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题名:蜉蝣时代   作者:一杯三两墨   简介:*赛博朋克世界观 全架空   【蜉蝣时代,即群体性朝生夕死。】   非典型abo设定,双战斗员硬挑赛博朋克地狱模式。   外神怀着未知目的降临,竟然也得努力学习人类文明?   关于人脑与维度的极端猜想,人类利用进退化和多重维度自救。   又名《我和外神反派抢人头》/《苏强惨酷哥的成神之路(邪典版)》/《赛博权谋》   *超频大脑苏强惨o转b受x对外暴躁老哥对内温柔稳重a攻   “生刀”陈栎x“烟枪”   黑发帅比x银发帅比 强强   A大洲身价最高的两个战斗员在公海时撕得你死我活,回到中心城却谈起了甜甜的恋爱。   众人:?   世界观:   世界进入初期废土期,能源飞速消耗而得不到补充,贫穷和不安全威胁着绝大部分人。   高度发达的科技构架起纸醉金迷的物质世界,人们的生命却渐渐沦为数字和棋子。   超巨型城市“中心城”,实际上只是一条混浊不堪的腐水。   腐水只能渡亡灵,这个腐朽固化的时代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地方。   【预警】有少少少量前任提及,虐,战损,偏群像,设定多,反向末世流程。   主剧情,感情线甜互撩互宠,剧情线虐。   内容标签: 强强 科幻 天作之合 末世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栎,烟枪 ┃ 配角:t,反革,颂光,伤寒,辰月初,辰茗 ┃ 其它:赛博朋克,abo,帅攻帅受,下一本预收《数字即厄运[无限]》   一句话简介:欢迎来到赛博朋克的世界。   立意:反战,环保,平等。 第1章   “九点了。”一头银发的男人晃着眼前的酒瓶,他看上去是个很喜欢复古文化的人,喝的是最老派的米酿酒,穿着古董货,就连他抽的烟,都是那种最老式、需要随身带打火机的燃烧型纸卷香烟。   人倒是长得很帅,就是品味令人捉摸不透。   “嗯。”银发男人身旁坐着另一个男人,随意地用鼻子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这个男人的打扮倒是年轻入时,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他的眼睛黑而沉静,映着夜晚灯火最清晰的样子。   “陈老板,如果我想听ai放电子音乐我大可不来你这儿,你这儿又堵车、酒又难喝。”银发男人不客气地说。   “我去看看,你少喝点。”被称为陈老板的人说着,起身往出口侧走。   这间酒吧的名字就叫“酒吧”,显然陈老板并没有把心思花在想名字上。   他的酒吧开在酒吧街最老的那间商业用房中,配备着老式消防通道,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消防通道越变越窄,因为总是用来储物。   陈栎脚步轻捷地绕过无处不在的酒箱,向消防通道的深处走去。   老式的消防通道总有一些古怪的声音。   比如悬在天花板上潮湿的苔藓偶然滴落一颗浑圆且浑浊的水滴,比如说某些陈旧废置的机器偶然发出“咔哒”的齿轮响。   还有气味,这里总有种沉郁到化不开的潮气,堆积久了的灰尘散发出一股奇妙的苦味。就像中心城的天气,他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见过太阳,觉得自己像是一颗发苦的植物。   这时,他听到一声类似幼兽呜咽的声音,声音不大,细微地钻进耳朵,他的脚步加快了一些,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t?”陈栎出声询问。   “唔…”装朗姆酒的深棕色大酒箱后面传来一声急促又虚弱的回应。   “时间到了,你该上台了。”陈栎不近人情地说。   回答他的是急促的喘息和布料在地上摩梭的声响,“陈老板……我…”   陈栎迟疑了一下,微皱眉头,脸上的表情介于责难和担忧之间。   他绕过大酒箱,看到了熟悉的场景,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看到t这样狼狈地缩在酒箱的后面,不仅可怜,而且消极怠工。   t是他这里的员工,唱歌不错,也会跳舞,总有人会为他买酒。   这个年代,之所以还需要活人从事娱乐工作而不是全部以仿真机器人代替,是因为即使科技发展到今天,仍然无法完全复制人类全部的体表特征,每一批诞生的仿真产品都要比活人的正常体温低至少0.7摄氏度。   人类是格外敏感的动物,区区0.7摄氏度,却在触感上有着天差地别,不仅仅包括温度,还有温度衍生出的软硬质感、人类的感情付出意愿以及接受度。   t靠着墙,双腿蜷缩坐在地上。那是一面昏黄的墙,所以将他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他浑身剧烈地发抖,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头发,还在顺着他的下巴,不断滴答着往下淌。   陈栎敏锐的嗅觉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很淡,还不足以引起除他之外的人的注意。但也麻烦,如果不处理会有招致很多麻烦。   ——omega的发情期已经有了独立成书的一部法典来规定各种细则,很好笑的一件事。   “这次多久了?”陈栎握起t发抖的胳膊,拿过男孩手里的针管,替男孩注射抑制剂。   即使他的手很稳,针头很快离开皮肤,但抑制剂的药液依旧令t皱眉,“老板……我好像很久没见他了。”   “是他又不见你?”陈栎语气平淡,听不出他对八卦的诉求,但他也确实是在八卦。   “不是!”t抿了抿嘴唇,为他男朋友辩解,“他出远门了,还没回来……他很快就会回来。”   陈栎犹豫片刻,还是多嘴说了一句,“你不该对这样的人多情。”   听到他的话t却咧嘴笑了,他笑起来很稚气,眼睛弯弯,左颊浮出一颗小酒窝。   他长得就很稚气,也很有朝气。在这个时代,像他这样五官舒展,眉宇之间没有浓浓雾霭的人已经不多了。   “赶紧休息一下,你还有工作。”陈栎催促道。   “知道啦!拉我一把,陈老板…”t仍然有些虚弱,语气像在撒娇。   陈栎没拉他,而是捡起地上的散落的两支抑制剂,随手揣进自己兜里,“这个我替你保管,药不过量。”   t撇了撇嘴,表示接受教育。   陈栎回去的时候银发男人已经喝空了两大瓶米酿酒,舞台投射出流转溢彩的灯光,映着酒瓶,也映着他微醺的脸和散漫的姿态。他正将腿搭在桌子上,手里打着游戏机,这种有着粗糙显示屏和小摇杆的游戏机已经很落伍,但银发男人玩得很开心,把摇杆推得咔咔作响。   “我不是叫你少喝点。”陈栎提起酒瓶扔进回收箱。   “这才叫酒,你们喝的那些都是化学药剂调配出来的电解质水。”银发男人看上去已经有些醉了,胡乱嚷嚷着。   “你生错了时代。”   “嘿嘿,哪个时代老子都是最牛逼的!”银发男人伸手搂过陈栎的肩膀,“你们这儿的小东西呢,还不出来唱歌?”   “就出来了。”   陈栎话音刚落,舞台背景显示板被人拉开,一个看上去有些单薄的男孩从里面钻出来。   男孩穿着宽大的白色短袖衫和宽松的牛仔裤,掩盖他消瘦的身形。他这种打扮在下流社会很常见,仓管工人常穿成这模样。   酒吧工作的人喜欢穿紧身的、闪亮的服装,露出大片的肌肤,肌肤上涂抹着在夜里发光的色料,头发的颜色往往染得鲜亮。   而这个男孩是纯正的黑发,因为毫无修饰,反而显得特殊。   男孩径直走到舞台边沿坐下来,看上去有些懒洋洋地将话筒抵在嘴边,他说,“我看你们都还没喝醉。”   “……没喝醉的人,不配拥有夜晚。”他接着说。   他的声音意外的性感,和少年的外表不是很相符,也可能那是故意压低嗓门伪装出来的声音,但不得不说,与这样的场所十足相称。   这个年代,电子合成音乐和颅内高潮乐曲风靡横行,已经很少有地方能听到活人演唱歌曲,歌手这个职业渐渐要被dj取代。   只有少数老派酒吧会请歌手,唱着过去的小曲。t喜欢唱上个世纪的外语歌,也会唱自己写的歌,但远不如舶来品卖座,陈栎让他少唱,但t固执地总要保留一两首,陈栎也拿他没办法。   伴随着音乐,酒吧里的客人有的开始在舞池里跳舞,有的举杯相欢,他们享受各种生理刺激,沉迷此中久久不肯离去。   中心城,这个城市是每个人的伊甸园,入夜之后百无禁忌。人们在暗无天日的都市里放浪形骸,畸形无度,遇到什么样的怪物你都不要觉得奇怪。   “因为这里是怪物的乐园。”   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陈栎始终保持着格格不入的平静,仿佛一切喧嚣对于他来说都是另一个维度的事情。   他看着台上唱歌的男孩,突然想起来些什么,压低声音问银发男人:“梅家大少爷还没从S2大洲回来?”   银发男人抬抬眼皮,声音中有些疑惑,“回来有两个星期了,难得你关心这些。”   陈栎摇了摇头,“不关心。”   “那小东西的男人是梅少爷?”银发男人问得直接。   “别把你的逻辑能力用在推测八卦上面。”   “嘿,为什么不能八卦,我和黑魂没事干就爱看娱乐新闻…”银发男人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陈栎椅在沙发背上,脑袋忽地向侧一歪。   “艹,你没事吧?又来?”银发男人伸手去摸陈栎额头,听到一阵匀长的呼吸声在酒吧嘈杂的环境中格格不入地响起。   “睡了啊,真是。”银发男人无奈笑笑,守着突然睡着的陈老板接着打游戏。   连日的忙碌让陈栎不小心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身旁的银发男人还在噼里啪啦地打着游戏,舞池里已经没什么人,卡座里倒还有不少,但都喝得烂醉如泥,比起人,更像是一摊摊的破布。   “没事?”陈栎问银发男人。   “没有,除了你睡相吓人,”银发男人笑眯眯地调侃,“差不多我也该撤了,今天几点关店?”   陈栎看了看表,凌晨三点十分,“就现在。”   留下人手清场打扫,陈栎和银发男人一起出了门,他显得很疲乏,银发男人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几天没睡了?”   “不到一周。”陈栎揉了揉眉心。   “今天有人替你,好好休息,过段时间可能会更忙。”   “嗯。”   “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一个人没问题吧?开车了吗?”   “没开,走。”   银发男人似乎早已习惯他的惜字如金,两人一起走到街边。银发男人的车就停在路边上,玻璃窗上被印了一张电子罚单。   银发男人对此熟视无睹,陈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喝酒了,别开手动模式。”   “我车手动都坏了好几年了。”   “……其实是老大给你锁了。”   “我有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送走银发男人,陈栎从衣袋里拿出来电子烟抽了一口,过滤嘴处的蓝光闪烁了几下,提醒他该给电子烟充电。   陈栎平时不抽烟,这些天忙得神魂颠倒,没少依靠这小玩意提神,有史以来第一次亏了电。   他走到路边的多功能充电站,投了枚金属币,给电子烟充电。   这个充电站很老旧,看上去起码工作了二十年,红色的外壳上都是裂缝,但充电效率很快。   凌晨三点是城市夜生活的收尾阶段,街道上依旧喧嚣不止。车辆制造商在长期市场竞争中已经将发动机的噪音减小到最低,但空气被高速移动的铁块撕裂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刺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决。   陈栎不喜欢车的声音,他往建筑侧走了几步试图远离车道,尽管这点距离于事无补,他牵着充电线,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乌云密布的黑天。   电子烟很快就充满电,发出一声轻快的结束音,陈栎取下来,吸了一口,一股甜腻的可可香精味差点把他送走。   他皱着眉头更换了内胆粒子。   微冷的空气和烟芯中大量薄荷味的镇定粒子令他因为疲惫而略略烦躁的情绪冷静下来。   忽然之间,他听到金属摩擦和弹簧收缩的声音,这种声音迅速地、大量地占领他的听觉。   他回头看去,之间两条街区之外有一片闪烁着的红点正在飞快地向他这个方向奔袭   ——“G”的巡逻者,由最新材料和科技制造的追捕机器人,很多司局都在使用。   是什么让这个数量的巡逻者出动?   陈栎心里一动,或许有什么重要的信息在等待他去“收割”。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腰,他今天只带了一把肋差,靴管里有一根条形能量弹。   这些巡逻者与他擦肩而过,有序地向前方奔去。   陈栎目送巡逻者远去,他的双眼迅速捕捉信息,很快他定位了巡逻者的追击目标,但人影已经远去,看不清体貌特征,不是那榜上有名几个熟人。   人影兜转了一圈,突然从地面上消失了。   陈栎认得那人消失的地方,“北城区33号门”。   “北城区33号门”并不是中心城的地表建筑或者交通环节,而是中心城居民绝对不会去、也不应该去的地方——地下城和城市地表的接口。   地下城是这个国家已经存在了百年的特殊区域,全国仅有中心城这座超巨型城市设有地下城。   那里是城市的阴暗面,是与繁华都市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公民因为犯罪等原因被剥夺身份,终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城中,没有正常食物、水源、阳光供给,他们只能吃着城市的垃圾和残渣,日复一日苟活着。   他见过很多从地下城里爬上来的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往地下城里钻的。   是活得不耐烦了吗?陈栎想。   困乏不堪的脑袋正在隐隐作痛,原本巡逻者追捕跟他没有什么太大关系,但这下可好,这个作死的家伙一头扎进了他的辖区。   陈栎烦躁地叹了口气,走到离得更近一些的34号门,用插栓状的电子钥匙打开地下城的门。   一股浓烈的腥臭气翻滚着涌出来,很难想象这种味道竟然存在于人类社会,瞬间激得人鼻酸眼辣。   陈栎面无表情地跳了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一些设定:该国度编号A133,国名用通用语言一翻译为“群山昂首之处”,统治阶级被民众称为“G”,下设十三个司局,故事发生的城市名为“中心城”,一座超巨型城市,也是这个国家的首都。   ps长篇顺序叙事,卷标仅为情节划分   软科幻,幻多科少   预收《高老师主修敷衍学》现代小甜饼,帅比互撩撩上头的故事 第2章   “然后呢?”银发男人问。   陈栎抬了抬胳膊,上面扎着厚厚的药布,“运气不好,被虫子踩了。”   “你一个大活人被虫子踩了?”银发男人不由得提高了音调。   “下次带你见识一下。”   “不了,不了。”银发男人连连摆手。   “你天天来我这里蹭酒,什么时候把帐结一下。”   银发男人嬉皮笑脸,“我这不是担心你嘛…”   “老大让你来的?”   “我发誓,纯属自愿,我是真的担心你。”银发男人一脸真诚。   “……”   “好吧,我承认,我就是来蹭酒的。”   陈栎瞥了银发男人一眼,没再说什么,过了半晌,他站起来,走到里侧的酒柜。他置办了整个冷库作为酒柜,一走进去,寒意刺骨,一排排酒瓶如同列阵的士兵,只消一个月就能全部“战死”前线。   ——毕竟他的酒吧生意很不错。   陈栎从第四排酒柜的最深处取出一只力娇酒,擦了擦上面的挂霜,拎着酒折返回来,放在银发男人面前。   “卖不出去,”陈栎说,“既然你是来蹭酒的,就帮我清库存。”   银发男人一脸疑惑地拿起酒瓶子转到正面标签,看到有一只高跟鞋画在瓶身上,上面赫然写着“性感女人的挚爱”几个蕾丝花边大字。   他的嘴角无声地抽搐了几下。   今天也平安无事到闭店,安静得让人觉得不舒服。   银发男人的车窗上又多了两张电子罚单,他依旧只当作看不见,和陈栎打了个招呼便开着车扬长而去。   陈栎站在路边抽了一会提神烟,突然想起他离开的时候没见到t,一般t会唱到闭店才走。梅少爷已经回来有一个月了,t说他们很久没见,怕是真的很久,普通的抑制药已经时效,必须要用阻隔抑制剂。   看t胳膊上的针孔,恐怕阻隔抑制剂也没少用。   他又吸了一口烟,被酸冷的粒子匆匆一激,呛得他立即咳嗽起来,肺叶一阵瑟缩,又酸又疼。他难得心神不宁,隐隐觉得有事情要发生。   陈栎一边往家的方向走,一边通过私人频道给t拨了一个语音,话筒里冰冷的机械声提示这个频道正处于欠费状态,他充了费,再拨过去,依旧无法接通。   在战场上过度培养出来的危机感让陈栎瞬间意识到事情不对,他反身往酒吧跑。   深夜的街道零零星星缀着几个流浪汉和醉鬼,连人影都未看清,只觉得衣角带风,刮得脸皮生疼。   酒吧的大门已经锁了,陈老板因为懒惰没有换锁,钥匙拿在经理手里。于是他踩着垃圾桶的顶盖跃上二层的外置消防通道,他记得这个外置通道是密码锁。   让他没想到的是,二层的密码控制门竟然被人更改了程序,不祥的预感催命一样在他脑子里拉警报。   他没时间多想,拔出肋差,两刀砍断了拇指粗的控制阀,门一下就弹开了。   街道间霓虹冷流光种种涌进黑暗的甬道,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恶骂声,夹杂着不知是外语还是方言,唧唧呱呱一堆,陈栎没听懂,但他听出来这个人的身份,也是他的雇员。   里面的情景让陈栎眼神瞬地冷了下来,他把手握在肋插的刀柄上,深深起了一口气。   男人却丝毫感受不到这份愤怒般,还在嬉皮笑脸,“老板,我就玩玩,好不容易弄到个小——”   下一秒,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变成了口腔中滋生血沫的古怪声响。   男人的头从脖子上平整的创口上滑落,颈腔里鲜血喷出,溅射在消防通道昏黄的墙面上。   同时,他的躯体砸在t身上。t面无表情地睁着双眼,即使血溅了满脸,他也只是轻微地眨了眨眼睛。t睁着双眼,眼神却没有焦点,姿势怪异地瘫倒在墙下,他的呼吸中带着哭泣般的嘶声。   陈栎强行压下自己开始絮乱的气息,擦刀,归鞘,重新插回皮带里。他俯下身把t抄抱起来,男孩身上的性腺激素味混合着血腥味,形成一种非常难闻的味道,这种味道……   陈栎深吸了一口气,他感觉视觉的四角开始溢出血红,他有点想吐。   他没办法抱着一个发情期的omega堂而皇之地上街——在中心城,发情期的omege出现在街面上属于严重的违法行为。   但他今天也没有开车,他也觉得自己这个毛病很耽误事。   男孩在他怀里不住地抽搐,粘腻的液体沾在他的衣服上,他的衣服是某种黑科技的防水材质,沾了猩红的液体,在夜里反着塑料光。   他把t抱进自己大衣里,一咬牙往地下城的方向走去。   进入地下城,陈栎打开电子防护罩。电子防护罩亮着橙蓝两色的警示灯,罩壁附着弱电流,是一种常见的防御武器,但警示作用远大于防御作用。   地下城是极度危险的地方,因为长期缺少正常的生活素材,那些活下来的人身上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异,还有四处横行的怪异凶兽和污染气体——这些都是他亲自调查得来的情报。   但他需要马上带t回家,t的体温已经到了危险阈值,大量的失水和流血威胁着他的生命。   今天的地下城很安静,弥漫着高度腐败的味道。   陈栎沿着墙往前疾走,耳畔除了水管中偶尔落下的水滴声外,什么都听不到。   他选择的这片区域流民较少,所以才会呈现这样的安静。但极度的安静并不是什么好事,很可能是因为这片区域由某些怪物统治,可他此刻已经无暇去想这些,他只能赌命。   怀里的男孩烫得吓人,却强忍着一声不吭,他的身体在不住发抖,甚至开始抽搐。   他用十三分钟把t带回了家,把男孩放在自己的床上,他从药箱中翻出一只陈年退烧药,抓过男孩的胳膊,在t还没有来得及抽搐前飞快结束了注射。   强效退烧药会作用在心脏上,减慢心脏的频速从而缓解高烧心跳过快的症状,这种麻痹心肌的药物会带来一定的副作用。   陈栎给t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清洁上药,伤口都不深,但密密麻麻的,像是被金属刮片弄出的伤痕。   他在现场并没有看到金属片……或许是衣服上的装饰。   t脱水得厉害,嘴唇裂开数条血口子,他闭着眼睛,身体紧绞着。   陈栎能听到t在不住地发出模糊的声音,但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持他说出清晰的内容。   对于年轻人来说,发情期是很坏的东西,如果这一次用药逃避了过去,那下一次它一定加倍奉还。直到身躯衰老,没有足够的体力去支撑这种兴奋和高热。   t撑了四个小时,终于休克过去。他出了很多汗、流了很多不知是生理性还是心理性的眼泪,脸色惨白,他把自己的嘴唇、胳膊咬出了血,星星点点的血斑被陈栎擦去,不厌其烦地替他上药。   陈栎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以前收到最多的评语就是——疯起来六亲不认,和“杀胚”。   但是他看着t蜷缩着身体,觉得男孩像只瘦弱可怜的小猫。t胳膊上、腿上都有手术留下的疤,陈栎知道那是一种手术——消熔浑身的性激素腺,从而慢慢将omega的体征改变,这种手术很痛苦,而且很容易丧命。   陈栎并不详尽地知晓t的过往,但必定不是美好的。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工作台前,他不断地吞吐着烟雾,里面装填的镇静粒子在他口腔里盘旋。   最终他还是打开了那台机器,进入司局的人口数据库,合成了一支梅少爷的模拟信息素。   信息素的小管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他拿在手里,却无法准确的衡量这份重量,他知道这根玻璃管很轻,但又觉得很重。   这是t的生命。他的选择一端挂着错误和风险,另一端则挂着这个男孩的生命,但他已经将错就错。   有段时间没回基地了,也不知道禁闭室的通风系统修好了没有。陈栎扯了扯嘴角,笑得毫无笑意。   ***   t醒过来的时候,周围还是一片漆黑。坐起身之后,他觉得身体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数月以来躯体上那沉重的压迫感也消失了。   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隐约看到他的老板在换衣服。   陈栎没有穿平日常穿的那些比较流行的衣服——比如说黑色的带有暗灯链的帽衫,或者是防水类皮质地的设计师风衣之类。而是换上了合身的黑色衬衣,黑色挺括有鲜红内衬的飞行夹克,他穿了一双新的军靴,金属扣在黑暗中依旧闪闪发光。   t知道自己是被陈老板所救,至于是什么样的方法,必定不是简单平常的随手之事,他和陈老板可能都要付出一些代价。   “醒了?”陈栎听到床上蜷着的男孩有了动静。   “嗯,早啊老板。”t笑了笑。   “已经晚上了。”陈栎无奈地提醒,“我刚热了晚饭,你洗漱完自己去吃吧,你已经误了上班…就再睡一觉。”   陈栎顿了顿接着说,“我可能最近不去店里,烟枪会帮我看店…就是那个银毛的,你叫他老烟就行。还有,这段时间不要把隔离膜撕掉,会感染……还有窗台上那盆花,得替我养一段时间。”   他从没听陈栎说过这么长一段话,像是交代了往后很长一段时间的事情。   t不禁有些担忧,但他想既然陈栎没有明说,那就是不需要他知道的事情。于是他点了点头,问了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末了,陈栎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脑袋,偏冷的声音里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温柔,“小心点。”   t把陈栎送到了门口,夜色中,陈栎那辆悬浮式的夜行者跑车就悬停在门外,蓝色的电磁交换层托举着这辆新式跑车。   他身材很好,长腿穿高筒军靴,一迈就跨上了车,潇洒得让人心潮澎湃。   这一年相处下来,t仍然看不透他这个老板,陈栎话不多,喜欢黑色,从穿着到物件,底色都是纯黑,却又不是老古板的男人,时不时走在潮流第一线。t羡慕陈栎身高腿长,穿什么都是橱窗模特。   看模样,t觉得陈栎应该是a,再不济也是b,但第二性别往往不是通过模样就能推断出来的。   陈栎说那个银发的男人叫烟枪。这应该是个化名,但是t却隐隐觉得熟悉,今天陈栎穿的那件黑底红内衬的飞行夹克也让他觉得熟悉,似乎在他收集的情报中的某一环闪现过。   不过这些都不在核心圈内,他不急着探索。   他走到厨房打开保温箱,里面有一份晚餐,是很传统的餐点,米粥,煮鸡肉片,辣椒和黑醋腌渍过的蔬菜块。   这种腌渍菜一看就不是市面卖的上辣椒素合成品。   陈老板会在家里自己腌菜?t脑补了一下这个画景,觉得有些好玩。   --------------------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一点人设:陈栎和烟枪都隶属于rc,曾经是自由雇佣兵,目前是G的编外工作人员。   曾经是常年霸占A大洲雇佣兵身价排行榜前二的超强战斗员(猜猜这俩谁第一嘿嘿) 第3章   烟枪回到基地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组织里只有他常年住在基地守夜——他向老大抗议,却被一秒回绝,理由是“你单身,你不干谁干”。   基地里有一台巨型运算器,运算能力等级属于“主脑”级别——即便是中心城,“主脑”级别的运算器也不超过十台。   他们老大非常抵触给机器起名字的行为,不知道是不是科幻电影看多了。所以“主脑”就叫做“主脑”,存储着他们收集来的所有资料数据,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这座巨型运算器开启需要成员的虹膜数据、血液和声纹数据以及68位密码。   他们老大曾经为这座机器设置了极为复杂的防御系统,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加入基因锁,屈服于这种类似于玄学的东西令他们的老大非常沮丧,但是无奈。   烟枪打开主脑室的大门之后,惊讶地发现今晚在基地上夜班的居然不只他一个。   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巨大的屏幕前,屏幕上是一副平面地图,那人正在手绘着细节。   “伤寒?”烟枪有些惊讶。   “嗯。”瘦小的男人挥了挥手里的电子笔。   “你怎么在这里?”烟枪拖过一把轨道椅坐下。   “前几天发现了点东西,我刚刚用空间碰撞扫描仪,描到了很有意思的东西。”伤寒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比机器还像机器,他指着屏幕上一个被线条简单勾画出来的图形,“像不像一个祭坛。”   “你别说,真有点儿,”烟枪眯起眼睛,仔细地审视了一番这片潦草抽象的简笔画,“不过这种祭坛……看着有点古老。”   中心城也有墓园、祭祀场所,但费用非常昂贵,而且对身份有着限制,只有对国家有重大贡献的,且“清白无污点”的国民才能被礼葬,或制成蜜兰,或建立衣冠冢。   而普通人很可能连一页“个人电子墓碑”都买不起。   “我刚刚比照了资料,两千年多前,中心城曾经出现过十五次类似这种形式的祭坛,并且是大型活祀。”伤寒调出了一份文本资料,一边看一边接着画图,他的两只眼睛好像两个不同的工作端口,可以同时进行两项工程,   “地下城这是又要折腾事儿啊……”烟枪不由得又有些烦躁,“和老大说过了吗?”   “说过了,他让我先做记录,然后再找人下去看看。”   “大爷不是今天出差?”烟枪不由得皱了皱眉。   “老大让cy去,”伤寒说,“除了大爷,就是他最熟悉地下城。”   “他…”   “知道,老大昨晚直接把后台数据库给掐了,今早让我做覆盖,司局那边应该没人看到,”伤寒顿了顿说,“cy很少干这种事,人口数据库的资料用起来很麻烦。”   “是我没看住他。”烟枪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别担心……我覆盖住了。”   “我倒不是担心他被老大罚,我就是想不通,值得吗?因为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受罚,还要承担风险。”   “我刚回来的时候遇到了黑爷,他说无碍。”伤寒看了一眼烟枪,似乎是对他意外强烈的情绪感到诧异。   “啊?这么快就完事了?”以往光禁闭都要关个几天。   “着急,让他做事。”伤寒把电子笔插回操作板。   “行,那我去医务室接他,你这东西画完了吗?”   “只能画出来大概,我怀疑地下城有一定的反侦察膜,我的机器不太稳定,不过也不至于会被反接通。”伤寒说话语速很快,几乎没有音调起伏。   “之前cy跟我提过一嘴,现在的地下城已经开始有组织,很快就会形成新的反叛势力,不再是以前那种流民单兵作战的模式,”烟枪顿了顿又说,“不过他们的身体都不太健康,所以威胁不大。”   “老烟,咱们为什么要一直管着地下城的工作,”伤寒抱怨,提到钱,他的语气变得生动了一些,“年末户头也不过就是仨瓜俩枣,成天为这群废物鞍前马后。”   “这是老大的决定,先把地下城的问题摸清楚吧,到时候解决这边还是解决那边,谁又说得准呢。”烟枪笑,他的左眼在黑暗里闪着雪亮的光,像是狼的眼睛,右眼却黯淡无光。   “你去接cy吧,”伤寒说,“让他过来看一下这个草图,我纯靠机器和脑补,肯定有些误差在。”   伤寒说完话,弯腰从操作台下拿起一个纸杯,一打开,一股浓郁的香甜味充满了空间。   “可可茶?哪买的?”烟枪两眼放光。   “第五街。”   “得,还是您是美食达人,我去接cy,你快点把材料整理出来。”   伤寒点了点头,他的手指飞快地在操作板上移动,他把至今凡是能找到的数据图像全部做了对比筛审。他是rc中唯一一个对祭祀学有研究的人,因为在他读大学的时候,有一个相熟的老师是研究祭祀学的大师,不过很早便故去了。   这种祭祀规模应该是用于礼葬君王,伤寒阅读了大量的文献资料后依旧觉得这种祭祀荒诞又无用。   地下城会有君王?即使是领袖,只怕死后也不过是其他人的加餐吧。   他从没有去过地下城,他的近身搏斗总是不及格,常年从事技术工作体能也越来越差。   “晚上好。”有人和他打招呼,很礼貌,但音调偏冷,语气平淡。   伤寒没有回头,晃了晃手当做回应。人还未走近,他已经闻到了药水的味道,不由得扭头去看。陈栎从外面走进来,他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睛依旧很亮,肩背挺得笔直,看上去精神不错。   烟枪叼着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旁边,这两人总是形影不离,伤寒早已习惯,更多的他懒得去想,每天被老大要求加班已经够累了。   “我已经把资料都筛查过了,你先看,有问题问我。”伤寒调出所有资料。   陈栎“嗯”了一声,随手在空中划动,显示屏捕捉到动作迅速开启,他倚站在操作台前开始读资料。   “这个地方我两个月前下去过,”陈栎微微皱眉,“但完全没看到这么大型的东西,空间碰撞的结果是什么材料?”   “混合金属,石头,木材,还有骨头。”   “有电波反馈吗?”   “没有,但有类电波的干扰物质,影响了仪器探测。”   陈栎点点头,“光是有了混合金属这一点,就值得下去看看。”   “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的话,我要回去休息,还有一些别的工作,”伤寒干巴巴地补了一句,“你注意身体。”   陈栎似乎是被他生硬的说辞逗笑了,微微抬了抬嘴角,“没事。”   “怎么样,能撑吗?”烟枪有些担忧地问。   “没事,尽快下去。我紧闭,刀让老大没收了,你要是跟我下去,带着电击和麻醉,其他的就不用了。”   “只用电击?”   “地下城不能见新鲜的血味,会吸引来虫子。”陈栎说。   “那你…”   “没事,我一会儿找黑爷用胶水粘上,不流血就行。”   烟枪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们是刀口舔血的野兽,血的味道太过熟悉,甚至已经不觉得腥。伤寒这种后期被老大拐来入伙的技术人员且不论,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不曾经历过战争,不曾在战争中送走战友。   八年前,边境打仗的频率高过富人加餐的频率。或者说,他们在打仗,富人在加餐。   ***   凌晨两点,地下城。   “科技发展到今天,都没能发明出隐身衣,科学家就是一群废物。”烟枪的声音在微型耳机里变得更加低哑。   “被热感光线监视的世界,隐身衣有什么用。”陈栎说。   “一并解决啊,所以说那群科学家是吃干饭的。”   “能吃干饭谁不想吃。”陈栎说着,在转弯处忽然停住脚步,比了个手势让烟枪注意。   果然,在下水管道空空的流水声中细听有人呼吸的声音。烟枪顺着陈栎的手势看过去,只见一瘦一胖两个人影正交叠着睡觉。   瘦的是女人,瘦得几乎没有一丝脂肪和肌肉,只剩下皮肤贴着骨头,连内脏的形状都能看得出。胖的那个男女莫辨,浑身都是肿块和脓包,也分不清到底是真的肥胖还是被浑身的病灶撑得像个胖子。   “看,他们都有美好的生活。”烟枪在耳机里小声吐槽。   “嘘。”陈栎又比了个绕过这两人的手势。   在绕过的时候,陈栎掏出手机为这对身材悬殊极大的异形情侣留下照片——主要是为了研究病变问题,他本人没有这种恶趣味。   地下城的空气里弥漫着极度腐坏变质的味道,这种味道已经不能称之为臭,只能说怪诞,是一种大多数人类终其一生都没有闻过的味道。   “这里有很多化学药剂的残留,让土壤和墙壁都变质了,还有生物,这本来是G的研究员该来采集的样本,他们不敢,全都是我和大爷来做……去年的尾款都没结。”   “毕竟钱都拿去研发安眠药了,那些官儿亏心事做得多,夜里多半睡不着。”   “伤寒的定位还有多远。”   “直走六十,左转三十。”   陈栎在夜视眼镜里仔细观察周遭的环境,毫无变化,和之前一致。   在这个“方”里——这是他和大爷定下的面积单位,差不多就是十米的立方空间,除了昆虫出现的频率略低于之前他下来的时候,其他一切如常。   昆虫指的是人类正常认知里的昆虫大小,而地下城不乏样貌惊悚、体型巨大的虫类生物,在官方划分里,被称为“巨虫兽”。   不过这种“巨虫兽”只能适应地下城的酸性废污空气,即使挖穿十几米厚的铁板登陆地面,也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普通人如果在地下城吸引了这种巨虫兽,那也是死路一条。   陈栎被巨虫兽袭击过两次,感觉就像一只巨大的螃蟹骑在他身上,上次还被结结实实地“踩”了一脚。   它们的躯体总是不断地向外喷着脓液和浑浊的气体,陈栎忙里偷闲采集了一些,后来那些科学家告诉他是巨虫兽的生理液体。   比如说,口水?陈栎懒得细究,反正都一样恶心。   “定位就在这里。”烟枪指了指前方。   地下城的天花板是一种特殊材质,即使在黑夜也能保持一些亮度。据说是十年前废用的热能发电材料,无法供应时下大功率的用电设备,就被转移到了地下城作为基础供能装置。   这种装置是需要地下城流浪者付出劳动,加之人权主义者的施压,才能换来了租赁权。但是随着之后流民的频繁反叛和环境的不断变异,G将地下城和城市市民完全隔绝开,便不再在乎这一点点蝇头小利。   陈栎开了手电,照向前方。   “这是什么?”陈栎平素波澜不惊的脸上泛起了愕然。   那是实物,也不是实物。   是一根一根的线条浮在空中,甚至画得有些草率,看形状,确实和伤寒草拟出来的图纸很像。地面上的图案是最复杂的,有些已经被填上了颜色,类似于一种胶。   尽头处是一个王座,右边小一些的似乎是后座,左边还有更小的,太子座? 第4章   “这是…立体打印吧?”烟枪也一脸茫然。   陈栎绕到另一侧,用手电细细地观察,“打印出来干什么,当皇帝?”   “在这儿当皇帝?”烟枪觉得好笑。   “每天能喝上最新鲜的污水。”   陈栎用夜视眼镜记录下这座风格诡异的“祭坛”,夜视眼镜的数据会完全自动传输回“主脑”的数据库。   “分头找一下有没有材料池,如果是立体打印不可能没有材料池。”陈栎对烟枪说。   “好,注意安全。”   地下城每时每刻都有管道里水流的声音,这种声音很妨碍集中注意力。   烟枪很少下潜地下城,所以这方面抗干扰的能力弱一些,他不自觉地将枪柄握得很紧,小心翼翼地巡着墙往前走。   忽然他感觉到有东西顶在了自己的后腰上,似乎是枪管,本能反应让他一拧腰,在对方扣动扳机的一瞬间躲开了。   子弹应该最多只是刮过他的衣服,但是这竟然是原始的火/枪,从枪口发出的一瞬间就炸裂出无数滚烫的烟尘!   剧痛从腰侧传来,昏暗中,烟枪凭着常年的作战经验,在被击中的一那刻飞快地卸掉了对方手里的枪,并将自己的枪管抵在这人的咽喉上。   夜视眼镜里,袭击者的脸在他眼前陡然放大,像是一颗骷髅,嘴张得很大,眼圈青黑深陷,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看着这样一张脸,烟枪突然觉得自己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陈栎快速赶过来,他看了一眼状况,没说什么,先用绷带帮烟枪简单包扎了伤口,然后从装备包里拿出来一根针剂,给这个暴起袭击的流民注射。   流民枯瘦的身体顿时像散了架一样委顿在地,双眼不停地上下翻动,大概过了半分钟,只见他双眼睁开,嘴也再度张开,舌头在口腔里乱转了半分钟。   “被清过脑,语言功能都丧失了。”陈栎说。   “他能这么悄无声息摸过来干我,不像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   “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十年前有一批打了胜仗却在返程中失踪的士兵。”   “你的意思是?”   “上次我也遇到了一个这样的人,和他一样神智不清但身手出奇好,我查过资料,那批士兵的移动轨迹到中心城边际就消失了。”   “好家伙,立了功都能被流放,那帮人可真不是东西,”烟枪呲牙咧嘴地捂着左腰,“那他怎么办?就放这里?”   陈栎淡淡地说,“不然呢,你要扛他出去?”   烟枪只得无奈地跟着陈栎继续往前走。   “先回基地,你受了伤不能在地下城逗留,别说一会儿招来虫子,就光是这里面的污染气体都你喝一壶。”陈栎说。   陈栎前边开路,烟枪跟在后面,一路上倒是在没遇到袭击,走了大概一百米就有一个锁门。   这种锁门视觉上几乎看不出来是一道门,加之二十多层的警报线,想要从地下城越狱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但是流民们还是数次攻破过这道锁门,爬上地面,对光明的渴望让他们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不过更多时候他们会想方设法地摸进地铁里,这也是地铁如今沦为底层交通工具地原因之一。   回到基地后,黑魂打着呵欠招呼他们进医务室。   “艹,这什么年代的枪?”黑魂惊讶地看着烟枪的伤口,不由得幸灾乐祸,“老烟,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栽在这么老式的枪上!”   “别说,还让我注意安全,一扭头自己被人撂倒了。”陈栎靠着一旁的药柜上帮腔,他们有逮着伤兵猛调侃的优良传统。   “你们俩都给我闭嘴。”烟枪点了根烟,无比烦躁地狠狠抽着。   “我去看一下今天采集的图像。”陈栎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半,这种比较重要的数据还是先通知老大比较妥当。   他回到主脑室,输入密码,解开虹膜锁和基因锁,在夜视眼镜记录数据的区域里查找文件,屏幕给予反馈——“空”。   他又试了几次,不仅是他自己的,烟枪的也没有数据。整个数据库也没有人为删改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陈栎不由得烦躁起来。他靠坐在操控台上接通和烟枪的私人频道,“老烟,今天夜视眼镜没有上传数据,你在地下开了夜视眼镜数据记录了吗?”   “开了。”   “主脑没有任何记录。”   “之前伤寒说地下有电波干扰……难道真的有这么强的电波干扰,直接能阻断眼镜信号?”   “这不在我的技术能力范畴内。”陈栎说。   “有删除痕迹吗?”   “没有,要不是真的没有人动过数据,要不就是这个删改数据的人比我权限要高。”   “先报回给老大吧。”   “收到。”   陈栎隐隐感到事情比预想要复杂得多,这种不安让他头皮发麻。大脑开始不受控制,自行整合着一切信息,想要运作出来一个合理的结果,然而卡死在中途,只留下巨大的空白。   他有些恍惚地回到医务室的时候,黑魂已经离开了。   烟枪坐在床沿上抽烟,这是他今天的第几根,还是第几盒?   真是个烟鬼,估计工资都贡献给烟草公司了。   陈栎径自走过去,解下腰上的装备包扔在地上,把烟枪往一旁推了推,霸占了治疗床。他很累,但没有丝毫睡意,这两天各种事情接踵而来,他觉得头疼,不知道是不是老毛病又在作祟。   “老大回复了吗?”烟枪问。   “没有。”   “来一口?”烟枪两指夹着抽了一半的纸烟卷伸到陈栎面前。   “嗯。”陈栎凑到他手边,吸了一口,含了一会儿,烟雾从他的嘴里翻滚着涌出来,模糊了他的面目。   “甜吗?椰子口味的。”   “没尝出来。”陈栎摇了摇头。   烟枪忽然伸手掀开陈栎的上衣,看到几条伤疤——电伤,一种常规处罚,不重也不轻,犯错就应该受罚,没什么可指摘的。   陈栎懒得制止他的无礼行为,毕竟他们太过熟悉,有时候甚至像是同一个人。   “疼吗?”烟枪碰了碰那连片的伤,严重的地方皮肉翻卷,被胶水粘合,变成硬硬的血红色裂口,像是胶制艺术画。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陈栎的语气有些讥诮。   “可能离开战场太久了吧。”   “那让老大送你去南方,征兵广告都贴到我店门口了。”   “你陪我去我就去。”   陈栎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慢慢地说,“咱俩一起死在战场上,也挺好。”   烟枪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微微挑了挑眉毛,他摸出一根新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这是陈栎看着他点上的第四根,以往也不至于这个频率,他知道烟枪在心烦,却不知道内容。   他们参与的那场战争,是三十年以来发生过最惨烈的战争,在全球协议终结灭世武器的时代,那场战争持续了五年,死了近一百万人。这个国家的军队在敌军强大的攻击力下数次溃不成军,十三位将军在前线折了四位,精兵良将损伤过半。   G只能在国际上雇佣自由兵团做侦察兵,但是当时即使给出了极高的悬赏,回应的兵团也寥寥无几。   最后是他们老大接下了这单生意,他们所有人都踏上战场,三十六个人完成了四十次“斩首行动”——这是一个传奇的数字,能够称得上“斩首行动”的行动难度系数一定是顶级,报酬也是顶级。   他们用霸道的实力斩断了敌军连绵的攻击链,帮这个国家打赢了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换来的除了大量的钱财,还有G的应诺,成为G编外的工作人员。   在江湖上,这叫做“招安”,褒贬不一。   为了完成这四十次斩首行动,他们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死亡、残疾、应激障碍等等……他们每个人都经历过从地狱中爬出来的过程,而有些人最终留在了地狱里。   “那时候你多厉害啊,威风凛凛,全天下你都不放在眼里。”烟枪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恍惚。   “我现在也如此。”陈栎淡淡地说。   烟枪把烟掐了,笑了一下,“对,我们现在也如此。”   “地下城这一出,你怎么看?”陈栎问。   烟枪摇了摇头,“我预感不好。”   “十年前,大将军辰茗预言人类很快进入蜉蝣时代。”陈栎的眼睛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冷漠,只是在说起那个人名时语调略有些干涩。   他没有停顿接着说,“她还没有解释清楚就挂了,所以人们对蜉蝣时代众说纷纭。”   烟枪又点了一根烟,烟雾让他的眼睛似乎变得更深,他吹着烟,慢悠悠地说,“蜉蝣,朝生夕死,你怎么看?”   “世论无非就是资源枯竭、战争频繁、环境恶化,人类更难生存……但我觉得,所谓蜉蝣时代,是指会有更长寿命的物种来到地球,远超过人类寿命,与其相较,人类就像是蜉蝣。”   “我猜不是来到,而是被发现。”   “像传说中的龙一样。”陈栎突然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其实有些飞扬可爱。   “怎么,你是已经幻想自己在屠龙了吗?”   “屠龙听上去好像还挺简单的。”   烟枪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陈栎,“如果再让你选一次,你当初还会上战场吗?”   陈栎转头看他,他的眼睛很黑,也很静,像深夜的湖水,他没有犹豫就回答,“会。”   “为什么?”   “不上战场干嘛?生孩子吗?”他似乎对过往不再感觉到痛苦,可以这样随意地脱口而出。   “你现在还…”话突然梗在了喉头,烟枪说不下去,他担心自己的冒失会伤害陈栎,即便陈栎看上去实在太过无坚不摧。   他诨名生刀,翻译成人话就是“一把活着的刀”,刀已经很可怕,更可况是一把活着的刀,陈栎是他们的近战之王。   陈栎却淡然,“不能用都切了。”   烟枪怔住了,突然他跳下治疗床冲向盥洗室。陈栎吓了一跳,连忙追上去,看到烟枪的状况后他一脸无奈,靠在洗手池边上看着烟枪吐得昏天黑地。   “至于吗?”陈栎随手给烟枪拍背顺气,“有这么让你恶心?”   吐了好一会儿,烟枪才慢慢地直起身,他眼眶通红,皮肤白皙所以显得更加的红,像是要滴血一样。   他拿过一瓶清洁雾,没喷,而是拧开盖一口气喝了大半瓶,化学药品在他嘴变成大量的清洁泡沫,他一张嘴说话就开始吐泡泡,陈栎在一旁不知当笑不当笑。   烟枪还是觉得恶心,到水池边漱了几口才感到缓解,他奢侈地放了一会儿水冲自己的口腔,里面都泡泡,连鼻腔里都是那股酸涩的清洁液味。   现在这个时代能自由地使用水的住宅已经不多了,更多人习惯用清洁喷雾——人类早已被规训,尽可能更少地使用资源。   “不是…哎…我、我不知道。”烟枪揉了揉发僵的脸颊,震惊和悲伤杂糅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表情异常痛苦。   “我以为你知道呢。”陈栎平静地说。   “当时我就应该把乌鸦的位子顶了……”   “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陈栎拍了拍烟枪的肩膀,“让你保护我?不,那我宁愿死了。”   烟枪下意识地摇头,随即他揉了揉自己的脸,神情颓丧。   陈栎叹了口气,伸手把烟枪抱在怀里,像是抚摸一只大狗,揉了几把烟枪银白色的头发。   他清瘦高挑,手臂坚定有力,没有人能看出来他曾受过濒死的伤,被折磨到体无完肤,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大手术,幻痛折磨了他整整三年。   三年时间,他才从这艰难的苦境里逃脱出来,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从他睁眼起,这只银毛大狗就在他身边转圈,转得他眼晕,又安心。   烟枪回抱着陈栎,把脸埋在陈栎肩窝。   他们曾度过太多互相依靠才能活下去的日子。有时候甚至像是一个人,共生着、依偎着、彼此信任,背靠背杀出重围,在最后关头共用一个能量弹条。   “你伤口又裂开了,野狗。”烟枪腰部又开始渗血,他忽然想起烟枪以前的绰号,“野狗”。   老大常骂烟枪是狗脾气,以前他们都管烟枪叫野狗,甚至一度这是他的诨名,但一个顶级枪手、A大洲四个枪王之一,名唤野狗听上去实在太过杂鱼,于是老大带头不再叫这名。   “我也拿胶水粘上吧。”   “明天还不止血就这么办。”陈栎认真地点点头。   回到治疗室,陈栎站在门口却没有进去,烟枪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走了,回禁闭室睡觉。”陈栎说。   “扯淡,你听他的!罚都罚过了还要怎么样!”说完便把陈栎拽了进去,一人一张治疗床——睡多了比自己的床还熟。   烟枪睡前会进行简短的祈祷,他脖子上戴着一尊小神像,据说是创世神。   陈栎不信神佛,难得问起他向神祈祷了些什么。   “我和他说我兄弟命苦,让他以后多罩着。”烟枪说。   “你不用问他要,我命很硬。”陈栎的眼睛很黑,像深渊,又像湖泊,一样深黑不见底。   烟枪阖上眼睛,听着陈栎匀长的呼吸声,许久都没能入睡。   他不嗜睡,且容易失眠,每天能无梦安睡两三个小时都是奢望。即使睡着了,他也会不停地、反复地做同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躺在苍白的病床上,身上插满无数的导入管,床头大型的仪器闪烁着绿色、蓝色的点和线。   这样的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间隔一段时间就会再度梦到。他觉得自己像是一颗浮在空中的粒子,俯瞰着病床上另一个自己,他感觉不到疾病的痛苦,却又看着自己病痛不堪。   这种感觉奇妙而诡异。 第5章   翌日,t捧着那盆杜鹃搭上地铁。   地铁破旧,缺了很多块玻璃,但从来没有修缮过,而是把时速越降越低。此时从空窗中涌进来的疾风把每一个人的头发都吹得乱七八糟。   这种底层交通工具,没什么可挑剔的,他和所有乘地铁的人一样没有财力去挑剔。   t正望着黑洞洞的窗外出神,地铁忽然一个急刹车,他旁边站着的那个身形矮胖的老妇人猝不妨踉跄了一下,眼看着整个人就要扑倒在地。   t忙用左手去扶住老妇人。没成想,老妇人手中的提篮撞上他手中的杜鹃,玻璃盆当即落地,“铛”的一声碎成了两半,玻璃花罩粉碎,花土洒了一地。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啊。”老妇人抓住t的手不住地道歉。   “没事…啊!”t捧起杜鹃时发现杜鹃的根已经折断了。   老妇人也看到他手里折了根的杜鹃,苍老的脸上却出现一丝恐惧的神色,“小伙子,你为什么要带着这花,这可不是好花啊……这是不吉利的花。”   “吉不吉利的,只有交过好运的人才配说这些,”t笑了笑,“这是朋友托付给我的,您知道哪有花农能救救它吗?”   “我住在泥土巷子,巷子口就有个花市,我带你去,弄伤了你的花真的很抱歉。”老妇人再次诚恳地道歉,她的面目很衰老,眼睛却很亮,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您说这是不吉利的花,为什么还肯带我去找花农呢?”t好奇地问。   老妇人笑了笑,她的眼睛笑起来竟有年轻人都未必有的流光溢彩,“就像你说的,只有交过好运的人才能说吉不吉利。这是杜鹃,是令飞鸟哭泣到双眼流血的花,美艳却未有好结局,所以是不善的花。”   “您是风水师?”t眼睛一亮。   “对呀,我是。”老妇人点了点头,她看上去很真诚。   “如果有钱,我也想找您算算,可我现在没钱,也不想听未来的事情,”t轻叹了一口气,“这世上从来没有容易的事。”   老妇人却说,“风水轮流转。”   “这句话已经被科学家证明是假的了。”   “不,这是真的,这就是风水,有规律也有现象,这些远在科学之外,”老妇人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时下的科学要解释风水,还早了上百年。”   急刹车之后,地铁停在轨道上,迟迟没有再开动,车厢内的乘客人人焦虑却不敢出声催促,因为地铁中的工作人员有权利驱逐每一个乘客,只要他想。   “怎么还不开车呢?”t有些焦急地低声嘀咕,他看着手里的杜鹃,花瓣已经微微蜷起,一副濒死的模样。   “别急,是流民来打劫了,这列车的车长是个好心人,他不愿伤害这个流民…从他身上碾过去,现在他把自己的工作餐给了流民,”老妇人眼神微微一变,“这是个不满足的人,他会杀了车长。”   “没想到,今天份的变故来得真快。”t叹了口气。   “把花给我吧,”老妇人说,“记得把你可爱的小脸遮起来,宝贝。”   “您真可怕,居然还会读心。”t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黑色的手巾。   “仅仅是预言。”老妇人会心一笑。   ***   t和老妇人来到泥土巷子,他有些疲惫,方才费了些劲儿才把闹事的流民抓住,送到地铁安全中心,然而里面值班的人消极怠工,又让他等了许久。   老妇人带着他走到了巷子口的铺位前。铺窗的挡板上堆满了一束束的干花和草药,芬芳馥郁。   他这才反应过来花市这种行当在当今这个社会早已不存在,也许是五年前,也许是十年前,人们开始用电子成像制造各种花用于观赏赠礼,花家行业破产凋敝,花市和卖草药的地方合并起来,若是想买些鲜花,来这样的铺子,最差也能买到鲜花的干品。   草药铺子的经营者是个金发女人,不像是混血,似乎是纯种的白种人。   老妇人和她寒暄几句,用的是通用语言三,t能听懂一些,只见白种女人接过花,说,“用植物用再生胶水接上吧。”   “那细胞会变化的。”老妇人说。   “复制细胞再制成再生胶水成本高一些哦。”   “我会讲价的嘛。”老妇人这句说的是本国语言。   “夜里偷偷拿糖栗子给我。”白种女人笑起来,模样精灵可爱。   “要到夜里才能取走花,”老妇人对t说,“要是不嫌弃的话,你可以在我的屋子里休息一下,你脸色有些差。”   t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发僵,他知道自己不该轻易听陌生人的建议,但他确实觉得难受,可能是发情期的余韵,仍有些低烧。   而且这个老妇人是风水师,他有种莫名的信任感,他点了点头,“好,那就叨扰了。”   老妇人的屋子很暖和,烧着炉火,这个时代早已不需要这种落后的供暖方式,只要是个公寓都号称装着恒温系统。   极度的发达和极度的落后并存在这个世界上,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特征。   t本来只是想坐下休息一会儿,没想到不知不觉就这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麻布被子,枕边有一些干枯的花,他拿过来嗅了嗅,味道像姜花。   他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决定起身出门,去寻找那位风水师和他的杜鹃花。   他在黑暗中穿梭了很久很久,原本热闹的泥土巷子仿佛陷入了沉睡,没有一丝声息,他感觉身周的场景不断地重复出现,却始终无法抵达巷子的入口处。   疲倦的大脑让他一时间很难分辨自己是置身何处。他忽然记得自己口袋里还有一支手电笔,他伸手摸进口袋,果然那支小小的手电笔安静地躺在里面。   手电笔的光束可以到达二百米外,他走到墙边,将光线向前投射。   他跟着这条笔直的光线行走,大约走到一百五十米的地方,他看到一丝细微的反光,以极快的速度从他眼前掠过。   是什么?空气中尘埃的反光吗?   他闭上眼睛,仔细地回想。   “快,让他睡过去。”   实验室里人们原本都站在原地盯着屏幕里的男孩,此刻瞬间忙碌了起来,操纵一架远程隐形无人机向男孩注射了一针剥夺意识的药剂,男孩瞬间失去意识昏倒在原地。   脑电波监控的图像也缓慢回落,变成了稳定的曲线。   “老师,他就是您要找的人吗?”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摸了摸嘴上的胡须,有些诧异地问道。   此时那个自称是风水师的老妇人站在一众实验员的前面,被人称为“老师”。   她的眼神还是那样明亮温柔,却神态和先前判若两人,只见老妇人摇了摇头,“他不是,但或许是。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约定,我不清楚她有没有告诉她的孩子,或者她愿不愿意告诉。”   “老师,”男人似乎是对老妇人的含糊其辞有些无奈,“如果他仅仅是替人保管杜鹃花,真的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地做实验吗?就刚刚那一段实物模拟,就要花掉几百万的经费……”   “让他回去吧。”老妇人摆摆手。   “您这么做有什么意义?”男人不解地追问。   “就算没有意义,难道你要拒绝我吗?”老妇人笑了笑。   男人尴尬地动了动嘴唇,“当然不会,老师。”   ***   t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床头边上摆着那盆鲜红的杜鹃花,不知什么时候被老妇人送还回来。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觉得有些头痛。   他想起自己在梦里一直在无尽的巷子里跋涉,直到看到了一丝诡秘的闪光……这真的是梦吗?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温暖干爽,没有夜露染上的微湿,他伸手摸进口袋里,手电笔还安静地躺在那里。   但就在此刻,他瞬间知道了昨夜那不是梦。   因为他口袋里的手电笔的方向被调转了,他还清晰地记得他在入睡前手电笔的朝向——所以昨夜是人为设计的梦境。   t转着手中的手电笔,陷入了思索。   “醒了吗,宝贝?”老妇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嗯,早呀,”t笑了笑,他跳下床,捧起杜鹃花,给老妇人开门,“不好意思,让您夜里没地方睡觉了吧。”   “不碍事,看,你休息过来了,脸色好多了。”老妇人还是那样面容和蔼,眼睛明亮。   只见她利落地将门帘束起,让早晨薄薄的阳光投进来。   t把杜鹃花抱在怀里细细端详,确实比昨天凋残的模样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只是干枯的花叶不可复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硬币和卡币放在床边,说,“细胞再生胶水的价格我也所耳闻,这些肯定不够,我记住您的住处,改日再送钱过来,您看如何?”   老妇人脸色微变,她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的每一句话都在暗示着一些信息,这果真是个可怕的少年。   她摆手说,“不用,花本就是我弄伤的,也该由我来负责。今天天气不错,你今天运气也不错,宝贝。”   “托您的福,我该去工作了,有缘再见吧。”t笑着说。   “再见。”老妇人将他送到了巷子口,目送他乘上公共交通工具。   男孩捧着鲜红的杜鹃花,红得像血一样的花瓣将他泛白的嘴唇映得也有了血色。   飞快掠过的景色在他的虹膜中流转不息,世间一切的川流熙攘全部投影进了少年的眼睛中,无数的信息在他的大脑中汇集、摘选、储存……经历过高强度记忆训练的大脑能让他快速准确地记住大量的信息,容量近乎一台中型运算器。   ***   t回到租住的公寓,那是第十四区的贫民窟,有个很讽刺的名字叫做“向荣巷”。   他住的公寓楼是一座四十层的细长状楼房,里面逼仄地挤着近千户人家——这样的生活和“向荣”两个字有什么关系?   t租在五层,他第一次看到这幢危楼时就觉得该楼的电梯命不久矣,应验得很快,在他租住的第二个年头,电梯坠毁致死了二十一个租客,随之,这栋楼的租金降至这个街区最低。   将杜鹃安置在窗台上后,t煮了一把干面条,加了一些脱水胡萝卜和包心菜,他可以支配的水很少,浅浅的一个锅底,总把食物煮得面目全非,他也总是这么吃,只要有调料粉就行,他什么都吃得下。   如今新鲜的蔬菜水果仅足够供应上层社会,所有的果园早在二百年前就消失干净,农田也所剩无几,广袤的果蔬种植基地仅仅在历史课本中有过记载。现在的蔬果全部种在水培营养液里,产量甚微。   而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没有人有心情去种蔬菜。不过,穷人也不需要吃蔬菜,只消每天一粒综合营养药丸,活到一百五十岁不成问题——广告里是这么说的。   但是t不吃任何药丸,他宁愿缺那么一些所谓的营养,也不肯吃这些医药公司生产的毒药。   吃饱之后,t用消毒湿巾擦拭自己颈后的伤口,流了不少脓水和血沾在衣领上,他叹了口气,把衣服脱下来,喷上清洁喷雾,接下来就是等待着它们自己慢慢变干净。   做完这些之后他有些疲惫,习惯性检查了门锁窗锁,就爬上床卷起毯子睡了过去。   忽然,他被敲窗户的声音惊醒,任谁在夜里听到敲窗户的声音都会有危机感。   t从枕头下摸到防身的铁片——平民是禁止拥有武器的,甚至连厨用菜刀都不允许出现在家中,这块铁片还是他从旧货市场的旧家具里面拆出来的。   他将窗帘扒开一条缝向外看去,顿时愣住了,手中的铁片“锵”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第6章   窗外有人悬挂在那里,他一手悬吊在外置管道上,另一只手在冲他打招呼。   那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即使他的头发很乱,下巴生了许多胡茬,他还是很帅,充满了魅力。   t把窗户摇开,因为太过迫不及待,他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密闭的窗户刚一打开,一股熟悉的味道混合着血腥味野兽般扑了进来,t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感觉到身体里沉睡的零件倏忽被惊醒,大脑不可抑制地亢奋起来。   男人从窗户爬进来,熟门熟路地找到沙发坐下,先伸手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头发,随后瘫在沙发上调整着呼吸。   “你怎么不走门?”t拿过药剂,替他解开衣服,看到伤口时t的眉头皱了起来。   “想试试…你每次来见我时走的路。”男人说,他的声音温柔低沉,和浪荡公子的模样并不相符。   男人身上烟硝味混在浓重的血腥味里,他的左肩被穿透,伤口旁边鼓着硕大的水泡,显然是被烫伤的,血肉和衣服糊成一团,惨不忍睹。   看着这样严重的伤,t觉得自己的肩膀也跟着痛起来,他用不甚锋利的铁片费力地划开男人身上的衣服,但布料和伤口黏得很牢,可能已经长在了一起。他家里没备着任何止疼药物,只能将这样可怖的伤口生生地扯开。   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了t的情绪,他凑在t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异常的冰凉,t不由得心惊胆战起来。   他把男人搂在怀里,小心地处理他肩上的伤,气体酒精消毒伤口,能稍稍化开结痂,但无疑会给伤口强烈的刺激。男人乖顺地窝在他肩上,呼吸的气流都是微凉的。   “这是什么…?”男人盯着t脖子后面的隔离膜。   “没什么,”t随口说,“治落枕的。”   “你怎么也不跟我说实话了,”男人虚弱的声音让他显得难得可怜,“要不想说就算了……”   t扯住碎布的一角,趁着男人注意力分散,他心一狠,整块碎布连着伤口上烫烂的皮肉全部被扯了下来,与此同时,他只觉得肩上一痛,“艹…少爷!”   男人痛得冷汗直下,t能感觉到他咬着自己的牙齿不住地抽搐,男人模糊地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不…不许说脏话……”   “现在你还顾得上管我这个。”他又好气又好笑,他抱着男人躺回沙发上,男人的牙齿还在他肉里嵌着,他倒是已经不觉得疼了。   男人似乎奔波了许久,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极度疲惫和虚弱,他肩上最严重的伤,有火/药留在伤口里,这必定是很老的枪,在中心城很难见到。同时中心城明令禁止平民持有的武器,所有武器必须注册在案——那能使用这样枪械的人群的范围就很狭小。   t不由得想到了总跟在陈栎身边的那个银发男人,他看上去很像会玩这种枪的人。   “宝宝…”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也松开了牙齿,虚弱地问,“有烟吗?”   “你知道这么奢侈的玩意我消费不起。”t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从扔在地上的背包中摸出一只廉价的纸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了很多浅棕黄色细长条形物。   “香槟糖,店里用来招揽客人的,老板给了我一大盒,你吃点,糖多少能补充点体力。”   男人却低吟了一声,“唔…别动,盖着你暖和…”   “别撒娇,你也不小了。”t把糖棍掰断,塞给男人半截,自己把另外半截含在嘴里,一股甜味溢满了口腔,伴随着令人微醺的酒香。   男人安静地嚼着嘴里的糖果,轻声说:“我想睡一觉,这些天好累。”   “嗯,我扶你到床上去。”t把窗门重新锁好,然后把男人扶上床,在他身边躺下。   两人相互依偎着,在这个乱世,各自寻到了一点点温暖和安心。   毕竟这个时代,真的太坏了。   t又被惊醒,但这次是因为噩梦。   他梦到梅少爷尸体残缺死在一场大雨中,剧烈的心悸和恐惧让他猛地醒了过来,立即去寻找身边的人。   见男人安睡在旁,t松了一口气。或许是那始终萦绕鼻间的淡淡血腥味让他做了噩梦。   他难得陷入了精神恍惚,这是一种omega常会有的状态,在病理学上被称之为“原始依赖症”,会带来一些眩晕、恍惚、心脏阵痛等症状。   这是一种很轻微的固有疾病,但却会要了一些极度脆弱的omega的命。t并不脆弱,相反,他的精神力水平即使放在alpha里也不遑多让,但原始依赖症仍然没有放过他。   t无法再度入睡,他看着身边的人,复杂的思绪在他脑子里生长蔓延。   破晓的微光里,梅少爷渐渐转醒。他的伤口还在发炎,低烧让他精神倦怠,英俊的脸庞白得吓人。   “你的伤,我很久没见过有人用这种火/药枪,”t起身穿衣服,准备送梅少爷出门,“梅家又得罪了什么人?”   “是我去了一些危险的地方。”梅少爷微微一笑,疲倦让他的笑容变得更加温柔。   “明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去?”t不由得紧皱双眉。   “有一些事情要办,还是之前那人的要求,我也不是第一次去,已经对那里很熟悉了,这次受伤完全是意外。”梅少爷耐心地解释。   “好吧,如果有事情需要我来办,你直接告诉我。”   梅少爷深情地拥吻着t,“比如说,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照顾好自己。”t有些不舍地回吻。   送走了梅少爷,t才得空坐下来慢慢梳理最近发生的事情。一切看到的、听到的、琐碎的记忆储存在他的脑子里,令他觉得有些厌躁。   这些事情全部在他脑子里,像是一根根影片芯片,从头到尾完整回看,事件之间似乎有着联系,却又各自独立,他有些烦躁地咬着香槟糖,糖棍在他的牙齿间咯吱作响。   ***   入夜,城市里陡然换了面貌,许多日间不营业的店面开始点亮招牌,最近灯具厂家推出了一款玻璃质感、字符像流水一样不断变换更新,且不需要插电的新款节能设备,正在被G大力推广。   这个时代只要能节能就是好东西,不管会带来多少的危险和污染。   一头银发的男人靠在车边抽烟,他的车窗上又多了几张电子罚单,可惜这东西无法制约这位我行我素的违法者。   “来了?”银发男人看到t,打了声招呼。   “烟枪先生,”t走过来,“你怎么站在路边上,店里还没开始营业吗?”   “我出来透透气,里面的换气装置坏了,有人在弄明火,我觉得呛,”烟枪说着,上下打量了一下t,脸上的笑容有些玩味,“你看上去不错啊,一脸餮足。”   t并没有气恼烟枪的说法,反而笑了笑,“怎么,烟枪先生还羡慕我匮乏的性生活啊。”   烟枪把抽完的烟头随手按在车窗玻璃上,那是一种高耐热玻璃,所以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倒是把电子罚单烫花了。   “羡慕啊,以前在野外一呆就是一两年,肉吃不上,汤都没喝一口,进了城第一件事就是‘找饭店’。”烟枪扯了扯嘴角,他并不想给t留下一个好印象,越流氓越好。   “陈老板今天不来了吗?”   “不来。”烟枪的眼睫微微动了动,他生了双深邃漂亮的眼睛,睫毛很浓,乍一看像是黄白混血,不过一头银发,大概率不会是纯种人。   t点了点头,烟枪敏感地发现t微微捏了一下拳头,这代表他的情绪在波动,可能是愤怒,也可能是担忧。   如果是愤怒那就很值得玩味。   “烟枪先生,你知道城里哪有卖硝石的地方吗?”t问。   听到“硝石”两个字,烟枪皱起眉头,“做什么?”   “我家下水系统不太好,我买来炸一炸。”   “哈哈哈,你可别把楼炸塌了,”烟枪笑了几声,但旋即他的眼神冷了下来,“来吧,让我们认识一下,小子,你是谁?”   t没有躲开这双冰冷锋利到极点的眼睛,反而迎了上去,平静地说,“我没有别的名字,就叫做t。”   烟枪没有对这个开玩笑一样的名字提出质疑,他只想知道t隐藏在可怜皮囊下的本体,“你是‘改造营’的幸存者?还是说……你也是个‘说客’。”   不等t回答,烟枪忽然拎起t的衣领,一把将他按在了车门上,“我知道你不是个柔弱的omega,幸好我他妈也不是个绅士。”   t已然脚尖离地,喉咙处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但他面不改色,冷笑一声,“无可奉告,暴躁先生。”   这时,远处一声尖锐的哨声撕破夜间喧闹的街道,一个通体黑色的滚轮式机器人猛鸷一般地冲到了两人的身旁,同时不间断地发出尖利警哨声。   机械人声飞快地重复着,“斗殴违法,请出示身份信息!斗殴违法,请出示身份信息!斗殴……”   烟枪脸色顿时黑了一层,扬起手一巴掌抽在了t脸上,怒骂道,“整天背着我跟别人瞎搞,要不要脸?结婚这么多年,你背着我搞了多少?艹,你说!”   机器人瞬间沉默,片刻之后,它换上了一种女性的声音,“啊,夫妻之间和和气气最重要,无论怎样,先把话说开了,不行还可以离婚,使用暴力总归是不好的。”   “闭嘴!”本着作戏要作全套的原则,烟枪猛地啐了机器人一口,拖着t向一旁的巷子走去。   “如果需要,可以联系两性关系局,我们会提供咨询服务,祝您婚姻美满幸福!”机器人在原地履行着自己的程序,喋喋不休地说着。   “您还真有些演戏天赋啊。”t揉了揉脸。   “闭嘴。”经过刚才的闹剧,烟枪更加烦躁,“不想继续挨揍就老实交待。”   “您这可是家暴啊。”t调侃。   “不好意思,天生暴脾气,我没心情和你周旋,梅少爷在我眼里算不上了不得的人物,你以为仗着他就可以跟我打太极,呵。”烟枪又点了一根烟,他的眼睛在烟雾中发亮,虹膜介于琥珀色和灰色之间,绝不是纯种人会有的眼睛。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t微微一笑,“我手上有几个坐标,你应该感兴趣。”   烟枪很快明白过来,他将声音压得不能更低,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改造营’的坐标?”   “我知道三个,”t说,“我也有三个问题,这个交易你觉得如何?”   “我怎么验证你的数据是真是假。”   “信誉验证。酒吧是我的庇护所,我不可能逃走,我是个omega,陈老板给我一定的保护,也知道我所有的信息,包括我的身份id,我的住处,我很难逃走,我得活下去。”   “好,那你问吧,如果我可以回答,我会告诉你。”烟枪的性情非常直爽。   “手伸出来,我一边听你的答案,一边在你手心写下数据,我相信这点能力你还是有的。”t说。   “第一个问题,陈老板为什么能帮我解决发情期的问题?”   “他搞到了你姘头的信息素。”烟枪直言,同时默记下手心的一串数字,他知道这大概是东方边陲地带一个叫“云”的城市坐标,具体地址他还需要去核查。   t听到这个答案,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确认梅少爷不会有流传在外信息素标本,那就只能是合成信息素。   ——合成信息素,不仅要掌握一个人全部的身份信息,而且需要非常先进的仪器设备,换言之,这种技术可以克隆细胞,是高度违法的。   陈老板居然有这样的能力,或者说陈老板所在的组织居然有这样的能力。   “第二个问题,什么人近期在使用火/药制枪?”   烟枪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知道。”   t书写了开头两个数字的手指停下来,“那我换个问题,这座城市有多少猎人组织,他们在哪?”   “五百多……有一些藏身于地下城。”烟枪后半句是胡诌出来的,也是为了试探t的深浅。   通过硝石这个问题,他已经知道了t最近和地下城发生的交互,而近来地下城乱象丛生,难道和这个小家伙也有关系?   t点了点头,写下另一串数字,“最后一个问题,我想先留着。”   烟枪皱起眉头,他很不喜欢这种卖关子的行为。   “如果你想去地下城,我可以把你扔下去。”烟枪威胁道。   “我没那么蠢,”t笑了笑,“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告诉我地下城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我知道老板对地下城很熟悉。”   “这算是第三个问题?”   “当然不。”   “那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烟枪说完,把手里的纸烟卷在粗糙的墙面上碾了碾,熄灭了火星,然后扔进自己的烟罐里。   他显然要离开了,这时,t突然抬手挥向了烟枪的右眼——   指尖近在咫尺,烟枪的右眼没有丝毫闪烁,他疾快地截住了t的手,反手用力一拧,t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果然,你的右眼看不见…”t握住自己脱臼的肩膀后退了两步,小脸惨白,却不怕死地接着追问,“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做一颗仿生的眼珠?”   烟枪没有用嘴回答他,面对熊孩子拳头比嘴好使,所以他把t一顿暴捶之后扬长而去,唯留t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呲牙咧嘴。   t在心里暗暗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没事找事招惹这位大爷了。   但是疑惑在他心里深深地种下了根。 第7章   蝴蝶,一种早已消失但活在中心城每个居民心中的昆虫。   因为中心城的形状像是一只蝴蝶。并且它有一颗巨大而闪亮的核心,密密麻麻的建筑物群向四周伸展,扩散出羽翼状的城区。   那颗核心是四大能源公司所在,昼夜灯火不熄,透过某种高级类玻璃材质的折射,变得流光溢彩。四大能源公司每月一度开放供人参观,无数高科技的新产品被介绍给顾客,是中心城最高级的消费场所。   四大能源公司的归属于四个大家族,掌握着难以想象的财富和经济网。   很多人梦想在这里就职,为了成为四大能源公司的员工日夜不歇地奋斗,然后在不久的将来把梦想变成噩梦。   地铁z线路的终点就是四大能源公司,说来可笑,在这种辉煌斐然的地方上班的人,怎么会坐地铁这种最廉价的交通?然而事实如此,他们真的在乘坐地铁上班。   每天深夜,都有无数身穿黑色套装、人模狗样的上班族从能源公司站涌入地下交通。他们面无表情,脸色憔悴,神情惴惴,胸口都别着一个小小的电子屏,上面滚动着公司的口号——“节能环保,能源救世”。   或许他们是真的为了节能才乘坐这种不安全且不舒适的廉价交通吧。   现在是早晨七点三十分,第一批能源公司的员工已经被运送到了公司,开始一天忙碌的工作。和员工们一同到达的还有一辆夜行者,停在公司大门旁的公共停车坪上。   大门只有在开放日才会开启,平时严丝合缝连一张纸都插不进去。   从车上下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位正在抽烟,一脸疲惫,另一位看上去精神一些,正靠在车门上呷着一杯加冰的薄荷酒。   这种酒是少数的早餐酒之一,提神醒脑。   “我第一次知道,我还兼职快送服务。”烟枪把烟掐灭在烟罐里。   “喝吗?”陈栎把手里喝了半杯的薄荷酒递到烟枪眼前。   “免了,这个味儿我领教过,太冲鼻子。”   “咱们怎么进去?今天不是开放日。”陈栎看着紧闭的大门若有所思。   “他们员工怎么进?”   “地下,刷脸。”   “他们有前台接待系统吗?我可以去按门铃。”烟枪重复了一遍,“按门铃,不是踹门。”   “除了开放日,不接待任何访客。”陈栎指了指大门旁立着的电子屏,正在滚动播放着这句话。   “这快件是发给谁的?”   “宋赞,一区高层,产品开发部经理。”   “催眠吧,你还行吗?”   “大哥,略微草率了一点吧。”陈栎无奈地说。   “你催眠的成功率是98%,我是96%,失败了算我的。”   陈栎想了想说,“做个备份吧。”   他的夜行者后备箱里有一个小型立体打印机,扫描完这件神秘物品之后带匣完全复制,保留在车里。   两人进入地铁站,将一个产品开发部的年轻女性带到监控死角进行催眠,过程很简单,年轻女性很快接受了指令,他们在年轻女性衣扣上粘了一颗微型摄像头,这种摄像头小到纳米针眼的级别,任何设备都很难发现。   “咱俩刚才好像两个性犯罪者。”烟枪坐在车里的监视屏前,嘟囔着。   “你想什么呢,这姑娘是a,”陈栎一口干了薄荷酒,他也被冲得鼻子疼,皱起了眉头,“性别法规定,只能她对我犯罪。”   “不好意思,我对气味不太敏感。”烟枪摸了摸鼻子。   “让你少抽点烟。”   屏幕里,年轻女性已经接近了宋赞,宋赞是个看上去精神矍铄的中年女人,即使这么早上岗工作,也丝毫没有困顿的神情,甚至桌面上都不需要摆上一杯咖啡。   被催眠的年轻女性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语言,径直走到宋赞面前,把箱匣递给宋赞。宋赞抬头看了一眼女人的脸,她没有问任何问题,微笑地收下了匣子,拍了拍女人的小臂,然后监控视频里,她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是看镜头了吧?”烟枪说。   陈栎动了动手指,远程销毁了镜头,“没错,看了。”   “老大也没说要匿名。”烟枪回忆了一下早晨七点多收到的指令,“帮我把这个送到能源公司,给宋赞”,没有其他附加条件,也没有任何限制。   “就当他是行贿送礼吧。”陈栎看了一眼时间,捏了捏眉心,他很困,一困就烦。   “回基地休息一会儿吧,”烟枪说,“我他妈困得都看到佛祖了,昨晚就蹲点了一晚上。”   “去我店里吧。”陈栎也不管烟枪同不同意,直接设定了目的地。   “也行,你店里有吃的吗。”   “致幻药管够。”   “前面靠边我买个煎饼。”   “多放辣谢谢。”   煎饼的价格是68A,这个价格乘以五就能在贫民窟租下一间一室一厅的公寓。   A是整个A大洲通用的货币单位,由世界联盟制定,但并不代表大洲内诸国的货币可以通用,无论是金属币、卡币还是更大面额的券钞,都在A之后缀着一个小小的“133”来标记货币的国籍。   食物的价格有着巨大的落差,人们可以买到很便宜的食物,多半带有压缩、脱水、长期储存等字样,还有合成物,类奶、类肉、类植物蛋白,价格都非常便宜。   而煎饼这种手工制作、使用新鲜食材的食物,能卖到穷人想象不到的天价。   还有水,瓶装水的价格是20A到40A,视品牌价格而定,家用水没有那么昂贵,但普通人家也无法随意使用,并且每周都会通知停水时段。   而G近年一直在大肆宣传清洁喷雾的好处,声称不仅清洁得很干净,而且价格便宜。但实际上,无论是怎样的科技,最基础、最好用的清洁剂还是水。   这个世界上的水从未消失,但是过度工业化使水源被深度污染,而为了支撑过度工业化带来的物质需求、战争需求和生活需求,水源只能继续被伤害。   建造起一座类城市型大型的药厂需要十年,雇佣几十万员工,排放万吨污水,但同时治疗千万病人,养活百万家庭……那这个药厂就必须存在。   这就是所谓的支撑过度工业化之后的城市。   人类总是察觉得很慢,等他们感觉到危机的时候,危机已经潜行到他们的脚下。   恰逢这还是一个战争频繁、制度混乱的时代,为了维持一个国家的稳定,必须有捏紧资源需求的口子,让国人习惯物价、习惯贫穷。但很可笑,这个时代,最赚钱的依旧是那些价格不菲的东西。   比如酒精,瓶装水的价格是30A左右,而一瓶酒的价格不超过一瓶水的50%,且酒精还能带来快乐,让人忘记忧虑。   G不会禁止酒精贩售,即使这种慢性/毒/药摧残了许多人的健康,但是只要有利润源源不断,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酒流向市场。G也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也不在乎他们是否会因此犯罪。   因为他们毫无价值。   人权运动学者认为三百五十年前是人权发展的黄金年代,而现在,是粪土年代,再过十年,也许就像辰茗大将军预言的那样,人类进入蜉蝣时代。   人权?还有意义吗。   国内很多公众频道经常热议一个话题:为什么不去进行国际掠夺?   并非不曾掠夺,甚至一直在掠夺,只是G对国内宣传,传承传统教化,不会参与任何国际掠夺。实际上,每一场战争的开端都是资源争夺战,每一个死在前线的人,生命的价值或许都不比不上一公升能源。   “越做越难吃了。”烟枪吃完了最后一口,把包装纸折起来塞进车内的垃圾桶,包装纸立即就被碾碎,回归了原材料。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A16,那里有小麦,老大给咱们烙饼子,卷羊腿肉。”陈栎看着手里软塌塌的煎饼。   “记得啊,我那时候都快饿疯了,两三天没吃的,老大也是牛逼,搞定了第一件事就是抢人家粮食……”烟枪揉了揉酸困的眼睛,“以前在海上无聊死了想回城市,现在住城市里,老是想以前在海上的时候。”   “既然老大当初选择了中心城,那肯定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是永不死心的人,”烟枪说,“我们不也一样吗?”   陈栎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只明亮异常,一只黯淡无光。   那是他们赢得战争的代价,也是他们为野心付出的代价。   “我昨天去会了会你店里那小家伙。”烟枪说。   “怎么?”陈栎问。   “他问我地下城的事情,他去过地下城?”   陈栎不由得微微皱眉,“他对地下城感兴趣?”   “而且对那些用火药/枪的人也感兴趣。”   “是对人感兴趣,还是对枪感兴趣?”   “我的感觉是枪。”   “梅少爷最近怎么样?”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保姆。”   “保姆都比你能干。”陈栎没好气地说。   车停在了酒吧街前,两人打开门进入酒吧。   酒吧里还是那么混乱、狼藉,他不在,打扫人员就怠工,保留着昨夜一夜的放肆和罪恶。   室内的空气里弥漫着酒精、香氛和烟草的味道,地上散落着各种罐子、瓶子、包装纸,还有地板上那些粘腻的液体,散发着蛋白质的恶臭。   陈栎对着些熟视无睹,径直走到吧台看帐,昨晚入账只有平时的一半,八成是被经理中饱私囊,平时也有这种情况,他或者烟枪不在店里,入账就会偏少。不过他经营这家酒吧也不是为了赚钱。   所以看帐只是顺便,主要是想查一查那个被他砍了的雇员的身份资料。   “你查猎人组织的时候见过这个人吗?”陈栎指着雇员资料问烟枪。   “没有。”烟枪探过脑袋看了看,“他不是你的员工吗?”   “没仔细查,才发现他的身份信息是伪造的……”陈栎皱着眉头,思绪却飘到别的事上。   自从脱离自由雇佣军的身份,成为G暗中的公务员,他已经很久没有犯过错,但这次因为他的疏忽导致了性犯罪、违禁复制和死人,他很难不自责。   他想的更多的其实是……自从远离反革,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教导过。   他以前容易冲动,性格顽劣,烟枪已经非常刺头,他比烟枪还要麻烦,脾气暴躁、六亲不认,尽管现在也没好多少,但起码有个人样,也渐渐变得沉稳,或者说,懒得说话。   反革,也就是rc的老大,一个比传奇还要传奇的男人。能力传奇,经历传奇,身世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大有神魔转世的架势。   但他在感情上是个渣滓,没人比他更渣。 第8章   “这个人之后再查,你伤都没好,”烟枪点了支烟塞进嘴里,“下午还得办事。”   “如果那个人假冒身份是冲咱来的,现在他死了,之前他做了什么难去追查,不知道他深入到什么程度。”陈栎低下头,手撑着额头,眉毛紧拧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事一起扛呗,”烟枪拍了拍陈栎的肩膀,“先把材料池找到,这个雇员的事情,让老姜去查一下?”   “我查吧。”陈栎摇了摇头。   “你一个人忙得过来?”   “本来就是我的问题,我尽早解决,”陈栎从衣兜里掏出电子烟,吸了一口,他在烟管里填了镇痛的粒子,能让他能舒服一些,“老姜在做评估系统,怎么样了?”   “模拟器用的是咱们几个人的数据,都是上报任务反馈的数据,基本都是丙级,”烟枪撇了撇嘴,“近危险分子,你和毗沙门是道德评级最低的,丙趋向丁33%,你干了点啥让算法觉得你这么缺德。”   “那是你脏活干得少。”陈栎毫不客气。   “当初我说我和大爷下地下城,你非要跟我抢活,”烟枪手指敲着桌子,“哒哒”响,“我每天六个点来回跑,也不比你清闲,没事还得看着你,担心你犯老毛病。”   “行了,我懒得跟你吵。”陈栎转身去吧台倒了一杯酒,橡木桶朗姆,装在吧台的大酒箱里,直接拧开酒桶喉舌接入杯中即可。   橡木桶朗姆,很老的一种酒,口味和气味都很浓郁。   “给我也来一杯。”   “你喝不惯。”   “不喜欢而已,又不是不能喝。”   “一杯六块八,怎么支付。”   “陈老板你真是掉钱眼里了。”   两人在店里喝了杯酒休息了一会儿,期间毗沙门在内部频道里联络,要处理尸体,陈栎让他直接扔地下城。   “我感受到你和毗沙门的道德水平了。”烟枪吐槽。   rc并非层级壁垒分明的组织,还常年面临着人手不足的困境。大部分人都固定负责自己的辖区,平日里互不干涉,单身就多干点,有家有室就尽量安稳一些,或者外派到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   颂光和陈栎固定监视地下城,烟枪和黑魂多留在基地,一个负责跑腿一个负责医务室。   黑魂原本也是前线,现在是野路子军医,而反革现在的情人是国立大学医科的高材生,G特派给他们做家庭医生,反革不仅把人家睡了,还另在别处给他开了个诊疗室,不让他参与rc的事务,渣的亘古不变。   此外专职的还有老姜,他有一个三人组,主要做信息工作。   说到反革那个情人,是个男性beta,身材高挑,长得俊秀白净,说话也是高材生的味道,逻辑严谨,用词讲究,据说是大家族的子弟,但是性别不占优,只能在兵匪窝子里拱职。   反革这个人的风流韵事,讲个三五天不成问题。   “这个评级参考权重最高的杀人数量吗,”陈栎一边看着老姜发来的资料信息一边说,“我最近三个月只有一次,你有两次。”   烟枪耸了耸肩,“不清楚,说起来,G要做这个系统是为什么,降低犯罪率?清洗人口?”   “官方给出的理由是预防犯罪,尤其是人命案和性犯罪,这两年性犯罪升了八个点。”   “那还不是他们动动小数点的事儿。”烟枪随口戏谑。   “你欠被人权学家教育,明年我的人权教育课份额给你了。”   “活着都困难的年代,还讲究什么人权,有个人样就不错了。”   陈栎看了看时间,他伤口还是痛,翻箱倒柜也没找到止疼药,只能吸电子烟。这点伤倒还不至于影响他做事,但是一抽一抽的疼,烦人。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摸到一管熟悉的针剂,应该是无意揣在口袋里的,t的东西,他已经很多年不需要这玩意儿了。   “你带着止疼药吗?”他们常用的一种止疼药两年前被划进了限制药物里,一个月配发两个计量,去诊疗室自己领。陈栎一次都没去过,因为诊所的主人是反革的现任。   反革崇信佛,将诊疗室起名为琉璃光,取自药王佛琉璃光王的名字,装潢也是仿古风格,院落古朴雅致,时不时吸引一些想来拜佛许愿的信徒,最后只得贴了个“此为民宅,请勿打扰”的告示。   反革现任对此毫无看法,尽管他常住于此,在外人看来简直像个和尚。   “没有,吃完了。”烟枪摇了摇头。   “下次去诊所给我捎两个计量。”   “你怎么不自己去,”烟枪突然想起来诊所的主人和陈栎四舍五入算是情敌,不由得眉开眼笑,格外高兴,“说起来两年多了,你都没见过那位吧。”   “见过照片。”   “长得比你好看,皮肤比你白,”烟枪笑着说,“老大喜欢长发,他头发留得也不短。”   陈栎站起来把烟枪杯里的酒倒进了吧台旁的水槽里。   “哎哟急了?”烟枪更乐了,“不过还是你身材好。”   “谢谢,算你眼不瞎。”陈栎对此并不谦虚。   “说起来,你现在对老大应该已经没有‘原始依赖症’,难道你还喜欢他?”   陈栎摇了摇头,“不喜欢,没什么感觉,只是有些事忘不掉。”   “不好的东西还是及时忘掉。”   “无所谓好坏,都是过去的,”陈栎重新倒了半杯酒,推到烟枪面前,“下次去诊所记得给我带药。”   “不,除非你和我一起去。”烟枪毫不领情。   ***   琉璃光。三重院。   一个人住三重院未免太寂寞,但是他只喜欢寂寞。理论上他应该是个很清冷孤高的人,长得就寡淡,比起男人不算英俊,比起女人不算柔媚,清秀纤瘦,皮肤很白,但又区别于白种人的苍白,他的肤色柔和且洁白。   不同于他寡淡的脸,他的背上纹了整背的彩色纹身,是佛相,又区别于正统佛,他纹的是十二面佛,十二张面目,法相庄严又诡谲陆离。   被这样大型的纹身覆盖住的除了他乳白色的皮肤,还有一大片氤氲的黑斑。这种黑斑不是天生的胎记就是遗传疾病,长在他身上,就像是白壁上刺目的黑瑕。   纹着十二面佛的男人慢悠悠地披上一件睡袍去浴室洗澡,房间里的另一个男人则把床单收拾干净,擦了地上的水迹污渍,打开室内换气系统,最后他站在窗边看起了资料。   过了一会儿,纹着十二面佛的男人回来,他恢复了清冷的神情,皮肤上的潮红也消退得干干净净。   “祝清愿,你这半年搞到的东西可有点少啊,把rc的老大都睡了,就弄出来这点东西?”男人不满地扬了扬手里的电子资料。   “要不你来?”祝清愿一挑眉。   “算了我没有这爱好。”男人摆了摆手。   “你知道他吗?”祝清愿划了一下屏幕,翻到下一页资料。   “知道啊,‘生刀’嘛,以前A大洲自由雇佣兵身价榜前三总能看到他。”   男人边说边阅读祝清愿翻到的这页,“生刀”的本国姓氏那里登记的是“陈”,图片做了处理,不是活人影像,而是3d动画系统做成的人物形象,像是游戏角色。   图片中的黑发男子不仅头发是纯黑,虹膜也很黑,皮肤是小麦色,显得眼睛更加黑白分明。   “rc里所有的人都很难查到本人的资料、照片,能证明身份信息的资料一概没有,有一些生平简介,比如说曾经在公海如何如何牛逼……并且百分之九十都没有父母的信息,”祝清愿顿了顿,“那很可能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父母。”   “但是他的身份信息是伪造的,特意伪造了父母生平。”祝清愿指着资料说。   “伪造也没什么吧,现在伪造身份信息的人可太多了。”   “你还记不记得,已故的辰茗大将军,”祝清愿说,“她唯一的儿子,在军队实战演练里牺牲了。”   男人愣了一下,很快他明白了祝清愿的意思,对此嗔目结舌,“你说生刀是辰茗的儿子,扯蛋了点吧,都是死了那么久的人了。”   “辰茗死了没一个月,她儿子就出事,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她的儿子死的时候十八岁,和这位的年龄差不多,还有,他姓陈。”   “一个姓陈,一个姓辰,听起来很像,就凭这个?”男人一脸无语,“而且家族争斗一死死一串没什么奇怪的。”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祝清愿冷冷地说。   男人没好气地说,“那你以后靠直觉工作吧。”   “你有没有权限查看军籍资料?”   “你说呢?”   “想知道生刀是不是辰茗的种,只要比照一下多年前的军籍档案就行,就算他能整容,骨骼数据、基因样本总做不了假,我这边找个机会采取一下他的血样数据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听说辰茗儿子是被他母亲的胞妹,也就是他小姨给逼死的,他小姨现在是辰家的大家长,军部十三位将军之一,”男人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辰家虽然不如以前,可也是将相之家,我去介入,是嫌自己命长啊?”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辰茗不是普通人,传说她用兵如神,就是因为拥有极强的预测能力,比萨满算法和风水都要准和远,她预言的蜉蝣时代,十一局那群老头天天研究得热火朝天。”   “蜉蝣时代只是一种历史学上的说法罢了,”男人皱起眉头,“所以你觉得生刀也可能继承了预测的能力?”   “那得看他们对这种特殊能力还有没有兴趣。”   “我会把你的发现往上报的,但你的推论太粗糙了,估计没人会当回事儿。”   “我会寻找更多证据来佐证我的话,”祝清愿说着,露出一抹阴惨惨的笑容,“我会让整个rc不安宁。”   “别这么中二,”男人皱了皱眉头,“你对生刀了解有多少?”   “没什么了解,我没见过他,他从来不来我这里,别人也很少说起他的事。”   男人有些无语,“你…行吧,持续观察,还有别的信息吗?”   “比如?”祝清愿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比如他们除了完成司局的指令之外,还做什么?”   “我不知道。”祝清愿摇了摇头。   “反革一点儿都不告诉你?”   “他要是信任我,会让我住在这里?”祝清愿眉毛一挑,“我连进他们基地的权限都没有。”   男人撇撇嘴,“大人物都是冷漠无情的。”   “但他也真是迷人。”祝清愿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尼古丁减量的一次性雾化烟,不需要点燃,放在嘴边就能抽。   男人把手里的平板放回桌上,站起身理了理外套上的皱褶,“你再深入试试,重点是反革,其他……也有价值吧,但远不如反革身上的秘密值钱。还有就是尽量监视他们额外的动态,不用太冒险实时传回,记录就行。”   “我觉得反革对我没什么特殊的感情,我摸不到他的秘密,”祝清愿抽着烟,烟雾是橙花的味道,他微眯起眼睛,“他对我始终有隔阂……我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他对什么是有执念的。”   “一个人不可能对任何东西都没有特殊情绪。”   “可能是那些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人吧,他的那些同袍。”   男人点点头,“这也算他的软肋。”   “不,他们是他的铠甲。” 第9章   t今天按时上班,没想到陈老板居然在店里。   他以为陈栎起码要离开一周时间,没想到这才过了三天就完好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他心里放松了一些,笑嘻嘻地凑过去跟陈栎打招呼。   “老板,我今天没迟到哦。”   陈栎在和烟枪看东西,屏显器感应到t走过来,屏幕自动熄灭,陈栎抬起头冲t点了点头。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不过他总是疲惫的样子。   t知道陈栎除了酒吧老板之外还有别的身份,甚至那个身份比做酒吧老板重要很多。   “陈老板和暴躁先生,你们喝点什么?”   “帮我拿点儿柑橘糖和薄荷酒,”陈栎说,“然后你就去后台准备吧,你的伴奏片我之前收拾到穿衣镜后面了。”   “好嘞。”t俏皮地行了个管家礼,然后去吧台拿来陈栎要的东西。   陈栎揉了揉发酸的眼眶,从t手里接过柑橘糖和薄荷酒,递给烟枪一杯,这次烟枪没推辞,顺手把柑橘糖也拿过来,扔进嘴里两颗。   真正吃过柑橘的人可能会对这种说不清滋味的合成糖果嗤之以鼻,但这世界上还有多少真正吃过柑橘的人呢?   时下糖果已经算是过时的消遣,更流行的是电子烟里的甜蜜粒子,各种味道,只需要买一管一次性粒子就能品尝到,比麦芽糖混合香精的糖果经济很多。   只有陈栎店里有这些,柑橘糖、甘草糖、香槟糖……放在透明的玻璃管和纸盒里,陈列在酒柜旁边,被变幻的灯光映得更加鲜艳。   “我不算了。”烟枪扔下电子笔。   陈栎拿过算式看了看,摇了摇头,“这个事先不要上传共享数据库,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一个没上过一天学的留守儿童,你别为难我好吧,你好歹是正经受过现代教育的,你来。”   陈栎又揉了揉额头,从地下城出来他突然开始发晕,头痛得有些恍惚,“我有点头疼。”   烟枪闻言转头看了一眼陈栎,发觉他脸色不太好,有些紧张地问,“没事吧?老毛病?”   “应该不是。”陈栎摇了摇头,他幻痛的毛病已经很久没发生,各种检查也显示他的大脑已经恢复正常,不应该再次发作。   “你睡一会儿吧,”烟枪伸手捏了捏陈栎后颈,“我在呢。”   “嗯,我睡半小时。”陈栎侧靠在沙发上,双手环在胸前,烟枪拿过一旁的外套给他盖身上。   说三四年前那一场劫难没有影响他的身体都是在逞强。尽管他靠着极强的忍耐力和精神力恢复了过来,现在还是一等一的近战高手,但是他确实被身体的消竭所折磨,被过去所囚禁。   那场战争让烟枪的右眼失去所有视力,仅仅还有些光感,他从未想要去修复,就像陈栎从未想要借助一些手段抹去那段惨绝人寰的记忆。   他俩是根子上很相像的人,一样的固执,一样的不回头。哪怕遍体鳞伤也不会放弃,至死都不低头,进了修罗殿都要和阎王叫板。   今天下午他们在地下城找到了材料池,并且发现了更不应该出现的东西——视觉穹顶,一种用来隐藏实物的道具。   不知该说诡异还是可笑,这个视觉穹顶没来得及完全盖住,将里面材料池的一角露了出来,不然他们可能不会这么顺利就找到材料池。   然后他们测算了这个视觉穹顶的发散能量值和大小数据,传了一份给老大,许久没有得到回复。   视觉穹顶之前是军工产品,内置有销毁防护系统——换言之就是装着炸弹。后来被从事视觉艺术的人搬上了舞台,从那以后有一些商家也用它来保护机密生产器具,自此诞生了多种不同的视觉穹顶。   市售的视觉穹顶的发散能量值算法有通用公式,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算法看出东西。   很显然,他和陈栎都不能。   陈栎靠在一边似乎已经睡着了,但是眉头还是皱着,似乎睡不安稳。   烟枪把算式保存下来,然后切换到了一个全新的空白界面,把全境地图和之前从t那里得来的坐标重合。   从t嘴里得到第三个坐标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实际上只要知道一个坐标,就可以得到全部对他们有用的信息,知道两个坐标只是会更容易一些。   “改造营”虽然在法律上是非常严重的违法行为——杀害具有生育能力的人类比杀害没有生育能力的人类所要付出的法律代价更高,但是“改造营”是由各大家族支持建设的,迫害的也是家族内部成员,所以G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rc来说,知道“改造营”的信息,只是一种筹码,拯救那些受苦的富家子弟并不符合他们的理想,寻求这些信息仅仅是为了与大家族、与G博弈。   但G和大家族并非这个国家的一切,这个国家还是数以亿计的人民,还有各种错综复杂的组织和商会,以及暗藏深处拨动算筹的高人。所以他们需要全品类的筹码,在这个乱世完成他们的目标。   