘鸿的亲生父母战败逃入草原,将他弃于荒野,饥寒交迫,狐狼环伺,岌岌可危,是刘济将他收留,带在身边做养子,带回幽州后与诸子一起抚养,兄弟感情甚笃,从未因他是个胡儿就轻贱他,也未因是非亲生而疏离他。 养育之恩,手足之谊,刘鸿铭记在心,时刻想着回报,走到今天这一步,既非他本意,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想拒绝作恶时,耳畔总有一个声音撺掇他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刘绲若得势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刘绲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恶鬼缠身,生不如死。 每一合眼父兄的冤魂就来索命,他如何还敢自己一个人睡?他的姬妾数以百计,一半是人送的,一半是继承父兄的,姬妾们一个个貌美如花,嗷嗷待哺,但他醉心于弓马骑射,无心照管她们,鲜花嫩蕊们难耐深闺寂寞,与卫士、幕僚私通,把个幽州节度使后宅闹的乌烟瘴气,依他往日的性子,早把这些花花草草们斩草除根一个不留了,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他害怕一个人独处,天黑之后尤甚。 他让十名姬妾同床侍寝,左拥右抱,肚皮上还趴一个,他希望借助她们身上的阳气吓阻冤鬼,或者当面打脸羞臊羞臊刘家父子,让他们面红而退,奈何一番折腾后全无效果,该来的还是来,刘家父子的冤魂既不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每晚按时报道,风雨无阻。 想想也是,女人毕竟是女人,阴柔有余,火力不足,于是侍寝的娇花嫩草们就换成了强健阳刚的卫士,依旧左拥右抱,但肚皮上趴一个他受不了。 然而,索命的冤魂依旧准时造访,一个唤“我的胡儿”,一个叫“再给我一块肉。” 有人建议他请道士做场法事,他依法照办,道士开坛做法,口诵:“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折腾了三天三夜,恶鬼没驱走,做法的道士倒被恶鬼吓跑了几个。 道士不中用就请和尚,和尚人多势众,衣衫锦绣,法器精美,钵儿磬儿连响了一天一夜,奇迹出现了,刘鸿睡着了,睡的异常安稳,什么梦都不做,风雨不兴,恶鬼无踪。 刘氏父子的冤魂在广大佛法面前,遁逃无影,再不敢来招惹他。 不过和尚整天呆在节度使府里做法事也着实不像话,安稳地休息了几天,刘鸿打下重赏之后,便礼送和尚们回庙。 当天晚上,索命的冤魂再次出现,这回又多了两个:魏文豹和谭忠。 一个怒骂:“畜生!畜生!弑父杀兄的畜生,猪狗不如!”一个风轻云淡地诅咒:“背弃人伦,你会不得好死的。” 他们都是刘济父子的死忠,被作为策动兵变的最大绊脚石而清除。 刘鸿请回了和尚,节度使府再兴法事,奇迹发生了,和尚们一回来,索命的鬼魂便再未出现。刘鸿因此认定,只有广大无边的佛法才能庇护他,只有出家做了和尚,才能赎这一世的罪过。 刘鸿的奏折让李纯颇感为难,刘鸿能接替刘绲上位,朝廷在暗中是使了大力气的,龙骧营精锐尽出,林英亲自坐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有今日的局面,本想利用刘鸿革新幽州政治,为朝廷削平河北割据打下基础,却不想出了这等神神鬼鬼的破事。 欲不同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刘鸿给朝廷上奏,是给朝廷面子,逼急了,他一走了之,谁又能耐他何?留下幽州一个烂摊子,还要朝廷来擦屁股。 可若同意他辞官出家,则表示此前的努力全白费了。幽州又将重回混沌,朱洄被李茂夺了营州,内迁至平州,兵力虽然被分割,但朱氏在幽州根深蒂固,难保不趁乱而起。 朱洄的父亲朱滔,伯父朱泚都是大唐的逆臣,幽州落在这样的人手里,怎能放心? 把幽州让给李茂?李茂为大唐收复了辽东,是中兴的功臣,但他这个功臣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朕的,他把辽东经营的铁桶相似,朝廷根本插不进手。 辽东人口不足五十万,却养了三万大军!新罗国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契丹、室韦、山奚,被他驱逐的驱逐,收服的收服,多年的边患竟一扫而空。 而今他又上表说渤海国不恭敬,看那意思,明年开春又要跟渤海国开战,渤海国虽有大嵩璘励精图治,但国力尚未恢复,一旦败在他手下,整个辽河以东,他就再无对手,将来是做大唐的忠臣,还是把辽东变成第二个河北,谁又能说的准。 幽州不能再给他了,升米恩斗米仇,喂的太饱早晚成冤家。 李纯与新回京拜相的李绛畅谈一宿,二日下旨让刘鸿带发在家修行,继续坐镇幽州,等待朝廷新任节度使的到来。 与圣旨一起到幽州的,还有几位医术精深,有国手之名的内苑太医。李纯不相信神神鬼鬼的东西,他断定刘鸿是因为身体有病,而产生了幻觉,只要找出病根,对症下药,则仍旧是一条忠心耿耿的好汉子,为他镇守幽州门户。 朝廷的诏令还在草拟阶段,陈慕阳的密信已经以日行八百里的速度送到了辽东。 等到朝廷的使臣离京时,李茂东征渤海的大军已在路上。 元和八年立秋,李茂督率第三、四、五、七、九,六个主力师及捆奴军,合计马步军两万七千人,远征渤海国。雄才大略的渤海国王大嵩璘,盛夏月夜乘船游湖,酒醉落水,一病不起,其子大元瑜奉命监国,渤海国内激流涌动,危机四伏。 刘鸿去意已决,朝廷准备调河东节度使张弘靖移镇幽州,李茂揣测幽州必生大变,到时候辽东难免会被卷入,若不能及早解决渤海国这个后顾之忧,幽州之变发生时,辽东方面将十分被动。 打渤海,并不得人心,李茂入辽东几年间,先打室韦,后打高丽,又打营州,再打契丹和室韦,连年征战,士卒疲惫,百姓厌战。 幽州很远,渤海更远,他们那发生什么事,跟辽东有个屁关联,何苦穷兵黩武,发兵千里之外跑去打人家? 渤海不比高丽,不比营州,不比契丹、室韦,其国东西纵横五千里,南北四千里,设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一百三十余县,带甲之士十余万,在大嵩璘的励精图治下,渤海国的国力已有所恢复,监国的大元瑜在渤海人望很高,各方都能接受。 今日的渤海国君臣一心,官民和睦,百姓思定,贸然进军,真的能势如破竹,取上京龙泉府如拾草芥,不费吹灰之力吗? 面对各方质疑,李茂坚持己见,他说服了反对派中地位最高、影响最大的马和东,调整了十三个抗命的高级将领,砍了一百多颗胡言乱语者的人头,任命金梯邕为副帅,强押两万七千大军,义无反顾地向渤海国发动了侵略之战。 第516章 东征像场梦 上 渤海国此刻并不想跟李茂打仗,它要安定,只有安定才能发展经济,恢复国力,掌舵人大嵩璘一直避免与周边势力发生正面冲突,甚至可以做出一些有损国格和他本人声誉的牺牲,譬如与新罗媾和,放弃平壤城;向李茂示好,撤除屯驻扶余府的重兵;与世仇靺鞨人和解,将自己的侄女嫁给靺鞨首领。 当李茂借口渤海对大唐不够恭顺决定兴兵讨伐时,卧病在床的大嵩璘以罕有的韧性,排除一切困难,仍旧试图通过外交手段谋求妥协,避免战争的到来。他准备了一份丧权辱国的条约,不惜牺牲自己的一世英名来为渤海争取时间。 渤海国的使者往来数次,试图以称臣、纳贡、割地为条件换取和平,皆被李茂拒绝。 直到李茂的东征大军已经上路,大嵩璘才含着泪对大元瑜和朝中重臣说:“渤海复兴无望了,李茂断送了我国前程。” 渤海国因为国王的这句话而陷入举国哀伤之中,表面平静,实际激流暗涌的政局趋向清明,面对亡国灭种的威胁,渤海国各势力空前团结起来,散居在森林里的各独立部落也暂时向王军停战,进而摒弃前嫌,纷纷向自己的国王效忠,并派遣自己最优秀的子弟前往上京龙泉府,充当王宫卫队,誓与入侵之敌血战到底。 渤海国举国抗战的消息传到辽东,已经被压服的反对声音又冒了出来。李茂不为所动,仍旧下达了出征令,他的一意孤行、固执己见和独断专行引了许多人的不满,但辽东的天下已是铁板一块,没有人能撼的动他的权威。 元和八年立秋后的第八天,两万七千大军由各地汇集至辽州新城,参加盛大阅兵,观众二十万。当一个个整齐的方阵行过阅兵台时,原来反对东征的声音顿时销声匿迹,这支旗帜鲜明,衣甲鲜亮,豪气冲天的百战之师,有什么理由会败给渤海人? 经过大嵩璘的努力,渤海国已经欣欣向荣,重新迸发了生机,满地都是金钱,处处都是美女,这样的好地方不趁着他暂时还虚弱过去抢上一把,难道等着他崛起后来抢自己吗? 李茂也豪情万丈,短短几年时间,自己的麾下就有了这样一支强大的军队,士兵们的确存在着厌战情绪,但一旦仗打起来,他相信这支军队能经受得住考验。 阅兵过后,各部陆续开拔,先锋军兵马使石雄,督率第三师主力先行一步,打个前站。马和东押中军续后,常木仓为后军都统。 李茂临行前一晚宿在芩娘屋里,或是因为太疲惫的缘故,一连两次都是半途而废。 芩娘恐他难过,手口并用勉强助他成了一次,后宽慰道:“你好几天没合眼,太累了,今晚就算了。我前些日子被你折腾的腰还疼,委实再难伺候你这头猛兽。” 李茂笑了笑,依言睡下,芩娘侧身伏在他身边。 “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东征渤海,我现在就是孤家寡人。今日阅兵过后,一阵怪风把旗杆吹断了,有人说是不祥之兆,劝我终止东征,被我打入了监牢。你跟我说实话,我这次难道真的是做错了吗?” 芩娘温柔地支起身子,想了想说:“这几年不停地在打仗,辽东的地盘越大越大,你的声望越来越高,官也越级连着跳,由崖州司户变成了太子少保,你功成名就,青史留名,可是对普通人来说,打仗毕竟是件凶险万端的事。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李茂听到芩娘胡乱嫁接的诗,轻松地笑了笑。 “他们今日别过父母妻儿随你去了,明日能不能回来就得看天意了。你是节度使,官当大了,一般士卒在你的眼里就是个数字,你看不到他们的生死,只问军队的损失。可对他们的家人来说,他们就是天,谁愿意看到自己家的天塌了呢。辽东现在人心思定,他们不想打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李茂嘘叹一声道:“这么说是我错了。” 芩娘道:“你也没错,你站的比他们高,看的比他们远,想的比他们深,他们可以小富即安,你却要谋划未来,有句话说没有国又哪来的家,可没有了家空要这国又有何用?家国两难时掌舵的人一定要权衡好,既不可因为一己的虚名而盲动,也不能因为爱惜小家而置大国安危于不顾。我相信你看的准,做的对。” 李茂揽着芩娘的细腰将她抱起来,用鼻子摩挲她的面颊,做了个呼吸:“要在辽东站稳脚跟,渤海、新罗、契丹、室韦、山奚都不能太强,渤海要打,现在时机也很好,但我们这边条件却不成熟,或许晚几年打更合适,但我担心机会稍纵即逝,今天抓不住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现在打渤海,我是在冒险,三万狐疑之众,远征数千里,要赶在大雪落地前打败带甲十万的海东盛国,我这是在赌博,把身家性命一下子全押上去了,赌赢了,万般都好,赌输了,我就成穷光蛋了,其实穷光蛋都不如,成了丧家之犬。” 芩娘抚捧着李茂刚毅的面庞,安慰道:“真有那一天,我就是狗婆娘,不离不弃地跟着你这条丧家犬。” 李茂笑了一声,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他狂吻着芩娘,翻身将她压下,这次一炮打响,酣畅淋漓。 东征大军浩浩荡荡,锐不可当。 先锋军连克扶余府、仙州、长岭府,一个月不到就攻入了显德府境内,显德府中京城是渤海古都,五京之一。 渤海人已经退无可退,遂奋起反击,以大嵩璘胞兄大尺隆为统帅的渤海六府联军七万人将石雄和他的先锋军六千人重重围困于铁州城下,内外夹击,日夜鏖战。 石雄苦战不能突围,形势岌岌可危。 李茂令马和东星夜驰援,马和东却以孤军深入易为敌包围为由拒不执行。 李茂临阵换将,拜金梯邕为中军都统,指挥中军精锐一万人星夜驰援。 金梯邕到达铁州城下时,恰逢大雨磅礴,渤海的秋雨异常寒冷,行军太急,安东军既无雨具又无秋衣,被秋雨一淋顿时病倒了好几千,副帅马和东要求撤军三十里,扎营休整,等候李茂后军大队,金梯邕断然拒绝,当即下令向渤海联军发动了进攻。 第517章 东征像场梦 下 渤海方面负责打援的是悍将高苏,高姓是渤海大姓之一,历代名将辈出,高苏镇守北境与靺鞨人周旋十数年,悍勇无敌,所部高家军人才荟萃,乃渤海国一时之盛。 安东军连战连败,马和东阵前坠马,挫伤士气,致前队大溃,他本人也几乎被擒。 金梯邕肩膀中箭,肋部中刀,肚肠流出体外,阵前昏迷,形势万分危急,一万援军头一仗便损失了近十分之一。 马和东第二次要求撤军遭金梯邕严词拒绝后,竟扬言要率部自行离去。 金梯邕拔剑在手,喝令敢言退者斩,以缴获的渤海战旗裹在腰部,亲自率队冲锋,勉强稳住了局势。两军休战,安东军盘营于泥水中,与渤海联军雨中对峙。 隔日又战,安东军再败,满营伤兵,情绪低落。金梯邕伤口溃烂,高烧不退,仍持剑坐在营门口,任大雨淋浇,镇压将士防止溃散。 石雄得知援军近在咫尺却不能来援,心知情势不妙,恐军心涣散无法收拾,遂诈称收到了李茂密令,对众将道:“大帅欲用我等为诱饵,聚渤海精锐而全歼,若能成功,上京城唾手可得,若是不成,咱们只好灰溜溜地滚回辽东去,还要看渤海人肯不肯放咱们一马,你们怎么说,能挺得住吗?” 诸将齐声答:“此头愿为知己者抛。” 石雄笑骂道:“去你奶奶的,这个时候还给老子拽文,都给老子上阵杀敌去。” 大尺隆乃渤海有数的良将,李茂在辽东短短数年崛起,兵锋强锐,士卒虽然厌战,但真打起来却是一点都不含糊。渤海虽号称有十万兵马,但号令难以统一,府州县军和部落兵占比太大,这些军队单兵战力强大,群体作战时能力不足,与安东军对抗不是对手。 因此他使了个诱敌深入、围点打援的策略,先将石雄哄到铁州城下,以绝对优势兵力包围。石雄兵少,又远道而来,缺少粮草军械,将他围住,慢慢地打,逼迫李茂来救,再迎头痛击,一举全歼安东军精锐。 大尺隆敢设此计,是他自忖看准了马和东这个人,这个人的资历比李茂还要老,而今地位悬殊,他心里不服气,李茂提议东征,他是反对的,被李茂说服后,又几度犹豫,大尺隆料定危难时刻,马和东很有可能再次动摇。只要吃掉了马和东的中军,安东军便大势已去,以后不管大打还是小打,李茂都无力再拿下中京,耗上两个月只能灰溜溜滚蛋。 临阵换将从来是兵家大忌,大尺隆没想到李茂竟然就干了,而且还干成了。 金梯邕是块硬骨头,这一点早在他统帅新罗军侵占渤海南京城时大尺隆就知道了,这块硬骨头投靠辽东后秉性未改,连遭挫败就是不撤军,他不撤军自己就狗咬刺猬无从下嘴,安东军的战力除渤海王师没有一支军队能敌得过,贸然强攻无异于以石击卵。 大尺隆决定改变策略,先吃石雄,让援军失去目标,再以优势兵力围而歼之。没有了石雄的牵制就算金梯邕是块石头自己也要啃下几口,崩掉牙齿还啃不下来,那就囫囵吞下肚子里去,慢慢消化他。 石雄被困在铁州城外的一座小山上,被围后不久,水米便已告尽,所幸下了场雨,水的问题暂时解决了。空有良驹不能突围,索性杀马充饥,只是箭矢耗尽,只能与敌肉搏。 四周重重围困,贸然突围等同寻死,石雄只能坚守,六千大军以每日损失三百人的速度急剧减员。 石雄一夜之间白了头。 一百里外的后军大营里,李茂冷眼旁观铁州城下的苦战,对雪片般的告急文书置之不理。听闻石雄一夜白头,也只是淡淡一笑,石大将军打的硬仗还是太少,正好让他磨炼磨炼。 一天又一天,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痛苦的煎熬,对三军统帅的李茂更是度日如年,如身在炼狱。他告诫自己要冷静,每临大事有静气,是他临别时写给文书丞的,现在也拿来自勉。 在寒冬到来前击溃渤海,他只有一次机会,渤海拥众十万,又是内线作战,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他不得不慎之又慎,机会只有一次,一击不中,满盘皆输。 敌人的罩门在哪,底牌在哪? 终于,他看清了渤海人的底牌,他从容地绕过铁州,直奔中京城而去。 大尺隆万万没有想到,李茂会弃主力于不顾,越过铁州去打中京城,中京城是渤海西部重镇,囤积着联军的所有辎重粮草,中京城若失,后果不堪设想。 麾下请求退保中京城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中京城是高家的发迹之地,眼看根基动摇,高苏请求大军回援,甚至威胁大尺隆若不同意,他自己就单独撤军回援。 面对各方压力,大尺隆也一度动摇,但他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此刻撤军,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全盘崩溃的局面,一支溃败中的军队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敌人肆意屠戮。 “差点上了李茂的当。”大尺隆擦了把冷汗,心有余悸。 他和高苏做了君子之约,十日后,不管战事如何,他都放高苏回援中京城,决不食言,高苏也痛快地答应他,在这十日内自己将倾尽全力攻灭金梯邕、石雄部。 决心已下,他打他的,我打我的,看谁先耗死谁。 铁州城下的绞肉机开足马力继续疯狂着,中京城下的爆炸声却惊天动地地传开来,城高五丈的中京城一夜之间西、南、北三面城墙同时崩塌,巨大的爆炸声中,安东军如潮水般地涌入城中,肆意砍杀失魂落魄的守军。 渤海国的五京之一中京城一夜陷落,坐镇于此的中京留守大月弦被生擒活拿。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到大尺隆耳中时,李茂的兵锋已经刺破崇州,侵入了上京龙泉府境内。渤海精锐尽在铁州城下,中枢之地异常空虚,虽然极度不情愿,大尺隆也不得不下令撤军回援上京,高苏恨大尺隆无智,率军先走。 为了避免大军在撤退时崩溃,陷入被敌人全歼的窘境,大尺隆如一头狡猾的海参抛出了自己的内脏来诱惑敌人:围攻石雄和金梯邕的四万大军就是海参的内脏。 “内脏”消息不通,埋头苦战之际,大尺隆亲率一万王师精锐悄然撤退。 铁州之战的结果是金梯邕、石雄联手大破渤海联军,斩首两万余,俘虏两万余,乘胜攻克铁州城。 李茂以高苏族人做人质,迫使高义避守湖州,不参与大尺隆组织的上京防线。 秋十月中,各军云集中京城,休整七天后向东北进发,连克铜州、白石城,前锋石雄与大尺隆连续激战三日,攻克龙泉府郊外肃慎镇,直逼渤海腹心。 十月底,李茂督军与大尺隆战于上京城下,渤海联军溃败,相持难下之际,李茂的“大杀器”凌空飞至渤海军上空,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爆炸本身并未带来多少伤亡,但对士气的打击却是致命的。 渤海联军全线崩溃,一万王师全军覆没,大尺隆死于乱军之中。 渤海举国震动,各部势力联盟土崩瓦解,云集在龙泉府境内的五万大军不战而散,在此情形下,大嵩璘授意大元瑜请洛阳商人安世河斡旋,希望跟李茂重开谈判。 签订城下之盟,对李茂来说也是个不错的结果,虽然只是十月底,渤海却已经下过两场雪了,雪会越下越大,顿兵于坚城之下绝非福音。 李茂遣常木仓、秦墨进城和谈,大元瑜软磨硬泡,斤斤计较,一寸利益也不肯多让,谈了十几天什么也没谈成,却在暗中把已经散去的援军陆续谈了回来。 渤海国下第四场雪的时候,李茂点破大元瑜假和谈之名,养精蓄锐、预备反扑的险恶用心,号令全军向上京城发动总攻击。 上京城在抵挡了第一波攻击后,西面的一段八十丈长的城墙就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崩塌了,山崩地裂的巨响最后粉碎了渤海人的抵抗意志。 守军认为,李茂的大军有神明助阵,他们不惧最强悍的入侵之敌,却无法对抗神灵,人与神对抗,结果一定是不得好死。 似乎是作为验证,凭着一己努力几乎中兴了渤海国的大嵩璘在大爆炸后不久便驾崩归天,监国大元瑜在仓促之中继承王位,没有得到大唐的册封,他的王位总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以大嵩璘的名义唤回的各部援军,听闻国王已死,又畏惧神灵的神威,遂借机撤军,甚至公然站到了李茂一边。 他们接受李茂的意见,认定是大元瑜害死了大嵩璘,如此一个逆臣、忤逆子是不配做渤海之主的,唐军奉天讨逆,他们不能助纣为虐,理应站在正义的一方。 没有了后顾之忧,李茂全线压上,激战一日,上京城陷落。 石雄直入王宫,生擒大元瑜及宗室、后妃、大臣三千人。 对雄才大略的渤海王大嵩璘,李茂是心存敬意的,若非他重病不能理政,想攻破渤海谈何容易?李茂下令以郡国国王之礼营葬大嵩璘,礼仪崇盛,极尽哀荣。又宣布大元瑜的十大罪状,将大嵩璘月夜落水一案也栽赃到了大元瑜头上,这样一个弑父篡位的逆臣不孝子,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大唐辽东节度使奉天讨逆合乎天理,顺乎人伦,乃是正大光明之举。渤海国全体国民非但不应仇视,反而应该感激。 因为大元瑜曾为渤海监国,与所有的文臣武将、部落酋长都有过交集,因此李茂只要扣一顶“同党”的帽子就可以随意捕杀朝中大臣,真是想杀谁就杀谁。 大嵩璘的兄弟和后人中凡有资格继承王位的,李茂统统打成大元瑜的同党,带回大唐交有司议处,却选了一个身份不明,资格不够的庶出子立为国王。 大石牧是大嵩璘酒后与一妓女所生,因为厌恶生母的卑贱,大嵩璘生前对大石牧极不待见,若按正常的继承顺序,纵然渤海国每年死一个国王,大石牧也要等到胡子白了才有机会继承王位。他能做国王完全是李茂一手扶持的,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这样的傀儡国王只能对李茂死心塌地,否则他的王位随时不保。 第518章 我们的目标 大石牧在安东军的长刀保护下登上王位,上台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证明自己的正统性,大嵩璘虽死,却仍是渤海的神,对神他不敢有丝毫亵渎。 大元瑜却是阶下囚,逆臣,不孝子,他的一切都要否定,管他正确不正确,管他对渤海国的复兴有利没利。 李茂对这位国王的表现很满意,帮助他恢复旧制,上至三省六部,下至京、府、州、县,每一层都派驻监押使者,确保渤海国永做大唐的藩属。 “大元瑜同党”这顶帽子只用来杀人,却并非大元瑜的同党就真的要赶尽杀绝,实际上为了势力平衡,大元瑜的同党被有限度地保全了,以确保新王在对辽东不恭顺,且敲打无效时,随时有马可换。 李茂并非没有想过趁机灭掉渤海国,但对一个建国超过一百一十年的大国来说,一口吞下的难度实在太大,万一消化不良,还会造成全面危机。 大局已定,白雪覆盖了渤海国,这个冬天怕是要在渤海国的首府度过了。 寒冬无事,李茂主持检讨战役得失,奖功罚过,升降将领,让他最感遗憾的是此次东征的首功之臣金梯邕却不能参加战后的检讨和论功行赏,他的伤势太重,据常河卿说是拖不过这个冬天了。 金梯邕本来安安稳稳地在辽东观察幕府做他的上佐,无案牍之劳形,待遇又优渥,日子过的悠哉悠哉。作为军中高丽卒的灵魂人物,即便他什么都不做,即便薛丁丁仍旧很不识相地还跟他暗中有往来,李茂也是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他会被很好地供着,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太平官。 “金梯邕的伤并不重,为何突然就恶化起来了呢,常河卿说是医官换药不及时,这不成立,师统领以上的随身医官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金梯邕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也并不难伺候。” 面对李茂的质疑,秦墨炸了毛:“这事你问我,我问谁去?铁州一战,证明了他的忠诚和本事,对比下来,某人真是辜负了你的期望。是,他是和薛丁丁有些瓜葛,我也恨他有失检点,不过一个巴掌拍不响,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不是他纠缠薛丁丁,而是正好反过来。你留着他是为了稳住宋梦龙、李红水和两万新罗卒,这我知道,我又不是傻瓜,岂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下刀子?” 李茂道:“我只是随口一说,就惹出你这么大一堆长篇大论来。” 秦墨道:“算了,我不跟你计较。唉,这一趟也算功德圆满,怎么就像做梦似的呢,渤海国的王宫里佳丽数千,我觉得留给大石牧太浪费,不如统统带回辽东去,分给未成家的将士们,也不枉他们辛苦这一场。” 李茂点点头:“要找个精巧点的理由,不要让他们感到委屈。历史上有个大宋,让人灭了国,掳走后妃、宫女三千人,一千年后,人们还恨的咬牙切齿。国王的嫔妃,小民百姓难得一见,更别谈有非分之想,可是让人掳了,依旧恨的咬牙切齿,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破城杀人的仇恨几十年就忘记了,掳人妻女的仇恨却要记上一千年,须得慎之又慎啊,你去编个理由,报我知道。” 秦墨道:“理由我来找,你说的那个大宋?” 李茂道:“那是末法时代的一个大国。” 秦墨道:“原来又是佛经上的故事,和尚们编的,做不得真。” 李茂道:“切莫掉以轻心,我们攻城杀军,废了他们的王,换了一个新王,他们都不会记恨我们,因为我们开仓放粮,给了他们好处,但这件事却要慎重,不要让人记恨我们。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几百年几千年都是道坎。”说的秦墨连连点头。 “此外借此良机,右厢要在渤海国扎下根,封存的那几个内库都归你,要舍得花钱,能花钱才能办大事,抠抠索索都是没大出息的。” 秦墨嘿然一声冷笑,道:“我记得三年前你说‘像你这样大手大脚花钱,我说你是败家子你肯定不服,但除了用败家子三个字来形容你,我实在想不出来别的合适的词,你一天花了我三千贯,日子还过不过了,败家娘们儿。’真是正理歪理都在你手里。” 李茂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候不是穷吗,一个钱掰开了花都不够的。怎敢大手大脚。” 聊了会正事,秦墨忽然双眸放光,悄声道:“大嵩璘的一个嫔侍,今年十七,实在是美的不像话,知书达理,还识汉字,要不要给你留着?” 李茂摆了摆手,道:“你这是在羞辱我,我东征渤海难道就是为了这个?我承认我喜欢跟年轻人呆在一起,她们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单纯,热情,浪漫……可是,世间的娇花美眷多了去了,你能统统享尽吗,你没这个本事,神仙能做的到,可我们不是神仙,我们只是血肉之躯,是普通的人。人一旦沉溺此中,便难以自拔。记住我的话:与女人交,要多走走心,升级你的情感境界,不要再执迷于**的欢娱。” 秦墨哼了一声:“秦墨面前谈女人,班门弄斧。” 金梯邕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因为伤口溃烂,高烧不退,常河卿百般手段用尽,无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滑向生命的终点。 弥留之际,金梯邕握着李茂的手,泪眼朦胧,费力吐出四个字:“善,待,他,们。” 金梯邕没有要求归葬故里,李茂却决定让宋梦龙、李红水护送他的灵柩回故里安葬,众人担心宋、李二人一去不回,李茂道:“不回去一趟,他们是不会死心的。” 宋梦龙、李红水和四十名中高级将领护送着金梯邕灵柩归国后,终于发现新罗已非他们的故国,不管是金重熙还是金秀宗都对他们报以恶意的警惕,他们终于明白,这个国他们是回不去了,看天下之大,也只有辽东才是安身之所。 归国的四十七名将领接上亲眷后又全体回到了辽东。 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春天的渤海依旧寒冷,却处处勃发着盎然的生机。元和九年四月,李茂下令大军班师回辽东,并于一个月后回到辽东城。 辽东城此刻姹紫嫣红,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苏樱又为李茂生了个女儿,胖嘟嘟的傻丫头是个自来熟,见谁都亲,李茂捧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嫉妒的兰儿只发狂。 李茂对芩娘说:“苏樱产后身体虚弱,她又好强,急着恢复身材,这孩子你来照顾。以她们有了孩子,你都要多费心,小孩子太较弱,照顾不好,会出乱子的。” 芩娘下了一跳,惊道:“你多虑了,兰儿嘴上叨叨,心眼并不坏,哪能干那等混事。” 李茂道:“我不是怀疑她,只是这家大了,人口多了,有些事总是难免的。你别这样瞪着我,你还是没理解我的意思。” 芩娘笑了,道:“我明白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已经不是普通人家了,是得小心着点。我看家里还是不要用那么多人,我们几个每人身边留一两个贴心的丫头,一个孩子一个乳娘,再加上厨娘,这内院里统共二十来个人就足够了。做粗活的都放在外面,隔着一道墙,随时调换。人少能照管的过来,总不会出大乱子,人多了就难说了。” 李茂亲昵地扶了扶芩娘的云鬟,挽着她的胳膊说:“这样就好,家里总要有个拿主意的人,不要说苏卿人不在,就算她在,也不耐烦家里的这些琐事,你比她们都年长,你就多辛苦点。该管的管起来,别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她们中谁不服你,告诉我知道。” 芩娘道:“我能照管的过来,不劳你操心。对了,桃红、清白过来了,都没嫁人呢,你怎么说?” 李茂又好气又好笑:“这叫什么话,她们没嫁人也要我负责吗?你们谁给她们寻个婆家就是,我的卫士,幕府官员都可以嘛,出嫁前你们认个干姐妹,陪一份厚实点的嫁妆,将来常来常往,还是一家人,也不枉她们追随我们这么多年。你笑什么,不怀好意。老实说,笑什么呢。” 芩娘抿嘴道:“没什么,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李茂在芩娘脖颈间吹了口热气,小声说道:“你还是想歪了,真把我当成见一个爱一个的了,我不是那样的人,能把你们几个照管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当晚的议事堂会议上,秦墨通报了幽州方面的最新动态:刘鸿没等到朝廷的使者到来,就剃了头发,舍了家业,出家去了,行前杀了十几个反对他出家的将领。 出城五天后,他的尸体被人在莫州城外发现,身上没有刀剑伤,大腿被野狗啃食,森森白骨上有狼啃咬的牙痕。 刘鸿临走前做了妥善的安排,朱洄父子被严令留守本位,不得擅离职守。幽州城里的朱洄门徒被刘鸿借故杀了一批,关了一批,驱逐了一批,以确保在他走后幽州城内不至于发生大的暴乱。 接替刘鸿做卢龙军节度使的是前宰相张弘靖,张弘靖算是李茂的老朋友了,正是得知他要来才坚定了李茂冒险发动东征的决心,也正是他的到来,才让李茂提前结束了渤海之战回到辽东,李茂本来计划利用这个夏天把渤海国东南部几个沿海府扫荡一遍,确保他扶持的大石牧能安安稳稳地做一个恭顺听话的好国王。 “张元理是老熟人了,做过宰相,很有才干,在夏绥、河东做过节度使,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出手大方,上下都乐于服从。可以说除了幽州等河北几个藩镇,天下任何地方的节度使他都做得,而且能干的相当不错。” 秦墨道:“幽州军将对他的评价不高,说他架子太大,不肯亲近人。” 郑孝章道:“河北军镇跟别地不同,骄兵悍将难治,尤其幽州,节帅常常更换,将领有杀帅驱帅的传统,难搞的很。历代节帅都要放下身段跟将士们打成一片,朱滔、刘怦、刘济、刘绲、刘鸿都能做到,张元理进士出身,天性厌恶军士的粗鄙,很难跟将士们打成一片。” 谢彪道:“听说他幕府有一个叫韦雍的判官,张元理对他是言听计从,这个人也很能干事,总能把事情办的妥妥帖帖。正是倚仗着他,张元理才能在幽州站稳脚跟。” 文书丞问:“这个韦雍我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李茂哈哈一笑,说道:“韦雍就是崔雍,他是崔谷的兄弟,我们的人。” 文书丞没有再问,一个人为了去干一件事,把姓都改了,居心叵测,这八成不是去干好事的。 秦墨解释道:“这是个很有才学的人,当日张元理出镇夏绥,手下无人,是茂哥举荐给他的,恐朝中非议才改作韦雍,他父亲姓崔,母亲姓韦,他自幼是母亲抚养长大,改姓韦也算不得什么吧。” 文书丞哦了一声,心里仍不大信,李茂道:“这是他自己编的理由,不伦不类的,实际是他在家乡得罪了人,跑到长安去避难,怕惹麻烦才改了个假名。这事张元理是知道的,只是聘书报备了朝廷,只好将错就错,改不了了。” 李茂转身朝秦墨望了一眼,秦墨咳嗽一声道:“崔,哦,是韦雍,现在是我右厢的人,这个秘密现在只有五个人知道,若传出去了,后果难料。” 众人相视一笑,既然韦雍是自己人,那就一切都好说了,幽州若然生变,辽东是有机会插上一腿的,怨不得李茂执意要东征渤海,解除后顾之忧。若没有这颗钉子,即便解决了渤海这个后顾之忧,幽州生变,辽东也没办法插手进去。 “辽东地理偏远,与中原隔绝,难以持久,为图久远,我们必须谋取幽州。创业时虽然艰难,却有一股冲天的锐气,一旦安定下来,失了锐气,变得暮气沉沉,就只有守成的份。要为子孙后代谋福祉。我知道很多人不希望再打下去,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该有的都有了,原先不敢想的,现在也有了,还有什么理由再打下去呢,我一声喊打,又有多少春闺梦里人回不来家,葬身在无定河边。可是若不打,我们就会被隔绝在中原之外,天长日久懈怠下来,将来难免为人所破,繁华一梦,到头来真是一场梦。” 李茂说到这,很大声地喝了口茶,平息了一下情绪,方又说道:“拿下幽州,这是我们的最终目标,拿下幽州,我们就罢兵休战,与民休息,安享太平。不再四处用兵,再不打下去了。” 第519章 就不怕他们作乱吗 幽州节度使府里张弘靖问侍妾红珠:“你的头面一天一换,你哪来的钱?” 红珠年方二八,京城内教坊司出身,蜂腰妙臀,妖娆迷人,张弘靖出身世家,见过的女子何止千千万万,二十郎当岁便放言阅尽天下美色,对任何女人都能发乎情止乎礼,却独独迷恋红珠的单纯和美艳,每每顺着她的心意而无法自拔。 红珠一天换一套首饰,件件价值千金,她哪来的这么多钱? 张家是世家的底子,钱是不缺的,但这么个花法,便是张弘靖这个从来耻于谈钱的人也觉得过了,太奢侈了,有些不像话。 红珠又开始撒娇卖痴,这是她对付张弘靖的杀手锏,天大的事经她这么一混缠都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张弘靖叹了口气,不再追问,答案他是清楚的,韦雍和张宗厚两个私下拨给她的脂粉钱。 刘鸿献幽州出家,临走前做了妥善的安排,他是诚心要把幽州献给朝廷的。张弘靖接管幽州并没费什么事,朝廷为了笼络幽州将士,从内库拿出一百万贯让他这个新任节度使施舍一场大恩惠给卢龙、雄武两军将士。 钱在张弘靖眼里从来只是个数目字,他大笔一挥,这一百万贯,就从账面上拨付给了两军卫士。将士闻言,欢呼雀跃,齐赞张相公能通天,有本事。 问题就此产生,节度判官韦雍和度支判官张宗厚拿着账本找到他,告诉他,节度使府内库空虚,账面上只剩一百三贯钱,实际只余八十二贯,几百口子人要吃喝,这点钱三天都难应付,韦雍要求从朝廷的赏军款中截留三十万贯,留在帅府内库,待将各处亏空查清楚,填平了,再做计较。多退少补,内外一碗水端平。 节度使府的幕僚和书吏多是张弘靖从河东带过来的,除了吃公料的公幕,还有许多吃私料的私幕,这些人大都追随了他十几二十年,自己家资豪富,不用为钱操心,可是很多幕僚和书吏就指着这点俸禄吃饭,自己怎能亏待他们。 张弘靖问张宗厚:“内库空虚至此,外库怎么样,若有富余,先从外库挪一点,待缓过劲来,再还回去嘛。”张宗厚道:“幽州两军常年对契丹、山奚用兵,地方两税稀少,早已入不敷出,内库没钱,外库也空空如也,如之奈何。” 韦雍道:“眼看将入秋,等秋税下来,外面的不敢说,内库的亏空总能填平。燕地民风强悍,士卒多不成家,有了钱就赌,就嫖,就糟花,领的俸料、赏赐几天就挥霍了,然后就借贷,闹的个个一屁股债。相公若一下子把赏军款拨下去,过不了中秋就没了,北地寒冬漫长如何熬的过去,倒不如先截留一块,等到秋后再拨下去,这也是为他们好嘛。” 这个理由,张弘靖认为还算妥当,便点了头,让张宗厚先去,独留韦雍下棋,又闲聊了两句,这才对韦雍说:“后宅的用度太费了,燕地贫寒,不当如此奢靡。” 韦雍道:“燕地苦寒,夫人、如夫人追随大帅在此,吃了不少苦,将士们心里都不大落忍,一点小心意,都是发自肺腑的,请大帅不必介意。” 张弘靖笑了笑道:“我一生没为钱犯过愁,甚至不愿沾那东西,但我知道钱是个好东西,府中许多人一个月才拿二十贯钱,养一个军士一年仅二十贯,她一副头面就几百贯上千贯,太过了,我们初来燕地,还是警醒点好。你说呢。” 韦雍连忙谢罪,张弘靖压了压手,又对韦雍说:“百万赏军款只能应一时之急,节流之外还得开源,辽东李茂华是我的旧交,跟你也熟悉,他的几个盐场都捏在自己手里,每年获利丰厚,你辛苦一趟去下辽州,商量一下,能借点就借点,借不来钱弄点那个过来我们卖卖,也能补贴一下亏空嘛。” 韦雍笑道:“凭相公的面子,李少保必鼎力相助。” 李茂闻听韦雍要来,亲自赶到山海关相见,韦雍是作为一颗闲子落在张弘靖身边的,这颗闲子本为龙骧军所有,却因闲的太久而被人忘记。 韦雍是主动找到陈慕阳,要求改换门庭的,那时他进京办差,被龙骧营秘密拘押。林英在查阅李茂留下的绝密旧档时发现了韦雍这个名字,认为可以拉过来利用,便命龙骧营把人“请”了过来,林英要韦雍帮着他的龙骧营在幽州做件大买卖,事成之后,调他回京做高官,或就地扶起来,做幽州的节度使。 林英的手笔很大,但韦雍认为不靠谱,幽州的事若那么好办,哪来几十年的割据?林英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满口胡话。但若拒绝林英,自己绝无好下场,自己能出人头地,完全是张弘靖的提携,龙骧营别的本事不敢说,造谣离间的本事却绝不含糊,何况自己的底子本来就不干净。 何去何从,韦雍在长安的平康里想了三天,这才叩开了陈慕阳家的黑漆门。 早在长安,韦雍就提出要面见李茂,他自视甚高,自不愿屈居于陈慕阳的名下,要想在改换门庭后不被埋没,就得见着真神,拜对神才能一飞冲天嘛。 盐铁,在大唐是国家专卖,即便是淄青、魏博等镇也是偷偷摸摸地贩卖,而不敢摆在明面上以授人以口舌。 辽东虽孤悬在外,也正儿八经地设了盐铁院,院主、判官、巡官齐备,朝廷的盐铁使也派了巡盐专使过来监督,只是在李茂的糖衣炮弹的饱和攻击下溃不成军、形同虚设罢了。 韦雍肩负秘密使命而来,李茂自也不便张扬,不过私下里礼节仍不可废,韦雍不是一个人来,他的同伴张鹭是张弘靖门下书童出身,心腹中的心腹。 李茂邀请二人参观了新建成的山海关,雄关一面临海,一面接山,端得是易守难攻,山海关是张弘靖入幽州前修建的,自然不是针对的张弘靖的,也就没有什么好避讳的。韦雍、张璐参观过后,目瞪口呆,很久说不出话。 尤其张鹭,内心的震撼难以言语表达,对李茂不觉刮目相看。 辽东是李茂从胡人手中收回来的,李茂筚路蓝缕创业时,朝廷没有一丝一毫的援助,李茂白手起家能有今天,张鹭是打心眼里钦佩。 张鹭出生在江南繁华之地,跟着张弘靖走南闯北,去过洛阳,去过长安,去过夏绥,去过河东,而今又到了幽州,以他的眼光,夏绥固然一片荒芜,幽州也十分苦寒,但到底还是大唐的土地,一直是王化之地,岂是辽东这种被胡人糟蹋过的蛮荒之地可以比拟的。 未来幽州前听人说燕地苦寒,张鹭以为所谓苦寒无非像夏州那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了,还真能苦到吃不上饭?到了幽州,才知道幽州真是苦,许多百姓是真吃不上饭,幽州城的所谓豪富之家,放到长安、洛阳也就比小康人家稍强,土里土气,一塌糊涂。 就这样幽州人还普遍看不起辽东,张口就是“辽东那破地,弄死也不去,就不是人待的地儿”,言行间充满了不屑,想想也是啊,辽东自安史之乱后沦陷胡尘,迄今已有六十余年,恢复后才几年,胡人留下的腥膻骚气能消除的掉吗? 张鹭以为很不乐观。 但眼前的一切告诉他,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句话真乃是千古至理名训啊。 眼前的这座新城,除了屯驻军队,聚居的百姓亦为数不少,从他们的衣着举止看,算不上富裕,但绝对衣食无忧,他们不如两京百姓那么从容温和,彬彬有礼,但他们的身上有着朴实、纯真、热情的品格,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人人有笑脸,生活有奔头。 他们是还有许多的不足,但精气神是向上的,望之可见朝气蓬勃。 这几年辽东到底发生了什么,张鹭并不是很清楚,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一叶而知秋,他看到了辽东的未来, 参观完山海关,李茂请二人在城中一家新罗人开设的海鲜楼品尝海鲜,海鲜楼生意很好,李茂只包了二楼的几个包厢,一楼仍然照常营业,李茂一行从后门上楼,卫士着便装,丝毫没有打搅店家做生意。 新罗人的海鲜做的很不错,让韦雍、张鹭大饱口福,这中间出了件小插曲,一楼的几个契丹商人因为争抢座位跟人打了起来,吵吵闹闹,一时聚集了上百人。 李茂的卫队请示是否出面弹压,李茂没有吭声。 少顷,城局保安队过来两个捕快把人带走了,张鹭看的目瞪口呆,他注意到保安队只来了两个人,矮墩墩的,不胖不瘦,并不威武,但那几个暴跳如雷的契丹人一见公差,顿时变得垂头丧气,像几匹病猫,让人一条麻绳串了个葫芦,全牵走了。 张鹭不解地问:“我闻李少保在辽东搞一碗水端平,善待胡虏蛮人,胡子与汉家子弟一视同仁,甚至还有优待,以致胡虏们恃宠而骄,难以管制,今日一见方知传言大谬,胡子们见了官差却如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自安史之乱后,中原胡子气焰日渐嚣张,官府恐惹麻烦不敢管束,胡汉相争,官府一律偏袒胡人。尤其河北、西北等地,胡人趾高气扬,汉家子弟敛气低眉,受了欺负也不敢吭声。更有些人为求自保,竟阖门举族脱我华夏衣裳,剃发裁衣改了胡姓。辽东的胡人如此之多,少保手段如此强硬,就不怕他们作乱吗?” 第520章 煮酒乱侃 李茂喝了口酒,默思片刻方道:“他定居我大唐土地,皈依我华夏文化,做我大唐子民,就是一家人,我不能不一碗水端平,他们底子薄,根子弱,伸手扶一把,也是理所应当的。但既然是一家,做家长的就要一碗水端平,哥哥可以让着弟弟,但总须有个限度,弟弟撒泼耍赖,蛮不讲理,不能让,没原则的忍让,是做父母的糊涂,要教育,不教而诛,是没把他当自己人,教而不改,留之何用,索性扫出家门,他爱上哪上哪去,赖着不走那就打出去,我的院子里岂容外人撒野?” 韦雍道:“少保这话说的霸气,中原许多州府,父母官明哲保身,对胡子一味迁就,我看他们将来要吃大亏。” 李茂又道:“辽东现在乱的很,人多,声音多,吵吵嚷嚷不成个体统。他们吵他们的,只要不打起来,我不爱去管。要做到长安、洛阳那样,百姓明理懂法,谦和礼让,那得靠教化,教化要有个时间,一年两年不行,甚至一代两代人都看不出多大效果,这个要慢慢来,但律法却可以一抓就灵,你们一定奇怪为何两个公差一根麻绳就把人牵走了,老虎变猫,一声不敢吭,因为抓他们的是保安队,保安队的上面是保安局,保安局的背后站着的是三万辽东将士,谁敢对抗律法,先问问辽东将士答不答应?” 张鹭道:“冒昧请教李少保:去年传的沸沸扬扬的‘火烧西甲营’是否属实?” 韦雍意味深长地望了眼张鹭,似有所不满,这桩公案去年冬天闹的沸沸扬扬,几乎酿成兵变,那时李茂人还在渤海,事来的蹊跷,十分敏感,张鹭当面这么问未免有些冒失。 李茂却并不在意,喝了口酒,说道:“去年高州有位漆器店老板向官府告发说有三个新罗人在城里拐卖女童,把人卖到新罗国,养大后贩卖去日本做妓女,以此牟取利益。保安队立案侦查,结果未出,漆器店却被人一把火烧了,店主夫妻、儿子媳妇加两个伙计,一门六口,让烧成了焦炭,唯一幸免于难的是他的六岁孙女,却也不见了踪影。 “地方报说是意外起火,文副使以为此事十分蹊跷,不那么简单,责成有司调查。结果是新罗人买通地方官府做下的案子,保安局奉命去抓人,人却跑进了西甲营,那里是奚人的地盘。李茂初来辽东,奚人给我们的帮助最多最大,辽东能有今天,他们功不可没。因为这个,经办的人为难了,人跑到西甲营,那这案子还办不办了,报告文副使,文副使是个稳重的人,派快马报我知道。 “我说你们尽管放手去办,奚王跟我是老朋友了,我知道他是个最正直的人,最痛恨族中这些败类,辽东无法外之民,谁抗拒执法就叫谁受惩罚,概莫例外。结果你们都知道了,保安局全体出动,围了西甲营三天三夜,到底把那六个新罗人揪了出来,公审公判,开刀问斩,讲清道理,以理服人。 “此役保安局死伤数百人,新罗人煽动奚人对抗我们,奚人也有重大伤亡,最危难的时候他们甚至要发动兵变,害的养病在家的奚王不得不抱病出面安抚。我没有让步,他们要兵变只管兵变,我相信大部分人是讲道理的,不讲理的人不跟你讲理就让他们闹去,闹开了,一了百了,省的以后麻烦。 “他们鼓动了两千人兵变,结果只有三百人跟他们走。三百人攻打刺史府,奚王亲率家兵过去,不是帮他们,是把他们绳之于法,交给保安局处置。保安局问我怎么办,我说依法办,要不枉不纵。结果砍了五十多,关了十几个,其余的送去矿山慢慢赎罪。保安局把西甲营翻了个底朝天,破门入户,逐户登记,收缴违禁兵器,这块化外之地重归我东州版图。 “有人问我你这么大动干戈,值得吗,奚王是你的老友,辽东副使,你这样做将来怎么见他?冒这么大险,死这么多人,到底值不值得,我以为是值得的,若没有这场大闹,今日两个公差就不能一条麻绳把人牵走,西甲营就仍被人记恨,我的老朋友就还要避嫌养病,现在好了,一切都正常了。律法这个东西写起来容易,找几个秀才一个月就能拿出来,但那个律法是浮在水皮上的,没有威严,那还叫什么律法,狗屁不是!律法只有威严才有用,人们才能畏惧,才愿遵守,律法才能起到匡正的作用。 “律法的威严不是靠杀人,是靠公正,一碗水端平了,大家心服口服,这法就有了威严。一碗水端不平,光靠杀人,纵然能起一时之效,长久看还是靠不住的。古人云无规矩不成方圆,用到这儿就是无律法难以成正果。治国要讲规矩,人人都要守规矩,概莫例外。” 随行的石空见李茂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说的话越来越出格,只怕惹出什么麻烦,便提议酒宴结束,各自回房休息一下。 张鹭起身,满脸崇拜,坚持扶李茂回房才走,回头对韦雍说:“李少保言语平实,却蕴含着大道理,真是佩服之至。” 韦雍打个哈哈道:“他的话听听便是,怎好全部当真,他查抄西甲营是要给奚人一个下马威。诲洛可是创建辽东的元勋重臣,拜了个副使却没权,底下人不服,找机会闹腾,他借机大力,强力镇压,诲洛可一看事不巧,翻脸不认人,倒打一耙。辽东几个强势将领石雄、石空、祝九、归芝生都是他的心腹亲信,又有常木仓、秦墨两员大将,奚人想翻身谈何容易,一个内保处就把他们按趴下了。” 一席话说的张鹭面红耳赤,韦雍打个哈哈,道:“他在淄青时就混铜虎头,又是龙首山的创始人,嘴里全没一句真话,别信他会酒后吐真言,就是刀架脖子上都不会说实话的。” 张鹭吐了口气道:“差点上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三五年间能闹下这么大的场面,也着实令人佩服。” 韦雍哈哈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他人是奸了点,本事可不小,你我以后说话办事还是小心为妙,不要进了他的圈套。” 张鹭谢过,睡了一个时辰,李茂酒意全消,变得神清气爽,请二人乘海船扬帆出海。 韦雍此来一是商议借钱,二是商议代销盐的事,钱李茂说没有,不过代销海盐的事却是满口答应,韦雍趁势提出去盐场看看,李茂也是满口答应。 山海关东南面有军港一座,港湾里停着一艘庞大的海船,长三十丈,宽十二丈,看的张鹭心惊肉跳。 张鹭是个旱鸭子,对水军没有什么特别的概念,听说李茂麾下有支很能打仗的水军,心里其实有些不以为然,水军再厉害,又不能爬上岸来,说到底也只能逞一时一地之能,做不得数的。 但这样的大船却让他心惊肉跳。 “这艘船能装载五百士卒吧,若是渡海作战,倒是一支奇兵呀。” 张鹭做张弘靖书童多年,耳濡目染,粗通文墨,却不知兵,正因为不知兵,倒让他少了许多桎梏,一眼就看出了这艘大海船的特殊用处来。 李茂笑了笑:“若是奔袭数十里,上百里,这船的确能顶上大用,可惜一旦路远了,就不行了,人能耐得住风浪颠簸,马却不行,走个百十里,马就趴下不能动弹了,即便不死,上了岸也成了废物。还有辎重粮草不易解决,这种船嘛,大而无当,用来唬人还行,真打实干嘛就差了点火候。” 韦雍道:“不知这样的战船,少保麾下有多少。” 李茂叉开五指,韦雍数着手指头给张鹭算账:“五艘船能运两千五百兵,奔袭一百里,打海盗是足够了,大打仗就成了摆设,不过少保用兵如神,此船必是有妙用。” 李茂道:“‘用兵如神’这四个字愧不敢当,这样的大船摆在河道上,就是一条盘卧的蛟龙,唬人的狠哩。昔日与新罗交战,我在鸭渌水上摆了两艘这样的战船,新罗人闻风丧胆,辎重船从此不敢下河,十万大军断了粮草,最后只能俯首认罪。” 韦雍、张鹭相视大笑。张鹭心道:“好在幽州没有大河大江,这船没法开过去,不然以李茂的诡诈,我倒要提醒主公一句,免得吃了这厮的亏。” 第521章 浮海浪里行 说了一阵闲话,天色黑了下来,大船上灯烛照耀,明如白昼,船大浪轻,十分稳当。张鹭发现李茂在船上蓄了一批歌舞姬,个个年轻妖娆,体态撩人。 他虽是个旱鸭子,却听人说船上规矩大,等闲不让女人上的,李茂不懂这个道理吗,为何弄了这么多歌舞姬在船上? 在来辽东之前,张鹭做了一些功课,对李茂的身世做了一些了解,不过李茂为人低调,做的事都神鬼莫测,他的背景云里雾里,让人摸不到头脑,一个很深刻的印象是此人好色的很,家里美眷如云,还常和心腹秦墨出入烟花之地,他做上都进奏院主的时候,有段时间索性就长住平康里办公,还给妓女们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轰动了京城: 十年一觉西京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诗文不错,人却是个地道的浮浪子弟,这就难怪要在船上蓄养这么多的歌舞姬了。 张鹭虽然不以为然,不过美人在怀,他也做不到坐怀不乱,被一群莺莺燕燕榨的灯枯油尽,顿时酣睡不起。 海上生明月,李茂和韦雍走上了甲板,腥咸的海风吹在脸上,十分舒服,卫士布置了警戒线,确保没有任何人会打扰他们。 韦雍在确认没有任何外人在场,他说的话天知地知李茂知,绝无第三个人能听到时,方才敞开心扉向李茂表达了效忠之意,并将自己的履历一五一十,从头道来,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他相信李茂不会计较他的过去,而他也无法隐瞒自己的过去。 李茂的确不计较他的过去,计较的是他肯不肯向自己坦诚他的过去,作为手中重要棋子之一,李茂对韦雍的过去并不陌生,韦雍所简述的过去与他所掌握的虽稍有出入,却也还能接受。 韦雍最后诚恳地说道:“崔雍一片真心惟天可表,若有妄言,甘受五雷轰顶而死。” 李茂笑了笑,指了指卫士布置好的藤椅,示意韦雍坐下来说。 两张藤椅并排摆放,各自前面放有一张茶几,藤椅、茶几,摆放的方式都是韦雍所未见的。他也听说过李茂来历与众不同,说话做事常有出人意表之处,因此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勉强接受了,只是李茂能惬意地把身子埋进藤椅里,而他始终只是稍稍搭着一点边,恭敬地欠着身子。 李茂并不打算纠正这份恭敬,韦雍毕竟不是秦墨,和他还是很有隔膜的。 “元理是位正人君子,也是位爱兵如子的好官,但幽州这个地方,光是好官还吃不住,朱氏经营幽州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刘氏父子经营多年,也只是仅仅将其压服而无力斩草除根。朱洄宁愿舍弃营州,也要保存实力,志不在小,还有长安的人,是谁不必我说,想必他们也找过你。” 韦雍忙欠身答道:“正要禀报,在长安时林英曾找过我,他希望我帮他做一件大事,给的酬劳很丰厚,可我以为他无法兑现,只是说说大话,且我向来讨厌这种背主求荣的人,故而严词拒绝了他。” 李茂赞赏地点点头,道:“河北之乱为祸已久,朝廷苦不堪言。河北三镇中,幽州势力最弱,却是对朝廷最恭顺的,因为幽州有卢龙、雄武两军,两家互不买账,始终拧不成一股绳,容易被朝廷分而治之。刘济三父子内斗,三个人都没落好下场,雄武军势力大损,在两军之争中已经落了下风,自然期望得到朝廷的帮助,林英是捡了个便宜,所以他才想做笔大买卖,不过做大买卖得有大本钱,他有吗?” 韦雍道:“他没有,四两拨千斤,他没这四两本钱。” 李茂道:“所以幽州总归还是朱洄占上风,雄武军会被压制,他们肯定会不服。” 韦雍道:“大帅所言极是,雄武军使庄园,大将韩盐露、何泓都不服朱洄,是可以利用的一方。” 李茂道:“你打算怎么利用?” 李茂咄咄逼人,韦雍顿感紧张,想了想,毫无保留地说道:“元理公不能做节度使了,得设法让他下来,这不是算计他,而是为了他好。幽州不能落在庄园、朱洄等人的手上,而应该由大帅来统领。可以利用庄园和朱洄的不和,设计让二人互相争斗,再以元理公的名义邀请大帅率军入关调停,趁机拿过幽州。” 这个回答,李茂是满意的,却不动声色地问:“朝廷是不会同意的。” 韦雍脱口而出:“两害相较取其轻,朝廷不会有异议。”忽觉话不妥,忙又解释:“朝廷更信不过朱洄,林英要我做的大事,就是鼓动庄园、韩盐露的雄武军平灭朱洄,把幽州送到朝廷的手上。” 林英想做什么,李茂大体还是知道的,消息来源主要是新设立的驻上都进奏院,陈慕阳想消息还需要佐证,观察幽州的局势变化,他判断陈慕阳的消息是可信的,林英的确是在利用雄武军与卢龙军的矛盾下一盘大棋,也就是林英跟韦雍说的“那件大买卖”。 李茂判断在朱洄和雄武军之间,朝廷肯定会选择雄武军,虽然雄武军也不大恭顺,但总比祖上有污点的朱洄强。 不过万一雄武军抵不过朱洄,朝廷又将如何? 而若恰巧李茂有能力压制朱洄稳住幽州呢? 迫不得已,朝廷也只能选择李茂了,这就是韦雍那句犯忌的“两害相较取其轻”。 这一切的关键是让朱洄自己跳出来,再让雄武军和朱洄斗起来,把握好时机逼着朝廷不得不接受李茂率军入关,执掌幽州的事实。 李茂和韦雍对视一眼,心有灵犀,许多话尽在不言中了。 “要设法把朱洄运作回幽州。” 夜深临别之际,李茂一语点明韦雍回幽州后的任务。 韦雍心领神会:“明白。” 在海上飘了两天两夜,来到一处拥有绵软沙滩的港湾,岸上一座城寨,有重兵把守,是李茂的四大盐场之一,芦苇湾盐场。 盐场内建有码头,所产的海盐通过船舶运至东、高州,在此包装,再运销辽东各处。 河东产池盐,韦雍和张鹭都曾参观过,与这座大盐场相比,河东的池盐作坊还十分原始,规模小,设备落后,管理简单,是无法相比并论。 芦苇湾盐场出产的盐品质上佳,价格低廉,韦雍、张鹭看了都十分满意,代表张弘靖和李茂定了一份契约,约定李茂向幽州供货,幽州方面负责分销,所得利润,二八分,辽东拿二,张弘靖拿八。 二八这个结果是张鹭争取的,李茂本来要三七分,他三,张弘靖七,这多出的一层是张鹭喝了一大碗酒后争取来的。 此行功德圆满,韦雍心满意足地回了幽州,张鹭却临时提出要到辽州等地去看看,李茂表示欢迎,遣人护送去辽州,由文书丞、郑孝章等人接待。 他自己却去了卑沙城,辽东已经一统,卑沙城也非化外之地,桑容审时度势,向辽东节度使李茂献城,李茂授他一个节度押衙兼卑沙城兵马使,仍然驻守卑沙城,所部一个不动,只是让监军院象征性地派了一名监军使过去。 辽州监军院现在就是李茂的私人图章,凡需要向军队派监军,由军政部护军院拟出名单,交由监军院出面办理,监军使张海蓉就是护军院使夏纯的门下书办小吏,签名、盖印、发文而已,非但丝毫做不了主,连多问一句都不敢。 不过张监军修养高深,早看透了权与名的实质,他爱好广泛,吟诗作画,悠游山林,日子过的很是逍遥,他的一个门生能模仿他的笔迹,留在监军院办理常务,每遇有紧急公文而张海蓉又不在,便由他代签代办,张海蓉连捉笔画名的苦差事都免了。 李茂巡视卑沙城,主要是看看他着力打造的海外贸易码头,这座码头在卑沙城外,说是码头,其实已经建成一座新城,占地面积甚至比卑沙城还大。 除此之外,李茂还要顺道出席安东军第十师建军仪式。 第十师这个番号,李茂本来是打算留给高苏的,渤海大将因为追随大元瑜过紧,为新国王所猜忌,两家闹的剑拔弩张,同时派人请李茂裁决。 高苏是一员悍将,这一点他已在战场向李茂证明过,东征军中军一万多人差点被他打垮就是明证,金梯邕、马和东、石雄都做过他的手下败将。 他的麾下号称“铁打的高家军”,主要将领都是高家子弟。高家军常年驻守渤海北境,与靺鞨人打交道,精擅山林作战,作风顽强,战术高明,是捍卫渤海北境的中流砥柱。 大元瑜说服高苏率部南下,在铁州城下阻击李茂,距离铁州不远的中京城是高氏的荣兴之地,家族的根脉所在。高苏率八千高家军南下参与大尺隆组织的铁州会战,屡建奇功,李茂兵走险锋,突然使出大杀器,一举攻克了中京城,拿住了高苏的命脉,迫使八千精锐的高家军不得不做壁上观,没有参与最后的上京保卫战。 他的家族因此保全,但在渤海却坏了名声,而今江山易主,新主翻出旧账整治他,高苏只得含恨投奔辽东。 第522章 谁是刺客 高苏骨子里还是爱渤海的,他的八千高家军分出一半回了渤海北境,继续和森林里的同宗兄弟缠斗,捍卫王国北境。他自己则带上子孙家眷及三千亲兵投奔辽州,归属李茂麾下效力。李茂将其部留在辽州整训,补充军械、训练军官,待整训完成后遣往哥州效力,专门对付散居在森林里的室韦猛盾部。 但桑容主动提出要第十师番号,李茂也不能不给,毕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不给太不给面子,而且能让桑小鬼主动低眉折腰也不容易,李茂担心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桑容麾下只有六百多人,凑不成一个师,李茂便从驻守码头新城的亲军左、右卫营各拨出一部人马交给桑容指挥,再把亲军左厢先锋营改隶其麾下,勉强凑够一个师的标准。 亲军左厢先锋营由左厢副统领马雄安兼领营统制官,改隶第十师后马雄安脱离左厢,出任第十师副统领。 鉴于第四师统领马和东在铁州之战中的糟糕表现,回辽东后,李茂即将其调往训练厅任训练副使,第四师开赴东州整训,新的统领人选,李茂中意马雄安。但马雄安资历较浅,左厢副统领地位虽高,指挥的军队却很少,独立指挥第四师资望不够,恐人心不服。让其先任第十师副统领,积攒资历,等时机成熟再转任第四师,这是李茂做出的一项人事安排。 在此之前,第四师统领一职暂由石空代理。 参加完第十师的建军仪式后,李茂即要回辽州,桑容率舰艇护送,临别之际,桑容开玩笑说:“卑沙城现在太平无事,若有需要,我可以随时去辽州充当人质。” 李茂却是一本正经:“卑沙城隔海联系淄青、新罗、日本,将来还要建远海舰队,地位十分重要,须得有一个有分量的人镇守,你安心在此,不必有其他顾虑。” 桑容道:“你既然信得过我,我就什么都不说了,我会替你看守好卑沙城,帮着小嫂子好好经营登州-辽东商路,你尽管放心。” 桑容和李茂年纪相仿,却自持在军中资历深,一直视李茂为弟,唤苏卿为弟妹,称苏卿“小嫂子”这还是第一次。 李茂心里有些感概,天不怕地不怕的桑小鬼也变得识时务了,摇身一变甘居人下。 便又道:“淄青换帅之后,于将军的境况改善了没有,若在淄青住不习惯可以到辽东来,我情愿以节度使想让。” 桑容道:“这话就不说了,你肯让,他又岂敢接?淄青已不是以前的淄青,于将军的境况比以前要好。李师道比他兄长有一样好处,就是优柔寡断,只要对手肯服软,他不从赶尽杀绝,他耳朵根又软,有人诋毁,有人赞颂,他就焦躁起来,懒得去管了。” 李茂道:“我方才说的话或许有些不当,但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于将军于我有提携之恩,我是真心希望他能来辽东过几天舒心日子的。” 桑容笑道:“这句话我一定转告,来与不来,却看机缘吧。” 闻之李茂要回来,兰儿一早就把自己洗刷的干干净净,擦的香喷喷,妆扮的花枝招展,按照李家内宅的规矩,家主远道归来,第一晚必须宿在正妻处,而且要连宿三晚,此后住哪全凭家主心意,想在哪住就在哪住,再无约束。 苏卿远在郓州,辽东只有芩娘、兰儿、苏樱和薛丁丁四个妾侍。 薛丁丁脾气倔,她怀疑金梯邕的死跟右厢有关,已经很久不跟李茂说话,虽有妾侍之名,却从未承家主雨露,也就不在竞争之列。除去她,不管是从小到大,还是从大到小,兰儿都夹在中间,第一晚的享受是捞不到的,况且芩娘入门最早,姐妹中地位最高,又是女管家,兰儿也不敢跟她硬抢,不过兰儿自有兰儿的心思:猫儿见着鱼,在哪儿不能吃,非得等到晚上、床上,偷个空尝个鲜有何不可? 兰儿的这点小心思,芩娘、苏樱都是心知肚明,只是装着不知道。芩娘是李茂的第一个女人,贫贱之交,感情非常。苏樱入门虽迟,却有一子一女傍身,为人聪明、美丽又知书达理,少不了恩宠。只有兰儿出身娼门,又一无所出,随着李茂地位日益攀升,年纪越来越大,时时有失宠的危机。 二人能理解兰儿的心情,也乐得成全她。 李茂在东州登岸,与坐镇东州处理西甲营善后事宜的文书丞、谢彪碰了个头,再到西甲营巡视,西甲营暴乱发生在去年深秋,受几个新罗人挑拨,奚人结党对抗官府,双方发生剧烈冲突,情况比李茂向韦雍、张鹭描述的要严重十倍。 西甲营在暴乱中被烧成白地,损失房屋上万间,死伤数以千计,暴乱平息后李茂坚持在旧址重建,按照一个中等城镇的规模,统一规划,分期建设。 工地上很热闹,除了工匠、苦力,还有不少喊冤的,找人的,做小买卖的,那场大火起的又猛又大,死亡人数至今仍是个谜,李茂一行刚刚进入工地就被一群喊冤的奚人围住了,李茂脸色阴沉一语不发,谢彪答复查明真相后再做计较,众人不答应,一个个情绪激动,围着不肯走。 石空担心出事,下令卫士组成盾牌阵护住李茂一行先行离场。 当晚李茂在东州刺史府召集东、高两州及经济部各局署和驻军会议,谢彪受委托在会上重申了对胡人的政策,李茂杀气腾腾地总结说:“辽东是大家的辽东,不是哪一家的辽东,辽东既无法外之民,也不容许有特殊之族群,谁要是看不到这一点,只能是自取灭亡。各部在办理此类纠纷时,心里只要装着四个字:秉公执法,其余的什么都不要管,不要和稀泥,不要搞折衷,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谁敢触犯律法,就拿谁开刀问斩。” 因为西甲营的事,东高两州及地方驻军同感压力巨大,奚人在辽东人数众多,此前享有各方面优待,事变前西甲营的规模相当于一座中等城镇,却是法外之地,地方官府根本无从管辖,捕快、税吏敢去执行公务动则挨打。 六个高丽人拉爆了这个火药桶,时间是李茂东征之际,用心可谓险恶,但借此彻底割除这个毒瘤,并给居住在辽东的千千万万的新附民敲个警钟,树个榜样,却是极有必要,没有这样一个榜样,将来还不知有多少人要陷入无畏的纷争中,枉送了性命。 但面对现实的压力,具体操办的人仍旧不免要动摇,试图和稀泥,试图搞折衷,试图糊弄过关,人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样的大事若都能糊弄过去,官府的威信何在? 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好在李茂及时赶来了,说了这样一番掷地有声的话,彻底打破了某些人的幻想,给了真心干事的人以强有力的支持。 李茂的话刚说完,与会者便全体起立,表达内心的真诚拥护。 会后,李茂留谢彪在东州继续处理善后事宜,而与文书丞一道回辽东城。 东州至辽东城有四百里之遥,联通两地的驿道已经修建完毕,道路平阔,每三十里设驿站一座,围绕着这些驿站一个个新的村落已初具雏形。 这日夜宿丰乐驿,文书丞上街上买了一包酱牛肉,提了一坛酒来找李茂喝酒,李茂也嫌驿站伙食太烂,但规矩是他自己定下的,也不好额外加餐,他也正打算到街上去走走呢。 文书丞是来道歉的,在处理西甲营善后一事上他思路混乱,手段过软,总是一门心思地想搞妥协,担心把事情闹大了惹恼了奚人收不了场,正是在他的压制下,才使得善后事宜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久拖未决,越来越被动。 经李茂点醒后,文书丞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却因一时抹不开面子,在东州会场上一语未发,没有公开认错。会后,李茂留谢彪在东州主持善后,却把他带回辽州,他才意识到事态严重,赶紧找机会来向李茂认错。 面对文书丞的坦诚,李茂微微一笑,和他碰了一杯,说道:“你的用心是好的,担心手段太严厉惹起奚人的反弹,毕竟在辽东奚人要顶小半边天嘛。不得不说新罗人这招很阴险,打在了我们软肋上。” 文书丞道:“现在各级官府、军队里面都是番汉杂半,此类事情会越来越多,处理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乱子,也给了心怀叵测之人以可趁之机。在这方面内保处应该有更大的作为。” 李茂道:“内保处已经很大,再扩张,合适吗?” 文书丞笑笑,道:“有用就不要在乎大,大一点能防患于未然,总胜过事后擦屁股,一个西甲营一把火烧成了平地,损失又有多大。” 李茂高兴地说:“文兄果然有远见。” 喝了会酒,说了会话,心结解开了,文书丞的酒量也到了,恐酒多失态便起身告辞,李茂送他到门外,喝了点酒身体燥热就没有回屋,在院中石凳上坐下,遥望夜空,神游四海,冷不丁地听得“咯哒”一声脆响,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就听得轰隆一声,就在他的眼面前,三间新建的青砖馆舍轰然倒塌了。 尘烟未散,四名身手矫健的黑衣人骤然冲出来,手端连发机弩,站在废墟上寻找李茂的尸体。 第523章 我很满意 一名刺客发现了李茂,举手便是一弩,李茂跃身躲入石桌后,箭矢擦着石桌飞了过去,石屑崩飞,擦出火星——竟是威力强大的连发机弩! 刹那之间,石空和卫士也反应过来,四面八方包围来,石空手持大铁盾护住李茂,卫士们去了后顾之忧,挺身而出,与刺客当面对射,各死两人。仗着人多势众,刺客败阵而出。李茂叫了一声:“抓活的。”石空喝令停止射击,分兵围捕。 两名刺客被逼入断头巷,见无路可退,遂引刀自刎。 李茂拾起一架弩箭,看了一遍,军械二所生产的连发机弩无疑,木托上的编号被人磨去。检查了刺客尸体,并无一丝一毫能表明身份的东西。 石空下令将尸体隐藏起来,却将驿将带来,先劈头盖脸一顿痛骂,驿站三间房屋突然倒塌,恰恰又是李茂的住所,驿将早已吓的面无人色,吃石空这一骂,咯地一声倒抽一口气,昏死过去。 这时文书丞也闻讯赶来,见李茂平安无事,松了口气,他建议:“立即封锁消息,对外只说是房屋自然倒塌。 李茂点点头,让人救醒驿将,亲自审问道:“建筑驿馆时你究竟拿了人家多少好处,这建的是什么狗屁破屋子,今日是我命大,否则我固然没命,你的脑袋又在哪?” 驿将无言以对,只顾叩头谢罪。 李茂挥挥手:“先把他拘押起来,交法司细细审问。”文书丞又补充道:“把驿站里的人统统拘押起来,仔细审问,看看有没有同党。” 驿将听闻这话神情稍定:这房屋是馆驿局主持修建的,自己一名小小的驿将哪有机会插手?纵然是修葺时拿过承揽工匠的一点回扣,质量方面可是从没有打过马虎。 出了这样的大事查一查也好,查清楚了才能还自己一个清白,怕就怕查不清楚,把自己当成了替罪羊。 可怜自己无权无势的小吏一个,弄不好就真把自己报销了。 驿将愁眉苦脸地被带走了,驿站其他人员也旋即被扣押隔离,一一审查过关。 到了无人处,李茂卸下连发机弩的木托,在托铁的底端有一块黑泥,颜色与铁一般无二,浑然一体,不注意根本无法察觉,挖去黑泥,露出五个阴刻的数字:80932。 这五个数字才是这架机弩的唯一编号。 李茂把数字抄录下来交给石空,命其立即送回辽东城交给曾真。 却对文书丞说:“西甲营的善后要加快。” 文书丞心领神会,道:“我现在就回去。” 丰乐驿的事被严密封锁着,并没有引起大的震动,文书丞连夜返回东州,二日一早便将馆驿局主事一干人等拘押了起来,罪名是涉嫌徇私舞弊。 小道消息很快传出,直接指向了丰乐驿,说李茂夜宿丰乐驿,发现了三间危房,梁柱用的是朽坏的松木,李茂喝问驿将,驿将百般辩解,李茂激怒之下,一掌打在梁柱上,三间房舍呼啦啦倒了下来,驿将当场吓晕过去。 李茂恨馆驿局营私舞弊,勃然大怒,下令文书丞彻查此案。 馆驿局归属军政部管辖,李茂让文书丞连夜回东州彻查,可见问题之大,众人揣测这一次不牵出个大霉蛋来是不会罢手的。 小道消息在特殊渠道流转,知道的人不多,但应该知道的人却一个都没漏。 李茂不动声色地回到辽州,距城还有十里地就被兰儿截住,李茂惊道:“是谁泄露我的行踪,此人该杀。”兰儿娇嗔道:“你不愿见我是吗?” 李茂道:“想见,当然想见了,想的我****焚身,不过你还是得告诉我,是谁向你泄露了我的行踪。” 兰儿道:“呸,左右就这一条回城的路,老娘在这等了你三天啦,你看看,我的脸都晒黑了,腿上、胳膊上都是虫虫咬的包包。” 李茂哈哈大笑,抱过兰儿说:“你的腰上臀上有没有包,让我看看。”兰儿道:“有,众目睽睽你敢看吗?”李茂道:“有什么不敢的,看一眼又不会掉块肉。”兰儿伸手拉住腰带就要解开,慌的李茂赶忙拦住,告饶道:“这里不方便,咱们回城去。” 辽东城满是官署和军营,碍人眼,不方便,二人便从岔路去了辽州城,李茂的目标是直奔右厢在城里设的接引客栈,那里由秦墨直辖,十分隐蔽。 兰儿却要他陪自己去买几匹布和一些胭脂水粉。 搁在往日李茂必要生出十万条理由来推脱,不过今天或者是心情大好的缘故,竟然满口答应了下来。 二人微服进城,瞧东瞧西,兰儿满载而归,李茂的行踪也被很隐蔽地泄露了出去。 扫货归来,二人在辽州城西右厢开设的海东客栈里开了间包房。 洗漱之后,略作休整,李茂和兰儿便盘肠大战起来,直到红日西坠,兰儿烂成稀泥,方才打道回府。 当夜李茂与芩娘再战,态度温和,动作细腻,芩娘劝他休息,李茂面红,翻身下来,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你不要怪我纵容她,说起来她比你们都可怜。” 芩娘道:“我没怪她,她也不容易,我给她配了许多药,但吃了总没效果,难道竟真的回天乏术?我看不如让她收养两个孩儿,将来也好有个依靠。” 李茂点头,与芩娘天南地北地说了会话,又要来,芩娘道:“别了,我有了,经不住你这么折腾。” 李茂大喜,翻身把耳朵放在芩娘平坦的小腹上,听了又听,欣喜地说:“你我一起耕耘她也有十年了,为何今日才开花结果呢。”芩娘生气地转过身去,不理会他,李茂大笑,说道:“一句玩笑,又生气,几时变得如此小气。” 芩娘不肯回头,只道:“你的这些混账笑话哄兰儿听去,你们两个怎么混缠我管不着,我是个正经古板的人,听不得你胡说。” 李茂安抚了芩娘一阵,倒也不忍再折腾她,嘱咐她先睡,去了苏樱院里,隔墙却听到苏樱正和乳娘对付两个孩子,恐自己进去忙上添乱,于是出来,欲去寻兰儿。 路过薛丁丁的小院时,因见院里还亮着灯,便敲了敲门,鸯儿听到三声敲门,赶紧过来。 打了个手势,让他噤声,李茂望了眼正房,悄声问:“睡了没有?” 鸯儿道:“发了会呆,又写了几行字,嫌字写的不好,生气了,点着灯睡,刚睡着。” 李茂叹了口气,嘱咐道:“有空带她出去走走,别逼坏了她。” 鸯儿睨了眼李茂,欲言又止,李茂挑起鸯儿的下巴说:“有话就说,我洗耳恭听。” 鸯儿脸颊红了,拨开李茂的手,低眉说:“我没什么说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惹了她,你自己多去哄哄她,别人也只能敲敲边鼓。” 李茂摇摇头道:“我最不懂的就是怎么哄人,尤其是爱生气的小姑娘,来来来,麻烦鸯儿妹妹给我说说。” 鸯儿脸红透了,说道:“天晚了,我还有针线要做呢。” 转身要走,被李茂拉住,夏天穿的少,鸯儿的肌骨柔软滑嫩。 李茂本是跟她开个玩笑,这触手一摸,倒被她撩动了火气,转身将她抱住,捂住嘴,拖进了后院的柴房,把鸯儿推在干草上,扑压上去。鸯儿勉力挣扎了几下,叹了口气,便主动解开了衣裙,她年纪虽然不大,却是胸高臀肥,熟透了的。 李茂也就不跟她客气,一把撕开,挺身便进。 鸯儿唔了一声,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星眸微醺,眉头拧成一团花,浑身的肌肉绷的紧紧的,从松紧度来看,她应该还是处女,但做派这样老道,又让李茂生疑。 李茂有意试探,猛力挞伐,鸯儿禁受不住,手捂不住嘴,忙抓了把草咬在嘴里,李茂看的有趣,扑哧一笑,饶了她这回,伸手一摸,血糊糊的一把。 鸯儿自己把自己收拾了,开门,左右望了一眼,确认四处无人,回过头,咬着嘴唇,幽怨地望了李茂一眼,低下头一语不发地逃了出去。 看她小步快挪,腿脚抬不起,倒是地地道道的处女破瓜后的症状。 这女孩知进退,不粘人,李茂很满意。 第524章 秦墨送子 曾真循着那一串数目字很快就查到了那张机弩的来龙去脉,她单独向李茂报告说:“机弩由军械二所于元和八年元月制造,四月配发给亲军右厢佩刀军,山南指挥所战斗中遗失,当日一共遗失了六架。” 李茂道:“就这些?” 曾真道:“能查到的就这些,当日一共遗失了七架,其中两架分别于元和八年七月、九年二月由保安局收缴归还,外部编号被磨去,没有发现底部编号。” 李茂道:“七架遗失的机弩找回两架,剩余的五架中有四架同时出现在丰乐驿。曾真你说说这意味着什么?” 曾真道:“丰乐驿的事属下知之甚少,不敢妄加评论。” 曾真的冷淡让李茂提不起精神,便点点头,说:“辛苦你了。” 曾真敬礼出去,石空道:“常总管过来了。”李茂起身走出会议厅,和常木仓对了个眼神,二人一起走到庭院中,在临水的水榭中站定,常木仓道:“遗失的五架机弩通过黑市,被一个叫王柏的人买去,他在家里藏了一架,其余四架给了四名雇佣的杀手。” 李茂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常木仓道:“王柏是个化名,真名叫马白,原是军料院派驻第四师军需官,后因贪污公帑被开革出籍,此后他在东州西关开了一间贸易行,表面上是经营羊毛生意,实际是靠倒卖代盐铁券牟利,他上面有人关照,生意很好,仅去年便获利约十万贯。” 李茂道:“他上面的‘人’是谁?” 李茂这是明知故问,这个马白是马和东的族侄,年纪轻轻就做了第四师军需官,当年左司(第一监察局,负责监察军政系统)获知其贪污线索,认为事关重大,不敢专断,谢彪专门向李茂做过汇报,得到李茂的首肯后才介入调查,因为事涉马和东,最终也是高举轻放,仅处置了一个马白就草草结案了。 常木仓没有正面回答李茂的问题,而是说:“那四名刺客都是马白重金雇请的,此事有人证有物证,容不得他抵赖。” 李茂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两声,对常木仓说:“当初石雄被围铁州城下,他按兵不动,逼得我不得不阵前换将,事后很多人劝我拿下他,我却放了他一马,辽东能有今天,他有大功,都是一起创业的老弟兄,我实在不忍。调他去做训练副使,表面上是降了半级,但训练使是金都头兼任,他远在平壤,辽东的训练厅还不是他这个副使说了算,他又抱怨张盛如、梅连庆架空他,张、梅两个人都是老实人,你好好做,做出成绩来,他们怎么不买你的账?” 李茂做了个深呼吸,纾解了一下压抑的激愤,方又说道:“我本以为给他一个台阶下,他能就此收敛,却没想到反而变本加厉了。我该怎么办。” 常木仓道:“他做事很小心,若公开处理,只能处理到马白,弄不好又要重蹈左司的覆辙。” 李茂道:“多年的老兄弟了,就这么分道扬镳了吗?我能不再给他一次机会呢?” 常木仓沉默半晌,方道:“明日军官训练所举行期中比武,请我去做点评。大帅平素最关心学员们的训练,我以为这点评还是大帅来做最为合适。” 第二天一早,李茂忽然出现在位于辽东城西的军官训练所期中比武现场,顿时引起了轰动。军官训练所是安东军中下级军官的摇篮,李茂不仅亲任总教习,每逢大典,还让军官训练所的学员兵充当他的右厢卫队,极尽荣宠。 李茂来训练所转悠不是什么新鲜事,训练所的学员见他的次数比一般刺史还要多。不过他给自己定有规矩:绝不干涉训练所的具体教学。期中比武是教学中的重要一环,主持训练所的张盛如、梅连庆就没有向李茂发出邀请,只邀请了知参谋厅事常木仓莅临点评。 陪同李茂前来的除了知参谋厅事常木仓外,还有军政部总管郑孝章,这个规格是空前的。 军官训练所隶属训练厅,训练使现由都知兵马使金道安兼任,实际主事的是副使马和东和左右判官张盛如、梅连庆。贵客临门,金道安远镇平壤城无法露面,负责出面接待的自然就是训练副使马和东。 马和东一脸严肃,在李茂面前略显紧张,李茂倒是谈笑风生,在比武操典上,李茂推马和东做了主位,自己和郑孝章、常木仓列席观看,只带了耳朵来听,眼睛来看,绝不干涉具体。比武持续了一整天,黄昏时结束,马和东请李茂点评,李茂说了几句鼓劲的话,具体由常木仓点评,点评完毕,李茂在郑孝章、常木仓、马和东、张盛如、梅连庆的陪同下检阅了学员兵队列。 晚上由军官训练所做东,在露天操场上举办了酒宴,喝光了一百多坛酒,李茂一人就喝了三坛。宴散,李茂休息了一会,子夜时分召集众人在训练所小会议厅开了个小会,李茂仔细询问了“中高级将领研修班”筹备情况,得知各项工作已经准备就绪,满意地点点头。 留郑孝章、常木仓和张盛如、梅连庆敲定细节,自己和去了庭院花园,是夜月明风清,凉风习习,二人在后园谈了约一个时辰。 谈话结束,细心的郑孝章发现马和东的眼圈红红的,似乎哭过,脸也红且不停地擦汗,而这日的天气十分凉爽,根本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闷热。 李茂和马和东谈话后的第三天议事堂做出决议:训练副使马和东改任盐铁院缉拿按察使兼税警总队指挥使。 为了保障盐铁专卖和税赋颗粒归仓,元和八年末,李茂设立了两支二级武装:盐铁院缉私队和税警总队,挂两块牌子实为一家,受军政部和盐铁院、税务稽查局双重领导,由参谋厅统一指挥。 不管是盐铁院的缉拿按察使还是税警总队指挥使,地位都不及训练副使,不过从另一角度说这个职位可比训练副使实惠多了,谁都知道税务稽查局和盐铁院是两个出了名的肥水衙门。不仅油水丰厚,而且权力甚大。 对李茂的这个安排不仅外人看不懂,便是具体负责查办丰乐驿刺杀案的常木仓等人也云里雾里,马和东调任后不久,馆驿局主事和丰乐驿将都被放了出来,官降一级,继续使用。 这件蹊跷事就像是一阵蹊跷风,来无影而去无踪。 马和东降级使用后,第三师统领一职便空悬了起来,第三师驻守山海关,地位十分重要,代理统领石空的主要时间都在辽东城,并不能时时管束,斟酌再三后,李茂调原第四师副统领黄仁凡去山海关,接任第四师统领,任命高苏为第十二师统领兼勿州刺史。 三千高家军随之开赴勿州,为第十二师注入新鲜血液。 有人担心高苏与渤海国暗中勾结,出卖了辽东。李茂道:“高苏至多是坐地自雄,他不会勾结渤海害我的,我虽损失了一个勿州,却可保东北边境无碍,算算还是划得来的。” 渤海国王大石牧坐稳国王宝座后,便暗中与靺鞨人媾和,支持其侵犯辽东北境,以牵制李茂,好与辽东讲讲条件。 黄仁凡率十二师奋起迎击,却是屡战屡败。靺鞨人的山林游击战,比室韦人更加难缠,即便是常木仓的第五师应付起来也十分吃力,而高苏与靺鞨人打交道多年,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有他镇守勿州,可保万无一失。 不过李茂也看出高苏是个自主性很强的将领,家族势力又十分庞大,坐镇勿州若时间过久一旦让他扎下根来,将无法控制。李茂听从常木仓的建议,将其父母至亲留在辽东城,只允许他带妻子赴勿州上任,希望能以亲情来牵制他。 高苏不负所望,出镇勿州后一连打了个三个打胜仗,将入侵的靺鞨人全部驱逐出境,稳住了东北边境。 元和九年盛夏,金秀宗在庆州发动兵变,试图废黜金重熙以自立,金道安出兵干涉,平息了叛乱,将金重熙贬黜庆州,但拒绝助金重熙清肃其势力。 鉴于渤海王大石牧有暗中鼓动靺鞨人侵犯辽东边境的不老实行为,李茂令秦墨给予敲打,秦墨下令绑架其宠妃李氏,索要金珠三万。 之所以选择绑架渤海王的宠妃,自然有秦墨的恶俗爱好在里面,但这件事做出来也有一石二鸟之意:既向李茂展示了右厢在渤海国的成绩,又向渤海王秀了下肌肉。 大石牧明知此事是右厢所为,却也无可奈何,他的身边,满朝文武的身边,到处都是右厢的眼线,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监视之中,自己还有什么叽叽歪歪? 李氏是在自己寝宫的床上被人掳走的,从自己离开到获知消息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右厢用此举表明了他们有能力随意进出他的寝宫,既然有本事从他的龙床上掳走他的宠妃,掳走他岂非也是小菜一碟? 渤海王宫号称固若金汤的警卫体系在人家眼里简直就形同虚设,自己还有何安全感可言?自己的性命尚无保障,暗地里搞小动作的时机是不是还不成熟,风险是不是还很大? 大石牧惊出一头热汗,又吓出一身冷汗,于是去除国王冠巾,一路呼号着来到辽东,向李茂求援,请李茂做主。 渤海王受到了教训,认错态度良好,李茂暂时原谅了他。 李氏回到渤海王宫后不久,大石牧惊喜地发现她怀孕了,至于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掐算时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这让渤海王一时十分苦恼。 不过一天后,渤海王就想通了,第二天大朝会时他向满朝臣工通报喜讯:寡人宠妃的肚子里,渤海国的未来正在茁壮成长,这从侧面证明了寡人是有生育能力的,配做这“海东盛国”的一国之主。 大石牧幼年骑狗,被狗咬伤了命根子,成年后家有姬妾上百,却一无所出,内外皆传言他无生育能力,做了国王后尤遭非议,这莫名其妙来的孩子倒解了他的大围。 如此喜事自须举国同庆,于是大赦全国,五京免赋税一年,上表长安为世子讨封号。 李茂身为押藩使,接到渤海国的奏表,哭笑不得,对秦墨说:“瞧瞧你干的好事,人家本来是生不出儿子的,这下好了,儿子来了,渤海国后继有人了。” 秦墨道:“却也作怪,这次怎就一炮打响了,想是李氏那块地太肥的缘故吧。”石空老实:“不过才刚怀上,怎知就是个男孩,万一是个女孩呢。” 秦墨道:“不会是女孩,肯定是男孩。”又失神问道:“无论男女都是我的种,落在那厮手里如何是好?”李茂道:“这还用问,让你的右厢盯紧点,别让人狸猫换太子,害了你女儿。”石空不解何为狸猫换太子,秦墨解释道:“就是用一只剥了皮的狸猫换了我那将要来当国王的太子,你听不明白不要紧,等我的儿子做了渤海国的太子,我再告诉你。” 第525章 这一劫在幽州 看看的夏去秋来,李茂离开辽东城巡视北方的哥州,这年风调雨顺,散落在辽河上流的游牧部落丰衣足食,没有南下抢劫的动力,西北边境暂时平安。 中秋之夜,李茂在营州城和王俭一家一起过了个中秋节,席间李茂问乌斯兰有何秘方能连生三个孩子而身材仍能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相媲美。 乌斯兰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王俭道:“通家的兄弟,你害什么臊嘛。” 乌斯兰瞪了王俭一眼,对李茂说:“昔日有人给我开了个方子,服了之后有奇效。” 乌斯兰转身离去,少时取回一个锦盒,拿出一张方子来,李茂看过,眉头拧了起来,不解地问:“某也粗通医理,这方子尽是些龙虎之药,你这身子能吃的消?” 乌斯兰脸又是一红,呢喃道:“不是我,是他。” 王俭嘿嘿一笑,李茂道:“明白了,这方子让你老兄龙精虎猛,你夫妻二人经常互动,啊,哈哈,不赖,不赖。” 一席话说的乌斯兰无处可躲,只得离席,王俭捧酒道:“喝酒,喝酒。” 李茂信得过王俭,营州军政统统归他,他在营州王俭家里一连住了七天,此后离城,一时渺无踪迹。 …… 辽州秋风转凉之际,幽州城内却依旧燥热异常,幽州城遇上了数十年罕见的秋老虎,天象有异,人们心神不宁之余,纷纷揣测要有大事发生。 张弘靖是个怕热的人,这秋天的热又跟夏天不同,是彻头彻尾的燥热,热的人心烦意乱。 华灯初上,气温降了下来,张家内宅后园忽然活了起来,戏台上华灯明照,丝竹飘扬,舞姬们翩翩起舞,宾主参差混坐,频频举杯,其乐融融。 张弘靖一身宽松的道袍,饮着冰镇的梅花茶,观赏着韦雍、张宗厚几个人张罗起来的歌舞,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 今天是宠妾红珠的十八岁生辰,红珠十五岁生日那年跟了自己,转眼已经三年,这三年他的仕途由顶峰滑落谷底,又原地打转,愁闷无奈之际,是红珠带给了他太多的欢乐,因此之故,虽然明知正妻不会高兴,但他还是坚持给红珠操办了这场舞会。 一弦歌舞结束,该红珠登场了,趁红珠化妆之际,张弘靖起身如厕,临行前望了眼离他最近的两张空席,眉头一皱,问推官尚明阁:“崔雍和张宗厚两个怎么还没来,搞什么名堂呢。”语气里略有不满,尚明阁未敢轻接。 张府管家张瑞贤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小心答道:“两位判官手上有些急务,要迟些才能来。” 张弘靖哦了一声,没再说话conad。 尚明阁等待张弘靖方便的空档,在庭院的花丛间转悠了一圈,一整天都热的烦人,直到此刻,人才稍稍宁定下来,月光下的花圃菊花盛放,迷人双目,尚明阁手拈胡须想吟诵两首,奈何一时文思不畅,吭叽了半天一句都没出来。 一烦躁,又出了一头汗。 “这鬼天气,真是邪了门了。”尚明阁骂了一声。 忽见一名锦衣小校走的满头大汗,慌里慌张往里闯。张弘靖对待身边的人向来优待,卫士皆着锦衣。 尚明阁瞪了他一眼,小声呵斥道:“成何体统,走这么急所为何事?!” 尚明阁追随张弘靖十几年,不仅是心腹,还是儿女亲家,在张府里地位特殊。 小校大惊,忙站立行礼,左右望了一眼,悄声禀报道:“出大事了,韦雍、张宗厚两位判官让乱军给抓走了。” “啊!” 尚明阁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最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幽州出了乱军,乱军还公然抓了张弘靖最近亲的两个人,这是要造反了吗? 尚明阁望了眼厕所,把小校拉到一边,仔细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其实他不问也知道,幽州早晚要出事,出事者必是卢龙军那些骄兵悍将,惹事的也必是韦雍、张宗厚两个人。 他和韦雍和张宗厚共事多年,深知二人的秉性,二人都是张弘靖的心腹,恃宠而骄,每到一镇都骄横跋扈,仗着节度使的权势肆意妄为。 在夏绥他们合伙逼死了行军司马陈铃木,逼的他五十岁的老妻陈氏投井自尽。在河东他们当街打了太原少尹薛冷,闹出好大一场官司。那也罢了,毕竟是大唐的腹心之地,节度使权势极大,有能力镇住场面,可这里是幽州,虎狼之地! 二人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幽州的骄兵悍将岂是好惹的,怎样,终于闹出事端来了吧。 尚明阁平素和韦雍、张宗厚有权力之争,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切的不快都得放下,幽州一旦发生兵变,那就是灭顶之灾,覆巢之下无完卵。 “掌灯时分,韦判官骑马来使署赴宴,路上走的急,差点撞着两个卢龙军卒,韦判官性急,又恨二人挡路,挥鞭就打,二人喊冤,四周聚集了数十名卢龙军卒,那两个军卒见同伴人多,底气稍壮,喊冤说:我辈镇守边关多年,上酬皇恩,下保百姓,没有功劳也有苦恼,判官为何当街羞辱我幽州将士?韦判官鞭指众人喝骂:而今天下太平,尔辈能挽两石弓,还不如识个‘丁’字。众人因此闹将起来,可巧此时张判官又骑马经过,命随扈将韦判官救出,随扈凶狠,惹恼了卫卒,就此厮打起来,众人一哄把两位判官掳走了。” 尚明阁拍手转圈,连声道:“当街掳掠节度、度支判官,这分明是要哗变,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对了,是那部分人干的?” 小校答:“是卢龙军城防营。” 尚明阁哀声一叹,嘀咕道:“也是他二人咎由自取,当初我就说别让朱洄进城来,那就是一头野狼!开门揖贼,岂有不败之理,可恨我这话谁也不听。” 忽觉得当着卫士的面抱怨并不妥当,遂道:“你去吧,此事我禀报相公conad。” 小校去后,尚明阁把要说的话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磨去棱角,待张弘靖净手出来,这才委婉告之。张弘靖倒是不慌,反笑道:“必又是他俩肝火旺盛,出言不逊,惹恼了军士。去让朱洄出面,把人救出来。当初请他进城不就是为了干这种事的吗?韦雍、张宗厚,哼,倒还有些先见之明。” 朱洄由平州刺史转拜观察副使,坐镇幽州,手中却无一兵一卒,不过以他在卢龙军中的人脉和威望,平息这样一件纠纷料应不是什么大事。 朱洄听闻韦雍和张宗厚被卢龙军城防营带走,脸色顿时冷峻下来,对尚明阁说;“请回复相公,某这就去要人,何醇、朱粟两个王八蛋,料他们也没狗胆敢造反。” 尚明阁劝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彼此都有过错,我看还是以说理为先,先把人放出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轻易不要大动干戈。” 朱洄道:“推官说的极是,请随我一道前去。” 尚明阁也想施恩于韦雍、张宗厚,更想在张弘靖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临危不惧和大肚能容,便欣然答应。 朱洄只带随从两人,尚明阁带贴身卫士一人,驱马来到城西卢龙军城防营驻地。 听闻朱洄到,城防营正将何醇、副将朱粟连忙出门迎拜。 朱洄当面责问二人为何纵容士卒掳劫节度判官韦雍、度支判官张宗厚,二人面面相觑,声言并不知情。尚明阁道:“有人亲眼所见,是贵部兵马掳的人,不会有假,二位将军还是仔细查问个明白。” 何醇道:“果然有此事,某绝不袒护,要打要杀悉听尊便。若是有人往老子头上扣屎盆子,哼,也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尚明阁闻言愕然无语,朱洄身边卫士喝道:“何醇,你发什么狠,若果真是你干的,你一句不袒护就完了,某定要请相公要办你一个失察之罪。” 出言呵斥何醇的人身着卫士服装,年纪也不大,何醇闻言却是诺诺不敢吭声。 朱粟打圆场道:“这两日我俩奉命在城外秋操,不曾在营里,今日才得空回营,城里的事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请老将军和尚推官入营少坐,待我二人查问清楚再报。” 朱洄与尚明阁商量:“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就进去坐着等,看他们怎么说。” 尚明阁道:“但凭老将军做主。” 二人入营,由何醇陪茶,朱粟入营查问,茶喝了三遍,仍不见人回来。 尚明阁心惊,城防营不过一千军马,并不算大,朱粟将各都将领叫在一起一问便知,左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何须费这么大的时间?斜眼见何醇也心不在焉,目光每每往门外溜,倒是朱洄端坐如神,十分稳当。 又喝了一边茶,尚明阁忍不住问:“朱将军为何迟迟不归,要晾老将军和某到几时。” 何醇起身谢罪道:“二公但坐,某去问问。” 何醇也一去不回,尚明阁聊了两句,再也坐不住,借口如厕,起身出门,左右张望了一眼,愈发觉得心惊肉跳:城防营里正在调兵遣将,分发弓弩、箭矢。 第526章 你的绣花鞋留在了外面! “娘的,这是要造反嘛。” 尚明阁钻进厕所,望见后墙有个窗户,肥胖的身躯向上一跃,双臂吃力地勾住窗台,费力地把自己塞进窗洞里,洞太小,他的头能出去,肥硕的肚腹却被卡住,向前不能,后退无路。 恰当此时,骤然听得外面一阵大哗,数百军士齐声大哗:“反了,反了,反了。” 声音齐壮,整耳欲聋,又听一人厉声叫道:“幽州是咱卢龙军的,他张弘靖凭啥送给外人?朝廷百万赏军款,他张弘靖贪墨一半!他不把咱当人,咱要他何用?反了,反了!” “反了,反了,砍了老逼养的。” 又有人叫:“请朱帅当家,奉朱帅为幽州之主。” 尚明阁大惊失色,汗流如注,朱洄到卢龙军城防营来,不是为了救韦雍、张宗厚,而是给叛军送主心骨来了。这,这叫什么事,自己竟还傻乎乎地自投罗网。 尚明阁蛢命蠕动身躯,一咬牙,一发狠,竟奇迹般地从窗洞里钻出来了,空地一声闷响摔在地上。 厕所墙后是块空地,常有猫狗在此方便,尚明阁摔的鼻青眼紫,身上脸上全是污秽,一时也顾不得了,辨了辨方向,撒腿往节度使府跑。 城防营正在酝酿着一场雷霆风暴,士卒们被煽动起来,蚁聚在议事厅前空地,嚷着要推举朱洄为幽州留后,领着他们造张弘靖的反。 营中警卫松懈,倒给了尚明阁跑路的机会。 尚明阁从栅栏缝隙里挤出去,不顾浑身伤痕累累臭烘烘,撒开腿往节度使府跑。此时的幽州大街上静悄悄的,除了更夫,并无一个夜行之人,看起来一切如常,若非亲眼所见城防营里正在酝酿着一场泼天大祸,尚明阁打死也不会相信这平静的夜晚会有人起来造反。 一队巡夜的逻卒发现了尚明阁,拦住盘问,尚明阁气喘吁吁道:“我他妈倒血霉了,出门遇贼,非但被抢,还挨了打。我兄弟在帅府做官,你们送我过去,必有重谢。” 逻卒见他衣着华丽,说话底气十足,倒也信了,护卫着他往节度使府走,眼见穿过一道十字街口就是幽州节度使府的正大门,门口守卫是张弘靖从河东带来的亲兵,自己人。 尚明阁泪水夺眶而出,肥胖的身躯骤然加速,****一般射出人群,朝着大门疾奔而去,口中大呼道:“不好啦,朱……” 这句话说到一半,夜空中飘来一支冷箭,横贯了他的太阳穴,尚明阁肥重的身躯依照惯性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临死之际,他还是说出了他想说的话:“……不好了,朱洄反了。” 张弘靖得到卢龙军哗变的消息时,节度使府已经被重重围困。红珠献了一场歌舞后,浑身香汗淋漓,硬拖着张弘靖陪她去洗了个鸳鸯浴,出了一身香汗的美人儿面颊红润,似一朵带露的玫瑰,娇艳欲滴。 张弘靖把持不住,宠爱了她一场,一时身体疲倦,迷迷瞪瞪打了个盹儿。 获知叛军兵不血刃进了牙城,已经包围了节度使府,张弘靖连连跺脚:“尚明阁,尚明阁在哪,尚明阁误我,韦雍误我,张宗厚误我,我当如何?” 红珠花容失色,颤声提议:“咱们还是逃吧。” 说到逃,张弘靖回过神来,他出镇幽州后不久,李茂的使者秦墨便到了幽州城,秦墨带着李茂的书信向他道贺,参观了幽州节度使府后,秦墨建议张弘靖在府里修一条能通到牙城外的密道,以策安全。 张弘靖却有些不以为然,他是带相衔的幽州节度使,手握十万军马,若连牙城和自己的帅府都保不住,还有何颜面活着?学着耗子挖一条逃生通道,危难时刻以保全性命,小人行为也,不足取,十分之不足取。 不过秦墨也是一番好意,自己也不好太驳他颜面,就不咸不淡地应了下来。秦墨倒是说干就干,回辽东后不久就把擅长打地洞的“耗子”派了过来,张弘靖苦笑一声,也只好由着张瑞贤带着辽东“耗子”到后园去瞎忙活。 “地道!” 张弘靖警醒过来,立即唤来张瑞贤,张瑞贤却支支吾吾。他看出张弘靖对修地道一事并不上心,便没敢大修大建,辽东送来的图纸被他做了大幅修改,整整改小了一号,如今与其说在后园修了条逃生通道,还不如说在那弄了个狗洞,真正的狗洞,人站着是进不去的,弯腰也不行,要想进出,只能爬,像狗一样去爬。 “岂有此理,我堂堂的大唐使相,你让我像狗一样爬出去,我不去,不去!宁可让乱军拿刀割了也决不去!” 暴跳如雷后,张弘靖脸色铁青,浑身颤抖,却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出生在高门大户,父亲张延赏是德宗朝誉满天下的宰相,一门高官辈出,群星璀璨,他步入仕途后也是一路顺畅,如今虽有挫折,仍不失使相之尊。 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这样的侮辱他哪受得了? 红珠面无人色,嘴唇发白,哆嗦着不能说话。 张弘靖这样的人是可以为了面子不要命的,自己呢,也要跟着他要面子不要命吗? 门外又是一阵大哗,内院军兵马使黄奎半身血一身汗地跑过来,随行五六名悍卒,俱是汗透衣甲。 “叛军杀进来了,末将请护相公从后门走。” 见到黄奎,张弘靖稍有人色,哀叹道:“前门有虎,焉知后门无狼?” 黄奎不容分说,取来一套贴身软甲给张弘靖换上,软甲外罩一件麻布衣衫——既能防身,又能改头换面隐藏身份。 军卒一体卸了铁甲,换了麻衣,丢弃了长枪只带随身短刀,护着张弘靖就往外走。 红珠猛然惊醒,扑过去一把抱住张弘靖的腿,哭喊道:“带上我,带上我。” 黄奎一把推开红珠,劝道:“叛军势大,人多了谁也走不成!” 张瑞贤则劝道:“相公安好,料他们也不敢把夫人们怎样,不过是拿做人质,受两天委屈,若是相公也陷在他们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张瑞贤已披上软甲,罩上了麻布衫,他是军将出身,倒比张弘靖镇定的多。 张弘靖望了眼红珠,哀叹一声,转身离去。 黄奎命一名亲兵穿上张弘靖的袍服,令兄弟黄舍率一众亲兵护送着从后门出去,吸引叛军注意力,自己则带着三名好汉和张瑞贤一道护送着张弘靖翻墙而走。 红珠见张弘靖绝情而去,反倒冷静下来,趁着混乱,跑回自己的闺房,收拾了一包细软,又跑到厢房拣了一件小婢的粗布衣裳穿上,抓了把泥抹了脸,一口气奔后院,凭着记忆找到一处废弃的假山,搬开一排发霉的枯枝杂物,却发现了一个黑幽幽的洞口。 这便是秦墨提议张弘靖修建的逃生通道,被他的好管家弄成了半拉子工程,张弘靖不屑像狗一样爬出去,她红珠却不在乎这些。 红珠把搬开的枯树枝搬回原位,遮挡好洞口,正要往里钻,却听得里面一声怒骂:“贱婢滚出去,这里是你来的地吗?” 是张弘靖侍妾任二娘的声音,红珠愣了一下,哀求道:“大难临头,姐姐容我一条命吧,旧日万千得罪之处,妹妹给你磕头,今后做牛做马报答姐姐。” 又有人厉声喝道:“休听她花言巧语,狐狸精,花脸蛇,你滚,你滚,凭你的姿色,去朱洄那一样也能得宠,何必跟着我们受罪呢。” 这是张弘靖的另一宠妾阮氏的声音,任二娘和阮氏都是张弘靖年轻时纳的侍妾,年老珠黄,宠爱不在,便在后宅抱成一团,专门与年轻姬妾作对,这些年死在二人手上的年轻姬妾也不知道多少人。红珠仗着姿容绝代,倒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平日是敬而远之,井水不犯河水,却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撞在她们手里。 这假山下的逃生通道,虽说十分逼狭,但总能爬个人出去,一个一个走,谁也挨不了谁什么事,阮氏和任二娘这个时候要摆弄她,红珠一万个不服气。 于是咬牙切齿道:“你们不让我活,你们也活不成,我去把人引来,要死大家一起死。” 说罢转身,佯装要走。 洞里一阵沉默,阮氏忙改口道:“算了,算了,让她进来吧,平日吵吵闹闹,说到底还是一家人嘛。” 红珠谢了一声,从洞口滑了进去,脚刚落稳,头发就被人揪住了。 “臭婊子你也有今天。”阮氏身高体胖,将红珠按倒在地,脱下鞋劈头盖脸乱打,红珠满心悲苦,大哭告饶,终究无用,一时也发了狠,和阮氏扭打起来。任二娘怒骂了声:“婊子敢反手,我打死你。”猛扑过去,便扯红珠的衣裙。 三人洞里混战之际,洞外也杀声震天,黄奎、黄舍兄弟去后,帅府亲军群龙无首,顿时大溃,叛军杀进府里见人便砍,不问贤愚,逢人就杀,谁问贵贱?张弘靖妻子、亲眷、幕僚、仆奴、卫士三百余人,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几名卫士隐约知道后园有条密道,躲入后园寻找,被叛军发觉,冲进来一阵砍杀。获胜之后,叛军将后园搜索了一番,不见有活人,便陆续离去。 “咦,这里有古怪,这假山后面有个洞,我猜红珠姑娘八成就藏在洞里,小贱人,你给我出来!哈哈,绣花鞋还留在外面,你以为能瞒得过我?出来!” 说话的是个受伤的叛军士卒,砍杀了对手后,将刀插在地上,冲着假山撒尿,因见假山后黑咕隆咚,疑心藏有人,故而出言一诈。 话说完,收了家伙,正准备走开,猛然却听得一声惨叫,是个女人的声音,从假山下面传出,那汉打了个激灵,浑身直冒冷汗,赶忙招呼同伴回来,众人挺枪向前,挑开一排上了黑霉的枯树枝,赫然发现一个黑幽幽的洞口。 这洞口隐藏的十分巧妙,若非洞里有声音传出,这大晚上的决计是找不到的。 洞里三个女人仍在厮打,发出阵阵凄惨的哭叫声。 “红珠在这,红珠在这,快禀报将军,我找到红珠啦!” 第527章 兵乱之后 雄武军兵马使庄园深夜时分得到卢龙军哗变的消息,一跃而起,披甲来到军事厅,击鼓聚将,又派快马请副使韩盐露、何泓等人过来商议。 幽州境内驻有两支互不统属的军队,一是卢龙军,二是雄武军,卢龙军实力强悍,其军使例由节度使兼任,是幽州军的主干,总兵力约七万。 另一支军队即为雄武军,雄武军大本营在妫州,妫州是进击塞北的基地,防御塞北游牧民族的屏障,位置在幽州西北,地位十分重要。 雄武军的实力本来很弱,刘怦、刘济出任节度使后,才逐渐崛起,二人皆出身雄武军,对起家的部队十分优待。 雄武军现有兵力三万人,主力屯驻在妫州,一部屯驻涿州和幽州,刘济任节度使期间,理所由妫州迁至幽州,但在幽州的驻军并不多。 连同韩盐露、何泓的兵马在内,屯驻幽州城的雄武军也不足五千人,而卢龙军的大本营就在幽州,内外屯兵超过两万,且多精锐。 对张弘靖,庄园并无特别好恶,对城内发生的这场哗变,庄园早有心理准备。张弘靖深居简出,不大问事,宠信的韦雍、张宗厚却是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幽州不出乱子才怪,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乱起来。 韩盐露、何泓所部距离幽州城最近,城中变乱,二人已经知晓,只是兵马太少,又无军使、节度使的命令,二人按兵不动作壁上观。 进了庄园大营,见副将以上将领都已到齐,二人吃了一惊,先找到庄园私谈。 庄园面色凝重:“据可靠消息,何醇、朱粟的城防营当街绑架韦雍、张宗厚,节帅派朱洄去要人,二人不买账,煽动士卒哗变,咱们一起议议如何应对?” 韩盐露道:“不是哗变这么简单,何醇和朱粟都是朱滔的老部下,朱滔死后以朱洄马首是瞻,怎会当着他的面煽动士卒哗变?我看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兵变!目标就是冲着节帅和我们雄武军来的。” 何泓道:“必是朱洄谋划,其若得势,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韩盐露道:“立即出兵,救出节帅,诛杀朱洄。” 庄园道:“诛杀朱洄?我们连幽州城都进不了。” 韩盐露道:“进城不难,北门守将龚小象是咱们的人,可以让他开门。” 何泓道:“我等家眷尽在城中,一旦为朱洄所掳,只能俯首听命。再说就是进了城,以我们的实力也未必能平定叛乱。” 韩盐露道:“若坐视不理,一旦朱洄得势,召你我去见,你去是不去?不去是反逆,去了只怕是自投罗网,倒不如亮明刀枪跟他干一场,大不了回妫州,他又能奈我何?” 庄园道:“咱们做两手准备,韩老弟先回妫州,守住根基,我与何老弟进城去看看,事有可为,咱就为,不可为,咱就撤,咱们手握兵权,他能奈我何。至于何老弟的担心,我以为无妨,他朱洄老奸巨猾,岂会因小失大?只要你手上有兵,他非但不会加害你的家眷,还会派人妥善保护,给自己留条后路。” 何泓还欲争辩,韩盐露讥笑道:“大丈夫做事干脆利索,临阵不决,岂不可笑。何将军若是放不下,不如就此去投奔朱洄,也好谋个前程。” 庄园打个哈哈,安抚二人不要再吵闹,计议已定,三人出见众将,宣布出兵平叛。 众将轰然应诺,韩盐露即回大营,拔营向西回妫州。何泓回营收拾兵马,与庄园一起进城去窥探虚实。出营走出五六里,林中突然撞见一伙人,卫士飞马围住,来人大叫:“切莫射箭,是自己人。” 一人出班望何泓拱手拜道:“何将军可认得我?” 何泓打火把一看,惊道:“黄奎将军,你怎在此?”又望一眼,连忙滚鞍下马,拜道:“雄武军兵马副使何泓拜见相公。” 张弘靖勉强一笑,说:“何将军请起,卢龙军哗变,我成了丧家犬,何将军欲保我,还是顺乎大势取了我的人头去谋富贵?” 何泓再拜:“朱洄反逆,何泓与他势不两立。” 张弘靖大喜,扶起何泓,盛赞其忠勇。 张瑞贤一旁说道:“相公遇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何将军,何将军,此处离你大营不远,可否借贵地歇歇马。” 何泓道:“张将军如此说,我何泓无脸见人了,主公有难,何某焚身碎骨不足以报,岂敢推辞。”见张弘靖骑的是匹骡马,便将自己的战马想让,护着张弘靖去了自家大营。 庄园与何泓有约在先,两家各自出兵,在幽州北门外会合,庄园大军先到,却不见何泓的身影,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正彷徨间,骤然,轰地一声巨响,吊桥落下,幽州北门洞开,一骑持戟飞出,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抛向庄园,大喝一声:“敢反相公,这便是下场!” 庄园看时,那人头正是北门守将龚小象,情知谋泄,又见来将更是魂飞魄散。 来将身高九尺开外,体壮如熊,他的坐骑毛色灰黄,较平常的马整整大出一号,庄园认得此人,朱洄幼子朱克定,朱克定,幽州名将,与魏博史宪忠、成德王庭凑并称“河北三大虎将”,皆有万夫不当之勇。 庄园识得厉害,拨马便走,其部大溃,朱克定催兵进击,尽屠雄武军两千众,庄园仅脱身走,人马尽失,一败涂地。 天旷地远,星辰闪烁。 庄园无路可走,何泓未如期赴约,其心难测,韩盐露更与他面和心不合,旧日又有仇怨,也不能去投。部将劝其速去妫州接管守将穆全万的兵马,庄园叹道:“那是根墙头草,风吹两边倒,我孤身前去,祸福难料。”众皆叹息,不知所措。 庄园忽问:“当今天下,谁称英雄?” 部将答:“成德王承元、魏州田弘正,蔡州吴少阳,辽东李茂华。” 庄园问:“他们中谁待人最为宽厚?” 部将答:“李茂,金梯邕、雪碧华、高苏都是其死敌,一样收容重用。” 庄园道:“罢了,我等去投李茂吧,不求重用,但求安身保命。” 何泓闻听庄园溃败,忙劝张弘靖去妫州,妫州是雄武军大本营,尚有两万军马,统兵穆全万与何泓关系不错,与韩盐露却不和睦。 张弘靖无可奈何只得允准,拔营向西走不出十八里,忽然有数骑追来,却是韦雍、张宗厚,二人下马谢罪,声言朱洄早蓄谋反之心,二人察觉其异,欲向节度使禀报,被其派军拦截,幸得卢龙军中亦有忠义之士,暗中相助,方得脱身。 张弘靖心中并不十分相信,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韦雍建议张弘靖立即宣布朱洄为反逆,令全军共讨之。 张弘靖犹疑道:“卢龙军会听我的吗?”韦雍道:“听与不听另说,要紧的是抢占先机,坐实了朱洄的反逆身份,相公便是代天讨伐,亦无失察之罪,届时大军合围,天下共讨之,纵其军强马壮,到头来也只有败亡一条路。” 张弘靖默思片刻,允其所请,韦雍奋笔疾书数十手札,令何泓遣人分送各地驻军。 张弘靖逃出帅府时,张瑞贤忙中不乱,把印信都带在身边,他现在仍然是无可争议的幽州节度使。 幽州城,牙城内,节度使府。 血已变黑,粘稠难下脚,尸体层层叠叠,残肢断臂,人头,肚肠,零零碎碎,四处皆是,触目惊心,尤其让朱洄感慨的是,张弘靖的妻妾儿女亦难逃厄运,女眷们不论老幼,不分贵贱,统统被乱军扒的精光,私户红肿,浑身青紫,显然是死前承受了令人发指的暴行。 有将领献上一名绝艳姬妾,那姬妾云鬟散乱,满脸是伤,衣裳华丽却并不合身,跪在地上如失魂魄。朱洄认识,是张弘靖的宠妾红珠,昔日他入幽州城时,张弘靖在府内设宴,红珠奉献歌舞,姿容绝代,朱洄印象深刻。 朱洄忙向前一步扶起红珠,双手握双手,泪眼对泪眼,俱无话可说。 左右见朱洄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大喜,忙命人将红珠带下,朱洄不让,指挥心腹把红珠送回自己的宅邸。他看见,距离此不远处,横着两具中年贵妇的裸尸,****被人剜去,私户里插着带血的木棒。 朱洄不敢再多看,回身向包围着他的将领说:“你们果然要我做这个留后,就听我一句话,天作孽犹可为,人做孽不可活,为人做事还是留三分退路,别把事做绝了。” 众将闻言大喜,纷纷应诺。自兵变后,他们一直在苦劝朱洄出任幽州留后,朱洄以自己年纪大,身体衰弱为由拒不肯接受。兵变是把张弘靖彻底得罪了,更致命的是还让张弘靖给跑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已无路可退,若不能推举一位有资望的人把人心拢住,将来朝廷大军来讨伐,谁能抵挡? 如今见朱洄松了口,众人莫不长松了口气,一时欢呼雀跃。 回到自己的宅邸,朱洄关上房门不愿见人,老妻不敢多问,又恐他憋出病来,思虑再三还是敲开了他的房门。 朱洄望见老妻,不觉泪下,老妻问:“因何如此?” 朱洄含泪道:“我是被人逼上了虎背,我朱氏一门恐要毁在我的手里了。” 相濡以沫三十载,老妻深知丈夫这话是发自真心,凄然道:“怎会弄到这步田地,是融儿做下的吗?”朱洄道:“他也有份,定儿也有份,但真正的幕后黑手却不是他们,挑拨我跟雄武军内斗,对谁最有利?镇州王承元,辽东李茂,最有可能的是辽东李茂。” 老妻道:“那个人为何这等凶恶,占了我们的营州,还要步步紧逼,我们到底哪儿得罪了他?听说他还是春娘的救命恩人。” 朱洄道:“这些都不说了,他初到辽东,我还资助过他,他与新罗交战,我本有机会,却没有落井下石。我们跟他没有仇,有的只是利,利益所在,没仇也有仇了。” 老妻道:“实在撑不住,咱们归朝去吧,舍了这官不做也罢。” 朱洄道:“我何尝又不想,奈何别人能入朝赋闲,我却不能,我们朱家在朝廷的眼里早已是异类,这污点是一辈子也洗不掉的呀。” 老妻取了手绢为丈夫拭去泪水,说道:“也好,不去也好,不管怎么样,一家子人守在一起才好。” 经过这番开导,朱洄心情稍稍好过,对老妻说:“你不要担心,不管怎样,我都会把这个家撑下去的。唔,那个女孩儿你见过了吗,张元理的侍妾,一个可怜人啊,本来能从密道逃生,却被两个嫉妒又愚蠢的女人缠住,结果谁也没跑掉……唉,受了那么大的屈辱,她还敢活着,比个男子汉还有骨气。你好好照管她,莫让定儿那愣小子给杀了,将来她或是咱家的救命稻草。” 老妻应允,看着丈夫喝了碗红枣糯米粥,这才放行。 第528章 乱的有秩序 幽州城内的混乱已经接近尾声,不管朱洄愿不愿意,他都成了幽州兵变的幕后策划者,自然他的收益也最大,驻守幽州的卢龙军将士一体拥戴他,而卢龙军的老对手雄武军,则被完全、彻底、干净地驱逐出了幽州城,庄园、何泓等将领的家宅全部被抄,若非朱洄全力维护,他们的家眷亦将步张弘靖家的后尘而去。 朱洄在幽州立稳了脚跟,张弘靖的讨伐檄文也飞向了幽州各州镇,飞向了周边各军镇,飞向长安大明宫。 四方骚动,天下哗然。 在河北军镇,发生骄兵悍将杀帅逐帅的事并不稀奇,在正常的游戏规则里,失败一方若非结怨太多,大多数情况下是不会死于兵祸的。后起者发动兵变,夺取前辈的权柄,将其驱逐出境便算是大功告成,失败一方自叹命运不济,胜利者也不赶尽杀绝。 至于朝廷,他只会为胜利者背书,而失败者,若非全无利用价值,一般情况下也不会给予严厉处置,给个闲职留在长安,或打发到南方州县去牧民戍边,若能勤勤恳恳,做出突出政绩,将来还是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的。 但这次,幽州的乱军却坏了规矩,他们杀了张弘靖全家,男女老少,一个不留,这就有点过分了,这也难怪张弘靖虽然跑的狼狈,却并不肯认输,他还要卷土重来,报仇雪恨。 张弘靖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吗,论理应该是有的,至少两万多雄武军将士是拥戴他的,而且即便是卢龙军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他们中的许多将领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兵变,其实是持观望态度的,按兵不动,两边都不帮,坐看妫州张大帅和幽州朱大帅龙争虎斗。 燕山之北的契丹人获知幽州兵乱的消息,大喜过望,立即出兵妫州,声称要帮助张相公平定叛乱,为死去的家人讨还公道。 契丹人绝非古道热肠,而是想趁着秋冬两季无事时南下捞点好处,所谓出兵平乱,只是出兵,却绝不会出力去平叛。 幽州南面的横海军和义武军对幽州的变乱暂时保持沉默,两镇兵力弱小,自觉无力干涉幽州之变,保持沉默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强镇恒州(即原来的镇州),王承元是不乐意保持沉默的,南面的魏州自田兴掌权以来,与朝廷越走越近,对他的压力越来越大。 刘鸿弑父杀兄夺了幽州的兵权后立即投入朝廷的怀抱,这让王承元倍感压力,至张弘靖入主幽州,恒州的境况其实已经很窘迫了,王承元做梦都想有所作为,但苦于被南面魏州的一个凶狠的对手盯住,让他动弹不得。 对幽州之变王承元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鸿闷死了养父,谋杀了养兄,做上了节度使,然后做噩梦,最后出家。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张弘靖是朝廷的人,靠皇帝的赏拔坐上了节度使的宝座,自然要听命于长安的皇帝。 朱洄却不是,朱洄是老幽州,若能助朱洄在幽州立起来,成德化敌为友,稳固了北方防线,而魏州却将失去传统的幽州同盟,一长一消,攻守之势猝然改变,再回过头来对付南面的老对手他王承元就显得底气十足了。 王承元决定帮朱家父子一把,他派人与驻守莫州的朱克融取得联系,二人在瀛州和深州的交界处见了次面,畅谈通宵,王承元承诺帮助朱克融发动兵变,推朱洄登上节度使宝座,条件是朱氏掌权后与恒州缔结盟约,相约互不侵犯。 这盟约对王承元意义非凡,对朱氏也十分有利,朱克融郑重地答应了下来。 王承元当即遣大将王庭凑率军进驻深州,制造事端,牵制瀛州驻军,而朱克融则在得到成德的暗中资助后,率军悄悄地回到了幽州城,和胞弟朱克定联手策动了幽州兵乱。 朱洄看了朱克融代他与王承元达成了秘密盟约,叹了口气,问朱克融:“你们兄弟帮我骑上了虎背,下一步该当如何?” 朱克融道:“穆全万、何泓、韩盐露叛变,劫持张相公,兵败后去了妫州,父亲危难之际代行节度留后,稳定了军心,眼下应该向各方公布真相,取得谅解,再向朝廷请兵讨伐穆全万、何泓、韩盐露这三个逆贼,若能攻下妫州,救出张相公,父亲便是有大功于朝廷。” 朱洄笑了笑,颠倒黑白,贼喊捉贼这一套,朱克融已经学了七七八八,霜刃初试,竟也小有威力。 他不动声色地问:“妫州尚有两万军马,你打的下来吗?” 朱克融道:“卢龙军将士全体拥戴父亲,孩儿手上有四万军马,又有南部盟友供给军械、马匹和粮草,我看妫州不难打下。” 朱洄道:“你算漏了一个人,辽东李茂,万一他出兵干涉,你当如何应付?他跟张元理可是故交,与我们却是死敌。” 朱克融笑道:“李茂在营州之南筑山海关,防备咱们进辽东,孩儿有样学样,也筑一道险关,也叫山海关,防备他进关,这道关口险峻异常,只需三千精兵便可将他挡在关外,待我扫平妫州,救出张元理,他再多人马也只能黯然退兵。” 朱洄道:“三千军马真能守的住?你太大意了,李茂的麾下有擅长小股山林战的常木仓,有擅长渡海作战的薛老将,还有能钻进你肚子里,闹你个天翻地覆的佩刀军。地势太狭小,你摆布不开,非但阻挡不了他,一个不慎还有可能把自己搭进去。我看还是谨慎些,派一万军马去平州,南面的盟友既然答应帮忙,就让他们出兵一万助阵,你在城里,他在城外,一明一暗,这样才稳妥。自然我们也不白让他们忙活,将来可以把平州送给他嘛。” 朱克融笑道:“平州,那好的很,我们南面的盟友要想吞下去,得先问问横海答不答应了,我听说程执恭是个很小气的人。” 父子相视大笑,朱洄心情畅快。 幽州发生变乱,妫州守将穆全万当即派兵包围了刺史府,却围而不攻,妫州刺史朱克坚派人见穆全万,劝他放自己一马,朱克坚的理由是幽州局势混沌,穆全万应该给自己留条后路。穆全万权衡再三,答应网开一面。 朱克坚带上妻儿连夜逃回了幽州,回城后水没顾上喝一口,便气势汹汹地责问父亲为何要发动兵变。朱洄见儿子平安归来,本是满心欢喜,听了这忤逆的话一时气的脸色发白。 一旁的朱克融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胆敢这样与父亲说话,你不怕家法吗?”朱克坚激愤地说道:“昔日营州被李茂抢夺,我们进关来,是刘鸿收留了我父子,将平州给我屯军,十分优待,记得父亲曾发誓绝不背叛,为何出尔反尔,为人无信何以自立?” 朱洄脸色发青,气的双手发抖,朱克融厉声喝道:“你以为父亲愿意吗,军士哗变,四处杀人,父亲若不出面做这留后,城里还要出多少个张元理?”米春年一旁劝道:“张元理一家阖门被害,父亲若不从他们,我们一家也难逃毒手。” “你住嘴!”朱克坚狂怒之下,一记耳光扇了过去,米春娘捂面落泪,不敢吭声。 恰逢老三朱克定过来,朱克融使个眼色,朱克定笑嘻嘻抱住朱克坚,好说歹说把他劝走了。事后,朱夫人恐父子再起争执,劝将朱克坚打发去平州。 朱洄恨恨道:“只恐逆子到头来勾结李茂来取我的人头!” 朱克融赔笑道:“二弟一时糊涂,断不会作此傻事。” 朱克坚闻听要派自己去平州,对妻子米春娘道:“你随我一起走,咱们去平州,这个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米春娘当众挨了丈夫的打,心里不痛快,回言道:“适逢家族兴衰存亡之际,你不思助父兄一臂之力,却一味想着逃避,你还算个男儿郎吗?” 朱克坚望着结发多年的妻子,一时竟觉得有些陌生,连连苦笑道:“家族兴亡,家族兴亡,家族兴亡岂是天数,全是人为。一面把家族送上绝境,全然不留半条后路,一面却要我为家族存亡出一份力。我是人不是神仙,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了。” 米春娘犹豫再三,还是将这话禀告了朱夫人,朱夫人叹了口气,以朱克坚身体有疾,令其在城中疗养,不得过问军政。 李茂在山海关隐居了半个月,终于接到了张弘靖讨伐朱洄的檄文,和朱洄指称穆全万、韩盐露、何泓叛乱,劫持了张弘靖,他为了稳定军心才出任幽州留后的告白。 李茂把两份文书仔细看了两遍,对秦墨说:“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 当即颁下手令,命三、五、七、八、九、十、十一师主力立即向山海关一线秘密集结。 右厢密布在幽州的眼线把消息及时传回,重要消息只迟延一日便会出现在李茂的面前。分析这些消息,李茂发现整个幽州的军队都调动了起来,十万之众,四处狼烟。 让李茂略感不满的是,右厢始终未能搞清楚卢龙军的真正战力,对主要将领的背景调查也十分模糊,这让李茂犹豫不决,他拿不准出兵干涉的那个点。 不过这一切随着庄园的到来,都变得迎刃而解。 第529章 燕地风云 上 庄园身为幽州雄武军使,列名高级将领行列,在幽州多年,对幽州军事实力知之甚详,这一点远胜韦雍。 庄园向李茂透了底,幽州那支军队能征善战,能打硬仗,那支是绣花枕头,只是摆设,将领们的出身背景,性格喜好、履历轶事,与朱洄的亲疏远近,一一告知李茂。 李茂大喜,留庄园在参谋厅为高级参谋,随侍左右,指令文书丞镇东高州,郑孝章镇辽东城,金道安镇平壤,高苏镇勿州,祝九镇哥州,尽起辽东精锐入关平定朱洄之乱。 幽州之变发生后的第四天,李纯得到张弘靖的禀报,大惊,连连道:“张弘靖搞的什么名堂,朕把好好的幽州交给他,怎么就搞出了这等荒唐事。” 发完脾气,又笑道:“好在还有雄武军是忠臣,只是两万雄武军,能平定叛乱吗?” 宰相李绛奏道:“卢龙军并非铁板一块,像涿州程维功,檀州郝俊,都是忠于刘氏父子的,平素就不大买朱家父子的账,幽州之变来的突然,他们必会按兵不动。只要朝廷不弃张元理,仍让他主持反叛,他们随时可能站过来。” 李纯道:“人心难测,你乐观,我不乐观,横海程执恭、义武张茂昭皆做壁上观,成德王承元倒是活跃的很,我看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他。” 李绛道:“王承元不足为虑,可令田弘正从南面加以牵制。倒是辽东方面……” 李纯苦笑道:“我倒把他忘了,你看他会作何反应?” 李绛笑笑道:“他打了契丹,打了新罗,打了新罗又打契丹和室韦,又夺了营州城,又东征了渤海国,现在连靺鞨人也被他打的心悦诚服。他现在兵强马壮,可是吃穿用度不足,像个山大王,不出来抢,只怕日子不会好过。” 李纯笑道:“山大王,你说的好,他就是个山大王,养兵太多,靠那几个穷州破县根本养不起,他还是得出来抢,听说他在进出中原的必经之道上修了个关隘叫山海关,可见其实力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厉害,不过幽州大乱倒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我看他挥师入关是铁板钉钉的事。你们要做好预防。” 李绛趁机建议道:“幽州之例断不能开,请陛下尽早下决心,遣一员重臣往幽州坐镇,诏令成德、魏州、横海、义武、河东、辽东诸军讨伐朱洄,以安天下之心。” 李纯道:“遣一员重臣,你看谁合适?” 李绛道:“臣保举裴中立。” 李纯哈哈一笑,二日延英殿奏对,李绛当众提议由裴度出任幽州四面招讨使,统率七镇十五万大军讨伐朱洄,几位宰相经过激烈辩论,意见趋于一致。 于是诏令河东、成德、魏博、横海、义武、辽东六镇发兵十五万,与幽州张弘靖一起平定朱洄之乱。遣宰相裴度为幽州四面招讨使,统一调派各军,以仇士良为行营监军使。 诏书尚在路上,辽东和成德的大军已经进入幽州境内。 成德王承元遣大将王庭凑出深州,避开瀛州、莫州直奔平州而去,声称去抄朱洄的巢穴,实际是屯兵平州城下,与守将母大海共同防御安东军入关。 形势一夜逆转,朱洄忽然成了乱臣贼子,他心里倒是不慌,朝廷发兵六镇来攻打他,主力却只有辽东一部,其余的几部分魏州太远,势必被成德牵制,有心无力。 河东刚刚换帅,新帅朱邪执宜是个沙陀人,崛起太快,根基太浅,不能服众,除了自己的八千沙陀军,只有外来户严秦一部肯听命于他。 严秦在河东根基不深,兵马有限,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再者河东和幽州之间隔着崇山峻岭,想过来又谈何容易? 横海、义武军兵力太弱,程执恭、张茂昭一大一小两条狐狸,只会虚张声势,不会真出力,再说两镇兵力有限,就算真吃错了药跟自己发狠,也用不着惧他。 自己今日是朝廷的反逆,明日击退六路大军,他张弘靖就是反逆,是忠臣是反逆现在全看战场上的胜负,胜者为王败者寇。 元和九年秋,朱克融纠集三万大军直抵妫州城下,张弘靖寄予大希望的契丹大军未能如期赶来与叛军决战,屯驻城内的两万雄武军分属三个系统,穆全万、韩盐露、何泓互不统属,各怀异心,妫州城本来又小,粮草不足,便是张弘靖这个不知兵的人也知道是守不住的。 韦雍私下规劝:“妫州看来是守不住了,相公应尽早下决断。” 张弘靖叹道:“幽州虽大,哪里是存身之地,涿州程维功是靠不住的,还能去哪?” 韦雍道:“何不如去河东军严秦大营里避避,他是严砺的义子,严砺当初进京,相公是帮他说了话的。” 张弘靖捻须沉吟片刻,道:“雄武军斗不过叛军,河东军就行吗?严秦据说是员虎将,只是兵马太少,唉,当初我不该保举朱邪执宜,弄的众叛亲离。” 沙陀是西突厥一支,又名处月,昔日居于河西走廊,元和五年,回鹘攻取吐蕃占据的凉州。吐蕃担心沙陀暗中与回鹘勾结,拟将其迁至黄河以北地区。沙陀首领朱邪尽忠率全体部众投奔唐朝。吐蕃追杀,沙陀人且战且走,三万人中仅剩下两千人到达灵州,朱邪尽忠战死,其子朱邪执宜继位。 当年收留沙陀部的老将范希朝后来转镇河东,朱邪执宜亦随之前往河东。范希朝年老回京,朱邪执宜在河东备受排挤,接替范希朝出镇河东的张弘靖却认为此人忠勇双全,是个可造之材,便大力向长安保举。 河东是大唐龙兴之地,太原与长安、洛阳并列五京,河东官场势力盘根错节,自成一体,对长安阳奉阴违,李纯早有心来此大扫除,倒正好借助沙陀人忠勇双全,背景干净。因此准张弘靖所请,朱邪执宜一跃成为都知兵马使。 张弘靖因为保举朱邪执宜,被河东官僚嫉恨,此番议论出兵平叛,众人群起反对,朱邪执宜孤掌难鸣,所能调派的除了沙陀军就只剩严秦一部了。 这种事一扯起来就没完没了,韦雍劝道:“安东军已经入关,我们还有希望。” 提到安东军,张弘靖苦笑了一声,闭目思忖片刻,睁开眼却没有说话,步出房间去了庭院中。韦雍跟了过去,又劝道:“只要相公的大纛不倒,收复幽州就有希望,有没有兵倒在其次,六镇出兵十五万,裴相也即将出镇幽州,朱洄父子撑不长久的。” 张弘靖望着一棵梅树发了会呆,应道:“你们安排吧。” 从重兵防守的妫州脱身并不容易,韦雍把张弘靖打扮成一个游方的道士,撑着一张褂幡在街上转悠了两圈后,从容来到妫州南门,守门将领已经被韦雍买通,循例盘问了两句,便示意放行,只是叮嘱:“外面都是叛军,老神仙留神别走错了路。” 张弘靖独自出门,在约定的河边柳树下坐到黄昏,方才见到韦雍和张宗厚,一个扮作出门办差的小吏,一个扮作回家奔丧的商贩,俱是灰头土脸。 三人会齐,晓行夜宿往南走,路上总觉得有一支神秘的力量在暗中监视着他们,张弘靖胆颤心惊,自出娘胎以来还从未曾如此凄惶过,步步惊心,夜夜噩梦缠身。 第530章 燕地风云 下 河东节度使朱邪执宜接到诏书后,自知调动不了别的将领,本欲让自己的儿子朱邪赤心为帅统率八千沙陀军出征,参谋胡良海劝其按兵不动:长安诏令河东出兵讨伐幽州只是象征性的,河东和幽州接壤,不出兵说不过去,出兵但不应用猛力,这才是朝廷的意思。 平定幽州之乱的主力应该是成德王承元和辽东李茂,八千沙陀军镇守太原,协助朝廷清肃河东官场才是正道。 朱邪执宜最后决定以严秦为帅,率所部五千人助张弘靖平定朱洄之乱。 严秦是原东川节度使严砺的义子,平定西川刘辟叛乱时立下战功,严砺入朝后,严秦辗转在凤翔、河中等地为将。 张弘靖出镇河东时,大将李光颜调任外镇,行前向其推荐严秦为兵马使,张弘靖对严秦没有太深的印象,跟他义父严砺倒是熟识,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严秦却感张弘靖擢拔之恩,对其十分敬重,闻听张弘靖来,出营三十里相迎,礼仪备至,张弘靖大受感动。 李茂闻听张弘靖到了严秦军中,大喜,令雪碧华部翻越山岭,从卢龙军背后发动突袭,一举攻破了朱克融设立的“第二山海关”。 第四师黄仁凡部奉命顺着沿海走廊入关,兵临平州城下,母大海设伏兵,欲迎头痛击,败绩,避入城中不出,黄仁凡兵力有限,退军十里驻守。 相持不到五日,王庭凑率两万成德军进抵平州城下,母大海暗中防水,助成德军占据城外各处险要。 王庭凑口口声声要攻平州,实际却与母大海互为犄角,把黄仁凡部挡在了城外。 李茂知道王庭凑靠不住,一旦时机成熟,难保不撕下脸皮与卢龙军联手攻击自己,便令黄仁凡、雪碧华驻军城外,与平州驻军对峙,他自己返回山海关,静候各部动静。 妫州之战不出众人所料,内讧正烈的雄武军一败涂地,朱克融一举攻破妫州城,阵斩穆全万,韩盐露惊走西北,何泓南下涿州,被守将程维功扣押。 朱克融大破雄武军,妫州失陷,张弘靖托庇于河东军大营,程维功以为大势已定,朱克融才是幽州之主,遂改变观望态度,主动向幽州靠拢,将何泓当做见面礼献于朱洄马下。 朱洄出面招降,何泓表示归顺。 此前声称要助张弘靖平乱的契丹人此刻却绕过妫州城,抵达幽州城下与朱洄会盟,拿了朱洄的好处后回军攻克沈城山寨,封锁道路,阻挡河东军东进。 南面的魏州天雄军史宪成、史宪忠部因被王承元牵制,攻克莫州城后,便驻军不发。 横海军程执恭、义武军张茂昭两部则持观望态度,迟延不进。 此刻裴度尚在洛阳,幽州连番败讯传来,让他进退两难,进则手无寸兵,来此无济于事,退则朝廷颜面无存,不知如何是好。 至此,朱洄的留守位置已定,消息传回朝廷,有人主张召回裴度和张弘靖,将张弘靖治罪,为朱洄平反昭雪,任命为幽州节度使。 原河东节度幕府掌书记、监察御史李德裕上表朝廷,力称不能撤军缘由六条,声言此刻退缩,幽州必失陷于朱氏之手,则河北三镇从此皆非朝廷领地。 李纯读过李德裕的奏章,大加赞赏,遣其为幽州四面招讨使行营掌书记,此外再无一字回复,举重若轻,将和战大事轻轻地挂了起来。 一连几封奏章入京,朝廷并无一字回语,朱洄却不急,幽州已经在他的手中,七万卢龙军而今有六万听命于自己,檀州郝俊孤掌难鸣,做不出什么大文章来,待一切都布置好,就断他的粮草,他若识相便乖乖就范,他若反抗就武力解决,绝不姑息。 四方大定,朱洄心情大好,想到自己的府中还囚禁着一个美人儿,老将怦然动了凡心,他本不好女色,但一想到能玩弄对手的宠爱于手上,心中就有了一丝按耐不住的渴望。 他将红珠召来,礼数备至,笑语盈盈,红珠却是不卑不亢,她越是这样,越撩的朱洄心里痒痒,张弘靖的眼光不错,这女子虽出身娼门,却是个才色双绝的顶尖美人儿。 朱洄向她问起张弘靖的为人喜好,让她把自己和张弘靖做个对比,又开玩笑说若让红珠选择,在他和张弘靖之间,她会选择谁。 红珠冷笑道:“相公是天上的星辰,冷静高远,小女子只有高攀的份。老将军是地上的虎豹,威风八面,小女子生来胆小,只有战战兢兢的份。” 朱洄面黑如铁,左右卫士拔剑欲杀之,红珠凌然不惧。 朱洄识破这小女子的计谋,喝令众人住手。朱洄道:“你瞧我不上,我却偏偏要让你瞧瞧,谁是天上的星辰,谁是地上的烂泥。” 红珠被软禁在朱家多日,因为朱洄的庇护并不曾受到侵犯,朱洄拂袖而去后,卫士将她迁出朱府,软禁在一所荒弃的破落小院,守卫在她门外的卫士陆续撤除,只留两个仆妇看守。朱府里的军将、幕僚窥得玄机,但得空闲,便望红珠的院子里钻。 红珠饱受****,度日如年,一****从一个军将口中得知张弘靖躲在河东军营不敢出来,料其无力东山再起,一时也就心灰意冷,欲求一死,偏偏不能如愿。 她的小院虽然人人进得,但她若想寻死却是万万不能,守着她的两个仆妇如附骨之蛆,寸步不离地盯着她,但有异动立即喝阻。 一日,一个喝的醉醺醺的幕僚闯进他的院中,抱着她求欢,这幕僚深得朱洄信任,在府中地位颇高,红珠生出一计,哄他去园中水榭上行乐,幕僚不解,红珠道:“此间人多眼杂,若有人把你的行踪泄露出去,将来老将军问起,你如何应对?” 幕僚大惊,朱洄恨红珠不识相,下了狠心羞辱她,不过身为男人,这幕僚明白朱洄的心里还是有红珠的,否则一刀杀了岂不省事? 犹豫了一下,这幕僚还是带着红珠到了园中水榭,监视的仆妇不敢阻拦,只是远远地缀着。登上水榭,红珠瞧准一个空隙,一头扎进了荷花池里。 幕僚见状吃惊而走,暗中监视红珠的卫士急忙献身,正欲扑入水中营救,倒被一个花匠抢先下了水,时近寒冬,水寒彻骨,既然有人下去救了,卫士们也乐得不动,一人去找长竹竿,一人去找麻绳,假装着忙。 红珠呛了一口水,吃水太冷,冒出了头,正被那花匠拦腰抱住,红珠大哭:“你放手,让我死,死了干净。”花匠道:“你听好了,我受张相公之托来救你出去,你纵然想死,好歹也见他一面,了断这段孽缘,也保住了我一家老小的性命。” 闻听是张弘靖派的人,红珠心倒软了,受了这么多的委屈,为何不死,苦熬苦盼了这么久,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心里放不下他,想见他一面吗? 红珠不再挣扎,任由那花匠托着,卫士抛下麻绳,伸过竹竿,把红珠救了起来,唯恐吃罪受罚,便闷不吭声,贿赂了花匠一些好处,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第531章 朱门之变 红珠投湖自尽这件事其实并未能瞒过朱洄的眼睛,然而权衡利弊之后朱洄只能装着不知道,红珠本来是他的救命稻草,现在却成了块烫手的石头,丢掉可惜,不丢又的确闹心。 长安的眼线最近传来很多有利的消息,朝中许多大臣都在劝说李纯赦免朱洄,查办张弘靖,撤除各路讨伐大军。十五万大军劳师无功,进进退退形同儿戏,却要朝廷供给庞大的军费,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划算。 与长安大明宫的皇帝虽然从未谋面,朱洄却能想象得出他的窘迫,遂冷笑一声,谓左右道:“且看看谁能耗的过谁。” 张弘靖的节度使府已经清理干净,主要殿堂都重新做了粉刷,又请和尚、道士们轮番做了法事,众人皆说里面已经干净,朱洄却仍不肯在此多呆。这是块不祥之地,自建成以来就没断过阴谋诡计,黑夜杀戮,几十年间不知有多少冤魂徘徊于此。 每日在使署办完公务,朱洄坚持回自己的宅邸,非常时期,他非常的小心。 这日又是黄昏,朱洄带着一天的疲惫骑马回家,他的侍卫多达两百人,所过之处一早就封了街道,神射手持弓站在街边,除了自己人,但有活物一律狙杀。 行过一个街口,耳中传来一声卖酿米酒的吆喝,朱洄愣怔了一下,米酒多产在南方,燕地本来就少,这兵荒马乱的哪来的卖酿米酒的? 问随行的何醇:“这么晚了怎还有商贩?” 何醇因为拥立有功,升做内院军兵马副使,成为朱洄的贴身卫士,闻言也拧了下眉头,细细倾听,确有声音传来,还是个南方口音。 自兵乱之后,幽州城的宵禁时间提早了一个时辰,延迟了一个时辰,天一黑任何百姓都不得上街走动,违令者一律处斩。 这个时辰怎么还有小商小贩在街上行走,且离得这么近,还敢大声吆喝? “请主公速速回府,此事末将回头严查。” 朱洄赞许地点点头,选何醇当卫士,除了他的忠心可用,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思细密,谨小慎微,天生就是块做卫士的料。 大队加快行进速度,奔走了两条街,人马俱微微喘息,燕地好重甲,披重甲跑步,不光是人,马也受不了,再过一个街口就是朱家大宅,由朱家亲军驻守,固若金汤。众人莫不缓了口气。 朱洄也松了口气,哑然失笑:自己这是怎么了,堂堂的幽州留后,手握数万雄兵,却被一个商贩的一声吆喝吓成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啊。 汗刚刚擦尽,手绢还没有收进袖子,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无声无息地钻入朱洄的脖颈,血流如注,朱洄一声未吭栽下马来。 四下卫士大乱,连忙救起朱洄,组成铁盾阵,护卫着他缓缓撤入朱家大宅。 事后追查,刺客装扮成街边持弓的神射手,发箭时距离朱洄约二十丈远,至于他的身份,无论如何拷打,终是一声不吭。他的胸口有一块烧焦的疤痕,揣测胸口上曾经有过纹青。 朱洄的伤并不严重,奈何箭簇上喂有剧毒,朱洄情知命将不久,传命要朱克融来见。 朱克融在城外大营督阵,闻讯大惊,急忙回府,走到半路立住脚,恐是计谋,让偏将朱克达先去察看。朱克达是朱克融的族弟,心腹亲信,入府侦察见并无计谋,报知朱克融,朱克融方敢进府。 见父亲重伤,朱克融心如刀绞:这个节骨眼上一旦父亲撑不住倒下,幽州眼看得就是大厦崩塌,朱氏一门一败涂地。 朱洄命众人退去,只留追随了他四十年的老管家周泊一旁服侍。他费力地睁开眼,对朱克融说道:“我不中用了,有几句话要交代你。”朱克融泣道:“父亲不要说这样的话,一定会有转机的。” 朱洄道:“你住口,听我说!你今夜立即出城去,驻守大营不要回城。不论城里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管,明晚,至此后天晚上,会有人策动兵变推举米崇贵为留后,那时你放出我的死讯,就说我是被米崇贵杀的,你率军进城杀掉米崇贵,剁下我的人头,去向张弘靖请罪,把一切的罪过都推在我和米崇贵的身上。朝廷若让你去长安,你就奉诏前往,不要跟他们争执,不要在乎什么名声。保住我朱氏一门血脉不断,你就是孝子孝孙,将来等风头过了,自会有人站出来为你辨明冤屈,你不会含冤进祖坟的。” 朱克融大哭道:“父亲要我归顺朝廷,孩儿从命,可为何要孩儿取父亲的人头取信朝廷,如此悖逆人伦,孩儿做不到啊,孩儿实在做不到啊。” 朱洄闭目不言,良久,一叹:“你若不从,我朱家从此灭门矣。” 言讫闭目,再不肯发一言。 周泊劝朱克融出去,叮嘱道:“主公算无遗策,大郎遵照执行便是。” 言罢再不肯多说一句。 朱克融回城外大营,面色黢黑,心事重重,心腹朱克达、朱开连问数遍,终不肯吭声,二人找来谋士邵礼成一起来见朱克融,朱克融这才大哭道出原委,朱克达、朱开大惊失色:“主公是何计谋我等不敢妄测,但若背负了弑父恶名,将军将来何以自立?” 邵礼成捻断三根鼠须,却道:“主公此计大有深意,请大郎遵照执行。” 朱克融料其有话要说,先将三人打发走,转身又将邵礼成请了回来,拜道:“先生似有话教我,此间惟天地你我,请先生不吝赐教。” 邵礼成道:“恕我直言,主公这一走,幽州大势已去,恰如山崩,无可挽回。与其皆做覆巢之卵,倒不如狠狠心留一线血脉在。将军不肯背此恶名,恐朝廷仍旧不肯放过,这也是万不得已行的下策。” 朱克融道:“先生的话我何尝不知,只是若我背负了这弑父之名,将来何以自立?杀父之仇难道就这么算了吗?我又怎忍心苟安于长安,做一闲官混吃等死?” 邵礼成皱了皱眉头,道:“倒有一计,只是我说出来,将军将来必取我人头。” 朱克融道:“先生果然不放心我,我朱克融可对天发下毒誓。” 邵礼成哈哈笑道:“有将军这句话某便放心了。” 邵礼成的计谋倒也简单:既然朱洄必死无疑,既然在他死后,朱氏一门难免大厦倾覆,既然必须牺牲一人来拯救家族威望,那为何非要牺牲最能干能,最有资望东山再起的长子朱克融呢? 朱洄是爱护自己的儿子,恐朱克融以后折腾着为自己报仇,枉送了性命,故而以一顶弑父的帽子将他压住,让他知难而退,安安稳稳度完下半生。 既然朱克融坚持不肯放手,那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除了朱克融,幽州还有朱洄的其他两个儿子,三子朱克定有勇无谋,心里藏不住事,此计不能与他商量。次子朱克坚却是位文武双全的明白人,也愿意为朱氏一门做出牺牲,那么这个弑父的恶名就由他来担当,保护兄长避过这一劫,为朱家保存东山再起的火种? 邵礼成的计谋本无出奇之处,只是道出了朱克融想说不敢说的小心思。 朱克融闻言,连连摇头,叹道:“同胞兄弟,怎忍荼毒,此事休要再提起。” 邵礼成诺诺而退,与朱克达、朱开商议,二人也主张去劝说朱克坚站出来为兄分忧,为朱家东山再起保留一颗火种。 邵礼成临危受命,夜见朱克坚,二人闭门谈了一个时辰,朱克坚含泪送走邵礼成,唤夫人米春娘来:“父亲遇刺,命将不久,为保全我朱氏一门,我只好硬出头做不孝子了。这件事你不必多打听,速带固儿回徐州彭城县,我在那置办有一处田庄,粗茶淡饭足够你抚养他长大成人,若遇到好人家,也不妨再嫁,只要固儿不改姓,我不计较。将来他长大,你不要叫他读太多的书,不要叫他做官,也不要叫他习武,安安分分地做个小民百姓吧。” 米春娘只是流泪,狠下一颗心来拜别丈夫,抱着三岁幼童朱固在邵礼成的安排下连夜出了幽州城。 朱洄没有熬到天明即毒发身亡,他遇刺的消息被精心掩盖了起来。第二日夜,幽州城内有数营驻军同时哗变,冲进度支副使米崇贵的家宅,簇拥着他来到节度使府,拥立为留后。朱府管家周泊手捧朱洄人头,献于米崇贵案前,声称逆臣已除,请米崇贵归顺朝廷。 米崇贵手脚发冷,当即晕倒,等醒来时,周泊已被乱刃砍死,自己则被五花大绑于帅府门前旗杆上,自己这个留后只做了一炷香的功夫,稀里糊涂坐上去,稀里糊涂又成了阶下囚。 诛杀周泊和逮捕他的是朱洄次子朱克坚,现已被卢龙军将士拥立为幽州留后,不过朱克坚本人并没有承认留后的身份。 米崇贵做过刘济、刘鸿、张弘靖、朱洄四个人的财政副手,以擅于理财著称,有“幽州相国”的美誉,“相国”虽然人脉宽广,精于理财,却并不掌握军队,在军中没有半点根基,说哗变军士拥立他做节度留后,便是他自己也不大相信,人们更愿意相信他是被人利用的,利用他的目的是谋杀朱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利用完他又把他抛出去当替罪羊的朱克坚。 朱洄的三个儿子中,只有朱克坚反对父亲起兵对抗朝廷,为此父子关系闹的极僵,朱洄一度将他夫妇软禁起来,不让他过问军政事务。 朱洄拥兵自重对抗朝廷,究竟是对是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并无统一的标准,即便是誓死追随朱洄起事的卢龙军将士对这个问题也没有深入思考过,只是觉得朱洄可以信赖,他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了。 朱克坚弑父自立,拿米崇贵当幌子,这一点是个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 而且朱克坚的所作所为也印证了这一点,他弑父执掌兵权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诱捕长兄朱克融,解除他的兵权。第二件事则是派人向张弘靖,向朝廷递送降书:逆臣朱洄业已伏诛,朱氏一门俯首听候朝廷的裁决。 第532章 胜利突兀而来 朱洄在卢龙军中的人脉和威望绝非朱克坚所能比拟的,做了弑父的不孝子后,朱克坚只得向朝廷投诚,取得皇帝的宽宥,如此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和朱氏一脉的荣华富贵。 事发突然,镇守平州的母大海对此毫不知情,闻听幽州变故,大惊失色,问左右道:“这二郎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竟能有如此手段,连大郎也给玩弄了,我们该当如何?” 左右劝道:“主公已死,卢龙军必将四分五裂,无力再对抗朝廷,将军还是顺应大势,早作决断。” 母大海苦笑一声:“什么早做决断,说的文绉绉的,不就是要我向李茂投降吗,唉,轰轰烈烈干一场,以为能如何如何,到头来却束手待毙,成了人家的阶下囚。” 话虽这么说,母大海人可不糊涂,不管谁杀了朱洄,没有了朱洄,朱家这棵大树是靠不住了,树倒猢狲散,还是找个新树爬吧。 母大海派人秘密跟李茂接洽,商议归降朝廷之事。 幽州的变故让成德军主帅王庭凑也吃惊不小,一连数次问左右谋士:“因何会闹到这步田地,朱帅龙精虎猛的一条好汉,怎么说倒就倒了,究竟是谁下的黑手?” 没人能给他想要的答案,谋士傅涯莱劝道:“朱洄一死,卢龙军四分五裂,早晚为朝廷所破,将军因早作打算?”傅涯莱和王庭凑同为回鹘人之后,王庭凑不信任汉人谋士,但遇机密只与傅涯莱一人商议。 于是问道:“何去何从,你给指条路。” 傅涯莱道:“朱洄这一死,卢龙军四分五裂,各据一方。加上河东军严秦部,安东军李茂,幽州势必四分五裂,经此变乱,朝廷也会生出肢解之意,我劝将军立即撤军占据瀛莫二州,既能从幽州分一杯羹,又不会得罪恒帅。” 王庭凑大喜,立即下令撤军,一万成德军立即开拔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瀛、莫二州,两州南与成德接壤,东与横海接壤,西与义武接壤,北面是幽州腹地,虽是四战之地,却危而不险。 四大势力会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块缓冲地,王庭凑可以做到四面逢源。 王庭凑一夜之间撤的一干二净,母大海压力倍增,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无条件投降,接受安东军改编,要么留下来打一仗,战场上分个胜负。 母大海犹豫之际,李茂已调石雄第三师出关,与黄仁凡的第四师,雪碧华的第九师一道将平州围困起来,亲军神机营在城外试爆了一颗“开花弹”,惊天动地,烟尘冲天。 母大海受邀在城头观看后二话不说,立即出城投降。 闻听平州失陷,成德退兵,安东军正向幽州开进,檀州守将郝俊立即诛杀了朱洄派在营中的监军,宣布归顺朝廷。 最擅见风使舵的涿州程维功也不甘落后,他下令囚禁朱洄的监军,以防备盗贼之名封闭城门,姿态做足却并不做绝,他还要继续观望一阵子。 契丹人反应也不慢,他们派人通报河东军,决定放弃沈城山寨,向妫州方向进发,讨伐驻守妫州的叛军,契丹人一走,河东军东进的通道便打开了。 妫州是幽州的西北门户,断不容有失,契丹人狼子野心,请神容易送神难,朱克坚急调朱克定部进驻妫州,将契丹人挡在了城外。 朱克定大军撤走后不到三日,原驻地附近突然冒出一支神秘大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其部旧营房,以此为基地北上进抵至幽州城下。 这支大军乘海船自辽东渡海而来,在河口换船,沿内河航道水路并进,这种舰船底部宽平,适合内河行进,每艘载兵一百人,正是打遍辽东无敌手的安东军第十一师。 十一师即安东军水师,昔日以辽河为轴,南下北上,或独立作战,或配合友军,屡建战功,从未遇到对手。 近些年他们添置了大型海船,除了继续在内河称霸,也将触角伸展到了海上,此番李茂动用了十三艘大型舰船跨海远征,就是要打卢龙军一个措手不及,现在看来他的目的还是达到了,三千大军突然出现在幽州城下,给守军带来的震撼是难以想象的。 即便是朱洄仍然在世,这样的打击也会让他惊慌失措,会极大地加快战争的速度。 朱克坚遣使出城与薛老将在河边敲定了投降的各项事宜,朱克坚希望向李茂投降,李茂却没有答应,他坚持让朱克坚向张弘靖投诚。 不过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朱克坚打开城门,邀请薛老将进城接管官署、兵营、城门和府库,卢龙军交出马匹和弓箭,锁在军营等候朝廷的改编。 十月底李茂入关,亲率第三师、第四师、第八师主力和在平州新建的雄武军向蓟州进发,檀州守将郝俊切断了幽州与蓟州之间的联系,配合李茂围困蓟州城。 蓟州守将郑松果见大势已去,绑缚朱洄养子朱克亮,举城向安东军投诚。 至此幽州以东叛军已经彻底扫清,平州、檀州、蓟州被安东军占领,瀛、莫两州为王庭凑所占,涿州程维功保持中立,朱氏的地盘只剩下幽州和妫州两地,妫州被契丹人所困,幽州驻军束甲以待天使,平叛之战全面告捷。 李茂兵不血刃占领了幽州城,在河东军中的张弘靖却仍似在梦中,因为消息不畅,他三日前才得知朱洄的死讯,死因却是不清不楚,张弘靖推测朱洄死后将由朱克融接任留后,朱克融虽然年轻,却智勇双全,是个厉害的角色。 张弘靖揣测平叛战争还要打上一年半载,究竟鹿死谁手,实难预料。 胜利突兀而来,张弘靖云里雾里。 朱克坚取代他的兄长朱克融执掌了幽州兵权,主动向朝廷投诚,并一箭未发就让出了幽州城,看起来是个地道的忠臣。 李茂接管了官署,封存了府库,却不进城,等着他这个节度使出面受降,是给足了自己的面子,张弘靖感动万分。 在严秦的河东军和涿州程维功的护送下,张弘靖风风光光地回到了幽州城,当着数万军卒的面接受了朱克坚的投诚,他看了眼装在匣子里的那颗人头,悲从心起,自己一家三百多口就是死在此人手里,而今他静静地躺在盒子里,捧在自己手上,而自己的妻子儿女最最亲近的人此刻却尸骨无存,不知在哪个荒郊野外徘徊做孤魂野鬼。 他太想将那个盒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再踏上两脚。 但张弘靖还是忍住了,他是大唐的幽州节度使,当着数万军卒的面怎能如此失态。 对朱克坚的功过,朝廷方面还没有表明态度,张弘靖听从韦雍的建议对其淡化处理,不亲不热,若即若离,给自己留有余地。 倒是朱克坚表现很主动,受降仪式结束后,他自己给自己戴上枷锁,钻进了囚车,披头散发当了囚徒,等待朝廷的裁决。 张弘靖与李茂、严秦携手并肩,在庄园、程维功、郝俊、韦雍、张宗厚、张鹭等人的陪同下回到节度使府,坐在军府的大堂上,接受幽州将吏的参拜和歌颂。 鲜花美景,烈火烹油,他登上了人生的最高峰。 但张弘靖却丝毫找不到衣锦还乡的感觉,他的心境无比苍凉,冷如死灰。 进了幽州城,张弘靖便是主人,虽然这个主人现在心境苍凉,不在状态,但仪式上的事还是一样不能或缺。 好在他还有两个得力助手韦雍、张宗厚为他奔忙,管家张瑞贤,忠心耿耿的卫士黄奎、黄舍,和从辽东匆匆赶回来的张鹭,都竭尽心力,好歹没有慢待河东和安东的贵客。 幽州变乱虽然平息,善后的工作仍旧千头万绪。李茂和严秦本不愿过多打搅,怎奈天使未到,众人不便擅离,加之多日鞍马劳顿,也需要休整一下,众人便留了下来。 严秦和李茂早在西川时就已经是知根知底的朋友了,李茂比严秦大几岁,严秦一直待之以兄长之礼。李茂检阅了河东军将士,对严秦说:“不如你在山南时的人马。” 严秦尴尬地笑了笑,山南时他统兵虽然不多,却是一镇精锐,眼下这支军队,是河东各部临时拼凑给他的,老弱居多,良莠不齐。 严秦道:“莫看现在差了点,给我一年时间,我就能把他们调教成虎狼之师,绝不逊于你麾下的任何劲旅。” 李茂道:“你说这话我信,不过东征已经结束,这支军队也快解散了吧?” 严秦被噎了一下,望着李茂道:“茂华兄欲把我收归麾下?” 李茂哈哈大笑道:“岂敢,岂敢,你我本是兄弟相称,你若肯过来,至少做我安东军的副帅。”严秦道:“岂敢,岂敢,安东军猛将如云,石雄、常木仓名震海内,我可不敢跑过去献丑,你若顾惜兄弟现在的艰难,就把你的‘开花弹’送我一百颗,我听说你只用了一颗就把母大海吓破了胆。” 李茂道:“开花弹威力巨大,回头我请你开开眼,但此物尚不是尽善尽美,有个很大的缺点,这个一言半语也说不清楚,回头到我大营里我指给你看,若你看后仍觉得可用,我可以送你几颗。” 严秦道:“只是几颗,茂华兄未免太小家子气。” 李茂道:“休要不知足,整个辽东也不超过十颗,这等大杀器哪能要多少有多少,一颗‘开花弹’比等重的黄金还要珍贵呢。” 严秦不大相信,约好了时间去李茂军营里观摩。 李茂回到驻军大营,见秦墨匆匆往外走,拦住问道:“长安来的李御史到了吗?”秦墨一愣:“哪个李御史?”李茂道:“李德裕,圣上钦命的幽州四面招讨使行营掌书记。” 秦墨道:“他呀,幽州之乱已经平息,四面行营马上也撤了,他一个小小的掌书记,来不来幽州难说。你问他作甚?哦,此人来头也不小,是李相的公子,你跟他有交情吗,还是要借他巴结李相?依我说咱们在朝里有李深之就足够了,小心贪多嚼不烂,脚踏两只船,好累,一着不慎,鸡飞蛋打,落个谁也不待见。何苦呢。” 李茂吐了口气,压了压胸中的怒火,咬牙说道:“我再跟你说一遍,这个李德裕你务必给我请来,我要是见不着他,你自己掂量着办。” 李茂撂下这句狠话,扬长而去。秦墨愣怔了半晌,咕哝道:“一个监察御史,至于嘛,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我看未必。莫名其妙。” 第533章 后院起火 鞠敬林见到许立当然十分高兴,也没有像对其他人一样遮遮掩掩,而是直接告诉许立这次谈话的目的,确实被许立猜中了,正是要任命许立为省长助理。此事是滕素清副总理亲自交办下来的,又有苏在起总理点头,省委江忠民也不敢在这件事上为难许立。 而这次谈话之后,想必几天之内,关于任命许立为省长助理的文件就会正式下发。到时许立虽然还是正厅级别,但也总算与和连市其各位常委、副市长有了上下之分,就算再见到各位副省长时,也能够底气十足,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许立这次来阳城本应该去见见文天,但许立也知道在正式任命没有下来前,自己还是应该避避嫌,所以只是给文天等阳城的朋友分别打了电话,当天便返回了和连。 不过除了这件喜事外,唐家老爷子返京的消息却让许立还是有几分郁闷,如果唐老爷子能在和连多停留几天,恐怕就可以拿到连立田违法犯罪的确凿证据。可惜唐老这种人却不是许立留得住的,这次唐老能在和连一呆一周多,已经是破了例了,这也是唐老自感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越发的念旧,才会陪着金牛在和连呆了这么长时间。虽然唐老走了,许立有些遗憾,但案子却还是要调查下去,那怕最后只能由许立出面,引得外界对自己的批评,许立也不在乎! 就在许立一心想要调查连立田一案时,齐天的一个电话却让许立有些坐立不安。“许立,林家老爷子林将成,还有我母亲夏菲,李蕾的父亲李忠国、母亲段淑兰明天要去和连,你小子小心吧!” “什么?”许立被吓了一跳。刚刚送走唐老,林老却又要来和连,而且还是与肖柔的母亲和李蕾的父母一起来和连,他们来干什么?根本不用问,许立知道一定是肖柔、李蕾和林婉儿的事情走漏了消息,人家这是上门找自己算帐来了! 不过这种事情想躲是不可能的,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了十五?而且现在李蕾和林婉儿还在英国待产,自己要是来个一走了之,那以后怎么办?难道就领着几女一直在国外流浪? 许立虽然猜出林老等人来和连的目的,不过他还是心存侥幸,问齐天道:“齐哥,知不知道林老还有伯母来和连有什么事?” “你小子就别装糊涂了!要不是前段时间唐老一直在和连,怕唐家看笑话,这些人恐怕早就杀到和连了!不过你小子还真行啊,以后也别叫我齐哥,可以直接叫我大舅哥了!” 许立听齐天好像并不生气,甚至从齐天的话中许立还了解了不少信息。起码这些人还没有被怒火冲昏头恼,知道等唐老走后才来和连找自己算帐,事情还没到最坏的程度。 许立此时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如果这件事情解决不好,别说什么今后的仕途了,就光是后院着火这一条就让许立受不了。要是几家联合起来整治自己倒不怕,就怕他们将肖柔几女强抓回家,让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几女,那才真是让许立生不如死! “还有什么消息多给你妹夫我透露透露,你也不想眼看着我和你妹妹受苦吧!” “得,你小子还真是得寸近尺!算了,看在以后也是一家人的份儿上,就再多跟你说几句吧!不过这件事我知道的也不多,你和我妹的关系我们家早就知道了,而且因为我爷爷看好你,也知道我妹对你的感情,所以也没有阻止过你和我妹的交往。不过这次是林家老爷子亲自找上门来,他和我爷爷在书房里谈了几个小时,等他们出来时才让我联系我母亲和林蕾的父母,并且决定去和连找你。我母亲你到不用担心,她恐怕还是乐见其成的。不过我看林老的脸色可不太好,而李蕾父母的态度却有些奇怪,说不上是好是坏,总之你自己多加小心吧!” 许立早就知道齐家对自己和肖柔的关系已经默许了,但这次事情却牵涉到林家、李家,以林家老爷子的脾气,这次还指不定会如何对付自己。不过李家的态度却是许立最猜不透的。 齐天见许立半天没有作声,笑道:“妹夫,你小子可是真行啊!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摘了五朵金花中的三朵,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恐怕京城都会震动。我妹子那是不用说了,一颗痴心早就挂在你的身上,不过对林婉儿这个冰块儿和李蕾那个男人婆你到底是怎么降服他们的?” 虽然齐天曾开玩笑似的让许立去追求林婉儿,可毕竟他也单恋了林婉儿十几年,最后却被别人抢走了,齐天心里又岂能好受?而最让齐天无法接受的是林婉儿这种天之娇女竟然会与其他女人一起分享一个男人,这要是有人几天前告诉齐天,齐天恐怕只会当成笑话。可现在竟然连林老爷子都亲自出马了,他就是想不相信也不行了。 “什么冰块儿、男人婆,我可告诉你,她们可都是你弟妹,小心我告诉她们,看她们会怎么报复你!” “别、千万别!算哥哥错了!”齐天马上服软。也由不得他不服软,仅是妹妹一个就已经让他这个哥哥无法降服,要是再加上个一见面就让他胆怯的林婉儿和一个能动手坚决不动嘴的李蕾,到时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行了,我还要准备一下,不跟你聊了,明天咱们和连再见!” 这次林老、夏菲以及李蕾的父母虽然也都见过许立,但却与许立并不太熟,特别这次大家又是来兴师问罪的,也就是来唱黑脸的,当然需要一个人从中斡旋,以免真将事情闹僵了,不好收场。所以齐天也被拉来在中间唱红脸,适时调节一下气氛。 许立放下电话,想了又想,不知道是否应该通知肖柔等人。最后许立还是没有给远在英国的肖柔等几女打电话,怕她们心急,影响了心情,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是自己惹出来的,关键时刻也只能自己一个人面对,谁让自己是个爷们!RO!~! 第534章 何以辨忠奸 驻守归州的是宋梦龙、李红水的第七师,幽州之战,李茂倾尽全力,除了平壤城、哥州、勿州,辽东已无重兵。龟甲山镇被李茂视为辽东心脏,为了保卫这个心脏,特留第七师主力在此镇守,这支以新罗人为主体的精锐之师,现在是辽东兵力最多,实力最强的一支军队。 马和东的目的是以打促和,争取新罗人的合作,一旦第七师站到了他这一边,拿下了归州城和龟甲山镇就易如反掌,夺取两地恰似掏了李茂的心脏,他不死也得死了。 马和东和宋、李二人并不熟悉,为他奔走的是军政部保安局的一名从事,名叫金水溶。 李茂远在幽州,马和东发动叛乱,声势甚大,且一举占领了东高两州,若再拿下归州,李茂的腹心之地损失殆尽,这辽东就要变天了。 只是变天以后呢,马和东做辽东之主和李茂做辽东之主,他宋梦龙和李红水都要服从,两者之间谁做辽东之主对他们更有利?却是二人要认真思索的。 按照金梯邕临终时的交代,他们应该服从李茂,李茂才、能、德、望都堪做辽东之主,昔日十万新罗军惨败在他手下,连金梯邕都心服口服,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服气?再说归顺辽东后,李茂待他们不薄,不仅没有削夺他们的兵权,还把腹心之地归州交在他们手上,他们能辜负这份信任吗? 面对这个问题,金水溶一阵冷笑:“金梯邕大元帅当年兵败辽东,是智谋不及李茂吗,不是。是你们打不过安东军吗,也不是。至少在你们放下武器归降时,是压着常木仓打的,你攻他守,假以时日,应该是他向你归降,而非你们放下兵器,像囚徒一样被他打入囚车送到东州去游街示众。” 想到当年被狗一样塞进囚车送到东州,被东州百姓以雪团、烂菜帮子殴打,宋梦龙脸色铁青,眼珠子瞪出血来,李红水更是怒不可遏,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案上。 金水溶察言观色,继续说道:“金梯邕大元帅当年不是败在战场上,而是败在了国内王与摄政相之间的不和上,是**而非兵灾。金梯邕大元帅为了保全我新罗的精英,不得已委曲求全,服从了李茂,这是权宜之计!为我新罗的复兴保存火种,你们岂可因此误会他的苦心?让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李红水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宋梦龙也问:“你是新罗人,不是赵凤成的部下?” 金水溶哈哈大笑,含着泪花道:“什么赵凤成,狗屁的赵凤成,那就是一个土匪,也值得我去效忠?我是黑凤头的人,当年奉命打入赵凤成匪帮,为的就是彻底瓦解他。赵凤成被一举歼灭后,上面将计就计,将我派在了李茂身边。三千黑凤头夜袭山南指挥所就是我指示的道路。” 宋梦龙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个该死之人。” 金水溶道:“我的确该死,若无我的指引,三千黑凤头不会全军覆没,金秀宗元帅不会受辱,金梯邕元帅不会一败涂地,我新罗国何至于沦落到今天亡国灭种的危险境地!” 金水溶说完泪如泉涌,宋梦龙和李红水都是辽东只站的参与者,闻听此言不觉也眼圈通红,辽东之战惨败的根子在国内,但新罗国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却与李茂分不开干系,不是他放金秀宗回去内讧,不是他向新罗国索要名目繁多的贡品,新罗国岂会如此困窘? 李红水揉了揉眼睛,说道:“那场惨败也是天意,怎么就偏偏地动了呢。” 金水溶怒道:“何等糊涂!什么地动,那是李茂使用妖人念动咒语做的妖法,我三千新罗精英是被一个杂毛道人给害了。这个老道现在就是龟甲山镇。” 二人俱大惊失色,他们还是第一次知道山南指挥所一战竟藏着这样的曲折。原来一直以为是碰巧遇到了地动,让李茂捡了个便宜。 李红水试探着问:“你说的是于道士?你说的不错,我经常听到后山有轰轰的巨响,说是在造什么开花弹,原来是他在念动妖法,这个可恶的老道!若落在我的手里,我将他大卸八块。” 金水溶又道:“李茂不死,我国内耗不可能停止,而今他倾巢而出欲谋幽州,一旦让他打通了去往中原腹地的通道,兵源、粮料源源不绝地运到辽东来,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吞灭我新罗了?昔日金梯邕大元帅委屈求全,为我新罗保留这一点点复兴的火种,今日二位将军若不能继承大元帅的意志,把这一点火种燃成熊熊大火,拔刀奋起,绝了李茂的后路,我新罗危矣!千百年后我等皆是新罗的罪人,留著史书,万年难消恶名。” 宋梦龙、李红水对视了一眼,一齐起身,向金水溶拜道:“阁下一语点醒梦中人,我二人身为新罗臣子,岂敢不为存国保种出一份力。我们应该怎么做?” 金水溶谋划道:“为今之计是联合马和东夺了归州城,再拿下龟甲山镇,这一招恰似黑虎掏心,人没了心脏,还如何存活,只能死路一条。” 二人大喜,即让金水溶出城联络马和东。 金水溶则提醒二人要尽快清洗军中的监军系统,勿留后患。 马和东闻听宋、李二人肯出手相助,大喜,当即下令出兵攻打归州城,宋、李二人略作抵抗,便打开了城门。归州刺史胡南湘见大势已去,率残部退至龟甲山镇。 宋、李二人出城与马和东会合,三人握手言欢,决定休整一日,次日攻打龟甲山镇。 二日清晨三军饱餐战饭,列队攻城,宋、李二人主动提出由他们打头阵,马和东大喜,督军押后,二人强攻龟甲山,激战半日,死伤数百人,终不能破城。马和东喝停,召宋李二将道:“龟甲山的虚实我已知晓,今日且收兵,待明日我打头阵,二位为我观阵。” 二日晨,马和东分兵七路围攻龟甲山镇,宋梦龙、李红水押本部做第二梯队。 激战至午后,马和东攻破斜道口堡垒,正待一鼓作气冲过斜道杀入龟甲山腹心,忽见得东南方向烟尘滚滚,遮天蔽日,有数千人马杀将过来。 众皆大惊,马和东却不以为然,斥候回报是第十师副统领马雄安部赶到,马和东大喜:到底是自己的侄儿,亲不亲一家人,关键时刻还是要站在自己一边。 马和东派心腹张建忠前往接洽,张建忠驱马迎上马雄安部,正要通报姓名,忽见得万箭齐发,张建忠愕然大叫:“马雄安,是忠是奸?!” 言讫,被乱箭射成了刺猬。骑兵队滚滚而过,张建忠尸骨无存。 第535章 夜,惊变 马雄安做了第十师副统领后,率部驻屯在归州和卑沙城之间的一处谷地,一边练兵,一边垦荒,他名义上受第十师统领桑容节制,实际只有李茂能调动的了他。 马雄安是马和东看着长大的,马雄安能有今天,是马和东一手提携的结果,这一点叔侄俩一致认可,没有任何疑问。 马和东举兵叛乱的时候,并没有知会马雄安,依他的想法,自己若是提前知会马雄安,难保这孩子不会出面阻拦,那倒要费许多口舌。反过来,若自己直接举起反旗,谅他马雄安也不会站在李茂一边跟自己为难——即便不帮自己,至少能保持中立。 马和东坚信自己的判断,因此对马雄安的突然到来预备不足。 他更没能预测到马雄安会在他的软肋上捅一刀,这是致命的一击,痛入骨髓。 马和东还未能从剧痛中清醒过来,宋梦龙和李红水的刀子又接踵而来,也是软肋,倾尽全力,狠狠地捅。 兵败如山倒,马和东只能在亲兵卫队的护卫下仓皇奔逃,两万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瞬间土崩瓦解。 马雄安、宋梦龙、李红水部大刀阔斧,如狂风之卷残云。 …… 入夜,戒备森严的辽东城内,一点火光由城西马料场突然燃起,星星之火遇风转旺,噼噼啵啵,很快将半座城烧成赤红。 节度使府内一片慌乱,芩娘召集诸位姐妹在李茂的书房前会合,每个人都穿着粗布衣裳,用锅底灰抹了脸,臂弯上挎着一个不大的包袱,穿着擅走夜路的平底皮靴。 自得知马和东在东州叛乱起,这些日子,她们没睡一个安稳觉,时时刻刻准备着逃亡。 城西的大火映照在众人的明眸内,闪动着的是惊惧、凄惶、不安。 “来了,来了!胡斯锦来了。” 一名小校由外而内,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站在芩娘面前揉着心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兰儿一把抓住他,摇着问:“怎么啦,究竟怎么啦,你倒是说句话呀,说话呀。” “我,那个,我……” 芩娘拉开兰儿,接过侍女小碧递来的水,泼去一半递在胡斯锦手里。 胡斯锦两口把水喝光,抹了把嘴,声音清亮地说道:“马料场起火,引着了附近的木料场,火太大扑不灭,且得烧着呢。” “我不是问这些,城破了没有?叛军有没有杀进来?” “城?没有,固若金汤着呢。郑总管说的。” 众人松了一口气,相视苦笑。郑孝章大步赶了过来,一脸轻松地说道:“让几位夫人受惊了,一个马弁失手打翻了油灯,把马料给烧了,风一吹,附近囤积的几堆木料也燃着了,火一时救不灭,却没什么大事。” 众人面色稍雯,看起来又是虚惊一场,这几天真是步步惊心,人都快被折磨的没脾气了。郑孝章扫了眼众人,眉头一皱,一边说:“诸位夫人,有个好消息:刚刚接到大帅的密信,山海关驻军反正,石雄将军的第三师主力已经回到辽东啦。” 兰儿欢喜地叫了起来,又问:“只石雄一个人回来,他呢,他怎么不回来?” 郑孝章道:“大帅押大队随后入关,雪太大,大军行进不比平常,要稍稍慢点。” 兰儿眼圈红了,银牙紧咬,不满地说:“石雄走得,他为何就走不得?大军行军慢,他就不能率亲军先走吗?” 郑孝章呵呵一笑,不敢接话了。芩娘笑了笑,对郑孝章说:“有劳了,我送送你。” 郑孝章方才皱了下眉头,芩娘看在眼里,虽不明何意,却知必有缘故,故而需要一问。 走出门外,郑孝章瞅了眼左右,压低了声音说:“近来柳条巷活动很频繁,请夫人注意一下梅园的动向。” 郑孝章说完告辞而去,芩娘心里却是腾腾直跳,柳条巷是薛青裹的府邸所在,马和东叛乱后,声势闹的极大,似乎一夜之间辽东就变了天,那些对李茂不满的人纷纷跳了出来,闹的不亦乐乎。 这种情形下薛青裹能安静的下来吗?已有传言说薛青玉正在暗中联络旧部,又舍重金聘请江湖好汉,欲内应外合把辽东城献出去。 辽东城地势险峻,若无内奸一时半会是攻不下的,薛青玉正是看准了这一点,这才铤而走险,他果然能把辽东城献给马和东,便是奇功一件,薛家将来的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弄不好马和东还会把这座城还给他。 毕竟马和东不是李茂,没有实力更没有野心,一统辽东如一家,他会选择自己当老大,让顺从他的人做老二、老三,各据一方,各自称王。 郑孝章的话提醒了芩娘,自马和东叛乱后,她要求各房做好准备,随时准备撤离辽东城,闹腾如兰儿也俯首听命,听从她的安排。而性格沉静的薛丁丁却推说自己有病,躲在院子里不肯露面。她心里还在恨李茂,她的脾气也有些古怪,芩娘容忍了她,没有多计较。 “走,去梅园看看。” 梅园就是薛丁丁的住所,节度使府后宅的几个院子各有别名,如芩娘住的院子叫松竹院,兰儿住的叫兰花厅,苏樱住的叫沧浪居,最有才气的薛丁丁却不肯给自己的院子取名,众人因她的院子里种有十几株梅树,便取名梅园,她不接受也不反对,也就这么叫开了。 芩娘说走就走,带着小碧去了梅园。 梅园的小楼上如常亮着灯,薛丁丁的作息时间是昼伏夜出,白天睡觉,晚上看书,写字,弹琴,屋里的灯常常通宵不熄。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薛丁丁是个爱安静的人,除了弹琴,几乎听不到她院子里有声音,她的侍婢鸯儿平素做事轻手轻脚,常常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你面前,被兰儿戏称为“花脸猫”。 薛丁丁出身大户人家,从小被宠坏了的,有些恃才傲物,脾气也有些古怪,但秉性并不坏,除了偶然跟李茂闹闹,人却是很好相处的一个人。 她跟李茂的这段孽缘,芩娘同情居多。 在梅园外犹豫了一下,芩娘还是让小碧上前敲门。 敲门,门不开。 等兰儿找韩真知把门撬开后,却听得厢房里传出呜呜的声响,打灯笼一看,众人皆大吃了一惊:鸯儿被人五花大绑扔在床上,嘴里塞着抹布。 …… 柳条巷,薛青裹的府邸里,六十名精壮汉子列队于正堂前集结待命,他们穿着轻甲,腰间扎着一巴掌宽的皮带,皮带上挂着各式趁手的古怪兵器,每个人的身上都斜背着一捆麻绳,麻绳的一头装着精钢打造的抓钩,此外大多数人还背着一个黑布囊,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些什么。众人面色肃穆,如一尊尊黑铁铸成的塑像立在风雪中。 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的屋里,薛青玉却还在苦劝薛青裹下最后决心跟李茂大干一场。 “莫看他们人少,都是以一敌百的江湖高手,我们猝然发难,一举攻入他的后宅,拿了他的妻妾做人质,逼迫郑孝章打开城门。如今的辽东早已是反旗如林,他陷在幽州回不来,这辽东眼看着就要变天了。” “变天?变的是什么天,变的是马和东的天!马和东这个人怎么样我是不大清楚,可他以下犯上,这就于德行有亏!今日他能背主,明日为何就不能背叛朋友?!这样的一个人,我看还不如李茂。李茂虽然霸道,我薛家还能保全富贵,马和东若做了辽东之主,只怕你什么都得不到。” 薛青玉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一旦扳倒了李茂,这辽东就乱了,天下大乱,就是咱们的机会。” 薛青裹瞠目吼道:“什么机会,你还想夺回辽东城不成?” 薛青玉不理会大哥的怒气,轻描淡写地说道:“‘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这话是李茂说的,我今日拿来回敬他。” 薛青裹强压怒气,厉声责问薛青玉:“你是不是跟马和东……” 事到如今,薛青玉也只好承认了:“不错,我跟他有约在先,只要我拿住李茂的眷属,逼郑孝章打开城门,他就把辽东城和辽州还给我们。大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薛青裹气极而笑,笑过,却叹了一声,摇摇头说:“你呀,太幼稚了。区区几名侍妾而已,他李茂人前秀恩爱,不过是为了博取一个好名声。你以为他真的会为几个女人而低头?纵然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那又如何,郑孝章会放过你吗,丢了辽东城他如何向李茂交代?两害相权取其轻,保住了辽东城,他就是大功臣。只要他能赢,他就能把几个女眷的死算在我们的头上,到时候他顶多背负一个护卫不周的罪名,那又算得了什么。李茂会因为几个女人而对心腹大将下手?哼,所以我说你幼稚。” 薛青玉冷笑道:“你说这些,是认准了李茂会赢,我却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马和东会赢?老二,你糊涂了吗?就凭他的那两万乌合之众,能扳的倒李茂?你呀,你呀,真是……李茂只需动用石雄一个师就能捏死他,你信不信?” 薛青玉不服气地敲着桌子:“你未免也太谨慎了,李茂的主力在幽州,大雪封了山海关,道路不通且不说,山海关留守韩威是马和东的人,那道关你没看过,我却是看过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怎么回来?这几年他穷兵黩武,四处征讨,丝毫不顾惜民力,人心尽失,马和东登高一呼,两万多人啸聚麾下,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人心向背啊。” “人心向背?狗屁的人心向背!当年他打我辽东城时,城里有谁起来反我了,六大家族统统站在我这一边,人心是向着我的,结果怎样,辽东城归了他!他东征渤海时人心向谁?马和东公然反对,石雄、秦墨都不肯打,倒是渤海国上下齐心,君臣一致,连桀骜不驯的森林部落都罢兵休战,走出森林共赴国难。人家那才是有人心,举国的人心!李茂有什么,他的军队靠严刑峻法约束着才没有溃散,为他运送粮料的民夫,是用麻绳串着的,没有麻绳,一眨眼人就跑光了。 “结果又是什么,大嵩璘凄凄惨惨地病死,大元瑜做了他的阶下囚,王宫三千嫔妃被他掳到了辽州,他还扶持了一个傀儡国王叫大石牧,把渤海国当成他的钱袋子,想拿什么就拿什么,谁敢说个不字?人心管什么用,人心齐不如拳头硬。再说这次出兵幽州,又有几个人赞成?……所以你说的什么人心向背,完全是扯淡的胡话,人心向背决定兴亡,假的,腐儒造出来骗人的,人心只向着强者,从来都是拳头硬胜过人心齐。” 这一大段话说的薛青玉心也凉了。若人心向背能决定兴衰成败,世上哪还有坏人,坏人不得人心岂非早死绝了;若人心向背能决定兴衰成败,李茂早该一败涂地了,他丧尽了人心却非但没有灭亡,反而越来越兵强马壮;若人心向背能决定兴衰成败,他马和东也早攻破辽东城了,又何苦巴巴的来求告自己充当内应? 兄弟俩同声一叹,低眉不说话,恰在此时,一人从黑夜里闪进来,是薛丁丁,她裹着一件深色的貂皮披风,走的热气腾腾。 薛青裹就是一愣,望了眼薛青玉,忽然额头青筋暴跳,怒叫道:“老二,你这是要亡我薛家啊。” 薛青玉瞒着兄长把侄女接出来,目的就是要跟李茂彻底摊牌,本来他是信心满满的,不过听了刚才那一段话,眼下却拿不定主意了,被兄长这一喝,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目光闪烁,却向薛丁丁求救。 薛丁丁不满地叫道:“父亲,您的腰杆能不能挺的直点,他人在幽州,大雪封关,回不来的,等不到明年雪化,辽东就变天了。” 薛青裹额头青筋暴跳:“你给我闭嘴,你懂什么?” 薛丁丁也不甘示弱,把胸脯一挺,抗声说道:“我是什么都不懂,我只知道与其像狗一样活着,不如站起来拼一拼,胜了做人,死了做鬼,就是不做狗。” “你说什么,你……骂我是狗?你……” 薛青裹怒火攻心,一个“你”字没说完,捂着心口倒了下去,倒把薛丁丁吓得面无人色,急忙扑上去抢救。 薛青玉脑海里忽然闪出了一个新主意,他一面指示薛家管家把薛青裹扶进去救治,一边扯了扯薛丁丁的胳膊,说:“来不及儿女情长了,快,你带路,我们趁黑杀过去,” 薛丁丁望了眼父亲,犹豫。 薛青玉冷笑道:“这个时候儿女情长,你不想给金梯邕元帅报仇了?据我所知金梯邕大元帅正是被右厢的人下毒害死的,你不信?好,你随我去拿了曾真,你亲口问问她,究竟是谁害死的金梯邕大元帅。” “金梯邕”三个字让因父亲病倒而渐渐冷却的薛丁丁的脑袋再度发热,她把牙一咬,接过叔叔递来的短剑,转身出了门。 薛青玉嘴角闪出一丝诡异的冷笑,他把手一挥,侍立在院中的六十名好汉分成两列竖起斗篷瞬间消失在了漫天飞雪中。 第536章 平定叛乱和大清洗的开端 李茂登上山海关时,忍不住要为眼前的壮丽山河发一声赞叹,恰当午时三刻,阴郁了半个月的天终于放晴,雪后晴雯,山河壮丽,李茂的心情却异常沉重,山海关内外尸横遍野,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 尸体都穿着第四师的军服,打着同样的旗帜,若非要说有不同就是一方的左臂上绑着根白麻布条。 “白布,不祥之兆也。这是谁出的主意?怨不得要一败涂地。” “搞不清,大雪天的,应该绑红布才对,红布好辨识。” 秦墨踢了脚身边的一具冻的**的尸体,眯着眼朝辽州方向望去,问李茂:“听说薛青裹反了,你的那位美人儿带头造你的反,你作何感想?” 李茂心境苍凉,不喜不悲,只问:“在辽东,我李茂就这么遭人恨吗?为何这么多人起来造我的反?” 秦墨道:“步子迈得太大,扯着了蛋,这就是原因。你看到太远,走的太急,太快,光顾着自己走,没考虑别人能不能跟的上,做大事固然要自己拿主意,也要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嘛。还有一点,我说了你不要怪罪,辽东军政两届山头太多,太杂,是到了该清理清理的时候了,不要怪我没提醒,眼下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参谋点检战场伤亡:防守山海关的第四师留守三营、四营全军覆没,攻方第四师的一、二、五、七、九五个营减员九成以上,彻底失去了战斗力。只剩预备第六营和直属第八营得以保全。 李茂哼了哼,笑了笑,心情压抑地对秦墨说:“这道关隘未能阻挡一个外敌,反倒把自己的一个主力师给报销了,好啊,好啊,真是好的很呐。” 山海关留守的两个营被马和东策反后,与第四师主力发生了激战,因为没有水军策应,黄仁凡和杜善武只能正面强攻,大雪封路,重型攻城设备运不上来,三天三夜的攻防战,打的异常惨烈,战死加冻饿而死的士卒的尸体几乎垒的和山海关的城墙一样高,一个主力师就这么被报销了。 李茂一面下令黄仁凡、杜善武就地重建第四师,一面暂停脚步等待第三师主力的到来,这中间陆续传来了马雄安联合宋梦龙、李红水部大破马和东于归州城下,杀敌一万二和薛青裹在辽东城策动兵变被郑孝章、薛青玉镇压的消息。 辽东的天已经晴了,看起来马和东的末日也近了。 驻守勿州的高苏遣使来向李茂请示,是否由勿州出兵南下平叛,李茂回复不必勿州兴兵,叛军已经穷途末路。高苏很会做人,只用一封信就表白了忠心。祝九却是个实在人,听闻马和东叛乱,他亲率第二师主力沿河南下,兵锋直逼马和东的根据地东高两州。 一路上遇到无数叛乱的堡寨抵抗,磕磕碰碰,异常艰难。 石雄赶到山海关,忧心忡忡地对李茂说:“马雄安犯了一个致命大错,他不该放马和东回东高州,让大帅投鼠忌器,如何是好?” 李茂知道他是担心马和东穷途末路时一把火毁了东高二州,那样的话自己即使取胜,也是实力大损,将来在辽东不好立足。 李茂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道:“你不要埋怨马雄安,他能不废大义站到我这边已经难能可贵,你不知道,他自幼父母双亡,是马和东这个叔叔抚养大的。马和东出身贫苦人家,十三岁就跟着于化隆将军混海盗,中间起起落落,一直到二十六岁才发迹,中间吃了不少苦,马雄安也跟着吃苦受罪,窘迫时一日两餐难顾,春夏秋冬就一套衣裳,即使这样,他也没亏待他这个侄子,真是比亲儿子还亲。他这个侄子也十分孝顺他,那是真孝顺,绝不是虚情假意的。马和东满以为只要揭竿而起,马雄安就会站过去,结果他失算了,马雄安站到了我们一边。归州大败后,马雄安没有趁胜追杀他的叔父,这不能怪他。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的心此刻一定很苦。” 说完,又道:“我写封信给马和东,劝他交出东高二州,这样至少可以少死一点人。” 石雄道:“他未必肯听。” 李茂道:“尽人事而听天命吧。” 马和东自退回东州城后,他苦心构建的反叛帝国就开始了崩塌,特别是山海关被李茂夺取后,他的麾下每日都有脱逃者,一开始是十几人几十人,渐渐发展到几十人,几百人,最后是整营整营的叛逃,马和东心里很清楚用不了多久,除了自己的税警总队,自己就成了光杆军头了。 而自己的税警总队却在攻打龟甲山时一口气损失了三分之二。 大事去矣,该想想后路了,后路是什么:负隅顽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然后一把火烧了东高城和李茂来个同归于尽?还是丢下东高州,带着自己的卫队潜逃,这样做的话,李茂一定会给自己一条生路,这点肚量他还是有的。要么就主动归降,任他处置,如此或可保全自己的部属,但自己的部属一定不会同意,他们都是铁血汉子,不容自己做软骨头。 马和东犹豫不决,看不清眼前的路。 恰此时,李茂的亲笔劝降信翩然而至,马和东只看了一遍,便搁置一旁,他终日枯坐密室,不愿意见任何人,不愿意听任何有利和不利的消息。 沉默了三天后,马和东给李茂回了封信,答应向李茂投降,东高两州、文书丞、赵光良完璧归赵,条件是李茂必须承诺赦免除他之外所有参与叛变的人。 李茂很快回信答应他的要求,派第五师两个独立营秘密开进东高州,接管城防,防止马和东的部下狗急跳墙,劫持马和东潜逃。 李茂的书信还在路上时,却接到营州方面送来的一份密报,一份让他哭笑不得的密报,营州郊外白狼寨留守的第九师副统领薛青碾,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地方,在辽东形势已经发生了根本逆转后,局势日渐明朗的情况下,突然揭竿而起,发誓要跟李茂势不两立,他中午时分鼓动了五百人叛乱,到黄昏时身边就只剩下十几个铁杆,薛青碾见势不妙准备向契丹人投诚,人没出白狼寨就被反正的士卒捆成了粽子送去了营州城。 薛青碾的叛乱是辽东叛乱的最后一个火花,事发后第三天,李茂只带两个营回到东州,马和东已经遣散了誓死追随他的麾下,在先期进城的第五师独立三营护卫下出城向李茂谢罪。叛军溃败之际,东、高两城成为不设防的空城,被各色匪徒连续洗劫了三次,城中居民亡失大半。 马和东被押至李茂面前,俯首认罪,一语不发,李茂也沉默着。 感概的沉默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李茂先开了口:“多年的老朋友,因何要走到这一步。” 马和东低头不语。 李茂又道:“纵然你对我不满,又怎敢举兵叛乱?仅凭你手上的那点人就能成事?你是个天性谨慎的人,为何要做这样的蠢事?” 马和东睁开眼,从容答道:“我知道我这点人不是你的对手,我是要让你知道这辽东不是你一个人能一手遮天的,辽东是辽东人的辽东。百姓困窘到极致,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士卒厌战到想逃亡,将领厌战到要揭竿而起造你的反,你把辽东逼急了,任何人登高一呼,都会应者云集。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石空喝道:“你的应者云集在哪,为何一个人都没有?” 马和东闭目不言,良久一叹:“我败在手段不如你,而非人心向着你,我败在心机不如你深,而非败在人心不向着我。我有今日之败,是你早算计好了一切在等着我,你张好了罗网就等着我跳起来,好把我和一切反对你的人一网打尽,于是你成功了,不,你没有成功,人心是杀不死的。” 秦墨道:“人心是杀不死的,可人是会死的,人没了,人心又何处依存?你也说了人心向背并非成败的关键,却又提什么人心是杀不死的,岂不自相矛盾,可笑之极。” 马和东不理睬秦墨,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一败涂地,心服口服,你用心既深又狠,为了一手遮天不惜拿我做诱饵,以数万辽东人的性命做赌注来肃清你的敌手,你这个人的心太黑太狠,败给你我服气但不甘心,辽东在你的手里早晚有他败亡的一天。” 秦墨双手拢在袖子里,幽幽说道:“只可惜你是看不到那一天了,真是遗憾。” 李茂问:“你果然成事了,将会如何处置我?” 马和东道:“我从未想过,我马和东造反不全是为了我自己。” 石空讥讽道:“那你是为了辽东军民,你是个大英雄。” 秦墨冷笑道:“大英雄,该上路了,要喝碗断头酒吗?我有好酒。” 马和东嘿然一声冷笑,站直身体,整了整衣衫,从容向河边走去。 军中执法宣读罪状,行刑队验明正身,刽子手在刑刀上喷了口酒,正要枭首示众,秦墨忽叫了声:“慢。” 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赦免令,当众宣布赦免马和东的死罪,改为无期监禁。赦免令的签发人正是李茂。 马和东随即被“黑虞侯”押走,如不出意外他的余生将在龟甲山新建成的监狱里度过。 马和东因为保全东高两州而得以赦免,他的铁杆部属却没有这样的幸运,因为滥杀平民和参与了抢劫,他们被装进站笼,列队在城门两侧和两州府衙门前,在寒风饥渴中慢慢等待生命的终结。 秦墨说的不错,辽东军政系统的山头太多太杂,很有必要好好清理一番,眼下就是个绝好的机会。李茂令郑孝章执掌内保处,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清肃叛逆,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所有人只要内保处认为证据确凿,可杀,可以先斩后报,不受正常程序约束。 第537章 辽东的另一面 郑孝章运筹帷幄,大力启用一批归正的叛乱者去干脏活,如马和东的谋士张建忠的儿子张石落,原保安局从事金水溶。 宋梦龙和李红水早在李茂西征前就得到李茂的亲自召见,李茂和他们推心置腹地谈了次话,打消了二人的顾虑,取得了二人的诚心效忠。 李茂要二人在自己走后密切关注“有心人”的动向,虽然李茂没有点明这位“有心人”是谁,二人却是心知肚明,处在他们这个位置上,对辽东的人事变动十分敏感,他们已经窥出端倪了。 果然,李茂走后不久,马和东就跳了出来,二人在深深佩服李茂的先见之明时,也权衡着利弊,他们密切地关注着马和东的一举一动,当马和东率领他的“五万雄师”兵锋指向归州时,宋梦龙和李红水判定其必败无疑。 归州是李茂的心脏,但这颗心脏被李茂一分为二,龟甲山镇和归州互不统属,是完全独立的两个系统,即便自己愿意跟着马和东胡闹,也啃不下龟甲山镇,区区一个归州不值钱!即便是侥幸打下了龟甲山镇,也只是重创李茂,充其量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马和东果然是个做大事的人,就应该集中所有力量去打辽东城,辽东城虽然险峻,但用两万人的尸体去垒也能垒出生门,夺了辽东城,便是斩了李茂的头颅,届时汇聚在他麾下的可就不仅仅是两万人了,而是十万,二十万,五十万!是整个辽东! 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还造什么反,等死吧。 因此不管金水溶如何吐沫乱溅,二人也不为所动,金水溶说自己出身“黑凤头”,却一股子狂狷书生的酸腐,都哪跟哪了,还拿国家大义来说事?东征渤海,金梯邕大元帅病逝,他们获准扶灵归国,留在新罗近一个月,却又全体返回,还中间发生了什么,你金水溶不晓得打听打听吗?不是他们不爱新罗,是新罗不要他们了,不管是金重熙还是金秀宗,谁都不待见他们。连这一点都弄不明白,这个人的见识可见一斑,就这等见识还跑来策反他们,不是逗猴玩吗? 可笑之极。 宋梦龙和李红水决定将计就计摆马和东一道,不过还没等他二位动手,人家的亲侄子就先上手了,二话不说软肋上就来一刀,那叫个痛快!自己若不补上几刀,简直对不起马雄安的这份豪情壮志。 于是马和东兵败如山倒,一败涂地,无法收拾。 金水溶倒也有骨气,竟跑来当面斥责二人背信,宋梦龙冷笑着将其扣押,李红水本欲一刀杀了,为死去的金梯邕保存名节,宋梦龙不同意。金梯邕归顺李茂的目的何在,相信李茂心里是有数的,他的死不明不白,相信跟李茂的亲军右厢脱不了干系,不过金梯邕能有这个解决也算不错了,死的壮烈,死后极尽哀荣。 杀了金水溶,反倒让李茂生疑,不如留着他一条狗命,倒显得自家光明磊落。 郑孝章和金水溶谈了一夜,第二天,金水溶就答应加入内保处,充当郑孝章的助手,他很快就在众多杀人不眨眼的内保处“金刚”“铁汉”中脱引而出。以手段阴狠、酷烈,滥杀无辜心理没负担著称。 大屠杀在辽东各州县和部局中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滚滚人头让辽东的每个人在心底刻上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名字:“黑虞侯”。 “黑虞侯”的作战半径在逐步扩展,很快就烧到了军中,怨恨在迅速淤积,李茂严厉地批评了郑孝章,责令其停职反省,而将张石落和金水溶推到前面打头阵。 张石落、金水溶对这份信任感激涕零,兢兢业业,不畏艰难,做的十分出色。 所有的设计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一切尽在掌握中,李茂已经能看到胜利的曙光了。 这本应该是个令人高兴的时刻,李茂的心情却一潭死水,忽然变得很坏很坏,马和东说的不错,自己是张好了口袋等着他来钻,否则哪会如此轻易地就击溃他。 一年前在丰乐驿遇刺后,内保处很快查证刺杀事件跟马和东有牵连,他要常木仓刀下留人,自己好好跟马和东谈谈,让他悬崖勒马,多年的老兄弟还是不动刀子的好。 结果却是他临时变卦,高举轻放,不痛不痒地敲打了一下马和东,哄着他向反叛的路上滑去,从那时起,他就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专等着马和东们跳起来,钻进来,然后将他们和他们的同情者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自己的心机是太深了,用心太狠了,马和东有今日之败这并不奇怪,因为自始自终他都没能走出自己为他画的那个圈。 这恰如孙猴子和如来佛,孙猴子再大的本事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等玩弄够了,只需把手一攥,一切就都结束了。 但自己虽然大获全胜,却为何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辽东军政界林立的山头不应该整肃一下嘛,这个道理连大大咧咧的秦墨都能看的明白,足见问题之严重!前有马和东见死不救,后有桑容、祝九、高苏据地为雄,再有宋梦龙、李红水、雪碧华、薛家将跟自己离心离德,甚至被自己倚以股肱的四部八总管,又有多少人对自己阳奉阴违,拿着自己赋予他们的权力明里暗里对抗自己? 是到了搞一次大扫除的时候了,趁着他们羽翼未丰把他们打下去,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这不是害他们,这是在保护他们,等到他们自以为羽翼丰满可以一战的时候,彼此就都没了退路。马和东就是个鲜活的例子。 这种做法自然称不上光明磊落,但自古玩弄权术又有几个是光明正大的,光明正大的都死绝了,活着的莫不是双手沾满鲜血。 可自己的心境为何还如此苍凉呢,因为马和东的那番话? 在回辽东城的路上,李茂脱离大队,换成便装,离开驿道,走进乡村。离开驿道仅仅四五里地,景象就完全是另一个天地。 如果说驿道两旁和城镇里的辽东是一个欣欣向荣、勃勃生机、开明,充满了光明和希望的辽东,那么离开驿道四五里的辽东则又是另一幅景象,这个辽东黑暗而荒蛮。 举目看不到一间像样的房舍,面黄肌瘦、目光呆滞的百姓动物般蹲守在他们的地穴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衣不遮体,严重营养不良,他们的“家”中没有桌椅,没有锅灶,连一只碗一双筷子都凑不齐,终年靠喝草根、野菜过活,因为缺粮少衣没药,七八成的幼儿是挺不过第一个冬天的。 在这些精神萎靡的人形木偶身上看不到任何的前途和希望,这是一个死气沉沉的辽东,无比绝望的辽东。 李茂手脚冰冷,嘴唇发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治下竟会有这样的绝对贫穷。 一路走去,他是越走心越寒,他看到的不是偶然现象,而是普遍存在的贫穷。 他好几次停住马问秦墨:“这是王化之地吗,你们确信这些不是蛮人聚居的村落,蛮人多少吃懒做,不会经营,落到如此地步也是咎由自取。我大唐的百姓竟会如此困窘?不是说我们这个民族是最勤劳朴实的吗,他们明明拥有大片大片的土地……难道是我的税征的很高吗?我的税收的不算高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秦墨捏捏鼻子,笑道:“文总管总理地方,比我熟悉,让他说说吧。” 文书丞无力地瞪了秦墨一眼,先叹息一声,说道:“这里不是化外之地,都是州县属地,是我无能,把他们从胡尘中拯救出来这么多年了,却还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我请求处分,做个县令就好,做总管我实在力有不逮。” 李茂烦躁地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原因!我要原因,原因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如此困窘,为何以前没人告诉我?” 文书丞望了眼秦墨,后者示以鼓励的目光。文书丞咬了咬牙说道:“原因只有一个,这些年因为不停地对外征战,百姓军民都得不到休息,这才导致了经济残破,民生困顿。”秦墨喝道:“胡说,这两年打仗是不假,可我们一直在打胜仗,打破了点坛坛罐罐,我们又得到多少好处,新罗国和渤海国每年进贡给我们多少好东西,都被你一人私吞了吗?” 被秦墨这么一激,文书丞反倒放开了,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李茂:“不错这些年是打了不少胜仗,得了很多东西,可这些东西要养军,要养熟人,分一分,摊一摊,杯水车薪,绝大部分人还是顾不上的。辽东的城镇和驿道两边是繁荣的,这份繁荣是靠军队挣来的。” 在辽东,附属于官府和军队的百姓被称之为“熟人”,除此之外都被称为“生民”。 “整个辽东现有户口十五万三千户,人口四十八万八千人,这些是编户,就是向官府缴税的民户。要供养三万九千八百名士卒和七千三百名官吏。差不多十个人供养一个,约五个劳动力供养一个。因为常年征战,健壮的年轻人都在军中,每户只有一个或两个壮劳力,本来在家种田也勉强能混日子,却因为常常打仗而要他们服徭役,背井离乡,田没人种,赋税却并没有减少,日子只能越过越穷,许多从山林里走出来的皈依者又返回森林,减人不减税,更多人的选择逃荒或重回森林,若壮劳力不幸战死或病死,孤儿寡母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说到这文书丞双目噙泪:“现在的日子已经穷困到了极致,生的起养不起,六七成的幼儿过不了第一个冬天,许多地方孩子一出生就让父母掐死、溺死或弃之荒郊野外,还有些人因为吃不饱,身体虚,那个方面提不起兴趣,索性连孩子都弄不出来了。” 秦墨哈哈笑了起来,李茂也跟着苦笑了一声。 文书丞继续说:“这两年我们是靠掠夺、盐铁专卖、军屯才勉强维持,但仗继续这么打下去,军屯流于形式,人穷到了极点,连盐也吃不起,铁盐专卖的利润也在下滑,加之幽州方面的封锁,我们实际只能靠与淄青的贸易利润和渤海、新罗两国的供奉过日子,这是远远不够的。” 秦墨道:“文总管危言耸听了,我看城镇和驿道两侧还是欣欣向荣的嘛,他们还能吃肉,还有锦衣穿,小日子过的不错嘛。” 文书丞苦笑道:“这个我说过,他们是熟人,东西不够,所有只能先顾他们。”怕李茂不理解,又进一步解释道:“不是我们要在人头上贴标签,实在是没办法的事。东西就那么多,平均分配的话,大家都吃不饱,都要骂娘,只好分个亲疏,熟人先吃饱,生民饿肚子,城镇、驿道两边居住的都是熟人,各级官府官吏和军队亲属,为了稳定官心军心,也只能先照顾他们了。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 李茂平静地问:“这个比例大约多少,有多少人顾不上温饱。” 文书丞道:“熟人和生民的比例……大约是三比七。” 秦墨道:“老文,别说兄弟揭你老底,哪有三七,二八差不多,有的州,恐怕是一九,十个人中有九个是半饥不饱地熬着呢。” 文书丞被揭了老底,非但不恼,反而高兴,他一直想向李茂进言,却又没这胆量,拉了秦墨一起,秦墨明明是答应了,一张嘴却把他推出去直接面对李茂,闹的他好不尴尬。 秦墨这家伙原来是在这等着呢,不愧是李茂的好兄弟,果然是知道李茂的脾气。文书丞讪讪地笑了笑:“我记错了,我的错。我这个总管很不称职。” 秦墨道:“你别大包大揽,我知道错不在你,错在他们太懒了,辽东大片大片的好地无人耕种,肥的流油,为何有人吃饱穿暖,有人难顾三餐,哈哈。” 李茂眉头紧锁,对文书丞道:“你准备一下,回辽东城后我们一起捋一捋,现阶段辽东的经济状态究竟怎样,是何原因,有何补救措施,务必要搞清楚。” 秦墨道:“休要怪我多嘴,摆脱贫困让人吃饱饭,不必什么锦囊妙计,忍住三年不对外用兵,就缓过劲来了,今日的困窘,根子在你——穷兵黩武,还真怨不得别人。” 文书丞听了这话心里痛快,这样一句话,在辽东也只有秦墨敢当面跟李茂这么说,换做旁人,难免不让李茂生疑,这几年他走的太顺,骄傲之气渐长,已经不大能听得进别人的劝谏了。像这样刺耳的忠谏,心机深的如郑孝章、常木仓是打死也不会说的,马和东用了另一种方式向李茂进言,他本人失败了,但进言却成功了,李茂终于离开城镇和驿道,走进被遗忘的乡村,看到了辽东的另一面。 文书丞其实还有一件事想劝谏李茂,但琢磨再三还是没敢开口。 第538章 赏他个活埋 这日重回到丰乐驿,一年前的那个驿将在东州蹲过两天班房后,回到了丰乐驿戴罪立功,虽然降了一级,却仍是丰乐驿的管事人,但现在他也不管事了,十天前,他被内保处确定为叛徒,已经遭到斩首,人头就挂在驿馆门前一棵光秃秃的柳树上。 这个冬天因为到处都有尸体,乌鸦们的生活很过得去,对这颗被冰冻的**的人头,它们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但对人靠近它们的领地却依旧敏感,一只墨绿色的大乌鸦停在树枝上,守护着驿将的人头,歪着脖子,恶狠狠地瞪着李茂。 李茂悲从心起,将马鞭投了过去,乌鸦飞起身,绕树一匝又飞了回来,依旧冲着李茂恶狠狠地瞪眼,见李茂不理睬它,遂呱地一声,一歪头将驿将的眼珠子啄了出来,叼在嘴里向李茂宣示这颗人头其实是属于它的。 一旁的文书丞忍无可忍,朝他射了一箭,文总管的箭法稀疏平常,乌鸦得意地呱呱大叫,却是毫发无损。 李茂朝它射了一箭,骄横的乌鸦惨死在地。 李茂事后下了一道命令:停止清肃行动,所有关押未杀之人,一律释放,张榜宣布辽东的叛逆已经清肃干净,今后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再去追究。 文书丞望了眼惨死在地的乌鸦,心里倒生出一丝好感:人活得还不如一只乌鸦!这扁毛畜生用它的死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应该厚葬。 李茂回到辽东城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摸清了辽东的家底,一切触目惊心,在他印象里欣欣向荣的辽东,此刻实际已经站在了经济崩溃的边缘,向前一步,不必马和东们起来登高一呼,民众的怒吼就能把他吞没。 李茂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紧急召集各部开会,宣布了几项重要决定:结束东南、东北、西北等地的攻势作战,收缩幽州战线,不去主动挑事。士兵回营,屯垦戍边。 正税降三分之一,除此之外,任何杂税、杂费一律免除,任何官府和官吏胆敢法外收税的,一经查实立即斩首,不必走正常程序。 实行以钱粮代充徭役,节省民力,由官府出面雇佣流民服徭役。 立法保护商人私产,同时增加商业税赋,加强对商业税收的征缴力度,对隐瞒拖欠者加大追缴力度。 清查新罗、渤海两国欠下的贡赋,责令其限期缴纳齐全。 将成熟的军垦农庄低价转租转售,让利于民。 裁撤冗兵冗员,分期分批裁撤军政机构,分流军政人员,扩充官办工商业的规模。 适当增加驻幽州军队人数,按照大唐的律令,各镇出境作战的将士由朝廷度支供给出境粮料,可以暂时减轻辽东方面的负担。 李茂派遣常木仓、秦墨回幽州,力图从战后的盛宴上分一杯羹。 他本人则在郑孝章、谢彪的协助下对庞大杂乱的军政系统来一次大的梳理,裁撤那些重复、无用的机构,四部系统与各幕府对应整合,一套人马,两块牌子。散官、职官合流,官职对应,尽力减少吃闲饭的人数。 整编后的辽东军事系统与节度使府高度重合,内设参谋指挥和军政及后勤两大系统,也即节度使幕府的文班幕僚转化为军政系统,武官系统转化为参谋指挥系统。 军政系统下设判事厅,以两判官执掌,下辖铨选、考功、文书、政令等部,人员精简。又设训练厅、军料院、军工局(由矿产冶金局、军械一、二所和将作营合并而成)、护军院(与监军院为一套人马)等机构,各有执掌。 参谋指挥系统以参谋厅为核心,有先锋将(快速反应)、陷阵将(突击)、捉生将(侦察、特战)、营造将(工兵),直辖第五师、第十一师(水师)。 政务系统官员皆带观察、度支两幕府职衔,以度支局、保安局为核心,下设税务局、馆驿局、民政厅(由医药局、救济署、教育局合并重组而来)、建设局、经济局(由工商促进局、农林水牧局重组而来)。 又设事务性组织,盐铁院、内外库,直属经济组织农庄、商栈等。 监察系统带观察府衔,左右司职责调整,增加人员,扩大权力范围,在此轮调整后,非但没有裁减,反而加强了权力配置。 特务系统,内保处列名保安局下,亲军右厢挂名参谋厅下,更名情报二科,名分降低,实力扩展。 被裁撤的人员,统一安排至公办农庄、商栈,人人给出路。 鉴于“黑虞侯”在肃反中的拙劣表现,李茂下令裁撤,民愤极大的首要分子停职审查。郑孝章被降为辽东城局使,麾下两员大将张石落和金水溶被逮捕审查。 张石落因为杀人太多,自知没有好下场,被逮捕当天便撞墙身亡。 金水溶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当初他之所以答应和郑孝章合作,就是想借郑孝章的刀为他的新罗主子多杀几个辽东的将领,他的目的达到了,经他的手迫害致死的辽东军政官员,光县令和营统制官以上的就超过七十余人。 被他扳倒的级别最高的将领是现任第一师副统领陈光道。 第一师统领一职一直由文书丞兼任,下面有两个副统领,赵光良为第一副统领,陈光道为第二副统领兼城防警备局主事,排名虽然靠后却实际掌握兵权。 陈光道当年在山南指挥所伏击战中,协助李茂全歼金秀宗部,立下大功,此后地位日渐稳固,名为副统领,实际却能与统领们平起平坐。 也因为这个缘故而一直被金水溶所嫉恨,此次欲借李茂的刀将斩其于马下,为死难的三千黑凤头报仇雪恨。 他几乎已经成功,陈光道被查出与马和东有勾结,被五花大绑投入大牢,只等验明正身即处以斩刑。 陈家人四处奔走为陈光道喊冤,却无人敢受理,危急时刻,陈光道的小女儿陈瑞娘用身体贿赂了秦墨,得见李茂一面,诉说冤屈,李茂当即下令逮捕金水溶,释放陈光道。 李茂决心见见这个金水溶,金水溶当年从鸭渌水逃到东州,被李茂任为随身卫士,此后节节攀升,一直做到保安局从事,手握重权。 李茂对他极尽栽培之恩,心理上占有巨大的优势。 做了背主之人,又身为阶下囚,金水溶却腰杆笔挺,不肯向李茂下跪。 李茂没有为难他,他很欣赏这种有骨气的人,果然金水溶软的像条癞皮狗,他也就不去见了。李茂呵斥道:“昔日你奉命潜伏在我身边,为金秀宗透风报信,引他在山南指挥所伏击我,我没有怪你,两国交兵,尔虞我诈,无所不用其极。这没什么,金秀宗后来归顺了我,供出了你的名字,你却一直不肯向我坦白,我很奇怪,你的主子已经倒了,你究竟为谁奔忙。” 金水溶道:“我入黑凤头,为国主效忠,金秀宗背主投奔你,为人不齿,算不得我主子。” 李茂道:“你这是在为金重熙效忠。” 金水溶道:“我自入黑凤头时便发下重誓,誓死效忠新罗国主,致死不改初衷。” 李茂道:“你是个忠臣,可惜也是个不明大势的糊涂之人。” 金水溶料必一死,倒也豁出去了,他反问李茂:“何为顺应大势,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是顺应大势吗,为人若无信仰,与草木何异?我知道你喜欢招降纳叛,可惜我做不来。” 李茂叹息一声,对左右道:“赏他个全尸吧。” 秦墨道:“不如问问他有无同党,我有手段对付他。” 李茂笑道:“难得他是个忠义之人,不必折辱他。” 金水溶感动流泪,旋即被活埋。 执行者向李茂复命,李茂苦笑着对秦墨说:“有骨气的就这样被一个个杀了,没骨气一个个却都活了下来,长此以往,骨气还值几个钱,世间岂非尽是阿谀奉承之辈。” 秦墨道:“时穷节乃现,隔几年杀一次,的确不容乐观。乱世人命贱如狗,骨头的太硬的都做了泥土,剩下的自然就是些软骨头,只有软骨头才能生存嘛。可怜我大唐自安史之乱后多灾多难,隔三差五的就是一场大乱,士子死光了,以后尽是老油条。这风骨嘛,也自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李茂道:“这就是像是一片山林,气候太恶劣,高大挺拔的良木都死光了,剩下的就是趴在地上的杂木荆棘,良木虽好,但若不能适宜变化了的气候,又算得什么良木,我看还不如杂木有用。” 秦墨道:“好就是好,孬就是孬,美人就是美人,丑女就是丑女,便是世间的美女死绝了,我也不要丑女。世风日下,一蟹不如一蟹你要承认,不要整那些歪理出来糊弄人,人是越来越精明啦,不好糊弄啦,这次是马和东,下次是谁?” 李茂长叹一声:“我心好累,开春后我要找个清净点的地方,多休息一阵子,读读书,清清心,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 秦墨道:“这最好不过了,你是和尚嘛,我看就去庙里呆几天吧,不过你闭关清修之前还是先得把幽州的事解决了,搞成今天这副局面,谁也不想看到,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躲不是办法。” 李茂道:“幽州的事你和木仓全权处置,遇事多商量,也可以征求孝章和谢彪的意见,实在无法决断再来报我。我要学会分权,一个人的能力精力毕竟是有限的,也容易走极端。” 第539章 野火烧不尽 辽州城北有座慈恩寺,建在半山腰,规模不算很大,香火却十分兴旺。这座寺庙建的很早,旧日曾为高句丽的皇家寺院,此后几度兴衰,一度被室韦人焚毁,到李茂将辽东节度使理所迁移至辽东城,又在山下新建辽州城后,才又一次兴旺起来。 庙里的主持僧平山和尚是从中原洛阳来的高僧,受李茂的邀请在此弘法度人。但是说来惭愧,自寺庙建成以后李茂就再也未曾去过,理由都是太忙。 他的确是太忙,事无巨细什么都抓在自己手上,自然忙的不可开交,一日想通了,把手中权力放给身边最亲信的伙伴,自己孤身一人走进这座清幽的古寺时,忽然发现自己以前吃的许多苦其实是咎由自取,世上的活法有很多种,自己不自觉间却选了最艰难的一途。 平山和尚是个有道法的和尚,对俗务并不上心,名为主持,并不管多少事,李茂一来,他交代了寺众,陪着李茂下棋、论佛,踏千山寻万水,清心自在去了。 随同李茂上山的只有三个人:石空、韩真知、胡斯锦,韩真知和胡斯锦自从娶了桃红、青白后,就成了李茂的“宅内人”,日间在内宅门外听唤,帮着里间诸位夫人跑跑腿处理些杂务。这次李茂出来,本想只带石空一个人,是兰儿多了个心眼,让二人跟着,防备他在外面“乐不思蜀”。 辽东之乱被平息后,秦墨和常木仓奉命返回幽州,代表李茂在平叛胜利的蛋糕上切下属于自己的一块。 此时幽州大势已定,张弘靖继续做他的节度使,地位较叛乱前更为稳固。 朱洄被定为逆臣,人头送至长安,党羽或杀或关或流放,一个不剩。因其子朱克坚反正有功,族人得以保全,朱克坚和朱克融自愧无面目留在幽州,自愿赶赴长安领罪。 朱家老三朱克定坚守妫州,痛骂二哥弑父自立,发誓恩断义绝,势不两立。契丹人围攻一个冬季未能破城,转眼到了元和十年春,契丹人陆续回草原放牧去了,朱克定刚刚松了口气,忽然发现数万平叛大军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三员大将都是自己的死敌,庄园、程维功、母大海为了日后的前程,向朱克定连番发动猛攻。 持续强攻半个月后,妫州城破,朱克定率亲兵向西逃窜,被严秦的轻骑兵追上,朱克定走投无路,拔刀自刎。 河北三大悍将之一,就此陨落。 妫州为雄武军庄园部和卢龙军程维功部占据,二人各占一半,平均分割。 重建后的雄武军主力屯驻于幽州城西,卢龙军郝俊部屯兵城内,程维功屯兵于城西南,幽州城南则驻扎有河东军严秦部和安东军第五师一部。 幽州南面的瀛、莫二州被王庭凑所占,平州为安东军所占。 李茂派在幽州城下的军队不多,主要是教导队,用来帮助庄园训练军队,在平州却屯驻了一万多人。出镇作战的一大好处是军械粮草由朝廷供给,藩镇为朝廷打工,得一点好处,顺理成章。 此外,平州扼守着辽东通往中原的咽喉要道,李茂不想辽东被隔绝世外,也必须守住平州这个咽喉。 张弘靖彻底垮了下来,几乎是一夜白了头,他费尽心力也未能收集全他妻子儿女的尸骨,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趴在一堆骸骨间拼接着自己的亲人。 努力是徒劳的,骸骨残缺不全,混杂在一起,连男女都分不清,又哪能辨的清身份。 心灰意冷的张弘靖对幽州的军政事务彻底失去了兴趣,一切都委托韦雍、张宗厚两个处置。在韦雍的全力支持下,雄武军不仅得以重建,还迅速扩张了兵力,一跃而成为与平卢军并驾齐驱的强大军事势力。 新编的雄武军仿照安东军模式,军部之外下辖五个师,总兵力两万三。 雄武军使庄园明白自己能东山再起靠的是谁,麾下这支雄武军的真正幕后主宰又是谁,他大体上还算是一个本分的人,做好分内事,保全一族的荣华富贵。 凡牵扯到叛乱中的卢龙军各部被一律取消番号,张弘靖已经无心再管这些事,李茂坚持施行,他判定平卢军程维功、郝俊、母大海等人会全力拥护,事实证明李茂的判断没有错,平卢军已经分裂,程维功、郝俊和母大海这些人只想保全自己,只要手中兵权不被削减,管他别人的死活呢。 张弘靖上表朝廷宣布幽州“销兵”,把总兵力由十万人裁撤至五万人。 此举得到长安的大力支持,朝议大加赞赏,张弘靖因为朱洄叛乱而破损的好名声也因此得到修复。 幽州卢龙军是一支职业化程度很高的军队,军将被裁撤后,生计无着,倒让李茂捡了个便宜,李茂挑拣精锐,编练成十二个“锐士营”,充实到裁减后的安东军中,使安东军的整体素质拔高了一大截。 韦雍又在李茂的全力支持下使了个明升暗降的手段,陆续将程维功等人解除刺史职务,集中到幽州来,通过加强对人的控制,掌握卢龙军的实际兵权。 初夏时分,秦墨安排好幽州事务,回了趟辽东,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在勿州境内见到李茂。李茂听闻张弘靖****将自己关在屋里拼接骸骨,心里十分沉重,对秦墨说:“我苦心算计张元理,为的只是幽州城,我是真没想到会闹到这步田地。我对不起老朋友,我有罪。” 秦墨道:“此事罪不在你,在我,我本来只是想制造事端,挑拨雄武、卢龙两军争斗,真没想害张元理一家。张元理在幽州的所作所为,与前几任燕帅格格不入,民愤极大,点火容易,想控制火候太难,结果火一旦烧起来,我就只能干瞪眼看着,只能保全他一身的安全,其余的人是一个都顾不上。这是我做右厢头领的失误,大失误。我没这本事,请允许我辞职退隐山林,像你一样做只闲云野鹤。” 李茂道:“你想得美,你现在还不能撂挑子,你得替我弄清这场幽州之变的来龙去脉。为何会突然就失控了呢,为何一下子死这么多人。这背后究竟是哪只黑手在操纵,把他揪出来。幽州表面上已经风平浪静,实际还是激流暗涌,恰似一场大火把草原上的草烧光了,但草根还在元凶还没死,那只黑手也还在,绝不可掉以轻心。此外,我们自己也要多做反思,为什么令行不能禁止,为什么有人阳奉阴违,你们定的‘家规’是不是太松,是不是有大漏洞,为何屡屡有人抗命,下令射杀朱洄的人查出来了没有?究竟是谁?” 秦墨道:“劝你还是不要问那么深,否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你明白我的意思。” 李茂道:“我不明白,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话不能明说的。” 秦墨道:“也罢,我就明说了,我们中有很多人希望张元理死,这样你占领幽州就不会有什么心理障碍了,人死了,幽州乱了,你出兵接管幽州天经地义,为朋友报仇,人们只会夸赞你忠义无双。可是张元理没有死,那么就要朱洄死,朱洄不死,我们就要攻城,要死很多人,死了这么多人,将来的果子却要给张弘靖,大家心里不服。” 李茂道:“所以你们就自作主张,我不杀朱洄自有我的道理,杀他容易,结果成了什么,幽州留下了祸根,你信不信,不出五年,幽州又要战火连天,到那时要死更多的人。这次若能毕其功于一役,会少死很多人,得了幽州,我可以给张元理,可他会要吗,要了又如何,还不是我们的,你们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秦墨道:“你是大帅,你站的高看的远,下面人只能眼面前。谁能知道韦雍、张宗厚、庄园这些人是我们的人,他们自然会以为张元理有能力重掌幽州,我们只是白忙。” 李茂道:“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是我指挥右厢,还是右厢来指挥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秦墨到:“我有错,我这个总管从来是高高在上,具体的事我从来不问,你也不让我过问太细嘛。你自己说过的话,你不能不承认。” 李茂道:“一团糊涂浆,表面上看我的亲军,只听命于我一人,我一言九鼎,结果是尾大不掉。所以我把它放在了参谋厅下,希望他们能警醒一点,他们警醒了吗?” 秦墨摇摇头:“警醒不警醒我不知道,反正你的亲军还是没人敢管?” 李茂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授权给你,直管右厢如何?” 秦墨道:“还是保持现状,秦凤棉要扩权,李国泰要限制,曾真要重用,还要授权左司予以重点监督,搞权力制衡,或许会有起色。” 李茂拍了拍秦墨,说:“如你所愿,你现在还不能悠游山林,右厢并入参谋厅下,庙小了,神仙却还是一大堆,还需要你这位大神坐镇。” 二人都不想在这件事上再纠缠下去,右厢实力越来越强,秦墨又是当初的八总管之一,地位太高,为了防止干政,只能让秦墨和右厢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以便互相制衡,但这种设计看起来还是失败了,秦墨渐渐已约束不了右厢。 李茂唯一感到庆幸的是当初自己只给了右厢以权力,却没给其名分,名望与实力缺了一条腿,他就翻不起滔天大浪来。 但是右厢的自我膨胀还是要尽快遏制,否则它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铜虎头,拥有了自己的思想,自行其是,难以管束,乃至最终反噬主人。 第540章 家族利益至上 初秋时分,李茂走出森林草原,回到繁华的辽州城,几个月的苦行僧般的生活,让他瘦了一圈,皮肤黢黑,更加精干结实,黑黢黢刚毅的脸膛和身上的破衣烂衫,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远道跋涉而来的客商,没人能认出他这个辽东之主。 辽州城的戒备很严,守门卫卒一一检查众人的路引,胡斯锦诈称自己的路引丢了,使点小钱试图蒙混过关,被保安局给逮了起来,韩真知花钱去“捞人”,也给逮了起来,保安局对事不对人,不私受贿赂,就是执法时略微粗暴,李茂对这个表现还算满意。 辽东城建有东、南、西、北四处市场,四座市场分工不同,皆由地方州县出资兴办,每年光税脚一项就能收入数万贯,这笔收支按照一定的比例返回给地方州县,用于改善官吏福利,增强他们的积极性。 胡斯锦扮作一个客商和韩真知去市署走了一趟,回来告诉李茂市场上已经没有空闲的门面房,不过要是愿意使点钱还是可以弄到,钱使得越大,越早弄到。 石空黑下脸道:“这是以权谋私,应该严惩。”李茂却摇了摇头,说了句水至清则无鱼,创业时期不应管的太死,好在只是暗示行贿,若是公然索贿则必须严惩不贷,石空笑道:“暗示行贿和公然索贿不过一步之隔,跨过这一步很容易嘛。” 李茂道:“所以要加强监管,怕只怕有一天我们的监管者也**了,那就一烂到底了。”韩真知道:“所以我常说不能让太聪明的人去做官,聪明人扎堆就要玩心眼,到时候欺上瞒下,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让大老粗去做官,玩点小聪明,你一眼就能看透,一把就能掐住他的把柄。”韩真知道:“傻瓜做官,怎么治民,还是得聪明人,可人太聪明又容易做手脚,真是左右为难啊。” 石空抬腿在二人屁股蛋子各踢一脚,喝骂道:“世间就剩你们两个聪明蛋,自古学而优则仕,圣人的智慧还不如你们两个二把刀?笑话。” 李茂走访过东、南、西、北四座市场,又在几个商业繁华的坊市走了走,所见所闻让他略感欣慰,民间的创造力是巨大的,仅仅只是大半年时间,一切都就似乎缓了过来,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大半年时间自己可是什么都没干,只是管住了向百姓伸手。此外辽东市面能有今日的繁荣也与打通了通往中原的商道有关,但凡稍有眼光的商人都会看出“政通人和”的辽东蕴含着的巨大商机。 距离刺史府不远的一条街上,坐着一长溜衣衫褴褛的流民,跪地向行人乞讨。 胡斯锦道:“哪来的这么多要饭的,败坏形象,让人以为我辽东尽是叫花子呢。” 韩真知道:“而今州县两级官府形同虚设,官吏太少,权力太小,能不管的都不管,以前是管的太多,现在是什么都不管,怎么就不管管呢。” 石空喝道:“管什么管,在家没饭吃,来城里讨口饭吃也要管。你们是没受过苦,等你们哪天……” 韩真知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说:“石大爷这话不说也罢,我们跟定茂哥,怎么会沦落到没饭吃,你说这话是何居心?” 石空先是一愣,脸膛腾地红了,默默地举起钵盂大的拳头,韩真知连忙赔笑讨饶。 前面就是柳条巷,众人收敛了笑容,自薛青裹、薛丁丁父女涉嫌暴动起,柳条巷的薛家大宅就门可罗雀了,薛青裹被软禁在家,接受保安局的讯问,至今没有结论,因此这层关系薛家的旧部亲友都躲得远远的,没人愿意靠上来讨晦气。 李茂望了眼黑漆漆的大门和威武肃立的卫卒,眉头倒是一皱:有些事可以冷处理,用时间消磨记忆和热情,慢慢地拖过去,但有些事注定是绕不过去,譬如薛家这件事,终究是绕不过去的。 一别数月回来,最兴奋的自属兰儿,只是这次李茂没有给她机会,一声不响突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兰儿兴奋之余,嘴巴又撅的老高,双眼能喷出火来,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李茂。 李茂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能忍到晚上,觑了个机会把兰儿拖入书房,酣畅淋漓地解了个馋。 看到汉子一如往日般威武雄壮,兰儿彻底放心了,看起来此番出巡真是为了清心修行,而非去见什么红珠姑娘,汉子虽然不是个省油的灯,却还不至于想秦墨那样扒到碗里都是肉,见谁都吃。 摆平了兰儿,李茂去了一桩心事。二人手拉手漫步到梅园墙外时李茂故意放慢了脚步,兰儿机敏地意识到了什么,咳嗽了一声,说道:“她也是一时糊涂,做出了这样的蠢事,不过她事后已经改悔了,求我们给她说情呢。你,你想原谅她就原谅她吧,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说起来她还是个孩子呢。” 李茂握着兰儿的手:“难得你能这么通情达理。”兰儿道:“什么话,我平日就胡搅蛮缠吗?好,就算我平日胡搅蛮缠,那也是闲着没事跟你撒撒娇,遇到正经事,我几时胡搅蛮缠过了?算了吧,你真把她逼上了绝路,心里也不会好过,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李茂道:“当初若她得手,你说她会不会放过你?” 兰儿认真想了想:“不会,这孩子脾气是孤僻了些,性子也急躁,但本性不坏,她不仅不会为难我们,还会尽力保全我们,这个我敢打包票。” 李茂沉默了一会,神情有所缓和。兰儿把手抽出来,示以鼓励的目光。 虽然只是初秋,梅园里却是一派萧瑟,门内门外共有四位卫士、四名仆妇,见到李茂,躬身行礼,李茂冲他们点点头,说道:“明日你们就不必过来了。” 众人愣怔了一下,明白过来,躬身施礼,然后撤去。 李茂绕过影壁,用同样的话支走了另外两名仆妇。鸯儿已经迎了过来,恭恭敬敬行礼,李茂握住她的手,说:“比先前瘦多了,难为你了。” 鸯儿有话想说,咬了咬牙,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到了门前,将门关上,任李茂一个人上楼去。 薛丁丁正临窗抚琴,她爱好声乐,但琴艺一般,辽东没有好琴师,她纵然聪明所能达到的高度也有限,她的琴艺甚至还不如兰儿,只是兰儿性情浮躁,没心思抚琴。 李茂一上来,她就觉察到了,却没有停手。李茂也没有打搅她,只是站着静静地听,一曲终了,薛丁丁按了琴弦,硕大泪珠滚滚而落。 她转过身,向李茂大礼参拜,流泪说道:“父亲是无辜的,万千罪过都在我一人……” 李茂扶起她,用粗硬的手指为她揩去泪水,扶她坐下,鸯儿恰到好处地送来了茶水,李茂接过茶盘,二人对视了一眼,鸯儿轻盈地退去。 李茂捧了碗茶递给薛丁丁,薛丁丁赶忙起身接住,李茂不坐她也不坐,李茂落座端起茶碗压了压手,示意薛丁丁坐下来,这才说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弄清楚了,薛城主是无辜的,你被祝颂、韩江月、欧阳三他们蛊惑,这三个人都是江洋大盗,昔日被保安局逮捕关在东州大牢,马和东把他们放了出来,他们欲报恩,就来哄骗你。你年幼涉世浅,吃他们骗了,我不怪你。” 薛丁丁抬起头来,泪眼相视,又拜了下去,说道:“我非吃人哄骗,我……我有罪。” 李茂弯腰扶起她,握着她的手含笑安慰道:“马和东扯旗造反,响应者数以万计,我杀了一些人,大部分却都赦免了,他们反我,是因为走投无路或是觉得没有奔头。我身为辽东之主,让这么多人觉得没有奔头,不堪负重,罪在我。具体到你,你本来是不愿意给我做妾的,这我知道。我不该霸道行事强娶了你,你跟金梯邕大元帅有交情,他死的突然,你怀疑我,记恨我,这我也不怪你,人之常情吗,这也正能说明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薛丁丁咬了咬牙,想问金梯邕的死究竟有何隐情,没敢问。 “你是个聪明又有骨气的人,见有这样的机会,站起来反对我,很合理嘛,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你呀。反之你若坐视不动,那才让我恐惧呢:因为你的心机太深了。我这十几年走的还算顺利,自然少不了靠尔虞我诈,走到今天,身心俱疲,我可不希望回到家还要跟你们玩心眼,多累呀。我爱你,不光爱你的美丽容颜,聪明睿智,多才多艺,还爱你敢爱敢恨,无所顾忌的纯真性格。你说‘胜了做人,败了做鬼,就是不做狗’,这是多有志气的话,多少须眉男儿也说不出来呢。” 薛丁丁面颊羞红,低眉道:“那是我忤逆父亲的话,气的他大病了一场。” 李茂笑道:“这岂非就是天意,你不气倒他,今日你我还能见面吗?” 薛丁丁却依旧满面忧色,她郑重地说道:“可是我还是带着人来了,那个时候我是恨死了你,真心要跟你作对的,我这样对你,你还会原谅我吗?” 李茂扶住薛丁丁,盯着她的眼睛,柔声安慰道:“你做的一切我都能容忍,都能原谅,但请下不为例,我真不想睡个觉还要睁只眼睛。” 泪水无声滑落,薛丁丁自己一把擦去:“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李茂面色凝重起来,薛丁丁眸中的光彩也在黯淡下去。 “这件事很复杂,你容我一点时间。但请你相信,他的死绝非我的本意。” 薛丁丁泪水夺眶而出,她如小鸟投林,主动地扑入李茂的怀抱,热烈地亲吻着他的面颊。李茂犹豫了一下,紧紧地把她抱住,抱起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薛丁丁溜下床,换了身素洁的衣裳,为李茂煮了一碗香茶。她有熬夜的习惯,夜越深人越精神。 李茂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却觉得眼前有些陌生,然后他笑了起来。他一跃而起,走到薛丁丁的身后,扶住她的肩膀,薛丁丁抬头望了他一眼,继续忙自己的,她做事很专著,但烹茶的手艺显然称不上高明,煮出的茶色也很一般。 薛丁丁煮好了茶,换下素白衣衫,身着盛装,重新梳理了妆容,大礼向李茂敬茶,她做了李茂的侍妾后,坚持不改旧时妆容,里里外外都还穿着做姑娘时的衣裳,直到这晚才肯彻底改变。 李茂接受了她的献茶,喝了一口,正要扶她起来,薛丁丁却含笑把头轻摇,又奉上一叠点了落红的雪白帕子。李茂哈哈一笑,扶起她说:“大婚之夜,我全无准备,实在失礼的很,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答应的,一定答应。” 薛丁丁盈盈再拜,说道:“请免三叔一死,丁丁做牛做马侍奉您一生一世。” 李茂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双手,扶起她,说:“你起来,我都答应你。” 第541章 长安的手段 第541章长安的手段 幽州之乱平息后的第三个月,朝廷对幽州的处置终于下来:其一,将营州一分为三:分瀛、莫二州为一道,设瀛莫观察使,以王庭凑为观察使兼管内度支、营田等使;分营、平二州为一道,设营平观察使,以诲洛可为观察使兼管内度支、营田等使;幽州、妫州、涿州、檀州、蓟州为一道,设幽州节度使,节度管内诸军及兼观察、度支、营田、押藩等使。 其二、张弘靖因平叛有功,入朝为吏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调检校工部尚书、太子少保李茂转镇幽州,司农卿薛戎接掌辽东;任命严秦为妫州刺史,所部兵马改隶左神策,严秦兼任左神策妫州会镇镇行营兵马使。 对于这个安排,李茂大加赞赏,河北三强藩之一的幽州被一分为三,大大削弱了其叛乱的根基。调李茂出镇幽州,以辽东强龙压制卢龙军这条地头蛇,以卢龙军之势掣肘之,使之互相牵制,既能避免李茂在辽东割据自雄,又在卢龙军的头上上了一道紧箍咒。 而以薛戎出镇辽东,李茂移镇幽州无疑也是一招妙棋。 幽州现在有三明两暗五股势力,表面平静,实际却是激流暗涌,从长安调派任何一个大臣来做节度使,都有随时垮台的危险,能做幽州节度使的其实只有地方实力派,王承元、田弘正、庄园、程维功、李茂、王庭凑这些人。 田弘正和王承元各有自己的根基,但根基都不是十分稳固,一旦猛虎下山,将来能不能回来却是个大问题,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种蠢事他们岂会去干。 庄园是李茂的傀儡,程维功、王庭凑和朱洄是一丘之貉,不可信任。 只有李茂,既有实力坐稳幽州节度使,又无后顾之忧,且有着强烈的扩展愿望,将其移镇幽州,他本人愿意,朝廷各方势力也能接受,毕竟他这个辽东节度使对朝廷还算恭顺,至少表面功夫做让人无可挑剔。 一言以蔽之,李茂绝非幽州节度使的上佳人选,却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辽东那个李茂一手打造出来的独立王国,谁来做节度使都是被架空玩弄的命,调一个跟李茂不对付的人,不用三个月就得卷铺盖滚蛋。而薛戎则不同,薛戎是李茂的恩人,义兄,又是朝廷的重臣、忠臣,派他来辽东至少可以在情感上对李茂形成约束。 关于要不要去幽州赴任,辽东内部意见倒是很一致,应该去,为何不去,辽东是铁打的江山,谁来都是傀儡,去幽州虽然有卢龙军牵制,但节度使就是节度使,官大一级压死人,对如何谋取幽州实在有着妙不可言的作用。 李茂决定出镇幽州,他在辽东节度使任上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任命郑孝章为辽州长史兼辽东城兵马使,任命文书丞为东州刺史;推荐谢彪为营平观察副使,王俭同为营平都知兵马使,协助诲洛可镇守营平。 又聘常木仓为幽州行军司马,秦墨为巡官,与其同去幽州。 家中因苏樱又有孕在身,留在辽东城不动,芩娘留下照管家业,兰儿和薛丁丁随同一起前往幽州。 李茂行前,快刀斩乱麻,令薛青裹以老迈之躯致仕退养,调薛青玉任盐铁院巡盐使,薛青碾被发配去平壤城效力。 因幽州局势复杂,李茂没有在辽东等薛戎,而是一早赶到幽州去和张弘靖做了交割,张弘靖有了红珠照顾,脸上已有了血色,只是经此大难,仕途上心灰意冷,他心里也很清楚能在幽州全身而退,李茂是帮了大忙的。 故而对李茂没有保留,交割很顺利,临行之日,张弘靖突然提出要把韦雍、张宗厚留在幽州,他声称自己回京后一心养老,仕途上不会再有多大进取,韦雍、张宗厚等人再跟着自己只会耽误他们的前程,故而将他们留给李茂。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又是猝然提出,李茂只能答应。 送走张弘靖约一个月,薛戎就到了幽州,他没有进幽州城,而是在营平和幽州的交界处和李茂见了面。一见面,薛戎即道:“你在辽东声势闹的很大,朝里有人红眼,叫我来跟你麻缠,临别前宰相面授机宜让我看着你点,我觉得不免有些杞人忧天,难道你李茂华还有不臣之心不成?” 李茂哈哈笑道:“人怕出名猪怕壮,我是躺着也中箭,我若有不臣之心,岂肯中你们的调虎离山计,跑到幽州来坐以待毙?” 薛戎道:“你休要顽笑,你的一举一动多少人盯着呢。你在辽东擅自更改官制,难道不是不臣之心?国家法器岂是随便能动的。” 李茂道:“天大的冤枉呐,昔日我来辽东,无名无分,欲收复辽东谈何容易,朝廷的名器岂敢僭越,只能生搬硬造些官职出来,你做统领,他做主事,否则谁肯为我卖命?我生造出来的这些官署、官职可没一样跟朝廷重样的,就是怕人说我有不臣之心。后来朝廷认了我这个辽东节度使,我不是把官名一个个都改回去了吗,那些个官署也一个个都撤销了,如今只是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罢了。” 薛戎道:“有没有撤销、更名,你心里比我清楚,我要提醒你的是,这个事你最好派个能言善道的去趟长安,剖个明白,免得让人揪住做把柄。” 李茂连连道谢,承诺马上就打发人去长安禀明天子,求得朝廷的谅解。 薛戎又问李茂去了辽东该怎么当节度使,李茂笑道:“记得我兄旧日教导我,治民贵在无为,前几年我好逞强,什么事都要管,结果是什么事都没管好,闹的民怨沸腾,还起了场叛乱,后经一位高僧点拨,我才弄明白‘无为而治’才是古今不移的大智慧。” 薛戎道:“无为而治是天下太平后的治民之策,你的辽东是太平盛世吗,我到了你的地盘,但我看着不顺眼的人和事,我还是要管,你又怎么说?” 李茂道:“你是辽东之主,你想管什么就管什么,我这个幽州节度使节制不了你。” 薛戎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什么辽东之主,我只是大唐天子钦命的节度使,大唐的牧民官加统兵官,要守规矩的。” 李茂道:“我已经解散幕府,撤了几个州的刺史,辽东的事你大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管,我不会掣肘只会帮忙,此外辽东三面临敌,军事方面……”薛戎道:“我不懂军事,无意跟你争兵权,所以军事方面我会‘无为而治’,我只要组建一支直属军,人数两三千,用于维护治安,免得人说我这个节度使连保境安民都做不到。” 李茂道:“现成的有支保安军,人数五七百,兵部备过案的,你可以旧瓶装新酒,倒是省了不少麻烦。”薛戎道:“此事待我到了辽东再说。” 二人坐在驿道边草亭说话,眼见坐在树荫下的李氏一直低着头,咬着牙,冷着脸,李茂起身走过去拜道:“虽说辽东的冬天又冷又长,不过夫人请放心,辽东也有地龙,也有软榻,门外冰天雪地,宅内温暖如春,也有花红柳绿的春夏,我保管你明年此时会喜欢上那里。” 李氏勉强一笑,道:“茂华,你兄长是个老实人,被人用作棋子来牵制你,他的本意可不想与你为难,你可不许为难他。” 李茂道:“兄长于我有再造之恩,我李茂岂是那忘恩负义之人?”李氏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是个古板的正人君子,又是个大大的好清官,不愿意尸位素餐,每到一地难免要折腾一下,在丰州是,在司农卿任上也是,你就让着他点吧,反正孙猴子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氏跟李茂不熟,平素沉默寡言,面相威严,这一张口就直刺要害,倒让李茂十分尴尬,他只能表忠心似的应道:“一定,一定。” 鉴于辽东现在经济疲惫、战事不多,李茂入幽州后,调石雄的第三师、宋梦龙、李红水的第七师、雪碧华的第九师、独立第五师一部和捆奴军进驻幽州,总兵力一万三千人。 王俭的第八师屯营州、山海关,黄仁凡的第四师屯平州,营平观察使幕府设在平州,其余第一、二、六、十、十二师仍旧留镇辽东。 李茂行前已将辽东幕府解散,也未推荐任何人给薛戎,薛戎的幕府班子由他自行搭建,李茂不掣肘只帮忙。 薛戎把辽东节度使理所由辽东城搬迁至辽州城内,解散保安局下属的保安军,旧瓶装新酒,组建自己的军事力量,他向李茂承诺只招募两三千人,实际却招募了五千人。所有将领都是他从长安带来的,其中不乏朝廷亲贵子弟和禁军将领。 李茂明确指示内保处暂不对保安军进行渗透,观察警戒即可。 朱克坚举城投降前,幽州城内发生了一场大混乱,秦墨重点保护的红珠也在这场混乱中丢失,事后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红珠从一名叛逃的右厢执事手中给解救了出来。 那名执事原本是奉命保护红珠的,却被红珠的美貌和优雅的气质所迷,趁着朱洄被杀后的混乱,他把红珠救了出来,带着她私奔去了。 以前右厢再骄横跋扈,秦墨都能容忍,因为不管是老谋胜算的秦凤棉还是骄横跋扈的李国泰,抑或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曾真都对他这个挂名统领十分尊敬。在右厢,秦墨说一,他们不会说二,至少当面不会说。 既然自己的利益没有受到侵犯,秦墨对属下的骄横跋扈就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这件事深深地刺激了他。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亲自交代李国泰要保护好张元理的这个宠妾,原因无他,红珠这女子生的芳华绝艳,秦墨印象很深。因为他的算计,张弘靖家破人亡,保护好这个小女子,给他一个念想,也算是一份补偿。 结果倒好,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让人拐走了,还是自己人做的案。 一个小小的执事敢置他和李国泰的话当耳旁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还得了,长此以往还不反了天了? 秦墨这次是出离地愤怒了,在他的严厉督促下,在秦凤棉的亲自主持下,右厢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清肃行动,借助了左司和内保处的力量,一口气处置了三十多人,士气、风气为之一变。 那名携带红珠潜逃的执事被捕获后,秦墨让李国泰亲自动手挖了个坑把他活埋了,以此给叛徒树立一个榜样。 秦墨把红珠归还给张弘靖那天,张弘靖如见鬼魂,半晌方问:“你不是投湖死了吗?” 红珠泣道:“是我命不该绝,投湖去死,偏偏不能如愿,朱洄恨我至死不从,下令将我丢弃在城外让野狗分食,可巧骡车颠簸,半道上我醒了,滚在路边草丛,逃过一劫。” 这话张弘靖并不相信,但历尽劫难,人还活着,他夫复何求? 有了红珠在身边服侍,张弘靖的精神明显好转,他终于答应秦墨将那一堆无法拼接的骸骨下葬,然后他离开密室坐回公堂,像木偶一样继续做他的节度使。 张弘靖抱着红珠像孩子般地嚎哭的情景深深地印刻在了秦墨脑海里,现在,张弘靖已经带着红珠回长安很多天,秦墨每每想起当时的情形心里却还是酸酸的。他想起了祝香,祝香嫁给他那么多年,记忆中除了永无休止的怄气和打架,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了。 现在想来,祝香也是个极美貌的人,但他似乎从未认真看过她,他跟别的女人行房时总爱点着灯,观察她们的一颦一笑,却独独跟祝香在一起时坚持摸黑行动,那时候祝香就是他发泄**的工具,他从未真心爱过她。 这两年随着他的年纪增长,阅历丰足,他蓦然发现祝香已经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音容笑貌越来越清晰,地位越来越重要,让他每每想起,心都痛的特别厉害。 然斯人已逝,再多的怀念也是枉然,这两年他继续在百花丛中打滚,变本加厉。以前他是看到中意的女人就想上,现在他是看见女人就想上,人与禽兽的界限被他一脚跨越。 他也想过找一个相爱的女子成亲,摆脱这种颓废,但人海茫茫,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直到有一天他夜入何泓家的后花园。 秦墨一跃而起,叫来两个亲近随从:“何泓现在是死是活。” 随从答:“活的好好的呢,朱克坚投诚,他跟着也投诚了,大帅说过投诚者不杀,所以没死,不过兵权被削夺了,眼下做个有名无实的巡察使,巡察什么,我也没搞清。” 秦墨道:“那就是个吃闲饭的了,你们去把他叫到使府来,我有话问他。” 第542章 何泓之死 何泓投诚之后被削去兵权,做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巡察使,白领一份俸禄,日子过的很不如意。张弘靖入朝后,他变卖了一些家产,凑了些钱,贿赂了节度使府的一些人,想谋个东山再起。钱是大把地花了出去,至今却还没个准信儿,急的他百爪挠心,寝食难安,这日忽听有个巡察官到访,何泓大喜,赶忙迎出。 来的是个陌生人,着九品武官服,所谓的军府巡察官跟他这个巡察使一样都是闲职,区别是巡察官每日能出入军府,有事当差,没事闲坐,他这个巡察使却是连军府大门都进不得,白领一份俸禄,坐吃等死的命。 来人自称姓吴,报说受人之托请他去军府走一趟,有位大人物召见。 何泓大喜过望,急问是谁,那巡察官道:“自张相公入朝,府内动了许多人,彼此都不熟悉,小弟也是初来乍到,只知道那人是内院出来的,是个书吏,姓张,叫什么,跟谁办事,却没弄明白。不过看他说话的气派,靠山应该很硬。” 何泓道:“他说话时神色如何,是张苦脸,还是笑脸。”巡察官回忆了一下,很确定地说:“板着脸,不过应该没甚恶意。你也知道他们这些个文人就讲究个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的。不像咱们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来的痛快。” 何泓点头附和:“那是,那是,文吏混张脸,时间长了都一个模样。”命人取了一贯钱做谢仪,巡察官惊道:“这怎么好意思,我不过是个跑腿办事的。” 何泓笑道:“进门就是一家人喽,彼此要互相照应,你这个兄弟我认了。” 巡察官谢领了赏钱,催促道:“事不宜迟,将军还是速速随我进府。” 何泓道了声稍候,回到后宅去换衣裳,夫人戚氏见他笑容满面,嘴里还哼着小曲儿,惊问:“里面有回应了?看你,嘴都合不拢。” 何泓弹了下妻子粉嘟嘟的娇嫩脸蛋儿,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世上哪还有不爱钱的人,我早说过这事儿准能成,你不信,怎样?” 戚氏道:“若依我说,这趟浑水不趟也罢,听说李茂这个人很不好伺候呢。” 何泓笑道:“我嘛,不过是花钱买个小官当当,混口饭吃,挣个脸面,用不着天天伺候他的,小心谨慎着点,没事的。” 戚氏道:“但愿如此,最近我的眼皮老是跳,又常胸闷气短,你说这是不是不祥之兆?”何泓道:“呸,娘子,你就念我点好吧,真是的,乌鸦嘴。” 戚氏见丈夫生了气,忙哄道:“呸呸呸,瞧我这张破嘴,童言无忌,你莫见怪。”何泓哈哈一笑,倒真没见怪,他在外面吃喝嫖赌,独独对妻子还算过得去。 何泓换了衣裳兴冲冲地随着吴巡察官来到节度使府,这地方过去也是常来常往的,十分熟悉,巡察官领着他到了侧后门,指了指雕花影壁,嘱咐道:“左拐,往里走一箭之地,有个月亮门儿,你进去找一位张书办,听他的便是,人多眼杂,我就此告辞了。” 何泓认得这侧门里是行军司马的公署,幽州地方也叫“二堂”,军府里的行军司马掌管军籍,参谋军事,例由节度使幕僚中德高望重者充任,权势甚至能压过副使。 果然能跟新任行军司马常木仓挂上关系,这锦绣前程可就是指日可待了。何泓大喜,谢过巡察官迈步进了侧门,四名卫卒只是冷着脸打量着他,却并未阻拦。 何泓绕过影壁,眼前是一条古木森森的幽静小道,向前走出一箭之地,左右各有一座小院,都是月亮门儿,一座锁着门,一座虚掩着门。 何泓倒是作难了,此系军府重地,一步一个坑,万不可走错,但那位巡察官又没有告诉他该往哪边拐,这可如何是好。 正犹豫间,却见一个书吏模样的人冷着脸儿从那座虚掩着门的小院走出来,何泓忙躬身施礼,询问张书史在哪,那书吏朝院门努了下嘴,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连区区一个书史都这么大的派头,何泓大喜过望,这回是肯定能见着真佛了。 他左右扫量了一眼,闪身进了小院,却见一间房舍开着门户,何泓整了整衣衫,迈步到门前,先咳嗽了一声,正要通报姓名,蓦然间却如坠冰窟,浑身上下的血都凉透了:那间屋内,迎面的墙上装着一长溜的黑漆木柜,每只木柜的门上都用朱红色的油漆涂着天干地支的编号,屋子正中央挂着一块堂牌,以神兽鸱尾的图案装饰,上书一个大大的“禁”字。 何泓不觉毛骨悚然,自己怎么闯到了军中存储军籍档案的“暗堂”来了? 擅闯“暗堂”论律当斩!何泓久在军中岂能不知! 他转身便走,欲速速离开。院门口处却已传来了两个书吏的说笑声,何泓热汗淋漓:被人发现他在这,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他把牙一咬,奔着围墙跑去,他是武将出身,虽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底子还是有的,危急时刻,奋力一搏,纵身一跃,双手攀住墙头,一勾身就翻上了墙头,再抬脚,人已轻飘飘地落在了墙外。 何泓拍拍手,正要赞自己一声宝刀未老,冷不丁的一声发喊,数十军卒骤然杀了出来,刀枪剑戟,森然布列。 何泓头皮直炸,叫了声:“休要误会,我是……咦,是你?!” 何泓用手一指军卒中的一名小校,正要说些什么,忽见得密密麻麻一阵箭雨迎面袭来。 …… “我只是让你们找个机会把他拿了,栽个赃陷个害什么的,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为何要杀人呢?人死是不能复生的,这个道理你们不明白吗?” 秦墨敲着桌子问自己的左膀右臂,左膀韩江春道:“没办法,他认出我来了,只能杀他灭口。墨哥,你不会因为一个外人要我去坐牢吧?我上有八十岁的儿子,下有三岁的老母。”秦墨不计较他的口误,叫道:“你怎么会让他认出来,你为何不化装?” 韩江春哭丧着脸道:“化了装,可你看我眉角这颗小瘤子,太扎眼了。”右臂奚襄铃帮腔开脱:“擅闯二堂密档室,论罪当斩,他被围之后气焰嚣张,竟然还想反手,射杀他,那是光明正大,不会有事的,墨哥,你放一百个心吧。” 秦墨道:“我不是怕担事儿,能有什么事呢,我只是……唉,不说了,不说了,外面怎么说,有结论了吗?” “有了,有了,擅入‘暗堂’,拒捕,被卫士当场射杀,死有余辜。护军院、内保处都勘察了现场,证明的确是他擅闯密档室无疑,还爬了墙呢。至于动机,现在还在查,相信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秦墨道:“给他指路的那个谁,藏起来了吗?” 韩江春道:“叫冯渠生,打发他回洛阳老家了,那是个聪明人,拿了钱立马走人,此刻人已经在几百里外了吧。” 秦墨暗松了口气,用手点指二人道:“你们呀,人命关天呐,以后能不杀人尽量不要杀人,举头三尺有神明,阳间没报应,死了也逃不过滚油锅上刀山,积点阴德吧。” 二人微微点头,韩江春建议道:“幽州是生地,咱右厢和内保处的交接还没完成,此事又涉及外人偷窥我军机密,墨哥你有权管呢,咱们这就去抄他的家?” 奚襄铃道:“有道理,我这就去安排。” 秦墨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秦墨到何家之前,何家已经被军府护军院和内保处翻了个底朝天,里里外外十几口人都被讯问了几遍,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至于秦墨的右厢有没有权力管理此事,有些模糊,因为幽州不同于辽东,是生地,原来是右厢的地盘。护军院和内保处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处处都还在仰仗着右厢,交接的手续也尚未办结。 加之秦墨身份特殊,谁也拿不准他此来是否有李茂的授意,故而都没有提出异议。 秦墨见监军院使夏忍也在,撇了撇嘴:“多大点事,还劳动你夏大监军亲自出马。” 夏忍原名夏纯,到幽州后因避李纯的讳,改名为忍,现任监军院使。 夏忍道:“郑重声明一下,我是护军院使,不是监军使,你别把我跟他们混为一谈。” 秦墨盯着夏忍:“与中贵人为伍委屈了你吗?” 夏忍哈哈一笑,眨眨眼道:“上面有何指示?” 秦墨道:“别瞎想,我是闲着无聊,随便过来看看。”见夏忍笑的奸诈,便压低了嗓音道:“这何泓以前是我的‘熟人’。” 秦墨故意在“熟人”两个字的下面加了重音,夏忍心知肚明,这个何泓曾是右厢的重点监控对象。 “哎呀,你说刚进幽州城就出了这么档子事,是我办事不利啊,怎么就没看出何泓这家伙还有这个胆?” 何泓是卢龙军的按察使,留有军籍,军官犯事,护军院有义务查办,然此事玄机重重,大有蹊跷,夏忍深感棘手,如今右厢主动卷了进来,他乐得及早抽身。 夏忍打个哈哈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好歹没出啥事。如今你老兄出马,我就告退了。” 挥手叫来一名副手,吩咐道:“把人撤了,这里移交给右厢。” 秦墨道:“别,别,别,我就是过来转转,此案还是以你们监军院为主,内保处一旁协助,我们右厢嘛,纯粹围观。” 夏忍压低声音道:“你也听了那个传说?” 秦墨一愣:“什么传说?” 夏忍嘻嘻笑道:“还跟我装,弟兄们,撤!莫要坏了秦总管公干。” 他把“干”字咬的很重,面带坏笑,飘然离去。 对夏忍这种识大体,顾大局的举动,秦墨颇为赞赏。 第543章 你可真是朵奇葩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何泓的家眷跟他擅入“暗堂”一事有关,但监军院和内保处的人还是循例把何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给看管了起来。 秦墨不去管什么口供、物证,夏忍一走,他直奔后花园而去。 何宅不大,穿过两道门,眼前就是秦墨魂萦梦绕的那座绣楼。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不知何处,人面依旧笑春风。” 秦墨吟完“诗”,迈步走进了绣楼,梦中的那个美人儿就在眼前,翩翩若仙子下凡,多日未见非但未曾减损半点容颜,反而又多了几丝妩媚动人。 只是因为亲人的死和官府的连番惊吓,脸色有些凄冷,眉宇间多了几分惊惶。 秦墨只看了一眼,就心疼的不行,恨不得上前去一把抱住。 碍于人多,秦墨还是要交代两句,他咳嗽了一声,在那女子对面坐下,仰着脖子,打着官腔说道:“那个,事情你都知道啦,这个何泓擅闯‘暗堂’,‘暗堂’嘛就是司马房的密档室,存放着军中机密,论例擅入者死。卫卒本想拿下他问个明白,他不肯合作,自己走了绝路。我此来只是例行公事,随便问问,啊,这个,他是他,你是你,我们茂哥,啊,就是李少保,是个最讲规矩的人,不搞株连那一套,只要你确实没有牵连进去,我们会秉公执法,不会诬赖好人,当然也不会轻纵坏人。一切以事实为根据,以那个律法为准绳,不偏不倚,不枉不纵。” 那女子闻言凄然,淡淡道:“我早知他有今日。” 秦墨道:“知夫莫若妻,何夫人可否知无不言?” 那女人抬起头,笑了笑,淡淡地说:“这位官人好生面善,我们在哪见过吗?” 秦墨咳嗽了一声,待左右退出,向前一步跪在了地上,一把握住那女子的手,说:“难得娘子还记得我,昔日的救命之恩,秦墨没齿难忘。可惜何泓一时糊涂,枉送了性命,不然任他犯下天大的罪过,我都能保他不死。如今说什么都迟了,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又是死在暗堂院里,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过,感念夫人的救命之恩,我会尽力周旋,绝不让人借机发难,把夫人也卷了进去。” 那女人抽回自己的手,尴尬地说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何夫人,何泓是我兄长。” “兄长?!” 秦墨脑子里轰然一炸:“你是何泓的妹妹,那你,你为何住在他家?” 好半天秦墨才弄明白眼前的这个女子不是何泓的什么侍妾,而是他的妹妹,名叫何兰,十六岁嫁给卢龙军牙将谭贺为妻,不半年,夫君战死,姑嫂不容,只能回家居住。 细看看,这女子的确不是侍妾的装束。再想想,当初见何兰时她是披散着头发,又未梳理妆容,看不出是正妻还是侍妾,只是居所位在后园,让秦墨误认为她是何泓的侍妾。 秦墨很想给自己一个耳光,自己费这么大的周折,岂非枉做小人?早知是何泓寡居的妹妹,光明正大向他讨要多好,他何泓还不得贴上一份厚厚的嫁妆屁颠屁颠把人送来?自己不费吹灰之力,既能美人在怀,又能收一个忠心可用的大舅哥,岂非两全其美? 俱往矣,都他妈是嫉妒闯的祸!这下倒好,结下深仇大怨了,将来如何面对她。 不过事已至此,秦墨已无退路,他咬了咬牙,说道:“如此,这件事跟你就没多大干系,你带我去见见你嫂嫂,放心,有我关照,你们姑嫂不会有事,能有什么事,有我呢。” 秦墨胸脯拍的山响,些许的愧疚在何兰如花美貌面前立时烟消云散。 让秦墨大跌眼镜的是何泓的妻子戚氏论容貌之美艳,论举止之优雅,论气度之雍容竟丝毫不逊于何泓的妹妹阿兰,一个是风华绝艳的牡丹,一个是恬静的深谷幽兰,各有擅场,各领风骚。 秦墨的心突突乱跳,刹那间便有了新主意。 何泓花钱买官,稀里糊涂被害,戚氏面有凄色,却并没有十分惊慌,丈夫今日的结局其实早在她的预料之中。何泓先保张弘靖,后背张投朱,助纣为虐,朱氏倒台后又投靠李茂,李茂不愿染指幽州,他又走韦雍的门路,重回张弘靖麾下,这次张弘靖入朝,李茂接掌幽州,他还要继续折腾。 张弘靖能饶恕他,是他运气好,张弘靖全家被杀后一度心灰意冷,不愿管事,才让他有机可乘。李茂是什么人,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岂容他心存侥幸。 幽州激流暗涌,险恶异常,李茂由辽东移镇幽州,不大开杀戒,如何坐的稳?这个时候,别人躲尚且还来不及,他却偏偏要凑上去。苦口婆心,说破了大天也劝他不住,岂非是自己要找死? 戚氏早料到他会有身败名裂的一天,今日的下场或者还算是好的。 秦墨自诩见多识广,美人面前从不怯场,却不知为何在戚氏和何兰面前屡屡失态,戚氏是个乖觉的人,立刻意识到秦墨是个可以拉过来依靠的人。何泓死的不明不白,若无强人做靠山,她和小姑子何兰的下场绝好不到哪去! 又有什么办法,谁让她俩的容貌太过惊艳呢?太美貌的女人躺在强力男人的怀里是个宝,躺在一般男人的怀里那就是个祸根。 她平日不施粉黛,衣着朴素,故意掩盖自己的惊天容颜,但在那些奸猾世故的老男人眼里,这点小花招又能顶什么用? 那个来查问案情的护军院使夏忍就馋着脸死死地盯着她看,恨不得能一口吞下去。夏忍肥硕的像头猪,言语庸俗,举止粗鲁,落在这样的人手里,那真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相较而言,眼前这个秦墨就耐看多了,人也年轻,更要紧的他是个有实力的人,能让她和阿兰双双躺在他的怀里当宝贝。 戚氏睨了秦墨一眼,笑上眉梢,盈盈下拜道:“夫君懵懂莽撞,不知被什么人利用,闯下这塌天大祸,此事与我二人绝无半点干系,祈请将军查问明白,还我们一个清白。” 秦墨握住戚氏的手,笑道:“娘子放心,这个包在我身上。” 他用力揉捏着戚氏的小手,柔若无骨,滑腻异常,揉的她面若红霞,眼含桃花,喝醉了酒一般。秦墨却是早就醉了,浑浑噩噩的只顾咧嘴笑。 …… 李茂从内保处得知何泓之死跟秦墨有关,又听说何泓之案尚未了结秦墨就把何夫人戚氏和何泓的妹妹何兰接到了他自己的家里。 李茂让石空把秦墨叫来,劈头盖脸地喝问道:“何泓是不是你杀的,因为什么,因为何夫人艳若牡丹,何家妹子静若幽兰是不是,你这个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秦墨瞪着眼大叫:“谁说的,谁说的,谁告老子的刁状!” 李茂道:“你吼什么,吼什么,杀人夺妻还占人妹子,这种事你还有脸嚷,禽兽不如!何泓尸骨未寒,案子还没有结论,你就把人接到自己家里,你这叫……叫什么,你自己说。” 秦墨道:“我说有人告我的刁状嘛,我几时把她俩接家里去啦?谁告诉你的,你叫他站出来,我跟他对质。不错,我是看上何家阿兰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凭什么是他的不是我的,老天不公,我要横刀夺爱,我这有错吗,你们不都是这么干的嘛,偏偏我就做不得。” 李茂道:“你既是看上他妹子,明媒正娶如何,就算要她做妾,料必何泓也乐意吧。何必杀人。” 秦墨顿时气短:“我这不是弄错了嘛,我以为阿兰是他侍妾呢。” 李茂道:“你呀你呀,你这右厢头领是怎么当的,这么大的事你都能搞错。” 这次,秦墨没有回嘴,想想也着实窝囊,幽州军政两届,上至节度使,下至县丞县尉,军队里的都头,屁大点官都在右厢的严密监控下,怎么就偏偏漏掉了何泓呢。 李茂道:“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人是你杀的,纸是包不住火的。” 秦墨道:“何泓的死我很愧疚,真的,但人死不能复生,我决定用我的下半生来赎罪,我要把他的妻妹都娶进门,好好照顾她们,不让她们受一点委屈,真的,我发誓。” 李茂道:“你就不怕将来有一天,她们合伙把你阉了给何泓报仇?” 秦墨道:“此事,你不说我不说,谁会说?若连这点风险都不敢承担,索性辞官回家抱孩子去,也没脸出来混世了。” 李茂气极而笑,点着秦墨的脸说:“我怎么就认了你这么个奇葩兄弟。” 秦墨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彼此彼此。” 李茂忍下一口气,道:“有件正经事交你去办?你不要嬉皮笑脸。内保处侦破了一桩案子,拿了个西市坊的人,据这个人交代,王庭凑占据瀛莫后,独立倾向越来越强,王承元倍感压力巨大,如今正和魏州的蒋士则打的火热,欲扳倒田弘正,扶田怀谏上位,两家结盟,解除南顾之忧,全力对付王庭凑和我。过去河北三镇的格局是,幽州跟魏州交好,共同对付成德。我刚上任魏州方面就派人过来表达和好之意,我一直还没有回应,这次你跑一趟,表达我的和好之意,西市坊的这个人权当是份见面礼。” 秦墨笑道:“魏州如今是徐夫人当家,她至今还扣着朱婉儿不肯放,看起来是对你旧情未了,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她的。” 李茂道:“据我所知,魏州的山南社是掌握在蒋士则的手里,张久武对她阳奉阴违,她管不了多少事的。” 秦墨道:“你那是老黄历了,张久武已经被她架空,现在山南社只听她的,说一手遮天未免有些夸张,说一句算一句还是没问题的。” 秦墨又道:“听说她跟徐如之间只是名义夫妻,一直分居着呢,人家真是在等着你。” 李茂横了秦墨一眼,喝道:“此事干系重大,你切莫掉以轻心,去了也别急着回来,等何泓的案子办结了再回来吧。幽州不同于辽东,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呢。” 秦墨点头说知道,临别之际,又笑嘻嘻道:“最后问你一次:婉儿究竟要不要接回来?” 李茂想了想,回答:“你斟酌着办。” …… 张弘靖回京后,生了场病,大病初愈,进宫向李纯辞官,他不想做这个吏部尚书。 中唐之后的六部实权归侍郎和二十四司郎中,尚书位高而无权,多不管事。 李纯没有为难他,让他以太子太保衔在朝休养,君臣独对时,李纯问张弘靖:“李茂此人究竟是忠臣还是大忠若奸?” 张弘靖从容答道:“是个干臣,除此人外,暂无人能镇幽州。” 答非所问,李纯却把头直点,对张弘靖说:“爱卿且将养身体,将来还要为朕分忧。” 第544章 家奴也有出头日 魏州,节度使府后宅。 十三岁的节度使田怀谏在母亲元氏的再三劝告下,才结束和几个童仆的玩耍,在两名乳母的服侍下洗了个澡,乖乖地去睡觉。 元氏也折腾出一身细汗,看着儿子甜甜地睡去,这才去往浴堂。侍女们不待吩咐已经准备好了点了香水撒了各色花瓣的池水,元氏出生在大户人家,雍容华贵的生活从来被她视作天然,浑不知这样一池清水要耗去三户中等人家一个月的用度。 浴堂是她的丈夫田季安留给她的,阔大而豪华,过去她很少到这里来,她的丈夫是个放浪的人,总喜欢带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过来戏水,即使见着她也不避讳,反而笑嘻嘻地邀请她一起游戏,她恨死丈夫的放浪,然而时过境迁,当她的丈夫已经变成华贵棺木里的一架白骨时,她忽然大彻大悟爱上了这里,这里残留着她丈夫的气息和记忆。 自去年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后,她每天都要一个人静静地在这待一会儿,想些事情。 侍女们知道她的这一习惯,一切准备好后,便翩然退了出去,现在偌大的浴室就剩她一个人。元氏解去浴袍,轻抚着令人惊叹的完美肌肤,她十六岁嫁给田季安,第二年生下田怀谏,此后十三年,再无所出。而今二十九岁的她,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妩媚成熟的巅峰时刻。 浴池的一面墙上镶着一块巨大的铜镜,那是她丈夫田季安的杰作,他就喜欢对着镜子和女人做事,这些女人既包括她,也包括他带回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过去每当此刻她总觉得满心屈辱,时过境迁,她反而有些怀念了,丈夫虽然放浪不羁,对她还是尊重的,不像某些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凶狠的像头野狼。 元氏对着铜镜认真欣赏自己的**,凸凹有致堪称完美的身材,娇嫩白皙的皮肤,过去田季安一见着她总也贪恋不够,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家伙,自己能十数年让他保持新鲜感也不容易呢。她想起刚成婚的第三天,田季安把她带到这,当着一群乳娘、侍女的面按着她的脖子让她弯下腰和她做那事,那时她真是恨死他了,她拼命反抗,愈反抗他愈兴奋,手硬的像只铁钳,按的她脖子都快断了,后来还是没争过他,当着许多人的面被他荼毒了一次,那一次之后她很长时间不肯到这里来,任凭他花言巧语怎么哄骗。 元氏微微叹了一声,沿着白石阶慢慢走入水中,水温不高不低刚刚好,五色的花瓣艳丽多彩,美轮美奂,但元氏知道她们和自己的如花容颜一样都会在岁月的侵蚀下慢慢老去,变得松弛,灰黄,让人不忍睹视。 虽然偌大的浴堂只供她一人独享,任何人包括她的儿子也不能擅自闯入,但浴池的四周依然加了锦屏,在此私密空间里分割出一处专属她一人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她可以为所欲为,做一些难以启齿的羞羞事。 然而她刚走进锦屏,眼前就闪出了一条人影,白晃晃的一身肥肉,一张令人厌恶的胖脸,元氏恼怒地回身就走,那人却猛地扑过来,拦腰将她抱住,她想叫,嘴却被他捂住,她奋力挣扎,激的水花四溅,却终难摆脱那人魔掌。那个肥硕的身躯抱起她,趟着水来到池子南岸,掐着她的脖子就势一压,元氏趴了下去,脸正对着那面铜镜。 “别叫,是我。” 熟悉的低哑嗓音,发出狼一样的警告,他开始掰扯她的腿,想分开她们。 来人是后府管家蒋士则,丈夫田季安面前忠诚可靠的奴仆,田季安死的不明不白,魏州军权落在田兴父子手里,元氏做出了一个让她后悔终生的决定:重用蒋士则对抗田兴父子。 蒋士则很快掌握了内宅权力,对她的态度越来越不恭敬,这让她愤懑,她也动过废黜蒋士则的念头,然为了所谓的大局,她只能一步一步地忍让,一忍再忍,终于退无可退,终于在一年前的一个夏夜发生了让她至今思之心惊的噩梦。 那个晚上身为主母的她,被一群奴仆诱骗到后院水榭,被蒋士则和他蓄养的一班死士轮番蹂躏。自那时起她这个主母就成了蒋士则的傀儡,她的儿子甚至连傀儡都算不上。 虽然屈辱,元氏却没敢再叫,蒋士则有胆量到这来,就不怕把事情闹大,事情闹起来,他虽不敢把自己怎样,身边的人却要跟着遭殃,他会把她们统统清除,手段阴狠至极。 蒋士则分开了她的腿,元氏能感受到他身体某个部位正在可怕地崛起。 “不要,别,别……不要……” 蒋士则没有听从她的警告,硬挺而入,啪啪溅起朵朵水花,元氏闭上了眼睛,她不忍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和身上那张可恶的嘴脸。 蒋士则身体肥壮,看似威猛,实际却虚的厉害,挣扎着动作了一下,已是满目狰狞、满身虚汗,不得已只能草草结束。他丢开元氏,蹲身泡进水里,舒服地喘息着。 元氏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藏进飘着五色花瓣的水里,惊恐地望着蒋士则。 “你别瞪着我,没有我,你们母子早吃田兴父女害了。” 蒋士则游到岸边,吃了两片冰糖雪梨,喝了口茶,双臂惬意地搭在滑润的石岸上,打量着这间富丽堂皇的浴堂,对元氏说:“知道我为何能在后宅吃的开吗,因为我能舍得。我把我十三岁的妹子献给你丈夫,就在这,哦,就在那,让你丈夫荼毒啦。那妮子没福气,回家去不到三天就咽气了,可是我呢,十数年如一日,对你夫君是忠心耿耿,从无半点怨言,所以啊,他临死的时候才会把后宅的兵符交给我。哈哈,佛家说因果报应,有因必有果,有果也必有因,他昔日做下的因,今日就要报在你的身上,你服气不服气?” 元氏不得已点点头,侧过脸去,不去看那张圆乎乎的胖脸。 “来找你有两个事,幽州派人到了魏州,田兴父女瞒着你儿子私下接见,我怀疑不是什么好事。我的意思,你跟你儿子说一声,明日找个理由见见这个人,看看是什么来路。第二个事,下月是我的生辰,我决定好好操办一下,到时候你带你的儿子一起过来,咱们一家好好聚聚。就这两件事。” 元氏道:“人家既然是私下来,让怀谏出面见他,岂非要把事情闹僵?我看不见也罢。” 蒋士则恶狠狠道:“妇人之见,你听我的,休要啰嗦。” 元氏吃了一惊,没敢再吭声。自一年前,她吃蒋士则诱奸后,这家奴算是拿了自己的把柄,再不把她放在眼里,呼来喝去,予取予夺,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 但此刻,元氏也是敢怒不敢言,魏州军权、政权尽在田兴父女手中,自己的儿子田怀谏能保留节度使的名分,还得靠蒋士则一干人维持,若是连他都得罪了,田兴废掉他儿子只是分分秒秒的事。到那时自己却是彻底没了指望,受过的委屈也在没有讨还的那一天了。 “我要走了,来给我更衣。” 蒋士则站起身,挺着肥硕的肚子说。元氏感到一阵恶心,却又不得不从,她拿起自己的浴巾,蹲下身仔细给他擦拭,蒋士则却又一次揪住她的头发,逼她为自己品箫。 元氏满腹屈辱,奋力挣扎了一下,却挣不脱蒋士则的魔掌,无奈只得张口含住,那粒腰果大小的东西却怎么也振奋不起来。蒋士则觉得无趣,不耐烦地放过了自己的主母。 秦墨如约见到了田兴父女,向田兴表达了两家和好之意,魏州和幽州交好是有传统的,这个传统对双方都有利,作为一个有深远眼光,睿智豁达的人,田兴很愿意跟李茂继续保持这层合作关系,大方向已定,剩下的细节他委托女儿田萁去跟秦墨谈。 他只管大事,不问琐碎,田萁的心细,也能拉下脸,谈细节她更有优势。 秦墨和田萁密室相对时便没有了许多拘束,秦墨拿田萁的婚姻开玩笑,挨田萁刺了两针后,顿时老实起来。两人各为其主,时而争的面红耳赤,时而又能畅怀大笑,魏州和幽州之间共同利益多,分歧少,只因是第一次接触双方都想给对方立下规矩,这才有了许多争吵。 田兴见事情久拖未决,召田萁到书房,劝道:“与人为友,大度一些又何妨,太过计较是处不来真心朋友的,目下我们的麻烦在萧蔷之内。” 田萁道:“真是隔墙有耳,我们两个关起门来说话,怎么都有风透在你的耳朵里呢。” 田兴笑道:“你休要疑心,我见你们一连三日谈不下来,就知道你又斤斤计较啦。许多事,只要彼此信赖,一言可定,何必谈的那么细,让彼此都束手束脚。” 田萁道:“您是管大事的,自然可以大而化之,我们是做小事的,争的就是蝇头小利。万丈高楼平地起,您谋划的大事还不得靠我们这些小事添砖加瓦,一层一层垒起来?” 田兴哈哈一笑,倒释然了。 田萁也忙改口了:“按照您的吩咐,我尽快跟幽州方面达成协议。树欲静而风不止,许多事啊,不是你要做,是事逼着你去做。” 田兴却是重重一叹,欲言又止,再三犹豫后方道:“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也许你是对的,长痛不如短痛。” 蒋士则以田怀谏的名义约秦墨去节度使府赴宴,秦墨问田萁:“是鸿门宴还是断头宴?”田萁道:“怕,你可以不去嘛。”秦墨道:“笑话,我堂堂幽州节度判官,李少保的特使我还怕他扣留我不成。”田萁道:“好话嘛,那你还犹豫什么?” 第545章 老夫人的担忧 秦墨笑道:“你是魏州当家的,怎敢不尊重你这位主人。” …… 蒋士则一见秦墨的面就气势汹汹地责问:“贵使可知谁是魏州之主?” 秦墨道:“魏帅之名天下谁人不识,将军何来此一问?” 蒋士则道:“你既然知道,为何来了魏州不见正主儿反去见田都头,是何缘故?” 秦墨道:“记得魏帅昔日接掌帅位时,曾说过魏州军政事务由田都头暂摄,我记得这是老夫人定下的规矩,魏帅和元夫人也是赞同的,几时魏州变了规矩了吗?我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若有误会,请魏帅和夫人见谅。” “你……” 蒋士则一时语塞,田怀谏接掌帅位时年仅七岁,不能理事,确曾由其母亲元氏向内外宣布,军政事务暂委托田兴照管,此事也得到当时的梁国夫人确认,并通报了幽州刘济等周边藩帅。至于田怀谏何时亲政,则以魏州方面的通报为准,既无通报,秦墨推说不知道,也是站得住理的。 元氏咳嗽了一声,道:“贵使远道而来,却是为了何事?” 秦墨有备而来,取出李茂的亲笔书信呈给田怀谏,说道:“魏州、幽州向来盟好,李少保移镇幽州,希望能与魏州百年和好下去。” 十三岁的田怀谏击案赞道:“百年和好,这个话说的有气势,娘,蒋叔,咱们就答应李少保吧,魏州、幽州和好,少动干戈,百姓才能得福利嘛。” 秦墨连赞田怀谏宅心仁厚,英明不凡,夸的田怀谏面颊红扑扑的,乐的合不拢嘴。 接见过后设宴款待,田怀谏为示真诚,特意敬了秦墨三杯酒,一时喝的面颊红彤彤的。 一时兴起,在送走秦墨后,他要蒋士则立即召集府内幕僚议事,蒋士则虽觉得没什么必要,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敢拒绝,便派人把养的一干幕僚统统叫来。 自田兴父子篡夺兵权后,节度使府的幕僚中有能力、有野心、有抱负的,纷纷出走,剩下的都是一群白吃干饭的。这些人唯蒋士则马首是瞻。 按照田季安临死时定下的规矩,魏州军政常务由田兴主持,内府议决的军政大事交田兴执行,田兴有驳回之权。 这样既利于培养田怀谏的理政能力,又能防止他年幼无经验酿成大的差误。 因为田怀谏年纪尚小,每次议事时,其母亲元氏都要到场,但一般不参与具体讨论,只是备田怀谏咨询。 田季安另外规定,遇有不决之事,宜向梁国夫人请教,做最后决断。 田季安死后,他的遗嘱旋遭篡改,田兴统管内外军政事务,内府只能议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即便如此议决的事能不能得到执行,还得看田兴买不买账,他不执行一切都是枉然。 幕僚很快召集齐全,田怀谏坐在象征着魏州最高权力的帅府正座上,左侧是母亲元氏,右侧是都押衙兼衙内军兵马使,被他呼作“蒋叔”的蒋士则。 田怀谏要议论的是李茂希望和魏州改善关系,魏州方面如何应对,此事早有结论,但田怀谏旧事重提,众人也不敢马虎。 论及魏州应不应该和幽州修好,众口不一,乱说一气,田怀谏力排众议,力陈修好的好处,众人这才如醍醐灌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蒋士则离座领众人礼拜请罪,颂道:“主公英明,魏州、幽州和好,百姓得福利,主公是位爱民如子的圣主,我魏州有望了。” 类似的场景并不是第一次了,田怀谏早见多不怪,不过当面被人拍马屁还是很舒服的,因喜道:“蒋叔也觉得我说的对,那好,请你去趟幽州,向李少保表明我的心意。” 蒋士则倒没想到田怀谏会说出这样的话,啊了一声,十分尴尬。 站在他身后的参谋梅成谷忙进言道:“出使幽州,有一人比蒋大夫更合适。” 田怀谏拧了拧眉头,叫道:“谁,快说。” 梅成谷却是笑而不言,向前爬了两步,向田怀谏招手,胖脸笑成了一朵花儿,田怀谏最喜欢跟他咬耳朵,忙俯下身子侧耳去听,一旁的元夫人想拦阻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蹲在那跟梅成谷咬耳朵,她想咳嗽一声表示不满,却发现蒋士则正以一双阴冷的目光盯着她,元氏像被蛇咬了一口,赶忙缩了回来。 梅成谷在田怀谏耳边说了一个名字,田怀谏有些失望:“她呀,她只是一个女流之辈,又嫁给了徐家,怎好代我魏州出访,不妥,不妥。” 蒋士则道:“妥当,妥当,徐夫人昔日云游天下时,与李少保相识,是熟人,熟人好办事,好办事,只消她一出马,事情准成。” 田怀谏拿不定主意,回头问母亲元氏。 元氏胆颤心惊地望了眼蒋士则,不得不违心说道:“你姑姑她,她若肯出马,此事倒无忧了。” 田怀谏叹了一声,指着满堂的幕僚,说道:“你们呀,养军千日用在一时,我平日待你们也不薄,高官厚禄养着,用人之际却要我姑姑出马,你们不觉得羞愧吗?” 众人齐声表示羞愧难当。 田怀谏把袖子一甩:“好了,别囔囔了,都回去面壁思过。”说完往外走,元氏叫道:“你哪里去?”田怀谏道:“这事儿得我亲自去请,我那位姑姑,脾气可不好呢。” …… 魏州城东的凝香观里,曾经在魏州呼风唤雨的梁国夫人而今却奄奄待毙,身体虚弱的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 这一切其实都是她装出来的,目的是打消田萁对她的怀疑。 昔日王承宗叛乱,手握重兵的田兴突然从冀州前线返回魏州,软禁重病不醒的田季安,篡夺了兵权,自那时起她就失去了对魏博局势的掌控。 田兴表面上是个谦谦君子,实际却是个权欲很强的人,他绝不会容忍旁人染指他到手的权柄。好在田兴终究还是个要脸面的人,不敢把她怎么样, 让梁国夫人感到绝望的是她一直奋力打压的田萁因为田兴的信任,攫取了巨大的权力,大权在握,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发配到这所道观,软禁了起来。 这几年她生活优渥,却过的生不如死,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兄长打下的江山让旁枝给夺了去。 不过梁国夫人究竟人老成精,她很快就张开了自己的“耳”和“目”,继续关注着魏州的风云变幻,对一切的世情变化洞若观火。 因为田萁的压制,她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对魏州指手画脚了,但只要她不死,她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不能死,不能让人害死,得好好活着,跟那个死丫头斗到底,就成了她现在的全部。 两名侍候她几十年的仆妇把刚刚收到的“风”说给她听,老人家唯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暂时撕去脸上的伪装,变的像个正常人。 三人在道观幽深处的一座亭子里坐下,两个人的手依旧挽着她的胳膊,随时准备演戏给“那死丫头”的耳目看。 “镇州方面来了一个人,想见见老夫人。这里人多眼杂,我没让他们来。” “什么镇州,镇州已经更名恒州啦,你们啊,比我这个老婆子还念旧呢。” 两个老人对视笑了起来,又问:“恒州来人做什么,见还是不见。” “见,幽州落在了李茂手里,朝廷又下了一城。河北三镇同气连枝,虽然打打闹闹,对外却还是一家人。王承元是个明白人,我们这儿的明白人其实糊涂的很,朝廷得了幽州,南北夹攻灭了成德,魏州如何独存?” 一人道:“还有王庭凑呢,听说此人野心甚大,可以拉他挡箭啊。” 梁国夫人叹了口气:“背主之人,成不了大器的。我看他早晚让李茂收拾了。” 另一仆妇道:“李茂真肯供朝廷驱使吗,记得您以前评点过此人,说他一心想做山大王,我看他早晚也变成白眼狼,朝廷用民脂民膏养肥的白眼狼。” “从他肯做幽州节度使看,这条白眼狼野心不大,弄不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是要替朝廷卖命的,那就险了。王承元什么都好,就是身子骨太弱,真怕他倒下去爬不起来。” “那镇……恒州来人,还见不见?” “我一动身定被那丫头盯的死死的,你去见见,听听他说些什么,回来告诉我。” 这仆妇出门一天,把魏州城都转遍了,终于找到机会跟王承宗的使者说了几句话,回来报知梁国夫人,梁国夫人却是大惊失色,双手乱抖,急对二人说:“不得了了,天要塌了,快,快,我要见我的重孙儿。” 两个人仆妇十分为难,软禁梁国夫人在此的是田萁,没有她发话,根本走不出这座道观,又怎么去见田怀谏? 梁国夫人发了一通脾气也冷静下来,她默默坐下去,双手依旧在抖,一时唉声叹气道:“王承元的身子骨怕是不行了,不然不会行这样的险招。这是要我田氏一脉断子绝孙啊。这可怎么是好。” 第546章 谋乱 梁国夫人忧思过重一病不起,田萁接报,冷笑道:“这个节骨眼上,她老人家又要使什么花招。给黄任中带句话去,说天气转凉,好好照管老夫人,别出了岔子。” 黄任中是山南社地位仅次于张久武的二号人物,只听命于田萁一人,是她用来架空张久武掌握山南社实权的关键人物。 交代完这件事,青墨得空问:“幽州那,你到底去不去?” 田萁道:“魏帅亲自登门请我出山,我敢不去吗?” 青墨道:“去了住几天,要不要收拾冬衣?” 田萁白了她一眼,笑道:“你说呢,寒冬腊月,不收拾冬衣,你想要我的命吗?” 青墨抿嘴一笑:“为何我有种预感,你这次去了就回不来了?” 田萁道:“你这预感不准,魏州是我家,除了这儿,我哪都不去。你要想留下来跟我说,我帮你求婚,他若不愿意要,索性嫁给秦墨,我看也不错。” 青墨道:“呸,我宁肯守一辈子活寡也不嫁给他,朝三暮四,我还不得气死。” 田怀谏亲自出马请田萁去一趟幽州,向李茂表达和好之意,就田怀谏来说或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田萁却看穿了整件事情背后的不寻常意味。 她一面答应田怀谏月底就启程去幽州,一面却督促父亲暗里调兵遣将,做好迎击蒋士则的准备。魏州城内骤然间黑云密布,激流暗涌。 秦墨通过右厢的耳目也探到了一些消息,通过八百里加急请示李茂后续动作,李茂指示他原地待命,注意安全,此外再无一语交代。 秦墨决定由明转暗,先把自己隐藏起来,立于不败之地。行动之前,他决定放一个烟雾弹——去向朱婉儿辞行。 朱婉儿是个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待人言语苛刻,但心地却十分善良、单纯,虽然历经磨难,脾气却是一点未改。见了秦墨的面就发了一通脾气,说的伶牙俐齿的秦墨接不上话,十分尴尬。这点倒是跟祝香有几分相似,秦墨努力地以欣赏的眼光去发现朱婉儿身上的美,忽然发现她身上的优点是越来越多,跟自己是越来越对脾气,聊着聊着就无话不谈了。 朱婉儿向他抱怨说:“你说我是招惹了谁,他们两个斗法,把我困在了这,吃了几年牢饭,这苦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呢。” 秦墨道:“不乐观,这是个恋家的主儿,舍不得离开魏州,可咱茂哥也不能做上门女婿吧,且得熬着呢。” 朱婉儿道:“你能帮帮我吗,帮我给她说说,放我回去得了,我去说服燕帅给她在后宅留个位置,不管哪一天,她想通了,过来就是,我认她做姐姐,保管没人敢欺负她。” 秦墨笑道:“这主意好,明儿我就跟她说去。” 朱婉儿横了秦墨一眼,咬了咬嘴唇:“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才不会帮我呢,放走了我,她还有什么理由扯着我们当家的不放,有夫之妇,心里不装着自己的夫君,却惦记着别人的丈夫,天下哪有这样不要……” 秦墨赶忙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望了一眼,先提高嗓音说:“你不想回去,就再住两天,不过茂哥是真心想你回去的。幽州不冷,屋里有地龙,暖和着呢,秋天天特别蓝,很美,不敢骗你。”停声侧耳细听了一阵,方又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在人家的地头上,你还是管管自己这张嘴,万事小心着点。我可以告诉你,不久她会随我去幽州见茂哥,我会设法把她留下,到时候就看茂哥的了,若能一举将她拿下,以后的事就好办了。你明白吗?” 朱婉儿道:“不乐观,你们茂哥最是假情假意,我料他连根手指头都不会碰她。” 秦墨笑道:“这你就是小看你们当家的了,他可不是个吃素的人。” 秦墨在朱婉儿那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很快被回报给田萁,后者闻言良久不言,忽又发出一声冷笑,到底没有说话。 时青墨也在场,待人去后,劝道:“与其你去幽州,不如哄他来魏州,然后把人扣下,立即成亲。” 田萁道:“你这主意好,交你去办如何?” 青墨吐吐舌头,连声道:“喝茶,喝茶。” 田萁道:“茶我就不喝了,这几天我有许多事忙,要离开一阵子。夫人那边问起来,你就说我奉魏帅之命去幽州公干了,她若不信让她去问父亲。” 青墨道:“你不带我去了吗?” 田萁道:“我先走,你迟两天到贝州与我会合。” …… 警卫魏州的牙军大将田丛丛接到禀报,魏州城内这几天忽然多出了许多身份不明的商贩,家伙事齐全,入关手续也都齐备,但怎么看这些人都不像是经商的商人,而像是杀气腾腾的军人。 田丛丛正要下令彻查清楚,一直在家养病族叔田荣却忽然来了,拉着他东拉西扯了一阵,田丛丛料他有话要说,便屏退左右,亲自关了房门,这才问道:“阿叔此来有何指教?” 田荣盯着田丛丛的脸,笑嘻嘻问:“你是我田家的孝子孝孙吗?”田丛丛眉头拧起,道:“那是自然,阿叔因何有此一问?” 田荣不答,却又问:“若有人要兴兵造反,谋害大帅你怎么说。” 田丛丛后脊梁骨直发冷,朝外面看了一眼,半跪在田荣面前,仰着脸问:“阿叔,这两天城内不大平静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田荣示意他不要问下去,只道:“眼下是道坎,忠奸成败一念之间,你可别踏错了步。”田丛丛惊出一身冷汗,忙道:“任谁想谋害大帅,我都跟他血拼到底,绝不含糊!” 田荣目光罩着他,约半盏茶的功夫,方徐徐点头,示意他附耳过来,二人咬了阵耳朵,田丛丛的脸一阵白一阵青,几番变化,额头上的出了汗,干了,又出,凡此三四回,这才咬牙思忖了片刻,郑重向田荣下拜,发誓道:“田丛丛听阿叔的,自今日起与他一刀两断,势不两立。” 城里的变化自然未能瞒过山南社的眼睛,黄任中亲自向田萁做了汇报。田萁只淡淡地说道:“有些人已经急不可耐了,你回去,最近警醒着点,不要让坏人有机可乘。”黄任中道:“凝香观那边禀报说老夫人这几日失眠多梦出虚汗,想去济民生医院看看。” 田萁道:“济民生医院是李少保的夫人弄出来骗钱的,其实没什么了不起,这话你可以跟老夫人说,还是咱们自己的人医术高,可信。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就不要来回折腾了,把郎中请到凝香观去,你明白吗?” 黄任中应了声明白。 田萁安排好了魏州的事,正式去向田怀谏辞行,田怀谏又拉着自己的姑姑啰嗦了几句,随后郑重地交给她一只锦盒,说道:“这是我给李少保的见面礼。姑姑你到幽州后可以拆看一次,路上就别看了。你能答应吗?”田萁道:“大帅交代,我怎敢不答应。”田怀谏道:“我不信,你发个誓。” 田萁笑了笑,无奈当着人面发誓路上不打开锦盒。 这段期间,魏州城内发生了一件挺折腾人的事,节府都押衙兼衙内军兵马使蒋士则要过他的三十六岁寿辰,他重修了宅邸,大操大办,光请帖就撒了上千张,魏州城内稍微有点头脸的人统统请到。 蒋士则现在是节度使面前的大红人,田怀谏以“蒋叔”呼之,地位特殊,地方官府和驻军自然是一路绿灯,全力配合这场寿典。驻守魏州的牙军大将田丛丛甚至还专门派了五百士卒到他府上帮忙,这五百士卒披红挂彩,干的都是杂役的活。 转眼到了月末,徐夫人田萁带着田怀谏给李茂的亲笔信,押着魏帅的一点心意,启程往幽州去了。 那位幽州来使则于十天前离开魏州,回去打个前站。 魏州城内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热闹中略有些凌乱,看起来天下太平。 转眼到了次月初六,蒋士则在装饰一新的宅邸举办寿宴,这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天蓝的让人心醉,魏州名流华盖云集蒋府,一时风头无两。 田兴一早就接到了蒋士则的请帖,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参加什么寿宴。 蒋士则说白了只是田家的一个家奴,靠着三分油滑、两分黑厚、一分狠劲,博得了孤儿寡母的信赖而有今天,在别人眼里他是出人头地了,甚至是功成名就,在田兴眼里却依然摆脱不了贱种贱命的根子,他骨子里是看不上这种人的。 不过蒋士则终归也是节度使府的都押衙,田怀谏尚且称呼他为“阿叔”,自己太不给他面子也说不过去。斟酌再三,田兴决定派次子田牟代自己前往赴宴,他的长子田布在外镇做官,三子田早、四子田章在京城做郎官。 留在他身边的只有次子田牟和幼子田群两个儿子,田群还只是个十五岁的懵懂少年,田牟是家里的顶梁柱又兼着衙内兵副使,让他代表自己去贺寿也算是给足了蒋士则面子。 第547章 先下手为强 蒋士则以都押衙的身份兼着衙内军兵马使,但实际是个傀儡,实权掌握在田牟手里,闻听田牟代表田兴过来贺寿,蒋士则连忙迎出门外,不顾上下尊卑,抢先给田牟行礼。 田牟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回了礼,蒋士则亲热地拉着田牟的手,亲兄弟一般勾肩搭背着步入内院。 寿宴还没有开始,贵宾们都在后宅歇息,人来的太多,寿星分身无术,不可能面面俱到。能抽出这么长的时间专门陪着田牟,这份面子可不在小。 田牟也不禁有些飘飘然,反而很通情达理地劝蒋士则忙自己的去,不要因为他怠慢了其他来宾。 蒋士则哪里肯走,坚持要陪着田牟,说说笑笑间,忽有人传报节度使田怀谏和元夫人的车轿已到了门外,众皆大惊。 一般而言,藩镇高级将领过寿,节度使循例会遣人送一份贺礼过去,贺礼的轻重视寿星的身份地位和亲疏远近而定,有所区分却又大差不差。 若节度使能派自己身边的一位亲信代自己过来道贺,对寿星而言便已是绝大的荣耀。若遣兄弟、子侄过来,则更是蓬荜生辉,能让寿星感激涕零,死心塌地为他卖命。 除了极个别的元勋老臣,节度使一般是不会亲临下属的寿宴的。 在藩镇,节度使就是君,就是天,世间只有臣子给君主贺寿的,哪有反过来的道理。 但是现在,不仅节度使田怀谏到了,连摄政的元夫人也到了,这可是给了蒋士则天大的颜面。蒋士则表现的诚惶诚恐,双手不停地发抖,愣怔了半晌不知该怎么办好。 直到包括田牟在内的一干人再三提醒,他方如梦初醒,赶忙重整了衣冠,慌里慌张地迎了出去。 田牟则唤过一名家人,命他骑快马回去报讯:节度使和夫人一起到场,自己的父亲是不是也应该出来露个面? 田兴接报大惊,慌忙吩咐备马,人刚走到门口,幼子田群就跑了过来,拦道:“二哥已经代父亲去了,父亲何必再跑一趟。” 田兴道:“大帅和夫人都去了,我不去,于礼数不合。” 田群拉住马缰,劝道:“姐姐临走时再三嘱咐,父亲不可轻出,什么准备都没有,依孩儿看还是不去了吧。若有失礼之处,改日补上便可。谅必大帅和夫人也不会怪罪。” 田兴想了想,俯下身吩咐道:“让吴吉申率蓝甲军进城。” 吴吉申是魏博老将田荣推荐给田兴的人,他的父亲便是被誉为“河北第一谋士”的吴慈飞。吴吉申年少有为,骁勇善战,手里掌管的一支死士,身披蓝甲,号称“蓝甲军”,凶悍无比,尤其擅长城内巷战,是田兴手里的一张王牌。 田群拧着眉头想了想,说道:“父亲路上慢慢行,我去唤吴将军进城来护卫。” 言罢,要了一匹军马,打马奔北城蓝甲军兵营而去。 田兴望着儿子矫健的背影,欣慰地笑道:“这孩子跟他姐姐一样,谨慎,有见识。就是经验还嫩点,老子在魏州城内赴宴还能有什么事?大惊小怪。” 田兴的家宅在魏州城西,周围居住的都是名门高族,世族大家。蒋士则家奴出身,虽然当了大官,在城西却无立足之地,他的家在城南,由城西到城南,需要路过一口清水塘,这是位于魏州城中心的一个天然湖泊,有河渠通往城外,有活水进出,是城内居民的主要水源之一。 田兴位高权重,每次出行都由卫士清道,眼下是午后,街上行人众多,卫士清道不易,田兴急着赶路,清道尚未完成,人已经到了路上。 女儿田萁临行前再三嘱咐他要深居简出,小心谨慎,田兴就信他女儿的话,这一路小心翼翼,倒也平安无事,到了这口清水池塘边,他无意识地往水中央望了一眼,心里突然就是咯噔一下:湖面上浮着一艘画舫。 这湖位于城中心,市民取水、洗衣、洗澡,日常乱哄哄的,文人雅士,富贵人家根本不愿意沾边,这艘画舫从何而来? 田兴立即传令:“前后队调转,回去。” 话刚说到这,一支羽箭便从画舫上飞了过来,卫士及时发出警告,两只粗壮的手几乎同时抓住了他的腰带,把他扯下马来。 那支羽箭却是奔着田兴的坐骑去的,一箭射穿马脖子,马嘶鸣一声摔倒在地。 卫队长临危不乱,急令用盾牌结成龟甲阵护住田兴。 箭从画舫上接二连三地射出来,每箭出必有人倒下,但有龟甲阵的卫护,田兴安然无恙,随行卫队也有箭术高手,与之对射,暂时将其压制住。 众人徐徐退至街巷,依靠坊墙做掩护,正准备散开队形拘捕刺客,忽见得北面一队精锐甲军锵锵开了过来,所部人马身着蓝甲,虽是步行,却快似流星,正是田兴颇为倚重的“蓝甲军”。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正是大将吴吉申,紧跟着他的是一个瘦高少年,跑的满头大汗,面色紫红,却是田兴的儿子田群。 田兴站定身形,望着儿子满心欣慰,都说这孩子调皮捣蛋不成器,危急时刻却是能指上大用的。 吴吉申上前参拜,田兴连忙扶起,笑道:“吉申你来的好快。” 吴吉申则焦急地问:“何人行刺大帅?” 田兴正要回答,猛然觉得肋下一凉,彻骨剧痛瞬间流遍全身:吴吉申猝然变脸,一支短匕穿透了他的贴身软甲,刺进了他的软肋。未等他回过神来,剧痛接踵袭来:吴吉申一手扶住他的手臂,另只手刀出如电,连刺了他五六刀。 田兴的身体迅速变冷,四位模糊,知觉消失,他只能感觉到匕首还在不断地捅进他的身体,翻转,搅动,把他的生命绞的粉碎。 田兴无力地扶住吴吉申的臂膀,想问一句为什么,血却从口中大股大股地漫了出来。 吴吉申向后撤了一步,田兴轰然倒下,血流成了小溪流。 十五岁的少年田群惊呆了,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自己千辛万苦搬来的救兵怎么突然间变成了父亲的催命鬼? 短暂的空白停顿后,少年忽然回过神来,二话不说,撒腿向清水池塘跑去…… 蓝甲军中有人举起了手弩…… 田兴的卫队却举起了大刀…… 两支魏州最精锐的军队在魏州的街头爆发了惨烈的遭遇战。 “噗通”一声,十五岁的少年一头扎进了水里,一朵水花后,却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清水池塘水波荡漾,像一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嘴,冷酷地把他吞没了。 坐在贵宾室里喝茶聊天的田牟忽然发现身边的人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急剧的改变,刚才还是一个个笑语相迎,巴结奉承,称兄道弟,亲密的像一家人。忽然之间笑脸没了,目光变得陌生、阴冷,一个个像避瘟神似的躲开了他。 贵宾退出,卫士进来,贵宾室里孤零零地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茫然失措,不知所以。 一名神情肃穆的老者迈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名如狼似虎的铁甲卫士,老者威严地扫了田牟一眼,冷冰冰地说:“田兴举兵谋反,业已伏诛,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不要自误。” 田牟认得来人,魏州前都知兵马使、德高望重的老将军田荣。 田牟清楚地记得自父亲执掌兵权后,田荣便告病在家休养,他不为难父亲,父亲也没有为难他,彼此相安无事,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翻了脸变成仇人了呢。 更让他如五雷轰顶的是田荣说他的父亲田兴举兵谋反,业已伏诛。这又是怎么回事? 没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他只看见四名卫士散开队形向他包抄过来,田牟惊怒交加,拔刀而起,怒吼:“狗贼,敢搞老子,我跟你们拼了。” 田牟是一名优秀的将军,能指挥千军万马攻城略地,近身格斗的技术却并不比四名卫士高明多少,他们人多势众,有备而来,自己势单力孤,又刚刚遭受巨大打击。 两个回合后,田牟被死死地按在了地上,他嘶声大叫:“冤枉,我冤枉啊,父亲吃人陷害,他不是奸臣。” 田荣冷着脸挥了挥手,四名卫士拧着田牟的胳膊,把他押了出去。 空荡荡的后堂贵宾室里只剩下田荣一人,老将透过窗棂盯着田牟的背影,心头却似打翻了五味瓶。他不知道今日的选择是对的还是错的,一念之闪会给魏州带来怎样的未来。 第548章 立字为据 田兴举兵谋反,欲趁蒋士则寿宴之机刺杀节度使,取而代之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魏博六州,屯驻魏州城外的天雄军顿时杀成了一团。 他们中忠于田兴的人坚信自己的统帅不会做出此等逆反之事,他们认定自己的统帅是被蒋士则那个小人陷害的,他们要求把蒋士则抓起来审问个明白。 另一部分天雄军则被老将田荣说服,站在了田怀谏一边。田怀谏相信他的“蒋叔”是无辜的,田兴就是反逆,就是要杀他和他母亲而自代。 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开打。打了个旗鼓相当,谁也胜不了谁。 除魏州外,博州、檀州、卫州、相州也先后发生了两派天雄军严重对峙的局面,六州之地只有贝州没有动作,那里正由田兴的女儿田萁坐镇。 从西市坊俘虏的口中田萁得知,王承元年初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几乎一病不起,病愈后他放下身段开始和蒋士则合作,目的是借蒋士则之手谋害田兴,帮田怀谏亲政。王承元不相信一个家奴能撑持起魏州的局面,他这么做是在帮田怀谏母子。 但蒋士则却在借恒州的势力为自己争权夺利,扳倒田兴后,他不会把兵权还给田怀谏,而是自己做魏州之主。 这一点让王承元不以为然,他出身世家大族,不相信一个家奴能成事,当然借魏州新旧权力更新之际,让他们内讧一场,对恒州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转而解放被田兴压制的田家守旧派,让蒋士则和忠于田怀谏的田家守旧派去斗个你死我活吧,不管谁胜出都要跟恒州保持合作,他是稳赚不亏。 田萁看到了王承元和蒋士则联手带来的危险,却忽视了以老夫人为首的田家守旧派的力量,那个曾经叱咤风云,在魏州说一不二的老人家,在她父亲夺得魏州兵权后,却似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一朵浪花也没翻起来,就乖乖地去道观养病去了。 开始一段时间还在道观里搞点小动作,这两年彻底安生了,半年前她病了,病的厉害,奄奄一息,行将就木,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了。 但就是这么一条咸鱼突然之间就翻了身,害了她父亲,囚禁了她的弟弟,污蔑她父兄为反逆,自己却在数百里外鞭长莫及,素以强人面目示人的田萁一连哭晕过去三次,酒醒过后她流着泪问秦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为何没人告诉我这些。” 秦墨手臂被她扣住,抠的皮开肉绽血直流,却无言以对,魏州的变化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为了表示对魏州的友好,右厢在魏州的力量很有限,这点有限的力量一直在盯着蒋士则,浑然不觉魏州还有第三股强大势力。 田家守旧派猝然发难,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就翻了盘。 “刚刚接到消息,黄任中让张久武害了,尸体被丢在河沟里,造成醉酒后失足落水的假象,山南社里杀的腥风血雨,而今是张久武掌权。” 秦墨把刚刚获知的一条绝密情报和田萁分享。 田萁抹了抹眼泪,勉强一笑:“蠢,我真是蠢的可以,就在昨天我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泪水无声落下,青墨想劝,被秦墨拦住,能哭就好,就怕哭不出来憋在心里,那可就没救了。 “蒋士则不过是条狗,屠条狗要调动什么军队,派两名壮士一刀杀了便是,我竟然傻傻的跑到贝州来调兵,我啊,是我害了父亲……” 秦墨和青墨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陪着她伤心。秦墨心里清楚,田萁跑来贝州并不全是为了调兵去杀蒋士则,蒋士则虽然处处小心,但魏州是田兴的地盘,真要杀他,他是逃不掉的,田萁来贝州调兵的真实目的,是要借蒋士则谋刺田兴一事突然发难废了田怀谏,推她父亲田兴上位。 造成今日之败的根源在田兴,是他为了顾及什么颜面,在自己掌握魏州兵权后,还容留终于田怀谏的军队屯驻魏州周边,甚至容忍田怀谏的堂兄田丛丛执掌魏州关防,这才迫使田萁不得不求助外力,以达成所愿。 待田萁渐渐安静下来,青墨软语安慰道:“大帅和二郎吃人害了,还有夫人,大郎、三郎、四郎呢,是非曲直总有分明的那一天,你万万不可灰心。” 田萁忽然抓住秦墨的手,哀求道:“你快派人把母亲、小弟接出魏州。” 秦墨道:“我已经派人去办了,夫人已经接出城,但五郎暂时还没有消息。另外大郎那边我也派人去报信了。” 青墨解释道:“是我让他派人去的,小心大郎犯糊涂做出糊涂事来。” 秦墨犹豫了一下,又说道:“目下魏州时局混沌,你还是随我去幽州,将来有的是机会为沂国公讨还公道。” 这一说田萁倒安静下来,说道:“父亲被蒋士则陷害,但天雄军的将士们还是忠诚于我们的。蒋士则并无兵权,做成此事的一定是老夫人,还有田荣,是他们谋害了我父亲。他们跟蒋士则不是一路的,眼下应揭露蒋士则的面目,让他们杀了蒋士则,则父亲虽死,魏州还在我田家手里。” 青墨撅起嘴,恨恨地说:“大帅都让他们害了,你还处处为他们着想,就让他们狗咬狗去,让他们斗的天翻地覆,让他们血流成河为大帅报仇雪恨。” 田萁道:“你懂什么,若魏州不再姓田,固然将来父亲能平冤昭雪,又有什么意义。” 青墨争道:“这也真怪,让蒋士则做节度使好了,将来请李少保挥军南下夺了魏州城,杀了他,再请大郎回来主持军事,我不信大帅不含笑九泉。” 秦墨也觉得田萁的说法有些道理不通,想是她受刺激后神智有些不清,恐她再被刺激,忙拉了青墨一把,对田萁说:“你写封信,我派人传过去。” 劝走田萁,青墨骤然翻了脸,正欲发作,秦墨却赔笑说道:“出了这样大的变故,她难免有些糊涂,咱们还是多顺着她点。”又压低嗓音问:“城里的史将军靠的住吗?” 青墨和秦墨年纪相当,相识已久,在他面前她是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真正的想说就说,想骂就骂,正要为刚才的事发飙,听这一问,倒吃了一惊,细细琢磨起来。 贝州城内有两位史将军,一位是绰号“鬼剃头”的史宪诚,一位是田萁自幼的玩伴史宪忠,史宪诚深通谋略,酷好杀人,领兵出征常屠戮村镇,故而得了个绰号“鬼剃头”。史宪忠自幼和田萁一起长大,两小无猜,亲密无间,长大后关系依旧亲密,田萁生性谨慎,轻易不相信人,但对史宪忠却是绝对信任,这也是她离开魏州到贝州搬兵的最主要原因。 史宪忠悍勇无比,与王庭凑、朱克定号称“河北三大悍将”。 青墨道:“小史将军靠得住,大史将军就难说了。” 秦墨道:“天雄军如今打成了一团乱麻,谁也吃不掉谁,照此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我敢说他们如今都在等着有个台阶下,他们拿了田牟将军,若严刑逼供迫他承认是田帅谋反,事情就说不清楚了,那些将领说不定就会承认,如此一来,徐夫人就危险了。” 青墨眉头一拧:“那你说怎么办?” 秦墨眨眨眼:“不如跟我去幽州,有李少保庇护,断然无事。然后再从长计议。” 青墨一瞪眼睛:“你想的美,我田家虽然蒙受大难,却也没垮。即便魏州呆不下去了,还能去河中府寻大郎,还能去长安寻三郎、四郎,再不济还能去洛阳闲居,凭什么去幽州,听你们使唤。你做梦都别想。呸!” 青墨啐了秦墨一口,跺了跺脚,拂袖而去,留下秦墨一个人怔在那发愣。 这日黄昏时分,贝州刺史兼天雄军东武城兵马使史宪诚接到一份密报,一封以节度使田怀谏的名义下发的赦免手令,手令里列出田兴谋反的主谋人员名单,声称除此之外的所有人都是被蒙蔽的,只要止息干戈,过去的一切都不予追究。所有人官升一级,赏赐加倍。 赦免手令的后面还附着一份田牟在狱中的供状,供状上田牟亲口承认是田兴意图谋反,借蒋士则寿宴之机刺杀田怀谏,取而代之。 史宪诚知道田牟说的是违心话,严刑拷打下这样的供状要多少有多少,不能作数的。 但他却愿意相信田牟说的是真的,而今天雄军内部打成一团,忠于田兴的势力和忠于田怀谏的势力各不相让,互相指责,这是要不得的,如此内耗,天雄军势力大损,将来魏州何以自立?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于所有人的利益都有损害。 贝州防御团练使、东武城兵马副使史宪忠也认为所谓的田牟供状是假的,他建议立即发兵魏州,拿了蒋士则问个明白,为田兴讨个公道。 史宪诚摇摇头:“没用的,个个打的筋疲力尽,谁也吃不了谁,都等着这个台阶下呢。不要说我们现在兵力不足,打不到魏州,就算能打到,也于事无补,反而断了给沂国公平冤昭雪的后路。” 史宪忠怒目而视:“你不要忘了,我们兄弟能有今天是沂国公的抬举。” 史宪诚笑道:“你还知道你跟萁妹是知己呢,那又有什么用,人要看得清大势,顺势而为,事半功倍,一日千里;逆势而为,事倍功半,一败涂地。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沂国公的恩德我记着呢。不过眼下不是硬拼的时候。” 史宪忠哼道:“眼下不是,几时才是?心冷下容易,再热起来就难了。” 史宪诚不理会兄弟的讥讽,喊来随身官,问:“夫人到哪了?” 答:“已出魏州,明日下午可到贝州。” 史宪诚把人打发出去,对史宪忠说道:“我有个计策,你护送着夫人和萁妹去幽州,她跟李茂的关系你也知道,去那才算安全。你去后就不要回来了,留在那护着她。我找个台阶下,仍旧留在魏州,等待机会揪出蒋士则这条毒蛇,为沂国公报仇雪恨。” 史宪忠瞪着眼道:“你这话可能当真?” 史宪诚道:“若不然你想怎样,我去幽州,你留下,跟他们当面锣对面鼓地对着干,贝州才七千兵马,北面是王承元。他最是忌惮沂国公,这你不是不知道,我敢打包票魏州这件事跟他脱不了干系,届时等他们腾出手来,搞个南北夹击,你觉得有几成取胜的把握?” 史宪忠想了想:“你给我写个字据,将来不许赖账。” 史宪诚道:“老弟,我是你哥。” “口说无凭,立字为据,我给你磨墨。” 史宪忠磨了墨,饱蘸狼毫塞在史宪诚手里,逼着他写下了字据,保证将来时机成熟就起兵为沂国公田兴报仇雪恨。 第549章 反转的力量 第二天中午,田萁把琢磨了一晚的书信交给秦墨,请他派人送给梁国夫人田氏。她在山南社的亲信黄任中已死,党羽遭到清洗,死对头张久武重掌大权,根本不买她的账,她已经没有渠道把这封信安全送到魏州。 她相信这件事跟老夫人脱不了干系,她也相信老夫人和她一样都不愿意看到田氏的权柄落到一个家奴手里,她还坚信九泉之下的父亲也不愿意看到这些。 她有信心说服老夫人提防蒋士则,但能不能趁蒋士则羽翼未丰除掉他却没有半点把握,她跟蒋士则缠斗不止一年两年,始终未能将其打垮。 这个人虽极度可恶,却是个令人尊敬的对手。 秦墨拿了信,当着她的面把信交给去魏州的信使,和她一起目送着信使出了贝州城。 昨晚下半夜,青墨趁田萁睡着闯进他卧房,劝他不要为田萁送这封信,好让魏州将来能继续内讧去。但秦墨以为自己若欺骗了田萁,以她的精明早晚是会被察觉的。以她和李茂的暧昧关系受宠是迟早的;以她的强势、精干和李茂对女人的态度,被重用也是可以预见的。等她将来大权在握再来翻这旧案,自己岂非要吃不了兜着走? 待信使的背影消失,秦墨再劝田萁:“史宪诚这个人野心很大,我觉得信不过,还是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建议你们去幽州,这绝不是什么趁人之危,毕竟河北的事还要在河北解决,河中府距离太远,长安更远,远水难解近渴。” 田牟的那份“供状”田萁已经看了,她深知此物的厉害,史宪诚还能不能靠得住,她现在是一点底也没有。 青墨横了秦墨一眼,说道:“幽州有什么好,巴巴的叫我们去,不安好心!我们去河中府,去长安,去洛阳,就是不去你们幽州。” 田萁却没有搭腔,魏博眼看是呆不下去了,长兄田布刚升了河中节度使,论理应该去投靠他,站住脚跟,再从长计议,但秦墨刚才的一句话打动了她:河北的事还是在河北解决,河中府离得太远,想报这仇得等到猴年马月。 田萁打了个手势,问青墨:“夫人什么时候到?” 青墨道:“小史将军说向晚就到,五郎还没有消息,没消息我想就是好消息,他们应该没拿住他,可能只是走散了,他是个顶机灵的人,应该不会有事的。小史将军说,他说他愿意护送我们去幽州。” 田萁苦笑:“这一回,我们真成了丧家之犬吗。” 青墨抱着她,安慰道:“不怕,不怕,有我,有我呢,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我都陪着你,保护你。” 秦墨很响亮地吸了口凉气,捂着腮帮说自己牙疼。 青墨变了副脸色,像个斗士似的对秦墨说:“我们去幽州,不是去避难,不是去乞讨,我们不会委曲求全要求别人为我们做什么,你收起你的菩萨心肠和险恶用心,为国公洗刷冤屈,报仇雪恨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许你们插手干涉。你听明白了没有?” 秦墨谦卑地说:“听明白了,我代茂哥欢迎诸位到幽州来暂住。” 青墨提醒道:“我们走了,婉儿姑娘怎么办,可别落在他们手里。” 田萁道:“若连她都忘了,秦总管也就是个俗人了。” 秦墨道:“二位放心,我已派人把她接了出来,向晚跟夫人一起到贝州。” 贝州南门外,落日余晖中,一支风尘仆仆的商队由南而来,一支骑兵迎出城去,绕着商队转了一圈,就转变成商队的护卫,很显然这支商队来头不小。 商队中央的一辆马车上,田兴妻朱夫人正和朱婉儿手拉着手聊些家常话。 丈夫被人谋害,两个儿子一个做了阶下囚,一个下落不明,朱夫人早已是心力交瘁,这一路上若无朱婉儿的百般开导,真不知怎么挺过来。 为了掩饰身份,这一路上二人以姑侄相称,倒也贴切:两人都姓朱,年龄相差近二十岁。患难见真情,一路行来,朱夫人喜欢上了朱婉儿,到了贝州城后索性认了朱婉儿做干侄女。 众人有些哭笑不得:有人认干女儿的,有人认干儿子的,哪有认干侄女的呢。不过老夫人喜欢,朱婉儿愿意,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朱夫人在田兴被害后,得忠心卫士的保护逃出魏州城,她的泪早已哭干,也知道哭是一点用都没有,但是见了女儿田萁还是忍不住干嚎了一场。 然后她拉着田萁的手说:“史家二郎是个忠义的孩子,史家大郎却是个靠不住的,他十四岁那年诱奸了他表兄的侍妾,为了掩人耳目,竟把人推进井里淹死。依我看贝州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还是去河中府寻你兄长,请他上奏朝廷为你父亲平冤昭雪。” 田萁道:“魏州局势已定,朝廷不会因为父亲的事而妄动干戈,衮衮诸公,只会姑息养奸。父亲的仇要报只能在河北报,史家大郎我也信不过,我欲去幽州,托庇于李少保门下,借他的兵将来为父亲报仇雪恨。” 朱夫人张着嘴半晌发不出声音,良久,抱住了女儿,哽噎着说:“傻孩子,我不要你委屈自己。” 田萁和李茂之间的瓜葛朱夫人是清楚的,李茂在辽东成了事,在幽州手握重兵,是最有可能为丈夫报仇的人,但女儿现在去幽州,以什么身份?说服李茂为她报仇难度又有多大,她不忍女儿因为仇恨毁了自己的下半生。 田萁倒是看得开:“娘,你不用为女儿担心。我去幽州不是为了攀附他,你女儿年纪大了,长的也不好看,靠色相是迷不住他的。我不会委屈自己,不会委屈求全,我要帮他成事,等他成了事,再借他的势为父亲报仇雪恨。” 朱夫人抚摸着女儿娟秀、冷峻的面庞,忽然一叹:“折腾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要去见他,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人的命,天注定,人只能认命、顺命,不能逆天改命啊。” 田萁笑道:“好事多磨,天意如此。” 朱夫人道:“我们田家一门英雄,到头来却要你来出头为父报仇,这是何等的讽刺!你去吧,给他做妾就做妾,只要不委屈了自己,别又搞什么出家修行。掩人耳目,其实是掩耳盗铃,让世人耻笑。我田家的女儿可以受委屈,却不能让人指着脊梁骨笑话。” 田萁含泪道:“母亲不去吗?” 朱夫人笑道:“我有五个儿子,个个英雄,我需要去幽州依附女婿吗,笑话,我去河中府,看着你的兄长和几个弟弟,别让他们脑袋发热做出什么傻事来。” 计议已定,隔日清早,史宪忠护着朱夫人启程去河中府,当天正午,秦墨护着田萁和青墨从贝州东北出境,穿越成德军德州,进入横海军景州境内。 王承元早料他们会从德州过境,却并没有阻拦,田萁是个狠角色,但离开了她攀附的大树,也只能匍匐在地上,再也挺不直腰杆。杀了田萁于大局无补,反倒让自己背负一个凶残好杀的恶名。田兴在魏博天雄军中威望甚高,故旧不在少数,事情还有变数,此刻把自己卷进去,十分不明智。 横海军的程执恭也是这个心思,一面装着不知道,一面派兵暗中保护,唯恐田萁一行在自己境内出了事,将来说不清楚。 李茂得到秦墨传来的消息,率亲兵赶到横海和幽州的交界处迎接田萁。 魏州局势渐渐稳定下来后,田兴刺杀节度使一案忽然发生了惊天逆转: 田兴无罪,有罪的是兵马使张曦。 张曦是山南社张久武的真名,他在魏州的正式职务是钩镰军兵马使。 钩镰军是魏博镇创始人田承嗣的亲军,执掌军府内禁卫,田承嗣死,传位田悦,田绪杀田悦而自代。 这个过程中,钩镰军是站在田悦一边的,田绪成为节度使后,钩镰军沦为节度使仪仗,名义上的禁卫,实际职能被衙内军取代。 按照魏州的新说法,张曦克扣军饷,遭田兴严厉训斥,故而怀恨在心,因此构陷云云。这个说法漏洞百出,却能为魏州大多数军将所接受:田兴威望甚高,他人虽死,故旧却还手握兵权,若说他谋反,将置忠于他的军将于何地? 为田兴洗刷罪名,让张曦做替死鬼,那些手握兵权的天雄军将领是满意的;忌惮张曦势力过大的梁国夫人和田荣是满意的;忌惮张曦且有意染指山南社的蒋士则也很满意。 对长安的皇帝也是一个交代,田兴是他亲手树立的忠臣榜样,这个榜样骤然堕落成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让他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既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能接受,张曦的死就很有意义。 田兴既然无罪,他儿子田牟自然也是清白的,他的那份“供状”无疑也是张曦炮制出来的,做不得数。田牟从牢里出来,复任衙内军兵马副使。 第550章 是大忠若奸还是大奸若忠 田兴“平冤昭雪”后,节度使田怀谏诚恳地派人去请朱夫人、田萁回魏州居住,均遭拒绝。于是他将田牟官升一级,正式取代蒋士则,做了衙内军兵马使,仍旧掌握实权。 这显然是蒋士则和梁国夫人之间的一次妥协,蒋士则接管了庞大的山南社,应该做出一点让步。但他也不希望军府警卫权落在守旧派手里,那对他是个直接威胁,田牟幼稚单纯,可以充当这个缓冲。 田兴死后一个月才入土为安,田怀谏亲自主持,礼仪隆重,极尽哀荣。 李纯下诏追赠田弘正司徒,遣中使前往祭祀,又为其子加官进爵,以示体恤。 魏州之变,各方反应不一,成德节度使王承元和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在事变后都派出了使团,既参加田兴的祭礼,又表达了对田怀谏的认可和支持。 田兴跟朝廷走的太近,二人恨之入骨,现在魏州少帅亲政,老夫人又出来管事,他们吃了定心丸,放心了,行此举动并不难于理解。 横海节度使程执恭和义武军节度使张茂昭对此反应平淡,只派人参加田兴的祭礼,对亲政的田怀谏只表示祝贺,却不谈其他,不支持,也不反对。 瀛莫观察使王庭凑也派了使团,使团到魏州时田兴已经入土为安,使者向田怀谏表达了敬意,对田兴之死却无一句慰问。 营平观察使诲洛可和辽东节度使府薛戎都派人参加了田兴祭礼,都没有见田怀谏。 李茂以秦墨为使者,率庞大使团隆重祭奠了田兴,秦墨随后觐见了田怀谏,表达了对其亲政的支持,田怀谏赞同幽州和魏州互设常驻使节,加强沟通,保护各自商人的经商方便和合法权益。 秦墨没见魏博军政界新近崛起的蒋士则,也没有见复任天雄军都头的田荣。 消息传到长安,李纯对李茂刮目相看,他召来突吐承璀,劈头盖脸地问:“李茂究竟是忠臣还是奸臣。” 魏州的事突吐承璀也一直在关注,他早料到李纯会有此一问,便答道:“大忠若奸。” 李纯一愣:“什么大忠若奸?” 突吐承璀笑着解释道:“河北的事很复杂,直来直去有时候不容易办好,得绕着弯子跟他们周旋。李茂此举目的是要把魏州稳住,防止他恼羞成怒,狗急跳墙,待看准了他的虚实,再突然靠近他,一刀毙命。” 李纯道:“狗屁,你当是泼皮打架吗,还一刀毙命。这只是你一家之见。” 突吐承璀道:“我有证据的。” 李纯一瞪眼:“什么证据?” 突吐承璀笑道:“田弘正被害后,田萁去了幽州,而今正在李茂麾下办差,很受重用。幽州有传言说李茂正等她孝期满纳她做妾呢。” 李纯怒意稍平,田萁之名他是听过的,这是个奇女子,在魏州时借着田弘正的势力,做到了说一不二,田兴对她言听计从,交代她的事她都能办的妥妥当当。 田兴只有一件事没有听她的,偏偏就在这件事上摔了大跟头,把命都丢了。 “田萁去幽州,而不去河中府或来长安,目的很明显,她是要借助李茂的手帮他父亲报仇,且不论她能否得逞,但足可证明李茂和魏州不是一条心的。” 突吐承璀刚说完,忽然发现李纯的目光正刀子般地盯着自己,骇的他浑身发冷。 “你几时做了他的说客了,不简单啊。” 突吐承璀匍匐在地,浑身如筛糠,一声不敢吭。 李纯早先信佛,这两年又信奉神仙,常服食丹药,这些丹药助他房中称雄的同时也败坏了他的脾气,他的脾气是越来越急躁,发起火来惊天动地。 气头上杀人、贬官往往是一句话的事,贬官不打紧,等他气消了,还能挽回,若让他稀里糊涂杀了,砍了的脑袋找谁去接? 每当他来脾气的时候,突吐承璀只能伏地发抖,绝不敢有半句废话。 但这次雷霆之怒却并没有降临,李纯忍住了气,只冷冷地说道:“你说他是个忠臣,我却不信,立即拟旨,召他来长安觐见,我倒要看看他的心是忠是奸。” 突吐承璀连连应是,连滚带爬去翰林院宣旨,刚下殿台,却见到太子李恒正在两个宦官的引领下快步走过来。 突吐承璀的心骤然揪了起来:真是冤家路窄,竟在这碰上了死对头。 昔日太子李宁暴亡,突吐承璀推举灃王李恽做太子,郭贵妃推举儿子李宥做太子,角力后李宥胜出,改名李恒,被立为太子,李恽仍做他的灃王,突吐承璀却被一贬到底,做了宫奴,若非辽东一行有李茂照应,说不定自己现在还在后宫刷尿桶呢。 现在,他是东山再起了,太子的位子却也越来越稳固,太子成了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剑,让他时时不安,诚惶诚恐。 无处可避,突吐承璀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参见,李恒却是满面笑容,亲热地扶起突吐承璀,握着他的手,满面笑容地问:“大家心情如何?” 突吐承璀脑子一转,忙应道:“龙心甚悦。” 李恒松了口气,拍拍突吐承璀的手,连说:“这就好,这就好,多谢,多谢。” 他放开突吐承璀的手,整了整衣冠,郑重地还了礼,这才拾阶而上,举止从容大度。 突吐承璀回身望着太子的背影,心里怅然若失,他本以为李恒会冲他瞪眼睛,会出言嘲讽他,乃至故意刁难他,但什么都没有,太子能像个没事人一样待他。 太子成熟了,圆润了,深沉了,比以前更难对付了。 突吐承璀望了眼瓦蓝的天空,环顾四周巍峨的宫殿,心里忽然一阵迷茫,他活这么大,一多半时间都在这里度过,这本该是最能让他安心的地方,但是现在他对这里感到彻头彻尾的陌生,陌生衍生恐惧,恐惧的他浑身发冷。 他忽然怀念起在辽东的岁月,辽东也不是天堂,却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正式的诏书还没有拟出来,有关朝廷要征召李茂入朝的绝密消息便已经摆在了幽州节度使的案头。 这是幽州驻上都进奏院的功劳,是陈慕阳立下的又一件大功。 …… 幽州节度使府中堂。 节度使李茂斜靠在软椅上,判官秦墨坐在他的斜对面。 两个人的神态都很放松,都略显疲惫。 秦墨昨晚闺房称雄,上半夜在戚氏房里,下半夜转战何兰床上,嫂嫂和小姑子都一样的水嫩迷人,让他欲罢不能,他只能死撑到底,所幸奋战一夜没有丢人,因此身体虽累,心理上还是愉快的。 李茂昨晚也熬了一个通宵,驻妫州的雄武军因为嫉妒神策军的粮料比边军丰厚,故意找茬刁难,双方士卒约了时间在城外群殴了一场,死了两个人,重伤八个,伤者上百。 不管是雄武军还是神策军,驻扎在幽州境内就统统归节度使节制。 军营里打架司空见惯,李茂本不欲多管,奈何打出了人命,又是雄武军和神策军对阵,闹不好会出大乱子。 李茂令夏忍派人把带头闹事的二十个军校押来幽州,又把两军头领严秦、庄园唤来,会同行军司马常木仓,护军院使夏忍面对面地判了桩公案。两家矛盾重重,由来已久,李茂不愿粗暴行事,抽丝剥茧细细追寻矛盾的根源,这一来进展缓慢,从午后一直吵到二日凌晨,才算把这桩公案理清,该判的判,该赦免的赦免,直到双方心服口服才算结束。 用了早饭,李茂却全无睡意,于是趁热打铁,例行公事地会见了几名最重要的助手,了解情况,作出最高最新指示。 秦墨是他的最重要助手之一,可以在任何情况下见他。 李茂因此把他放在最后一位,秦墨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于是东拉西扯: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是张曦也就是张久武,谋害了黄任中。他哄黄任中去田荣府上送一封信,人刚到就让卫士逮住杀了。黄任中的党羽被张久武召集起来开会,锁了门,点了把火,又布设重兵于院外,出来一个杀一个,竟无一个漏网之人。” “你说的这些我一个月前就知道了,有没有一点新鲜的。别耽误我时间。” “有。你知道张曦是怎么死的吗?” “不是让蒋士则设伏兵杀死的吗?” “是,可你知道蒋士则是怎么设伏兵杀他的吗?” “这很重要吗?” “不重用,但很有趣。蒋士则哄他来商量大事,张久武就来了,到了大门前说不让带兵器进去,卫士也不让进,张久武扭头就走。伏兵四起,蒋士则站在墙头指责张久武谋反,乱箭攒射,张久武就死了。” 李茂沉默了。 第551章 祝你马到成功 许久,他抬起头来对秦墨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我重用她,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时机还不成熟。” 秦墨道:“你先别忙着拒绝我,我们一起捋一捋,你看啊魏州出了事,沂国公让人谋害了,她逃出魏州,她其实是有地方可去的,去河中府寻她兄长,人家也是一镇节度使。去长安找她两个兄弟,都在京城做官,都还混的不错。去洛阳居住,现成的宅邸、产业,衣食无忧,亲友故旧也很多,可以互相有照应。人家为何跑到幽州来,没名没份的跟着你呢。” 李茂又陷入沉默。 “我跟你说件事你别生气,前两日地方县衙报告说有人在街上散布流言,说魏州的田家女儿不守妇道,放着丈夫、孩子不管,跑到幽州来找她姘头鬼混。那个徐如现在还是她的丈夫呢,虽无夫妻之实,名分上却一点也不好听,这事儿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她不可能不知道吧,你让她在幽州怎么待下去。” 李茂道:“她有孩子了吗,早先只听说她有个丈夫叫徐如。” 秦墨道:“假的,她跟徐如就是名义上的夫妻,除了有个名分,什么都没有。成婚后她在魏州侍奉父母,打发徐如去卫州新乡县做县丞,她不发话徐如连魏州都不敢回,哪来的什么孩子呢,这是魏州那伙人恶心她呢。人家为了你千里迢迢跑到幽州来,承受这样的羞辱,为了什么,为的是成全你,成全了你也就成全了她自己。” 李茂又沉默了一会,对秦墨说:“自营平设镇以来,你们右厢作何应对?” 秦墨笑道:“都是一家人了,都撤了,移交给内保处。右厢主外,内保处主内,这是你定的规矩,没人敢坏。” 李茂道:“这样不好,营平虽然还是一家,但毕竟已自成一体,有自己的观察使,自己的一套幕府班子,自行其是,这套人马有多少人是我挑选的?内保处主要侧重于反叛乱,对其他的信息收集的很不够,这事我跟木仓说过,他承认在收集其他信息方面感到吃力,我想术业有专攻,不必强求面面俱到。右厢要发挥长处,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张开耳目,倾听八方风雨,当然,你们跟内保处也要做好分工,你们多听多看,遇到要动手的事还是交给内保处,他们兵强马壮,更适合打打杀杀。” 秦墨道:“我们的佩刀军也很能打。” 李茂笑道:“佩刀军是军队,适合攻击明处的敌人,隐藏在人群里的敌人你怎么打?右厢和内保处是手心手背,信息要共享。我让你们搞联席会议,定期坐在一起通通气就是这个目的,一家人有矛盾,有隔阂,正常,但对外时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你们之间的内讧我最不能容忍,发现一起查处一起,绝不姑息。” 秦墨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在自己的熟地上右厢也要有所作为,张开耳目,倾听八方风雨,为主帅决策提供参考,和自家兄弟分享信息,共同进步。” 李茂道:“生地和熟地还是要有所区别的,在自家熟地上你们没有执法权,但可以保留自卫的权力,不过这个自卫权力不能针对内保处,你们要虚心接受他们的善意监督。” 秦墨道:“既然有生地、熟地的划分,组织架构就需要做相应的调整,现在的分工是秦凤棉主持常务,李国泰主持对外行动,曾真负责人事和后勤支持,开展新业务要增添人手。你看增加谁比较合适。” 李茂盯着秦墨不说话,秦墨一本正经地想了想:“从魏州来的田萁,以前主持过山南社,山南社当然不及我右厢,不过带一带或者能独当一面,你说呢。” 李茂道:“一开始别把她放那么高,猛虎勇在山林,到了平原也会被犬欺。我们现在的熟地有三块:辽东、营平、幽州。辽东的最东面到幽州的最西面,东西相隔数千里,怎么照管的过来,今后像营平、辽东这样的**镇,你们要设置**的体系,这样可分可合,可进可退,我们才能保持主动嘛。” 秦墨眼睛一亮,问道:“先派她去辽东过渡一下?” 李茂道:“去营平吧,船小好调头。就怕她觉得委屈不肯赴任哟。” 秦墨道:“此事虽然很难,但我愿意不辞劳苦,我去说服她。” 李茂相信秦墨一定能马到成功,也就不在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秦墨走后,韦雍和张宗厚进来,二人昨天就约好了,来向李茂汇报两税征收情况。 幽州苦寒,两税收入只及辽东的十分之七,负担的军政人数却要超过辽东,辽东苦在穷兵黩武,幽州是真正的苦。 李茂道:“辽东现在正在恢复,没有多余的钱借给咱们,营平还指着咱们接济他。看来又得向朝廷伸手了。” 韦雍道:“这也是幽州的传统嘛。” 张宗厚道:“河北三镇中幽州一直对朝廷最为恭顺,原因之一就是经济不能自主,端人碗受人管,没办法的事。当然我说的是以前,少保是朝廷的忠臣,向朝廷伸手天经地义。” 李茂哈哈一笑,拿起一封信给二人,说:“上都进奏院转来的。你们看看,说说。” 信封拿在手上,韦雍心里就是一惊:这是一封用极其厚实的保密信封封存的信件,这种保密信封坚韧耐磨,还能防水,封口点着火漆,杜绝了任何偷窥的可能。 他知道是份机密,仔细看过,交给了张宗厚,二人看完后,脸色都不大好看。 “朝廷征召藩帅入朝,有三种可能:一是要做人事变更,召入朝来面授机宜,这一类最多;二是对藩帅不满,入朝后或逮捕,或勒令致仕,或另遣他处安置,如昔日韩全义入朝后,加太子太保,勒令其致仕。三是召节帅入京述职,这一类例子很多,南方、京西的藩帅经常入京述职,然后回镇。四是表明对藩帅的认可,昔日张茂昭入朝,朝廷加官进爵,赏赐甚重,然后送他回镇。” 张宗厚卖弄了一下学问,把朝廷召藩镇入朝的几种可能都摆了出来。 李茂不动声色地问:“这次朝廷召我入朝,应该是哪一种?” 张宗厚顿时语塞,望了望韦雍,结结巴巴说:“应该是例行入朝述,述职……” 说完汗出如浆,朝廷突然要召李茂入朝,究竟是何用意谁也看不透,应该说他摆的几种情形都有可能。 李茂端了碗凉茶放在张宗厚面前,道:“内室论事,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供我参考,不问对错。这点雅量我还是有的吧。” 张宗厚尴尬地笑了笑,汗依旧出个不停,韦雍咳嗽了一声:“我以为是最后一种情形。” 李茂道:“说说看。” 韦雍道:“魏州大变,田弘正被害,朝廷蒙受挫折,更需要一位忠心敢战的重臣坐镇河北,以为牵制,除李少保外,朝中何人能坐镇幽州?故而此番入朝,妙不可言。” 李纯征召李茂入朝觐见,此去凶吉,李茂心里早有计较,他拿这封书信来拷问自己的主要幕僚,测试他们的见识。 结果是有喜有忧。 田萁在幽州闲住了半年,终于得到李茂的正式召见,此前秦墨已经把她吸收进右厢,当做重要助手培养了两个月,等她大致了解了右厢的基本运作后,就立刻委于重任,派她去营平主持熟地事务。 这次田萁是以下属的身份来见李茂的,她穿着一身男装,带着软脚幞头,收拾的干净利索,人显得异常精干。 秦墨止步门外,悄悄地撤了——他只能帮她到这了。 田萁笔直地端坐着,等待着李茂的训示,这种见面方式让李茂有些不适应。 “夏花正旺,一起出去走走。” 田萁立即起身,恭敬地让在一边,让李茂先走。 李茂的心揪了一下,以前他和她相隔千山万水,但每此想起来,却总觉得她就在眼前,现在她就在眼前,心里却隔了千山万水。 “右厢创立之初只对外,在自己的地盘上这还是第一次,又是在营平这种地方,没有现成的东西供你参考。” 李茂最先打破沉默,但他并不准备和田萁谈论公事。 田萁却抓住他开的这个口子,详细谈起了自己的设想,她的设想很宏观,粗线条的,但条理清晰,很有创意。 田萁谈了一个时辰,忽然发现李茂有些不耐烦,便草草结束了。 李茂沉默了一会,仰起头对她说:“魏州的事我很难过,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事情已经发生,我们都不要忘记,认真去面对。我想你不必把自己逼的这么狠。” 田萁垂下头,眼圈不觉有些发红,她轻轻咬着嘴唇,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她很快恢复过来,站直身体,公事公办地说:“不知大帅还有何指教。” 李茂很陌生地望着她,许久之后,方说道:“该说的都说了,预祝你马到成功。” 第552章 弄个郡王干干 盛夏,河东太原府东北角,河东节度使朱邪执宜一早就赶到十里长亭恭候李茂的到来。同是节度使,李茂官拜太子少保,朱邪执宜官只正五品御史中丞,相距甚远。且李茂是天子宠臣、重臣,他的地位却不甚稳固,不管内心如何,礼数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六月初,李茂奉诏进京,走的是河东道,这条路并不好走,但却可以免去许多是非,朱邪执宜接到幽州方面的通报后,做了精心准备。他要借此机会和幽州这个邻居弄好关系。 七月的太原热的像个蒸笼,这样的天气出门在外赶路,也只有李茂这种从血与火中奋斗过来的将帅能够忍受。 朱邪执宜也是军将出身,对李茂这种军功赫赫的藩帅充满了敬意。 “报,李少保的车驾已到十里冲。” “再探。” 朱邪执宜挥手打发走探马,将茶碗放下,招呼左右准备更衣。 “报,李少保的车驾已过洗马坡。” “再探。” 朱邪执宜挥手打发走探哨,站了起来,随行官员也一个个地站起来,俱忙着整顿衣冠,十里冲距此约五里,洗马坡距此不过三里地。转眼就到。 但这一转眼却过去了半个时辰。 事后查明就在河东节度使的眼皮子底下,洗马坡下,一群刺客伏击了李茂的马队,射杀了两名卫士,李茂的随身大将石空左臂中箭,李茂本人也差点中箭。 朱邪执宜的脸都绿了,执掌警卫的兵马使韩谋阳的脸也绿了,他虽和朱邪赤心不对付,但在自己的辖内出了这样的事,他脸上兜不住,实在是兜不住。 于是侦缉四出,三千大军将周围五十里范围内翻了个底朝天。太原城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搜查可疑人等,誓要把这几个人翻出来。 李茂对此却不报任何希望,这几个刺客能在重兵防守的驿道上,在河东将帅们的眼皮子底下钻空子刺杀自己,就绝不是一般的人。 莫要说河东内部派系林立,一盘散沙,予敌以可趁之机,便是被人誉为铁板一块的幽州甚至辽东,他也没有把握查个水落石出。刺客不是死士,行刺之前早已安排好了退路,飘忽而来,飘忽而去,怎会轻易让你拿住把柄? 不过李茂也不打算阻止朱邪赤心去折腾,这对他来说或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盘散沙的河东各派势力势均力敌,正处于可怕的僵持状态,藉此外部压力打破僵局,或者正是朱邪赤心所渴望的。 李茂入住太原最有名的馆舍,周遭有一千名河东健儿警卫。幽州节度使在自家地头上被刺客骚扰,河东健儿痛心疾首,岂敢不誓死效命。 李茂的心情却很轻松,朱邪执宜设宴,他每请必到,朱邪赤心欲尽地主之谊,请他游览河东风光,他也从不拒绝。 太原,大唐龙兴之地,千年古邑,名胜古迹数不胜数。 李茂开了一张单子抄了一份给朱邪执宜,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看去玩,朱邪执宜但能挤出时间一定作陪。 这日李茂来到城外晋祠游览,一千年“后”他也曾到此一游,时隔一千年以这样的身份故地重游,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日朱邪执宜有紧急军务在身,没有陪伴李茂,陪伴李茂的是他的兄弟朱邪横断,横断年仅十七,出落的粗壮异常,英武袭人。 李茂先前对沙陀人有些偏见,以为都是些有勇无谋之辈,朱邪赤心给他的印象也是这样,勇武有余智谋不足,朱邪横断又是这样,沉默寡言,一双三角眼阴沉的能杀人,虽然礼数极尽恭敬,却让人感到不舒服。 过了正午,李茂回城,半道在茶棚休息时,有一个卦师打路上行过。 李茂出行不肯用仪卫开道,也没有清理道路,这一方面是身在异地为客不愿叨扰主人,搅乱民生,一方面也是为了规避风险:这些刺客有能力在洗马坡设伏行刺,证明他们在官府里安插有耳目,摆出仪仗出巡难保不暴露行踪。 不过明的仪仗没有,暗的警卫却丝毫没有松懈,卫士以李茂为中心构成五道防线,外三层由主人承担,贴身的两层由李茂的幽州卫士担当。 那名卦师在第一道防线前被拦了下来,卫士毫不客气地搜了他的身,证明没有任何凶器后,四个人将他围在中央,准备将他带离。 右臂受伤的石空用左手向那卦师招了招:李茂闲着无聊,想请他卜一卦。 李茂闲坐于此,的确有些无聊,请个卦师过来混缠两句消遣一下并无不妥。不过他请这位卦师过来还有另外一层缘由:这个人他认识 张敬久,龙骧营驻河东地区的最高头领。 太原是大唐龙兴之地,各种势力纷繁复杂,李茂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注视之下,张敬久的身份又十分特殊,想私下见他一面还真是不容易。 张敬久早年混迹江湖,对江湖上的坑蒙拐骗勾当都略知一二,他的这个卦师虽然算不得高明,却也是像模像样。 李茂和他东拉西扯了一阵子,待周围的人渐渐松懈,忽然问道:“老神仙既然说我前途艰难,可否赐我神符一道,以逢凶化吉。” 张敬久自然应好,从褡裢里掏出一把令符来,点着口水在那翻检。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的朱邪横断忽然发言道:“神仙真做的一手好买卖,我闻符箓千变万化,一符对应一事,你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竟然提早就准备好了符箓?” 张敬久道:“不敢,不敢,未卜先知的那是神仙,小道岂敢与神仙相比并论,小道没甚本事,混口饭吃而已。” 朱邪横断道:“便是混口饭吃,也该用些心,现成的笔墨,神仙何不现画一道符箓以赠贵人。” 既然被揭了皮,这卦师倒豁出去了,解下褡裢,取出朱砂、墨笔,把茶案当书桌,笔走游龙,瞬间起了一道令符。 看他手段熟稔,无人再怀疑他是个假卦师。 李茂哈哈大笑,下令重赏。 朱邪横断抢先一步打赏了卦师,并不让李茂的人与卦师正面接触。 符箓就是符箓,有没有用且不论,却的确什么古怪都没藏。 李茂带着这张符进了太原城,回到馆舍后,洗漱喝茶,晚上照样赴宴喝酒,深夜回来,主持右厢常务的秦凤棉端着一盆清水进来,请示了李茂后,掏出一个小瓷瓶,点了些粉末在水里,用一根竹筷搅均匀了,掏出张敬久画的那张符箓,平放进水里。 符箓的左上角显出四个字:速离北京。 李茂和张敬久同是龙首山的元老,这套用特殊墨水写隐形字的手段,彼此都不陌生,张敬久现身后用肢体语言告之李茂他有绝密消息通报,这张符箓就是载体。 对张敬久的警告李茂丝毫不敢大意,当日收拾了,天刚麻麻亮,就找了个借口出了城,待朱邪执宜得知李茂已经离开太原时,他人已经距此数百里外。 李茂再次露面是在幽州驻上都进奏院,身份是奉诏进京面圣的藩帅。 薛戎调任辽东后,辽东驻上都进奏院的进奏官就变更为他的同年,前宝鼎县县令朱铭。 陈慕阳因此转任幽州节度使驻上都进奏院主。 李茂进爵曹国公后,被抄没的靖安坊私宅重新赐还给了他,李纯出内帑将其重新修缮,并派金吾卫五人门前警卫。以示曹国公与众不同的身份和与皇帝之间的亲密关系,作为警卫实际是远远不够的。 李茂回京后到旧宅去看了一眼,厚谢了为他守门的五名金吾卫卒,到了晚上,他还是下榻在幽州进奏院的后院馆舍。 李茂调任幽州节度使后,专门拨出款项扩建了驻上都进奏院,使其面积增加了一倍,人手增加到六十人。当然这六十人是在编的,有名有姓站在明处的,至于暗中还有多少人,却是幽州节的最高机密,只有李茂等少数几个人知道。 为了迎接李茂,进奏院的馆舍进行了重新调整,以确保绝对安全。李茂人还在太原,亲军就接管了这里,里里外外做了排查,确保万无一失。 在京城住下后,李茂并不急着见李纯,他相信李纯也不急着见他。 他在京城的朋友很多,但李茂并没有主动去拜望,真正的朋友应能理解他现在的不易,不能理解的也算不得是真正的朋友。 主动到进奏院来拜访他的也有几个人,多是淄青、幽州等地一些归朝的官员,在长安领着一份俸禄坐吃等死,满腹怨气,也就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了。 田兴的两个儿子田章、田早过来拜望,感谢他在田家危难之际伸出援手,田章性格稳住,沉默寡言,有乃父遗风,田早却跳脱好动,笑嘻嘻地称李茂为姐夫,李茂倒还没觉得如何,倒让田章十分不安起来,田萁与徐如虽无夫妻之实,名分却还在,父亲死了,丢下丈夫不管跑去幽州跟一个有妇之夫不清不楚地缠在一块,这算什么,真是把田家的脸都丢尽了。 田章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额头冒了虚汗,手在微微发抖。李茂也觉得尴尬,几次使眼色想阻止“小舅子”,田早却是滔滔不绝,一个一个姐夫叫的亲热着呢。 送走了田家兄弟,李茂苦笑着对刚刚从幽州赶来的秦墨说:“今日的尴尬你都看到了,跟徐如谈的怎么样了?” 秦墨上次出使魏州时,私下跟从卫州赶回来奔丧的徐如谈了一次,希望他能大度点出面休了田萁,现成的理由就有一条:成婚多年,田萁未能给老徐家添丁加瓦。 徐如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死活不同意,反而要求让李茂尽快把他妻子送回来,否则他就要上京城告御状,说幽州节度使行为不端,拐带人妻。 “他应该是受人指使,怎么办?一刀杀了倒是一了百了。我有这个把握。” “杀人夺妻,亏你想的出来。” “即便徐如肯放手,那还有一件麻烦,人家出身平卢田家,父兄都是朝廷命官,家族是河北响当当的名门望族,让她给你做妾?她愿意,你也不能愿意。” 李茂以手叩桌,很是无奈。自家后宅虽然一律平等,但时代大风气使然,即便是田萁本人愿意,她背后的家族又如何摆平,田章还算不得古板尚且气成那样,又遑论那些正人君子卫道士? “倒是有一个破解之途。”秦墨目光灼灼。 “唔,有么?” “有,请陛下封你做郡王,按大唐的礼制,郡王除王妃外,还可以请封两位夫人,也是正儿八经上封册的,她是个二婚,凑合凑合也能说得过去。” 李茂想了想,对秦墨说:“第一件事,你去劝徐如跟她离婚,要什么条件尽量答应他,他是个聪明人,之所以缠着不放手,我看主要是人在魏州,身不由己。可以把他接到南方去,要钱要官让他自己挑。第二件事,我来设法弄个郡王干干,大唐的郡王多如牛毛,为何就没我的份,这很不公平嘛。” 第553章 长安的浪里浪外 在李茂尚未觐见天子之前,朝中重臣里只有突吐承璀一人敢到进奏院拜望李茂。老阉深知李纯的脾气,同时又肩负着特殊使命,也就不惧流言蜚语的中伤。 突吐承璀在朝中的处境,李茂还是清楚的,他现在的最大麻烦是卷入了太子储君之争,这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一旦走上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李茂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来意,他想拉李茂做他的外援,以巩固自己在长安的地位。 内官勾结外镇以自重是巩固权力的一个捷径,然一旦操作不慎,也极容易倒台。 而对外面的藩帅来说,也极容易引火烧身,被倒台者所牵连,若实力不够很有可能跟着倒台,甚至遭致杀身之祸。 不过对李茂而言,这种风险并不大,他的地位是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不是朝廷一纸文书赏的,只要地盘和兵马还在,就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地位。 反过来说能在皇帝身边有一个可靠的盟友,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的辽东,现在还包括幽州和营平,虽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依靠朝廷过日子。但朝廷毕竟是天下正朔,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宜抛弃这个朝廷,另起炉灶,自己搞那一摊子。 李茂对几个最亲近的助手说:“突吐这盘棋下错了,早晚会满盘皆输。作为老朋友,我无力劝他回头,能做的只能预先给他留条生路,你们尽力而为吧。” 李茂相信这话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突吐承璀的耳朵里,老阉不糊涂,应该能理解自己的善意。 他又对陈慕阳说:“长安的官员中哪些可以成为我们的盟友,哪些会成为我们的对头,你现在心里都有数了吗?” 陈慕阳这几年在长安顺风顺水,成就斐然,不免有些飘飘然,自我陶醉,李茂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当面予以敲打,希望他能警醒过来。 陈慕阳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李茂心存畏惧,且官越大畏惧越甚。 陈慕阳恭敬地答道:“我有三本册子,分别记录着我们的盟友和对手。” 李茂道:“你这三本册子如何区分,根据又是什么?” 陈慕阳娓娓道来:“第一本册子,我假定有朝一日,大帅离开辽东和幽州,入朝拜相,或移镇中原,继续大唐的军帅。第二本册子我假定大帅留在幽州,做大唐的军帅。第三本册子,我假定大帅有朝一日重回辽东。” 李茂饶有兴致地问:“辽东、幽州、中原都是大唐的军镇,这三地的藩帅有何不同。” 陈慕阳道:“辽东孤悬海外,名为军镇,实为一王国,藩帅在朝中的朋友不求多,但对手要少。幽州雄踞河北,地位比中原藩镇要特殊,藩帅在朝廷的朋友要多,对手的多寡倒不在话下。而中原的藩帅,京城里的朋友要多,敌手要少,死敌最好没有。” 稍顿,又道:“大帅若在幽州,我便替大帅广结善缘,多拉些朋友,管他出身派系,只要不跟我幽州作对都是朋友,反之,谁与我幽州作对,我就对他不客气,不怕得罪人。大帅若回辽东,则我将目光盯着那些对辽东不满的人,安抚他们,安抚不成,使出手段阴掉他,绝了后患。若有一日大帅移镇中原或入朝拜相,则一面广结良缘,一面少树冤家,冤家宜解不宜结,朋友多了路才好走。” 李茂满意地点点头,问他那三册名单在哪。 陈慕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李茂哈哈一笑。 李纯一直拖到八月初,才在一次大朝会上见了李茂一面,道了声辛苦,问了几句话,再不言其他。 这是李茂在长安的第一次公开正式露面,此后进奏院前的车马便渐渐多了起来。 迎来送往中,有一个人让李茂印象深刻:郭良。 郭良本是淄青道濮州范县的一个大户,昔日濮州闹饥荒,他趁势纠集了一伙人,举起了义旗和朱麻子、祝九、裴家兄弟、李忠等人横行乡里对抗官军。 李茂时任清海军孤山镇镇扼使,率军平乱,一举擒杀朱麻子,又降服祝九、裴家兄弟、李忠等人,郭良见大势已去遂归顺了朝廷,此后他的妹子郭韧嫁给李茂的随从兼兄弟摩岢神通为妻,李茂入京后,他们一家人也搬到了长安。 郭韧并非池中之物,到了长安后如鱼得水,很快就出人头地。郭良也跟着沾光,在长安城混的风生水起,成了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 他现在的公开身份是四海会的二当家,实际权力却要大过傀儡老大洪峰,掌握着长安城内数万****人马。 李茂跟郭良的交情一直泛泛,自摩岢神通和郭韧分道扬镳后,二人便再无其他联系。 郭良此来是为他妹子当说客的,游说李茂站在太子一边,不要跟突吐承璀走的太近。 李茂相信他的实际用意是来刺探自己和突吐承璀的亲密程度。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郭氏兄妹和太子李恒之间有什么特别亲密的关系,倒是听说郭韧昔日出入宫禁时,和故太子李宁走的很近,一度有传言说郭韧诱奸了李宁,触怒龙颜,最终导致太子李宁郁郁寡欢而亡。 不过宫闱秘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云里雾里的谁也说不清。 这个天下真正能耳目通天的只有皇帝,对臣子们来说能通的只是各自眼面前的一片天,不可能面面俱到。 李茂敷衍了郭良一番,郭良很不满意,临走时说:“改日静怡师太在梅花庵宴请李少保,还望拨冗赏光。” 对郭韧兄妹的死缠烂打,李茂很是厌恶,但既然到了京城,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应付,这就是京城不同于地方的特殊之处。 到了长安城,是条龙你得蜷着,是头猛虎,你也得敛着爪牙忍着。 右厢动用了相当的力量终于搞清楚在太原郊外刺杀李茂的幕后真凶,主谋者姓王,单名一个桂字,助手有两个,其中一个还是熟人:衣巧。 李茂问秦墨:“她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吧。” 秦墨道:“十六岁半,年纪虽小,却是江湖上的后起之秀,名声大的很呢。” 李茂道:“在幽州时我从未听过此人的名字。” 秦墨道:“只是区区一名刺客,还入不得你的法眼。” 李茂道:“王士元这一辈人功成名就,渐渐淡出,又轮到她们这一代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刺客这种职业不会消失,天下越乱她们的生意越好。而且她们的可怕之处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从不过问是非,今日拿了你的钱去杀别人,明日收了别人的钱又来杀你,左右通吃,着实可怕。” 秦墨道:“刺客也有刺客一行的规矩,他们多半时候还是重信守诺的。这是他们的立身之本。比之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他们有时候更值得信任。” 李茂不想在这个上面多做纠缠,就问:“幕后的真凶是谁,查清楚了吗。” 秦墨笑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了,她姐夫是王承元的门客,你说她为谁卖命。” 王承元恶疾缠身,命将不久,他的儿子尚且年幼,逼迫他不得不提早着手安排后事,他走的第一步是谋取瀛莫二州,扶植王庭凑充当与幽州和辽东之间的缓冲。 其次是与梁国夫人联手扳倒田兴,扶立田怀谏亲政和这次刺杀自己都是一脉相承的,他不想在自己死后,自己的儿子要同时面对南北两大强敌,现在田兴已死,南方无忧,他自然把目标对准了北方。 冤有头债有主,既然已经查明了谁是凶手,秦墨的报复计划也立即展开,这次他要利用高丽杀手给王士元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幽州不是好惹的,李茂不是那么好杀的。 李茂对此却并不十分乐观,太原行刺事件,连他的一根毛都没伤着,对方岂肯善罢甘休?王士元已经渐渐淡出江湖,或者没有胆量再来长安寻事,衣巧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很难保证她不会跟到长安来制造事端,不过长安就是长安,虽然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但正道的力量依旧强大。 想在长安折腾点浪花出来,得有些真才实学才行。 李茂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先看看对手的路数再说。 第554章 自己跳出来作死 在长安闲居了一个月,李纯才正式召见了李茂,君臣独对自午后至深夜,李纯破天荒地留李茂在宫里宿了一晚,念及他远道辛劳,特赐内教坊歌舞伎二人侍寝。二日午后,李纯邀李茂登太液池画舫,君臣独对一个下午,向晚赐宴麟德殿,朝中亲贵满堂,达上百人之多。 改日,制封李茂成武君王,拜骠骑大将军,赐勋上柱国。 觐见已毕,李纯却迟迟没有放李茂回幽州,李茂也不急着走,他在城中的成武郡王府见了一些人,位高权重的如裴度、李绛、突吐承璀,少年英俊如李德裕、柳公权等。李茂聘柳公权为幽州节度使府掌书记,聘李德裕为观察判官。 柳公权欣然接受,李德裕本已接受,却因父亲李吉甫身染疾病而告免。 入秋之后的长安一片肃杀,彰义节度使吴少阳于这年七月底病故,其子吴元济小心翼翼地封锁了乃父病死的消息,调兵遣将肃清对手,掌握蔡州实权。 蔡州的许多将领也因此被蒙在了鼓里,但令人讽刺的是,远在的长安的李纯却对此一清二楚,甚至比身在局中的吴元济本人还看的清楚。 这一切还是当年李茂打下的基础,扩权后的龙骧营耳目遍及天下,蔡州的军政高层里潜伏有他们的耳目,吴氏父子的一举一动都在朝廷的掌握中。 李纯不动声色地调兵遣将,在吴元济埋头肃清对手抢夺兵权时,他已经悄然完成了对蔡州的包围,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静候着吴元济自己跳出来,然后制造舆论,坐实吴元济逆臣贼子的身份,再动员天下,一举攻克蔡州。 吴元济没有辜负皇帝的期望,待一切安排妥当后,他向世人公布了父亲的死讯,自任节度留后,遣使入朝,要求朝廷予以转正。 朝议大哗,一片喊打之声,四位宰相李吉甫、裴度、李绛和段德昌,全部赞同对蔡州用兵,为了这一天大唐已经准备了整整六年,是该痛痛快快地打一仗了。 李纯冷眼旁观,表面镇定,实则难耐内心的激动。自元和初年突吐承璀兵败河北以来,他等这一天已经等的太久太久了,收复辽东和平息幽州之乱,虽然也是他这位大唐天子的丰功伟绩,但世人在论及这两件事时总免不了要提一下李茂,李茂,是李茂收复了辽东,是李茂驱逐了契丹、室韦稳住了边疆局势;是李茂讨伐了不恭顺的新罗和渤海,让大唐的威名远播边陲,万民敬畏;是李茂平息了幽州之乱,维持了河北的均势平衡,使得朝廷在河北的威望没有因此而降低。 这一切都是李茂的功劳,与远在长安的李纯并无直接干系,作为天子他不想去占有臣子的功劳,虽然李茂将功劳拱手相让,主动加在他的头上,但他仍旧不屑,他骨子里充满了骄傲,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 现在蔡州的吴元济主动跳了出来,这很好,这给了他一个表现的机会,抓住机会让天下人看看他李纯的手段,看看谁才是元和中兴的第一功勋。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尚,朝中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竭力主张对蔡州用兵的宰相李吉甫突发重病,一命呜呼。 李吉甫因偶感风寒,一个月前被李纯特准在府问事,宫中太医常驻李家帮助调理身体,李吉甫生病期间,李纯的銮驾两次前往探视,太子李恒受命三次前往送药,荣宠极盛。 大唐的天子是多希望他的爱卿能赶快好起来啊,这场旷世功勋,他愿意跟他的李爱卿分享。 宫中太医院的太医一早诊断说李吉甫的病并无大碍,且也的确如太医们所说,李吉甫的身体一天一天健旺起来。 他已经向李纯上表请求入内当值,李纯也正准备允准,偏偏这个时候出了事。 李吉甫的死来的太突然,太离奇,李纯不相信这是上天在警告他什么,他下令有司彻查李吉甫的死因。 皇帝给李吉甫的死画了圈圈,自然无人敢懈怠。 各方神圣各显神通,结果是龙骧营抢先了一步,精通医术的密探在李吉甫的药渣里发现了两味看似很普通的药材,正是这两位药材腐蚀了李吉甫的心肺,让大唐的宰相暴病身亡。 大唐的宰相是被人害死的,这让李纯无比震惊,他清楚地记得昔日吴少成病死,吴少阳继位,大唐的宰相武元衡因为主张讨伐吴少阳,竟被吴少阳派刺客刺杀于长安的街头,这笔账虽然最后算到了王承宗的头上,但这口恶气李纯怎么能忍得了? 父子两代反叛朝廷,一人刺杀一位当朝宰相,好啊,吴家父子果然是英雄盖世! “盖世英雄”想用这种卑劣手段逼迫朕向他屈服,他真是瞎了狗眼,打错了算盘,朕绝不屈服,朕现在是满腔怒火,朕立刻就要手刃了这逆贼。 暴怒之下的李纯当即就要下诏讨伐淮西,枢密使王守澄、左军中尉¥选¥书¥网¥X¥U¥A¥N¥S¥h¥u¥.c¥o¥m突吐承璀好劝歹劝给劝住了。 讨伐淮西箭在弦上,却还要从长计议,急躁不得啊。 暴怒过后,李纯冷静下来,自己这是怎么了,竟会被一个乱臣贼子气的方寸大乱,实在太不应该了,他喝了碗凉茶,擦擦额头上的虚汗,对王守澄和突吐承璀说:“朕困了,要好好睡一觉,谁也不许打搅,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成武郡王在京城,一些事你们可以找他商量商量。” 皇帝说完,安然入睡,想什么都没发生过。 王守澄和突吐承璀这对死仇却不得不暂弃前嫌,联袂去往成武郡王府拜见李茂,宣达天子口谕。 李茂感激天子对他的信任,公事公办地和两位炙手可热的亲贵商量起了应对之策。 二日清早,王守澄和突吐承璀联袂入宫向天子复命,李纯接受了他们三人的建议,对李吉甫被害一事暂不处理,以免干扰对淮西用兵大计。 李纯还清楚地记得,昔日武元衡被刺杀于街头后,满朝文武忌惮刺客的刀剑,竟然不敢上朝,致使大明宫的朝堂上空落落的没有人,惹出更古未有的大笑话。 类似的笑话绝不能重演,他召见京兆少尹钟炼,赋予其全权全责,统一调度京城所有的强力部门,稳住局势。 钟炼建议将李吉甫的真正死因在长安高层之间通个气,未知带来恐惧,有些事一旦说透了也就那么回事。李纯准其所请。 李茂成为仅有的几个知道李吉甫真正死因的节度使,为了表示对天子的支持,他郑重上表请以裴度为蔡州都统,发兵讨伐吴元济。 李纯诏令有司将李茂的奏章制成露布公告天下,作为地方节度使支持朝廷用兵淮西的依据,这份奏章出自柳公权之手,文采斐然,一经公布立即流传开来,其中的一些名句被长安士子争相传诵,李茂一跃成为天字第一号的大忠臣,藩帅中主战派、强硬派的代表人物。 吴元济的请求很快被驳回,自八月中,朝廷在和战一事上,意见趋于一致,元和十年八月十六日,中秋节刚过,天子即下诏以宣武节度使韩弘为诸军都统,统帅宣武、义成、河东、襄阳、寿州、山南、淮南等七道(州)兵马十万人讨伐吴元济。 在任用何人为帅一事上,李纯曾征询过李茂的意见,李茂推荐宰相裴度为蔡州都统,名将李晟之子李愬为行军司马兼行营兵马使。 裴度有帅才,这是在实践中被反复证明了的,他是平定幽州之乱的诸军统帅。 幽州乱平时他远在河南,并未亲临幽州一线,幽州各路平叛大军甚至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但这并不阻碍他成为名满天下的帅才,他也因此成为征讨蔡州呼声最高的统帅人选。 至于李愬,他虽然是李晟之子,但此前的履历却从未与军旅发生任何联系,他历任太子右庶子,坊、晋二州刺史,此刻任金紫光禄大夫,太子詹事,官品虽高,却是个闲散官。 李纯对李茂举荐的这两个人都不以为然,裴度是牛刀,杀鸡焉用牛刀?而李愬则完全是个门外汉,虽然出身将门,自幼熟读兵书,却从未掌军,这样的人可以出镇内地的节度使(观察使),像薛戎那样无师自通,讨贼杀贼,维护治安,甚至镇军,都不在话下,但领军出征岂可儿戏? 淮西自立于朝廷之外五十年,兵强马壮,猛将如云,万万马虎不得。 李纯对李茂的推荐不予认可,李茂也不多做解释,他是一个外镇藩帅,可以给朝廷出主意,却不宜左右朝廷政局,选贤任将是君主的权力和义务,为臣子者不能越俎代庖。 不过李茂的另一个提醒,却引起了李纯的高度重视,李茂提醒天子要注意洛阳方向,防止有人在背后捅刀子。 十万大军的后勤补给线一旦被切断,将直接导致前方的溃败,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眼看着秋风已冷,长安城内一片喊打之声,李茂上表朝廷,请求准其回幽州,淮西大战已经拉开了序幕,河北地方可不能再起乱子。 李纯准其所请,命李茂即刻还回幽州,路径是他设计好了的,走函谷道去洛阳,取道魏博、成德,再回幽州。 第555章 无情未必真英雄 李纯的用意李茂很清楚,他要借机试探自己的真心,这一路上经过的都是对朝廷不服顺的藩镇,是狐狸总要露出尾巴的,一旦露出了尾巴,不管他身在洛阳还是河北某个地方,他的生命都没有保障,整个天下除了辽东,李茂在任何地方都是没保障的。 而对那些心怀叵测的藩镇来说,若跟李茂没有勾结,李茂的到来也会让他们心存紧张,李茂毕竟是朝廷新封的成武郡王,皇帝面前的大红人,自己的异心一旦被他窥知,难保不会泄露到皇帝耳朵里,则淮西之后,下一个目标或者就是自己。 以淮西吴氏父子那等的兵强马壮,朝廷说打就打,天下还有什么人是朝廷不敢动的。 李茂回镇的路径一经公布,便起了很大的威慑,沿途各镇纷纷调整准备,隐藏不臣之心,精心做好接待工作。 一切都在不言中,李茂只能慢慢行走。 出长安城那天李绛、突吐承璀、郭良等人统统到城外送行,李茂现在是大唐的忠臣,官居一品,位高权重,宰相送行自然不在话下。除了朝廷重臣,还有两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一个是前监察御史李德裕,一个是羽林军中郎将判龙骧营事林英。 李德裕要为父亲丁忧三年,只能婉谢李茂的邀请,林英则是奉命来护送李茂去洛阳的。 龙骧营在追查害死李吉甫的凶手过程中搂草打兔子,起获了一个意图刺杀李茂的组织,拿了两个首领:王桂和衣巧。 两个人都是硬骨头,宁死不肯供出幕后主使,李茂派秦墨出面让林英放了二人,只说是私人恩怨,不易深究。 这两个人来头不小,又与刺杀李吉甫一案无直接干系,林英乐的顺水推舟。不过既然已经查出了有人要刺杀李茂,龙骧营不能无所动作,经李纯首肯,林英决心护送李茂去洛阳城。洛阳往东,近年来群雄并起,龙骧营的势力受到极大遏制,林英可没兴趣把责任揽在自己的头上。 李茂要在洛阳住上一段时间,这是李纯的授意。 虽然迭遭打击,船帮的势力还是在河洛之间蓬勃兴起了,因为义成节度使李全忠的严厉打击,浴火重生后的船帮把重心从汴州转移到了洛阳,苦心经营,成就斐然,据有司报告船帮在河南府境内有三十个分舵,三四万人马,其中洛阳城内就有十二分舵,近两万人。 换句话说若吴元济或他的同党想在洛阳策动什么勾当的话,船帮将成为他们最可能利用的力量,李茂跟船帮渊源深厚,有他坐镇,船帮不会被坏人利用,只要船帮保持中立,李纯相信洛阳就乱不起来。 到了洛阳后,林英就放松了对李茂的监视,给了他一定的自由空间,方便他跟船帮有所接触。 孟迎春已经从河中府赶到洛阳来,派人秘密和李茂接触,得到李茂的首肯后,便带上钱多多去见李茂。 钱多多已是一名雄壮少年,在船帮司职“二大刀”,意思是当家的保镖,他领着一支三十人的小队伍,负责保护孟迎春的人身安全。 孟迎春见面之后,就推着钱多多给李茂行礼,钱多多年纪虽小,为人却十分稳重,给李茂行过礼后,侍立一旁,目不斜视,一派英武。 孟迎春又给李茂请罪,说自己未征得他的同意便给钱多多聘了一门亲事,女方是官宦人家女儿,品貌端庄,知书达理,十分贤惠。 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是个做爹的人了。 李茂望了眼钱多多,不免有些失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有了家室之累,就像被拴住了翅膀的燕雀,再也飞翔不起来了。 打发走钱多多后,李茂抱住迎春,热切地亲吻着。 迎春的骨肉也都酥软了,浑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她星眸微醺,不能自已,仍由他搓揉把玩,直到把她剥的精光,这才想起来用手臂掩住若有若无的两团****。 李茂无奈一笑,自己这辈子跟平胸女特别有缘,他抱起她,把她放在床上,终于完成了夫妻之礼。 几番风雨后,李茂累了,躺下来休息,迎春却还兴奋着,她侧卧在李茂身边,告诉他一件十分要紧的事,自朝廷决定讨伐淮西后,铜虎头就派人找到她,希望能利用船帮的力量运送一些军械粮料到淮西前线,以支援朝廷的讨伐大计。 迎春道:“我知道他们在说谎,他们的目的是假借我的手给淮西吴元济运送粮料,居心叵测呢。不过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们,他们给的价钱实在很诱人。船帮人多口众,来钱的路子却不多,我很需要这笔钱呢。” 李茂坐起来,抱她坐在自己怀里,用牙齿啃咬她胸前的那一对,提醒道:“他这是在试探你,你是个识大体的人,肯定不会答应他。但船帮人太多,总有一些眼皮子浅的。从此运粮去淮西前线只是个幌子,把船帮和他们绑在一起,我怀疑他们的目标是洛阳附近的几个大粮仓,他们想烧掉朝廷的粮草,更有可能的是在洛阳城里点一把火,制造恐慌,树大招风,你要注意呢。” 孟迎春被他吮的浑身发热,她特别想把那两团塞到李茂嘴里,可自己的两团肉实在不争气,搓不起来,捏不住,她恼怒起来,从李茂怀里挣出来,下了床,就开始穿衣 李茂揽她入怀,笑道:“我的迎春人小精悍,别有风味呢。” 孟迎春撅着嘴道:“有个屁用,人说我是不能下蛋的母鸡,将来怀了孩子也生不出来。”李茂在她平坦紧致的肚腹上抓了一把,六块硬邦邦的肌肉很有感觉。 “将来就在这里戳个窟窿,小人儿就出来了,我请神医夫妇为你主刀,万无一失。” 孟迎春媚眼一翻:“胡说,肚子上戳个洞,那还不得把我戳死,你要害我,我不依,不依。”孟迎春人小手小,力气却大的惊人,两巴掌下去,李茂就有些吃不消了。 李茂一个翻身,把迎春压在身下,按住她的两条细胳膊,磨蹭着她的面颊,待迎春浑身燥热,他丢开手,抱着她翻了个身,扶着她的腰肋说:“多多这孩子挺让我失望的,这么早就成亲了,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提起了钱多多,孟迎春放弃了手上的小动作,认真地对李茂说:“这孩子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你可不要误会了。茉莉的父亲遭人陷害,母亲带她回乡居住,受恶霸欺凌,多多挺身而出把人救了,她母亲临终时把她托付给他,他答应了,然后跟我说要娶茉莉为妻。我问他有了家室之累,你年轻时的梦想还要吗,他说要,但做人不能无信,既然答应了人家,便是一生受累也绝不能反悔,否则与禽兽何异。” 李茂道:“这孩子有些混吧。一面之缘,有何感情?即便忠人之事,也可以有变通的手段,譬如认她做个妹妹,给她寻户好人家,带在身边时时照管,何苦非要娶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呢,还要累及自己的一生。那女子生的国色天香吗,让他一见钟情,非他不娶。” 孟迎春俯下身,吻了下李茂的额头,道:“这是你,他是他,他认准了自己不能负义,就把人娶了,这叫担当,你们这些坏人是不会懂的。” 李茂道:“他对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守着妻儿跟着你,了此一生?” 孟迎春不悦道:“跟着我委屈了他吗,我反正是一直把他当亲人待的。”又道:“他心里其实挺苦的,被家室捆住了腿脚,飞不起来,才十六岁呀。” 李茂犹豫了一下,对孟迎春道:“你把他交给我,我带带看,妻儿你先照管着,看看他的悟性吧。” 孟迎春盯着李茂的眼:“那我呢,你怎么安置我?” 李茂捉着孟迎春光溜溜的两条细胳膊说:“只要你不觉得委屈,随时到幽州来,我随时恭迎大驾。” 孟迎春道:“你心里有我便成,名分什么的,江湖儿女,不在乎。” 李茂挠了挠她的小脑袋,说:“你不在乎,我在乎,我李茂的女人我会尽其所能不让她受委屈。” 孟迎春闻听这话整个人都软了,一块巨石落地,心里畅快无比。 第556章 两份见面礼 洛阳留守吕元膺前来拜会李茂,李茂和他并不熟悉,但吕元膺官声不错,又是资深老吏,为人为官都有让人尊敬的地方,和李茂谈的挺投机。 吕元膺讨教道:“淮西大战正酣,洛阳城内激流暗涌,我却抓不到把柄,不知如何措手,还请大王不吝赐教。” 李茂提醒道:“吕公客气了,有句俗语说的好兔子急了蹬鹰,狗急了跳墙,依小王愚见宵小之辈未必不敢明火执仗,烧几座仓库扭转不了乾坤,但若洛阳城里发生了变乱,引起官民恐慌,倒是遂了他们的意。” 吕元膺大惊,脸色灰黑,摸着胡须半晌,方拜道:“多谢大王提醒,险些误了大事。” 吕元膺听从李茂的劝告,调兵遣将加强洛阳城的保卫,城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洛阳城保卫的铁桶一般。 这日李茂正与钱多多在书房谈话,报有故人求见,来人送了一份名帖,李茂看过淡淡说道:“后堂奉茶。”起身对钱多多说:“我留你在参谋厅是有私心的,但你不要以为做参谋就容易,一个好的参谋能敌得过十员名将。” 钱多多却仍坚持说:“我还是想下去领兵,请父亲成全孩儿。” 李茂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到参谋厅报到,部门随你选,你果真是块顽石干不下去,我再派你下去带兵不迟。步军、骑军、水军随便你挑。” 李茂说完气冲冲而去,身后却传来钱多多有力的一喊:“末将遵令。” 来见李茂的是赵菁莱,多年不见赵菁莱老了许多,鬓角的头发都白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皱纹层层叠叠,多的吓人,不光目光却依旧犀利。 他和李茂见以平辈之礼,中间多了一丝恭敬。 赵菁莱的来意李茂能猜到一些,前些日子船帮配合龙骧营在洛阳城里逮捕了三个铜虎头的高级人员,其中一个熬刑不过把赵菁莱供了出来,而今龙骧营正全力追查他的行踪。洛阳毕竟是龙骧营的大本营,如不出意外,赵菁莱难逃此劫。 李茂挥手让座,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说:“郓帅这回是受谁鼓动,简直是丧心病狂,朝廷打淮西,是用了全力的,韩弘只是出来试试水,逼他站个队,其他几镇也大体如此,朝廷还没有真正发力,淮西已然应接不暇。吴元济不是吴少阳,扛不过这一劫的。一旦淮西被平,朝廷军威震慑天下,下一个是谁?届时谁肯伸手援救,我看没有一个。” 赵菁莱叹道:“郓帅耳根子软,你是知道的,而今更是被一群没见识的女人保卫,偏信枕头风,听不进别人的意见,高沐甚至李公度现在都靠边站了,郓州危矣。” 李茂道:“他任性你们也跟着胡闹,你们想在洛阳做什么。” 赵菁莱表情很尴尬,讪讪地笑了笑:“我们错了,我们愿意改邪归正,只求这回能放过我们一马。” 李茂深吸了一口气:“洛阳地方我说了不算。” 赵菁莱道:“我们是真心实意的,我们备有一份见面礼。” 三日后,东都留守府派重兵包围了城外的佛光寺,一番激战后,捉了一个叫圆净的和尚,圆净和尚八十多岁,生的慈眉善目,人却绝非善类,他本是史思明的部将,安史之乱时追随史思明攻城略地,肆意妄为,也是当年的风云人物之一。 安史之乱平息后,他在此出家,隐姓埋名却又不甘寂寞,若干年前李师道找到他,希望他能帮个小忙,招募一批死士,在洛阳城里杀个三进三出,好好闹他一闹。 圆净和尚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下来,清苦的日子过了五十年,他过腻了,临死之前闹他一把,风光一下,便死也值了。 对谋反之事,圆净和尚供认不讳,他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希图能保存自己的徒子徒孙和招募来的死士。 李纯令将和尚押赴长安,明正典刑,门下子弟和他招募的亡命之徒或杀或关或充军岭南,一律严厉处置了。 东都留守府不久公布了案件经过,声称佛光寺有个小沙弥到城中买菜时,犯了戒律,跑到酒店喝酒,酒后与人斗殴,吃了亏,便发狠说要回去搬兵来厮打,吹嘘自家有多少多少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名老练的捕快跟着他去了佛光寺,潜入寺庙去查访,这才牵出了这样一桩惊天大案。 于是人们纷纷惋惜,若非一个小沙弥误了事,那可就有一场热闹可看了,佛光寺里的三百死士足能把洛阳杀个透。朝廷正用兵淮西,若洛阳乱了,这仗还怎么打,到时候一定是天下大乱,乱世人贱如草,可总比现在这么不死不活地熬着强。 继处置圆净和尚后,洛阳地方又连续处置了几起暴乱事件,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郓州的李师道。赵菁莱是个聪明人,知道此事难以善了,他有必要为自己和手下弟兄留条后路,放眼当今天下能收容他们、敢收容他们的也只有李茂了。 赵菁莱向李茂宣誓效忠,李茂自然也不拒绝,他在淄青的利益很庞大,亟需一支强力力量加以保护,二人一拍即合,赵菁莱在洛阳城里城外放了几把火后安然撤回郓州,这几把火算是给李师道一个交代。 淮西战事果然如李茂所料,韩弘拥兵自重,并不想进取,战事打打停停,进展缓慢,十万大军进退失据,十分苦恼。 李纯遣中使突吐承璀追到洛阳,突吐承璀手里拿着李茂上的那份奏折,诚心请教他为何要主张裴度挂帅,为何要建议重用李愬。 李茂既然上表推荐裴度和李愬,自然有他的一番说辞,这番说辞本来是应付李纯询问的,现在只好说给突吐承璀听。 突吐承璀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问道:“果然如你所说,淮西这一仗朝廷是必胜的。” 李茂道:“朝廷厉兵秣马数年,此战必胜,这个没有问题。” 突吐承璀道:“淮西若平下一个又是谁?” 李茂笑道:“你这是明知故问。” 突吐承璀忽然跪伏于地,给李茂磕了两个响头,李茂惊跳而起,扶起突吐承璀,惊道:“这是为何。” 突吐承璀流泪道:“我没活路了,你不救我,我只能投井自尽了。” 李茂咳嗽了一声,石空撤走左右,关了房门,李茂端了碗茶让突吐承璀压压惊,这才动问缘故。突吐承璀叹了口气,垂头丧气道:“大家前日昏迷过去整整一炷香的时辰,还吐了血。” 李茂倒没有太过吃惊,这次他入宫觐见,君臣独对时,他已经看出李纯油尽灯枯,显出了末世的景象,皇帝还四十岁不到,身体却已经完全垮了。 “你知道太子李宁是怎么死的吗?他不是病死的,他是让人毒死的。”突吐承璀痛心疾首道,李茂下意识地望了眼房门,突吐承璀却是不管不顾,只顾往下说去:“静怡师太,就是你认识的那个郭韧,修炼了什么玉女锁精术,把大家谜的五里三道的,一刻也离不开她。这妖妇专宠后宫还嫌不够,一朝又勾引上了皇太子。太子年幼,那禁得住她这么迷惑,很快就精神恍惚,身体发颤,走路腿发软,终于让人窥出蹊跷,暗中追查,一查就查到了她的头上。郭贵妃大闹了一场,可为了大家的颜面,这事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就是因此得罪了郭贵妃,让她恨死了我。” “我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扶持灃王李恽,跟她争太子之位,我不知道那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吗,我没办法呀,我把郭贵妃得罪了!她的儿子一旦坐上了太子之位,我还有活路吗?我不比你,你有地盘有军马,谁也奈何不了你,我这个什么护军中尉就是皇家安在禁军里的看门狗,主人宠我,我吠叫两声,呲牙咧嘴的吓唬吓唬人,主人不要我了,我狗屁都不是,一旦风云变幻,乾坤颠倒,时时刻刻都是要没命的。” 李茂摇了摇头,却问:“大家春秋鼎盛,因何会走到这一步。” 突吐承璀叹息一声:“自发现太子跟郭韧的奸情,大家这心就碎了,他是真心宠爱郭韧的,却没想到她竟背着他秽乱宫闱,偏偏又是自己的儿子。” 说到这李茂悚然一惊,压低了嗓音问:“太子之死莫不是……” 突吐承璀摇摇头:“虎毒不食子,是有人看准了机会下的黑手,一个皇帝,一个父亲,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换成谁能受的了?自那时起,大家便开始服食丹药,这几年他老人家夜夜不歇,勤苦耕耘,却是一无所出,身子骨反倒是弄垮了。今年入夏来,他老人家已经射不出龙精,射的都是稀糊糊的血水。” 说到这里,突吐承璀捂面大哭,连声叫道:“全都是柳泌那个恶道害的。我欲杀他,反被王守澄告了刁状,人是我引荐给大家的,可他却听命于王守澄一伙,我被他们算计了,我对不起大家啊。” 第557章 互相担保 李茂无奈地摇了摇头,突吐承璀把自己说的完全无辜,其实并不符合真相,李纯沉溺房中术,欲借双修之力长生不老,永登极乐,做臣子的看准时机,争相献媚,突吐承璀引荐了一个叫柳泌的道士给皇帝,深得皇帝的宠爱,不幸的是柳泌后来被王守澄挖了过去,改换门庭成了王守澄的心腹,经常帮着王守澄说话。 这让突吐承璀十分不甘心,于是反目为仇,开始在皇帝面前诋毁柳泌,奈何柳泌专宠已成,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动摇的,此事让他耿耿于怀。逢人便说自己的冤屈,久而久之,倒让人相信他跟柳泌并无直接利害关系,这个人其实是跟王守澄一伙的。 与突吐承璀相比,李纯对王守澄是既使用又防范,王守澄应该还不知道李纯业已灯枯油尽的事实,否则他应该立即跟柳泌划清界限:一旦皇帝暴亡,这类术士难免要成为替罪羊,那些跟他们走的太近的官员势必会被连累。 “两年前,大家与敬嫔行房时昏厥过去,一盏茶的功夫才醒转过来,敬嫔是个有担当的人,制住了左右,此事没有外泄。大家信不过王守澄,这才将我召回。这两年他老人家隔三差五的昏厥,最长的一次有一炷香的时间,把我吓得浑身都汗透了。入秋之后朝廷对淮西用兵,他老家人焦心劳思,差不多是一天咳一次血,不到半个月已经昏迷三次了。” 一席话说的李茂心惊肉跳,淮西战事只刚刚拉开帷幕,若是李纯撑不住倒了下去,那大唐的天空至少垮塌一半,太子幼弱的肩膀能扛得起剩下的那半边天吗? 李茂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一圈,突吐承璀把这样机密的消息毫无保留地透露给他,显然是要诚心投靠他,有些话他也就不再避讳:“气数有时尽,一切在天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能顺天意而行,不可逆天而动。果然有那一天,辽东也好、幽州也好,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突吐承璀离座,流着泪再次要下跪,李茂道:“你我的交情,不必如此。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一旦长安发生变故,你如何脱身。” 突吐承璀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把脸,说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好歹也在禁宫混了大半辈子,这点小事难不倒我,其实也没到那个份上。只要你肯发声支持我,谅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李茂哈哈一笑,摇了摇头道:“你未免太抬举我了,我远在幽州,如何护得你周全?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两条路,不过你自己也要留神在意,一旦有事立即撤走,什么事都不要管,人走了才是正道。” 有了李茂这句保证,突吐承璀算是吃了颗定心丸,精神一放松,脸色也好了起来。 却问李茂对淮西战事的真实评价,李茂道:“若大家能挺过这一关,我大唐便能挺过这一关。”突吐承璀咬咬牙道:“我明白了,我会帮着陛下挺过这一关。” 后三日,李纯下诏撤换韩弘,以裴度为蔡州四面行营招讨使,李愬为唐邓节度使,行营司马、兵马使,督率各路大军十五万人,攻打蔡州。 郓州方面听了赵菁莱添油加醋的禀报后,李师道也绝了继续在洛阳做手脚的念头,转而派军队进驻寿州,名为助剿淮西,实际是切断淮南、江南通往前线的粮道。 这些麻缠事还有得缠,李茂却已无心再在洛阳待下去。 一日离开洛阳渡过黄河直入魏博境内,魏博节度使田怀谏派李茂的旧相识、前魏博镇驻上都进奏院主田词岭赶到边境迎接,礼仪隆重,十分周到。 李茂和田词岭打趣:“前日我请你去幽州做使者,你为何不去?” 田词岭道:“天地良心,谁不想去,没奈何,我要避嫌啊。” 李茂笑道:“若有嫌疑,在哪都有,偏偏去了幽州才有,便如你今日来接我,就不会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了?” 田词岭道:“一语点醒梦中人,待我回去后就请缨常驻幽州,日后在大王麾下讨生活,却也安心的很。” 李茂笑道:“鄙人的一大好处就是念旧,衣是新衣好,人是故人亲,马和东公然起兵反我,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多年的好朋友了,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我能不给他一条活路吗,他如今虽然失去了自由身,却也活的有滋有味,倒胜过我们这些劳碌命。” 田词岭不认识马和东,但他的大名却是听过的,一时感概道:“世间许多纷扰本来尽可以没有的,大伙若能严守一条规矩,斗的时候使劲斗,竭尽所能,斗败了,就退下去,承认失败,自己认命,别再混缠不休。斗胜的给人家一条生路,不要赶尽杀绝。这世界就能消停不少。譬如去赌场,有钱你就玩,没钱你滚蛋,只要你不作,好来好走,没钱还能给路费,规矩摆在那谁都看得见。咱们这可倒好,全没有半点规矩,赢者通吃,败者被人吃的渣都不剩,所以上了道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死缠烂打,你死我活,有你没我。” 李茂笑道:“没规矩就是最大的规矩,正是没有规矩,这场游戏才为强者所爱。” 田词岭拱拱手,道声饶:“这是你们强者玩的游戏,我们这些人甘拜下风,只希望能有口饭吃,博个封妻荫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田怀谏亲自出城迎接李茂,亲政不到一年,田怀谏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虽然还稚嫩,但可以预见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今日的幼苗必将长成明日的参天大树。 只是他有这个机会吗? 李茂瞥了眼站在人群前排的、身材高大、须发皆白的老将田荣,和插着手、肥肥胖胖、目光阴冷的蒋士则。 他不看好。 这株幼苗极有可能半途夭折,不得善终。 解除了软禁后,梁国夫人没有搬回旧日居住的园子,反倒爱上了囚禁她的这所道观,简单修缮后,她便留在了这里,修身养性,只管大事。 在田怀谏、田荣、蒋士则等人宴请过李茂后,她也在此摆下素宴,约李茂一唔。 梁国夫人,李茂闻名已久。 李茂,梁国夫人也早想见上一面。 二人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似前世有缘似的,笑语问候,姿态轻松,话也对的很顺,很快就能像朋友一样随意交谈了。 老夫人的腿脚已经好转,陪着李茂在观里转了一圈,来到后园水榭,亭子里的茶点齐备,二人却都没有落座。 老夫人向李茂解释了田兴被害的前因后果,对田兴的遭遇表示遗憾。 “我们用错了人,吴吉申这孩子性子还是太急躁了。” 李茂则道:“当日你们除了他也无人可用。” 梁国夫人哈哈笑了起来,请李茂入座。捧茶在手,道:“三十年了,老身滴酒不沾,今天破一次例。” 李茂谢过,满饮素酒一杯。 老夫人道:“田萁是我的好孙儿,我们娘俩斗了二十年,说来你不信,她六七岁的时候就跟我斗心眼了,斗了一辈子,无非是谁当家做主,谁也没想过害对方的性命,这样的一个结局我是万万没想到的,田氏子孙内讧,遭外人陷害,我这心是痛的。” 李茂道:“她在幽州很好,我已上表为她讨封,希望能给她一个名分。” 老夫人再次敬酒,一饮而尽。 又论起淮西的战事,老夫人问李茂何日能结束,李茂答年内可以了结。 老夫人没有说话,却问淮西若平,下一个是谁,李茂转头望了眼西南面。老夫人明白李茂的意思,却是一叹:“齐鲁大好的江山,可惜了。” 又问李茂若淄青被朝廷收服,河北三镇将如何自立,李茂正色道:“为臣子者但能自守本分,何惧雷霆加身。” 老夫人道:“若都能平平安安倒也罢了,就怕树欲静风不止。有人为了旷世功业,有人为了出人头地,都不肯善罢甘休,一旦有了缝隙,难免为人所趁。” 李茂道:“唇亡齿寒,若不懂这个道理,他就不配在河北为帅。” 老夫人目光如锥:“这果真是你的真心话?” 李茂反问她:“魏州自立五十年,田氏为何不愿献版图于朝廷?田兴拥兵自重并不曾废黜田怀谏而自立,为何要害他。” 老夫人笑的眉眼尽陷,捧杯道:“一言为定。” 临别之际,李茂提醒她要注意蒋士则在军府里拥有的特殊地位:“鹰击长空,飞得高,看的远,瞧不上土里蠕动的土鳖,然土鳖造反,根脚松动,苍鹰又何处栖身。” 梁国夫人谢过李茂的好意,李茂是在提醒她留意蒋士则,应该是发自真心。 第558章 幽州的谜团 告别魏州向北进入恒州,王承元遣十岁的幼子王昱随兄弟王承通前往边境迎接,王昱执晚辈之礼。 王承元病体沉重,自知命将不久,刺杀李茂失败后,他已改变策略,希望能和李茂缓和关系,因此摆出了一幅和解的架势。 李茂入城拜见,王承元抱病迎候在门外,双腮深陷,人已经瘦的脱了形。 即便如此,也是精心化了妆的,他的脸上全无半点血色,宽大的官袍里身体瘦的可怜,行动完全靠人扶持,和李茂每说两句便要喘息一阵,已经难以遮掩自己的衰败。 王承元赖以说服李茂的和老夫人如出一辙:唇亡齿寒,河北三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一条绳上的蚂蚱,跑的了我也不跑不了你。 李茂指了指北方,提醒瀛州距离恒州并不算远。 王承元勉强一笑,瞪着眼睛说:“是我弄巧成拙了,而今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一旦从他这打开缺口,河北危矣。” 说完这些,王承元已经没有了力气,闭着眼睛休养气息,却是久久缓不过来。 李茂只得告辞,王昱代父亲设宴,宴散李茂回到馆舍,黑暗中有条人影站在廊下,背影倩丽,是个女子无疑。 石空拔刀向前,被李茂喝住,李茂令左右卫士退出,只留石空守在院门口。 那女子箭袖短衫,板带束腰,眉眼清秀,目光锐利,年纪在十六七岁,见着李茂,先将他打量了一番,不情愿地单膝跪拜,李茂虚作扶持,女子瞪了他一眼,自己站了起来。 李茂讪讪一笑:“我们也有七八年没见了,夫人可好,衣浮朗可好。” 来人吃了一惊:“你知道他的名字。” 李茂道:“我还知道你的名字呢,衣巧嘛。” 来人哼了一声,锐利的目光罩住李茂,冷笑道:“太原那次,我只差一点点。” 李茂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衣巧道:“想不想再试试。” 李茂的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你此来是为了报恩,还是来杀我?我救你出龙骧营,你就这样报答我的,恩将仇报也是你们这一行的规矩。” 衣巧道:“你说什么。” 李茂道:“没什么,我已与王大夫和解,你要找我报仇,是不是得另选日子。” 衣巧道:“那也好,公是公,私是私,我从来公私分明。我此来是要澄清一件事:设计刺杀你的不是公子,是我自作主张,连王桂也是被我逼迫的。” 李茂道:“你不必解释这些,杀我,和解,都只是手段,他有恩于你,你为了报恩,做出这些荒唐事,我不计较。你和我之间的怨恨,若你不能释怀也随时可以来找我,你请来杀我的朋友,我会尽量保全,不会要他们的性命。” 衣巧冷笑道:“做了郡王就变得如此大度,我不信,好,你既然如此大度,我倒要向你讨几道免死金牌,你肯答应吗?” 李茂道:“在幽州,杀人偿命,这是我定下的律法,没人敢违背,包括我自己在内,你只要不被人逮住,我答应你,饶你三次不死。” 衣巧阴狠如霜,气的胸脯一起一伏,发狠撂下一句话:“你最好记住今天说的话,到时不要后悔。” 衣巧转身便走,却被石空挡住了门,她目光一沉,杀机已生。 “王士元,天下英雄,我仰慕已久,烦劳你给引荐一下。” 衣巧霍地转过身去:“你想见他?你还记得王一尺吗?” 李茂愣怔了一下,点头:“当然。” “你害死了他的兄长,你觉他会见你吗?王一尺也是我的亲人,你觉得我会通融吗,你我的仇今生今世也化解不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衣巧言罢,抖手一支竹镖朝李茂射去,李茂没有练过怎么接镖,只能侧身闪避,然而那镖来的极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镖已擦着面颊飞了出去,正中正堂的木柱,呜呜作响。 那只是一枚用竹子削成的镖,镖上也没有唯毒。 李茂知道这只镖上本应该有毒的,而且衣巧若要杀他,其实刚才已经得手。 瀛莫观察使王庭凑早早的率人在边境等候,却迟迟没有接到李茂的车驾,后来听说李茂去了义务军,经易州,过定州回到了幽州。 王庭凑狂怒之下从卫士手中夺过铁骨多,一击锤杀了耗费千金为李茂购置的马匹,阴沉着脸上了马,打马回城。 当日,瀛洲城内的一些幽州客商便莫名其妙地犯了罪,被抄了家,蹲了大狱,又莫名其妙地被赶出了瀛莫。 出境时除了身上的衣裳什么都不准带。 对王庭凑的匹夫之怒,李茂不屑一顾,在他眼里这个人早已经死了,一具行尸走肉发发脾气无需去搭理他。 此番进京有惊无险,封了王爵,做了一品大将军,可谓功德圆满。 不过李茂走后,幽州的形势却并不太妙,这年北方风不调,雨不顺,草原上白灾连着黑灾,饿疯了的契丹人蜂拥南下,越过燕山山脉,进入内地州县烧杀抢掠,妫州、营州全面告急,一部胆大的契丹骑兵甚至越过重重关隘直抵涿州城下,引起了巨大的恐慌。 除幽州、营平外,河东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入秋之后,云州通往内地的官商通道就被契丹人切断,商旅断绝,云州被围成了一座死城。所幸的是云州城高壕深,重兵驻扎,又有着丰富的与契丹人周旋的经验,一时半会还能支撑。 早前因为李茂不在幽州,各军无法统一协调,面对契丹人的攻势只能采取被动的守势。 现在李茂已经归来,决心不再忍让,在入冬之前,他要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反击作战,目标是歼灭契丹人的有生力量。 契丹人是马背上的民族,逐水草而居,来去如风,仅仅将他驱逐是没有意义的,即便是赶出一万里,转眼他们还是会回来,对付他们的唯一办法是在**上予以消灭。 由右厢出面组织的一百支“复仇队”已经全部开拔进入草原,这些由亡命之徒、江洋大盗、死囚犯和右厢秘密探员组成的小股部队,不仅装备精良,而且拥有丰富的游击战经验,他们名义上是被契丹人侵害的商人聘请的复仇队,属于民间组织。 你契丹人视入关烧杀抢掠为天经地义,那民间百姓出钱请人报仇也是天经地义,这个官司打到哪都打不赢。 李茂身兼押契丹使,居中公裁,两家都有错,又都没有错,是是非非还是留待战场上用实力去辩论吧。 复仇队机动灵活,专门偷袭散居在草原上的契丹部落和小股牧民,一旦得手立即撤离,他们剥掉契丹人带发髻的头皮作为信物回去领赏,屠杀契丹人的牛马,焚烧他们的毡帐,手段与入关的契丹盗匪不相上下。 契丹人被打急了眼,化零为整,聚众而居,盛兵以待,却忽然听到幽州、营平、辽东等地大军集结的消息,契丹人担心被李茂突袭,只得含恨撤出燕山山脉,转而向西,寇掠大青山南麓,重点是河东,其次是振武军。 为了迷惑两地藩帅,契丹人遣使向河东节度使朱邪执宜告刁状,控诉幽州地方派遣复仇队深入草原滥杀无辜。 契丹人恶人先告状,已然让人啼笑皆非,向河东帅状告幽州帅更属荒唐,更荒唐的是河东节度使朱邪执宜不仅接受了契丹人的控诉,还正儿八经地派人到幽州去面见李茂,希望李茂能出手制止民间百姓的复仇行为,河东使者的理由是,契丹人入塞抢劫是一种习俗,千百年来就有的,恰如狼吃肉,狗吃屎,是天性,改不了的。为了北境和睦,不应该纵容百姓随意复仇,那样只会彻底激怒契丹人,引发边境战事,得不偿失。 李茂一言不发,拂袖而去,韦雍等人老实不客气地打发河东使者回河东去。 因为契丹人的袭扰,幽州通往河东的道路皆被封锁,有司建议使者走妫州-云中道,使者预感大事不妙,那条道路现在被契丹人盘踞,端得凶险无比,幽州此举是要借契丹人的弯刀砍自己的脑袋啊。然而若不从命,后果也堪忧,幽州境内也有契丹人,说不定自己就稀里糊涂让契丹流匪给害了呢。 思前想后,使者决心接受幽州方面的建议,出妫州,走妫州-云中道,此路虽然凶险,却还有一线生机。 使者战战兢兢,一路上遇到数十股抢掠的契丹人,幸亏他们有河东节度使的令牌,而契丹人正有求于河东,这才免于一死,不过这番惊吓,却也让众人七魂八魄丢了个一干二净,回到太原后,他们向朱邪执宜报告说契丹人在边境烧杀抢掠,所过村镇为之一空,百姓被屠杀殆尽,财物尽皆被掳,丧心病狂的契丹人对过路的客商也绝不放过,逮着就杀。 朱邪执宜闻听此言,脸皮涨红,契丹人边境作恶,他是心知肚明,却为何偏偏听从胞弟朱邪横断的蛊惑就把人派了出去呢? 朱邪执宜想破脑袋也找不到答案,煞是怪异。 因为查办刺杀李茂案有功,朱邪横断掌管了太原节度使府牙军,此刻兵权在握,在河东说一不二,闻听使者的诉苦,勃然大怒,厉声斥责使者道:“契丹人既然杀人如麻,为何偏偏饶过尔等,尔等必是契丹人的奸细。” 言罢拔刀在手,将三名使者当场劈成重伤,朱邪执宜本来已经借着李茂遇刺案在河东各派的博弈中占据了上风,对手或被他整肃,或被逐出太原,留下的也都噤若寒蝉,不敢正面与他对抗,大好的局面却被朱邪横断这三刀彻底劈没了。 有人立即上奏朝廷,抢先告了朱邪执宜的刁状。 第559章 塞外鏖兵 此刻淮西战事正在胶着状态,但胜利的曙光已经乍现,李纯不希望这个时候河东乱起来,便支持了朱邪横断一方,下诏将三名使者以妖言惑众罪收监。 如此一来,河东官场便像一锅煮沸了的烈油,河东与契丹的恩恩怨怨由来已久,双方早已结下血海深仇,在河东为官,一个最大的忌讳就是对契丹人表现软弱,谁软弱谁倒台,从无例外,诛邪兄弟非但对契丹人软弱妥协,还蒙蔽圣聪,加害河东官员,这样的人不配做河东之主。 河东各派力量在反朱邪兄弟的旗帜下空前统一起来,一场兵变随即触发,结局是朱邪执宜被逐出太原城,若非义商齐浩的救助,只怕难逃一死。 朱邪横断却巧妙脱身,一口跑到洛阳躲了起来。 河东的乱局给了契丹人以可趁之机,契丹八部旋即联合起来,集结两万大军兵锋直指云州,大有破云州取河东的气势。 淮西战事正酣,北部边境万万不可乱起来,李纯下诏振武军、河东、幽州、营平、辽东五镇出塞攻打契丹,以幽州节度使李茂为诸军都统。 振武军位置偏西,只能做侧翼,河东内乱正酣,指不上大用,攻打契丹的主力是幽州、营平和辽东三镇,都是李茂的势力范围、 就李茂而言,契丹是心腹之患,契丹人不能解决,将来就无法全力对付南方即将到来的威胁,而南方的威胁实际已经迫在眉睫。 兵行诡道,李茂不打算跟他们打一场面对面的战争,那样的话只会重蹈过去的覆辙,敌人如风般退走,自己劳而无功,改年敌人又来,自己又要劳师动众。 这次的战役李茂做了精心部署,动用了辽东、营平、幽州三镇共五万大军,分东西两路出击,准备一举击溃契丹人。 李茂任命常木仓为西路军主帅,严秦为副帅,督率安东军第四、第五、第九师和平卢军、神策军、雄武军共两万八千人,出妫州进入塞北草原,目标是解云州之围,重创契丹主力。以祝九为东路军主帅,石雄为副帅,率众两万两千人,出哥州,从侧后翼攻打契丹。 李茂坐镇妫州,指挥全局。 与契丹人的作战异常艰辛,契丹人组织纪律性较强,单兵战斗力凶悍,机动性高,更重要的是天性谨慎,打的好就打,打不好就跑,以整个草原大漠做战场,灵活机动地打击出塞的唐军。 而唐军方面因为目的是歼灭,而非击溃,能打的时候不敢狠狠的打,不能打的时候又打不过,自己束缚了自己的手脚,一开始就陷入全面被动。 鏖兵两个月,各部十分疲惫,纷纷要求与契丹决战。 李茂只回答了一句话:“敢轻言决战者,斩。” 看看的大雪将至,围困云州的契丹人开始全面撤退,一旦大雪封原,他们的机动性将彻底消息,顿兵于坚城之下,绝非攻方之福。 契丹人的撤退章法井然,过于谨慎的常木仓未能抓住良机,致使两万契丹人全身而退,进入了燕山之辈的草原。 在妫州坐镇的李茂有些沉不住气,率亲军五千人出镇平八堡,就近指挥西路军尾追契丹人。 占据全面上风的契丹人评估了形势,决定以优势兵力来个虎口拔牙,夺取平八堡,擒杀李茂,一举击溃唐军。 李茂的身边只有亲军五千人,其中的三千驻守燕山长城古堡,与平八堡相距约一百二十里。若能以优势兵力突然围住平八堡,一举擒杀李茂,则即便陷入两路唐军的合围之中,亦可全身而退。 开战以来,东路唐军进展缓慢,看起来和东路军并不合拍。 李茂活着尚且如此,李茂一死,两家分道扬镳都有可能,又怎会齐心协力。 一万契丹秘密集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平八堡扑了过去。 参谋厅的情报科得到契丹人的动向,紧急向李茂示警,平八堡是旧日唐军在塞外修建的堡垒,面积并不算大,且废弃多年,李茂屯兵在此,可以就近指挥东西两路五万唐军,位置得天独厚,但平八堡的周边皆是旷野平原,无险可守,容易受到契丹的攻击。 正因为如此,李茂只在堡中屯驻两千亲军,大唱空城计,而将亲军主力屯驻于燕山山脉深处的长城古堡,竖起大纛,以作疑兵。 然而契丹人的情报收集能力十分惊人,竟然识破了李茂布设的**阵,一万大军星夜兼程杀奔平八堡。 让契丹人没想到的是,李茂的战场情报比他们更有效率,一万突袭大军还在集结中,李茂已经得到了他的真实用意。 此刻撤回燕山山脉,据险防守,自然可以万无一失。但狡猾的契丹人肯定会见好就收,像泥鳅一样再次滑掉。 李茂不为所动,严斥劝他避让的石空。 石空知道劝不住他,只得密令燕山的亲军火速赶来增援,又紧急向常木仓、祝九发出了求救信号。 契丹人日夜行军,距离平八堡越来越近,八百里,五百了,三百里,仅仅两天后就出现在了平八堡外,两军相距三十里。这样的距离,在契丹人的快马奔驰下只需半个时辰,契丹人是草原上的狼,可以在急速奔跑中围猎他的对手,一旦被他们咬住,休想再脱身。 石空下令就地构筑工事,做拼死抵挡,他追随李茂多年,对李茂的用兵策略钦佩之至,李茂不走定有不走的道理,他不会再劝,哪怕敌人就在眼皮子底下。 契丹人距离平八堡还有十里地时,李茂忽然起身,对石空道:“一队随我走,快。” 一队是李茂的贴身卫队,编制比普通的队要打,约一百五十人。 石空头皮发炸,现在走,万一被契丹前队缠住岂非死路一条。契丹大军行进时总是以一部精锐乔装改扮后撒在敌人的身后,称之为探马军,用以实施包抄、截杀,防止敌人首脑人物弃众逃走。 他们既然知道李茂就在平八堡,又岂会不做准备? 李茂没有多做解释,人已经上了马,石空立即下令一队全体上马,除了兵器和随身水囊,其余的尽皆丢弃不要——若不能逃入燕山山脉,带什么东西都是累赘;若能逃入燕山,则要什么有什么,又何须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众人出堡走出八里地,地平线上就出现了契丹人伏击骑兵,约两百人,呼啸而来。 李茂跟契丹人打面对面的战斗,这还是第一次,不觉也头皮发麻,但狭路相逢勇者胜,没有后路了,只得率众猛扑过去。 负责伏击的契丹兵是一支精锐的轻骑兵,面对仓皇奔逃中的李茂卫队,气势上和人数上都占了绝对上风。 但战斗结果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李茂的贴身卫队战力之强悍,给契丹人上了深刻的一课。 一百多骑兵跌落马下再也爬不起来,但他们的对手显然无心恋战,取胜之后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继续向前奔走。 残余的契丹人因此判断,逃跑的正是李茂,他们改变策略,顽强地咬着李茂的尾巴,拖住他,尽力地拖住他。 契丹前锋闻听李茂舍弃平八堡奔向燕山,立即调整策略,以一部围困平八堡,以主力绕过唐军堡垒,直奔燕山而去,即便李茂逃入燕山,他们也要追上去,咬住他,咬死他。 一支契丹伏兵从燕山脚下的河汊柳树林里杀了出来,箭发如雨,李茂身边卫士纷纷扑地。李茂的坐骑中箭,跌翻在地,他躲闪不及,重重地摔了下去,打了个十几个滚,刚刚起身,一支羽箭便尖叫着钻进了他的肩膀,推的他一个趔趄,又摔了一跤,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一名契丹骑士已经风一般地飘了过来,雪亮的马刀迎面劈来。 同样跌落马下的石空奋不顾身地发了一箭,将李茂从刀下救了出来,自己却吃了契丹人一刀,后背上留下一尺长的血口子,所幸的是他的盔甲异常坚韧,契丹人的刀劈的并不深。李茂抬起手弩射倒了一名冲锋中的契丹武士,只差几尺远,石空的脑袋就掉了。 一支狼牙箭射在了李茂胸前的护心镜上,箭矢滑落,契丹骑兵的马刀旋即劈到,李茂就地一滚,抓起一杆长枪奋力朝契丹人投去。 投枪走了空,契丹人的箭矢却射中了他的臂膀。 不过契丹人已是强弩之末,他们将全副精力集中在李茂身上,浑然不觉李茂的卫队已经将他们合围,连发机弩适合近战,改良后的机弩也适合马战,弩矢横飞,契丹人纷纷扑地。石空抢了一匹马,扶李茂上马,遣十名精锐骑兵护卫李茂先走,自己留下断后。 因为这一耽搁,已经被甩掉的契丹骑兵又追了过来,眼前就是燕山,石空觉得李茂不应该再去冒险。 再向前走五里,一道雄浑的大山拦住去路,燕山,草原与中原的分界线,围绕着这座大山,中原国家与草原部落不知征战了几千年。 眼前的这片山还不算高大,不过树木众多,山道崎岖,并不适合骏马奔驰,只要撤入燕山山脉,契丹人的优势便难以发挥,论在森林里步战、杀人,显然李茂更胜一筹。 距离最近的一座松坡还有一里地时,一支身穿猎户衣裳的骑士从松林里窜了出来,一字排开,共三十个人,李茂的身边却只有十个人,十名精锐的骑士,当然负责最后阻击的契丹人也绝对是万一挑一的好手。 李茂手臂负伤,苦练的枪法使不出应有的威力,他丢弃长枪,拔出斩铁刀,由一名卫士用布条将刀柄和手缠在一起,他的属下也一个个丢弃了长枪,拔出了经过改良的弯刃马刀。这种马刀博采众家之长,有圆形护手,美观又实用,不仅为三镇将士所接收,连契丹人也偷偷的模仿,不过精湛复杂的铸造工艺和对钢材的极高要求,让契丹人画虎不成反类犬,仿照的马刀笨重,粗陋,易折,远远比不上辽东刀的美观实用。 契丹人爱刀,为了一把好刀,可以倾尽所有,他们眼馋这种制式辽东马刀,但想在战场上得到绝非易事,辽东的马军虽然数量不多,却训练有素,战斗力十分惊人。 以一敌三没有任何取胜的把握,现在后退是来不及了,求饶显然也非上策。 自起兵以来,李茂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李茂刀指前方,果然发动了攻击,他纵马奔驰,一往无前。此举不仅让他身边的卫士倍受鼓舞,连契丹敌人也感到振奋,勇士敬重勇士,即使他是你的敌人。 李茂的骑术已经十分精湛,左手持刀虽然略感不便,但他的刀法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刀上的威力并未减损丝毫。 第一轮劈杀,双方各有三个人倒下。 李茂劈杀了一人,没有受伤。 第二轮劈杀,契丹人伤亡两人,唐军伤了三个人,李茂没有受伤。 第三轮劈砍随之开始,这一次契丹人损失了四个人,李茂一人砍杀了两个人,自己一方伤了两个人,其中一人右臂被斩,失去了战斗力。 第四轮劈砍旋踵而至,此轮过后,李茂身边只剩下两名能战的士卒,契丹人则还剩下二十多人。 胜负已分,契丹人不再跟李茂面对面硬碰,他们移动队形将他围了起来。 一个会汉话的人喊叫道:“下马归降,可以饶你不死。” 李茂抬手一支弩箭将他撩翻在马下,相距太近,手弩无须瞄准。 第560章 血战将军渡 契丹人自持胜券在握,对李茂的回应并未感到过火,虽然他们并未认出李茂是谁,但依常理推断,能拥有如此众多高手保护的绝对是个贵人,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擒杀李茂,他们埋伏于此的目的也是为了擒杀,那么眼前的这个大唐贵人是不是李茂就很有必要搞清楚。(无弹窗广告) “你是大唐的成武王李茂?” “正是区区。” “你不许撒谎。” “出家人不打诳语。” 契丹人点点头,心里落下一块巨石。他们这些天的辛苦没有白费,这是条大鱼。 擒杀,擒杀,“擒”字在前,“杀”字在后,能生擒的当然不宜杀死,死人总不及活人值钱。 契丹人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弓弩,欲用弯刀让李茂屈服,李茂也丢弃了弯刀,艰难地跳下马去。契丹人面面相觑,不解大唐的成武王要做什么,不过离开马鞍的举动让他们心安,在他们看来人离开了马便没有了腿,一个没腿的人就不怕他会逃跑。 李茂从容取下水囊喝了口水,簌簌口吐在地上,第二口才咽进肚子里。他放下水囊,从马鞍上取下一个包袱,然后他拍了拍坐骑,示意它可以走了。这匹坐骑跟随他不足半个时辰,显然还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离开。马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们能感知危险的迫近。 众人的目光一起盯住了李茂手中的皮囊,揣测里面可能装有的东西,是一件大杀器,还是金银珠宝,抑或者是官印文书之类。 契丹人倾向于是金银珠宝,他们揣测大唐的郡王可能要行贿他们求条生路,果真那样他可真是打错了如意算盘,契丹勇气岂是贪财之辈? 李茂取出来一串红红绿绿的古怪家伙,那一串东西是由一般大小的小圆筒组成,每个圆筒长约七寸,成年人大拇指粗细,每个圆筒的头部都长着一根小辫子,所有的小辫子都被一条大辫子系住串联在一起,李茂提着大辫子,这一串竹筒就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这可真是个稀罕物,契丹骑士歪着脑袋,盯着它眼睛一眨不眨。 李茂朝众人展示了一下他的宝物,微微一笑,从容地从腰袋里取出一只火媒子,拔去护套,吹了两下,火星乍现。 几个机警的契丹骑士端起了弩,阴狠地对准了李茂,低吼道:“你住手。” 老成持重的百户长挥手喝止了部下的蠢动。 对手做出很奇怪的举动,百户长的心里也很紧张,但好奇心最后还是占了上风,再说二十个人围着他,他还能插翅飞到天上去。 在李茂的主持下,火媒子和“大辫子”有了一次亲密接触,大辫子兴奋的火花乱迸,旋即这串古怪的东西便被李茂抛到了空中。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硝烟弥漫,火花乱窜。 所有人的战马一刹那间嘶声长鸣,惊恐万端,有几匹马劳累过度的,听到这巨响后,竟然失蹄跪了下去,马背上的骑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惊得魂飞魄散,加之猝不及防,一个个从马上跌了出去。 李茂身边仅剩的一名卫士则早有准备,爆炸声一起,他拼命勒住手中的马,抢在硝烟散尽、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时,最先使得战马从惊恐中平复过来,然后他拔刀在马臀上刺了一刀,战马吃痛策马飞奔。 卫士在硝烟中向李茂伸出了手,李茂借势一跃上了马背,冲出了重围。 等到契丹人从慌乱中缓过神来,李茂二人已经冲入松林,契丹骑士旋即追进了松林。 在此后的一天一夜的森林追逐中,二十名精锐的契丹骑士损折了九成九,只有一名士卒带着满身的伤痛逃出密林回到草原,他的同伴或被李茂狙杀,或死于狼虫虎豹之口,还有三个人被接应李茂的亲军卫队给生擒活拿,做了唐人的俘虏。 平八堡阻击战以唐军的惨胜而告终,追随李茂多年,英勇善战的侍卫亲军左厢一二三营损失殆尽,一千两百多名士卒长眠于这座塞外孤堡。 不过正是他们的这份勇敢,才让契丹人产生了错觉:李茂就在附近 。否则无法解释唐军为何要做拼死抵抗,契丹人怀疑李茂仍然留在堡中,逃往燕山的那个人是个替身,坚守孤堡虽然凶险,却比在平地上充当箭靶子强多了。 平八堡防守战持续了三天三夜,正当守军矢尽粮绝陷入绝望的时候,契丹人突然开始了大撤退。 守军不知道的是,西路军的常木仓和东路军的祝九在他们浴血奋战之际,已经悄然完成了对契丹人的迂回包围,唐军的机动性远不及契丹人,但他们有备而来,占据了地理优势。 契丹人只能选择撤退,趁常木仓和祝九的包围圈尚未合围之际,从狭缝中冲出一条生路来。 契丹人行动敏捷,说走就走,主力撤走,伤兵留下,在常木仓和祝九的眼皮子底下窜了出去,不过他们显然低估了唐军的谋略,严秦围外设下埋伏,凶狠的像蛮牛一般,猛地在契丹人的肋上撞了一下,这一撞迫使契丹人改变方向,沿着桑干河支流向北疾行,这样他们必须穿过一片多湖的森林沼泽区,然后才能去宿营地与本部会合。 桑干河以北两百二十里的将军渡就成了契丹人的生门,关上了这道门,契丹人将死无葬身之地,打开这道门,李茂的这次以自己做诱饵哄骗契丹人的冒险行为则将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李茂倒没有为自己的面子考虑太多,他担心的是一旦纵虎归山,必将后患无穷。 石雄军接到命令时距离将军渡尚有两百三十里,契丹人据此却只有一百六十里。 “丢弃一切辎重,目标将军渡,快。” 石雄来不及招呼步军大队,只率八百轻骑兵,丢弃一切辎重飞奔将军渡而去。 李茂给他下的是死命令,他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常木仓深知将军渡的重要性,为了给石雄争取时间,他把手上仅有的一支生力军给派了出去,这支军队人数约两千,组织纪律性极高,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只有一个缺陷:在此之前从未打过硬仗。 军官生队,向来被李茂视作宝贝疙瘩,这是辽东、幽州、营平三镇数万大军的强大之源。他们的存在使得三镇军马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高素质指挥人才,从此不论他们遭遇怎样的挫折,他们都有能力迅速从失败中重新站起来,东山再起,迸发无尽的光芒。 军官生队像蚂蟥一样钉住了契丹人,死缠烂打,疯狂地咬住他们不放,契丹人摆脱不了纠缠,又不欲与其同归于尽,只得一分为二,精锐先走,老弱殿后。 唐军如此死缠烂打,目的是拖住他们,这一点契丹人看的很清楚,唐人有句话叫“舍车保帅”,契丹人理解的很透彻,若不能摆脱唐人的袭扰,他们有可能全军覆没。草原的生存异常艰辛,只有最强者才能存活,为了种族的延续,他们只能“舍车保帅”。 分兵之后,契丹人的行军速度明显加快,待他们风尘仆仆地来到将军渡时,恰巧是一个黄昏,霞光满天,森林静默,晚秋的树林色彩斑斓,五彩缤纷,美的让人心醉。水面上鱼儿冒泡,荡起圈圈涟漪,衬映着残阳的余光,点点星星。 这里就是将军渡,周边百里之内沼泽密布,凶险万端,这是唯一的渡口,过此向北穿过一片白桦林就是草原,万里草原一望无垠,那是契丹人的家园,长生天眷顾他们的天地。 表面的宁静下会有怎样的风险呢,契丹人心里没底。他们天生谨慎,一支探路队旋即涉水向对岸摸过去,在齐膝深的水里插上标志。 契丹人的探路进行的很顺利,前队渡河后,在岸边的树林里进行了一番侦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后,才开始渡河,先派前导军过去试试水,前导军由八部中较弱的部落组成,在强者为尊的契丹文化里,由他们充当炮灰是合情合理的。 这一点非但诸部夷里堇耶律也来为赞同,炮灰本人也没意见。 前导军安然渡过将军渡,毫发无损,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大队人马旋即踏入河流,契丹首领耶律也来为骑马走到一半的时候,对面的密林里忽然宿鸟阵阵惊起,在晚霞的衬映下显出可怕的末日场景。 正在渡河的士卒停下脚步,挤成一团,惶惶不安,耶律也来为大叫撤退,空旷的河面上顿时矢飞如蝗,正在渡河中的契丹人猝不及防,纷纷落水,人呼马嘶,乱作一团。 先一步渡过河去的契丹先导军此刻也在松林中遭遇了唐军伏击,一时被打的昏头昏脑,眼见前路不通,遂回身往河里退,他们出来的太突然,水中混乱的契丹士卒以为唐军发动冲锋,大吼着射出了复仇的箭矢。 待得知大水冲了龙王庙,各自罢手时,河滩上已经密密麻麻地躺满了尸体,血将污浊的浑水染成了酱红色。 耶律也来为时已退回到岸上,对水中挣扎哀嚎的士卒和层层叠叠的尸体,他不以为意,打仗就要死人,区别只是多少,人死太多了对统帅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他更关注的是结果。 水中很快就没有活的契丹人了,耶律也来为把手一挥,第一支敢死队跃马下了水,朝河对岸冲去。唐军的硬弩密的像一堵墙,冲锋中的军马中箭普遍在五十支以上,水面上堆起了一座尸山。 契丹人的第二支敢死队旋即踏着先烈的尸骨上路了,也是一去不复返。 ———— 第三支,第四支,第五支…… 终于有人跨过血海踏上了对岸的土地,他们立脚未稳,唐人的猛烈反攻便展开了,契丹人很快被压回到河道中。 天色渐渐地暗沉下去,契丹人的军中弥漫着沮丧,夜间行军凶险万端,契丹人只能暂时停止攻击。 隐蔽在对岸白桦林里的石雄长松了一口气,他所部不过七八百人,这日午后未时赶到,士卒要就地构筑工事,他没有答应,而是下令所有士卒隐身在树林里,天塌下来也不要管,士卒们不择不扣地执行了他的命令,他们潜伏在枯叶草丛里,坚若磐石,以至连夜归的鸟儿都骗过了,契丹探马搜寻树林时,见到阵阵宿鸟惊飞,便认为林中没有埋伏。 近一个时辰的混战,他们携带的箭矢已经所剩无几,若契丹人坚持强攻,他们只能撤退,所幸这个时候天黑了,契丹人搞不清战场情况,谨慎地选择了暂时休战。 入夜之后,石雄下令收集箭矢,但仍不允许在岸边构筑工事,高明的战场指挥者从工事的规模上可以一眼看出对方的实力,石雄不欲自我暴露。 二日清早,契丹人的第六支敢死队开始强攻渡河,却遭遇了比前日黄昏时更加密集的箭雨,唐人的箭射的十分奢侈,完全不去瞄准,随手随射,又快又乱。 众人大惊失色,急忙退了回去。 第561章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这一来,倒让耶律也来为拿不准虚实了,若说对岸只是小股唐军坚守,经过昨日的混战,他们的箭矢应该所剩无几,不可能如此奢侈地浪费。 难道对岸的密林里隐藏着唐军的主力,他们辎重充足,士气高昂,底气十足,这才不拿箭矢当回事,可劲的浪费?但这有可能吗,常木仓为了咬住自己,连学员队都派了出来,足见已是黔驴技穷。 祝九和严秦的部队都是马步混编,以步军为主,不可能跟上他的步伐,唯一有机会与其一战的石雄,却距此两百多里,除非丢弃一切辎重轻身赶路,否则不可能抢在他们前头到此布防。 即便如此,石雄的部队中也只有极少数精锐骑兵可以做到这一点,耶律也来为判断这个数字应该不超过一千人。按照唐人每人配发五十支箭矢计算,一千人就是五万支箭,在昨日的混战中应该损失殆尽。 他们究竟有什么底气射出这样强劲的箭雨??? 耶律也来为的脑海里打了个三个问号,然后他果断地调出自己的亲兵,命令他们换上重甲,组织第七次冲锋。 契丹人为了保持机动性,士卒多披皮甲,少数的铁甲也只是护住心肺等要害,但耶律也来为的卫队却随身携带着过去辽东城薛青裹赠送的重甲,这种重甲的防护力极好,缺点是太过笨重。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耶律也来为是一位高明的统帅,能领悟这种重甲的优点所在。 换装重甲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待契丹人换好重甲已过了巳时,号角呜咽,契丹人的第七次强攻拉开了帷幕。 下水的士卒像一条披着重甲的蟒蛇,缓缓向前,四周寂静的死了一般,这种静谧更加增加的契丹人的恐慌,他们的行动异常缓慢,耶律也来为没有催促他们,再好的重甲都有它的弱点,他们能扛过唐人凶猛的箭矢吗? 第一个重甲士卒一手提盾,一手持刀,弓着腰战战兢兢地登上了对岸,他从护面的缝隙里扫视左右,警惕地监视着树林里的一举一动,四周静的怕人,除了满地层层叠叠的尸体,什么活物都没有。 更多的重甲士卒登上了对岸,散开队形,搜索前进,树林里依旧安静的怕人,恐怖的箭矢却迟迟没有飞射出来。 许久之后,契丹人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唐军已经撤退,这里空无一人。 耶律也来为仔细检查了一具唐军战士的尸体,身上的装备一样没动,随身的财物也在,粮袋水囊也在,只有箭壶里空无一物,检查其他唐军尸体,也是一样,什么都在,只有箭壶是空的,反观契丹尸体的箭壶都是满的。 契丹的弓弩跟唐军的比起来要落后的多,需要更多的技巧和训练才能操作自如,唐军士卒多工匠、商人和农民的子弟出身,这种弓他们不会用。 耶律也来为感到心口有些堵,一小撮唐军先遣队,利用地利之便,阻击了他们一天**,这也罢了,他们都是唐军中的精锐,败给他们不算什么,可恨的是他们明明箭矢已竭,却用一处空城计把他拖在这一个上午之久! “立刻渡河,渡河。” 耶律也来为一句话不肯多说,亲自指挥先锋军劈开林木,求取一条生路,他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在跑路的巨大压力下,契丹人的先锋军火速开出一条道路,于当日黄昏穿过林区来到了稀树草原上,他们是草原的主人,回到自己的地盘感觉真的很好。 耶律也来为决定休整**,他的军队精疲力竭,士气低落,再强行军已经力不从心。 此外,他们已经回到了草原上,即使遭遇唐人的偷袭他们也不惧怕,近万契丹勇士聚集在一起便是天也能捅个窟窿,何惧唐人? 契丹人美美地吃了一顿,睡下,顿时鼾声大作。 拂晓时分,大多数人还在浓睡中,宝蓝色的天空上,几点寒星缀着长长的火尾飞向了契丹人的一座营寨,负责警卫的士卒仰着脖子,迷惑地望着临空而降的不速之客。 轰然一声,天外来客恶狠狠地撞在一座营帐前,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火焰四溅,一名警卫瞬间被天火吞没,烧成焦炭,一座营账里的十名士卒则被大火逼了出来,他们是和衣而睡,身上头上都是火,发出尖利刺耳的嚎叫。 这嚎叫声随着每一颗天外来客的爆炸,响彻在整个营盘的上空。 耶律也来为被巨大的爆炸声惊醒,大惊,抓刀冲出营帐,迎面却见一个火球朝他飞来,他吃惊地望着那火球,眯起眼睛,紧急在自己的知识库里检索此物的学名以及用处,未果,他的伴当大吼一声,猛扑过来将他推了出去,一声巨响之后,烈焰烤的他脊背发烫。 巨响声中,他的伴当浑身烈火熊熊,在凄厉的嚎叫声中化为灰烬,寝帐化为火海,巨大的火舌窜出几丈高,瞬间吞没了他身边的几个马奴,他们浑身着火,厉声惨叫,这声音传出很远,引起巨大的恐慌。 耶律也来为拔刀在手,劈砍了几名马奴,他的眉毛被火舌舔了一口,残缺不全,他自然也顾不上,他想抢一匹马。契丹人是马背上的勇士,没有了马什么也做不成,但让他沮丧的是,他们的马厩一早遭遇火球的攻击,战马死了一半,另一半被惊走,在营地里四散乱窜,倒把自己人踩死不少,疯马无法捕捉,捉住了也不能骑用。 耶律也来为预感到大事不妙,敌人发动这样的袭击,显然是预谋已久,而且绝对是大股存在,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整座大营已经乱了起来,自己的营帐尚且如此,遑论其他营帐,耶律也来为咒骂了一声,抢了卫士的一匹马,带上亲军卫士向外奔逃。 耶律也来为的判断出现了巨大差误,他的营帐的确乱成了一锅粥,但其他营帐并没有引起大乱,唐军的开花弹虽然威力巨大,但弊端很多,且造价高昂,使用起来又十分繁复,故而军中装备的并不多,唐军的指挥者是把所有的开花弹集中在一起用在了他的头上,目标是斩首,斩首不成,却给他造成了这样的错觉:唐军都打到自己的营帐了,那么拱卫在外围的营寨一定一败涂地了。 “他们彻底乱了。” 站在山坡上冷眼旁观契丹人陷入混乱的石雄和祝九,都觉得时机已到。 二人对了个眼色同时说:“开战吧。” 按照分工祝九统帅步军攻打营寨,石雄统帅骑兵截杀逃逸出营的溃军。 将军渡阻击战拖了契丹人一天**时间,在此期间祝九紧急行军,紧赶慢赶,总算按时在将军渡北面的森林与草原交汇处张开了口袋,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契丹人在扎营休整的时候,他们也在休整,他们比契丹人更加疲惫。 经过缜密观察,石雄和祝九找出了耶律也来为的位置,这得益于右厢对契丹人的深入了解,没有他们提供的情报,石雄和祝九就无法了解契丹人排兵布阵的规律,也就不可能准确地找出耶律也来为的藏身之处。 若非情报准确无误,五枚开花弹就起不到应有的作用,那么这场遭遇战就将变的异常艰苦。 一万精锐步军乘马冲下山岗,冲出树林,在契丹人的营寨外下马,整顿队伍,呐喊着发起了冲锋,契丹人的营寨搭建的相对粗糙,周围只布设了高枪拒马,用以阻遏骑兵突袭,这种工事在唐军步军的眼里完全就是个摆设。 步战,身披重甲,弓刀精良,阵法娴熟的唐军显然占据了绝对上风,密如飞蝗的箭矢射的缺少重装甲的契丹人无路可退,几轮箭雨后,他们的士气受到了严重挫伤,恰在这个时候忽然又传来了首领阵亡的消息。 消息是唐军放出来,数十名会契丹语的唐军士卒扮成契丹溃军,混在溃败的人群里,大叫大嚷耶律也来为阵亡的消息,引起了巨大的混乱。 祝九手舞长刀,奋勇当先。以一师统领身份,身先士卒,这样猛打猛冲,祝九是第一人,此举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士卒倍受鼓舞,一时气势如虹,锐不可当。 契丹人的营寨一座座陷落,溃散的士卒狼奔豸突,溃不成军,唐军士卒对此不闻不问,只顾往前冲杀,直到将联营杀了个透,这场转过头来对付四处乱窜的溃军。 从混乱中缓过劲来的契丹人乘马欲战,却发现巨大的混乱中,骑兵的战斗力根本施展不开,他们只得冲出混乱,到营外的空地上集结。 契丹人是有效率的,乱哄哄的队伍很快集结起来,两千名骑兵刚刚成型,正要夺回战场的主动权,一支隐伏的骑兵队伍从他们的背后山坡上、白桦林里骤然杀了出来。 居高临下,势若奔雷。 契丹人无力阻挡,瞬间溃不成军。 这一溃再无可收拾,攻防战就此结束,双方迅速转入追歼战,追击的是唐军马步军,逃跑的是契丹有马的骑兵和没有马的骑兵。 祝九负责解决没马的骑兵,石雄率骑兵追击有马的骑兵。 石雄的军队是安东军中机动性最高的一支,但比起契丹的机动性,还有欠缺,追击战打的并不轻松,契丹人一盘散沙,四散奔逃,按照以往的经验,在一百人以下的小规模战斗中,安东军是败多胜少,基本上是打不过契丹人的。 猛虎是吃不下四散奔走的老鼠的,捉老鼠需要猫,石雄当机立断,化整为零,将部队以都为单位化整为零,撒出千万只小猫,让他们去抓老鼠 这其实是冒了很大风险的,奔逃中的契丹人战术依然高明,而且走投无路时,老鼠也变得十分凶残,小猫们能对付他们吗? 各方都在紧张地观察着,结果却让人振奋,以都为单位的小猫们出色地捕杀着四散奔逃的老鼠,一口一个,追的老鼠们全无藏身之地。 不过猫儿们捕鼠虽然有技巧,胃口到底太小,距离吞下整个契丹还有差距。 第562章 毁其精锐 回到平八堡的李茂严令常木仓、严秦部加入追击者的行列,两部与契丹人混战一场,非但没能拦住契丹人,还吃了一个大闷亏,心中早已忍耐不住,得令之后,分别督阵向草原深处穷追不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契丹人现在也回过神来,在这样奔逃下去,下场只能是全军覆没,必须有所改变,于是四散奔逃的老鼠们迅速集合,变成一头凶猛的怪兽,回过头来吞噬追捕他们的小猫。 怪兽连连得手,心情不错,得意之际,行动不免有些迟缓。 李茂此刻已经离开平八堡深入草原腹心,仗打到这个份上,双方军队都已经失控,势均力敌的两支军队陷入混战的窘境后,谁的人马多点,谁的士气旺点,谁取得最后胜利的机会就大点。 李茂的侍卫亲军吃了大亏,现在急着找回场子。 眼看契丹人想利用他们的高度机动取得战场主动权,结束混战,李茂决定走一步险招,他急令捆奴军向动嘎子山进发,目标是契丹人的大本营,那里不仅是契丹人的辎重大本营,更是契丹人的财富中心。 契丹人的家就安在马背上,随时可以迁移的,但因为他们急着要擒杀李茂于平八堡,而不得不将家暂时放下,以便集中优势兵力突袭。 现在突袭失败,他们又被唐军缠住,陷入昏天黑地的大混战,那么他们的家就失去了重要保护,却是将身体最柔软的腹部暴露在敌人面前。 捆奴军擅于骑马作战,也擅于步战,水战也在行,是一支全攻全守型的精锐部队,李茂一直想把他用在刀刃上,可巧机会就来了。 动嘎子山,有山有林有平地还是有河湖,如此复杂的地形一般人还真应付不来。 毛太公不负众望,寻找到契丹人的软肋后,狠猛地捅了一刀子,动嘎子山上一切能喘气的生物一律斩首,一切能烧毁的财物一律烧毁。 契丹人被彻底激怒了,散居在草原上的契丹人不顾命令,自动向动嘎子山一带集结,发誓要全歼捆奴军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契丹人心神已乱,李茂略施小计,就将契丹人哄到了动嘎子山和白河之间的狭窄地带,此处一面靠山一面临河,白河名声不大,水量却着实不小,水流湍急,人马皆不得过。 山河之间都不适应大兵团运动,尤其限制骑兵的奔驰,与契丹人相比,唐军的骑兵还略逊火候,正面冲突,胜负难料。 李茂用仅有的骑兵力量在外围打了几场漂亮的破袭战,彻底激怒了契丹人,红了眼睛的契丹人不顾一切地向动嘎子山进发。 毛太公做出佯动,拉出窜逃的架势,牵着契丹人的鼻子一步步地来到山河之间的狭窄地带,等到契丹人发现自己陷入绝境后,想退已经来不及,李茂的大军已经完成了对契丹人的包围。 现在,契丹怪兽的唯一出路就是与唐军打一场面对面的阵地战,胜了他们进入草原,休养生息,卷土重来,败了从此向唐人俯首称臣,草原狼变成供人驱使的猎犬。 李茂不打算再给他们机会,他亲自坐镇山口,从容指挥四万唐军将三万契丹人堵在山河之间的狭窄地带,在唯一的一处出口外深挖壕沟,修筑土墙,坚壁以待,契丹人组织的十数次冲锋皆被打退,除了丢下累累尸体,始终未能前进半步。 山河之间,水是不缺的,粮食和箭矢的消耗却十分惊人,伤者缺医少药,呼喊哀嚎声彻夜不息,每日清晨起来,营区都有一片死人。契丹人把尸体丢弃在河水中,以至白河下游数十里内都有尸体沉浮。 不过李茂一方也并不轻松,数万大军云集于此,后勤保障压力巨大,契丹人缺衣少粮,没有食物,唐军也缺医少药,食物匮乏,周遭数十里内的动物和野果都被猎杀采掘干净,现在每人每天的粮食供应只有三两,只能靠两餐稀粥果腹,勉强维持性命。 仗也打的极为艰难,垂死挣扎的契丹人,凶猛无比,永无休止地发动着冲击。守军的神经每天都绷的紧紧的,甚至一些老兵也扛不住巨大压力,军营里连续发生营啸,自相残杀,惨不忍睹。 相持一个月,大雪飘落,被困在山河间的契丹人战死、病死已有一半,唐军大营里疾病流行,非战斗减员每日剧增。李茂也感染了风疾,忽冷忽热,苦不堪言。 留后大后方的郑孝章、文书丞、诲洛可等人再三商量后,从防守瀛莫的南部战线抽调五千兵力,交给雄武军兵马使庄园指挥,出塞增援。 庄园押着一万大军一个月后赶到动嘎子山,此刻草原上已在飘舞第二场雪,双方筋疲力竭,已经无法作战,唐军每日只能供应一餐稀粥,契丹人则已经开始屠杀战马。 李茂抓住时机,以庄园部位主力,下达了总攻击命令,自己亲自担当前敌指挥,部署已毕,召集所有队以上将领做了战前动员,李茂指出酿成今日悲惨局面的罪魁祸首是契丹人,结束今日痛苦局面的唯一出路也在契丹人,三军将士要发扬铁血精神,奋勇出击,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打垮契丹人,则今后几十年,数百年,北部边境将再无战事,幽州将坚若磐石,太平美满的日子才会轮到你我的头上。 三军军将齐呼万岁,急的李茂额头冒汗,急中生智,忙大声道:“大唐帝国万岁,皇帝陛下万岁,无敌的长征健儿万岁 。” 三军副帅常木仓趁势将令旗一指,大吼道:“出战!” 仅存的三枚开花弹缀着耀眼的长尾射入山谷,两万唐军层次进发,排在最前列的正是远道而来的两千雄武军,庄园身披重甲,手持战斧,奋勇当先。 契丹人一开始就被打蒙了,印象中唐军的境遇跟他们一样凄惨,一餐一顿稀饭,站着走路腿肚子都转筋,撒泡尿肚里就空了,他们哪来的力气来打仗。 但眼前排山倒海般杀过来的的确是唐军,李茂对他们真是下了死手,已然倾巢出动了。 大军开拔后,李茂坐了下来,为帅着拟定方略,掌握大势,具体的可以交给将领去做,自己反倒不宜处处插手。 他吐了一口气,肚子里咕噜咕噜乱象,这些天脑袋忽冷忽热,胃口差到了极点,每日两碗稀饭都吃不下,现在怎么饿了? 打着吊臂的石空递来一方热巾,让他擦擦脸。 脸,李茂觉察到自己的额头和脸上全是汗水,这汗水是被吓出来的,刚才上千名军官齐呼万岁时,着实把他吓狠了,这可绝对是大逆不道啊! 自己向来笨嘴笨舌,此番演讲为何有这样的煽动力,十分值得怀疑,或者是这帮家伙压抑的太狠了,眼看胜利在望,一切痛苦就要解除,这才乱喊了起来。 庆幸的是自己急中生智,巧妙地化解了,否则一顶逆臣贼子的帽子足以把自己压死。 “发了汗,病好了,肚子饿了吧,我去准备点吃的。” 经石空这一提醒,李茂悚然一惊:自己病了一个多月,每日脑袋昏沉沉的,经常眩晕,不思饮食,此刻却是神清气爽,耳目通明,这一急倒把自己的病急好了。 李茂摆摆手:“前面吃紧,我在后方紧吃,传出去还不得造我的反?” 石空咳嗽了一声,叫来七八个身高马大的卫士挡在李茂身边,李茂眼珠子一轮,做贼似的从石空手中夺过饭团塞进嘴里,嚼也不嚼,囫囵吞下,一连吞了三个,摆摆手,让众人撤下 。肚里有食,精神渐旺,李茂站起身来,取过一柄狼牙棒,招呼左右道:“向前推进,争取午前结束战斗,晚上开庆功宴。”卫士要去传令,李茂喝止:“这不是命令,不许传,前面该怎么打还怎么打,不要干扰他们。” 李茂率卫队缓缓向前,走出约一里地,前方回报战事已经结束,斩首一万,俘虏两万,契丹人饥寒交迫,成片病倒,前部被歼后,大队不战而降。 李茂愣怔了一下,举目望天,再问契丹八部首领何在,答战死三人,其余五人归降,又问联盟夷里堇耶律还得和联盟首领遥辇金何在,答不知所踪。又问名将耶律也来为何在,也不知所踪。 几万人同时投降,光清点人数就得耗费相当精力,至于甄别身份那还得慢慢来。 动嘎子山一战就此结束,基本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李茂下令撤军,赶在大雪封原前回到幽州,紧绷在脑子的弦一旦解开,军中非战斗减员急剧上升,约有三千人未能享受浴血奋战得来的胜利成果。 待李茂回到幽州,参谋厅上报的伤损报告中,伤亡人数又增加了八百人,达到了一万两千四百二十四人。契丹人伤损数字大约在五万人左右,其中包括两万平民。 此战之后,契丹人已经无力组织有效抵抗,追击战在各个战场展开,河东军、振武军也主动出击,凭借优势兵力纵横劈砍,各有斩获,至这年十一月底,塞外作战基本结束,统计战报:杀敌二十万,自损一万二,契丹八部首领皆被擒杀,残部败逃至北海之北。 这份战报注水极大,不过契丹人的惨败却是不容抹杀的事实,多少年来契丹人称雄草原、戈壁,奴役其他族群部落,结怨甚深,这次他们被唐军打翻在地,看起来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于是落井下石,趁机报仇的纷纷挺身而出,亮出刀枪跟契丹残部算总账。 契丹人号称拥有控弦之士三十万,毁于唐军之手的实际不过五六万人,虽是精锐却非全部,却因大势已去,遭到其他部落的残酷报复,地盘被夺,族人被杀,威望尽失,草原王者的地位一夜崩塌,昔日的骄傲苍狼而今惶惶如丧家之犬,任人宰割。 被其压制的山奚、突厥等部趁势崛起,疯狂地抢占地盘,扩充实力。 第563章 听我的没错 燕山之北的游牧部落多奉中原为正统,但实际上并不恭顺,称臣的目的是捞取好处,没有好处就翻脸,即便是在称臣期间,该抢的还是要抢,谓之传统习俗。 中原朝廷的对策是设置羁縻州县,由部落首领担当刺史,用一个空头名分去笼络。这些羁縻州除了一个名分,实际上就是一个个独立的小王国,王朝的权威无法深入。 但此举对中原朝廷也并非绝无好处,因羁縻州之设,中原王朝可以更深入地了解这些草原部落,通过政治、经济手段施加影响,约束其暴戾,把伤害减少到最低。 契丹败亡后,李纯听从宰相李绛的建议,在燕山之北设置燕北、东胜、云西三个都督府以管辖其地。 由幽州节度使兼任燕北都督府大都督,河东节度使兼任云西都督府大都督,营平观察使兼任东胜都督府大都督,三使只是虚领其地,实际军政事务由朝廷派遣的长史统辖。 为了安抚三镇统帅,加李茂太尉,加诲洛可特进,赏赐丰厚,各军将领亦有封赏。 李茂无意跟朝廷争夺三地,但也不能白忙一场,他趁三大都督府草创之初的混乱,利用手中职权最大限度地攫取战争成果。 他按照契丹人对待战败者的习俗,将男子罚为奴隶,强壮者征调进军队,妇孺作为赏赐奖赏给有功将士,契丹贵族一律处死。 契丹人对此并无意见,千百年来他们一直就是这么干的,胜者为王,败者作奴。昔日高高在上的黄金家族此刻零落为奴,他们的心里虽然也酸溜溜的有些不甘,但大势至此,也无可奈何,只能俯首认命。 倒是朝中一些人看不惯李茂的作为,御史台的年轻御史们群情激奋,蜂拥而起,攻击李茂的残暴,攻击李茂的专断,御史们认为如此一来会引起契丹人的拼死反抗,为草原种下大乱的祸根,也给其他部族树立了一个极坏的榜样,授人以口舌,更加有损于大唐天子抚万民如一家,仁爱四方的贤德美名。 淮西战事到了最要紧的时刻,李纯极力避免节外生枝,对御史们的聒噪十分反感,有人看准了这一步,借力使力,轻轻一推,一群令人厌恶的御史就被贬斥出京。 这一来又搔到了京城清流士林们的痒处,众人大兴奋,纷纷跳起来,奔走呼号,为被贬的御史叫屈,将被贬的御史们奉为忠心赤胆,忧国忧民,不畏强权,却遭强权打压的风骨榜样,将强权者打压清流的邪恶行径称之为“燕山狱”,矛头直指燕帅李茂。 陈慕阳深知此事的凶险,一旦失控将对李茂十分不利,于是暗中收买士林首领牛僧孺,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却不想牛僧孺一手拿了陈慕阳的钱,转身却又将他卖了出去。 陈慕阳成了过街老鼠,被士林子弟围攻,连进奏院大门都不敢出。 李茂在幽州得此消息,却是哈哈一笑。 经此一役,横行草原多年,威胁辽东、幽州、河东、振武等镇边境的契丹势力彻底烟消云散,残部向北方迁徙,再不敢南下牧马。 凭这份功劳,清流子弟发出的几声鼓噪就动不了他。 他不惧清流子弟的鼓噪,却怕“功高震主”四个字,皇帝亲自主持的淮西战事迟迟不决,他以偏师用兵塞外却建此功勋,却置天子的颜面于何地,若被有心人利用,便是无地可逃。 为了自保,他也只能花点钱鼓动御史台的御史们往自己身上泼点脏水了,自己越难堪,上面才越是放心。 为臣子的,做大忠臣的,落个如此下场,也是无可奈何。 京里的事还没闹完,蔡州方面突然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好消息,李茂大力保举的唐邓节度使李愬雪夜袭破蔡州城,活捉了吴元济,淮西之乱平息,割地自雄五十年的强藩重回朝廷版图,元和中兴跨出了关键性的一步。 而他本人也有一桩喜事,徐如答应跟田萁离婚,天子顾惜老臣一世为国操劳,死后子女孤苦,特奏请太后,封南乐郡夫人,赐婚于成武王,列名玉牒。 册封使一到幽州,李茂即派人到营州召田萁回来。 …… 营州刺史府的后街上有一家药材店,数十年的老字号,年前换了主人后生意一落千丈,半死不活地吊着,站台掌柜姓贾,人称贾八。人是顶和气的一个人,整日笑眯眯的一张脸,生意却做的一般,老主顾没拢住,新主顾不认账,生意冷淡。 这日贾八接到幽州妻兄的一封来信,赶忙回到后宅,献给他的娘子,他娘子二十多岁,长身玉立,面容娟秀,眸中闪着强悍的光芒。 贾八毕恭毕敬地把信交给他娘子,转身就要走。 他娘子却叫住他,在一份货单上批了几个字,交给他说:“告诉他们,咱们虽不是正经的生意人,不指着这个挣钱,但既然打出了这个幌子,总得维持下去,这一年不到就亏了几千贯,让我怎么向上面交代?你去告诉他们,若他们用点心把生意经营好了,扣除成本,盈余部分我一分不拿,都归你们支配,也是一桩好福利。何去何从,你们想清楚了再来回我。你可以走了。” 贾八看了那几个字,请示道:“是否授权太重,猴崽子们撤了笼子弄不好要出乱子。” 女子道:“堂堂的一州管事,手下也有几十号人,岂可手中无权,事事都报我裁夺,到底是他做管事,还是我做?” 管事不敢再说,他的娘子向来说一不二,十分强势。 女子缓了口气,对他说:“我要回幽州几天,这里的事你代理。放手去做,出了事都由我兜着。” 贾八退出,他的娘子带了幽州来信进到里院,在一座清幽的小院前停下,咳嗽了一声,才开始敲门,三急三缓,又咳嗽了一声,里面有人开了门,是个健壮的妇人,天生的哑巴。 贾八娘子从袖子里取了一块蜜饯,拈在手上,哑巴蹲身曲脖张嘴来接,喂了一颗又喂一颗,一连喂了三颗,贾八娘子才哈哈一笑,走向小院正房,这房间天生阴暗,便是白天也须点着灯,更兼阴冷,刚入秋就上了火盆。 田萁面西而坐,伏案书写,神情专注。 贾八娘子不敢打搅,站着静静地等,一时田萁停下笔,将写好的一封信仔细读了一遍,装入厚实的保密信封,取了火漆在火上烤着,头也不抬,只淡淡地说:“来信催了?知道了,处理完手头的事情我就走,你也跟我一道回去。” “有了这个名分,你就没理由再躲着他了,山人呀山人,想不到你也会有今天。” 田萁用火漆封了封口,压了自己的印戳,淡淡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女人再强也是女人,早晚还是要嫁人的。倒是你,你怎么办,跟过去给我做陪房,还是嫁给秦墨。” 青墨道:“他呀,不是有妻子了吗?” 田萁道:“戚夫人和阿兰还要守孝,你可以占个先嘛。” 青墨跪在田萁面前,说:“我选给你做陪房,又怕你不愿意。” 田萁把信按下,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说道:“这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我嫁给他难道是为了男女之爱吗?你愿意就好。” 青墨朝信封看了眼,问了句话,拿起笔在信封上写下一个人的名字,出门交给哑巴,嘱咐她立即发出去,哑巴领命而出。 青墨关了门,回身却说:“其实给他做妾我倒不觉得委屈,只是想想我们姐妹一起落在他的手里,心里就难受,若哪天他疯劲上来,要我们两个一起伺候,那怎么受得了,我反正是接受不了。” 田萁道:“你未免想多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青墨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秦墨看起来也像个人,一到了女人面前就禽兽不如,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可想他是怎样的人。” 田萁笑道:“他们出身微贱,能有今天,受的苦难要的比常人多的多,人受的苦难多了总需要有个排解的地方,或滥杀无辜,或嗜赌成性,或者像秦墨这样。提着脑袋讨生活,有今天不知有明天,难免有些出格的地方。而今他们已功成名就,慢慢会变的。秦墨这个人,你信我,本性并不坏,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看他也浪的差不多了。” 青墨咬着嘴唇道:“除非他跟那两个女人一刀两断,否则我绝不答应。” 田萁道:“会的,你相信我,一定会的。” 第564章 有亲朋自远方来 李茂和田萁的婚礼操办的异常隆重,他二人都不是喜好浮华之人,但形势所逼,只能硬着头皮充当木偶,演一出大戏去给别人看。彩虹文学网,一路有你! 一套繁琐的婚礼程序走完,二人皆已筋疲力尽,各自回去休整一番,这才同进洞房。 照例又有一堆烦文缛礼,二人认真对待,一丝不苟。一切结束,房中灯下只余二人时,反倒冷了场,默了一阵,田萁道:“我们就这样坐下去吗?” 李茂慌忙起身为她除去盖头,红烛下,精心装扮后的南乐夫人雍容富贵,美艳如花。田萁以手抚着李茂的面颊,叮叮地望着他,说道:“你信不信缘分这种事?” 李茂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啃噬着,感慨地说:“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第一次在莫可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你,总想着有朝一日要娶你,娶你为妻,我这一辈子也就值了。”田萁道:“花言巧语,既然有此宏愿,为何迟迟无有动作。” 忽然神情黯淡,问道:“东海秦家血案……是你做下的吗?” 李茂摇摇头,用田萁的手背磨蹭自己的脸,目光痴情地望着她。 田萁不再多问,双手捧住李茂,喃喃说道:“为何造化弄人,明明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却非要经过这么多的曲折才能走到一起。” 李茂答道:“是造化弄人,也是好事多磨。” 田萁目光迷离起来,李茂弯腰去吻她,却被她头上的珠饰碰到了眼,二人同是一笑,彼此分开,向田萁头上繁复的装饰下手。一时除个干净,田萁长发及腰,美的如梦似幻。 李茂打趣道:“听说你这么多年一直都单着,是为了我吗?” 田萁道:“三十年守身如玉,为了你,你感动不感动。” 李茂道:“其实我们的感情不必用这些来证明。” 田萁道:“嘴上不说,心里怪罪,休想能瞒得过我。” 李茂道:“越难得到的才越懂得珍惜,我们历经艰难能走到一起,不容易,彼此都要珍惜,我会好好待你,不让你受丝毫委屈。” 田萁道:“委屈什么的就不说了,只要你心里有我,女人都要专**内室,我不在乎,你以后一个月来我这歇一晚我就心满意足了。” 李茂道:“就这么瞧不起我?” 田萁道:“真心话,我不纠缠你,我理想中的夫妻关系是举案齐眉,你敬我爱,不为世俗事烦恼,我不作小儿女姿态,整日缠着你,我给你自由,你在外面累了,烦了,能到我这里来坐坐,把烦心事说给我听,把疑难不决的事拿来跟我商量,我就知足了。” 田萁说完,听不到李茂回应,仰起脸,面颊红艳艳的,却问:“我是不是很傻,偌大年纪了还这么幼稚?” 李茂道:“这不是幼稚,是天真,人活一辈子能活出真性情来不容易。你说的我完全赞同。” 田萁道:“那我们就一言为定。” 李茂道:“一言为定。” 二人郑重其事地勾了手,田萁望了眼红烛,问李茂:“幽州的规矩要吹灯吗?” 李茂道:“规矩是人定的,你来决定。” 田萁不再说话,站起身来,当着李茂的面坦然褪去袍服,再一转身已如一只轻盈的蝴蝶坐进了李茂的怀里。 …… 婚后第三日,李茂才开堂理事,众人散去,判官秦墨独不走,歪着脑袋把李茂打量了一番,不怀好意地笑道:“眼袋很深,面色憔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李茂道:“有话快说,我还要回去养腰呢,果然是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李茂夸张地捶了锤腰。 秦墨撇撇嘴,又堆上笑脸问:“你跟他谈的怎样,她伸手向你要权了吗?” 李茂道:“没有,她什么都不想管,也不要我去打搅她。” 秦墨道:“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呢,高明,我看用不了一年半载,你就得乖乖请她出山。” 李茂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她能安安静静呆着最好,出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不胡来,我都能容忍。” 秦墨道:“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要不请她来右厢,我让贤。” 李茂道:“我说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秦墨道:“我说正经的,这阵子她主持营平事务,做的有声有色,堪称一员干将。李国泰去了内保处,右厢这边就加了新活,人手真的不足。” 李茂沉默了一阵,诚恳地对秦墨说:“你不计名利,肯为我着想,我很欣慰,但你想过没有,她一面专**于内,一面又手握重权,对她,对我,于公,于私,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我不想在公事中掺杂太多的私人感情,这就是我一直不让你实掌右厢的原因,兄弟哥,利益之争哪顾得什么亲情,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此类血淋漓的事实,我们见得还少吗?” 秦墨眼神黯淡下来,叹了一声,道:“你的担忧不是多余的,要不这样,让她在右厢兼个顾问,一面能了解右厢的整盘运作,一面又不实际管事,给你做个参谋助手。不做事总不会犯什么大错,就像我一样,可进可退。” 李茂认真思忖着,却还是下不了决心,秦墨急了,叫道:“她绝非池中之物,你今日不用,将来还是要用,倒不如主动些,一开始就定好规矩,也免得将来反目为仇。你这回就听我的,绝对不会有错。” 李茂无奈地叹了一声,道:“只让她知事,不要让她管事,除了顾问这个头衔,其他的头衔一律不要给她,除了青墨,什么助手都不要给她配。你以为我是寡情薄义,其实我是为了她好。我这些话你立即去传达,一个字都不许更改。” 李茂既然决心已下,秦墨也不好说什么。 这日正午,田萁亲自做了两个菜,烫了一壶酒,派人去请李茂,昨夜黄昏李茂派人请她去书房问了两件事,当时答应要来吃午饭的,人去了没多久回报说李茂有事不来了,又有人回报说他去了齐嫣院里。 青墨有些不忿,田萁却淡淡地说:“他不来,我们享用。” 青墨坐不住,把筷子一拍,说:“我去看看。”田萁拦不住她,只得任她去了,青墨去了一盏茶的功夫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咬着嘴唇,含着笑意,对自斟自饮的田萁说:“别喝闷酒了,怪不得他,是齐家大舅从太原来了,他招呼大舅哥呢。” 田萁停杯问道:“就是那个叫齐霸天的河东大豪?他来幽州做什么,在太原混不下去,来投妹子啦?” 青墨道:“瞧你,满满的醋意,果然人家是来投妹子,又有什么不对吗,混的好不如运气好,谁让人家妹子嫁的好呢。”又道:“好啦,好啦,为这个吃醋犯的上吗。我听说齐家大舅带了一个人到幽州来,你们家汉子很重视,这才拨冗相见,把你晾下啦。好了,好了,我又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田萁无奈地白了青墨一眼,自己何曾生过半点气,没来由的又生哪门子气呢。李茂肯用她做右厢顾问,她已经心满意足,他有事肯找自己商量,自己十分满意,他那么多姬妾他肯隔三差五的到自己屋里来,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田萁沤了青墨一眼,招呼她坐下喝酒。 右厢顾问是个很好的职位,无须去管具体的杂事,既能让人从繁杂的具体事务中抽身出来,又能时时掌握全盘动态,通过影响最高决策者对整个系统施加自己的影响。但凡这类系统莫不是庞大而封闭,自有自己的一套运行规则,自己初来乍到,毫无根基,虽然有营平的操作经验,到底资历还是太浅,公然出面去主持事务,难免会有人不服,反倒让自己陷入两难境地,李茂为她量身定制的“顾问”职位,让她可进可退,既超然事外,又不至于被系统所隔离抛弃。 田萁相信待一切水到渠成,李茂会对她有个交代。 青墨说的齐家大舅名叫齐浩,是齐嫣的二哥,旧日带着妹子去长安找李茂,后因在长安多行不轨,被李茂发配去太原经商,他借着张久武的势力突然发了横财,过上了奢侈挥霍的人上人生活,不过好景不长,因为太过嚣张,得罪了地方实力派,而张久武此时却因为李茂的牵连被召回长安,无法施以援手,齐浩由云颠一步跌落凡尘,在太原街头做起了乞丐,着实狼狈了一阵子。 此后李茂崛起辽东,张久武也重返太原,齐浩借着二人的势力重整旗鼓,慢慢地又站直了腰杆,经历了大喜大悲,齐浩的心智成熟了起来,对李茂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两年前,在李茂的批准下,齐浩秘密加入亲军右厢,成为右厢在河东地方的最高首领。 上次李茂选择走河东入京,也是看准了走河东要比走河北安全,结果没有出乎他的预料,衣巧和王桂在太原设局刺杀李茂,差点得手。 李茂能从河东安然脱身,齐浩和张久武都是出了大力的,危机时刻,张久武现身示警,齐浩虽一直没有露面,却在背后默默付出了许多。 齐浩此来是护送一个人来幽州,前河东节度使朱邪执宜。 河东兵乱,朱邪执宜失位,若非齐浩暗中相救,他的决计难以活着离开河东的,太原乱平后,朱邪执宜的死对头上位,他的家眷、部曲被扣押在太原城内,朱邪执宜欲进京请罪,以保全家人和部曲,是齐浩劝他来幽州投奔李茂。 朱邪执宜以勇猛闻名,却不懂官场做官的技巧,他做节度使时间尚短,深厚的人脉关系尚未建立,提携他的范希朝死后,他在京中便毫无根基,满朝高官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张弘靖此刻也坐了冷板凳,他本想借李茂过境跟李茂搭上关系,却无意间又被衣巧搅了局。 这种情况下进京请罪,去的容易想再离开可就难了。齐浩给他分析了两种结果:一是被贬,留在京城做个闲官,领份俸禄养家糊口,了此残生,或贬去南方做个小吏,一辈子在州县一级打转。 第二种可能是被言官弹劾,获罪下狱,或被杀头,以安抚河东的新主人,或被流放三千里去岭南瘴疠之地,终生不得回中原。 齐浩劝他去幽州,幽州地处边地,与草原交汇,战事频繁,正是用人之际,地方主政者想保他,有话可说,朝廷方面也会网开一面。 朱邪执宜担心李茂会怪罪他,昔日李茂不告而别,他拿不定李茂对他是和态度,齐浩向他担保说幽州李太尉宽宏大度,极能容人,此去投奔他,位不失一军统帅,一州刺史,将来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为了让朱邪执宜打消疑虑,齐浩自告奋勇要陪他一起去幽州走一遭。 朱邪赤心信了齐浩,带着幼子朱邪赤心和家兵两百人投奔幽州来了,李茂闻讯大喜,亲自赶往涿州迎接,当即奏请长安用其为檀州刺史、果敢军兵马使。 朝廷此刻还沉浸在平定淮西之乱的喜悦中,对河东的变乱采取了宽容的态度,允准李茂所请,任命朱邪执宜为檀州刺史兼果敢军兵马使。 李茂又出面向河东方面讨还了朱邪执宜的家眷和部曲。 齐浩立此功勋,李茂在齐嫣处设宴招待也是合情合理的,齐浩见到妹子在成武王府如此得**,深感欣慰。又见幽州地方蓬勃兴旺,李茂宽容大度,麾下人才济济,兵强马壮,隐隐已有王者气象,自觉追随李茂前途无量,遂也绝了彷徨,对李茂死心塌地。 齐浩在幽州一连住了半个月才回太原去,和他一起回太原的还有右厢的三十名骨干,他们将在河东搭建起一张监天之眼,为李茂进取河东打下根基。 朱邪执宜赴任檀州后仅一个月,李茂又亲自前往巡视,朱邪执宜打出果敢军的旗号,收揽旧部,得四千沙陀勇士,编练成果敢军。果敢军军制参考安东军,设旅、营、都、队,在军中设护军院,派遣监军使,由节度使府统一掌管粮料院,确保这支军队不会背叛自己。 第565章 出事了 李茂在檀州一连呆了十天,这才回到幽州,刚进城就听说来个两个熟人,都是淄青时的故人,于是请中堂相见,陪客的是节度府巡官秦凤棉,来人一个是武城县的冯布,另一个是铜虎头的秦造眠。彩虹文学网,一路有你! 冯布自不必说,李茂旧日在成武县衙的同僚,熟的不能再熟,秦造眠是李茂做上都进奏院主时的下属,是当时铜虎头牵制李茂的一枚有力棋子。 秦造眠此来是赵菁莱的意思,铜虎头已经决定攀附李茂这棵大树,自须派一个得力的人到幽州来接受李茂的指令,秦造眠和秦凤棉在铜虎头内资历相当,都是说话有一定分量的人,又是李茂的旧部,派他常驻幽州,作为幽州和郓州之间的联络使,十分合适。 秦凤棉把他和冯布安排在一起觐见李茂,是为了掩人耳目,混淆二人的身份,让潜伏在幽州军府内外的人分不清二人的轻重,让他们觉得来的这两个人不过是县级小吏,在淄青混不下去来投故人,不必大惊小怪。 李茂设宴招待了二人,热情、随意,略微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意思。 秦造眠自能接受,冯布略有些失望,右厢奉命去成武县请他时,他很是犹豫了一番的,自己在成武县虽然只是一名老吏,却是人脉丰厚,颇有根基,离开成武县就断了根脉,官虽做大了,却成为别人夹袋中人物,随时随地要听人招呼,这与他的耿直性格不合,况且李茂旧日跟他资历相当,今日的境遇却是云泥之别,让他面对李茂时颇有些挫败感。 他是刑吏出身,自度来幽州后并无大的用武之地,便有些不想来,奈何派去请他的人也是旧日相识,又动员了苏家老爷子的面子,冯布决心过来走一遭,成与不成看看再说。 李茂很能体会冯布此刻的心情,因此只隔了一天便单独设家宴请了他,宴后对坐书房,才把请他来幽州的真实目的说开,李茂是请冯布来做保安局的三把手,专司刑事案件的侦缉和审讯。 冯布不解保安局是什么机构,一事有些拿不准,待听了李茂的解释后,大惊而起,连称力有不逮,不敢到任。 李茂笑道:“多年的老朋友,我对你的为人和本事是绝对信得过的,这个职位你绝对能胜任,而且能做的很出色。”又道:“刑狱之事牵涉面广,关系刑律之尊严,民心之向背,须得慎之又慎,保安局侦缉处之设就是为了把全境内的大案要案集中于上,集中精兵强将,以客观公正的态度求解,让每一个案子都能得到公正理性的解决。你这个主事并不好做,除了要是行家里手,懂得怎么去破案,更要为人正派,嫉恶如仇,胸中常有一腔正气。还要背景深厚,扛的住各方的压力,我不瞒你说在你之前侦缉处的主事已经换了三任,论破案他们都是行家里手,万里挑一的高人,都败在扛不住压力。” 冯布听到这完全明白了,李茂选他来做这个位子,正是看中了他在幽州背景干净,无牵无挂,不会陷入人情的牢笼无法挣脱。 至于刑侦审讯的手段,幽州人才济济,有的是可用之人。 他掂量了一下这里的分量,再次起身道:“难得太尉如此信任,冯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李茂大喜,道:“刑侦之事我不懂,我完全信任你,也请你完全信任我,若有外部因素干扰,你无法解决的统统告诉我,把压力转移给我,我给你撑着。” 二人大笑,尽醉而散。即任命冯布为保安局协理兼刑侦处主事,主管三镇境内所有的大案要案。 秦造眠也有妥善安置。 李茂做完这样一件大事,心情舒畅,先去了齐嫣的宁园看望幼子,又去沧浪居给苏樱母子送了一些水果,这才抽身来到田萁的桂园,对青墨说:“你准备两个菜,我和真景山人和两杯。” 青墨道:“好好好,不耽误你们俩的好事,只是记得关门,别又让人误以为桂园遭了贼,都跑来捉。” 李茂面颊一红,那是半个月前,李茂去檀州前来向田萁告别,本意说两句话就走,却因田萁的一个小动作,勾动了天雷地火,于是一场恶战,偏偏门又没关,让左右以为桂园进了贼,几个园子里的娘子军紧急动员,手持棍棒来捉贼,闹的李茂逾墙而逃,田萁面红耳赤,后悔了许久。 田萁咳嗽了一声,青墨识趣,赶忙逃了出去,临走时把院门从外面反锁了。 李茂道:“这个青墨我看早早嫁出去省事,真是女大不中留,留着留着留出仇来,听说你一直在撮合她跟秦墨,有何进展。” 田萁道:“她嫌秦墨跟戚家娘子、何家娘子纠缠不清,不肯委曲求全。” 李茂道:“那厮精虫上脑,混掉了,现在我的话他也听不进去。” 田萁道:“不说这些了,你来的正好,我正有一件事要禀报,又怕你说我干政,也不敢去你的书房。” 李茂接过她递来的一份简报,看了眼,沉下脸,道:“王承元看来是熬不过上元节了,王昱年纪还小,即便能接位也坐不稳,现在恒州呼声最高的有两个人:王承通和王承迪。论资历、论本事王承通的可能性最大,行军司马习侵会和观察副使郗庆文都在背后支持他,王承元看样子也中意他,上次我路过恒州,就是他陪着王昱代王承元招待我的。不过王家的两位夫人却都看好王承迪,说他本性宽厚,能容人。都押衙王士裹则另有打算,他打的旗号是扶持王昱,实际是为自己打算,他的几个儿子正值壮年,都是手握兵权的大将,一旦王昱上位,必成他的傀儡,届时恒州的江山便捏在了他的手里。” 田萁道:“王士裹是王士真的堂弟,在军中甚有威望,人脉也极丰厚,的确不可小觑。不过你还忽略了一个人。” 李茂眉头一拧:“你是说王庭凑?他被王承元赶出了恒州,还有回去的可能吗?” 田萁道:“他是王士裹一手擢拔的大将,王承元几次想除掉他,都因王士裹护着没能得手。王士裹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又死要面子,说不得他会借王庭凑之手除掉王承通、习侵会、郗庆文等人,然后坐收渔翁之利,一但他引王庭凑进城,我看恒州的这场龙争虎斗最后的大赢家只会是王庭凑。” 李茂问道:“他会杀王士裹自立?” 田萁道:“若有机会他一定会,此人本性凶残,野心极大。” 李茂眉头一拧:“这么看,右厢的情报出现了重大偏差,他们完全忽略了此人。” 田萁道:“你们的情报再精准又怎比得过南山社,魏博和成德几十年的恩怨情仇,互相的底细早摸的一清二楚,我不过是捡个现成便宜罢了。” 李茂点点头,起身说道:“饭,我晚上再来吃,一些事我得找我的好兄弟紧急布置一下。”因为院门被锁,李茂只能翻墙,刚从墙头跳下去,就见一伙人红红火火地冲了过来,李茂眉头一皱:自己这叫什么事,没事在自家后宅爬墙玩,这回好了,又让人当贼捉了。 李茂正要解释两句,却见秦墨的长随奚襄铃疯一般冲出人群,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拉着哭腔道:“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李茂一把揪住他,喝道:“出了什么事,说。” 奚襄铃一指西北方向:“秦总管出事了。” 第566章 我不任性了 秦墨是在自己的家里出的事,这****在右厢和曾真说了两个荤段子,被曾真瞪着眼赶了出去,一时觉得心累,便回到了他位于郡王府西北角的家宅。 平日对自己敬而远之的戚氏和何兰这日不知为何十分殷勤,一个端汤一个送水,一个捏肩一个捶腿,侍候的秦墨云里雾里、舒舒服服,一时动了邪念,左拥右抱拥着这对姑嫂进了卧房,何兰取出两截麻绳要将他的双手捆住,戚氏取两条丝绦要捆他的双脚,这等游戏早先也是常玩的,秦墨也不介意,只是对姑嫂二人的主动略感怀疑。 四肢被捆死后,戚氏和何兰骤然露出凶狠面目,何兰提了一根捶衣棒,戚氏取出一把剪刀,一个要砸破他脑袋,一个要剪了他的命根子,一番计较后,决定先剪掉他的命根子再砸破他的脑袋,好好出口恶气。 秦墨哭爹叫娘,问二人因何如此。 戚氏把剪刀对准秦墨的命根子,口中狂叫:“还我丈夫的命来。” 她到底是个女流之辈,杀人放火的勾当,到底干的不利索,加之又有何兰一旁掣肘,第一剪竟走了空,只在秦墨的大腿根上戳了个小窟窿,鲜血****,喷了戚氏一脸。 戚氏被吓得手脚麻软,剪刀掉到了地上,何兰此刻亦不知出于何等心思,突然解开了秦墨的左手,正要去解右手时,被回过神来的戚氏猛地推了一把,跌倒在地,额头磕着柱础,昏死过去,戚氏捡起剪刀,声声呼唤要秦墨偿命。 秦墨用一只手护住要害,拼命呼喊救命,他这宅子距离成武王府不远,墙外常有巡逻的卫士,家中卫士也不少,事发时奚襄铃、韩江春两个长随就在院外坐着闲聊,因为秦墨常带各色女人回来做些荒唐事,每每兴致高昂处,胡喊乱叫,众人早已习以为常,今番姑嫂二人同侍一夫,叫的凄惨些看来也很正常。 秦墨一只手只能护住胸腹要害,下半身却无力遮挡,被戚氏用剪刀插的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一支巡逻的卫士听闻秦墨宅内叫声凄惨,闯进来相助,韩江春、奚襄铃两个还要啰嗦,亏得队头郑武有些主见,坚持要见秦墨,众人这才赶往后宅。 破门而入时,秦墨已经成了一个血人,此刻何兰昏迷未醒,戚氏披头散发,手握剪刀,伏在他的身上,还在狠扎乱插。 韩江春飞扑上前将她拿下,一面叫郎中,一面派人去向李茂报讯,众人只知道李茂进了后宅,具体去了哪院却搞不清,于是一通乱找。 一群人打桂园门前来回过了几趟,因大门锁着,谁也没想到李茂会在这里。田萁是有诰封的夫人,居所宽大,庭院草木茂盛,隔音效果甚佳。 二人又专心谈事,倒是谁也没意外面的动静。 李茂吩咐让常河卿亲自带人去给秦墨疗伤,其实不必他发话,常河卿早已经去了,秦墨和常河卿关系不错,出了这样的事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李茂察看了现场,问了事发大概,当即升了郑武的官,对匆匆赶来的夏忍、李国泰说:“家庭内讧,不是什么大案子,交给保安局按民事案件侦破,你们就不要插手了。” 李国泰望了眼冯布,禀道:“此案另有隐情,容属下单独汇报。” 李国泰单独向李茂汇报说他们在幽州城内挖出一串人,这伙人来历不明,嘴咬的很紧,重刑加身却什么都不肯吐,倒是被他囚禁的一个人却松了口,那人自称叫冯渠生,原来在节度使府当书吏。 据冯渠生说一个月前他在洛阳家中被人绑架,被人施了酷刑,那些人逼他供述了当年在幽州协助右厢诱杀何泓的经过始末,然后将他押来幽州,关在一处密室约半个月,昨天密室里来了一位贵妇人,绑架者逼他向那贵妇复述了当年协助右厢陷害何泓的经过。 李国泰道:“我们查访得知,这个冯渠生当年因为笔误被解职,拿了一笔回乡费回洛阳老家,但据他自己说他是受右厢的指派去洛阳做暗桩的,因为事涉右厢,我不敢做主,本想今日过来求问于秦总管,不想就出了这等事,属下以为此事不是意外,是有人处心积虑设下的阴谋。” 李茂道:“把那个冯渠生带过来。” 冯渠生带到,李茂道:“眼下有两条路,一是你说实话,我送你一笔钱,你去南方,隐姓埋名,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一条是你什么都不说,我保证你牢底坐穿。” 冯渠生道:“属下当年受了封口禁令,故而不敢乱说,太尉但解除这道封令,要我说什么我便说什么。” 李茂道:“你的封口令还管用吗,酷刑之下你什么都说了。” 冯渠生道:“酷刑难熬,我说了一些,不过要紧的地方只字未吐。” 李茂点头:“禁令已经解除,你说吧。” 冯渠生没有隐瞒,他把当初韩江春交代他如何引诱何泓进军府暗堂,如何设计陷害的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李茂叫韩江春来对质,韩江春供认不讳,李茂让冯渠生下去,让他更名改姓,给他一笔钱,一道新的封口令,令他去江南隐居。 却对李国泰道:“查清楚是什么人做的,报我知道。” 李国泰心里已经有数,却因此事涉及秦墨,不敢乱言,回去重证证据。 常河卿来报秦墨伤势已经稳定,身上创伤虽多,但致命伤没有,戚氏到底是女流之辈,见到血她自己先糊涂了,手足麻软无力,又因秦墨腾出一只手护住了心肺要害,故而没有伤及根本。 李茂道:“就没有伤到他的宝贝疙瘩?” 常河卿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说道:“也是一个奇迹,那么多剪子,一下都没戳中,戚夫人这剪法实在烂的很。” 李茂道:“她姑嫂俩有事吗?” 常河卿道:“何夫人磕破了头,没有大碍,戚夫人急火攻心,神智有些混乱,不过没什么大碍。” 李茂吩咐石空:“把她俩接进军营,保护她二人的周全。” 石空领命,把戚氏和何兰接到亲军兵营,妥善安置起来。 秦墨死里逃生,伤势不重,命根子也无恙,精神却萎靡不振,呆呆地望着屋顶一声不吭,终日一言不发,形容呆傻。李茂隔着珠帘看了一眼,无声退出。 隔了两天,秦墨派韩江春来请李茂,说要见一面,李茂说:“让他静养两天,我再去看他。” 又过了两日,韩江春和奚襄铃一起来请李茂,跪在门外不肯走。 李茂让二人进来,问道:“杀人夺妻,这种事你们做的是对,是错。” 韩江春道:“缺德之极,与**无异。” 李茂道:“今日有此一报,你们服气吗?” 奚襄铃道:“心服口服没有话说。” 李茂道:“在幽州你们是臭了名声了,还怎么待下去,但我也不忍就此赶尽杀绝,你们说我应该怎么办?” 二人面面相觑,流泪道:“千错万错都是我们一时糊涂,我们愿意给何泓偿命,只求太尉不要因此绝了兄弟情分,数十年的兄弟情分绝之不义啊。” 二人以头叩地,额头见血,李茂令石空将人带出去。 秦墨闻听李茂不肯来见他,日夜流涕,嚎哭不止。 田萁闻言,带着青墨来看望他,秦墨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流泪恳求道:“我自知这件事做的极损阴德,我不敢奢求他能原谅我,但求见他一面,说一说一下悔过之心,我这要求过分吗?” 青墨道:“过分,很过分,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阴狠歹毒不要脸的人。” 秦墨道:“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怎么就干出这样的丧人伦的丑事。我无耻,我下流,我卑劣不能见人,我**不如不是人!” 田萁见他的痛悔不是装出来的,便道:“案子还在查,还没有结论,他不来是为了避避嫌疑,若他来了,这案子就查不下去了,你既然决心痛改前非,就不要阻止这案子继续查下去,你安心养伤,等将来一切都弄清楚了,他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田萁让青墨留下照顾秦墨,青墨冷着脸道:“除非你用铁链子把我拴着,否则我宁死也不跟这个人在一块。” 秦墨闻言,面红耳赤,只是默默流泪。 从病房出来,田萁问青墨:“我看他这回是真的知道错了,你应该给他一次机会。” 青墨道:“很奇怪,你不觉得荒谬吗,天下的好男人都死绝了吗,为何偏偏要我跟他?我上辈子欠他什么了吗,真是笑话,你听好了,我再说一遍,我宁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给这个坏到每个毛孔都流脓的家伙为妻。” 青墨说的义正辞严,气的手脚发冷。田萁笑了笑,不敢再劝。 待青墨的情绪平复下来,田萁方又道:“何泓这个人你或者不了解,我却是略知一二,这是个有奶便是娘,两面三刀的家伙,无情无义。这样的人其实死不足惜。” 青墨道:“杀人,我不说什么。有些人靠自食其力,有些人靠吃别人的力气,到了他们这种地位,都是靠吃人活着。他们初来乍到,杀几个人站稳脚跟,这我可以理解,我不能容忍的是他为了贪恋别人的美色,去害人家的丈夫,这算什么,简直**不如。” 田萁笑道:“若这就**不如了,那这世间配叫英雄的男人十之七八都是**不如了,你看看功成名就的这些人,那个不是血债累累,谁的手干净的了。为两个女人而杀人,是下作了点,那还有为了一匹马去灭一国的呢,动员数万军马,远征万里之遥,屠城灭族,杀人盈野,为的又是什么,不过是满足一己之私罢了。