为此他们一刻不停地收集着,他们在频道里管这个叫“瓶盖”。“瓶盖”的多少和稀有程度,将影响着他们未来,注定风雨飘摇的未来。   另一方面,他们也是这个国家的稀缺资源,迟早有一天会再次被推上战场。   但是战场并不是游乐园,那里是普通人想象不到的恶心,散发着人类尸体腐烂的味道,并且因为不同的武器造成的伤口而散发不同的恶臭。与之相比,鲜血的味道足够清新。   反革一直在进行反战活动,并且如今也在G拥有一些话语权,他始终是坚定的反战派,但是现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基调都是武力掠夺。   他们中有像陈栎、烟枪这样兵械全能的战斗员;像伤寒、老姜这样的技术员;像颂光、魁首这样顶级老将;还有黑魂这样的前线军医。   如果战火烧到中心城周边,那他们必然是要上战场。   战火烧到中心城目前看来还是小概率事件,甚至整个境内被战争波及的地区都不算多,南方主战场是边境和自由交战区,每天手机上都会实时播报战况,但人们都已经麻木,像看天气预报一样看着战报。   如今人类的战争无论如何惨烈,都无法让战场之外的人共情,每天消失的生命在麻木的眼睛看来,不过是一个个数字。   这个国家将一部分的人推向战场去保护另一部分人,本身就很可笑。   不愧是人权的粪土年代。   “你在算什么?”   “醒了?”烟枪把手里的屏幕转给陈栎看,“‘改造营’的坐标,离战区还挺近的。”   “你什么时候得到的?”陈栎愁皱起眉头,“t?”   “嗯,卖了你换来的。”   陈栎眉头紧锁,“虽然能猜到他来自改造营,但是这样把改造营的目标泄露给咱们,他会有危险。”   “改造营要是知道他的存在还轮得到他把坐标透露出来,”烟枪用电子笔点了点陈栎的额头,“你没睡醒吧。”   陈栎喝了一口薄荷酒,醒了醒精神,“也不排除改造营一直在找他的可能性,改造营的存在本身非法,所以也不能通过巡逻系统找人,那天侵犯他的人,有没有可能就是改造营派来追杀他的人?”   “那直接杀了不就好了,为啥还要强/奸他?死前爽一把?”   “可能只有我们这种道德底线比较低的人能理解吧。”陈栎摊了摊手。   “我说正经的呢。”烟枪拍了一把陈栎摊开的手。   “那天我找到他的时候,发现安全门密码被改了,别告诉我一个地痞流氓会改这种六级防盗的密码,”陈栎说,“地痞流氓性犯罪的时候都不记得要锁门。”   “所以你当时怎么把他救出来的?”   “我把锁砍断了。”   “不愧是你,”烟枪竖起大拇指,“一般人想得出来,也没这手劲儿。”   “你回去把这个区域这个月凌晨三点到早晨七点的街道随机采集的人像信息发给我一份,我找一下那个人。”   “数学题呢?”   “扔给老大弄,咱俩这数学水平算到明年也没结果。”   “谢谢你的侮辱,让我又清醒了一些。” 第10章   “有文件。”颂光瞥了一眼频道,cy正在传输文件,看数据还不小。   反革刚把车内座椅背降下来准备休息,听到颂光的话,微微抬了抬眉毛,“给谁的?”   “给你的。”   反革肉眼可见地烦躁起来,“你先帮我看看。”   “算式,不多……二百多条。”   “是让我批改作业吗?”   “是让你做数学题。”   “咱家孩子们怎么都这么偏科。”反革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给伤寒?”   “我看看吧。”反革抽了一口电子烟醒醒神,左手从车子的箱格里抽了一根电子笔,在屏幕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最近像是又进入怪圈了。”反革一边写一边说。   “你算出卦盘了吗?”   “暂时算不出,最近感觉也很不对,接踵而至,迎来了很多让我摇摆不定的事情,”反革摇了摇头,“我想是进入了怪圈。”   颂光的语气依旧很平淡,“你可别总有这种感觉。”   “你这两天见过陈栎吗?”反革一边浏览着算式,一边吸着烟和颂光说话,“他最近情绪波动好像有点大,他一直很少犯错。”   “你是看评估数据了么?”颂光反问。   “嗯,他们强迫我每期都看。”   “他有点情绪问题很正常,任谁经历过那样的事情都会有情绪问题,即使平日不显露,也会存在。”   “想办法让他稳定一些,”反革揉了揉眉心,“关于这个评估,我预感不好。”   “第四局搞出来的东西,对于咱们来说,没一个是有利的。”颂光的言行风格像是个初代仿生机器人,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淡淡的,他的眼睛像是两颗玻璃珠子,藏在深陷的眼眶里,让他看起来神秘莫测。   “让cy和烟枪一起定时去找库吉拉做心理辅导,他俩干活压力本来就大,打仗的时候都伤得很重。”反革语重心长。   “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道德楷模,为什么你当初会同意这个评估实验。”   “我不同意,”反革说,“但我不同意也没有用,你知道,我顶多能搞点操作。”   “总有一个人要垫底。”颂光一语点破。   反革一怔,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咱们扩招吧。”颂光提出了一个听起来匪夷所思的建议。   反革抽了一口烟,他常用这种填满镇静粒子的电子烟,前年他送了陈栎一套,成功把不抽烟的陈栎拉入了电子烟的消费深坑,他点点头,“可以考虑。”   rc,或者称为“逆流”,从公海上打出名号起,一向以门槛极高著称。成员只有三期,第二期只留下一个伤寒,第三期目前还在培养阶段,人数也很少。   他们的身份和位置极其独特,为G工作又不归属于G,里外受到的压力都不小,扩招也要面临很大的危机。   “比如说,干脆把你姘头也放进评估里吧。”   “这倒也没必要,他是局外人。”   “你倒是挺心疼他的,”即使说着家长里短的话题,颂光还是那种平淡到与世无争的语气,“你对以前cy怎么没这种风度。”   “他俩不一样,”反革语气也很平静,“清愿是医生,陈栎是战斗员,陈栎知道无论最后得到什么结局,他都应该接受。”   “十五年了,反革,我对你唯一的不满就是你当时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去救他们。”   “我也很后悔。”反革的双眼难得有目光闪烁,深灰色的瞳孔轻颤了一下。   “你再后悔,也无法身受他的痛苦。”   “我知道,我不想虚假地忏悔,他能想得开,我才能想得开。”   “所以我不想看到他为你牺牲第二次。”   “好。”反革的“好”有多重的分量,他们都知道。   “扩张对象有吗?”颂光问。   “招进来做事还是肉盾?”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吗?”   “你说得对,”反革苦笑了一下,“自从你不再用‘神父’这个名字之后,连军师也卸任了。”   “我累了,如果能退休,我会第一个写申请。”   “不要嘛小光。”反革干脆撒起娇来。   “恶心。”   “晚上陪我去一趟那里吧,”反革一边在屏幕上飞快地手算,一边和颂光说话,“六个角,实在太乱了。”   “六个角,确定?”卦盘一般是五个角,六角极少出现,所以颂光有些疑惑地发问。   “你知道我以前用的是萨满算法,后来才自学卦盘,但我的准确度还没出过错,”反革说,“这回罕见的有六个角,没有金位和土位,我算不出来。”   “六个角缺土金,你居然还这么淡定。”颂光脸色终于有了变化,眉宇间陡然阴云密布,他的表情变化也很像是机器人,似乎他的表情是由来程序改变的,“上次遇到这种盘,咱们吃了大亏。”   反革放下握在左手中的笔,苦闷地揉了揉眉心,“神父大人,我这几天也在发愁啊。”   颂光把头转向一边,似乎是在拒绝这样的称谓。   反革随手打开车内的换气扇,一股城市街道里特有的味道涌进来,微酸、混和着各种工业香精的味道,他调成了过滤系统,这股味道才渐渐被中和。   他对气味非常敏感,就像烟枪对气味非常的不敏感,每个人的身体机能千差万别,并且很难去完全身受他人的感觉。   人类之所以孤独,且永生孤独,就是在于人与人的大脑无法完全进行相通。   有些理想派研究者终其一生希望能完整地提取其他人脑子里的信息,最后只能悲哀的发现,他们连机器人的脑系统都无法完全解码,从而引发了一场浩大的机器人革命,最终初代和二代智能机器人被废止停产,之后诞生的三代智能机器人只留下了低级的服务功能。   对气味敏感的劣处在于,他生理性的多情。   在这个信息素可以代替求偶信息的时代,反革对各种信息素耐受的程度很高,高到他可以同时接受八种异性的信息素而不会发生性激素紊乱的问题。   换句话说,他可以同时搞八个omega。   三十岁之前,他又浪又风流,浪是劣根,风流是魅力。   那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在某一处怀抱中停泊,而在他想要停泊的时候,却经历了惨痛的生死离别。   那是个绝美的姑娘,漆黑的长发,眼睛很大也很明亮,她的嘴唇丰厚娇艳,上面坠着一颗浑圆的珍珠。她的性格非常灵敏跳脱,她说她的名字就叫做“珍珠”。   你以为这世界上绝没有任何东西能拴得住她,因为她灵动得像是风,她又会为了讨要一把上世纪的折刀就决定跟你走。   反革带着孤身一人的她穿越整片的左流山荒漠,在连绵不断的黄沙里,沙粒沾上少女小麦色的皮肤。   这本应该是个浪漫的故事,但是这不是一个浪漫的时代。   他们在战火纷飞、焦骨林立的边陲,朝不保夕。反革本想把珍珠安置在水牛城里,那是非交战区,相对安全,但是珍珠不愿意离开他。   后来他才知道,珍珠是左流巫女,这个沙漠深处的神秘一族善恶观与普通人天差地别。   他那时也就像是中了巫术,情绪完全被珍珠左右,再三犹豫之下,他还是把珍珠带在了身边。真是好像是中了邪,后来他仔细想起那段时间的自己,也觉得怪异。   反革从不否认他在感情上是十足的渣滓。   陈栎跟他的时候不到十九岁,他喜欢陈栎利落的身手将他收入麾下的同时,也出于一些别的原因展开了一段现在看来确实是过错的感情。   即使陈栎那时已经非常彪悍,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里,他靠自己的拳头打赢了所有不服他的人,但是他还是因为性别被歧视——生殖权力的天平从来不曾公平过,永恒地向着一边压制。   珍珠和他在绿洲前线,陈栎和乌鸦去了匹沙,匹沙是当时敌军的主要入侵据点。两人双双被俘,又逃了出来,那时乌鸦双腿重伤,陈栎当时也受了很重的伤。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背着乌鸦穿过战区和雨林,并且带回了敌军在匹沙战区的数据。血把他一身黑衣都泡成了暗红色。而目睹全程的乌鸦始终不肯向外透露一个字,但即便她不说,医生也会知道,那些器官是因为什么溃烂——两根二十公分长的白钢钢丝洞穿了他的腹腔。   当时他们在匹沙外的临时驻地里只有两个医生和一个士兵做为守卫。黑魂背着枪给陈栎做了手术,那是风险极大的手术,但如果不做,那他的生命只剩下七十二个小时。   另一个医生是不久前镇上调配来的,在第三轮手术的时候难以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和对血腥的恐惧感,在轮换休息的时候自杀了。   反革不得不把珍珠安置在绿洲,带着另一个rc的军医库吉拉从绿洲去到匹沙外的临时驻地,他没有召回其他人,也没有任何人能召回,独自守住了驻地,等来了援军。   最终因为陈栎和乌鸦带回来的数据,匹沙战区大获全胜。   救回陈栎的同时他失去了珍珠,当然他也早就失去了陈栎。   珍珠被沉入绿洲最大的湖泊里,和很多尸体一起,被发现时早已经泡得面目全非、丑陋不堪,如果不是她唇边那颗珍珠,没人认得出这是昔日美艳的少女。   他今生最为悸动的人,只在他的人生里存在了几个月的时光,却让他终生难忘,甚至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少女坠着珍珠的嘴唇,绽放出玫瑰般的笑容。那样的清晰,被时间长久地磨洗之后反而更加的动人。   颂光多次因为这个辱骂他人中败类。   “你倒是情根深种,你对得起他吗?他十八岁就跟了你,在你心里的份量都不如认知几个月的女巫。”   “她叫珍珠。”   “……你活该孤独终老。”   空气里一丝血腥味将反革从神驰中拉了回来,他转头看向车窗外。   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生物正在从前方的井盖里往出爬,沉重的井盖压在他身上,他拼命地从缝隙中往出挤。   “什么东西?”反革皱起眉头。   ”地下城居民。”颂光戴上眼镜记录下视频资料,然后跳下了车,他对于应对地下城事件已经驾轻就熟,熟练地走流程。   颂光脱下风衣将这个血肉模糊的生物从头到脚裹了严实,用皮带和装备尼龙绳捆好手脚,这个手法是从精神病院学来的,基本能捆住所有人。   他把这团玩意扛在肩上,又用手电照了照井下,没有发现有异状。于是他扔了一团紫色的标示黏胶进去,这种黏胶会牢牢黏在地面或者墙壁上,在黑暗中也能够发光,是一种常用来做标识的产品。   他重新锁好安全门,踢上井盖。   “你把这玩意儿扛回来干嘛?”   “做化验。”   “怪难闻的,赶紧送走。”   “最近地下城的病变标本越来越多了,什么样的都有,我看中心城也离末日也不远le。”颂光设定了自动到达目的地程序。   “是自然病变还是被弄伤的?”   “这个看上去像外伤。”颂光掀开一条缝,看了看里面的“血人”,血人已经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且带着水声的呼吸声在车内清晰地想着。   这个“血人”已经没有头发,只剩下血糊糊的头皮,有些地方还露着白骨。   “闻起来有股硫化废物的味儿。”反革难受地抽了抽鼻子。   “我闻不出来。”颂光摇头,他只闻到了血腥味。   “炸成这样的?”   “化验完才知道,你算好了吗?”   “算好了,就是十三种常规材料中的一种,直接拆就行。”   “能看出来是谁放置的吗?”   “不是军工、不是能源公司,看上去很拙劣。”   “那就让他俩带着伤寒去拆,”颂光点了点头,“地下城最近很不太平。”   “要小心,地下城人手不够的话,把毗沙门也带下去。”   “进入地下城的人不宜多……以前那些狗日的到底大多病才能想出来造出地下城。”颂光骂娘也平平淡淡。   “存在了近百年的东西,现在司局懒惰自然不可能去解决,再加上资源问题,但凡能节约资源的都是好事,他们才不管会酿成多大祸患,这些只能咱们来做。”   “反革,这个世道你也看到了,你为什么还一直有救世之心?”颂光突然问。   反革一怔,“我有吗?”   “有,”颂光摇了摇头,“可你不该有,人类分明有愧于你。”   反革笑了笑,“小光,谁有愧于我,谁又有恩于我,我从来没在乎过,我只在乎咱们船上的人,我的兄弟姐妹们。”   “别人说这种话我肯定不会信,我一直都有私心。”   颂光看向窗外,窗外是无数鳞次栉比的高楼,是无数川流熙攘的车流,是无数行色匆匆的市民,是无数的灾难和苦痛,颂光的眼睛像是玻璃珠子,似乎能记录下这一切。   “如果能再遇到他,让我死也可以。”颂光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语气,染上几分苍凉。   “我会帮你找到他的,”反革拍了拍颂光的肩膀,“无论是尸骨还是零件。”   颂光淡淡地看了反革一眼,没有说话。   “小光,你相信蜉蝣时代吗?”   “什么时代与我无关,”颂光摇了摇头,“我早和蜉蝣没什么两样。”   “昨天陈栎告诉我一个猜测,我想了很久,算了小盘,得到了那个乱象,”反革叹了口气,“我觉得他的想法可能是真的。”   “来得很快?”   “得去那里才能知道。”   “风水师都很危险,尽量远离他们。”   “我记下您的忠告,神父先生。”   “凡人之躯,不配侍神,”颂光摇了摇头,“况且这个世道,也不会再有神,即使神降临又能如何,他们是能矫正市场,能带来足够的资源,还是能拯救畸形的人心。”   “神没有人类的感情,不如礼佛。佛祖本心慈悲。”反革笑了笑。   “慈悲不救人,算什么慈悲。”颂光冷冷地说,他的视线转移到被紧紧包裹着的“血人”身上。   血人的皮肤完全被烧坏,模样凄惨,头顶没有一根头发,此刻非常安静地躺在颂光的大衣里,发出微弱又刺耳的呼吸声,像是细风在破烂的布层当中穿梭。   “我刚遇到你的时候,一直怀疑你是个人贩子。”反革看着颂光的眼睛,他的眼神温暖,而颂光的眼睛像是机器人的零件,不带一丝感情。   反革继续娓娓道来那个相遇的故事,“这世界上还哪有这样的人,把那些小孩救出地狱,全装上卡车送到驻边军手里,又逼着驻边军把他们送到救济所,十几天不眠不休,我当时就在想,这个人要不是个掮客,就是个发疯了的烂好人。”   “没想到你真是个烂好人,还是个神父,当时我就在心里说,神父先生,倒也不必让自己这么辛苦,这个时代不值得拯救,人都该遵循原始的本能……去艹烂这个时代。”   听完反革这段话,颂光叹了口气,“我们明明理想千差万别,却最后都上了你的贼船。”   “你们的理想我都会帮你们实现,”反革温和地笑了,“每一个。” 第11章   今夜是满月。天气信息是这样写的,但无从考证,中心城能看到月亮的日子很少,一年可能也就那么几天。   层层黑云遮蔽下,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只有一方黯淡的天宇。   每日更新的天气信息会推算月亮的阴晴圆缺,至于今天是否真的是满月,谁又知道呢。   只要夜晚的街市足够明亮和绚丽,就没有人对天空感兴趣。   陈栎站在擎天高楼的天台上,他仰头看着天空,似乎隐隐约约能看到云层外的光亮,他沉默地看着,面无表情,好像是在思考什么深刻的人生问题。   实际上他只是为了活动僵硬的颈椎。   研究者认为他们这样的战斗员不会患上劲椎病,但谁又知道呢。   他从衣袋里掏出电子烟吸了几口之后,疲乏的身躯才感受到一些轻松。就在一分钟之前,他悄无声息地关闭了这幢高楼的电梯系统,防止他的目标逃离。   陈栎拉开装备包取出小型悬停飞翼背上,走到这座二百四十九层的高楼的边缘,他背身从天台的边缘仰倒——   在风的包裹中随重力下坠,风声剧烈地冲进耳膜,其余的声响全部消失,只剩下铺天盖鼓动着的风声。   在下落到与地面还有近四百米的距离时,他才打开飞翼,巨大的反作用力将他向上兜住,摇晃了一会儿之后完成悬停。   他原本的兵种就是空降,对这种惊心动魄的空中作业早已经驾轻就熟。   他悬停在九十一楼的窗户前,没有任何迟疑,抬脚踩在这扇窗户上,用力一蹬,随着反作用力向后摆去,鞋跟处的金属受到比平常大得多的力量挤压,变得非常坚硬,帮助他一脚便踢碎了这扇具有防御功能的窗户。   中心城百分之四十的建筑都用的防御材料制造门窗,这不稀奇。   窗户甚至没有龟裂的机会就完全变成了一个大窟窿,陈栎在侵入的一瞬间卸下了身上的悬停翼,全黑色的悬停翼像是两扇巨大的黑羽从高空飘荡下落。   他甚至没有看清室内有几个人,有几把武器指着他,他进入这间屋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热熔子弹钉死了门锁,将自己和这间屋子里的人密闭于此。   做完这些之后他才把目光投向这间公寓里的其他人。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那个没在床上的高大混血男人摘下外露式的钢铁义肢,露出里面的枪械,对准了陈栎的脑袋。而另一个看上去身材普通的男人正在床上抱着一个蓝色长发、脸上涂着粉色妆容的女人。   “这是什么新玩法,ai全息投影吗?”陈栎问。   陈栎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女人的下半身长着很多类章鱼触手的长须,也是粉色的,并且是半透明的,里面像是有什么闪烁着的液体在流动。   陈栎微薄的娱乐知识只能想到全息投影。   她眨了眨眼睛,即使模样奇怪,她的表情却显得分外俏皮可爱,只见她银色的嘴唇不断张合却发不出正常声音,只有一串咿咿呀呀的古怪调子从她嘴里吐出来。   “你他妈谁啊?”机械手臂大汉语气凶悍地问。他本来即将乘上下一轮的快活,床上的男人刚刚邀请他加入,然后裤子还没脱,就被以这种碎窗而入的方式打断。   “给你三秒钟卸下枪械,”陈栎将目光转向枪械臂大汉,“你非法持枪了,先生。”   大汉看了看眼前这个瘦削的黑衣男人,又看了看自己替代手臂的长管机关枪,狠狠啐了一口,“你什么东西?老子的枪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   他的话音还未落,只听“咔嚓”一声,他手臂上的枪管只剩下半截,人也跪在了地上,他的另外半截枪被陈栎踩在脚下,下一秒被踢进了床底的缝隙。   床上的男人似乎终于感受到了危机,松开怀里的章鱼女人,从床上坐起来,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开刃的铁尺。   陈栎将手里的枪顶在机械臂大汉的头顶心,另一只手握着肋差指向床上的男人。   “你想要什么?”坐在床上的男人没有进行攻击,而是露出一副好商好量的奸样,“我们只是下面的人。”   “你们上面的人是谁?”陈栎问得很直接。   男人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雇主是谁,随机接单。”   “这一行这么挣钱吗?够你租这间公寓,够你玩个变异的女人。”   男人的回应还没来,被陈栎按下的机械臂大汉突然暴起攻击,挥舞着断了一半的枪管偷袭陈栎后脑。   陈栎强压杀心,枪托在大汉的顶心狠力一击,大汉顿时软绵绵地昏倒在地。   ……这么高大的一个壮汉未免也太脆弱了点。   就在思索的瞬间他感受到一丝细微的凉风,他下意识地偏过身,这丝风擦着脖子掠过,带出极少量的血,却在瞬间感到麻木。   陈栎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他甚至不需要转头看,手里的肋差已经飞出,依照飞针来的方向丝毫不偏作出回应。   只见章鱼女的右手垂落下来,她手里的吹针器脱落,陈栎的肋差钉穿了她的肩膀,将她死死地钉在墙体上。   她流出的血竟然也是透明的、浓稠的、包着无数银色的闪烁点。被钉穿了也感觉不到疼似的,而是笑着,直勾勾地看着陈栎,她银色的眼珠里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单纯得不像人。   男人看着陈栎脖子上的血印,露出了一个幅度极大的胜利笑容,得意地宣告,“你要死了。”   陈栎忍不住又在心里辱骂起那些傻x监管员搞出的限杀令,虽说不上报被发现的几率很小,但口子收紧以后后患无穷,他只能尽量让自己下手轻一点,少闹出人命。   他按住脖子上的伤痕,手指用力把表层沾着最多毒液的血挤了出来。   “我杀你,比你杀我简单得多。”陈栎冷声说。   “我还活蹦乱跳的呢,可你已经一脚踏进鬼门关了,警官,”男人把手里的铁尺抛着玩,显然觉得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不如死前让我爽一把,你看你打断了我快活,还弄伤了我妹妹,我很难受啊。”   陈栎此刻非常想眼一闭心一横,超额就超额,也要把这个男人剁碎。   “你肯定是警官,我以前也玩过一个警官…”男人用一种粘腻恶心的目光上下打量陈栎,奸笑了几声,“啧,比你有料得多。”   章鱼女挂在墙上,也跟着一起笑。两个人的笑声叽叽咕咕混响在一起,很难听。   “我不是警官。”陈栎淡淡地说,不等男人发问,陈栎径自说,“我是你祖宗。”   “看来你也很清楚,自己马上就是个个死人了,毕竟祖宗都是死人。”男人摊了摊双手,他连铁尺都放下了,一副悠闲模样和陈栎骂得有来有回。   药性缓慢地发作,陈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不稳定,他不想再和这个渣滓言语周旋,放弃了从他们嘴里套出信息。   他走过去直接把男人踹翻在床上,然后用装备带将其捆了个结实,期间男人还在喋喋不休污言秽语,他干脆跳上床将男人的牙和下巴全部踹得碎烂。   男人的说话声终于停下了,变成痛到极点的嚎叫。即使是嚎叫也比他说话的声音好听,陈栎想。   解决完外面的,陈栎走进内屋,内屋里也有一张简陋的弹簧床,有些日常物品摆放在地上,床头扔着两部手机,床下躺着一部小型便携运算器。   手机,信息全部复制。运算器,似乎已经坏了很久,陈栎尝试了很多次才开机,开机之后也始终蓝屏,他拆出来存储硬件揣进包里。   地上散落的衣服包具他也全部翻查了一遍,再没有其它的设备。最后他从浴室里找到了几根造型奇异的针管,上面的文字他从未见过,不是通用文字,他一并收起带走。   目前为止,他没有找到任何能证明身份信息的东西,但这些电子设备里的内容,应该有他想要的。   这样的房间凌乱的内置和那些愚蠢发情的男女,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家族或者组织背景的人,或许真的像那人所说,他们随机接单?   陈栎感觉脖颈处的麻木感已经蔓延到下巴,头晕汹涌袭来,眼前也渐渐发昏。   但他丝毫不在意,而是把目光转向手中的针管。针剂、毒药品他见得多了,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针管——老式玻璃管身像是在熔铸时扭曲过一次,呈现一个奇异的弧度,看上去无用而多余。   他支撑着走到外室的床前,他举起手里的针管问了两句才意识到床上的男人被他踹烂了嘴,章鱼女不会说话,而那个机械臂大汉早已昏死过去,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同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忽近忽远,眼前的事物开始变得扭曲,显然毒素已经开始影响他的脑神经。   就在此刻,脚边躺着的大汉突然暴起,他一只手抱住陈栎的膝盖将他向下拽倒,碎裂的枪管从下自上刮过陈栎的脊背。   他背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这一击下皮肉被刮下了不少,几乎要露出白骨。   剧痛反而让陈栎头脑一醒,也不再顾及下手轻重。   他抬起没有被钳制的另一条腿,瞬间横盘住大汉的脖子上,摆腰发力,直接把大汉和脑袋一般粗的脖子一百八十度拧断!   大汉登时脑袋冲后,脖子碎烂,连痛呼都没有就已毙命。   猛得一动毒素更加上头,陈栎腿一软,坐倒在了大汉身上。   ***   彼时烟枪正在爬楼梯,即使是他这样的身体素质,在狂奔上八十层之后也感觉到了累,胸腔里往上窜血沫子,满嘴都是腥甜味。   “干活就干活,关什么电梯!”烟枪咬牙切齿。   rc的成员每人手机上都有一枚追踪器,信号比通讯工具要强很多,基本不会因为信号弱失去联络。   追踪器开或不开取决于成员的意志,如果开启,会共享在内部公共频道上,成员中任何人都能够查看。   半个小时之前,烟枪看到代表陈栎的小红点正在第四区闪烁,静止闪烁没有移动,大概率是在干活。   陈栎喜欢单打独斗,烟枪觉得他至今还没有缺胳膊少腿全仗着能打和运气。照应、策应本是干他们这一行的必修课,干活一般两人起步,伤亡率比单枪匹马低很多。   他也经常因为这个跟陈栎红脸,可惜陈老板依旧我行我素。   分辨不清因为是剧烈运动还是其他,烟枪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这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让他下意识握住了胸前的神像。   这尊神像只有拇指大小,常年温凉,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他情绪很快平静。   然而烦躁不安的情绪今天竟然没有被驱散,不详的预感让他头皮发麻。   烟枪飞快地往九十一层奔去,连转弯时的大小角都来不及考虑,后几层几乎是撞上去的。   他冲到门前,发现门锁竟然被焊死了,一上一下两处熔斑,倒是固定得细致。   摸了摸门框的缝隙,他确定这扇门的质量并不是常规武器能打穿的。他手上没有撬杆,只有一把枪,里面装填的还是蜡封弹。   “妈的,疯子,连自己的活路都不留!” 第12章   弯折比直接碎门来得容易,也让烟枪凿了一身是热汗,终于掰出一条足够他挤进去的罅隙。   就在他探身的那一瞬,一颗子弹“锵”的一声贴着他的脑袋扎在门上,瞬间热熔一片,铁水溅在烟枪脸上,他“嘶”了一声,各种意义上暴怒。   “你他妈还没死透呢!”烟枪冲陈栎比了一个中指。   “我还想一会儿打不上车再叫你。”陈栎发白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这个死透了?”烟枪从门缝里钻进去,踢了踢被陈栎当沙发坐着的大汉。   “嗯,三个都非法持有武器,床上那俩,”陈栎把章鱼女指给烟枪看,“有个神奇物种,那个男的应该是他们话事的。”   烟枪好奇地睁大了双眼,看着那个模样奇怪的章鱼女,“归咱们还是归非局,还是归六局扫黄处?”   “六局哪有扫黄处,他们不开妓院就不错了…咱留一下,”陈栎试图站起来,没有成功,他倒是不慌,反而话还挺多,“我中毒了,没劲儿。”   烟枪心猛地一跳,顿时又急又气,立即蹲下身查看陈栎的状况。   确认过陈栎目前没有生命危险,才狠狠掐了一把陈栎的脸,骂道,“你再不改这种敌我退路一并掐断的风格,迟早有一天把命搭进去。”   “成分和性激素相似,我口袋里有一只抑制剂,”陈栎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冷汗淋漓,看上去很惨,“没想到还救命了。”   烟枪从陈栎的装备包里掏出小型撬杆,把门撬开,准备把陈栎背起来,先回基地。   这时,突然楼道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电子滚轮的声音,两人一齐把目光投向门外。   “您好,非人类调察局,现在接手您的工作。”来者是个穿着一身米白色制服的青年,看到屋内的景象丝毫没有吃惊,彬彬有礼地掏出证件给烟枪看。   “你们这帮‘白领’早不来晚不来,现在才来,明摆着黄雀在后呢?”烟枪见是熟人,还这般装模做样,本就着急上火,说话自然不客气。   “枪哥您别这么说我,”青年腼腆一笑,摸了摸自己鼻尖,“我们连人带机器爬上一百楼也不容易。”   “有爬楼的功夫,电梯早能修好了!”烟枪没好气地推开了青年。   “我们也怕贸然修好了电梯影响陈组长办事嘛……”青年身边的机器人这时滑着滚轮去到电梯间,胸腔的盖子打开,从里面伸出了两根电子“触须”,接入了应急阀门。   “男的归我们,女的归你,”烟枪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片,“男的还得麻烦你打包送到这个地址。”   “一定,这就打包好,”青年笑着说,“我们对正常人类兴趣不大。”   目送两人离开,青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他看着滚过来的机器人,压低声音对机器人说,“哎,陈组长身材真好。”   机器人胸前的屏幕黑了几秒,弹出了四个大字:“你个色胚”。   ***   烟枪扛着陈栎离开公寓,他不像陈栎那般不喜欢代步工具,那辆总督可是他的宝贝,即使被迫开了几年的自动档,全然没有享受过主动飙车的快乐。   陈栎把副驾驶的座位降低,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指挥烟枪收起落在不远处的悬停翼。   “我还以为陈老板说不要就不要了呢,”烟枪把装着悬停翼的装备包扔到后排座椅上,“哪天也借我玩玩。”   “你不恐高了?”   “万一以后真得跳楼跳海什么的也有个技术基础。”   “没事,到时候我把你拴我腰带上。”陈栎指了指自己的裤腰。   “我真信了。”烟枪点了根烟,看着窗外流动的夜色,有些出神。   “真的,我以前在队里拴过狗跳伞。”   “你下车等死吧。”   过了几秒钟,烟枪没听到陈栎回应,转头发现陈栎似乎已经昏睡过去,车舱里有淡淡的血味,烟枪打开空气净滤器,过了几秒又关上了。   血的味道没那么难闻,而且是陈栎的血。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烟燃得很快,已经要逼近过滤嘴,他把烟蒂扔进烟筒里。   总督在保证平稳的条件下以最快的速度行驶,一切都由算法设计好。人类开始被科技承载、驱使,在大多数人蒙眼的情况下走向未来。   这是先进,还是危机?   他喜欢旧的东西,可能是对这个混乱的新时代厌恶至深。他曾经一度想要一辆四轮装甲车做代步工具,可惜这种车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古董,天价并且只走拍卖渠道,老大拒绝买来送给他。   他又想起地下城遇到的那个用火/枪的流民,火/枪是非常古老的武器,不过那个流民用的不是古董,而是一种手工制的装填爆/炸物的那种。没有旧物的味道,却是旧物,让烟枪觉得时间或许在自己眼前发生了交错。   时间真的是一条不回头的线吗?   陈栎咳嗽了几声,向一侧缩了缩身体。   “陈栎,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烟枪自言自语。   行驶中的总督平稳而迅捷,这个时间段不容易堵车,很快就能到达基地附近的公用地下停车场,烟枪总把车停在那里,不然就只能晾在地表吃灰。出任务也用不到他这辆爱车。   烟枪闲闲地叼着烟卷,左眼瞥了一眼后视镜,心里已经了然。   有一辆家用电磁车已经跟了他们一路,暴露得厉害,显然是外行,也正是因为太过外行让烟枪反而有些迷惑。   但是已经跟到这个程度,如何也不能任由它跟到基地附近。   “陈栎。”烟枪轻喊了一声,陈栎侧过头看他,显然还是清醒的。   “帮我看着点右边。”烟枪从枪袋里拔出手/枪。   轻型手/枪加蜡封弹,拿在手里没什么分量,顶头的蜡被时速挂掉之后会露出极尖锐的峰,打不穿人的头盖骨、也破不开合成钢板,被圈内人士斥为垃圾、装饰品。   不过得看拿在谁手里。   这种材质的枪弹便携,容易逃过金属检查,子弹在四个小时内自然消解,咬进人的肌肉里几乎一秒破防,简直浑身都是优点。烟枪用枪从不在乎兵械本身能输出多少火力。   跟踪他们的是普通的家用电磁车,一侧有四个极小的轮子,为车身提供电磁驱动力,而这些小轮子只有遇到减速带颠簸的时候才会露出来。   总督依照程序设定驶上枕江大桥。   空气被金属车躯撕得猎猎作响,烟枪把车窗落下,总督的车窗很大,是时下最流行的设计,叫做“少爷窗”。   总督的车轮压过均匀排列的第六个减速带,车身微微颠簸。烟枪看了一眼身后跟随的家用电磁车,依旧穷追不舍,但由于是手动驾驶已经落后不少距离,此时正驶过的一个减速带,烟枪的独目很尖利,不仅是翻起的小轮胎,连轮胎转轴的位置都已经掌握。   就在总督即将驶下大桥,烟枪从车窗中倾身而出,非常潇洒地坐在窗棱上,不待稳住身形,回身就是一枪。   正中家用电磁车首轮的转轴,子弹卡入,车躯顿时左偏,前轮抬在减速带上,车□□/露出来。   他迅速估算了一下电磁车与之后的车辆的距离,引发事故的几率不大,抬手又是一枪,打爆电磁车左侧前两个车轮,让电磁车的车架偏颇,把电磁地面擦得直冒火星,很快失去了前进的动能,完全横倒在路上。   枪体很小,只有枪管露出指尖,带了消音环,几乎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他出手,并且是在大桥上,目力点远,惹麻烦的几率很低。   烟枪迅速钻回车内,阖上车窗,这个过程只有不到五十秒。   “你现在改吃素了,不点人脑袋了。”陈栎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   “不知道什么东西,之前也跟过,开着个电磁车跟人,什么玩意儿,侮辱性极强,”烟枪把枪扔进冰袋里降温,这种材料哪都好,就是容易过热,“点什么脑袋,你都不敢我敢?”   “再犯我的工资就要被扣完了。”休息了一会儿眩晕缓解,陈栎有了精神,和烟枪开起玩笑。   “今天你弄的那几个,是之前那个雇员的同伙?”   “嗯,”陈栎点了点头,“乱七八糟的,还有个他妈跟外星生物似的,我把能带的都带回来了,回去再整理。”   “哦,女的我让非局带走了。”   “听到了,没事,估计非局也盯着这几个,我明天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拿点资料。”   “咳,”烟枪咳了声,把烟掐了,“你对那个小东西的事怎么忒上心。”   陈栎偏了偏头,极黑的眼睛盯着烟枪那只混沌的残目看了几秒,缓缓沉声,“我觉得他和我,有点像。”   “嗯?”   “甚至还没我幸运。”   “狗屁。”烟枪粗鲁地骂了一句。   “暴躁先生,小心血压。”陈栎笑。   烟枪一肚子气,先是爬了小一百层给陈老板善后,又是被极不专业的人士侮辱式跟踪。他暴躁到极点,别说血压,他心脏都疼。   “等我再去找那个雇员尸体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哪儿都找不到,现场没有,容留区域署也没有,就像蒸发了一样,”陈栎动了动手指,烟枪会意给他点了根烟,他低头,姿势别扭地吸了一口,“那天我太急,脑子不太清醒,什么都没想清楚就跑回家了,把尸体就留在那里,我只关了门,但门锁断了,想弄走尸体轻而易举。我当时脑子乱,觉得没人会要个混混的尸体。你知道,我那店门口几个监控都做了干扰,没想到这时候被反将了一军。”   “听起来确实不像个简单的事件。”   “嗯,那个雇员到底是冲t去的,还是想潜回酒吧找东西,正巧撞到了发情期的t,现在人死了,线索断得一干二净,”陈栎眉头紧锁,“尸体还消失了,更他妈麻烦。”   “你酒吧里不干净,要不关停,要不换一拨人,这样下去事会越来越多。”   “酒吧只是个周转信息的地方,对rc来说倒是不重要,”陈栎抬手揉了一把脸,随着他的动作,车厢里的血味更重了,“抱歉,我还有些私心。”   烟枪觉得自己额头血管正在突突跳着,他知道陈栎刚刚的动作应该是把伤口又扯开了,他觉得自己也跟着钻心疼,“能跟我说的,就说,不能说的我不强迫。”   “你有什么一定要得到的吗?”陈栎低声问,“你当初走上这条路是为什么?”   烟枪眯起双眼,虚望着前方,半晌,他才有些茫然地回答,“没有,也没有为什么。”   陈栎嘴边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大把的烟灰落在他的手指间,胸前的衣襟上,在他胸口柔韧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灼痕,他摇了摇头,“我有太多。”   “你以前还是个少尉呢,陈老板,”烟枪轻轻笑了几声,“你信不信我?”   他又接着说,“你信不信我什么都愿意帮你做?”   陈栎转头看向他,没有丝毫疑惑,“信,因为我也都愿意为你做。”   “那就结了。”烟枪伸手过去,食指和中指夹住陈栎颊边薄薄的肉,轻轻扯了一下。   “总督”已经驶进了公用地下停车场,很快减速停下。烟枪下车不由分说抱起陈栎,陈栎也没有拒绝,有些疲倦地靠在烟枪怀里。   “那些人是第几次跟你?”陈栎问。   “三次。”烟枪抱着陈栎走暗门,地下通道大概有五百米,陈栎高挑结实,体重也不轻,他抱起来却毫不费力。   “小心点。”陈栎已经有些昏昏沉沉,哑着嗓子嘱咐。   “不怕。” 第13章   颂光紧皱着眉头,手里捏着几张薄薄的化验资料正走在去反革办公室的路上,迎面碰到反革一身正装也抱着一摞纸匆匆地往餐厅走。   这年头,如果不是阅后即焚的资料,很少会用到纸。   “嗨,你来了,”反革把手中纸摞往颂光怀里一塞,“学员的资料和成绩单。”   颂光也毫不客气地把手里的化验资料揣进反革昂贵正装的前襟,丝毫不在意这些锋利的薄纸会不会划伤反革的丝绸面料。   “这是什么?”反革把薄纸放在眼前,凌乱的字迹让他一时没分辨出这是何种语言。   “化验单,”颂光略微压低了声音,“那天从井盖里爬出来的‘血人’,是酸性药物烧伤,相当于整个人在酸性液体里泡过一遍,测算下来的结果显示,早在咱们见到他那天前就已经死亡。”   反革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死后还能动?”   颂光点了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有些动物在生物学死亡之后仍然会有神经反射,也就是俗称的死而不僵,但是人类,好像还没有这种功能。”反革努力地分辨着化验单上的字迹。   “神经反射也不可能能支撑一个人从地下城通过下水管道爬到地面上。”颂光的语气冰冷。   反革把化验单折起来,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等我去跟那些老不死的开完会,咱们去一趟库吉拉那里,再看一眼尸体。现在你先带个人去乌鸦那边看看学员,如果有看上的就直接带回来。”   颂光点点头,抬手翻开资料册。   两人快步走到餐厅,这里的厨子也是以前的兄弟,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做饭,退役了之后只事餐饮不摸枪,不过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显然今天也旷工了,餐厅的大桌上只有一大箱能量棒躺在那里。   “成绩倒是都过得去。”颂光嚼着能量棒,翻看新人名册。   第三期学员二十四个人,分了三个科,战斗员人数最多,占了十五个名额,剩下技术科和后勤科分别是五人和四人。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反革指出三个人,“G明着选送过来,还有八个是有名的家族子弟。”   “分数没水份?”   “你忘了咱家教官是谁了吗?”   “那丫头的话,应该没水。”颂光翻到页尾,“没想到垫底的也是个战斗员。”   “唯一一个beta,”反革翻开这个学员的详细记录,“我倒是觉得他挺有前途,这孩子,扔到大街上没有任何人会多看他一眼。”   “数六,这是名字吗?”   “名字和长相一样敷衍。”   “人权学家又要通缉你了,”颂光转头看向正在啃能量棒的反革,“见过风水师之后你好像轻松了不少。”   反革把能量棒的包装扔进处理桶,又拆出来一根塞进嘴里飞快地嚼着,“是祸躲不过。”   “让cy歇两天,这个小朋友跟我干两天地下城的活,”颂光合上了名单文件,“总得让这些小家伙看看外面的世界。”   “怎么选了个吊车尾?”   “名字好记。”   反革哑然失笑,又说,“陈栎负责北城,陈栎歇了北城怎么办?”   “你去。”   反革一怔,牙关处的能力棒碎裂的脆响代替了他的回答。   “你不去还问什么问?”颂光把手里的纸摞扔在桌台上,“我和cy一样,都只处理事件,你以为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蹲在地下城里看人来人往吗?”   “抱歉,”反革语气非常诚恳,“我没考虑那么多,你和cy都辛苦了。”   “地下城只要能维持平衡就好事,那里怨恨深重,咱们做的事情越多,积累的恶果也就越多。”   “我明白,我权衡。”   “没有责备你的意思。”颂光口吻缓和了一些。   反革拍了拍颂光肩膀,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烟枪推门进来了,看到两位大佬食堂会面,露出“你们怎么又在食堂”的表情。   “来得正好,新款能量棒,冷感椰子口味。”反革随手抓起一把能力棒抬手一扬,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力道,几根能量棒像霰弹一样朝烟枪砸了过去。   “大冷天的就没点热的东西吃吗?”烟枪一边抱怨一边稳稳接住。   “给我一根。”   烟枪回头看到陈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后面,随手塞给陈栎一根,“你怎么起来了,不晕了?”   陈栎没回应,剥开能量棒吃了一口。   “既然来了,你们一起和颂光下去见见学员吧,”反革拍了拍正装前襟,刚才不小心弄上了食物残渣,平时他决计不会穿正装,也不会这么在意衣着是否得体。   他又补充道,“注意,温柔一点。”   “啊哈,老大慢走。”烟枪不置可否。   陈栎翻开名册,纸质信息在他眼睛里一页一页翻去,忽然他的目光凝滞,过了几秒钟才说,“我不去了。”   “怎么了?”烟枪凑过去看名单,却已经被陈栎“啪”的一下合住了。   “以前认识的人,”陈栎实话实说,“做雇佣兵之前。”   “谁还没点黑历史呢。”烟枪不以为意。   颂光皱起眉,若有所思地看着陈栎,沉声问,“反革知道吗?”   “嗯。”   “他默许了就好,”颂光说,“你可以有不打算告诉我们的秘密。”   陈栎点了点头,不作停留,转身离开。   新学员选评的事情和他不会再有关系,而那个他不能见的人也会私下报给反革,由反革处理。他没想到那个女孩会被送来rc做学员,这又是谁的手笔?还是一场巧合。   他们这样的人,暴露越多死得越快,甚至G那边也没有他们详尽资料,招安之初的约定便是如此,“他们只在暗处”,只有反革在官员那边身份比较显,当一个活靶子。   “走吧大爷,听说新学员里有美女,我已经迫不及待了。”烟枪催促颂光。   烟枪跟着颂光进去地下二层之后,一切通讯都被暂时切断。   基地负二层是他们这些活动成员不曾涉足的区域,只有教官才能出入此处,也只有他们有一种特殊的通讯工具可以和楼上联络。   “很久没见过那丫头了。”烟枪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颂光说话。   “嗯,我也是。”颂光语气平淡。   地下二层巨大的门缓慢地向两边开启,内外空气交碰,无数细微的烟尘被光线折射。   门内一个矗立着的身影,一半高挑玲珑,一半反射着金属的光泽,她似乎也乐意展示自己的金属之躯,穿着新潮的短裙和露肩衫。   “很久不见,乌鸦。”颂光说。   “很久不见,你还是像个机器人,大爷。”前来迎接他们的女人微笑着,“还有你,还是一身难闻的烟味儿。”   “死丫头,你还是一样乌鸦嘴。”烟枪还击。   乌鸦是个漂亮的姑娘,圆脸大眼,嘴唇丰满,身高很高,目测有一米八左右,她的左臂和双腿被改造成了金属义肢,脖子到左边锁骨贴了金属皮肤,足以见得,她曾受过什么样的致命伤。   人类的皮肤和金属的镀膜共存在她的身体上,残缺又坚硬,似乎要比原本的血肉之躯更加美丽,更动人心魄。   “看上去你已经完全适应了。”颂光和烟枪进入训练场,身后的大门缓慢地合拢。   “总比没有腿强。”乌鸦笑起来很明朗。   “怎么样,可以让他们出来实习了吗?”颂光转移了话题。   “实战模拟教学是没用的东西,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乌鸦带着两人进到了模拟训练的控制室,面前是一面单向玻璃,有一些学员正在做力量训练,“没有恐惧就不会竭力,他们知道在这里怎么样也不会死,所以永远不会尽全力。”   “好说,我这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会死’。”烟枪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阴惨惨的笑容。   “没用,以为我们没有试过吗?现在的孩子可没那么容易被骗,我小时候老大讲两个鬼故事都能把我吓哭。”   “你本来就爱哭别怪鬼故事,”烟枪笑了一声,“我去会会他们。”   乌鸦转过头,看到烟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把蝴蝶/刀,惊讶地说,“你什么时候改用刀了……这不是cy的刀吗?”   “老大可是说要温柔一点。”颂光面无表情地说。   “准备好医务室丫头。”烟枪提着刀转身离开。   “他都二十八岁了,我以为他还十八呢,”乌鸦无奈地敲着面前的控制板,金属手指把控制板敲得“铛铛”响,“他是打算入侵这里吗?”   “他有自己的方法。”   “cy的刀为什么在他那里?”乌鸦转身靠在控制台上,抱着双臂问颂光,“cy出事了?”   颂光难得笑了笑,“你想什么呢?”   乌鸦叹了一口气,“是啊,我想什么呢。”   “cy不想用了,换了一把肋差,那把蝴蝶/刀是上个世纪的老玩意儿,你是知道的,老烟喜欢古董。”   “死丫头你看这样够劲儿吗?”这时候烟枪回来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搞了身学员的衣服抓在手里,上面洒了很多血浆,气味难闻,如果有经验,不难分辨这是人造合成血浆——这年头,血都能合成了。   此外衣服上还割破了很多道口子,破烂不堪。   “找个你觉得机灵的小子来陪我演戏。”   乌鸦瞪了烟枪一眼,但还是照做,呼叫一个学员到监控室。   过了两分钟,监控室的门铃就被按响了,门后一个一脸没睡醒的男孩仰起脸对着监控室门头上的摄像仪露出一个懒散的笑容。   “数六,”颂光认出来的人就是学员簿里那个被他挑中的男性beta,他不咸不淡地评价,“看着比照片还像个宅男。”   “确实是宅男,他的宿舍里都是各种虚拟偶像的电子海报,撕了一批又贴一批,后来干脆换了个立体投影,绿头发妹妹天天在屋子里跳舞。”乌鸦头痛地看着屏幕里的男孩。   “你们倒是心慈手软,比私立学校都管得松。”烟枪把抽了半截的烟卷扔进抑燃烟罐里,又开始对那件“血衣”进行加工。   “这里面不是大少爷就是大小姐,再不济也是商会领导的儿女,时不时就要接几个慰问电话,嘴上说得要让他们操练,话里话外不在乎就是操练可以、培养可以,但别伤着他们家宝贝,磕着点皮都要让自家保镖来接人,”乌鸦喋喋不休,“写作接人,读作闹事。”   “啧,大爷,我看这一批要废了。”烟枪摇了摇头。   “留下几个顺眼的,剩下的送回家。”颂光对乌鸦说。   “好。”颂光的决定一定程度上就是反革的决定,rc内部没有人会不听从。 第14章   这个时候门铃又响了一遍,门外的男孩显然有些不耐烦,对着摄像头吐了吐舌头。   “他找摄像头倒是很精准。”颂光说。   烟枪听到抬起头有些诧异,“难得听到大爷夸人诶。”   “嗨,还真是,”乌鸦把屋外的男孩放了进来,“原来大爷喜欢这样的。”   颂光淡淡地看了乌鸦一眼,没搭茬。   男孩走进来老老实实地冲乌鸦鞠了一躬,叫了一声“教官好”,乌鸦也对男孩点了点头,指了指身边两位,说,“大领导,小领导。”   “大领导好,小领导好。”男孩显然没多动心思,就是懒懒散散地顺水流。   “今天让你发挥一下,认准这个白头发的混蛋。”乌鸦指了指烟枪。   “啧,说什么呢,”烟枪直接上前勾住了男孩脖子,“弟弟,虚拟偶像好玩,喜欢看动作大片吗?看过也没演过吧,走,哥带你过戏瘾去。”   乌鸦按照烟枪的想法给地下二层断了几分钟电,没有通知□□,□□很快就将所有学员聚集到了最大的模拟练习室挨个清点人数,并告知他们,这里可能有被入侵的风险,让他们原地待命。   此时学员们的脸色还基本如常,倒是三个□□脸色铁青,不停地尝试联系教头乌鸦。   等到通讯器响到第三次,她深深地屏了一口气,发挥出了毕生所学的演技,慌乱中带着镇定,镇定中又有几分不安,听着就让人有头上冒汗的紧张感,“全体学员□□现在听我指挥!右侧人员右边通道疏散,左侧人员左边通道疏散,到装备室取自己的武器,准备对抗!”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学员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左边通道缓慢地打开了……演员就位,愚弄开始。   一个人影,一手倒提着冷兵器,一手抓着一个学员的皮带,就这么悬空拎着。   这个学员满身是血,双手双足皆虚软地垂向地面,血顺着他的指尖一滴一滴,在地板上聚成洼,他垂落在地的双足已经逶迤出一道血笔,令人胆战心惊。   学员们发出一阵惊叫,左翼迅速往右翼撞去,就像是被倾倒的一瓶奇亚籽罐头,攘攘着向一边涌去。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右边通道根本打不开,连平日里的紧急按钮都失去了作用。此时,所有学员全都贴在了右侧的墙边,惊恐不安地看着这种修罗夜叉般的不速之客。   就在这个时候,左侧的生路也被断绝,他们被完全封闭在了此处。   烟枪把手中血糊糊的战利品随手扔下,用脚踩住数六的咽喉,数六很上道地抽搐了几下。   他看着三个□□正母鸡护小鸡般挡在学员面前,一边高声质问他,一边冲他眨眼。烟枪露出一抹堪称阴损的笑容,对着在场所有人开始编故事,“各位少爷小姐,比我想象中还要…羸弱呢。”   其中一个□□接着他继续表演,声音略带紧张,“你是什么人?什么目的?你是怎么入侵这里的?”   “什么人?当然是仇人。”烟枪笑了笑。   一群学员缩在右侧通道口旁边,脸上情绪各异,有人惊恐,有人强装镇定,有人诚然漠视,有人跃跃欲斗。□□和学员此刻手中都没有武器,面对这个提着一把蝴蝶/刀的银发男子,胜算不是没有,但此刻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毕竟数六“死”得太惨了。   “咳,请你先把那个孩子放了吧,他出血很严重,如果不止血,这就是人命案了,”□□尝试沟通,“现在还可以挽回。”   烟枪非但没有听从,反而狠狠在数六脑袋后来了一脚,数六喉咙里噎了一声,顿时没了声息。   接着他又以极快的速度,勾腿踢翻了一直跟他沟通的那个□□,一刀正中胸腔,顿时血飞速溅射而出,喷了烟枪满脸。   学员登时一片哀鸿,其中几个明显娇生惯养的已经两腿瘫软,坐倒在地上,脸色煞白。   “来吧宝贝们,在我眼前跪成一排,我一个一个……”烟枪面孔带血,牙齿雪白,笑得更是滲人,轻声慢语,“砍你们的头。”   几分钟时间,眼前已经有两人毙命,对于这些从未见过杀戮的少爷小姐们来说,足够刺激,刺激给到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反应,有些人会血糖、血压骤低,面色苍白身体脱力,而有些人则会肾上腺素狂飙,无比兴奋。   然而这种要求对于这些大家族的少爷小姐来说,显然是过度的折辱,他们脸色苍白或是脸色铁青地盯着烟枪,没有一个人有上前跪下的意思,其中有几个人已经捏着拳头准备冲出来。   烟枪啧了一声,心想这料加得不够,他把刀在倒地的□□身上擦了擦。接着他把刀慢悠悠地折回,揣在后腰,摊开双手,“没意思,上来一个陪我玩玩啊。”   剩下两个□□相互对看了一眼,一起冲了上来,烟枪嘿嘿一笑,从后腰抽出刀,同时从袖子里抖出第二个血包,动作飞快作势在左边那人颈子上一抹。那人身子跃起挡住了他的出手,在学员看来,就是一抹血斜飞出来,接着那个□□的身体“通”的一声扑在了地上。   出现第三个牺牲者,尖叫声此起彼伏。   另一位□□被他一脚踹在腰上,顿时哀嚎一声摔在地上。   这位□□也是个戏精,他看到趴在地上鲜血长流的同伴,双眼立时瞪大,双肘撑地向着烟枪飞快爬去,双手死死抱住烟枪的腿,烟枪蹬了两下没蹬开,内心翻了个白眼,另一条腿脚跟一磕,□□的头颈“咔吧”一声,气息顿失。   “你这个无赖!”一个略带稚气的女声响起,声音微微发抖,但是很响亮干脆。   终于来了。   烟枪斜了一眼那个指着她骂的女孩,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你出尔反尔,你…你怎么能这样!”   烟枪晃了晃手里的刀,“你傻啊?我说要徒手了吗?”   女孩显然已经气得三宗归位,双手紧握浑身都在发抖,面对这样对面武力压制的情况下,她又愤又恨又恼。   借着这份气恼,女孩的身体左右揺晃了一下,突然拔足向烟枪冲去,她用的是手肘,显然她知道自己的肌肉哪块是最强健的,哪块骨骼又是最硬的。   但是这样的速度和脑力在烟枪这种纵横沙场多年的军爷看来是那样的不堪一击,他侧了一下上半身,两身相遇的一瞬间他挥手正中女孩的太阳穴,女孩就像是被甩出去的一片纸,直飞出去三四米,撞在一侧的铁墙上,当即昏了过去。   这个时候其他学员也陆续有了动作,有些人两眼血红向着烟枪扑过去,给他砍瓜切菜般撂倒了一地,有些人则无限地向着墙壁瑟缩,恨不得自己能嵌进着模拟训练室的墙壁中躲避屠杀。   训练室里此刻就像是屠宰场一般,倒了一地的人体,血把地板染成了一朵盛放的大红牡丹。   呻/吟、哭嚎、痛骂,每个人有不同的表情、语言和动作,他们有些人绝望,有人痛楚,有人甚至至今都带着狐疑的目光……   还有一个人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同,他的表情自始至终麻木不仁,仿佛再多的血腥场面都和他没有关系,和他共处一室的不是个杀人修罗,而是一台正在播放电影的投影仪。   烟枪关注了他很久,一个人能面对任何情况都毫不动容,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人洞悉一切、胜券在握;二是这个人有自闭症。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让人觉得需要特别关注。   烟枪三步并两步冲到这个少年面前,少年漠视着他,双眼就好像两个深夜的窗。   他看着烟枪的眼睛,沉沉地吐出几个字,“我算过,我今天不会死。”   烟枪眉头皱了一下,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抬手一巴掌扇在这个少年脸上,少年被打歪了脑袋,低哼了一声,但还是很快转过头对着烟枪的眼睛,他还是那样沉默、麻木。   不是个自闭,是个萨满。   烟枪抬手揉了揉少年微红的脸颊,对他歉意地笑了笑。   然后他将蝴蝶/刀收回了后腰,抖了抖右手衣袖,里面掉出来一只血包,他接住掉落的血包在萨满少年眼前捏爆,血溅在少年脸上,少年也只是轻微地眨了眨眼。   烟枪走到人群中间,对着这一室惶恐不安的少男少女们行了一个闭幕礼,他实在也演不下去了,要收力、掌握着分寸对付这群皮娇肉嫩的家族子嗣,他自己都觉得筋骨疼麻,可能比这群躺了一地的孩子们伤得还重些。   这满地的血几乎都是血包,这些孩子顶多擦破点皮。   “各位小朋友,今天的课程就上到这里。”烟枪微微一笑,踢了踢脚边还躺着的□□。   这位胸口血泼一片的□□爬了起来,一巴掌拍在烟枪的后脖颈上,“够能演,躺得老子腿都麻了!”   学员们面面相觑,有些人尚且没有缓过神来,有些人已然明白被骗一脸愤慨,也有些人一副我早就识破了的表情此刻正抱胸而装逼。   “得意什么呢,”烟枪冲着那两个面露得意之色的学员比了个侮辱性手势,“知道是演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们打得过我?”   学员顿时脸色阴沉了几分。   □□指了指烟枪,对着学员说,“枪哥,传奇人物,你们的前辈,今天跟你们玩冷兵器是他温柔,不然你们一个个都要被点得尿裤子了。”   “我就想知道……这种狗屁演习有什么意义!”   此时一个学员站了起来,愤怒地冲着□□们大喊,他脸肿了一块,嘴角淌出了混着血丝的口水。 第15章   “让你们看看自己和世界的差距,”烟枪倒是很平和,“也让我们看看你们中间的差距。”   “你是个成熟的战斗员,这样虐打我们这些学员,你不觉得羞愧吗?”还是那个学生,他显然更激动了,口水淌出来更多。   “我现在还不是你的上级,没有保护你的义务,未来,你们要遇到的敌人比我不近人情千百倍,”烟枪的语气很平静,“可以说我是你们最温柔的敌人。”   “我呸,你这就是虐打!你还装什么好人?你的编号、姓名,我要起诉你!我告诉你,我爸是指挥官…你、你也敢得罪我!”学员此时已经一扫之前瑟缩惊惧的样子,居然冲上去一把拽住烟枪的衣领。   人,真是有恃才能无恐。立场不同,所以对错无序,真叫人恶心。   烟枪感觉他胃里的能量棒要从喉咙里涌出来了。   “小少爷,”烟枪伸手抓住学员额角的头发,一寸一寸将其拉离自己的身体,他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你回家吧,这里不适合你。”   “这里需要的人,要能上战场,要能下地狱,阎王老子也收不走你的命。敌人,不是跟你们闹矛盾的父母、同学,也不是我,他们不会跟你们妥协,不会给你们留任何余地。他们要杀你,一秒都不会犹豫,他们要从你嘴里逼出情报,会用尽一切残酷的手段。”   “你们没有见过被血泡得鼓包的土地,没有一觉醒来你身边的兄弟就成了碎肉,没有被刀尖捅进过眼珠子,没有被夜以继日的施暴…”烟枪的声音平静,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他的表情有些扭曲,“你们如果想给自己留个全尸,趁早从这里滚出去,滚回你爹妈的怀里去!”   □□把手按在烟枪肩上,他的眼睛有些发红。   这些话,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书写语言是苍白的,所以人们发明了留声机。声音也不能表达全貌,人们发明了电视机。电视机只有视听功能,还不足够,所以人们发明了五感模拟还原器。可是,为什么交流还是存在罅隙?   最后人们无力地发现,人类的思维从来不能直穿,输入和输出,永远存在着表意的偏差,更何况,人类还会说谎。   所以他们所经历过的切肤之痛,其他人又能真切地感受到几分?   “你们听过的是四十次斩首行动,是那些传得神乎其神的故事,”烟枪平静下来,“对,我们就是这么牛逼,甚至比你们想得还要牛逼,但是你们不配。”   “萨满小子,那个姑娘还要数六,跟我走。”烟枪踢了踢还趴在地上装死的数六。   数六扭了扭屁股,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打了个哈欠,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闷声道,“枪哥,你好像把我多年颈椎病治好了嘿…”   把安抚学员的烂摊子交给乌鸦,又把带上来的三个学员交给颂光,烟枪摆了摆手,打了个呵欠,“大爷,我困了,先回去睡了。”   颂光点了点头,“辛苦,回去休息吧。”   烟枪想要快点离开这里,因为胃里的恶心如何也压抑不下去。   他冲进洗手间,不管不顾地弯腰呕吐起来,没有被完全消化的食物带着极强的下坠力顺着他的食道归于排水渠。胃袋夸张地摇摆着,他用力地按住,手上的力量失控,几乎要将自己整个手掌揣进胃里。   他又狠狠呕了一口,黏液混着血丝,满口的腥甜。   他咳了一下火辣辣的喉咙,用力地啐了一口,他多希望这口带血的痰能啐在这些纨绔公子脸上。   “这么大反应。”   他转过头,愣了一下。这半秒的晃神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只偏侧到这个角度并不能看清门口的来者。他的右眼很少告诉他,自己的失明。   他胡乱抹了抹嘴边的污迹,冲水、漱口、洗手,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自己左眼通红,右眼混沌,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   颂光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拧开了一瓶瓶装水。   “我们拼命保护的,一直都是这样的人。”颂光平淡的声音响起,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地板上,“想要活下去,就别苛责自己。”   颂光垂眼看着烟枪,他比烟枪还要高一些,身高有一米九以上。此刻他背着光像是背负着光。他的表情平静肃穆,俨然是庄严殿堂里的神父。高大、平静、慈悲,让每一个笃信神明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要向他忏悔。   “这些我能想得通,”烟枪的手捂在脸上,水滴不断从他的手掌滴落,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但我又觉得……为什么我要活着,活他妈受罪。”   “因为你和我们不一样,”颂光拍了拍烟枪的肩膀,“无论是反革、我还是陈栎,我们都有一定要到达的终点,所以即使我们痛苦,也要不断地泅渡。”   “你的痛苦,源自于你,没有私心。”   烟枪浑身一抖,脑子里顿时花白一片。相似的话,昨夜才从陈栎嘴里听到过,“抱歉,我有些私心”,陈栎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听到了浓重的不安和内疚。   他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却很难简短地总结。   颂光说的“私心”和陈栎的“私心”可能就是支持他们活下去的东西。   他们见过那么多的死亡,从对死亡惊惧到对死亡麻木,然后又滋生出一种极度矛盾的愧疚和自愧。以至于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面对什么对象、达到什么样的结果、都想对死者跪地愧疚。   这是一个巨大的、无解的怪圈。很多士兵会在执行极端凶残的任务之后自杀,其中自杀率最高的是——那个已经不能写进报告里的名词。   烟枪闭上眼睛,他又看到了白昼暴雨,天黑得像是夜晚。雨水混着血水,还是血水混着雨水已经分辨不清,暴雨不歇,泥泞的血水在地上鼓出一个一个的大泡,就像是魔鬼的皮肤。   他们这样的人,经常会问自己两个问题“这次我还能活着回来吗?”和“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这两个问题就像是魔鬼的低语,撕扯着灵魂和躯体,将他请入深渊。   “不要再去想这些,吃药,睡觉。”颂光的声音平静,充满了抚慰力。   烟枪这时候才注意到颂光放在洗手台的瓶装水旁边还有一颗药。他毫不犹豫咬开了薄膜,将那颗白色的药片吞进了肚子里,药片很坚硬,石子一样划过了他的食道。   他咕嘟咕嘟灌了半瓶水下去。   颂光叹了口气,揉了揉烟枪银白色的头发,轻声问,“比之前严重了,这样多久了?”   “今年,”烟枪平复了一些,“以前也会心烦,睡不着,但是不像现在,会有生理反应。”   烟枪皱着眉头,接着说,“那个梦…我最近经常做,只要睡着就会梦见,我他妈都觉得自己快死了,病死的,艹,我最不喜欢这个死法。”   “要做精神干涉吗?”   烟枪沉默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歧视现代医学,”颂光用那种平淡的调子说这种话,总是显得有些奇怪,“给你开两副安神汤调养一下?”   烟枪笑了笑,语气似乎轻松了一些,“不如让老大给我放假,看,我都累病了。”   “我送你回去休息吧,趁着现在没什么事。”颂光扶着烟枪的肩膀带着他往外走。   “我就知道,领导永远是剥削阶级。”   ***   陈栎独自一人离开食堂之后去了审讯室,他前一天带回来的男人还在那里躺着,扎着营养液,身上捆得结结实实,除了手指能动几下,浑身肌肉关节都动弹不得,非局在捆缚这方面当之无愧是十三司局第一。   陈栎把触屏输入板放在男人右手下方,然后坐在男人身旁的椅子上。   男人是清醒的,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他的牙和下颌骨被陈栎踢碎了,短时间内肯定是没有办法说话。正好,陈栎也不喜欢听人绕弯子,他只需要直接的问和答。   陈栎将第一个问题重复了三遍,男人的手指一动不动。陈栎问了第二个问题,同样前后重复了三遍,男人誓死不答。陈栎又以同样的形式问了第三个问题,男人依旧盯着天花板。   “我问了三个问题,只有第二个问题的时候,你的呼吸声有反馈,滞了0.5秒左右,所以第二个问题……‘那个混血男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应该是你最想逃避的问题。”陈栎的手指轻快地敲着男人头顶的空心床柱。   敲点什么东西是常用的审讯手段,主要是用来分散意志力。   “‘武器’和‘长得像章鱼的女性’在你看来都不是问题,所以你害怕的不是法律,你一点儿也不怕被法律制裁,毕竟非法持械的不是你,涉嫌人体改造的也不是你,但你却害怕我提起那个混血男人的事情,所以你确实被那个男人的事情牵扯其中,或者说你们两个一同在做这件事情。”   “让我猜猜,你是上级,指挥他做事,还是你是他的下级,负责替他处理善后?”陈栎笑了笑,“所以他的尸体是你弄走的。”   男人的呼吸声明显变得粗重了一些。   “那你有没有继续他的任务,向深处探索呢?”   “我猜你不敢。你这么胆小,只有在他死后才敢碰他的女人。”陈栎的目光落在男人的手指上,那几根粗短的手指轻微地挛缩了两下。   “不对,那本来就是你的女人,只是被他抢走了,但是你很胆小,不敢反抗他,只能把她拱手让人,”陈栎继续用一种清晰而快速的语调说着,“可惜,她爱你,你却不爱她,她为了你敢于向我出手,你却只有把她当成物品,在跟别人分享的时候才能找到一丝男性的尊严。”   “胆小,还无耻。”陈栎沉沉地吐出这两个判词的同时,男人浑身都痉挛起来。   “我猜,你和那个章鱼女人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之后和混血男人合污,你们没有身份还是被追杀?所以要帮那个混血男人干脏活,”陈栎淡淡地说,“其实找到你们的老窝该明白的我就都明白了,没必要隐瞒,你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或许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不然,你的终点是在地下城病死或者饿死,你的女人会被解剖,活体解剖,变成一块块,一片片,一寸寸。”   “放心,这都是合法,”陈栎拍了拍男人的手背,语气认真,“就算不合法,我也会让它变得合法。”   压在男人手底下的触屏版发出了第一声接触反应声,很快有了第二声、第三声,陈栎抬头看向投射在空中的电子影像,上面实时反馈着男人的笔迹。   “动不起大人物”   陈栎说:“继续。”   “酒吧没有”   陈栎点了点头,“谁让你们去酒吧的。”   男人盯着天花板的眼睛突然开始流泪,但是他的下巴碎烂,哭不出声音,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呜”声。   “商总”男人写了这样两个字。   “商总。”陈栎重复了这两个字。   “其他?目的?”陈栎冷冷地逼问。   男人的身体晃了晃,由于束缚得很紧,他的动作很轻微,但能看出来是在摇头。   陈栎点了点头,对他说,“谢谢,再见。”   看来t所遭受的应该就是无妄之灾。   他当时处于剧烈的发情期所以无力离开酒吧,正巧被要入侵酒吧找东西的混血男人碰到,男人被诱发了兽性所以对他进行强/暴,被返回的陈栎干掉,胆小的男人躲在外围,等陈栎匆匆离开之后把男人的尸体带走销毁。驱使这两个人进陈栎酒吧寻找东西的人则是他们口中的“商总”。   陈栎离开审讯室,一边走一边准备给反革发信息,才走了几步就被人叫住了,他抬起头,看到反革欠了半个身子从门里对他招手。   “过来,我有事跟你谈。”   陈栎闷声应了,快步走进了反革所在的屋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能看到这里,恭喜您解锁了所有的主要角色(或角色关联人),背景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哈哈哈哈,接下来有六到八个正文篇。今天是2021.9.20凌晨两点多,我心血来潮修文,才发现有这么多的框框……已阅并追下去的小可爱们辛苦了(抱拳   # 忉利天篇 第16章   反革还穿着银灰色的正装,应该是从会议上刚刚回来,他的身上散发着古龙水和雪茄烟雾的味道,灰棕色的半长卷发不像平常那样随意披散,而是整齐的扎在脑后,只留几缕扎不住、略显风流的长额发。   陈栎站在门口,身体在数秒内仿佛停止了脉动,凝滞在原地。   这是那件事情之后,他们第一次独处。陈栎静静地等了几秒,等待的是自己的身体反应。值得庆幸,体内并没有什么破土而出,那些陈旧的疾病早已随着手术刀的动作被斩断,干干净净。   他对此没有半分留恋,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反革从口袋里掏出电子烟抽了两口,他的填充粒子是最常见的烟叶味,所以其实那股雪茄烟雾和古龙水的味道都不属于他,都是参会后带下来,上流社会的味道。   他看着陈栎,用夹烟的手指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   陈栎依言落座。   “如果你觉得难受,我可以再离得你远一些。”反革说。   “没…”陈栎的喉咙有些哑,他清了清嗓子,“没事。”   反革把电子烟立在桌子上。他看着陈栎,心里升起一种难言的苦涩。陈栎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变了一些,他印象里陈栎的脸不至于这么削瘦,现在每一根线条都是那样硬,好像是刀刻出来的一样。   他似乎还处于缺血的状态里,嘴唇颜色很淡,唇纹一根一根,很清晰,整个人有些憔悴。他的眼睛变得更加的幽黑,黑得和那个女人别无二致。   “很抱歉,”反革沉声说,“为我没把你照顾好。”   陈栎笑了笑,“我们不说这个,老大。”   “好。”反革重新把电子烟拿起来,深深吸了一口。   “非局那边怎么说?”陈栎坐下来,把刚刚受审男人的笔迹记录找出来推到反革眼前。   “我也正打算跟你说这件事,”反革将语调调整回平日里那样放松而有力,“非局那边让咱们替他们做一个任务,他们要求咱们这边出人,潜入这周末在‘忉利天’举行的盛宴,‘金汤玉作舟’。”   “忉利天的老板叫做缺荷,医药巨贾商黎明的情人,也是商黎明第一任夫人,”反革露出一个略带讽刺意味的笑容,“夫人变情人,很有意思的反向操作。”   “所以这个‘商总’指的是商黎明?”陈栎皱起眉,“商黎明为什么会对一间小酒吧感兴趣?”   “商黎明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缺荷只有四十八岁,商黎明还有个亲弟弟,年纪和缺荷相仿,”反革对这些豪门八卦似乎很有兴趣,“有传闻商黎明那二十多岁的儿子是接盘来的,所以夫人变情人。”   “……没想到‘商总’一下子变这么多。”   “所以这个‘商总’有可能是指商黎明,商黎明弟弟,或者商黎明儿子。”   “非局那边是什么任务?”   “杀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女明星的义务体。”   陈栎不由得一怔,“义务体?这东西不是三十多年前就被明令禁止了吗?”   “之前禁得没那么严,而且大多义务体都会被本家严格看管,很少有流浪在外让人知道的。这个女明星三十岁,也就是说,她拥有义务体这件事,是违法的。”   “她的义务体在‘忉利天’?”陈栎毕竟也是个小酒吧的老板,很清楚忉利天这样的地方,所做的什么样的营生。   “对,她其实并不记得自己有义务体这件事,但是最近她突然被很多上流社会的人嘲笑在声色场所跳艳舞,还有跟保安厨子睡觉的照片,她才想起来自己有一个义务体,急急忙忙找关系除掉,不然她面临的可能是长达四十年的刑期,”反革表情揶揄,“她甚至不得不承认自己和那些人她眼里的下等人上了床。”   “忉利天的审查非常严格,是全封闭的声色场所,禁止一切录影、摄像,通讯工具是不可能带进去的,里面的从业人员也没有任何在官方的登记和备案,据说涉及到了红线,保的人不想接着保,就被非局盯上了。”   “并且,女明星是非局二把手的夫人,明媒正娶的那种,这事儿要被捅出来,”反革笑了笑,“会非常好看。”   “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陈栎问。   “一些瓶盖。”   “非局给出的条件是什么?”   “给我一份他们档案库的调查权。”   “不错的‘瓶盖’。”   “我也觉得,而且很恰好,一举多得。”   “非局那边对那两个死者的进行身份调查了吗?”   “有,混血的那个男人是赏金猎人,被你弄死的那个是他的亲戚,脑子有些毛病,学名智力低下,”反革继续说,“章鱼女之前应该是忉利天的舞女,那个被你带回来的男人,是忉利天的服务员,这两个人从忉利天出逃之后,就跟着那个赏金猎人做事。”   “章鱼女出逃忉利天应该不会放任吧,毕竟这么个异形流落街头。”陈栎皱眉。   “这个还不太清楚,不过章鱼女的身体结构特殊,完全没有消化系统,所以她可能不是靠饮食来维持生命。”   陈栎一震,“针管?”   “有可能。”反革点点头。   “真他妈有意思,没想到他们还真敢这么干,我得去涨涨见识。”陈栎笑。   “还是老三样?”老三样指的是冲锋的陈栎、烟枪,技术支援伤寒和后勤司机大雪。   “行。”   “潜入的身份非局已经给安排好了,面部要做一些调整,还有几天时间,好好休息准备。”   “好,”陈栎应下来,又提起了另一件事,“地下城…”   “颂光在观察,这段时间没什么异动,这条线就交给我们,你主要负责忉利天那边。”   “还有,”陈栎又从手边的平板里调出一份文件,“这个学员,她有可能会认出我。”   文件里的女性alpha名字叫温任之,年龄十八岁,有一兄一姐,家里是做建材生意的,有军政背景。   反革瞥了一眼,“哦,我找点理由把她打发走。”   “我没什么事了。”陈栎随手揉了揉眉心和双眼。   “不舒服?”   “可能没睡好。”   “这两天好好休息一下,老烟也是,小光刚刚跟我说他今天ptsd发作,吐得厉害,送他先回去休息了。”   “嗯。”陈栎嘴上没动静,心里却紧了一下,他总是嘲笑烟枪近来越来越脆弱,但是不得不承认,猛男脆弱很有杀伤力。   反革站起来抻了抻腰,“行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我去看看他们选出来的学员。”   “你也注意身体。”陈栎沉声说。   反革点头,扬了扬手,“去吧。”   ***   陈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宿舍。基地里设有宿舍,但几乎所有人都在外有公寓或者有别的住处,只有烟枪和黑魂会留下住宿。黑魂是迫于身为医生,为了应付突发情况不得不留宿,两人经常半夜孤独寂寞伶仃凑在一起打游戏。   宿舍门虚掩着,陈栎随手推开。入目便看到烟枪一个人蜷躺在单人沙发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养神,两条长腿耷拉在空中,双手垫在脑后,肚子上躺着一个摇杆游戏掌机此刻还在自动外放着声音。   “嘿,野狗,”陈栎在门口喊他,“走吧,爷带你喝酒去。”   烟枪睁开一边泛红的眼睛,望着门口修长的身影,半晌他抓了抓自己凌乱的银发,哑着嗓子低吼,“艹,叫谁野狗呢!”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短小一下~ 第17章   中心城南边第三十六区,这个区域有中心城有名的红灯区、风俗街、声色场所。   据说在三十六区,想找到一家做正经生意的旅店可能比让修女跳脱衣舞都难。   忉利天是三十六区做得最大的一家声色场所,占地面积超过了三十六区最大的商场,有人笑称这么大的妓院足以服务全人类,其占地足有六千六百平方米,上下一共八层,在中心城这样人口密集程度排在世界第三的超巨型都市,地价寸土寸金,可谓是极尽奢华。   服务全人类毕竟只是个笑谈,但服务整个南城绰绰有余。   今天是忉利天举办“金汤玉作舟”盛宴的日子。   这个听名字还有几分风雅,实际上是大型皮肉飨宴,原本一季度举行一次,如今不知是为了资金链周转还是需求过大,改为一个月举行一次。   据说在“金汤玉作舟”的盛宴上不仅能狎玩忉利天的绝色美人,更是有“驱珍兽”、“驭丽奴”这种听之让人摸不着头脑,却又隐隐感到异常香艳的玩法。   陈栎和烟枪在忉利天前一条街下了车,车内伤寒已经准备好了设备。   离得距离太远不利于他们的次频道通信,离得太近车上的大型设备可能会被反侦察到,反复测试了几次,这个距离适当。正好是个流量很大的街口,并且有一家通讯公司,彻夜加班不歇,业绩如何不知,掩盖电磁辐射倒是一流。   “我把复卡用反射蜡封住了,检测到的可能性很低,这家再怎么牛逼也不可能弄到军用设备,”大雪给烟枪和陈栎都扫描了一遍周身,然后又用沙哑的嗓子叮嘱道,“不用着急,忉利天很大,监控系统应该不只有一台主机,你们往深处摸,不要太早暴露。”   “你们的身份是一对小情侣,装得像一点,入戏一点儿,”大雪是个泼辣的姑娘,白眼翻得很有力度,“上次你把毗沙门踹骨裂的事老大让我多跟你重复几遍。”   陈栎面无表情地说,“我尽量忍住。”   他们的假身份由非局捏造,短暂地写入人口数据库,这样凭空出现的两个人被设定了完整而充实的资料,可供各种渠道查阅。   陈栎依照非局那边的提案改变了外形,接长头发、更改瞳色,面部也做了细节调整,原本瘦削凛然的面孔在修饰下变得柔和丰腴了许多,画了淡妆,衬得冷淡的眉眼也有了几分性感和风情。   烟枪同样更改了外形,现在他像个脾气火爆、特立独行的公子哥。头发染成了火红色,两耳穿满了孔洞,坠着闪闪发光的耳饰,眉上钉了一颗钻石,他穿着坠满了金属钉扣的重型皮夹克,脚上一双同样重型的机车靴。   两人从装备车上下来之后,跨上之前准备好的摩托,向着忉利天那幢巨大的红楼一路飞驰。   松之隆重型摩托车庞大的躯体承载两个男人的重量毫不吃力,无轮的车体下悬浮空间层中闪烁着红蓝交替的灯光,飞快的车速伴随着让人牙酸的破空声。   高速行驶、横冲直撞,俨然就是招摇公子哥带妹兜风的形象。   陈栎趴在烟枪背上,在他耳边低语,外人看来亲密无间、浓情蜜意。   “要不要打个赌?”陈栎贴在烟枪耳边说。   “赌什么?”   “我们赌今晚能不能见到忉利天的女主人,缺荷。”   “这有什么好赌的?”   “如果今天见到了缺荷,那就代表她并不算忉利天真正的主人。”   “呵呵,听说是个风韵犹存的大美人,想见。”烟枪笑了笑。   “买定离手,”陈栎低低地笑了一声,“那我就堵她不来。”   “赌什么?”   “你要是输了,就把我的蝴蝶/刀还回来。”   “你输了呢?”   “刀就不用还我了。”   “你把头盔摘了吧,我要急转弯了,让我试试能不能把你脑浆给甩出来。”   陈栎贴在他背后笑了起来。   松之隆重型摩托一派嚣张,斜甩进了忉利天的停车场,烟枪打开摩托宽阔的后厢,将两个头盔扔了进去。   “走吧,少爷。”陈栎拍了拍烟枪的背。   “走吧,少奶奶。”烟枪一把搂住陈栎的腰,同时把一根一次性雾化烟塞进嘴里,毕竟一个公子哥抽复古的纸卷烟太过违和。   “你也想骨裂了?”陈栎皮笑肉不笑,低声威胁。   两人说说笑笑往忉利天门口走去。外人来看十足亲密的一对年轻情侣,一起来这样的声色场所玩,多半是放浪到了极点,还不知道进去之后得疯成什么样子。   “裘先生,麻烦您脱下外套配合检查。”   入口处忉利天负责安检的工作人员正在依次检查客人的随身物品,并柔声细语地嘱咐客人将通信工具和火机锁入储物柜中。   烟枪脱下重装皮衣外套递给一旁的工作人员检查,另一个工作人员正在用手腕上的金属探测仪器扫描他的全身,他浑身都是丁丁卯卯,探测仪器响成一片,不断有人向这边侧目。   “拉链,流苏,大铆钉,今年最流行的元素,怎么了,合着爷穿这套还进不去是吗?”烟枪摆出一脸不耐烦。   又换了一个男性工作人员蹲在烟枪脚边,两手握着烟枪的脚踝反复摸着,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汗。   “帅哥,摸我老公摸得爽吗?”   烟枪脑仁一颤,心跳都跳快了几拍。他心想好家伙,可真入戏啊。   陈栎已经检查完毕,凑到烟枪身边,笑眯眯地又调戏了男工作人员几句,直把人说得面红耳赤。   “裘先生,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您换一件外套。”男工作人员赔着笑。   烟枪把外套往储物柜里一塞,“行了吧,屁事真多,都怪你非要来这种鬼地方,信不信老子把你卖这儿来!”   “好啊,以后我给你员工价。”陈栎笑着说。   烟枪正好想摆脱这身沉重龟壳似的皮衣,此时露出两条精悍白皙的手臂,他只穿了一条黑色的背心,深深的肌肉轮廓极为精致诱人,不过不是走宾客通道,他这副缺少布料的打扮也不知会被当成什么角色。   “我可以进了吗?”烟枪摊开双手,用极其不耐烦的语气冲工作人员嚷嚷。   工作人员连连点头,目送这位脾气火爆的高大少爷搂着他那同样高挑的伴儿大步流星地往场内走,边走边在伴儿的屁股上掐了一把,掐得那伴儿浑身一颤,身体软软地靠了过去。   “你想断哪条腿?”陈栎贴在烟枪耳边低声说。   “我错了,对不起。”烟枪诚恳地道歉,顿了顿又说,“手感真他妈好,我还剩一条腿。”   ***   “金汤玉作舟”,没想到竟然如字面意思一般无二。   在忉利天那平阔恢弘到极致的一楼宴客厅的中心,嵌地式摆放着的是一座巨大、晶莹、透明的玻璃水箱,大小用来畜养白鲸都不为过。   高度在五米左右,敞口幅阔,形状是不规则的“云型”,犹如一面琥珀色的湖泊,与四周和吊顶上闪烁的碎水晶相映,碎光不断地闪烁飞掠,在人眼中留在晶莹细碎的光斑,令人目眩神迷。   忉利天大堂的挑高极高,仰望深远的空间能为灵魂带来摇曳感,更能凸显气派。   云型湖泊之上设有一圈圈的看台和包厢,装成墨绿色,漆料流光溢彩,仰头看去,就像是一颗的猫眼珠。看台设座,可以俯瞰整个湖面。包厢被电子雾帘隔挡,应该是行乐的好地方。   云型湖泊的琥珀糖浆中,有上百位赤身裸体的男女美人,他们躺卧在透明的气泡垫上,肤白肉嫩,宛如一扇扇洁白的玉舟,信然徜徉,划开阵阵涟漪,溅起莹亮的珠子。   宴客厅里到处弥漫着香甜的酒味,令人口鼻熏然,大脑也渐渐充血发昏。   大量的宾客涌入“金汤玉作舟”的现场,他们有的走到云型湖泊边上赏玩湖中的“玉舟”,有人站在高点俯瞰着一派淫靡又奢华的景象,甚至有些耐不住的顾客,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的身体贴在透明的池壁上。   除了一池春水外,忉利天还为宾客准备了他们这里最为出名的歌舞表演以及“笼中鸟”。   ——那是在大堂的观众席上空垂落的八只金笼子,每一只笼子里都盛着一个盛装的美人。   这些笼子离宾客的距离超过两臂远,如若想要接触这些美人,必须购买挑杆。   挑杆的作用是敲打折辱这些笼中美人,让他们在空中惊呼挣扎,却又避无可避,从而满足人类变态的施虐欲。   忉利天有“天国”之意,传说中是天人快乐的沃土,高悬于人世之上,极尽放肆,极尽享乐,不愧是中心城首屈一指的娱乐都。   “水池里是唐Q。”陈栎贴着烟枪耳边低声说。   “什么唐Q?”   “朗姆中最贵、最甜也是酒精度数最高的一种。”   “啧,下血本啊。”   “不止如此,”陈栎贴得更近了,嘴唇几乎要碰到烟枪的耳廓,外人看来状似耳鬓厮磨,“这么多的唐Q,足够把忉利天烧得一干二净……难怪这里要查火机。”   --------------------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进入主线啦!! 第18章   “啧,麻烦。”烟枪本能地也感觉到了危险。   “这儿肯定是见不到那位女明星,也没什么好看的,得往楼上走。”   “少奶奶,去给你家少爷买杆去吧。”烟枪调笑得看着陈栎。   “少爷您准备在这一层掏多少钱啊?”陈栎伸手搂住烟枪的脖子,状态亲昵,可惜眼神过于猎杀,“也不知道您钱包够不够充裕。”   “不够就卖了你。”   “嘿,我哪有您值钱,瞧瞧您这皮白肉细的,下酒汤子里绝对没人分辨得出来是你还是鸡。”陈栎没等烟枪反击就转身往卖杆子的小窗口走去。   他一路仔细观察着监控摄像头,他知道烟枪也在数着另一面的监控录像数量。这一层的监控摄像头大多摆在明面上,数量不多不少,可见这一层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的东西。   看来忉利天对自己的生意分割很明确,脏的脏,更脏的更脏。   售卖窗里的东西每一样都会让新客迷惑不解。除了红色的金属挑杆,还有诸如各色的筹码、印章,还有一些动物图案的贴纸,乍一看像是儿童乐趣园礼品屋里贩卖的周边产品。   陈栎瞥了一眼价格名目心里了然。他笑着对售卖窗电子屏幕里端坐着的美女说,“我把这些杆儿全包了,需要多少钱?”   美女脸上微微一怔,但很快她就露出了专业的巧笑,“先生,我们这里是没法包揽的,您一个人最多买七杆。”   “这样啊…”陈栎装出一副为难失落的样子,“可我家先生一定要我来替他全包下,不然就要把我卖到这里。”   美女又愣了一下,心道没想到这个高挑英俊的男性竟也是人下臣,她心生几分鄙夷,嘴上也轻慢了不少,“不好意思,这里规定就是这样,怠慢了。”   “你他妈磨蹭死了!”一声粗鲁的怒吼声响起。   美女吓了一跳,抬眼看去,看到一个赤着双臂的红发男人走过来。   下一秒,一张紧拧着双眉的漂亮面孔凑到她面前的屏幕上,手指不耐烦地敲打屏幕,“那就十四杆,快点,直接给我送到B32。”   售卖窗口实际上是有自动出物的位置,每一位客人都是自行取了东西返回自己的位置上,再进行其他的服务和活动。然而这位少爷派头十足,也不取自己的东西,付过账之后就搂着自家的伴儿大摇大摆地回去了。   “我绕了一圈,这一层没有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连服务都这么怠慢,咱得尽快往上走。”烟枪靠着陈栎低语。   “找到监控室了吗?”   “我刚刚跟了一会儿安保,他们用的对讲器是A4产2315,这种对讲一旦掉线立即就会报警,可以插复卡,咱就在这层弄俩对讲,左右先接上外边,再去摸监控室。”   “嗯…”陈栎突然靠近烟枪的耳朵,轻轻吹了口气,“我感觉有人在看,要不…咱们亲一口?”   “啧,我说陈老板,是不是我长得比毗哥帅太多,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投怀送抱的意思啊。”烟枪没等陈栎下一句,一把扣住陈栎后脑吻了下去,动作看着挺猛,实际上只是在陈栎下唇轻轻一擦,贴了几秒钟就松开。   “你说这裘少爷少爷还是人吗?身边有这么个大尤物还出来嫖,真是丧尽天良。”烟枪状似漫不经心。   “我看裘少爷应该直接把自己卖进来,脱干净了绝对比里面那些莺莺燕燕还白,还像个禽类。”陈栎淡淡地说。   很快就有服务生抱着十四根挑杆走到B32,对两人鞠躬行礼,“两位先生,现在可以去那边跟八位‘笼中鸟’交流相欢了。”   “你们忉利天就只有这些?只能看、只能闻,只能拿杆子戳?”烟枪仰靠在沙发上,“太没意思了,如果只有这些,我可要回家了。”   服务生礼貌地笑了笑,“仞利天三十三国,我们服务每一位‘天人’,满足您所有的愿望。”   “我就直说了,我来不是干这个的。”烟枪说。   “您想要什么?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满足您的需求。”   “我不想,看。”烟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明白了,我现在就带您上二楼。”服务生点了点头。   “我要直接去睡你们的帝、释、天。” 烟枪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狂妄张扬,他把句尾那三个字咬得无比清晰。   服务生轻微地皱起了眉头,正当他准备开口的时候,一个穿着绿色短款晚礼裙的女人走了过来,带来一阵香风倩影。   女人看上去已经有了一些年纪,似乎是混血,一头雾金色的长卷发修饰得靓丽精致,每一根弧度似乎都是曾经过千百次的修整、走位,才决定下在那个位置。豆蔻绿的裙子将她的皮肤衬得格外的白皙,她穿的是一种很复古的薄纱丝袜,上面绘满了玫瑰的枝蔓,缠绕在她骨肉均亭的双腿上。   “这位少爷,真是不好意思,我暂时还不卖/身的呢。”女人的声音微沙,语调轻盈又带几分娇软,没有任何的上位感,让人觉得亲切。   “哟,原来帝释天是个大美人,我还以为得是个大腹便便的…叔叔。”烟枪眯起双眼,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美妇人,基本确认了这位应该就是忉利天的女主人,缺荷。   “呵呵,我也是可以做少爷阿姨的年纪了。”缺荷温软地轻笑几声。   “抱歉,我收回刚刚的话,我还是喜欢嫩的。”   “忉利天是天国,什么样的美人都有,不过还真缺了少爷的伴儿这样的美人,”缺荷淡淡一笑,“天然去雕饰的时候应该更美吧。”   两人自然是听出了缺荷话里的刺处,却都面不改色,烟枪托着陈栎的后腰把他揽过来,“抱歉了阿姨,我家宝贝也暂时还不卖/身呢。”   “少爷,美人危险,嚼嚼吮吮之后便吐掉为好,”缺荷浅色的瞳仁中映着两人的身影,似乎有所思忖,但很快又展露笑颜,“下面的人不礼貌,慢待了少爷……也慢待了钱,我这让人送两位上去。”   “阿姨不能亲自送我们吗?”烟枪盯着缺荷的眼睛。   “不好意思少爷,我只是忉利天的主人,再上边的世界,就不归我管了。”缺荷微微颔首,随即便转身离去。   “啧,宝贝儿,你看这就是你非要来玩这鬼地方,一个个都跟爷装神弄鬼,”烟枪对陈栎说,也是说给旁人听,“什么珍兽丽奴,还不如家里的动物园有意思。”   “月初少爷应该不是骗我们的吧,他说这儿可好玩了…”陈栎对烟枪说。   缺荷的似乎背影微微一滞,她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目不斜视地走远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高级正装的男人将两人引导到一处暗门前,在门边摸了摸,立时亮起一个密码盘,他没有输密码,而是用指腹在键盘上飞快地弹了一下,暗门便无声地弹开了一条缝隙,他推开门,里面是一条深而黑的甬道。   “这他妈什么鬼地方。”烟枪不满地质问。   男人也不回答烟枪的问题,掏出两只小型手电笔递给烟枪和陈栎,示意两人可以进去了。   陈栎拽了拽烟枪的衣摆,烟枪才不情不愿地接过手电笔,两人一同走进了这条漆黑的甬道。   烟枪一边不满地嚷嚷,一边在陈栎手心里快速地敲着暗文交流,两人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看法。   “缺荷”、“对讲”、“监控室”、“武器”,两人一边敲着暗文沟通任务进展一边随口胡扯一些荤素不禁的闲话。   终于走到了尽头,那里有一间升降梯。就在他们站在电梯门前的一瞬,梯门开启,露出里面的梯厢。不同于甬道的漆黑,电梯内灯光通明,装潢高级,没有任何按键,全部由终端控制。   他们被电梯带上了第七层。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确认彼此都已经准备好了。   就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绚丽到刺目的华灯掉入视网膜,将大脑刺激得顿时花白一片。   也就在同时,电子乐声、呼哨声、尖叫和鼓掌的声音地动山摇般地涌进耳廓。声波和热浪震荡得地面似乎都在不住地摇摆。   眼前这一番景象,让两人都不由得一怔。   这里是欲望的伊甸园,也是罪恶的天国。   --------------------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一下 第19章   与大堂的开阔不同,第七层的空间被各种各样的人和物堆占满了,显得拥挤而杂乱。   鳞次栉比的大型道具,不断轮转着的、赤铁色的摩天轮,顶吊着无数的彩带和铁链。   这里已经没有侍者和舞者的区别,他们都赤身裸体,毫无羞赧地在人群间穿梭,有人送酒、有人跳舞,有人被彩带悬挂在屋顶,有人吊在摩天轮上像极了一张肉幡。   烟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疼,他随手扔下了手电笔,陈栎则是把手电笔立在了电梯门边上。两人走入人群中,如鱼入水,暂时得到了自由。   “手电笔里有窃听和定位。”陈栎附在烟枪耳边说。   “这儿真他妈恶心。”烟枪低声骂了一句,把目光从眼前的欲望地狱挪开,目测这间“囚牢”的方圆。   “你说这层的安保穿衣服吗?”陈栎四下望着。   “安保应该都混在宾客里。”烟枪皱了皱眉。   “六点钟方向,我看到他上衣口袋里亮起的小灯了。”陈栎贴着烟枪的耳朵说。   “这层的大小不正常,应该是藏了起码一半,我去弄对讲,你四处转转…”   “我去弄对讲,”陈栎拦住了他,“你接着演你的大少爷。”   三分钟后,陈栎捏晕了六点钟方向那位倒霉的安保员,拿走他的对讲还有一把小型电击/枪。   对讲器底部贴了追踪器,陈栎心道这忉利天的安保系统可真是铁桶一般周密,事无巨细。   可惜,他们的对手是伤寒,国立大学信息安全专业的高材生,并且深得反革那个技术老流氓真传。这种密不透风的防守反而成了伤寒手中将军的棋子。   陈栎把复卡插入对讲,搜索到伤寒今天建立的新频道,接着他把对讲塞进皮带里,将微型入耳耳机贴进耳道。   很快就接通了,对讲那头伤寒的声音响起来,通过电波传输,变得更加干巴巴,“倒满了。”   用通用语言三说这句话是他们的接头暗号。   陈栎轻声回应,“干杯。”   “我现在给你报对讲器、追踪器的型号……”陈栎一口气把所有字母数字全念了一遍。   “追踪器的总台和他们的对讲频道拿到,加了一个新模拟,总台的地图同步到你的机器上,监控室和追踪器的总台离得不远,对了,你现在在建筑的边缘,往东走二百七十米有防火楼梯,应该是老式锁,撬几下就开了。”伤寒飞快地说完。   “收到。”陈栎把安保员的身体踹进了大转盘道具的底部,便悄无声息地潜回了烟枪身旁。   “搞定,还附赠了一张简易地图。”   “我刚刚和别人聊了聊,应该是时间还没到,他们每次来起码要等到凌晨三点,才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狂欢派对。”   “现在两点二十三。”陈栎看了一眼对讲器上的时间。   “我们的时间还算宽裕。”烟枪摸了根烟抽几口提神,这里的气味、声音、景象无不让他觉得反胃。   有了伤寒的远程帮助,他们顺利地就找到了监控室,将整座仞利天的监控资料收入囊中,又拿到了一只通讯器,保证通讯无阻。   现在只需要藏匿在这群狂魔乱舞、放荡形骸的男女中间等到凌晨三点,完成他们今天的收割任务,然后堂而皇之地离开。   “二类塑料餐刀,软得跟面条似的,”烟枪随手拿起餐桌上的餐具,啧了一声,“勉强能用。”   “你靴管里没藏东西?”   “藏了啊,不然刚刚你用手撬的监控机箱?”   “得,枪给你,省着点电。”陈栎把从安保员身上搜到的小型电击/枪塞进了烟枪的后腰里。   “跟个玩具似的,”烟枪鄙夷,“那你呢?”   陈栎微微欠了欠身,手指飞快地从靴管里抽出一根透明的片状物,手在烟枪后腰一摸,便把它也塞进了烟枪的皮带里。   他的动作快而准,在旁人看来似乎只是摸了一下烟枪的腰。烟枪却看清了,他是把一片玻璃刀塞进了自己的皮带里。这套玻璃刀是子母刃,两把大一些的母刀,和一把小一些的子刀,说是玻璃但不是真的玻璃,材质是硬化树脂,强度不够但还算锋利。   “这不也是个玩具。”烟枪撇撇嘴。   陈栎没理他,径自从烟盒里掏了根薄荷雾化烟吸了起来。   时间对于在场霍乱的众人可能只是几晃,可对于这两个紧绷心弦、耳听八方的人来说一刻三秋。   陈栎双手搓了搓自己的脸,薄荷粒子将口腔黏膜蛰得发疼。烟枪的眼睛已经熬红了,红眼框显得皮肤更加的白。   他们一正一侧靠在客席的栏杆边,静静地盯着面前狂欢不歇的人群,恍惚间,竟然觉得眼前的已不再是道貌岸然的人类,而是赤身裸体、茹毛饮血的兽类。   精神在不断地消竭,头皮发痛,鼻唇间熏然发热。为了伪装得更贴合设定,两人都没少喝酒,也跟着音乐随便跳了几段风骚的舞,和那些癫狂的男男女女皮肉相贴,尽力演出陶醉的样子,但脑子里的弦却一刻不停地紧绷着。   这时他脑子里突然像是被锋利的线飞快划过,登时尖锐的痛起来——只是他术后留下的老毛病,偶尔发作,最近来得快去得也快。   陈栎扶着烟枪的背,额头靠在烟枪的肩上,短暂地缓了缓精神,这阵疼痛意料之中很快散去,可能是精神紧绷熬得有些久。   等到他在直起身时,与烟枪交换了一个眼神。   秒针归位,凌晨三点。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响了起来,人群间顿时呼声鼎沸,看来这些都是凌晨三点的常客,吃够了餐前开胃小菜,终于迎来久等的正餐,让他们发出几乎不似人声的喊叫。   只见背景画布慢慢向上折叠,与此同时那些铁链捆绑着的也男女被缓缓放下,宾客对着这些洁白的躯体吹口哨,而那些被吊得麻木男女眼神空洞,对此露出机械的笑容。   当画布完全打开,另一个空间展露在眼前,无比的漆黑、深邃,和这厢的繁华热闹全然不同,仿佛是两个世界。   人们慢慢地涌向黑暗的那端,随着脚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叠加,全黑的地面开始亮起一星一点的细光,细光逐渐增多,恍然如同银河一般。   错落的星子在地面上悠然流转,牵动着人们灼热的目光,终于它们停在了中心,汇聚,闪现,爆发,如同宇宙中绚烂炸霰的小行星。   一个银白的星球在黑夜的银河中骤然亮起!   星球一瓣一瓣得剥开,每一片金属骨骼铸成的花瓣上都坐着一个模样怪诞的“人”。   他们被关在透明箱盒里,姿态蜷曲或扭曲,其荒诞不经的外表甚至让人很难在脑海里具象出一个比喻。   人类的欲望何其恐怖,可以打破生物间山一般的壁垒和隔断。   赤身生鳞也罢,身背双翼也罢,至少尚存几分美态,而有些简直丑陋怪异的无法入目,若地狱的恶鬼倾巢而出,只怕也要被吓得一个跟头。   人群一度安静了下来,似乎是在静静欣赏这幅冲击力极强的画面。   能到达忉利天第七层的不足五十人,每一个人都拥有相当的地位和财力,这里能够让他们剥去平日的伪装,像是无知无惧的恶童一般,不加拘束地讥笑、放肆、泄愤。   