说到底都是私心欲念在作祟,他有欲念,又有能力,又无所顾忌,所以就做了,就这么简单。” 青墨道:“歪理邪说!我说不过你,但我已把此人看的扁扁的,以后你休要把我跟他扯在一起。我恶心。” 田萁道:“这怕还真不行,他在幽州算是坏了名头,再难呆下去,我们的大王要打发他去长安,执掌进奏院。长安是什么地方,天下的重心,我这个顾问可不想做个睁眼瞎,我决定了,派你过去,协助他,你意下如何。” 青墨紧攥双拳,紧咬牙关,怨恨地瞪着田萁,一言未发,忽然泪崩起来。 这一哭,田萁心里也酸酸的,李茂已经决心派秦墨去长安接替陈慕阳执掌进奏院,长安是天下的消息眼,天下风云会聚之所。一旦她在长安拥有了一席之地,她就有了进取右厢最高权力的资本。她跟陈慕阳没有任何瓜葛,无处着手,秦墨却不同,她有的是机会,她实在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若我们不能在右厢拥有一席之地,沂国公的仇何日才能报?将来在幽州又哪来的立足之地?靠你我的美色吗?还是靠他对你我的怜悯?这些都是靠不住的。” 青墨收住哭泣,自己擦干眼,对田萁说:“我去长安,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你让我嫁给他我也愿意,大仇未报,立足未稳,我不任性了。” 青墨的泪水又决堤而出,田萁的心也酸溜溜,她抱住青墨,眼泪滚滚而出:“你要怨恨我就怨恨我吧,我知道你委屈,这次是我欠你的,我欠你的。” 第567章 骂你别生气 李国泰经过缜密侦查,确定将冯渠生从洛阳带到幽州,并说服戚氏、何兰刺杀秦墨的正是长安龙骧营。龙骧营驻幽州分台都领林清发和幽州管事盛德旺都牵涉其中。 李茂道:“证据靠的住吗?” 李国泰深知此事事关重大,稍稍犹豫了一下,一咬牙说:“铁证如山。” 李茂道:“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李国泰道:“以牙还牙,做掉林清发和盛德旺。” 李茂道:“做掉盛德旺,把林清发驱逐出境。你们假借保安局之名,不要留下痕迹。” 三日后,华州客商盛德旺横尸幽州街头,幽州地方捕快和保安局旋即介入侦办,结论是盛德旺出入烟花场所,因嫖资纠纷被人打成重伤,引发旧病发作,由此横死街头。 此事一了结,有关节度判官秦墨威逼何泓霜妻一案也水落石出,幽州节度判官秦墨因倾慕何泓霜妻戚氏美色,当面求婚,求婚不成,遂起殴斗,致使何泓妹何兰轻伤,秦墨轻伤。幽州节度使,当朝一品太尉李茂判:秦墨行为有失检点,宜当众向戚氏、何兰道歉,赔偿汤药费十贯,物品损失费十贯,解其节度判官之聘,即日送还回原籍河中府。 此案了结时,秦墨已经能拄着拐杖下地行走,他不要旁人扶持,一瘸一拐来见李茂,被卫士挡在中堂外后不叫不走,一连站了两个时辰。 李茂让他劝他回去,秦墨二话不说抡拐杖就打,他重心不稳,没打着人倒差点把自己晃倒,李茂无奈只得让人将他带进来。 秦墨怒气冲天而来,一进门便用手杖砸了屋中一个花瓶,指着李茂的鼻子破口大骂:“不要欺人太甚,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把人往死路上逼!你李太尉匡扶正义,为弱女子做主,你有脸面了,我的脸面在哪?” 李茂道:“你的脸面是你自己丢的,与我何干?做下这等事,不知悔改,还在大言不惭地说脸面,你有什么脸面。” 秦墨道:“我没有脸面,你有脸面!昔日在海州东海县,是谁设计让雀易杀了秦家老小数十口,当年在长安又是谁让王璞的马车跌落壕沟不治身亡?你为了女人可以杀人,我就不能,你凭什么?” 李茂摔杯喝道:“你吼什么吼,你有胆量做就别让人家翻出老底来,搞的声名狼藉,是谁把你搞的声名狼藉,是你自己!你还怒气哼哼的跟我发狠,我堂堂当朝一品太尉的脸让你伤成了什么样子,屁股都不如。” 秦墨怪笑连连:“好,你怨我伤了你的脸面,我的心让人伤的千疮百孔就是活该?这就是跟你做兄弟的结果,我今日才算是看透了你,你无情无义,你的心是冷的,你连块石头都不如。” 李茂寒下脸不搭理他,待秦墨的气稍消,方道:“幽州你是呆不下去了,去长安接替陈慕阳吧,青墨跟你一起去。” 秦墨道:“我无能,没本事,做事拖泥带水,坏了你李太尉的颜面,我哪还敢做事,我还是辞官回乡抱孩子去吧,狗。娘。养的,什么狗屁世道。” 秦墨掬了一把泪,拄着拐杖往外走,石空现身跳出来,哈着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又看,笑道:“哟,哭了,难得,难得,没想到你还会哭。皮薄臊的?不对呀,你这脸皮还会臊的哭?” 秦墨道:“滚开,老子心烦。” 石空扶着秦墨下了台阶,扯住他问道:“吵架啦,别不承认,我都听到了,老底都翻出来了,要一刀两断了?我看不至于吧,夫妻之间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兄弟之间是当面抡拳头气消了就了账。除非是虚情假意,要借故一拍两散,否则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想分也分不开的。” 秦墨道:“你说完了没有,老子心烦,你没听见吗?你也别幸灾乐祸,早晚有一天轮到你,到时候你也没脸。” 石空道:“我怕什么呀,我又不像你那么缺德。兄弟,听哥一句劝,这件事的确是你干的太缺德了,彻头彻尾的错。你这回算是坏了名头,臭了招牌了,这世上的事有些是说得做不得,有些是做得说不得,你搞混了,还大张旗鼓,你怨谁,怨你自己。” 秦墨吐了口气道:“这事我认栽,发配我去长安,我也认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秦墨一狠劲推开石空,一瘸一拐继续前行,石空吆喝道:“有空常回家看看。” 秦墨憋了一肚子气,刚出角门,却又听得一声咳嗽,有人喝道:“站住。”斜眼看是青墨,秦墨没理她,低头继续走,青墨又咳嗽了一声,见秦墨不理她,气势汹汹追上前来,推了他一把。秦墨一个趔趄,若非手快扶住墙,定摔个大跟头。 “你也欺负我,我招谁惹谁了。” “你还好意思抱怨,我若是你,自己挖个坑自己跳下去,自己填土把自己埋了,没脸,你知道吗,做下这等缺德事,也只有你这种脸皮厚似城墙的人还能腆着脸活着。” 秦墨吐了口气,抬头问道:“你那么有种,为何也被发配去长安?” 青墨一心语塞,脸皮一红。 秦墨无心恋战,哼哼道:“咱们俩老大不说老二,都节省点口水吧。” 刚想走,又被青墨拦住,秦墨把拐杖夹在腋下,双手打躬说:“姐姐,妹妹,姑姑,我求您让条道行不,赏兄弟一条活路吧,兄弟已经身败名裂,猪狗不如了,您再羞辱,再可劲踩我也显不出您那高人一等来,饶了我吧,好吧,人情留一线日后好想见,咱们以后相处的日子多着呢。回见。” 秦墨低头刚要走,却又被青墨揪着衣领拽住了,秦墨怒气冲天,咆哮道:“你到底想怎样?!砍了脑袋不过碗口大的疤,总要给人留条活路吧!” 青墨不妨他发这么大的火,一时愣住,张口结舌,默默地缩了手。秦墨出了火,心里倒有些空虚,上下不着落,柱起拐杖正要走,忽听青墨咳嗽了一声,轻柔地说:“那个,别怪我没提醒你啊,那条路是去茅厕的,坤间,女人用的。” 秦墨离开幽州那日,已经能离开拐杖下地行走了,因为声名狼藉,到郊外送行的人并不多,秦墨垂头丧气,霜打的茄子一般提不起精神来。喝了几杯送别酒,正要告别,忽然幽州方向来了几骑。本来说不来送行的李茂忽然带着冯布、韩真知、胡斯锦等人赶了过来。 秦墨一看李茂,赶紧喝尽杯中酒,翻身上马就要走,被石空一把扯了下来。人虽没走成,却是瞪眼望天,就是不肯过去见礼。 石空勒住他脖子,低吼道:“别给脸不要脸。惹恼了老子,老子不管你的鸟事了。” 猛力一推,秦墨就到了李茂面前,趔趄不稳竟跪在了李茂面前,众人慌忙退去。 李茂盘膝坐了下来,低头望秦墨,秦墨冷着脸不理。 李茂哈哈一笑,叹道:“这么多年,我还从没见你这么有种过,好,你今日不必说话,听着就行。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我有些大题小做了,不过这事你也做的不大高明,你承不承认?名声这个东西,对泼皮无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们就靠不要脸活着,除此之外,这东西就很要紧,事业越大名声越重要,坏了名头,谁还敢跟你共事?你堂堂一个节度判官,弄出这么大的丑闻来,要置我于何地?事情出来了,总得有个人站出来承担吧,你说你不出来,谁出来?总不能让我这个当朝一品来给你背黑锅吧,我想背也背不上嘛。” 秦墨翻眼白了李茂一下,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 众人见二人谈话,都识趣地躲到一边去了。 李茂望了眼幽州的蓝天,这便又说道:“京中将有大变,大唐有场劫难,若能顺利度过,则中兴有望,四海清平,届时你我交出兵权,回长安做个安乐公,逍遥一世却也快活。若熬不过去,天下必大乱,山河倾覆,四海鼎沸,生灵涂炭,你我也只能奋起一搏,保境安民。” 秦墨咳嗽了一声,说道:“保境安民是假,进取天下是真,我看你是巴不得天下大乱。” 李茂瞪眼道:“我呸!你儿子才有这念头。天下大乱,英雄四起,谁能保证自己就能笑到最后?不错,这几年咱们是走的很顺,可运气总有用尽的时候。胜者为王,败者呢,你不过是受了场小挫折就寻死觅活,那么难听的话都说出口来。将来某日若你我输的一干二净,你还不得拔刀自刎?” 秦墨道:“拔刀自刎倒也未必,真到那一步我就当和尚去,悠游名山大川,也是快活。至于你说我出口伤人,你不把我逼急了,我会口不择言吗?说的过头话,你别往心里去。” 李茂道:“果然天下大乱,你还能去当和尚,若大乱之后又大治,却连和尚都当不成。沈太后躲了四十年,到头来还是难逃一劫啊。” 第568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秦墨道:“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希望天下大乱,还是希望天下不乱。依我看这天下不乱没有天理,唯有大乱才能达到大治,这么不死不活地吊着,早把人心耗尽了,而今的天下就像是埋了无数的火药桶,一个火星下去就能炸成一片。可笑朝中还有人想着什么元和中兴,还在不停地对内用兵,看着吧,大乱就在眼前。” 李茂道:“你的心未免过于灰暗,人心思定这是主流,百姓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忍耐力是惊人的,只要还有口饭吃,我看乱不起来。眼下淮西已平,下一个是淄青,淄青再平就轮到河北,成德不久将生大乱,这将是破题的机会。削平了藩镇,大唐中兴就有希望了。” 秦墨嘿然冷笑:“所谓的中兴原来就是削藩,把被藩镇窃夺的权柄收归长安,这就是所谓的中兴大业?那削藩之后呢,百姓该穷的还是穷,还是吃不饱饭,还是无立锥之地,还是一穷穷百代,一贵富千年,这怎么行?这算什么中兴?这是皇帝老子的中兴,与百姓何干?他是可以告慰列祖列宗了,天下却依然困顿。” 李茂道:“这也不然,削平藩镇后,至少可以削减兵马,裁汰冗官,而今天下五十余镇,每镇都有一个庞大的幕府班子,冗员众多,各镇养兵近百万,太多了,天宝年间国力何等强盛,也不过五十万人嘛。削藩之后,这些民力就可以省下来,百姓自然能得实惠。” 秦墨道:“果然天下太平,多养几个官又算什么?藩镇割据地方就真的一点好处都没有吗,我看未必。自家的基业自家才懂得珍惜,淄青为何富庶,还不是李家数十年经营的成就?河北为何强悍,还不是三镇为了保全家业,时时勤练兵马? “一个幽州镇就能打的契丹不敢越燕山南下牧马。辽东数年崛起,横扫新罗、渤海,契丹、室韦。京西倒是屯了那么多兵马却是年年吃败仗,西川地方富庶,本是天府之国却常被吐蕃、南诏欺凌。天下之大,皇帝一个人怎么照管的过来,那些个官员又有几个真心为天下,哪个不懂得趋利避害,哪个不是投机取巧的好手,见好处就上,见责任就躲,混一天算一天?华夏两千年,才有几本史书,才有几个忠臣? “我看现在这样就很好,各占一块地盘,相互竞争,谁也不敢乱来,谁乱来谁就没有好下场,等到天下一统,皇帝想要谁死,谁就不得不死,那才没有意思呢。我看天下大乱也好,咱们即便不能进取天下,也能保守幽州、营平、辽东三镇,养的兵强马壮,自己给自己做主,自己给自己争气。谁也不靠,自己做王。” 李茂笑道:“你这思想要不得,要不得,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果然天下大乱,我辈力有所逮还是要出一份力的。” 秦墨道:“一言为定,这天下不乱也就罢了,一旦乱子咱们就站出来争夺天下。” 李茂瞪了他一眼:“我看你是断头酒喝多了,胡言乱语,此去长安,戒酒戒色戒妄言,否则山高路远,我也救不了你。” 秦墨嘿道:“指望你救我?你不害我就谢天谢地了。” 李茂见他还是不够清醒,叫胡斯锦送来水囊,逼他灌了几口凉水,又在他脸上洒了一些,秦墨清醒了一些,望了望四周。 忽然问道:“为何要调陈慕阳回来,你打算如何安置他?” 李茂道:“我把长安交给你是充分信任你,我不能让他掣肘你,他回幽州后,我想把他派去内保处,你意下如何?” 秦墨道:“内保处,也好,既然大乱不可避免,自家的庭院是得看好了,我提议让你家田夫人也在那边兼个顾问。” 李茂道:“右厢是我的左眼,看远方和正面之敌,内保处是我的右眼,看近身和背后之敌,你觉得一个人两边都兼职合适吗?” 秦墨道:“怎么不合适,正面背后都有眼睛盯着,谁来盯着这些眼睛?” 李茂倒吸了一口凉气,倒是没想到秦墨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秦墨笑笑:“这话有些犯忌,但我无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向老朋友提的一点小建议,供你参考。” 李茂点头,道:“我会认真考虑。” 二人起身来,见田萁还在那安抚青墨,青墨眼圈红红的,自昨晚到现在不知流了几场泪。她二人自小在一起,一直形影不离,一下子要分离,自然有些难分难舍。 李茂道:“青墨是个好姑娘,你可别辜负了她。” 秦墨道:“谢谢你们的好意,只可惜人家现在把我看的扁扁的。徒之奈何。” 李茂道:“怎么哄女孩子是你的拿手好戏,我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送走秦墨一行,在回城的路上,李茂问田萁:“你说年深日久,青墨爱上了秦墨,而秦总管又死性不改跟别的女人纠缠不清,她会不会效法戚夫人一把剪刀咔嚓了他?” 田萁道:“爱到浓处,我猜她会咔嚓他,然后再要了他的命,最后她殉情。” 李茂愕然道:“这么说,我们岂非害了他们?” 田萁道:“这就要你时时提点你的那位好兄弟,别让他胡来。” 李茂默默点头,忽道:“秦墨提议你兼内保处顾问,两边都兼职你吃得消吗?” 田萁道:“你信得过我就好,我没问题。” 李茂笑道:“我这兄弟本质并不坏,劝劝你们家那位,遇事要冷静,三思而后行,千万别一时冲动做了傻事。” …… 和先前所料的分毫不差,王承元未能熬过上元节,便一命呜呼,年仅二十七岁,恒州各方势力在他死后发生了激烈碰撞,先是王承迪被人刺杀于去往节度使府的路上,继而王昱在王士裹的支持下,公然指责习侵会和郗庆文是害死他叔父的幕后元凶。 习侵会和郗庆文则指责王士裹恶人先告状,正是他买通了大风档的刺客刺杀了王承迪,二人在牙将卢桢、方闯的支持下,抢先下手占据了牙城,软禁了莫夫人和荣夫人,囚禁了王昱,扶立王承通为节度留后,王承通一上位便下令缉捕王士裹。 王士裹自不甘束手就擒,拉队伍围了牙城,要求遵照王承元临终遗训扶立王昱为节度留后。王承通大惊,急令外城驻军前来解救,王士裹下令封死内城城门,据险而守,城外忠于王承通的军队进不来城,便将内城围的水泄不通。 驻扎在恒州城外的王士裹亲信闻听城内发生了兵变,立即拔营向恒州城进发,遇城不得入,遂下寨挖壕,将恒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层一层互相指责对方为反逆,打的天翻地覆。 恒州风云突变,周围藩镇中反应最快的是瀛莫,观察使王庭凑倾巢而出,率两万精兵直指恒州城,与王士裹里应外合,占据了恒州内外城,将牙城围的水泄不通,逼令王承通投降。 王承通走投无路,跪求莫夫人、荣夫人赦免其罪,两位夫人遣使与王士裹谈判,以答应王昱出任节度留后为条件,换取王士裹、王庭凑赦王承通、习侵会、郗庆文等人不死。 王士裹答应,王承通、习侵会、郗庆文开门迎王士裹、王庭凑入牙城。当日召集恒州文武将吏,宣布王承元之子王昱为节度留后。 不意,当夜牙城内突然发生兵变,王士裹、王承通、习侵会、郗庆文皆没于乱军之中,王庭凑与王士裹之子王承苏联手出兵平定叛乱,扶王昱为节度留后,尊两夫人如故。 恒州兵乱这才告一段落。 王庭凑率军前脚离开瀛莫,一支盗匪便从幽州境内窜入瀛莫防区,王庭凑倾巢而出,守备力量薄弱,盗匪连占数个城池,烧杀淫掠,罪恶滔天。 为保护瀛莫百姓的生命财产,幽州节度使李茂下令妫州刺史严秦会同蓟州兵马使石雄联兵进入瀛莫,驱逐盗匪,恢复秩序。 二人得令后,率所部精锐浩浩荡荡杀入瀛莫镇,三日后,石雄占了瀛洲,严秦占了莫州。盗匪无处藏身化整为零,窜逃进成德境内。 李茂又传檄恒州,要求入境清剿,节度留后王昱回复不必贵镇发兵,恒州兵有能力保境安民云云。严秦和石雄的军马这才没有南下进入成德境内。 王庭凑以李茂为征得他同意便出兵瀛莫为由,上书朝廷申述,要求李茂立即撤兵回本镇,把两州完整地交还给他。李茂则辩称王庭凑无诏擅自出兵南下,致使防地空虚,盗匪横行,生民涂炭,为了解民于倒悬,故而派兵助剿云云。 这场笔墨官司一连打了两个月也不见分晓,这中间,王庭凑完成了对整个恒州的控制,他本是恒州大将,在军中故旧甚众,威望也高,而今王昱年幼,王承苏有勇无谋,生性好杀,不得人望,恒州向背对王庭凑十分有利。 这种情况下,王庭凑自然不想离开恒州,借口本镇被李茂侵占,跟幽州不紧不慢地打着笔墨官司,人却是老实不客气在恒州扎下了根。 长安的李纯敏锐地意识到这是解决成德的一次好机会。 第569章 我跟你拼了 对藩镇驻长安进奏院,秦墨并不陌生,旧日李茂曾做过淄青驻上都进奏院主,秦墨是他的得力助手,一切业务都不陌生。 和陈慕阳交接之后,秦墨便正式走马上任,此刻的情形跟十几年前又有不同,李茂是当朝太尉,成武郡王,幽州节度使,手握雄兵数万,镇守北国边境,辖地地阔千里,乃是有兵有权有地盘的一方实力诸侯,自跟十几年前毫无根基时的战战兢兢不同。 陈慕阳的新任命在秦墨到达长安之前就已宣布,内保处的三巨头之一,这意味着他从此跨入幽州权力的核心,对这份任命他是满意的,因此交接工作十分顺利。 秦墨不是池中物,很快就在新岗位上干的风生水起,他也是个心宽健忘的人,很快就从幽州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不禁让所有的人刮目相看。 这日有人自淄青来,带来了苏卿的一封书信和一些土特产,苏卿的生意而今做的很大,长安、洛阳都有利益需要照顾,秦墨这座码头当然要拜拜。 与书信和特产一起来的,还有秦墨的儿子豹头捎给他的一件秋衣,据说这衣裳是豹头用他攒下的月例钱买的,虽然不算名贵,却也是做儿子的一份心意,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 秦墨把这衣裳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不觉眼圈发红,他当众脱下官袍穿起来,稍稍有些不合体,这当然也算不得什么,拿去让裁缝改一改便是。 一旁的韩江春、奚襄铃两个忙碌起来,一个要去招呼裁缝,一个要把衣裳拿去改。秦墨道:“不必了,我亲自去,可别把我儿的宝贝衣裳改坏了。” 他自己抱着衣裳兴冲冲地往外走,出角门时一个不留神差点和迎面走来的青墨撞在一处。二人都是急脾气,都瞪起了眼,待看清彼此,二人火气更大。 “赶去投胎呐,差点撞到我!” “出口伤人,大清早的,起开,好狗不挡道。” “你再说一遍。” “我让我说我就说,没空,起开。” “急什么急,你看看这个东西。” “没空,我赶着去改衣裳。” 青墨白了他一眼,猛地一把从他怀里抢过那件秋衣,抖开一看,啧啧嘴:“我当什么宝贝疙瘩,原来是件破布衫,哪捡的,别改了,扔了,我回头送你件新的。” 秦墨把衣裳夺回来,得意洋洋地向青墨展示了一遍:“瞧见没,我儿子孝敬我的,有钱没处买去,懂吗你。呃,我说张家的,你也成亲这么多年了,几个孩子啦现在。” 青墨柳眉倒竖,眸中喷火。田萁下嫁徐如后,青墨为了掩人耳目也嫁给了魏州牙军一个姓张的卫士,被人称作张家娘子,自然也和田萁一样只挂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 眼看青墨发怒,秦墨心里直打鼓,这女子仗着有田萁在背后撑腰,在进奏院吆三喝四,天不怕地不怕,根本不把他这个院主放在眼里,人前还能给自己留分颜面,这个时候,秦墨心里一阵打鼓。 青墨强压下一口恶气,把一件公文恶狠狠地塞在秦墨怀里,怀抱双臂,挡着他的路。 “什么东西?等会看不行吗?” “不行,打开。” 秦墨自知理亏,青墨不计较,心里已经在念阿弥陀佛,哪敢再造次,嘀嘀咕咕着把公文打开来,只扫了一眼,脸色便变了。 “瞧这意思,朝廷要对恒州用兵?” “你还有心思去缝补你儿子孝敬你的秋衣吗?” 秦墨不理会她的挪揄,想了想,对青墨说:“你辛苦一趟,今天出去跑跑,务必坐实此事。我也出去打听打听,看看这到底是宫里的意思,还是朝臣们的意思。” 青墨不耐烦地说:“天子若无心思,朝廷们能闹的起来?” 秦墨笑道;“长安的水深的很,这个可保不准,光听几个士林清流嚷嚷,就断定朝廷要用兵成德镇,那要我们进奏院做什么,派几个腿脚勤快的年轻人在长安张张耳目便成了。你说呢。张家娘子。” 青墨恶狠狠地夺回公文,想一想,又劈手夺过秦墨怀里的秋衣,说:“你去宫里打探打探,我就不出去了,反正也不认得几个人。这衣裳我去帮你改。” 秦墨道:“你改?你,可别给我改坏了。” 青墨道:“改坏了我陪你,不就一件衣裳嘛,婆婆妈妈。” 青墨做事向来风风火火,说走就走了,秦墨却还在那嘀咕:“说的轻巧,改坏了你赔的起吗,这是我儿子孝敬老子我的。” 秦墨在外面跑了一天,至深夜方回,喝的醉醺醺的,虽然腰酸背疼,收获也极大。制造舆论要打成德镇的正是皇帝本人,淮西乱平,皇帝信心大涨,此刻正是踌躇满志。 成德的局势现在是一团乱麻,王承元死后留下的权力空白,表面上已被他的儿子王昱填充,但王昱的地位并不稳固。王士裹死后,王氏一脉的中坚人物换成了王承苏,此人有勇无谋,又刚愎自用,根本不是心狠手辣的王庭凑对手,恒州的权力结构此刻恰似两个筷子上顶着一个碗,随时随地都有垮塌的可能。 这种情况比当年王士真猝死,王承宗匆匆继位时可要艰难多了,一旦朝廷对恒州用兵,只怕是一鼓可下。 若恒州一朝被朝廷平定,那幽州…… 秦墨左思右想之后,唤来奚襄铃:“去,看看张家娘子睡了没有,没睡请她过来一趟。” 奚襄铃看看天色,笑道:“哥,这个时候让她过来,那是什么意思?” 秦墨笑骂道:“滚你的,又想歪了不是,我只是问问我的那件秋衣她改好了没有,改好了让她带过来我穿穿,我儿子孝敬我的。” 奚襄铃道:“明白,秋衣,我侄儿孝敬你的秋衣。懂了。” 青墨此刻正在灯下和那件秋衣作战,田萁自幼不爱女红,也懒得管教身边人去学什么针织女红,青墨和她一起长大,女红就十分一般,想把这件秋衣改大一号,正是难为了她。 自上午奋战到深夜,连只袖子都没改好,正是心烦意乱之际,忽然奚襄铃来请,心里老大不快,奚襄铃倒是有些眼力价,见她正为这件衣裳烦恼,便不提秋衣的事,只说秦墨有要事相商。青墨丢下衣裳,气咻咻跟着奚襄铃去了秦墨的书房。 秦墨照例迎候在廊下,朝奚襄铃挥挥手:“去,弄份宵夜过来,我陪副使喝两杯。” 打发奚襄铃去后,秦墨让进青墨,虚掩了房门,又将一碗茶恭恭敬敬地递在青墨的手上,这才说道:“你判断的不错,打成德这舆论的确是宫里授意制造出来的。淮西乱平,咱们的圣德天子眼看中兴大业有望,那是踌躇满志,平生吞吐天下之心。可巧恒州自己又不争气,白白的撅起屁股让人……踢。” 秦墨差点口误,喝了口茶压压惊,方又道:“自己把破绽露出来,这就怨不得人家啦。我看他们这回是难逃一劫,你在魏州这么多年,恒州方面可有要紧的亲戚朋友,若有,需要知会的,赶紧知会一声,免得生灵涂炭,白送了性命。” 青墨道:“亲朋倒是没有,熟人还有几个,要不要跟他们打声招呼?” 秦墨道:“这个,你看着办,不必问我。” 青墨把茶碗往桌上一顿,眼睛一瞪:“你的小心思我还不清楚,你不想朝廷用兵恒州,想让我通风报信,让他们有所准备,让朝廷打消念头,你直说便是,何必转弯抹角呢。你们铜虎头出来的人做事都这么鬼鬼祟祟吗?” 秦墨惊道:“我哪有这意思?” 青墨已经起身:“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走到门口又停住脚,霍然回身说道:“你的衣裳我改不了,我又不是你家老妈子,凭什么帮你做着事,我闲得慌吗我,哼。” 青墨扬长而去,秦墨张口结舌却是一句话说不出,心里却是越想越火,自己长这么大,纵横四海,何曾受过这等挤兑。 本想发两声牢骚,却又底气不足,便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哝:“真是好笑,衣裳是你要帮我的改的,我要你帮忙了吗?自作多情!这上都进奏院谁是当家人,我!帮我改件衣裳你还啰嗦,看我明日怎么把你搞上床。” 秦墨发完这句狠话后,气消了一大半,顿感心情舒畅,忽然听得院中有脚步声,以为是奚襄铃来送宵夜,打开一看,愣住了。 倒似见着鬼一样,面色煞白,嘴唇哆嗦,手脚也不利索了。 却是青墨去后,想想心里气恼,自己昏天黑地忙了一整天,手指头不知被扎了几回,到头来他一句话不问,却要利用自己给成德传递消息,这衣裳还补什么补,不补了,还给他。青墨抱着衣裳气冲冲给秦墨送去,恰听到他在那发狠要把自己搞上床,恨的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瞪,立即就要捋袖子上去教训秦墨一顿。 眼珠子一转,忽而又改了主意,嘿然一声冷笑,拿起那件秋衣,当着秦墨的面,咝咝啦啦,撕成了一条条的碎片。 然后她笑嘻嘻地,很随意地向空中一抛,抛出个漫天飞舞来。 秦墨嗷地一声惨叫,双目圆瞪,猛地扑了上去…… 第570章 皆非善士 李茂对从不同渠道收集来的情报进行综合分析后,判定李纯已经下了趁恒州乱局着手解决成德问题的决心。 恒州局势危殆,一旦朝廷插手进来,自己将如何自处。 “一旦恒州扛不住,朝廷就在河北打下了一根桩子,义武的张茂昭,横海的程执宜只怕扛不了多久就会倒过去,这就像多米诺骨牌,倒下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就会引起连锁反应,终至局面不可收拾。可我若公然插手干涉恒州事务,便是把自己置于朝廷的对立面,把整个河北的压力都拉到了自己的肩上,我扛不起来,也无意去帮谁扛。” 李茂说完嘘然一叹,想喝口茶,却发现茶碗是空的。 “常总管他们是什么意见?” “他们主张把消息透漏给成德,让他们有所准备,迫使朝廷知难而退。” “知难而退?” 田萁把煮好的沸水冲进茶壶里,李茂喝茶方式很特别,他喝不惯制作好的茶砖,而是喝那些烘炒的茶叶子,抓一把茶叶放进壶里用开水一泡,泡开了就喝,味道苦涩,虽能醒脑,却难以入口,这种饮茶方法在田萁看来与牛饮无异,她虽然不喜欢针织女红,却对喝酒品茶有着独道的见解。 李茂在生活习惯上是个很固执的人,不过到了她的地头上也只能按照她的规矩慢慢地坐着等,在生活上她也是个很固执的人。 “知难而退是办不到的,淮西的兵力比现在的成德可强多了,朝廷也是说打就打,而且还打赢了,现在挟得胜之师,又怎会在乎恒州那点兵力?何况还有王庭凑这个人,长安只需一纸诏书就能让成德自己内讧起来,你信不信?” 李茂相信,王庭凑一心想入主恒州,割据河北,自立为王,为此甚至连瀛莫两州都放弃了,此时却闹个不上不下的局面,他岂能甘心?此刻只要朝廷任命他为成德节度使,他会毫不犹豫地干掉王昱,清洗王家,那时候恒州大乱,便是神仙也难救他们了。 李茂想了想:“若不然我把瀛莫两州退还给他,可找什么理由呢。” 田萁轻轻地摇了摇头,一面给李茂斟茶,一面说道:“只要在成德动手,朝廷有满把的好牌,你却什么都没有。” 李茂道:“你的意思是……” 田萁道:“若无王承元暴死、恒州内乱这一节,淮西平定后,朝廷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谁?” 李茂脑子了忽然一亮,惊喜道:“你是说祸水南引?” 田萁端起茶碗,矜持地笑着:“我可什么都没说。喝茶。” 心中去了一桩大事,李茂心情舒畅,却问田萁:“天色不早了,今晚方便留下吗?” 田萁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答应今晚去兰花厅赏花的。” 李茂无奈,只得起身告辞。 兰儿的侍婢含香已经奉命在门口等候了,见李茂和田萁出来,慌的往路边花木后躲,二人觑见,只当做不知,执礼别过,李茂出门,田萁回屋。 含香见李茂去的方向正是兰花厅,便抄近路赶回来报信,兰儿嗔怪道:“叫你办个事,怎如此不上心,他万一半途变卦不来了呢。我拿你是问。” 含香赔笑道:“会来,会来的,我看他对田家娘子礼数十分周到,哪像是夫妻,分明就是待个客人。这可不像是一家人。” 兰儿酸溜溜道:“人家是名门闺秀,又是诰封的夫人,汉子自然得待她礼敬啦,哪似我们这些人,出身卑贱,呼来唤去的不当回事。”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高兴,自田萁入门后,李茂并没有减少对她的宠爱,田萁精明强悍,对权力看的极重,但有一样好处,友爱姐妹,不在后宅争宠。 李茂每去她那多为商议事情,偶尔留茶留饭,但轻易不在那留宿,依汉子的风流本性,自然不可能饶恕到嘴的肥肉,看来是田萁本人拒绝了他,这个人志向高远,知进退,懂得做人,兰儿不禁有些喜欢她了。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没见李茂进门,兰儿慌了,一面埋怨含香,一面忙着要去找李茂,含香也急红了眼,忙自告奋勇去请李茂,发狠说若是不来,便用绳子捆也要捆过来。 李茂从桂园出来本来是要去兰花厅的,路上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设想,却是越想越觉得可行,便折道去了书房,把秦凤棉和曾真找了过来,详细问了一些事情,让二人退在门外,又把常木仓找来,关门商议了一番,常木仓去后,再将秦凤棉、曾真叫来,当着二人的面吩咐了一些事情。 秦凤棉走后,李茂独留曾真,口述一封信让她记录,吩咐整理后发往长安,让秦墨遵照执行。因为事关机密又十分紧急,曾真当场整理誊写。 李茂也坐着没动身,无聊时他把曾真打量了一番,看的他心惊肉跳,曾真的美貌是绝世独立的,美的让人不忍直视。 李茂赶忙把眼睛移向窗外花园。园子里花开正艳,正如此刻的曾真。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再美的花也终有凋零的那一天,就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这朵花慢慢凋零么,李茂的心像被锥子扎了一下,痛的很。 曾真很快按照李茂的意思,模仿他的口吻拟好了给秦墨的信,口齿清晰地读了一遍给李茂听,又把原文呈上,李茂看了一遍,意思表达准确无误,字迹娟秀工整,他很满意,一字未移便签了名,押了花押。 曾真接了信,敬礼准备离开。 李茂咳嗽了一声,曾真站住问还有什么事。 李茂红了脸道:“现在,我是以一个兄长的身份跟你谈件事,这件事别人不好管,我却不能不说。” 曾真道:“若是私事,我请求改日再谈,今日我有要务在身。” 李茂一时哑口无言。 秦墨接到李茂书信,要他设法把朝廷的注意力引向淄青时,恒州王庭凑也接到了一封书信,他把书信看完,对来人说:“你们说的轻巧,我真把事干了,你们不认账我怎么办?” 来人笑道:“自古富贵险中求,若这点风险都不敢承担,你又凭什么坐这河北雄镇的第一把交椅呢。” 王庭凑的左右对这个“洛阳客商”的嚣张气焰十分不满,一个个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王庭凑压压手,止住众人,却道:“这,做个买卖还得沽个实力,我凭什么相信你们兑现答应的条件呢。” 来人道:“三日内,我把卢桢、方闯两个人的人头取来给你,如何?” 卢桢方闯都是王士真时代的牙将,资历与王庭凑相仿,现在执掌帅府内卫,唯两位夫人马首是瞻,根本不买王庭凑的账,王庭凑对二人是恨之入骨。 “他二人虽跟我过不去,却都是忠贞义士,我老王佩服的紧,我不为难他们。你们果然有本事就把大风档拔了。我要王士元的人头。” “那就一言为定,三日内我把大风档从根子上拔了,拿王士元的人头做信物。” “你果然能做成此事,我便信你能成事,我王庭凑赴汤蹈火,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打发来人去后,王庭凑问左右:“此人是否可信?” 牙将王怀礼道:“他真有本事拔了大风档,咱们就信他一回,不过我看他是吹牛皮,那王士元岂是好惹的。” 众人轰然一阵大笑,皆不以为然。 王庭凑也跟着笑了两声,他脸上有道刀疤,笑起来的时候疤痕扭曲,比哭还难看。待众人去后,唤来一个心腹小将,吩咐道:“去给王家报个讯:就说有人要拆他的庙。” …… 恒州城南诚意坊内有一座占地甚广的宅邸,外表看十分破旧,大门上黑漆剥落,门楼上长满了草,院墙上的土皮草裙剥落干净,砌墙的方块泥砖裸露在外,看起来这是一户曾经豪阔、现在败落的大户人家。 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这户的主人姓王,四十刚出头,长的身材高大,生的一表人才,更兼儒雅谦和,像是个读书人,据说他跟镇帅是一族,论辈分还是现在节度留后王昱的祖辈。 或是因为这层关系,这户人家行为虽然低调,在城南一带也算是有些名气。 天刚擦黑,整座宅子里就点满了灯烛,照的白昼一般,衣巧皱了下眉头:“这灯烛都大风刮来的么,点这么多,这么早,谁干的。” 引她向里走的师兄彭拜说:“还能有谁,自然是这宅子里说话最管用的那个家伙咯。” 衣巧平素最看不惯彭拜的油腔滑调,白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这里是王士元隐居的宅邸,她十二岁之前差不多天天腻在这里,缠着他教自己剑法,缠着他给自己讲他过去的故事和江湖上的趣闻轶事,再往后她长大了,跟人出去闯荡江湖,四海为家,这里来的少了,但每年也总要来个十次八次,这一年他身体不好,她回到恒州,一面学习处理档里的庶务,一面过来协助嫂子侍候他汤药,每隔三五天就要来一次。 今天却是怎么了,整座宅子都变得如此陌生。宅子里的气氛变得如此压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似乎天快要塌下来一样。 第571章 大风档 到了王士元寝堂前,却见她的启蒙教师兼师姐席沐一脸的焦灼。 见到衣巧,席沐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忙拉她到一边,焦急地说:“向晚时分来了个人,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就让我们统统都走,见我们不听他的,就说了一些绝情的话,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衣巧在她圆润结实的胳膊上捏了一把,笑道:“还能有什么事,王庭凑拉架子要跟王承苏火并,嫌咱们碍手碍脚,下逐客令呗。”席沐道:“能会这么简单,咱们在这住着没招谁没惹谁,他凭什么要驱赶咱们?” 衣巧道:“我的好姐姐,你还真天真呢,咱们那位是什么人,王家的嫡系子孙啊,王庭凑怎能信得过他?你莫看往日你好我好,那是能用得着他,这个时候就能看出真人性了。” 二人携手来到寝堂外,却见廊下屋里站了许多带剑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衣巧秀眉一蹙:“他们来做什么。”席沐道:“彭拜的主意,说今晚有些不对劲,叫他们过来照应一下。”衣巧冷下脸:“胡闹,果然有事,他们顶什么用,帮忙拖后腿吗?” 她健步走到彭拜面前,以命令的口吻:“把他们都撤了,不是等等,就是现在。”彭拜白了她一眼,哼道:“这话你跟我说不着,得问西翁。” “西翁那我自会解释,你把人撤了。我就不明白了,果真有事,你找他们来,是帮忙呢还是拖后腿呢。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彭拜脸憋的通红:“你,你怎么这么说话。” 衣巧没理睬他,也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转身进了王士元的寝堂。 偌大的殿堂朴素,整洁,安静,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味,因为来的是衣巧,三层护卫一律放行,彼此对个眼色,并没有说话,越往里走,药味越重,隐隐听到一个人的咳嗽声。 一道硕大的锦屏前站着两个男子,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貌平庸之际,唯眼睛亮的吓人,见衣巧到,左手男子向他使了个眼色,将她带到一边,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衣巧朝里间望了一眼:“我为何不能来,搞的如此神秘,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男子名叫王桂,原来是王士元的书童,三年前被王士元收为关门弟子,现在坐大风档的第五把交椅,是王士元的得力助手。 “今日向晚时分,王庭凑派人来说有人要拆了咱们的庙,让咱们小心着点。” “王庭凑?他有这么好心。”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小心着点好。” 衣巧点点头,朝外面望了一眼,见席沐、彭拜两个正在那嘀嘀咕咕,似在争执着什么,彭拜不时地朝她这边打望。 “彭拜有些不老实,你意着点。” 衣巧说完这句话,就绕过屏风,来到了最里面。 空阔的厅堂里灯火通明,王士元躺在宽大的病**上,四周点满了灯烛,亮的晃眼。自三年前他中毒后,身体便一直未能恢复,这半年更是连**都不能下。 衣巧兄长衣峥的原配吴氏正跪在**前服侍汤药,自她兄长过世后,吴氏先后嫁了三个男人,前两个男人待她都十分上心,却都中途夭寿,只有王士元陪她到现在,眼下却也是油尽灯枯了。 丈夫病了三年,吴氏已经无泪可苦,眼圈红红的,一脸的苦命相。 三次改嫁,吴氏都坚持不肯把衣峥的儿子衣浮朗改姓,因为这个缘故,衣巧也一直叫她嫂子。 姑嫂两个拉了手,吴氏的手冰凉、抖颤,她悄悄地朝衣巧摇了摇头,小声说:“入夜说怕黑,让把所有的灯烛都点上,只怕是熬不住了……” 言讫忧伤之色愈加浓重,红红的眼圈却哭不出眼泪来。 衣巧朝**上的那个男人看了一眼,心情异常复杂。吴氏嫁的这三个男人,第一个是个官吏,人很和善,待她很好,但那时她还小,对这个抢了她哥哥女人的男人没有丝毫好感,甚至不肯跟他多说一句话,直到他死,她的心都在怨恨他。 吴氏嫁的第二个男人是个江湖中人,有侠客之名,为人豪爽,待吴氏、她和她侄儿衣浮朗都很好,送了她一口剑,教她剑法,教她射箭,教她骑马,她对这个叫王一尺的男人充满了好感,慢慢地接受了兄长不再,嫂子青春年少,有必要再找个男人做依靠的事实。 可惜好人不长命,某一天,她们的依靠被一个叫李茂的人杀了,这个人曾经还害死过她的兄长,新仇旧恨逼迫她走上了一条无比艰辛的道路。 在这个过程中,她遇到了眼前的这个男人,那时她情窦初开,朦胧中对他生出一丝好感,一丝亲近,他虽然嘴巴犯贱,常没大没小的开她的玩笑,但对她、吴氏和侄儿衣浮朗却照顾的无微不至,渐渐的她对他产生了依赖,也正因为她的一手撮合,她霜居的嫂子才又一次找到了依靠,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这个姐夫却产生了别样的感情,这让她十分困惑,让她感到羞耻和为难,她强迫自己不要见这个男人,心里却又想的要命,她每天都生活在伪装中,在他们面前只能小心翼翼地戴着假面具,生怕自己心底的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被人窥破。 这个男人对她是什么心思,她不敢去想,她只知道他对她的嫂子和侄子视若亲人一般,能给她们的一样不缺,他对她的态度忽闪忽闪,总是让她难以捉摸。 这些年她发了狠远离他,在自己的心里种下一颗仇恨的种子,她苦练本事,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为枉死的兄长报仇雪恨,这几年是复仇的欲念在支撑着她,否则她早已不知怎么面对这个男人,怎么面对她的亲人了。 **上的这个男人已经瘦脱了形,眼窝深陷,双颊没有肉,那一张曾经魅惑她无法入眠的英俊面容此刻却只剩下一副轮廓,让她感到陌生和唏嘘。 她唯一感到熟悉的只有那双擅戏谑的大眼睛依然明亮生活。 王士元望见衣巧,眼睛更亮了,他咳嗽了两声,说道:“小妹,我说过你不必天天来向我请安,你这个代总管事,该管的事就管起来嘛,事事都来请教我,那还算是什么总管事,再说你看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要来劳烦我。想把我逼死,你好嫁人么。” 这一说吴氏的脸先红了起来,衣巧淡淡地一哼,把他露在外面的手塞回被子里,说道:“你省口力气吧,都病成这样了,还嘴贱。” 王士元笑道:“我病了就不让我说话,不如你们姐妹俩合伙掐死我吧,省的我难受。” 衣巧道:“想死你自己嚼舌自尽,别牵累我们。” 王士元剧烈咳嗽起来,吴氏心惊肉跳,急忙过去拿水,衣巧趁势跪在他面前,眼泪汪汪地问:“这一关是不是扛不过去了,你说话啊?” 王士元望了眼端着药碗等着伺候的吴氏,眨了下眼,吴氏知道他二人有话要谈,犹豫了一下,把药碗递给衣巧抹着眼睛走开了。 王士元拒绝了衣巧送到嘴边的药勺,默默地望着她,眸中饱含爱意,他很喜欢这个女孩子,正直、坚韧、聪明、有坚持,比他以前选的任何一个接班人都要合适。 他也明白她对自己的那一丝朦胧的爱意。 “世上没有扛不过去的关口,只有扛不过去的人,我怕是不行了,大风档却一定能扛过去。”说到这王士元用目光示意衣巧他手中有东西,衣巧会意,不动声色地把手伸过去,一时摸到了一件凉冰冰、滑润润的东西,是大风档象征最高权力传承的“狮虎狼鹰扳指”,谁拥有这个,谁就拥有了大风档总管事的合法继承权。 她想把手缩回来,却被一只枯瘦的大手握住。那只大手凉冰冰的,充满了力量。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出城去,去幽州,不要再回来。” 衣巧下意识地朝吴氏望去,她在门口和席沐手挽着手,正抹着眼泪。 她神情有些慌乱地问:“嫂子怎么办,浮浪怎么办?你怎么办?” “我还有筹码,能保全她和浮朗。你,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衣巧望着这张让她心情复杂的脸,一刹那脑子里昏昏沉沉,她只觉得头重脚轻,有眩晕的感觉,有哭的冲动。 那只大手用力地握了她一下,忽然撒开了。 “别哭,自今日起你就是大风档的总管事,去幽州,去完成你未竟的誓言,去重振大风档的声誉,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去吧。” 王士元说过这话,神色轻松起来,他朝衣巧眨眨眼,嬉皮笑脸道:“你跪着不走,却是何意思,难不成还让我请你吃晚饭,你问问你嫂子和席沐,我晚饭已经吃过了,喝了一小碗粥和一份菜汤,我不骗你的。” 第572章 灭门和跑路 衣巧站起身,冷下脸道:“我问你正经事,你总是不正经回答。” 王士元笑道:“妹子,我没不正经,你问问你嫂子,我这几年有多正经。” 衣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黑着脸,气冲冲而去,吴氏和席沐赶紧将她拦住,衣巧忍不住满腔的委屈,一头钻进吴氏的怀里,泣道:“他都病成这样了,我好心过来看看他,他还要跟我胡言乱语,为老不尊,有个做兄长的样子吗?” 吴氏安慰道:“他就那张嘴,你别理他就是。” 席沐道:“他近来旧伤发作,疼的彻骨钻心,嘴上难免乱说。你别往心里去。” 却听王士元在那叫道:“席沐你们别听她胡说,我没招惹她,是他招惹我,我是个将死的人了,她不肯为我分担,还要撂挑子去嫁人,我绝不答应,你们都替我劝劝她。” 衣巧抹着泪道:“你们听,可又胡说。嫂子,你跟我回去,再也不理这个人。” 吴氏没甚主见,被衣巧扯住进退为难,席沐扯住吴氏,笑道:“瞧这人,糊涂了不成,人家羞臊她两句,她就要拐人娘子,这算什么道理。” 吴氏笑着安抚衣巧:“他那张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成天没个正经,你先回去,看看浮朗睡了没有,他近来下死功夫攻书,常彻夜不眠。我这边安顿了就回去,” 衣巧出门时,见到彭拜正和几个人站在樱花树下嘀嘀咕咕,望了她一眼,面露惊惶,他没有吭声,衣巧也没有吭声,一径出了大宅,回到自己的庭院,取了一个大背篓,熟门熟路地来到吴氏居住的宅院。 吴氏嫁给王士元后,并未忘记衣峥生前的愿望,她不想自己的儿子衣浮朗去走江湖路,故而在大风档外另择宅邸居住,衣浮朗也不知道自己的继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大风档总管事,他一直以为王士元是个生意做的马马虎虎的生意人。 十几岁的少年,一表人才,长的比衣巧还要高大,因为日夜苦读求取功名,身体长的极其瘦弱。腼腆如处子的他见到衣巧,却像小孩子一样跳起来,搂着姑姑的脖子笑个不停。 衣巧跟他打了声招呼,亲亲热热地问起了学业上的事,衣浮朗翻开书柜,去找自己的习作给姑姑看。趁着衣浮朗不注意,衣巧一掌打昏了他,再狠狠心将他塞进事先准备好的背篓,衣巧人虽小,力气却着实不小,一咬牙一使劲,到底是把人背了起来。 她没走正门也不走后门,翻墙而出,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消失在了恒州城南那一大片密如蛛网的大街小巷中。 这一夜大风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永远成了一个谜。 恒州城的居民只知道,城南的王家大宅后半夜忽然起了火,大火熊熊烧到天亮。城中驻军出动数千人将这一片区域围的水泄不通,居民统统驱赶出去,说是为了救火方便。 二日夜,王庭凑在军营里接见了那位自称来自洛阳的客商,客商奉上五个竹笼,王庭凑命人一一打开,都是大风档里有名有姓的人物,王庭凑脸一黑:“为何不见王士元?我要看这些人作甚?” 来人拍拍手,随从将一口棺材抬了进来,众将大怒,拔剑而起。 王庭凑压压手,离座走到棺材前,整了整衣冠,方示意打开。棺材打开,入眼的正是王士元的遗容。 “我们动手之前,他已经病死。他这一生虽作恶多端,却依旧不失为一位英雄。我实在不忍看他身首异处啊。料必大帅也是这份心思吧。” 王庭凑嘘然一叹,他跟王士元不可谓不熟,眼见他躺在了棺材里,不仅有些难过,挥挥手,吩咐道:“厚葬吧。” 引洛阳客商来到内庭,说道:“你们的手段我信了,下一步你们要我怎么做?” 来人说的直截了当:“杀了王承苏。” 王庭凑道:“杀了他,恒州就是我的了,你们不怕我反悔?” 来人笑道:“我们相信大帅是个守信之人。” 王庭凑默然不语,来人从随身衣袋中取出一份诏书,却道:“朝廷召王昱入京,杀了王承苏,你便是恒州留后。”王庭凑不通文墨,怀疑这诏书有假,叫来参谋辨认,参谋仔细辨认后,认定是真的。 王庭凑方展露笑容道:“贵使稍安勿躁,三日内必要好消息奉上。” 送走来使,王庭凑问那三个参谋:“这诏书果然是真的?”参谋道:“诏书是真的,但是不合规。”王庭凑眼睛一瞪:“什么叫不合规。” 参谋道:“国朝制度,凡由翰林学士起草之赦书、德音、立后、建储、大诛讨及拜免将相等诏书都用白麻纸,除用御宝,更须政事堂宰相副署,由中使宣读,记录在册,方才合乎法规,程序繁复精密,缺一样而不合法,故这封诏书既真又不真,若其反悔,便是矫诏。” 王庭凑牛眼一瞪,挥手打发了三个参谋,吩咐亲随道:“把那个幽州客商请过来。” 幽州客商姓秦,自称叫秦三,王庭凑没心思去研究他真名叫什么,只怀疑过他的真实身份是不是如他自说的是李茂的特使,奉命前来有要事相商。 一见面,王庭凑便致歉:“这两日忙于军务,怠慢贵使了。万请包涵。” 秦三道:“不敢,未知在下所提议的买卖,大帅考虑的怎么样了。” 王庭凑用阴狠的目光罩定来人,喝道:“某世受皇恩,岂肯效法逆臣贼子,割据自雄,贵使所提买卖断不可行,我意已决议归顺朝廷,本该将你打入囚车送去长安,虑及李太尉的颜面,暂且饶你一命。你去吧。” 两名卫士冲进来,抓住秦三就要拖走,秦三用力甩开二人,大笑起来。 卫士见他猖狂,正要来拿,却被王庭凑用眼神喝止,王庭凑问:“你笑什么?” 秦三道:“大帅若归顺朝廷,以何身份?瀛莫观察使?还是成德节度使?依我看两个都名不副实嘛。” 王庭凑道:“做大唐的忠臣,要什么名分,我去长安禁军做个将军便心安理得啦。” 秦三道:“大帅若去,您麾下的两万虎狼之师呢,谁敢接收他们。他们跟你一场,也去长安做个闲官?” 王庭凑道:“那也总比做逆臣贼子强。” 秦三道:“大帅此言差矣,河北三镇,幽州、恒州、魏州,何曾不是大唐的藩镇了?三镇藩帅谁个不是大唐的忠臣?勤勤恳恳为国戍边,兢兢业业为国镇抚地方,又何罪之有?倒是朝中那些坐高堂的文臣,不顾天下民生困顿,军民厌战,只求一己留名青史,一味鼓动对河北用兵,那才是大大的奸臣。” 王庭凑哈哈大笑,挥手让卫士出去,起身请秦三落座,却道:“李太尉不欲朝廷用兵成德,乃是有大智慧之人,王庭凑既服且佩。不瞒你说,朝廷的使者此刻就在恒州,要我杀了王承苏,他们召王昱入京,封我做恒州留后。” 秦三拱手道贺:“那我可要恭喜大帅了,只需破费一桌酒席便能取恒州于反掌。” 王庭凑哈哈大笑,目光阴狠地说:“他当我是三岁小儿吗,恒州乱了,他正好用兵,我却落个左右不是人,我老王不上那个当。” 秦三起身一拜,说道:“太尉正在设法劝说朝廷用兵淄青,大帅暂须忍耐,一旦南方打起来,恒州之事大帅自处便是,太尉只有一个要求。” 王庭凑道:“贵使请讲。” 秦三道:“事成之后,请大帅将王昱和两位夫人送去长安。” 王庭凑目露凶光:“这却是为何?” 秦三道:“昔日太尉过恒州时,王尚书在病榻上苦言相求,太尉不忍做负信之人。” 王庭凑闻言,起身回拜,道:“请贵使回禀太尉,王庭凑敢不从命。” 恒州城内不久发生了一场兵变,据说是王庭凑麾下的一名卫士误惊了王承苏的坐骑,引发两军对峙,此后在节度留后王昱的调停下,二人各让一步,将此事化解: 王庭凑退兵城外,扎营,王承苏也退出恒州城,一人驻扎在城西,一人驻扎在城东,恒州城则由卢桢、方闯二人驻守。 第573章 你逼我吞了个苍蝇 因为这场激变,主持恒州军务的卢桢、方闯二人在城内大肆收捕刺客,逼迫龙骧营副使丘亢宗不得不在王庭凑的掩护下离开恒州,任务没有完成,让丘亢宗深有挫折感,为了将功赎罪,他便将从大风档抄没的一份密档带回了长安,当面呈递给林英。 林英看过这份密档,问丘亢宗:“这种东西你也相信,不觉得幼稚吗?”丘亢宗道:“恒州之事已不可为,李太尉不想成德生变,派人把我们的底透给了王承苏,致使王庭凑功亏一篑,现在的僵局一时半会谁也破不了。” 林英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把这东西带回来,此事牵扯到李太尉,陛下怎么肯信。” 丘亢宗道:“这份密档是从大风档的暗室里搜出来的,鉴别其真伪也不难,一是将同期抄获的密档挑出几样出来核实验证,二是从铜虎头那边求得反正,这两样都不是难事。” 林英道:“你跟我说实话,这份东西究竟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丘亢宗道:“我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搞这东西?或有高人在大风档的暗室里塞了这东西,但这人绝不是我,我拿项上人头作保。” 林英点头:“此事我会查证,你暂时不要露面。” 林英旋即来到了龙骧营大牢中,从里面提出一个人来,此人乃铜虎头高级人员,一个月前在汴州被龙骧营捕获,秘密移送至长安,在龙骧营大牢里饱受酷刑,却什么都不肯吐,林英这次是要跟他做个交易。 会客室只有一扇小门,由林英的心腹把守,来人带着手铐脚镣被押进门时,林英起身相迎,示意左右打开他的手铐,脚镣却没有除。 “多年的老朋友了,走到这一步,我也很痛心,但人在官场,有些身不由己。” 那个被打的不成人形的人,此刻苦笑道:“你不是来为我送行的,你是来跟我谈条件的,不要啰嗦了,有什么话只说吧。” 林英哈哈一笑,指示左右给受刑者一杯盐白水。 这人倒也不客气,喝了一口,盐放的很重,他无意再喝第二口。他曾是淄青铜虎头的首领之一,位高权重,而今虽然权势不再,威风却依旧不减,他的名字叫赵菁莱。 林英道:“旧日王士元派人刺杀武元衡一案,你们究竟有没有参与。” 赵菁莱不吭声,林英道:“你不说话,我当你是默认了。” 赵菁莱道:“我说与不说,有什么要紧,你那时也在铜虎头,你心里最清楚,不过我不当着皇帝的面说,说了也是白说。你既然想为自己留条后路,我看不妨多花点本钱,把我放了,我会给你想要的东西。” 林英笑道:“我要的是真家伙,你可不兴哄骗我哟。” 赵菁莱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们这些人是老了,怎么还能哄的了你?” 三日后,林英入宫向李纯递上一份密档,奏称龙骧营在恒州的行动不得不中止,因为有了意外发现。李纯看完这份密档,久久不语,良久却问林英:“这份东西究竟有几分可信?”不待林英回答,却狠狠地将厚厚的卷宗摔在地上,怒道:“李家兄弟怎么如此待朕,朕自问何曾对不起他们了。” 林英不敢辩解,李纯近来脾气越来越暴躁,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往往是一言不顺他心就打就杀,林英虽然不担心他会杀自己,但折辱一番却是极有可能的。 他偷偷地望了眼跪在一旁的左枢密使王守澄,王守澄面沉若水,从容地直起腰将摔在地上的卷宗收起来,还回桌案,自始至终未敢看一个字。 李纯挥挥手,让林英下去,让人把突吐承璀找来,因为右枢密使出缺,左神策护军中尉突吐承璀此刻还兼着枢密使的职务,既领兵,又参与机密,实在是天子身边最得宠信的人,即便如此,看到眼前这阵仗,突吐承璀也是双股打颤,跪下去半晌没敢吭声。 内侍关了殿门,偌大的殿堂内静的可怕,突吐承璀斜了王守澄一眼,什么有用的信息都得不到,他跟王守澄不是一路人,不会跟他透露任何有用的信息。 李纯的怒火骤然之间被勾了出来,他歇斯底里地对着二人咆哮道:“怎能如此欺朕,他把朕当成了什么了?” 突吐承璀后来,不解前面出了什么事,面对暴怒中的李纯,他什么也不敢问,只能偷偷地瞟了眼那份密档。 却被李纯逮了个正着,于是那份密档便恶狠狠地摔在了他的面前,惊的老阉一身肥肉直哆嗦。 “你看看,拿你的狗眼看看,你向朕保举的大忠臣都给朕做了什么,看,朕让你看你就看。” 突吐承璀战战兢兢地把卷宗打开,虽然慌张,却还是一字不漏地把这份密档看完,奇怪的是这份密档从头到尾并无一处提及李茂。 “说说,你说说,朕的大忠臣都给朕做了什么?” 突吐承璀趴在地上说:“依老臣看,这件事跟李太尉并无任何牵连。” “并无任何牵连,是吗,你倒说说,这么大的手笔,不是他李太尉,还有谁能做的出来?刺杀当朝宰相,这么大的事,他一个小小的大风档敢把证据放在密档里存放十年之久?他王士元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了,偏偏这份东西就让龙骧营给翻了出来,偏偏铜虎头的前统领就在汴州落网了,偏偏他就肯向朕服软,把当年花钱收买刺客的支出明细都给朕翻了出来,真是好大的手笔!你们就没觉得这是有人在下很大一盘棋吗?把这么多有本事有名望的人当成棋子,你突吐承璀做的到吗,你王守澄有这本事吗?” 突吐承璀趴伏在地,浑身打颤,王守澄却以蚊蝇般的声音应道:“大家圣明。” 李纯蓦地站了起来,身体歪斜了一下,突吐承璀想去扶持,又未敢起身,王守澄抢先一步把左臂递了过去,李纯扶着他的手臂站起来,在堂中走了一圈,佝偻着身子连续咳嗽,痰中带着血丝,殿外的宫人未得召唤不敢进来, 突吐承璀咬了咬牙,冒着被皇帝一脚踹倒的风险,走出殿去召唤跪在廊下的太医进殿。 果然结结实实地挨了李纯一记耳光,不过被召唤进来的太医并未受到株连。 突吐承璀跌倒又起来,无怨无悔地围着天子忙碌,这回李纯没再打他,只是失望地望着他的脸,突吐承璀一身冷汗接着一身冷汗,一时衣衫汗透,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太医被赶出殿去,突吐承璀亲自关了殿门,回来跪好,汗已经不流了,浑身开始打哆嗦,手脚僵麻,头重脚轻,出现了眩晕的征兆。 李纯收回阴冷的目光,坐在龙床上嘘然一叹,王守澄赶紧奉上茶水,手脚麻利,不慌不忙。 李纯没有喝茶,他只是嗅了嗅茶香,便将碗放下,斜了突吐承璀一眼:“你跟这件事有没有牵连?”突吐承璀赶紧分辨:“绝无牵连。” “没牵连就好,李太尉不想我用兵成德,给了不能用兵的理由,朕就遂了他的心愿,用兵郓州,谁让李家兄弟手脚也不稳当呢。即刻拟旨:以裴度为郓州招讨使,突吐承璀为副使兼左右神策行营等军都统,李愬为行营节度使,发宣武、武宁、淮南、魏博、义成、昭义、成德、瀛莫、幽州、营平、河东十一镇、左右神策军讨伐李师道,给武元衡报仇,李师道这个人罪恶滔天,要把他的老底翻给世人看。” 王守澄奏:“李茂贵为太尉,成武王,应与众将有所区分。” 李纯道:“给他安个郓州四面讨击使,爱卿以为如何?” 王守澄道:“陛下圣明。” 诏书拟就,裴度、李绛等人方才得知朝廷要用兵淄青,一时面面相觑,如此军国大事,皇帝不与宰相商议,只与左右枢密使在密室里三言两语就定下了,众宰相皆有挫折感,尤其裴度和李绛更是感到了寒风阵阵。 天子享国日久,渐渐不复初登大宝时的锐气,尤其自淮西乱平后,天子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变得多疑、易怒、计较起来。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胸怀宽广,以天下苍生为念,而变得追求享乐,崇尚奢靡,他大兴土木,扩充后宫,亭台楼阁连天齐,宫娥彩女艳若云,他依旧觉得不能满足; 他不再克勤克俭,宵衣旰食,而变得崇尚奢靡,沉溺于歌舞欢宴,酒池肉林而无法自拔。他开始放弃对尘世功业的追求,开始羡慕神仙,追求长生和永恒,对彼岸世界的探索孜孜不倦。他也不再虚怀若谷,从谏如流,不愿意听逆耳的忠言,不愿见耿直的臣子。 他终日深居内宫,不愿抛头露面,不愿召见天下臣工,他的身边除了内侍便是道士除了道士便是美人,偏偏就没有一个柱国的忠臣。他更该大唐的决策体制,军国大事与左右枢密内廷谋划,颁行中书门下,两省宰相但奉旨遵行,既无封驳之权,更谈不上参与决策。 自李吉甫死后,他所用的几个宰相,资历既浅,人望又差,能力也很一般,难孚众望,好处是这几位宰相唯他马首是瞻,对内廷圣旨办的尽心尽力。 这哪是统领群臣,辅理阴阳的宰相,这充其量不过是天子安插在前朝的传声筒、承办书史,中书门下已被矮化成了两枢密使的外朝办事机构。宰相也再难担起辅佐天子,统领朝政的使命了。 一切都在变化着,不变的是老臣们对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的深深忧虑。 散朝时,李绛想跟裴度说些什么,被裴度用目光止住,两位配合亲密无间的老搭档只好相视以目,各自默默地退开。 第574章 筹谋一战 李茂接到了朝廷用兵淄青的诏书,心里一松一紧,一喜一忧,喜的是成德这场麻烦总算是躲过去了,忧的是自己的麻烦却才刚刚开始。 朝廷以裴度为诸军主帅,以突吐承璀为副帅和监军,却给自己安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郓州四面讨击使”。讨击使只能“讨击”,不能招抚。 裴度是“招讨使”,既有权“招(抚)”,又有权“讨(击)”,自己这个“讨击使”地位显然要比他低上一等,在裴度面前,自己这个“讨击使”就是个摆设,到了郓州非但号令不了别人,连自己和麾下都还需要听从裴度的节制。 因此正式诏书一到幽州,众将一片哗然,认为朝廷此举不公,裴度是当朝宰相,出镇地方,做统帅倒也罢了,诸镇将领中,李茂地位资望最高,为何连个副帅都没混上,这算什么意思? 对此,李茂一面让常木仓去做各军工作,压服不当言论,一面派信使入京向裴度、李绛、突吐承璀等人求证,三人回复倒是很一致: 淄青罪恶滔天,朝廷必讨之,出兵十一镇加左右神策,淄青是在劫难逃,各镇只须统一号令,破敌不难,幽州节度使有大功于朝廷,天子体念其辛劳,不愿其十分劳累,此番只须督兵前往即可,功劳均沾,筹划之事实无须劳神云云。 李茂拿着三人的书信给亲近将领看,终于压下了众人的不满言论。 调派两镇哪些兵马南下征讨淄青,自有常木仓用心谋划,李茂暂时可以不管,内眷中苏卿远在郓州风暴中心,自须用心安排她的进退。这一点,李茂早有准备。 芩娘因要在辽东城看守家业,始终未迁来幽州,内宅就显得群龙无首。田萁地位虽然最高,也最有权谋,但她心思显然不在内宅,今番李茂率众出征,她肩上的担子也不轻。 李茂把兰儿、朱婉儿、苏樱、齐嫣、薛丁丁召集在一起,关门商议道:“我此番奉诏出征,快则三五个月,慢着一年半载,夫人远在郓州,芩娘守在辽东,田萁又有公务要做,都顾不上照料你们,你们自己要争气。” 兰儿道:“你自去你的,我们保证不拖你后腿便是,恭祝太尉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早日接回夫人来。” 朱婉儿、齐嫣也跟着起哄,李茂道:“你们没明白我的意思,此番十一镇会同左右神策军攻打淄青,胜败之数难料,若我一时半会回不来……” 朱婉儿道:“呸呸呸,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兰儿道:“这怎么叫不吉利了,他说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又不是永远回不来。”臭过朱婉儿,兰儿逞能道:“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有事的,你走后,田夫人我们自然不敢打搅,姐妹们有什么事,我辛苦点就是,我会照管好她们的。” 齐嫣附和道:“我们都听兰儿姐的。” 朱婉儿听了这话老大不高兴,黑着脸不说话,苏樱和薛丁丁相视而笑,不肯表态。 李茂咳嗽了一声,对朱婉儿说:“兰儿古道热心,不惜力气,这是好的,但为人好逞能,有时做事也难免毛躁。齐嫣还小,又有两个孩子要照料,丁丁柔弱,也不顶事,苏樱倒是顶事,却又太奸猾,只想做好人,众姐妹中也只有兰儿和你能管事,你为人大度不计较,我看她想当头你就让她当吧,脏活累活得罪人的活都让她一个人去干,让她过过瘾,受受累,谁让她自己爱逞能呢。” 朱婉儿白了李茂一眼,小暴脾气上来了:“你啰嗦了一堆,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几时要跟她争当这个头了?两位夫人和芩娘、小茹姐,我们只有敬重的份儿,其下兰儿、我、齐嫣、苏樱、丁丁,顺序是你自己排的,谁大谁小早就定下的,她们都能遵守,偏我不能?” 李茂笑道:“瞧这小暴脾气,呵呵。”忙又转向兰儿:“婉儿脾气倔,性子烈,却天生一副古道侠义心肠,为人光明磊落,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好人。人说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你这个女汉子也要有个人帮,就让婉儿帮你,遇事多跟她商量,遇到不决之事,若事不急可以问问苏樱,苏樱脑子好使,就是太奸猾,你们一定要抓住她,别让她又滑了,自然事情若急,你就自己拿主意,谅必她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你意下如何。” 兰儿寒着脸道:“你说什么就什么,我敢说个不字吗?” 苏樱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李茂喝道:“没事你傻笑什么,不许笑。” 苏卿掩住嘴,眸子里仍含着笑。 李茂交代完毕,又把胡斯锦、韩真知两个唤进来,吩咐道:“我走后,你两个听从五娘、六娘的招呼,她们的话就是军令,要不折不扣地执行。” 二人领命,李茂起身离去。 兰儿见苏樱用扇子掩着嘴,两条眉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便在她饱满的胸脯上戳了一指,埋怨道:“就数你最精,什么得罪人的话都不说,你说你究竟在笑什么。” 苏樱亲热地挽着兰儿的胳膊说:“我笑你们俩今个都着了他的道。” 兰儿道:“着了什么道儿,你说清楚。” 朱婉儿道:“别问她,这人最坏了,什么都藏在心里,尽看我们笑话,你我平日虽常拌嘴,却也没到红脸打架的地步吧,你瞧瞧他今天说的,仿佛你我水火不容,一山难容二虎,需要他从中调解才能各安其分,这不是小瞧人吗?”兰儿想了想,也是这个理,便咬牙切齿道:“真是的,平白无故的冤枉人,我找他去。” 见苏樱又在那笑,便挑起她的下巴,问:“美人,你又笑什么。” 苏樱止住笑,道:“我劝你别去了,他虽然手段让人不耻,用心还是好的,怕他走后兰儿姐姐和婉儿姐姐不对付,故意把话挑开,这样你们自己也不好意思再争了。” 朱婉儿冷笑道:“他是把外面那一套用到我们身上了,算了,别去了,我们加在一起也斗不过他。” 薛丁丁也劝兰儿别去了:“这两天为了出兵的事,他也够烦的了。” 兰儿满不在乎道:“十一镇军马加上左右神策打一个淄青,能有什么麻烦的。我看他就是借故躲着我们姐妹,他想清静,我偏不让他清静。” 苏樱扑哧一声又笑了,兰儿当头凿了她一指。 齐嫣道:“郎君出门在外,咱们帮不上什么忙,还是看好家园,不扯后腿了吧。我以为这件事就算了,兰儿姐姐和婉儿姐姐情同姐妹,也不是他三言两语能挑拨的了的。” 薛丁丁拉了拉齐嫣的手:“齐嫣姐姐说的在理,还是别烦他了。” 苏樱扯紧兰儿的手臂,笑劝道:“罢了,罢了,咱们各自守好门户,听从兰儿姐姐和婉儿姐姐的号令,不给他拖后腿,也算是帮他的大忙了。” 劝到这,兰儿也不好再说什么,众人一时散了。 苏樱临走时,暗暗捏了兰儿一把,丢了个朦胧的眼神,兰儿心里骂了声小浪蹄子,却也不得不佩服苏樱的机敏,竟然就一下子猜中了她的心思。 目送着众人散去,兰儿一转身,还是借故去了李茂的书房。 石空正和马雄安在门外角落里站着说话,见兰儿过来,二人上前见了礼,马雄安便告辞了,他从辽东赶来领受机宜,事情完了,还要赶回去。 兰儿朝门内瞟了一眼,见石空竖起一根手指在摇,便问:“在开会。” 石空道:“找人谈话,快结束了,我这就给你安排?” 兰儿讪讪道:“忙我就不去了,也没什么正经事。”说没事却不走,东拉西扯的跟石空聊着,一时书房门开,蔡有才先出来,抱着一份卷宗,低头猛走。接着出来的是右厢的几个头目:主持常务的秦凤棉、执掌机要的曾真和顾问田萁。 见曾真和田萁也在,兰儿像被蛇咬了一口,浑身不自在地对石空说:“你忙着,我先走了,我熬了些汤回头让含香送点给你尝尝鲜。”石空拱手谢过。 兰儿刚走,石雄和史宪忠肩并肩大步走来,二人个头相仿,地位相当,走的一身虎气。史宪忠护送朱夫人到河中府后,本想留在田布麾下听调,朱夫人却放心不下女儿,打发他回了幽州,见在参谋厅直属的第五师做副统领。 右厢地位特殊,隶属参谋厅和亲军右厢双重管辖,理所就在节度使府内,因为所涉机密众多,修有专门的门道供出入,其首领人物轻易不见外人,不过石雄和史宪忠也不算外人,众人就都过来打了个招呼。 李茂找石雄和史宪忠来,是跟他们商量谁来做南下正先锋,谁做副先锋。 二人对视了一眼,史宪忠抢先一步道:“某愿给石将军做副手。” 史宪忠年龄比石雄大,资历比他深,虽然只是第五师副统领,但因第五师地位特殊,统领常木仓兼着参谋厅总长,副统领实际掌军,故而地位与石雄不相上下,究竟谁做先锋,李茂还一时拿不定主意,想跟他们商议一下,听听彼此的意见。 而今史宪忠主动让贤,李茂深感欣慰,也就顺水推舟,让石雄做了正先锋。 当即颁下军令:抽调第五师两个营会合第三师主力编成幽州镇先锋军,先行开拔,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为大军南下扫除障碍。 第575章 提刀回乡 二人去后,李茂又召钱多多进来,钱多多在参谋厅作战科和情报科转了一圈后,现在做了捉生将。捉生将单独设置,每一个捉生将都统领一队独立的人马,从事战略侦察和特种作战,乃是精锐中的精锐,非精明强悍,战阵丰富之人不能充当。 钱多多能做捉生将跟李茂并不关系,他是全靠自己的本事,当初李茂北伐契丹时曾将各军打散建制与契丹混战,钱多多率一队人马在草原上纵横驰骋,屡建奇功。 战事结束,各军陆续回营,却不见了他的踪影,一直到战事结束一个多月后,他才回到幽州,给李茂带回了一份重礼:生擒了契丹悍将耶律也来为。 有了这份功劳,李茂就没有理由再反对他做捉生将。 做了捉生将后,钱多多率本部人马游弋于燕山之北,打击契丹残余势力,战功赫赫。 此番出征淄青,钱多多主动请缨为先锋,李茂一直按着没同意,此番将他召来,关了门密谈道:“南征淄青,必胜无疑,一则朝廷兵多将广,人心所向,二来淄青这些年内耗严重,已近分崩离析,大军南下之日,郓州旦夕可破。虽有功勋可建,却无奇功成就你的盛名。今日另有一桩功劳摆在你的面前,就看你愿不愿意去摘取。” 钱多多道:“请太尉吩咐。” 李茂道:“我现在不是以当朝太尉的身份跟你说话,我是以你义父的身份跟你说话,这桩功勋虽然大,却并不光鲜,你仔细考虑清楚了,愿意就愿意,不愿意也不要勉强。” 钱多多道:“请父亲吩咐。” 李茂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孩子到底是块好钢,锻炼捶打之后已经成材。 兰儿回去一趟,打发含香给石空送汤,含香正要走,她又改变了主意,把汤罐夺过去,自己送了去,石空见她亲自来,心里有了计较,接过汤碗,笑道:“多多刚走,里面没人。”兰儿谢过,扭动着细腰闪了进去。李茂刚跟钱多多谈完话,有些疲累,正躺在特制的沙发椅上看一件紧急公文,眼皮子沉重,总想打盹儿。忽然闻到一股幽香,顿时精神为之一振,再抬头时一条倩影已经坐到了他的怀里。 软玉温香在怀,李茂的困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兰儿夺下他手上的文牍,放在案上,取过茶碗灌了他一口,问道:“清醒了没有。”李茂笑道:“一闻到你,我就全醒了。”兰儿却不领情他的恭维:“满府的人都召见了一遍,何时轮到我。” 李茂搂过兰儿的细腰,笑道:“我连日累的无法入眠,你又来招惹我,是何道理。”李茂的手并不老实,说话间已经在兰儿的身上走了个往返。兰儿星眸迷离,说道:“你睡不着证明你不累,真的累了你就能睡安稳了。我来帮帮你?” 她说着滑下身去,撩衣就要跪下,李茂忙一把拉住,赔笑道:“现在不成,你先回去。”兰儿扶了下发髻,勉强一笑:“那我就先走了,我不着急,只是心里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李茂点点头,目送她翩然离去。 曾真已经到了门外,因为石空示警才没有进去,眼见兰儿走了,这才现身,在廊下咳嗽了一声,李茂坐直身体,吐了口气,唤她进来。 “都交代了?” “交代了。” “那好,现在就出发。记住,除了田顾问,这件事任何人都不得过问。” 曾真领命而去,李茂站起身来,吩咐击鼓聚将,当日定下南征之计:出兵三万,自任主帅,以常木仓为副帅,胡南湘为行营长史,石雄、史宪忠为正副先锋,严秦、郝俊为前军正副主将,石空为中军押将,薛老将、母大海为后军主将,出兵三万,会同营平军奉诏南下,攻打淄青。 一日大军进入成德境内,成德留后王昱、都知兵马使王承苏和驻扎恒州的瀛莫观察使王庭凑分别派人前来慰问,此番朝廷发十一镇兵会同左右神策共伐淄青,成德也在调派之内,不过王承苏和王昱都不打算奉诏用力,只是派了一员老将领三千老弱前去敷衍差事,主力精锐皆屯于恒州城与王庭凑对峙。 恒州城上空乌云密布,血雨腥风将至,李茂也不好说什么,答谢了三人的犒劳,继续督军南下。 途径贝州,魏州留后田丛丛和梁国夫人的慰劳使联袂迎候在城下,魏州节度使田怀谏对征讨淄青十分上心,他不顾梁国夫人的反对,率都知兵马使田荣、参谋吴慈飞、都押衙蒋士则等将领两百,率天雄军精锐七万人出镇作战,成为本次讨伐淄青的主力。 田怀谏想借这次出镇作战为自己正名,在朝廷那博一个“忠贞”的名号,避免成为淄青之后的下一个打击对象,这份心情李茂可以理解,此刻也难言对错,他不放心蒋士则,将其带在身边,李茂非但理解还表示赞赏。 但李茂不能理解的是,他既然让田丛丛任节度留后,却又为何把史宪诚留下?田丛丛和史宪诚水火不容,二人相处一城,难免不生变乱。 更让李茂不能理解的是,梁国夫人竟未能阻止田怀谏率主力出征,是她老人家改了主意,否定了当初对天下大势的判断,还是田怀谏已经掌握魏博实权,让老夫人也无力干涉了。 但李茂还是决心提醒一下故人。 “魏州若发生变乱,罪魁祸首一定是蒋士则,最大的帮凶必是史宪诚。兔死狗烹,唇亡齿寒之理,不惟过去,现在、将来都不可不察。” 这句话李茂通过特别的渠道传递给了梁国夫人,至于他能不能听的进去,就非他所能左右的了了。 李茂的兵马还在博州境内收集船只准备渡河时,因平定淮西有功而迁转武宁军节度使的李愬已会合兵马使李佑杀入兖州境内,在鱼台县大破平卢军,斩首三千余,兖州守将韩启月见势不可为,遂弃城避走郓州。 李师道听从李公度的建议,将败军之将韩启月押赴郓州斩首。 韩启月是李师道的表兄,平卢军中资深将领,获罪被斩顿时引起巨大震动。 李师道治军号令不明,军中山头林立,据地为雄,不听郓州号令,皆赖韩启月等人尽力维护、弥合,韩启月被杀,再无人能镇三军,李师道的军令出军府后即成为一张废纸。 魏博节度使田怀谏看准时机,自阳刘渡河,距郓州九十里处下寨,直逼郓州腹心。平卢各军视若无睹,竟无人救援。 义成节度使李全忠自濮阳入境,连破斗门城、杜庄栅,杀人过万,攻占了濮州城。欲再向东,为厉山镇驻军所阻,李全忠听从谋士建议,按兵不动,催促李茂渡河去从背后抄袭厉山镇。 李茂本有心拖个三五个月,却见平卢军方一接战便有土崩瓦解之势,料必不能持久,这才渡过黄河。 正面之敌正是厉山镇所屯驻的一千两百名精锐骑兵,主将阿史那卑本在郓州坐冷板凳,危难时刻又被李师道委以重用,希望借他的神勇稳住濮州局势。 李茂不欲与阿史那卑作战,令石雄和史宪忠就地扎营,与之对峙,遣使面见阿史那卑。阿史那卑再次被重用后妻小家眷被困在郓州城做人质,一时倒不敢有二心。 李茂乃令铜虎头将人救出,赵菁莱自在长安被俘后,被李师道解去一切职务,勒令在家“养病”,此刻主持铜虎头的是杨青果和毛雄,两人都是李师道的心腹,不过大厦将倾,所谓想心腹也是靠不住的。 杨青果和毛雄分别私下和李茂接洽,要求归顺朝廷,请李茂给其一条赎罪自新之路。 李茂要求二人将阿史那卑家眷送出城来以证忠心,命令分别下达杨青果和毛雄,二人为了争夺阿史那卑的亲眷打了一架,这才发现原来都是同道中人,彼此一商量,都觉得郓州大势已去,若不能攀附新的靠山,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 龙骧营军使林英此刻就在滑州,派了使者来接洽,但林英本人也出身铜虎头,许多把柄都在铜虎头的手里握着,为了自己的清白将来必以严酷手段清洗熟悉他内幕的故人,投奔长安并不靠谱。其余各藩镇中,能把他们当人看的不多,肯重用他们的更是凤毛麟角,算来算去也只有幽州李茂可以投靠了。 主意已定,二人不再犹豫,阿史那卑的家眷立即送到,又派得力亲信赴李茂营中听调,二人本想把苏卿一家送出郓州以自赎,却发现苏卿早在战事开始前就已经离开郓州去了登州,登州鱼龙混杂之地,铜虎头难以一根竿子插到底,何况那里又是赵菁莱一伙老人经营多年的地盘,他们二人根本无从染指。 见到家眷平安无恙,阿史那卑即率部归顺朝廷,向李茂投诚,又劝说李茂趁势拿下孤山镇,控制成武县。成武县是李茂的起家之地,也是苏卿的故乡,家族利益盘根错节,自然不宜沦落外人之手。 李茂接受他的建议,令史宪忠即刻攻占成武县和孤山镇。 第576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孤山镇的守将中已无李茂的故人,但中下级将领中,还有认识他的,而今曹州四面皆是朝廷的大军,平卢军土崩瓦解,不堪一击,清海军、镇海军早已名存实亡,作为依靠的厉山镇又不战而降,孤山镇一地孤悬在外,实际已经没有防守的价值,守将现在考虑的是投降那位大帅更划算。 计较未定,幽州李太尉的大军已经进抵城下,中下级官兵鼓噪着要投幽州,守将不敢违拗众人之意,只得开门降了李茂。孤山镇不战而降,成武县令闻讯弃印潜逃。 曹州守将闻听李茂已经夺了成武县,曹州已经陷入官军重围之中,遂举城投降了昭义节度使刘悟。 魏博节度使田怀谏抓住机会,在东阿县发动新的攻势,斩平卢军都知兵马使方阳贤,破敌五万。消息传出,平卢军土崩瓦解之势顿成。 海州守将向淮南投降,沂州守将向李愬投诚,齐州守将向田怀谏投诚,青州大户王启瑞率庄客攻占州衙,驱逐刺史,占据城池,宣布归附朝廷。 登州商民联合驻军发动暴动,袭占州衙,推举团练防御使张栓为刺史,举城归顺朝廷。连李师道的起家之地密州也发生了变乱,淄青十二州之地,一时只剩下郓州、淄州和莱州还在李师道的控制中,三城之间的联系被切断,音讯不同,兵马粮草不能接济,恰似狂涛恶浪中的一叶扁舟,时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 九月底,郓州招讨使裴度和副使突吐承璀来到兖州,建立大纛,发号施令,统一调度云集于淄青境内的二十万官军。 此时李茂占据厉山镇、孤山镇和成武县,刘悟占据曹州,李全忠占濮州,李愬占兖州、沂州,田怀谏占齐州、郓州一部,左右神策军驻屯于曹、兖两州。 其余各镇军或在路上,或在边角驻扎,于战事可有可无。 裴度开营之后,先后找了田怀谏、李愬、刘悟、李全忠、韩弘到营会商军事,却迟迟不见李茂。刘悟从兖州归来,路过成武县时,闻听李茂在孤山镇,便临时改变主意,接受地方父老的宴请,宴后谎称醉酒,留在驿馆休息,一时变易服装,遮了斗篷,只带亲信两三人,骑马直奔孤山镇与李茂会面。 李茂此来孤山镇倒不全是为了故地重游,找一找衣锦还乡的感觉,他此来正是为了见刘悟一面。 深秋的草湖没有了水,湖底朝天,荒草遮天蔽日,二人乘小舟行于河汊,头戴斗笠,手持钓竿,扮成悠游江湖的两个钓翁。 小舟驶入一片宽阔的水域,白茫茫的湖面上再无一个人可能偷听。 刘悟方才一叹:“郓州之战月内即可结束,那个人已众叛亲离,不堪一击。此战结束,中兴大业也成就了一半,我们这些人将来的路又在哪?” 李茂道:“天下太平,马放南山,正是我等的最高追求,刘兄何来此叹?” 刘悟笑笑道:“我的意思你明白。” 李茂道:“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国戍边,镇抚河北,为何无功反而有过。河北三地,割据五十余年,朝廷不能收复,岂皆是时运不济?魏州出了个田弘正,一心归顺朝廷,结果又是个怎样的下场?河北割据,根子在下面,即便趁乱平了恒州,谁又有本事守的住,图河北须徐徐图之,不宜急躁。淄青,难道打错了吗,大军一到,土崩瓦解,若放在十几年前,谁敢保证能有今日的局面?淄青走到今天这一步是选错了军帅,若换一个人,十二州之地,渔盐之利,十万雄兵,齐鲁英杰,亦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收复。” 刘悟道:“你是一个忠臣,我也是个忠臣,可是做忠臣的总没有好报应,倒是那些阴阳怪气的人更得圣心。这次是你,下回是谁?这次是淄青,下回是谁?天威加身,我们总想着把别人推出去做替死鬼,自己活一天算一天,可推着推着你就会发现身边已经没人可推了,于是只好束手就擒,去长安吃牢饭,等着被砍头。兔死狐悲啊,我们再这么斗下去,将来谁都没有好下场。” 李茂道:“若说我倒也罢了,毕竟河北三镇名声都不大好,你为何也发此感叹,你是朝廷的大忠臣嘛。” 刘悟哼了一声:“这才最叫冤枉,你说你李太尉在幽州据地称王,在辽东割据自雄,连官制都改了,除了顶着顶大唐的官帽,还有哪一点像大唐的臣子,自行其是,自作主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能管的了你?我这个节度使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唐的臣子,尽忠职守,克勤克俭,可就这样,还得躲着明枪暗箭,一着不慎就有可能满盘皆输,把命弄没了。” 刘悟由宣歙观察使迁转昭义节度使后,与监军使张怀荫不和,张怀荫与兵马使张闻密谋绑缚刘悟,污其造反,事泄刘悟杀张怀荫义子三人,将其驱逐出境,上表朝廷制裁,朝廷却只是将张怀荫贬去贵州,并无一语斥责,张闻也还好好的做着他的兵马使,朝廷甚至连把他调离的心思都没有。 刘悟因此心灰意冷,这次去兖州面见裴度和突吐承璀,刘悟以为是向他征询进兵的意见,因此做了充分的准备,谁知见了面,兵略一句不问,突吐承璀却问他若朝廷再出逆臣,他将持何态度。 郓州尚未克复,又要出逆臣,这逆臣出在哪?突吐承璀虽然没有点名说谁是即将冒出来的逆臣,刘悟心却凉了半截:李茂在诸镇藩帅中资望最高,却被如此冷落,这个即将被揪出来的逆臣不是他又是谁? 朝廷如此急切地扫除藩镇,自己的出路又在何方?难道只能像狗一样匍匐在张怀荫之流面前摇尾乞怜?讨得皇帝的信任,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这样的狗谁爱做谁去做,自己绝不稀罕。 话说到这,二人都不再藏着掖着,刘悟直截了当地说:“郓州城破之际,不光李师道难逃一劫,我看你也难逃厄运:先调你进京,再削去你的兵权,然后你就是李师道第二。” 李茂道:“你还是太小看他们了,他们已经动手了,先用一个调虎离山计,把我哄到郓州来,扣我做人质,幽州、营平、辽东三地一起动手,铲了我的根基,我若不服,自有人站出来替朝廷灭了我,若我猜的不错,你老刘也向他们表了忠心,保证要对我下手吧。” 刘悟道:“我若不表忠心,我能活着离开兖州?我跟你不一样,你要是被扣,还有下面一帮人为你鸣冤叫屈,我若被扣,只能稀里糊涂被他们弄死。” 李茂笑道:“贤侄从谏已经成年了吧,有他在,你有何担心的。” 刘悟道:“休要提他,他也是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李茂道:“不是他不成器,是有你这棵大树在,他不敢成器,令郎是个枭雄,信不信由你。其实你比我好,我呢才是树倒猢狲散,像我们这样的人,大树底下不可能还有二树、三树,一旦倒了就没指望了,下面的人再闹腾也翻不起滔天大浪,闹的越凶,败的越惨。” 刘悟道:“你能这么想,我便放心了,果然是惯走黑。道的,门道摸的清,我看他们弄不过你。” 李茂叹道:“我只问也不怕谁,只是这么弄来弄去有意思吗。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朝中奸臣太多,迷惑了我主目,寒了老臣心啊。”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好诗,好诗,都说你是个儒帅,还真有那么点意思。这两句诗就很有点意思。” “狗屁的儒帅,这两句诗是我抄的,我不是什么儒帅,充其量是个不入流的文抄公。” 小舟靠岸,刘悟跳上岸去,插下钓竿,扯去斗笠,向李茂拱手告别,互道珍重。 第577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方阳贤被斩后,郓州城内已无大将可用,李师道听从贾直言的劝说,去请于化隆出山,这才得知于化隆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了郓州,去向不明。 李师道又惊又怒,像于化隆这样的死老虎,平日都由铜虎头看管,一举一动都要及时向他禀报,究竟出了什么事,人都失踪了一个月,自己竟然还蒙在鼓里? 李师道急找杨青果、毛雄来问,得报二人亦不知去向,李师道愣怔半晌,忽然一口血箭自口中喷出,身子直竖竖地倒了下去。 军队可以背叛他,刺史、县令可以背叛他,幕僚近侍可以背叛他,唯独铜虎头不能,若连他们都弃自己而去,那就是地地道道的众叛亲离,这苦撑的大局还有什么指望? 李师道一病不起,浑浑噩噩不愿管事,其妻魏夫人,侍妾蒲大姐、贾安安等终日围着他哭泣,李师道拉着她们的手,只是流泪,嗓子眼里却吐不出一句话。 这日下半夜,军医署主事黄大仙熬好了汤药进来服侍,李师道拉住他的手,哆哆嗦嗦地问道:“郓州,破了没有。” 黄大仙心里正烦躁,满府满城的人都跑光了,偏偏自己这个什么狗屁军医署主事让人看住脱不了身,一旦城破,自己和全家岂非都要死无葬身之地?而这一切偏偏都是躺在床上这个半死不活的人闹的。 他心里含着一股子怨气,见问,怨气更浓。 “没呢,若是城破了,您老人家哪还有运气躺在这儿等人伺候呢,或早让人大卸八块啦,呵呵,瞧我这张臭嘴,来,该喝药啦。” 黄大仙是陪着笑脸说出这话的,此等忤逆之言,即使是这个时候说出来,依旧让他心惊肉跳。李师道是败了,淄青李家算是一败涂地了,不过在他咽气之前弄死自己这样的小虾米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要沉住气,要低调。 于是又缓了语气道:“跟您说笑呢,没呢,城外虽然大军云集,不过城内还有十万驻军,他们一时半会儿打不进来。” “那城外呢……” 李师道的嗓音沙哑的厉害,这声音倒像是从地缝里抠出来的,十分刺耳。 “城外?……哦,外面也好着呢,除了曹州、兖州失陷,其他的都还在咱们的手里,这不,今日午后还有援军进城呢。” “援军?哪路援军,将领是谁?” “是……哦,是裴仁勇、裴仁静、裴仁渠三兄弟,闻听郓州被围,他们在家乡招募了义军就赶来救援了。” 闻听这话,李师道欣慰地笑了,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愿意招募义军来救他,看来自己气数未尽嘛。 裴仁勇三兄弟是午后进的城,却不是来救援他李师道的,三人当年聚众为匪,后被李茂招安,裴仁勇在密州辅唐县做县丞,裴仁静在登州黄县做主簿,裴仁渠在青州寿光县做主簿,都混的不甚如意,此后陆续辞官回乡,在乡里休养生息。 此番十一镇大军会合左右神策共讨淄青,三人觉得机会来了,便散尽家财招募了一批勇士,日夜训练,待价而沽,哪边胜算大,投奔哪边。 却不想占据十二州之地、拥兵十万的淄青镇,却如纸房子一般,呼啦啦便倒了下去,三人急了眼,若李师道就这么败了,自己这番辛苦可就白费了,弄不好还要被扣顶从逆谋反、聚众抗拒官军的帽子,那可就真是大难临头。 三人一合计,得立即行动起来去投奔官军,裴度和突吐承璀是高攀不上的,十一镇大帅中,他们跟李茂还算有点关系,于是决定去投李茂,不意走到半道上却撞见了义成军节度使李全忠的兵马。 义成军将士二话不说将这伙民军围了起来,缴了器械,将三人带去见李全忠,李全忠正眼懒得看三人,下令推出去斩首,危难时刻,裴仁勇显出英雄本色,大笑三声。李全忠觉得这人有些意思,唤回来询问,裴仁勇道明身份,向李全忠献了一计,自请进城去做卧底,将来里应外合袭破郓州城。 郓州做淄青首府多年,李氏父子三代经营,城高池深,重兵防守,十分坚固。李全忠根基不深,急于立功稳住自己的节度使地位,自出兵时起便立志要打破郓州城,成就自己的忠贞敢战之名。然而见到了郓州城后,不觉满腹烦恼。兵马是藩帅的命根子,手上没了兵马,在朝廷眼里就无足轻重,他可不想把自己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本钱都消耗在郓州城下。裴仁勇这话正和他意,于是便将三人放了,打发三人进城去充当卧底。 三人底细干净,又是郓州被围后第一支前来救援的民军。李师道病后,主持政务的贾直言、李公度对裴家三兄弟的义举采取了审慎的态度,一方面热烈欢迎裴家兄弟进城,一方面又采取措施,将三兄弟与他们所携的兵马隔离开来,防止中了敌人的奸计。 这本是一条十分稳妥的计策,却被病中李师道的一纸任免令打的粉碎,李师道把裴家兄弟当成了救命稻草,他需要三人的义举来鼓舞业已荡然无存的士气,因此极度不满贾直言和李公度的稳健处置,他绕过幕府,背着贾直言、李公度,私自下令任命裴仁勇为平卢军的都知兵马使,任命裴仁静为内院军兵马使,任命裴仁渠为扬刀军兵马使。 李公度听到这个任命,叹了口气,对贾直言说:“某近来心痛病发作,再难支撑,府中军务政务就仰赖元朗兄了。”言罢,离开幕府,称病不出。 贾直言挽留不住,只能苦笑,他和李公度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直到最后时刻才算分出胜负,他胜了,可又有什么意义,大厦将倾,自己做了老大,却保不住这天下。 对于李师道的安排,贾直言已无力反对,不过想想这种安排也算不得什么,捧的越高,反而更容易控制,都知兵马使,内院军兵马使,扬刀军兵马使,哪一把交椅是好坐的,三人出身卑微,资历浅薄,何德何能坐的稳?没有他这个主持军政事务的左判官的手令,他休想调动一兵一卒。 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时的淄青已与往日不同,各军的混乱已经打到了顶峰,以淄青最精锐的内院军为例,自皇甫尖、皇甫圆兄弟受韩启月牵连被免职后,便陷入了严重混乱,到裴仁静接手时已经溃烂不堪,原来的军将因为皇甫兄弟的去职而感到寒心,纷纷离去,临时抽调来的将士,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乱成一团。 裴仁静无心去整顿军务,一味以利害收揽人心,竟也抓了一些兵权在手,这些兵马打着誓死保卫李师道的名义大肆排斥异己,竟把节度使府控制的铁桶一般,连贾直言本人也被置于他们的控制之下,生死荣辱不过是裴仁静一句话的事。 裴仁勇、裴仁渠二人也没闲着,借着新身份在城内联络故旧,招募死士,打着与官军血战到底的旗号,为反戈一击积极做准备。 裴家三兄弟的所作所为却因铜虎头的溃散,得不到任何的监督和制约,李师道、贾直言两个人也被蒙在鼓里。 李公度愤而离开军府,隐身宅中不出,家兵家将和豢养的一批死士,将他的家宅保卫的铁桶一般,宅中广蓄粮草,家人非令不得出门,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这日午后,门外来了一名神秘客商,自称是他的同乡亲故,递了一封名帖进来。 李公度忙命迎入,陪他坐了一会,留饭,客人不受,拜辞离去。待人走后,李公度令家奴将院门堵死,搬出窝弓劲弩严密防守,却将客人带来的土产搬到内室书房,从中翻检出一封密信,看完之后,吩咐家人自此刻起,无令不得离开家宅半步,违者家法处置。 这日午后,李师道挣扎着和宠妾贾安安行了一场夫妻之礼,事后将一包金银珠宝交在贾安安的手里,叹道:“你跟了我一场,我给不了你名分,这些聊作补偿吧。” 贾安安抱住他的腰,不放他走,泪流满面道:“天崩地陷,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吗?” 李师道硬下心肠:“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李家气数尽了,你走吧。” 按照李师道的规划,贾安安将带着他的女儿云娘趁混乱之际离开郓州去登州,在此登船横海去日本。 李师道虽然不知道外面的情形,但直觉告诉他,登州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不过登州乃鱼龙混杂之地,在他权势鼎盛时且不能完全控制,即便落入他人之手,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控制的风雨不透,贾安安有机会脱身。 蒲大姐已先一步打发了,安排了贾安安,李师道颓然呆坐,望着空荡荡、黑黢黢的家宅,默默流了一会泪。 忽然起身来到中堂外左厢房贾直言的值房里,屋里屋外挤满了人,淄青军政事务而今完全压在贾直言一人肩上,真是难为了他。 贾直言正忙的不可开交,忽见李师道走进来,吓了一大跳。 连忙起身迎接,李师道忽然大笑道:“大厦将倾,无力回天,你们还瞎忙什么?” 贾直言吓了一大跳,在场的大小官吏也吓了一大跳,谁都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李师道的口中说出来的。 李师道倒是轻松自若,冲着这些他平日正眼都懒得瞧一眼的卑官小吏们点头微笑,态度甚是和蔼。 贾直言忙将众人轰了出去,引李师道落座,因为节度使在,外面的人围了一圈,却谁也不敢打搅。后来的卑官小吏们一个个心急火燎,一大堆的急务等着贾判官拍板定夺,这个节骨眼上他哪来的心思陪着节帅在那喝茶闲聊呢。 从屋里出来的心灰意冷,把刚才李师道说过的话转述给后来者听,众人一时愕然,旋即就都想开了,郓州大局糜烂不堪,连节度使都觉得无力回天,他们还忙各什么劲? 沮丧在人群中扩散,一时个个心灰意冷,各自都散了。 李师道在贾直言的对面坐下,他将这间值房打量了一遍,值房面积狭小,每个角落都塞满了文牍卷宗,逼狭的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于是感慨道:“这里距离中堂如此近,我却还是第一次到这来,没想到条件这么差,我连股肱手足都漠然相待,不管不问,可见昏庸透顶,活该有今日之败。” 贾直言叹了一声,想安慰些什么,却又觉无话可说。 “我李家割据淄青五十年,今日算是到头了,错在我一人,与公等无干,我无言见祖宗,见兄长,愧对诸公啦。” 贾直言已是泪流满面,尚留在庭院中的几个卑官小吏也忍不住泪流。 “城破之后,还要元朗勉为其难为我周旋,保全将吏性命,保全阖城百姓。拜托了。” 贾直言道:“司空钧命,贾直言至死不敢忘。” 李师道了了一桩心事,精神稍振,又道:“昔日兄长重病在身,临终前召我入府,问我可能担当此任,我说我担当不起,真的担不起来。他说你若不肯担当,李氏子孙中又有谁能担当,你还是免为其难吧。我说什么也不肯,我这是发自内心的,我在密州任上是想过争,但我到了郓州后,就改了主意,我是个天性散淡,优柔寡断的人,实在做不来杀伐决断的事,太累了。 “可是兄长不放过我,他说李氏子孙除我之外,年纪都还小,无人可以担当此任,这些年我打压你,其实是为了你好,是让你知道这其中的险恶,逼着你点收心。唉,我跟兄长争斗了那么久,却不料他说出这样的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又说咱们郓州有几个刺头,是谁不必我说你也知道,你摆不平他们,不用怕,我来帮你捋掉这扎手的荆棘刺,好让你握稳这根驱策十二州的鞭子。元朗,当年陷害李长山、李茂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兄长恐我驾驭不料他们,临终设计要除掉他们啊。” 贾直言点点头:“先公思虑深远,相信他们不会怪罪的。” 李师道摇摇头:“李长山已经病死,他是肯定不会怪罪了,至于李茂……他怪不怪罪也不重要了,要紧的是我当初不该逞能,我应该咬死了不做这节度使。我淄青人才济济,忠贞不二,随便李家哪个人来做,都不至于有今日之败。李长山、李茂,都是一时人杰,我们不能用他们,却要杀他们,可惜了,可惜了。” 因为牵涉到李师古,贾直言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安慰道:“时也命也运也,司空不必自责过甚。” 李师道忽然轻松地说道:“我不自责,时也命也运也,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把这桩公案告诉李茂,其实你不说他心里想必也清楚,你再告诉他他没有对不起郓州,是我们兄弟有负于他,希望他能念及旧情,得饶人处就饶人吧。” 李师道从值房出来时,院子里冷冷清清,仅剩的几个卑官小吏不知何时也走尽了,天蓝的很,已经有了星月,西面的天空火烧云正艳,这本是九月深秋的一个普通黄昏,在李师道看来却是别有意义,这或者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蓝天、星辰和火红色的云了。 跟在他身后的贾直言眼见他站住脚步,呆呆地望着天空,正要上前安慰一声,却忽然眼前一空,李师道毫无征兆地垮了下去,摔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第578章 真打、假打,然后跑 李师道病倒后的第二天午后,郓州城西门被一群号称起义归正的将士打开,义成军节度使李全忠一马当先杀进了郓州城,在裴家兄弟的指引和配合下,迅速控制城中的各个要害。 自李师道在节度使府说了那番丧气话后,城中军心、官心、民心皆已溃散,官吏逃匿,军队溃散,百姓一盘散沙,各守其家,城内已经没有任何像样的抵抗力量。 义成军所向披靡,瞬息之间将郓州城杀了个透。 接着魏博军、昭义军、武宁军也先后入城,城内火光四起,浓烟滚滚。 李全忠控制了牙城后,率部进入节度使府,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直入后宅,见李师道的两个儿子着官袍跪迎在门前,家人俱在,独不见李师道和妻子魏氏。 李全忠不理会众人,直入内堂,在病榻上见到了奄奄一息的李师道和哭的神思恍惚的魏氏,搜检左右无人,验明了李师道的正身,李全忠令军士将其拖到院中,自取了一根弓弦套在李师道的脖子上,双手交错用力,当着他妻、子的面活生生地将其勒毙。 李师道已然油尽灯枯,自始至终未做任何挣扎,其妻魏氏神情恍惚,不喊不叫,亦不告饶。倒是李师道的两个儿子声称不愿苟活,愿陪父亲一道死,李全忠成全二人的孝顺,令军士将二人斩于李师道尸体前。 又搜捕李师道幼弟、子侄,但有捕获,验明正身后一律处斩。 又遣人收捕李师古妻、子,却被田怀谏抢先一步收入营中,妥善安置,得以保全。 李全忠占据了节度使府,仔细搜查了内宅外堂,不见淄青的密档,有人报说李师道生前众叛亲离,除了侍妾和几个姘头外再无一个人肯相信,众侍妾皆已逃亡,而今留在城中的只有几个姘头,也多已藏匿,只有隔壁不远的夏瑞和一家还在。 李全忠即带人来到夏瑞和家,却见门上贴着幽州军的接收封条,又有一苍头老翁手捧一封书信,跪地门前。牙将取信来给李全忠,却是李茂的一封书信,言夏瑞和是故交,请求入城各军不要入门骚扰,予以关照云云、 众将见李茂抢了先,便泄了气,正要撤去,却见李全忠甩开大步,一把推倒老翁,伸手扯了门上封条,一脚踹开了大门闯了进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里里外外收拾的整整齐齐,擦一把书案,甚至有了一层细细的灰尘,显然人已去多时,且去的十分从容。 李全忠大怒,令将老翁拿来问话,老翁答与夏瑞和是街坊,平素帮她们家修补房屋,买卖菜,使使车马,做些粗活,得些钱粮养家糊口,十日前,夏瑞和忽然交给他一封书信、一些封条和一包铜钱,说自家要出院门,若某日城中来了许多陌生军马,要闯他的家,便可将封条贴在门上,再将书信献上。 他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查问左右街坊,老翁所言不虚。 李全忠怒哼哼道:“果然是老奸巨猾,早留了后手嘛。” 进宅去取了笔墨写了一封书信,交心腹之人送去兖州。 郓州城破,李师道被杀,节度判官贾直言、李公度率幕府将吏跪迎天兵,贡献版籍,宣布淄青十二州归顺朝廷。 二人皆有刘悟作保,李全忠不敢轻举妄动,却把归降的其他将吏捡身家肥厚的杀了一批,抄没家产、奴婢,用于赏赐军士。 郓州城破,李师道身死的消息一经传开,淄州、莱州守将也无心恋战,纷纷上表要求献城归顺朝廷。淄州守将李英昙、莱州刺史李雅城皆向李茂投降。 惹的田怀谏老大不快,田怀谏认为自己在此战中出力最大,得到的却是最少,郓州被李全忠攻破,首功归了义成军,他的天雄军是出了大力却让人家摘了桃子,属于出力不讨好,经参谋吴慈飞和蒋士则劝说后,田怀谏下令天雄军进驻淄州和莱州,迫令淄州李英昙、莱州李雅城向天雄军投降。 李英昙和李雅城对此十分不满,同样是朝廷的军队,向李茂投降和向你田怀谏投降有区别吗,若无区别,为何苦苦相逼,降表已经递给了李太尉,却又出尔反尔,将来怎么向李太尉解释?二人不约而同地驱逐了使者,封闭城门,声称除李太尉来绝不向任何人投降。 田怀谏大怒,激愤之下口不择言,声称自己已经得到突吐承璀的暗示,幽州节度使李茂有不臣之心,是朝廷钦定的逆臣贼子,将来是要算总账的,这样的一个人岂可与自己相比并论,李英昙和李雅城昧于大势,早晚是要吃大亏的。 消息由随军的南山社传出,迅即掀起轩然大波。 驻守厉山镇、成武县、孤山镇的幽州兵群情激奋,围住李茂大营,要求发兵向东,向田怀谏问个明白,李茂安抚不住,众军自行其是,拔营向东去打天雄军。 田怀谏自知失言,但既然幽州亮了家伙,自己也不能装孬,两下就摆开了阵势。为了抢占有利地势,天雄军将七万军马摆开一字长蛇阵:主力在大将田荣的亲自率领下,攻入郓州城驱逐义武军,继而又强势攻入濮州,夺占了厉山镇和濮州城,转而南下,袭占孤山镇和成武县。幽州军则向东与淄州李英昙部会合,趁天雄军阵势尚未摆开,一举攻入青州,压迫王启瑞及将吏万人南迁密州,将盘踞青州多年的王家势力连根拔除。 李全忠眼看郓州被天雄军所夺,大怒,就在郓州城内与天雄军发生了冲突,裴度闻言,急令义成军退出,李全忠败了一阵,又被裴度拉了偏架,心里恨不过,一怒回了滑州,驱逐官吏,任命自己亲信主持政务。 这中间幽州军和天雄军也拉开了架势,一个占据齐、郓、濮三州和孤山镇、厉山镇,一个占据淄、青、莱三州,又得到登州方面的声援。 眼看两军就要火并,裴度急忙离开兖州往郓州安抚田怀谏,经过缜密侦查确认是有人故意造谣离间两镇,李太尉是朝廷重臣、忠臣,绝不是什么即将被揪出来的逆臣,散步此谣言的是李师道的余党,他们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丧心病狂地制造了这一谣言,其心可诛! 还了田怀谏的清白后,裴度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淄州,李茂却以巡视军务为由,避而不见,胡南湘、石雄、严秦、史宪忠等将领也不出面,出面接待他的是母大海、薛老将、郝俊这三个火暴脾气。 三人当众向裴度拍了桌子,冲着大唐宰相、诸军主帅大吼大叫,裴度却无可奈何,只能含笑听着,待三人的火气泻去一半,这才不慌不忙地通报了自己的调查结果,还了李茂一个清白,母大海拽了一张纸,把笔墨拍在裴度面前,要求裴度写一份证明,说空口无凭,要裴度白纸黑纸写个证明,证明李茂是忠臣不是逆臣。 裴度面露为难之色,母大海大吼着掀了桌子,指着裴度的鼻子破口大骂,若非薛老将、郝俊抱住他的腰,扯住他的胳膊,说不得裴度还要吃些皮肉之苦。 面对藩镇的骄兵悍将,裴度也只能摇头叹息,自己这个当朝宰相、诸军统帅,在他们眼里其实屁都不算。 隔了两日,李茂回城,闻听母大海对裴度不敬,勃然大怒,令将母大海推出去斩首,众将一起告免,李茂坚持不肯,最后还是裴度亲自出面求情方才免母大海一死,贬为队头,打八十军棍了账。 李茂和裴度进行了一番长谈,接受了他的调停,当即下令将军队撤回淄州城,脱离和天雄军的接触。保证各安本分,不再生事。 直到此刻裴度才悲哀地发现自己可能是被李茂和田怀谏联手算计了,二人嚷嚷着火并是假,借机抢占地盘才是真,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淄青十二州中最肥美的郓、濮、齐、淄、青、莱、登和雄镇厉山镇、孤山镇皆被二人瓜分,李茂占据了淄、青、莱、登四州,隔海与辽东相望,田怀谏占据了郓、齐、濮三州和孤山、历山两大军镇,隔河与魏博本镇连成一片,两家是各得其所。 肥肉吃到嘴里去了,再想让他们吐出来可就难了。 裴度怏怏回到兖州大营,没有下马,直接去了突吐承璀大营。见这老阉正在聚众赌博,便转身要走,突吐承璀赶忙追了出来,讪讪道:“前方将士用命,我却万般无聊,玩两把,没带钱,不算赌博吧。” 裴度笑了笑,把早前收到的李全忠的一封书信交给了突吐承璀看。 突吐承璀也收到了一封,却装着不知,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遍,惊道:“中立啊,这样的大事,你为何不早跟我商量,这是要误事的呀。” 裴度苦笑道:“夏瑞和不过是个暗娼,李家兄弟俩贪恋其美色,拜在其石榴裙下,虽说时过境迁,容颜已老,但李茂的风流好色那是出了名的,他在郓州呆过,旧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却捞不到嘴,而今有了机会怎能不一偿夙愿,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单凭这一点,就说李茂跟李师道有勾结,何以服众,弄不好会让你我陷入被动的。” 突吐承璀点点头:“裴中立果然老谋深算,你说的有理,但眼下怎么办?咱们被他和田怀谏联手耍了,这回能证明他有反心了吧,依我看,事不宜迟,还是尽早动手。” 忽又不放心地问:“你此番去淄州见他,没有打草惊蛇吧。” 裴度把眼一瞪,突吐承璀连忙致歉,讪笑道:“我就是随口问问,你别怪我多嘴,这个人可是惯走夜道的,他经历的风浪比你我加起来可都要多。你明白我的意思?搞这种事务必慎之又慎,若让他察觉,那可就麻烦了,断断容不得半点马虎。” 裴度沉思片刻,默默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的黄昏,一名神策军将飞马来到淄州城外大营,宣达招讨使裴度的帅令,要求幽州节度使李茂立即赴兖州大营接旨。 大营行军司马胡南湘出面回道:“今日接到幽州急报,契丹余孽侵犯边境,杀我平民,太尉他已经回幽州去了。” 来人目瞪口呆,半晌方道:“淄青战事尚未了结,堂堂太尉,怎么就能不告而别呢。” 胡南湘取出一封书信道:“这是太尉命我交给正副招讨使的书信,我本欲明日启程去兖州面呈裴相和突吐中尉,今烦请使者带回。” 牙将无奈只得回还兖州,裴度和突吐承璀看过李茂的书信,面面相觑,各自叹息。 第579章 寻旧部,再奋斗 此刻二人心情各有不同,裴度震惊之余心里又有一股莫名的庆幸,甚至说是高兴,出征之前,李纯面授机宜时交代他要关注李茂的动向,待战局已定,可向他宣读圣旨,调其进京,解除其兵权,李纯向他推心置腹说李茂兵权太重,长久下去,非但于国家中兴有碍,更会害了他本人。 裴度跟李茂关系不算很密切,但对李茂并无恶感,反而对他于国家的功绩十分感佩,从内心深处来讲他是不愿意看到李茂被解除兵权,继而沦为阶下囚,但淄青已平,朝廷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河北,河北三镇魏博主幼,成德混乱,唯有幽州强盛,欲平河北,第一步必须拿掉李茂。果然只是解除他的兵权,把他幽禁在长安,反倒是最好的结局。 但这只是一个美好的设想,事情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却是谁都无法预料的,想到这裴度心里不觉怆然。 离京时李纯只跟他说了这些,具体怎么做天子并无一语交代,想来那些事还轮不到他这个宰相过问。皇帝跟他事先通气,只是让他心里有数,注意配合。真正操刀的应该是他的副手兼督军突吐承璀。 突吐承璀离京时,李纯单独召见,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李茂已有反心,若不及早处置,会成为田承嗣、李宝臣、李怀仙,甚至安禄山一类的人物,他要求突吐承璀在战局稳定后,将李茂扣在行营,其部若反,便就近解决。 皇帝对突吐承璀的信任因为李茂的缘故,已经有所松动,这次的任务显然是块试忠石,若是自己摇摆不定,心存二心,说不定就回不了长安了。 至于李茂那边,即便自己不动手,别人也会动手,龙骧营的林英此刻就在滑州坐镇,料必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自己这边一声号炮了。 突吐承璀本以为把李茂哄到兖州扣押起来不是问题,难的把他扣押之后,如何拢住所部不造反,或造了反后能及时压住,这就必须要有所防范。 突吐承璀做左神策护军中尉多年,对左右神策军的真实战斗力知之甚深,他在辽东也做过监军,对安东军的战斗力也不陌生。 莫看神策两军三万将士旗帜鲜明,衣甲鲜亮,威风凛凛,牛气哄哄,那都是假把式,真打起来完全不是辽东叫花子兵的对手,这一点,突吐承璀深信不疑。 幽州军是安东军的底子,这些年累次用兵于外,战斗力十分强悍,与过去的安东军不同,幽州节的装备显然要好的多,军中马匹皆是清一色的契丹马,装甲弯刀十分精良,一旦幽州兵作乱,光靠他的左右神策是应付不了的。 因此他说服裴度,以招讨使的名义约谈了田怀谏、李愬、李全忠等人,主旨就是寻求三人的效忠,以应对将来可能出现的混乱局面。 李愬自不必说,大唐数得着的大忠臣,李全忠的位置还不十分稳固,需要借助他的力量,对其自然是有求必应,至于田怀谏,他正谋求进步,料必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至于刘悟和韩弘则是他放出的烟雾弹,用意是迷惑李茂。 刘悟跟李茂渊源很深,又占据着曹州,若他跟李茂眉来眼去,睁只眼闭只眼,就没人能拦得住李茂。得设法先将他稳住!他这个节度使地位不甚牢靠,只消自己施以恩惠料必他刘悟也不会不识相,突吐承璀跟刘悟东拉西扯了一通,试探着问他若朝中再出逆臣,他将如何自处,刘悟自然拍着胸脯说自己跟着朝廷走。 突吐承璀于是借竿往上,向刘悟描述跟自己的合作的种种好处。直说的刘悟心花怒放,以为攀上了大靠山。 至于刘悟转身就去向李茂通风报信,却非突吐承璀所能预料的了,毕竟人心隔肚皮,实在是难以看透。 直到李茂抬脚走人,突吐承璀也没有怀疑李茂是因为刘悟的通风报信而有所防范的,毕竟刘悟这么做对他而言只有风险,却没有任何直接的收益。 突吐承璀更愿意相信是李茂亲手打造的无孔不入的情报系统让他料得先机,脱身而去。但事实上这种怀疑是站不住脚的,毕竟这样的机密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帝本人,他,裴度,顶多加一个王守澄知晓,李茂的探子再有本事,又有什么本事能从他们的嘴里挖出消息呢。 既然诱捕李茂不成,那就来第二手,让林英他们下黑手黑了李茂,这些事不必他突吐承璀亲自动手,只须他发一声号炮。 突吐承璀虽然识字,且文笔通畅,字也写的不错,但文案上的事他从不沾手,他唤来行营掌书记,以裴度和他本人的名义起草一份通报,要求魏博、成德两镇沿途各州县,精心准备迎接李茂的车驾,全力协助李太尉尽快、安然地返回幽州主持军务,予寇边之敌以迎头痛击,让他们明白大唐天威不可犯!元和中兴了,你们还是回草原上吃草去吧。 这一份通报被突吐承璀连续打回去五次,直到掌书记气的吐血方才勉强通过。 得到突吐承璀发出的信号,坐镇滑州的龙骧营军使林英立即发出了全力追杀李茂的密令。 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悄然布设在河北大地上,目标:李茂,指令:灭杀。 …… 辽东卑沙城。 安东军第十师第一旅驻地。 桑容坐在辕门内阴暗处,翘首以待。 三艘庞大的海船趁着夜色悄然靠岸,海岸距离第一旅驻地约三里地,因为地势的原因,天气晴朗时一眼就能看到泊在海湾里的海船桅杆,不过眼下是亥时初,四周漆黑一片,除了呼啸的海风,什么都看不到。 李茂裹着黑色的防雨斗篷走进辕门,桑容赶紧迎了上去,二人相视点头都没有说话。 来到戒备森严的内堂,李茂除去斗篷,喝了碗热茶,桑容挥手让众人退去,堂内只剩下李茂和石空两个人时,桑容方道:“淄青究竟出了什么变故,这么急着赶回来?” 石空道:“朝中出了奸臣,要谋害太尉。” 桑容望了眼北方,向李茂说道:“第十师兵马已经齐备,随时可以出发。” 李茂道:“不急,把马雄安叫过来。” 桑容稍稍犹豫了一下,立即出门传令,第十师副统领马雄安此刻监押第二旅屯驻在卑沙城以北一百二十里处的一处山洼里,任务是确保卑沙城到龟甲山之间的陆路畅通。 接到桑容的召唤,马雄安二话没说,立即上马赶往卑沙城。他虽是第十师副统领,实际是独立行事,统领桑容根本无法节制,桑容也是个聪明人,平日也从不向他发号施令自讨没趣。桑容一反常态,深夜遣人召唤,马雄安觉得应是有其他变故。 拂晓时分,马雄安到达卑沙城,传令官没有去叫城门,而是领着他去了第一旅驻地,第一旅驻地在城外,靠山面海,拥有一处独立的军港。 待见到李茂,马雄安的心放下来了,他预测的分毫不差。 李茂扶起马雄安,说道:“朝中出了奸佞,我有密诏,回辽东集结兵马,准备勤王,马副统领,你愿意跟我一起奋斗吗?” 马雄安再拜:“某肝脑涂地,誓死效忠太尉。” 李茂让石空扶他起来,对桑容和马雄安说:“指挥兵马打大仗,我不行,你们也不行,我们还需要一位高参。这个人就在龟甲山镇,你们随我一起去请他出山。” 李茂要请的高参姓马名和东,马雄安的叔父,安东军资深将领,因反叛罪被拘禁于此。 闻听李茂要重新启用叔父,马和东感动的热泪盈眶,他因公义而废私情,危难时刻背叛了自己的叔父,至于他身陷囹圄,壮志难酬,血脉亲情就此一刀两断。 而今李茂能不计前嫌,重新启用他,正是给了自己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这份被利益斩断的血脉之情从此又能接续起来了。 马和东的小院位于一座废弃的采石坑内,背靠断崖,面对一池清水,左手山坡碧绿,右手是他新开辟的菜园子,时已深秋,菜园子里没有太多的绿,不过那口因采石而形成的池子里、他放养的一池鱼正肥。 这两天马和东督促妻女织网,准备选个好天气大干一场,把鱼捞上来一批,晒干腌制,留作冬天享用。 李茂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小院面前,让马和东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撩衣下拜。李茂忙上前扶住,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马和东看见了站在李茂身后的马雄安,默默地朝他点了点头,自他被囚禁以来,马雄安每隔一个月就要来一次,他却从未让他踏进门半步。 李茂四周望了一眼,望着屋后的断崖发神,问随行官吏:“那道断崖是采石留下的吧,你们就不怕塌方吗?” 随行官员一阵紧张,纷纷望向马和东,马和东忙为众人开脱道:“地方是我选的,是我执意要来,不能怪他们,这处断崖是有塌方的危险,我是让它时刻警醒我,不要忘了自己犯下的罪过。” 李茂道:“千般罪过,悔悟就好。你当年起兵反我,固然有错,我的所作所为难道就完美无瑕?正是你的反对,我才能悬崖勒马,及时改弦更张。这几年辽东百姓的日子比以前好过的多,有一半的功劳在你。” 马和东道:“我没有功劳,我当年有野心,现在时常还做噩梦,半夜醒来总是一身冷汗,当年若我成了事,今日的辽东还会是这个样子吗,我在这种菜、养鱼,一个人穷忙活,却常顾头不顾腚,若无有司供给,一家人温饱难顾。一家难齐,又何以治国平天下?” 李茂点点头,道:“士别三日更当刮目相看,你这些年读了不少书,想了不少事,彻悟了。”论及要请马和东出山做参谋,马和东有些犹豫,待听闻朝里出了奸臣,李茂是奉密诏回辽东整顿军马勤王时,马和东二话不说当即答应出山。 李茂拜马和东为参谋军师,即日率第十师主力,驻守归州的第七师第一旅及龟甲山警备队向辽州进发。 第580章 算计 辽东刺史府内,张灯结彩,欢歌笑语,本是和和睦睦的一场寿宴,却因薛戎的一记摔杯为号骤然成了鸿门宴,宴会的主角、寿星、辽州录事参军张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六名铁甲卫士如狼似虎地冲上堂来,就在席上将长史郑孝章按住。 郑孝章紧咬嘴唇,一言不发,对此变故似早有预料。 薛戎站起身来,语气冷硬地宣布郑孝章的罪状,包括贪污、纳贿、僭越、不恭等八条。言讫,向军府都押衙黄中使个眼色,后者亲自率领卫士将郑孝章押了下去。 参加寿宴的二十几名辽东高级将吏面面相觑,紧张的大气不敢喘一口。 监军使张海蓉把头直摇,起身向薛戎告辞,薛戎送至廊下,拱手别过。 有了张海蓉带头,众人纷纷告辞,一时连寿星张恒也走了,只余下薛戎和亲近幕僚五六人。薛戎脸色黢黑,表情冷硬,一语不发,竟一连喝了三杯酒,双眼红通通地对判官陈望风说:“我难道做错了吗?大唐的臣子拥兵自重,独断专行,难道不应该施以霹雳手段?” 陈望风想说理是这么个理儿,但这么个做法,到底有些欠妥处。 身为薛戎的亲近幕僚,这样的大事,事前既未同他商量,事后也不向他解释,贸然问出这样一句来,让他如何回答。 他不开口,有人开口,神武军将军、都知兵马使黄立拍案叫道:“李茂欲效仿田承嗣、李宝臣弄权割据,我老黄绝不答应。请尚书赐某一道手令,我誓将李茂的余党扫除干净,还辽东一个清平。” 参谋吴玉良附和道:“黄将军忠肝义胆,大丈夫也。李茂在辽东擅改官职,拥兵自重,号令自出,赏罚无度,无故兴兵讨伐藩属,穷兵黩武,百姓怨愤,这个……逆反之心已现,非以霹雳手段不能遏制也。望尚书早下决断,先下手者为强,后下手者遭殃也。” 一般谋士纷纷附和,吴玉良,苏州人,少有才名,能做几首清新雅致的小诗,参谋军事却时常犯糊涂,薛戎听了他的“高见”,心里一时烦闷异常。 李茂在淄青出了什么事,他并不知晓,朝廷忽然派来密使,告诉他李茂在淄青谋反,要他立即着手搜捕其党羽,薛戎要来使出示密诏,来使却拿不出来,只拿出了枢密使王守澄的一封书信,证明李茂确有不臣之心,让他不要犹豫,立即动手云云。 明知可能是个坑,薛戎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遥想当年自己由司农卿出镇辽东,目的不就是为了代天镇抚,防止李茂滑变为田承嗣、李宝臣一类的丑臣吗?这对朝廷,对辽东,对李茂本人都有利无害。 记得离京赴任时,天子在中和殿召见他,当着他的面痛斥李茂在辽东拥兵自重,玩弄权柄,视朝廷法度于无物,玩弄两任监军使于股掌之上,对长安,对朝廷,对他这个君王哪还有半点做臣子的忠诚恭顺。 薛戎闻听这话,恰如五雷轰顶,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当即发下重誓:若李茂有不臣之心,他薛戎必挥剑断情丝,尽其所能,哪怕赴汤蹈火,也要确保大唐不失辽东。 天子闻听了他的这腔忠诚,这才转忧为喜,亲自解衣披覆其身,又赐玉带一条,好言抚慰,待之以腹心。 他薛戎是个忠臣,守信之人,当年发下的誓言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他岂能犹豫? 他告诉密使,他薛戎哪怕肝脑涂地,也绝不容许有人把辽东从大唐的版图上分割出去,绝不容许! 现在他只是费了几桌酒席,就轻松地诱捕了李茂安插在辽东的“大监军”郑孝章,此人一去,李茂在辽东的势力就垮塌了一半。 鸿门宴易摆,宴散后的烂摊子难收拾,薛戎庆幸自己当初的头脑清醒,使得自己有所凭借,不惧郑孝章余党的反扑。 记得他刚刚履新辽东时,李茂在平州城外迎接他,当面向他移交安东军的调兵令符,承诺说他本人对辽东军务绝不再干涉半分,驻扎在辽东境内的军队自此日起全部移交,无论哪支军队,无论将领是谁见令符行事,谁敢违令即是反逆,可斩之以明军法。 当日安东军军容不整,军士穿的跟叫花子一样,战旗也破烂不堪。但士气高昂,战斗力十分惊人,恰似一头在山的猛虎。有这样一支军队在手,薛戎的辽东生涯将会变的很轻松,抖抖威风,混混日子,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当日李茂方履新幽州,屁股尚未坐稳,左右都有牵制,至少在表面上还要装出柱国忠臣的样子,短时间内不可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在此情势下,只要他薛戎稍稍放松一点,轻轻松松混过三五年绝对不成问题,时间一到上奏朝廷请求外调,对君上对兄弟都有所交代,对自己在河中的老母亲也有个交代。 这些年李茂每逢节庆便派人送礼去河中宝鼎县,把他的老母亲哄的昏头转向,嘴里成天念叨着李茂,比她两个儿子都还亲。 可他薛戎却偏偏选择走了另一条路,他在心里设定李茂已有不臣之心,以此为锚不动声色地开始扩展自己的势力,包括掌握一支属于自己的独立军队。 李茂敢生不臣之心,是因为他手里握着一支只听命于他的军队,有了这个底气,他在辽东什么干不出来?要想打消他的不臣念头,只有自己也掌握一支军队,一旦辽东的军力保持平衡状态,他便不敢轻举妄动,即使他铤而走险,自己也有能力应对,不至于措手无策,愧对君王。 在去福建之前,他对军务是一窍不通,但世间的事都是一通百通,在福建任上因为要对付山贼、海盗,逼着他这个门外汉闭门苦读兵书,并现学现用,运用于世间,竟也博了个“知兵”的赞誉,那几年他东征西讨,竟凭一己之力,打出了一个清平世界,在福建百姓的心中竖起了一座永恒的丰碑。 不过讨讨山贼,打打海盗到底还是太小儿科,真正让他通晓军务、懂得用兵之道的是在坐镇丰州之后,年年与周边匪寇周旋,不会也会了。 这次他来辽东各方都很关切,出钱、出力、出人,他的幕府班子堪称豪华,各路朋友给他推荐的幕僚中倒有一大半是通晓军事,懂得练兵、带兵的,甚至连黄立这样的禁军将领都自愿追随他。 有了这些人的襄助,他在辽东另起炉灶就显得顺风顺水,几乎没有遇到一丁点的阻碍,短短两三年间他一手扶着起来的“保安军”就初具规模,人数达到近两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 而与此同时,他的那位好兄弟却因为时时对外用兵,几乎把驻扎在辽东境内的旧部抽调一空,而今他留在辽东境内的军力只剩下驻扎平壤的金道安第六师,驻扎勿州的高苏第十二师,驻扎哥州的祝九第二师和驻守卑沙城的桑容、马雄安的第十师,腹心地带只剩下警备第一师和第七师一部。 金道安追随他虽久,却算不得心腹亲信,被发配平壤城后,对李茂日渐疏远,他的旧主宋王李结对他的影响依然巨大,而恰恰薛戎跟李结的交情也很不错。 这个人一心想打回新罗报仇雪恨,李茂为了辽东的利益,迟迟不给他这个机会。自己倒是可以成全他的这个心愿,新罗的金重熙和金秀宗内斗正在升级,如此内讧让新罗国民穷物尽,人心溃散,身为宗主国的押藩使他岂可任由藩属国陷入苦难的深渊而置之不理? 薛戎上任后不久便亲往平壤巡视,一面主持赈济新罗难民,一面向金道安表达了有机会让他回国的意思,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金道安的效忠,可以预料的是,若他真跟李茂到了翻脸的那一天,金道安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中立,这种中立于他而言是有利无害。 高苏是渤海降将,由渤海归附大唐是他跟李茂做的一项交易,他在勿州繁衍生根,割据自雄,眼里只有家族、军队和地盘,对其他事并无特别兴趣,至于辽东是李茂当家还是他薛戎当家,只要不侵犯他的利益,他并不在乎。 对付这样的人,薛戎有的是手段,他上任后曾三次请高苏到辽州来,每次高苏来他都亲自出城迎接,三天一大宴,一天一小宴,时时陪伴,处处陪游,临走时更有丰厚的赏赐,让他切实感受到自己的善意,薛戎可以肯定,到了他跟李茂摊牌的那一天,高苏会理智地站在胜利者的一边。 桑容和祝九都是李茂的心腹,尤其祝九,更是一切唯李茂马首是瞻,不过他二人皆远离辽、东、高、归四州腹心地带,一旦辽东变天,他们鞭长莫及。 屯驻辽、东、高、归腹心地带的第一师虽然兵力庞大,战斗力其实很一般,而且更致命的是文书丞、赵光良都不知兵,知兵的陈望道又无权直接指挥这支数量庞大的内卫军。 退一步说,即便陈望道顺利拿到授权指挥第一师和他的保安军发生剧烈碰撞,最后的胜利也一定会属于保安军,黄立、黄中这些战功赫赫的禁军将领难道连一个区区的陈望道都摆不平? 薛戎仔细盘算,他已经拥有了跟李茂摊牌的实力,经过周密计算,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以武力解决李茂留在辽东的残部,为国家稳住辽东。 第581章 夤夜造访 他先使了个计策将东州刺史文书丞哄去归州巡视,让他的亲信归州刺史吴森于驿馆设兵予以逮捕,罪名是贪贿。大唐的官员没有贪贿的可谓凤毛麟角,文书丞身居高位多年,屁股岂能干净?当然即便是干净的也无妨,那时大局已定,放他出来,给他陪个不是便是,他还能翻了天不成。 文书丞是文官,在军队里没有根基,虽然吃重却并不难解决,倒是另一个监军郑孝章就难办多了,他以辽州长史的身份架空辽州政务,以兼任的辽东城兵马使身份监临辽东军务,官虽不大,却把持着辽东城的军政事务,手里又掌握着一支数量不大却十分精锐的驻军。 辽东城的地势比辽州高的多,薛戎每每想到郑孝章正居高临下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便一百个不自在,这叫如芒在背,如鲠在喉,非除去此人不可。 怎么除去,派兵攻打辽东城自然是下策,最好是兵不血刃。他不是兼着辽州长史吗,身为长史你可以不来刺史府点卯,不在这处理公务,府中大僚寿辰你总该露个面吧。 辽州录事参军张恒的寿辰就在眼前,宴开六桌,盛情邀请,内外官吏都到场,你郑孝章来是不来?待你人一到我便说你郑孝章擅权僭越,贪赃纳贿的罪状,当即将你捕拿,你有何话说?你的麾下或有能力保守辽东城,可被掐了头,你还有能力攻打辽州城吗? 待郑孝章、文书丞一倒,李茂在辽州的势力便算是土崩瓦解了,蛇无头不行,祝九、桑容这些人没有了郑孝章和文书丞做内应也只能干瞪眼,即便他们想有所动作,薛戎也不在乎,他麾下有两万军马,虽然不甚精锐,却占据着地利、人和,纵然祝九和桑容联兵一处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何况两人分割南北,首尾难顾呢。 辽东这盘棋就这么走了,淄青方面若能把李茂“请”去长安那是最好,若让他走了,他也回不了辽东,朝廷方面既然敢在他的后院动手,料必幽州和营平方面也不会闲着。营平的诲洛可早对李茂不满,幽州的程维功也是个可以依靠的人。 如此一算,李茂大事去矣。 事实正按着薛戎的判断去走,不可一世的郑孝章和文书丞,被他略施小计就轻松拿下,下一步就是接管辽州、东州、高州和归州,等待朝廷方面对李茂的处置结果,再决定对李茂党羽的处置。 薛戎最终否定了黄立的请求,辽东军政官署里满是李茂的旧部,一旦开了口子让黄立去抓人,怕是有开始无结局,这些人受过李茂的恩惠,心里或者是向着他的,但若李茂真的倒了,相信他们也会识时务成为俊杰。 小虾小鱼的抓放于大势无补,由他们去吧。 薛戎向辽州录事参军张恒道了歉,为了保密,他事先没跟张恒通气,害的他的四十七岁寿辰以这样的尴尬方式结局。 张恒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宦海沉浮多年,他已懂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直到子夜时分,薛戎方拖着一身疲惫回到自己的宅邸,都押衙黄中亲自披甲,率一队铁甲骑兵沿途护卫,虽然略显招摇,薛戎却没有责怪他,自今日起他跟李茂便是对手,辽东,李茂经营多年,是险地,身在险地怎能不加强戒备? 回到自己宅邸,薛戎直入内堂,他现在特别想看着妻、子平安无事。 夫人李氏的房里还亮着灯,自做了辽东节度使后,二人便分房而居,他日夜忙碌,害怕影响妻子的休息。 薛戎轻轻地推开门,李氏正坐在灯下缝补衣裳,神情专注,针法齐整。她出身世家,家教严谨,针织女工无所不通,出嫁后她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尽心尽力,丈夫和孩子的衣衫缝补她都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他人。 她的身边,他们的孩子阿容熟睡正香。 薛戎打了个手势,示意不要惊醒阿容。李氏起身迎接丈夫,虽在内室,礼仪却丝毫不缺,薛戎扶起端庄秀美、贤淑达理的妻子,握着她的手,小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可能不久就能回京了。” 李氏望了眼孩子,笑道:“他一睡起觉来,贪似个黑面郎,你不必这么小声。” 为丈夫脱了外衣,又问:“近来外间似乎不大平静,出了什么事?闹的人心不安。一个个阴沉着脸,鬼鬼祟祟,火气又大的不得了。问什么都不说,当我是个外人。” 薛戎心里咯噔一下,他大李氏十余岁,对她呵护备至,从不将外间的烦恼带回家里来,李氏一心扑在家里,也并怎么留心外面的事,她有此一问,倒让薛戎隐隐不安,这回处置郑孝章、文书丞,薛戎自问已经十分小心留神,即便辽东的高级将吏也多半被蒙在鼓里,李氏是如何知晓的? 见丈夫拧起了眉头,李氏笑道:“好好好,你的事我不过问,不过人来了你总不能躲着不见吧,到底是一家兄弟。” 薛戎悚然而惊:“谁来了?什么一家兄弟?” 这一问倒让李氏目瞪口呆了,半晌方道:“茂华到了辽东你竟然不知道?” “啊!?” 薛戎一口气没上来,跌坐下去。 李茂此刻就坐在薛戎的书房,正欣赏薛戎新近写的十几首诗,大唐是诗的王国,文人雅士不会写诗绝对是个异数。 李茂是黄昏时刻悄悄进的的辽州城,薛戎虽然提早做了准备,用自己的亲信从陈光道的手里接管了四门守卫,但这种预防措施对李茂来说并无任何实质意义,他进城根本不需要走那四座城门。 辽州城是他一手创建,当初留有六座城门,其中四座是军用共用,也就是薛戎费尽心机接管的那四座城门,还有两座,都是秘密城门,不要说薛戎不知情,便是安东军中许多高级将领也不知情。 辽东节度使府虽然是薛戎主持建造,但所用的工匠中有半数是内保处的人,他们秘密修建了一条地道直达节度府后宅。 而其出口处,便连薛戎这个辽东节度使也毫不知情。 虽然书房外就是自己的卫队,黄中也是个忠勇敢战之人,薛戎却再没有勇气叫出声来,他现在是一身汗接着一身汗的出,不知道如何面对李茂。 李氏这才瞧出事情有些不对劲,她的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紧张地望着李茂,哀求他不要伤害自己的丈夫。 李茂安慰道:“嫂嫂不必担心,我跟兄长有点小误会,这次来就是要当面说清楚,说开了就没事了。”李氏垂泪道:“他人有些古板,可心是好的,不会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别为难他。”李茂笑笑:“手足之情,岂忍加害。嫂嫂放心吧。”李氏哪能放心,又来劝薛戎,薛戎强作镇定,拍拍她的手背,笑笑说:“你去陪阿荣睡吧,我们就是随便聊聊。” 李氏带着一腔担心几分牵挂,步履沉重地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房子,在廊下她朝院门外望了眼,犹豫了一下,终于什么都没做。 第582章 激辩是非 门关上,石空站在门口,廊下是李茂的两个贴身随从,院外就是辽东大将黄中和他卫队。 薛戎叹了一声,仰起头来说道:“都是我自作主张,跟别人没有关系。” 说完这话,薛戎忽然变得异常焦躁起来,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啦,明明是一盘好棋,怎么眨眼间就稀里糊涂一败涂地了呢,简直是败的莫名其妙,败的窝窝囊囊,他一度想狠下心来大吼一声,召唤外面的卫士进来,跟过去的兄弟、现在的对手来个同归于尽,但想想自己的娇妻稚子,想想家乡垂暮的老母亲,想想自己的兄弟亲朋,他又忍住了。 “朝中出了奸臣,突吐承璀和王守澄迷惑天子,意图加害于我。突吐承璀在淄青矫诏想将我诱捕,林英坐镇滑州布下天罗地网想刺杀我,王守澄有指使亲信来辽东哄骗兄长,使一个釜底抽薪之计,哄我们兄弟自相残杀。” “够了,荒谬,真是荒谬!”薛戎拍案而起,瞪着李茂:“此等瞎话你也能说的出口,你真把我当成了三岁小儿吗?这些年你在辽东,在幽州都做了什么,你以为我不清楚吗,你何曾还有半点为臣子的忠心,你何曾还把天子放在眼里,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你的辽东,你的幽州,你的子子孙孙。你把官制都改了,你就差打出反旗步安禄山的后尘了。” 薛戎如此激动,反倒让李茂安心,看得出他的这位兄长技止此耳。 他淡淡一笑,在薛戎对面坐下,却道:“对于改官制的事,我记得已经向兄长解释过了,而且上次面圣时,我也向陛下澄清了此事,陛下说事当从权,权宜之计,并没有怪罪于我。现在还拿这件事给我扣帽子,何其冤枉也。” 薛戎重重地哼了声,端起茶碗想喝口茶,却发现茶碗是空的。 李茂端起茶碗,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薛戎气不打一处来:自己的书房里,自己这个主人没茶喝,他倒喝上了。 “自兄长执掌辽东以来,辽东的事务我何曾再插手过,官制你说不妥,要改,就改了,我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可曾阳奉阴违过?可曾暗中掣肘过?都没有嘛。” 薛戎道:“官制只是一个由头,你的心里早已没了为臣子的忠诚!” 李茂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之视君如国人。君之视人如草芥,则臣之视君如寇仇。我收复辽东,收服山奚,击破契丹、室韦,又代朝廷敲打了渤海、新罗。辽东重回大唐版籍,朝廷派官吏管治,我都是支持的。我做这一切难道都做错了吗?为何不问情由的,听信几个阉官拨弄口舌要害我?这就是朝廷给我的公平?” 薛戎道:“你怨朝廷待你不公?” 李茂道:“事实如此。” 薛戎面皮发紫,怒极而笑:“你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那还谈什么,你要效仿安禄山、史思明,恕我不能奉陪。” 李茂道:“安史之乱,祸乱天下,我李茂不屑以为,我但求保境安民,远离朝堂小人,在这乱世之中多活几年而已。” 薛戎敲着桌子道:“淮西、淄青已平,元和中兴在即,哪来的乱世?今天是天下太平,明天是重造盛世!我大唐自安史之乱至今已五十余年,五十年方才消弭战祸,重开太平,这份功业来之不易,理当倍加珍惜才是。” 李茂道:“兄长说眼下是盛世,这个我不敢苟同。放眼天下,百业凋敝,民生困苦,巨富如虎狼,贫贱无立锥,官贪吏暴,狄戎环伺,内有阉宦专权,外有朋党互争,国家养兵百万,皇室奢侈无度,天下民穷财竭,放任这些弊病不去扫除,却偏把眼睛盯着河北,扫除了河北,杀了我天下就能太平了吗? “遥想当年,他说藩镇跋扈,以致国势不振,我凭着一腔热忱平刘辟,剿杨慧琳,又力主跨江擒杀李琦。而后战成德,平淮西,乃至收复辽东,平定淄青,哪一回我不是站在他那一边,哪一回不是倾尽全力去支持他。可时至今日,为何百业还是凋敝,百姓仍旧困窘,边患始终未平,阉宦仍未扫除?这所谓盛世不过是一家一姓的盛世,何来天下的盛世?” 薛戎脸色发白,手指发颤:“你,你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你,正是你们这些人拥兵自重,处处掣肘,才让中兴大计举步维艰。” 李茂道:“不是我们掣肘,是他的路根本就走错了,中兴大唐靠的是诚意,自己屁股不擦却去指责别人屁股上有屎,穷兵黩武,妄图以武力扫平天下,这行的不是王道而是霸道,以霸道治天下休怪别人也以霸道回应之。” 薛戎想开口驳斥,话卡在嗓子眼里却吐不出来,手却气的乱抖。不待薛戎开口,李茂又道:“兄长可知为何会被我占了先手。” 薛戎恨声道:“你有手段,你会弄权,你赢了。” 李茂道:“兄长此言差矣,辽东百姓都当自己是大唐的子民,对大唐忠心不二,从未有过叛离之心。他们只是想平平安安过日子,不愿再看到兵戈又兴,辽东重燃战火。因为我事事跟他们讲规矩,一是一,二是二,不弄权耍赖,不仗势欺人,故而他们信赖我,有他们暗中相助,我才能重返辽东,控制大局,打兄长一个措手不及。” 薛戎摇摇头,笑笑:“你的手段我自愧不如,至于说人心……辽东的人心真是向着你吗,我看未必。” 李茂道:“兄长不信我得人心?不错,我是不大懂得玩你们那些手段去收揽民心,我只知道为人要有信义,讲规矩,我立下的规矩我自己认账,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含糊。人都是这样不怕严厉的师长,就怕不讲规矩的流氓,流氓不讲规矩,你的随时会变成他的,师长虽然严厉,却讲规矩,你的是你的,他的是他的,有迹可循,有规矩可讲,人心安定。兄长在辽东广施仁政,官声甚佳,却为何他们不愿信赖你这位大唐的工部尚书?因为你代天牧狩,不能给他们立规矩,你虽是个讲规矩的好人,讲的却是靠不住的土规矩,且你也不能保证你的继任也跟你一样讲规矩。朝三暮四,规矩随便变,可讲可不讲,可以这样讲也可以那样讲,跟流氓有何区别?而今朝廷税赋之繁重,百姓苦不堪言,弱肉强食,形同丛林,官贪吏暴,无法无天,官民互相猜忌,信任荡然无存,这就是他们不敢信任你的原因?” 薛戎哼道:“他们不信任我,就肯信任你?我是流水官,你就能长生不死?就算你能长生不死,你又怎么保证你现在讲规矩以后也讲规矩呢,狼说今天不吃人,明天呢?谁敢保证?” 李茂道:“起码我有诚意,我定的规矩我自己遵守。” 薛戎嘿嘿冷笑:“狼总是要吃人的,说自己不吃人,怎么靠得住,除非自己拔掉自己的爪牙,束缚自己的手脚,自己钻进铁笼子里去。你肯吗,你不肯就不必在这装模作样。”又叹道:“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想说你割据有理,你有什么理,我就不信河北的百姓比其他地方过的舒心,百姓在哪都是受苦受难,得利的不过是那一家两姓罢了。” 李茂道:“兄长可曾去过魏博、成德?这两镇强壮之民皆在军中,老弱妇孺耕地为民,然观其生活,比隔河的宣武、义成似乎还要好过一些,究竟是自家的产业,取之有度,不会涸泽而渔。朝廷太大了,总有一些地方是管不过来的,冗官冗员冗兵,皇室开支浩大,不搜刮天下之财怎么活下去?至于州县,反正不是自己的,能多捞一分算一分,哪管我死后洪水滔天。兄长在淄青做过官,又在江西、福建做过官,对此当有切身体会。民心已失,朝廷不思自上而下、自内而外改弦更张,反而一味苛责地方,今日尚有河北未平,朝中诸公尚不敢为所欲为,若河北平定,四海一统,这天下还有百姓的活路吗?” 薛戎焦躁地摆摆手:“你这话我不听,都是歪理!天下为何养这么多兵,不正是四海未能一统,果然河北平定,屯驻中原的数十万大军尽可裁撤,百姓负担就能减轻,朝廷就能腾挪开来,裁减冗官冗员,解决种种弊端。拖累天下的正是魏博、成德和你。” 李茂道:“固然河北平定,吐蕃、回鹘、南诏呢,他们不灭,朝廷岂非仍然腾挪不开?内忧外患,孰轻孰重,果然有心向好,朝廷就该从自身做起,为天下表率,振奋人心。遥想永贞年,王叔文、王伾革新,正是从削减皇室供奉起手,第一刀就切在了自家身上,这才是有担当、有诚意的改革,而非今日,说要改自己,千难万难,却把国家贫弱一律推给地方。现今魏博主幼,成德双雄对峙,我自问虽对朝廷略有不敬,但仍功大于过,我截留两税以养军,为的是保境安民,为国戍边,河北没有闹腾,朝廷要刷新政治,眼下就是机会,可朝廷又做了什么,忙着铲除异己,非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薛戎叹道:“你不要说了,你有手段,你赢了,你想效法田承嗣,李宝臣,乃至学安禄山、史思明,我是管不了了,你自便即是。我身为大唐的臣子,无力阻止你什么,却也绝不与你同流合污,自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茂沉默了一会儿,正要说话。忽听得院门外一阵大乱,两名矫健的玄衣人翻进门来,打开了门闩,放外面的人进来,却见一个蒙面女子率一队精悍的玄衣武士,护着郑孝章、马和东昂首走了进来。 咕咚一声,都押衙黄中的人头便滚落在了薛戎的脚下。 “已经控制军府,判官陈望风、参谋吴玉良被擒,黄立逾墙逃走,躲进城西大营。” “陈望道何在?” “正在接管四门防务。” “控制城内各处要害,避免扰民。令桑容带兵进城接管防务,令马雄安接管城西大营,胆敢反抗就地解决。” 李茂简短地下达了命令,回过身却瞪了那蒙面女子一眼:斩杀黄中他没有意见,只是把人头乱扔总不大好吧。 薛戎双膝跪地,捧起黄中的人头,痛哭流涕。 黄立、黄中兄弟从长安一路追随他到辽东,这些年殚精竭虑,训练士卒,为的就是遏制李茂拥兵割据,而今出师未捷身先死,没有死在轰轰烈烈的战场上,而是死在了一群见不得光的刺客手上,薛戎深以为不值。 又闻判官陈望风、参谋吴玉良已经被控制,黄立躲入城西大营,便知大势已去,一时有些心灰意懒。 这当儿又有人来报,城西大营守军不肯出营受降,马雄安请示是否用开花弹解决,李茂对薛戎说道:“黄立、黄中都是突吐承璀、王守澄的走狗,其若不除,辽东难安。” 薛戎咬着牙道:“你想我怎样。” 李茂道:“诱捕此人,保全保安军四千将士。” 薛戎睁开眼睛,痛苦地问:“你以为我会答应吗?” 李茂道:“只要他肯出来,我不会为难他。” 薛戎擦了擦眼泪,从随身衣袋取出一块黄铜铸造的调兵符,交给了李茂。 黄立见识过开花弹的厉害,见大营被围,马雄安扬言要用开花弹解决,但是双腿麻软,惶惶难安,因此一见到有人手持薛戎的令牌请他赴节度使府商议军事,心里便长松了一口气,当即随来人出营,半路遇到马雄安,黄立不待喝令,自己下了马,乖乖受缚。 李茂见到黄立,连忙扶起,亲手为他解了绑缚,却将黄中的人头拿给他看,黄立顿时泪流满面,李茂道:“黄中昧于大势,甘心受朝中奸佞操纵,竟然要杀我的头,薛尚书明辨是非,下令将他处死,你和他虽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却是个忠臣,和他不是一路人。我已答应薛尚书不为难你。” 黄立痛哭认罪,主动交出兵权。 薛戎仍做他的节度使,聘郑孝章为副使,总理军政事务,薛戎所聘幕府幕职一律解聘,让个人自愿填写辞呈,即日礼送出境。所做的官员任免一律不作数,甄别后重新来过。 有人建议解散两万保安军,李茂道:“保安军保境安民,并无大错,军号予以保留,缩减人员,打散建制,重新编练,移镇各州,由当地刺史和军部共同指挥,负责管内治安。各州保安局侦缉队缩小编制,分流人员编入保安军。保安局、保安军各司其职,维护地方治安,自此以后驻扎各州的军兵非军府将令不得再介入地方治安。” 第583章 可以做个好梦 与辽东的兵不血刃不同,平息营平却大动了一场干戈,营平观察使诲洛可自做了观察使后,明白自己的处境,对政务一概不管,每日射猎、打球、摔跤,游宴无度,日子过的悠哉悠哉,哄的谢彪、王俭等人对他都渐渐放松了警惕。 诲洛可瞧准机会,不动声色地开始在府中蓄养僮仆死士,达数百人之众,暗藏弓箭、兵器、马匹,此番闻听李茂在淄青被朝廷捕拿,便与长安来使密商,要诱杀谢彪和王俭,消息被右厢侦之,报之李茂。 李茂令顾问田萁出面处置,又叮嘱田萁以和为贵,只要他幡然悔悟,可以既往不咎,带其来幽州闲住即可。 田萁约见谢彪、王俭,问明诲洛可平素的所作所为,对二人道:“营平沟通关内关外,地位何等要紧,万万马虎不得,此人心怀异志已久,再难容留。” 谢彪道:“他是创始元老,曾有大功于辽东,公然杀之恐引起各方猜疑。” 王俭道:“不如遵太尉所嘱,将其送往幽州居住。” 田萁道:“我听出来了,二位都是忠厚之人,宁肯自己吃亏,也不愿意对不起故人,那么这个恶人就由我来做好了,一切与二位无干。” 李茂南征之后,田萁便到了营平,做了本镇的“监军使”,二人听了这话自然也就不好说什么,各回本衙(营),装聋作哑。 田萁说做便做,夜幕降临,诲洛可位于营州的家宅便被一群身份不明的武士团团围困,诲洛可心知不妙,披挂上阵,率众抵抗,强弓硬弩,箭发如雨,混战一顿饭的功夫,忽有开花弹凌空而至,诲洛可宅邸顿成一片火海,又过一盏茶的功夫,大门便被打破。 众武士蜂拥而入,见人便杀,诲洛可为烈焰所伤,退却时摔倒在地,被众人踩踏,腰鼓断折,被杀。 半个时辰后,诲洛可宅中再无一个活人,田萁紧裹一身玄色披风,踏着残肢断臂、污血来到后堂,亲自验明了诲洛可的尸身,命人堆上干柴,放了一把火。 烈火熊熊,营平观察使连同他的家人、部曲、奴仆、宅邸瞬间化为灰烬。 李茂接到地方传报,得知诲洛可被契丹余孽加害,痛哭流涕,下令驻军封锁关津渡口,严查契丹奸细,又令缘边大将主动出击,进讨契丹残余,各部奉命出击,杀入草原,契丹早已远迁,只有部分内附之民散居草原和森林边缘,此番也不问好歹,尽皆屠戮,一直折腾到大雪封原不能用兵为止。 诲洛可被杀的消息传到幽州,都知兵马使程维功大惊失色,连夜召集心腹、子侄商议道:“打虎不成,反遭虎噬,幽州是待不下去了,怎么办,是放把火走,还是悄悄地走?” 其侄程王水道:“太尉横海回到辽东,薛尚书一箭未放便败了,他顾念旧情尚能容忍,诲洛可暗蓄死士意图不轨,并未发作,却让他斩草除根,亲疏之别已现。叔父与他的交情比诲洛可如何?” 程维功道:“他是奚王,辽东的元勋老臣,我这个都头只是个摆设。” 程王水道:“叔父虽未动手,但心志已明,百口难辨,若等他回来,哪还有好果子吃,倒不如早离这是非之地。去长安,仍不失为大唐的忠臣。” 程维功环视左右,众人皆不说话,于是一叹:“我生在幽州,长在幽州,这里就是我的家,可惜一步踏空,这把年纪了还要背井离乡。难道,就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了吗,难道,连试一试都不行了吗?” 其子程关道:“薛尚书、诲洛可尚且不是他的对手,父亲就不要逞强了吧。” 程维功道:“逆子,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气老夫。” 程关道:“话虽不中听,却是实在话,咱们手上那点兵力早让他改编没了,除了卫队和蓄养的死士,没几个可用之人,明刀明枪跟他干,根本不是对手,想来阴的,哼,只怕输的连裤子都得当掉。” 程维功猝然变色,程王水忙劝道:“叔父息怒,他此番横海回辽东,兵不血刃便拿了薛尚书,又不费吹灰之力灭了诲洛可,看样子他是有备而来,这幽州看似平静,其实是潜流暗涌,咱们纵然起事成功,将来也不可能守的住。更要命的是一旦守不住,朝廷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他还是大唐的忠臣,咱们跟他对着干,就成了大唐的奸臣,忠奸颠倒,死无葬身之地。” 程关道:“到那时候,朝廷不会为咱们洗刷冤屈,反倒会为了安抚他,拿咱们开刀。” 程维功哈哈大笑,笑骂道:“瞧不出你两个兔崽子倒不糊涂,罢了,幽州咱们是没法待下去了,可恨朝中那帮宵小,一盘好棋让他们下成了糨糊,唉,走吧,走吧。就说我身体有痒,做不得这都头,我去长安养病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程维功收拾细软,带上家人、部曲,留了一封辞呈,启程往长安去了。 李茂人尚在平州,亲军右厢会合内保处就在幽州展开了联合行动,驻军和保安局全力配合,将幽州城翻了个底朝天,以搜捕契丹奸细为名,大肆搜捕龙骧营潜伏干探,又搂草打兔子,顺带着将山南社、宣武、渤海、新罗、回鹘的探子也扫荡了一遍。 诸事俱备,这年十月末,大唐太尉、幽州节度使、成武郡王李茂回到幽州,上表朝廷请为征讨契丹有功人员请功,遣使往长安慰问程维功病情,对其留在幽州的田庄、家产给予保护,又推举淄青道节度副使、清海军兵马使于化隆为平卢节度使。 淄青李师道被戮后,朝廷分淄青为三道: 淄、青、莱、登为一道,建平卢军,治所青州。 郓、齐、濮、曹为一道,建天平军,治所郓州。 兖、密、沂、海为一道,建兖海军,治所兖州。 除李茂举荐于化隆为平卢军节度使,田怀谏又推荐田荣为天平军节度使,李愬推荐李佑为兖海军节度使。 淄青十二州在此之前已经被李茂和田怀谏分割,虎口夺食需要勇气,这个“勇”李纯有,“气”却不是很足,一则他身体羸弱,近来时常晕厥,二来淄青旧地虽然屯驻十多万忠于他的军队,但要想对付李茂和田怀谏却又显得底气不足。 近侍明白这层道理,未敢把消息告知他。 李纯有自己的渠道,对淄青的局势了若指掌,他不恨李茂、田怀谏跟他两面三刀,只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关键时刻顶不上用。 李茂杀了黄中,驱逐了黄立和他精心安排的一批将吏,薛戎是个忠臣,却也是个地道的蠢臣,人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除了他,诲洛可也是个蠢臣,程维功非但是个蠢臣还是个不要脸的佞臣!一箭未发就灰溜溜地跑到了长安来,还腆着脸要官。 李纯强压怒气,尽量不去想这些闹心的事,他现在需要静养,静养,早日恢复,只有恢复了才能与这帮逆臣贼子周旋到底。 李茂要推荐于化隆,朕可以答应他,田怀谏要推荐田荣,朕也可以答应他,先把他们稳住,再徐徐图之,去河北贼,须用慢火慢炖,急躁不得。 李纯召来王守澄,吩咐去翰林院宣召,加李茂、田怀谏平章事,加李愬司徒,移镇兖州,升李佑为武宁军节度使。李佑是李愬的晚辈,待李愬以师长之礼,有这两个镇在手上足以遏制李茂和田怀谏的贰心。加李全忠金吾卫大将军,多给钱粮,减少掣肘,将他养大,在田怀谏的腹心上顶上一根杠子,让他睡不着觉。 至于李茂,朕是鞭长莫及了,就惯着他吧,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纯把天下大势在脑子里转了一遍,心情又好了起来,此番攻打淄青到底是得大于失,去了这个眼中钉,下一个目标是谁呢,田怀谏还是恒州? 这两处自己的都有机会,能打的牌很多,一把的好牌,朕还怕什么。 想到这李纯放心地睡下了,闭上眼睛,希望能做个好梦。 第584章 皇帝之死 子夜时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中和殿的宁静,熄灭的灯烛次第点亮,御前奉药使陈弘志挪着猫步走了进来,轻声地问左右:“大家睡下来吗?” 左右答刚刚睡下,陈弘志道:“你们这帮糊涂的吃货哟,还没服药呢,怎么能就睡下了呢。” 左右赔笑道:“大家难得能睡的安稳,有了睡意就睡下,何必多此一举呢。” “我呸!什么叫多此一举?人有病不喝药怎么能好?” 李纯一听这话在心里哼了一声,这个陈弘志真是不知死活,朕有病,不喝药就得死?混账东西。 “那个,你,去把大家唤醒,你们两个,去,预备着服侍大家喝药” 李纯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个老奴怎么如此讨厌,在朕面前作威作福,谁给你的胆子? 陈弘志正在吆喝着几个小宦官,忽然听得里间传出一声饱含不满的咳嗽,顿时吓得手脚麻软,整个身子就像掉进了冰窟窿,冷的彻骨寒心。 大唐天子近来性情暴躁,喜怒无常,对下面人动辄打骂甚至虐杀,这几年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上,短短半年,光奉药使就换了三个了,两死一重伤,何等的惨痛,自己这是怎么了,无端端的废什么话。 “是哪个狗东西在那编排朕,朕是个病人,不喝药就得死是不是?” “不,不死,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臣在胡言乱语啊。” “胡言乱语,我看你是狗头发痒,找砍……” 陈弘志匍匐在地,冷的发抖,一声不敢吭了。左右近侍也是吓得浑身发抖,近来天子脾气不大好,侍奉稍有不周,打骂倒是小事了,弄不好就得丢脑袋。 随身侍奉被虐杀的这一个月内没有二十也有十八了,而且他老人家一旦脾气上来,完全是滥杀无辜,管你有罪无罪,只要瞧你不顺眼了,你的小命就没了。 一群人像被封冻的鸡,引颈待戮,浑然没有了半点生气。 李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有些头重脚轻,身子打了个趔趄,一个小宦官赶紧上前扶持,被他一把推开,那宦官一个不留神,竟然站着没倒。 皇帝随手一推,何止千钧之力,你竟然敢不倒。 “拖下去,割头。” 小宦官吓得面无人色,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是你说朕有病,不喝药就会死?” “没有,没有,臣该死。” “敢说为何不敢承认,你笑朕是昏君吗,滥杀无辜?” “臣万死啊……” “嗓门这么大,你是笑朕耳聋吗?” “……” “你这狗奴,朕不喝药就死了,对谁有好处,对你陈弘志吗?” 陈弘志除了不停地叩头,只敢哭了。 李纯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以九五之尊吓唬一个可怜的奉药使有什么意思,平白勾自己生气,不理这帮奴才了,睡觉去也。 他转身想走,忽然感到心有些堵,他站定,揉了揉心房,仍旧堵的厉害,于是他指定陈弘志道:“你……快,朕……朕……朕……” 陈弘志匍匐颤抖之际,李纯双目呆滞,有气进无气出,身体像被骤然抽干了枯树干,在风中摇摆着。陈弘志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鼓起勇气抬头望时,却见惨淡的灯光下,皇帝的脸煞白的像个鬼面。 他大叫一声:“大家呀……” 人尚未起身,李纯便捂着心口直竖竖地、像根枯死的树桩般朝他砸了过来,陈弘志趴着没有动作,事情来的太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动作。 轰地一声,皇帝匍匐在地。 “大家……”陈弘志第一个跳起来,扶住了李纯,这一个月,他已经是第三次晕厥了,往常他要晕厥时自己总是能及时上前扶住他,今次自己的确是被吓坏了,竟然麻了手脚不能动弹,任由万乘之君像根枯木桩似的重重地扑倒在地。 情急之下,陈弘志的胆子也肥了起来,他抱起李纯把他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呆呆地望着那张恶鬼般惨败的脸。 “血,有血。” 一名小宦者吃惊地叫了起来,噗通一声跌坐在地,口齿打战,已经动不了身。 李纯摔倒时不慎磕破了嘴唇,流出了一些血。众人皆大惊失色,相视无言,依天子近来的暴虐脾气,这点血足够把他们的脑袋砍上七八回了。 有人哑口无言,浑身抖颤,有人失声哭了起来,哭声渐大,渐众,哭的陈弘志那颗冰冷的心也苏醒了过来。 怎么办?怎么办? 怀里的这个猛兽一旦醒来,自己还有命在吗? 自己辛辛苦苦,战战兢兢侍奉着他君父,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出人头地,为了光宗耀祖,为了封妻荫子,为了混口饭吃,可现在却连性命都保不住了!纵然这次能逃过一劫,下次呢,伴君如伴虎,何况伴的是一头疯虎?! 怎么办?怎么办? 陈弘志额头**的,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热汗了,他环顾四周,看到的都是一张张垂死挣扎的脸。 一个个只顾哭,死到临头连争一下的勇气都没有,怪不得他能肆无忌惮。 狗急了还要跳墙,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内侍也是人啊,怎能如蝼蚁一般让人捏死连个屁都不敢放呢。 陈弘志用袖子擦了把汗,把心一横,对左右说:“都把眼泪擦干,大家只是困倦了,睡着了,瞧他,睡的多香,尔等都打起精神来,小心伺候着。去,大家的药凉了,去换碗热的来。你,到门口守着,大家睡着了,谁也别来打扰。大家操劳天下事,难得能睡个安稳觉,就让老臣来服侍他安睡一会吧。” 陈弘志说着,将李纯的脑袋搬起来,放进自己的怀里,用粗厚的衣裳堵住他的口鼻,紧紧压住,另只手腾出来,轻轻地拍打他的背,唱起了小时候母亲为他哼唱的童谣。 心有灵犀一点通,众内侍忽然都明白了什么,一个个擦干眼泪,爬着离开,各司其职。 这个夜,中和殿内外静谧怡人,人人都知道大唐的皇帝正在酣睡,皇帝能睡个安稳觉,大唐幸甚,天下幸甚。 一个时辰后,陈弘志目光深沉如水,浑身僵冷,心却硬的厉害。 一群内侍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如蜂群拱卫着蜂王,陈弘志望向众人,看到的是一片焦灼和期待。 他冲众人一点头,将手轻轻地放在李纯的脖颈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大唐的天子已经没有脉搏了。 “大家睡着了,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 枢密使王守澄半夜被人叫醒,像块木头似的坐着一动不动,任由他的“孩儿们”服侍他梳头、洗脸、穿衣。深夜被人唤醒,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也就不觉得什么,照例用冷水洗脸,喝了个苦的透心的浓茶,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捏了捏僵硬的面容,以便待会能哭能笑随机应变。 能在半夜叫醒他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这个人近来越来越难伺候,王守澄麻木的神经因为这个人的存在,突然变得痛苦不堪,也因此变得异常敏锐,每次面圣都是一场生死考验啊,每次面圣归来,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但这快感持续不了多久,作为枢密使,他的任务就是驾前侍奉机密,面圣是时时刻刻的事,这样的苦日子何时是个头? 想当初自己在徐州做监军时,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在宫里熬出的一头花白头发,在徐州任上短短几年便由白转黑,那时自己肤色红润,一头黑发,说话嗓门大,能吃又能拉,人称自己是“王半仙”,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入宫这几年,地位节节攀升,整个人却从此废了,侯门深似海,这宫廷大内比海还深,完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看看这两年,头发白了,脸肿了,整个人都变形了,旧日同僚见面,简直不敢相认,这是什么世道。 来的是陈弘志,陈弘志是他举荐给天子的奉药使,官虽不大,位置却十分核心,他这个人机灵,有城府,对自己忠心耿耿,是个可造之材,深夜来访必是有要事相告。 王守澄忽然有些恼火,既然是陈弘志来,自己何必费事收拾呢。 “报当家的知道,大家归天了。” “归……天了?” 王守澄浑身一震,却没有叫出来,天子病入膏肓,归天是早晚的事,现在归天不算早也不算晚,或者刚刚好。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回身问陈弘志:“大家是病死的?” 陈弘志答:“自然是病死的。” 王守澄道:“那就好,封锁消息,相关人等尽快处置了,勿得走漏消息。” 陈弘志答:“弘志明白。” 王守澄搀扶陈弘志起身,嘱咐道:“为今之计,是要请太子尽快登基。” 陈弘志提醒道:“此事是否知会梁中尉?” 王守澄笑道:“那是自然,我这就去请梁中尉。”他看了看自己的衣袍,觉得太整齐了,就把腰带松了松,一路小跑着去了右银台门,在此迎接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梁守谦的到来,突吐承璀不在长安,梁守谦成为左右政局唯一实力派人物。 梁守谦对天子暴卒并不十分惊奇,见面即道:“事不宜迟,请枢密使与我去少阳院,促请太子登基。” 王守澄望了眼左右,将梁守谦拉在一旁,袖子里抽出一封遗诏:“虚巳兄不要着急,且看看这个。这是陛下的遗诏,着灃王李恽继承大统。” “哼,这遗诏必是假的,是突吐承璀的党羽捏造的。” 梁守谦知道这遗诏是王守澄本人捏造来嫁祸突吐承璀的,突吐承璀是王守澄是死对头,不借此机会除去突吐承璀和他中意的灃王李恽他怎能安心? 王守澄执意要杀李恽,梁守谦也是乐见其成的,他跟突吐承璀的矛盾也很深。 王守澄道:“此事是否告知贵妃,请她决断。” 梁守谦道:“贵妃是太子生母,将来就是太后,事关重大,不宜瞒着她。” 二人计议已定,连夜来见郭贵妃,郭贵妃见了突吐承璀拟的遗诏,惊的目瞪口呆,垂泪问二人当如何,王守澄劈手将遗诏毁了,道:“此系突吐承璀搞的把戏,做不得数,请贵妃劝说太子即刻登基。”郭贵妃道:“军国大事,我一个后宫嫔妃有何计较,全凭两位柱国大臣主持吧。” 梁守谦向王守澄说道:“大家生前最信赖你,时局艰难,请勉为其难出面主持,我梁守谦和右军十万将士听候调遣。” 王守澄得到郭贵妃和梁守谦的支持,不再犹豫,当即下令神策右军开入长安,警备宫城,并控制关中各险关要隘,入少阳院接出太子李恒,诏令四位宰相进宫,公布李纯死讯,与众人敲定太子登基事宜,这中间又以谋逆之名捕杀灃王李恽,传诏郓州招讨使捕杀突吐承璀。王守澄又私下发一道密札给坐镇滑州的龙骧营军使林英,令其对突吐承璀采取必要的措施。 第585章 痛快,真是痛快啊 宫中的激变,自然逃不过秦墨的眼睛,得知李纯已死,大唐即将变天的消息,秦墨急匆匆找到青墨,道:“你辛苦一趟回幽州去,将此间事详细禀报茂哥和夫人。” 青墨道:“屁大点事,用得着我亲自跑一趟吗。你什么意思,想法子支走我,说,你在外面是不是有相好的了?” 秦墨道:“我他*的真是冤死人不偿命,自跟你好了后,我恪守为夫道,几曾对你有过二心?再说,你这整天阴魂不散地跟着我,我就是有贼心也没那贼胆子不是。” 青墨拧着秦墨的耳朵,厉声教训道:“谅你也没这狗胆,回幽州就算了,几句话的事,发份密件回去便是。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有事,想支开我,可又能有什么事呢,只要咱们家的太尉不倒,谁也奈何不得咱们俩,你说呢。夫君。” 秦墨捂着腮帮子道:“酸掉牙了,罢了,你不去就不去吧,只是这两天要警醒些,大唐变天了,是晴空万里,还是阴云密布,还说不定呢。你只说对了一半,幽州不出事,咱这出大事的可能不大,不过也难保不出点小娄子,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妙。” 青墨丢开手,腻在秦墨怀里道:“听你的,都听你的,只要你真心待我,我什么都听你的。自上次没打过你被你奸骗后,我就嫁狗随狗,夫唱妇随了。我保证以后恪守妇道,相夫教子,让你人前风光,人后享福。你看,连你那般不堪的往事,我都原谅你了,你那般欺负我,我都没怪罪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秦墨倒吸了一口冷气。 青墨勃然大怒道:“你什么意思,嫌我啰嗦,你说个明白?!” 秦墨忙赔笑道:“牙疼,真的,自上次被你打了一拳后,至今都还疼。” 青墨道:“上次打的,我怎么不记得了,我打过你的脸吗?” 秦墨嚎啕大哭:“天地良心,你哪天不打我几次。” 青墨闻言,柳眉倒竖,一巴掌呼了过去:“叫你胡说八道不老实,我打!” …… 李茂接到秦墨发回的密件,稍稍沉默了一下,派人去请田萁来。 田萁得知李纯已死,叹息道:“元和中兴就这么虎头蛇尾,没了?” 李茂道:“世事难测,来不及悲秋伤风了,咱们怎么办?” 田萁道:“密令各部严加戒备,只要地方不乱,什么都好说。一些人需要看管起来,一些人需要保护起来,剩下的静观其变吧,咱们有兵有地盘,不怕他风起云涌。” 田萁拟定的需要保护的人员名单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突吐承璀。 因为与龙骧营混战了一场,李茂在淄青的那只看不见的手如今被林英盯得死死的,丝毫动作不得,保护突吐承璀,只能仰赖于新入门的铜虎头了。 铜虎头在淄青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朝廷二十万大军征讨淄青,平卢李家灰飞烟灭,铜虎头却未伤及根本,只是眼下有一桩不便利,铜虎头内部分裂了,杨青果、毛雄、赵菁莱三雄并立,互不买账,正斗的不可开交。 三股势力中,赵菁莱跟李茂走的最近,最可信赖,却最不适合执行这项保护任务。 赵菁莱在李师古死后即失势,李师道一上台便将他逐出郓州,继而在铜虎头内的势力也被毛雄和杨青果架空取代,他的势力现今主要集中在登州和莱州两处港口,以保护辽东与淄青的海上贸易为核心任务,对其他地方显得有些鞭长莫及。 杨青果和毛雄是铜虎头内的后起之秀,因为受保守势力的联手抵制,二人的势力并不算大,能控制的地方仅限于郓州、齐州、曹州、兖州等核心地带。二人之间,毛雄霸占郓州,实力较强,但兖州却是杨青果的势力范围,而这个人却是李茂最不愿意信任的。 李纯一死,突吐承璀就成了瞎子和聋子,他跟龙骧营的关系很一般,跟另一只“观天之眼”五坊使司的关系也是泛泛,他的眼和耳朵其实是在长在皇帝李纯的身上。 不过凭着直觉,突吐承璀仍能感觉到长安出事了,而且是出大事了。 自十月中旬以后,李纯已经连续二十天没有给他任何手札,是他暗助李茂脱身一节东窗事发,让皇帝察觉了而失宠了,还是皇帝重病被人架空,失去了权柄。 突吐承璀倾向于后者,依李纯的脾气,若知道他跟李茂瓜葛不清,岂能容他再活二十日,只怕是一天都别想多活。 皇帝重病,甚至是已经归天,自己该怎么办? 突吐承璀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哭了一场,跟了李纯大半辈子,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思念他,他就是自己的一切依靠哇,没有了这个依靠,自己可怎么活呀。没活路了呀。 他一度想去向裴度问计,却最终未能成行,裴度是个聪明人,圆滑的老吏,论混官场的本领,天下绝少有人能及得上他。但他这个宰相其实是个空架子,没兵,没地盘,没有地方实力派做后盾,在这改朝换代的混乱时刻,他能做什么,他又敢做什么?莫说他本身也无计可施,就算看到了路,也未必肯指给自己,他要明哲保身啊。 突吐承璀想到了李茂,他的耳目遍布天下,或者能知道什么内情,可现在怎么跟他联系呢,自他脱身走水路回了辽东,淄青就掀起了一场滔天大浪,这股风浪打着清肃李师道余孽的幌子实际是冲着李茂去的,任何跟他有关联的人都被清算,哪怕仅仅只是认识也难逃一劫!这种情况下,自己为了保全身家性命只能跟他划清界限,切断一切联系。 而今他的身边密布着龙骧营或者还有五坊使司的密探,自己已经与世隔绝了,怎么能跟他取得联系。 突吐承璀感觉自己就是瓮中之鳖,一个手握三万雄兵,代天子监督二十万官健的大人物竟然是个瓮中之鳖,莫要说跑,就是想死都没那么容易。 这是什么狗屁世道,真他娘的欺负人欺负到家了。 在恐惧、愤懑、绝望中又煎熬了十天。 长安终于来了一道密诏,要他立即动身回宫,传旨的中使只说了一句话:“宫里出大事了,请上将军速速回京,一刻也不要耽搁。” 一刻都不要耽搁地回去送死,不必说这肯定是王守澄的手笔。 斗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他笑到了最后,倒不是自己没本事,实在是时运不济。 天子一定是驾崩了,天崩地了,他王守澄才有这胆量,否则他敢对我下手?当然,也不可否认他确实有这个胆量。 突吐承璀忽然想通了,与其战战兢兢,生不如死地活着,还不如就这么回去挨上一刀呢,一刀两断,人头落地,一了百了。 给自己加什么罪名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是死了,死了就是死了,好死赖死还不都是死,人死名灭,什么屎盆子都会扣过来,扣吧,扣吧,反正是死了,无所谓了。 自己这一辈子,大苦大难,吃过,大悲大喜,经历过,荣华富贵,位极人臣,享受过,落魄凄惶,远走他乡,经历过。明明是个阉人,娇妻美妾却娶了百十来个,连儿女都有十几二十个,可不全是收养别人的,有些还真是妻妾们所生,至于怎么生的,反正自己是没帮上什么忙,也就懒得去追究了。 此刻去死,也无遗憾了,这辈子活值了。 突吐承璀按照礼仪去向裴度和各位同僚告辞,见到的依旧是笑脸相迎,殷勤问候,人活者,想混的出人头地就得会演戏,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不到死的那一刻绝不能忘记自己是个演员,演的好不好,在乎别人评论,用不用心,就全看自己了。 且把假的当真的吧。 拜别了同僚,突吐承璀踏上了回京的道路,一路上前呼后拥,鸣锣开道,煞是威风。地方官争相觐见,送茶送酒送美食,还有送美姬侍寝的,这帮家伙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这不是羞辱老爷无能吗?罢了也活不了几天了,就不跟他们计较了,自己一怒,就要毁掉人一家一族,何苦呢,积点阴德吧。 这日距离滑州城尚有八十里,车驾突然停了,问开路官,答前面桥塌了,正在抢修,若绕道走怕是得子时前后才能进城,十分不方便,不如就在路边的村庄借宿一宿,等明日再走。 突吐承璀心里明镜似的,这荒郊野外的,月黑风高之时,杀几个人实在是很便利的嘛。 看看左右,无山有水,地势开阔,有寒冬不凋的松林,也算是个很好的葬身之所。 突吐承璀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解开私囊令人去将村里能吃的东西尽量买来,价钱要给足,东西要买够,今晚宴开十八桌,大伙儿好好乐呵乐呵,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晚上多喝酒,喝醉了任你们杀去,也落个饱死鬼。 或者是因为打了胜仗的缘故,突吐都统最近这段时间,为人变得十分旷达豪迈,出手大方,待人真诚和气,跟以前完全就是两个人。 众人对此并不见疑,欢呼雀跃,着手准备去了。 突吐承璀也闲不住,想到命将不久,便也什么都想开了,让人抬着他搜刮来的财物,走入散发着骚臭味的村落做散财童子去了,本想接济一下穷人,却没想到入眼之处皆是穷鬼,倒也省去了鉴别的麻烦,一家一包财物,当面交割给户主,绝不给人以做手脚的机会。 阖庄百姓跪呼青天,感动的热泪盈眶,突吐承璀哈哈大笑,心里充斥着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他这一生没本钱好色,没本钱任性,只好个吃喝、赌博,外带捞钱,若问他弄那么多钱干啥,他只能回答放在屋子里看,看着满屋满堂的金银珠玉,他就会浑身舒泰,喜气洋洋,暂时忘却世间的烦恼。 捞钱是除了讨皇帝欢心,得皇帝夸赞,升官掌权以外的第三大最美妙享受,这一点突吐承璀从未有过怀疑。 直到听到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他才意识到原来搜刮财物远不及派发财物给穷鬼们来的痛快,看着他们一个个痛哭流涕,呼天抢地的神情,这才是人生的极乐享受啊。 钱送完了,哭也哭了,笑也笑了,酒宴也摆好了。 突吐承璀自幼生在宫闱,长在宫闱,过惯了精雅奢华的生活,对丘八们的粗鄙一向是不屑一顾的,自不愿与他们为伍,即便是做了左监门卫上将军、左神策护军中尉,军职达到顶峰,仍旧是从骨子里瞧不起军人,不过眼下的情形却又不同,自己马上就完蛋了,他们却还能好好地活下去。自己吃了这顿饭就要赴黄泉路,他们一觉醒来,该干啥还干啥。所谓的位高权重、荣华富贵若没命享受,又算得了什么?自己哪点比他们高贵了,人真脱了这层皮还不都是一路货色?! 突吐承璀让人抱着酒坛子跟在他身后,挨桌去敬酒,大碗酒只管喝,眉头也不皱一下,别人向他敬酒只管接,不论贵贱,一口干完,哪怕对方是个不入流的马夫。 他本是海量,却也经不住数百热泪盈眶的士卒的拼命回敬,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人事不省了。在他天旋地转倒下去的那一刻,他从心底里喊了两句话来:痛快,真是痛快啊。 第586章 黑夜救人 李茂最终决定给杨青果、毛雄各下一道手札,命令二人务必保证突吐承璀活着到幽州。二人立即行动起来,一路尾随突吐承璀的大队,寻找下手的机会,奈何突吐承璀的身边龙骧营的人虽然不多,却都是精锐,想趁乱杀人简单,想救人却谈何容易。 这日见大队扎营在滑州城外,又见人进进出出,便知龙骧营要下手了,两队人马各自拟定了救人计划,却忽然发现单凭各自的力量都不足以把人救出来。 他们都有能力轻而易举地全歼龙骧营的小分队,但要想在龙骧营的眼皮子底下把人救出来,难度实在太大,大到谁都没把握,谁都不愿意冒这个险。 此前明争暗斗了一路,毛雄和杨青果都想立下这份功劳在李茂面前碰个头彩,好将来在幽州站稳脚跟,如今眼见难度太大,二人却都谦虚起来,你推我让,谁也不肯出头。 直到天色黑透酒宴结束,两家还是没能商量好谁出手去救人,于是达成协议,等龙骧营灭了突吐承璀再动手,全歼这伙人,给突吐承璀报仇。 人虽未能救到,但给突吐承璀报了仇,又带回了他的尸体,这样多少也能给李茂一个交代,更重要的是这样做可以尽可能地低减少人员伤亡。 投靠李茂是为了将来的荣华富贵,若人拼光了,到手的荣华富贵又由谁来享用? 两家计议已定,各自准备,挨到一更天,看看机会就在眼面前,正要动手,忽然自东北方向来了一票人马,一共七个人,俱是一身劲装黑衣,蒙着脸,带着古怪的兵器,一看就非善类。 二人判断这是来执行死刑的龙骧营杀手。 埋伏在村外的铜虎头两队人马按照事先的计划,隐伏不动,放这伙人进了村子,只等里面传出突吐承璀身亡的消息便立即动身杀进去。 七个黑衣人身法矫捷,一路没有惊动任何人便摸到了村子里,捉了一个小校,正拷问突吐承璀的住处在哪,忽然听得前方一座小院响起了金铁交击声。 众人一愣:是那股人马抢先动手了? 于是打昏小校飞奔过去,却见院里院外两股官兵打斗正欢,一伙人护着三间正房,一伙人强攻三间正房。 黑衣人头领有些头疼,这两伙人皆着官健号衣,打的如此混乱,自己应该帮谁? 答案很快明朗,进攻一方人数虽然只有五个人,却是武功高强,战斗力惊人,一看众人的身手便知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反观守护者一方,却是武艺稀疏,只是凭着一腔血气之勇在坚持。 黑衣人首领打了个手势,一众人散开成一个半圆,蹂身而上,一出手便将对手三个人割了喉咙。剩下两个人解决了一个,活捉了一个,拷问身份,死也不说,危急时刻不容闪失,一刀解决了性命。 守卫一方约有十来个,大部被杀,此刻只剩下三四个人,且人人带伤,眼见黑衣人来的蹊跷,早已大惊失色,待见他们帮着自己清除了对手,一时敌友难辨,有些不知所措。 黑衣人首领摸出一块令牌丢了过去,言道:“诸位莫疑,我等乃左军龙骧营,奉命保护上将军,尔等不必惊恐。” 守卫者中的首领人物接过令牌仔细查看,确是神策左军的令牌无疑,便道:“有人要刺杀突吐都统,我等拼死护卫,奈何来敌都混在自家队伍里,防不胜防,乱杀乱砍死了大半。你等果然是龙骧营的人马,可速速将突吐都统带走,以策安全。” 此言正合黑衣人首领的心意,谢过,又提醒道:“奸辈混在大队里,汝等务必十分小心。”进入房间,却见房中又有五六具尸体,突吐承璀醉倒未醒,身边守护着两名贴身卫士,浑身是血,手持大刀,显然不久前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验了黑衣人首领的信物,两名卫士喜道:“中尉醉的太厉害,唤不醒,只能背着走了。”一名黑衣人弯腰背起突吐承璀,刚出房门,忽听得身后两声闷响,转身看时,那两名伤重的卫士已然横刀自尽了,料想是不愿拖累众人。 众人刚出得房门忽听得院外喧声四起,火把耀眼,围了不下百十号人。原来这里的激战已经惊动了大队,众人承突吐承璀之情,此刻士气高昂,纷纷围了过来。 黑衣人大惊,急忙又退回了屋里,受伤的老军笑道:“无妨,他们都是感念突吐都统的恩德前来护卫的。咱们这些人卑贱如草芥,难得突吐都统这样的贵人看得起咱,为他一死又有何妨?”黑衣人道:“大队里混了坏人,只怕是有理难说,如之奈何?”老军道:“无妨,老汉去向他们解释清楚,你们先躲着别出来。” 众人以为有理,三名老军齐出门劝说大众勿要喧哗,朝廷已经派人保护突吐都统云云,众人闻言将信将疑,正要散开,忽有人叫道:“那伙人是骗子,万不可信!”老军道:“他们有左军令牌,怎么会是骗子,你说话要有根据。”那人答道:“令牌是死的,人是活的,龙骧营归在左军名下,哪有称呼本军统帅不呼中尉而呼上将军的,只有外军才呼上将军以示尊崇,这几个人必是假冒的无疑。” 这一说,三个老军也慌了神,急忙打开院子去寻人,早已人去楼空,不见人影。 埋伏在村外的毛雄、杨青果度龙骧营已经解决了突吐承璀,便对了个眼色,各自招呼部属准备发动攻击,二人议定自东西两面同时进攻,全歼这伙人,抢回突吐承璀的尸体,给李茂一个交代。 命令下达,众人纷纷行动起来,撒开的包围圈像一道紧箍箍住了村庄,越收越紧。 蓦然,村后的水沟里爬出来一伙人,原先进去的那七个黑衣人又出来了,其中一个身上还背着个人,虽然天黑看不清是谁,毛雄却凭着直觉一口咬定那就是突吐承璀。 二人一合计,不论突吐承璀是死是活都得抢过来。 一声呼哨后,两队人马骤然收缩战线,将七个黑衣人团团围住,七人大惊,从打埋伏的众人身手来看,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这百十号人若杀过来,自己如何抵挡? 黑衣人首领故伎重演,取出龙骧营令牌道:“不要误会,我们是龙骧营的人,奉命接中尉进城避难,有人要谋害中尉。” 毛雄笑道:“真的假的,为何我们没接到通报,你们是那一部分的?” 黑衣人首领闻听得这话,心觉有门,便道:“这个某却不知,某只是奉令行事。” “既如此,切割切割。” 毛雄脸上挂着笑,手背身后却打了个手势。 “切割切割”是龙骧营里的暗语,交验信物的意思,黑衣人首领倒也明白,正忙着去取信物。 咄!地一声,一支弩箭正中其心窝。 一支支劲弩猝然激发,黑衣人猝不及防被射倒三个人,其中一人正背着突吐承璀。一经得手,毛雄向前一纵,护住突吐承璀,他本人武功稀疏平常,但他知道自己出现在哪,支援就会出现在哪,亲自出面保护突吐承璀是最妥当不过的。 果然六名精悍的武士手持轻薄的皮盾将他团团护住,没有了牵挂,铜虎头乱箭齐发,剩下的四名黑衣人顿时被射倒大半。 杨青果见被毛雄抢了先,心中恼怒,劈手揪过黑衣人首领喝问来历,那人中箭之后并未立即就死,冲着杨青果冷笑一声,蓄了一口浓血,噗!地吐了过去。 杨青果躲闪不及,满脸都是,除了血还有一些碎肉团。 两名武士将黑人首领拉开,就地斩首。 毛雄扯开一名黑衣人的衣衫,忽然吃了一惊:众人的胸口上都纹着一只黑凤。 突吐承璀死里逃生,见到李茂痛哭流涕,李茂安抚道:“先帝驾崩,太子即位,灃王李恽忧伤过度也驾鹤西游,我们都很悲痛,但天下事就是这样,该发生的总归要发生,谁也阻挡不了。我已奏请你为幽州监军使,让他们把你的家眷也接过来,陛下已经准了。” 突吐承璀道:“再生之德永世不忘,其实不回长安也好,在幽州,总算能安安稳稳睡个安稳觉了。” 第587章 重逢后的诸多不和谐 李纯死后十天,太子李恒在太极殿登基,拜萧俛、段文昌为相,出裴度为淮南节度使,出李绛为西川节度使。加李茂、田怀谏平章事衔;加李愬司徒,移镇兖州,为兖海节度使;升李佑为武宁军节度使。 当初为了从薛戎手中夺回辽东,李茂不得已起用了紫韵间和她的黑凤头,高丽刀锋利无比,却杀孽太重,亦不好掌控,李茂一直蓄势不用。 在平复辽东的过程中紫韵间和的她的黑凤头立了大功,让李茂看到了这柄刀虽然凶险,但只要运用得到,却是锋锐务必,因此在营救突吐承璀一事上,李茂再度启用紫韵间。 此次南下执行救援任务,黑凤头遭遇铜虎头的伏击,也是始料未及的,带队的是紫韵间麾下干将之一金荣空,能从龙骧营的手里将突吐承璀平安救出,足见其手段。 金荣空被杨青果砍了头,这件事经内保处的查访已然真相大白,本质是场误会,但紫韵间方面必须有所安抚。 李茂将紫韵间叫到书房,询问她需要什么,紫韵间大胆地抬起头,妙目盯着李茂,不怀好意地说:“请容属下随身侍奉太尉。” 李茂摇摇头,道:“你我之间的关系还是纯粹些好,你是个很执着的人,有自己的信仰,目光应该放长远一些。” 紫韵间道:“我只这个请求,太尉若不答应,便是欠了我一份人情。这个人情你将来是要还给我的。” 李茂道:“却不知你要还的这个人情会不会让我为难?” 紫韵间道:“身为部属岂可让主公为难,这个人情一定是人之常情,合情合理的。” 李茂道:“我答应你,自今日起你和你的人独立出来,只听命于我一人。” 紫韵间道:“我生是主公的人,死的主公的鬼,今生今世永不背叛。” 李茂笑了笑,赐其一口元匕,打发紫韵间下去。 田萁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说道:“能得到元匕之赐,谅必她也心满意足了。”李茂无奈地笑了笑:“自金秀宗弃了她,她便失去了信仰。这世间除了无休止的杀戮只怕没什么能满足她的胃口。” 田萁道:“这等人无情无义,断不可轻信。” 李茂道:“但你不能否认,她是一把很锋利的刀,此番营救突吐承璀就是明证。” 田萁道:“是我失言了。” 李茂道:“大唐变了天,日子却还得过下去。我正酝酿着一次大动作,军政监察特务系统都要变革,我们现在多了一个铜虎头,长安说以‘虎’为名是有不臣之心,这个名字是不能用了,但组织还在,不能轻易改动,旧日的大僚们也还都手握重权,我们是蛇吞象,吞进了肚子里,怎么消化却成了问题。” 田萁道:“他们在淄青,在河北,底子还是很深厚的。” 李茂道:“所以我打算派一个信得过的人过去坐镇,慢慢加以改造,这个担子很重,你帮我参谋一下人选。” 田萁道:“你若信得过我,我过去。” 李茂道:“怎么,在我身边做顾问,委屈了你吗?” 田萁道:“不敢,铜虎头根子扎的很深,能全盘接收过来,对幽州是如虎添翼。既有能力接管、你又能信的过的,除了我自己,我实在想不起别的人了。” 李茂望着田萁,有些不甘:“我们历经艰难才走到一起,却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现在这算什么,夫妻不像夫妻,朋友不像朋友,主宾也不像主宾。” 田萁道:“只要彼此心里装着对方,有信任,是什么关系,这很重要吗?” 李茂忽然握住田萁的手,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低吼道:“给我生个儿子,我就放你走,否者你休想。” 闻听这两天李茂和田萁忙着造人,常木仓就忍着没去见他,三天后,他听说苏卿的车马已经过了檀州正向幽州开来,这才硬着头皮把李茂拽出了安乐窝。 得知苏卿将到幽州,李茂只能顺着田萁的心意,放她先走,出见常木仓,道:“这两天我昏了头,倒把正事给忘了,夫人来了,这下好了,天下太平了。” 常木仓对李茂的天下太平论并不认可,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可不想陷入这团乱麻中。他跟郑孝章不同,郑孝章既是李茂军政上的得力助手,又是李家的管家,内外一把抓,他却对做李家的家臣不感兴趣。 按照惯例,军政上的大事,李茂只与几名总管商议,一开始是八总管,后来是四总管,而今各位总管天各一方,都是一方柱石,不可能天天聚在一块,李茂能商量的只有参谋厅总长、节度使府行军司马常木仓了。 常木仓麾下有一个庞大的智囊班子,囊括了各方面精英人才,他虚怀若谷,擅于倾听各方意见,然后汇总提炼,因此所提计划常得李茂心意。 经历此一番变故,李茂已经不打算再披着以前的那张皮,幽州、营平、辽东原来的幕府班子只存其名,实际职能取消,恢复原来的新官制,以新官制中的各局署取代。 将所辖幽、妫、涿、瀛、莫、檀、蓟、平、营、东、高、归、辽、哥、勿十五州之地,分作辽东(东、高、归、辽四州)、幽州(幽、涿、檀、蓟、妫五州)两大经济区(道),各设总管一人镇抚,缘边瀛、莫、营、平、哥、勿,化为三大军事:营平战区、瀛莫战区、哥州战区和勿州战区,各战区屯驻重兵,缘边防御。 扶植平卢道,建平卢、清海两军,以于化隆为节度使,桑容为节度副使,张栓为行军司马,郝俊为都知兵马使。推荐薛老将为清海军兵马使,执掌水军。 郑孝章出任新成立的辽东区总管,文书丞为幽州区总管,总管统辖管内军政,为缘边各战区提供后勤保障。 幽辽十五州条件相对成熟,人员配置充足,李茂相对放心,却对新成立的平卢道放心不下,除了派石雄、郝俊、薛老将率军镇压,又将桑容派了回去,即便如此,仍旧缺乏一个可以统领全局的人物,于化隆可以信赖,但其才能的确不适合做一镇节度使。 诸事敲定后,李茂和常木仓商议,欲派常木仓渡海去平卢,镇守四州。 常木仓笑道:“有田夫人在,平卢方面稳如泰山。” 李茂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一山岂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 常木仓道:“如此,就派孝章回去过渡一下,田夫人对他甚是敬重,夫人那更不必说了。”常木仓的意思李茂明白,平卢方面没有田萁稳不住,而田萁的存在势必会引起苏卿的不快,苏卿在淄青有着庞大的家族利益,无论是谁坐镇平卢都免不了要触及,一山难容二虎,必须做出取舍。 李茂点点头,道:“等她过来,我好好劝劝。” 听说苏卿要进城,田萁执意要走,李茂道:“一家人总归要见面,你现在走,岂不是火上添油。” 田萁道:“夫人是个有主见的人,若说不让我去了,你怎么跟她解释,只怕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倒不如一走了之。我走不走她都恨我,可别把你卷进来。” 李茂劝不住她,只好放她去了。 李茂上次领军在淄青时,苏卿避难在登州,军务繁忙来不及相见,后走的又十分匆忙,始终未来得及见苏卿一面,回辽东后,一直未能稳定,直到李纯猝死,李恒登基大赦天下,天下暂时无事,李茂在幽州又稳住了根脚,这才派人请苏卿过来。 苏卿乘坐海船横海至辽东,换乘河船溯流而上至东州下船,在辽东的腹地走了一圈,拜会了薛戎夫妇,在辽东城与芩娘会合后,由郑孝章亲自护送至山海关,乘船横海,沿桑干河北上,至幽州城南弃船登陆。 李茂封郡王后,苏卿受封曹国夫人,国夫人有自己的仪仗,这份仪仗在辽东又放大数倍,一路上礼仪隆重。 幽州百姓闻听郡王妃到,倾城而出,沿途观看。苏卿对芩娘道:“官当大了,越发讲排场了,害的阖城百姓都不得安宁。” 芩娘道:“只怕是幽州百姓自愿的,前几年总是打仗,辽东百姓怨恨他造他的反,这两年轻徭薄赋,吏治清明,百姓是真心拥护他。” 苏卿道:“做官哪有不贪的,也就是大唐的百姓好糊弄。” 李茂摆出全副仪仗迎接苏卿,数年未见,见面时不免有些生疏。好在这种场合需要的是端架子,礼数周全,无须太多的私人交流。 此地距离幽州城尚有十里地,李茂为苏卿准备了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马车是新造的,里里外外簇新,苏卿看在眼里,倒还满意。不过她谢绝坐车,围屏里换了短衣,骑上一匹青灰色的契丹马,和夫君并辔进城。 燕地风俗尚武,见郡王的夫人短衣骑马,英姿飒爽,顿时好感大增,一时欢呼雀跃,齐赞苏卿的美德。苏卿马上答礼,落落大方,更增众人的好感。 李茂望了眼笑颜如花的苏卿,不觉深赞她的才智。忽然也就明白了田萁为何要急着走,常木仓为何建议他在两者之间尽快做出抉择,一山难容二虎,放任她们两个在一起,准得出大事! 分别多年,夫妻之间已经有了些许隔阂,这隔阂因为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更是剪不断理还乱。 李茂决心抽出相当的精力来消解这种隔阂,解决这些矛盾,第一步当然是得重新赢得苏卿的信任。重温旧情的第一步,是做丈夫的得把妻子当成他的唯一,正房夫人到了幽州,闲杂人等一律靠边站。 兰儿、朱婉儿等一干人只得乖乖地迁出王府,另择宅邸居住,除了芩娘,任何人非传唤不得进入王府后宅半步。 望着空荡荡的后宅,和内内外外的恭恭敬敬,苏卿满意了,一日酒宴时对李茂说:“院子空了,人少了,一点也不热闹,我这个做夫人的,理应是后宅之首,领着众姐妹热热闹闹过日子,为何忽然成了孤家寡人,是谁把我与姐妹们分割开的。” 李茂对内宅总管说:“夫人说冷清,明日便把她们都接回来吧。” 芩娘刚应了声:“是。” 苏卿道:“何必明日,今日就去接,我亲自去接,免得诸姐妹们都怨我。” 芩娘道:“尊卑之礼不可废,夫人在家里坐着便是,她们回来一个个过来行礼。” 苏卿道:“可不敢坐着,人都说李太尉最是多情,后宅妻妾一律平等,家里有长幼无尊卑,我怎么敢坏这个规矩呢,我呀还是到门口迎接她们,免得人说我坏了规矩。” 李茂暗中吩咐了一声,被遣散出去的众人便在后门前取齐,热热闹闹的一家子齐向苏卿见礼,苏卿答了礼,当着众人的面说:“幽州李太尉因为疏远了我,心里不安,就变着花样讨好我,我很感激他有这份心,可是这马屁实在是拍错了地方。我与诸位姐妹情同手足,一起患难过来的,岂能因为我来了,就要冷落你们。这把我当成什么了,幽州第一号的妒妇吗?” 兰儿笑道:“他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夫人休要理他。” 苏卿蘧然变色道:“这位是谁,怎敢在我面前编排郎君的不是?” 兰儿讶然失色,芩娘一面为她求情,一面示意她赶紧谢罪,兰儿赶忙认了错。众人这才知苏卿的厉害,在她面前再不敢放肆谈笑。 在幽州住了一个月,一日苏卿对李茂道:“专房之宠就到今日吧,我不是那种得理不让人的人,更不想你欠着我的情还不清落你埋怨,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夫唱妇随。” 李茂道:“夫人宽宏大度,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 苏卿道:“你不是小家子气,你是心里有话要对我说。” 李茂笑道:“夫人明察秋毫,眼下正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苏卿道:“你不必说出来,我只说两件事,你若答应,一切都好商量。” 李茂道:“请夫人明示。” 苏卿道:“我任用的旧人三年之内一个都不须撤换,三年之后,你爱换谁我绝不过问。” 李茂道:“夫人说的极是。” 苏卿道:“这是第一件,第二件,我在哪她就不能在哪。你说一山不容二虎,我还就容不得她了。你答应不答应?” 李茂道:“这又何苦呢?” 苏卿道:“你只需回答我能不能答应。” 李茂满脸堆笑:“自然答应,你才是正牌夫人嘛。” 苏卿推开李茂伸来的爪子,冷笑道:“果然是官越大人越无情,你现在里里外外哪还有一点真的,真是虚伪到了骨子里。” 李茂强抱住苏卿,笑道:“你说的对,我是虚伪到了骨子里,跟你这个霸道到骨子里的女人在一起,我不虚伪行吗?你自己说说看。” 苏卿双手用力撑持着,尽力把身子向后仰,避免和李茂的口唇接触,怎奈李茂越来越用力,终让她无处可躲,她只能张嘴朝李茂啐了一口,这便笑道:“冤家,戏弄老娘够了么,放开你的狗爪子滚一边去。” 李茂哈哈大笑,抱住妻子狂亲,他终于找到了一点做夫妻的感觉。 第588章 天马腾空终有日 时间是长庆元年上巳节,循例这日幽州各幕府和地方州县官吏放假一日,以便和家人团聚,李茂同时规定这一日官员之间不得相互馈赠和走动,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上巳节踏青是一种风俗,但对于成武郡王府来说,享受这项风俗并不容易,幽州城里城外可供踏青的地方很多,但到处都是人山人海,若郡王想与民同乐,结果可能是郡王乐而民不乐,因为王府卫队和地方保安局会将游人驱逐的干干净净,以确保郡王和家人的绝对安全。 这自然不是李茂所希望的,因此鉴于出行可能给地方带来的巨大麻烦,李茂只允许众人出幽州西门,到城西的松林苑转了一转。松林苑本是一座军垦田庄,因这支军队的番号被撤销,队伍被改编,田庄因此移交给幽州地方,幽州地方将其拍卖,因水土不好,离兵营太近,竟无人肯接手,久而久之便荒废了,苏卿到幽州后出资购入,在庄内引水开塘,养鸡养鸭养鱼,弄的十分兴旺。 这里人烟稀少,远离闹市,没有扰民之烦。出王府侧门通过一条僻静的小街出幽州西侧门便可到达。李茂携众妻妾、子女在庄中游乐一日,未时方回城,众人玩够了,也累了,各自散去,约定向晚时分再续家宴。 李茂回到书房,护兵打水来,正泡脚,石空来报太原方面有信使到,有急件呈递,齐浩要求务必当面交给李茂。 来的是齐浩兄长齐正的儿子齐岷,不过十来岁年纪,跟着叔叔历练,为人成熟干练,浑身透着一股精明劲儿。 李茂示意将人带进来,对齐岷说道:“都是自己人,大家都不必拘礼,坐,喝茶。”齐岷未敢轻慢,行了礼,由贴身处取出一封密件,呈给石空,却不敢坐。 石空请其落座,亲手奉上茶水,轻松自若地聊道:“元宵节才刚刚打过一场,怎么,又要拉家伙开战?” 齐岷道:“小子离开太原时,情势已十分紧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说完喝茶,显然不愿意在李茂面前多谈太原的事。 李茂看完密件,问齐岷:“朝廷诏令各镇销兵,河东各军都是什么态度?” 齐岷道:“朝廷以天下太平无事,要各镇每年裁汰百分之八的军士,持之以恒达到削减兵额,减轻负担的目的。可对被裁汰的将士又无一语交代,地方本不愿意裁兵,也故意不做安排,因此军士怨气很大,那些被裁汰的军士贫无立锥之地,又没有谋生的手艺,又是吃粮惯了的不肯卖力气给别家,个个落魄,而今许多人啸聚山林,为匪为盗,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 “销兵之策”是李恒登基后采纳宰相萧俛、段文昌的建议推行的一项国策,以元和中兴,天下太平为由,要求各地藩镇削减兵额,以减轻度支财政负担,让利于百姓。兵马是各藩镇割据自雄的本钱,销兵之策无疑是触动了众人的根本,因此除了南方少数藩镇,各镇多阳奉阴违,故意将政策弊端放大。 李茂深有感触道:“元和改成了长庆,新朝要有新气象,两位新宰相急着立功,就给陛下献了这么一条计谋,可苦了天下藩镇。而今各方都是阳奉阴违,明着奉诏而行,实际都在卖力挖坑,只是时机不到,谁都不愿意做出头鸟,可都怎么憋着总不是个事,早晚还是要酿出大乱子的。” 齐岷道:“太尉所言极是,我这来的路上就遇到六股盗匪,一问都是被裁汰的河东军士,天下本无事,却被人撒了满地火种,真不知道朝中那两位相公是何居心。” 石空笑道:“他们只是无能无才,好心办了坏事,能有何居心?” 李茂道:“信我就不写了,你带口信回去:量力而行,以保存实力为第一要务,我判断一两年内还不会有大乱子。” 齐岷起身告辞,石空送出,命人带他去宁园拜见姑姑齐嫣。 李茂把齐浩给他密件又看了一番,闭上眼睛琢磨了一阵子,然后点火烧了,一般来往密件都需要交给曾真存档,但部分特殊密件便是曾真也不宜过手,李茂看过之后便会亲手毁掉,这封密件就属于其中之一。 一时苏卿派桃红来请李茂去赴家宴,李茂心里有事,但也不忍拂了众人的兴致,打起精神应付了一场,宴散,去向军府中堂,批阅了几分急件,与常木仓商议了几件大事,派蔡有才将胡南湘找了过来。 胡南湘刚由归州调任度支局,还在熟悉业务,听闻李茂召唤,心里十分紧张,怕答非所问挨训斥,李茂待身边人一向苛严,打是谈不上,骂是家常便饭,对胡南湘这样的心腹亲信尤其严厉,每次都能骂的胡南湘满头大汗。 不过今晚,李茂脾气格外的好,他甚至离座到门口迎了一下,不过胡南湘落座后仍旧有些紧张,李茂的脾气他太了解了,用秦墨的话说就是笑里藏刀,说着说着就翻脸了。 问了两句闲话后,李茂忽然话锋一转:“本来孝章从淄青回来,我是想让他回辽东的,眼下看却要有所调整。辽东区的总管人选,你有什么意见?” 原来是向自己征询意见,回答这样的问题,无须去揣摩他的心思,更不能顺着他的意思去回答,否则会被他骂作没脑子,一次两次,然后疏远,这个时候只须说出自己的见解,一般来说只要不太离谱,他都不会说什么,你的意见只供他参考,本来也就没有什么对错之分。 胡南湘从容答道:“辽东是大帅的起家之地,幽州的后院,我们的大本营,万不容有失,虽说辽东屯有重兵,新罗、渤海暂时安宁,靺鞨、室韦也都还老实,但总管之选仍要以懂军事为第一,本来金道安是最佳人选,但因薛尚书之故,却不能再起用,我建议起用马和东为总管。” 李茂道:“说说你的理由。” 胡南湘道:“辽东尚不安稳,对外用兵频繁,周边有哥、勿、平壤两大战区三位都统,有新罗、渤海、靺鞨等强敌,将来还要打仗,辽东区需要支应四方,总管若不懂军事,实难胜任。马和东从淄青起就是大帅的部属,也是辽东的创世元勋之一,资历自然是够的,此番平定黄立、黄中兄弟内乱,是立下大功的,也算洗刷了过去的污点,他年纪大了,再无太多的追求,又是个很纯粹的军人,由他出任辽东区总管,我以为十分合适。” 李茂道:“他带兵是把好手,不过治理地方还欠些火候。陈光道这个人怎么样?” 胡南湘摇摇头:“辽东总管除了是两战区三都统的后勤总管,也暗含有监督的意思,陈光道资历不够,只怕未能服众。” 李茂还是摇头,让胡南湘想想是否还有其他人选。 胡南湘提出一个人选:王俭。 李茂道:“据我所知,我的这位老兄打仗是把好手,当父母官也很一般。昔日他做营州刺史,有人告邻居偷了他家牛,告到州衙,他左右审问不出来,一怒之下,在门口支了口大锅,烧了两锅沸水,扬言要把撒谎者扔进去煮了,结果是什么,两个人立即都改了口,被告说他偷了牛,悄悄卖了,原告却说他家牛没丢。结果又弄成了一笔糊涂账。” 胡南湘忙道:“若王统领出任辽东总管,我愿去协助他。你不是常说我治理地方还有点意思吗?” 李茂道:“放着好好的财神爷你不做,跑去跟百姓刁民打交道,你脑子让驴踢了?” 胡南湘道:“财神爷固然威风,却也不好当,八方都要钱,来钱的路子却又被各方大神把持着,实在是为难的很。” 李茂讥笑道:“所以你就急流勇退了。” 胡南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茂道:“也罢,就遂了你的心愿,去辽东帮王总管一把,辽东是我们的福地,万不容有失。”当即任命胡南湘为辽东节度判官、辽州长史、辽东城兵马使、辽州保安军行军司马和第一师观察使,协助王俭坐镇辽东,支应四方。 因为有苏卿的授权,打理海东社的崔谷很给面子,郑孝章淄青之行总算功德圆满,各方关系基本理顺,此番横海直奔幽州,本想觐见过后就会辽东做土皇帝,却没想到李茂改了主意,让他留在幽州,主持改革后的政务系统。 这一来手中权力倍增数倍,地位也提升了一格,但郑孝章却只剩苦笑,伴君如伴虎,李茂就是幽州的君,伺候他一个人就已经勉为其难了,现在却又多了一头母老虎需要陪伴,这以后的小日子可怎么过哟。 倒是李茂和他做了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给了他坚定的信心。整个政务系统的核心是度支局,要害是个“钱”字,要想把政务系统抓起来,抓出彩,就得广开财源,以支定收。 在李茂的强力支持下,郑孝章开始推行他的财政革新运动,这项改革从一开始就不被人看好,幽州现在统辖十五州之地,地方很大,人很多,各种关系错综复杂,搞什么财政革新,那是注定要失败的。 只有极少数人看到了此项改革背后的雄心和野心,一旦改革成功,幽州将脱引而出,绝尘而去,像一匹长了翅膀的天马,展翅冲向蓝天。 第589章 新朝的新气象 幽州野心勃勃的财政改革还在紧锣密鼓地推行中,成功尚待时日。 对于长庆皇帝登基后着力推行的销兵之策,幽州方面是尽力配合的,裁汰老弱也是李茂的心愿,只是军中阻力甚大,此番借皇帝的东风达成己愿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因为幽州的特殊体制,被裁军卒都得到了较好安置,并没有引起大的变乱。 而其他各镇的情况便有所不同,他们落后的体制、思维和脆弱的财政,注定无法安抚被裁士卒,被裁汰的军卒无一例外地在离开军营后发现生计无着,前途无望,他们在绝望中铤而走险,奋起反抗他们曾经用鲜血和生命捍卫的体制。 销兵之策并未能达到裁汰冗兵,减轻财政负担的初衷,反而使得销兵各镇皆不同程度地陷入了兵乱的麻烦中,尤其河北的魏博、成德两镇。两镇拥兵自立已久,管内强壮之民皆在军中,尤其是两镇牙军,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彼此互通婚姻,勾枝连蔓,相传数代之久,形成一个个关系牢固的军人世家。 当兵当久了,除了杀人的技巧再无别的谋生手艺,一旦被赶出军营,吃不上军饷,生活顿时陷入困顿。 走投无路的军士只能重操旧业,啸聚山林做了盗匪,打家劫舍,做起了无法无天的绿林好汉。河北强悍之民尽在军中,脆弱的社会体系,怎禁得起如此规模的盗匪袭扰,在盗匪的打击下,顿时溃烂如泥。两镇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应激之策:派大军进剿,试图从**上消灭反对者,结果却不尽如人意,都是知根知底的一家人,谁能把谁往死里弄? 进剿的官健和占山的土匪相逢之后,往往不动刀枪只斗酒,上上下下都在敷衍塞责。 遭遇了一连串的失败后,两镇调整策略,改剿为抚,招降纳叛,将被裁汰出去的军卒再收纳进体系中来加以管束,这个方法很奏效。做山大王固然逍遥自在,奈何常常填不饱肚子,还是回军营吃粮当差更划算,分散在各地的山大王们于是纷纷走出深山重回军营。 只是这里有个麻烦,朝廷三令五申要求各镇销兵,目的是裁汰冗兵,减轻财政负担,先把兵裁了,又换个方式招募回来,一出一进,非但没有减少冗兵,反而扩充了兵力,彻底背离了朝廷的初衷,将置朝廷于何地? 魏博之主尚未成年,成德之主更是幼弱,两镇都是一堆家事,现在都没有与朝廷公然对抗的本钱和意愿,于是只能以巧力化解,既然朝廷不喜,两家都不敢硬抗,于是将收纳进来的军卒再度排斥出去,取消各军旗号,改公开支持为秘密资助。 脚踏两条船,上下都不得罪,希望能混个平安。 但这样的手段很快就玩不下去了,淄青被平定后,两镇为了避免自己成为朝廷的下一个打击目标,纷纷上表表示恭顺,接受了朝廷派遣监军使进驻本镇予以监督。 监军使有一套庞大、有效的监控系统,触角渗透进本镇的方方面面,如此大规模的资助行动如何能瞒得过监军使的眼睛,于是东窗事发,朝廷下诏问责,地方只得抛出几个小虾米做替死鬼,希望能蒙混过关。 是睁只眼闭只眼装着不知道,还是亮明态度,追究到底,绝不姑息。 年轻气盛的李恒选择了后者,下诏严斥两镇节度使,田怀谏急忙上表请罪,诚惶诚恐,表示立即改正。 恒州王昱也上表请罪,态度却有些黏黏糊糊,为自己的行为进行了有理有利的辩解。 朝中对王昱的不满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元和中兴的功臣们一个个义愤填膺,喊打喊杀,事情闹的太不像样子,李恒只能暂时离开摔跤场,来到延英殿,听取四位宰相对恒州一事的处置意见。 宰相萧俛主张对恒州强硬,先派天使赴恒州,当面严斥王昱,让他明了朝廷的态度,立即改正自己。若其不改,朝廷立即诏令河东、幽州、魏博、义武、横海等镇出兵讨伐,决不容许他打断长庆朝的新政。 段文昌却要稳健一些,主张由政事堂发堂帖督促恒州方面拟出具体整改的意见,视情况再做定夺,长庆朝万象更新,固然不能让外界干扰,但意志坚定和策略灵活之间并不矛盾,对恒州这个老大难,还需要有点耐心。 李恒耐着性子听完两位宰相的意见,对萧俛说:“立即派使者去恒州,问问王昱,这天下究竟是李唐的天下还是他王昱的天下。” 众人皆不妨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惊得目瞪口呆,更让众人合不拢嘴的是,李恒说完这话便一溜风似的跑了出去。 皇帝不顾体面,一声招呼都不打,丢下宰相就跑了,这成何体统。 四位宰相各自生了一会闷气,忽觉意兴阑珊,于是各自都散了。 萧俛恐李恒反悔,回中书省后什么都不做,闭门草拟诏书,他本有一副好文笔,字也写的极好,一时诏书拟就,通读了一遍,心情大快,赶紧呼主书记录在册,呈递进去。 诏书很快出现在了枢密使王守澄的手里,王守澄瞄了一眼,哼道:“萧俛这个草包,是嫌天下还不够乱吗?那个,谁,去把李逢吉叫过来,咱有话跟他说。” 李逢吉,字虚舟,进士出身,现为礼部侍郎,王守澄一直想推荐他拜相,却苦无机会。他凭直觉认为萧俛的这份奏章是个机会,只是怎么操作,他心里还没谱,找李逢吉来就是让他给出出主意,这个李侍郎满脑子都是鬼点子,是个人才无疑,更让他感到高兴的是,李逢吉牙尖嘴利,脸皮厚,又一切唯他马首是瞻,是个方便控制、可以信赖的人。 李逢吉闻听王守澄召唤,火速赶到,王守澄将萧俛的奏章给他看了,皮笑肉不笑道:“大家日理万机,勤劳国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哪敢不尽心尽力,一旁帮衬帮衬?可是毕竟出身不正,家贫失学,胸无点墨,许多事心里隐约明白,却总是难说到点子上,譬如这份奏章,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当,却又说不出来,烦请李侍郎过来参谋参谋,还望不吝赐教。” 李逢吉笑道:“大将军折煞李逢吉了,大将军两代帝王股肱心腹,一双慧眼望穿妖雾直击本真,乃是不世出的高人呐。” 王守澄撇撇嘴:“李侍郎过誉了,我一个识字不多的近臣,只因勤勉忠诚,方被大家信用,哪有什么真本事,你这样吹捧我,让我这脸往哪搁?”又道:“你说这奏章是妖雾,堂堂的大唐宰相,会起一股妖雾迷惑圣主的眼睛?这话说来可是石破天惊,李侍郎你可想好了再说啊。”李逢吉道:“大将军面前我岂敢浪言,这份奏章就是妖雾,上惑天子,下乱地方,其心可诛也。” 王守澄把奏章又扫了一眼,哼哼道:“是危言耸听,还是真知灼见,还是等等看,你,先回去吧。” 李逢吉告辞而出,满面笑容,侍从问:“天子拜家主为宰相啦。” 李逢吉笑道:“若无意外也就这一两个月了吧。” 突吐承璀目送李逢吉的背影走远,再将这封奏章看了眼,心里想:“是真金不怕火炼,就拿它当试金石,看看你李逢吉是真金还是顽铁。” 李恒离开延英殿后先去打了场球,打到一半觉得没甚意思,便又去西禁苑射猎,折腾的累了便去西禁苑内新起的浴堂殿洗浴,忽然来了兴致,传诏让静怡师太前来演说佛法。 静怡师太俗姓郭,单名一个“韧”字。宪宗皇帝因为服食了妖道柳泌的丹药暴卒,宫里的道士算是倒了血霉,一个个不论高低贵贱统统被赶了出去,静怡师太是佛门弟子,自然不受牵连,反而因为道家的失宠,她行情更加见长。 王守澄明白李恒召见静怡师太的真实用意,这个妖尼,佛法是一点瞧不出,一身的骚肉却是迎风十八里都能闻的到,便是他这个无根之人,有时候也被她撩的心慌脸红,难怪父子两位皇帝都对她万般着迷呢。 王守澄站在浴堂殿前,凭栏而望,一时看到静怡师太的法驾到了宫台下,眉头一皱,却想:来的倒快,遮莫昨晚又留在宫里没走? 他拦住报讯的小宦官,说:“师太不是外人,只管请进来便是。” 打发小宦官去了,王守澄走进浴堂殿,李恒已经从水里上来,正一丝不挂地盘膝坐在龙床上,由几个小宦官捏肩敲背。王守澄笑出满脸的褶子,连忙抢过去,笑道:“大家试试老臣的手段,老臣这手段是在徐州跟一位世外高人学的,那可不是一般的高明呐。” 王守澄说着挤开几个小宦官,站到了李恒的身后,因嫌手中奏折碍事,顺道就放在了龙床上,正是李恒触手可及的地方。 王守澄的按摩手段不算差,但也不及他吹嘘的那么好。李恒嘿了一声,顺手拿起王守澄放在龙床上的那本萧俛草拟的诏书,眉头不觉皱了起来,他平生最懒得看这些东西,十句中有八句是套话废话,明明一句话能说完的事,非得绕个半天。 王守澄见李恒拿起了萧俛草拟的诏书而静怡师太还没到,便故意问道:“大家觉得老臣这手段如何?”李恒懒洋洋地答道:“狗屁的世外高人,便是真有你也没心思去学,你们这些监军使在地方作威作福,快活似神仙,从来只有别人伺候你们,哪有你们伺候别人的。” 说完打开奏章,刚只看了一眼,忽听得一声咳嗽,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媚眼生花的娇艳尼姑正俏生生地立在他面前,冲着他笑呢,李恒的骨头顿时酥了,叫道:“你们都起开,朕要听大师演说佛法啦。” 王守澄一面往外驱赶宫人,一面故作为难地说:“萧相公的这奏章……” 李恒把奏章往他手里一塞:“去去去,你身为枢密使就不能为朕分点忧愁吗,这个东西你斟酌着办。” 王守澄等的就是这句话,躬身接了奏章,连忙随着众人退了出去。 他人还没出殿门就听得身后一阵大笑,斜目望去,李恒已然将静怡师太扑倒在龙床上,为她褪去僧袍,共参大欢喜佛法呢。 第590章 火烧天使 王守澄最终一字不易地准了萧俛拟就的诏书,选了飞龙副使周弘为使者,带着诏书一路去了恒州。 王昱在节度使府大堂外听了宣旨,伏地颤抖,连说有罪,周弘见自己把一个十来岁的小儿吓得浑身哆嗦,难免觉得有些滑稽。想那数万成德的骄兵悍将,连朝廷都无法收服,又怎会真的向一个黄口小儿卑躬屈膝? 果然他的眼睛刚刚移开就看到了一束刺人心寒的目光,那道目光来自一个叫王承苏的人,他虽跪在王昱的身后,却无疑是成德的真正主人。 看得出王承苏对自己并不恭敬,周弘忽然恨上了这个不识相的家伙,即便是在长安城,自己这个飞龙副使也是响当当的一个人物,那些个尚书、侍郎、大将军、将军见了自己还要赔个笑脸,你一个小小的外镇牙将竟敢不买自己的账。 周憋了一肚子气,代天询问王昱时的语气不觉加重了几分,骇的十岁小儿满头是汗,几乎晕厥过去,再偷眼看王承苏,脸气的通红,但碍于人多也不敢发作。 周弘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你跟我横,我就给你点眼色看看,今天是骂你主子,这叫敲山震虎,你再不识相,我就直接指着你的脸骂,叫你没脸,一个在被朝廷骂没脸的人,看你怎么在藩镇混? 自当众抖了威风以后,周弘发现王承苏对自己的态度忽然变得恭敬起来,红脸变成了笑脸,腰杆也不像自己刚到恒州时挺的那么笔直,略略有些弯曲。在盛大的接风宴上,王承苏甚至还主动要求剑舞一场以助兴。 周弘心里好笑,这个贱骨头,老娘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当我是吃素的。 王承苏的前倨后恭,让很多人看不懂,众人揣测他这是为了顾全大局,毕竟恒州如今有把柄捏在朝廷手里,一旦翻脸闹将起来只能是自己吃亏,眼下还是以忍耐为要,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皇使客气一点,哄着他别坏事,大丈夫能伸能屈,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种猜测很快得到了王承苏本人的回应,他逢人便说自己这是顾全大局,不跟周弘一般见识,否则依自己的暴脾气,早操起板刀将这个半男不女的货色一刀两断了。 只有一个人冷眼旁观,看穿了他的心思。 王庭凑一口咬定王承苏前倨后恭的真实用意不是他说的那么冠冕堂皇,这个睚眦必报又自以为聪明的蠢货一定会干出点让大众惊讶的事情。譬如,操起板刀将周弘一刀两断,然后嫁祸于他。 这种说法,即便是王庭凑的心腹亲信也不大相信。 王承苏敢杀长安来的天使?在恒州?别逗了吧,这等于是造反!说起造反,在成德那是有传统的,各类造反英雄灿若星辰,蔚为大观,可眼下是什么情形?新主幼弱,恒州城内双雄对峙,一触即发。成德之外,北有李茂,南有田怀谏,个个虎视眈眈,恒州危在旦夕! 这个节骨眼上,就得忍辱负重,朝廷放个屁都得接着,怎么敢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出来,惹恼了朝廷,一纸诏令,恒州城分分秒秒都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 众人不信,王庭凑却坚信不疑,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王承苏这个人他看的死死的,心里就那么点货水,他一定会自作聪明地干起来的。 果然干起来了,对谁有利?朝廷劳军伤财,却绝得不到半点好处,只能便宜了幽州李茂和魏州田怀谏,这两个对手已经很强大了,不能再便宜他们。 王庭凑决心拉周弘一把。 周弘住在恒州最奢华的馆驿里,由恒州城内最有名两个妓女陪着,正应了那句话:缺什么炫耀什么,正是因为没有正常人的能力,周弘对女色两个字反而看的比一般男子都重。每到一地必要会会当地的当红头牌,以此证明自己身残志不残。 这日正和两个妓女坐着猜枚吃酒,亲随周福神色紧张地滑进来,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周弘对随从的失态很是恼火,正要训斥,忽见周福满脸汗水,脸色煞白,不觉也吃了一惊,夺过他手中纸条一看,顿觉脊梁骨发凉。 酒是没心思再喝下去了,正欲打发两个妓女回去,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将二人别室安置,却招呼周福附耳过来,低声交代了几句。 天刚擦黑,一队不着任何标志的武士便悄悄地包围了周弘居住的驿馆,众人不仅带着弓弩,还带着些瓶瓶罐罐,这些瓶瓶罐罐里装的是可以漂在水皮子上燃烧的猛火油,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趁夜深人静时,点火烧了驿馆,趁乱射杀周弘。 天色虽然暗下来,进出驿馆的人依然很多,节度使王昱为了显示对周弘一行的重视,差不多每隔一炷香的功夫就要送菜,送茶,送汤,送水果,直到夜深方罢。 每次送礼的人进去,周弘的亲随周福都会到门口送送,周弘的谱摆的很大,他的随从却是个人情熟透的家伙,待人谦和礼让,一团和气。 为了防止里面的人夹杂在送礼的人中混出来,距离驿馆不远的街道上设有一道关卡,以保护皇使安全为名,对进出驿馆的人和车马严格盘查,莫要说人,连只老鼠也休想藏住。 最后一拨人送了几尾鲜鱼进去,留着明早做鱼羹用,周福还是一团和气地将人送走,回身的时候站在门口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看了看天色,招呼从长安来的禁军卫士把门关上,天太晚了,再送礼来可以不接了。 护送皇使的禁军卫士约三十人,个个衣甲鲜亮,膀大腰圆,但在成德边军原来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很容易对付。 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用力地挥了下手,隐蔽在暗处的武士纷纷现身,顿时将驿馆围了起来,他们麻溜地搭成人梯,翻过高耸厚实的围墙,潜入驿馆内,动作轻捷,竟丝毫没有惊动李茂的卫士,围在门外的武士则张起弓弩,做好了射杀的准备。 架势刚刚拉开,驿馆里便火光熊熊,浓烟滚滚,顿时人呼马嘶,前后两道门同时打开,无论贤愚贵贱,蜂拥向外涌来,埋伏在暗处的卫士紧张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涌出来的人,周弘的谱摆的很大,身边总是簇拥着一大票人,很容易分辨。 风高火烈,浓烟滚滚,驿馆里的人很快空了,连叫进去陪周弘的两名本城名妓也在随身保姆的扶持下,披头散发地抢了出来。 诡异的是,始终没见到周弘的面,怎么会没有周弘呢,飞天遁地了,还是已经葬身火海,让烈火烧成了灰烬?不仅没见到他,连胖胖的周福也没见到,真是奇了怪了。 疤脸汉子越来越焦躁,把手一挥,身边几个人顿时越墙而入。此时驿馆内火势已成,无房不起火,烈火、浓烟,人根本无法靠近。原先翻墙进去放火的人,多数已随逃难的大队退出,少部分人还在四处搜寻目标,却也是一无所获。 侥幸逃出火场的人,一部溃散,一部分人回身准备去救火,奈何火势正旺,谁也无法靠近,只得围着驿馆狂呼乱叫,场面极度混乱。 四处寻人不着,众人回来禀报,疤脸汉子额头青筋炸跳,忽而拔刀在手,厉声叫道:“弄不死他,咱们谁都活不成!听我的将令:年纪二十以上的男子,全部射杀。” 周弘和周福是人不是神,飞天遁地是不可能的,驿馆里也没有暗室密道,他们脱身的唯一可能就是混在了人群里趁乱逃了出来。 果然如此,便证明他们已经觉察到有人要加害他们,那就更留不得了。 刚刚逃出火场、惊魂未定的人群突然遭遇灭顶之灾,顿时惊呼乱窜,和附近赶来救火的军民撞在一起,乱作一团。 箭矢乱飞,寒刀闪耀,不要说普通人全无反手之力,便是长安来的禁军将士也不堪一击,纷纷倒毙箭下刀下。 驿馆附近就屯驻有成德牙军,却因没有得到上峰命令,迟迟不予增援,反倒是更远处的瀛莫军见到驿馆起火,派出两百精壮前来救援,见混乱的人群中有人举刀在杀人,立即施以援手。瀛莫军源出成德,以骁勇善战著称,这两百军士又是王庭凑特意安排来的精锐,望见杀手逞凶,哪有不救的道理,一时分开人群,迎面杀了过去。 不料想这些杀手非但个个武功高强,更是纪律严明,两下正是棋逢对手,杀的难解难分,这当儿驻扎在附近的成德牙军忽然开拔出营,赶来增援。 而驻扎在远处的瀛莫军也接到禀报,派了援军过来,驿馆外骤然间旌旗林立,聚集了上千人。节度使王昱闻听驿馆外两军对峙,翻身上马要去喝止,走到门口忽又改变了主意,回身到大堂坐定,传令王承苏来见,又派人请王庭凑来帅府相见。 二人闻听王昱相召,急忙上马赶来,各辩冤屈,都声称自己是去救火,绝无其他意思。 王昱道:“料必是大风档那伙人做的,他们诬陷是我杀了王士元,扬言要为王士元报仇雪恨,搞乱了恒州只会对他们有利。” 王承苏、王庭凑都附和说是,王昱道:“既如此,二位还是赶紧约束本部兵马,并上了奸人的当。”二人唯唯称是,当着王昱的面各自下令撤军。 第591章 又一个机会摆在面前 李茂接到右厢密报,去恒州传旨的皇使周弘在驿馆遇险,连夜奔逃至营州,祈求幽州军保护,又传新任瀛莫都统金道安正在集结兵马,准备粮草,拉出了干涉恒州的架势。 李茂把常木仓叫来,对其说:“周弘是个惹事包,我们的金都统现在脑子也不冷静,你立即去瀛莫坐镇,成德现在还不能乱。” 常木仓立即启程,在亲军左厢的护送下星夜兼程来到瀛州,宣达李茂手令,暂时接管了战区军事指挥权。 又会见由恒州仓皇脱身而来的周弘,听他诉说在恒州怎么被人谋杀,自己是如何屈辱地扮成妓女的模样,披头散发,赤着脚逃出驿馆。驿馆被大火吞噬,多少人被射杀。自己是混在死人堆装死才逃过一劫的。林林总总说了一堆。 常木仓眉头不觉皱了起来,若说有人要杀周弘,就应该把驿馆的门堵死,或者强弓硬弩伺候在外,见一个杀一个,如此便是金刚不坏之躯也难得脱身,哪容他扮成个妓女就能轻易脱身?此中必有蹊跷。 周弘向常木仓隐瞒了周福拿进来的那张纸条,正是那张纸条上的一句提醒救了他的命,这个秘密他要亲口告诉李茂,这里面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玄机,绝非常木仓这样的人能理解的了的。 常木仓安抚周弘先在瀛州住下,待恒州方面查明真相再做定夺,周弘不肯,执意要去幽州见李茂,他一口咬定在瀛州得不到安全。 常木仓急报李茂,得到许可后,方才派人护送周弘去幽州“避难”。 驿馆大火,皇使失踪,不明身份的武士大开杀戒,一连串的事搅的成德节度使王昱无所适从,急的直哭。莫夫人、荣夫人素来养尊处优,不问政治,非但帮不了什么忙,反而跟着一惊一乍,把这孩子吓的一连晕倒好几次。 彷徨无助之际,他叔父王承苏就成了他的最后救命稻草,王昱向叔父哭诉道:“侄儿做不来这节度使,侄儿要愧对王家的列祖列宗了,这可如何是好。” 王承苏心里暗叫得计,便劝道:“成德不能乱,河北不能乱,乱则给朝中奸佞以可趁之机,则大事去矣。而今谁想恒州出乱子,贤侄还不明白吗?” 王昱道:“你是说李太尉和田大夫?” 王承苏白了自己的侄儿一眼:“‘成德不能乱,河北不能乱,乱则给朝中奸佞以可趁之机,则大事去矣’,这句话正是李太尉说的,河北乱起来,对幽州又有什么好处?真正想恒州乱起来,好火中取栗的,是那个人……你明白了吗?” 王昱瞪着一双迷惑的大眼睛,无奈地摇摇头。 “还能有谁,那个嘛,打瀛莫来的那个?” “叔父说的是王将军?” “不是他还有谁,哼,瀛莫观察使,不坐镇瀛莫,赖在恒州算怎么回事?搅乱恒州,引起朝廷干涉,他才好火中取栗!”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此人不除,恒州不宁。”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此人不除,恒州不宁。” “可是……” “你有完没完,男子汉大丈夫要有担当!王家的兴衰荣辱,生死存亡,全在你一人的肩上扛着,你若做了缩头乌龟,王家列祖列宗打下的基业就要葬送在你的手上了,你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王昱嚎啕大哭:“叔父,我是实在是无能啊,我真的担不起这幅担子啊……” “好啦,好啦,你毕竟还小,一切有叔父呢。” 王昱擦擦眼泪,真诚地问道:“叔父有何妙计对付王庭凑,侄儿洗耳恭听。” 王承苏满地地点点头:“眼下就有一计,可以除掉这个祸害,只是要你来下决心。” 王昱道:“只要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三军将士,叔父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绝不皱下眉头。” 王承苏大喜:“乖侄儿,来,叔教你两手。” …… 李茂离城十里迎接周弘,彼此打量着对方,各自摇头,忽然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是唏嘘不已,昔日李茂初到孤山镇为走引使,周弘在监军院给人做义子,算是相逢于微末。李茂做孤山镇镇扼使时,周弘是监军,算是一同发迹。此后两人各奔前程,再也没有交集。 叙了会旧,周弘让李茂屏退左右,私下说道:“眼下有一场天大的富贵,太尉若不取殊为可惜。” 李茂道:“倒要请教。” 周弘道:“我仔细琢磨了整件事,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在恒州无亲人,亦无仇人,谁会下死手要我的命呢?王昱肯定不会的,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那么就是王庭凑和王承苏两个,有人要杀我,然后嫁祸对手,打着为朝廷锄奸的幌子除掉对手,独霸恒州,待时机成熟再废掉王昱,他自己上位做主。” 李茂道:“竟有这样的人,而今是长庆朝,大唐中兴,天下太平,天子英明圣武,天下藩镇只有俯首听命的份,谁这么不识相?抢当这个出头鸟?” 周弘摇摇头:“似太尉这样的英雄豪杰自不会犯这样的错误,那是想想都是侮辱,可有些人呐,唉,很多人位高权重,看着人模狗样,其实比猪还蠢,我指的就是恒州那位,是谁不必我说,你肯定心里有数。我这一走,他必然以为得计,恒州马上就乱啦。恒州一乱,河北就跟着乱,河北若乱,太尉能独得清静吗?” 李茂道:“那依周兄的意思?” 周弘道:“到嘴边的肉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吃。” 李茂道:“吃?吃下去好消化吗?” 周弘道:“朝中而今是王守澄掌机密,梁守谦掌军,朝中是萧俛、段文昌得势,但马上就会有一大变,恒州一乱,萧俛立即倒台,李逢吉上位,王守澄势力大涨,梁守谦自然忧惧,你就等着看他二人勾心斗角吧,家里厮扯不开,谁还会问你河北的事?” 李茂笑道:“听周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后还要请周兄在朝中多多照拂。” 周弘道:“该说这话的人是我,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养马官,怎敢照拂你李太尉,是你李太尉照拂我,就像今天这样保护我。” 李茂道:“那咱们就互相照拂,还像当年在孤山镇那样,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临别之际,周弘把收到的那张小纸条塞给了李茂,点明是何时何地怎么收到的,其余半句不多说。 周弘的话李茂本来听进去了一些,但成德的局势向那个方向发展,他还是有些拿不准,王承苏这个人固然糊涂,可王昱这个孩子年纪虽然不大,却不是一个糊涂的人,他怎么说也是王家正统的继承人,占着道义,果然有他拦着,王承苏的计谋就不能实现,恒州也只能继续维持眼下这种不死不活的僵局,王昱会作何抉择呢。 周弘给他的纸条证明,王承苏的计谋已经被人识破,恒州之乱已经不可避免,而且王承苏有可能一败涂地!他曾答应王庭凑,恒州的事自己绝不干涉,由他自裁,但诺言这个东西因时因势而变,此一时彼一时,不能成为束缚手脚的理由。 唯一影响他决策的是形势,恒州的明天会走到哪一步,出手干涉究竟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抑或者有利有弊,如何权衡这种利弊,如何趋利避害,才是问题的关键。 周弘的提醒也有他的道理,任由恒州乱下去,绝非幽州之福,一旦闹到朝廷下诏讨伐成德,天下大军云集之时,成德固然是保不住的,田怀谏也会继续缩头做乌龟,自己该何去何从,把天下的压力扛上肩膀,还是让出幽州,退回辽东,从此自绝于天下? 斟酌再三后,李茂下令以马和东为辽东节度副使、平壤都统兼第六师统领,镇抚东南。 用马雄安接替南下淄青的桑容,为第十师统领,将第十师军部由卑沙城移至归州,卑沙城整体移交给镇海军。 将原屯驻归州的宋梦龙、李红水的第七师迁移至关内,以宋梦龙为营平都统,李红水为副,第七师主力屯驻营州,一部驻扎山海关和营州城。 原先屯驻在营州的雪碧华、薛青碾的第九师奉调入关,军部设在蓟州,主力南下瀛州,归常木仓直接指挥。 这样在瀛莫方向,李茂就有了屯驻莫州的黄仁凡部第四师,瀛州的卢龙军母大海部,雪碧华的第九师,加上屯驻在平州的宋梦龙部和屯驻涿州境内的严秦部、直属第五师一部,可以用来干预恒州之变的军队已经超过了六万人。 第592章 内政一团麻 文书丞出任幽州总管后,第一师一分为二,一部迁移至幽州,与裁汰下来的卢龙、雄武两军将士混编组成第十三师,组织民众,开展军垦,在幽、檀、妫、蓟四州境内选择宜耕之地开荒垦种。 第一师仍旧屯驻东、高、辽、归腹心地带,赵光良升任统领,胡南湘任行军司马(参谋长)兼城防警备局指挥(核心武装力量司令)。 原第一师副统领陈光道调往幽州,出任保安军兵马使。 幽州苦寒之地,居民稀少,兵粮不足,辽东经过开发兵粮已经能够自给,并颇有结余,但转运千里终非良策,幽州的兵粮还是立足于就地解决,军垦的重要性凸显出来,艰巨的任务就历史性地落在了第十三师的肩上。 李茂对军垦一向看的很重,这与在辽东时过过的苦日子有关,也与他苦出身有关,他表面上不愿谈钱,自做了节度使以后,甚至身上就没装过钱,但心里时时刻刻关注着公私库里的钱粮,钱未必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幽州的财政改革正在紧锣密鼓的推进中,遇到的阻碍很多,这不次于打一仗大仗,但这个仗应该打,而且必须打胜,这个时候若成德方向出现大的变乱,自己将如何应付?不出兵干涉,任由恒州的局势烂下去,引起朝廷注意和各方干涉,显然对他不利,但此刻出兵干涉,很有可能会过早地暴露实力,一旦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恐怕从此再无宁日。 这日,李茂巡视完幽州郊外的一处军垦农庄,破例为农庄题写了庄名,文书丞看到希望便替主人求情请李茂一行在农庄吃个饭再走。 李茂道:“非是我不给你们面子,只是此例若开,后患无穷,平白引来许多麻烦,这个饭还是不吃啦,一起回幽州,我请客。” 李茂请客的地点在松林苑,鱼炖豆腐,咸鸭闷黄豆,竹笋烧肉和牛肉粉条火锅,都是硬菜,又都是家常菜。 李茂、郑孝章、文书丞、陈望道、韦雍、陈慕阳围坐一桌,其余人围坐另一桌,吃的十分随意,酒喝得酣热之际,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 李茂停箸念了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众皆大惊,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要表达什么,一时都停箸等着。 李茂念完,提着筷子发了一会呆,忽对众人说道:“雪下大了,回城去。” 太尉一声令下,众人无敢不从。 雪越下越大,天冷,地上瞬间就雪白一片,由西门入城,街道上空无一人,李茂着意看了看街道两边,想看看他治下的幽州城到底有多少无家可归的“冻死骨”。 目光所及处,空无一人,李茂忽然哑然失笑,幽州城西是豪富人家的聚集地,地方对此区域管治甚严,又哪来的乞丐碍眼?自己治下的幽州不是人间天堂,不是王道乐园,怎能没有乞丐,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乞丐的数量不在少数。 回到王府后,李茂把胡斯锦叫过来,交代说:“你去查访一下,不要惊动地方官府,亲自带着眼睛去看,看看幽州城里有多少无家可归的人,乞丐有多少,回来报我知道。” 打发胡斯锦去后,李茂心里忽然一阵烦闷,田萁、秦墨不在,他一肚子话,竟无一个人可以诉说,人说帝王是孤家寡人,又说高处不胜寒,此意旧日不解,今日已有体会,他现在的状态就是孤家寡人,一腔心思只能对那个大真牛皮笔记本诉诉了。 蔡有才递来两份密件,一份是告捆奴军统领归芝生强暴民女,一份是告克扣军饷。 李茂道:“太公偌大年纪,还有这本事,可见是诬告,他脾气不好,易得罪人,此类事要着有司仔细查访,不要让人当成刀使。这个母大海家很穷吗,不是说他爱兵如子,跟官兵能打成一片吗?” 蔡有才笑道:“是能打成一片,经常因为克扣军饷跟麾下动武。”李茂道:“这倒是个人才,做这么大的官,麾下还敢跟他动手,证明他的本质不坏,让护军院去查访明白。”蔡有才道:“因为上次箭矢虚报案,他现在跟护军院闹的很僵,护军院那边恐怕查不下去。” 李茂道:“先将此事按下,待南面事平,你再提醒我知道。”蔡有才临走前又道:“陈慕阳在外面候着,说太尉若累了,就明日再觐见,他的事要紧,但不急。”李茂道:“我不累,一发办了吧。” 陈慕阳报说燕山之北的三个都督府长史们最近都像是吃了枪药,不约而同地在闹别扭,寻死觅活地不肯跟幽州派遣的官员合作,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 三都督府设立后,由缘边三镇节度使兼任大都督,朝廷选派干臣任长史,掌实务。三镇都不想放弃到手的利益,找各种借口往都督府塞人,因此形成泾渭分明的两个派系,此前因为朝官立足未稳,尚能保持表面的和气,而今他们自觉翅膀硬了,便开始撕破脸皮,公然驱逐藩镇派遣的官员,闹的很不成体统。 这些事,李茂早就知道,为之头疼,却又无解。 李茂问陈慕阳:“你不怕右厢告你越俎代庖?” 陈慕阳道:“牵涉到我们的人在里面,涉嫌变节,故而不敢不报。” 李茂道:“天下太平了,元和中兴了,各地藩镇对朝廷俯首帖耳,所以他们忙着寻找大靠山,幽州节度使,腿再粗还能粗过长安城内的那条大腿。” 陈慕阳道:“仍由他们继续下去,局势只会越来越恶化,终有崩坏的那一天,我建议杀一儆百。” 李茂望向陈慕阳,目光和煦,陈慕阳正面接着李茂的目光,心里却一阵阵发虚,正当他要将目光移开时,李茂先叹了口气,说道:“天下太平了,还是少动杀心。把动摇分子调回来,收收他们的心也就是了。” 李茂一锤定音,陈慕阳不敢再说什么,犹豫了一下,鼓了鼓勇气:“昨日午后,大风档派人送了一份贺礼给李国泰,李国泰回了礼。此事并未见到上报。” 李茂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恒州变乱,大风档无立足之地,迁移到幽州重建,李茂令内保处严密监视,负责人正是李国泰。衣巧算不得是敌人,但也不是自己人,她送礼给李国泰可能是为了拉拉关系,让自己在幽州的日子好过一些,但李国泰为何不报自己知道? 当然陈慕阳的话也只是一家之言,不能因此就怀疑李国泰什么,甚至他这话本事是否属实还有待查证。 李茂翻开面前的大牛皮笔记本,在内保处一页上,添了一个名字:郑孝章。 韦雍、李国泰、陈慕阳是鼎的三只脚,三只脚比两只脚稳当,填上田萁这只脚就成了四只脚,但田萁这只脚是虚的,因为她的占位而使原先三只脚的位置有所偏移,反而影响了鼎的稳定性,故而在田萁南下淄青后,这条腿就被慢慢地淡化。 现在这只鼎仍是三只脚,李茂无意再新添一条腿进去,郑孝章要做这只鼎的旁观者,替他盯着这撑鼎的三只脚,不能让他们偷懒耍滑,更不能让他们吃里扒外。 李茂令郑孝章兼掌保安局,做了内保处的顶头上司,行使监督职责。 一直到掌灯时分,胡斯锦才一身风雪地回来,其时李茂正在为薛青玉一事烦恼,当初为了安抚薛丁丁,把薛青玉安排进盐铁院,短短几年却是坐地生根,把盐铁院变成了薛家院。辽东当年能在短短的几年时间迅速崛起,盐铁贡献的利润功不可没,即便是现在,盐铁利润仍是重要的财政来源之一。 但是纵观这几年,地盘、人口扩大了几倍,盐铁之利却几乎没有什么增长,多出来的利润被盐铁院内部肥硕的蛀虫吞噬了,这其中最大最肥的一条蛀虫就是自己的亲戚。 如何处置这条蛀虫呢,夹出来一刀杀了?抄没家产充公?固然是大手笔,也肯定会赢得满堂喝彩,可结果呢,却是让心腹之人寒了心,而且把整个盐铁院都搬进自己的家,薛青玉一个人决计是办不到的,他的党羽有多少?拔出萝卜带出泥,又得有多少人头落地? 但眼下财政改革正在节骨眼上,任由这条蛀虫横在路上充当拦路虎,这改革还怎么进行下去,自己的公信何在,没有了公信,其他的蛀虫会怎么想,幽州的将吏又会怎么想? 还有,薛青玉可是自己当年力排众议送到这个位置上的,原因是为了安抚薛丁丁?当然不全是,薛家在辽东城势力盘根错节,既然无法彻底根除,只能有所妥协,只是这个妥协的幅度有点大,倒让自己进退两难了。 李茂提笔半晌无法落一个字,终于叹了一口气放下笔,转而问胡斯锦:“这么快就查问明白了?” 胡斯锦道:“查不明白,城南臭水街、大丰坊,全是乞丐,人山人海,我不骗你,你看我刚到那就让人给抢了,我还带着刀呢。” 胡斯锦向李茂展示他被乞丐撕破的锦衫和手臂上被抓出的血痕。 李茂笑道:“算你走****运,没让乞丐婆子抓去做压寨二爷。明知是乞丐窝,为何要孤身一人去?” 胡斯锦道:“真是冤枉啊,是你不让我告诉别人的。” 李茂道:“嘿,你还顶嘴,我让你不要惊动地方官府,几曾让你一个人出去了,出门干事安全第一,这话我交代过你们俩啊,府里的卫士这么多,为何不带几个去?” 胡斯锦不好意思笑笑:“我下回一定注意。” 第593章 攘外必先安内 李茂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笑了笑,神态轻松地问胡斯锦:“幽州有这么多的乞丐,是不是我这个父母官太无能了?”胡斯锦道:“这与大帅无关,我打听了,他们这些人多半是从外地流浪过来的,听说幽州太平,不打仗,又有口饭吃,就扶老携幼过来了,来了一时没有着落,就只能聚集在城里以乞讨为生。彩虹文学网,一路有你!” 李茂道:“他们中有没有一个叫丐帮的帮会?” 胡斯锦道:“我走马观花,不大清楚,大丰坊内可能有,臭水街应该没有,那儿都是扶老携幼来幽州逃荒的。至于有没有,问问内保处或保安局,他们一定知道。” 李茂默默点头,忽然又问:“城中可有善士舍粥舍饭的?” 胡斯锦摇摇头:“城里乞丐没有一万也有几千,谁家有这么大财力,非得吃穷了不可。就是地方官府也不敢随意放粮,人太多了。” 李茂道:“你去看看文总管睡了没有,若没睡,请他过来一趟。” 胡斯锦望了望窗外:只是掌灯时分,文书丞会睡的这么早? 文书丞下午喝了点酒,有些上头,回城后和衣躺了一会,一堆烦心事,睡不安稳,刚刚掌灯就又挣着起来,用凉水洗了脸,坐进了公事房,闻听李茂请,忙搁下笔走了出去。 地上的雪已经有半尺深,天更是冷的出奇。 路上,文书丞问胡斯锦李茂回城后有没有歇一歇,胡斯锦道:“应该没有。”又压低了声音提醒道:“下午让我去城里看看有多少乞丐,我去了大丰坊和臭水街,两地的人可真不少。都说天下太平了,可为何还有这么多的灾民。若非走投无路,谁肯背井离乡跑到这寒苦之地来?一个个都骂幽州苦寒,可幽州好歹还有口饭吃。” 文书丞不听他絮叨,心里却是一惊,大丰坊、臭水街这两个地方都位于城南,是贫民聚居区,早就听说那里聚集了不少乞丐,却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去看看,不想让李茂知道了,是谁告诉他这些的,用意何在? 怀着一腔忐忑,文书丞走进李茂的书房,石空正指挥几个卫士在烧地龙,弄的两手黢黑,见了文书丞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李茂却是满面笑容,印堂发亮,一见到文书丞就招呼道:“来来来,过来烤烤,雪一下天变就得这么冷,真是要人命。” 文书丞脱去披氅,主动说道:“是啊,天忽然就冷了,这**又不知街上要冻死多少人。明日州县又要忙乱了。” 文书丞与人谦和,和李茂身边的人关系都处不错,李茂料想胡斯锦给他点拨了什么。 他倒也没在意,顺着文书丞的话往下说:“幽州现在是块福地咯,外地人拖家带口来投奔咱们,咱们却把人晾在冰天雪地里挨冻受饿,说不过去啊。” 文书丞把手从火盆上抽回来,蹙着眉头,为难地说道:“这两年幽州军垦没跟上来,粮食一直吃紧,眼下又要对恒州方面用兵,家里那点存粮得优先保障南线,算上损耗,满打满算也就是勉强维持,实在是抽不出余粮赈济他们了。” 李茂知道文书丞说的都是实情,幽州的军垦刚刚起步,要见到收益还在两年后,一旦对南线用兵,冰天雪地里转运粮食,损耗大的出奇,但恒州局势风云变幻,谁也无法保证什么时候就得恶化。幽州的存粮只够应付外患,城内的灾民却是顾不上了。 “公库里拿不出粮食,可以从私库里想想办法嘛,人说我们幽州是苦寒之地,便是财主也是穷怕了的,我们城里有很多富得流油的人,他们家的库房里粮食堆积如山,为何要搞那么多粮食,就是怕没吃的,对将来没有信心。现在我们要给他们信心,让他们把粮食拿出来一部分,粮食堆在仓库里不吃也是要坏的嘛。就算不坏,虫咬鼠噬,损耗也大的出奇。” 文书丞苦笑了两声,幽州城这几年不停地折腾,豪富人家要么破家败产,要么要走他乡,所剩无几了,有限的几家,都跟李茂沾亲带故,谁能动得了他们,让他们吐点好处出来解燃眉之急,谈何容易? 文书丞道:“一则四方日子都不好过,若幽州待人太过宽厚,只怕四方流浪之民都会涌过来,总有一日让我们无招架之功。二来,城中豪富之家已所剩无几,所余的几家,亦无大过,若非不义之财,我们取之有愧。” 李茂笑道:“幽州、辽东地广人稀,人多怕什么,组织他们垦荒便是。至于你说城中富户财货来的干净,我以为大有可商榷之处。” 文书丞摇头叹道:“且不说他们的钱来的干净不干净,只是眼下人家并无大过,你凭什么要他们掏钱做善事,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李茂道:“我没有强迫他们掏钱啊,人说‘穷无志气,富长良心’,别把富人都想的那么恶。你不信他们肯做善事?” 文书丞果断地摇了摇头。 李茂道:“好,咱们打个赌。只要地方官府上门去促请,他们一定会争先恐后地站出来做善事,且绝无半点勉强的意思。” 文书丞道:“赌就赌,赌什么我都不怕,我奉陪到底。” 文书丞信心满满,不过他的这份信心是装出来的,李茂要拿城中权贵开刀了,他想以不见血的刀子逼迫他们吐出一些好处,既能安抚百姓,收买民心,又能切实有效地减轻财政负担,为官府分忧解难,还能平息内部的质疑,保障财政革新的推进,赎轻自己的罪过,可谓一举数得。 以李茂的手段,文书丞丝毫不怀疑他能做到这一点,但这只是治末之策,散去他们作恶得来的浮财,却不挖除他们作恶的根子,这个根子不挖出来,附着在公体上的肿瘤只会越来越大,吸食公体的精华,腐蚀公体的肌体,直到有一天尾大不掉,活活把公体拖死拖垮,然后一道走向毁灭。 李茂是看不到这一步,还是迫于形势故意装着看不见,先走一步权宜之棋?文书丞不想过早地下这个判断,一切有待时间的检验。 一切尽如李茂所预测的那样,城里的豪富之家得知城南聚集着大量无家可归之人,顿时善心发作,四处搭建粥棚,舍粥舍饭,又腾出闲置的空房,安置流民居住。 城内的灾民和乞丐得到善士的救助,这个冬天,他们可以确保温暖了,与善士的善心同步而至的,是官府组织来的二十几个田庄和工场的二管家,他们奉命来难民中挑拣人手,与聘用着签订契约,由官府加盖印章,登记造册,予以公正。 官府同时承诺凡被聘用者在幽州居住满三年后可以申请一笔安家费。 在妥善安置城中流民的同时,保安局抽调精兵强将,会合保安军对盘踞在城中的丐帮势力进行了强力扫荡,瓦解其组织,搜捕其头目,将其青壮成员全部罚作苦力,配在军中效力。老弱者迁移至城外田庄安置,分给田亩耕种,自食其力。 幽州城内轰轰烈烈安置流民,抓捕乞丐的消息传到恒州,王承苏暗暗舒了口气,他终于放下心来,传言说李茂要对恒州进行干涉,看来并不属实,他家大业大,最怕河北乱起来,只要自己下手够快,够准,够狠,一举除掉王庭凑,料必幽州方面不会做太多的干涉。 王承苏把手指捏的咯咯爆响,他准备大干一场了。 第594章 宴无好宴 十二月初二是莫夫人四十七岁寿诞,王昱在城中大摆宴席,广宴宾客,王庭凑也接到了请柬,当即准备了一份厚礼,欲进城去,参谋劝道:“留神有诈。” 王庭凑笑道:“黄口小儿若敢杀我,怎么向朝廷交代?他护着我还来不及呢。” 王昱的确怕王庭凑在节度使府出事,上次周弘的事已经让他十分被动,若非李茂替他遮掩,单凭这一样,便坐实了逆反的罪名,朝廷若下诏讨伐成德,以成德目下的形势万难抵挡,他除了引颈待戮,又能怎样? 卢桢、方闯二人得到王昱的授权,全权调派军马加强恒州城的防御,因为不满王承苏骄横跋扈,原本忠于王士裹的成德军马倒有大批人马倒戈投向了王昱。 卢桢、方闯所部兵马较王士裹在世时已经雄厚了几倍,不过二人都是谨慎之人,小心翼翼地隐藏了真实实力。 王庭凑对此有所察觉,但摸不出深浅,王承苏却毫不在意,视二人如无物。 恒州城内颁布了最严格的宵禁令,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牙城和节度使府更是戒备森严,连王承苏的贴身卫队都被拦在了牙城外,王承苏暴跳如雷,嚷着要见王昱,眼见事情闹的无法收场,莫夫人的兄长、营田副使莫深岚匆忙赶到,好说歹说劝住王承苏。 莫深岚推心置腹地解释说:“你若带了卫队进去,那位也要带兵进去,老夫人的寿宴成了什么,让老夫人的脸面往哪搁,让少帅的脸面又往哪搁?” 王承苏凝眉想了想,问道:“果然是谁都不准带兵进去?” 莫深岚道:“我知道你担忧什么,这种事徐徐图之方为妥当,哪有把寿宴当战场的,传出去不怕别人笑话,让天下人怎么看我成德镇。” 王庭凑笑了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自己和王庭凑再水火不容,也不宜把把老夫人的寿宴当成角斗场,那么干只会让天下人耻笑,即便是赢了,自己也失去了威信,将来在恒州还怎么号令群雄,当家做主? 想到这,他便令贴身卫队留在牙城外,却又暗嘱副将王贤:“若见到那个逆贼的卫队往里进,你死活也要拦住,万不可放他们进去。” 众皆应诺,王承苏这才故作轻松地走进牙城,又见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四周都是卢桢、方闯的手下,连房顶上都趴满了人,不觉心又提了起来,便一把拽住莫深岚,拿他当人质。王昱迎到节度使府外,身边只有几个文职幕僚,王承苏这才略略放心,放了莫深岚,一把扯住侄儿,拉到一边责问道:“你搞什么名堂,为何不准我带兵马进来?我看今日倒是个好机会,不如趁机除掉这个祸害,一了百了。” 王昱大惊失色,张大了嘴,半晌方有人色,打躬哀求道:“叔父,我的好叔父,今日是祖母的好日子,您老好歹担待一二,待改日我在府中设宴,再请他过来,咱们掷杯为号,将他一刀两断,今日的确不是时候,吓死我也不敢。” 王承苏试探出这些兵马不是冲着他来的,终于放下心来,却又板起脸训斥道:“无事在军府设宴他如何肯来?月底将在城西校军场点兵,你请他过来观礼,就地设伏兵杀了,一了百了。”王昱连连称是,王承苏此语并非发自真心,不过是随口说来试探王昱的,见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心里暗自得意,笑道:“叔父是试探你的,那个奸猾小人,岂肯到咱们的兵营里去?我另有妙计,回头再跟你说。” 王承苏这话倒不是随便说说,这些日子他可没有闲着,暗中调兵遣将,又收买了一批死士,酝酿着大干一场,非但要把死对手打的万劫不复,还要毕其功于一役,连带自己的侄儿也轰下台去,省的这孩子吓掉魂似的整天哭哭啼啼不成体统。 眼见自己的侄儿唯唯诺诺,王承苏心里冷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恒州而今四面受敌,偏偏立这么个黄口小儿为主,岂非天大的笑话,我若不取而代之,任由他胡闹下去,将来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王昱恭恭敬敬地把王承苏引入内堂,王承苏也是王家子弟,还是王昱一系的近亲,莫夫人是他的婶婶,他理应过来拜见。莫夫人没了丈夫,没了两个儿子,孙子又幼弱,对家里人格外亲,留着王承苏喝茶吃点心,坐着说说闲话,好一会儿,王承苏方才告辞到外堂来。 这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见王昱亲自陪着王承苏从内堂出来,众人慌忙起立迎了过来,众星捧月一般围着王承苏,倒把主人王昱冷落在一旁。 王昱谦和地笑着,毫无怨言,王承苏很享受这种虚荣,又存心想试试众人对他和王昱的态度,故意冷落王昱不顾。 正当此时,莫深岚领着王庭凑进来,王昱跨前一步相迎。王庭凑是客人,身份是瀛莫观察使,带御史大夫衔,正三品官,王昱带御史中丞衔,正五品官,论地位反倒比王庭凑还低一等。自然在恒州地头上,王庭凑也不敢托大,二人以平礼相见,携手一同步入宴会厅。 众官员见状纷纷上前见礼,王承苏瞪了眼王庭凑,哼了一声,背起双手和侍立在左右的卫士扯闲篇,只当王庭凑是团空气。 他非但不肯与王庭凑见礼,连节度使王昱也晾着不管,气氛一时无比尴尬,所幸这个时候,喜乐响起,寿星莫夫人在一干女眷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众官员无论大小,纷纷向老夫人道贺礼,寿宴正式开始,这才免了一场风波。 寿宴中间自然少不了歌舞助兴,王家乃是恒州的世代豪门,家里养着数百家妓,为了这场寿宴已经排练了大半年,有经典曲目,也有专门为寿宴排演的新曲目,一时轻歌曼舞,祥和如意。歌舞过后又有地方班子献上的杂艺,走索、顶竿、透剑门,一个个演的十分卖力,博得声声叫好,老夫人都给了赏钱。 大将卢桢起身,要求为老夫人舞剑助兴,老夫人含笑颔首,卢桢虽不及王庭凑那边威名赫赫,却也是成德有数的悍将,一身的好武艺。他的剑走马如飞,左旋右抽,掷剑入云,高数丈,似道白光下射,漫引手执鞘承之,剑透空而入。 顿时赢得满堂喝彩,卢桢退下,又有牙军将士三十人手持刀盾上堂,求为军舞助兴,莫夫人见众人杀气腾腾,心里有些不喜,怎奈河北地方民风悍烈,左右幕僚多出身军旅,对朴拙、彪悍的军舞情有独钟,莫夫人不敢拂逆众人之意,强作笑颜答应了下来。 鼓乐响处,二十名军汉,以刀拍盾而歌,唱的正是军旅中人耳熟能详的《大唐长征健儿远行曲》,这首歌在座众人无人不熟,一时附和而歌,气氛骤然热烈起来。 恰当此时,四名皂衣吏悄悄闪进大堂,快步走到王承苏的身后,猝然出手,两只强壮的手臂按住他的肩,向上一抽,正在唱歌的王承苏顿时栽着跟头翻了出去,咣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正拍盾而歌的武士群中。 第595章 少年英雄 堂中歌舞顿时止息,那些耍刀舞剑的舞者旋即变换了身份,刀剑齐下将摔在地上起不来身的王承苏拿下。 哗啦啦一声后,王承苏被卸去衣袍,金冠,带上了手铐脚镣。 猝然之变,众皆大惊,坐在主位上正在欣赏歌舞的老夫人愕然失色,吃惊地望着王昱。王昱亦是大惊,问那四个皂衣吏:“尔等意欲何为?” 四个皂衣吏一起跪地,报了姓名、职务,为首者唐固言道:“据某等查访,指使凶徒火烧驿馆,谋害皇使,欲陷我恒州于万劫不复的正是王承苏!”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驿馆被烧,天使差点蒙难,几乎使恒州陷于天下共讨的尴尬境地,若非幽州李太尉安抚住了周弘,此刻天兵早已临境,哪还有这歌舞升平。 谋害天使的凶手到底是谁,一直是个不解之谜,王承苏放出风声直指王庭凑,王庭凑却一直未有辩驳,节度使王昱也始终保持着沉默,此事一直没有个定论。 而今唐固四人忽然逮捕王承苏,指责其就是凶手,委实是石破天惊之举! 莫夫人此刻也定下神来,她虽不问政事,但事涉恒州的死生存亡,她岂能无动于衷,但就心理上来说,她是不相信王承苏是凶手的,亲不亲一家人,王承苏是王家子孙,而且一直对自己还算恭敬,他怎么可能是凶手呢。 莫夫人拍手大怒,呵斥道:“何等大事,仅凭你们四个一面之词就能定他的罪?你们将老婆子放在哪里?” 王承苏也趁机大叫冤屈,方才变故来的太突然,他被摔的晕晕乎乎,半晌没回过神来,此刻定了定神,一口咬定这是有人买通唐固这四个王八蛋所为。 唐固是恒州有名的狱吏,祖上三代都是吃这碗饭的,官职虽卑,能量却不小,过他手破过的大案要案没有一百也有**十件,在恒州甚至有神探之名。 火烧驿馆案发后,王昱迫于各方压力,命其彻查此事,这唐固得了鸡毛当令箭,谁的面子都不买,一根筋地只顾往下查。 “婶婶,我是冤枉的,唐固这王八蛋被人收买了,他是故意陷害我呀。” 不管怎么说看着自家人让一个外人当着自己的面,在自己的寿宴上像狗一样摔掼在地,莫夫人这心里很不是滋味,感情上第一时间偏向了王承苏。 “唐固,你说他是幕后元凶,你的证据在哪,单凭你红口白牙,怕是不能服众吧。”莫夫人强压这怒气,其实已经是浑身发抖。 “回禀老夫人,我们有证据,带上来。” 两名皂衣吏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汉子走上大堂,跪在厅堂正中,低垂着头。 “你,你把头抬起来。”王昱忽然激动起来,手指着那汉子,厉声喝道。 汉子咬了咬牙,抬起了头,押解他的两名皂衣吏同时将他的头发向后撩起。 四下里一阵惊呼:“王默奇!” 在恒州谁不知道双刀王默奇是王承苏的侄儿,他脸上的那两道交叉的刀疤据说还是当年王承苏酒后砍的,那两刀非但未能砍死王默奇,反而砍的他忠心耿耿,对王承苏死心塌地。奇怪的是那个驿站大火后,王默奇便从恒州消失了,王承苏的解释是回乡探母,但知根知底的人都知道,王默奇的母亲早在他十二岁时已经过世,现在活在世上的倒是有一个“母亲”,但这个“母亲”他从来不认,回乡探母显然是个很拙劣的借口,也只有王承苏这样的自以为聪明的人才能说的出口。 一见到王默奇,王承苏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彻底蔫了。 莫夫人眼见此景,内心徒生一股不祥之感,她颤声问道:“王默奇,你,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的干了那事?” 王默奇叩首道:“王默奇愧对老夫人,这件泼天大祸正是我闯下的。” 四下鸦雀无声,自王默奇被带上堂后,众人已知是这个结局。唐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州衙捕头,敢在这样的场合出手抓人,没有王昱的默许,借他十颗胆子他也不敢。 他一出手掀翻王承苏,那二十名舞者便立即下手将王承苏拿住,竟然连手铐、脚链都是随着带着的,若说没有预谋,三岁小儿也不会信。 莫夫人浑身发抖,恨声问王默奇:“我王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做出这等事来害我家,你说,你说。” 王昱恐老夫人激动过甚,伤了身子,连忙请母亲刘氏和王承宗妻荣夫人劝住莫夫人。 王默奇叩首涕泪:“某一时鬼迷心窍,走火入魔了。” 王昱跳起来问道:“是否有人背后指使你?” 王默奇回身望了眼王承苏,咬牙答道:“无人指使,是某一人所为。王默奇愧对先帅栽培,愧对王家的大恩大德,百死难恕其罪。” 他说完,骤然起身,像一头发狂的牯牛,猛地向卫士的刀剑上撞去,唐固早有准备,一个漂亮的侧踹过去,王默奇摔出丈余,被卫士按住,唐固却被反弹之力一激,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将王默奇带过来再问,却是一句不肯说。 唐固令人将他押下,对王昱说:“除了王默奇,某还拿到几个人,这几个人奉命去驿馆杀人放火,事泄后易容改装,潜逃在外,而今皆被捕获。” 王昱激动地大叫:“即有证人,统统带上来,我要当着世人的面问个明白。” “慢着。” 莫夫人朝王昱招了招手,无力地叫了一声。 王昱俯身过去,跪拜道:“事关恒州生死存亡,孙儿不敢不查问个明白。”王昱这态度让莫夫人吃了一惊,这孩子对自己一向是百依百顺,即便是做了节度使也是言听计从,几曾要当面顶撞她来?一旁的荣夫人却已经看明白了,只是问王昱:“你这么闹下去,王承苏势必不保,他若死了,谁最得意?有他们两个耗着,你还能得一份平安,若只剩一家独大,你的位子就不保了。” 王昱一反平日的恭顺,抗声说道:“果然是他做出这样的丑事,便是王家的罪人,百死难赎其过。侄儿怎能因自己的位子不保就纵容凶徒,陷我王家于万劫不复之地呢。” 言罢,不听莫夫人、荣夫人所劝,执意让唐固带人证,老夫人不防王昱如此硬气,一时不知所措,扑扑的只掉眼泪,事到如今,她心里已经相信,火烧驿馆,谋杀天使的重案是王承苏做下的无疑,她想遮掩,可又哪能遮掩的了,坐在这里的哪个是笨蛋,谁又看不明白这一切。 或许王昱做的是对的,此人果然做下这等的恶事,便是王家的逆子逆孙,还保他作甚! 唐固一共带上来六个人,六个人都参与了火烧驿馆一案,对当晚之事供认不讳,且一口咬定是王承苏指使他们干的。 王昱狂怒之下掀了桌子,拔出佩剑要当场砍了王承苏,被左右死死劝住。 唐固火上浇油,昂首言道:“请大帅将王承苏下狱查办,还事实一个真相,给朝廷一个交代。” 王昱躁怒地叫道:“押下去,押下去,仔细审问,不老实就严刑拷打,打到他说,打到他肯认罪为止。”王昱因为年幼,上任后一直不大管事,在外人的眼中面目模糊,留下的不多的印象也是知书达理,温文尔雅。 如此当众失态,暴跳如雷,倒也是十分吓人。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成德节度使,恒州的最高统帅,当众发了狠要惩办某人,还真没人敢说个不字,更何况此事性质恶劣,牵涉极大,又涉及到在座的王庭凑。更是无人敢开腔求情,王承苏早已吓的双腿哆嗦,温顺的小绵羊骤然变成大灰狼,转变的太猛,他真的是不适应。 唐固谢过王昱,将王承苏押了下去,唐固算不得是酷吏,“精明强干”四个字却是当得起的,神探之名也非浪得。 王承苏能有今日靠的是门荫,未曾见过大风浪,在他面前走不了几个回合便彻底崩溃,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如何设计谋杀周弘,意图嫁祸王庭凑一节。末了给侄儿写了封长信祈求饶命,王昱将他的信涂上****送了回来。 王承苏羞愧难当,一日将头埋进溺桶,自尽了。 第596章 峰回路转 李茂在幽州获知此事后,忍不住激赞王昱干的漂亮。 成德表面上看是王承苏、王庭凑双雄对峙,实质却是王士真子孙和以王庭凑为首的骄兵悍将之间的对峙。王氏十余年间更迭了三代四位节度使,在与朝廷的对抗中实力大损,王庭凑一派势力趁机做大,乃至尾大不掉,王成元不得已只得以使了个乾坤挪移之术将王庭凑清理出门户,赶到了瀛莫去。 若非他英年早逝,王庭凑便也只能乖乖滴呆在瀛莫,充当成德和幽州之间的缓冲,可惜天不假年,他没能跑过死神的脚步,让王庭凑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王士裹死后,王承苏成为王氏一脉中最有权势的人物,但身为王家的一份子王承苏非但起不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反而成为内乱之源,他没有乃父王士裹的才干、威望,野心却有过之,他不仅处处掣肘王昱,还试图取而代之。 他的存在正无休止地消耗着王家的有生力量,使得本来占绝对优势的王氏,竟然拿野心勃勃的王庭凑无可奈何,使得原本明朗的恒州局势险象环生,一团混沌。 而今王昱顶住压力除掉了王承苏,使得王家的力量空前统一起来,凭借王家在恒州数十年的经营和正统地位,可以预见要不了多久,王昱就能控制住局势,一旦内外铁板一块,王庭凑再有能耐也甭想再在恒州搞出什么乱子来。 李茂赞赏之后,提笔给王昱写了封信,他在信中提醒王昱不可自满,王庭凑此人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他是一头饿极了的狼,一条无家可归的丧家犬,什么歹毒的事情都能干的出来,留着这样的人在身边,终归不是福气。 信发出去半个月,就有了回信,王昱拜谢李茂的提醒,希望开春之后当与李茂会猎于深州郊外。 因为王昱的这封信,李茂决心耐心等待,六万大军暂时不回驻地,屯驻在瀛莫两州,苦苦煎熬了一个冬天。 开春后,成德境内多地缺粮,米价飞涨,饥民四起,渐次,军中供应也出现了问题,王昱与王庭凑会商,请其移军深州就食。 王承苏自尽后,原先归附他的将领,同情他的将领,非但没有如王庭凑期望的那样站到王昱的对立面上去,为王承苏鸣冤叫屈,乃至举兵反抗,反而如万流归海,纷纷向王昱表达忠心,要求继续为王氏江山效忠。 尤其是屯驻在恒州城外的原本为王承苏控制的精锐牙军,也纷纷投靠了王昱。王昱此刻也显示出了明主应有的风范,对过去的事既往不咎,只要宣誓忠于王家,一律重用。 他重用卢桢控制了恒州城,重用方闯为大将,控制了恒州之外的精锐牙军。迅速对王庭凑形成了压倒性优势。 形势已经对王庭凑十分不利,此刻动手,他没有任何胜算,恒州城高池深,重兵驻守,王昱又占着正统之名,主人之尊,自己拿什么跟他拼?更致命的是瀛莫被李茂夺占后,自己便失去了粮草来源。 早前以出镇作战的名义从朝廷度支处还能骗得一些粮草,长庆朝开始后,朝中几位短视的宰相一改裴度、李绛的做法,以成德境内安定,无需用兵为由,声称不愿再做冤大头,竟断了他的粮草供应,现在他的粮草供应全靠王昱周济,他如今翅膀硬了,一旦断了粮草供应,自己将立即陷入困顿。 王昱肯定也是看到了这一点,这才老实不客气地向他下了逐客令。 深州北接瀛莫,西北接义武镇,东连横海镇,西南、正南都是成德的腹心地带,四战之地,怎么驻守?但若不去深州,眼下就有灭顶之灾。牙城里的王昱只怕已经在磨刀霍霍,就等着向他动手呢。 王庭凑现在已经后悔自己不该帮着王昱除掉王承苏,自己完全错估了形势,什么双雄并立,其实是错的,恒州根本就是三国鼎立,只是王昱这小子善于伪装,迷惑了自己。 他本来是三国中最弱的一方,却因为自己的“聪明”和“好意”,帮着他变成了最强大的一方,力量占绝对压倒优势的一方! 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地方,王庭凑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深州虽然是险地,到底还有翻盘的机会,且去深州避避锋锐,再从长计议。 他派人给王昱送了封信,感谢成德的盛情,声称自己到了深州后即和幽州李太尉商议,争取早日拿回瀛莫,离开成德。 王昱遣使赴军营慰问,带去粮米、牛羊肉和酒,但他自己并不出面,亦不请王庭凑来城里坐坐。 王庭凑当着使者的面感谢王昱的好意,心里却隐隐发冷:自己真是瞎了狗眼,竟一直轻视他是个孩子,殊不知这个孩子只稍稍露了一小手,就让自己这个老江湖栽了大跟头。 酒宴散去,送走使者,王庭凑忽然觉得烦闷无比,自己这一场辛苦到底为了什么,丢掉好好的瀛莫两州跑到恒州来,却被王承苏和王昱叔侄两个轮番耍弄,弄到最后,只能苦哈哈的离开。深州不是久居之地,一旦王昱和李茂谈好了条件,联手夹击自己,自己纵有三头六臂也难逃一劫。 李茂现在不想河北出现变乱,这种事难保他干不出来,至于王昱,那个小魔王巴不得自己早死,只要李茂肯他岂能不愿意,如此,自己将来的路又在哪里。 春寒料峭,王庭凑在寒风里醒了会儿酒,喷出一口浊气,他决定召集部将,商议一下搬迁事宜,家穷,瓶瓶罐罐的都是钱,任由下面那帮人去做,非得光着屁股去深州,到时候吃没得吃,喝没得喝,那才有好戏看呢。 王庭凑正要动身,忽然心腹来报,有人求见,王庭凑哪有心思见客,正要回绝,却看到那张拜帖不觉心里一震,连忙说:“请请请,快请。” 来客一男一女,都是老熟人,男的还是他本家,王桂,女的叫衣巧,都是大风档的后起之秀,或者说是新大风档的掌门人。 王庭凑大礼相见,呼人上茶摆宴,衣巧冷笑道:“我们千里迢迢来此,不是为一碗茶,一餐饭,我们是要和王大夫谈一笔买卖的。” 王庭凑笑了笑,屏退左右,看了眼王桂,却问衣巧:“两位是来帮我杀王昱的?” 衣巧笑道:“怪了,王大夫何出此言。” 王庭凑笑笑:“大风档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正是拜王承元所赐,他恐留着大风档贻害他的子孙,所以才在临终前下令诛灭大风档,令王大侠含恨而死,此仇焉能不报,若我败走深州,只怕这仇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报咯。” 衣巧道:“据我所知,害我大风档的是龙骧营,还与大夫你有关,我姐夫死后,棺材可是摆在了你的军营里,还是你帮着下葬的。” 王庭凑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我若与龙骧营合谋加害王大侠,岂敢再把大侠的棺椁放在军营里,我就不怕二位的剑取我的人头吗?是王承元纵容龙骧营对大风档下的手,怕你们害了他的宝贝儿子。二位试想,在恒州,若无王承元的默许,龙骧营有何能耐动的了大风档,他们若有这本事,是不是早该对你们下手了。仅元和一朝,你们刺杀的朝官和地方将帅就不下十人吧,武元衡、裴度都吃过你们的亏。龙骧营若有本事剿了你们,他们在皇帝面前得有多大的脸面?” 衣巧道:“那你怎么解释姐夫棺椁的事,他为何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你的军营里。” 王庭凑道:“这很简单,当日龙骧营也想拉拢我,想让我跟王氏火并,朝廷才好火中取栗。被我识破了,没上他们的当。王承元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借刀杀人,把这么大的案子都推到了我的头上,还让我百口莫辩。我在恒州长大,岂能不知大风档的厉害,试问我王庭凑长了几个脑袋敢得罪王大侠和诸位?” 衣巧道:“你不敢得罪大风档,就敢得罪龙骧营?” 王庭凑摇摇头:“我自然也不敢得罪他们,只不过我知道他们不会杀我。朝廷还需要我这个搅屎棍,轻易是不会让我死的。” 王桂笑了笑:“话既然说开了,一切就好办了。若我们杀了王昱,王大夫有把握控制恒州吗?” 王庭凑想了想,却问:“二位为何要帮王庭凑呢,除了报仇,还有什么目的。” 衣巧道:“目的很简单,幽州是别人的地盘,我们住不习惯,若你得了成德,须得让我们回来。我们可以迁出恒州城,归隐泉林,不碍你的眼。” 王庭凑笑笑道:“真有那一天,成德六州之地随便你们挑,我们要做患难与共的朋友,不搞夫妻店,我不干涉你们的家事,你们也别管我的事。” 衣巧道:“那就一言为定。” 第597章 我什么都没听见 李茂这日宿在苏樱房里,夜半时分忽然被一个噩梦惊醒,醒后忽觉心神不宁,便坐了起来。苏樱在宫里养成的习惯,觉轻,李茂一醒她也醒了,见他愁眉不展,不敢多问,端着灯烛出去沏了碗茶回来。 李茂喝了口茶,精神稍振,忽而放下茶碗,对苏樱道:“你先睡,我去去再来。” 出了门,鬼使神差地来到政院,却在保安局内保处门口停住了脚步,值更者连忙迎入,李茂劈头盖脸地问道:“大风档的衣巧、王桂现在何处?” 几个留守官吏都吃了一惊,赶忙查看记录。 “别查了,叫李国泰来。” 监视大风档属于内保处一级机密,是不可能记录在册的,此事只有问李国泰才能清楚。李国泰半夜被人叫醒,听说李茂召见,心里惴惴不安,连忙穿戴整齐赶了过来。 听李茂问起衣巧和王桂的下落,不觉心里惴惴,前些日子,衣巧派王桂给他送了一份重礼,要求回恒州祭拜王士元,二人说好了快去快回,不愿意惊动李茂,希望他能行个方便,李国泰明知二人回恒州不会那么简单,但又想二人此去对幽州不会有什么损害,顶多是刺杀王庭凑,不管能不能得手,对幽州都是有利无害,于是就默许了,只是提醒二人快去快回,免得李茂问起来自己不好支应。 当初衣巧带着衣浮朗来幽州后,李茂命内保处予以妥善安置,随便予以监视,但并没有下令限制她的行动自由,包括后来王桂等人来了以后,李茂也没有提出要限制他们的自由。李国泰想的很简单,二人虽去,大风档的其他人都还在幽州,别的人也就罢了,衣浮朗是衣巧的侄儿,她看的比自己亲生儿子还重,岂会弃之不管?有了这个人在手上,不怕她不乖乖回来。 李国泰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应对之辞,只是不知道衣巧出了什么事,话说出去,心里依旧惴惴不安。李茂见李国泰额头上见了汗珠子,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料他没敢隐瞒。 “记得我曾问你内保处是什么,你说内保处是我长在背后的眼睛,替我盯着背后的敌人和身边的人,而今这只眼睛却欺瞒了我,你自己说应该怎么办。” 李国泰道:“卑职祈求解去一切职务,从头开始,以赎其过。” 这个回答,李茂还算满意,便哼了一声道:“这是你自己说的,自今日起你就去淄青军中从头做起,希望你我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李国泰道:“一定,一定会有的。” …… 十二岁的王昱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一日两餐饭,天黑不食,无论有多饿。他本有早睡早起的习惯,早起读书练剑,生活习惯向父亲王承元靠近。 现在他依然早起,但早睡的习惯却在慢慢改变,身为一道节度使,他要忙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他听从父亲临终时的忠告,抓大放小,重用幕僚,放权给信得过的人,不把所有的事都压在自己的身上,但即便如此,他仍旧是越来越忙。 天黑之后依次到祖母莫夫人,婶婶荣夫人和母亲刘夫人处请安,待三房夫人都睡了,这才来到后院练功场,打拳、耍剑、射箭,直到累出一身大汗后方才罢手,回去洗个澡,穿了衣裳,请一个老师傅帮自己捏捏按按,松弛一下筋骨,然后换上常服去到父亲给他留下的书房,处理文牍到子时。 在这处理的都是些机密要件,这些东西不易宣外,故而书房里也就只能是他一个人,他在有把握的密件上批下自己的意见,把不能决断抄录下来,等待二日和几位师傅商议,隐去时间、名姓、地点,确保不会泄露机密。 这日又是一切如常,莫夫人因为王承苏一事这些日子对他的态度有些冷淡,没说两句话就打发他出去了,荣夫人待他仍一如往常的亲热,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拿蜜饯给他吃,又问他读的书和练的功,再嘱咐他遇到大事不能决断时,千万别钻牛角尖,也不要擅自做主,多与几位师傅商议,他们都是熟悉吏治、人情练达之人,是先帅选拔出来辅佐你的,务必要多信赖他们。 王昱一一应下,问了婶婶起居饮食,提醒春寒料峭,注意保暖,该说的都说完了,王昱准备告辞。 荣夫人却把他拦下,咳嗽一声,叫进来一个清秀少女,对王昱说:“你每日都忙的很晚,身边没有一个知根知底的人照顾我们哪能放心,这孩子嘴严话少,略识几个字,留在你房里端茶倒水,拾掇拾掇杂物吧。” 十二岁的王昱对男女之事尚且懵懂,对这个清秀少女并无特殊好恶,既然婶婶说了,那就收下她吧。 领着这女子去见了生母刘夫人,王昱便去了后院练功场,打拳、耍剑,因为天太黑,没有练习箭术,折腾出一身大汗,去洗了澡,让老师傅捏了捏酸痛的腿脚,这才换上常服出来,却见婶母荣夫人赐的小丫头还侯在廊下没走,便道:“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少女答:“郎君不睡,婢子岂敢。”王昱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便道:“既如此,你随我来吧。”那名少女应了声是,就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她个头跟王昱差不多高矮,施了淡淡的妆容,看着挺顺眼,王昱便开玩笑说:“别把头低那么狠,留神撞着柱子。” 少女吓了一大跳,赶忙抬起头来,却发现空荡荡的走廊上半根柱子也没有,方知被骗,一双大眼睛空愕地望着前方,面颊羞的通红,她咬了咬嘴唇,忽然恶狠狠地白了王昱一眼。 王昱身边服侍的都是些成年仆妇,对他毕恭毕敬,哪有像她这般敢朝自己瞪眼睛的,王昱觉得十分有趣。那少女娇羞的面颊,贝齿轻叩红唇时眼睛里透出的机灵古怪,让少年王昱心里怦然一动,这种奇妙的感觉,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 “你叫什么名字?” “风竹。” “风竹?好名字。” “不敢说好,父母随意取的。” “随意取的就很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郎君过誉了,父母不识字,生我那日窗外的竹子被风吹的沙沙响,就取了这个名字。” “好,是清风送了你这个名字,我给你改个名吧,叫风送如何?” “郎君喜欢只管改去,风送遵命就是。” “呵呵,你倒是好脾气。跟你说笑的,你还叫风竹好了。” 说了两句话,风竹胆子大了起来,抬头直腰,渐渐和王昱并肩而行,王昱丝毫不在意她的僭越,反而觉得这女子淳朴天真,十分有趣。 一时到了王昱的书房外,几名卫士虎视眈眈地盯着风竹,王昱引荐道:“这是荣夫人所赐,叫风竹,以后就在我房里伺候茶水,你们别瞪她当贼似的。” 王昱说完一径进了书房,风竹落后两步,低眉顺眼地跟在身后。 几个卫士挤眉弄眼,悄悄道:“少帅开窍了,懂得红袖添香的妙处了。” 偷偷笑了一阵,不约而同地远离了书房,退到了院门旁,存心给他们的少主创造机会。这中间风竹出来倒了两次茶水,几个卫士瞧不出有什么破绽,就开始欣赏她的美貌,把她的身段偷瞄了又瞄,不觉啧啧称赞,这小娘子要身段有身段,要相貌有相貌,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最要紧的是她是少帅的第一个女人,单凭这份感情将来的前程就差不了,众卫士存了讨好之心,对风竹不觉刮目相看。 风竹最后一次进去后,把房门关了,按照规定王昱的房门是不能关的,即便是大冷的冬天,也只是加两层纱帘挡寒,而不是将房门关闭,目的是为了他的安全,开着门卫士可以一眼能看到屋内情形,及时消除隐患,在遇到危险时也能火速提供增援。 但在今日所有人都觉得应该破个例,人生的第一次是何等的珍贵,尤其是像少帅这种开窍晚的糊涂蛋,更应该珍惜这份来之不易。 在房门关闭后约一盏茶的功夫,书房里忽然响起了打翻桌椅和人摔倒的声响,又似有人闷叫了一声,院外的卫士一个个巍然屹立,装聋作哑,恍若泥塑,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第598章 河北的新变局 莫夫人、荣夫人、刘夫人深夜得知王昱被刺杀于书房,三人相拥而泣,只觉得天崩地裂,恒州的天空一刹那就塌了下来。 到底是莫深岚老成一些,急忙劝莫夫人将王承通之子王潇接入节度使府立为留后,以安内外之心。得到三位夫人同意后,又忙着安排人伪造王昱的传命手札。 王潇的年纪比王昱尚小两岁,半夜睡的正熟,稀里糊涂被带过来,大号的锦袍往身上一罩就被宣布为节度留后,一时吓的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莫夫人见他如此脓包,心也冷了,赌气道:“无用了,我王家气数已尽,这恒州之主再也做不得了。” 众人被这话惊的目瞪口呆,相顾无言,莫深岚劝道:“便是不做这恒州之主,亦要等朝廷赦命到,眼下还是要咬牙挺着,若让城外的王庭凑窥知虚实,王家从此灭门,又有多少人家跟着受牵连?” 荣夫人道:“老郎中所言极是,请唤卢桢、方闯二位将军进府来商议。” 莫夫人勃然大怒道:“我的孙儿是怎么死的,你荐给他的风竹此刻在哪?” 荣夫人闻听这话,似是被蝎子蛰了一下,浑身都哆嗦起来。风竹在她面前长大,十几年了,怎么就没看出这孩子竟有此等歹毒心肠,难道竟是自己害了王昱,要灭绝恒州王氏吗? “没有啊,我是王家的媳妇,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王家不在了,我又能得什么好处?请老夫人明察。”荣夫人哭泣叫喊。 莫夫人横眉立目:“你休要狡辩,我只问你风竹哪去了?” 莫深岚道:“风竹这孩子我也认识,挺忠厚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做了杀手了,而且刺杀少主后,她便不知所终,从未听说过她还有飞檐走壁的本事。” 荣夫人似抓到了救命稻草,忙道:“是啊,是啊,这孩子一直在我面前长大,平日里端茶倒水,会些歌舞针织,从来不会什么武艺,这个满府的人都可以作证。纵然她蛇蝎心肠害了王昱儿,又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呢,此事定有蹊跷啊。” 莫夫人厉声道:“你还狡辩,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你把人荐过去,人就没了?!这可让我怎么活哟,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哟。” 莫夫人嚎啕大哭,荣夫人百口难辨,身为王昱的生母刘夫人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得知儿子被刺,她已经神思大乱,却还有一线希望,希望是自己听错了,待见到儿子的尸体和胸口的匕首后,方才知道儿子的确是没了,自己的丈夫死了,儿子就成了她唯一的依靠,现在儿子也没了,这可真是寡妇死儿子,彻底没指望了。 府内正混乱之际,负责恒州防务的卢桢忽然求见,众人大惊,不解他这个时候来此是何用意,欲待不见,又恐卢桢起疑,倒是荣夫人有些主张,让卢桢进来相见。 卢桢见三位夫人哭作一团,不觉头皮发炸,自己的直觉没有错,府里出大事了! 这晚卢桢巡视完城防后,刚刚回到军营,铁甲尚未卸下,巡逻的卫士便来禀报说在城西的街面上发现了一个被绑架的女孩子。 卢桢起初不以为意,这年头兵荒马乱,人贩子拐卖人口十分猖獗,绑架个女孩子有甚稀奇,这种事交给恒州地方处置便是,何必跑来报自己知道。 直到卫士报出那女孩的名字,卢桢才大吃了一惊,被绑架的女孩名叫风竹,是荣夫人身边得宠的婢女,此前他还不止一次见过。 于是忙将风竹叫来询问,风竹似中了迷、药,浑浑噩噩的,被迎面浇了一碗冷水后方才清醒过来,据她回忆,天黑之后,王昱到荣夫人处请安,荣夫人将她赏赐给王昱,留在书房服侍,她便跟着王昱去了,王昱见过刘夫人后,便去练功场练功,此后又去洗澡,按摩,自己就一直在外面等,因为身份未定,左右也不知该怎么招呼她,就任她在那站着,她站的实在无聊,就在庭院花圃里走动散步,路过一座假山时忽然被暗中窜出来的一个人捂住了口碑,那人手上似拿着一张药帕,她口鼻被堵后只觉得眼前一花,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卢桢在节度使府里做警卫多年,本能地意识到出了大事,这才带上风竹连夜来见王昱,谁知还是慢了一步,王昱已经被假扮成风竹的刺客刺杀于书房,胸前一把窄刃匕首,正是大风档的独门武器。 风竹的再次出现洗刷了荣夫人的嫌疑,但王昱人死不能复生,何去何从,卢桢是外人不好多说什么,听闻已经扶立王潇为留后,卢桢立即表示效忠,要回营去点起将领,加强防卫,防止有人浑水摸鱼。 荣夫人道:“潇儿年弱,府中无人懂得军事,就请卢将军留在军府参赞军务,传令各营将领来此领命。” 卢桢心知荣夫人连自己也不十分相信了,心里一阵难过,不过这份心情他也能理解,王家迭遭大难,成年男丁死绝,旧日的信心全无,自然是看谁都不放心了。 他因此留在军府,发签调派将领,就在军府大堂部署军事。十岁的王潇战战兢兢地坐在一旁,形如木偶,不要说插话,连卢桢说些什么他也一句听不懂。 同样留在堂中听政的三位夫人也是听的一头雾水,王家的女眷不准干政,这是王士真士气就定下的规矩。世间事多有两面性,有好处也就有不利之处,女眷不干政能少去许多麻烦,但救眼下来说,却是致命的,莫夫人说的在理,恒州王家已经失去了做恒州之主的资格。 …… 王庭凑见到了王昱身上的信物,却没有见到衣巧和王桂,到军营来送信物的人说他二人得手之后已经回幽州去了。 王庭凑明白衣巧是信不过他,眼下恒州局面一片混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她不想留下来冒这个险。 按照事先的计划,王庭凑立即挥兵攻打恒州城,趁乱接管恒州最高权力。 恒州北门守将刘元海与他有旧,而刘元海又是卢桢的妻弟,刘元海答应一旦王家再出变故,就投靠王庭凑,并帮助王庭凑说服姐夫卢桢:他相信姐夫卢桢是个明白人,一旦王氏无力再为恒州之主,由王庭凑出面收拾残局将能最大限度地保全恒州将吏的利益。 可惜的是卢桢此刻却被荣夫人留在了节度使府,而拱卫节度使府的后院军则早在王承苏死后就被王昱抓到了手里,而今他人虽死,后院军却依然忠诚。 身在虎**,卢桢不敢有二心,刘元海无法见到卢桢自然无力说服他归顺王庭凑。 这种结果,王庭凑早有预料,刘元海能说服卢桢挺自己那是最好不过,若是不能,自己就强攻,趁着这天黑,攻入牙城,尽屠王氏子弟,留下三位夫人,借她们之口让自己来做这头把交椅,一旦造成既成事实,以自己在成德的威望,不愁四方不服。 正因为如此,恒州牙城保卫战便打的异常惨烈,攻守双方在尺寸之地,拼尽全力,死命厮杀,战斗最激烈时,王庭凑的箭矢直接飞入节度使府大堂,把聚集在此的三夫人和王潇吓的面无人色,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或也是天意,刘元海在指挥攻城时不慎中流**亡,他这一死,王庭凑里应外合之计顿时无法实现,军心士气为之一挫,恨的他将护卫刘元海的卫士尽皆斩首。 恒州双雄对峙,本来关系就很僵,刘元海识时务归顺了王庭凑,他的部属并非个个心甘情愿,尤其底层将士,都念着王昱生前的好,对王庭凑以外镇观察使身份来谋夺王氏江山早就有所不满,眼见自己的同袍被不问青红皂白地屠杀,顿时生出异心,又见进攻屡屡受挫,东方眼看破晓,众人料定一旦天亮,驻扎在城外的方闯部就会入城救援,届时腹背夹击,王庭凑必败无疑。 于是就在阵前,在王庭凑拼尽全力发动最后总攻,并眼看就要得手时,忽然阵前倒戈,在王庭凑柔软的腰肋上不轻不重地扎了一刀,王庭凑已然全力以赴,浑身紧绷,容不得半点闪失,这一刀扎下去鼓的气顿时倾泻,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王庭凑眼见如此,只得仰天长叹,势不在他。 此刻东方已经破晓,驻扎在城外的方闯大军已经兵临城下,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若是腹背受敌,则必败无疑。王庭凑连忙把人撤了下来,遣人上前叫门,声称自己得知府内有人发动叛乱,特地前来助剿。 卢桢明知他是信口雌黄,但本身也是筋疲力尽,尤其是最后一波攻击,若非刘元海的部属忽然阵前倒戈,在王庭凑的要害上捅了一刀,只怕自己是再也坚守不住了,方闯的援军在城外徘徊不进,弄不清楚他是何用意,眼下宜将王庭凑先稳住。 三位夫人和王潇早已被吓破了胆子,卢桢说什么就什么,于是莫深岚再度临危受命,出牙城来见王庭凑,见面即责道:“王大夫好生鲁莽,乒乒乓乓跟我们打了一夜,还以为你要谋夺王家之位呢。” 王庭凑赶忙谢罪,言道:“昨夜三更忽然得知城内发生了叛乱,受刘元海将军所请,率部进城助剿,天黑,心乱,稀里糊涂就打了起来,怎样,节帅和三位夫人都平安无事吧?” 莫深岚道:“托你的福,都还好,只是节帅昨夜遭刺客行刺,身中一刀,差点就伤到了心房,府中为了抓刺客闹出了一点动静,却被有心之人利用,说成兵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请问刘元海现在何处?” 王庭凑用手指了指,叹息道:“为流矢所伤,尽忠了。” 莫深岚叹息两声,道:“他也是好心办了错事。” 王庭凑听了这指桑骂槐之话,忙道:“我也是好心办了错事,既然节帅和三位夫人无恙,某这就回兵城外。来日再向节帅请罪。” 莫深岚道:“岂敢言罪,一场误会而已,改日当去营中犒劳贵军将士。” 王庭凑恐卢桢忽然杀出,便一把扯住莫深岚当人质:“何必改日,今日便去如何,我不要你的牛羊,只要老郎中一句话,三军将士便人心宁定了。” 莫深岚无奈只得随其而往,这一夜混战,双方皆损失惨重,不过都未伤筋骨,王庭凑回营之后,下令坚壁以待,防止卢桢、方闯反扑,心里着实懊恼的很。 副将劝他趁恒州混乱之际,赶紧脱身去深州,防止被恒州切断粮草,又以优势兵力猛攻营寨。王庭凑笑道:“杞人忧天,王家高过车轱辘的男子都死绝了,剩下的几个黄口小儿,一个不及一个,而今保守尚且不及,哪还敢主动出城?我料定卢桢、方闯都是聪明人,这恒州要是变了天,他们还会死心塌地跟着王氏吗?” 王庭凑所料不差,恒州城内眼下正乱成一锅粥,的确顾不上他,不过仍有一事他却没有料到,王潇自度做不了恒州之主,哭喊着要回家,三位夫人一筹莫展,最后商定派遣密使进京面圣,要求朝廷另择贤能出镇恒州,只求保全王家子孙。 王昱被杀的第二天,李茂便得知消息,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没能说出话来,事情怎么能向这个方向发展,衣巧和王桂两个是上天派下来向他讨债的吗? 王昱死了,王氏已无人能做恒州之主,恒州竟要落在王庭凑的手里!此人阴狠狡诈,倒是个枭雄之才,无疑将成为幽州的强劲对手。 幽州官吏普遍猜测,王潇不久就会交出恒州,以此保全自己的家族利益,王庭凑为了安抚他,会答应保护王氏在恒州及成德境内的田庄、产业等,但若王潇不能急流勇退,早点去长安或洛阳,只怕早晚要遭王庭凑的毒手。 也有人建议李茂将王潇和三位夫人接到幽州来,作为牵制王庭凑的一张牌。此议被李茂断然拒绝,王庭凑不是王承苏,不会糊涂到把这张牌交到自己的手里,甚至他怀疑王潇连去长安做寓公的机会都没有,以王庭凑的阴狠性格,非把王氏一脉弄绝灭了不可。 秦墨从长安发来急件告诉李茂王氏已经遣使向朝廷贡献版籍,要求朝廷另择贤臣镇抚成德,李茂对此除了苦笑竟无一言以对,王氏为了保全一家一族之利益,不惜向朝廷媾和,却出卖了整个河北的利益,一旦成德落入朝廷的手中,河北这块铁板就被撬开了一个口子,将来还何以自存? 想王士真、王承宗、王承元、王昱祖孙三代四人是何等的英雄,宁死也不向朝廷屈服,到如今孤儿寡母明明还有机会,却连努力一把的勇气都没有,直接选择了放弃,世事变化之快,常让人无可奈何。 又想王家母子固然想撤出来不玩这游戏了,也该最后努力一把,把尾收好,放着王庭凑在眼皮子底下,却向数千里之外的朝廷求救,朝廷能派什么样的贤臣到恒州来镇住王庭凑,保护你一家去长安享福,这样的人几乎是没有的。 若真想走的干净,就应该驱逐王庭凑,迎接朝廷新使,交接之后,去长安青史留名。 但这话李茂是没机会跟王潇说了,这个孩子跟王昱不同,没有主见跟自己也非一路人,跟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朝廷倒是贴心的紧,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枉做小人,去提点他什么呢,他的生死存亡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不出李茂所料,朝廷对成德的变故迅速做出反应,调派兖海节度使李愬前往恒州坐镇,随他一道北上的是兖海军五千精兵,他们中的许多人曾追随他雪夜破蔡州,立下赫赫战功。李茂本料田怀谏会从中作梗,好歹阻拦一下李愬北上的速度为王庭凑争取一点时间。 王庭凑虽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到底比李愬不同,成德落在王庭凑的手里,无非又恢复到了从前,三镇之间打打闹闹,没一刻消停,但在对付朝廷的问题上却是一家人,有一致对外的基础,而李愬则不同,他是朝廷的大忠臣,根子不在河北,成德落在他的手里,河北的局面将为之一大变。 但令李茂不解的是田怀谏非但没有拦阻李愬背上,反而行了他极大的方便,使得李愬北上的时间大大提前,打了李茂和王庭凑一个措手不及。 第599章 南征恒州 长庆二年的春夏之交,幽州境内的桑干河水位大涨,淹没两岸六县、四十八座农庄,上万人流离失所,逼迫李茂不得不将相当的精力用于救灾。 立足刚稳的成德节度使李愬看准时机,果断决定以武力解决恒州城外的王庭凑,他料定李茂不会干涉。 李茂的确没有干涉,因为王庭凑仅凭一己之力就将李愬打翻在地,暴踩两脚。 成德节度使李愬阵前被擒成了王庭凑的俘虏,王庭凑自然不会就此罢休,大纛所指,两万虎狼军直接攻入恒州城,将尚未撤走的莫夫人、荣夫人、刘夫人和王潇尽皆俘虏。 当初是李愬坚持让三位夫人和王潇留在恒州,以迷惑王庭凑,却不想因此断送了四人的性命。王庭凑没有手软,三位夫人发配饷军,饱受摧残而暴亡,王潇溺毙,从内宅搜出王氏家谱一份,按图索骥,将王氏子孙尽皆收捕,挖大坑坑杀。 王家一切财产没收,一部充公,大部赏军。 成德两员大将卢桢、方闯因不服李愬,先后倒戈投降王庭凑,皆被委于重任。 王庭凑手段虽然酷烈,却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弹,实际上自王承元死后,王家在恒州的正统地位便已经被极大地削弱,及至王昱暴卒,王潇又献六州于朝廷,王家的威信更是荡然无存。 为了割据地方需要,成德王家数十年如一日地宣传、抹黑朝廷,使得大部分中下级军卒和普通百姓都对朝廷抱有成见,当他们发现自己上当受骗后,反弹之力自是非同凡响。 王庭凑囚李愬,自任留后,遣使往幽州向李茂解释因何要囚李愬、尽屠王氏子孙,李茂对使者说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然捅了这个马蜂窝,王留后将如何应付?” 使者答:“恒州愿与太尉结盟,共扛朝廷。” 李茂勃然大怒,怒斥恒州来使道:“我李茂,大唐的忠臣,岂能与尔等同流合污,王庭凑囚禁朝廷命官,屠戮朝廷忠良,便是逆贼,我与逆贼势不两立。” 使者惶恐逃回恒州,王庭凑闻听,笑道:“小人嘴脸,我夺了恒州,替他除了眼中钉、肉中刺,他不知该有多高兴,骂我,骂的好啊,我干了这样的大事,朝廷岂能不讨伐我,他李茂也要奉诏出兵吧,无妨,幽州会晓得轻重的。” 王庭凑所料不错,得知李愬被囚困,王潇一族被屠灭,长安的玩乐天子李恒坐不住了,召宰相段文昌、李逢吉问道:“王庭凑公然反叛,如何应对?” 段文昌道:“反心已露,非以大军征讨,无以振朝廷威德。” 李恒撇撇嘴道:“打王庭凑不是为了什么威德,是要给河北一些人提一个醒,李逢吉,你说应该怎么办。” 李逢吉道:“王庭凑公然抗拒朝廷,万不可姑息,可诏令幽州、辽东、营平、义武、横海、魏博、河东、天平、义成、宣武等镇发兵讨之。” 段文昌忙附和道:“就以李太尉为恒州四面招讨使,讨伐王庭凑,务求全功。” 李逢吉道:“段相公所言极是,李太尉战功赫赫,精擅用兵,宜令其通观全局。” 李恒笑道:“二相所言甚合朕意,让翰林院他们拟旨吧。” 李逢吉道:“事当机密,不可让翰林院知道,免得泄露,以臣愚见还是内廷草拟,以免泄露天机。”李恒道:“这也是。”回顾枢密使王守澄:“那就有劳内相辛苦一下啦。”言罢起身出了延英殿,殿外早有数十内园小儿靓妆以待,今日的节目是陪圣德天子出宫去体察民情,逛逛东西两市。 李茂自斥退恒州使者,便做了南下恒州的准备,他下令将龟甲山军械所的开花弹尽数调往军前使用,石空看了眼数字:一百二十枚。大惊道:“乖乖,这回是要真打吗?” 李茂道:“笑话,朝廷任我为诸军统帅,不真打怎么行,非但要真打,还要速战速决,这一百二十枚开花弹不多,恒州地方民风悍烈,吃王庭凑这么一蛊惑,还不得拼死抵抗,此战是以硬碰硬,必须打到他们服帖为算。” 朝廷的诏书尚在路上,李茂便以幽州节度使的身份传檄辽东、营平、义武、横海、魏博等道,要求联合出兵讨伐王庭凑。自率卢龙、雄武两军会同严秦的神策军,共七万人,南下瀛莫,会同营平、辽东两军三万人,合计十万人,与义武军五百人,横海军三百人一起,分道出击。 成德虽只六州之地,却也号称拥兵十万,累次内讧后,十万军马只余六七万,不过战斗力仍十分强悍。李茂和常木仓定下的策略是,先破深州,再取道义武,直击恒州,待打下恒州后再分兵攻取其他各州,抢在朝廷大军进驻前拿下成德六州,将来进可攻,退可守。 深州城内守军一万七,大将为王庭凑亲信****,李茂集中五万精锐,以七十三枚开花弹为前导,炸的深州城地动山摇,军心士气顿时损失一半,未等守军从震撼中回过神来,攻城先锋已经从垮塌的城墙豁口破城而入。 守城者鲜有在城破后的巷战中翻盘取胜的,概因此刻守军心理上会因城防被攻破而产生极大的阴影,以为大势已去,战无可战,军心士气一垮,那是什么都挽回不了的。 不过一万七千守军要全部肃清干净也绝非易事,深州城内的巷战持续了一天一夜方才最后平息,彼此伤亡都已过万。 虽然损失惨重,但对李茂却是十分有利的,深州城,成德的东北门户,重兵驻守,号称固若金汤,却三天不到即告陷落,消息传到恒州城,顿时引起极大恐慌,王庭凑想封锁消息,潜伏在城中的右厢人马则拼命鼓噪,危难时刻,人们更愿意相信不利的消息,深州陷落三天后,恒州城内便掀起了逃难潮,富户拖家带口,携带细软出城避难,百姓也带着锅碗瓢盆,拖儿带女外出逃荒,如此一来不可避免地要影响到军心士气,王庭凑只能下令封堵城门,不准百姓逃难。 城门容易关,积蓄在百姓心底的躁动却是关不住的,各方人物各显神通,纷纷站起来挖城防的根脚,潜伏在城中的右厢也积极活动,帮助想出城的疏通关系,早日出城。在各方努力下,戒备森严的恒州城,每日都有数十户顺利逃出升天,百姓看到了希望,哪还有谁愿意与城共存亡? 这一点让王庭凑苦不堪言,却又无可奈何。他一向崇尚武力,轻视这些鸡鸣狗盗的手段,此刻吃了大亏,方知厉害。 他派出卢桢和大将王振万,凭借地利向深州方向防御,一面派遣使者到李茂军营,祈求罢兵和谈,王庭凑开出的条件很诱人,只要李茂撤军,成德六州府库财物可任意取用,深州可以割让给幽州,幽州可以在成德腹地驻兵,由他出面说服田怀谏河北三家缔结盟约,推李茂为盟主,联合义武、横海,在河北实行互保,永保三家权势富贵。 李茂回应他的是三枚开花弹,义武军此番出兵五百,本来是想两不得罪,但李茂岂肯放过张茂昭这条老狐狸,提出借道攻打恒州,愁的张茂昭连续两天睡不着觉,正不知怎么回答李茂,忽闻李茂大军已经过境定州,奔着恒州去了,张茂昭大骂是李茂强盗,骂了三声后忽觉周身舒泰,说不出的舒坦,于是大笑三声,高高兴兴地睡觉去了。 王庭凑没有想到李茂会来的如此之快,看这架势也绝无跟他媾和的可能了,王庭凑检讨了自己的失误,李茂羽翼丰满,野心更是大的无边,他已经不满足再小打小闹,搞河北割据的局面了,他野心勃勃,已经生出了一统河北的心思。 王庭凑深知败军之将的悲惨,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他如今倒希望朝廷的各路讨伐大军云集成德了,人越多,做手脚的机会就越多,回旋的余地就越大,哪像现在这样,一对一,根本没有做手脚的余地。 王庭凑所期望的,正是李茂所担心的,朝廷的诏令他已经接到,什么恒州四面招讨使,诸军统帅,他根本不稀罕,人一多,事就多,麻烦就多,自己要设法摆平方方面面的要求,无疑会牵扯解决恒州的精力,这正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 恒州城,李茂曾经来过,昔日王士真病死,王承宗自任留后,朝廷发大军征讨,他就曾随军来过,这座城高大坚固,重兵防守,不能说易守,但绝对难攻。 恒州城内现有驻军三万六千人,直属王庭凑的有一万五千人,方闯部一万一千人,其余是一些旧日忠于王氏的将领,多不成气候。 若能把方闯拉过来,恒州城就塌陷了一半,即使不能把他拉过来,让王庭凑对他心生猜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想策反方闯,正面不行,此人在成德有儒将之称,喜读史书,颇有韬略,等闲的言辞是哄不了他的,要想策反他,需从城外的卢桢入手。 卢桢此刻正与王庭凑麾下大将王振万率军在恒州城东一百二十里处构筑堡寨,准备阻击李茂由深州西进,却没想到李茂会借道义武直接攻击恒州。 张茂昭这个老狐狸战前收了恒州的好处,答应不搅这趟浑水的,结果说话如放屁一般,转脸就去向李茂献媚。 二人商议了一下,眼下两条路,一是趁机东进攻克深州,威胁瀛莫,迫使李茂撤军,二是回师救援恒州。王振万主张攻打深州,恒州重兵云集,李茂非倾巢出动无法得手,如此则深州必然空虚,攻克深州将对幽州的军心士气构成极大打击。 卢桢性格稳健,不欲冒这个险,幽州拥兵十万,兵力上占据优势,主力攻打恒州,未必深州就是座空城,以李茂的诡诈,岂会把自己的腹心软肋暴露在敌人面前,但他处境尴尬,若执意不从王振万,难保不被扣顶畏敌的帽子,那就得不偿失了,思虑再三,卢桢只得勉强答应,二人拔营向东,却在距离深州城三十里的八角寨,遭到激烈抵抗,近万大军被区区数百人阻挡了两天一夜。 王振万勃然大怒,手提大刀赤膊上阵,率敢死队强攻得手,守军大部战死,只俘虏了十三人,拷问得知深州城内十分空虚,驻兵不足一个营,他们之所以激烈抵抗乃是为后方撤退争取时间。 王振万大叫上当,斩杀十三名俘虏,急率人马赶赴深州城,一万人狂奔三十里来到深州城下,首尾相连竟拉出了十里长队,王振万一马当先,冲到城门下,喝令开门,回应他的却是一支冷箭,王振万刀法了得,晃刀避过,拨马向回走,欲选一处安全地带再说话,紧追而来的将士见主将回马往回走,不觉大惊,忙也回马走。 王振万大惊,急忙喝止,人声鼎沸,哪能听得见? 王振万大恐,取弓在手,射杀三人! 众人于是更惊:一般来说,只有在进攻不力,军卒溃退时,主将才会在阵前杀人。 后至军卒搞不明白前面发生了什么,眼见主将杀人,纷纷拨马往回走,可苦了一路小跑过来的步兵,恒州缺马,步兵皆步行作战,披着重甲跑上三十里,哪还有力气再跑? 王振万怒火攻心,拼命打马往前,欲拦阻大队,看在左右军卒眼里却是大局不可收拾,不信你看主将,跑的多欢! 座马跑的口喷白沫时王振万方才将大队拦住,又阵斩了几个跑的欢的偏将,这才阻住了溃败之势,继续向深州城进发。 经过这番折腾,王振万傲气顿消,变得谨慎起来,他料定城中亦无驻军,若不然方才大队出现混乱时就应该趁势杀出,说不定就会让他一败涂地呢。 这回他站在一箭之地外,吩咐副将前去叫门,承诺说只要守军放下兵器出来投降,一个不杀。这次回应他的不是冷箭,深州大门大开,锵锵开出一队重甲步军,然后是重甲骑兵,与此同时,左右两翼的斥候同时禀报,在南北两个方向发现大批不明身份的骑兵正向大队运动过来,人数超过千人。 信心一刹那崩溃,王振万发现自己掉进了别人设计好的陷坑里! 当此之时,攻城是下策,后退是下下之策,中策是丢下大军分散突围,而上策则是下马投降。 王振万选择了中策——分散突围,丢下大队,向东南方向窜去。 押解后队的卢桢闻听王振万潜逃,大军陷入敌人的合围之中,忙收拢本部,徐徐退入八角寨。这一夜,清风徐徐,凉爽宜人,但对被王振万抛下的数千名士卒来说,却绝对是人间地狱,执行清场的捆奴军大刀阔斧地砍杀了一夜,二日天明时分,散布在野外的溃军已无一个活口,数千捆奴军围住了八角寨。 归芝生扛着他的一十八斤青龙偃月刀在门前来回踱步,众人见他双目赤红,形如恶鬼,不觉心惊胆寒。 眼见得攻方推来许多奇形怪状的攻城器械,卢桢下了最后决心:投降! 第600章 疑心生暗鬼 得知卢桢投降,李茂大喜,急令将其带到恒州城下大营,卢桢惶恐万分,见面谢罪,李茂安抚道:“这不是与蛮人作战,非要搞的你死我活,自己人争斗,点到为止即可,我素来主张不管以前有多深的仇怨,只要识时务,明大势,顾大局,都可以再做朋友。.” 卢桢道:“成德灾难深重,皆因未遇明主,今太尉领兵至此,平息祸乱,成德百姓有福了。” 李茂道:“成德这趟浑水,我本来是不愿趟的,实在是王庭凑做事太过分,囚禁李愬便也罢了,屠杀他麾下五千将士,所为何来?又戕害三位夫人和王潇,再将王氏一族灭门,阴狠卑劣,忍无可忍!” 卢桢道:“某昧于大势,助纣为虐,坐视旧主被害竟无动于衷,卢桢难以为人也。” 李茂道:“你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王庭凑非但阴狠且兼狡诈,岂止将军一人被他蒙蔽,你如今能幡然悔悟,重归正道,足见大智大勇。” 卢桢本以为他要将话题扯到方闯身上,谁知李茂就此打住,设宴招待,视同自己人,宴后又领着他参观了布置在恒州城下的各式攻城器械。对于李茂辽东设立军械所的传闻,卢桢也略知一二,传说中的龟甲山军械所尽制造些稀奇古怪的大杀器,威震河北的开花弹便是其中之一,每一使用常惊天动地。 看完恒州城下的各式攻城器械后,卢桢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本人并没有见识过开花弹的威力,当初听闻重兵防守的深州城北七十三颗开花弹就打破了,心里还不以为然,认为是守将王、丹无能——先弄丢了城池,又为掩饰自己的无能,故意渲染开花弹的威力,什么狗屁开花弹,比臭鸡蛋厉害多少? 恒州城下的开花弹没有爆炸,但仅仅只是看发射它的炮架就已经让人心惊胆寒,这个稀奇古怪的家伙据说都是用钢铁铸造的,趴在那如一头威武的钢铁猛兽,光操作的军卒就超过五十人,另有两倍数量的卫士紧紧地守护着它。 而真正的开花弹却都被装在一个个方形的大木箱里,木箱上用红漆画着各式奇异的符号,留给卢桢印象最深的是一具人的头骨,背景是交叉的两根人腿骨。 卢桢的惊愕表情落在李茂的眼里,后者不动声色地对他说:“朝廷已经诏令幽州、营平、辽东、义武、横海、魏博、天平、义成、宣武出兵二十万共讨王庭凑,元和刚刚中兴,天下依旧疲惫,不必他们劳师动众,我幽州健儿已经将这座雄城团团围困,长着半个月,短则十天,恒州必破。只是可惜了城中十万百姓,我虽倾尽全力,奈何王庭凑从中掣肘,始终无力将他们转移出城。” 卢桢是个聪明人,怎能不解李茂的用意,连忙表示愿意写信给方闯,劝其出城投降,李茂道:“王庭凑阴狠狡诈,方将军须万分小心才是,若时机不利,先潜伏不动,只须派人出城来知会一声便是。” 卢桢的书信拟就,交给李茂审阅,李茂看过大喜,一字不易,立即命人发出,这封书信很快落到了秦凤棉的手里,秦凤棉请来书法高手,将卢桢的书信重新抄录了一份,将真迹存档,将那封模仿的假信件送达方闯。 方闯阅过书信大惊失色,谓左右道:“今日聚会,还说卢将军和王振万在深州城下打了大胜仗,夺了八角寨,深州城旦夕可下,怎么转眼之间卢桢将军就变成了李茂的说客?” 即命幕中书记将卢桢的书信拿去与之前的书信对比,书记奋斗了一夜,几乎看瞎了一双好眼终于发现了破绽,惊叫道:“险些上了李茂的当,这封书信是假冒的。”旋即点出破绽一二三处来。 方闯犹豫再三后,还是拿着那封假书信去见了王庭凑,道明原委,王庭凑故作轻松道:“顿兵坚城之下乃兵家大忌,李茂技穷,使用了这等花招,可笑之极。” 留方闯在军中饮宴,把酒言欢,甚是亲热,宴后又赠送宝马良刀。 方闯回营慌忙召集心腹将领,言道:“王庭凑对我已然生疑,如之奈何。” 众人道:“他今日请将军饮宴,又赠送名马良刀,足见信任,将军怎出此言?” 方闯道:“王庭凑此人阴狠狡诈,阳示亲热,背后定要向我下刀子。” 众人默然无语,方闯道:“而今深州已破,王?丹、王振万一死一逃,朝廷大军云集,恒州大势已去,王庭凑心中若疑我,大势更不可持。我今欲投李太尉,诸位愿从,随我同去,不愿从,发给盘缠,好合好散,将来有机会再见面。” 众人道:“愿追随将军。” 方闯去后,王庭凑果然生疑,心道:此人向以精通兵略著称,此番拿着假信件来见我,究竟是何用意?王振万兵败,卢桢被俘,以他的本性,岂能不降?他若降了李茂,为求建功脱罪,岂能不打方闯的主意? 想到这,王庭凑急召军中书记,询问那封书信是否确系造假,他的营中留有卢桢的书信,两相对比,的确是假的无疑,但模仿的惟妙惟肖,若不十分留意,实难察觉。卢桢识字不多,信中尽是口语白话,观行文风格也是卢桢的无疑。 王庭凑心里一阵冷笑:方闯啊方闯,到底还是你这狗娘养的机敏,明明拿到了卢桢的书信准备反水,却为了稳住我,拿着一封假信来表忠心,想稳住我,门都没有! 王庭凑当即下令各部严加戒备,又派人去请方闯来商议军事,方闯已抢先一步准备妥当,并和李茂取得了联系,见王庭凑使者,冷笑道:“逆臣贼子,凭你也配做恒州之主,我方闯世受朝廷恩德,岂能与你同流合污?” 言讫要斩来使,众人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割他两只耳朵意思一下吧。” 使者捧着两片耳朵一路哭着回到军营,声称方闯已反,王庭凑嘿然冷笑道:“果不出我所料。” 众人问:“方闯已反,恒州断然守不住,如之奈何?” 王庭凑叹了声道:“无奈何,先去太行山上避避风头,等着将来朝廷招安吧。” 说起做山大王,王庭凑倒是早有准备,李茂攻破深州后,他更是加紧了准备,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他率部上山了。 想到舍弃繁华的恒州城去爬山窝子,众将面面相觑,嘴上不说,心里都老大不愿意,王庭凑冷笑一声,喝入刀斧手就地斩杀了六七个动摇分子。 众人不敢违拗,转而纷纷附和,一时大开城西门朝西面退去。 几乎是同时间,方闯也召集众将,宣布归顺朝廷,向李茂投诚,并接受李茂的节度,充当先锋,攻打王庭凑大营。 王庭凑深知要把恒州城内的一万五千人都带上山是不现实的,且不说这么多人,有多少人是死心塌地愿意追随自己,便是都死心塌地跟上了山,贫瘠的太行山也养不起这么多人,到头来反倒是个累赘。因此,他在撤退时也做了精心的安排,把那些信不过的部队故意落在后面充当绊脚石,能挡一会儿算一会。 方闯立功心切,杀心甚重,杀人太多,激起反弹,反被王庭凑的残部拖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庭凑本人越行越远,却又无可奈何。 出城三十里不见有人追来,王庭凑暗松了一口气,你方闯、李茂处心积虑算计老子,又哪能想到老子还会玩这一手,打不过你,咱走,留得青山在还愁没柴烧? 再向前走就是太行山余脉,地势高低起伏,林木渐多,沟渠纵横,对骑兵快速行军十分不利,王庭凑度李茂不可能很快追来,下令就地扎营,收拢部队。 因为走的太快,外围和后续部队大多数都跟不上趟,一直到子夜时分,仍有残兵败将陆续赶来归队,说是归队,其实多数人也是无队可归,混乱中建制被打散,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在大营里乱哄哄的闹作一团。 王庭凑猝然警觉起来:这么多人,乱糟糟的,谁敢保证里面没有混进李茂的人,李茂麾下的佩刀军不是最擅长搞这些名堂的吗? 王庭凑立即下令关闭营门,不再接纳新兵进营,溃兵们戚戚惶惶而来,人困马乏,吃没得吃,喝没得喝,满心希望能进营饱餐一顿,却不想大门紧闭,竟不放人进内,一众人内 第601章 壮志未酬身先死 约三更末,一支军队自东方而来,潜伏在王庭凑大营外,居高临下,察看营盘。. 却见王庭凑营盘选址精当,布局合理,一时皆大惊,有人道:“大营里不下三四千人,营外亦有一两千,凭咱们区区五六十人,能济什么事,还是回去报信算了。” 队头道:“稍安勿躁,小将军马上就到。” 安抚众人隐伏下来,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东面又来了十几人,为首的却是捉生将钱多多。当初李茂闻听王庭凑弃城向西溃退,失声惊叫道:“这厮想上山,万不可放他走了。”他此前的算计中不是没想过王庭凑会上山当土匪,只是把这种可能性估算的很小。 他本来只指望凭借这封书信动摇王庭凑对方闯的信任,好在攻城时做做手脚。却没想到王庭凑和方闯两个人会这么对脾气,区区一封假书信就能哄的二人当面锣对面鼓地立即开打,且丝毫不留余地。 作为补救之策,李茂立即下令第五师向西追击,第五师直属参谋厅,机动性最高,最适合小规模的追击战。各捉生将并不隶属第五师,却跟第五师的关系最为密切,第五师获得命令西进后,各捉生将也获知消息,他们的自主性本来就很大,可以因应战场形势的变化做出自己的判断和选择。 钱多多把手一挥,所部即刻向西追击,这一路上连遇数股强敌,钱多多迎难而上,将残敌击溃,但并不缠斗,他的目标是王庭凑,不是这些掉队的叛军。 最后一次大战,钱多多所部人马被冲散,他来不及收拢人马,只带随身亲军蹑踪追寻王庭凑,一口气追到太行山下,方才因为要掩埋几名阵亡的同袍,故而耽误了一些时间,闻听王庭凑的大营就在眼前,钱多多大喜过望,借着星月的微光,他把脚下的营盘打量了一下,判定是王庭凑本人无疑,抬头看看天色,一面吩咐脚快的士卒回去报讯,一面招呼所部,令将幽州军的标识摘去,换上恒州军的标识。 成德军和幽州军都是大唐官健,军服大致相仿,各镇只在小处稍作修改,以示区别。捉生军担负战场侦察的责任,为了侦察方便,都随身携带着对手的身份标识,此刻该换身份自是手到擒来的事,毫不费力。 就这样一队“恒州兵”大摇大摆地走向大营,营外聚集的溃兵正为不能进营而苦恼,谁有心思去管他们的真假? 钱多多问众人:“为何不让咱们进城,今日苦战,若非咱们在后面顶着,他们还能在此安生,娘的,早他妈脑袋搬家了。” 此话甚得众人之心,正议论纷纷,忽又见一股溃兵过来,远远的就扯开喉咙惊恐地叫道:“山外那队人马是谁家的?趴在那跟鬼似的,喊也不理。” 这夜猫子似的叫声在大半夜里传来,着实让人心惊胆颤,钱多多恰到好处地问左右:“山背后那队人马不是大夫预设的奇兵?” “大夫设的奇兵,那不是大夫设的奇兵?”又一个人叫起来,“****的,老子还以为是咱们自己人呢,那他们是谁?!” “他们是谁?” 众人顿时惊恐起来,什么时候山的那边已经隐伏了一支军队?而且还不是自己人? 恐慌的情绪急剧蔓延,片刻之后非但被隔绝在营外的千余名溃军知道了山的那一边伏着一支身份不明的军队,营内的士卒也知道了这个消息。此地毕竟距离太行山还有距离,距离恒州城也不算远,这支来历不明的军队保不齐就是李茂派来的。 “话说李太尉用兵简直是神鬼莫测,我劝大伙还是小心点为好。” 钱多多说完,带上自己的一干弟兄分开人群继续向西,这一走等于坐实了山那边的确是有伏兵,而且极有可能是李茂的人。 聚集在营外的千余名溃军犹疑了一阵子后,也三三两两地开始向西撤退。 恐慌的气氛蔓延到了营内,营内士卒待遇虽说比营外稍好点,却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建制被打乱后,为了统一号令,王庭凑临时将所部编入自己的亲兵营,各队人马膨胀了一倍有余,老兵和“新兵”,“新兵”和“新兵”之间的矛盾一时尖锐异常,恰当此时,听说营外士卒纷纷西去,一打听,竟说山的那边伏着一支不知名的军队。 各部顿时躁动起来,“新兵们”纷纷嚷着要走,老兵们奉命严厉弹压,结果是各都各队都发生了殴斗事件,先是一群老兵殴打“新兵”,紧接着就变成了一群老兵和一群“新兵”互殴,王庭凑见事态有失控的危险,急忙下令大队开拔。 此刻天还没亮,大队人马刚刚出营,就听得四处有人大喊:“卢龙军杀过来啦!” 与之配合的是山的那边鼓角铮鸣,隐隐有号炮声响起。 但见有人脱队飞奔向山上奔去,一晃便不见了人影,接着又有人脱队朝树林跑去,一晃也不见了人影,天黑,弓箭手无法瞄准,射了也是白射,眼见有人脱队,眼见脱队者平安无事,耳听幽州军已经杀到了眼面前,王庭凑的大队顿时开始了溃败。 兵败如山倒,溃败的局面一旦形成,人力¥选¥书¥网¥x¥u¥a¥n¥s¥h¥u¥.c¥o¥m根本无从扭转。 王庭凑久在军旅,岂能不懂这些,他把牙一咬,果断叫上左右亲卫,冲开一条血路奔西方而去。 一口气跑出三十里地,天光大亮,看看身边仅剩十八条好汉,人困马乏,汗透重甲。 王庭凑四处望了一眼,下令下马休息。 兵跑散了不要紧,只要自己平安到了目的地,把旗帜竖起来,用不了多久,亲信们就会赶来聚义,现在最要紧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愁没柴烧,青山变成了秃山,那还有个屁搞头。 王庭凑戎马半生,经过大风大浪,吃过大苦受过大罪,眼前这点小挫折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下马后,卸去重甲,摘去兜鳌,蹲在溪水边掬一把清凉的溪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脸,捧水喝了两口润润嗓子,正坐着欣赏周遭的青山绿水,袅袅晨雾。 一支弩箭“噗”地自他的右太阳**贯入,自左太阳**射出,倒似头上突然生了两只犄角。 王庭凑一头栽进溪水里,再也没起来身。 第601章 战后的分赃协议 六月末的幽州城白天异常炎热,夜晚倒也凉风习习,坐在四周放了冰块的殿堂上丝毫不觉得闷热,因此之故,李茂弃了后院的书房,把铺盖搬到了节府中堂上,中堂虽不及大堂宏伟壮阔,却也卓然不群,四面开窗后,凉风习习而入,十分清爽宜人。. 自接到王庭凑被钱多多伏杀的消息后,李茂兴奋的两天两夜没睡着觉,成德这个局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破解,钱多多非但是员干将,更是一员福将,也只有他能这么稀里糊涂的要了老奸巨猾的王庭凑的性命。 占据了成德六州之后,幽州和淄青便连成了一片,这对李茂来说是一个质的飞越。 成德是沟通幽州和淄青的关键,举荐谁来做成德节度使自需慎之又慎,就李茂左右而言能做节度使的人其实已颇有几个人,譬如金道安、谢彪。 严秦、郑孝章、文书丞勉强也够格。 金道安,近来与李茂渐行渐远,李茂已经决定把他高高架起,晾干以后再观后效,谢彪倒是可以放心使用,只是后方人手吃紧,还不宜把他外放。 斟酌再三,李茂向朝廷举荐薛戎为成德节度使,薛戎的资历自然是够的,朝廷对薛戎的不幸遭遇也是同情的,对他的风骨更是欣赏的很,薛戎镇恒州,多少又给了某些人一些朦胧的希望。反对的声音一小,一切就都水到渠成。 举荐薛戎做恒州节度使,李愬就是个障碍,对于这位曾为元和中兴做出过大贡献的忠臣良将,策划一场意外事故,让他死在王庭凑的监狱中实在是易如反掌,但是李茂不忍,人才难得,忠心耿耿的人才更是难得,李愬虽然暂时还不鸟他,但凡事要放长眼光,将来必是个可用的栋梁之才。 李茂举荐其为营平观察使,替换谢彪回幽州主持人事训练和组织革新。 薛戎只是恒州的代表,真正镇守恒州则须是另一拨人,钱多多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李茂破格提拔其为节度使府后院军兵马使,掌管后衙卫队。 以朱大友为掌书记,出掌恒州文翰,调严秦镇冀州,母大海镇赵州,卢桢镇恒州,雪碧华、薛青裹镇深州,石雄部渡河镇德州,方闯部北移镇涿州。 对于两位“老实人”张茂昭和程执恭在南征过程的“老实”表现,李茂给予了积极回应,不要他们割让一寸土地,不要他们贡献一文钱一斗粮,只要二人保证幽州系各军在其境内可以通行无阻,幽州的官商过境是享受免税待遇,当然大军(商队)过境也不会白走白过,住店给米,吃饭给钱,不仗势欺人,不欺压良善,更不违法乱纪,尊重二人的地头蛇地位。 张茂昭和程执恭见李茂轻易摆平了成德,灭掉了王庭凑,心早凉了半截,战战兢兢等着李茂挥军东进西出,代天伐罪。二人已经想好了,真到了那一天,不必李茂多说什么,直接举旗投降,争取主动,至少保全家室富贵是没问题的。李茂这个人虽然霸道,但良心尚未泯灭,比王庭凑好打交道多了。 而今李茂给自己面子,自己得接着,否则脸面掉在土里就什么都不是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把儿子派到幽州去跟李茂“学军事”,实际就是送给李茂当人质,李茂倒也没客气,把张茂昭之子张克柬,程执恭之子程明谷编入侍卫亲军左厢,分任队头。允许二人在幽州城内自行择宅居住,出城回乡亦悉听尊便,并不拘束其行动自由。 二人见状,心里稍安,嘱咐其子遵守幽州地方法令,小心侍奉李茂,免得罪责加身牵连老父倒霉。 成德六州虽然在军事上被李茂占领,但地方并不平静,尤其恒州之外,地方豪强借缅怀王氏之机举兵对抗李茂。想一举扫平地方豪强,显然并不现实,李茂需要扶持当地一个头面人物出来维持秩序。 为此右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赵州乡间将隐姓埋名的莫深岚“挖”了出来。李愬一进恒州,就拉开与王庭凑决裂的架势,锋芒太甚,莫深岚心里万分焦虑,河北不比内地,王庭凑这类人根本就不讲什么规矩道德。 李愬人虽精明,却难免被正人君子的道德规矩所限,呆气重了些,做事之前顾忌太多,比不得王庭凑说干就干,全无顾忌。 莫深岚料其必败,劝其姊莫夫人早日离开恒州,不成,便以去赵州变卖庄田为借口离开恒州,滞留在赵州乡间窥探风向。 李愬杀王庭凑不成,反遭其囚禁,麾下五千众皆被坑杀,王庭凑攻入恒州城,尽屠王氏一族,又戕害其姐莫夫人,莫深岚见大势已去,急忙改名换姓,隐匿乡间。王庭凑当政后,恒州局势一直处于混乱状态,无暇顾及他这个半死之人,倒让他逃过了这一劫。 右厢找到他,希望他能站出来为李茂入主成德鼓与呼。 莫深岚何等人物,岂能不知就里,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以成德营田副使的身份四处奔走,一面痛斥王庭凑的暴行,为王氏抱怨叫屈,一面为李茂鼓与呼,又为成德描绘了一个崭新的未来,说服豪强接受新主。 李茂在幽州听闻莫深岚的所作所为,顿时心生好感,便借为王氏家族死难者举办祭礼之际,在恒州专门见了莫深岚一面。 莫深岚进士出身,旧日曾作过水部郎中,人情练达,谈吐风趣,看人看事常有独到的见解,李茂深为折服,遂上表保举为辽东节度使。 王庭凑人头送达长安之际,奉诏讨伐王庭凑的多数大军都还在北上的路上。 成德,河北三雄镇之一,虎狼之地也。 王庭凑和李茂都是当世魔头,谁都不是好惹的主儿,自然是能拖便拖,谁也不想去做出头鸟,让人一箭射杀。 便是近在尺咫的魏博也迟迟没有出兵,史宪成率军两万磨磨蹭蹭一个月才从魏州抵达贝州,从此扎下了根,再不肯向前一步。面对着冀州一座空城,史宪诚声称是空城计,迟迟不肯出兵攻取。 魏博此番出征的最大收获是斩杀了王庭凑麾下大将王振万,王振万在深州城外脱身后,来到冀州,整备兵马欲回恒州,因军械不足,便往贝州来求救,希望史宪诚看在旧日的情分上支援他一些,史宪诚将其软禁在营中,好吃好喝待着,就是不准其走。 后得知王庭凑在太行山下被钱多多射杀,便将老朋友牵出来斩首示众,对外宣称取得大捷杀敌一万,斩杀敌军大将王振万,以此向朝廷邀功请赏。 在此前后,又有人劝他趁恒州混战之际,派兵占据德、棣二州,史宪诚不为所动,回道:“德州、棣州兵微将寡,夺取不难,难的是夺取后怎么防守?两州是沟通幽州和淄青,你以为李茂会不会要?南北夹击,你们谁能守得住?” 众人皆无言以对,魏博现在的策略的上不与朝廷为敌,北与幽州交好,不过成德这个共同敌人消失后,这种友好关系还能维持多久却是谁也没有把握,只不过上面策略没变,主帅毫无信心,谁又敢再说什么,只好屯兵贝州无所作为了。 魏博近在咫尺尚且不敢从李茂口中夺食,其余各镇谁又吃了雄心豹子胆跑去跟李茂一较高下,各镇虽然没有跟幽州直接交过手,但跟李愬多多少少都打过交道的,李愬被王庭凑轻易摆平,王庭凑又被李茂轻易摆平,自己有多少斤两据此可以做个估量。 结果是闻听成德战事已平,各镇纷纷回兵本镇,三伏天行军实在是苦不堪言,挣朝廷一口粮吃把命搭上实在是大大的不划算。 长安获知各镇自行退兵,也是无可奈何,法不责众,难道把违令的节度使们都抓起来军法从事了,普天之下,谁又有这么本事? 朝中诸大臣深知朝廷对成德局势已经失去控制,因此不管是当初主战的还是主和的都希望尽快结束河北之争,大家继续过太平日子。河北虽然仍旧混乱,淮西、淄青等地毕竟已经太平,长庆朝的日子比元和初和贞元年间好过多了。 放着太平安稳的日子不过,非要去跟李茂较劲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岂止是不明智,简直就是太蠢。 李恒几乎一字不易地同意了李茂所请,起用莫深岚为辽东节度使,论资格勉强也够,反正辽东地方也没人愿去,就便宜了这老小子。 李愬调任营平观察使,算是对其失军的小小惩罚。 王庭凑虽已身死,仍要褫夺一切官爵,诛灭九族。 追赠王昱检校太子太保,王潇检校吏部尚书,三位夫人也各有追赠,遣使赴恒州主持祭奠,再遣使赴幽州为李茂加官进爵。 第602章 涸泽而渔不是个好办法 李茂已经位居人臣,对加官进爵的兴趣不大,倒是对天子能爽快答应他所举荐的人选感到惊讶,不得不说长庆天子有一桩极大的好处,那就是识时务,明知河北之事不可为,索性不去管他,免得自己纠结;与其耗费精力去处理一些自己实际改变不了的事,倒不如看场歌舞,打场球,睡个觉来的惬意。 但据秦墨密报,天子身边的几个宠臣却对幽州有所不满,原因是打下了成德,得了那么多的好处,你一个人独吞总是不那么像话吧,你吃肉,总得让人啃啃骨头,喝喝汤吧。 李茂心领神会,成车成船的珠玉随即运到长安,交给秦墨交际使用,务必让朝廷那些不和谐的声音闭嘴。 用金钱让对手闭嘴无疑是下策,上策是用金钱在朝中扶植起自己的势力,让对手有所忌惮,主动闭嘴,不过想做到这一点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权宜之计是支持朝中一派势力站出来为自己的说话,以作权衡。 李绛本来是个人选,但此人不党不群,颇有点纯臣的意思,在朝中不拉帮结派,一个人孤军奋战,难有大的成就。何况人又是不党不群的纯臣,怎么肯为你乱说话? 此外还有一桩麻烦,他人在西川,不在长安,怎么指望的上? 现在李逢吉仗着王守澄的撑持,在朝中呼风唤雨,闹的声势赫赫,竟有了一呼百应的意思,这次用钱堵住了他的嘴,下一次呢,若让他尝到了甜头,欲壑难平,又怎么办? 须得有一个入朝作为牵制,这个人选,李绛当不起,裴度或者可行。 运作裴度进京复相,不管成与不成,对李逢吉都是一个巨大的牵制,裴度现任淮南节度使,带相衔,而淮南、西川两地本来就是宰相的回翔之地,把裴度从淮南召回来重新拜相也是顺理成章的嘛。 这件事怎么操作,李茂想听听田萁的意见,便借祭奠王氏之际,秘密去了趟冀州。田萁早一日赶到等候,上次的诸般努力都未能让田萁怀上身孕,李茂也死了心,有无子女或者是天注定的,该有时终归有,没有时实在是强求不来。 为了掩人耳目,二人在城南一座普通的宅院相见,田萁穿着河北妇女常穿的蓝布短衫,除了皮肤白皙,乍一看倒像是个普通人家的操劳妇人,把李茂吓了一跳,惊道:“去淄青水土不服吗,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田萁道:“没什么,为了掩人耳目,化了装。” 李茂细细端详,又吃了一惊,只是稍稍改变了一下发型、衣着、饰品,看起来就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铜虎头果然是底蕴深厚啊。 小别胜新婚,免不了要上下折腾一番,激情燃尽,李茂说明了自己欲运作裴度回京复相的想法。 田萁道:“裴度资历老,威望高,回京拜相是众望所归,顺水推舟并不难,难的是你有什么把握支配他,他会听你的摆布吗?” 李茂摇摇头:“这天下还是大唐的,他没有理由听我的。” 田萁道:“他非但不会听你的,还会说服天子讨伐你,打压你,不让你在幽州坐大。” 李茂道:“这个我也想过,他是个忠臣嘛,普天下的忠臣都会认为我李茂是个奸臣,只是胆小的不敢乱说,胆大的又被我用钱收买了,只有他这样的纯臣,我才没办法控制。” 田萁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运作他回朝。” 李茂道:“为了牵制李逢吉,一个人若没有了对手就会变得无法无天。” 田萁点点头道:“这倒是真的,不过裴度只能是个过渡,你还得另觅他人,而且我敢保证他在朝中呆不了多久就会被王守得和李逢吉排挤出去,你信不信。” 李茂叹道:“我信,你说的话我都信,我现在身边干将如云,就是缺少像你这样的谋士,你就是我的女诸葛,我恨不得天天能和你在一起。” 田萁道:“天天在一起,总有腻歪的时候,还是分开的好,彼此还能有个思念。” 运作裴度回京复相的事交给秦墨去做,田萁在淄青全力配合,朝中呼吁裴度回京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歇,且在李逢吉拜相后越来越大,秦墨只需顺势利导,操作空间还是很大的,至于是否能成功,既得看操作者的手段,还得看天时地利人和。 李茂不给秦墨太大的压力,尽力去做便好。 成德号称拥兵十万,其实真正精锐的牙军不过五万人,其余都是不入流的乡军、寨兵,拱卫家园、补充牙军兵员而已,不能成建制地出征作战。 乡军、寨军多老弱,乡土观念深重,李茂不敢轻易触动,至于那五万牙军,经过分化,合组,累次内乱和混战,现在所剩不过三万有余,这三万人战斗力异常强劲,李茂自然不肯放过。 河北牙军都是高度职业化的军队,将士以军营为家,为当兵为业,出现了许多军人世家,祖孙三代都在军中的情况比比皆是,当兵不仅是一种谋生的职业更是一种生活状态,离开了军营他们便什么都不是,简直无所适从。 长庆元年推行的“销兵政策”,只是削减了一些体制边缘的士卒,结果却酿成了河北处处狼烟匪患,若是体制核心被裁撤,指不定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乱子呢。 但牙军也并非铁板一块,成德的牙军以营为基本单位,不管营以上的建制如何变化,营的编制始终保持不动。 随之而产生的军户制度也是成德地方的一大特色,因为军队的职业化,如何安置随军家属便成为重中之重,关系军心稳定,关系军队的战斗力,必须慎之又慎。成德军制规定以营为单位,将将士家属编作一个完整的军户,俗称附营,由正营长官或副官兼任附营首长,设置类似地方县令、里正的官吏,管理附营内部具体事务。 附营里的军民因常年生活在一起,彼此互通婚姻,关系错综复杂,形成一个封闭排外的稳固综合体,强行以外力拆散,难度极大,风险极高。 故而历次成德牙军内部的整编中,都以营为基本单位进行,无论怎么分化组合,营及以下单位都始终保持稳定。 这个特点正好被李茂所利用,三万成德军必须打散建制,否则任谁也无法真正驾驭,既然他们只在意营以下编制的完整,那便以营为单位将其拆散开来。 三万牙军拆散成六十个独立营,分散编入其他各军中。原营级及以下编制保持不变,人员保持稳定,附营随正营迁移,由各军支给营建费用。 增加三万精兵,减少三万对手,李茂是高兴的,但成德残破的经济并不足以供养这支庞大的军队,加上王昱、王庭凑当政时为了收买军心无节制的赏赐,恒州府库空空如也,不仅如此,王庭凑还以两税做抵押,向恒州银柜借下天量的贷款,这些借贷若不承认,势必会削弱李茂在成德的威信,给觊觎者以可趁之机。 幽州的财政改革初见成效,填平这个窟窿勉强也能做到,然而窟窿好填,无底洞却是填不满的,任由成德的乱局继续下去,成德的财政无底洞终将会把李茂拖垮。 解决成德财政危机的根子还得从成德六州着手,李茂查阅成德户籍得知,六州编户人口仅十五万户,不敌江南一个大州,却要供养比江南多二十倍的军队和官僚,足见负担之重。 成德六州的实际人数当然不止这些,约半数人口和田亩被大户隐匿,这些大户与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成德割据后形成的特权阶层,不必缴纳赋税,子弟可以在官府做官,成德的一切好处他们都要均沾,一切负担跟他们无关,不仅普通百姓恨之入骨,便是王家也恨的口齿发痒。 现在王家倒了,他们所依仗的官僚体系和牙军已经不复存在,他们就像被抽掉水的河沟里的鱼,躺在烂泥上苟延残喘。 是把这些鱼从河沟里捞出来杀掉充饥,还是留他们一条活路,逼他们做出让步,最终达到地方的生态平衡。 显然前者操作起来更简单,效果也更明显,但无疑副作用也最大。 这套做法以前在营州实行过,朱洄弃城而走,李茂没收其一切财产,包括大量土地和人口,然后组成公有田庄,再视情况慢慢私有,让利于民,路线图规划的清清楚楚,实际走起来却无比艰难,因此孽生的大量贪腐,几乎葬送了整个营州官场。 自此之后,李茂便变得小心翼翼,入主幽州之后,他承认了幽州本地豪富人家对土地和人口的占有,并宣布对合法财产给予保护,之后采取各种手段不停地给当地大户消肿,弥合极贫和极富之间的鸿沟,保持地方生态平衡。 现在看来虽然麻烦一大堆,但总体效果却比营州要好。 成德的环境比幽州复杂,执行这一政策的后果是什么,李茂还不敢太乐观。 第603章 太平记 薛戎到任恒州后颁布的第一条法令是重新丈量田亩,重新登记户口,在成德境内无差别地执行朝廷两税政策。 颁布的第二条法令是打击偷税漏税的不法之徒,打击欺行霸市者。 颁布的第三条发令是严厉打击境内盗匪,军民敢有助贼者与贼同罪。 三条法令,第一条是关键,第二条是烟雾弹,第三条是第一条的保障。尤其是第三条,等于是在地方豪强的头上悬挂起了一口达摩克利斯之剑,如有违误,盗贼会随时光顾你的庄园,拿走你的钱,搬空你的粮,烧光你的房,你还怨不得别人,都在一片蓝天下讨生活,许你吃肉,就得让别人喝汤,你把好处占尽了,别人就得挑旗造你的反? 你还最好心服口服,若你不服,勾结外部势力以求自保,则官府会以通匪的罪名弄的你家破人亡。 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稀里糊涂让人当傻瓜般搓揉,谁肯答应? 一时间豪强组织的暴动此起彼伏,目标直指李茂,声言李茂不罢手,成德绝不妥协。 暴动四面开花,由点连线,由线成面,将成德六州之地烧的滚烫。 官军疲于奔命,按下葫芦浮起了瓢,一时十分被动。 李茂能做的就是选能任将,向成德添兵,添物,添将,成德地方一日不平,绝不收兵。 辽东节度使莫深岚遣使至幽州,劝李茂暂时罢兵,由其出面说服地方豪强服从官府,大家各退一步,不要把事情闹大,搞到无可收拾。 田怀谏则遣使来问,是否需要派军助剿。天雄军三万将士枕戈待旦,只要太尉一声令下,立即挥戈北上,让散布在成德乡间的土老财们搞搞清楚谁才是成德的新主人。 李茂回复莫深岚:“成德地方土地兼并严重,贫富对立尖锐,官民势同水火,财政彻底破产,弊病甚重,亟需革新。地方豪强若不做出让步,则官民皆无立足之地。今日之改革已是最温和之革新,仅仅只是恢复富户对官府应尽的纳税义务,若连这一点都不能做到,成德之民与叛民又有何异?” 对田怀谏的盛情,李茂表示感谢,百姓不肯缴纳租税,理应由官府税吏出面催缴才是,不必芳邻劳师动众。 回绝了二人后,李茂令石雄第三师出德州向北,加入进剿者的行列。 石雄认为豪强之所以敢举兵反抗,是看准了地方官府的软弱,豪强隐瞒田亩和税赋,不肯纳税,官府以武力强征,豪强聚众抗税,至此性质已变,实际与反叛无疑,而地方官府却仍以抗税处置,难免失之过软。 一面是军方奉命进剿,示之以武力,一面地方官府又试图息事宁人,不愿从根本上触动地方豪强,一打一拉,尺度错乱,让豪强势力看到了希望。 造成今天的被动局面,薛戎要负主要责任,他是地方豪强出身,骨子里是亲近豪强的,在贫民与豪强之间,他是要为豪强说话的,不愿与之彻底决裂。 正因为他的四处插手,数万大军方才劳而无功,豪强气焰反而日甚一日。 石雄主张选取几个强横、有脸面、闹的欢的豪强给予严厉打击,杀一儆百,尽快将事态压制下去,免得夜长梦多。 豪强势力四处点火,官军四处扑火,火焰熄灭,未来得及深挖火源,就有人出面阻挡,致使死灰复燃,继续为害。这一切,薛戎有重大责任。成德迭经战乱,急需平复创伤,挽回民心,薛戎善于收揽民心,而李茂手上又缺少这样的人物,这才赋予他一定的行政权,却没想到他把自己赋予的权力用在了对付自己上。 李茂派了三支调查队分赴成德秘密调查成德地方官府在处理豪强暴动一事上的态度,三支队伍回幽州城后报告说成德地方官府在与豪强打交道时的确有敷衍的现象,究其缘由,是节度使薛戎对地方州县要求过多过严,太过苛刻。 地方州县被束缚住了手脚,拿捏不准分寸,对豪强提出的合理要求不敢答复,对其提出的无礼要求又不敢回绝,使得官府威信荡然无存,被地方豪强轻视。州县官是亲民官,本来应该由州县化解的矛盾,却被推给了幕府去化解,未免本末倒置,出现种种怪异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 再有就是当地驻军与地方官府两条线,自行其是,形成不了合力。薛戎借平叛之机逐渐掌控了州县行政系统,而当地驻军则只听命于李茂,地方官府和驻军是并行的两条线,互不统属,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乃至自行其是,形成不了合力。 这也是导致成德平叛迟迟无法打开局面的重要原因。 李茂问常木仓:“成德驻军有谁不服薛尚书吗?” 常木仓道:“心中不服想是有的,但此类事情上公然唱对台戏,谅他们还没这个胆。” 李茂道:“那就是薛大郎自己有问题,我这个义兄啊,唉……” 李茂以阅兵为名南下至瀛州,召集各军将领会议,采纳石雄意见,从六州中圈出七户影响较大,实力较强,气焰最嚣张的大户,作为杀一儆百的那只“猴”。又派郑孝章去恒州,从薛戎手里接管成德行政系统,来个军地互动,一举打开局面。 一切准备就绪,李茂开动宣传工具,将重新丈量田亩的原因、意义广而告之,使成德人都知道官府行此举的意义,推行之后对他们的现实好处。 再明确告知豪强大户:抗拒丈量田亩,举兵造反是一条不归路。只有幡然悔悟,及时回头才是正道。对悔悟之民,官府既往不咎,绝对不搞秋后算账那一套。 在舆论上占据了制高点后。 李茂亮出刀枪,调集优势兵力全面开花,重点击破,被选中的七户人家已被李茂归入敌人的行列,对付敌人手段可以不论,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七户豪强在官军的扫荡下,户户家破人亡,又背负上了抗拒朝廷的恶名,株连所及,子孙后代也不得翻身。 昨日还是河北一等人家,人上人,眨眼间从云端跌入淤泥,落了个万劫不复。 榜样的力量是惊人的,七户豪强的事迹经过右厢的广为宣传,终于被成德地方豪强所接受,对抗的声音忽然消失匿迹。 成德大地上燃烧了三个月的反抗之火一夜间平息了下来。 第604章 太平记 续 这年的夏末秋初,苏景来到幽州,他在洋州刺史的位置上三年考满,回京待选,接到妹妹苏卿的书信后便到了幽州来。 李茂现在这里紧缺行政人才,尤其是刺史一级几乎无人可用。苏卿说服兄长与其在长安那边论资排辈慢慢苦熬,不如来幽州,幽州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李茂跟苏景进行了一番长谈,对大舅哥的能力、志向有了一个大概的判断,他决定将苏景安排去恒州做观察副使,取代薛戎主持成德六州行政事务,事情没有最后确定,却被薛戎抢了个先,薛戎举荐他的胞弟薛放出任恒州观察判官,协助他主持恒州政务。 薛放在地方上转了一圈后于元和末回到长安,拜司农少卿,去年冬因被言官弹劾行为不检而丢官,一直在京赋闲。 薛戎内举不避亲,要求起用他兄弟,加上芩娘从中说和,让李茂难以取舍。倒是苏卿主动找李茂提出让苏景退出,理由是苏景只做过一任洋州刺史,在任期间政绩平常,主管六州政务恐力有不逮,万一闹出乱子反而有损声誉,不如先让他做一州刺史,慢慢历练成熟,再委于重任。 苏卿的体贴让李茂十分感动,这个看似难解之局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开了。 李茂和苏景又谈了一次,不久任其为深州刺史,希望能将深州打造成成德的模范州县,对薛氏兄弟形成一定的制约。 苏景一到深州就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李茂制定的重新丈量田亩政策,深州境内所有田亩重新丈量,户口重新登记造册,按实际田亩数缴纳两税。 隐匿的田亩被查出征税,豪富人家再隐匿人口便不再有实际意义,深州的人口一夜之间增加了近三分之一。 这些人中多数无立锥之地,而沦为城市雇工和豪富人家的佃农。 重新丈量田亩,按实际田亩收税,重新登记户口,极大地缓解了财政压力,减轻了小自耕农的负担,但土地兼并仍然尖锐,贫富差距仍没有得到彻底改善。 放弃抵抗的地方豪强们现在也是大唐的子民,地方非但不能没收其财产,反而必须给予保护。 破解之道是官府主导招募无田流民进行屯垦,待生田变成熟田后,再以低于市场的价格让渡于贫民。 同时订立法规,规范土地买卖,严格限制豪强随意兼并土地。 成德境内有大片的无主荒地,屯垦济民的模式还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至于人稠地满之后怎么办,李茂没有细想过,苏景也没有深入去思考。 他们都算不得高明的棋手,只能盯着眼前两三步去看。 呼吁裴度回朝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迫于压力李恒终于长庆二年夏秋之交下诏征裴度回朝。李逢吉顿感压力倍增,为了对抗裴度带给他的压力,他决心跟郭韧谈一笔交易,以修补二者之间濒临破碎的关系。 遥想当年,李全忠得裴仁勇、裴仁静、裴仁渠三兄弟相助攻破郓州城,建立讨伐淄青第一功,坐稳了义成节度使的宝座。 裴家三兄弟却并没有因此鲤鱼跳龙门,获得重用,三人出身微末,只因机缘巧合被李师道火线提拔,才得以出人头地。 城破之时,三人一为卢龙军都知兵马使,一为后院军兵马使,一为扬刀军兵马使,俱为淄青大将。 战后如何安置三人却成了一个难题,三人本是微末之人,猝然获取高位,名不副实,若按归正的高级将领身份予以安置,恐人心不服,但若压低身份,按普通军将安置,人家分明又顶着都头、兵马使的头衔,于礼制又不符合。 加之后来李全忠负气而去,裴度外放淮南,三人恰似没了娘的孩子,处境忽然变得尴尬起来,淄青平定后,三人厚着脸皮随班师回朝的神策军来到长安城,隔三差五的就去吏部、兵部打探消息,却一直没有得到正面回应。 一时盘缠用尽,流落街头,混到靠乞讨为生,有好事者将三人的事迹编成唱词,一时传为笑谈,此事不久被郭良得知。 昔日淄青发生水旱灾害,裴家三兄弟、郭良同时举兵为寇,被清海军副使兼孤山镇镇扼使李茂讨平,四人都曾做过李茂的手下败将,也算小有缘分。 郭良将三兄弟接到宅中,好酒好菜相待。 郭家兄妹今非昔比,在长安已是响当当的人物,郭韧攀龙附凤,两代天子都做了她的裙下之臣,郭良借着妹子的势力,操控了势力庞大的四海会,在长安城呼风唤雨。 依附二人的朝官、权贵如过江之鲫,势力之大,连李逢吉这等强悍之人也颇为忌惮,几次出手打压,终究功败垂成。 郭家兄妹现在所缺的是在军中没有自己的势力,若能抬举裴家兄弟在军中站稳脚跟,无疑是如虎添翼。 郭韧接受兄长的建议,着手为裴家兄弟奔走,目标是将三人塞进神策军。李逢吉看穿郭韧的用意,联手王守澄予以阻击。 王守澄正在谋求左神策军护军中尉的位置,自然不希望郭韧横插一杠子,一日趁李恒高兴,进言称裴家三人系叛将来投,其心难测,不宜在禁军效力,他向天子建议将裴家三兄弟派遣去边地,为国戍边,测其忠心,若果然忠诚可用,再作升迁不迟。 王守澄这话恰击中李恒心中的痛处,自李茂攻占恒州,幽州、淄青连城一片,李恒就感到了深深的威胁,他担心李茂会成为安禄山第二,若一朝发兵入关,谁能抵挡? 由李茂而想到这些藩镇将领,一个个反复无常,忠心都写在哪,在哪都不能轻信。 就在李恒将要接受王守澄的建议时,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梁守谦却站了出来,明确表达了与王守澄的不同意见。 王守澄内掌机密,外与李逢吉勾结,把持朝政,早已引起梁守谦的不满,他不愿见到王守澄势力过大,便暗中相助郭家兄妹,以为平衡之策。 和王守澄一样,梁守谦也是从龙定位的大功之臣,他的话,李恒必须得听听。 梁守谦认为裴家三兄弟本系地方藩镇将领,幡然悔悟,归顺朝廷,助朝廷克复郓州,于社稷有功,若不能奖用,难免冷了藩镇将领归附朝廷之心。此其一。 果然对藩镇将领不放心,就更不应该将他们外派地方,让他们出任禁军将领其实更方便监视看管。此其二。 梁守谦主张将三兄弟安置在神武、羽林等军。 梁守谦和王守澄的意见截然相反,甚至是针锋相对,李恒一时不好权衡,索性丢下不管了。不过是三个归朝的叛将,再晾他几天又如何。 皇帝可以丢下不管,郭韧和李逢吉却不愿意就此罢手,双方各鼓动一批朝臣,各造舆论,将此事闹的沸沸扬扬,以致双方都有些骑虎难下。 裴度回朝,非但李逢吉感受到了压力,郭家兄妹也不轻松,因此李逢吉主动示好,希望修补关系,郭家兄妹也见好就收,顺势接了下来。 双方达成妥协,裴仁勇先出任右金吾卫大将军,裴仁渠、裴仁静出任禁军将军,将军、大将军都是过渡,目标是积攒资历出镇关中要害。 如此既了了郭家兄妹在军中扶持代理人的夙愿,又断了借三人染指禁军系统的企图,双方都能接受。 秦墨在第一时间将双方交易的内幕用密件快递给李茂,这件事上李茂并非无可作为,裴家三兄弟在乡里并非善人,做了朝廷的官员后也非清清白白,辞官回乡后更有贩卖私盐,聚众对抗官府的劣迹。 有关他们的黑幕材料,铜虎头手里多的是,若把这些东西抖露出去,李逢吉和郭韧的算盘都要全盘落空。 李茂斟酌再三,回复秦墨说:“知道了。” 此后再无一言,整件事秦墨未做任何干涉,此后不久,裴家三兄弟如愿以偿地做上了将军、大将军,只等来年熬足了资历就出镇关中。 长庆二年的秋天,天下无事,一片祥和。 第605章 我无福消受啊 秋高气爽,草黄兽肥,正是打猎的好季节,往年每到这季节,住在边境几个州的百姓便会自动进入戒备状态,草原上的居民无论丰歉都会趁着秋高气爽的季节南下抢掠一番,谓之习俗,自李茂出镇幽州,连续发动了几次北伐,一举打垮了盘踞在燕北草原上的霸主契丹人和继之而起的山奚人。 此后,草原上成股的“盗贼”已然灰飞烟灭,大规模的抢劫已经成为历史,但边地居民依旧不能松懈,纵横在草原上的中小部落填充了契丹霸主留下的空隙,依旧继续着抢与被抢的故事,演绎着一幕幕悲欢离合。 这幅局面与设在燕山之北的燕北、东胜、云西三个都督府的懈怠无为脱不开干系,自三都督府设立以后,就一直内讧不绝,朝廷派来的长史和缘边三镇塞进去的官员忙于内斗,哪有心思经略草原,保护边地百姓。 以武力驱逐三都督府长史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拿回三都督府的控制权也不是那么难,难的是幽州现在已经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已经被皇帝猜忌,朝臣关注,若再兴事端,难保不会落个天下共讨之的局面。 这一件事上,李茂只能装聋作哑,不但他不宜出面干涉三都督府内政,甚至连往边地派兵抵御草原劫匪也得慎之又慎。 世上很多事有时候就是这么荒唐,好在李茂已经见多不怪,能心地平和地看待这一切。 既然不能向边地派军队抵御草原劫匪,就地组织民众抵抗总没有错吧,朝廷那些善于鸡蛋里挑骨头的家伙,再怎么挑刺,也不能认为,面对蛮人的弯刀,应该放弃抵抗,洗干净脖子等着人家去砍吧,果然谁敢说出这种话来,李茂就把他拖出来制成靶子,让他的政敌把他射的体无完肤,末了再大卸八块。 “军官训练所组织的‘志愿军’已经出发,每队十人,一名教官,两名训导官,七名学员,一共十六支‘志愿军’,将分赴缘边十二个县组织民军抗击贼寇。” “教官和学员都是我们的宝贝疙瘩,给他们提供这样一次实训机会,对他们的成长十分有利,不过这毕竟是在打仗,安全也很重要,每队都配两位训导官,这很好,但还不够,每队除了教官和学员,再配一伙老军。兵学官,官学兵,官官互学,兵兵互学,有能者就能做老师,这么做对他们有好处。” “另外派遣第五师三个营秘密北上,一旦他们越线深入,就给予迎头痛击,内线作战,朝廷诸公总没有骨头可挑吧。” “我完全同意,就这么下命令吧。” 掌书记蔡有才将记录本交给李茂,李茂看了一遍,表示认可,签了自己的名,常木仓也看了一遍,签下自己的名字。 蔡有才取出李茂的印信做了花押,把命令交给常木仓。 常木仓起身告辞,李茂起身送到门口,忽又想起一件小事,二人就站在门口说了一会话,再回头时,李茂眼前一亮:院子里出现了两个青春靓丽的小女子。 恰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衣着、打扮、举止,一颦一笑都是一模一样。 “你们是……” “姚静华(姚静花),参见太尉。” “哼,原来是你们两个小东西,你们两个到幽州来这么长时间,也不过来看看我,我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千年老妖吗?” 李茂佯嗔道,故意寒下了脸。 两个小女子却谁也不还怕,对视一眼,笑嘻嘻的赶上前来,一人挽住李茂的一条胳膊,把充满青春气息的身体靠将过来,这个说:“都知道太尉忙,无事谁敢来打搅,您要是不召唤我们,吓死我俩也不敢来。”那个道:“就是,冤枉死人不偿命,多少身经百战的将军见您还浑身发抖,我们哪敢轻易来见你?” 两个小女子正青春年少,音容笑貌都是阳光,淡淡的体香和优雅的香水混合成好闻的气味,一股一股地往李茂鼻子里钻,片刻之间他就被陶醉了。 姚家姐妹是归芝生的养女,却自小在苏卿面前长大,情深似母子,她们呼苏卿为母亲,李茂自然就是她们的父亲辈了,不过这关系一日没挑破,二人也就乖觉地称呼李茂为太尉,不敢“义父”“阿爷”地乱叫,免得让人说嘴又讨李茂嫌。 这一点李茂倒是满意的。 二人扶着李茂在院中藤椅上坐下,一个帮着捏肩,一个端茶倒水,侍候的殷勤周到,阳光下的小院秋意融融,有两个小美人儿伺候倒是一桩好享受,李茂闭起眼睛享受了一番,忽然睁开眼睛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两个小东西,说吧,有什么事找我?” 两个小女子你推我,我推你,都不肯先开口。 “说你们两个最近跟太公闹别扭,是为何事?” 姐妹俩对了一眼,姚静花道:“他老人家喝酒喝糊涂了,要我们两个嫁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两个也满十六岁了吧,应该找户好人家。” “他要我们嫁给一个人。” “一个人?哼,有什么说法吗?” “说此人面相好,将来贵不可言。” 李茂眉头一皱,暗道:“归芝生这家伙在深州打了个一个大胜仗,本想抬举他在成德做一镇诸侯,他却嚷着要回来,一回幽州,就把姚家姐妹花从苏卿这要了回去,说要给她们说门亲事,起先我还不信,这老儿除了喝酒、砍人、偷人,还记得女儿的终身大事?没想到还是真的,不过二人共侍一夫,这的确有些不大像话,八成是喝的酩酊大醉时的胡言乱语。” 李茂笑了笑:“姐妹共侍一夫,这个你们自己怎么看?” 姚静花快人快语:“我不干,死也不干。” 姚静华道:“姐妹同侍一夫,不能说就不行,但总得讲个你情我愿。” 李茂道:“静花……还是华,你说的对,婚姻大事,还是慎重些好,总得是个两情相悦,你情我愿。你们放心,得空我去找他聊聊。” 两姐妹对视了一眼。 姚静花道:“其实这事,只须太尉一句话。” 李茂笑笑道:“以势压人不好,我们要以理服人,得空我就去找他。” 姚静华道:“其实,他要我们嫁的人就是……太尉您。” 李茂一口热茶喷了出去,若非姚静花闪避的快,非得弄一身不可。 “糊涂透顶!简直糊涂透顶!偌大年纪,整天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嫁给我?真是笑话,我看着你们俩长大,一直把你们当女儿待,怎样荒唐的人才能说出这样荒唐的话。走,他现在在哪,我去骂他,算了,以后有机会再骂他。这件事你们放心好了,到我这为止,打住,谁也别去外面说,丢人现眼,简直是。” 姚静花道:“那您……该不会反悔吧?” 姚静华拐了妹妹一下,忙谢过李茂。 打发两个丫头去后,李茂转身去找苏卿,苏卿现在是曹国夫人,李茂的正妻,占据着王府的后宅正院,自把淄青的买卖移交给崔谷后,她就闲了下来,人闲体胖,苏卿绝望地看着自己的腰围逐渐增长,终于跟李茂大闹一场后,决心在幽州二次创业,再打下一片江山来。 她在城外经营田庄、马场、果园、林地,在城内开办绸布庄,毛料场,又盘了一个典当行,正准备筹备个银柜干干。这一忙,果然控制住了腰围,年近三旬,体态轻盈似少女,且越活越年轻,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精神健旺活力十足。 苏卿的二次创业得到阖府内眷的全力支持,大伙都巴着她天天在外面忙于事业,呵斥须眉男儿去吧,少在家里没事折腾姐妹们。 第606章 王气不能泄 苏卿正指挥一帮兵丁在拆一个旧亭子,说旧其实也不旧,建成不过两年时间,昨晚她无意中知道这亭子是田萁在幽州时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早向石空要了五十个军兵就开始拆起来。这种事石空躲都还来不及,自不敢去告诉李茂。 李茂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一阵自责,搞成今日这幅水火不容的局面,自己也有责任,两个都是不肯吃亏的强势女人,为了家庭和睦,自己怎么就不能委屈求全一下呢,为何任由她们这么闹下去,积怨越来越深? 李茂自责了一番,又开始为自己开脱,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个变成假老虎。 苏卿用丝巾掩着口鼻正无聊地站着,望见李茂,也不吭声,只是盯着他。 李茂背起双手威严地走了进去,不悦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是说某人吗?” 苏卿白了他一眼,没有吭声,众人见李茂来都停了手。 苏卿人前不得不顾惜李茂的颜面,便咳嗽了一声,李茂摆摆手,示意大伙继续。 苏卿这才笑道:“两个小妖精去寻你了?” 李茂道:“太公的脑子是不是喝酒烧坏了,出这什么烂主意?” 苏卿道:“什么叫烂主意,人家精明着呢,趁你飞升之前拽住你的龙尾巴,等着做皇亲国戚呢。” 李茂大惊一把捂住苏卿的嘴,把她推到了屋里,苏卿推开李茂的手,喝道:“你怕什么,你敢说你没这心思?” 李茂道:“我的姑奶奶,老的犯浑,你也跟着犯浑,这样的话能说吗?” 苏卿道:“左右又没外人。”见李茂面含怒意,忙赔礼道:“我错了,下不为例。不过太公这么做我看也没什么错,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那两个小妖精白白嫩嫩,机灵古怪,是个女人见了也动心,我看就便宜你了吧。” 李茂摇摇头,叹道:“若年轻十岁,你这么说,我也就笑纳了,那时咱脸皮厚,本钱也厚!而今嘛,唉,青春一去不复返,功业未成,头先白咯。” 苏卿扶李茂落座,李茂道:“还没老到要人扶。” 苏卿抿嘴一笑,强按李茂坐下,站到他背后为他捏肩松骨,却道:“老人家说他在深州城外遇到一位异人,说你贵不可言,又想姚家姐妹自做了他的女儿,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就动了这份心思,想给她们讨个好归宿,偏偏这两古怪丫头一根筋的不肯,看我不松口,就自己去找了你,你是怎么回复她们的。” 李茂哭笑不得:“我能怎么回复,她们是你看着长大的,情同母女,你是她们的母亲,我就是她们的父亲,我要收了她们,还不得让人骂死?亏你们也能想得出来。” 苏卿道:“算你还有良心,你若真答应了,我……我非掐死你。” 苏卿手上猛然加了点力气,这点力气自不能把李茂掐死,反而掐的他动了歪心思,他一把将妻子拉进怀里,一只修长的爪子挑起妻子光洁的下巴,哼哼道:“曹国夫人尚食人间烟火乎?”苏卿道:“都是凡夫俗子,那断的了人间烟火,饥饿的很呢。” 说的正兴起,冷不丁一声巨响,震的满屋子的东西哗啦啦一颤。 原来是外面的亭子倒了。 李茂经此一激,霎时兴趣全无,苏卿也意兴阑珊,夫妻俩起身整了整衣衫各自散了。 …… 幽州的财政改革跨过了艰险的一关,终于赢来了丰硕的丰收。这几天李茂察看了城内城外的几处粮仓,望着满仓满囤的粮食,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 “有些粮食可以直接放到军料院的仓库里去,由军地现场核账,免得来回搬运之苦。还有仓城的墙要加高加固,消防设施和通道要清理出来,再有就是附近的居民都要搬迁,两百丈内不得搭建民宅。” 李茂这些指示倒不是兴致所至,随口乱说,他出巡之前是做足了功课,算是有的放矢。随同的军地相关人员都在,说给众人听,比说给一个人听要有用的多。 城内城外看完,又来到城南港口,桑干河上舟船如织,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堆积在此处的货物通过人挑马运,转运至幽州城内。 “去年才修的一条路,一年不到就给踩坏了。” “就这还有护路所的大力维护,否则早给踩成河了。” “踩成河倒省事了,不是说要在这弄一条河出来吗,要是有条河直达幽州城,倒省去了转运之苦。” 话说到这没人再继续,开凿一条连接幽州城和桑干河的运河,李茂早在两年前就提过,不过那时候府库空虚,又在对外用兵,一时抽不出人力物力来做这件事。后来仗打完了,物力也渐渐充沛,万事俱备,却没人再提此事。 民间正流行一种说法,说幽州是块宝地,背靠巍巍燕山,面朝燕赵大平原,周遭有大小两条龙护身,大龙伏在燕山山脉,小龙脊背朝南环抱幽州城,它的龙脊就横在幽州城和桑干河之间,在此开凿运河,等于是要挖断龙脊。 当年安禄山见幽州王气甚重,遂举兵争夺天下,蓟州铁骑横扫中原,大有一统天下的气象。朝廷中有高人点出幽州龙兴之气正浓,强压是压不住的,唯有以“泄”字法泄去,于是便找到安禄山手下一员偏将,哄其在龙脉上点**造坟,泄了幽州的王气。 这员偏将后被安禄山诛杀,被点破的龙脉亦被修补,但王气已泄,安禄山父子只能与至尊之位失之交臂。 “你们怕挖断了幽州的龙脉,泄了王气?哼,都是一些江湖术士的无稽之谈,哄骗愚夫愚妇的把戏!我是大唐的臣子,要这多王气作甚,我又不想做安禄山。书丞回头牵头做个规划,早日动工,省去这转运之苦。此外,别忘了在运河上修道税卡,向过路的各路财神爷们讨个过路钱。” 众人笑了笑,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蔡有才,蔡有才正站在一名书吏的背后,笔走游龙写着什么。这书吏背着一个书楼,书楼上有一个暗格,可以抽出一块两尺见方的平板,上面夹着一叠麻纸,旁边的凹槽里放着特制的笔砚。 李茂每次出巡,蔡有才都会带着这名书史,遇到重要指示,便当场记录下来,制成文书交有司执行。 蔡有才一字不差地记下了李茂的话,等回府后会制成文书交给文书丞,至于能不能不折不扣地被执行,蔡有才想应该不会。 这是犯忌的事,文书丞又不是傻瓜,怎会去干。 第607章 我治下的幽州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回城之后蔡有才还是立即将李茂的指示制成文书发给幽州总管府,文书丞接到文书淡淡一笑,移开公案上如山的文牍,将其往里面一塞了事。 一晃眼一个月过去,这件事再没人提起。 这年幽州的雪下的特别大,第三场雪过后,城内城外一片素白。 这日清早,李茂摆脱兰儿的死缠烂打,逃也似的出了后宅,对正在角门下打哈欠、揉眼睛的胡斯锦说:“备马,去大丰坊和臭水街看看。” 胡斯锦不敢怠慢,赶紧告之石空和蔡有才,一时安排妥当,众人便装出了王府侧门,这年幽州算不得风调雨顺,但收成还算马虎。 不过造成贫富差距的根子往往不在天灾而在**,李茂是穷苦出身,知道小民生计艰难,也知道坐在家里听汇报,天下永远太平,百姓永远康乐。 想要知道民间疾苦,就得亲自出去走走看看。 大丰坊所在的位置是幽州有名的贫民聚居区,原先街坊破败,垃圾遍地,污水横流,街边坊门前满地都是外地流浪过来的乞丐: 无分老幼,皆衣衫褴褛,坐在泥水里,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伸出枯如鸡爪般的黑手,要吃要喝,又好起哄,对单身过往者施以语言暴力,乃至大姑娘小媳妇们即便是大白天也非结伴同行而不敢通过,偶尔有一两个外地“窜”过来的施主,众丐群起而攻之,连讨带要,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方才甘心。 眼前的大丰坊冷冷清清,街面上的雪已经清扫,新铺的青石板街道,平整开阔,干干净净,一个烂菜叶梆子都没有,更不见一个乞讨的乞丐。 “这些人都哪去了?谁把他藏起来了?” “没人藏,天下太平了,幽州丰衣足食,没有乞丐。” 韩真知还没吹完,就挨了李茂一巴掌,他揉揉后脑勺,笑颜不改:“被安置在坊里了,专门辟了一块地出来,给他们搭建窝棚。” 韩真知现被派在幽州州衙历练,对地方情况很熟,胡斯锦特意把他叫了过来。 “为何搭建窝棚,不是给了补助叫他们建房吗?补助不够,还是被你们给克扣了?” 李茂目光如刀,韩真知倒吸了一口凉气,嘿嘿笑道:“谁敢克扣,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呐,钱如数给了他们,还给他们介绍了泥瓦匠、供料商,结果倒好,人家把这钱拿去打酒、买肉、****去了,各家欢天喜地地过了半个月好生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钱没了,仍旧乞讨为生。” 胡斯锦摇头道:“烂泥扶不上墙,真是没办法。” “不是没办法,是要想办法,都是大唐的子民,不该歧视他们,要设法帮助他们,不过明知是无底洞,还要拿钱往里填也不是个事,这钱不是天下掉下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是税收收上来的,是别人辛苦劳作得来的,让他们稀里糊涂糟蹋了,别人怎么想?此事,地方上还要多想办法,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彻底脱困。韩真知最近在州里忙什么呢。” 韩真知道:“回大帅,我已经由参军事升任判司啦,先干司工,后干司兵,现在是司户,本事差,总也爬不上去。嘿嘿。” 胡斯锦打小报告:“他常抱怨自己后台不得劲,所以才没爬上去。” 韩真知不解胡斯锦在向李茂告什么状,但凭本能知道不是好事,于是亮了亮拳头,被李茂的目光一扫,赶忙软了下来,嘿嘿道:“做司户也挺好,多少高官大吏都做过司户,而且我朝的惯例,京官被贬,不是司马就是司户。” 李茂道:“做司户很委屈吗,你才多大年纪,多少官场中人熬了一辈子也到不了你这个位置,珍惜吧。百姓眼里司户可是个大官,就是头上的一片青天。其实做官不分大小,为民做事才是好官,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韩真知问:“红薯是啥东西?” 胡斯锦道:“这你都不知道,佛经里有载,此为西方之物,中土没有。” 韩真知点点头:“若非沾了大帅的光,凭我这点能耐哪有资格做司户,做个仓头还差不多,做梦也不敢想,我会好好干的,绝不给咱帅府出来的人丢脸。” 李茂道:“不要什么帅府出来的,训练所出来的,辽东的老杆子,做官要做纯臣,不要拉帮结派,那个就像吸毒,一时爽快,贻误终生。” 韩真知又问:“吸毒是啥东西?” 胡斯锦咳嗽了一声,解释道:“西谚有云:吸毒无限好,只是有害健康。佛经里的,没事多读读书。”挨了胡斯锦一顿白眼,韩真知老实了,不敢再追根刨底地问。 看完了大丰坊又去臭水街转了一圈,臭水街因为地势低洼,全城的污水都向这里集中,又是死水一潭,故而恶臭袭人,大凡有门路都迁往别处,此地因此为乞丐占领。去年冬,李茂将这里的乞丐迁移至城外农庄后,费了大力气进行整修,城里污水直接排往城外,又引入城外活水冲刷河道,种了堤柳,而今这里再不闻半点异味,面貌焕颜一新,外迁的居民陆续迁回,街面也日渐繁荣起来。 李茂入住幽州后,打破固有的坊市制度,允许居民在坊内开办商铺,使得幽州的商业一夜之间繁荣起来。 这条街因为位置特殊不属于任何一个坊,而今两边店铺林立,成为幽州有数的商业中心之一。此刻太阳已升起,两边店铺次第开门,街上人来人往,相互打招呼的声音,沿街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李茂看到几个税吏懒洋洋走上街头,正在挨个向小商小贩收缴出市税,因为税率较低,多数小贩并不抗拒,也有机灵的,眼见税吏过来,一闪进了小巷躲了起来。 对这些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究竟要不要征税,曾经有过一场争论,文书丞为代表的一派人认为,小商小贩人数多,流动性大,征税成本大,得不偿失,倒不如索性不收,反能落个让利于民的好名头。 郑孝章为代表的一派则主张征收,开生意哪有不纳税的,都不纳税,官府喝西北风去吗,再说不纳税对租铺子开店的也不公平,双方争执了一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请李茂决断,李茂支持了郑孝章一方,商业活动利润大,适当征税养些人维持商业秩序,有利无害。 若放任不管,表面看对商贩有利,但若坏了规矩没人管,到头来损害的是整个行业的利益,鱼行、马市有行会,沿街小贩流动性大,组织行会不易,清除害群之马,调解民商纠纷的职责在行会未组建前,还需要由官府来履行。 第608章 我治下的幽州 续 李茂问韩真知:“司户老爷,幽州每年的街面税收成几何?” 韩真知道:“两千贯,每人每天一到三个钱,视货物多寡而定。” 李茂道:“多寡的尺度谁来掌握?” 韩真知道:“税吏,一般年节生意好多收,平素少收,若商户觉得不公平可以去税卡告诉。” 石空问:“收了税的和没收税的怎么区分。” 韩真知道:“盖章,在腕上加盖红印戳。” 蔡有才道:“这个主意好,省事,不过要是碰到个吝啬鬼,不洗手怎么办?” 韩真知笑道:“有不洗手的,不过一天不洗,总不能天天不洗吧,时间长了,墨迹淡了就不作数。” 李茂道:“逃税的多吗?” 韩真知道:“有,不多,税率轻,惩处又严,犯不着。” 李茂道:“税轻税重你说了不算,若是哪天不洗手的人多了,就要留神税收重了。此外,收税管人总是权宜之计,设计的再精密的机关总归是机关,管的越多,出错的几率越大,还是尽早着手让他成立行会,实行自治,官府抽身出来只负责裁判。一方面我们要相信他们有能力自治,另一方面也不可放任不管,自治只能是法律之上的自治,触犯了法律,就是触犯了底线,地方必须毫不留情地予以干涉。当然也要允许他们去打官司,大家讲讲道理,不搞仗势压人那一套。” 说话间到了一间牛肉汤馆外,因见人多生意好,料想味道应该不错,李茂道:“早起都还没吃饭吧,我请客,当然账恐怕得韩司户来结,我出来的太急,没带钱。” 众人下马围坐在一张胡桌,老板是见多识广的人,看出众人来头不小,自然殷勤招待,给的汤饼格外的足。 众人皆出身军旅,吃饭像打仗,一时吃完,韩司户去结账。李茂看到街上多了一队保安军的士卒,个个手持短棒,来回巡逻,引起商旅一阵恐慌。 眉头一皱,问胡斯锦:“你知会陈光道了吗?” 胡斯锦摇摇头,应了声:“我去问问。”正要起身被石空按住:“今日玄壮观大德天师演说道法,城里城外怕要来几千人,保安军预做准备也是应当的。” 胡斯锦道:“这事陈统领没知会我,石将军是怎么知道的。” 石空道:“你嫂子信道,昨晚一宿没睡,天没亮就走了,我怎不知道。”, 李茂道:“什么大德天师,听着像是个江湖骗子。” 蔡有才和韩真知结账回来,听了这话接道:“大德天师可不是骗子,人家可是个真正有道之人,有预言未来的神通。” 李茂道:“还预言未来,未来之事虚无缥缈,怎能当真。我说一千年后,有人坐着铁飞船飞到月亮上去见嫦娥,你信不信。” 韩真知道:“我信,这又是哪本佛经上说的?” 因为嘴快,挨了两道白眼。 蔡有才道:“去年他初来幽州时,对城中乞丐说,‘天降真神,尔等不久为囚徒矣’,时隔不久官府就把大丰坊和臭水街一带的乞丐收了监,充军的充军,下狱的下狱,老弱都迁出城外去农庄自食其力,这不是做囚徒吗?” 李茂笑道:“休要被他的小把戏所骗,‘天降真神,尔等不久为囚徒矣’,这话模棱两可,怎么解释都行,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蔡有才欲和李茂辩论一番,见众人都冲着他笑,嘟囔了两声不吭气了。 这时候有个小吏走进牛肉汤馆,朝众人望了一眼,转头就走了出去。石空笑道:“行踪泄露了,不想惹麻烦还是早点回吧。” 李茂的确不想劳师动众,搞的满城皆知,便让韩真知回衙,自己一行回了王府。 洗了脸,喝了口热茶,府里不知他在外面吃了汤饼,又将早饭端了上来,李茂也懒得跟她们多解释,就胡乱喝了两口粥,坐着看一份简报。 忽然香风一阵,倩影一闪,齐嫣走了进来。 李茂忙起身招呼道:“你怎么来了,吃了没,坐下一起吃。”桃红忙着布置碗筷,齐嫣笑笑道:“不必了,已经吃过了,我来是问一声,下月母亲寿辰,你有空去吗?” 李茂道:“下月几号?” 齐嫣答:“十六。” 李茂笑道:“去,岳母大人的寿诞,做女婿的自然要去。还要送一份大礼。”又问:“钱够不够,不够去账房支一些。”齐嫣忙道:“够了,够了。”说完又做为难之色,双手捏着手绢,反复搓揉,有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李茂取茶簌簌口,招呼齐嫣到里屋来,笑道:“有什么话只管说。” 齐嫣低下头,又抬起来,笑笑,面颊先红了:“你也好久没到我那去了,我,有些话我不敢说。”说罢又低下头去,再不敢抬起来。 李茂凝眉想了想,点点头:“是有些日子没去了,不过这不代表什么,最近忙,抽不开身,我哪都没去,呃,昨晚只是一个意外,嗯,这两天我就过去一趟,你要预做准备哟。” 齐嫣腼腆地笑笑:“我那随时都有准备,你随时可以来。” 李茂不敢直视自己的小娇妻,这些日子冷落她太甚,以她如此隐忍不争的性格都找上门来,可见自己已经做的相当过分。 他忙岔开话道:“你兄嫂也到幽州了吧,是怎么安排的?” 齐嫣道:“大哥他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性子又倔强。郑总管安排他在保安军做押官,不做事,白领一份俸禄。母亲说光吃饭不做事,难免让人笑话,想让他,让他,去看看库房什么的。又不敢开口,怕你骂。” 齐嫣再度低下头去,她长兄齐正只是个普通庄稼汉,没读过书,脑子也不大灵光,做官经商都不是材料,到了幽州后一家人生计无着,郑孝章便安排他在保安军里挂个职,领一份俸禄养家。 李茂道:“是我关心不够,大哥既然有这份心,我看应当支持,回头我让胡斯锦去找郑总管,他会妥善安排。” 齐嫣喜不自胜,忙起身给李茂行礼,李茂笑道:“小糊涂,傻了不是,一家人,用得着这样吗。”扶齐嫣坐下,把这女子仔细端详了一下,心里徒生感概,自己在最落魄时遇到了她,无耻地奸骗了她,丢下未婚先孕的她独自承受世俗的鞭挞,若非她有个泼辣的哥哥,她今日的命运又会怎样? 这些年她帮自己生儿育女,无怨无悔,不声不争,安安静静,谨守本分,自己却仍一如既往地忽视她,让她为兄长谋一个管仓的小吏都这么诚惶诚恐。 李茂忽然良心发现,不觉眼圈红了,再看齐嫣却是越看越觉得楚楚可怜。 这样的小可怜,自己不去怜惜,又让她依靠谁去? 李茂站起身,齐嫣忙也站起,她随后就被李茂揽进了怀里,她身形娇小,被李茂这么满把一抱,整个人都没了进去。 李茂在她耳边轻呢道:“回去把自己洗刷干净,等我晚上去吃你。” 齐嫣俏面绯红,赶紧推开他跑了出去。 第609章 猝不及防 秦凤棉一直等在院外,见齐嫣红着脸出来,赶忙闪避到廊柱后躲了起来,一个不留神,竟咣地一声摔了个大跟头,以至于来见李茂时鼻青脸肿,额头上还有个大包。 他交给李茂一份从长安寄来的密件,简述道:“长安盛传天子将立景王李湛为太子。” 李茂把密件通览一遍,对秦凤棉说:“即刻发密件去长安,让秦总管务必搞清楚天子为何急着立储。” 秦墨第三日一早接到幽州发来的密件,看完苦笑,李茂让他搞清楚天子为何急着立储,自己也想呐,只是禁内森严,搞不清楚嘛。 近来朝局混乱,林英对自己是百般盯防,龙骧营就差没在进奏院外面砌道墙把自己围起来了,为了保护宫里的耳目,自己也只能暂时切断跟他们的联系,宫闱深深,自己又没有长一双天眼,怎么看的清楚。 但是李茂催的又紧,而且此事干系重大,也确实有必要赶紧弄清楚,秦墨思来想去,决定动用最后的杀招——去找陈数。 陈数是李茂深埋在龙骧营里的一颗钉子,因为隐藏的太深,所以启用起来也十分费力,秦墨和他之间从不直接联络,若需要见面,则需通过中间人,由中间人视情况决定安排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中间人是平康里的一个有名的老鸨,名叫夏瑞和,昔日曾红遍整个淄青,李师古、李师道兄弟俩都曾是她的裙下之臣。朝廷讨伐淄青,将李家这棵大树连根拔起,她无处可依流落乡间,后得李师道故旧李公度相助来到长安,难耐寂寞,重操旧业。 这是对外的说法,实情是郓州城破前,夏瑞和就被铜虎头送出了城,由莱州登船辗转去了幽州,她之所以选择去幽州,是因为她的一双儿女在幽州,住在李茂的府上。 幽州不比郓州,清冷寂寞,但夏瑞和已经过了好热闹的年纪,她本该留在幽州和儿女团聚,共享天伦之乐,为何要离开来长安据说是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要来长安发挥余热报答李茂这些年来对她一双儿女的精心照顾。 这个谎言很快被龙骧营刺穿,他们多方探访后发现夏瑞和之所以离开幽州,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成武王府里某位醋意极大的女眷在公开场合指着夏瑞和的鼻子把她大骂了一通,言语之刻薄歹毒,使得花场老将当场失态,痛哭流涕。 原因之二是夏瑞和的一双儿女无法接受母亲的身份,拒绝跟她见面。 两件事的轮番打几下,夏瑞和对幽州无可留恋,这才凄凄冷冷地离开了幽州。 她本来是想去洛阳的,郓州被讨平后,依附李家的许多人都到了洛阳,这中间有些人对她还是相当留恋和照顾的。 她的确在洛阳住了一段时日,至于为何选择离开来了长安,则一直是个谜。 人们只知道,她到长安后不久便重出江湖,再战花林,一时间竟是声名鹊起,成了响当当的红人。 秦墨精心修饰了一番,正要出门,青墨杀了过来,她刚为秦墨生了一个女儿,体态尚未恢复,身形显得有些臃肿。加之母爱泛滥,日夜陪伴照管幼子,也顾不上收拾打扮,整个人显得颓废邋遢,望见秦墨打扮的油光水滑,眉头一蹙,倚门一拦,喝道:“到哪去?” 秦墨心里正烦,硬声地回道:“出门会客。你瞧瞧你这副样子,去照照镜子看看,成何体统,穿着睡衣满院子跑,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啦?” 青墨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你说的倒轻巧,你们男人只图一时快活,却害的我们受罪,生儿育女,你知道有多辛苦吗?不知道体谅体谅我,还恶言恶语的骂我,我欠你们老秦家的吗?”青墨说着眼圈红了。 秦墨赶紧拿出自家手帕给她擦擦眼,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哄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我急着要出去,火气大了点。乖,回去补个觉,瞧瞧你的黑眼圈,一看就知道是睡眠不足,要说你也是,姑娘晚上有的是人照料,你睡你的,谁让你整宿整宿地守着她了。” 青墨被他推着往外走,边走边道:“你说的轻巧,她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这么大了生下她容易吗,谁家的孩子谁家疼,我不心疼,谁心疼?指望你这个粗心的阿爷吗,你自己说说自出世以后你有多久没管过我们母女了?” 秦墨真心不想听妻子的抱怨,一边用力把她往外推,一边赶紧喊人把她带走,青墨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忽然又站住身,扭回头嘱咐道:“晚上早点回来,别喝太多酒。”秦墨道:“知道,知道,赶紧走。”青墨不理会丈夫的不耐烦依旧絮絮叨叨:“我煲了汤的,本想喂她喝一口,她们说她不能喝,不能喝我就自己喝,我喝了奶水旺等于给她喝了,不过汤那么多,我一个人也喝不完,我等着你回来喝啊。” 秦墨不耐烦的要跳起来了,连说自己知道了,赶紧打发青墨去了。 “果然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婆婆妈妈的真是麻烦!” 秦墨嘀咕了两声,转身正要走,忽然发现自己的手绢不见了,一想是刚才给青墨擦眼睛,落她手上了,那块手帕是他一个相好送的,丢了觉得可惜,可要去讨还吧,一则时间来不及,再又怕青墨多心起疑,思虑再三焦躁的不行。 忽然叫道:“我要去干多大的一件事,为块帕子在这纠结,简直是莫名其妙!” 发完牢骚一径出了门。 平康里的繁华是在晚上,上午的平康里冷冷清清,整座坊都还沉浸在睡梦中。 夏瑞和已是有身份的老江湖,只做高端熟客生意,不必夜夜熬到天亮。睡眠充足,清早精神焕发,出门浇了花,耍了趟剑,回来坐下,由侍儿为她梳妆。 她的妆容一天要三变,早、中、晚,还有深夜,中间还要多次修补,一天中总有几个时辰是耗在梳妆镜前的,每每这个时候,她就拿起一本《西京诗抄》来看,这都是京城的文人雅士们流连花场时的即兴之作,平康里是长安花林重地,每天都会有厚厚的一本诗抄呈现在她的面前,如同一轴长长的画卷在她面前徐徐展开,她看到了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看到了朝堂百态和别人的精彩人生。 诗抄只供给极少数有眼光有品位的人阅读,但大多数人看这诗文只是积累酒后的谈资,她却总能从中读出别样风采。 侍儿拿了张名帖进来。 侍儿跟了她七八年了,见多识广,分的清轻重,持这名帖的人是她非见不可的,不要说她已经起身,便是仍在熟睡也要叫醒。 “请他进来吧。” 秦墨和夏瑞和对面相对,秦墨将一个锦盒摆在她面前,盒盖抽开,是两块上等的翡翠,这是这一行的规矩,献礼之后才能诉说要求。 他想见陈数一面。 夏瑞和道:“风声紧,很不方便。” 秦墨道:“事关重大,只能冒险一试了。” 夏瑞和道:“我约约看吧。” 沉默了一阵,夏瑞和又问:“他们都还好吗?” 秦墨放下茶碗,道:“都还好,只是思念母亲,毕竟都还是十来岁的孩子。” 夏瑞和的眼睛生出潮雾,她用手绢点了点:“既然来了,也别急着走,去她那坐坐吧。” 第610章 谁泄露了我的行踪 夏瑞和的养女允儿是花丛中的清白人,秦墨只见了一面便念念不忘。 夏瑞和不看好这段情缘,但也不急着拆散,缘分这种东西很多时候是琢磨不透的,顺其自然最好。 秦墨到了允儿的闺房,他对别的女人一向缺乏耐心,但对允儿是个例外,在这个十五岁的少女面前他会拘谨的像个不解风月的少年,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望着她收拾床铺,擦拭家具,修建花木,喂鱼逗鸟。 坐了好一会儿,连碗茶也没捞到喝。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秦墨走出平康里,去东市转悠了一圈,买了一条活鱼,割了五斤新鲜羊肉就回了上奏院。把东西交给厨娘,吩咐收拾了,去公堂处理几件急务,一时饭熟,派人去喊青墨用饭,说她已经睡了,秦墨就叫了韩江春和奚襄铃两个,吃喝了一顿。 饭后又叫了两个幕僚在公堂上打了场牌,一时困意上来,秦墨回屋睡觉去,朦胧中觉得身上有条虫子在肚子上爬,便一个巴掌呼了过去,顿时听得一声惨叫。 睁开眼睛,看到青墨惨白的脸上一个鲜红的掌印,浑身打了个激灵,忙道:“你怎么啦,谁打的?” 青墨捂着脸,哭瘪瘪道:“我儿子打的。” 秦墨忙将她扶起坐下,安慰道:“是我不好,觉得身上痒酥酥的,以为是条蛇在爬呢,对了,你趴在我身上解我腰带做什么?” 青墨脸一红,嗫嚅道:“天冷,我怕你冻着。” 秦墨笑道:“活该,谁叫你手脚不稳。”看了看妻子邋遢的模样,终究提不起半点兴致,便道:“我晚上还有饭局,等我回来如何?”青墨叹了口气:“我这个样子是不是丢大街上都没人捡了,你要这样推脱。” 秦墨道:“真是有事,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韩江春、奚襄铃他们。” 青墨叹了口气,默默起身来,哼了一声道:“信他们两个,还不如信猪会爬树。”摇摇晃晃往外走,临跨门槛前又照例嘱咐:“别太晚回来,别喝太多酒。” 秦墨又不耐烦起来:“知道啦,你去吧。” 向晚时分韩江春跑过来禀报道:“夏侯大傻今晚在平康里做东,广宴宾朋,给你也下了帖子,去不去?” 秦墨道:“今晚有何应酬?” “有,可有可无,我给你推了?” “推了,夏侯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嘛。” 夏侯大傻真名夏侯青,是长安一个有名大闲人,说他有名是因为他祖父、父亲、长兄都曾做过朝廷的高官,他仗着祖上留下的万贯家业,在长安城里挥金如土,争强斗胜,多少王孙公子都不敢直撄其锋。说他闲,他连做个散官都嫌麻烦,索性就以白丁之身坐镇京城,锄强不扶弱,靠着祖上留下的财产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夏侯青能在藏龙卧虎的长安城有这个场面,除了他确有些底气外,主要还是因为他有龙骧营这座大靠山,昔日他在长安与人斗气,被逮入京兆府,百般脱身不得,是李茂拉了他一把,从此就成为龙骧军(营)的站台人物。 他是长安的闻人,也是平康里的常客,龙骧营高层要想在平康里见什么人又事涉敏感不宜公开身份,便由他出面组织饭局,他是有名的好客爱显摆,届时数百人往那一哄,自能起到掩人耳目的意图,这一点屡试不爽。 陈数在龙骧营里地位虽然不高,却绝对是权重之人,打声招呼,夏侯青自然乐得忙活,至于陈数想做什么,龙骧营里除了林英他人也无权过问。 秦墨带上奚襄铃,留韩江春看家,准时赴约平康里。 宴会设在得云楼,包了整整一层,有头有脸的公子王孙不下百人,一时冠盖云集,宝马香车将左右街道塞的满满当当。不要说马和车,便是人侧着身子也过不去,人们畏惧夏侯大傻的声势,也只能该怒不敢言。 饮宴就是饮宴,不必去想其他什么事,秦墨只要保证自己不喝醉了便成,一个时辰过后,天下大乱,喝的醉醺醺的公子王孙们,官场和军中的后起之秀们,江湖豪侠和道门大佬们,便以得云楼为根据地,向整个平康里发动了猛攻。 一时攻城略地,一座座馆院,一栋栋楼堂皆沦陷于众人之手,这些平康里的常客,哪个没有几个相好的姑娘,如此良辰美景,吃吃喝喝怎么尽兴,独乐乐怎么尽兴,有了好处要分享才够兄弟,有了宝贝不亮出来跟土疙瘩有何两样? 一时喧哗吵闹,争打撕扯,哄作一堆,乱作一团。 眼看天下大乱,秦墨向奚襄铃使了个眼色,二人撇开大队,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在夏瑞和家的隔壁要了一个包房,留奚襄铃在里面应酬,秦墨借故出门,翻墙进入夏瑞和家。 允儿正扶着梯子等在月下桂花树旁,秦墨骑在墙头上,正想调笑两句,却见夏瑞和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向他递个眼色,秦墨不敢怠慢,赶紧顺着梯子滑了下来,贱兮兮地向允儿献了一对凤头钗,允儿却冷冷地连正眼都不愿瞧他一下。 夏瑞和接过金钗,前面为他打灯,总算了解了一场尴尬。 会面的地点安排在允儿的房间,天下大乱,夏瑞和的院子也受了冲击,前院被几个醉醺醺的公子哥儿霸占着,逼迫着几个有头有脸的老吏退避东西院,眼下能会面的就只剩后院这一方净土了。 屋里坐着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体隐藏在宽厚的袍服里,脸上敷的粉极厚。 秦墨忍住笑意,拱拱手,让堂堂的组调首领扮成女人出来相会,还真是刺激呐。 “天子因何急着册立太子,宫里出了什么变故吗?” “天子打球落马,伤了一条膀子,脚踝断裂,一时忧伤,李逢吉趁势劝立太子,天子已经准了。有司正在准备册立庆典,月内就要公告天下。” “林大将军怎么回事,最近盯我很紧呐。” “宫里有大变故,你让我们放假睡大觉?可能吗?” “不是专门针对我的?” “幽州嘛,当然要重点关照了,这是规矩,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我就放心了。” 陈数白了眼秦墨:“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这几句话,值得吗?” 秦墨道:“这是小事吗,大唐要变天了。” 陈数道:“立嫡以长,天公地道,怎见得就要变天了呢。” 秦墨道:“这个……算了。趁着外面乱,你还是赶紧出去吧,陈家娘子。” 陈数蹭地站起身来,一甩袖子,一跺脚,娇嗔了一声,却没敢笑,不过脸上白粉已经开始往下掉:“你也别得意,我来时可见到一头母老虎正在院外徘徊呢。” 陈数说完,飞了秦墨一眼,提起裙子,得意而去。 秦墨掉了一地鸡皮疙瘩,细想陈数的警告,却又吃了一惊,但还是将信将疑,青墨自怀孕后便被他打发去安心养胎,不再让她插手政务,自己来夏瑞和这见陈数一事做的如此机密,陈数连女人都扮上了,还能有何差错? 想到这,秦墨得意地哼哼了两声,捡了颗蜜饯丢进嘴里,嚼了两口,差点没把牙甜掉,连忙喝了口茶簌簌口,正要吐掉,忽想到这里是允儿的房间,被她发现对自己的形象是一大损害,于是便端着茶碗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正要吐出去,忽然见得角门处的暗影里几个人正鬼鬼祟祟地说话。 秦墨一惊,忙将窗户掩上,由缝隙看去,一时毛发倒竖,把含在口中的水一咽,扭头便跑:陈数说的没错,果然是母老虎登门了——但见青墨一身短打扮,头束丝巾,腰系板带,手提水火棍,正领着几个女将在那研究如何包抄捉?奸。 第611章 杯具和洗具 秦墨哪敢耽误,放下茶碗,开启后窗,向外一跳,三步两步就到了围墙下,允儿搭的梯子还在,秦墨顺着梯子爬上了墙头,骑在墙上从容地把梯子抽了起来,转身放下,顺着梯子下到邻居家院中,将梯子横过来,找一处隐蔽的花丛藏了,拍拍手,叫了声:搞定。 游戏花丛这么多年,这种事干了何止千百遍,熟的很。 本欲叫上奚襄铃回家去,推门却见这厮正躺在两个妓女的怀里熟睡正酣,料是酒醉。 秦墨轻轻地关了门,整整衣衫,扶扶幞头,从容地走到了街上。 正欲像个没事人似的回家去,冷不丁地瞧见街上站着的两张熟面孔,乃是青墨麾下两员大将:沉鱼、落雁。 两员女将正在东张西望,猛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背过脸去,跑了起来,跑的很快,很快地跑了。 “唉,那边那个人你别跑,让我看看你是谁。” 秦墨心道:“我不跑,不跑让你逮现行,我傻啊。” 他撒腿疯跑,反坐实了自己的身份,两员女将一诈诈出的大鱼,大喜,撒腿便追。 平康里这个地方秦墨常来常往,熟悉的很,他知道哪里是通天道,哪里是断头桥,不过三转两转,再一晃,闪入一片花丛,蹲好,屏住呼吸。 两员女将气喘吁吁地从旁边跑了过去,相距不到一尺远,却把人给追丢了。 秦墨拍拍手站起身来,点了点二人的背影,笑道:“追我,我是干什么的?” 话未落音,忽听得脑后恶风不善,一转身,一根手腕粗的木棍正砸在眉心上,秦墨未来得及吭一声,人就昏了过去。 出手打昏他的是两个皂衣吏,夏侯青在坊中大宴宾客,声势极为浩大,地方官府恐闹出乱子来,便在此加派了人手。这些差役都是久吃公门饭的老手,深知每当这个时候,城里的小贼都会过来趁火打劫,公子王孙们喝醉了酒,在街上乱走乱逛,最是容易下手。 方才见人狂追秦墨,以为他是个贼,这才下了狠手。 “完蛋,下手这么狠,没气了。”一个皂吏探手摸了摸青墨的鼻息,“还好没死,不然有你好看。” “不至于吧。我就轻轻这么一棍。”另个皂吏把刚才打昏秦墨的那一招重新演示了一下。 “行啦,行啦,赶紧把人弄走!从小西门走,别让人看见。” …… 青墨早起和丈夫啰嗦了一回,忽然觉得身心俱疲,回屋补了个觉,一觉醒来听到女儿在哭,便冲过去从**娘手里抢过来,宝贝似的捧在怀里玩了一会儿,直到被女儿尿死了衣裳方才罢手。 换衣裳的时候她发现了一块不属于自己的手帕,瞧造型是个女人的,还是个年轻女人,青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自己的丈夫是个什么货色她最清楚不过了,当初被他霸王硬上弓夺了童贞无奈委身于他,心里是好生的不情愿。 若非田萁三劝五劝,秦墨又再三赌咒发誓要对她好,自己怎么肯跟他一起过? 婚后经过她的调教,好歹有了点人样。诸般胡为也稍有收敛,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己这一怀孕,他又旧态复萌了。 青墨正要撕烂那方手帕,忽然在边角处发现了一枚栀子花的图案,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无名火,这手帕竟是来自青楼妓女的。 若说他在外面和良家女子眉来眼去,行为虽然不检,到底还存点脸面的话,公然去平康里与妓女厮混简直是让人恶心,更何况人去了,还把东西带回来,还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岂非是故意恶心人?! 青墨把韩江春叫来,软硬兼施下,韩江春被迫供出秦墨的去向,青墨把牙一咬,吹号角点起从幽州带来的八名女将,一个个短装结束,手提短棒,气势汹汹地杀奔平康里去了。 为防止韩江春抢先报讯,青墨取条绳子将他捆绑起来,堵了嘴,关进了柴房。 凭着那张手绢,青墨终于找到了夏瑞和家,心里就有些打鼓,夏瑞和是什么人,她在给田萁做助手时还是知道一些的。 这个女人不是秦墨的菜,她也没有什么理由去巴结自己的丈夫。 难倒说他来此是为公事? 丈夫干的事多是些见不得光的,有时候为了掩人耳目到此间来,倒也算不得什么。 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来了还是要大闹一场。 平康里是什么所在,滚滚红尘中的逍遥窟,悲欢离合,嬉笑怒骂,捉奸和被捉奸每天都在上演,众人对青墨的表演不感兴趣,夏瑞和更是大方的任她去搜。 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不过也非全无收获,打草惊蛇,倒把在隔壁眠花宿柳的奚襄铃给惊了起来。 百般拷问,奚襄铃翻来覆去就那两句话:赴夏侯青的宴,酒喝的太狠,有人叫了几十个妓女上来厮混,没办法跑出来避避风头。 “我问你他人在哪?”青墨急了眼,敲着桌子问。 奚襄铃摇摇头:说是出去方便,结果人就不见了,自己喝多了就睡在了这,除了睡觉,什么都没干。 左右妓女一起作证:秦墨的确什么都没干,说出去方便一下,然后人就不见了,想是借屎遁走了。奚襄铃脱了衣裳就睡觉,真的什么都没干。问我们为何也光着,睡觉不该脱衣吗,这衣裳都是真绸实料做的,弄坏了岂非可惜? 青墨无言以对,她本是个伶牙俐齿的人,此刻却什么都不想说,心头一股无名的烦躁。 搜索在继续,秦墨常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仍旧一无所获。 青墨没想到丈夫在平康里会有这么多的熟人相好,一时气不过,甩手回家去了。 直到二日天明,秦墨仍旧没有回来,青墨赌咒发誓说等他回来就离婚,这日子是没法过了。狠话放出去,以为丈夫会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贱兮兮地向她讨饶、陪罪、发毒誓,然后再没羞没臊地哄她弄她。 一天过去了,没见着他的人影。 两天过去了,还是没等到丈夫回家。 到了第三天晚上还没有等到秦墨的消息。 这下不光青墨慌了,韩江春、奚襄铃、整个上都进奏院都慌了,院主不见了,消失的无影无踪,莫名其妙,这太反常了。 韩江春和奚襄铃两个一面紧急动员,托信得过的熟人私下打听,一面急报李茂知道。 李茂听了秦凤棉的简述,把密件连看了三遍,道:“这是出事了,这小子虽爱胡闹,轻重还是能分得清的,哪有三天不露面,连个招呼都不打的道理?” 秦凤棉建议:“知会两边的人找找?” 李茂摆了摆手,沉思良久之后,问秦凤棉:“在长安,有本事让他消失的无影无踪,除了龙骧营还会有谁?” 秦凤棉道:“这个不好说,长安是卧虎藏龙之地,不过秦总管行事形粗实细,也没结什么怨,又有谁会对他下手呢?” 李茂道:“这跟私人恩怨没关系,这是敢不敢、为什么的问题。还能是谁?” 秦凤棉也吃了一惊:“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茂道:“或者是京里出了什么大变故,有人想跟我谈谈。” …… 大明宫西面的皇家禁苑内,距离左神策军大营不足两里处,有一座隐藏在苍松翠柏中的宅院,若无特别的通行令牌,即便是掌管禁苑的内园使署的人也不能靠近。 林英对自己的新宅表示满意,能与天子比肩而邻,高居云霄之上,阻绝凡尘的打搅,这是什么人才配有的? 什么叫尊贵,这就是尊贵。什么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茂的亲笔信林英看了三遍,越看越烦躁,秦墨在长安失踪了,李茂请他帮忙寻找。话虽说的客气,意思可是不善,他怀疑秦墨的失踪跟自己有关。 这就奇怪了,自己从来没下令要把秦墨怎么样,而今朝局如此混沌,自己怎么会傻到去做那出头鸟? 不过李茂的怀疑也有他的道理,在长安除了自己有这份实力这份自信,还有谁敢把秦大总管斩落马下?五坊使司那帮人是有心有力无胆,有些人则是有心有胆无力,还有些人是有力有胆但无心,总之这绑票勒索的脏活就自己最合适。 这个嫌疑必须得清洗干净,李太尉已经今非昔比了,以后要仰仗他的地方还多着呢,自己无缘无故地跟他死磕,得利的只会是自己的对手。 一道密令下去,龙骧营旋即把长安城翻了个个儿,终于在城郊一处农庄把人找到了。 林英打量眼前这个痴傻的汉子,拧着的眉头半晌松不开。 “脸上疤太多,但从面相上看,九成是他,只是为何会弄成这个样子?” 丘亢宗跟秦墨很对脾气,相处最悉,却也拿不准眼前这个痴汉是不是就是风流倜傥的秦墨。郊外那座农庄隶属京兆府,用以囚禁身份未定的特殊囚徒。秦墨因为痴傻,在庄内被一伙人肆意羞辱,拳打脚踢不算,还逼着他趴在地上当狗,哄他****喝尿,糟蹋的不成人形。 龙骧营把他从农庄里挖出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恢复几分模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英目光如锥,左右尽皆失色。林英文思敏捷,才华横溢,温文尔雅似书生,然一旦动了杀心却是鬼神也怕。 执行干事答:“本月十一,夏侯青在平康里广邀宾客,此人接到请柬前往赴宴。两个时辰后,其妻率家婢八人携棍棒赶之。此**趁乱脱身,被附近执勤的京兆吏误当作盗贼,使用器械击昏。天黑,慌乱,有失轻重,致醒后痴呆。因不明身份,无法知会家属,故而迁之城外太平庄暂时拘押,期间屡遭殴打,共有三处骨折,五谷道口有新裂伤。” 林英道:“打昏他的京兆吏是什么人?” “是表兄弟俩,三代都在京兆府当差,没有问题。” 林英挥手让人把痴汉秦墨带下去,对丘亢宗说:“看来是场意外。” 丘亢宗道:“怕只怕别人不当这是场意外。” 林英道:“是啊,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你说眼下这节骨眼出了这等事……” 丘亢宗已经明白了林英的意思,主动提议道:“我送他回幽州,当面向他解释,冤家宜解不宜结。” 这场风波以喜剧开场,以悲剧落幕。 青墨见丈夫蹲在地上,拖着长长的口水跟一条狗玩的正欢,真是欲哭无泪,却又想这样也好,总算不会再出去花天酒地地鬼混了。 丘亢宗跋涉千山万水,亲自护送着青墨夫妇回到幽州城。 李茂连在秦墨面前打了个三个响指,见不得他半点回应,刚叹了一口气,秦墨却一把抱起他的手腕,吭哧就是一口,咬完过后啧啧嘴,回味半响,把手腕放在鼻子底下下嗅了嗅,一把甩开:“不是猪肘。” 丢开李茂的手,去廊下站好,面壁生气。 众人要给李茂包扎伤口,李茂摆了摆手,叹了一声,对青墨说:“苦了你了。” 事情闹到今天这步田地,青墨自感内心有愧,除了哭已经说不出话来。 李茂对丘亢宗还是相信的,这场误会到此为止。 一场乱仗没有胜者,都只是不输而已。 接替秦墨出任进奏院主的是陈慕阳,毛大有为副,韩江春、奚襄铃两个调回幽州听用。 长安城里忙着景王李湛的册立大典,李茂便加紧了驱逐燕北、东胜、云西三都督府朝官的步伐。韩江春和奚襄铃在长安期间,专门负责与各个王府打交道,常来常往的也就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皇子皇孙们。李湛还是鄂王时,二人曾随他出外打过猎,据他们说这位皇长子完全就是个混世魔王,荒诞混账他若称天下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他是王守澄和李逢吉联手推出来的太子,将来必被二人所辖制,一旦王守澄获得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力,难免不对藩镇指手画脚,到时候,燕北三都督府便是牵制幽州的三颗钉子。这三颗钉子还是早一点拔除为妙。 眼下太子刚刚册立,地位还不十分稳固,最不希望出事的就是王守澄和李逢吉,作为将来获利最大的两个人,怎能不出点血来安抚一下愁苦的幽州边地百姓。 李茂决定为民请命,解决燕北的混乱局势。 三都督府各辖一定的军队,兵权掌握在李茂的手里,没有他的手令,三府长史休想调动一兵一卒。 手握兵权想赶走几个文官并不困难,困难的是找个好借口,好借口急切难找,李茂只得授意右厢去制造一个借口。 执行人选定从长安回来的韩江春和奚襄铃。 李茂需要测试一下二人的本事,再做后续安排。 第612章 燕北的存留 时隔不久,韩江春和奚襄铃兵分两路,一人去了燕山之北,一人去了长安。 大唐北部边境,时常受到草原游牧部落侵袭,尤其是秋后到开春这一段时间,草原上百草枯败,冰雪封冻,游牧生活无法持续,空闲出来的彪悍匪徒们便成群结队南下寇略,谓之“打草谷”。这本是无耻的强盗行径,强盗自己为自己脸上贴金、打气倒也罢了,奈何被侵害者中一些恬不知耻或昏庸透顶的文人也跟着起哄,帮着美化强盗,谓之有血性,很狼性,把血淋漓的劫杀抢掠美化成英雄行径,把自己的同族乡邻贬作懦弱该死的羊,把他们的苦难、死亡视为应当,并充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眉飞色舞地予以宣扬。 不过自安史之乱,河北割据后,幽州一带,地方军力强盛,时常出塞反击,胡马轻易不敢过燕山南下,倒是朝廷控制力较强的河东、振武、丰州、灵武,乃至凤翔、泾源等地,常被异族势力欺凌,朝廷每年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却因号令不一,地方军将被束缚手脚,一直难有大的作为,保守尚且艰难,更遑论进取。 幽州自李茂出塞击灭契丹后,祸乱沿边的游牧部落已经不复存在,至少是不敢明目张胆地内寇劫掠,他们纷纷换上新马甲,摇身一变成了无法无天的马匪,披着盗匪的外衣,继续干着老祖宗留下的一本万利的好本营生。 燕北三都督府内讧正酣,上下懈怠,谁也无心顾及百姓死活,导致马匪气焰日益嚣张,边地百姓忍无可忍只得背井离乡,四处流浪。 不过按常理他们一般会去河东或幽州,过去去河东的多,现在多去幽州,至于远涉千里跑到洛阳、长安流浪,则十分罕见。 但长庆二年的秋冬之交,大股的边地流民涌入长安、洛阳两地,尤其是长安,放眼望去,满街都是,他们衣衫褴褛,目光呆滞,操着冷硬的燕北口音,托着缺边烂沿的陶碗沿街乞讨,实在是大煞风景。 若问其来处,皆曰燕山之北。再加上一句:盗匪作恶,官府懈怠,没活路只好来长安厮混。 京中言官得知此事,大喜,一时群起激愤,起而攻击三府大都督,弹劾李茂等人渎职、懈政,无顾百姓死活。 李恒虽然贪玩,也知此事棘手,特意抽出半个时辰时间与诸位宰相商议对策,裴度和李逢吉都建议慎重行事,在事情未查明前,朝廷暂不表态。 李逢吉建议责成有司派人往燕北实地察看。这一点裴度也是赞成的。 燕北是李茂从契丹人手里收复的,实际控制权也一直操在李茂手里,当年因元和皇帝以强力制藩镇,只让缘边军镇节度使做虚位大都督,不给实权,而由朝廷调派干吏出任都督府长史,管领常务,架空大都督掌握都督府实权。 这样的策略安排是为朝廷日后解决河北藩镇割据留了口子:两面用兵取幽州总胜过一面强攻。可惜元和皇帝壮志未酬身先死,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权位却没有继承他的雄心壮志,当年的巧妙安排反倒成了丢不掉的累赘,处置稍有失当就可能会引发泼天大祸。 这件事来的蹊跷,故而不管是老谋深算的裴度,还是心机深重的李逢吉都采取了审慎的态度,小心翼翼地避免成为祸乱天下的罪人。 派去实地察看的人都是李逢吉的亲信,行前李逢吉专门做了交代,一个月后,三人从燕北回来,带回的消息大致雷同:三都督府官员忙于党争,无暇顾及政务,上下一体懈怠,致使流寇日渐坐大。当地百姓投告无门,这才铤而走险,往京城来告御状,奈何宫禁森森,他们这些边野小民根本无门可入,携带的盘缠耗尽,只能在大街上流浪乞讨。 李逢吉叹了口气,二日将调查结果告之王守澄。 王守澄嗤地一声冷笑:“他眼红了,要分一杯羹呢。嘿嘿,倒也有些意思。” 李逢吉道:“是啊,急着拔除眼中钉,也算是未雨绸缪。人家已经出手了,咱们怎么应付?”王守澄道:“时机选的是刚刚好,这杯苦酒咱们不喝也得喝。”李逢吉道:“只希望喝了这杯苦酒能做个朋友。”王守澄笑道:“朋友是做不成的,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也就心满意足啦。”李逢吉道:“三府的官员咱们就不管啦,免得惹一身骚。”王守澄道:“高见,得利的是他,这脏活得他自己去干,咱们没理由沾手。” 二人会心一笑,将这件事揭了过去。 王守澄道:“梁中尉要告老还乡了,继任者何人,你们心里有没有数。”李逢吉道:“禁军乃天子家兵,护军中尉的人选外臣岂容置喙。”王守澄道:“理是那么个理儿,但咱们的大家,你也是知道的,兴致所致,问起你来,你答也不答?” 李逢吉道:“内相中意谁只管吩咐,某等一切唯内相马首是瞻。” 王守澄道:“马存亮,马季明,你以为如何?” 李逢吉道:“好,忠贞体国,不党不群,声望高,资历老,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二人又是一笑,这件事也定了。 自李恒册立李湛为皇太子后,梁守谦便知大势已去,自己若不能急流勇退,非但祸及已身,只怕还要连累家人,于是主动提出告老还乡。 神策军护军中尉名为监军,实际却是一军最高统帅,地位何等重要,梁守谦去位后,围绕着这一要害职务必又是一番龙争虎斗,这件事上王守澄和李逢吉决定棋走稳健,前段时间为了册立李湛已经耗费了他们太多的能量,结下了太多的冤仇,眼下只能以退为进,只要扶持一个不专门跟自己对着干的人便可,无须非要抬个亲信上去,那样只会树大招风,成为众矢之的,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马存亮这个人好就好在不党不群,既不帮着我,也不帮别人,他资历老,声望高,忠肝赤胆,上上下下都能接受,用他把位置占住,就绝了对手的觊觎之心,岂非两全其美? 还有一件事,给了王守澄和李逢吉一个意外之喜,裴度建议将燕北三都督府降格为州,设燕北节度使,并举荐原幽州大将朱克融为节度使。 朱克融是被李茂赶到长安的,裴度举荐他复出,又出掌燕北这个核心敏感地区,这等于是跟李茂公然翻脸,这位老宰相自回京复相后,全无当年的锐气,推行的几件事都虎头蛇尾不了了之,令天下侧目,已是声望大减,而今又出这样一个昏招,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第613章 年轻人,要慢慢来 虽然认定裴度此计不能成功,王守澄和李逢吉还是决定帮老宰相一把,不是为了彰显尊贤重老的好品格,而是想让李茂心里多添点堵,当然这种事他们不宜亲自抛头露面,自然也无须亲自抛头露面,愿意为他们赴汤蹈火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一个眼神丢下去,长安内外早炒的沸沸扬扬了。 若说全无压力也不尽然,李茂虽知裴度此举有他自己的用意,却还是不得不加紧对燕北下手。 经过韩江春的再三施压,半个月后,缘边三都督府同时接到政事堂的堂帖,要求务必采取有力手段确保地方平靖,保护牧民不受马匪侵扰。 李茂等三位大都督不约而同地下令出兵讨伐祸害草原、袭扰边境的马贼,幽州、营平两镇更是组织数万大军直接出兵草原,为三都督府撑腰打气。 大军临境,三府长史也明白过来,自己若不识相,下一步就该被举报贪污公帑,或与马匪沆瀣一气了。 因此不待李茂催逼,一个个麻溜地打包好行李,挂印称病,灰溜溜地回京去了。 朝中炒的沸沸扬扬的增设燕北节度使的话题,也就此烟消云散,谁都知道新设的燕北节度使除了李茂夹袋中人,任谁也坐不稳,与其如此,还不如不设为好,免得落个趋炎附势,讨好藩镇的恶名。 始作俑者裴度因此事行情大跌,于这年的最后一个月的月初被贬出京,去洛阳做个无名无权的东都留守。 此后朝中又有人动议燕北三府长史应选用知兵之人,李逢吉非但没有反对,还特意加了一条:不仅要知兵还要熟悉蛮人的风俗礼仪,否则很难跟蛮人打好交道。 这样的人选朝中是没有的,只能从缘边军镇中去选拨,河东道知道自己的斤两,自不会去与李茂争夺,拿了幽州的好处后,反过来倒替幽州说话,言河东幕府没有这样的人才,不能因为地方利益而损害朝廷威信,云西都督府的长史人选建议从幽州、营平、辽东三地选调官员。河东地方绝无异议。 朝廷自然照准。 三都督府长史由此皆由幽州任免,配合早已掌握的各府军事实权,燕北之地至此终于又回到了李茂的手中,这一天距离北伐成功,肃清契丹人势力已经过去了四年。 这四年间因为内讧致使燕北盗匪猖獗,无数平民死于非命,回归大唐的燕北之地甚至还不如契丹人统治时期。 李茂合三都督府地为燕北总管区,以祝九充任总管,调史宪忠、方闯、庄园三军入草原进行拉网式清剿,又免边地和燕北两年税赋,遣公有商栈入草原收购物品,施惠于民,浇灭草原上业已出现的反叛怒火。 对韩江春和奚襄铃这次的表现,李茂大体还是满意的,两人跟着秦墨染了一身坏习惯,不过人还算精明干练,是可造之材。 李茂让石空安排二人在亲军左厢做队头,半年升一格,爬到营统制官后再行重用,把他们放在军队是为了磨炼他们的意志,借军营这座熔炉熔炼掉他们身上的**气息。 亲军左厢和军官训练所被誉为军队人才的摇篮,年轻人要想获得快速升迁,必须跟两处沾上关系,要么才智超群考入训练所受训,要么揣着一颗忠心老老实实在左厢效命,舍此之外就得获得勋剑,勋章和佩剑只有野战军将士凭军功才能获得,拥有这两样东西升迁固然是快的吓人,只是野战军战事密集,中下层军官死亡率也大的吓人,亲贵视之为畏途,轻易是不肯涉足的。 韩江春和奚襄铃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二话不说立即前往亲军左厢报到。 李茂目送二人兴高采烈地离去,忽然想起了秦墨,想到他疯疯傻傻地被关在家里不得出门,不觉一阵难过。秦墨的伤常河卿束手无策,向葛日休夫妇求助,神医没有动身来幽州,只派了二弟子张博前来,葛日休门下弟子中大弟子王念复医术最高,已得他的六成真传,早就有“神医”之名。 秦墨虽然行为不检,却并无大恶,又是李茂的心腹亲信,这些神医夫妇是知道的,既然是李茂亲自相邀,二人本无不来的理由,就算身体不适,难耐长途跋涉,也该派大弟子王念复过来为秦墨诊治,因何不仅神医夫妇没来,连大弟子王念复也有没来,这是否说明秦墨的病已然无解,众人是为爱惜羽毛才不肯出手相助? 张博的医术和常河卿不相上下,李茂对他的到来并不抱太大希望。 秦墨回幽州后仍旧住在原来的旧宅,儿子豹头年纪渐大,因长年分离和父亲并不亲密,对取代母亲位置的青墨更是怀有敌意。 李茂府里设有内学堂,聘请名士教导子女,除了自己的孩子和养子,阵亡将士和勋贵的子女也在这里受教。 豹头和一些阵亡将士子女常年住在学堂宿舍,得闲他更愿意往义母苏卿那跑,去和李茂的长女李慧娘一起厮混。 李茂问蔡文才后面还有什么安排,蔡文才答恒州后院军两员牙将刘明专、迟龙书押送一批物资来幽州,带了钱多多的口信来。 李茂道:“这两个人我都见过,昔日我在长安左龙骧军里办训练所,他们就在那受训,认我做总教习,后来他们回郑州,帮着孟掌柜训练家兵,多多那时就在他手下受训。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昔日的师傅如今做了徒弟的部下,他们抹得开面子吗?” 蔡文才道:“他二人和钱将军,还有其他四个人一起结拜了兄弟,号称‘燕云六杰’,在成德已经闯出了名头。” 李茂点点头:“我历来反对军中搞拜把子拉山头,但此风屡禁不绝,又有什么办法?只能顺其自然了。让他们进来吧。” 刘明专和迟龙书都是营以上军将,此番是押运一批图籍到幽州,顺带向李茂禀报一件蹊跷事:薛戎以护税为名,令兄弟薛放在城里招募了一批壮士,名曰护税队,人数有两百多,成员都是七尺以上的壮汉,都拳脚功夫,大部分都曾在军中效力,实战经验丰富。 此事做的光明正大,钱多多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又觉得事有蹊跷,故而让刘明专和迟龙书给李茂带个口信,知会一声。 李茂向二人说:“我知道了,成德地界刚刚平定,局面复杂的很。护税是否有必要,还是留给郑总管他们去评断,你们回去告诉多多,此事他做的很好。镇抚地方嘛,就要眼观四方,耳听八面,多看多听多想,但要少说,少表态,不私下搞动作。” 又问刘明专和迟龙书是否去燕北效力,二人不解其意,不敢表态,李茂道:“只有去草原上和骑马部落真刀真枪交过手,才能理解骑兵的运用之妙,多多现在抽不开身,二位却有这个机会。”二人吃了一惊,连忙表示愿意。 钱多多一直想去燕北草原纵横驰骋,建立功勋,李茂却偏偏让他去做后院军兵马使,后院军是警卫部队,位置很重要,地位也很高,但想建立实实在在的军功却很难。 想在军中取得尊重,就必须有实打实的军功,威望、能力、经验也只能在征战中取得,没有扎实的军功做支撑,很难在军中有大的发展。 钱多多年纪轻轻就占据了后院军兵马使的高位,是时势使然,对他本人却是一把双刃剑,若他能抵住诱惑把步子走扎实,将来大器可成!倘若迷失了方向,蹉跎了岁月,难免毁了一生。这个位置诱惑太大,对他的心智是个巨大的考验。 现在看来,他是经受住了考验。 李茂遣二人去燕北打前站,是为一伏笔,用意是在帮他转型。 刘明专和迟龙书一点即透,都替钱多多高兴,以钱多多的实力、背景,将来的前途无疑是一片光明。他们这些结拜兄弟飞龙在天,指日可待。 李茂让二人回恒州后做个交接,便去燕北总管府报到,听祝九调用。 忙完这一切,李茂决定去看看秦墨,这日是学堂的休息日,料必豹头又在后院跟慧娘一起玩。苏卿事多身忙,此刻必不在家。 第614章 改元宝历 跨过一道角门,就是慧娘居住的小院,小院与李茂和苏卿居住的正院有一条甬道相联,李茂和苏卿都是大忙人,对慧娘的照顾恰如蜻蜓点水,既疏又少。 闺房屋门紧闭,竹帘低垂,小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这王府内宅虽说十分简朴,佣人不多,但慧娘毕竟尚未成年,她的身边总有一两个人守着,这些人都是追随他们十余年的老家人,尽心尽责的,自不会轻易离开闲逛。 李茂蹙眉不悦:马上都到正午了,难道女儿还没有起床,这个小懒虫,睡性可真不小。可想想又不对,即便她睡着没起,院子里也不该一个人都没有。 李茂走到廊下,侧耳听了听,眉头又是一蹙,他站直了身子,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屋里发出一阵嘈杂声,一个压抑的声音说:“快,快,快躲起来。”又“咣当”一声响,似有东西摔落在地。 “慧娘,开门,是我。” “你,你先别进来,我,嗳哟……” 一声闷响,有人摔倒在地,发出一声惨叫。 李茂推门,门被从里面闩住了,这当然难不住他,双臂一叫力,咔嚓一声,门闩断了。女儿李慧娘正跪伏在地,穿着睡衣睡袍,发髻散乱,显然是刚刚才起床。 行走的急,不慎崴了脚,因此起不来身。 李茂伸手将她拽起来,拉过一张胡椅让她坐下,屋里地龙烧的很暖,不虞她会冻着。慧娘紧张地盯着父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我昨晚看书看的晚,早起睡过了头,所以……晚起了点,请父亲大人不要责怪。”李茂道:“是吗,真是因为看书才睡的晚。”慧娘把脸一沉,坏脾气上来了:“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李茂没有理会女儿,目光在屋里一扫,落在了屋角的锦屏上,这道锦屏将房间一分为二,那边临窗的地方是女儿的小书桌。借着竹帘缝隙透进来的光,可以清晰地看到锦屏上映着一个人影! 李茂大步走了过去,李慧娘一下子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腿,连声哀求道:“父亲,我知错了,知错了,求您,求您了。”李茂道:“你挡着我做什么,我看看自己的女婿不行吗?” 李慧娘愕然望着父亲,忽然把李茂的腿抱的更紧了,冲锦屏后嘶声喊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跑啊。” 锦屏后战战兢兢地走出一个人来,年纪比慧娘略大,身材虽然长的粗壮,却难掩满脸的稚气,低着头,走路双腿打漂,不过却没有丝毫逃跑的意思。 他抬眼望了李茂一下,小心翼翼地打个招呼:“伯父好。” 李茂猜的没错,一大早能呆在女儿房间里的除了秦墨家的混小子豹头还能有谁? 他挣开女儿,在胡桌边坐下,唤那少年上前,李慧娘警觉,忙拉少年一起跪下。少年却倔强地站着,抬抬眼皮说道:“我跟慧娘什么都没做,我们是清白的,不过我愿意娶她,真心对她好,求伯父成全。”言罢,双膝跪了下去。 李慧娘脸色煞白,喝道:“你都胡说什么。” 又苦巴巴地向父亲解释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早起偷酒喝,喝醉了,然后就胡说八道,真气死我了。”李慧娘恶狠狠地掐了豹头两把,又赔笑解释说:“昨天半夜地龙熄了火,我冻得一宿没睡着,早起身子沉,起不来,他来看我,我怕他冻着就让他进来,又怕胡伯回头打趣,就让张婶把他支了出去。我懒得下床,就坐在床上跟他说说话,他一直都坐在椅子上,动都没敢动。我们情同兄妹,哪有你们想的那么不堪。” 说到这,慧娘委屈地落下了眼泪,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五岁之前还常在一张床上睡着,后来年纪渐长,懂得避嫌了,但仍一直亲密无间。 慧娘身子懒,一得空闲就在床上做睡美人,豹头来访她也不起身,倒是苏卿见女儿日渐长大,恐传出风言风语不妥当,这才要她不准躺在床上见朋友。 苏卿做事雷厉风行,令行禁止,李慧娘自然不敢违背,但懒性难改,无奈只能偷偷摸摸。这两年他们的确是长大了,男女间的事也似懂非懂,朦朦胧胧,这才有了被父亲撞破后的窘迫,慌不择言,却是越描越黑,让李茂都听不下去了。 以李茂对这对小儿女的了解,是绝不相信会有什么事的,不过人长大了,终究要学会避嫌,这对谁都有好处,借这个机会敲打他们也好。 “不,不,不,这事跟慧娘妹妹无干,怪我,我大她两岁,我应该避避嫌,我不该一个人到慧娘妹妹闺房里来,更不该她没起床就进来,还不应该关着门窗……” “行了!”李茂一挥手,“我不管你们之间的麻缠事,只是你们也都年纪不小了,有些事还是要注意一下,免得落人口舌。豹头,你个臭小子长的五大三粗的,怎么就不能硬气着点,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干嘛这么听她的话,这男人要是太听话,很容易让女人看扁的。” 李慧娘笑嘻嘻道:“豹头,李太尉在教你怎么做人呢,你还不谢谢他老人家。” 少年嗫嚅道:“我只是听慧娘妹妹一个人的话,其他人面前我还是挺硬气的。” 李茂指着慧娘道:“一时哭,一时笑,你究竟是没心没肺,还是天生脸皮厚,还在那笑!一个姑娘家,早起赖床也就罢了,你就好意思躺在床上跟人说话?头不梳,牙不刷,脸不洗,你怎么就好意思呢,平素我教你的待人接物的礼仪呢?都当米饭吃了?” 李慧娘翻翻白眼,哼了一声,不服气地回嘴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您几时把我这个女儿放在心上了。还教我人接物的礼仪,您是在梦里教的吧?” 李茂拍案而起,李慧娘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闭上嘴,吓得直往后缩。 豹头见李茂动怒,赶忙护住慧娘,向李茂求情道:“伯父息怒,伯父息怒,慧娘她是……有口无心,随口乱说的,您要责罚就责罚我吧。” 李慧娘不耐烦地推开豹头,仰起头盯着李茂的眼,顶撞道:“我是忤逆了,说了您不爱听的话,你要打要罚我都认了,可我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从小到大,您就不管我。母亲说您身在官场,身不由己,我信了,可我到了幽州,就在您眼皮子底下,您又管过我吗,这么长时间,你看过几回,跟我说过几次话?出了事,您觉得丢脸,喊打喊杀,我认了,您打吧杀吧,我一动不动在这等着呢。” 豹头扯扯慧娘,小声劝道:“这话伤人了,快别说了。” 李慧娘猛地推了豹头一把,枪口转向,火力全开:“我的事用得着你管,你贵姓,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的事?你还真把自己当我女婿了,要不要脸。” 豹头扑哧一笑,纠正道:“你误会伯父的意思了,伯父的意思不是我做你的女婿。” 李慧娘发觉失言,柳眉倒竖,凶巴巴地叫道:“我说错了你也不准笑,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 豹头果然不笑了,陪着李慧娘一起跪着。 李慧娘被豹头打断思路,一时口拙说不出话来,只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在豹头身上,掐、捏、揉、捶、拐,豹头闷声不吭受着,似木雕泥塑。 李茂道:“都起来吧,我弄清楚了,某人赖床不起,某人来道歉,耐不住某人的逼迫进到屋里来,两个人都还不算太傻,知道传出去影响不好,就支开左右,关闭门窗,躲在里面说悄悄话,不意被外人撞破,某人为了掩饰自己的失仪,便口出恶语,想把不速之客气走,不想祸起萧墙,自己内部先掐起来了。” 李慧娘哼了一声,问父亲:“我抱怨的有错吗,您扪心自问,我说的可是实话。” 李茂笑道:“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咱们各让一步如何,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也给我一点时间,好好补偿你,如何?” 李慧娘笑道:“这还差不多。”先起身来,又踢了豹头一脚:“傻瓜,还跪着作甚,起来。” 李茂望着一对小儿女,心里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打打闹闹,倒也其乐融融,只是这份天真又能保持到几时,还是不能太纵溺,不能让年轻犯了错误,以免贻误终生。” 便对豹头说:“走,陪我去看看你父亲。” 豹头闻言愀然不乐,低着头不吭声,李慧娘亲热地挽着他的胳膊,说:“我也好久没见秦叔叔了,正好一起去见见。” 李茂瞪了女儿一眼:“你还是先把脸洗了,头梳了,牙刷了吧。” 李慧娘不满地朝父亲做了个鬼脸,回身拍拍豹头说:“等着我,我一会就好。” 张博已经到幽州十来天,对秦墨的诊断结果和常河卿一样,既搞不清原因,更是束手无策,因此当李茂问起秦墨的病情,张博摇摇头说:“除非出现奇迹。” 李茂道:“‘奇迹’二字作何解?” 张博道:“若某日又有一棍砸在他脑袋上,他好了,这就是奇迹。” 李茂道:“你是说多在他脑袋上敲几棍,他还是有可能好过来的?” 张博道:“否则无法解释一棍下去,他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常河卿见二人越绕越深,便从旁解释道:“我们怀疑秦总管受的不止是一次伤,他被打昏之后可能被人喂了毒药。” 李茂道:“可有证据?” 张博道:“没有证据,这就像一个壮年汉子走在路上,不慎被绊倒摔了一跤,一跤把命摔没了,单纯的外伤是不足以致命的,他死亡的原因极有可能是身患什么疾病,平素不自觉,一跤给摔了出来,身体扛不住,就把命摔丢了。” 李茂点点头:“此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 送走张博和常河卿,李茂唤豹头和李慧娘去了内宅。 秦墨站在院中笔直站立,两眼望天,做仰望星空状,口中呢喃道:“一千七百六十八只鸟,一千七百六十九只鸟,一千七百六……” 青墨抱着怀中的女儿在廊下转悠,小女子身形娇小,嗓门却是奇大。 见到李茂三人,青墨让**娘把女儿抱走,叉手福了一福,未曾开口泪先流了下来。 没回幽州前她把希望寄托在常河卿身上,希望他能治好自己的丈夫。 常河卿让她失望后,她又把希望寄托在张博身上。 现在张博也让她失望了,神医夫妇不肯来,间接已经证明自己的丈夫无救,而造成今日这幅悲惨局面的,自己要付很大的责任。 越是没有人向她问责,她心里越是不安,越是惶恐,她已经心力交瘁,不堪承受了。 李茂安抚道:“河卿和张博在神医门下修行时日不多,医术并非是最高明的,此次神医有事牵挂脱不开身,改日我派人将他老人家接来,保准药到病除。” 青墨道:“我想带他去趟淄青,求神医救救他,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李茂喝道:“这叫什么话,他只是暂时迷失了本性,人还是那个人!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亲人的关爱,若连你都不管他了,他还有什么指望,只怕就永远也醒不来了。再说你还有小月,你就忍心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爹不疼,娘不爱的?” 李慧娘挽着青墨的胳膊出主意说:“我听人说,非常之病要用非常法治,秦叔叔是被一根木棒打坏脑袋的,所以要想治好他,恐怕还得打还回去……” 李慧娘还想说什么,忽觉耳根发热,耳朵已经被李茂拎了起来,痛的她哇哇大叫。 青墨忍不住扑哧一笑。 因见豹头站在一旁不肯跟父亲说话,李慧娘遂推了他一把,她推一把豹头向前挪两步,父子俩面对面地站着,一个昂首向天,数他的鸟,一个闷头看地,任凭李慧娘怎么搓、打、揉、捏,终不肯吭一声,叫一声父亲。 李茂望了望天空,碧空如洗,没有一丝云,跟没有鸟,却不知秦墨这一千多只鸟是怎么数出来的,常河卿说他除了神智不清外,其他一切都还正常,能吃能喝,晚上还能行夫妻之礼,更重要的是他除了碎碎叨叨罗嗦了一点外,不哭不闹也不打人。 李茂有时候很邪恶地想:“难道是青墨下毒把他毒成了这样,不要说没有这种可能,最毒莫过妇人心嘛,毒坏了他,就能天天守着他了,省的他出去花天酒地,彻夜不归,让她一个人独守空房遭罪又糟心。” 不过看一眼青墨那双愁苦的眼睛,李茂只能放弃自己的邪恶幻想,秦墨或是让人黑了,但这个人绝不是眼前这个枯瘦愁苦的女人,他会是谁呢? 距离长庆三年的元旦还有不到十天时间,大唐的皇帝在大明宫里升天去了。 天子病重的消息,李茂一早就知道了,因此他的升天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幽州、营平、成德、辽东、淄青五道也因早有准备,并未出现大的骚乱。 在王守澄和李逢吉的鼎力维持下,太子李湛在这年的元旦登基称帝,改元宝历。 第615章 驭内要严 新朝新气象,新朝要讨个好彩头,宝历皇帝也不例外,新政第一项是四处散财,给百官加官进爵,给禁军将士赐钱。这是老一套没甚新鲜的,但凡改朝换代,总得显示一下皇帝的仁慈。让百官和将士满意了,这新朝也就稳当了一大半。 李茂的头上又多了几顶官帽,最有含金量的一顶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戴了这顶帽子,他就算是大唐的宰相了,虽无宰相之实,却有宰相之名。 使相,使相,有时候比真宰相还要风光威武呢。 正月一过,新朝开始了新一轮的人事调整,比较引人注目的是西平郡王之子、营平观察使李愬的胞弟、羽林军将军李听击败呼声甚高的裴度出镇河东。 裴度由洛阳留守调任山南东道节度使,西川节度使李绛回朝拜相,留下的空缺由宰相段文昌填补。 此外还有一些小的调整,虽不引人注目,却也十分要害:丰州刺史兼都团练防御使杨奇因功升任贵州观察使,此任命因回鹘寇边,丰州边境吃紧最后不了了之。 成德节度使薛戎与淄青节度使于化隆对调,于化隆顾念两地战事刚刚平复,百废待兴,百姓困窘,特意声明本部卫士和幕僚一个不带,孤身一人前往恒州上任,朝廷下诏褒奖。加官、赐钱,宣告天下,树为群臣的楷模。 薛戎无奈,也只好孤身上任淄青。 江南、淮南、岭南等地官员也相应进行了调整,李茂熟悉的何三才由苏州刺史升任浙西观察使。何三才在朝中并无多少根基,此番擢升,被视为王守澄和李逢吉在江南布局的一步棋:先用背景单纯、精明干练的何三才驱逐对手马仔,再把虽然官声不错,但在朝中毫无根基的何三才撵滚蛋,如此,即可避免与对手的直接冲突,又可以占有江南的丰饶地盘和滚滚厚利,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妙棋。 至于河北和中原的那些拥兵自重的强藩骄镇,朝廷除了给节度使加官进爵,给将士赏赐外,并不敢有任何调整。 这年三月初,天平军节度使田荣病逝,田怀谏举荐大将何进滔为节度使,遭到朝中一批守旧派官僚的狙击,众人以为何进滔资历太浅,又不识字,难以担当一镇节度使。 面对压力,田怀谏没有退缩,而是强令何进滔渡河赴任。 新任淄青节度使薛戎上表朝廷,指责田怀谏有不臣之心,请求朝廷允许他率淄青将士讨伐魏博。 消息一出,天下震惊。田怀谏遣使往幽州责问李茂,李茂无言以对。 于是密召田萁来幽州质问,薛戎这个节度使只是个傀儡,在淄青田萁才是无冕之王。 “既然把手伸那么长,又握实权在手,就该把事情办好,为何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田萁淡淡地回道:“魏州田怀谏、蒋士则已经水火不容,随时可能内讧,敢问李太尉,幽州做好接管魏州的准备了吗?” 李茂道:“为了避免他们内讧,你就把我推了出去?” 田萁道:“我是在为你着想,魏州若乱起来,你有几成把握稳得住?长安城里的新皇帝可正意气风发。” 李茂道:“他或者还年少莽撞,不过自有老成持重者在为他掌舵。再说这天下,人心早亡,谁还会为讨伐河北出力?” 田萁吐了口气,终未能说出话来,李茂道:“李国泰在淄青表现如何?” 田萁道:“已经洗心革面,可以重新起用。” 李茂道:“青墨从长安回来了,守着个痴傻丈夫,日子过的很不如意,你有空多去看看她。” 田萁冷笑道:“这算什么,我被解职了吗?” 李茂道:“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你不该出来承担下责任吗?” 经过内保处的查访,薛戎私自上表请战一案很快水落石出,薛戎是想闹出一点动静,证明自己的存在,同时也向李茂玩弄权术表达自己的不满,他修表上书的事,田萁是知道的,但放任不管,没有插手。 魏州田怀谏羽翼渐渐丰满,对蒋士则专权日渐不满,蒋士则自然能感受到威胁的临近,两家剑拔弩张,准备撕破脸大干一场。 就现在来说,两人可谓势均力敌,田怀谏逐渐掌握了军权实权,是魏州的正统,但蒋士则不仅掌握了警卫军,而且还握有庞大的秘密力量,更抓着田怀谏生母元夫人的若干把柄,一旦撕破脸火并起来,难免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不管谁胜谁负,魏州都会被削弱,新皇帝会不会以此为突破口向河北发难,孰难预料。以他的偏执个性,一旦认准了要对河北用兵,只怕王守澄和李逢吉也拦不住他。 王、李二人前段时间借改朝换代之机大肆清肃政敌,扩张势力,得罪的人太多,显然已经把积蓄的力量用尽,眼下正是强弩之末,休养生息是上策,又岂会真的去忤逆皇帝? 此外,朝廷真的对河北用兵,或者又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便于他们修理那些不听他们招呼的地方节度使,如李全忠、韩弘和刘悟。 还可以给盘踞幽州的李茂一个教训,让他知道知道不是天高皇帝远我就拿你没办法,惹毛了老子,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你日子不好过。 如此看,薛戎这封表奏也没什么不妥,给魏州施加压力,迫使其暂缓内讧一致对外。 当然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这样的大事你田萁为何事先不请示,事后不解释,上书天子岂是心血来潮,一天就能做成的事? 就算薛戎笔头快,不用人协助自己一天就写成了奏章,这东西不还得靠你传递给长安。你有的是世间禀报,却为何按住不报? 李茂把她留在幽州是对她违犯纪律的惩处,是杀一儆百之举。 田萁回幽州的消息很快被苏卿得知,苏卿问李茂:“她既然回来了,为何不来见我?是怕她出身太高贵,让我高攀不起,脸上挂不住?还是说我这个嫡妻正室嫉贤妒能,会无理取闹,容不得她?” 李茂道:“第一,她担任有公职,犯了错,就该受到相应惩处。她正在接受审查,审查完毕,还要接受纪律处分。这是公事,不是私事。其二,我求求你不要惹是生非了行不行,非要闹到鸡飞狗跳,叫我下不来台你才满意吗?” 苏卿银牙一错,目露凶光:“我惹是生非,我真要惹是生非,你还能住的安稳吗?我已经一忍再忍,退无可退了。” 李茂高举双手,赔笑道:“我的错,我不会说话,苏夫人最是顾大局,多少给李某人这个面子。堂堂的国夫人,咱们不作小儿女姿态,不吵不闹,好不好。” 苏卿向椅子上一靠:“好不好,看你的诚意了。” 李茂道:“诚意如何表达,你说,我尽量办到。” 苏卿道:“我的条件,你自然能办到,不过我也不会让你轻轻松松就办到,等着吧,容我想清楚了再告诉你。” 安抚苏卿不难,毕竟她是个讲道理的人,但如何安顿田萁,却是个棘手的问题。最好的安置自然是留她在幽州给自己当参谋助手,奈何一山难容二虎,有苏卿在,她只怕也呆不安稳。辽东、营平,现在太平无事,不必劳她亲往坐镇,成德倒是需要她去坐镇,料必她也愿意去,但自己却又不放心。 这个女子有很多优点,但缺点也十分突出,其中一条就是太过恋家。 魏州田家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的心里却还装着田家的利益,这是一种怎么的心理,李茂猜度不透,但直觉告诉他,一旦把田萁放在成德,她一定会做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败家娘们,弄到最后只能害了她。 那么派她去长安坐镇? 第616章 扮猪吃虎 陈慕阳已是内保处的三巨头之一,让他去长安接替秦墨出任进奏院主只是一个过渡,李茂原来的打算是等毛大有进入角色,由毛大有执掌进奏院,陈慕阳依旧回内保处。 但据各方消息看毛大有可能并不适合做进奏院主,他没有陈慕阳的深谋远虑,也没有秦墨的长袖善舞,勉强上位只能做一个守成的平庸院主。 进奏院是何等重要的地方,岂容一个平庸之主在那碍事。 斟酌再三,李茂下了决心,让田萁出任上都进奏院主!胡斯锦已经历练成熟,让他去为她站台,既是助手,也能就近予以监督。 对田萁的任命须得等到内保处对她审查完毕才能公布,胡斯锦则可以先行一步,接替毛大有出任副院主,先去长安熟悉一下环境,等田萁到任跟陈慕阳做完交接,便由胡斯锦出任院主,田萁隐身幕后,执掌进奏院实权。 进奏院是各地藩镇窥伺朝局之眼,但朝廷也常释放一些烟雾来迷惑这些眼睛,时局混沌,李茂不敢把所有的宝押在一只眼睛上,因此除了幽州进奏院这只眼睛外,其他如辽东、营平、淄青、成德这几只眼睛依然保留,而且交给不同的人去打理,这样综合起来的消息,总胜过田萁这一只眼。 宝历新朝带给各只眼睛的共同印象就是乱,皇帝对如何管理这个危机四伏的国家毫无兴致,但他的爱好却十分广泛,蹴鞠、打球、摔跤、逗鸟、射猎、划船、饮宴、打夜狐,凡是能在宫里摆弄的玩意儿尽量玩,而且花样不断翻新。 不要说普通的外臣就是几位宰相想见太子一面也难似登天,外朝和内宫的唯一沟通管道被枢密使兼右军中尉王守澄把持。 王守澄仍旧使用过去糊弄李恒的老办法,每每趁皇帝玩的兴高采烈时跑去请示军国大事,得到的回答都是千篇一律的:内相斟酌着办吧。 因为这句话,内外权力日渐集中于王守澄之手。 宦官本来是皇帝用于牵制外朝和藩镇的一股势力,势力虽然大,却也只能在皇帝的手掌心里翻跟头,打转转,不管是各地的监军使,各内诸使司,执掌禁军的左右护军中尉和各军辟仗使,还是执掌军国机密的左右枢密使和内廷大总管宣徽院使,本质上都是皇帝的家奴,生死荣辱,皇帝一言可决。 这一点在贞元朝、永贞朝和元和朝,乃至长庆朝都是毋庸置疑的,李纯的死无疑只是一个意外,身体的枯朽是根本,陈弘志只是顺势而为,除了内廷宦官眼中的公害,否则凭陈弘志的胆量和魄力,又岂敢伤大唐皇帝一根毫毛? 即便是玩乐天子李恒,对朝局的控制也是相当稳固,王守澄能做的只是勾结外臣,玩弄手段欺瞒皇帝,抓住皇帝的弱点,窃取一点权力。 一旦皇帝认真起来,王守澄的权势地位便立即动摇,他没有任何与皇帝抗衡的手段。 但自进入宝历朝后,情况为之一大变,王守澄以右军中尉的身份兼任枢密使,既掌握了禁军实权,又垄断了外朝与皇帝的沟通渠道,将皇宫禁内变成了自己的天下,从此挟天子以令天下,把皇帝当成了自己的囚徒,这个高级囚徒住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享受着万民百姓的供养,肆意玩乐,穷奢极欲。 但这样的享受并非全无代价,代价就是交出属于皇帝的权力,甘心做他王守澄的傀儡,一旦这个傀儡觉醒了不听话了,他就难保不会因为意外而猝死。 毕竟普天之下的人都已知道皇帝少年天性,十分贪玩,玩疯了,不小心把命送掉了,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这样的局面无疑被大多数正直的人视为是黑暗的,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却无疑是最美好的时代。 宝历元年四月,长安城里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大事”。事件的主角,一个叫张韶,一个叫苏玄明,二人不是什么权贵忠臣,也非桀骜不驯的杀臣悍将。 张韶的身份是内染坊的役夫,苏玄明则在长安街头摆个卦摊,靠为人卜卦谋生。 二人是朋友,常在一起喝酒,一日酒至半酣,苏玄明对张韶说:“观兄之貌,有大福贵相,某日定能盘坐皇宫御榻,与我对饮一醉。”张韶道:“愿闻其详。”苏玄明便道:“今上游乐无度,荒废朝政,常不在宫中,你我何不招募勇士,一鼓入宫,成就大事。” 张韶闻言,击掌称善,散尽家财招募了一百多人,借送染料之名,来到左银台门下,被监门宦官发觉,于是鼓噪而入。 当时天子正在清思殿打球,闻警,大惊失色,仓皇出逃。 亏得有忠勇的左神策军护军中尉马存亮护驾,方才化险为夷。 此后,马存亮遣大将康乙全率军入宫斩杀张韶、苏玄明等人,控制了宫禁。 宫变当日平复,除了大明宫内内外,长安城中的居民并未感受到震动,真正的震动是由此事件引发的一连串连锁反应。 因为皇帝逃难时,右军坐视不动,事发后许久护军中尉王守澄方才赶来救驾,惹得龙颜大怒,当众严斥王守澄无能,解除其枢密使和护军中尉两项重要职务,贬为军器监使。 又将大明宫的十三座宫门的监门宦官统统撤换了一遍,再令左军马存亮遣军将接管大明宫附近禁苑警卫。 少年天子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天下侧目。 李茂在幽州听闻消息,忍不住击掌连赞李湛干的好,又骂自己看走了眼,敢情这位小皇帝一直是深藏不露,玩扮猪吃虎嘛,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令天下震惊。好,好的很。 激赞过后李茂又不禁为小皇帝揪了一把汗,打蛇不死三分险,既然要打死王守澄这条毒蛇,为何只打了一半就停手了呢,护军中尉、枢密使这两个职务固然重要,但王守澄在宫中的影响力更是要害,既然猝然发难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为何还要留他在宫中? 即便是顾忌影响不能直接一刀杀了,也该把他赶出长安,赶到外地去监军,让天下人看到你的决心,自然就有那落井下石之辈,出头来替你料理后事。 你把他留在宫中,还任用为军器监使,让人怎能不怀疑你的用心,又怎敢冒冒失地跳出来为你痛打落水狗?因为外人无法判断王守澄究竟是真落水了,还是在玩假摔。 王守澄是一条长着毒牙的毒蛇,狂性发作咬死几个人是小菜一碟,岂可等闲视之? 不过这些话究竟要不要教小皇帝知道,李茂一时还下不定决心,按说小皇帝能露出这一手,证明他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帝王之才,为何打蛇不死,难道是受到了其他势力的牵制,不得已而为之? 这也不是不可能。 王守澄的专横跋扈固然令人讨厌,但很多人应该更讨厌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横空出世,毕竟元和皇帝留给大家的阴影实在太过浓重,岂是随手就能抹去的? 第617章 吾不信鬼神 因为有这层顾虑,李茂不得不催促田萁尽快成行,送走田萁回城的途中,车驾忽然被一个叫花婆子拦住,左右卫士将枯瘦的婆子按倒在地,脖子上压着刀,只待车驾过去便一刀切了脑袋。 婆子嘶声大叫:“救救我家小三,救救我家小三儿。” 拦轿告状的,永远不是什么稀奇事,在郓州,在长安,在辽东,在幽州都有,只要世上还有不公平,只要拦轿喊冤还有用,这种现象就不会杜绝。 幽州属边镇,间谍细作较多,李茂一身关系重大,身边警卫森严,像这种胡乱闯出来拦阻车驾的,一般的处理方法是按到,挥刀,一刀两断。这次之所以没有立即动刀,乃是因为老妪行将就木,看起来威胁不大。 李茂急喝刀下留人,这个枯瘦的老妪他看着有些眼熟。 人被带到面前,李茂挥挥手,左右搭起路障,四周警戒起来。 老妪蓬头垢面,满脸糊满了污垢,一双眼睛已经完全瞎掉,眼眶深陷,不停地往外流着黄褐色的脓水。她身上的衣袍残缺不全,在早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卫士拿了一件皮袍将她裹住,随队医官给她擦了眼睛,喂了一碗定神汤,老人这才缓过劲来。 忽然伸出鸡爪般的手握住李茂,尖声锐气地说道:“救救小三,救救我的小三儿。” 李茂一时没缓过劲来,不解她说的小三是谁,问了半天老妪才说出一个名字:苏佐明。 李茂骤然吃了一惊,再把这老妪仔细端详,的确有几分像成武县城西的苏家庄的定陶夫人苏婆婆,只是多年未见,老人家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究竟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李茂有些拿不准。 于是耐着性子询问她的家世,老人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地要李茂救救她的三儿子。李茂咳嗽了一声道:“我记得苏佐明兄排行老二,您的三儿子叫苏作成。我没有记错吧。” 老妪道:“苏佐明、苏作明都是我的儿,我还有个儿叫苏轩明。佐明前头,轩明后头还有个儿子,四岁那年掉井里死了,苏佐明排行老三,我怎么会记错?” 李茂浑身一震,老妪说的话乃是千真万确,他发迹时沾过苏家的光,对苏佐明的家世自然是了解的,苏佐明是有个哥哥,还没来记得取名便掉进井里淹死了。时隔多年,便是同乡邻居也未必记得,这老妪竟能说的明明白白,难道她真的是自己的干娘苏婆婆? 李茂又试着拿其他事考问她,老妪却避而不答,只是一个劲地要李茂救她的三儿子。 李茂满怀悲切,老人已经有些糊涂了,这么大的年纪一个人离家出走,奔波千里到幽州来,这是为了什么。 于是和颜悦色地问道:“小三儿出了啥事,他不是在广州过的好好的吗?” 苏佐明由山南西道监军任上调岭南道监军使兼广州市舶使,成为南天一霸,占了一个大肥缺,日子应当过的十分如意才是。 老人情绪激动,语无伦次,问了半天才弄明白,一个月前他做了个梦,长安宫里的一位贵人将她的儿子调回宫里,然后给了苏佐明一条红绫,让他勒死一条黄金色的天龙,他儿子被迫干了,那条龙被他儿子勒的喘不过气来,翻着白眼向她求救。 “龙就是皇帝,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我的小三儿一定被人逼迫没办法呀。” 老人的指甲又长又硬,扣进李茂的皮肉,流出了血,左右欲拉开她。李茂摇了摇头,耐心劝道:“您放心,我这就修表上奏天子,把小三调来幽州,做我的监军,这下您该放心了吧。”老妪这才展露笑容,连声说好。 好说歹说终于把她劝起身,选了一匹温驯的马来让她骑,那马却是见了鬼一样,狂跳不已,就是不肯让她近身。换了一匹依然如此。 李茂料她身上太脏,有一股异味让马不能忍受,便让人用枪杆做了一副担架抬着她。 一行车驾回到幽州,李茂送老夫人回内宅休息,苏卿不再,便叫芩娘等人照顾。 李茂回到中堂,主持了两个会,见了几个人,批阅了几分公文,一时头昏脑涨,昏昏欲睡,便靠在椅子上打了个盹,却就做了个梦: 周身一片红云惨雾,一个声音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于是起身循着声音往前走,不知多久,那个声音不见了,四下里变得漆黑一片。 李茂使劲揉了揉眼睛,慢慢适应了眼前的黑暗,一片惨淡中,一条恶浪翻滚的河拦住他的去路,河上有座木桥,桥头一根木杆上挑着一盏气死风灯,阴风飒飒,风灯摇摆不定,昏黄惨淡的灯下,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有字,是两个篆字。 李茂对篆字不甚了解,正要弯身看个明白,忽听桥上有人呼唤道:“我儿,你哄了干娘,你说过要救我三儿的,为何食言,为何食言?” 这声音恰似从地缝里飘出来,听的李茂浑身发抖,抬头看去,却见一条身影,踽踽独行于木桥上。看背影有些眼熟,再细看,又吃了一惊。 原来是定陶夫人苏婆婆。 李茂忙问:“干娘,你哪里去?” 老妪转身答道:“我三儿吃人害了,死不瞑目啊,我要求见阎王爷为他求情。” 李茂道:“干娘,孩儿不孝啊,我不该拖延,不该拖延。” 老妪咧嘴一笑,朝李茂点点头,含笑过了木桥,身影一寸一寸地消散在无边的黑暗中。 李茂正要追过去问个明白,刚一动身,一道闪电划过头顶,一股阴风吹来,桥下的黑浪蓦然激荡起来,借着这道电光他看见桥下的河水尽皆浓褐色,粘稠如糖浆,其间翻涌着无数的孤魂野鬼,一个个死命挣扎,张牙舞爪向他挥手呼喊:“冤,冤,冤,冤……” 李茂倒吸一口冷气,赶紧撤了回来,一个不慎脚下一滑,却摔了一跤,他以肘当手向后连退数步,勾头再望时,恰巧看清了桥头石碑上的两个篆字,分明是“奈何”二字。 奈何桥?鬼门关! 李茂悚然惊出一声热汗,却听得耳畔有人挂着哭腔在喊:“醒醒,醒醒,快醒醒啊。” 他睁眼一看,窗外阳光明媚,屋里暖意融融,清香扑鼻,兰儿、婉儿、蔡文才等人正围着他,众人面色紧张,似乎刚才发生了一件致命的大事。 “没什么,做了个噩梦,哈哈,你们怎么都来了?”李茂擦了一把汗,故作轻松,他挪了一下身子向坐起来,却没有成功,不知为何,浑身绵软无力,像是大病初愈。 “出事了,老夫人不知为何,突然,突然就过去了。” 兰儿有些语无伦次,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内,她已受了两场惊吓,先是李茂带回来的那个老婆婆忽然毙命,再有就是看着丈夫手舞足蹈,连喊带叫,却就是醒不过来。 “过去了?干娘她……” 李茂一跃而起,立脚不稳差点摔倒,兰儿和朱婉儿两个人一起动手才把他架起来。 来到后宅,芩娘抹着眼泪,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苏樱和齐嫣挽着她的胳膊,正在安慰她,常河卿和石空则站在老妪尸体前嘀嘀咕咕,小声商议着什么。 见到李茂,芩娘的泪下来了,哭泣道:“不知为什么,干娘她、她老家忽然就过去了。” 老妪死了,的确是死了,尸体**的就躺在那。她手脚扭曲成诡异的形状,似乎要抓住飞向天空的飞鸟,脸上的表情满是愁苦。 李茂望向常河卿,常河卿无奈地摇摇头,显然他也搞不清老人家的死因。 第618章 每临末世必有妖异 “我们陪着干娘在后院吃了些点心,等着上饭,聊起在成武县的旧事,她老人家心情甚好,常先生过来给她看眼睛,她也很高兴,说她没白跑这一趟,算是找对了主。可是突然之间,她老人家浑身颤抖,然后捂着心口大叫一声:‘小三吃人害了,娘为你伸冤去。’纵身而起,向天空抓去,一跤摔在地上,便没了气息。” 李茂平静地问:“几时的事?” 齐嫣道:“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李茂点点头,叹了一声,对苏樱道:“去请夫人回来,干娘的后事请她会同孝章和文总管斟酌着办,务必体面些。” 苏樱应了声,欲言又止,顿了一下还是走了。 李茂又回身安抚惊魂未定的芩娘等人:“老人家活到这个岁数,无灾无痛地去了,也是一桩喜事,事发突然,惊吓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李茂回后堂书房,唤秦凤棉来,交代道:“两件事,一,派人去成武县问问老夫人是几时离开家乡的,这件事他们知不知道,若是知道,为何不报?二,去函长安,问一下岭南监军使苏佐明的动向。” 秦凤棉犹豫了一下,道:“这两件事,属下现在就可以回答。昨天接到禀报,定陶夫人一个月前离家出走,去向不明,当地官府画影图形到处寻找,淄青方面也派人帮助寻找,但一直没有结果。此事是用普通件递送过来的,路上耽误了一些时日,这阵子您忙,属下就做主压了下来,准备择日再报。第二件事,岭南监军使苏佐明已于月前回到长安,出任宣徽院副使兼击球将,率神策军球员陪圣上游戏。这段时日上奏院新旧更替,此事混在普通邮件里递送过来,刚刚才到我手上。” 李茂对秦凤棉的精确反应还是满意的,定陶夫人的事上淄青方面和秦凤棉都没有错,即便报于自己知道,无非也是下令帮着寻找,老人家年纪大了,脑袋不清醒,出门走丢了,谁也没办法。 至于苏佐明回京一事,因为苏佐明并非什么重要角色,派系色彩不明,他的来去并不在上奏院的重点监测目录上,加上这段时间进奏院内部人事更迭太快,出现这样的差误也是可以原谅的。 “苏佐明的一举一动要重点关注,可能的话给他提个醒,能出宫避避最好。” 秦凤棉道声明白,回到自己的值房,将李茂的话在心里斟酌了一番,理出个头绪来,这才召来书记,吩咐他记录要点,回去草拟文稿。 书记记录下要点,正要退下,廊上一人已开门闯了进来。 如此失态,必是有特级密件要呈递,按照右厢的规矩,这种东西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密件一共两份,一份加急,一份普通。 秦凤棉一丝不苟地检查着密件的完整性,每份密件上都有许多特殊的保密点,向来被列为最高机密,只有他和少数人知晓。 这一点是万万马虎不得,因为这一点的疏忽很可能会酿成塌天大祸。 密件完整无缺,没有被第三个开启过,秦凤棉挥挥手,左右退下,带上门窗。 秦凤棉用特制的小刀先打开那份加急密件的封口,琢磨了一下,又打开普通密件的封口,只看了一遍,顿时如坠冰块,有了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他赶紧把密件放回封套,将两份密件一起抱在怀里,打开后门通道,往李茂屋里走去。 这条通道最是便捷,也最为隐秘,只供他和保密员使用。 密道的另一边出口设在李茂的内书房里,中间有几道关口要过,秦凤棉敲了三下,门开,两名女兵引他来到曾真的房间,右厢所有的绝密档案和保密钥匙都由曾真保管。 “七天前,定陶夫人的尸体在雷泽县被人找到。” 秦凤棉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后,无神地盯着曾真问:“这个人是谁?”曾真道:“消息是否有误?”秦凤棉道:“当地已经在操办后世,堂堂的郡夫人……这事如何向大帅解释。”曾真道:“直言以告知,无须拐弯抹角。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是他自己说的。” 秦凤棉没有接话,又把另一份加急密件递过去,曾真看了一眼,对秦凤棉说:“他人还在,你一个人去,还是一起过去。”秦凤棉苦笑道:“还是一起去吧。” 曾真向左右助手交代了一下,拿起两份密件绕过屏风来到一扇铁门前,取钥匙开启,门内是一条黑黢黢的甬道,两边错开各点着三根蜡烛。 甬道尽头是一扇带有望孔的铁门,曾真叩了三下门,望孔打开,一双眼睛把二人打量了一番,铁门撤去门闩,开启。 里面是一个正方形的空屋子,一个脸上有疤的军将对曾真说:“开一号门。” 房间侧面墙上有三道门,由左到右,分别是一二三号,曾真推开一号门,一股暖气迎面扑来,迎面是一道锦屏,锦屏前站着两男两女四个人,俱是便衣,面貌精悍,目光沉稳,例行将二人搜了遍身,这才引入。 绕过锦屏,是一间装饰简朴的会客室,出了会客室,穿过一间明厅,方是李茂的书房。 书房门口,石空拦住二人,笑道:“二位一起出马,难得啊。” 李茂的亲军分左右两厢,前后两军,外加若干**营,石空为亲军统领,论制曾真和秦凤棉都是他的部属,因此二人主动见礼。石空随意回了礼,说道: “里面有人,马上就好。” 曾真面无表情:“急件,耽搁不得。” 石空遂进到屋里,少时蔡文才出来,招呼二人进去,李茂的书房里设有暗门暗道,李茂的客人已经从暗门退出,桌案上的茶水还在,一共是三个人。 密件呈上,李茂看完,竟然没有丝毫惊讶,只是苦笑了一声,对曾真、秦凤棉、石空、蔡文才四个人说:“皇帝召我进京,诸位都议议,我去是不去。曾真,你先说说。” 曾真道:“局势混沌,不去也罢。” 秦凤棉道:“我也不主张去。” 李茂望了眼石空和蔡文才,笑道:“看来二位也是这个意思喽,罢了,你们都说不去,那我就不去了,为国戍边,也是莫大一桩功劳嘛。” 对蔡文才说:“请郑总管和常总长晚上来一下,其余各位就散了吧。” 面对李茂的这份定力,秦凤棉只有五体投地的份了,斜眼看看曾真,那张精致到极致的脸上依旧波澜不兴,心里因想:怪不得如此看重她,果然是心意相通,什么都看的透透的,我不如也,惭愧,惭愧。 众人去后,李茂把淄青报来的那份密件又看了两遍,蓦然一叹。 蔡文才布置完晚上的会议,折身回来,李茂把淄青的那份密件交给他看了一遍,蔡文才吃惊非小,小心翼翼道:“是否情报有误,找错了人?” 李茂道:“你觉得可能吗,堂堂的郡夫人呐,她老伴也建在,亲朋故友又有多少?每临末世,必生妖异。一个死人爬出棺材来救儿子,真乃旷世奇闻也。”蔡文才连连摇头:“果然是旷世奇闻,不可思议。”李茂问蔡文才:“平山和尚最近在忙什么?我有好些日子没见他了。”蔡文才道:“忙着普度众生。要不要请他过来做场法事。” 李茂笑道:“和尚不懂做法驱邪,这类活还得请那个什么道人来比较恰当。” 蔡文才道:“玄壮观的大德天师,幽州百姓现在对他是奉若神明。” 李茂道:“他真懂捉鬼降妖?” 蔡文才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说这类民望极高之人见一见也没坏处。” 李茂沉吟片刻,言道:“也好,我就会会他,你回头去找夫人一趟,跟她透个气。” 第619章 天塌不下来 “现在有种说法,说苏佐明回京是陛下为了铲除王守澄而预先走的一步棋。想当初,西川刘辟叛乱,元和帝力排众议,发兵剿灭,苏佐明临危受命出任山南西道监军,在任上是有大功劳的,先帝论功行赏,本要将他调回京城出任飞龙使,却被焦希望告了一状,这才被贬去岭南,虽说也是一个肥差,到底不比做飞龙使来的前途远大,而焦希望又是王守澄的恩人、靠山,王守澄对他也一向敬重,得势后还为他讨了个骠骑大将军的名号。这么算起来,苏佐明和王守澄就是冤家,陛下把他从岭南调回来,出任宣徽院副使,实掌院务,又做击球将军,终日陪伴在身旁,为的就是给王守澄以致命一击。现在王守澄败落,苏佐明却依旧得宠,是否可以验证这传言是真?” 李茂提出自己的疑问,希望得到突吐承璀的正面回应。宫闱内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即便他这位曾经的龙骧军大将军也难测分毫,但这一切对突吐承璀来说就算不得什么,他在内廷长大,大半辈子都在内廷度过,宫闱秘闻看的太多太多,早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没什么能瞒得过他的。 突吐承璀哈哈一笑,喝了口酒,抹了把冰冷的红鼻子,言道:“都是一派胡言!阻止他回宫出任飞龙使的是我,原因很简单,飞龙使王廷忠是我的人,他恶了大家,屁股坐不稳了,可这样重要的位子我岂肯拱手让人?我想让刘希光去做飞龙使,让我那不孝子突吐成骅做判官,等将来熬足了资历再接他的班,故而我揪住苏佐明在山南受贿一事穷追猛打。 “倒是焦希望帮他开拓,说什么受贿也是迫不得已,战事吃紧,稳住后方最重要,若不受贿,地方官员个个惶恐不安,这军粮、民夫还怎么筹措,耽误了前线战事怎么得了。就这么着,大家才手下留情,打发他去岭南监军。他在岭南任上又干了什么事?他手伸的很长,借着给内廷采买珠宝的便利,中饱私囊,他给侍妾用的珠子比咱贵妃用的还要大,还要亮,这怎么得了?更可恶的是他把海外进贡的美人儿私藏起来,留在家里自己私用,这是欺君的重罪,我怎能容他?我派人去广州收集他的罪证,想彻底把他扳倒,可惜天不假人,事情还没办成,大家便驾鹤西去。这才让他逃过一劫。” 李茂道:“遥想当日,你也是一手遮天,为何处置他要如此谨慎,有什么人在暗中护着他吗?” 突吐承璀道:“还能有谁,王守澄呗,这老小子,凡我说行的,他就说不行,凡我说不行的,他非要说行,没有是非,就是要跟我过不去。焦希望临走时向大家保举了他,也是我那是锋芒太露,不知天高地厚,大家要拿他敲打我,故而他就像那冉冉升起的朝阳,我不能不有所顾及。” 突吐承璀说完,对李茂说:“实在没想到,当今还有这等手段!他还是郡王那会儿,我就说他这个人不简单,为何?胆大、泼辣,粗中有细,有王者风范,我这可不是事后诸葛亮,有据可查的。他登基之后,人人都说他游戏无度,我却不信,他好玩是真的,也会玩,但少年心性,岂会做王守澄的傀儡?我唯一担心的是他沉不住气,泄露了天机,遭了毒手,现在看,倒是我多虑了,天纵英才,千古一帝啊。” 李茂听了这话却很不是滋味,果然是千古一帝,自己这个拥兵自重的权臣还会有好日子过吗?我日子不好过,你这个监军使日子就会好过?当然李茂并不介意这话,突吐承璀多半是无心的,他的这个监军使,其实比傀儡还不如,傀儡还要做做样子糊弄一下外人,他索性直接躺下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连手里的金印就交了出去。 更让李茂放心的是,突吐承璀的心死了,燃烧了大半辈子的权欲彻底熄灭,他现今变得心静如水,无欲无求了。 从监军府回到帅府,李茂直接去了曾真的公事房兼起居室。 “把所有有关苏佐明、焦希望、王守澄和咱们监军的材料找出来,理一理他们四人之间的关系,突吐成骅和刘希光可做参考。此事你一人负责,越快越好。” 曾真没有应答,而是弯腰从保密柜里拿出一份文档:“四人之间的关系,我已经梳理出来,请太尉过目。” 李茂诧异道:“是嘛,你倒是很心细。材料我不看了,你简述概要。” 曾真便把她从浩如烟海的材料中抽丝剥茧搜寻出来的蛛丝马迹详细报告了一遍: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苏佐明是杨志廉的人,杨志廉很欣赏他,待若诸子,却让他保留原姓,他能从贫苦农家子弟一步跨入权贵之门,杨志廉是他的恩人,他也以杨门子弟自居。元和皇帝登基后,杨志廉被迫致仕,不久暴毙,杨家势力遭到重创,但实力犹存。这个过程相信太尉并不陌生。元和初年,突吐承璀得势,恐杨家报复,便欲对杨门势力赶尽杀绝,杨门子弟抱团对抗,与宿敌焦希望和解,并联起手来。 “苏佐明外调山南便是焦希望支的一招,借助平定西川之功,苏佐明本可重返大明宫,出任飞龙使,占据要津,却遭到突吐承璀的阻击,突吐承璀揪住他受贿的事不放,回京终成梦想。此后,突吐承璀挖出焦希望的成年旧账,逼他致仕,焦希望临走时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让在徐州监军的王守澄回宫,二是起用苏佐明为岭南监军兼市舶使,给他留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元和皇帝接受了焦希望的请求。先调王守澄回京,待西川事平,便将苏佐明调往岭南。其原因,或是因为突吐承璀锋芒太露,需要有个人加以钳制。 “王守澄不久便得重用,出任枢密使,苏佐明却一直滞留广州任上,迟迟未能回京。元和末,皇帝猝死,突吐承璀彻底出局。他一心想打倒的苏佐明非但毫发无损,反而仕途有了重大转机,宝历初,他从广州回到了长安,当日盛传他将接替席喜亮出任宣徽院使,结果却是梁守谦的门人刘克明做了宣徽院使,资历比刘克明更老的苏佐明只做了副使。或是作为安慰给他安了一个击球将的头衔,得以终日陪伴皇帝游乐,成为天子的股肱心腹。张韶、苏玄明叛乱时,苏佐明一直陪伴在当今左右,算得上是忠心耿耿。因此此番王守澄倒台他却安然无恙,天子一如既往地信任他。 曾真的判断是苏佐明因为王守澄未能兑现承诺,让他接任宣徽院使,而对王守澄不满,故而舍王守澄而投靠了李湛,成为此次倒王的主力。 “他们本来就是利益结合,有利则合,无利则分,若有利害冲突,随时可能翻脸。” “你的意思是苏佐明现在是站在天子一边的?跟王守澄划清了界限。” “从现在看是这样,但我说过有利则合,若有共同利益,难保他们不再度合作。帮谁,要看谁给的好处多,不帮谁,要看谁带来的危害更大。他们早已忘了忠字怎么写。” 李茂道:“你这个说法很有意思,看来长安宫里一时还平静不下来。” 曾真道:“此外还有两个人值得重视,一个是宣徽院使刘克明,一个是五坊使仇士良。” 李茂道:“你既然看到了问题所在,可有什么建议?” 曾真道:“长安幽州相距何止千里,陛下对您的防范不亚于王守澄,您所能做的只有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李茂道:“是啊,我除了睁大眼睛看热闹,还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 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李茂让曾真早点休息,走密道回自己的书房,曾真坚持要送送他,李茂身边一个随从都没有,她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显示对上司的尊重。 暗门开启,李茂对她说:“你今天给的建议很好,早点回去歇着吧,瞧瞧你,都有黑眼圈了。”曾真应声退下,李茂穿过会客室走进明厅,见自己的书房里灯烛都亮着,石空正在里面和人说笑。 蔡文才站在石空身边,充当专心的听众,听到脚步声,连忙走了出来,在门口朝李茂努了努嘴,示意苏卿在里面。 李茂回来,石空起身告辞,蔡文才上了茶水,也关门退下。 屋中无人,李茂坐在苏卿的对面,问道:“这么晚了还没睡,有甚大事指教。”苏卿道:“大事不敢当,有三件小事过来请太尉示下。”李茂道:“不敢当,请夫人垂询。”苏卿道:“你领回来的‘干娘’是怎么回事?老人家当年对你提携有加,你这个孝子倒好,连她老人家长什么模样都忘记了,大街上随便找个人就喊娘,这算怎么回事?” 李茂道:“世道太乱,骗子太多,你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上当,家丑不可外扬,此事还请夫人为我遮掩。” 苏卿道:“此事且依你。第二件事,你请玄壮观的大德天师来府上作甚,你是释家弟子,世人皆知的,到头来却把三清门人奉为上宾,让外人怎么想?” 李茂道:“我大唐尊儒重道也礼佛,三家都不曾偏废,佛道合流也有数百年了,早成一家了,分什么彼此呢,大明宫里既有佛寺也有道观,这就是明证。” 苏卿道:“他若是个正经道士倒也罢了,他是个骗子,骗人钱财,骗奸妇女,早晚有身败名裂的一天,你就不怕有损你的声誉?” 李茂道:“竟有这种事?他骗谁的财了,又奸骗了谁?当然你说的话我都信,此事暂缓,让保安局去查问明白,果然是三清教的败类,我绝不容他。如此处置,夫人以为妥当否?” 苏卿道:“我是为你好,不想你被人蛊惑,你现在是意气风发,走的顺风顺水,把什么都不当回事,却不知这种事一旦沾上了,会大失人心,到时候闹的灰头土脸,又何必呢。” 李茂点头道:“还是夫人想的周全,我近来是有些得意忘形,以为什么都在掌握中,其实都是凡眼肉胎,哪有那个本事,只不过是地位高了,别人仰视你,赞美你,丑话恶言不敢再当你的面说出来,久而久之,就真的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飘飘然不知所以,倒把自己给害了,好在还有夫人肯面刺我的过失,让我时刻警醒。” 苏卿道:“怕也不止我一个吧,方才那位黑眼圈的,不也是你的诤友吗?深更半夜的,你们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都忙些什么呢。” 李茂道:“公事,都是公事。” 苏卿道:“其实是私事也无所谓,难道我还会吃你的醋。要说,你真放不开她,索性就接进来,我想也没人会为难她。” 李茂道:“你说的是,可惜人家瞧我不上,强扭的瓜不甜,总不能让我来硬的吧。” 苏卿道:“要不要我出面替你说说?” 李茂道:“那最好不过了,其实这件事我一直想跟你提,又怕你误会。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办?” 苏卿道:“今晚如何?” 李茂道:“今晚就不太方便了,今晚我约了一位高贵迷人的夫人共度良宵。” 苏卿笑了笑,道:“你误会了,其实我来此,不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丈夫扛了起来,于是只能大骂“土匪、流氓”,李茂笑道:“明知是匪窝,你还敢来,真当俺们匪类都是吃素的吗。” …… 田萁和陈慕阳交接后,陈慕阳便启程回幽州去了。 来长安的路上,田萁对上奏院要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已有深入思考,类似的活她也干过,以她的能力执掌一个进奏院自不在话下。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也十分专断,上奏院上下很快就适应了她的独断专行和高效率,一切不能适应的人自动出局,由胡斯锦负责安抚善后。 幽州方面递送来一封密函,提醒她注意宣徽院使刘克明和五坊使仇士良的动向。因为事关重大,胡斯锦亲自将密件送来,想听听田萁对此事的理解。 田萁却只淡淡说了声知道了,便再无一言。 胡斯锦急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京中盛传宣徽院使刘克明和仇士良、苏佐明二人联手,隔断中外,似有不轨之行。他们跟绛王李悟走的很近。天子借张韶、苏玄明谋反案贬斥了王守澄,却又打蛇不死,而今内外怨恨,都在传言宫中将有大变……” 第620章 应对有方 胡斯锦还没说完便被田萁喝止:“行了,道听途说,岂能作准?传话的没脑子,信这话的连心都没有。刘克明、仇士良、苏佐明联手有什么用,宫廷争斗,说到底还得靠实力,他们三人有什么?纵然宫变得手,又拿什么稳住局势?杀皇帝易,稳江山难。至于你说的什么绛王李悟,他是元和皇帝的儿子,当今圣上的叔叔,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岂会受他们摆布?眼下要紧的是盯住王守澄,若说有宫变,主角也是王守澄。” 胡斯锦挨了一通骂,心里十分不服,但李茂早有明示,他这个院主只是虚的,进奏院的实权操在田萁手里,他只能从旁协助,充当她的副手。 见胡斯锦不说话,田萁淡淡地哼了一声:“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心里不服气,可以向太尉倾诉,也可以修书告我的状,但在幽州没有解除我的职务前,你最好还是听我的,否则,我现在就可以军法从事。” 胡斯锦道:“岂敢,进奏院你说了算,我服从便是。” 田萁道:“你不要勉强,若觉得委屈,可以在院内管管内务,我只管大事,院中内务我可以全权交给你处置,由你做主,绝不会驳你的面子。” 胡斯锦道:“我来长安是奉命协助你,做你的副手,你吩咐的事我照办便是,怎敢讲条件闹意气?” 田萁道:“这便好,传言梁守谦病重,也不知真假,你设法去探一探。” 胡斯锦道:“他一个致仕宦官,无兵无权,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我以为不必在他身上多花时间。” 忽见田萁的脸色寒了下来,胡斯锦心里咯噔一下,忙道:“是,我这就去。” 退后两步转身正要走,却听身后田萁淡淡地说道:“我的助手只需做好本分便好,我不希望他事事怀疑我,更不喜欢他事事乱出主意。” 胡斯锦没有吭声,装着没听见,憋着一肚子气走出田萁的小院,却见一名书史慌慌张张跑过来,跑的上次不接下气,仪态尽失。 胡斯锦总算逮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大喝一声:“狼奔豸突,像什么样子!天塌了,还是地陷了,慌什么?” 书史大惊,不解胡斯锦的这股邪气从何而来,一时站住,愣愣的不敢说话。 胡斯锦发了邪火,清醒了一些,这才问道:“出了什么事?” 书史道:“天子驾崩了!” “什,什么?驾崩了,哪位天子。” “当今天子,饮宴时忽然中风,驾崩了,而今宫里乱成了一锅粥。” “那,是,是谁,有隐情没有?”胡斯锦语无伦次,他很希望从书史口中听到是刘克明、苏佐明、仇士良三人联手做了皇帝,若是那样,他朝田萁的小院望了一眼,依旧心有余悸,真是那样,他也不敢去说什么,不过气势上总能压她一头,找回点面子。 “速速查访明白。” 胡斯锦交代了一句,见书史还愣着,一股窝囊气又直冲脑门。他强压怒气,把密件交还书史,摆摆手说:“哦,夫人就在里面,你去吧。” …… “说是打完马球,一起在球场边烤肉饮酒,入夜之后,天子忽然就中了风,等到太医院的太医赶到,人已经没救了。我们的人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出来,经过上奏院多方查证,天子的确是驾崩了。刘克明、苏佐明等人封锁了消息,隔断了内外。” 秦凤棉简述完刚刚接到的长安密报,又补充了一句:“没有发现仇士良参与此事的蛛丝马迹。我估摸五坊使司应该与此事无干。” “皇帝登基不到半年便崩了,此乃末世之乱象也。也不知他们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李茂愤懑地敲敲桌子,发了一通牢骚,又道:“我们的田院主是怎么回事,前段时间还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一切太平,怎么忽然间就天崩地陷了呢。” 这话秦凤棉不敢回答,田萁的误判的确大失水准,但李茂可以抱怨,他可不敢,亲不亲,砸断骨头连着筋呢。夫妻俩床头打架床尾和,你一个外人掺和什么。 李茂怒气渐渐平息,不管田萁因何故出现这样大的误判,现在都不是抱怨的时候,现在已经知道了结果,这还不够,他还需要原因,还需要关注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这些还要靠远在千里之外的她来主持。 稍作斟酌后李茂对蔡文才说:“请郑总管、文总管和木仓晚上过来一趟,叫曾真知会胡南湘、韦雍、李国泰等人先知道,正式的东西待会议后再下达。”又对石空说:“会同陈光道,城内核心要害一级戒备,外松内紧。”再吩咐秦凤棉:“右厢全体取消休假,不准请假,不许辞职,冻结调动,督促长安方面,情况一日三报。