所以他们在这里流连忘返,甚至不计较这里粗糙的服务和麻烦的手续。他们只要被深深地刺激官能,从而发泄白日里那些压力和愤怒。   银白星球完全裂散,它的中心应该是一片小小的平台,隐藏在女人沉重的裙摆下,将台上这个绝美的女人推到场内的制高点。   顿时银白星球骤然熄灭,一束冷光照在了她的身上—— 第20章   华丽的鱼尾红裙勾勒出佳人极为曼妙、凹凸有致的躯体,曳地的裙摆仿佛是水母的伞盖一般张开。   她漆黑的长发垂落至膝盖,纤细雪白的脖颈上戴着一个金环,金环中央镶嵌着一颗碧绿的独目,金环下坠无数条金纱,像是流动的金光般包裹着她的全身。   她的美动人而又复杂,风情、媚态、高贵、冷漠种种极端又复杂的美态都与她的五官相关,她的妆容很淡,就连嘴唇都是娇艳欲滴的少女的原色,眼睛妩媚而深邃,眉毛修长而素净,竟有几分佛相。   她缓慢地摆动起腰肢,就在她的胯骨达到了最佳斜度的时候,一声清晰的滴水声响了起来。   那肯定是颗非常浑圆晶莹的水珠,才能滴出这样沉甸饱满的声音。   接着第二声水滴声,她将腰肢摆向另一边。   随着水滴声的间隔越来越短,她的腰肢摆动得越来越快,金纱线在她的身周摇曳生影,如同一阵金风包裹着女人秀美的胴体。   也就在同时,她张开嘴,缓慢地唱起了歌。   那是一首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歌曲,以通用语言六写成,水滴声的节奏恰好契合通用语言六中频繁出现的摩擦音,每一句的句首衔尾于水滴声,而句尾都带着一个沉重的摩擦音,让整首歌听起来古老而奇妙。   她唱的歌词也同样奇妙,无法归类于现阶段任何一种艺术风格。   “神的身躯挂满伶仃的骸骨,远渡的只有长舟。   风热情地拂动城市的长裙,将它剥得精光。   我好像是这城市的一只眼睛,   又像是一条碧河,   汩汩淙淙又闪闪烁烁。   即便可活万年,也不过是宇宙的蝼蚁。   我于蝼蚁,宇宙于我。   也许宇宙就在我的指尖。   也许早已被我吞入腹中。”   就在她声音的尾巴也快被吞入腹中之时,陈栎从金属骨骼上悄悄吊了下来。灯光昏黑,他的身体隐藏在金属骨骼的反光与昏暗的光影之中。   就在陈栎为这场刺杀做准备的同时,烟枪摸到了防火通道,他们已经提前把锁撬开,就像伤寒说的那样,这种锁很容易就能撬开。一股凉风从门缝里窜进来,带着空气的新鲜可口味道。   当陈栎爬上高台,便再没有人能阻止那个义务体美人的死。他们的任务在此足够宣告胜利。   烟枪听着耳机里伤寒絮絮叨叨地批评着忽明忽暗的灯光阻碍视野,正计算着他们逃生的时长和方式,被骤然亮起的灯光刺得不由得眯起了双眼。   陈栎将义务体美人的肩膀固定在手臂里的同时,整个空间突然亮起了白光,一切清晰毕露,所有人都看到了一条白刃贴在美人的脖颈上,他们以为是什么惊喜福利,叫着、笑着、甚至有人鼓起了掌。   而那些隐在宾客中的安保员立时面目紧绷,开始缓慢地向星球逼近。   这倒不是什么问题,不论是暗杀还是明杀,他都是专家。   只是这样鲜活又无罪的生命,即将陨落于世。义务体美人漆黑的头发掩盖着陈栎的嘴唇,他为人之将死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能够存在,便是伴随无数的牺牲。   正当他准备了结这条生命的同时,手腕被一片微凉覆盖住了。   美人向后仰起头,她的嘴唇此时更加的苍白,而她握在陈栎的那只手……腕上竟被嵌入了一根金属条,就像是一条银蛇口衔她的手腕。   陈栎定睛一看,那跟金属条跟她的肉已经全然长在了一起,只有离得很近才能发现,原本的伤口处已经长出了一圈略浅于肤色的新皮,这必然是很久之前嵌入的。   陈栎一瞬间如遭重击,之前收得的信息和如今看到的产生了巨大的不匹配!   “她在声色场所跳艳舞。”   “还有跟保安厨子上床的照片。”   不对。不对。不应该。   “先生,快杀掉我,快…”义务体美人握着陈栎的手腕哀声祈求,内容却不是求饶。   但她微弱的哀求声被陈栎近乎嘶吼的声音掩盖,没有传入任何人的耳朵里。   “跑!”   陈栎感觉喉咙里涌起一股腥咸,他甩开义务体美人的手,不顾一切地向着烟枪奔去,他甚至来不及跳回地面,直接踩着跟前几人的肩膀,滚落在地,又飞快地爬起来,向着烟枪和防火通道冲去。   他的身后有安保员拿着电击/枪喊叫追逐,也有不明所以的宾客试图伸手阻拦他,现场顿时乱成了一锅粥,陈栎钻缝飞快,倒是把安保都拦在了后面。   烟枪听到那声嘶吼立即撞开了防火通道的门,几秒后陈栎一头扎了进来。   他猛喘了一口气,尽量保持冷静,信息在他大脑里被重新整合,他意识到自己和烟枪掉坑了。   这一切,竟然是个局。   一个步步为营、请君入瓮的局。   那个义务体美人根本没有摘下过手上的金属锁,那锁甚至已经与她的手腕长在了一起,那她又怎么可能假装女明星赤身裸体地和人上/床。   设局的人利用的是女明星的做贼心虚恐惧心理,加速这一切的进度,不费吹灰之力让他和烟枪落入陷阱。   所以从一开始,这个局的目标就是rc。现今他们在陷阱的哪一个环节中,陷阱的目的又是什么,一切都亦未可知。   然而眼前却只有这样一条路供他们选择——先跑再说。   忉利天上下的电梯全部由另一部终端远程控制,这部终端他们没有找到,现在也没有时间去找,所以伤寒帮不了他们。   防火通道是唯一通路。   两人钻进防火通道才意识到不对,忉利天这样的巨型建筑,防火通道非常的宽阔,没有台阶,明显是为了通货车而建造,全部都是坡道,坡道的角度不大,所以路线会很漫长。   通道内全程使用老式声控灯,墙壁上贴着一条条的夜光带,非常容易干扰视线。   两人在第七层解决了追上来的安保员,飞快地向第六层移动。   “伤寒,你看得到…”   “防火通道没有设监控。”   “艹。”烟枪骂了一声。   “艹!”烟枪在半分钟的时间内又骂了一声,比前一声更响。   陈栎跟在他后面,正在给刚刚抢来的电击/枪调整电量,没想到烟枪突然停住了,他的冲势差点把烟枪撞翻,他抬头,“怎么…艹。”   确实两位爷只能用这样单音节的脏话来表达心情。   因为眼前的场景太过……惊悚。   忽明忽灭通路里,一群“人”堵住了他们的前路。这群“人”的姿态怪异,全都没有头发,头颅看上去圆滚滚的。和他们停住的位置相距并不远,但完全看不清五官……   因为它们根本没有五官!   就在他们得出这个可怖的观察结果的时候,应急灯熄灭,只有幽紫色的夜光带映着这群“人”的模样,气氛更加诡异。   这群“人”身高一致,姿势不一,赤身裸体,没有性别器官,也没有五官。如果他们不会动,那可以看作是一批人体模特。   然而这些人体模特正在扭曲怪异地动着,就像是刚刚学会走路,歪歪扭扭地向着他们走来。   头顶忽明忽灭的声控灯和幽紫色的夜光带将他们的样子照得不真切,也令这场景显得更加骇人。   陈栎头皮发麻,他把一双母刀握进手心,身侧的烟枪也准备好了战斗。   这群无脸裸体的“人”迈着怪异的步伐向他们逼近,在快要靠近他们的时候一个个机械般伸出双臂,身体前倾到正常人无法走路的角度,向他们直扑过来!   烟枪比陈栎站位靠前,先迎上了无脸人的攻击,抬手一档,没想到这群无脸人力气大得吓人,猝不及防直接扑倒在地,他一个翻滚从无脸人那双巨力无比的手中脱身出来,飞快地站起身退开一步。   “小心,他们劲儿很大!”烟枪大喊。   陈栎听罢一闪身躲开眼前的攻击,那个无脸人向前猛扑了一空,双腿竟然硬生生地在原地站住了,如果是活人这么一下猛地收力,只怕膝盖已然扭碎。   烟枪和陈栎不同,近战靠的是实战摸索出来的野路子,对人体关节非常熟悉,他侧身让了一下之后,伸手捏住无脸人的手腕,入手的触感除了没有体温之外,与常人无异,甚至皮肤肌肉更加柔软富有弹性。   烟枪双手握住无脸人的手腕,力量对抗之下,险胜一筹,他双手环绕巧力一拧,就将无脸人的双臂肩关节卸了下来。   那边陈栎也将两个无脸人砍头。   然而,恐惧之神得摩斯的出牌就是这样毫无章法。   烟枪看着眼前这无脸人双臂垂脱依然甩着两条脱臼的手臂向他扑来,而陈栎那边两具无头尸体也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了,显然这种对于人类来说致残致命的损伤对于它们来说毫无影响。   饶是两人心理素质稳如大山,也不由得惊骇茫然。   茫然更甚于惊骇。   这些身怀巨力又不死不灭的躯体,除了动作笨拙了一些,实在是绝佳的追击武器。两人无奈之下只得一路躲闪狂奔,尽量往楼下跑去。他们随身携带的武器只有硬度不够的树脂刀和电击/枪,显然不足以抗衡这样的怪物群。   然而这些无脸人在体力上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随着时间流逝,跑动的姿势变得越来越流畅自然,无论是步幅和姿态都像是在模仿前边逃跑的二人。   这些无脸人竟然有着快速的学习能力,两人皆是心里一沉。   “伤寒,我们遇到麻烦了。”陈栎接通频道。   “你们现在在五楼和六楼之间,推算距离还有六十一米。”伤寒快速通报情况。   “不只,这边是坡道,斜度很低……而且我们还在被一群有模仿能力的仿生人追。”   伤寒那头也梗了一下。   烟枪再一次挣开了无脸人的双臂,他已经气喘吁吁,热汗冷汗交替出了一身。刚刚他试着用电击/枪攻击,意料之中的无用。   这群无脸仿生人目前为止除了动作笨拙之外毫无弱点。   他们有关节,但是捏碎了依旧能跑能跳,他们有血,闻起来似乎是合成血的味道,他们可能还有仿真的内脏,但是无论砍头还是当胸对穿,依旧能滋着血追逐猎物。   或许用足够炸碎他们的武器……或许它们变成肉块也依旧会不依不饶地追着跑。   这样诡异顽强的仿生物,几乎让他们的追逐战像是一场黑色幽默。   跑动、挣脱,无限循环。   这些仿生人似乎被设定了生擒活捉的程序,所以常用的动作就是抱摔和生扑。陈栎和烟枪数次被摔倒在地,又狼狈地挣脱爬起来。   重叠的坡道好像是折叠了空间一般没有尽头。   “我们到三层了吗?”陈栎也喘着气,他的衬衣湿透,领口已经被抓得稀烂,长发凌乱,脸上被抓了几条血印,嘴角也破了。   烟枪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身上的背心被扯得像被流氓缠上的妇男。   “直线距离零点四米。”   “老烟撬门!”   “好。”烟枪没有追问,就在同一刻他也生出了类似的想法。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刚从高铁下来迎面一场大雨呜呜呜现在才摸到电脑,今天我不短小了! 第21章   与其在开阔的防火通道无休止地奔逃,不如试试外面繁杂的空间能否绊住这些怪物。   陈栎用上了自己所有能攻击的身体部件,双手、双腿,甚至他刚刚用头顶翻了一个仿生人,同时双臂甩开了两个,一腿踹飞补位上来的另一个,给烟枪创造出撬门的时间和空间。   仿生人又进一步的学习了他们的动作,开始学着击打动作。陈栎这个时候才第一次意识到为什么老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他发现自己的双拳确实他妈的敌不过这些仿生人毫无章法的七手八脚。   “艹,老烟,顶不住了…”陈栎咬着牙撞开了眼前几乎已经搂上他脖子的一个仿生人,眼冒金星几乎站不稳。   回应他的是防火门“吱呀”一声,他看都没看就扭身扎了进去。   两人冲进了内室,回身抵上门刚喘了几口气,就听到门外咚咚咚的乱撞声,眼见防火门的合叶就要崩溃,两人对视一眼,确认了一下对方的状态,然后朝着中心跑去。   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个最快到达一楼的办法。   “伤寒,算一下,我们现在位置到地面的高度是多少。”陈栎飞快地说。   “你们不要命了?”伤寒会意得很快,“二十一米。”   “可以。”陈栎的眼神里仿佛烧起了一团火,亮得惊人,本该已经虚软脱力的身体爆发出极强的行动力和反应力。   三楼是忉利天为贵客准备的卧房,他们在昏暗的楼道里穿梭,两畔欢声爱语不绝于耳。   前头是悬崖,后头是不死的追兵,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的手已经紧攥在了一起,如同一对鹰隼携翼划破苍穹,飞掠向远方。   他们跑到了走廊的尽头,在伤寒的指挥下从暗道穿过。   他们跑动的速度已经达到了人类的极限,风声几乎变成雷声,肾上腺素狂飙,然而身后的仿生人也以不亚于两人的速度紧紧跟随,无数张着的手臂就像是邪神的触手。   两人跑到这一层的中心,触手可及处便是那些墨绿色的看台栏杆。他们没有丝毫的犹豫,飞快地翻过栏杆,纵身跃下!   没有时间是考虑姿势会不会受伤,只能听信命运。   像是两只想要叛逃大海的飞鱼,高高跃起,又被强势的地心引力拉扯,狼狈地摔落回海面。   拍入酒池的一瞬间耳膜里炸开巨大的声响,一瞬后又归于彻底的寂静。   五感在一瞬间似乎回到了胎儿尚在腹中的时候,蒙昧而模糊,但痛感却无比清晰,骤然而来的巨大压力似乎就要将内脏挤压成薄片,每一根骨头都被硬物碾过一遍一般。   酒液钻入口鼻,烫得颅腔都像是在燃烧……   陈栎猛然清醒过来,他闭着双眼摸索确认身周状况。   冒然睁开眼睛,眼部脆弱的粘膜未必受得了烈酒。他强忍着筋断骨折般的剧痛,调整了头尾姿势,双足用力地蹬了一下池底,身体破开酒液。   感觉到自己的头脸部露出了水面,他飞快地睁开眼确认情况,酒液渗进他的眼眶,灼辣疼痛。   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没有那些无脸仿生人的踪迹,仿佛先前那诡异的事情是场噩梦一样。   他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火红的脑袋也露出了水面,心里定了几分,支撑着朝池边划水。   “嘶……嘶……”耳道里贴着的耳机进了酒液,即使有防水功能,也开始响起阵阵杂音。   此时有很多人涌向池边,他们面露惊恐,嘴巴张张合合,陈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从池边爬了下去,就这么坐倒在酒池旁,用力地喘着粗气。   那群叽叽喳喳的看客露出好奇又害怕的表情,却一时不敢靠近这个从高处落入金汤中,又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犹如恶鬼般爬出来的男人。   此时烟枪也摸到了池边,他的表情痛苦,一手按着侧腹,从上方几乎要摔落下来。陈栎抬手去接他,托着他的后腰,支撑起两个人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向着忉利天的大门跑去。   两个人浑身都浸满了粘腻的酒浆,那些上等人自诩洁癖,自然嫌恶地避开。   安保员举着电击/枪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却也惊愕于两人的地狱归来般气势,一时不敢上前。   就在两人快要接近大门的时候,始终紧闭的大门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竟然兀自开启。   一辆全黑的装备车停在门口,车门自动敞开。两扇门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启,时间把握得非常纯熟。   陈栎先把烟枪顶了进去,自己也飞快地钻了进去。   他靠在车座上调整呼吸,浑身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酒液将他的手指粘在一起,他都没有力气去挣开。   两人东倒西歪地躺在装备车里的最后一排,浑身又脏又乱,衣服一片一片地粘黏着,头发也全部黏在脸上和头皮上,许久没有这么狼狈过。   大雪将这台笨重的大型车开得飞快,伤寒坐在中间一排,单薄的身体跟着车厢的震动而摇摇晃晃,他戴着全包耳机盯着军用电脑的屏幕,监控影像三十二个窗同时播放,忉利天的罪恶和混乱记录无遗,但是却看不到追逐陈栎和烟枪无面仿生人一丝一毫的踪影。   烟枪痛苦的呼吸声渐渐不受控制,陈栎发晕的大脑终于清醒过来,想起来烟枪可能受了不轻的伤。   他一手摸下车厢顶部的药箱,一手伸向烟枪的后背,只隔着一片浸湿了的布料,他摸到烟枪背后有两处已经陷了进去,很明显是肋骨骨折,粘稠的液体一时间分不清是酒还是血。   烟枪嘴角正在往下滴血,双眼已经开始失去焦距,全然是在勉强支撑。陈栎摸到他前胸也有一处断骨,不知道有没有扎伤内脏。   陈栎快速地给烟枪做了简易固定,打了两针下去,一针止痛、一针缓解肌肉痉挛。   “去琉璃光。”陈栎向大雪下了指令。   “收到。”   他握紧烟枪发凉的手,拍了拍烟枪的脸,“嘿,不许睡。”   烟枪费力地抬眼看了看他,嘴角微微勾了一下。   他不相信这点伤能要了烟枪的命,但是他还是感到阵阵不安和悔恨在敲着他的心脏。   又刚刚经历过那么一场生死的闹剧,浑身止不住地战栗。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很久不曾这么病态过,闷痛不已,伶仃般的颤抖着,却又在肿胀,似乎要把肺动压得停滞。   车内重归安静,烟枪的呼吸在药物的作用下渐渐松缓了一些。装备车平稳而快速地飞驰在中心城凌晨时分难得安宁的街面上。   “义务体死了。”伤寒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陈栎额头狠狠一跳,他刚才眨了下眼睛,眼皮就被酒液黏在眼睑上,此刻无比的狼狈,他用湿纸随便擦了擦,凑上前去看监控,眼前依旧模糊不清。   伤寒放大了第七层的监控,那颗银白星球的中央,那个义务体美人跪倒在平台上,呈现出一个献祭般的姿势——仔细看去,是那些金纱线纠缠在一起,勾住了她的脖子,让她的身体无法彻底倒地,只能保持低着头跪在那里的姿势。   她的喉咙间插着一把塑料餐刀,血溅射状喷洒在了她的脸上、裙上和那些金属骨骼之上,异常艳丽。   “谁杀的?”陈栎问。   “她自己。”伤寒的声音依旧不带一丝情感。   “放屁!那是塑料餐刀!”陈栎控制不住自己破口大骂。   “有人把塑料餐刀扔在了她的裙子上,”伤寒一边倒放监控影像,一边平静地解说,“她拿起来扎向自己的喉咙,刀背垫在锁骨窝中间,反手用力,扎得很快,死亡的决心很强。”   “够了,别说了。”陈栎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心乱如麻,失落和茫然涌上心头。   大雪在路上已经对接好了琉璃光的手术室,到了之后他们直接把烟枪抬了进去。祝清愿已经换好了手术服,接过伤员,也没有多加问询,只是淡淡地看了陈栎一眼。   这一眼包含着许多意味,陈栎想瞪回去,但是他的双眼被酒精灼伤,看东西模糊重影,祝清愿的样子只有一个模糊的瘦长人影。   他席地坐在手术室外,把腰后插着的两把母刀并排放在身侧,接着掏出手机把今晚的情况事无巨细地报备给了反革。   如今断骨修复的技术已经很成熟,手术做得很快。安全手术结束的绿灯亮起,陈栎松了口气,身体越发疲软。   大雪还有其它事情便提前离开,伤寒走过来弯下腰拍了拍陈栎的肩膀,大概是在学着如何融入集体和安慰他人,结果被粘了一手酒渍,他笨拙地搓了搓手心,结果越搓越粘,“cy,你去洗洗吧。”   “嗯,你也早点回去休息。”陈栎点了点头,他也疲累到了极点,眼花缭乱,头昏脑胀,浑身都是大小伤口,又脏又粘。   琉璃光三重院落环环相套、置景低矮错落,陈栎在病房外绕了几圈才找到一个看上去似乎很久没有打扫过的卫生间。拧了拧水喉里还能出水,也再懒得计较其他,直接脱去身上湿黏泥泞的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洗手池边上。   他找出了一根备用的黄色软管,直接把水喉拆了下来,把管子接上,用窄细的水流冲洗着身上的泥泞。   伤口上黏着的酒、血和组织液冲掉之后,露出粉色的肌理,像是婴儿张着小嘴。他身上出血的伤口不多,淤青却遍布全身,最严重的是双肘和肩膀,红肿淤血,却衬得这副精瘦高挑的躯体更具攻击力。   唐Q是甘蔗酒,干了之后就好像一层硬糖壳子,太过粘腻,因此很难冲洗干净。   陈栎一边冲洗一边思索,他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头脑里的线索一根一根开始变得清晰。   这时忽然有一丝清淡的香水味飘进他的鼻间,他不满地皱起了眉,扭过头看向门口,果然有一个瘦高的人影倚在那里。   “祝医生怎么还有偷看人洗澡的爱好。”   “你不关门,还怕被人看?”祝清愿颇有几分强盗理论。   陈栎没理会,径自弯腰把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捞起来,扔进水池里,又把水喉装了回来,利落地清洗衣物。   毕竟进化为人的理性和荣辱观让他不能赤身裸体到处乱跑。   “我可以帮你拿套新衣服。”祝清愿依旧倚在门边,大有要看个够本的意思。   “谢谢。”陈栎没有停下洗衣服的手。   “如果你告诉我,”祝清愿歪头微微一笑,“你身上这么多手术疤痕是怎么回事的话。”   陈栎扭过脸看着祝清愿,眼神微冷,“你可以去问反革,如果你敢的话。”   祝清愿耸了耸肩,“好吧,你赢了。”   陈栎没有再理会他,把差不多洗干净的衣服捞出来,徒手拧干,展平之后穿在身上。十一月初的天气已经开始料峭,他却好像感觉不到冷,穿着尚湿的单衣就要离开。   “你受了伤,酒精灼伤眼睑,血糖很低,心跳又快,走不了几步就会晕倒,”祝清愿挡在门口,“你要是晕倒了我可不会扶你。”   陈栎反应过来,这货就是来找麻烦的。   “没事,祝医生,我绝不会告你公报私仇。”陈栎笑了,伸手把祝清愿拂开。   这样的力量绝不是一个快晕倒的人。   祝清愿知趣地退开一步,看着陈栎微微有些摇晃的背影,突然他好像想起来什么,带着调笑的语气说,“你身材不错。”   陈栎扭回头,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别逼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祝清愿脸色微微一变,看着陈栎渐行渐远的身影,低声骂了一句,“真他妈眼尖。”   他揉了揉眼睛,一片薄膜从眼窗里脱落下来,躺在他的手心,闪烁着不易察觉的金属光泽。   --------------------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洗澡忘关门,但小栎绝不是笨蛋(狗头) 第22章   陈栎没有回家或者基地,而是返回了病房。   烟枪躺在治疗床上,在药物的帮助下安睡。这些医护人员显然没顾上给他洗头发,一缕一缕火红的头发黏在烟枪白净的额上,他的身体被光幅治疗仓盖住,只露出一颗凌乱的脑袋,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陈栎眯着模糊的眼睛检查了一遍仪器设备上的数值,确认没有任何异样之后稍稍放心下来。   他从一旁拖了把椅子盘腿坐在上面,沉默地为伤员守夜。   他佝偻着背,一手支着下巴,垂着头小憩了一会儿。   感觉眼睛的灼痛缓解,他掏出手机想要再度联系反革,今天的情况伤寒应该会将监控影像同步给反革,然而至今他都没收到反革的回复,这不太寻常。   就当陈栎眯着朦胧的眼睛翻开私人频道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   他发现自己之前的讯息居然发错了私人频道,收信人不是rr反革,而是发给了排列在反革下方的rs——大雪。   他的手指敲开这条讯息,又关闭,反复了几遍才确认,这并不是系统错误,而是自己的失误。   完全意识到之后,他顿时头皮发麻起来,浑身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他打开频道,再度仔细地浏览了一遍自己编写的讯息,主要内容是简略描述忉利天中发生的事情,只有最后一句用了几个字母缩写,一个代指“将军”和另一个代指“实验”的字眼,用是通用语言三的缩写。   陈栎捂着额头,对于自己这段时间连连栽跟头已经无话可说,甚至生出了几分想求神拜佛的心理。讯息显示已读,大雪没有回复,应该了然这不是写给她的讯息,陈栎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常用的那些代号不要被识破,亦或大雪并非是牵连在他的秘密中的一员。   陈栎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旁,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那张并不属于他的脸,也显示出了属于他的无力和痛苦。   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一切,让他不得不怀疑是宿命在作祟,他已经重新踏入怪圈,即将饱受唆摆。那些之前他以为能牢牢抓在手中的一切都将逃脱而去。   他以为自己闯出地狱就不再惧怕这世间任何。   却没想到,地狱只不过是诸鬼的游乐场,而眼前通天的深渊,是连鬼都害怕得瑟瑟发抖的地方。   ***   今天是一月一次的赈济日。   大型装备车上的标志显示,这个街区的赈济日地组织者换成了另一个食品公司的人道救济组织。他们不知是真的热衷于人道救济,还是旨在为自家商品开拓下沉市场。   t瞥了一眼那些堆积成山的白色磨砂小袋,由电磁小车搬运,一次自动吐出最低限度的量,无需人力便可以完成发放工作。然而贫民对于这样的救济产品已经感到麻木,没有起初的欣喜若狂,而是带着微微嫌恶的表情取够标准份量就离开。   这种袋子里的综合药丸确实能够维持他们的基本生命功能,带来热量,支持脏腑运作,但是影响肠胃功能,很多人吃完之后会有呕吐、胃痛等症状。   但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不然也不会来这里取救济品。   这是t搬来这个街区更换的第六个人道救济组织……或许这还是个抢手的活儿?   t觉得可笑,他路过这些堆积成山的白袋子、面容枯槁的穷人,直接走进那幢窄细的危楼。   电梯里照旧恶臭不堪,只有中间有一块尚且干净的地盘被一个高壮的混血男人占据着。t看了一眼便退出了电梯间,示意自己可以等下一趟。   混血男人低头轻蔑地看了一眼这个看上去瘦弱的男孩,男孩平静的眼神也在直视着他。他伸出胳膊去拽男孩的衣领,男孩后仰避过,电梯门闭合,夹住了他的手臂,混血男人立时“嗷”地惨叫了一声。   “先生第一次来这里吗?这边电梯的防夹系统坏了有些日子了。”t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混血男人抽回手刚要发怒,电梯门完全闭合,敬职敬业地载着他往这幢窄细的建筑的高处而去。   贫民窟那些锈蚀得像是某种异形生物一样的水管外露于斑驳的墙体。它们看上去脆弱不堪,实则无比的顽固,硬度可能远胜于新型合成钢材,几十年如一日盘在危楼的外壁,比起时有时无的送水功能,似乎更像是小偷的手脚架。   t轻捷地爬上水管搭成的铁梯,灵活得像只野猫。他家住在五楼,这是他熟悉的运动。   这里的人即使看到“蜘蛛人”也会装作没有看到,毕竟其他穷人丢了什么东西也不会进到他们自己口袋里,他们很乐意看到邻居越来越穷。然而t却只是为了绕开那个凶悍的混血男人爬回自己的小窝,如果能乘电梯,谁又愿意去爬水管呢?   t用一片小木片顶开了窗户的简易锁,猫身钻了进去,一股熟悉的味道沁入鼻腔,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啊”了一声。   梅少爷正懒散地倚坐在他那张破烂的旧沙发上,手指在飞快地动作着——拼一块高阶玲珑板。玲珑板是一种健脑玩具,是一块软性金属板被提前分隔出形状,经过多次折叠之后会得到一个标准的正方形。   t知道这是梅少爷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据说大脑太过活跃的人想要专注思考一件事的时候,需要分散掉一部分注意力才能更好地投入。   “你怎么过来了?”t显然有些高兴,小跳了几步在梅少爷身旁坐下来,鼻子微微抽动了几下,“你换香水啦?”   “嗯…”梅少爷微微一笑,似乎有些疲惫的样子,“怎么样,喜欢吗?”   “你喜欢就好,我对这些没什么研究。”t习惯性地往梅少爷身上靠,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伸手拉开梅少爷的衬衣。   梅少爷细微地闪躲了一下,但随即掩盖了自己的失态,调笑着说,“这么着急?想我了?”   “你伤怎么样了?”t看到那里还扎着绷带,是很新的白色,似乎刚换上不久。   “好得差不多了。”梅少爷放下手里折了一半的玲珑板,说是一半,确实是标标准准的一半正方形。   “听着,我不管你做什么事,你可以不告诉我,但如果需要我为你做什么,”t顿了顿,“少爷,你可一定要开口。”   “嗯…”梅少爷轻哼了一声,脸上的神色舒缓了一些,他的目光投向窗子,那里摆放着一株艳丽的杜鹃。   “你养的花?”梅少爷问。   “嗯,”t点了点头,“一个奇奇怪怪的老奶奶托付给我养的,挺漂亮的,现在能看到鲜花的地方不多了。”   “她让你养你就养啊,小笨蛋。”   “她教我算风水。”t笑着说。   “哦?”梅少爷一挑眉,“她还有其它花需要人帮着养吗?”   “要不你求求我,我去求求她?”t笑得很开心。   梅少爷笑了笑没说话,又飞快地把剩下一半正方形拼好,然后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在t那间狭小的公寓里慢慢悠悠地走了两圈,他似乎瘦了一些,没有先前那么健壮。   “饿了吗,我一会儿要去上班,要不要我给你煮点吃的?”t也站了起来。   “不用,我不饿,”梅少爷走到窗边,端详着玻璃罩内的杜鹃,“我一会儿就走,我就是来看看你。”   t走到梅少爷身后,环住了梅少爷的腰,脸贴在梅少爷的背后,感受着一份活人的灼热。拥抱令人安心,令人升起几分生死相依的安全感。   然而他知道,相依而死那是极好的结果,这个时代,这间危房,伶仃地溘死街头也许都算得上是一个快乐的结局。   “我们好像都回不去了…”t低声说。   “宝宝,你想不想离开中心城?”梅少爷问。   “不想。”t贴着梅少爷的背,用力地摇头。   “好,那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去危险的地方。”   “嗯。”t嗅着梅少爷身上的香水味,有几分昏昏欲睡。他觉得梅少爷变了,但又好像没有变。   梅少爷和t一起离开了屋子,t乘地铁去酒吧,开始他今天的工作,而梅少爷则是朝着第五大道的方向走去。   t在路上收到了一条讯息,是泥土巷子的那位老妇人发来的,上面简单地写着这周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这点他没有骗梅少爷,他也确实和这个老婆婆学习算风水,目前还是入门阶段,学得都是一些复杂的数学,倒是非常适配他那颗善于事无巨细储存信息的大脑。   陈老板有一段时间没有来酒吧露面,t猜测他是在忙于另一边的工作。   现在的人又何止拥有一重身份呢?   t从后门进入酒吧,这扇门已经换上了新锁,不再是之前的密码锁,而是新式的钥匙锁,钥匙里有磁片,还要旋转规定的圈数才能打开。   酒吧一片狼藉,到处弥漫着化学药品和酒的味道,他来得早了些,负责清扫的员工还没有到,t打开了换气扇和顶灯,发现靠里的卡座里有一个人正坐在那里喝酒。   这个时间如果有人,那必然是烂醉到赶不走的酒鬼,这样清醒的姿势显然不在其列。   “陈老板?”t试探性地喊了一句。   那人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陈…?”t走近一看,虽然按照推测和熟悉的身影来看,这人八成就是陈栎,但是这张脸如何看都是陌生的。   “哦…”陈栎揉了揉自己的脸,他还没去把面部改回来,“结账。”   陈栎就这样在自己的酒吧支出了一笔钱,在t疑惑的目送下离开。   这段时间他干得蠢事多了,不在乎再平添这一件。   昨天早晨烟枪醒来之后,陈栎把他送回了基地,这只身体素质过好的野狗睡了两夜已经可以下地活动,只是黑魂不许。   然后他和反革、颂光讨论在忉利天发生的一切,虽然义务体已死,非局那边足够交差,但是一切又太过诡异,让他们不得不警觉起来。技术组已经开始了信息排查,关于商家和忉利天,很快他们就会得到更多信息。   这段时间他们照旧活动,按照猜测,这些无脸仿生人目前还不敢在公众前露面,不然那日他们绝不可能从忉利天逃脱,所以那些无脸仿生人应该无法影响到他们地面上的工作。   但是这件事就像是漩涡的边界,或许很快就会将他们拖入不可预测的泥潭。   这还不足以构成陈栎半夜跑到自己酒吧喝闷酒的原因。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栎真的不是笨蛋!(狗头) 第23章   这还不足以构成陈栎半夜跑到自己酒吧喝闷酒的原因。   rc第三期的三位新人来到了地上,很快便要参与进于进他们的工作。除了被颂光选定的那位叫数六的男孩之外还有一个漂亮的少女以及一个看上去和苦行僧无异的沉默少年。   他们已经脱去了学员制服,换上了rc的工作装,鲜红内衬的黑色飞行夹克。   只有漂亮少女对此有几分兴奋,不断地摸着衣服的针脚做工,露出兴致勃勃的样子。   陈栎对这些小孩没有看法,既然是颂光和烟枪的选择,那自然是有道理的,他什么没兴趣,远远地站在一边。   就在他想着忉利天的种种或许与那个女人有关的时候,数六大爷遛街般大摇大摆地向着他走过来。   他扭头看了看自己身边空无一人,确认这位看上去吊儿郎当但是获得颂光、烟枪双重肯定的新成员是冲着他来的。   陈栎冲他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   “他们说你是这里近战最牛逼的。”数六眯着眼睛笑,样子像只小狐狸。   “不是。”陈栎否认。   “是吗?”数六顺嘴回了一句,语气不置可否,他上下打量了陈栎一番,“你说我是不是认错人了呀。”   “你有没有认错人自己不知道?”   “你怎么看也不像…”数六摸着自己的下巴,眼睛在陈栎脸上好像生了根。   陈栎干脆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嘿,你别跑啊!”数六追上去,伸手拉住陈栎的胳膊,自然被无情地甩开,陈栎力气很大,数六手腕生疼,不由得呲牙咧嘴。   “等等,月初少爷让我…”数六追着陈栎,声音不大不小地叫着,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栎捂住了嘴,拽到一旁。   听到这个名字,陈栎觉得自己头皮都要炸开了,捂着数六的手不由得又加了几分劲,直把这男孩憋得脸通红,双手不停地挠着陈栎的手和手腕。   “你是想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陈栎恶狠狠地威胁,“想竖着出去就给我闭嘴。”   男孩乖乖地点头,然而等陈栎放开了他,他却飞快地把话说完了,“月初少爷说辰家永远是您的请您明天在老地方等他他很想您。”   陈栎无言以对,男孩又把嘴抿得死死的,仿佛害怕自己再一张嘴就身首异处。   “你是辰月初什么人?”陈栎低声问。   “我是他远方侄子。”男孩飞快说完又抿紧了嘴。   “呵,那肯定远得不得了。”陈栎无奈地笑了笑。   男孩没有说话,睁着一双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陈栎。   “正好我也有事情找他,”陈栎拍了拍男孩的肩膀,“把你刚刚对我说的话一字不差告诉反革,注意,只能告诉反革一个人,然后他会决定你的去留。”   男孩点了点头,看样子轻松了不少,看着陈栎的眼神也有了变化,嘴上絮絮叨叨停不下来,“所以你真的没死,天呐,跳海你都没死,不过你怎么变样了,你以前不长这个样子吧…”   “面部改造,”陈栎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未来你也能体验到。”   “嘿,我一大男人整什么容啊…”话音未落,头上便挨了一巴掌,抽得他眼冒金星。   陈栎离开基地,越想越觉得他的命运可能真的早已被写好,他注定还得回去,那个女人留下的遗祸全部都由他继承。   经过两个日夜的苦思,他不再像之前那么抗拒,反而对这即将而来的危机有了几分病态的兴奋。   他一向如此,在危险能感受到快感,如同官能抚慰一般,非常离奇。   越是刀山火海,他便越觉得浑身血液都像在燃烧,叫嚣着要跳下去。   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的劣根性遗传。   他不信任辰月初,毕竟辰月初的生母,是那个女人的胞妹。   可是忉利天的一切似乎又与那个女人有关,制造出那些动能离奇的仿生人,他只能想到那个女人。   所以想要找到忉利天诡秘之事的突破口,只有重新和辰月初搭上线。   就在几个月前辰月初找到了他,把他绑架到辰家的府邸。   辰家的府邸已经荒废,那丛熟悉的杜鹃还种在院中,鲜红如血海。辰茗喜欢杜鹃,她住过的地方总开满了杜鹃。   花海中,只有一株花瓣较为狭窄,常人看来可能以为只是发育不佳所致,实际上这种窄瓣杜鹃和其他杜鹃并非同一个品种。   他把那株挖了出来,杜鹃纤细脆弱的根部用植物胶水黏着一张声卡,看上去被埋了有些日子,那张声卡里的语言是通用语言十二,翻译过来的内容则是,“如果还活着,就来找我”。   陈栎把这株花转手交给了t,目的是为了试探。   他隐约记得到通用语言十二是和那个女人相交非常密切的一个组织所用的语言,既然辰月初能找到他,那这个组织想要找他便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他利用了t,一方面宣告自己的生死,另一方面则表示暂时地回避。   事情一旦牵扯到辰家,他就觉得头痛。他头痛反革自然也不能好过,依照约定他不会向反革隐瞒任何事情。   他半夜潜入自己的酒吧,把所有的朗姆全部搬出来,本来想要倒掉,但又觉得浪费,干脆自己慢慢悠悠地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整理思绪,这么一喝就喝到了t来的时间。   陈栎结完账离开酒吧,去到非局下属的研究室把面目改了回来,顶着一张别人的脸着实不是什么好体验。   然后他带着些慰问品回到基地看望伤员,烟枪正在和黑魂打游戏,还没看到人就闻到了酒味,皱着眉扭过头,“你又喝酒!”   “都能打游戏了,看来还是伤得不够重。”陈栎把手里的环保袋放在一边,里面是两杯可可茶还有一些昂贵的零食——零食都很昂贵。   “嘿,还不是得怪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老子跳楼跳得差点人没了。”烟枪拿过可可茶,分了一杯给黑魂。   陈栎笑了笑,带着几分歉意,“我道歉,诚心的。”   “我看你是成心的没错…”烟枪指挥着黑魂跳隧道,“快跳啊!我都打开机关了嘿你!”   黑魂手忙脚乱的样子看上去倒更像是个重伤员。   “我先走了,”陈栎看着烟枪,有些犹豫地开口,“老烟…如果你想听,我有些我的事情想告诉你。”   烟枪看了陈栎一眼,琥珀色的瞳孔微微闪烁,他看着陈栎疲惫的脸,他觉得心里隐隐作痛,连带着伤处也跟着痛了起来。   半晌他才说,“好。”   陈栎点了点头,和黑魂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医务室。   黑魂操控着屏幕中的小人闯进了隧道,里面不是生天,而是一个幽深的黑水池,小人挣扎了几下,便沉了下去。   屏幕黑了半晌,才有一个金币跳了出来,显示金币数加一,而生命值减一,小人残血回到了隧道口。   “老烟,”黑魂把手柄扔下,喝了一口可可茶,沉声说,“干咱们这行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你不是故事的主角,可以无限拖慢进度……你可别死了以后后悔。”   烟枪“嗯”了一声,他的眉毛突然紧皱起来,药效刚刚过了,要命的痛令他几乎拿不稳手柄。   “哥是过来人。”黑魂淡淡地落下一句,操起手柄继续奋战。   ***   陈栎吃了些速食补充热量,他靠在家中的沙发上随意地翻动着忉利天的资料,取消了隔音屏蔽,单薄的墙体能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整个中心城都被笼罩在淡淡的雾色中,让这座钢铁牢笼般的巨大都市变得没有那么冷硬薄情。   中心城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上一次降雨起码在半年前,雨水对于城市的居民来说是好事,将那些来自天空的污水净化之后,作为工业用水,可能会节约一大笔钱,那这个月的奖金就有着落了。   不过贫民窟会发生几起抢夺雨水的纠纷,而地下城,更会因为突如其来的潮湿苦不堪言。   陈栎把电子烟放在嘴边吸了一口,填充粒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被换成了可可味道,甜得他后脑一疼,干脆放下烟不再抽了。   可能因为难得的悠闲,今天似乎格外漫长,陈栎甚至有些犯困,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头顶悬浮的触感投屏也进入了节电休眠,只亮着三个点。   他在等。等时间走到下午七点半。   说来很有意思,七点半是一个公务员标准的下班时间,但整个中心城大概只有辰月初一个人会在这个时间走出军政大厅,开始自己纸醉金迷的业余生活。   在辰月初找到他之后,他也很快地摸到了辰月初的行踪,在跟踪了几天后,他发现这位少爷居然真的每天准时准点下班,有两次竟然直接驱车去了忉利天。   他和辰月初没有什么交情,以前同住一宅时,辰月初比他大几岁,学的做的都和他不一样,后来辰月初从政,而他参军,自然更没有了来往。   再见时他没有什么表示,辰月初却是一脸痛心疾首关切地问起他的经历。   当然,陈栎不是个傻子,辰月初这根官场浸淫多年的老油条,痛心是假,借机从他嘴里套话是真,也就随口敷衍了几句。   所以即使辰月初一脸诚恳地对他说只要他回来,辰家的一切都是他的,他也只当辰月初放屁。   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跟辰月初谈谈,或许能为rc支上一扇保护伞,又或许能为忉利天的诡秘之事提供线索。   他没有什么筹码,只有一条命,怎么都死不掉,所以更无所畏惧。   --------------------   作者有话要说:   即将有新帅哥角色即将登场嘿嘿~ 第24章   时间差不多,他动身去埋伏辰月初。   避开监控和守备眼线,陈栎藏身于军政大厅旁的一条短巷内。   军政大厅坐落于中心城最古老的第一区,整条街巷都带着古早风情,是难得的砖结构,高大的红墙,方正的线条,还有树木。那是几颗老落叶树,伞盖广阔,荫蔽一方,或许是中心城仅存的几颗景观树。   辰月初的车在短巷口短暂地停了几秒便开走了,陈栎全程将面目藏在宽大的黑色兜帽下,直到辰月初的车驶离了军政大厅的守备范围,他才抬起头,打量起辰月初来。   辰月初今天也一样的西装笔挺,整个人散发着股纡金曳紫的味道。   他洁白文秀的面庞上有一个单翼蝴蝶刺青,从嘴角向一侧舒展翅膀,翅膀纤细伶仃,又有些像飞羽,随着他说话,那只蝴蝶像是活了一般,上下翻飞。   他们虽然有血缘关系,但长得一点都不像,只有头发和瞳仁都很黑,如同极夜。   “你脸色太不好,吃过晚饭了吗,小夜。”辰月初温和地问。   “别叫那个名字,”陈栎淡淡地说,“我听不惯。”   “那叫你什么,小栎?”辰月初微微一笑,“好像在叫自己。”   “cy,他们都叫我这个。”   “cy,”辰月初重复了一遍,“所以辰夜,也是可以的,对吧。”   陈栎微微蹙眉,“辰少爷,不用在我面前演什么兄友弟恭,我们之间没那么深的感情,不如你我都直白一些,你想在车里谈,还是想去哪,都随你。”   “可是我一直把你当弟弟啊。”辰月初有些委屈地说。   陈栎转过头,过了几秒钟,又转回头,盯着辰月初那双眼波流转的双瞳,“当初看我跳海,爽不爽?”   “啊?”辰月初讶然。   “我看到有人拿微型镜头对着我,一直到我跳下去,”陈栎逼问,“所以,爽不爽,你知不知道从悬停在百米高空的载动机里不带任何护具跳下去,是什么感觉?”   辰月初叹了口气,“我以为你必死无疑。”   陈栎不带感情地笑了笑,“所以辰夜已经死了。”   “叫什么不重要,”辰月初的表情有些勉强,“你叫陈栎,也照样可以作为辰家的大家长,领导我们所有人,只要你愿意。”   陈栎有些不理解辰月初的执着,“如果你们只是想哄我回去,大可不用这么离谱的借口。”   辰月初从车载的保鲜箱里掏出一个蔬菜卷递给陈栎,“吃点东西,我们慢慢聊。”   “我们去哪儿?”   陈栎摆手拒绝了辰月初的蔬菜卷,辰月初剥开自己咬了一口,“回阿姨的旧宅,小白楼。”   陈栎皱了皱眉,“小白楼不是这条路。”   “我们给旧宅做了整体搬运技术,”辰月初微笑,一丝酱汁粘在他的嘴角,为蝴蝶添上了一抹酱色,“这项技术暂时还没有被G征用。”   陈栎不置可否,他转头望向车窗外,他们已经离开城市商业区,往南驶去,四十三区的电子界碑从他的眼前划过,昭示着他们已经出了中心城城区,“你是当官的,出城不需要报备吗?”   “这里还不需要。”辰月初擦了擦嘴,将车辆的自动行驶路线变更了一次。   “杜鹃养护每年要花很多钱吧。”   “没办法,阿姨喜欢。”   “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们作态给谁看?”   “我知道,凭我三言两语你是没办法相信我和我的母亲的忠诚,但…”   辰月初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陈栎打断了,“忠诚?”   忠诚这个词太过沉重,在这个时代格外突兀和单薄,能说出这个词的人,不是无知,就是愚昧。   而从辰月初这样八面玲珑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更显得怪异。   “好吧,我换个词,诚意,你觉得这个词怎么样,我和我母亲的诚意。”   陈栎揉了揉额角,“好吧,我们一会儿坐下好好谈谈,关于你们的‘诚意’。”   车子停在了一幢白色的独幢别墅前——那是曾经辰茗与他一同居住的“家”,以前他和辰茗住在辰家的府邸,在他十岁之后,搬到了这里。   微风拂动这幢白楼前的杜鹃花海,沾了雨水的碎红显得更加凄凉,像是哭红的眼睛。   陈栎下了车,便有细雨落在他脸上,辰月初一手撑伞,一手抱着一只装食物的纸袋。辰月初把伞举到陈栎头顶,他的半边身子和纸袋都被细雨打湿。   小白楼是语音密码,辰月初对着接收器说了一句陈栎不曾听过的语言,大门应声而开。   没有想象中腐旧的味道,旧宅依旧保持着窗明几净,只是显得非常清冷,显然很久不曾住人。陈栎看着眼前熟悉的玄关和玄关楼梯下棕黑色的小门,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他强忍下呕吐的欲望,跟着辰月初上了楼梯,来到了二楼客厅。   就连客厅的陈设都和九年前别无二致。还是那张厚重的木质圆形低桌,上面摆满了那个女人喜欢的小物件,就连那个把他的头磕出一个血洞的金牛摆件都在原处,只是上面的血渍已经被擦干净。   那是他最后一次在这间旧宅里,所以他的记忆中,那只金牛摆件上应该有血。   他又感到一阵恶心。   辰月初把纸袋抱进厨房,将里面的食材放进清洗和处理食材的机器里,传出一阵轻微的响声,他靠在厨房门边,安静地听着。一些回忆似乎要破土而出,又被他按回了冰封的大地下。   “你不是刚吃过?”陈栎问。   “我做给你吃,我记得你小时候喜欢…”辰月初突然停住了,“抱歉,我不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吃什么,不过我想没人会不喜欢吃牛肉炒饭。”   陈栎摇了摇头,有些无奈,“我可能和你妈更熟悉点,没有发生那件事之前,我以为她很温柔。”   辰月初开启了烹饪箱,暖橘色的灯光透出来,映在他洁白的脸上,“其实她也是逼不得已。”   “辰茗将她驱逐出中心城,她觉得怨恨没什么不对,她报复辰茗、报复我,也很正常。”   “我们先吃饭,等吃完饭,我带你看一些东西,你就会明白了。”辰月初看着烹饪箱里的食物蜷曲、舒展,从生至熟,对于食物来说,这是死亡还是重生?或许只有食物自己知道,他并不悉知,就像是陈栎主观认为的那些,他也并不悉知。   陈栎转身走向餐桌,他拉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餐椅,他记得自己经常看着它,却很少拉开它。   这所旧宅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美好和眷恋,只有回忆,他一直将那些惨痛的过去都定义为回忆。   “吃吧。”辰月初将冒着热气的餐盘摆在陈栎面前。   他还穿着在军政大厅上班时穿着的正装,内搭黑色银丝竖条纹衬衣,他将外套脱掉,只穿一件衬衣,挽起衣袖,露出清瘦的手臂。   “你的仕途还顺利吗?”   “有个做将军的妈,怎么会不顺利。”   “她什么时候又升迁了。”陈栎淡淡地问。   “军功升迁,你不知道?”   “我从哪里知道你们这些大人物的事情。”   “反革没有告诉你?”辰月初面露惊讶,“她的军功章有你们一半呢。”   陈栎猛地把手中的筷子拍在了桌子上,冷冷地瞪着辰月初,“你说谎。”   辰月初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并不知道你被反革收留,六年前的大战决定招募自由雇佣兵是她拟定的,大战得胜也有一半是在她的指挥下。她所领导的四个战区绿洲、水牛城、鹤原、匹沙全部获胜,对了,她也参与了招安反革,不过反革这个人啊…只愿意自己露脸,把你们藏得好好的,我们也是今年才找到你,没想到你拜入了他的麾下。”   陈栎勉强压抑住愤怒和反感,他知道辰月初能找到他,必然已经将他这几年的事摸得一清二楚,但是辰鹊居然就是当时战区的指挥官这件事,他却是第一次得知,心里五味杂陈。   “我们要是想要害你,早就动手了对不对?”辰月初循循善诱。   “忉利天的事情和你们有多少关系?”   “忉利天?”辰月初不解,“那只是我偶尔睡觉的地方。”   陈栎就差把“胡说八道”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你去妓院睡觉?”   “商黎明以前是阿姨的助手,忉利天地下还有一间实验室是阿姨的,我去那边睡个觉,顺便观察一下,”辰月初摊开手,“拜托,现在纪律委员会都不查风月了。”   “所以那些没有脸的仿生人是她以前搞出来的?”陈栎问。   辰月初摇了摇头,“不是,那是商家自己搞出来的,残次品。”   “拥有模仿能力,可以群体协作,定位目标精准,这是残次品?”   辰月初皱起了眉,“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听清了。”   “抱歉,我的意思是,不可能,那些残次品根本不能动,是彻头彻尾的报废产品。”   陈栎也皱起了眉,辰月初语气坚定,神情恳切,不像是骗他的样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预警一下:本文剧情线很虐,but爱情线很甜 第25章   “这件事情我去查,所以你们是被这些会动的报废品攻击了?”辰月初神情有些发冷,“商家商黎明还算个人物,但是现在这些私人药业正在被G大规模回收,他们本就时日无多,居然还敢搞出这种事。”   “不行,你要是插手这件事,性质就改变了,所以你不能插手。”   “……好,”辰月初说,“但是如果你陷入危险,我一定会拿整个商家祭天。”   “我的第二个问题,还是关于忉利天,你有没有见过这种针管,”陈栎没有理会辰月初那些霸道的胡话,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或者这段文字。”   “‘舔火而生旧天使’,不是通用语言,是S2一个出产稀有金属DR19的国家的本国语,这个国家叫婆罗根。这句话是‘舔火而生的旧天使’还是‘舔火则生旧天使’,我暂时还没搞懂,大概是这个意思,”辰月初顿了顿,“这种针管我没有见过,但是这个形状让我想到DR19是一种活跃的液体金属,如果给它一个细微的撞击,它会着火。”   陈栎皱起了眉,“着火?听上去只能用来自杀。”   “只是在高氧环境下,密闭真空中并不会,而且它可以提炼出几种元素,可能也都需要撞击来实现‘觉醒’,不过我没有研究过DR19,所以具体的也不大清楚。”   “提取物用来做基因实验有可能吗?”   “不排除,但是我还没有听说过有人用这种金属做实验,”辰月初说,“这种金属很贵,如果想用来做实验几乎不可能。”   陈栎思索了片刻,又问:“忉利天的主人是缺荷,对吧?”   “我知道的也是如此,”辰月初点了点头,“她是商黎明的情妇,曾经是商黎明的妻子,她和商黎明名义上有个儿子,但是很少露面,听说商黎明已经打算退休,把大部分的股权转给了他的弟弟商舒。”   “商黎明的儿子真的是他亲生的?”陈栎一挑眉。   “名义上,”辰月初一笑,“这个说法很明显就是在说……这孩子不是他的吧。”   “商黎明身体怎么样?”   “不大好,多种重疾,不过他是开医药公司的,为自己吊着命还是可以的。”   “商黎明儿子的信息能查到多少?”   “系统里只能查到年龄,28岁,履历一片空白,应该一直是家庭教育,也没有任何学历、任职信息。”辰月初似乎早已经把一切调查好,全部记在大脑里。   “如果是个正常人,没必要藏得这么好。”   “你说的对,要不我把商家地址告诉你,你们再闯进去看看?”辰月初笑着说。   “可以。”陈栎认真地点了点头。   “饶了我吧,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妈非扒了我的皮,”辰月初连连摆手,“不过商黎明儿子的事情我会追查下去,只要你需要。”   “我想问的就是这些,现在轮到你了。”   “别着急,先把饭吃完。”辰月初摸了摸陈栎面前的盘子,带有加温功能的餐盘尚且温热。   陈栎看了他一眼,三下两下把餐盘里的牛肉炒饭扒进嘴里,用餐帕擦了擦嘴。   “喝杯水。”辰月初又把一杯温水递过来。   陈栎接过一仰头喝了干净。   辰月初哑然失笑,“你还是这么直接。”   陈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辰月初,无声地催促。   “走吧。”辰月初站起来。   两人在餐厅门口乘向下的电梯来到了辰茗的地下实验室。   实验室同样是声锁,密码依旧是陈栎听不懂的那种语言。随着大门开启,苍白和银灰两种颜色混合叠加的巨大实验室露了出来。   陈栎的记忆中,这里经常一片狼藉、无比恶臭,那个女人站在狼藉之中,白色军装纤尘不染,倨傲地仰着下巴指挥着所有人进出忙碌。   此刻实验室干净得让他觉得陌生,所有大型仪器都在视觉上裸露出来,显得格外庞大,极具压迫感。所有床位和氧舱都已经被撤去,只留下一幢一幢楼宇般的大型仪器,好像它们最终被搬运到这里,只为同一个实验对象服务。   想到这里,陈栎觉得自己的胃里又升起了那股难以压抑的恶心。   “这里已经荒废了…很多年。”辰月初说着,在墙壁上的ai主控区的音乐系统里翻了翻,轻缓的音乐环绕式在实验室里响起。   “你离开家的时候是,我记得是十五岁?”辰月初温声,“十一年前,那时候你可真瘦,我随便就能把你拎起来。这么长时间,你变得我都不敢认了。”   陈栎双手环抱,沉默地看着辰月初。   “你离开家之后,阿姨一直都很想你,但是家里变故太多,要是让你回来,她怕保护不了你。”   陈栎嫌恶地皱起了眉,“你演技不错,不考虑换个职业吗?”   “阿姨确实是这么说的,”辰月初语气诚恳,“她说如果你愿意回来,她会把辰家的一切都给你,我妈同意,我当然也同意。”   “胡扯,”陈栎粗暴地打断了他,“她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   “真的,相信我。我知道你和阿姨之间有很多误会…”   这几句轻言软语却搅得陈栎脑子里嗡嗡作响,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离开,或者踹烂辰月初这张满嘴胡话的嘴。   他记忆中的辰茗,和辰月初嘴里的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形象太过割裂,就算他发挥出全部的想象力,也无法把辰茗和辰月初嘴里那个千般爱护孩子的“慈母”联系起来。   “我不想听那些虚无缥缈的亲情故事,”他重重地咬了尾端那四个字,顿了顿又说,“说说她是怎么死的。”   辰月初叹了口气,他嘴边的蝴蝶也似乎露出了疲态,顺从地伏在了他的嘴角。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圆形的遥控,面色有几分沉重,“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这些影像我原本不想给你看,但是这会是最有力的佐证。”   “为辰茗执行死刑的人,是她自己。”   陈栎一言不发地盯着辰月初。   “他们想要她身上的秘密,为了扭转局势,她先于那些官员为自己做了实验,活体,”辰月初缓慢而清晰地说着,“在她活着的时候对她的大脑、身体进行解剖。”   陈栎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她先进入脑死亡,全身药物实验,最终死亡。”   “她要求G解散分流952、398、442三个军团,从终端销毁所有军籍数据,以此来换她的报告。”   “这件事最终没有成功,但这三个军团,952连年成绩不佳,目前濒临解散,398在那场大战中全军覆没,442调离了原驻地。借此机会,我们正在一点一点地更改你的军籍信息,”辰月初顿了顿,“事出突然,所以当时我的母亲策划了逼你跳海的方式来完成阿姨的遗愿。”   “她希望给你权力,或是给你自由,不惜选择了最惨烈的死法,”辰月初叹了口气,“至今阿姨的实验报告和她做过的所有实验记录仍然握在我们手中,是辰家立足的最高筹码。”   陈栎听完这些匪夷所思的故事,脸色渐渐苍白。   他不愿相信,但是这种疯狂到骇人听闻的事情,确实像是辰茗这个常人不能理解的疯子能干出来的。   “她的实验影像,就存在这里,”辰月初举起手中的遥控,“你可以选择看或不看。”   陈栎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   作者有话要说:   emmm每次修文都怀疑自己有阅读障碍 第26章   辰月初关闭了影像的声音,所以伴随着画面播放,是轻缓的纯音乐。   剃去了所有头发,顶着一颗锃亮的光头的女将军依旧美艳动人,她的头脸上被黑色的笔画上了许多辅助线。她坦然地躺在实验床上,正在和那些研究员平静地交流,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一点也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然而之后的画面却诚实地、一点一滴地记录着她的死亡。   陈栎无法克制浑身激烈的生理反应,他剧烈地干呕,头晕目眩,冷汗像是下雨一般,很快把他浑身都浸透了。   看到后半段,他已经无法确认自己身处现实和噩梦,眼前飞快地闪现、伸缩着无数奇异的图形和线条,大脑像被抛向高空,又像飞快地在各个维度穿梭,以扭曲的力量拖拽着他的神经和感官。   身体仿佛被瞬间带到高空,又被无限地向地底挤压。   被这些不可名状的幻觉所覆盖的五感中,辰茗的头颅始终无比清晰,她表情平静,甚至带着平日里的倨傲。颅骨开启后,鲜血为她重新画了一遍妆,无比的凄艳恐怖。   她的肢体和头颅,最终被仔细地缝合了起来,但是她的生命已经终结。   陈栎捂着嘴蜷蹲在地上,并不存在的血腥味、蛋白质和组织液的味道似乎钻进了他的鼻子里,占据了他的大脑,无论他怎么敲打着自己的头想要清醒,那股味道似乎无处不在,噩梦般拼命地往他的器官里钻。   从鼻到耳,从耳到眼,从眼到喉。   他终于“哇”的一声全部吐了出来,一瞬间被卸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上。   辰月初已经准备好了清洁用具,似乎对于陈栎的反应早已预料,他蹲下来,轻声询问,“需要镇定剂吗?”   陈栎剧烈颤抖地双手遮盖住自己的脸,指甲在额上留下深深的血痕。过了许久才慢慢地将手放下来,他的脸色苍白,眼眶血红,却没有一滴泪。   “节哀顺变。”辰月初低声说。   陈栎支撑着站了起来,胃部传来一阵剧痛绞痛,让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按住,微微弯下腰。   “我让你吃东西,你才有的可吐,不然空着肚子只怕连血都要呕出来。”辰月初想拍拍陈栎的背,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   在名利场沉沦了近十年,优秀的察言观色能力让他很清楚人与人之间的尺度和界限在哪里。他和陈栎幼时不算熟悉,如今又有着天差地别的人生,所以不该有太亲密的举止。   “把你车的启动口令告诉我。”陈栎嗓子哑得几乎不似人声。   辰月初一怔,“你要回城?”   “我要回家。”   “其实这里才是你的家…”   “闭嘴,我要回家,”陈栎盯着辰月初,眼神中带着凶狠,“你的车有反追踪系统,为什么来的时候不开。”   辰月初又是一阵哑然,半晌才说,“我妈要确认我今天把你带到了这里。”   “把你车的反追踪系统、手动挡打开,然后把口令告诉我,”陈栎冷冷地说,“不然你们的鬼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辰月初无奈地笑了笑,“我的弟弟,你确实很出色,比我想象中还要出色,如果你不是我弟弟,是我一定会想尽办法铲除的人。”   陈栎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我的口令是‘死亡即是初生’,反追踪和手动我已经设好,”辰月初晃了晃手中的手机,接着他用有些委屈的口吻说,“你就打算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吗?”   “你要想回去,有的是办法,不是吗?”陈栎转身就走。   辰月初无奈地跟上,将他送出了玄关,又说,“你真要把我一个人留这里吗,我觉得怪害怕的。”   他的睫毛又浓又长,皮肤白净得像是个孩子,此时低垂着眉眼,无论神态还是动作都显得是那样恭顺乖巧,让人不由得会相信他的话。   他嘴角的蝴蝶此刻也停止了飞舞,安静地停栖在他的颊边。   “回见。”陈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钻进了他的车子里,用口令开启。   辰月初叹了口气,“下次我去酒吧找你,你可不能避而不见。”   回应他的只有车辆远去的破空声,他又叹了口气,转身走进那幢白色的小楼里。   他走到玄关的楼梯时抬头望去,有个满头白发的中年女性正站在半截楼梯上垂目而视,身姿挺拔,面容沉寂。   “妈。”辰月初低头叫了一声。   “事没办好。”中年女性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辰月初点了点头,低着头不再说话。   “没关系,慢慢来,”中年女性拍了拍辰月初的头顶,“我姐姐一生都是个暴君,他心伤太重,很难相信别人。我们作为父母,有时候确实不懂子女的心,你要是什么时候在我这里受了委屈,也一定要告诉我。”   “妈,我没事。”辰月初笑着说。   ***   陈栎一手操纵着车子,另一只手打开了辰月初车上的储物柜,想翻一根烟出来。   他以前不抽烟,现在被电子烟养出了瘾头,加之心里烦躁不安,越发得嗜烟。翻找了一圈,烟没看到,倒是从车座的夹缝里捏出一只空了的瑰紫色薄纸袋。   这种包装纸换成一个谦谦君子或者淑德小姐或许不认识,但陈栎看来却眼熟得想笑。   “辰月初啊辰月初……”陈栎摇了摇头,“你还真是五毒俱全。”   陈栎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他看向窗外,又已经是深夜,漆黑的夜空中高悬着一轮新月,在乌云的簇拥下,潮湿的月色微微泛绿,像是豺狼的眼睛,又像温润的玉石。   因为中心城难得可以看到月亮,有一些人聚集在街头仰着脖子欣赏着,或是掏出手机拍摄照片,他们交头接耳,称赞或是闲聊,不知他们眼中这轮微绿的新月是豺狼的眼睛,还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   望着遥远的月勾,陈栎觉得心里的郁结舒缓了一些,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把辰月初的车甩下,然后回到基地里,去调戏一把那只卧床的银毛野狗。   想到这里,他把动能加到最大,漆黑的车影穿过那些赏月的人流,向着前方竭力地飞驰……   陈栎将辰月初的车留在了第八区靠近商业中心的居民区,戴起兜帽,迈开双腿,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夜跑者,沿着街道匀速奔跑。   这样适度的运动能让他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之前剧烈生理反应过的身体、高压的精神,都可以在这一段运动中得到纾解。   他的身体和精神经历过太多摧折,让他不得不去学着如何去保护它们……以便日后承受更多折磨。   二十公里的路程让他出了一层薄汗,他带着今夜的微凉和潮湿闯进了基地的医务室,把正在看小说周刊的烟枪吓了一跳。   “你干嘛呢大半夜的!”烟枪差点把手里的电子书扔出去。   陈栎抽过烟枪手里的小说周刊,瞥了一眼标题,“《少女失踪悬案》,好看吗?”   “我刚看了个开头。”烟枪把电子书抢回来,正准备接着往下读。   “今晚能看到月亮。”陈栎弯下腰把治疗床的卡扣松开,不由分说就把烟枪的病床推到了窗前。   “我也没说我要看啊…”烟枪不满地小声嘟囔,但还是侧头将目光投向窗外。   此刻乌云没有那么沉厚,月光变得白亮,一轮弦月高悬在天空,又细又白,带着几分温软和脆弱。   传说中有一位美神是极为纤瘦的女子,裙裾洁白,发辫长至脚踝,她肤色比裙裾还要白,眼睛总是因为微笑而弯起,面容善良而温柔,似乎就是今晚的这轮细月。   “我今天见了一位故人,”陈栎坐在床边,淡淡地说,“他说我们已经十一年没见,我才感觉到,时间过得真快。”   烟枪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仰头看着陈栎的侧影,没有说话。   “我昨天不是说,有事情要告诉你吗。”陈栎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因为常年搏斗他的手指旧伤累累,左手手指有明显的变形。   “但是我刚刚发现,我只不过从一个谎言走到了另一个谎言,一切都是假的,记忆也可能都是假的,我知道自己身处一团乱麻中,但是一根线头我都摸不到……呵。”   “需要我做什么?”烟枪没有对陈栎这番没头没尾的话提出质疑,只是平静地问。   陈栎转过头看着烟枪,他的漆黑眼睛映上了月光,就像是纤细的美神,毅然投入了不见底的黑潭。   烟枪也沉默地看着他。   “我记忆深处一直有个影子,我不清楚她是真实地存在,还是我的幻觉,可她的脸长什么样,做过什么事情我都完全不记得,但是又觉得她应该是我最亲近的人,”陈栎苦笑,“我记忆中那人是个残忍、不近人情到极点的疯子,她尤其恨我,很多次几乎要弄死我,但又有人告诉我,她很爱我,已经为我而死。”   “坚信近十年的事情可以被轻易推翻,而我有生之年都在憎恨的人,我刚为自己找好完美的借口去唾弃她的死,她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伟大的母亲,”陈栎低着头,掰弄着自己扭曲的手指,“我突然觉得,我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   “那个不近人情又为你而死的人,是你的母亲。”烟枪说。   陈栎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我没有爹妈,不知道有是什么感觉,但肯定很奇妙,继承了另外两个人的血缘,就有了根深蒂固的联系,这种事情……”烟枪微微勾起嘴角,“我还挺向往的。”   “如果她是个恶魔呢?”   “这个世上又有几个人不是他妈的妖魔鬼怪。”   陈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也不知道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你想要恨她,那便恨,想要爱她,那便爱,不要怕犯错。”   “记忆确实是可以骗人的,但是我们只能相信自己,”烟枪支撑起身体,“相信自己不代表不能接受真相,只是这个真相的逻辑还不够自洽,不能让我们完全接受。”   “陈栎,或者,她是爱你的,才是你最愿意接受的真相,但是目前为止的信息还不足够说服你,”烟枪忍着疼有些艰难地伸手按住陈栎一侧肩膀,“这不是你的问题。”   陈栎转过头看着烟枪,烟枪的银发有些长,半遮住眼睛,将那双锋锐的眼睛柔化了不少,此刻温柔而坚定地看着他,像是要看进他的心窝里去。   “真真假假最让人苦恼,我宁愿它都是假的。”陈栎说。   他将烟枪按回床上,“不说这些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好,缠绵病榻的像什么样子。” 第27章   “艹你轻点!都快长住了,又他妈要被你按断了…”烟枪呲牙。   “说点正事,忉利天和S2大洲一个叫婆罗根的小国有关,好像在用那里出产的一种贵金属做基因实验,那种金属如果走正规渠道的话,价格是黄金的二十倍。”   “哦,”烟枪挑了挑眉,“走私啊?”   陈栎点了点头,“这年头能跑到S2给他们搞走私的人,我只能想到几个。”   “比如那个去S2走了一个多月差点把小姘头渴死的梅少爷?”   “这年头活着的说客不剩几个,中心城除了梅少爷就是‘登瓦’,这两拨人在近期都有去S2的记录…你觉得他们俩谁会是那个帮忉利天走私金属,又对rc或者你我有兴趣的人。”   “就目前来看,是梅少爷。”烟枪从旁边的电磁悬空板上摸了根烟,但打火机早被黑魂没收了,只能含在嘴里过过干瘾。   “梅少爷野心勃勃黑白通吃,替官员和国外打通渠道,又替国外办事,倒卖国内的信息,算得上难得的双面间谍人才,”陈栎把辰月初那里搜刮来的一次性雾化烟扔到烟枪胸前,“说他走私,我绝对信,这就是他干的行当,但是他设局来抓咱俩,又有什么意义,跟反革要赎金?”   地面上的事,烟枪比陈栎更熟悉,他咬着烟慢慢道来,“梅少爷虽然这些年一直干着给官员们走外部渠道销赃的活,但从没听说过他给哪一家当看门狗,我猜他手里应该握着不少人的把柄,一堆人不敢动他,又憋着劲想把他弄死……‘登瓦’比他好一些,虽然明面上也被通缉,但实际上被第四局保护起来,目前充当外交工具,到处骗骗人,虽然是个傀儡,但是好歹能吃口公粮。”   “第四局…”陈栎头疼起来,“如果是登瓦,那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一些。”   “你好像已经把范围锁定在了说客身上。”烟枪抽着烟,烟雾和银发颜色相似,整个脑袋像根烟囱似的,和他沉稳的声音搭配在一起,让陈栎有些想笑。   “独立的猎人和猎人联盟,虽然有能力走私,但在不说通用语的地方,很难与当地人交流,而且他们和上面的官员交情不深,打点不及时,失败暴露的几率大,如果我是商黎明,肯定不会用猎人。”   烟枪点了点头,“这种事情交给说客确实更方便一些。”   “然后,那些无脸仿生人…”陈栎顿了顿,很快又接着说,“目前知道的是,无脸仿生人是由商家制造出来的一批残次品,理应不能自主活动,还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让残次品动起来的,如果他们有这项技术,报给军部起码能让他家境况上一层楼,而不至于一个大型医药企业,靠着开声色场所维持生计。”   “你这说这些仿生人本来不能动,在某种调试之后变得能活动了?”烟枪眉毛皱了起来。   “那天你也看到了,他们已经超脱了仿生人肌体的运作原理,但是比起像人,我觉得更像是,提线木偶。”   烟枪故作沉重地点了点头,“终于,我们也走进了玄学的世界。”   陈栎笑了笑,他站起身,“不早了,你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烟枪把雾化烟抽完,将身体往床的一侧挪了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上来睡会儿。”   见陈栎有几分犹豫,烟枪提高声音叱责,“快点,你脸白得跟鬼一样,刚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死神索命呢。”   陈栎摇头无奈地笑了笑,合衣躺上了治疗床。   烟枪足够了解他,他对于共卧一塌没有任何抵触,而是打算回去再熬夜整理梅少爷和登瓦这些国际说客的资料。   也就像烟枪说的那样,他已经疲累到了极点,尤其是那些实验画面,时不时在他眼前闪现一些片段,仿佛是在用洗脑的方式证明自己的真相性。   他靠在烟枪身边,感受着来自活人身体的热气,疲乏感涌上,声音渐渐有些恍惚,“不知道商家的狐狸尾巴什么时候才会露出来……”   “睡觉。”烟枪伸手盖住了陈栎的眼睛。   ***   陈栎一夜无梦睡到天亮,难得睡得这么餮足,连脸上冷硬的线条都好像变得柔和了一些。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到烟枪正靠在床头上抽烟,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   他随手抢过烟枪嘴边的烟叼在自己嘴里,把最后一点抽干净,然后吐出了烟蒂。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行为像是个小无赖,看得烟枪有些诧异又觉得想笑。   正当他准备他陈栎叫起来,门被推开了,顶着一头蓬乱卷发的大雪端着一个透明圆盘走进来。   看着一张不大的治疗床上挤着两个身高腿长的男人,治疗床还被推到了窗边,大雪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阴阳怪气地说,“哟,还在睡呢。”   陈栎看到来人,想起来之前发错的信息,顿时困意消散得干干净净,他跳下治疗床冲大雪打了个招呼,走进了一旁的盥洗室。   “黑爷钓鱼去了,让我替他给你换药,不过cy在,我就搁下了啊。”大雪倒是看不出来异样,把透明圆盘放在治疗台上。   烟枪点点头,随口问道,“最近很忙?”   大雪微微愣了一下,“倒也没有,你也知道我们后勤车手,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多。”   “那天谢谢你,要不是雪姐车技超神,我八成挂在半路了。”烟枪笑着说。   “净扯淡!”大雪也笑了,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笑的时候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看上去十分爽朗。   陈栎从盥洗室里出来,见两人还在嘻嘻哈哈地聊天,便走到治疗台准备把透明圆盘端过来。   大雪见状也走了过去,靠近他耳边低声说:“我知道那天你是发错给我,我已经删掉了,该我知道的,不该我知道的,我很清楚,我可不想惹上一身骚。”   陈栎听出她的话中有几分刺,他知道大雪一向说话粗鄙,就淡淡地道了一句谢。   “那换药的事儿就麻烦你了。”大雪笑着拍了拍陈栎的肩,又冲躺在床上的烟枪挥了挥手,便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陈栎把透明托盘放在床上,烟枪自觉地脱下了上衣,露出精悍完美的上半身。   由于连日的卧床,他身上的肌肉痕迹没有先前那么深刻,倒是更符合他皮白肉嫩的肤色。陈栎弯下腰给他解绷带,距离很近,能闻到淡淡的血味和药膏的味道,陈栎把解下来纱布卷起,扔到一旁的处理桶中,很快就变成一堆碎屑。   烟枪背后有两条紧挨着的手术伤口,前胸有一条,背后的两条略微有些红肿,左边那处明显渗出了血和组织液,陈栎先用纱布沾了些酒精,快速地擦拭,他下手又快又重,疼得烟枪呲牙咧嘴,直呼让大雪回来。   陈栎没理他,把手里带血的纱布也扔进处理桶,大雪带来的药是喷雾,倒是省时省力,很快便上好药,贴上一层药布,陈栎双手绕过烟枪,把绷带从他的前胸绕过,然后紧紧地扎了厚厚一层,这种质地挺括的绷带可以代替支撑板,但容易捂伤口,换药必须勤一些。   “你的手法可以和黑魂一较高下了。”烟枪疼出一头冷汗,声音都有些抖。   “谢谢夸奖,考虑转行。”陈栎看着自己的杰作,伸手把烟枪的衣服拿过来,帮他套好,又扶着他靠在了床头的软垫上。   “其实我也没那么生活不能自理…”烟枪一边享受着陈栎的服务,一边不满地嘟囔。   “你背上是早晨起来弄的。”   “哎,”烟枪有些失语,“我一时给忘了。”   “看起来恢复得还不错……不过你这段时间就好好休息吧,正好有借口让老大给你放假,怎么也得把《少女失踪悬案》追完是不是?”陈栎调笑着说。   “嘿你有完没有,信不信我先让你失踪?”   陈栎把烟枪的治疗床挪回来,时间也过了上午九点,他有些不想离开。   他有种强烈的感觉,只要他走出这间医务室,那些复杂的、丑恶的、令人欲吐的东西就会立即缠上来,像是大海中无穷无尽又无孔不入的黑色鬼藻,将他缓慢而不容拒绝地拖回深渊之中。   陈栎甩了甩头,把那些想法赶出脑子,他在心里狠狠地说:再来?那就砍了你们!   “我先走了,你好好养伤,可别拖我后腿。”陈栎捡起之前仍在地上的外套。   “你说谁拖后腿,”烟枪气得抄起枕头砸陈栎,“快滚快滚!” 第28章   陈栎从基地里出来,搭上了公共轻轨悬浮列车,这条线路经过泥土巷子,也经过t的住所,他还没决定好去哪。   这种公共列车的速度远不及那些私家跑车,但花费非常便宜,里面不设座位,只能扶着吊环站立,大量的吊环像是鱼鳞一样长在厢顶,每一个吊环下都有一只手,大多褐黄粗糙。   中心城有大量的穷人,而最底层的穷人,就集中在这种缓慢陈旧的公共交通工具里。   九点,正好是公共列车最拥挤的时间段,即使两侧开窗,车厢里依旧有散不开的臭气,这些人辛苦又贫穷,匆匆忙忙地挤进车厢,然后把自己的胳膊挂吊起来,便合住眼睛,歪歪扭扭地休息着。   车厢两侧的位置是他们最喜欢的,可以依靠着车壁睡觉,可能是他们一天中最惬意快乐的时光。   陈栎偶尔会用这种交通工具,他不修苦行道,没有折磨自己达成圣贤的爱好。   他乘列车有两个原因:一是他需要知道中心城真正居民的生活,让自己的认知平衡,以便保持清醒冷静的思绪。   二则更为直接,他要去的地方,无论是“夜行者”还是“总督”都爱莫能助。   他在思索着梅少爷和t的事情,不知不觉列车到达了“向荣巷”这一站,他跟着人流下了车。   眼前是一幢幢细窄破旧的高楼,混乱肮脏的街道,人们或是垂着头或是仰着一张麻木的面孔,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坑坑洼洼的沥青地上,像是随时可能摔倒。   中心城大部分的街区为了能使悬浮车畅通无阻,都做了电磁地面,崭新而平滑。   至于“向荣巷”这样的地方,没有做的意义,没人会开着高级的悬浮跑车来这里,项目筹备官又将能剩下的一大笔钱中饱私囊。   陈栎按照t留下的地址,找到了这个街区最细、最破的一栋,他记得t说这是幢危楼,确实没有夸张。   一个带着厚重老式立体环视眼镜的男孩正在楼下的垃圾堆旁张牙舞爪的比划着,时不时踢到几脚垃圾也浑然不觉,显然正沉浸在电子游戏的虚拟世界。   陈栎绕开男孩,走进了楼道。   这幢楼只有一座狭窄的电梯和一条更狭窄的楼梯,楼梯口堆着大量的杂物,只留了一条能看见台阶的缝隙,电梯此刻敞着门,四个角落都是层层叠叠的秽物。   陈栎硬着头皮走进去,一股腐败的恶臭猛钻进鼻腔,不由得退了出来。   这股浓烈的臭味和地下城比都不遑多让,但陈栎毕竟是地下城常客,咬着牙又走了进去,按下楼层按键,屏气凝神等了片刻,电梯门也不见关合,他只好又走出电梯。   一个围着旧黄布围裙的老妪拿着清扫工具从电梯正对面的一户人家中走了过来,看到陈栎愣了一下,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发问,“你是谁?不住这儿吧。”   陈栎摇了摇头,“我找人。”   “哦。”老妪没再说话,而是走进了电梯,开始打扫秽物,她的身材矮小佝偻,但动作很麻利,也不在意脏臭,埋头苦干。   陈栎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过了一会儿老妪清理出来的秽物将畚箕堆满,她回身准备去倒,陈栎从一边接过,老妪连连拒绝,“别、别,很脏的嘿呀!”   “没事。”陈栎拿过畚箕,转身跑到楼道外面的垃圾堆倒干净。   老妪背身打扫着电梯,听到陈栎回来的声音,半扭过脸,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缓缓开口,“你找谁?”   “六楼那小伙子。”陈栎随口扯了个谎。   “哦,他啊,天天喝酒,他是欠你钱了吧,”老妪的声音哑而不尖,听起来很温和,“欠得多不多?”   陈栎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多。”   “我看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既然不多,那就算了吧。你不知道,他老婆看不起病,两个月前就走了,真怕他想不开,哪天从六楼跳下来…”老妪突然住了嘴,“抱歉,我就是随便说说,我不该瞎管你们的事。”   “没事,”陈栎只能硬着头皮把戏演下去,“我一会儿和他商量。”   老妪笑起来,“您可真是个大好人。”   陈栎听着觉得心里刺刺麻麻,这声“大好人”他着实受之有愧。   老妪又絮絮叨叨地说起来,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   谁丢了东西,脱光自己衣服在院子里打滚哭嚎;谁穷得交不起房租,下个月可能就要露宿街头;谁中了某某公司的彩票,过几天就要搬出去了;还有谁前几天失踪了,听说是债务累累……   陈栎安静地听着,这些别人的故事,很难立即刺痛他那颗早已麻木不仁的心。   但是他想,自己活了颠沛流离的前二十几年,却从未尝过穷的滋味,也从未想过穷可以逼得人不知羞耻,逼得人流落街头,甚至将人逼上绝路。   他不由得想起rc曾经定下的,那听起来空想主义一般的最高理想——“为这个旧时代敲响丧钟”。   那是有一天他们都喝高了,在半梦半醒间对世界立下的允诺。时至今日,已经鲜少有人再提起。   他忽然觉得体内的旧血如同滚油一般沸腾起来,心中的猛兽迎着暴雪竭力地嘶吼。   他又替老妪倒了两次畚箕,终于,电梯被打扫干净。老妪气喘吁吁地用手抹着自己额头上的热汗,对陈栎连声道谢。   “夫人,您住一层,为什么要去打扫自己根本用不到的公共电梯?”陈栎还是将这个梗在心里的问题问出了口。   老妪愣了一下,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取出插在电梯开关里的小木片,电梯门缓缓合拢,她这才转过身,有些木讷地回答陈栎的问题,“因为…因为吧,我看着难受。”   陈栎点点头,走进被打扫干净的电梯里,“谢谢,您才是好人,我不是。”   老妪有些羞赧地低下头,两手抓了抓自己的旧围裙,等她再抬起头时,那位年轻的访客已经乘着电梯去到了六楼,她弯腰拿起自己的清扫工具,慢慢悠悠地走回家。   陈栎从六楼顺着楼梯走到五楼,找到t的公寓。   废弃物合成板做的门看上去纸一样薄,也没有门铃,陈栎敲了一会儿,听到里面有了动静,又过了一会儿,t才打开门。   t穿着一件灰色的旧上衣,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脸上有些倦意,他刚刚从猫眼看到了外面来的人是陈老板,表情疑惑地把陈栎让进来,“老板,您怎么跑我这里了?”   “家访。”陈栎淡淡地说。   “哈哈哈,我的年纪起码该上大学了,没听说过大学还有家访制度呢。”t从厨房取了两瓶啤酒,“不好意思啊老板,我家只有这个。”   陈栎接过放在茶几上,左右环顾了一下t的小屋。窄小、老旧但很干净,一侧墙上罩着一张布单,陈栎多看了两眼,却没说什么。   t家里只有一张旧沙发,所以他只能坐在陈栎旁边,自动空出了一个最大安全距离。   “我这几天没去店里,怎么样,没被欺负吧?”陈栎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的那盆杜鹃。   “没有呀,大家都挺照顾我。”t笑着说。   “梅少爷最近还老玩失踪?”   “前两天还见过呢,”t撇了撇嘴,“老板,你这么关心我的私生活,我可是会害羞的。”   “哦,他还在做说客?”陈栎又问。   “其实我对他做什么不太清楚,”t摇了摇头,“我们之间有规矩,互不打扰,他也不会管我要做的事。”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t歪了歪脑袋,“好像很早就认识了……应该从生下来就认识。”   陈栎微微皱起眉头,“生下来?”   “我妈妈是他爸爸的学生,还差点出轨了,”t的语气就像是在讲笑话,“所以我很早就认识他,他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就嚷嚷着要娶我,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分开了,我变成了这样,他便成了那样。”   陈栎不置可否,接着提问,“你的身份卡上写着你姓宋,是真的吗?”   t点了点头,“是真的呀。”   “宋赞你认识吗?”   t微微一愣,“不认识。”   陈栎没有接着提问,而是起身走到了窗边,端详着窗台上杜鹃,t把它照顾得很好,花瓣殷红,花叶油润,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花心,感到花蕊湿润挺拔,他便知道t大概没少去那条泥土巷子。   “老板是要把花带回去吗?”   “不用,留给你了。”   “那就谢谢老板了,放心,我不会把它养死的。”   “我来找你,是想和你谈谈,”陈栎回到沙发旁站定,“要不要和我们合作。”   t一脸惊讶,“合作?我不是一直在给老板打工吗?”   “你研究了这么多,还没研究到我头上吗?”   t的脸僵了一下,但随即又笑了起来,“我做的事不会妨碍到你们,陈老板,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个人啊,虽然是第一次被人救,没什么经验,但我也知道要感恩。”   “老烟从你那儿拿过改造营的坐标,他说得没错,‘他想要,你想给’,所以能构成交易,坦白点,你是不是希望我们去动改造营?”   t诚实地点点头,“没错。”   “或许未来我们会把改造营夷为平地,”陈栎淡淡地说,“你可以继续折腾你的事业,但是答应我,别动到我家头上,不然我会第一个宰了你。”   “老板,我绝不会恩将仇报。”t坚定地说。   “好,我先走了,上班别迟到。”陈栎拍了拍t的后脑。   “哎呀我也没有总迟到啦…”t嘻嘻哈哈地把陈栎送到门口,“我送你下去。”   “不用,”陈栎摆了摆手,“回见。”   “老板慢走。”t一脸疑惑地看着陈栎走进了向上楼梯,过了一会儿电梯先升上了六层,又下落到一层。   “这是什么反侦察手段吗?”t疑惑地嘟囔着,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第29章   “模拟世界”是一家开在十四区的大型体感游戏中心,全天不休,二十四小时接待络绎不绝的游戏爱好者。   在“模拟世界”擦得锃亮的玻璃幕墙上,投影着各种颜色、字体的宣传短句,日夜不歇、鲜艳醒目地旋转着。   “游戏品类覆盖全年龄”、“全息沉浸式世界”,还有各种最新上架的游戏名称,是现在最为店家推崇的“眼球轰炸”宣传理念。   这家大型游戏中心已经在中心城开张了三十多年,号称只要生而为人,都能在“模拟世界”中找到快乐。   在钓鱼游戏专区,一群颇有些年纪的男女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的电子池塘,生怕自己一个没留神就错过了大鱼咬钩。   在这群“钓客”中间有一个戴着宽檐黑帽的男人正在咬牙切齿地给自己加饵食,属于他的那一小方电子屏幕显示,他已经垂钓近两个小时却颗粒无收。   花钱加了饵之后,池塘平静了许久,黑魂捏着鱼竿手柄,手心都有些见汗,他满眼期待地盯着面前那方碧蓝的电子池水。   就在他精神紧绷,全神贯注,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置身于池中的时候,身旁突然响起一声尖叫,一个矮个子的大叔猛地站了起来——只见他双手紧握着鱼竿,一脸的喜出望外,大声叫嚷着,“大鱼!绝对是大鱼!”   这位大叔卯足了力气,奋力地上扬鱼竿,树脂制造的游戏鱼竿已经弯成了一个快要折断的弧度,虚拟鱼线绷得笔直。   钓鱼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纷纷议论起即将现世的会不会是传说中的“鱼王”,听说能兑换两千张游戏券。   大叔兴奋地大叫着,双手肌肉已经完全鼓起,青筋一根根地胀开,随着他大喝一声,一头巨鱼的鱼影钻出水面飞跃而上,飞掠过所有人的头顶!   鱼身腾空,溅出无数晶莹的水花,那无比真实的电子全息成像效果让鱼腹处的每一根表皮纹路都格外清晰灵动……翕动的外腮,锐利的獠牙和尖缘的头部昭示着巨鱼的身份——这是一头大白鲨   从池塘钓出鲨鱼,多么魔幻的一件事。   钓客们欢呼雀跃,虽然并不是价值两千游戏券的“鱼王”,但这头罕见大型鲨鱼也值五百游戏券。   黑魂收回了羡慕的目光,转向自己面前依旧平静如死的池面,油然生出几分气馁,正当他打算就此收尾,鱼竿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黑魂连忙握紧手柄,屏气凝神,用力一提——   一只雪白的小鱼咬在鱼钩上,正在左右扭动着身躯,却连点水珠子都没溅起来。   黑魂一下子就泄了气,潦草地收杆,收获了他今天唯一的战利品。   他面前的电子屏出现了白色小鱼的图片和简介,很快就从下方的缝隙里吐出了一张纪念卡,上面画着的正是这只小白鱼。   黑魂无奈地把它揣进兜里,离开了“模拟世界”。   他每个月都会选一天跑到这里钓鱼,没有什么特殊的缘故,这是他排解压力的方式。   他们都需要一个途径,从这边的世界解脱,短暂地去到另一个世界。   黑魂之所以会选择这家游戏中心,还有一个原因——这里距离琉璃光很近,只需要穿过两个小街区。   作为一个专职医生,尽管他非常讨厌社交,也不得不和住在琉璃光的祝清愿定期交流工作。   祝清愿的工作水平没什么可指摘的,但人着实讨厌。黑魂如此评价。   黑魂步行到琉璃光,见大门没有上锁,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穿过外院,他直接走进左厢的医生办公室,里屋就是祝清愿的卧房,他走过去敲了敲门。   等了片刻也不见祝清愿出来,他便拖了把椅子在窗边坐下,托着腮帮子开始发呆。   又过了近十分钟,带着一身湿热气的祝清愿才出现在医生办公室的门口。   他似乎刚刚洗过澡,两颊微微有些发红,头发凌乱微湿,只穿了一件裹身的睡袍,一脸不耐烦地走进来。   黑魂瞥了一眼,沙哑的嗓子带着几分揶揄,“怎么,老大在啊?”   祝清愿轻哼一声,“我自己玩不行吗?”   “请便,”黑魂抬了抬帽子,露出帽檐下一双细长的眼睛,和一对长眉,“把病例留下,你可以回去继续。”   祝清愿从一侧的档案柜里取出几张薄纸,放在黑魂面前的桌子上,“就这么多,你们又不来这边,我哪来的病例可写。”   “躺着给你发工资,还不好?”黑魂拿过单子看起来。   祝清愿又哼了一声,没有回话,而是靠在桌边站定,低头打量起黑魂来。   黑魂,rc的军医,他们之前只匆匆见过几面,他的印象里始终只有一顶黑帽子。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黑魂那双毫无美感的手上,指甲残缺,手指扭曲,疤痕累累,在昭示着主人曾经在战场上的种种际遇。   “不过,过几天你大概就不会这么清闲,新来的那些少爷小姐们就交给你了。”   黑魂看完了前两张,掏出打火机烧成了灰烬,随手扫进了桌下的处理桶,一些尚带着火星的灰烬飞向祝清愿,祝清愿皱着眉头后退了一步。   “资料呢?”祝清愿敲了敲桌面。   黑魂在口袋里摸了一会儿,在祝清愿嫌弃的目光下,掏出几张被折得皱皱巴巴的纸,展开推到祝清愿面前。   “你这样的医生还真是少见。”祝清愿捏起那几张纸,从里面掉出一张电子小卡片。   他捡起来,卡片上是蓝色背景和一只小白鱼,憨态可掬的样子,手指蹭一下,小鱼立即游动起来。   “这是什么?”祝清愿把卡片举到黑魂眼前。   “哦,今天钓的,想要就送你。”   “谢谢。”祝清愿没有拒绝,随手把电子小卡片放在了一旁。   黑魂看完了病例,全部烧干净,他无所事事地又发了一会儿呆,打算再和祝清愿嘴上较量两个回合就回基地。   突然,他发现一旁的监控影像里,有一个细条条的人影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琉璃光的大门。   看身材,那应该是一个保养得不错的妇人,穿着黑色的长风衣,还戴了一顶大檐的女式礼帽,从这个角度完全看不到她的脸。   “你这儿还挺有人气。”黑魂指了指屏幕里那个在门口踟蹰不前的身影。   祝清愿余光一扫,眼神微微有些闪烁,但随即用平静的声音回应,“哦,总有人以为这里是药王殿,想进来拜一拜。”   黑魂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用力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些泪花,他冲祝清愿挥了挥手,含糊不清地说,“走了。”   见祝清愿也没有送他的意思,他便径自抬脚离开。   穿过院落,与那个前来拜药王的妇人擦肩而过时,黑魂闻到对方身上浓重的香水味,掩盖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和药剂的味道。   黑魂瞥了一眼贵妇的侧脸,眼神微微一凝,但他没有停顿下脚步,很快离开了琉璃光。   祝清愿把手里的资料放下,先返回自己的卧室,在门上敲了敲,片刻之后门开了,上次那个男人一脸郁闷地走出来。   “妈的,老子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差点被抓奸。”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被抓奸的。”祝清愿倒没有任何羞赧,格外坦然。   “得,我没您那厚脸皮,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男人抓起桌上的资料,看了几眼之后发现没有价值,又放了回去。   “别着急,你看谁来了。”祝清愿指了指屏幕中的人影。   男人看了一眼,有些不耐烦地问,“谁?”   “缺、荷。”祝清愿慢慢吐出这两个字。   “商黎明那个小老婆?”男人又看了几眼。   “嗯。”祝清愿看着缺荷走进了第二重院中,他猜测此刻缺荷应该正面对着大殿里的塑像金身。   贵妇人与药王金身遥遥相望,她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在凛然的深秋中,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你先走吧,我去和她聊几句。”祝清愿出言打发那个男人。   男人对他的阴谋阳谋没兴趣,此刻只想赶紧远离祝清愿这吮人精血的魔头,并且发誓下次坚决不再上当受骗,当下连连点头,从暗门逃一样地离开了。   祝清愿把学员资料收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顺了顺凌乱的头发。   把医生办公室的门锁好之后,他缓步走到院落中,与那个出神地望着药王金身的中年贵妇并肩而立。   过了一会儿见缺荷仍没有反应,才开口说道,“夫人,是想拜一拜药王琉璃光吗?”   缺荷这才回过神来,她收起脸上的恍惚,露出一个标准的露齿笑容,用那副标志性的温软嗓音轻声说,“不好意思,不知不觉就走进来了。”   “若是身患重疾,诵功德经四十九遍,燃四十九灯,挂四十九天之五色彩幡,可得延生续命。”祝清愿淡淡地说。   缺荷摇了摇头,“他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商会长的身子骨已经如此不堪用了吗?”   缺荷不置可否。   祝清愿为缺荷取了三支细香,“想拜就在这里拜吧,造孽太多的人,别离神佛太近。” 第30章   缺荷眼神哀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接过燃香,她恭恭敬敬地向着大殿里端坐着的药王琉璃光躬身行礼,动作无比虔诚,随后把三支燃着幽烟的细香插进了面前装满冷烬的香筒里。   她金色的鬓发从脑后散落出一缕,垂在了眼前,她画了很精致的妆容,嘴唇朱红,却无法完全掩盖自身的疲惫和憔悴。缺荷望着三缕升天的烟带久久出神,连眼前的发绺都忘记了要拨开。   “这里恐怕没有你想要的东西,还是请回吧。”祝清愿将香筒拿起,放到了大殿前的门槛边上。   缺荷用哀求地口吻有些急切地说,“我有很多钱,我可以都给你,只要你…”   祝清愿打断了她,“买香吗?倒也不用给钱,我这里不保灵不灵。”   “你想要什么,只要你帮我,我…”   “你那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祝清愿再次打断了她。   缺荷有些气恼,但她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忉利天女主人,很快恢复了平静和优雅,她抬手捋了捋眼前的金发,缓声说,“既然你能让我进来,还让我拜了药王,就意味着我们可以谈一谈,不是吗?”   “不是。”祝清愿淡淡地否认。   “你只是害怕,对我们之间的交易有所顾忌,对不对?”缺荷没有计较他的无礼,继续娓娓劝言。   “不对。”祝清愿第二次斩钉截铁地否认。   缺荷轻咬银牙,再度出言引诱,“你是医生,一定知道商家的医药集团,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引荐你进入集团就职,我可以给你很高的位子,大量的资源,没有医生不想拥有这些,我们有中心城最多的临床对象,可以实现你……”   “夫人,你有什么诉求,不妨直说。”祝清愿露出狡黠的微笑,他不笑还人模人样,笑起来简直就把“我有阴谋”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缺荷犹豫起来,贝齿轻咬朱唇,露出了让世间每个男人都不禁爱怜的神情。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要不要帮你,能不能帮你。”此时劝诱的角色变成了祝清愿。   “我想知道…”缺荷吞吞吐吐,不敢尽言,“那天…那两个人,他们俩现在在什么地方?”   祝清愿很快会意,微微一挑眉,“你跟踪他们到这里?”   缺荷不置可否,只是用略带炽热的目光看着祝清愿。   “夫人,真可惜,我不能去到您的大公司实现再就业了,”祝清愿佯装失落,“因为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缺荷“嗯”了一声,她显然对这里失去了所有兴趣,脸色陡然变得冷淡,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别这么着急。”祝清愿拦下了她。   “怎么?”缺荷的目光冰冷,连那副温软的嗓子也变得严厉起来,她的手伸进了外衣口袋,显然那里藏着防身的武器。   “你要找的人,现在也在找你,因为没弄明白你们的目的,所以他们迟迟没有动手,但你冒然跑来这里自投罗网……你,缺荷,现在可是个巨大的活靶子。”   祝清愿嘲讽一笑,“你想要的是什么我现在已经很清楚,很快,所有的秘密都会见光,你不害怕吗?商夫人。”   缺荷没有出声,她不露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埋入衣袋里的手蓄势待发。   “别急,我和他们不走一条路,如果能让他们兜几个圈子,多费些功夫,我会很开心,”祝清愿将手按在缺荷鼓出的衣袋上,下一秒用力地钳制住贵妇人的手。   “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只要你告诉我一些事情。”祝清愿笑着说。   “我们已经没什么可谈的,我现在要走了。”缺荷想要抽出手,却发现看似瘦弱的祝清愿实则力气大得惊人。   “夫人,我不妨碍你的事,只要你告诉我一些……关于商黎明和辰将军事情。”   “你在说什么?”缺荷讶然。   “商黎明做过辰茗的助手,不是吗?”   “你想知道这个?”缺荷显然没有想到祝清愿的目的在此。   “实际上我对商黎明也没什么兴趣,我只关心,辰茗辰大将军,听说在她去世后没多久,她唯一的儿子也意外而亡,您知道内情吗?”   缺荷摇了摇头,“我不清楚这些,辰将军和会长虽是故识,但也只是工作上的伙伴,至于辰将军的家事,别说我,恐怕连会长都不清楚吧。”   “好吧,”祝清愿撇了撇嘴,“我是辰将军的狂热拥趸,特别崇拜她,所以想要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夫人,您见过辰将军本人吗?”   缺荷的眼中除了戒备还有深深的疑惑,“有过一面之缘。”   “那您能否给我描述一下辰将军的外表,她太神秘了,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有人说她长得丑陋又凶神恶煞,所以才不愿意留影,可让我伤心了好久。”祝清愿故作伤感地按了按心口。   “她长得……我记不大清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我只记得她非常美,也很冰冷,她的眼睛好像很特别,让我不敢看,却又忍不住想看。”缺荷仔细地回忆着。   祝清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手从缺荷衣兜上移开,摊开手心,后退一步。   他偏过头,微微一笑,“多谢夫人,刚才说的那些,我现在已经忘记了…夫人您请自求多福。”   缺荷见钳制松开,也顾不得其他,转身快步向琉璃光的大门走去,半掩着的大门外始终有一辆黑车在待命,此时车上下来两个高大的黑衣保镖,一左一右将缺荷护入了车内。   祝清愿目送缺荷离开后,脸上露出嘲讽,“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说话做事还这么不小心,还好遇上的是我,不然呐……”   ***   陈栎走进医务室的时候,烟枪正在和黑魂打牌。   一台迷你成像仪架在简易医用小桌上,两人面前都竖着一套牌,从上至下呈金字塔形排列,只需要轻推牌面,就能将这张牌打出去,落在公共区域里。   从陈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黑魂的牌面,黑魂的牌运不错,这一局赢面很大,此时黑魂面前散落着一把纸香烟,大概是从烟枪那里赢来的战利品。   陈栎和两人打了声招呼,在一旁坐下,随手拿起烟枪放在一旁的电子小说周刊,第679卷 ,正在连载那部时下很火的小说,《少女失踪悬案》。   作者的笔名很简单,只有一个字,“焦”,可能是他的姓氏,也可能指一种心情。作者简介里写着几部代表作,陈栎看着略有些眼熟,显然不是什么新人作家。   烟枪之前连输两局,烟盒中的香烟大半都输给了黑魂,不禁有些气恼地抓了抓头发,“这玩意儿是专门发明出来收缴我的烟的吗?嘿,我这都是什么牌啊,再来几张都能凑出个骑兵排了,让我人肉扛魔法啊?”   “别问我,这是老姜搞出来的小玩意儿,据说还靠它赚了笔外快。”黑魂把面前的香烟通通塞回了烟匣里,揣进自己裤兜。   “不打了,没意思。”没了赌资,烟枪也开始兴致缺缺,见一旁陈栎看小说看得入神,就没去打扰,转头和黑魂攀谈起来,“嘿,你今天钓着鱼没?”   黑魂刚想和烟枪展示自己的小白鱼,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来纪念卡已经送给了祝清愿,“钓着了,小白鱼纪念卡,给祝清愿了。”   烟枪“啊”了一声,一脸的不可思议,“什么、什么意思?”   “没你想的那回事儿,”黑魂知道烟枪那颗八卦之心又开始死灰复燃,“我去琉璃光取你的病例,顺便把第三期成员的资料给他。”   烟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倾身拍了拍黑魂的肩膀,模仿着黑魂略带沙哑的南方口音,“你可别死了以后后悔。”   黑魂肉眼可见地愤怒值飙升,那顶宽檐黑帽似乎都要被他的怒气掀飞。   他出手把烟枪按回病床,在烟枪呲牙咧嘴的间隙把一团浸满消毒水的棉纱布精准地塞进了烟枪嘴里,这还不算完,又用力往深处捅了几下,最后将沾湿的手指在烟枪胸前擦干净,甩着袖子扬长而去。   烟枪差点背过气去,手舌并用折腾了好半天才把那团塞得严严实实的湿纱布吐出来,消毒酒精从舌尖一路扎到嗓子眼,他白皙的脸皮涨得通红,口舌间又辣又苦,趴在床边“呸呸呸”吐个不停。   陈栎无奈,只好把小说周刊放下,起身从门口取了一瓶清水递给烟枪,“招惹黑爷,你是嫌自己狗命长啊。”   烟枪用水漱过一遍,感觉口腔里像是被蛰掉了一层皮,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来话。   --------------------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修文 第31章   陈栎见他无大碍,便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小说上。   他平日并没有读书看报的习惯,对小说这一类文字消遣更全无兴趣,但是今天不知为什么,这篇小说仿佛有魔力一般,让他想要一直地读下去。   小说篇幅不长,措辞精炼,作者必定是个对语言非常熟稔的人,文字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儿童凌驾于玩具一样,可以随意地摆弄。   故事的开篇,并不是从少女失踪案开始,而是讲述了少女从一个遥远而古老的小镇只身来到城市,寻找梦中出现的爱人。   经过一段时间的波折和遇人不淑之后,少女突然失踪了。   警方将嫌疑人目标确定在了三个报案人身上,一位是患有精神疾病的历史学教授,一位是温和优雅的富家公子,还有一位则是刚刚通过补贴住进贫民窟公寓里的流浪汉。   这三个人都曾在少女失踪前一天与少女单独相处,之后又几乎在同一时间跑来报案,说少女失踪了。   警方多方排查之后,发现少女失踪前只接触过这三个人。   而诡异的是,在调查监控时他们发现,少女确实进入过他们三人的屋子,但是都没有少女从里面出来的影像。   第一位教授,他家门口的监控受到突如其来的电磁波干扰而出现了长达五个小时的雪花屏,但是在两个小时内,少女的身影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富家公子的门前和贫民窟楼下,前后相差不过十分钟,而从富家公子的别墅到贫民窟足足有四十分钟的车程。   小说写到这里为止,提示下周会在某某平台直播连载,评论区猜测争论不休。   陈栎随手划了几下,便合上了电子书,转头问烟枪,“你觉得凶手是谁?”   “我觉得谁都不是,作者瞎掰到这个程度,估计圆不回来。”   陈栎正准备说些什么,只见黑魂推开门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烟枪看到他登时神经紧绷,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黑魂直奔到烟枪床前,拍开他捂着嘴的手,捏起他的下巴把脸扭向左侧,仔仔细细地端详了有近半分钟。一边看一边用力搓着自己的下巴的胡茬,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烟枪皱起眉头,嘴里嘟囔,“老黑你发什么疯…”   “我在想你要是做个大侧面削骨是什么样。”   “你他妈才要削骨呢!”烟枪猛地直起了上半身,身上的绷带随即发出了几声裂响,顿时压得肋骨爆疼。他不由得咳嗽了几声,捂住自己的断骨深深吸了几口气。   陈栎正准备解决纠纷,就看到黑魂把脸扭向了自己,他连连摇头,“我也还不想整容。”   黑魂松开了捏着烟枪下颌的手,轻轻搓了两下指尖,“我今天去琉璃光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中年女人,没瞧见正脸,但是她的侧脸很奇怪。在我看来,她应该动过自己的侧颌骨,没有动过之前,她的侧脸应该类似老烟。”   “怎么看?”陈栎脸上也微微色变。   “颧骨斜度的三个点和下颌骨斜度的三个点,嘴角的位置,面部区域比例等等,”黑魂语速飞快,“但是下颌骨斜度改变之后,她面部的平衡被破坏,所以我第一眼看去,觉得奇怪,第二眼则是眼熟。”   “简单说。”   “简单说就是,她好像整了容,没整之前她的骨骼轮廓有点像老烟。”   “她是去做什么的?”陈栎表情复杂。   “祝清愿说偶尔会有人来拜药王。”   “我现在就去琉璃光,你照顾好老烟。”陈栎拿起一旁的外套,从放医用器械的架子拆走了几把手术刀,塞进外套的内兜。   他拍了下黑魂的肩,简短地交代了两句,下一秒便已经冲出了医务室。   看着陈栎消失的背影,烟枪此时也是满脸复杂,他看着黑魂阴沉的脸色,有些犹豫地说,“黑爷…你不是在整我们吧…”   黑魂压低帽檐,似乎是不习惯自己情绪外露,“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   “我还得在你这儿躺几天?”烟枪指了指胸前厚厚的绷带。   “五天。”   ”两天,我他妈老老实实躺两天,行不行。”   黑魂猛地抬起头,那双细长的眼睛立时出现在了帽檐的阴影下,雪亮而冰冷,像是鹫鹰的双眼。   “…我不能躺在这里,让他替我冒险。”烟枪声音软了下来。   “如果因为你的伤,连累他因你送命呢?”黑魂冷冷地说。   烟枪一时间无言以对。   “我说五天就五天,老老实实呆够这五天,到时候就算你不走,我也会把你踹出去。”   ***   天色已暮,今夜大抵也将是重云压月,空气中的冷意随着太阳西沉变得越来越浓,身上的衣服也因为寒冷而变硬变重。   琉璃光的静谧在几分钟之前被打破。   祝清愿里面是一件黑色的薄睡袍,外面披了一条长毛衣外套,此时双手环抱在胸口,上下打量正在检查监控影像的陈栎,突然笑了笑,“原来你长这个样子,还不如上次那张脸。”   陈栎没有理会,只是专注地盯着监控录像,监控离得距离较远,角度单一,没有拍到女人的正脸。只能看得出身材比较娇小,帽檐下卷压着的头发应该是浅色的。   他回忆起在忉利天见过一面的女主人缺荷,确实有着和她相似的体貌特征。   “你想看出来点什么?”祝清愿问。   “直说,你认识她吗?”陈栎抬头直视祝清愿,沉声问。   被那双漆黑的眼睛盯住,仿佛是进入了野兽的捕猎范围,祝清愿不由得有些厌烦和抗拒,将目光移开,有些不耐烦地问,“你说谁?”   “和你说了半天话的那位。”陈栎的声音又低沉了几分。   “哦,认得,缺荷。”   “确认。”陈栎简短地命令。   祝清愿“啧”了一声,显然对陈栎的语气有所不满,“我见过她,听过她的讲座,我记性很好。”   “谢谢。”陈栎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你和反革在一起多长时间?”祝清愿突然提高声音。   陈栎停下脚步,他扭过头,看向祝清愿的目光如冷水,比这深秋的寒意更重,“关你什么事?”   祝清愿丝毫不惧,反而上前一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栎的脸,似乎想把陈栎的脸盯穿,“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副尊容?”   “你们有钱人除了喜欢生事,就喜欢讨打吗?”   “我可打不过你,”祝清愿笑着说,“我劝你也最好别和我动手。”   陈栎漆黑的双眼盯着祝清愿,忽然嗤笑一声,“你以为说这些,我就会跟你演一出争风吃醋?我没空陪你玩。”   这句话入耳时,陈栎人已经不在院中,琉璃光沉重的大门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嚎,接着是跑车轰鸣的声音。   祝清愿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刚刚用言语刺激陈栎,当然不是为了反革的那些滥情史。   他所图的,一是为确定陈栎的脸是真实的骨骼皮肉还是另一次的短期外形改造。   二则是希望争取更多的时间把陈栎完整的容貌刻进脑子里。陈栎来得突然,他没来得及戴上隐形摄像仪,只能靠大脑去记忆,然后复写。   缺荷形容辰茗美且冰冷,长得一双特别的眼睛,让人不敢看却又想看,这是一种少有的外貌观点,足以证明那双眼睛是真的“特别”。   “特别”的东西或许无法准确用语言描述,但只要看一眼就能理解。   祝清愿闭上眼睛,回忆着陈栎的面容,每一根线条都出现在他的眼前,清晰毕露,一根一根地剥去,再组合,以到达准确无误。   陈栎的脸算不上美貌出众,但也英挺俊朗,瞳仁比常人要深黑许多,目光冷而静,但与缺荷形容的那种“特别”、“生畏”的感觉还是相去甚远。   这让祝清愿不由得怀疑起自己之前的猜想。   --------------------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嗷呜嗷呜修文才发现这几章分外短小 第32章   陈栎的车这几天始终设定在手动模式,从基地到琉璃光,再从琉璃光到他的酒吧,所用的时间被控制在一个小时以内。   他飞奔进酒吧侧的小巷中,惊起一对野鸳鸯。   那对野鸳鸯还没来得及提起裤子,但显然是认出了他,灰溜溜地窜出了暗巷。   这种上班时间搞这种事情的员工,他早已见怪不怪,掏出手机将灯筒设定为Sc光,那是一种模拟紫外线光,可以用来发现肉眼看不到的记号。   在暗巷凹凸不平的墙壁上,平日里肉眼看不到的种种残痕在Sc灯下暴露无遗。大量的痕迹爬满了墙壁,像是无数扭动着躯体的长虫,令人几欲呕吐。   然而陈栎熟视无睹,仔细地检查着墙体,在残痕中分辨他想要的东西。   终于,他在角落里找到了那只单翼蝴蝶,蝴蝶身旁写着一个数字,“23”。这是辰月初留给他的信号,今晚23点,他略微松了一口气。   他们不能通过任何通讯工具来联系,只能用这样麻烦的方式。   ——人类得益于科技,又受制于科技。   辰月初会派人来这里,用小记号给他暗示,然后连续三天都会在这个时间范围内,亲自来这里碰运气。这作为他们日常交流的方式,今天也在沿用。   他曾让辰月初在这里生生等了三天,一墙之隔,他知道,但却不肯见。   如果更紧急一些,陈栎猜测他可能会差遣数六来口头约定时间。   距离夜里二十三点还有一个多小时,陈栎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自己的呼吸。   现在他只需要见到商黎明的儿子,一切都会清晰明了。但在此之前,一切还只是猜测,一个他不愿意去相信,但是可以解释一切怪象的猜测。   陈栎靠着墙坐在地上,即使这面墙刚刚暴露出自身是那般藏污纳垢,他也懒得去计较。   脏,又有什么脏得过雇佣兵的这双手,他曾经以为自己手上的血腥味再洗不掉,后来躺了一年半,血腥味自然而然消散了。   看来时间是最好的清洁剂。   深秋的中心城,温度已然直逼零度,夜晚空气干燥而寒冷,街头狂欢霍乱的人群也消弭身迹。这条街有几个擅长演说的青年,曾经彻夜不休地演讲、抨击这个世道匮乏的人权。   可说着愤世嫉俗的话,还不是被寒冷逼得乖乖回家。   陈栎搓了搓冻得发硬的手,用杂乱的神游将逻辑思考挤出了自己的大脑,他需要短暂休息和放松,持续精神紧绷并不利于工作。   缺荷冒然进入琉璃光的行为不仅暴露了自身的目的,也给了陈栎一个利好信息——那就是烟枪只要在基地里老实待着,绝对是最安全的。   毕竟那是反革一手设立的秘密据点,连十三司局的情报信息部门都无法将其攻陷。   万一未来被人摸到老巢,反革会不会羞愤到跳江?想到这里,陈栎不禁有些想笑。   呆坐了一会儿,陈栎从口袋里掏出从黑魂那里顺来的一套手术刀,一共四把,他把较大的三把插进后腰的皮带里,最小的一把捏在手中,依着记忆找到那只蝴蝶,慢慢地刮成齑粉,随风散去。   脑髓中的剧痛来得猝不及防,令他不禁呜咽一声扶住了墙壁。   手术刀扎破了他的手指,但是这种微量的疼痛比起狂风骤雨般剧烈的头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陈栎的指尖狠狠抠进了墙壁的斑驳处,他想要忍耐,然而这股骤痛霸道异常,直压得他跪倒在地,发出模糊地低吼。   这种痛苦熟悉又生疏,已经很久不曾出现。陈栎记得自己最开始治疗幻痛,就伴随着这样剧烈的头痛,他猜那是自己的大脑在蛮横地对抗着逐步痊愈的身体,强行要求他不去忘记。   陈栎将手压在额头上,他用力地做着吞咽动作,来确保自己的心脏没有过度搏动。   人体是很古怪的东西,它自愈得并不慢,但却又在不停地干扰着自愈。   陈栎将头顶在墙壁上,一手压住自己狂跳的心脏,他竭力地稳定自己的呼吸,他知道可以撑过去,他曾无数次撑过去……   剧痛、幻痛、幻觉都不是他经历过最糟糕的事情,只有一次他曾崩溃在这些面前,那是因为他第一次感到害怕。   害怕疼痛无止境,害怕心脏跳到破裂,害怕所以幻觉成真。   害怕这种情绪原本是用来保护自身的安危,然而他却因为害怕而血糖骤降,让支离破碎的身体几乎瞬间衰竭。   来的时候毫无征兆,去的时候也无声无息,他深深地吸了几口冷气,头痛从某一刻开始减轻,混沌的视力也逐渐恢复。   他无力地跪伏在地上,冷汗将他的里衣浸湿,冰凉的液体顺着从额头流进衣领。他伸手擦了一把,又冰又黏,像是血。   昏暗的夜色让色觉变弱,他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猜测是刚刚磕伤了额头。   就在他感觉力气渐渐恢复的时候,一辆车停在了暗巷口,他扶着墙站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团纱布,一边擦着脸上的血迹,一边钻进了车里。   在看清车内的人后,陈栎愣住了。   那是一个满头银发、身着军装的中年女子——不同于烟枪是基因带出来的银发。   他无疑是认识这个人的。   她是那个女人的胞妹,山国现在的十三位将军之一,其名辰鹊。   她只不过五十许的年纪,头发竟已然全白,陈栎记忆里她是个温柔文气的女人,四十多岁的时候,还是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   “小夜,怎么受伤了?”中年女人的声音和语调都与记忆中相似,让他觉得熟悉又生疏,此时辰鹊秀眉微颦,神情担忧地看着他。   毕竟是昔日的长辈,又在辰月初的反复游说下,陈栎无法说出先前那些刻薄的话,但是芥蒂和隔阂早已根生,无法因为三言两语而消弭,所以面对此番关切,他只是淡淡地摇头,没有说话。   “月初送我回家,他说要来找你,我便也顺道来看看你,”辰鹊身居高位,语气虽然温和,但也不失威严,“很久不见了,小夜,我很想你。”   陈栎沉默不语,垂首静坐。   “我不会干涉你的事情,也不会强迫你做决定,小夜,我答应了要照顾好你……阿姨不想食言。”中年女人并不恼怒他的态度,继续说着。   陈栎抬起头,将头转向辰鹊,语气淡淡地说,“你比辰月初信誉值要高一些,毕竟是将军。”   中年女人温和地笑了起来,“我自然比那个臭小子靠谱。”   陈栎直视着辰鹊温润如玉的双眸,他的声音平静,略带些疲惫,“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说过,只是来看看你,”中年女人轻声细语中带着军人的坚定和不容置疑,“你的母亲、我的姐姐已经过世,但我仍然是你的阿姨,是你的亲人。”   “您请便。”   “小夜,我知道你怨恨辰茗,也怨恨我,但是逝者已矣,便不必再记恨她的罪孽,可好?”辰鹊随手将长发掖在耳后,无意间露出耳垂上的银环,银环上有一圈复杂的图案。   陈栎低笑一声,“我活了二十六年,没有一天不问自己,为什么偏偏是我,做她的儿子。”   “孩子无法选择父母,这是天道的残缺,”辰鹊从车椅侧边里取出一只药膏,递给陈栎,“姐姐确实是个暴躁的人,她是天才,天才总是不善人际,她对你也确实太过了一些,但是…”   陈栎打断了女将军的话,“这些过去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我只看得见现在,和未来。”   辰鹊的身体微微一震,但随即她便重新沉静下来,再度将拿着药膏的手伸向陈栎,她轻声说,“小夜,我能明白你的戒备,我们可以慢慢来,多长时间都可以。”   陈栎摆手拒绝了辰鹊的药膏,他额头带血,脸色仍然惨白,但是眼神却非常坚定,他无比清晰地说,“你的目的是保护我,还是利用我稳住自己在辰家的位置。”   辰鹊脸色丝毫未变,语气也一如之前,“我们要保护你,保护辰茗留下的唯一血脉,这不仅仅是姐姐的遗愿,也是我的意志。”   “所以,辰茗的基因、辰茗的血脉,这才是最重要的,对吗?”陈栎笑了一下。   “小夜,我这么说是因为不想欺骗你。”   “我没她那么聪明,不是个天才,甚至不正义,身份是个死人,你们保护我,不会得到相等的回馈。”陈栎将手里的纱布塞回自己的口袋,瞥了一眼坐在前排的辰月初。   自从陈栎上了车,辰月初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就连呼吸都压得轻缓,似乎是在刻意降低自身的存在感。   “我们保护你,只因为你是辰夜。”   “连她都知道我是个废物,你们这又何必?我除了命硬,怎么都他妈死不掉,什么优点都没有,就连性别都他妈是被支配的那一端,保护我?你不知道她说过什么?”   这些话脱口之后便再难以压抑自己的痛苦,陈栎的语速越来越快,生生将自己的旧伤血淋淋撕开,是那样的痛快。   “姐姐常说些不中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辰鹊试图宽慰他。   “她跟我说……如果我要是让谁保护,那就死了吧!”陈栎的喘息声变得愈重,空气在肿胀的喉间变成嘶哑的气流,“我听她的话,前二十六年从来没有躲在过任何人的身后,现在你们一口一个‘保护’,我听得恶心!”   辰鹊一时哑然。   面对辰鹊,陈栎突然无法再去压抑,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拿着军团第一的成绩回来,那是952三十年来最好看的成绩单,她他妈一点儿也不高兴,她问我,为什么我只能去952,呵,是啊,操他妈为什么!”   辰鹊想要将陈栎搂进怀里抚慰,但她还是忍住了。车已经在她的府邸前停了许久,车窗上结了一层细霜。   她最后还是伸手握住了陈栎的手,那是一双又冷又瘦,满是伤疤的手。   她想起很多年前最后一次见到陈栎,和陈栎所说的大概是同一天。那天他满头满脸都是血,没有包扎。   她没有立场去责备辰茗的教育,她知道自己一样不是个好母亲。   最后,辰鹊伸手轻拍了拍辰月初的肩膀,辰月初会意打开车门,一阵冰凉的夜风涌入车内,吹起了辰鹊银白的长发。   她转头看向陈栎,陈栎紧绷着嘴角,一言不发,女将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说,“小夜,阿姨先回家了,有什么事月初帮你办。”   陈栎没有回应,辰鹊又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倾身下车。   她的背影挺拔稳健,白发被夜风吹拂,略染上了些萧索。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很喜欢辰鹊阿姨……温柔的女将军 第33章   “我现在带你去见商黎明的儿子。”辰月初发动了车,更改为手动模式。   闻言陈栎振作起精神坐直身体,声音仍然沙哑,“你已经找到他了?”   “他在商氏集团研究所里。”   “研究所?”   “那里有最尖端的医疗器械,还有彻夜不休的研究人员,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你用什么办法能让我见到他。”   “我可以直接带你去见他,用这个。”辰月初将一张工作证夹在两指间,随意地晃了晃。   “不行,我们不想打草惊蛇。”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辰月初轻笑,蝴蝶又在他的唇边飞扬起来,似乎只有在辰鹊面前他才那么低眉顺眼。   “我从某种渠道截获了缺荷发给商舒的信息,然后又编写了另一条发给商舒,商舒在凌晨一点四十会把商公子送出来,但是缺荷一点五十才会来,咱们有一段时间操作,或者抢人,或者杀人。”   “我只想亲眼看到他,不想惹其他麻烦。”   “你这个要求还真是少见。”   辰月初将车子停在商氏集团的停车坪上,已是深夜,但是仍有很多员工的车子停在这里,辰月初刚刚盗用了不知是谁的信息,大摇大摆地把车开了进来。   “商家确实不算什么,蝼蚁一窝,但是麻烦总是越少越好。”陈栎沉声说。   “听说商公子的身子骨很不行,估计得走在他老子前头,难怪缺荷着急,但你说她着急吧,干嘛还要把商公子从实验室接回家呢。”   陈栎自然明白缺荷的焦虑,但是他不想和辰月初多说。   此刻他遥望着商氏集团恢弘的建筑,灯火通明,彻夜不熄,两座主建筑间有数条透明廊桥横跨在高空之上,应该是装有传送带,人影来来往往的速度很快。   忽然,陈栎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个异于其他人的身影,这里是研究所而非医院,绝大多数都是身体康健的员工,而这两人一人坐在轮椅上由另一人推着,此刻正在廊桥传送带上,较为缓慢地移动。   陈栎快速掏出手机对准高空中,他的手机搭载了远望镜,这个距离应该能看得很清楚,他将镜头拉近,手心渐渐沁出了汗,神经也紧绷成线。   “呼…”陈栎短促地吐了一口气,把手机放下。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年纪很大,大约七八十岁的光景,高清镜头下的面容没有半分熟悉感,而推着他的则是个中年女人,也绝不可能是商舒。   “别急,还有三十分钟。”辰月初有些散漫地靠坐在车椅里,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商舒会把商公子送的什么位置?”   “他们约定在大门,我检查过他们的对话,大门就是大门,没有暗语,没经验的人就是这样。”辰月初撇撇嘴。   “如果形势有变,我去接近,你在远处留下影像。”   “没问题少爷。”辰月初比了个手势。   “别他妈乱叫。”   “哎呀,别生气嘛,”辰月初从车匣里取出一颗玻璃纸包的圆珠,“来,吃块巧克力。”   陈栎拿这位油盐不进的公子哥没办法,伸手拿过巧克力珠,挤破包装纸咬进嘴里。他一整天没吃过东西,刚好补充些能量。   辰月初有从车匣里取出一颗,递给陈栎,“挺好吃的吧,手工做的。”   陈栎淡淡地看了辰月初一眼,没有评价滋味,只是接过塞进嘴里,在辰月初第三次将手探进车匣的时候制止了他,“够了,谢谢。”   辰月初笑的时候总是微眯起眼晴,与其说狡黠,倒不如说有几分不该存在的天真。只见他慢条斯理地剥开第三颗巧克力珠,接着像小男孩恶作剧般快速拍向陈栎的嘴边。   这个动作被陈栎下意识理解成攻击,抬手一挡,那颗有些滑腻的棕色珠子便被弹飞,磕到车顶又飞快地下落,辰月初看都没看便扬手攥住。   陈栎心中略有些惊讶,辰月初文官一位,没想到竟有这么敏捷的身手。   “真是不好玩,怎么就长大了呢?以前明明给什么吃什么的……”辰月初把手心里略有些融化的巧克力珠卷进舌间,随意地咀嚼几下。   陈栎懒得理他,将注意力重新投向了车窗外。   过了凌晨一点,商氏集团研究所低楼层的灯光已经熄灭,高层依旧通明。   这时他注意到有人推着轮椅从大门里出来,顺着路线,他看到一辆宽大的家用电磁车,后厢大敞,便利斜坡铺展开来,已经做好了承载病患的准备。   辰月初停车的位置离大门较近,肉眼已经足以看清,那是一个女人推着老者,老者面容枯槁但是坐得笔直,而推着他的女人穿着一身仆役的衣服,尚且系着围裙,她身材结实,面黄唇厚,应该是混血。   “那就是商黎明。”辰月初指了指轮椅上的老者。   “哦?”陈栎不认识商黎明,但是通过衣着年龄也能猜出个大概。   “研究所离了他不行,都老成这样了还得熬夜加班。”辰月初语气轻佻。   陈栎没有接茬,他看着商黎明被女仆推上车,车里显然没有其他人,全程只有那个女仆忙前忙后,甚至连司机都由她充当。   大概这就是失势的老人,即便曾经是如何叱咤风雨,如今也不过是屈从于衰老的可怜人,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之后或被放置或被遗弃。   “他大概想不到你还活着,如果他知道你的存在,恐怕再也无法睡上一个囫囵觉。”辰月初的语气很淡,但是听出几分怨恨。   “他和辰茗的死有关?”陈栎听出了辰月初的言外之意,直接地问。   “是第一个举证阿姨的人,明明自己也不干不净。”   陈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辰家的这些事,似乎已经离得他很远很远,如果不是之前辰月初给他看到那些影像,他甚至连辰茗的模样都快要忘记了。   即使辰茗换了一种形象重新降临他的记忆,也只不过让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少唾弃上几回罢了。   他无法爱戴辰茗,比起那些虚幻的传言,切肤的痛更加真实。   “时间快到了。”陈栎确认了一下时间,他很少有不信任自己的生物钟的时候,但是今天的行动,他难得的有些紧张。   辰月初将衣领拉了拉,把蝴蝶的翼尖也遮挡严实。   陈栎紧紧地盯着研究所的大门,闭合的透明自动门,可以看到仍然明亮的前台,“商氏研究所”五个大字悬浮投影在前台上方,以ai代替人力。   这个距离对于视觉来说尚且不算遥远,听觉却不该有作用。   然而陈栎却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轮椅的电磁波敲打地面的声音、还有衣料摩擦的细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全部的感官挤压在目力上。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分钟,就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推着另一个坐在电磁轮椅上的人,身后跟着几个穿着白制服的研究员。   陈栎想要看清电磁轮椅上的人,却发现那人只露出了一丛淡金色的头发,面容被肉色弹力布蒙住,此刻头歪向一旁,似乎已经陷入昏迷。   “遮住脸了。”陈栎皱着眉对辰月初说。   “你选吧,是就地正法,还是跟到他们脱下面罩为止。”   “不拖。”   “他们应该会在大门内等缺荷,等到一两分钟的时候肯定会彼此联系,你的时间不多。”   “让研究所停电,可以吗?”   “嘿,这正好是我的专长,我大学的时候学的就是这个…”辰月初打开手机,从车匣里取出两只入耳式隐形耳机,一只递给陈栎。   “我现在摸过去,你等我口令。”陈栎将耳机带好,无声地潜入了黑夜中。   陈栎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商氏研究所的大门,他用半分钟为自己制定了一个粗糙的计划。   想要看到商公子的脸又不引起骚动是不可能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商舒误以为是自己在混乱中弄掉了商公子的头套。   如果商舒真如传闻一般懦弱,自然不敢把自己的失误告诉缺荷。   陈栎看到商舒的领带上别着一只金属领带夹,边缘略尖。   留给他的时间已然很短,他靠在研究所的门边,低声对辰月初说,“二十秒。”   “收到。” 第34章   整座商氏研究所瞬间漆黑一片, 所有的用电全部被掐断。   在停电前的一瞬陈栎站在了透明自动门前,自动门开了一条小缝,此刻电路瘫痪, 来不及闭合,陈栎无声无息地从小缝里挤了进去。   他听到商舒强装镇定呵斥的声音, 也听到商舒的衬衣在头发间摩擦的声音,和猜想到一样, 商舒伏下身护住了商公子。   骤黑与自黑暗中潜入在视觉光感上完全不同,所以借着昏暗的光线陈栎看到了商舒衬衣上那一点金光。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两人, 手指灵活轻盈如鬼魅, 完成之后,他退到一边, 将自己已经开启摄像功能的备用机立在墙角,闪身退出了研究所的大门。   就在他隐蔽身形的那一刻, 整座研究所恢复了光明,他和辰月初第一次共事,竟然配合无间。   那么,好戏就此上演。   陈栎听到一声清晰的裂帛声, 接着是商舒的惊呼,随行研究员也慌乱起来,但很快被商舒喝止住。   陈栎靠在建筑的另一侧,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直跳。   就在这个时候, 一辆高级轿车从远处驶来, 车灯雪亮, 陈栎知道那是缺荷来了, 他立即猫着腰潜回了辰月初车里。   “怎么样?”辰月初关切地问。   “没看到,但是我现在就可以知道。”陈栎晃了晃自己的手机。   辰月初抬抬下巴, 示意他赶紧看。   陈栎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同步系统,那部被他留在里面的手机充当了远程监控的功能,实时传回影像数据。他将视频的进度条拖到猜测中的位置,手指不由自主地轻微发抖。   辰月初扭头看着陈栎,屏幕闪烁的荧光映在陈栎的脸上,也将他僵硬发白的脸色映照无疑。   他的眼睑在不自觉地张开,辰月初觉得他几乎快把眼框瞪裂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眼神由愤怒蓦地变到狠戾。   下一秒,他狠狠将手机甩了出去,那片薄薄的金属板直接穿透了车窗玻璃,卡在网状裂纹里。   陈栎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深深地呼吸着,他的身体仍在兀自颤抖不止。   “嘿,要我说,直接剁了这玩意儿。”辰月初翻出一支烟吸了起来,看着碎裂的车窗,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心疼。   “……你以为我不想。”陈栎的声音如同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   “到底剁不剁,我这就给你追上去。”辰月初问。   “送我回酒吧。”陈栎抬手将插在碎玻璃里的手机拔/出来,少量玻璃渣滓落在他的身上,夜色中晶莹一片。   辰月初发动了车子,随口调侃,“怎么了,要买醉?”   陈栎动了几下手指销毁了那台留在研究所里的备用机。   他揉了揉自己生疼的眼睛,脑海中两张脸重叠,一模一样,商公子和烟枪,竟然有一模一样的脸。   可能是生活经历的天差地别造就出面部和表情的细微差别,但是那高度相似的五官和骨骼……所以他们在忉利天、在枕江大桥上被追杀,目标都是烟枪。   这意味着什么?只能是他猜想中最恶心的那一项——义务体。   沉重的叹息声从他的口中流泄而出,江河湖海般难以阻拦。他此刻觉得大脑中杂乱沉重,却又好像一片空白,身体也开始乏力,他连手都握不紧。   直到感官被一股淡香笼罩,那是高级洗濯剂的味道,陈栎嫌恶地皱了皱眉。   辰月初的指尖还未触到陈栎,就被陈栎抬手打开,那个看上去失魂落魄的青年此时睁开了双眼,冷冷地说,“别碰我。”   “你跟我发什么脾气。”辰月初觉得莫名其妙。   陈栎没有回应,摇了摇头,支撑起身体,按下门锁,却发现门锁由驾驶席控制,此刻纹丝不动。   “你好像发烧了,我送你回家吧,别喝酒了。”辰月初好言劝说。   陈栎无力地晃了晃脑袋,“我不喝酒,我找个地方睡一会儿,明天还有很多事。”   “小夜,只要你说,我就能帮你办,通过我的手,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麻烦,我有很多手段处理这些。”辰月初的语气变得正经起来。   陈栎嗤笑一声,“你?你凭什么找商家的麻烦?”   “凭我是辰月初。”辰月初捏起那本工作证甩进陈栎怀里。   陈栎不想看,随手拨到一边,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位高权重,大人物,想让谁死让谁死,想让谁生让谁生…佩服。”   “这个世道不就是你死我活?我不踩着人往上爬,便让人踩死我,他们踩我的时候恨不得把每一根骨头都踩碎。别天真了小夜,难道你真的不懂?我以为你比我更懂这些。”辰月初语气平平。   “我和你不一样。”陈栎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喉咙里好像烧烂了一般。   “你和我没什么不一样,辰夜,你也是掠夺者,从生下来那一刻注定,你就不能和最底层的人同甘共苦…”   “老子他妈已经够苦了!”陈栎打断辰月初的话,他猛地一拳打烂了已经碎成蛛网状的车窗,大片的玻璃被从车窗框中飞出,掉落在地,玻璃碎片扎进他的拳头,刺痛令他清醒了几分。   “小夜,听话,别这样。”辰月初皱紧眉头,探身抓住陈栎的手,血像是小溪般流淌不止,划过旧伤累累的皮肤。   陈栎用力地抽回手,他起身就要从车窗里跃出,辰月初只好解开了门锁,门自动打开,冷风灌进来,辰月初不禁缩了缩脖子。   看着陈栎就要离开的背影,他有些焦急,出声叫陈栎,“小夜,不要生气啊,我错了还不行!”   “回见。”陈栎扬了扬手,快步走向酒吧街。   他的酒吧最近歇业,空无一人。   陈栎将情况报给反革,然后从酒柜里取了一支苦艾酒,咬开瓶盖灌了一口,苦涩辛辣的酒浆瞬间点燃食道和胃,他的眼睛里也渐渐有了神采。   他从不因为情绪而酗酒,这一口也仅仅为了滋润过度干涩的喉咙,用酒精振作精神,他拧上瓶盖,随手将这支幽蓝色的高度酒放进吧台里侧。   然后走出酒吧,锁上了门,准备前往这个凌晨的下一个目的地。   忽然,他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准确说是熟悉的气味——那是一股陈旧的皮革和人造血的味道,伴随着脚步声凶猛地从背后袭来,他立时绷紧起身体。   就在一瞬间他拔出了后腰的肋插,回身准确无比地砍下了袭击者的头颅——   一颗没有面目的人头滚落在地!   陈栎没有迟疑,左手中那把大号手术刀顶住了另一个袭击者的肩部,右手横扫,锋利无比的肋插瞬间把无头仿生人腰斩。   和上次一样,仿生人断成两截之后仍保存一定的攻击力,双臂胡乱地摆动,但是比起全身整体那股怪力要削弱不少。   还没等他如法炮制料理掉第二个无脸仿生人,第三、四个仿生人已经扑了上来,在他的视野里有六个仿生人同时向他发起攻势。   然而这些没有脸孔的怪物在他看来不过是免费的陪练和沙包,一个人如果能在战场上活下来,那就很难惧怕任何东西。   他将其中一个腰斩的同时被另一个钳制住的肩部,顿时胸腹挨了数记重拳。   他咬牙忍下喉头的腥甜,后肘用力地将环抱住他的仿生人撞开,接着右腿抡了半周借足惯力,直接将身后那个身量体重等同成年男性的仿生人踢飞出去!   仿生人像是一只沉重的皮口袋,被踢飞之后又滚了数圈,与陈栎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开近十米,趴在地上一动不再动。   手术刀的大小对抗这些仿生人就像是用玩具餐刀去解刨公牛,陈栎只能插入其关节来短暂地限制仿生人的动作。   然而这些“人”的身体难以用正常人类比拟,没有痛觉、没有恐惧、不依靠肌肉发力,而且具有一定的学习能力。   陈栎再度找到机会腰斩了另一个,此刻头上血汗混杂,流个不停。当下还剩三个无脸仿生人前后围着他,一颗颗没有面目的头,在夜色中看上去格外的阴森可怖。   陈栎将肋插反手横于胸前,以守待攻。   无脸人似乎还在学习如何分工合作,其中有人再次扑起,紧紧抱住了陈栎的腰,另一个也照葫芦画瓢。   两具没有温度的人体一前一后将陈栎夹固住,巨大的怪力下,陈栎一时难以动弹。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这生死关头的千钧一发,他选择了“静”。   以静制动,没有立即反击,而是等待这些无脸人下一步的动作。   意料之中,那些无脸人模仿着他腰斩和割喉的动作,但仅仅是胡乱地挥舞手臂,打在陈栎的脸上、胸前,痛麻交杂,然而他依旧镇定。   忽然他的余光里斜侧方银光一闪,下一秒感觉右臂被攥住,那道细光正在瞄准他的肘关节扎下!   ——有个无脸人学会了刚才他用手术刀刺入关节腔的动作,此时照葫芦画瓢反用于他。   学得真他妈快!   陈栎在心里骂了一句,一瞬间屈肘错开刀尖。   锋利的手术刀扎入了手臂肌肉里,创口小而深,陈栎没有迟疑反手握住那只抓着手术刀的人手,向侧借力,从两个无脸人的钳制间“滑”了出来。   他没有再去和无脸人纠缠,而是拔足奔向不远处的拐角。   在刚刚遭遇袭击时他就看到了,那里只露出一辆商务电磁车的前脸,大半车身都正隐于暗处。   那里肯定有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出来了吗?这一趴揭了   老烟是商公子的义务体 第35章   陈栎飞身跃上电磁车的车头, 他手中肋插带着千钧之力,猛地击向前挡风窗——   刀尖瞬间没入车玻璃内,视觉系统被破坏, 蓝色的电磁膜当即失效,他清晰地看到了车窗内的景象。   车内只有一个人, 坐在第一排驾驶席上,戴黑色全覆盖头盔、黑色皮革手套, 穿着黑色立领风衣,把身躯遮得严严实实。   黑头盔人反应很快, 当下急速倒车, 陈栎猝不及防整个人砸在了车窗上。   车窗上的碎玻璃瞬间划破了他的脸,血流披面, 他整个人犹如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陈栎一手紧握插在车窗里的肋插,另一只手抡起拳头, 用力一下一下狂砸挡风窗。   现代车窗玻璃在碎裂之后都会释放黏性物质来确保车内人员安全,所以他只能用手砸,车窗在他的重拳下,很快破了一个洞, 肋差也松脱出来。   车内戴黑头盔的人见状疯狂地前后摇晃着车身,剧烈的颠簸持续了几分钟,终于将陈栎甩了下去。   高度和冲击力度尚在承受范围以内,陈栎咬着牙爬起来, 他此刻双眼血红, 已经进入肾上腺素激增的状态, 头脑不再清醒, 痛感也变得极其微弱。   原本就擅长冲动行事,此刻更是血勇异常。   黑头盔将车倒退十数米, 见仍摆脱不了陈栎的紧紧相逼,便发狠地踩下油门向前撞去,想要逼退这个浴血的疯子——然而陈栎根本没躲,直接被掀翻在车顶上,同时他也再度近车。   谁也阻止不了一个进入极限状态顶级战斗员,更何况这位向来要赢不要命。   肋插脱手,陈栎已是赤手空拳,碎成蛛网状的车前窗是他唯一的突破口。   浑身是血的青年犹如浴血的修罗夜叉,疼痛和疲劳已然无法规训他。他无比执着、追魂索命般地再度爬向车头,任何缝隙都是他的借力点,此时他的手指抠进车窗与车架之间碎玻璃丛里,只需要再用点力,就能从砸开大洞里翻进车内。   黑头盔显然不愿意束手就擒,车身疯狂地扭动,简直如同一条喝醉的蛇,巨大的作用力再一次将陈栎甩落回地面,这次摔得更重,陈栎一时间站不起来。   前方是开着电磁车的黑头盔人,后方尚能活动的无脸仿生人已经追到近身。   电磁车马上就要碾上他的身体,剧烈活动着的电磁交换层无疑会在一瞬间要了他的命——   陈栎咬碎牙齿,聚起全身力量向一侧滚去,就在同时,他听到一声尖锐的破空声贴着他的头顶划过,在空中展开一个弧形的光圈!   霎那间电磁车的半个顶盖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巨大的焦裂的缺口与黑天相望。   一台车平稳地停在了陈栎身畔,从车内下来两人,一人手持枪械跳下车,几步便挡在了他身前,另一个人则从驾驶席上下来,将陈栎扶了起来。   “老大,大爷。”陈栎叫了一声。   “嗯。”颂光淡淡地应道,他的神情平静中暗藏肃杀,玻璃珠般的眼睛冷冷地望向前方。   反革灰色半长卷发披散,长风衣里还穿着宽松的家居服,此时手持一把足有小臂长的银管手/枪,跳上了电磁车的车头。   只见他似乎并没有用多少力气,便将黏成一体的前挡风窗踹破,将枪口对准那颗黑色的全覆盖式头盔。   陈栎回头,发现那些无脸人此刻竟然全部跪倒在地面上,头颅低垂,仿佛是在恭迎神谕。   一股异样的感觉从他心底升起。   “是自己摘下头盔咱们谈谈,还是我自己动手。”反革蹲下身,将枪口在黑头盔的面罩上轻轻敲了几下。   黑头盔微微扬起头,似乎是在仔细地观察反革的模样。   随后他戴着皮手套的双手缓慢地靠近自己的脖子,用笨拙的动作解开了脖颈处的扣锁……一截白皙到好像从未见过光的脖子露了出来。   “小心!”陈栎大喊。   于此同时,头盔摘下,头盔下竟然也是一张有皮无相的脸!   反革快速连开三枪,无脸人的头颈顿时炸开数朵血花。   反革没有就此停手,他敏锐地察觉到无脸人的动作仍在继续,接着他又连开了三枪,火力输出极大的枪械瞬间湮灭了无脸人的上半身。   无脸人只剩腰腹以下尚且完整。此时彻底不再动作,变成一具瘫倒在驾驶席上的尸体。   “什么鬼玩意儿。”反革皱着眉头用枪管在无脸人尸身上扒拉了几下,尸体只穿了一层外衣,里面空空,仿佛是个被套了一层遮羞布的橱窗人模。   “反革,先回去,cy受伤了。”颂光将陈栎扶进车内,自己坐进驾驶席,打开车厢顶灯。   陈栎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大碍。   ”街面上,怎么处理?”陈栎给自己打了一针,看到反革返回车内,便问道。   “非局会很感兴趣。”反革将枪管上的人造血擦干净,将枪收起,从车内翻出一些棉纱布,抓过陈栎的胳膊,那把手术刀还扎在上面,这么一番折腾竟然没有被甩掉。   “商黎明儿子的事儿,弄清楚了?”反革语气随意。   手术刀被拔出,陈栎才感觉到痛感姗姗来迟,血糖骤降,有些眩晕,他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迟钝了几秒钟才点头。   “痛?”反革快速包扎好了他的伤处,伸手摸了摸陈栎带血的额头。   陈栎摇头,这点小伤对于他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我看也不。”反革强压下怒火,他想教训陈栎几句,看着陈栎这副狼狈不堪又失魂落魄的样子,话到嘴边,一时间舍不得说。   但想到刚刚陈栎几乎命悬一线,差点车下做鬼,他们再来晚一步,就只能来收尸,反革还是难以把持血压飙高,抬手在陈栎后脑上来了一下,宣告训话的开始。   “有出息了啊?一个人去搞商家,谁拦着你不让你去,啊?定位都不开!你以为自己多大能耐,不死之躯?能逃不知道逃,你有几条命和这种玩意儿硬碰硬?被扎得滋滋冒血好看?我他妈今天不跑出来满大街找你,明天就得满大街给你收尸了!”   “高兴是吧,独行侠当得爽是不是,禁闭室从今以后就是你第二个家,进去就别出来了!”   颂光在驾驶席轻咳两声。   陈栎低着头一言不发,既没有还嘴,也没有任何悔过的意思,他的思绪已经完全飞到了另一件事情上。   他甚至希望一切都是一场梦,或是一次粗糙的妄想。   但是一瓶被揭开了铝箔盖的花生酱,就永远不能再充当一瓶全新的花生酱。   时间线性向前,一切都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他无法隐藏自己揭开的行为,只能痛苦地迎接、承受其带来的后果。   三人回到基地,颂光扶着陈栎,一言不发径自往禁闭室走。陈栎低着头,他的头发完全被血和汗粘湿,浑身衣服又脏又破,尽是血迹。   反革无奈,只好又把两人叫回来,去医务室喊黑魂,“老黑,出来干活!”   黑魂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从床上爬起来。   ***   陈栎醒来的时候,房间内漆黑一片。他感觉自己睡了很长时间,浑身气血滞涩,肌肉酸乏胀痛.   他支撑着坐起身,伸手去床边摸应急灯开关,还没等他摸到,门就被从外侧打开,有光透进来,刺得久不见光的双眼有些酸涩。   “醒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一头银发,陈栎忽然觉得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地将脸扭向背光的一侧。   “你睡了快两天。”烟枪阖上门,把屋内的灯光调暗,走过来把手中的餐盘放下。   “亏了。”陈栎突然说。   “什么意思?”   “早知道就去禁闭室睡了。”脸上竟还有些正色。   “得了吧你,”烟枪被气笑了,“给你弄了碗粥,速溶的,别嫌弃。”   陈栎伸手端过来喝了一口,温热柔软,味道倒是次要,食物进入胃袋,饥肠辘辘的感觉越发明显。   他仰头一口气将速溶粥喝了个干净,胡乱擦了擦嘴,才问,”你能下地了?”   “再躺下去就废了。”   他的表情神态与以往说不上不同,但似乎有着微小的变化,陈栎一时分不清是自己的主观臆断作祟,还是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嗯,知道了。”烟枪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语气平静地回答他心里的疑问。   陈栎张了张嘴,一时找不到能说出口的词句。   “人各有命,”烟枪顿了顿,又接着说,“但真他妈操蛋。”   “抱歉。”陈栎说出这两个字,自己也感到疑惑,他不知道这句抱歉从何而来,但是却觉得应该道歉。   他的耳边又响起辰月初的那句,“你一生下来就注定是掠夺者”,他忽然觉得胸口上好像压着千斤巨石。   “我现在很需要安慰,你能不能抱抱我。”烟枪眨了眨眼睛。   陈栎点点头,张开双手,“来吧。”   烟枪不禁笑出声,他神情放松,摇了摇头,“不过总算知道了…我一直以来做的那个梦是什么意思,也不算太亏。好几次我都以为是梦到了未来,年纪轻轻就要瘫在病床上等死,艹,老子宁愿战死沙场。”   陈栎仍然保持着双臂张开的动作,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烟枪。   “我怎么觉得你更需要安慰。”烟枪笑着迎了上去,环抱住了陈栎。   他们在想法无比契合,在行动中也是最合拍的搭档,生死与共,有时候甚至像是同一个人。   “下次不要这么莽…”烟枪的手按着陈栎的后背,附在陈栎耳边低声说,“我担心。”   “抱歉。”   “走吧,开会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栎:不管怎样先莽了再说 第36章   阳光明媚, 秋风透明,沿街的草药铺和小酒馆正在营业,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香气和酒糟微酸的味道。   正午时分, 金色的光鳞再度熏制晒干的花朵和草叶,使香气更加馥郁。   这里是中心城难得的宁静之地, 人们在花香酒香中忙忙碌碌,脸上的表情放松而餮足。   t咬着圆珠笔的笔尾思考了片刻, 然后在一叠薄得好像随时能风化的纸页上飞快地书写。   他的头发睡得凌乱,脑后的短发一根根倔强地翘起, 尖尖的尾稍刺着空气。   老妇人坐在他身旁, 目光和煦的注视着他的计算,满是皱纹的面上放松愉悦。   她已经很有些年纪, 却还是如此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这时,老旧的厚木门传来了几声轻捷的叩击声, 老妇人抬起头,对着门外朗声,“进来。”   来者是上次那个草药铺中的白种女人,这次她穿得是一条黄色碎花的浅绿色布裙, 系着一条洁净的围裙。她手里端着一个木餐盘,上面整齐摆放着一些切片点心。   “我做了一些桂花糕,”白种女人说着一口标准的本国语,“拿来给您和小孩尝一尝。”   “谢谢你, 甜心。”   老妇人把垫着一层餐纸的桂花糕从餐盘中取出, 又从一旁的小抽屉里取出了几块包在玻璃纸里的黑赤色糖块, 放在女人的餐盘上。   “我就先回去了。”白种女人微笑点头, 捧着餐盘退出了屋内。   “吃点糕点吧,这是芳子自己做的, 她的手艺很不错。”老妇人指了指桌上的桂花糕。   t笑着夸赞,“闻着就很香。”   “这是桂花干用蜂蜜腌渍好,涂在糯米糕上,”老妇人捏起一块塞进嘴里,“糯米里还加了柚子醋。”   t也尝了一块,点点头,“非常好吃,芳子姐姐的手艺真好。”   老妇人黑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想起了过往的事情,“她以前也特别喜欢吃芳子做得桂花糕,每次都要和我又争又抢…”   t静静地听着老妇人说,没有打断,也没有询问这个“她”是谁。   “对了,她是我以前的学生,”老妇人倒是不加避讳,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怅然,“已经走了很多年了,我很想念她。”   “她肯定是个很优秀的人,所以才让您念念不忘。”t笑道。   “她是顶天立地的人,不仅仅是优秀,”老妇人又吃了一块桂花糕,细细地咀嚼品尝,“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在你身上会看她的影子……”   t抿了抿嘴角,露出一个腼腆的浅笑,“我只是个普通人罢了,我也不想做顶天立地的人,如果可以,我很想苟且偷生一辈子。”   老妇人没有因为他的话而生气,反而更加温柔地说,“我也不希望你成为像她一样的人,死亡是艳丽而绝望的事情……但更多的是绝望。”   “老师,能告诉我,我哪里像她吗?”t放下笔。   “我在你身上也看到了光与黑暗的交界。”老妇人没有犹豫迟疑,随意地说出了一句千金难买的“判词”。   “光与黑暗的交界……没想到…我身上还有光呢。”t喃喃着低声重复了一遍“判词”,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   老妇人的眼神温柔明亮,语气中带着几分宽慰,“宝贝,不要害怕未来,我相信你。”   t摇了摇头,“我不懂这些,我只想活下去。”   “有的植物喜欢阴暗,而有的植物一生都在拼命汲取阳光,”老妇人说,“它们都有自己的选择,但不能交换选择,一颗向阳花,它一辈子都必须向阳生长。”   t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选择,宝贝,正确的选择。”老妇人将桂花糕推向t,示意他再吃一些。   “好像已经被您看穿了。”t露出一抹苦笑。   “我是风水师啊,”老妇人笑的时候双眼温柔地眯起,目光反而更加明亮,“我们靠计算个人的命运赚钱。”   “可我并不想知道自己的命运,我不想认命。”t摇摇头。   “如果人的命运是粗浅的一条直线,一眼就能看到尽头,我们会开心很多。”老妇人将一支干姜花塞进一旁的陶瓷茶壶里,然后将两人的杯子斟满清亮的茶水。   “能给我讲讲您那个已逝学生的故事吗?”t问道。   “很抱歉宝贝,现在不行。”老妇人又取了一块桂花糕,糖浆沾在她的手指上,被她随意地舔去。   这个老风水师性格明朗随性,甚至有些孩子气。   t忽然露出一个狡狯的笑容,“如果您愿意跟我讲,我就告诉您,是谁将杜鹃交给我。”   “他既然不愿意见我,那我也不勉强,只要知道他还活着,我就可以放心。”老妇人平静地说。   “好吧,老师,”t撇撇嘴,“我以为我这么说您会生气呢。”   “我本来也不相信你会轻易告诉我,你这只小狐狸。”   “是啊,他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出卖他。”t的语气有些奇怪,与其说是在向他人承诺,更像是在告诫自己。   “你还是个小孩呢,就有这么多的苦恼。”老妇人轻笑,替t重新斟上热茶。   “是啊,老师,这么多数学题,我可要苦恼死了。”t又咬起了笔尾。   “装模作样!”老妇人在t的脑门上轻敲了一下。   t离开泥土巷子的时候,小背包里装满了老妇人赠送的糕点茶叶,鼓鼓囊囊一大团,在他乘上地铁之后,不少人都对他的小背包虎视眈眈,用目光打劫这个看似瘦弱的男孩。   然而时下愈发严苛的法律让这些劳苦人只能在想象力中过过干瘾。   从泥土巷子到“向荣巷”,车程并不远,这些日子酒吧关停,他得到了很多余闲时间,几乎每天都跑到老妇人那里学习,老妇人也很欢迎他来。   他曾疑惑过老妇人对他的热情是否有所图谋,但是他身无长物,又能图他什么呢?   他也怀疑过老妇人想对陈老板不利所以接近他,然而这个顾虑也因今天的对话而打消了几分,显然,风水师是在寻找陈老板,但还不准备对他不利。   t打开家门,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斜躺在沙发上的男人,窗户应该是被他打开的,所以房间里异常的冷,不断有风涌进来,吹开两片薄薄的窗帘。   “你来了?”t已经不觉得惊讶或惊喜,最近梅少爷造访的频率很高。   庸人的爱情就是这样,一旦太过频繁交流,就会显得有些无趣,只有情圣才能对爱人随时保持热忱,t腹诽心谤。   “嗯。”梅少爷应了一声,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疲惫。   t将小背包里的点心取出来,嘱咐梅少爷食用,然后跑到厨房,重新刷洗了一遍锅子,往锅里扔了一个净化包,然后烧了满满一锅热水。   他从老妇人那里得到一些花草茶叶,在这个时代算得上稀罕东西,他想要和梅少爷分享。   “宝宝,忙什么呢?”   “煮点茶,你喝甜的?”t回头问梅少爷。   梅少爷难得在这种事情上思索,片刻之后笑着点了点头,“甜的。”   “你好像瘦了很多……”t皱眉,他把香槟糖碾碎了扔进煮开点锅里,很快锅中的花草香中便多了几缕清甜。   梅少爷的声音中一些抱怨的语气,“家里很多事情,你也知道,我家人很多,一个人一张嘴,又能吃又能说。”   “他们不一直这样。”t找出了一只大薄铝杯,将手把用棉布垫好,把甜花茶从锅中倒出来,熏然的甜香让人不禁有些咽口水。   “是啊,他们一直都这样,”梅少爷优雅地端起大杯子,浅啜了一口,“很好喝,宝宝,这是什么花草?”   “姜花、橙花、蜂蜜、肉桂,”t扳着手指头,“还有月桂叶。”   梅少爷揉了揉他的脑袋,宠溺地笑道,“我看你不是去学风水,是去学怎么煮下午茶的吧。”   “这不正好,酒吧也歇业了,我转战养生局,以后开茶楼养你。”t随口开玩笑。   梅少爷却轻微皱了皱眉,“酒吧歇业了?”   t点了点头,“老板好像生病了,要关停一段时间,我想再找一份工作…”   “你和你们老板不是关系蛮好,怎么不见你关心关心他。”梅少爷笑道。   “嘿,我也就是个员工,哪管得着人家老板的事呢,而且我们老板应该有人管了。”   t把糕点拿过来给梅少爷吃,梅少爷吃了一点,也连连点头称赞。   “对了,那位教你风水的老婆婆,叫什么名字?”   t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从没告诉过我。”   “真人不露相,这也正常,风水师是游离于社会之外的,不得不说,他们活得很好……”梅少爷有些慨叹,“如果一个人没有家庭,会不会少很多烦恼?”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过得不够好,我的少爷,但是真的改变之后,可能又是另一番噩梦。”   “你越来越像个风水师了。”梅少爷将t的手握在手心里,一根一根摸过他有些细弱的手指。   t也回握他,手指慢慢地交缠在一起。   “如果我能学得会,那我肯定不会算你……”t的手指绕着梅少爷修长骨感的手指,逡巡打转,浅浅的指纹彼此嵌合。   “宝宝,你可真懂我。”   “你的苦恼有多少能告诉我?”   “一半,另一半是我的罪孽,为了我高大的形象,我不能告诉你。”梅少爷浅笑。   t将脸颊贴在梅少爷的肩窝上,梅少爷的皮肤灼热,心跳得也有些快,t伸手摸了摸梅少爷的额头,却是一片冰凉,不由得有些担忧地问,“你是不舒服吗?”   “有点累,我最近睡不着,只有来你这里才能睡着,”梅少爷用脸颊蹭着t毛茸茸的乱发,声音如同梦呓般模糊,“他们逼得我好紧,每个人,都不肯放过我……”   “家里吗?”   “嗯,还有其他人,他们是道貌岸然的畜生,坏到骨髓里,但为什么他们非要在我眼前露出面目可憎的本性,我他妈不想看,我宁愿相信他们一个个都是君子,都是好人……”梅少爷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他的手移到唇边,又用力地抹了一把下巴,发出了一声长长地叹息。   听着梅少爷谵言般颠三倒四的话,t感觉自己内心深处也在被狠狠地拉扯磨拽。   他以为是原始依赖症在作祟,他依偎在梅少爷灼热的怀中,却觉得身体渐渐发冷,闭上眼睛,身体似乎回到那一天,回到那个冷风如刀的冬日。   “是啊,为什么要在我面前露出面目可憎的本性。”   中心城的冬天好像小众金属乐,尖锐、任性、呛口,不屈从于群众的喜好。   寒风在建筑群间的狭窄罅隙中经历无数次被挤压,变成了冷兵器。如果你还穿着一条单薄的长外套,努力把自己上下裹成一只畏缩的茧,会更觉得冷。   那一对衣着光鲜的夫妇,看起来穿得很暖和,即使是这样的天气,女人依旧戴了成套的珠宝,耳畔、颈边、脖子上,红得滴血的玛瑙错金银,末流的品味没有为她的美色增加半分,反而显得俗不可耐。   t还记得他们的眼神,那种仓皇失措就像是深藏穴处的啮齿类小动物,陡然遇到了光照。   灼热和明亮让它们无处遁形,只能惊恐地睁大有黑无白的鼠目。   t曾无数次设想过久别重逢时的情景,想象他们的脸上应该浮现出怎样的神色……最坏的设想也不过如此。   他们因为这个突然出现在街头的孩子而惊慌恐惧,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怪物,脸色骤然苍白,两人相互紧攥着对方的手,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彼此能依靠。   多么可恶的成年人。   t低下头将自己的面孔埋入衣领中,他的所以情绪化成灰烬,一切的喜怒哀乐都变为麻木。   他想如果他们曾给过他悲惨命运一个怜悯的眼神,他都会放弃那条复仇的荆棘血路。   他第一次认识到,亲缘也不过是虚伪的东西,什么血浓于水,什么母子连心。   自私自利的人永远在第一时间担心自己,甚至不觉得这也是一种罪恶。   既然这样,那就用死亡来抵消。 第37章   伤寒坐在烟雾缭绕的中心, 板着一张本就没什么人情味的脸,操作着基地那台巨大的终端主脑,尽职尽责地进行播放影像的工作。   原本只有烟枪和反革一左一右两座蒸汽烟囱一样冒着白烟。   右边反革电子烟亮着幽蓝色的光点, 而左边烟枪抽的纸卷香烟上,缀着一颗摇摇欲坠的火星。   但烟瘾这种东西向来经不起勾引, 没过一会儿,他就看到陈栎猫着腰从主机电板上接了一根充电线, 花了几分钟给自己亏电的电子烟充上电,也加入吞云吐雾的行列。   最后就连颂光也从烟盒中抽出一根一次性雾化烟, 目不斜视地抽了起来。   伤寒觉得自己嘴边没点东西多少显得有些不合群, 但是他一向对烟酒不喜,也不理解这些辛辣刺激的玩意是如何占领市场。   “大家说说自己的看法。”在快速复盘完忉利天那日的监控影像之后, 反革首先提议,开始了这场会议。   这次小会只有反革、颂光、陈栎、烟枪、伤寒五个人, 他们大多都直接或间接参与过忉利天的那次任务,然而车手大雪却不在列,据说是她自己不乐意参与进这种复杂的事态中。   反革也不强求,rc一向自由民主。   他们经常在开会的时候吵架, 尤其热衷于点炮反革。爆粗口,相互讥讽,谁也不会吝啬自己的尖牙利齿。   但这种争执不断的交流,总强过各怀鬼胎的沉默。   “只从监控影像来看, 忉利天这一晚挣得不少。”颂光淡淡地说。   反革听出颂光话中的意思, 接过话头, “自然, 都说整个商家现在都是靠忉利天养着,商氏医药公司早已日薄西山……当然这是调侃商黎明的浑话, 但也不无道理。”   “无论是忉利天还是商氏集团,都是他们赖以维持的根基,不可能轻易舍弃。”颂光说。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那些无脸仿生人没有在忉利天内场露面,”反革点点头,“害怕影响自家生意。”   “那些无脸仿生人,本来是商黎明弄出来的报废品,不知道谁让这些原本的报废品动起了来,我和老烟遭遇的那次,和我前两天遇到的是同一批,都是临场学习,力气很大,但是学习和记忆的能力并不强。”陈栎说。   “非局那边共享过来的解刨结果,第六代仿生人,人造血液、人造仿生器官、人造骨骼,总之就是人造人,大脑里有芯片,没有装载任何程序。”反革把手中的纸质报告共享到屏幕上。   “清理过?”颂光问。   “检测出来有残留数据碎片,但年代久远,应该是清洗过,但没怎么洗干净,剩下一些简单的动作程序的碎片,”反革说,“基本上符合报废品的说法。”   “它们好像只能在一定距离范围内活动,超出范围就会失去动能,那天我踹飞出去一个,我记得它当时就趴下不动了。”陈栎回忆。   “这个数据非局也做了,六个仿生人,每一个最后落点到那台电磁车的距离,非局都有记录,但是开车的也是个仿生人,所以目前还无法判断这个距离是否有意义。”   “电磁车是商家的。”烟枪第一次开口。   “车辆没有记录,怎么说?”反革问。   “之前相同的车曾经跟踪过我,现在想来应该是商家的员工或者是雇的人,跟踪手法很业余。”   “这就出现了一个疑点,为什么商家之前跟踪你的时候用的是人,而不是这些无脸仿生人呢?”反革沉声。   “商家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你的?”陈栎突然问。   “大概…”烟枪眯起双眼回想,“十月二十六日之后。”   “行为逻辑出现断层,其中一定有变量,”陈栎说,“忉利天之前,商家的跟踪行为非常业余,用的也是普通人。咱们在忉利天的时候,他们发动了一批攻击性很强的无脸仿生人,却不敢让仿生人在宾客面前露面。而这之后,他们让这群仿生人走到街面上去拦截和袭击,这并不符合他们最开始业余而懦弱的行径。”   “不尽然,那个混进你酒吧的雇员是饵,忉利天任务也是饵,一步步钓咱们上钩,来一出瓮中捉鳖,这中间没有断层,是实在的圈套,”烟枪反驳,“如果一切都是缺荷和商舒的手笔,前后也能说得通,因为你知道了他们的目的,所以他们当时急于要置你于死地,甚至不惜把仿生人放到了街面上。”   陈栎摇了摇头,他仍然觉得这其中有逻辑上不成立的点,但一时找不出。   “他们的行为越发焦急,”颂光说,“大概商黎明儿子命不久矣。”   颂光的话一向简短,却总是一语中的,准确地把话头带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上。   “短时间内应该还有动作,”陈栎转头,看向了烟枪,“你怎么打算?”   “我会让她死心。”烟枪平静地说。   反革点了点头,“这是你的事儿,由你做主,我们不干涉。”   “抱歉,因为我的事儿连累你们,还让cy受伤。”烟枪声音有些发紧。   “你少胡思乱想,犯浑的商家那两口子,他们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儿,现在还有脸来跟我抢人,我看他们是活得太舒服了,需要点教育。”反革声音并不响亮,却十足霸气。   烟枪苦笑,“老大,咱们现在可不是以前的自由身,你嘴上说说得了。”   “你的事是你和商黎明儿子的事,我的事是我和商家的事,我不管你,你也少管我。”反革说。   “你这是把把柄往第四局手里塞。”烟枪冷静地点明。   “你六岁就跟了我,说句你一直不爱听的话,你他妈应该是我反革的儿子,商黎明不过是个半截入土的老头,缺荷又算什么东西?我的孩子他们凭什么想扔就扔,想捡就捡,去他妈的!”反革说罢把电子烟凑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   烟枪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僵得发酸,他用力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故作嬉皮笑脸地说,“扯淡,你十岁可生不出来我。”   “你也知道我比你大十岁,你在我面前装什么?”   烟枪摇了摇头,他的眼神中有几分茫然。   陈栎敏感地觉察到烟枪的情绪,他伸手捏了捏烟枪的后脖颈,触手格外的凉和僵硬。   原来一切镇定自若都是佯装和假象,即使是再洒脱的人,一时也无法接受自己生来的意义……是作为另一个人的储备品。   一个活着的培养皿,养殖着有血有肉、生机勃勃的备用器官,等待屠宰。   烟枪把陈栎放在他后颈上的手拉了下来,却没有松开,而是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虚握在手里。   他的小指硬邦邦得顶在手心里,有些硌人,陈栎本想挣开,但是烟枪的手也那么凉,他一时于心不忍。   握了一会儿,烟枪自觉地松开了,露出了一个相当洒脱的笑容,“别他妈把我说的那么可怜,我一向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老大你不也给我算过吗,我命里逢凶化吉,逍遥自在,想抽烟抽烟,想撒野撒野,爽得很……现在知道老子还真他妈与众不同,不亏!”   这番话更像是说服了自己,他的语气渐渐轻松起来,调侃起反革,“老大你未免有点双标啊……让我们去杀那个义务体美女的时候,你可眼都不眨一下。”   说者无心,却不知听者有多少意。陈栎心里蓦地一刺,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气质独特的义务体美人。   她垂首跪地的死状,似乎在泣诉着生命的不平不公。   义务体,起这个名字的人得有多卑劣无情,强迫一条生命献祭自身器官的行为,竟被叫做“义务”。   即使培育义务体的行为三十年前就被G明令禁止,甚至给出了极为严厉的刑罚,但G却从来没有想过给这些非法诞生的生命一个温巢。义务体在这个国家的法律上不属于“自然人”,一生无法作为这个国家的“合法公民”,拥有完整的“人权”。   陈栎突然烦躁起来,他感觉到自己额头上的血管胀得发疼,突突直跳。   “我从来都双标,我是没杀过人还是没宰过鸡?人人都要我怜悯,世上又有哪只鸡是他妈该死的?”反革毫不犹豫地反呛回去。   “我不是那些虚伪的卫道士,大义凛然,满口众生平等,谁要是让我不达所愿,我枪口就指向谁,没有例外。”   反革紧绷着面孔,一字一顿地继续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一分不可宽恕,每个人,包括我,也包括你。”   “反革,冷静一点,老烟没说错,不要给第四局递把柄,”颂光平静到格格不入的音调打破了僵局,“老烟,你别把你们老大想得那么缺心眼,明着挑商家这种事,只有cy会干。”   陈栎没想到这时候还有自己的事儿,被颂光突如其来的揶揄噎得一时哑口无言。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伤寒突然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轨道椅撞在桌子上发出了“砰!”一声。   伤寒的双眼紧盯在屏幕上,脸上露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   他的嘴微张,嘴唇发颤,平素冷漠的面孔变得有些扭曲。 第38章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巨大屏幕上影像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份化验报告——赤/裸尸体照片占了绝大部分版面,此外还有几句简短的报告。   那是一具浑身被药物灼伤的尸体,从面容和体态依稀能辨认出是个五六十岁的男性。他的毛发被烧得一根不剩, 五官破损,浑身疮痍满目、血沟纵横, 死状极为凄惨。   这具尸体便是之前从地下城爬出来时,正巧被颂光和反革遇到带回化验室, 之后的化验结果无比诡异的那具“活尸”。   “伤寒,怎么了?”颂光首先出声询问, 伤寒背对着他们, 他们看不到伤寒的表情。   “伤寒?”反革也叫了一声。   回应他们的是几声上下牙齿连续相碰的轻响,过了一会儿, 伤寒的声音才响起来,似乎为了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说得断断续续,“我,我认得他…”   “哦?”反革疑惑,“这个人是地下城的流民, 没有身份信息,你见过他?”   “他应该是,我曾经的老师。”伤寒的声音渐渐恢复了冷静。   反革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半晌才说, “……节哀顺变。”   伤寒摇了摇头, 他转头看向反革, 眼神中仍有惊疑不定, 声音发哑,“倒不是因为有多深的感情, 我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是被流放到了地下城。”   “重点在于……他,是个祭祀学的教授。”   伤寒的声音并不大,但他的话无疑是一颗深夜惊雷,乍然投入寂静幽黑的海面,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瞬间溅起无数刺目的火星!   这姗姗来迟的信息,终于为闭锁的逻辑链提供了新的引擎。   空间碰撞扫描出来的草拟图,陈栎和烟枪在地下城肉眼所见的祭坛“线条”,种种难以理解的现象现在终于被拽出了一条线索,解开地下城之谜的钥匙或许就藏在这具祭祀学教授的尸身里。   但是仅仅凭借一个死人的身份来解释怪象还远远不够。立体打印机可能是被扔进地下城的老式废品,但一个重伤濒死的流民又如何在地下城找到大量金石的碎片,建造出材料池?   反革望着屏幕上祭祀学教授的遗容,陷入了沉思,他将烟管喂到嘴边,慢慢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面目,却将那双灰色的眼睛衬得更加矍铄。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随后打火机机关弹簧被拨动,电子烟接通时发出“滴”的一声,颂光也抽出了第二根雾化烟。   又是一出大型聚众抽烟现场。   烟不能帮人解决问题,但却可以短暂地提供一个整理思绪的空间。   “祭祀学的教授被流放到地下城,地下城出现立体打印出的祭坛框架,这个教授爬出地下城时已是死人。”颂光吐出烟圈,他的神情依旧波澜不惊。   “这他妈…”烟枪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是我不爱听的恐怖故事。”反革皱着眉说。   “而且,当时我们在地下城目睹到的‘祭坛’的影像记录,也没有按照设置自动传上主脑。”陈栎冷静地补充,他一直对这件事念念不忘。   “可能是因为地下城信号不稳。”颂光说。   “或许。”陈栎没有就此打消疑虑,他倾身从反革的烟匣里顺了一支新的烟粒子内胆,甜腻到恼人的可可粒子终于抽完了,他有些迫不及待。   “让死人爬出地下城,和让报废的仿生人动起来,会是同一种力量吗?”反革的语气更像是自言自语。   地下城和地面上的中心城,可曾有过联系?   有,但是极少。   是否是同一种力量的驱使,如果是,怎么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目的又何在?种种疑团再次摆在了他们面前,比金属桌面上积起的烟灰更厚、更杂乱。   陈栎突然脑中闪过一件事,“十月二十日那天,我看到一个人被巡逻者追着跳进了地下城,地点,我记得是……北城区33号门。”   “还有人愿意往地下城钻?”烟枪疑惑。   “我也觉得奇怪,所以那天我跟了上去,但很快被巨虫兽阻拦,”陈栎解释,“地下城是单向开门,我最近才知道,大家族会通过一些渠道得到某一道门的口令,偶尔会有地面上的人进入地下城,换取一些短期的劳力,很便宜,只需要用综合营养药丸。”   “地面上有大量监控,这个人的身份不难查。”颂光说。   陈栎摇了摇头,“他当时捂得很严实。”   “哪个司局的巡逻者?”颂光问。   “是第四局、第六局、第八局用的新型巡逻者。”   颂光陷入沉默,这三家司局与rc的关系属实不佳,想调取信息只怕会很艰难。   “今天就到这里,很多东西不可能靠嘴找出来,我和伤寒留下做数据模型分析,剩下的人回岗,今天这些事情,一要保密,二则要尽量规避,在没有弄清实情之前不要冒险……商家可以搞,我兜着,都各自回去吧,有些伤没好的赶紧回去养着!”反革发言结束了这场会议。   “老大,我要加班饭。”伤寒恢复了先前漠然的神情,此时扬起一只细瘦的小手晃了晃。   “没问题,我叫粟给你做。”反革从后面的桌子翻身而出,几步走到主脑前,拖过一把轨道椅过来,与伤寒并排坐在操控板面前。   “我也留一会儿,”颂光淡淡地说,“只有你们两个,速度慢。”   反革把头发利落地扎在脑后,转头对颂光露出一个堪称风流倜傥的笑容,“我还不想把老姜他们扯进来。”   “知道。”颂光拍了拍反革的肩膀,站在两人的身后,双手环抱在胸前,抬头看向主脑巨大的屏幕。   陈栎此时也站起身,指了指烟枪的脑袋,“我带狗去剃毛。”   烟枪扒了一把自己长得半长不断的银发,有些不满地骂,“妈的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露面的时候小心点。”颂光回过头嘱咐。   烟枪哼了一声,“我还怕他们不来呢。”   “走吧。”陈栎揽过烟枪的肩。   --------------------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短小了(手指下跪)   聪明的小可爱应该已经猜到剧情走向了吧嘿嘿   小栎和老烟是战斗员 伤寒弟弟是技术员 颂光大爷是战斗员+指挥   反革老大是战斗员+技术员+指挥 老大的牛逼之后会慢慢体现的嘿嘿   最后不要脸地继续求评论求收藏~ 第39章   中心城, 一如这个简单粗暴的名字,不仅是A133的首都,也是这个国家政治和经济的中心。   这个国家半数以上的人口汇聚在这座城市里, 日夜不歇地创造经济价值,为这只闪亮的金属蝴蝶提供源源不断的电力。   俯瞰中心城高密度的建筑群, 如同黑压压的群蚁。   繁华之处纸醉金迷,富人和官员聚集的街区, 中心干道由贵金属铺成,为最昂贵的跑车提供稳定而流畅的电磁跑道, 造价足以匹敌一个小国家一整年的收入。   而贫瘠之处弊车羸马, 扔一枚最小面值的硬币在地上都会有人扑抢,他们住在逼仄、棺材一样的贫民窟里,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过得每一天都毫无区别。   而更多的是庸庸碌碌的普通人, 为了生计痛苦奔波,却又无法放弃物质上的享乐,在物欲的黑海中沉沉浮浮,为这个国家的经济数据熬干自己的健康, 把最后的财产送给医院。   烟枪知道陈栎这个人向来言出必践,所以当陈栎把车停在了宠物美容店门口的时候,烟枪真实地感觉到了一丝危机。   “咳,陈老板, 你带我去狗剃毛的地方吧……也不是不行, 但我记得给人理发的地方好像更划算一些吧。”   陈栎瞥了他一眼, 把车停进了宠物美容店旁边的公用停车坪。   “你打算怎么介绍我?”烟枪接着问。   陈栎没绷住, 嘴角露出一抹笑,拉开车门迈了出去, 见烟枪还坐在里面。   他撑着车门框弯下腰,领口处露出一片小麦色的皮肤,锁骨和胸骨小巧精致,却毫无瘦骨嶙峋之感,让烟枪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等我拿链儿栓你呢?”陈栎笑着问。   烟枪啧了一声,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陈栎带着烟枪拐进了宠物美容院后的一条街道,烟枪这才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不用和猫狗鸟蛇并列一处,公开处刑。   “我觉得长发也挺酷的,平时扎起来就好,不碍事。”烟枪扒了扒自己的银发,他的头发很直顺,和容易炸毛的性格不太相符。   陈栎没说话,将烟枪领进了一家独门独院的造型公司。   一个高大魁梧的男青年迎了上来,开口之后声音却意外娇滴滴的,“哎哟陈老板你好久才来,人家都想你了。”   烟枪顿时一个激灵,低声对陈栎说,“我现在宁愿去宠物美容院。”   “你不认得他了?”陈栎偏过头问烟枪。   烟枪闻言不由得一怔,上下仔细地打量起这个穿着一身颜色艳丽的休闲装、身材高大的男人,半晌,他瞠目结舌,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几分,“不是吧,林队长?!”   男人笑嘻嘻地行了个舞台演员的出场礼,冲烟枪露出一个骇人的媚笑,“正是在下。”   前某特战队队长,在打仗的时候和他们合作过不止一次,没想到也只不过是三年多的时候,物是人非,竟把一个铁血队长变成了……一个难以形容的男人。   “小烟都不认识我了呢。”林队长一边向陈栎抱怨,一边将两人引入客座。   “正常,他吃素。”陈栎说。   “你可太讨厌了!”林队长用力地拍了拍陈栎的胸口,拍得陈栎一个踉跄,脸色有些发白。烟枪在后面扶了他一把——两天前那场死斗让他受了不少伤,还未痊愈。   陈栎转身把烟枪按在镜子前的转椅上。   现在是一个人权虚无时代,反而会将表面工作做得更好,理发厅被强制购入这种镜子,只有正对面的顾客和理发师能看到镜中影像,其他角度很难窥得。   “小烟,想剪一个什么样的造型?”林队长在烟枪身后欢快地转来转去,像一只硕大的花蝴蝶,“尽管提哦,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的。”   “咳…我想换一个理发师。”烟枪一脸尴尬。   “这个,不行哟。”林队长用梳子在烟枪头上比划着。   “林队长,你是本来就……还是什么改变了你的,咳,审美。”烟枪没忍住。   “退役之后,想着要做个平和的人,结果做着做着,就变成这样了哈哈哈哈。”林队长一脸愉悦,显然很满意自己的现状。   “随便,剪短就好。”烟枪觉得心中一种难言的情愫在发酵。   “像你以前那样?”林队长用梳子比好,粗大的手捏着电动剪刀,一缕缕银发从刀刃间落下。   “不用,剪短就好。”   陈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林队长给烟枪剪发。   曾经他们同司一职,干得是冲锋陷阵流血牺牲的活,现在林队长已经成为了一个理发师,而他和烟枪却还在搏斗。   这也许就是命运的无常之处。   “会有些紧张吧,如果剪成那时的样子,”林队长声音温柔,“会觉得又回到了战场上,不知道哪里会突然爆炸,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空袭,什么时候会有人摸进营地……”   “或许我不应该叫你林队长,让你想起以前的事,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叫什么。”   “林致涛,我的名字,他们都叫我小涛哥,”林队长眨了眨眼睛,娇声媚气地说,“你要想叫我小涛涛,我也可以特别允许哦,谁让你长得这么帅。”   烟枪觉得自己方才对林队长的怜悯之情顿时变得有些多余。   “顺便帮他修一下眉毛。”陈栎插了一句。   “没问题。”林致涛回身俏皮地比了个手势。   烟枪啧了一声,“陈老板你可真是个讲究人。”   “你整得有个人样,我工作的时候心情会比较好。”陈栎淡淡地说。   “呵,是谁天天野狗野狗的叫,我现在都快搞不清自己的物种了。”   “所以是‘有个人样’。”陈栎咬重了句尾四个字。   烟枪花了半分钟咽下这口气,问林致涛,“涛哥,这附近哪有拳馆?我要练人。”   “这附近没有哦。”林致涛笑眯眯地说。   林致涛的手艺很好,动作也利落,烟枪剪完那头乱毛,顿时又帅了回去。利落的发型,白皙的皮肤,黄白混血深邃的眉眼,扔进时下的演艺明星堆里也毫不违和。   陈栎去前台付了帐,两人告别林致涛。小涛哥一路把他们送到了店门口,一边飞吻一边抛媚眼,热情得让人不忍多看。   此刻天色渐晚,中心城的街道上,无数人行川流熙攘,还有无数的车辆在道路上竭力地奔驰。   深秋的中心城已然是接近零度的气温,即使有热岛效应,也无济于事。   陈栎搓了搓手心,烟枪抱怨了一句“头冷”,两人站在路边,外衣被风吹得作响。   “我想吃薄荷冰激凌。”陈栎突然说。   烟枪疑惑,“你发烧了?”   “你看那个姑娘的裙子,像不像薄荷冰激凌。”陈栎指了指马路对面。   烟枪顺着看过去,只见一个高挑的摩登女郎路过,她穿着一件款式新潮的连衣裙,整体都是玻璃质感的材料,边缘还做了灯带设计,裙摆是一个标准的圆球形,薄荷绿色,确实很像一颗冰激凌球。她穿着细跟高跟鞋,走路的步子迈得很大,显然驾轻就熟。   “走。”陈栎冲烟枪比了一个“行动”的手势,烟枪哭笑不得。   两人在路边随便找了一家连锁甜品屋,红白相间的条纹墙纸,黄色的桌椅,此刻有三两食客正在进食。   陈栎径自选了一个临窗的位子坐下,烟枪一挑眉,“你这钩够直的。”   “饵不咸鱼不来。”   陈栎在座位上的自主点单器里翻了翻,“可可?”   “嗯。”烟枪应了一声。   “你上辈子肯定是个小少爷。”陈栎下了单。   “有个毛关系。”烟枪不满。   甜品屋的地面上铺设了许多轨道,机器自动送餐服务,时下非常普及。这样的餐馆只有后厨需要一些人力,其余全部由智能机器代工。   现在仍有很多尚在使用人工服务员的餐馆,但会增加服务费,结账时多半消费不菲。   陈栎从餐盘上取下两盒冰激凌球,装在薄得惊人的塑料碗里。他将其中一份递给烟枪。   “你不觉得哪里怪怪的吗?”烟枪吃着冰激凌球,嘴里嘟囔着。   “味道?”陈栎问。   “咱俩!”烟枪就差呲牙了。   “哪里?”陈栎搅着纸盒里蓝绿色的半固体,一颗颗小冰碴反射着吊灯的光。   “你没谈过恋爱也该看过爱情电影吧。”烟枪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不好意思,我还真没看过爱情电影。”陈栎诚恳地说。   烟枪扶额,确实,让陈栎看完一部唧唧歪歪的爱情电影可能比让他吃生肉都难。陈栎是个小怪物,很难想象他是怎么长大的,omega大多娇软羸弱,他却强硬得好像……一艘破冰舰。   “我可以把我珍藏多年的爱情电影资源……”   “确定是电影不是教学短片?”陈栎随口打断。   “那是另外一个分类,想要我也可以借给你。”烟枪见招拆招。   “不必,我可以去酒吧看现场版。”   “啧,肮脏,下流,不堪入目。”   “我知道你吃素。”陈栎淡淡地笑。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解决完各自的冰激凌球,陈栎付完钱,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甜品屋。   出了甜品屋的门,冷风一吹,烟枪觉得冷到了骨头缝里,不由得有些抱怨,“小混蛋,大冷天的吃什么冰激凌。”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管你觉得甜不甜   反正俺觉得很甜   好想写一百章小栎老烟约会呜呜呜   陈老板到处结账·枪哥处处被安排 第40章   陈栎看了一眼手机, 转头对烟枪说,“时间还早,你晚饭想吃什么?”   烟枪不由愣了一下, “晚饭”这个概念迟钝地浮出脑海,这么多年, 他从来没有过要吃晚饭的意识。   像他们这样的人,得空吃一口果腹便是, 一日三餐这个说法太过奢侈。   “那就主干道,临街的, 随便一家。”陈栎决定下来。   “行。”烟枪点了点头。   两人上了车, 陈栎设置好目的地,烟枪点了根烟, 望向窗外繁荣的街景,随口问, “你以前是住在中心城吗?”   “嗯。”   “开心吗?”   陈栎转过头,漆黑的眼睛看向烟枪,目光沉静深远,半晌, 他才回答,“不开心。”   “那离开的时候,开心吗?”烟枪问。   “离开的时候……我不记得了。”   烟枪夹烟的手伸过去揉了揉陈栎的头发,外人看来陈栎是个实打实的危险人物, 但他知道陈栎只是个倔得惊人的小动物罢了, 直率、真实、敏锐。   从他认识陈栎那一天起到现在, 他从没见过陈栎有过怯懦, 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他都敢往上冲。之前他们在公海上, 兄弟联盟间最常玩的一个游戏就是车轮战——一个会把擂主活活累死在擂台上的游戏。   他看着陈栎从早打到晚,又从晚打到早,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他都面无表情,拳头招呼,其中不乏公海上赫赫有名的体术大师。打了三天的车轮战,打到没人再来挑战,为rc争了一面旗。   从那天开始,再没有人敢小看他。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残忍的人,而是不会害怕的人。   但他知道,陈栎害怕自己的怯懦。   害怕懦弱,算不算一种懦弱呢?   “你呢?我一直以为老大说你八岁就会抽烟是开玩笑。”陈栎问。   烟枪大笑起来,“当然是真的!我六岁就是我们街区的混世霸王,其他小孩被欺负了都得来抱我大腿……也不知道我走了以后,还有没有人罩着他们。”   “所以你是因为抽烟的样子太出类拔萃,被老大捞走了。”   “大概吧。”烟枪点了点头。   “你之后是谁,毗沙门?”   “是大雪。”   陈栎的眼中有几分诧异,“这样?”   “嗯,差不多的剧本,父母双亡,流落街头。”   不知不觉车子自动驶入了餐馆的停车库,已经有不少食客的车入库,看来这家餐馆生意相当兴隆。   陈栎看了几眼菜单,问烟枪想吃什么。   “热的,熟的。”烟枪说。   陈栎点了点头,飞快地点了单,然后他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此时天色已暮,依旧是个阴天,到了傍晚,天空黑沉沉的,透着酱紫色,是让人不舒服的颜色。   “大雪之后呢?”   “毗沙门和乌鸦。”烟枪说。   “老大不会是把这些当姑娘招进来的吧。”餐馆里很暖和,陈栎的脸色也变得柔和了一些,随口开起反革的玩笑。   “其他不知道,但毗哥肯定不是。”烟枪跟着插科打诨。   “不好说,老大吃荤。”陈栎在损人这方面极具天赋。   “你有段时间没被毗哥修整了吧。”烟枪笑道。   “很久没见过他了,”陈栎顿了顿,“谁修整谁?”   烟枪笑了一声,“出差了,丛帅从老大这里要走的。”   “哪位?”陈栎皱眉。   “军部那个。”   “他老人家手可伸得够长。”陈栎冷冷地说。   “老大也不是白给人当跑腿的。”   话音刚落,一个美女服务员推着台餐车走过来,带着职业微笑将餐点一份份摆上桌,然后又笑着推走了餐车,全程一言不发。   橄榄菜罗宋汤、粗粮面条、煎鸡肉、醋腌香芹,一桌有荤有素,营养均衡,价格说不上昂贵,但也不是普通人顿顿都能吃得起,更别说穷人。   “乌鸦之后呢?”陈栎盛了碗汤,一股酸呛的味道随着热气蒸腾,他皱着眉头喝了一口。   “厨子。”烟枪说。   “……老大还真是实际,食色性也。”   “别提了,厨子那时候做饭可难吃了,难吃还爱做,我做噩梦都是被他追着喂糊面包,焦得根木棍一样。”   “是吗。”陈栎笑了笑。   “后来有一天突然就开窍了。”烟枪喝了一口橄榄菜罗宋汤,也皱了皱眉,“其实他完全可以从rc退休,开个小饭馆,像林队长那样。”   “你知道,放弃有时候更难。”   “对……所以厨子说,以后如果还要上战场,那他就把那口锅背上,炖鸡炖鱼炖烩菜,馋疯对面的敌人。”   “他炖的鸡确实好吃。”陈栎点了点头。   “听说他老家在最北的一道峡谷里,从那里出来是几百里全是焦土,很多人想离开,却走不出焦土,就死了。”   “他也回不去了。”   因为陈栎的话,烟枪有些怅然。   “吃饭,别浪费我的钱。”陈栎敲了敲烟枪的餐碗。   “哎,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那次在雨林里,实在没有吃的,就烤着吃那种嚼起来像木头碴子一样的果实,艹,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那味道,那口感,我宁愿吃虫子。”   “忘不了,为了吃那一口,我和毗哥过了三十招,他是真的饿。”   “毗哥好养活,给吃就给干活,你不知道老大多喜欢他,借出去的时候,那叫个泪眼婆娑。”   “多半带有表演的成分。”   “我看也是。”烟枪点头。   “等毗哥回来找他练练,很久不活动了。”   “嘿,你找我不行吗?我差毗哥哪里了?”   “你废话多。”陈栎说。   烟枪被噎了一口,直给拍胸自己顺气,白皙的面皮都有几分红,“……不气不气,气病没药医。”   陈栎没绷住笑出来,“主要是毗哥扛揍。”   “我也不差。”烟枪用力地拍了拍自己胸脯,旧伤蓦地一痛,眉头微微皱起。   “吃饭,快点,吃完还有要去的地方。”陈栎催促。   “陈老板,跟你约会怎么跟打仗似的。”烟枪抱怨着。   “约个头。”   “诶怎么,害羞了?”烟枪笑眯眯的。   陈栎没理他,打扫完碗中最后一口食物,起身去结账,烟枪三下两下吃完,也起身追了上去。   “接下来带我去哪,陈老板。”烟枪心想,怪不得有钱人容易找老婆,不管长成什么样的人,刷卡的样子都很难不潇洒。   陈栎把手机递到烟枪眼前,屏幕中是店铺页面,“这里。”   烟枪看了一眼,忍不住啧了一声,“你还真是……围着商氏大楼转了个圈。”   “就看他们敢不敢来了。”陈栎淡淡地说。   “这约会可真刺激。”烟枪嬉皮笑脸。   “要不我先剁了你?”   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街道上的霓虹和立体投影环灯开始工作。   那个被称为“中心城公主”的巨大电子美人在空中翩翩起舞。今天她穿的是弗朗明戈红裙,妆容妖冶而靓丽。地面的灯带也已经开启,不同颜色的灯光映在电磁地面上,闪烁着无数细碎的金属光点。   陈栎将烟枪带到了空中滑道——那是近几年才兴起了一种娱乐场所,一般依偎几百米高楼而建,是一条悬空的玻璃栈道,装有多色的灯带,如同一道扭曲的彩虹般高悬在空中。所以又叫“彩虹漫游”,吸引着喜欢惊险刺激的年轻人。   这家空中滑道远离商务区,又非节日,门可罗雀,只有一个店员守在柜台前,神情倦怠,昏昏欲睡。   “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是玩滑板、滑排还是滑轮。”店员打起精神,露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   中心城每一个服务业者似乎都统一培训过笑容,嘴角的弧度分毫不差。   “都行。”陈栎背着一个装备包,看上去有些分量。   “第一次来我们店的顾客,我们推荐滑排,非常容易上手,老人小孩都喜欢。”   “如果我只想上去走走,可以吗?”陈栎问。   店员显然是见过市面的,没有因为陈栎的要求而产生任何负面情绪,继续毕恭毕敬地说,“当然可以,但是收费还是…”   “没问题。”陈栎点点头,付了钱。   “两位这边请。”   店员将两人带进滑道,将灯带打开,立时彩色荧光映得人眼前发花,一条弯弯曲曲的彩虹出现在了中心城的上空。   灯带之外的地面和墙壁全部是由透明玻璃打造,让人有一种当真走在夜空中彩虹上的错觉。   地面光滑结实,脚下便是中心城交盘虬结的街道和鳞次栉比的建筑群,明暗斑斓的光影让白天拥挤繁杂的都市,在夜里像一件精致华丽的艺术品。   “要是让老大知道,你选这种活靶子一样的作战场所,非揍得你喊娘。”烟枪戳了戳陈栎的装备包,他已经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喊娘倒不会。”陈栎淡淡地说。   两人慢慢地走在彩虹漫游上,被夜色包藏。空气干燥而温暖,明明像是裸露在空中,却一丝风都感觉不到,这样的感觉很奇妙。   “老烟。”   “怎么了?”烟枪转过头。   “无论我是什么,你都不会背叛我,对吗?”陈栎的音调一如往常,但却是烟枪从未听过的内容。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不会。”   “确认。”   “不会,这个世界上我无牵无挂,”烟枪的声音坚定,“除了你。”   “你也不会背叛rc,不是吗?”陈栎冷硬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动容,但转瞬即逝。   “牵挂,是不一样的感情。”   “我信你,你别让我失望。”陈栎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半张脸,似乎是在整理情绪。   “不会。”   “我之前和你说,你要是想知道,我会告诉你一些我的事情,”他的眼睛映着灯带的流光,终于变得不那么漆黑幽深,“你想知道吗?”   “想。”斩钉截铁的语气,不带一丝犹豫。   “我觉得这才公平,我在你没有同意的前提下揭开了你的…也应该用自己的来换。”陈栎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轻。   烟枪伸手按住陈栎的肩膀,想要给他支撑。   --------------------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好爱成年人之间的感情   虽然没有莽撞无知时的热烈,但也沉而厚,仔细搭建起来,就无坚不摧。 第41章   “你知道我曾经是个少尉, 这之前的事情,你想知道吗?”陈栎再一次询问。   “嗯。”   “我…大概没有父亲,也没见过自己的第二生母, 有个女人把我养大,她的名字……”陈栎没有直接说那个名字, 而是在烟枪手心里写下了两个字。   烟枪顿时愣住,停住了脚步, 他皱紧眉头,满脸的惊诧, “你再写一遍。”   “就是你想到的那个人。”   “你是她的儿子?”   烟枪猜测过陈栎的身世必然不同寻常, 但是他如何也想不到,陈栎是那个人的儿子。   “传奇”二字都不配做她人生的形容词, 上一任大将军,生前功绩等身, 并预言了蜉蝣时代的那个人——辰茗。   “也或许不是呢,她一直不让我管她叫妈。”   “那你又是怎么……跑到海里去的。”   陈栎是反革从海里捞上来的,他当时也在场,见证过那奇迹的一幕。   “她死了。她死了之后不久, 她妹妹,我应该叫阿姨的那位让我退伍,回去联姻、结婚,她把我的性别公布, 团里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不能继续留下, 也不愿意回去结婚, 所以我从载动机上跳了下去。”   说着这样惨痛的过往, 陈栎依旧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烟枪不自觉地收紧了握在陈栎肩膀上的手, 他的眼里有细细碎碎的情绪,满是痛楚。   “那你想她吗?你母亲。”烟枪沉声问。   陈栎摇了摇头,“不,比起她,我觉得她妹要温柔得多。”   “那可是逼你跳海的人。”烟枪的声音里隐隐有怒意。   “她是个疯子,得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亲妹妹逐出中心城,让她去戍边,一去就是十年。所以比起她对她妹的狠心,她妹对我算不上狠心。她只不过让我回去结婚罢了。”   “你们大家族还真是……复杂啊。”烟枪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妹跟我说,她都死了,你就别再怨恨她,可我做不到。”陈栎摇了摇头。   “是因为她做过让你很失望的事?”烟枪小心翼翼地问。   “失望?”听到这个词,陈栎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涣散。   “我没有爹妈,我不懂什么母子关系,或许你对她期待太高,才会失望,爹妈不一定知道该怎么对待孩子。”烟枪语无伦次。   “不,我对她没有期待,也没有失望。”   “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这样,”陈栎忽然笑了笑,想起过去的自己,他觉得好笑,“我也有软得东倒西歪,路都走不好的时候,我也曾经害怕黑、害怕饿。但是怕有什么用,该来的还是会来。”   “人们都说她是个天才,她也确实是个天才,你知道天才想问题的方式和我们这种普通人不一样。”   从这时候开始,陈栎的语气突然变得轻快起来,然而话的内容让人听来更让人心惊。   “有一次,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反正还很小吧,原因也忘了,只记得双腿骨折,左腿三块,右腿四块,那是我第一次骨折,原来骨折这么疼,我睡不着,睡不着早上就起不来,起不来就会训练就会迟到,她很生气,她觉得我不应该迟到。”   “我已经很久没有向她示弱,但那天我忍不了,告诉她我腿疼睡不着,她就把我带去了‘医院’……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医院,而是她的实验室,她和‘医生’说,切了他的痛觉神经。”   烟枪顿时满脸惊悚,“原来你没有痛觉神经?”   陈栎被他逗笑了,摇了摇头,“那个医生不敢,切出个好歹他还活不活了。”   “但是她执意要这么做,甚至自己去穿上了手术服,然后她妹不知道怎么突然跑出来拦她,两个人在实验室里差点打起来,你想想,两个身份显赫的女人彼此又骂又推,很好笑。”陈栎也确实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很飞扬。   烟枪却听得头皮发麻,胸腔里闷痛不已,说不出话来。   “她那时候应该很讨厌我吧,因为我懦弱,软,什么都不会,一点儿都不像她的儿子……所以为了让她能喜欢我一些,我玩命地训练学习,但是她从来没有满意过,要说失望,大概是她对我失望。”   “我以为她是天生脾气又冷又坏,对谁都蛮不讲理,但是她很喜欢温家那个小姑娘,有一次,那小姑娘踩坏了她的新鞋让她当众出丑,她也没有生气,反而抱着她亲,安慰她。”   “我他妈要嫉妒死了,觉得自己就是个傻逼,我就应该去媒体曝光她,说她虐待小孩,说不定还能让她被停职调查几天。”陈栎这样赌气地说。   烟枪停下了脚步。   这条彩虹漫游的路似乎长得没有尽头,他深深吸气,觉得有些头晕。他一时间承受不了陈栎的故事,那身为故事的主角,又该多么的痛苦。   “后来我进了军队,十五岁,性别和年龄都造假,名字不公开……但最后都被她妹公开了,妈的。”陈栎的说法越来越粗鲁。   “我在军队里成绩很好,不管在哪儿我的成绩都很好,我没当过第二名。”   “我以为她会渐渐接受我,然而我回家,一切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区别,她讨厌我,在她脸上写得清清楚楚。”   “我最后一次回家是八、九年前,我记得那天我又和她吵了起来,然后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就回了营队。六个月后,团里遍传她的死讯,大概后来还有我的死讯……我也没想到,原来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不会死。”   陈栎说完这句话,看到烟枪白着一张脸停下脚步,他便也驻足停了下来。   他拍了拍烟枪的背,“你又想吐了吗?”   烟枪痛苦地摇了摇头。   “这是我一直以来认为的故事的版本。”陈栎平静地说。   烟枪讶然地张了张嘴,半天才整理好语句,“难道还有更糟糕的版本吗?”   陈栎望向窗外的夜空,似乎是在思索,“或许。”   “还能更糟糕吗?”   “或许。”   “那我可以选择不听吗?”烟枪苦着一张脸。   “不行。”   “……好吧。”   “第二个版本,我前几天见了她妹的儿子,他告诉我,逼我跳海不是他妈的本意…他母亲的本意,他说那是为了给我自由。”   “扯淡。”   “他还说,那个女人为了我,不惜弄死了自己,他给我看了她给自己做实验的录像,活体实验,她解刨了她自己,用自己的实验报告谈条件。”   烟枪定了定神,他怀疑自己刚刚出现了幻听,“什么?”   “我看了影像,很真实,如果说完全是虚构,怎么会那么符合她本人的行为逻辑,怎么会那么像她才能做出来的事……我他妈竟然那么熟悉她的一言一行。”   烟枪想起那日陈栎对他说的话,大概便是这段故事的序章。   真真假假最令人苦恼,甚至不如直白的撕裂来得痛快,烟枪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帮助陈栎解决苦恼,羞愧、愤怒、怜悯混杂一处,酿成酸涩不堪的心痛。   陈栎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他和他妈,跟我说因为我是她的种,继承了她的基因,和她一样,他们要保护她的血脉,所以缠着我不放……死了都他妈阴魂不散。”   “所以你也能看到…”烟枪突然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不,我什么都看不到。”陈栎摇了摇头。   “那她呢?”烟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吞吞吐吐过。   “她确实和传说中一样,所以很多人一直想开她脑瓢看看,里面到底长着一颗什么样的脑子,却被她自己抢先了。”   彩虹漫游之路终于走到尽头,没有预期中的危险降临。   温度也是那么温暖舒适,但烟枪却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干完一场硬仗,浑身都是汗,双腿沉重,膝盖发软,脑袋里震惊的余韵仍在嗡嗡作响。   “那对母子位高权重,我想他们大概能为rc撑伞,也能让我们获得更多的资源,我觉得可以冒险。”   烟枪点点头。   “老烟。你要替我保守秘密,全部,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陈栎转头认真地看着烟枪的眼睛。   “我会。”烟枪笃定地承诺。   “除了你,我只告诉了老大,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只告诉过你,”陈栎说着,摇了摇头,声音变轻,“……我现在好像没那么恨她了,时间真是好药。”   “她…”烟枪小心地问,“她对你很不好?”   说完这句话他才觉得这是废话,肯定不好,甚至可能没好过。   “你能想象的,她都做过,可能还有很多,你想象不来。”   陈栎干脆坐在彩虹路的尽头,背靠着玻璃墙,仰头看着烟枪。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漆黑平静,仿佛从头到尾都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和生理上的颤抖,没有描述痛苦的程度,或许因为那些对于他来说,是不可直视的懦弱。   烟枪想起刚遇见陈栎的时候,十八、九岁的孩子,浑身都是刺,脸上的表情锋利冷漠。   他几乎不会笑,也不要命。   “艹,你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烟枪皱着眉。   “我们再等一会儿,如果这么好的机会都等不到商家那群孬种,就证明他们真的孬到家了。”陈栎转移了话题,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烟枪也坐下。   烟枪便坐下来,他揉了揉陈栎的头发,忍不住抱在怀里,用脸颊蹭了蹭。   陈栎身上有股淡淡的衣物清洁剂的味道,不香,却是很干净的味道。 第42章   “所以你那么容易就跟了老大。”烟枪的声音有些哑。   “我觉得他人不错。”陈栎没有反驳。   “老男人就是会骗小孩。”   陈栎没说话, 他把手伸进装备包里,一寸一寸抚摸过那些纤细冰凉的钢骨,让他内心渐渐平静, 他的肋插也藏在里面,闪烁着寒光。   “我们打个赌吧。”烟枪说。   “赌什么?”   “赌今晚商家会不会出现。”   “我赌, 会。”陈栎说。   烟枪虚望着夜空,他的眼睛此时和彩虹同色, 他的银白色头发和过分白的皮肤,也被画上了这绚丽夺目的色彩。   “我的直觉告诉我, 不会。”   两个人就像是两头相互依偎取暖的野兽, 在漆黑的、孤零零的浩瀚夜空中依偎着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彩虹灯带尽职尽责地闪烁不休, 但脚下的都市渐渐寂静下来。   街上的车流变得稀疏,一些广告立体投影被关闭, “中心城公主”已经进入了她的午夜场,只穿着红黑竖纹三点式,在高楼前摇摆绝美丰腴的胴体。   “凌晨四点了,陈老板, 我这约会的成本够高的啊。”烟枪打了个呵欠,调侃道。   “说吧,要什么?”   “欠着。”   陈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 就在他准备叫烟枪一起回去的时候, 彩虹灯带突然熄灭了——这也代表着那个无所事事的店员终于熬到了他的下班时间, 这家生意不景气的空中滑道闭店了。   “啧, 这下想走也走不了了。”烟枪又打了个哈欠,等待着实磨人。   陈栎突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转头问烟枪,“想不想玩点有意思的。”   烟枪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警铃大作。   “害怕了?”   “扯淡,爷没个怕的。”烟枪梗着脖子。   疾风呼呼地灌进那扇被打开的玻璃窗,将两人的头发吹得凌乱,迎面如刀割一般。   陈栎先爬上了窗框,他迅捷的行动透露出几分孩子般的兴奋。只见他毫不犹豫地从玻璃窗中背身跃下,烟枪还没来得及心惊肉跳,就听到风翼展开时“嘭”的一声,陈栎的身影片刻后便上浮到窗前,他把手里的安全绳索扣在烟枪的安全带里,示意他跳出来。   烟枪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强装镇定,一手拉住窗户顶端的锁,此时他已经双腿悬空坐在窗外。   他看到陈栎的嘴动了动,但耳边除了风声和风翼猎猎作响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   他想如果自己现在退缩,以后不得被陈栎嘲笑成什么样。   大男人脑袋能丢,面子不能丢。   当即一咬牙一跺脚,在跃出的同时手臂发力,猛地把窗户拽上了——高空面临的风压不同于地面,开着窗吹上一整晚,不知得碎多少玻璃,他们还不想毁了人家的生意。   陈栎右手拎住了烟枪的后腰腰带,左手操控风翼,两人乘着悬停翼以一个肉眼看上去并不快,实际上几乎快把脸刮烂的速度落回了地面。   “怎么样,爽吗?”   “……”烟枪扶在街边充电站斑驳落漆的外壳上,两腿发软,气喘吁吁。   “你知道我为什么笃定商家会出现吗?”   烟枪的目光带着疑惑看向他。   “林致涛,他是缺荷的情人,”陈栎说,“没想到,他没有卖了咱们。”   “或许是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他知道,从咱们进来,他的表情就在告诉我,他知道。”   “没想到林队长还是以前那样,有情有义。”烟枪感慨。   “有情有义多半会活得很艰难。”陈栎看着远处的夜色,语气淡淡地说。   ***   第二天中午,雪棕榈茶馆。   中心城的茶馆数量是个位数。   这种历史久远到无法一下子出现在人们脑子里的娱乐场所,现如今正在极速地衰退消亡。几十年前曾经因为古文化复兴运动而短暂繁荣过一段时间,但始终未曾从平民领域实现高端化。   这时代提供给普通人的娱乐,总是破产得很快。   位于在第四街和三十七道之间,两座摩天高楼夹击下的一片小型建筑群——小型建筑意为高度在三十层之下的建筑。   建筑群中有一间中心城最老的茶楼,名叫“雪棕榈”。   “雪棕榈”很出名,并不是因为茶煮得多么好喝、茶点多么可口,而是因为它的包厢有强大的保密性和通透性,这是它唯一的卖点。   所以“雪棕榈”的大堂一向人烟稀少,为了提高人气,他们聘请了“说书人”和“朗读者”在上午十点、下午两点、晚上六点和八点四个时段进行表演。   “说书人”和“朗读者”不同,前者说故事,一般是一些市面畅销的小说和传记,而后者主要朗读诗歌和散文。   此刻是午后一点多,大堂只有两位茶客,说书人还未上班,偌大的厅堂显得冷冷清清。   一个已经有了一些年纪的女人慢悠悠地抽着一根细雪茄,发灰的烟雾不断地从她口中和鼻间涌出。   她的身形略显丰腴,所以露出的脖子上没有褶皱,只有眼角有一些细纹,她长了一副方颌骨,显得很英气。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灰卷发的男人,戴了一副眼镜,轻袍缓带,正是rc的首领反革,而这位女性则是能源公司一区产品开发部的经理宋赞。   反革在烧茶,陈旧的电磁小炉上一只小铝壶正在冒着热气,他先冲洗了一遍茶叶,然后添了一小壶新水和湿润的茶叶一同置于灶上。   一旁的宋赞始终神态自若地抽着烟,没有一点儿帮忙的意思。   反革显然乐于服务她,动作利落地煮起茶水来。   这是一种花茶,茶汤原本为棕色,随着温度升高而渐渐变为橘红色。等到颜色不再改变,反革放了一些黄砂糖进去,一股苦中带甜的味道漫溢出来。   “我不吃甜。”宋赞毫不客气地说。   反革也不恼,将小铝壶中清亮的深红茶汤倒入一旁的杯中,用清洁纸巾擦干净茶壶,然后重复之前的步骤,重新煮上了一壶。   “看来你有求于我啊,老朋友。”宋赞将烟灰点入面前的茶碟里——那本来是用来放茶点的。   “难道不是因为我一向对女士绅士吗?”反革笑起来,英俊成熟的面孔更显得风流,他今天没有扎头发,披在肩上,有几分懒散。   宋赞没有理会,继续将半截雪茄抽完,将烟蒂在茶碟里捻灭。她的指尖有些泛黄,应该也是个爱抽燃烧型香烟的老烟枪。   此时水沸腾起来,大颗水泡浮起,带着朵朵茶花涌上水面。深红色的茶汤,茶花却变成了白色。   “这叫,西苦水玫瑰,”反革垫了一块布巾端起小铝壶,给宋赞斟上一杯,“不放糖的话,很苦,但是会回甘。”   “既然回甘,为什么还要放糖?”宋赞问。   反革一笑,“我这人不爱吃苦,一点儿都不喜欢。”   “这由不得你。”宋赞的口气格外强硬,即使是高位支配者中,也很少有这样直率的人。   “怎么样,还顺利吗?”反革从茶点盘里取了一块绿色的糕点,放进自己的茶碟里。   “不顺利。”宋赞喝了一口茶水,她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茶点的话,好像没有不甜的。”反革翻了翻一旁的电子菜单。   “我只吃酥皮,不吃馅。”   反革听到她的无理要求,反而笑得更加爽朗,他用一旁的无水净手器重新洗净双手,然后剥起茶点来,他的手很稳也很准,皮馅剥离,一丝不沾彼此。   “你是体验做茶馆工的?”宋赞挑起细细的眉毛。   “我是来听书的。”   “那我就先告辞了。”宋赞起身要走。   反革连忙阻拦,他的神情有些委屈,“宋总不好这么无情的吧,茶也给你煮了,茶点也给你剥好了,好歹再坐一会儿吧。”   “我没空和你演情景喜剧,”宋赞重新坐回了席位,“你的东西我收到了,下次不必这么麻烦,邮寄给我就行。”   “可不成,那是古董,物流公司不给照价赔的。”   “古董也不过就是个喝水的物什,什么不能喝水。”   “自然什么都能用来喝水,但有些东西有附加值,有些东西没有。”反革笑眯眯地说。   “直说,要我做什么。”   “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上任?”反革问。   “心情好就回去。”宋赞吃起茶点的酥皮,这个画面多少有些奇怪。   “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希望你回去之后,多担待。”   宋赞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好说。”   “多谢。”   “但你要知道,十三个司局,我的话没有那么重的分量,你们自己多防、多小心。”宋赞的语气变得没有那么倨傲,认真地叮嘱道。   “非必要不会给你添麻烦。”反革说。   “听说姓丛的老头找你合作了?”宋赞口中“姓丛的老头”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军部第一首脑,那只翻云覆雨的大手。   “要走一个当保镖。也难得,在这个年代,这种大人物还有出国度假的心思。”   “你知道那不是度假。”宋赞说。   “他只要全须全尾地把我的人送回来,管他是度假还是通敌。”   “忌惮你的不止那几个司局,你应该明白。”   “我从来不会因为没来的事儿吓得瑟瑟发抖,庸人善惧,达者无畏。”   宋赞难得笑了笑,“所以我喜欢你。”   “可别,宋总,您都是有家有口的人,我还不想破坏别人美满的家庭。”   “别提那口子,”宋赞皱着眉重新点了一根细雪茄,“天天给我折腾的。”   “缠人不好吗?”反革笑。   “那得看在哪里缠,”宋赞说,“卧室还是书房。”   时间走到了两点整,一个青年人抱着一台沉重的老式音乐合成器走上了大厅中央搭建的舞台。   他穿着普通服务人员的制服,领子上别着一个小小的黑色徽章,形状是很普通的五角星,并不起眼。   宋赞却看着他的领章皱起了眉头。   “青年独立团。”反革压低声音说。   宋赞磕了磕烟灰,把目光收了回来,“这也是你今天的目的之一吗?” 第43章   宋赞磕了磕烟灰, 把目光收了回来,“这也是你今天的目的之一吗?”   “不,这是意外收获。”反革笑。   “他之前说的是什么故事?”宋赞问。   “《少女失踪悬案》, 最近很火的那本。”   “没关注过。”   “就是时下青年圈子里流行的东西,八大不沾, 上面不会注意。”   “现在‘八不沾’归第七局管,他们觉得文艺是生产力, 未来会掐松更多,这对于你来说是好事。”宋赞说。   反革笑了笑, “你看, 我尽心尽力做茶馆工,辛苦总归不白费。”   、   宋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敲了敲自己的空杯子。   “我也是第一次来,我家有个孩子喜欢这种消遣, 他说这里说书人说得很不错,推荐我也来听听。”反革为宋赞斟满。   这时台上的青年已经开始演出,他先放了一段轻快的过场音乐,然后开始讲故事, 他的声音清晰富有质感,语调不急不徐,具有代入感和说服力,是很有魅力的一把嗓子。   反革和宋赞坐得位置离舞台很远, 但他的声音却能字句清晰地传入两人的耳朵。   “青年独立团是在册的民间组织, ”宋赞顿了顿, 看向反革, “所以日渐衰颓。”   反革点点头,“我明白这些。”   “G不允许任何脱离掌控的东西, 但你们是个例外,你们是这个国家的稀缺资源,G不会轻易对你们做什么,但也不会放下对你们的盯防,老朋友,小心,再小心。”   “明白,我们的今天是他们用命换来的,我不会草率,我也不敢,”反革露出一丝苦笑,“不然他们一定会生我的气,我惹过那么多麻烦。”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在于你能听得进去任何人的话,聪明却不自负,注定高人一等,你别让我失望。”   “命运无常,人怎么敌得过,臣服命运之下的选择,或许就是最好的。”   青年人站在台上投入地说书,他手中流畅地操作着音乐合成器,手口兼用,足见这个青年有一颗优秀的大脑,作为“青年独立团”的一员,位置不会太低。   “我要走了。”宋赞看了看时间,径自起身穿上了大衣,她的大衣是全黑的,上有一条火红的皮毛,看光泽应该是合成仿兽绒,她的衣着与身份相比,并不足够华贵。   “慢走,如果下次…”   “下次就不要叫‘宋总’了。”宋赞打断了反革的话。   “那敢情好,宋局长。”反革喜上眉梢。   “他要是有你一半聪明…”宋赞哼了一声,“你要是个o,再不济是个b,我也早把你娶回家了。”   “哈哈哈哈,妈的,你还是快走吧。”反革因为宋赞的话笑得前仰后合,丝毫没有受冒犯的意思。他很少有发怒的时候,正如宋赞所说,他听得进去任何人的话。   一个又聪明,又懂得兼听则明的人,是多么的可怕。只要他愿意,他一定会成为这个社会的主宰。   送走了宋赞,反革又煮了一壶新茶,听完青年的演出,他招了招手,示意青年过来。青年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来,还不忘带上自己的音乐合成器。   反革示意青年坐下,青年摇了摇头说,“先生,规定上班时间不能坐。”   “演出结束不就该下班了吗?”反革问。   青年想了想,脱掉了自己身上的服务人员制服,说,“现在下班了。”   反革笑了笑,从一旁拿来一只新杯子,给青年倒了一杯茶,他行为语言都很亲切,丝毫不像对待一个陌生人,“来,润润嗓子。”   “谢谢,怎么称呼您?”青年双手接过杯子,问道。   “我姓‘非’,是非的非。”反革像是随口编了一个姓。   “非先生,您对我感兴趣?”青年直白地问。   反革点了点他的领章,“我对它感兴趣。”   青年下意识地摸了摸黑色五角星的领章,眼神变得有些恍惚,“这是我爱人的遗物,她只留给我这个。”   反革微微一凛,“抱歉,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我们分手一年多了。”青年说。   反革干咳了一声,“咳,小伙子,那这不叫‘遗物’。”   “分手没多久,她就被现任男友杀了。”青年说。   “……你可真不愧是个‘说书人’。”   青年从上衣的口袋了摸出了另一颗黑五星领章,“这是我的。”   “所以你和你的…前女友,都是青年独立团的成员?”反革不由得小心起措辞来,问。   “对,大学的时候就加入了,”青年脸上有些疑惑,“这没什么特别的吧。”   “没什么,我曾经也加入过,所以觉得很怀念。”反革微笑。   “是吗?”青年面露喜色,“那您是怎么退团的,每年都要交公共活动费,可烦死个人,还要去上课,上不够不给更新记录,我早就想退了。”   反革想了想,“你一直都按时交活动费?”   “当然。”   “等你长时间不交自然就退掉了。”反革编瞎话的时候面不改色。   “非先生,”青年的嗓子微微沉下一个度,“您又何苦作弄我呢?”   “小兔崽子,你还不是一开始就在哄我。”   青年张了张嘴,一时间哑口无言,可见他那有前有后的一大套,也都是编撰出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反革问。   “先生,我叫英招。”青年礼貌地回答。   “声如其名。”   “先生,您真的姓是非的‘非’吗?”青年问。   “不姓,我没有姓。”反革说。   青年点了点头,站起身,“很期待与您的下次见面。”   “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你可以去第二区酒吧街那家没挂招牌的店里,找一位姓陈的老板。”反革说。   青年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感谢您,我会谨慎的。”   陈老板并不知道又被自家老大分配了接待的新活,此刻他刚刚踏入今日重新开张的酒吧,经理热情地迎了上来,不知是几日失业的时光让他体验到了几分职业危机感,还是因为少了几次中饱私囊的机会而懊恼。   陈栎没有理会在耳边聒噪的经理,径自走向了他经常坐的卡座,那里有一个银头发的男人已经喝空了一大瓶米酿酒,正斜倚在沙发上玩老式游戏机。   “又赖账?”陈栎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看着烟枪。   烟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带着一块突出磁条的小卡片扔给陈栎,这是他们的工资卡,陈栎认得。   “什么意思?”陈栎一只手捏着,这是一张崭新的卡片,显然烟枪很少用它,边角没有一点磨损的痕迹。   “给你了。”烟枪从游戏机里把头抬起来。   “什么意思?”陈栎再一次皱眉问道。   “我讨厌付账,以后你付帐。”烟枪笑。   陈栎冷着脸把卡片甩回烟枪怀里,“少打歪主意,你自己收着。”   “你昨天和我打赌,赌输了,这是我的要求,”烟枪站起身,走到陈栎身边,把卡片塞进陈栎裤子口袋里,“你别想甩开我,老子缠你一辈子。”   陈栎被烟枪这副无赖样气笑了,“好啊,以后要不走了你可别后悔。”   “没事,手机支付全面覆盖中心城。”烟枪说的是一句广告词。   “你不诚心啊老烟。”   “总得给留个烟钱不是。”   陈栎推了一把烟枪,“进去坐,我去点一下数,今天刚到了一批新货,顺便拿瓶酒。”   “你还真当酒吧老板当上瘾了。”   “不挣钱怎么养我这么个大胖儿子。”陈栎随手把烟枪脸上捏了一把,这白嫩嫩的肉皮,说是个大胖儿子也没错。   烟枪气结一把拍开陈栎的手,转身坐回了沙发里。   陈栎到仓库里快速清点了一下货品,左右算是对的上,然后拐进了吧台,他留在那里的苦艾酒还在,蓝幽幽的酒液反射着吧台的灯光,他附身提起这瓶酒,然后去冷柜取了一只可可力娇酒。   酒吧里现在熙熙攘攘来了不少酒客,近来最畅销的是燕麦啤酒——便宜,全中心城最便宜的一种酒,合成香精的味道让人头疼,但因为便宜,很有市场。   陈栎这家酒吧没有名字,也不像酒吧街其他酒吧有着种种千奇百怪的噱头,这些噱头最终都会变成消费门槛。所以他的酒吧总是门庭若市,各种各样的人来光顾,这里也是rc的一只眼,观察着社会众生。   这瓶可可酒是女士酒,瓶身镂刻印刷着红唇和高跟鞋,陈栎把它摆在烟枪面前的时候故意把画着图的那面转向了烟枪。   “啧,够劲儿啊。”烟枪倒没什么反感,伸手拧开倒了一杯。   “离我远点,甜味熏得我头疼。”陈栎给自己倒了一杯苦艾酒,常温让这瓶酒更加的苦辣,陈栎仰头喝下一小杯。   舌尖顿时被这被刺激性液体扎得发麻,酒浆火球一样滚过口腔、食道,最终落入胃中,一片燎原。陈栎吐出了一口气,仰头靠在了沙发上。   “陈栎。”烟枪突然低低地叫了他一声,指了指前方。 第44章   顺着烟枪的手指, 他看了过去,不远处坐着两个酒客,正在侃侃而谈。他认得左边那个光头大汉, 那是个有点名气的猎人领袖。   猎人联盟是时下最具势力的民间组织,大部分猎人和猎人团都会加入猎人联盟, 存亡一体。   除了猎人联盟,还有风水师联盟、人本教会、工人公会、青年独立团、反战协会等民间组织。   其中人本教会、工人公会和青年独立团是G承认的民间团体, 拥有自主经营权,受到人权专家的认可。至于猎人联盟、风水师联盟和反战协会便只能深居地底, 蛰伏不出, 等待机会。   这个猎人对面是个枯瘦的青年,穿着廉价的合成素材衬衣, 薄得像脆纸片。他的脸瘦得两颊深凹、双眼突出,嘴唇又枯又紫, 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微微发红。   陈栎耳力不错,能听得见两人的谈话, 猎人首领管这位枯瘦的青年叫老师,虽然喝着酒,但他的声音毕恭毕敬。   “‘废一刀’管这瘦子叫‘老师’,”烟枪皱着眉头附在陈栎耳边低声说, “刚刚他们在说什么小说, 我也是刚听了一耳朵, 没听全。”   “他们说有人和他们立下一个赌约, 他在请教这个‘老师’说风险很大,自己要不要跟注。”   两人的谈话此时全部落入了陈栎和烟枪的耳朵里, 但他们用词很小心,很多时候用的都是代号,这是做这一行的习惯。   被烟枪称为“废一刀”的光头大汉正在喝着低度水果酒,这表明他很小心,克制自己不要喝醉,显然这次的会面对于他来说意义大过痛饮开怀。   “老师,我不是年轻人了,我不能为所欲为,但我不是聪明人,我只是个卖力气的,让我想明白这些利害关系,真的太难了。”废一刀的语气带着几分沮丧和哀求。   “你的选择无非是要不要站队,站哪一队。”青年“老师”的声音沙哑无力,但语调却温和。   “对、对,我苦恼的就是这个,我想自个儿干,但我知道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冒险上牌桌,我的筹码也并不多,我怕输。”   “你有自信能独善其身?”   废一刀的声音更沮丧了,“没有。”   “那就从流,鱼不必要的时候不会溯流而上,人也一样,你上头的人什么意思?”   “他们各有选择。”   “他们中你最信服的那个人,你可以乘上他的船。”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突然传到了重物坠地的声音,陈栎转头看去,他的视角只能看到人们慌乱地躲避,几声粗野的骂声和肉/体翻滚的声音传入耳朵。   陈栎嘱咐烟枪继续听着猎人和“老师”的谈话,自己快步走到出现纠纷的那边。   那是两个穿着蓝色厚布工人连体衣的男人,此刻正扭打在一起。占了上风的男人满脸通红,甚至比被他死死掐着脖子的另一个人还要红,两人的酒杯都洒了,里面的燕麦啤酒流了一地。   酒吧经理此时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拉了几下也没有把两个身强体壮的工人拉开,急得满头是汗,正准备叫保镖。   陈栎按住了经理拿呼叫器的手,走过去一只手便将那个掐人脖子的工人拽了起来,拎着他的身体站直,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位,确认只是有些憋气,并无大碍。   便扭头对这位闹事的工人说,“您好,我是这里的老板,有话好好说不要打架,犯法不值当,他是撬了你老婆,还是抢了你工作。”   那个工人喘着粗气,他的双眼半天对不上焦,眼珠子发黄,脸红嘴紫,也不知道是太激动还是太生气。陈栎把他扶到一旁坐下,耐心地等他回话。   “他、他碰洒了我的酒。”半晌,工人支支吾吾说出一句这样的话。   陈栎点了点头,对酒吧经理说,“再给大哥打一杯燕麦啤酒。”   酒吧经理有几分犹豫,他做这一行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显然他觉得这种处理方法并不好。   “能用一杯酒解决的都是小事。”陈栎淡淡地说。   他拍了拍工人的肩膀,“工作辛苦,喝完这杯就回家休息吧。”   工人愣了片刻,木讷地点了点头。   陈栎又对另一位工人点头示意,随后亲自端了两杯啤酒过来,交到两人手里,然后便离开。   闹事的工人看着陈栎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酒杯,突然眼睛变红了,但他的眼压过高,紧紧地塞住了眼眶,让眼泪一时流不下来。那双发黄的眼睛里,满是苍凉。   陈栎回去的时候,废一刀和他的“老师”已经离开了,他问烟枪怎么回事。   “废一刀哭得稀里哗啦的,那个瘦子安慰了他半天,就这样。”烟枪抽着香烟,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陈栎无奈,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苦艾酒,闷了下去。   “我刚刚尝了一点,”烟枪指了指苦艾酒的瓶子,“忒辣了,你不怕喝醉?”   “我喝不醉。”陈栎淡淡地说。   “刚刚你家那小东西上来唱歌了,还是那么美妙动人。”   “可惜他有主了。”   “哼,他也不是我的口味。”   陈栎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多,他打算闭店,抬手把经理叫了过来。   两人走出酒吧,当即被寒风兜头吹了个透亮。酒吧街灯火通明,人流来往比天气暖和的时候少了不少,但也很有很多不怕冷的年轻人,此刻在宽阔的大道上围了一个圈。   电吉他和电贝司的声音比来往的跑车轰鸣声更加尖锐,一群穿得单薄的少年正在街头演奏电子金属乐,他们的脸都冻得通红,对音乐的痴迷让他们忘记了寒冷。   在乐队前面有一个穿着红色舞裙的舞者,正在随着音乐激烈地热舞,从短短的头发和平坦的胸部看来,那应该是个男孩。   这是一个经济极度繁荣的时代,随之胎生出一个自由自我的时代。但同时,极端的贫穷和对人权平等的漠视,以及严厉到让人难以理解的法律,压得人们喘不过气。   一方面对资源严格限制,另一方面又在支持高额消费,矛盾的统治无时不刻不滋生矛盾。是芸芸众生的“众”与高高在上的“群”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   “嘿,老熟人来了。”烟枪笑了一声,在陈栎耳边低语。   一个高大的男人正站在酒吧门口抽雾化烟,他看上去很消瘦,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用脚碾着地上成泥的灰土。   他们没见过梅少爷本人,但却没少研究这位,并且这是t的男友,所以烟枪这句话也不算无厘头。   男人仿佛听到了烟枪的话,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们好。”   “你好,梅少爷。”   “我在等t。”梅少爷的笑容带着几分腼腆。   “他一会儿就出来。”陈栎说。   “感谢您一直以来对t的照顾。”   “你认得我?”陈栎问。   “t给我描述过他的老板,我猜的。”   “我不喜欢打太极,”陈栎的声音不带一丝多余的感情,“帮商家走私金属的人是不是你?”   梅少爷点点头,脸上没有一丝怯意,“是我。”   “婆罗根怎么样?”   “那里是天堂,火红的树叶,女孩美得像天使一样。”   “除此之外呢?”   “还有看不见的野兽,四处潜伏,我能听到它们的声音,我可以避开走。”梅少爷笑着说,说话期间他始终没有抽烟,烟夹在手指间,陈栎看到烟头的条状雾气在微微晃动,证明梅少爷的手在发抖。   “梅少爷,多保重。”陈栎淡淡地说。   “多谢,您和您的朋友也多保重。”   此时t从酒吧里出来了,他看到梅少爷眼睛顿时一亮,三步两步小跑过去,拉过梅少爷的手,转身对陈栎说,“老板,你们聊什么呢?”   “问你男朋友,问我做什么。”   “他我可以回去慢慢盘问。”t笑眯眯地说。   “没说什么,相互问个好罢了。”   “那我们就先走咯。”t显然心情很好的样子,向陈栎挥了挥手,然后和梅少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大道上那个红裙的男孩还在不知疲倦地跳舞,观看的人潮散去了一些,陈栎这才注意到他的表情,那并不是愉悦的,而是紧紧绷着嘴角,神情倔强而孤独。   “走吧,老烟,咱们跟上去。”陈栎说。   烟枪比了个手势,“所见略同。” 第45章   梅少爷和t乘坐最晚一班地铁回到了“向荣巷”, t的公寓。   凌晨三点,向荣巷一片寂静,被四周高楼的阴影笼罩着, 月光也照不到的地方,浓黑得像是被一片茂密的黑发丝丝缕缕地裹住。   寂静并不代表没有人出入, 只是他们都太过疲惫,没有力气制造出太多声音。   陈栎和烟枪此时换成了仓管工人的装扮, 头上压着鸭舌帽,一前一后走进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巷, 时不时侧身让过一些行色匆匆的站街男女。   也不知道是急着上班还是急着回家, 他们身上有浓重的香水味道,深夜更加浓郁, 像是能滴下来般。   梅少爷和t已经走进了昏黑的楼道,他们亲密地挽着手, 却一直没什么交谈。   “八成不会有收获。”烟枪在陈栎耳边低声说。   “那你回吧。”   “就不。”   “那就闭嘴。”   两人摸上了三层,默契地同时掏出手机,一个打开sc灯一个打开金属探查器——这些都搭载在他们的手机上,老姜的作品, 据说卖给军部赚了不少。   t的公寓前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机关和探头,陈栎有些皱眉,他的认知里t不该是这么不谨慎的人。   贫民窟的公寓, 没有人会计较隔音效果, 所以四面八方, 各种声音都在兀自播放着。   有鼾声、有啜泣声、有孩童啼哭声, 还有其他各种响动,比如说有人在看录像带, 因为豪迈的吟哦声压不住录像带特有的沙沙的背景音。   这是个没有隐私的世界。   但这里也不需要廉耻观,每个人比比皆是贫穷。   被这种种世俗的声音包夹丝毫不影响听门缝的二位爷。两人扒在门边,认真地听着里面的响动。   有玻璃瓶碰到金属杯子的脆响,接着“砰”的一声轻响,是酒瓶被打开,倒酒时咕嘟咕嘟的是气泡被瓶口挤压的声音。   “人家小情侣幽会。”烟枪的声音压得很低,贴在陈栎耳边,几乎是气音,温热的气流撩得人发痒。   陈栎没理会,继续专心偷听。   “你懂幽会吗?下一步就该…”烟枪不屈不挠接着说。   t和梅少爷在对饮,他们聊起过去的事情,提供了一些两人的身份信息。陈栎在心里默默记下。   t和梅少爷两家是世交,t从前应该也是个少爷,梅少爷的父亲是语言学和翻译学的教授,曾经是t母亲的老师,他们也借此相识。   ——这和t之前告诉他的大差不差。   之后大部分梅少爷家族的事情,大概是梅少爷在父母亡故之后,养着一群穷凶极恶的亲戚,花钱如流水,梅少爷不得不为了养活一大家子拼命挣钱,做国际“说客”,每天走在刀尖上。   这是故意说给门外人听的,还是事实,对于陈栎和烟枪来说并不重要,因为这些不是有用的信息,无论是t还是梅少爷,必然都隐藏着什么。   “他们如果是说给咱俩听,那没必要喝酒,增加风险。”烟枪低声说。   陈栎点了点头。确实,没必要喝酒,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会喝醉,醉后容易失言。   过了一会儿,t房间的灯熄灭了。房间里的动静却没有停下来。   衣料摩擦,闷声碰撞,克制不住的口舌争锋,吞咽口水的声音,毫无保留地钻进两人的耳朵。   “哟呵,刺激,值了。”烟枪面不改色地点评。   陈栎瞪了他一眼。   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房间里的动静渐渐消失。   “不行啊梅少爷。”烟枪评价。   陈栎淡淡地“嗯”了一声。他又按着烟枪蹲了半个小时,确认屋内两人已经睡着,他才站起来,活了一下酸困的腰,揉了揉自己发僵的脸。   两人乘电梯下了楼,已经凌晨五点多,现在是中心城最安静的时间。   电梯打开,那个住在一层的老妪正背对着他们在对面的门上擦擦抹抹,她嘴里叼着一支手电笔,还在哼着歌。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间点勤奋地干活……或许是年纪大了睡不着觉。   陈栎想自己这次穿着一身仓管工人的衣服,老妪或许认不出来,便低下头想离开。   “等一下,先生!”   陈栎只好回头,烟枪疑惑地看着两人,没有说话。   “我还以为认错了呢。”老妪笑着说,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您好。”陈栎点点头。   老妪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电子复写纸,应该用了很多次,上面有些印记已经无法彻底擦去。她在两人面前展开这张纸,上面是两种花色不同的图案,但一样的繁复精致。   “我想让你帮我看看,我想把门框画上图案,左边蓝色的好,还是右边红色的好。”老妪问。   “抱歉,我不太懂这些,”陈栎想了想又说,“我更喜欢红色的花纹。”   “谢谢,愿你今天顺利。”老妪将手握在胸口的神像上,她的神像和烟枪的不同,是个女神。   上次陈栎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脖子上还没有这尊小神像。   “谢谢,也愿你今天顺利。”陈栎点了点头,推了推一旁的烟枪,两人离开。   “陈老板人缘不错嘛。”烟枪调笑这说。   陈栎看了他一眼,“一面之缘罢了。”   “一面之缘让人家对你念念不忘。”   “嗯,我魅力大。”陈栎语气不咸不淡。   烟枪笑了一下,“你知道就好,所以我很担心啊。”   陈栎没接烟枪那茬,转移了话题,“她戴着的神像和你的,一样吗?”   “不一样,我的是创世神,她戴的应该是人本女神,众生平等的女神,近几年才兴起。”   “一样不靠谱。”陈栎不信神佛,指望神佛救世,多么虚妄。   “有时候只是种习惯。”烟枪并不生气,追上陈栎,两人乘上了第一班公共地铁。   车厢里他们又遇到了那些浓妆艳抹的男女。   这些男女靠在窗边抽烟,将整个车厢染得乌烟瘴气。他们精神倦怠,身体却兴奋得不住发抖。   一群可怜的弱者,什么能拯救他们?神可以吗?   天边泛起一线白光,白得好像孩童的眼白。   陈栎揉了揉眉头,烟枪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两人走回酒吧街,打算休息一会儿。   酒吧街脏得像是垃圾场,两人为了躲避垃圾只能大步往前迈,快走到酒吧门口的时候,烟枪突然“啊”了一声。   一具人体横倒在陈栎酒吧门口,穿着蓝色的连体衣,身体已经僵直了。两人快步走近才发现,竟然是那个几个小时前在酒吧里闹事的工人。   烟枪蹲下身摸了摸工人的鼻息,工人的脸紫红肿胀,胸口已不见起伏,他的身体又冷又硬,摸起来和地面没什么两样。   “快没气了。”烟枪半跪在地上立即开始给工人做心脏起搏,工人的心脏还有微弱的反馈,应该还有救。   “别愣,去开车。”他轻推了一下陈栎的小腿。   陈栎这才回过神来,立即转身飞奔向不远处的公共停车坪。   刚刚他看到工人脸的一瞬,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通”的一声猛地沉进水底,再也跳不起来。   他很少有这样的感觉,他也不该有这样的感觉……但是,一条人命。一条几个小时之前还温热的人命。   这个街区只有一家公立医院,恰好离酒吧很近,现在公立医院是黄金一样稀罕的存在,而私立医院拥有拒绝接收病人的权力。   车中,他们只能用简单粗暴的手段不断地为这位濒死的工人起搏心脏。   烟枪感觉到工人的一侧肋骨已经被他按出断裂,但是他不能停下来。这颗微弱的心脏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如果不用暴力去刺激,那很可能再也跳不起来。   陈栎跳下车,医院大门禁闭,现在这不是他们上班的时段。   他拨通了门口的值夜通话器,焦急地等待了足足有近半分钟,那头才接通,一个被变音设备修饰过的声音懒散潦草地打发着他。   “先生,你说的情况我们这里也无法急救,我们只是街区医院,我们院没有急诊部也没有急救医生,请前往私……”   陈栎火气顿时上来了,大脑叫嚣着支使他一拳砸烂通话器,但他知道现在的情况一刻都不能拖延,立即回身往回跑。   他飞快地钻进车内,对烟枪说:“去琉璃光。”   “还有点气,快点!”烟枪手下不停,工人的身体被他按得一跳一跳,像只搁浅于岸的鱼,紫红的脸完全浮肿起来,嘴唇又青又灰。   陈栎换到手动模式,“夜行者”一声低吼向前飞扎了出去,他把速度升到了交通法红线的五倍,惯性让后排的两人重重地砸在前排椅背上。   “陈栎,冷静!”   烟枪撞得眼冒金星,他的反应很快,换了支撑点,后腰抵住前排,双手不停下压,他听到工人刚刚噎了一声,他不知道是喜是忧,已经满头大汗。   在战场上他们是灾厄,是敌军眼里不死的煞星。   但是面对一个濒死的弱者,他们却和无知的孩童没有什么两样,能力薄弱、低微,只会一些粗暴的救人手段,也无法在急救的时候保持冷静。   “夜行者”的前半截轧毁了琉璃光的朱木门槛,陈栎干脆借着高速冲力直接把车开进二重院,两人把工人抬进诊疗室,陈栎砸了几下呼叫铃。   没过一会儿,就看到祝清愿穿着睡衣匆匆跑进来,看了看陈栎烟枪,又看了看床上气息微弱的男人,他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来话。   “快他妈过来救人!”烟枪粗暴地喊了一句。   --------------------   作者有话要说:   老烟:梅少爷不行啊   cy:嗯   梅少爷:……你们礼貌吗? 第46章   祝清愿很快反应过来, 他几下扎紧了睡衣,然后穿上了白衣,打开仪器, 他一把推开了床前的陈栎,给工人仔细检查一番。   “三套方案, 现在没有其他医护,你们要给我做助手。”祝清愿快速说完。   普通药物对工人已经失效, 打下高浓度大剂量的强心剂之后,工人的心跳依旧微弱, 他的头已经歪向一边, 舌头也掉了出来。   祝清愿毫不犹豫地上了电击板,三次电击之后, 一股皮焦肉烂的味道弥漫在室内。   他瞥了一眼体征监控仪器,工人的心跳此刻仍然微弱, 但在电子起搏器的帮助下开始了规律地搏动,目光移到下一行数值,他的手却停住了。   “已经脑死亡了,你们还要不要救。”祝清愿冷静地说。   “脑死亡离死亡还有多远。”陈栎声音有些艰涩。   “还有很远, ”祝曲泱把仪器转给陈栎看,“但比死亡更痛苦。”   “我没办法替他做决定。”   “他已经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生命。”祝清愿把手按在电动起搏器上,犹豫了一下,调大了数值。   陈栎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恍惚地看着前方, 但前方的一切却好像全然没有进入他的眼中。   脑死亡, 这个名词他最近才听过, 是用在辰茗身上,对词语熟悉的感觉还滞涩在大脑里, 他感觉脑子里的一切搅成了模糊扭曲的一团。   “况且,你们少干替他人决定生死的事了吗?”祝清愿轻蔑地笑了一声。   陈栎被他的话一激,顿时清醒过来,他漆黑的双眼瞪向祝清愿,眼中似乎有一团火在烧,他冷冷地说,“我会去找他的家人,让他们决定。”   “他的家人只会希望他死,一个脑死亡的人,一分钱都挣不了。”祝清愿的声音冷酷。   陈栎几乎是瞬间捏住了祝清愿的喉骨,只需要一秒钟,他就能将这块软骨捏得粉碎。   “你看,这么快,你就来剥夺我的命。”即使被紧攥咽喉,祝清愿也丝毫不惧,冷笑着说。   烟枪一把拽过陈栎,低吼道,“别闹,你是小孩吗?”   “这个人,毫无疑问是过劳死,加上抑郁症,酒精刺激,颅压大,这几个小时要多痛苦有多痛苦,你们真不如让他早点痛快。”   陈栎甩开烟枪,他没有再度攻击祝清愿,而是转身离开了治疗室。   “他突然变得很脆弱,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了吗。”望着陈栎离去的背影,祝清愿笑了笑。   他的手离开了电动起搏器,像是欣赏一副世界名画一样,看着体征监控仪器。或许对于他来说,世界名画都比不上一个垂死之人的心电图来得有艺术感。   “人的生命真是顽强,即使这么痛苦,他还想活……”他看着那些规律的数值,眼神里流露出赞许。   “你和陈栎什么仇?”烟枪直言。   “他应该是我恨的人。”祝清愿微微一笑。   “他不是你想象里的那个人,你自顾自的爱和恨,都不应该强加在他身上,”烟枪说,“你并不认识他,他一直都是个…善良的人,就连你,他也一样会救。”   “告诉他不用,我是恶人,命该绝,况且我如果因为他而死,他说不定也会痛苦,那我就开心。”   “我没心情和你扯淡,走了。”烟枪摆摆手,快走到门边的时候,他低头点了一根烟。   “嘿,他身材不错,你觉得呢。”祝清愿突然说。   烟枪吐了一口烟,偏过头看向祝清愿,他的眼中带着疑惑。   “原来只有我见过他不穿衣服的样子。”祝清愿笑得恶劣。   “忘了,不然把你眼珠子挖出来。”烟枪说完,抬腿离开了治疗室。   “呵,狗情侣,说得话都一样。”   祝清愿从柜子里找了一条薄毯盖在工人身上,也离开了治疗室。机器会代替他维持这个男人的生命,等待他的家人来判决。   一个脑死亡的人,自然不会再知冷热,但中心城的深秋,很冷,最好盖上一条自发热材质的毯子。   烟枪叼着烟走进院子里,清晨的空气又干又冷,他深深吸了几口,像是狠狠抽了一口薄荷烟般提神醒脑。他在院子里转了几圈之后,才在药王殿里找到陈栎。   陈栎正板着一张脸蹲在药王金身脚下抽电子烟,像只药王座下的恶犬。他的外套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衣,下摆扎进裤子里,细皮带束着一把结实的细腰。   “祝清愿说得没错。”烟枪心想,他吹出最后一口烟,把烟蒂在烟罐里碾灭。   陈栎望向他,目光沉甸甸的,似乎在无声地愤怒着。   “我刚刚找区域容留署查了他的家庭情况,他的家人无论怎样决定,你都不许生气,知道吗?”   陈栎闷声说,“知道了。”   “累了,走吧,吃点东西去。”   “我不想吃快餐。”陈栎不动。   “利索点,吃完我还想睡一会儿”   “老烟,你还记得吗?”陈栎的声音有些飘,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似的,“他说,我们要为这个旧时代敲响丧钟。”   “嗯,记得。”烟枪说。   “为这个旧时代…敲响丧钟。”陈栎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像是自言自语。   “还有你不知道的后半句,”烟枪的脸上仿佛浮起了能跨越时间的远山雾霭,他的声音并不响亮,所言的内容让人听来却如广口钟般,振聋发聩。   “为即将而来的新时代,身投熔炉。”   那意指牺牲,没有不牺牲的战争。   “没什么不可以。”陈栎站了起来,他的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从来不曾弯过一次,他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又变回了那个无坚不摧的人。   ***   人活着为什么要上班。   伤寒看着手头越积越多的工作,面无表情地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在主脑的屏幕下连续工作超过八个小时,颈椎病变、肩部炎症和腰间盘突出正在热情地向他招手。他把手机的直播软件打开,调到小说直播的频道,随便进入了一个房间,清脆的打字音响起。   他习惯听着这种声音工作,起码能缓解一些烦躁的情绪。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小癖好,非常固定,和自身紧密联系,可以完全与他人无关。   他的手也在操控版面的投影键盘上敲打着,与直播间清脆的声响不同,军备电脑的按键带着一种奇妙的、尖锐的金属音,并不好听,好像在时时刻刻拉拽着人的神经,企图驱赶大脑中的疲惫和困意。   伤寒打了个呵欠,泪雾涌上眼眶,他站起身,抻了抻两条细瘦的胳膊,左右活动了一下腰腿,他瘦小的躯体包裹在肥大的衣服里,晃动的时候有些滑稽。   还没等他做完全套的健身操,就听到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小师傅,我来给你送饭啦!”   伤寒扭过头,看到了一个似乎有几分面熟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的面孔,他也懒得花费脑细胞去回忆这个吊儿郎当的男孩是谁,不懂就问是他一贯的优秀作风。   “你谁?”   “你不记得我了?明明前几天才见过嘛…”男孩撇了撇嘴角,把手里的小托盘放到门边的桌子上,他脸上的表情格外生动活泼,衬得伤寒那张寡淡无色的脸更加木讷。   “没有汤水就端过来。”伤寒说。   “好嘞。”   男孩显然是自来熟的个性,放下餐盘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拖了一把轨道椅过来,双肘撑在椅背上,笑眯眯地问,“我能看吗?”   “能。你也是rc的一员…吧。”伤寒突然有些不确定。   “当然是!”   “你叫什么名字?”伤寒盯着主脑屏幕,目不斜视。他并非是目空一切的性格,只是不擅长人情世故。   “数六,从一数到六的数六。”男孩耐心地回答。   “哦。”伤寒应一声,对这个奇葩的名字不做评价。   “你好厉害啊,一个人能做这么多事儿,嘿嘿,这边给你多少钱,你这技术要是去能源公司肯定能挣不老少吧。”男孩懒洋洋地趴在一边,他总是喜欢眯着眼睛,似乎天生带着一种娇憨之感,容易让人不设防,这是交际中的优势长相。   “嗯。”伤寒不置可否。   男孩见他双手不停地敲打着操控板面,主脑巨大的显屏上,让人看不懂的几何模型每一秒都在变更,他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伤寒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蠕动了几下,过了半秒才发出声音,“没事,你就这儿呆着吧。”   “嘿嘿那敢情好,我可无聊死了,百里彤跟着毗沙门大哥出差了,那个萨满小子成天神神叨叨的,也不爱理我,哎哟…我可真的要无聊死了。”男孩看着慵懒,讲起话来却劈里啪啦的,连环炮似的。   伤寒一边做着模型图,一边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数六的语言信息,可惜他听这个跳脱少年的话如同在听天书,“百里彤是谁?”   “你不认识呀,也对,你也不记得我叫什么,贵人多忘事儿嘛,”男孩飞快地替伤寒找好了理由,“百里彤是新来的那姑娘,我和她一起训练了快两年,也是最近才知道她的名字,姓百里,据说是很老很老的一个姓氏,你说她会不会也是个巫女,和那个萨满小子左右能凑成一对,奇奇怪怪两口子。”   伤寒的嘴角抽了抽,疑似一个笑容,“你可真能说。” 第47章   “我好几天没和人说话了, 这里的人都好忙啊,也就厨子大哥清闲点儿,但我从没听他说过一句话, 刚刚他把饭准备好了,也是手机上打字跟我说, 让我来端给你。”   “他说的话你听不懂。”伤寒说。   “听不懂?好吧,我确实没什么语言天赋, 他说的不是通用语言吗?”   “北边的方言,我也听不懂。”   “那他好寂寞啊, 都不能和别人聊天。”   “嗯。”伤寒又回到了单音节应答模式。   “我听他们都叫你小师傅, 我也这么叫,应该没关系吧, 你是怎么进来rc的,和我们一样训练、考试?”   “反应过来的时候, 就已经进来了。”   数六撇了撇嘴,这个回答还不如不回答来得有意义,他不禁对这个少言寡语的年轻人又多了几分好奇。   这段日子他在基地里观察着形形色色的人。   rc并不是多么庞大的组织,但每一个成员都有着强烈的本我。在这个正在将人类规训成生产机器的时代, 显得是那样的热烈而奇妙。   他们有的极度奔放,有的沉默寡言,有的风度翩翩,也有的甚至可以说性格古怪、疯疯癫癫。   反革这个老大是如何把这样一群怪人揉成一团的?数六偷偷咂舌。   “炫耀, 太过分了, 在吊车尾面前炫耀!我从下面爬上来有多辛苦, 你知道吗?”数六瞬间表现出一副声泪俱下、委屈巴巴的样子, “我被他们嘲笑了整整两年吊车尾,每次体能测试都光荣排在最后一名, 让其他人再也不用担心自己在激烈的竞争中会不会垫底,这是我没有努力吗?……好像也确实没怎么努力。”   伤寒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评价他的表演,“戏过了。”   “嘿呀,我一直不喜欢蛮干,让我和那群怪物比身手,我宁愿马上原地认输。”数六嬉皮笑脸地说。   “可很多时候,认输并不能保命。”伤寒的眼睛里映着巨大荧屏上的冷流光,让他那双本就没什么温度的眼睛变得更加冰冷。   数六怔了一下,他缓缓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好像很对……认输确实不能保命。”   “为什么一定要保命,人总会活到死,早死晚死不过是时间的差别,最后变成电子墓碑,谁会去数你生平从头到尾,活了几年时间。”在这个话题上,伤寒突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可我不想死啊,我还没娶过老婆……还有很多好吃的没吃过,小偶像的周边还没集齐,我还没坐过乘风破浪的大船,我还没见过中心城真正的彩虹和蓝天,我怎么能死呢?”男孩捧着自己的双颊,眯着眼睛虚望着巨大的屏幕,他的语调并不沉重,反而有几分轻快。   “你可以选择缩在基地里、装备车里,随时准备好求救信号,然后就会有人拼死来救你,你说不定还会送走他,然后自己活下来了。”伤寒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数六却莫名听出几分苍凉。   “这不是你的错,”数六安慰道,“每个人各司其职嘛,他们会拼命来救你,是因为你对于他们来说很重要呀,各种意义上的。”   “我很重要。”伤寒重复了一遍数六的话,似乎这四个字对于他来说是另一门语言,无比的陌生。   “对呀,你很重要,小师傅,你看你一个人就能操作这么——大一台机器,你可是高级运算器工程师呀!”   伤寒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轻,但节奏很奇怪,显然他很少笑出声,声带的肌肉在这方面无比僵硬。   模型的最后一角空缺也被补齐,一个完整的不规则立体几何形状呈现在屏幕上,伤寒慢速旋转它,眼睛捕捉每一个细节,他脑子里的数据和眼前的线条在糅合,彼此校准。   高手的动作总是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感,可能是因为熟稔,又可能是掌控力和预判的绝妙配合。   “完成了。”伤寒轻轻地碰上了操控版面。   “恭喜恭喜。”数六笑眯眯地说。   伤寒点点头,从数六带过来的加班饭里选了牛肉卷饼,剥开咬了一口,许久不曾被刺激过的味蕾被咸味的酱汁拍击,有一些轻微的刺痛,伤寒微微皱了皱眉头。   “诶,都凉了,要不我去帮你热一下。”数六说。   “不用。”   数六的注意力突然被伤寒放在一旁的手机吸引过去,他原本以为这规律的敲字音是伤寒手中发出来的,这时才注意到,原来是小说直播的声音正在外放。   “小师傅,你怎么光听不看啊,这玩意儿你不看它不是追了个寂寞。”   伤寒这才意识到直播还在继续,他看了一眼屏幕,一大串密密麻麻的文字挤在不大的视窗里,只有可怜的寥寥几十个观众。   他随手切换到下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倒是人气爆棚,足有八十七万,每秒钟人次还在不停上涨。   “少女失踪悬案!”数六抢先念出了小说的名字,他眉飞色舞地说,“这本书最近可红了,好多人都在追,不过我不喜欢看小说,我还是喜欢漂漂亮亮的虚拟偶像嘿嘿…”   “哦。”伤寒点点头,他看了一眼时间,便把手机放在一边,重新打开了操作版面。   “怎么还有工作没完成啊,”数六哀嚎了一声,“这都快凌晨了,你们也太努力了吧!”   “老大让我这个时间切进忉利天的监控看看,你成年了吗?”伤寒问。   “当然,我去年就成年了。”数六说。   “哦。”伤寒点点头,他的手指轻捷地在按键上敲打,只用了半分钟便攻破了忉利天的防火墙。   对于他来说,只要那套监控的硬件设备不换,入侵忉利天的监控系统比他站起来走到厕所还简单。   忉利天的上层还没有营业,从监控看来一片漆黑,伤寒把一层的景象放大,其余的窗口并排列在下方。   巨大的屏幕影像替换成了忉利天的内景。   流光溢彩的内殿顶灯与水波相映,闪烁着刺眼的鳞光,雪白的人体在池边逡巡展示,他们双臂打开,像一件件被人审视的商品,垫着足尖在云型水池那不足一掌宽的沿上缓慢地行走。   人声嘈杂难听,时不时响起几声尖锐的口哨。   伤寒面无表情地看着,既没有嫌恶也没有怜悯,和看着一堆代码没什么区别。数六却有些别扭,尽管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但他那涨得通红的小脸还是出卖了他。   伤寒将身体放松靠在椅背上,脸上的表情在放空。   不知看了多久,就连数六也开始对这场淫靡派对兴致索然。伤寒打了个呵欠,慢慢地咬起吃了一半的卷饼。   忽然,一道火光和数六的尖叫声同时扎进了他的视觉和听觉,伤寒猛地坐了起来,再定睛一看,那是一团被点燃的纸从忉利天的上方急速地下坠,目标竟然是——那盛满了朗姆酒的云型水池!   酒浆骤然被点燃发出雷鸣般沉闷的巨响,水池的池壁几秒后便被巨大的冲力炸裂!   一时间慌乱的脚步声、物品的破裂声、人们的尖叫声,如同施加诅咒的魔音般连绵响起,不绝于耳。   操控室里,两人都愣住了,忉利天火场的声响通过机械化作电流音,忽远忽近,竟如同幻觉般形成两重不同的音轨钻入耳朵。   两重音轨?   伤寒比数六反应快得多,他低头看向自己手机,小说直播的小小的视窗中不知何时也换成了火灾现场的影像,两个视角不同,小说直播的视角显然要高很多,此刻俯瞰着整个大堂的全貌。   伤寒飞快地拨通了rc内部的通讯频道,两端很快便接通,他的脸无意识地扭曲着,就在接通的瞬间,他脱口而出兽类嘶吼般的声音,“忉利天起火!整个酒池!”   “我们已经在路上。”陈栎的声音响起。   伤寒感觉声带仿佛不再受自己操控般,声音忽大忽小,“少女失踪悬案的直播……他、他们正在直播忉利天的火灾!”   “收到,你继续盯着。”   “小心,火势很大,酒流得到处都是…”伤寒的眼睛倒映着屏幕里不断跳动的火焰,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已经通知了专业救火队,你们必须等到安全线内再行动。”反革的声音有些模糊地响了起来。   “收到。”陈栎说。   “通讯保持。”   伤寒听到陈栎那头车速在刚刚提高了不止一档,夹杂着烟枪骂骂咧咧的声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揉了一把自己的脸,喃喃自语,“不对,不对,缺荷怎么舍得毁了自己的销金窟……”   “呜…”   一丝低微的呜咽声传入了伤寒的耳朵,他转头看去,数六不知何时已经整个人缩进了椅子里,双手抱头,不住地颤抖。   “那个、那个人光着身子被烧烂了……”数六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恐惧,他捂着自己的眼睛,不住地摇头。   伤寒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干巴巴地说,“不要怕。” 第48章   伤寒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只能干巴巴地说,“不要怕。”   忉利天此刻变成了遍烧业火的红莲地狱。滚烫的蒸汽让人瞬间变成浑身布满硕大水泡的怪物,每一块金属都像是烧红的铁板。   人们嘶吼着、尖叫着, 到处躲藏,为了争抢一块暂时的庇护所而疯狂地推搡互殴, 他们很多人尚且穿着体面的衣服,却被逼成了癫狂的畜生。   而那些赤身的人, 反而在烈火中镇静下来,如同受难的神明般, 坦然地被膨胀的火舌吞下。   隔着屏幕无法直接身受那样的灼热和恐惧, 伤寒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回麻木,他伸手揉了揉数六的头发, 男孩的头发湿透,在他手心下不住地发抖。   “不要怕。”伤寒轻轻拍了拍数六。   伤寒把少女失踪悬案的直播再次打开, 居然还没有被掐断,平台方大概是在为了巨大的利润装傻充愣。   此时无数的虚拟id在弹幕区狂欢,不断地刷着混乱颠倒的语言,直播间的热度已经达到了三百万, 观众们无比狂热,他们咒骂着,在虚拟世界中口吐淤泥。   “烧死这群富贵猪”,“当玩物就是这下场”, “太爽了太爽了”等等言论层出不穷。   从直播的视角看, 忉利天的一层大殿一片火红, 除了满眼的红之外看不到任何东西, 只有红,红得盛大, 红得惊心动魄。   而主脑屏幕上则是另一番地狱图景,浓烟和水雾遮盖了大部分的视觉,凄厉的惨叫嚎哭声不绝于耳。   酒浆还没有完全被烧干,大量的装潢内饰已经因为高温而爆炸,玻璃碎片垂直插在昂贵的红丝绒地毯里,像镶在地上的一把把尖刀。   火焰的中心已经是肉眼难以直视的亮白色,还在不断地扩张,温度定然已经达到了常人无法承受的高度。   伤寒之前尝试过打开紧锁的大门,发现大门竟然被换成了钥匙锁,现在想必已经被烤得融化变形,只能从外撞开。   这是人间的地狱,比地狱更真实,比地狱更无情。他看到有一些人正在试图打开防火通道,他在心里给这些人加油呐喊。   但是这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有钱嫖客,他们能撬得开这几扇滚烫的铁门吗?   百般努力之下,防火门依旧纹丝不动,他们的手上已经满是燎泡,有些人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伤寒忽然意识到不对,他将防火门的门锁处放大,发现那里一小片电镀痕迹。   这代表防火门早已被人封死,在场的所有人逃生无门。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大型谋杀!   伤寒的眼睛猛地一跳,“cy,你们到哪了?”   “还有一分钟。”   “这是谋杀,防火门和大门都被封死,你们最好等救火队来。”   “等救火队来,灭了火,该跑的都跑没影了。”陈栎冷冷地说。   “老大说…”伤寒有些焦急。   “放心,我们有分寸。”陈栎那头的背景音越来越杂乱,证明他们离目的地只有咫尺,伤寒的心悬了起来。   “别胡来,救火队还有两分钟。”反革的声音不甚清晰地响起。   “收到。”   就在这时,监控画面突然出现了剧烈的闪烁,高温终于让摄像头崩溃,伤寒把影像替换成直播画面,虽然限制于这一台拍摄装备的性能,画面不甚清晰,但是总好过两眼一抹黑地干等。   伤寒把画面等级提到最高,也只能模模糊糊看到火场内有一些黑影在动作。大片弹幕更加夺人眼球,此时,观众的情绪由先前的激进发泄变成了两派争执不休,大段文字在替换,伤寒无心去阅读。   “小孩,你先回去休息吧。”伤寒一下子没想起数六的名字,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   数六此时已经不抱膝了,但神情仍有些呆滞,白着一张脸坐在那里。伤寒又叫了他两声,他才转过头来,伸手搓了搓自己的眼眶,看着伤寒欲言又止。   “回去吧,你碍事。”伤寒实话实说。   数六浑身一颤,通红的双眼更红了几分,但他没有反驳什么,乖乖起身离开了操控室。   “cy,现在一层的监控已经瘫痪,直播我共享给你,不管平台操作,我会一直收受信号,直到这个直播点也损毁,现场的状况很不好,你们一定要小心。”伤寒冷静地传达。   “收到,我们到忉利天了。”   陈栎和烟枪此刻正站在忉利天紧闭的大门前,大门的温度升得很高,乌黑的门体隐约发红,热浪一波波地拍在两人身上。   他们手里没有隔火装备,只有简单的隔温毯,全然不足以抵挡这样的烧灼,就算现在强行破门,也只有被扑面而来的热蒸汽烫掉一层皮的结果。   烟枪垫着衣袖试了试大门的温度,由于云型酒池本身离大门比较近,火势必然早已蔓延到门边,所幸门边可燃物少,但想进去,必定也要冒极大的风险。   “我们来计较一下,现在冒险进去能得到什么?”烟枪说。   “缺荷大概率不会烧自己的房子,但如果是她,那就是要毁掉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甚至不惜用极大的代价。但是更大的可能性是其他人,商黎明、梅少爷,仇恨商家的人,且有能力混进金汤玉作舟,这样的人并不多。而且,火灾能掩饰大部分的痕迹。”   “所以我们不仅要进去,而且要快。”   “对。”陈栎点点头。   他们听到了救火车的鸣笛声遥遥传来,能看到远处一大片灯影正在剧烈的闪烁着,几乎映红了黑天,十数辆救火车正在飞速向忉利天赶来。   忉利天这一场大火,足以惊醒整个中心城。   “第六局,不好跟他们打照面,我们找防火通道。”陈栎说。   烟枪比了一个接受的手势。两人上次并没有走到一二层的防火通道,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通过直播的现场实况和两人刚刚感受过大门处的灼热,忉利天里面的环境必然已经恶劣到极点。   两人在伤寒的协助下很快找到了防火通道的外侧门,外侧门的门缝也被金属溶液堵塞焊死,门体隐隐发热,可以想象一层的防火通道已经走火。   陈栎从装备包里找到小型切割器,从顶到底刨开固封,防火门依旧纹丝不动,他和烟枪一左一右同时撞门,撞了十数下才把门撞开,一波灼热的水汽混杂着种种刺鼻的味道迎面袭来。   他们躲开热浪的正锋,快速用撕碎的隔热布将领口、袖口、下摆扎好,周身打湿,用装备带彼此连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埋头往上冲。   上次他们已经领教过这段通道的冗长曲折,常年搏斗的心身自动做好了准备。   一楼防火通道中已经有一层薄烟浮在半空,两人屏住呼吸,弯着腰艰难地向上爬。   嗯   越接近忉利天的大堂,种种噪音越响亮,火势也逐渐猛焊,应该是有酒渗入了通道,地面一片液体的焦痕,几条火舌正在贪恋舔着空气。他们听到门里惨厉的呼号声,门板被不断敲打而震个不停。   陈栎深吸了一口气,他和烟枪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这种电镀封只用二十秒就能打开,比起见死不救让他们承受的心理负担,他们愿意牺牲这二十秒。   两人屏住呼吸,烟枪稳住灼热的门锁,陈栎拔出肋差,锋利无比的刀刃顷刻便将融化变形的锁子切开,两人争分夺秒,抢在再度被烧融之前全力拽开了这扇“生门”。   更加清晰、更加难听的地狱之音涌入两人的耳朵,更加烧灼、冲击力更强的气流也通过开启的门缝拼命地往进钻。两人迅速离开此处,一刻不停地向上跑去。   “已经烧到了第三层,直播的视点推测在五层或六层。”伤寒的声音响起。   “收到。”陈栎已经轻微有些气喘。   “救火队已经进入了一层内部。”   陈栎简短地嗯了一声,让伤寒知道他们没有出事。两人跑上了二层,已经足足上爬了两公里,灼热的环境让他们不住地出汗,双重压力下,体力消耗很大。   通道里时不时出现一些杂物堆阻挡两人地去路,防火门的门缝下吞吐的火舌令人头皮发麻。   “二三层都烧了,忉利天毁得七七八八。”陈栎喘了一口气,他解开了一些领口,以保证自己不会缺氧。确认没有浓烟遮碍视线后,两人解开了碍事的安全绳。   “这鬼通道是什么狗屁设计!”烟枪骂了一句。   没有尽头的折叠甬道,紫色的夜光带映着两人满头大汗的脸。   “别浪费力气,跑吧。”陈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两人呼哧呼哧地跑上了第三层,二三层没有酒液,助燃料都是织物,所以没有太大的区域遇火,第三层的通道温度降低了很多。   就在两人接近第三层防火门的时候,他们听到不间断地拍打声从门内传来,伴随着阵阵凄惨的呼救声。   这不应该。   据伤寒的说法,二层之上一片漆黑、没有营业。   “啪、啪、啪啪……” 第49章   “啪、啪、啪啪……”   陈栎狠狠地甩了一下脑袋, 验证这是否是高温令他产生的幻觉。拍打声和呼救声没有停止,仍在如同噩梦般响着,真实又虚幻, 仿佛是在诱骗水手的人鱼歌声。   忽然,一簇火苗在门缝里晃闪起来, 两人的身形也是一晃,足下站立不稳, 几秒后这阵晃动才平息下来,门内的尖叫声更大, 伴随着模糊的哭喊。   “艹!”烟枪狠狠骂了一句, 他弯下身找到了门锁,用力掰了几下, 门板纹丝不动。   “可能有墙烧塌了。”陈栎将肋差顺着侧门缝塞进去,找到锁舌, 一刮一撬,门板立时弹开了。   就在两人转身要继续往上跑的一瞬,一股巨大的力量抓住了他们的身体!   两张没有五官的脸上,仿佛能看到得逞的狞笑。嗡嗡作响的呼救挣扎声仍在继续, 竟是从其中一个人胸膛音筒里发出来的。   两人奋力挣扎,一时无法挣脱这股怪力,被无脸人拖拽着身体,往火势最大的地方去。   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 陈栎顺势借力挺腰站住双脚, 手中的肋差斜旋, 无脸人的双臂登时飞了出去, 他一个拧身站了起来,飞快地将无脸人的身躯卸为三块, 大量的人造血和仿生器官淌了一地。   陈栎转身准备去帮烟枪,只见烟枪此时正被另一个无脸人按在火中,火舌舔着他的衣服,他已经把无脸人的双臂拧成了麻花,找准机会翻身骑在无脸人身上,将无脸人的头按在火中,很快,一股烧皮革的味道散发出来。   陈栎见烟枪大概不需要帮忙,便将无脸人的头切下来,他干脆坐在无脸人仍在不断弹动的上半身上,撬出了颅中的芯片,人造血流了满手。   “伤寒,我们现在到了第三层内部,外面情况怎么样?”   “比之前形况好一些,正在在疏散人员,我找到了一个新直播,是外侧的,应该是围观的人在直播。我刚刚看到了缺荷,被一个穿着红西装的男人救出来了。”   “林致涛。”陈栎淡淡地说。   “你们那边?”   “坏消息,刚刚被无脸人袭击了,有人把录音放在里面,引诱我们上当,”陈栎顿了顿,“好消息,这样的行为暴露了他,他肯定就在附近,我们现在就上去抓人,视角协助。”   “收到。”   “芯片里的东西我现在传给你。”   “收到。”伤寒简短地回应,那边隐隐约约传来按键的金属音。   陈栎把芯片收好,対烟枪说:“走吧。”   烟枪的头发被火燎黑了一撮,黑焦黑焦的挂在额头上,一脸不爽。   “他在芯片里放了现场录音,”陈栎晃了晃手机,刚刚他把芯片用手机做了简单地解析,“录音时间就在六分钟前,他肯定还在这里。”   电梯系统已经毁坏,即使进入了内部也无济于事,两人简单地搜索了一下三层,因为助燃物不多,只有几处起火点,一个活人都没有。   两人快速返回了防火通道,继续往第四层爬。   第四层没有遭遇火灾,此时漆黑而寂静,两人打开灯筒,在伤寒的协助下快速地检查了第四层。   第四层是忉利天的“同乐室”,整层不设任何隔断,一张张半倾斜的床仿佛一座座刑具架——不知何乐。   第五层也就是伤寒推测的直播视点,两人此时体力已经濒临极限,气喘吁吁,身上被烫出的水泡伤口也跟着作祟。   第五层没有发现直播设备,两人没有停留,咬牙往第六层爬,就在不知道第几个折角的时候,陈栎余光瞥到一线寒光,还没等他出声提醒烟枪,就感觉身体被扑到,烟枪发白带汗的脸忽然近在咫尺。   那一寸寒芒没入了烟枪的肩膀,一股血腥味钻入鼻腔,陈栎听到自己的牙紧咬住时发出接近碎裂的声音。   他猛地将烟枪掀翻在身上,过度疲惫和紧张让他一时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拳头擦着烟枪的耳边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烟枪,我用你吗?!”他冲着烟枪发脾气,声音暴怒嘶哑。   烟枪皱紧了眉头,肩部的剧痛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瞪着陈栎的脸,半晌才冷冷地说,“起来,这种时候你发什么疯?”   陈栎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用力到几乎快把自己的气管撑破。   他觉得自己的头仿佛被人重击了一下,眼冒金星,脑子里混沌不堪,浑身都被卸了力,双腿发软,一时坐在烟枪身上起不来。   烟枪忍着痛轻拍着陈栎的大腿安抚他,“没事,没事,你太紧张了,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刚刚冷不防窜出来刺了一刀的“人”此时已经不见踪影,那大概是真的“人”而不是之前他们不断遭遇的无脸仿生人。   陈栎平复好情绪,从烟枪身上爬起来,从装备包里摸出纱布和止血药,扶着烟枪靠着墙边。   幽紫色的夜光带照着陈栎的脸,他的嘴角紧绷成一线,脸上满是亮晶晶的汗珠,看着他这副狼狈又犟的样子,烟枪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说你不用我,”烟枪的声音因为疼痛有些飘,口气却任性,“你凭什么不用我。”   陈栎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扎好了绷带,站起来往前走。   “你凭什么不用我,我就要让你用。”烟枪的口气几乎有点无赖了。   陈栎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埋头往前走。   烟枪爬起来追上去,拽过陈栎的胳膊,却也没有再说什么,跟着陈栎的步子往上走。   “刚刚你看清那人了吗?”走了一会儿,烟枪问。   “你不扑过来我就看清了。”陈栎没好气地说。   “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硝的味道,你还记得不,咱们在地下城,那些被清脑的士兵的枪也是用硝做得火药。”   陈栎不由得眉头紧皱,“所以地下城和忉利天的事,真的有关。”   第六层的防火门终于进入视野,离起火点已经很远,这里的温度和往常差距不大,门板也不烫手。   两人三下两下撬开了门,谨慎地将门拉开一条缝,透过这条缝隙向外望去。   寂静、空荡的走廊,紧闭的一间间客室,只有靠近天井状的中心有火光透上来,从这个角度看去,没有任何异样。   陈栎比了一个“行动”的手势,烟枪会意,两人悄无声息地将门支开一条缝隙,然后如同两尾灵巧的活鱼般钻了进去。   “cy、老烟,我看到六层有人影在晃。”伤寒的声音在耳麦中响起。   陈栎将肋差拔出紧握在手心,烟枪也将能量弹匣推入了双管□□尾部。两人的脚步近乎无声,一前一后,迅速而直接地逼向到天井中心。   忉利天建筑内部的环形空腔已经完全呈现在眼前。   他们同时看到了一个娇小的影子坐在墨绿色的栏杆上,此刻怀里抱着一把寒光四溢的带血匕首,正在晃着两条细弱的腿。   这人也看到了他们,呲牙対他们露出一个灿烂而诡异的笑容。   他的模样难辨男女,脸颊瘦得几乎萎缩,显得那双眼睛大得不正常,露出的牙齿有的乌黑有的昏黄,非常难看。   “普密多。”他対着两个人礼貌地点头致意,干枯的双唇中吐出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语言,然后,他的身体缓慢地下仰去——   陈栎飞身扑上去,立即拽住了他的衣领。   只见这个枯瘦的人脸上又露出一个笑容,手里的匕首向着陈栎的双眼划去,陈栎侧了一下,利刃割破了他的脸颊。   那个枯瘦的人放声大笑,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很好玩的事情。   他的手灵活地飞舞,寒光闪闪,但他之后的每一刀都被陈栎挡下来。   然而陈栎一手拆当,另一只手仍旧拽着他的领口不肯松开。   枯瘦的人竭力地扭动着身体,屁股的大半已经挪出了栏杆,陈栎把他往回拽,他就把陈栎往外扯,这个瘦得好像一把木柴的人却有着极大的怪力,两人僵持不下,都不依不饶。   烟枪只好放弃守备,几步逼近拉扯中的二人,伸开手臂要帮陈栎拽人。   枯瘦的人见状,干脆扔掉了匕首,将双腿盘在了陈栎腰上,双臂搂住陈栎的脖子,不断后压身体,他的头顶已经冲下,显然意图带着陈栎一起坠楼。   陈栎一手死死抠着栏杆,身体已经栽向空中,另一只手依旧不肯罢休拽着那人的衣领,但是这个枯瘦之人力气大得不同寻常,双臂扼得他眼前发昏。   在千钧一发间,烟枪将枪体里的能量条磕了出来,替换成蜡封弹,他架起的双管枪,百分之一秒的瞄准速度,子弹从枪管中双重激射!   一颗钉入那个枯瘦的人的下颌缘,另一颗打向那人的臂关节,臂关节瞬间被弹开。   只见这个枯瘦娇小的人影霎时间随着枪声飞了出去,当空直直坠向红莲仍在盛放的地面。   陈栎被勒得缺氧发懵,他扶住栏杆弯下腰调整呼吸,断断续续地说,“得、这下…不想蹲局子都不行了。”   烟枪耸了耸肩,把枪收回后腰,走到一旁将直播用的设备接通在手机上,复制下全部的信息,并用sc灯收集了几枚指纹,上传主脑。   “伤寒,刚刚那个人的面部能记录吗?”陈栎问。   “可以。”   “直播设备的信息老烟上传了,今天肯定带不走这些玩意儿,你们先分析着。”   “收到。”   陈栎解开紧扎的领口袖口,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血,一转头看到烟枪一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   烟枪扯了扯嘴角,“你最近老破相啊。”   陈栎翻了个白眼,径自往第七层走,一边走一边说,“怎么,嫌弃了?”   “好看,你什么样都好看。”烟枪嬉皮笑脸地追上去。   能否找到其余的线索,就看这最后一层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你凭什么不用我”“我就要让你用”   “怎么,嫌弃了?”“好看,你什么样都好看”   嘿嘿,边写边姨母笑 第50章   两人至今仍然能够清晰回忆起那日在忉利天第七层所感受到的震撼和恶心。只要闭上眼, 那些赤白的肉幡就仿佛在头顶悬吊着,一张张麻木的脸,被人肆意玩弄。   第七层如同之下的几层一般寂静, 只有那些玩具、转盘、铁链还躺在那里,散发着冰冷的光泽和气息。这里应该频繁更换空气, 但仍然有一丝一缕的腥气,凝固在空中, 久久不散。   两人走到之前机关翻转的地方,整座幕布版严丝合缝地卡在中间, 两人摸排了一圈, 发现机关在顶上。   见烟枪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陈栎毫不客气地推开他, “你肩受伤了,别一会儿再摔下来。”   陈栎拽住离地面最近的一根铁链, 不由得怔住了,铁链入手无比的冰凉滑腻,不像是金属,更像是条死蛇。大概就是千百次捆绑赤身的皮肤所形成的手感, 让陈栎有些难受。   但他还是拽着铁链将自己的身体带向高处。   “咔吧”一声齿轮拨动的响动。   陈栎松手跳下来,幕布板缓缓地向上收起,露出了里面的暗室。   没有灯带和亮起的银白星球,一片浓重的黑, 一股淡淡的灰尘味道扑面而来, 似乎是在自证这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使用过。   两人借着灯筒的光摸到那颗没有亮起的银白星球边上, 透明的壳子里空空如也, 银色的金属平台上,那个美丽不可方物的义务体女人的尸体也不知何处去。   烟枪到另一侧查看, 陈栎则爬上平台,柱状灯光下,一小段凹凸不平的字迹进入他的视窗。   那段文字刻得歪歪扭扭,陈栎蹲下身仔细阅读起来。   “我从荒芜之地而来,   只为找到你,   你却没有等我,   你在哪里,   我喜欢你,   怎样才能告诉你。”   是一首简单到有些幼稚的情诗。   然而就在陈栎站起身的那一刻,忽然,他听到千言万语同时涌进自己的耳朵,仿佛无数人在他耳边用不同的声调、声音颂咏这首情诗!   他深吸一口气,将精神力集中在听觉上,想要把这阵幻听挤出身体。   这声声颂诗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情感越来越复杂,几乎要炸裂他的耳膜,堵塞他身体里的一切罅隙。   “你却没有等我,   你在哪里……”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怎样才能告诉你……”   “怎么才能告诉你!”   “老烟!”他竭尽全力呼喊,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很弱、很远,他觉得自己马上会在幻听中窒息,喋喋不休的声音仿佛是无数双黑手,一刻不停,就要将他拖进深渊中。   “老烟!”   在他呼喊的第二声落地时,他感觉一股力量将他从平台拽飞出去,滚入一个温暖的怀中。   安定而稳健的心跳近在耳畔,像带着能渗入骨髓的力量般,“咚、咚、咚”。如同冲破迷蒙的第一束光亮,亦如挣脱子宫的第一声啼哭,他终于听到了颂诗之外的声音,不由得呜咽出声,手指紧紧抓住烟枪的前襟。   纠缠不休的幻听被现实中有力而坚定的声音击溃,渐渐减轻、消失。他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在放松之后仍在兀自抖个不停。   “怎么了?”头顶传来关切的询问声。   陈栎抬起头,脸色苍白,有些艰涩地说,“没事,突然,幻听了。”   “现在没事了,”烟枪温暖的掌心轻抚着他的背,柔声安慰,“有我在,我在呢。”   陈栎眨了眨眼发酸的双眼,他深呼吸几次,抚平心中强烈的悸动。   就在刚才,一种完全陌生的想法塞满了他的脑子——他突然希望时间能够就此拉长,这样温暖安全的感觉,能在他的生命中变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他活过的岁月里还不曾体验过与之相似的安心,以至于一瞬间眼眶发热。   但是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爬了起来。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暖意,但神智也随之苏醒。   “走吧,这儿什么都没有。”烟枪环过陈栎的肩膀,顽皮地揉乱了陈栎的头发。   “还是没抓到。”陈栎歪着脑袋躲过烟枪的手,按了按自己的眼眶,有些懊恼地说。   “能让陈老板躲在我怀里撒娇,也算此行不虚。”烟枪调笑着。   “滚开。”陈栎毫不留情地一肘子钉在了烟枪肋下,换来烟枪“嗷”得一嗓子,他没绷住也笑了出来。   经过第六局下属的救火队和灾害应急分队两个多小时的抢险救灾,忉利天的火势已经趋平,不再蔓延。   抑燃剂从泡沫凝固成白色的干粉,花花白白地黏在街面上,整条街道弥漫着呛人的味道。换批下来的年轻队员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浑身被熏得焦黑。   此时,队长还站在救火车上,严格监督着剩余工作,他的额头大颗的汗珠正在顺着脸颊往下淌去,不断地通过对讲指挥着现场救援,即使已经到了尾声,但他仍然不敢松懈下来,还有数条沉甸甸的人命正担在他的肩上。   队长身侧站着的矮胖男子是第六局的督察,眯缝着一双细眼,时不时打个呵欠。   他并不懂救火,而是另有目的,就在这时,他的猎物出现了。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防火通道走出来,立即被第六局的巡逻者层层围住。在闪烁的警示蓝光和嘈杂刺耳的电子警告声的包围下,两人显得格外淡定,既没有立即缴械投降,也没有向外强冲,而是坦然地站在原地。   其中那个银头发的男人双手环揣在胸前,眼神中带有几分挑衅看向矮胖的督察。   矮胖督察像是肥秃鹫见了肉,瞬间便从车顶瞭望的位置冲了下来,嘴里厉声喝喊着,“你们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我是你爹,来给你妈吊唁。”烟枪毫不客气地提高音量。   “带走带走!我就看你们还能神气多久!”胖督察凶神恶煞,粗声粗气地说。   一切尘埃落定,街道重归平静。   忉利天楼顶平台,一个头戴黑色全包式头盔的人将手里的小型运算器销毁,然后他站了起来,走到天台的边缘,向着中心城灰蒙的黎明,缓缓地展开了双臂。   而在这人的不远处,一台于夜色中隐形的无人机,正悄无声息地记录着一切。   第六局的督察署,凌晨五点,灯火通明。   胖督察仰靠在办公椅里,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的监控影像投影。   他的肚子在站立的时候还没那么碍事,但坐下之后像是个滚圆的大西瓜一样硬邦邦地揣在怀里,让他坐姿像是只肥猫。   两个监控影像一左一右悬在他的眼前,为了显示第六局的蔑视,他这个督察特意派了两个年轻的事务员进行审问,意料之中,讯问的黄金半小时就这么浪费在事务员的支支吾吾中。把胖督察气得脑门又浮出了一大片油脂。   第六局的讯问室一侧镶满了高瓦数的白灯,又亮又热,像是个老式烤箱,无情地炙烤着那些受审人,狭窄、高热、高亮的室内只有一把小铁椅子,而讯问员只能站着,这是大领导的想法,认为这种居高临下的视线容易让受审者感到压迫。   第六局又称为市民管理局,是十三司局里有名的肥差,但权限狭窄,近年来一直做第四局的打手,指哪打哪,毫无怨言。   第六局下设四个署,督察署、容留署、应急署和区划署,而这位胖督察便是督察署一名兢兢业业的小领导。   “废物、废物,一群废物…”胖督察嘟嘟囔囔地骂着。   右边影像里,一头银发的男人环着双臂,前后地摇晃着椅子,样子比在自己家还放松几分。负责询问他的事务员本是胖督察相当看好的新人,结果被银发男人横眉冷眼,三言两语怼得都快哭了,哽着嗓子念问题,好像自己才是被关进来受审的那一个。   左边影像里的黑发青年倒是文明一些,交叠着双腿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听着那些胖督察亲自拟定的问题,简短地回复了几句不痛不痒的答案,见小事务员急得满头大汗,还安抚地说别急,要不换个人来问。   胖督察一拍自己的大腿,“蹭”得站了起来,对着对讲器破口大骂,“俩废物点心,都给爷爷撤出来,别他妈丢人了!”   “灯光调到第五档,我就看这俩能挺多久!”   “沈督察…”事务员犹豫,“第五档不合规定,需要申请……”   “完了找那谁敲个电子章就行。”胖督察说。   “好的。”   胖督察坐回办公椅上,椅轴发出了一声尖叫。   一个年轻女人拎着两只鼓鼓囊囊的纸袋,打着呵欠用手肘按开了督察署的门,她的套装乱糟糟的,头发也塌了一半,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没多久。   “老沈,你的饭。”年轻女人把纸袋往胖督察怀里一塞,然后走到一旁拉过椅子坐了下来,又结结实实打了个呵欠。   “怎么才来,你看看你这衣服,像什么样子!”胖督察把一旁的小桌升起来,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纸袋,掏出里面的食物。   “你看清楚,现在五点四十六分,这不是我上班的时间,我现在是有偿加班,我也可以选择不加。”年轻女人毫不客气地说。   “得,反正黄金半小时已经过去了,我现在烤上了,你看你什么时候准备好,进去好好问问。”胖督察慢条斯理地吃着食物,样子还有几分优雅,鬼知道他怎么把自己吃成一头猪的。   “烤着你叫我来干什么?”年轻女人的眉毛竖了起来,“你应该三五个小时之后再来叫我。”   “三五个小时…那不烤成人干儿了。”胖督察打了个寒战。   年轻女人随意地扒了扒自己的头发,用屁股将椅子挪到胖督察的那边,仰头看向投影,瞬间眉开眼笑,“哎哟,好帅的俩哥哥。”   “所以叫你来嘛…”胖督察嘿嘿笑着找补。   “唔,我更喜欢这个黑头发的,人家还是喜欢不爱说话的男人。”   “这俩都是反革的人,”胖督察顿了顿,“四局那边要扣下来折腾,嘿,你可别说,我刚把人扣下来反革就给我来了个电话,话里话外那个威胁的哟,简直要穿过屏幕来活剥了我。”   “哦?”年轻女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难怪这么扛造,第五档的热灯下还是这么帅气,人家好喜欢。”   “反正现在搜身令没有,隐私调查权没有,就是啥啥都没有,唯一能干的就是干耗着,还不能把人在这儿耗死了。”胖督察吃完了早饭,拿起来一根绿色的甜蜜素放在嘴里嘬了起来。   “那还有什么可询问的,四局就是想玩一出冤死,让他们自己领回去刑讯逼供去,借刀杀人,杀的还是反革的人,我还不嫌命长。”年轻女人一针见血。   胖督察翻了个白眼,“我不知道吗?烫手山芋都扔进来了,你不得忍着烫再送出去?”   年轻女人从储物柜里拿了两瓶水,吩咐其他人送进去。 第51章   第五档的照灯足足烤了一个小时, 身体里的水分好像蒸发了一半。   汗水流淌出来,再被很快烤干,丝毫无法缓解高温带来的痛苦。一个小时之后, 照灯被熄灭,小房间瞬间变得昏暗, 有人送来一瓶300cc的瓶装水,悄悄地放在陈栎的脚边。   陈栎闭着眼睛放空, 背后烧灼的剧痛让他一时间无法弯下腰去取脚边的水。他还没有渴到极点,不着急喝水, 这时身体才渐渐感觉到照灯熄灭后的凉意, 他尽量放松肌肉,让自己能承受的时间更长一些。   第六局自然不会简单地放过他和烟枪, 但他也笃定第六局不敢对他们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至多就是关着烤烤灯, 这对于他们不是什么难挨的刑罚。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是两个小时,门再次被打开了,一个穿着一身事务员套装的年轻女人自己带着把凳子走进来。   陈栎看了她一眼, 心里已经有了预判,这位和之前这个支支吾吾的小事务员不是一个段数。   “陈先生你好,我是第六局第十九督察署的二级督察,你可以叫我小李。”年轻女人施施然地叠着腿坐在自带的椅子上。   陈栎点了点头, 算作礼貌。   “你和那位姓严的先生为什么出现在会所火灾现场?”年轻女人重复之前那个小事务员提出的问题。   “参加‘金汤玉作舟’。”陈栎一字不差重复之前的回答。   “可是监控告诉我们, 你们在起火后才从封闭的消防通道进入火灾现场。”年轻女人微笑着说。   “迟到了就不能进了吗?”   “可以可以, 帅哥说得都对。”年轻女人笑眯眯地把陈栎的回答记录在案。   陈栎面无表情地想:出拳毫无章法最难防备。   “你们在火灾现场做了什么?”年轻女人接着问。   “没做什么。”   “现场有一具从上空飞坠下来的尸体, 被两枚子弹分别射中额头和肘部,和你们有关系吗?”   “你们可以去忉利天调监控。”陈栎说。   “你没有否认。”年轻女人直直地盯着着陈栎漆黑的眼睛, 丝毫不畏惧那双深渊般的双眼。   “你们可以去忉利天调监控。”陈栎再度完整地重复。   “好吧,”年轻女人耸耸肩,“看在你帅的份上。”   “对了,我把照灯再打开,没问题吧?”年轻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显然这商量的语气只是在通知。   人体感知剧烈的冷热交替并没有那么灵敏,灯开了几秒之后,陈栎才渐渐感觉到痛,已经被烫伤的后背此时就像是被带着速度的针高频率地扎刺着,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会好好地配合它的。”年轻女人的脸被照得极白,笑容显得有些诡异,脸上的毛孔、绒毛都无比清晰。   “包着蜡的子弹,是你那位同事的手笔,是吗?”   陈栎没有回答。   “是,”年轻女人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还是,不是。”   “不知道。”陈栎感觉自己的眼睛逐渐模糊,但他的双眼一眨不眨,任由汗水渗进眼眶。   “这种事情,只要一搜身就会知道,你又何必说谎。”   陈栎再度沉默,他已经看不到这个年轻女人,因为他的眼前已是白茫茫一片,但他的表情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你脸上的刀伤,是不是那个坠楼的人留下来的,是,或者不是,回答!”年轻女人厉声低喝。   陈栎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过了几秒钟,慢慢吐出两个字,“不是。”   “谢谢配合。”年轻女人站起身,冲陈栎颔首致意,然后转身离开已经被烤得无比灼热的讯问室。   年轻女人飞快地离开了讯问室,她脸上的汗珠一颗颗地往下滚,气喘吁吁地冲到胖督察的面前,把胖督察杯子里刚泡好的焦糖咖啡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   胖督察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咖啡,欲言又止,“啊……”   “艹,这绝对是个人物,他的每个回答都滴水不漏,我完全找不到一条插针的缝,绝了,太棒了,不愧是我看上的帅哥。”   胖督察干咳了一声,“曼子,你可不能看脸徇私啊。”   “狗屁,你在这儿看的还不清楚,老娘刚刚没努力?老娘努力了还节节败退,这才离谱!”年轻女人伸手拍了一下胖督察的额头,沾了一手油,嫌恶地在胖督察地前襟上蹭了蹭。   “你再去审审那个呗。”胖督察一脸讨好的笑容。   “你怎么不自己去,一、级、督、察。”   听到这四个字,胖督察脸上的肥肉瞬地一振,他整了整自己的领带站了起来,一抬下巴,“曼子,泡咖啡。”   年轻女人翻了个白眼,一把拿过咖啡杯,甩着辫子泡咖啡去了。   胖督察进去之后,年轻女人一屁股坐在胖督察的位子上,嗦着刚泡好的甜咖啡,将投影外置声音调大。   过了十几分钟,胖督察垮着一张脸走了出来,他感觉手下纷纷向他偷来异样的目光,混合着失望和怜悯。   “抱歉啊头儿,刚刚把声音调太大了,”年轻女人憋着笑,“那位爷骂你、吐你口水的声音,可能…可能是有几个人听到了,不过没事,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胖督察脸色发绿,一个人窝在办公区的角落里,像是颗阴郁的胖蘑菇。   小督察署即便被赋予了一定权力,也无法大胆行事,前怕狼后怕虎,期间第四局那边打来几次电话询问情况,胖督察硬着头皮搪塞过去,又审了几次,自然也是一无所获。   时间就这样缓慢地消磨着,到了第二天的上午,胖督察已经连着两晚没有回家,家中的夫人似乎对此颇为不满,胖督察借故离开了署里,回家休整半天。   胖督察前脚刚走,后脚第四局便派人过来。   “不好意思呀二位领导,沈署长刚刚回家休息,要不您下午两点再来?”曼子干笑两声,脸上有些僵硬,谁也不愿意在岗期间接待第四局的煞星。   “李曼子,”为首的煞星瞥了一眼曼子的工作牌,问,“所以现在你是这里的负责人?”   “是的。”李曼子点了点头。   “说说情况。”三个煞星的身量都很高,此刻纷纷用鼻孔看着李曼子,其中一个人显然地位更高些,两手空空,而身后跟着的两人,手里各提着一只大黑箱子,看大小,足够塞一个成年人进去。   “咳,是这样的,我们目前初步掌握了两个…受拘押人士的基本信息和行动轨迹,其他情况还在询问中,进展一切顺利。”李曼子流畅地编着瞎话。   “介意我们进去看看吗?”煞星微微低头,目光刀一样戳在了李曼子脸上。   “这个需要署长权限。”   “你们署长如果办事得力,还需要我们过来吗?”煞星厉声训斥。   李曼子微微一笑,“既然署长无能,是不是能把他撤下来,换我上去。”   “你会给我们开门吗?”   “那是当然。”李曼子扬了扬下巴。   “你是个不错的女人。”煞星脸上微微一松,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曼子的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她将煞星的手指慢慢地按回了手心,“不好意思啊领导,可现在老沈还是署长啊,我不能越级,麻烦三位联系沈署长,让他亲自来开门。”   煞星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声音更加冰冷,“李、曼、子!”   “是我的名字,工号是368903,二级督察。”李曼子扬着下巴,气势上丝毫不输。   “你会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煞星甩下这样一句话,带人夹风转身离开。   李曼子冲着三人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呿,以为老娘怕你们。”   两个小时之后,胖督察黑着一张脸出现在门口,看到李曼子,顿时咬牙切齿地冲过来,滚圆的大肚子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   李曼子一脸嫌弃地后退了一步,“别挨太近,你肚子顶着我了。”   “第四局来人了?你都跟他们说什么了?”胖督察压低声音。   “我没让他们进去,怎么了?”李曼子无辜地眨了眨眼。   “你拦他们干嘛,我欠你啊小祖宗!”   “他们带的装备一看就能搞到非死即残,到时候他们拍拍屁股走人了,烂摊子你收拾,你收拾得了吗?”李曼子一手叉腰,理直气壮。   胖督察一时语塞,胖脸憋得发红。   “安心啦老沈,我算过了,这次峰回路转,有惊无险。”李曼子附在胖督察耳边,用气音说。   “真的?”胖督察面上一喜。   李曼子把胖督察的胸膛拍得啪啪作响,“没问题,我你还信不过。”   “那你帮我算算我家那婆娘呗,”胖督察一脸讨好的表情,“好曼子,帮帮我吧。”   “早就告诉你了,你离了你老婆就是老牛陷泥潭,八匹马拽不起来,越陷越深,一命呜呼,还敢想其他的,做梦去吧。”   胖督察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向一旁飘忽,大有几分中年失意的样子,“罢了罢了,蝴蝶也不好终生飘零……”   “你顶多只是大胖蛾子。”李曼子翻了个白眼。 第52章   “那两人怎么样了?”胖督察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区, 抬头看向监控投影,两个人都还坐在原处,看样子还清醒着, 高清晰度下,能看到他们眼里已经有不少血丝, 脸色昏沉,嘴唇干枯, 尽是血口。   “不敢睡,他们这一行的都这样, 怕自己的梦话暴露些什么, ”李曼子说,“一天两夜, 一直没睡,真能扛。”   “毕竟是反革的手下。”胖督察看着投影, 若有所思。   “那个银头发的,右肩有一处比较深的刀伤,刚刚我让人去处理,被拒绝了。”李曼子说。   “看上去和我儿子差不多的年纪, ”胖督察叹了口气,“造孽啊,受这么大罪,父母得多心疼。”   李曼子白了他一眼, “猫哭耗子假慈悲, 刚刚是谁骂我怎么不让第四局的进去。”   “嘿瞧你这话说的, 我不得先考虑自己的安危?我挂了我老婆我儿子怎么办, 比起怜悯他人的正义,我这是先保全自身的正义, 死了还正义个屁啊。”   “得得得,您有理。”李曼子弯腰从胖督察的零食柜里找出一袋巧克力,一边吃一边欣赏起监控投影里的帅哥。   “你说那些子弹、匕首是他们留下的吗?”胖督察搓出来一颗巧克力,扔进嘴里。   “是又能怎么样,他们在火场里杀了个没有身份的人,毫无社会影响,也不违法。”   “我来的路上接了上头的电话,上头的意思是让咱们也争取一点信息,稳住第四局,也不要过多得罪反革。所以他们选了我来办这件事。”胖督察露出一个苦笑。   “你正适合和稀泥。”李曼子赞同。   胖督察还没来得及把含在嘴里的话说出来,门铃便响了起来,胖督察直觉遍体恶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将脸扭向一块玻璃板阻隔的门外,脸上登时大惊。   “你看,‘路转’来了,就是不知前方是坦途还是悬崖。”李曼子的语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胖督察将门打开,然后搓了搓自己的脸,笑脸迎向来者。   那是一个穿金戴银、衣着光鲜的妇人。她显然受了伤,脸上包扎着一些肤色的药贴,但是她的气质依旧高贵优雅,墨绿色的大衣没有一丝皱褶,金棕色的裙摆及踝,露出一双纤尘不染的皮靴。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忉利天的女主人缺荷。   “沈署长。”缺荷点了点头。   “商夫人,还未来得及过问您的伤势如何?”胖督察殷勤地将缺荷引进招待区。   “没什么大碍,”缺荷微笑,她没有坐下,而是将身体转向胖督察,“沈署长为了忉利天的事故劳累辛苦了,我代表商家向你表示感谢。”   “商夫人不必客气,这都是小可分内之事,不敢当不敢当。”   李曼子在一旁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暗暗腹诽:沈署长还自称“小可”,小胖猪掉书袋子,也不看看自己那流油的样子。   “我今天来主要是为了让沈署长撤销拘留,里面两位都是我的朋友,也是我请他们到忉利天做客,没成想让他们遇到了这样的事情,真让我心里过意不去…”缺荷眼中晶莹闪烁,似乎有泪花。   胖督察微微一愣,他一时没想明白其中的关系,“夫人意思是,里面关着的两位由夫人保释了?”   “我想和其中一位单独聊两句,不知沈署长能不能行个方便。”缺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这恐怕有些不合规定。”胖督察尴尬地笑了笑。   “沈署长,第六局常年收受商家的大量‘赠礼’恐怕也不合规定,这世上不合规定的事很多,因为规定是死的,可人却得活。”缺荷的笑容让人舒心,这样一个大美人无论是哀求时还是威胁时,都会让异性心旷神怡。   胖督察挠了挠自己的脑门,讪讪地笑了笑,“这都是上面的事,我一个小督察……”   “自然不好让沈督察为难,只要督察能把监控关上二十分钟,谁也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这种事情,我们商家不闹谁也不会追究,不是吗?到时候我们该交多少罚款交多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都轻松。”缺荷循循善诱。   胖督察又挠了挠脑门,此刻他那颗不算智慧的大脑里种种思绪缠成一团,让他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   李曼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胖督察身旁,轻咳了一声,暗示道,“沈督察,最近电压不太稳定…”   胖督察一向对这个小神婆的话颇为信任,只见他用力地咳了一声,摆出了几分官威,“商夫人下不为例啊。”   烟枪低着头看着地板,一根根的接缝线盯久了,恍惚中好像被他盯得害羞地扭动起来,他知道这是精神极度疲惫时的幻觉。   他的伤口长时间没有清洁换药,又被高温灯照了许久,此时发炎肿胀的面积几乎蔓延了半个后背。他已经低烧了六个小时以上,虽然期间补过水,但是对于严重的炎症来说无济于事。   他打了个呵欠,尽量把腿伸直,左边脚踝上了一条脚链,绑在椅子腿上。就在他看着地板缝晃神的时候,门再度被打开了,他不满地啧了一下舌头。   这些烦人的玩意儿。   他懒得抬头,看到有人搬了一张椅子进来,四根椅子腿,接着是一双崭新的女士皮靴,他的记忆中督察署里还没有人穿这样的鞋,他们都有统一的鞋履。   女士皮靴的主人坐了下来,优雅地整了整自己的裙摆。   烟枪抬起头,就是一瞬间,他的表情变成了彻底的嫌恶,把脸扭开,仿佛再多看一眼,都会脏了他的眼睛。   “你好…”缺荷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紧,她摸了摸自己的咽部,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声音,“你好,这应该是…你长大后我们第一次见面。”   烟枪一言不发地盯着一侧的墙壁,脖子上的沟壑随着呼吸而不断地翕合,青筋爆出。   “我很抱歉,我确实做错了,我…我向你道歉,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确实很残忍,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你。”缺荷的手抓紧了自己的裙摆,她的手没有脸保养的那么好,青筋和皱纹暴露了她的年纪,她已经是个铁石心肠的中年妇人。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缺荷露出一丝苦笑,“有一个姑娘,她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都是要嫁给强大、有钱的男人,为他生儿育女,一辈子安安生生,做小伏低。”   “她也听从了这样的家庭教育,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三十岁的男人,但是那个男人好像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   “她没有谈过恋爱,很快就被另一个男人吸引,是那个男人的弟弟,和强大的哥哥不同,这个男人温柔却软弱,她以为这种的男人就是最好的,因为温柔,因为浪漫,会弹琴也会写诗,她偷偷给这个男人生了个孩子,她以为自己隐瞒地很好,但很快就被丈夫发现了,丈夫将这个孩子注册在自己的名下,却和她离了婚。”   缺荷吞咽下满口的艰涩,继续说下去,“她也不能再嫁给前夫的弟弟,她只能苟活在这个大家族里,日日忍受指点和白眼,她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制造了义务体,她一直把两个孩子养到了五岁,那时候对义务体的搜查突然变得很严格,她的男人说把这个孩子处理掉吧,不然整个家族都会被牵连,他们的孩子很健康,大概用不上…”   缺荷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对面青年的反应,那是和她的孩子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她的心里不由自主地酸涩起来。   烟枪将整个身体都扭到了一边,她看到烟枪肩上的伤口,大片的红色扎进她的眼中,她想到了什么,双眼顿时洇湿了。   “可能一切都是命运,万恶到头终有报,她的男人信佛,不愿意造杀孽,就把义务体小孩扔到了一个很远很穷的地方。这又何尝不是造孽,所以报应来得很快,他们的孩子病倒了,一病不起,在病床上躺了二十年。”缺荷的声音哽咽起来。   “她的前夫还是仇恨这个孩子,一直不肯给这个孩子提供好的医疗资源,直到她帮他做了很多事情,帮他赚了很多钱,他才松口,她以为自己的孩子终于得救了……然而疾病,是太智慧太先进的东西,它反反复复,来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能攻陷免疫系统,钻进内脏里,肆意伤害这个无辜的孩子。”   “她每天提心吊胆,没有一天能睡一个整觉,她的男人甚至比她更加柔弱,需要她的安慰和支撑,但是她只是个一无所有,依附大树而生的弱小猢狲,她只能勉强自己,做那些她不想做的事……”   “商夫人,你只是想找一个人哭诉你的遭遇,你觉得找我合适吗?”烟枪几乎咬牙切齿地打断了缺荷的话。   他很少有这么愤怒的时候,怒火把他的眼前烧成蒙白一片,缺荷的话像是一把刀,对穿他的太阳穴,刀刃在他的脑髓里来回拉扯,搅得碎烂。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的想法:逆水行舟,大不了翻船   头铁死磕赛博朋克! 第53章   “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和你说话, ”缺荷瓷白的脸上,两行清泪落了下来,打湿了桃腮, “我也养过你,你在我家的时候, 我、我也不曾因此而亏待过你,我还记得你喜欢…”   她的话戛然而止。   烟枪张开嘴, 一口混着血丝的唾液吐在了缺荷那张绝美的脸上。   缺荷愣住了,更多的泪水丛她的眼眶里涌出, 她没有发怒, 只是用衣袖胡乱地擦了擦,低下头, 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一个有点身份的女人不能在人前放肆大哭,很容易让人讨厌, 泪水应该是女人魅力的武器。”   她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母亲曾经这样教导自己。   她的泪水因此更加汹涌。   “商夫人,我不想见你,请你离开。”烟枪被她哭得心烦,冷冷地说。   缺荷强压下抽噎的舌根, 她迅速擦了擦自己的眼泪,睁开朦胧的双眼,她眼前的青年,和她的儿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却有着完全不同人生, 毫无疑问那是艰苦的人生, 她刚刚硬起的心肠立时软了下来。   “我可以帮你们离开这里,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一件小事, 不会伤害到你们,好不好?”缺荷用祈求的语气说。   “商夫人,几天前你们还在追杀我,打算绑我回去给你亲儿子换器官,我信你?你当我是八岁小孩吗?”烟枪又想啐她,如果不是长期渴水口干舌燥,他有心再多呸几口在这张脸上。   “他已经没什么时间了,我求求你,只需要一点血液,他已经无法合成正常的血液……让他再多活几天,让他完成最后的心愿,我求求你,只有你能…”   “他是生是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叫做义务体就他妈真有义务了?狗屁!你们当初扔了就扔了,老子谢谢你们让我有今天,但是现在想后悔?晚了!抱着你儿子的尸体哭去吧,送葬的时候我不介意去随点礼。”   烟枪将话说得无比难听,看着缺荷的脸一点一点变得更白,他心里无比痛快,但又隐隐有些复杂的情绪在骚动他的心脏。   缺荷浑身颤抖,她攥紧了自己的手包,脸色已经完全变成纸白,一丝血色都没有。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但还是抖个不停,“我、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叫什么名字,他叫商衍玉,我们以前给你取的名字是商衍山,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你从小就很刚强。”   “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我、我其实也是你的母亲啊,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回家,你可以管我叫…”   烟枪猛地站了起来,身体微微摇晃了几下,但很快站得笔直。   他低下头,凶恶的独目瞪着缺荷,一字一句厉声说:“我不是你生的,也不是你养大的,我不宰了你,只因为你的那点儿手段对我们毫无威胁,但是你要再说这种让人恶心的话,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缺荷也站了起来,她想去扶住烟枪,却被狠狠地打开了手,手指登时红了一片、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眼前的青年并不是她那羸弱的儿子。   “商夫人,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们可以交易,”烟枪逼视着缺荷,“把忉利天的实验,和梅少爷的合作,还有那些无脸仿生人的事情全部告诉我,我可以为你的儿子献点血。”   缺荷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被椅子绊了一下,狼狈地坐倒在上面,她紧抓自己的手包,指甲里流出了血丝。   “那就没得可说了,你走吧。”   缺荷深吸了一口气,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双眼中像是点了两盏灯,亮得诡异,她的笑容也扭曲得让人难受。   “这样我就帮到你了,对不对?这样我就算补偿你了,对不对?”她急切地发问,声音有些失控。   烟枪忍受着眩晕,他已经没有更多力气和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发脾气,他干脆点了点头,“算是,行了吧。”   “好,我帮你,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我把一切都告诉你。”缺荷把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她的目光炽热,仿佛是一个看到了绿洲的跋涉者,怀着憧憬和虔诚。   “忉利天的那些‘怪物’是商黎明制造出来的,他曾经作为辰茗的第一助手,是基因实验的精英,包括那些没有五官的仿生人,也是由他亲自完成的项目……我不懂这些,商黎明一开始只是让我处理掉这些怪物,后来发现可以靠这个赚钱,就让我开了‘忉利天’,用这些猎奇的东西吸引人来赏玩。”   “然后你们的试验体需要一种金属维持生命,就雇了梅少爷走私。”烟枪打断她的话。   “对,”缺荷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储备的金属用完之后,我们雇了梅篆,他是说客中最厉害的翻译家,婆罗根是个古老落后的国家,只有他才能去到那里,听说他一周就能学会一门新的语言,是这方面的天才。”   “还有呢?”   缺荷的声音有些发抖,“梅篆弄走了那批报废的仿生人,有时候会把一些碎块运回来处理,但是他具体做了什么,我、我也不知道。”   “接着说。”   “他说他有办法帮我找到你,所以我就……只有这样才能救小玉,只要能救小玉,我什么都可以做。”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这些告诉我?”烟枪嗤笑一声,“他还能帮你想更多的办法,总能得逞,你儿子就得救了。让我猜猜,忉利天的那场火,是梅少爷放的,对吗?从一开始他就不是真心臣服于你们商家,你们把他当狗,实际上,他是条一开始就计划好反咬的狼。”   缺荷叹了一口气,说不出话来。   “还有什么,具体说。”   “前些日子一直有上面的人来查,不得不关停一些日子,我请他去帮忙照应,没想到他竟然……”   “活该。”烟枪的舌尖滚落出这两个字。   缺荷脸色惨白,眼泪在她精致美艳的面孔上不断地流淌着。   “商夫人,今天你来这里,不是因为良心发现,终于要忏悔自己的罪孽,而是你发现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你只能提这一点要求,还要提心吊胆,生怕我不会答应。”   “商夫人,你真的活该。”   烟枪俯视着这个失意落魄、不住流泪的中年女人,他觉得很痛快,雪恨的痛快。这是前所未有的一种开阔。   以前当雇佣兵的时候,他喜欢躺在旷野的枯草上,那里的天空和城市完全不同,望着深黑点星的夜空,感受穿过躯体的流风。   整个世界流变不居,而自己孑然一身,这种时候他会反复幻想“家”的样子。   他有一段模糊的童年记忆,是关于“家”的,被他珍藏在心底里一个柔软温暖的房间里。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缺荷所说的“养过他五年”,那间房的每一寸墙壁都被砸得粉碎。   那是孤独的人手中最后一颗玻璃珠,是夜里魂魄的居所。   就在这个愚昧残忍的凶手即将失去一切的时候,他觉得压抑在心头的恶痛终于找到了出口,吐出了最后一口恶气之后,他终于感受到了开阔,无比的开阔。   烟枪不屑地笑了一声,“缺荷,多谢。谢你和商舒当年放我一条生路。”   胖督察递给缺荷一根电子笔,缺荷在保释单的尾部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的双眼还微微泛红,整个人神情萎顿,胖督察心生几分怜爱,不由得想开口安慰几句,却被一旁的李曼子狠狠掐了一把后腰,猝不及防挺起了圆滚滚的肚子。   “商夫人,您是和两位一起走,还是…”胖督察脸上不动声色,暗自吸着冷气。   “嗯,我想接走两个年轻人。”缺荷脸上神色仍有几分凄楚,端是美人垂泪的模样。   “据我所知这两位是…”   “沈督察,请你守口如瓶。”缺荷打断了胖督察的话。   “好,好,我明白。”   缺荷又转头向李曼子颔首致意,李曼子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并不像胖督察那么殷勤。   烟枪要求缺荷将他和陈栎送到了琉璃光后,只能在门口等待,便和陈栎一同走入了院落。   缺荷站在那里,她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优雅,大风把她墨绿色的风衣刮得猎猎作响,吹乱了她浅金色的头发。   陈栎没有急于问烟枪这是怎么回事,只是沉默地跟着他。   祝清愿看了一眼烟枪的脸色,啧了一声,“你还是躺着吧。”   烟枪没动,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解开了自己的衣袖。   “抽多少?”祝清愿没有继续劝说,拿了抽血器过来。   “最多抽多少?”烟枪的声音有几分疲惫。   “800cc到1000cc。”   “那就一千。”   “哦。”祝清愿将针管刺入了血管,内外压很快就将血袋注满,深红色的血液沉甸甸地装在透明的无菌袋里,散发着刺眼的光泽。   “还有一袋。”祝清愿取下了血袋,换了另一套一次性无菌管袋。   “这么多…”烟枪嘟囔了一声,他头晕得更厉害,眼前花白闪烁,头昏昏沉沉的,很不舒服。   “你自己选的。”祝清愿冷冷地说。   “陈栎呢?”   “陈栎?”祝清愿有些诧异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但很快不动声色地继续说,“没见,我哪知道。”   血还没有抽完,烟枪的头无力地垂在一侧,不知是太累还是已经昏过去了。   祝清愿拍了拍他的手背,烟枪支撑着坐直了身体,眯着眼睛看向祝清愿。   “喏,给你装好了。”祝清愿提起手里的纸袋。   烟枪强打起精神想要站起来,纸袋却被另一只手拿走了,陈栎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他拿过纸袋,把烟枪按了回去,“我去,让祝医生给你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   “小心点。”烟枪嘱咐。   “嗯。”陈栎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放心不下就跟着去呀。”祝清愿见烟枪一直偏着脑袋张望门口,这个姿势很影响他处理伤口,不由得语气有些烦躁。   “老大不嫌你话多吗?”烟枪回怼。   “嘿,还真不嫌,他就喜欢我话多,越多越好。”   “听得人脑仁疼。”   “那是你本来就头疼,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发烧多久了,抽了这么多血,还能这么活蹦乱跳,牲口吧。”   烟枪意识到他越搭理祝清愿,这厮话就越多,干脆闭了嘴。   “对了,你们上次弄来的那人,被家人带回去了,估计现在已经注册成电子墓碑了,你要是闲得无聊自己去市民陵园查一查……”   烟枪头晕眼花,祝清愿在耳边喋喋不休,他恍惚间好像听到了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听懂,过度的疲惫和炎症终于让他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部分差不多写完啦~   # 团圆节篇 第54章   基地的食堂。   最近出奇敬业的厨子大哥正在厨房里忙碌着, 因为有了热气,整个食堂里暖意融融。   反革和颂光面对面坐着,中间摆了一只茶壶, 里面的奶茶还是烫手的温度。颂光刚进来不久,奶茶也刚端上来不久。   “喝点, 暖暖身子。”反革倒了一杯热奶茶给颂光,颂光刚从外面回来, 裹着一身寒意。   一股熟悉的味道钻入鼻腔,颂光冷漠的脸上也有了几分柔和, “你煮的, 加了甜酒。”   “趁粟没注意,偷偷加的。”反革笑着说。   “他也只许你动他的锅。”   “一会儿陈栎和老烟应该就能回来了。”反革伸了个懒腰, 慵懒地倚在餐桌上。   颂光皱了一下眉头,他的所有表情都像是机器人的面具, 表情变化就像是在更换面具。他皱眉时深深挤压两眉间的皮肤,让每个人都能读出他的不满。成年人的脸不应该这么直白,所以他鲜少有表情。   “这件事,你太冒险了。”   “我推演了一部分, 也赌了一部分。”   “怎么不拿你自己的命赌。”   反革吐了吐舌头,“又捱批评了。”   颂光沉默地看着他,即使没有过多的情绪盛在那双玻璃珠般的眼睛里,反革也知道, 那是责备。   “我错了, 下次我会考虑得更周密。”反革诚恳地道歉。   颂光沉默了片刻, 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我们不可能不冒险。”   “第六局想脱离第四局的掌控很久了,他们擅长当墙头草, 哪边风吹得大点,就往哪边倒。我前几天见过宋赞,宋赞下个月回去做她的三局局长,这件事我故意放风出去,第六局现在不敢得罪我,必然不会对我的人怎么样。”   “但如果今天缺荷不去。”   “这就是我赌的部分,”反革笑了笑,“如果她今天不去,我就单枪匹马杀进去把他们接回来。”   颂光轻轻地在桌子上敲了敲手指,“宋赞这把保护伞还是太单薄。”   “缺荷今天不去的几率很小,她的爱子危在旦夕,忉利天的火灾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她现在是失去所有筹码还不能下牌桌的那个人。”   “反革,你对我隐瞒了什么。”颂光的语气平淡,这句话并不是问句。   反革没有任何惊讶,他坦诚地点了点头,“我对你隐瞒了一些事情。”   “我相信你,我不会问。”   “我也相信你相信我。”反革一笑。   “说正事吧。”颂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反革这次没有读出用意。   “陈栎之前说过,缺荷或者说商家的行为前后逻辑不一致,现在应该很清楚了,有人躲在幕后,两股力量同时在参与这件事,看似都是商家的行径,实际上有的人步步为营,设局狡诈,而有的人却总是莽撞行事。”   “那个躲在幕后的人是谁?”   “梅少爷。”   “他很厉害,骗过了我们所有人,”颂光的表情不起波澜“但他的目的是什么?”   “缺荷的目的是老烟,这很好理解,”反革顿了顿,“我也一直在想梅少爷的目标,难道是陈栎?”   “他们认识吗?”   “不认识,我不觉得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仇怨。”   “梅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忙得脚不沾地的人,他好像不需要睡觉。”   “烧了忉利天的人是他吗?”   “九成是他。”   “他是突然和缺荷反目为仇,还是从一开始就另有图谋?”   反革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在陷入思考的时候他灰色的眼睛会变得更浅,桌上灯光的形状清晰地映在他的瞳膜里,“以他的性格和经历,我觉得应该是后者。”   “那驱使无脸仿生人的人,是他还是缺荷?”   “这就需要今天见过缺荷的那位小朋友来解答了。”   “梅少爷现在在哪?”颂光接着发问,他已经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每一个都一针见血。   “现在的话,在他姘头的公寓里。”   “你不是说他很忙?”   “他一天至少要见五个人,现在至少在十六个大家族间斡旋,是个交际的天才。”   “所以他有不少保护伞。”   “应该说他手里捏着不少把柄,不过把柄这种东西,有时候是给自己续命的,有时候却可能让自己更快送命。”   “你决定了吗?”   “决定了,我很记仇,”反革的语气坚定,“我不会放过他。”   “你有多少把握?”   “随着深入会越来越多。”   颂光点了点头,低头喝了一口奶茶。奶茶已经不再烫口,口味温润浓郁,带着淡淡的酒香。他的肩膀不像之前那么紧绷,渐渐放松下来,“粟告诉你咱们今晚吃什么了吗?”   反革望向透明的厨房壁,里面那个敦厚的身影还在不停忙碌,他摇了摇头,“没有,但他说会做一些充满回忆的老味道。”   “那不就是盐水煮树皮。”颂光面无表情地开着玩笑。   反革大笑,威胁颂光说要把他的话告诉给粟,颂光丝毫不惧。就在他起身准备去厨房翻闲话的时候,餐厅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瘦小的身影钻了进来。   来的人是伤寒,只见他捂着嘴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呵欠。伤寒的眼下挂着两团青黑,脸唇苍白,显然又在日夜颠倒、生不如死地加班。   “老大,大爷,早。”他的声音听上去也很疲倦。   “已经下午了。”颂光说。   “过来坐,”反革拍了拍身边的椅子,“来来来,喝点热奶茶。”   伤寒从一旁拿起一只干面包,费力地咬下一口,嚼了半晌也没咽下去,接过反革递过的奶茶喝了几口才按着胸口渡下去,“老大,奶茶凉了。”   反革“啊”了一声,端起铝壶去厨房重新加热。   颂光看着伤寒吃力地咀嚼干面包,双颊鼓起的样子,突然动了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他平素没有表情时五官已经充满了宁和之感,这一笑竟有几分神佛的慈悲相。   伤寒一愣,他从未见颂光笑过。   “咽不下去就别吃了。”颂光说。   这时,餐厅的门又被推开了,一股浓烈的药剂味跟着涌进来,烟枪和陈栎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模样比伤寒更加憔悴。烟枪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看样子已经筋疲力竭,双肘撑着桌子,趴在上面不再动弹。   “辛苦。”颂光冲两人点了点头。   陈栎在烟枪身边坐下,随手揉了一把烟枪的银发,像是在撩逗一只垂头丧气的大狗,“没事,多半是被气成这样的。”   颂光点了点头,没有追问。   反革端着茶壶从厨房里出来,面露喜色,“哟,今天热闹啊!”   “不是你叫我们过来的吗?”陈栎不给面子。   “就你长了张嘴。”反革骂道。   伤寒偏了偏头,有些困惑,“我来错时间了?”   “没有,来得正好,今天吃点不一样的,你肯定没吃过。”反革笑着说。   “是饭前说还是饭后说。”陈栎问反革。   反革一挥手,“当然吃饭最大。”   几分钟后,厨子粟端过来一个枪黑色的方形烤炉,盖着盖子,放在了餐桌中心。一股馥郁的香料味从盖子的缝隙间钻出来,混着木柴炭火的辛呛,让这个原本就温暖的室内,更加有人间烟火气。   和烤炉仪器端出来地还有一筐刚刚烙好的干饼子,干净的粮食香味很快中和了烟火的呛口,令碳烤的味道也变得温和了不少。这种布满了焦褐色斑点的死面饼原本早已被时代淘汰,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更加宣软、蓬松的主食,实际上就连主食也快被淘汰了。   粟又走进了厨房,一桌食客安静地等待着。   他们不是什么严格遵守餐桌礼仪的绅士,但是粟在饮食上一向有着比反革更高的地位。而并不了解这些的伤寒,也不是冒失的性格。   数分钟后,粟端着一只铝锅再次从厨房里走出来,他的嘴里横叼着两只铝汤匙,放下锅后,把汤匙丢进了放饼的框里,然后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反革旁边的位置上。   那口铝锅里,红色的浓汤中浮着蔬果的碎块。   粟没有说话,他双手交叠按在心脏的位置,低下头轻声唱诵了一段祷文。他口中的语言古老而沉厚,充满了鼻音,在座除了反革没有人能完全听懂。   唱罢,粟撤去了锅盖,露出了里面被余火烘烤的食物。那是大量的碎肉块和整鱼,裹在晶莹的油脂和红黄夹杂的辛香料粉末里。   反革拍了拍粟的肩膀,在他耳边耳语几句,然后粟露出了一个略带羞赧的笑容,他的两颗门牙又大又方,为他严肃端正的面孔增添了几分有趣。   “吃饭吃饭,矜持什么,怎么跟一群大姑娘似的。”反革提高声音。   烟枪这会儿才有了点精神,半眯着双眼笑着说,“这不是毗哥不在,没有危机感。”   反革率先抽了一张饼塞给伤寒,然后又拿起另一张摊在手心,对伤寒说,“你看啊,这种饼子有三两层,吃薄吃厚都可以,烤肉就卷着吃,烤鱼呢就塞里面吃,嫌干你就沾汤吃。”   伤寒一脸严肃认真地听着,仿佛是在学习什么新技术。   食物足够拯救每个人,饱暖是最低级的快乐,但在如今却不是人人都能被满足。 第55章   陈栎咬了一口卷饼, 这种扎实的面饼是他曾经最常吃的食物。熟悉的味道从舌尖直达大脑,让回忆缓慢地复苏。   他们停泊在中心城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之前四海纵横的日子渐渐被淡忘, 被放置在大脑中一间积灰的空房间里。   陈栎记得,反革当时选择用自由换取安稳的时候, 有人反对他,也有人因此离开, 但是更多的人选择相信他,或者说是依附他。   而他的决定, 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同行之间的谈资和笑料。   他们都是因为反革乘上了这艘风雨飘摇的大船, 自此义无反顾,拥戴他为首。他作为一个爱人太过糟糕, 但作为一个首领、一个引路人,是不出世的天才。   陈栎三下两下吃下了卷饼, 随手又包了一个,压着合折处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下一口。他不喜欢回忆过去,他把这些回忆甩出脑子,强硬地把自己拉回现实。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烟枪, 发现看到烟枪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看我下饭啊。”陈栎淡淡地说。   “你还别说,秀色可餐。”烟枪揶揄。   “那你别吃了。”陈栎从烟枪的盘里抄走了一块烤肉,转手投喂给伤寒。   “喂,你!”烟枪的反应比平时迟顿了许多, 此时一脸委屈, 双手罩在自己的盘子上, 那里还剩一块鱼肉。   陈栎被他迷迷糊糊护食的样子逗笑了, 把烤炉中最后那点碎肉抢来包了个饼塞给烟枪。   毕竟是一群身高力壮的男人,桌上的饭食很快被消灭一空。   残羹冷炙, 酒香熏然,他们说说笑笑,插科打诨,即使面容各异,发色也不尽相同,却像是一家人在聚会。   反革打了个呵欠,灰色的眼睛有些发雾,他喝了一些酒,整个人显得慵懒悠闲,他的言行并不优雅,却总是带着几分贵气。   陈栎简单地说明了忉利天火场发生的事情,然后又替烟枪把和缺荷的对话大致说了一遍。期间,反革频频点头,语罢,反革对颂光说,“事情和预想的差不多,现在只需要弄清楚梅少爷的目的,以及他驱使那些无脸人的手段。”   “梅少爷和地下城,我们需要尽快搞清楚两者之间的联系。”陈栎说。   “假设你那天看到的人就是梅少爷,那天就能作为一个节点,找到其中的联系,我想也不难。”反革说。   “地下城是诞生了怎样的怪物啊。”烟枪撑着脑袋,叹了口气。   “我下去一趟。”陈栎站起来就要往出走。   “你给我回来!”反革把陈栎吼了回来。   颂光对陈栎说,“你和老烟回去休息,我去。”   “你也不许去。”反革很少用这样命令的口吻和颂光说话。   “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去地下城,”反革站起来,那份慵懒消失无踪,他的气度仰天俯地,语气却温和,“今天都回去休息。”   次日,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大风将天顶积着的重云吹薄了一些,透明的阳光洒下来,为中心城带来一些暖意。   陈栎离开基地的时候,黑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烟枪铐在了医务室里,陈栎忍不住为这位前军医的身手鼓了鼓掌。   烟枪脸色发白,垂头丧气,陈栎知道那不仅是因为伤势,他也确实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   时间距离忉利天大火已经过了两天,网络各种社交平台依旧对此争论不休。   栎以前从来不上网,顶多是看战报的时候瞟一眼社会新闻板块。每天的社会新闻层出不穷,爆炸式的媒体信息早已令大多数人麻木,鲜少会引起广泛舆论。   然而忉利天火灾直播好像点燃了另外的什么东西,有些东西隐藏在浩大声势里,悄无声息地改变。   陈栎一直对危险很敏感,而这次却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或许不是直面而来的危机,却让他有些不爽。   他去了一趟酒吧,暗巷中他找到那只单翼蝴蝶。这只蝴蝶有段时间没有出现,不知经历了怎样的风雨。   酒吧街白天显得有些冷清,街面刚刚被粗糙地打扫过,仍然脏乱不堪。   有人的地方就有垃圾,没有不适用的地方。   陈栎面无表情的踩过肮脏的地面,走上了他的店的外置防火通道,原本的密码锁门早已被他换成了钥匙锁,锁芯已经被磨得很光滑。   突然,一些画面闪现而过,他的脑子里萌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   当时他不愿深入去想这件事,他还记得那日t腿上的伤痕,像是被金属片整齐地刮过。   金属片,也可能是一只机械义肢手的五指。   痕迹和物品渐渐在他的大脑里重合。   如果是他想的那样,那天潜入他的酒吧的就不仅是被他大意雇佣的猎人,还有那个装着一只机械手的男人。两人打算共同亵玩t,而机械手提前离开,大概是将收集到的东西带走,所以烟枪很快就被商家盯上。   那么——   如果他们当时没有对t做什么,自己是否会很快地追查这件事,继而坠入早已被精心铺设好的陷阱?   他回忆起那日在酒吧门口见过的梅少爷,那是个礼貌英俊的青年,剥开这层皮囊,内里又是怎样的猩红。   陈栎在门前沉默了数秒,他转身离开了酒吧。   “这位先生。”一个黑裙白领的女孩挡住了他的去路,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脸上的表情怯生生的,手中捧着一尊小小的洁白神像。   “是要卖给我吗?”陈栎问。   小女孩浑身一颤,“不,是、是保佑您。”   陈栎摇摇头,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些,“不用,它保佑不了我,我自己会保护自己。”   “人本女神是慈善的神,她不受功禄,平等地爱着世间的每一个人……”   “即使是罪人?”   女孩愣了一下,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满脸的虔诚和憧憬,“即使是罪人,也会得到女神平等的爱,女神相信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会被净化,归于本真,那是洁白柔软的一团光。”   “不辨善恶的神明,还算神明吗?”陈栎淡淡地说。   女孩捧着神像的手猛地蜷回了胸口,她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但是很单薄,如同一只呲牙的幼犬,毫无威慑力。   她提高嗓门,声音变得尖利起来,“我不允许你诋毁我的女神!你这个可恶的…”   女孩的嘴唇动了几下,像是没能找到一个侮辱性的词汇形容陈栎,最终放弃了咒骂,她的眼睛里莹光闪闪,眼眶泛红。   “小姑娘,传教的时候最好找一些面善的人。”陈栎从钱包里掏出一枚卡币放在了女孩手里,绕过女孩,离开了此处。   女孩呆呆地捧着手里的神像和卡币,望着陈栎离去的背影。   风流吹着他的头发,如浓墨般漆黑,他的背影挺拔而笔直,格外的锋利,像是一把出鞘的剑。   “可我看您像是个好人啊。”女孩嗫嚅着。   陈栎穿过了酒吧街所在的街区,眼前便是中心城西边的那条最宽阔的江流。   他靠在透明的栏墙上,望着污废的江水,那是一种类似于苦艾酒的幽蓝色。   或许如今诞生的孩童会认为江河本就是这种颜色,他们被剥夺了认知这个世界原本模样的权利,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这时他收到一条伤寒发来的讯息,那是一条新闻链接,标题被拟定的格外耸人听闻,伤寒绝不是闲得无聊分享趣闻的人,陈栎点了开来。   “年迈富商家中暴亡,目睹一切的女仆被吓疯”,新闻文章写得很长,比起新闻更像是都市怪谈。   传播学的界限早已被营销学模糊,怎么刺激新奇怎么写作。这年头只有军政部发出来的战报还在严格恪守旧时新闻的格式。   陈栎耐着性子读下去,读到文章的后半部分,他的表情才有了一些变化。   “女仆胡言乱语,她竟说富商是被一个没有五官、浑身赤/裸的人杀死的,武器则是手指!她肯定是被吓疯了,她也说自己好像昏昏沉沉的,分辨不清脑子里是记忆还是幻觉……案件目前还在调查中,请大家稍安勿躁,真相终会水落石出。”   陈栎在rc的频道里找到反革,问,“不动?”   反革很快回复,“没有弄清楚之前,不动。”   陈栎明白反革的顾虑,在面对未知的敌人之前,一切轻举妄动都是在送命。   梅少爷的目标似乎已经开始转移,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之前,他行为逻辑堪称冷酷缜密,不应该突然变成一个无差别屠杀的疯子。   陈栎又给伤寒去了一条信息,只有四个字,“小说直播”。   伤寒给他发了一张图片,好巧不巧,还是个熟脸。   照片里的男人非常消瘦,看上去憔悴萎靡,正是那天在他的酒吧里,和“废一刀”聊天的那位“老师”。   “作者的真实身份是这个人,那天的信号是忉利天的那台设备切入的,中间还有一个操作节点,但是已经被完全销毁,追查不到。”在图片下附着简单的说明。   “他和梅少爷什么关系?”陈栎问。   “没有明面上的关系。”伤寒回。   “这个人的行踪?”   伤寒发过来一个坐标,“他的住址,听说他很少出门。”   向荣巷贫民窟。   一个畅销作家为什么会住在贫民窟? 第56章   陈栎当即转身, 他直觉自己很快就能接近真相,但又好像离真相越来越远。但他从来不是踯躅不前的性格,只要有一线天光, 他就不会放弃向上攀援。   而且,这个笔名做“焦”的畅销书作家也住在向荣巷, 这就足够证明一些重要的东西。   向荣巷很大,横跨了三个街区, 有七十几幢公寓,作家所住的那幢和t所住的并不在同一个街区。   陈栎很快找到了作家所住的那座公寓楼。就在他快步靠近楼道的时候, 一团火光在他的面前划过, 掉入了一旁的垃圾池中。   垃圾池中的废纸和另外一些可燃物瞬间被点燃,几秒后火舌窜了起来。   同时, 他听到了几声轻挑的嬉笑。他一把拎住了其中一个正准备逃跑的半大小子,两下就把男孩的外套剥了下来, 大步走过去用外套把火苗甩灭,把被烧出焦痕的外套扔回了男孩怀里。   “艹你大爷!你谁啊?你、你赔老子的外套!”眼看着自己的外套被用来扇灭燃烧的垃圾,男孩怒气冲冲地拽住陈栎的胳膊。   陈栎面无表情,“找得到你就去艹。”   说罢, 他甩了一下胳膊,男孩登时就坐在了地上,脸上的表情惊惧夹杂,似乎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并不壮硕的男人拥有这样的怪力。   “为什么要点火?”陈栎俯视着男孩。   “因为……火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只会向上的东西。”男孩的语气古怪。   “少信这种胡话。”陈栎说罢便转身上了楼。   忽然, 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一句话, 那是一句与男孩所言极为相近的话。   “火永远向上的燃烧, 它值得被万物崇拜, 即使是地底的淤泥”,这句话出自——《少女失踪悬案》!   陈栎猛然觉得颅心一凉, 犹如被冷水兜头淋下。   精神控制。   区别于暴力镇压的另一种无形的统治手段。   精神控制是分阶段的,想要直接、短暂地控制一个拥有健全大脑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有阶段性的、渗透性的,缓慢而无形的,这是大部分人都无法抵抗的精神入侵。   入侵之后再伺机控制,如同病毒一般。   rc有一个精神控制的专家,教过他们催眠,他说催眠是最低级且短暂的精神控制,而最高级的则是群体性精神控制,这需要花很长时间来铺设。   陈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他默默地从逼仄的楼道里退了出来。   路过垃圾池的时候,他看到里面被烧焦的垃圾还冒着灰烟,而那群男孩已经不知去向。   他决定先从最稳妥的地方入手,他走到了t所住的公寓。   t睡眼惺忪地打开了房门,看到门外的人的时候,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我说老板,您这样很容易让我被误会的。”   “如果你想,我们也可以在门口说。”陈栎不为所动。   “还是进来吧。”t撇撇嘴,让开了身体。   “梅少爷不在。”   “他在我还能让您进来嘛。”t给陈栎倒了一杯早餐酒。   “风水学得怎么样?”陈栎问。   t微微愣了一下,表情很快恢复了自然,“我很笨的,学得特别慢。”   陈栎不置可否,转了转酒杯,却没有喝。   “老板您已经知道了啊,那我该早点谢谢您的。”t笑眯眯地说。   “你的缘分,谢我做什么。”   t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其实那算不上一张椅子,是他自己用各种花花绿绿的废弃广告板搭起来的,看上去不太结实,摇摇晃晃。t的两只脚悬在空中,也在摇晃着。   “梅少爷还有其他的情人吗?” 陈栎问。   “啊?”t愣了一下,很快却又笑了起来,“有也不会告诉我吧。”   “他对你怎么样?”   “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t略显稚嫩的脸上漾起一个甜蜜的笑容。   “哦。”陈栎把溢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不是喜欢指摘别人私生活的人,每个人的所知所感不尽相同,其中冷暖酸苦,又与别人有什么关系。   “老板,你好像对他很感兴趣呀。”t晃着双腿,似乎一点都不担心从这架快散架的椅子上摔下来。   “中心城第一说客,很多人都对他感兴趣。”陈栎淡淡地说。   “是对他感兴趣,还是想要他的命。”   “这取决于他的行为。”   t歪了歪脑袋,他的行为看上去稚拙烂漫,但说出的话却并不天真,“我很爱他,但我不会因为爱他而舍弃自己,老板,我这样是不是很自私?”   陈栎沉默了片刻,他对t说,“那是因为你知道,他也自私。”   “或许吧。”   “他从国外回来之后,有什么变化?”陈栎继续向t询问更多信息。   “变化?没什么变化。非要说的话,他瘦了很多,没有以前那么结实了。”   “你会出卖我,还是会出卖梅少爷?”   t沉默了半晌,似乎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陈栎突然从沙发上站起身,他将黑色的衬衣从腰带里抽了出来,然后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和裤扣。t原本还能强装镇定,但随着陈栎的动作,他的神情也变得越来越紧张——一个帅哥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任谁都会有些慌。   “老板,你这、我…我暂时还不想出轨。”t尴尬地笑了笑。   但当陈栎掀开自己腹上的布料的时候,他很快明白过来,陈栎并不是要和他做什么苟且之事。   陈栎腰腹肌肉紧实,腰肢收得窄细,是完美迷人的身材。   然而他的腹部布满了手术缝合疤痕,长短交错,深浅不一,虬结狰狞,一下子数不清那是多少条刀口,仿佛是一个被撕碎又重新缝好的布偶。   陈栎细长的手指缓慢地抚过那些伤疤,像是抚摸曾经战友的墓碑。   t来不及去观察陈栎的表情,他所有的视觉都被抓在了那些伤疤上,一丝一毫都挪不开。   几秒后,陈栎放松了攥握着衣角的五指,黑色的布料重新覆盖住了那些丑陋的疤,他系好了自己的裤腰,声音有些暗哑,他对t说,“明白吗?”   “疼吗?”t有些恍惚。   “很疼,那时候麻药不够用。”陈栎淡淡地说。   “为什么你能活下来?”   “我不知道。”   “你是自愿的,还是…”   陈栎的身体轻微地摇晃了一下,但很快又站得笔直,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冷静稳定,“我只是要告诉你,那天我为什么要救你,其余你可以随意地猜测、杜撰。”   “我见过所有做这种手术的人都死了!为什么你能活下来?”t猛地抓住了陈栎的手,大声质问。   他的眼里涌出了两行热泪,那么多、那么沉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淌出来,宽阔得让陈栎想到了那条幽蓝色的江。   “我和其他人不一样。”陈栎说。   t的呼吸滞了一秒,他的动作突然变得小心翼翼。   t轻轻地松开了抓着陈栎的手,接着用力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白皙的皮肤被他刮得泛红,他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噙泪的笑让他看上去凄凄迷人。   “是啊,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陈栎平静地看着t时哭时笑,没有说什么。   “我不会把你出卖给他,”t顿了顿,“剩下的我需要想一想。”   “好,回见。”陈栎点了点头,转身往门口走去。   t亦步亦趋地把他送到了门口,男孩双眼还红彤彤的,像只小兔子,但神情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灵动自如。   玄关处,他突然叫住陈栎,声音真诚恳切,“老板,你是个好人,如果你找到了一个能够彼此信任的伴侣,不要顾虑什么,你值得所有的爱。”   “承你吉言。” 陈栎难得没有反驳这种话,他转身飞快地离开了t的公寓。   就在t的屋门阖上的那一瞬间,他无法再支撑,倚着斑驳污秽的老墙缓慢地坐倒在地上。   他靠在墙边,窝住了上半身,剧烈地干呕起来。如同有重锤在一下一下地抡击着他的胃,很快,喉管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痛。   那些沉睡在他身体里旧伤,被他生硬地撕开,撕得彻底,血肉模糊,在一个算不上亲近的人面前。   “t,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   作者有话要说:   又虐了,对不起! 第57章   晚上八点之后, 中心城一切违规的、不违规的娱乐场所都开始苏醒,陈栎的酒吧也在这个时候开始营业。   他照旧坐在那个老位置上,面前还是那瓶喝不完的苦艾酒。他瞥了一眼身侧, 那里却空荡荡的。   如果不是要等辰月初,他现在应该已经坐在医务室里观看今日份的烟枪和黑魂斗智斗勇, 想到这里,不禁有些烦躁。   老酒鬼们会把一口闷下一小樽高度酒称为一个“杀”。“杀”酒有两种最常见的喝法。   一种是将高度酒整瓶冷藏, 倒出之后寒意森森,一口喝下去, 口舌、食管只有冷冽的爽快, 但很快,酒液就会在胃中苏醒, 几乎烧化这个贪食的器官。   而另一种,则是把酒杯冷冻。酒杯从冷柜里拿出来的时候结着一层薄霜, 这个时候倒入常温的高度酒,闷下去之后,舌尖是冰的麻木的,食道却被狠狠烧灼, 体内的黏膜在一瞬间醒来,开始肆意地战栗。   陈栎蜷靠在沙发里,看着酒吧里的诸多酒客,有些熟脸, 也有些从没谋面。   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默不作声者, 高谈阔论者, 怅然失意者……对于他们来说,酒是鲜活的, 是他们维持生命的第一液体。   他们谈论的最多的话题也是忉利天的那场大火。   忉利天的门槛要比这家小酒吧高得多,所以这里的酒客大多不喜欢忉利天,他们说的最多的是忉利天的女主人缺荷,那个和商黎明离婚之后仍然顶着“商夫人”名头活着的女人。他们用相当恶毒和词汇咒骂和讥笑这个女人。   陈栎面无表情地听着,却也不觉得痛快。   底层的人民厌恶忉利天,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大多消费不起这种地方,更多的是被权贵踩在脚下的愤恨。忉利天,是传说中天人享乐的国度,仅仅是这个名字,就能得到他们的仇视。   穷人仇恨富人,民众仇恨达官,这是天然的对立,即使有再多的人权学家,都无法抹灭这个时代的糟恶。   也有人像是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不愿去提及这场惊天动地的大火。个中原因,大概是有利益牵扯,所以缄口不言。陈栎想起那日与作家交流自身存亡问题的废一刀,如果这其中也有联系,那这将是一盘大棋,以整个中心城为棋盘。   那么,下棋的人是谁?是国际说客梅少爷,还是那个似乎在铺设群体性精神控制的作家。   陈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出了酒吧,噪杂的室内环境会影响他的思绪。   酒吧街和大道相交的那片平台一向是被人争抢的地方。那里仿佛一个天然的舞台,能够吸引更多人的目光。   上一次见到的摇滚乐队今天也在演出,却少了那个穿着红裙跳舞的男孩。他们仍然热情洋溢,伴随着尖锐的电子乐的声音,少年们凌乱的长发肆意地甩着。   而在这组乐队的不远处,陈栎中午遇到的那个小女孩正站在一只木条箱上,她还穿着那身传教士的黑裙白领,正在嘶声力竭地歌颂人本女神的善爱,不知她在寒风中站了多久,双颊红得发紫,然而却没有一个人驻足停下倾听她的虔诚。   歌颂完女神的美德,她把手中洁白的神像高捧至头顶,单薄的月光投在她的身上,为神像和她共同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月衣。   她闭上了双眼,表情恬静而满足,似乎是女神正在轻抚她的头顶。   陈栎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劝阻这个女孩,她迟早会为一个捏造的神明奉献自己年轻的生命。   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半,更多的禁令被解开,中心城陷入了更深的泥沼。   陈栎拐进了酒吧侧的暗巷里,今天没有野鸳鸯,可能是因为天气越来越冷。他从衣袋里掏出电子烟,里面塞着的还是上次从反革那里顺来的粒子内胆,他吸了一口,烟雾从口鼻间涌出,短暂地模糊了他的视线。   烟雾流动的空隙间,他看到一个矮小的人影闪进了暗巷里。   那是一个绝不超过五岁的小孩,身材伶仃、衣衫褴褛,他的手里捏着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碎玻璃,伸直细弱的手臂,用力地在墙壁上划着,一道、两道、三道,小孩的手停下了,血珠从玻璃片的边缘一颗颗地落下。   陈栎走过去,弯下腰问,“谁让你这么做的?”   小孩转过脸,小牙齿正咬着自己的嘴唇,咬出一条白印子,他浑身都在颤抖,显然是因为手疼,模样泫然欲泣。   陈栎把碎玻璃片从小孩的手里拿走,扔进了一旁的排水渠。   “这面墙,倒掉就好了。”小孩童稚的嗓音说。   “为什么?”   “这面墙杀了妈妈。”   “墙不会杀人。”   “没有这面墙,妈妈不会死。”   陈栎从外套兜掏出一团棉纱布,包裹住小孩滴血的手,“那你爸爸呢?”   听到这句话,小孩顿时浑身一抖,“哇”得一声哭了出来,他的细脖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仰面朝天嚎啕大哭起来。   陈栎无奈,他不懂怎么哄孩子,尤其是哭得毁天灭地的孩子。   这时,伴随着尖锐的刹车声,一辆银灰色的高级悬浮跑车停在了巷口,小孩被声音吸引住,不住地抽噎着,用一双泪眼盯着在夜色中仍然闪闪发亮的镀膜。   辰月初打开车门从里面跨了下来,他今天没有穿正装,下半张脸隐没在高高的衣领里。   他走进巷子,看了一眼陈栎,又看了一眼陈栎身边的小孩,显然有些疑惑。   “送你个孩子要不要。”陈栎一脸无奈地说。   “你的?”辰月初凑近看小孩的脸。   陈栎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小朋友,你的家长呢?”辰月初和颜悦色地问小孩。他的措辞显然比陈栎严谨得多,毕竟如今对家庭称谓仍然争论不休,尚难定论。   “爸爸死了,”小孩指了指巷子外,“在外面,那条街上。”   “我妈妈死了,在这面墙上。”小孩又指了指面前这堵墙壁。   辰月初一时哑然。   小孩对“死”的理解太过直白,因为失去两亲而感到强烈的悲伤,哭嚎得无法控制自己小小的躯体,但是更深层的、未来的隐痛却无法理解,所以可以毫不犹豫地将“死”脱口而出。   陈栎心中一凛,他正准备说什么,却被辰月初打断了,“这么晚了,你一个小朋友在外面很不安全的,你家在哪?哥哥送你回去好不好?”   小孩眨了眨泪眼,呆愣愣地盯着辰月初看。   “那哥哥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吗?”   辰月初弯下腰把小孩抱了起来,小孩意外没有哭闹,乖乖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辰月初把车开到了区域容留署,嘱咐陈栎不要露面,然后把小孩从车舱里抱了出来。   之前他已经用巧克力珠把小孩哄得乖顺,此时像是只听话的猫崽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呼吸声中带着粘稠的水音,一嘶一嘶。   区域容留署已经下班,只有一个执勤人员,此刻正在望着门口发呆。辰月初把衣领翻下来,露出了嘴边的蝴蝶,仿佛那就是他的通行证。   执勤人员看到辰月初立即站起来,却没有出声称呼,他伸手接过辰月初怀里的小孩,小孩的手里还握着两颗玻璃纸包裹的巧克力珠,眯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好像是困了,神情混沌。   “安排一下,辛苦你了。”辰月初微笑着说。   “不辛苦不辛苦,保证市民的安全是我们的职责。”执勤人员点头哈腰。   “找到他的家人之后写一纸,递交军政部,给我。”   “一定一定,”执勤人员又小心翼翼地问,“那如果不幸没能找到…”   “适用的市民福利,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辰月初声音温和,却让执勤人员紧张得脑门冒汗。   “明白了,一定办妥。”   辰月初拉上衣领,又拍了拍小孩的脑袋,温柔地说,“哥哥走了啊,你以后要有出息,这样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了。”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辰月初从小孩模糊颠倒的语言中大概明白了前后,小孩之所以会找到那条暗巷,是因为他的妈妈曾把他带到了那里,并在他面前撞死了自己。自此那条暗巷便占据了他全部的认知,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懂,像是仍然被包裹在胎水里,五感矇昧,天地不知。   辰月初回到车里,扭头问陈栎,“你那时候想说什么?”   “那天,他爸倒在我店门口,我和…把他送去了医院急救,没救回来,脑死亡。”陈栎低声说。   “他爸的死和你有关?”辰月初问。   “过劳死。”   辰月初发动了车子,银灰色的跑车发出令人牙酸的破空声,离弦之箭般向前方扎了出去。   辰月初将自己的座位向后移,跑车的整个操作盘也跟着后移,这样他便与陈栎的位置齐平,他转过头看向陈栎,目光中隐隐带着上位者的审视。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辰月初的语气听上去有些生气,“他爸的死,她妈的死,他的孤苦伶仃,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陈栎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闷,“没关系。”   “如果我今天不在,你要怎么解决?”   “或许我会把他带回家。”   “然后呢?你怎么养大他?你拿什么负责一个小孩的生命?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陈栎没有作声,而是把头转向了窗外,一点火光乍然投入了他的眼睛,他的瞳孔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又是火。窗外的景象像是一副流动的画轴,并不真切。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陈栎的目光仍在窗外,扯开了话题。   辰月初没有继续之前的咄咄逼人,“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58章   “什么地方?”   “我的乐园。”   “我不去妓院。”   辰月初哑然失笑, “我怎么给你留下这么个‘好印象’。”   “少嗑点药。”   辰月初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那不是我的, 是我伴侣的。”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结婚只不过就是改个身份信息,”辰月初笑了笑, “我们不住在一起,也很少见面, 他有爱人,我…对爱情没兴趣。”   门第联姻, 没想到辰鹊这样的人也不能免俗。陈栎沉默下来, 把视线又投向了窗外,他们离闹市区越来越远, 正在向北方开。越往北,工厂就越多, 城市变得更加森冷,是蝴蝶头部的凹陷。   中心城的夜空难得这么疏朗,星子依稀可见,半扇白月挂在上面, 薄云是她的霓裳,而金风是她的飘带。她在这个城市的上空高高挂起,自我地浪漫着。   “战况怎么样?”陈栎突然问。   辰月初“嗯”了一声,“不好不坏。”   “明年能结束吗?”   “这取决于有些人能否吃够。”   陈栎皱了皱眉, 漆黑的眼睛里充满了厌恶, “有的吃就永远不会够。”   “让反革小心, 他最近应该是被盯得越来越紧了吧。”   “你能帮我们多少?”   辰月初忽然一挑眉, 笑着说,“叫声哥哥来听听。”   陈栎顿时闭口不言。   “好嘛, 真不经逗,我肯定会帮你的,小夜。”   辰月初指了指车窗外,“看,咱们到了。”   车窗外,满目的荒草,在风的吹卷下不断地、像黑色的浪在涌动。   放眼望去,开阔的平地上只有一幢楼宇孤独地“蹲”在那里,楼体呈八角形,楼层不高,在这个时代可以称得上低矮,占地面积却很大。它的墙体和门窗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副钢筋的骨架,被风不断地洞穿,发出古怪的嘶声。   “中心城还有这样的地方。”   “中心城什么样的地方都有。”辰月初把车停在了离建筑大概有十米左右的地方,较低的车体被掩在荒草中。两人下了车,走向那座只剩一副骷髅骨架的建筑。   “听说你们前几天被第六局扣下了,吃苦了吗?”辰月初问。   “没有。”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督察署的人守株待兔?”   “你什么意思?”   “除了反革树大招风,或许还有什么别的虫蚁。”辰月初微笑。   “这不是我能随意猜忌的。”   “你们内部的事情,我插嘴就是找骂,不过也没事,三局那位大姐头给反革支了把伞,现在妇孺皆知,你们近期不会太危险,”辰月初笑眯眯地说,“你知道他是怎么搞定这位的吗?那可是顶难啃的骨头。”   “不知道。”陈栎实话实说,他确实不知道。   “也是,你不必懂这些,”辰月初伸了个懒腰,“有我和反革这样的人,为这些事操心失眠。”   “你是来找我诉苦的?大人物。”陈栎淡淡地说。   两人已经走到了建筑的脚下,一侧堆着很多大小不一的土砾和石板,表明这是一座很有年代的建筑废墟——这种旧式材料近几年很少能见到。   随着接近,陈栎看到一些老旧的焦痕,这里残垣断壁,所有的砖墙都被用一种很粗糙的手法剥离掉,连楼梯都没有放过,每一段阶梯都被打断了,钢筋条四处支出,断口处已经变得光滑,裸露在夜色中,闪烁着寒光。   “这里不错吧,”辰月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一点束缚。”   陈栎环顾四周,这里太过残破,他无法想象这座建筑之前的样子,“这以前是做什么的地方?”   辰月初带着他绕到外侧,踩着那些突出的钢筋条,两人爬上了这座建筑的最高处。陈栎突然有些理解辰月初所说的“乐园”——小孩子总会喜欢攀爬游戏,实现幼稚的征服欲。   踩着钢条搭成的空洞的平台,辰月初指了指远处,那是一片灯火辉煌的街区,和这座骸骨般的建筑仿佛存在于两个世界。   “这里风光不错吧。”辰月初的头发被风吹过,露出洁白的额头,他的两条眉毛锋利而优雅,不怒自威。   陈栎将双臂环抱在胸前,“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还要带我来。”   “没有不愿意,只是我一直在想这里算什么地方,”辰月初说,“这里曾经是牢狱,关着很多‘人’,也有人说他们不是‘人’,但说是牢狱总没有错。”   “和辰茗有关,对吗。”陈栎语气冷淡。   “真聪明,不愧是我弟弟。”   陈栎不接这茬,继续发问,“这里也被烧过,因为什么?”   “就是走火,没有什么特别的,烧坏了很多实验器材,实验体也失踪了,”辰月初说,“阿姨也因为连带责任降过一级,她那时候才二十七岁,就已经是少将,我现在也不过是少将衔。”   “走火不会把楼烧成这样。”   “当然不会,在阿姨离世之后,这座楼的每一寸都被仔细的搜查过,还有眼前的这一大片土地,他们用了最先进的金属碰撞反应仪器,就算是细如发丝的芯片也能被找到,但是他们整整找了五年,把这座楼刨成了这样,让这片土地荒废,也什么都没找到。”   “他们在找什么?”   “实验记录。”   “所以辰茗把它藏在了什么地方?”   “就在这里,”辰月初指了指脚下,“在地基的夹缝里,他们没有想到这里的实验书是用纸写成的。”   “他们为什么不拆掉这座建筑,这样就会露出地基。”   “很贵啊,想要推倒这座大楼,要花很多钱,管钱的部门不批,你看,那么多土砾都没有被拉走,因为资金不够,”辰月初说,“他们实在找不到,这片土地又早已经被挂牌出售,他们只好撤离,留下这么座骨架子一样的楼。”   “所以这里曾经也是辰茗的实验室,”陈栎微微皱眉,“什么实验,让那些大人物这么关心。”   辰月初踩着钢筋条上,随意地摇晃着身体,他有着极好的平衡感,丝毫不担心自己会从钢筋的间隙中跌下楼。   “是探究生育的极限,仿生人母体和正常人类生下了健康的胚胎,”辰月初说,“你也知道,这个国家其实需要更多的便宜劳工。”   陈栎沉默了,他望向远处的繁华,漆黑的眼睛里一片冰冷。   “如果你想看实验书,我可以拿给你。”   “不想看。”陈栎拒绝得很快。   “你总是嫌弃阿姨曾经做过的事,可她也是结束这些的先驱……用自己的生命。”辰月初叹了口气。   陈栎摇了摇头,“我对这些事无能为力,所以也不想知道。”   “小夜,你是阿姨留下最重要的遗产。”   陈栎没有回应,而是将手机屏幕举到了辰月初眼前,那是一张照片,“你认得这个人吗?”   辰月初瞥了一眼,“哦,这位,也不算认得。”   “知道多少。”   “是个孤儿,是大学生,是个作家。”   “孤儿,大学生,作家。”陈栎默念这三种身份,一个孤儿在这个时代能成为大学生,这是很稀罕的事情。   “他在国立大学的成绩很优异,部门曾经想招募他来做文员,被他拒绝了,”辰月初顿了顿,“听说他的直播间那天直播了忉利天的火灾。”   “火永远向上燃烧,它值得被万物崇拜,即使是地底的淤泥。他书里写的。”   “有几分歪理。”辰月初点点头。   “他还写过很多书,我想,也许他是个擅长群体性精神控制的人。”   辰月初笑着说,“群体性精神控制怎么可能通过几本书来实现,这是G研究了上百年的课题,他们很希望能达成对所有国人空前绝后的大控制。”   “或许是因为身份和阶级,这个作家住在贫民窟,因此很受大众拥戴。”   “我会继续关注这件事,如果像你说得那样,我很想把他搞进军政部。”   “向忉利天施压的人是你吗?”   “不是我,是我妈,”辰月初说,“是辰将军。”   “她这么闲。”   “忙里偷闲,这两天又回南部战区了。”辰月初似乎并不计较陈栎对他母亲的无礼。   “一个总是亲自上前线的将军,还是值得敬重。”   “她是天生适合打仗的人,让她呆在权力中心,反而会手足无措。”   “所以辰鹊将军是主战,还是反战。”陈栎语气平淡,问题却很尖锐。   辰月初微微一笑,“她是十三位将军里离战场最近的那一位,你觉得她会喜欢战争吗?她回来之后总是在洗手。”   “是我低看她了。”   “听说你从战场回来之后,养了很久的伤。”辰月初说。   “托你妈的福。”   “小夜,这句听起来真的很像在骂人。”   “我就是在骂人。”陈栎冷冷地说。   “这些都过去了,对不对,”辰月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兴奋,“过了零点了!”   陈栎不解地看向他。   “阿姨预言的蜉蝣时代……来了。”辰月初的语气古怪,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似乎对所谓的“蜉蝣时代”充满了兴奋和愿景。   陈栎一怔,“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蜉蝣时代有具体的时期。”   “那些人权学家和十一局的老头子当然不会知道,阿姨其实很早就把它推算出来了,只可惜她自己也没活到这一天。”   “所以蜉蝣时代到底是什么?”陈栎皱眉。   “不知道,阿姨从没有说过。”   “那你为什么这么兴奋?”   “看着这个恶心的时代走向终结,难道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吗?”辰月初笑着说,“无论是什么样的大变革,都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这时,一股风刮过,陈栎觉得自己的体温突然降到了冰点。   他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开始战栗,而他的眼前,现实的一切在一瞬间枯萎化灰,陡然变成了通天的深渊,一只红如杜鹃的巨眼正在缓慢的睁开!   陈栎慌张地眨了一下双眼,眼前的情景仍是川流熙攘的中心城。   向神明虔诚笃深的小女孩,双亲亡故精神混乱的小孩,中心城四处点起的火光,地下城腐烂着的活人和尸体……不可名状、不能目睹的恐惧随着忉利天的大火,全部倾斜给了这座城市。   他不自觉地将手伸向自己的身后,握住了那把肋差,他的心安定下来。   没什么不可以。   人的全部恐惧不过一死,他是死过很多次的人,所以没什么不可以。   “小夜,别总挺得那么直,多累啊。”辰月初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思,“这样,很多人看一眼就会知道,你总带着一把刀。”   陈栎愣了一下,他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辰月初的话,但随即他却笑了。   他很少在辰月初面前笑,辰月初也算是一愣。   辰月初以前从来不知道,陈栎笑起来是有几分像辰茗的。他一直觉得陈栎除了瞳色深黑,和辰茗一点都不相像。但是陈栎笑的时候,那份略微带着一些嘲弄和不羁的神情,让他仿佛再度见到了辰茗。   “我带着刀,就能确保这把刀永远不会指向我自己。”陈栎说着,一矮身从楼宇的边缘跳了下去。   “哎呀,等等你哥哥…”   --------------------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个小bug 第59章   陈栎让辰月初把自己送回酒吧, 此时酒吧还没有打烊,经理看见他,怪模怪样地凑了过来, 在他耳边低语,“老板, 前几天有个带孩子的女人在咱店…”   “不用说,我知道。”陈栎打断了他的话。   “哦哦, 我不说我不说,我肯定不说。”经理一副了然的样子。   “差不多关门吧。”陈栎揉了揉眉心, 那个小孩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陈栎离开酒吧,沿着中心城仍然喧哗的街道, 逆着人流慢慢向前走去。他的背影被风吹得单薄。   他不想回家,所以走向了基地的方向, 很多事情挤压在他的心里,沉得好像要坠进胃里。   医务室的灯已经熄灭,陈栎像是只猫一样钻了进来,脚步无声, 行动轻捷,却很快就被熟悉他的主人拎住后脖梗的皮毛。   “陈栎。”烟枪的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还有些发哑。   “万一不是呢。”   “没有万一,”衣料摩挲的声音, 烟枪像是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然后坐了起来, “你把我眼捂住, 耳朵塞住,我也知道是你。”   “我不信, 咱们试试。”陈栎狡辩。   “我还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过来。”   陈栎脱掉外套,卸下肋差,他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肩膀,循着声音的方向,摸黑找到了烟枪的床。在黑暗中他不小心碰了一下烟枪的脸,触到热乎乎的皮肤的瞬间,他感到一阵心安,被心脏重重挤压着的胃也是似乎在一瞬间轻松了许多。   “我一直都在呢,陈栎。”   “嗯。”   “真的,我永远在你身边。”   “嗯。”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死我也要死在你前头。”   “不行啊,老烟,”陈栎的声音充满疲惫,“你别死在我眼前,我受不了。”   “那我就在快死的时候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绝对让你眼不见…”   “我们都不会死。”   陈栎微微侧过脸,两人挨得很近,在黑暗中,陈栎的嘴唇蹭在了烟枪的侧脸上。温热的、皮肉相接的触感,让体温很快开始上升,就在烟枪忍不住要去环抱他的时候,却被挡开了。   “老烟,还不到时候。”陈栎平静地说。   “你还没看清我吗?”烟枪规矩地收好手,声音有些发闷。   “我还没看清自己。”   “好,我等你。”   陈栎将身体转向背对烟枪的一侧,“睡吧,明天黑爷放人的话,陪我去个地方。”   “好,都听你的。”烟枪声音微哑温柔。   烟枪赢了两局牌,终于给自己赎回了自由身。   黑魂打着呵欠,扬了扬手示意快滚,目送两人走到门口,又补了一句,“天寒地冻的,多穿点。”   “不冷。”烟枪笑着说。   “走吧,快走,滚。”黑魂不耐烦地说。   陈栎和烟枪走到公共停车坪,烟枪那辆“总督”落了不少尘埃,被车膜上的反静电材料隔开,薄薄的一层,浮在空中。随着车子发动,那层浮灰被吹得尽散,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黑爷是寂寞了。”陈栎突然说。   烟枪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也是,他孤家寡人一个。”   陈栎横了他一眼,“谁跟你说这个。”   “咱去哪?”烟枪问。   “泥土巷子。”   “啊?”烟枪看了一眼导航窗,路径全红,“开车去不了啊。”   “忘了。”陈栎嘟囔了一声,打开车门下来,清晨的冷风让他清醒了一些。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昨夜睡得不太好,做了一整夜的噩梦,却在醒来的那一瞬间全部忘记,只剩下感官的烦躁和钝感。   两人搭上地铁,恰好错开早高峰,这个时间段,车厢没有那么拥挤。   形形色色的人以各种姿态站在地铁老旧脏污的地板上,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在低头看着手机,陈栎瞥了一眼身旁工人打扮的男人所看的页面,那是今天的社会新闻列表,数量比往常翻了一倍之多。   “最近不太平啊。”陈栎用状似不经意的语气说。   “啊…”工人的眼睛没离开屏幕,却自然地搭上腔,“坏事一下子变得这么多,真不知道是那方神仙大发脾气了。”   “也不算坏事吧,死的都是那些有钱人。”陈栎继续和工人攀谈。   “有钱人死了,钱也进不了我的口袋,倒是给我换了个更糟糕的上司。”工人的手指不停在屏幕上点着,他正在给社会新闻写评论。   “哦?您前上司也出事儿了?”   “啊,是啊,不就是着大火那地方,快活得把自己快活成鬼了。”   “真是不走运。”陈栎说。   “你去过哪地儿吗?听说可…”工人嘬了嘬舌尖,找到一个他认为最合适的词汇,“可下流了。”   “没去过。”陈栎说谎时脸不红心不跳。   “上流人当腻了要当下流人。”工人的话听来似乎有几分哲学性。   “可不。”陈栎说。   工人写完了评论,又认真地读了一遍,给自己修改语法。趁工人还没有抬头,陈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原处,找到不远处的烟枪。   “和谁聊得这么开心?”烟枪有些不满。   “不开心,”陈栎否认,“忉利天那场火的影响,比我想象的大得多。”   “因为直播吧,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直播,让平民看到富人被烧死,这种一种……很可怕的暗示,”烟枪皱着眉低声说,“让他们看到了反抗的可能性。”   “这不应该是好事吗?”   “这不是良性暗示,梅少爷也从来不是站在他们这一边。”   “你怎么知道?”   “你不记得梅少爷钓咱们上钩的操作了吗?t、还有那个女明星的义务体,他什么时候怜悯过普通人?”烟枪顿了顿,“他连自己的小情人都能牺牲。”   陈栎没有想到烟枪如此敏锐,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猜错了吗?”   “没……应该就是你想的那样。”   地铁到站,两人走出破旧的车站。   陈栎还是第一次来泥土巷子,馥郁复杂的浓香漫入鼻腔,这种花草味让他觉得很陌生,辰茗只喜欢杜鹃,杜鹃没有这么浓郁的香味。   泥土巷子最外侧是一间草药铺子,旧式的铺窗子是向下打开的,铁皮板上铺了一块干燥的花纹棉布,上面摆着大量的干花束,颜色虽然不及鲜花艳丽,但也不至于黯淡。   干花丛间,一个穿着厚布裙子的白种女人正低着头坐在那里扎花。   “你好。”陈栎微微弯下腰。   白种女人闻言抬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好,想买什么花?还有花茶和草药唷。”   陈栎沉默了片刻,“我要杜鹃。”   白种女人神色一变,她站起身,在围裙上拍了手上的草叶,从铺子里钻了出来,“稍等一下,我去花房给你拿。”   两人在草药铺子前等了几分钟,一个围着干净白围裙的老妇人匆匆地走过来,她的双手还在滴水,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食物香气。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老妇人容颜苍老,那双眼睛却像年轻人似的,极有光彩,她笑呵呵地对陈栎说。   “您怎么笃定是我?”陈栎问。   老妇人自信地说,“我一看就知道。”   “t今天在您这里吗?”   “他今天不来,”老妇人的目光转向了烟枪,眼神中流露出赞许,“你的…朋友,他的灵魂很直,肯定是个坚毅的人。”   “我有些事想请教您。”陈栎客气地说。   “可以,但我不替她的孩子算命。”老妇人说。   “我不是来找您算命的,”陈栎说,“但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乐意。”   老妇人把两人带进了泥土巷子,一路热情地介绍两侧的铺面,都是些手工铺子,在这个高度机械化的时代显得那样格格不入。但在这条巷子里营生的人们,他们的表情都很恬静、很放松,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我正好在做饭,”老妇人推开了一扇松木门,“我做了年糕汤,你们也喝一些吧,里面放了蘑菇、豆子还有牛肉丁。”   “谢谢。”陈栎说。   烟枪贴过去和陈栎耳语了几句,陈栎拍了拍他的手臂。   “蘑菇是新鲜的,我自己种的,豆子和牛肉丁是速冻的,所以我用了很多辣椒酱去掩盖那股味道,”老妇人的动作和语气一样轻快,利落地布了碗筷,“你们肯定吃得了辣,你们看上去连铁都吃得下。”   烟枪被老妇人的话逗笑了,“那倒不至于。”   “咱们先吃饭,多吃点,这天气太冷了!”老妇人坐下来。   老妇人做了一大锅的年糕汤,似乎早就料到他们会来,这也不奇怪,毕竟这位老妇人是风水师,是老风水师,她知道什么都不奇怪。   “今年多大年纪了?”老妇人像是个亲切的长辈。   “二十六。”陈栎回答。   “你呢?”老妇人把头转向烟枪。   烟枪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如实回答,“二十八。”   “二十六又二十八,左右遭逢,是木生金……”老妇人的眼睛眯起,嘴里念念有词。   “您不是说不给我算命。”陈栎有些无奈。   老妇人那双年轻灵动的眼睛埋怨似地瞪了陈栎一眼,“我哪有给你算命,我这是给你算姻缘,蛮好的,蛮好的。”   陈栎强行忍下顶嘴的冲动,干笑了一声,“您说了算。”   烟枪不争气的嘴角压抑不住要上扬,马上埋头呼噜呼噜地喝起汤来,两耳却树得精灵,内心十分希望这一老一少能继续这个话题。 第60章   “风水和萨满, 有什么区别?”陈栎一边吃汤一边问,这个老妇人很有亲和力,也很风趣, 让人忍不住想一直和她攀谈闲聊下去。   “是风水师和萨满,”老妇人纠正他, “什么都不一样,起源不一样, 算法不一样,信奉不同的逻各斯。要说最大的区别, 风水师算的是人, 萨满算的是事,人比事更容易流动, 所以风水比萨满算筹复杂得多。哦対…风水中只有一支风水卦盘擅长计算事态流动,但我不教这个, 人类的精神很难去驾驭卦盘,会进入逻辑的死角,永远出不来。”   陈栎不解,“只要事能确定, 人如何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怎么不重要!”老妇人嚷嚷起来,“人是活的,事是死的, 事不在乎自己的头尾, 人能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吗?”   陈栎琢磨了一遍老妇人的话, 不由得不承认如是道理, 点了点头。   “我煮的汤怎么样?”老妇人又给两人各添了一碗,锅已经见底, 露出了一片焦黑的颜色,这口锅很有年纪,锅底被烧得发黑,锅壁却被刷得发亮。   “很好喝。”陈栎说,一旁的烟枪也帮腔,把老妇人夸得直乐。   三人喝光了一整锅年糕汤,陈栎到屋外的公用厨房帮老妇人洗锅碗,剩下烟枪和老妇人大眼瞪小眼,双眼瞪独眼,老妇人突然笑了起来,显然対他有着浓厚的兴趣。   “你的右眼怎么回事?”   “啊,打仗的时候伤的。”烟枪轻描淡写地说。   “是你不能释怀的事情吗?”   烟枪愣一下,他没有想到风水师会敏锐且直白到这种程度,他点了点头,“是,我经常会想起来,会很不开心。”   “别不开心,人生苦短,”老妇人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和小夜都是。”   “小夜。”烟枪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   “他把那些事都告诉你了,対吧。”   烟枪失笑,“您还真是什么都算得出来。”   老妇人一抬下巴,语气有些倨傲,“这哪需要算,他能带你来这里,肯定很信任你。”   “嗯,您真厉害。”烟枪顺水流,夸着老妇人。   “我当然厉害,”老妇人毫不谦虚,“我今年已经一百三十七岁了,你还没活到我年纪的零头。”   烟枪目瞪口呆,“这、这可看不出来。”   “我经历过这个国家的一百三十七年,什么都吃过,什么都看过,但我还没厌倦,”老妇人说,“対于我来说,活着还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我也想活成您这样子。”烟枪笑了笑。   “但即使我活了一百三十七年,也只见过一个辰茗。”老妇人自顾自地说下去。   听到老妇人提起这个名字,烟枪不觉得奇怪,只是点点头,“她是个传奇。”   “什么传奇不传奇的,在我眼里就是个倔得无法无天的小丫头,永远听不进别人的话,小夜比她好很多,起码是个人样。”   烟枪听过很多対辰茗大将军的评价,世论褒贬不一、毁誉参半,却还是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这种说法,细品实则格外亲切。   “而且她対小夜太糟糕了,哪有这样做母亲的…”老妇人的话还没说完,陈栎从屋外走了进来。   他的衣袖挽起,露出两只精瘦的小臂,透明的水珠正顺着他发红的指尖往下滴,烟枪心里一动。   老妇人站起来,从一旁拿过一块白棉布,却是塞进了烟枪手里,使了个眼色,“去给人家擦擦。”   烟枪瞬间会意,一个箭步冲上去,干架的时候他都没这么积极过。他用白布包住了陈栎的双手,握着这双修长细瘦的双手,他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很舒服。   他微微垂下头,浓情蜜意地看着陈栎的脸,柔声问:“冷不冷?”   陈栎横了他一眼,正要把手从里面抽出来,却发现烟枪隔着布裹住他的手如铁爪般纹丝不动,不由得有点火气上翻,“你是又想回黑爷那儿了?”   “嘿,哪有,没有的事。”烟枪笑呵呵的,见好就收,立马松开了手。   陈栎擦干净手上的冷水,把布巾挂回原处,将头转向老妇人,“我今天来,是想问您,关于蜉蝣时代。”   老妇人微微一蹙眉,“你感觉到了?”   “没有,”陈栎摇摇头,“是有人告诉我,就在昨天,蜉蝣时代降临。”   老妇人和烟枪的脸同时变色,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气流都不动,尘埃仿佛也悬停在了空中。   日光薄暖,投入明亮的窗子,照在三个人的脸上,在透明的光茸的照耀下,人会融进光里,恍然如同神祇在世。   然而他们却只是凡人,是対抗命运的凡人。只不过比其他人知道得更早、更清晰了一些,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她的算法不同于风水和萨满算筹,不需要数字和单位,”老妇人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生机勃勃的眼睛虚望前方,变得有些模糊,她在努力地回忆往事,“所以她的算法不能成为一门的学派,所以他们対她紧紧相逼,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自己的能力。”   “您知道蜉蝣时代到底是指什么吗?”陈栎问。   老妇人摇了摇头,“她从来没有向我解释过,或许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毕竟她的算法里,没有数字也没有单位,很可能连语言都没有。或许她传达出‘蜉蝣时代’这四个字,已经竭尽了全力。”   陈栎神情平静地点了点头,対老妇人云里雾里的解答没有丝毫的烦躁。   “是温和的,还是激进的?”烟枪发问。   “刚刚不是告诉你们了嘛?风水算的是人,人的来往、人的生死、人的喜怒忧思悲恐惊。你问我这件事是温和的还是激进的,让我怎么回答?”老妇人很直白,有不满便脱口而出。   “那我去问个萨满,就能得到答案了吗?”烟枪一挑眉。   “那种低级的逻各斯,最多能算出来你今天午饭吃了什么。”老妇人满脸不屑。   烟枪撇了撇嘴,小声嘟囔,“我直接告诉他就完事儿了,干嘛非要算。”   “那您找我,是为什么事?”陈栎问。   “你妈临走前特地跑来见我,说她家那没用…那小孩就托付给我了,我估摸着她还托付了好几个人,但那可是辰茗,谁拒绝得了她的请求,”老夫人啰啰嗦嗦地念叨起来,“她一开口,说的就是那句:‘你知道我从不求人’,我就知道她下一句话肯定是‘但’如何如何,这都不用算的。”   “可我没想到,她真的就此一了百了了……”老妇人继续说着,把目光投向陈栎,她的眼神陡然变得深了许多。   “我说我不算她的孩子,是因为我一直算不了她。在她的身上,我看不到‘脉络’,只能看到隐约的‘明暗’。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她的孩子……因为,我一样看不到你的‘脉络’,甚至连‘明暗’都看不见。”   “‘脉络’是什么?”陈栎问。   老妇人转头望向窗外,明净的窗子,外面有阳光、有浮尘,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她说,“有些人像叶子,有些人像树,有些人像木头的芯,都不一样。”   “你看不到的只有她和我吗?”陈栎又问。   “当然不止,但是很少,除了你们,这些年只有一个,”老妇人说,“但那个人身上不是什么都看不到,我看他既像叶子、又像是树,有时候还像齿轮或钟表的内里,还有的时候,他是坐于地狱中的佛陀……我想那是因为他流动得太快,比我的眼睛还要快。”   “您在t身上看到了什么?”   老妇人忽然一笑,“很有趣,t身上的‘明暗’和辰茗很像,都是明暗居于正当中,在身体上缓慢、均匀地摇摆。”   陈栎微微皱眉,“这代表什么?”   “阴阳合抱,明暗也是一体,”老妇人说,“这代表他们的选择会变成一个永恒的单一闭环。”   “什么意思?”   “单看‘明暗’并不准确,风水一向以计算‘脉络’为主,”老妇人认真地讲述,“选择会变成永远的闭环,等于他们的选择毫无意义,走向的结局往往是同一个。也可以说,他们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有第二个。”   陈栎点了点头,又摇头,实话实说,“我不大懂这些理论,但好像听懂了。”   “听懂就回去吧,”老妇人打了个呵欠,耸了耸肩,“这天气可真冷,你们要多穿点。”   陈栎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您认识梅少爷吗?”   “谁?”老妇人一脸困惑。   “梅篆。”   “我倒是认识一个姓梅的,不过那家伙已经入土很多年了,死的时候还挺年轻,”老妇人回忆着,“是个挺风雅的人,名字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总带着一顶礼帽,我一直以为他是秃子,没想到摘下来,头发还挺茂密的。”   “他的‘脉络’和‘明暗’是什么样的?”   “这我哪记得住,不是什么特别的人物,普普通通的一个读书人,顶多是风流了点,没什么怪相。”   陈栎点了点头,站起身向老妇人道谢,老妇人很热情,対他们说自己还会做牛肉面和烤包子,欢迎他们下次再来吃。   两人走出泥土巷子,烟枪用力地抻了抻僵硬的后腰,低骂了一句,“真他妈,跟听天书似的。”   陈栎耸了耸肩,“其实我也没听懂。”   “饭倒是挺好吃的。”   “那你以后常来。”   “才不要,这老太太贼难伺候。”   陈栎没有继续走向下一个目的地,而是站在泥土巷子的巷口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犹豫,“你说,咱们要去找那个作家吗?”   “那位八成是梅少爷的同党,你现在找过去,老大肯定不让,也不合适,”烟枪比陈栎更熟悉基地的情况,“这两位目前都是视野里,没什么异动,不好打草惊蛇。”   “我现在想搞清楚,梅少爷到底想做什么,”陈栎漆黑的眼睛覆盖着困惑和茫然,像是冬夜浮在冰湖上的雾,“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生平经历过什么,他的样子…实在太模糊了。”   烟枪翻看着频道里共享的资料,突然说,“这个作家和梅少爷唯一的交集点,他们都是国立大学毕业的大学生,但不是同一届,梅少爷的年纪小很多。”   陈栎眼里的雾霭似乎散去了一些,他対烟枪说,“我们走一趟。”   “好嘛,我一看到书就头疼,还让我去学校。”   “那你别去。”   烟枪最吃这招,“咱们怎么进去?国立大学不対外开放。”   “让伤寒想办法。”   --------------------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可能没法日更,工作有亿点点忙呜呜   但隔日更肯定会做到的! 第61章   伤寒想:我欠你们了吗?   “我们刚刚虚拟了一个新单位出来, 找到一些波动,你们知道为了这点波动我有多少天没睡觉了吗,它马上就要开始几何增长, 你们突然叫我出来,我不喜欢出门, 我以为老大会挽留我,结果他说‘你好几天不出门了, 多见阳光才能长个子,正好出去放松一下吧’。”   伤寒面无表情地念叨完这么长长的一串话, 如果不是内容在抱怨, 他的表情很难让人领会到他的不满。   “咳,老大说得挺对的, 多晒太阳才能长个子。”烟枪说。   伤寒深吸了一口,强行咽下了自己的怒火。   中心城唯一的国立大学, 坐落于东部,占据了整整一个十四区。这座大学的曾经是古老的教堂群落,能够看出,这个无名宗教曾经拥有过无限辉煌, 但已经被抹去,形骸俱灭,历史不可考,甚至不知其名。   不同于创世神教的黑白尖顶教堂, 这个无名宗教的建筑以砖红色和乳白色为主, 造型方正古朴, 镶嵌着蓝、紫、绿三色的花窗玻璃, 古典而雅致。   伤寒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旧学生证,递进窗口。窗口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他看了看伤寒,又看了看手里的学生证,有些不耐烦地说,“你都毕业了。”   “嗯,我回来看望老师。”伤寒说。   “难得啊…”中年男人嘟囔了一句,扫描了一下伤寒的学生证磁条,“进去吧。”   “这两位是我的同学,我们临时起意,他俩没带学生证,你用系统查一下吧,”伤寒偏头对两人说,“证件。”   陈栎和烟枪乖乖地上交证件。中年男人接过伤寒递进来的证件,扫描了一下,检查过两人的身份信息,然后把证件还回去。   “进去吧,不过我要提醒你们啊,最近学校里挺乱的,你们……”中年人瞧了瞧站在伤寒身后两人的体格,尴尬地笑了一声,“你们应该没啥问题。”   “我们会小心的,谢谢。”伤寒谈吐有礼,但配上那副干巴巴的嗓子,反而有些奇怪。   他们进了门,烟枪又回头看了一眼国立大学的门亭,感慨道,“现在还有活人做前台的地方啊。”   “那是以前的讲师,退休之后干不了别的,学校就给安排这样的工作。”伤寒说。   “学校还挺有人情味的嘛。”   “是因为便宜。”伤寒纠正他。   “国立大学还会缺钱?”   “没人会嫌钱多。”   现在是午后三四点钟,虽然天气寒冷,但已经是一天中温度最高的两个小时。有些学生正躺在仿生草坪上晒太阳,也有些学生坐在台阶上读书,他们的脸上神情各异,但都很朝气,眉眼间也没有沉沉的雾霭,年轻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学校原来是这样的啊,”烟枪环顾四周,语气中带着一丝羡慕,“真好,感觉他们活得很放松。”   “放松就挂科。”伤寒冷冷地说。   “欸,你上学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谈过恋爱吗?”烟枪不免八卦起来。   “我很出名。”是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哦,怎么出名的?因为学习特别好,还是特别没人情味儿啊。”烟枪笑着调侃。   “我觉得期末考试项目太多,就爬上了礼堂的顶楼,我本来是打算在那里演讲抗议,用扩音器,他们以为我要跳楼,哭着喊着答应了我的要求。”伤寒不咸不淡地说。   听完伤寒的解释,烟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陈栎也没绷住笑出来,伤寒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显然不太理解笑点何在。   “哈哈哈哈不是吧!你那么牛逼还会怕考试啊?”   伤寒被他笑得有些炸毛,小脸皱了皱,“不行吗?”   “你们的考试很难吗?考不过会怎么样?”   “留级,一直留级,一直交学费。”伤寒现在提起来还有几分气愤。   “学费很贵吗?”   “很贵,让人倾家荡产。”   “我还以为大学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铜臭味的地方。”烟枪的语气里有些失望。   伤寒摇了摇头,“这里已经是普通人的天堂。”   陈栎和烟枪跟着伤寒渐渐走到了校园偏僻的一角,那里有一座棕色的砖结构矮楼。   矮楼的墙皮干裂剥落,露出里面的灰砖砖,看上去斑驳落魄。墙体上爬满了裂纹和枯黄色的藤曼,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这样的建筑存在于气派精美的校园中充满了违和感,就像是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商业中心突然开张了一家破旧的老式杂货店。   “这里就是语言学院。”伤寒指了指那座矮楼。   “这看着…像是个废楼啊。”   “校长觉得语言没什么可学的,反正通用语言大多能用翻译器翻译,”伤寒顿了顿,“因为不挣钱。”   烟枪微微皱眉,“人类区别于动物,不就在于能说话吗?”   “动物语言也是一种语言,人类文明的百分之七十由语言组成,各种算法实际上也是语言。”伤寒认真地向两人讲述。   “但是不赚钱。”烟枪重复着伤寒之前的理论。   “对,所以现在也没有所谓的语言专业,”伤寒带着两人上楼,一边走一边说,“语言课成了选修课,这里只剩下三个老师,要给几千个学生上语言课。”   “所以我们应该找谁?”陈栎问。   “我查了他们的打卡记录,今天只有一个老教授在岗,他的年纪,应该认识梅少爷和他爹。”   楼梯是木质楼梯,上面布满了深深的裂痕,看上去很脆弱,随时会坍塌。台阶的边缘已经被踩出斜坡,包漆脱落,里面的木头粗糙,外露着小刺。   三人走上四楼,伤寒看了一眼门口的旧式电子屏幕,那块屏幕被磨得发花,有些模糊,上面的列表里只有顶端写着一个人名,数据显示他今天在岗时间已经超过了八个小时。   “在402,走吧。”伤寒径自往一侧走去。   楼道昏暗而狭窄,地面还算洁净,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清洁剂味道。   402,一扇棕色木门闭阖着,没有外窗和猫眼,门板的中间有一个小密码锁。   伤寒走上前,敲了敲门。   他们站在门口等候片刻,门被打开,一个满头灰白花发的老人探出了半个身子,他穿着讲究的三件套,像个老绅士,声音苍老而慵懒,“是学生啊,你们找谁?”   “林教授您好,我们是您曾经的学生,上过您的选修课,通用语言十七与周边辐射地区本国语言探究。”伤寒面无表情地背着准备好的词。   林教授歪了歪脑袋,将三人看了又看,说,“你我确实见过,但那个银色头发的,我可没教过他,一身的匪气。”   烟枪尴尬地笑了笑,“咳,老师,这是染的,我还整了容,以前不长这样。”   “算了,你们进来吧。”林教授打开了门,让他们进来。   林教授的办公室里只有简单的木桌椅,而两侧的墙壁上有大量的移动悬浮板,摆满了各种单向的储存硬件,应该都是书籍资料,从底到顶,塞得满满当当。   林教授指挥他们搬来了三张木凳子,三人只好局促地坐在上面,束手束脚,言行格外乖巧。林教师自己也坐在了一张同样的木凳子上,他的声音慵懒而温和,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这是旧时绅士的标准坐姿。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林教师问。   伤寒想了想,说,“那堂课我没上全,最后您的结论是什么?”   “当然是辐射了。大国对周边小国的文化辐射是全方位的,但反抗的力度和频次不同,这和小国的本国语言结构的稳定性、语言文化的容受性,还有地理条件、政治统治都有很大的关系……”林教授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会儿,突然好像意识到什么,抿了抿嘴,“你们并不是来听课的,对吧?”   “教授,您懂婆罗根的本国语吗?”陈栎突然问。   “婆罗根?那个只说本地语言的国家?”林教授摇了摇头,“我不懂,但我的老朋友曾经想要编写一本婆罗根语的辞典,但是他失败了,因为上面不允许。”   “您的这位老朋友是姓梅吗?”陈栎的声音略沉了一些。   “原来你们是要找梅老师啊,”林教授一脸顿悟,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丝恍惚,“他已经走了很多年了,快有二十年了吧。”   “您能讲讲他的故事吗?”   林教授有些奇怪地问,“他一个故去多年的人,能有什么事,值得你们这样的人特地跑过来?”   伤寒干咳了一声,“我真是您的学生。”   “教授,麻烦您了。”陈栎眼神坚定。   “好吧,梅老师的事情,我可以跟你们说一说,”林教授无奈地摇了摇头,“梅老师曾经是我的同事,他在语言和翻译上都很有天赋,是我见过语感最好的人,他的学习能力也很强,那几年战争还不像现在这么……唔…猖獗,是这一百年来语言学的黄金时代,我和他一起研究了很多语言学公式……”   说起往事,林教授不经意地前后摇晃着身子,“后来有一天,他和我说他要结婚了,是哪家哪家的小姐,他应该是不喜欢那位大小姐,整天郁郁寡欢,再然后他就闹出好些腌臜事,真可惜啊,明明是个青年才俊呢。”   “再后来呢,那个大小姐就和他离了婚,这里的工作也保不住了,被辞退的时候很多人都向他吐口水,可真是声名狼藉啊……听说他带着他的孩子去过南方一段时间,再回来的时候,境况好了不少,在中心城慢慢发展起来了,”林教授说到此处,顿了顿,“没想到再见到他的时候,是他的葬礼,他的孩子那时候才不到十岁。”   陈栎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快速地侧写着梅少爷的形象,他悄悄拍了拍烟枪后背,烟枪心领神会,在一旁接着诱问,“那他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左右有亲戚养着,不至于太落魄,对了,他还考上了国立大学,学得是资产贸易之类的专业,我也不太懂这些,他前些年还来看过我,已经长成大人了,真是不容易啊。”   “他过得怎么样?”   “他没和我说这些,大概还不错吧。”林教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他常上您这儿吗?”   “上、”林教授突然停顿半秒,重组了说辞,“没来过,他没来过。”   烟枪笑了笑,没有戳穿,“我们和他有些生意上的来往,这不,我朋友有点不放心,就找来问问,您别紧张。”   “这样啊。”林教授点点头,不再说话。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烟枪站起身,向林教授告别,林教授将他们送到门口。三人离开了林教授的办公室。   --------------------   作者有话要说:   伤寒:上班好累,不想上班,老大加钱 第62章   “看来梅少爷和这位林教授还有来往……读书人大多正直, 撒谎水平很差。”   下楼之后,烟枪抬头看了一眼四楼的窗户,果不其然, 那里有一个人影迅速地躲避了他的目光。   “他的话里有多少编撰的成分?”伤寒问,审讯和套话, 这是他的专业之外的领域。   “我觉得很少,他不擅长说谎, 所以到了需要说谎的时候,他就会选择用很简短的语句, 这样不容易暴露自己。”   伤寒开口刚想再说些什么, 忽然一声砸碎玻璃的响声传入了三人耳中。   接连又是几声噼里啪啦的碎响,应该是沉重的钝物击碎老式玻璃窗的声音, 来源听起来就在不远处。   三人迅速赶向声音传来的位置。   灰色的地面上,绚丽晶莹的碎片铺了满地, 头顶上那几扇三色花窗破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窟窿,窗内惊叫谩骂声此起彼伏。   始作俑者是一个年轻男孩,他手里还有几块石头,正准备接着砸剩下的那几扇花窗玻璃, 还没等石块脱手,他便被两个机器人校警从后扑倒在地上。   机器人蒲扇一样的防御手将男孩的头按在地上,男孩挣扎不过,突然用力地以头抢地, 很快砸出一片血渍。   伤寒看了看男孩, 又把目光投向被砸烂的花窗玻璃上, 他皱了皱眉头, 沉声说,“这是最贵的公寓。”   烟枪看着眼前精美恢弘的建筑, 奇道,“这是公寓?”   “有些人必须住这样的地方,不然会睡不着觉。”伤寒冷冷地说。   机器人校警把男孩架了起来,男孩满脸是血,昏昏沉沉地垂着头,其中个机器人的腰部伸出一个环状金属条把男孩的手臂束缚在自己的金属躯体上,拖着他的身体往礼堂的方向走去。   “你们、你们放开他!”   一个小姑娘不知道从哪里跑了过来,脸上带汗,白生生的小脸沁出两团红晕。   她双手拽住机器人的手臂,但是力气微薄,机器人在自身系统的统治下,对小姑娘的行为不闻不问,生生把她那娇小的躯体拖出了一米远。   小姑娘拽不动机器人,却也不肯撒手,十根指尖在机器人的背甲上抓得发白,指甲缝里隐隐有鲜血渗出。   她竭尽全力地喊叫,似乎是在咒骂什么人,脖子涨得通红,声音尖锐嘶哑。   只见她一边拽着机器人,一边怪异地把脑袋向后扭着,冲着砸碎的公寓楼尖声叫喊。   “傅子义!你杀人!”小姑娘把这个名字咬得极其清晰。   “傅子义……你杀人了!”   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小姑娘绕到机器人前面,她竟然张开自己的四肢,呈“大”字躺了下去,挡在机器人的前进路线上。   眼看机器人身躯那巨大的阴影已经完全覆盖了女孩的身体,那沉重的滚轮就要碾过她单薄细弱的腿脚,血溅当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两个机器人同时发出“嘀”的一声,蓝光暴闪,应激系统被触发,机器人的头部垂下,不再向前运动。   然而代步滚轮已经压住小姑娘的脚底,将她的脚尖压得几乎要碰到自己的小腿。   小姑娘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危机一解除,顿时浑身剧烈地一抖,没忍住哭了出来。   有学生上前想把她扶起来,但她躺在地上哭着挣扎不休,嘴里还在模糊地骂着那个叫“傅子义”的人。   片刻之后,一颗脑袋从花窗公寓楼里探出了,向着楼下的人群大喊:“你胡说什么?谁杀人了?”   小姑娘原本已经哭得凄凄惨惨、泪眼模糊,但听到楼上人声音,瞬间触电般一个激灵,飞快地从地上窜了起来,也不顾脚疼,指着窗户里伸出来的脑袋大骂,“就是你,就是你杀人!”   “你等着,让大家评评理,到底是谁杀人,是谁拿石头砸我窗户!”楼上那个叫“傅子义”的男孩怒气冲冲地大吼,身影就从破碎的窗子里消失不见。   小姑娘仍然用身子挡在已经停止工作的机器人前面,不肯挪动分毫,像是生怕男孩被再次带走。她气喘吁吁,胸脯不断起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上去很是可怜。   周围的学生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不解,有人宽慰,也有人出言讥笑她。陈栎他们并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观望这出闹剧,联系到门亭那位中年接待员的话,显然近来类似的闹剧不止这一出。   公寓楼里有几个人跑出来,领头的就是那是个刚刚探头出来和小姑娘对骂的男孩。看上去瘦巴巴的,个头不高,但穿着一身高档精致的服装,应该就是小姑娘口中的傅子义。   傅子义表情扭曲,他直接冲到了小姑娘旁边,然而小姑娘正挡着机器人,他无法站在她的正对面,像是条小型犬一样气急败坏地围了小姑娘转了半圈,最后只能站在女孩的身侧,大声地质问:“你说!我怎么就杀人了?”   “你就是杀人!”小姑娘不拿正眼看他,语气刚硬不落下风。   “含血喷人,我杀谁了?我怎么杀的?”   “你就是杀人,你不就是家里有几个臭钱,花钱买走了他的竞赛名次,竞赛失败他就要留级了,我们这样的人,哪能掏得起留级的学费……”女孩越说越委屈,眼眶又红了。   周围的学生一片哗然,纷纷把炙热的目光投向傅子义和那个被机器人架着的男孩,男孩挂在校警机器人的大手里,神情麻木地看着替她声张正义的女孩。   “学校会定期举办各种竞赛,竞赛成绩可以补绩点,免于留级。”伤寒低声向旁边的两人解释。   傅子义听了小姑娘的话,不怒反笑,“你凭什么说我的名次是买的?”   “你、你根本没上过那门课,怎么可能比他成绩更好!?”小姑娘浑身哆嗦,咬牙切齿,看上去如果不是因为她不敢把脸从机器人的识别系统上移开,必然要狠狠啐上傅子义一口,“而且你明明知道他需要这次竞赛的成绩,还去抢他的分,你就是要让他留级,你就是报复他!”   “呵!”男孩用力地嗤笑了一声,“谁规定我不能参加竞赛?谁又规定我没去上课就一定考不好?就因为他缺分,我就要让他?就因为他出不起学费,我就要让他?”   显然这番辩论下来,围观的学生从一开始的替女孩愤慨,渐渐开始倒向傅子义的说辞。竞争是公平的,不应该存在谁让谁。   “谁说你不能竞赛?但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报复他,就因为他举报你找人顶课,你这是恶意竞争,是报复,你明明根本不需要……”小姑娘的声音再度染上哭腔。   就在这时,跟着男孩的一起下楼的另一个男学生突然开口,声音讥诮,“你们这帮穷人就是不讲道理,以为自己会哭、会叫、会撒泼打滚,就能占领高地,我呸,真是他妈穷山恶水出刁民。”   这个男学生的话让在场的几个也是出身贫寒的学生听来很不舒服,立即有人反驳,说他这是身份歧视。   “我就歧视了,怎么着?哎哟,你怎么站起来了,你还是适合躺在地上打滚,你个穷、人,预备役妓、女。”被反驳之后,这个男学生的气焰反而更加嚣张,语气也更加恶劣。   只见他树起一根手指,在那个小姑娘的头上狠狠地戳了一下,把她的头戳得歪向一边,女孩再也无法忍受,大声痛哭起来。   “你小心也被烧死!”围观的学生中有一个人恶狠狠地说。   “烧死?来啊!你敢吗?你要是烧不死我,信不信我把你全家都挫骨扬灰!   傅子义显然还有几分理智,拽了拽这个男学生的胳膊,想要阻止他的暴言,却被用力甩开了。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抡起了拳头,学生之间突然就爆发起肢体冲突,瞬间扭打成了一团。   忽然,机器人复苏的机械声响起,那个挡在机器人面前的女孩尖叫了一声,被机器人的金属手臂挥倒在地上,脸上顿时血红一片。   学生可能不了解这种机器人的系统性能,但是看在rc三人看来却非常明晰——机器人刚刚被下达了攻击指令,而且是有差别攻击。   学生之间的暴力冲突传播得极快,更多的年轻生命飞蛾扑火一样投入了自以为的光明中,却不知自己很快就会被烧得皮焦骨烂。   又有几台校警机器人被派遣加入了战局,不停有学生被金属手臂挥开、拖倒,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嚎叫。   闹剧已经升级成悲剧,无法接着作壁上观,三人对视了一眼,一起冲了上去。   三人中只有陈栎带了武器,所以他去阻止机器人。学生已经打红了眼,像是一群抢占山头的泼猴,他们对敌友的划分明确,精致崭新的衣料和普通黯淡的衣料混在一起,反而更容易辨别。   生活水平让富家子弟的皮肤和穿着都闪闪发亮,然而下一秒,被拳头抡得满鼻子血。   穷人打富人,富人打穷人,却也有穷人也打穷人。   陈栎快速穿梭在学生中间,冷兵器是违禁物品,他这把肋差没有注册,他不想惹事,所以尽量不露刃。他知道这种机器人的电源板在背甲里面,只要位置找得对,有足够力量,就能把电源板磕偏,从而让其断电停运。   烟枪和伤寒拉开打成一团的学生,有几个已经打红了眼,状如疯狗。   一时间各种叫声连成一片,犹如万鬼哭嚎,众人群魔乱舞——难以想象,这里竟是这个国家的最高学府。 第63章   陈栎从地上捡起一件不知是谁脱下的皮外套, 裹在自己的右手手臂上。   他猫着腰避开机器人的识别视窗,然后绕到一个机器人的身后,一记重击砸在机器人背甲上, 只听内腔里传来几声类似磕碰的细微响动,如预想般, 机器人很快断电垂头,不再动弹。   这时一声呜咽从下方传来, 陈栎循声看去,机器人的滚轮压住了一个倒地学生的手臂——即使是弹性轮胎, 机器人的自体重量也足够把学生手臂压得骨折, 学生此时满脸痛苦。   陈栎蹲下身,他将手指硬塞进学生手臂和轮胎的间隙中, 学生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年轻苍白的脸上冷汗涔涔。   他用拳骨顶开了一丝间隙, 希望学生能自己挪开手臂,然而学生显然已经疼懵了,没能领会他的意图。   机器人断电之后,滚轮被卡死, 完全推不动,陈栎只好一手抓住学生流血的手臂,一腿屈膝跪下,另一条腿发力地踹开轮胎, 在缝隙露出的一刻, 把学生的手臂用力扯了出来。   血在灰色的地面上洇开了花, 学生抱着手臂眼神麻木, 不住呜咽。   “快跑。”陈栎拍了拍学生的背,然后迅速起身。   他奔下一个目标, 连续击打金属背甲让手臂又痛又麻,但丝毫阻碍不了他的行动。   烟枪和伤寒将最激动的那几个学生暂时用衣物捆了起来,年轻的学生犹如红眼的困兽,狂乱地吼叫谩骂着,大意是在辱骂他们是富人的走狗,为虎作伥。   毕竟还是一群半大孩子,被外力插手之后,很快偃旗息鼓,不少人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不再起身。   战况渐渐平息,最大的杀伤源来自那些突然攻击学生的校警机器人,现在大多已经被陈栎敲断电,安静地“站”在原地,看上去人畜无害。   参加暴力冲突的穷人更多,伤得却更重。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们大多遭受了机器人的攻击,不少人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就在这段“战争”接近尾声的时候,一个壮硕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随从快步向这边走来。他的胸口别着一块电子名牌,上面写着他的身份——“学生管理委员会副会长”。   地上躺着的学生们见到此人,立马又是一阵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地质问起来。   壮硕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他的领子上别着一只小扩音器,“咳咳,各位同学安静一下,校警机器人绝对不是在攻击大家,这是暴力冲突所触发的自动程序,手段虽然不是很温和,但也绝对不是攻击…”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带着哭腔的愤怒声音打断了,“为什么校警只攻击我们,不攻击他们?学校这是贫富区别对待吗?”   副会长尴尬地笑了笑,“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实际上校警机器人的反应程序是根据暴…根据你们的愤怒程度来反馈的,也就是它们判断出来的危险系数越高……”   副会长环视一圈,见这些机器人此刻都乖顺地低着头,悄悄地松了口气,显然更有底气,声音也变大了不少,“你们看,当校警机器人检测到你们的怒火已经平息,就自动陷入沉睡,所以学校对大家绝对是没有恶意的,也没有任何差别对待!”   这位副会长显然是被推出来收拾烂摊子的,他擦了擦自己脑门上的油汗,硬着头皮继续说,“今天参与暴力冲突的所有学生,管理会会平等地进行惩罚,每个人会被扣除零点五分。”   一件因为分数而起的冲突,现在又要以分数结束。   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无疑是个巨大的噩耗。无处发泄之下,他们会将怒火转移向惹出这件事的男女,或许他们会被这些愤怒的寒门学子撕碎。   一个女孩颓然坐倒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都怪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就、就不会有这场冲突……”   “我不能再被扣分了,妈的,我这是发什么疯!这关我什么事!”一个男孩竟然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垂头丧气,完全失去了之前抗争的劲头。   烟枪凑到伤寒耳边,小声说,“这苗头越来越不对了。”   这时陈栎也从另一侧潜了回来,他一边走一边扯掉了手上缠着的衣物,露出的手背、手腕一片通红。   “你傻不傻,怎么用手砸?”烟枪不忍皱眉。   陈栎甩了甩手,毫不在意,他对两人说,“本来不想惹事的,但现在不得不惹点事出来了。”   “你想怎么办?”   “冒用一下司局的身份吧。”陈栎转头看向伤寒。   伤寒立即会意,掏出他那台看上去又重又笨的手机,双手灵活地在上面敲打,“第六局怎么样,各方面都比较合适。”   陈栎点头应允,“老烟,上吧。”   很快三本电子证件被制作好,烟枪调整了一下情绪状态,他比其他两位更擅长演戏,嘴也更能忽悠。   只见烟枪匆匆走上前,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副会长,在其困惑不解的目光里掏出电子证件,郑重其事地说,“您好,第六局,我们正在调查群众煽动案件,麻烦您配合一下。”   副会长疑惑地挠了挠脑门,“您在说什么?”   “我们调查到最近有人混入了国立大学,怀疑是出现了和外界类似的煽动事件,刚刚的冲突我们全程目睹并全力阻止,但是敌人比我们想象得要狡猾很多,还是被他得逞了。”烟枪气定神闲地忽悠着。   “那您的意思是?”副会长问得小心翼翼。   “您作为教育工作者,应该明白学生只是被煽动的。”烟枪微笑着说。   “我明白,我明白,但这是管理会的决定……”   “学生,是无罪的。”烟枪继续微笑。   副会长虽然身材壮硕,但性格却很斯文谨慎,此刻又挠了挠自己的脑门,可怜的脑门已经被挠红了,他的目光偷偷越过烟枪,看向那些还没有散去的学生,只见学生一双双眼睛饱含复杂的情绪,都在死死地盯着他,不由得更加紧张。   “咳,领导,你看,要不我们先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比如我的办公室,这样可以好好商量一下。”   “不好意思,我们也挺忙的,”烟枪伸手轻轻在副会长肩膀上拍了拍,声音放轻了一些,“学生们都因此受了伤,这实际上算是你我工作的失职,如果再处罚学生,这怕是不大合适吧。”   “可是……”   烟枪把声音压得更低,就连副会长也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完全听清,“那些机器人实际上是被我同事关停的,我相信学校不会想让学生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学生是手无寸铁的。”   副会长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脑门也越发油亮,他的声音发颤,“但是处罚已经通知出去了,再收回来…”   “这就看您的了,作为学生管理委员会副会长,我相信您有这个能力,去安抚好学生们。”烟枪含笑,目光微垂,看似高深莫测,实际上是在读中年男人胸口的名牌。   副会长见搪塞不过,只好犹犹豫豫地走到学生面前,有些结巴地开口,“各、各位同学,经调查,刚才的冲突的原因并不是在同学们身上,咳,我们是一体的,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愚昧’,为了打倒愚昧,我们选择了读书,知识是纯洁的,知识是万能的……粗暴地扣分制度并不能解决问题,同学们今后也更加努力地学习,挣脱蒙昧,摆脱唆使,咳,早日成为栋梁啊!”   纵使副会长口若悬河文采骈丽,学生的耳朵里只能捕捉到扣分的惩罚被收回的信息,立即欢呼雀跃,连受伤的疼痛都忘记了。   副会长宣讲完,回头去找烟枪,陪笑着说,“麻烦您我和去见见我的上司吧,这件事还得您和他们详细说说。”   “抱歉啊,虽然很想拜访最高学府的大学究们,但我们的工作还没有结束,”烟枪笑眯眯地说,“你们可以到……第六局第十九督察署来找我。”   副会长无奈,只好悻悻地目送三人离开。   “你去当演员,肯定比现在挣得多。”伤寒一边抹除他们潜入学校的记录,一边面无表情地夸奖烟枪。   “可是老大不放我去啊。”烟枪佯装苦恼。   “我先回去了,”伤寒对两人说,“这一周份的太阳晒够了。”   “辛苦了小师傅,快回去和主脑相亲相爱吧。”烟枪说。   伤寒是开着他那辆黄色的小跑车来的,走的时候也格外干脆利索,一溜烟就没影了。陈栎和烟枪只能乘坐缓慢的公共交通跨越半个中心城回到第二区,也就是陈栎的酒吧所在的位置。   两人走到了酒吧街前的江边时,已经过了傍晚,江水在夜色中依旧泛着那种诡异的幽蓝色,迟钝地波动着。   陈栎靠在玻璃栏杆上,望着黑沉沉的江面,他的神情有些茫然,“梅少爷,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或许他想要的只是混乱,因为混乱能惩罚所有人。”   “他用那些无脸仿生人杀了两个人,都是富商,忉利天火场遇难的大多也是中层收入者,或者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G那边默许一样,毫无动静。”   烟枪把手按在陈栎肩上,“我们不能动摇。”   “不是动摇,我只是,想不明白,”陈栎干脆把上半身都压在栏杆上,双臂垂向江面和风中,他皱眉,“这种感觉很不爽。”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梅少爷给他们制造了一个宣泄的途径,让他们终于能发出声音,这应该是好事,”烟枪随手揉了揉陈栎的头发,“但是你也看到了,宣泄会招致伤亡,这并不是好事。”   “嗯。”陈栎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   “走吧,去喝点酒。”烟枪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走到酒吧门口,陈栎突然停住了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再度蹙起。   “你说那个作家,那天有可能是故意选择这里吗?”   烟枪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两个可能,一他不知道这里是咱们的地盘所以来了,二他知道但还是来了,”陈栎语速飞快,“你觉得他和梅少爷合作的程度,是一无所知任听摆布,还是秘密共享相互支撑。如果说《少女失踪悬案》一开始注定就是为忉利天的那场大火服务,那他和梅少爷必然相识已久。”   “你的意思是…”   “或许他是希望咱们能去找他。”   “等一下,你是说,这个作家是主动暴露在咱们的视野里,希望咱们能找到他,”烟枪咂了咂舌尖,“但也有可能是故意钓咱们上钩。”   “他没有必要暴露自己,所以我觉得那场直播可能是被迫暴露,目前,他已经被认定是梅少爷的同伙,要共同承担危机。”   “或许他也想搅乱这个世界,所以和梅少爷合作。”   “梅少爷手里握着未知的力量,即便未知,但也是力量,而他似乎只是一个羸弱的读书人。”   “你是说,他可能是在向咱们暗示寻求保护?”   “他在自己的小说专栏设了一个预约谈话的项目,交谈时间是半个小时,先约先得,我们可以再次约他来这里,如果他能来的话,无论处于什么目的,都是有意义的,”陈栎认真地看着烟枪的眼睛说,“我想冒险。”   “好,但我要陪你。”烟枪脸上泛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第64章   作家每日谈话名额只有一位, 他在备注里写道“潜心创作,有限卖/身”,倒也符合。时间刚过凌晨, 名额就被伤寒零秒拿下。   陈栎从酒柜里取出那支喝了一半的苦艾酒,晃了晃瓶中的液体, 因为消耗得慢,酒液有些沉积, 他从冷柜里取出两排烈酒杯,准备了十二“杀”。   他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消磨, 不如来消磨这瓶烈酒。   近来中心城诸多不太平, 零点之后酒客渐散,舞池里还有一些人在随着音乐随意地慢舞, 忧伤的蓝调在他们的脚下被踩碎。   烟枪一口气吞下烈酒杯中散发着寒气的苦艾酒,扭曲着脸骂了一句, “太他妈辣了。”   趁着酒杯从冷柜中带出的寒意还没散去,陈栎又倒了一排,“再来。”   烟枪瞪了他一眼,“我没你那酒量, 你把我灌多了有什么好处?”   陈栎耸了耸肩,把酒杯拿过来一口闷掉,他已经喝了很多天,但这瓶幽蓝色的烈酒至今仍没有见底, “喝完, 不要浪费。”   “你还真节约, ”烟枪实在看不下去, 伸手捂住了杯口,“就算心情不好也别这么灌自己, 你不心疼自己的胃,我还心疼呢。”   “这酒挺好喝,有雨后草叶子的味道。”陈栎绕过烟枪的手,把杯中幽蓝色液体一饮而尽,他放软身体靠在了沙发背上,声音有些飘,不知是有了几分醉意还是因为疲惫。   “我只觉得辣嗓子,跟喝了碗辣椒水似的。”   “喝醉是什么感觉?”   “不记得了,我只喝醉过那一次,”烟枪一边抽烟一边拨弄着桌上的酒杯,把它们排成一排,像是水晶的哨兵,“在我意识到我喝醉的那一刻,就什么意识都没了。”   陈栎突然伸腿踢了踢烟枪的膝盖,他大概是有些醉了,和没睡醒的时候一样,像个小无赖,“老烟,你真的没有…一定要得到的东西?”   烟枪把烟蒂从嘴边拿开,磕了磕灰,“东西的话,没有。”   “老大说这个问题他问过每个人。”   “那时候我才八岁,他给块胡萝卜都能把我骗走。”   “他问我的时候,我说,”陈栎的话在此停顿了片刻,“我要活下去,你得帮我。”   “谁都想活下去,这不算要求。”   “那时候我想做很多事情,最想做的是找到她的墓,给她刨了。”陈栎笑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曾经的自己。   “好说,咱今晚就给她刨了。”   陈栎摇了摇头,“追责一个死人,又有什么意义。”   “你现在对她的看法改变了。”   “以前我觉得因为她已经死了,我就得原谅她,这很不公平,”陈栎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眼眶很干,干得甚至有些疼,“但是最近,我突然开始有点……想她。”   烟枪微微一怔,在昏暗中,他觉得自己离得陈栎很近,近到能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声,能感受到身体的热度,这种感觉很奇妙,似乎这种极近的距离,不用触碰就能代替拥抱。   “毕竟是你亲妈。”烟枪的声音变得有些哑。   “她从来只让我叫她辰将军,如果不是那天的影像…我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   “你和她长得像吗?”   “不像,像我活不到今天。”   烟枪叹了口气,“那就忘记吧,她对你不好,生前死后都让你痛苦,作为亲妈不负责到极点,想她做什么?”   陈栎的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痛苦,“不知道……那天在忉利天七层,我看到中心平台上被人刻了一首很拙劣的短诗,突然就幻听了,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眼前全是她的影子,她的脸,她躺在实验台上,被画满记号的脸…”   “别他妈去想这些,你知道自己受不起就别再折磨自己了……算我求你。”昏暗中,烟枪抓住陈栎的手,紧紧地攥在自己手心里,两只手交握不住地颤抖着,他发现其实是自己在发抖。   那是大把惨白色的药片,是遍布身体的刀口,是幻痛发作时不能自控的身体,在他的记忆里那样鲜明。他害怕陈栎会再回到那时,害怕到一个被种种经历打磨得极度彪悍镇定的人,也会在假想中发抖。   那也是一个初冬。   陈栎坐在床上,不知道他醒来多久,但知道他睡了多久,在这之前他睡了整整两个月。   烟枪进门的时候,他正望着“窗外”摇动的黄叶——那其实是一块十分逼真的电子画幅,随着时间不断变换着风景。   他没有穿上衣,盖着的那张棉绒薄毯滑落到了腰间,长时间的沉睡让他的脂肪和肌肉一并轻减,原本结实修长的身材变得有些骨感,悄然变长的黑发垂盖住嶙峋的肩膀。   烟枪走近了一些,却犹豫着没有完全走到床边。   陈栎回过头,他的脸上还有淡淡的倦意,嘴唇近乎于无色,但他的眼睛很明亮,像两颗黑色的星星。那久别重逢的星光,让烟枪万分欣喜。   这双眼睛终于被拂开了尘土,露出原本的光泽。   “老烟,刀给我。”他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声音枯哑却有力。   烟枪把那把蝴蝶/刀从枪袋里取出来,抬手扔给陈栎——陈栎稳稳地接在手里,他的反应力和身手也恢复了。   蝴蝶/刀之所以叫做蝴蝶/刀,是因为刀背上有一个割绳子用的蝶状副刃。陈栎垂下头,将长发敛进蝴蝶型的刀刃中,用力地割断。   银色的蝴蝶在黑发间飞舞,一绺绺头发落下,恍如欲成佛陀必挥斩三千烦恼丝。   随着他割断头发的动作,赤/裸的脊背上两片蝴蝶骨展翅欲飞。涅槃前必被凡火烧得皮焦骨裂,但重生之后,天空都无法限制凤凰的翅膀。   陈栎细瘦的手指插进被自己割得凌乱的短发里,将断发捋下,然后他把刀收进皮套里,大病初愈之后,他的动作还是以前那样利落漂亮。   至今烟枪仍然记得那时他的每一个动作和眼神,因为从那之后,他的眼睛里就再没有过其他人。   “我知道,我在调节。”陈栎的声音稳定下来,他转头看向烟枪,烟枪的心意已经完全地写在了脸上,他不可能看不懂,但他却又下意识地回避。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们还面临着太多不可知不可控的危机,可以冒险,但不能草率地冒险。   “那你不许再想她。”烟枪说。   “好,不想。”陈栎笑了一下,他喜欢烟枪无理取闹的样子,更像是一条银色长毛的大狗,他喜欢这种张狂又任性的生物。   “你可以想我。”   陈栎皱眉,“……不想,头疼。”   烟枪一愣,随即凑过去嬉皮笑脸地说,“你都什么时候想的我,我怎么不知道。”   “没想过。”   “没想你怎么知道会头疼。”   烟枪银色的头发已经要搔到下巴,陈栎无奈地向一旁挪了挪,给这条大狗提供撒欢的空间。   酒吧里灯光昏暗,舞池里唱着蓝调,气息温热而熏然,勃发、破土、欲醉、欲睡……但是他们都在克制着自己。苦艾酒那谜题一样的青草味时隐时现,让人的意识徘徊于朦胧和清醒之间。   “老烟。”   “怎么了?”   “苦艾酒,真的有草的香味。”   “……你可真执着。”   陈栎仰头望向黑沉沉的天花板,他说,“总有一天,中心城也能闻到真正的青草在雨后的香味。”   “我会陪你到那一天。”烟枪认真地回应。   一丝清晰的电流从遍布皮肤的末梢神经传递到神经中枢,陈栎猛然从昏沉中清醒过来。那是一种特殊的手机提示信号,声音和触感在嘈杂的环境中都容易被忽略,因此而诞生了这种电麻感提示方式,据说还有几分养生功能。   是伤寒的信息:作家出门了。   现在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作家竟然在这个时间出门,这不正常。陈栎的脑子里飞快地猜想着各种可能,预判各种可能的发展动向。   “老烟,作家出门了。”陈栎说。   烟枪看上去没有丝毫紧迫感,摇头晃脑地说,“咱们来打个赌,作家来不来这里。”   “不赌,”陈栎瞪了他一眼,“跟你赌就没赢过。”   “那我赢了就当没赢,你赢了我答应你一个要求,怎么样?”   “两个。”   “嘿,你咋还得寸进尺呢。”   “三个。”   “等等,停!”烟枪都想直接去捂陈栎的嘴了,生怕这张嘴里的数字等比增长。   陈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两片被烈酒染红的嘴唇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四个。”   “行行行,哎哟,你也就开了两年酒吧,怎么变得这么会做生意,真是商人重利!”烟枪嘴上佯怒,但看他的神色分明是在偷着乐。   “你就准备倾家荡产吧。”陈栎面无表情,心满意足。   烟枪将一手垫在后脑,靠在沙发上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呵欠,“工资卡都给你了,后半辈子靠陈老板养了。”   “我记得你还有辆总督。”   烟枪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一脸戒备,“你少打我车的主意!”   “放心,我不喜欢车。”   达成今日逗狗目的,陈栎在心里打了个勾。   “说起来,为什么你不喜欢车?”烟枪一直不解陈栎为什么会那么不喜欢车这种代步工具,如果不是太过张扬容易暴露,这位前空降兵可能会背着滑翔翼去执行任务。   “以后会告诉你。”   这时,伤寒突然自行接通了两人贴在内耳道里的微型耳机,他的声音响起来,“作家马上到,你们准备一下。” 第65章   “梅少爷什么动作?”陈栎压低声音问。   “上头突然把对他的监控撤掉了, 我正在街面上追踪……中心城监控镜头五十年没换过,我眼睛都快瞎了。”   陈栎皱眉,有些不满, “为什么撤掉?”   “我怎么知道,老大说‘不慌跟街面’, 他倒是不慌,毕竟跟人的是我。”伤寒的语气更加不满。   “来了。”烟枪出声提醒。   陈栎把目光转向门口, 他们坐的这个位置视野极好,整个酒吧纵览无余。   酒吧的自动门开启, 玄关处的灯光恰好转为冷色。   一个青年低着头匆匆往进走, 他干瘦的身影从门外乳白色的街灯下,穿进酒吧内蓝紫色的射光里, 犹如一条鬼魅。   他没有转头去张望任何人,而是一直走到吧台, 坐在和上次一模一样的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烟枪大咧咧地坐在他身边,自顾自地点上一根烟。   陈栎戴上一顶店里酒保戴的黑色鸭舌帽,摸进吧台内, 站在两人距离不近不远的位置上装作收拾杯子。   “老师,我听他们都这么叫你。”烟枪吐了一口烟,语气随意。   作家点了点头,他那独特的声音再度在两人耳边响起, 温柔到有些黏软, 与森冷阴郁的外表很不相符, “我该怎么称呼你?”   烟枪晃了晃两指间夹着的燃烧型香烟, “像你看到的这样,我是个烟鬼。”   “那就叫你烟先生吧。”作家不仅温柔, 还很客气。   “喝点什么?”   “我不喝酒,请帮我点一杯气泡柠檬水吧。”   “到酒吧不喝酒,就像看人跳艳/舞不往他的靴子里塞钱一样。”   作家礼节性地笑了笑,“所以我一般不看人跳舞。”   烟枪在桌面上的菜单区为作家点了一杯气泡水,又给自己点了一杯燕麦啤酒,“老师平时除了写书还喜欢做什么?”   “睡觉,在梦里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那你喜欢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烟枪问。   这时燕麦啤酒和气泡水被端上来,陈栎飞快地打量了一下作家的外形和固有神情,以他的经验看来,这个作家应该从未杀生。   作家因为烟枪的提问而愣了一下,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思考了片刻,说,“人应该都不喜欢自己所在的世界。”   “因为这个世界有你解决不了的事情,对吗?”烟枪的脸模糊在烟雾中,深邃的双眼仿佛能看穿人心,云中雾里显得更加高深。   作家又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烟枪掏出抑燃烟罐放在了吧台上,慢条斯理地磕了磕灰,烟雾散去,他琥珀色的眼睛变得清晰,也更加锐利。作家不开口,他便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是用那双漂亮又锋锐的眼睛注视着作家,将作家一切细微的神情动作尽收眼底。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作家开口。   “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烟枪笑着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不过我读过你的小说,读过几本,《少女失踪悬案》这本实在有失水准。”   任哪个作家都经不起当面批评其作品,且是大受欢迎的作品,但作家却没有恼怒,反而微微张开嘴,露出一个有些诧异的表情。   “小说是你写的,故事却不是你写的,对吗?”   作家脸上惊讶的神情更浓,但他还是压抑下自己的表情,摇了摇头,“也不能这么说。”   “你是个孤儿,”烟枪抽完一根烟,火星在烟蒂首熄灭的瞬间,他的目光也闪烁了几下,“恰好我也是。”   “中心城有很多孤儿。”作家柔声细气地说。   “只有这本书里你没有描写吸吮母/乳的婴儿,是因为有人不喜欢吗?在你眼里母/乳是神圣的,但在他眼里却是肮脏的、不能入眼的……他强迫你删掉了,对吗?”烟枪的耳朵里充斥着伤寒干巴巴提词的声音,但相似的内容从他嘴里说出去,却充满了渲染力和煽动力,听得人头皮发麻。   作家愣住了,发青的嘴唇轻微地蠕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   “老师,我们只有半个小时,我可不想白花钱。”烟枪指了指桌上的啤酒杯。   “我、我和他认识很久,他曾经是我最依赖的人。”   作家的手放在台面上,指尖微弱地痉挛。   烟枪没想到竟然以这样的信息开局,不由自主地露出有些扭曲的表情。   作家读懂了他的表情,连忙摇头,“只是我一厢情愿地这么以为,是我在寄托感情,假想出来一段感情……这样也能帮助我的写作。”   烟枪若有所思地点头,他明白这种感情向来真作假时假亦真,作家和梅少爷之间恐怕没那么简单。   “但是最近,他好像变了一个人,我觉得很陌生,但到底他变了,还是他本身就是这样,我也说不清。”   作家的话让烟枪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于性别关系局或是婚姻调解处,“老师,你不如直白地告诉我,他是威胁你、强迫你还是恐吓你,我不想听又臭又长的单恋小说。”   作家脸上有几分尴尬,片刻后,露出一个苦笑,“……是我害怕了,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他是个疯子。”   “得罪一个疯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我也很犹豫,”作家叹了口气,“所以我赌了一把,如果你们不来找我,我就继续以身饲虎,如果你们来找我,我便寻求保护。”   “如果我是梅少爷,在你上一次踏进这家酒吧之时,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大概还不想让我死,我对于他来说,还有用处。”   “但现在没有了。”   “是啊,现在没有了,或许我今天出门前该为自己写一封遗书。”作家神情惨淡,青白的脸看上去更加憔悴。   烟枪看着作家愁云满布的脸,露出一个玩味的笑,“你是真的不了解他……还是太了解他?”   “我了解之前那个他,不了解现在这个他。”   “他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意识到的时候,是一个月前。”   “也是你开始写《少女失踪悬案》的时候。”烟枪又点了一根烟。   作家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他说想让我帮他写这样一个故事,并且给我决定了每周直播的时间,我…我一直都很听他的,却没想到他会……”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烟枪夹烟的手点了点桌面。   “他总是来这里,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来接那个小男孩,后来我发现他总是一个人来,再一个人走。”   “你跟踪他?”烟枪有些惊讶,不由得对这个羸弱的作家另眼相看。   “他大概也想不到……有一次我跟着他在这家酒吧附近…一直呆了很久,”作家的眼神越发恍惚,“他做了很奇怪的事情,奇怪到我觉得那是一场梦,荒诞到极点的梦,我反复告诫自己那是幻觉,直到那场大火烧进我的世界里,我才醒来。”   烟枪没有催促,而是听完作家梦呓般的话,才开口询问,“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作家深深吸了一口气,但他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看到他的身边围满了没有五官的人,他们躲在车子里,黑色的车,那些‘人’一个个像都是什么东西捏出来一样……我以为自己在发噩梦。”   “然后呢?”   “然后我看到了他,他和那些没有五官的人打了起来。”作家指了指一旁戴鸭舌帽的陈栎。   “我就说这变装还不如不变。”烟枪嘟囔了一句。   “我很害怕,又发现梅篆已经不在车里,他躲在另一侧,全神贯注地在做着什么……”作家不断地调整呼吸,却无法抑制自己的颤抖,他看上去快要吐出来了,双眼更红。   “他是在开车,他明明站在地面上,却一直在做着开车的动作!”   烟枪的表情也渐渐凝重,“什么意思?”   “他的动作,全部被投影在那个代替他坐在驾驶席上的‘人’的身上。”作家勉强说完这句话,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满脸痛苦,冷汗直下。   “你确定?”   作家梗着脖子,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他想站起来冲进洗手间,却被人按下,递给他一只打包袋,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吐里面吧。”   陈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看了看吐得面无人色的作家,转头对烟枪说,“差不多明白了,就等老大那边的结果。”   烟枪双眉紧皱,指了指一旁吐得天昏地暗的作家,“他怎么办。”   陈栎侧过身对作家说,“我知道你不愿被世俗官僚束缚,但是想要保命,就去军政部吧。”   作家瞪圆了通红的双眼,惨白的脸上满是诧异。   “cy老烟,梅少爷正往你们那边去。”   耳机里已经沉默了许久的伤寒突然开口,传达了一个噩耗。   即使是神经再粗大的人,刚听完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就被故事的主角找上门,都会觉得惴惴不安。   “我出去一下,”陈栎的语调毫无波澜,“你照顾好作家。”   烟枪点点头,他动了动嘴唇,那是一个无声的“小心”——梅少爷到来的这件事,不能让作家知道,不然又会陡生事端。   陈栎弯腰从吧台里钻出来,他随手在一条缝隙里摸了一下揣进自己口袋里,动作很快,普通人的眼睛几乎无法察觉到。 第66章   酒吧街的热闹已经落幕, 灯火零落,又是满地的垃圾,到处淌着半固体的污泥。   陈栎走到店外, 他在那里站定,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 风吹起他的黑发,他轻微地眯起眼睛, 似乎在躲避风甩过的尾稍。   他此刻很平静,因为除了平静之外, 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毫无裨益。他们不找梅少爷, 梅少爷却自己找上门来,这也不算完全的意外。   梅少爷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是在十分钟后, 他看上去是只身而来,穿着一件很厚的长外套, 双手戴着黑色的皮革手套,他走得并不快,每一步都扎实地踏在地上,鞋跟处的金属片把地上的垃圾踩得嘎吱作响。   两人的目光交汇, 梅少爷消瘦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   他一直走到了酒吧门口,才停下脚步,看他的架势,如果不是陈栎正正好好挡在门前, 只怕他已经登堂入室。   “陈老板, 还没有打烊吗?”梅少爷先开口, 语气和上一次没有任何区别, 还是那样温和礼貌。   “t今天不上班。”陈栎冷冷地说。   “这样啊,那我想喝杯酒, 陈老板愿意招待吗?”   “已经打烊了,梅少爷去别处讨酒喝吧。”   梅少爷的表情没有因为陈栎的敌意产生丝毫变化,仍是一派绅士风度,“陈老板这些年对我家那位多有照顾,我该请你喝一杯的。”   “只怕你没少请我‘喝一壶’。”   “原来陈老板更喜欢喝茶呀。”梅少爷故作不懂。   “梅少爷,你这样的人不必客气,不如直说。”   梅少爷勾起嘴角,他笑的时候,左边脸颊会浮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如果不是陈栎对他诡谲残忍的所作所为已有认知,大概也会以为这是一位年轻英俊的绅士。   “陈老板,你让我吃下了一颗毒果,但我要感谢你,因为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甜美的东西。”   “你自己乱吃东西不要怪别人。”   “我是在感谢你呀,为了表达我的感谢,我愿意帮你保守一个秘密,关于你的……生母。”   梅少爷的声音并不大,却如同一把结出冰凌的剑扎进了陈栎的胸膛。   他感觉全身骤冷,金属和霜花如同病毒,瞬间蔓延全身。   陈栎听到耳边霎时间又响起诡异的诵唱,这次没有内容,亦或者是这种他从未听过的发音,也是一种语言。他用力地吞咽下一切上涌的情绪,镇定而强硬地逼视着梅少爷的眼睛。   “我不需要。”他从牙齿间咬出了这四个字。   “你怎么会不需要呢。”梅少爷的尾音咬得悠扬流淌,仿佛能蛊惑众生。   “梅少爷,小人才喜欢故弄玄虚。”   “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梅少爷将双手合拢在一起,目光望向遥远的地方,竟有几分虔诚,“我是一个殉道者。”   漫天漫地诵唱的幻音撕扯着陈栎的脑髓,然而随着“殉道者”三个字落地,突然一切声响归于静止。   但在下一刻,他又听到了怪异的音调,如同牙牙学语的孩童,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叫辰明,光明的明”。   “我叫辰明,光明的明。”   谁是辰明?他在大脑里竭力嘶吼着反问。   同时,他的手在口袋里攥住了那片铁刃,白刃入肉,脱离时带出血,瞬间浸湿了衣兜的衬子。诘问和痛觉让他从种种幻听中短暂地解脱出来。   他抓住机会拼命喘气,空吞下气流,又用力地吐出来,气管胀裂到剧痛。   终于在疼痛和深呼吸的帮助下,他强行把自己扯出了逼仄的幻境。   可是谁是辰明?   一字之差,光明的明,她的名字并不是这个字。   这个世界满是谜题,像是一个个有生的灵体在纠缠着他不放……但他知道自己终将将它们一个一个地砸碎,砸得粉碎。   “陈老板,你是不太舒服吗?”梅少爷关切的语气飘进他耳朵里。   陈栎脸色发白,却忽然笑了一下,漆黑的眼睛盯着梅少爷,他的眼神像盯上猎物的野兽,“其实你还是个人,对吗?”   梅少爷的神色第一次有了变化,他的眼中出现几分落寞,他抬手抚摸着自己消瘦的面皮,声音低沉,“做人,又有什么意义。”   “做人,你就还是梅篆。”陈栎淡淡地说。   “这不是什么…不能舍弃的身份。”梅少爷苦笑,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位作家就在里面,但我不会放你进去,不信,你可以问问我手里的刀。”   陈栎将自己的左手从口袋里抽出,他的手已经淌满鲜血,但却能将刀握得更紧,声音也更加冷静。   “他是我的老朋友,帮了我很多,我暂时还不想取走他的生命,”梅少爷说,“他还要出席我举办的……那场盛大的晚宴。”   “那你会请我去吗?”   “当然,整个中心城,都会受邀出席我的盛宴,在团圆节的那一天。”梅少爷颔首,他的外貌风神俊朗,眼角眉梢都带着柔情。   “又是一出忉利天的大火,对吗?”   梅少爷摇了摇头,“那太粗暴了,毫无艺术性。”   陈栎的目光冷而静,“你没资格审判他人,梅少爷。”   “谁都没资格。”   “你格外没资格。”陈栎冷笑。   “抱歉陈老板,我不能再陪你聊下去了,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我还是想和你喝一杯,”说到这里,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邪佞,压低声音,“聊聊那些你不敢告人的事情。”   “梅少爷,我和你不一样,我一向问心无愧。”   “或许吧。”梅少爷摆了摆戴着黑手套的手,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不等陈栎回应,便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向着酒吧街外走去。   厚重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竟在左右地晃荡着,他得瘦成什么鬼样子。   陈栎目送梅少爷离开,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推门走回了酒吧,烟枪坐在门口的位置上,作家可能是吐累了,躺在深处的卡座里昏昏沉沉。   烟枪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都听到了。”   “团圆节,还有十五天,有些人喜欢提前预告自己的罪行,这样得逞时会更有快感。”陈栎把手里的刀扔在一旁的矮桌上,发出“锵”的一声。   烟枪没有接茬,抬了抬下巴,“手。”   陈栎沉默了片刻,还是把左手递了过去。   “怎么了?”烟枪一边帮他包扎一边问。   “我觉得是他身上应该有什么东西,会刺激我的大脑,让我产生幻听,”陈栎轻描淡写地说着,瞥了一眼在一旁看上去已经睡着的作家,“他说的那天,原来梅少爷也在场,这也就能解释了为什么那天我突然头疼……不是小打小闹那种。”   烟枪皱眉,“妈的,早知道不让你去了。”   “我觉得受到刺激的不止我,”陈栎直了直背,“或许我的存在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反制。”   陈栎冷静的表情、铁打般直硬的脊背,他站在那里,即使是死神也不能让他弯腰。   陈栎是什么样的脾气性格,这近八年里曾无数次领教,烟枪不由得叹了口气,握着陈栎刚刚包扎好的手,贴在了脸边蹭了蹭,喃喃自语,“我该拿你怎么办好…”   “……别担心,不乱来。”陈栎用另一只手顺了顺烟枪的头发,这已经是他能做出来的,最温柔的行为。   “我相信你,我永远都相信你。”烟枪轻声说。   陈栎也感到有些疲惫,慢慢抽回手,在烟枪身边坐了下来。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杯盘狼藉的酒吧里,满是烟酒辛呛的味道。   伤寒的声音突然在耳道里响起,“有人接走了梅少爷,车是一级级别。”   一级级别指的是第一局到第五局再加上军政部,几乎掌握了整个国家的权力。   其中二、三、四、五司局具有固有属性,分别统治着这个国家的法律、经济、安全和军备,而第一局则无比神秘,功能和成员从未在任何渠道公开。   梅少爷是受到了一级级别的庇护,还是被带走羁押,他们暂时不得而知。   “我们一会儿回去。”陈栎说。   “自便,老大让我下班了。”伤寒飞快地切断了通讯。   陈栎将耳机从耳道里取出来,扔进放装备的小匣子里,“说回之前的事情,我觉得林教授隐瞒的不止是梅少爷和他相见的频率,这次照面,我觉得梅少爷的言行举止和他很像,我怀疑实际上是林教授把他抚养大的。”   “他怎么办?”烟枪指了指躺在一旁的作家。   “梅少爷嘴上说不害他,我不信,这两天不能让他离开咱们的视线,直到他入职军政部。”   “怎么操作?”   “让他自己投简历。”   辰月初的动作很快,收到简历后便派人接走了作家,帮他入职军政部,成为宣传部的一名文员。   陈栎和烟枪回到基地,最近他们开会的地点莫名变成了食堂。   在和反革交接过整件事的过程中,反革始终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直到陈栎提起林教授和梅少爷之间的猜想关系,反革才开口。   “楼下有间资料室,你们可以去找找。” 第67章   他们从来不知道基地还有什么资料室, 但反革既然这么说,肯定不是瞎说遛人。两人离开食堂,往反革所说的位置走去。   宽阔的甬道, 金属地板让一切脚步声都变得无比清晰。   这时,前边的实验室里走出来两个人, 一个是戴着一副环包式实验眼镜的褐发女人,她把另一个身材高挑、半金属体的女人送出了门, 很快又钻回了实验室。   戴眼镜的女人是rc的医生与义肢工程师,名字叫库吉拉。   而那是身材高挑的半金属女人正是乌鸦——之前作为学员的总教头, 现在学员毕业, 她也被委派了其他工作,回到地面上。   她的双腿和左臂是完全态的义肢, 没有覆盖任何人工皮,金属的寒光让人心惊。即使如今所有义肢零件都完成了静音化, 金属义肢在行走时的脚步声还是不同于普通人。   三人目光交汇,乌鸦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那张孩子气的圆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飞奔过来,轻金属打造的的双腿使她像鸟儿一样轻巧, 猎豹一般迅捷。   她就这样轻盈又凶猛地一头扎进陈栎怀里,撞得陈栎不禁后退了一步。她和陈栎身高相差无几,却将脸全部埋在陈栎肩膀上,看上去极为依赖。   一时无法分辩她是在哭还是在笑, 一连串的声响从陈栎的衣衫里透出来。   陈栎无奈着拍了拍乌鸦的背, 他很少和人亲近, 一时间有些承受不了这份热情。但他没有推开乌鸦, 而是努力让自己放松,顺从地承担这份久别重逢的亲昵。   “嘿, 死丫头,你上次见我的时候可没这么热情。”烟枪走到一旁凉飕飕地跌了一句。   乌鸦仍然抱着陈栎不肯撒手,她的双臂一条温热一条冰冷,环在陈栎的脖子上,触感有些异样。   那双焦糖色的大眼睛里泪花闪闪,语气有些埋怨,“上次你为什么不来?”   “有点别的事。”陈栎说。   “我还以为能见到你,紧张了好久。”   “别抱了死丫头,”烟枪有点吃味,他都没这么结实地抱过,“你快违反性别法了。”   “死烟鬼关你什么事,我又没抱你,你当什么人肉巡逻者,造什么性别冤狱!”乌鸦牙尖嘴利地反击。   烟枪无奈表示抬了抬手表示投降。   他隐约知道乌鸦和陈栎那段惨烈的往事,陈栎把她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自身经历了地狱般的浩劫。乌鸦也因此失去双腿和一臂,只能依赖义肢行动。   等到她能再度站起来之后,选择去带学员,两人再没见过面。所以两年后再度面对陈栎的时候,她这样热烈地抒发思念之情,也不奇怪。   “cy,我可以抱你的吧?”乌鸦对陈栎说,大眼睛里盛着委屈和小心翼翼。   陈栎苦笑,“想抱就抱吧。”   “我总是梦到你……”乌鸦搂紧陈栎的脖子,亲昵地将脸贴在陈栎的锁骨窝里,像是终于找回了怀抱的雏鸟,声音哽咽,“梦见你不在了。”   “你可别咒我。”陈栎失笑。   “我也不想,”乌鸦至今仍有几分稚气的圆脸皱成一团,噙着泪花,哽咽着说,“我也不想…可我、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梦……”   “我没事,放心。”陈栎安慰她。   乌鸦猛地抬起头,眼里浓重的痛苦几乎要滴出来,“我后悔,我真的好后悔,我宁愿当时被割了…”   陈栎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语气像哄孩子一样,“我们不说这个,好吗?”   乌鸦眨了一下眼睛,两颗浑圆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滚出来。   陈栎看着她泪眼婆娑的双眼,叹了口气,“都是过去的事情,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   “我明明一辈子都欠你……”   “没有。我说没有就没有。”陈栎直视着这双泪眼,坚定霸道地说。   乌鸦的眼泪沉重而冰凉,簌簌划过脸颊,顺着纤细的脖颈全部淌进衣领里。   她的生命再度诞生于一个雨夜,和大量的金属一起。自此神经、肌肉、血管都在排异反应极度痛苦中被一遍遍地被更新。   但是躯体上再大的残缺、疼痛,都难以敌过那地狱咒梦般的四个日夜,给她的穿心之痛。   乌鸦抱着陈栎呜呜咽咽地哭着,压抑了两年多的情绪如今全部夺眶而出,她像是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   陈栎尤其怕哭得毁天灭地的孩子,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乌鸦,你留着劲儿以后给我哭坟怎么样。”   烟枪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皱皱巴巴的棉纱布塞进乌鸦手里,“祖宗,再哭下去我们都要被冲走了。”   作为顶峰时期握力有0.88个毗沙门的钢铁小姐,乌鸦似乎终于意识到alpha有泪不轻弹,抓着棉纱布胡乱地擦了擦脸。泪水将她的脸颊濡湿,一片晶莹,她的眼眶和鼻头都变得红彤彤的,看上去十分可怜。   “我们还有事,改天请你喝酒。”陈栎说。   然而乌鸦的双臂仍然缠在他的脖子上,传说中用喜欢尾巴卷住宝物死死看守的龙大概也不过如此。   陈栎无奈,他举起还包着纱布的左手,“我今天扒拉不动你。”   乌鸦撇了撇嘴,依依不舍地放开陈栎,眨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欲言又止。   陈栎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摇了摇头。   “好吧,”乌鸦神情低落,嗫嚅着说,“好吧……”   “走了,保重。”陈栎摆摆手。   两人接着向这片区域的深处走去,而乌鸦在原地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也朝反方向离开。   撕去一切多余的关系,回归本真,他们始终是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伙伴,就连他和烟枪也是如此。这是最根深蒂固、不容置疑的。   就像是一棵大树,拥有漫长根系,绵延不绝,不断汲取土壤中的养分,与几时落叶无关。   “你和乌鸦打什么哑谜呢。”烟枪挑了一个这中间最轻松的问题。   陈栎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烟枪停下了脚步,刚想说什么,没成想陈栎完全不看他径直往前走,烟枪只好又跟上去,大着胆子说,“我也想抱你,你让不让。”   “不让。”陈栎流畅地拒绝   显然因为没挨踹,烟枪的胆子又肥了几分,理直气壮地说,“凭什么她就可以,我们的性别在广义上是一样的。”   “你哭着求我就可以。”   “你等着,不就是哭两嗓子。”   “你先准备,之后我验收。”   陈栎在一扇暗花铁门前停住脚步,根据反革给的位置信息,这里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资料室。显然许久不曾有人来过,密码锁上积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完全盖住了上面的花纹样式。   整扇门体看上去极为厚重,上面的暗纹繁复华丽,寒光烁烁,庄严的气度几乎能与锁着主脑的那扇通天大门媲美。陈栎拂了拂锁盘上面的灰尘,露出一个圆形的“面”——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和数字,一块光滑的反光屏,像一面镜子。   “笔迹?指纹?”烟枪随口猜测。   陈栎将手指按在“镜子”上,指尖发力,将那片反光屏推了下去,里面露出了和主脑一模一样的多重锁。   烟枪有些惊讶,“这里这么重要?”   锁解开之后,铁门自动上提,一股陌生的气味迎面袭来,那是灰尘混合着墨水的味道,中心城生活的很多人可能一生都没有闻过。   里面的景象更让两人震惊。   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纸,纸策被分门别类贴上标签,犹如一个个方阵中站得笔挺的士兵,整齐地排列在一座座井然如兵团的高大铁架上。   陈栎不由得想起辰月初的话,“他们没有想到这里的实验书是用纸写成的。”   纸,落后而沉重的记录载体,却能隐藏更重大的秘密。只要利用科技,就容易被科技反制,所以人们又拿起了被遗忘的纸。   “老大这是把哪个博物馆偷来了?”烟枪挥了挥面前灰尘,皱了皱鼻子,就算他嗅觉不灵,也闻到了这股不寻常的味道。   书纸的材质和面积很容易积灰,混合着墨水陈旧的气味,非常呛。   陈栎走进资料室深处,大量的纸质资料按照类别摆放,他在“宗教”的分类下驻步。   这个国家曾经有过被教会统治的历史,各类的宗教都被允许存活于这片土地上,百年前真理教风靡一时,而如今则是创世神教的天下,颂光曾经作为创世教的神父,烟枪也是信众之一。   最近的一次教会治国发生在三百年前,但所有的信息都已经被抹去,包括名字和教义,成为芸芸无名宗教中的一个,被大多数人遗忘。至于是彻底的湮灭还是藏机蛰伏于暗中,不涉其中的人很难发觉。   陈栎把烟枪叫过来,他指了指这两排资料架,“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那天去见林教授,是午后三点,但林教授已经在学校里呆了八个小时以上,也就是说他不到七点就开始工作,即使他是个睡不着觉的老年人,也太早了一些。”   “你的意思是,林教授可能在学校里做什么……作为教师之外的事情。”   “梅少爷说自己是殉道者,创世教里有殉道文化吗?”   “没有…吧。” 烟枪不太确定。   陈栎走到铁架的一端,他深吸了一口气,“找吧。”   烟枪哀嚎了一声,“没想到我年纪轻轻就要死于看书过度。”   --------------------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明天得停更一天   对不起(土下座 第68章   纸, 在长时间的存放后会变黄,时间再长一些就会变脆、碎裂风化。   这间资料室里,有些书册是印刷, 而有些则是手写,不同的人工笔记, 比起印刷书更具有身份感。甚至有些册页上还沾着不同液体干涸后的痕迹。   这些纸质信息还能保存多久,谁也不知道。但这样详细、复杂、庞大、不为人知的信息, 存在本身也是对外的威胁和对内的危险。   如今最为盛行两种风格的教派,一种是降临神一种是人化道, 大抵全世界都是一样的。   这些年, G很推崇人化道的教会,比如人本女神就是一个善爱的女性成神, 她的故事里,众生平等, 没有任何罪孽是天生的,没有任何矛盾是非自然的——这是个非常取巧的教义,几乎所有人都能在其中为自身的失败找到理由和退路。   大量脱离世俗的宗教故事看得两人头皮发麻,文字的力量在当今这个时代常常为人忽视, 但是被这种澎湃的力量冲击过之后,身体和灵魂会一并战栗,人类的思维从内而外胀开、扩散。   陈栎从架子上取下一本厚厚的《诸神降临》,这本书之前是和《生死錄》一样的绝本, 只有名字, 没有内容传世。   他本想扔给烟枪, 但看了看手中发黄发脆的纸页, 还是走过去递给烟枪。   烟枪举着这本厚得像块黄油砖的书看了看,一脸难言的苦涩。   “你翻翻, 有没有像国立大学那样的建筑,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神降临世间的故事,”陈栎说,“梅少爷信的应该不是人化道。”   “我现在已经一脑子乱七八糟的乱/伦故事。”烟枪苦笑。   “一会儿还能更新。”陈栎说。   在众多纸质资料里寻找极少的信息,难度不亚于在大江大河中淘细金。   许多湮灭在历史中的宗教都在此处找到了长眠的尸身,其中很多陈旧的教义让现代人难以理解,有的愚昧,有的邪恶,有的甚至找不到语言上的逻辑,让他们觉得好像是在不断地往自己的脑子里倒垃圾。   终于,陈栎在一本手写笔记里找到了“殉道”二字。字迹非常潦草,似乎是在极为仓促的时间里写完的,写作的人显然带着极为强烈的个人情绪,笔迹沉沉浮浮,像一条条扭动的蠕虫爬在发黄的纸页上。   他把书翻到开头,耐着性子读了下去,越读越觉得头皮发麻。   这是不同于如今任何其他教派,非常特殊的降临神的故事。   那是一个几千年前真实存在的时代,被唯一统治者主宰,统治者名字叫“写命师”。   不同于“皇、帝、王”三种常见的古代独/裁者的称谓,这位叫做“写命师”的独/裁者,被传说能够通过书写来更改人民的命运。而他却从未使用过这种能力,久居于自己的宫殿,离群索居,从不示人,并且实行无为的、普通的,以供奉为主的专/制统治。即便如此,人民还是非常害怕他,惶惶不可终日。   在这个世界里,一半人民生活在陆地上,一半人民生活在水上。陆地上的人觉得水上食物资源更丰富,争夺和纠纷更少;而生活在水上的人认为陆地上更安稳,天灾更少。两方都羡慕对方的环境,厌恶自身的处境。所以他们各自派出一个身强力壮年轻人,跋山涉水,穿过茂密的丛林,向“写命师”祈求改变命运。   两个年轻人在宫殿前长跪三天仍然没有等到“写命师”的召见,整座宫殿极为寂静,只有风夹杂着雪砾敲击着石面的声音,和他们惴惴不安的呼吸声。三天后,口粮见底,身体也被冻得受不了,终于他们大着胆子推开了宫殿的大门。   宫殿空无一人,温暖而干燥,只有大量的塑像整齐地排列着。那些塑像的材质他们从未见过,琥珀色,浑浊又透明,触手冰凉而柔软。   年轻人把情况带回了各自的家乡,水陆人民涌入宫殿,却没有人敢贸然进入深处。人们在宫殿的大殿中等待了几日,终于有人提议,进入传说中的统治者的寝宫,去见一见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统治者。   最开始也只有少数几个大胆的人敢于向深处探索,然而当他们进入了“写命师”的寝宫之后,发现里面也只有那些柔软的塑像,左右庄严列队,身披铠甲,护卫着中心的白骨王座,如果不是那奇怪的颜色和触感,这些塑像简直就像是真人一样,样貌各异。   人们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这里恢弘而庞大,附近还有一个巨大的仓库,那里都是人民进奉的东西,堆得像小山一样,却无人享用。这里温暖而坚固,足够很多人在此栖身。   这里毫无居住过的痕迹,原来传说中的“写命师”并不存在,起码不住在这座宫殿里。   但是很快,激烈的争执击溃了喜悦。他们每个人都想在此居住,那谁才能占领这宫殿?陆地上的人民认为这里也属于陆地,理应由他们占领。而水生的人民认为自己过往漂泊辛苦,应该占有这里。他们之间第一次发生了叫“战争”的事情。   战争让他们伤亡惨重,哀鸿遍野。突然之间,那些柔软的塑像竟然自己动了起来,救治伤员,埋葬死人,散发仓库里的食物。   就在人们惊讶不解、茫然无措时,一位长者站了出来,他跪在白骨王座前悲声哭泣,忏悔自己的贪婪。人们恍然大悟,也跟着痛哭流涕。   长者说“写命师”是慈善的神,不因他们的罪孽暴怒惩罚,反而躬身去拯救他们——这是很多人第一次,拥有了“神”的概念。   人们退出宫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陆生和水生的人们的关系也因此缓和,并且开始有了交易。   但是好景不长,纷争再起,这次是因为一个陆地上的男人爱上了水里的女人,私自将女人带回了陆地上,悄悄藏在自己家里。陆生和水生发生了第一次交融,诞下一个孩子,但是这个孩子天生残缺,双手加起来只生六指,眼生双瞳,样子如同一只蛙。这样怪诞不祥的外表让一对相爱之人迅速忘记了爱情,指责彼此,两个世界之间厚重的积怨在两个人身上爆发,最终女人用农具砸死了男人。   陆上的人们将女人和小孩抓了起来,捆绑在枯骨般的斜交叉状刑架上,将这对母子烧死。   火烧了起来,顺着木架“抓”住了这一双母子。女人已经心灰意冷,不再挣扎,而那个怪模怪样的小孩竟在被火舌舔到的一瞬间化成了一团黑烟。   这件事成为了导火索,陆生人认为水生人不祥,而水生人认为陆生人残暴,水陆之间爆发了第二次战争。这一次战争覆盖了更大的区域,无数的水生人被烧死,也有无数的陆生人被溺亡,一报还一报,再一报又一报,仇恨绵延不绝永远没有休止,一直持续了八年时间。   八年之后,人间炼狱,青壮劳动力锐减,饥荒统治着陆地,而水上则出现了巨大的怪兽,人们再度想起了被他们遗忘的“神”,他们拖着羸弱枯瘦的躯体来到宫殿,在大殿了长跪不起。   还是那个长老,一把年纪的他竟也存活到了今天,就在他虔诚长跪之后,突然神谕降临在了他的身上,天眼顿开,天耳忽生,他成了“写命师”的代言人。   他说,一切灾难都是神赏赐给他们的试炼,如今试炼已经到了最后一环,他们终于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渴饿不堪的人们突然在一瞬间同时获得了力量,这股力量支撑也支配着他们,带领他们开始恢复生活生产,水中的巨兽也消弭行迹,水陆人民合力将一个战后疮痍满目的地狱,重新恢复成了辉煌灿烂的人间。   在作者的笔下,“写命师”始终俯瞰着这个世界,他不参与、不教唆,却在人类陷入地狱时会短暂地施以援手,传说他拯救人们的方式是驱使尸体和动物。   人的欲望是不可限的,一些人开始研究如何才能召唤出“写命师”来拯救自己走进死路的命运。   他们最终找寻到的方法是——“殉道”,极尽苦难之能事,身体和灵魂一同走在“殉道”的漫长道路上,最终就能得到“写命师”的垂青。   一时间,全国上下,无人不艰苦修行,极尽苦难之能事,统治阶级也大力推崇。   最后的几页,作者描述了自己通过种种方法进行“殉道”,或者说就是折磨自己的身心。   最终他听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看到了一个行尸遍野的世界,他欣喜若狂,迅速地记录下了这一切。   看到最后一行时,陈栎浑身一颤。   因为在书页的最后一行,写着一个可以拼读的三音节词,这个词的发音是——“普密多”。   陈栎模仿着记忆中那个骨肉如柴人的音调,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这简单的三音节从他舌尖滚出的瞬间,他感觉到一阵寒意和恍惚。 第69章   一切碎成块的线索正在缓慢地被重新拼接起来, 但暂时还无法连成一条清晰的逻辑链,他们还需要继续寻找和探索下去。   那是一片烟雨朦胧的丛林,到处都长着尖刺。   “找到了。”烟枪举着书快步走过来。   乳白色和砖红色构成的建筑, 宽阔恢弘,是传说中远古神的宫殿, 远古神是为诸神的首领。那时人们还处于极端原始的社会体系中,众生平等地从事农耕和捕猎, 没有成文的神谕和完整的祭祀活动,只会一味的朝奉。   “我也找到了一些东西, ”陈栎晃了晃手中的手写本, “你还记得‘普密多’吗?”   烟枪皱眉,“记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大概是这个教派的语言。”陈栎在手机的通用语词典里搜索了一下这个发音, 一无所获。   “所以那天火场跳楼的人,梅少爷,林教授都是这个教派的信徒。”烟枪一边说,一边翻着从陈栎那里接过来的手写本。   “梅少爷和那个人相似, 都瘦得厉害,但林教授似乎并没有什么‘殉道’的言行。”陈栎取下了这本手写本旁的另一册,看了起来。   “白骨王座……”烟枪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怎么?”   “创世神的故事里, 邪神才会坐在白骨做成的王座上。”   “你们崇信的神, 真的能理解复杂的人类社会吗。”陈栎淡淡地说。   “或许, 也或许正是不理解, 才是所谓的神。”烟枪把手写本阖上,塞回原处, 他打了个呵欠,看上去已经很疲惫。   “老烟,你相信这个世界有神的存在吗?”   陈栎的目光还停在这本歌颂远古神的种种丰功伟绩的书籍上,不同于之前那本,这本是印刷出来的,风格口吻完全不同,语言风格非常幼稚。   烟枪靠在书架上,抄起双臂,“活不下去的时候会信。”   “查一下林教授的社会关系。”陈栎继续翻书,快速阅读。   “七十三岁,独身一人,没有什么亲朋,他有一个小公寓,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这是市民管理局登记的信息,自从伤寒入侵了第六局的信息库之后,那里便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我们去一趟。”陈栎阖上了书。   林教授住在与国立大学毗邻的十一区。十一区也是居民区,但和向荣巷不同,是普通市民居住的地方,铺设有第二代悬浮跑道,可能因为利用频率不高,耗损率低,所以至今没有更换成最新的第四代。   十一区作为新住宅区,空中遍布快速高架路,黑沉沉一片,让阴沉的天空更加暗。   两人很快便找到了林教授的住所,伤寒根据打卡信息粗糙地推测林教授的回家时间是在两个小时后。   “这锁…啧,还挺复杂。”烟枪在林教授家的电子钥匙锁上比划了两下。   陈栎从后腰拔出肋差,拇指粗的锁舌在陈栎的刀下像动物的腿骨,在冒出几颗火星之后,彻底断裂。   “你撬的你赔啊。”烟枪抬了抬下巴。   “不然你赔?什么时候不都是我赔。”陈栎横了他一眼,推开了林教授的房门,一股奇异的味道扑面而来。   两人掩住口鼻,站在门后,让这股味道散了一会儿。这味道像是木屑被水泡沤之后散发的酸臭味,又像是某种劣质焚香的味道,说不上恶臭,但也不好闻。   林教授家的窗帘是深红色的,日光从窗外透进来,将整个房间也涂上这种血一样的颜色。他的房间并不大,堆着大量的杂物,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陈栎打开灯筒,环顾四周,白色的墙壁上有大量棕灰色的字迹,那股奇异的味道就是从这些半干不湿的灰棕色的墨浆里散发出来的。陈栎皱着眉阅读着墙面上的字迹,内容由一段本国语言一段不明文字混杂在一起写成的,但仅看本国文字,无法理解语义。   陈栎把四周墙壁的字迹拍摄下来,烟枪在地上床上的杂物里翻了翻,找出一些模样怪异的东西——一只像是白骨制成的手杖,一本写满不明文字的皮革手册,还有一件领襟用银线绣满图纹的斗篷。   烟枪看着这些东西,沉吟片刻,“林教授大概也是个神父吧。”   “这些文字是一样的,‘普密多’可能和这些来自同一种语言。”   陈栎凝视着这这些歪歪扭扭的文字,他突然想到那只扭曲的针管,上面刻印着的婆罗根文字,与这些字体有几分相似,而这种差异或许……是因为手写和印刷体不同。   “舔火而生旧天使”。   ——会婆罗根语的人不止梅少爷和林教授,还有……辰月初。   这条曲折冗长的迷宫终于在此时透进了微弱的光亮,陈栎感觉到自己的神经难得的亢奋起来,好像吞下一整杯烈酒,胃里烧起一团火。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同时钻进两人的耳朵。   留了一条小缝的房门被人推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后,看穿着打扮,正是林教授。   他的脸色微微发青,但表情故作镇定,强行压下了被突然闯空门的慌乱和气愤。   “林教授,晚上好。”陈栎颔首。   烟枪从另一边走过来,站在陈栎身旁,两人并肩而立,挡在林教授面前。   “我的家怎么样?”林教授勉强笑了笑。   “这么乱,活该你单身呢。”烟枪冷笑一声,丝毫不客气。   林教授被两人堵在门外,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不懂礼貌。”   “林教授,我不喜欢绕弯子,”陈栎说,“你和梅少爷梅篆到底什么关系?”   “是故人的儿子。”   “也是你的信众。”陈栎说。   林教授对此保持沉默。   “白骨王座上不理世事的神。”陈栎说。   林教授的脸上漏出一丝惊讶,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你怎么知道这些……”   “如果我说我也是信徒,你信吗?”陈栎语气随意。   “我……我不信。”林教授摇了摇头,他已经有些慌张,他视线越过面前两人时不时向自己的房间内瞟去。   “你这么胆小的一个人,是怎么养出梅少爷这样的豺狼。”陈栎的语气里有些不屑。   “我没有养过他,”林教授否认,“我和他并不熟。”   “那我们聊点别的,比如说怎样才能驱使尸体和动物。”陈栎说。   林教授脸色的肌肉瞬间僵硬起来,两片枯老的嘴唇颤了颤,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凶恶,“到底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又是谁告诉你这些的。”陈栎淡淡地说。   林教授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我们的国家宗教自由,无论我信什么教,都不犯法。”   “教唆教众纵火是犯法的。”   “他做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林教授恼怒起来。   “你得证明自己和他做的事没有关系。”   “你又怎么证明我和他有关系?”林教授反问。   “‘普密多’。”   林教授瞪大了双眼,他的身体不可自抑地剧烈摇摆起来。   “‘普密多’在你们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陈栎问。   林教授低下头,缄口不言,他显然不精于说谎,只会一味地逃避,或许他仅仅把绅士的做派教给了梅少爷,其余由梅少爷自学成才。   “就算你不说,我迟早也会知道,”陈栎环抱住双臂,“不过,你作为一个不被承认的宗教的传教士,恐怕是要保不住那份大学教授的工作了,不知道到时候送你走的是你的学生…还是口水。”   林教授还在强撑,“我不承认你说的这些。”   “连你的神,你都不承认了吗?”陈栎的声音很沉,仿佛能把人砸进地狱里去。   两行浑浊的眼泪从林教授眼中涌了出来,他老态龙钟的脸上,每一根皱纹都在表达着痛苦。他的脖子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握住,僵硬到不能挪动一分,所以他不能摇头,也不能点头。   “林教授,告诉我,‘普密多’是什么意思。”陈栎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逼问。   “我将死去。”林教授的声音飘忽,仿佛是从牙缝里流出来一样。   “我将死去”。   这句话从悬坐在火场上空的人嘴里说出来,没有任何问题。   “我将死去”,作为一本仓皇写就的书的最后一句绝笔,也没有任何问题。陈栎想,林教授应该没有说谎。   “我将死去”,这是多么悲凉绝望的一句话,但是那个枯瘦的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祝福般甜蜜的语气,仿佛是至高无上的祝词。陈栎突然想起来,辰月初的车锁口令是“死亡即是初生”,加之辰月初也懂婆罗根语,这一切难道也存在联系?辰月初又在这中间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普密多’在你们的教义里指什么?”   “是…是殉道的最后一步。”林教授颤抖着说。   “谢谢。”陈栎点点头。   烟枪贴到陈栎耳边,声音不大不小,控制得刚好林教授能听清,“你要拿他怎样?”   林教授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们,他衰老的躯体佝偻着,不住颤抖。   林教授这样的人并不像一个疯狂的信徒,他现实、胆小,倾向于保全自身,但又不敢对信奉的神明不敬,或许这才是最普遍的心理。   “林教授,后会有期。”陈栎把手伸进了怀中,林教授登时浑身剧烈一抖,眼睛惊恐地瞪大。   陈栎从钱包里取出几枚卡币,拍在一旁的平台上,“赔你的门锁。”   --------------------   作者有话要说:   忙到起飞还很惨   今天加班包包还被锁办公室了…   没电脑没充电器就这么回家了…家里没人在门口喂了一个小时蚊子   明天停一天,周末继续 第70章   把时间推向一个小时前。   “你去哪。”颂光的语气本就特殊, 反革对颂光的声音非常熟悉,所以他没有抬头,继续收拾着自己的行装。   颂光高大的身躯靠在门边, 静静地看着反革把武器和一些常用装备打包进一个黑色的防水装备袋里。反革穿着一身全黑的衣服,戴上了一副黑色的狙击手套, 将他常用的银色长管枪收进肋下的枪袋里。   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反革这身打扮,眼中浮出恍惚。   什么事情需要反革亲自出马, 不需要询问,颂光也可以猜到。   反革没有带金属子弹, 而是杀伤力更大的能量条, 他把一贯披散的头发扎了起来,戴一顶黑色的鸭舌帽, 连额发都被仔细地收敛起。   反革抬起头,微微一笑, “你怎么都摸到我家里来了。”   “小心点。”颂光说。   “我很快就回来。”   “有多少把握。”   “不多,也不少。”反革准备了一些特效药,密封在高硬度小罐子里,这种药罐很轻, 能在瞬间完成从液体到气体或者气体到液体的转化,是现如今最先进的药剂容器。   “你不打算告诉他们。”   “我告诉了伤寒,他会替我盯着所有的数值波动,做我的眼睛。”   “你已经不年轻了。”颂光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微微闪烁了几下。   “但他们还太年轻。”   “我可以替你去。”颂光把身体由侧转正, 看着反革, 眼神认真。   “你比我还大两岁呢, 说我老, 你不是更老。”   “我的命没那么重要。”   “什么谁的命重要不重要,我不放心你们。”   “等到你回来之前, 我不会睡。”颂光的话意外的有几分孩子气。   “你就这么不放心我?”反革收拾好行装,从自己的酒柜里取出了一瓶小毫升数的荨麻酒扔给了颂光。   “不放心,你少干让我不放心的事了吗?”颂光拧开酒盖的封漆,黄绿色的酒液珠子顺着瓶口流下来,瞬间被这种吸水的外包装材质吸干,变成一道丑陋的绿色痕迹。   “再陪我聊几句。”反革靠在酒柜旁,双手环抱。   他的习惯这么多年仍没有改变,以前还需要他冲锋陷阵的时候,他就会像这样提前装备好,然后站着等候号角声。   人如果坐下或者躺下都会因为肌肉的松弛失去紧张感,难以很快投入状态。   但是每个人的习惯天差地别,比如那个被誉为“战神奥丁”的男人,在战斗的前一秒依旧气定神闲地坐在地上抽自己卷的烟。   可惜,他已经死了很多年,连一页电子墓碑都没留下,不然反革会记得每年祭日的时候给他买上几朵电子烟花。   “你知道我只会嘱咐你小心,你觉得婆婆妈妈那种。”颂光仰头喝了一口酒,荨麻酒酸辣,口感也不绵顺。   “如果我哪天真的决心赴死,我只会告诉你一个人……你记得在我死后给我买块清净的地方,把我的枪埋在那里。”反革笑着说。   “北顶雪山吧,都不需要花钱,只要我能爬上去,就是我的。”   反革似乎认真考虑了一会儿可行性,“…也行,反正如果有下辈子,我也不想再回来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回中心城。”   “难道你们想在荒野漂泊一辈子吗?”反革活动着自己的脖子,他那双灰色的眼睛总是含着温热的光,让人情不自禁想要依赖他,“你们每个人的愿望,难道都要抛洒在大海上吗?那就一辈子都不可能实现了。”   颂光又喝了一口酒,黄绿色的酒浆顺着他的嘴唇,划过脖子,流进衣领里,他很少有这么邋遢的时候。   “反革,你的愿望又是什么?”   反革笑了一声,“你要帮我实现吗,神父大人。”   “你可以说说看。”   反革沉默了片刻,“把我的枪埋在雪山上吧。”   这时反革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没有拿出来看,而是对颂光挥了挥手,提起自己的行装,他的身姿挺拔,双眼矍铄,蓄势待发。   “我很快就回来,总不好让你失眠太久。”他冲颂光挑了一下眉毛,还是那副风流不羁的样子。   “我等你。”   颂光把反革送到了门口,但他的眉毛始终紧紧地皱在一起。   他尊重反革的一切决定,但他无法放下内心的担忧。   虽然反革已经年近四十,作为雇佣兵的寿命已是暮年,但他依旧保持着首屈一指的战斗力和行动力,无论遇到什么样危机,他应该都有自保的能力。   他担心的是万分之一的意外。   因为他知道rc每个人在内心深处都不能接受失去反革。反革是他们的船长,是他们的帆和舵,没有反革,这艘大船将停滞不前,分崩离析。   中心城今日也是一派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此刻已经是入夜的序幕,街面灯光绚丽。   即使很冷,也不乏穿着时髦灯裙的摩登新人类,为这个已经繁华到极致的世界再多点几盏晃眼的霓虹。   反革把装备车开到了一处雅致的小院前。   这座小院坐落在中心城繁华无比、寸土寸金的第一区,可谓是闹中取静。小院整体是一种朴素而典雅的杏色,没有任何装点,也没有多余的色彩,像是座禅院。   杏色的墙壁下站立着一个高挑的女人,她的身姿笔挺,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她穿了一套白色的正装裙,但任谁都会觉得,只有军装才能配得上如此干练挺拔的女人。   女人看到装备车停下,微微颔首行礼,她身边的墙壁上突然开了一扇“门”,那扇和墙体同色的“门”自动后退,又从里面吐出了一个立式黑色高柜。   这个高柜看上去足够容下一个成年人,俨然像是个方方正正的棺材——这种记载在历史学葬礼学分支里的葬礼用具,现代人大多无福消受,毕竟如今豪华一些的电子墓碑都价格不菲。   反革没有下车,那口“棺材”自动挪到他的车尾处,应该是搭载了自动悬浮系统。女人走过来打开装备车的后厢,徒手将“棺材”抬了起来,推入反革的车内。   然后女人绕到驾驶席,微微倾身,反革才将车窗打开,冲她点了点头。   “麻烦您了,长官。”女人说。   反革再次点了点头,“代我向你家老爷子问好,还有,快点放我家孩子回来。”   “元帅非常盼望早日与您进一步合作。”女人语气一本正经,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和动作。   “还是免了,我粗人一个,干不来这种精细活,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反革没有等女人回应,就合上了车窗,钢筋铁骨的装备车载着他和那口黑棺材,稳定而迅速地向前驶去,很快便消失在中心城的繁华中。   女人仍站在原地,礼貌地目送反革离开,她的耳边突然亮起一点蓝光,女人微微低下头,用手盖住耳边的光点,返身快步往小院里走去。   反革敏锐的双眼在后视镜里捕捉到了女人耳边陡然亮起的蓝光,他的眼神变得更深了一些,若有所思地操作盘上敲了敲手指。   他开的是手动模式,这种大型装备车不同于满街飞驰的悬浮跑车和家用电磁车,是四轮驱动的机械车,极限速度不如悬浮跑车,但略快于家用电磁车。装载了自动模式,但稳定性不高,所以对司机的要求很高。而优点则是不受地面的限制且车厢宽阔。   “这个速度怎么样?”反革突然出声询问。   车厢内除了他之外只有那口“棺材”,他只能是在问棺中人。   他耐心等待了一会儿,“棺材”里才传出了几声模糊的呻/吟声。仔细看去,原来黑色的面板上有一些极小的收出音孔,显然是留给里面的人说话和听话用的。通过捕捉音技术,里面的声响会变得更加清晰。   “你要觉得颠簸,我可以把你立起来。”反革继续用闲聊般的语气说着。   “棺材”里发出一阵像是睡饱伸懒腰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含糊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礼貌温和,却带着几分虚弱,“不用了,谢谢你…还是躺着比较舒服。”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叫你身体里那个怪物出来,和我聊聊。”反革平静地说。   “不好意思,它还没学会说人类的语言。”棺材里的人仿佛不知道自己已然身处绝境,依旧与反革谈笑风生。   “你不好奇我怎么知道这些的吗?”   “我知道你一定会知道,只不过比我预想中还要快,真不愧是你,反革。”棺材里的人用真诚地声音夸赞。   “你也比我想象的更大胆,梅少爷。”反革的手指又敲了几下操作盘,声响在隔音极好的车厢内格外的清晰。   “我也没有多少选择,”梅少爷顿了顿,“‘它’忽然就来了……太快了,我没有时间多考虑。”   反革冷哼了一声,“我看你筹谋了不少。”   “都是些粗劣的把戏,让您见笑。”   反革又敲了一会儿手指,才开口道,“或许你应该早点遇到我。”   梅少爷听完他的话,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反革以为他不会再度开口,那虚弱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没用的,我的一生早已注定,是白雪下的污泥,不得善终。”   “你害怕吗?揣着这样一个怪物。”   “‘它’其实很单纯,喜欢闪亮的东西,比如说宝石和爱情。”梅少爷的声音温柔。   --------------------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没想到我又更了~ 第71章   反革哼笑了一声, “不仅你像个疯子,听你说话的我也像个疯子。”   “疯不疯不过是人被定义出来的,我也可以将他们都看作疯子, 而我是理智。”   “理智的人会先保存自己,而不是一头扎进火海。”   “或许是我的火海, 又或许是全世界的火海呢,”梅少爷在笑, 只有气音的笑声却格外轻松愉悦,“让数以亿计的人为我殉葬, 我会很快乐, 直到死都会笑。”   “一个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到的人,和理智没关系。”   “未来?又有几个人能看到自己的未来, 更何况,任何人的未来…不都只有死吗?那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梅少爷像个执拗的孩子, 但是没有孩子在临死前还会执拗。   “过几天中心城会有百年来最绚丽的烟花,你要错过了。”反革并不理会梅少爷的问题。   梅少爷笑了几声,“嗯,还有盛大的表演, 我也看不到了,希望你们届时玩得开心。”   反革轻敲着食指,若有所思,持续地行车。   中心城很大, 夜幕渐沉, 天色昏黑, 也是一个不见星月的夜晚, 或许一会儿还要下一些酸苦的雨。那将是送走梅少爷的往生词,反革在心里祝愿他下辈子做个无忧无虑的昆虫。   他又想起“战神奥丁”, 那是个北方男人,兄弟联盟的头儿之一,因为“招安计划”而带着自己的队员投入他的麾下。   他性情豪爽放荡,高大得像座铁塔一样,可以抡起数百斤的铁锚。他曾经送给反革这样一句祝词,“祸害,我祝你下辈子不用做人”,那时他的眼神真挚,没有丝毫揶揄的意思。   最终,他的尸体被和所有战俘的尸体堆在一起,但是他太高大,所以看一眼就能认得出来。即使他瘦得只剩一套皮,只剩下了一条腿,面目全非,血肉模糊。他的双眼始终没有阖上,死死地盯着这个世界。   这个烂进核心的世界。   反革在这个街口转变了方面,在此之前他一直笔直地往北方开。他的耳道里有一颗始终没有接通的微型耳机——他嘱咐过伤寒,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接通,他清楚丛元帅这种人,不可能只要他办成谋杀梅少爷的任务。   所以他必须判断好所有的时机,并尽可能靠预判来完成这件事。   “我们要去哪里?”梅少爷问。   “送你上路。”反革淡淡地说。   梅少爷笑了一声,“那你不请我喝口酒吗?我今生最后一口酒。”   “我也想,但你现在没有嘴。”   “他们不仅在监视着我,也在监视着你,你不想砸烂这个嗡嗡作响的仪器吗?”   “梅少爷,给你下辈子积点德吧,别给我惹麻烦。”   “我从不相信人会有下辈子,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牢笼,我可再也不想回来了。”   反革心想,这个念头倒是不谋而合。   “反革,你相信这个世界有神吗?”   “我信佛。”   “佛说六道轮回,难怪你会信什么下辈子,”梅少爷不屑地哼了一声,“大名鼎鼎的反革,竟然也这么庸俗。”   “我还不想被信殉道教的人指责。”   梅少爷显然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反革淡淡地说,“林教授。”   “他就是个老倭瓜!”梅少爷气愤地大骂,他的语气突然激动起来,但很快他又变回虚弱,“哈…也无妨,反正我已经成功了……”   “你为什么这么笃信自己已经成功了?”反革问。   “舞台我已经准备好了,要演什么戏,是悲剧还是喜剧都无所谓,反正都是闹剧!只要这个世界的秩序开始混乱,这个世界就踏进了坟墓!”   随着梅少爷激昂却虚弱的呐喊声,“棺材”里传出一阵阵撞击声,那应该是头骨在撞击面板,反革想这大概是因为梅少爷的手脚都被绑了起来。   反革丝毫不理会他的躁动,继续开车,甚至有些悠闲地欣赏着中心城的夜景。   梅少爷撞头的声音越来越大,车外的景色也越来越荒凉,他们已经驶离了中心城的繁华区域,再经历三个区,就能离开中心城,向着日出的东边而去。   “反革…”梅少爷的声音变得更加虚弱,夹杂在粗重紊乱的呼吸声里。   “反革…是要天亮了吗……”不知道梅少爷被关在黑暗里多长时间,但让他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   “还早,才十点。”   “我不想死在夜里…我不想……”他的声音渐渐地沉了下去,但是他的呼吸声还在继续,没有死相。   “我们谁都无法决定自己死在白天还是晚上。”反革淡淡地说。   “我不想死在夜里…”梅少爷固执地,用虚弱得几乎要听不见的声音重复着这句话。   “那我把车开慢点儿。”反革手动降了一档,时速降低了百分之十。   “谢谢…我不想死在夜里……”   “我怕会遇到他……他也死在夜里。”梅少爷不再撞头,他好像变回了小孩子,畏畏缩缩,孱弱不堪,被噩梦恐吓。   “哪只恶鬼不愿意放过你?”   梅少爷笑了一声,“…他和你说话的方式很像、是你教他的…陈老板……”   “他自学成才。”   反革听到耳道里传来一丝微弱的电流声,不到半秒,电流声消失。伤寒不愧是他的得意门生,他们一直配合无间。   此时悬挂在空中的红色电子界碑在他眼中划过,现在他们已经出了中心城,一刻不停地向前奔驰。   “陈老板、陈他很特别……”梅少爷的声音虚弱到已经只有气音,内容也开始颠倒,但他还在坚持不懈地说着。   “没什么特别的。”反革随口回应了一句,他在心里估算距离。   “S2大洲有个古老的小国叫婆罗根,那里的人们只有…”   梅少爷的声音还未落下,反革忽然把车子的时速飙高,“咚”的一声,他撞在棺材的顶盖上,说话声也被打断。   中心城东郊外是千里的沙土地,这个时间已经没有一盏灯光,视觉如同暴盲一般。如果不是机械四轮车,一秒就会失去动能。   不匹配的时速让装备车的轮胎瞬间飘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将驾驶模式从手动被改成了自动,装备车此时失去了人力控制,紊乱的导航让它笔直地向前扎去。   这无异于自杀!   “梅少爷,这个世界藏污纳垢,所以只有夜晚才美,让你死在夜晚,没什么不好。”   反革很平静,他起身,把自己的手按在梅少爷的棺材上。   就在下个瞬间,装备车突然撞进一座仓库,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关着梅少爷的棺材碎裂,一张惨白带血的脸露了出来,梅少爷的脸竟与骷髅无异,瘦得没有一丝脂肪,只有皮肤盖着羸弱的肌肉。   几乎在同时,那张脸上出现了一个血色的大洞。   “妈的,真疼…”   一根木条楔进了反革的腹中,他刚刚被巨大的冲击力从前车窗里撞了出来,一根尖锐的箱裹木条穿透他的腹部,血珠子顺着木条的尖端一滴一滴往下落。   他闭住双眼,摸到剩下半根体外的木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刀,慢慢地把这根木条割断,他的身体失去支撑,跪倒在地上。   他按住满是血的腹部,缓慢地向车辆的残骸爬去,即便是这样惨重的伤势,他的大脑仍然是清醒的,他相信这样严重的撞击足以将那些监视设备撞得暂时失去功能。那么他就没有多少时间去顾及自己的伤势。   他把梅少爷从碎裂的棺材里拖出来时,发现梅少爷的双手双脚早已被砍断,断肢处还在往外渗着液体。   丛元帅那个心狠手辣的老变态,从来不肯给人留个全尸。   “伤寒。”反革低声说,这并不是称呼,而是口令。   电流声瞬间响起,伴随着伤寒的声音,“在。”   “怎么样?”反革捂着伤处,那根木条子还留在他身体里,疼痛渐渐麻痹,却好像能感觉到每一根木刺的摇动。   “和预计差不多,异常电波只在中心城范围波动,目前它缩了起来,范围很小,”伤寒语速很快,“你那边顺利吗?”   “还行,梅少爷挂了,我得想办法把他的尸体弄回去,但车毁了。”反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他已经满头满脸都是冷汗。   “我听到了,捉到他们信号的同时我接入了他们的频道。”伤寒说。   反革哑然失笑,伤寒的平静让他欣慰,又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小孩在干大事的时候不应该这么平静吧。   “他们的频道还在继续吗?”   “硬件毁了,已经失联,我们按这个坐标去接你?”伤寒说。   “给我调一辆车来也行,”反革慢慢地躺倒在了地面上,躺在四肢残缺的梅少爷旁边,他在rc的频道发了一条信息。   “你和他们斗得怎么样?那可都是全国顶级的信息技术高手。”反革继续说。   “也不过如此,不过硬件销毁得再慢一些,肯定就要被反接通了。”伤寒的声音里隐隐带着一丝骄傲。   他和伤寒拟定的计划,是将棺材里的监控当作一扇门,借机摸清楚丛元帅座下的系统雏形,这需要冒很大的风险。   计划还算顺利,其中也有变故,比如梅少爷的遗言,那绝对是他不能听到的内容,梅少爷直到临死还想把他往泥潭里拽,真是个可怕的人。   反革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他给自己注射了特效药,但药效似乎追不上他失血的速度,他的眼前是一片模糊的黑天。   “伤寒,我们不应该有太多顾虑,别害怕。”反革的声音有些虚弱,但依旧清晰。   “明白,先切了。”   耳边的电流声中断,反革取出微型耳机,销毁。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疲惫不堪,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第72章   一丝丝冰凉落在脸上, 反革睁开眼睛,有水珠滴进他的嘴里,又酸又苦, 带着淡淡的化学工业的味道,但是净化之后也就能作为水资源售卖。   反革慢慢地坐起身, 特效药生效了,他的力气恢复了一些。   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 盖在梅少爷的尸身上。   反革盘膝而坐,双手合十, 用极为简短的慈悲咒为梅少爷超度往生。   他思索了很久为什么梅少爷要帮助缺荷, 后来他明白过来,梅少爷要的不仅仅是当众火烧忉利天的机会, 他还想将反革钓上钩,成为自己的刀。   而一旦反革将矛头对准商家这样的上流大家族, 那就再也回不了头,是注定的一条死亡血路。   这样一来,梅少爷就可以坐收渔利。   但反革不是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即便他无比痛恨这个旧时代, 他也深知这是一个已经成型了几百年的社会,无论从哪一根房梁下手,结局都是一样的——这座房子会坍塌,瓦砾将砸死下方无数无辜的人。   梅少爷的一生大概没有遇到过什么好人, 所以他痛恨的不仅是那些高高在上却极尽龌龊之能事的上层猪狗, 也痛恨被这个时代驯化成欲望机器索取无度的下层蝼蚁。   他从未站在哪一方, 他要的是让一切陷入混乱, 让所有人都痛苦不堪。   帽檐不断往下滴着雨水,这场雨竟然悄无声息得变大了。反革叹了一口气, 他把手放在膝头,轻轻地敲打着。   他的声音被雨声反复吞吃着,变得模糊。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被动选择来到这里的。”   “没有人生来有罪,但要给一个群体定罪,就必然要将他们定义为生而有罪。”   “我只知道战争是有罪的。”   “不断发动战争获利的人也是有罪的。”   “所以我回来了,一切都在我的射程范围内。”   他像是在和梅少爷的尸体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远处亮起了低矮的灯光,他眯起双眼猜测,那是元帅的人还是rc的人?但无论是哪一方,他都不担心,他已经把结局写好,即使是元帅也无法苛责他。但如果是rc的人,那会少些苦吃。   “老大!”是大雪沙哑的大嗓门。   反革笑了起来,他扬了扬手,又用力地拍了拍身旁的地面。   清幽小院琉璃光,难得热闹。   “合着你支开我们,就是为了一个人跑去执行任务?”烟枪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治疗床上的反革。   “多看点书有什么不好,你个文盲。”   “我文盲也是你教出来的,你不得先反省反省自己?”   “……”   正在反革努力思考如何反击的时候,祝清愿推开门走了进来,他没有穿医师的白衣,而是穿了一件青色的麻布衫子,更显得气质更加清冷孤高,拒人千里之外般。   “你出去吧。”反革对烟枪说。   “哎哟…”烟枪这一嗓子阴阳怪气,两个字转了三个弯。   “滚,快滚。”   “得,我哪敢打扰你…”   “别逼我起来揍你。”反革把手骨捏得铮然作响,仿佛那是十根钢筋。   烟枪赶紧脚底抹油溜了,借他九条命他也不敢打扰他们老大“春宵一刻”。   祝清愿看了一遍仪器上的数字,智能运算和他的行医经验都确定反革的伤势不会有大碍,他把一旁的半透明挡风移了过来。   “你很适合穿青色。”反革夸赞道。   “你也很适合在床上躺着,消停。”祝清愿没好气地说。   他仅有的两套白衣都被反革溅了一身血,刚刚清洗完,正在烘干,所以他只能穿便装。   “你不趁机收集些我的血液样本,研究研究?”反革笑着说。   “我知道你是稀有血,不要再强调了,我已经准备好偷你的血去卖钱,你小心点儿,晚上可别合眼。”祝清愿站在反革床边,表情似笑非笑。   “随便,都给你。”反革随意地笑了笑,失血过多和腹部的大洞让他脸色苍白,有些年纪的男人脸色一旦不好,英俊也会打折扣。   “不上止疼,能睡得着觉?”祝清愿虽然语气不佳,但听得出他话里的担忧。   “麻痹的药多少都伤害脑子。”反革淡淡地说。   “剧烈的疼痛一样伤害神经。”祝清愿冷笑。   “我能忍,这种程度。”   “随便你,可别半夜来求我给你打。”祝清愿转身要走。   反革笑了一声,轻快地说,“我半夜还等着你来偷血呢。”   祝清愿走到门口,迎头撞上了一个高塔一样的男人,祝清愿并不矮小,但这个男人足足比他高出两个头。   虽然琉璃光平日里只是掩门,曾被无数香客误入,但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还是头一位。   “这位先生,拜药王在大殿,不收香火钱,我现在可以带你去。”面对如此巨人,祝清愿依旧气定神闲。   “我来见我的老朋友。”男人不仅极为高大,嗓门也格外低沉,如同隆隆雷声。   祝清愿回头看了一眼掩在挡风后面的反革,“你是谁?”   “我是他的老朋友。”男人却不报家门。   “你是谁的老朋友?”祝清愿语气不善。   “里头躺着的那个人。”男人声如滚雷,震得祝清愿耳膜发麻。   “清愿,让他进来。”反革的声音从室内响起,听起来好像比刚刚又虚弱了几分。   祝清愿心想这位爷又在唱哪出阴阳戏,但还是侧身让男人进了屋,他在门口等了片刻,反革没有任何指示,他便踏出门槛,又顺手带上门。   ——没什么可担心的,反正反革又不会蠢到引狼入室。   男人长得过于高大,动作就没那么灵巧敏捷,毗沙门也是如此,但不妨碍他们的力量仍然让人恐惧。   毗沙门浑身的肌肉都像是铁砣一样,肌肉太过发达已经没有了清晰的肌肉分割线,尤其是腹部,非常坚硬,和几乎防弹板没有区别。   男人的步频不高,但步幅极大,三四步就已经站在了反革的床前。   