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三人领命去后,李茂把这份密件又看了一遍,不觉连声哀叹:三年时间不到,大唐就换了三个皇帝。再立的新君不论是谁,都免不了做傀儡的命运。 元和年间的辛苦努力已化为乌有,大乱之世,自己又将何去何从呢。 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潮起云涌的时代,自己只能成为这个时代的弄潮儿,才能避免被时代抛弃的命运,舍此之外,别无他路可走。 宫变的后续事态发展,长安会第一时间告之幽州,不过因为时空限制,消息总要延迟一步,这中间,李茂不能无所作为。 他要把现有的地盘稳住,静观其变。 向晚时分,郑孝章召集幕僚开了个短会,当手头的紧急事项理了理,然后留下心腹二人,交代道:“尽快和燕北沟通一下,战事几时能结束,各处都是窟窿,若冬季不能撤军,转运军粮将十分吃力,这件事务必让他们知道。” 此事本该与参谋厅沟通商量,郑孝章绕过常木仓直接与前线将领接触,是很犯忌的,但无疑效率也最高,两名心腹助手知道轻重,应了声立即就办。 出门唤进郑孝章的卫士,为其更衣,一面又安排茶点,先垫垫,李茂晚上叫开会,一般都会准备宵夜,但一般都是在会议结束后,若事先不垫吧垫吧,到时候极有可能会饿昏过去。 郑孝章换了衣裳,胡乱吃了几块糕点,喝了口浓茶,便来到了王府,进门之后才知道李茂还叫了文书丞,一时心里不免有些紧张,李茂讲究效率,不喜欢没事找人开会,即便是开会,能找一个人解决的事他不会找第二个人来陪坐。 寒暄了两句,文书丞问:“这么晚叫我们来是否是为了定陶夫人的事,我下午才得知老夫人到了幽州,正要着手准备呢,夫人那边又派人说暂时不必理会,要咱们该忙什么忙什么,不必为此事专门耽搁,这却是什么意思,孝章兄有何高见。” 郑孝章道:“棘手!堂堂的郡夫人忽然离乡到了幽州,又这么莫名其妙地走了,按什么标准操办,我心里也没底,正让夫子们在查经典呢。” 文书丞道:“说起来咱们的用人策略上也有漏洞,一味看重能力,倒忽略了死读书也是一门本事,若是多几个死读书的,这种事何须你我操心劳神。” 郑孝章道:“文兄所言极是,回头咱们就建议太尉多聘几个这样的人才,无非是多一份俸禄,却也能解去许多烦忧。此外还能收买人心。” 二人正说着,石空出来相请,郑孝章道:“石大将军亲自出面,难道里面尽是刀斧手。”石空道:“实不相瞒,里面除了刀斧手还有绊马索,二位还敢放马过来吗?” 郑孝章嗤地一笑,抚须笑道:“你纵然是刀山箭林我也不怕。” 石空道:“不解,郑总管何来这么大的底气。” 郑孝章道:“不是底气,是忠肝赤胆的正气,正气凛然,我怕什么。” 三人哈哈大笑,正说着常木仓也赶了过来,步履匆急,一脸的疲惫,见到二人吃了一惊,忙问道:“有什么大事发生吗,我正要回去补个觉呢。”文书丞道:“你也不知道?”常木仓摇摇头:“这两天一直忙着对燕北用兵,其他的事一概不知。你二位也不知情?” 二人都把头摇,正要问石空,蔡文才开门从里面走了出来,招呼三人快进去。 郑孝章笑道:“一看见文才我这心就可以放进肚子里了,石空将军虚张声势呢。”蔡文才无心接这话头,只淡淡地笑了笑,忙请三人入内。 三人刚坐定,谢彪、韦雍、秦凤棉等人也来了,打了声招呼各自落座。李茂言道:“请诸位来,是要知会一件事。”言罢向秦凤棉点了下头,秦凤棉起身说道:“刚刚接到长安密报,天子被人害了,凶手有刘克明、田务澄、苏佐明、许文端、王嘉宪、石从宽等人。” 谢彪、韦雍二人事先已经得知此事,倒不十分吃惊,郑孝章、文书丞、常木仓三人却是沉默半晌不能吭声。 郑孝章问:“谁继承大统了?” 秦凤棉道:“绛王李悟。” 常木仓道:“刘克明是梁守谦的人,苏佐明是谁的人?王守澄?不是说他已经改换门庭,成了天子心腹吗,怎么会参与谋逆?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郑孝章目光凌厉地望着秦凤棉,道:“说句难听的话,我们今天的被动,是右厢办事不力,朝廷局势再复杂,基本的判断总不该错吧。可我们倒好,到现在还一团乱麻,完全搞不清,谁跟谁是敌人,谁是谁的朋友,这怎么能行?” 秦凤棉闻言面红耳赤,右厢被誉为幽州的眼睛,向来受到重视,得到的支持也最多,搞成眼下这种被动局面,他这个当家人有负重托。 于是站出来诚恳道歉道:“是我们右厢的疏忽,我们甘领责罚。” 常木仓道:“敌情变化太快,斥候再能干也不可能完全掌握敌情,否则打仗岂不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呵呵,秦主事他们已经很拼命了。”文书丞也帮着说话:“长安、幽州相距千里,又是深宫禁内,人心隔肚皮,消息难免有偏差。”郑孝章哼了一声,没再说话,秦凤棉连忙表态右厢要继续努力,把事情办好,不辜负各方对右厢的期望,此事才算揭过去。 文书丞这时问:“苏佐明参与了谋反,那么定陶夫人的事是不是缓一步看?” 文书丞的担心自有他的道理,刘克明、苏佐明杀了皇帝,迎立了绛王李悟,能不能稳住局势,还有待继续观察,若局势稳住,李悟坐稳了皇帝宝座,则苏佐明就是从龙的功臣,定陶夫人晋封国夫人指日可待,届时可能要大操大办,反之,若李绛稳不住倒了下来,苏佐明就是逆贼,诛九族的大罪,倒是定陶夫人也难逃一劫,再为她大办后事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李茂苦笑着摇摇头:“是我的疏忽,我把人认错了,死的那个不是定陶夫人,只是长的比较像,听说我跟她老人家有旧,过来坑蒙拐骗,时隔多年,我也记不得她的模样。夫人和芩娘她们眼尖,一眼就识破了,本想打她一顿,请她吃两年牢饭,她气性大,竟然服毒自杀了。” 文书丞和郑孝章面面相觑,只觉得此事太过不可思议,因料其中另有隐情,便也不敢深究,便打个哈哈说:“胆子真够肥的,骗到太尉这了。” 郑孝章附和道:“连皇太后都有人假冒,何况一个郡夫人。” 李茂笑道:“是啊,我大唐的风气就是这么彪悍。那几个假冒太后的,后来也平安无事,助长了行骗之风,这个人若不自杀,我是要关她几年的,行骗之风断不可长。” 此事就此揭过,再没人提及。 郑孝章叹道:“没想到这么快又改朝换代了,我们作何应对?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李茂点头,众人皆起身来,郑孝章说道:“看来今晚又得干通宵了,幸好午后睡了一觉,我看木仓双目发红,怕是已经熬不住了吧,”常木仓道:“我两天两夜没睡了,不过多一晚也无所谓。撑得住。” 众人说着移步到对面的会客室里,按惯例,每遇紧急重大事件,军政情治首脑都要聚集在此集中办公,制定应对策略,发号施令,指挥调度十万将吏。 第621章 屠狗计划 长安变乱的消息传到魏州,节度使田怀谏大笑了三声,向座中参谋吴慈飞说道:“天助我也!今番再诛奸佞,看谁还能拦挡我。” 吴慈飞没有田怀谏这么乐观,提醒道:“纵然西方无暇东顾,北面却不可不防。” 田怀谏笑道:“老先生多虑了,这个我小姑已经为我筹划妥当。”说到田萁,田怀谏连叹了三声,变得眉飞色舞起来:“我这位小姑可真是旷古未有的女丈夫,你道她为何放纵薛戎上表讨伐何进滔,哈哈,她其实是要借这个缘故回幽州去。你觉得她是小题大做,不是小题大做,而是大有必要!幽州那边有她的死对头,她轻易不回幽州,她又是担着重大干系的人,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幽州,当面说服李太尉助我一臂之力呢?她就想了这么个主意,你说妙不妙。” 吴慈飞把几根胡须都拈断了,翻了好一会白眼方才参悟透这其中的玄机。 坊间一直传说,田萁纵容薛戎上书朝廷是为了敲打魏州,让两只红了眼的斗鸡都冷静点,不要火并,至少不能轻率火并,不能给朝廷以可趁之机,让幽州李太尉为难。 吴慈飞一直怀疑这种说法有误,果不其然,果然是另有玄机。田萁搞的这一出原来是应田怀谏所请,蒋士则磨刀霍霍,不惜拼个鱼死网破,可田怀谏却不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魏州内讧最后让外人拿走了祖先打下的基业,他想缓一缓,择机再动手。 其实除了时机不对,主要还是力量不足,田怀谏这个节度使,表面上掌控着魏州的军政系统,在魏州说一不二,但实际上他的力量很虚弱,因为除魏州外,魏博的其余五个州都被豪门大户把持,田氏强势时,他们固然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但田怀谏年幼、弱势,他们便对田氏阳奉阴违,魏州的政令并不能畅行无阻。 此外魏州精锐的天雄军又掌控在以老夫人为首的一批保守勋贵手中,田怀谏在军中无威无望,只是虚位统帅,并不能号令三军。 而老夫人人老心不老,精擅弄权,一直把田怀谏当孩子看待,对他约束甚多。她让老将田荣掌军架空田怀谏,不让自己年轻气盛的孙子“胡作非为”。 老夫人这么做也是出自一番好意,恐孙儿年少没阅历,把魏州这艘大船带沉了。但田怀谏不这么看,他认为自己已经长大,既然是魏州节度使,就该有个节度使的样子,岂能处处受制于人? 正当他苦闷之际,机会却从天而降,朝廷讨伐淄青,田怀谏立即上书,亲自领军出征。他一面重用田荣为副帅,一面又重用蒋士则为行营司马,使其互相牵制,他却借田萁与李茂紧密合作,终于用了个明升暗降的手段,把田荣支出了魏州。 田荣一去,魏州权势失衡,迫使老夫人不得不把部分兵权归还给他,以应对挑战,巩固地位。田荣出镇郓州后,魏州再无雄镇三军的大将,田怀谏重用史宪诚,对抗老夫人麾下的田丛丛,又拉拢田牟,抵消蒋士则在军府内的势力,把魏州的兵权一点一点地抠过来。 面对孙儿的咄咄气势,老夫人非但不计较,反而是打心眼里高兴,她已经老了,魏州早晚是田怀谏的,她之所以把持权柄不放,不过是担心孙儿拿不稳它,而今他有本事跟自己争,跟自己抢,证明他已经长大了,有能力执掌魏州,那自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羽翼丰满后,田怀谏胆气更壮,尤其是田荣死后他以心腹大将何进滔接管了天平军后,更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环顾左右,老夫人已经半隐半退,不再是对手,地方豪强对他越来越恭顺,三军将士一体听命,尊他为帅。 连北部强邻李茂也待之以平等之礼。 田怀谏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决心不再忍耐,他要趁热打铁除掉最后一个对手蒋士则。 蒋士则做下的丑行,田怀谏岂是不知,岂能不报,只是时机未到,一直隐忍不发而已。现在他在魏州已经站稳了脚跟,下一步则要看朝廷和幽州的态度,特别是幽州。 朝廷可以对他喊打喊杀,但危险是间接的,朝政混乱,各藩都忙着招兵买马,摆脱朝廷的束缚,谁肯卖死命为朝廷效力? 而幽州则不同,幽州的威胁是直接的,若李茂不同意自己生事,自己最好还是老实呆着为妙。正因为如此,他才秘密遣使与自己的小姑田萁接洽,争取她的支持。 田萁故意激怒李茂,顺理成章地回到幽州,当面说服李茂不干涉魏州事务。小姑是真心实意要帮他的,即便被贬去了长安,也仍旧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眼下长安乱成了一锅粥,自顾不暇,幽州李太尉又答应做壁上观,除掉蒋士则正当时。 吴慈飞是田荣的老朋友,在老夫人面前也能说的上话,田怀谏将此事告诉他,就是要让他去跟老夫人通个气。 蒋士则掌握着山南社,魏州城里到处都是他的耳目,自己亲自去向老夫人通报此事,难保不会引起蒋士则的注意,这个奸贼虽然可恶,却也不可小觑。小心驶得万年船。 吴慈飞明白了田怀谏的意思,起身告辞,田怀谏送到廊下,目送吴慈飞走远,回身吩咐:“请行军司马舒元化、右判官田升、牙将史宪诚中堂相会。” 田怀谏见史宪诚是真,舒元化和田升都是陪衬,为的是不让蒋士则起疑心。 吴慈飞出帅府后本欲回家,想了想,又改了主意,折转马头出了牙城。他没有去凝香观,而是去了城南的乌东商栈。 乌东商栈的大东家正是他的儿子吴吉申。 吴吉申本是蓝甲军大将,因为杀了田兴引起军中将领的普遍不满,田怀谏为了安抚军心,只得劝其解甲为民,厚赠了他一笔钱,让他开了这间商栈。 作为安抚之策,田怀谏让他经理贝州、魏州等地的丝麻生意,获利丰厚。 掌柜瞧见吴慈飞的马,赶忙迎了出去,扶住辔头等着问话。 吴慈飞却一言不发,把马交给掌柜的后,大步流星进了商栈,穿堂直入**,早有人知会了吴吉申。 闻听父亲到,吴吉申眉头一蹙,招呼心腹账房把账本藏好,自己振衣迎了出来。 吴慈飞阴着脸,什么都不说,直接进了吴吉申的公事房。吴吉申从侍从手中接过茶碗,小心地奉给父亲,正要询问父亲的来意,吴慈飞把眼一瞪,茶碗一顿,厉声问道:“瞧你做的好事?” 吴吉申陪笑道:“父亲何来这么大的怒气,我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走私食盐是小事吗?” “父亲原来是为了这个,我是帮山南社运了一批盐去昭义,他们不方便出面。这是公事,有什么好说的。” “公事个屁,你现在是民!你给人家办公事,人家现在却要跟你公事公办!你的盐是不是让昭义那边给扣了?” “是啊,正在交涉,无非是花几个钱的事。” “糊涂!蒋士则已经把你卖了!” “这,这不可能。他,他跟我说好了的。” “他挖了个坑,哄着你往里跳,你个蠢东西自己跳进去,还等着人把你拉出来吗?” 吴吉申愣怔了一下,脸色刷地变的血红,额头上青筋爆跳:“娘的,阴我,我找他去!” 吴吉申抓起案上供着的刀就出了门。 “你给我站住!”吴慈飞喝住儿子,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我来处理,你给我老实呆着,好好做你的生意,蒋士则这个人,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能交,不能交,你偏偏不听。” “我……父亲说不交就绝交吧,这是个小人,我也知道,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了。” 见儿子头脑还算清醒,吴慈飞稍感欣慰,谢绝留饭,迈步出了乌东商栈,骑上马去了凝香观方向。凝香观是老夫人休养之所,十分清静,街口有便衣卫士警卫,闲杂人等休想靠近。吴慈飞的脸就是通行证,自然没人敢拦他,他围着高高的围墙转了一圈,由后门进观,问候了老夫人一声,说了几句闲话就告辞出来。 出门后吴慈飞没有急着回城,而是去了附近的一条僻静小巷,找了一间私开的小酒馆,要了两个菜一壶酒,坐了半个时辰,喝的醉醺醺的这才骑马回牙城的家中。 负责暗中盯梢他的人恐暴露行踪,没敢靠近凝香观,见他一进一出用了半个时辰时间,便回报田怀谏说吴慈飞去了凝香观,呆了半个时辰才走。 田怀谏对史宪诚说:“老夫人那边已经知道了,咱们依计行事。” 史宪诚道:“某这就回营调派一队人马入府,听候调遣。” 田怀谏道:“不可,不能打草惊蛇。你记住:杀一条狗不难,难的是防备狗崽子们炸了窝,我在府里屠狗,你要把狗窝看紧了,一旦狗崽子们炸窝……” 史宪诚道:“明白,狗崽子们敢炸窝,某将他们一网打尽。” 田怀谏大声叫好,令人取来好酒为史宪诚壮行。 史宪诚喝了壮行酒,摔杯在地,以示决绝。 第622章 心情不好你别看 转日便是田怀谏生母元氏的寿辰,恰逢国丧,不得张灯结彩,大操大办,只准备了两桌酒宴,邀请亲近将吏为元氏贺寿。 生母的寿诞,做儿子的当然要表表心意,这次寿宴田怀谏亲自过问,亲自拟定了宾客名单和贺寿节目,甚至连菜单也亲自过问了。 至于侍从人员和寿宴警卫的安排更是不在话下。 节府都押衙蒋士则是受邀的贵宾之一,后院军兵马使田牟既是受邀的贵宾,同时又承担着节府的警卫任务,因此待大多数贵宾都入席就坐后,他仍不得安歇,又带刀去巡视警卫。 田牟的这份小心倒也无可厚非,国丧期间军民一体禁绝宴请娱乐,此事若宣扬出去,魏州将变的十分被动。 正是出于保密的需要,元氏的寿宴安排在节府后花园中的湖心小岛上,这是一所**幽静的小院,只需封锁连接湖心岛的水上长廊,则一切尽在掌握中。 负责警卫湖心岛安全的是后院军中的先锋营,兵马使田牟能掌握的不多的武力之一。 “怎么是你们?林果、宋十五呢?” 田牟声音有些发颤,他发现守卫在长廊尽头的卫士不是自己特意安排的林果和宋十五,而是蒋士则的亲信蒋功普和陈堡。不仅如此,警卫湖心岛的亲卫也被换的一干二净,四周全是挽弓营蒋士则的人马。 挽弓营是后院中的精锐,只听命于蒋士则一人,首领正是蒋功普。 “末将也不知道为什么,都押衙令我等来此,我等便来了。”蒋功普咧嘴笑道,手中晃动着蒋士则的调兵令,蒋士则是军府都押衙,理论上也有权调动后院军。 “把调兵令给田将军过目,免得说咱们是擅自行动。嘻嘻。”陈堡一脸的蔑视,咧嘴笑着,满口大黄牙。他和蒋功普一样都是蒋士则的人。 “纵有上头的调兵令,若无我的副署便是无效!这后院军谁是军使,你们到底听谁的?”田牟厉声喝道。 “违抗军令,格杀勿论!”跟在田牟身后的一名牙将见事态已经失控,嗖地拔出佩刀。 陈堡出刀更快,一刀迎面劈去,怒骂道:“狗贼!想谋害尚书,老子不答应。” 那牙将一个不防备,被他一刀劈中眉心,鲜血喷溅,却没有立即就死,反手一刀劈中陈堡的肩膀,只是力道被护肩卸去,并未伤着骨头。 陈堡抬脚将他踹倒,挥手大叫:“田牟造反,保护尚书。” 聚集在院外的四十多名军将不容分说,拔刀来杀田牟,田牟见势不妙,撒腿跑回小院,一边跑一边大喊:“蒋士则反了。” 坐在席上的蒋士则弹跳起来,抓起一只铜盘望田怀谏的头便砸,大骂道:“操你妈,敢阴老子!” 田怀谏一个不备,被他砸中额头,顿时血流如注,因为是参加寿宴,故而众人都被禁止携带武器,田怀谏自也不能例外。 他把赌注都押在田牟身上,本要来个瓮中捉鳖,打蒋士则一个冷不防,却哪曾想对方洞悉先机,早有了准备。 他更没想到田牟这个后院军兵马使,至今仍是个空架子,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尤其没有想到的是蒋士则说打就打,一出手就把自己打的头破血流。 “娘啊……”田怀谏一腔委屈,一肚子怨恨,张口叫了出来。 元氏见儿子血流如注,大叫一声,顿时昏厥过去。她天生晕血。 赴宴的宾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大将田丛丛看的明白,他怒吼一声,掀了桌子,猛虎一般扑抢过来,揪住蒋士则的衣襟抡拳便打。 一拳下去,蒋士则鼻梁断折,又一拳下去,眼珠子爆出。 蒋功普见叔父挨打,悄然向前跨出一步,倒也不急着拉开,而是从容调转刀锋,丈量着田丛丛的肋骨,一刀下去,正从两根肋骨之间捅了进去。 一手把刀左右翻动翻动,再一脚踹开对手,田丛丛嘶声大叫,倒地打滚,鲜血乱喷。 蒋士则趁机摆脱他,夺过蒋功普的刀冲过去将田丛丛连砍一十八刀,砍的面目全非方才出了一口恶气。 这中间田怀谏已经被军将拿住,蒋士则擦了把脸上的血,剁下田丛丛的人头。他一手揪住田怀谏的发髻,一手提着田丛丛的人头,咬牙切齿道:“你全家死绝,是我帮你稳住了位子,坐上了节度使,是我你才有今天,你却恩将仇报,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嗯?” 田怀谏道:“良心被狗吃了的是你,你这个贱种。” 一口血痰吐在蒋士则脸上,左右欲拉开田怀谏,被蒋士则拦住,他从容擦去血痰,正要说话,第二口血痰又到,不及第一口浓,却溅了他一脸。 蒋士则咧嘴笑了笑,松开了田怀谏,随手一扬把田丛丛的人头丢在地上,转身从卫士手中夺过一杆长枪,使枪如棍,拦腰将田怀谏抽翻在地,死命捶打起来。田怀谏在地上翻滚哀嚎,周围围观的二十多人都是魏州高级将吏,却无一人敢吭一声。 蒋功普恐夜长梦多,把手一挥,众武士一起上前,乱枪攒刺,在田怀谏身上戳了几十个透明窟窿。 蒋士则尤不解气,提枪上前又是一顿猛捶,见他已烂成一团血糊糊的肉,这才罢了手,振了振衣裳,扶了扶幞头,向一群呆若木鸡的高官大将们训话道:“我蒋士则不想杀人,我愿意与人为善,跟人做朋友,可有人要害我,我也绝不能做孬种。”他点着田怀谏的尸体,向众人说道:“这个人的父亲被田兴毒害,是我帮他除了田兴,扶他上位,可他上位后都对我做了什么?处心积虑要置我于死地,恩将仇报啊。你们说他是不是死有余辜。”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蒋士则踱步到众人面前,众人纷纷避退,他一哈腰,喊了声嘿,众人轰然奔走,你推我挤,跌倒葫芦一般摔倒了一串,煞是狼狈。 蒋士则哈哈大笑,迈前一步从人群中把吴慈飞揪了出来,拎在手里向众人介绍道:“这个人,他帮了我,就是他通风报信说负心子勾结田牟要害我,我才有所准备,否则,烂成肉泥的就是我啦。不过,我不感激他,这老儿凭高官得坐,骏马任骑?凭他的本事?他有什么本事,不过会吟几首歪诗,会写几篇应景的狗屁文章。他于魏州有大功吗,没有!他狗屁功劳都没有,混吃混喝,一无建树。他能有今天,不过是他运气好嘛,遇到了先帅,他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靠的是田家。可就这么一个人,为了自己儿子的前程,就把田家给卖了,这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猪狗不如的货色。你们说,我还要不要留着他的狗头?” 吴慈飞被他当众扒了皮,羞愧的无地自容,面色发青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堡在他腿弯上踹了一脚,吴慈飞跪倒在地,陈堡用刀在他脸上拍了两下,吴慈飞乖乖地低下了头。 陈堡用刀在他瘦弱的脖颈比划了一下,正待砍下。 蒋士则却喊了声慢,环顾左右,大声问:“我们的田大将军呢?” 两名卫士将受伤被擒的田牟押了出来,田牟左膝盖被人用枪杆打碎,站不住身,蒋士则便蹲下跟他说:“你父亲吃他儿子杀了,我如今赏你一个机会,让你杀了他老子,咱们两家的账就算一笔勾销了,如何?” 使个眼色让人扶起田牟,将一口带血的刀交在他手里。 田牟颤抖着举起血刀,瞄定吴慈飞的脖子,犹豫了一下,一咬牙砍了下去,准头尚可,力道差了点,刀卡在吴慈飞的脖子上,后者的人头还在。 吴慈飞纵身跃起,捂着脖子,狂呼乱叫,夺路而逃。 蒋士则连连拍打心口叫亲娘,又向左右道:“我没想到田参谋如此凶猛,当真是……虎子无犬父啊,哈哈。”众人也跟着笑。 田牟趁其不备,猛然夺了卫士的一口刀,纵身扑向蒋士则。 蒋功普早有防备,横腰一棒抽去,田牟翻身摔倒,左右卫士乱刀砍下,顿成肉泥。 吴慈飞跳了一阵,想往外跑,被卫士用枪杆抽断了小腿,摔倒在地,抽搐着,就是不肯死。 目睹此惨景,众人面容尽失,不要说说话,连气也不敢长喘。 蒋士则叹了口气,摆摆手,蒋功普提刀上前结果了吴慈飞,又吩咐将众人暂且押下,召军医处置了伤口,这时参谋梅成谷披着一件黑斗篷走了过来。 见满地的血腥,忍不住呕吐起来,蒋士则蔑视地哼了一声,对蒋功普、陈堡说:“去把怀礼接过来,就说他哥吃田牟勾结吴慈飞杀了,我让他做节度留后。” 梅成谷吐罢多时,擦擦嘴走了过来,刚要说话,忽然一阵恶心,忙捂着嘴跑到一边继续吐,这回把黄疸都吐了出来。 蒋士则摇了摇头,这个狗头军师,若是一点本事没有也不尽然,奈何胆子太小,终难堪大用啊。这中间元夫人也醒过来,见到儿子惨死的形状,嗷地一声又昏死过去。 蒋士则提了一壶酒,喝了一口在嘴里,漱漱口,噗地喷在元夫人的脸上。 元夫人醒转过来,不敢看儿子的尸体,只是嘤嘤哭泣。 蒋士则道:“你儿子让田牟杀了,我已替他报了仇,你无须太过伤悲。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我再扶你侄儿田怀礼做留后如何,你不是最喜欢他知礼懂事吗?我今晚就把他生母杀了,你是他的嫡母,将来亏待不了你。” 元夫人骤然睁开眼,放出一道冷光,却又是妩媚地一笑,道:“你休想再摆布我。” 蒋士则愣怔了一下,不解她要做什么。 元氏从容拔下发髻上的玉簪,握在手中望自己脖子上猛地一戳,一股血箭射在蒋士则脸上,众人连忙救起蒋士则。 蒋士则大叫救人,众人忙夺下元夫人的玉簪,止住血,伤势虽重,性命暂且无忧,只是不能言语。 蒋士则擦了把脸,心里略有些内疚,但马上又硬起心肠,说道:“要做贞洁烈妇?哼,我偏不让你如意!”吩咐左右:“治好她的伤,我与她尘缘未了,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第623章 不能犹豫 自午后听了父亲的那段话,吴吉申的心里就很不痛快,各方势力合谋田兴,他出力最多,下场却最惨。田怀谏允许他经理贝州和魏州之间的丝麻生意,表面看这是一桩获利极其丰厚的买卖,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是举步维艰,失去了权力的庇护,做这种垄断高利润生意哪是容易的,各方大神对你是围追堵截,合伙商量着怎么能又快又好地拔你的毛,让你疼在肉里却叫不出声,更要让你乖乖的听话,别指望着能脱身而去。 胡乱折腾了两年,心力交瘁却毫无起色,眼看父亲愈发老迈,愈发失意,吴吉申明白自己想要东山再起只能靠自己了。 想东山再起就得有人帮你说话,这世道没钱没权,你凭什么去结交人,得弄钱,钱从哪里弄,盐铁两项最赚钱,可是魏博的这两项获利极厚的生意都被山南社把持着,不跟他们合作,你连汤水也喝不上一口。 无奈吴吉申只得放下身段,去央求最让他看不起的蒋士则,蒋士则倒还没为难他,让他交了一笔数目不大的保证金后,就给了他一笔生意做,让他把一批私盐卖去成德。 吴吉申精心筹谋,一举做成了这笔生意,结果让他大开眼界,仅这一笔生意的获利就超过他折腾三年的全部所得。 食髓知味,尝到了甜头,怎肯再回去重过苦日子,从此他的命运就跟山南社,跟蒋士则绑定在了一起。 也是被利益蒙住了眼,他明明知道蒋士则是个小人,却偏偏越陷越深,深到无可自拔。 不过让吴吉申没想到的是蒋士则设计逮他,并非是要图他的那三瓜两枣,也不是要收服他当看门狗,而是要收他父亲吴慈飞做狗。 吴慈飞本事不大,对魏州更没有什么像样的功劳,但此人情商极高,跟几代节度使和梁国夫人、田荣这般勋旧的关系都相当不错。 这本身就是一笔极大的资源,尤其是在蒋士则这样的人眼里,简直就是一座金山银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 蒋士则在打他的主意,吴慈飞也在为自己算计,老夫人的身体日渐衰老下去,再强干的人,也耐不住岁月的侵蚀,她老了,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田荣已经先走一步,老夫人再这么一走,这个魏州还是自己的魏州吗,谁是自己的新靠山?田怀谏,这个心高气盛的年轻人从来没把自己这块老朽放在眼里。 他若一统山河,那才是自己的灾难。 除了他,还有谁? 吴慈飞不得不低下头,纡尊降贵,把目光投向平素懒得瞧上一眼的那个胖子。 魏州必须保持一种均衡,否则自己这样的老朽便无用武之地,终将会被历史的洪流所淘汰,得帮着死胖子一把。让他躲过这一劫,维持魏州的势力均衡。 他和蒋士则做了一笔交易,他答应给蒋士则提供机密情报,蒋士则则关照他的儿子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有钱又有势,这个魏州就还是他的魏州。 父亲跟魔鬼的交易,吴吉申并不知情,他只是觉得蒋士则这个人是个地道的小人,很不好缠,父亲老了,固执、糊涂,未必是他的对手,但担心也没有用,老头子对自己的眼光、手段向来自负的紧,他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从商栈回到家,和几个结拜弟兄喝了顿闷酒,挑了个看着还算顺眼的侍妾温存了一回,吴吉申又跑到几个结拜弟兄居住的小院去,摆开桌子开始赌钱,输赢不大,主要是图个乐子。一直闹到半夜,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大喊,说院里进了贼。 一众人都是卸甲的军人,岂会怕贼?抓起刀枪就冲了出去,很快就将不速之客堵在了后院的墙角。来人倒也识相,眼见无路可走,主动跪在地上,双手抱头,竟是束手就擒,问其姓名,不答,只言要见吴吉申。 吴吉申见来人气度不凡,不像是个贼偷,便允其所请。 将来人带进一间柴房,四下无人,来人言道:“今日帅府后园湖心岛上,蒋士则大开杀戒,魏帅、令尊、田丛丛、田牟等人尽皆遇害,将军还有心思在此赌钱,岂不可笑。” 吴吉申不觉眼皮子突突直跳,自父亲进府去饮宴,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自己的直觉是真?这黑汉子是何人,怎会知道这些内情,又为何要告诉自己? 来人看破吴吉申的疑惑,淡淡一笑道:“蒋士则杀人如麻,多的是仇家,我没本事报仇,想借你的手而已。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查证。不过我要提醒你,田牟已死,后院军很快就会被蒋士则掌控,一旦他得手,只怕你就出不了城了,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来人说完,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从容打开柴房后窗,越窗而出,几步就到了院墙下,轻巧地上了墙,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吴吉申愣怔了一下,立即信了来人的话,他派出三拨人出去打探。 一拨是去找军中的故旧,打听帅府内情形;一路去田怀礼府上打听田怀礼的动向;一路去打听其他几位入府赴宴的大僚动态,尤其是田丛丛、田牟二人的动向。 三路人马立即行动,吴吉申却端坐不动,他没有叫起熟睡的家人,也没有收拾细软,甚至连家里进贼这件事也封锁消息不让更多的人知道。 三路人马很快有了回应,军中故旧告诉他,掌灯之后,都押衙蒋士则忽然发令让后院军挽弓营驱逐了田牟掌握的先锋营接掌了帅府警卫,帅府内现在暗若黑洞,什么消息都透不出来。第二路人马告诉吴吉申,田怀礼因为感染风寒,在家养病,没有出席元夫人的寿诞,但入夜后突然被帅府来人接走,走的十分匆忙,连他新婚妻子也不知道他所去为何,正在家中为他担心哭泣。 到这里吴吉申已经明白,那个神秘人说的话都是真的,帅府里果然是出了大事。 这时候第三路人马也回来了,报告说田丛丛、田牟等人入府后一直未归,负责打探田丛丛、田牟消息的人则说在两家附近的街道上发现一些不明身份的人,鬼鬼祟祟十分可疑。 吴吉申拍案而起,叫道:“我与蒋士则势不两立,走,随我出城。”丢下妻子、家业不顾,只带心腹三人连夜出了城,来见史宪诚。 …… 史宪诚自午后回到城外大营,密令全军戒备,马喂精料,人食饱饭,打开库房,将弓箭分发到人,理由是城内将有大事发生,接帅令预作准备。这话可以两说,元夫人寿诞自然是件大事,城外驻军预做准备也并无不妥,任谁也挑不出力来。 在营里等到深夜不见城里传来信号,史宪诚对左右心腹道:“事恐不济,我当如何?”有人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进城去,结果了蒋胖子。” 又有人道:“不可,若尚书被害,蒋胖子扶立田怀礼做留后,咱们起兵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万一被他倒打一耙,咱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坐以待毙也不是个事,蒋士则一旦稳住局面,反过来就会拿咱们开刀,随便加个罪名谁又能逃得了?” “这话有理,改日他让将军进城,将军去是不去?不去就是反叛,去了恐就没命。” “依我看还是杀进城去,自古胜者为王败者寇,只要打赢了,怎么说都是咱们有理。” 史宪诚忽而问道:“问题是咱们能打赢吗?” 众人忽然鸦雀无声,田荣死后,田怀谏力排众议以何进滔为天平军留后,为了安抚梁国夫人他主动提出由田丛丛驻守魏州城,而将史宪诚的人马撤到城外扎营。 现在驻守魏州城的两万人,都是田丛丛的部属,是否肯买他史宪诚的账,谁也没有把握。魏州,河北雄城,重兵防守之下,便是十万军马也是望城兴叹,凭史宪诚手上的这两万兵马要想进城谈何容易。 众人正无可奈何之际,忽传前蓝甲军大将吴吉申求见。 史宪诚眉头一皱:“他来做什么?”稍一犹豫,便又道:“请别处相见。” 得知城中发生激变,史宪诚大惊失色,半晌方道:“我史家世代受田家恩惠,岂能无动于衷,只是恐田丛丛将军误会,他如今也死了,他的麾下听谁的?” 吴吉申道:“田丛丛生性多疑,不会专信一个人,他这一死,群龙无首。西门守将林诗栋是我的好兄弟,将军若肯为尚书和家父报仇,某愿为说客。” 史宪忠击案而起,道:“不杀蒋士则,我誓不为人。” 第624章 魏州江山 林诗栋是田丛丛的心腹大将,田丛丛入府赴宴前曾有一语交代,当时林诗栋听的半懂不懂,只觉得这话里大有玄机,却又没敢追问。 后半夜忽然听得帅府里出了乱子,细思此话,不觉毛骨悚然。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忽听吴吉申来访,更是吃惊非常。 他和吴吉申是老朋友了,吴吉申卸甲归田后,许多旧同僚都不跟他来往了,林诗栋却还像先前一样,常来常往。 一见面吴吉申就给林诗栋跪下了,吓得林诗栋忙也给他跪下,扶臂问道:“兄长这是何意?” 吴吉申流泪道:“家父让蒋士则害了。” 林诗栋啊了一声,惊问道:“老伯今日不是去府里赴夫人的寿宴了吗?” 吴吉申道:“什么寿宴,是断头宴,蒋士则在席间大开杀戒,节帅、家父都被害了。” 林诗栋道:“田丛丛将军呢?” 吴吉申道:“扑杀蒋士则不成,被乱刀所杀。” 林诗栋倒吸了一口凉气,扶起吴吉申道:“原来是为了这事,将军今日黄昏时召集四门守将训话,说晚上有大事发生,若他有不测,请我等照管他的家眷。而今正是国丧,夫人祝寿,自然不宜宣扬,我以为他说的大事就是这事,所谓照顾他的家眷不过是句戏言,哪料会有这等事?这可如何是好?” 吴吉申道:“蒋士则阴险小人,猜忌之心甚重,你又是田丛丛将军的心腹,他岂能容你,而今他正在血洗后院军,等他将田牟将军的故旧清洗完毕,就轮到兄弟你了。” 林诗栋怒道:“狗贼,我去结果了他。” 吴吉申道:“牙城驻军过万,兄弟一人如何能成功?” 林诗栋道:“那也不能坐以待毙,我一发难,不信没有响应。” 吴吉申见林诗栋决心已定,这才道出此行来意,林诗栋听闻史宪诚两万兵马就在城外,大喜,连忙下令开启城门迎接史宪诚。两家合兵一处,将牙城团团围住,四更末天色微明,便立即发动了猛攻。 蒋士则一直在提防着田怀谏害他,从吴慈飞口中得知情报后,当即决定立即下手。 他在后院军中势力根深蒂固,虽然被田牟抢走了兵马使的职务,但对军队的控制依旧牢固,反观田牟虽然做了几年兵马使,却除了安插几名亲信卡位外,并无多少建树。 中下层官兵依旧愿意听从蒋士则的号令,原因无他,蒋士则有本事化公为私给后院军将士带来丰厚的利益,田牟不能,他要顾及大局,不肯以私废公,他除了以忠心义气激励士气外,拿不出实实在在的利益给予士卒,久而久之,谁又肯服他。 决心一下,蒋士则立即以都押衙的身份下令后院军封锁牙城四门,阻断内外联系,又遣山南社的暗杀好手一口气刺杀了六名忠于田牟的将领,公然将后院军的兵权抢了回来,再调心腹挽弓营接替田牟的先锋营,将湖心岛彻底控制起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他早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一环扣着一环,环环相扣,无懈可击,而此时田牟却还沉浸在一切尽在掌握,大仇即将得报的迷幻中,丝毫没有觉察到危险的临近。 等到他发现事态已经失控,便什么都来不及了,寿宴变成了屠宰场,他也沦为蒋士则的刀下亡魂。 但蒋士则千算万算,却算少了一样,他有能力主宰牙城内的一切,却无法掌控牙城外的数万天雄军将士。 史宪诚、林诗栋这些人他平素连正眼都懒得瞧一下,但眼下这些手握重兵的人一旦被有心人组织了起来,立即就变成了改天换日的钢铁洪流。 他蒋士则有本事给绝大多数后院军将士带来丰厚的利益,确保他们对自己心存好感,但不能做到百分之百的让他们忠诚于自己,好感和忠诚毕竟是两码事,在你处于顺境时,好感可以很快化为忠诚,但当你处于绝境,就像眼下,数万愤怒的天雄军围住牙城,口口声声喊着你的名字要你出来受死时,忠心也有可能变成背叛,遑论这微不足道的好感? 后院军无疑是魏博各军中待遇最好的,他们的训练和装备或者也是最好的,但战斗力不是,这些养尊处优、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娇兵娇将们,已经太久没有面对血与火的考验。 城下枪如林,兵如海,旌旗遮天蔽日,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尽头。怒发冲冠,愤怒的火焰直冲云霄,他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斗志全无了。 他们的待遇太好,享受的太多,早让别人眼红嫉恨,一旦城破,他们的命运可想而知。那么凭险据守呢,高大的牙城或者能阻挡叛军的脚步,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城下的人已经没有了退路,他们只能孤注一掷。 更致命的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的家属和亲戚都住在外城,如果他们宁死不降,他们会很快看到自己家人的头颅。 值得为蒋士则陪葬吗? 这个问题本不是个问题,既然跟他混无利可图,又要冒着极大的风险,那为什么还要维护他?后院中山头林立,势力盘根错节,但在灭顶之灾面前,各方很快摒弃前嫌,达成一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蒋胖子算个什么东西,胆敢谋害节帅,欺瞒将士,他是活腻歪了。两个字:办他! 蒋士则很快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但现在他已经无路可逃,牙城外是数万愤怒的牙军,恨不得剥他的皮,啃他的骨,城内一万后院军倒戈相向,欲拿他建功。 唯一忠于他的大将蒋功普竟意外地在如厕时掉进粪坑里淹死了。 真相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另一员心腹陈堡已经决定顺从正义、倒戈一击了。 不必说他的参谋梅成谷也早投奔正义的阵营了,不过此人分量不够,便是投过去早晚也难逃一劫,无义之人死不足惜,只可惜了他那国色天香的娘子和一大票姿容美艳的侍妾。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必笑话别人了,自己家里的花花草草和万贯家财转眼也是别人的了,辛辛苦苦忙这一场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蒋士则灰头土脸,不觉哀叹:“事情怎么一下子搞成了这个样子,刚刚还都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中,怎么就兵败如山倒了呢?世上竟有这样的事?” 这些话说完,陈堡便颇不耐烦地从院中走了进来,用刀背粗暴地敲打这门框:“终究难逃一死,何不痛快些!若不愿死在我的手里,你可以自己去外面领死,正一个个牙根痒痒,等着吃你的肉,啃你的骨头呢。梅参谋就让他们分食了,骨头都被敲碎了。” 听闻这话蒋士则精神一振,嘿嘿笑了两声,他整整衣衫,扶正幞头,坐直了身子,吐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对陈堡说:“你动手吧。” 陈堡破不耐烦地挥手一刀,蒋士则肥硕的人头滚落在地,断脖子上恰似开了喷泉,血喷了一地。 陈堡,把刀在靴底擦擦,带着新任留后田怀礼和伤重的元夫人,提着蒋士则的人头,登上牙城城头,向史宪忠、林诗栋说道:“反逆蒋士则已伏诛,尚书大仇得报!” 数千双眼睛盯着他手里滴血的人头,蓦然间发出山洪海啸般的欢呼声。 陈堡捅了捅田怀礼,田怀礼连忙拿出准备好的文稿,宣布自己德望不够、资历不足,不堪担任节度留后,请三军将士另推贤明。 史宪诚率众向元夫人礼拜,声言愿意推选田怀礼为节度留后,众军再三请求,田怀礼不敢违逆,当下拜受留后印绶,暂摄魏州军政事务。 数万军将欢呼雀跃。 四道城门同时大开,两股牙军胜利会师。 第625章 魏州江山 续 蒋士则被杀一个月后的一天黄昏,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凝香观的后门口,车上下来一个瘦弱的男子,低着头,一闪进入观中。 已经卧床不能起身的梁国夫人接见了来人,魏州的混乱虽已平息,元夫人转危为安,田怀礼也坐上了节度留后的位置,但此刻老夫人的心境却是无比苍凉。 她明白所谓的留后和垂帘后摄政的元氏都不过是史宪诚手中的傀儡,魏州田氏的统治自田怀谏被杀的一刻起已经终结了,她成了彻底的闲人,老不死的闲人。 她望了眼女扮男装的田萁,她瘦高的个子,中性的打扮,利索的举止,她若是个男儿该有多少,她若是个须眉男儿,魏州的江山就不会如此沉沦,可惜她和自己一样是个女儿身,业已嫁做人妇,她还能有何作为?没有作为了。 老夫人收回目光,朝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田萁面无表情地回了礼,在她对面坐下。 “我们娘俩掐了半辈子,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我愧对田家,愧对祖宗。也对不起你们一家和你。” 田萁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都已经过去了。” “怀谏死了,怀礼是个糊涂的孩子,她嫡母也糊涂的很,魏州已经不是田家的了。你还回来做什么?来向我示威,证明你做的没错,错的是我这个糊涂的老婆子。” 田萁扬起脸,直视着老夫人:“我没那么无聊,魏州还是田家当家,怀礼不堪用,不代表田家子弟都不堪用,一切事在人为。” 老夫人道:“是了,我忘了你们已经把田群找到了,不过我听说这孩子已经看透了红尘俗世,他出家了是不是。” “出家也可以回家,我说过一切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说的好,说的好,你放手去做吧,为我田家争口气。” 田萁利索地站起身,向老夫人一揖,转身离去,走到廊下,她回头望了一眼,便决绝地转过身去,戴上斗篷离开了凝香观。 夜色四拢,她望了望黑黢黢的魏州城,心中忽生一种厌恶。 潜伏在城中的右厢暗桩,为她打开了城门,湖心岛血案发生已经一个月,这一个月,魏州又发生了许多事,使得这座河北雄城现在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能力在深夜把城门打开放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从容离去,这本身就是一种实力的象征。 马车在城东三十里的松石岗前停下,这座土岗除了碎石便是黑松,此刻正是一天中黑的最浓的时候,在这座黑黢黢的石岗前倍感压抑。 田萁拢了拢斗篷,忽然感到了鼻子有些发酸,她立即驱赶自己的这丝脆弱,干练地迈上了石岗,是松林深处的一座破败的寺庙前停下。 护卫上前敲开了寺门,制住了惊惶的小沙弥,田萁低下头健步穿过幽深漆黑的院落,在后园一座破败的偏殿前停下,她犹豫了一下推开殿门,宏大空旷的殿堂里,一点灯火昏黄如豆,一名年轻的僧人正在打坐读经。 他听到了殿门开启的声响,却没有回头,只是周身颤抖了一下。 他虽已出家,却并没有忘记红尘中那些最亲最爱的人发出的声响。 “你倒是挺会躲清闲的。” “灯下黑,让你费心找了这么久。” “我不跟你废话,跟我回去?” “回去?去哪?” “去你该去的地方!” “魏州已非以前的魏州,你也不是以前的你。” “读了几本破书,就学着人家打禅机,少罗嗦,跟我走。” “阿弥陀佛,贫僧了尘,尘缘既了,此处便是归宿。” “你……” 田萁俏眉倒竖,已经准备发飙了,恰在此刻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金铁交击的声响,一声惨呼后,四周寂静如死,只听得锵锵的铁甲和厚硬的皮靴踩踏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沉重的殿门被人粗暴地推开了,一名留一字须的骄傲牙将,领着两队杀气腾腾的铁甲卫卒气势汹汹地冲进大殿,将田萁和年轻的僧人团团围困。 “请夫人速速离开魏州。”牙将声音粗硬,面含不满。 “离开魏州,凭什么?” “请夫人离开魏州。”牙将又重复了一遍。 随行军将将田萁留在殿外警戒的侍卫拖了进来,这侍卫也是把好手,一人砍倒了五名铁甲卫士,奈何寡不敌众肩上挨了一刀,失手被擒。 众人当着田萁的面又在他肩胛上刺了一刀。 “唔!”随从强忍剧痛,没有叫出声。 血却从伤口喷射而出。 “阿弥陀佛。”年轻僧人颂了声佛,闭目打坐,对周围的人和事不管不问。 “请夫人离开魏州。”随行军将一起呼喊,刺耳的声音在空旷漆黑的大殿里回响,激的人耳膜生疼。 “行了,别喊了。”田萁捂着耳朵叫道,这一刻,她显得十分脆弱。 “请夫人离开魏州。”牙将将她仍迟迟不动身,再度紧逼道,滴血的横刀已经架在了她随从的脖颈上。她的随从闭目咬牙,终究一声不吭。 田萁瞪了眼端坐未动的弟弟,咬了咬牙,对铁铸一般的牙将说道:“他是个一心向佛的和尚,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牙将转身从护军手中接过一封手令,言道:“魏州善待僧道,只要不作奸犯科,蛊惑人心,一体给予优待。” 这手令是史宪诚亲笔书写,点了名要地方官府和军将保护这座寺庙和了尘和尚的身家安全,不仅署了名还郑重其事地盖了帅府金印。 田萁明白史宪诚忌惮的是自己,不是这位已经绝了尘缘的了尘和尚,她将史宪诚的手札收好揣入袖中,最后望了眼了尘和尚,想跟他说声保重,却又忍住了。 转身离开了大殿,她低着头,掩饰着夺眶而出的泪水,那一刻素来坚强的她,腿软的差点连路都走不成。 这日黄昏时分,马车行至魏州与贝州的界桥边。 四周戒备森严,只有风、鸟和西天的晚霞。 晚霞艳的让人心醉,看在田萁眼里却如血一样的瘆人。 六名精悍的锦衣汉子迎候在桥头,桥的那一边停着三辆装饰豪华的大马车,周遭有四五十名全副武装的骑兵护卫。 一名大汉掀开挡帘,客气地向田萁说道:“在下左厢王恒碧,奉命迎请夫人回府。” 田萁少有地露出了笑容,和声道:“有劳了。” 跨过界桥,在登上最大的那辆马车前,她默然地转过身躯,再向魏州望去,暮霭沉沉,山河壮丽,只是这山河再跟她没有关系。 第626章 和为贵 六月初的幽州热的火炉一般,李茂因为贪凉,得了场风寒,病愈后决定去海边避避暑,清海军在山海关内有一处沿海军港,靠山面水,景色优美,通行也方便。 接到幽州总管府的函件后,薛老将亲自坐镇,将营房修缮一新,迎接李茂一行入住。薛老将明白李茂来此避暑是个幌子,也并非全是为了将养身体,他主要是来散散心。这半年大唐改天换日,政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这个重量级选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中的憋闷可想而知。 薛老将发现田萁也随李茂到了海边,她身着女装,在苏卿面前低眉顺眼,对诸姐妹也以平礼相待,丝毫没有往日的冷傲、骄横。这从侧面印证了外面的那个传言,这半年她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业已被解去一切职务,并迁回幽州居住,如今她就是李茂的妻子,上有嫡妻苏卿压着,下有众姐妹顶着的受气包老二。 这年五月末,军器使王守澄联络右金吾卫大将军裴仁勇、龙武军将军裴仁静和神策军将军裴仁渠突然发难,率军杀入皇宫,一举诛杀了刘克明、田务澄、苏佐明、许文端、王嘉宪、石从宽等十数人,次日李悟暴死,王守澄扶立江王李涵为帝。 三天后,梁守谦暴病而卒,马存亮出淮南监军,原山南监军陈弘志回京出任宣徽院使,五坊使仇士良出任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王守澄任枢密使兼左神策军护军中尉。 宰相李绛被贬出京,出任东都留守。段文昌回京,与李逢吉、元稹、宋申锡同为宰相。 对朝中的这些变化,幽州驻上都进奏院反应迟钝,屡失先机,甚至王守澄扶立江王李涵在紫宸殿登基后过了三天进奏院才得到准确情报,此刻大局已定,远在千里之外的李茂不可能再有什么动作。 进奏院的失常不是田萁无能,而是她的一腔心思都用在了魏州。 魏州之变发生在四月末、五月初,此后魏州一直动荡,各方势力围绕着统治权展开了激烈的角逐。 田萁毫不犹豫地就陷了进去,为了防止幽州方面的干涉,她还动用旧有关系,切断了幽州和魏州之间的联系,致使魏州事变后多日,李茂才得知消息,根本就来不及进行干涉。 实际上她在魏州之变一开始就陷入其中,那个出面说服吴吉申接引史宪诚进城诛杀蒋士则的人,就是她安插在城中的心腹亲信。 可以说在魏州之变开始后的半个月内,田萁都还是有能力远程遥控的,但事态的发展渐渐偏离她预想的轨道。 史宪诚和吴吉申反目为仇却和陈堡同流,陈堡杀了吴吉申,史宪诚又唆使林诗栋杀了陈堡,再以为陈堡报仇为名杀了林诗栋,将魏州军政大权完全控制在自己手里,田怀礼和元夫人彻底沦为他的傀儡。 史宪诚开出了相当诱人的条件,说服魏博其他世家大族共同抛弃田氏统治,各大家族被田氏压迫已久,有机会翻身,自然是求之不得,交易完成后,纷纷表态支持史宪诚为魏州之主。 远在郓州的何进滔起初还为田氏叫屈,嚷嚷着要渡河北上,但声音也渐渐地低沉下去,史宪诚和他达成了一笔交易,何进滔承认他在魏州的地位,作为报酬,他支持何进滔为郓州之主,今后郓州是郓州,魏州是魏州,是平等的兄弟之交,他史宪诚和何进滔也是兄弟,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这期间田萁的说客走遍了魏博的山山水水,极力说服故旧支持田家,并作出种种许诺。但这些世家大族们没人是傻瓜,魏州田家大势已去,田萁红口白牙,所作的许诺,拿什么作保,倒是史宪诚的承诺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 万般无奈之下,田萁走了一步险棋,事后证明也是一步臭棋,她孤身离开长安秘密返回魏州,想做最后一搏。 结果让她心碎,魏州还是那个魏州,人心却已不再向着田家。 她的努力尽皆白费,自己还被山南社盯上,田萁知道大势已去,最后去见了梁国夫人和出家为僧的幼弟田群,希望能把他们带回幽州,筹备将来的东山再起。 见面的结果让她无比失望,老夫人行将就木,已无半点雄心壮志,幼弟田群更是心灰意冷,不复半点雄心。 史宪诚自然不肯放过这个自己撞上门来的肥羊,他以田萁和田群、梁国夫人等人做筹码和李茂做了一项秘密交易:彼此互相尊重,永为好邻居好伙伴,共同对抗来自长安和其他藩镇的威胁。 魏州变乱和长安激变都因田萁的搅局让李茂无从措手,事到如今,他也只能选择和史宪诚妥协,长安刚刚换了新皇帝,今后大唐走向何方,他还需要观察,眼下还是以和为贵,与邻为善。 稳住了北部,史宪诚又马不停蹄地和隔河的何进滔和李全忠、韩弘达成了秘密协议,并趁徐州李佑病重之际,资助大将王智兴驱逐李佑自立为留后。 自此魏州、幽州相安无事,魏州和天平、武宁、义成秘密结盟互保,各自休兵罢战,休养生息,大唐的东部江山兵革不兴,太平无事。 王守澄自然乐意见到这个局面,他冒天下大不韪杀了李悟,扶立了李涵,正急于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眼下天下太平无事,原因何在,自然是新皇登基后德威恩泽四海的缘故。那些骄帅悍将们不买元和皇帝的账,不买长庆皇帝的账,不买宝历皇帝的账,就买咱们新皇帝的账,你不服也没办法,谁让咱老王目光独具选对了人呢。 新一轮的封赏就此拉开帷幕,这一次却让朝臣们有些为难,李茂已经位极人臣,官居一品太尉,爵封成武郡王,人情都让前朝做了,本朝怎么办? 当然办法硬想也不是没有,比如太尉属于三公,三公之上还有三师,太尉可以进位三师,改做太保,同是当朝一品,排位不也分个先后吗? 至于郡王,同样的郡王,封号上也大有讲究,郡分大郡小郡,古郡名郡,也有腾挪的余地。礼部官员把拟定的封赏名单和封赏内容呈送政事堂。 政事堂的四位宰相中段文昌身体不佳经常请假,元稹和宋申锡两个李逢吉根本就不放在眼里,能拍板做主的就李逢吉一人。 不过李逢吉能拍板的都是小事,遇到大事,他也不敢擅自做主,譬如这份封赏名单。 李逢吉把这份名单看了看,认为并无不妥,便揣起来来见王守澄,王守澄而今大权在握,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战战兢兢、劳苦奔波了,他在内侍省内独占一处殿堂,殿外摆着全副仪仗,气象庄严,凡外朝的奏章皆要先交给他这位内相过目,由他选择那些可以拿给皇帝批朱,那些需要修改,那些要打回重办。 新朝新气象,在他的王朝里,中书门下形同虚设,宫外的尚书六部也已被内诸使司架空成了一张皮,至于十六卫更早已名存实亡,关内精锐尽归禁军,而禁军中实力最强悍的左右神策军又掌握在他和新盟友仇士良的手里。 至于那些上不得台面,却甚能办事的龙骧营和五坊使司,如今也对他俯首帖耳。 这个长安,皇宫禁内,文武百官,勋贵外戚,皇子皇孙,三军将士,亿兆百姓,乃至皇帝本人都在他的手心里捏着,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因此再见李逢吉时,他的态度便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将这份由礼部拟就的封赏名单瞄了一眼,嗤地一声冷笑,随手往地上一丢,言道:“隔靴捎痒,不过劲。” 李逢吉一时没听懂他什么意思,傻傻地站在那。 王守澄却不耐烦和他多说,言道:“李茂封燕王,何进滔封齐王,史宪诚何德何能,凭什么去封郡王,给个大将军得了,李全忠嘛,也不急着封王,弄个国公先干着。” 说完并不给李逢吉说话的机会,摆摆手说:“就这么着吧。裴家兄弟的事得尽快办,裴仁勇出镇邠宁,裴仁静镇丰州,裴仁渠镇泾源,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外面不要再吵吵。” 李逢吉仍然没有插话的机会,见王守澄已经有了些不耐烦的意思,便闷闷地应了声,弯腰拾起吏部呈递上来的名单,转身离开了内侍省。 头顶骄阳似火,李逢吉的心里却直发冷,他有些愤懑,自己这个堂堂的大唐宰相如今竟沦落为王守澄的书办,休要说参与决策,连说句话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李逢吉心里腹诽了一句,却又想靠人不如靠己,还是我自己的实力不够,若前朝尽是我的羽翼,他还敢这么轻视我?家奴当家,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他想坐稳这江山还得靠我为他粉饰,到时候敢不借重我? 这一想李逢吉胸中又充满了斗志,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子,心里想这个夏天真是热啊,怎么会这么热,莫不是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吧。折腾,折腾吧,把这个锦绣江山折腾完了,看你们还能折腾什么。 第627章 不动声色 王守澄策划的这场宫变,出力最多的并非裴家兄弟,裴家兄弟虽然贵为大将军、将军,手中却并无丝毫兵权,他们率的“兵”都是王守澄招募的死士。王守澄是要借三人的名,证明此番起兵的正义性,顺带将裴家兄弟和三人背后的郭氏兄妹绑到自己的战车上。 现在大功告成,他既要论功行赏,也要兑现自己当初的承诺,让裴家三兄弟镇藩领军,掌握实际兵权。关内道是神策军的天下,地方藩镇节度使多由神策军将充任,所领之兵也多属神策军编制,他这位护军中尉有权干涉。 如此一来,裴家兄弟即便真的掌握了实际军权也对他构不成直接威胁,不过是让郭家兄弟心里好受一点。 他现在是飞翔在天的金龙,郭家兄妹是伏在幽暗草丛里的毒蛇,蛇是斗不过龙的,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在长安这个地方,自己还有要借助这条蛇的地方。 斗则两伤,宜和为贵。 而对郭家兄妹来说,此刻也不宜跟王守澄翻脸,王守澄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公义上占了上风,天下诸侯尚无人敢直撄其锋,只能对其虚与委蛇,求个相安无事。 在皇帝站稳脚跟要求亲政前,他就是大唐最有权势的人,这样的人他们暂时还得罪不起。 裴仁勇和镇邠宁,裴仁渠镇泾源,都是不错的去处,裴仁静就显得有些惨,丰州是杨奇的地盘,即便已经升他为振武军节度使,他也不可能放弃丰州。裴仁静要想不沦为傀儡就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好好跟杨奇比划一下,问题是以他的实力,有什么资格跟杨奇比划?藩镇可没朝堂上这些弯弯绕,就是硬拼实力,你没兵没将又没地盘和钱,你取胜的机会就是零。 裴仁静要想直起腰杆就得取得来自长安的支持,且不说全力以赴能不能斗的过丰州地头蛇,就算能斗得过杨奇也是得不偿失。 这样一来就等于把自己和杨奇以及站在他背后的李茂放在了对里面上。一个王守澄已经压得自己喘不气来,若再加上个李茂,这日子可怎么过?没法过。 这是王守澄精心布下的一个陷阱,引诱他往里跳呢,他未免也太小看人,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偏偏不上你这个当。 王守澄的确打得一手好算盘,但算盘打的最精还不在丰州,而是在河北,他封李茂为燕王,封何进滔为齐王。就足见他算计的高明。 大唐自建国以来哪有外姓臣子封亲王的?功高如郭子仪也不过封了个汾阳王,而今郡王满天飞,可亲王却仍只限李氏子孙。稍有阅历的人都还记得,建中三年底,幽州朱滔自称冀王,魏博田悦称魏王,成德王武俊称赵王,淄青李纳称齐王,四镇歃血为盟,以朱滔为盟主。一时天下震动,几乎把李唐江山翻了个个儿。 事情过去多年,现在想来,仍让人心惊胆颤,惶恐不安。而今天下无事,王守澄却给河北的李茂和淄青旧地的何进滔同封亲王,这是要把他二人在天下人的面前绑在烤架上烘烤啊。尤其是何进滔的齐王,更能让人想入非非,旧日李纳就是在郓州自称齐王,起兵对抗朝廷的,时隔四十年,齐王又在郓州出现,这顶乱臣贼子的帽子扣的,那叫个手段高。 除了惹人联想外,王守澄还有一个目的,是要陷李茂和何进滔于四面楚歌之境,他封何进滔为亲王,却不封资历相当的史宪诚、王智兴和资历更甚的李全忠,目的就是拿着朝廷的名器挑拨东方诸番不和,你可以说他用心歹毒,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用心的精深,构思的巧妙。 王守澄不动声色地给河北埋下了内讧的种子,让他可以从容抽身出来,收拾长安内外的反对势力,现在他风头正劲,只能委屈求全跟他合作,不可翻脸正面冲撞。 郭韧和郭良私下见了一面,两个人都是大忙人,见面很不容易,名义上是要商议一些悬而未决的大事,实际却是郭韧向兄长交代一些自己的新决定,郭良只有俯首帖耳听命的份,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听从妹妹的摆布,郭韧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只要能保住手上的权势,能保住眼下的荣华富贵,能保住现在一呼百应的虚荣,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会面结束,被妹妹训了一肚子火的郭良,忽然口不择言道:“听说今上还是个生瓜蛋子,不知妹子将用什么手段攀龙附凤。休看现今王守澄一手遮天,可这天下民心仍旧归唐,皇帝才是普天之下最有权势的人,等今上长大要求亲政,那才是大戏开幕之时,我看你还是多想想辙把他拿下。” 郭韧问:“你说完了没有。”郭良见妹子语气不善,顿时把后面的话都吞了回去,嗫嚅道:“说完了。” 郭韧歇斯底里地大叫:“滚!给我滚!你给我滚出去!” 郭良愕怔在当场,浑身的血液骤然凝固,体温迅速降到冰点以下,两条腿硬是迈不动,直到郭韧将一件铜器劈头盖脸地朝他砸了过来,郭良方才醒悟,连忙抱头鼠窜,逃之夭夭。 郭韧岂不知皇帝仍是天下共主,王守澄之所以能一手遮天,只是因为皇帝在他手里,没有了皇帝在手上,他就是个去了势的****,纵容手握十万雄兵又如何,天下诸侯齐声共讨,他也只能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既然皇帝如此重要,就不能让王守澄一人独享,得设法把他抢过来,至少一人一半。 自己那不争气的哥哥说的也对,自己惯能捕获皇帝的秘密武器,对今上却是一点作用都没有,他是个生瓜蛋子,还不懂得男女之间那点事的妙处,而自己已然年老色衰,不复当年的魅力。这当然不是问题的关键,一个阶段的女人有一个阶段的美,自己这样的半老徐娘对那些生瓜蛋子有时候更有吸引力。 譬如那位贪玩的宝历皇帝,本来也是一心玩乐视女人如粪土的,结果呢,只是见了自己一面,就被彻底拿下,迷的颠三倒四,若不是拿住了他的这个软肋,王守澄那狗东西怎么能得手?这个小皇帝可真有些先祖的遗风,举重若轻,治大国如烹小鲜。假以时日,或成一代明君。只可惜他挡住了自己的路,此外他也太生涩,完全勾不起自己的兴趣。 李涵是李湛的弟弟,兄弟感情很好,但这个弟弟是否有乃兄的韬略却不得而知。他在王守澄的监护下,就像住在金笼子里的鸟儿,尊贵而又乖巧,面目模糊,看不清他的本相。 王守澄杀李悟而选择他,似乎可以说明他的本事不及乃兄,是个容易控制的主儿,但这也不尽然,李湛当年还被视为天下第一无能之主呢,结果如何,不动声色地发动雷霆一击,顿时将王守澄拿下。 这个面目模糊的小皇帝也极有可能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他能在王守澄的监控下活的好好的就是证明。 郭韧做了两手,若皇帝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当另觅良策,若是李湛第二,那就有机可趁,凡人都有三情六欲,若非贪图世俗的享乐,那就是有圣人的追求? 他或是想建功立业,完成祖父和他兄长未竟的遗憾呢? 不管如何都值得一试。 这么一想,郭韧精神为之一振,浑身充满了斗志。皇帝被王守澄视为禁脔,不准他人沾碰,自己便从外围动手,或者太皇太后郭氏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天下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过去自己和她是水火不容,但是现在,想来尊贵的太后也会对王守澄一手遮天,李家皇朝大权旁落有所不满吧。 这便是机会。 郭韧唤入使奴,仔细吩咐了,然后精心妆扮,今日午后,太皇太后将去普济寺礼佛,她正好前往一会。 第628章 阳光海滩 李茂当然不愿让王守澄把他架在火上烤,敕封中使到幽州后被留在驿馆,好吃好喝招待着,他却避而不见,嘱咐蔡文才起草奏章,接受太保的官职,拒绝接受燕王的封号。 蔡文才把文稿起草好交给李茂审读,李茂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但却无从下手去修改,郑孝章正坐镇幽州,文书丞巡视涿州营田,谢彪奉命去了辽东,眼下无人能问计。 蔡文才对自己的文学才能一向自负,见李茂犹豫不定,便建议道:“为何不清田夫人看看,除了几位总管,能动我文稿的人也就田夫人一家了。” 李茂喝道:“口气倒不小,不是说你的文笔不行,主要是这件事有些微妙,咱们的回绝要巧妙,这其中的这个度你把握不好。你确定她能修改?” 蔡文才嘿道:“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夫人对天下大势的把握比咱们的几位总管只会强不会差。” 李茂犹豫了一下,让蔡文才将文稿拿去给田萁修改,自己换了身衣裳,来到海边沙滩。这里水清沙细,阳光明媚,清风拂面,碧波万顷,天蓝的让人心醉。 苏卿、兰儿、朱婉儿、苏樱正带着各自的(养)子女,身着李茂亲自设计,众人亲自裁剪的泳衣泳裤在海浪里嬉戏。 芩娘、齐嫣、薛丁丁三个人坐在遮阳伞下,身上披着浴袍,躺着晒太阳。见李茂走过来,齐嫣起身迎接,芩娘和薛丁丁却躺着不动,嘟着嘴似有不满。 李茂笑道:“瞧这海滩多干净,人多少,这天空,这蓝天,啧啧,我跟你们说,一千年后,在我神州大地你根本见不到如此清静整洁的海滨浴场,就算你有势力把整座海滩据为己有,那也不成。” 芩娘道:“一千年后的事您都知晓,您可真有了半仙之体。” 李茂呵呵一笑,对齐嫣说:“你为何不去,铭儿谁在带?” 齐嫣答:“跟夫人在学游水。” 李茂道:“你为何不去?” 齐嫣道:“我,我……” 一句话没说出来,脸却红了,李茂笑道:“左右都是一家人,你害什么臊呢。”言罢一把捉住齐嫣,强剥了她的浴袍。 齐嫣大叫一声,双手捂住自家的胸脯,弓腰低头,不知向哪躲好。 李茂笑道:“瞧瞧这身材,多苗头,根本看不出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肤色白净又细腻,有什么不好见人的。去,我命令你到水里去陪铭儿一块玩耍。” 齐嫣之所以不肯下水,就是不肯在大庭广众下袒露身体,这回被李茂逼狠了,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芩娘赶忙起身护住她,埋怨李茂道:“好好的,你逼她作甚,瞧把人吓的。” 李茂笑道:“说来也怪,你的身上那一寸我没看过,许我看就不许别人看,看一眼能少一块肉吗?” 薛丁丁骤然站起身来,把身上的浴袍一扯,拉起齐嫣说:“走,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顶一个脑袋,有什么不好见人的,夫人和几位姐姐都做得,咱们怕什么。” 这一说齐嫣心里好受一些,薛丁丁刚刚生育完,身材尚未恢复,体态略显臃肿,她且不怕自己又怕什么,于是把牙一咬,站起身来,示威似的朝李茂沤了一眼,和薛丁丁手拉手走向大海蓝天。 李茂不怀好意地望了眼芩娘,芩娘喝道:“你敢。”忙把浴袍搂紧。 李茂微微一笑,躺在了原来属于齐嫣的躺椅上,问芩娘道:“这么好的天气,你为何不去水里玩玩。”芩娘没来由的一阵火:“瞧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姐妹们穿的这么少,光天化日之下在海滩上跑来跑去,像个什么样子,还跟孩子们在一起。这便不说了,慧娘都多大年纪了,也穿成这样,你也穿成这样,女大须避父,传扬出去,让人怎么看咱们家。小的不懂事,老的不懂得尊重。” 李茂笑道:“你这一竹竿却打翻了满船的人,你们整日闷在家里也不动弹,就好了?精血不畅,赘肉横生,不会影响美观了,对身体也不好。我说你不信,你从这一路跑到那座礁石前,试试你的心会不会跳出来?生命在于运动,古语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话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芩娘道:“休在我这掉书袋,我不吃你这套。你要想让我下水也成,先让田家妹子也脱了下海,否则免谈。” 李茂笑道:“瞧你说的,多恶心,什么叫脱了下海,且不说‘下海’二字容易让人产生歧义,单说‘脱了’这个词就用的不准确。你们身上穿的这不叫衣裳吗,无非是布料少点,露的多点,跟不着寸缕还是有区别的吧。” 芩娘道:“你这脑子里都不知想些什么,这么恶心的衣裳亏你想的出来。还好意思画出来让我们裁剪。” 李茂道:“我看你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要跟我对着干,你信不信我像剥齐嫣那样剥了你。” 芩娘叫道:“你敢,你敢动手,别怪我下半辈子都不睬你。” 二人正在斗嘴,田萁拿着一份密函走了过来,她穿着李茂设计的泳衣,挽了个堕马髻,因为一直没有生育,腰肢轻盈仍如少女般。 芩娘一看傻了眼,先有苏卿率先垂范,如今世家出身的田萁也毫不避讳如此穿戴,自己还叫什么劲儿? 见田萁手中拿着公事袋,芩娘找到了借口,连忙起身回避,李茂促狭地去抓她的衣裳,芩娘却早有防备,乖巧地躲开了,臭了他一个鬼脸,转了个圈儿还是去了沙滩。 沙滩上欢声笑语,海浪里笑语欢声,她还是受了感染。 这份密件本来是秦凤棉送的,因为避嫌不敢靠近,又不敢假手他人,正在着急时,田萁拿着修改后的文稿来沙滩找李茂,秦凤棉便托她将密件带过来。 李茂将密件拆开看了一遍,递给田萁,田萁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何进滔接受了齐王的封号。”李茂怒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和史宪诚、王智兴资历相当,比李全忠、韩弘都有所不如,他封亲王,那几位却连个郡王都没捞着,这是王守澄一桃杀三士的小伎俩,偏偏他就愿意上钩。这件事你怎么看?” 田萁道:“王守澄固然用心险恶,但对他来说也未必不是一次机会。魏州四分五裂,义成地仅两州,王智兴的势力虽强,但四战之地,也腾挪不开。韩弘已经老迈糊涂,不足为虑。算来算去,就他年富力强,兵强马壮,地盘又好,最有资格做这个盟主。” “盟主?他想做盟主?他何德何能去做这个盟主?” 田萁道:“他什么都没有,但有勇气。” “勇气?!”李茂陷入沉思,顺手拿过田萁修改的文稿,除了揪出两个别字,却是一字未易。李茂盯住她,目光有些陌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田萁并不躲避李茂的逼视,一字一顿道:“接受燕王封号,做河北的领袖。” 见李茂仍在犹豫,便又加了一句:“天下必乱,李唐江山拖不过十年。” 李茂把目光移向阳光海滩和嬉戏中的妻妾儿女们,却不得不思考一个冷冰冰的问题:“覆巢之下无完卵,某种意义上说天下大乱后,他们这些个头大的‘卵’受到的冲击会更大,碎的会更彻底。” 果然有那么一天,自己就不得不一切重新开始,今日的成就只是一个台阶,是否能笑到最后,尚得看今后十年的奋斗。 田萁道:“你怕了?” 李茂道:“怎能不怕?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田萁道:“这两句诗出自何处?” 李茂道:“出自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忽然一顿,对田萁说:“魏州江山已经改名换姓,月前老夫人已经寿终正寝,你兄弟田群又出家皈依了佛陀。你该从这场梦中醒来了。”田萁道:“我已经醒来了,正随时听候您的调遣。” 李茂道:“既然回来了,就不要走了,你已经跟苏卿和解,姐妹们也都服你,一山能容二虎,又何必分的五离四散呢。” 田萁默然,只是习惯性地咬了咬嘴唇。 李茂道:“以后你就是我的参谋,若大难不可避免,躲不是办法,只能选择面对。” 第629章 小车不倒继续推 宣布了这项重要任命后,李茂握住田萁的手说:“放弃以前的一切,帮帮我。”田萁郑重地点点头,嗯了一声。这时候,兰儿拉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跑了过来,兰儿这些日子巴结苏卿成功,做了她的助手,终日操劳,又常运动,肌肉发达,动作灵活,带着两小儿一路狂奔,一对小儿女连叫跑不动,累,她却气不喘,面不红。 兰儿跪坐在田萁身旁,搬起一条手臂,摸了摸,用面颊蹭了蹭,赞道:“鲜嫩软糯,我也好想尝一口。”田萁收回手臂,娇嗔道:“孩子们看着呢。花痴。” 小女孩傻笑道:“花痴,兰娘娘,什么是花痴。” 兰儿一翻眼,正在搜肠刮肚。李茂笑道:“先别问什么是花痴,我且问你,你们是谁家孩子,长的蛮结实的嘛。” 兰儿白了李茂一眼,道:“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自家的孩子都不认识。” 李茂笑道:“玩笑而已,你还当真。”指着女孩说:“你叫李蓉蓉,对吧,你是二娘家的孩子。”女孩道:“我叫李眉儿。”李茂啊了一声,忙问:“你娘是谁?” 女孩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男孩一把搂住妹妹说:“妹妹别哭,父亲跟你逗乐呢。” 女孩叫道:“不好笑,不好笑,他就是不认识我。” 李茂亲昵地扯了扯小女孩的脸蛋,又摸摸她的头,咄了一声:“这孩子咋不识逗呢,父亲跟你说笑呢。还是这孩子机灵,你是苏樱家的李海吧。” 男孩低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女孩说:“哥哥说错了,父亲是真记不得咱们了。”女孩哇地一声哭的更响亮了。 兰儿忙安抚两个孩童,嗔怪李茂道:“搞不清就少说两句,这是齐嫣家的李慕贤。” 李茂惊道:“慕贤都这么大啦?我还以为刚会走路呢。” 兰儿推了他一把,努着嘴,拉着两个孩子走了。 田萁望着两个孩子,眼睛里满是羡慕,自魏州梦醒后,她就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却至今未能如愿。 她拍拍李茂:“这不怪你,孩子们长的太快,半年不见面就变了样子。” 李茂自嘲道:“旧日形容昏官说,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个官该干什么和不该干什么,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不知道自己的妻妾有多少,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儿女,只知道自家的大印放在哪,因为那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你看看我,我现在距离他们也不远了。” 田萁道:“这些年,你一肩扛着辽东、营平、幽州、成德、淄青五镇,难为你了。” 李茂道:“是啊,是啊,一肩挑着别人,结果却连自己的子女都分不清,你说我这是何苦呢。当初若不入关,现在我在辽东称王称霸,日子会过的何等从容。” 田萁笑道:“那你为何要自讨苦吃呢,做个逍遥自在的辽东王不是很好。” 李茂想了想:“我是个苦出身,当年随薛尚书从河中宝鼎到曹州成武县做官,一开始我还是个黑户,后来在县里做捉金使,是个油水很厚的小吏,后来蒙于化隆将军提携,去了清海军。官是越做越大,心却越来越不安,总担心自己一朝醒来,锒铛入狱,被打回原形了。故而就不停地折腾,折腾,再折腾,从淄青折腾到长安,再从长安回到淄青,到魏州,去曹州,又回长安,去草原跑了一趟,把小茹撂那不管了,又去西川跑了一套,再出镇郑州,颠沛流离,总难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后来到了辽东,白手起家,九死一生,终于打下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心想这下可以安稳了吧,却也不能。那叫驴屎蛋子表面光,里面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地方乱成一锅粥,军队乱成一锅粥,财政时时有崩溃的危险,你说我怎么办?我就像推着独轮车,明知前路坎坷,也只能继续向前,根本停不下来,于是打了契丹打室韦,打了室韦打新罗,新罗方平又向渤海开战,然后折回头去打营州,再打契丹,根本就停不下来,停下来危机立即爆发,马上土崩瓦解。 “好容易打进了幽州,地盘大了,腾挪余地大了,也能和中原腹心贸易了,心想这下可以喘口气了吧。没想到刚出苦海,又入刀山,又是一通乱打,人说我穷兵黩武,好战,其实谁不想过太平日子,谁不想把自家孩子认全,可我坐在一座随时要喷发的火山上,我能安稳的下来吗?如今这幽州,表面安稳,实际也是危机四伏,所不同的是盘子大了,腾挪的余地大了,抗风险的能力强些,但若有大的失误一样会万劫不复。我在幽州到底根基还浅。” 田萁听了李茂这番话感慨之余感到安慰,看来他不是一个不思进取的守成者,他时刻警醒,对危机、风险有着过人的清醒认识。 于是说:“幽州已经兵强马壮,只要谨慎小心,我们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李茂却摇摇头:“王朝末世,四海鼎沸,英雄纷起,一切都要重头洗牌,占先的未必能笑到最后,后来者却可以借势居上。真到了那一天,我该怎么办?哼,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奋起争夺天下?我有这个实力,可还有这个雄心壮志吗?这几年安稳日子过顺了,谁还肯打仗?我自己都不想。” 田萁道:“这个简单,可趁眼下局势尚稳,多练练兵。金重熙病逝,金秀宗独霸新罗,过两年坐稳了位置,必会反噬一口。新罗内讧多年,民生凋敝,百业不振,官民对立严重,金秀宗把这笔账都记在你的头上,他跟新罗臣工和百姓说新罗所受的灾难根子在你李太尉,而今整个新罗百姓都恨你入骨,将来新罗若复兴,辽东休想再安稳。” 李茂道:“这是我自己酿下的一杯苦酒,如今他要逼着我喝下去。于情来讲他没错,不过我不会让他如愿,你说的对,新罗若复兴,辽东不会安稳。” 李茂提前结束在海滨的休假,启程去了燕北,燕北的战事已基本结束,只因这年天气太热,各部都不愿远途跋涉回幽州,故而至今仍滞留在草原,享受着被征服各部的美酒、肥羊和异域女子的温柔。 李茂跋涉千山万水来到云州以西的大青山下,检阅各部六万兵马,一时声威极盛。左右部落纷纷南下向大唐太尉进奉特产,请求内附。 李茂收了他们的贡献,却安慰他们继续留在草原,这年大唐境内非旱即涝,大灾已成定数,徒然增加这么多新附民,按照朝廷一贯好大喜功的德行,又不知要有多少内地居民被剥夺口粮活活饿死,这种缺德事李茂做不来。 草原投机者见李茂不肯充冤大头,于是心生怨恨,抱怨、诋毁之声直达云霄。李茂本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奈何众人鼓噪太甚,难免有失天朝大员的威仪,于是捉了十五部首领在大营服贱役,众人晓得厉害,方才闭嘴。 阅兵之后,各部陆续拔营返回驻地,新取之地多半移交给丰州和振武军。 第630章 伐新罗 这期间李茂在大青山下秘密会见了新任振武军节度使杨奇。 杨奇向李茂通报了草原霸主回鹘汗国的情报,对李茂说:“这个国肥大无能,奄奄待毙,而今正被西北强邻黠戛斯一口一口地吞食其肌体,我们怎么办,坐视这块肥肉落在红毛蛮之口吗?” 李茂道:“振武军和天德军最近和回鹘的战况如何,是否能占上风。” 杨奇兴奋地说道:“彼国精锐尽被黠戛斯牵制,南部空虚的很,每战必胜,斩获颇丰。” 李茂道:“这样看,回鹘气数已尽,唉,只是我大唐也不争气,腾不出手来恢复草原,单凭你一家能重现我大唐旧日的统治吗?” 杨奇道:“光我一家肯定不行,顶多恢复阴山南北。眼下王守澄又跟我耍心眼,安了颗钉子在丰州,我虽能压住他,却也再腾不出手来。灵州被吐蕃人牵制,无力北上,河东李听就不说了,内讧是把行家,对外却是个软蛋。幽州境况如何,能腾得出手来吗?” 李茂道:“幽州也不行,新罗国王金重熙死了,金秀宗做了国王,他治国无能,饿死了人,臣工百姓对他都不满,他便煽动臣工百姓恨我,叫嚣着跟我开战,我须先料理了这货才能腾得出手。” 杨奇叹道:“即便没有新罗,你怕也腾不出手来,王守澄封了何进滔做齐王,这厮竟还就受了,这是把自己架火上烤嘛。听说也封了你做燕王,你怎么打算。” 李茂道:“正写奏表辞让呢,我不会上他的当。” 杨奇左右瞅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你不妨就接受了,我看这李唐江山是长不了。将来天下大乱,你是亲王,又姓李,一出手就比人家高了一着。” 李茂道:“我大唐立国两百年,这么大的国,怎么说垮就要垮了呢,我实在想不通。” 杨奇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振武这地方好啊,跨过大青山就跳出了大唐,回头一看,什么都看明白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主事的让人废了,家奴当家,这家还好的了吗,河北乱了,自不必说,如今南北非旱即涝,西北粮草不足,必乱无疑。这是一大劫,大唐能不能扛的过去是个疑问,即便扛过去了,家底也空了,还能撑几时?” 李茂道:“静观其变吧。我要回幽州去,先摆平新罗和渤海,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劝你尽快把丰州那位请回长安,眼下王守澄一家独大,他的靠山不会因为一个走卒得罪你。” 杨奇喜道:“多谢提醒。” 咸安大长公主已于长庆二年秋冬之交病逝,小茹却仍旧留在回鹘王城履行自己的使命。 李茂几次派人去回鹘王城想接她回来,都被她婉言谢绝,她回信对李茂说她已经看出了回鹘汗国溃败征兆,希望能留在王城为大唐和李茂多谋一份利益。 小女子经历了风浪,已历练成熟,甚有主见,非李茂一哄二骗能接的回来的,也只能由着她了。 李茂只能暗中嘱咐右厢在王城多派人手,以便能随时接应她撤退。 各路大军在开回幽州的途中陆续接到参谋厅的新命令,要求各军抽调精锐开赴辽州参加定于本年秋十月的辽东大阅兵,以震慑新罗和渤海两国。 这是一项美差,报名者踊跃,参谋厅却坚持只要精锐。 李茂回幽州后不久,苏卿等人也回到了幽州城,待将诸子女认全了后,李茂便又去了辽东,此刻在辽东城下除了两万精锐马步军,还有石雄、史宪忠、宋梦龙、母大海、方闯等大将,以及常木仓、秦凤棉、韦雍、田萁等幽州实权人物。 宝历元年八月初,平壤都统马和东和清海军兵马使薛老将也奉命来到辽东城。 大阅兵如此举行,声势浩大,请了新罗和渤海两国使臣和辽东各部落酋长现场观看。 阅兵结束,李茂在辽东城内的旧官邸召集众将,定下讨伐新罗的大计。决定亲自担任诸军大元帅,以常木仓为行营司马,石空为行营兵马使,石雄、宋梦龙为前军都统、副都统,史宪忠、母大海分为左翼都统、副都统,马和东为右军都统,方闯为后军都统,王俭为后方总调度官,胡南湘为行营粮料官,统帅马步精锐两万人南征新罗。 新罗经过多年内讧,已到了山河破碎,分崩离析的边缘,金秀宗扳倒金重熙成为国王,为了安抚臣工百姓,必须选定一个替罪羊,本来金重熙是最合适不过的,不过他要拉拢金重熙的旧部,不便对金重熙死缠烂打,于是就把一切罪责推在李茂身上,引诱国民仇恨大唐,仇视李茂,祸水外引,减轻自身的压力。 经过两年的宣教动员,新罗上下对大唐恨之入骨,对李茂更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对大唐的“悍然入侵”同仇敌忾,上至国王、朝廷,下至乡野百姓,莫不抱定了与李茂决死一战的决心。 新罗境内地形复杂,军民一体极为难缠,这就是李茂为何没有劳师动众,只选用两万精锐南征的原因。劳师动众既有可能造成巨大伤亡,而现在民心、军心俱思安定,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惨痛伤亡。 李茂坐镇平壤城,协调各部先破汉州,汉州是新罗的北部门户,汉州若下,便有了南下的前进基地。 打汉州要用牛刀,这是李茂一早就定下的策略,两万大军除一部警戒东北朔州之敌外,主力直奔汉州,薛老将率清海军主力舰艇先一步抵达汉州城下,围歼了新罗水军,拿到了江海控制权,巨大的铁甲舰游弋在宽阔的江面上,给守军以巨大的心理压力。 石雄军中携带了大量的开花弹,预备战事一旦不顺便将汉州彻底摧毁,彻底打垮新罗人的抵抗决心。但大军合围之后李茂又改变了主意,金秀宗深知汉州的重要,下令全国动员,各地援军正源源不断地开赴汉州城,此刻若使用开花弹将汉州炸为平地,固然砸碎了新罗人的幻想,打开了新罗西北门户,却也会将各地援军惊走,将来他们散布山川之间,依靠险峻地势步步为营进行抵抗,反倒十分麻烦。 李茂决心暂缓攻击汉州,将新罗有生力量吸引过来。 这期间李茂在平壤城接见了一个海盗——雀易。 雀易旧日曾海州为盗,那时李茂还在清海军为卑将,李师古、李师道兄弟斗法,遣张叔夜为大将,数路兵马齐头并进,雀易无处容身不得已远走他乡,最后一程还是李茂送的。此后,他占据新罗武州沿海的一处岛屿,丰年贸易,灾年为盗。 李茂安排金重熙、金秀宗内讧,又对二人不甚放心,便安排右厢找到雀易,扶植其成长为新罗东南部的一股势力,以便在将来的某个时刻充当他的内应。 在李茂的安排下,雀易几乎垄断了大唐和新罗的贸易,生意是越做越大,势力越来越强,俨然已成为新罗的南天一霸。 金重熙死后,新罗财政崩溃,金秀宗的谋士给他出了个昏招,把主意打到了雀易头上。金秀宗也是穷疯了,又担心雀易确跟李茂有勾结,便鼓动民众抢了雀易的三十几处商栈,又借口雀易通唐,没收了他的产业。 雀易家大业大,本已有了洗脚上岸的念头,果然李茂兴兵讨伐新罗,他也未必就一定站在李茂一边为其所用,极有可能是脚踏两只船,明帮李茂,暗助新罗,毕竟他的产业都在新罗境内,他苦心经营的关系也都在新罗,新罗国灭,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但被金秀宗这么一弄,雀易血本无归、哭诉无门,只能铁了心跟他干到底,听闻李茂率军南征,急忙赶来相见。 第631章 纸上谈兵 李茂和雀易是故人不是朋友,不过眼下却有联手的机会,十余年不见,雀易老了不少,脸上褶子甚多,那道骇人的刀疤却较先前平和了许多,一身的戾气因为好日子过得久了也消磨了不少。李茂可以肯定若非金秀宗昏招跌出,把他逼上了绝路,雀易绝不会这么痛快地答应襄助。 帮忙是有条件的,雀易要求在战后,能得到新罗国武州东南的一处岛屿,作为货物中转站,同时请求李茂从没收的新罗王室财产里拿出一部分来,补偿他被金秀宗煽动暴民侵害的财产,再有就是将来他的货物进出新罗享受税收优惠和通关便利。 雀易想要的那座岛屿就是后世的济州岛,这个地方李茂也想要,于是对他说:“你要那个小岛也可以,将来是做货物中转站,还是建国称帝我都没有意见,但你得允许我在岛上占据两处港湾作为海军基地,基地由我海军直接管辖。” 雀易道:“欢迎之至,有贵军驻扎,我就不俱海盗了。” 李茂道:“若我没记错,海盗可是你的老本行,你会惧怕海盗?” 雀易笑道:“拳怕少壮,我老了,终归会被年轻人取代,将来洗脚上岸才是出路。” 李茂道:“就不想在新罗谋取一块地皮?” 雀易摇摇头:“在江湖厮混多年,早看明白了,不是你的东西强求不来,你纵然送我一个州,我也守不住,转眼还是别人的。人贵有自知之明,有多大饭量吃多少饭,跟在太尉后面效犬马之劳,太尉吃肉我喝喝汤便心满意足了。” 李茂对雀易的这番表态很满意,看起来他的确是走投无路了。有雀易相助,清海军舰艇转而向南,游弋在新罗南部的全、武、康、良等州的海面上,袭击民商和军用船只,派遣陆战队登陆,在雀易的引导下袭扰城镇村寨,把新罗东南四州搅的天翻地覆。 新罗王金秀宗对此大为震恐,新罗国正规军实力一般,完全不是唐军的对手,现在就靠民军充当炮灰去消耗敌人的力量,若南部陷入恐慌,民军不肯离乡北上,这炮灰从哪来,没有炮灰的消耗,让新罗军和唐军针尖对麦芒干上一仗,不要说全无取胜的把握,就是胜了自己的本钱也没了,那时候南下的虎是走了,国内的群狼还不得趁势而起,把自己活活撕了? 思虑再三,金秀宗下达了新罗历史上最严酷的封口令,画地为牢,严禁官民百姓传播真实消息,竭力淡化南部各州的损失,极力贬损薛老将的陆战队,将其和雀易的海盗,日本的破产武士(浪人)相提并论,把腹心之痛轻描淡写地说成是皮毛之痒,安抚军民不要恐慌,要听从统帅的调遣,各处援军立即北上,在汉州城下击溃唐军。 金秀宗又向国中权贵和满朝文武声称若民军能在汉州城下击溃唐军主力,则袭扰南部沿海的水军将不战而退。 应该说金秀宗的认识是准确的,封口令虽然严酷,但确实起到了安定人心的作用,强令援军北上以汉州为支点阻挡唐军主力的战略也运用的十分妥当。 金秀宗唯一的重大失误是对双方力量的判断。 李茂在辽东举行阅兵时,金秀宗在第一时间便通过特殊渠道得到了消息,阅兵时间较原定提前了一个月,金秀宗判断是河北局势不稳,李茂急于回幽州去。因此,当李茂宣称参加辽东阅兵的都是各军精锐时,金秀宗就完全不相信,大唐刚刚换了新皇帝,新皇帝被一位野心勃勃的宦官囚禁在金碧辉煌的大明宫里,充当高级囚徒。 这位宦官使用一桃杀三士的手段,在河北煽风点火,挑拨群雄混战,李茂怎会把精锐调到辽东搞什么阅兵,毕竟搞阅兵是为了震慑四邻,又不是真要打仗; 金秀宗断定李茂是在虚张声势,目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警告他恭顺一点,用唐人的话说就是晃他一下,哄他上钩。 金秀宗没有上钩,所以他便气急败坏,喊着要南征。南征是临时起意,并非蓄谋已久,金秀宗判断李茂此番出兵不会超过两万,且主力是平壤驻屯军。 平壤驻屯军实力如何,他自忖是一清二楚,旧日金道安镇守平壤时,对新罗防范甚严,抓到新罗细作后立即斩首。马和东却不同,马和东自持是天朝上国的边境大将,根本不把新罗国放在眼里,两地人员往来频繁,新罗的密探遍布平壤城内外,对驻屯军渗透甚深。没有了平壤城做屏障,新罗的密探还深入辽东各地,广泛收集情报,因此金秀宗很有把握地认为,自己对辽东驻军也有较深的认识。 昔日骁勇善战的安东军已不复存在,李茂入关后,他们的精锐随之入关,如今正屯驻在河北和淄青。现在的安东军,都是些不谙战阵的新兵蛋子,装备、训练一流,战斗力却差强人意。这一点,金秀宗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看错。 果然是以马和东的平壤驻屯军为主力,合以安东军组成南征兵团,那便不足为惧,新罗凭借地利优势勉强可以一战。现在人心恨唐,还可以煽动百姓为他拼命,这些贱民虽然起不来什么大作用,但能挡一刀算一刀,能消耗掉对方一支箭,胜算便多了一分。 再说眼下已是八月末,新罗的冬天来的早,十月就要下雪结冰。 新罗的冬天又十分寒冷,届时冰雪封原,唐军战线太长,后勤供应不及,土崩瓦解之势随时可至。 遥想当年,自己追随金梯邕大元帅率十万新罗子弟北上伐唐,那时李茂兵马不过万人,东面有辽东城薛氏,北面有契丹,东面有营州朱氏,形势岌岌可危,本以为大军一到其必成土崩瓦解之势,谁能料到精通谋略、战术精湛的金梯邕大元帅竟被李茂拖在冰天雪地里,活活困死,致使新罗国一蹶不振,颓势至今难以扭转。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一个轮回,这回主客位置掉了个个儿,要说有人要倒霉,轮也轮到李茂了。 基于这个判断,金秀宗强令各地援军即刻北上驰援汉州,给唐军以迎头痛击。并派出新罗国内有“一代战神”美名的老将朴赫哲秘密北上汉州,通盘指挥云集于汉州境内的十万新罗健儿抗击南犯之敌,保家卫国。 相持到十月中旬,右厢报告,新罗精锐尽在汉州城下,各类军马多达三十万人。 实力最强的是三万王军,其次是州郡兵,约七万,其余都是乡军,即临时征召的民军。王军统领朴赫哲是新罗有数的大将,曾多次率军深入渤海境内,打的大嵩璘俯首帖耳,也曾远征辽东,逼的契丹和室韦两部奉新罗为宗主。 不过眼下朴赫哲已年逾八旬,八旬老将再度披甲上阵,间接暴露了金秀宗无将可用的窘境。 新罗的王军类似大唐的禁军,法理上说是国王的私家军,待遇最优,装备好,训练有素,是拱卫王权的尖刀利器,在历次内战中所向披靡,威风八面。 这是新罗战斗力最强的支军队,是唯一堪与唐军一战的军队。 除王军外就是州郡军,这类军马类似大唐的藩镇军,但因新罗没有地方割据,州郡军只担负地方治安,没有出境作战的需求,故此实战经验严重不足,加之地方财力有限,王室又加以限制,这支军队人数虽多,装备却很差,训练也不足,更致命的是士气萎靡。 人数最多的民军装备须自己筹措,军粮得自己携带,新罗累年内讧,民众困窘至极,吃穿尚且成问题,又哪有财力筹措军备?这支军队装备最差,训练几乎没有,但人数众多,士气很旺。 第632章 坠落的“太阳” “世上有些事就是这么奇怪,明明被害的连饭都吃不上,却偏偏一门心思地要为害他的人去卖命,你跟他说这样做有点傻,他骂你别有用心,哭着喊着争当炮灰,你有什么办法。” 十月底,新罗三十万大军云集汉州城下,粮草耗费巨大,金秀宗让民军自己携带粮食,本打算在一个月内,让他们统统当了炮灰,却不想李茂据险而守,避而不战。 一个月后,民军粮食耗尽,崩溃迹象乍现,官府不得已供给粮料,以稳住军心。 汉州战前不过十万人,战事未开先逃了一半,区区五万人的小城哪有能力供养这么多人吃喝,新罗只能举国动员,全力支援前线,转运之苦,劳民伤财,对业已濒临崩溃的经济更是雪上加霜。 金秀宗只得再三催促朴赫哲立即向唐军发动进攻,否则仗没打,自己先被拖垮了。 朴赫哲深知眼下不是决战的时机,却也知道后方的确已经支撑不起,强忍悲痛向二十万民军下达了进攻令。 三万王军和七万州郡军立即严阵以待,一旦寻找到唐军的破绽便立即扑上去,死死地咬住对手不放。 李茂发了一通牢骚后,转向有半面墙大的作战地图,思忖了片刻,对宋梦龙说:“朔州之敌近来动作频频,你即刻率本部两个营前往四季关警戒。” 四季关距离汉州一百五十里,是朔州通往汉州的必经之地,战略位置十分重要,但众将都明白,李茂此举是要支开宋梦龙。 宋梦龙是新罗人,让新罗人屠杀新罗人,李茂怕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 宋梦龙理解李茂的良苦用心,他是新罗人不假,但现在却是唐国的大将,两国交兵,生死之战,岂容私心作祟?眼下大屠杀格局已经形成,自己又怎忍心向自己的同袍下手?即便自己能过的了心里这一关,也难保其他人不会生出异心,万一发生战场哗变的严重事态,自己怎么向李茂交代? 宋梦龙接受调遣,连夜率本部出发。 次日清晨,十万新罗民军踩着连夜搭建起来的浮桥越过冰冷的汉江向唐军大营发动进攻,渡江时队形便有些混乱,渡江之后在江岸费了一上午时间调整队形,重申号令,直到午后才向唐军设在江边的十几处警戒营寨发动攻击。 十万大军声势有多浩大,没有亲眼看到根本无法想象,黑压压的人群像粘稠的浓汁一般铺天盖地而来,那气象气吞山河,一切的抵抗都是微不足道的。 十三处营寨一座接一座地被攻破,唐军的强弓硬弩面对山洪海啸般的冲击,不堪一击。 远远站在山坡上观战的李茂也不觉为之心寒,征战这么多年,这样的景象还是第一次见到,十万民军直接派来送死,目的不是为了打垮敌人,而是为了减少自己的粮食消耗。 他们不是好的战士,却是勤劳的农夫,精干的工匠,是慈爱的父亲,孝顺的儿子,是顾家的丈夫,是这个国家的根本和希望,为了一己之私就这样把他们赶上杀戮场,白白地牺牲掉,这是怎样的国王能干出的凶残事? 更可感慨的是新罗王平素视他们如草芥,横征暴敛,敲骨吸髓,但在面临灭顶之灾时却能忽悠这么多的人站出来为他卖命,而他们竟还以为自己是为国捐躯,是如何的高尚。 “就算是一人一枝箭,射杀这么多人也得耗费我们十万枝箭;就算他们站在那不动让我们砍,十万人砍完,刀要崩口,人也要累垮。用心何其狠毒啊。” “督战队已经渡江,看来今天就这场面了。二十万炮灰出动了一半,看来朴老将军留了后手,明后日还要经历一次这样的大屠杀。只怕那时我们的刀口崩了,心也软了。” 李茂抬头望了望昏惨惨的太阳,望了望江对岸那些佯装渡江、实际却是隔岸观火的新罗王军和州郡军们,向行军司马常木仓说:“宝历元年,秋十月,大唐李茂,在此杀人十万,流血漂杵,尸积如山,罪恶滔天。” 常木仓立即下达总攻命令,聚集在江岸平地上的十万新罗民军屡次得胜后,正在兴高采烈地举行庆贺,被形容为不可战胜的唐军看来也不过如此,十三座营寨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了下来。他们的营寨如此之大,每座营寨能住一千人吧,十三座就是一万三千人,那么仅仅只一上午他们就摧毁了唐军的大半军力,剩余的几千人半个下午就能扫平了吧。 王驾说的对,唐人只是虚有其表,实际是不堪一击,哈哈,咦,天空怎么多了两个太阳! 狂欢的人们忽然发现头顶上多了几个类似太阳的亮点,睁眼仔细看,不是两个而是……一、二、三、四,很多很多。 天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太阳呢,今天是怎么了。 轰地一声,一个太阳坠地,火花四溅,直径三丈内的军兵非死即伤。 人们还是有些不解,天上的太阳怎么会坠地呢,此等异象究竟是大吉,还是大凶? 随着更多的“太阳”坠地,已经没人再有心情去思考这个问题了,人们现在一门心思想着怎么避开这些从天而降、轰然着地、瞬间把人炸的尸骨无存的恐怖杀器。 经过多次改进,开花弹的威力有了质的提高,品系也逐渐丰富,有专门对付城池的高爆弹,有专门对付密集人群的撒花弹,有专门克制移动骑兵的“巨雷响”,还有专门攻击水面舰艇的“坠落星辰”。 对付密集人群的“撒花弹”,爆炸威力并不大,杀伤半径在三丈之内,轰地一声巨响,弹着点及附近目标绝无幸免,但外围的目标却只是受伤,而且多半是轻伤,受伤者因为恐惧和疼痛会起应急反应,典型的表现是狂呼乱嚎,疯狂奔逃。 对一群缺乏训练,纪律松散的民军来说,受伤者无节制的狂奔乱嚎,所造成的严重后果,比直接杀死更为严重。 汉江江岸森林密布,能站人的江岸平地不多,十万民军拥挤在沿江狭长地带,被沿江布设的十三座营寨巧妙地拉成了楔形。 第一波打出的撒花弹对弹着点要求很高,能造成“刚刚好”的溃乱,逼迫十万大军折回身向浮桥奔跑,而不是狗急跳墙后一头撞进沿江森林。 待溃势已经成型,第二波开花弹凌空而至,剧烈的爆炸像一条条带火的皮鞭恶狠狠地抽打在落后者的脊背上,抽的他们鬼哭狼嚎,发足狂奔。 大规模的踩踏终于发生,来自不同州郡村寨的民军,本来就互相看不惯,此刻因为争夺逃生之路,顿时大打出手,大规模的械斗瞬间拉开帷幕,且场面异常火爆。 在汉江的对面,朴赫哲惊恐地望着天上纷纷坠落的“太阳”,喉结蠕动,嗫嚅难言,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窿一样,霎时间冷的彻底。 戎马一辈子,整天都在跟人打交道,他虽然完全不知道天下落下的是什么,却比谁都清楚此物落下后造成的严重后果。 唐军拥有了这样的大杀器,新罗休矣。 按照预先部属,一旦民军和唐军主力接上仗,州郡军就要拆掉浮桥,本来嘛,十万民军就是过去充当炮灰消耗唐军实力、减少自家的粮料损耗。 他们就是一群绵羊,数量虽然庞大,又哪是虎狼的对手?所不同的是驱赶绵羊入虎群,老虎能吃饱喝足,驱赶人羊去当炮灰,却能有效地消耗对手的实力。 眼看对面在拆卸浮桥,溃散中的人群顿时发了狂,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民军虽然装备差、训练不足,但绝不缺少英勇善战的勇士,他们中的许多人本是猎户出身,箭法了得,虽然猎弓比不得军用复合弓威力强大,但正面近距离攒射,依旧拥有可观的杀伤力。 一群群忙着拆桥的州郡军倒在箭下,跌入冰冷的河水中。他们的指挥官立即组织反击,复合弓弩齐发,箭如飞蝗,民军一片一片地跌入水中。 穷途末路的民军逐渐清醒过来,当他们发现自己被当权者可耻地出卖了后,愤怒的反击比上一次更为猛烈。 “自己人打起来了,打的还挺激烈,咱们是不是该帮谁一把。” 李茂摇了摇头,大势已经做成,神仙也难救了,让他们打去吧,一切按原定计划办。 原定计划中,石雄和史宪忠两部此刻应该已经度过了汉江,正朝朴赫哲的老巢摸去,朴赫哲是三军主帅,莫看年纪一大把,一个人足可顶十万雄狮,若将此人拿下,新罗国就塌了半边天,汉州之南再不可能组织起像样的抵抗。 李茂把目光移向江南,期盼着石雄和史宪忠两员虎将能创造出奇迹来。 第633章 过江龙 新一天的阳光升起的时候,冰冷的汉江被十万新罗民军的尸体完全堵塞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自愿投江的,人心崩塌后,他们无心也无力与入侵之敌周旋,他们宁可投入滚滚的冰冷的江水中,也不愿成为入侵之敌的俘虏,他们不屈的性格是酿成这一悲剧的根本原因。 在混乱成势后,李茂没有再给混乱的人群施加压力,他约束部众,不与陷入疯狂的民军接触,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即便是自损一千,也不是他能承受的起的。 愤怒、失控的人群极度危险,贸贸然地贴上去,其实跟自杀差别不大,一旦愤怒转向,那就是引火烧身,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总体看这十万人是自己吓自己,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漏网之鱼也是有的,比例虽然不大,人数却不少,五六千人钻入江边的森林隐匿起来。这些人必须斩草除根,汉江北岸不能有心腹之患。 于是在这日天黑之后,熊熊大火在江北岸燃起,森林里捕杀与抗争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又一日清晨时,这个世上又平添了数千具冰冷的尸体。 当江北大火熊熊,映红了半边天的时候,朴赫哲心情沮丧地巡视完沿江营寨回汉州城,夜幕四合,他的随从劝他在大营休息一夜,天明再行,两国正处在交战中,江南虽然总体在新罗国的控制下,但难保不会有小股唐军出没,万一夜间撞上,真假难辨,很是麻烦。 朴赫哲断然拒绝了众人的好意,执意要回汉州。 离城十里倚地势修建有一道关卡,守关将领要求朴赫哲出示通关令,随从出示了帅帐令牌,守将却不买账,执意要朴赫哲出示通关令。 “夜间没有通关令,一径查实,可作奸细论”,这是朴赫哲亲自下的命令,身为统帅更没有违犯的理由,但问题是身为统帅,他身上还真没带通关令。 朴赫哲下了马,和蔼地走到守将面前,想凭借自己的人格魅力,做个解释,看看是否可以通融一下,左右侍从对统帅的举动当然给予尊重和理解。 众人保持静默,目送着老将风度翩翩地走到关卡下,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守将拦腰一抱,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将老将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麻溜地卸去佩刀,抓着他的腰间绊带往肩上一扛,迈步进了关隘。 众皆大惊,纷纷抢上前去。 但闻弓弦崩响,箭发如雨,新罗人一片一片地倒了下去。 惊魂未定,关隘的木墙后,有人已经骑上马轰隆隆地朝东南而去。 直到此刻,新罗人才搞清了一件事,自家统帅让唐军的捉生将给掳去了,这座关隘早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陷落于唐军之手,他们的统帅竟是自投罗网! 随行骑士纷纷上马朝东南方向追去。 石雄像一支淬了剧毒的羽箭,一击射在了新罗人的心窝上。 老将马失前蹄,当场被擒。 石雄解除他的武装,将他反剪双臂,捆的结实了,劈手提到自家马背上,打马便走。 走出不到半里地,身后的新罗骑兵已风卷残云般地冲开挡路的步军追过来救人。 石雄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地跑路,新罗人因此断定突袭之敌人数不多,只是卑鄙地使用了偷袭战术,才让他们的主帅失手被擒,因此也心无旁骛地追赶起来。 前面是滚滚汉江,唐人没有长翅膀,他们凭什么飞过河去? 远远已经能感受到汉江湿冷的气息,石雄偷眼看看左右,护卫的甲士不足二十人了,随行朴赫哲的这群骑士弓马娴熟,战术精湛,比普通的新罗骑兵高出一大截。 新罗人如跗骨之蛆,怎么也摆脱不了,前面就是大江,因为层层叠叠的尸体的堵塞,江水不畅,等候在江边的十艘小船撤了帆,准备好了木桨,只等石雄上船便立即动手向对岸划。下马上船需要时间,新罗人追的如此之紧,怕是连船都上不去就要死在他们的箭下。 石雄正紧张地思考着对策,却突然发现一支新罗轻骑兵已经从侧翼包抄过来,速度快的惊人,按此速度,等不到自己到达江岸就有可能陷入新罗人的包围之中。 石雄望了眼插在腰间的“元匕”,心里想实在不行先结果了这老小子,再翻身跟追击之敌大干一场,纵然是死也死的轰轰烈烈,只是就这么死了,着实有些不甘心,他还要率军直捣金城,生擒新罗王金秀宗呢。 新罗的轻骑兵抢先一步占据了江岸,这些人骑射功夫了得,停泊在江岸的渡船经受不住强攻硬弩的劲射,纷纷向江心移去。 石雄断然拔出了“元匕”! 恰当此时,夜幕四合的江边,蓦然响起一声呼哨。 江边的芦苇荡里旋风般地杀出一支骑兵,奔着石雄迎面冲来,石雄大惊,手中元匕正要向朴赫哲腰眼捅去,却突然看清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史宪忠。 史宪忠和石雄率轻骑过江,任务是相机擒杀新罗主帅朴赫哲,李茂给二人的命令是“相机擒杀”,有机会就动手,没机会不要轻举妄动,派二人过江的主要目的是实地勘察地形,了解新罗军的行军阵法,为将来大规模渡江作战预打基础。 史宪忠对“相机”二字吃的很透,渡江后得知朴赫哲行踪诡秘,谨慎小心,便放弃了擒杀的念头,而是一心一意地勘察起了地形,准备跟新罗人正面打大仗。 石雄却还是希望能出一支奇兵,出其不意地拿下朴赫哲,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为此他决定亲率一支小队,在朴赫哲回城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准备碰碰运气。 在向导的指引下,石雄自率二十精锐骑兵化装成新罗人,攻占了朴赫哲回城路上的一处关隘,缴了新罗人的旗号,装扮成守将,原打算趁着朴赫哲通关时将其射杀,不想朴赫哲为了显示自己的风度,竟亲自下马朝关隘走来。 石雄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将他生擒活拿。 设伏拿人这活干的很漂亮,却没想到朴赫哲的随扈骑兵竟是隶属王宫卫队的精锐,被沾上后竟然甩不开了。这些新罗骑兵个个优中选优,莫不是千里挑一的好手、硬手,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战阵经验极其丰富,乃是新罗的国之精锐。 史宪忠勘察好了地形,准备返回北岸,闻听石雄仍旧未回,便决定留下接应,他打发大部人马过江,只率贴身卫队留在南岸,隐身在芦苇丛中。 眼看石雄跑的狼狈,这才突然杀出。新罗王宫卫队与史宪忠的河北精骑倒是棋逢对手,但史宪忠兵多,以逸待劳,又是骤然出击,故而一上来就抢先机,占了上风。一番猛攻后,将抢占江岸的二十骑新罗卒尽数射杀。 史宪忠散开队形,放石雄过去,但听石雄嘱咐道:“你断后,我先走,回头请你喝酒。”史宪忠道:“石大胆,你欠我一份人情,叫你家老大以后别缠我家小闺女。” 石雄大叫:“风太大,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新罗人猝不及防,兜头挨了一闷棍,一时郁闷无比,等到他们调整战术准备迎战时,却发现石雄已经拎着朴赫哲上了渡船,正在向史宪忠大声报平安。 新罗人的心都碎了,眼睁睁地看着主帅被敌人带上船,这仗还打着什么意思? 他们觉得没意思,史宪忠却是兴趣盎然,他发现对面这支新罗骑兵战术素养很高,手段很硬,很有搞头。 这样强悍的对手可遇不可求啊,既然遇上了怎能不比划比划? 河北骑兵遇强愈强,一个个精神抖擞,当即调整战术拉出了决死一战的架势。 新罗王宫卫队被彻底激怒了,他们的荣誉被石雄抢走了,史宪忠还要来剥他们的脸皮,欺人太甚,必须让这些狂傲无知的唐人流点血,让他们知道新罗人不是好欺负的。 对汉江南岸的这场小规模遭遇战,李茂毫不关心他的过程,因为怎么打,最后的胜利都是属于大唐的。河北军中喜欢搞拜把子这一套,史宪忠久在军旅,拜把兄弟几十个,除少数人外,绝大多数都是他的卫队里,拜把兄弟又有拜把兄弟,也一样呆在卫队,因此他的卫队一向规模庞大,兼之高手如云。 石雄说追赶他的新罗骑兵不过百十号人,中途死了一批,跑丢了一批,追到江岸的不过五六十人,史宪忠的卫队不下三百人,五个打一个,实在没有输的理由。 第634章 曲线救国的新罗帅 朴赫哲的胳膊因为长时间拧在背后,加之马背上异常颠簸,两条胳膊都脱了臼,绳索解开后,胳膊回不来,军医官常河卿好一阵折腾后,老将方才缓过劲来。 朴赫哲二话不说给李茂跪了下去,口中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李茂却一句也听不懂,回望通译马和东,马和东也傻了眼,他也听不懂朴赫哲说些什么。 石雄机警,问马和东:“新罗方言是不是很多,这位老将军出生在全州,那地方口音是不是很重?” 马和东镇守平壤多年,常跟新罗人打交道,不仅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对新罗的地理、风物更是了若指掌,号称新罗通,哪知道人家随口说句话,他就听不懂,顿感大失颜面,嗫嚅道:“新罗虽有九州数十郡,但地方不大,口音再重,我也没理由一句都听不懂啊。” 石雄摸着下巴道:“难道是我拿错了人,这个不是朴赫哲?” 又将这老将重新打量了一遍,取出右厢提供的画像:“年过八旬,身体硬朗,须发皓然,眉心有颗肉瘤,身高不足六尺,左手小指被切断一截。是他无疑。若不然我去找个俘虏过来认认。” 常河卿笑道:“石将军稍安勿躁,老将军是受了惊吓,喝点热汤,休息一会嘴就利索了。”这当儿李茂已经扶起了朴赫哲,让他坐下,给了他一碗热茶。 双臂酸麻不听使唤,朴赫哲这碗茶大半喂了衣甲。 一时气顺了,又向李茂下跪,常河卿、蔡文才扶起。 朴赫哲道:“新罗乃大唐的藩属,理应执属国之礼,按时朝贡,岁节进奉,金秀宗窃国为王,妄自尊大,煽动无知群氓对抗上国,臣工黎庶莫不切齿痛恨,我早料其必败,今太尉吊民伐罪,拯救万民于水火,老朽岂敢违逆抗衡?故而撇开卫队,故意陷阵,只为求见太尉一面,亲口申达归顺之心。老朽愿为太尉驱使,直取金城,生擒妖王献于长安,救我一国于倾覆之厄。” 马和东到底是个二把刀,翻译的语句很生硬,许多地方还有些小差误,但大体意思李茂是听懂了。朴赫哲说他是故意撇开卫队让石雄生擒的,目的是见自己一面,亲口表达归顺大唐之心。并且还愿做李茂的向导,引导唐军一路杀奔金城,生擒金秀宗献于长安,拯救新罗于倾覆之间。 老儿说这番话是为了保命而生的随机应变,还是早有此计较,李茂一时看不透。但说他故意陷阵给石雄拿来,显然就很扯淡了,两军阵前,怎知石雄是生擒他,而不是一刀结果了,提他人头来见?也就是石大胆这等心高气傲之人,费这番周折把他带过江,换作是史宪忠,早一箭射杀,割了他人头来见了。 撒个小谎,留几分颜面,也无伤大雅,无须在这种事上过多计较,但老将说的另外一些事就让李茂感到诧异难言了。 他说金秀宗在国内人心尽失,连他这位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也看不过去,准备生擒他献于长安皇帝陛下,果然是随口说说保全性命倒也罢了,若果然是真心这么想的,实在是恐怖的很,只能说是人老成精,莫测高深,金秀宗如此信赖的大元帅,被擒之后,非但没有横刀成一快,轰轰烈烈给下属做个榜样,给信赖他的国王争口气,却一棍子没打就反过来帮着外人算计自己的国王,这算怎么回事? 朴赫哲腆着脸说出这番话来,心里针扎似的痛,但他有他的考虑: 汉州之战大局已定,新罗国的溃败不可避免,李茂无须过江硬拼,只需继续耗下去,新罗自己就垮了。此战若取胜,南下夺取金城只是时间上的问题,或在今冬,或是明春,最迟不会拖过夏天。 金城早晚是保不住的,区别是被唐军强攻下来,还是金秀宗自己献城归降,依自己对金秀宗个性的理解,他多半要拼个玉石俱焚,这个人自做了国王以后,整个人都变了,不复旧日的理智和算计,满脑子奇怪的虚妄念头。 其实不论是哪一种结果,对新罗而言都是一场灾难。 若让唐军凭借武力占据了金城,杀了国王,甚至屠了城,这个国还复存在吗?李茂一怒之下,将新罗国变成大唐的州县又当如何? 汉州一战,新罗举国青壮丧失大半,金城再下,国中精英毁于一旦,那时候新罗还有什么指望,只能任人宰割了。 纵然有不屈之民躲进山里继续抵抗,又于大势何补,新罗的青壮和国之精英被人一网打尽了,想复国谈何容易,快则三五年,慢则十余年,此地九州七十二郡还不都归了大唐? 为了避免亡国灭种的危险,朴赫哲只能豁出去了,跟李茂合作,充当带路使者,甚至拼凑其一支军队替李茂打头阵,充当开路先锋。 敌人太过强大,正面硬碰不是对手,那就贴身到他近前,虚与委蛇,小心伺候,尽绵薄之力保全国家和种族,则自己虽遗臭万年,却好歹保住了种群。 自己一个八旬老翁,还要什么脸面,豁出去了。 李茂也很快明白了老将的用意,他重申新罗是大唐的藩属,并特意强调新罗百姓和将吏也是这么想的,没人愿意对上国不恭,今日的悲剧是因为新罗国内出了一个不着调的国王,煽动一群无知的无赖才把事态搞僵。 出了这样的国王,是新罗的不幸,大唐兴兵讨伐,合情合理,无比正确,新罗百姓和将吏正箪食壶浆,准备迎接王师的到来呢,毕竟大唐出兵出力为的是新罗百姓啊! 新罗人既不糊涂,也懂得感恩。 他朴赫哲自愿充当向导,引导上国之兵直取金城,把那个不着调的国王带走,这是在挽救整个新罗,避免亡国灭种的危险,只要操作的好,至少生前是能安享尊荣的,至于会不会被后人翻案落下千古骂名,那是以后了,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老将不明着对抗,而是贴身过来,自我矮化,稳住自己,软磨硬泡哄自己打消灭亡新罗的念头,骗自己去做新罗的解放者,而不是杀王灭国的入侵者。 他愿意冒险帮助自己换掉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国王,却不容许大唐灭亡新罗,把新罗变成大唐的州县。 此计是否能成功,还有待将来的具体操作,但实在是比正面硬顶效果要好。 此事李茂还须斟酌,也就没有当面回答他。他将朴赫哲留在营中休养,对外封锁消息,相信汉江对岸也会严密封锁消息的。 从右厢提供的情报看,朴赫哲这个人在新罗国内还是有相当影响力的,在新罗军中更是威名赫赫,若他肯跟金秀宗决裂,对战局的影响将是根本性的,汉州之后,新罗将组织不起任何像样的抵抗,大军南下会如入无人之境。 但老将年纪虽大,为人却丝毫不糊涂,也绝对是个有担当的人,一旦跟他合作,他就会煽动民意绑定自己,让自己擒其国王却不能灭其国。 这笔交易很划算吗,李茂需要认真想一想。 二日清晨,史宪忠渡江回来,左臂受伤,用绷带挎在脖子上。李茂责道:“你身为统军大将,耐不住技痒去跟对方卫卒拼杀,胜之不武,败了可笑。若再像朴赫哲这样被新罗生擒,我大唐的颜面何存?” 史宪忠谢罪道:“本来想试试他们的钢火,不想戳了马蜂窝,只得亲自披挂上阵,所幸最后赢了。” 李茂凝眉道:“新罗骑兵战斗力竟如此强悍?” 史宪忠道:“不然,他们都是王宫骑兵卫队,精锐中的精锐,论战斗力与河北精骑相差无几,不过兵员太少,还不到一千人。” 李茂点点头,道:“此次渡江,石雄是首功,你断后也有功,不过亲身犯险,做了一个坏榜样,功过相抵,不奖不罚,你可有异议。” 史宪忠道:“没有异议,护卫朴赫哲的王宫卫队一共两百人,这些人除了是朴赫哲的护卫,也是新罗王监视前军主帅的耳目。追到江边的一共六十八人,杀了六十五人,生擒了三个,请大帅示下。” 李茂笑道:“还有活口,好得很,把人都放了。你安心养病,来日还有大仗要打。” 第635章 王者之师 就朴赫哲的建议,李茂思考了一天一夜,仍旧下不定决心。 眼下无疑是灭亡新罗的最佳时机,灭其国,化国为郡,才是长治久安之策。但灭国不是小事,化郡之后,更不可能迅速稳固下来,这都需要时间和精力,基于十年之内天下必大乱的基本判断,眼下自己应尽快稳固后方,最缺的就是时间和精力。 若不灭其国,而继续南下攻陷金城,锄强扶弱,扶植弱主,继续组织内讧,消耗其国力,此计也不能施行,新罗国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再折腾下去,国破就在眼前。 那时候大批衣食无着的流民涌进辽东,绝对够自己喝一壶的。辽东不稳,自己就有后顾之忧,若关内大乱,自己只能保守应对。 天崩地陷时,英雄四起,保守不思进取等同于自杀。 上佳之策是除去强敌,安抚民众,扶持一位自己满意又能得到各方认可的新君主,先把后院稳住。待国内大局平定,再回头解决新罗问题。 李茂下令立即调金道安来新罗,金道安是新罗王族之后,身上流着高贵的新罗王族血液,扶持他做新罗国王,岂非顺理成章? 二日,李茂宴请朴赫哲,和他长谈了一次,黄昏时派人送他渡江回汉州城。 朴赫哲若回去后被监军当叛徒拿了,被负责监护他的王宫卫队杀了,那便一了百了,说明此人志大才疏,不能信赖,且当他是白死了。届时自己亲率大军渡河,在汉州城下击溃新罗主力,挥军南下,虽有困难,胜券依然在握。 反之朴赫哲若能说服监军,解决王宫卫队,兑现自己的承诺,那便和他合作下去。事成之后兑现自己的承诺,不灭其国,扶植金道安为国王,代自己暂时统治半岛。 李茂不惧朴赫哲回去后会变脸,因为他手上还握着三张王牌,只要放他们回金城,朴赫哲便死无葬身之地。 苦等了一天一夜后,朴赫哲终于做出了反应,先是解散十万民军回乡。目睹了十万民军魂断江北,望着江面上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的浮尸,剩余的十万民军士气全无,归心似箭,解散令一下,顿时土崩瓦解,收拾行李各回各乡,早把勤王用命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是朴赫哲兑现承诺的第一步,解散十万民军,即减轻了李茂南下的阻力,又保存新罗的国力,也借此向金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旋即,汉州城内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兵变,朴赫哲逮捕了剩余的一百多名王宫卫队,缴了他们的械,把他们打入囚车送回金城,借他们的口告诉金秀宗,新罗军民已经开始厌恶他,请他好之为之。 之后老将又以雷霆手段抓捕了二十六名反对他和李茂合作的军将,逼他们同声指责金秀宗窃国弄权,不配做新罗之主,并集体拥戴惠恭大王金干运之子金道安为新罗王。 檄文所至,全州、熊州、康州、武州等地立即行动起来驱逐金城来的官员,切断和金城的联系,拥兵自立,保境安民,并遣使向金道安宣誓效忠。全州是朴赫哲的家乡,朴家势力庞大,自不必说了。熊州位于汉州之南,夹在汉州和全州中间,主政者为了避免陷入南北夹击的窘境,不得已而归顺。至于临海的康州和武州,自来是天高皇帝远,百姓重商重契约不畏王权,向来是逍遥惯了的,眼见金秀宗大势已去,投机心理发作,便立即转向切割。 待金道安从幽州赶到汉州城下时,新罗的西南半壁江山已经不复金城所有。 又十天,在李茂的一手策划下,朴赫哲率两万王军、五万州郡军和一万乡勇开赴城外,与汉州、熊州、康州、武州等地官民代表一起,宣誓拥戴惠恭大王金干运之子金道安为新罗国王。促请其立即升位掌理国务,并向大唐钦差元帅太尉李茂上万人请愿书,要求废黜金秀宗,承认金道安的正统地位。 次日,金道安在汉州城内登基称王。 按照原定计划,金道安称王后,两国大军将立即南下攻占金城,驱逐伪王金秀宗,解救新罗国民于水火之中。 有朴赫哲打头阵,大军一日千里,金秀宗根本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倒是沿途的小股民军对大军造成了一定的伤害。 十月初,两国联军六万人进抵金城下,金秀宗勉强一战,一万四千人的王军半天不到即被石雄、史宪忠围歼,大唐的地位是用弓刀维系的,唐军超人一等的战力才是大国地位的基石,除了被束缚手脚的西北边军屡战屡败外,其他各个方向的唐军都有卓越表现。 金秀宗深知大势已去,在黑凤头的护卫下离开王宫乘船出海,流亡于溟州、朔州之间,时而在海上逃亡,时而在山中躲藏。 金道安、朴赫哲请李茂先入城,李茂婉拒,勒兵城外下营,约束部属不得入城扰民。也不肯入住新罗王宫,而是下榻于新罗王位于城外的一处幽静别院。 新罗国公私仓库空空如也,捞不到任何好处,金秀宗走的还算从容,料必王宫里也不会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徒背恶名却什么都捞不到,又何苦来着? 破城后十日,田萁来到金城,听闻李茂驻兵城外,对百姓秋毫无犯,盛赞有上国王者之师的风范。田萁此来是监督右厢布局新罗,像对待渤海一样,在新罗国内架设其一整套严密的监控体系,确保半岛之国再也不会成为辽东的威胁。 李茂占据的这处王室别院,依山傍水,景色清幽,唯面积逼狭。 新罗的建筑几乎完全照搬中原样式,因为地域狭小,国力较弱,气象格局稍小,用具器物也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田萁出身贵族,有些瞧不上这些东西,却问李茂:“为何不进王宫,我听说他们的储秀宫里有佳丽三千,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吗?还是怕惹人闲话,这个你可以放心,我会为你保密。” 李茂道:“三千佳丽是真的,一大票美人看的我直眼晕,我已经指示右厢组织人贩子都运回国去。”田萁笑道:“你想偷运,只怕金国王不愿意呢。”李茂道:“我已经说服他了,我说你要做个明君就把她们都放出宫去,否则人家会说你贪**好色,你的名头坏了,还怎么做明君?”田萁笑道:“那他怎么说?”李茂道:“他有点不大想放,我就把他夫人请来了,他立即就答应了。”田萁捏了捏李茂的鼻子,又道:“你应该进王宫住两日,找找感觉。” 李茂道:“不过是所大点的宅子,进去住两天也长不出二斤肉来,还要惹此国百姓怨恨千年,何苦来着。” 田萁道:“你便是不住,他们仍会怨恨你,他们会说你强暴他们的国母,拿走了国王的宝物,左右你都干净不了,倒不如进去过把瘾。” 李茂道:“你想去吗?” 田萁道:“我想和你一起睡在国王的床上,体会一下做王妃的感觉。” 李茂道:“那我就让金道安迟两日搬进去,我们一起找找感觉?” 田萁却摇了摇头:“不必了,我知道你不愿意,能和你一起住在这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李茂抚摸着妻子柔顺的长发,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也知道你在幽州过的憋屈,可新罗毕竟是块是非之地,三面临海,山多地少,民风强悍,北有强邻唐和渤海,南有倭国日本。你真想要一块地盘,不如选渤海。” 田萁笑道:“渤海?那可是个强国。” 李茂道:“渤海再强,也强不过我大唐,我们的老朋友这几年励精图治,国力大盛,再这么下去,将来必成心腹之患。” 田萁道:“你又要打渤海?新罗内讧多年,国力衰弱,渤海这几年国力蒸蒸日上,要打可是硬仗。” 李茂道:“所以要赶紧打,秦凤棉已经去了渤海,这回要么不打,要打就要大打,打彻底,不能再像上次那样打个半拉子。” 田萁道:“我先过去?” 李茂道:“你?你还是抓紧时间给我生个王子吧。” 在金城住了一个月,得到准确消息,长安已经同意册立金道安为新罗王,敕封使正赶往登州,预计一个月后便到新罗。 此时新罗大局已定,良州主动归顺新王,域内只余尚、溟、朔三州未下。三州地广人稀,财力穷竭,兵马合计不足五千,拿下三州只是时间问题。至于流亡中的金秀宗,民心已失,不再是心腹之患。 为了巩固金道安的地位,李茂将第六师、第七师中新罗籍将士两千人单独剥离出来,交给他充作王宫卫队,又就地招募六千人,编练成直属王军。李茂还承诺,其余各军中新罗籍将士若愿意回国效命的也批准放行。 第636章 东征提上日程 十一月初李茂班师回国,水陆并进,于十一月中抵达辽东城。秦凤棉提前三天赶到辽州迎候,向李茂详细禀报了渤海国情况。 月末,高苏来辽州述职,李茂道:“金秀宗残害忠良,暴虐百姓,又煽动群氓对抗上国,我督师征讨,渤海国暗中相助,处处阻挠,如之奈何?” 高苏道:“彼国王跟新罗王乃一丘之貉,太尉若兴兵征讨,某愿为先锋将。” 李茂大喜道:“高都统忠勇可期,国家之幸也。” 十二月中,李茂回到幽州,朝廷因李茂平定新罗之乱,功高盖世,加太保,再遣使者赴幽州册封亲王爵,李茂道:“册封亲王须到长安谢恩,今边境多事,恐难动身。” 中使道:“今秋南北灾害频仍,流民四起,朝廷诏令各地藩帅不得离镇,太保可遥向长安称谢,改日形势缓和再入长安叩谢。” 李茂问左右是否合乎礼仪,众皆曰合规,李茂这才拜受册封。 燕地冬季苦寒,百姓无事可做,常聚众生事,李茂约谈文书丞道:“城中游手好闲的太多,容易滋事,何不找点什么事让他们做做,既能赚钱补贴家用,也能去去他们的邪火,省得无事生非。”文书丞道:“河渠、水库、道路这几年都修的差不多了,再修难免浪费。倒是幽州人口三年间增长了一倍,城区逼狭,亟需扩建新城。” 李茂道:“营建新城规模浩大,猝然动手,只怕不妥,你们可做有规划?” 文书丞笑道:“规划四年前就有了,只是你一直没同意。如今你是燕王,亲王的王府太过狭小,既显不出王家的气派,也有违定制。我算过来,按照我朝定制,现有的府邸还要扩大一倍,周边要划禁区,这样一来城区就显得更加狭小,这营建新城是刻不容缓。” 文书丞随身带着一份新城规划图,这份图是四年前制作的,最近做了一次大的修改,突出燕王府在城区的中心地位,军民一体要为王府让路。 李茂看完图,笑道:“营建新城的目的是解决城区面积狭小,军民居住生活不便,不应该是为我腾地方。两年前听你们的,新修了郡王府,至今还有人说我奢侈挥霍,其实人家说的也没错,怎么看我的这座王府都有些鹤立鸡群,格格不入,这宅子才住了两年,又要重修新宅,别人会怎么想?” 文书丞道:“奉诏营建新府邸,谁敢有异议?再说前几年幽州就你一位三品以上高官,眼下都好几位了,你的府邸不升格,他们的也不敢动。” 李茂摇摇头道:“情、理、法,营建新王府合理合法,但人情上讲不通,太浪费了,这样吧,郡王府总体格局不动,殿堂不合规的再改造。营建新城的工程可以着手,起墙、挖沟暂缓,先把地块平整起来,道路修通,给排水管道修好。这次地块怎么分配?” 文书丞道:“老一套,拍卖,价高者得。” 李茂道:“营建新城是为了解决老城区的用地不足,临街商业用地拍卖,其余地块定一个合理价格,明码标价,人多了就抓阄,也允许用老城区的地块置换,这样一来,上下都有好处拿,你这位总管做事就便利多了。” 文书丞笑道:“这样办事虽快,收入却少了一大块。” 李茂道:“我们不在衣食住行上挣钱,不仅我们不能挣,还要平抑物价,打击奸商,衣食住行价格太高,谁还愿意到幽州来,没有了人什么都是空谈。” 又问文书丞:“前些日子说的那条运河,怎么没有动静了,都好几年了吧。” 文书丞笑道:“那条运河不必再挖了,仓城南移了,就靠在河边,无须再劳师动众。” 李茂道:“我怎么听说是那个什么玄壮观的大德天师给你们出的主意,说那是龙脉动不得,你们就把仓城南移了。” 文书丞道:“没有那事,是那道士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他还说你能受封燕王,是他每日三次祷告得来的呢,你信吗? 午后,李茂到将要营建新城的城东北看了一趟,地块平整,四四方方,西南接旧城,东北有桑干河支流环护,西北是一片树林,地势不错。 一般营建新城都是先修城墙,挖掘壕沟,然后才整治城内道路水沟,最后起屋建宅,先有宅邸然后修城墙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但那一般都在治安状况良好的内地,安居无忧自然不急着修建城墙。 这座新城就像是一杆秤,可以一下子称量出他在幽州百姓心中的分量。 …… 一切准备就绪后,史宪诚还是露出了狰狞面目,他策动牙军发动兵谏,逼着田怀礼让位于他,田怀礼不敢不让,又担心让位之后不得善终,便向李茂求救。在李茂的斡旋下,史宪诚放田怀礼和嫡母元氏入朝,田氏在魏州的私产能变卖的变卖,不能变卖的给予保护。 田氏盘踞魏州五十余年,忽然来朝,象征意义还是有的,王守澄妙笔生花,将此事粉饰为地方藩镇畏惧天威主动归朝的典范,宣达内外臣工知晓,作为自己的一桩功绩。 李涵则拜田怀礼为左金吾卫将军,用一份高官厚禄把这个失意人儿养了起来。 何进滔接受齐王封号后,虽然引起邻近藩镇普遍不满,但沉痛的经验教训让大伙都学精了,为了一个虚名而起干戈,只会便宜了做局的野心家。郓州素来富庶,何进滔又是个聪明且大方的人,懂得如何运用手中的财富,于是他得了虚名,邻居得了实惠,各方都保持了理性的克制。 淮南、江南、岭南等地这年因水旱灾害而致流民四起,地方疲于应对,长安的压力也骤然增大,百万军民要吃要喝,再加上无底洞般的皇室消耗,足以让任何当政者喝一壶的了。 天下暂时无事,东征渤海的计划便悄然提上了日程。与打新罗不同,打渤海的目的是练兵,域内无敌,每战必胜,将士难免懈怠,统兵多年,李茂自然明白没仗打对军队意味着什么,那是堕落的开始,而一支军队一旦开始堕落,就像跳崖的绝症病人,简直不可救药。 打新罗用精锐,因为新罗又穷又硬,大规模用兵会造成不可承受的伤亡。 打渤海要用重兵,渤海地大物博,可以实现以战养战。 渤海内部四分五裂,重军临境,可以加剧其内部分裂,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此番东征,李茂决定发兵六万,分作三路,高苏为北路,史宪忠为中路,石雄为南路,以常木仓为诸军统帅,协调三军动作。 大的战略方针已定,李茂把战役指挥权授权给前线将领,战情瞬息万变,相隔千里亲自指挥战役甚至具体战斗,这很不现实,此其一。其二,这些年右厢深耕渤海,对渤海的一草一木都有深刻的研究,东征渤海就像是自己担任总导演的军事演习,就像左右手互博,李茂实在想不出有打败的理由。 大军临境,渤海必败,能灭其国最好,不能灭其国便重创之,使其在十年之内不会成为辽东的威胁。只有后院稳固,他才能从容应对国内的风云变幻。 第637章 软磨硬缠 李茂接受了燕王封号后,自己不能亲往长安谢恩,便遣使团前往,这个人分量须重,又要熟悉长安官场情况,慎重斟酌后选定谢彪为使,毛大有为副使前往长安。 他自己则秘密去了成德,史宪诚驱逐田怀礼出任节度使后,一连数次遣使来幽州求与李茂一唔,李茂一直没有正面回应。 史宪诚处心积虑窃取魏州,做了节度使,却发现处境比先前更难。田家毕竟在魏州经营多年,根深蒂固,田怀礼做节度使,各方多少还要卖他几分颜面,阳奉阴违是有的,却还不敢公然对抗。 史宪诚卑将出身,取而代之,地方豪族根本就不买他的账。先前他还能拿着田家产业送人情,靠厚利结交地方豪强,现在田家江山变成了史家,再送人情等于是在割他的肉。再说魏州迭经变乱后,能送的也没多少了。 地方豪强拿不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又鄙视史宪诚的出身,他的日子岂能好过? 因而,他的这个节度使实际能控制的也就魏、贝两州之地,魏博其他地方已被地方豪门瓜分完毕。 史宪诚现在唯一能拿出手的就是数万天雄军,但没有了地盘,没有了粮饷,军事优势又能支撑几时? 何进滔是不会援助他的,等着看他笑话还来及呢。徐州王智兴倒愿意援助他,只是相隔太远,转运不便,再者史宪诚也不愿让何进滔看穿他的弱点,何进滔是由魏州走出去的,魏州若乱,最有机会杀个回马枪的就是他,史宪诚如何敢冒这个险? 宣武的韩弘现在是越老越糊涂,近来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地方,一个劲地嚷嚷着要给魏州田氏报仇,史宪忠怀疑是田萁在背后使的手段,他急着要见李茂一是要向幽州求援,其次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 李茂在冀州与贝州的交界处约见了史宪诚,史宪诚现在犹如惊弓之鸟,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他要求见面时双方只能各带五十名骑兵,只带佩刀,不带弓矢,会面后各解兵刃,将卫队留在后方,二人策马相会,坐在马上说话。 举目碧草连天,暖风徐徐,春意融融。 史宪诚哭诉了自己的处境,要求李茂拉他一把,保证说只要他能在魏州站稳脚跟,一定做幽州的好邻居,秋毫无患,共抗朝廷。 对类似的承诺,李茂向来不信,至于要不要拉史宪诚一把,得从大局利益着想。现在看,史宪诚还不能倒下去,否则魏州又要大乱,而渤海战事刚刚才拉开帷幕,南方乱不得。 李茂安抚史宪诚道:“韩弘年老糊涂,担心自己死后,家族遭受清算,便忙着向朝廷表忠心,想从宣武平安撤出,他不过是虚张声势,不会真的挥师北上侵犯魏州,果然真有那一天,幽州健儿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又道:“田氏自跟了我后,恪守妇道,谨小慎微,而今又怀有身孕,正在幽州安养,你休要信外面那些传言,多半都是王守澄放出来的。” 至于史宪诚提出的借粮一事,李茂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不过幽州今年也缺粮,你拿盐税做抵押,我放贷给你吧。若从南方购粮不便,我可以提供协助。” 幽州正发兵远征渤海,正是缺粮的关头,史宪诚本也没奢望能拿到粮食,能借到钱也不错,虽不免要受粮商盘剥,总胜过没有,至于本钱和利息,不过是个形式,史宪诚从来没想过要还,想来李茂也没打算能要回来吧。 得了这句话史宪诚心里稍安,拜谢而去。 李茂巡视了成德驻军,本欲往德州巡视,忽听于化隆病重,连忙赶去恒州,却已迟了一步,于化隆重病不治,已经离世。 李茂泪流不止,乃至嚎啕大哭。于化隆是自己的贵人,若没有他的提携,靠自己单打独斗,多半不会有今天,在这个等级森严,讲究出身的社会里,自己无功名没出身,纵然辛苦奋斗,现今也无非在成武县为吏,或在薛戎的幕府里做孔目一类的低级小吏。 于化隆之子于越、于震见李茂真情流露,一时也十分感动,他们本在淄青为将,听闻父亲重病特意赶来,路上听传闻说父亲之所以重病不起,是受了李茂的气,抑郁所致,到了恒州向父亲求证,于化隆厉声叱骂,要二人不得轻信传言,二人却还以为是父亲受了压力,言不由衷呢,今番见李茂痛哭流涕,不是作伪,方知传言是假,是有心人故意散布出来离间的。 于化隆祖籍平州,出生在海上,于越、于震决定扶灵回平州营葬,李茂签发一等通关令,要地方驻军、州县、关津、驿站按最高标准保障于化隆灵柩回乡,又上表朝廷为于化隆请求封赠、谥号。 闻听于化隆病故,田萁连夜从幽州赶到恒州来,李茂惊叫道:“自己不要命,连肚子里的孩子也不顾了吗?” 田萁道:“才三四个月大,我有分寸。于将军之后,谁做成德之主?” 李茂道:“你千里迢迢跑过来,就为了这事?你有什么人选?” 田萁道:“兄长年前回长安述职,遭御史弹劾,至今仍未能脱身,我思量是王守澄图谋河中,故意陷害,只是兄长为官清廉,为人方正,他拿不到把柄,这才得以保全。恒州河北雄镇,藩帅必须有资望,熟悉河北民情,借此机会请他来成德,既可保全他的声望,又可以断了野心家的觊觎之心。” 李茂逼视着田萁,问道:“令兄功在朝廷,于幽州有何功劳,出镇恒州,何以服众?” 田萁道:“你治下的幽州,各镇节度使都不过是担个虚名,又不实际掌军,要服什么众人之心?我的兄长固然无功劳,你的好兄长薛大郎就有功劳吗?辽东节度使莫深岚有什么功劳?营平观察使李愬呢,都有什么功劳?他们都能充任节度使,为何我的兄长便不能?” 李茂笑道:“那是你的兄长,也是我的兄长,他若做了节度使,能跟那三位一样吗?将来我若不给他实权,你还不得带着咱儿子跟我翻脸分居?你果然是想救他出长安,也好办,王府里的清要官职随便他挑好了,看中哪个,我奏明朝廷。王守澄留他在京,无非是想图谋河中,如今成了烫手山芋捧不住丢不掉,心里多难受,我请他来幽州,王守澄没有不放人的道理,否则他既是得罪了我,也得罪了你们田家,得不偿失嘛。” 田萁道:“恒州乃河北重镇,须得一个有分量的人镇守不可,外人自不必说了,谁来也坐不稳。料想也没人敢来。但你想过没有,若朝廷调薛戎回恒州,你如何应对?若调李愬来恒州,你又如何应对?你不答应,便是对朝廷不恭,是逆臣贼子,同时也得罪了人。这几年你纵容他们招兵买马,人家羽翼已经渐渐丰满,你得罪了他们,真有好果子吃吗?” 李茂苦笑道:“我是自食恶果,我不该假仁假义纵然他们胡来。不过你说句实话,请我们的大舅哥执掌恒州仅仅只是为了帮我卡位?将来呢,将来有何打算?” 田萁道:“将来能有何打算,军队只听你的调遣,城里城外都是你的耳目,他能有何作为?充其量不过是你麾下的一员大将,充其量不过是我田家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充其量不过是我母子以后说话做事底气硬点。还能有何打算?我承认我是有点私心,但我这私心过分吗?齐嫣的哥哥在仓城做个仓正心里很满足,难道我的兄长也只能去仓城做个小吏吗?” 李茂笑道:“瞧瞧,急眼了。你真是这么想?” 田萁道:“李太保面前我岂敢胡言乱语?月头,裴仁静回长安,在威远营做将军,被王守澄的人压的死死的,心里不知有多委屈,郭尼姑岂肯跟你善罢甘休?恒州的人选一日不定下来,你就等着吧,麻烦事会一桩接着一桩,你信不信?” 李茂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事关重大,你容我再斟酌。” 田萁道:“还斟酌什么,自跟了你,左右就求你这么一件事,你就允了我吧。” 李茂惊道:“哟,没看出来,你也会撒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领教了,领教了。你起来,有话慢慢说。”田萁道:“你不答应,我便长跪不起。”李茂道:“你长跪不起无所谓,别冻着咱们的孩子。”田萁白了他一眼,只得站起身来,身子一歪,破天荒地坐在了李茂的腿上,一时两个人都不太习惯,都觉得别扭,但田萁咬咬牙,没有动身,却又揉着肚子说:“你若答应此事,等他生下来,我便一心一意相夫教子,再不问外面的是非,如何?” 李茂道:“你是我的参谋,怎可不问外面的是非?” 田萁道:“我只做你的顾问,没有你的许可我绝不插手政务。” 李茂叹了一声,道:“真的是事关重大,你就不能容我斟酌一下吗。” 田萁冷下脸道:“先前的话当我没说,你仔细斟酌吧。”推开李茂的手,起身离去。 李茂想喊住她,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不得不说田萁看势很准,眼下的确是田家翻身的好机会,她软硬兼施,给自己施加前所未有的压力,不过是为了家族翻身求一线希望,这点希望自己能给她,但不能轻易给。 东西给出去容易,想再收回来就难了。 至于她的承诺,那叫什么承诺,空口无凭做得什么数? 第638章 各有打算 恒州主帅的空缺很快引起了长安的注意,王守澄立即想到了一个人:李愬。 李愬平定淮西立下旷世奇功,雪夜袭蔡州注定会成为流传千古的佳话,这样一位奇才窝在营平做观察使,实在是委屈,以他的资历和功勋,理应获得重用。 若能把李愬弄回成德,用不了几年,成德就不复李茂所有,李愬不是省油的灯,前番因为轻敌被王庭凑绊了一个跟头,这几年卧薪尝胆,该明白的应该都想明白了,若能东山再起,料必有上佳的表现。世人传说他经历恒州之败,业已心灰意冷,这话肯定是李茂放出来的,不符合事实,事实是他已经在李茂的眼皮子底下招兵买马了,虽然暂时还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但一颗忠心、一腔壮志已然显露无疑,剑在匣中已久,就等着一鸣惊人的那一天呢。 王守澄的如意算盘是,以朝廷的名义下诏调李愬出任成德节度使,李茂同意,等于是在给自己埋下祸根,以他的精明多半是不会同意,那么他和李愬就是死敌。他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李愬,但河东的李听从此就会成为他的死敌。 李听这个人一身的臭毛病,唯一的好处是把亲情看的很重,李愬是他的手足兄弟,感情一向很好。若李茂用一些乌七八糟的手段弄死了他兄长,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样一来就等于在幽州的西面筑起了一道屏障,李茂只能蜗居在辽东、幽州这种苦寒之地,再休养有大的作为。 当然王守澄认为自己亲自出面与李茂死磕还不是时候,他需要一个马前卒,或者郭家尼姑就很合适,尼姑最近四处碰壁,烦恼的很,有机可乘。 不过尼姑是个精明人,不见兔子不撒鹰,得先给她一点好处,释放一些善意。 王守澄不动神色地把压在裴仁静头上的一块巨石挪开了,擢拔裴仁静为威远军使,当然实权还不能给他。因为王守澄的建议,威远军中现在也仿效北衙禁军派了辟仗使,辟仗使就是监军,监军都是宦官,都由皇帝亲自委派,掌握军事实权,王守澄现在当皇帝的家,所以这位威远军辟仗使正是他的亲信。 当然,不管怎么说,裴仁静还是得到了一些权力,至少成了名正言顺的威远军一把手。 裴仁静被杨奇轰出丰州后,郭韧就再一次恨上了李茂,杨奇是个粗人,却不是傻子,他敢驱逐裴仁静一定是得到了李茂的支持,据说二人曾在大青山下一会,料必与此事有关。 面对王守澄释放的善意,郭韧照单全收,并表达了谢意。这王守澄也是个好人,自己缺什么他就送什么,地道的好人一个。 郭韧这段时间承受的压力很大,王守澄一手遮天、为所欲为引起李唐宗亲的普遍不满,不过绝大部分人畏惧他的权势,只敢私下发发牢骚,并没有什么动作。但也有些不怕死的人已经暗中行动起来,正在联络忠于李唐的朝臣和军中将领预谋清算宫里的权阉。 对这种事,郭韧乐得隔岸观火,皇室宗亲跟王守澄拼个两败俱伤,最好同归于尽,才最符合她的利益呢。 但这件事带来的一个副产品却让她不能容忍,得知李唐皇室忠心可靠,太皇太后郭氏对她的态度渐渐冷淡起来,这当然没什么不好理解的,郭太后亲近她,无非是想借助她兄妹的势力制衡王守澄,她从骨子里是憎恨这个和她丈夫、儿子、孙子都有染的女人的。 若是无利可图她又怎会跟这个女人交往,一时一刻也不能容忍的。 太皇太后冷落郭韧,郭韧却还得尽心尽力去巴结她,断了这根线,她就休想再跟大唐皇帝有什么瓜葛,没有了皇权的滋润,郭家这棵大树迟早要枯萎。 现在老对手王守澄向她发出了关系缓和的信号,这很好,可以给那个傲慢的女人看看,自己还是有价值的,你不利用,我就会被你的对手利用,你恨王守澄,却又不是他的对手,为了你们李唐皇朝的万年基业,就不该把窗户都关死,留一点缝隙,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郭韧不动声色地发动起朝中的傀儡们,向皇帝举荐营平观察使李愬出任恒州节度使,恒州是河北雄镇,节度使空缺,够资格的朝臣都有权利表达自己的意见,供天子参考,这是忠贞的表现,是皇朝兴旺的要求,谁也不能说他们什么。 王守澄不动声色地亮出了自己的剑,一面却还惺惺作态,纡尊降贵亲自到入朝谢恩的李茂使团驻地慰问,表达与幽州的亲善之意。 谢彪心里很着急,于化隆故去后,幽州方面对接替人选一直没有具体指示,面对各方的询问和猜疑,他只能保持沉默,显得十分被动。于是急件、密件雪花般地飞向幽州,请求李茂早定大计,以免陷入被动。 事到如今,李茂也只能接受田萁的建议了,指示进奏院运作举荐田布为恒州节度使。 胡斯锦和谢彪接到指示后立即行动起来,很快在朝中形成了一股逼人的舆论:若不选田布出镇恒州,成德将再次陷入混乱,成德乱,河北必乱,河北一乱,天下难安。 这一来王守澄倒犹豫了,田布本是河中节度使,他想安插自己的亲信取而代之,便召田布进京,然后发动御史弹劾,想在京中将田布拿下,则河中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他的袋中。 但田布出身名门,对钱财不感兴趣,为人做事十分严谨,大德不亏,小毛病倒是抓到一些,但若藉此拿下一镇节度使,又显得分量不够,勉强为之,难免惹人议论,更重要的是会因此得罪李茂。 一旦被李茂记恨,海内休想安宁,自己也永远没有好日子过。 兴冲冲地把田布叫来,现在却成了烫手的石头,丢不得,放不下,让他很是苦恼,如今李茂主动拿他做交换条件,王守澄觉得这笔买卖也做得,他无非是稳住了自家的后院,自己却白捡了河中,更重要的是田家重返河北,势必引起一连串的反应,足够始作俑者喝一壶的了。退一步说即便李茂能按住田布在恒州无所作为,家里也必闹翻了天。对手家宅不宁,那也是件好事嘛。 王守澄约谢彪在家中饮宴,表达了支持田布出镇恒州的意思,同时“很不小心地”暴露了运作营平观察使李愬出镇恒州的幕后推手,谢彪回驻地后,立即知会胡斯锦,将此事急报给李茂。 李茂看过密报,苦笑了一声,找到田萁说:“女诸葛,我算是服了你了,早按你的意思办,就没有这场折腾了。”田萁孕像已显,宽厚地笑道:“前些日子你忙于渤海战事,无暇顾及京城动态,又疑心我有什么企图,这才影响了你的判断。我不是诸葛亮,能掐会算,我只不过比常人更勤快些,多看多听多想罢了。” 李茂道:“令兄出掌恒州我是要给实权的,至于他的忠诚,你总得给我点保证。”田萁摸摸肚子道:“我们母子便是人质。”李茂道:“你们两个本来就是我的,算什么人质。”田萁道:“你若真的放心不下,便请母亲和嫂子一块来幽州居住。自成亲以后,你还没见过我的家人吧。” 李茂道:“我不是跟你随口说说,我是真要请他们来幽州居住,幽州百姓信赖我,新城连墙都没修,人们就把地买光了,起屋架设,一晃眼人全搬走了,如今城里空荡荡的,不怕没地方住。”田萁道:“你不必跟我多解释,这是河北的规矩,大将领军在外,家眷留在牙城居住,母亲、兄长、嫂子都能理解,外人也不会说什么。” 李茂道:“光留在牙城居住还不够,还得派专人监护,这个监护之责十分重大,以前是内保处承担,后来移交给保安局,如今又是亲军后营,我觉得都不合适,你觉得应该什么人来承担最好?”田萁道:“交给地方州县好了,幽州两衙兵强马壮,都是你的心腹,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茂叹道:“官越做越大,疑心也越来越重,我这是怎么了?” 田萁道:“自古帝王称孤道寡,孤寡,孤寡,就容不得自己信任别人。” 李茂握住田萁的手,道:“有时候想想,当初真不如在成武县做个小吏,埋头苦耕,现在也能吃穿不愁,还没有这么多的烦恼。” 田萁道:“过去了,就回不去了。我若安分点,哪有你的机会?我的太保夫君。” 谢彪回幽州,带来了田萁的母亲朱夫人、田布之妻陈夫人和其子田在宥。几乎与此同时,田布赶赴恒州接任了成德节度使,李茂撤除原幕府,召回派遣各人,由田布自行招募僚属,又以宋梦龙取代卢桢镇守深州,同时允许田布自行招募将士充实牙军。 第639章 心有不甘 虽然一直有传言说李唐的宗亲中正有一位亲王在为李涵密谋夺回权柄,李茂却一直没有留心,自开元年以后,李唐宗室诸王的权力便被极大地限制起来,诸王生活优渥,又无须承担具体的国家行政责任,慢慢的雄心壮志和能力都蜕化了。 现在说他们是一群坐吃等死的寄生虫,料必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多少意见。这样的制度对天下百姓无疑是有好处的,诸王集中居住于长安,虽有华屋美食,究竟无权无势,又被天子盯的死死的,纵想危害百姓也无从谈起,偶尔出几个异类在地方做官,也须遵循官场的规矩,循规蹈矩,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这件事是空**来风,还是确有其事,李茂决定查问个明白。 秦凤棉亲自赶往长安,坐镇指挥,查了一个月仍旧无法下结论,眼看归期将至,秦凤棉咬咬牙决定见陈数一面。陈数仍执掌组调,但最近日子有点难过。 李涵继位后不久,王守澄用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的头衔从仇士良手中换取了五坊使司的控制权。这段时间他正在全力推动两大“天眼”的合并重组。王守澄的重组计划,是将龙骧营的主干将并入五坊使司,将来监控天下的职权尽归五坊使司,龙骧营中的武装力量拣选出来重建龙骧军,作为北衙禁军之一,拱卫皇宫,随扈舆驾。 五坊使司本是宫廷内务机构,负责为皇帝搜罗、养育鹰、犬、马等奇珍异兽,因为五坊小儿人多,分布广,消息灵通,能为皇帝收集一些感兴趣的情报,久而久之便发展成一支势力庞大的“观天之眼”,成为与龙骧营并驾齐驱、直属于皇宫的秘密机构。 不过五坊使司事务很杂,探听消息的五坊小儿人数虽多,训练却严重不足,因此不论从组织、人员、经验还是实际战绩来看,五坊使司相比龙骧营都相去甚远。 龙骧营(军)不管是在李茂时期,还是在林英时期,都没有把五坊使司放在眼里,认为他没有资格做自己的对手。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仇士良出任五坊使,在仇士良的整饬下,五坊使司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组织、人员快速升级,综合实力大涨,短短几年间就可以和龙骧营平起平坐了。 更让龙骧营寝食不安的是,脱胎换骨后的五坊使司获得了皇帝的亲睐,五坊使居住在内宫,随时可以觐见皇帝,而一步之遥的龙骧营军使却常常几个月都见不到皇帝一面,想见皇帝一面又须层层通禀,哪一个环节不顺,都不能成功。 虽然长安的权力核心现在是王守澄不是皇帝,但皇帝毕竟是天下共主,是权力的源头,王守澄今日的权势地位是他独占光热源头为己所用造成的,他本身并不会发光发热,一旦失去了皇帝的照拂,他只能黯然退出权力角逐的舞台。 被皇帝所冷落,让林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多番努力无效后,他只能转头和王守澄和解、合作。 在他的建议下,王守澄先用右神策护军中尉的头衔搬开了仇士良,这对王守澄也是有利的,皇帝是天下权力的源泉,这个泉眼只能由自己独占,岂容仇士良也插一脚? 林英精心做局摆了五坊使司一道,皇帝一愣神之际,王守澄趁机进言,仇士良只能败走华容道,乖乖地去了神策军。护军中尉地位虽高,却远离皇帝,王守澄就有了做手脚的机会。 大局已定王守澄开始着手推动两家合并,誓将五坊使司变成他王守澄和林英的夫妻店,林英做台前掌柜,王守澄隐身幕后,两家齐心合力把皇帝的眼睛戳瞎,彻底断了他的邪念。 龙骧营里有一块禁地——组织调查科,这是李茂当年亲手创办,并一直由他的亲信陈数掌管的核心秘密组织。 组调的一切行动林英只有知情权,却无权干涉,在这块禁地里陈数是主宰,可以自作主张。这一点自然引起林英的不满,之所以迟迟没有拿陈数开刀,一是实力不济,二是无暇顾及,三是陈数虽然行事霸道,对自己还算忠心和维护;第四,陈数是李茂的人,留着他可以维系自己和李茂的盟友关系。 那是以前,现在一切都变了,他和王守澄绑在了一起,王守澄不可能允许卧榻之旁还有李茂的亲信酣睡,陈数必须动掉。 “组调地位不高,家业却不小,我若出局,难免血流成河,对太保也极为不利。太保对此事可有什么指示?” “太保的意思自然是能不撕破脸最好,相信王中尉和林将军也是这个意思。”稍稍顿了一下,秦凤棉忽然问道:“宋王的计划究竟有几成胜算?” “以前我说有三成,现在连李太保都知道了,哼哼,只怕连一成都没有了。” “那么……这是咱们私下议论:拿这件事做做文章如何?” “出卖宋王,向王、林示好?” “或者他们能网开一面,至少能有腾挪的空间。” “你这话……” “我说过是咱们兄弟私下议论。” “或者……可以一试。” 李茂接到秦凤棉的密报,得知是宋王李结在秘密联络力量准备颠覆王守澄,扶正李涵,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问左右道:“宋王现任何职?” 蔡文才道:“尚书左仆射、领凤翔节度大使,品阶很高,手无实权。” 石空道:“这是掉脑袋的事,李唐的亲王还有这份胆量,可敬可佩。” 李茂道:“可佩个屁,秦凤棉随口一问就问出端倪来了,王守澄岂能不知?事情做不成,反而要连累无数的无辜,这是蛮干,立即派人去长安,让秦凤棉设法劝阻他。” 秦凤棉接到李茂的指示后不敢怠慢,借端午节前向各王府送贺礼的机会,随进奏院主胡斯锦一道来到宋王府,面见了李结,与李结闭门谈了一炷香的功夫,出来后,满面愁容,胡斯锦急问道:“谈妥了吗?”秦凤棉道:“固执的很,不见黄河心不死。” 胡斯锦道:“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咱们尽到了人事,且听天命吧。” 端午节李涵设宴太液池畔,邀请宗室亲贵饮宴。王守澄等内廷亲贵自然也在座相陪。大和前,内廷宦官地位不高,虽然手握重权,每逢宴会却无席可坐,在内侍省挂名的还须操持杂务,表明自己不管权力有多大,身份上仍是李家皇室的家奴。 但新朝一立,这一切都发生了剧变,现在两枢密使、两军中尉已经可以堂而皇之地与王宫亲贵们同席而坐,谈笑风生了。 席间王守澄起身向宋王李结敬酒,李结碍于情面喝了一杯。二人闲聊了两句,各发一声笑,这才散开。饮宴之后,皇帝、太后及王宫亲贵到太液池畔观赏赛龙舟。 第340章 碾杀一只大蚂蚁 皇帝端坐水榭,亲贵罗列两旁,中间有年轻手痒的,向皇帝请战,欲下水一搏,皇帝应允,各赐御酒一杯,以壮形色。 为示与民同乐,李涵特准内廷宦官组建龙舟队八支,亲赐队名,与亲贵子弟同台竞技。四贵(神策两军中尉、左右枢密使)接旨赶紧招募好手,拼凑出八支龙舟队来,私下开出巨额赏格,务必要为内廷数万宦官宫女们争一口气来。 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由内廷宦官组成的龙舟队连连取胜,一连击败了六支由亲贵组成的龙舟队,尤其是一支名叫“玄凤”的龙舟队更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在太液池上风光无限。 太皇太后郭氏笑向众人道:“今日牝鸡司晨,群龙不敌玄凤,什么意思,我李家的儿郎何在,就这么忍气吞声了吗?”这一说,激的十几个少年王孙群起叫战,一个个摩拳擦掌请求下水一搏。 枢密使舒元化斜了宋王李结一眼,侧身向太皇太后和皇帝李涵说道:“昔闻宋王乃第一等的赛舟好手,当年在岳州洞庭湖上亲率宗亲健儿劈波斩浪,力压荆湘健儿,在屈子的故乡一举夺魁,威震江南。此等不世出的高人稳坐不动,内廷好手们纵然再胜一百场,又岂敢妄自尊大。” 舒元化这话立即遭致几位亲王的不满,光王李忱、颍王李瀍齐劝李结挂帅出战,郭太后望了眼李结,擎杯在手,笑道:“皇家的荣辱就系于宋王一身了。” 李涵也道:“叔祖若有兴致不妨下去活动一下筋骨,让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知道您的威仪。” 舒元化立即起身向玄凤队的队员们说道:“尔等休要得意,大高手出马了。” 事到如今,李结只能起身领命,一时挑齐了船员,上台领战旗,李涵略加思索,题了“青龙”二字,众人齐赞道:“青龙战玄凤,好一场龙争凤斗。” 王守澄等四贵忙也下了水榭,将玄凤队召集起来,当面布置机宜,又把赏格加了一成,这才挥手放行。 两只龙舟队准备停妥,皇帝和太后的赐酒也下来了,王守澄抢过御酒,亲手奉与李结,笑道:“龙是龙,凤是凤,龙凤本是一家,愿青龙出海,马到成功。” 二人暗中剑拔弩张,势要斗个你死我活,这种公开场合却还须说说笑笑,装作亲如一家人。 李结饮了皇帝和太后的赐酒,亮了杯底,登上龙舟。 那边玄凤队也已准备停当,只等皇帝亲自擂响战鼓,李涵拜过太后,接过锦绣鼓槌,走到催战鼓前,正要擂响,忽有宦官报说宋王李结身体不爽。 李涵吃了一惊,提着鼓槌下了水榭,见李结果然是眉头紧锁,忙问原因,李结道:“不知为何,腹中忽然绞痛难忍。”李涵道:“叔祖既然身子不爽,不赛也罢。” 话音未落,却听王守澄嗤地一声冷笑:“老臣知道宋王的病症在哪?” 李涵道:“内相又不是太医,还懂得看相治病?” 王守澄笑道:“肉身上的病老臣是看不了,不过这心病嘛,嘿嘿,宋王这是想赢怕输,故而欲借屎遁脱身,我说的是也不是?” 王守澄是笑着说这番话的,你说他开玩笑也行,李涵没好表态。李结凝眉没有答话,光王李忱和颍王李瀍两个年少,口无遮拦,厉声呵斥王守澄是在放屁。 王守澄脸皮红了红,改口道:“老臣失言了,宋王果然身子不爽,这次就不比了吧,来日方长嘛。”说完朝内廷宦官组成的玄凤队挥挥手,示意众人解散。 “慢着!”李结骤然睁开眼,瞄了王守澄一眼,向李涵请示道:“我李家儿郎只有阵前战死,哪有临阵脱逃的?!臣身体已无大碍,请陛下宽心。” 李涵点点头,道:“千万留神。无非是玩笑一场,内相说的对,来日方长啊。” 见李结决心已定,便回身擂鼓,在众人的一片欢呼声中,两只龙舟箭一般地射了出去,比赛的终点是水中的一座灯塔,先到者为赢。 赛龙舟和蹴鞠、马球一样都是普及很广的运动,上至皇亲国戚甚至皇帝本人,下至黎民百姓乃至****,都有机会参与,因此无论贵贱,都有几把刷子。两只队伍虽是临时组建的业余队,竞赛水平却都极好。 尤其是李结这一边,肩负着扭转乾坤的使命,故而斗志昂扬,队员虽然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却个个朝气蓬勃。皇家子弟自幼营养好,又有名师指点武艺,十几岁的少年比二十多岁的内廷宦官们长的还要粗壮有力。 加上有宋王李结亲自督阵,一出手就显出不凡来。 鼓声一响,两支龙舟箭一般地射了出去,一开始就拉开了足足一个船位。但很快,内廷宦官们身上特有的坚忍个性就体现了出来,他们紧咬牙关,齐心合力,一寸一寸地把比分又搬了回来。 两船越靠越近,很快便齐头并进了,然后是剧烈的拉锯战,一时你当先,一时我在前,彼此相持不下,咬的很紧。眼看灯塔在望,附近负责裁判的标船一时举龙旗,一时举凤旗,左右变换不定。 颍王李瀍急了,大叫一声:“兄弟们拼了,死了也不能输给阉奴!” 这话刚说完,但听得一声怒吼,一直沉稳的宋王李结骤然间举止癫狂起来,但见他紧咬牙关,额头青筋爆跳,疯了一般拼起了老命。 这条船上数他的年纪最大,辈分最长,威望最高,是绝对的核心,他这一爆发,众人无不受感染,顿时爆发了无穷的勇气,刚刚还咬的不相上下的赛舟骤然之间就分出了胜负。 青龙以领先足足一个船身的优势率先冲过终点,冲过终点的青龙队的队员呼天吼地,大肆庆祝,举起船桨在船上又蹦又跳,这艘龙舟很快就翻了个个儿底朝天了。 五月初的太液池,水寒刺骨,众人落水后,大声呼救,停泊在左右的救生船急忙上前去施救,这些宦官个个水性精湛,把皇子王孙们一个个**的拽上船,脱去湿衣裳,擦干身体,灌汤、按摩,一整套施救下来,绝大多数人都安然无恙。 只有一个例外,宋王李结因为体力耗竭,沉入水底,待救上船时脸色发乌,已经没有了气息,急救不成,送太医院。众国手束手无策,不治身亡,享年三十三岁。 事后长安坊间有传言说李结是被人下毒毒死,内廷下诏严查散布谣言者,京兆少尹钟炼奉旨究办,一个月后,钟炼积劳成疾,一病不起。李逢吉的门生郑训接任京兆少尹,负责京兆治安,奉旨继续追查此事,一口气捕杀、流放了三百余人,方将此事平息。 李茂获知李结死讯,一连数日闷闷不乐,又闻东征渤海的北路主帅高苏兵败被杀,一时心情沉郁,在苏卿的再三劝解下,携带芩娘、朱婉儿、苏樱、薛丁丁四人往海边避暑散心。 秦凤棉自长安归来,得知李茂去了海滨,便问田萁自己是否应该过去,田萁目光如锥:“李结之死与你有关?”秦凤棉笑道:“宋王是太保的故人,关系一向莫逆,我岂敢造次。”田萁道:“既然心里坦荡荡,为何要来问我?你还是心里有鬼。” 秦凤棉道:“五坊使司如今和龙骧营合为一家,仇士良的亲信故旧惨遭清洗,不过组调还是组调,还在咱们的人的掌控中。” 田萁道:“除非王守澄明年死了,否则,组调难逃一劫,你信不信?”秦凤棉道:“所以宋王之死正当时,至少眼下王守澄是顾不上咱们了。” 田萁道:“燕王去了海滨,我没去,兰夫人也没去,你该明白是什么意思。” 秦凤棉道声明白了,这便启程赶往海滨,看起来李茂的确是身体不爽,能折腾的嫔妃都留下了,只带了几个贤良端正的在身边照顾。眼下渤海战局胶着,料必他会对长安的事睁只眼闭只眼,这一关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来了。秦凤棉庆幸之余,不觉心里隐隐发冷。他想到了田萁那锥子般的目光,无奈地哀叹自己的倒霉命运,此人心机城府极深,看人看事直透骨髓,有她在一旁监视着,自己今后务必得万分小心留神,类似的事不能再干,万一让她拿住了把柄,绝对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第641章 不惧乱局 东征渤海的北路军统帅高苏自一开始就和大石牧暗中往来,一手打,一手拉,目的无非是想从渤海攫取更大的利益,一时被贪念迷惑了心智,被大石牧抓住机会一举策反了他麾下大将高森淼。高森淼临阵反戈,高苏和他的两万精锐在扶余府境内全军覆没,渤海大将陈武公联合高森淼趁势攻入勿州境内,高苏苦心经营的八城十六寨被连根拔除。 高森淼兵困勿州城,危难时刻,一直被高苏轻视的庶子高文挺身而出,散尽家财,动员阖城百姓上城戍守,一连三次击退高森淼的进攻。 辽东总管王俭亲率大军驰援勿州,高森淼大掠而去。 北路败绩,挫动中路士气,石雄两万大军被困铁州,进不得,退不得,形势岌岌可危。南路史宪忠部稳扎稳打,却不幸遇到了渤海名将李卓,李卓推行残酷的坚壁清野政策,人为地制造了方圆两千里内渺无人烟的惨烈景象。 唐军进入中京府后行走千里,除了小股袭扰的渤海民军,见不到一座村镇,见不到一个百姓,得不到一粒粮食,以战养战的政策彻底破产,一万大军行走在莽莽无边的原始森林里,只能以猎取野物、采集植物根茎果实为生,因为水土不服,疾病流行,战斗力急转直下。 所幸史宪忠擅于统兵,关山遥远,音信不通,史宪忠只能擅做主张,及时改变策略,北上与石雄部会合,改侧翼中路军为合兵一处,以优势兵力直取上京龙泉府。 恰当此时,流浪在海上的金秀宗得到溟州和尚州两地军民的支持重返半岛,纠集不满金道安的残兵败将,在尚州大院谷誓师,兵锋向南直指金城。 金道安做了新罗国国王后与朴赫哲的矛盾逐渐升级,起初他羽翼未丰,尚能忍耐,随着各部新罗籍将士陆续回国,金道安的王军实力大增,加之金秀宗流亡海上、众叛亲离,金道安认为铲除新罗旧势力,一统新罗的时机的到了。 金道安咄咄逼人的气势,让朴赫哲感到十分恐惧,由此起了迎请金秀宗回国牵制金道安之心,在他的授意下,金城北部门户大开,使得金秀宗联军一举突破玄月洞天险,骤然出现在了金城之北。 与此同时,新罗西南的全州、武州、康州也在朴赫哲的授意下激起了民变,金道安度大事不妙,为了避免陷入金秀宗和朴赫哲的合围之中,他向薛老将的清海军求助,弃城渡海,辗转向西,在熊州境内登陆。 大唐驻平壤都统马和东闻讯立即率兵南下重新占领了汉州,呼应金道安。 新罗局势风云骤变,使得已陷入困境的渤海战局雪上加霜。原本准备开拔渤海的援军不得不留步辽东,警戒来自半岛的威胁。 在海滨度假的李茂再也呆不住了,他连夜赶到辽东城,召集辽东诸将集会,眼下有个两选择,南征新罗,还是东征渤海,以辽东现在的实力只能顾一头。 新罗落到今天的混乱境地,与李茂当初的错误布局有关,但现在不是检讨反思的时候,现在最要紧的是稳住新罗半岛形势,让辽东置身事外,否则辽东一乱,渤海局势更加不可收拾,极有可能酿成全盘崩溃的局势。 李茂当即立断,指示马和东移兵向南占领熊州,帮助金道安在熊州站稳脚跟,命令薛老将联合雀易占据武州,公布朴赫哲联合唐军驱逐金秀宗的真相,点燃新罗内战之火。 这却是李茂的一厢情愿,事实上早在金秀宗还在海上流浪时,渤海王大石牧就已经派人跟他取得联系,二人秘密定盟,相约南北一起动手,打乱李茂的计划,让他首尾难顾,最终达到新罗和渤海两国同时摆脱李茂,**自主的目标。 因此在李茂公布了朴赫哲通敌叛国的罪证后,金秀宗并没有发声讨伐,反而主动站出来为朴赫哲辩白,声称所谓的证据都是李茂捏造的,与事实不符。他遣使与朴赫哲谈判,承诺新罗**后将全州辟出作为朴氏封地,新罗王只保留名义上的统治权,全州实行自治,朴氏不仅可以在管内征税,甚至还可以保留私家军队。 朴赫哲没有接受金秀宗的优待,只是请求金秀宗在重掌新罗后,赦免朴氏子孙和他的部将参与内乱的罪过,发誓永远不追究,至于他本人不论生前还是死后,都可以为国家做出牺牲,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 金秀宗和朴赫哲没有发生预想中的碰撞,而是联兵一处向熊州、汉州进攻。事态的变化完全出乎李茂的预料之外,也打的马和东措手不及。 马和东的驻屯军主力都被抽调去东征渤海,所部只余六千人,且多老弱,面对新罗联军的浩荡攻势处于绝对下风,而金道安不战而退,士气低落,麾下新罗籍将士在金秀宗的宣传攻势下,军心不稳,逃兵常有,甚至还发生了整建制的叛乱事件。 李茂忧心忡忡,对王俭说:“新罗这步棋是我走的太臭,还是对手太过高明,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王俭道:“据我所知,半岛环境恶劣,文明愚昧,官府残暴,百姓生存艰难,因而此处小民都养成了暴风般的性格,汉州一战,十万民军宁可投江也不愿做俘虏便可见一斑。内讧多年,国穷民竭,人心思定,金道安自大唐归国,本来就不得人心,上任之后又忙于争权夺利,不能给百姓以希望,遭到百姓的厌弃并不奇怪,还有朴赫哲这个人,老成谋国,不计个人得失,这些综合起来,就酿成了今日的局面。” 李茂苦笑道:“你还忘了一条最重要的没说,那就是我的失策。我太急躁,太轻敌了,当初若不接受朴赫哲的投诚,挥兵南下,直接灭了金秀宗,哪有今日之败?或者留大军在新罗清肃残敌,多镇抚几日,金道安也不至于败的如此之快。” 王俭道:“国内乱象已现,稳固辽东迫在眉睫,这个也不算失策吧。” 李茂叹道:“或是情有可原,但失策就是失策,错在我。”又道:“我想划平壤和汉州为一国,扶持金道安继续做国王,作为辽东和新罗的缓冲,你以为如何?” 王俭道:“我看可行,现在要极力避免辽东和新罗的直接冲突,一旦对上了火,咱们就得陷进去。有了这个傀儡国,辽东可进可退,主动权在我。” 取得了王俭的支持后,李茂下令金道安北撤至平壤城,以马和东主持汉州、熊州军务,将动摇的新罗籍军士调回辽东整训,另遣马雄安部南下稳住汉州一线,造成南北对峙的局面。金道安至平壤城后,建设百官,宣布金秀宗受倭国支使回国奴役新罗百姓,是傀儡,是伪王,号召天下共讨之。 同样的话金秀宗在金城也说了一遍,他揭露说金道安是大唐的傀儡,是李茂扶植来奴役半岛,榨取新罗民脂民膏的恶魔、吸血鬼、王八蛋,号召全体国民共伐之。两位国王一南一北打嘴战的时候,马和东、马雄安部和新罗联军已经在汉州南部交上了手,二马联军大破新罗军,斩敌过万,杀的新罗人闻“马”字色变。 不过二马联军主力都陷在渤海,所部加起来不到一万人,继续南下有困难,只能退守汉州,稳住战线。此后,归芝生的捆奴军奉调开赴前线,在尚州、全州境内化整为零,杀的人心惶惶,加之薛老将的陆战队不停地袭扰南部沿海,新罗人的攻势终于被遏制住。 李茂暗暗松了一口气,命令屯驻在辽州的方闯、卢桢两部继续向东,解救陷入泥潭的东征军。十天后,传来噩耗:方闯在长岭府内查看地形时遭遇蛮族部落偷袭,落马被杀。 李茂悲愤之余要亲征渤海,常木仓、王俭苦劝方止。李茂急调马和东接管方闯部,马和东这边正要动身,新罗军忽然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势,三万军马忽然攻入熊州境内,逼迫马和东不得不分兵驰援熊州守军。 李茂至此方知渤海和新罗早有默契在先,且在两国间有一条十分高效的联络线。李茂强令右厢务必截断这条暗线,时秦凤棉人在渤海前线,田萁奉令赶赴辽东,亲自指挥挖找这条暗线。 方闯部两万余人群龙无首,滞留在长岭府境内,士气日渐削弱,李茂苦恼不已,准备调祝九接替指挥,又虑及祝九没有指挥大规模步军作战的经验,于是想用严秦主持东征,只是严秦人还在成德境内,来回耗日费时,且当年严秦伐王庭凑时,与成德军屡次恶战,杀人过多,名声不佳,恐方闯部不肯接受,正犹豫不决时,营平观察使李愬遣使来辽东城主动请缨出征渤海。 李茂召其到辽东城相见。 李愬大李茂十岁,虽是海内名将,却是书生出身,儒雅风流,英气逼人,二人先前一直不和,李愬瞧不上李茂野路子出身,李茂笑话李愬栽在王庭凑之手,彼此轻视,互相提防,此刻相见不免就有些尴尬。 李茂问起渤海战局如何解,李愬真诚地回道:“渤海,海东盛国,纵横千里之地,若计较一城一寨之得失,何日才能讨平?其国虽大,根基却只有五处,又以上京为最,恰似顶梁的五根柱子,拿下上京,便是砍了最粗最壮的那根柱子,则土崩瓦解之势就在眼前。” 李茂惊道:“元直的意思是遣一路大军直扑上京?” 李愬道:“至少可以冒险一试。” 李茂道:“元直可愿领衔东征?数万大军深陷渤海,眼看秋至冬来,若再耗下去,辽东不保,幽州危矣。” 李愬笑道:“我此来正是要请缨东征,却不知太保能否信得过我?” 李茂道:“是李茂心胸狭窄,不能容人,让元直蹉跎了年华,罪在李茂,我向你赔罪了。还望元直不计前嫌,救我辽东。” 李愬道:“救辽东不是我的本意,我此来是为救大唐的辽东。近闻方闯将军不幸殉国,请太保将两万成德健儿交与我,授我便宜之权,一个月后可传捷报。” 李茂大喜,即拜李愬为东征副帅,统领方闯所部两万人,欲派护军虞侯八百人强化李愬权威,李愬摇头道:“离家万里,孤悬敌境,要的是上下同心。欲得将士之心,须将心比心,以心换心,捧一颗心出去,换一颗心回,不可以武力胁迫。” 只带亲随十余人携印信上任,整顿五日后,大军开拔向东,三日后不得音讯。 …… 在史宪忠和卢桢两部的支援下,石雄稳住阵脚,向前攻破铁州,再下中京城,渡河与渤海主力对峙于崇山。 渤海军统帅大运戎高垒深壕,避而不战,石雄屡次挑战不成,数万大军不得前进一步。 石雄与史宪忠、卢桢商量道:“长此相持下去,早晚被渤海人拖死,我欲率一支精兵走森林小道出其不意攻打上京,迫使渤海回兵援救,二位急切攻打,齐心协力破了此阵如何?” 卢桢道:“北部森林里满是蛮人,这些人受渤海王蛊惑,专门和咱们作对,你孤军深入,未必能讨得了便宜。” 石雄道:“我也知千难万难,但总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吧?” 史宪忠道:“如此大事,还是知会常总长知晓。”石雄摆摆手道:“你们发现没有,自咱们东征以来,步步受制于人,这是为什么?秦凤棉以前吹牛说渤海王晚上睡那个嫔妃他都知道,现在却如何,焦头烂额,什么话都不敢说。这是为什么,右厢让人弄成了瞎子聋子,一点都不灵了!我怀疑是他们中间混进了奸细,这些人正帮大石牧监视我们,反过来把咱们的耳目堵的死死。我此去就要神不知鬼不觉,让他无从知道。” 卢桢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支持石大胆。”见史宪忠还有些犹豫,便劝道:“眼看就要入秋,渤海的冬天滴水成冰,再有一个月不能取胜,咱们都得完蛋。” 史宪忠道:“不是我不敢,只是石大胆人不在军营,左右也瞒不过几天,到时候还是会被人察觉。” 卢桢道:“这倒是个麻烦,唉,我有一计。不知大胆兄是否答应。” 石雄道:“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你说,我都答应。” 卢桢嘻嘻一笑,喝了声:“看打。”一拳打的石雄鼻血长流。 第642章 化国为郡 石雄拍案而起,当即掀了桌子和卢桢厮打起来,史宪忠一看,忙把酒壶、酒碗,杯子、碟子往外面扔,叮叮当当摔了一地都是,又大声劝道:“二位听我说,战事不利,不是石大胆无能,委实是敌人太过狡猾。” 帐外亲兵闻听帐内不知何故打了起来,纷纷向前凑,但无命令也没人敢进去。正犹疑间,忽见卢桢像块石头似的被人扔了出来,摔在地上哼哼唧唧起不来身,又见石雄捂着鼻子大步抢出来,骑在卢桢的身上抡拳只顾打。 史宪忠随之也跑了出来,喝令左右亲兵道:“还愣着作甚,赶紧拉开。” 众人一拥而上,去拉石雄,石雄双臂似有千钧之力,一划拉倒了一片,再一划拉又倒了一片,卢桢趁石雄分心,奋力一挣,反将石雄推倒,骑在他身上双手掐着他的脖子不放。史宪忠大喝一声,迈大步过去,架住卢桢把他脱开,众亲军一拥而上手拉手组成人墙,好歹把石雄和卢桢两个分开了。 二人皆满脸是血,隔空对骂,石雄又破口大骂史宪忠无能,史宪忠气鼓鼓道:“醉酒殴打同袍,你好能耐。”忽见卢桢转身往外走,忙问去哪,卢桢道:“天下就石大胆一个名将,咱们都是窝囊废,这仗老子不打了,让他一个人去打好了。” 史宪忠让亲兵拦阻,卢桢将刀一拉,瞪着血红的眼睛,厉声喝问:“看谁敢。” 众人果然不敢上前,卢桢回营后,便召集众将,商议退兵,众人皆劝他不要意气用事,卢桢恨道:“石雄欺人太甚,我咽不下这口气。” 正说着史宪忠匹马到了大营,顿时被卢桢部将围住,众人纷纷替主将叫屈,史宪忠被逼无奈,只得当众应承道:“诸位放心,某一定禀明太保和总长,给诸位一个交代。”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众人。安抚了卢桢,又去见石雄,石雄却以鼻子有伤,不肯接见。史宪忠无奈回营,孰料这日深夜,石雄大营里又有数名将领领着两三百人到卢桢营前叫阵,双方剑拔弩张,几乎火拼起来。 幸得燕山总管府兵马使钱多多出面调停,才没有酿成大祸。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史宪忠不敢隐瞒殴斗之事,令书记起草文书如实禀明常木仓,三日后,大营来了一队护军虞侯,将石雄及一干牙将带去铁州问话。 又隔了几日,传来消息说石雄已奉命回辽东城述职,所部由史宪忠接管指挥。 按照原定计划,石雄在铁州走个过场后,便会回到崇安,率领三千精锐绕道进攻上京城,但他人一到铁州就被常木仓扣住,不容分说地送回了辽东城。 石雄怒气汹汹,见到李茂后赌气说常木仓收了大石牧的黑钱,投敌叛国了。李茂笑道:“酒后打架,是谁先动的手?你倒有理了。”石雄辩道:“打架是假,用计是真。”撕破贴身衣裳取出史宪忠和卢桢的联名信,李茂看过这封信,随手往案上一搁,笑道:“你们出的这计谋只能骗骗三岁小儿,大运戎虽然年轻,却是少有的将才,你瞒不过他。此外,为了围攻高苏,大石牧放开渤海北部边境,任由靺鞨人南下抢掠,如今崇山之北的林中都是蛮人,你那三千人进去容易,只怕出来难。这些你可曾都想过。” 石雄道:“纵然计谋不能施行,他也不该把我送到辽东来,前线战局胶着,我怎能擅离职守?” 李茂道:“是我让常总长把你送来的。目的是要演一场戏给潜伏在咱们身边的人看。” 石雄道:“这么说咱们身边真的潜伏着他们的耳目?奶奶的,我一直就觉得不对劲,神通广大的右厢怎么突然就哑了、聋了呢。是什么人,查出来没有?” 李茂道:“是什么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赶紧回崇山前线,指挥你的兵马,准备攻打上京。不过你醉酒肇事,殴打同袍,罪不可恕,我要先治你的罪。” 石雄嘿嘿一笑,道:“治不治罪的我无所谓。只是要打上京,谈何容易?大运戎、李卓都是用兵谨慎之人,两个王八蛋藏在高垒深壕内就是不露头,我有什么办法?”因见李茂目光坚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忽而一喜,道:“我明白了。” 石雄脑子转的快,方闯死后,传说李愬主动请缨东征,此后忽然就没有了消息,不仅他没了消息,连方闯的那支两万人的大军也没了消息,渤海战局如此艰难,李茂绝不会让千里迢迢赶来的两万生力军躺着睡觉,把李愬和这两万人这么一凑,石雄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李茂不说,他也不问,立即收拾回崇安前线,至于降职记过什么的,他毫不在乎,只要能打胜仗,转眼就什么都回来了。 大和元年,九月中,大唐右仆射、检校工部尚书、营平观察使、东征渤海诸军副都统李愬率两万大军攻破渤海国都上京城,擒获国王大石牧以下王亲贵族、三省高官一千三百人。 月底,石雄、史宪忠、卢桢、钱多多四部联兵大破大运戎、李卓、高森淼于崇安城下,斩首三万级,俘获国公、都领、刺史以上高官三百六十二人。 至此渤海举国精英损失殆尽,百年营聚拱手易主。 十月初,石雄三部大军与李愬胜利会师于上京城下。 李茂吸取了在新罗的教训,没有从大氏子孙中挑一个恭顺的立为国王,而是直接化渤海旧地为大唐州县,设安远、龙泉、扶余三节度使管辖其地。 龙泉节度使辖原渤海国龙泉府、显德府、铜州、郢州和龙原府,这里原是渤海国的核心地带,经济发达,人口稠密,李茂奏请以李愬为节度使。 李愬无疑是此次东征的最大功臣,是大唐的功臣、忠臣,但却非是李茂的私臣,李茂推举他为节度使,一则他的功劳最大,奖功罚过,理当有此奖励;二则李愬是唯一不主张把渤海国国库搬到辽东或幽州的将领,这点充分证明了他的目光和胸怀。渤海新定,国民需要安抚,若把国库搬回辽东,百姓难免又要蒙灾。渤海现在是大唐的州县,百姓是大唐的臣民,新附之民不可待之太过苛刻,这是李茂用鲜血换来的教训。 最后一点也是最主要的一点,内保处告诉李茂,李愬身患恶疾,大限就在这一两年。 东征的第二功臣非史宪忠莫属,李茂升其为扶余节度使,领军镇守原渤海国扶余府及辽东勿州,是为沟通辽东和龙泉的桥梁。 李茂破格擢拔钱多多为安远节度使,安远节度使统辖原渤海国安远、安边、东平、抚远等地,都是既边远又穷苦的地方,终年要跟不开化的蛮人打交道,故而钱多多虽然蹿升数级却无人跟他计较,因为谁都知道他的这个节度使是个地道的苦差事,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的。 时当十月,渤海地方已经寒意袭人,各军除留守镇抚地方的,其余皆陆续开拔回辽东。 第643章 清理门户 军人载誉归来,另一些人却忧心忡忡向东而去,渤海国灭亡后,国王以下亲贵重臣尽落入右厢之手,严刑拷问后,那条隐藏在渤海和新罗之间的暗线就浮上了水面,这条线上串了一连串的珍珠,个个熠熠生辉,真是晃瞎了李茂的一双好眼。 李茂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追随他崛起于辽东、称霸北国的功勋元老们为何忽然之间都奇迹般地站在了他的对面呢。 李茂不想再见他们,又忍不住想去当面问问,问问他们为何这样对待自己,背叛自己与渤海、新罗搞地下交通到底图的是什么。 好几次他都已经吩咐了石空去准备,临到走前又反悔了,他不知道自己见了他们之后该说些什么,他们对自己所作所为皆已供认不讳,又有渤海方面的口供、往来信函做印证,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好问的。 但李茂还是忍不住地想去亲口问问他们,以了却心中的疑惑,最后一次,他已经骑上马走出一里地远,随行的韦相成却忽然从马上栽了下去,躺在冰冷的青石街面上抽搐了两下便不治身亡,他的兄弟韦观海早在三个月前也是一头栽在幽州的街面上,一命呜呼的。 他们都才不过是三十出头的人,风华正茂。他们追随李茂许多年,算不得很亲密,但一直忠心耿耿,他们不算是什么有能耐的人,却一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两兄弟的英年早逝,让李茂感到了世道的无常,人生的苦短。 田萁即将启程去渤海,她是奉命去整顿糜烂透顶的右厢驻渤海分台。李茂已经授予她全权,以她的个性不杀个血流成河绝不会罢手。 李茂望着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悲凉,不知不觉间她也成了自己的路人,旧日的那点情缘如今早已随风荡尽,剩下的只有互相利用的合作关系。 李茂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向坐在他面前的部属面授机宜:“要给活路,允许回头是岸,慎杀,最好不杀。” 田萁冷硬地回道:“不杀,渤海难平,负心之人,留之何益。” 李茂皱了皱眉头,忽然感到胸堵、烦躁,于是起身来,说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草亭,他裹紧了披氅,没有上马,而是选择步行回城,走了几步,又嫌这样太耗费时间,于是仍旧爬上马背,打马回城。 回城后喝了几杯暖酒,心依旧觉得堵的慌,他忽然又念起田萁的种种好处,把他们从初见到成为夫妻中间的点点滴滴回忆了一遍,慢慢的心也就软了,忽然就觉得自己不该把她视作路人,她所做的自己虽然很不喜欢,但说到底她还是站在维护自己的立场上,粗暴地把她只当成是合作伙伴对她来讲有失公允。 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去见一见那些他一直回避不愿见面的熟悉的敌人,去搞明白他们为何要甘冒风险站出来背叛他。他李茂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惹得他们不惜以背叛来背叛他。 如果他们能说出让自己信服的理由,他会给他们改过的机会。 那些人中地位最高、资历最老的莫过于赵光良。 田萁和内保处联手查明赵光良正是撮合新罗和渤海联手的罪魁祸首,这一点也被急于和大唐恢复正常关系的金秀宗所证实,更重要的是赵光良本人也供认不讳。 李茂提着食盒走进阴冷的大牢,掌固接到通知后,已经在赵光良的单人囚室内加了两个火盆。在这阴冷潮湿的监狱里,此处倒是一处温暖的世外桃源。 牢子将李茂食盒打开,将饭菜和酒摆上,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随行的卫士随即接管了这一监区,防止李茂和赵光良的最后谈话不会泄露出去半个字。 赵光良使劲地搓搓手,等手暖和了,这才操起筷子来,不言不语,夹起几块鹿肉放进嘴里,美滋滋地嚼着,又端起李茂给他斟的酒喝了两口。 酒肉入肚,身体渐渐暖和起来,赵光良忽然放下筷子,低着头,等着李茂开口。 李茂又给他满上酒,却仍没有说话,赵光良抬起头,强作笑颜:“堂堂的八总管之一,眨眼间成了阶下囚,给你添麻烦了。”李茂点点头:“简直是颜面扫地,连创始八元勋都不能容忍,我李茂就是个地道的小人。”赵光良道:“你不是小人,我是小人,不识抬举的小人。我一个破家子弟能有今天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偏偏人心不足蛇吞象。”李茂道:“你有什么牢骚尽可以发出来,我听听有没有道理。” 赵光良满斟一杯酒,一口饮下,嘿然笑道:“败军之将,唯死而已,还有什么好说的。”言罢撒手丢了杯子,转身去了墙角的光板床,面朝里而卧,再不搭理李茂。 李茂起身出了监牢,眯着眼睛望着坠向西天的太阳,待得眼睛花了,这才移开,闭目养了一会,向石空道:“恩断义绝,到了到了,连句话都不肯跟我多说。” 石空见李茂眼眶里蓄着泪水,忙招呼左右拿热毛巾来,惹得左右一阵忙乱。又安慰李茂道:“他有什么好说的?当年初到辽东,他是八总管之一,位高权重,风光一时无两。但走着走着他就掉队了,离心离德了,这能怪谁,只能怪他自己?咱们是白手起家,只能一门心思往前奔,要的是同心同德,大队向前走,你自己不跟随,还要人停下来求着你吗?你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不清楚吗,初到辽东,一穷二白,你可以做总管,家大业大了,有才者居上游,大业未定有什么资格去搞论资排辈那一套?因此而生出二心,已属糊涂,吃里扒外,更是狼心狗肺!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热毛巾拿来,李茂却没有接,而是用手背擦了下眼:“这么多人全部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们究竟有没有失误的地方?” 石空笑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若说没有,那是瞎话。可若说只是慢待了你,你就勾结外人卖主,这说到哪都说不过去的。说句你不爱听也有些僭越的话,你现在有些妇人之仁,右厢东三台一直乱的很,不趁机彻底整肃,将来必出大事,我赞同夫人的主张,脓疮不剜掉它不会自己好。剜疮疗伤痛在一时,从长远看于身体大有好处。” 李茂道:“我问你起疮的原因,你跟我说剜疮有益身体健康,风马牛不相及嘛。” 石空笑道:“我是个粗人嘛,你问这么深的东西,我哪里能说的明白。” 李茂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你收了田萁什么好处,最近总帮着她说话。其实他不说我也明白,权力这个东西对人心腐蚀极大,一旦沾上了,少有人能全身而退的。他做过总管,尝到过权力的妙处,怎能舍弃的下,我不重视他,他就里通外国以自重,说到底无非是向我要权。所以我约束你们不要插手外面的事,不是害你们而是保护你们,你们一旦尝到了权力的好处,基本也就完蛋了。” 回到辽东城后,李茂拿起了笔,在赵光良等一百三十一名叛徒的名字上画了墨叉,批了个“允”字。 当夜,在胡南湘、秦凤棉、韦雍、蔡文才的监督下,夏忍、苏辟冒亲自主持处死了赵光良等一百三十一人,因赵光良等人身份特殊,对外宣称是暴病而亡。 第644章 稳固大后方 二日一早,薛青裹派人送请柬来,请李茂过府赴宴。随着地位的攀升,李茂已绝少外出赴宴,不全是端架子看不起人,因为太麻烦。他每到一地,亲军左厢会设置警戒区,驱赶一切不相干人等,再把警戒区内的所有人查个底朝天,更恨不得把人家的厨子和烧火工人的祖宗十八代都调查一遍以保证安全,这一套下来,早已是人仰马翻、鸡飞狗跳,这哪是吃饭,分明就是扰民。 为了彼此省心,李茂索性不出去,请客吃饭自己做东,倒省了许多事。 不过薛青裹毕竟不是外人,他是薛丁丁的父亲,是李茂的岳丈,亲不亲一家人,这个面子得给。更何况薛丁丁为了这次宴请,特意从幽州赶回辽东城,为了不伤她的心,李茂也应该去吃这个饭。 左厢循例是要做些布置的,不会因为薛青裹的特殊身份就有所松懈。 昨日一口气坏了一百三十多条人的性命,其中还包括辽东创始八元勋之一的赵光良,李茂的心情抑郁到了极点,酒入愁肠愁更愁,没喝几杯酒竟然就醉了。 薛青裹早已预备下客房,忙安排女儿服侍李茂歇息,李茂听说睡的是薛丁丁旧日的闺楼连忙答应下来,他酒量颇豪,因为心情不快才醉了一场,睡了一觉人就清醒过来,在薛丁丁的引导下参观了这座小楼和前后花园。夜晚天冷,薛丁丁的面颊冻的通红,人却很兴奋,李茂握住她的手说:“以后得空,常回来住住,解解相思之愁。” 薛丁丁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鸡儿狗儿尚知追随丈夫,我怎能那么不懂事。” 李茂拍了拍妻子的背,说:“左右都随你,你高兴便是。”用手按了按薛丁丁旧日的床铺,问道:“该不会塌吧。” 薛丁丁面颊绯红,羞不可耐,温香软玉在怀,李茂才想起自东征渤海开始,他已经有半年不近女色了,一时郎情妾意,好好地温存了一回。 二日一早李茂便离开了薛青裹家,路上,李茂见石空表情有些古怪,便道:“有话便说,有屁就放,憋在心里难受不难受。” 石空道:“有句话不说是我失职,说吧,真不知道怎么开口。昨夜卫士在园外抓了几个听墙根的,一个是薛宅管家,一个是薛使君的长随。” 李茂笑了笑:“他是想知道我与他女儿恩爱如何,人说妻凭夫贵,他现在是父凭女贵,人之常情嘛。看来规矩不能坏,除了进宫面圣,以后咱们哪都不去,就待自己家里。” 石空见李茂如此大度,倒松了口气,他抓到人后,薛青裹鼓动女儿来求情,薛丁丁求情他不好不放,又怕李茂事后知道责怪自己失职,现在心事落地,浑身畅快。 入冬之后,新罗战事基本结束,半岛冬季奇寒,不利双方用兵,休兵罢战成为两家共同的选择,现在渤海已灭,近十万大军云集辽东,金秀宗惶惶不可终日,连续遣使来辽东城要求见李茂表纳臣服之心,李茂却拒不接见。 他在等待开春,开春之后若时机合宜,十万大军将调转矛头,直扑金城,把金秀宗、朴赫哲揪出来,打入囚车献于长安。若时机不对,再接受金秀宗的臣服不迟,没有了渤海这个盟友,金秀宗就是瓮中之鳖,早捉晚捉还不是一样捉。 现在趁着半岛无事,李茂决定把北新罗王叫过来训训话,帮他开开窍。 此番田萁联络内保处把右厢设在辽东、新罗和渤海的三大分台翻了个底朝天,牵连高层之多,何止赵光良一个人,金道安也或多或少的牵涉其中,尤其是他在出镇平壤城期间和新罗、渤海两国私下往来频繁,屁股底下很不干净,若非他现在是北新罗王,他的名字将和赵光良一起被李茂墨批个“允”字,然后秘密处决。 不过现在他的危险期已过,李茂决定给他一条出路。 金道安是李结推荐给李茂的,在他心里也一直视李结为背后靠山,李结在长安招募死士对付王守澄,金道安暗中出力不少。 现在幕后大靠山不在了,金道安只能紧抱李茂这条粗腿,李茂和他长谈三次,金道安一身轻松地回到平壤,安心地做他的傀儡王。 大和元年的下半年,南方普遍爆发水旱灾害,官府救灾不利,致使流民四起,岭南、桂管、邕管等地流民更是揭竿而起,联合黄洞蛮攻陷城镇,屠杀官吏。 江南、淮南一带流民四处打家劫舍,豪门富户纷纷招募乡勇,筑垒自卫,地方官府也趁机扩充兵力,一些素有志向的节度使、观察使和刺史们开始拥兵自重,凭借手中的军事力量和朝廷掰扯讲条件。 影响所及,江南、淮南的漕运陷入彻底瘫痪,长安百万军民衣粮无着,京西数十万边防军缺衣少食,大唐的天空一时间变得无比晦暗。 对李茂来说,这一年也是无比艰险的一年,南征新罗、东征渤海都比预想的要艰难,尤其是渤海之役更是让他大出了一身冷汗,危急时刻,若不是李愬挺身而出,现在的局面简直不敢想象。李愬是上天赐给他的贵人,可遇不可求。 鉴于南方形势持续恶化,李茂最终放弃了开春南征新罗的计划,他接见了金秀宗的使者,要求金秀宗去王号,向金道安称臣,并向大唐进贡新罗特产。若金秀宗能做到这些,大唐便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去王号称臣,金秀宗不干,改个王号倒是可以考虑,至于进贡,自然更值得考虑。往昔,新罗使者携带贡品经海道去长安,贡一物而得十利,端的十分划算。不过李茂为人挑剔,他要的特产是新罗出产的优质大米和海产,数量定的死死的,不答应就开战,而若答应则等于在自己脖子上套上一绳索,若干年内只能匍匐于地给人当牛做马。 金秀宗再三斟酌,还是默默地把绳索套上了脖子,给人做狗,总胜过让人当狗杀了强。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新罗王也可以卧薪尝胆,将来羽翼丰满,报仇不晚。 李茂也不惧金秀宗会玩什么花样,他敢不听话,就放金道安咬他。 近十万军马屯驻在辽东休整训练,扫荡蛮族残余,巩固后方腹心。至于北部的靺鞨人,他们尚未开化,并不团结,大棒加蜜糖,分化瓦解,各个击破是上策。骁勇好战并不足惧,野蛮不开化也不是他们的错,只要他们继续维持一盘散沙的状态,只要他们中始终不能涌现旷世英雄,他们就将继续混沌下去。 李茂起用高苏的儿子高文为亲军大将,重用高氏子弟,保障高氏在勿州的特殊利益。高家父子与靺鞨人打交道多年,经验老道,多依赖这样的人,制定的策略才能有针对性,才能把那些桀骜不驯的蛮族玩死在森林里。 第645章 煽风点火 大和二年春,淮南饥民攻占滁州,十日后进抵扬州城下,杀淮南名将高伦,一时天下震动。武宁军节度使王智兴上奏朝廷,请求率军南下平息民乱。 王守澄斟酌再三没敢答应,淮南是大唐的税赋重地,决不能让野心勃勃的中原藩帅染指,今日若准了王智兴,明日何进滔、韩弘、李全忠、史宪诚乃至李茂都要求出兵南下,朝廷如何应对?若他们借剿匪之名把淮南蹂躏的千里无人烟,断了朝廷的税赋来源,岂止是要了自己的老命连带着把两百年大唐江山也断送了。 王守澄阻止了王智兴南下企图,却也在慌乱中暴露了朝廷的软肋,朝廷的软肋就是南方赋税重地兵备异常虚弱,当权者最怕河北和中原的藩帅南下折腾他们的粮仓。 王智兴们心花怒放,于是纷纷上奏朝廷,要求出兵平乱为国解忧,王守澄只得一面肉疼地拿出大把的真金白银来安抚,一面以皇帝的名义下诏南方各道扩充兵力以自保,断了北地藩帅的觊觎之心。 流民武装终究是乌合之众,在各地官府的打击下,渐渐销声匿迹,王守澄们渐渐占了上风。王智兴们一看,自己的筹码被对手黑了,这可怎么得了。 在各自的狗头军师的建议下,各镇纷纷选派出心腹将领改名换姓南下,或收买流民首领为己所用,或火并盗匪首领,接管盗匪武装,或干脆另起炉灶,自己拉杆子造反。 他们有人、有钱、有靠山,势力迅速壮大,他们煽风点火,将本已熄灭的反抗之火重新点燃。中唐以后南方局势相对平稳,朝廷对地方控制得力,各道节度使、观察使们定期轮换,确保不会坐地生根,对各道的军马数量和质量控制的很严,除缘边的西川、东川和安南、桂管、邕管、容管等地军力稍强外,其他地方的军力都很一般。 元和初年镇海节度使李琦举兵造反,李纯调动兵马一鼓而定,前后不过两三个月,而讨伐淮西、淄青、成德等镇则打打停停,耗费十几万军力,持续时间有时长达数年。 因此南方各道对这些组织严密、军纪严明,拥有娴熟战役战术的“盗匪”完全束手无策。扩军之后兵马多了几倍,战斗力依然弱的可怜,一座座城寨被攻破,官吏被杀,仓库被抢,盗匪势力越来越大,不仅横扫州县,甚至连扬州、洪州这样的名城大邑也不再安全。 南方流民四起时,中原的流民也揭竿而起,中原受灾严重,官府的盘剥依然严酷,没有了活路的饥民只能揭竿造反,声势比南方更加浩大。不过中原藩镇普遍军力强悍,流民未成气候前即被残酷镇压,造成了大片大片的无人区。 至于河北,灾害也不轻,只是河北青壮尽在军中,耕种者尽是老弱,想反却无力反。无奈只能坐着等死。 幽州境内也是收成锐减,所幸这年辽东丰收,两地丰歉相抵基本平衡,也就没有发生大的流变。 右厢的清肃已经接近尾声,主事以上被隔离了三分之一,干探以上被隔离了五分之二,这些人中一小部分人罪证确凿,非死不可的,但大部分人罪证不足,或只是偶尔失足,还有挽回的余地。 李茂签发了一道命令,将那些尚可挽回的失足者组织起来分批分区遣往南方。 “每个道,所有重要的州县、关津和商业集散地,都要安排人,让他们长期潜伏下去,坐地生根,以待将来。经费让他们就地筹措,给他们启动资金,若是生意失败还可以酌情贷款给他们,但要注意一个度。他们是戴罪立功,只有立功才能重新归队。” 秦凤棉接过李茂签发的命令,又请示道:“秦夫人想陪秦总管去郓州求医问药,问了几次,该如何回应她?” 李茂问:“秦总管的伤还是没有好转吗?” 见秦凤棉摇头,李茂道:“我回头去和她谈谈。” 秦凤棉前脚刚走,蔡文才旋风一般闯了进来,说道:“李听死了,昨天夜里。” 李茂道:“死了?右厢为何不报?” 蔡文才道:“秘不发丧,是齐总管布设的一颗钉子探听到的,八百里加急送来,现在整个河东也没几个人知道。” 李茂道:“好事!把秦凤棉叫回来,你立即起草文书,叫胡斯锦设法发动朝官奏请李愬为河东节度使。李愬只是幌子,我要推李绛上位。这真是天赐良机啊。” 李茂一时兴奋,亲自跑到参谋厅找常木仓,要他把立即把驻扎在辽东的各部兵马调回幽州来,另外由燕北和幽州各抽精锐组建一支精兵,准备随时开赴河东。 常木仓立即嘱咐作战科拟定计划,却又不解地问:“河北乃大唐龙兴之地,王守澄岂肯撒手?河东军力不弱,保守势力强大,岂肯让咱们插手进去?” 李茂笑道:“只要李绛入主河东,一切便都有可能。” 辽东战事结束后,各部正陆续返回驻地,计划是现成的,只需更改进程便可。参谋厅当场修改,李茂现场拍板,新的命令即刻发往各部队,催促数万大军星夜入关。 这些事都忙完,天色已黯淡下来,李茂起身去往青墨家,未进院门便听得孩子的哭声,这两年青墨给秦墨又生了一双子女。 他是后天癫疯,孩子都聪明伶俐的很。 见到李茂,青墨气势汹汹地责问道:“我带自己丈夫去求医问药,还要他秦凤棉批准,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连看病的自由都没了?” 李茂接过秦墨的小儿子,抱在怀里玩了一会,笑道:“你在家里忙着生孩子带孩子,对外面的事不了解,去冬今春,天下大乱,流民四起,这个,总之是乱成了一锅粥。他是为了你夫妻的安全着想,你说你一个弱女子,带着仨孩子,他又这样,这一路上谁能放心?” 青墨把孩子夺回来,哼道:“路上不太平,依你这么说,路上什么时候才能太平,等你登基称帝,威加海内。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李茂瞪眼喝道:“休要胡说!” 青墨急乱之下口不择言,说了这等犯忌的话,也吓了一跳,被李茂一喝,不敢吭声了。在院中看星星的秦墨忽然应道:“马年起兵,猴年称帝。到那海晏河清日,我的病就能好啦。” 李茂和青墨同吃了一惊,对了一眼,一起抢了出来。秦墨却倒背起双手,仰起脖子继续看他的星星。 “他这是……” “最近老这样,说的话怪里怪气,所以我才想带他去郓州找神医看看。” 李茂在秦墨耳边打了个响指,秦墨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骄傲地继续仰望星空。 李茂道:“你有种,你继续装,我看你还能装几时。你信不信我把你媳妇拐走。” 秦墨冲李茂啐了一口,傲娇地挺胸昂首,正眼不看李茂一下,迈步向屋里走去。 李茂道:“你说他是不是装的,我一说要拐他媳妇,他立马翻脸。” 青墨凄楚地笑了笑:“我倒巴望他是装的。” 刚说完,秦墨折回身来,一把扯住青墨的胳膊说:“跟我回去,此人目露邪光,心术不正,我看他对你是不怀好意。” 青墨被他扯住脱不开手,只能歉意地朝李茂笑笑,顺着丈夫回屋去,路上又劝:“他不是坏人,他是给咱家送元宝的送财童子。” 秦墨道:“我呸,哪有这么老的童子,嗯?他分明是广寒宫里下凡的蟾蜍,别看长的寒碜,却是大富大贵之相。马年起兵,猴年称帝。到那海晏河清日,我的病就能好啦。” 青墨恐李茂嗔怪,赶紧拽着丈夫进了屋。 李茂问左右:“最近有什么外人到这来过吗?” 左右答:“遵照吩咐,非得秦主事批准,外人一律不得探视秦总管。就是前两日玄壮观的大德天师来过一趟,来的突然。我们正要驱赶他,秦夫人忽然出面说情,当时闹的很僵,他们怕刺激秦总管发病,没敢坚持,不过事后已向石将军报备了。” 石空道:“说了,当日你还说这个老道心术不正。” 李茂道:“这两句混话是那妖道教他的吧,此人就是心术不正。” 众人见李茂目露凶光,不敢吭声。 第646章 持续恶化中 李茂回府后,心里仍想着这件事,一时对石空说道:“明日咱们就去会会这位天师,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二日天刚蒙蒙亮,李茂轻装简从,来到城南。城南为平民聚居区,平民百姓早睡早起,各忙着自己的一份营生,因此天空虽然还闪烁着的寒星,街上人已不少,而且越接近玄壮观所在的兴隆坊人越多,多到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在一片叫骂声中,挤出一身臭汗,方才挤进兴隆坊,过坊门时见七八个玄衣大汉正拿着平安符售卖,一枚符五十个钱,买符得入,不买符休想进去。所谓的平安符不过是一个小竹片,上面随意刻着几道符文,看着既简陋也不正规。 入乡随俗,李茂一行只能出血买符保平安,因为有平安符挡路,坊里的人比外面的要少许多,街道上没有坊外那么挤,且绝无一个人敢高声喧哗,不论男女老少,都是一副虔诚的模样,面朝玄壮观方向,低眉垂首,手里捧着符牌,口中嘀嘀咕咕念叨着天师教授的避邪法咒。每走三步停顿一下,举手过额,虚行叩拜礼后再向前行。 李茂厌恶地皱皱眉头,大步向前,忽然被几个手持短棍的玄衣壮汉拦住,壮汉目光凶狠如狼,稽首闻讯,打问李茂的来路。 随行的一个卫士忙稽首回礼,说了几句李茂完全听不懂的话,拦路的玄衣大汉将信将疑,目光阴冷地将李茂打量了一遍,又相互嘀咕了两句,这才让开道路。 转过一个街角,前面就是玄壮观,门楼高耸,造型古怪,类似明清时的贞节牌坊,与周围建筑格格不入,这门楼描着彩绘,镶金嵌银,富贵华丽。 远道而来的善男信女们在门前跪倒了一片,把正门堵的水泄不通。 又见几十个身强力壮的玄衣大汉手提红黑两色大棒游走在四周,目光凶狠地扫视着蝼蚁一般匍匐于地的信徒。 李茂眉头一拧,对石空道:“我们回去。” 石空早已觉察到李茂的不满,他本人对眼前这幅阵仗也不十分认同,也不多劝,赶忙护着李茂回府。进兴隆坊难,出兴隆坊也不容易,那些售卖平安符的玄衣大汉见李茂要走,便要验看他讨的符袋,声称没有符袋就不准出门,李茂怒不可遏,挥拳便打。 这一拳下去算是捅了马蜂窝,那些玄衣大汉是越打越多,多到六个人围殴一个。那些因买不起五十文一枚的平安符而被玄衣大汉们挡在坊门外的穷困信徒们,见有了讨好神使的机会,也纷纷过来鼓噪,同声对李茂等人殴打神使的亵渎行为表示不满,只是双方殴斗太烈,没有打太平拳的机会,这才没敢挺身而出,否则一定是二三十人群殴一人的壮观景象。 贴身护卫李茂的卫士莫不是万里挑一的好手,李茂也是近身格斗行家,玄衣大汉以六对一仍旧落了下风,被打到了一地。 李茂擦了把眼角的血,正要走开,却被数百信男信女围住,众信徒手挽着手、念着天王降魔咒一步步地逼过来,李茂等人举拳欲打,一看全是老弱妇女,若说不打,众人逼的又紧。一时很是苦恼。 被打倒的玄衣大汉见有机可乘,爬起来飞奔回去报讯,石空一看事情不妙,忙向隐伏在附近的亲军便衣发出信号,众人组成楔形队阵强行冲开人群,转身变成雁翎阵,护着李茂平安脱身。 回府的路上又遇到数以百计的信徒由四面八方赶过来,看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大多都是从外地赶过来,扶老携幼,背着雨伞、干粮,牵着驴,赶着车。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因为错过了时辰,被挡在城外,在城外空地上露宿了一夜,清早城门一开便立即进城来。 李茂回府后,派蔡文才亲自去通知李国泰晚间来见。石空又叫来常河卿来为他清理手上的伤口,出坊门时和玄衣大汉大打出手,打的固然过瘾,却也在混战中破了皮,出了血。常河卿不知道李茂外出斗殴的事,但从伤势来看也不像是练功所致,便一语双关地劝道:“拳怕少壮,还是悠着点好。” 李茂道:“我们这些拳师越老越没用,你这位神医却是越来越吃香,早知今日我当初跟你学医多好。” 常河卿笑道:“你当学医那么容易,学医若是容易,我这碗饭就不香了。” 李茂又问起秦墨的伤势,常河卿只答了声近来有所好转,至于怎么个好转法却没有说,李茂听了只是一叹。 早饭时,秦凤棉来报,王守澄的使者已经由长安出发,预计半个月后到达幽州。 江南、淮南、荆湖,是大唐的赋税根本,而今烽烟四起,饿殍遍野,当地百姓的死活王守澄可以不管,但长安百万之家衣食无着,京西防军缺衣少穿,却着实愁杀了他。为了度过难关,王守澄大刀阔斧进行了一系列改革,首先在南方重要州郡建设军镇,譬如在鄂州建武昌军,设节度使统帅鄂岳境内驻军。在润州设镇海军节度使,统帅浙东驻军。升格荆门军为节度使,统帅荆南驻军。 节度使之设,大大增强了南方军事实力,各地义军或被攻灭或被招安,时局渐渐趋向安定。各地两税征收在艰难中推进,难度比历年都大,收成比任何时候都差,但总体来说只要地方官员用命,保障长安和京西边军吃饭就不成问题。 为了动员地方官吏,王守澄许诺给南方各道节度使、观察使们更大的自主权,在任期限制,幕府官员甄选聘用,招募和使用地方军队,处置地方财政收入等方面做出实质性让步,逐渐向中原藩镇看齐,作为交换,地方藩帅保证长安及京西驻军的财赋供给。 现在的问题是,南方大量财物囤积在淮南、扬州一带,却无法平安转运到关中。武宁、义成、宣武三镇之设本是为了拱卫南北漕运安全,防备河北藩镇的侵害。 现在三镇实力大涨,野心渐大,已经不再完全听命于朝廷,南方混乱,朝廷仰赖于他们,王守澄要拿真金白银贿赂他们。 若南方安定,天下太平无事,王守澄凭什么再拿好处贿赂他们? 三镇节度使虽然勾心斗角,面和心不合,但在这件事上却能做到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王智兴、韩弘、李全忠不约而同地放任运河两边的饥民造反,借此威胁朝廷的漕运,让长安方面有求于他们,逼迫王守澄吐出更多的好处来。譬如徐州武宁军节度使王智兴就声称徐州经逢大灾,物质匮乏,百姓造反,军士无力进剿。 王守澄明知他在胡说八道,也恨得牙齿痒痒,却还不得不陪上笑脸派使者到徐州抚慰,向王智兴许诺了若干好处,要他勉为其难,为国效力。 王守澄不是傻瓜,不会傻到拿真金白银去喂王智兴,他许诺的好处都在未来,只有在王智兴确保不动手脚,等南方两税平安押运到长安后,这些承诺才可能慢慢兑现。 王守澄要做聪明人,王智兴又岂肯当傻瓜,自己出人出力,确保朝廷的财赋平安过境,到时候王守澄翻脸不认人怎么办,自己还能发兵把东西抢了不成?纵兵抢掠朝廷赋税等同造反,真那么干,就是授人以柄,届时不要说周遭的那些觊觎的虎狼,便是自己的卧榻之旁怕也有人要站出来捅自己一刀。 李唐的江山摇摇欲坠,但只要它还没正式开始崩塌,就还姓李,绝不是自己一个外姓藩帅可以觊觎的。 事到如今,再跟王守澄翻脸显得自己理亏,诚心帮着他干又恐被骗,王智兴便听从军师的建议起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朝廷的税赋从自家地面过境,过就过吧,那是转运使的事,与我何干,至于地方的流民盗匪,我该剿的剿,保境安民本来就是地方藩帅的责任吗,至于能不能剿的干净谁也不敢打包票。受灾太重,流民太多,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李全忠、韩弘这回和王智兴又穿了一条裤子,二人一面应承王守澄加紧剿灭境内盗匪,一面却对漕运之事高高挂起,躲的远远的,边都不沾。 自扬州到长安,千里漕运并不稳当,这是王守澄的基本判断,沿途藩镇夸大流民势大固然有推脱责任,讹诈朝廷的心理,但不可否认的是危及漕运的小股流民的确存在,且数量极其庞大。 中原跟南方不同,藩镇军力强大,境内成气候的流民武装几无立足之地,但小股流民盗匪却是多如牛毛,这些盗匪打不了重兵防守的城镇,转而抢掠乡间。 当政者对此不屑一顾,一则,他们不能威胁自己的统治;二来,打的乡下土豪劣绅不得安宁,他们才会携带财富涌进城市,这一头头肥壮的猪进了城,有的是办法炮制他们。得利者自然还是老爷们。 能保证南方两税转运千里平安到达长安的,放眼天下只有船帮一家。船帮黑白两道通吃,且人多势众,势力庞大,足以应对小股流寇的袭扰。 这就是王守澄遣使来幽州的目的,船帮的幕后大靠山正是李茂,没有他发话,这么大的生意,只怕船帮不肯接手。 李茂听完秦凤棉的报告,淡淡一笑,道:“若是半个月后到,这单生意不做也罢。”秦凤棉道:“这是使团离京时放出的风声,我判断十日内必到,否则就是没有诚意。” 李茂道:“更大的诚意是河东节度使的人选。李听的死讯已经公开,朝廷各方神圣都有什么表演。” 秦凤棉道:“乱成了一锅粥,吵的天翻地覆。太原是块风水宝地,都憋着一口气争呢。咱们的李仆射如今呼声最高,连李逢吉都表态赞同。” 李茂笑道:“李逢吉是个小人,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他这个台前宰相时时刻刻都会被幕后主人抛出去平息民怨官恨,他这是把我当成救命稻草了。” 秦凤棉道:“树倒猢狲散,他的门生故旧已经忙着跟他切割了,京兆少尹郑训已经公开倒向王守澄,认人做了干爹。” 李茂道:“蠢人一个,旧主还没倒就忙着改换门庭,他一定不得好死。” 又说了几件了事,李茂吃完早饭,饭后处置了几桩急务,便移步去了苏卿那。苏卿积劳成疾,病了,李茂强令她在家休养,把事务交给兰儿打理。 苏卿是忙惯了的人,突然闲下来很不习惯,本是憋着一肚子气,见了李茂却全消了,这一年李茂消瘦了许多,眼眶深陷,鬓生华发。见苏卿不再床上躺着,李茂责道:“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还要逞强。我现在是缺你吃还是缺你穿,用得着你去拼命吗?”苏卿笑道:“躺的腰酸背,不如起来走走。你也瘦了,起家不易,守业更难。我听说南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这李唐的江山真的是要易主了吗?” 李茂道:“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一国、一家、一个人,都是一样,若说今日困难,比德宗时如何,比肃代时如何,比天宝末年又如何,只要上下一心,总能扛的过去。” 苏卿道:“难就难在上下不能同心,人心散了,这才是最可怕的。” 李茂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倒是你,你的生意索性就交给兰儿她们去做,哪有王妃做生意的。” 苏卿哼了一声,道:“休想合着伙来打劫我的主意,我若把生意交给她,过不了两年就改名换姓成了公家的了。公主尚有百亩梳妆田,我凭什么就不能有点私房钱?家口日众,靠公库那点拨款够吗?你多少年不沾钱了,可知现今一斤米多少钱,一斤肉几文钱?”一席话堵的李茂只能讪讪地笑。 苏卿缓了口气,又道:“我打小跟着父亲学生意,一时哪闲得下来,你怕我抛头露面让你难堪,我隐身幕后便是,让兰儿去抛头露面。若你连她也舍不得,就把崔谷还给我,这个人我使着顺手。” 李茂道:“崔谷是很能干,手脚却不大干净,难堪大用。” 苏卿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是穷怕了,把钱看的很重,不过本性并不坏,善加使用能独当一面的。” 李茂道:“你既然心里有数我就不说什么了,这事你自己跟他说吧。” 第647章 天师不是神 苏卿的生意做的很大,大的连李茂也搞不清她有多少财产,她的特殊身份无疑有利于她开拓生意,但她从不涉足李茂视为经济命脉的盐、铁、兵器和粮食贸易。既然她的存在并未危及现有体制,李茂也就没有理由公然站出来加以反对。 这些年她的生意重心逐渐由郓州、曹州转移到登州、辽东和幽州来,海外贸易依然是她的主要利润点,这一块她浸**的时间最久,已然盘踞在食物链的顶层,根深叶茂,呼风唤雨。苏卿初到幽州那会儿,李茂也曾动过将她名下产业收归公有的念头,为的是防止出现商业垄断,而破坏幽州的营商环境。苏卿做出了让步,宣布洗手退隐。 但经过一番明里暗里的角力后李茂却发现化私为公条件并不成熟,他既缺乏人才储备,也缺乏一个好的管理运营模式,收归公有的产业在逐渐凋零,甚至枯萎倒闭,苏卿做的生意大多存在于充分竞争领域,官办无法实现垄断,也就毫无优势可言。血的教训促使李茂改变策略,他放弃了对苏卿名下产业的收购和改造,转而谋求一个干净点的代理人在台前运营这份私产,由苏卿坐镇幕后拍板定夺。 这种模式虽然不及苏卿亲自出马来的效率高,但在李茂眼里却是最好的选择,毕竟燕王夫人亲自经商会引起天下非议,有些得不偿失。 夫妻俩说了一会话,李茂正起身要走,忽听得院中传来一阵银铃样的爽朗笑声,一对少年男女肩并肩有说有笑地闯了进来。 苏卿见状,脸一红,抢在李茂前面骂道:“这死丫头,又跟豹头出去疯去了。” 来者正是李慧娘和豹头,正走的热气腾腾,抬头一看父亲在慧娘顿时把脖子一缩,连连吐着舌头,低眉垂首,恭恭敬敬地站在了廊下。 豹头已经从军,身着军便装,以军礼见李茂,礼数恭敬,但已不像先前那样惧怕。 苏卿怕李茂斥责女儿,抢先呵责李慧娘道:“豹头已经入伍,在做正经事,你整天缠着他胡闹就不怕耽误了他的前程?”李慧娘道:“娘,他连熬了两个通宵,今日调休呢。”苏卿道:“是嘛,豹头你跟娘娘说实话,她说的是真的吗?” 豹头道:“回娘娘,是两天两夜没合眼,今日调休半天,慧娘说有事要我陪他办一趟。我就过来了。”苏卿呵斥李慧娘道:“这糊涂孩子,两天两夜没合眼,哪还能熬得住,你又能有什么要紧的事?豹头,你回去歇着,天大的事等歇足了精神再说,听我的,快去。” 苏卿边说边向豹头挤眼,豹头愣怔了一下,忙施礼告辞。 苏卿这么急着把豹头支走,是怕他说出不该说的话来,是什么话,李茂已经能猜出个端倪来。李慧娘初进门时手中捏着一个金黄色的符袋,见到李茂后悄悄地把符袋藏在了背后,然后侧着身子溜到母亲身边,把符袋交到了母亲手里,苏卿将之藏匿在宽袖里,母女俩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却哪能瞒得住李茂的眼。 那是玄壮观的符袋,颜色、式样,李茂早上才看过,印象很深,李慧娘和豹头一早,甚至是昨晚就去了玄壮观,讨了这么一袋符回来,这符究竟作何使用,李茂还不得而知。他没有追问下去,免得把夫妻间的分歧暴露在女儿面前。 李茂哼了一声,拿出父亲的威严,对李慧娘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日常多照顾照顾弟弟妹妹,没事少往外跑。豹头现在从军,有他父亲的荫蔽,叔叔伯伯们都肯照看他,可一个男人不能总要别人照顾,那样会让人瞧不起,他的天下要他去闯,你以后少去缠他。”撂下这句狠话,李茂再瞪女儿一眼,迈步走了出去。 李茂也不想这么凶巴巴的对女儿,只是每次见到李慧娘无法无天的样子,心里就来气,这女儿不在他身边长大,不贴心,又值青春叛逆期,事事都跟他对着干,一时忍不住狠话就出去了。出门之后,他心里就有些后悔,想到慧娘自幼跟着母亲过活,一直缺少父爱,如今虽回到自己身边,可自己又这忙那忙,总难有照顾她时间,偶尔见上一面还不能忍住气好好对她,一见面就出言呵斥,父女间永远剑拔弩张。 想到这些,李茂心里酸溜溜的挺不是滋味。忽而又咯噔一下,想起一件事来,记得苏卿以前对这位大德天师是很瞧不上眼的,当年苏佐明的母亲借尸还魂,来到幽州求助于他,内外惊恐不已,蔡文才建议请大德天师进府做法,是苏卿劝阻了他。 时隔数年,苏卿竟也成了他的信徒,这个人,李茂是越来越想见着他了。 李慧娘带回的这袋符箓不是为了自己或苏卿,更与李茂无关,她是为豹头的父亲秦墨求的,豹头自幼在王府内书院长大,因为李茂亲自审定教学大纲,学生们接受的是地道的无神论教育,豹头从小不信有鬼神,对大德天师的诸般神通更是不屑一顾,斥之为邪术。李慧娘想帮他又不敢明着帮,只能骗他说为母亲求符箓保平安,这才哄着他陪着自己连夜托关系进玄壮观拿到天师手书的符箓。 “这符真的管用吗?你秦叔叔喝了几道符水,似乎也没见效。” “您可别被他骗了,我告诉你,他其实早就好了。” “胡说!好了还装疯,装疯好玩吗?” “咦,我就知道说了你也不信,跟那个傻子一样。嗳哟,娘,你拧我耳朵干嘛。” “拧你耳朵是轻的,再这么口无遮拦,早晚有一天我缝上你的嘴,把这些东西拿走,让你父王看见,看不揭了你的皮。” 李慧娘接过符袋,贴身藏好,说:“信不信由你,用不了半年父亲一定用八抬大轿把天师请回王府,当上宾供着。人家有大神通,是真神仙。” 慧娘说完高高兴兴地出了门,苏卿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还八抬大轿呢,知道你跟他来往不架柴把他烧了就算客气的了。” 开了一天会,接见了若干重要人物,黄昏时分李茂是腰酸背痛,口干舌燥,眼睛生涩,于是轻装简从去了新城工地。 暮色霭霭,幽州城静峙如山,眼前是一座拔地而起的新城。 城墙已经修了一半,因为对质量要求过于苛刻,监督太过透明公正,幽州建筑商竟无人敢接手,不得已只能抽调军士和刑徒修建,人力匮乏,经验不足,进度比蜗牛快不了多少。 不过再慢,到明年入夏前也能完工了。现今幽州太平无事,早一天完工,晚一天完工,其实干系不大。但竖起的城墙是要管千百年的,分毫马虎不得。 由新城回到王府,蔡文才报道:“李国泰已经等候多时。” 李茂道:“来的正好,边吃边聊吧。” 这日一早,李茂让蔡文才亲自去通知李国泰晚上来见,就是存了心向他透露一点晚上谈话的重点内容,蔡文才、李国泰都心领神会,因此李国泰入府前早做了充分的准备,再坐下来陪吃饭心里就很坦然了。 李茂的晚餐很简单,稀粥、蒸饼、两样素菜加一小碟咸菜,因为李国泰来临时添了一个汤一个炒菜,简陋的很。吃饭的时候随便聊了两句,气氛很和谐,饭后,移步到书房对面的会议室。李国泰坐的端端正正,等待着李茂的询问。 李茂喝了口茶,嫌烫,把茶碗放下,抬起头来问李国泰:“玄壮观的大德天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好的坏的,我都想知道,要有理有据。” 李国泰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说道:“简而言之就是个手段高明的江湖术士,惯会装神弄鬼,我亲眼看到他把一条小蛇变成红龙,又把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瞬间弄的骨肉分离,成了一具白骨架,端的十分骇人。我请了一个高明的杂技师傅一起去看,这师傅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用的是幻术,但手段十分高明,寻常人就是当着他的面也看不出其中的关巧。” 李国泰停下来,观察李茂的脸色,李茂道:“你继续说,把你的所见所闻所知道的统统说出来。” 第648章 天师不是神 续 李国泰又咳了一声,继续说道:“此人本姓南,南北的‘南’,俗名南一江,原籍安南,十二岁时流浪到广州,改姓阮,取名阮行空,后随海船到莱州,辗转到了冀州,在一大户人家帮闲,因为与主人娘子私通挨了家法,腿被打断一条,成了个跛子。后来拜一个杂技师傅学手艺,又练出一副好嗓子,在乡间走团演丑角,在冀州一带混的小有名气,奈何他死性不改,又奸骗了一个在乡的妇人,把人家的肚子搞大,那妇人的丈夫在恒州为牙将,闻讯带了几个结拜弟兄秘密回乡,把他捆了丢进河里。 “也是他命不该绝,捆他手脚的那个人,跟被他奸骗的妇人也有一腿,暗中受了妇人的嘱托,将捆他的绳索留了个活扣,他这才死里逃生。从此不敢在冀州厮混,因此一路北上,一路坑蒙拐骗,一路挨打。某日游荡到妫州城外,忽然得神仙点化,这话是他自己说的,突然就开了窍,能见人间生死祸福,于是进了妫州城,霸占了一所破败的道观,取法号大德天师,开始装神弄鬼,说自己是天神下凡,吹嘘自己的手段如何高明,一会召唤神龙现世,一时将妖孽骨肉分离,又能呼风唤雨。其实都是他事先排演的戏法,用了些不为人知的幻术,妫州地理偏僻,百姓少见识,一时被他哄骗,对他是顶礼膜拜。 “后来幽州大乱,妫州的几任军政首长对他都十分推崇,目的无非是借助他的声名笼络人心,尤其是从幽州过去的何泓,为了拉拢人心干脆拜他为师傅,倾心孝敬。庄园将军也常请他到府中饮宴,表达对天师的崇敬。人人都知道他是个骗子,却谁都不戳破,各取所需罢了。就是从那时起,大德天师才算横空出世,先是妫州,后来是涿州,又向南去瀛州、莫州、深州,最后回到冀州,筑起法坛,祭天称师,一时风光无量。 “王庭凑对这位天师十分推崇,派人送了名帖,拜在门下,不过天师却认定王庭凑必败,不肯跟他合作,王庭凑怒火攻心,却也不敢把他怎么样。时隔不久,王庭凑败亡,成德百姓齐赞他的先见之明。其实他是不敢去见王庭凑,当年被他戴绿帽子的那位牙将那时就在王庭凑麾下效命,他是怕老底被人揭穿,没了颜面。 “太保入主幽州后,幽州逐渐成为了北国重心,尤其是王庭凑的败亡,让他感到有机可趁,于是挥师北上,要来幽州搏一把。三年前,他带着他的徒子徒孙三千人进了幽州城,霸占了整座兴隆坊,将不信他的人统统赶出坊去,现在整个兴隆坊都是他的地盘,坊官门吏成了他的****。他是城中众多名将大吏的座上宾,更有几位莫逆之交,因此地方也不敢招惹他。如今在幽州,寻常人想进去见他一面比进宫面圣还要难。” 李茂苦笑道:“见他有多难,我已经领教了。他从冀州北上来幽州,冀州等地还有他的党羽吗?”李国泰见李茂用了“党羽”两个字,心里咯噔一惊,又是一喜:自己这个宝看来是押对了。忙道:“有的。他座下有左右护法,十三随身,十三主持,三十三备身,三百三十三神使,还有三千三百名内室弟子。他在各州县都设有香坛,三千人以上称大坛,一千人称坛,少于一千人的称旗坛,信众至少有十万人。冀州设大坛一,坛留,旗坛二十三,信徒不下万人,由他最信赖的弟子至是主持,至是是十三主持之首,地位仅次于左右护法。” 李茂沉默了一会,道:“进幽州后,他可知收敛了?” 李国泰道:“贼性难改,售卖平安符大肆敛财,强迫信徒当牛做马为他营建宅院,选那年轻貌美的信徒五百人充作护法女将,实际就是他的妾侍,任其蹂躏。” 李茂笑道:“有为他生下子女的吗?” 李国泰道:“有子女,但不是他的。当年在冀州他因奸骗妇女,让人挤掉了一颗卵子。而今只能动手动嘴,真刀真枪却干不了。他的那些子女都是他的护法、备身、主持们孝敬他的,尤其以左护法曾志坦,右护法明村好二人贡献最多。这个曾志坦也是他的大帐房,他骗取的财物都交他掌管;右护法明村好是他的内务总管,知道许多内幕。” 李茂忽然问道:“此等败类,你们内保处为何一直听之任之?” 李国泰闻听这话,汗出如浆。为何容忍这样一个毒瘤在眼皮子底下,李茂不问也知道,所以问出来就是要让李国泰下决定与之切割。便有缓了口气说:“你不必有什么顾虑,直说无妨,我也知道闹到今天这步田地,错不在你们一家。” 李国泰精神稍振,赶忙擦擦汗,表态说:“内保处不是没有在意,而是此中牵连的人物实在太多,他的信众又太广,单凭内保处一家实难将之连根拔除。不过我们已经预先留了后手,他的身边有我们的人。” 李茂赞了声好,指示李国泰道:“给他来个黑虎掏心,从内部瓦解他,办他个铁证如山。收拾一个江湖骗子容易,难的是他有十万信徒。” 李国泰起身应了声是,态度仍有些黏糊,李茂把手一挥:“既然是毒瘤,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切除,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他。此事我会在联席会议上宣布。” 李国泰这才松了口气,口气顿时变得坚决起来,硬声道:“明白,收集足够证据,要么不做,要做就是雷霆万钧,一刀切掉这颗毒瘤。” 谈了这件事,李茂对蔡文才说:“明日一早安排冯处长来一趟,下午在城西农庄设宴,我要宴请大德天师。请孝章、书丞和地方州县官员作陪,宴会由韩真知张罗。” 这日晚些时分,兴隆坊玄壮观里来了一位神秘客人,两名备身将他直接领到后院交给大德天师座前右护法明村好,二人嘀咕了两句,来人将一封密信交给明村好,便告辞回去。 明村好用了些手段将信封打开,看了密信,又仔细封好,隔了片刻,这才来到后庭的法堂,法堂前有二十名年轻貌美的信徒持剑守护。 明村好咳嗽了一声,走到为首的女将面前,捏了个法诀,颂了声法号,然后不动声色地在她饱鼓鼓的胸脯上戳了一指。那女子脸皮一红,面露厌恶之色,却是碍于人多,忍着没敢吭声。明村好自以为得计,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弟子有俗事回禀天师,烦请姊妹通报。” 女子回身到堂前,跪下,拉开门,向里面禀报,一时有人懒洋洋地回答:“恭请护法入堂回话。” 明村好应了声是,整衣冠,在堂前三跪九叩,起身,重整衣冠,这才迈方步入内,仍然见到几个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的女子滞留在堂内未走。 一时在法座前跪下,禀道:“弟子有一俗物呈献。” 座上答:“呈上来。” 密信交上去不久,上面回道:“天师做法,护法护持,其余弟子退下。” 左右弟子皆曰遵法旨,一时退尽,房门紧闭,私下无人,座上人方道:“有话说,有屁放。”明村好亦起身来,沉下脸道:“我早劝你不要太过招摇,你偏不听,而今李茂已经对你动了杀心。我看这一关你怎么过?” 座上人哈哈笑道:“他敢对我下手,借他几个胆!我有十万弟子,我怕谁?” 明村好道:“他有十万雄兵,他怎么就不敢动你?” 座上回道:“他十万弟子中有半数已入我门下,余下的那一半,或父母或妻子或兄弟或姐妹都是我的弟子,愿意为我生愿意为我死,他怎敢对我下手?这整个幽州、成德、营平,举目望去都是我的人,他敢拿我开刀便是得罪了天下百姓。又何止是百姓,连他的股肱大将也一起得罪啦。他又不蠢,怎会干这等蠢事?再说了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我哄了他夫人了吗,我骗了他女儿了吗,我诓了他财产了吗,都没有!他女儿来求符箓,我慷慨大方,给了她一口袋!她对我是千恩万谢呢。我跟他是合则两利,斗则俱伤,我相信他会拎得清里面的轻重,不会加害于我的。” 明村好道:“明日午后他请你去城西农庄赴宴,那地方可僻静着哩,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了你,说你是喝酒醉死了,你岂不白死了。” 座上笑道:“我一个人去难保不被他害了,若是有三千弟子护持,他还敢动我?放出消息,就说燕王明日请我去城西饮宴,让弟子们高兴高兴。” 说完,座上又道:“老三,你又偷看我的信了吧。狼行千里吃肉,狼行千里,还是改不了****,你再这样我可要翻脸了。” 明村好道:“我这是为了你好,万一他们在信上下毒呢,你若嗝屁了,咱这好容易打下的江山岂非瞬间就成了水中月影一场空?” 座上冷笑:“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你想查出我埋在李茂身边的那颗钉子,好联手他做了我跟老二,老三,你好糊涂,你弄死了我跟老三对你未必就有好处。咱们兄弟能有今日,不容易,要珍惜!放着这呼风唤雨,吃香喝辣,金钱如山,美人如云的日子你不过,却要去当什么狗屁官,当个指头大的官有什么好,如今这幽州城里多少高官大吏不是像狗一样趴在我面前跪舔我的脚趾头?收收心跟着我干,亏待不了你。” 明村好道:“你想多了,我几曾想过改换门庭了,我是为你的安全着想。” 座上笑道:“你既然没有二心,那便好,那便好,你去吧,哥哥我还要登坛作法呢。” 明村好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叉手在胸前,高声叫道:“遵法旨,弟子告退。” 第650章 亦幻亦真 二日上午,燕王府派人送请柬至玄壮观请大德天师往城西饮宴,左护法曾志坦厉声斥责来使:“天师何等尊贵,岂可轻移法驾。你家主人上午发帖,午后就要人到,当我家天师是何人?如此轻贱,哪有诚意?” 明村好也阴阳怪气道:“燕王老大个人,怎么如此不懂礼数?天师座下弟子十万,你家燕王麾下也不过十万,天师受北国百姓诚心爱戴,你家大王的名声可是不咋地,若是真心请客,便早些送帖子来,也见诚意,现今你让我们应好还是不应好?嗯?” 来使道:“燕王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见什么江湖术士,请帖已经送到,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说罢扬长而去。 曾志坦和明村好面面相觑,所幸左右都是亲信,没什么下的来台下不来台,二人郁闷了一会,拿着请柬去见天师,天师一早就沐浴更衣,重新做了发型,熏了香,施了粉黛,抹了红唇,而今正准备出发去城西,见二人拿回了请柬,便道:“你们今日不必跟着我了,按昨晚咱们仨商议好的,各去准备。让小武跟着我,那孩子机灵。” 小武是天师的十三随身之一,年少伶俐,近来深得天师的宠爱。 曾志坦出门唤来小武,廊下交代了几句,见这孩子应答机灵,心里不知怎么就憋了一腔邪火,咬牙切齿道:“到地方机灵着点,别露了破绽。” 李茂上午见了冯布,午后便到了城西庄园,这是燕王府的私家庄园,记在苏卿的名下,离着王府只隔两道城墙,不仅王府属吏尽数到场,帅府官员和幽州总管府、州县两级官吏也尽数出席,保安军兵马使陈光道负责外围警戒,幽州长史韩真知负责张罗宴席迎送客人。 一时外围卫士禀报说大德天师摆起全副仪仗浩浩荡荡由兴隆坊而来,随行弟子不下三千人,轰动了半个幽州城。 李茂笑对郑孝章、文书丞等人道:“他若敢孤身赴宴,我敬他是条汉子,将来还有合作的余地,搞这么大的场面,可见心虚。” 郑孝章笑道:“烂狗肉终究是上不得席面的。这种人不值得结交。” 文书丞道:“他固然是个小人,可能骗得十万弟子倾心供奉也足见手段,不过一餐饭,一个虚名就可以笼络他,何乐而不为呢。” 郑孝章道:“书丞,我跟你打个赌吧,此人绝对是欲壑难填的主,一餐饭,一个空头虚名人家是不会看在眼里的。” 众人正说着,韩真知来报人已到了庄门外,李茂道:“天师下凡,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岂可缺了礼数,走走走,迎天师去。” 警卫亲军将他的徒众拦在庄外,天师只带着十三名随身弟子行来,他坐在莲花台上,身着五彩法袍,头戴毗卢帽,随行的左右童子提着香炉,香雾袅袅,打着扇子,威严富丽,竟也有些神仙下凡的意思。 郑孝章皱皱眉头,对文书丞说:“可惜今日风太大,若是无风时,这香雾袅袅衬着这身五彩法袍,就有些千年老妖下山的意思了。” 文书丞道:“孝章,神仙面前还是慎言。” 郑孝章知道文书丞对天师很崇敬,便呵呵一笑,不再多言, 天师双腿被人打折,不能下地,就在莲花座上和李茂见了礼,也是不卑不亢,法相庄严,迎入正堂落座,众人都上前见了礼,中间许多大僚都是跟他熟悉的,说话间很是随意。说了些闲话,宴席摆上,李茂对韩真知道:“大师的弟子们可都安排妥当了?”韩真知答:“另设素斋款待。”天师道:“我弟子不忌荤素。” 李茂忙道:“多准备好酒好菜,切莫慢待了。”韩真知领命下去,大德天师此来带着十三名随身弟子,除了抬法座的四名力士和小武及两个捧香少女外,其余六名弟子都留在偏殿另开一席用饭。此外,幽州总管府又为庄外接引的三千弟子每人准备了一斤蒸饼、半斤熟肉和二两酱菜,另加菜汤管够。众信徒欢呼雀跃,齐赞燕王的恩德。 有幽州地方官吏告知众人,燕王请天师在庄中饮宴,天师为燕王做法祈福,若做的好让燕王高兴则另有赏赐,众信徒更是欢欣不已,天师的种种神通他们是亲眼目睹的,燕王想开眼界,那是找对了人,天师只须小施手段便能亮瞎燕王的眼,到时候自己岂不也跟着沾光? 地方官员安排妥当回庄中报讯,郑孝章问:“适才外间有人欢呼,却是何故?” 地方官答:“天师弟子感谢燕王厚赐。” 郑孝章道:“欢呼共有两次,第二次又是为何?” 韩真知答:“众人闻听天师欲为燕王演示道法,故而欢呼雀跃,齐为燕王祈福。” 众人大喜,捧酒为李茂贺,李茂满饮一杯,问天师道:“小王蒙昧,至今才方闻天师盛名。闻听天师道法高深,可请神仙下凡,今日良辰美景,可否让小王开开眼界。” 众人齐声附和称是,天师早料会有这么一出,也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献丑了。”举手从小武手中接过一根漆黑的棍棒,擎在手中,举过头顶,向众人展示了一圈,待众人都看清了这确是一根棍棒后,这便闭上双目,口中念念有词,叫了声:“起。” 却见那根木棒离开手,平行移到半空中,缓缓向李茂移去,骇的左右大惊失色,坐在李茂身后的卫士慌忙跪起,抓住刀盾紧张的牙齿打颤。 那根木棍在距离李茂一丈远处停住,孤悬在半空,蓦然轰地一声响,竟自燃起来,一阵香雾弥散开来,在这香雾袅袅中一幅四尺长、三尺宽的锦幡现于半空,上面绘着一头伏在松林间的肥鹿。 伏鹿是“福禄”的谐音,取意很吉祥。 众人正惊讶时,小武健步向前,半空中摘了这锦幡跪献于李茂,高声喝道:“恭祝我王福禄双全,江山永固。” 李茂惊起取了锦幡在手,忙道;“不敢,不敢,为国戍疆,为国戍疆,职分耳。”众人这时也回过神来,顿时齐声赞好。 命左右赏了小武,文书丞趁机叫过韩真知商议了一下,请示李茂加赏庄外的三千弟子每人一匹布,李茂应允。天师见小露一手,便镇住众人,白得了三千匹布,心中甚是得意。 陈光道吸了口飘散在空中的香雾,赞道:“好香,好香。”又向天师说道:“闻听天师能召唤红龙现世,今日可能让我等一饱眼福?” 天师道:“红龙乃仙界之物,不可轻现于人间,须筑坛祭告天地,三日三夜才有回应,仍须有德者方能一睹真容,遇到那暴虐之主,神龙是不肯现身的。” 座中大将庄园横眉不悦道:“天师这意思,幽州有暴虐之主,故而请不来神龙?” 天师微笑道:“非也,非也,幽州之主乃是有德的圣主,神龙必定欣悦,只是法坛未造不能亲临人间,只能献于云海之间。” 陈光道叫道:“现于云海,那也使得,咱们只求一睹真容,真到这殿中来,咱们还得给它让座不成?”众人笑了一回,李茂道:“若得目睹真龙之容,情愿献纳千金以助法事。” 天师稽首谢过李茂,向小武嘱咐两句,小武去向韩真知说了,韩真知立即起身唤来兵丁,就在殿前用木料搭起了一座高台。 天师升坛做法,叩天拜地,少时间法坛香雾袅袅,一股黄烟直透天际,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骤然间黑云密布,电闪雷鸣,忽然间咔嚓一声巨响,天师一声长嚎,高举双手大呼神龙,护法的小武嘶声大叫道:“神龙现身啦,神龙现身啦!”众人忙抬头看去,却见黑云翻滚的天空,果然有一条红色的巨龙穿行于翻卷的黑云之中,须、角、鳞、爪、尾俱全。 神龙一闪即逝,黑云也渐渐散去,天空重归晴朗,这一幕虽在眨眼之间,带给众人的震撼却是无与伦比的,不要说早就信服天师的文书丞等人,便是坚信天师是骗子的郑孝章也惊愕的说不出话来。人说眼见为实,如今是亲眼目睹了神龙现世,这眼睛还能骗自己吗? 或者是因为请神龙下凡耗费了太多的真元,天师回殿堂后略显疲惫,李茂敬了一杯酒,命人将千金拿上来交小武收了,又下令犒赏庄外信徒,每人赏一吊钱,两套冬衣,三双麻鞋,赏赐下去不久,便听得庄外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第651章 天师威武 因为神龙现身,众人对天师的疑虑顿时去了一大半,个个神情恭敬,纷纷起身敬酒,天师酒量颇豪,倒也不忸怩作态。 来者不拒,一时面红如朱。 身边小武暗劝他节制,免得露了破绽,天师警醒,拒不再喝,向李茂请辞。 李茂道:“天师道法高深,乃不世出的奇人,茂当修书为天师讨取朝廷封赏。”天师答:“此生无他愿,惟愿常侍大王左右,为幽州祈求太平。” 李茂大喜,领众人起身相送,一直送到庄外警护的壕沟前,壕沟的内侧是严阵以待的保安军士卒,沟外则是密密麻麻的天师弟子,人数在三千以上。见李茂对天师执礼甚恭,保安军将士稍有松懈,天师弟子则是自豪感顿生,对李茂的好感大增。 李茂送天师过了界桥,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此后隔三差五请天师过府饮宴,对天师弟子赏赐极厚,又修书上奏朝廷为大德天师请授封号,内外信徒上李茂尊号“大德天师座前海内第一大护法”,地位在左右护法、众备身、众随身、众主持、众弟子之上。 这日新城北门建成,李茂登楼与民同乐,天师作为贵宾亦在受邀在座。宴散,李茂出城阅兵,天师摆法驾回玄壮观,在上千信徒的簇拥下风光无限,走到老城城门下,忽被一队衣衫褴褛的皂衣吏拦住,这队皂衣吏押着一辆马车,车上竖着一架木笼,木笼里面关着一个人,此人身高体胖,被五花大绑,外又加三道钢索,头上戴着铁笼子,嘴里横着一根生锈的铁条。天冷,众皆服秋衣他却仍着夏日单衣,竟也丝毫不惧。 领首小吏自称姓金,乃新罗国平静北道尚都县司法,不远千里来求天师救命。一众人望见天师法驾,忙弃了铁尺、法棍,匍匐在地,齐呼救命,望天师法驾叩头如捣蒜,乃至额头破裂,血流如注。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皂衣吏地位虽然卑微,却是公门中人,新罗国名为一国实际就是幽州的附庸,这点无人不知,属国小吏千里来幽州向天师求救,执礼又如此恭顺,若当众不理天师的颜面又何在? 随行的小武叫停法驾,亲自前去闻讯,只听那金姓小吏大声说道:“我等乃新罗国平静北道平安州尚都县司法,笼中这个乃是新罗妖道,昔日李太保南征新罗,此人暗中做法,至汉江江水暴涨十余丈,阻上国大军十日不得过江,其实罪大恶极。前日因编户举告将其拿捕,奈何这妖道拿的住,却杀不得。砍了他的头,隔日又能生出一个,将他勒毙,过不了夜,又有了生气,架火烧他要么打不着火,要么点不着柴,总之人家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无奈何,恳请天师施以援手,用骨肉分离之法除了这祸害,搭救我等。” “骨肉分离”四个字一出口,四众大惊失色,相传大德天师有一件法宝,只需一滴浆液即可将妖物骨肉分离,使其魂灵无处容身,消灭于天地之间。 此等酷烈法门,众人一直无缘得见,而今被这新罗来的皂衣吏提及,众皆心生向往,欲一睹仙法之妙。 天师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暗想:狗屁的皂衣吏,这是谁安排来阴我的,八成是那个郑孝章,李茂见识了我的法术已然皈依,唯独这厮依旧不肯相信。今日打上门来,我若当众认怂,便堕了威风,将来在他面前就抬不起头来。 看了眼笼中之人,暗道:“也罢,老娘就显露显露手段,让尔等都惧我三分。” 前面的小武也觉得这个皂衣吏来的蹊跷,便支吾道:“天师今日赴燕王宴请,有些疲累,改日尔等将他带去玄壮观,天师自会做法收了这妖道。”皂衣吏大哭道:“区区一个新罗妖道,天师抬抬手便了结了他。因这妖道,我衙中已被打杀数人,妻儿老小充军在海外孤岛,苦不堪言。今上官只给我等一个月期限,若是违误了时辰,便是重罪,谁也担待不起。万请天师开恩施法。” 众人齐声大哭,惹得左右信徒也心中悲戚起来,幽州法制与内地不同,衙门小吏多由良民充任,以县为单位按名册排班,每人服役半年,事完回家为民。服役期间遇到这档子事那真是倒了血霉了,幽州官府认法度不认人情,若是完不成这件事,回去便都没好果子吃。 有那耳朵热,心软的,便也帮着求告。天师俯仰天地,已知人心所向,于是唤回小武,压压手,左右数千人顿时鸦雀无声,但见天师淡淡一笑,向那皂衣吏言道:“除妖道易如反掌耳,请随身弟子搭建密室一间,封以符箓,休要走了他的魂魄,伤了我无辜大众。” 小武见天师心意已决,忙跪拜大呼:“天师圣德。”众人也跟着齐声呼喊,声震云霄。 皂衣吏问天师用何兵刃,他好准备,天师取一宝葫芦在手,淡笑道:“何须刀兵,我有盘古开天时,昆仑之巅天生地长的宝葫芦一枚,装着半葫芦琼浆玉液,只须一滴便可让这妖道骨肉分离,渺渺魂魄无处藏身,暴于煌煌天地之间,归于毁灭。”小武用白话解释道:“这妖道乃是千年白骨成精,端的十分邪恶,须立即准备密室一间,要密不透风,门户贴上我师手书的符箓,防止这妖孽的魂魄流散在外害人。” 又嘱咐众随身立即清出场地一块,众人听得这妖人如此凶恶,莫不大惊失色,连忙让开一块空地,小武指挥弟子用黑幕搭建了一间方方正正的密室,用符箓贴了缝隙,令随行子弟持法器看护,天师在屋内做法期间任何人不得靠近。 一切准备就绪,这才亲自指挥众弟子将木笼从车上卸下,不要皂衣吏搭手,自家将木笼和人押入密室,仔细检查了绳索,确保不会崩断,这才出门向天师禀报。 随行护法一时奏起音乐,焚了法香,众人谢了天师,目送四名弟子抬他进密室,四名弟子随之出来——由此可见那妖道果然是神通广大,天师心怀仁慈,不肯让弟子涉险。 众人恐这妖道灵魂外泄冲了自己,个个退避出十丈开外,小武看在眼里,冷笑在心里,暗道:“一群土鳖,敢笑话我师父的仙家法术,待会儿就让你们大开眼界。” 天师在密室里如何做法,小武便是不看也一清二楚,他的葫芦不是什么昆仑之颠天生地长的,而是用黄铜铸造,外面涂了一层红漆,里面装的也不是什么琼浆玉液,而是能把人的皮肉瞬间化为脓血的剧毒药水。为何要在密室里做法,就是不能让人看见天师用剧毒药水把一个大活人变成一架白森森的骷髅骨。 天师是人,人用毒药害人,非但要遭天谴,万一让官府知道也很麻烦不是。 密室里已经有了些动静,料必是万恶的天师开始拿毒药水害人了,小武紧闭双目,默诵被他篡改了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为那位枉死者超度:“苦了你也,苦了你也,你往生极乐世界去吧,你的骨骸我为你收葬,今生命苦,来生富贵。你若在天有灵,回来索命,请记好了害死你的人名叫南一江,又名阮行空,籍贯安南。我姓武,俗名武火松,我和他只有师徒之缘,非是他害人的同伴,你若索命,找他去,休找我,他是他,我是他,除了合伙谋财,我跟他没有一文钱关系。切记,切记,走好,走好。” 一遍经文刚诵完,猛地听得密室里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凄厉惨叫。 啊—— 这惨叫着实瘆人,小武忍不住腿脚发软,心尖发颤,当众大叫一声以壮胆:“天师威武,妖魔除了,天下太平啦!” 第652章 “换头术” 小武喊完,撒腿奔进密室,他的直觉没有错,密室里杀猪般惨叫的正是大德天师本人,他正被一团**白色的腥臭刺鼻的气雾包裹着,借着密室四个角落里的铜灯,小武看的清楚,他的恩师,幽州万民崇敬的大德天师正在迅速变成一具白骨骷髅。 骷髅的身边,一个身形高大、天生一双桃花眼的壮汉正手持一只铜葫芦,冲着他在微笑。 小武双膝发软,痛苦地跪了下去,心扭作一团,痛苦的莫可名状。 “他装模作样地念了一通往生咒,就用这个钉子锤打算在我的脑袋上凿个孔,何其歹毒也。”壮汉将一把精钢锻造的钉子锤丢在小武面前,咣地一响,小武浑身一颤,那钉子锤长约半尺,锤身只核桃大小,顶端是一个四棱钢钉,用这把锤子在人的头顶凿一个孔,倒进铜葫芦里的毒药水,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将一个成年人化成一具森森白骨,这就是大德天师谓之的“骨肉分离大法”。 小武想把钉子锤抢在手中与这壮汉拼死一搏,又自忖不是他的对手,白白送了性命,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他斜眼在墙角发现了一堆镣铐和绳索,心里犯嘀咕:我师脑子坏了,既然要杀他,又何必解他的镣铐,这倒好,把自家命坏了。 “不是他犯傻,这镣铐是我自己解除的,你们这套装神弄鬼的把戏,只能骗得了愚夫愚妇,岂能骗得过我家大王。” 壮汉这话小武不大相信,壮汉身上的镣铐他事先检查过,铐的死死的,绑的无比牢靠,若无外力帮忙,绝无自己脱身的可能。但此刻他来不及追究这些细节。 “你是燕王派来的?你们设计谋害我师!” 壮汉摆摆手:“何必激动,事已至此,你说怎么办?出去告诉他们燕王害了你家恩师,让他们去燕王府讨个说法?你别忘了燕王他现在是天师座前的‘海内第一大护法’,地位远在你之上,大护法对天师是何等的崇敬,这点幽州百姓心里有杆秤。你说他们是会信你,还是会信大护法?我还要告诉你,左右护法现今也站在我们这边,因为我们手里捏着他们的把柄。你也有把柄在我们手里,你和他之间的那点丑事我们知道的一清二楚,东马坊西北三巷、祝三娘,这两个名字你一定不陌生,我若把你们的事抖搂出去,你信不信外面那帮愚夫愚妇们能把你生撕了。” 小武额头见汗,他和天师之间确有些见不得人的事,他在东马坊西北三巷买了一处小院,养了一个姘头叫祝三娘,他和天师之间的那点事,她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眼前这大汉能说出这些,证明他不是信口开河。 他擦了把汗,定了定神,颤声问:“人被你害了,你想怎样收场?” 那壮汉嘻嘻一笑,弯腰从地上捡起天师的毗卢帽,在膝盖上拍打了一下,扣在了自家的头上:“就说天师夺了我的肉身,重新为人。” “这简直是荒谬!” “天师万千神通,为了镇压妖孽夺了我的肉身,这有什么荒谬的,我猜外面的人肯定会相信的,就看你怎么说了。” 小武沉吟片刻,抬头问道:“我做这些又有什么好处?” “你继续做你的十三随身之首,依然风光无限。此外我只喜欢女人,不会缠着你,你自可与你的三娘做鸳鸯去。” 小武默思片刻,扶膝站了起来,振振衣衫,问道:“未请教尊姓大名。” “法号大德。”壮汉狡黠地冲小武笑了笑,挺直腰杆,手捧铜葫芦,昂首阔步走出密室,立于万千人的面前,他面带微笑,宝相庄严。 在死一般的诧异中,小武也衣冠楚楚地走了出来,立在那大汉身后,一本正经地宣布道:“我师法术无边,发动天雷妙法将妖道封于肉棺材中,因此怪道行精深,善于变化,我师恐他流窜人间戕害无辜,故而舍弃肉身本相,行入他舍镇压,期以无上妙法慢慢消磨了此怪。顾念大众不识仙家本身,特留残相在人间,尔等勿要焦虑,此相便是我师在人间相。速速礼拜,勿要失了礼数。” 小武说完带头向法师新相跪了下去,顶礼膜拜,众随身亦随之礼拜,态度虔诚无比。 四下里死一般的寂静,千百双眼睛愕然地盯着那个头戴毗卢帽、手持铜葫芦的微笑壮汉,秋天的幽州甚是寒冷,众人秋衣秋裤尚颤栗不已,他虽一身单衣,却迎风而立,面不改色,双眸水润,透着一股让人望之生畏的庄严。 一些胆小的随众跪了下去,一些胆大的虽然没跪,心中却直犯嘀咕,天师入内室降妖除魔,怎么一转眼的功夫,把自家除到了妖的身上,小武说他老人家为了彻底灭绝了这妖的魂灵,不惜舍弃本相肉身,移魂进入新肉棺材中镇压,这种说法究竟有几成可信? “诸位兄弟姐妹勿要怀疑,我师神通圆满,变化万方,岂是区区一具肉身能桎梏的?他老人家为了人间太平,舍弃了本相肉身,借他相留在人间庇佑我等。我等蒙昧不识法度,见真神而不拜。今蒙护法点醒,岂可再执迷不悟?” 说话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慈眉善目,他以士绅面目站在群众之中,实际却是天师的心腹亲信,他的身份是保密的,平素以智者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甚至对天师的种种神通还略带几分怀疑,为的却是在紧要关头帮天师和护法们一把。 他这话一出口,顿时得到那一干新罗皂吏的赞同,金姓小吏大声说道:“此人必是天师无疑!想那新罗妖道是何等的暴戾,出口就是**,张口就要咬人。”他捋起袖子,展示上面的两道可怖的伤疤给众人看:“这就是他咬的,这是他抓的!若不是他如此混账,我等何必将他死死捆住,勒住嘴不让他开口?!” 这话说的有理,众人不住的点头,那小吏又道:“此人双眸纯净,看不到一丝的戾气,这是真神降世啊。”说罢跪了下去,顶礼膜拜。那白发老者也跟着跪了下去,参拜如仪,众人也素知他的审慎,见他都信了无疑,便也慢慢改变了态度。 天师的确是无所不能,变化万方,换一个肉身自然是不再话下,眼前这位,宝相庄严,一看就不是个凡人,若非是天师转世,难道还会是先前那个新罗妖道? 再说了,自己眼瞎,那小武难道也眼瞎,那可是天师的心腹左右,寸步不离的,错不了,这位就是天师的肉身新相,再不拜,何止眼瞎,万一触怒了天师,天谴就在眼前! 众人纷纷拜了下去,新天师微微点头,步入人群,以手摩顶,被摸的人莫不感到如有甘霖自天而降,丹田发热,浑身通泰。 天师安抚一圈,回归本位,对小武说:“将我前世的残骨拿出来与众人看。” 小武倒吸一口凉气,小声在那大汉耳边说:“差不多就行了,别节外生枝。”那壮汉微笑道:“露不了,露不了,他们已经信了。”小武咬牙切齿道:“信的是少数。”壮汉道:“不信的多数只敢当哑巴,无妨,无妨。” 小武见这汉子举止、说话模仿天师模仿的惟妙惟肖,心里惊怪不已,若非亲眼所见,还真怀疑是天师转世了呢。 他咬咬牙,下令将天师的前世骨骸搬出来,一声令下,众随身一起动手将黑幕撤去,四下里一片惊呼,目光齐向莲花台上端坐着的白骨骷髅望去。 有人悲戚流泪,有人失声痛哭,有人呜咽后昏迷,更多的人则是骇的不敢吭声。 却见新天师叹息了一声,走到自己的“前世骸骨”前,弯腰拾起钉子锤,在骸骨的脖颈上轻轻一敲,骸骨顿时轰然倒塌。 于是丢了钉子锤,高擎铜葫芦无声离去,再不肯跟大众说一句话。 四下里鸦雀无声,蠕动如蚁,慌忙给新天师让开大道。 第653章 “换头术” 续 至此,小武方才敢松一口气,不觉的手心、额头都是汗水,一面紧步跟上,一面在心里发狠:且让你猖狂一时,等回到玄壮观里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武满心以为回到玄壮观后能将这骗子大卸八块,却没想到左右护法对天师转世之事深信不疑,竟无半点怀疑,见面即向新天师叩拜,执礼甚恭。左右护法是天师的左膀右臂,连他们都信了,别人谁还敢不信,一个个顶礼膜拜,更不敢有半点怀疑。 小武懵了,明明是天师让这厮害了,自己为了保命不得不违心顺着他,为何左右护法也跟着他胡闹?小武心里骤然一紧,暗道:原来这厮说的都是真的,他果然是李茂的人,早跟曾志坦、明村好两个勾搭好了,联手做了天师,窃取了天师宝座。 老天师虽然双腿残疾,弄权的手段却是无比高明,把左右护法玩的团团转,二人早对他早已恨之入骨,生出二心,只是天师声名在外,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否则一着不慎大伙一起完蛋。他们不敢对天师明着下手,于是就勾结李茂用了这等卑鄙手段害了天师,想独霸他的产业和女人。 想到这,小武浑身发冷,一分是恨,九分是恐惧,新天师虽然答应让他继续做十三随身之首,但这等鬼话他怎么能信?随身的地位虽然不高,位置却是何等的重要,因为自己占据了要津,左右护法早已对自己恨之入骨,只是上面有天师压着,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而今天师不在了,他们岂能容的下自己? 又想新天师只好女色,自己的那套手段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等他站稳了脚跟后,哪会留自己再在身边碍眼,明升暗降外贬算是好的了,弄不好是要寻个过错把自己处置了。 想到钉子锤在自己天灵盖上凿个孔,用毒药水把自己的肉身化为脓水变成白骨,小武浑身发抖,再想到老天师生前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不觉又双眼婆娑。思虑再三,小武一咬牙一跺脚,当天深夜悄悄地离开了幽州城,南下去了冀州。冀州大坛主至是是他的前任,亲如兄弟一般,他要在那里发一道檄文,扒了这个假天师的皮,同时揭露左右护法的丑恶面目,为枉死的老天师报仇雪恨。 李茂敬佩小武的忠诚,特批内保处全程护送,绝不能让他出任何意外。 那次城西饮宴让李茂见识到了大德天师的手段和在信徒中的威望,于是他改变策略,一面把自己包装成天师的崇拜者,获取他的信任,弄了个“海内第一大护法”的尊号,一面却安排李国泰去挖天师的墙角。 李国泰找到左右护法,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李茂对天师的傲慢不满,要换掉天师,要求他们尊重李茂安排的新天师,承诺只要他们愿意配合,则保持现状不便,天师仍然是天师,受万千信徒崇拜,护法仍然是护法,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幽州要的是一个愿意跟官府合作的天师,而不是要毁掉这个天师,否则得罪了数十万百姓又何苦来着。 左右护法都有把柄在内保处手里攥着,若不合作这些证据很有可能会被“不小心地”泄露出去,他们跟现任天师阮行空矛盾重重,又在教内树敌甚多,多少人等着看他们倒霉呢。退一步说便是阮行空为了自身利益不计前嫌,并帮着掩盖这些丑闻,他的手也大不过李茂,在幽州他做不到一手遮天,若他们的丑闻被那些狂热的信徒知道,那些愚夫愚妇们还不得活生生地把他俩撕吧撕吧吃了。 二人审时度势,表态愿意合作。不过他们心里也在嘀咕,李茂能用什么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天师换掉,这简直太疯狂了。 然而让他们大跌眼镜的是,小武亲自陪同新天师回来了,门外的万千信徒对新天师崇拜如旧,丝毫没有怀疑的意思。 二人的一切幻想在新天师踏进玄壮观的大门时破碎了,李茂既然有手段当众把人换了,他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自己为一个死人死扛硬干究竟能有什么好处? 二人毫不犹豫地跪拜了下去,这一跪,跪碎了小武的心,让他明白了二人早跟李茂有勾结,这仇是没办法报了,自己只能另想办法。 “换头术”,是内保处提出的设想,李茂觉得很新奇很胆大,但对是否能够成功却不报太大希望,不过此计很值得一试,纵然换头不成,若能弄死天师,让信徒看看所谓的道法无边的天师实际也只是一副臭皮囊,或者也能破除他们心中的迷信。 信仰的大厦一旦被动摇了根基,崩塌是必然的,一瞬间的事。这点李茂丝毫不怀疑。 再退一步说,万一换头失败,天师也没死,至#选#书#网#x#u#a#n#s#h#u#.c#o#m少是次警告,让他明白谁才是幽州的真正主人。你的十万信徒虽然声势浩大,却并不能维护你的安全,你若身死,空留天师之名又有何用? “换头术”大获成功,李茂深感欣慰,李国泰去淄青转了一圈回来后的确长进了不少。 左右护法屁股不干净,被拿住把柄表态愿意合作,如今又把天师换了,玄壮观的威胁已经去了一半,接下来要做的是慢慢制造丑闻,把天师扒皮曝光,把他从神坛上拽下来,等到百姓们厌弃了他,他便不再是威胁。假天师身败名裂之日,世间也就再没有神仙,剥去了对手神圣外衣后,怎么烹饪他还不是李茂一家说了算,他手里的十万大军一定能把假神仙的十万信徒治的服服帖帖。 扒皮这种脏活本来是要内保处去干的,现在小武跑了,这很好,保护他去冀州,然后假他之手狠扒幽州假天师之皮。这种由内讧爆出来的料,比被外人挖出来的可信度要高的多。 李茂决定对策划、实施“换头术”的人给予重赏,此人名叫鹿裁,是名将鹿忠之子。 鹿忠是李茂在长安时的好友,前邠宁军衙前兵马副使,昔日李茂执掌龙骧军时,绞杀京西吐蕃奸细,鹿忠出力不小,因功升任左龙武卫将军,后出镇泾源,吐蕃寇边,鹿忠奋起迎击,兵败被杀。 当日鹿裁只有十四岁,地道的纨绔子弟,在长安街上杀人,无奈跑到辽东避祸。先在军中效命,后入盐铁院,因为做事机灵被举荐给李国泰,入右厢,后随李国泰到内保处。 他不仅策划了“换头术”,而且亲自实施,现今被天师上身的肉身就是他的。李茂听了整个过程,问李国泰道:“他们弄的那间密室,你们做了手脚吗?” 李国泰道:“当街弄的,来不及做手脚。” 李茂赞道:“这小子胆子真够大的,武火松若聪明点,在他身上再加一道绳索,此刻他就是一具白骨。”李国泰道:“他在右厢那会儿跟一位奇人学会了缩骨功,便是再加两道绳索也困不住他。”李茂道:“右厢和内保处高手如云,都是我们的宝库啊。王守澄的使者到了幽州,领头的叫突吐成骅,他不是突吐承璀的干儿子吗,何时改换门庭成了王家走狗。” 李国泰道:“我听到有一种说法,他们父子反目是演给别人看的,实际上父子俩亲的很呢。王守澄料必也知道这层关系,这次派他来就是要利用突吐监军的影响。” 李茂道:“这样看内相处境艰难啊。我若不提点苛刻条件,倒凸显不出突吐成骅的价值来了。”李国泰笑道:“理当如此。” 王守澄的使团到了幽州会有何动作,要接触那些官员,这些都是内保处要关注的对象,李茂在此算是给李国泰提个醒儿,让他不要松劲。 第654章 河东也是我的 为了取得船帮的支持,王守澄这次出的价可着实不低,却因突吐成骅的谈判技巧有限,让李茂产生了一种错觉:王守澄可以出更大的价钱。谈判拖了半个月仍然胶着不下,为了向王守澄施压,李茂指示胡斯锦秘密约见李逢吉,并故意把消息透露给京兆少尹郑训,郑训刚刚改换门庭,正在设法取得王守澄的信赖,得此消息大喜,连夜报王守澄知道。 大和年间一连出了这么多事,朝廷必须有个人出来背黑锅,眼下李逢吉的呼声最高,王守澄也有意割舍所爱,抛他出去以渡过难关。李逢吉岂甘束手待毙,他秘密约见李茂自是有了决死一搏之心,这等于给王守澄施加了极大压力。 王守澄知道自己该出点血了,于是单方面地向李茂兑现了交易条件,他正式向李涵推举由李绛出掌河东。 王守澄现在虽然是焦头烂额,但在皇帝面前仍然拥有着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李绛出镇河东的事原则通过,王守澄放出风声来,但正式的文书却迟迟未下,这是在逼李茂尽快拿出诚意来。 李茂当然可以继续拖下去,拖到李绛正式上任为止,但那么做就把这买卖做成了一锤子买卖,没有下次了。幽州的大毒瘤还在,还需要时间消解,长安暂时还乱不得。 李茂承诺说服船帮出面帮助朝廷转运财物,突吐成骅满意地离开了幽州,李绛也由长安正式上任河东。 船帮对帮助朝廷转运税赋进京却心存疑虑,按照他们跟朝廷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朝廷从无任何信义可言,尤其是对他们这种江湖帮派,其基本态度是闲时打压,需要时哄骗,用完就扔,毫不顾惜。 “跟他们合作总是吃亏,上上下下对此都不满意,我虽是掌舵帮主也无能为力。” 孟迎春为此专门从洛阳来到涿州,在城外的一间小客栈和李茂见了一面。**久别相逢,这第一天就什么都谈不了,一直到二日午后从浓睡中醒来,才能好好坐下说话,孟迎春当头给李茂泼了盆冷水。 李茂笑笑没有吭声,招呼她坐下吃饭,又喝了点甜酒,饭后齐到店外河渠边散步。久居上位,孟迎春的身上已经有了不怒而威的气质,周围负责警戒的卫士见了她都是毕恭毕敬。她也很享受这份威风,不过到了无人的地方,她又马上变回了旧时的柔弱、平和,巴掌大的脸上满是天真纯洁的笑容。 孟迎春的话李茂不得不认真考虑,王守澄擅权独裁,得罪的人太多,看这架势是不得善终了,现在谁帮他续命,谁将来就有可能会变成别人报复的对象,船帮跟王守澄旧日无怨,现在有仇,实在是没有必要陷进这个泥坑里。 孟迎春身为掌舵帮主,站在现实利益的角度说出这番话情有可原。 “我也知道你很难,说实在话帮王守澄我也不大愿意。不过现今能解长安无米之炊的非他莫属。长安是天下的根本,长安若乱了,倒下的绝不止是王守澄一个人,整个李唐的天都会塌一半,李唐的天空塌了,长安成了废都,你们船帮的好日子就结束了。不过即便是改朝换代,中原也仍旧是新朝的腹心,南方仍是新朝的赋税根本,漕运仍然大有文章可做,只是你们的业务重心需要从河洛腹地向南延伸到淮南、江南。这个,你身为掌舵帮主,不应该只看眼面前的这两步三步,目光要向远处看,看的远点。” “你这些都是真心话?”孟迎春望向李茂,目光陡然变得犀利起来。 李茂不喜欢这种犀利的目光,更不喜欢她的这种咄咄逼人的问话方式,他轻轻扶住她的肩,认真地说:“你信我这次,帮我这次。” 孟迎春的目光瞬间柔和下来,她咬咬嘴唇道:“我帮了你,你用什么酬答我?” 李茂俯下身,贴在她耳边小声呢喃了两句,孟迎春道:“声音太小我听不见,你大声点。” 李茂笑道:“我说我李茂会对你和盛儿负责的。” 一朵红晕飞上孟迎春的面颊,她低眉小声咕哝道:“你若敢食言,将来我就带着盛儿打上门去,揭了你的丑恶面具。” 李茂哈哈大笑,感慨地说:“迎春长大了,不好糊弄了。” 孟迎春抬起头抗声叫道:“我什么时候好糊弄过,我一直是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所以你敢骗我,你就,等,着,瞧。” 孟迎春一字一顿,用手指在李茂胸前点着,李茂却丝毫笑不出来,他亏欠孟迎春母子太多,太多,已经不知道怎么补偿才好。 孟迎春见他不说话,脸上的笑容也凝结了,便叹了口气,说道:“盛儿跟我姓孟,我知道我的身份,我不会缠着你让你为难,我所要的,就是在你的心里给我们母子留一寸大的地方,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我们,我就知足了。” 李茂一把抱住迎春,泪水夺眶而出,他早已变得铁石心肠,很久没有为感情流泪了。 在涿州盘桓了三日李茂方才回到幽州,一进城就听说上千大德天师的信徒堵在王府门前请愿,要求大护法主持正义,出手灭了冀州的那个妖孽。仔细询问,原来是武火松到冀州后说服了至是,兄弟俩联手站出来诋毁幽州的大德天师和座前的左右护法,言语之恶毒,让一干信众忍无可忍。他们请求大德天师出手惩戒,天师却不置可否,众人敬天师仁慈,不忍诛戮迷途弟子,便齐来求李茂这个大护法做主。 李茂令将几个请愿的头目请进来,对他们说道:“理不辨不明,事不说不清,我若动用非常手段收拾了他,恐他的信徒也不服,将来仍要生出许多事端。倒不如,你们去冀州当面和他辩论,揭掉他的假面具,让他暴露,让他羞愧的无处藏身,这才是釜底抽薪之计。他一旦斗败,哪还有脸面再诋毁天师?” 又道:“天师不肯施家法诛戮座下弟子,乃是出自大仁慈之心,尔等既是他的虔诚信徒也该明白这层道义,以仁慈之心看待天地,看待同门,不要动不动的就喊打喊杀,说到底我们还是要以德服人嘛。” 众人以为有理,表态赞同,回去选出十位辩手,带上李茂赠送的盘缠,浩浩荡荡杀奔冀州去了。 事态后续进展内保处每日都有简报,李茂暂时将目光移向河东。 李绛前脚进太原,幽州精选的两路军马随即也开入太原城,打的是李绛幕府的旗号,对外声称是李绛幕僚招募的军卒。 河北及中原藩帅移镇时常携带私军,人数不定,多则数千,少则几百,渐成定例。河东是大唐龙兴之地,向来没有这个规矩,但没有并不表示就不能有,而今时局混沌,藩帅虽然人前显贵,实际也不安全,若无私兵护卫,人身安全就没有保障。 前任节度使李听的死就有很多版本,流行较广的有被毒杀论,被溺死论,被勒毙论,下场都不怎么样,这种情形下新节度使上任不带卫兵和幕僚那才奇怪了呢。 李绛对李茂的这份深情厚谊有些哭笑不得,他心里明白自己能出掌河东是李茂和王守澄私下交易的结果,否则河东这块肥肉是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的嘴里的,李茂不是送财童子平白无故的帮自己这个忙,他是想借自己染指河东,乃至将河东收入囊中。 但自己已别无选择,大唐的天空晦暗无比,生为大唐的忠臣,自己应该为这个混沌的世道做些什么,但无论做什么,手中都必须有权。 而要掌握权柄,就必须放下架子跟当世的真正权贵交往。李茂已成气候,兵强马壮,野心勃勃,果然有那么一天,他必是祸乱天下的枭雄之一,但越是这种枭雄在天下崩坏之前越会装出一副义薄云天的嘴脸,自己正好可以利用这点,借他的势上位,等自己站稳了脚跟,成了势再跟他划清界限,扶保李唐皇室,再造河山。 李绛最终愉快地接受了李茂的好意,收留了不请自来的两千名卫士和迟龙书、张魁义两员战将,并派自己的幕僚赶赴幽州答谢。 早在元和年间,李绛就曾做过大唐的宰相,是缔造元和中兴的功勋重臣,长庆年间又二度拜相,论资历、论威望、论能力镇守太原那是绰绰有余,如今又得李茂的襄助,河东看起来暂时无忧。倒是长安城里此 第655章 那些王 先是李逢吉积劳成疾一病不起,王守澄眼看他不中了,立即将他扫地出门,再狠狠地踏上一脚王守澄将大和以来的诸般不顺都归咎在李逢吉的头上,把重病中的李逢吉办成了大唐建国以来最大、最无能、最卑劣、最无耻、最阴险、最歹毒的柄政宰相,狠毒程度远远过当年的李林甫和杨国忠之和,杨炎、卢杞、王伾、王叔文等人跟他比起来简直是清廉忠贞的可爱 李逢吉一天之内被连降"三--级",第二天接着降,从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口气降到崖州司户为止 重病中的李逢吉闻听此讯,呵呵笑了两声,一口气没上来,大唐任崖州司户还没来得及上任便一命呜呼 他这边尸骨未寒,那边就有人举告说他勾结吐蕃,致使边事大坏,要他对当年泾源兵败名将鹿忠被杀一事负责,于是又定下叛国谋逆之罪,着开棺戮尸,抄没家产,籍没妻子,株连九族 李逢吉当政时背靠王守澄在朝中结党营私,把持朝纲,骄横跋扈、作恶多端,自然为人记恨,但落得如此下场,便是他的政敌也觉得有些过了 王守澄本欲痛打重病狗,推脱责任,甩掉包袱,挽回一点影响,却没想到适得其反,反而把自己凶残恶毒的本性给暴露了 他的政敌因此彻底抛掉了幻想,一门心思地要跟他死磕到底 他的门生故旧和“附官”们也因兔死狐悲,心生森森凉意,一个个离心离德 京兆少尹郑训就是其中之一,他是靠李逢吉的抬举才得以青云直上,对李逢吉还是心存感激的,后见李逢吉要倒台,出于趋利避害的心思,这才又攀上了王守澄这棵高枝儿,欲借他的势力进一步 却没想到王守澄对他的老座主如此无情冷酷,他一手擢拔的李逢吉尚且落个如此下场,半道改换门庭的自己将来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他做的这个京兆少尹执掌京师重地的治安大权,论实际权柄还在“百日京兆”之上,得罪的人又何止一个两个?王守澄为了安抚这些人难保哪一天不把自己给抛出去当替罪羊 郑训越想越感到心寒,一次酒后忍不住发了两句牢骚话,二日酒醒,郑训后悔万端,但覆水难收,话说出去容易收回来就难了,他急的团团转,**未眠,二日一早他收拾了一份厚礼赶去王守澄的亲信陈弘志那,想从他那里探探风声 拜帖递上去,陈弘志既不接见,也不收他的礼,理由是事多没空 郑训心惊胆寒,悄悄派人打探,得知陈弘志这日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呆在家中观赏歌舞,心里顿觉天崩地陷陈弘志跟自己关系一直还过得去,常有来往的,他明明有空在家观赏歌舞,却为何不见自己?这其中大有文章再者,陈弘志是个贪财的,刀口上都敢舔血,若非王守澄下了决心要处置自己,他怎会不收自己的礼物?他是怕牵连自己啊,看来自己的牢骚已经传到了王守澄的耳朵里,他已经动了杀机,自己的身家性命即将不保 郑训的惶惶不安,被一个有心人看在眼里,那人悄悄地将此事禀报给了自己的座主 当晚,光王李忱的府上来了几位客人,颍王李瀍和相熟的三位小郡王光王李忱是宪宗李纯的儿子,排行十三,颍王李瀍则是穆宗皇帝李恒的儿子,当今天子李涵的胞弟,论辈分李瀍是李忱的侄儿 诸王同住长安城东北角的十六王宅,各有各的府邸,各有各的一份家业,也各有各的监押宦官,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监押宦官的掌控下若无特殊事件,监押宦官每半个月向内廷汇报一次诸王的动向,若遇到特殊事件,则随时禀报 诸王之间的关系有亲有疏,李忱和李瀍因为隔着辈分,又无继承权之争,关系一向过得去,两家时常串门往来,监押的宦官见怪不怪,也就不免有些松懈 这日饮宴到中途,李瀍向随行的几位小郡王丢了个眼色,众人便起哄围着监押宦官王之普灌酒,宦官虽有监押之权,论地位却只是王府家奴,如今几位郡王轮番敬酒,哪敢不吃,又想诸王会面吃吃喝喝,也没什么大事,一时就放开了量,顿时喝的酩酊大醉 李瀍见时机已到,便欲喊李忱到外面说话,李忱压了压手,一面叮嘱他不要东张西望,一面示意就在堂中说事,府中宦官不止一个,谁知道还有没有王之普的耳目?众人费尽心机把监押宦官灌醉,两位亲王躲到外面说话,岂能不让人怀疑?还是在堂中说话方便,只要不被亲耳听去,谁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李瀍对叔父的深谋远虑大感折服,便提着酒壶,目不斜视地过来和李忱对饮,李瀍性格豪迈,常在坊间走动,总有鲜的闻和段子他跟李忱说了一个鲜段子,说燕王李茂的幽州城里忽然冒出来一个自号大德天师的妖人,蛊惑的阖城百姓都成了他的信徒,李茂大为光火,便命幽州地方将其收捕,先派了三个皂吏去,没进门就让人打了回来,第二次派了三十名弓手去,门倒是进去了,却不出来,三十人全皈依了李茂大怒,派遣亲军三百人前去拿捕,亲军冲进庙里把妖人捉了出来,打入囚车运回燕王府,那妖道走一路说一路,结果到了燕王府后,三百亲军全变成了他的信徒,围着李茂要求赦免他们的师父,否则就造反,李茂无奈只得赦免了那妖道,又假惺惺地请他饮宴,结果倒好,饮宴结束李茂也皈依了人家,还被封为“海内第一大护法” 李忱听完这段子哈哈一笑,道:“这是无聊之人诋毁之作,李茂果然这般不济,早身首异处了,我大唐倒少了一个祸害李瀍笑了笑,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压低了声音道:“贼子们内讧,郑训可以拉过来” 李忱道:“他执掌数千京兆逻卒,地位枢要,此事你亲自去办,务必妥当” 李瀍道:“我明日便去,必有斩获” 李忱道:“明日你哪都别去,隔天再去找他” 李瀍点头,又道:“外面需要抓紧,船帮若把粮食运入长安,咱们就被动了” 李忱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二人说完这几句话,又饮了一会酒便各自散了,监押宦官王之普一觉睡到天明,悚然出了一身冷汗,定定神,忙将安插在殿堂外的一名小宦官叫过来,问道:“昨晚我诈醉之后,他们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小宦官道:“两位大王凑在一起说了段子,笑话幽州李太保的,随后就各自散了” 王之普追问道:“说话时神情如何,可曾东张西望?” 小宦官道:“没有东张西望,神态平和,颍王说那个段子,光王没笑他自己先笑了” 王之普这才松了口气,笑道:“他每次说段子都是别人没乐,先把自己逗笑了” 说完这话,监押宦官打发了小宦官出去,又叫过自己的亲信,嘱咐道:“跟着咱们大王,看看他去哪,明早再派人去颍王那边问问,看看那位王今天都去了哪” 光王李忱这日哪都没去,早起练剑,然后看书,再去后园修剪花木,午后睡了一觉,和铺**的宫人行了一场**,起来后就和两个清客下棋、论诗,天后王妃遣人相邀,不去,读书到深夜,宿于书房 颍王李瀍这日一觉睡到正午,起来吃了饭,在院中打狗赶猫,向晚时分带着一个**姬去了平康里,在相熟的妓家喝了一场酒,观赏排练的歌舞,中途技痒他还亲自下场指导,亥时末回府,途中与京兆逻卒相遇,因逻卒偷觑他**姬,该王破口大骂,扬言要搞死逻卒,回府后跟监押宦官刘大芬大吵一架,沐浴后与**姬** 一切正常,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光王府的监押宦官王之普这才把心放下,在记录上写下“平安”两字结语 第656章 未雨绸缪和突发事件 深夜,幽州节度使府的后堂外,戒备森严,石空亲自披甲巡护。 后堂会议室窗帘低垂,堂内火烛通明,李茂、郑孝章、文书丞、常木仓、谢彪、祝九、王俭、夏忍、秦凤棉、李国泰、韦雍、蔡文才、曾真等十三人终于结束了一场马拉松式的长会。这场会议旨在重塑幽州的权力架构,这种会议参与的人不可能太多,却都是一方面的顶尖,这场会议从酝酿到筹备到正式召开前后长达一年时间,正式会议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动议、讨论、争执、讨价还价、妥协,虽有变数,但大体没出李茂最初的设定,可谓功德圆满。 重塑权力架构牵涉到方方面面,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稍有不慎还有可能掀起轩然大波,这点李茂很清楚,他也不是没事找事,搞什么标新立异,实在是为形势所迫,不得不走出这危险的一步。 重塑后的幽州军政权力更加强调集中两个字,一切权力集中于李茂一人之手,除他之外树立郑孝章的权威,作为他的分身。 军事方面设大元帅府,李茂亲任大元帅,实行一人独裁。大元帅府下设参谋、后勤、护军三大系统。参谋厅升格半级,为全军训练、指挥和重大决策咨询机关;军料院由系统二级机构升格为系统一级机构,主管全军后勤、兵器及物质供应;护军院、军法司、军官训练所合并,组成新的护军院,主管全军人才培养、人事调派、军纪军法。判事厅单独设立,作为大元帅府的事务性机构。 参谋厅、军料院、护军院三部首长组成最高军事参谋机构。 设政务总管府,全面协调各部局和地方行政、经济事务。政务总管府和军事总部联合成立军政动员总署,负责军事动员、筹措物资。 设情报总管一人,协调各情报单位,整合情报资源,向最高决策机构提供支持。 军事、政务、情报和军政动员总署首长组成最高决策咨询机构。 筹备幽州留守府、辽东留守府和燕北留守府,作为战时大后方的留守机关。 各部军队以师为一级单位进行整编,除总部直属队,各师亦相应设置参谋厅、军料院和护军院协助军事首长统率所部。 按照预案一旦天下大乱,长安、洛阳等腹心地带出现重大危机,李茂将亲率三军南下平乱,后方由郑孝章坐镇,以幽州、燕北、辽东三大留守府为依托,总理大后方军政事务。并以军政动员总署为依托为南下大军组织兵员、筹措物资。 这是一次伤筋动骨的大手术,做来并不轻松,故而成事之后让主刀者倍加有成就感。 李茂拉开窗帘,推开木窗,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回头对疲惫的众人说:“事情就这么定了,文才会同曾真尽快把成文的东西拿出来,诸位各回各家,先向下面通通气。夜太深了,我就不留诸位吃饭了。”众人纷纷起身,向李茂告辞。 李茂把一份签了众人姓名的厚麻纸递给曾真和蔡文才,交代道:“你们也先歇着吧,明天再整理不迟。” 带着一身疲惫回到王府后宅,李茂忽然不知道该向哪去,回书房太冷清,夜这么深了去打搅谁似乎都不太合适,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枯坐片刻忽觉无聊,便让随扈去厨下弄两个菜,拿出一坛珍藏的好酒跟石空对饮起来。 石空知道他兴奋之下睡不着觉,便也不劝。 “总算去了一桩心思,却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 “你是担心引起下面震动,其实要我说也没什么,谋篇布局许多年前都已经着手了,现在是水到渠成,不会有什么风浪的。” “但愿如此。唉,今晚这菜是谁炒的,怎么没放盐。” 案前服侍的卫士不好意思地说:“朱师傅睡了,我怕您腹饥难忍就……献丑了。” 石空把眼一瞪:“还献丑了,你这下是丢丑了。还不去把盐罐子拿来。” 李茂道:“不必了,不加盐吃起来也别有风味,不过记得下回炒菜还是要放点盐的,咱们家又不是吃不起盐。” 打发了卫士出去,石空自责道:“是我疏忽了,菜没尝就让他们上了,看来尝菜得设专人,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李茂道:“尝菜的目的是确保安全,能在我菜里下毒的无疑都是身边人,若身边的人都靠不住,躲得过初一,也难逃十五,早晚的事。” 石空道:“靠人心还是靠不住,我赞同田夫人的意见,身边的警卫系统必须大动。” 田萁曾建议李茂将身边的警卫系统做一次大的手术,增添一人以制衡石空,她的建议是出自好心,也没有错,但李茂认为并无必要,因此就搁置不理。石空主动提出来无疑能让彼此都避免一场尴尬,也是出于好意,但李茂还是认为没有必要。若连跟自己形影不离十几年的石空都有提防,这世界上真不知道还能信任谁。 李茂索性岔开话题:“听说南方闹兵灾,许多地方人已经吃不起盐了。”石空道:“何止是吃不起盐,稀饭早都喝不上了,现在就靠挖野菜、剥树皮、掘草根充饥。还好南方地气暖,草木茂盛,换成幽州或辽东,连野菜、树皮都吃不上。” 李茂道:“是啊,所以我急着整顿内务,时不我待啊。王守澄撑得过今年未必能撑的过明年,此人一去,天下必大乱。” 正说着,秦凤棉求见,神情有些惊惶,顾不上废话直言道:“船帮出事了。” 李茂也吃了一惊,连忙接过密报看了一遍,道:“我刚刚还说王守澄能撑过今年撑不过明年,这么看今年都未必撑的过,这是有人在他背后捅刀子了,出手稳准狠,名家风范啊。” 右厢下午接到埇桥分台密报,船帮押送的粮草停靠埇桥码头,被一伙不明武装袭击,岸上六座仓库和六十三条船起火被毁,双方发生严重械斗,死亡在百人以上。 因为秦凤棉一直在节度使府参加机密会议,这份密报一直拖到深夜才送到秦凤棉的手里,秦凤棉丝毫不敢耽搁,接手后立即赶来见李茂。 李茂把密报往桌案上一拍,笑道:“意料中事,不必管他。” 说罢让卫士添一双杯筷留秦凤棉吃夜宵。 发生在埇桥的恶**件循着三条不同的线飞速上传,孟迎春、王守澄和光王李忱几乎是同时接到了底下人的密报,三人的反应自然各不相同:孟迎春立即指派孟练前往埇桥坐镇,稳住局势,处理善后。 孟练是船帮中唯一和她资历相当的人,船帮重建之初就是她的主要竞争对手,孟迎春后来得到向忠国的指点,以霹雳手段处置了孟练,但不同意杀他,只是去了他的实权,留他做虚伪副帮主。孟练倒也识相,这些年安分守己,没有再闹腾。 此次孟迎春答应帮王守澄转运江南财赋入关中,遭致帮中保守势力的强烈反对,孟练看到了翻身的希望,毅然挺身而出,挟民意以自雄,与孟迎春分庭抗礼。 不过孟迎春的地位是用无数功勋和血汗换来的,牢不可破,众人的不满是对事不对人,但被孟练这么一搅合性质却变成了对人不对事,让孟迎春很是被动。 恰巧这个节骨眼上又出了埇桥这么档子事,对孟练等反对派来说不啻是上天赐予的武器,若不借此扳倒孟迎春,简直有负苍天的厚待。 埇桥事件发生后孟迎春也感到压力很大,准备亲赴宿州处置善后,这时候向忠国却建议她派副帮主孟练去,孟迎春对此十分不解,在她看来这等于是把刀把子交在了孟练的手里。 不过向国忠老谋深算,他这么建议必有他的计较,孟迎春身陷局中,一时看不清事态,便听从了旁观者向忠国的建议。 第657章 角力 李茂从未想过自己会做军官,但既然做了就要做的像模像样,弓马骑射这些基本功是必须要精通的,出于对未来的恐惧,这些日子李茂加紧基本功的训练,现在他的马术、箭术已基本能达到为将者的水准,刀枪棍棒这些步战功夫已经算得上是出类拔萃。 早起练习刀术和箭术,午后练习马术和骑射,这是李茂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他拿出当年修炼短寸虎拳的狠劲,日夜苦修不止。 在后花园练完一趟刀,又和摩岢神通对练了一阵棍术,小茹送来了米粥、油饼和咸菜,因为李茂的示范,一家人早已习惯了一日三餐,入夜太晚另加宵夜的生活方式。为争宠,小茹抢在苏卿之前拜在李茂门下,大体掌握了“李家菜”的烹制方法,煎、炸、烹、煮、炒、焗、溜,学的有模有样。 因为小茹的进步,李茂明显减少了在外吃饭的次数,至少早饭他是雷打不动在家里吃了。“欲抓住男人的心,须先抓住他的胃”,这句至理名言,小茹刻在床头,记在心头,时时诵读,日有增益。 一碗粥刚刚喝完,青墨就和张栓就走了进来,青墨身穿露膀子的短衫,额头上还挂着汗珠,看样子是被张栓临时抓了差。 张栓现在是城防营护军虞侯,执掌军中法纪。昨夜李茂暗访访出了这么大问题,他是要负责任的。接到张扬与的禀报,他连夜把事情调查清楚,然后通报了马和东和陈兰,城防营的两位头领面面相觑,都有大祸临头之感。城防营扩军的事他们本欲通报李茂,尚何来却压着不让,再三权衡后,二人悄悄地把此事压了下来。 李茂在他们的心中也由顶头上司变成了需要糊弄的外人,如今被一个外人抓住了自己这么大的把柄,这事怎么收场,二人是一点底也没有。李茂的苛严他们早有耳闻,办事不讲情面也是早有领教,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他们虽然有尚何来撑腰,但李茂才是顶头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啊再说尚何来挑事是把好手,平事却没听说有什么过人之处。他挑出了事却要自己来背黑锅,二人为此闷闷不乐。 熬了一宿没睡,二日一大早,马和东和陈兰就拽上张栓带着张扬与等一干涉事人员到了原乡坊李茂宅外,马和东和陈兰公推张栓先进去探探口风,张栓无法推脱,就去找青墨,青墨正在练刀,对昨晚之事他是一无所知。张栓又去问摩岢神通,摩岢神通也不知情,张栓这才松了口气,料想是李茂上街时无意撞见的,既非故意找茬,那事情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李茂没有单独跟张栓谈,他让小茹收了桌子,让青墨把马和东和陈兰一起叫进来,又对青墨说:“去披件衣裳,冻出毛病来谁家姑娘肯嫁你。” 只一句话气氛就缓和了下来,听了马和东对昨晚之事的解释,李茂语重心长地说道:“城防营弹压街面,纠察奸伪,维系着一城的治安,是阖城百姓的主心骨,绝不是外人说的什么吃饭军、养老营。孤山镇现有民户三千,一万五千人,军户三千,一万两千人,两万七千人的城市比之成武县城也丝毫不逊。而今流变四起,地方并不平靖,诸位都是军中老人,见多识广,流民之害有多酷烈,自不必我多说,一日城中生变,何以面对父老乡亲。” 马和东道:“罪在末将,是末将掉以轻心了,昨夜末将与陈将军、张虞侯商议了,自今日起将那些托关系走后门混进来的人统统清除出去,对士卒中雇佣他人代役的害群之马也一律清退。城防营全体将士收营整训,吃不了苦的就让他回家抱孩子去。” 李茂赞道:“好,军人就该有个军人的样子,城防营的精气神不能向百姓看齐,而要有个战士的模样。” 李茂又指示张栓:“虞侯执掌军中法纪,不能流于形式,有二位将军做你的后盾,你的手段要硬起来,对害群之马绝不姑息,不把邪气打下去,正气就不得张扬,一支没有正气的军队就是乌合之众,只会害人。” 张栓是李茂安插在城防营里的一颗钉子,但在马和东和陈兰的夹击下,一直难有作为,此番李茂借机发难,给他撑腰打气,他自然心领神会,连忙表态接受。 李茂又道:“身为虞侯手下无一兵一卒,如何纠察奸伪,执行法纪,跑细了腿也做不成几件大事嘛。”众人一阵笑,李茂又对马和东和陈兰道:“国朝军制,虞侯也要领兵,行军时侧翼大队安全,宿营充当巡警,平日纠察奸伪。城防营的虞侯也是军人,手下没几个人怕是难以成事吧” 马和东知道这是李茂在为张栓要实权,城防营虞侯是否领兵,军制并无明确规定,若在先前,他必要找理由反对,毕竟虞侯掌兵对自己不利,但昨晚的事让李茂抓了把柄,捅上去势必让于化隆把自己看扁,如今李茂宽大胸怀,不予追究,自己再不出点血,此事只怕难以善了。 想到这,他和陈兰对视了一眼,笑着答道:“理应如此,我看就把甲字队交给张虞侯管领吧,那可是军中精锐。” 城防营下辖三个队,每队四十人,甲字队排名第一,马和东接掌城防营后,对其进行了改造,队中军官、骨干都是他的心腹亲信,他这么说既是表了诚心,又留了后手,有他这个统军校尉在,张栓根本就指挥不动甲字队。 李茂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用意,微笑道:“虞侯领兵是为方便执法,兵不宜多,我看二十人足矣,也不宜拆散原有编制,人员由张虞侯自己挑拣,不足的可以从外面招募。额数不足报我去向于将军申请。” 这个方案马和东和陈兰也能接受,由张栓自己拣选人员,无疑会加重张栓在城防营的地位,削弱他们的影响,不过张栓所领兵不多,又不挤占他们的编制,对他们威胁不大。 自让冯布组建四面街侦缉处起李茂就有意识地在军中搭建自己的班底,只是囿于四面街侦缉处的定位而不得施展。城防营不是清海军主力,但编制和性质上却与军队无二,将那一点星星之火寄存于此,相信将来必有燎原之时。 “这二十个人必须精挑细选,年纪不能太大,正直、聪明、健康,社会关系单纯,最好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性格阳刚,有当头领队的潜质。刺头我不怕,但不要那种唯唯诺诺的绵羊。不孝敬父母的一律不要,在家不敬父母,在外不可能敬重官长。每个人都要专门建一份档案,仔细审查他们的底细,英雄可不问出身,却不可不知底细。” 熬了一夜,李茂终于和张栓敲定了首批十个人选,这十个人他都亲自面试过,总体还算满意,再次交代了选人的标准,李茂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对张栓说:“吃了早饭再走。” 张栓望了望门外青白色的天空,咧嘴笑道:“我得赶紧回去给老娘和姑娘做饭去。” 张栓年前将老娘和女儿从宝鼎县接了过来,母亲冯氏年老腿有疾,行走十分不便,女儿青青年纪尚幼,祖孙俩生活都不能自理,一应家务都由张栓操持。 送走张栓,李茂就着冷水洗了把脸,回屋去补觉。 头挨着枕头,眼皮刚合上,就被青墨心急火燎地叫了起来: “出大事啦成武城昨晚让乱贼打破了,死了几千人。”xh118 ... 第658章 铤而走险 船帮的举动看在有心人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舒服,洛阳城里的米商便十分气恼,怎奈一面是人多势众的船帮,一面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守澄,纵然是有恨也只能憋在心里,不敢说出口外,但有些人却就不同,这些人财力极其雄厚,人脉关系极其宽广,欲求也不仅仅再是倒买倒卖赚俩小钱那么简单。 他们看出时局将变,跃跃欲试,准备趁此机会大捞一把。于是有人便悄悄进京,成了光王府的座上贵宾,李忱很想借助他们的力量,却给不了他们可信的承诺,于是只能安排他们辗转去见能给他们承诺的人。 动作太大,难保忙中出乱,王守澄得知消息后,连忙回到左神策大营,召集军中亲信,哭诉道:“有人要把我往死里整,这一关怕是过不了了,尔等追随我多年,本想共享荣华,却不想到头来反受我的牵累。” 大将魏宝珍目眦尽裂,怒骂道:“是谁在背后捅刀子,老子去灭了他!”王守澄继续哭诉他的:“我一生忠诚于李家,何曾有过半点外心?陛下年幼,时局混沌,我不过比外人多勤谨了些,多揽了点事,就落得个人人怨怼,恨不得要吃我的肉喝的我血……” 魏宝珍是个武夫听不懂这话里话,又恨王守澄死到临头还在这东拉西扯的不爽快,气的如牛般哼哼,急的只是抓耳挠腮。欲待问个明白,又见王守澄哭哭啼啼,提不起精神,一时焦躁摔杯出了门,众人都避着他。回到大营,军中参谋见他回来的早,便问何故,魏宝珍道:“中尉宴请俺们,本想喝个痛快,不想半途哭泣起来,我不耐烦就回来了。”因问何故啼哭,魏宝珍便将王守澄说的话学了一遍,参谋道:“外面风传中尉和光王不和,这背后下黑手阴咱们中尉的必是光王李忱,中尉是忠贞之臣,死也不肯背主,只能束手待毙,故此才苦恼。”魏宝珍敬这参谋看事敏锐,又嫌他有家室拖累,便敷衍几句打发了。 一时命人摆了酒宴,找到十几个结拜的弟兄,招呼众人喝的面红耳赤,魏宝珍忽而一叹,众人大惊忙问其故,魏宝珍问众人:“咱们平日交情如何?”众人道:“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魏宝珍闷声一叹,拍案而起,说道:“想我自幼父母双亡,寒冬腊月连双鞋都没有,赤着脚在街上行走,去人家讨饭,饭没讨到,倒被恶狗咬了一顿,倒在街头雪窝子里,无人问一句话,眼前将死,是中尉收留了我,稀罕我,擢拔我做了校尉,又升了郎将,此恩此德不是父亲胜似父母,而今朝中有亲贵要算计他,他老人家一腔忠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眼看是要被人逼死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决意去杀了这厮,报答养育之恩。此人乃当朝亲王,杀他等同造反,诸位兄弟都是有家有口之人,我不忍连累,喝了这碗酒,咱们就此别过,今生缘尽,来生再续。” 众人闻言嚎啕大哭,齐拜道:“我等义结金兰,生不能同时,惟愿死能同**。” 纷纷拔刀,割血明誓,魏宝珍欲待再劝,众人调转短匕,对准心口,言道:“兄长若再见外,我等这便自尽,省的贻笑人间。” 魏宝珍哈哈大笑,命满斟满好酒,捧酒说道:“好儿郎以信义立天下,便是做鬼也不做那不忠不义的白眼狼。干了这碗酒,与我同赴黄泉走一趟。” 这日午后一群翰林在中和殿前发现一株梅树上开了双色花,众人皆曰是天降吉兆。皇帝李涵这些日子为南方税赋不能入京搞的焦头烂额,闻讯大喜,下诏在宫中设宴,邀请亲贵大臣饮宴,沾沾这喜气。 光王李忱接诏一早便收拾停妥出了十六宅。 十六宅与大明宫之间有夹道勾连,所谓的夹道便是两道城墙内的狭窄通道,因为有两侧高墙环护,既隐蔽又安全。皇帝出巡,铺排仪仗,地动天摇,不仅不安全,也容易扰民。大唐的皇帝便在三大内之间修筑了专门的夹道,从此既方便了出行,确保自身保全,又减少了封路扰民,可谓一举两得。 夹道向来由禁军看守,没有禁宫的特殊令牌或内宫宦官引领便是贵为亲王亦不得入内,这日因为是皇帝宴请,特意拍了引领宦官,李忱才得以由夹道入宫。因为警卫严格,他的随身卫士统统被拦在门外,自家的佩剑也被禁军下掉。 向东走出约一射之地,三名禁军卫士拦住了去路,要求检查令牌,引领宦官瞪了众人一眼:这与规矩不和,检查令牌应该是在入口处或出口处,光天白日的哪有走到半道检查什么令牌的嘛。不过三名军将是来自左神策,王守澄的人,眼下时局不稳,料必是另有深意吧。 引领宦官磨磨唧唧取出令牌献上,又拿软话去套近乎。李忱正觉得无聊,忽然发现这三个禁军都带着角弓箭,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大唐国力强盛,军中弓箭配发的十分普通,基本是人手一弓,但军种不同,使用的弓箭种类也不相同。 边军和地方藩镇军队配发简朴实用的复合角弓,骑兵配发适合马上作战的骑射弓,警卫宫廷的禁军则配发精美的雕弓。雕弓非但外观精美,更兼精良实用,精度很高,自然造价也不菲。神策军虽然是禁军,却因人员众多,不可能个个都配备精良的雕弓,只有执行警卫宫廷的任务时才配发雕弓,任务完成即刻缴回。 发放、交还都有严格的规定,有专人负责,宫禁门禁森严,规矩繁多,绝对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低级差误,这几个人来路可疑! 想到这李忱再不怀疑,骤然向前跨出一步,哈腰猛地一喝,用肩膀将一名禁卫顶翻在地,顺手夺了他的佩刀,转身闪到为首小校的身后,勒住了他的脖子,干净利索地将他挟持为人质。 带路的宦官大吃一惊,抱头,撒腿便跑,扯着嗓子大喊有贼。一名禁卫拉弓朝他射了一箭,一箭穿了个透心凉,转过身来对准李忱便射,毫不顾忌他同伴的安危。 李忱哈腰避过迎面来的一箭,却被他挟持的卫士趁机一个肘锤击打在他的胸口,一口甜血涌在喉头,未等李忱回过神来,便被这卫士拧住手腕,一个漂亮的背摔掼倒在地。 李唐以武功立国,皇室子弟多习武艺,安史之乱后习武之风有增无减。李忱自幼聘请名师点拨武艺,也小有成就,在宫中举办的各种摔跤比赛中常有上佳表现,得奖无数,奈何这等花架子功夫,终究是中看不中用,又怎能跟这些刀山血海里滚过来的禁军卫士相提并论?他猝然发难,博得先机,转瞬间又输了回去。 三名卫士倒不托大,一招得手,拔出了佩刀,抡头便砍,李忱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就地来个懒驴打滚,忽东忽西,让人难以捉摸。趁三人不备,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撒腿就跑,全然不顾什么皇家体面。 三名卫士倒是一愣,相视大笑起来,便拉起弓箭,正要射杀李忱,忽听得城墙头上有人大喝了一声:“魏宝珍你找死吗?” 持弓卫士吃了一惊,手一颤,一箭射偏,只射中了李忱的肩膀,李忱扑倒在地,另两名卫士的箭便走了空。领首的卫士引弓欲再射,墙上已经下了一阵箭雨,三人一语未发被射成了刺猬。 自三人现身到被射杀,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来的猛去的快。 李忱从地上爬起来定定神,抬头见出言救他的却是颍王李瀍,便埋怨道:“太操切,好歹留个活口。” 李瀍笑道:“活口早就有了,魏宝珍已经让我们拿了。” 第659章 错棋、臭棋、烂棋 2015·扫黄打非·净网行动正在紧密进行中,阅文集团将积极配合相关部门,提交资料。 请作者们写作时务必警醒:不要出现违规违法内容,不要怀有侥幸心理。后果严重,请勿自误。(已有外站作者,判刑三年半) 因为穿着贴身软甲,这一箭只是伤着了李忱的皮肉,并未损及他的筋骨,有军医给他止了血。李忱见站在李瀍身侧的一个持弓官员有些陌生,便问是谁,李瀍引荐道:“前龙骧营军使林英。”李忱点点头,态度不冷不热。 李瀍道:“这三个人受魏宝珍指使在此刺杀王叔,亏得有林军使报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李忱道:“魏宝珍?就是左神策那个魏猛子?”林英插话道:“就是他,他是王守澄的义子。”李忱眉头一蹙:“王守澄的义子没有随父改姓王?”林英道:“王守澄惯会收买人心,他的义子都不改姓。” 听了这两句话,李忱面露笑容,对李瀍说:“今日大家赐宴麟德殿,我这么过去有失体统,待我回去收拾收拾。”李瀍道:“王叔何必多次一举,就这样过去,好让大家知道谁是忠奸。”李忱笑道:“岂可如此,有失体统。”说罢仍旧回到光王府换了血衣。 中和殿前的梅花开出了双色花,王守澄也觉得奇怪,找来亲信询问,的确是有这么档子事,花开在很隐秘的地方,是一伙翰林发现的,便当成天大的喜讯告诉了皇帝。 这么说王守澄就放心了,翰林院这帮马屁精就知道拍马屁,除此之外,他们还会什么,狗屁不会。 这半年自己被搞的焦头烂额,皇帝也不轻松,这双色花来的正是时候,天降吉祥,预示着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好事,好事。 想到这,王守澄便欣然决定前往赴宴,实际上他想推脱也推脱不来,毕竟他是大明宫的真正主人,这种场合他没有任何理由不露面的嘛。 饮宴的地点设在麟德殿,这没什么好怀疑的,大唐皇宫内的大型饮宴多半在此,这个地方王守澄很熟,熟的不能再熟,张罗饮宴的是宣徽院副使冷凝风,这个是陈弘志的亲信,也是自己点头认可的人,人很老实,虽然脑子有点不大够用。 负责警卫的是打球将军王文龙,也是他认可的人。麟德殿地处**,带甲的军将非奉诏不得入内。平常负责警卫的都是飞龙使麾下的飞龙军将士、内园小儿、或从五坊小儿里挑拣出来的力士,都是会武艺的青壮宦官,不带兵刃,每人配结实的丝绳一条,系在腰间,遇到危险的时候解下捆缚。 所谓的“打球将军”只是一个称号,并不是什么真的将军,宝历皇帝喜好打球,跟他玩的熟的宦官都被他封为“打球将军”。刘克明、苏佐明等人生前也有此称号。 王文龙身兼数职,五坊使司、飞龙使司和内园使司都沾的上边,确保他能随时出现在皇帝的身边担任警卫任务,又不会被皇帝猜忌。 一切如常,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王守澄向王文龙点了点头,便放心地步入麟德殿,迎面却见到了一个他不喜欢的人,突吐成骅。 他的眉头一皱:“你怎么来了。” 突吐成骅笑道:“陛下宣召我入宫服侍饮宴,我不敢不来啊。” 王守澄点点头,早前就听人说李涵对当年突吐承璀的死有些看法,有意为他翻案,此刻重用他的义子也在情理之中。 “突吐成骅这个人不能再用了,等熬过眼下这一关,得立即动手就把他赶出长安去。留在身边终究是个祸害。”王守澄心里想着,口中却勉力道:“我们都老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三五年。这是燕王的诗篇,我借来送给你,难得大家如此看重你,你要知道好歹,好好表现。” 突吐成骅连连称是,引王守澄往里走,这个动作或者是为了巴结,却让王守澄很不舒服,这大明宫是我的地盘,麟德殿也是,你一个外人充什么大尾巴狼,跑到我的家里来充主人,真是的。 王守澄不客气地挥挥手,对突吐成骅说:“你忙你的去,我不必你来照顾。”赶走突吐成骅后,王守澄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往常饮宴前,他都是要先去见皇帝的,跟他说说话,然后陪着皇帝一出现在饮宴现场。 其实跟皇帝说什么并不重要,许多时候纯粹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要的是这种亲乎劲儿,要让群臣明白这天下谁才跟皇帝最亲。 今天这是怎么了,皇帝和亲贵们没来,自己先跑来了,看着一群内侍在那布置桌椅,摆弄杯盘,自己成了什么了,张罗大伙儿吃喝拉撒的管家婆子啦? 这种感觉很不好,王守澄转身就要离开,刚走到门口却被一人喝止,抬头一看,是一名陌生的军将,再一看左右全是带甲的军将,负责警卫麟德殿的王文龙和他的麾下踪迹不见,一眨眼的功夫让人替代了。王守澄一下子就懵了,皇宫四周重兵屯驻,但不得命令任何甲士敢靠近皇宫三里地者杀无赦。这是铁一样的规矩,谁敢破?! 自己也只是在特殊时期豁着掉脑袋的危险才敢矫诏调兵入宫,平常哪敢动这个念头。 出大事了! 王守澄脑袋嗡地一响,顿时一片空白。不过他久在暴风眼里过活,倒不至于临阵乱了手脚,一面讪笑着往回走,一面紧急思考对策。策略未出,忽听得身后乐声响起,有人喊道喝路,回头一看,却是天子的銮驾到了。 随行左右的除了枢密使舒元化外还有右神策中尉仇士良和光王李忱、颍王李瀍,舒元化是枢密使,随行在皇帝什么没什么好说的,李忱和李瀍是亲王,为示亲重带在身边也能说的过去,仇士良却为何出现在这?他是护军中尉,应该和臣下在一起才是。 更让王守澄预感大事不妙的还有五坊使司实际当家人林英和左神策军中护军安穆珑! 这两个人本应该是和自己站在一起的,便是自己今日走的突兀,他们没跟上,也不应该跟皇帝在一起,这大悖常理。 正吃惊时,殿中飞奔出来两人:宣徽院副使冷凝风和飞龙副使突吐承璀,在御辇前叩拜后,竟公然地站到了仇士良的身边。 阵营已明,界限森然。王守澄犹如五雷轰顶,脑子里嗡嗡作响,再想强作镇定已是不能。他趋步上前跪在御辇前,竟然忘了怎么说话。天子落了辇,却不扶持,而是厉声责道:“你举荐的李逢吉是个千古罕有的大奸臣,你举荐的转运使运不来京城官民所需的米粮,你监护的左神策竟出了魏宝珍这等逆臣。你说你还有何颜面跪在这碍朕的眼?” 句句话都似惊雷,王守澄方寸大乱,汗出如浆,只能俯首认罪。天子发过雷霆后,在舒元化、冷凝风、突吐成骅、光王李忱、颍王李瀍等人的簇拥下进了麟德殿,留下的是面若寒霜的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和左神策中护军安穆珑。 仇士良自不必说了。安穆珑是杨志廉的门徒,跟他王守澄也不是一路人,杨志廉当年以退为进,避开了元和帝的锋芒,家族势力得以保全,经过多年调整,杨氏家族再次崛兴,家族子弟遍布内诸使司,占据要害关津,在外地监军的也不在少数。吸取了元和初年的惨痛教训后,杨氏子弟选择了躲在幕后,操纵台前代理人为家族谋保利益,这样任你外面如何狂风恶浪却也损害不到他的筋骨。王守澄对此十分头疼。 当初,为了争权夺利,他杀了出身杨门的苏佐明,为了弥合与杨家之间的裂痕,他只得狠狠心将安穆珑安置在了左神策军,给了他中护军的高位。中护军之设本就是为了牵制护军中尉,在军中地位仅次于护军中尉,且手握实权。 不过那时候王守澄刚刚登上权力的顶峰,踌躇满志,睥睨天下,他自然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给自己挖了一个坑,他只相信只要自己在一天,安穆珑就翻不起任何风浪,就永远不会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再者说了,中护军只是一个过渡,又不是千秋万代地让他做下去,等他缓过手来,再将他拿下即是。 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如果有王守澄一定不会把一个自己不信任的人放在自家的后宅。左神策军是他的权力源泉,现在泉眼被人堵上了,他的权力便也枯竭了。 实际上当李涵说出魏宝珍的名字时,王守澄就知道一切都完了,鼓动魏宝珍去杀光王李忱,现在被证明是自己完全昏庸之后慌不择路走出的一步错棋、臭棋、烂棋。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经回不了头了,人家的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第660章 心的桎梏 安穆珑刀子般的目光在王守澄身上转了一圈,冷冷地说道:“有圣旨,王守澄跪接。”圣旨的前半部照例是些废话、套话,后半部也有一半是废话、套话,说的是王守澄尽忠王室多年,有功劳,有苦劳,天子顾念其老迈不忍看其为繁重的庶务所累,特准其告仕回乡。 天子要准自己告仕回乡,可自己明明不曾上奏请辞啊!当然这并不算是什么事,天子说你有你就有吧,反正这圣旨也是拿来给别人看的。 事到如今,王守澄只有叩谢天恩的份了,他磕了头,正要伸手去接旨。安穆珑道:“慢,还有一道。”王守澄只得重新跪好,这道圣旨又臭又长,九成五的文字都是废话、套话,历数王守澄的生平来历和这些年的升迁轨迹以及所立下的功劳苦劳,最后说天子顾念老臣,临别之际除了加授他骠骑大将军的散官闲职外,更授其左右神策军观军容使兼十二卫统军,一口气把他的官升到顶,升无可升,让他荣归故里,便是明日死了,也会感到此生没有白活。 圣旨的最后说皇帝心疼他老迈,怕他熬不住山遥路险,不准他回福建老家,特在长安赐宅邸一处供他居住,宅邸就在大明宫南面的光宅坊,和大明宫就隔着一条街,方便随时宣召老臣回宫来看看。 听到这王守澄只有感激涕零的份了,他泣不成声,长跪不起,磨磨唧唧的让安穆珑和仇士良二人同感厌烦。安穆珑把圣旨塞在他手里,不耐烦地劝他赶紧离宫回家。 便有甲士四十人过来,监护着左右神策军观军容使兼十二卫统军出宫,王守澄想去殿中道谢,被仇士良拒绝了。事到如今,王守澄知道争执也无用,便只好叹了一声,在殿门前朝皇帝座位方向磕了个头,颤巍巍地爬起来,捧着两道圣旨,在甲士的监护下离开了大明宫。 走的匆忙,甚至连回内侍省收拾一下私人物品也不被允许。 新宅设在大明宫南的光宅坊,该坊北面是大明宫,西面是皇城,东面就是十六王宅,乃是长安城里头上风上水的宝地贵地,非一般人能消受的起的。 内廷宣徽院给新宅安排了四十名奴婢,内教坊司送了整套优伶名册,京兆府在街角增设了武侯铺,又派了巡街逻卒,守卫宅邸清静。 众奴婢一齐等候在门外,恭迎新主人的到来,虽然是满脸是媚笑,王守澄却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幸灾乐祸和落井下石。 他苦笑了一声,自现在起自己就是这座长安城里位置最好的豪宅里的优等囚徒,终其一生也再休想走出去。 他没有问自己的妻子和家人在哪,一个囚徒哪有资格享受人间的天伦之乐,能不牵累他们自己就阿弥陀佛了。 王守澄捧着圣旨呆坐半晌,终于缓过劲来,他让奴婢设香堂把圣旨供起来,烧了香,虔诚地跪拜,然后吩咐管家备宴。又拿起内教坊的名册一口气点了二十几个优伶,让他们赶紧过来准备歌舞,晚上他要大宴宾客,犒赏内外。 此后的一个月内,王守澄的新宅内****笙歌,夜夜丝竹,三日一大宴,****小宴不绝,用他的话说就是天天过年。外来访客断绝,他便与监护他的人同乐乐。这一个月内弹奏他的奏章每日须用牛车运送进宫,他的党羽或贬官,或入狱,或流放,或处死,或自杀,或被自杀每日都有十几二十几个。 当然认真论起来,这其中许多人并不算他的党羽,譬如枢密使舒元化和宣徽院副使冷凝风就跟他没多大关系。舒元化是个见趋炎附势的小人,混迹禁宫多年的老油条,自己抬举他无非是在利用他,随时准备拿他背黑锅。冷凝风是陈弘志的亲信,自己跟他根本不熟,甚至对他还有些意见。 再譬如幽州驻上都进奏院的胡斯锦和五坊使司的陈数,也都被定为他的逆党。陈数还好说,毕竟身在五坊使司,是自己的麾下,虽然不亲到底脱不了干系。胡斯锦完全是被人拿来敲山震虎了,他跟自己根本就没有半点瓜葛。 不过这些王守澄都不会计较了,自己这棵参天大树倒了,树倒猢狲散,依附自的人固然倒霉,那些砍树的人就都能个个全身而退?祸及无辜更是难免,或砸着了附近的树,或砸着了地上的花花草草,或是恰巧从树下经过的路人。 有些事啊,一旦发生了,你就无法掌握它的方向,有些人啊,机关算尽了太聪明,到头来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何况你主动撩拨虎,真当虎是食素的不成? …… 胡斯锦这日从外面宴客回进奏院,见街口立着一群京兆逻卒,心里一惊,连忙下马避入街边一间汤面店,向店主打问前面出了何事。店主道:“一早来了伙人把幽州驻上都进奏院给抄了,说是院主与王守澄有勾结。” 胡斯锦道:“应该不会吧,这是幽州燕王的进奏院,跟王守澄有何干系?” 店主道:“疯了!上面有些人为了邀功请赏现在是逮着谁咬谁,昨日连街角的王麻子麻饼店都让人给抄了,说王守澄旧日曾在那吃过饼,这不是无理取闹吗,王守澄还在大明宫里呆过呢,你有种一把火烧了北内啊。” 胡斯锦笑道:“休得发牢骚,小心祸从口出。” 不管是为什么冲着自己来的,胡斯锦都不愿再回进奏院了,公门深似海,进去容易,想出来就难了,自己这身娇肉贵的哪受德那苦? 他隐身在长安城内的某处秘密据点,向幽州发了一份急报。 李茂接报冷笑:“想把脏水泼到我的头上,真是瞎了他们的一双好眼睛。这必是郑训那厮干的好事,为了邀功,后路都不要了,这种人早晚不得好死。” 秦凤棉道:“此人现在活的滋润着呢,王守澄倒了,仇士良起来了,皇室诸王锐气正旺,郭家兄妹也展露头角,他现在是奇货可居啊。” 蔡文才插嘴道:“没有了王守澄一手遮天,我看长安还得乱,且马上就得乱。板凳要四条腿才稳当,三条腿也勉强,但三条腿中若有一条腿太高或太矮,那就麻烦了。” 李茂忽然道:”胡斯锦谨慎有余,胆色不足,风浪经历的太少,终究难成大器。索性就让他们拿去,我倒要看看能把他怎样。”这是牢骚之言,众人不敢接话。李茂发了通牢骚后,气消了,对秦凤棉说:“你去趟长安,跟他们好好谈谈,不惜代价把陈数捞回来。进奏院那边一时还没有合适的人选,暂时让胡斯锦干着,告诉他硬气点,别跟个小娘们似的,连牢都不敢坐,算什么英雄汉!” 回到后宅,叫田萁到书房来见。田萁奉命从渤海回幽州出任情报总管,对此任免她并不满意,一直拖延,一直到拖不下去才动身西进。 在李愬、史宪忠、钱多多等人的不懈努力下,渤海旧地兵革不兴,百姓安居,现在正在推行解放奴隶和土地改革,等这两项工作推行完成,渤海便不复存在。 田萁一人总裁右厢东方三分台,权势极重,因是新附地,又因距离幽州遥远,李茂给她的自主权极大,这一次她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以右厢为依托将扶余、龙泉、安远三地的人、财、物权全部揽在自己手里。 李愬身体不好,也无心跟她争执,史宪忠忌她是李茂所爱处处忍让,钱多多只求建功立业,对揽权并无特别兴趣,只要田萁不把手伸到军中干涉他的军事指挥权则一切好说。什么地方行政治理、财政税赋处分和人事安排这些他统统不感兴趣。 三位节度使的缺位让田萁的手越伸越长,成为整个东方新领土的实际最高统治者。 这种情况下,李茂用一个情报总管把她调回幽州,她自然是不情不愿的。但她也明白李茂现在需要她,而她羽翼未丰,离开李茂也不能单独飞翔。 在后宅见了苏卿和诸姐妹后,田萁来到李茂的书房。一身男装,英姿飒爽。 李茂笑道:“谁家的轻薄子弟跑到我的后宅来,不怕我心生嫉妒,要了他的命。” 田萁道:“若是我只丢个眼色就把她们勾走了,您这个做丈夫的未免也太失败。” 李茂哈哈一笑,张开双臂抱了抱田萁,赞道:“筋骨结实了,心胸也大气许多,看来渤海之行受益良多啊。” 李茂刚把她揽入怀中时,她还有些抗拒,挣扎着想摆脱他,待真的没入他的怀抱后,感受到了他的温暖、心跳和霸道后,便再也不想离开。她仰起头,含着泪说:“我恨你,你总是这么霸道,从来不问我的感受,说要我回来就要我回来,催命鬼似的,一刻等不得一刻。” 李茂却什么都不说,就是这么紧紧地抱着她,直到把她整个儿焐化了。田萁的身上本来是长满硬刺的,她想借着这些刺跟他保持距离,保持自主,但现在她的心和身上的刺被他一股脑的软化,非但保护不了自己,反而成了自己的桎梏。 第661章 兴废之源 温存了一会,田萁主动放开手,脸颊酡红一片,他问李茂道:“你真的想好了,不做偏安之主了?”李茂道:“不做了,尽我所能救万民于水火。所以我希望你能回来帮我。” 田萁道:“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将来封我们的孩子做渤海王,要实封其地。”李茂盯着田萁的眼睛,面带微笑,度量出没有妥协的余地,这才说道:“好,我答应你。”田萁道:“我要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李茂犹疑了一下,如法照办。 田萁似乎放下了一桩很重的心事,吐了口气轻松地说:“那我这就走马上任,我需要一些助手,这些人我要自己挑选。” 李茂道:“这是自然,你愿意用谁就用谁,我绝不干涉。不过你走马上任的时间能否定在明日?今日天都这么晚了,这种事总得选个良辰吉日吧。”田萁笑道:“你想干什么?我风尘仆仆的回来,你总得容我准备一下吧。” 李茂一叠连声说好,在他苦等田萁的时候,接到了陈弘志诛杀船帮副帮主孟练的消息,倒也不在意,只淡淡地跟蔡文才说:“向忠国是个人才,我料这步棋一定是他走的,这种借刀杀人的计谋孟帮主是想不出来的。” 王守澄被勒令致仕,旋即遭到软禁,长安城里的那些人精们立即嗅出了风向的变化,一时倒王之势风起云涌,锐不可当。远在埇桥的陈弘志也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种变化,哀叹末日将临,左右劝他远避海外,陈弘志摇头拒绝,他的家室都在长安,虽然夫妻不是夫妻子女不是子女,但那是他的根,人断了根走到哪都是孤魂野鬼。 这么些年他害人,也被人害,看惯了生死荣枯。高贵如元和皇帝当年死的时候也是冷冷戚戚,孤苦伶仃,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还不如山村一野老。陈弘志不想要那种死法,他宁可让刽子手的刀把脑袋砍下来,也不想被人稀里糊涂的害了,弃尸在荒郊野外,做那孤魂野鬼。 当然他虽不怕死却不想在死前饱受胥吏的折辱,一想到死前要在那暗无天日的公堂大狱里走一遭,他就浑身发冷,发抖,那不是人该去的地方,那不是体面人的死法。他耗尽半生才混上体面,不能死的没体面。 于是他准备了一壶毒酒,准备泛舟江上,饮下这杯毒酒,然后投身江河去喂鱼鳖,弄个意外落水而亡,想糟蹋我的尸骨都不给你机会。 杀不杀孟练的决定权完全在他,杀有杀的理由,不杀有不杀的理由,不必在乎外人怎么看,重要的是要看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切实的好处。 不杀孟练若能向船帮示好那就不杀,但孟练是孟迎春的对手,忘恩负义的野心家。孟迎春背后的高人指点她把孟练支使到埇桥来,就是要借他的手除掉他,若是不杀,岂非得罪了孟迎春,自己的妻儿将来还指着她照看呢。 所以孟练必须得死,陈弘志一声令下,孟练以勾结盗匪焚烧仓库和货船的罪名在宿州东市场被明正典刑,观者如云,纷纷切齿痛恨。 杀了元凶,陈弘志宣布结案,将监狱里的上千人尽数释放,每人给一吊钱两块面饼做盘缠,打发回家乡去,宿州百姓齐呼青天,乃至陈弘志功德圆满回长安时,四乡百姓聚集在河边,奉酒送食,跪送万民伞,青天之声响彻云霄。 陈弘志流着眼泪站在船头答谢,因为手抬的太久,回仓后一时竟放不下来,跟左右说:“干了一辈子缺德事,临死前却成了青天,这世道哪说理去。”一时哭,一时笑。当下拿出在宿州搜刮的好处分给左右,做了告别。 是夜,月明风清,陈弘志独酌在船头,毒酒入肠,瞬间僵硬,一头栽进浑浊的河水中。二日清早左右才发现他落水,救上来时尸体早已冰冷,于是上报朝廷。 时长安内外正在围剿王守澄的党羽,但王守澄本人并未事发,如何处置陈弘志的死,众人意见不一,陈弘志是王守澄的心腹亲信,若把他开棺戮尸,申明罪行,等于是昭告天下王守澄将亡,那样就不好玩了,猫戏老鼠的关键在一个“戏”字,一口咬死再吃掉那就没有味道了。 王守澄罪大恶极,绝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松地死了,要把他当成是老鼠,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党羽一个个被剪除,故旧一个个呜呼哀哉,看着自己的衣裳被人一件一件剥下,把身体上最丑陋的部分慢慢暴露于世人面前,这种摧磨人心的死法才符合他大奸大恶的身份。 因此之故,陈弘志的死最终被定性为因公殉职,朝廷肯定他的功绩,追赠官爵,遣使吊唁,准其家属扶灵回福建故乡。 由长安去福建最便捷的就是水路,这段水路因为有船帮暗中保护,倒也一路通畅。 大和二年十月底,第一批江南的米粮运入长安城,一举破除了奸商散布的今冬关中缺粮,粮价将飞涨的谣言,使得内外军民一片欢腾,齐颂天子圣德。 李涵享受着臣工的颂扬,心里却挺不是滋味,明明船帮有能力把江南的米粮按时运入关中,为何朕还要给予京洛的那些巨商大贾那么多的好处呢?是谁哄骗朕说船帮跟王守澄不对付,为了整死王守澄绝不会把米粮按时运入长安? 找出这个人并不困难,因为这个人昨天还在自己的耳边聒噪说:昭武九姓在河洛腹心之地产业巨大,朝廷的兴衰决定着他们的荣辱,他们虽财力雄厚,但忠贞无异心,是可以利用的力量。他还说船帮乃江湖草寇,可以利用但不能信任,即便是利用也要时时留有后手,防止其要挟朝廷。 这个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王叔光王李忱。 李涵想了想,让人唤来新任枢密使突吐成骅,言道:“着翰林院拟旨,撤销左右神策中护军之设;加仇士良左监门卫上将军;加安穆珑右监门卫上将军,调升左神武军辟仗使;用鱼弘志为左神策护军中尉;召马存亮回京,任宣徽院使。” 突吐成骅算了算一共是五道圣旨,目标指向一人,光王李忱。 李忱一直主张遏制宦官权势,他建议撤消护军中尉之设,而用中护军监军。护军中尉地位较高,一般以二品高官充任,神策军的军制糅合了藩镇和卫军的特点,也有大将军、将军的官职,大将军官阶三品,低于护军中尉,很容易被辖制。而中护军地位较低,三品、从三品,乃至四品、五品都可以充任,这样既方便了皇帝用人,又能达到以卑官制约高官达到军内权力制衡的目的,彻底去除宦官专擅军权的可能。 这样做短期看可以削弱仇士良的地位,避免其成为王守澄第二。长远看则可以彻底去除宦官掌军的痼疾,将禁军的兵权收归帝王之手。 李忱认为王守澄专权的根源在于他掌握了大唐的两大支柱之一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名为监军实为军队最高统帅的现状必须得到改善,否则专权的根源就仍然存在。 第662章 送你一程 对李忱的这个建议李涵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重用家奴的原因是外臣无法信赖,神策军成为禁军后一度也由外臣领军,但泾师之变中,被寄予厚望的神策军却溃不成军,天子仓皇避难奉天时,身边只有宦官、宗室数十人,这种糟糕表现几致社稷倾覆,江山易主。 外臣不堪使用,不用家奴,皇帝又该用谁?现如今朝臣党同伐异,心里只有朋党没有社稷,更不识“天下”二字为何物。藩镇拥兵自重,眼里只有地方、子孙,哪管朝廷的安危存亡?皇室也不足凭持,汉、晋的诸王之乱,玄武门的兄弟手足相残,都一再证明宗室皇亲一旦掌握了实权,天下祸乱就在眼前,轻者祸乱己身,重者倾覆江山。 这么算下来,普天之下,竟无可用之人,唯一可信赖的只有自己的家奴。家奴典兵就一定会导致祸乱吗,这也未必,宦官掌握禁军始于德宗朝,德宗、顺宗、宪宗、穆宗,一直到敬宗朝,家奴还是恭顺的,可控的。王守澄欺上瞒下,与李逢吉内外勾结窃取兵权,敬宗皇帝不动声色,祭出张韶、苏玄明两个活宝,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老阉,若是敬宗皇帝稍稍节制一些不死那么早的话,哪有王守澄擅权专政的事发生。 所以说,家奴专权只是偶然,跟他典不典军关系不大,只要人主睿智、清醒,家奴就翻不了天。 李涵的这种态度,无疑让李忱感到绝望,自五道圣旨发出后,他便称病不出,不久又南下蜀中游历,避开了长安这个是非窝。 五道圣旨后,长安城里的狂风骤雨暂时平息下来,王守澄知道自己的末日就在这一两日,故此他抓紧时间享乐。他前半生贫贱,后半生富贵,贫贱时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摆脱贫贱,富贵后又一门心思想着如何保住富贵,基本没有时间去想怎么去享受,等到他发现富贵贫贱都将成为一场空时,他才想起自己应该好好享受一下,只是刑余之身,病残之躯,他能享受的东西着实有限。 现在看,即便是这有限的享受也还是太短,短到刚刚品出那么点意思,就到头了。 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王宅表面上的平静,所有人都知道大变就在今日。 “难得林军使有空来看老朋友,感激不尽啊。” “没什么,老朋友了嘛,应该的。” 寒暄两句后,王守澄请林英进入正堂,乐师、舞姬跪伏等候着吩咐。 “继续,继续,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尊空对月。功成名就,全身而退,羡煞天下多少人。乐师不要停,你们也不要停。”林英热情地招呼着一干乐师和舞姬,换来的却是冷冷的眼神。王守澄无疑是个倒霉蛋,但这个倒霉蛋虎死不倒架,让人看着舒服。林英是个胜利者,春风得意,但看着就是那么让人瞧不上。 内教坊优伶们的冷漠让林英极度不快,脸上表情骤变。 “你们继续吧,我跟林军使叙叙旧。” 优伶们的态度让王守澄感到一丝欣慰,但以他对林英的理解深知这将会触怒这位权力新贵,结果就是他们这些人都会人头不保。 他本不介意死时有些陪葬的,但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了恻隐之心,失去了权力的加持后他变回了普通人,心也变得越来越软。 二人来到后堂,四下无人。林英左右扫了一眼,便也不再兜圈子,他直截了当地说:“一切都好起来啦,君臣和睦,军民安乐,全都沐浴在大和中兴的春光里。” 王守澄道:“大唐中兴,来之不易,应当倍加珍惜啊。” “是啊,是啊,所以我就过来啦。你知道这让我很为难的。” 王守澄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林英,笑道:“林军使圣眷正隆,春风得意,有什么能难的倒你的?莫不是因为我?” 林英为难地咬咬牙,还是从怀里取出一个精巧的瓷瓶放在了王守澄的面前。 “这个是……” “好东西,用指甲挖一点点放在酒里面,搅一搅,保管没有痛苦。” “是么,那可真是好东西。多谢。” “那么我就告辞了?” “慢着,我这就把自己了结了,也好让军使回去复命。” “这……合适吗?” “多年的老朋友了,何必客气?” 王守澄起身从酒柜里取出一瓶葡萄酒,拿了两只杯子,酒、酒壶和杯子都是西域货,造型古怪。他在林英和自己面前各摆了一只杯子,斟满红艳艳的葡萄酒,再从白瓷瓶里抠出一点药末放进自家的酒里,用右手小指搅了搅,捧起酒杯,深情地对林英说:“这辈子缘分到此,我先干为敬啦。”林英也捧起酒杯,举过额头,但没有喝。 听到毒酒入肚后,林英方抬起头来,目光复杂地盯着对面的王守澄。 这毒药有奇效,王守澄服毒后不消片刻就有了反应,人坐在那一动不动,命已经没有了。林英将酒水泼去,放下杯子,收了瓷瓶,转身走到前堂来,在王守澄的主座上坐下,对乐坊班头说:“观军容醉了,睡了,你们继续,我看看你们卖不卖力,卖力有赏,敷衍的话我可要打屁股哟。”众人不敢违逆他,一个个百般卖力。 林英一手捏着酒杯,一手和着音乐打着的拍子,饶有兴致地欣赏起内教坊专门为王守澄创作的新曲。 只呆了半个时辰方去,他前脚刚走,停在街角的三辆黑油布马车上便下来十五六名精悍的壮汉,人人手持短刃,健步进了王守澄的宅邸。 宅内的监护和宅外负责巡防的逻卒早已撤的一干二净,整个街区死寂一片。 王守澄暴死的前一天,秦凤棉到了长安,约林英见面没约成,第二天刚刚起床,胡斯锦来告诉他说仇士良有请,仇士良想跟李茂做笔交易,拿陈数换取李茂捕获的五坊使司幽州、河北两大管事,并和李茂相约今后互不侵犯,亲军右厢放弃在关中尤其在京城的秘密活动,五坊使司撤除设在幽州、辽东等地的分司,召回所有人手。 秦凤棉明白这种协议是没有任何实际约束力了,纸上说一套,私底下该怎么干还得怎么干,谁把它当回事谁是傻瓜,之所以要装模作样地去定这么个劳什子,无非是让双方都有个台阶下,以避免尴尬。 接回陈数后,秦凤棉问他有何打算,陈数道:“长安是我的福地,也是我栽大跟头的地方,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秦凤棉大喜,带着陈数回到幽州,李茂安慰陈数先在幽州住一阵子,熟悉一下右厢的办事规程,然后再重返长安。 陈数道:“仇士良此人老谋深算,比王守澄要低调隐忍,欺骗性极大,天子一时半会未必能识破他的真面目。王守澄对五坊使司、龙骧营并不重视,认为雕虫小技上不了台面,到后来众叛亲离,他却耳目蔽塞,乃至死到临头竟毫无察觉。仇士良曾任五坊使司,知道这其中的厉害,他拉拢林英,重建龙骧营,监控中外军民,用不了多久,宫中就成了一块黑幕,外人再休想窥得一丝光亮,关中也将变成铁板一块,外人休想插手进去。趁他羽翼未丰,我先抢占先机,将来可进可退,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李茂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眼下陛下尚未识破他的真面目,我们要防止引起陛下的误会。你回长安后,秘密联络旧部,隐蔽精干,长期潜伏,以待时机。着眼长远,不在一时。” 如此安置陈数,田萁有些不同意见,她对李茂说:“陈数在长安待的太久,忠诚方面你真的放心的下?仅凭他坐过牢,受过刑,就认定他是忠诚的?焉知这不是他们使得苦肉计?便退一步说,他忠贞不二,这次他吃了这样的亏,怎会不急着报复,你现在放他回去,只怕是害了他。” 李茂道:“组调被打散了,散兵游勇若不及时收拢,早晚会被各个击破。这是一笔大财富,我舍不得。他的忠诚还需要时间和功绩来证明,他不愿留在幽州,那就只好用实打实的功绩来证明自己的忠诚和价值。这不是我待人苛刻,疑心重,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勋,底下人也不会服他。至于你说他会急着复仇,过早暴露了自己,我以为大可不必担心,他这个人隐忍起来会让你觉得可怕。” 田萁提醒道:“仇士良不是王守澄,王守澄是匹跋扈的虎,这个人却是阴狠的狼,他躲在暗处盯着你,你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时时刻刻会扑出来咬你,让你防不慎防。” 李茂笑道:“你是怎么啦,狼在长安,又不在幽州,此刻寝食不安的应该是大明宫里的那位才是。”李茂的话算是说到了某人的心坎上,大明宫里的李涵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他不该信用仇士良。 第663章 乌云又来 前门刚送走一匹虎,后门却迎进来一头狼。这是怎样愚蠢的人才能干的出来的事啊。偏偏自诩英明睿智的李涵就干了,这叫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想想真是糟心透了。 虎的跋扈在明处,狼的阴狠在暗处,其中冷暖唯有他这个皇帝知道。仇士良建议恢复龙骧营的设置,分左右两营,归属左右神策军建制,左营拱卫皇宫,随扈銮驾,右营警卫皇城,弹压街道。改造五坊使司,只让其找狗寻马,饲鹰养鹞,约束五坊小儿不得四处招摇乱打听,尤其在京城之外,更要谨言慎行,违规者严惩不贷。 削弱五坊使司的职能是为了打消皇帝对宦官的猜忌,恢复龙骧营则是为了让皇帝手中握有一支属于他自己的禁军力量,两项举措看起来都是为着天子着想,实际效果却让李涵大为苦恼。五坊使司是内诸使司,主官任免、机构设置,职能权限的大小,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理论上只要皇帝一句话就能解决,而龙骧营则不同,龙骧营隶属神策军,和皇帝隔着一层关系,指挥起来肯定不如内诸使司便利。 毕竟北衙禁军虽是皇帝私军,但因南衙十六卫的崩溃,实际上正担当着国防军的角色,举国上下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呢,这一来将领的任免和指挥就不再是皇帝一言可决的,规矩在那摆着,皇帝也得遵守规矩。 龙骧营虽然一分为二,但实际都在林英的掌控中,仇士良则通过向龙骧营派遣心腹做监军,和林英分享了权力。他在上面给林英撑着天,林英在下面撑持着他,二人精诚合作,外人根本插不进手去。 李涵胡乱被人剜掉了观天之眼,忽然变得耳目闭塞起来,这让他感到莫名的恐惧,想想王守澄的成败,这种恐惧感就更加的强烈,简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了。更致命的是恢复后的左龙骧营成了他的贴身随扈,不论朝会还是出巡,时时刻刻都跟在身边,如骨附蛆。 这个时候他有任何不利于仇士良的举动都会遭致不可测的伤害,他的兄长敬宗皇帝李湛就是个例子。自己借仇士良之手除掉了王守澄,却又亲手把仇士良扶植成了第二个王守澄,这叫什么,作茧自缚,不,这叫自己挖坑自己跳,跳进了坑里还在自诩聪明睿智。 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后,李涵想到了光王李忱,当初自己要是听从他的建议以明升暗降的手段解除了仇士良的兵权,彻底废了宦官典军的旧制,何至于有今日之困。 光王现在正在蜀中游历,得赶紧把他找回来,叔侄联手再把仇士良这头饿狼拿下,稳固大唐江山万万年。 事情交给突吐成骅去做,突吐成骅转过身就去找了静怡师太郭韧。拱倒王守澄,郭氏兄妹出力不少,所得却少的可怜,王守澄倒台后,仇士良摘了果子,她兄妹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自然十分不满,但现在光王李忱外出行踪不定,大明宫内那位又自己作死,成了仇士良的傀儡,那些美好的承诺找谁兑现去? 颍王李瀍算一个,但这个小滑头,表面大大咧咧,说话做事却滴水不漏,根本抓不到他的什么把柄。郭韧除了生生闷气,还真是无可奈何。 她预料到皇帝会对仇士良不满,但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她顿时两眼冒光,斗志昂扬起来:“这么说,咱们的大家对仇中尉也不满意,可据我所知,仇中尉是个很本分的人,并不干涉政务。你是不是会错了意?” 突吐成骅这些年能在险恶的长安城里存活下来郭氏兄妹功劳不少,某个意义上他们已经结成了牢不可破的利益共同体,李涵力排众议让他做枢密使也是看中了这一点,郭氏兄妹是绝对的实力派,只是一直缺少抛头露面的机会罢了。 “他是不像王守澄那样把手伸的很长,表面上对政务不管不问,安守本分,可你想想,咱们大唐能控制的军镇里,有多少节度使出身神策军?京西北的就不说了,许多藩帅现在还在神策军的盘子里讨生活,受两位中尉节制呢。这些人眼里只有两中尉,根本就没有天子。剑州的洪木木要求归附朝廷,朝臣多主张招抚,大家后来也倾向招抚,可东川节度使不同意,他要养寇自重。这是以一己之私坏国家大政,论理是没有好下场的。可这个人是仇中尉的门生,仇中尉为了挺他,不动声色地派人潜入山寨,竟把洪木木的夫婿张琦给拿了,扬言要在剑州开刀问斩,这一下洪木木不干啦,率兵攻城,杀的血流成河。那还谈个屁嘛。正是有他从中作梗,东川战事现在是愈演愈烈,朝廷是骑虎难下,仇中尉的那位门生现在可威风啦,节制三万兵马,调动几个镇围着他转呢。你说他这是干政还是不干政?再说一件事,洛阳粮商安家在长安哄抬粮价,大家让京兆打压。京兆恐引起粮荒,建议先由船帮运粮进京,大家准了。结果潼关守将把船帮的船扣下,说船上有耗子,又说有蛀虫,还说藏着何三才派来的刺客,这一扣就是大半个月,没有米粮储备,京兆哪敢再动手?打压之策只能付之东流。你再譬如……” 郭韧忙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仇中尉的手段了,比王守澄高明,既成了事,又不让你拿着他的把柄。” 突吐成骅道:“所以这个奸臣留不得。” 郭韧冷笑道:“为国锄奸,替大家分忧,我郭家那次不是鼎力相助,舍命相拼,可每次得手之后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这公平吗?我不是贤士名流,事成后挥挥衣袖,深藏功与名。我有一大帮子人跟着我吃饭,次次如此,你让我喝西北风去啊。” 突吐成骅道:“以前的事的确有欠妥当处,怠慢了功勋,此事我会择机禀明大家,给予补偿。这一回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一定给予满足。” 郭韧道:“好处给的再多,不兑现又有个屁用,若果真有诚意,就请大家见我一见,也免了你夹在中间为难。” 突吐成骅摸了摸额头,讪笑道:“您该不会又……” 郭韧笑道:“这是我的事,左右牵连不到你。”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光王游历蜀中,行踪难定,想找到他不容易吧,颍王是个大滑头,料必大家对他也不放心吧。” 突吐成骅想了想,咬咬牙:“好,我答应你。” 李涵和郭韧不久就见了一面,具体谈了些什么,突吐成骅不得而知,但此后不久,裴仁渠便由邠宁调回长安,出任司农卿。长安的上空再度乌云密布。 第664章 代理人起于江南之地 长安城的新动向自然瞒不过李茂的眼睛,但他现在无暇西顾。江南的老朋友何三才在昔日由苏州刺史晋升浙西观察使的过程中,沾了王守澄的一些光,此刻被人认作是王守澄的余党,必欲除之而后快。 何三才感到委屈:自己升任观察使凭的是在地方上的功绩和能力,跟王守澄有个屁关系,王守澄升他的官无非看中了他根底浅,是想利用他驱逐别派势力,为自己的党羽谋夺江南扫清障碍,至于说自己能坐稳这把交椅,乃是时势使然,江南饥民遍地,四处狼烟,不论富户还是贫贱日子都不好过,地方大僚不谙军事屡屡被流寇戏弄,自己懂军事,敢打敢干,能保境安民,受到地方的诚心拥戴,这才坐稳了这把交易,这是凭自己本事挣来的,又非王守澄施舍的,王守澄倒了霉,还想把自己也拉下水,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何三才想不通,一激动就把长安来的敕使给捆了,由此闯下大祸,现在朝臣们一个个指责他有谋反之心,他是身有百口也难自白。 李茂同情他的遭遇,但对他的请求却爱莫能助,何三才请他上表为他辩白,这种事是万万干不得的,干了,非但不能洗刷何三才,还会把自己搁进去,朝中正有一股势力欲把他和王守澄捆绑,借王守澄的倒台移祸于他呢。 于是他对何三才的儿子何藏说:“眼下休要管其他事,握紧刀把子,保境安民,干好本分。天子被佞臣蒙蔽,将来自会明白你父子的一片忠诚的。” 何藏道:“浙西兵弱将寡,沿海军兵又被镇海控制,而今镇海、淮南、浙东、宣歙都对我虎视眈眈,只要朝廷一纸诏书,非得扑上来活剥了我父子。恳请太保遣良将南下,救我父子于水火,大恩大德我父子铭刻在心,永志难忘。将来天下若有事,我父子必以太保马首是瞻。” 这话说的很到位,李茂有些心动,细想想出兵南下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光明正大的派兵南下,毕竟还没到翻脸的那一刻。李茂答应何藏会慎重考虑。 王守澄当政时,为了平息江南民乱,沿江增设三处军镇:镇海、武昌、荆门。镇海军节度使驻节润州,掌管长江水军和两浙沿海驻军。润州同时也是浙西观察使的驻地,浙西兵马本来就少,增设镇海军后,沿海驻军和长江水军又被划走。 何三才这个观察使手上能用的兵并不多,且多是讨伐民变时招募的新兵,训练不足,装备差,未经历大的阵仗考验。而今四周强敌环伺,的确是岌岌可危。 李茂仔细分析了江南形势,决定出兵南下帮何三才稳住浙西,此中意义现在还看不出来,将来必影响全局。 以什么形式南下助阵,却颇费了他一番思量,武宁、魏博、义武等镇私下派军将南下,与流民、叛军、江湖盗匪混为一类,招兵买马,割据一方,这是一种模式,这种模式的好处是灵活便利,可进可退,缺点是名不正言不顺,在道义上站不住脚,难成大器。尤其是在江南灾情消退,民乱渐平,士民百姓求安定的大背景下。 李茂不想用这种方式,再三考虑后,他召来了大德天师鹿裁,问道:“你与武火松的口水战还要打到几时?”鹿裁苦恼地回答:“被他扒的差不多了,天师堕落凡尘,身败名裂,近来玄壮观门可罗雀,我已是众叛亲离,再耗下去就等着被他送上断头台了。” 李茂道:“河北你是呆不下去了,江南却还大有可为,你率亲近弟子南下布道,去江南,去润州,那儿有人接应你,到了那以传教为幌子,暗地里协助何三才稳住浙西,这是一桩苦差事,但若成事却是奇功一件。你有没有胆量去?”鹿裁道:“天师弟子不足凭借,还望太保调兵遣将,随我一道南下。” 李茂笑道:“你还算有自知之明,这个我会安排,你回去准备准备,我会让李国泰、秦凤棉协助你。” 鹿裁又道:“在河北我是声名狼藉,去江南能骗得了一时,骗不了长久,武火松这个人必须得让他闭嘴。” 李茂道:“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把他抓起来,开革他出天师教,定他个叛教之罪,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鹿裁大喜退下,这大半年他这个天师被武火松每天扒一层皮,又不能反手,让他十分难堪,眼下他是声名狼藉,除了曾志坦、明村好之外,身边已没有几个追随者,便是曾志坦和明村好若非内保处胁迫,也早跑的没影了。 鹿裁明白自己的任务即将完成,心里却丝毫没有成就感,由万众敬仰的天师堕落凡尘,到底还是有些小失落,若是还有选择,他更愿意继续扮演天师这一角色,风光、排场、颐指气使,能做成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做人如此,夫复何求? 正当他将要绝望时,机会从天而降,他的天师身份非但得以延长,还有更大的舞台等待着他去发挥,这真是喜从天降,想不高兴都难。 这一高兴,他又给李茂加封了几项尊号,把他的地位又提升了一大截,然后他宣布自己将南下传教,拯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江南百姓。 大和二年秋,天师教掌教天师鹿裁率左右护法,十三随身,十三主持,三十三备身,三百三十三神使,三千三百名内室弟子沿桑干河顺流而下,在河海交汇处登乘大海船扬帆出海,南下润州传教。 天师走后不久,便有信徒向大护法举报说冀州大坛主至是和他兄弟武火松狼狈为奸,欺骗信徒钱财,诱奸女信徒,拐卖信徒子女,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大护法李茂下令冀州地方突查该坛,在密室内解救出被囚禁的童男童女四十人,一查竟是至是和武火松绑架来准备卖去日本的。 此举彻底激怒了冀州百姓,数千人聚集在刺史府前要求法办至是和武火松,李茂勃然大怒,先发大护法印,革除二人教职,再遣护法力士将二人扭送至当地官府。铁证如山,至是和武火松俯首认罪,定盗骗钱财,强暴妇女,拐卖人口三罪成立,斩首于菜市口。 在此之后,天师教大护法发出清教令,对散布在幽州和成德、营平境内的所有坛口进行清查,一旦发现信徒有作奸犯科的即刻革除教职,开除出教,涉嫌犯罪的移送地方论罪。 天师教鼎盛时拥众十余万,经过这么一折腾,到大和二年冬只剩下不足万人,多是年老的村夫村妇,教义也做了大改,以劝善、济困、施药为主,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了。 与北方的沉寂不同,南下传道的鹿天师在浙西广受欢迎,浙西观察使何三才对天师的道法十分迷恋,上尊号“保境安民道德无上大天师”,在观察使府设法坛,自任坛主,以虔诚弟子的面目入教信奉,在他的带领下,天师教在浙西发展的极为迅猛,所有的州,每一个县,稍成规模的村镇都有天师教的信徒,都设有天师教的法坛。 与在河北不同,南下的天师教组织严密,戒律森严,信徒绝少有敛财、害民行为。教义中剔除神魔鬼道的内容,以“均平”为要义,多行劝善、济困、施药之行为,教义虽然粗鄙不堪,多为江南士子鄙夷,但仇视者不多,多数士绅都能接受这样一个做好事不留名,劝善济困不图报的外来宗教。 鉴于观察使何三才对天师教发展的特殊贡献,鹿天师封其为“海内精诚大护法、南方护法总师”,论地位仅在自己和李茂之下。 天师教在浙西拥众二十万,教内人才济济,与地方军政当局亲密无间,又组成“护坛队”三百队,护坛队名义上是为保护法坛私产而建,实际就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战斗力还在浙西官军之上。护坛队的队头们一个个骁勇善战,精通战阵,不过是穿了法衣的幽州军将,有了这样一支军队翼护,四周藩镇再不敢对浙西有何妄念,何三才终于在浙西站稳了脚跟。 何三才气候已成,朝廷无力触动,正紧锣密鼓地筹备与仇士良终极一战的李涵,为了稳定江南时局,趁镇海节度使赵遵获罪入狱之机,下诏将镇海、浙西合二为一,建镇海军节度使,以何三才为节度使,统管浙西境内驻军和长江沿岸水军。镇海军节度使兼任浙西观察使,治理管内民政。 第665章 牛肉汤西施 自天师教被从腹心之地清除后,李茂已无后顾之忧,南方灾情虽解,藩镇林立的局面已成,不论是润州的镇海军,还是鄂州的武昌军,抑或是江陵的荆门军,都有足够的割据实力,润州的何三才已经坐地生根,再让他放弃到手的权柄岂是容易的。 武昌军节度使牛僧孺是党争的失意者,暂时也无重回长安的打算,正着力经营武昌军,誓要把鄂岳打造成牛党的大本营。江陵是大唐的南京,亲贵势力盘踞之地,昔京兆尹嗣道王李实被贬岭南,后获赦回京,路过江陵时有感此地遏制南国咽喉,又远离长安是非之地,遂生出了经营江陵为进退之基的念头。 此后十数年,他倾尽全力经营江陵,到死时已经颇有气象,如今江陵上下要害都被李实门徒把持,通过招揽长安失意客,江陵人才济济,优越的地理环境使得其经贸发达,民生富庶,财政充足,升格为节度使后军力又大增,已成为南方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三镇以长江为轴,自动向西一字排开,过三峡,直入蜀中。三镇往南的湖南、江西、贵州、岭南、福建、桂、容、邕、安南等地自来是天高皇帝远,地方势力强大,对朝廷向来是阳奉阴违,只不过兵少民弱,不敢像河北、中原那样公然对抗朝廷罢了,一旦朝局有风吹草动,时刻都会有野心家跳出来,建国立邦,割据一方的。 这么一算的话,如果朝中再发生大的变故,天子名誉扫地之时便是天下大乱之日,这一天看来已经不远了,因为李涵正在兴致勃勃地玩火,浑然不觉自己其实正坐在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上。 若长安有变,最有可能进京勤王的藩镇会是哪一家?答案不言自明,邠宁!邠宁驻军两万,兵权已落在郭家兄妹麾下大家裴仁勇的手里,以郭家兄妹的勃勃野心,肯定会干出火中取栗的勾当。但关中重兵驻扎,光一个邠宁还掀不起大浪,但他是一个引子,一旦引爆火药桶,后果必然是把潼关天险炸的粉碎,届时山东诸侯必会议勤王之名率兵西进,捞取好处。 届时关中大乱,皇室威风扫地,南方被压抑的势力必将借机兴起,地方藩镇会借机扩充势力,向朝廷要官要名,坐地生根。等到北方诸强藩分出胜负,由最大的一家通吃弱者,改朝换代后,南方的实力派们便称王称帝,与北方新朝互争雌雄长。到那时节,最好的局面是南北朝对峙,但最有可能的是提前进入五代十国的混乱。 李茂的计划是当长安发生颠覆李唐江山的大事件时,率兵南下勤王,借机扫平河北和中原诸侯,西进关中接管李唐皇室,能挟天子以令诸侯最好,次之是扶立一位亲王为帝,挟李唐余威扫荡天下,待将中原尽收囊中后,再取李唐而代之,南征扫平地方实力派,一统河山。恢复大唐的版图和秩序。 以他现有的兵力扫平群雄甚有把握,当然前提是群雄各自为战,没有联合起来对付他,群雄各怀野心,联合起来对付他的可能性不大,但出兵南下的时机要把握好,毕竟这天下还是李世民子孙的天下,一旦被天下人认定他李茂有取代之心,在道义上陷入泥潭,纵然手握百万雄兵也难敌四方之狼。 所以这第一枪不能由自己来放,必须等南方先打起来,最好是让皇帝自己下诏请他勤王,那时再出兵才是名正言顺。 运作这样的大事,胡斯锦手段不够,还得田萁亲自出面,只有她才能拿捏的准这里面的轻重缓急。李茂亲自将她送出城外十里,喝过别离酒,又步行送了一程,最后叮嘱道:“事可为则为之,不可为不可强为,保存实力,坐待时机为上。”田萁笑道:“自昨晚到现在这话你已经说了不下十遍了,你若不放心我,索性别派我去了。” 李茂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田萁道:“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少年郎了,我晓得轻重。” 依依惜别时,李茂解下披衣覆于田萁身上,互道珍重,各奔东西。 回城的路上,石空见李茂怏怏不乐,便劝道:“春暖花开,天气这么好,出去打打猎。”李茂道:“天寒地冻的,哪有什么猎物可打。”石空道:“权当是活动活动筋骨。” 李茂明白石空是想让他散散心,因想自己也太小儿女姿态了,因为所爱远行就把不快挂在脸上,平白让人笑话。 这么一想,便取了弓箭与众将驰骋野外,早春的动物瘦弱的可怜,没什么好打的,再者马上要开春了,正是动物们的繁殖季节,这个季节并不适合猎杀。李茂的本意也就是散散心,所以随便放了两箭,跑了一圈,待把心里那一节揭过去,便开始往回走。 众人由北门进城,石空提议去城南的一家洪姓牛肉汤馆尝尝鲜,李茂也很久没有深入闾巷体察民情了,便欣然同意。众人同去幽州刺史府,换了衣裳,叫上韩真知一道出游。 那家牛肉汤馆之所以生意火爆不仅仅是因为汤做的好,饼的分量足,更重要的是老板洪三的妻女都是绝色之姿,尤其是洪三的妻子洪三娘,三十六七岁的人了,面容白净,身姿窈窕,与十六岁的女儿站在一起,不认识的人中十个倒有八个要误认二人是姐妹。而洪三的女儿洪穗穗更是艳名远播,早已轰动了幽州城。 李茂把这对母女仔细看了看,问石空:“老实说你是不是经常来?”石空笑道:“说实话我恨不得天天来,只是常常没空。”又问:“这母女姿容如何?”李茂道:“人长的是真好,就是‘牛肉汤西施’这个名字实在太烂,谁起的?” 石空脸一红:“我起的。”李茂摇摇头道:“没学问就少学人家到处题名。” 一旁的韩真知闻言扑哧一笑,顿时喝呛了,连声咳嗽,忙捂住嘴跑到后院漱口去了。李茂问石空:“你带我来此,不止是看看饱饱眼福这么简单吧。”石空笑道:“我家老大还单着呢,你看这姑娘如何?给长长眼。”李茂道:“美艳太甚,未必是福。听我的,娶个门当户对的,贤惠点的,过日子嘛还是求个稳当。我也不主张妻妻妾妾的搞一堆在家放着,耽误了人家的青春,消磨了自己的志向,彼此都没好处。”石空点头,道:“这么说就算了,听你的还是找个踏实点的过日子。” 这家的汤味道的确不错,李茂喝了一碗又叫了一碗,低头细品,店中忽然来了五个人,为首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锦衣金冠,手持马鞭,昂首阔步而入,站定身形,四周扫量了一眼,目光落在了一旁收拾桌子的洪穗穗腰上,脚下一滑,人已到了她面前,邪魅的目光上下一翻,嬉笑道:“小妹妹,你就是牛肉汤西施?” 洪穗穗显然被这不速之客吓坏了,抓着托盘护住胸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一旁正给客人结账的洪三看见有人纠缠他女儿,连忙抢过来,张开双臂隔开锦衣少年,赔笑道:“客人来的好,想吃点什么,小店有上品牛筋骨熬制的老汤,有头交白面蒸的炊饼。” 锦衣少年奸计未得售,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奈何人多,洪三人有老道,让他发作不得。便阴着脸,四顾一扫,对一个正低头喝汤的年轻人说:“八辈子没吃过饭,喝这么大声?!一个人占一个桌子,你还让不让人家做生意啦?不懂事的东西,说你呢,还敢瞪眼,起开。”那年轻人见他衣着考究,身边又有四个健壮的随从,料想惹不起,就没敢吭声。 洪三只得好言安抚,免了他的汤饼钱,礼送出店去了。 李茂望了那少年一眼,问石空:“谁家小儿,看着有些眼熟。”石空瞅了一眼,微微一笑,小声道:“若我没记错的话,是孝章家的三小子。” “郑浦诚?是他?”李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瞅了一眼,“都长这么大了。” 第666章 弦上箭 那锦衣少年正是郑孝章的三儿子郑浦诚,昨晚听闻城南新开了一间牛肉汤馆,不光汤饼味道好,老板的妻女更是美艳无双,号称“牛肉汤西施”,名字虽然烂俗,但“西施”两个字还是让人浮想联翩的。 恰好上午无事,这便过来见识见识,他在进店之前已经站在街上观察了一阵子,对洪三娘和洪穗穗的美艳怦然心动,尤其是洪穗穗,简直惊为天人。 他的父亲位高权重,在幽州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家世何等的煊赫,他本身又是能文能武外加一表人才,多少******争着抢着投怀送抱,料必这对西施母女也不会例外,这就是他敢公然**洪穗穗的底气,可惜尚未得手就被洪三这个不识相的给搅了。 不过这也无所谓,玩女人嘛就是讲个“玩”字,将得手未得手时最有味道。这边刚到,那边就投怀送抱,那是**女子,还是不入流的那种。身为花场老手,郑浦诚很懂得享受猎物入手前的这种微妙的快感。 “咦,这里怎么有只苍蝇,它在游泳,大家快来看呐,洪家牛肉汤里有只苍蝇在游泳。”郑浦诚这么一喊,四下里顿时热闹了起来,众人纷纷离桌向他聚拢过来:洪三眉头一蹙,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有人要借机生事了,他望了眼妻子,妻子点点头,招呼女儿过来,吩咐她先去后面躲躲,凭着经验,她看出这个纨绔子是冲着她女儿来的。 自己的女儿生的太美艳,简直就是是非之源。搁在家里不放心,捧在手上也麻烦,嫁给小门小户不甘心,嫁给高门大户又怕遭轻贱,真是高不成低不就,烦死父母的货。 “老三,你在那胡咧咧啥呢?” 郑浦诚见人已聚齐,心里正得意,正要拿这碗汤说事逼迫洪三乖乖把女儿送进自己的怀抱,却忽然听得一声断喝,抬头一看,认出是幽州长史韩真知,心里不禁一慌。 韩真知是李茂的心腹亲信,李茂以节度使之尊兼任幽州刺史,但不管事,他的这个长史就是幽州军政一把手,论实权远远超过一般的刺史。当然仅仅只是一个刺史,他也不必害怕,多少个刺史在他面前低头哈腰,巴结还来不及呢。 但韩真知是个能通天的人,既能通李茂这个天,也能通他父亲这个天,自己在这的胡作非为的事若被他捅到了父亲那,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原来是韩大哥,您也是慕名而来?哎呀,这家汤馆的汤真是不错,老板手艺好,又实诚,老板娘和穗穗姑娘更是赏心悦目,秀色可餐呐。” 韩真知微服在此,郑浦诚就多了个心眼没有点破他的身份,实际也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韩真知唔了一声,含混地说:“我也是慕名而来,陪朋友来的。”说话时朝郑浦诚丢了个眼色,郑浦诚愣了一下,没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苍蝇呢,我看看,在哪呢?”韩真知说这话时又使了个眼色过去,虽然还是没能明白怎么回事,郑浦诚已经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能让幽州长史微服作陪,又不宜点明身份的人,必定不同凡响,难道是李茂在此?! 郑浦诚也是个机灵人,没有四处乱看,当下镇定下来,赔笑道:“哪有什么苍蝇,天这么冷,苍蝇还没出来呢。我看清楚了这是一粒八角,是八角。” “八角能看成苍蝇,你这眼神真是有问题,晚上少看书,别熬坏了眼。” “是,是,是,听韩大哥的。”郑浦诚说完就要走,韩真知按住他的肩膀说:“这家汤不错,好好享用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李茂已经喝完汤,正饶有兴致地看他俩在那演戏,韩真知心头发紧,赶忙会了账,陪李茂离开了汤馆。出门后李茂对韩真知说:“回头让洪三带着妻女到府里去找朱三。”韩真知懵懂地问:“找朱夫人作甚?”石空道:“当然是拜师学艺啦,你以为做什么,别想歪了。” 回府的路上,李茂问石空:“孝章那等谨慎之人,怎么孩子这般跳脱。” 石空道:“咱们幽州已经算是好的了,这若是换在别的地方,弄不好已经明抢了。” 李茂道:“我的治下若有人敢明抢民女,不论是谁,一概严惩不贷。” 石空觉得这话说的很重,事后设法告诉了韩真知,让韩真知去说给郑孝章知道,韩真知道:“今日若不是被我撞见,三郎算是完了,其实像他这样的公子哥儿已经算是好的了,换在别的军镇,早带人明抢了。”石空道:“这里是幽州,怎么能跟别的地比?这事你要告之孝章,家教不严,出来个坑爹的主,可就把人害了。” 韩真知嘴上应承着,心里却想:“这话怎么跟他说,两个人疑心都重,说不好我是两头受气啊。因想:算了,我还是直接找郑浦诚这混小子,敲打敲打他算了。 这样想着心里就舒畅了许多,自郑孝章被树立为幽州第二号人物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敏感多疑,变的患得患失,变的疑心越来越重,此刻若把这件事说给他听,难保又不会生出许多疑虑。 这件事过去后,李茂慢慢的就忘了。直到有一天,苏卿到他书房来,说要谈点事情。苏卿对李茂定下的规矩一向都能模范遵守,这次突然而来,料必有什么重要的事。但她不说,李茂也不说,看看她怎么开这个口。 苏卿扯了会闲篇,忽然问李茂把“牛肉汤西施”一家叫到府里来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看上了她母女,又问这名号是谁起的,忒俗。李茂才又想起此事来,便解释说把洪三一家叫到府里来,是出于两个考虑:一是洪三的手艺的确不错,可以让朱婉儿跟他学学手艺,将来大伙都有口福;二来让郑家三小子以后别再去骚扰人家。 苏卿道:“论紫色她母女都有可取之处,尤其是做女儿的,比你屋里藏的曾真也不差分毫,更别说我们这些黄脸婆了。不过这孩子美则美矣,却不是个有福之人,不要也罢。” 李茂笑道:“你真的想多了,我有你们已经心满意足,这辈子不会再有其他女人了。请她一家来的原因我已经说过,信不信由你。”李茂说完盯着苏卿,等着她开口道明此行来意。 苏卿尴尬地笑了笑,理了理妆容,这才道出此行的目的,她是为自己的兄长苏景而来。 第666章 弦上箭 续 苏景在深州刺史任上已经做满了三年,政绩突出,人也愈发的老练踏实,眼下到了该挪挪位置的时候了。李愬不久前病逝,龙泉节度使的位置暂时还空缺无人替补,苏卿想为兄长争取一下。 李茂犹豫了一下,问苏卿:“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苏卿道:“他是个老实人,怎么好意思向你开口,是我的意思。我知道这犯了你的忌讳,但我还是忍不住不说,他年纪也不小,跟他资历相当的人都比他地位高,你总不能亏了家里人吧。” 李茂道:“这又不是到菜市场买菜,白菜没有买菠菜。到了他这个位置,做官更要稳当,爬的越高摔的越重。龙泉是新附地,地方不稳,经常用兵,大兄他政务娴熟,但不懂用兵,我恐怕他镇不住地方。” 苏卿道:“这个我替你想过了,给他配一个知兵的人,太公不是一直闲着吗,你说他在幽州好惹事,索性派到龙泉去,给他点事做。”捆奴军军使归芝生旧日在新罗滥杀无辜,名声很不好,此战结束后,捆奴军接受整编,李茂以归芝生年纪大,解除了他的职务,让他安心在幽州养老,不想这老儿耐不住寂寞,终日带着一帮子弟出入烟花之地,影响很坏。 李茂沉吟道:“太公他偌大年纪,还能提得动刀吗……”苏卿忙道:“怎么不能,他现在一顿饭要吃两斤肉、一斤酒,隔三差五的就去楼兰阁玩耍,身体好着呢。” 苏卿这话跟内保处的报告是有出入的,归芝生饭量还不错,身体应该还好,不过不是隔三差五的去楼兰阁,而是天天都去,经常夜不归宿。 李茂笑笑道:“不是我驳你面子,委实是这件事……好了,好了,你不要这样,大兄的事我再想想,总之让他满意,让你满意。” 李茂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不想苏卿又暗中运动了郑孝章、文书丞、谢彪等人帮苏景说话,除了郑孝章老谋深算没接招外,文书丞和谢彪都上了她的贼船,文书丞还正儿八经的在最高会议上做了提议。 这一来倒让李茂为难了,苏景论能力和资历做龙泉节度使也未尝不可,他有胸怀,有雅量,能听得进别人的意见,给他配置一员大将镇守龙泉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不过龙泉是田萁的地盘,自己也答应将来分封给她,不论这话将来能不能兑现,眼下却不宜反悔。让苏景入主龙泉,难免要费番口舌跟她解释,偏巧她又不在幽州,书信往来难免有不到之处,若因此结下误会就不好了。 她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也是个很能隐忍的人,现在不会跟自己闹,将来必会百倍地闹回来,偏偏这话又不能跟苏卿明说。李茂一时很是苦恼。 恰逢此刻胡斯锦又传来消息说已经发现了宫廷激斗的迹象,他预测大变就在年内。胡斯锦赶在田萁到长安之前发出这样的信息,无非是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李茂对他了解很深,他是个胆小谨慎的人,没有七八分把握是从不做什么判断的,这么看长安大变在即,必须加快抽调辽东兵力入关。 龙泉府境内屯驻重兵,必须有人过去主持,迫于无奈李茂只得违心答应了苏卿,让苏景赴任龙泉,起用归芝生为捆奴军兵马使兼都知兵马使随行。 此事办过,李茂终觉得不妥,便给田萁写了封长信,解释其中的原委,希望能得到她的谅解。信由韩江春带往长安,韩江春和奚襄铃在亲军历练成熟,李茂已重用为亲军大将。田萁和胡斯锦都是智谋之士,打打杀杀的活做不来。韩江春在右厢和军中都待过,杀几个人不在话下,此次派他前往,就是要助田萁一臂之力。 田萁一到长安,就从胡斯锦手中接管了右厢京西分台指挥权,着手深挖宫斗的迹象,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就让她找出了一些有用的线索。 邠宁节度使裴仁勇的儿子裴赞最近以剿灭邠宁境内马匪为名在宁州招募壮士,要求却很特别:必须是无家无牵挂的独身汉,最好是犯过点事无处容身、穷困潦倒、野心勃勃又会点功夫的。 这哪是招募剿匪的壮士,这分明是在招募死士,招募死士做什么,联系眼下微妙的时局不言自明。 田萁给李茂回了一封信,表明自己对苏景出掌龙泉绝无半点怨言,同时派人给苏卿和众姐妹各送了一份长安特产,送众姐妹是陪衬,给苏卿送礼才是真。这么做主旨是向苏卿表明自己的心迹:她田萁并不介意苏景出掌龙泉。 信封好发出,她把胡斯锦叫了过来,吩咐道:“你派个得力人手到宁州郊外,设法打入裴赞招募的死士中,探听他们的动向。事关重大,你亲自去。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我只要听到结果。” 在田萁面前胡斯锦早已沦落为普通执事,只有奉命干事的份,心中虽然不服,却也无可奈何。接受了任务正要走,韩江春言道:“堂堂进奏院主无故出京,难免让人想入非非。这事我来干,离京三年,旧日那帮人都不在了,没人认得我。”田萁哼了声,打发胡斯锦去了,却对韩江春道:“你初来乍到,我给你个面子。但军中无戏言,事你揽了,就给我干好,干不好别怪我赶你回幽州。” 韩江春吐了吐舌头,连叫厉害,出来和胡斯锦秘密商议了一晚上,第二天胡斯锦帮他配齐了助手,韩江春启程去了宁州。 韩江春身高体壮,跟在秦墨后面染了身流气,他本是盗匪出身,投效右厢后又经常干些脏活,对江湖上的一套熟的不能再熟。这次他装扮成一个在家乡杀人后潜逃在外的嫌犯,在宁州附近转悠了十几天,终于落入了裴赞的眼中,一日午后,他在一间面店里被店主灌醉,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吊在一间黑黢黢的屋子里,三个凶神恶煞般的公差轮番拷打他,要他交代杀人事实,韩江春说了一遍又一遍,便是细节上也毫无出入。 三个公差对了一眼,认为他没有说谎,这才将他放了下来,问他是否愿意去边境军中效力,将功赎罪。京西北战事频繁,士卒极苦,常招募犯罪之人从军,以军功折罪。公差问这话并无不妥,韩江春更是求之不得,连忙答应。 韩江春先在新兵营里混了几天,就被裴赞挑走,带到野外军营封闭训练,过了半个月,有大将到营中优中选优,将他和其他九十九人选走。 又训练了半个月,裴赞安插在军中的亲信朱贵将他秘密招募为死士。韩江春查明裴赞以剿匪为幌子招募了五百死士,优中选优,最终挑拣出一百名精锐,施以军法,诱以富贵,将之打造成一口绝佳杀人的利器。 第667章 甘露之变 田萁由此判断,这场宫变将以裴仁勇的邠宁军为主,这批死士将扮演重要角色。邠宁在长安之北,距离长安尚有数百里距离,驻军非有宣召不得入京,而京中没有大事发生,皇帝又有什么理由宣召藩镇驻军进京?裴仁勇将如何运用这支力量呢。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大和二年十二月初,贞元、永贞、元和年间的大宦官李忠言入冬之后病死,这宦官既是李涵祖父宪宗皇帝李纯幼年的保育师傅,也是他父亲穆宗皇帝李恒的保育师傅,一身保育了两代帝王,功勋彪炳。大唐以孝治天下,为了显示自己的孝,李涵下诏厚葬李忠言,在渭水之北靠近邠宁境内的会龙川建造他的陵寝,并下令宫中宦官无论职位尊卑一体前往祭拜。 会龙川距离邠宁边境已经很近,轻骑兵半天即可到达,此地西南是关中重镇奉天,镇守大将刘凤山是凤翔节度使李先奕的亲信,李先奕是忠诚于皇室的,刘凤山是他的结拜大哥,自然也非仇士良的人。 综合起来一看,李涵的用心已经很明显,借李忠言的葬礼把京中宦官们都引出长安,在会龙川一锅炖了,永绝后患。 此计若能成功,困扰大唐的痼疾将被彻底剜去,大和中兴有望了。 但田萁断定此计不能成功,仇士良跟王守澄不同,他的耳目很灵通,执掌“观天之目”的林英对他是忠心耿耿。“谋成于密而败于泄,故三军之事莫重于密。”这是李茂的名言,虽然田萁一直怀疑其真正的出处,但这话无疑是有道理的。 皇帝和他的谋臣策动这么大规模的计划,怎能确保不漏一点风声,连她这个局外人都窥出了端倪,又岂能瞒得过仇士良和林英的眼睛?一旦泄密,又怎能成功? 果然,十二月中,夏州上报吐蕃寇边,仇士良一反常态立即出京巡阅驻军,扬言要全歼来犯之敌于夏州城下。军情大于山,自然也就顾不上李忠言的葬礼了。 此计未成即泄,但田萁料定李涵和他谋臣还有别的计谋,而且会立即使出来,因为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场激斗必须分出胜负才能结束。 “韩江春最后出现的地点叫龙岩口,是渭水支流上的一个渡口,他留下暗标报了平安,此后突然就失去了音讯。会龙川设计诛杀阉宦失败,他们会不会被灭了口?” 因为韩江春的突然失踪,胡斯锦心中十分慌乱,面见田萁时有些语无伦次。田萁只是淡淡一笑:“他们只是一群死士,怎会知道整盘计划。去会龙川做什么,他们也未必知道,为何要杀人灭口?他们可能已经向长安来了。” 田萁的这个判断胡斯锦不敢苟同,这个时候进京又能做什么,仇士良深居简出,行踪不定,随扈多达上百人,都是万里挑一的硬手,区区一百名死士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但不信归不信,胡斯锦还是希望田萁的判断是准确的,那样的话他也就不必这么提心吊胆、度日如年了,等到大唐的朝廷斗个稀巴烂,燕王幽州起兵,南下勤王,自己便能告别长安回幽州从龙去了。 裴赞的一百死士去会龙川做什么,别人不知道,韩江春却心里有数,在会龙川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一连住了十来天,没什么都没做,忽然就接到南下的命令,一百人分作十队,扮作行旅、商贩分批进入长安城。先藏匿在城中的四个秘密据点,等待时机再动手。 韩江春进城的那天是个雨天,冬雨迷蒙,冷的恨人。他坐在运送布匹的车上摇摇晃晃走进熟悉的长安城,城内街道宽阔、整齐,却行人稀少,市面远称不上繁华,细雨迷蒙中,整座城市更像是一座威严的兵营。 韩江春在一座商贩云集的坊内安身,这些商贩多来自波斯、天竺,乃至更远的西方,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因为习俗与中土迥异,官府觉得跟这些人打交道十分费力,除了课税,便置之不理,这样的环境显然有利韩江春等人藏身。 每日定时有人送来饭菜,院墙外行人喧哗,院墙内却冷冷清清,这些高大的房屋长久没人居住,廊柱油漆斑驳,瓦缝里都长满了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待了十天左右,忽有一日,一辆马车到了院门口,一名身着蓝色短衫的壮汉跳下车,指挥几个青衣小厮往下搬运布匹,一共搬了十三匹。这壮汉名叫朱贵,是裴赞的亲信,也是一百死士的首领。他给了钱,打发了青衣小厮,关了门,当着韩江春等人的面打开布匹,原来每匹布中都卷着一口上等的好刀。 众人被圈禁在这与世隔绝之地已有十日,为了防止意外,身边寸铁皆无,这些摸惯了刀枪的人,手中没了兵器,都觉得不习惯,憋的心里发痒。此刻好刀在手,忍不住纷纷拔出来观看,一时寒光闪闪,冷气逼人。 朱贵脸色大变,急忙喝令众人将刀收起来,却无人领会,朱贵无奈只得向韩江春求助。韩江春因为身强体壮,又有一手硬功夫,加之会处人会来事,走到哪都是众人的头目,在这一队人里他的话比朱贵的管用。 韩江春只是丢了个眼色,众人便乖乖地将刀归还鞘中。朱贵招呼韩江春道:“明早有人持黑色竹牌来此,叫你姓名,你随他去,听他军令。锄奸若成,你便是功臣,子孙世代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韩江春应诺,当晚约束部属早早休息。心里却焦躁不安,凭着记忆,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应该在长安南城,距离幽州进奏院隔着半座城,怎么才能把讯息透露出去呢?他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什么好的办法。 二日一早,一个黑瘦汉子敲响了院门,韩江春放他进来,那人取出一支黑色竹牌叫道:“韩江春随我来。”领着众人转弯抹角出了坊门。 正是冬日晴冷的天气,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众人分乘两辆黑油布马车向北疾驶,上车前严申命令任何人不得向外窥探,违令者杀无赦。严明军纪是死士训练的重要内容之一,要达到的效果就是便是前面是个火坑,要你跳,你也要毫不犹豫地跳进去。 故而命令一下,无人敢向外窥看,免得被同伴执行了军法,拿着自己的人头去领赏。韩江春自也不敢违背,身为首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呢。但凭借着黑布上阳光明暗的变化,他断定自己是在向北走,而且目标正是大明宫! 约半个时辰后两辆马车停在一座高大宏丽的城门前,街道上冷冷清清,不见一个行人,墙根处却有三三两两的铁甲卫卒,只是抱着长枪朝众人打望,却丝毫没有过来询问的意思,显然是接到了上峰的命令,对此不予干涉。 隔了不多久,又有七八辆黑油布马车过来,陆陆续续下来三四十人,都是一起受训的死士,但分割为五处,彼此间只是招招手,并不能靠近说话。 韩江春心里咯噔一下,暗道看来今天是要你死我活,不分出胜负,绝不会罢休。 朱贵一身劲装,骑着一匹军马跑了过来,喝令五处死士集合起来,训话道:“不要说话,不要东张西望,跟着我走便是。今日事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事败,谁都活不成。尔等可听明白了。”众人齐呼明白。朱贵叫韩江春出列,亲口任命道:“他现在就是我的队副,我死,大伙都听他的。”又叫出一个名叫钱况的,任命为韩江春的副手,规定韩江春若战死,众人都听钱况的号令。 确认众人都已明白后,朱贵领着这五十人出了城门,迎面是一道高大厚实的城墙,墙头插满了五色的旗帜,两道墙之间是一条异常宽阔的街道,街道呈东西走向,在西北一侧却见到三座高大宏伟的城楼依次排列开来。一座极其绚丽宏伟的城门楼有两个鎏金大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丹凤”两个字。城外有城,城池如此高大宏阔,城门叫“丹凤”的,长安城里除了大明宫还有哪? 第668章 甘露之变 续 朱贵将人领到丹凤门前,令众人列队,无一人理睬他,裴赞招募他们的时候说的很清楚,说是长安城内出了大奸大恶,要带他们进城去锄奸。既是锄奸,怎么锄到大明宫来了,难道皇帝就是那个大奸大恶?这哪是锄奸这分明是造反嘛。 “你们听好了,这个大奸大恶此刻就在宫里,咱们在这等待宫里的信号,到时候杀进去宰了那个奸恶。我告诉你们,今日锄奸若成,尔辈皆封上柱国,子子孙孙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后面的这句话朱贵反反复复说了很多遍,众人听的耳朵都长茧了。 “你扯淡吧,无诏进宫,那是谋反,谋反是要灭九族的,你别以为俺们没读过书就好糊弄。”一条黑汉子说完把刀丢在脚下,拢起双手,开始怠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朱贵吼叫着冲了上去,像头发怒的黑豹。众人以为他只是虚张声势,他虽是众人的首领,却无实权,充其量只是个跑腿传话的,因此威望不足。韩江春却发现事情有些不妙,朱贵是傀儡不假,但傀儡逼急了也是有脾气的,这个时候公然对着干,绝无好果子吃,他正要喝骂怠工大汉化解这场尴尬,却没想到朱贵骤然从绑腿上掣出一柄匕首,恶狠狠地扎入那黑汉子的心口。 “不遵号令,这就是下场。”朱贵面目狰狞,用力地转动着刀柄。 “你……你好毒。”也是面目狰狞,欲做垂死挣扎,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一口气没上来,顿时毙命。 众皆大惊失色,倒不是因为黑汉子的死,而是没想到看似懦弱的朱贵今日这般凶猛。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从五湖四海走到了一起,相互之间却没有丝毫的手足同袍情义,他们相聚是为了利,利在而聚,利去则散。黑汉子的血带给他们的不是震撼而是刺激,刺激的他们热血沸腾,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去刀口上谋富贵。 “这就是不听命令的下场。”朱贵在靴底上蹭去血迹,收了刀,气哼哼地走了。临走前再次授权给韩江春,由他全权统领这支队伍。 丹凤门外还有几股人马,一股是与他们一同受训的死士,其他几股则不认识,众人以首领为核心围成一团,相视以目,却并不通声气。 韩江春让人把黑汉子的尸体拖到墙根下,免得碍眼,拖了一地的血,也没人去收拾它,大战在即,谁还管这些破事。 丹凤门外气氛异常诡异,论说这么多人手持利刃聚集在宫门外,宫门卫士岂能视而不见,然而诡异的是丹凤门前的披甲卫士门对此视若无睹,他们持枪执杖**地杵在那,威严若战神,又似无意识的木偶。 分散在城内各处的人马陆续汇集过来,朱贵又一路小跑过来,从怀里取出一扎灿黄的锦带交给韩江春,要他吩咐死士们捆扎在臂上,作为标识。韩江春集齐全部人马,命令众人将锦带捆在臂上。这中间,又有几路人马向丹凤门前聚集,衣着五花八门,却都在左臂上扎着一条黄色锦带。 太阳高高升起,四周寒气逼人,聚集在丹凤门外的武士已达五百人。黑压压的一片。众人哈着气,跳着脚,扭脖子,甩胳膊,活动筋骨。韩江春向丹凤门望了一眼,宫门正门紧闭,侧门却依旧开着,守卫的甲士非但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一大半,稀稀落落只剩几个人。 韩江春强按下跳腾的心脏,自言自语道:“这下玩大了。” 副手钱况不安地问韩江春:“情形有些不对,里面好像打起来了。” 丹凤门太高城墙太厚,韩江春听不真里面的声响,但直觉告诉他宫内一定出大事了。 又等了一刻钟,人群不安起来,朱贵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韩江春问他:“箭在弦上,何时再发?”朱贵没好气地回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说罢不理睬韩江春,又直勾勾地盯着丹凤楼望,似乎他的目光能穿透城楼,窥见宫内发生了什么。 韩江春望了眼身后的城门,大门敞开着,守门的卫士却较来时多了一倍。韩江春暗将钱况和几个亲近的人叫到身边,吩咐道:“等会进宫,无论出现什么事,大伙都不要走散。我若战死,钱况领头,钱况死,余烈带头,余烈若死,张会领头。总之一定不能走散,混乱之中谁走散了谁死。听明白了没有?”众人轰然应诺。 韩江春朝崇仁坊方向望了一眼,心里想也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这件事,有何指示。又想顾不了许多了,眼下还是先把命保住吧。 时当巳时,忽听得一阵吵嚷,却见城门处来了一票人马,约三百人,一半穿军装,一半着便衣,每个人的臂上都扎有黄丝带,一个绯袍官员骑马在前领路,一众人风风火火冲到丹凤门前,那绯袍官员回头望着聚集在门外的五百壮士,挥手大叫道:“我乃京兆少尹郑训,尔等随我进宫锄奸,功成重赏!杀啊!” 言讫,这官拔剑在手,高呼杀贼,率三百军兵朝丹凤门冲去,守门卫卒匆忙间射了几箭,便一哄而散。韩江春暗忖:宫廷政变,是非难辨,向来是你死我活。胜者执笔写青史,莫不是千古留芳,败者任人书写,绝难逃遗臭万年。自己不幸卷入这场政变,现在顾不上细辨是非,若胜,皆大欢喜,若败,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他对朱贵说道:“既然入宫锄奸,为何按兵不动,错失良机,悔之晚矣。”朱贵仍为难道:“上峰没有命令,我怎敢擅动?” 韩江春冷笑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不动手,人心溃散,你我死无葬身之地!”言讫拔刀在手,喝令众人道:“听我号令,入宫杀贼!”部下轰然而动。 一部即动,带动其他人马也跟着动,聚集在丹凤门前的数百悍卒蜂拥入宫。 韩江春一马当先,冲在最前。丹凤门内是一个大广场,数百人东奔西走,乱作一团,有甲衣卫士,有白衫内侍,也有紫绯青绿的各色文官和大腹便便的将军们。 韩江春不管不顾,只往人口最多处冲:值此混乱之际,人越多处越容易脱身。这份心思,别人不解,只当他是作战勇猛,也跟着猛冲猛打。韩江春不觉暗暗叫苦,众人跟的太紧了,他怎么脱身呢? 广场尽头分布着几座宏丽的院落,一书中书省,一书门下省,乃是大唐的核心政令机关。 这大明宫就是一座小型城市,城内的各宫、殿、省、院又各有围墙,围成一个个独立的单元,不仅如此,在前朝和后朝之间,前朝内部又有诸多纵横交错的城墙,墙不及宫墙高大,却也非寻常人所能攀附。 韩江春疾走间,忽见裴赞飞奔而来,手里提着一口刀,身上都是血,气喘吁吁,狼狈至极。 裴赞一把抱住韩江春,上气不接下气道:“快,快,快救驾,快救驾……”韩江春一把抓住裴赞,急问:“仇士良死了没有?”裴赞道:“没,没死,挟持天子躲到宣政殿,殿后殿,进不去,如何是好?” 韩江春脑袋里轰轰作响,暗道:大局已分,仇士良赢了。要不了不久,神策军就会杀进宫来。裴赞喘匀了气,见他犹豫,顿时目露凶光,手中的刀锋悄悄地调转了方向。 韩江春悚然警觉,心道:“我若不从,立即毙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便蹙眉道:“正面人多,强攻不得,我们从东面攻上去。”这一说裴赞松了口气,原来他是在思考战术,倒是自己误会了他。裴赞虽号称将门子弟,却是个地道的少爷兵出身,并没打过什么像样的仗,对战术懵懵懂懂,听韩江春这么一说忙附和道:“你来指挥,我听你的。” 韩江春让裴赞领路,率众向里杀去。穿过一道高墙,眼前是一座极其宏丽的宫殿。裴赞手指大殿,厉声叫道:“仇士良挟持陛下进了后殿,得赶紧把人揪出来,否则,满盘皆输,悔之晚矣。” 第669章 甘露之变 韩江春点点头,装作察看地形,心里却想李涵跟仇士良死磕,自己应该帮仇士良才是,若仇士良被李涵杀了,幽州便没有借口挥军南下。大帅曾说幽州现在是蓄势已满,若不能将这股力量排解出去,只会伤了自己。这场争斗,皇帝不能赢! 恰当此时,心腹亲信于重小跑过来,慌慌张张说:“不得了了,神策军杀过来了。”韩江春看时,只见含元殿的宫台下黑压压的全是甲士,正向宣政殿杀来。 神策军乃禁军之首,国之中流砥柱。神策军既然已经出动参与宫变,便预示着宫变已经进入尾声。 韩江春心里有了计较,对裴赞说:“仇中尉公忠体国,几时对天子不忠了?你这小人,为了一己之私竟要陷害忠良,我岂能容你?!” 言罢,抬手一刀劈中裴赞脑门,刀卡在脑骨里拔不出来,裴赞凄厉地嚎叫起来,捧着带刀的脑袋四处乱窜。 韩江春又向于重使了个眼色,后者拎刀上前,割开了裴赞的喉咙。 这时间神策军已经清除路障杀到了宣政殿下,将韩江春一伙围住,引弓欲射,韩江春大叫:“我等乃龙骧军将士。”神策军将忙喝住众人发箭,却问:“既是龙骧军,为何参与叛乱?”韩江春道:“我受命打入裴家充当卧底,策动他阵前倒戈。将军请看这就是裴仁勇之子裴赞的人头。” 神策军将哪认得什么裴赞、李赞,眼下大明宫里打成了一锅粥,谁帮自己谁就是好人,便道:“好,你做前锋,随我一起进殿救驾。” 这五十名死士本就是冲着荣华富贵而来,哪有什么忠信可言,自是谁赢帮谁,眼见神策军兵多将广,装备又好,胜利就在眼前,此刻不反水更待何时?一个个踊跃向前,替神策军打头阵。神策军身披甲胄,手上又有弓弩,叛军身穿官袍,手中只有短刀,正面冲突,哪里能是神策军的对手,一时纷纷败退。 一时由正面杀入宣政殿,一个紫袍高官见韩江春等人杀过来,兴奋地问:“裴赞贤侄在哪?你们可是邠宁来的义士?”韩江春见那官六旬上下,童颜鹤发,乱蓬蓬的长胡子打了个结,显得十分滑稽,心里想:“这厮攀错了亲,却不知死在眼前。”一把薅住他的衣裳,厉声喝道问:“陛下在哪,仇中尉在哪?”那官这时也看到了众死士身后跟着的黑压压的神策军将士,一时筋酥骨软,颤抖着指了指御座,道:“在那后面。” 御座后面有道木门,宫变发生后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和左军中尉鱼弘志等宦官挟持了皇帝李涵进了这道门,从里面封死,正是这道结实的木门将发动宫变者尽数挡在殿中,白白消耗了半个时辰时间。 神策军将听闻仇士良和皇帝就在门内,顿时大开杀戒。参与宫变的御史中丞李孝本指挥招募的义士拼死接战。 李孝本乃是皇室宗亲,受密诏招募了三百壮士讨贼,他是文官,不懂军事,所募兵勇都是纨绔子弟、街头无赖,壮壮声势还可以,打仗却是外行,眼见神策军铺天盖地而来,稍作抵抗便一哄而散。 另一个参与宫变的高官京兆尹罗立言见势不妙,拔剑督促所募死士迎敌。罗立言一边挥剑,一边矫诏声称仇士良、鱼弘志已死,要两军将士归营。 事发突然,真假难辨,神策军将士一时被唬住,有些不知所措,攻势明显迟缓。 闻听神策军已杀到殿外,殿中参与宫变者顿时分作两派,一派意志动摇,脚底抹油开始撒溜;另一派则横下一条心,捡起兵刃上前接战。 危急时刻,韩江春厉声道:“罗立言矫诏,木门未开,仇中尉还活着。”说罢取弓在手,一箭射倒了罗立言。罗立言招募的死士心里也清楚仇士良还活着,眼见京兆尹战死,无心恋战,瞬间垮塌下来。神策军趁势一冲,便到了御座后的木门前。 眼见大势已去,参与宫变的人纷纷败走,神策军一心要救仇士良也无心去追。门内之人已成惊弓之鸟,任外面怎么叫门都不肯开,无奈神策军将只得下令破门,几名神策军将士手持巨斧猛砍的木柄折断,虎口被震出血来,那道门却依旧没有动摇分毫。 恰此危机时刻,一名绯衣官吏排众而出,叫道:“砸,砸,砸,砸门轴,砸门轴。” 韩江春一看那官倒是一惊:竟是京兆少尹郑训,他刚刚还嚷着要进宫杀贼,为何一转眼又站到了贼的一边,是翻脸太快,还是本来就是个卧底的奸细? 郑训见众人无动于衷,便抢到门前,从地上捡起一柄金瓜,往门轴便砸,不想那金瓜却是个水货,木柄十分酥脆,只一下,瓜头落地,差点砸到他自己的脚。 一名青衣卑官健步而来,袖中突出两锤,望定门轴咣咣连击。 咔嚓一声脆响,门轴断裂,韩江春赶上一脚,将大门踹倒一扇。这一脚用力过猛,他被后座力激倒在地,仰身倒地之际,一支羽箭擦着他的鼻翼划过,只差分毫便要了他的命。 大朝会时只有千牛卫能带弓箭,这支冷箭是一个内侍用私藏的弓箭所射,韩江春侥幸躲过,身后之人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一箭穿喉,顿时身亡。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宦官,连忙喝住众人:“某便是仇士良,救驾的是谁?” 几名神策军上前参拜,老宦官怪眼一翻,先问郑训:“郑少尹,你是好人还是坏人?”郑训道:“身在曹营心在汉,郑训是忠臣。”仇士良哈哈大笑,伸手扶起了郑训。又问韩江春:“你是何人?我见过你吗?” 韩江春通了姓名,又道:“某受李太保所遣,千里赶来护驾。”仇士良一惊,顿时大喜道:“好,大忠臣,快起来。” 扶起韩江春,却问趴伏在地上的老官,问:“太常卿,你也是来救驾的?” 老臣颤声道:“老臣有罪,老臣有罪,老臣愿揭发逆党,将功赎罪。”韩江春一旁冷笑:“恬不知耻!”挥手一刀,老官身首异处。 众人大惊,仇士良把眼睛一翻,阴冷地盯着韩江春,众人都认为他要发作,却不想扑哧一笑,拍着韩江春的肩膀说道:“嫉恶如仇,好样的。” 韩江春杀那老官是怕他胡乱攀诬,害死更多的人,他也料定仇士良不敢把他怎么样,这才挥刀除害。 这时左神策军护军中尉鱼弘志赶了过来,询问状况,仇士良当即将韩江春介绍给了鱼弘志,鱼弘志先是大惊,继而又是大喜,忙催促众人去见驾。 他自己先去后堂,吩咐一干内侍准备。不多时仇士良领众将官入内见驾,大唐天子李涵微笑着请众人平身,抚慰众将,又令仇士良和鱼弘志记录各人名姓,要论功行赏。韩江春偷觑天子真容,见他满脸微笑,似比仇士良、鱼弘志还要高兴,倒似外面那些策动宫变的朝臣们真如仇士良、鱼弘志所说的是要弑君谋叛,而非在他的授意下借机发难除掉仇士良等一干阉宦。 这个年轻人就是大唐的天子李涵,此局虽然惨败,但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有翻盘的可能。 唐大和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紫宸殿朝会,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奏称金吾卫仗院内天降祥瑞,有甘露生于树上,众臣僚皆贺,天子李涵命左右神策军中尉仇士良、鱼弘志等大阉前往查实。仇士良、鱼弘志进入仗院后,见韩约神色慌张,遂起疑心,恰风吹幕动,露出幕后隐藏的甲士,仇士良、鱼弘志狂奔回紫宸殿,劫持天子往宣政殿躲藏。 仇士良、鱼弘志在神策军中的亲信闻听宫变,以讨贼为名进入大明宫。 在此之前,参与宫变的邠宁节度使裴仁勇、京兆尹罗立言、御史中丞李孝本等人各自募集了一批甲士,秘密开赴长安城内待命。 裴仁勇所募集的五百死士此刻就陈兵于丹凤门前,韩江春等五十人便是其中的一部,因信息不通、指挥不力,宫变发生时,韩江春等人茫然不知,未能及时赶去增援,加之京兆少尹郑训临阵倒戈,提前打开了左右银台门放神策军进宫,致使这场宫变功败垂成。 李涵生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几曾见过这等血腥?被仇士良和鱼弘志劫持进宣政殿后殿后,小便失禁,污秽了龙袍,不过此刻他已经镇定下来,改头换面接受仇士良一系的礼拜。 李涵换了新袍服,要韩江春等功臣带刀随侍,出殿见神策两军将士,将士们见天子安然无恙,仇士良、鱼弘志和一干私党都在身边护卫,便知大势已定,一个个笑逐颜开,齐呼万岁,声如山洪海啸。 方才还吓的尿裤子的大唐天子,此刻神采焕发,当即下诏,两军参与锄奸的将士每人赏钱两百贯,叙功三转,六军其他将士每人赏钱五十贯,叙功一转。 各文武官吏俱晋级一等。 白身俱叙功授官。 诏令传出,大明宫内外齐呼万岁。 第670章 祸乱之始 李茂是在宫变之后第六天才得知这场宫廷激变的,宫变来的太突然不要说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幽州,便是近在咫尺的田萁、胡斯锦等人也猝不及防。 这是一次突然袭击,不得不说谋事者很有气魄,把大明宫当成屠宰场,选在大朝会时发难,仇士良的观天之眼也成了瞎子,没有发出任何预警,因此当宫变猝发时,仇士良等人茫然无所从,完全是凭着几十年残酷宫廷内斗中养成的本能在行动。 胜败的天平在那一刻,对双方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公平,真正的胜败悬于一线之间。 当初仇士良、鱼弘志等权阉狼狈奔回紫宸殿劫持天子退往含元殿时,数十名官吏抓住御辇不放手,仇士良奋力厮打,却始终不能挣脱,让他顿感心力交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鱼弘志甚至已经做好了跑路的准备,就在这危急时刻,一名英勇的宦官跳了出来,挥拳一连打倒了十几名官吏,奇迹般地把御辇给抢了过来。 这宦官名叫郗志荣,身份是执掌前朝宫台的清障使,“障”就是“脏”,实际就是个负责扫地的无品低等宦官,平日想见仇士良一面也不够资格。他抢过御辇后,将皇帝李涵拽下御辇,扛上肩大步上了宣政殿。仇士良急中生智,仍令其他宦官护着御辇向含元殿奔去,诱使宫变者也去了含元殿,待他们发现上了当时,仇士良、鱼弘志、郗志荣等人已经挟持着皇帝躲进了宣政殿的后殿,顶死了防火用的包角铜门,而策动宫变的官僚们却囿于礼节,迟迟不敢用重兵器砸开木门,以致坐失良机,功亏一篑。 当日大明宫内只杀的血流成河,所有参与大朝会的官员,管你有没有参与宫变,只要入了神策军的眼,一概格杀勿论。参与宫变的官员,上至宰相宋申锡、王涯,京兆尹罗立言,御史中丞李孝本,下至省寺部司的青绿卑官们或被当场砍杀,或被捕入狱,饱受酷刑后惨死于狱中。 神策军又带刀闯入中书门下两省,见人便杀,宰相贾餗、舒元舆二人并未参与宫变,大乱后退回两省,惶惶不知所措,被闯进来的神策军士不论青红皂白,也一起砍了。两省属官、书吏二百余人同时被杀。砍杀了朝官后,仇士良又趁机发难,将内诸使司里跟自己不和的宦官也诬为逆党,就地斩杀,又杀了三进三出,死伤过千人。 这一路杀下来,到日暮时分,大明宫内外尸积如山,血流成河,阴风飒飒,活人打着灯笼也不敢出行。因为南衙百司和京兆地方彻底瘫痪,致使长安秩序大坏,城内恶少们蜂起劫掠,手持白刃破门入户,奸淫掳掠,搅的满城不安,烧的半边天都红通通的。 而策动这场宫变的主谋邠宁节度使裴仁勇、司农卿裴仁渠,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和威远军使裴仁静却趁混乱逃大明宫,韩约为人较为糊涂,脱身后没有出城,而是躲在崇仁坊内察看风向,两日后被人举告,下狱,饱受酷刑而死。裴家三兄弟出大明宫后连家宅都没回,直接逃出了长安城,一路狂奔回到邠宁大营,勒兵自卫,暂时保全了性命。 另一个宫变主谋京兆少尹郑训见势不妙,临阵倒戈,投靠了仇士良。仇士良为了利用他,以皇帝名义赦免了他和京兆逻卒的罪行,要他继续为国效力。郑训为了自证清白,帮着仇士良疯狂地迫害朝中官吏和皇室亲贵。裴家三兄弟被顺序抄家,家产充公,家人籍没。 此举也给了裴家三兄弟以口舌,三人在宁州举兵,声讨仇士良、郑训残害忠良。 凤翔节度使李先奕闻听朝中菁华被仇士良一网打尽,悲愤难抑,上表要求朝廷惩办仇士良和郑训,不要再滥杀无辜。因为杀孽太重,山东诸侯也对仇士良表示不满,义成节度使李全忠、昭义节度使刘悟、宣武节度使韩弘、天平节度使何进滔、淄青节度使薛戎、魏博节度使史宪诚、武宁节度使王智兴和镇海节度使何三才、武昌军节度使牛僧孺等纷纷上表表达对仇士良、郑训胡作非为的不满。 河东节度使李绛一面上表要求制止郑训滥杀无辜,一面请求率兵进京勤王。幽州节度使李茂则要求朝廷立即处死郑训以安天下,成德、营平、辽东、扶余、龙泉、安远等镇节度使(观察使)也随声附和。 在此舆论压力下,仇士良只得抛弃郑训,将宫变后的诸般罪孽一股脑地归在郑训的头上,郑训预感事情不妙,潜逃出京,仇士良遂画影图形四处追捕,为了安抚各处藩镇,又请李涵下诏大赦天下,改元开成。 经此一役,仇士良杀尽对手,独霸长安城,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已成,而天下诸侯经过此番较量也试出了朝廷的深浅,各自拥兵自重,再不将朝廷的号令放在眼里。 因为宫变激起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下来,仇士良惊险过关,庆幸之余,还有一件事让他耿耿于怀:提刀杀了一圈,背负着滔天的恶名,却忽然发现策动宫变的主谋们竟然大都还安然无恙。 宋申锡、王涯、韩约、罗立言、李孝本这些人参与了宫变,但不是主力,主力是郭家兄妹、裴家三兄弟和大明宫里的皇帝,或者郭太后也脱不了干系,皇帝、太后现在还动不得,但郭家兄妹和裴家三兄弟凭什么能逍遥法外? 仇士良想对郭家兄妹下手,却忽然发现,这股潜藏于长安地下的势力大的恐怖,记得宫变刚刚发生后,长安城内乱成一团,各部官员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也躲起来怠工,京兆逻卒忙着抄家抓人,街面无人弹压,京城恶少们遂四处抢掠,入夜之后,火光烧红了半边城。仇士良可以借这场激变清肃对手,给不听话的官员、亲贵们一个警告,却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杀光,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需要安定长安,树立威望,巩固自己的权力。 京城恶少们的抢掠行为必须立即停止,可京兆逻卒忙着抄家发横财,根本就指望不上,金吾卫因为韩约的牵连,已经瘫痪。神策军进京维持治安,尺度把握的不好极有可能授人以口舌,让人指责他仇士良有谋反之心。他仇士良能赢得这场胜利,靠的是手中握有皇帝这张牌,有了这张牌他说谁是逆党,谁就是逆党,代天伐逆,自然是攻必克,战必胜。 若是被人扣上了心怀不轨,意图谋反的帽子,则形势颠倒,自己就要被别人攻必克,战必胜了。 神策军是轻易动不得的,威远军也瘫痪了,京兆府、长安、万年两县更是人去楼空,自家都被恶少们给抄了,这个节骨眼上,仇士良只得放下恩怨,求助于四海会帮忙。 求人帮忙是要花代价的,代价就是向郭氏兄妹妥协,兄妹俩非但无罪,而且有功,有功就要赏赐,于是郭韧成了皇家寺院的主持,可以随意出入宫禁弘扬佛法。 郭良更是白衣封爵,摇身一变成了安宁侯,并披上了羽林军中郎将的战袍,成为拱卫皇室的中流砥柱。 郭家兄妹暂且放下,毕竟是回头是岸,帮了自己的大忙,那裴家三兄弟呢,他们凭什么就逍遥法外,毫发无损,并且拥兵两万屯于腹心之地,让自己寝食难安? 当然眼下全天下的藩镇诸侯都盯着自己,公然出兵讨伐实为下策,那就先使个调虎离山之计,去掉他的爪牙再说。一番部署之后,仇士良以朝廷名义下诏调裴仁勇为山南节度使,裴仁静为东川节度使,裴仁渠为兵部侍郎。 三个策动宫变的逆臣,朝廷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反而给予重用,你们还有什么话说,那些旁观看热闹的,你们还有什么话说,话说我仇士良做人做事还是很可以的吧。 不料三人却拒不受诏,也对,这种计谋傻子也看的穿,如何骗得这三只惊弓之鸟。不过不要紧,要的就是你们拒不受诏,不受诏,那就是反叛,是你们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天下,须怪不得我辣手摧瓜了。 仇士良厉斥三人谋反,下令神策军南北夹击,讨伐裴家兄弟。按照他的想法,裴家三兄弟并不知兵,手下又无可用的大将,重压之下早已众叛亲离,只要朝廷大张旗鼓予以讨饭,那还不立即就是个土崩瓦解之势?军旗虚晃一下,便能将三人轻松拿下。 不意数路大军连战连败,非但未能讨平邠宁,反把京兆府境内的几处关隘给丢了。长安城内风传裴家兄弟将要率大军进城,弑杀皇帝,谋夺江山。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惊,富家巨室纷纷南迁避难。 第671章 事情还没有结束 义成军节度使李全忠见仇士良稳住了局势,挟天子之势已成,很后悔当初听信谋士之言随众起哄,予以斥责。他根底浅,地盘小,兵力又弱,单凭自身力量实难立足,很需要在朝中有个靠山,王守澄倒了,仇士良便是最佳人选。 为了赎罪补过,李全忠率军西进,声称要助朝廷讨伐裴家兄弟。昭义节度使刘悟见有机可趁也声称西进讨贼。河东节度使李绛早前将话说的太满,此刻也没了回旋余地,便也尽起河东精锐渡河讨伐裴家三兄弟,渡河至夏绥境内,借道鄜坊,直逼邠宁。 韩弘一听这等好事岂能没有自己的份,忙遣次子韩全义起兵西进。淄青薛戎也大嚷着要起兵勤王,只因何进滔不准他过境,无可奈何,只得派薛放率三百人小队乘船西进,表表心意。李茂、何进滔、王智兴、何三才和牛僧孺等地方稳健派则上表朝廷希望双方保持克制,以谈判方式解决纠纷,不要再起内讧 仇士良自然也不愿意看到天下诸侯都涌进关中来,便借着李茂等人的支持,公开遣使与裴家兄弟谈判,许诺赦免三人之过,要三人退兵回营,不要再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裴家三兄弟锐气正盛,岂肯善罢甘休?于是狮子大开口要仇士良拿出凤翔、灵武、泾源三镇来换,经过讨价还价,仇士良最终答应迁裴仁勇为凤翔节度使,裴仁静为泾源节度使,裴仁渠为灵武节度使,但裴家三兄弟须将邠宁交出,以证明自己并无谋反之心。 仇士良的计谋是将裴家兄弟赶出邠宁根据地,再授意李先奕在凤翔以武力解除三人兵权,最后将其一举南下,三人一去,天下诸侯西进便没了理由,谁再进就是反叛,料谁都没这个胆子。 凤翔位于长安以西,是拱卫大唐上都长安的主要门户,安史之乱后,西域、陇西大片领土失陷于吐蕃,此后双方在清水镇会盟,相约以原州、弹筝峡、清水镇为界限,吐蕃驻军距离长安不过数百里之遥,凤翔的地位就更加凸显出来。 凤翔为府,地位较一般的州要高半个登基,凤翔节度使非亲贵名望之臣不得充任。李先奕积功熬到凤翔节度使,屡有大功于朝廷,却要因为朝廷内讧而要拱手让贤,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 这正是仇士良的狠毒之处,他要的就是李先奕心不甘情不愿,然后才好做手脚。裴家兄弟被赦免罪过,迁转凤翔、泾源、灵武等重镇,已是皇恩浩荡,若再赖着不走,便失去了道义支持,届时天下诸侯共厌之,仇士良只需一道诏书,义成、昭义、宣武、河东等镇便会破关西进,他和朝廷固然难堪,裴家三兄弟却只怕是难逃一劫。 裴家三兄弟权衡之后,没有听从郭韧的建议,而是私下和仇士良媾和,同意让出邠宁赴镇凤翔、泾源、灵武三镇。三人的想法是三镇与吐蕃接壤,自己手握重兵,养敌自重,就有了跟朝廷讨价还价的资本,他仇士良再疯狂,也不可能做出自毁长城的蠢事,不敢说如何进取,自保却是丝毫没有问题的。 按照计划,裴仁静先赴泾州接管地盘,若顺利,裴仁渠再动手去灵武,然后裴仁勇才率亲军往凤翔赴任,步步为营,不让仇士良有可趁之机。 京西军镇位于前敌一线,战事频仍,地方又穷,无油水可捞,向来被视为苦寒之地,此地节度使巴不得赶紧调离。仇士良为了计谋得逞,花了大代价,泾源、灵武两镇节度使都有了很好的安置,二人心满意足,只恐他临阵反悔,急忙派人把裴仁静、裴仁渠接来,做了交割,立即启程回京面圣,赴任肥缺。 裴仁勇接到兄弟二人的平安信后,便与继任者做了交割,率亲兵两千人赴任凤翔,他前脚离开宁州,仇士良的使者就到了凤翔府,出示仇士良的书信,鼓励李先奕将裴仁勇拿下交朝廷议罪,承诺只要做成此事,朝廷方面仍让他做凤翔节度使。 李先奕如何识不破这借刀杀人之计,果然处置了裴仁勇便是和郭家兄妹结下了死仇,身为甘露之变的幕后谋主,二人能在这样的惊涛骇浪里毫发无损,至今活的逍遥自在,足见法力之深,自己给仇士良当刀使,弄到最后,也会被他出卖,做他的替死鬼。 李先奕审时度势之后,决定接受诏令,离开凤翔去朝廷做左卫大将军,养老去了。 这一招却是大出仇士良的意料之外,裴家三兄弟有惊无险地接管了凤翔、泾源、灵武驻军,控制了三镇,便等于控制了京西门户。 陇西地势比关中高,吐蕃帝国的国力虽已衰落,但在陇西的驻军仍超过十万,且多精锐,这恰似一湖高悬在头顶的水库,时时威胁着大唐的腹心之地,凤翔、泾源就是阻挡西部洪水灌入关中的堤坝,两镇节度使就是关中的守坝人,仇士良再疯狂也不敢把守坝人做了,落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反过来说三兄弟也不敢再对朝廷有什么异心,守坝有责,除非要做逆臣贼子,否则他也不敢擅离职守。 故此三兄弟暂告平安,与仇士良相安无事,关中暂时安宁。 甘露之变起的突然,事后长安城内风云变色,血流成河,纷纷扰扰乱了三个月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场激变来势如疾风暴雨,去的又余音绕梁,袅袅不绝,让身在漩涡中的田萁和胡斯锦产生了深深的挫败感,田萁给李茂写信请求辞去本兼各职,为这次惨败承担责任。信到幽州,李茂只回了两个字:不行。 这场激变也彻底改变了韩江春的命运,身处激流漩涡的正中心,韩江春一度无可适从。对外音讯不通,不知道李茂的指示,局势瞬息万变,他只能凭借自己的直觉做出判断,小心翼翼地为自己为幽州周旋。身为救驾的功臣,他的名字被一再提及,他的身份背景也公之天下,他的官职一升再升,一口气蹿升至羽林军将军,位列三品高阶。天子赐第在北城,门开大街,他的新贵生活才刚刚开始。 仇士良拽着韩江春的目的无非是要借他捆绑李茂,表明自己在宫变中的所作所为以及主导的后续大清洗都是得到了李茂的支持的,有了这么一个强有力的盟友,试看天下还有几人敢为难他? 远在幽州的李茂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结局结束这场动乱,这场动乱毫无技术含量,却充满了血腥,结果是大唐菁华毁于一旦,内外离心,朝廷声誉扫地。踩着累累尸骨胜出的仇士良不是最后的赢家,最后的赢家只会是地方野心勃勃的藩镇。 他也不恨韩江春,虽然后者的自作主张让他十分被动,但在当日的特殊情景下料他也做不出更好的选择,实际上帮着仇士良,比当日公然反对他还要好点,仇士良现在是赢家,且亟需得到自己的支持,自己也无须跟他客气什么,加官进爵,对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安插几名亲信到混乱的河东官场,仇士良能帮这个忙,自己也有兴趣,就把这个做交换条件,否则淄青就不仅仅只是出兵三百人西进,自己很有可能会亲率大军西进勤王,到时候天下诸侯屯兵关中,你仇士良还有好日子过吗? 河东官场向来复杂,李绛浮在表面已感吃力,这次急慌慌地宣布出兵勤王,未尝没有脱离苦海的打算,趁他不在太原,安插李茂的几名亲信进河东不过是举手之劳,仇士良拿着拟诏的诏书请李涵朱批用印,李涵看也不敢看,默默地画了个可。 同样的交易也发生在仇士良和何进滔、史宪诚、何三才、牛僧孺之间。拿着朝廷的好处为自己收揽人心,这笔买卖做的痛快。 而吵嚷的最凶的几个,仇士良反而要把他们谅一谅,无诏出兵,朝廷不认这个账,你们自己看着办,看看你们有没有胆量敢冲破潼关进入关中来,有胆子再安抚不迟,不久是要好处吗,朝廷有的是,有胆量自己来拿好了。 无诏擅自出兵,本来是要讨伐裴家兄弟,现在裴家兄弟被赦免无罪,西去为朝廷戍边,出兵便失去了法理依据,天下诸侯看到了风向变化,谁还搭理你这茬。先是鄜坊节度使要求李绛撤出本镇,继而陕虢观察使又下了通牒,要求李全忠退兵,否则他将被迫武力自卫。 李全忠没把陕虢那点兵力放在眼里,但重兵屯驻的潼关,却是一道天堑,是他不可逾越的,权衡厉害,李全忠只得默默退兵回本镇。陕虢军沿途护送,监视着义成军不要在他们的防区内“顺手牵羊”,激起民变。 至于刘悟,那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昭义军一面嚷着要西进勤王,一面却始终未过黄河,见此情形上了一道表章,顺手把河阳的府库搜刮了一下,高高兴兴地打包回本镇去了。 此刻,薛放的三百大军尚在魏博境内,因为船帮的不配合,三百人只好漂浮在河面上,士卒闲极无聊,将缝衣针用火烤红拧弯,做成鱼钩,坐在船头钓鱼玩。 一日接到李茂的退兵令,薛放不敢怠慢,立即动身回本镇。这场薛戎亲手组织的西征大计尚未开始便草草结束。 第672章 京西之危 时已是开成元年春三月,吐蕃寇边,泾原告急,裴仁静不暗军事,屡战屡败导致泾州被围,一时震动了关中。自元和以来,京西防线一直还算稳固,大唐内部有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朋党之争。吐蕃帝国内部也非太平无事,诸王连年血战,直打的山穷水尽,境况也如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若说开元之前大唐和吐蕃是争雄,现在就是比烂,看谁比谁烂,安史之乱后的一段时间大唐比吐蕃烂,因此屡战屡败,割地受辱。自元和中兴后,吐蕃奋起直追,慢慢的烂过大唐,终于在比烂榜上占了上风。 这些年吐蕃人遵循传统年年寇边,却败多胜少,还贡献了几次全军覆没的精彩战例。为何这个时候突然发了疯的攻打泾州,许多人看不明白,以为吐蕃厌倦了雄踞榜首的寂寞,有意让贤了,欲趁着大唐内讧之际功成身退。 其实细究其原因,并不复杂,吐蕃炎王初都在残酷的内斗中出局,被贬陇西,带宰相衔出任陇西大都督,初都为人残暴,野心勃勃,欲把陇西打造成他东山再起的基地,他扩充军马,四处出击,为了解决巨大的军费,便对陇西居民横征暴敛,惹起各方不满,惧于吐蕃人的血腥镇压,无人敢挑头闹事,便暗中资助潜藏于祁连山内的沙陀残部起事造反。 沙陀人世居陇西,一度追随吐蕃人打唐人打回鹘,结果被吐蕃人利用完了后便被一脚踢开,凄凄惨惨的东迁大唐,对吐蕃人的恨是比天高比海深,眼下得到各方资助,自然奋起抗击,他们攻击吐蕃人的部落,劫杀吐蕃商队,冲击官府,杀戮官吏。 初都明白必须全力镇压沙陀人的反抗,否则陇西的统治就会出现动摇,他从各镇抽调兵力进剿沙陀人,却是越陷越深,战事迟迟不能结束。为了解除后顾之忧,他命令吐蕃清水西节度使、原州刺史阿杜牙以偏师出击泾原,目的是制造假象,打乱唐军的部署,牵制唐军主力,确保西线战事的顺利进行。 只是他没想到新任泾原节度使裴仁静是个大草包,竟是一击即溃,让阿杜牙奇迹般地围住了泾州城。 远在长安的仇士良对此事看的很清楚,他觉得有机可乘,便片面夸大泾州军情,恐吓皇帝,要求派神策军大将军温彦召率兵驰援泾州。温彦召乃神策军名将,历任泾原、灵武、夏绥节度使,与吐蕃交战多年,屡有建树。 裴仁勇深恐温彦召进入泾原后赖着不走,将来成为心腹大患,便上表朝廷愿亲率凤翔军一万人驰援泾州,表入长安尚未得到回复,裴仁静的告急文书便雪片般飞来,裴仁勇明白自己这个兄弟并不知兵,泾州一破,非但他小命难保,还要连累自己和裴仁渠,便是侥幸逃过这一劫,泾原也会落入仇士良的亲信之手,这就像在凤翔和灵武之间楔了根钉子,使自己首尾不能相顾,早晚被仇士良所破。 因此他抛开朝廷,以军情紧急为由,立即领军一万北上救援泾州,行前任命心腹林淼森为留后,大将张淳为兵马使,率军万余人驻守城池。 张淳本是羌人,祖籍凉州,世代为部落酋长,与地方官府关系密切。陇西为吐蕃侵占,随祖上迁居原州,原州失陷,举家迁入凤翔府,后投军入伍,因作战勇猛,积功升至捉生将。 李先奕为凤翔节度使,见张淳为人浮夸,做事独断专行,声言此人难堪大用,便使个明升暗降的手法,将其召入城中,留在帐前听用,官职虽然蹿升了两级,却被削去兵权,又被置于节度使的看管下,无所作为。张淳虽然不满,却跳不出李先奕的手掌心,只能忍气吞声。 裴仁勇接管凤翔后,张淳备歌姬十二人以献,裴仁勇喜好女色,更喜张淳主动投效,便擢升其为城下兵马使,率军驻守城外,为凤翔府的第一屏障。 张淳重获军权后,表现十分积极,对裴仁勇言听计从,很快获得了裴仁勇的信任。故而此番他率大军北上援救泾州,就将守城重任交给了张淳,说起来裴仁勇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半途出家,在军中资历甚浅,虽居高位麾下却无几个可用之人。 能干的不服他,服他的不能干。此前他能击败神策军的数路围攻,不是自己有真本事,而是围攻他的神策军真没本事,屯驻长安周边的神策军其实已经烂到了骨子里,人数虽多,却是一群乌合之众,又不肯真心为仇士良卖命。要钱要粮扰民吃空饷是把好手,打仗不行,跑路却很快。 邠宁军是藩镇军,屡次想投效神策军名下,都被拒绝,干着同样的活待遇却相差万里,心里早就不平衡,故而与神策军交战分外卖力,让裴仁勇白白捡了个便宜。 但吐蕃人不比神策军,他们常年征战,兵强马壮,朝气蓬勃,跟这样的强敌作战,裴仁勇环顾左右,能用的也只有张淳了。 他任用的留后林森淼,号称知兵,实际上打仗是个外行,但笼络人心却很有一套,裴仁勇相信他能帮自己笼络住张淳这个胡儿将,稳住自家的后院。 裴仁勇这里刚出城,仇士良便意识到下手的机会来了。 于是一份散发着无比诱人的厚利摆在了张淳的面前,只要他接受它,他一生的命运将从此发生重大转折。 张淳明白,大利当前,自己不心动,别人也会心动,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去拒绝了。 裴仁勇距离泾州城尚有七十里,忽然听到凤翔城内发生了兵乱,乱兵将留后林森淼活埋,推举大将张淳做留后,张淳迫于无奈,只得勉强从命,一面却派义子前往泾州报讯,声称仍旧忠诚于裴仁勇,暂时维持危局,待泾州围解,再迎请裴仁勇回城。 这等鬼话,裴仁勇如何肯信?仇士良早有意用神策军大将温彦召接管泾原,眼下凤翔出了这样的乱子,他岂肯放过? 等凤翔落在了仇士良的手里,自家三兄弟哪还有活路? 想到这,裴仁勇立即下令斩了张淳的义子,指斥张淳反叛,立即回兵凤翔平叛。凤翔驻军本来就不愿跑来泾州送死,闻听此讯星夜兼程往回赶。 裴仁勇所料不错,温彦召此刻也在星夜赶来凤翔城的路上,前锋温万率一千轻骑距离凤翔不过一百三十里。只是因为音讯不通,张淳并不知道这些,他千盼万盼,没盼来温彦召,却把裴仁勇盼回来了,闻听裴仁勇率大军返回,张淳手足无措,此刻若弃城逃走,仇士良肯定是不会认账的,自己这叛乱的罪名是背定了。 张淳穷途末路,一怒之下,遣使向吐蕃投降。 吐蕃清水西节度使、原州刺史阿杜牙奉命牵制关中唐军,确保主帅初都进剿沙陀残部无后顾之忧,他见名将李先奕、朱思等人被召回京,来了不懂军事的裴仁勇、裴仁静兄弟,便以攻为守,既牵制了唐军顺势再捞点好处,因为凤翔驻军甚多,陇州刺史方兴又谨慎稳重,便转而攻打泾州,只设一路疑兵在陇州城外虚张声势以为牵制。 忽然听闻张淳叛国,欲献凤翔城,而温万和裴仁勇的大军都还在路上,他见有机可乘,急令陇州城外的疑兵立即东进抢占凤翔城。 这些疑兵兵力虽少,却是吐蕃精锐,得令后马不停蹄折转向东。不过他们紧跑慢跑还是落在了温万的身后。温万先一步抵达城下,可惜他只是一员战将,只懂得打仗,而且嫉恶如仇,正义感高的爆棚。张淳见温万先到城下,一时心中后悔,本想扯下城头的旗帜,重归大唐,毕竟他的祖上和吐蕃人结有血仇。 他遣人与温万接触,希望朝廷能赦免他的罪行,保证以后不追究他的过失。 温万将他的使者割掉双耳,剁掉双手,切齿发誓要和逆贼血战到底。事已至此,张淳只能一条心跟着吐蕃人混了。他坚守城池,阻挡温万进城。 凤翔城高池深,重兵屯驻,温万的区区千余名轻骑如何能破城? 坚守到第二日夜,吐蕃骑兵到达,休整了一晚,二日出城与温万血战,阵斩温万,并将此功归于张淳,并大肆宣扬,这一来张淳更是无退路可走。 此刻裴仁勇距离凤翔城还有六十余里,闻听城破,扎营不前,以观动向。 第673章 不让我活我就叛国 凤翔乃长安西部门户,竟被吐蕃攻陷,仇士良一看机会来了,顿时大造舆论,制造恐慌,目的就是要把裴家兄弟拉下马。他心里清楚的很,吐蕃精锐此刻被牵制在祁连山北麓,短时间内根本无力东进,凤翔境内只是吐蕃偏师,趁此机会拉下裴家三兄弟会乱上一阵子,但绝不会引发关中危机。 拉下裴家三兄弟后,再遣名将温彦召西进夺回凤翔府,驱逐吐蕃强盗,如此一来既灭了裴家三兄弟,又夺得了京西门户凤翔,没有了凤翔驻军的牵制,关中就是他的天下,他可以为所欲为了。 在强大造舆论的“逼迫”下,李涵只得下诏免去裴仁勇的节度使,逮捕进京议罪。裴仁勇其时距离凤翔府不过半天路程,闻听此言,大惊失色,召军中亲信商议道:“今番上了仇士良的当,进京是死,兵败也是死,我自认自己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多活一天也是赚的,只可惜了军中诸将不离不弃地追随我,未得荣华富贵,还要受我连累。”众人道:“左右都是一死,不如降了吐蕃,杀进长安,除了仇士良这个老狗。”裴仁勇道:“万万不可,如此一来,咱们都是叛臣贼子了。”众人道:“昔日是谁让我们起兵诛杀仇士良的,事败后,他摇身一变成了好人,却把我们做了替罪羊,这样的皇帝还有什么值得我们为他卖命的。” 这一说裴仁勇也犹豫了起来,众人又劝道:“咱们有兵,有地盘,大唐不容咱们,咱们投吐蕃去,好歹也不失做地方诸侯。”裴仁勇含泪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便遣使与吐蕃统帅阿杜牙商议,阿杜牙的职责本是策应祁连山一线,却没想到天上掉这么大第一个馅饼,大唐的凤翔节度使要求投降,还承诺劝降泾原、灵武两镇节度使一起归降,果然办成了此事,再趁势东进夺了长安,擒获大唐的皇帝,自己岂非奇功一件,有了这桩奇功还需要受初都那王八蛋的气吗? 因此力排众议,立即遣使要求与裴仁勇会晤,裴仁勇要他亲自来营中相会,以证明诚意,阿杜牙竟欣然而来,裴仁勇见到了吐蕃人的诚意,当下设计除掉非嫡系和忠于大唐的军将,又将监军斩首,宣布改旗易帜,归顺吐蕃。 裴仁静、裴仁渠两个听闻兄长丢了凤翔归顺了吐蕃,也同意归顺吐蕃。吐蕃统帅初都闻听此事,大喜,为了从阿杜牙手中抢过主动权,当下承诺给三人封王。裴仁勇为秦王,裴仁静为泾王,裴仁渠为灵州王。任命裴仁勇为关中节度使,裴仁静为泾原节度使,裴仁渠为灵州节度使。唐军中凡愿意投降吐蕃的皆有封赏,不愿意投降也不与吐蕃人为敌的,保其家人和财产,礼送回乡。执意与吐蕃人为敌的格杀勿论。 三镇苦寒,军将多失意之人,戍边辛苦,待遇又低,多数将领无升迁希望,对朝廷殊无好感,而今被裴家三兄弟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除少数将领选择回乡,其余多数人都投了吐蕃。三镇选精兵四万,与阿杜牙两万吐蕃军合兵一处东进攻打长安,指仇士良为扰乱天下的祸首,策动甘露之变的元凶,打的旗号是杀仇士良为大唐皇帝锄奸。 此时温彦召大军刚刚行至奉天镇,闻听裴家三兄弟叛国投敌,吐蕃大军正东进长安,大惊,要仇士良立即调遣左近官军驰援奉天,保卫长安。 这时节山东诸侯正在打道回乡的路上,穷折腾了一圈没有捞着任何好处,众人心里都憋着一肚子气,忽闻此事,众人大喜。 仇士良和裴家三兄弟那是内讧,现在是外敌入侵,进京勤王那是天经地义的事,看谁还敢阻拦? 义成节度使李全忠立即折转向西进发,要求沿途地方供应军粮。滞留在黄河岸边进退两难的河东军也立即拔营向南,千里驰援长安城。李绛的心情跟李全忠不同,他是诚心实意来拱卫长安免受吐蕃威胁的,一身正气感动的沿途地方也纷纷起兵随同。已经回到了昭义镇的刘悟也觉得不宜错过这个表白忠心的机会,令其子刘从谏率军八千渡河西进。 其他各藩镇也纷纷上表请求出兵援助关中,一时天下鼎沸,齐议抗击吐蕃。李涵一看民心可用,军心可用,开大朝会,要求仇士良放开潼关,放各镇军马入关中来。 仇士良在长安一手遮天,想杀谁就杀谁,任你是亲王、宰相,看你不顺眼,你的末日就到了,便是贵为天子的李涵,他现在也不再放在眼里,连表面的尊重都难得给了,动辄当面忤逆,让李涵酒后哀叹自己不如桀纣,竟被家奴所困。但窝里再横,对这些拥兵自重的实力派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花言巧语,人家根本就不听,一句话要么拿好处来,要么放马过来。 本来仇士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已经跟山东诸侯谈妥了条件,正要打发众人回镇,却没想到出了这么档子事,温彦召要求他调兵遣将抵御吐蕃,可自己手中哪有兵可调,两神策军虽然号称拥兵二十万,实际家底有多少,他心里最清楚不过来。 除去挂名的边军四五万,实际能指挥的不过十三四万。其中约五万精锐分布在关中的奉天、普润等八处军镇,这五万人是神策军的精华,战斗力不及边军,但勉强能战。剩下的**万人中有约万人驻守在潼关、散关、武关等关中要隘,这一万人战斗力马马虎虎,且因驻守关隘,无法机动。这一算只剩下七八万人了,这七八万人中有一半只存在于名册上,在兵营里你是找不到他们的,他们多是京城商贾、富户和官僚子弟,军籍是花钱买的,列名于册,图个出身而已。另一半倒是在军营里,但大多数军纪散漫,缺乏训练,招之未必能来,来了也未必能战,人数虽多却只是个摆设,留着唬人而已,实际起不了多大用处。 真正能拱卫长安城和皇宫的不过万把人,这些人倒是百战精锐,可这是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哪敢轻易撒手? 温彦召是名将,名将都有些脾气,连番五次的要求仇士良增兵不得,便把主意打到了山东诸侯身上,他在军中资历甚老,各处都有他的亲故,跟这些诸侯们很能说到一块,使者一到山东诸侯纷纷响起,群起上奏要西进御敌,顿时让仇士良陷入极大的被动。 第674章 宫廷内斗永不休 被仇士良囚禁,如活死人般的李涵忽然看到了契机,山东诸侯进京后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但有他们牵制,仇士良肯定是不能像眼下这样为非作歹了。左右是一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 于是亲手书写诏书,让山东诸侯立即西进御敌,仇士良闻讯大惊失色,立即带兵进宫,收缴写好的诏书付之一炬,率朝臣跪伏于地,请求皇帝收回成命。 李涵被仇士良当面打脸,心如死灰,郁郁寡欢,一日路过太液池畔,“不慎”落入水中,喝了一肚子湖水。虽已开春,太液池的水依旧冰寒刺骨,皇帝千娇百嫩的身体哪受得了这番摧折,顿时大病不起,不过三两日便撒手西去。 李涵死时不到二十岁,只育有一女,皇帝无嗣,又无太子,猝死之后,满朝惊恐。仇士良无奈只得听从郭太后等人意见扶立人望较高的颍王李瀍为帝。为了缓和内外压力,避免沦为弑君的凶手,李瀍继位后仇士良宣布遵从李涵的遗愿,诏令山东诸侯西进御敌。 实际上李涵一死,天下所有的怀疑都集中在了仇士良的身上,便是神策军内部也对仇士良极度不满,仇士良此刻放山东诸侯西进,也是存了借外力压制内部反对声音的意思。 为了防止山东诸侯入关后干政,仇士良任用温彦召为左右神策京西行营兵马使、奉天行营都统,统一节制入关各路藩镇军,又任命李全忠、李绛、刘从谏等人为行营副都统,置于温彦召的管领下。 仇士良希望借温彦召的威望压服山东诸侯,却不想入关之后的山东诸侯根本不理他这一套,除了李绛遣一部兵马往奉天听调外,其余各镇兵马一股脑地涌入长安,号称救驾。 众人心里明白,忠不忠看行动,这行动首先得让皇帝看见,得到皇帝的认可,否则再忠也没屁用。仇士良把持朝政,架空皇帝,谁最恨,自然是皇帝,若杀了仇士良,救出皇帝,自是奇功一件,皇帝一高兴,你就是大忠臣了,这比西进跟吐蕃浴血混战可轻省多了。 开成元年五六月间,进入长安城的各路藩镇军超过十万,仇士良成了少数,不过皇帝还在他的掌握中,众人投鼠忌器,尚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幕被隐藏在幕后的郭韧看在眼里,甘露之变,几乎让她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若非裴家三兄弟争气跑的快,让仇士良有所忌惮,此刻她必和宋申锡、王涯等一干冤死的元勋重臣们一样背着反逆的罪名躺在冰冷的棺材里。 “必须设法把皇帝救出来,若无皇帝在手,仇士良死无葬身之地。” 郭韧计议已定,立即动手,她直入龙骧营驻地,点明要见林英,林英此刻也敢压力重大,山东诸侯入京,兵力多达十万,仇士良的处境岌岌可危,是挺他熬过这一关,还是另觅出路,他彷徨难定,郭韧的到来让他眼睛一亮,忙让人将她带过来,然而她真的来了,林英却又想退缩,眼前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忽然变得如此面目可憎起来。 郭韧咄咄逼人地问他:“天下诸侯齐集长安,林军使怎么看?”女人的牙齿很白,嘴唇抹的很红,虽然咄咄逼人的气势让人很不舒服,但也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林英笑道:“诸侯入京勤王,正是我皇帝洪福齐天啊。” 郭韧冷笑道:“皇帝固然洪福齐天,可有些人就没这么好运气了,林军使要给这些人陪葬吗?”林英眉头一皱:“我为何听不懂主持的话呢?” 郭韧笑道:“听懂也罢,不懂也罢,明日是义安太后寿诞,林军使可别喝醉了。” 义安太后王氏是唐敬宗李湛的生母,穆宗皇帝的皇后,与李涵的生母萧氏,李瀍的生母韦氏和宪宗皇帝的贵妃郭氏并称“四宫太后”。时局虽然艰难,太后的寿还是要祝的。宫内已经准备好了宴席,届时皇帝要亲率后妃为太后祝寿,这种时候人多眼杂,最有条件下手。 不管林英有没有听懂,郭韧说完这话即已飘然而去。 给太后祝寿,仇士良很伤脑筋,祝寿人多,难免有失。但事到临头也只能硬上,大唐以孝治天下,若不祝寿,天下人一人一口口水就能把他湮死。 仇士良和心腹们琢磨了半天,把所有可能出问题的环节都想了一遍,觉得最危险的一环可能会发生在寿宴前太后去皇家寺院敬香这一点上。 这里牵扯到一个人:郭韧。 仇士良现在看不透这个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从她投机嬗变的本性来看,此人充满了危险,她主持的皇家寺院也充满了危险。 这一点和龙骧营军使林英不谋而合,林英也认为郭韧是个危险人物,如果有可能最好劝义安太后不要去她主持的寺院敬香,大明宫里又不止一处寺观,佛爷爷无所不在,这香在哪不是敬呢。 仇士良却摇了摇头,义安太后跟郭韧很熟,就吃这个奸险女人的那一套,女人若是固执起来了,岂是外人能劝的回头的? 此计不通,二人就另外想辙,提前派人过去,消除隐患,确保太后的绝对安全本来就是他仇士良和林英的职责嘛。 于是两家精锐尽出,把大明宫内的这座皇家寺院翻了个底朝天,不要说刺客,连只大点的老鼠也无处容身。这么一番努力后,仇士良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太后寿诞这一天,他拽上林英陪着天子,陪着太后坦然地踏入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家寺院。 无惊无险,一切平安无事。 走出寺院大门的一刻,仇士良长松了一口气,他望了眼正陪义安太后说话的郭韧,心里想:这个奸险的女人这回总算聪明了一次,眼下咱们可是坐一条船的。 为了以策万一,仇士良下令心腹将领换上宦官的衣裳开赴大明宫,警戒举办寿典的麟德殿周围。城内外驻军十万,京西又在打仗,有必要加强警戒。 小心无大碍,李瀍同意了。并且特意让在甘露之变中立功的韩江春和郗志荣担当殿中护卫。 仇士良绑架韩江春的目的是为了绑架李茂,表明他的所作所为是得到李茂的支持的,否则李茂也不会千里迢迢把人派来助他锄奸了。现在他贼船已经上了,想下去谈何容易?山东诸侯一起出兵西进,唯独李茂按兵不动,为什么会这样,他李茂心里明镜似的,他是甘露之变的同谋,身上背负着如海深的血债,真的让皇帝翻过身来,会有他的好果子吃吗? 仅凭这一点,韩江春就不敢轻举妄动。吓死他也不敢。 至于郗志荣,仇士良就更放心了,这可是“甘露之变”中扭转乾坤的大功臣啊,他能由一个贱若尘泥的洒扫宦官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全赖甘露之变的功劳,他会自己否定自己,反过来对付他,天下会有这样的傻瓜?此人看着有些傻乎乎的,其实心里明白着呢。 因此对李瀍的这个提议,仇士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第675章 终于轮到我上场了 寿宴仪式繁多,在森严的皇家规矩面前,无论是名义上的主角太后还是实际主角皇帝都不过是个能动的木偶,一切按部就班,少有自由发挥的余地。 一切正常。 宴会开始后,仇士良偷偷地吐了口气,暗道:他也是被我吓怕了,不敢搞什么小动作,其实这正是他聪明的地方,真要搞什么花样,弄不好也会“不慎失足落水溺亡”呢。 皇帝敬了太后寿酒,又接受臣工的敬酒,一时喝的面颊红润,双眸晶晶亮。他忽然捧了酒对仇士良说:“家国多事,赖卿操持,容朕代天下子民祝卿长寿。” 仇士良吓了一大跳,赶紧爬起来,绕到李瀍面前跪下,高举双手来接赐酒,手刚刚伸出,忽见李瀍面带冷笑,仇士良大惊,欲退,已经来不及,被李瀍一脚踹翻,身边的韩江春、郗志荣一跃而上,顶腰,按头,反剪双臂,抽出腰间丝绳当场捆了起来。 满座皆惊,四下轰然大乱,四宫太后惊的目瞪口呆。 仇士良则大叫冤枉,连向四太后叩头求情。 李瀍将酒杯摔他面前,向四宫太后禀道:“策动甘露之变谋害忠良的正是仇士良!把持朝政谋害先帝的正是仇士良!逼反裴家兄弟,致我边事大坏的也是仇士良!勾引山东藩镇入关的还是仇士良!仇士良不除,天下难安。今日搅扰太后寿宴,儿臣罪该万岁,容待天下宁定,再向太后谢罪。” 太皇太后郭氏道:“国事为大,家事是小,皇帝自便罢了。”因儿媳、孙媳退入后殿。 李瀍谢过,即令宦官施放烟火为号,召集宫外驻军入宫勤王。 早有亲信宦官突吐成骅连滚带爬到了殿外,向天空放起了烟火。这是给城外驻军的信号,见到信号,河东节度使李绛、昭义兵马使刘从谏、义武节度使李全忠,宣武都知兵马使韩空,武宁军兵马使王纯、天平军大将何曲、魏博天雄军大将田朝恩立即率兵杀进宫来。 仇士良安插在宫中的卫士也有五六百人,都穿着宦官的衣衫,众人一时也分辨不出谁对谁来,但见宦官,不论好歹,一律砍杀。 鱼弘志见大势已去,转身投了太液池,落了个全尸。 李瀍恐乱军冲入麟德殿惊了四宫太后,手提天子剑守护在殿门前,韩江春、突吐成骅、郗志荣劝他不动,只得围在他身前充作肉盾。 各镇军马在大明宫里杀了个三进三出,趁着天黑免不得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一时聚集在麟德殿前,众将领中李绛地位最尊,被众人推举为盟主,由他向皇帝请罪。 李绛,李瀍是认得的,忙召入殿内,君臣相见大哭,得知仇士良余党已被诛戮殆尽,君臣又是相扶大笑。一时由李绛陪同,李瀍出殿面见各镇将吏,当场颁诏赏赐三军,数千人齐呼万岁,震动了半个长安城。 大局已定,李瀍入后殿见诸太后,一时内外皆安。 在李绛、李全忠等人的主持下,各军有序退出大明宫,内外渐渐安定下来。第二日大朝会时,长安官员见班位上空缺了许多,这才知道夜间大明宫里发生了一场激变,权倾朝野的仇士良倒台了,他在朝堂上的党羽被一网打尽。 其实何止是仇士良的党羽,便是宫变功臣、亲手擒拿仇士良的韩江春也未能幸免于难。有人举报说韩江春曾手刃裴仁勇之子裴赞,又率五十名死士攻打宣政殿,亲手杀害了太常卿卢枚,致使铲除仇士良的计谋功亏一篑,酿成了震惊天下的“甘露之变”。 裴赞的父亲裴仁勇现在成了叛逆,他的死活不提也罢,但率死士攻打宣政殿,杀害太常卿卢枚却是罪不可恕,李瀍勃然大怒,当即下诏将韩江春打入死牢。 这日大朝会上,宰相李绛历数仇士良、鱼弘志等人罪状,诏仇士良赐死,鱼弘志鞭尸,裁撤宣徽院、飞龙、内园、五坊等使司,内廷庶务皆归内侍省掌管,那些骄横跋扈的内使们或牵连被杀,或被逼自杀,或被流放,有名有姓的中只有枢密使突吐成骅与皇帝相始终得以保全,数万名宦官中只有郗志荣一人因忠勇获得奖赏。 朝臣中但有跟仇士良有沾连的也一概贬斥、囚禁、流放。 韩江春被擒拿后不久,田萁便得到了消息,立即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是要借机与李茂划清界限,等着肃清内忧后向幽州讨还被窃夺的皇权。 皇帝果然站的高看的远,下的一盘好棋。 当然田萁也怀疑他是不是太操切了,只是杀了一个仇士良,裁撤了北衙几个内司,就算肃清内忧了?权力尚未握稳,就要火力全开,对着幽州开火,是否真是明智之为? 抓韩江春既在她的预料之中又略出乎她在预料之外,以李瀍的个性,早晚是要跟幽州划清界限的,抓韩江春是早晚的事,只是没想到会抓的这么快,新帝行事雷厉风行,让她吃惊。她因此对胡斯锦说:“皇帝要对幽州下手了,咱们是首当其冲,长安呆不下去了,你速速回幽州去。”胡斯锦道:“你呢?你不走,我也不走。” 田萁冷笑道:“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方称大丈夫,这点小事,你就如此惊惶,能成什么事,我看你还是回幽州去呆着。免得被擒后熬不住刑乱咬一气,连累了我。”一席话说的胡斯锦面红耳赤,回来对陈慕阳说:“欺人太甚,一点面子都不给,我还怎么待下去,我这辈子都不愿再跟她共事了。” 京中连生变故,李茂恐田萁和胡斯锦应付不来,特遣陈慕阳过来助阵,不想陈慕阳到了长安后就被田萁晾在一边,什么事都管不了,他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早憋着一肚子气。胡斯锦不堪羞辱向他诉诉苦,也有同病相怜的意思。 陈慕阳劝道:“当今还是颍王时就有‘笑面白狼’的绰号,心深似海,难以测度,做起事来,疾风骤雨,让你猝不及防。暂且避避他的风头也好,至于说总管……唉,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打落满嘴牙往肚子里咽,且让着她吧。” 在田萁的再三催促下,胡斯锦和陈慕阳分头由地下交通道出了长安城,其余精干或就地隐蔽,或随之撤出,待众人平安撤离后,田萁也神隐了起来。等到新任京兆尹会同神武军奉诏查抄幽州驻上都进奏院时,除了四名临时雇佣来看房子的长安街坊,大鱼虾米跑的一干二净,连一寸有价值的纸片也没给他们留下。 李瀍闻报,嘿然冷笑道:“都说祸害天下的是仇士良,我看应该是李茂才对,这才是我大唐的心腹之患!” 李茂得到韩江春被捕入狱、幽州进奏院被查抄的消息后,窝了一肚子火,在最高决策会议上向众人发牢骚道:“大敌当前,立足未稳,便火力全开,欲将对手一网打尽,颍王太操切了,我看大祸将至,山河崩碎就在眼前。” 第676章 世出明君更出枭雄 郑孝章道:“河北诸侯尽在关中,不如趁机出兵扫荡河北,占据徐州,切断江南财赋入京通道,则关中驻军必乱,大唐皇室倾覆在即。” 文书丞叹道:“若非我们韩大将军擅做主张,让人拿住了把柄,此计倒不是为妙计,眼下仇士良是民贼,身败名裂,我们却做了他的陪绑。现在出兵南下,朝廷会说我们叛乱,顶着一顶叛乱的帽子,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如何能成事。” 郑孝章笑道:“书丞太书生气了,乱世争雄靠的是实力!如今我幽州有十四个师,雄武、卢龙、平卢、保安、成德等军,二十万雄兵,南下夺占徐州,切断关中经济命脉,则对手必土崩瓦解,燕王胜券在握,管他说什么,都是我们赢。” 谢彪忽道:“那仇士良为何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郑孝章道:“仇士良不过一阉宦,靠蒙蔽圣聪窃居高位,不挟天子就难令诸侯,燕王有兵有地盘,用不着那一套。” 文书丞笑道:“单打独斗,燕王自可以扫平天下,可若天下诸侯抱起团来,二十万雄兵还管用吗?”郑孝章亦笑道:“你几曾见过天下诸侯抱团来?元和年间屡次对外用兵,哪次不是你打你的,我和我的,人都有私心,都求私利,所谓天下共讨之本就是句屁话。” 谢彪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令不行。诸侯在削藩上瞻前顾后做做手脚,这不奇怪,但燕王做的是大事,是扫平天下的大事,若不能在道义上站住脚,难矣。” 郑孝章叹了一声,苦笑了两声,又道:“我也知道眼下出兵确有许多不利的条件,但坐失良机也未见得高明。占据徐州,切断关中经济命脉,逼迫天下生变,从危变中寻找机会,总比坐在幽州等着天下形势激变,再起兵来的好吧。而今幽州军政一体,十四个师刚刚整编完毕,士气正旺,气可鼓不可泄。” 文书丞和谢彪也知道他说的在理,一时沉默起来。李茂扫了眼众人,喝口茶,笑道:“大唐皇帝还是天下共主,公然叛乱只会陷自己于被动,不要说我们的对手,便是我们自己人,恐怕都会在背后捅刀子。” 李茂没说捅刀子的是谁,众人心里也明白:这个捅刀子的一个会是田布,一个是薛戎,二人虽和李茂在一个盘子里吃饭,心却不在一处,田布一心想重返魏州,恢复旧日江山。薛戎则忘不了他大唐忠臣的身份,一门心思的要报效朝廷,报效李唐皇室。 若李茂公然举兵叛乱,这两个人很有可能会站出来说道说道,尤其是薛戎几乎是肯定会站起来反对的。 李茂道:“立即修书上奏,辩白冤情,我跟仇士良根本就没什么嘛,大家又不熟。韩江春,年轻,人也有点小糊涂,做了蠢事,但不要一棍子打死,要给他改正的机会。此外,开动喉舌为我辩白,要理直气壮,咱们本来就没做错什么,凭什么把屎盆子往我的头上扣?” 李茂说的喉舌是右厢名下新设的一个机构,专门用来操控舆论。他顿了一下,又叹道:“我是想跟他们讲道理,只怕人家未必肯理睬。立即出兵河东,就说是西进救援长安。” 经过多年的准备,幽州现在总兵力已达到九十万人,这其中包括正规军约二十万人,计有十四个整编师和雄武、卢龙、保安、清海、成德、平卢等军。 原先负责地方屯垦的第一师、第十三师转制为民军,民军分为两个层次,一为乡军,二为勇健。乡军春秋两季农闲时集中在州城进行训练,配合地方官府清剿盗匪,保境安民。勇健春秋两季在乡集训,警戒乡里,防火防盗。 民军的另一大职责就是在战时支应正规军,负责驻守后方,护运粮草,维持秩序等。 乡军人数约二十万,挑拣比较严格,稍加训练即可补充正规军。勇健人数约五十万,选拔标准较松,更适合警备乡里。除民军外,各地还设自卫团,男女老幼不限,凡能拿起刀枪的一律囊括,施以军事训练,以求自卫。 幽州兵员素质最好、训练程度最高、装备最精良、作战经验最丰富、战绩最好的是十四个整编师和卢龙、雄武两军。十四个整编师中: 第一师以天雄军为班底编练,兵力两万五,统领史宪忠。 第二师,统领祝九,兵力一万二。 第三师,统领石雄,兵力两万三。 第四师,统领黄仁凡,兵力一万。 第五师为直属师,兵力三万,统领常木仓(兼任),副统领严秦。 第六师,统领马和东,兵力八千。 第七师,兵力一万二,统领宋梦龙,副统领李红水。 第八师,统领王俭,兵力一万。 第九师,统领钱多多,兵力二万。 第十师,统领马雄安,兵力七千。 第十一师,统领薛老将,兵力两万,该师为水军,挂清海军番号。 第十二师,统领高文,兵力五千。 第十三师以成德军为班底编练,兵力一万七,统领卢桢。 第十四师由卢龙军母大海部整编而来,统领母大海,兵力一万。 除了十四个整编师外,战斗力较强的还有卢龙军(驻守淄青,兵马使郝俊,兵力一万)和雄武军(驻守檀州,兵马使庄园,兵力一万)。 负责内部保卫的保安军,以陈光道为兵马使,兵力一万。战斗力较弱。 严秦为第五师副统领,实际掌军,其所部六千神策军,亦归入第五师建制。 除此之外,隶属幽州的正规军还有田布的成德军,兵力约六千;薛戎的淄青平卢军,兵力约三千;桑容的清海军(薛老将的第十一师也打清海军旗号,但不受桑容指挥。),兵力约四千;辽东、营平、扶余、龙泉、安远等军府直属队合计约万人,由各镇节度使\观察使(留后)指挥。 李茂的燕王府卫队(亲军)编制一千二,实际兵力一万二,归亲军统领石空和王府郎将蔡有才指挥。 进军河东,钱多多出兵最有便利,早先安插在河东的迟龙书、张魁义都是钱多多的部下,张魁义随李绛南下勤王,迟龙书却留在太原,掌握着城防实权。得到命令后,钱多多立即挑选精锐三千人,以刘明专为先锋将翻越太行山率先进入河东,他本人则督本部随后跟上。与此同时,祝九奉命率军直抵雁门关外,制造兵临城下的压迫感,恐吓河东地方。 河东节度使李绛出兵入京,带走了所有的亲信,他早已料到在他走后李茂会图谋河东,但也顾不得许多了,他手上掌握的兵力有限,留在太原,就无力勤王,勤王就保不住太原。两难之间他选择了入京勤王,尽一个忠臣的最后义务。 半个月之后,刘明专的先锋军即抵达太原城下,河东留后、节度副使李轨携带羊酒出城慰劳,礼数完备,极是热情。这一来,刘明专已兵临城下,有迟龙书在城里接应,太原未必能守的住,即便能挡得住刘明专,后续而来的钱多多又如何阻挡?这少年号称白起重生,霍去病还魂,用兵如神,战无不胜,放眼河东谁肯出头?钱多多只是前锋,他的背后石雄和史宪忠两员悍将也正迤逦而来。 “幽州四虎”来了三虎,自己又如何抵挡?河东虽卧虎藏龙,却人心不齐,地方实力派各自为政,一盘散沙,根本没有跟李茂叫板的实力。再者,河东官员多跟王守澄、仇士良往来密切,现在皇帝在长安大开杀戒,清肃仇士良的余党,他们唯恐受牵连,早已惶惶不安。 李绛还没走时,地方实力派就密谋着驱逐李绛,效法河北故事,拥兵自重以自保,只是势均力敌,一时推举不出有分量的首领而未能成事。李茂的忽然闯入,给了众人新的选择。他们一面调兵遣将封堵关隘,增加李茂入晋的难度,一面遣使往幽州谈判,希望争取更大的利益。在得到李茂只在河东驻军、不干涉地方内务的承诺后,这才放开关隘放幽州军进入太原。 河东官场如此配合,李茂很感激,他遵守前诺,不干涉地方内务,对地方实力派一体尊重,保护其身家和财产安全,对仇士良的余党不抓不杀。 稳定河东后,李茂令钱多多为前锋,沿汾水南下,直取河中。 河中节度使薛农本旧为左骁卫将军,借债贿赂王守澄,成为王守澄的门生。王守澄排挤了田布后,本欲遣义子王申出掌河中,因王申劣迹斑斑,为世不容,不得已才便宜了薛农本。王守澄倒台后薛农本及时转换门庭,又投靠了仇士良,因为跟的紧,又非王守澄嫡系,仇士良便接受了他的投诚。薛农本靠借债起家,时人谓之“债帅”,为了偿还本息,在仇士良当政期间,薛农本大肆搜刮地方以还债,惹的民怨沸腾。御史蜂起奏弹,只因有仇士良维护,这才有惊无险。 甘露之变后,天下人厌弃仇士良,薛农本欲与仇士良切割以自保,李绛西进勤王时,他本欲率军追随,澄清清白,却被李绛婉拒。 眼下仇士良被定为逆党,赐死,党徒悉数被清算,薛农本心惊肉跳,惶惶不可终日,他要心腹找来毒药,随身携带,随时准备自杀。 正当此时忽听李茂的大军到了河东,打的旗号是西进勤王,薛农本大喜过望,急忙派长子赴钱多多大营,请求归附。钱多多接受了他的好意,令其打开各处关隘,迎接勤王之师进驻河中,许诺对其身家性命和财产给予保护。 因为薛农本的配合,李茂兵不血刃地进入了河中府。 河中与京兆府隔黄河相望,李茂占据河中后,前锋兵马距离长安城不过数百里。 直到此时,李瀍才回过神来,自己立足未稳就四面树敌,致使河东、河中不战而归李茂,让人家兵临城下,直接威胁自己的腹心,委实是愚蠢之极!他拜李绛为相,却不肯用他的计谋,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才有今日之囧。痛定思痛,李瀍诚恳地向李绛问计。 李绛道:“陛下听信谗言,将燕王归入仇士良一党,委实大谬。燕王此来,是要向陛下讨还公道。公道不来,他是不会退兵的。” 李绛的话说的很难听,李瀍却听了进去,他脸一红,尴尬地笑了笑,拜道:“良药苦口利于病,朕悔不听宰相忠正之言,刚愎自用,一味蛮干,才有今日之困。眼下还请宰相勉为其难,出使河东化解这场尴尬。” 李绛故意把话说的很难听,目的是要试试皇帝的真心,见他知错能改,诚心悔悟,一时反而感动涕零,拜道:“陛下天纵英明,大唐中兴有望了。” 第677章 房子要塌了 李绛能来,李茂并不感到意外,李瀍肯“改邪归正”,李茂也不感到意外,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李茂问李绛:“吐蕃大军距离长安只数百里,是否需要幽州渡河相助?”李绛道:“需要自然需要,但……”他苦笑了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李茂叹道:“大船将沉,蚂蚁鼠尚知逃生,睿智之人,何故反倒执着起来了呢。”李绛没有回答李茂,也没有让李茂说下去,拱拱手道声告辞,便离开了李茂的大营。 孟迎春得知李茂到了河中,特意从汴州赶来相见,船帮化为危机,已经成功地将生意拓展到了长江以南,利润固然是翻着跟头增加,压力也越来越大,孟迎春一身的憔悴,为了见李茂特意大睡了一天,以安抚通红肿胀的双眼。李茂很想见见儿子孟盛,却未能如愿,孟盛拜洛阳名儒为师,借宿在老师家中,功课抓的甚紧。 时,太皇太后沈氏尚在,就住在河中境内的一处不知名的小镇上,李茂提出去见见她,孟迎春劝道:“老人家眼睛瞎了,脑筋也不甚清楚,易生哀伤,又容易激动,我看还是不要见的好。”李茂知道迎春是一番好意,他听人说老太后现在常念叨着天象将变,世道将亡的话,鬼鬼神神的让人心惊胆颤。 她是怕老太后见到他以后再说出这样的鬼话来,让他作难。 李茂摸了摸孟迎春眼角的皱纹,心疼地说:“生意越做越大,钱越挣越多,这是好事,但若把身体累垮了,就变成了坏事。” 孟迎春闻言,满腹愁怨再也憋不住,含泪应道:“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来哄我,谁不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可我能吗,我能吗?我就像那拉车的骡马,让人套上了就是一辈子。” 李茂取出手绢为她擦拭眼泪,孟迎春见这方手帕还是自己几年前给他的,心里怨气稍消,破涕为笑道:“不许你笑话我,转过脸去,你还笑!唉,我真是越大越没用,以前万千辛苦都能扛下来,现在动不动就想哭,总想找个人依靠。” 李茂哈哈大笑,道:“孟帮主,只要你说句话,我这肩膀随时恭候着你。” 孟迎春双眸晶亮,一时竟有些心动,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真的靠了过去。她双手温柔地抱着李茂的臂膀,趁他不注意狠狠地咬上一口,却是越咬越想咬,咬的牙龈磨出了血方才罢休。 李茂道:“我贴身穿着细鳞甲,忘了告诉你了。” 孟迎春当胸打了他一拳,痛的直甩手。李茂真的穿了细鳞甲,不过这甲只能护住心腹,四肢是护不住的。 在河中住了十天,李茂不得不回太原去,孟迎春也不得不回汴州。二人选了一个三叉路口,互道珍重,各奔前程。 李茂此行的一大收获是李瀍让他兼任河东节度使,替大唐看守龙兴之地。他现在有理由到太原去整顿一下内务。 太原,他不止一次来过,他早已喜欢上了这座城市,若非地理偏僻,他甚至萌生了“迁都”的念头。身为河东节度使,他同时兼任太原留守和太原府尹,太原有规模宏大的皇家宫苑,有一整套完备的中央官署,但自大唐入主长安后,皇帝就遗忘了这块地方,没有皇权的滋润,一切的一切都已枯萎,太原留守留守的只是一片迷蒙的旧梦。 这跟洛阳的东都留守不同,洛阳宫室完备,官署严整,城中人才济济,卧虎藏龙,所缺的只是一位皇帝。 李茂在城中休息了几天,把这座雄城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待河东各地的实力派到齐,李茂便正式升帐,履行河东新主人的职责。 他恪守原先的承诺,对地方内务并不多加干涉,只抓了两项权力:一是军事指挥权。河东境内所有驻军必须听从他的调遣,境内军事要害都必须在他的掌控中,这一点绝不含糊,没有商量的余地。其次,他必须拥有司法监督权。地方司法由地方自理,但一切司法行为都必须置于太原的监管之下,徒刑以上案件必须得到太原方面的复核才能执行,否则便是违规,违规的成本很大,大到任一实力派都不能承受的地步。 其他方面的权力,李茂皆不染指,甚至是地方赋税的处置权和官吏任免权。 这个结果各方还是满意的,军事指挥权自不必说,这是早就达成妥协的,司法监督权虽然让地方难受,但到底属于可忍受范围,毕竟只是监督,而非把司法权直接拿走。 河东做成了一锅夹生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盘子太大,一口吞下显然不切实际,还须温水煮青蛙,用文火慢炖。 至于河中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李茂奏请史宪忠为节度使,将薛本农调任营平,算是对他贪腐行为的一种惩戒。薛本农能平安落地已是感激不尽,哪还有什么废话可说,打点行装立即上任,去营平做傀儡去了。他的想法是熬个三五年,就提前告老还乡,守着几辈子吃不完的财产舒舒服服地过下半辈子吧。 巡阅了河东境内的主要军事据点,李茂出塞去了云州,在此约见了杨奇和祝九,询问老对手回鹘人的动向。 杨奇现在实际控制着丰州和振武两镇,借着长安的混乱,他不断加官进爵,隐然已是塞上霸主。在李茂的帮助下,丰州屯田事业蓬勃发展,解决了军粮供给,杨奇的腰杆更硬了,与李茂之间的关系也更加平等。 不过他心里也明白,离开了李茂这座靠山,他分分钟都玩不下去。李茂以平等之礼相待是给他面子,里子上他还是要依靠幽州依靠李茂,这一点他看的很清,拿捏的很准。 回鹘的情况还在持续恶化中,王室奢侈挥霍,毫无节制,权贵生活糜烂,精神颓废,军队腐化,官吏贪暴,百姓看不到希望,整个国家充斥着死亡的气味。以王室为核心的近百户权贵家族占据和耗费了整个草原的九成财富。 权力核心士气萎靡,弱主频出,阉宦弄权,朝纲混乱到了极致。中小贵族之家因入项减少,开销增加,普遍负债累累,对上层怨气甚大。 中下层官吏拼命搜刮,却发现所得好处白白被上面拿走,自己连个辛苦钱都赚不来,还要替上面背黑锅,时时刻刻会被祭出平息民愤。 被搜刮的一干二净的百姓,看不到任何希望,官民对立空前尖锐。 军队的高层贪渎成风,糜烂不堪,中层军官公然劫掠商队,走私贩运违禁品。底层士卒生活窘困,被迫从事第二职业,境遇好的经商放牧,境遇不好的为奴为仆。三十万天狼军战力虚弱,对草原各部落的控制在迅速减弱。 “近来南下抢掠的部落越来越多,以前是春秋两季,现在是一年四季,且规模越来越大。我分析一是回鹘人势力减弱,已经控制不住周边部落,维持不了草原上的秩序。二是这几年草原上灾害频仍,白灾连着黑灾,黑灾连着白灾,没完没了,肥的变瘦,瘦的饿死,除了南下抢掠,他们已经没有活路了。” 杨奇说到这,喝了口茶,声音很大,顺势抹了把嘴,然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即从袖子里拿出一把骨梳和小铜镜,小心翼翼地收拾起胡子来。他的汗毛很轻,这点胡子是费了好大劲才养起来的,宝贝的不得了。趁他收拾胡子的时候,祝九把燕北的情况也介绍了一下,大同小异,只不过燕北之北都是一些野生野长的小部落,回鹘人鞭长莫及,搜刮要清的多,日子也就好过一些。 杨奇收拾好了胡子,把镜子和梳子藏进袖子里,对李茂说:“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黠戛斯,阿热已统一各部,号称拥兵十万,骄横的不得了,几次交战都打的回鹘人哭爹喊娘。回鹘人打不过他们,就花钱买平安,阿热就躺着喝他们的血。我寻思着,有一天回鹘人的血没了,或者喂不饱那个大肚汉,就要出大事了。” 祝九道:“回鹘就像是一栋老房子,摇摇欲坠,若没有外力,还能支撑一阵子。若是让黠戛斯这头蛮牛闯进来,东撞一下,西撞一下,只怕崩塌就在眼前。” 李茂道:“这还不是最致命的,蛮牛闯进旧房子,总要折腾一下,我们还有闪避的机会。怕的是发生地震,呼啦一下子房子塌了,那才是最糟糕,要不被飞溅的砖石砸死,要不被鼓荡出来的烟尘呛死。所以君子不立围墙之下。对回鹘这栋旧房子我们要心存警惕,跟他保持距离。要有预案。” 杨奇和祝九点头称是,祝九道:“我打算搞一个缓冲地带,扶植几个中小部落,就像修道院墙,他家房子倒了,也砸不着我。” 李茂道:“就是这个意思。” 杨奇沉吟片刻,忧心忡忡道:“回鹘还不是最致命的,要命的是西边那个,吐蕃人,‘裴家三杰’做了带路先锋将,长安岌岌可危,要是关中不保,回鹘房子没塌,老李家房子先塌了,咱们怎么办?” 祝九道:“说句要杀头的话,老李家的房子塌了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杨奇摸了摸胡子,微微而笑,却没有吭声。李茂喝止祝九道:“这话以后还是少讲。李唐李唐,大唐是李家的,李家气数未尽,还是天下之主。” 杨奇笑道:“气数这东西说尽就尽,房子要塌了谁也拦不住,我就是个守门的,守好我的大门便是,至于谁盖房子,房主是谁,我管不着,反正谁是房主我帮谁看门。” 祝九笑道:“你这意思,是要当一辈子看门狗?” 杨奇白眼一翻:“看门狗有甚不好,看门狗汪汪叫,守家护院不让魑魅魍魉进门,青史万年书,怎么写看门狗都是正派人物,你信不信?” 三人哈哈一笑,散了。 第678章 黑云压奉天 或是因为小茹一直滞留在草原的缘故,李茂对回鹘的关注程度一点不亚于长安、洛阳。回鹘的境况他有一个清晰完整的判断,这栋百年老屋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晚年,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继续下去的样子。 但他无法推算出这栋老房子准确的崩塌时间和关键节点,许多事都已经改变,他的那点贫乏到可怜的“历史知识”此刻完全失效。 李茂给右厢下了两道绝密手令,派遣两大干将陈慕阳、胡斯锦分赴回鹘王城和草原深处坐镇,作为回鹘人的老邻居,他很盼望隔壁家的老房子早点倒掉,免得挡了自家的采光,但为了自己家人的着想,还是要未雨绸缪,免受池鱼之殃。 开成元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刚刚打发走李茂这头虎,李瀍发现京西的那几匹狼又凑了过来,张开血盆大口,腥臊袭人。当初因为探知李茂屯兵河中,裴家三兄弟劝阿杜牙暂缓东进,免得李瀍破罐子破摔,把李茂这头东北虎引进关中来,弄个鹬蚌相争李茂得利。 现在李茂河东、河中两道入手,心满意足地走了,该是动手的时候了。 两家合兵五万猛攻奉天,裴家军多,自然去打头阵,吐蕃人少,又水土不服,就留在后面观阵。镇守奉天的老将温彦召眼看裴家兄弟自告奋勇来打头阵,一时怒发冲冠,不听众将劝阻,执意出城挑战。 老将出马一个顶仨,七千神策军大破裴家军,三兄弟狼狈而逃,四万大军仓皇西走。老将大喜,自叹宝刀未老,催马急追,众将劝他穷寇莫追,老将笑道:“尔等不见裴家兄弟形同草木,死物一个,怕他作甚。”一口气杀出三十里方才回营,斩获极多。 后方观战的阿杜牙见老将如此神勇,不禁心惊肉跳,连声哀叹道:“是我幼稚了,我道大唐疲弱至此,为何危而不倒,原来他朝中卧虎藏龙!一个糟老头子尚且如此难对付,更遑论那些骄横跋扈的关东诸侯?” 阿杜牙在奉天城下扎营,坚守不出,一面遣使往祁连山报讯,请求退兵。吐蕃陇西大都督、炎王初都在祁连山下用重兵剿匪,本以为手到擒来,却没想到匪是越剿越多,一时骑虎难下,不知如何收场。接到阿杜牙的告急,心中暗喜,召集众将吏说道:“沙陀,癣疥之患也,大唐却乃我国不世仇敌,天赐良机,岂可错过?我意撤军增援阿杜牙,诸位以为如何?” 祁连山剿匪剿成这个样子,众人都已意兴阑珊,闻听关中大乱,有机可乘,忙附和说好,初都说干就干,强令精锐五万立即抢入关中。 龙骧营散布在陇西的密探第一时间将讯息传回长安,除李绛外,众人都以为是初都在虚张声势,沙陀虽小,却是腹心之患,若不趁机剿匪,将来必动摇其根本,攻下长安自然是奇功一件,但得关中易,守关中难,即便侥幸建功,将来也还是要灰溜溜地退出去的,这一点被历史一次次地证明。吐蕃鼎盛时有能力打的唐国鼻青眼紫,找不着北,却没有能力灭他的国,何况吐蕃也已经日暮西山。 吐蕃国内但有一个有见识的,也不会赞成初都行此下策。 宰相李绛却不这么看,他向李瀍进言道:“吐蕃国内诸王仇杀,各自为政,炎王初都在陇西割据自雄,无人能管束。他倾尽全力对沙陀用兵,却寸功难建,越陷越深,正是骑虎难下之际。攻打关中虽是步险棋,却是他目下最好的脱身之策。” 李瀍道:“吐蕃内讧朕是听说过的,这个初都既然在陇西割据,就该好好经营。陇西各族苦吐蕃已久,畏惧其残暴不敢举事,哄沙陀人出头,果然让沙陀人成了事,吐蕃人的威信何存?再大的一口水缸,只要有了第一道裂缝,土崩之势旋踵而至,这岂是在关中打几场胜仗能冲抵的?既然能割据一方,多少应该有些眼光吧,初都会短视至此?” 李绛道:“初都本是炎王,夺权不成才被流放陇西,他是瞧不上这块地方的,割据是迫不得已之举,如今若能建功关中,他就有了重返逻些城的资本,臣以为此人就是个赌徒,不可不防他孤注一掷。” 李瀍道:“宰相所言极是,容朕再斟酌。” 李瀍虽然赞同李绛的话,心里却始终没有重视起来,他现在还有比京西战事更刺手的事情要解决。 仇士良专权,裴家兄弟投敌,关中岌岌可危,关东诸侯入关勤王,屯集在长安附近的藩镇军队多达十万。其中只有李绛带到长安的四千河东军答应变更番号为神策军,交出兵权。其余义成、宣武、昭义、武宁、天平、魏博等镇只想拿好处,却无意交出兵权。 这些赖在长安的藩帅个个胃口大的惊人,一个个以李茂为榜样,也想吞几个道下肚方才甘心,问题是李茂是先占河东、河中两道,造成了既成事实后,朝廷无奈才顺水推舟的,你们这些土鳖扛着杆枪跑到长安来就要这要那,凭什么? 不错,你们帮朕除了仇士良,可朕也没亏待你们啊,该给你们的都已经给了,何苦还要步步紧逼,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李瀍甚至想过借吐蕃之手把这些人的那点资本都给卸了,恶念闪过,他没觉得脸红,只是担心操作不当而引起更大的危机。思虑再三后,李瀍决定走一步险棋,他授意有司在京中制造恐慌,激起民意,造成吐蕃犯境、关东诸侯却盘桓京城不为朝廷出力的意象,将狮子大张口的关东诸侯们统统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待到他们无路可退时,这才出面辟谣,声称关东诸侯此番入关目的就是抵御外敌,盘桓京城只是暂作休整,来日即要出征。 事到如今,关东诸侯们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了,再赖在长安就成了天下人共同唾弃的奸臣,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当然即便出征,好处也是不能少的。 你皇帝会操控舆论,我们也会!韩弘带着粮料官满京城化缘,求施舍粮草。刚从宣武颠颠跑到长安的韩弘则开起了诗会,邀请京城士子名流赴会,故意把会场布置的很寒酸,吃没得吃,喝没得喝,诗会变成了募捐晚会,韩弘一把鼻涕一把泪在那哭穷,嚷着要募捐。李全忠则做的更绝,他让士卒换上破衣烂衫,托着破碗沿街乞讨,制造出关东诸侯入关勤王,却因度支克扣粮料,士卒饥寒交迫,被迫托钵乞讨的景象。 矛头是冲着度支去的,但谁心里难受谁心里清楚。 李瀍咬咬牙,把公家仓库再扫一遍,凑出一份丰厚的出征粮,好赖把人打发了出去。 各镇军马近十万人陆续开拔前往奉天,听从老将温彦召的调遣。吐蕃骑兵也星夜兼程到了关中,在奉天城下结营,兵马多达十万。奉天城黑云密布,城内城外屯集了二十万大军,锦旗飘飘,战马萧萧,大战一触即发。 第679章 操起家伙跟我走 奉天城下十万对十万,两国精锐尽数在此,论兵员素质、训练装备、后勤保障,唐军都占优势,但老将温彦召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一个月前,京中的老朋友告诉他,皇帝李瀍即将下诏大赦天下,此前与仇士良有沾连的人一概赦免不再继续追究,温彦召一直期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他是个纯粹的军人,一辈子没离开过神策军,是仇士良举荐的人,跟仇士良的关系也还过的去,这些背景让他很容易被人打上“仇党”的标签,而随时遭到清算,他之所以能在险恶的环境里安然无恙,还不是因为大敌当前,朝廷急需用人? 若吐蕃战败退回陇西——这一点老将从未怀疑过——朝廷就用不着他了,他还能有今天的幸运吗?一个手握重兵的“仇党”任谁都是无法容忍的。 他因此想到了退,以自己年事已高为由,战后立即辞去一切职务,告老还乡,在家抱抱孙子,侍弄侍弄花草虫鱼,颐养天年,或者也是一条生路。 但这里必须有个前提,当今皇帝是个明君,至少不那么多疑残暴。 传说中“很快”就要公布天下的大赦诏书迟迟没有落地,温彦召丝毫不怀疑京中那位朋友的消息渠道和正直用心——他们相交多年,可以以性命相托,绝不会欺骗他的。那么剩下的原因只有一个——皇帝对他仍怀有戒心。“仇党”就是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剑,随时可以落下来要了他的命。 皇帝正是要把这柄剑攥在手里,在他的身后阴冷地盯着他,让他芒针在背,寝食难安。 带着“仇党”的标签,温彦召跟各方诸侯打交道时,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底气终究是不足。当然即使没有“仇党”的标签压着,跟关东诸侯打交道也不会轻松,经过多年的发展,关东诸侯们羽翼已丰,独立性越来越强,虽然还赶不上李茂“名为唐臣,实为异国王”的独立,但也绝非一般藩镇节度使可比。 戎马大半生,温彦召明白大敌当前指挥不畅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一身清誉付之东流,丧师辱国,祸及子孙。他想到了退,却发现无路可退,从皇帝迟迟不肯下诏大赦天下看,他对自己是放心不下的,自己此刻要退,只能引起他更大的猜疑,退无可退。 硬着头皮跟吐蕃人大干一场,千难险阻中求一线生机?看来很美妙,很悲壮,但老将明白这美妙只是空中楼阁,这腔悲愤只能是垂死前的悲鸣。 阿杜牙和裴家三兄弟的实力老将已经摸到了,初都的实力他还不甚清楚。龙骧营虽然派了一员正将常驻行营,但能提供的情报少的可怜。温彦召听说李茂每次出征,麾下的斥候都会提前把对手摸的一清二楚,精确到对手一天吃几顿饭,喝几两酒,晚上是睡五姑娘还是拿俊俏小厮出火都能搞的明明白白,更不用说他的性情、履历、战绩之类,虽然不免有些虚妄,但李茂的情报工作做的好却是举世公认的,或者这也正是他能横扫天下,从未经历大败的原因。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龙骧营脱胎于龙骧军,源头是李茂一手创办的龙首山,林英也是创始元老之一,为何换了个人差别就这么大呢。 当然抱怨是没有用的,老将决定遣一员大将出去探探对方的底。他先找宣武节度使韩弘商量,不出所料,老滑头顾左右而言他,比泥鳅还滑溜,扭腰摆臀就是不让你抓住。 温彦召毫不气馁,抓不住老滑头本在他意料之中,容易抓住的就不是泥鳅了,那可能是条蛇。别过韩弘,他又去找刘悟商量,刘悟一脸的忠厚,他爽快地答应了老将,答应遣独子刘从谏出战。刘从谏擅长步战和水战,独独不擅用骑兵,与以骑兵为主的吐蕃人交战气势上会落下风,会吃亏。温彦召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能用刘从谏去冒险,免得别人说他不懂兵法乱用兵,本来各镇就不怎么服他,若再堕了威风还怎么号令三军?此外他更怕万一刘从谏为国捐躯了,刘悟找他拼命。刘悟的一脸忠厚显然是装出来的,这世道一个忠厚老实的人怎么能做节度使,早被人灭七八百回了。 刘从谏既然不能出战,那就找李全忠想想办法。李全忠在夏绥呆了二十多年,深知骑兵的重要,出任义成节度使后很重视骑兵建设,麾下有一支重甲骑兵,号称“铁麒麟”,战斗力非同小可。 由“铁麒麟”出战,既可旗开得胜,灭对方威风,长自家士气,又能探出对手的虚实,还能全身而退,很合适,十分合适。 但温彦召听说李全忠这个人私心很重,铁麒麟是他的宝贝疙瘩,岂可随意使用?老将想了一条计谋,他在营中设宴,专门宴请李全忠一人,希望能用真情感化他。 李全忠如约而来,礼数甚为恭敬,言必称晚辈、后生,敬温彦召为师长。但酒喝了,肉吃了,歌舞也看了,甚至连老将赠送的佩刀都接了,临到老将开口借兵时,却陡然变了脸,一言不发地站起来,面若寒霜地朝老将一揖,转身扬长而去。 老将惊愕莫名,半晌缓不过劲来。 “铁麒麟”借不成了,天平、魏博、武宁三镇兵员本来就少,又都是兵马使一级将领,不能做主,温彦召索性也就不去自讨没趣。 好言相请,关东诸侯尚且不给面子,强令出击,必定敷衍,达不成目的,还把关系彻底搞僵,老将一个头两个大。 奉天兵马使刘凤山见状主动请缨。他虽是李先奕麾下大将,却有一颗公忠体国之心,对温彦召十分尊重,几乎是言听计从,但也正因为如此,麾下损兵折将,伤亡很大。部下向李先奕诉苦,李先奕也派人让刘凤山量力而行,报国是好事,可别玩过火把自己给报销了。 众人闻听刘凤山主动请缨挑战初都,纷纷劝道:“十万大军云集奉天,老将指挥不动,只让我一家出力,若我一家能破吐蕃,要他这十万人作甚?力由我一家出,功劳却要大家均分,凭什么?” 刘凤山道:“大敌当前,国破家亡,尔辈少发牢骚,多想想怎么杀敌制胜。” 刘凤山压服众将,改日率两千军马突袭吐蕃军粮城,攻其必救。军粮城位于吐蕃大营侧后方,由初都亲军驻守,此一战若能成功,便烧了他的粮草,若不能成功也能试出他的虚实。十万唐军大部分来自关东,虚实不明,但刘凤山却常驻京西,又跟阿杜牙和裴家三兄弟交过手,底细是清楚的。初都听阿杜牙和裴家三兄弟说刘凤山如何了得,便暗下决心要全歼刘凤山部,给关东诸侯一个下马威。 他调兵遣将,阴狠地将精锐一股脑地压了上去。 驻守军粮城外围的是裴仁渠部,早前与刘凤山交过手,吃了败仗,心里有阴影,两军交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裴仁渠便溃退下去。刘凤山也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但此番出战不是为了打退裴仁渠而是试探初都的实力。 不得已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追击,裴仁渠且战且走,徐徐退入山谷。这山谷在军粮城的西南方向,若不能全歼裴仁渠,直击军粮城的话,很能可能会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试探初都虚实是温彦召下达给刘凤山的绝密军令,麾下将领并不知情,见此情形一个个都警觉起来,劝主帅立即下令撤退。 刘凤山不听,强令继续前进。军令如山,众人不敢战场抗命,只得硬着头皮向前。吐蕃军粮城背山而立,左右各有一座小山包,山顶都扎有营寨。 刘凤山观察了地形,下令夺取左侧山包,兵马刚动,忽然听得四周响起了凄厉悠长的号角声,自军粮城后的小山上、两座山包后涌出黑压压的两万名吐蕃精锐步骑! 正前方的军粮城头竖起了吐蕃主帅初都的大纛!初都亲自督阵,两万吐蕃精锐排山倒海般地冲杀过来。 刘凤山临危不乱,急令攻占左侧山包,他的麾下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军,身陷危局,却丝毫不乱,竖起木盾向山顶发起冲锋,一连冲杀九次,硬是在尸山血海中攻占了山顶军寨。 温彦召一直冷眼旁观战场动静,见状,急令宣武、昭义两军突击初都本部,令神策军一部牵制裴家兄弟,令天平、武宁两军夹击阿杜牙。 关东诸将本瞧不上吐蕃人,只是各镇节度使私心太重,为了保存实力,消极避战不肯用力,众人心里虽窝着火也只能干着急。眼见刘凤山身陷重围,岌岌可危,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温彦召一声令下,众将便如猛虎出笼,蜂拥而上,大刀阔斧地砍将过去。 温彦召一看有喜有忧,喜的是军心可用,节度使混账,军士却很有种。忧的是各镇根本没把他这个统帅放在眼里,出寨便打,乱糟糟的没个章法。 他紧急召集各镇节度使、兵马使们,要求约束所部,按照他的统一规划使用兵力。众人对温彦召没跟他们商量就强令出击已是不满,又见各自属下打的这么欢,完全不能领会“保存实力为上”六字真言的妙谛,早气的七窍生烟,哪还有心思听温彦召在那啰嗦。 众人纷纷表示,军队已经失控,他们也没有办法,眼下只能打到哪算哪了。 温彦召咬断黄牙,恨不得喝令把众将都推出去军法从事了,但理智告诉他冲动不得,冲动是要坏大事的。他把怒气咽下去,软硬兼施,软磨硬泡,终于从众人的牙缝里抠出了他想要的话。经过整顿,各部唐军结束混乱,听从温彦召的统一指挥。以刘凤山所在的鲜花岭为核心,在方圆二十里的范围内与吐蕃联军展开了决战。 苦战一日,吐蕃联军阵线挫动,形势岌岌可危。恰当此时,天降大雨,瞬间积水盈尺。地面泥泞难堪,交战双方筋疲力尽无力再战。 任温彦召再三催促,各部还是陆续罢战回营。 老将一看,拔刀在手,招呼左右道:“火候到了九成九,却把柴撤了,这怎么得了。有父母要赡养的留下,有妻小要照料的留下,其余愿意陪我去送死的,操起家伙跟我走。” 一时有三百人追随,踩着烂泥,迎着溃退下来的乱兵逆向而行,呐喊向前。 第680章 此一去 这场空前的大雨也让吐蕃人陷入了绝境,他们身上的皮甲受潮后变的异常湿重,绊带变形,解脱不下来,偏巧这地方水土又深厚,泥泞异常,陷在烂泥里寸步难行。 眼见唐军纷纷撤退,初都不禁跪拜于地,叩拜于天,感谢苍天有眼,祷告未完,左右告之唐军又杀了回来。初都不信,派人再探,说唐军主将温彦召亲自出马,带动各部又折回头杀了回来。初都怒道:“岂有此理,主帅出马,唐军没人了么?” 勒马向前,果然见唐军主帅旗帜正向军粮城移来,左右军马簇拥,乱糟糟的。初都正惊疑间忽听侧后方杀声震天,一支生力军正抢杀过来,原来是被围在山顶的刘凤山趁机杀出,刘凤山自知兵少,无力与吐蕃全面接战,便直奔初都而去,一时锐不可当。 初都大叫一声,拨马便走,道路泥泞,马失前蹄,摔了个嘴啃泥,被左右救起,继续逃跑。主帅仓皇奔走,引动业已陷入绝境的吐蕃大军全线崩溃。 初都一口气跑到凤翔府才站住脚,收集残兵败卒,检点人数,损失了两万人,所幸死的大多都是新附的唐人,自家军马损失倒不是很大。 旧日听说大唐关东诸侯强悍,初都还不以为然,今日一交战才知道所传不虚,初都收敛傲气,拒城坚守,再不肯出战。 关东诸侯强在士气上,因为各镇独立领军,常年对峙交战,底层优秀将领容易出头,故而军中将领素质较高。士兵将当兵吃粮当成终身职业,兵员素质普遍较高,重赏之下,士气高昂,战斗力非同一般。 反观京西驻军,因为直属朝廷,沾染了**的官僚气息。将吏升迁重关系不重能力,底层将领出头容易上升难,到了一定阶段,便再无升迁机会。底层士卒由各镇选送,多由罪犯充数,背井离乡,待遇差,士气低落。不过因为底层将领素质较高,小团体的战斗力依然较强,在小规模战斗中容易取胜。但因中上层官僚气息严重,将吏素质普遍低下,在历次与吐蕃的大规模会战几乎是每战必败。这也是每逢吐蕃寇边,京西唐军常分散驻守据点,却不敢与吐蕃大规模会战的原因。 万幸这场从天而降的大雨,否则何止是全面崩溃,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大败过后,传来一个好消息,唐军主帅温彦召病倒了,各镇为了抢夺军功几乎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唐军因为内讧而无力继续向西追赶。 初都抓住机会,加紧部署凤翔府防务,击退冒进的几路唐军,与徐徐而来的十万大军在凤翔府下形成对峙之势。 好消息接踵而至,宣武节度使韩弘因年事已高在军中病倒,不得不回长安养病。唐军主帅温彦召一病不起,逝于凤翔城下。 初都趁唐军群龙无首,主动出击,收复了被唐军夺占的几处城外要隘,使得战局陷入僵持状态。 整个夏天,双方在凤翔城下对峙,吐蕃远道而来,凤翔为新附之地,筹集粮草困难,大唐转运粮草也十分困难,但因底子厚比吐蕃人境况稍好一些。 唐军新任主帅、原河东节度使朱邪执宜到达凤翔城下后,继续执行温彦召的策略,对凤翔城围而不打,文火慢炖。 朱邪执宜旧是沙陀人,祖居陇西,吐蕃与回鹘交战,恐沙陀人作乱,欲迁徙至远方,沙陀人叛归大唐,为灵武节度使范希朝收留,范希朝后镇河东,沙陀人随之入河东。朱邪执宜积功为河东节度使,却因管内发生兵变,不得已投奔李茂,做了檀州刺史。四千沙陀勇士被李茂编为果敢军,由朱邪执宜任兵马使。 李茂几次远征塞北,果敢军都是主力,立下战功赫赫。长庆初年,朝廷销兵,时任宰相段文昌举荐朱邪执宜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借机将其从幽州调走,以削弱李茂的实力。 由刺史升任节度使,这是好事,李茂不能耽误人家的好前程,只得放他去山南。所部果敢军也在随后的销兵中成为历史,四千沙陀勇士,大部随朱邪执宜南下襄阳,另有一部分被编入直属第五师,称之为沙陀营。 朱邪执宜做了两年半节度使,被御史弹劾,贬为封州司马。宝历初,王守澄奏其为桂管经略使,又迁安南都护。王守澄倒台后,朱邪执宜受连累便罢官,回长安闲居。与同样赋闲的温彦召常有往来,惺惺相惜。 温彦召病重期间上表李瀍,郑重地推荐了朱邪执宜。朝中能做统帅的将领不止朱邪执宜一个,但肯全心全力为朝廷出力的却不多,朱邪执宜心虑忠纯,又与吐蕃有世仇,却是最恰当的人选。温彦召的表章里还建议调刘悟、李全忠回朝,或遣回本镇,以免在军中的掣肘。 李瀍却对这个沙陀人不十分相信,仍留刘悟和李全忠在营中为副手,表面上是协助朱邪执宜,实际是予以监视。 此刻李茂正由云州回到幽州,闻听关中变动,叹道:“可惜了温彦召老将军,一腔忠勇惜无用武之地。执宜也是当世名将,可惜没有实权,又有刘悟和李全忠掣肘。李全忠此人私心极重,这场仗我看悬。”哀叹未毕,又听李瀍起用朱克融为大将,统神策军驰援凤翔。 便对郑孝章、文书丞等人说:“陛下太操切了,这是取败之道,我料长安不保。” 为应对关中激变,李茂按照原定计划建大元帅府,亲任大元帅,以郑孝章、常木仓为副帅,郑孝章镇镇后方,常木仓随军参谋军事并兼管参谋厅。 以胡南湘、李德裕为大元帅府军料院正副使,主管全军后勤、兵器及物质供应;以谢彪、夏忍为大元帅府护军院正副使主管全军人事调派、军纪军法。 以蔡文才、奚襄铃为大元帅府判事厅左右判官,处置帅府庶务。 以郑孝章为政务总管府大总管,全面协调各部局和地方行政、经济事务。文书丞、陈光道并为副大总管。 政务总管府与军事总部联合成立军政动员总署,以文书丞掌常务,负责军事动员、筹措物资。 以文书丞、王俭、祝九为幽州、辽东和燕北三地留守府留守,留守大后方。 调马雄安第十师入驻深州,协助田布警戒魏州方向。黄仁凡镇瀛莫二州。宋梦龙、李红水部屯于平州。任用张栓为王府中郎将,率部镇守幽州。马和东镇新罗。高文镇靺鞨。 调庄园、母大海、卢桢、严秦四部六万人西进河东,转道河中出关中。对李茂这一疯狂冒险行为,反对声音很大,甚至连郑孝章也表示怀疑,出兵十余万至关中,万一朱邪执宜胜了初都,李茂岂非成了谋朝篡位的逆臣贼子? 李茂却很有把握地对他的高级助手们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此乃千古明训。关中这场仗撑死了做成夹生饭,取胜断无希望。将来丢了长安,还得靠我去收拾残局。” 其时幽州蓄势已满,到了不得不发的地步,众人也就不再说什么。 李茂临行前对苏卿说:“我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家中就托你照管了,她们几个我都一一关照过,料也没人敢不服你,真有那刺头,你自己酌情处置便是。我把张栓从淄青调过来,由他统领亲军镇守王府,家里有什么事交给他去办。孝章和书丞那边许多庶务要忙,你少去打搅他们。” 苏卿道:“我明白,我不干政,自古妇人干政的都没好下场嘛。”又忧心忡忡道:“你这一去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我老了,不中用了,众姐妹中你看哪个顺眼不妨带上,儿女交给我来照管。” 李茂道:“仗会越打越大,哪有心思顾这些,你们在家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又叮嘱道:“慧娘年纪大了,若是合适就把她跟豹头的婚事定下来,也好收收她的心。我怎么听说她最近老往外面跑,还说要去江南游历,是怎么回事?” 苏卿道:“还不是豹头那混小子!当了个屁大的队头,尾巴翘上天啦,人影都见不着一个。慧娘这么说不过是吓吓他,哪会真去江南,你舍得我也舍不得。” 李茂道:“这孩子像你,就一根筋,认准了什么八匹马都拉不回,你别掉以轻心,说不得她真的去了江南。我看还是要早点把婚事定下来,绝了她的胡思乱想。” 苏卿道:“也不是想定就能定的,此事还得等秦墨好了再说,听青墨那意思,还看不上咱家慧娘呢。” 李茂笑道:“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豹头又不是她亲生的,关她屁事。我跟祝九说过了,豹头的婚事由他舅舅做主。” 说过这件事,李茂站起身来往外走,苏卿慌乱地站了起来,眼圈一红,紧紧地抓住丈夫的胳膊不肯放。李茂也忽生一种惆怅,他拉着妻子的手,走到门外,在庭院中站定,四周望了望,似乎想把这座庭院里一切熟悉的东西带走。苏卿忽然惊恐地问道:“你,你莫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吧。”李茂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离开幽州的前一天,李茂去看了两个人,平山和尚和秦墨。平山和尚送了他一枚骨符,据说是开过光,能辟邪的。平山和尚从不给李茂送礼,两人的交往向来清淡如水。 李茂把骨符贴身收藏了,此去尸山血海,不知要制造多少孤魂野鬼,是要避避邪。 秦墨在庭院中等他,倒背双手,迎风而立,举目望天,做仰望星空状。 李茂道:“天天看星星,你好闲情雅致,可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吗?” 秦墨道:“荧惑逆行,紫微晦暗,主江山易主,此行大吉大利。” 李茂道:“既如此随我一起走一遭如何?” 秦墨道:“我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尘缘已了,施主何苦拿人间富贵来**。” 李茂道:“假模假式,自私自利,只图自己快活,连手足兄弟都不顾了。也罢,你就窝在家里好好跟你的青墨恩爱生子吧。” 秦墨道:“多谢。” 李茂道:“我来是跟你道个别。” 秦墨问:“几时才能重逢。” 李茂道:“等你生完孩子。保重吧。” 秦墨道:“保重。” 第681章 没那么顺 七月的三晋大地热腾腾的像着了火,羽林军将军韩江春的心里却似揣了块冰,冷的透心透骨,整个人都凉瓦瓦的。从长安归来后,李茂没有派人来迎接他,长安的上奏院也没派人护送他,他忽然成了一个外人,一个不相干的人了。 作为李瀍和李茂和解的见证,韩江春不仅走出了天牢,还官升一级,做了从三品将军。他本来有着很好的前程,也不止一个人劝他不要离开长安,许多事做了就是做了,想回头谈何容易,即便强行回了头,也不可能恢复到过去了。好心人劝他说:以你这个年纪就做到了将军,也算是境遇非凡,慢慢熬着吧,将来再不济也不失一镇诸侯。 但韩江春心里明白,自己的身上已经打上了幽州的印记,走到哪都是幽州的人,带着这个标签,除非他从此不求上进,混吃等死,否则终将一事无成,白活了后半生。 “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全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只怨我自己。” 韩江春擦了把汗,望了眼头顶上白花花的太阳,对躲在松林里乘凉的同伴说:“越歇越热,还不如抓紧时间赶路呢。”众人懒洋洋地站起来,收拾家伙准备上路。韩江春嘱咐众人把水囊带上,这大热天的路上断了水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时又嘀咕道:“今年的天怎么这么热,江河湖堰都朝了天,入秋又得是流民四起咯。”随从王冠说:“何必等到入秋,眼下流民就来了。”众人闪目一看,却见上百名衣衫褴褛的农夫正扛着自制的梭镖乌央乌央地涌过来。 众人本以为是拦路劫道的,细细看又不是,一队官军正在追赶,看旗号是幽州雄武军。 韩江春喝令众人收起弓箭,打出羽林将军的旗号,逃难的流民见松林里藏着一支官军,大惊失色,纷纷丢下武器,向官军投诚。 韩江春派王冠前去接洽,一时带回来一个姓张的队头,彼此通了名姓,韩江春问这些流民自何处而来。张队头答:“入夏后,河东一连三个月不落一滴雨,江河湖堰全干涸了,各地秋粮绝收已成定局,这些人闲着没事干,拉帮结伙埋伏在商道边准备抢掠商队,补贴家用,恰卑下巡逻路过,就追了过来,可巧遇见了将军。” 韩江春道:“你抓住他们打算怎么处置?” 张队头道:“交给地方官处置。咱们远道而来,对地方不熟,又要赶去关中迎战吐蕃,管不了这些闲事。” 韩江春道:“他们落在地方官手里只怕不死也得脱层皮,算了,放他们去吧,把他们的兵器收缴了便是。” 韩江春现在是三品将军,朝廷的高官,这队头不敢不听,又怕回去不好交代,便道:“兵站就在不远,将军且请歇息,待卑下走个手续就把他们放了。” 幽州各军军令严明,韩江春是知道的,自也不好强逼。众人走出七八里,在一条几乎干涸的河边见到了张队头所说的兵站。兵站由驿站改建。韩江春在这恰巧遇到了一名熟悉的右厢的先锋将,先锋将便请他立即去汾州见李茂。 原来自李茂进军河东后,便被四处而起的流民缠住。河东普遍干旱,夏粮减产,秋粮绝收已成定局。这个时候若地方能体恤民生艰难,减免赋税,好生安抚,断不至于闹到流民四起的地步。但河东地方官府应对灾变之策是加紧搜刮,确保军需,保障官吏,对百姓以压服为主,引发百姓躁动不安,纷起抢掠。 出兵之前,李茂对河东局势的评估看来有差误,面对四处星火的河东,他只得暂缓用兵,协调地方处置流变。 在汾州驻军大营,李茂问韩江春:“朝廷让你做羽林将军,为何不做?并非亲贵出身,有没有过得硬的军功,三十岁前能混到将军,自开国至今并不多见,你当珍惜才是。” 韩江春闻言嚎啕大哭,连称自己糊涂,声言不敢忘本。 李茂让蔡文才扶他起来,道:“无心之失可以原谅,为人不忘本,纵然跌了跟头也能站的起来。暂时留在参谋厅效力,从头做起,你可愿意?” 韩江春道:“愿洗心革面,从头再来。” 李茂将大元帅行辕设在汾州,统一指挥河中、河东两地十三万大军,窥伺关中动向。关中战事久拖不决,长安压力极大,初都的压力更大,现在已经不是在比拼刀枪实力,而完全是在比拼两国的耐力。 朝中许多人对朱邪执宜围而不打的策略越来越不满,联系到李茂屯兵河中、河东境内,便有人指出朱邪执宜跟李茂暗中有勾结,欲坏关中战事,以图谋篡位。御史闻风奏弹。李绛大惊,与御史中丞谈中立说道:“李太师屯兵河东,以呼应关中,为关东健儿打气,灭吐蕃威风,有大功于社稷,诸位为何揪住不放,不能容忍。” 谈中立笑道:“李太师究竟是为关东健儿打气,还是另有心思,各人看各人的。御史可风闻奏弹,此乃皇朝制度。皇朝还有制度:御史中丞与诸御史有高下之分,却互不统属,无权干涉御史奏弹,李相就不要为难在下了。” 御史中丞不得不干涉御史台御史奏弹那是开元以前的事,开元以后,御史中丞渐渐掌握御史台实权,有能力干涉御史奏事,而且谈中立在御史台声望甚高,便是不以势压人,也有相当的影响力劝服众御史做什么不做什么。 在谈中立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李绛并没有气馁,又连续约见了几个御史出身、能对御史台众御史产生影响的朝廷大员,设法替李茂做一解脱,结果尽被敷衍。忽有一日有御史当堂奏弹李绛为藩镇奔走说项,有损宰相威仪,有辱朝廷体面。 这名御史虽然不久后便被逐出长安,但众人已经看清了皇帝对李绛的态度。 皇帝是恨铁不成钢,如此亲重的宰相,竟然自甘堕落为李茂奔走效劳,实在是有辱朝廷体面,此例一开,李绛的日子骤然变得不好过起来。 先前他每天都有机会与皇帝独对,中书门下虽有四位宰相,但一切政务都出自他一人之手,现在皇帝不大见他了,中书门下也不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用的人常莫名其妙被人弹劾,丢官罢职,灰溜溜地滚出朝堂。他做的事总是被无数双挑剔的眼睛审视着,鸡蛋里面去挑骨头。若是天下太平,李绛早已一纸辞呈,挂冠而去了,天子不用他,他也仍是大唐的忠臣,不能待天子为难。但眼下,关中战事未绝,关东十万雄兵滞留关中腹地,李茂又屯兵河东、河中——对李茂的野心,李绛早有警觉,且一直没有放松警惕。 长安距离长安还很远,他不忍走,不能走,只能忍辱负重继续坚守着。 李茂屯重兵于河中、河东,长安固然感到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安,凤翔城下的关东将士却倍感鼓舞,军人就是军人,眼里只有征战,不懂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的狗屁事。跟人放对,自家兵强马壮,身后兄弟众多,这当然是好事。 有了这样的底气,唐军各部主动出击,取得了一连串的小胜,积小胜为大胜,最后达到全胜对手。 吐蕃人的实力和信心被一点一滴地消耗着。这让初都十分苦恼。因为关中气候酷热,初都不慎染上了疥疮,军中僧医束手无策,初都手脚溃烂,苦不堪言,已经有了退兵的念头。 裴家三兄弟闻讯大惊失色,吐蕃人有陇西可退,他们却向哪退?作为叛国的交换条件,吐蕃人将凤翔、泾原、灵武三镇送给他们作为封地,若凤翔不守,其他两镇也必然守不住。三镇军士愿意跟着他们造反,是对朝廷苛政的反抗,但要让他们退往陇西,寄人篱下,料必谁也不愿意。军士哗变、逃亡,他们三个光杆“王”去了陇西又有何用,弄不好会被吐蕃作为跟大唐媾和的筹码交还给大唐。 那他们可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682章 别怨我胡言乱语 三人计议之后,联名给郭良写了一封信,表达了重新归顺大唐的意愿,前提是李瀍赦免他们三个的叛国罪行。 郭良看完信自知跟李瀍说不上话,便拿着信来见郭韧。郭韧冷笑道:“此刻反水,只怕也晚了。我们这位皇帝是要求全功的,眼下瞎子也看得明白,吐蕃败局已定。” 郭良却没这么乐观,冷笑道:“李绛失宠靠边站,朝中那些人正忙着对李茂下手。关中僵持不下,料必李茂也不敢兴兵南下,说不定他还会退回幽州。他这一走,关东将士心里没底,弄不好也会退走,那还能赢个屁呀,说不定会一败涂地。倒不如答应了他们,不过是三顶官帽嘛,给谁不是给,养谁不是养,何乐而不为。” 郭韧笑道:“胡言乱语!叛国逆臣,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置天子的脸面在哪?人无威信何以统治天下。” 郭良道:“脸面,脸面,脸面跟里子哪个更重要,现在前面是打了些胜仗,不过都是些小胜,两家还是僵持不下,谁能保证咱们就一定胜?” 郭韧道:“你不知道咱们这位天子的志向,他是不会跟乱臣贼子妥协的。这封信你交给了我就算尽到了心,料必他们三个也不会怪你。” 郭良道:“若是这样,我也就没办法了。咱们就等着前方将士立功吧。全胜之前,还是祈祷朝中的御史们别对李太师下死手,惊走了幽州军,关东将士的心也就冷了。心如死灰干什么都不顺哟。此外,我也提醒你一句,为人做事还是留条后路,这封信你最好还是交给他,成与不成,也就与你我无干了。” 郭韧听了这话,满面寒霜,郭良用这种口吻跟她说话,她是不能容忍的。郭良觉出妹子的不满,赶忙离开了。郭韧将裴家三兄弟的密信又看了一遍,欲点火付之一炬,想一想,还是忍住了。她心里笑郭良为人太蠢,朝中的御史不过是一群毫无主见、趋炎附势的走狗,皇帝让他们咬谁,他们就咬谁,若是凤翔战局不利,他们或者还不会那么急着咬李茂,若让皇帝得知关中战局胜券在握,那还不得立即跳出来把李茂咬走? 不管此战结果如何,新皇帝要树立强者的形象,都不会容忍裴家这三个败类污染了他的好名声?所以这封信交不交上去都没有实质性意义,那么到底是交还是不交呢。 或者郭良最后那句话说的也对,还是要留有余地,战场上的事真是说不准的。 郭良也憋着一肚子气,出门后毫不顾忌地抱怨道:“红颜祸水,妇人误国。跟人打架当然是人越多,势子越壮越好,有什么恩怨,打赢了以后再说,架还没打赢就忙着窝里斗,真******不是个东西。我呸,我呸。” 骂完过后,心情舒畅很多,却又吩咐左右道:“今晚我说的话谁要是传出去半个字,我让他一辈子都不好过。” 随行心里好笑,却也只得应了声:“是。” 郭韧隔日便把这封信交给了李瀍,信里有日期,她不敢耽搁太久。信交上去了,她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加以评论。 李瀍对郭韧的“知趣”很满意,这个女人他很久以前就认识,但真正走进他的心里还是他做了真皇帝以后。她这种女人只屈从于最强者和他手中的权力。若手中无权,便是贵为天子她也是不屑一顾的。 信,李瀍仔细看了两遍,心中窃喜,他的判断没错,吐蕃人已经山穷水尽了,连裴家三兄弟都在忙着找后路,这很好嘛。 龙骧营的林英告诉他,据可靠消息,初都身染重疾,已经一连斩杀了三名僧医了。吐蕃人近世宠信佛教,僧人的地位很高,随军僧医更是地位尊崇,神圣不可侵犯。 连僧医都杀了,而且一连杀了三个,可见其疾不轻,与裴家三兄弟这封信一印证,李瀍得出的结论是:全胜就在眼前。 第二天京兆府的捕快在崇仁坊的幽州驻上都进奏院大门前抓了一名盗贼,当街脱了裤子,施了杖刑。围观百姓人山人海,疯传幽州李太师要出事。 得到某种暗示的御史们立即修书奏弹李茂擅自调兵河中,心怀不轨。皇帝大怒,当堂驱逐了两名闹的最凶的御史,二人被贬出京,去处却都不错,一个为上县县令,一为上州录事参军。 迹象已经很明显了,幽州李太师果然是要出事! 得到鼓励的御史们不眠不休,连番奏弹,迫使皇帝不得不派中使前往河东慰问,以破除坊间的传言。 前来河东慰问的中使名叫林谷,三十出头,为人十分精干,因为新皇帝厌恶宦官干政,所以林谷为人做事都十分低调,身上全没有半点早前当权宦官的骄横跋扈。 李茂问他:“圣体躬安?”林谷道:“圣躬安。只是忧心关西军事,常日食一餐,瘦的可怜。” 李茂道:“孤在河中虚扎大营,目的是策应关东将士,鼓舞士气,而今没吓着吐蕃,却把众御史吓坏了,此岂是孤的本心?让天子因此忧伤,李茂死罪也。” 林谷道:“天子也知太师的忠贞,奈何朝局初定,人心思动,也是无可奈何。” 李茂点点头,叹息一声:“君忧臣辱,孤即刻撤去旗帜,又恐关东将士心寒。若影响了凤翔战事,如之奈何?” 林谷道:“吐蕃主帅初都身患恶疾,命将不久,军心涣散,大败不远。” 李茂道:“兵形无常,谁敢说必胜?” 林谷哭泣道:“小臣不懂兵法,但知大家内外忧劳,日食一餐,已经瘦脱了形。天子能贬黜一个两个御史,还能把全天下的御史都贬黜了吗?” 李茂也动了情,对林谷说道:“请回复圣上,臣李茂即刻撤军,绝了朝中非议。请我圣主安养龙体,中兴大唐方有指望。” 林谷大喜。送走使者后,李茂连声哀叹。 李茂执意出兵河中,以为关中必乱,正由他来收拾残局。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关中陷入僵局,他是好处没捞着,反落的一身臊,如今要么灰溜溜的滚蛋,要么成为天下公敌,二选一,没有第三个选择。 众人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劝。 李茂道:“尔等以为我失算了,想笑话我,又怕我迁怒于你们,故此都做了哑巴。哼,别以为我看不透你们的那点小心思。唉,我只是感到心寒,关东诸侯比我预想的要强干,初都身染恶疾也是意外。但我屯军河中又碍着谁了?你打赢了,借我几个胆我也不敢南下去哄抢,你若输了正好有我来收拾残局,给你擦屁股,何乐而不为?跟人打架,知道身后站着自家的弟兄,底气也壮一些,说不定就赢了。这架还没打赢,就放狗咬人,先把自家人轰走,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我李茂在某人的眼里比初都还恶?” 叹息良久,又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谁敢说自己就是赢家?” 常木仓道:“索性不去理他。” 谢彪道:“人家已经点出来了,再不撤军,这乱臣贼子的恶名就背定了。前方将士浴血混战,我们却在后方挖墙角。这可怎么得了。” 众人皆摇头叹息,此刻被人点了出来,若不撤军就等于承认自己有贰心,背负着“乱臣贼子”的恶名,便是天下大乱,群雄四起,幽州也落了下乘。此所谓开局不利。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德裕忽道:“可我们本来就是来挖墙角的,只是算错了时间,早来了一步。” 众皆大惊,不解这位坐着火箭上来的军料院副使为何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李茂道:“文饶,你说说看,眼下我该怎么办?” 李德裕道:“此刻撤军,胜了,我们有罪,败了,罪加一等。既如此,索性置之不理,撤旗帜,不撤军,污了名头却能捞着好处。他有嘴,我也有嘴,他说他的,我说我的,看天下人听谁的。” 谢彪道:“他的嘴大。” 夏忍道:“咱们的嗓门大。” 常木仓道:“嘴大、嗓门大都是一时,终究是要听赢家的。” 胡南湘道:“听不听也无所谓,反正我们是赢家。” 李德裕道:“两害相较取其轻,谁让咱们早来了一步呢。” 众人又是一惊,这个李德裕胆子也真够肥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早来一步,谁之错?还不是做头把交椅的那个。 李茂点头连声说好,环顾左右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我读书少,只能背出这一段。什么意思呢,我的理解是做事要先证明,名正了,事半功倍,名不正,事倍功半。所以我一直在求这个‘名’,便是造反也要名正言顺。可现在正如文饶说的‘此刻撤军,胜了,我们有罪,败了,罪加一等’。既然如此,我们还管那名作甚。无非是多啃几块硬骨头,迟两年建国称帝。自古胜者为王。赢了什么都好说,败了说的再好也没人听你的。” 当即下令撤除布设在河中境内的营寨,撤去旗帜,一切行动都由朝廷钦差监督。当然钦差能监督撤营,却无法监督撤营之后的人去哪。 毕竟是在李茂的地头上,他们的行动也不自由。 河中撤军进行顺利,李瀍很满意,他的判断很精准,李茂虽然兵强马壮,但天下还是他李家的。实力再强的藩镇也只能割据自雄,想问鼎天下,他还是没这个底气和胆量。 他盘算着击退吐蕃后,趁势收编了关东诸侯。将他们置于自己的直接看管下,然后十年营聚,十年扫平幽州,一统天下,完成祖父李纯未竟的中兴大业。 他还年轻,身体很不错,应该有这个机会,他现在信心满满,充满了斗志。 吐蕃人已经在垂死挣扎,初都最近不断向唐军进攻,这很不符合常理,这是以进为退的策略,制造表面的强势,然后趁敌手不备,逃之夭夭。 他一日三道密诏,要求前方主帅朱邪执宜立即出击,打掉对手的嚣张气焰,拖住初都,等到从夏绥、金商、山南等地抽调来的三万军马到位后,立即给予吐蕃人以毁灭性打击。 第683章 长安保卫战 获知李茂撤军的消息,朱邪执宜感到困惑,问其子朱邪赤心:“赤心我儿,李太师此刻撤军是真撤还是虚张声势?” 朱邪赤心道:“若是虚张声势,则李太师反心已现。若是真撤了,只恐祸将临头。孩儿愚见,他是虚张声势。” 朱邪执宜道:“我父子该当如何?” 朱邪赤心笑道:“人可顺天行事,不可逆水行舟。” 朱邪执宜哈哈一笑,即刻上表天子,以重病为由,请辞去行营都统一职,允许其回长安休养。李瀍早对邪执宜的稳健、保守不满,一直有心撤换,又恐临阵换将动摇军心,如今他自己提出回京,正好落个顺水推舟。 李绛闻言,大惊,请求独对天子,李瀍缠不过他,只得在清思殿相见,李绛道:“大战在即,不宜换帅,请陛下三思。”李瀍道:“朱邪执宜身染重疾,无法问事,宰相以为一个病人能指挥三军击破强敌,救我大唐于危难?”李绛道:“果然朱邪执宜不能问事,便请另择一员大将赴行营主持常务,保持军令统一,否则动摇军心,大事去矣。” 李瀍把这话在心里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但一想到朱邪执宜对自己的阳奉阴违,便又有些动摇,一时决心难下。 这当儿,林英又奏:李茂明说要撤军,实际在耍弄手段,河中、河东驻军只是更换营房和驻地,并未撤走。李瀍陡然警觉起来,暗道:他如今兵强马壮,难道真有谋逆之心? 想到凤翔战事久拖不决,李茂再从背后捅一刀,自己如何受的了?为今之计只能立即解决凤翔城下战事,是酣畅淋漓的全胜还是做成一锅夹生饭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能腾出手来应对来自河中的威胁那就是胜利。 因嫌李绛碍眼,将其支去汉中催促援军和粮草。 李瀍接受了朱邪执宜的请求,调其回京,而以李全忠为行营都统,刘悟、朱克融为副,又遣突吐成骅为慰劳使,代天子慰劳各营将士,名为慰问,实际为监军。 李茂在汾州听闻此事,对常木仓、石空道:“可惜了我十万健儿。” 常木仓道:“天子已对我生疑心,不可再犹豫,当立即渡河西进。” 李茂允准,秘密调派石雄、史宪忠、钱多多三部主力渡河至河西扎营。 李全忠走马上任后,刘悟十分不满,论资历、论地位他刘悟都在李全忠之上,凭什么给让他做主帅,自己要听他的号令。李全忠心知刘悟不服,急着露一手镇住昭义军。便与朱克融商量后,主动向凤翔城发起了进攻。 入夏之后,李茂感染风湿病,关节酸疼难耐,便听从常河卿的建议上了卧龙山回龙观休养。这年河东大旱,多处山林林木枯黄,尚在盛夏,树叶便枯黄飘落,唯有这处卧龙山,林木葱郁,气候温润。在回龙观里休养了半个月,病情大减。常河卿建议他住满一个月,免得病情重发。恰眼下无甚大事,李茂便滞留观中,每日喝茶、读书与观主下棋、聊天,日子倒也过的逍遥快活。这日正在观中喝茶,闻听奚襄铃在门口与人争吵,便将眉头一皱,石空起身去查看,一时回来,在李茂耳边说了句话:“李全忠吃败仗了,数路大军溃败。吐蕃兵临奉天城下。” 李茂淡淡道:“预料中事。奚襄铃为何争吵?” 石空道:“山下请你回去主持大事。奚襄铃让他们遵计行事,他们不信,就吵起来了。” 李茂笑道:“你去跟他们说,依计行事。” 石空去后不久还回观中,继续看李茂和观主老道下棋,二人一对臭棋篓子,不过棋逢对手,倒是玩的兴趣盎然。 李全忠强攻凤翔,私心作祟,每次都让刘悟的昭义军担当主力,凤翔城高池深,城防完备,加之重兵驻守,端的是易守难攻,刘悟损兵折将,却未建寸功,焦虑之下一病不起。副帅刘从谏要求休整一段时间后再战,李全忠不允。刘从谏便开始磨洋工。 初都看出两家不和,集中所有精锐,专打李全忠一家。刘悟按兵不动,朱克融虚张声势,也不用力;韩弘不在大营,麾下无人肯做主。皆作壁上观。 魏博、天平、武宁三镇兵马本来就弱,又被李全忠驱赶去攻打坚城,也是损失惨重,早对李全忠心怀不满,眼见李全忠受敌,除天平军一家增援外,其余两家皆作壁上观。 李全忠身陷重围苦战不胜,眼看命根子“铁麒麟”快要拼光了,把牙一咬,立即下令撤退。朱克融见他撤退,立即把两万神策军撤出战场,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得皇帝信任,重新掌握了兵权,这两万神策军就是他东山再起的本钱,他可不想在凤翔城下拼光了。 原本初都还忌惮朱克融会帮李全忠,眼见朱克融闪避的比谁都快,心中大喜,督大军对李全忠部穷追猛打。李全忠起先是为了保存实力而撤退,撤退时尚有章法,被初都这一逼,也顾不得许多了,一溃千里,率先撤离凤翔战场。 主帅溃败,各部也无心恋战,十万唐军的防线瞬间崩溃,各部争相逃命。 危难时刻,神策军刘凤山部逆势而上,击溃了追击而来的阿杜牙,为各军撤退赢得了宝贵时间。只是十万唐军崩溃之势已成,便是神仙也束手无策了。 此后十天,吐蕃穷追猛打,如入无人之境,各部唐军中争相逃命,只有奉天兵马使刘凤山据险打了几个胜仗,奈何他兵少位卑,不过是激流中的一块倔强石头,激起几朵浪花,暂时迟延吐蕃人的进军速度,却与大势无补。 京西大败的消息传回长安,李瀍一口鲜血喷在地上,手捂心口半晌无言,然后召李绛回朝商议对策。李绛远在汉中一时赶不回来,朝中大员惶惶难安,皆劝李瀍效法天宝年间故事巡狩蜀中,以避其锋芒。 李瀍入宫,问计于四宫太后,郭太后道:“军国大事皇帝一人可决,我妇人久居深宫不知外间大事,出不了好主意。”建议皇帝向其兄司农卿郭钊问计。 郭钊人品一流,却非干吏,李瀍不想拜他为相,但太后有命不敢不见,便在延英殿召郭钊相见,谓之道:“朕悔不听李绛之言,错用了李全忠。” 郭钊倒是十分冷静,言道:“京城尚有三万兵马,夏绥、山南、金商援军也正在赶来,此外凤翔虽败,但除李全忠部,其余各部都还完整,吐蕃若孤军深入,正可聚而围歼。” 李瀍闻听这话,倒觉得眼前一亮,想不到不显山不露水的司农卿竟有如此见识。便命郭钊筹划一切,郭钊奏请起用朱邪执宜守城,李瀍对朱邪执宜仍不十分信任,一时有些含糊。李瀍中意的是左卫大将军李涞,李涞乃是宗室皇亲,大李瀍二十岁,却是同辈人,娶郭氏女为妻,算是郭太后的侄儿辈。起用他,是在皇室和郭氏家族间取一个平衡,双方都能接受。果然,郭钊也同意用李涞为京畿守备使。 李涞一直在军中任职,虽然没打过什么像样的仗,但说起兵书战法来也是头头是道,郭太后对其印象一直不错,既然李瀍、郭钊都同意,她也就顺水推舟同意了。不过郭钊仍坚持任用朱邪执宜为副使,协助李涞主持长安防务。 李瀍勉强同意起用朱邪执宜,遣宫廷小吏往朱邪府宣诏。朱邪执宜窥出皇帝心思,称病不肯入职。 李涞临危受命,立即着手组织长安防务,长安乃大唐根本,权贵云集,为了自身的利益,各家都逐次参与到这场保卫战中来,出钱、出人、出力,一时闹的红红火火。 第684章 长安保卫战 续 朝中御史奏弹李全忠,要杀之以谢天下,李瀍问郭钊如何处置,郭钊劝道:“败军之将,理当受刑,陛下可遣使往军营中宣诏,解除其兵权,将其贬为远州司马,待战事结束,再从严论处。”李瀍道:“他会不会反叛朕?”郭钊道:“一半对一半。陛下今日不严明号令,各将怎肯用命,又如何服天下?” 李瀍摇了摇头:“李全忠手上尚有一万兵马,此刻斩杀他,这一万人恐会资敌。弄不好,再逼反了他,效法裴家兄弟投靠了吐蕃,则更是弄巧成拙。不如赦其死罪,令其退往邠宁休整,以抄吐蕃后路。” 郭钊再三劝告,李瀍终是不听,遣使去李全忠营中赦免其罪,令其退往邠宁休整,以威胁吐蕃后路,李全忠感激涕零,当即率军退入邠宁。 各部见李瀍如此宽纵李全忠,心里都不服气,对朝廷的军令便敷衍起来。 这时间李绛回到长安,闻听皇帝如此处置李全忠,大惊,谏道:“不杀李全忠,何以服天下?李全忠虽有一万军马,却是我大唐健儿,岂敢公然抗旨?今日轻纵,只收一部之心,却失信于天下。”这一说李瀍也后悔起来,忙问如何是好。 李绛道:“臣请往刘悟等军中慰问,以挽回朝廷威仪。”李瀍允准。 凤翔溃败之际,李先奕请求出镇奉天以卫护长安,李瀍允准。初都一路狂飙猛进,忽然被奉天城挡住去路,屡攻不下,心里焦躁。又见唐军各部渐渐稳住阵脚,长安方面也严阵以待,料必占不到什么好处,便有了退兵的心思。 阿杜牙劝道:“此刻退兵,各部必尾随追来,反而不美。唐朝天子宽纵了李全忠,各部心里不服,驻地迁延,都不肯用力。奉天兵少城坚,能挡我去路,却不能抄我后路。不如直取长安,若惊走唐帝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能吓他一跳,他必强令各部不准追击,我再撤退就安然无事了。” 初都称善,当即下令各军绕开奉天直取长安。 李全忠虽死里逃生,却闹的灰头土脸,忽闻听李绛到刘悟等人军中慰问却偏偏不来自己军中,心中生疑,谓韩义、胡川等人道:“我被刘氏父子陷害,兵败凤翔,陛下虽赦免了我,奈何李绛等人仍要置我于死地。” 韩义旧日曾任左龙骧军都押衙,对搞情报十分在行,昭义、天平等军中都有他的耳目,李绛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胡川道:“李绛与李茂有勾结,八成是要害大哥。”李全忠道:“我与李茂无冤无仇,他要害我作甚?”胡川道:“李茂屯兵河中,要做什么,还不是想趁关中混乱捞上一票。李绛串通刘悟害了大哥您,关中必然大乱,那就遂了李茂的心了。” 胡川这话似是而非,李全忠笑了笑没答话,他把目光移向韩义,问道:“李绛去刘悟营中果然说了待战局平定就要拿我开刀?” 韩义道:“何等大事,我岂敢胡言乱语。” 李全忠拍案而起道:“我一心为国,却被奸臣陷害,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欲率军去长安辩白冤情,诸位兄弟不愿意去的,说出来,我不勉强。来日败了,算咱们缘尽,若是成了,再做兄弟不迟。”韩义、胡川领衔拜道:“大哥哪里话来,我等情同手足,刀山火海也要陪大哥一起去了。” 李全忠决心已下,立即着手准备进军长安。 他兵马未动,吐蕃人倒抢先了一步,初都、阿杜牙、裴家三兄弟督军七万直抵长安城下。李瀍见初都舍奉天直取长安,心中震撼不已。 入禀四宫太后,请各自准备,消息传出,震动长安,一时官民士绅纷纷逃出长安,往关东避难。 大将李涞率军出城,在城西清凉山北下营,与敌对峙,下营未成,初都大军已至。阿杜牙督前锋交战,本是试一试虚实,却不想唐军前锋一触即溃。李涞见前锋败了,惊慌失措,竟丢弃大队,自己先逃回了长安。 他这一走,临时拼凑起来的三万军马,顿时地裂山崩般地退了下去。吐蕃人大惊失色,不解衣甲鲜明的神策军竟会像纸糊的一般,哗啦啦地倒了下去,难道有诈? 吐蕃人的过度谨慎给了李涞逃命的机会,他败回长安后,为了脱罪片面夸大吐蕃兵势,哄的四宫太后惶惶不安,私下知会各家亲眷预先做准备。 城中百姓见亲贵家族尚且逃跑,更是无心留恋。长安城内本就乱作一团,此刻更是混乱到了极点。四宫太后召见李瀍,问长安是否能守,李瀍为让太后安心,表示能守。郭太后厉声呵斥道:“凤翔大败,奉天大败,清凉山下又大败,而今长安已是一座空城,你怎么守,拿什么守,拿皇帝的孝心去守吗?”李瀍大惊,不敢吭声。 王太后劝道:“城若不能守,皇帝就不要逞能,效法天宝故事,巡狩蜀中便是。” 李瀍诺诺而退,告之郭钊,郭钊道:“万万不可去成都,成都偏居一隅,音信不通,难以控御天下,不如去金商,若长安无事,则回朝,若事不可为则巡狩东都,仍能控御天下。”李瀍道:“此言甚好。着卿全盘筹划。” 郭钊人品上流,却不耐剧务,又一直做清望官,实际动手能力很差。皇帝要他谋划宫室转移,真是难为了他,一时不知所措,正当此时,李全忠部忽然渡过渭水,翻越龙首山直抵大明宫下。李全忠率甲士入宫,请求皇帝巡狩洛阳。 拱卫长安的禁军已在城西清凉山下一败涂地,长安现在是一座不设防的空城,李瀍恐拒绝李全忠引起兵变,只得暂时顺从他的意思,下诏巡狩东都,在李全忠的护卫下,先行离开长安前往东都洛阳。 在李全忠的全力举荐下,李瀍任用宰相李绛为西京留守,组织大唐宗室撤退。李绛此刻还在刘悟营中,闻讯星夜兼程赶回长安,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开成元年夏末秋初,初都大军攻克长安,大唐太后、嫔妃、宗室、大臣、勋贵约八千人落入吐蕃人手中。 初都不敢李瀍逃脱,遣阿杜牙率精锐万人蹑踪追踪,长安陷落,皇帝东狩,关中地裂天崩,各部无心恋战,华州、同州刺史弃城而走,追随皇帝逃往洛阳。阿杜牙兵不血刃地进入华州,面对满城财货不取一毫,补充了给养后直奔潼关而去。 军中斥候告诉他,大唐昭义节度使刘悟因为和李全忠争夺由谁来护卫皇帝东狩而在潼关前对峙,两家相持不下,竟是谁也入不了关。 擒拿大唐皇帝,立不世奇功,这才是阿杜牙的最高目标! 第685章 惊破美梦 向晚时分,薄雾生起,阿杜牙正督军行于两道山梁间的渭河古河道上,前方禀报,一座过河的木桥被人拆毁,大军过不了河。阿杜牙怒道:“无桥便不能过河,河有多深。”驱马向前去看,这河位于一处涧底,被拆毁的桥横架于山涧之上,马能渡河却跨不过山涧,故而无桥难渡河。 阿杜牙无奈只得叫出凤翔营造将王淳,令其连夜修补木桥,天明时分若不能架好桥梁,便将其军法处置了。 王淳接令郁闷无比,吐蕃人做事蛮横无理,真要误了期限,那是一定要掉脑袋的,可这山涧如此宽阔,又无趁手材料,一夜功夫怎能完工? 阿杜牙观察了地形,就在两山间最宽阔处下了营。此处系渭河故道,向下挖几尺就有水涌上来。因为水量丰富,入夜之后浓雾很快弥漫起来,夏末秋初的夜晚竟有了刺骨的寒冷。阿杜牙喝了酒,吃了肉,正要解衣休息,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哪里不妥,急跳起来,抓起钢斧出了门,一支羽箭带着尖利的呼啸迎面射来,阿杜牙临危不乱,随手抓过一名护军挡在胸前,羽箭正中那护兵的心口。护兵甲厚,毫发无损。 “敌袭!敌袭!” 四周响起了警报,各部纷纷集合应战,阿杜牙转身奔回帐内取了镔铁铁骨多在手,喝令各营主将来中军会合。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无数的羽箭划破夜空飞进大营,四周的浓雾里鼓声如雷,似有千军万马冲杀过来。各营主将肝胆俱裂,纷纷要求回营主持应战。 阿杜牙冷冷一笑,满不在乎地说道:“虚张声势耳,四周地形不利大军设伏,必是小股伏兵骚扰无疑。我叫尔等来此,就是怕尔等沉不住气,冲出营盘去,着了他们的道儿。” 陇西地域空阔,各族都擅用骑兵作战,攻防战迅疾如风,势如奔雷,常打的异常惨烈。吐蕃人在陇西征战多年,对此异常熟悉。因此虽然遇到强敌突袭,吐蕃人还是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各就各位,严阵以待。 如阿杜牙所料,预想中的强敌突袭并没有出现,营外浓雾深重,过丈不能见人,只闻惊鼓之声,却并没有人袭来。 临战之前,人是最紧张、最兴奋的,但这种紧张和兴奋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兴奋过后接踵而来的是疲惫,是士气低落。 吐蕃人紧绷的神经很快松弛下来,第一线的士卒甚至抱着马枪打起了哈欠,远处的鼓声依然在响,但密集的箭雨早已经停止。偶尔几支冷箭飘来,在全副重甲防护面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几支火箭引燃了一些帐篷,但因山谷中湿气极大,火势很快被控制,唐军很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故而使用的火箭并不多。阿杜牙甚至怀疑如果营外的鼓声停止,他的士兵可能会因无聊而睡着。 到了下半夜,所有人都坚信:营外只是一些散兵游勇,在虚张声势,使疲敌之计,并没有冲进来决一死战的胆量。 但阿杜牙却不敢掉以轻心,跟唐人打仗一定要多长几个心眼,他们的历史太悠久,打过的仗太多,不管是将领还是普通士卒个个都堪称狡猾。 不知几时起,营外的鼓声停了,四周变得死一般的宁静,阿杜牙打了个盹儿,做了个小梦,梦里他漫步在富丽堂皇的大明宫,大明宫真是又大又富丽堂皇,大唐的皇帝使用去了势的男人服侍他,用千千万万美貌的女子服侍他的皇后和嫔妃,住在这样宏丽的宫殿里,有这么多美貌的女人陪伴,想想真是人生一大享受呐。看啊,大唐的四位太后身着盛装前来迎接他了。她们真是雍容华贵啊,虽然贵为太后,年纪其实都不大,二十七八、三十出头,正是女人最妩媚动人的年纪。就是年纪最大的太皇太后郭氏也依然精致,依然耐看。 她的娘家郭氏家族在大唐恐怕是除了皇族李氏以外最有名望的家族了,她生在锦绣之家,长在富贵之门,犹如那高高在上的仙子,餐风饮露,从不食人间烟火,也就从未被人间的俗尘所沾染,她是那样的圣洁,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尊贵从容,真是让人心醉啊。另外三位太后虽然稍微差点火候,但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要亮瞎人的狗眼呐…… 脸上有水珠滑过,是口水。真是没出息,做梦都流口水…… 不对!口水怎么会流到了额头上? 阿杜牙骤然惊醒,悚然就是一惊,他看到了一张死人脸,是他的贴身亲卫,双目爆出,嘴角流血,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额头脸上。 “……唐人,杀来了……” 亲卫报告完毕,猛地一挣,喷血而亡。 那一口忠勇之血喷的阿杜牙满脸都是,平心而论,阿杜牙心里很恼火,但对这样一位忠勇的卫士他还能做什么呢,侮辱他的尸体是对忠诚的亵渎,他轻轻地推开了卫士的尸体,这才发现自己的毡帐已经被唐人的弩箭射的千疮百孔。 唐人精擅用箭,这一点他早已清楚,连自己的毡帐都被射成这样,说明他们已经逼的很近,多半是已经杀进了大营。 抓钢斧在手,因听到四处呜啸的羽箭声,便又抓了一块骑兵圆盾在手。 天已经亮了,唐军是趁着天亮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发动的进攻,折腾了一宿没睡的守军,此刻都已困倦的难以支撑。 除了阿杜牙,营中打盹的人大有人在。 唐军攻进大营前,召唤了天上的流星,无数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恶狠狠地砸进营盘,烧了无数的毡帐,烧死了无数睡梦中的战士,更让无数悍不畏死的战士浑身着火,疯狂地扭动着身躯大叫大嚷,他们凄厉绝望的叫喊比趁势冲杀过来的唐军更有杀伤力。 吐蕃人,很多在还没有见到真正的敌人前已经被自己打败了。 当然,真正的敌人也无比凶悍,自春季攻打泾州以来,他们还没见过如此凶狠的唐军。京西边军因为不满条件艰苦、待遇低劣,士气低落,只要不往死里逼他们,他们通常不会跟你玩命,经常是一触即溃。关中各镇实力稍强,但他们的节度使私心极重,束缚着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提不起精神来,打不了硬仗。像号称中原第一虎师的“铁麒麟”,虽然装备精良,名声很大,但却滑溜的像条泥鳅,别说打了,想跟他们打个照面都难似登天。 但迎面冲杀过来的这支唐军气质却与众不同,他们低调、凶狠、一根筋,为求胜利,猛冲猛打,悍不畏死,似乎脑袋是长在别人脖子上的。 这是一架精密、狡猾而又凶残的杀人机器。 人与机器对抗,怎么能取胜,血肉之躯是扛不过钢铁猛兽的。 面对四面八方涌杀过来的敌手,阿杜牙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完全组织不起任何抵抗,在一片混乱中,追随他雄镇陇西、横扫关中的清水精锐,像牛羊一样任人宰割。 一支铁甲骑兵脱离战场,返回中军,他们要保护阿杜牙撤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句话对吐蕃人更加适合,他们的将领除了要精通兵法战略,还必须要有良好的出身,这使得他们的高级将领来源狭窄,个个是宝,能战善战的高级将领更是贵如国宝。 离开长安时,初都就向他们下过死命令,无论胜败如何,都必须保证阿杜牙的绝对安全,兵打光了可以再招募,名将死了,那得多少年才出一个。 阿杜牙心有不甘,但理智告诉他,枉死无益,在这座不知名的山谷里让人稀里糊涂的灭了,死也是白死,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丢弃了象征权力和身份的钢斧,抓起一把普通的弯刀,同时解下紫色披风,换了兜鳌,混在人群中,向西南方向突围,那是他预留的“生门”,只要坚持跑出三里地,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一头扎进去,便是龙归大海,任谁也拿他没办法了。 眼见一支吐蕃骑兵从混乱中突围而出,远处观战的石雄对身边督战的奚襄铃说:“你信不信,那里一定有大鱼,我们打个赌吧。”奚襄铃说:“我赌你一定有办法拿住那条大鱼。”石雄哈哈大笑,挥手给传令官,招呼左先锋石毅、捉生军陈吕成立即率轻骑追逐。 二将早已按耐不住,得令风卷一般杀了出去,石毅缠住阿杜牙,吸引他的注意力,陈吕成则一头扎进松林,设下了埋伏。待石毅将人赶过来,骤然杀出,就松林前全歼这股吐蕃骑兵,生擒了吐蕃清水西节度使、原州刺史阿杜牙。 第686章 建国,号秦 到这日午后,峡谷阻击战全面告捷,进入峡谷的吐蕃阿杜牙部七千六百人全军覆没,主将阿杜牙被擒。幽州方面参与围歼作战的有石雄的第三师主力一万四千人,史宪忠的第一师、钱多多的第九师各一部,合计两万两千人。 各军还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奚襄铃对石雄说:“我要马上回去禀报战果,关于吐蕃人的战力,请你做一个中肯的评估。” 石雄道:“请转告燕王,吐蕃人战力不弱,正面交锋我军不占绝对优势。宜慎重。” 奚襄铃道声保重,去往同州。此刻史宪忠已经渡过黄河,正屯兵同州,李茂也从卧龙山赶了过来,各部大溃,刘悟和李全忠又在潼关下哄闹,吐蕃穷追不舍,眼看局势大坏,李茂只能提前结束“隐居生活”,渡河来到关中这个是非地。 到关中后李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阻挡阿杜牙的追兵,这一步已经做到了,石雄在峡谷设伏阻击吐蕃,不料天降大雾,而阿杜牙屯兵之所又极其适合使用开花弹,石雄临时变更策略,将阻击战打成了歼灭战,竟奇迹般地全歼了阿杜牙。 峡谷之战经过李茂的夸大宣扬,不仅长安的初都深感震惊,刘悟和李全忠也震撼不已,二人被迫接受了李茂的调停,结束对峙,共同护卫李瀍巡狩东都。 奚襄铃详细地汇报了峡谷之战的前因后果和详细经过,石雄对吐蕃军力的评论也一字不易地告之了李茂。李茂道:“石大胆临机决断,把阻击战打成了歼灭战,打的好,此为一大功。不过他这次是过于谨慎了,阿杜牙部乃是吐蕃精锐,其他各部战力都很一般。” 常木仓道:“石大胆谨慎些也好,小心无大碍嘛。” 李茂道:“石大胆还算好,倒是史将军谨慎过了头,总把吐蕃人想的很强大。奚襄铃回头到他那去一趟,给他鼓鼓劲。” 李茂敢这么轻视吐蕃人的战力自有他的道理,同期渡河进入关中的钱多多,在渭水之北与吐蕃交战多次,战必胜,攻必克。邠宁、夏绥两镇援军也跟吐蕃人打了一系列的遭遇战,胜多败少,各军已基本将渗入渭北的吐蕃势力肃清,正准备渡河南下。 初都在长安城里闻听阿杜牙惨败,幽州节度使李茂已经渡河进入关中,又闻渭北各部遭遇接连惨败,心中暗想:李唐衰而未竭,灭国之机还未到来。长安是大唐的根本,各镇节度使为了争功必会蜂拥而来,我一人如何抵挡? 苦思一日,约见裴仁勇,言道:“大唐气数已尽,内外怨恨,皇帝东狩,四宫太后竟不肯追随,朝中百官亦不愿动身随扈,此天子岂是有德天子?长安四周军镇林立,见唐皇有难竟无一人施以援手,天命如此,我等也只能顺天应命了。” 初都要裴仁勇顺应天命登基称帝,他代表吐蕃与新帝国缔结盟约,约为兄弟之邦,互为唇齿,相互扶持。 裴家兄弟明知这是个坑,而且还是个很大的坑,却仍忍不住怦然心动。裴仁静劝裴仁勇道:“前日阿杜牙在峡谷兵败,李茂渡河西进,皇帝又去了洛阳。而今长安四面大军云集,我三人终究难逃一劫。倒不如临死捞个皇帝当当,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了。”裴仁渠道:“二哥太悲观了。依我看大唐气数已尽,皇帝东狩,连太后、嫔妃、宗室都不顾了,让天下人怎么看。而今李茂已经进了关中,此人野心勃勃又兼兵强马壮,却是个聪明到糊涂的人,为了落个好名声他是不会主动称帝的。今我代唐而立,大封天下,与他约为兄弟,大哥做皇帝,让他也做皇帝,他必半推半就,不会与我翻脸。再将关东诸侯个个封王,愿意做皇帝的都约为兄弟之邦,人人都有皇帝做,谁还管他老李家死活?” 裴仁静兴奋地应道:“对啊,对啊,个个都做皇帝,大家伙一起乐呵乐呵,纵然不能做天下之主,也不失为一方之王。或者能搞出个十国八国来,大家都裂土称王,咱们的罪过也就一笔勾销了。” 裴仁勇笑道:“两位贤弟说这么多不都是废话吗。眼下是骑虎难下,不称帝,初都老儿撒手不管,咱们马上就要大难临头。称帝,把水搅浑,或者还有一线生机。罢了,咱就称帝吧。便是干三天就死了,好歹也当过一回皇帝了。” 裴仁渠道:“大哥休要这般说,兄弟还要追随你千秋万代呢。” 计议已定,三日后,裴仁勇假太皇太后郭氏之名宣告天下,言唐室气数已尽,天命归秦,濮州人裴仁勇当为关中之主。 便有群臣上表请裴仁勇继皇帝位,裴仁勇三辞三让,奈何天命所归,不是他想让就让的了的,于是裴仁勇在李唐太庙前大哭了一场,不得已代唐而立,在长安太极宫太极殿登基称帝,建国号为秦,一面大赦天下,一面封赏群臣。封裴仁静为鲁王,拜太师,做左丞相,封裴仁渠为齐王,拜太傅,做天下兵马大元帅。又用郭钊为右丞相,尊四宫太后为唐国太后,待以平等之礼,迁出禁内,在城北贤良寺安置。 与吐蕃炎王、陇西大都督初都缔结盟约,相约互保。盟约即成,初都将长安防务交还给大秦国皇帝,徐徐退回陇西,唐宫珍宝和长安富室财富分文不取。 初都看的很明白,四周群狼环伺,若携带唐宫重宝,他是回不了陇西的。 果然,云集于关中的唐朝各部军马对初都的离去没有兴趣,众人的目光都盯在长安,盯在裴家兄弟身上。初都退至凤翔,按兵不动,窥伺关中动静,此次出征关中,打下了长安,扬威于中土,乃是奇功一件,但得而又失,折了阿杜牙和近万精锐,长安城内财帛子女一样没捞着,心里到底有些不平衡。 他扶持裴家兄弟为帝,一是吸引唐军勤王军马以求全身而退,其二也是祸乱大唐腹心,好火中取栗。 李茂不能容忍大唐西部门户被吐蕃人窃据,命令钱多多沿渭水北岸追击初都,令石雄沿渭水南岸追击初都,又令新渡河的严秦、庄园、母大海三部军马向长安进发。 李先奕得知李茂向西追赶初都,大喜,对刘凤山道:“燕王知兵,初都不除,关中难安。”刘凤山道:“若凤翔落入李太师之手,只恐关中不再是李唐天下。” 李先奕笑道:“自陛下逃出长安,这天下已不复是李唐天下。” 刘凤山嚎啕大哭,李先奕劝道:“我一年前跟你们说,天现异象,李唐气数已尽,你们还不相信,如今看又如何?气数有时尽,在天,不在人。人力岂可胜天?” 刘凤山道:“既如此,我等当奋力向西,驱逐吐蕃,占据凤翔、泾原,手中有兵有地盘才可立于不败之地。” 李先奕笑道:“你能这么想那就对了,不管天下归谁,咱们有兵有地盘,谁都不敢亏待咱们,咱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当下,李先奕收揽旧部和溃散无着的神策军,得兵三万,鼓噪向西,抢在石雄之前兵临凤翔城下,围城三面留生路一条,一连三日猛攻城池。 初都支持不住,被迫向西退却。 此时钱多多部已经光复邠宁和泾州,本欲与李先奕合计初都,却不想李先奕只求占据凤翔城竟放了初都一马,又分兵接管陇州,又出弹筝峡,截击退回陇西的初都,两军在陇西山地屡次交锋,初都一败再败,钱多多一口气杀至原州城下。 初都坚守不出,遣使见李茂要求媾和。恰当此时,朱克融自西、南逼近长安,下了营寨,又遣一部接收邠宁、鄜坊境内重要军镇。李茂自不能容忍朱克融跑出来摘桃子,下令石雄渡渭水驱逐朱克融势力。失去石雄部的翼护,钱多多便成孤军深入之势,恐其有失,李茂就同意了初都所请,提了两个条件,一是吐蕃交还侵占的原州,二是撤出灵武驻军,并保证不得再进犯大唐边境。 原州被围,初都没有资本谈条件,只得一一应允。 钱多多网开一面放初都回陇西,占据原州,再分兵取灵武。灵武守将胡深已被裴仁勇封为灵武郡王,不愿投降钱多多,怎奈吐蕃一撤军,他所部兵马不过两千人,边镇驻军又不从其号令,根本守不住灵州城。只得弃灵州奔投回鹘,被丰州大将杨裹击于蝴蝶谷,全军覆没,胡深本人亦死于乱军中。 杨裹是杨奇堂兄,现任丰州天德军使,奉杨奇之令从东北方向策应钱多多收复灵州。 至此钱多多和李先奕占据了凤翔、泾原、灵武一线,石雄接管了邠宁、鄜坊两镇,庄园占华州,史宪忠占同州,朱克融屯兵长安以西、以南,大秦皇帝裴仁勇成了笼中之鸟。 第687章 非太师不可! 关中地区李茂的军力占优,压力却也最大,裴家兄弟窃据长安,拿太后、嫔妃、宗亲、大臣和阖城百姓做人质,投鼠忌器,一时奈何不了他。非但打不得,甚至连粮草都还要保持充足供应,免得饿死了城里人。 除此之外,关中还有一个旧仇朱克融,朱克融拥兵三万,战斗力虽然一般,却也不可小觑,更因接近长安,弄不好还会和裴家兄弟沆瀣一气,回过头来对付他。 但这些都还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缺粮。 关中地区土地兼并极其严重,大量良田掌握在宗亲、权贵和大官僚手中,所产粮食多被内部消耗,浪费严重。皇室、官僚机构、驻军和普通市民所需的粮食多由淮南、江南供给。江南粮米集中于润州,淮南粮米集中于扬州,沿运河北上,经徐州转运至汴州,再经洛阳,沿渭水西进至长安。 这条道路现在被李全忠、刘悟、韩弘、王智兴等关东诸侯把持,是各家与李茂讨价还价的资本,在条件没有得到满足前基本是指望不上的。河中、河东之地今年遭遇旱灾,自顾不暇也是指望不上的。唯一能指望的是终南山以南地区,襄阳、金商、山南西道和江陵一带。旧日关东大乱,河洛道路不通,南方财赋也曾由此道运抵关中。只是该条粮道多旱路,运力有限且消耗极大,故不常用。 扼守关中通往南方的是武关,武关现在还在神策军的手中,李茂令史宪忠领军向南夺取武关,以方便南方粮草输入关中。 当然即使武关能顺利拿下,南粮北运也不会轻松,除去人为因素干扰,单单运粮本身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维持庞大的长安粮草供应自是压力非凡,何况还有各镇近十万驻军? 攻取武关还算顺利,李瀍东狩洛阳后,关中神策军瞬间崩溃:一部溃散;一部追随皇帝去了洛阳,爹不亲娘不爱,漂在洛阳城;一部归顺了大秦皇帝裴仁勇;还有一部坚守本职,人数并不多,且因首脑机关瘫痪,茫然不知所措。 史宪忠以李茂的名义招揽武关守将,讨价还价用去了两天时间,第三天开关接纳幽州军入驻。武关即通,李茂遣李德裕往金商、山南、襄阳、江陵等地商议输运粮草入关中。 又遣谢彪往洛阳面见李瀍,请定关中和战方略。 李瀍被李全忠、刘悟挟持着到了洛阳,得东都留守吕荣鼎力相助,暂时安顿下来,随行官员约百人,内侍不足百人,嫔妃只王才人一人,亲近官员只有突吐成骅一个。 放眼望去,满目凄凉,至无人处,李瀍偷偷地哭了两回,倒是王才人劝他暂时忍耐,言李茂已出兵关中,裴仁勇但稍有智商也不敢破罐子破摔,长安会平安无事,四宫太后会安然无恙,大唐可以度过此劫。 此刻李茂来请示和战方略,李瀍无言以对,他不是没有主张,而是深知自己的主张不过是个屁,放出去也没人会听。 这时节,韩弘也抱病来到了洛阳,随行宣武军约万人,屯于城南,李全忠和刘悟虽然一百个不乐意也只能暂时忍耐,韩弘有兵、有粮,有地盘,可不是个随意能揉捏的主。 何进滔、史宪忠、王智兴也遣使者到洛阳侍奉抚皇帝,尽孝心是假顺便分一杯羹是真。三家都有少量军队在洛阳,作战不行,捣乱却足够。李、刘、韩只得让三家使者坐了末席。 李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大臣,文臣吕荣,内宦突吐成骅。吕荣坐了多年冷板凳,若说心里对皇帝没有看法那是假的,他的忠诚是有的,热忱却是打了个折扣减了半。再者皇帝丢弃了根本之地,孤身来到洛阳,又在三大强势诸侯的挟持下,吕荣纵然有心也没这个胆,他的这个东都留守权力有限,兵马更是少的可怜。 而在李瀍来说,他对这位东都留守也并不十分信任,只是无人可用而暂时用之。 追随他来到洛阳的神策军也有万人,只是互不统属,又无一个能镇压三军的人物,故而一盘散沙,难免为李、刘、韩三人所轻视。 李茂遣使来问关中和战,身为皇帝,李瀍却插不上嘴,李、刘、韩三人又各怀鬼胎,久议不决。李瀍心中苦恼无人可诉,深夜又哭了一场,惊醒了侍奉在身边的王才人。 王才人,邯郸舞姬出身,养母过世,流落在长安,与李瀍一见钟情,自此倾心追随,无论起落都能不离不弃,甚得李瀍之心。因出身卑微,在后宫只有才人名分,但却万千宠爱在一身,此番李瀍被李全忠劫持,仓皇逃出长安,四宫太后尚且顾不上,却把王才人带在了身边。 也有一种说法是,王才人是舞姬出身,身子骨强健,能骑马,换上一身男装跟着皇帝想去哪便去哪,这就不是一般的嫔妃所能比拟的。 王才人无声而起,打来水,服侍李瀍洗了脸,喝了定神茶,这才劝道:“世道艰难,大家更需保重身体。”李瀍闻言再次落泪:“大唐江山要毁在朕的手里了,朕就是亡国之君,将来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 王才人挺直腰身,撑住皇帝健硕的身躯,柔声劝道:“李太师已出兵关中,长安旦夕可下,朱克融将军何必再滞留关中?倒不如调他来洛阳护驾。” 李瀍大惊,双手抓住王才人的肩,奋力地摇晃着,又一把揽入怀中,惊喜地叫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意如,你真是上天赐予朕的宝物啊。” 李瀍赤脚下床,召来突吐成骅,就在廊下附耳叮嘱了几句,突吐成骅道声明白,一路小跑出了宫。二日李、刘、韩三人正在政事堂与吕荣和天平、魏博、武宁三镇使者商议军国大事,李瀍忽然到了门口,哈哈一笑,昂首而入。 众人吃了一惊,连忙迎出,皇帝自出长安后便甘做傀儡,从不问政事,今日为何突然跑了过来,真是杀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李瀍一一扶起众人,招呼众人坐下,议事之前,又传旨将各人的官爵升了一级。皇帝已经不是过去的皇帝,寄人篱下,徒有虚名。他的封赏也就不比过去值钱,众人并无特别的喜乐,敷衍了一下,各自坐定。一个个缩着脖子低着头,默运“哑口无言功”以示抗议。 李瀍尴尬地笑了笑,厚着脸皮问起众人对关中之事的看法,见众人皆不语,便点明让何进滔的使者陈牧之先说。陈牧之在郓州也是一等一的谋士,何进滔的座上贵宾,来长安后却被李、刘、韩三人压的死死的,早已憋了一肚子气,今日被皇帝点名发言,自是喜出望外,忙清清嗓子说道:“关中已成关门打狗之势,‘狗’就是裴家三逆,打狗的是李太师。太师是打狗能手,早晚必擒之。只是狗儿盘踞长安,这投鼠忌器,难免让太师为难。望陛下网开一面,赦其无罪,待其松懈,将其诱出,然后杀之。小臣以为如此这般最为妥当。” 陈牧之的话引来一阵轻蔑的冷笑:何进滔真是门下无人,竟派了这么个蠢货到洛阳来,是转着圈子来丢人,还是来恶心人的? 李瀍心里也很鄙视陈牧之,但还是点点头,道:“卿言极是,又问史宪忠使者田词岭,田词岭道:“兵法诡道,瞬息万变,其中的分寸,不是远在数百里外的诸公能拿捏的准的。臣以为宜择一良帅,统帅关中各军,慢慢消磨。既要惩办凶逆,又不可惊了凶逆,毁了国家重宝。” 李瀍心里暗骂田词岭目中没有自己,口上却道:“此言大有道理,以卿之见,何人可为关中统帅。” 田词岭道:“非李太师不可。” 第688章 天下兵马副大元帅 李瀍哈哈大笑,问李、刘、韩三人是否同意田词岭所言。自谢彪来洛阳要求朝廷定关中和战之策,三人便知道李茂想做关中之王,平心而论,三人并不想李茂一家独大,但问题是关中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除了他外人无力插手进去。若公然反对,反而跟李茂结了仇,十分的不划算,但要三人公开提出由李茂来主持关中军事,又谁都不愿意。 李茂野心已现,万一他把持不住,效法裴家兄弟称帝建国做了大唐的逆臣,自己岂非也跟着遭殃,至少是名节有亏。 今日这话是由田词岭提出来的,这个人旧日就跟李茂相好,魏州十余年间风云变幻,主人换了好几茬,人家却岿然不倒,至今仍受重用,足见功力不浅,此番必是得到了谁的暗示,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抢着背黑锅,那也由得他。 见李瀍点名问到头上,三人便顺水推舟,同意由李茂主管关中军政,收复长安、惩办凶逆,解救四宫太后、嫔妃、宗室、百官和长安百姓。 在三人看来李茂若做成此事,则等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自古为臣子的最忌讳犯一种错误——功高震主,他若能化解了这场危难,便是拨乱反正,重整乾坤,光辉瞬间盖过皇帝,做下了这桩事,便是想做郭子仪也不可得,剩下只有一条路——代唐自立,届时祸乱天下的恶名便由他背了,他们三人或挟天子以讨之,或坐定割据之实,搞他个天下大乱,兵强马壮者称帝。 反之若李茂败了,他就得乖乖地滚回幽州去,长安能不能收复不重用,重要的是皇帝回不去了,而且在他们手上,有皇帝在,李唐的江山就在,一个弱主,数个强藩,这种格局才是最安全的,才是他们所乐见的。 李瀍见众人都同意李茂主持关中危局,大喜,当即下诏设天下兵马大元帅,开府,以光王李忱为大元帅,燕王李茂为副大元帅、知元帅府事,李、刘、韩三人为兵马元帅,史宪忠、何进滔、王智兴、朱克融等人为领军都统。 由光王李忱挂名天下兵马大元帅是要向天下人昭示这天下还是李唐的天下,一切都还在李家的掌控中;让李茂去干实事,因为他手上有兵,有能力,又想干事建功;让李全忠、刘悟、韩弘、史宪诚、何进滔、王智兴等挂名,是为笼络人心:胜了有功,败了无罪,可进可退,总能立于不败之地。 诏令由突吐成骅带去关中,另有一封密诏是给朱克融的。 李茂接诏后,移文至金商、襄阳、山南等地催促粮草,又遣大将接管散关。散关是通往关中、蜀地的要隘,本在朱克融的控制之下,但现在李茂是朱克融的顶头上司,军令下达,不遵是抗命,遵从便把地盘丢了,朱克融为此十分苦恼。 恰当此时,闻听洛阳有密使到,要他在偏僻处迎接,朱克融敏锐地觉察到转机来了。 见了面却是枢密使突吐成骅,朱克融眼圈一红,哭诉道:“李太师欲报旧仇,要拿我开刀,枢密使救我。” 突吐成骅道:“太师不是那小心眼的人,将军休要听小人挑拨。接管散关是为了方便南粮输入关中。不过您二位过去有过节,却是实实在在的,我也听说过,且这种积怨一旦结下一时半会儿也化解不开。现今凶丑盘踞长安,天子东狩,国家危难,将军万不可逞一时意气而坏了国家大事。若关中之事果真不可为,将军何不去洛阳护驾?” 绕了一大圈就最后一句话最得朱克融之心。 朱克融道:“我也正有此心,只是各处关隘都在李太师手里,大军过境,恐引起误会。” 突吐成骅道:“千军易得,良将难求。洛阳尚有五万神策军将士,苦无大将统领。将军到了洛阳,何惧手中无兵?再者说将军已东去护驾,李太师还有什么理由不放行您的麾下呢,说来说去都还是一家人嘛。” 朱克融眼睛一亮,暗道:我在关中被李茂困的死死的,进不是,退也不是,早晚被他公报了私仇,倒不如去洛阳搏一搏,现今洛阳无将,陛下必会重用我。我若一走,三万神策军料他也吞不下去,只能放他们东归。 见朱克融心动,突吐承璀又拿出密诏,朱克融看完痛哭流涕,当即答应随突吐成骅去洛阳护驾。突吐成骅此行不仅是宣达制书,还有慰劳各军的使命,他让朱克融易容混在随从里,带在身边,一路回了洛阳。朱克融一到洛阳即被任命为左神策大将军、知军事,主持整编散布在洛阳周边的神策军,得兵两万余人。 仇士良被杀后,左右神策军经过改制,撤除护军中尉监军制度,设辟仗使以监军,以将军知军事实掌军事,大将军和统军皆为虚衔,只授于功高有名望之人。 李瀍为了显示对朱克融的重视,特意加朱克融大将军,并实掌军权。 朱克融又奏请调关中几部军马回洛阳,李瀍允准,恐李全忠、刘悟、韩弘等人掣肘,不发军令,让朱克融遣私人前往说服,化整为零,私下东归。 朱克融的一举一动都在李茂的监视之下,三万神策军从关中撤出,他是乐见的,但如此做派鬼鬼祟祟,却让他很看不惯。不过眼下危机重重,还不是跟朱克融置气的时候,不仅不能置气还要帮他一把。李全忠等人肆意干扰南粮入关中,那李茂也无须跟他们客气什么,他下令各处关隘,但凡神策军将士愿意去洛阳护驾的一律放行,没有盘缠的接济盘缠,沿途过兵站吃住全面,以友军待之,不可结仇。 李全忠、刘悟、韩弘被李瀍打了个措手不及,心里既恨且恐,只是三人并不齐心,一时也找不到反击的抓手。等到三人意见趋于一致时,却发现李瀍内有突吐成骅贴身宿卫,外有朱克融领神策军五万人拱卫宫城,皇权陡重,权力的天平已悄然发生了逆转。 加之李茂和四海会的郭良达成秘密协议:长安城中百官,愿意去洛阳追随皇帝的,由郭良安排其出城,所积攒的功德将来可以用于抵罪。 李瀍的朝堂迅速充实起来,皇帝的腰杆越来越硬朗,也越来越能找到做皇帝的感觉。此长彼消,李全忠、刘悟、韩弘三人忽然觉得自己的话语权被剥夺的所剩无几。 三人既恐且恨,作为制衡之策,竟破天荒地同意了船帮将南方粮米运入关中。 有了南方米粮的滋润,李茂的处境大为改观,便有更多的精力来慢慢炮制裴家皇帝了。 第689章 暗战长安 当初李瀍逃离长安时,郭韧也随之东去,临行前她劝郭良也走,郭良不肯,笑道:“吐蕃究竟是外来蛮夷,这九龙盘绕之地岂是他们能享用的,我看裴家兄弟有天子之相,将来必是天子之尊,这么多年来为了培植他们,钱像水一样的花出去,岂可不收回本钱。” 郭韧冷笑道:“只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郭良道:“要我说,妹子,你也别走了,跟去洛阳,未必有你的好果子吃。” 郭韧冷笑道:“死到临头还自以为得计,真是可笑之极。” 兄妹俩不欢而散,郭韧迁去洛阳后,因局势混乱,暂时和李瀍保持距离,她在耐心等待。没有了郭韧的牵制,郭良撒起欢来。先帮吐蕃维持治安,又拥戴裴仁勇登基称帝。四海会借着吐蕃人和裴家兄弟的势力把触角伸向长安的角角落落,插手一切能生财的门路,又选帮中弟子打入官府衙门、渗透进军队,一时风光无俩。 裴仁勇做了大秦天子后,郭良以从龙功勋自居,扬言要做大秦的宰相。宰相最后没做成,但裴仁勇为了安抚他,拜他做吏部尚书,他嫌官小,于是又拜他做左仆射,封安国公。 品阶虽高,却无实权,郭良还想兼京兆尹,裴仁勇没有答应,郭良因此怀恨在心。 关中形势一夕数变,裴家兄弟的大靠山吐蕃人说走就走,撂下三兄弟不管,竟自己跑了。李茂说来就来,大军压境,来势汹汹。本来还指望跟朱克融眉来眼去一番,没想到那个不中用没两下就败阵而去,这一来长安就掉进李茂设下的铁桶阵里。 大秦皇帝手里虽然有兵马,有人质,但绝不可能是李茂的对手,这一点郭良坚信自己的判断。想到妹子临走前说的那段话,郭良脸皮**辣的,是臊热。 但事已至此,后悔药也没处买去,只能亡羊补牢了。郭良主动造访幽州驻上都进奏院,希望能搭上李茂这条线。这么些年来他跟李茂亦敌亦友,打打和和,虽然有过不愉快,但从未结下深仇大恨。现在他是四海会的大当家,麾下十数万弟兄,地道的长安地下之王,手里有筹码,有底气跟李茂说道说道。 长安失陷前,田萁拒绝出城,选择了在城中潜伏下来。她看的很准:不管是吐蕃,还是裴家兄弟都没有胆量和胃口一口吞下长安,长安还是长安,深如大海,包罗万象,有它自己的独特法则。不过长安毕竟已经不是李唐的京都了,大秦皇帝虽说只是浮在海平面上的那层油皮,但若这油皮过大过厚,依旧能够遮蔽阳光。 她已熟悉的生态系统正在慢慢发生改变,在此情况下,要完成李茂交给进奏院的任务,单凭她个人的力量显然是做不到的。 陈数还在深度潜伏中,不会因为裴家兄弟这点小风小浪就苏醒过来。 现在能依靠的只有四海会这条地头蛇。虽然急于求助于四海会,但田萁也知道这种事必须得讲策略,自己主动求上门去和让郭良求上门来,效果是大不同的。 这需要精准而大胆的判断和极度的耐心和小心。 所幸,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设想在走,郭良急于找到出路,主动求上门来了。把滞留在长安的高官大吏安全送出去,不仅是釜底抽薪,加重李茂谈判的筹码,更重要的是充实洛阳的力量,增加皇帝的话语权。皇帝太过弱势,现阶段而言,对李茂是很不利的。 不得不说四海会多年的经营没有白费,在长安,他们撑着半边天,当李家的那半边天崩塌之后,他们几乎撑起了整个天空。 转移高官大吏出城的工作很顺利,裴家兄弟到底出身低,眼界不够,还不懂得怎么利用这些滞留在长安城里的宝贵资源。资源们也因为看不到希望,而纷纷厌弃了大秦皇帝,转而去洛阳寻找旧主。 他们或独自上路,或三五成群,七八个一伙,但都是孤身前往,绝少有带家眷的。 因为大秦皇帝还算是一个仁慈的皇帝,从不为难他们的家眷,大秦帝国也没有设专管治安的京兆少尹、龙骧营等特殊机构。京兆尹郑训是个小人,有害人的胆子,但没有害人的实权,他的京兆逻卒只能维持街面治安,尚无胆量冲进深宅大院抓人。 田萁承诺帮助他们安置好家眷,这些高官里少有人认识田萁,但只要跟她当面谈过,没有人不相信她的,她的言谈举止足以证明她的身份,气场这种东西是由内而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任你再高的演技也模仿不来。 他们相信了田萁,留下家眷,孤身出城,人数越来越多,渐成一股暗流。但这样一来,让她更加依赖四海会的地下势力,郭良出力越多越感到心安,他相信即便明天大秦帝国灭亡了,他也可以安然无恙。而取代大秦帝国执掌关中非李茂莫属。 一切准备就绪,李茂给裴仁勇写了一封劝降信,要求裴仁勇顺应大势立即去帝号,重做唐臣。其若能保全四宫太后、嫔妃、宗室、百官和阖城百姓平安无事,由他李茂担保大唐皇帝赦免其罪。 裴仁勇拿着书信问裴仁静和裴仁渠:“事已至此,咱们怎么办?” 裴仁静道:“跟他耗,我就不信洛阳能稳如泰山。李全忠、韩弘这两个老滑头会甘心情愿陪着老李家一起完蛋。” 裴仁渠道:“不错,关东诸侯都有异心,只是实力不及李茂,不敢公然叛唐而已。而今洛阳城内风云际会,我不信就一点事都不出。再说,咱们手里捏着长安,他李茂敢断我的粮吗,敢断我的水吗,敢强攻吗?咱们日子难过,他李茂的日子也不好过,谁能撑得过谁还不一定呢。” 裴仁静道:“这话有意思,咱们就跟他耗下去,看谁能耗过谁。” 事已至此,裴仁勇也不好再说什么,暂且将此事搁置。裴仁静、裴仁渠各回王府。裴仁静的王府就在大明宫正对面的光宅坊,是用一座皇家寺庙改造的。占地广阔,建筑宏丽,府里使用的婢奴都来自大明宫,裴仁静还想弄几个嫔妃过来侍寝,因裴仁勇反对而作罢。 回来刚刚坐定,管家报说京兆尹郑训求见。裴仁静对大哥任用郑训做京兆尹一直有些看法,虽然他也知道此人能干、肯干,可以好好利用。 郑训此来是要禀报两件事:其一是唐国左威卫大将军尹牧昨夜和儿子一起消失了,家眷一个没动,都还老老实实呆在宅里。 第二件事是唐国西京留守李绛家里断了炊,夫人拿着一只传家玉杯去典当,得钱十二贯,买了米、面、油,还割了两斤羊肉。 裴仁静很不耐烦郑训啰嗦这些事,大唐皇帝走的匆急,绝大多数大臣都被留在了长安,吐蕃人进城,他兄弟建国称帝,这些人都关门闭户,不理不睬,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 这样其实也好,指望他们站出来拥戴,那是不可能的。这帮老油条,贼着呢,不到最后时刻,绝不会下注的。只要他们不闹腾,宅着就宅着吧。总比没事出来嚷嚷好。 尹牧平定刘辟有功,却因朝中没有根基,自回长安后一直在坐冷板凳,十六卫早已名存实亡,左威卫大将军不过是个吃闲饭的家伙,跑了便跑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伙人是通过秘密通道逃出长安城的,幕后的操盘手正是四海会,郭良这家伙什么钱都敢挣,胆子比天还大,可人家现在贵为左仆射,又是安国公,不是轻易能触动的,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啦。郑训这条看门狗,自个不敢招惹他,却来拉老子下水,门都没有! 至于说李绛家贫揭不开锅,那纯是他咎由自取,三顾茅庐不肯出山,那就乖乖去天牢呆着吧,为人不识时务,活该受穷,累及妻儿,看他的老脸往哪搁。 第690章 右厢在行动 “那些个官不肯在家呆着,走就走了吧。走了清静,还能省点粮食。我问你,我让你查的那个女人,你找到了没有?” 裴仁静要郑训找的女人姓田名萁,据说是李茂的女人。之所以说是据说,是裴仁静始终不敢相信李茂会让自己的女人出来干这种杀人放火的事。 “如大海捞针,毫无眉目。” “唉,要是好找,就不必你这位京兆尹亲自出马啦。” “是,是,是,是下官无能。” 郑训低头认罪,裴仁静也拿他无可奈何,他虽开府做了宰相,是京兆尹名义上的顶头上司,但郑训是裴仁勇任命的,眼里只有裴仁勇这个皇帝,根本不把他这个鲁王、开府宰相放在眼里。能当面认错,说明人家还把你当根葱,逼急了给你来个哑口无言,你的脸又向哪放。 裴仁静端起茶碗,说道:“我累了,你也累了,咱们各忙各的吧。” 郑训再拜告辞,出了鲁王府,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大袖一卷,心里哼道:“时无英雄,小人当道,凭你也能做宰相,简直是笑话。” 骑马在街上走了一圈,驱散随从,进了一座僻静的里坊,敲开了一户房门。开门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妖艳女子,见了他抿嘴一笑,什么都没说开门放他进来,接了马匹交给老仆照顾。人说狡兔三窟,大秦京兆尹郑训可不止有三窟,为了防止被人暗算,他的窟遍布长安城,绝大部分只有他自己知道,连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知情。 没有办法,这个世道最难测的就是人心,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让身边人给卖了呢。 那女人服侍郑训洗漱后坐定,婢女开始往外端菜,女人亲手烫了酒,为郑训斟上,言道:“今日是奴奴三十一岁的生辰,多谢你能拨冗过来陪奴家,奴家明日死了也甘心。”说罢落泪。郑训笑道:“哭什么,这大喜的日子。你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我怎能不放在心上?”女人道:“那咱们喝个交杯吧。”郑训道:“要的,咱们喝个双凤呈祥。” 二人喝了酒,郑训啧啧嘴道:“不过,我记得你的生辰是在六月的,去年在田庐替你祝寿,酒喝多了,趁着酒性咱们还荒唐了一回。你几时把生辰都改了?” 女人笑而不答,面颊艳若桃花,郑训悚然而惊,摔杯而起去抓佩刀。早有一只粗壮的手按在他的肩上,那只手沉重如山,压的他半边身子都酥软了,已经抓到手的刀却怎么也拔不出来。郑训立即放弃抵抗,顺着力道的指引慢慢地坐了下去。 “你?你们是什么人?” 郑训惊恐地望着走进屋里的三个男人和一个女扮男装的女人,禁不住浑身发抖。这个叫月奴的女人他认识三年了,包养她也有两年了,竟然还是没能看清她的真面目。 他起初以为是碰到了“捉鱼儿的”,长安城里有一些不法之徒,利用美色设局将人引进圈套,然后敲诈勒索,常能搞的人家破人亡。 但细细看看又不像,进来的这三男一女不怒而威,杀气逼人,哪像是设局敲诈的无赖。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郑训硬声问了句,他自诩也是见过风浪的,岂能被几个来路不明的男女吓倒。 “我就是田萁,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我来了。” “啊……” 郑训顿时麻了爪子,整个身躯不听使唤地委顿下去,已经跪在了田萁面前,低头说道:“我有罪,我有罪,他们拿了我的妻儿老母,我是迫不得已的。” “‘迫不得已’这种话就别说了,哄得了别人哄不了我。这是你投效大秦皇帝的状白,言辞恳切,真情流露,这东西做不得伪吧。” “是,是,是,真人面前不敢说假话,我有罪,我罪大恶极,请夫人放我一马,我愿诚心归顺燕王,但有驱使万死不辞。” 田萁跟同伴们交了个眼色,众人都面露喜悦,对郑训的坦诚、配合十分满意,跟这种聪明人打交道总是件轻松惬意的事。 “你安心做你的京兆尹,有什么需要我会让月奴知会你。不打搅你们饮酒了。告辞。” 四人说走就走,来无影去无踪,月奴没有走,弯腰扶起郑训,笑语嫣然,郑训默默地推开了这女人的手,那双热乎乎的柔嫩的小手此刻在他眼里就是蜂尾针、蝎尾钩。 月奴取了一对琉璃盏,倒了两杯葡萄酒,递给郑训一盏,笑道:“裴家兄弟早晚完蛋,跟着燕王才有前途,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郑训哼哼道:“为了我好,为了我好,你骗的我好苦。” 伸手推开酒杯,迈步便要离开,却听月奴在背后厉声喝了声:“你给我站住!” 郑训浑身打个寒颤,竟然就站住了。 “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人家处心积虑图谋你是看得起你,这长安城能守几时?城破之日玉石俱焚,你以为燕王也似裴家兄弟那般好糊弄?” 郑训闻听这话,转过身来,抱怨道:“……只是这样的大事,你总该跟我打声招呼嘛,这两年我待你如何,咱们俩也算是一见钟情,知根知底的,我不是一个古板的人,你看看今日弄的多狼狈,我竟吓得给人家跪下了,我这张老脸往哪放,往哪放嘛。”说罢接过了月奴手里的酒杯,柔声道:“适才我脑袋有些昏乱,冲撞了你,我给你陪个不是,你莫怪。” 月奴笑道:“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我怎么能怨你呢。” 和郑训又喝了个交杯,重整杯盘再喝。 酒过三巡,月奴媚眼如丝,问道:“你答应要娶我为妻,几时才能兑现?” 郑训惊道:“我,说过这话?” 月奴道:“看你,又不认账,去年中秋前一夜跟我说的。” 郑训掐指盘算着:“去年中秋前一夜……我在小玉那过的,几时跟你说过这话?哦,当然啦,我跟她是逢场作戏,我跟你才是真感情。” 月奴道:“真不真光说说可不行,我不依的,我找人算过了,今年腊月十八是个好日子,我要那天成亲,你依不依。”郑训掐指一算,距离此刻尚有三四个月,便拍了胸脯说:“一切包在我身上,我老郑说话,从不食言。” 月奴大喜,又取酒来,二人直喝到一更末才散,月奴先醉了,郑训起身来,打了凉水洗了脸,望了眼月奴甜美的睡姿,心里骂道:“蠢女人,这般害我,还指望我娶你?等我收拾了田萁那歹毒女人,看我怎么活剥了你。”心里发狠,口中却道:“本想留下来陪陪你,奈何家里一堆破事,我先走了。” 掩了门出去,找苍头要了马,拉着马到了坊门前,却不见自己留下的侍从,正疑惑间,忽闻脑后恶风不善,欲低头已经来不及,脑袋重重地挨了一闷棍,瞬间昏死过去。 …… 裴仁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六七个年轻男女,心里犯嘀咕:“老子昨晚天神附体了,竟有这等神武?” 挣扎着坐了起来,管家过来服侍洗漱,裴仁静问:“几时了?” 管家答:“巳时末。” 裴仁静点点头,管家命人将窗帘打开,又将丞相府的属官唤至廊下。裴仁静当门坐定,一面由左右服侍他梳理头发,一面问事,众人回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裴仁静打了个哈欠,道:“一夜浓睡,睡的舒服,若无大事你们就酌情办了吧。我还要去吃饭。” 众人散了,裴仁静又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双手扶膝正欲起身,忽有一人飞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道:“京兆尹让人绑票了,裴仁闯将军让人刺杀啦!” “啊!”裴仁静大叫一声,愕怔半晌方道:“天子脚下竟有这等事?” 京兆尹郑训昨日深夜巡城回宅半途被人绑票,绑票者将他藏在运粪的马车上准备一早运出城去,被守门的卫卒发现。因此获救。 禁军大将裴仁闯昨夜下番后回营,走到半道被人射了一箭,跌落马下,侍从牵着马回到营门口才发现马上无人,回去寻找,人已经死在了路边。 裴仁闯是裴仁静的堂兄,自淄青起就追随三人,大秦建国,官拜殿中监兼任羽林军大将军,位高权重,却不想死的如此窝囊。 一夕之间出了两桩大案,裴仁静心惊胆寒,急忙梳洗了,穿了软甲,罩上官袍,点起府中全部卫兵,用五辆马车摆了个**阵,他自己易容成卫士,混在人群里,随着大队慢慢地蹭进大明宫里,这才撒腿跑去向他的皇帝哥哥禀报这两件惊天大案。 第691章 要保存火种 裴仁勇叹道:“长安太大,咱们兄弟恰如那浮在表层的油皮,看着风光,实际却掌控不了这座城。” 裴仁渠道:“这必是李茂那婆娘干的,看我怎么揪出这个人来。” 裴仁静冷笑道:“连郑训都让人绑了,你兵马虽多,捕人这活怕是做的还不如他吧。” 裴仁渠道:“那厮生性奸猾,怎肯替咱们真心卖命?” 裴仁勇道:“你们别吵了,长安就像是一片海,鱼儿藏在海里,你捞不着的。” 裴仁渠道:“这么说,就这么算了,我手上有兵,我就不信治不了她。” 裴仁静道:“可以十天为限,看看三哥的本事啦。” 裴仁勇无奈地摇了摇头,唤来郑训,令其全力配合裴仁渠,誓把李茂安插在城里的奸细揪出来。这边裴仁渠尚未回府布置,那边田萁便已得到了此讯息,她对左右道:“郑训首鼠两端,很不老实,早晚给了他一点小教训,他今日就来通风报信,不过还不够,还得继续用力敲打才行。裴仁渠要搜捕我,我就还以颜色,给他来个针尖对麦芒。” 裴仁勇建政以后,收揽各处溃军,又招募城中无赖小儿,得兵五万,屯于城外,始终不敢进城骚扰,城内治安主要依靠郑训的京兆逻卒,外加少量禁军夜巡。 裴仁勇的脑袋还算清醒,深知长安之大,非自己所能撼动。 但裴仁渠不信邪,自持有武力在手,有恃无恐,亲率大军入城,挨门挨户搜捕奸细,自是大海捞针。兵员素质良莠不齐,趁火打劫的自也不在少数。好在裴仁渠治军严厉,约束甚紧,倒也不至于捅出大篓子来。 但他能约束自己的部属,却约束不了田萁的人。田萁亲自督阵,各方豪杰齐出,化装成大秦军,跟在裴仁渠的后面纵火劫掠,搅的长安城惶惶不安。 裴仁渠大怒,下令郑训彻查,郑训不必深究也知道是谁在作梗,心中惊恐莫名,急忙入宫见裴仁勇,请撤回城中驻军,以免激起民变。 裴仁勇连夜下诏将军队撤出长安城,裴仁渠极度不满,飞马直入大明宫去讨个说法。见裴仁静也在,料是裴仁静告的刁状,脸色更是难看。 裴仁勇忙解释道:“此事与老二无干,城中每日来告你状的人不下三五十家,我怎么不知?耳朵都被他们吵聋了。” 裴仁渠道:“这是小人在背后栽赃陷害,故意把水搅浑,阻止我彻查下去。” 裴仁勇道:“这是自然,谁也不想束手待毙嘛。只是你有办法让他们收手吗?” 裴仁渠道:“恕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咱们待城里那帮人太心慈手软了,心慈手软到窝囊。咱们有兵,索性把那不服气的宰几个,杀鸡骇猴。” 裴仁静道:“这话说的好没道理,自你领军进城前,他们哪家不听话了?一个个关门闭户,安分守己过日子,是你去搅和人家的安宁。你说杀鸡骇猴,谁是你要杀的鸡,谁又是你要骇的猴?” 裴仁勇见二人又要争吵,忙打个哈哈说:“你们还记得昔日的‘甘露之变’吗,仇士良手握重兵,代天杀人,杀着杀着就不敢再杀下去了,为何,长安街上一个不起眼的老翁,他的儿孙可能就在外地为官、领军,你随便一刀下去,就得罪了一片军州,谁能担负的起?初都打下了长安,放着大明宫里那么多的好东西一个都不敢拿,他是圣人,还是傻子?他说怕怀揣重宝回不了陇西,那大明宫里这么多美艳的嫔妃宫女呢?那厮好色成性,行军途中尚且带着姬妾,为了进了长安城反倒收敛起来了,为何他不敢沾手,甚至连大明宫都不肯进?他是怕结仇啊。” 裴仁渠道:“他怕结仇,我们不怕,我们已经霸占了李家江山,这仇早就似海深了。” 裴仁静道:“咱们是跟李家结仇了,可咱犯不着跟天下人都结仇。” 裴仁勇道:“老二这话说的好,天下是李家的,咱们跟李家结仇就得罪了天下。现今李家气数已尽,天下不再是他一家的,咱们跟李家结仇,未必就得罪天下。以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容身之地?可若得罪了天下人,咱们就真的走投无路啦。” 裴仁渠愤懑地道:“不做皇帝,想做皇帝,做了皇帝却又这么窝囊,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做。”又道:“罢了,咱们就不惹天下人,不过若天下人逼的咱们没了活路,也别怪我翻脸无情,索性拿这长安百万人家给我陪葬,纵然九泉之下也不寂寞了。” 裴仁静嗤地一声冷笑:“老三,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与禽兽何异?” 裴仁渠道:“禽兽不禽兽的有什么要紧,命都没了,还管这许多。” 裴仁静道:“阿弥陀佛,大道既隐,邪魔当道,可惜啦,又要生灵涂炭。” 裴仁渠道:“人死形灭,无知无觉,我死之后,管他烈焰熏天。” 裴仁静道:“你这种人最是可恨,不知畏惧,人不畏天,与禽兽何异。” 裴仁勇连忙制止二人争执,言道:“建国称帝的是我,我是难逃一劫了,你们还有机会。我打算出城向李茂归降,条件是放你们两个去南方,你们到了南方后,能占据州县割据自雄最好,若是不能,就寻个有本事的依附起来,最好是隐姓埋名,最好是自己做主,哪怕是上山做个山大王呢。我大秦虽然灭国,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大秦虽然灭国,李唐的江山也气数尽了,将来必是天下大乱,诸侯蜂起,你们也不是没有机会。但是老三你要记住,人不能胜天,对天要心生畏惧,人不畏天,与禽兽无异。” 裴仁渠忽然怆然泪下,言道:“大哥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咱们就这么败了吗,我手里还有兵,我不服,我不服。” 裴仁静也激动起来,劝裴仁勇道:“还没到山穷水尽,咱们让一步,我去安抚城里,咱们继续跟李茂耗,往死里耗吧。” 裴仁勇叹道:“晚了,咱们已经得罪了长安城。李家这几年倒行逆施,得罪了不少人,故而人心思动,皇帝走了他们不走,不是给咱们面子,是给皇帝脸子。再者也是一时摸不透咱们的底,现在他们看透了咱们的底,哪还容得咱们再待下去?几户豪门联起手来向咱们发难,再引李茂入城,则大事去矣。到时候再想回头就没机会了。” 裴仁渠嘟囔道:“皇帝都做了,再去做山大王岂非让人笑话,我宁肯死了也不去落草为寇。” 裴仁静叫道:“都是你逞能,让人看穿了咱们的底,不然还能跟他继续耗下去,鹿死谁手尤为可知。” 裴仁渠大叫道:“这怎能全赖我?!” 裴仁勇厉声喝道:“行了,都少说两句。”压服二人坐下,便又缓了口口气说道:“你们听我说,若只是你我三人,死便死了,咱们一块死。可你们想想,从淄青到现在有多少人跟着咱们,他们有父母有妻儿,咱们倒了他们怎么办?我坐了大明宫龙床,睡了他的妃子,我是回不了头了,你们俩却要好好活着。” 裴仁渠惊道:“大哥,你不让俺俩睡,却自己偷偷睡,你……” 裴仁勇脸皮一红,嗫嚅道:“我也是一时没把持住,现今追悔莫及。” 裴仁静一时伤心过度,嚎啕大哭起来,裴仁渠也悲从心起,泪流满面。 裴仁勇又道:“老二多谋少断,老三敢断少谋,你俩优劣互补,谁也离不开谁,以后老三做大,老二听老三的。就这么定了。” 第692章 关内五军 裴仁勇硬气心肠,挥挥手,打发了两个兄弟,唤入学士,拟书回复李茂,声言他自己可以去李茂大营投诚,却须李茂网开一面放裴仁静、裴仁渠及部将出城,翻越终南山,去南方隐姓埋名,等他们过了汉中,他便去帝号,自缚双臂前去李茂大营投诚。 李茂回复只要裴仁勇保证四宫太后和城中百姓、官员人身安全,财产无损,精神不受伤害,名誉不受亵渎,可以答应放裴仁静、裴仁渠一马。 在右厢的具体操办下,裴仁静、裴仁渠率两千旧部出散关,过汉中,向南而去。 接到裴家兄弟平安无事的消息后,裴仁勇履行诺言,去帝号,解龙袍,自缚双臂,出城赴李茂大营请罪。 李茂没有为难他,将其打入囚车送往洛阳,一面派兵接管了长安城。 出城之前,裴仁勇已经遣散五万秦军,烧毁军籍,免得受牵连,李茂设城东、城南、城西三处招募处,招募收编,免得流散害人。 待长安大局初定,李茂率行营将吏奔赴贤良寺觐见四宫太后,迎四宫太后回大明宫,郭太后道:“大明宫、太极宫为凶丑盘踞,腥臭难闻,未彻底清理前,我等不便居住,还是暂在兴庆宫落脚,待皇帝回銮后,再作计较不迟。” 太皇太后郭氏一直居住于兴庆宫,提出这个主张,倒让李茂不好拒绝。 只得派人收拾了兴庆宫,护送四宫太后去兴庆宫暂住。裴家兄弟占据长安后,盘踞太极宫和大明宫,对东内兴庆宫不大瞧得上眼,一直没有涉足。郭太后要求回兴庆宫自然不是怕骚臭什么的,她是担心李茂趁机安插耳目监视她四人。而兴庆宫情况较熟,人也相对较少,情况更容易控制。 四宫太后入住兴庆宫后,即任命自己面前的人执掌庶务,各自在自家面前筑起一道防护墙,防贼防盗防李茂。 李茂听闻此讯,一声冷笑,令田萁妥善安排人手好生看管,太后若在他手上出了什么意外,还真不好向天下人交代。了结了这桩事后,他自去李绛府上请他出山相助。长安城有多大,情况有多复杂,李茂有着清醒的认识,治理长安还得靠李唐皇帝钦命的西京留守。 李绛被李瀍任命为西京留守后尚未上任便被裴家兄弟擒获,裴仁勇欲用其做右丞相,李绛抵死不从,被裴仁静打入天牢,因为忌惮他声誉太高,一直不敢下手。裴仁勇出城投降前夕,将其从天牢里放出来,礼送其回家。 老友相见难免唏嘘一番,李茂随身带来米粮、肉菜、布帛各两车,解了李家燃眉之急。李绛出身不高,为官也算清廉,家中本没有多少积蓄,下狱后得到大秦帝国地方官府的特别照顾,光抄家就有四五次,另加几次小有规模的绑票,仅有的一点清汤寡水也被搜刮的干干净净。李家早已经混到了靠变卖家产为生的地步了,李夫人走投无路,连陪嫁来的传家宝都给当了。 李茂见李绛夫人眼睛里含着泪花,便让蔡文才领出一个人来,说道:“这位胡掌柜说有几样东西归还,请嫂嫂清点一下。”胡掌柜正是典当行的掌柜,人老成精,阅历丰厚,看惯了风起云落,对李家当的这些东西都妥善保管着,只等着风水哪一天又转回来,自己好有个交代。 蔡文才遣人去赎李家所当之物,这掌柜就打点好物品跟着来了。 李绛有些尴尬,对李茂说:“自小就不愿与孔方兄为伍,入仕以来虽未大富大贵,手里也从未缺过使用,我这一入狱,可苦了内子了,愁的头发都白了。” 李茂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若大唐的宰相尽如深之这般清廉,何至于此。” 李绛道:“深之也不清廉,只是被裴家皇帝搜刮的太狠了,才落魄至此。”李家典当的除了金银玉器还有部分家具,前厅吵嚷,李绛便引李茂至后园草堂上落座。 有两个眉目清秀的侍女过来奉茶,李茂见二人眉间点着朱砂,吃了一惊。李绛解释道:“我未及上任西京留守就被他们逮了,裴仁静劝我做大秦的右丞相,许诺金山银山,又从宫里拨了四名宫人过来伺候,我怎受用的起,送她们走,她们不敢走,说若回去难逃一死,只能留下了。唉,我如今是活罪难免,死罪难逃。” 李茂道:“陛下英明,会体谅你的苦衷的。” 在草亭坐下,支走了两名宫人,李绛不想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道:“盖世奇功,无官爵可赏,你作何打算。”李茂道:“我此来是登门求教的,眼下进退两难,无所适从。” 李绛目视青天,悠悠说道:“关中是块好地方啊。” 低下头,平视着李茂,劝道:“西京已定,还是奏请陛下回銮吧。” 李茂茅塞顿开,立即助李绛开府,出任西京留守,安定长安,又联名上奏李瀍,请立即回銮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李瀍自然是不肯轻易回来的,在洛阳他还能倚仗朱克融、突吐成骅和李全忠、刘悟、韩弘周旋一番,回到长安岂非落入李茂的牢笼中?再者,即便他肯成行,李全忠、刘悟、韩弘又岂肯放手? 李瀍遣使至长安,改封李茂晋王,实封五千户,加李绛司徒,封梁国公。又将裴仁勇明正典刑于洛阳闹市,遣使追捕裴仁静、裴仁渠二人。却只字不提回长安的事。 一切都在李茂的预料之中,皇帝不肯回京便是对臣子的最大不信任,但臣子姿态已尽,问心无愧,可以面对天下。 当然一个身兼幽州、河东两大强镇节度使,实际控制幽州、河东、河中、安远、龙泉、扶余、辽东、燕北、成德、淄青、营平等十一镇,拥兵近百万,占据关中腹心,窃据长安的臣子总是格外引人注目,李茂不得不有所准备。 关中之地必须如铁桶般控制起来,以京兆府为核心,周边的潼关、武关、散关、萧关等雄关要隘都必须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凤翔、灵武、邠宁、鄜坊、泾原必须直接在自己的掌控中,丰州、夏绥、振武等人也不能允许敌对势力存在,这些都来不得半点马虎。 李绛告诉李茂他的家里有皇宫的宫女,等于是把身家性命交在了李茂的手里,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一定能看出大势所趋。自此以后一定会一心一意地辅佐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的留守府大门敞开,正在广纳人才,目标是为李茂储备建国所需的各类人才。这一点谁都不说,却个个心知肚明。 李茂将五万大秦军按幽州军的编制编练成五个师,归属神策军建制,称作关内五军,分别交给朱邪执宜、尹牧、李先奕、刘凤山和严秦指挥。 奏请以朱邪赤心为灵武节度使,尹牧为泾原节度使,刘凤山为夏绥节度使,李先奕为凤翔节度使,严秦为鄜坊节度使。李瀍一一诏准。 自此关内要害都已在李茂的掌控之中,李瀍虽然已对李茂生疑,短时间内却还不敢指斥其有异心,这段时间就是李茂的机遇期。 第693章 进取的脚步不能停 裴仁勇是交了出去,罪魁祸首谁敢包庇?但对于裴仁勇所用的朝廷大臣,李茂是不打算再往外交,比如像右丞相郭钊,左仆射郭良、京兆尹郑训等。 郭良已经用他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他的忠诚,长安方定,李茂还需要他稳定长安,对四海会现在是边限制边使用,自然是不能交给洛阳的。郭丞相钊是太皇太后郭氏的兄长,大唐声名煊赫的郭氏家族的扛旗人物,虽然一时糊涂上了贼船,但当政期间并无实际权力,基本是个傀儡,而且他还利用手上仅有的一点权力做了一些利国利民的好事,譬如他成功阻止了裴仁渠砍伐太庙正殿门前的两棵千年银杏树,也曾劝阻京兆尹郑训不要冲击十六王宅。 这样的人还是要保的,否则就要得罪一个大家族,再说即使是送去洛阳,也让皇帝为难,伪丞相是做了的,不处置难平天下悠悠之口,处置的话就要割自己的肉,真是两难啊。 做臣子的怎好让皇帝为难呢,故而李茂决定冷处理此事,令郭钊在家闭门读书,以反思己过。 至于京兆尹郑训,李茂保他自有自己的考虑。郑训当年被仇士良做替罪羊,为了保命逃出了长安城,他手里握着仇士良作恶的证据,仇士良也不敢逼迫太狠,搞个鱼死网破,大家都没脸,便睁只眼闭只眼,放了他一条生路。 仇士良倒台,李瀍亲政,郑训几度上表自辩,李瀍都没有搭理他,但也没有追究他的罪责。因为郑训的手里不仅拿着仇士良的短处,也捏着李瀍的丑闻,皇帝也是投鼠忌器。郑训不得重用,心里不甘,便隐居在长安近郊,窥视朝中动静。 李瀍狼狈逃出长安,裴仁勇在太极殿登基称帝,建国号大秦,内挟四宫太后、宗室百官、阖城百姓为人质,外有吐蕃人撑腰,郑训错判了形势,觉得机会来了,裴家兄弟即便不能一统天下,做真皇帝,也能窃据关中,割据偏安。毕竟人家有吐蕃人撑腰嘛。 裴家兄弟入主长安,也急需有实力的官员站出来捧场,前任京兆尹还是有些分量的,出来帮他站台,彼此都有面子,再有一个郑训做过多年京兆尹,对长安的情况很熟悉,又有掌控数千京兆逻卒,维持整个长安城治安的经验,这正是裴家兄弟需要借助的。 于是他官复原职,做了大秦国的京兆尹。大秦因为建国仓促,一切礼教制度都照抄李唐,除了国号由“唐”改成“秦”,其他一切照旧。以至于大朝会时常有大臣不自觉地冒出“皇唐”、“我大唐”等大逆之词来,好在裴家皇帝心胸宽广,只翻白眼,不予深究,否则仅此一项就得杀的朝堂上血流漂杵。 郑训在裴家兄弟手里是很好的看门狗,李茂也想用这条狗。李茂授意蔡文才私下向郑训许诺将来为他脱罪,让他以戴罪之身暂摄京兆府事,维持城中治安。 郑训焉能不知此中的凶险,但他已走投无路,只能硬着头皮搏一搏了。上任京兆尹后,为了脱罪自然是战战兢兢、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且绝无半点怨言。 这一点,李茂还是满意的。 “关中大局看似大定,其实激流暗涌,危机四伏。文饶从南方回来,带回的粮草不足一季之用。洛阳激斗正酣,暂时还能维持,但说不得哪一天彼此翻了脸,漕运就断了。指望从河中、河东运粮更是天方夜谭。关中缺粮,暂时无法彻底解决。再有,长安城内这么些李唐亲贵怎么办,很烫手啊。” 李茂进城之后住在幽州驻上都进奏院里,为策安全将四周十几家客栈全部包下来,驻军拱卫。田萁也由暗转明,重新出来辅佐李茂。 听他道出心里这些隐忧,田萁只是淡淡一笑:“说起来是你心不够狠,当初就不该那么轻易地答应裴仁勇投诚,他用一颗人头换取了兄弟新生,你呢,却陷在了这个泥潭里。” “你的意思是逼他放把火烧了长安城?” “长痛不如短痛,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或者你说的对,我的心不够狠,可真那么做了,我的心就太狠了。一个人的心狠到这种程度与禽兽何异?你的敌人恐惧你,你的伙伴也恐惧你,终究难成大事。裴仁勇肯向我投诚,恐怕还是认为我这个人为人做事留有底线,多少还讲点信用吧。夏绥的陈伯浪肯交出兵权,只怕也是这个原因。” 田萁笑道:“是,是,是,你是天底下最讲诚信的人,所谓以德服人,人无不服,可是眼下这困局这么破?” 李茂道:“是我在问你,我的女诸葛,自我入城以来,你未曾向我献过一计,是江郎才尽了,还是有了异心?” 田萁妩媚一笑:“计策嘛有的是,只怕你不肯用。” 李茂道:“都快火烧眉毛了,还有什么不肯用的。” 田萁道:“也简单,向洛阳方向用兵,打通去往南方的漕运便可,至少可解燃眉之急,长远之计嘛,还是要尽快扫平关东诸侯,宁定天下,削减兵马,与民休息,或者再有十年,就能彻底缓过劲来。” 李茂道:“东征得有个理由吧,皇帝在洛阳呢。” 田萁道:“李全忠、刘悟、韩弘三家汇聚洛阳,如今又加上一个野心勃勃的朱克融,你以为能安稳的了吗,若哪一天出了岔子,各方打起来,为臣子的不该兴兵勤王吗?” 李茂惊道:“这些天你一直在筹划这件事?” 田萁道:“搅乱洛阳不难,难的是一举击溃关东诸侯。天下兵马副大元帅,你有这个本事吗?” 李茂道:“打仗的事交给我,洛阳城里你打算怎么做?洛阳不比长安,我怎么放心你孤身涉险?”田萁笑道:“怎么是孤身涉险,右厢在洛阳也设有分台,实力不比西京分台弱多少,再说洛阳不还有孟帮主吗,那是一个心胸宽广的奇女子,岂会坐视不管我的死活。” 李茂道:“太冒险了,洛阳城里何止是李、刘、韩、朱这些人,那是卧虎藏龙之地,到处都是潜流漩涡。其实你的分析没错,洛阳城里四大家早晚要闹起来,咱们静候其变即可。” 田萁道:“时运有时尽,这样的大事总不能全靠运气,还是靠自己妥当。” 李茂终究未能说服田萁,二日一早田萁便从长安城里消失了,李茂也只能哀叹她翅膀硬了,非是自己能管束的了的。 李茂担心田萁的安全,却又希望她这一去能带来有益的变化。若洛阳生变,他便可以勤王之名发动东征,趁机打垮各路诸侯,打通去往江南的通道,解决眼下的困窘。 但洛阳城又岂是寻常之地,她这一去凶险重重,李茂又替她担惊受怕,李茂唤来陈数,说道:“她这些年一直走的很顺,有些忘乎所以,洛阳城里的凶险她未必能看的到。”陈数道:“洛阳城里最凶险的莫过于九姓,值此大变,他们必有所动作。”李茂道:“对九姓你知道多少?”陈数摇摇头:“庞大而神秘,暗中操控着大唐的命脉,我一直在努力,却一直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他无处不在,你却又抓不住他分毫。” 李茂道:“若是块恶瘤,我一刀割了,若已渗入了这个国家的血脉,只能徐徐图之了。眼下看他们并不在乎谁做这个国家的皇帝,天翻地覆,无论谁执政都损害不了他们的根本,既然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又为何要冒险站出来逆天而行呢。他们若从中作梗,无非还是为了利,实在不行就让渡他们一点好处吧。再告诉他们:只有我能尽快扫平关东诸侯,安定天下,否则河洛赤地千里,渺无人烟,对谁都没好处。” 陈数遵命,隐身去了洛阳。 洛阳城内,在李瀍的分化打压下,李、刘、韩三家联盟摇摇欲坠,互相猜忌之心日重,加之魏博、天平、武宁三镇公然倒向皇帝,使得李全忠、刘悟、韩弘三人倍感压力,尤其是李全忠,他所承受的压力,比刘悟和韩弘加起来都要大。一时寝食难安,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多疑,嗜酒,嗜杀。 刘悟自知实力不足,不与李全忠、韩弘正面交锋,而是借力使力挑拨李全忠和韩弘激斗,以收渔翁之利。 韩弘倚老卖老,装疯卖傻,不停地撩拨李全忠,坐等看他的笑话,看到李全忠焦躁不安、穷途末路的样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不断给李全忠施加压力,期盼着他早日崩溃,若李全忠因为扛不住压力而跳起来,他韩弘便有了取而代之的机会。 第694章 夜刺 这日黄昏,因为跟李全忠大吵了一架,韩弘提前从宫里出来,气哼哼地回了自己位于洛阳敦厚坊的宅邸,他这次是真生气,被李全忠气的不行,若非年迈打不过他,他当时就想掀了桌子跟他放对决个胜负。 不过回到了城中的府邸后,他的气也就消了,因为他的儿子韩公武从汴州回来了,这当然不是关键,关键是韩公武把他最疼爱的孙子韩绍宗带了过来。 韩绍宗还不满二十岁,却少年老成,心硬,手狠,有谋略,比他所有的儿子都成器,是韩弘最中意的接班人。 活了这么大把年纪,随时都可能会没命,宣武这么大的摊子若没个靠得住的人继承,他是要死不瞑目的。现在有了韩绍宗,他去了一桩心思,便是晚上就死了那也无憾了。 韩公武回汴州是处理船帮仓库被焚毁一案,船帮全力支持李茂进军关中,不惜代价为其转运粮草,但总有些人不愿意李茂日子好过,他们巴不得李茂倒霉,立即倒霉,但他们不敢公开挑战李茂,便私下用计在汴州动了手,想请韩弘来背这黑锅。 韩弘也不想李茂的日子好过,但他也不想得罪李茂,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辖地,总得给李茂一个交代,这便派了儿子韩公武回去处置此事。 韩公武秉承父亲的意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赔了一笔钱给船帮,又承诺派兵剿匪,确保宣武境内的漕运安全,总算把这件事摆平了。 事情虽然平了,韩公武的心里到底有些不忿,便向父亲抱怨道:“李茂反心已现,为何还容他的姘头给他运粮,这不是资敌吗?” 韩弘抚须笑笑,问韩绍宗:“绍宗,你父亲说的是对是错?” 韩绍宗面沉如水:“父亲错了。这不叫资敌,这叫养虎为患。” 韩弘哈哈大笑,用疼爱的目光看了自己的孙儿一眼,对韩绍宗说:“鞍马劳顿,你先去歇着吧,我还有事与你父亲商议。” 韩绍宗起身告辞,左右随之北赶了出去,大门关闭,屋里只剩下韩弘父子。韩弘沉下脸来,不满地对韩公武说:“你呀,还不如绍宗沉得住气。李茂反心已现,可人家表面功夫做的好,又是上表请回銮,又是遣使慰问天子,又要撤军回幽州,又请出李绛主持长安政务,事事做的滴水不漏,你能奈他何?这种事只能暗中用力,慢慢去困死他,万不可操之过急,过激容易授人以口舌,反倒不美。” 韩公武重重叹了一声,道:“陛下借助朱克融和突吐成骅,势力渐强,又占据着大义名分,长此下去,恐对我们不利。” 韩弘笑道:“那是沙皮地上建阁楼,看着好看,实际不值得一哂。”见儿子不理解,又道:“没有地盘,哪来的军粮,李全忠就算自己不吃不喝去供应皇帝,又能供应到几时?” 李全忠现为义成军节度使,占据郑州、滑州、许州三地,以三州所产供养自己和朱克融的五万神策军早已十分吃力。 韩公武点点头:“怪不得他最近吃不好,睡不安,原来是支撑不住啦。” 韩弘道:“出头的橼子先烂,让他再逞几天能,熬到油尽灯枯,岂不有利咱们?” 宣武兵强马壮,粮草充沛,却在洛阳处处被义成军压一头,韩弘对李全忠一忍再忍,一让再让,早让韩公武看不惯了,一直不解父亲的用意,今日听闻,茅塞顿开,喜道:“父亲深谋远虑,儿不万万及也。” 韩弘道:“李全忠不足为虑,倒是刘悟必须留意,此人装疯卖傻,却是个难缠的家伙,务必要十分当心。” 韩公武道:“儿明白了。绍宗想见您,我就让他来了,明日便打发他回汴州去坐镇。咱们得提防刘家父子狗急跳墙。” 韩弘拧了眉头,说道:“绍宗留下,你回汴州去,统领汴州兵马,防范刘家父子狗急跳墙。再有就是多多筹措粮草,一旦李全忠垮了,咱们就把皇帝接过来,供养一个皇帝可不轻松啊。”末了却又道:“吾儿长大了,我也就放心了。” 韩弘子女众多,百年之后,帅位交给谁一直没有定论,他不大看得上韩公武,但对韩公武的儿子韩绍宗却十分喜爱,韩公武看准这一点,便打起了儿子这张牌,爱屋及乌,为了韩绍宗,韩弘也会偏向他的。父亲最后这句话大有深意,韩公武内心狂喜不已。 父子俩计议定了,韩公武起身告辞,临行前又再次提醒父亲要提防李全忠狗急跳墙,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韩弘点点头,对儿子说:“刺客这种东西,不可不防,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只要小心谨慎些,谅他们也搞不出什么大事来。” 儿子去后,老人叫出贴身随从韩保义,让其安排宵夜。韩保义追随韩弘三十余年,是韩弘身边最可信赖的人。韩保义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里面装着韩弘的宵夜:两碟素菜,一小碗米粥,一壶黄酒。都是他亲手下厨做的。 韩弘从来不与人对桌而食,从来都是一个人悄悄地吃,他怕人在他菜里下毒。 淄青有铜虎头,魏博有山南社,长安有五坊使司和龙骧军,李茂有亲军右厢和内保处,都是些让人闻风丧胆的秘密机构。宣武也有这么一个组织,这个组织从没有一个正式的名称,这倒不是为了增加组织的神秘性,而是韩弘始终瞧不上这些偷偷摸摸上不来台面的勾当,这个无名组织因为有一个传奇人物而名震天下,孙搏虎,本是叱咤疆场的一员虎将,因为折了双腿而含恨解甲,却从此在另一条道路上走出了一段传奇。 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组织,道上称之为“孙府”,论专业素质比起铜虎头、山南社、五坊使司乃至龙骧军来都毫不逊色,他的几个弟子和门客都是业内公认的顶尖高手。 这么些年来,韩弘假他们之手杀了多少人,是数也数不清了,这些人的手段如何,他是心知肚明,又怎能不加提防?不仅要提防他们的同行,更要提防“孙府”的人。 唐太祖的名字里有个“虎”字,臣民为了避讳便不得在名字里用“虎”,这个孙搏虎却偏要在名字里带个“虎”字,这和铜虎头一样,是对皇帝的大不敬。韩弘借着这个缘由在孙搏虎死后狠狠地痛打了这匹“死虎”。 借口就是借口,清算它的原因是这匹“虎”的身子骨太壮实,胃口更好的出奇,韩弘担心他会遭到反噬。 孙搏虎已经病亡,孙府也遭查禁,树倒猢狲散,孙府作为一股势力已经不复存在,但还须提防其党羽铤而走险,他们此刻一定恨死自己了。 吃完宵夜,韩弘去了浴堂,叫了两个年轻女子侍奉洗浴。他已经老了,身体的某些机能已经严重蜕化,但心却没有老。 他愿意跟年轻人呆在一起,因为年轻人充满了活力,他需要活力,只有跟年轻人呆在一起,他才能感受到生命的热力,才能让他感到自己活着并非是一具行尸走肉。 嬉笑了一番,出了身热汗,两个身材曼妙的少女服侍他擦干肥胖的身躯,韩弘将一条打了好几个补丁、某些部位磨的薄弱蝉翼的麻布浴巾裹在腰间,腆着肚子回到了卧室。 他从不要女人侍寝,他担心她们在他睡着后谋害他。 困意已至,他要好好睡一觉,一天结束了,明天再睁开眼又是一天,新的一天里他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跟他们勾心斗角,跟他们装狠耍横,跟他们装疯卖傻,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扮演属于他的那份角色。 他不能容许自己失误,一次微不足道的失误都有可能带来万劫不复。 不知睡了几时,他从梦中醒来,老年人觉轻,一点点异响都会惊醒他,他刚刚听到了房门处咯吱一声响。 是风吹开了门?不像,是夜纹风不动。 是韩保义进来给自己盖被子?这老狗还有这份心思,这会儿早直挺着打呼呢。 那是怎么回事? 韩弘悄悄地握住了枕头下面的佩刀,竖起耳朵倾听四周,虽然很轻,轻微到像一匹猫在夜行,但韩弘还是判断出一个人正蹑手蹑脚地靠过来。 他一骨碌翻了个身,看似肥胖的身躯此刻矫健异常,人起,刀也出了鞘,但也仅此而已,一柄冰寒的长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喝道:“别动。” “万事好商量。他出了多少好处,我加百倍。” “多谢,不过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我只要你的人头。” “……” 第695章 洛阳乱 李全忠做了个噩梦:一阵阴风吹开了他卧房的门,一具无头男尸徘徊在门外,声声叫着他的名字,嚷着还我头来。李全忠如坠冰窟,浑身凉透,他想跑,但身躯重似千钧,一动不能动。他想叫,胸口却似压着一块巨石,喉咙又似被人扼住,嘴张着却发不出声来。他急出一身热汗,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胸腔更是胀的要爆开…… “啊,啊!啊!!” 持刀守卫在廊下的胡川闻听屋里有异响,慌忙闯了进去,见李全忠双手扼着自己的喉咙,挺直身子在那干嚎,忙一个箭步蹿上去,连推带搡再拍脸,李全忠终于“啊”地一声叫出声来,浑身虚汗淋淋,人却一下子清醒过来。 “大哥,怎么啦?” “……没什么,做了个噩梦,一具无头尸就站在门口,声声向我索命。你说怪不怪。” “是有点怪,头都没了,还怎么说话,用肚脐眼吗?” “你呀。”李全忠被逗乐了,接过胡川递过来的温茶喝了一口,问:“几更了?” “刚过四更,你再睡会吧,这地方阴气太重,明日我抓俩尼姑过来念经超度超度。” 李全忠笑了笑,没有应答,他下意识地朝门口望了一眼,尽是为他守夜的披甲卫士,心下稍安,对胡川说:“招呼弟兄们出去吃个宵夜。”胡川心里很高兴,李全忠已经很久很久没露笑脸了。都说做节度使风光,其实官越大压力也越大,风光是给别人看的,心里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 他忙应了一声,招呼门外卫士轮番去吃宵夜,又趁着李全忠高兴,亲自去炒了两个菜,他要陪李全忠吃个宵夜。 菜刚安排好,韩义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在胡川耳边说了两句话,胡川面色尽失,急忙屏退左右,又亲手关了房门。 韩义这才压低了嗓音对李全忠说:“出大事了,韩弘遇刺了。” 李全忠“蹭”地站了起来,差点把桌子带倒:“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是我埋在韩家的探子报的讯,此人出身孙府,恨韩弘不义,转而投靠我,我见他身份没有暴露,又能接近韩弘,就令他潜伏待机。他的妻儿老母都在我的手上,断然不敢糊弄我,消息绝不会有错。” “韩公武有什么动静。” 李全忠一边说一边转身来到隔壁的一间空房,这间房里空荡荡的,四周的窗户用厚纱遮挡,正东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张硕大的地图,地图有些陈旧,但标识的十分精准,这还是当年李茂赠给他的《皇国山川地理图》。 洛阳、长安同是帝国的腹心,这一块标识的尤其清晰、详尽,李全忠做了节度使后,使用过许多地图,都不及这幅精准、实用。 “韩公武,还有韩绍宗都已经接到消息赶过去了,现在正聚将议事。” “是谁杀的?” “不清楚。” 李全忠没有责备韩义,韩义曾任龙骧军都押衙,跟李茂学了一些搞情报的手段,虽只是些皮毛,却也十分实用,李全忠对这些东西很上心,奈何军中将领对这些鸡鸣狗盗的手段十分不屑,李全忠心有顾忌不敢放手让韩义去搞。因为得不到支持,韩义只能小打小闹,他能在第一时间获知韩弘被刺的消息已是难能可贵,怎么还能奢望他知道凶手是谁? 胡川惊道:“大哥跟他素来不和,宣武一定会怀疑是大哥做的。” 李全忠沉吟道:“不至于此吧。” 韩义道:“韩公武父子或者不会信,但为了抢夺军权,他会昧着良心指大哥为凶手。一旦有了凶手,他就能假借为父报仇接掌军权。” 李全忠浑身一颤,眉毛倒竖,他用手在洛阳城西重重一点:“我不能背这黑锅,立即起兵攻打西东营,就说刘悟是凶手。” 韩义和胡川同时叫了声好,立即传令击鼓聚将。 …… 李瀍这日批阅奏章直到一更天,国事糜烂,大权旁落,能要他这个皇帝处置的军国大事其实没有什么,各地呈递上来的奏章都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正的大事都由各镇自己决断了,现在连洛阳神策军里的军务也有朱克融一手操办,无须他这位皇帝“费一丁点神”。 可这些奏章还是要看,要批,否则他这个皇帝就真的成了空架子了。 皇帝没有安歇,他身边的人也不得安稳,王才人过来问了几次,听说皇帝还在公干,就悄悄退出去安排了宵夜,再犯禁亲自来请。 李瀍丢了笔,对王才人说:“眼里有朕这个皇帝的只有爱妃你了。”见皇帝精神疲倦,王才人便献上新排的歌舞一曲以助兴,原本怏怏不乐的李瀍眼睛一亮:王才人还真是把他放在心上,都这个时候了,还忙着排演新曲来取悦他。 宫妃不能干政,取悦皇帝就是她的全部,时事艰难至此,她不曾懈怠,自己贵为天下之主又有什么理由消极、懈怠? 面对人生中的困苦,消极逃避是种境界,麻木不仁是种境界,苦中作乐也是种境界,但更高一层的境界是坦然面对,不堕青云之志。 想到这,李瀍含笑离座,下堂来与王才人共舞一曲。李瀍精通音律,与王才人又心灵相通,不消片刻便是琴瑟和谐,鸾凤齐鸣。 尽兴处撤去酒宴,又去浴堂殿洗浴,就在水池里和爱妃温存了一番。 劳累了一天,洗漱睡下,李瀍却还有许多话要对王才人说,正在鸳鸯帐里呢喃私语,忽然突吐成骅闯了进来,就在殿门外叩请见皇帝。 深夜闯宫觐见,必有大事,李瀍不敢怠慢,拉下罗帐,令人挡了屏风,就在寝殿接见突吐成骅。突吐成骅报道:“宫城外忽有数千兵马喧哗,李全忠指责刘悟刺杀了韩弘,正要出兵要攻打西大营。” 李瀍大惊道:“韩弘让人杀了,谁干的?”不待突吐成骅回声,便忽然狂喜起来,拍手大叫道:“天助我也,立即叫朱克融,不,不要叫了,你立即去他大营,让他出兵接管洛阳北城防务。” 突吐成骅先是一愣,旋即也就明白过来,应了声是接过李瀍的信物飞奔而出。 李瀍兴奋难抑,手舞足蹈,闯入屏风后对正梳妆的王才人说:“狗咬狗,狗咬狗啊,朕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 王才人从容整好妆容,面上无喜无忧,却提醒道:“狗咬狗,咬急了,防止他狗急跳墙,宫里人少,陛下还是立即动身去神策军大营比较妥当。” 李瀍笑道:“小傻瓜,神策军大营也不见得妥当。朱克融鹰目狼瞳,绝非善类,你立即收拾,不,不要收拾了,什么都不要了,就你一人随朕立即出宫,去成都,找光王,朕要脱离牢笼了,朕要自由了!等到了成都,朕重整旗鼓,传诏天下,把这些祸国殃民的逆臣一个个都收拾了。” 王才人闻言,秀眉一蹙,面露忧虑。 先前李瀍到了洛阳后,李全忠为了方便监视,让他住了上阳宫,上阳宫在洛阳城西,距离主城尚有一段距离,孤悬在外,对李全忠监押皇帝十分有利。 李瀍自不想被李全忠一人挟持,便暗中授意突吐成骅说动刘悟和韩弘,在刘、韩二人的强烈反对下,李全忠只得答应皇帝迁入宫城内居住。洛阳的宫城位于洛水之北,位于主城西侧,位置相对独立。三家经过争执,由李全忠驻防宫城以北,刘悟驻守宫城以西,韩弘驻守宫城以南,名为保护,实为监押。 朱克融崛起后,三家允其分兵一千在洛水之北的永福门外扎营,分担宫城以东的防务。而洛水之北的洛阳主城却被李、刘、韩三家瓜分,神策军非得三家允准不得入城。 王才人劝李瀍退驻永福门外的神策军大营,以策安全,但李瀍慧眼独具,早已看清了朱克融的小算盘,担心一旦进了神策军大营,难免不被朱克融所挟持,对其也不信任。 光王李忱旧日出京游历,外界传言他是为了避嫌,实际他是肩负着一件秘密使命:在成都站稳脚跟,为皇帝将来南狩蜀地预打前站。 当日皇帝还是李涵,朝政操控在仇士良的手里,阉宦势力极大,与朝臣、藩镇和皇室矛盾异常尖锐。李忱和李瀍推断长安城里不久将有一场激变,皇帝将和朝臣、藩镇联合对决阉宦势力,若皇帝胜,则李忱此行就此不提,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若皇帝在激斗中失利,在长安无法落脚则巡狩蜀地,召集各地藩镇入关中勤王,以武力铲除阉宦势力。 此后不久大明宫内就发生了震动天下的“甘露之变”,皇帝、朝臣和藩镇联合势力在与阉宦的大决战中一败涂地,大明宫里血流成河,长安内外乾坤倒置,大唐江山几乎倾覆。那时李涵已经被仇士良控制,成了大明宫里的高级囚徒,想去成都而不得。 再往后,风云突变,裴家兄弟叛国投敌,吐蕃犯境入侵,关东诸侯入关勤王,皇帝猝死,李瀍上位。再后来仇士良及阉宦灰飞烟灭,长安失陷,皇帝东狩,大秦建国,分庭抗礼。最后终于引来了李茂这匹终极大老虎,幽州军强势入关,驱逐吐蕃,扑灭大秦,收复长安,皇帝则滞留在洛阳与关东三强藩斗智斗勇斗狠,望断西京留传奇。 李瀍身不由己被卷入漩涡,在漩涡中起起伏伏,随波逐浪,多数时候都身不由己,南下蜀中的计划只能深藏心底,不敢跟任何人说起,甚至是最信任的王才人。 逃难到洛阳后,李瀍就在等着这一天,李忱已经在成都站稳脚跟,成功说服西川节度使段文昌、东川节度使裴灼炎发誓拥戴皇帝,只要李瀍到了成都,两镇立即竖起讨逆大旗,传檄天下,讨逆兴唐。 第696章 洛阳乱 续 王才人诧异地望着李瀍,他今日的表现完全像个陌生人,她熟悉的那个檀郎连影子都不见了,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吗?她被吓着了,定了定神,王才人盈盈下拜,低头不置一词。李瀍大惊,伸手欲扶,却问:“你这是何意,起来,难道你不想跟我一起走?” 王才人道:“后妃不干政,臣妾曾发过誓,可今日事急,臣妾有句话不得不说,便是陛下怪罪也要说。” 李瀍吃惊地望着她,王才人虽也潇洒干练有主见,但在他面前却从来都是一副小女人姿态,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的,从来不会对他说的话、做的事有任何质疑,今晚的她是怎么了,太不寻常,太陌生了,一时急道:“你有什么话,直说无妨,我怎会怪你。” 王才人道:“朱克融狼子野心,的确不能信任,但皇帝是皇帝,他是臣子,君臣名分已定,他再凶狠,充其量不过是和李全忠、刘悟、韩弘一类,终究不敢加害陛下,陛下平安无事,就还有翻转的一日。如今去了成都,且不说山高路险,会有多少意外,就算平安到了成都,又会有多少变故?段文昌老谋深道,号称不倒翁,为人惯会骑墙看风。裴灼炎做华州刺史时被御史弹劾贪暴,是宋申锡救了他,宋申锡跟光王的关系陛下是知道的,当年正是光王的举荐他才得以入朝拜相。这个人细论起来也是光王的人。光王是宗室皇亲,宪宗皇帝的皇子,比朱克融等人更有资格做这天下之主。将来万一他逼迫陛下禅让,陛下将如何以对?” 李瀍既是惊愕又是满心愤怒:“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怎么能知道这些?你说皇叔他,他怎会叛朕……他不会的,你,你这是挑拨离间,你是何居心,你意欲何为?!” 王才人见皇帝仍执迷不悟,遂大叫道:“乱世危局,人心怎能靠的住?” 吃这一叫,李瀍愕然失神,继而神情委顿,跌坐在地。王才人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头,抬头望着眼前这个男人,眸子里已满是疼惜。 李瀍低着头细细想了一会,抬起头,跪在王才人面前,扶住她,抱住她,哭泣道:“差点铸成大错了。”王才人努力撑持着他,将自己肩膀借给他,抚着他的背柔声安慰道:“陛下是太渴望自由了,家国糜烂至此,身为君主怎能忍心?但自古成大事者,莫不要坚毅忍耐,万万急躁不得。” 李瀍抱着王才人呜呜哭了一回,轻轻推开她,用袖子拭去泪水,沉声道:“朕会跟他们周旋到底,朕会做个好皇帝的。” …… 韩弘猝死,韩公武和韩绍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全忠,就在前一日的午后,李全忠和韩弘为了一件事在朝堂上吵的面红耳赤,几乎要动手厮打。 李全忠现在是穷途末路,难保不会出这种下三滥的阴狠损招,以求反败为胜。他现在急着指认刘悟是凶手,不正是贼喊捉贼,心虚吗? 韩公武就要点起军马跟李全忠火并。倒是韩绍宗沉得住气些,他劝道:“以常理判断,真凶难言就是李全忠,刘悟、宫里、朱克融乃至李茂都脱不了嫌疑。李全忠说刘悟是真凶,怕是为了洗脱嫌疑,担心父亲联合刘悟一起打他。这对父亲倒是一桩好事,父亲可借为祖父报仇为名立即接掌帅印,视他两家的成败,拉一家打一家,趁他两败俱伤,夺取洛阳。再慢慢搜查凶手不迟。” 韩公武闻言大喜,借给韩弘报仇为名而接管帅印,显得光明正大,谅谁也不敢说个“不”字。此乃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接管了兵权又趁机打走了刘悟,削弱了李全忠,这洛阳就是他韩公武的了。 朱克融兵马虽多,却是拼凑来的,战斗力一般,届时再找机会灭了他,则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普天之下唯他韩公武一人而已。 想到这,他接受了韩绍宗的建议,立即召集府中将领,自称宣武军留后,声言临危受命,接管宣武帅印,为韩弘报仇雪恨。 众将中虽有不服气的,也无人敢说什么,韩弘猝死,三军无帅,韩弘的其他儿子又不在洛阳,只能由韩公武接管兵权。谁要叽叽歪歪,弄不好被韩公武父子打成刺客一党,那可就大祸临头了。 此刻李全忠跟刘悟已经分出了胜负,昭义镇本是为了遏制河北而设,其兵骁勇善战,只是刘悟父子是外来户,并不得军心,刘家父子只得另起炉灶,编练听命于自己的新军,经过多年的分化瓦解、排挤、收编,终于用刘家军取代旧军一统昭义,但骁勇善战的昭义军却从此成为了历史,刘记昭义军的战力一般,比之李全忠的义成军差了不是一点点。 加之毫无征兆地被李全忠突袭,顿时一败涂地,刘悟穷极之下就要横刀自杀,被刘从谏死死抱住,父子俩正彷徨无计,忽然听得南方又杀来一支生力军。领军大将正是韩公武。接掌宣武军的韩公武听信了李全忠,竟然相信了他刘悟是刺杀韩弘的凶手,倾巢出动,要为韩弘报仇。 刘悟一口老血喷在地上,恨的拔刀在手要与李全忠、韩公武决死一战,又被刘从谏冒死劝阻。刘从谏道:“以一敌二,毫无胜算,这黑锅父亲暂且背着,咱们先撤离洛阳,保存实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愤一时之怒,只会便宜了李全忠那个奸险小人。” 刘悟恨恨地丢弃战刀,咬断小指对天发誓:“今世不灭李全忠,誓不为人。” 从刘从谏之言,立即下令撤退。李全忠穷追猛打,一直追到邙山脚下。眼见刘家父子走投无路,正要一鼓作气荡灭了昭义军,却忽然听闻朱克融趁他大军外出、城内空虚之际悍然出兵占领了洛阳城,李全忠大骂朱克融无德,急忙下令撤军回城。 刘家父子败阵之际,韩公武则听从韩绍宗的建议,并未穷追,而是折转进了洛阳城,和朱克融平分了本属于刘悟的防地。 待李全忠回到洛阳,两家瓜分已毕,各留了一座空营给李全忠意思意思,李全忠虽在心里把二人的祖上十八代一起问候了个遍,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出力不讨好,心里自是郁闷无比。 不过因此洗刷了刺杀韩弘的嫌疑,又赶走了刘悟,算算也是有得有失。 不过李全忠没能高兴两天,一条噩耗便从大本营传来:退出洛阳的刘家父子,在黄河边上分兵两处,刘悟率军回镇守住根本,刘从谏则率偏师东取郑州,抄李全忠老巢去了。义成军精锐尽在洛阳,后方异常空虚,刘从谏连战连胜,已经兵临郑州城下。 李全忠与刘悟一战,损失也不小,胜利果实却被韩公武和朱克融瓜分,自己连点汤水都没捞着,又闻刘从谏去打郑州,深恐根基有失,连忙率军回本镇,只留韩义率五百老弱在洛阳虚张声势。 如此一来,洛阳城内由三国并立变成了双峰对峙,朱克融和韩公武各自都看对方都不顺眼,只是势均力敌,谁也吃不了谁,只得暂时忍耐。 面上哈哈笑,暗里都在积蓄力量准备予对手以绝杀。 李茂得知洛阳生变,立即以天下兵马副大元帅的身份,下令关中驻军东进勤王,以史宪忠为主将,钱多多为副将。史宪忠出潼关,沿着函谷道向东而行,钱多多则经蓝田向南出武关至商州,翻越山岭,绕道沿洛河东进。 此时李全忠已经撤军,洛阳城内只有朱克融和韩公武,李茂以天下兵马副大元帅的身份出兵勤王,道义上毫无瑕疵,二人不敢公然反对,只能暗中授意函谷关守将挑刺不放行。史宪忠本来东征的意愿就不强烈,遇阻之后步伐明显慢了下来。万余名军士被困在山河之间的狭窄通道上,过不了函谷关,处境甚是尴尬。 韩绍宗提醒韩公武道:“李茂出兵势在必得,怎会过不了函谷关?我怀疑史宪忠只是虚张声势,父亲须提防他翻越山岭沿洛河东进。”韩公武道:“兵贵神速,舍近而求远,是何道理?”先是不以为然,后在韩绍宗的再三劝告下,才勉强派出一员偏将领数百兵前往洛河上游警戒。 第697章 保持距离 这日李绛幼儿满岁,在西京留守府大摆宴席,李茂专程过府道贺,喝了两杯酒,因闻有重要军情,便告辞回城西参谋厅驻地,路过布政坊西南角时,瞅见黄叶飘零的秋树下站着一个穿碎花红袄的小女孩,那女孩约莫十岁,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街边,看她额头饱满,面颊丰润,红艳艳的樱桃小嘴似能滴出水来。 李茂只看了一眼,便让停车,叫奚襄铃过去问问。奚襄铃到了女孩面前,半跪下身,跟她说了许多话,这女孩才肯到车前来,盈盈下拜,问长者好,然后垂首等候问话。 李茂见她知书明礼,更是喜爱,便在车上问道:“你是谁家小娘子,为何一人在街上,你的父母兄弟呢?” 女孩答:“我父母去世的早,我自幼随舅舅生活,家乡闹灾来长安投亲,舅舅让我在此等候,说去西市拿点东西就回来,却是一去不还。”女孩说到这眼圈微微泛红,却是强忍着没哭。 李茂对奚襄铃道:“你派人带她去找找,再给她买点吃的。” 那女孩谢过李茂,恭恭敬敬地让在路边,放李茂一行过去了。车马过后,李茂到底有些放心不下,便又伸出头来呼唤奚襄铃说:“若是找不到,便带她回来。” 到了参谋厅,会同常木仓、胡南湘、李德裕、谢彪、夏忍处置了几桩急务,又对李德裕说:“陛下东狩未归,文饶又只肯招揽人才,不愿管事,户部和转运使的那一摊子事你就先管起来。”又对谢彪说:“文饶广揽人才,咱们也不好坐等吃现成的,你对吏部最熟,要督促各部郎官动起来,不能懈怠了。”谢彪道:“天子在洛阳,西京是留守,二十四司主印官都在洛阳,期间公文往来十分繁琐,一些琐碎小事是否可以留守府的名义行使政令。” 李茂问李德裕的看法,李德裕道:“小事还是事事请示比较妥当,无非繁琐些,误不了大事,纵然误了也无关大局。大事嘛,若是怕耽误了就以兵马元帅府的名义行令,事急从权,副大元帅有便宜之权。” 李茂道:“这话有理,既不会耽误了大事,又不会怠慢了东都。好。” 谢彪拱手道:“文饶高见,我是服了你了。” 李绛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开府出任西京留守后,抓紧帮李茂搜罗各类人才,团结京中权贵,务虚不务实。 关中军政实权渐渐落在了李德裕和谢彪的手里,他们一人掌财政,一人管人事,虽无名分却握有实权。李茂的这番话定位了二人在将来新朝中的角色,意义深远。 这时参谋厅收到了钱多多发来的军报,得知他已经顺利抵达洛阳西南八十里的神仙山,设伏在河谷里俘虏了三百宣武军前哨,并没有走漏消息。 李茂大喜,对常木仓等人说:“多多是越来越能干了,此番去必能吓韩公武、朱克融一大跳。”众人哈哈一笑,这才散了。 李茂回到崇仁坊,奚襄铃来报,没有帮那女孩找到舅舅,他揣测说八成是年景不好,做舅舅的养活不起外甥女,这才将她带进长安,借故丢在街边,等着有缘人来收养,好让她有条活路。每逢大灾之年,贫穷百姓便卖儿鬻女,像这种把人丢在街边或富贵人家门口,等别人来收养的也不在少数。 李茂命将那女孩带来,问她姓名,答曰卿雨秋,李茂道:“好美的名字,你必是出身书香门第。”卿雨秋道:“我姓卿,母亲生我那天,恰巧窗外下着雨,又是初秋,便有了这个名字。我父母都未读过书,我舅舅也识字不多,他是个吃百家饭的。” 奚襄铃恐李茂不解什么是百家饭,忙解释道:“他舅舅是做小买卖的,挑着货郎担走门串户,俗语谓之吃百家饭。” 李茂点点头,道:“你先安心住下,让你襄铃叔叔继续帮你找舅舅。” 卿雨秋谢过李茂,随奚襄铃去了。 李茂又叫来秦凤棉说:“洛阳方面报说要搞一次大的行动,计划我看过,风险很大但也值得一试,你多调派人手过去。”秦凤棉道:“洛阳方面近来有一股势力若隐若现,能量很大,却摸不清他的底细,我怀疑跟九姓有关,这次行动是否暂时押后?”李茂道:“只怕已经来不及了,动一动也好,来个引蛇出洞。” …… 拂晓时分,田萁从洛阳城南温柔坊的一间酒肆出来,一更天起的薄雾尚未散尽,空荡荡的一条青石板街,朦朦胧胧的看不见一个人。 温柔坊这一带历来睡的晚起的迟,这一点并未因为时局紧张而稍有改变,整座洛阳城虽不及长安城那样终日浸泡在势力和名利里,却也绝无寻常郡县的质朴和单纯,这里的空气充斥着奢靡、颓废、挣扎和绝望,绝无一丝一毫的希望气息。 田萁的身后跟着两名中年汉子,都是万一挑一的好手,精悍而低调。 虽然卫士示意周围安全,田萁却仍仔细地扫视了四周,目光犀利而冷峻,最后,她望了眼灰蒙蒙清冷的天空,收起手中折扇,健步朝停在街角的一辆黑油布马车走去。 走到街道的正中央,她却再也迈不开脚步,在街对面的榆树下,薄雾中,和她面对面地站着一个清瘦的老者,双目闪亮如狼瞳。她又听到了身后的两声闷响,两名万一挑一的好手毫无征兆地栽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再也没能站起来。 老者走出阴影,彬彬有礼地说道:“我家主人想请夫人喝杯茶。” 田萁用手中折扇点指身后:“这就是你家主人的待客之道?” 老者仍然彬彬有礼地回答:“事关机密,不想太多的人知道,只要夫人配合,老夫确保他们平安无事。” 老人说完,停在街角的黑油布马车便吱吱呀呀地驶了过来,车还是田萁的那辆车,驾车的人却换了。老人掀开挡帘,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态度十分恭敬。 田萁收起折扇,二话没说就上了车。 一盏茶的功夫后,一名早起的商贩救起了躺在冰冷石板街上的两名中年卫士,二人相视无言,内心却是剧震不已:洛阳城里竟有这种人,轻轻一挥手便能将他二人斩落马下。二人谢过商贩,又在街角的树丛里救起昏迷的车夫,三人相顾苦笑,同声哀叹道:“人外有人,一山更比一山高。” 三人计议之后,决定向潜伏在洛阳的陈数报告。 陈数秘密来到洛阳,暗中助阵田萁,田萁本人并不知晓,但她身边的三名心腹卫士却是心知肚明。陈数得报,默默点头,对三人说:“此事我已知晓,你三人暂时不要露面,严守秘密,不得外泄。” 三人应诺而去,陈数把这件事仔细想了想,决定去找九姓谈谈,在洛阳想对田萁下手的不是一个两个,但能得手的只能是九姓。 田萁被劫持后的第三天正午,陈数亲自候在洛水边的延庆坊北门外迎接田萁,二人同上了一辆马车,黑幕低垂,外面看不到车里,车里也看不到外面,二人对面而坐,却无一语交谈。车子折转向南,从永通门出了洛阳城,又向东北行出十余里地,在洛河河堤上停住,地处郊外,四周无人。 二人下了车,很有默契地继续往前走,卫士和车夫则滞留在原地没动。 前面河堤上有一片柳林,树下泊着一艘乌篷船,一名艄公向陈数挥了挥手。 田萁站住脚步,远眺河面上的点点白帆,问陈数:“这算什么,我被踢出局了?” 陈数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他们经营河洛近百年,枝繁叶茂,根深蒂固,后来者很难与其争锋,此轮虽败犹荣。” 田萁道:“‘虽败犹荣’这样的话我不喜欢听,败了就是败了,我认输。他们经营河洛一百年,根深蒂固是有的,枝繁叶茂倒未必,不然我们也不会对他们一无所知了。” 陈数道:“还在元和年间燕王便嘱咐我盯着他们,摸摸他们的底细,是我辜负了燕王,时至今日仍难测他们的深浅。”田萁也学着陈数的口吻说:“他们经营河洛近百年,枝繁叶茂,根深蒂固,后来者很难与之争锋,你也是虽败犹荣。” 陈数勉强笑了笑,拱手道:“他们希望继续维持眼下的混沌局面,不愿意燕王来洛阳,我推断他们还有动作,请夫人速回西京,提醒燕王留神提防。” 田萁展开折扇,就袖口扇了扇,收起折扇,一言不发地朝河堤下走去,陈数移步相送。 路上田萁却又吐了口气,悠悠说道:“我自以为天下枭雄不过就那么几个,却没想到真正有实力的,其实一直隐伏在暗处。与九姓相比,如今在台面上蹦跶的都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丑罢了。对了,你许了他们什么好处,他们肯把我放了。” 陈数道:“临行前燕王吩咐,可以让渡给他们一些好处,我告诉他们若助太师,河洛瞬息可平,天下宁定大家都有好处。若资助关东诸侯,河洛战事久拖不决,难免废墟一片。你可以无孔不入,隐身幕后操控一切,可若没了人,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田萁道:“你这话未必能说服得了他们。” 陈数道:“我也以为不能,但他们还是答应了,只是要求一个月的时间来转移财货,一个月后,大军攻城,他们不再干涉。将来进城后若军粮匮乏,他们可以平价供给,若是手头紧还可以先挂账。” 田萁道:“这些话你都信吗?” 陈数微笑道:“这个我便不管了,只要夫人能平安归来,一切都好说。” 田萁淡淡一笑没说什么,李茂向来很看中陈数,不允许她过问陈数名下的一摊子事,她虽有不满却也不敢不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正面交锋,虽只是点到为止,各自却都给对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田萁的犀利、强势、咄咄逼人乃至有些蛮横无理,陈数是深深领教了。 陈数的低调坚忍、灵活务实、城府算计也让田萁刮目相看,不敢小觑。 二人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和礼数,像朋友一般互道珍重,挥手道别。 第698章 到底是让你们给算计了 九姓在洛阳城里的财产极其庞大,如此规模的财物转移,不可能不露出蛛丝马迹,不要说陈数,便是韩公武、朱克融也很快都觉察到了,但二人都错误地认为是那晚的混战惊吓了城中富户,才让他们不顾一切地逃离洛阳城。 这些富商跑了也好,这些个人手里有俩小钱就不知天高地厚,这也不行,那也不满,成天穷扯淡,他们走了,剩下些劳苦大众那才好呢,整日为生计奔忙,那顾得上想别的。要想生民安分就不能让他们有好日子过,但也不能让他们活不下去,日子好过了,得寸进尺,难免胡思乱想,活不下去跟你拼命,你也受不了,得让他们小心翼翼地活着,整日奔劳只为两餐果腹,只为头顶三片瓦,炕上一床席,能有个女人生养后代,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给他们。 韩绍宗却看出有些不大对劲来,洛阳城里的这次逃难潮,看似杂乱无章,实际有他的内在规律。 “豪门大户没动,平民小户也没动,逃的都是些富商大贾,这些人看着不显山不露水,资产却大的骇人。这就有些诡异了。我早前听说河洛间有昭武九姓,势力大的惊人,但行事十分神秘,明明是个庞然大物,你却永远抓不到他的分毫把柄。这些外逃的商户难道就是九姓的支脉,他们在转移财货,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韩绍宗向自己的父亲道出心底的隐忧,韩公武却不以为然,洛阳城里的确有很多人在跑路,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要打仗了嘛,不跑是傻瓜。 豪门大户目标大,想跑也跑不了,平头小民家徒四壁,没必要瞎跑,跑的不就是有俩小钱的商贾们,世道不好,商户们自然要低调,闷声发财,谁把钱顶头上让炫富的。 “你不必疑神疑鬼的,我在四门和各出城隘口都设了税吏,按携带的商品征税,所得寥寥,可见他们并没有什么东西。你见到的那些蠢笨东西不会太值钱,真正值钱的家伙人家掖在怀里就揣出城去了。” 见儿子仍然不大放心,便道:“你上次说李茂会派人沿洛河打过来,我派了薛安去,他人已经回来,沿河搜索出八十里,连个人影都没见着。绍宗你别疑神疑鬼了,眼下多琢磨琢磨怎么弄掉朱克融这厮,这厮近来愈发嚣张了,昨日陛下召他入宫,独对于清凉殿,足足一个时辰呐,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韩绍宗道:“不管有没有,儿还是那句话,只要父亲紧握兵权不放,他就动不了父亲,今后陛下再召父亲入宫,父亲万万先知会儿一声,儿让埋在宫里的孙府探子望望风。” 见儿子如此为自己考虑,韩公武颇感欣慰,他父亲韩弘既使用孙府那帮人,又处处提防他们,他自己则对孙搏虎那帮人从没有好感,但儿子韩绍宗对孙府余孽们似乎很照顾,一直想重新重用他们。 “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还是少用,败坏人心,名头也不好。不过你说的也非全无道理,听你的,陛下再召我……陛下已经三天没召我进宫了。躲着我不见,却和朱克融独对清思殿,不寻常啊,这很不寻常啊。” 韩绍宗辞别父亲出来,心中到底有些沉重,便调转马头去了薛安家,想亲口问个明白。宣武军进驻洛阳后,在关中发了横财的将领们多在城内安了新家,娶妻纳妾养外宅,小日子过的异常滋润。薛安官职虽然不大,却因是韩公武的亲卫将领,势力可不小,他也在城里安了家,买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和和美美地过起了小日子。 问了薛安在洛阳城的住处,一路寻过去,到了地方敲门,门却不开,向左右打听,邻居道:“你问的那位薛三郎昨日忽然搬走了。”韩绍宗道:“可知去了哪?”邻居道:“带兵的将军,莫不是回营去了吧,老汉没敢细问。”说完又摇摇头:“带了两房夫人走的,谁家军营肯让女子入驻,八成是迁往别处去了吧。” 韩绍宗当即下令:立即找到薛安,不惜一切代价。 韩绍宗的努力注定是白费的,薛安此刻正带着在洛阳新纳的两房侍妾,裹挟着抢夺来的细软悄悄地逃亡在去往汝州的路上。他率四百军兵沿洛河溯流而上,勘察敌情,走到半道中了埋伏,四百人全做了钱多多的俘虏。 钱多多没有杀他,而是逼他写了降书,放他回了洛阳城,只是借他的口向韩公武报声平安。薛安恐东窗事发,韩公武饶不了他,只得卷了细软,带了姬妾仓皇奔汝州躲避了。 韩绍宗苦苦寻了一天,不见薛安的人影,心知出了大事,急着将这个发现告之韩公武,到了大营,却才知道韩公武在他走后不久便被宣召入宫了。 韩绍宗无奈苦笑,洛阳城内形势如此险恶,父亲却还是刚愎自用,一点也不知道防备,早晚是要吃大亏的。 李瀍传诏韩公武进宫,韩公武没有理由不去,毕竟李瀍还是皇帝。 韩公武接诏后心里也曾嘀咕过,他也想让韩绍宗起用埋设在宫中的孙府干将望望风向,无奈左右也找不着韩绍宗,天使几番催促,他只得先进宫面圣。 李瀍叫韩公武进宫是为了史宪忠的事,史宪忠奉命东进勤王,却被函谷关守将孙六成挡住,史宪忠遣使问皇帝孙六成是得到了谁的指使,阻挠他不让东进勤王究竟是什么意思? 常驻洛阳奏事的胡南湘也进宫为史宪忠叫屈,事情闹到这个份上,李瀍也只能把当事者韩公武叫来问问了,谁都知道孙六成是他的人。 韩公武大叫委屈,连声辩解此事与自己毫无干系,自己初掌宣武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真心希望得到李茂的帮助的,史宪忠来洛阳只会让他感到心安,他欢迎还来不及呢,怎会唆使孙六成阻挠呢。又替孙六成作保说,此人志虑忠纯,是忠臣,绝不会干出阻扰李太师东进勤王的荒唐事的,这其中必有误会,待他回去责令孙六成彻查。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瀍也不好再说什么,反过来却去安抚气的肚皮胀鼓鼓的韩公武,恰巧朱克融也入宫来奏事,李瀍便赐宴丁香殿慰劳两位柱国重臣。 席间免不了一些亲贵大臣陪侍,君臣同乐,喜气洋洋。 看看的天黑,突吐成骅提醒皇帝该结束饮宴,放各大臣出宫去了,李瀍便请更尽最后一盏酒,正要宣布散了,忽然觉得一股热流自腹中涌起,直冲咽喉而来,一张嘴,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去,紧接着眼前便是一黑,脑子嗡地一下,四肢虚浮无力,腹痛如刀绞,人已不能再支撑。 大唐皇帝众目睽睽之下重重地摔在了桌案上,杯盘狼藉,汁水四溅。 意识弥留间,李瀍看到臣子们纷跑如蚁,他强自转头望向韩公武和朱克融,视力却已经开始模糊,一时心里想:“朕到底是让你们给算计了。” 第699章 谁家刺客 大唐皇帝李瀍身中奇毒,当场呕血,昏死于宴席上,此事百官内侍上百人亲眼目睹,惊的目瞪口呆,却无人敢吐一个字,事生蹊跷必有妖,谁知这背后的黑幕。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突吐成骅,他一声令下,殿下卫士持刀冲了上来。 朱克融拍案而起,指着韩公武破口大骂:“害死我陛下的就是这个奸贼,给我拿下!” 韩公武也不甘示弱,摔杯而起,大骂道:“休要往老子头上扣屎盆子,谁做下的谁心里清楚。狗养娘的,恶贼先告状,老子不怕你。” 言罢一只铜鼎砸了过来,朱克融侧身一偏,铜鼎走空,累及身后一名宦官,砸的头破血流,惨叫如杀猪。 突吐成骅伸展双臂拦住卫士,察言观色,确认皇帝遇刺的确与二人无干。便让卫士退下,又喝了声:“都住手!”朱克融和韩公武同吃了一惊,都不觉放下了手中的家伙,二人都很纳闷这个死阉贼今日吃错了什么药,竟这么大的嗓门,还……这么大的威严。 突吐成骅阴着脸,锥子般的目光在朝官们的脸上滑过,朝官们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一口,生怕祸从口出,稀里糊涂把命弄丢了。 韩公武心里也发虚,只是强作镇定道:“还是得立即封锁宫门,严查盘查。”话出口,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自己怎么对这老阉如此的低声下气,这话说的这么没士气。 突吐成骅点点头,没吭声,这话自不必韩公武提醒,殿中一出事,他就吩咐人把四周围起来,宫门四闭,任何人都休想出去。但突吐成骅还是认定凶手就在朝臣中间,他要看看谁是凶手。 这当儿太医院的太医已经把李瀍抬进内殿急救,东都留守吕荣随侍在身侧,王才人闻讯也匆匆赶来。 万幸的是李瀍只是中毒吐血,并没有咽气。宫中太医一阵忙乱后,李瀍总算醒了过来,突吐成骅没能看出隐藏在朝臣中的凶手,或者那个人根本就不在朝堂上,却找到了皇帝中毒的原因:几枚倒在草丛里的枣馅糯米汤圆。 刺客将蜡封的毒药包在汤圆的枣馅里,这汤圆煮熟后表面柔糯滑嫩,里面的枣馅因高温而成液体且滚烫,食用时,务必小心翼翼地咬开,慢慢去啄那香浓的红枣馅汁,但也有性急的人不耐烦慢慢去啄那汤汁,他们总是一口囫囵吞下。 李瀍就是一个性急的人,他吃这汤圆时从来都是囫囵吞下,尤其是在饿狠了的时候。 含毒的枣馅因为被糯米面包裹着,吞入胃里后需要隔一段时间才能发作。这就给了下毒之人以充分的时间逃匿。 这碗汤圆是在午前当吃的,昨日皇帝批阅奏章到深夜,此后又食宵夜,又与宠妃歌舞、洗浴、行夫妻之礼,折腾的太晚,太累,早上睡过了头,醒后发现艳阳高照,便匆忙起身,草草进膳,一口吞了五六个汤圆,喝了点汤便忙着处理军国大事去了。 那次进膳距离此刻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了。 此系宫内大丑闻,突吐成骅不敢张扬,暗中查访,却发现走了后宫一个名叫于泽的宦官,说来尴尬,此人还是突吐成骅认下的一个义子,长安时在内园使司当差,主修建花木,随李瀍奔来洛阳后,被擢升为司膳副使,负责烹饪奉膳,被视为是最亲信的人之一。 出了这等大事,突吐成骅不敢隐瞒,向皇帝跪请领罪。李瀍死里逃生,倒看透了一些事,他对突吐成骅说道:“此事不必再深究下去,再深究把你也陷进去了,把人都放了,就说朕食鱼时被鱼刺卡了,让他们不要出去乱说。” 突吐成骅道:“臣怀疑此事与长安有关,这个于泽是大家到了洛阳后才从长安赶来的,也是老臣愚蠢糊涂,才酿成此泼天大祸……” 李瀍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你听朕的,这种事从来都是笔糊涂账,不要追查了,深究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突吐成骅不敢再说什么,擦了眼泪,出来对百官说了皇帝的意思,众人莫不出了口气,一个个指天发誓绝不乱说乱传。 韩公武回到大营后,立即找来韩绍宗,向他说起此事,韩绍宗大惊道:“真是万幸,若今日朱克融不进宫,若陛下不赐宴,若无百官群僚作证,父亲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是有人在背后算计父亲啊。” 韩公武闻言不觉又出了一身冷汗,他擦擦额头,想到皇帝骤然间大口吐血,朱克融指责他是凶手,突吐成骅那利锥般的阴狠目光,忍不住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叹道:“真是侥幸,老天有眼啊,差点就出不来了。” 一时又怒道:“这必是朱克融使得诡计,我与他势不两立。” 韩绍宗道:“若是朱克融,他就不会进宫面圣了,是他误打误撞救了父亲一命啊。”韩公武倒抽一口凉气,细细想想,默默点头:“这倒也是,难道是……李茂?” 韩绍宗道:“洛阳乱起来,对三个人有利:李茂、刘悟、李全忠。但能一手策划这件事的只有李茂,孩儿今日去找薛安,发现他不见了,寻遍洛阳城也不见他的人影,必是逃了,他为何而逃,定是发现了李茂进军洛阳的真相,或是拿了李茂的好处,或是被人拿了把柄,不敢说,又恐父亲追究他,所以跑了。李茂用史宪忠做幌子,在门前叫阵,却遣大军绕道西南夹攻洛阳,今日宫中又出了这样的事,李茂的野心已昭然若揭。” 韩公武道:“所言极是,我差点上了他的当。此人城府极深,必是他所为。他自持雄兵在手,不把我放在眼里,软的不行玩狠的,为父眼下该当如何?” 韩绍宗道:“请父亲立即进宫面圣,说明其中原委,请陛下裁断。” 韩公武笑道:“陛下此刻怕是惊魂未定吧,不必找他了,我自去找朱克融,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会和我联手的。” 朱克融也对下午宫里发生的事震惊不已,他起初怀疑是韩公武搞的鬼,但细细一想却又不是:韩公武此刻弑君得不到任何好处,此其一。其二,他本人当时也在宫中,弑君之后怎么脱身却是个大问题。毕竟宫城内的警卫掌握在突吐成骅的手里。其三,韩公武是个有勇无谋的浑人,何德何能能深入禁宫刺杀皇帝? 杀皇帝只对一个人有好处,那就是李茂,皇帝滞留洛阳不归,他很被动,皇帝一死,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李唐诸皇子中找一个中意的册立为君,四宫太后都在他的手中,这件事做起来很简单。 对,一定是李茂干的,他刚明白这一点,就听说韩公武求见,本想不见,又想在自己的大营怕他何来?难道他还敢逼自己吃一碗汤圆? 二人见面后无多废话,三言两语后,便投机起来,彼此一合计,若不联手以对李茂,只恐皆死无葬身之地。 一时说妥,便联袂入宫觐见李瀍,一是问安,二是说明二人的隐忧。 李瀍此刻毒势已经止住,也正为被刺之事焦心,他本能地排除是韩公武和朱克融所为,二人要争的是对他的监护权,而不是要他死。 那么天底下谁最希望他死呢,刘悟和李全忠也许会,自己一死他们就有理由找韩公武和朱克融报仇了,但愿望不是那么强烈,何况两家正打的热火朝天,也腾不出手来。也许还有何进滔、史宪忠或者还有何三才、牛僧孺这些人。 自己死了,幼主当政,皇权进一步削弱,他们就可以割据称王了,但他们一样也是愿望不够强烈,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对他们未必就是好事,当然最关键的还是他们没能力把手伸到洛阳,伸进皇宫,伸到自己的汤圆碗里来。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李茂了,自己一日不死,李茂终究是臣,自己死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册立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就是第二个曹操,篡夺李唐江山的奸雄。 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再也挥之不去,深深地印刻进了他的灵魂里。 如今听韩公武和朱克融也是这个意思,便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尤其韩公武说李茂的一支大军已翻越崇山峻岭,正沿洛河东进,李瀍忍不住又要吐血。 第700章 不见头尾的龙 藏身在幕后的王才人也顾不得外臣在场,连忙现身服侍,李瀍剧咳了两声总算忍住没吐血,激动的连声说道:“李茂反了,李茂反了,朕为之奈何?” 朱克融道:“可召他来洛阳,他若不来,便坐实了他有逆反之心。他若敢来,便证明他与此事无干,陛下可以慰劳,趁势打发他回幽州去。” 李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勉强从之。 韩公武辞驾前偷偷瞄了眼王才人,自以为做的不漏痕迹,李瀍、朱克融和王才人本人却都发现了,外臣走后,李瀍责王才人道:“你以后少抛头露面。”王才人跪地答道:“臣妾是担心大家的身体。”李瀍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可……” 有些话他实在不愿说出口,说出来有损皇帝威仪。王才人抿唇一笑,道:“被癞蛤蟆瞅了一眼,谁心里都不自在,错在臣妾,大家不必跟一个粗人置气。” 这话却说中了李瀍的痛处,他捶着心口痛苦地叫道:“朕无能,朕无能,朕贵为天子,上不能保全祖宗社稷,下不能保宁百姓,而今连自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王才人却笑着道:“今日我看到了一个天纵英明的陛下,上能敬天,下能保民,更能让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女人安心。陛下经此磨难,脱胎换骨了。大唐中兴有望了。” 李瀍面色由苦难转而生喜,一把扶住王才人,唏嘘道:“起来,朕这一生得你这位知己,足矣。” …… 李瀍在宫中遇刺一节,很快传到了李茂的耳朵里。李茂对李瀍冷处理此事十分赞赏,又问田萁:“此事是否与你有关?” 田萁道:“若太师以为我是凶手,不妨将我械送洛阳以证清白。” 李茂道:“真若是你,我便是掉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田萁道:“你若不信,又何必问我,其实你心里还是怀疑我的,要不要我赌咒发誓?” 李茂道:“末法时代,人不信神,赌咒发誓有个甚用,若是可以我要挖出你的心来看个究竟。”田萁笑道:“你不是说我心机深沉连自己都骗,那你挖我心有何用,一个连自己都骗的人是不会把心事藏在心里的。”李茂叹了一声,道:“心机深沉不是坏事,只是别用在了邪道上。你将来若走上了邪道,我会愧疚而死,我本是有机会让你走正道的。” 田萁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论,眼下看设局的必是九姓无疑。刺杀皇帝迫令朱克融和韩公武暂时联手一致对外,这样他们才能把财货撤出洛阳,才不至于被你打烂。史二被阻函谷关,你的另一员大将此刻怕是已经迫近洛阳了吧。” 李茂道:“你又把手伸进了参谋厅?” 田萁嘟囔道:“何须伸手进去,我扫一眼便知!东征主将被阻函谷关前,副将却消失无踪,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也只要韩公武这种蠢人才看不透。” 李茂叹了一声:“我打了半辈子仗,以为天下英雄不过尔尔,却没想到真正的对手根本就不需要上战场就能击败你。他们这是在向我示威啊。” 田萁道:“你答应给他们的好处,他们未必能看的上眼,我敢断言他们还会继续耍弄手段,我要去趟淄青,再去成德,提醒一下你的兄长和我的兄长。” 李茂点点头道:“也好,让两位兄长打起精神,不要上了九姓的当。此外你还要多留心龙泉方面的消息。” 田萁笑道:“这个我可不敢,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 在韩绍宗的建议下,朱克融、韩公武联合派出斥候,搜索洛阳周边三百里,钱多多无处遁形只能现身。因为洛阳城严阵以待,无缝隙可钻,他的两万大军只能滞留在城外三十里,夹河扎营,打出勤王护驾的旗号,向地方索要粮草。 朱克融和韩公武几番试探,都被钱多多轻易识破,斗智斗勇都没有得到好处后,二人也只能接受现实,只是逼迫李瀍下诏要钱多多停留在城外不得靠近城池。 韩绍宗又生一计,借口汝州境内有民变,要钱多多分兵镇抚,钱多多未经请示李茂,直接分兵一万占领了汝州,韩公武、朱克融弹冠相庆。 李茂得知钱多多擅自分兵去占汝州,对常木仓道:“这个钱大将军,少年得志,有些忘乎所以了,胆子真是越来越大。”常木仓劝道:“分兵固然对咱们不利,可眼下两万军马屯集于洛阳城下对咱们也不利,打又不能打,退又不能退,倒不如向南拓展一块地盘,将来也有个回旋的余地。” 李茂道:“那公然抗命,又该当如何论处?” 常木仓狡猾地回应道:“此事该问护军院,让夏院主头疼去吧。” 钱多多突然逼近洛阳,让韩公武很是被动,为了还以颜色,他下令汴州地方扣留船帮的三十条运粮船,逮捕了船老大,此事虽经孟迎春奔走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却也向李茂清晰地传达了一个意思:不要惹我,我不是好欺负的。 此事给李茂的震动相当大,关中所产本供应不起一个长安城,加之战事频仍,军力扩充迅速,若韩公武和关东诸侯都来卡自己的脖子,自己以后的日子将十分难过。 李茂忧心匆匆地对常木仓道:“九姓究竟要做什么,支持我一统天下,天下太平他们能赚更多的钱才是,支持韩公武和朱克融搅乱天下,逼的我跟他们在河洛地区打拉锯战,打的千里无人烟对他们究竟有什么好处。” 常木仓道:“九姓财力雄厚,傲视天下,赚钱不是最终目的,他是嫌咱们让渡的好处还不够。” 李茂道:“陈数找他们谈过几次,或是避而不见,或是避而不谈实质问题。我揣测不是想向我要好处这么简单,你看会不会这样:他们希望我跟关东诸侯打,打碎了河洛,他们好借机抄底。以他们现在的财力来说多赚几文,少赚几文其实无伤大雅。可是仗打久了,山河破碎,肥的拖瘦,瘦的拖死,资产的价格会被打压到地平面下,届时他们可以以极低的代价来抄底,待经济慢慢恢复,钱照样能赚回来,而且赚的很舒服。此外通过内战中积累的人脉关系,他们可以更牢固地掌控这个世界,一手有钱,一手有人,便是皇帝在他们的眼里也只是傀儡。” 常木仓道:“若这个假设成立,下一步他们应该阻止我们打下洛阳,因为关东诸侯还没有准备好。此刻若开战,一年之后关东便会被我扫平,他们的计划便会全盘落空。” 想到这常木仓忍不住浑身颤抖:“近来接连接到灵武军报,说回鹘边军大举回撤,整座整座的大营丢弃不管,阴山之南几乎空了。” 李茂道:“自开春一来,回鹘与黠戛斯战事日紧,从王城传回的消息是两家势均力敌,回鹘还能控制局面,看来他们的情报有误。” 常木仓道:“陈慕阳是搞情报的老手,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吧。” 李茂道:“陈慕阳善于从人手里搞情报,这样搞来的情报有滞后性,再说大漠荒原,往往千里无人,军前情报很多时候并不准确。八成是草原要出大事。” 常木仓道:“一旦回鹘顶不住,京西必乱,那时候我们压力会很大,再无力东征了。” 李茂目光如刀:“黠戛斯本是边缘小邦,为何崛起的这么快,这其中跟九姓有何联系,一定是有联系,九姓虽然内迁在西域却还有相当的实力!我一直不明白吐蕃人对商户盘剥极狠,为何九姓还要维持西域的生意,在商言商,这有悖常理。我先前以为他们是有意复兴故国,现在看却是在下一盘大棋,他们资助黠戛斯,以牵制回鹘,再以回鹘牵制大唐和吐蕃,以达到操控时局谋取大利。” 常木仓道:“小商人顺势牟利,大商人造势牟利,这没什么好奇怪,同样的事咱们在孤山镇和辽东都做过。” 李茂笑道:“我们那是小打小闹,跟他们比起来,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常木仓道:“所以你成了天下兵马副大元帅,他们还在埋头做生意。” 李茂笑道:“揭开了这层皮,事情就清楚多了,他们刺杀皇帝,制造恐慌,逼朱克融和韩公武联手阻挡我取洛阳,然后帮他们招兵买马,跟我大打一场,打烂河洛,他们好借机抄底,待战后做这天下的真主人。为了争取时间,他们一面假意跟我们和谈,一面资助黠戛斯给回鹘施加压力,迫使我们把注意力移向京西边境。若我猜的不错,他们现在正在跟朱克融和韩公武谈判,资助他们财物,以招兵买马。” 常木仓摇摇头,冷笑一声:“九姓真下的一盘好棋。” 李茂道:“记得一年前,右厢报说洛阳城内房产地产升温,说有一个神秘客商大举吃进因此拉升了价格。此后一年,关中大乱,他们推波助澜,四处制造恐慌,逼迫长安富豪和乡下老财往洛阳城里跑,通过出售资产狠赚了一笔。现在又在制造我要打洛阳的假象,逼迫城内豪富抛闪资产外逃,他们趁机再吃进。” 常木仓道:“洛阳城现在的确是人心惶惶,跑路的商贩太多了,豪门大户也坐不住了。”李茂道:“若我的判断没有错,按他们的操作手法来看,下一步当要在洛阳周边制造事端。多多在汝州,汝州又是河洛豪门南下避难的必经之地,许多河洛豪门滞留在此观望事态。若在汝州方向用兵,既可震慑洛阳周边豪门驱赶他们进城,造成关门打狗之势,又可以截断河洛豪门南下避难之路,可取一石二鸟之利。” 常木仓道:“我立即知会钱统领,让他预做准备。” 李茂道:“是要预做准备,不过不是打,而是准备随时撤离。” 第701章 火起龙泉 李茂虽然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但没有经过实践的检验,也难言就是正确的。交代了这件事后他唤来秦凤棉,指令道:“立即知会陈慕阳,务必把茹夫人送回长安来,她若不肯走就绑了她走。” 交代过这件事后,李茂忽然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一时心神不宁,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果然就在午后接到了龙泉府发生兵变的急报。 这场兵变来的突然,气势汹汹,到李茂接到急报时已经失去了控制,但兵变的起因并不复杂,都知兵马使归芝生某日巡营时见到一个巫婆在那跳大神,四周围了上百名士卒,一个个虔诚无比。归芝生心里恼怒,下令将围观士卒拉到营门前施以鞭刑,打完之后,迫令其下跪暴晒。 事情过了一天,有人举报说那伙士卒又把那巫婆请进兵营里跳大神来了,归芝生勃然大怒,令将士卒收监,又把那巫婆剥了衣裳,剪了头发,脸上涂漆,一根麻绳栓了,牵去游街。 渤海旧地风俗与内地不同,这跳大神的巫婆在归芝生看来滑稽可笑,在渤海生人(唐朝官吏对渤海国归附者的称谓)的眼里却是神圣无比,渤海生人在生活中每遇大事,必请巫婆做法与神灵沟通,以求得到神灵的指示,趋吉避凶。 如此神圣的一个人物却被归芝生剥了衣裳,剪了头发牵着公然游街,这对渤海人来说不啻于奇耻大辱。 于是第二天城里便发生了骚乱,一群土卒(征召的渤海人)抬着一口棺材上了街,棺材里躺着一个草扎的假人,棺材头上墨写着五个大字:李茂之灵位。 苏景大怒,下令卫兵立刻镇压,双方混战一场,骚乱土卒死了十五个,伤了六十多,被逮捕下狱的又有六十多。 苏景本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为示安抚,不久就把被捕土卒放了回去。 却不曾想更大规模的暴乱正在酝酿中,开成元年九月中,骚乱的土卒一千人忽然包围了牙城,要节度使苏景把归芝生交出去处死。苏景自然不能同意,下令卫兵驱赶土卒,双方因此起了冲突。归芝生严斥土卒叛乱,率兵进城平叛,当场斩杀两百土卒,入夜后又捕杀了三百人,龙泉城的上空一片腥风血雨。 归芝生和苏景对渤海生人的基本认识是骁勇好斗,野蛮不知礼,跟这些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想要让他们顺服只能使用武力。 这种认识是否恰当姑且不论,却忽视了一个基本常识,自李茂率军入关后,辽东包括渤海的军力都已经被极大地削弱了,尤其是进军关中后,辽东地方精锐几乎全部被抽调进关,所剩的都是老弱,且兵力严重不足。便以龙泉道而言,归芝生手中兵力不足五千人,却要统御相当于中原十几个州的广阔地域,捉襟见肘,早已是疲于奔命,不仅如此,这五千人中还有近六成是本地土卒。 这些土卒虽然来自不同的州府,习俗不尽相同,历史上有各种各样的仇恨,现实中也有利益之争,但对巫神的信仰却是一致的,正是这一点的一致,让原本一盘散沙的土卒拧成了一股反抗之绳。而这一点恰恰被苏景和归芝生所忽视,二人盲目乐观,以为只需举起皮鞭,撂几个响,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土卒就狼奔豸突了。 而今鞭子是甩的啪啪响,不知天高地厚的土卒却非但没有奔逃,反而一股一股地集结起来,四面八方地朝龙泉府城围了过来。更让苏景和归芝生迷惑不解的是土卒的身后竟然站着数以万计的渤海生人! 李茂平灭渤海后,任用李愬为龙泉节度使,以安抚旧地,李愬恩威并施,一面将渤海贵族内迁,一面扶持新的利益层,优待这个阶层,打压其他阶层,人为地在渤海生人之间制造嫌隙,以分而治之。 此后接掌渤海的田萁继承了李愬的做法,并加以深化,她用各种手段把原本就一盘散沙的渤海族群打磨的更细更散,以确保任何一个族群都无法反抗唐的统治。 不过田萁的计划只刚开了个头,就被抽调回幽州,而接掌她出任龙泉节度使的苏景却缺乏实际政治经验,不能完全领会这其中的关巧,加之骨子里又对田萁存有偏见,致使渤海打磨计划半途搁浅,竟让这条已横死在沙滩上的咸鱼忽然间翻了身。 渤海生人骨子里的骁勇好斗被彻底激活了,唐人可以侵占他们的土地,拿走他们的财富,甚至奴役他们的身体,但绝不能亵渎他们的神灵! 亵渎神明者必受天谴,在神明的庇佑下他们必能复国成功! 在神灵的感召下,渤海旧地四处狼烟,为奴为仆的渤海生人再也无法忍受唐人的欺压,他们放下手中的锄头、猎弓,拿起刀枪,穿上旧日战衣,汇聚在神的旗帜下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复国运动。龙泉府被围的水泄不通,这次不仅是骚动的土卒,更有数万愤怒的渤海生人,因小事而引发的危机终于酿成了泼天大祸,苏景见再也隐瞒不下去,这才上报李茂知道。 而今整个渤海旧地烈焰熊熊,四处燃烧着反抗的怒火,已经被内迁的渤海贵族闻讯纷纷逃回本地,举起义旗,招揽旧部,公开反抗李茂的统治。 李茂把秦凤棉叫来痛骂了一顿,渤海旧地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右厢竟然毫不知情,费尽心力豢养这么庞大的情报系统究竟还有何用?! 秦凤棉也感到委屈,自田萁出任情报总管后,他在右厢的地位被一再削弱,早已失去了对辽东各分台的掌控,尤其是扶余、龙泉、安远三分台,更是被田萁视为禁脔,他根本无从插手。渤海旧地有什么事,根本不向他这个右厢首领汇报,而是直接转去了田萁那,至于田萁为何隐瞒不报,还是她也不知道其中原委,他就不得而知了,这种事太敏感他不敢提,更不敢往田萁头上推,只能低头承受着李茂喷来的口水。 李茂发了一通火后,气也消了,他明白秦凤棉也是代人受过,田萁一早就将渤海视作她的领地,右厢设在渤海故地的分台都在她的牢牢掌控中,秦凤棉根本不可能染指。 至于田萁为何隐瞒不报,这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 李茂挥挥手,对秦凤棉说:“给田总管一道手令,让她立即动身去龙泉平息这场叛乱。”又对秦凤棉说:“自今以后,辽东及渤海故地各分台划归田总管直辖,你专心经营关内。”秦凤棉道:“我建议大漠及陇西、西域一带由陈慕阳直辖,或者更为便利。”和渤海故地一样,大漠、西域的右厢分支也非秦凤棉所能染指的,索性都分出去,至少能少担责任。 李茂道:“田总管今后一段时间要留在渤海,总管这个位子你要代理几天,此事我会正式出手令。”秦凤棉大喜,应声而去。 田萁此刻刚从成德赶到淄青,正提醒薛戎要注意有人在淄青搞事,忽然接到李茂的急令要她去龙泉平叛,便向桑容要了一膄海船由莱州启程横渡大海在卑沙城上岸。 船是桑容提供的,为策安全,自然要知会薛老将知道,方便安排舰船护航。薛老将知道了,镇守辽东的王俭也就知道了,王俭自然知道田萁的身份和在李茂心中的地位,特意从辽州赶到卑沙城迎接。 得知田萁是奉命去平定渤海旧地叛乱,便主动提出调兵两千助战,田萁不敢做主,王俭便以辽东留守府的名义飞马报知留镇幽州的郑孝章,郑孝章同意从辽东调兵,又征得文书丞同意后,从集结在归州的乡军郑浦修部中抽调一千五百人随同去龙泉府。 郑浦修是郑孝章的次子,归州的乡军训练水平很高,不亚于正规军,调派乡军助战也是为了田萁此行能建功。 郑孝章明白不管中间有什么曲折,此刻渤海旧地都不能乱,乱则影响全局。 田萁和王俭到归州后,郑浦修见王俭之子王肃随同田萁出征,也忍不住心痒,坚持要亲自领军助战,田萁连声夸赞,问王俭是否合适。 郑孝章是留镇幽州的大总管,东征有他全力支持自然最好不过了,留郑浦修在军中自有他的用处。王俭将调兵令又看了一遍,说:“只说从浦修军中调兵三个营,没有指定统兵是谁,按军中惯例当由主将选任,浦修自告奋勇,自然没什么大问题。” 田萁大喜,传参谋厅命令以高文为主帅,组建招讨都统府,以郑浦修、刘连亮为副帅,王肃为中军兵马使,田萁化名为判官,出辽东军两千,归州乡军一千五百人,会同勿州高文部一千五百人,共五千人,浩浩荡荡杀奔龙泉府。 高文本是渤海人,熟悉渤海风俗和用兵特点,指挥联军七战七捷,只用半个月时间便荡平了龙泉府城外的叛军,固守待援的归芝生见状也率军杀出,在城外十三战十三捷,杀的叛军血流成河,龙泉府境内形势大定。 第702章 信任危机 两军又以龙泉府为基地四处用兵,不到一个月时间,反叛各部纷纷偃旗息鼓,龙泉境内的叛乱之火迭次熄灭。 右厢三台的宣传机器满功率运转,告诉渤海生人:神明恼恨他们无礼反唐,故而抛弃了他们。那个被烧死的巫婆其实是个恶迹斑斑的老妓,混迹于营房,干尽了龌蹉事,神明恨她亵渎,故而假手唐人惩处她,渤海生人再执迷不悟,助纣为虐,神明将不在保佑这片土地,任由唐人世世代代地奴役他们,羞辱他们。 屡战屡败后,渤海生人的反抗热情已然消失殆尽,既然神明已不能保佑他们叛唐复国,他们还折腾个什么劲?何况新来的唐军大将已经承诺改善他们的境况,尊重他们的神明。 反抗之火在一点一点熄灭,但若要彻底去除渤海生人心中的积怨,看来必须出点血。 田萁经过慎重考虑,向李茂提出了一揽子解决方案,包括在龙泉、安远、扶余三道部分恢复渤海旧制,向渤海旧贵族让渡部分权力,允许他们参与地方治理,放弃对部分行业的垄断,允许地方权贵的存在,暂停均分土地,暂停废奴运动,解除人口买卖禁令,以迅速稳定后方,待关内事务得到妥善解决后再做修改。 李茂不想就此失去渤海,更不想因为渤海内乱而影响整个大局,权衡之后他只能暂时答应下来,但田萁提出的最后一项要求却让他十分为难,她要求处决罪魁祸首归芝生,以平息民怨,驱逐苏景,以利恢复大计的实施。 处决归芝生和驱逐苏景,表面看是渤海旧贵族提出的和解条件,但李茂心里清楚,这是田萁在向他隔空喊话,要求他兑现曾经许下的诺言。他答应了她的条件,则渤海宁定,后院安稳,他不答应,渤海还要继续乱下去。 这个决心并不好下,而更让李茂感到难堪的是田萁竟会挑这个时候跟他讲条件。 渤海不宁,辽东必乱,入关的军士中有四成是辽东子弟,他们的父母、妻儿、财产都在辽东,后院起火,军心不稳,岂可等闲视之。 但若答应田萁的条件,渤海将恢复割据状态,若干年后,它将成为一个独立于中原的王国,虽然这个王国的创始人和主宰者都是他的亲人。 李茂向蔡文才面授机宜,打发他连夜回幽州一趟,向苏卿道明事情原委,求得她的谅解。 渤海混乱,自然瞒不过苏卿,她一直在关注苏景,苏景是苏家的希望,他是万万不能陷在渤海的。 田萁回渤海是秘密的,知道的人并不多,苏卿远离权力核心自也不知情,听闻高文平定了龙泉府境内的叛乱,苏卿大喜过望,忙着从幽州新贵中给他物色一房好妻子。 人还没找到,苏卿就得到了渤海人提出的两个条件。杀归芝生,她虽然心疼,但并不是一定不可以,毕竟那老儿的德行她是清楚的,抛去亲情,这老儿其实早就死有余辜。但苏景决不能出任何事,他是苏家的希望,是自己的后盾和靠山,必须全力保住他。 尽管做了最坏的打算,苏卿还是要做最后的努力,她遣姚家姐妹到长安来跪求李茂饶恕归芝生一命。千里堤坝溃于蚁穴,这个头万万开不得,一旦让人觉察到她苏家的人是好杀的,那就不是一个归芝生能打的住的了。 但远离权力核心的她,所能倚仗的也只有感情这张牌了,姚家姐妹虽非李茂亲出,却一直被他看的很重,她们的夫君都在李茂的军中,姚静花的夫君战死沙场后,又改嫁给了韩江春,而韩江春虽因犯了大错,现今被发配在石雄军中效力,却仍是李茂的亲信之一,她希望能用这份感情慢慢去感化他。 姚静花与前夫育有一子,与韩江春育有一女,丈夫常年在外,她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在幽州过活,日子很是艰难。但她从未叫苦叫难,所有辛苦都是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这一点很被李茂看重,在不同的场合不止一次夸赞过他。 现在她和妹妹姚翠华一起跪在自己面前,泪流满面地恳求自己放她们的养父一马,却让李茂感到十分尴尬,一时也生了恻隐之心,归芝生在龙泉府有过,但罪不至死。尤其是没有必要一定去死。 李茂连夜给田萁写了封信,承诺将来封田萁之子李遵为渤海王,并承诺苏家势力永远不涉足渤海,请他放归芝生一条生路,不要把事做绝。 信封好,李茂又拆开,在信的末尾又补了一句,说他准备将来封田布为郡王,三代之内执掌魏博旧地。 信以急件发出,但还在路上龙泉府就传来消息,归芝生畏罪自尽,服毒自杀了。田萁逼苏景又在大庭广众下“杀”了他一回,暴尸街头,总算为苏节度使挽回了一点威信。 李茂闻言一连手折两枝笔,墨汁溅在脸上亦丝毫不觉。 一个月后,调苏景为同州刺史,田萁立扶余大将高文为龙泉府节度留后,又请以郑孝章次子郑浦修为扶余节度留后。郑孝章以郑浦修资历不足为由,上书李茂,拒不肯授,李茂遂迁郑浦修为檀州刺史。 得知养父被暴尸街头,姚静花当晚便寻了短见,辛亏发现的及时,救了回来。李茂专程去看望她,姚静花坐在床上面朝内墙,含恨不理。一旁的姚翠华深感不安,连劝姐姐不要如此。姚静花赌气道:“口口声声说妇人不得干政,却眼里只盯着别人,偏偏不管自己家。父亲不过是说了两句实话竟遭此横祸,吹嘘的公平正义都在哪?功业未成便杀功勋,岂不让人齿寒心冷。”说罢痛哭,姚翠华十分不安,忙代姐姐向李茂赔罪。 李茂面红耳赤,尴尬地笑了笑,嘱咐姚翠华:“好好看着你姐姐,千万别再做傻事了。” 出门后撞见韩江春,问道:“你回来了也好,多劝劝她,她从小就是个火爆性子。”过后问石空:“韩江春怎么回来的,消息倒是蛮灵通的嘛。” 石空入关中后因水土不服病了一场,一直在邠州养病,刚刚到长安,闻言笑道:“太公脾气虽然坏,人却光明磊落,在军中地位甚高。祝九、石大胆、薛老将这些人,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服他,他死的这么惨,怕是都看不下去吧。”李茂道:“说话吞吞吐吐,你是不是想说她这次做的太过分了,都要她杀人偿命。” 石空道:“这话谁敢说,谅他们也没这胆子。只是奇怪,夫人那么精明的人,怎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来,想来的确是渤海的局势太过复杂了吧。”李茂道:“她是自作自受,而今谁能替她辩白。太公死的太窝囊了,我这一想起来,心里就堵得慌,真是堵得慌。” 和李茂一样心堵的还有田萁,拿归芝生的性命做要挟是为了让李茂让步,她相信李茂会让步的,因为渤海只有她能镇得住,而且她所要求都是李茂曾经答应过她的,这个时候提出来无非是确认一下,免得他阔了以后赖账。 归芝生是稀里糊涂死在家里的,死的不明不白,他这边一死,那边就有消息传出来说是畏罪自杀。畏罪自杀,那就是自己逼死了他,这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以归芝生脸皮的厚度,怎会畏罪自杀呢,就算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屈服的。人指定是让人谋害了,自己却稀里糊涂做了替罪羊,你让她如此处置? 暴尸街头示众是不得而为之,得知归芝生死后,一大群渤海贵族要求将此人暴尸街头,以报昔日他羞辱巫婆之仇,她田萁若坚持不肯,将来怎么换取他们的忠诚?渤海将来是要建国的,她儿子的国,要想这个国能保持自主,就必须容忍他们的存在。 反正她杀人凶手的嫌疑也是洗刷不掉的,索性就硬着头皮干到底,暴尸街头就暴尸街头吧,若因此换来渤海人的臣服,那也值得。 被私心冲昏了头脑的田萁在不知不觉间干下了这辈子最让她后悔的事,但在干这件事的时候她却是意气风发,自信满满,她的嚣张跋扈给苏景留下了终生难于磨灭的印象,他们将从此为仇,不死不休。 这件事是否能向李茂解释清楚,田萁没有把握,至少在来往书信中是解释不清了,而让她离开渤海回中原去向李茂解释原委,她实在是不愿意。渤海是她的,是她儿子的,是她们田家的,她怎能轻易舍弃? 反正恶名已经担了,索性就一条道走到黑,他暴跳如雷也好,诅咒她也好,都不管了,她要倾尽全力把渤海打造成属于她的乐园。 但理智告诉她,她有必要给李茂回一封信,详尽叙述归芝生的死,分析他的死因,她没有推卸责任,并声明待渤海局势稳定后,她将亲自回长安请罪,给各方诸侯一个交代。 相隔万里之遥,李茂也不能把她怎么办,只好安慰她顶住压力,继续镇守渤海。然后费尽口舌向各方将领解释归芝生的死因,并公然否定田萁的判断,立即为归芝生翻案,追授山和郡公,赠司徒,荫其养子,封其养女姚家姐妹为县君,扶灵回故乡安葬,遣大臣吊唁。 他李茂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做给外戚苏氏看,也做给军中将士看。更大规模的安抚动作同时进行。因苏卿膝下无子,燕王世子一直悬而未决,在苏卿的主张下,李茂册立齐嫣长子李铭为世子,奏封田萁之子李遵为慎肃县公,遣其往成德田布府中读书。 除此之外,李茂分右厢为漠北、关内、海东三部,以陈慕阳、秦凤棉、田萁分任总管,三人地位并驾齐驱,互不统属,都直接向李茂负责,这样一来田萁的情报总管一职便名存实亡,不久就被李茂借故撤销。 经过这一连串的动作,李茂才从这场不期而至的信任危机中挣扎着解脱出来。 第703章 以打促和 如李茂此前所料,朱克融和韩公武相继得到神秘势力的资助,正在洛阳大肆扩充军力,几乎与此同时忠武军节度使卢镐率勤王军两万突然进抵汝州城下,“不慎”与钱多多部发生碰撞,让卢镐略感诧异的是传说中百战百胜的钱多多竟是一触即溃,霎时间竟消失的无影无踪。汝州落在了卢镐手里,对城里的绝大多数居民来说这看起来就像是一次很普通的换防。 而与此同时,史宪忠和函谷关守将孙六成的摩擦却忽然严重起来,史宪忠架炮攻城,孙六成弃关而走,史宪忠挥兵大进,直接拿下陕州。陕州一失,洛阳西面已无险可守。 石雄见状秘密来到长安,请求协助史宪忠攻打洛阳,一举解决关东诸侯。李茂严斥石雄糊涂,道:“关东诸侯无大过,我以何理由进军洛阳,你要我顶个不忠不义的逆臣之名吗?” 石雄不服气:“理由打赢了以后可以编嘛,今日不取洛阳,坐失良机,悔之晚矣。” 李茂瞪了他一眼:“若你为东征主帅,平定关东诸侯需要几年?” 石雄道:“长则三年,短则一年半载。” 李茂道:“一年之内是否能解决问题。” 石雄道:“这个怕是不能。” 李茂道:“回鹘被黠戛斯打的毫无还手之力,不知还能坚持到几时,如若关内大战,边疆吃紧,你怎么办?” 石雄驻军在关中腹地,不解边境的局势,惊问道:“听闻黠戛斯近年崛起很快,但回鹘乃百年老店,家底不可谓不厚,岂是说倒就倒的,就算落了下风,支撑个三年五载的也不是问题。” 李茂苦笑道:“枯朽之国,看着威风,根都烂了,一阵风就吹倒了,哪能支撑多久?”因对石雄道:“关东诸侯要打,但不能往死里打,把他们打出洛阳就要收手,跟他们谈判,彼此都不要结怨,你能拿捏的住这个尺度吗?”石雄道:“我做统帅,就有把握。” 李茂笑道:“军中无戏言,你若做不到,我要军法处置。” 石雄道:“若定军令状,我请把史二调回长安。” 李茂道:“好,就依你。” 当下,李茂召史宪忠回长安,以石雄为勤王军主将,督军出陕州,直逼洛阳。朱克融和韩公武几番出兵阻扰都被石雄击溃,韩公武问韩绍宗道:“李茂来了,咱们都弄不过他,我打算挟持天子回汴州,你先回去预做准备。” 韩绍宗道:“天子未必肯走。” 韩公武笑道:“那就由不得他了。” 韩绍宗道:“朱克融若不肯放手又当如何?” 韩公武道:“败军之将,还有甚话说,等李茂来杀他吗?” 为了逼迫李瀍、朱克融同意动迁汴州,韩公武安排将领在洛阳城内纵火,制造混乱,又逼迫吕荣等官员劝李瀍及早动身去汴梁。朱克融屡战屡败,深知洛阳难守,他跟李茂有仇,自然不甘落在李茂手里,韩公武提议动迁汴州,虽然心里也不情愿,却也抗拒不得,去汴州还有条活路,留在洛阳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李瀍对王才人说:“李茂咄咄逼人,反心已现,韩公武要把朕挟持去汴州,恰如汉献帝当年动迁许昌,朕从此为笼中鸟矣。”王才人道:“近日宫婢去洛阳市中买花,见街上许多回鹘人,一打听,说是大漠上回鹘人正与一个叫黠戛斯的部落开战,快支撑不住了,臣妾想若回鹘撑不住,败了,京西边境势必吃紧,李太师这是未雨绸缪呢。” 李瀍把眼一瞪:“爱妃,你是那边的人,怎么替他说话。”王才人赔笑道:“陛下莫恼,臣妾没有替谁说话,臣妾想说的是李太师此番进逼洛阳,未必是谋反,不过是担心将来京西吃紧,洛阳又要生事,预做防备罢了。” 李瀍执王才人之手,言道:“当日我在长安时若肯多听你的话,便不会有今日了。”又问:“那朕去是不去?” 王才人拜道:“还请皇帝暂且忍耐。” 在吕荣等人的主张下,李瀍遣使往石雄军中问话:“陛下无诏书,将军为何来洛阳?”石雄道:“臣闻洛阳发生兵乱,急着勤王护驾。”使者道:“兵乱已被韩司空和大将军平定,而今洛阳太平无事,将军还是回长安去吧。”石雄问:“可有天子诏书?”使者道:“没有诏书。”石雄道:“若有天子诏书,臣立即回关中候命,若无,恐太师责罚不敢从命。” 使者无奈,回禀李瀍,朱克融道:“你上当了,石雄此刻必已逼近洛阳了。”派人一打听,石雄果然已经进抵洛阳城下二十里。韩公武奏道:“石雄无诏而来,其心难测,陛下还是早定去留。”众臣一起劝皇帝迁避汴州。 李瀍只得答应,要回宫准备,众臣不允,李瀍怒道:“不见王妃,朕哪都不去。”众人无奈,只得请突吐成骅请王才人出见,送一帝一妃上了御辇,众臣骑马护着,出宫登船直接向东而去。为了掩人耳目,用的都是普通民船,船舱逼狭,李瀍身材高大,伸不开手脚,碰头碰手,烦躁不堪。王才人坐着不动,只是微笑。李瀍拧了拧她的耳朵,轻责道:“敢看朕的笑话,朕把你丢进河里,赏赐给这洛河里的虾兵蟹将。” 王才人笑而不答,闷着。 李瀍一把将她抱起,作势要往水里仍,一起身,额头又“咣”地撞在了船篷上,王才人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李瀍气恼地把她丢下,施展抓*龙爪手,抓挠的王才人连声告饶方罢。这一闹,李瀍心里的烦恼倒去了一半,拍了拍身边,让王才人坐过来,耳鬓厮磨后却叹道:“如此逼人,朕恨不得跟他撕破脸皮,也好让天下人早些看清他的真面目。”王才人劝道:“纵然看清了,也无人敢兴兵讨伐他,倒不如各自都退一步,将来还有缓和的余地。”又献计道:“可以让人放出一点风声,使其有所顾忌,不敢逼迫太甚。” 李瀍摇摇头:“朕现在就是笼中之鸟,已经飞不起来了,索性什么都不管了,让他们去折腾吧。”王才人道:“江山是陛下的,陛下岂可撒手不管?还请陛下暂且忍耐。”李瀍闻言一把拽过王才人,将她横在怀里,以指戳点,作势大叫:“你总让朕忍耐,忍耐,忍耐,朕快忍耐不住了,朕就像那爆竹,胀的快要爆开了。”本是玩笑之言,谁知李瀍越说越激动,假戏做真,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重,终于戳的王才人痛叫了一声。 李瀍大惊,连忙把她扶起,慌忙问道:“怎么啦,我失手戳痛了你吗?”王才人被她戳中肋骨,又酸又甜,本是微蹙秀眉,想跟他撒撒娇,却见他一脸的愁苦,忙舒展眉头,嬉笑道:“不痛,我是装的。”李瀍碰碰她的脸,自责道:“是不是装的,朕还看不出来吗。朕眼又不瞎。我听你的,忍耐。”又叹道:“唉,朕现在除了忍耐,还能做什么呢,只能忍耐了。” 进入郑州境内后,李瀍方才公开宣布巡视中原,在韩公武、朱克融的护卫下启程前往汴州。屯驻洛阳城南的钱多多闻讯立即出兵东进,跟着御驾后面,声言是来护驾的。韩公武、朱克融恐他争夺皇帝,大为恐慌,沿途设置重重障碍,暗中与钱多多交锋数场,皆败绩。 无奈只得求助于盘踞在郑州的义成军节度使李全忠,李全忠此刻正与刘从谏夹河激战,虽然屡战屡胜,却始终无力彻底击垮刘从谏。义成军地只三州,此前为了供应皇室,公私仓库皆被刮空,激战之后早已是山穷水尽,不堪重负。 正焦头烂额间,闻听韩公武愿意资助他,不禁大喜,便与韩公武握手言欢,尽弃前嫌,就在郑州城南设坛,与韩公武、朱克融二人歃血为盟,相约保唐。两镇联合神策军共五万人号称保唐军,横于郑州城下,与钱多多对峙。 中原腹心之地顿时战云笼罩,大战一触即发。 这中间韩公武、李全忠、朱克融处相继有神秘大豪拜访,许诺资助钱粮,要求三家联兵阻挡李茂继续东进。李全忠不禁怦然心动,韩公武给的资助只够解燃眉之急,义成军的仓库空空如也,几万人等米下锅呢,有了这笔横财非但有了下锅之米,还能趁机扩展军力。 朱克融疑心较重,在洛阳时就有人找他,许诺资助钱粮,希望他扩充军力保卫洛阳,只是后来连败于石雄之手,打的信心全无,这才作罢,眼下好处又送上门来,吃下恐有诈,不吃,诱惑又实在太大,真是左右为难啊。 韩公武没想那么多,送上门的好处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老子有兵有地盘,拿了你的好处不给你办事,你还能咬我不成。他大方地接受了援助,着手招兵买马,替这位神秘大豪出头了。韩绍宗却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竭力劝阻韩公武不要与李茂开战,免得当了出头鸟,让人一箭射杀。 韩公武笑道:“我儿未免太谨慎,拿了他的钱,帮不帮他出头还不是在我?再说有了这笔钱,我可以扩军两万,足可称雄中原。” 韩绍宗道:“近来京西吃紧,李茂无暇东顾,正好和谈,若他闻听父亲拿了人家好处,扩军备战,他不必倾巢而出,只需动用石雄、史宪忠部东进,父亲如何阻挡?” 韩公武道:“你不是也说他京西吃紧,无暇东顾?” 韩绍宗道:“京西、中原,若能兼得,自是上上之选。若不能兼得,舍京西而取中原,也是上上之选。吐蕃人打进了长安,最后还是退了出去,他丢了京西,无非是让人大掠一番,丢些瓶瓶罐罐,蛮夷终究受用不起中土的繁华,京西将来还是他的。再有,父亲扩军,那两家怎能不疑?若那两家也得到了资助,三家同时扩军,彼此间又何来互信?若我三家勾心斗角,不必李茂进军,自己就垮了。” 韩公武惊道:“这……,你说的有理,但他们俩未必这么想,我不扩军,他们扩军,此消彼长,将来吃亏的是咱们。” 韩绍宗主动请缨道:“儿愿说服那两家,斩断幕后那只手,三家结盟抗李。” 韩公武勉强答应下来,韩绍宗连夜游说李全忠和朱克融,说服二人一起放弃神秘大豪的援助,结盟互保,再请孟迎春穿针引线,与李茂和谈。钱多多久经战阵,骁勇善战,三家保唐军兵力虽然占优,是否能取胜,朱克融和李全忠心里却都没底,加之朱克融本来就对神秘大豪的援助存疑,经韩绍宗游说,很快转变过来,帮着一起劝说李全忠。 李全忠此刻也想开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将来难免受制于人,再说了战场是在自家门口,即便是胜了,也是惨胜。不说韩公武、朱克融本身就靠不住,就算二人不趁火打劫,东面还有天平军何进滔、武宁军王智兴,隔河还有昭义军刘悟、魏博军史宪诚,把兵拼光了,自己将来何以自立? 在韩绍宗的主张下,三人互派使者驻军中观察,调兵超过百人须知会盟友,免得发生误会。一切安排妥当,这才请孟迎春出面牵线,与李茂进行和谈。 此刻石雄已经占据洛阳,战略目标已经实现,便将保唐军联盟的使者护送着去了长安,李茂派谢彪、李德裕、秦凤棉为使与联盟使者在一片友好的气氛中开始了停战谈判。 李茂占据洛阳,逼走皇帝,钱多多兵临郑州城下,何进滔、王智兴、史宪诚等人皆惶惶不安,恐李茂继续东进,侵犯各镇利益,忙遣使者与朱克融、韩公武、李全忠三家秘密谈判,商议结盟共保,共同抵抗李茂的压迫。 保唐军联盟一面跟李茂在长安谈判,一面又在汴州与何进滔、王智兴、史宪诚谈判,李茂探知消息,要求与六家结盟,相约互不侵犯,保唐安民。 就内心而言,六家都不想跟李茂一起混,毕竟李茂的块头太大,跟他在一起混,大家都有压力,但李茂主动要求结盟,六家又不敢公然拒绝,谁都不想当出头鸟,于是只能勉强答应,遣使与李茂在洛阳订立盟约,推李茂为盟主,相约互不侵犯,保唐安民。 六家使者离开洛阳后,又在汴州秘密聚会,订了另一份盟约,除了相约互不侵犯,保唐安民外,还约定六家互保,一家遭受外敌攻击,其余五家有义务出兵助阵。六家共推韩公武为首任盟主,并议定将来盟主一年一轮换。 这份绝密协议的抄本很快就放到了李茂的案头,李茂长松了一口气:六家里有高人,没有上九姓的当,豁出身家性命给人当枪使。 第704章 王城风云 河洛腹心之地乱了一场,却并没有打起来,对九姓而言自然是失算,但有得有失,他们的盟友黠戛斯却在大漠草原上连战连捷,竟奇迹般地逼近了回鹘王城。 称雄草原百余年的回鹘汗国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与阿热签订了城下之盟,输币,送公主,割地,封王,以此笼络阿热,两国暂时休兵。 咸安大长公主病逝后,按照她的遗愿葬于回鹘王城西南三十里的凤凰岭,仪制大唐和回鹘兼而有之,在陵地设山川护陵使,看护陵墓,在城内设宫守灵堂,设香堂,挂生前绣像,接受两国官民祭拜。汪氏和小茹兼任左右宫守令,左守令主持城内宫守灵堂,右守令兼任山川护陵使,看护陵寝。 汪氏病逝后,小茹接任左守令,迁居城内。咸安大长公主嫁过四任可汗,做过四任可敦,在回鹘地位崇高,深受各族军民爱戴。水涨船高,小茹的这个守令在王城也是赫赫有名。她正是凭借这个身份出入王城上流社会,为大唐收集情报。 李茂几次遣使接她回唐,她都不肯,并当着使者的面发下了“漠北不靖誓不!选!书!网!x!u!a!n!s!h!u!.c!o!m回乡”的宏誓大愿。 但眼下情况又不比往日,此时执掌回鹘的彰信可汗,因连续败阵于属国黠戛斯,声名狼藉,地位一落千丈,野心勃勃的宰相掘罗勿趁机大权独揽。彰信可汗不满掘罗勿揽权,掘罗勿则恨彰信可汗占着茅坑不拉屎。两家矛盾随着天狼军屡战屡败,黠戛斯兵临城下而达到顶峰,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此刻协议虽签,黠戛斯大军却还在城外八十里处,安营扎寨,赖着不走。王城内人心惶惶,各国(族)商旅多已离城,少数滞留者也随时准备着撤离。 幽州节度使亲军右厢漠北总管陈慕阳在王城的公开身份是一名有点实力的河东商人,河东商人在回鹘境内很多,在王城也不少见,他的生意不大不小,经营的也是大路货,故而并不引入注目。引人注目的是他年轻俊朗的外表,时常进出守令的家,难免有些闲言碎语,好在回鹘的社会风气受盛唐影响较深,开放而包容,对男女之事并无特殊要求。守令未婚,陈慕阳在回鹘也无妻室,一对孤男寡女私下往来又不碍着谁,谁又去多理会? 陈慕阳照例向咸安大长公主的绣像拜了拜,上了香,然后接受守正的答礼,礼数完毕,二人坐于后堂用茶。 先照例交换情报,城内的情况已经很不好,这是二人的共识,但在撤与不撤上,二人的矛盾依然存在,小茹还是那句话,不到最后时刻,她绝不走,走了容易,再回来就难了。 “可汗秘密调兵进城。掘罗勿感到危险逼近,正与黠戛斯私下接触,王城形势险恶,我的意见,夫人还是暂时撤离。哪怕去凤凰岭小住几日,待事态平息了再回来不迟。” “走容易,回来就难了,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 “夫人未免把事情想复杂了,人皆有趋利避害之心,王城阴云密布,您出去避避,谁又会说闲话。” 小茹盯着陈慕阳,问:“真的只是出去避避?” 小茹的年纪已经不小,多年孤独、险恶的生活磨去了她所有的棱角的热情,她的一张脸尽管十分精致,却没有任何生人的气息,像戴着一张厚重的人皮面具。她的一对眼眸尽管还明澈如水,却已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波澜,没有热情,清冷如冰。 陈慕阳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目光,回道:“我虽受命要请夫人回去,但夫人执意不肯,我又能奈何。” 小茹道:“我不为难你,你容我几天时间准备。” 陈慕阳出来对左右道:“还是在拖延,没办了,只好硬绑了。” 众人只能苦笑,得罪了小茹将来肯定有麻烦,但完成不了李茂交办的任务麻烦更大。两害相较取其轻,只能硬干了。 是夜三更,陈慕阳再次出现在守令府外,左右回禀任务顺利完成,府中卫士早被右厢收买,精挑细选的贴身卫士虽然忠诚,却远不是右厢的对手。 陈慕阳掀开马车的挡帘,打着灯笼朝里面照去,两名健妇夹着的女人是小茹本人无疑,目光清冷,面无表情。陈慕阳赶紧作揖赔罪,没有说话,挥手示意马车出城。 回鹘王城的面积很大,比长安还大,但规划的较乱,除了王宫周边,其余大部分地区都是乱糟糟的。三十万天狼军腐朽透顶,在与黠戛斯的争斗中连连败北,但论及祸害百姓却还是一把好手。那些散兵游勇在城里四处游荡,地方不敢管束,许多地区秩序荡然无存。 陈慕阳押着马车走不多远,迎面就遇到一队喝的醉醺醺的军士,他在城内费尽心力编织的关系网对这些无组织无纪律的溃军是半点用也没有,不得已只得暂避锋芒。 车队进了临近的坊中,右厢安插在本坊的监事很快赶来,这些人非但耳目灵通,多半都是“能人”,很快就把车队带到一座幽静的大院子里。 陈慕阳请小茹下车安歇,小茹冷面不应,陈慕阳不敢强求,让人将汤水送上车。 派人到外面观望,欲待溃卒过去便立即启程,观望之人一时飞奔回报,惊慌失措,连声叫道:“不得了,不得了了,掘罗勿打开城门引黠戛斯进城了。” 回鹘宰相掘罗勿与彰信可汗的矛盾无法调和最终爆发了火并,掘罗勿内斗战败之后,孤注一掷,打开城门引黠戛斯进城“调停”。黠戛斯左帅王吉没靳率大军直入王宫,彰信可汗为免受侮辱,拔剑砍杀妻女后自尽。 王帐供奉使徐尚携金印、权杖及玉册趁混乱出宫潜逃。在城东南白鹭川召集回鹘牙帐十三部首领集会,各部共推阖馺特勒为可汗,阖馺可汗合十三部联军围攻王城,草原各部亲贵纷纷率军驰援。黠戛斯首领阿热见回鹘气数未尽,便杀掘罗勿,遣使与阖馺可汗议和。 双方议定将与彰信可汗当初许诺给黠戛斯的好处翻倍,并允许黠戛斯在王城周边驻军,但兵力不得超过五千。 和议达成,战乱平息,吉没靳部奉命撤出王城,留一部驻守城外,其余回归大营。新可汗继位,王城内外戒备森严,内外隔绝,陈慕阳用尽手段也不得出城,这中间小茹曾试图逃走,陈慕阳恐夜长梦多,无奈之下,只得冒险亲往黠戛斯大营见左元帅王吉没靳。 吉没靳是黠戛斯可汗阿热麾下第一猛将,统兵十万(号称),横扫万里草原,从无对手。 陈慕阳与吉没靳素昧平生,也知此人除了好疆场称雄,并无其他特别嗜好。但陈慕阳还是满怀信心而去,因为他知道吉没靳在很多年前还有一个名字,叫摩岢神通。 摩岢神通当年因为杀人被流放丰州,不久暴毙,在大唐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但在万里之外的黠戛斯他却以另外一个身份叱咤风云。 一晃近二十年,相隔万里之遥,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已是屈指可数,这是陈慕阳身为漠北总管掌握的最高机密之一。 吉没靳早前已经接待过一位来自大唐的使者,对陈慕阳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验明了身份后,他用已经不太利索的汉话问陈慕阳:“大唐的燕王身体可好?”陈慕阳道:“一切安好,近来时常挂念失落在草原的兄弟。”吉没靳道:“如夫人可还好,我听说她就在城里。”陈慕阳道:“茹夫人滞留王城已逾十年,燕王命我接她回国,却被兵乱所困。” 吉没靳叹道:“我和她也有多年未见,很想见见,却又怕生出无谓的是非来。便不见了,拿我的调兵刀护送她回国团聚吧,草原的天要变了。请她代我问候旧日的兄长,说我十分想念他。” 吉没靳不仅给了陈慕阳调兵刀,还派了一队亲卫随行,有黠戛斯卫士护卫,回鹘守军无人敢拦阻,一路畅行无阻地出了王城。陈慕阳丝毫不敢耽搁,护送着小茹一路南行,穿越草原大漠,翻越阴山,到了丰州境内。 石雄得到秘传,遣韩江春出塞五百里迎接,杨奇也遣杨裹出丰州三百里迎接,陈慕阳见原龙首山大将丘亢宗也在迎请的人群中,便放了心,向石雄、丘亢宗交割了监护权后,便立即返回王城,草原大变在即,他这个总管岂可缺位。 李茂很想到丰州去迎接小茹,却不能如愿,在他的亲自安排下,韩江春、姚静花,顾臧、姚翠华夫妇护送着小茹由丰州回京。 第705章 老房子起火 草原上的震荡已经影响到了京西边境的安危,夹在回鹘和大唐两大势力间的各中小部族眼见回鹘这栋百年老房子要塌,为免池鱼之殃,纷纷南下避祸。 各部族都有着丰富的跟大唐边镇打交道的经验,按旧日经验来看,若不能打疼大唐的边镇守将,人家是不会正眼瞧你的,你只有证明自己是强者,不好惹,是刺头,他们才会把你当个人看。这是由大唐独特的官僚体制决定的,大唐的皇帝高高在上,统御万方,但这个国家实在太大,人口实在太多,皇帝一个人不肯能管理所有地方,他只能借助官员治理名下的广袤国土,这个庞大的帝国其实是由千千万万个官来治理的。 这些镇守地方的官员好惹事,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事他们都敢惹。他们又很怕事,只要无利可图,什么事他们都怕,巴不得辖内什么事都没有,坐着白吃白喝才好。 若管内发生了什么事,他首先想的是忽视,装着没看见,忽视不了,就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什么公平正义那都不重要,反正跟自己无关,自己平安无事才是关键。 因此要想内迁后得到他们的公正对待,只有一途,闹事!你安分守己,他会认为你好欺负,任由卑官胥吏来欺压你,你闹事,下级官吏会来平事,你闹小了,上面看不到,那就一点用都没有,你只有把事情闹大,一级一级都捂不住了,一直闹到要让京城里的皇帝知道了,你的好日子就来了。 他为了保住官位,就会低声下气来安抚你,要什么好处你尽管开口,他多半都会答应,反正都是公家的,又不要他自己掏一文。他只求能把你安抚好了,不出事。反之,为国库省钱,却得罪了你,让他丢了官,他又有什么好处? 按照这个逻辑,各部族纷纷亮明刀枪,往死里打,打疼了就好说话了。 一时间燕北、河东、振武、丰州、灵武五镇边境数千里之地同时告急,明火达旦,烽烟终日不觉,大仗不断,小仗不绝。 其实京西边境受到的冲击还算轻的,吐蕃控制的陇西受到的冲击更大。早前李茂判断回鹘汗国崩溃在即,为了免遭难民的冲击,他密令沿边各镇对散布在草原上的中小部族多用武力,少施怀柔,使得草原上各部族对大唐的印象很差。 而与此相对的,吐蕃的初都却使用怀柔手段,大肆邀买人心,初都此举也是延续了吐蕃的一贯政策,收买草原部族以对抗回鹘,最终打垮这个草原帝国,攫取更大的好处。草原上的这些中小部族通过认真对比,对吐蕃人的印象是越来越好,此番大乱后,各部族多选择投奔吐蕃,除非不得已,极少有人去麻烦大唐的官老爷们。 因此之故,吐蕃人控制的陇西招致的冲击更大,涌入陇西的部族既多且杂,试探出吐蕃人的“大度”后,一个个吃喝卡要,全没把自己当外人。他们吃吐蕃的,喝吐蕃的,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就骂娘,让初都郁闷难当。 更致命的是第一波南下避难者以归附之名内迁陇西时,初都错判了形势,认为分化瓦解回鹘的时机已到,应大度地向归附者示好,以吸引更多的草原部落南下归顺吐蕃,如此一来既削弱对手的实力,又增强了自己的实力。 是以对这些南归者,初都是拿出真心妥善安置的。珠玉在前,后来者也要求得到同样的安置条件,稍有不满便大嚷大叫。 初都本想咬牙支撑了一段时间,待其安稳下来后再慢慢炮制,却发现归附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地涌了过来,他想放弃当初的承诺,取消当初给予的优待,并加强对内迁各族的管束。 但一切已经晚了,内迁各部已经渗透到陇西腹心地带,骤然变计,难免祸起肘腋。 万般无奈之下,初都只得狠狠心,决定再把各地仓库刮一刮,先撑上一段时间,说不定明天就雨过天晴了呢。 经过紧急加固的大唐边防线震颤了几下后,终于恢复平静。南下者发现大唐的边镇已经焕然一新,新上任的这些节度使个个都是地主老财,抠门的不得了,想闹事捞好处看来是没指望了,你闹的越凶他打的越狠,倒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还能得到一块容身之地。 他们闻听吐蕃人慷慨大方,于是一部分人折头向西而去,另一部分人则对吐蕃人过去的残暴记忆犹新,再三思虑后,放下刀枪诚心归附。 李茂巡视了凤翔、泾原、灵武后,又在夏州召集各镇节度使聚会,调整兵力部署,准备迎接来自草原的第二轮、第三轮的剧烈冲击。一面遣使去汴州,请皇帝李瀍遣使往草原册封阖馺可汗,稳固他的地位。 回鹘可汗必须得到大唐的正式册封才算名正言顺,此为定例,已有近百年历史。阖馺可汗仓猝即位,暂时未得册封,除了牙帐十三部服膺他,其余各部还持观望态度。 回鹘是老房子失火,完全没救了,但倒塌的方式和时间点还有可研究之处,李茂还要为边镇争取时间,还要从内地抽调兵力,转运粮草。回鹘人多拖一天,他的胜算就大一分。 李瀍接表大喜过望,暗对王才人说:“回鹘要败了,大唐的北部强敌终于倒下了,他家若败了,草原必乱,势必波及京西,李茂就会被彻底缠住。关东各家没有了长安的压力,必生内讧,朕的机会终于来了。”喜极而泣。王才人笑道:“此乃天助陛下。”李瀍道:“不,这是天佑我大唐,朕终于不必做亡国之君了。” 得知草原生变,韩公武心里也很高兴,京西吃紧,李茂便无力东进,而今在东方,他宣武兵强马壮,实力首屈一指,拥有这样的资本岂可碌碌无为? 因与心腹谋士谈风雅、张九公、吴雄商量怎么除去心腹大患朱克融,谋士吴雄道:“杀朱克融易如反掌,他日主公设宴,邀他来,一杯毒酒便可。”韩公武眉头一蹙:“又是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要摔杯为号,当场斩了他。”谋士张九公忙道不可,劝道:“朱克融勇武,主公万金之躯,不值当为这种粗人冒险。” 韩公武也知朱克融勇武,恐弄不过他,便道:“这样啊,那便用毒吧,只是要封锁消息,若传扬出去,坏了俺的名头就不划算了。”又问:“杀了朱克融,他俩儿子如何处置?” 吴雄建议斩草除根,张九公说既是暗杀,怎可大动干戈,神策军尚有四万人,若反起来也不是闹着玩的,韩公武要谈风雅那个主意。谈风雅抚须笑道:“杀人栽赃吧,就说是刘悟干的。让他们恨刘悟去。”吴雄道:“刘悟无此胆量,还是说李茂妥当,李茂为了宁定京西派人刺杀了朱克融。”韩公武道:“宁定京西太绕,就说过去他们在幽州有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李茂也是性情中人嘛。” 三人同赞韩公武英明,谋士张九公又道:“主公用计前,还须支走一个人。” 韩公武道:“我儿绍宗?” 谋士齐赞:“主公英明。” 韩公武道:“说的是,若被他知道,又要啰嗦。也罢,淮南节度使崔毅那个不长眼的,扣押了船帮的运粮船,怎能如此,国难当前,李太师殚精竭虑,为国家戍边,他怎能断人粮道呢?于情于理,我都要去拉李茂一把。有道是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岂可让蛮人占了便宜?”众人齐赞韩公武英明大度。 韩公武倒不是大度,他是怕李茂败的太快,吐蕃、回鹘一股脑地打了过来,自己来不及动手脚。 第706章 哄闹 为免儿子啰嗦,韩公武在大朝会上突然提出让羽林将军韩绍宗前往淮南押运粮草,大义面前,李瀍只能答应,韩绍宗也不敢不同意。 成功支走了韩绍宗后,韩公武设宴请来朱克融,说要商量支援李全忠的事,李全忠此刻正与刘家父子混战,有保唐军联盟做后盾,李全忠底气粗壮,终于反败为胜,现今已经打过黄河,从刘家父子手里收复了河阳县,驱逐了刘家父子扶持的河阳节度使,正向泽州挺进。 朱克融并不想李全忠打垮刘悟,但支持他打下泽州,或者再打下昭义几个州,却是他乐见的。这样他李全忠和刘家父子便是血海深仇,永远也化解不开了,有刘家父子牵制,李全忠便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骄横。争霸中原的道路上,他也就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朱克融欣然而来,带甲士不足二十人,韩公武迎出门外,朱克融见吕荣和几名高官都在,心里不疑,昂首而入,饮宴已毕,吕荣等人先行告辞,韩公武请其到后堂用茶。商议了援助李全忠之事,中间虽有争执,但最后还是达成了协议。 辞出韩府,朱克融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韩公武此人刚愎自用,争强好胜,心眼又小,很多时候并不讲理,一味跟人混缠,今日怎么表现的如此理性、大度,吃错药啦。 事出反常必有妖,朱克融加紧步伐回到自己府中,尚未进门,便觉得腹痛如刀绞,一口甜血卡在喉咙里,他忙用手捂住,几步窜进府里,一面冲着花坛猛吐血,一面甩手让把门关上,待左右救起,脸色青紫,手脚都已经不听使唤。 亏得有军医善于解毒,灌下汤药催吐,暂时保全性命,急招二子朱延龄、朱延嗣来见。指定朱延龄继承家业,又对二子道:“我被李茂所害,李茂是我仇敌,你二人誓死忠于皇帝,做国家忠臣,为我报仇。”言罢逐出二人,又招心腹管家朱福,交代道:“杀我者韩公武,恐二人忍不住气去报仇,白送了性命,方才诈称是李茂,待他们长大成人,方才告之。人在汴州,切记不可。”管家应命,朱克融又索纸笔,写下“杀我者韩公武也”七个字交给管家作为证据。 当即毒发身亡,朱延龄、朱延嗣二人痛哭流涕,欲入宫向李瀍哭诉,管家朱福劝道:“李茂远在京西,雄兵数十万,陛下忌惮其凶横不肯还都,二位公子入宫哭诉又有何用?且将这血海深仇埋藏心底,一心一意扶保陛下,待他日还京,底定天下,再寻李茂报仇不迟。” 朱延龄擦擦泪,道:“福伯所言极是,韩公武与李茂结盟,又遣韩绍宗去淮南为李茂奔走,若告李茂,恐为其所害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遣朱福入宫报丧,只言朱克融突发恶疾暴死,李瀍痛哭流涕,亲自前往朱家拜祭,又夺情用朱延龄、朱延嗣兄弟入宫为禁军大将。 一时汴州城内谣言四起,街头巷尾都有人推测说朱克融是被刺客所害,凶手正是盘踞长安,不让天子回銮的李茂。韩公武闻言大怒,命汴州地方查访散布流言者严惩。 散布者迟迟无法查获,风头一过此案便不了了之。李瀍夺情起用朱延龄、朱延嗣,保住了神策军没有被韩公武肢解,但朱克融一死,神策军离心离德,不必肢解便已溃散,众将见大唐气数已尽,纷纷归入宣武军帐下,打着神策军的旗号,领着禁军的俸禄,却唯韩公武之命是从。朱延龄、朱延嗣兄弟费尽心机也只保住了十分之一的兵力,又多是老弱病残,这点人充当仪仗尚可,拉出去打仗却是万万不能的,加之又被韩公武控制住了粮草,也就失去了与韩公武抗衡的基础。 韩公武做了亏心事,为了免去嫌疑,传檄李全忠等人,请扶朱延龄为朱克融的接班人,六家联盟的格局保持不变。李全忠等人怎能看不出这其中的门道,一个个坐地起价,逼着韩公武出血,众人中以李全忠最为难缠,为了堵住他的嘴,韩公武不得不违心答应出兵助战,出兵一万,令韩绍宗统帅攻打泽州。 魏博节度使史宪诚接到李全忠和韩公武的密信,要求他出兵从东面攻打昭义,一举擒灭刘家父子。史宪诚心中暗喜,他这个魏博节度使有名无实,魏博之地,他只能控制魏州和贝州,其余各州都控制在地方豪门手里,相州的陈家,卫州的孙氏,根本没把他这个节度使放在眼里。经过多年经营,魏州兵力渐强,却因两面受敌,也不敢轻举妄动,攻打四家中的任何一家,其余三家都会群起而攻之,两面作战,史宪诚自忖还没有这个实力。 借攻打刘悟出兵西进,来个假途伐虢,一举灭了陈、孙两家,东面那两家便孤掌难鸣,届时一鼓拿下,魏博六州尽入魏州之手,他这个节度使才当的名副其实。 史宪诚爽快地的答应了李全忠和韩公武的请求,请四家来魏州商议出兵事宜。昭义之设本是遏制河北藩镇,向来是魏博的心腹大患,打垮刘悟,夺取洺、邢、磁三州,则魏博西面安定,便可免了西、北两面受敌之苦,这是一件对大家都有好处的大好事,谁若公然反对,谁就是有私心,谁就是吃里扒外。 四家心里都觉得不妥,却又不敢公然反对,最后陈家代表想到一计,他问史宪诚:“成德田布是李茂的人,刘悟父子与李茂有旧,眼见刘悟有难,焉知李茂不会出手相助?若趁我大军全力西征之际,田布由北面袭来,如之奈何?” 史宪诚早有准备,答道:“田布无权,李茂陷于京西不能动弹,无力两面用兵,再者,我在相州屯有重兵,足以牵制北面之地,诸位大可放心。再说成德若南侵,贝州首当其冲,诸位至少有机会回兵自救,又担心什么?” 孙家使者道:“今日不妨将丑话说在前头,若北兵南下,我等便各自退兵自保,勿谓言之不预也。”史宪诚道:“应当如此。”与四家使者订立盟约,约定一起出兵西进,攻打昭义,目标是夺取洺、邢、磁三州。 四家使臣各自回乡禀报家主,各家立即整顿军马准备西征。 第707章 背后那只手 这一日,一名神秘人进了成德节度使府,自称是渤海客商,奉命献土产于节度使田布。自田布妹妹田萁执掌渤海旧地以来,经常有使者来恒州贡献渤海土特产。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可心里还是巴着娘家的,看起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成德节度使田布爱读书,这一点与他父亲田兴有几分相似,他还有一点类似父亲的就是对田萁也十分疼爱。 本想打发管家见见,就引去见老母亲,看了田萁的书信后,田布立即改变了主意,命人将渤海商人迟熔唤入后院凉亭,并且将一干闲杂人等全部赶了出去。 见了礼,田布问道:“你家主人有什么话要你转述于我?” 迟熔道:“李太师兵困京西,无暇东顾,韩公武谋害朱克融,栽赃太师,被李全忠瞧出破绽,不得不出兵助战,刘家父子困窘,史宪诚欲施假途伐虢之计,平灭陈、孙两家,魏博必乱,司徒可整顿兵马,趁势南下,重返魏州。” 田布眉头一蹙,问:“这是你家主人的意思?” 迟熔道:“是。” 田布哼了一声:“此刻用兵魏州,等于是公然撕毁洛阳盟约,陷燕王于两面受敌之窘境,你家主人远在渤海看不到这一层吗?内争是小,国家事大。草原要变天啦,京西是何等的危殆?覆巢无完卵,这点你家主人也看不出来吗?” 迟熔淡定地回道:“我家主人等的就是这一天,燕王陷于京西,六家与刘悟争斗,史宪诚恃强侵犯地方豪强,自造混乱,此刻不取魏州,更待何时?” 田布摇摇头,叹道:“我知她一心在为田家,只是以一己之私而害国家大义,田布不屑为也。你回去告诉她,凡事但顺势而为,莫逆天而行。去吧,去吧。” 迟熔不敢多言,告退。 田布目送迟熔离去,摇了摇头,默然一叹,自言自语道:“我何尝不想回魏州,奈何时机未到。”他望了眼北方,“幽州那坐着一个监军呢。”说罢苦笑两声,继续看他的书。 右厢设在恒州城内的密探,将田布在后园密会迟熔的事记录下来报知录事府,录事府又报知分台。分台奉命一直关注着恒州与渤海的来往,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一式两份分别报知长安和幽州。幽州右厢留守将其列为重点,第二日一早报知了郑孝章。 郑孝章对总管府内使,也是他的长子郑浦仁说:“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个女人野心太大,将来绝无好下场。”郑浦仁道:“衣锦还乡,人生一大乐事,是人就难免。好在田布是个稳重的人。”郑孝章嘿然道:“稳重?你说他稳重,他才不是什么老实人呢?那可是个老谋深算,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家伙。” 说罢却又一叹,将一份刚刚收到的调兵令给郑浦仁看:“京西全面吃紧,参谋厅要从檀州和第四师抽调八个营增援河东。”郑浦仁惊道:“前日才从卢龙军抽走三个营,再这么抽下去,幽州就空啦。再说檀州乡军训练未成,现在驱赶他们上战场等于是送死,再从第四师抽调的话,瀛莫深三地就成空架子了,到时候田布执意要回乡,咱们只能干瞪眼了。” 郑孝章道:“这就是要害。” 郑浦仁道:“得立即调辽东乡军入关。” 郑孝章道:“调兵入关?我敢调吗?辽东各地密布她的眼线,我一动,她立即就能察觉,那时候恐怕田司徒也就忍耐不住要回乡了。” 郑浦仁点点头,也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辽东是田萁的地盘,调动乡军入关充实瀛莫深,这么大规模的行动不可能瞒过她的耳目,一旦让她窥出燕地空虚,难保她不会鼓动田布重返魏州。而那时瀛莫深兵力已空,无人可以阻拦。 一旦田布出于私心南下争夺魏州,则洛阳盟约就成了一张废纸。洛阳的史宪忠又是田萁的人,一旦他放弃洛阳,任由关东诸侯西进,则李茂腹背受敌,很可能会全盘溃败。 “田布上报兵力说只有六千,实际一万都不止,因为忌惮驻扎在瀛莫深的第四师,这才老实安分,若是让他知道,瀛莫深现在的兵力不足三千人,且黄将军马上就要西征,他还能再做个老实人吗?” 郑孝章说完,默然一叹:“眼下只能抽调檀州乡军了。” “可是檀州乡军训练未熟,上去了只能是白白送死。” “那也不能再动瀛莫深!”呵斥了儿子后,郑孝章缓了口气,“再说了,精兵不是训练出来的,精兵是战场上磨炼出来的。眼下只是沿边驻防,距离真打还有段时日呢。” 郑浦仁不敢多劝,当场起草了调兵令,郑孝章签发了,要同意立即发出,郑浦仁劝道:“调兵的事还是请文总管副署,免得被动。”郑孝章道:“若落在他手里,又要开会,不知要折腾到几时,军情紧急,就这么办吧。” 郑浦仁劝不住父亲,忙去将调兵令发出。 人刚回来,忽见管家郑通慌慌张张跑了进来,郑孝章向来公私分明,家人无紧要之事不得到他的总管府来,而且郑通一向稳重,如此失态,郑孝章父子不觉都是心惊胆颤。 “不好了,三郎他,他让保安局给抓了。” “啊?什么?谁抓的?” “冯布亲自带人抓的,现在人被拘禁在刑侦处,任谁都不让接近。” 郑孝章三子郑浦诚前日在酒楼与一醉汉殴斗,失手将人打成重伤,地方保安局调查后得出结论说是那醉汉挑衅在先,动手在前。郑浦诚是自卫过当,失手打伤了人,按照李茂审定的幽州地方刑律郑浦诚并无过错,因此人被拘禁在宅里,并没有收监。 但蹊跷的是被他打伤的醉汉第二天竟死了,其家属跑到幽州监军院控告郑浦诚当街杀人,地方官府包庇。若在往日,监军院是不会管这闲事的,郑浦诚只是挂名军官,人并不在军旅,再说幽州的监军院只是个空壳,并不管事。但诡异的是,一向不管事的监军使突吐承璀竟抱病来找郑孝章,要求郑孝章把人交给幽州保安局重新审理。 郑孝章答应了突吐承璀,身为幽州大总管,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决不能在这种事上栽跟头。郑浦诚很快被幽州保安局收监,此案重新侦查,拖了半个月,前日已经有了结论,郑浦诚在动手前曾对死者出言不逊,负有一定的责任,但的确系自卫过当,不担刑责,只须赔偿死者丧葬费即可。 幽州保安局据此拟向审理院公诉郑浦诚,郑浦诚也被郑家交保后接回。却不想,幽州保安局尚未正式向地方审理院提出公诉,死者家属却纠集了一帮人抢先一步向监察院举报说郑浦诚收买幽州和地方两级保安局,通同作弊,颠倒黑白,要求由监察院介入此案。 郑孝章在幽州自是万众瞩目,出了这样的事更是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幽州不是乐天福地,官民对立并不比其他地方好多少,仇官同情弱者早已蔚然成风,此事一经被捅出来,迅速掀起轩然大波,舆论对郑家父子十分不利。 在此情形下,当监察院就此事征询郑孝章意见时,郑孝章为示公正,表示自己绝不干涉监察院履行职责,该怎样就怎样,给他父子一个清白即可。郑孝章明白,普普通通一桩过失杀人案先惊动监军使,又捅到监察院,且被搞的满城风雨,这岂是偶然,这背后必有一只黑手在操纵。 他郑孝章如今大权独揽,树大招风,难免是非多,此刻理应多避嫌,少出手。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第708章 伤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郑孝章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临近,树大招风,坐在他这个位置上难免整日生活在东西南北风夹击下,他郑孝章能坐今天这把交椅,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不动,自有人在为他奔走,他的人一直在调查幕后那只黑手,只是那只手隐藏的太深,至今尚未查出结果,郑孝章本想忙过眼下亲自坐镇查办,却没想到对方出手这么快,竟连冯布都介入了。 冯布是保安局的刑侦处主事,位份虽然不高,却是实权在握,在幽州,能调动他的,也只有李茂了,不要说保安局的那些牛皮哄哄的头领们,就是他郑孝章也休想支使他。 难道幕后那只黑手是李茂?郑孝章觉得此事可笑,却又不敢不信,京西吃紧,后方更须稳定,自己权势过大,行事独断专行,他真的就对自己放心吗,拿这桩案子入手,拿住自己的要害,正好便于他掌控全局。 顾忌到幕后那只手可能与李茂有关,郑孝章小心翼翼地缩回了自己的手,不敢再干涉此案。他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归根到底是李茂给的,若被李茂撤去信任,他今日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可以瞬间成幻。 但他心里不相信这些是真的,他自问除了行事霸道,好揽权外,真的对李茂是一心一意,何曾有过半点外心。 郑浦仁见父子半晌无言,激动地劝道:“单丝难成线,若无他的首肯,谁敢动父亲。真是让人寒心,父亲殚精竭虑支撑着这一大摊子,劳苦功高,没想到大业未成,却落个如此下场。” 郑孝章黑着脸道:“你也说大业未成,飞鸟尽,良弓藏,而今鸟还飞在天上,他有什么理由藏起我这把弓?” 郑浦仁不敢言语了,父亲骄横跋扈好揽权是真,但对李茂的忠心也是真的,一心一意,从未有过半点二心。 默了半晌,郑孝章对郑浦仁说:“你得空还是去看看老三,他自小没吃过什么亏,别干出什么傻事来。” 听了这话郑浦仁心里无比沉重,他曾为刑狱官,监狱里是什么情况,他心里一清二楚,那是太阳底下最黑、最无人道的地方。当年他手握重权,借着李茂吹起的革新之风也想改变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向传统妥协,历朝历代积攒下来的东西想改去有多难,况且他坚信改与不改跟自己和自己的亲人没有半分干系,自古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刑狱之设是为治民,跟他这样的家族有甚关系。 想到这些陈年旧事,郑浦仁不禁苦笑了一声,为自己的短视感到羞愧。 到了保安局刑侦处拘留所,却被告知人已经转去了保安局直属监狱,只是一个小吏出面告知,不要说冯布,连刑侦处的门都没让他进。 郑浦仁心里又是一阵苦笑,他们郑家在幽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怎会沦落到连狱吏都懒得讨好的地步呢。 到了保安局直属监狱,郑浦仁没有找亲故,而是花了点钱打通关节,见到了他的弟弟。郑浦诚此刻精神还不错,为人还很嚣张,见了哥哥,底气更壮,人多眼杂,郑浦仁没敢多说什么,只是勉力他要挺住压力,吃好喝好,保重身体。 直属狱不像刑侦处那般势力,狱丞闻之郑浦仁来了,立即现身相见,拍着胸脯担保照顾好郑浦诚,狱丞的话郑浦仁信了,他郑家只是被人算计,还没倒,在幽州还撑着一片天。托大哥的福,郑浦诚在保安局直属狱里着实过了两天好日子,白天有酒有肉,有人陪赌钱,晚上还有女人来打横,都是落难的官家女子,姿容不赖,价钱个公道。 心情一好,郑浦诚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跟狱卒和牢头打起了赌,说三天之内若不能出去,他就一头溺死在尿桶里。这话说了没一天,他便闭嘴了,这一天里,保安局连续审了他六次,只见了冯布一面,其他五次审讯,冯布都没有露面,审讯他的人也不像是刑侦处那帮人。 冯布对他还算客气,虽疾言厉色,到底没有动手,那五拨人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大耳刮子不要钱似的使劲抽,动不动亮鞋底给他看,且动手打人的手段很有技巧,让你疼的钻心,却叫不出声来,且身上还不见一丁点儿外伤。 牢头和狱卒们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对这位骄横公子便不再那么客气,冷嘲热讽,极尽羞辱之能事。郑浦诚那受的了这个,当场就跟他们吵起来,这些牢头、狱卒也都个个骄横惯了的,岂容他一个犯人在眼皮子下撒泼,若非有几个老成的劝阻,当场就要给他好看。 一连五天都是如此,冯布审过,那帮人接着审,接连被打了五五二十五场,郑浦修寝食难安,又全无重见天日的希望,郑浦诚的气焰彻底没了,自小到达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呢。 他开始哭,不吃饭,暴躁起来胡乱骂人,终于惹恼了一位脾气暴躁的狱卒,于是在一个深夜,那名狱卒将三个健壮的鸡尖犯送进了他的单人牢房。 那一夜,郑浦诚被打断了三根肋骨,被逼吃了两条黄金鱼,后门洞开,贞操碎了一地。拂晓时分,三名健壮的鸡尖犯被人带走,管事的牢头揪着犯事的狱卒来向他道歉,说因调度失误,错把人关进了他的屋,今后一定注意,杜绝类似事件发生,又问他是否需要医治,想吃点什么换换口,只管提出来,灶房保证小灶侍候。 趴在烂草上软烂成泥的郑三公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解解心忧。待牢头走后,郑浦诚挣扎着坐起来,将自己身上被扯碎的囚衣布条捡起来,结成绳索,就在监牢的门上挂脖子自尽了。 最先得到郑浦诚死讯的是冯布,冯布大吃一惊,急忙前往直属狱查看,虽然监丞和牢头已经妥善修复了尸体,但冯布仍然看的触目惊心,不禁老脸通红,额头上青筋直跳,他连夜由后门入晋王府,将此事禀报给了晋王妃苏卿。 苏卿闻讯大吃了一惊,急问冯布:“怎么这么不小心,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死在监狱里了。”冯布道:“非是我推脱,此事来的好生蹊跷,当初我怕出事,特意嘱咐将他拘禁在刑侦处,但上面趁我外出公干,竟传令将他转到直属监狱,从规矩上说这也并无不当,我们没有理由不放人,为了怕出意外,我事后特意派了两个人前去监押,不想没过两天就给打发了回来,他们一再向我担保一定会照管好他。我也说明了厉害,我想这等大事,谅他们也不敢耍什么花样,谁想竟出了这样的岔子。” 苏卿道:“你这也是百密一疏。他大权独揽,得罪了多少人。这些人都巴不得他出事呢,你太轻信了。”停顿了一下,又道:“此事你看该怎么收场。” 冯布道:“人是死在直属大狱的,我建议一竿子插到底,给郑总管一个交代。” 苏卿道:“这样会不会伤及无辜?” 冯布道:“管不了那么许多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万不可因小失大。再说,直属狱这些年搞的乌烟瘴气,清理一下也好。” 第709章 逼 苏卿叹了一声,道:“我原本也是一片好心,郑浦诚是城内有名的花花太岁,当街打死了人,苦主无处申诉,我见她孤儿寡母的着实可怜,才想去帮她一把,无非是争点烧埋银,再给郑家三郎一个教训,却没想到我的一番苦心被人利用了,竟弄出这么大的乱子来,而今我也是骑虎难下了。” 冯布道:“此事皆按程序在办,左右也牵连不到娘娘的身上。” 苏卿道:“虽然如此,我心难安,郑浦诚罪不至死,是我疏忽了。” 冯布去后,屏风后转出一人,却是苏卿的姐姐苏蓉。苏卿道:“旧日他助那个人平定龙泉之乱,挤走了哥哥,我心里有气,本指望借机敲打敲打他,给他个教训,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岔子。”苏蓉道:“那等恶少,死了便死了,也算是为民除害。”苏卿道:“如今京西吃紧,若因这件事让他寒了心,动摇后方,岂非要误了大事?”苏蓉冷笑道:“他若有二心便撤了他,不还有文总管吗,依我看,文总管论本事,论资历,都不比他差,还不像他那样的嚣张跋扈,郑孝章,还真是嚣张呐。” 苏卿道:“文总管什么都好,就是太爱惜自己了,他做这个大总管看着风光无限,其实更是树大招风,内心也苦的很。” 苏蓉讥讽道:“我的娘娘菩萨,你又妇人之仁了,你忘了他是怎么助那个人挤走兄长,害死太公的了,让儿子亲自出征龙泉,真是贴心的很呐。” 苏卿笑了笑,没有吭声,苏蓉说的那个人和她说的那个人都是一个人——实际掌握渤海旧地的田萁,苏氏姐妹恨田萁使手段驱逐了苏景,恨她害死了归芝生,也恨跟她一条心的其他人。郑孝章当初遣次子郑浦修领军助战,便是跟她一路的,便是她苏家的仇人。 当然,苏蓉恨郑孝章还有另一层原因。张栓一直在淄青李师古、李师道兄弟麾下做大将,李家兄弟败亡后,又在淄青薛戎麾下为将。薛戎做事向来循规蹈矩,又不肯巴结李茂,张栓一直不得重用,迟迟升迁无望。 李茂去长安前将他调来幽州,却没来得及给他升官,只做了个王府郎将。张栓虽手握兵权,实权很重,到底位次差了点,苏蓉见妹妹先封了国夫人,又做了晋王妃,自己至今还只是个县君,心里就有些不平衡,她自尊心作祟不想去求妹妹,于是便纡尊降贵走通了郑孝章妻常氏的门路,想法给丈夫挪一挪,自己也好妻凭夫贵。 郑夫人常氏自是满口答应,李茂喜新不忘旧,苏卿在王府地位稳如泰山,将来前程远大,苏蓉是她一奶同胞的亲姐姐,姐妹关系自幼就好现在仍然好,苏蓉的面子她岂又敢驳?又以为丈夫大权独揽,升个把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况且这个人还是李茂的心腹。 于是收了苏蓉的礼,找个机会把这件事向郑孝章提了,不想郑孝章却不肯通融,郑孝章的理由是眼下前方战事频繁,将士们常年远征在外,吃苦受罪,流血流汗,升迁奖赏自然应该先尽着前方,张栓资历虽深,却无多少战功,又在王府领兵,条件优渥,忽然破格升迁,恐难以服众。 不过郑孝章也没有把事办绝,后来还是循例给张栓进了一级,郑夫人常氏深感不安,将苏蓉送的礼物又退了回去,并亲自登门道歉。 苏蓉由此恨郑孝章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梁子就此结下。 她眼下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不稀奇,苏卿没敢接话过来,她跟张栓的婚姻本是外人撮合而成,婚后夫妻感情一般,也未再生育子女。张栓这些年郁郁不得志,对女人是越来越上心,家里左一个进,右一个进,已多年不亲近她,守活寡的日子自然不好过,苏蓉又是个很保守的人,不肯坏了妇德,压抑的久了,难免有些过激。 不过苏卿也知道,姐姐虽不像早年那样娴熟温良,与世无争,但也非心肠恶毒之人,只是心里有气发两句牢骚罢了。 郑浦诚的死让郑孝章无限悲痛,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半夜睡不着,他又来到灵堂,亲手打开儿子的棺材盖,望着儿子冰冷的尸体,心缩成一团,像要碎了。儿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保安局直属狱,狱方竟然不肯交还尸体,他暴怒之下,不顾一切地冲出大总管府,冲进保安局直属狱硬是把尸体抢了回来。 这具尸体虽然经过精心的修饰,却仍掩盖不了累累的伤痕,郑孝章如鲠在喉,老泪纵横,却哭不出声来。 管家郑通连忙上去扶住他,为他揉胸,拍背,好一番折腾后,郑孝章才哭出声来,不过他很快就用袖子拭净泪水,他不能让人看到他哭,他们就希望看到他哭呢。郑通看着着实难受,劝家主好好哭一场吧,郑孝章却笑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在清冷的烛光下甚是骇人。 他在灵堂坐了下来,守着儿子的尸体,絮絮叨叨地说起了郑浦诚幼年、少年时发生的一些琐事,郑通认真听着,不时插一句话引着家主继续说下去。家主这些年官越做越大,为人也越发冷硬,现在更是铁石心肠。 在外他是个杀伐决断的狠人,从不说自己的私事,即便是在家里跟妻儿在一起,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臭脸,像今天这样的脆弱,这样的絮叨,还是第一次,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郑通努力引导他多说一些,把淤积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说出来会好受些,憋久了难免憋出毛病来。 郑孝章也发现把心里话说出来会好受些,于是他继续絮絮叨叨,但一阵沉重而匆忙的脚步声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伙书吏抬着一张担架跑了过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一个死人,冰冷的死人。 他只是照了一眼,肚子里的话便戛然而止卡在了喉咙里。 担架上横着的那个冰冷的死人,赫然竟是他的长子郑浦仁。 郑浦仁是黄昏时路过大总管府后花园的积水潭时不慎落水溺亡的,因为周边树木繁盛,又人迹罕至,一直未被发现,尸体在水潭里浸泡了三四个时辰,刚刚才被大总管府的一个文吏发现。 郑孝章一口血喷了出去,人顿时昏死过去。 第710章 叛 待他再次醒来,却见自己躺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病榻前跪着自己的养子郑蒲芳和一干追随他多年的心腹将吏,其中包括保安军副统领孙如河,第一师留守处正将方铭,筹建中的马、步、水、骑、射五军兵马使府主事郑轮。 郑孝章执政多年,门生遍布行政、财政及监察系统各要害部门,但在军中势力并不厚,这四个人是他近年来着力扶持的,是他在军中的所有家底。 郑孝章吃惊地问:“你们都聚在这做什么,天下天平了吗?” 郑蒲芳泣道:“天下是否太平,父亲还管他作甚,左右我们是看不到了。” 郑孝章呵斥道:“混账,竟说出这样的话,浦仁的死只是一个意外。” 郑蒲芳道:“那张栓调动兵马围住大总管府又是何意?” 郑孝章就是一愣,颤声问:“你说什么?” 马、步、水、骑、射五军兵马使府主事郑轮解释道:“昨日大总管昏迷后,王府郎将张栓忽然调动兵马包围了大总管府,情势万分危急,末将调动模范军会合保安军一部进城,协助四郎护送大总管出了城。” 郑孝章一跃而起,急问道:“此是何处?” 郑轮答:“小东营。” 幽州兵马日盛,兵种繁多,为了规范各兵种的日常建设,李茂构想设立马、步、水、骑、射五军兵马使府,主持各军种建设,提升各个军种的素质。此事本由常木仓负责,五军兵马使府尚未组建完毕,常木仓便随李茂去了长安,筹备工作因此落在了郑孝章的手里。郑孝章也深感自己在军中影响力有限,急需补上这块短板,便以此为抓手,他将常木仓搭建起来的框架全盘打碎,选拔人才,重新搭建,以其弥补自己的空缺。 马、步、水、骑、射五军兵马使府本来是要设五位兵马使,因前方战事吃紧,郑孝章手里又缺乏资历相当的人,眼下只笼统地设了一个主事,用他的得意门生郑轮充任,以期在此任上养足资历。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五军兵马使府人数虽少却是精英荟萃,将来摇身一变,便要在幽州军中开花结果,补上他军中的不足。 按照规划,五军兵马使府除了掌理各军种建设,还要直辖一部分兵马,挑拣精英组建成模范军,以为各军之表率。 小东营位于幽州以东,桑干河的东岸,驻军一千两百人,这便是马、步、水、骑、射五军兵马使府直属的模范军。 “混账东西,这是谋反!”郑孝章一跃下了床,大骂养子郑蒲芳。 郑蒲芳现任五军兵马府判事,名位在郑轮之下,却掌握着小东营的实权,此外他还兼任着大总管府的门禁使,掌管着大总管府的两百卫兵。 郑孝章一直不大喜欢这个养子,嫌弃他心机太深,为人太过阴柔,缺乏阳刚之气。但郑蒲芳的能力很强,对他又一直小心奉承,忠心耿耿,郑孝章这才委以重任,欲将其栽培成他在军中的基石、骨干。 他想走开,却找不到鞋,一狠心就赤脚下了地。郑蒲芳领衔众将吏呼啦啦地跪了下去,郑蒲芳道:“张栓恨你当日没有晋升他,蛊惑王妃下令围困大总管府,这是成心报复父亲您啊,而今大总管府被王府亲军占据,下一步就是要对父亲下手了。大哥死的蹊跷,说不定就是张栓下的手。” “胡言乱语!我不信燕王会对我下手,我追随他二十年,赤胆忠心,劳苦功高,天下未平,他为何要杀我?我要回城,送我回城。” 郑轮道:“河对岸的小树林里隐隐有伏兵,幽州各门紧闭,驻军如临大敌,戒备森严,大总管回不去了。” 郑孝章愕然无语,郑蒲芳道:“燕王远在京西,父亲的冤屈向谁诉去?此刻回城便是自投罗网,死无葬身之地。不如先去檀州,与二哥会合,先站稳脚跟,再向燕王禀明一切,燕王是圣主必能还父亲一个清白的。” 说了这么多就这句话还像句话,郑孝章一时有些心动。 刚说到这,斥候来报:“河对岸有一支马军活动,东南方向尘土飞扬,有大队人马向此间移动。” 众皆大惊,齐劝郑孝章快走,郑孝章只是稍稍一愣神,郑蒲芳便抓住了机会,向管家郑通和正将方铭使了个眼色,郑通和方铭不动声色地欺上前,左右夹住郑孝章,架着他就往外走。郑孝章猝然惊觉,大叫放下我,郑蒲芳却挥挥手,示意二人加快脚步。 小东营里早已准备停妥,门外就停着马车,郑通、方铭夹着郑孝章一上马车,众人立即上马,开东门,向檀州方向而去。 檀州刺史正是郑孝章次子郑浦修,昔日随田萁平定龙泉叛乱有功,田萁保其为扶余府节度留后,郑孝章不愿站在田萁一边而得罪苏卿,便以郑浦修年轻资历浅为由婉拒了,李茂任其为檀州刺史以示奖励。檀州位在幽州以东,是幽州的东面门户,地位枢要。 驻屯此处的有雪碧华的一千五百名骑兵,此外就是郑浦修新近编练的一万名乡军。 郑浦修编练新君很有一套,旧日在辽东归州练兵就很出名,田萁奉命平定龙泉,就是到归州挑拣的兵马。檀州乡军训练时间尚短,不及归州精锐,但也颇为可观,只是郑浦仁一直存着私心不肯调用而已。 雪碧华年前病故,第九师统领一职归了钱多多,主力也随李茂去了关中,在檀州和深州设两大留守处,檀州留守处驻军一千五百人,皆老弱,也无大将,不足为虑。 若郑孝章到了檀州,以五军兵马使府的人才加上一万训练有素的乡军,在幽州再无人敢再动他。 在桑干河西岸窥探小东营的是幽州留守府兵马,见郑孝章启程向东而去,急忙回城禀报留守文书丞知道。 自昨夜郑孝章“反出”幽州城,文书丞就把办公地点搬到了燕王府。李茂虽改封晋王,幽州王府的门楣上仍然挂着“燕王府”的匾额,幽州旧臣也仍称他做燕王。 郑孝章是幽州留守大总管,地位极高,他的叛逃自然引起极大的震动,此刻除文书丞外,幽州留守大将都聚集在燕王府内,集体处置这场危机。 众人中以文书丞地位最高,资历最深,被公推为首领。晋王妃苏卿巾帼不让须眉,也从幕后出来问事。 文书丞对苏卿说道:“郑孝章反出幽州,去了檀州,若与郑浦修会合,兵势浩大,只恐会动摇根本。若再与渤海旧地连成一气,后果不堪设想。” 苏卿惊道:“怎会这样,我不是让张栓派兵保护他了吗,怎么就让他走了?” 张栓道:“他府内修有密道,直通城外,保安军和第一师都有他的人,潜伏的极深,关键时刻跳出来设疑兵干扰,末将一时不察让他走了。” 陈光道拍案叫道:“由此可见,他是蓄谋已久!” 文书丞道:“而今他反心已现,不可再姑息,得立即拦截,决不能让他进入檀州城。”苏卿望向张栓,张栓道:“我有把握截下他。”苏卿又望向李国泰,李国泰道:“佩刀军已准备就绪,随时听命出击。” 苏卿道:“不要伤他性命,他的是非功过,留待燕王回来定夺吧。” 此刻驻扎在幽州城内的有保安军兵马使府直属一千八百人,王府亲军两千七百人,幽州留守府直属队一千七百人,清海军留守营,新组建的神机营三千人,军官训练所学生军(功勋军)一千五百人,驻扎在城外的有第一师留守营,直属第五师一个骑兵营。再远一点的还有庄园的卢龙军三千人。 总兵力一万五千人,其中以张栓统领的王府亲军和神机营最为精锐。但郑孝章叛逃关系重大必须严格保密,所以能调动的只有王府亲军和隶属内保处的佩刀军,佩刀军人数很少,但战斗力极强。 文书丞又调留守府骑兵队,陈光道调保安军骑兵队,精锐骑兵合计五百人,一起交给张栓统帅,即刻出城追杀郑孝章。 第711章 老僧耳背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要带我去哪?” 一路颠簸,郑孝章的骨头都快散了架,脑袋更是昏昏沉沉。马车停稳,郑通和方铭押着他下了车,西天晚霞正浓,四周是黑压压的松林,面前是一座破败的庙宇,周围只十数名卫士,除了郑蒲芳、方铭、郑通外,其他的旧部皆不见踪影。 “父亲勿惊,燕王府派张栓率军追击,郑轮和孙如河两位将军各率一部军马将他们引开,掩护父亲成功脱险。我们抄小道,穿过这片树林,再走六十里就到檀州了。” 郑蒲芳说完,朝郑通和方铭使了个眼色,二人架着郑孝章进了寺院。 郑孝章不知道身在何处,但郑蒲芳说的话一定是假的,檀州在幽州东北方向,而他们一直在朝正东方向走,由此向前到的是蓟州而非檀州。身为幽州大总管,突然“叛逃”,王府不可能没有反应,追兵一定会来。 郑蒲芳说郑轮和孙如河率军将追兵引走,为他争取了逃生的机会,这种说法根本就站不住脚!以王府的实力,果然倾尽全力追来,郑轮和孙如河根本就没机会引开他们,模范军不过是个空架子,郑轮和孙如河也非能征惯战的名将。 临进小庙前,郑孝章瞄了眼郑蒲芳,看到的是一脸的败相。 这座小庙面积不大,宝殿破败,不过花草树木修建齐整,收拾的也十分整洁,显然是有人住的。卫士搜检了内外,没有发现异常,正要招呼众人进入后堂。 郑蒲芳跳了出来,挥手拦住众人,按刀进入后堂,尖着嗓子嚷道:“人都死绝了吗,有能喘气的没有?” 不见有人回应,便拔刀劈碎院中的一口水缸,养在缸里的两条小鱼流了出来,在地上扑腾着。 “阿弥陀佛。”随着一声颂佛之声,殿边的角门里转出一个中年僧人,穿一身洗的发白的直裰,迈方步而来,弯腰拾起了两条小鱼。 在他身侧跟着一个小沙弥,捧着一个钵盂,钵盂里盛着清水。僧人将鱼一一放进钵盂,擦擦手,示意小沙弥拿去另一口水缸里放生。小沙弥七八岁年纪,长的粉嘟嘟煞是可爱,只是一双眼睛异常明亮,目光犀利的让人不敢正视。 “原来有俩活人,方才叫你为何不应答。” 僧人稽首道:“老僧耳背,施主你说什么,烦请再说一遍。” “嘿,你个老东西,年纪不见大,装什么老啊?外面来了位贵人,快去准备热水,再弄些汤饭,算了,汤饭就免了,清汤寡水的也入不了口,弄热水去。” 郑蒲芳说完,走到门前朝外面挥了挥手,郑通和方铭便押着郑孝章走了进去,在后殿安坐下来,约一盏茶的功夫,却见一个小沙弥扶着一个并不老的僧人捧着热水走了进来。 郑孝章看了那僧人一眼,悚然一惊,人已经站了起来。 僧人放下热水盆,稽首问礼,郑孝章忙也向那僧人回了礼。 僧人笑问道:“幽州一人之下,今日为何落入牢笼,成了别人的鱼肉。” 郑孝章道:“我不修德,该有此报。” 僧人道:“不修德是假,疑心生暗鬼,放弃了本心,才让人有机可乘。” 郑孝章叹了一声,问:“我还有回头的机会吗?” 僧人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郑蒲芳听二人越说越不对劲,手按战刀问那僧人:“你究竟是什么人?” 僧人笑问道:“你不认识我?” 郑蒲芳悚然吃惊,后退两步正要拔刀,却见那小沙弥将手一抬,将一件黑黝黝的铁家伙对准了他,郑蒲芳倒吸了一口凉气,抓刀的手再也不敢动分毫。他认得那东西,正是幽州两大特殊机构亲军右厢和内保处的镇宅之宝——六枝速射连发机弩。 这机弩可以连发六枝弩箭,射速极快,十步之内,无人可逃,是右厢和内保处的杀人利器,若在弩箭上再淬上剧毒,更是令人闻风丧胆。 “你,你到底是谁?”郑蒲芳自忖无力避开这连发机弩,气焰顿消,强作镇定。他又觉得眼前这中年僧人有些眼熟,便出言询问。 “你不认识他?倒也难怪,他避世不出也有好几年了,何况又忽然做了僧人。”郑孝章微笑着,语含调侃,自这僧人现身气,他便破除了对郑蒲芳的最后一丝幻想。 “他就是一手创建右厢的秦总管啊。”郑孝章说完,目光向四周溜去。他有一事不解,秦墨突然出现在这必是为他而来,他应该不是一个人,可他的人又藏在哪?难道仅仅只有这个手持机弩的小沙弥? “……你是秦墨,你怎么做了和尚?” 僧人淡淡一笑:“一手创建右厢不敢当,一手创建右厢的是燕王,贫僧不敢掠美。” 坐实了眼前僧人的真实身份后,郑蒲芳冷笑道:“你们右厢做事永远这么鬼鬼祟祟,你以为凭这东西就能镇住我?” “你大可以试试看。”小沙弥冷冷应道,目光犀利的让郑蒲芳不敢对视。 “……你杀了我一个,能杀的了我们所有人吗?” “怎么不能?” 说话的是郑通,言罢,他朝身边的方铭微微一笑,后者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郑通已经拔刀劈了过来,出刀之快,不下职业杀手,方铭一声没吭就倒了下去。 郑通一击得手,冷冷地向左右卫士下令:“一个不留,杀。” 殿内殿外的卫士顿时分作两拨,互相砍杀起来,忠于郑通一方的人占了绝对优势,瞬间便取得了压倒性优势。郑通劈倒最后一个顽抗者后,提着血淋漓的战刀走向郑蒲芳,与其他两名卫士鼎足而立,将郑蒲芳夹在中心,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郑蒲芳面色尽失,他想撒腿逃走,却被小沙弥的弩箭逼住,终究未敢动一步。秦墨点点头,两名卫士下了郑蒲芳的刀,将他按在地上。 郑通收了刀向郑孝章请罪:“隐瞒身份,欺瞒家主,罪该万死。”郑孝章扶起郑通,叹道:“都是为燕王效力,无须如此。” 听闻郑通是右厢的人,郑蒲芳抬起头来,不甘心地嚷道:“我不信,我不信,你怎么会是右厢的人,我不信。” 他面色尽失,嘴唇乌紫,霜打茄子般软了下去。他费尽心力收买了郑通,借此窥探郑孝章的一举一动,以为必稳操胜券,却没想到忙了一圈都是瞎忙,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秦墨的监视下,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对,这叫有眼无珠,引虎入室。 恰当此时,有一名精悍的僧人大步走进大殿,报道:“佩刀军到了。”郑孝章悚然一惊,秦墨道声无妨,问:“何人领兵。”答:“是我,李国泰。”却见一便衣大汉昂首直入大殿,冲秦墨撩衣下拜,秦墨笑道:“山野闲人,不值得李都统如此大礼。”李国泰道:“国泰是总管一手栽培起来,做人不敢忘本。”秦墨这才将他搀扶起来,指着郑孝章说:“郑总管吃人陷害,你要为他辨明冤屈。” 李国泰和郑孝章见了礼,道:“若非秦总管点醒,我差点误伤了大总管。” 郑孝章笑道:“秦总管,你还想让我糊涂到几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墨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名单交给李国泰,道:“这些人都有干系。”李国泰唤来助手:“全部控制起来,等秦总管回城慢慢审问。” 小沙弥收了机弩,对李国泰道:“这案子归内保处管,这个人还是由都领监押。” 李国泰点点头,对秦墨说:“恭喜总管收得高徒。”一声令下,众人将郑蒲芳拿下,上了钢铐脚镣,正要带走,小沙弥道了声慢,走到郑蒲芳面前,将手中家伙亮出来,说道:“是个假的。”郑蒲芳恼羞成怒:“既是假的,何不早说,你这孩子,好不诚实!” 众人哈哈大笑,天色已晚,外面张栓还在追捕郑轮和孙如河,模范军被冲散后,到处都是散兵游勇,并不平靖,因此决定留一晚再走。秦墨引众人去偏殿,房屋虽然破败,却清扫的干干净净,卫士烧来汤水,拿来干粮。郑孝章心里放不下,坚持要问个明白,李国泰也对秦墨现在做的一切很感兴趣,他自诩对幽州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却被秦墨瞒的死死的,心里很有些挫败感。 秦墨喝了口茶,转了一圈念珠,淡淡说道:“二位一定听过昭武九姓吧。” 第712章 这仅仅只是一种讽刺 张栓率军冲散了郑轮和孙如河,却怎么也找不到郑孝章、郑蒲芳、方铭、郑通等人,派人回去报讯,苏卿十分紧张,一夜不敢合眼,到天明时分,佩刀军有人回报,郑孝章已经在蓟州城西八十里的古大将军庙被截获,正由秦墨、李国泰押解回城,午后便到。 苏卿这才松了口气,问文书丞:“秦墨,他,难道是假疯?” 文书丞摇摇头,表示并不知情,苏卿道:“他办事总是这么云里雾里,让人难测高深,好在没有酿成大祸。檀州方面有什么动静吗?”文书丞道:“听闻幽州生变,郑浦修传令戒备,谨守城池,并未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苏卿道:“得赶紧知会庄统领,小心那个……擦枪走火。”说完又笑问:“‘擦枪走火’这典故从何而来,我问了好几个人都不知道。” 文书丞道:“怕是又出自哪部佛经吧,我也不大明白,只是常听燕王说起。庄统领是个谨慎、持重的人,手里兵马也不多,不会主动生事的。”说罢召来判官,以苏卿和他的名义知会庄园无命令不得主动出击。 命令刚发出去没多久,李国泰又派人回来,告之苏卿和文书丞郑孝章系被人诬陷,而今真相大白,凡郑孝章故旧一个都不得伤害。 文书丞劝道:“人还没见着,还是等见了面问明了再做论处,左右就是半天时间。” 苏卿道:“这样最妥当。” 因为那些话,那些被收监的郑孝章故旧就暂时没放。 这日黄昏时分,秦墨、李国泰护着郑孝章回到了幽州城外,苏卿、文书丞、陈光道、张栓等留守幽州的高级将吏尽数迎候在新城北门外。 郑孝章远远望见王府的冠盖,滚鞍下马,趋步向前,向苏卿请罪。苏卿忙扶起郑孝章,好言安慰道:“是我糊涂,差点被奸险小人挑拨,自家残杀起来。让大总管受委屈了。” 郑孝章沉痛地叹息了一声:“是孝章无能,敌人潜伏在眼皮子底下尚且不觉,差点酿成了大祸。”苏卿道:“九姓用心深沉,害死了两位公子,李国泰,你一定要为浦仁、浦诚报仇雪恨。”郑孝章道:“不敢因私而废公法。”苏卿道:“今日我便豁出去被燕王责罚也要为浦仁、浦诚兄弟报仇雪恨。李国泰,你听真了:幽州境内但与九姓有牵连者,宁枉勿纵。” 李国泰得令而去,自昨晚拿到秦墨的那份名单,他便已命人着手抓人,因情节翻转太过剧烈,潜伏在幽州城内的九姓党羽措手不及,被内保处按图索骥,一抓一个准。 现在有了苏卿的这句话,内保处又可以扩大范围,清除一些跟九姓党羽有沾连且他们不喜欢的人了。 文书丞向郑孝章赔罪,言情势混乱,他不得不采取措施将大总管府封锁起来,抓了一些将吏,郑孝章道:“理当如此,换做我也是一样。”文书丞以真相已大白,立即下令释放扣押的大总管府将吏。郑孝章却道了声慢,言道:“九姓用心深沉,众多党羽潜伏的极深,还是交给内保处一一勘验,果真清白再放不迟,莫要走了恶徒。” 陈光道等人齐赞郑孝章光明正派。 苏卿望着秦墨,苦笑道:“你骗的我们好苦。” 秦墨稽首道:“贫僧奉燕王差遣,暂别红尘,专勿擒妖护法,心里是有苦说不出啊。” 秦墨说的云里雾里众人皆不解其意,郑孝章代为解释道:“九姓布局深远,在燕王潜龙未兴时便着手布局,以至辽东、幽州、成德、淄青各处机关皆被渗透,甚至右厢、内保处等核心要害都有他们的人。燕王从容筹划,让秦总管跳出红尘,退避世外,冷眼旁观,以无为之心彻查此事,今日总算功德圆满。” 按照郑孝章的说法,秦墨重伤之后的确一度神志不清,但在神医的治疗下,只大半年便恢复了过来,只是一时心赖,不肯管事,李茂就放他逍遥了几年,后来见他愈发懒散起来,这才交给他一件重要任务,以局外人的身份彻查渗入幽州的九姓势力。 秦墨暗中另起炉灶,独立于右厢、内保处两大系统之外,不与官家沾连,一切从头开始,不用一个旧人,只对李茂一人负责,潜心查访了数年,终于功德圆满,一举破获了九姓花费了十几年心血布设在幽州的庞大而精密的地下网络,起获了包括保安局左判张盛如、郑孝章养子郑蒲芳、右厢内执掌核心机密的曾真等重要人物。 苏卿听过九姓之名,却不解九姓跟幽州有何仇怨,也不大信九姓真有能耐连内保处和右厢都给渗透了。 郑孝章进一步解释道:“连我的养子郑蒲芳都是他们的人,可见事态之严峻。此人还策反了跟随我几十年的管家郑通,好在郑通在被他们策反之前已经皈依了右厢。” 苏卿吃惊非小,郑通是郑孝章的管家,郑孝章又曾是她的管家,她自然认识郑通,一时诧异地问郑通:“你竟是右厢的人。” 郑通回道:“回王妃的话,某本不是,郑蒲芳欲策反某,某告之秦总管,这才入右厢。”苏卿点了点头,称赞了一声,心里却不信。 现在真相大白于天下,郑孝章系被九姓劫持,九姓欲将他绑去檀州,诱使幽州发兵攻打檀州,逼反郑浦修,制造混乱,搅乱后方。至于他们为何要搞乱幽州,待查。众人皆相信只要坚持不懈地查下去,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郑孝章既然无罪,自然该官复原职,受他牵连的人自也无罪,大总管府将吏经内保处甄别后陆续回府办差,而对于那些在拘禁期间被查出有其他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如收受贿赂,草菅人命之类,则严惩不贷,另案处理。 郑孝章死了两个儿子,故旧心腹又被逮的逮,贬的贬,罢黜的罢黜,陆续回府的将吏中被人布了多少钉子在里面,他不知道,也不敢查,经此一风波他的大总管位子是保住了,权柄却被大大削弱了。 幽州事发时,李茂正在灵州巡视防务,他的指示还在路上,幽州的那把火便熊熊燃烧起来,数千里之外,他只能冷眼旁观,而今大幕落下,几家欢喜几家愁。对这样一个结果李茂大体还是满意的,郑孝章的权势的确太大,他精细布设的钳制手段几乎全部失效,但幽州的局势并无失控的危险,郑孝章不掌握兵权,这注定他难有大的作为。 幽州的危险在九姓和东方,李茂担心的是二者联起手来各取所需。他的担心绝非多余,否则也不必布下秦墨这手棋,秦墨和曾真是他布设来应付危机的两颗棋子,事起仓促,秦墨不得不提前动手,虽然制住了事态进一步恶化,却也过早地暴露了自己,使得隐藏更深的九姓党羽有了警觉,成败得失一半对一半。 被起获的九姓党羽张盛如自淄青时就追随他了,当年他帮李师古训练平卢军军官,开办队官训练所,张盛如和梅连庆都是他的左膀右臂,此后一直帮他训练军马,卓有成就,劳苦功高。保安局成立后,文书丞举荐他做左判官,因为保安局统领一职一直由谢彪兼任,而谢彪事务繁多,无暇过问细节,保安局的实权一直操弄在张盛如的手里,可谓位高权重。 这些年来,李茂自问待他不薄,便是故旧冯布来幽州也只是做了个刑侦处主事,还在他之下,如今却查出他被九姓收买,甘为九姓走狗,李茂如何不惊,不怒,不惋惜? 至于郑蒲芳则更不必说了,郑孝章的养子,幽州军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 李茂回复幽州,张盛如、郑蒲芳验明正身,即刻处于极刑。曾真身份特殊,必须查明她跟九姓勾结的细节,并配合内保处继续追查潜伏在右厢内的九姓党羽。 命令是发出去了,至于曾真能不能活到他回去却是个大疑问,她本是用以清肃九姓的棋子,却被查出是九姓的棋子,这难道仅仅只是对他个人的一种讽刺? 第713章 坑中人 秋风飒飒,灵州城以的沙土地上三万军马刚刚接受过检阅,正陆续开拔,他们将直接开往前线,阻截分道南下的回鹘各部。旌旗猎猎,黄尘遮天蔽日,有人从中看到了豪壮,有人从中看到了功业,有人从中感受到了荣誉,有人心怀壮烈,热血沸腾。 李茂却看到了死亡。 三万健儿今日离开灵州,明日又有几人能回来? 黠戛斯可汗阿热显然不满足于与回鹘订立城下之盟,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允天狼王的血,待兵力部署完毕,他猝然发难,一举攻破了回鹘王城,杀阖馺可汗,屠戮王族。它一口咬断了统治草原达百余年的天狼王的喉咙,利爪按着王的尸体,大快朵颐起来。 回鹘各部溃散,草原风云变色。 颤巍巍的老房子终于在腥风血雨中轰然倒塌,激荡起冲天的尘土,翻卷着向外扩散,猛烈地撞击着千里之外的大唐边境线。 京西各镇压力倍增,耗尽心力筹建的防线九成五未能扛住来自草原腹心的第一次冲击波,四处告急,烽火连天。李茂坐镇夏州,支应四方,像一个八脚蜘蛛,精巧地摆弄着手中家伙什儿,虚虚实实,拆东补西,尽其所能维持着各地平衡。这个时候他无暇顾及其他,幽州的变乱他无暇顾及,他眷恋的女人遭人陷害身陷囹圄他无暇顾及,关东诸侯背后搞小动作他无暇顾及,李家兄弟内外呼应欲变天他无暇顾及。 甚至田布公然抗命南下取魏州,他也无暇顾及。 现在的重中之重是守住京西屏障,不让京西沦落胡尘。 “京西一带胡化的很严重,关中尚可,邠宁、鄜坊的北部,夏绥、丰州、振武、灵武境内大片大片都被胡人占据,若听凭草原各部内迁,内外胡连成一片,用不了二十年,这块土地将不再有华夏子孙。失去了京西屏障,关中也保不住。汉唐的菁华在关中、河洛,这是我华夏族的根本,我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废天下大义。” “你说的天下大义,指的是什么?” “国是一家一姓之国,脚下的这块土地却是天下人的,承自祖宗之手,是历代祖先筚路蓝缕、浴血奋战得来的,家国兴衰有数,可华夏还是华夏,华夏的人文礼仪不能废,生息繁衍的土地不能丢,这是华夏族的根本,谁若因一己之私把根本给弄没了,就是千古罪人,死后是要被鞭尸的。我不想死后被人鞭尸。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只怕你全了天下大义,却把自己的家国弄丢了,到时候死无葬身之地,比被人鞭尸更惨十倍百倍。”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为大义而委屈自己,圣人所为也,圣人是什么,圣人在尔辈眼里就是个傻子,家国不存,要这天下何用?家国不存,祖坟让人刨了,要这京西土地又作甚,无非是空忙一场,为他人做嫁衣裳。” “圣人不傻,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国在天下之前,家在国之前,人在家之前,圣人不傻,傻的是你。你苦撑京西危局,别人却忙着建国发家。到头来,被人笑话的是你!到头来,被人鞭尸的也是你!千百年后,你是昏懦,人家是英明!在世,你捞不到好处,死后,却又捞不到名声,你图什么?嗨,又何苦来着。” “你的意思,我抽身而退,将京西,乃至关中弃之不管,出兵关东,争夺中原,到头来仍不失一英明国主?子孙绵延,千秋万载?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让他们闹一闹,翻不了天。三个女人一台戏,七八个男人能凑几台戏?他们闹他们的,我打我的,等收拾了阿热,收复了陇西,我再回头去跟他们说道说道。” “那时节关东诸侯林立,谁肯跟你分享天下?” “汉代,高祖定鼎长安,关东王国林立,不过一代人,便一统天下。不必着急,该你的还是你的,他能拿走金银,带走子女,还能把土地带到日本国去?果真是去了,我也派人去把他讨回来。” 秦墨摇了摇头:“我说不过你,你心里有数就好。” 秦墨自幽州而来,为的是田布擅自出兵南下取魏州之事。幽州内讧,黄仁凡调兵北上,成德田布独大,史宪诚假途伐虢之计很快被卫州陈家和相州孙家识破,两家遣使见田布,希望他能重返魏州执政,他们四大家族愿充当内应。 田布慨然发兵南下,在四大家族和田词岭的接引下一举攻陷魏州,又在洺州城下击溃史宪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了魏博六州。 待幽州方面回过神来,魏州之局已成既定,黄仁凡能做的只能是出兵接管恒州和德州、棣二州,保障与淄青方面的畅通。 对田布的擅做主张,幽州方面许多人都不满,秦墨奉命来京西就是试探李茂对此事的态度。李茂苦撑京西危局,压力甚大,得利最大的却不是幽州。 秦墨试探着劝他解去京西之责,专心为幽州谋取私利,却被李茂以天下大义挡了回去,秦墨料他必另有打算,也就没有多劝他。 “魏州这杯苦酒,人家酿好了逼我喝下去,我还能怎么办,只好先干为敬了。” 被人逼着灌下一杯苦酒自不好受,但大局还要顾全,李茂立即上奏,请以田布为魏博节度使,以文书丞为成德节度使。增兵深州,警戒魏州方向。 打有打的理由,不打有不打的理由,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秦墨也就不再多劝。他这一路上留心观察,天下已非他避世前的天下,天下大乱,国也不国,风云乱起,乱成一团麻。 送行的队伍在一口清水塘边停下,夏州缺水,这样一口碧波荡漾的清水塘很少见。李茂下马来,把秦墨又打量了一番,啧啧嘴:“几时出家做的和尚,青墨愿意吗?” 秦墨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的直裰,笑道:“掩人耳目罢了,我倒想真的出家,却又怕辜负了一个人。” 李茂道:“你是得好好待她,你最落魄时,她对你不离不弃,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说罢又是一叹:“可惜我辜负了一个人。” 秦墨道:“你是太爱护她了,结果却害了她。” 李茂道:“不说这些了,关东诸侯见我掉进坑里,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填土,你得辛苦一趟,鼓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去游说他们,让他们先别急着填土。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何必非跟我这个坑中人过不去呢。乱是争雄,强者为王,我李茂只跟强者为伍。” 秦墨道:“但有一条,漕运必须畅通。” 李茂笑道:“那是自然,否则我便做鬼也不放过他们。” 二人哈哈大笑,秦墨道声告辞,招呼上小沙弥,飘然而去。 李茂这里刚回城,就得到禀报说卿雨秋来了,李茂问:“她来做什么?”蔡文才道:“是茹夫人派她来的,侍奉大帅汤水。”李茂道:“茹夫人自己为何不来,却叫一个小丫头来。哼,我是很喜欢这女子,但她只有十一岁,我当作女儿待的。你安排送她回去吧。” 蔡文才道:“辛辛苦苦来一趟,好歹见一面。” 李茂道:“啰嗦。” 蔡文才不敢再坚持,跟他一起入仕做李茂书吏的有三个人,毛大有已经病死,曾真又被定为九姓党羽身陷囹圄。 幽州方面有人想借他跟曾真的关系把火往他身上引,虽被李茂喝止,却也着实让他惊出一身冷汗,至今犹自心寒。 曾真跟李茂是什么关系,她怎么会是九姓的人,连她尚且难以幸免,自己为何就能独善其身?今日逃过一劫,明日呢?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李茂望着蔡文才的身影,心生一种沮丧,他悄悄吐出一口浊气,忽然恨的牙齿发痒。 第714章 打打杀杀 幽州之变打乱了河北的平衡,田布抓住时机,重返故土。李茂对此竟没有丝毫动作,反而在事成后奏请田布为魏博节度使,让其兼领两镇。 李全忠和韩公武据此窥出了李茂的无奈和虚弱,既然头号大敌身陷京西无暇东顾,那还等什么,刘家父子的末日到了,得往死里整啊。 二人遣使知会史宪诚,约定击灭刘家父子后,割洺州、邢州二地给史宪诚“歇马”。史宪诚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图谋陈、孙两家不成,反而把魏州弄丢了,心里真是追悔莫及,未免成为丧家之犬,他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即答应了李全忠和韩公武的条件。 三家东西夹击,猛攻猛打,刘家父子很快败下阵来,先失了泽州,又被困潞州。刘悟连战连败,城头督战,不慎被流矢洞穿面颊,军医无能,处理不当,致使伤口溃烂化脓。刘悟水米不能进,剧痛难忍,日夜号泣,未几,含恨自尽。 刘从谏见势不可支,率败军退至河东沁州,托庇于李茂。 李全忠本欲趁胜追击,深入河东,闻听洛阳方面史宪忠有异动,又见韩公武不肯得罪李茂,对北上攻取河东三缄其口,一时进退两难。 恰当此时,秦墨到了潞州,游说李全忠和韩公武见好就收,不要赶尽杀绝。李全忠提出一个条件,要李茂将刘从谏迁出河东,免得他挟恨报复,将来反攻昭义。 河东空虚,刘从谏野心勃勃,李茂自然不会将他安置在河东,秦墨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五日后便将刘从谏迁往淄青安置。 李全忠见先机已失,后方又不稳,这才放弃了北上直捣河东之计。 秦墨与李全忠、韩公武议定由李全忠占据河阳、潞州,韩公武占据泽州,史宪诚占据邢州、洺州和磁州,韩公武以泽州孤悬在黄河以北,转运粮草有诸多不便,提出用泽州换取李全忠新得的陈州。这个提议对双方都有利,陈州地近宣武而远离郑州,李全忠驻守陈州颇感吃力,而韩公武得许州则可以与本部连成一体。李全忠用陈州换取泽州后,则可将潞州与新得的河阳镇连城一片,又可以卸去陈州这个包袱。 二人一拍即合,请秦墨做中间人,监督两家同时撤军,谁也不许耍赖。 至于史宪诚,虽许他三州之地,但实际只有邢州在他的控制之下,洺州被田布所占,磁州刺史王芸与相州孙氏关系甚好,得孙氏暗助,以尊皇为旗号,行割据之实。 李全忠和韩公武心里都明白,李茂现在虽然深陷京西无法自拔,但草原上的乱象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天狼王倒了,还有海狼王、山狼王冒出来,他很快就能抽身出来,以他占据的地盘和兵力,仍然是天下第一强藩,现在还不是跟他公然翻脸的时候,切断漕运,只能迫使他兵溃京西,丢掉关中。 关中沦落胡尘,对关东诸侯也未必就有利,何况即便李茂丢了关中,却还仍然占据着河东和幽州,兵马依旧强盛,没有了关中这个包袱,他反而可以集中兵马由河北南下。 田布趁势占据魏博,究竟是自作主张,还是得到了李茂的默许,甚至根本就是李茂跟他合演的一处双簧:既趁势占了魏博,又不必撕毁洛阳之盟,招致关东诸侯的反弹。 现在还没有定论。 万一田布是在跟李茂演双簧,在不得罪关东诸侯的前提下占据魏州,则日后李茂由魏博南下窥视中原,便是一路畅通,谁又可以阻挡? 李茂现在是一根细扁担挑着两筐重担,幽州、辽东是一筐,关中、京西是一筐,河东就是那根细扁担,他现在必须拼尽全力才能维持这副担子的平衡,稍有闪失,就会闪了腰,摔了家伙。 保持漕运畅通,帮李茂续命,帮他扛住草原蛮族,帮他多占地盘,最好把陇西也拿回来,如此,外有吐蕃和草原各部牵制,内有数十州军要分兵驻守,担子压重了,他只顾忙着平衡左右,哪还有实力问鼎中原? 那时候,他要做皇帝便做,大伙一起用力分了李家天下,你做皇帝,我称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同为至尊,共享快乐,岂不美哉? 反之砸了他的担子,让他丢了京西、关中,看似弄了他个灰头土脸,实际却帮他抽身而退,中原诸侯谁有实力与幽州抗衡? 出于这点私心,李全忠和韩公武答应秦墨尽力维持漕运畅通,确保京西驻军粮饷,助李太师扫平胡尘,光复陇西,开疆拓土,重夺西域,建千秋功业,留万世美名。 天平军的何进滔和武宁军的王智兴也看到了这一点,二人一起向秦墨保证,确保漕运畅通,绝不让李太师在京西有后顾之忧。 秦墨此行功德圆满,至于其他,他就顾不上了,李茂说过关东广阔,大有可为。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别把天捅漏了就阿弥陀佛啦。 李茂得知关东诸侯识大体重大义,感动非常,立即从河洛、关中等地抽调兵力,准备与草原新霸主阿热可汗过过手,若能将他打垮固然最好,倘若不能,也要让他知道阴山之南不是草原,南下有风险,扩张须谨慎。 经过慎重考虑,李茂调卢桢镇守潼关一线,封死关东诸侯西进关中之路,以丰州为基点组建杨奇兵团,以夏州为基点组建严秦兵团,以灵州为基点组建朱邪执宜兵团,以凤翔为基点组建李先奕兵团。又组建三大机动兵团,分别以石雄、钱多多、朱邪赤心为统帅。准备对入侵之敌以迎头痛击。 会昌元年十一月,兖海军节度使李丛病死,武宁军节度使王智兴和天平军节度使何进滔以为有机可乘,同时把目光瞄向了兖海镇。 兖海镇自李愬后历任节度使都由朝廷任命,对朝廷还算恭顺,但实力却是每况愈下,几任节度使更是一蟹不如一蟹。李丛昏懦无能,为节度使三年,将兖海搞的乌烟瘴气,病死前甚至激发了兵变,造反军卒要驱逐节度使,另择贤能。 李丛内心忧惧,昏头昏脑地向淄青薛戎和武宁军王智兴求救,两镇援军未至,人便一命呜呼。 何进滔对兖海四州觊觎已久,因东有薛戎,西有宣武,南有王智兴,受牵制不敢妄动,眼下魏博田布刚刚站稳脚跟,无力南顾。李全忠和韩公武正在交割陈、潞二州,大眼瞪小眼紧张的手心冒汗,也无暇顾及其他。薛戎迂腐倒不足为虑,唯有王智兴不好打发,不过兖海有四州,大家各取所需,一半,一半,也没必要弄的水火不容。 打定主意,何进滔知会徐州,自己将应李丛邀请出兵帮助兖州平叛,然后出兵兖州。王智兴一面遣使知会兖州守将提防何进滔,一面下手先占沂州,又下海州。两州入袋,何进滔还没啃下兖州,便回首再与何进滔争兖州,又出偏师与薛戎争夺密州。 薛戎争密州是假,虚晃一招,将主力尽数东调,趁何进滔主力出城与王智兴争夺兖州之际,命郝俊直取郓州。 郝俊本不欲奉命,他的卢龙军虽驻扎在淄青,却只唯李茂马首是瞻,薛戎根本调动不了他。不过眼下时机难得,与其费尽心力去打什么密州,不如直接拿了郓州。 郓州本是淄青十二州的首府,城大,人多,财厚,夺郓州一地胜过夺其他十州。郝俊驻军淄青后很少有仗打,建功的机会不多,眼看各军将领建功立业,升官进爵,他不免也动了心思。再说眼下是奉节度使薛戎之命,固然有错,也有薛戎扛着,李茂怪不到他的头上,主意已定遂大举进攻郓州。 淄青各军中,何进滔最忌惮的就是郝俊,闻讯大惊,急忙回救郓州。 第715章 打打杀杀 续 时郝俊围城未克,两军激战于郓州城下,损失惨重。薛戎这个节度使一直被郝俊架空,苦无计摆脱,今日用计调出郝俊,大喜过望,郝俊前脚出城,他便下令逮捕了李茂派来的建军,控制了青州城,然后召集各军进城,誓师向西勤王护驾。 薛戎一手栽培的平卢军不过三千人,但此刻的淄青,精兵早已被李茂抽尽,桑容等部早已奉命西调,只余郝俊的六千军马,郝俊出征后,内外空虚,才让薛戎有机可乘。 薛戎蓄谋已久,除了明处的三千平卢军,更有藏在暗处的七千乡军,这七千人训练有素,由他胞弟薛放亲手训练,一时改换衣衫,打起平卢军的旗号鼓噪向西。 一万平卢军没有去增援郝俊,也没有直接去汴州勤王护驾,而是抄袭了卢龙军郝俊部的驻地,斩杀军属,焚烧粮草,扣押军械,抄断了郝俊后路。 正在郓州城下血战的郝俊闻听后营被抄,粮械断绝,大惊失色,前有强敌,后无退路,再也支持不住,一时兵败如山倒,溃败途中,他的座马中箭,将他摔出马鞍,被继之而来的铁骑践踏如泥。 经此一役,何进滔也实力大损,无力独自面对王智兴,不得不接受薛戎的建议,与薛戎在郓州城下歃血为盟,相约保唐。 二人一面遣使去汴州朝拜,一面合兵进击王智兴。 当日薛戎要求平卢军全体鼓噪西进,薛放劝他留一部镇守淄、青等城,薛戎不肯,言淄青难受,今日主力尽出,倒让驻留棣州的刘从谏看到了机会。 刘从谏兵败归附李茂,李茂授其莱州团练使,将来再保其为刺史,刘从谏对这个安排并不满意,滞留棣州以窥动向,薛戎此举让他看到了希望,刘从谏趁虚而入,占据了淄、青两州。不过他兵力太少,青州得而复失,只占了淄州一地。 黄仁凡闻听淄青生变,遣一营军马出德州入淄青,夺回淄、青二州,欲杀刘从谏,刘从谏贿赂看守连夜逃出,率部往登州避祸。 淮南节度使崔毅见王智兴与何进滔、薛戎打的火热,听从谋士建议,兴兵取濠州。濠州地处淮河之南,本属淮南,徐泗建军后,将其划入武宁军,恰似武宁军插在淮南背上的一颗钉子,使得淮南腹心之地暴露在武宁军的直接威胁之下,朝廷以淮南地大富裕,恐其自立,故作此安排,目的就是要让藩镇之间互相牵制。 淮南地大富裕是真,兵力虚弱也是真,崔毅又不擅用兵,万余士卒猛攻濠州一个月,濠州城依然岿然耸立。 王智兴窥出淮南虚弱,垂涎淮南富庶,便放下身段与薛戎、何进滔议和,三家缔结盟约,互称盟友,相约不侵犯。得到了薛戎和何进滔的保证后,王智兴打着救援濠州的旗号,挥兵南下,直取扬州。 史宪诚不甘只据邢州一地,趁田布撤军,发兵围困洺州,攻城不克,反被田布回兵围住,遣使向韩公武求援,韩公武正从潞州撤军,闻报,欲挥兵东进。韩绍宗劝其不要去惹魏州,免得陷入李全忠、田布两镇夹击之中。 韩公武不听,他心中另有打算:若助史宪诚在邢、洺二州站稳脚跟,他便有了牵制田布和李全忠的力量,届时左右逢源,无往而不利。 韩绍宗劝不住父亲,请求以偏师回汴州,守住根本,韩公武给兵五千,令其回宣武本部,自己督主力往救洺州。 韩绍宗率五千兵马由河阳渡河南下,在郑州境内遭遇史宪忠重创,奔逃至郑州城下,李全忠大将胡川拒不开门接纳。韩绍宗只率两百卫兵回宣武。闻听韩绍宗大败,韩公武叔父韩充说动大将孙六成举行兵变,杀韩公武亲信大将孙华,占据汴州,宣布拥立皇帝。 韩绍宗闻听不敢回汴州,折转向南投宋州刺史韩忧。韩忧得韩充书信,欲擒拿韩绍宗献于李瀍,以谋求富贵。遂设宴于府中,摔杯为号,拿下韩绍宗。 韩绍宗饮至半酣,风吹帐幕,隐见有甲士出没,韩绍宗警觉,借口如厕,逾墙逃出刺史府,到城西驻军兵营,向大将莫文来哭诉。 莫文来问:“少主因何哭泣?” 韩绍宗道:“我韩家忠君为国,忠心不二,今有小人说动韩使君欲捆献我入朝,只恐到不了御前便身首异处,沉冤不能昭雪故此哭泣。” 莫文来道:“司徒用兵昭义,小人得逞于汴州,我本一煽马匠,家乡蝗灾,携妻母逃难至汴州,蒙先帅收留而有今日,大恩大德岂敢不报。今日便助少主去汴州辨明冤屈。” 遂点精锐三百,杀入刺史府,斩韩忧,逢韩绍宗为刺史。 一个月前,镇守洛阳的史宪忠大营里来了一个自称叫迟熔的渤海商人,交给他一封书信,史宪忠得信后,将城中兵马一分为二,长子史承信率一部镇守洛阳,他自己亲率一部移至城外,待韩绍宗率部渡河,猝然发动攻击,一举击溃了宣武军,然后顺流而下,围郑州,分兵打滑州,义成军主力此刻皆在昭义境内,两城坚守不出,史宪忠窥得虚实后,解围渡河,向取卫州,又破相州,与田布会师于洺州城下。 郑州、滑州被围,李全忠率部南下救援本部,欺洛阳空虚,出兵打洛阳,被史承信设伏兵击退。于是回师郑州,与韩绍宗联络,欲合兵取汴州。 田布与史宪诚、韩公武激战于洺州城下,正值难解难分,得史宪忠相助,遂大破二人于洺州城下,韩公武被擒,史宪诚逃回邢州。 原先盘踞卫州的陈家、相州的孙家因根本之地被史宪忠占据,不得已诚心归附田布,四魏博四大家族去其二,另外两家也惶恐不安,主动献地于魏州,魏博六州归于一统,又得洺州,势力大涨。 韩充联手孙六成在汴州发动兵变,韩充自称节度留后,欲效法韩公武挟天子以令诸侯,因怕诸侯反对,表面上做出一副尊崇皇室的架势,希望能瞒过天下人的眼睛。薛戎见有机可乘,与何进滔联手出兵,率众向东,出曹州,兵临汴州城下。 李全忠也由郑州出兵南下,韩绍宗率宋州军北上,四镇齐聚汴州,韩充惶恐不安,遣使去魏州,请田布释放韩公武回汴州,他愿意主动让贤。 孙六成闻之,杀韩充迎韩绍宗为节度留后。韩绍宗联合莫文来杀孙六成,迎请韩公武回镇。田布遣长子田在宥、田词岭率军南下,拱卫皇室,放韩公武回镇。 淄青、魏博、义成、天平、宣武、洛阳、徐州七镇宣誓效忠皇帝,保皇还都。 李瀍封田布为魏王,加太傅、平章事,充任成德、魏博两镇节度使。封薛戎为成王,加司徒,拜相。封韩公武为武平郡王,太子太师,拜相。封李全忠为郑王,加太尉,平章事,充义成、昭义、河阳三镇节度使。何进滔仍为齐王,加太保,平章事,充天平军节度使。封王智兴为东海郡王,加太子太保,充武宁、兖海两镇节度使。 封韩绍宗为昭阳郡公,充昭义节度使;封薛放为鲁国公,充淄青节度使;封史宪忠为宁德郡王,左神策军大将军,御营兵马都统。 各镇上表请皇帝还都洛阳。李瀍允准。以史宪忠为诸道军行军节度使,出兵向西。史承信开城迎候,封荥阳郡公,东都留守,河南尹。 第716章 大青川 关东各镇混战之际,草原上的混乱也达到了顶峰,阿热兵锋犀利,扫荡草原回鹘残部,如风卷残云。回鹘残部分三路向西、向南溃败,牙帐十三部推乌介特勤为可汗,率部向阴山一线迁徙,阿热遣大将吉没靳率众追击。 吉没靳于阴山之北追上乌介可汗,双方激战终日,向晚时分,狂风骤起,回鹘大败,伏横千里,血沃草原。乌介可汗孤身奔至丰州以北,石雄率兵出击,接应乌介可汗至阴山南麓安置。 吉没靳见唐军有所防备,撤军。阿热早日得一传闻,说吉没靳旧日在长安时与唐军主帅李茂有故,一日饮宴,当众问起此事,吉没靳笑道:“我旧日不得志,滞留长安,他那时为大唐皇帝宠信,名满天下,我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又道:“我若与他是故旧,何必因杀一****而被发配边疆为军奴?他那时执掌大唐禁军,端的是风光无俩,若要救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阿热哈哈大笑,拍着吉没靳的肩膀说:“所幸你们不是故旧,否则我便痛失一兄弟。”又道:“虽然我信得过你,但有人不信你的清白,为了自证,你还是把帐下的唐人谋士统统除掉,用他们的人头和血洗刷掉你身上的污迹,我也就好为你说话了。” 吉没靳帐下收容了许多唐人谋士,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工匠,本效命于回鹘王,回鹘国破,吉没靳将他们收归帐下听用。 阿热一直疑心这些人中混有唐人的奸细,必欲除之而后快。 吉没靳道:“这些人势穷来投我,杀之不义,不如礼送他们归去,也不废宾主之义。”右帅王阿斯芒冷笑道:“你不肯动手,可见心里有鬼。”阿热却大笑道:“心里坦荡荡才敢说这话,吉没靳是真男儿!”连声夸赞,出公帑遣散之,而阴嘱左右卫,于半道截杀,斩首级七百三十六颗,送去阴山李茂帐前。 吉没靳得知,哀叹两声,也未追究。阿热得报这才放心。 这七百三十六颗首级中至少有三百人是右厢安插在吉没靳帐下的眼线,其中包括李茂的心腹亲信胡斯锦。 李茂将七百三十六颗人头排列开来,领众将拜祭,对天起誓要击灭阿热为众人报仇。 有探马报知阿热,阿斯芒劝阿热杀吉没靳。阿热笑道:“你懂什么谋略,他果然是李茂的人,李茂又岂肯大张旗鼓的拜祭,而置他于险境?他故作此态反证吉没靳是清白的。” 阿斯芒道:“虽然如此,也要提防。我部累日激战,兵力损失慎重,急需补充,而草原各部溃散,一时抓不齐人,请可汗调右军十六都督归我指挥。”阿热道:“这个应该。”遂下令从吉没靳麾下拨一万六千人归阿斯芒指挥,众人闻言莫不心服口服。 阿热以丰州收容乌介可汗为名率各部族军马十二万南下,李茂亲赴丰州,指挥灵武、丰州、振武、河东四镇军马,并石雄、钱多多、朱邪赤心三部合计十万人,出丰州向北,与阿热、吉没靳、阿斯芒对峙于阴山以东的大青川。 双方使者往来十余次,终无法达成妥协,各斩对方使者,相约于大青川决战。李茂以直属第五师、王府亲军为中军,杨奇、朱邪执宜为左右翼,石雄为前军,严秦为后军,督军七万,号称一百二十万,出战大青川。 阿热以左帅王吉没靳为前军主帅,自督中军,以回鹘降将阿莫阿莱雅为左翼,右帅王阿斯芒为右翼,以本族大将芒笃昊为后军主将。督军八万,号称八百万,出战大青川。 大青川在阴山以东,旷野平原,方圆数百里,极适合骑兵作战,它的西面是阴山余脉,稀树草原,东接大青山,向南翻越一连串的山岭后就是西受降城,渡河则入京西腹地,由此向东北,则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戈壁。 为了这场终极大决战,唐军各部尽其可能地提升了骑兵装备,即便是后军辎重部队也装备了大量的马匹,以提高机动性,但与终年游牧在草原上、动辄迁徙数百上千里的草原部族相比,机动性还是差了一大截。 李茂拟定的策略是诱使对方打一场短促、激烈的正面阵地战,凭借装备和训练优势击垮对方的信心,再徐徐退入西受降城以北的崇山峻岭中,借助阴山、大青山一线的复杂地形,跟阿热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将其拖疲、拖垮。 不撒香饵鱼儿是不会上钩的,若避而不战,阿热未必敢南下,但阿热还是阿热,依旧是草原之王,草原之王来去如风,保持着强大的军力,永远是大唐北部的威胁,威胁不去,北部边疆永不得安宁。 大青川之战就是钓鱼的香饵,只是这条鱼的个头有些大,不是普通的鲫鱼、草鱼,而是一头彪悍的白鲨。 阿热的骑兵以轻骑为主,实际上即使是重装骑兵,在面对装备了重甲的唐军马步混成军面前也绝对讨不到任何好处。唐军的劣势是机动性不足,长处是训练和装备占优势。 那就一技之长克敌之短,跟他打一场运动战。 阿热从他父亲手里接过部落权杖时,黠戛斯还只是回鹘王城以西万里之遥外的一个实力弱小的游牧部落,依附于草原霸主回鹘,常年挣扎在饥饿的边缘,与疾病奋战,为生存拼搏。此后二十年,黠戛斯在天纵英明的可汗阿热的带领下,崛起于世界边缘,以风卷残云之势横扫了称霸草原百余年的旧主回鹘,这固然有天时之利——回鹘的确是腐朽了,但也与阿热卓越的军事才干是分不开,拥有此等眼光和才干的人,目光是何等的犀利,岂能随意掉进对方设下的陷坑里? 李茂想跟他打正面阵地战,企图凭借唐军精良的装备和精密的军种配合克制他骑兵的机动优势,那是门也没有。 阿热不动声色,甚至在战前的军事议事会上还放话说要与李茂正面对决,但真的列兵大青川时,他却改变了主意,待石雄阵型已稳,他立即调整部署。 黠戛斯军队的阵法远不及唐军来的复杂精密,它粗陋、灵活、多变,具有极高的适应性,这根源于其兵民合一的民族特性,黠戛斯人是天生的优秀骑士,优秀猎手,优秀战士,战争是生活的一部分,贯穿于他们的一生,为了生存,他们必须使自己成为优秀的战士。 他们对战争和阵法的理解远非半道出家的唐军士卒能比,虽然唐军士卒中很多人也是职业军士,但混口饭吃的手艺又岂能跟安身保命的手段相提并论? 敌变,自己却不能变,石雄顿感大事不妙,但木已成舟,他只能沉着应对。 阿热驱使回鹘降将阿莫阿莱雅正面冲阵,令吉没靳率本部两万人紧随其后——既充当阿莫阿莱雅的监军,又可扩大回鹘降将的战果,踏着唐人的尸骨一往无前。 近万名回鹘降卒被他们的新主人驱赶着像疯羊一般涌过来,地动山摇,风云变色。 石雄娴熟地操纵着他手中的精密杀戮武器,将一根根致命的刺枪毫不留情地刺入回鹘降卒的身体里,战马的腹腔里。鲜血迸溅,哀鸿遍野。 第717章 走你! 防线一度被冲开几个豁口,但很快豁口就被补上,中军阵型最为坚挺,左翼尚可,右翼有些松动,石雄令旗一摆,箭雨铺天盖地而至,右翼被压弯的弧线很快恢复平直。 远方,回鹘人黑压压的还是一眼看不到尽头,在主人凶狠的皮鞭的驱赶下,羊群还在疯狂地扑涌过来,但石雄凭感觉知道,他们已是强弩之末。 但更恶的冲击波随后而至,吉没靳率本部两万人冲散羊群提前压了上来,他的前锋分成三支攻击队形,似一杆三股钢叉直接插进了石雄的胸膛。 石雄的心骤然一紧,他要紧牙关硬挺着,以泼天盖日的箭雨侵袭三股钢叉的把柄。吉没靳的部属多披重甲,箭雨的效果要大打折扣,弓箭兵很快告急,箭矢告罄,左右两翼被突厥军阿斯芒所扰,后方辎重运送不上来。 石雄问:“阿热本部有何动静。” 答:“按兵不动。” 石雄道:“敌不动我不动,只能靠自己了。” 遂变换阵型,步军收缩,左右骑兵主动出击,袭扰吉没靳两翼,效果是有的,但不明显,唐军的骑兵论技战术和对战场节奏的把握都比吉没靳差了一个等级。 两翼主动出击的骑兵很快凋零,吉没靳的骑兵反客为主,压了上来,但他们也没得到好处,唐军步军大盾长枪组成的钢铁长墙坚不可摧,平射机弩连发连射,在一百步内组成死亡之网,不知疲倦地收割着冒犯者的性命。 惊鼓如雷,号角呜咽,激战了一个时辰,双方死伤都在数千人以上,恰当此时,风云变色,起了风,风由西北而来,对着唐军士卒的眼睛猛吹,风里夹杂着砂石,唐军无法睁眼,黠戛斯人却是顺风,人借风势而攻,事半功倍,很快就占了上风。 站于高处观战的阿热双手合十,跪地向阴郁的苍穹礼拜,起身向左右说道:“可惜李茂不识天时,今长生天要灭他。” 下令右帅王阿斯芒率三万骑兵绕过石雄,从左翼直击李茂中军本部,又自率两万骑兵由右翼包抄李茂侧后,断其后路。 阿斯芒,黠戛斯名将,阿热的兄弟,与吉没靳齐名,曾于乌乡海畔击破回鹘悍将代唆,斩二王三宰相,斩首七万级,那场完胜彻底打垮了回鹘人的士气,自此以后,回鹘与黠戛斯的大战中一路败北,再也没有取胜过。 杨奇侧护中军左翼,率众迎击,阿斯芒分五都督截击,自率主力马不停蹄向前。黠戛斯文明落后,官职杂用回鹘、吐蕃,都督既是部落首领又是军事首长,率军一千可称都督。五都督率兵五千,杨奇有兵一万,皆丰州精锐,交战不足一炷香的功夫便大输特败,杨奇麾下大将杨裹被乱箭射杀,杨奇腹背中箭三支,所幸披甲厚重,逃过一劫。 兵败如山倒,各部溃散,一败涂地。 阿斯芒正面撞入中军,与直属第五师发生猛烈碰撞,第五师的训练、装备居各军之冠,战阵经验却严重不足,被阿斯芒这一冲,顿时陷入可怕的混乱。常木仓见阵型败坏,急劝李茂撤离。李茂不肯走,令韩江春率王府亲军扳回一阵,稳住阵型。 韩江春由横截面直插黠戛斯冲击队形,犹如抽刀断水,水流为之一滞,但很快就续上,韩江春本人却被洪流所吞没,饮恨沙场。 但经这一冲,阿斯芒的攻击阵型锐气尽失,中军本已败坏的阵型又恢复过来,常木仓及时调整策略,将内线变成前线,一口咬住了阿斯芒刺进心脏的那根长矛。 阿斯芒的计划是以锋利前锋将李茂中军一切为二,彻底打乱其阵型,再乱中取胜。黠戛斯的士卒是天生的优秀战士,在战场上他们是活的人,即便是战至最后一个人,也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唐人的士卒多是农夫、商人出身,个体能力不足,他们依靠集体,依靠精密的阵型,依靠高人一等的装备,一旦集体不在,阵型破碎,便是他们崩溃的开始。 现在第一目标失败,阿斯芒立即着手实施第二计谋,中心开花,利用黠戛斯人天生的独立战斗优势,乱中取胜,彻底击溃唐军主力。 混战在继续,被逼入绝境的唐军士卒骤然间爆发出了强大的战斗意志,士气冲天的高涨,因缺乏战斗经验而生的战场怯懦,此刻一扫而空,刻苦训练的杀敌本领随心应手地使了出来,成了安身保命,建功立业的实在家伙。 不过黠戛斯士卒的战斗精神、战斗技术和经验更胜一筹,在剧烈的混战中,嘶声惨叫的多是唐军士卒,被锋刃劈碎的骨头也多是年轻的唐人士卒。 “撑不住了,向南撤。” 李茂看出大势已去,不再坚持,在王府亲军的护卫下迅速脱离战场,向南撤退。主帅离场,恰似抽去了全军的主心骨,崩碎开始,唐军中装备最好,训练水平最高的第五师开始崩溃,且一发不可收拾。 三千王府亲军护着李茂刚刚杀出重围,阿热的骑兵也摆脱了朱邪执宜的纠缠冲了过来。 黠戛斯的马更快一点,骑士的骑术更高明一些,竟奇迹般地抢在了李茂和严秦中间,阻止了两大兵团会合。 李茂被迫放弃向南与严秦会合,转而向东北撤退。 东北是平原,一望无际,很适合逃跑。 阿热紧追不舍,李茂跑的更快。 王府亲军非但战斗力超人一等,跑路的水平更是堪称一流。 双方主帅同时离场,这仗还打不打?无人能给一个统一的答案,全凭各将领自己理解。有人主张继续打下去,大家相隔万里,难得聚在一起。有人主张先脱离战场,休整后再战不迟。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不打也得打,想打也打不成,近二十万大军粘在一起,岂是一个乱字说的尽的。 总体而言,唐军各部战斗意志溃散,多求自保。黠戛斯各部则把擒拿唐军主帅李茂当成第一要务,这既是出于他们好战的本性,更多的也是出于现实的考虑。他们看出除了陷入混乱而遭全歼的唐军中军外,其余几部唐军都不是好啃的骨头。石雄被困,遭受数万回鹘降卒的轮番攻击,却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横在那就是不倒。杨奇倒是比较好欺负,却跑的比兔子都快,五都督紧追慢赶还是让他窜进了附近的稀树林里隐匿了起来,追兵旋即也追了进去,如似石子投进了泥沼,根本不见一声响。 这些唐军镇守边关多年,战斗力是不容小觑,他们或许不敢在草原上与自己正面交锋,但换一个地方,比如树林或山上,自己未必能撼动他们。 而那个沙陀人朱邪执宜,尤其是难缠,沙陀人也是马背上的民族,虽然他们已经改种地吃素多年,但马背上的功夫并未完全放下,短时间内想吃掉他们谈何容易,否则阿热可汗也不会避而不战了。 至于那个严秦,早在大军决战时就把数千辆粮车围成钢铁长城,严阵以待,谁愿意去触他的霉头?眼下只有一个人好欺负,那就是落荒而逃,被吓破胆的唐军主帅李茂,若擒获此人,那可真是天大的一桩功劳,比斩杀一万颗首级都来的划算啊。 只是李茂跑的实在太快,他的三千王府亲军一色的突厥宝马,年轻健壮,他也无辎重之累,也无须照顾步军,撒腿就跑,想追上他还真得费点手段。 好在,在他前面数千里内都是草原、戈壁,茫茫无人烟,更没有唐人的城镇供他们落脚补充、休整。许多人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前景,照这么跑下去,用不了三天,李茂累也累垮了,饿也饿坏了。到时候不必打,把尸体捡回来即可。 第718章 自投罗网 在空寂、辽阔的草原上追了三天三夜后,阿热的前面出现了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他驻马河边,眯着眼睛瞄了良久,用马鞭指着大河,问左右:“草原上竟有这等的大河,叫什么河?” 左右都答不上来,阿热又问:“这么宽的河李茂是怎么渡过去的?” 仍无人回答,阿热低头思忖片刻:“我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传令各部,撤军,回阴山北麓。与芒笃昊会合。” 阿热向回走出一千里,遇到了阿斯芒,又走了一千里遇到了吉没靳,却始终不见回鹘人阿莫阿莱雅。阿热问:“阿莫阿莱雅是阵亡了,还是叛逃了。” 左右也答不出来,阿热望向吉没靳:“这仗打的好生奇怪,我们到底是胜了还是没胜。”吉没靳道:“斩将破阵,我们赢了,至于其他,暂时还不好说。” “看来我们是输了。李茂哄我在草原上兜了一个大圈子,可笑我竟然丝毫不觉。我们的芒笃昊将军八成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众人闻言十分沮丧,后军芒笃昊押着他们所有的军需辎重和抢掠来的财物、奴隶。 “可汗认为这是李茂使的伎俩,我以为不是。主帅临阵脱逃,弄不好会崩坏全军。实在是太冒险了。” “太冒险了?是啊,太冒险了!他们唐人有句话叫富贵险中求,要想大富贵,必须冒大险,是不是,我的吉没靳兄弟。” 吉没靳答道:“都还是猜测,我请命率轻骑回阴山接应芒笃昊将军。” “你的马不及阿斯芒跑的快,阿斯芒,你去。” 阿热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的后军大将,替他押护辎重的芒笃昊已经再也见不到他了。大青川之战,唐军主帅脱离战场,仓皇逃走,致使中军溃败,黠戛斯各部向东北苦追李茂,却将护卫辎重的芒笃昊给暴露了出来,尽管芒笃昊精明、谨慎、凶悍、狡诈、善于用兵,但在钱多多和朱邪赤心的全力围捕下,也只有充当猎物的份。 朱邪赤心一万精锐骑兵正面突击,钱多多一万精兵侧后包抄,芒笃昊唤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苦战一日夜,全军覆没,所部一万两千人溃散,半数被斩,半数被擒,逃逸者不过千余人,他本人亦被阵斩,他所押护的如山的财货被付之一炬,数以万计的牛羊和奴隶被唐人当做战利品驱赶向南。 眼见黠戛斯后军溃散,回鹘降将阿莫阿莱雅当即倒戈,向阿热的几部附庸军发起了猛攻,这些附庸军在攻破王城的战斗中战功赫赫,他的弯刀上沾满了回鹘人的鲜血,阿莫阿莱雅的报复极度凶残,以斩杀敌人首级和虐杀俘虏为乐。 行军途中的阿热闻报,大惊失色,对吉没靳和他的长子代唆说:“丢了辎重,我们过不了冬天了,如之奈何。”吉没靳道:“由此向南千里外是河东云州,囤积着如山的粮草,攻破云州,在城中休整,待春天草原上长出了牧草,再回家不迟。”代唆道:“云州太远,且城池高峻,不如去东受降城。李茂的侧翼杨奇被阿斯芒叔叔轻易击溃,可见彼处的虚弱。”阿热道:“我儿所言最合我意。” 李茂脱离战场,阿热奋勇追击,各部也随之撤离战场加入追击者的行列,其他人阿热都不怀疑,立功心切,情有可原,唯有吉没靳也率众追入草原,让他不解、生疑。吉没靳身为左帅王,有方面之才,他更应该留在原地,扫荡李茂残部,为何也要脱离战场来抢功? 但吉没靳的做法滴水不漏,并无不妥之处,他又是战功赫赫的左帅王,在军中资历深,拥趸者众,怀疑可以在心里,暂时还不宜公开表露出来。 吉没靳要把人引向云州,阿热托辞不肯,便是已经有了提防之心。 阿热整备军马,得兵五万,以代唆为前锋,折转南下攻打东受降城。东受降城东北有大泽,见阿热来,城中居民泛舟入水中躲避,阿热看了好笑,鞭指湖心道:“可惜我的马儿渡不了水,否则,必擒彼等妇女慰劳我部将士。” 黠戛斯本是游牧部落,擅长野地运动战,但在攻打回鹘王城期间也学会了攻城战,阿热野心勃勃,早有挺进中原之心,大力招募懂得攻城技法的工匠,带在军中,这些人绝大多数都在后军弓匠营,此刻已落入唐军之手,不过随身也还有几个懂得攻城的将领和工匠,代唆依靠这些人指点,强势攻打东受降城。东受降城守军不足五百,知阿热至,放一把火即逃,吉没靳遣前锋扑灭大火,引阿热入内,却见空落落的一座城,百姓逃走一空,翻遍城池所得亦不足三日所需。 阿热道:“此城易得,无奈太小,还须另觅他处。” 吉没靳道:“隔河有胜州,人口数万,取之可以过冬。”代唆道:“取胜州需要渡河,无船怎么渡河。”阿热笑道:“这怎能难得住吉没靳,他在中原生活了二十年,懂得如何制造舟船。” 吉没靳至大泽边,诱以重利得工匠三十人,指导士卒伐木造木排数百,选精锐兵马渡河,胜州守将在河边放了几箭,见敌军势大,大开城门,裹挟居民逃离。 阿热兵不血刃占据了胜州,搜寻内外,得粮草、牛羊甚多,这才放下一颗心来,草原部落本就四海为家,逐水草而居,如今得一座城池栖身,比在大雪地苦熬又强许多,待来年春暖,或挥兵南下直取长安,征服中原,或回草原建国称王,都十分便利。 李茂此刻隐身在大青山上,脱离战场,诱导阿热深入草原腹地,撕裂其阵型,暴露其腹心,攻其软肋,断其粮草,凭借地利,借助天时,将阿热拖死在阴山脚下是他的既定策略。草原虽然辽阔,要走的路却是一早就规划好的,沿途地理情况早已勘察妥当,若干地点预埋有粮水,又无辎重拖累,轻装上阵,跑的自然比阿热快多了,在一条无名通天河畔,李茂成功地摆脱了阿热的追兵,绕道回到了大青山。 阿热若肯去云州,那倒是件麻烦事,河东将吏与他不睦,必不肯倾力相助,幽州外强中干只剩一副空架子,燕北祝九正在全力应对草原残部的侵袭,焦头烂额,苦不堪言。阿热若过去搅一把,说不得还真让他搅出条黄金鱼来。 但阿热出于对吉没靳的不信任,竟舍云州而入东受降城,又下胜州,却是自寻死路。胜州孤悬在外,周遭千里之内渺无人烟,盗匪横行,商旅断绝,五万大军屯于绝地,岂非他自己找死。 李茂因此对来大青山接应他回丰州的钱多多说:“即刻攻占东受降城,切断他逃往草原的所有道路,我们要来个瓮中捉鳖。” 第719章 铁壁合围 钱多多的兵马本来是为芒笃昊准备的,但阿热比李茂想象的要狂热的多,为了追击他,竟全盘压上,完全置淄青后队于不顾,因此只动用了朱邪赤心一家,他打打下手便顺利完成了歼灭任务。 回鹘灭国,草原上的混乱达到极点,各部四离五散,各自奔逃,眼看就是隆冬,失了辎重,阿热不敢回草原,回去了只怕要被活活饿死,他听从长子代唆的建议南下占据胜州,先过冬,再做打算,对阿热而言这是很正常的选择,只是草原上的雄鹰还不懂得中土的风水,他是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陷入了死地。 得知阿热到了胜州,阿斯芒也率部赶来会合,钱多多设伏于大青山下犄角岭,大败阿斯芒,斩首三千级,阿斯芒率残部逃至河边,无船渡河,追兵又紧,遂泅渡黄河,溺死者甚众。各处溃散的兵马陆续来会,胜州城中兵马一跃超过六万。因粮草不足,阿热四处劫掠,奈何胜州周边人烟稀少,所得不多。 李茂令胜州附近的麟、朔、岚三州坚壁清野,迁移百姓,焚烧粮草,宰杀牛羊,杜绝任何商人接济胜州,又从太原、夏州、燕北各处抽调兵力,对胜州之敌严防死守。 会昌元年的冬天奇寒无比,困守胜州的阿热粮草断绝,苦不堪言,几番出兵向麟、朔、岚三州劫掠,却是行千里地不见一人,所有的村镇都被唐人焚毁,没有一粒粮食,没有一头牛羊,本指望能从商人那买点粮食,却发现也没有一个商人敢向胜州方向来。 因为李茂下过命令,各地驻军、百姓但凡见到商人向胜州方向去,可以随意杀戮抢劫,非但无罪反而有功,所得悉归自己,若劫杀中不幸殒命,官府给予巨额补偿。 因为缺粮,阿热密令处决一部分附庸者,由阿斯芒执行,中途泄密,阿斯芒为叛军所杀,阿热以此为借口,杀附庸各部族军一万人,既节约了粮料,又宰杀他们的战马充饥,好歹熬过了这个苦寒的冬天。 漫长而寒冷的冬季终于过去,饥寒交迫的黠戛斯可汗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草原上去,但回家的路并不顺畅,他先是遭遇钱多多部的顽强阻击,过不了黄河,继而在向西运动的途中遭遇一连串的打击。阿热把牙一咬,悍然下令丢弃伤病老弱,轻装出击,目标麟州。 李茂在丰州屯驻重兵,麟州必然空虚,先打一座城池缓缓劲再说。 这个冬天,黠戛斯在胜州城外的黄河里丢弃了近万具尸体,此番出征又丢下近万名老弱伤病,阿热精简了兵马轻装上阵,一路所向无敌,很快就打到了麟州城下,守将依旧是弃城而走,但是让阿热感到绝望的是麟州城内也是空无一物。 麟州孤悬在外,周围数百里内没有一座像样的城池,是化整为零回草原,还是化整为零就地做盗匪,阿热犹豫再三后,宣布化整为零,各谋出路,待缓过劲来再回草原聚合。 阿热擢升了十二名宰相,每人率五千人,占据一处要隘,就地筹集粮草,目标是京西北林立的马匪山寨。山寨独立自主,自给自足,既不跟官府打交道,也不跟外界打交道,是化外之民,李茂的坚壁清野政策对他们并不适用,他们就像田间的田鼠,个体虽小长的却甚是肥硕,杀一个也够炒一盘的。抄了他们的窝,也够吃两天的。 草原雄鹰饥不择食,低下高贵的头颅跟田鼠较上了劲,田鼠虽小,那也是肉啊。 会昌二年,早春二月,钱多多率军渡河,围困胜州,数日后,胜州城化作一片火海,城中一万黠戛斯守军葬身于熊熊烈火中,趁着冰雪尚未融化,钱多多紧急处置了抛弃在城外的数千具尸体,但更多的尸体已被阿热丢弃进黄河,成为疫病之源。 这年,黄河沿岸各州县长官同时收到来自长安和洛阳的命令,严令他们打捞黄河里的尸体,就地火化,严防疫病发生。 李茂也紧急要求济民生医院向河东、河中、京西等地提供医药支援,防止疫病流行。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开春后河东、京兆府的一些地方已经发生了小规模的瘟疫,源头正是漂浮在河面上的尸体。 “阿热将病尸抛入黄河,目的就是污染河水,引发瘟疫,用心何其歹毒。他如今化整为零,潜伏在京西北,倒让我们难以捉摸了。你们合计合计,用何应对之法。” 李茂连续接到各地传递来的瘟疫爆发简报,忧心忡忡,对阿热的厌恶感日甚一日。 常木仓献的计策是铁壁合围:以丰州、东中西三受降城为北线,集结重兵驻守,一面清肃草原残敌,一面防备阿热窜回草原;以宥州为西面据点,以夏、绥、银三州为南部据点,以黄河为东面防线,屯驻重兵,将阿热困在以麟州为中心的方圆数百里的狭小地带内,慢慢地将其拖瘦困死。 常木仓之计稳扎稳打,四方八稳,很是稳妥,但无疑要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且见效极慢。石雄献计,以优势兵力直取麟州,焚毁城池,去其据点,再令各部择机主动出击,零敲碎打,慢慢蚕食。 石雄胆大,故而主张用兵直捣麟州,端掉阿热的窝,但大青川一战,也让他见识到了新任草原王的恐怖战力,故而主张择机出击,零敲碎打,慢慢消耗,却不敢提毕其功于一役之类的豪言壮语了。 钱多多给出了一个更大胆的计策:挑选精锐,化整为零,以丰、胜、夏、绥、银、宥为据点,出动出击,以混乱对混乱,在混战中消灭敌有生力量。 朱邪赤心的主张与钱多多相差无多,只是加了一项:出赏格鼓励活跃在京西的马匪去扑杀阿热。 钱多多和朱邪赤心没有跟阿热正面交锋过,且又全歼了阿热的后队辎重,保持着不败的战绩,对黠戛斯拥有心理上的优势,因此用计大胆,没有畏首畏尾。 众人议论不休,李茂认真听完,哈哈一笑:“大青川一战,我们吃了大亏,却也摸到了阿热的虚实。阿热号称拥兵八百万,那是把牛皮都吹破了。他麾下不过十一二万,十万是黠戛斯民,余下的是附庸部落。真正让咱们吃了大亏、跌了颜面的是三万王军精锐,那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不服不行,盲目自大,要吃大亏。至于其他的,战斗力很强,但并非不可战胜。 “在草原上打运动战,我们落了下风,所以要用计,毁其粮草,断他的后路,这是迫不得已。在胜州,老天爷帮我们灭了他两万部众,但以他的凶残本性,自己的王军肯定还在,也就是说丰州以南,夏州以北,宥州以东,黄河以西活跃的这几股马匪是在大青川打的我落荒而逃的王军主力。零敲碎打,显然不能置其于死地。主动出击,弄不好要重蹈大青川的覆辙。我打算坚壁清野,用笨功夫慢慢耗死他。 “常总长老成持重,用的计谋看着不怎么长脸,却是必杀的狠招,只要咱们坚持一年,一年,再坚持一年,老天爷就要帮咱们再脱他一层皮,人说兔子急了要咬人,田鼠急了就不咬鹰吗,等到他的王军精锐不再锋利,再下手除之。” 第720章 严禁烟火 李茂决心已下,众人不敢多说,各州高墙深垒,坚壁清野,阿热屡次挑衅,各部奉令坚守不出。黠戛斯长于骑兵机动,短于攻坚克城,一时闹的灰头土脸。京西北之地虽大,民少物稀,阿热的四万军马靠挖田鼠显然不能裹腹,一时饥寒交迫,不得已跟盘踞在横山上的几股悍匪交上了火。 这几股悍匪各自拥众不下万人,筑堡建城,割据一方,官府不去招惹他们,他们还常常下山来找官府的麻烦,何况阿热主动挑衅。 一时间横山上下打的天翻地覆,阿热有输有赢,破了不败之身,却倚仗兵力优势渐渐占了上风,失意的悍匪纷纷向李茂求助,李茂慷慨大方,资给给养,又出兵策应,将本已倾斜的胜负天平重新扶正。 横山各股盗匪与官府积怨甚深,连他们都化干戈为帛,其他的马匪也看到了机会,纷纷向李茂求助。李茂也来之不拒,总不会让人空手而归。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西北的马匪把“信义”两个字一向看的很重,回过头就去继续找阿热的麻烦,大打出手,毫不含糊。 这些原本一盘散沙的盗匪因为生存受到威胁,也开始暗中串联,先后出现“八大山”、“杀胡会”、“十三山寨盟”、“三山总寨”等盗匪联盟。涌现出“草上飞”、“油焖胡”、“扳倒天”、“天王李”等一干赫赫有名的领袖人物。 一时风云际会,英雄辈出。 在右厢的运下,各中小联盟又组建了“横山盟”,推举“天王李”为总军师,协调各寨齐心协力跟阿热死磕。如此又僵持了半年,阿热感到有些吃不消了。官军有道,盗匪无形。他们不惧与官军正面交锋,却怕这些盗匪在背后下刀子、放冷箭。那可真是防不慎防,苦不堪言。 跟李茂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阿热明白自己遇到了一个很难缠的对手,这个对手可不怎么讲究,贵为亲王、太师,在战场上却说跑就跑,为了用计丝毫不顾及自己的颜面,不过这个对手虽不讲究,却阴狠的紧,耍弄手段,把自己弄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回不了草原进不了长安,悬在半空无着无落。 再这么苦耗下去,自己只能被他活活拖死,困死,必须在他奸计得逞之前,冒险突围,回到草原上去,回到了草原,休养生息个三五年,等恢复了元气再和他一决雌雄。 入夏之后,阿热就一直在寻找脱身之计,麟州附近的地皮都快被他啃平了,再不走不必打,饿也得饿死,更何况“天王李”那伙人得了李茂的资助,蹬鼻子上脸,一个劲地挑衅。不过想走又谈何容易,李茂设下了铁桶阵,把整个京西北围成了铁桶一般,四面八方屯驻了重兵,想走就不能硬拼,得用巧劲。 阿热毕竟是一路血与火里走过来的,草原上的风刀雪剑给了他一颗无比强韧的心脏和锐利无双的眼睛。他经过细心侦察,逐渐窥出了各州的虚实:北线兵力最强,又有钱多多这样的名将,突围困难。丰州是杨奇的老巢,杨奇此人镇守边关多年,身经百战,智勇双全,旧日大青川一战,他诈败逃入阴山下的稀树林里,凭借地利一举诱杀阿斯芒麾下的五都督,足见其阴狠狡诈的本性,这样的人能不招惹尽量不去招惹。 夏绥银一线有李茂亲自坐镇,重兵云集,又有常木仓、严秦这样的名将,去不得。东面是黄河,天堑难过,就算过去,那河东是大唐的龙兴之地,岂是好混的? 看来看去,只有西面的宥州是个机会,宥州兵马虽多,却不甚精锐,且又孤悬在外,孤零零的四周没有支撑。李茂的爱将母大海也算不得良将,可以用计将他调开。且宥州是关中联通丰州的中继站,所屯粮草军械极多,若能攻取宥州补充给养,向西翻越贺兰山进入大漠,便似龙归大海,重获新生了。 几番试探后,阿热断定宥州可取,便发下大可汗调兵令,将分散活动的各部召集起来,自任主帅,率部攻打横山盟总寨所在地岩羊山,目标擒杀“天王李”;以吉没靳为主帅,佯攻夏州,牵制严秦;以代唆为主帅,攻打宥州,牵制母大海。 待吉没靳率部离去后,阿热立即下令大军调转方向,从横山撤军,去追代唆,两军合在一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包围了宥州城。 横山总盟距离宥州最近,“天王李”获知阿热倾巢而出,立即向母大海求救,母大海率宥州主力在阿热侧后翼佯动,以策应“天王李”。留大将王京红坐镇宥州,王京红闻警上城,见城三面被围,只余向南一面,又见城下铺天盖地地来了数千名点丝不挂的男女老幼,这些男女手无寸铁,被阿热驱赶着来充当人肉盾牌。既挡箭矢,也填河沟。 王京红大惊失色,对左右道:“都是我大唐臣民,我怎忍向他们放箭。”副将道:“弃城不守,论罪当斩。”王京红道:“滥杀无辜,我心难安。我宁可让太师斩了,也不能滥杀无辜百姓。”当即下令弃城。 因连年激战城中百姓早已内迁,所余多军户和商户,见驻军撤退也纷纷走避。 阿热遣游骑兵监视唐军和百姓离城,商户但携带财物逃走者,一律射杀,若空手逃匿,则放任不管。他们早已筋疲力竭,觊觎的是城中物资,此刻既无心去捕拿奴隶,也不想跟唐军再生冲突。 “护送”王京红走远,阿热下令驱散被他擒来充当人肉盾牌的数千百姓,恐他们消耗城中粮草。进城见仓库存粮极多,马厩羊圈里满是牲畜。阿热大喜。众皆大喜。 有人提出派人追回吉没靳,代唆道:“左帅王奉命担当侧护,暂时脱不开身,待可汗安然回到草原,我亲自率部去接应他。”众人不敢多言。 各军入城,补充给养。阿热大摆宴席,犒赏三军,饱餐之后,歪斜在宥州刺史的卧榻上,打着饱嗝,对左右道:“李茂终究志大才疏,竟然以为用几座城池就能困住我,实在是可笑之极。我们休养两日,补足了给养,向西,回到草原去,再做草原上的王。” 代唆奉上两名年轻的营妓侍寝,阿热大笑:“死里逃生,两个怎么够,我要二十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尊空对月。哈哈哈。” 纵情欢笑,疲极而睡,二日正午,代唆来报,在刺史府内发现一座地下密室,里面存储了大量的军械和香料。阿热觉得新奇,军械库里放香料,这宥州刺史都是怎么想的。便起身前往察看,密室入口狭小,里面漆黑一片,众人用不惯汉人的灯笼,都点了火把在手。阿热一进密室,鼻中就嗅到一丝古怪的气味,引的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因见这间密室里除了衣甲、军械,还上百个长方形的大木箱。阿热看到一口被撬开的木箱里流出大量淡黄色的粉末,略有些刺鼻,他抓了一把在手里看了看,又嗅了嗅,搞不清是什么东西。这时有人在木箱中间发现了两口大瓮,翁口用红绸布蒙着,封闭的很严实,瓮的四周也撒着一些粉末,这些粉末呈纯白色,气味很淡。 代唆笑道:“唐人的官真是贪,连烤肉的香料也索要,还藏了这么多,几辈子也吃不完啊。”他的表弟哈带笑道:“未必就是香料,这味可怪呢。你看他封闭的如此好,说不定瓮里装的是金银珠。”又一将领惊呼道:“瓮上有字,写的是什么。”伸手把瓮上的纯白色粉末擦去,果然有四个汉字。 字小光线暗,看不真切,哈带取过一支火把凑近了看。他精通回鹘文,却不认识汉子,吭吭哧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热却认得那四个汉字是:严禁烟火。 他脑子里还没转过来是什么意思呢,却听轰地一声,哈带手中的火把把散落在瓮身上的那些白色粉末引燃了,那些粉末发出耀眼的火花,放出大量的浓烟,并引的蒙在瓮口上的红绸布也燃烧了起来。 红绸布只薄薄的一层,崩的又紧,被火一烧,立即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一根粗壮、倔强、类似发辫样的东西从破损的红绸布下昂然探出脑袋来,被火引燃,呲呲地发出美丽、耀眼的光焰…… “什么东西,还真好看。”众人齐声惊呼,满脸欣喜。 阿热却是虎躯一震,面若灰土。 …… 第721章 历史的长河 王京红驻留在宥州城外八里地,回首望西北,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此起彼伏,整个宥州城在翻卷的爆炸气浪里飞上了天,大地在颤抖,风云因之变色,即便是八里之外知道一些底细的他也禁不住两股战战,至于那些不知底细的军卒更是面无人色,匍匐在地,口齿抖颤,含混不清地向上天祈祷保佑他们平安无事。 他们自然是平安无事的,密设于宥州地下的火药桶可以把不可一世的阿热和他不可战胜的三万王军精锐送上天,也可以把整座城池在一夜之间抹为平地,却不可能累及八里之外的自己人。 执行这项任务的神机营副统制官于天化得意地对王京红说:“中心开花,引动其他,干的漂亮,这第一把火可能还是阿热自己点的呢。”王京红道:“这爆……炸何时可以结束,我们什么时候上?”于天化笑道:“不急,整座城都飞上了天,料必也没几个活口。王将军有的是立功的机会。” 于天化只是一个营副统,论地位远在王京红之下,但说话时的语气却分明是居高临下,而奇怪的是王京红却也小心忍让,不敢有半点的不耐烦。 神机营刚组建不久,开赴京西战场仅仅两个月,却已引来各方侧目,李茂对其太偏爱了,偏爱的让人嫉妒的牙齿痒痒。 王京红原本也常恨的牙齿痒痒,尤其是神机营在内保处和右厢的呵护下在宥州城中“公干”时,他这个堂堂的宥州副都统竟连过问一声的权力都没有,甚至他们在刺史府里挖地下密室时,他这个副都统兼刺史还须回避,连家都回不了,这岂非欺人太甚了。 不过见识了眼前的这一幕后,王京红的心气顺了,李茂的宠爱是有道理的,人家是身怀利器有真本事啊! 一座城,三万王军,一代枭雄,就这么轰地一声,没了。 霸气! 有此王霸之气,怪不得人家的眼珠子都要长在头顶上。 王京红心气顺了,也就不着急了,他招呼左右加紧休整,等着神机营下令出击。于天化听了这命令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不过区区一个营副统,岂敢给您这位副都统下命令?军里的规矩我还是懂的。只是工程赶的仓促,爆炸还未停歇,咱们还是谨慎些好。阿热完了,京西大定,弟兄们已然功成名就,也不急在这一时嘛。” 王京红听了这话后,心里哼哼了一声,颇有些鄙夷地想:到底只是个营副统,眼睛只盯着眼面前这点事。阿热完蛋了,京西安定了,这是不假,可这仗才刚刚开始,偌大的草原还等着咱们去收拾,陇西乱一团麻,李太师能坐视不理?以他老人家的脾气势必是要出兵恢复的,打完陇西,还要回过头去打关东诸侯,自古以来皇帝都要一统天下,那有卧榻之旁让别人酣睡的,这仗才刚刚起个头呢。 想到这王京红不禁有些心灰,还有这么多仗要打,打仗就要死人,自己能不能活到李茂一统天下、登基称帝的那一天还不一定呢。 事后右厢、神机营联合当地驻军仔细勘察了爆炸现场,希望找出阿热的尸骨,自然是徒劳无功的,地覆天翻,旧日的痕迹被抹的一干二净,这是一片焦土和尸骨混合而成的死亡之国,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 阿热是找不到了,纵横草原的三万王军也找不到了,几千名失魂落魄的漏网之鱼也很快成为了王京红们的刀下之鬼。 李茂用一座城和积攒了十几年的炸药、火药换了阿热和他的三万王军,残余部分被灵武军和宥州驻军扫荡一空,消息传到夏州城外吉没靳大营,吉没靳第一时间下令斩杀阿热派在营中的监押官,召集心腹将领道:“阿热不仁,长生天降下灾难,一夜间灰飞烟灭。你我皆杂胡,归顺于黠戛斯本是不得已,随他做下滔天罪孽,内心委实不安。而今他败了,草原虽大,却已无我等容身之所,我意投奔李太师,谋取生路,若有不肯的,我不勉强,营中财物请自取,他日见面还有三分情分在。” 众人见阿热、代唆、阿斯芒已死,三万王军精锐荡然无存,又听说阿莫阿莱雅已经投降李茂,便也不再坚持,吉没靳虽是左帅王,他们虽是王军一部,但始终是杂胡,不被阿热真心信任,实在是犯不着去给一个死人陪葬。 吉没靳当即宣布抛弃阿热父亲赐给他的名字,恢复旧姓摩岢,仍叫摩岢神通,以摩岢部首领的身份向李茂投诚效忠。 李茂当即任命摩岢神通为阴山节度使,督率本部军为大唐守护阴山以北草原。众将中有人以摩岢神通曾斩杀七百三十六名唐人为由反对他骤然蹿升此高位。 李茂耐心解释道:“我将积攒了十几年的炸药、火药尽数用在了宥州城内,把阿热和他的王军一举送往西天,摩岢神通是出了大力的。阿热惯于用间,他利用安插在马匪里的耳目来窥探我的虚实,我命右厢和内保处把奸细揪出来,却迟迟不能如愿,是摩岢神通向我通风报信,使得我能抢先下手,将阿热的耳目变成了我们的人,利用他告诉阿热宥州防御空虚,存货却很丰富,这才让阿热心动。不过此人狡诈多疑,我又通过摩岢神通给他吹风,终于诱使阿热一步步落入我的彀中,毕其功于一役,把他送上了天。你们说摩岢神通该不该重用,何况他又是摩岢人的首领,你们不知道摩岢人是什么人,他们游街过府,骚扰地方,很是烦人,如今他们的可汗做了阴山节度使,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回阴山之北?我们可以藉此除去一个心腹大患。再说了,草原大乱,我们也需要像摩岢神通这样的人来镇守啊。” 众人拜服,不敢多言,李茂却因此多了一个心眼,以摩岢人的尿性,一旦成势,未必不是大唐的边患,必须提早准备,一边使用,一边加以遏制,确保其不会生乱。 宥州这件事尚须严格保密,对外就说是阿热恶多端,惹怒了长生天,因此降下重惩,连他带他的三万王军一伙全收走了,长生天降下灾难时,宥州城天翻地覆,火焰冲天,可见老天的愤怒。 这种说法对草原上那些迷信阿热武力的部落来说是致命的打击,连纵横万里,打的天狼王都俯首帖耳的阿热可汗都因得罪大唐李太师而被长生天怒施惩戒,他们还蹦跶个什么劲,论英雄、论武功谁又能及得上阿热可汗万一? 更有目光犀利、聪明睿智者已经从这件事上揣测出了长生天的心思,草原上的混乱不得人心也不合天意,他老人家恼怒阿热可汗搅乱了草原,故此降下灾祸,同时也降下了天生圣人来收拾这场混乱,这个天生圣人可不就是请阿热可汗升天的大唐李太师? 这种揣测被有心人无限放大后极力宣传,由此,在此后的一系列清肃战中,各路唐军无往而不胜,很多仗根本不必他们去打,只要把天生圣人的旗号一亮,则弱者纷纷归附,强者闻风遁逃。混乱不堪、饱受折磨的草原部落总算看到了希望,找到了主心骨,一个个诚心归附,希望天生圣人能早日把他们从苦难中搭救出来。 大青川之败已经成为了历史,看到各部族溃不成军的怂样,李茂甚至怀疑当初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大青川被阿热追的慌不择路,丢弃中军,没命地逃窜了。 但历史就是历史,你可以掩盖他一时,也可以把他揉碎后抛弃在岁月的长河里,随时间流走,但他发生过,曾经真实存在过,却是永远无法抹杀的。 草原上已无阿热可汗,唯留大青川的传奇还在代代相传,这却成了李茂心底永远抹不去的痛。 第722章 伐陇 “宥州必须重建,此地是联系关中和丰州的一处重要节点,不可荒废。让建设局的人去勘察地形,精心规划,趁驻军还在,加紧施工,打好地基。招商引资,城内商户一律免三年税赋。另外命驻军处理好尸体,免得引发瘟疫。黠戛斯人的身上带有许多中原没有的病菌,已经在河东、河中、河南多地引发瘟疫,我正协调全力扑救。” “洛阳方面派人来希望送还四宫太后,据说天子有常驻洛阳之意。” “母子不能团聚,妻儿不能见面,父子兄弟不得相守,这个错不在我,我说过长安的大门随时敞开着,天子随时可以回銮,奈何众人都不信我,我有何办法。” “李全忠遣人送了一块璞玉来,说可以治印。” “他是想问我平定草原后下一步要做什么。陇西陷入大混乱,吐蕃国内诸王又在混战,初都一心想跳出陇西这个火坑,此刻不取陇西,何日再取?” “若取陇西,则又要费去一两年时光,放任关东诸侯坐大,未必是福。” “关东诸侯已然成了气候,只能徐徐图之了。还得辛苦秦总管走一趟,表达我与他们共享天下之意。” “凤翔军粮已经齐备,原州军粮下月初可以齐备,宥州被毁,灵武军粮运不上去,恐怕要拖到下月月底。” “无妨,灵州方面只是虚张声势,这次西征的主力是凤翔、原州两军,听说石大胆被吓破了胆,不想做西征主帅。” “石大胆还是石大胆,只是李先奕此番也挂帅出征,他是在让贤呢。” “哈,这倒是难得,石大胆也学会谦让了,大可不必,李大将军的目标是清水、渭州、武街以南,石大胆的目标是兰州、鄯州,直捣黄龙。灵武方面向凉、会两地佯动,我再让神通向西,向西,再向西,去打沙、瓜、甘、肃,三箭齐发,值初都于死地。” “钱多多大将军再次上表,请求西征,说做副帅也可以。” “我回头和他当面谈谈。” 议事完毕,常木仓、谢彪、李德裕等人起身散了去,蔡文才进来报道:“雨秋姑娘来了,顿了野羊肉汤。”李茂道:“你去安排人接秦总管过来一趟。”打发蔡文才去后,就在军帐里接见卿雨秋,招呼道:“你这孩子,死心眼儿,叫你回长安,为何不听话。”卿雨秋道:“茹娘吩咐我随身侍候,我怎敢违命。”李茂道:“你是我的人,你不听我的话,偏听她的话,你说说你是不是有些糊涂。”卿雨秋笑道:“我才不糊涂呢,您不也听茹娘的话吗?” 小姑娘笑起来的样子十分甜美,李茂接过炖的烂烂的野羊肉,放了野葱,别有一番风味,吃完喝完,对卿雨秋道:“你听我的话,回长安去,告诉茹娘:凤翔是个好地方,请她过去走走。”卿雨秋道:“您也过去吗?”见李茂笑而不答,道:“我懂了。” 收拾了碗筷,不再多说一句话,慢慢地退了出去,这孩子聪明伶俐,知进退,李茂很是喜欢。李茂斟酌了一个晚上,二日又见常木仓,言道:“幽州郑大总管筹措不到兵员、粮料,你分析分析,是何原因,果真是到了民穷财尽的地步了吗?” 常木仓道:“十年积蓄一年就打光了,民穷财尽也是有的,另外,大总管眼下也不必先前了。” 李茂叹道:“是啊,掣肘的人多了,办事的人少了。孝章,嚣张不起来了。怎么办,若要恢复陇西,还得向关东诸侯们让渡一些好处,值得吗?” 常木仓摇摇头:“骑虎难下了。不取陇西,陇西必陷入大乱,陇西乱,京西也难安宁。守着个祸乱之源,终究是个麻烦。若恢复陇西,财力不足,只能向关东诸侯求助,出血是难免的。若只是出点血倒也罢了,怕只怕错过了时辰,天下再难一统。” 李茂道:“充其量不过是恢复贞元、永贞年间格局,慢慢削夺就是。” 稍顿,又道:“关东诸侯容易对付,前朝的遗老遗少怎么办,我不能总把自己的命脉交在别人的手里,关中经济必须恢复,除了恢复陇西,消弭边患,剩下还要做那些事。” 常木仓道:“自然要兴修水利,平整土地,招募流民,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了。” 李茂道:“平整地块容易,平整后的地块怎么分是个问题,大唐初年,经历常年战乱,天下多的是无主的土地,国家编户齐民,按人头分配,渐渐恢复生机,眼下长安还在,关中土地虽大片荒芜,却都是有主的。” 常木仓道:“关中虽打了这么久,长安却平安无事,这个肿瘤不割除,新朝难立。” 李茂道:“所以我说:打开城门,来去自如,人不作不死,要给他们这个机会。” 常木仓隔日去了凤翔,此前一日朱邪执宜父子已率灵武军一万八千人向西进取会州和凉州,阴山节度使摩岢神通率本部军向西直取瓜、沙、甘、肃。 陇西早已陷入混乱,初都既无力镇压内乱,又一心想回到高原去角逐最高权力,对灵武、阴山两镇的侵袭,反应十分迟钝,甚至是有些麻木。 抓住机会,凤翔节度使李先奕率军三万出陇州西取秦、渭二州,正式拉开了恢复陇西之战,石雄随即出弹筝峡,先取兰州,再捣吐蕃在陇西的大本营鄯州。 钱多多率众南下占据邠州、泾州,协防奉天、凤翔。李茂亦南下邠州,坐镇支应陇西和关内。会昌二年秋八月,李先奕占领秦州,九月,石雄占兰州,同月,朱邪赤心占会州,摩岢神通兵临甘州城下。初都纠集三万军马反攻兰州,石雄初战不利,退守城池。 李茂出陇州,坐镇秦州,督促李先奕夺取渭州,分兵北上威胁初都侧翼,又令朱邪赤心轻骑南下,在兰州城下围歼初都,初都撤军。 李茂调钱多多西进,过武街关,下临州,替换李先奕,与石雄、朱邪赤心会合,西进直捣鄯州。初都赦免回鹘十三部落首领,纠集附庸军六万,共十万保卫鄯州。 九月末,李茂抵达兰州督阵。十月初,朱邪执宜克凉州,分兵南下,威胁初都背后。 石雄、钱多多、朱邪赤心三部军马合计七万进逼鄯州城下。陇西的冬天来的早,十月一过,就连下了两场雪。初都看到了机会,坚守不出,意欲慢慢拖死攻城者。 第723章 风意庄 那日,秦墨和李茂谈了一晚,二日清早他便踏上了去往洛阳的路,他此行的任务是游说关东诸侯支持李茂向西恢复陇西,李茂给各镇诸侯的承诺则是与之共享天下,自然前提是天下是李茂的。 各镇以保唐为名聚兵洛阳,目的就是要讨李茂这个承诺,不管是李全忠还是韩公武、何进滔、王智兴单凭一己之力都无力一统天下,甚至连一统中原都做不到,为了避免各镇纷争而给李茂以可乘之机,各镇以保唐为旗号,结盟,以消弭内讧。但这种表面上的和平注定是不能长久的,一旦外力消失,内部必起纷争。 众人自忖无力彻底打垮李茂,那就在尊重李茂为天下之主的前提下,尽可能地谋取属于自己的那份权利,这个时间段不宜太长也不能太短,以一两年为宜,李茂要出征恢复陇西,少说也得一两年,且身陷陇西后,他想抽身也是不能,这岂非是给他们最好的承诺。 各镇因此上表,要求李瀍准许李茂发动西征恢复陇西,各镇承诺确保漕运畅通,绝不拖李茂的后退。 田布、李全忠、韩家父子、何进滔、王智兴都是这份心思,薛戎却是一个例外,薛戎几番面见李瀍,当面阐述还都西京的重要性,并表示只要皇帝有心,他愿意率淄青健儿充当前锋。李瀍冷眼旁观,对李茂和关东诸侯的用心看的一清二楚,他明白长则两年短则年内,一旦李茂在陇西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关东诸侯即要兑现承诺,废他以奉李茂。 李唐两百年的社稷江山将葬送在他李瀍的手里,他李瀍将成为李唐的末代帝皇,列祖列宗的不孝子孙。 “朕绝不做亡国之君!” 李瀍横下一条心来,发誓要恢复西京,粉碎李茂和关东诸侯的如意算盘。 …… 洛阳城南的风意庄内,一盆盆菊花开的正旺。 秦墨为赏菊之人,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后,穿过一道角门,走过一条狭窄幽静的夹道,进入一间幽静雅致的小院,这是庄园为了招待贵宾而特设的雅座。 风意庄表面上是一家高档酒肆,实际是座花园,客人在此不仅可以赏花,还可以寻花,寻到中意的花便可以带到这样的雅致小院来好好品鉴。 早有两名青衣大汉侍立在院门口,游客至此便知这里已经有了临时主人。 洛阳城里现在混乱的很,藏龙卧虎,高人云集。各世家子弟都得到了父兄的告诫,出去游玩要懂得礼数,不要随便充大,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洛阳现在是帝都,要尊重皇帝,要小心。众人对皇帝未必就是真心尊重,只各镇实力相近,现在又是同舟共济时,实在不宜因斗气而闹翻了脸。打出尊重皇帝的幌子,各自都有面子,落个皆大欢喜。 “选在这个地方,倒也清静。” 秦墨左右打量了一眼,收起折扇,让随身的小沙弥留在院中看桂花,自己就坐在了一个姿容温润的贵妇人的对面。 郭韧已经调弄好了茶水,亲手分了一盏在他面前,她的手保养的非常好,白皙柔润,如同十八岁姑娘的手。 “听说你们在宥州搞了个大炮仗,死了不少人吧。” “死的都是该死之人,用不着可惜他们。” “京西北大定,燕王也该腾出手来清扫东都了吧。” “东都风光秀美,又无雾霾,用不着清扫。” “那燕王是何意?” “太师欲与诸侯共享天下。” “共享?这倒稀奇,我听说男人可以与人交换性命,分享钱财,却独独两样东西不能同享,一个是女人,一个是江山。天无二日,江山也能共享?不会是权宜之计吧。” “命脉捏在人手里,不得不妥协,其实共享天下也没什么不好。元和皇帝若不是心急,慢慢的来,大唐何至于今天。皇帝安坐西京,吃着诸侯的供奉,享受着诸侯的崇敬,又不必操劳边疆有警,又不必劳心治民,何等的逍遥自在。何必非要江山一统,什么都捏在手里,累的自己像条狗呢。你说呢,静怡师太。” “我已经还俗了,头发都留起来了,你眼瞎看不到吗?” “哈哈哈哈,我也刚刚还俗,出家并不好玩。” “那是,热闹惯了的,怎能再忍受冷清。享受了权力的快乐,谁又肯真的放弃。所以我总觉得燕王这是权宜之计,宥州能放个大炮仗,为何洛阳不能放,为何不能在汴州放?自西向东一路放过去,天下就一统了。” “人死绝了,地烧焦了,要这一统天下又有何用。倒不如大伙坐下来,好好谈谈,你一块我一块,一人一块,把这天下分了,同享富贵,岂不美哉。” “……世上竟还有燕王这等大度的人,稀奇,真是稀奇。可惜我是老了,否则必助燕王一臂之力。” “你哪算老,你比我还小两个月呢,你看看我不还是活蹦乱跳,东奔西走吗?” “你不一样,你有奔头,我没有。我是一步踏空,步步空,如今不过是坐吃等死罢了。” “若能说动陛下还京长安,太师必不忘记夫人的好处。” “我不是什么夫人,我不过是一个被丈夫赶出家门的丧家犬。……他还好吗?” “好,他现在是阴山节度使,新的草原之王。” “他终于做了王……” 郭韧当年随李瀍东迁,李瀍弱势,她也弱势,李瀍僵而不死,她也僵而不死,用一步踏空步步空来形容倒也十分贴切。 李茂扛住了来自草原的冲击,在京西稳住了脚跟,傻子也能看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但他就真的把天下人都当成了傻子,竟然转身要去打陇西。 陇西沦落胡尘已经六十年,丢在大唐皇帝的手里,与他又有何干,他何必为了收复陇西而舍弃江山一统的机会。难道扫平京西,击溃草原霸主阿热的李太师也是个绣花枕头,竟然失去了东出函谷关扫平中原的雄心壮志?若真是,这可真是自古以来最大的绣花枕头。 当然他要想扫平关东诸侯也的确是困难重重,多年征战,他的家底打空了,京西虽然握在手心,可这块地方是出了名的穷,无法支撑他继续用兵。他现在的军粮完全靠南方供应,一旦向关东诸侯开战,漕运被卡死,断了粮草,究竟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呢。 但郭韧相信这不是他跟关东诸侯分享天下的真正原因,那么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 郭韧想不通,她是个自视甚高的人,既然是连她都想不通的事,料必关东诸侯们也想不通。那些位高权重、手握重兵的家伙就真的高人一等,英明睿智,答案是否定他,别人不敢说,她郭韧早把他们看的透透的,死死的。他们中能把这天下大势看明白的人不多,或者有那么一两个人看出了点皮毛,却又心存侥幸,只要李茂不犯糊涂,这天下终究还是他的。他的确有不着急的理由。 郭韧留秦墨住了一夜,二日清早梳洗打扮后去了薛戎家。薛戎方正正派,不屑跟她这样的人来往,但他的夫人李氏却跟郭韧是好交情,薛戎又是出了名的尊重妻子,说服了李氏等于说通了半个薛戎,更何妨还都长安本就是他的夙愿。 第724章 水寒鸭先知 长安兴庆宫西面的安兴坊里有一座占地极大的私宅,从外表看丝毫不起眼,里面却规划齐整,装饰奢华。若搁往日,这所宅邸的主人绝不可能如此低调,他必要让整坊的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但因他在此出现的目的并不单纯,为了避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他还是忍下了这个闲气,做一个万丈红尘中的隐士。 他就是大唐的左仆射、曹国公郭良。 左仆射官职很高,却没有实权,当然郭良也不屑在朝堂上有什么为,他是长安的地下之王,手中的权势远比朝堂上那些紫袍金带们要大的多。他要的只是一个名分,看重的是仆射和国公带给他的正统地位,仅此而已。 顾惜是郭家的老人儿了,一向是跟着妹妹郭韧的,这个人面相忠厚,却是大奸若忠,他这么多年都能宠眷不衰,除了确实能办事,确实能办成事外,闺房中的本事也为他增色不少。郭良没有兴趣关心他妹子跟什么男人好,就如同他妹子也不关心他今天睡了宫里的哪个妃嫔,明天又要去玩弄哪个嫔妃一样。 “陛下即将还都,大约就是今冬。” “还都?你喝多了怎么的。他凭什么还都?” “这是夫人的意思,小的也说不明白。” “夫人?她又想做夫人了,摩岢神通如今是富贵了,可却成了别人的丈夫。” “夫人的意思,陛下此番还都或对国公不利。” “那又如何,我还会怕他?”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国公还是留着点神好。” “知道了,你去吧。” 郭良板着脸打发了顾惜,心里却是一阵阵的发紧,他跟郭韧纵有百般不和,到底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同胞兄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她的话他不必怀疑真假,她的见识他也不必疑心有误。 “大郎,时辰到了,今晚叫哪位娘娘陪侍?” 郭良的管家郭代捧来一个油漆嵌银花的托盘,上面垒放着一堆绣花香袋,这都是宫里的嫔妃们奉献给他的贴身之物,大唐近世皇帝换的频繁,宫掖里满是没有子嗣的宫嫔。世道混乱,连四宫太后尚不得安宁,她们的日子又岂能好过?目下的窘境里,攀附权贵以求容身之地,便成了她们唯一的选择了。 身为地下长安的王者,郭良现在真的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身边永远不缺主动奉献的女人。阅尽群芳后,他悟出了一个道道,玩女人若只是玩弄她们的美貌和身体,那自是下下的境界,玩弄她们所谓的才情,也高明不到哪去,最高明的是玩弄她们身后的那个人,那个人越是高不可攀,越是让你畏惧,越能让你有成就感。 郭良在长安城里的宅邸何止十处八处,为何偏偏中意兴庆宫旁边的这所,就是因为这儿的隔壁就是大唐的皇宫啊,方便他暗通款曲啊。 每日黄昏宫门落锁前,他会派人拿着他选中的香囊直入兴庆宫,交给掌事的宦官,他想要见谁就得乖乖地来见,不仅得出宫来,还得精心梳妆打扮,把自己洗涮干净,熏的喷香,倾心竭力地逢迎他,巴结他。 谁若是不识相,不尽心,他就给她定个****的恶名,叫她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郭良望着那一堆香囊苦笑了一声,他哪还有心思去想今晚临幸哪个妃子,大唐的皇帝要还都了,若让他知道他郭良偷偷摸摸睡了宫里的女人,定是要把他大卸八块。 这事虽然干的隐秘,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人会把他捅出去。 他不惧跟吐蕃人,敢跟裴家皇帝讨价还价,也能跟李茂谈笑风生,却独独有些怵李瀍,究竟这荒唐事做多了会心虚的。 “今晚……我累了,自己睡,另外,把几位头领,朱、张两位先生请来,我有事跟他们商量。” 郭代不敢废话,应了声是,慢慢退了出去,心里却犯了嘀咕:郭良刚才说“请”几位头领和先生过来,要和他们“商量”事,这是怎么了,平素都是说叫某某来,问他点事,或交代点事,今日为何这么客气,这是要出什么大事了吗? 郭代小心安排着,把四海会的几大头领,几位参谋先生请来,安排好会面的地点,然后识趣地退在一边,留两个懵懂的小厮侍奉茶水果点,这几个小厮若不能在几年的侍候中博取大头领的信任而跻身亲信之列,便只能暗地里处置了。 他们知道了太多的机密,绝无可能活着出去乱说的。 偷了个空,郭代出门去访顾惜,郭良正是见了他之后才神思大变的,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系铃人就是顾惜。顾惜正搂着两个歌姬在喝酒,上下其手,忙的不亦乐乎,他跟郭韧的确是超出了寻常的主仆关系,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他倍感压抑,以郭韧的强势,时至今日他连一房妻妾都不敢有。而郭韧向来胸怀天下,又岂肯时时顾怜他这一棵家草。 闻听郭代到,顾惜连忙推开歌姬,想把她们藏起来,却已经来不及,这是郭代的地盘,他说来就来,一声不响人已经进了屋。 顾惜尴尬地笑了笑,正要打发两个歌姬出去,郭代笑道:“无妨,她们两个嘴都严实,既不会胡乱插嘴,听了也不会出去乱说。” 安坐之后,这才问道:“闻听娘子要回京,却不知何时回来,旧居荒芜了几年,需要派人重新装修,也需要安排几个童男童女进去暖暖,去去邪秽。” 顾惜笑道:“收拾干净即可,不必费力装修,来了就走,左右也没几天功夫好住。” 郭代眉头一蹙,正要问个明白,顾惜却举杯邀饮,饮了一杯酒,却又道:“来了就走,这是一定的。夫人倒也罢了,尘不沾身,高来高去的也没什么。倒是请老哥也留点神,这次一同回来的人中有好几个脾气都不大好,又穷的发疯,难免进城后手脚不稳,万一发起疯来,倒霉遭殃的还不是咱们这样的人。你说呢?” 郭代闻言脸色大变,连声道谢,起身回仆射府,郭良还在和几位头领及朱、张两位谋士商议,他不愿多等,立即召来二子,当面嘱咐他们回去变卖浮财,收拾行装,准备随时搬出长安城,这两个儿子既懂事又能干,不言不语的回家去,不动声色地处置了浮财,收拾了细软,安置了僮仆,随时准备撤离长安。 这一日,西京留守李绛也接待了一位贵客,留在书房密谈了一个时辰,没有留饭,着心腹书童由后门送出去,他自己并没有出面。待客人走后,他关闭房门,伏案起草奏章,请求亲自押运粮草赴陇西,接济西征大军。 表章很快得到回复,皇帝准许他亲赴陇西,并嘱咐多带兵马,留心安全。李绛召集留守府将吏当面宣读了诏书,遥向洛阳方向谢了恩,当下点起阖衙僚属,吩咐众人收拾了行装,一起西去公干,众人择日入宫辞别了四宫太后,西行而去。 李绛前脚离开长安,有关皇帝将要还都的消息便传开了,自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但更多的长安居民却不信这种传言。 关中已经是李太师的地盘,李太师现在兵精将猛,刚刚击溃草原蛮族的侵犯,稳住了边关,正是大展拳脚之时,这个时候怎么会容忍皇帝回銮? 但相信李茂出事,天下将有大变的人也不在少数。世事纷繁,乱象频出,见多了,见识自然就高了。有人就说李太师兵败鄯州城下,十万大军被初都一口吞了,李太师亡命大漠,生死不知,他这一系算是完蛋了。李绛这些原本依附于他的人情知大事不妙,这才提前跑路,还美其名曰押运粮草,助战陇西。试想他一个西京留守,用的着亲自押运粮草去陇西吗,再说了,即便他自己不辞劳苦,又何必带那么多将吏同行呢,整个留守府都空了,人全跑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这种揣测很快就有了一个强有力的佐证,四海会的大头领、长安最大的地头蛇郭良忽然离开了长安城,去向不明。 郭良,神龙见首不见尾,见过他的人不多,他的行踪外人更难以揣度,不过他的管家郭代却是食人间烟火的,长安城里认识郭代的人不在少数,郭代前几日忽然离开长安城,两个儿子也跟着一起消失,家中只剩管家看守。 郭代虽是与人为奴,但攀龙附凤后也非一般人能见到的,不过他家的管家郭荣却就不那么神秘了,同坊的居民时常看到他老人家带着三五个帮闲上街采买物品,秃头,凸肚,好喝酒,爱扯淡,也好调戏女人,跟普通人并无多少区别。 这个人现在还在长安,却是深居简出,再也不像先前那样招摇了,据说他的娘子和儿女一早就搬走了,他本人也收拾好了包袱,随时准备跑路呢。 窥一叶而知秋,家里的下人如此失魂落魄,内宅的主人还能安之若素吗? 四海会的郭良仗着势力,把宫女的嫔妃给睡了个遍,谁最恨,自然是当即皇帝了,皇帝若还都第一个就得要他的命,他能不跑吗? 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何必要跑路,吐蕃人来那会他没跑,裴家兄弟僭越称帝,他也没跑,李太师占长安他仍安如泰山,为何现在要跑,这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 惧怕皇帝的人跑了,或正准备跑,亲近皇帝的人却在引颈期盼,长安城在两股势力的剧烈的摩擦中心惊肉跳地等待着。 胜负的谜底很快揭晓:会昌二年十一月一日,李瀍下诏还都长安。 第725章 攻坚 鉴于李绛率部驰援陇西,西京无大臣驻守,李瀍任命成王薛戎暂摄西京事,薛戎一马当先出了函谷关,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潼关守将让开大道,不要阻拦皇帝还都。 镇守同州的李茂大将卢桢闻听潼关失陷,弃城向西奔逃,同州刺史苏景奔赴潼关迎请皇帝还都,宁德郡王史宪忠督军出潼关向西,华州刺史田曲本是魏博旧僚,得知史宪忠到了城下,手中有田布的亲笔书信,立即打开城门迎请神策军入城,同州、华州不战而失,驻守潼关、长安一线的幽州军纷纷溃败,向西逃窜。 镇守长安的大将苏越听闻苏景去了潼关,忙遣使赴潼关见苏景,苏越是苏卿叔父苏东之子,与苏景是堂兄弟,苏景回复道:“我是不迫不得已,你未必要这么着急,还是等等看。”苏越遂弃城而走,向西去奉天与卢桢会合。 苏越一走,长安城里已无幽州军,闻听皇帝出了潼关,李唐亲贵和故旧大臣以世家子弟为将,各户家丁为基本班底,招募长安游侠儿数千人,组成捧圣、捧日两军,接管了城池、宫殿、府库,出城迎接皇帝銮驾。 郭荣趁着长安城里的混乱悄悄地跑路了,在他之前该跑的聪明人已经跑了个七七八八,但首鼠两端,浑浑噩噩的依然不少。 待苏越一走,最后一批聪明人也撒腿跑了,然后长安九门相继关闭,捧圣、捧日两军借口“搜贼”,大杀八方,将这一干浑浑噩噩之徒抄家的抄家,灭门的灭门,抢在皇帝回城之前吃了个肚皮圆。 会昌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李瀍由春明门入城,先入兴庆宫觐见四宫太后,出兴庆宫,至皇城前朱雀门,过皇城,进承天门,入太极宫,登太极殿,召见群臣,昭告天下皇帝回銮,宴赏群臣,却没有大赦天下。 窥知皇帝心意的臣僚,便开始了对长安城的第二次大清洗。 聪明人已经跑光了,傻子中的佼佼者已惨死在捧圣、捧日两军的刀下,但城中肥嘟嘟的傻子依旧甚多,这么多可爱的硕鼠若不打几只带回家吃,还真是白来了一趟西京呢。 身在兰州的李茂听闻了长安城里的腥风血雨,付之一笑。 在薛戎的竭力鼓动下,李瀍力排众议,执意还都,史宪忠充当前锋,驻守在洛阳和长安之间的幽州将领不战而逃,把好端端的长安城给弄丢了,李茂说不心疼是假的,但为了更大的目标,眼下这杯苦酒他得喝下去,不管它有多苦。 现在,他麾下的三员干将已经完成了对鄯州城的包围,若非宥州城内神机营用力过猛,导致库房空虚,无弹可发,鄯州之战或者早已结束。现在,只能等摩岢神通夺取瓜州,卡死初都大将勒敏的回援之路,然后才能四面围城,发动总攻。 鄯州是吐蕃控御陇西的根基,城高池深,精兵猛将云集,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 李绛由凤翔来到兰州,面见李茂后问道:“鄯州之战几时能了结。” 李茂笑道:“深之是担心我被困陇西?” 李绛道:“还都西京,薛司徒、宁德郡王出力甚大,神策军已经占据了长安和附近要津,江南的粮道彻底断绝了。” 李茂道:“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如此,我怎收众将之心。” 李绛听闻这句话,心中的一块石头放了下去,李茂主动放弃长安,让他一度十分担心,担心他力不从心,放弃争夺天下,继而退回幽州割据做王,若是那样,他李绛身安何处? 李绛回来对左右说:“最迟明春大事可定,我们要着手准备了,万不可懈怠。” 众皆大喜,李绛回返凤翔,筹备开春后的一件大事。 卢桢一路退到奉天不再后退,收集各路溃军,严阵以待。 宁德郡王史宪忠占据长安后,以神策军兵少为由拒绝继续向西攻击,薛戎也恐继续西进惹恼李茂,劝李瀍尽快收服南方诸侯,安抚关东诸侯,重振皇权,然后再与李茂论争天下。 长安城里一团麻,李瀍已经是焦头烂额,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暂且忍耐。 这一日,驻守深州的黄仁凡收到了来自陇西的一封急件,打开看后,唤来掌书记牛明浩和军料院使龚充,命令牛明浩和龚充一起向淄州押送一批军械、粮料,嘱咐牛明浩一定要让新任淄州刺史刘从谏亲手签收。 牛明浩道:“军令由陇西来,理应知会幽州大总管。” 黄仁凡道:“我承燕王手令,何必知会他,此事要做的隐秘,不得宣扬。” 刘从谏在登州蛰伏期间,以防御海盗为名,招募了一支新军,人数约八百人,在刘从谏的精心调教下,颇有些战斗力。黄仁凡密报李茂,请示应对之策。李茂回复:升刘从谏为淄州刺史兼淄青两州都团练防御使,所练八百兵马随同一起调往淄州,再将淄州驻军调往德州,为其让开道路。 刘从谏忽得重用,大喜,流泪向使者发誓效忠李茂,忠诚不二。 这段时间,他在淄、青两州招兵买马,兵力一跃扩充到了三千人,却遇到了军需不足的大难题,他一面向登州商人筹款,一面试图搜刮刮地皮,不想却遭到了地方豪强势力的有力回击,淄青两地豪强仗着有苏家在背后撑腰,根本不将他这个外来户放在眼里,刘从谏一时闹了个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黄仁凡忽然向他供应粮料,让刘从谏又惊又喜又是不安,待听牛明浩和龚充说德州供应淄青粮草将成为定例后,心里明白了点什么,他爽快地签收了这笔物资。礼送牛明浩和龚充去驿馆歇息,回到刺史府后,召集左右心腹,兴奋地言道:“如此看,燕王是要登基称帝了,咱们马上就要做开国功勋了,好好干,跟着燕王有奔头。” 众皆懵懂,刘从谏酒喝高了,兴奋之下,破天荒地点拨众人道:“关东诸侯跟着薛戎起哄,燕王让我扩充军备,就是要在那些不听话的家伙屁股后面来一下子,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天下的主人,应该跟谁,不应该跟谁。我若猜的不错,史宪诚现在应该也得到了好处,正忙着扩军呢。他日关东诸侯水一般地流回关东,便是燕王登基称帝之时。” 众人问:“燕王身陷陇西,皇帝还都长安,燕王有求于将军,将军何不坐地起价,多要些好处,至少弄个节度使当当。” 刘从谏道:“我,只是燕王门下的一个走卒,我不奋勇向前,莫要说节度使,便是淄州咱们也呆不下去,讲什么条件,没资本跟他老人家讲条件啊。” 当即下令,扩充兵马到一万,以驰援西征为由,发兵向西,在何进滔、韩公武父子和李全忠的屁股上各捅一刀,帮助他们早日清醒。 几乎是同时,困守邢州的史宪诚也得到了来自恒州的援助,史宪诚感动之余,断指发誓效忠李茂,甘做军前一小卒。立即扩军备战,来个左右开弓,拳打李全忠,脚踢田布,让他们知道史家老大的厉害。 李茂接到恒州和德州的回报,又接到邢州和淄青两地右厢眼线的回报,对常木仓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常木仓道:“东风已经开始刮了,勒敏身染恶疾,驾鹤西游之日不远了。” 李茂道:“神通不擅攻城,勒敏要是肯主动死,那是最好不过的,省的赶鸭子上架,白白损折我的将士。他若是不主动死,只能让神通牺牲一下,强行攻城。” 吐蕃陇西副大都督、驻守西境的勒敏与病魔顽强地抗争了三天三夜后,不幸撒手人寰。消息一被右厢证实,李茂即向鄯州城下的石雄、钱多多、朱邪赤心发布了攻城令。 神机营将压仓底的开花弹尽数打了出去,开花弹在鄯州城上空炸的地动山摇,以为遭受天谴的吐蕃人魂飞魄散,士气直降至零以下。 神机营使用最原始的爆破手段,炸塌了四段城墙,石雄围城三面留其一点,猛攻一日,城池破。石雄、钱多多两部入城,肆意杀戮。鄯州城下,吐蕃强兵云集,让石雄三人吃足了苦头,积怨极深,破城之后,积聚在将士心中的怨恨如火山般喷发,根本就制止不住。 初都心气已竭,顽抗半日后终于支撑不住,率众出城逃窜,被朱邪赤心率轻骑追逐三天三夜,在独龙山口将其截获,生擒回营。 李茂命钱多多继续向西取廓州,石雄、朱邪赤心两部抓紧休整后,转向西南,配合李先奕收复陇南各州。 第726章 荣 陇南各州汉人居多,然唐失陇西已有六十年,大唐国力日渐虚弱,与吐蕃的对抗中经常落于下风,官吏**,民不安生,对失地百姓的吸引力直降在零度以下,李先奕收复秦、渭两州的过程中,吐蕃人战斗意志薄弱,一触即溃,抵抗最坚决、战斗最强悍的反而是汉人商团资助的民军。 这些人装备一般,训练更接近于零,战斗意志却旺盛的可怕,他们饱受吐蕃人的压榨,但对恢复陇西的唐军更加充满了敌意,因为历次唐蕃交战中唐军带给他们的伤害其实更大,用他们的话说落在吐蕃人手里难免要脱两层皮,但若落在唐人手里,非得被扒皮抽筋不可,两相比较,反倒是吐蕃人的手段更加体贴些。 再有一点,吐蕃人官少,唐人的狗多,吐蕃人的税赋虽重,多半交在明处,是明火执仗的明抢明要,唐人除了明抢明要,还有更多的狗奴狗仗人势,敲诈勒索,让你苦不堪言。 对这些数典忘祖的人,李先奕的策略是杀一儆百,他选定抗战意志最强烈的岷州为突破口,操手法是围城,不攻,遣使劝降,晓以春秋大义,动以同胞之情,劝降劝的光明正大,轰轰烈烈,务使阖城百姓都知晓,务使周边城镇都知道。然后遭拒,然后再遣人劝,再遭拒,再三劝降,仍然遭拒。 事不过三,岷州的态度伤了李大将军的心,于是李先奕在岷州城外设高坛,被发跣足,祭告天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然后下令攻城,城破,屠城,男女老幼,汉人、胡人一律斩尽杀绝。 登坛告天时,让数百俘虏目睹盛况,然后放他们生路,使之传诵李将军的不得已。 岷州的惨况经过口耳相传,整个陇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各州守将闻听,魂飞魄散,纷纷解散民团,遣使迎接大军。大军所到之处,各地士绅百姓纷开城奉迎王师。 李先奕逢人便解释在岷州城下的不得已,每每涕泪交下,将当日自己的诸般无奈表达的淋漓尽致。闻者伤悲,听者落泪。 石雄、朱邪赤心率军转入陇南后,专力于清肃吐蕃人的据点,将六十年前吐蕃人初入陇西时的故事重新演绎了一遍,唯一不同的是主客颠倒,这回屠刀落在吐蕃人的头上,不分男女老幼,大军过处,寸草不生。同时又将靠近吐蕃的居民成建制内迁,人为制造出大片的无人区,按照李茂的说法就是打扫好战场以迎接吐蕃人的进犯,把陇南变成吐蕃帝国的坟场。 会昌二年在纷纷扰扰中走到了终点,这一年陇西光复,京西大定,草原新符换旧桃,中原内地军州却饱受瘟疫的折磨。大唐在风雨飘摇中迎来了他最后的时刻。 新年伊始,大唐皇帝改封李茂为陇王,赐天子剑,虽是亲王,陇是西垂边地,晋是龙兴之地,不可同日而语。又下诏建陇西道,以李茂充任节度使,同时除去其所兼的河东、幽州两镇节度使,以郑孝章为幽州节度使,杨奇为河东节度使。 二月初,摩岢神通攻破瓜州,沙、伊两州守将不战而降,摩岢神通携三地新附将领赴兰州觐见李茂。四人齐言陇西之民忠于燕而不从唐,唯李茂一人马首是瞻。 钱多多攻克廓州,向南在清图江口击溃吐蕃大将阖第磨,斩首七百级,擒王孙一人。吐蕃遣使与李茂和谈,重划边界,交换俘虏。相约一起撤军。 钱多多由廓州回师兰州,石雄、朱邪赤心、卢桢、严秦诸将也齐聚兰州。 郑孝章由幽州至陇西,文书丞兼摄大总管职,郑孝章一到兰州便劝李茂登基称帝,以收天下之心。李茂道:“孝章,你把逻辑弄反了,天下归心,我方能称帝,岂能称帝以收天下之心。”郑孝章谢罪。 隔日,陇西新附二十一州刺史齐上表请李茂登基称帝,李茂厉声驳回,发誓不肯叛唐。又三日,李先奕、石雄、钱多多、朱邪赤心、严秦、卢桢等将领于饮宴上跪请李茂称帝,李茂拂袖而去。元宵节饮宴,郑孝章、常木仓、李绛、谢彪、李德裕、胡南湘等人再次上表请李茂登基称帝。表章刚上,杨奇、朱邪执宜、摩岢神通、刘凤山、文书丞、祝魁(祝九)、王俭、马和东、高文等地方节度使又上表劝进。 大唐左仆射郭良等大唐旧臣也一同上表劝进。 李茂默然流泪道:“我为唐臣,怎忍叛唐自立,做贰臣逆子。” 郑孝章领衔劝道:“臣闻《河图》、《洛书》五经谶、纬,孔子所甄,验应自远。谨案《洛书·甄曜度》曰:‘赤三日德昌,九世会备,合为帝际。’《洛书·宝号命》曰:‘天度帝道备称皇,以统握契,百成不败。’《洛书·录运期》曰:‘九侯七杰争命民炊骸,道路籍籍履人头,谁使主者玄且来。’《孝经·钩命决录》曰:‘帝三见九会备。’臣父群未亡时,言西南数有黄气,直立数丈,见来积年,时时有景云祥风,从璇玑下来应之,此为异瑞。又二十二年中,数有气如旗,从西竟东,中天而行,《图》、《书》曰‘必有天子出其方’。加是年太白、荧惑、填星,常从岁星相追。近唐初兴,五星从岁星谋;岁星主义,唐位在西,义之上方,故唐法常以岁星候人主。当有圣主起于此州,以致中兴。时汴帝尚存,故群下不敢漏言。顷者荧惑复追岁星,见在胃昴毕;昴毕为天纲,《经》曰‘帝星处之,众邪消亡’。圣讳豫覩,推揆期验,符合数至,若此非一。臣闻圣王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故应际而生,与神合契。愿大王应天顺民,速既洪业,以宁海内。” 李茂闻言默然良久,问众人道:“果然李唐气数已尽,天下离心,天下诸侯因何仍尊长安李氏为天子?”又不准。 又隔数日,天平军节度使何进滔、武宁军节度使王智兴、镇海节度使何三才、横海军节度使程执恭、义武军节度使张茂昭、淮南节度使崔毅上表劝进。 又三日,义成军节度使李全忠,太子太师韩公武、宣武军节度使韩绍宗上表劝进。 至此天下诸侯态度已经分明,李茂沐浴更衣,登坛祭告天地,接受地方拥戴,在兰州称帝,改元大兴,建国号燕。拜郑孝章、李绛、李德裕、谢彪为相。仿唐制度,保留三省六部,地方分道、州、县。新建参谋厅掌管军令,护军院掌监军。改各镇军为禁军,建左右龙骧、左右卫、左右神策、左右神威、左右威远、左右羽林共十二支禁军。 国号虽立,江山尚未一统。尤其关中仍在李唐手中,李茂登基后十日,以石雄为左帅,刘凤山为右帅,钱多多为先锋帅,朱邪赤心、卢桢为中军左右兵马使,严秦为后军主帅,出兰州,兵发长安。燕军一日千里,沿途各镇守将不战而降,纷纷归顺大燕皇帝,兵锋一日抵达长安郊外的鄠县。 第727章 枯 天下诸侯皆叛,百官早已不朝,史宪忠解职回魏博,城臣只有薛戎兄弟和朱克融二子,内宦只有突吐成骅。李瀍望着空荡荡的朝廷,心似刀绞,谓薛戎兄弟和突吐成骅道:“大唐立国两百年,不意败在朕的手里,朕绝不当亡国之君。司徒速带皇帝玉宝去往成都,册立光王为帝,延续国祚,我亲率禁军与李逆死战到底。” 薛戎谏道:“关东诸侯并未全部附逆,胜败未可知也。” 突吐成骅也劝道:“武昌、江西、湖南、江陵、蜀地、岭南、贵州、安南仍忠于大唐,陛下万万保重千金之躯,恢复国家啊。” 李瀍摇了摇头,叹道:“何为气数,朕今日就是气数已尽,气数已尽,无力回天,贼军已在鄠县,朕不做亡国君,也不愿再为丧家犬,更不愿做傀儡,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诸卿忠诚于大唐社稷,忠义千秋,是朕连累了卿等。” 此时有人回报朱延嗣、朱延龄二人在城西战败,所部溃散。捧圣、捧日两军知前军败阵,已经涌回长安,正四处劫掠。 众人皆知大势已去,却又无计可施,君臣相对流泪。 一时又报龙骧军使林英殿外侯见,李瀍道:“李逆不忘旧情,也建了左右龙骧,朕的龙骧终于有了依靠。” 唤林英进来,林英自随皇帝东迁后便失去权势,他的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并不为关东诸侯欣赏,离开了关中根据地,便似大树被人断了根,什么都不是。戚戚惶惶总算回到了长安,却发现此长安已非彼长安,龙骧营彻底完蛋了,他林英已成了丧家之犬。 为了续命,他只能暗中改换门庭,他今天正是带着新主人来向旧主逼宫。 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深沉冷静的士子,相貌平常,目光温润,看起来倒有几分儒雅。来人以臣子之礼叩拜了李瀍,站起身后,却道明自己的新身份,他是大燕皇帝李茂的使者,名叫陈数。 闻听他是李茂的使者,薛戎恨的牙齿痒痒,但陈数恭敬有礼,不卑不亢,却让他找不到发飙的机会。 李瀍挥手让突吐成骅和薛家兄弟殿外候着,表示自己要当面和李茂的使者谈谈。薛家兄弟、突吐成骅和林英退到殿外,殿门轰然关闭。四人八双眼,你瞪着我的,我瞪着你,都觉得尴尬无比。林英背过脸去,走到护栏前,手扶着雕花汉白玉石护栏,极目远眺,目光里却空无一物,大唐就要没了,他这棵攀附在大唐躯体上的藤蔓今后的前程又在哪。 李瀍和陈数谈了半个时辰,陈数告辞,礼数依然恭敬。 李瀍满面疲惫,不肯跟任何人说话,独自回到了后宫。亲贵跑光了,朝臣跑光了,军队打没了,后宫的宫嫔也尽数打发了,或出家,或嫁人,或潜匿民间。 偌大的宫室内,只有王才人还等着他,李瀍握着王才人的手,未语泪先流,王才人屏退左右,独自服侍皇帝,打湿了几块手绢后,李瀍才从悲抑中挣脱出来,他紧紧握着王才人的手说道:“天崩地裂,国破家亡,今日与君别。朕不能受辱,一死以殉国,卿请便之。”王才人跪拜道:“天子死社稷,妻子随丈夫,九泉之下,妾也不愿离开陛下。” 李瀍扶起王才人,压抑下胸中的激愤,流着泪道:“朕一直在隐忍,希望事有转圜,天不弃我。朕真心希望做个好皇帝,中兴大唐,保存社稷,对得起列祖列宗,可朕到底做了亡国之君,时也,命也,是朕不中用!朕一人不中用,废了社稷,丢了江山,更辜负了卿的大好年华。”王才人道:“别说了,别说了,今生能遇见陛下,絮儿死而无憾。” “絮儿,我差点都忘了你的名字,随风飘飞的柳絮儿,本以为朕是课大树,能让你落脚安身,却不想……” 王才人伸手捂住了李瀍的嘴,摇着头,含泪道:“絮儿能遇见陛下,此心心愿已足,再无遗憾,再无遗憾。” 李瀍忽然抖擞精神,对王才人说:“宪宗皇帝未曾立皇后,敬宗皇帝、文宗皇帝都未曾立后,朕本想过两年再册立你为后。现在看得提前了,咳咳,才人王氏听旨,朕意已决,册立你为皇后。你与朕一起,做这亡国帝后。” 王才人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反而极度冷静地劝道:“妾出身卑贱,不敢为皇后,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瀍道:“朕能为你做的就如此了,卿不必再推辞。有司官吏都去迎候燕王了,内宦也没了,朕给不了你风光了。” 当即宣入突吐成骅,命取皇后冠袍,为王氏打扮了,携手同往含元殿去。 薛戎闻听谏道:“册立皇后,仪式或可从简,只是含元殿规制太盛,不如改去宣政殿。不好因此坏了规矩。”李瀍笑道:“司徒,朕一直循规蹈矩,做天下的模范,今日你就让朕放纵一回吧。”突吐成骅扯了扯薛戎,冲他无声地摇了摇头,薛戎默默退下。 后宫宦官、宫女跑的跑,躲的躲,突吐成骅抓不齐仪仗所需的人,便拿私房钱去街上聘了一些闲汉进来充当扛旗人,这些闲汉坐地起价,突吐成骅钱不足,彼此争执不下,忽见数十名青衣大汉手持铁尺而来,厉声喝令众人进宫听差,这些闲汉慌忙闭嘴再不敢吭声。 这些青衣大汉都是龙骧营的人,督阵的正是陈数的组调。李茂不愿逼迫李瀍太甚,暂时没有派兵进城,保护皇宫和重要官署的任务便落在了龙骧营的身上,林英一干人为求自新,自是全力以赴,加之又有陈数一旁督导,莫敢不用心。 突吐成骅找齐了人手,命众人穿戴了衣袍,打起帝后的全副仪仗,抬着帝后吹吹打打去了含元殿。大唐已几代不曾立后,宫中宦官无人见过,又无礼仪官导引,自然是乱,他们搞不清,临时雇来的闲汉更是也搞不明白,便按照民间娶亲的仪式操办起来,一时倒也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礼成,李瀍携皇后亲自谢了一干帮闲,直将众人送到殿门口,二人携手立在殿门前的宫台上,望着这金碧辉煌的大明宫,面颊俱是红扑扑的,在落日的余晖中煞是动人。 李瀍握着妻子的手,柔声道:“得君如此,三生有幸。” 王絮儿深情地回应道:“得李郎真情照拂,妾虽死无憾。” 第728章 共享天下 江山易主,天崩地裂。长安城里的聪明人早跑的一干二净,南北两衙、京兆万年,禁军威远全部陷入瘫痪,饱经兵祸,又无力逃走的百姓此刻关门闭户,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新主入城的那一天,也不知是福是祸。 红霞满天的时候,虚掩的丹凤门被一队玄衣壮汉推开了,这队人不着衣甲,却手持军刃,带着弓弩,杀气腾腾,为首的一个汉子进门后,望了眼空荡荡的大明宫,一时有些发晕。他用鼻子嗅了嗅大明宫里的空气,在丹凤门内发了会楞,却将手一挥,所部分作十队,目标明确,各自接管自己的领地去了。 他本人则漫步来到含元殿下,翘首仰望这座曾让万国来朝的帝国荣耀。林英大步走了过来,长施一礼,来人道:“林军使莫要客气,今后都是一家人了。”林英谦卑地回道:“不敢,不敢,日后还请秦总管多多提携。”来人笑道:“不敢称总管,右厢内只有一位总管,凤棉只是一介知事。”林英尴尬地笑了笑。 欲引秦凤棉上含元殿,秦凤棉拒绝了,言道:“林军使做事我是一万个放心的,我随便转转。你请自便。”说罢便不再理会林英,转身就看到了被丢的到处都有仪仗旗帜,他忍不住眉头一皱,谓左右道:“怎么能乱糟蹋东西呢,这是花了多少钱才制备起来的,嗯,李家皇帝没了,不又来了一位李姓天子吗,嗯,真是一群败家的货。还不赶紧收拾起来。” 秦凤棉骂完,在众人的簇拥下慢吞吞向后宫走去,李茂即将进城,将来是不是住大明宫暂时还不得而知,但他进来打个前站却是应该的。 林英落寞地望着秦凤棉的背影,半晌没能调整好角色,一名从事由含元殿上下来,附耳低语了两声,林英转身上了大殿,在宫台上遇到了眼泡哭的红肿的突吐成骅。林英咳嗽了一声,换了副表情,冷硬地问突吐成骅:“前朝帝后可都安好。” 突吐成骅悲愤地应道:“回大唐左神策龙骧营使的问,我大唐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同登极乐天了。” 林英表情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说道:“你有你干爹护着,有燕,大燕皇帝护着,我不敢把你怎么样,可你这么哭哭啼啼的,难道是对新朝心存怨怼吗?” 老宦官抹抹眼泪,吐了口气,茫然地问林英:“你一口一个大燕,我大唐就这么没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不要这么执迷不悟!苍茫江山,谁有,兵强马壮者得之。唐有天下,自己折腾没了,怨得了谁?” “不是说有德者居之吗。” “无德,哪来的兵强马壮?有德才能让人信赖,才能让人誓死追随,才能居有天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突吐成骅又是一叹,抹抹眼泪,向林英拱手一拜,骤然发力,奔向护栏,林英猝不及防,眼睁睁地看着他跃下宫台,摔的粉身碎骨。 林英趴在护栏上朝下面望了眼,忽然哼了一声,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挺胸、昂首步入大殿去察看李瀍和王皇后的尸体。 待检验两具冠服齐整的冰冷尸体的确是李瀍和他宠爱的王才人无疑时,林英悬着的一颗才正式落下,他轻松地吐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摸了摸王皇后冰冷的脸颊,叹息道:“芳华绝代,万千宠爱于一身,到头来也不过如此。有什么意思。” 李茂在鄠县击溃忠于李瀍的最后一支禁军后,长安的大门已经完全向他敞开,先期进城的官员正在紧锣密鼓地拼凑欢迎他的队伍,努力营造出一副天下归心、壶浆箪食以迎王者的瑰丽假象。这种假象现在还是要营造一下的,做了皇帝首先得是一个好演员,他在兰州的表演有些过火,至今思来脸颊仍有些红,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在日后的史书里加以修饰了,眼下这场戏还是要演好,演技这东西除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天赋还得有百分之一的汗水浇灌,这汗水讲的就是后天努力,要努力演好每一场戏,这样才能成为一个好演员。 秦凤棉报告说李瀍和王才人双双自尽于含元殿的后殿,时间是皇后的册封大典后。突吐成骅服侍帝后服下毒酒后,难抑心中的悲痛,从宫台上跳了下去。含元殿的宫台多高呀,他想学飞鸟一跃,可惜他没长翅膀,自然是跌的粉身碎骨。 李茂不觉心情沉重,命有司盛敛大唐末代帝后的尸骨,追认王才人的皇后之尊,以帝后的仪制下葬。当然新国初立,各处都要用钱,规格虽然不减,其他方面也只能意思意思了。 对于突吐成骅的死,李茂是痛心的,他本应该成为亡唐的功勋,最后成了前唐的功勋,李茂下诏厚葬,追认其为故唐左监门卫上将军,知内侍省监。 经过十数日的准备,大燕国的皇帝终于在百万长安居民的夹道欢迎下进入长安,入主太极宫。登临太极殿,宣告大赦天下,封赏群臣。 定李瀍谥号“思”,定王皇后谥号“贞”。保留四宫太后名号,待之以外国太后之礼,改兴庆宫为长思宫,留其居住。 新朝虽然已经建立,追击残敌的战争并未结束,关东诸侯虽然上表拥戴李茂为帝,却还盘踞在洛阳不肯回镇,新朝认为有必要提醒他们一下谁才是天下之主。 因此李茂入主长安后仅半个月,便诏令左卫军大将军石雄率部出潼关向东扫荡,正面的第一个对手就是驻守洛阳的史宪忠,石雄兵临城下,史宪忠据守不出。两军正在对峙间,史宪忠的同胞兄弟邢州刺史史宪诚忽然兵临洺州城下,三日克城,挥兵东进,克相州,田布大恐,急令史宪忠回师救援魏博,一面上表拥戴李茂为大燕皇帝。 李全忠见史宪忠撤军回魏博,知洛阳不保,旋即撤军回本镇,又上表贺李茂为帝。石雄进占洛阳,兵马再向东,已是强弩之末。韩公武父子、何进滔、王智兴、崔毅、何三才等人再次上表道贺。李茂遂拜李全忠为太傅,封宋王,充义武、昭义两镇节度使,实领郑、滑、潞、泽四州。封何进滔为曹王,充天平军节度使,领郓、曹、濮、齐四州。拜田布为太保,封魏王,充魏博节度使,领魏博六州。 封王智兴为东海郡王,充武宁军节度使,领徐、宿、海、沂、密、兖等州。封刘从谏为上党郡王,充淄青节度使,领淄、青、莱、登等州。封杨奇为武平郡王,充振武节度使,领丰州、胜州、三受降城。封何三才为武进郡王,充镇海节度使。封摩岢神通为阴山郡王,充阴山节度使。 封史宪诚为郑国公,充刑、洺观察使,领邢、洺二州。 拜张茂昭为司徒,封沂国公,充义武节度使,领易、定二州。拜程执恭为司空,封章国公,领沧、景二州。 地方诸侯各有封赏,保有各自地盘不失,齐尊李茂为天子,对新朝再无怨言。李茂屯兵洛阳,威慑关东各镇,待中原局势稳定。便遣钱多多、朱邪赤心出武关,钱多多沿汉水南下,先取山南东道,再取武昌,朱邪赤心取蔡州,向南入淮南。 又遣严秦出散关,南下先取汉中,再入蜀地。 第729章 挖墙的锄头推墙的手 “她是你们的人,什么时候开始的?” “秦总管执掌右厢时,秦总管说女人有时候比男人有用。” “秦总管的见识总是高人一等,这些年她为我们做了什么?” “无为而无不为,居功至伟。” “那为何还要杀她,你们做的未免太绝了点。” “没人想杀他,陈总管给了她一把转心壶,壶里一半装的是毒药,一半是无毒的酒水,她知道怎么用,却没用。” “日久生情,心让人勾走了,又不忍背叛组织,挣扎不开所以寻了短见。所以说绝情绝义的女人才比男人能干,但留一丝情愫在,这样的人都不能用。秦总管这回是看走眼了。”李茂叹息了一声,在秦凤棉递上来的呈文上批了几个字:“把她的档案全部销毁,只当没有过这个人。好不容易留下一段千古佳话,可别让你们给毁了。” 王絮儿是秦墨安插在李瀍身边的人,这并不奇怪,在权贵身边安插耳目是右厢的常规动作,只是秦墨当政时更偏爱使用女人。前唐的许多亲王身边都安插有右厢的人,有男有女,有人获得重用,有人始终徘徊在外围而近不了身。秦墨安插王絮儿在李瀍身边时也没想到他有朝一日会做皇帝,完全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至于王絮儿能独宠后宫,获得李瀍的如此信赖,那是她的本事。她的确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却也入戏太深,最后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弄假成真了。 打天下右厢是把利器,现在天下只是在名义上一统了,右厢这把利器现在还不到束之高阁的时候,它有必要加强,也需要规范。 李茂在右龙骧军里为右厢留了一个很好的位置,给它名分,也是为了规范它。龙骧军是他一手创立的,他怀念这个名号,怀念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秦墨已经归来,但他已无心去掌管如此庞大的组织,李茂也不希望他身陷其中,将来闹的不愉快。秦墨已被确定为右龙骧军的大将军,官居三品,按照燕国的官制,这是很高的品阶。高官得做又不必操心琐碎,这才逍遥自在呢。 右龙骧军既然是军,自然需要有士卒,左右龙骧军都是天子直接指挥的禁军,与别的禁军自有不同之处,军中士卒都是一水的亲贵子弟。 军内分左右两厢,左厢为亲军仪仗,右厢仍是右厢。神机、佩刀、大风、黑凤四营。 除了秦墨、桑容两个大将军外,左右两厢主将称将军,从三品官,位份不低,和大将军一样,将军也是虚衔,并不管事。 真正执掌实权的是两厢判官知军事,在左厢称之为副帅,右厢仍沿用旧称总管。 四营统制官位份较普通营官员高半阶,此为定制。 原龙首山创始人之一张敬久出任右龙骧军左厢将军,铜虎头方面的标杆人物赵菁莱为右厢将军。左厢判官知军事由李绛之子李璋充任,右厢左判知军事为秦凤棉。 右厢还是右厢,连名称都没有改,除了知军事秦凤棉,另有右判官陈慕阳,齐浩、曾真并为总管。秦凤棉执掌总部兼管吐蕃、陇西及中原未平军镇;陈慕阳常驻草原,执掌漠北、西域;齐浩坐镇成都,执掌蜀地和南诏;曾真坐镇扬州,掌管江南及南方未平军州。 凡由燕国直接控制的地区,监护权皆移交给重建后的龙首山。 右厢做的事虽然诡秘,到底还能上得了台面,内保处做的事实在不宜拿在台面上来说,重建后的龙首山没有正当名分,也不寄名于任何有司,唯一跟正统有联系的地方就是协助皇室宫务局采买瓷器、茶叶,以此为掩护核销经费。 龙首山除了监视官、军、有司外,又添加了两个部门,一是监控民间帮派,二是监控前朝遗老遗少的活动。 核心仍采用三巨头并驾齐驱模式,李国泰、陈数、孔侃。三人各管一摊,定期由李国泰召集碰头,交换情报,协调步伐。三巨头独立向皇帝负责。 鉴于龙首山前身内保处在幽州郑孝章事件上扮演的不光彩行为,李茂对这个日渐壮大的秘密组织戒心越来越大,除了使用三巨头模式,使之内部互相牵制外,更规定了三巨头必须常驻长安,其公署设在左龙骧军大营内,以便亲军就近监视。又将本来隶属内保处的佩刀军改组为佩刀营,归入右厢建制下,除去他的利爪。 天下诸侯自甘为臣,齐上表拥戴李茂为帝,表面上江山一统,再想削弱他们,就必须师出有名,这种情况下右厢的作用甚至比军队还要大。 对于移镇南方的曾真和齐浩二人,李茂专门抽出时间在太极宫内召见,促膝长谈,面授机宜。 因为有秦墨的庇护,曾真到底逃过一劫,但继续留在身边已经不可能了。去扬州,或许是她最好的选择。 河东已是熟地,必须移交给龙首山,深耕河东的齐浩忽然失去了用武之地,移镇成都,近可以图谋蜀地,远期则可以监控南诏和西南众多的羁縻州,也可以配合秦凤棉对付吐蕃,枯木逢春,老将又可再立新功。 兵马未动情报先行,除了右厢,新设的参谋厅情报部门也没有闲着,派出大量的耳目出关向南,潜入南方,观山察水,为大军南下预做准备。 关东诸侯各得所需,又有史宪诚、刘从谏的牵制,暂时安稳。南方各道一半向新朝效忠,另一半仍效忠旧主。 金商、襄州、淮南、蔡州、两浙、宣歙上表效忠新朝。 武昌、湖南、贵州、江西、岭南、安南、福建、桂管、邕管、容管等地仍不忘旧主。 李唐皇帝李瀍已经携他的皇后殉国,成都的光王李忱就成了他们的最后希望。 突吐成骅没有奉诏将皇帝的玉宝送往成都,但这并不能阻止李忱在成都登基称帝,延续李唐的国祚。因此南征迫在眉睫。 李茂跟齐浩谈了足足两个时辰,充分了交换了意见后,定下了谋取蜀地的几条计谋,这才起身送齐浩出门。大燕建国后,原王府世子李铭虽没有被册立为皇太子,却是第一个受封为亲王的皇子,且他的生母齐嫣后来居上,越过芩娘、小茹、兰儿等人被册立为贵妃,位居众妃之首。 母凭子贵,这无疑是个好兆头。 在齐浩看来,这天下今日是他妹夫的,将来可能就是他外甥的,他这个做舅舅的怎么能不干劲十足,为妹妹,为外甥,为齐氏一门争口气呢。 齐浩去成都是为挖李忱的墙角,墙角的土要松,墙外的推手也不可以少,内外合力更易建功。伐蜀必须立即提到日程上来,至于伐蜀的人选,政事堂酝酿了几个名单,李茂斟酌良久,最后定右神策军大将军严秦为西川节度使,充任成都四面行营招讨使,率右神策军主力一万五千人南下。 以朱邪赤心为左神策军行营节度使,督左神策军两万人出散关南下伐蜀。 又诏令右卫军大将军钱多多出散关,过金、商、襄三州,顺汉水南下,夺占武昌,扑灭不臣之藩镇。 两处用兵,伐蜀为主,钱多多配合,待伐蜀功成,钱多多顺江而下,直取江南、淮南,朱邪赤心出蜀地配合。 经过半年的筹备,大兴二年四月,李茂在长安城郊登坛拜帅,严秦、朱邪赤心、钱多多三人先后出关南下,关东诸侯自不可能袖手旁观,但如今他们能使用的手段的确有限,南征必成,这一点,李茂丝毫不怀疑。 第730章 皇帝该做什么 做了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样子,皇帝应该是什么样子,故汉前唐都有成例可循,李茂不想因一己喜好坏了一千年来形成的规矩,却也不想完全做个循规蹈矩的皇帝。 既然有了机会,为何不做一些改变呢? 前唐遗留给他的宏大宫殿、光华璀璨的礼仪制度,他统统予以继承,这是文化的精华,弃之可惜,便是被李瀍丢弃的仪仗也被他捡了起来,在大朝会和庆典时拿出来风光一下,秀一秀,找一找君临天下、万物我有的那点意思。 其他时候还是要低调、还是要节俭。既然皇帝一做就要做一辈子,还要子子孙孙地做下去,那就必须做好,官做不好可以回家种地,皇帝做不好又哪有地种?自己是开国之君,万事开头难,新帝国以何种方式运转,皆需由自己一手规划,自然是很不容易。 既然很不容易,就更加需要战战兢兢,谦虚谨慎。 一座太极宫就已经够奢华了,再加上一座大明宫,不说别的,单一年的修缮费用就得有多少,这么多宫室无人居住,会衰朽的很快,那也是一种巨大的浪费。 李茂站在高高的宫台上,远眺金碧辉煌的宫苑,没有旁人想象中的狂喜,而是满心的惴惴不安。 “割天下而奉自己,一身,一家,一族,天下瘦而皇家独肥,待到尽天下之力也供养不起皇帝、皇室和皇家的七大姑八大姨时,便是天崩地裂之日。 “纵观古今,国家或亡于灾害,或亡于民乱,或亡于外敌入侵,或亡于内讧。小国易亡于灾害和外敌入侵,大国多亡于民变和内讧,不管是灾害、民变、内讧还是外敌入侵,其实统统都是表象,国家的崩溃实质都是财政的崩溃,尤其是像我大燕这样的国家,帝国幅员辽阔,礼乐昌盛,文明璀璨,百姓众多,物产丰厚。国家年年有灾,却不可能举国同时有灾,国或有民变,却不可能举国皆叛。有山川河流之险可以凭依,转圜余地极大,外敌入侵可逞一时之能,轻易却是灭不了这个国的。最要防备的是内讧,再厚实的家底兄弟们自己内讧不休,早晚也得完蛋。 “民谚有云: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过日子离不开钱,治国更离不开钱,国家要稳府库就不能是空的。偌大的国家,每年的田租税赋数以亿万计,为何会空,很关键的一环就是劳心食利者的数量大过了劳力者的产出。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反过来,种田的人少,过年的人多,那就不得了,这个家早晚给吃穷了。 “前唐灭国前,内外仓库一文钱都拿不出来,末代帝后行婚礼,连雇人抬轿子的钱都拿不出来。原因何在?各处宫室里人口动辄数万,皇帝一顿饭亿万钱,随手赏赐亿万钱,买匹马亿万钱,养一年又是亿万钱,费用浩大,毫无节制。官僚机构叠床架屋,恶性膨胀,冗官冗员极多。军队臃肿不堪,长庆初年,全国在籍军马九十六万,开元天宝年间,也不过才五十万人。吃闲饭的人多了,干活的少了,天下稳定的基石便被动摇了。 “这就像是一个人,身子被淘空了,寻常一场风寒就要了他的命,随便摔上一跤也能要了他的命。节欲养身,强身固本,才可以多活几年。节制固本,国祚才可绵长。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苦日子过惯了,过好日子,很容易接受。好日子过惯了,再过苦日子就难了。这是人的本性,想改谈何容易,所以最好是从一开始就过苦日子。” “但问题是,明明有好日子过,为何要过苦日子,靠自觉?一人,一时可以,长远看肯定是靠不住的,那就得有外力督促,你们是皇帝的儿子,亲王、郡王,普天之下谁能管束?若在加上我这个皇帝,和你们的母妃们,谁能管束,谁敢管束?我现在还算清醒,你们还没有尝到权力的甜头,把自己的手捆起来,不要去碰那个诱惑。这不是自虐,这是为了长远,我再捆缚你们的手脚,你们还是天潢贵胄,你们仍然可以过着比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富贵快乐的生活,而且你们什么都不必做。仅此一点,就羡煞了天下人。” 太极宫东面的东宫弘文馆内,德王李铭、渤海郡王李遵、襄阳郡王李轨、临川郡王李海、宣城郡王李俭、永安郡王李慕贤、辽东郡王李长乐,正襟危坐,聆听父亲皇帝的教训。 弘文馆是为亲贵子弟所设的宫内学堂,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子弟经测试后,方有资格进入学习。这里的教师都是鸿学硕儒、高官大匠、名宿豪杰。所教的内容也非一般士子读的经史诗文,而是包罗万象,十分庞杂,但中心只有一个:治国。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将接过父辈的旗帜,在权力的海洋里畅游到死。李茂诸子暂时也在弘文馆里读书,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将成为一代贤(闲)王,终生与最高权力无关,他们在此读书其实是在陪太子读书,只是谁是太子暂时还没有定论。 因为国务繁忙,李茂极少有时间来检查诸子的学业,这日好容易得空出来,本意是来检查诸子的学业,却被李铭反客为主,将了一军,让皇帝老爹汇报起他的治国理政思路来了。 新朝初立,天下尚未真正统一,皇帝却已经开始在限制权力,不仅是朝臣权力,连皇权本身也在限制之列。诸王在弘文馆读书,与其他学生同时同住同上课,并无任何特殊优待,亲王、郡王们混到这个份上,对皇帝老爹的不满就不只是心里腹诽了,李铭此番“挑头闹事”就是要弄个明白。 李茂说完这一大段话,接过蔡文才递过的茶,呷了一口。诸子紧急嘀咕了一阵,推举李慕贤首先开炮。 李慕贤是李铭一奶同胞的兄弟,李铭话少深沉,李慕贤话多开朗,太子名分未定,诸王都憋着一口气在争,唯独李慕贤云淡风轻,什么都管,依旧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众人推举他出头,他就站了起来,问:“天下是父皇千辛万苦打下来的,这天下自然该我李家来坐,如此苛求自己,自缚手脚,岂非便宜了外人?儿子愚钝,请父皇点醒。” 李茂点点头,对德王李铭说:“你来给老三说两句。” 第731章 皇帝该做什么 续 李铭没想到众人计议了半天,却被父亲轻飘飘一句话推回到了自己头上,心里暗叫厉害。李慕贤恐长兄为难,忙道:“请皇兄点拨一二。”李慕贤却也不慌,清清嗓子答道:“点拨不敢当,与三弟共勉。儿以为,正是天下是一家的,才更当要珍惜,更要费心。为官一任不过三五年,善始善终容易,治一国几十年,万万年,想要善始善终,绝非易事。恰如这身体是自己的,自己不爱护,又指望谁来爱护。养生之道,贵在清心寡欲,懂得节制,方能保得长远。纵情欢愉,得一时之乐,却透支未来,损伤根本,终究得不偿失。故而约束自己,不越规矩,不是便宜了别人,而是成全了自己。” 李茂道:“老三可听明白了?” 李慕贤道:“受教了。” 李茂道:“我给你们定规矩,用规矩管着你们不要胡作非为,不是要害你们,而是要让你们懂得节制。权力最能腐蚀人心,懂得远离它,方能保的周全。” 李长乐稚声稚气道:“父皇说做人做事要懂得节制,这个儿臣明白,可父皇为何要削减后宫嫔妃,子孙多些不好吗,子孙多才兴旺才热闹啊。” 众人闻言俱是偷偷发笑,李茂笑骂道:“小兔崽子,你都想什么呢,你才几岁,你这话是谁要你说的?” 李长乐摆摆手说:“不是我娘让我说的。” 众人大笑,李茂登基后册封苏卿为皇后,封齐氏(齐嫣)为贵妃,芩氏(芩娘)为惠妃、甄氏(小茹)为丽妃,兰氏(兰儿)为华妃。封朱氏(朱婉儿)为淑仪,田氏(田萁)为贤仪,苏氏(苏樱)为婉仪,薛氏(薛丁丁)为芳仪。 定“一后、四妃、四芳仪”为后宫制度,立铁牌,昭示子孙不得变更。除此之外,又规定亲王一妻两妾,郡王一妻一妾,永为定制,不许后世子孙随意更改。 李茂执意如此,众人不敢不从,但反对的声音一直都存在着,朝臣抱怨皇帝宫妃太少,断了他们女儿的上升之路,后宫的嫔妃们虽不抱怨,却也担心子嗣过少,将来危及皇家的绵延承续。 自然李长乐年纪还小,他的这些话多半是他母亲朱淑仪教的。 李茂哼道:“一妻两妾,一妻一妾,一个男子有两三个女人服侍,你们还不知足,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待你们年长一些,都出宫到外面去看看,了解一下民生艰辛,就知道自己是幸,还是大不幸了。尔辈若非我的儿子,能否娶的上妻,养得起妾都不一定呢。” 众人见李茂发怒,颤栗不敢言。 李遵道:“父皇严重了,孩儿们纵然不消,也断不至于娶不上妻,养不起自己心爱的女人。”李茂道:“这意思,是我说错了。”李遵道:“君王无错。” 李茂作色丢了茶碗,阴下脸来。诸子多颤栗变色,只有李铭、李遵二人尚能自持。 守在殿外的殿中监少监蔡文才见事情要弄僵,连忙入内禀报有紧急军报需要处置,李茂这才离开,总算化解了这一场尴尬。 回宫途中,见李茂依旧闷闷不乐,蔡文才劝道:“记得陛下曾说过,课堂之上,学术讨论,言者无罪。诸王年幼,理解有偏差也是有的,陛下不劳为此生闷气。” 李茂道:“你懂什么,十来岁的毛孩子懂得什么婚姻大事,这必是有人在背后唆使他。古天子有九夫人,我这九夫人是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是没办法的,所以定了这个数,永为定制,不得超越。九个人还有什么不够的,人的精力有多少,都花在女人身上了,就是亡国之君,若不花在女人身上,又弄那么多人放在宫里作甚?皇帝烦死,臣民饿杀,这是一个好皇帝该做的事吗?” 蔡文才道:“陛下一片圣心,为的是千秋万代打算。只是积习太深,旁人还一时转不过弯来,尚须慢慢消化。” 李茂道:“你消化了没有,我听说你除了静秋,还有六个妾侍。” 蔡文才之妻陈静秋是河东世家女子,温婉贤淑,李茂见过,对其印象很好,向来是直呼其名。蔡文才大惊,连忙辩解道:“我那六个也是,也是历史遗留下来的。” 李茂笑起来,问道:“你紧张什么,朕只是随口问问。你说的不错,积习太深,只能慢慢来,弯子转的太快,容易翻车,所以朕只定后宫和诸子的家眷,士大夫的事留给士大夫自己去悟,上行下效,相信他们总有明白的那一天。” 说话时已经回到了太极宫,燕仿唐制,也设三省六部,但不同是中书、门下、尚书都省合并组成政事堂,辅助皇帝直管六部九卿及天下道州县。 政事堂设在太极宫内,占用原中书省、门下省的房舍。官员只用三分之一弱,其余三分之二强,只为虚衔带职,并不进省管事。 三省长官、副长官皆为宰相,但只有带平章事衔才能入堂理政,前唐开元年间以后,宰相常用卑官充任,五品御史中丞、四品侍郎带平章事衔即可入相。这样做可以在更大的范围内选用人才,也可削弱宰相权威,方便皇帝驾驭。 新朝沿用旧制,规定六部长官、副长官、九卿、御史中丞、地方道的首长(此观察使为职官,正三品)和州刺史皆可以拜相,拜相时品阶低于三品的,升为三品。宰相地位的提升并不意味着手中权势加重,政事堂辅理天下,要点在一个“辅”字上,政事堂只有对事务的建议权,所有事务的最后定夺只在皇帝一人之手。 自然,鉴于天下事多,皇帝不可能事事都去深入琢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能在政事堂所做建议上朱批画可。政事堂的权势之重由此可见一斑。此外,皇帝的所有诏令必须得到政事堂的副署方为有效。政事堂不愿副署的诏令,即为无效诏令,承受方可以拒绝执行。 鉴于政事堂权势如此之大,皇帝不可能不予以防范,主要措施,第一政事堂由多名宰相组成,各宰相地位一律平等,各管一摊,互不统属,按季节轮流担任召集人,协调步骤。四人很难一条心,抱团对抗皇帝的危险大大降低。此外宰相人选由皇帝酌定,三年一轮换,到期解职,不得连任。 政事堂无权指挥军队,兵部主管军备、军粮、军官、兵员及国防规划,却无权指挥军队,设参谋厅为最高军令机关,设护军院为最高军纪纠察机关,设军法司独立承担军事审判,设五军兵马使府独立负责军兵种的建设,设高等讲武堂为最高军事学校,培养高级军事人才。以上厅、院、司、府、堂直接对皇帝负责,政事堂无权置喙。 十二军负责练兵,但既无调兵权,粮草军械也受制于人。 政军分离,互相牵制,杜绝相权、将权太甚威胁到皇帝。 第732章 我不是小心眼儿 政事堂现在的四位宰相是郑孝章、李绛、李德裕、谢彪,新朝初立,四人总有忙不完的事,为了提高效率,无缝对接,李茂下诏在政事堂北面新建一殿,名昭华殿,设专道联通,方便宰相觐见和皇帝到政事堂问事。 “严秦大将军禀报,已取汉中,因军粮短缺,请求休兵一个月。” “严秦夺占汉中,打的漂亮。可为何迟迟不愿入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对严大将军来说这算不得什么,昔日刘辟叛乱,朕与他同赴蜀中平叛,他又驻守山南西道多年,对蜀地很是熟悉。” “一则,军粮不济,二来,蜀地今春爆发瘟疫,大将军恐大军沾染瘟疫。故而……” 李绛的话没说完,李茂便怒道:“这不是理由!这是借口!他看杨奇、摩岢神通都封了郡王,他没有,故此心中不快。” 众人不防李茂会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面面相觑。 郑孝章道:“昔日南诏国趁吐蕃窃取长安,关中混乱,关东诸侯忙于救亡之际,曾出兵两万攻陷成都,掠十万百姓为奴,蜀地百姓恨之入骨,前朝无力征讨,大失蜀中百姓之心。今若讨平南诏,必收蜀中百姓之心,巩固国基本。成事者功勋彪炳,未尝不可破格封王。” 李茂道:“孝章此言甚好,告诉他们,破南诏者封云南王,永镇国门,世袭罔替。” 李德裕道:“封爵以定亲疏,用以酬功,也未尝不可,破南诏封云南王即可,世袭罔替则不必。不然,各处建功者岂非个个都要封王。” 李绛道:“收复域内之地不必封王,拓展域外新地可以封王,亦可世袭罔替,昭示皇恩浩荡,只是不必镇守原地,免得坐地生根,养成尾大不掉之势。” 郑孝章道:“这也不可一概而论,如阴山、丰州以南,可以封王,却不必世袭罔替,等将来诸王年老便迁归长安居住,至于南诏、安南之南,地理偏远,封王之后,仍宜令其就地驻守,施以教化,使新域蛮荒慢慢开化。数十年、一百年后,变成了熟地,再思良策。” 李茂道:“关山路遥,难以如臂使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封王便是朕的分身,坐地生根方便巩固新域,世袭罔替便是酬劳。同文同宗,共用华夏文化,便是兄弟之国。兄弟之国,血浓于水,终究是一家人。我大燕东、南、西、北多的是无主之地,有能者开疆拓土去,先到者为王。不必非得盯着域内这点地方,争个你死我活。” 四人齐颂皇帝英明,不敢多言。李茂笑道:“朕说过政事堂内议论,畅所欲言,言者无罪,不必有什么顾虑。也不必虚头巴脑,可以直抒胸臆,治国要崇文重礼,虚的一套不能丢,但治国更要讲求实务,勤谨、务实、志虑长远,才是国家之幸。” 众人皆曰:“受教了。” 李茂道:“南诏、吐蕃这些地方素来不服中原教化,与其让土人异族坐大,不如让咱们自己人来称王称霸。严秦也好,赤心也罢,只要他建国后不割断与中原的血脉联系,不倒行逆施,摧残文明,我就尊重他这个王,跟他做兄弟之邦。” 一席话只说的众人心惊肉跳,热汗淋淋,自古以来皇帝要的是四海一统,域内皆自家,强根本弱支脉,只求保全腹心之地,哪管边疆盈缩。国家强盛时开疆拓土,恨不得天下尽入一家囊中,只有实在降服不了的地方才施以羁縻手段,也是时时怀揣着侵吞之意。待到国家衰败时裂土以求安,这土地宁予外人,也不会给自家臣民。 给了外人自家还是主人,还有臣民可供奴役驱使,给了自家人,自己岂非连主人都坐不稳了? 为何李茂心宽至此,占无主之地者皆可称王,不仅世袭罔替,听他的意思还要跟他们平起平坐,称兄道弟。 众人还没缓过劲来,李茂已经派了谢彪的差事,让他草拟诏书给严秦和朱邪赤心,道明他的心意。南诏在蜀地之南,欲平南诏,先平蜀地,有了南诏这个动力在,平定蜀地自不必废话多言。 处置了这件事,李茂回去后宫,苏卿一早就派人过来递话,有要事求见。 苏卿盛装迎于宫门口,左右女官宫女三十六人,新朝后宫不用宦官,选宗室、官员及良家女儿入宫执掌杂役,十四岁入宫,三年一放,二十六岁前必须放出宫去。 在宫期间由皇后、诸妃嫔倾心指教,凡针织女红、琴棋书画、茶艺礼仪皆需习学,至于洗衣做饭,洒扫庭院,栽花种菜,养鱼修剪更是日常必备。 李茂道:“朕说过要精简礼仪,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带头违犯,今日要罚酒三杯,薄施惩戒。”苏卿道:“臣妾领罚。” 李茂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里的卿雨秋,她身着正六品司闱冠服。新朝内宫女官制度仿照开元年间,因宫女数量少,做官并不难,但卿雨秋才十三岁,竟做到了六品,着实让李茂吃惊,而且他清楚地记得卿雨秋是丽妃宫里的人,怎一转眼就到了皇后宫里? 苏卿知道李茂不喜欢排场,迎驾之后,便遣散了众女官,只留卿雨秋一人在身边服侍茶水。她这日请李茂来还是为了兄长苏景的事,昔日唐末帝李瀍由洛阳返都长安,同州刺史苏景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地方,竟巴巴地跑到潼关去“迎驾”,李瀍当即擢其为太子詹事。 此后不到一年,大唐帝国倾覆,长安改姓了燕,李茂做了皇帝,苏卿成了皇后,苏景惶恐难当,屡次进宫请罪,李茂避而不见,又被前唐京兆尹郑训告发,直接进了只有正三品以上高官才能享受的刑部城东监狱。 虽然李茂早说过,苏景的事由苏景一人承担,不得牵累亲族,但苏卿知道有了哥哥这个污点,她这个后宫之主也就只剩一个空架子了,既压不住母凭子贵的齐嫣,也压服不了从草原归来的甄茹(小茹),甚至捅了更大篓子的田萁也比她强一点,毕竟人家还有一个儿子可以依靠,而她只有一个极度让人不省心的女儿。 “苏兄的事我自有分寸,新朝初立,事务繁杂,先冷一冷再说。他是主动跑去潼关迎的李瀍的车驾,同州距离潼关不是一两里、三五里,李瀍还都也没有攻打同州,这不好打岔。更何况他又跪在李瀍的车驾前说了那么一大堆效忠的话,人家是当场擢升他做太子詹事。现场人证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你让朕怎么办?” 第733章 我们还是兄弟 苏卿抹抹眼泪,不敢再多数什么,她给卿雨秋递个眼色,后者忙给李茂斟酒。李茂用手扣住杯子,问:“你今年才多大年纪。”答:“差七个月就满十四。” 李茂道:“宫里的规矩,十四岁入宫,你的情况特殊,我也就不计较年龄了。丽妃要收你为义女,你却不肯,便只能做宫女,等你满十七岁,给你寻户好人家,风风光光嫁出去,自然不会委屈你。只是你小小年纪就做六品女官,以何服人?” 卿雨秋大惊,忙跪地谢罪。李茂道:“不许跪!朕的后宫,看不得动不动就下跪,宫女是入宫执役的良家子,不是我李茂的家奴。在宫里做了官自然会有更好的前程,但这个前程应该是自己挣来的。”卿雨秋道:“妾知错了,妾这就除去官衣,由洒扫宫女做起。” 苏卿拉了她一把,让她去外面候着,自陪李茂喝了两杯酒,待他气消了一些这才劝道:“陛下改革后宫制度,臣妾是一百个赞成。挑选聪明秀慧的民间女子入宫,施以教化,再放出宫去,为人。妻。人。母的表率,借此移风易俗,造就出新朝新气象。雨秋这孩子孤苦无依,又聪慧懂事,任谁看了都怜惜,你看她年纪虽小,做事可是有板有眼,在我身边侍奉十分趁手,她又是丽妃荐给我的,臣妾一时糊涂就让她做个司闱,陛下若觉得不妥,便让她脱了官衣,重头做起吧,可惜年纪又不够,还得先送到外面去养一年。” 李茂笑道:“你说了一大套,把我也绕进去了,既然有皇后、丽妃加持,这司闱就先让她做着吧。” 喝了几杯酒,李茂头有些发晕,本想在苏卿宫里睡个午觉,想到下午一摊子破事要问,便挣着站了起来,说声:“我先走了。”便出了门,卿雨秋侍立在殿外一株丁香树下,已经除去了官衣,正和一群宫女站在一起。 李茂望了眼她,这女子不愿意给甄茹做女儿,执意要做宫女,又混在皇后宫里,打的什么心思李茂是一清二楚,他什么都不说,倒要看看自己亲手制定的规矩究竟管不管用。 “去御花园里醒醒酒。” 太极宫的御花园论气势不及大明宫,但精巧更甚一筹。 时当初夏,百花争艳,徜徉期间,李茂很想搬张床来睡一觉,走到一处临水的池子边,李茂坐下,望着一塘绿水发起了呆。 一粒石子投入水中,溅起一朵水花,荡起一圈涟漪,惊得左右卫士乱作一团。 水塘一侧的花荫下却传来一阵叽叽咯咯的笑声,原来是苏樱、薛丁丁两个人正在园中闲走,忽然看到了坐在水边发呆的李茂,便投了个石子过来。 李茂笑了笑,招呼二人过来,责道:“午后疲累,在此发会呆,都被你们搅扰,你们自己说,我要怎么罚你们。” 苏卿道:“惊扰了圣驾,可是大罪,陛下罚我今晚侍寝吧。”说罢以扇子掩嘴偷笑。 李茂点点她:“都三个孩子的娘了,说话还是这么不分场合。薛芳仪你说,你先说怎么惩罚苏婉仪,再说怎么罚自己。” 薛丁丁道:“惊扰了圣驾,妾身寝食难安,料必苏姐姐也感同身受,自今日起苏姐姐与我每日酉时初到清思殿,侍奉陛下茶水,为陛下研磨、点香、捶腿、揉肩,陛下勤政到几时我们便服侍到几时。如此可能赎我二人之过?” 李茂点点头:“你这主意,简直……太棒了。我看可行,等李俭、李海、媚儿、幼娘长大成人,速速施行。” 二人闻言顿时大闹起来,李茂哈哈一笑,伸出双手拉着二人说:“知道委屈了你们,等蜀地平定,朕一定加倍补偿你们。”苏樱和薛丁丁不再闹,齐道:“祝愿陛下早日平定巴蜀,一统河山。” 李茂起身,扶起二人,目送二人去了,这才回头对躲的远远的蔡文才说:“回清思殿,召薛司徒来见我。” 李瀍夫妇服毒自尽,薛戎回归宅邸,坐等燕军进城,李茂入宫太极宫后第三天,管家报知门外来了一队便衣卫士,将家宅围的水泄不通,连后厨外出买菜都要搜身盘问。 薛戎道了声无妨,依旧该吃吃,该喝喝,安然不动,如此过了大半年时间,这大半年里忠于前朝的大臣被杀的杀,自杀的自杀,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只有他薛戎安坐家中,岿然不动,更让人惊讶的是,大兴二年上巳节前,宫中使者大吹大擂到了宅门外,奉旨聘请其为文渊殿大学士。 新朝设文渊、武华两殿,各置大学士若干,供皇帝咨询政务。两殿大学士视正一品。 薛戎来到清思殿前,伫足望了眼门楣下的那块匾,昂首走了进去。太极宫还是太极宫,清思殿也只是改了个名字。但他已经不再是大唐的臣子,文渊殿大学士视同一品,却非真的一品,只是新朝独创出来安抚人心用的。 李茂已经在等候,虽然已经言明不必参拜,薛戎还是固执地给李茂行了大礼。李茂道:“这些年委屈你了。”薛戎道:“略尽本分而已,不敢言辛苦。” 引入偏殿落座,薛戎看了眼殿内陈设,说道:“比燕王府还要简朴。”李茂道:“我封燕王后,你可并未曾进过我的府邸。”薛戎道:“哪里用得着亲眼去看,便是我这个最不巴结你的节度使,每年供给你府中的土产也有万把贯吧。” 李茂笑道:“为臣子的太过清廉,未必是件好事。” 薛戎道:“但太过奢靡也不应该。所以我不愿你封我做国公,也不愿再出来为官,我只想回到乡去守着父母的坟茔,了此残生。” 李茂道:“再等等吧,眼下中原未平,你回去未必能得清闲。” 薛戎道:“所以我就受了你的聘,做了大燕朝的文渊殿大学士,思宗皇帝泉下有知必不肯放过我的。” 李茂道:“兄长不愿意再出山,我不勉强,薛放正当盛年,我打算用他做河东节度使,你意下如何。” 薛戎道:“河东不平,需用大员酷吏,薛放身份不正,心又太软,镇不住的。” 李茂道:“那就回河中,也算是衣锦还乡。” 薛戎道:“你还是派他一个闲差吧,天下初定,正要赏功酬勋以收人心,就算轮也轮不到我们这些人。”李茂哈哈大笑,薛戎不居功自傲,保持如此清醒,当真是难得的很。 薛放的确不宜外放做节度使,甚至连观察使也不合适,更不要说河东节度使这样的要害了,而且节度使这样集地方行政、人事、财政、军事于一体的权力怪胎也将随着新朝的逐渐稳固而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李茂最终给了薛放一个鸿胪卿的闲职,眼下看是一个地道的闲职,但随着各使职被逐渐废黜,鸿胪寺也将逐渐恢复他的本来面目,身为九卿之一,无论地位还是权势都不会小。 钱多多出武关后,先取金商之地,沿汉水取襄州,分兵取蔡州,沿江南下取鄂州,武昌节度使牛僧孺明确宣誓忠于李唐皇室,不肯归顺李茂,自然在讨平之列。 江陵荆门军既不顺从李茂,也不效忠李唐,大有割地自雄之势,李茂暂不理会他。待蜀地和武昌军平定后,再取之不迟。 严秦听闻李茂在政事堂说的那番话,又见到了谢彪草拟的诏书后,立即出兵入蜀。他旧日在山南为将,又曾入蜀平定过刘辟叛乱,对蜀地很是熟悉,急转南下,势如破竹,一跃抢到了朱邪赤心的前头。 朱邪赤心本也野心勃勃,却耐不得南方潮湿,身上生了疥疮,痛痒难忍,虽不致命,却也打消了他取南诏为王的念头。 “封郡王虽然好,可整天跟泡澡堂子似的,谁受得了,还不如回北地做个节度使来的爽快。”眼见严秦禁军神速,他反倒谨慎保守了起来。让副将尾随严秦身后徐徐入蜀,自己却请求回长安治病。 第734章 蜀地我为王 东川节度使裴灼炎这两日心神不宁,大唐的各路遗老遗少都汇聚在成都,正策动拥立大唐宪宗皇帝第十三子光王李忱为帝,延续大唐国祚,还都关中,再造山河。 成都虽然热闹,但那是热闹给别人看的,两位主事者他裴灼炎还有西川节度使段文昌的心里却是凉哇哇的,李茂登基已经一年零一个月,哀皇帝和贞皇后也殉国一年整了,成都的光王却还是光王,身份仍是大唐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天下兵马副大元帅李茂已经称帝做了燕国皇帝,大元帅为何不称帝继承李氏血统,延续李唐的天下呢。 难在人心不齐,难在实力不济。 南方拥戴李唐的道州虽多,却多贫弱,各道观察使、节度使们嘴上嚷嚷的凶,却又个个心怀鬼胎,旧主眼看是不济了,新主风头正劲,此刻公然跳出来,给大燕皇帝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将来可就没了转圜的余地啦。 现在嘴上嚷嚷,既能博个忠臣的名声,将来燕军真的南下,也好转弯不是。毕竟皇帝都是爱忠臣的,天下人也都是爱忠臣的,有了忠孝之名,再怎么着也能去长安做个闲官,保存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不是。 裴灼炎在心里盘算过,真正愿意撑持李忱登基称帝的实力派掰掰手指头就能数的清:武昌的牛僧孺算一个,他算半个,段文昌算不算得上半个,存疑。岭南节度使刘鹗、荆门军节度使胡农川、福建观察使夏鹊人合起来算一个,靠着两个多或许不到三个人的忠心,李忱就立不起来,立不起来又怎么能称帝。 眼看着思宗皇帝死社稷已经一年了,大唐何去何从却还没个定数,前途一面茫然,外面都说李忱之所以不愿意继承皇统是没有接到哀皇帝的玉宝,没有太后的诏令,他是个孝顺的人,不愿意做悖逆之事。 这完全是一派胡言,国家破灭,皇帝携皇后自尽殉国,真要是孝顺就该挺身而出,顶住天大的压力登基称帝,延续皇统,哪有这般皇帝死了一年,还在成都观望的。这哪里是孝,这分明是大不孝。 大唐自思宗殉国起已经灭亡了,成都只有前唐的光王兼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人只是在苟延残喘而已,早晚必会完蛋。 他派往长安探听消息的使者迟迟未归,严秦的兵马却是越来越近了。若非素日跟他过不去的十三洞黄洞蛮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地方跟严秦哄闹起来,他的梓州城怕早已不姓裴了。 耳中忽然传来一声鸡叫,裴灼炎吃了一惊,窗纸发白,不知不觉又是一宿未眠。 他吹熄灯火,走出屋去。初夏的梓州还有些寒意,空气却清新的可爱。坐在廊下打盹的卫士裴望急忙跑过来给他添了一件衣裳。 “郎君又是一晚未睡。” “睡不着,年纪大了,不似你们能吃能睡。” “厨下的米粥时刻准备着,我去叫来。” “不必忙,陪我一起走走。” 二人从节府后门出去,裴望知道裴灼炎行事不喜排场,但大战在即,必要的警卫也是不可或缺的,他朝守门将领使了个眼色,用力地一挥手,将领连忙卸去衣甲,身着便衣,暗藏利刃随行,倒也做的不漏痕迹。 山城人起的早,天刚蒙蒙亮,郊外的人们已经开始为一天的生计而奔波,不过因为宵禁严格,城门和主要坊的坊门都还没开,城内的街道上行人还是寥寥。 “坊门不是统一开启吗,怎么有的开,有的没开。” “回郎君的话,大坊里住的人能顾温饱,守规矩,故而按点开启。小坊和偏僻地方住的都是穷人,早起要做小买卖,故而起的早,都堵在门口辖嚷嚷,坊官被吵的实在没办法,就开的早点。” “这叫什么道理,守规矩的倒比不守规矩的吃亏。这以后谁还守规矩?” “郎君说的是,可这样的道理愚夫愚妇们又哪懂呢,当差的也都是图自己自在,睁只眼闭只眼,谁也懒得去较真。” 裴灼炎听了这话,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他的家族虽然显赫,年幼时却十分困苦,民间的疾苦了悟甚深,穷人聚集的坊之所以早开门,不是穷人的嗓门大,吵的凶,而是他们为了生计,主动凑钱贿赂坊官,故而开门稍早,正常人家不必争这一时也就没人去贿赂坊官,故而坊门就按时开启。 裴灼炎问裴望:“我镇东川这么多年,东川百姓的生活可有改善了?天才蒙蒙亮,就有这么多人上街求食,可见民生艰难啊。” 裴望道:“那也怪不得郎君,这些年尽顾着打仗了,先打回鹘,又打吐蕃,又跟关东诸侯打,打仗就得花钱,小民因此困苦,与郎君何干。” 裴灼炎道:“这是胡说,打仗是北面在打,蜀地一直还是安宁的。没有了长安这个无底洞要填,税赋其实是减轻了的,可为何百姓还是不富裕?这是我的失职啊。为官一任,不能造福一方,我心里有愧,我心里有愧啊。” 裴望不解裴灼炎为何要发这番感慨,故而没敢插嘴,本以为裴灼炎只是有感而发,随便说说,谁知到了这天的晚上,裴灼炎忽然召集阖衙将吏,痛悔自己未能替百姓解困,致使东川百姓在平定刘辟后这么多年仍然衣食难全,****年年挣扎在温饱线上,他自惭形秽,宣布辞去大唐东川节度使的职务,回家乡随州去,晴耕雨读,了此残生。 阖衙将吏目瞪口呆,严秦大军已入山南,不日将进入东川,身为一镇节度使,这个时候辞官回乡,这跟临阵脱逃有何区别? 当然硬要说又无区别,细算起来,还是有区别的,毕竟眼下燕军还没打过来,此刻辞官这叫急流勇退,引咎辞职,是有担当的表现。等到燕军打入东川再跑,那才叫临阵脱逃,这里面的差别可就大了。 此刻他辞官回乡隐居,将来不论是唐胜了燕,还是燕胜了唐,他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若是此刻不走,等到严秦犯境再走,唐固然是容不得他了,燕国也不会喜欢一个临阵脱逃的家伙。名头这东西很重要,一旦坏了名头,那可真是万劫不复了。 裴灼炎是个爱惜名誉的人,也是个行事果决的人,主意一定,当场将节钺移交给副使曾士顺,当夜收拾了,第二日一早便挂冠而去。走时两袖清风,几卷诗书,三五个随从而已。 梓州百姓见其如此清廉,送他一个青天的称号,又送了他一把万民伞,当然梓州官场的人都知道他的妻妾儿女和家产早已运回随州老家,他孤身一人在梓州做官,为的就是想走就走,没有牵挂。 副使曾士顺接掌军权后,立即奔赴梓州以北的绵州布防,准备迎击严秦的进犯。严秦此刻还在山南境内,山南西道节度使林瑞麟本是骑墙派,严秦、朱邪赤心率数万大军散关,他立即转变态度,高调宣誓效忠大燕。不仅主动撤除关隘,筹措粮草,还主动要求率军从征。 严秦在山南境内并未遇到官军的像样抵抗,却被十三洞洪洞蛮绊住,十三洞洪洞蛮联洞主洪木木而今兵强马壮,实际控制着剑、利、文、龙四州,在这些地方,官府势力只局限于州城以内,县城、乡村早已被洪洞蛮控制,各处县官上任不仅需要向洪洞蛮花钱买路,还要在上任后去洪洞寨觐见洪木木,否则屁股便坐不稳,想当傀儡也不可得。 洪木木自持兵强马壮,要求严秦封她做洪洞王,封她丈夫张琦为镇西公。严秦告诉她自己无权封他做国王,要想讨封赏可以遣使去长安面见大燕皇帝,当然,空手进京总不大好,不妨率军随他一起南下平定蜀中,立下大功后,燕国自然有封赏啦。 洪木木不肯,扬言若严秦不答应,便封锁道理,不让神策军南下,严秦好说歹说无效后,便下令突袭洪洞寨,把洪木木抓了起来。 这一下可算捅了马蜂窝,十三洞洪洞蛮群起而攻之,硬是把严秦拖在了山南境内达一个月之久,后来还是李茂得到消息,遣使封洪木木为洪洞王,封张琦为镇西公,这才化解了这场危机。 两家握手言和后,洪木木欲亲率八千洞兵,随严秦南下,充当前锋,张琦恐其脾气不好,跟严秦闹翻脸,便接过帅杖,做了南征元帅。 张琦在蜀地多年,熟悉蜀中地理气候和风俗民情,一路上为严秦出谋划策,过关斩将,帮了严秦大忙。 严秦本想在平定剑州后,突袭梓州,逼香裴灼炎,却不防裴灼炎竟挂冠而去。主持东川军务的曾士顺出身军旅,心存忠义,一根筋地效忠李唐,竟在绵州纠集了数万兵马,决意与南征军血战到底,各地在他的鼓动下对南征大军殊死抵抗。 严秦进入东川后,接连遭遇数场恶战,镇西公张琦也不幸在绵州城外战死。 洪木木闻听丈夫战死,悲愤之余,披挂上阵,倾巢而动,率洞兵万余人强攻绵州城,血战两日夜,城破,屠城以泄愤。 绵州乃梓州门户,绵州被蛮族屠城的消息传到梓州,顿时引起极大的愤慨。曾士顺趁机组织民军万人,遣散老幼,誓与城池共存亡。 李忱闻听绵州被屠城,连夜写《讨北逆屠戮无辜军民文》一道,痛斥李茂勾结蛮族屠戮蜀地百姓,号召蜀地百姓团结起来共御外悔,檄文经多为名手修改润色,变得朗朗上口,一经传出,顿时激起蜀中军民极大的愤慨,数千驻军和百姓围住兵马大元帅府,公推李忱为帝,击溃入侵之敌,还都长安,再造大唐河山。 西川节度使段文昌本是刘辟属僚,刘辟灭亡后,入唐为官,元和、长庆年间官至宰相,但自王守澄、李逢吉掌权后,段文昌便一句不振,后虽有李忱极力举荐出镇西川,对李唐王朝的那点忠心却早已消磨殆尽。李忱待他有知遇之恩铭,他不敢忘怀,铭记在心,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态度才变得如此模糊不清。 以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历练出来的眼光,岂能看不出大唐气数早尽,李忱是扶不起来的,扶起来也会立即倒下,于大局非但丝毫无益,还要连累一大批人。 当初时局微妙,他劝李忱暂缓称帝,避免成为李茂的重点打击对象,李忱听了他的话,但后来李瀍服毒自尽,关中归燕,李忱应该也可以在成都称帝接过李唐旗帜的时候,他却仍然反对李忱称帝,而是建议他秘密联络南方藩镇,积蓄力量,继续忍耐。 若说李瀍刚死那会儿他劝李忱暂缓称帝,还有为李忱打算的成分,那么等到李瀍自尽殉国,李茂占据长安后,他仍反对李忱称帝便完全是从自身的利益出发了。李忱在成都称帝,他这个西川节度使往哪摆,一旦李忱称帝他就必须在大唐和大燕之间做出选择,以他的身份必须选择仕唐,但问题是李茂已经成势,军势强大,万一蜀中不敌,弄个国破家亡,岂不连累着他也要跟着为大唐殉葬? 他效忠的大唐已经亡国了,成都的这个大唐是立不起来的,明知不可为,他为何还要为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再被牵连一次? 但是绵州屠城让他改变了主意,现在群情激奋,人心可用,李忱称帝已经不可避免,他若不尽快改变主意,拥戴新主,弄不好自己将成为两派共同打击的对象。 围在兵马大元帅府门前的数千军民中就有他的大量亲信,不显山不露水,只躲在幕后操控。他算定李忱会接受民意称帝的,也算定他的这个皇帝做不长久,所以事情可以做,但不能让别人知道是他做的,至少他赖账的时候,别人抓不到他的把柄。 李忱“迫于”民意,准备接受劝进,登基称帝了,但段文昌不表态他心里到底没底,正要遣使去探个究竟时,段文昌却率领蜀中官员浩浩荡荡进入兵马大元帅府,要求李忱立即登基称帝,延续大唐国祚。 时当畏难,李忱也就不那么啰嗦了,三劝三让也是要的,只是程序简化,一炷香的时间内完成,意思到了就行了。 一个时辰后,大唐宪宗皇帝的十三子,穆宗皇帝的亲兄弟,敬宗、文宗、哀皇帝的叔父,光王、天下兵马大元帅李忱在成都宣布登基称帝,改元大中。 第735章 杀秦 严秦闻听李忱称帝,心中大喜,杀一光王和杀一皇帝,虽是同一人,这功劳可是大不同。为了给大中皇帝一点时间准备兵马,他对梓州城围而不攻,这便惹恼了急着为夫报仇的洪木木。一日半夜,洪木木率亲兵三百人强行闯入严秦的寝帐,将脱的光溜溜的严大将军从床上拎了起来,这让严秦很没面子,更让他没面子的是她竟讥笑自己胯下那一坨长的精致。 大刀架在脖子上,严秦屈服了,当夜击鼓聚将,二日一早便开始攻城。梓州军民士气高昂,但战争并不能只靠士气,在燕军和洞军强大的攻势下,只坚持了半天城池即告陷落。 洪木木剥去衣甲,只穿一件单衣,舞动弯刀率先杀进城去。 后方督战的严秦望见,冷冷一笑,问由长安赶来的佩刀军牙将:“都准备好了吗?” 牙将道:“大将军静候佳音吧。” 遵照李茂的命令,进城前严秦三令五申,各军不得滥杀无辜,违令者斩,不得奸淫妇女,违令者斩,不得抢掠公私钱财,违令者斩。 但洪木木显然并没有将李茂的话放在心上,更不将严秦放在眼里,进城后依旧大开杀戒。 正杀的兴起,忽有人报杀害张琦的凶手就藏身在城中兵库内,洪木木也不怀疑,当即赶到城东兵库,却见门道狭小,她不顾亲兵阻拦,抢过一面木盾,冲锋在最前面。 守军且战且退,将其引入一座深院,忽然间四面弓弦乱响,弩箭如泼雨般倾泻而下,洪木木身上无甲,顿时被射刺猬一般。身边的亲兵也死了个七七八八。残余抬着她的尸体欲冲出兵库,却见大门四闭,四下里杀出无数精甲燕军,不问青红皂白,一个劲地冲杀。洞兵一时全军覆没。 严秦正指挥进城,忽然得闻洪洞王阵亡,顿时捶胸大哭,左右尽皆流泪,留镇在后方的洪洞蛮各位首领也嚎啕大哭,要求为洪木木报仇,严秦但哭不言,判官暗向诸头领说道:“大将军有圣旨管着不能明说,诸位可自便。” 各部首领嚎啕着杀入城中,梓州陷落,城中百姓半数被杀。 李茂在长安连续接到南征大军屠城的消息,大怒,立即命人将躲在家中养兵的朱邪赤心叫来,令其立即南下,夺取成都。 李茂实在很担心,严秦夺了成都后又会滥杀无辜。 朱邪赤心不敢不从,当夜南下,他的军马此刻还在文州境内,到达军营,挑拣三千精锐,甩开大队,由山道南下,得洪洞蛮相助,十天后竟奇迹般地跃进至彭州城下。 严秦大军在梓州,蜀中精锐皆在成都以东,彭州以北尚有茂州为屏障,东北的汉州又屯驻重兵,彭州城内十分空虚。朱邪赤心先遣洪洞蛮六十人入城,使了个里应外合之计,一举攻破彭州城,杀刺史一,斩兵马使三人,出兵直抵成都郊外。 严秦连屠绵州、梓州,蜀中百姓既怒又恐,李忱见人心可用,在成都招募一万军马,日夜操练,欲与严秦一战,军马屯在城东,不意朱邪执宜忽然到了城西。李忱大恐,率禁军出战,欲趁敌军立足未稳,来一个迎头痛击。 兵马由城西、城北两处大营出发,到达城西时队形已乱,朱邪赤心趁势攻杀,只一阵,李忱便溃不成军,丢了仪仗,败回城中,朱邪执宜在阵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斩首数千级,看的在城头观战的段文昌肝胆欲裂。 成都被围,前方将士大恐,士气衰落,严秦闻听朱邪执宜忽然到了成都,大怒,恐其好处被朱邪执宜抢走,当即率兵东进,一路势如破竹。 段文昌的心腹幕僚劝他道:“近闻城西来了一位齐大郎,精通易经,何不请他来问问吉凶。”齐浩到成都后并未向段文昌隐瞒身份,段文昌知道他的存在,小心保护着,为自己留条后路。段文昌没有说话,默许了。 三日后,是后宫晁美人生辰,李忱早年不好女色,身边只晁氏等寥寥数人。成都被围,军民士气低落,为了提振士气,大唐的宰相兼西川节度使、成都尹率群臣上表,请皇帝大摆宴席,邀请城中亲贵与会,营造安宁和乐的景象,提振军民士气。 李忱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下来,顺道宣布册立晁氏为皇后,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一时亲贵尽皆聚集在宫中,饮宴到最高氵朝时,西川节度使亲兵悄悄入宫,接管了宫禁,并围住了饮宴的大殿。 段文昌捧出一杯酒,跪在李忱面前,请其饮下,眼睛含泪,不敢直视。李忱坦然接过,一饮而尽。宣布册立发妻晁氏为皇后,择日行册封礼,内外军民一体欢悦。 宴散,李忱回到寝宫,不见任何人,半夜,毒发身亡。 二日,大唐宰相段文昌率文武官员出城归迎大燕统帅朱邪赤心。 严秦晚来一步,被朱邪执宜摘了桃子,心中愤恨不过,左右劝他设宴诱杀朱邪执宜,严秦道:“杀一胡儿容易,与长安争锋却难,那个人心肠恶毒,我弄不过他。此处不留爷,老子去打南诏,做云南王,与诸位兄弟共享荣华富贵,落个逍遥快活。” 严秦酒后吐真言,以为身边尽是亲信无碍,却不想这些与他过命的亲信中也暗伏有龙首山的人,当即将他的悖逆之言报知长安,长安旋即给了朱邪执宜一道密旨,待朱邪执宜筹备妥当。有天使自长安来,宣读皇帝圣旨,这道圣旨里,李茂褒扬朱邪执宜有灭唐首功,封其为英国公,充任西川节度使,赐姓李。 褒扬严秦有灭唐大功,封其为卫国公,命其率众南征南诏,夺回被掠夺的百姓,安定国家南疆。 圣旨里特别指出,南诏的气候与中原、关中、西北等地不同,宜用蜀地降卒,严秦原来所部军马交给副将余盛人统领,专心训练十万蜀地降卒,择日南征。 蜀中降卒也有六七万,成都城大,招募个三四万人不在话下,十万大军足够征讨南诏,如此安排合情合理,严秦说不出话来,不敢不从命。在李赤心的监督下,和神策军将军余盛人做了交割,将所部兵马移交给余盛人统领,余盛人追随他多年,也算得上是亲信。 隔数日,参谋厅下令严秦在眉州设大营,训练南征军卒,又令余盛人率右神策军主力万人出蜀向东,进逼江陵,配合钱多多取武昌。 自此,严秦专心在成都之南的眉州训练降卒,筹备粮草、军械,准备南征。 这一日,是英国公李赤心的三十一岁生辰,天子遣专使来成都道贺,李赤心提前数日遣人邀请严秦饮宴,严秦虽恨李赤心夺了他破唐首功,但虑及征讨南诏还需要李赤心供应军械粮草,不好得罪,便从眉州赶回成都赴宴。 李赤心亲自迎候在门口,礼数全备,当日饮宴尽欢而散,李赤心留严秦在宅中休息,严秦不肯,执意回眉州去,出城不到一个时辰,天色便黑下来,严秦不肯住驿站,寻了路边一个不起眼的佛寺住下。老僧引其入后堂喝茶,二人并肩正走着,忽却听得身后“咣”地一声,大门紧闭,左右闪出十数名刀斧手来,凶狠地下了严秦卫士的佩刀,又有人手持弓弩进逼过来,严秦大惊失色,急问老僧是何意? 老僧道声得罪,退去一旁,却见李赤心身着便装从殿中走了出来。严秦大惊失色,厉声责道:“你要害我?” 李赤心笑道:“不是我要害你,是你自己死。你公然抗旨,屠戮绵州、梓州百姓,又设计杀害洪洞王,哪一件够不上死罪?” 说罢,袖子里掏出一卷黄麻纸,口称圣谕,要严秦跪接,见严秦不肯跪,倒也不勉强,口诵圣谕,历数严秦的罪状,令其自尽。 严秦冷笑道:“按我大燕的规制,杀大将须得军法司审判,岂可一道圣旨就杀人的?再说圣旨还须政事堂副署,我不信政事堂会副署这道圣旨。” 李赤心将手中那卷黄麻纸塞到他手里,让他自己去看。严秦看完,心中冰凉,这那是什么圣旨,不过是李茂的一道手令。 严秦双膝跪地,嚎啕大哭,言道:“飞鸟尽,猎狗烹,而今飞鸟未尽,我严秦还能为陛下打江山啊。” 李赤心道:“能替陛下打江山的人多的是,不缺你一个。” 一名目光阴冷的黄衫老者捧出一个托盘,令左右扶起严秦,严秦见托盘的黄缎子上摆放着匕首、毒药和白绫,鼻子里哼出一声:“陛下待我还算不薄,竟赏了我一具全尸。”老者不听严秦的调侃,板板正正地对他说:“陛下说卫国公有大功于社稷,虽然犯罪该死,但必须留有体面,赐全尸。你死后,对外会说你是暴病而死,生前的荣宠一样不会削减,你的妻子也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你就安心的上路吧。” 严秦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宦官?” 老者道:“是。” 严秦道:“不是说新朝不用宦官吗。” 老者道:“我是前朝遗留下来的,陛下仁慈,体恤我等的不易,给点活干,赏口饭吃,严大将军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可怜人吧。” 严秦连声道好,端起毒酒一饮而尽,趁着毒性未发,又展开白绫系在树枝上,再朝自己心口扎了一刀,挣扎着爬上凳子,把头套进圈套里,却再也没有力气蹬凳子了。 老者对身边的小徒弟说:“大将军累了,你们帮帮他。” 一个扫堂腿过去,凳子倒了,严秦死的透透的。 …… 严秦在成都郊外无名客栈被杀的同时,眉州那边也没有闲着,右神策大将军卢桢秘密带领将领奔赴眉州,已经接管了严秦训练的十万蜀军,李茂以卢桢为南征军主帅,克日南征南诏国。 待一切准备就绪,这才公布严秦的死讯,死因是醉酒失足跌落山崖。严秦在军中的亲信多半被捕杀,有漏网之鱼,易装去追余盛人。余盛人在万州大破夔忠观察使刘煜,此刻正督军向夔州挺进,听了严秦部属的告诉。 冷冷一笑,拍案喝道:“无稽之谈,大将军是失足跌落山崖而暴毙。胡农川借机挑拨,尔等身为大将,不辨真伪,偏听偏信,祸乱军心,可知是死罪?”言罢,喝令刀斧手将一干人推出营外斩首。 一时首级献来,座间一布衣中年人仔细查验了首级,向余盛人道贺道:“余将军的忠贞赵某必会如实禀报,想来破夔州之日,这将军的前面就要加个‘大’字啦。他日勘定江陵,必封国公。”余盛人恭恭敬敬回道:“一切就仰赖赵将军了。” 在李赤心奉旨杀严秦之前,右龙骧军将军赵菁莱忽然出现在万州余盛人的大营里,说是奉命来万州取点东西,余盛人却是冷汗流了一身。赵菁莱行事低调,声名却是如雷贯耳,他突然出现在自己军中,岂是取点东西那么简单? 联系严秦此前的种种遭遇,余盛人便预料到将有大事发生,是杀赵菁莱随严秦反叛,还是叛严秦以自保,他尚未思虑清楚,就已接到卢桢接管十万蜀军的消息,便知严秦败了,一时下定决心叛秦以自保,这才当着赵菁莱的面处置了严秦的亲信。 送走赵菁莱后,他一连失手打翻了两个茶碗,擦了把额头上的汗,问自家小舅子:“我刚才说的话没有什么破绽吧。”答:“姐夫干事果决,话也说的滴水不漏。赵菁莱许诺说打下夔州,就升大将军,打下江陵就封国公。”余盛人道:“他这话可信吗?”答:“我看差不离,严秦死了,右神策军就姐夫你能拢得住人心,他不用你,又用谁?” 余盛人听了这话,心里稍安,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为人臣的,万不可让主上怀疑你有野心,咱们没有割据地方的野心,只求荣华富贵。” 道:“那是,整日里勾心斗角的,累不累?哪如多买良田美宅,多蓄貌美女子,落个后半生逍遥快活,子孙后代富贵荣华。” 余盛人道:“你说的有理!我看万州的女人真不错,水嫩水嫩的,条子正,性子顺,你设法多弄几个回去。不过要记住,瞒着你姐。” 道:“那是自然,打死我也不说。” 第736章 点画江南 余盛人进取夔州之日,钱多多顺汉水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在汉江口与牛僧孺大战,武昌军强在水军,陆军败阵后,牛僧孺列阵江面,钱多多一筹莫展。 急难时刻,镇海军节度使何三才督水军赶来增援,水路协同,夜半发动猛攻,一举摧毁了牛僧孺的水军联营,焚烧了五百多条舰船,映的江面红透。 牛僧孺兵败逃往岳州,钱多多穷追不舍, 湖南观察使何明岐见牛僧孺大势已去,率军协助钱多多围城,城破,牛僧孺被擒,递解进京,李茂赦免其罪,聘为文渊殿大学士。 武昌之战何三才立功甚大,又尽毁长江战船,钱多多顺江而下直捣江南计划破产,何三才扶持亲信出任江西观察使,又夺宣歙,势力大增,大有席卷江南之势。 李茂心内不甘,一面督促钱多多移兵东下占淮南,一面策划鹿裁入闽。 福建观察使夏鹊人得知李忱暴死,成都被李茂所占,又得知牛僧孺兵败被擒,余盛人攻克夔州后晋升为右神策军大将军,正积蓄力量准备攻打江陵,江陵内外哀鸿遍野。顿感大势已去,遣次子夏敏入京求见薛戎,转达归顺李茂之意。 福建已经被何三才的人所渗透,距离关中河洛又远,李茂是鞭长莫及,接受夏鹊人的投诚,势必会遭到何三才的干涉,到时候救援不及,倒白白地丢了一道。 李茂思前想后,最后决定遣鹿裁南下。 鹿裁当年奉命南下传教,辅助何三才在江南站稳脚跟,而今何三才羽翼已丰,跟鹿裁已是水火不容,鹿裁早有归去之意,得到李茂的指示,便立即率信徒南下福建传教。 何三才窥知其心意,立即出兵追击,钱多多看准时机,由鄂州率军东进,沿江而行,目标直奔润州。何三才大惊,急忙调兵遣将,沿江布防,拱卫润州。 鹿裁由此在福建站稳脚跟,辅助夏鹊人在福州等地站稳脚跟。 淮南节度使崔毅饱受王智兴和何三才的欺辱,早有心归朝。听闻钱多多顺江东来,遂挣命一搏,竟奇迹般地大破盘踞在扬州城南的镇海军。又出兵围攻濠州,为钱多多从王智兴手中夺回濠州预打前站。 钱多多大军进入扬州,何三才遣使进京请罪,主动撤出江西。李茂要其襄助钱多多夺取濠州。濠州落入王智兴手中,淮南不安,此刻不取将来更难。 何三才遣水军封锁淮河,钱多多强攻得手。 此时,淮南尽入李茂之手,李茂以钱多多为淮南节度使,封孟国公。 崔毅归朝,拜尚书令,封广德郡公,在长安颐养天年。 夏鹊人回京为中书令,封武乡侯。福建海盗侵袭边境,留守不能制,义民领袖鹿裁率部击退海盗,得万民景仰,地方百姓上万言书,拥戴其为闽王。镇海军节度使何三才严斥鹿裁乱,遣兵讨伐,兵败建州城外。何三才回师途中,擒浙东观察使岳玲新,尽夺浙东之地。用长子何藏为观察留后。 鹿裁遣使入朝,表明效忠大燕之心,李茂封其为闽王,充海西军节度使。 岭南节度使刘鹗见福建被李茂所夺,心中不安,遣使入朝,请李茂遣使接管岭南。恰逢贵州观察使卢勋病死,黄洞蛮趁机入寇,连陷二十县。李茂决定暂缓接收岭南,诏令荆门、湖南、夔忠,东川,桂、容、邕三经略使出兵平乱。荆门军节度使胡农川暗助洞蛮被人告发,去职,江陵少尹陈孚被推举为留后,上表献版籍,李茂撤荆门镇,以陈孚为江陵府尹、充任荆南观察使。 黄洞蛮之乱,久拖不决,南方各镇叛心又起,迫使李茂不得不更该南征计划,诏令卢桢率蜀军平乱,卢桢兵入贵州,七战七捷,斩黄洞蛮首领黄少卿,平定黄洞蛮之乱,李茂用其为贵州观察使,面授机宜:尽一切可能削弱南方羁縻州,实施改土归流之策。 一日,右厢秦凤棉报说刘从谏欲图莱州,正在加紧扩充兵力。 李茂与郑孝章、常木仓商议道:“张茂昭、程执恭已经入朝,我意将义武军并入幽州;德、棣二州并入横海军,以四州之地筹建新横海军;把莱州交给刘从谏,壮其实力,以牵制何进滔和王智兴,二位以为如何。” 郑孝章道:“可以黄仁凡镇新横海军,再遣一大将镇成德牵制魏博,震慑史宪诚。” 常木仓道:“莱州若给了刘从谏,登州便孤悬在外,若刘从谏生异心,如何加以牵制?” 郑孝章笑道:“登州水深,他在登州做过寓公,应该知道其中的厉害,轻易是不会染指登州的。” 李茂道:“不怕他对登州起邪念,清海军不是吃素的。非但如此,还要设法帮他夺取密州,这样淄青旧地才是三足鼎立之势,三足比两足要稳。” 计议已定,李茂下令撤出莱州驻军,将莱州城移交给刘从谏,以壮大其实力。 黄仁凡出任横海军节度使,李茂欲调祝九为成德节度使,祝九却不肯,声称迷恋草原上的牛羊肉,吃不惯恒州的米面杂粮,不肯南下。 李茂遂调马和东为成德节度使。 天下粗定,江南的米粮通过关东诸侯领地运入长安、洛阳,虽然暂时无虞,李茂心里究竟不安,大唐灭亡,朝中亲贵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清肃,尤其是李瀍还都后,忠于李唐皇室的亲贵大都跳了出来,被明暗两手一网打尽。 原先归属大唐皇室和亲贵的田庄被新朝没收,总数是个很大的数字,这些田是赏赐给新贵,还是均分给百姓。李茂颇为踌躇了一阵,与郑孝章、李绛、李德裕、谢彪等人几番商议无果,又召文书丞入京问计。 文书丞建议将其收为皇庄,长租给百姓,所得租税用于供应禁军粮饷和补贴封爵之人。官执事,勋酬功,爵以定亲疏,封爵之人名义上都是皇帝的亲戚,皇庄名义上则是皇帝私人庄田,皇帝用皇庄的收入补贴亲戚,自然是无可厚非。 再者皇庄是皇帝的私产,承租的百姓只有使用权,并无所有权,也就不得买卖。如此也就防止了被豪强地主强行兼并的可能。 而对大量的无主荒地,则采用谁耕种归谁的做法,新垦之地,耕种成熟后,只需连续缴纳五年赋税便归个人似有,登记造册,世代相传,也允许买卖。 此议甚合李茂之心,李茂用文书丞为户部尚书兼皇庄使,主持关中土地改革。将大量的良田美宅收归国有,禁止买卖,对小民百姓有利,对恢复经济有利,对世家豪门却不利,对拥有巨大财富准备发战乱财的河洛九姓也很不利,右厢接连得到消息,九姓正暗中鼓动关东诸侯,意图破坏这项改革。 第737章 谁家封侯 李茂遣使游说各镇,道明自己的底线:皇庄制度只适用于关中一地,目的是打击前朝亲贵的经济基础,以便更好更快地清肃其势力。其他地方的土地制度沿袭前朝,地方官府保护土地私有,主持分配无主土地,防止土地过度集中,工部垦荒局主持组织流民垦荒。 各地也可以根据自身的实际情况,制定符合当地特色的土地制度,报户部复核并呈政事堂批准颁行。这一政策得到了李全忠、何进滔、田布、王智兴、何三才等人的赞同,九姓鼓动关东诸侯乱的计划胎死腹中,未能成功。 但也有一些藩镇对李茂在关中的土地改革心存疑虑,司徒、梁王韩公武便是其中之一,他对儿子宣武节度使韩绍宗说:“李茂把那么多的皇庄都收归自家,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囤积粮草准备拿咱们开刀吗?听说严秦就是被他毒死的。” 韩绍宗道:“关东诸侯互相抱团,自强不息,他自然无空可钻,关东诸侯若自己内讧,内政不修,自然吃他戕害。前唐末年,皇族大肆兼并关中土地,十占其六,这些土地若是分给功勋,难免又要隐瞒户口,做出许多不法之事来,若是任由豪强坐大,究竟也很不妥当。而他以皇帝的名义独占这些田地,便绝了功勋豪强觊觎之心,所得财赋名为皇帝私有,实际却都补贴了公库,这真是他的高明之处。” 韩公武道:“既然如此,我汴州也可以效仿他,收缴一些庄田在手里。” 韩绍宗道:“不可,关中土地多是前唐亲贵所有,前唐灭亡,被他夺取乃是天经地义。汴州周边都是秦勋和地方豪强,夺其地必生祸乱,望父亲三思。” 韩公武笑道:“他没收前唐皇帝亲王的田庄,我便没收前唐官吏的田庄,表面不同实际是一样一样的。” 韩公武心意已定听不进韩绍宗的劝谏,为免儿子掣肘,他找了个借口打发韩绍宗出使徐州。濠州被淮南所夺,王智兴心里不甘,暗中整备军马准备复夺濠州。韩公武、李全忠等人都不看好王智兴此举,为一濠州而开罪李茂不合适、不划算。再说钱多多乃当世名将,王智兴的本事未必打的过人家,自取其辱,又是何苦。 韩绍宗也反对王智兴主动挑衅,天下粗安,人心思定,实在不宜再用兵。况且蜀地已平、淮南、蔡州、武昌、襄阳、贵州、江西尽归李茂所得,福建、江陵、湖南、岭南、安南、三桂等地都已宣誓效忠,何三才独占江南,北有钱多多,南有鹿裁,自保有余,却无力干涉中原事务,此时与李茂开战,关东诸侯胜少败多,即便是胜了,现有的格局也会被彻底打破,历史洪流,滔滔滚滚,总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谁敢保证笑到最后的就是自己。 韩绍宗虽是宣武节度使,却因父亲在,并不愿掌握实权,出使徐州并无多少牵挂,听了韩公武的话便赶去徐州劝王智兴。 儿子一走,韩公武身边再无掣肘之人,他调集重兵进驻汴州城,一切准备停当后,便以清肃前唐余孽为借口,下令没收汴州境内所有曾在前唐做过官的士绅田庄,此举自然惹起极大民愤,前唐覆灭不到三年,乡间士绅九成都与前唐有挂连,按韩公武的意思搞下去,大伙都得家破人亡,人头不保。 宣武之地素来民风强悍,被人迫到家破人亡,岂能束手待毙,各处乡绅群起反抗,韩公武早有准备,下令镇压,士绅败阵,群往洛阳请东都留守石雄主持公道,石雄除了是东都留守、左卫军大将军,还兼着宣武、忠武、义成等镇巡阅使,有权监督地方官府,安民护法。 石雄请示长安后,立即发兵攻入汴州,制止韩公武的倒行逆施。洛阳一出兵,关东大震,李全忠、何进滔、王智兴、田布等人纷纷上表请求李茂撤军,又分别遣使来汴州,要求韩公武撤销收田令,不给李茂干涉关东的口舌。 身在徐州的韩绍宗闻听此讯,大惊失色,急忙由徐州赶回。 迫于各方压力韩公武不得不撤销收田令,将军马撤出汴州,下令赔偿因收田给各地士绅造成的损失,但大错已经铸成,民心已伤,耗尽公帑也赔不回失去的民心。 韩公武一筹莫展,闻听韩绍宗回徐州更是心惊肉跳,经此一役,自己还有什么脸面把持宣武政务?自他被史宪忠俘虏起,他便失去了宣武节度使的名分,是儿子纯孝,才让他执掌权柄,做这一镇之主。但军心所向早已不在他,宣武将吏服韩绍宗不服他,他不是不知道,不过是腆着脸混着罢了。 他已经听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说军中将吏正在商议要搞兵谏,逼迫他还政于韩绍宗,时间就在韩绍宗进城的那一天。这消息让他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但他却不知所措,人心已失,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一个自称是孙府的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自称办砸了韩绍宗交代的事,不死也得脱几层皮,请求梁王救他性命,他无甚孝敬,愿将自己的新婚妻子拱手奉献。 韩公武眼睛一亮,这妇人的确是花容月貌,美的让人心悸,不过更让他喜出望外的是献妻的是孙府的人,而且还是韩绍宗的亲信。 韩公武没有急着安抚那个被丈夫抛弃的可怜女人,而是和准备抛弃她的那个男人躲进了一间屋子里,单独呆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韩公武走出密室,心情已经很不错,他大度地招呼那个女人进来,说要好好安慰她一下。女人抹着眼泪随他进了屋,她的男人低头趴跪在门旁,始终不敢看妻子一眼。待房门关闭,他起身而去,他双眸精亮,面颊红扑扑的,他要去干一件能为他后半生带来荣华富贵的大事。 三日后,一个不幸的消息传到汴州,宣武节度使、荥阳郡公韩绍宗暴毙于宋州郊外的驿站。司徒韩公武痛失爱子,嚎啕大哭,因伤心过度,几度晕厥,因为日夜啼哭不止,据说眼睛都差点哭瞎了。 李茂在长安得知韩绍宗的死讯,也感伤流泪,为之罢朝三日,追赠太子太保,追封其为荥阳郡王。 半个月后,李茂念秦凤棉多年勤谨,任劳任怨,封其为瑞安侯。 第738章 家事易决 第738章家事易决 李茂一觉醒来问华妃兰氏:“外面像是在下雨。”兰氏道:“下了,五更末下的,已经两三个时辰了。” 李茂道:“我这一觉睡了多长时间?” 兰氏道:“你再睡会吧,韩绍宗死了,你不是辍朝三日吗,今天才第二天。”李茂笑道:“辍朝三日是做给别人看的,哪能真的不上朝。”他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睡的真舒服,自打做了皇帝,就从未睡过这么安稳的觉。兰妃侍寝有功,朕要赏你。” 兰氏笑道:“侍奉陛下是臣妾的本分,怎敢讨赏,陛下操劳国事,也要爱惜龙体。您一身系天下荣枯,干系大着呢。” 李茂愣怔了一下,望向兰氏:“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兰氏抿嘴笑了笑,柔声说道:“臣妾服侍陛下起床洗漱。” 李茂又愣了一下,半晌才适应过来,时代变了,身份变了,人心也变了,那个爱说,爱笑,爱撒娇,有时还会撒泼的兰儿已经成了兰妃,他也从“李郎”变成了“陛下”,匆匆岁月最是留不住,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早膳后,李茂直接去了政事堂,岭南节度使刘鹗错判了形势,以为李茂为贵州(黔州)之事所困已无力征讨广州,竟上表请求封他为汉王,意图效法中原诸侯和何三才割据地方,称雄称王。人一旦被邪念冲昏了头脑,那就真的不可救药了。 李茂本打算召他进京担任太常卿的,虽无多少实权却也位列九卿,熬个几年再封个侯爵,这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也就有了着落。 “他真是错打了算盘,朕绝不接受他的要挟。” 昨夜政事堂议论对策时,李茂直接亮出了自己的态度,他要发兵南征,给这些心怀叵测的地方诸侯一点颜色看看。 李茂先声夺人,四位宰相面面相觑后也就不再讨论其他,专心研究用强力打消刘鹗那不切实际的念头。李茂在兰妃宫里睡了一个好觉,四位宰相却把眼睛都熬红了,倒让李茂有些不落忍。政事堂已经拟出了南征将领名单,主将是右羽林军大将军母大海,副将有两位:右龙骧军左厢判官知军事、李绛之子李璋和德王李铭,南征的主力是右羽林军的三千精甲,另有武昌、荆门、湖南。江西四道军马五千人。 刘鹗号称拥兵十万,实际不过两三万,装备很差,又无大将,八千军马足够应付。 李绛对这个安排很赞同,李铭是李茂做亲王时的世子,也是他登基后诸子中封的唯一的亲王,他的生母齐嫣已经封了贵妃,位居诸妃之首,仅次于皇后苏氏,皇后膝下无子,按这个势头将来承继大统的很有可能就是李铭。 这一点他跟李璋关照过,李璋也的确放在了心上,若非李铭举荐,他是没有任何理由让自己的儿子充当南征副帅的。 其他三位宰相对南征将领的人选也无异议,三人也一致看好李铭,但他们的儿子们此刻都身负重任,各有职司,不像李璋那般近水楼台先得月。 母大海算不得最优秀的将领,但南征北战这么多年,打过的大仗、恶仗也着实不少,应付岭南这种小场面还是没问题的。 大燕国虽战将如云,但能主持方面、资历深厚能压众的此刻多在边镇,京中能调遣的其实也不多,母大海无疑是个很好的选择。 他麾下的右羽林军是幽州卢龙军的老根子,百战名师,出手不会差。不过郑孝章和李德裕都认为八千军马是不是略微少了一点,岭南地大,广州也是大都邑,招募个几万军马还是没问题的,南人性刚烈,实在不应该太过轻敌。 李茂挥手一笑:“岭南百姓不好惹,不过他们并不喜欢刘鹗这个前朝遗老,大军到处,无人会帮他的忙,刘鹗必败。” 皇帝如此信心满满,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皇子出征仍然大意不得,郑孝章建议卢桢分兵五千入桂管,协助经略使黄瑛清肃混入辖地的黄洞蛮。桂管距离岭南不远,这五千军马可以随时调往岭南接应南征大军。 桂管、容管、邕管辖内多洞、寨之民,不服中原文化,十分难缠,李茂也早有心整顿,便接受了郑孝章的建议。计议已定,政事堂责成兵部、户部立即筹备南征粮草、调派将领。李茂则责成参谋厅制定南征策略,调遣军队。 贵妃齐氏闻听李茂用德王李铭为副帅征伐岭南,心里着实放心不下,在昭华殿外徘徊不肯离去,李茂传她进来,贵妃跪拜皇帝,眼泪汪汪,不敢吭声。 李茂道:“我知道你担心他的安危,儿行千里母担忧,人之常情。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历练,若连这种小风浪他都承受不来,将来又能做成什么大事。” 齐氏道:“可他只有十六岁啊。” 李茂道:“十六岁就做了南征副帅,你应该感到庆幸才是。” 齐氏虽然为人本分,却并不傻,顿时听出这话中的弦外之音,忙擦擦泪道:“国家政务后妃不敢插嘴,妾身告退。” 李茂道:“回头叫他来进宫来一趟,你交代他几句,毕竟没有单独出过远门,也是难为了他。” 齐氏道:“妾身知道分寸。”谢了李茂,出门去了。却在殿外遇到了皇后苏卿,苏卿见她眼角尚留泪痕,便问道:“你是为铭儿的事来向他求情。”齐氏道:“他从未出过远门,又是去这么远的地方,我……我总放心不下。”说罢泪又落了下来。苏卿责道:“妹妹你好糊涂,南征广州他能帮上什么忙,让他去自有特别用意,你应该高兴才是。” 齐氏道:“话虽如此,可我……” 苏卿见她又流眼泪,笑道:“你去吧,我会求陛下多派人盯着,万保他平安无事。铭儿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指望啊。” 齐氏谢过,含泪去了。 昭华殿虽在后宫,却因是李茂处理政务之所,后妃无诏不得擅自前来,虽然贵为皇后也不能例外。齐嫣为了儿子乱了心智才不顾一切地闯过来,苏卿是个懂规则,守规矩的人,这么急着过来,自然有她的道理。听蔡文才说李茂眼下稍稍得闲,心情也还不错,这才通报进去。李茂请入,苏氏见人多欲言又止,李茂遂命左右退下。方问道:“皇后不在宫里呆着跑这来作甚,我听说绣春堂开课你没去,有什么事绊住了吗?” 绣春堂是宫内女子学堂,教导宫女们针织女红,按照规矩第一次开课时皇后应该到场,发表演说,以示重视。 苏卿道:“臣妾笨嘴笨舌的,不会说话,就让丽妃妹妹代我去了。” 李茂道:“皇后笨嘴笨舌,这个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这愁眉苦脸的,究竟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说出来让朕开心开心。” 苏卿苦笑道:“陛下又拿臣妾取笑了。”默了一下,撩开衣裙跪拜下去,表情尴尬地说道:“妾身无能,做了一件蠢事,请陛下听过之后万不要动怒,动怒伤身。” 李茂道:“朕的后宫人少事简单,你们姐妹又能和睦相处,能有什么值得我动怒的事,你倒说说看。” 苏卿犹豫再三,只得说出困扰她多日的难心事。 李慧娘年前封寿阳公主,下嫁右龙骧军大将军、靖国公秦墨之子秦葆(豹头)为妻,婚后小夫妻磕磕碰碰,感情并不和睦,李慧娘外向跳脱,仗着公主之尊,经常欺负秦葆。为此李茂没少教训女儿,李慧娘每次都说改,事后不到三天又开始闹腾。半年前,李慧娘和秦葆大吵一架后,一怒离京游历去了。 公主虽是女流,自幼却被苏卿当着男孩子养,经常跑出去,李茂也没有在意。却不想李慧娘此次出京是有目的的,她先是去了扬州,在钱多多家里住了两日,便又渡江去了江南,她谎称去游历苏、常、润三州,哄过钱多多后,却一路南下去了福建。 旧日,安南人南一江化名阮行空在河北行骗,号称“大德天师”,百姓顶礼膜拜,信奉者极多,苏卿也是他的信徒之一,只是碍于身份不好抛头露面,常打发李慧娘去求取符水,施舍钱物,一来二去,李慧娘和大德天师倒是混的很熟。 后来鹿裁成了大德天师,新天师年轻英俊,身上又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神秘气息,很快俘获了李慧娘的芳心,自那时起,她与秦葆的感情便出现了裂痕,两小无猜的旧日情分不复存在,磕磕碰碰,吵吵闹闹,成为家常便饭。 天师后来去了江南,她也奉父母之命下嫁秦葆为妻,本以为这段情缘就此了结,却不想鹿裁在福建做了闽王,闽王是俗尘中人,可以娶妾纳妾的。李慧娘那颗本已冰冷的心又重新热了起来,因此和秦葆爆发了一次大吵后,毅然遵循内心的召唤去了福建。 奉命暗中护卫她的人将她的行踪报知苏卿,苏卿怕李茂知道后不肯原谅她,便隐瞒了这件事,她跟秦墨商量对策,秦墨打发秦葆自己去福建把妻子找回来。 秦葆南下福建,费尽周折,才把妻子带了回来。 李茂听完苏卿的供述,叹道:“你这是欺君之罪,你晓不晓得。” 苏卿道:“所以臣妾除去皇后冠服,过来请罪了,罪在臣妾一人,不干慧娘的事。” 李茂道:“秦葆把她找回来了,她为何又肯回来了,鹿裁没有挽留她?” 苏卿赔笑道:“鹿裁心里根本就不曾有她的位置,他又是陛下的臣子,怎敢挽留她?秦葆过去一劝,慧娘也就想明白了,乖乖地跟着秦葆回长安来了。” 李茂道:“就这么简单?” 苏卿道:“是啊,左右就是小夫妻闹别扭,不过是皇家女儿脾气大些,闹的出格些。” 默了一会,李茂对蔡文才说:“宣驸马和公主来,我有话问他们。”又对苏卿说:“你起来吧,你这皇后做的真是让人不省心。”苏卿满面通红,低头不敢吭声。 一时李慧娘、秦葆宣到,李茂见李慧娘腹部隆起,已经有了身孕,便问道:“一路奔波,胎儿可安稳?”李慧娘道:“驸马一路悉心照顾,胎像很稳。” 李茂问秦葆:“你对此事怎么看?” 秦葆道:“人回来就好。” 李茂道:“人回来了,心回来了没有。” 秦葆忙道:“慧娘知错了,请陛下宽宥。” 李茂道:“让公主自己说。” 李慧娘嗫嚅道:“心也回来了,以前都是我错了,我对不起驸马。” 李茂道:“知错就要改,以后要加倍补偿。你很幸运,有这么一个大度的丈夫。” 李慧娘道:“是,女儿以后一心一意待驸马,为秦家开枝散叶。” 李茂又问秦葆说:“让你去做成都少尹,你为何不去。” 秦葆道:“臣自幼在军旅,不熟悉地方政务,读书又少,还是不去祸害百姓的好。” 李慧娘道:“父皇就留他在京中做个吃饭将军吧,女儿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守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 李茂瞪了她一眼:“你心满意足可不行,秦葆是你的丈夫,男儿志在四方,要讲前程。” 见秦葆站着发呆,李慧娘狠掐了他一把,秦葆道:“臣有几斤几两,臣心里有数,臣的前途就是伺候好公主。” 李茂骂道:“好没出息。” 苏卿忙打圆场道:“尺寸有短长,秦葆性情耿直,嫉恶如仇,的确不适合做地方官,倒是在京中领禁卫更合适些。” 李茂嗯了一声,对秦葆说:“你是男子,家里可以让着妻子,外面的事却还要你自己来做主,你回去再想想,想清楚了再给我回话吧。” 打发二人去后,李茂恶狠狠地瞪了眼苏卿,苏卿自知理亏,低眉顺首不敢吭气。以日期推算,李慧娘腹中胎儿必不是秦葆的,秦葆为人憨厚,却又不傻,岂会不知就里?他只是深爱着李慧娘,不计较罢了。苏卿教女无方,自惭形秽,自然也就气短。 第739章 囚凤 这件家事虽然尴尬,到底还能解决,李茂另有一件家事,夹杂在公事里面,却就不那么好解决了。 定都长安都快两年了,远在渤海的田萁还不肯归来,书信往来中,竟搬出了皇后苏卿昔日的一件隐秘丑事做要挟,要求李茂将李遵送往渤海,然后她才回长安之意。 以前南方未平,李茂奈何不了他,现在天下粗定,李茂愈发不能容忍了。 他叫来郑孝章、常木仓、秦凤棉、李国泰四人,直言道:“龙泉、安远两道远隔万里,朝廷统治鞭长莫及,朕准备让李遵就藩镇国,做名副其实的渤海王,永镇海东之国。李遵入龙泉府之日,你们要为朕带回一个人来,这件事你们四人计较,务必给我一个答复。” 四人领命,着手准备。 母大海、李璋、李铭统帅的南征大军由岳州南下,在潭州与湖南军会合,在郴州与江西军会合,攻破韶州,沿江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刘鹗吹嘘的十万汉军不堪一击,烟消云散。广州城被围,伪汉王刘鹗弃城而走,泛舟海上,母大海出赏格万金,南海海盗应命,擒刘鹗及家眷献上。 母大海分兵向西,与卢桢会师于梧州,合兵席卷容、邕、桂三经略使管地,李茂合三地为一道,设桂州节度使,以母大海为节度使兼任安南都护。 迁李璋为岭南节度使。 李铭凯旋回京,献俘于太庙前。 大兴二年秋冬之交,龙泉道境内发生民乱,地方不能平复。 大兴三年夏,以左威远军大将军、虢国公、辽东节度使王俭为龙泉道安抚大使,左卫军大将军、莱阳郡公马雄安、渤海郡王李遵为副使,起兵两万东征龙泉。 大军压境,龙泉、安远两道战战兢兢,顿时陷入混乱之中。 …… 龙泉府城南一处并不起眼的宅邸外,游弋着数十名劲装大汉,戒备森严。 十辆黑油布马车一字排开停在墙外的巷子里,这条巷子算不得繁华,却也绝非人迹罕至,人们日常从这里路过,只知墙高,墙内竹林,清幽鸟鸣,料必是个大有来头之人,到底是何身份却不得而知,即便是在龙泉府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也知之不多。那些浮游在龙泉府的上层,自诩内外通吃的精英人士则对这座宅院充满了敬畏,轻易是绝不敢靠近的,因为他们知道这里住着的是渤海最有权势的人。 田萁早起梳妆后,就慵懒地坐着,而非像平日那样开始一天的忙碌,她在等一个人,这个人却迟迟未至。 侍儿小茗因为聪明伶俐,连连升迁,已经是她最得力的助手,算得上是心腹,她知道田萁在等谁,也知道这个人的到来会给她以后的生活带来什么,她有些紧张,还有些莫名的恐慌,她虽然只有十六岁,却已经是龙泉府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了,她的权势来源于她倾心侍奉的人,但今天这个人也呈现出了颓势,因为有两个人将从遥远的长安过来。 龙泉府一直孤悬在外,她们就是这里的主人,她们轻飘飘的一句话能让刺史、将军们热汗淋漓,也能让桀骜不驯的部族首领们俯首帖耳,她们就是这块土地的主宰,这种关系是她们费尽心力用强力征服来的,而非任何人的施舍。 她们根深叶茂,风雨不动,雷劈不倒,为何却被两个长安来客逼的如此无奈? 小茗想不通,她相信很多人都想不通。 她再度出门察看,院子内外都是她调来以备不测的人,他们都是龙泉府的精英,都有以一敌十的本事,悍不畏死的忠诚。 有他们在她心里无比踏实,但这种踏实她敬爱的主人却丝毫没有,她今日正式颓废到了极点。 长安来的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还没见面,就让她沮丧至此? 她走出大门,朝大街上看去,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城外有民乱,朝廷已经出兵镇压,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好事,当然龙泉府那么大,官军又是远道而来,取胜得花费好一阵子时间呢,这段时间,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那些凄婉哀荣本来就与他们关系不大。 还是那一溜排开的十辆马车和四处游弋的劲装卫士,一切仍如刚才。 “高文这个人真是靠不住,转脸就跟他们打的火热,枉费娘娘对他的栽培。”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这么做是对的,这一关我是扛不过的,我尚且扛不住,他又如何能扛得住。” “说句大不敬的话,他行事未免也太霸道了些,渤海是他打下来的不假,却是娘娘您稳住的,您苦心孤诣经营了这么多年,凭什么说拿回去就拿回去。索性就招募各部兵马,跟他对抗到底。” “你还小,也未曾去过长安,更不曾见过他,你的这些话不跟你计较,但你要记住今后不可再说了,尤其是到了长安以后,宫里规矩多,人心更恶,不可如这里随意任性。” 小茗又出去看了一趟,一切如常,什么变化都没有。 “这么晚了都没来,怕是怕了咱们,不敢来了吧。”一个卫士嬉皮笑脸地问小茗,他叫努壮,年纪虽比小茗大,心智却不及她深沉,问的话就有些孩子气。 “去去去,你懂什么,看好你的门,外面的长安狗可是越来越多了。” 小茗尖牙利齿,很强硬地打发了努壮,转身正要走,忽有一人飞奔而至,报道:“来了,长安客人来了。”小茗没来由的心里一紧,竟有些害怕,忽然又想自己怕什么,这里是自己的地盘啊,东征军虽然来势汹汹,却离这还有几百里地呢。这龙泉府还是自己的地盘,怕他甚。 大门洞开,田萁派去迎候的两名副使陪着一对男女走了进来,男子高大英俊,面色凝重,女子身材匀称,面容姣好,一双眼睛犀利的能杀人。四个人皆不说话,气氛压抑深沉。小茗忍不住的浑身直打冷战,她见过的高官大将不可谓不多,威严肃穆的、桀骜不驯的也不在少数,却从未见过如此严肃有威严的人,果然是****上国气度,看着就让人害怕。 她赶紧抄近路,从后门进了小院,报信道:“来了,他们来了。” 她已经尽量平息自己的心绪了,但说出的话仍旧带着颤音。“我知道了。”田萁冲她微微一笑,起身迎到了院中。田萁着贤仪妆容,一男一女见状主动向她见礼。燕国制度,外臣见王子、宫妃时,视彼此品阶而定,宫妃不跪外臣,五品以上外臣不跪宫妃、王子。贤仪是正二品,来人不及正二品,故以卑官礼仪叩拜。 这一男一女立直身体,通报了姓名,一个是陈慕阳,一个是衣巧。小茗闻言暗吃一惊,陈慕阳是龙骧军右厢右判,大权在握,衣巧则是左龙骧军大风营的统制官,两个人都是狠辣的角色,怪不得如此的威严。 陈慕阳向田萁说道:“贤仪为国镇守边陲多年,劳苦功高,陛下十分想念,特遣我二人迎接娘娘回宫。” 田萁道:“可有圣旨。” 衣巧道:“有陛下手谕一封。” 取出李茂的手谕,交给小茗,小茗当面查验了是否有毒后,方才奉给田萁,她不喜欢衣巧的眼睛,更不喜欢她的傲慢,故意此动给她难看。衣巧没有吭声,只是看了她一眼,小茗表面镇定,心里却慌一团:她的目光何止是犀利,还有些邪魅呢。 第740章 我不能归隐 手谕非正式公文,不必跪接,田萁看过,对二人道:“前日接到二位的信,我已经着手准备返京,只等虢国公入城移交政务,却不知大乱平定后,陛下属意谁做龙泉道节度使。” 陈慕阳道:“念龙泉、安远两道孤悬海外,距离京城万里之遥,朝廷设海东都护府,以渤海郡王李遵为大都护,马雄安大将军为长史辅理军政,待郡王成年再还政于他。” 衣巧道:“陛下已经兑现了昔日的承诺,陛下着臣问娘娘:您的承诺几时兑现? 田萁道:“我已经说过,我在此恭候虢国公大驾,待见到我儿做了渤海王,我自然会兑现诺言。若无其他事,二人请回吧,” 衣巧心里有恨,意气不平,陈慕阳望了她一眼,示意忍耐,行礼退出。 小茗目送二人走远,这才松了口气,对田萁说:“就这么走了,也挺好打发嘛。” 田萁道:“他们现在是不敢把我怎么样,可我若执意不走,……哼,那到时候大家就都没脸了。” 有些事田萁不便告知小茗,在陈慕阳和衣巧来龙泉府前,右厢联手龙首山已经在龙泉府跟她大战了一场,这场听不见号角和拼杀声的激斗中,她的海东三台损失惨重,现在她就像一条落入渔网的大鱼,她有能力拼死一搏,扯碎渔网,甚至把渔夫从船上拉下水,可即便是胜了,她也是遍体鳞伤。 王俭的两万大军已经兵临城下,高文已经做了识时务的俊杰,死斗到底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她反抗的越猛烈,李遵距离渤海王的王位就越远,这与她多年的追求背道而驰。 现在是到了跟他妥协的时候了。 王俭在扶余府与龙泉节度使高文会合后,分兵数路攻入龙泉道境内,势如破竹,只用一个月便扫平全境。 大局已定,王俭率马雄安、高文、李遵入龙泉府。 李茂加高文左羽林军大将军、封贵安郡公,召其进京。 以龙泉、安远两道地设海东大都护府,以渤海君王李遵为大都护,马雄安为大都护府长史,辅理军政事务,领兵镇守东部边境。 按燕国制度,道一级首长为观察使,节度使为军事长官,不兼任地方职务,是为军政分开,互相牵制。而在重要军事要冲和边缘地带设置的都督府和都护府,则仍实行军政统一,不仅统一掌管辖内军、政、财和人事大权,更有安抚部族,理藩国事的权力。 都督府常设置于内地,权力受限较多,无权任免重要幕僚和地方州县长官。都护府设在在边缘地带,都护有权任免辖内军政官员,处理和战事宜,权力比都督更大。 都督府和都护府都分上中下三级,渤海旧地因地域广大,故设大都护府,李遵以郡王身份担任大都护,虽无国王之名,却已经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李茂兑现了自己当初的承诺。 田萁在王俭的监督下与马雄安做了交割后,要求见李遵一面,马雄安和王俭商量后,安排母子二人在田萁离开龙泉府的那一天,在路边驿站见一面。右厢渤海三分台已经被陈慕阳接管,田萁的随身卫士和助手也尽数被替换,身边服侍的人全部留在渤海,只留侍女小茗一人侍奉。有衣巧率大风营女将贴身“保护”,料必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母子已有多年未见,彼此都有些陌生,相拥痛哭一场后,方才逐渐亲热起来。 李遵问母亲:“天下皆姓李,母亲为何要让儿子远离中原,来此边缘之地镇藩。”田萁道:“你在京中都听到了什么。”李遵道:“京中有传言说母亲这么做是为了舅舅,儿若不镇藩,舅舅便失去了依托,将来难免为父亲所图。”田萁道:“你愿意为舅舅受这份苦吗?”李遵道:“舅舅是母亲的兄弟,儿自然要全力维护,只是天下已定,多少降臣降将都得到了很好的安置,连薛戎、刘鹗、牛僧孺都被聘为大学士,在京中安享尊荣,舅父是建国功勋,为何非要割据地方?” 田萁道:“割据地方是一家之主,在京为臣终究要仰人鼻息,人不自立是挺不直腰杆的,你舅父和母亲都不愿仰人鼻息,娘也不愿你将来仰人鼻息。” 李遵道:“父子兄弟,岂可如此生分,儿子孝顺父亲,弟弟尊从兄长,人伦大常,有何不可。” 田萁道:“今日你们兄弟亲密无间,不觉得有碍,将来呢,三代五代后,还有今日这份亲密吗?一旦有了利益之争,父子兄弟相残,怎么还能保得住这份亲情。人立天地间,贵在自尊、自立、自主,娘只想你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李遵道:“母亲的话儿一时吃不透,不过既然母亲执意让儿留在边镇,儿遵命就是。儿只担心,母亲今日的苦心终究是白费,儿如今年幼,马雄安又非至亲,儿怕自己终是傀儡,地位随时不保,儿若失势,却让母亲多年的筹划付诸流水,儿于心何忍?” 田萁抚摸着爱子的面庞,深情地说道:“为人臣为人子者只需秉持忠孝,好运自然来,娘已经为你安排好一切,只等你长大成人,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这时候,门外有人请田萁上路,母子分别在即,相拥而泣,田萁拉着儿子的手,连声嘱咐道:“母亲的这份苦心,将来你自会明白。记住娘的话,好好做个国王。” 田萁回长安后,被安排在大明宫内太液池上的蓬莱阁居住,一连数月不见李茂。 李茂这些日子不在长安,东巡去了洛阳。孟迎春欲为孟盛聘洛阳豪门之女韦氏为妻,李茂决心过去为儿子把把关。韦氏之女温良贤淑,知书达理,与孟盛性格相合,李茂很看好这门亲事。 新朝仍沿用隋唐以来施行的科举制度,并加以改革完善,孟盛已通过乡试,取得了举人的资格,来年将以贡生的身份入京参加会试。 孟迎春欲安排父子见上一面,李茂道:“不必了,明年自然就能见着。”孟迎春笑道:“盛儿学问虽好,奈何天下英才太多,我始终有些担心。”李茂道:“无妨,明年的卷子我来出,我提前让你知道。”孟迎春道:“我不要你为他作弊,盛儿的学问很好,一定能高中,给你争脸的。”又问:“他已长大成人,可否告知他真相。”李茂道:“徒增烦恼而已,留在心里吧,我左右也不会忘了你们母子。” 孟迎春道:“有时候我真后悔当初没接受你的封告,我若肯委屈一下自己,就不会让你们父子见面却不能相认了。” 李茂道:“这样也好,做皇子未必是幸,做一个受皇帝关注的普通官员,会更有作为。只是你怎么办,你还是不肯退隐江湖吗?”孟迎春道:“为了他的前程,我自会退出船帮,奈何身在江湖,有着许多的不得已,我需要时间,你不要总是催促我。” 李茂道:“我不催促你,我也知道你的难处,你还能退隐江湖……等你退隐之后就搬到长安来,我们常见面。” 孟迎春摇了摇头:“你也有许多不得已,我们母子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盛儿的将来让他自己走,好吗?” 李茂道:“好,我答应你。” 夕阳西下,山河壮丽,李茂到了该回宫的时间,临别之际,孟迎春又道:“老夫人临终前嘱托我,要我照管好她的子孙,我原以为她说的是孟氏一系,现在想来她老人家是另有深意,我不敢过问你的事,只想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李茂道:“我并非刻薄,只是他们还不肯服顺,若他们肯让一步,我也可以网开一面。” 孟迎春道:“我明白了,你保重。” 李茂也道了声保重,目送孟迎春先上了轿,这才上马回宫。 …… 蓬莱阁冷清了一个夏天后,终于迎来了皇帝的銮驾,贤仪田氏跪迎于栈桥前。李茂扶她起来,回身望了眼波光粼粼的湖水,说道:“一起走走吧。” 蓬莱阁沿水边修有青砖小道,时当夏末,晚风徐徐,吹在人脸上十分舒服。蔡文才有意识地压下众人的脚步,小茗心有不服,想跟过去,却被蔡文才凌厉的目光罩住,他的目光跟陈慕阳的一样,凌厉的让人害怕,小茗没敢造次。 二人行至临水的一处水榭时,田萁站住脚步,望着茫茫一片碧水发呆。李茂道:“记得我们初见时,你站在船上,眺望黄河里的排空浊浪,那水比这水如何?” 田萁道:“比不了,那是激荡的活水,这是富贵的死水。” 李茂厉声道:“你的江山,朕会成全,朕的江山,谁来成全?” 田萁道:“陛下是天下至尊,只能成全别人,却无人能成全陛下,陛下还是自己成全自己吧。”李茂道:“这些年我一直有些恨你,你知道吗?”田萁道:“我知道。”李茂道:“我恨你的心永远只属于你自己,从不肯为我改变丝毫。” 田萁道:“天性如此,这一世下一世都改变不了。” 李茂道:“那我们这么多年,算什么,夫妻不像夫妻,朋友不像朋友,伙伴不是伙伴,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就纠缠了这么多年吧。” 田萁道:“我们是一路人。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 …… 蔡文才来报,皇后苏卿的病情又有反复,李茂点点头,对田萁道:“果然还认朕是一家人,明日就搬回太极宫,过去的恩怨,朕跟你一笔勾销。小茗心机太深,朕不喜欢,打发去大风营,让衣巧好好管教。” 田萁道:“妾身遵命。” …… 苏卿在初夏时因贪凉而感风寒,服了常河卿的一剂药后病情好转,不想好了没几天又病倒了,还是风寒,此后反反复复,到了夏末时分病情忽然转重,此刻已是奄奄一息,连床也下不来。李茂赶回太极宫时,太医院使常河卿和一大群太医都滞留在立政殿外,一个个愁眉不展,看起来都是束手无策。皇后抱恙,诸妃嫔和李慧娘、秦葆都在,李慧娘满脸是泪,哭的泪人一般。李茂对秦葆说:“带她回去,别惊动了腹中胎儿。” 李慧娘不肯离去,秦葆好劝歹劝,才将她劝到门外。 当值太医禀报了病情,李茂听完责道:“一个小小的风寒,你们太医院这么多大国手,治来治去,竟治成了这幅模样,你们对得起手中的那份俸禄吗,朕要追究你们失职之罪。”众人大惊,纷纷告求。心里却是有苦吐不出,苏卿的病本来不重,对症下药,早该好的,但她自己不肯按时足量服药又有什么办法。 苏卿挣扎着仰起头,为众太医求情道:“不干他们的事,是臣妾身子虚亏,错在臣妾。”苏卿挣扎着要起来,李茂让她躺着,苏卿不肯,狠命一挣,把头靠进了丈夫的怀里,气喘吁吁,连话也说不出来。李茂打发众人出去,独自陪着苏卿。 苏卿喘了一会,气若游丝地说道:“臣妾是不中用了,无力再侍奉陛下。臣妾死后,请陛下善待慧娘这孩子,她纵然有万般过错,都看在臣妾的薄面上。”李茂道:“这话就别说了,你的骨肉,我怎会亏待她。”苏卿继续说道:“臣妾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陛下顾念臣妾侍奉多年还算勤谨的份上,善待臣妾的家人,给兄长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李茂道:“你放心,我已经让大理寺重申兄长的案子,即便不能官复原职,也可免去牢狱之灾。他这辈子起不来,还有儿子,还有孙子,咱们来日方长。苏东的事朕也不再追究,他不愿做官,朕就给他一点有利润的生意做做,譬如分销盐铁。大燕一朝,你苏氏终是豪门望族,朕绝不食言。”苏卿道:“多谢陛下成全,恕臣妾不能起身答礼。” 李茂流泪道:“二十几年的夫妻,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苏卿闭上了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呢喃道:“我这一辈子未能给你生儿育女,实在是件憾事。雨秋是个好孩子,相师说她有宜男相,能为皇家开枝散叶。我死之后,你要纳她为妃,让她为我了却这个心愿。” 李茂道:“我答应你,等你病好了,就封她为美人,我为了你可以把亲手定下的规矩破了。你也要为我好好地活下去。”苏卿道:“不要为我破坏规矩,我不中用了,一切就拜托了你了。” 苏卿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终至没有,太医怕苏卿太过劳累,劝李茂让她多休息。 李茂安置好妻子,心里忽然含着一腔泪水,起身时忍不住泪落如珠。来到甘露殿,李茂唤入李国泰,吩咐道:“皇后及苏氏一门的案子不要再查下去了,已有卷宗全部销毁。苏东父子释放,苏景设法保全。不要多问,就这么办吧。” 李国泰领命而去。 是夜亥时刚过,皇后苏卿薨于立政殿。 第741章 温软的阳光 全 时当寒冬腊月,宋州下邑县的县衙里一片忙乱,县令郑图逐个找衙中官吏训话,郑图的紧张是有道理的,隔日长安大理寺巡按张靖符将到宋州来巡视监狱,并设立临时法庭接受百姓告诉。张靖符是大理寺的人,自长安而来,跟地方没有任何瓜葛,若来个秉公执法,执法如山,岂非把这千疮百孔的老底给捅漏了。 郑图本能地想到用强力弹压地方,喝阻百姓接近长安来人,不让他们去告状,但这一条计谋显然无法施行,《大燕法典》明文规定,大理寺巡按至某一州时,可以自行选择驻节地点,驻地有羽林军将士护卫,大门敞开,门前设鸣冤鼓,接受百姓告诉。 与巡按同来的还有明暗两个监察御史,明御史随队监察,暗御史便服隐匿于民间访查,二人可以互通信息,可以联手办案,也可以各自为政,自行出击,端的是神鬼莫测。御史出巡,地动山摇,连汴州的梁王都忌惮三分,何况他一个小小的下邑县令。 “我的交代都弄明白了吗,第一,不要自聪明去使钱,那叫行贿,属于自投罗网;第二,不要自聪明去拦截百姓告状,因为你不知道那个暗御史藏在哪。第三,不要自聪明去销毁卷宗,那叫欲盖弥彰。我郑图虽非圣人,做不得十全十美,但这些年来我秉公执政,不偏私,不枉法,也算是公道正派嘛。辖内的冤狱不敢说一件没有,但那是左尉判的,咱们大燕讲究司法独立,我这个县令是不能插手司法审判的,就算揪出问题,至多也就是一个不察之罪,那算什么?君子坦荡荡,不怕半夜鬼敲门,再说咱们是梁王的官,怕长安何来?” 众人纷纷称是,郑图挥挥手,打发众人去了,独留右县尉仇庆,嘱咐道:“多准备些新鲜果菜送过去,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们礼数尽到了,料必他们也不会太为难咱们吧。” 仇庆道:“明府高明,咱们是梁王的官,不敢不给长安面子,但也不必惧怕他。倒是王赞府那边还请明府多多关照,他老人家耳根子软,偏听榆林、大塘、良乡三地耆老的话,弄不好会把去冬修水渠的事捅出去。” 郑图道:“不挨着的事,来的是大理寺巡按,只查刑狱,管得着地方行政吗,他若敢越权,我就敢告他。” 仇庆道:“那是,那是,再说,天塌下来还有梁王顶着呢。” “主要是我为官的确干净,谅他们也查不出什么毛病来。” 打发县尉仇庆去后,郑图冲着他的背影骂了句:“蠢货,天塌下来梁王帮你顶着,梁王犯得着为了你我跟长安翻脸?” 刚骂完,门外转进一个人,二十出头,长的粉嫩水润,腰肢纤细,凹凸有致,这是他的妾侍陈氏,新朝不提倡官民纳妾,但也不禁止,郑图为了求取仕途进步,决心向长安看齐,只纳一个妾,绝不多纳,以引领地方风气。 郑图一面骂她不该来公堂,一面又忍不住把她抱上膝盖,一张臭烘烘的嘴早亲了四五下。 陈氏娇嗔道:“前日答应给我兄弟的差事,为何又罢了呢,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可不许欺骗奴家。” 郑图道:“哪是骗你,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长安来人了,我得避避嫌疑不是。” 陈氏道:“上次汴州来人,你不还出去嫖\/妓吗,这回怎么变老实,这里是宋州,怕长安甚,左右有梁王顶着呢。” 郑图笑道:“你女人家懂什么,如今梁王也要看长安的脸色呢,真让上面翻出什么来,梁王也只能大义灭亲,不会为我一个小小的芝麻绿豆官得罪长安皇帝的。” 陈氏道:“奴家不懂这些,奴家心里就装着兄弟,再说不就是修座桥吗,钱是赚了点,可事也没少干,操心上火的,又不是白拿钱。那以前,屁事都不干,谁又敢说什么。” 郑图道:“我的姑奶奶的,今时不同往日啦,长安那伙人跟咱们不是一路的,一个个恨不得啃了咱们,他们才有功劳。乡里那些耆老也跟咱们不一条心,动不动就闹事,就举报,我这个县令看着风光,实际是老鼠进风箱,前后受气,左右为难,难熬哟。不过你放心,咱家的事回头就办,回头就办,你信我,我绝不食言。” 陈氏不悦道:“回头就办,回头就办,你这话我听的耳朵都生茧了。限你三天,若办不成,休想上老娘的床,入老娘的身。” 陈氏气鼓鼓地去了,郑图啧啧嘴,先骂了声:“臭娘们,头发长见识短。”又是一叹,摇摇头,自嘲道:“说来说去,还是咱自己没本事,若有本事,跟随李大将军去征南诏,将来封侯拜将,呼奴使婢,也是风光。或不然向长安、洛阳的银柜借一笔钱去下南洋,占几处小岛,自家建国称王,也是自在。没胆量出去,只好守着这官位苦熬咯。选官苛严,规矩又多,上下几百双眼睛盯着,虽说待遇还算优渥,到底失了自在。” …… 下邑西南,界桥外二十里处,一支由长安来的官队正在路边树荫下休息,他们一大早从驿站出发,准备在午前赶到下邑县城。巡察天下十分辛苦,这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满面尘灰,若非官袍加身,弄不好会被人误认为是乞丐帮在冬游。 一大早天还蒙蒙亮,他们就出了驿站,宋州下邑县是他们此次出巡的最后一站,临近年关,他们都盼着早点结束好回长安过年,但大燕律法森严,约束官吏十分严苛,他们哪敢敷衍了事,只好挤挤时间,先苦后甜。 早起一出门天就阴沉沉的,此刻竟还起了冷风,众人忙把雨具都拿了出来,准备冒雨前行。此行带队的是大理寺六品巡按张靖符,另有一位七品监察御史,二人虽一路行,但休息时并不戴在一起,天使巡察地方,御史随行监察,同道不同谋,分开为避嫌。 前方探马回来,报说距离下邑县界桥只有五里地,县里派了一位老吏,本乡派了一个向导,俱候在边界等候。 张靖符让把随行官员都召集起来,交代道:“马上就到下邑了,我在此重申三条:一、管住自己的嘴,管住自己的手,管好自己的裤裆;二,秉公执法,不偏不倚,不枉不纵;三,有事多请示,不要擅做主张。” 宣布完三条后,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这里是宋州,除了御史盯着,还有其他人盯着,身子要正,万不可让人抓到了把柄。朝廷给的俸禄不薄,津贴更是丰厚,过得起体面生活,何必为了三瓜两枣的连累一辈子不得出头呢。” 众人皆道谨遵教诲,正要起身,忽见一匹驿马自西方而来,驿卒的背后插着三竿黄旗子,这是传递京城急报的驿马,插黄旗说明事关皇家。 驿马被众人拦住道路,放缓了速度,因见挡路者都是官身,自也不敢放肆。张靖符喝退左右,清出道路,驿卒下马道谢,张靖符道:“不敢耽误皇使公干。” 驿卒道:“虽是皇家事,却非急务,也须广而告之。报各位官长得知:圣主册立德王为皇太子,襄阳郡王李轨封襄王、临川郡王李海封川王、宣城郡王李俭封宣王、永安郡王李慕贤封永王、辽东郡王李长乐封辽王。后宫,进齐贵妃为皇后,惠妃补贵妃,进贤仪田氏为惠妃,封卿氏为美人,昭告天下军民知晓。”说罢取出皇榜给张靖符等人看。 这皇榜是要公开张贴的,提前看看也无妨。 张靖符看完,生了一桩疑惑:“渤海郡王没有晋封亲王吗?” 驿卒道:“皇榜中未曾提到,怕是年岁还不够吧。” 张靖符在心里一盘算,李遵的年纪在诸郡王中并非最小,连比他年幼的李茂养子李轨都封了亲王,他为何不封亲王,却是有些意思,当然这些皇家宫廷里的事,轮不到他一个六品外官去置喙,便交还皇榜,连声说:“我大燕有了新皇后,有了皇太子,有了这么多亲王,真是可喜可贺啊。” “普天同庆。” “是啊,普天同庆,祝愿我大燕国力蒸蒸日上,百姓和平安康,祝愿我陛下和皇后身体康健,福寿绵长,祝愿我皇太子茁壮成长,早成栋梁。” 驿卒上马自去,把长安宫里的这桩好事传播给南方百姓,以便普天同庆。 张靖符站直身体,活动了一下脖子,甩了甩臂膀,又转了下腰肢,抬头望天,乌云已经裂开,露出碧蓝的青天,太阳渐渐升高,放出温软的光热,这光虽不甚强烈,却很踏实,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让人从内到外透着舒坦,透着希望。 …… (全文完) 《杀破唐》完本记 完本了,自2014年9月27日上传第一章以来,一年三个月零四天,中间断更一次,拿了所有的全勤奖。记得那是一个夏末秋初的早上,朕亲手阉割了自己的那个,茫然四顾时,忽见创世招贤榜上打出每月900大洋的优厚赏格,于是欣然而来,未曾想等到俺书上架时赏格一跃变成了600大洋,此事朕耿耿于心,至今不能释怀。 是句玩笑话,也是俺的真心写照,创世13年上线,我14年来不算早也不算太晚,对于一个混迹网文届多年四处碰壁不知仆了多少本的伪新人来说,创世终于没有让我失望,终于这一本又仆了,当然虽然是仆了,但也非全无收获,这里宽松的写环境让我有勇气在仆的一塌糊涂的窘境下仍然坚持完本了。 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一个巨大的突破,一次质的飞跃。 创世待新人不薄,这是有目共睹的,以我这样一个资深仆货的视角来看,那是相当的过得去,主编和责编对新人的关怀和扶持让人感动,推荐多的有时让人深感不安,好几次我都想站起来跟编辑说为什么还没有我的大封推,没什么手q最好的位置没留给我,为什么我在书坊连载的好好的,你们把我屏蔽掉了!——心里话,阅后即焚,勿使编辑知道。 在如此大规模的扶持下,本人依然是个仆,除了怪腰肾无力外,实在是怨不到任何人。 记得曾经在某点码子,被读者喷的体无完肤,于是半道尿遁。创世的读者是彬彬有礼的,评点精准,有的放矢,绝少谩骂——有也被我删了,一本书写完,评论区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看起来那叫个赏心悦目。 码字这些年有这样一个经验,一本书能否完成,完成的质量如何,常常是编辑、读者和者共同努力的结果,除掉编辑不说(此处的“除掉”是“除……之外”的意思,不是真要把某人那个掉),有人看,有人赞,有人真心帮你,者受到鼓舞,就有更多的动力去写好这本书,反之,或被晾在那冷死,或被一堆堆的口水喷死,即便厚着脸皮坚持了下来,那也是体无完肤,满腹心伤,质量方面难免要打折扣。 所以为读者我从来不去骂人,也希望为者时不被别人骂,愿意接受善意的批评,谢绝谩骂,每个码字的都揣着一颗玻璃心啊。 《杀破唐》就这么完结了,大唐破了,是被一群有意识无意识的人杀破的,者是个心理阴暗兼重口味的人,平时就爱看看恐怖片和动爱情片,所以文字很脏,在此要向某点推荐过本文的编辑道个歉,你们费心推荐,结果却被屏蔽,错在朕一人。 大燕立起来了,天下却未一统,至于以后的故事,那是下一本书的事了,跟本书无关,故此省去不表。 鉴于本书又一次未能大火起来,本人痛苦地拟出了三个选项:一、从此封笔,从此专心看片,不再过问江湖中事。二、换一个笔名,换一个题材,再战江湖,期待一战成神。三、死皮赖脸地开下一本书,积跬步以至千里。 究竟选哪一个,等到春暖花开时再定夺吧,眼下专心看片,坐等过年。 今天是元旦,新年的第一天,做这个总结很高兴,临别之际感谢几位善士,主编胡说,责编绿豆、薯条是,粉丝榜上一百零八将是,开书后默默支持我很久的弄弄是,虽然不见你已多日,你还好吧。 还有几个一起码字的难兄难弟,此刻也很怀念,《血色旌旗》的陆相,《刀尖上的大唐》的七月流火62和新近开书的《大唐节度使》大华渭:朕已功德圆满,尔曹还在泥潭里挣扎,想到过个年你还要辛苦码子,朕心甚慰。 唉,为何一本接一本地仆,今天总算找到了一点原因,是我太罗嗦的缘故。 是为记。 2016年1月1日于地球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