他高如炮塔,宽似防御坝,站在床边,一大片黑影罩在了反革身上。   反革抬了抬手,指着一旁转椅,“你自己搬过来坐吧。”   男人转头看了一眼转椅,摇了摇头,“它会被我坐塌。”   “你怎么不担心把我的地也踩塌?”   男人没有说话,他那颗远大于常人的脑袋顶上只有薄薄的一层头发,现在很少有人会剃成这样的青皮,除非是新兵或新囚。   他不说话,反革自然也不会主动攀谈,两人一站一卧,同时沉默着。即便并未剑拔弩张,但各自那骇人的威慑力,让室内的气氛降到冰点。   最终还是不请自来的男人先开口打破僵持,“你是我哥的同僚,也就是我的长辈,我应该站着。”   “你还有脸提你哥。”反革冷冷地说。   “我是一个出身贫民窟的人,想要晋升,必须没有污点。”   “为了晋升,就可以让他无名无姓,客死异乡?”   “是他先抛弃了我。”   “他活着的时候每年都给你汇款,境外账户,这在你们的系统里不属于污点吗?还是,你就是靠这笔钱买来了渠道。”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我确实对不起他,但是我想他不会在乎那一页墓碑,而我需要晋升。”   “他当然不在乎,但你是个混蛋。”   男人点了点头,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对,我是混蛋,我对不起他。”   反革不想继续和这个男人扯皮,他看到这张脸就一肚子气,上次大会遇到的时候,他就有上去削人的冲动,今天男人的说法气得他肚子更疼了。   “说吧,丛元帅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元帅说为了庆祝任务的成功,想在团圆节那天请你喝一杯。”   “我为什么要和他团圆?”反革皱眉,变态老头有大把家眷不团圆,为什么偏偏选这一天。   “元帅这么说,我就这么传达。”   反革冷笑一声,“呵,这就是你六亲不认换来的晋升,给人当狗。”   “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能做元帅的狗,已经人人羡慕。”男人始终没有被反革尖锐的说辞激怒。   他的长相明明与“战神奥丁”相差无几,却像是一块木头似的,僵硬到芯子里。   没有那份张扬爽快,即便是极为相似的面孔,也没有丝毫熟悉的感觉,反革感到愤怒,他为“战神奥丁”的牺牲感到不值。那个豪爽的男人是反革“招安计划”最强力的拥护者,甚至不惜屈尊入伙,只因为他想回家,回中心城。   他说自己还有个弟弟,在等他回家,他弟弟已经失去了母亲,是孤身一人,他放心不下。   但他的弟弟却这样看待他全部的生命,他的抗争,他的血,他的死亡。以成为上流社会的走狗而欣然自喜。   反革觉得心寒,却又无奈。   “你走吧,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团圆节,我在雪棕榈请他喝茶。”反革不想再看这个男人一眼,嫌恶地闭上了眼睛。   男人还站在原地,不肯离开,他垂下头,只留青皮的头皮上有很多浅淡的疤痕,仔细看,他的脸上也有,肉色的细棱子一条一条,像是鞭子留下的痕迹。   “走吧,孩子。”反革叹了口气,扬了扬手。   追究一个可恨的可怜人,又有什么意义。   “我很想他,可我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男人的声音如同闷雷,似乎下一秒就要下雨,倾盆大雨。   “你长得和他很像,但他比你帅得多。”   男人竟露出一个非常腼腆的微笑,“我妈妈也这么说。”   “走吧。”反革抬了抬下巴。   “请您多保重。”男人微微躬身,随后转身离开。   男人走后,反革按了按额角,那里隐痛不止,像是昆虫停在那里不断拍打翅膀。   他知道自己一刻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梅少爷的死亡、仍然未知的力量,无疑会滋生出大量的变故,一切流变不居,再强大的大脑都无法精准地计算出来。   但他必须清醒,必须周密,他不能出错, 第73章   烟枪溜出治疗室后, 在琉璃光里转了半圈,最后又在药王金身脚下找到陈栎,不过陈栎这次没蹲成座下恶犬的模样, 也没有叼烟,而是仰头望着药王金身。   “是不是多少有点失落?”烟枪笑嘻嘻地问。   陈栎正在端详着药王塑像, 原来药王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慈眉善目,反而威风凛凛, 听到烟枪的话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什么?”   “梅少爷的人头最后让老大收了。”烟枪走到他身旁, 也欣赏起药王塑像。   “这有什么可争。”   “他还欠我一梭子。”   陈栎摇了摇头, “我觉得我会犹豫。”   烟枪有些诧异地看着陈栎,“为什么?你可从来不是下不去手的人。”   “t, ”陈栎说,“如果他知道梅少爷死了, 原始依赖症会让他很痛苦。”   “原始依赖症有治疗的办法吗?”烟枪対这个疾病一知半解,毕竟他很幸运,并没有机会患上这个诡异的固有疾病。   “没有,”陈栎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凝固在了药王之手上,那是相当宽厚的一双手,“可以吃药,能缓解症状, 但因人而异, 有些人会完全没事, 而有些人……依旧死去活来。”   “如果梅少爷不死, 会有更多人痛苦,甚至痛苦地死去。”   “我知道, 所以我现在想的是,该怎么告诉他梅少爷的死讯,或者干脆不告诉他,能瞒多久是多久。”   “你対t真是不一样。”烟枪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吃味不対,但他还是有些吃味。   “不如你来教教我,怎么対所有人都一个样。”陈栎横了他一眼。   烟枪有些语塞,撇了撇嘴角。   “老大怎么样?”陈栎把目光从金身上收了回来。   “死不了,他让咱们回基地,”烟枪贴近陈栎耳边,低声耳语了一句,“把资料室转移。”   “知道了。”   “你也是这么想?”烟枪一挑眉。   “嗯,不安全了。”   “但愿只是老大的未雨绸缪,而不是一语成谶。”   陈栎看了烟枪一眼,露出一个玩味的笑,“看来多读点书还是有用。”   “你给我好好说话。”烟枪气呼呼地说。   两人离开琉璃光的时候正巧遇到了赶来的颂光,短暂地交流了一下情况,颂光带着一身铁锈的味道,风尘仆仆,衣领上留有荨麻酒黄绿色的酒渍。   颂光在这段时间里去了哪里?什么比重伤的反革更重要?陈栎内心疑惑,却没有说什么,与颂光道别之后,和烟枪两人返回基地。   回到基地,陈栎没有立即前往资料室,而是在主脑室外找到了数六,那时数六正在埋头摆弄手机,看到陈栎走过来撒腿就跑,陈栎立即追了上去,烟枪没叫住任何一个,无奈地跟了上去。   陈栎迅速截住数六,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掼在了墙上。   数六低眉顺眼,诚恳道歉,“対不起,我以后绝対不会在工作时间里玩手机,即使是抢我的虚拟小偶像的充值首位。”   “没抓你纪律。”陈栎淡淡地说,但掼着数六的手不松。   数六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所以我以后可以在基地给她打榜咯,基地的网可比外面快多了!”   陈栎的脸肉眼可见黑了一层,“不可以。”   “好吧。”数六撇撇嘴。   “叫辰月初来找我。”   “没问题领导,还有什么吩咐。”数六嘴上说着,眼神偷偷下移,瞥了一眼手机。   “打榜记得挂rc的频道。”   陈栎说完便转身,和烟枪一起离开了这一层。   烟枪好奇地问,“你和辰月初都这么联系?”   “大部分时间不联系。”陈栎说。   “你就不怕那小子口风不严?”   “他是辰家的人。”   “好家伙,什么时候潜伏进来的。”   “还不是你选进来的?”   烟枪一时语塞。   “你觉得一个军政部的高官,自由度高还是低?”   “取决于他的位置有多少人垂涎。”   “他妈给他换来的,别人再怎么觊觎也没用,不然一个高级官员,怎么敢把蝴蝶纹在脸上。”   “那他可真不怕死。”烟枪点点头。   一般来说,有点身份的人会竭力隐藏自己的面容,避免不必要的风险。比如辰茗,一生都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就连她的将军衣冠冢上,也只有一些功绩和褒奖的悼词刻在那里。   “咱们有多长时间搬完这些…咳咳。”陈栎解开了资料室的锁,又被里面的灰尘呛了一口。   “老大说越快越好,”烟枪从铁架下摸出来应急绳,“你应该问这些东西搬走,搁那儿去。”   “酒吧有一间地下室,但很阴潮,藏书恐怕困难。”   “嘿,连我都知道现代科技能解决这些。”   两人在资料室劳作了大半天,才把资料室里一部分的书册打包起来,有些书一碰就碎成纸片,他们只能用玻璃纸袋暂时装起来,之后在拼黏。烟枪找来一辆巨型货车,再一趟一趟搬进车里,这里的书册实在太多,只能分两天打包转移。   弄完这一切,两人灰头土脸,浑身衣服又湿又脏,无比狼狈。   “艹,我现在怀疑老大又是在支开咱们。”烟枪隔着盥洗室的门大声嚷着,他刚进里面,准备洗澡换衣服。   “他都躺床上了,还能做什么。”陈栎靠在门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我现在工人大哥们真是不容易,真的。”烟枪继续喋喋不休。   “你快点。”陈栎不耐烦。   “你也进来不就得了,害羞什么,以前咋不知道你这么矜持…”   烟枪话音还没落,陈栎一把拧开门锁,随即用力地把门推开。烟枪猝不及防,赤身裸体被看了个透亮,慌忙躲在了浴帘后面,半晌,露出了半张通红的脸颊。   “你不是不害羞,不矜持吗?”陈栎穿得齐齐整整,环抱着双臂。   “你怎么不通知一声就耍流氓…”烟枪嘟嘟囔囔。   “我现在通知,我进来了,不好意思。”陈栎弯腰拧开水喉,沾湿毛巾,把自己的上衣脱了下来,迅速擦拭。   书籍上的浮土很单纯,并不脏。   烟枪拽着浴帘,抿住了嘴唇,目光热切地偷偷欣赏着陈栎赤/裸的上半身。雇佣兵这一行实则模样稀奇古怪,身材也高矮胖瘦都有。   像陈栎这种肌肉的力量与骨骼的纤细兼并,适合一切审美的身材,是他平生仅见。就连那裹满身体的伤疤,都为他蜜色的肌肤点缀了奇异的美感。   陈栎一转头,烟枪立即又缩在浴帘后。   陈栎默默地把手里的毛巾洗净,继续擦洗。   实际上,他的脑子里也在回放着烟枪皮白肉嫩、高大结实的裸/体。他不禁想烟枪皮肤极白,又不容易留疤,是不是继承了缺荷的基因,他见过一次商舒,模样也清俊好看。   但很快,他把这些想法赶出脑子,这两个混蛋,绝不配和烟枪相提并论。   烟枪迅速冲完了澡,又扒回浴帘上,脸上的红晕消散了一些,陈栎已经换上另一条新的工人服,随手扔给他一条毛巾。   “快点,别磨叽。”陈栎说。   “帮我把裤子扔过来。”烟枪苦着一张脸。   “不好。”   “得,爷,您今晚买我吗?只看不买可不道德。”   “看你表现。”陈栎抬抬下巴。   烟枪无奈,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多少回耍流氓未遂被反杀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从浴帘后走出来,水珠顺着他白皙的皮肤往下流淌,划出晶莹的水痕。也不知道公海的太阳为什么就偏袒他,浑身上下一丁点儿晒痕都没有留下。陈栎又欣赏了一遍赤/裸美男,开始有点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流连忉利天。   “好看吧,帅吧,白吧,要不要考虑…”   “不要,赶紧穿上衣服干活。”   “无情,没良心!”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走到地下驻车场,从这里到酒吧的车程有四十五分钟左右,路上会有巡逻者或是市民署的下派巡逻员定时抽查大型车辆,他们在车辆里放了不少酒箱以遮掩里面大量的书籍。   “你开。”陈栎上了副驾驶。   烟枪跳上车,看了一眼卡车的操作盘,被吓了一跳。   不知道这辆车在被反革收购之前的主人是谁,但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么亮晶晶的操作盘,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廉价玻璃钻,“好家伙,晃眼。”   陈栎想打开通风系统,却发现通风系统堵塞,这辆车显然重新换过外壳,但是忘记了修理通风系统。   “这是老大从处理厂捡来的车吗?”   陈栎说,“这几年很多单亲妈妈会开货车跑夜赚钱。”   “帮我看着点右边。”烟枪把车挪了出来。   “收到。”   他们将车驶上空中快速路,这种货车只能走最左道,因为时速不够,最左道也因为盘查而时常堵车。   今天还算幸运,一直顺利行驶到第十六区的辖区,才遇到堵车。   烟枪点了一根烟,将胳膊架在舷窗上,伸着脖子向外张望,他现在的姿态十足像个搬运工人。   “拦路了。”陈栎说。   “能看清是哪家吗?”   “太远了看不清,有人有机器人。”   “麻烦。”烟枪烦躁地磕了磕烟灰。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请假一天   忙死了忙死了呜呜呜呜   忙得喘不上气……还受气! 第74章   “里面放了老姜做得红外影像模拟器, 应该问题不大,除非他们一箱一箱往出搬。”   “大不了碾着他们的‘巡逻者’过去。”   “你知道货车时速是多少吗?”   烟枪撇撇嘴,“我就说说。”   “你觉得这是偶然, 还是等着咱的。”   “你觉得那间资料室被外人知道的几率有多少,那可是连咱们都才知道的地方。”烟枪咬重了“才”字, 似乎对此很不满。   陈栎点点头,他知道烟枪说的在理。   烟枪抽完一支烟, 不再点新的,毕竟货车里的换风系统坏掉了。   陈栎瞟了一眼操作盘, 他们已经等待了将近二十分钟, 寸步未动,眼前是连绵一片车辆驻停时亮起的黄光, 悬浮层里电磁交换的声音嗡嗡作响。   他的目光又在那些花里胡哨的玻璃钻上,安静地转了一圈, 他淡淡地说,“这辆车除了通风系统坏了,其他部件都保养得不错,它的主人应该不舍得卖掉它。”   “原来陈老板的审美这么新潮啊。”烟枪调笑着说。   陈栎伸手过去摸了摸操作盘上的玻璃钻, 入手格外结实硬质,他有些诧异,“这是修补军械用的金刚胶,这辆车难道……是酒仙的?”   酒仙, 是在战前被“战神奥丁”带来入伙的, 她和反革颂光差不多大年纪, 是个女性beta, 在战争中身亡。   当时她负责穿越战区输送火力,非常优秀的女车手, 没有身体优势,但内心极为强大,车技极好,处变不惊。除此之外她是个千杯不倒的寡言酒徒,自称酒仙,以前陈栎偶尔会和她喝上几杯。   听到陈栎提起这个名字,烟枪愣了一下,“艹,老大是怎么把这辆车从战场上拉回来的……”   “他很想念他们吧,虽然从没听他说过。”   烟枪摸了摸闪亮的操作盘,心里不免有些难受,“他知道再想也回不来,我们都记着就好,记着…他们就都没走。”   “对于逝者来说,最幸运的就是能一直活在别人心里吧。”陈栎没有说话,在心里这样想。   这时候,堵塞不堪的道路开始松动,后面的车也迫不及待地响铃。烟枪收回情绪,重新发动货车,这台酒仙的车驯服而稳健,载着车手已逝的灵魂。   果然是第六局封路搜查,开开停停又过了二十分钟,底板都被磨热了,才开到能够看清路障的距离,八台“巡逻者”威风凛凛,不断地在车辆的排列间穿梭,目前还没有车辆被扣留,显然今天的标准不算严格。   ——第六局是出了名的弹性政策,弹性之大让弹簧和弹力胶都自愧不如。   终于轮到他们的车,巡逻者先做了整体扫描,它的屏幕上出现“货物:酒”三个字,然后这行字一跳,替换为,“请打开后箱,配合检查。”   陈栎从副驾驶席跳下来,带着巡逻者走到后箱,打开了门,一股浓烈的酒味涌出来,大多都是便宜的燕麦啤酒,这种啤酒不需要冷藏。   巡逻者将扫描窗升高,其实就是把自己的“脑袋”升了起来,从货箱顶端的夹缝里“看”进去。陈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它的动作,他心里盘算着如果出现最坏的结果,自己该如何应对。   巡逻者将升出去的脑袋又降了回来,转向陈栎,他的屏幕上出现一行黄色的字,“请配合开箱检查。”   绿色是通行牌,黄色是审查牌,红色则是判定牌。   陈栎抱着双臂,淡定地和“巡逻者”讨价还价,“警官,这里面有几百箱,我好不容易才装进去。”   “请配合开箱检查。”“巡逻者”是被系统严格统治的机器人,自然铁面无私。   陈栎耸耸肩,一箱一箱往出搬,搬到第十箱,他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在一旁的机器人,只见它撬开了木条箱,取出来里面的酒,放在“脑袋”前扫面。   他们只准备了三十箱酒。   然而这台“巡逻者”不依不饶,又要求他搬下来十箱。陈栎将搬运的动作放得不能更慢,一边搬一边在脑子里预想怎么把“巡逻者”一瞬间拆成零件。这种机器人构造简单,陈栎有很多种方式让它解体,但解体之后就只能跑路。   这么长时间烟枪肯定已经发觉事情不对,直接拐上旁道跑路也不是不行,但后续又会有很多麻烦。   想着,陈栎有些烦躁,他从车厢里钻出来,逼近正在扫描酒瓶的“巡逻者”,他打算用一些暴力手段。   “A886,你超时了,怎么回事?”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匆忙的脚步声,陈栎觉得这两种声音都隐隐有些熟悉。   他转过头,看到了一个穿着制服的女人,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个女人他确实见过,而且就在前不久,是第十九督察署的那个二级督察。   李曼子也看到了他,顿时眉开眼笑,“我说今天怎么感觉不一样,原来是能遇到帅哥。”   “你好。”陈栎面无表情,对她的话不予置评。   李曼子走到“巡逻者”身旁,拍了拍它的“脑袋”外壳,“怎么回事儿,坏掉了?还是你也想喝酒了?”   “巡逻者”的屏幕上出现一行字,“扫描结果有轻微异常”。   “哦?”李曼子看了一眼陈栎,她的眼神里藏着些什么,一闪而过。   陈栎明白,其实在她认出自己时就已经暴露,也暴露了这绝不可能是一辆普通的运货货车。   李曼子又拍了拍“巡逻者”的“脑袋”,语气像是在哄孩子,“你快回去吧,一会儿你身上冒出来的火星子再把酒点燃了怎么办?”   “巡逻者”一动不动,显然李曼子的指令措辞并不合格。   “A886,这里我接管了,你去下一轮的第一个。”   “巡逻者”立即将头一百八十度扭到正后方,滚轮飞驰,向着下一个目标奔去。   李曼子笑着问陈栎,“多少箱酒?”   “三百二十三。”陈栎平静地编瞎话。   “不介意我进你的车看看吧,帅哥。”   “请便。”   李曼子猫腰钻进货车庞大的后箱,陈栎站在她身后,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第六局,且是打过照面的督察,无疑他们的伪装已经暴露,现在只能赌第六局会不会插手他们的事,或者说,这个女人会不会插手。   很快,李曼子从后箱里钻出来,她的脸上还带着那让人讨厌的、读不懂的笑容,她没有从车上跳下来,而是坐在了后箱的边沿上,双腿不安分地摇晃着。   “如何?”陈栎淡淡地问。   “味道很特殊的酒,可以请我尝尝吗?”   “对不起,我还要卖。”   李曼子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从车上跳下来,拍了拍陈栎的肩膀,忽然靠近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气。   又痒又麻,像是一口气吹进脑髓里,陈栎攥紧拳头,强忍下内心的怒火。   “别生气……奶奶让我问你,什么时候来吃牛肉面。”李曼子攀在他耳边,轻笑着说。   她的话让陈栎瞬间愣住了。   “帅哥,有缘再见。”李曼子扬了扬手,踩着小猫跟鞋轻快地、一扭一扭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陈栎将酒箱搬回了后箱,锁上门,然后钻回车内。   他仍然没有消化好李曼子刚刚那句话,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风水师是绝对不理世事的,没想到其中竟然也有公务员,还是那个审讯过他们的女人。   “扣下咱们的第十九督察署里的女督察是风水师。”车顺利地驶出路障,陈栎飞快地向烟枪传达这个信息。   烟枪之前等得心烦意乱,神经紧绷到极点,陡然接收到这样复杂的信息,也是一愣,“什么?”   “那个姓李的女督察是风水师,泥土巷子的风水师。”   烟枪张了张嘴,又合上,他把车开得飞快,开出去几十公里后他才也消化了这个事实,讷讷地说,“我还以为风水师都是世外高人呢…”   “有一个就有两个三个,无数个,看来他们早就在布网。”   “为什么,他们不用淌浑水就能活得很好,为什么要冒这个险?”烟枪不解。   “有机会当面问吧,现在先把这些烫手的玩意儿安顿好,一会儿陪我见个人。”陈栎捏了捏眉心,他有些疲惫。   “谁啊。”烟枪随口问了一句。   “辰月初。”   烟枪“啊”了一声,脱口而出,“这就见家人了?”   “他不是我家人…谁他妈和你见家人。”   烟枪乐了,“你到底在意的是哪个?见家人还是家人。”   “我没带你见家人,他也不是我的家人。”陈栎有些不爽地把头转向窗外。   “也是,有老大和大爷见证咱们的…疼疼疼,注意行车安全,不能殴打司机啊!”烟枪还没说完,脸皮就被扯住了。   陈栎松开手,还是不解气,又用手背在烟枪脸上拍了一记,烟枪白皙的皮肤顿时浮出一片浅红。这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小打小闹,但换成普通人,陈栎这一掌下去,估计要疼个几天。   “还没怎样呢就家暴,这以后还得了。”烟枪小声嘟囔。   “我可没不让你还手。”   “算了,我哪舍得,你承认是家暴就好。”烟枪笑嘻嘻地说。   陈栎双手环抱,哼了一声,“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滚下去,给我滚下去!”烟枪气得七窍生烟。 第75章   两人把纸质资料安顿好之后, 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   中心城夜晚的温度已经到了零下,寒风苦而冽。陈栎独自走到酒吧街外,那支金属摇滚乐队的青年们还在老地方激情澎湃地演奏, 但他们的听众却越来越少。   今天不见那个跳舞的男孩,也没有那个传教的女孩, 占据乐队旁边位置的是一个顶着紫色爆炸头的小丑,正在跟着金属乐摇摇摆摆地跳滑稽舞。   陈栎将外套裹紧了一些, 沉默地观看着小丑的表演。   过了一会儿,烟枪走过来, 递给他一只煨热了的小铁罐。   “什么玩意?”陈栎问。   烟枪把拉扣撕开, 一股香甜的味道涌出来,“可可茶, 我刚刚用酒精炉热了一下。”   难怪罐底一片焦痕,用酒精炉, 他是原始人吗?这年头九十岁以上的瘾/君子才会用这玩意儿。陈栎腹诽。   他伸手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口,甜到不能理解的液体带着轻微的烧灼感顺着食道滑进胃里。   “太甜了。”陈栎只喝了一口就把小罐子还给烟枪,继续欣赏小丑的舞步。   小丑的脸上画着极为夸张的笑容, 白油彩把他的嘴唇遮得只剩一条笔直的缝,而那条缝又好像是一个不开心的人画出来的。   小丑原地转了个圈,差点把脸上的五角星墨镜甩掉,他尴尬地扶了扶墨镜, 引起旁人哄堂大笑。   像是被笑声鼓舞, 小丑立即又转起圈来, 一圈又一圈又一圈, 他拼命地旋转着,动作利落标准, 但他的观众却并不买账,甚至有人开始嘘他。   ——谁愿意看一个小丑娴熟地转圈?他们只想看笑话。   “不看了,回去吧。”陈栎转身往回走。   “冷?”烟枪追上去抓过他的手,自然地试了试温度,“还行啊。”   “不冷。”   “都是混口饭吃,谁都不容易。”   “嗯。”   “也许他会觉得快乐呢…在转圈的时候,所以他才不停转,并不是为了讨好谁。”烟枪的声音微沉温柔,在夜里更具说服力。   陈栎扭头看了他一眼,“嗯。”   烟枪伸手揽过陈栎的肩膀,两人并肩而行,影子随着不同角度照来的灯光而深浅变换不定,但他们都很坚定,内心坚若磐石。   路上,烟枪随手将喝空的罐子扔进一旁已经满溢的垃圾箱里。   罐子落入箱中发出“砰”的一声,同时,一阵古怪的脚步声传入两人的耳朵。   他们回头看去,竟然是那个小丑追了过来,他穿着胖乎乎的裤子、柔软的彩色鞋子,跑动的时候像是个冰激凌甜筒妖精。   小丑在离两人不远处站定,煞有介事地行了一个舞台开场礼。   接着,他围绕着两人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小碎步踏得竟然还很有章法。一进一退,一退再一进,像是个认真学过几天舞蹈的小孩。   “你找我们什么事?”陈栎问。   小丑沉醉在自己的舞蹈里,并不理会陈栎的问题。   直到他跳完了舞,把手伸进自己那头鲜艳的紫色爆炸头里,缩着脖子,摸索了好一会儿。   陈栎见状默默地把手扶在肋插的刀柄上。   一朵发黄的塑料白玫瑰,被小丑捏在食指和拇指间,伸向陈栎。   陈栎皱起眉头,但还是接了过来。   就在他握住玫瑰已经发软的塑料根茎的一瞬间,花心中挣脱出一只残缺的蓝色蝴蝶,片刻就飞到了天上,消失不见。   这时烟枪已经把手按在了小丑的肩膀上,他目光如炬,盯着小丑的脸,透过五角星墨镜镜片,他看到了小丑的眼睛,一双平平无奇、毫无记忆点的眼睛,眼神木讷如同死水一般。   “没事,是光影残留。”陈栎把烟枪拉开,把玫瑰还给小丑,“谢谢你的表演,想必已经有人给你付过钱。”   小丑不喜不恼,嘴巴仍然紧紧绷成一条线,由油彩替他欢笑。   他没有接过玫瑰,自顾自地原地转了一个圈,张开双臂优雅地鞠躬谢幕,然后转身又摇摇摆摆地离开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烟枪摸不着头脑。   “辰月初。”   “你们平时都用这种花里胡哨的方式交流吗?”   “不是,他今天没有给我留记号,所以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他已经过来了。”   陈栎把玫瑰插进烟枪的衣领里,“送你了。”   “谢谢。”烟枪也不嫌弃,笑眯眯地把这朵旧玫瑰揣得更牢固些。   陈栎带着烟枪回到酒吧,上了三楼,又从暗门翻进邻巷里。两人落地时的脚步声都很轻,像是两只夜行的野猫。   暗巷的深处,有人靠在墙上吞云吐雾,他的嘴边,一只单翼蝴蝶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见到来的是两个人,辰月初没有丝毫惊讶,他将抽了一半的雾化烟收进小烟盒里——这当然不是因为大少爷勤俭节约,而是防止基因样本外流。   陈栎看了一眼辰月初靠着的那块墙,抿了抿嘴,还是把野鸳鸯的战绩咽了下去。   “小夜这还是第一次带朋友见家里人呢。”辰月初笑眯眯地说着,把衣领拉了起来,盖住嘴边的蝴蝶。   陈栎语塞,没想到辰月初和烟枪共用一个脑回路。   “你就是辰月初?”烟枪莫名感到一丝危机感,他想象中的辰月初是个秃了一半的骚包油腻男中年。   “嗯哼,”辰月初的眼睛笑了笑,“我认得你,不过,你和我弟弟不太般配。”   烟枪冷笑一声,“无妨,反正你弟弟也不想认你。”   辰月初耸耸肩,“我认他就好,谁叫我们做哥哥的,从来都比较懂事。”   陈栎面无表情地横在两人中间,意欲隔开他们幼稚的争执,以及争执中越来越离谱的措辞。   “长兄为父,当爹的都看女婿不顺眼,我这不也走走形式…”辰月初双眼眯得像两道新月,但下一秒这两道新月原地消失。   原来是辰月初挨了一脚,踉跄地后退两步,呲牙咧嘴地按住自己的胃。   烟枪还没来得及乐,就看到陈栎转过头来,漆黑的双眼中好像飘出两道绿光,连忙严肃表情。   “你今天怎么没开车?”陈栎问。   辰月初指了指旁边停靠着的一辆白色的沙滩代步车,“开了啊。”   陈栎无奈地叹了口气,“进店里坐坐吧。”   “我要喝罗波罗伊兑红茶糖浆加盐和柠檬水。”   陈栎自顾自地往前走,充耳不闻。   酒吧的三层也是仓库,原本有计划开辟成一个放映室,但陈栎没有那么多时间操心生意,这间酒吧的实际用途是rc的安全屋和反革的托儿所——反革总是把奇奇怪怪的人介绍到这里来。   陈栎踢了踢地上的空酒箱,还算结实。辰月初也不嫌弃,坐在蒙尘的酒箱上,把自己的衣领拉下来,好整以暇地等着陈栎发问。   “缺荷现在怎么样?”   “你支开他就是为了问这个?”辰月初笑着说。   “缺荷、商家最近没有一点声音,怎么回事?”陈栎继续提问。   “信息封锁,”辰月初说,“缺荷赔钱陪得倾家荡产,忉利天连楼带地出售,已经被人卖下来,卖家不希望火灾事件影响他以后的生意。”   “卖家是谁?”   “这个不知道,商黎明最近重病垂危,目前商氏由商舒全权,你猜商家在这个败家子手里还能撑多久?”蝴蝶的翅膀扬起,辰月初笑得像只狐狸。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缺荷的儿子有消息吗?”   “没听到出殡的消息,要不就是还活着,要不就是已经偷偷烧了。”   陈栎刚想再问些什么,就听到了烟枪端着酒杯上来的脚步声。   烟枪在楼下胡乱调了一杯辰月初指名的补丁酒端了上来——时下鄙视链遍布各个角落,比如说很多人认为喝不起酒的人才会用各种其他饮品给酒打补丁。   “闻着一股黄汤味儿。”烟枪皱着眉把酒递给辰月初。   辰月初尝了一口,说,“你红茶糖浆加多了。”   “我哪知道你这药方子按什么计量走。”   陈栎靠在一旁的大酒箱子上,烟枪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你认得这些文字吗?”陈栎把在林教授家里拍的照片翻出来,递给辰月初。   辰月初翻看起来,越看眉头皱得越深,“像婆罗根文字,但不是。”   “什么意思?”   “通用语言四和通用语言十六来自同一个分支语系,文字也非常相似。”   “那这种语言,可以用婆罗根语来解读吗?”   “如果是语言学家,可以,不过我嘛…只学了个皮毛。”辰月初把照片还给了陈栎。   “那有可能是婆罗根邻国的语言吗?”陈栎又问。   “语言的传播并不完全限制于地域,它可能是被婆罗根语辐射,也可能是曾经辐射了婆罗根语,如果不去研究,很难知道。”   陈栎盯着辰月初的双眼看了许久,辰月初的眼神真诚平静,并不像在撒谎。   “你为什么要学婆罗根语?”陈栎问。   辰月初的面容微微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如,“这个,我还不能告诉你。”   “你们这些大人物总是把砝码放在别人家的土地上。”陈栎淡淡地说。   “小夜,有些事情实际上并不重要,但知道了会引火烧身,并不值得。”   “你就不怕烧吗?”   “不怕,”辰月初笑眯眯地说,“我烧不死的。”   “辰家有没有一个叫辰明的人,光明的明。”陈栎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他从不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来回上。   辰月初闻言愣了一下,“祖上翻几代好像有叫这个名字的,毕竟这不是什么生僻字,但目前活着的…没有这个人。”   “帮我查一下。”   “这倒是没问题,但涉及辰家,我需要知道为什么。”   陈栎微皱眉,“我说不清楚…见梅少爷的时候突然听到的,也有可能是我的潜意识里冒出来的名字,也可能是因为他,所以我需要知道这个人是谁。”   辰月初的表情仍有些困惑,但还是答应下来。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可我的酒还没喝完。”   一旁始终没有开口的烟枪出声问道,“那个作家现在怎么样?”   “每天都在加班,黑眼圈更重了,像是个身体素质不好的僵尸。”辰月初笑着说。   “为什么他这样的人会被你注意到?”   “我每天要关注的人很多,我的脑子就是这个国家的人口簿,这是我的工作。”   烟枪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他仍然未对辰月初放下戒备,所以没有多说。   即便辰月初和陈栎有亲缘关系,说话也很诚恳,甚至为他们提供了不少帮助。但就像陈栎说的那样,真真假假最让人苦恼,还不如一味都是谎言。   “除了姓丛的那位军部元帅,你们知道军政部还有两位元帅吗?”见两人都没有问题,辰月初突然提起了全不相关的另一件事。   丛元帅领帅全军、实权在握,几乎将另外两名元帅排挤得没有立足之地。军部不同于军政部,是一级级别之外的单位,这也不言而喻了一些的东西。   “两位元帅其中一位近来身体不济,决定告老还乡……当然他并不是真的身体不济,”辰月初接着说,“现在,所有人都盯上了这个即将空出来的位置。”   “包括你?”   “我可够不上,”辰月初笑着说,“但他们提名了我的母亲,辰鹊。”   “从军部将军到军政部元帅,是明升暗降。”烟枪说。   辰月初点点头,“对,但这个提议很有针对性,她戎马一生,对于她来说,能回家是有诱惑力的,所以她有了一丝犹豫。”   “那是你们自家的事情。”陈栎淡淡地说。   “我有一个问题,”这时,蝴蝶停止扬翅,紧绷在他的嘴角,辰月初在陈栎面前很少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你们仅仅是要在中心城活下去吗?”   “这是你的问题,还是辰鹊的问题。”   “她的。”   “不是。”陈栎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说。   “好,我相信她也有了答案,”辰月初站起身,“我会运作好这一切,为家族争取到最多的利益。”   陈栎迟疑了一下,“…多谢。”   辰月初仰头喝完了最后一口酒,到了该离开的时间。陈栎动身送辰月初离开。   “辰家没有办法在明面上保护你,不过我相信,他会保护好你。”辰月初笑眯眯地说。   陈栎没有说话,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发怒,他回头看了一眼烟枪,发现烟枪也在看向自己,目光相碰,坚硬又柔软,让他一时竟有些不舍得收回目光。   “我看上去喜欢他吗?”陈栎问辰月初,语气平淡。   辰月初笑了一声,“起码他看上喜欢你。”   “或许吧,”陈栎摇了摇头,“这种事,说不清。”   “年轻的时候过于压抑自己的欲望,上了年纪之后是会后悔的。”   “……或许吧。”   “你是因为他犹豫,还是因为自己犹豫?”辰月初说,“义务体的生命可是个未知数。”   陈栎一怔,“什么意思?”   “能活到四十岁的样本非常少,”辰月初说,“当然这个统计很有局限性,毕竟谁家也不会把义务体养到四十岁。”   辰月初的话连同一根钉子猛地敲进他的太阳穴里,震得整个脑子嗡嗡作响,眼前的画面瞬间恍惚起来,陈栎有些艰难地挤出这句话,“……不、要、再说这三个字。”   辰月初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抱歉,是我不礼貌。”   陈栎把额头埋进手心,忍耐着头晕,他的精神力陡然变得有些脆弱,声音发飘,“我以为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别把我的话太往心里去,也许这个未知数让他能活两百岁呢。”辰月初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已经走到了内置通道的尽头,陈栎不再往前走,即便周围的监控都已经被干扰,但也不是完全的安全。他靠在墙壁上,脸色有些发白,他感觉到脑子里的神经还在战栗不休。   “最近不方便见面。”陈栎强打精神对辰月初说。   辰月初点点头,“对了,我刚得到了一个消息,未来可能会全面禁卖纸张和火机。”   陈栎皱起眉头,“就因为忉利天的火灾?”   “最近发生了很多起纵火案,比之前翻了二十倍。”   “这并不是好的解决方法。”   “没办法,G要掏不起救火的钱了,”辰月初耸耸肩,“我走了,外面怪冷的,你快进去吧。”   看来梅少爷点起的这场火,真的烧遍了整个中心城,并将这个时代烧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陈栎捂着额头,耳鸣和恍惚变成了头痛,他靠着墙的身体慢慢地滑了下去。   他听到脚步声,但他动弹不得。   忽然,他感觉到熟悉的热度从脖子一直爬上后脑,像温暖的洋流注入冰冷的海洋,化开一切挛缩的、皱巴巴的疼痛。   “怎么了,嗯?”低声的询问,温暖的掌心,这是安慰剂还是止疼药?   他感觉到身体渐渐能动弹了,贴着墙壁坐倒在地上,用力地吐出了一口气,好像真空压缩在肺里的冷气。   “没事,”陈栎拍了拍烟枪放在自己肩颈处的手,“别一脸看重病号的表情看着我,不吉利。”   “辰月初和你说什么了?”烟枪皱着眉问。   “他说……”陈栎突然自顾自地笑了一声,“他说让我别耽误你。”   “这话倒说得没错。”   “我和他说,你又不是什么正经人,耽误就耽误了。”   烟枪思索了一下,“艹,见鬼,这话好像也没错。”   “乌鸦是个好姑娘,失去双腿已经很不幸,我不能耽误她,所以我拒绝了她。”   烟枪愣了一下,“啊?什么意思?”   “我拒绝了她的…表白。”陈栎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舌尖有些僵硬。   “什么?”烟枪一脸错愕,“乌鸦和你表白?”   “两年前的时候。”   “……怪不得那时候她非要去带学员,陈栎,你害人不浅啊。”   “老烟,”陈栎有些无奈,“是我说话有问题,还是你听话有问题。”   烟枪反应过来,顿时眉开眼笑,“那肯定是你有问题,要不你再说一遍?”   陈栎一把挥开他,自己站起来,抬腿就往屋内走。   烟枪追上去,想搂胳膊结果被甩开,干脆一把拦腰抱住。   这把结实窄瘦的细腰,抱在怀里,烟枪觉得手臂顿时麻了半截,脑子里跟过电似地直哆嗦。麻得他浑身舒服又乏力,很想就这么靠在陈栎肩上睡一觉。   “这会儿就忘了你钟爱的性别法了?”陈栎挣了一下没挣脱,冷冷地说。   “你干嘛跟我这种流氓置气,我嘴笨,我不正经,你又不是不知道。”烟枪压低声音说,语气像是在撒娇。   陈栎拍了拍烟枪的手,淡淡地说,“放手,你那二十四根肋条不够断的。”   “来吧,我不怕疼。”话虽如此,语气却变得可怜巴巴。   陈栎无奈,他实在拿这只流氓没办法,就像他也拿乌鸦没办法一样,八爪鱼一样缠上来,一个哭天抹泪,一个卖乖卖惨。但是他能拒绝乌鸦,他能拒绝这只更流氓的八爪鱼吗?   他想着,低下了头,看到自己的手按在烟枪的手上,他意识到掌心里是一片安心和温热,那是一个温暖的世界,他其实很想去。   “你看清了吗?”烟枪问他。   “我眼神挺好的。”   “谁跟你提眼神!”   “给你个机会,好好说。”陈栎没想到自己反而紧张了起来,屏了一口气,他的全部注意力好像都蹲在了耳朵里,屏气凝神地等待着烟枪的声音。   烟枪将头靠在陈栎的肩膀上,他平静、温驯,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暴躁持枪悍将,却仍然是他,无比真实的他,如同初生般纯净柔软。   “陈栎,我喜欢你,用全部生命来喜欢。”   陈栎缓慢地吐出这口梗在喉咙里的气,他本想告诉烟枪不要说“生命”这样沉重的字眼,但很快他理解了烟枪的心意。   如果他再度对人敞开心怀,那他还可以接受再度的失去吗?   ……或许烟枪真的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陈栎,我喜欢你,陈栎。”   “你让我想想。”陈栎的眼神里有些茫然,他的脑子里盘旋着很多种声音,有些在劝诱,有些在抵抗,有些在挽留,有的……在恐惧。   “我喜欢你,陈栎。”   ——这是最强烈的声音。   烟枪执着地说着这句话,却不是催促的语气,而像是,因为很喜欢这句话,所以才一直固执地重复。   陈栎的嘴角慢慢地浮出了一丝笑意,他冷硬的面容很少这么柔和的表情,可惜这个角度烟枪看不到。   “我为什么非你不可?”   烟枪低笑了一声,“你脾气差力气大,谁有我经踹,我还能跟你对练,保证不会让你产生单方面家暴的负罪感。”   “乌鸦两年前就说要和我结婚,我们俩残疾人凑一块挺合适。”陈栎说,他低下头,又看到了那只手,还是舍不得离开……这没出息的玩意儿。   其实他早已经看清了自己,不是吗?   “我也是残疾人,有竞选资格了吧。”烟枪像是只温驯黏人的大狗,在陈栎的肩上不住地蹭自己那只半瞎的眼睛。   “老烟,”陈栎的声音发沉,他轻拍烟枪环住他腰的手,“放开我吧。”   烟枪恋恋不舍但听话地松开了手。   陈栎转过身,他眼睛里闪烁着轻盈的亮光,那是月亮的影子投映在了他的眼睛里,浅浅一道,浮在漆黑的眼珠上,却显得异常瑰丽。   “老烟,我…”陈栎摸了摸咽喉,他的声音有些发紧,也有些犹豫,“……我把我这条天都收不走的命给你,你要珍惜。”   听到这句话,烟枪笑了起来,“那你喜欢我吗?”   陈栎点了点头,认真地说,“喜欢。”   “我也喜欢你,”烟枪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们来约法三章。”   “……就算我没谈过恋爱也知道接下来不是这样的流程。”   “开玩笑,我不想限制你什么,”他顿了顿,“我只想告诉你,不要让过去的事情锁住你,也不要对我有什么顾虑。”   “好。”陈栎说。   “我也不要求你对我全无保留,你不想说的,那就不说。”   “好。”陈栎点点头。   烟枪笑嘻嘻地拍了拍陈栎肩膀,“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超级完美的爱人,后悔这么晚才答应我了。”   “后悔了,真的。”陈栎板着脸说,在这句话落地的时候,他已经到了防火门外,只见他身姿矫健地翻过墙头,瞬间消失不见。   “喂,你等等我!”烟枪一拍大腿追了上去。   年轻人总有花不完的力气,放在感情的追逐上,这不好吗?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让他们在一起了,真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之后的故事都不要发生啊   这个字数嘿嘿……   一是庆祝表白   二是为了请假   状态、考试、工作、一周五更到六更的频率,隔壁还有一个隔日更的文,就有点心累,下周可能还是两章大字数的更新   不过我肯定会调整回来的 第76章   “月的中心, 是纯洁无垢的城市……”   这句歌谣出自《月夜安魂曲》,此时正在安静的街道上悠然流淌。   每到十二点半,这条街就会放这首乐曲, 像是一个固定的礼仪,但出于什么原因, 却没有人知道,有人说这里沉睡着一位伟人, 也有人说这里曾经是个儿童医院,没有固定的答案。   陈栎停下了脚步, 他额头上有些细汗, 但丝毫不见喘。他一路跑到了隔着两个区的第八区,烟枪在他身后十几米的地方, 锲而不舍地追着。   他望向不远处,有一座很长的桥, 通向的那边隐约能看到高矮错落的建筑,没有灯火,熟悉又陌生。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桥口,桥下是乌黑如墨的水, 很浅,所以离人很远。   像是一座城市中的孤岛。   烟枪追了上来,他用拳头轻轻撞了一下陈栎的肩膀,“这什么鬼地方, 吓死老子了。”   “我也不知道, 走吧。”   两人重新走回了主街道上。   “去哪?”   “回家。”陈栎说。   “我还没去过你家呢, 陈老板的家应该很大吧。”烟枪笑眯眯地说。   “反正容得下你。”陈栎淡淡地说。   翌日一早, 说是一早,确实早得离谱, 五点多烟枪就被陈栎从沙发上拎起来。   “出什么事了?”烟枪眼睛都没睁开就去摸枪。   “没事,起来吃饭,然后干活。”陈栎已经穿好了衣服,黑色的高领上装,看上去很柔软,领口处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材料,有轻微的金属光泽。   “我的祖宗哦,你怎么比老大还能压榨人。”   烟枪不满地嘟囔着,但还是乖乖起床,去卫生间冲了个澡,然后打着哈欠坐在餐桌旁,桌上有一些看上去简单可口的饭食,都装在一次性的餐具里。   “你做的?”烟枪有些惊讶,他以为陈栎顶多能弄点速食出来。   陈栎在快速浏览社会新闻,期间抬头看了一眼烟枪,淡淡地说,“家政精灵做的。”   “这是哪本童话书里的角色?   ”   “家政精灵。”陈栎指了指一旁的一台方方正正的机器。   “嚯,现在已经这么方便了吗?”   “你还活在三百年前吧。”   烟枪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觉得高科技都是麻烦。”   “确实,高科技都是麻烦。”陈栎附和。   “初衷是节约时间,结果让很多人有了花不完的时间,却没钱,恶性循环,富人更富,穷人更穷,真他妈。”   陈栎看完今天的社会新闻,放下手机说,“昨天辰月初说未来会有纸和火机的禁卖令,你得戒烟了。”   “抽什么烟不是抽,大不了我把老大那些藏书全拿来卷烟叶子,”烟枪满不在乎,“他们有本事把烟叶也禁卖了。”   “烟酒这种玩意儿永远不会禁,”陈栎说,“你还有选择,但很多人只抽得起纸卷烟,比如工人。”   烟枪微微皱眉,“你的意思…这也是梅少爷计划的一部分?”   “不知道,但反抗的声音越来越大,如果我们能利用好,应该会有很好的效果。”   “你留了林教授,这条线还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你觉得林教授在这件事上参与了多少?”陈栎反问。   “他很惜命。”   “咱们晚了一步,就一直都晚一步。”   烟枪无奈地撇撇嘴,“毕竟这事太过邪乎,谁都得悠着来。”   两人吃完早餐,便回到基地,继续转移纸质资料,直到接近傍晚,才把资料室的东西全数转移到酒吧的地下室。一摞摞书册挤压着放在地板上,很难再度翻阅,两人又用空酒箱作为收纳容器,整理到了后半夜,才勉强作结。   这时反革发来信息,让他们回基地一趟。   “你说他是不是在监工咱们,怎么就这么凑巧?”烟枪不满。   陈栎抬了抬下巴,指向墙壁的一角,“监控在那儿,不过坏掉很久了。”   两人赶到基地的时候,发现颂光、伤寒也在,反革给他们下达的指令竟然是——暂时所有行动。   “什么意思?怎么回事?”烟枪率先发问。   “字面意思,给你们放假。”反革说,神情语气一如往常。   “鬼扯,你是那么有良心的人?”   “别着急,等这波过去了,我会可劲儿使唤你的。”   “很麻烦?”陈栎问。   “没什么,最近装乖点儿,这样他们能早点把毗沙门给我还回来,”反革说,“对了,地下城生物样本,那群老秃头又来催了,最近你们就忙这个吧。”   “地下城可以下去了?”   反革把目光转向伤寒,伤寒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才说,“可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烟枪问。   “你知道生物电流吗?”反革问烟枪。   烟枪撇了撇嘴,“大概吧。”   “生物电有个已经被确定的单位能测算,具体我就不跟你这个文盲解释了,梅少爷是通过一种之前没有出现过的生物电来操控那些仿生人,我摸到一个新的单位,让这种生物电在这个单位下能看到颜色……是一种很复杂的颜色,偏暖色,这种颜色附着在梅少爷身体上,准确来说,在他的胃里。”   反革接着说,“但是这种生物电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很害怕离开中心城,所以梅少爷在两个月里一次都没有出过城…一个国际说客两个月不出城想想就觉得不对劲。”   “一种‘电’还有自我意识?”   “你可以这么理解,或者直接把它理解成‘鬼’,我发现它好像不喜欢活人多的地方,从梅少爷的身体里跑出来之后,它没有回到地下城,而是去了这里。”反革在主脑上,给其他人展示地图坐标。   “艹,这个鬼地方!”烟枪不禁叫了出来。   这个位置正是昨晚陈栎莫名跑到的地方,播放着月夜安魂曲,一座长桥通往对面坟墓一般的高矮楼宇。   “也不能算鬼地方,听说以前是个富商的家,后来是被灭门了还是怎么样,反正没人买,跟座孤岛似的。”   “这还不算鬼地方?”烟枪打了个寒战,昨晚的场景在回忆里顿时变得毛骨悚然起来。   “我和老烟昨天去过这里,没感觉到什么异常。”陈栎平静地说。   “它也没什么异常。”伤寒说。   “总之是个很有个性的‘鬼’。”反革摊手。   “难道真的是梅少爷、林教授这些人信奉的远古神教里的…神?”烟枪不解。   “虽然全世界的语言里几乎都有‘神’这个词语,但也不过是人赋予的语义,你说它是,它立即就是,你说它不是,它立即就不是。”反革说。   “您老人家敢说佛不是佛吗?”   反革随手抄起一根能量棒砸烟枪脑袋,“就你长了张嘴!”   烟枪躲开了,能量棒掉在桌子上弹了几下,被陈栎拿去剥开咬了一口,发现是很甜的可可口味,又默默地包起来,塞给烟枪。   “cy,回头和颂光商量一下地下城采集的事。”反革说。   “收到。”   陈栎和烟枪两人离开主脑室,路上遇到探头探脑的数六,数六看到陈栎连忙把他拉到一旁,一脸神神秘秘的样子。   “怎么了?”陈栎把数六扒在他胳膊上的小爪子拂了下去。   数六趴在陈栎肩上,靠近耳边,神秘兮兮地用气声说,“月初少爷让我给你带消息。”   烟枪没忍住,揪着后衣领把缠在陈栎身上的数六给拽开,“你离远点,没大没小没礼貌!”   数六委屈道,“这是我和陈哥的小秘密。”   烟枪气得差点动粗,他用手指点了点数六单薄的肩膀,“你听好了,你陈哥是我的,你和他的小秘密就是我的他和你的小秘密,我不仅能听,你还得给我站远点儿!”   数六张大嘴巴,瞪圆了眼睛。   陈栎无奈,对数六说,“辰月初让你带什么话。”   数六打开手机,他和辰月初有一个加密的私人频道,他打开了一张图片——是一张全息立体人像图,人是一个干瘦的光头大爷。   数六手机的立体投影盘坏了,所以他手动转着手机,全方位无死角地给陈栎展示这位大爷的英姿。   “他是谁?”陈栎有些茫然。   “月初少爷说你是要找的人啊。”数六怕陈栎没看清,把手机凑近了陈栎眼前,大爷的鼻梁骨几乎要戳在陈栎脸上。   “可以了,收起来吧。”陈栎一时分辨不清数六是真傻还是在戏弄他。   “好嘞。”数六把大爷收了起来。   “还有别的吗?”陈栎问。   “哦对,下面还有一行字儿,‘死了快两百年…的祖宗,你找他有什么事吗?更详尽的资料在…小白楼’。”数六磕磕绊绊地念完。   “谢谢。”陈栎点点头。   “那我删掉咯,你还要不要再看一眼?”数六问。   “不用。”陈栎现在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位大爷的音容笑貌。   他就是辰明,但辰明又是谁?   “你有什么话带给月初少爷吗?”数六又问。   “你能不能不管他叫少爷。”   “欸……可我都叫了好多年了。”   “算了,跟他说,把小白楼的口令给我。”   “收到。”数六比了个手势   数六完成了他的秘密情报工作,和两人道别,去找伤寒学信息技术,听说他俩最近混得不错,那个感情神经匮乏的小家伙也开始当老师了,令人欣慰。   “小白楼是什么地方?”烟枪问。   “辰茗以前住的地方。”   “在哪?”   “我和辰茗以前住的地方。”陈栎答非所问,眼神有些恍惚。   “你以前的名字……”烟枪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是不是叫辰夜?”   陈栎转头看了一眼烟枪,“嗯。”   “光明的明,黑夜的夜,听上去确实像有什么关系。”   “我和那位祖宗吗?”   “或许他是你曾曾曾曾爷爷这种直系亲属,他在召唤你。”烟枪笑。   “辰月初不是傻子,如果是这样的关系他会直接写在信息里,”陈栎摇头,“除非他故意隐瞒,那他提小白楼做什么,给自己挖坑吗?”   “但老大让咱们暂停活动。”   陈栎想了想,“嗯,那就听他的,暂时不查了。”   “我要是当初不选这小子,你岂不是少了一种联系辰月初的方式?”烟枪一脸得意地看着陈栎,像是追到飞盘的大狗在等待主人的夸奖。   “嗯,但不是他还会是别人,辰月初总有办法。”   “你再夸那个小白脸我要生气了。”烟枪说。   “你比他白,不用嫉妒。”   “我是晒不黑,你以为我喜欢这肤色吗?我也想…”   “我喜欢。”陈栎打断了他的话。   烟枪白皙的脸皮上顿时浮起两朵淡红,他知道陈栎少言寡语又伶牙俐齿,却没想到陈栎打起直球来,能把一个猛男砸得心窝直颤,两颊飞红。   “等等,你喜欢白的,那你是不是也喜欢辰月初?”猛男蛮横地吃起飞醋。   “我要是喜欢他,还轮得到你吗?”陈栎说。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放假)快乐!   我又更了!   接下来真的要请假了呜呜呜 第77章   突如其来的假期, 陈栎和烟枪合计了一下,决定先去一趟泥土巷子,这应该是梅少爷事件之外的地带, 即使如此,他还是把他们的行踪报备给了反革, 得到反革的应允才动身。   没想到t今天也在老妇人那里,看到他们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 随即笑着和两位打招呼。   陈栎有几天没见到t,发现他消瘦了一些, 但看上去精神很好。   “陈老板, 你们怎么来这儿了?”t问。   “来算命。”陈栎随口扯了一句。   老妇人也没有戳穿,笑眯眯地附和道, “陈老板是我们的老客户,我就不招呼你俩了, 自己泡壶茶喝吧。”   陈栎支使烟枪去屋外接水泡茶,自己在一旁偷听起t和老妇人的对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偷听的目的是什么,是t?还是风水师的科学?实际上他对着两样都不算感兴趣。   t不是愚笨的脑子,但在艰深的风水学上仍然步履维艰。   “这里不对吗?老师。”t的声音有些苦恼。   “其实是这里错了。”老妇人温和地指点出来。   陈栎不由得想, 辰茗是否也曾在这些数学题上咬笔杆,尽管无论是那种信息渠道,都指认辰茗为古怪的天才,可他分明记得辰茗时常坐在运算器前啃书本, 直到学会她才去睡觉, 甚至一整夜不睡——她对自己的要求也严格到变态。   时间真的淡化一切, 淡化之后, 一切都会被美化。   “我会不会耽误您的生意啊…”t半是当真、半是调皮地说。   “从来都只有别人等我的道理。”老妇人笑着说。   这时烟枪端着一只圆肚子的小茶壶回来,一脸高兴, “他们还卖豆蔻,我都十几年没见过豆蔻了,我以为这东西已经消失了。”   “什么东西,下酒菜吗?”陈栎问。   “你闻闻。”烟枪揭开盖子,把冒着热气的茶壶口送向陈栎。   陈栎不情不愿地凑过去,一股微苦带辛的味道瞬间从鼻间钻进脑子里,他咳了一声,一脸嫌恶,“拿走。”   “还行吧,哪有那么难闻,我小时候有个老大爷喜欢拿它泡水,他老让我陪他喝这个,说是和肉汤一样,管饱。”   陈栎闻言心里颤了一下,他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尝了一口。更浓郁的辛香和苦涩浸饱舌尖的味蕾,和闻起来一样不好喝,但他还是坚持喝完了一整杯。   “难喝。”他给出诚实的评价。   “加点山楂和姜花,还是很美味的,那小子死心眼,光泡豆蔻水哪能好喝!”老妇人突然插嘴。   烟枪翻了翻桌上裹在干燥纸里的草药,找到老妇人说的那两种草药,加进圆肚子的小茶壶里,盖上盖子,短暂地闷泡一会儿。   “真的很难喝吗?”烟枪问。   陈栎张嘴吐出小半截舌头,他指了指发红的舌尖,“麻了。”   “你…快把嘴合上!”烟枪小声喝了一句,他莫名有点脸红,不安地眨了眨眼睛。   “你先来一杯压压惊,”陈栎晃了晃茶壶,给自己和烟枪都倒了一杯,淡淡地说,“那个老大爷呢,再见过吗?”   “没有,连那个地方都没了,现在是游乐园,全息ai服务,”烟枪不是滋味地干笑了一声,“那块地也算是历经了它的大起大落。”   陈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地喝了一口茶水,他看着烟枪,他想烟枪总是有各种热烈的情感,爱恨直白,快乐和痛苦也都能坦然潇洒地接受,他很欣赏,也很羡慕。   t在老妇人的指导下算完了厚厚一摞数学题,揉揉疲惫的双眼,站起身来,走到陈栎他们那桌,双手撑在桌子上,熟络地和他们聊起天来。   老妇人则将那一厚摞纸张放进一个满是灰烬的铝盆里用老式打火条点燃。   “累了就早点回家休息。”陈栎对t说。   t笑,左颊露出一个小酒窝,“趁现在回去还能在市场买点打折食物,再不去就该关门了。”   然后t转身跑到老妇人那边,笑眯眯地和老妇人道别,老妇人又给他包了一袋点心,不由分说地塞进t他的小背包里。   送走t之后,老妇人从一旁的立柜里取出一条围裙,说要去做牛肉面,不等陈栎他们回话,便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你猜她更喜欢做饭,还是给人算命。”烟枪语气有些无奈。   “不知道,但我也不喜欢工作,尤其是会死人的工作。”陈栎说。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停,”烟枪伸了个懒腰,眨眨有些泛红的双眼,“我想找个海边的小房子,没事去捡个海螺钓个螃蟹。”   “你记得买个结实点的,我不想再划船了。”   “我肯定买临海豪华小别墅,金屋藏娇。”烟枪笑着说。   陈栎横了他一眼,“你有钱吗?”   烟枪一拍脑门,“艹,忘了,老子没钱。”   陈栎笑了笑,“好好表现,不然就和你的小别墅说再见吧。”   烟枪还打算说什么,只听“砰”的一声,是老妇人用后背撞开了木门,烟枪犹记得这位老妇人已经一百三十七岁高龄,但这动静……   老妇人两颊红彤彤的,脑门上都是热汗,双手端着一只大锅,里面红褐色的浓汤还在冒着煮沸之后的大泡。她把汤锅“咚”得一声放在桌子上,然后又转身匆匆忙忙出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烟枪刚想说什么,只听门又被从外撞开,他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快来吃饭!”老妇人的声音隐隐有些兴奋。   “其实不必麻烦您每次都做饭给我们吃。”陈栎说。   “现在年轻人吃饭跟小鸟啄米一样,真不像样子了,都是药丸胃,我好久没见过你们这么能吃的了,快坐下,今天的番茄牛肉汤我从早晨就开始煮了。”   生平还是第一次被夸奖食量,两人都有些尴尬。   老妇人殷勤地为两人盛了面条,把浓郁的汤汁浇上去,满室弥漫着这股酸甜浓香的味道,勾人馋虫。   “这种番茄只有这么大个儿,”老妇人在自己的拇指肚上比了比大小,“又酸又甜,可好吃了。”   “哇,您真有钱。”烟枪酸溜溜地赞叹。   这种新鲜蔬果的价格是常人绝对无法承受的,不过一个老风水师,有钱理所当然,他们专刮富人的脂膏。   “话真多,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老妇人佯怒。   “前天我们遇到了一个姓李的女孩,一个二级督察,您应该认识她吧。”陈栎向老妇人确认那个女督察的身份。   “你也是,吃饭的时候就专心吃饭。”老妇人打断了陈栎的话。   陈栎无奈,只好埋头认真吃面。   老妇人反而喋喋不休起来,显然她的教育并不限制她。   她从番茄讲到牛肉,再从牛肉讲到森林,又从森林讲到坚果,她一脸向往地说自己很想去雨林里采大面包果,听说烤制的时候有面包一样的香气。   听完老妇人的描述,两人脑海里同时出现了一种食物,伴随复苏的还有那木头碴子一般的口感。   “哈,”烟枪干笑一声,“那就祝您早日达成所愿,天天都能吃上面包果。”   老妇人瞪了他一眼,“就算是好东西也不能天天吃吧。”   吃完了饭,老妇人把碗筷利索地一收,自己端到门口,很快就有人接过去。   “说说曼子的事吧,她怎么了?”老妇人问。   陈栎反应了一下,“曼子”应该指的就是那个女督察,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女孩的名字,“她是您安排在G内部的吗?”   “不算是,但我默许了。”老妇人说。   “……您不像是这么草率的人。”   “难道你还要我说,我是故意把他们安插进去的吗?我只能默许,能默许一个,就能默许两个,他们只是在追求自己的第二职业罢了。”老妇人说。   陈栎听懂了老妇人的话,他和烟枪交换了一下眼神,继续问,“那您能告诉我,您默许了多少人吗?李曼子督察帮了我们不少忙,很感谢她。”   “不多。”老妇人伸出了两个拳头。   那不是二十的意思。   懂行的人都知道,两拳是上百的意思。   即使已经有预想,但这个数量还是让陈栎心里一惊,“我能知道原因吗?”   “我要保护树上的蛋,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家人帮我一起保护。”老妇人说。   “我听说风水师有绝不涉足的三大禁忌,祭祀、自然和传统权力。”   “嗯,没错,但是禁忌是死的,人是活的,时代变了,我一个老婆子都没这么古板。”   陈栎微微皱眉,“但这很危险。”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置这些吗?”老妇人看着陈栎,她的那双眼睛年轻而灵动,总是目光和煦,   “在她死之后,”老妇人自问自答,“看到那么多人想要撬开她的头颅,看看里面的脑子,我才意识到,智慧并不安全,很多人想利用别人的智慧……就像在古代,有些人一门心思利用别人的力气。”   “永远有人擅长利用。”老妇人叹了口气。   “所以我要建立一个自己的网络,遍布中心城,每一个层次、每一个领域、每一寸土地……这样我才能保护好树上脆弱的巢和里面的蛋。”   “这很危险,他们随时面临着各种威胁,您也在其中。”陈栎说。   “威胁无处不在,我们比起普通人唯一的优势,就是会躲。”   陈栎还想再说什么,老妇人比出了一个拒绝的手势,“不用担心我,我一把年纪了,会为自己负责,比起这些,我最近发现了一些东西,你们应该会感兴趣。” 第78章   老妇人拉开一旁的小柜子, 从里面找出一根棒状芯片,她把这根芯片插在桌面上的一个很难注意到小孔里,木头的桌面立即翻了过来, 露出里面的主机和显示器——他们竟然一直在一台中型运算器上吃饭。   显示器快速加载完内容,开始播放一段高清影片, 那是几条白肉翻滚在一起,画面不堪入目。   “你猜, 这两位是谁?”老妇人指着其中两条问。   “不认得。”陈栎无奈。   烟枪看了一会儿,默默地用手盖住了自己和陈栎的眼睛, 这尺度着实太大。   “你知道马上要从军政部退下来那位吗?”老夫人不再卖关子, “他退不是因为别的,实际上是为了给他的小情人腾位置, 这个,就是目前选票排在第一位的候选人。”   “什么玩意儿?”烟枪眉头大皱, “他们不是同性吗?”   “正因为是同性才昏了头一样一往情深。”   “您打算怎么办?”陈栎问老妇人。   老妇人歪了歪脑袋,“我还没想好,怎样才好玩呢?”   “您有想扶上位的人选?”   “扶上位就是扶上断头台,我还没这么无情, 不如我把它卖给你们?”老妇人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我们并不涉及这方面……也不太想收藏动作影片。”陈栎说。   “你确定反革也不需要吗?”   陈栎吃了一惊,“您认得他?”   “不仅认识,我们关系很好,他经常赊账, 我也不追究。”老妇人笑着说。   陈栎了然, 难怪反革如此放心他们来泥土巷子, “那您还是直接卖给他吧。”   老妇人把芯片取出来, 扔进一个包草药的干燥纸袋里,塞进陈栎手里, “那你先拿走,他不要,再给我还回来。”   “您从哪里得到的?”陈栎无奈地塞进衣袋,他觉得这玩意儿多少有点辣手。   “这是贫民窟里的旅馆,有些人为了刺激真是拼命。”   “也不算什么真爱,这都几条腿摞在一起了。”烟枪说。   老妇人嗤笑一声,“现在谁还在乎□□是否贞洁,有时候□□越不干净,爱得越真。”   “您还有别的什么事吗?”陈栎扯开话题。   “最近不太平,你们要小心点。”老妇人嘱咐。   陈栎突然想起来,“t最近怎么样?”   “还不错,不过他好像变了一些,更急切了,是发生了什么吗?”   陈栎犹豫起来,梅少爷的死讯还没有向外公布,他并不想散播。   “你当初为什么会把这个孩子送过来?”老妇人问。   陈栎思索片刻,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就在一瞬间,就决定了。”   “我有点害怕他。”老妇人的话出人意料。   “那您为什么还要教他?”   “也是一瞬间,就决定了,他是不是会什么魔法啊?”老妇人笑着说。   “他…他是个运气不太好的孩子,希望您能替我照顾好他。”   “遇到我,还能说运气不好吗?”老妇人笑着说。   陈栎点了点头,“遇到您是他的好运。”   “不早了,不知不觉天都快黑了,你们回去吧,対了!还有一些煮好的牛肉,你们带回去吧!”老妇人站起身。   “不用,我家没有冷藏柜。”陈栎推辞。   老妇人有些失落,抿了抿嘴唇。大概每一个慈爱的长辈在被晚辈拒绝赠送食物的时候都会失落。   ***   乘公共交通回到酒吧,已经入夜,也正好是酒吧街最热闹的时间。   今天那个小丑仍在交叉口的位置表演,不知他和乐队是怎么商量的,那些年轻张扬的乐手们竟然同意给他伴奏,而他在不知疲倦地跳滑稽舞。   金属摇滚和滑稽舞,其实也很像这个时代。   “你说…他是不是辰月初的人?”烟枪贴近陈栎耳边说,一缕热气吹入耳道,很痒,陈栎忍不住把他推开了。   烟枪撇了撇嘴,有些委屈。陈栎只好把又他拉回来,轻拍了拍被自己推过的地方,他刚刚没收住力,现在有些后悔。   “应该是。”陈栎回答之前那个问题。   “他是放心不下你,还是有别的想法。”烟枪抓住陈栎的手,攥在手心里,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我哪知道。”说话的时候,陈栎还是没忍住向下瞥了一眼。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酒吧,t正在舞池里唱歌,他还穿着之前那身朴素的衣服,小背包就放在脚边,比街上的流浪乐队还随意些。   那是一首低沉沙哑的情歌,充满了抽象的欲望。欲望本就是抽象的,但很容易附着在实体身上,每个人都是欲望的容器和载体,被欲望驱使和影响,这样欲望就变成了具象,而抽象的欲望留在了文学和音乐中。   陈栎找出那只剩下五分之一的苦艾酒,正好能装满两只方口矮杯,他和烟枪碰了一下杯,幽蓝色的酒液打起一个浪花,溅在了他的虎口上,他虎口上的割伤还没愈合,他放下酒杯,随手甩了一下。   高度酒碰到伤口,即便是他还是吸了一口冷气,咬了咬牙。   烟枪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消毒纱布,拉过陈栎的手,小心地擦干酒渍,重新包扎好。陈栎的手上布满了伤痕,左手无名指和小指有不同程度的形变,常年握刀,内掌只要是掌骨突出的地方都盖着一层薄茧。   但即便是这样一双手,烟枪也觉得很好看。   陈栎抽了一下手,没抽开,他无奈地说,“你喜欢手工砂纸吗?改天我去古董市场给你买两张。”   “倒不必花冤枉钱……”烟枪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   “库吉拉说打断重新接上能变直一点。”陈栎动了动那两根指头,那种诡异的滞涩感至今未消,已经跟了他十几年。   “干嘛要受那份罪。”烟枪把那五根命途多舛的手指握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托起来,凑在嘴边轻啄了一下。   “神经重置也能让它雨雪天不疼。”陈栎说。   “她就是手痒想给人开刀子,别听她的。”   “你腻歪够了吗。”陈栎觉得自己的手和身体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指尖热得发胀。   “不够,没够。”   陈栎短促地笑了一声,听起来像是个危险的信号。   下一秒,他右手在烟枪的肩上一撞,猝不及防,烟枪整个人摔进了身后的沙发里,愣愣地看着陈栎,那只被他握住的手此刻按在他的胸口上,让他一时间无法起身。   “你要干嘛?”烟枪有些紧张。   “你害怕了?”陈栎笑着说。   “那倒不至于。”烟枪心虚地眨了眨眼睛。   陈栎认真地盯着烟枪的眼睛,琥珀色的、深邃的眼睛,眼睫浓密,在颤抖的时候格外动人,就像是一只银灰色的鸟,张开羽翼,小心地守护着它的宝石。   “我没学过,如果做得不好……你就忍着吧。”   陈栎反手握住烟枪的手,借力把自己拉向対方,他们隐没在暗处,在无数空酒瓶缭乱的折射光下,他俯下身,盖住了烟枪的嘴唇。   他确实是个没有经验的初学者,以至于他只吻到了一侧,滑过敏感的唇珠,他感觉烟枪在他身下剧烈一抖,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被气流吹乱的空气挠得人钻心痒,唇纹摩擦的微弱力量也那么的痒,像是一只只幼鸟的爪子没有章法地在踩着心里柔软的土壤上。   陈栎笑了一会儿,撑起身体,“不好意思,我重新…”   烟枪的手握住他的后颈,力道不容拒绝,让两个人撞在一起,发出有些沉闷的声音。   他热情的唇舌,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效的语言,陈栎感觉到热,他很少有这种从内到外都被暖透了的感觉,即使是高度酒都很难办到。   他感觉自己的口腔、喉管和胃都在缩紧,想要吸收这些热度,不受控制地变得贪婪和自私。   他以前从不知道,原来漫长的亲吻是这样的感觉,以至于眼眶都有些灼热。   他闭上眼睛,不由得皱起眉头,一瞬间他无法确认这种感觉是否应该归属于他。就像一片荒废百年的沙砾土地,被从天而降的大河冲击,水流瞬间深入地脉,每一寸沙土都在来不及认知中,变得沃足起来。   这份沃足,是否应该归属于他。   “怎么了……”烟枪轻轻地抚开他的眉头,柔声问,“我让你不舒服了?”   陈栎摇了摇头,他在烟枪那只残目上落下一吻,他感觉自己的嘴唇好像碰到眼珠上的膜,热而湿润,全无防备。   他用手盖住那只眼睛,有些歉疚地说,“抱歉。”   “早没什么感觉了。”   “如果能选择……”陈栎轻声,他的语气甚至有些小心,“你会想过普通人的一生吗?”   “每个人迟早都会有自己的苦难,还不如不选择。”烟枪认真地回答。   “也対。”陈栎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   他的目光投向桌上的酒杯,冰块的棱角已经被磨圆,反而更加的晶莹透明。   这注定是一个波澜起伏不休的时代,他们的船还能航行多久?触礁的时刻或许就在明天,或许就在下一刻。   但如果所有船员都在风暴中假想中战栗,那这艘船永远都不会启航。 第79章   团圆节如期而至, 在这之前的五天里,陈栎和颂光分工,扫荡了地下城的每个角落。   地下城的生态一如往昔的糟糕, 期间他们还遇到了两批被“巡逻者”机器人押运、被流放下来的犯罪者,那些人脸上的神情各不相同, 但都写满了绝望。   暗无天日的地下囚室和绝对未知的未来,就是绝望本身。   团圆节在一年里最重要的节日, 当天不休假,团圆节之后全国公休一日。每年团圆节的传统都少不了烟花和游行, 从晚上八点开始, 中心城的上空将无休止地绽放电子烟花和冷花火,直到次日黎明。   中心城有无数独自抚养孩子的母亲、父亲, 在团圆节之前,他们必须加倍努力工作赚钱, 才能为自己的孩子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和他们盼望一整年的礼物,之后带着孩子走上街头,欣赏漫天的烟花,在烟花下, 祈祷未来的好运和平安。   在所有人都在吃团圆饭的时候,反革如约赴他的鸿门宴。   他定了一间雪棕榈的包厢,四壁是不断变换的仿真电子画布,最流行的各种辽阔的风景图, 让人仿佛置身在旷野之中, 无限扩张了空间感。   他提前了半个小时来选择房间和电子画布的图案, 丛元帅喜欢禅景, 他偏偏要背道而驰,选择了一片跳动的蓝紫色火海, 这幅画布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审判”。   他端坐在房间的中心,专心致志地煮茶,包厢里的电磁炉灶总会在一个自以为合适的温度断电停止,这个温度是六十度——长期市场调查和安全预判所认为最适口的温度。   反革手动把它更改成了一百度,他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要入侵电磁炉的系统。   丛元帅很准时,成功的人一般都比较准时。所以八点整,丛元帅踏入了这间包厢,分毫不差。   他已经很有年纪了,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他的头发理得很短,仅仅覆盖住头皮,薄薄一层,胡须倒是蓄了起来,修剪得很精致。他穿着一身便装,就像是个普通的老头,一个人来赴约。   但反革知道,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头,也绝不可能一个人来赴约。   “今天很冷,我应该戴帽子的。”丛元帅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笑得很随意。   反革站起身来,他平视着这个人类社会中一等一的大人物,丝毫没有惧色,淡淡地笑了笑,“正好我有一顶黑色的礼帽,元帅若不嫌弃可以暂时拿来避寒。”   “黑色呀…那和我的肤色不大相称。”丛元帅说着,他脱下自己的大衣,露出里面的上装,反革注意到他的衣角有一个暗章,鹰头,元帅的纹章,如果需要它可以亮起。   “这间屋子不错,很适合我们接下来要谈的事情。”丛元帅说。   “这里除了茶水的味道不错,就是房间的内景比较生动。”反革笑着说。   “我对茶水没有研究,还得反革先生为我挑选一款……适合我这样老人家的。”丛元帅落座,座椅开始缓慢流动,依据他的身形和坐姿调整形状。   “您夜里睡得好吗?像坐在您这个位置的人,大多操心劳力,觉不够睡吧。”   “那倒没有,我吃得香睡得着,家里的太太都很羡慕,他们有的还没有三十岁,就觉得牙齿根开始松动了。”   “那您可以试试这个,荆条霜,它的味道很复杂,酸苦辣咸皆有,很有意思。”反革说话并不谄媚,让旁人听到他这样与元帅说话,只怕会觉得他在冒犯。   对待元帅这样站在这个国家顶峰的人,不谄媚便是冒犯,这是默认的通则。   “哦?那我可要试试,他们总给我吃香甜的食物,我都吃腻了,但我懒得特意通知他们,吃什么不一样。”丛元帅这样回应。   “您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把心思花在吃上面,而我得空总要研究一下什么东西好吃。”反革说,他已经煮好了水,烫着茶袋。   “所以我觉得综合营养药丸很不错,节约了思考吃饭问题的时间,忙的时候我也会吃上几颗。”   “毕竟那是您的产业,”反革直言,“如果国民知道了,销量会更上一层楼吧。”   丛元帅大笑起来,他好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你可净出馊主意,明知道这个药丸毁誉参半,还往我身上揽,你可够坏的,反革。”   反革耸耸肩,“我不懂生意,让您见笑了。”   “跟着第三局的宋局长营生,还不懂做生意吗?”元帅的眼睛里跳动着蓝紫色的浮光,他的声音平稳而富有力量,并不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   “宋局长只是喜欢没事我和聊聊闲天,她可不敢收我。”   “是啊,她不敢,即使是能源公司四大家族之一的宋家,也不敢收了你反革,”丛元帅顿了顿,“但是我敢,反革,你要不要做我的秘书长?”   反革眼中惊讶一闪而过,他反而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他有点无奈地说:“您手下大把的人才可用,打我一个兵匪的主意做什么?听说你们最看重‘身家清白’,我跟这几个字儿可是半点关系没有。”   “那是筛选人用的筛子,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独一个,也是我愿意亲自来这里的原因。”丛元帅说。   “听说您成名一战的战术叫做‘牢笼’,用最少的人机兵力打赢了最漂亮的一战,我以前不知道,原来您不上战场的时候也擅长设笼子。”反革不咸不淡地说,他将茶杯放在桌子上的移动带上,由移动带自动为丛元帅奉茶。   “若是笼子关得住你,你就会投降吗?”元帅把茶杯凑到鼻边嗅了嗅,又放下了。   “如果笼子给我开出的价格合适,我可以考虑钻进去。”   “哈哈哈哈,还说自己不会做生意!”元帅又大笑起来,他的外表,并不像这么喜欢笑的人。   ***   团圆节的街面人潮拥挤,陈栎从来不知道中心城有这么多人,也不知道中心城有这么多家庭。他将手揣进口袋里,又被人捉了出来,塞进另一只口袋。   不都是口袋,有什么不一样?陈栎对身边这个霸道的八爪鱼怒目而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一天会在团圆节走上街头,被无数人的肩膀推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只为了去教堂看烟花。   “我可以每天都在你的墓碑页面里放烟花,让你看个够。”陈栎对烟枪说。   “那页面太小了,不过瘾。”烟枪笑着说,是他强行把陈栎拉出来的,陈栎的靴子上已经满是脚印,但他没有丝毫愧疚。   “买最大的,拿你的工资。”   烟枪的手在口袋里攥紧了他的手,“上传送带了,小心。”   他们的目标是中心城最大的创世教教堂的广场,这座广场在蝴蝶的左翅上,需要乘坐六段浮空传送带才能到达。   看不见的巨大托力举起了这一段一段的“阶梯”,把心怀虔诚和希望的人们送往教堂。   陈栎向下看了一眼,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连道路上的霓虹灯都变得窄细,让他有些不安。   梅少爷所说的盛宴又是什么?他还留着什么底牌?他把这件事情告知反革之后,反革说他会处理让自己不要挂念。   陈栎回忆着在忉利天的种种,他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但又想不起来,太多的事情堆积在他的脑子里,常年大型拥堵。   “在想什么?”烟枪拉着他上了下一段传送带,并不责备他的走神。   陈栎想了想,还是把顾虑说了出来。   “既然老大说他会处理并让咱们暂停,那停下来就是最好的,或许他已经有了答案。”   “抱歉。”陈栎说。   烟枪笑着问,“怎么回事?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有礼貌。”   “我看到尖顶了,是快到了吧。”陈栎岔开了话题。   “快到了,”这时陈栎被后面抱着孩子的男人撞了一下,烟枪自然地把他搂在怀里护住,“你可别说什么渎神的话。”   陈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当我是小孩吗?”   “算了,还是不进去了,外面有平台,一会儿就开始放烟火了。”   “你想进去就进去吧。”   “不去了,我没什么心愿,就不占别人的份额了。”烟枪笑嘻嘻地说。   陈栎突然将手握成拳举了起来,烟枪条件反射避了一下,却发现陈栎只是把拳头轻轻地放在他的心脏上。   “怎么了?”烟枪困惑。   “听说拳头和心脏一样大,”陈栎说,“这样你就有两个心脏了,这个是实心的。”   烟枪被他逗笑了,“你滥竽充数也有个度啊。”   “你的心很空。”陈栎淡淡地说。   “空了正好装你。”   “还没装里面去吗?”   “你那么大个,得慢慢装啊。”烟枪笑着说。   “没事,我等你。”   “我并不是…”烟枪还没解释就被打断。   “我不介意,有些房间空着就空着,没什么不好,不要把我拆开塞进去,我代替不了他们,我有我自己的房间。”陈栎说。   “不,已经都打通了,”烟枪认真地说,“全部,都是你的。”   陈栎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好,我会珍惜的。” 第80章   六段浮空传送带将他们送到了教堂广场。   广场上也是摩肩接踵, 全息投影的ai修女站在人群中唱诵动听的祝福词,她们的身体虚幻而坚固,即使被实体冲撞, 也只有极小幅度地波折一下,随即恢复神圣和宁静。   大量的人群去往教堂里祈祷, 停留在广场上的人反而较少。陈栎和烟枪走到了广场的边沿,那里有一层透明、高韧度的膜, 保护着人们不会从高空坠落。尽管噱头如此,陈栎还是看到了一处纵向裂痕, 在靠近浮空传送带的地方, 隐隐露出蓝光。   “安全措施不过关啊。”陈栎指给烟枪看。   “听说前不久,一个牧师割开保护窗从这里跳了下去, 没想到是真的。”   “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和爱人见地不同,他的爱人背叛了他的神, 信奉了别的神。”   陈栎不解,“这是值得一死的事情吗?”   烟枪无奈地笑了笑,“可能因为奉神就是他的全部。”   时间指向八点,中心城第一朵烟花悄无声息地升上了天空, 雪白的,巨大的,好像璀璨的星河被握在了手心,蓦地抛洒向漆黑的天空。   无数点光从一点出发, 同时升上天空, 向四周竭力绽开, 再随着重力依次落下。   它照亮了漫天的乌云, 让每一片的轮廓都清晰毕露。   很多人停下了脚步,望向那朵雪白的烟花, 烟花也映在了他们的眼睛里。每一双眼睛都被点亮了,再麻木的瞳孔,都忽然有了神采。   ***   元帅的眼睛里是蓝紫色的火焰和一盏草褐色的茶。他对这杯茶似乎有些成见,仅仅是盯着,却不肯动口。   “需要我帮您加些糖吗?”反革说。   “不用,”元帅拒绝,“我在想,这么酸苦辣咸的东西,我该怎么下口。”   反革一笑,“只是我说它酸苦辣咸,真正的味道您还没尝过,又怎么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反革,你哪来的胆子骗我?”元帅的语气,竟好像真的被欺骗了一样,隐隐带着怒气。   反革面不改色,“您都没有尝,又怎么知道我骗了您?”   “反革,我有眼睛,且还没有昏花。”元帅伸出两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双目。   “元帅,没有眼睛还能看到东西,才稀奇呢,不是吗?”   元帅冷笑了一声,“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请您明示,我怕我猜错了,惹来更多麻烦。”   “那我就有话直说,梅篆的尸体什么时候给我还回来?”   反革淡淡一笑,“那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我要他缺胳膊少腿的尸体做什么?”   “那他的东西,你也一并给我。”   反革不解,“他还有什么东西?”   “他肚子里的东西。”元帅的语气更加不善。   反革笑着摇了摇头,“他肚子里除了薄薄一层胃肠,没有其他的东西。”   “那东西去哪了?”   “元帅,这样一来,我连梅少爷的尸体都不敢交给您了,您让我交出我没有的东西,只怕下一秒就要说…是被我吞进肚子里去了。”   敢这样对丛元帅说话的人,天底下还能找出几个?可偏偏反革敢,甚至说这话的时候面无惧色。   元帅不怒反笑,“好啊你反革,不愧是宋赞那丫头激赏的小子,你的嘴是铁打的吗?铁打的也怕钢水,不怕我熔了你这张铁嘴吗?”   “您也砍了梅少爷的双手双脚,您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元帅语气缓和了一些,“没有,所以我不伤你,我也舍不得,你是个人才。”   “恕我话直,您为什么要想这东西,它是未知,未知最为危险。”   “如果害怕危险,我也活不到现在。”丛元帅轻描淡写地说,但他这样地位的人说这种话,极具说服力。   “您还缺差遣的兵力?您已经坐拥这个国家的军队,您说往东,他们也不敢往西。”   元帅沉默了片刻,他终于端起了茶杯,轻啜了一口,随即皱紧了眉毛,“你没说谎。”   ***   冷烟火和电子烟花的区别陈栎研究了很久都没有分出来,在他看来就是一模一样的光点,又一模一样地被地心引力抓住,扯向地面。   所以他把目光投向了脚下的街道,人流变得更加攘攘,今天似乎还有什么折扣优惠,竭尽诱惑吸引所有市民出门。一些穿着靓丽的男女正在兜售商品,离得有些远,肉眼看不清他们在卖什么。   “觉得无聊了?”烟枪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索。   “还不错。”陈栎淡淡地说。   “教堂不卖酒,但是有甜浆水,你想喝吗?”   陈栎并不知道什么是甜浆水,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好。”   走到卖甜浆水的窗口,陈栎开始后悔了,周围除了一些抱着孩童的大人,就是些半大孩子,叽叽喳喳地雀跃着,他转头看了看烟枪,倒是一派自若,似乎很适应这个地方。   “你…”陈栎欲言又止。   “我?”   “你排队吧,我回原处等你。”   “去吧。”烟枪扬了扬下巴。   陈栎离开了卖甜浆水的窗口,才感觉世界清净了一些,他慢慢踱到广场的边缘,烟花还在升空,连绵一片都是绚烂的光海,目力所及之处,几乎没有天空不被占领,所有的云层都被插上了旗帜。   很热闹的世界,并非全不值得。陈栎想,如果明年的今天,也这么热闹就好了。   突然他想起了那四个字,蜉蝣时代。   辰茗,你怎么敢抛下这些自己先走了。我终于敢开口骂你,你怎么就走了,还走得不干净,一点儿都不干净。   陈栎低下头,他看到人流突然裂开了一条缝。他倾身竭力想要看清,却只能看到一片反光,那条缝越裂越大、越裂越长,那是什么?   他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不由得将手指攥紧,抓住了保护窗那层柔韧的膜。   他突然回过神来,掏出手机,这台手机搭载的镜头足够他看清地面。   他看清了。   ——那是一个匍匐在地的“人”……浑身皮肤是群青色,长着一双雪白的翅膀,正在地面上颤颤巍巍地爬行着。   “他”想要站起来,所以拼命地上扬着自己的头颅,试图把上半身从地面上拔起,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看清“他”的脸——一张五官如兽的脸!   如果陈栎没有去过忉利天,没有见过第七层那些“珍兽”,他会相信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由特效演员扮演的演出,亦或者是完全逼真的立体投影。   但是他去过、见过、深知。   妈的,这就是反革说的他会处理?   陈栎深吸了一口气,絮乱的思维亟待整理,陡生的事端让他浑身发毛,这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有些狰狞的表情吓了烟枪一跳。   不等烟枪询问,陈栎飞快地抢过话头,“梅少爷把那群基因改造过的人放到街面上来了,就在刚刚!”   烟枪满脸惊愕,“在哪?”   陈栎指了指脚下,“下面,我们得想办法下去。”   烟枪将手里两杯甜浆水塞给一旁玩闹的小孩,他快速环顾四周,从教堂广场到脚下的街面,只有六段浮空传送带链接,但是上面挤挤挨挨的全都是人,完全不可能让他们在短时间里到达下方地面。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浮空传送带外侧——留给修理员的扶手,可以挂安全锁。   陈栎解开外套,解下了腰带,他的腰带扣可以拆成一个安全锁,他把腰带递给烟枪,“你扣上,我爬下去。”   “你疯了!?”烟枪目瞪口呆。   “快点,”陈栎催促他,“要不就我抱着你往下滑,你选吧。”   “为什么不能我抱着你?”烟枪一边向保护窗的裂缝处走,一边给自己争了一口气。   “我怕你手一抖把我扔了。”陈栎说。   烟枪认真思考了一下,对于一个恐高的人来说,这件事发生的几率并不低,只得屈服,“好吧,快走,没时间了。”   ***   “反革,你那天为什么会撞车?”   反革一脸无奈,“如果我知道为什么,我为什么还会撞?”   “你这样的老手,为什么会犯切换档的低级错误?”   反革坦然一笑,“因为我发觉梅少爷要说些我不该听的话,我急了,急着要宰了他。”   “你又怎么知道那些是你不该听的话?”元帅问。   “一个人临死之前还在嘟囔着我听不懂的话,那难道是对我的祝福吗?这只能是对我的诅咒。”   “他说了什么?”   “您没有听清吗?”反革故作惊讶。   元帅冷笑了一声,他的语调平淡,却令人毛骨悚然,“我真不敢留你。”   “您让我很害怕。”反革说。   “你也让我很害怕,”元帅说,“上一个让我有这样感觉的人,我费了很多心力才解决掉她,几乎命悬一线。”   反革重新煮了一壶茶,他没有像上次和宋赞喝茶那样仔细地冲洗茶壶,而是倒掉底根,便添了新茶和新水。   “您不必着急除掉我,我对您来说能有多少威胁?您自己最清楚。”   “你对我的位置来说,几乎没有威胁。”元帅直言。   反革撇了撇嘴,“我按照您的指示,宰了梅少爷,您什么时候把我家孩子还回来,他还小呢。”   “反革啊反革…”元帅状似无奈地摇头,“你把百里家的小丫头也一并送过来,当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那我拿梅少爷的尸体换我家孩子,怎么样?”   “我要是说你只能换一个呢?”   “您要百里家那小丫头做什么?”反革一副吃惊的样子。   “好吧,你算是吃准我了,”元帅大有几分慈祥样,伸手指了一下反革的额头,“但我不会做亏本生意,你把梅少爷的尸体还给我,然后来做我的秘书长。”   反革煮好了茶水,为元帅添了一杯,有些委屈地说,“上头交付给我许多工作,我也不好推脱,到时候两头交不了差,您让我怎么做人?”   “你手下能兵强将那么多,还担心不够做事?”   反革的脸色微微变了一瞬,但他恰好此时正在低头添茶,表情不易察觉,“那都是些小孩。”   “那个小孩应该很有意思,给你接信的,不到半秒就挂断,很警觉,很不错。”   反革苦笑了一下,“要是警觉,怎么还会接信?”   元帅微微一笑,“你要知道多少人都做不到这一步,你是见蠢人见得太少了。”   “我们这些落草为寇的,哪里比得上元帅麾下受过专业训练的精英。”   “所以,他接通你的频道,是想和你说什么?”元帅的声音瞬间变得低沉锐利,仿佛能将四周的蓝紫色火焰都压倒般。   反革低头又添了一次茶,茶水无声地从边沿溢了出来。   “抬头,看着我。”元帅低沉的声音充满了压迫力。 第81章   反革慢慢地把茶壶放下, 他抬起头,看着元帅的眼睛,“他想说的是……我, 已经出了中心城了。”   “你不会看界碑吗?”元帅冷冷地说。   “他想提醒我,出了中心城, 梅少爷就能杀了。”反革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解释。   “什么意思?”元帅蓦地皱紧眉头。   “我们做了路线数据分析, 梅少爷所为国际说客,但是在之前的两个月, 他一步未出中心城, 甚至连边缘都不曾靠近。”反革平静地向元帅解说。   “就只有数据分析?”元帅狐疑。   “我们猜到还有生物电,但是没有测到具体数值, 我想您应该也想到了,所以制造出了一个‘容器’将他感知全封闭了起来。”   “但是他还能操控东西乱飞, 只好把他转移到一个他不曾去过的空间里,才消停下来。”元帅说。   反革耸耸肩,“您交给我的时候,他已经很安静了, 所以一切顺利,您应该高兴的。”   “可我没得到我想要的。”元帅直言。   “您觉得我有那份天资,能帮您得到您想要的,所以一直监听我, 对吗?”   “难道你不想要?那可是力量, 没有人不想要力量。”   “梅少爷得到了, 但他没守住, 我得到了,一样守不住, 反而白白送命。”   “那是他不会用。”元帅轻蔑地说。   “我比他强不到哪里去。”   “你帮我得到这份力量,我会馈赠给你很多你想要的东西。”   反革摇头,“可我是真的无能为力啊。”   元帅再度沉默了,他沉默的时候,威压会达到顶峰,他阴鸷的双眼钉在反革脸上,一眨不眨。   反革也不说话,默默地添茶,这时茶壶空了。   两人对坐,一只空茶壶被放置在桌子中央,两方眼神里的利光在左右捭阖着无辜的它。   茶壶空了,意味着喝茶的时间也到此为止。   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无人知晓,此刻的气氛是一根绷到极限的弦。   元帅阴鸷的双眼缓缓阖上,再睁开时他的眼神仍然阴鸷,杀意却消融了许多,“反革,我不追究你,也不用你来做我的秘书长,但你依旧要帮我做事,你知道,帮我做事从来少不了好处。”   “那我这次的报酬是什么?”   “我送你一条路线,南到绿洲,北到仁冬,畅通无阻。”   “那就多谢您了。”反革笑着说。   “不白拿,你要替我做事。”元帅又重复了一遍。   “只要有好处,我当然竭尽所能。”反革说。   元帅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说,“把那礼帽拿给我试试。”   反革也站了起来,他在墙壁上的某处按了一下,一个内置空间打开,里面有一只盒子,他将盒子递给元帅,笑着说,“其实这是给您准备的礼物,没想到您一开始就拒绝了。”   元帅也不客气,取出礼帽拿在手里看了看,这是由一种很轻也很暖和的材料做成的低帽顶窄檐的绅士礼帽,正符合他的年纪。   “我收下了,多谢。”元帅把礼帽放回盒子里。   这时门突然被打开,走进来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其中一个将礼帽盒子双手捧过,另一个为元帅穿上外衣。   反革将元帅一行送到了雪棕榈外,目送元帅的车远去,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但还没等他吐圆了胸腹里这口闷气,忽然他感觉到一阵疾速的流风向他袭来,在他就要转身的瞬间,有人在他身后狠狠地撞了一下,正撞在他腹部全未愈合的伤处,接着一根金属软带勒住了他的嘴!   他强忍剧痛,向后猛地肘击,却感觉自己好像打在了一块铁板上。   他反手握住了用金属带勒他那人的手臂,那是一条纤细的人臂,有着和人类相似的柔软细腻的皮肤,但皮肤之下却坚硬而冰冷……   ***   陈栎从保护窗的裂口爬出去,然后伸手将烟枪接住,烟枪顺势抱住他的腰。空中疾风猎猎,完全不能交流,他只好亲手把烟枪手臂拉到自己的脖子上,给他摆了个幼儿在怀的姿势,在烟枪不满的眼神里,他松开手,安全扣在外置栏杆上顺滑地向下划去。   他们的行为吸引了很多行人的目光,纷纷看过来,但陈栎的眼里只有街面上那道裂缝。   那道裂缝正在缓慢地向远处移动,他好像看到了人们在试图摸“他”的翅膀,又被“他”的模样吓得连连倒退。   他心急如焚,恨不得也生出一对翅膀。   安全锁“铛”的一声挂停在这段浮空传送带的尽头,下一条传送带在他一臂远的地方。   他先过去,然后伸手接烟枪,烟枪恐高,在没有安全绳的情况下何其紧张可想而知,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了“啪”的一声。   是传送带内有个小孩在烟枪面前的玻璃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神经高度紧绷被突然而来的刺激一下子打得溃散,烟枪一手没抓稳,登时全身都后仰了下去,只剩一只手还挂在那里,被急风一刮,幡一样得被向后掀去……   小孩还不懂得什么叫危险,他的脸顶在透明玻璃里张嘴大笑着,还伸长脖子去看,被母亲硬拉了回去。   陈栎心跳得要把胃都撞出来,喉咙口一股腥甜泛了上来。他飞快地一甩胳膊,探身过去,一把抓住烟枪,把他搂了回来,怀里的身躯一片冰凉。   “别怕,有我。”陈栎靠近烟枪的耳朵,低声安稳他,只有这有这个距离才能让他们听到彼此的声音。   “没事,走…”烟枪强撑着笑了笑,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咬出了血丝。   两人艰难地从浮空传送带的外围落到了地面,离那“人”的距离肉眼可测,人们的惊呼声在耳中也变得越来越响亮,惊叫频频的同时又吸引了更多人向那边挤去,想看个究竟,道路纷乱,水泄不通。   陈栎拉着烟枪一路挤开人群往那边跑去,终于就要逼近,他已经顾不上拉烟枪,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已经失散在了人流中。   陈栎一边跑一边脱下外套,就在他推开面前最后一个人,飞扑向怪人的瞬间——   “他”突然转过脸来,硕大的双眼里,滚出了两颗鸡蛋大的、无比粘稠的泪珠……泪珠流过“他”古怪的面容,好像两条蠕虫爬过脸庞。   陈栎脑子里嗡嗡作响,他顾不上其他飞身扑跪在“他”的身侧,落地时双膝重重地撞在冷硬的地面上。   然而就在怪人落泪的下一刻,“他”群青的皮肤竟然一片一片地碎开,露出的里面是透明的粘液状物质,和“他”的眼泪一般无二,皮肤无法包住这些半透明的浑浊“血肉”,飞快地向四周滩散。   一切发生都是那样突然,就在陈栎来不及反应的下一秒,“他”完全碎裂,变成了一滩果冻凝胶状的残骸。   在漫天的烟花下照耀下,无比的晶莹闪亮,又无比的骇人可怖。   人群在一瞬间变得寂哑无声,犹如一场突然上演的默哀。   不知道谁第一个尖叫起来,也不知道谁第一个开始逃跑,在场的所有人全部像发疯了一样,毫无目的地开始相互推搡。   陈栎还跪在那里,他手指的指尖已经没入了这堆“血肉”中,却没有任何温感和触感。   他的身上盖着几只鞋印,好像也浑然不觉,只是一味地低头盯着满地的怪人的碎片。   这些忉利天七层从未见过天日的“人”,终于看到了漫天的烟花……他应该很高兴,所以才一直仰着脸,想要将烟花刻在自己的眼睛里。   但是很快,所有的喜悦都变成了悲伤,所有的希望都变成了死亡。   陈栎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烟枪从人群里挤到他身边,握住他的肩膀,他才恢复了一些对温度的感知,他弯曲僵直的手臂,把外套盖在了那“人”碎得面目全非的尸骸上。   烟枪俯下身,闭上眼睛将手指指向额头,用他们特有的礼节为这个无辜可怜的人默哀送别。   忽然,陈栎看到有红色的液体淌到他脚下,恍惚了很久他才认出那是血,是人类的血。他转头寻找,发现不远处一个人倒在了地上,身下流出了一大滩相似的红色液体。   “老烟…叫第六局应急。”他说着,有些艰难地站起身,用力拨开人群,冲向那个倒地的人。   这条街道拥挤得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远处似乎也混乱了起来,但他们无暇顾及,他们抢出了一些受伤倒地的行人,拖到一旁的商店里。   两个小时后,终于等来了市民管理的应急队和机器人秩序队,两人已经筋疲力竭,浑身凌乱不堪。   陈栎扶着墙,他的腿刚刚撞得太狠,现在已经有些站不住,两块膝盖不受控制激烈地抖动着,即便如此,还是不断有人撞在他的身上,撞得他踉跄不止。   烟枪突然矮身一把将他抄了起来,抱着他穿过杂乱的人流。   漫天烟花已经不再美艳,没有人还会关注烟花,一切都被拨乱,这也就不再是团圆节。   烟枪一直走到能落脚的地方才把他放下来,卷起他的裤管,两只膝盖黑紫一片,一边已经血肉模糊,血流进了靴管里。   “膝盖不能伤,你不知道吗?”烟枪心痛到有些恼火。   “嗯。”陈栎点头。   “你为了争那一秒,值得吗?”烟枪用掌心覆住那片惨不忍睹的皮骨,轻轻揉着,低声问。   “还没争到,没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陈栎低声说。   “我们回去。”烟枪小心地帮他顺下裤管,又将他抱了起来,陈栎没有拒绝,他不愿被别人在大庭广众抱着走,但烟枪可以。   他的脑子里,那双流泪的眼睛仍然盘桓不去,他从未见过这样硕大而绝望的泪珠,由哭泣到死亡只弥留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   或许“他”是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才会在漫天烟花下,哭得那么伤心吧……   陈栎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不由得将脸更贴近烟枪的肩膀,把自己的眼睛也埋在了黑暗里。   他感觉烟枪抱他的力度更紧了些,但安心感今天却缺席了。 第82章   祝清愿猛然惊醒。他知道自己没有做噩梦, 但忽然在一道凉风中惊醒了,这种感觉不算陌生,他一向睡不安稳。因为乍醒而头皮发麻, 眼前发晕,他坐起身调整了一下呼吸, 揉了揉眼睛。   他拍了一下床头 ,上面亮起一个时间数字, 显示刚过夜里十二点。   团圆节,结束了。   他起身走向窗边, 把窗子上罩着的遮光膜关闭, 几束绚丽的烟花乍然亮起,刺痛了瞳仁, 他眨了眨眼睛,又干又酸。   祝清愿对着窗子轻笑了一声, 环抱起双臂,望着夜空中不停绽放的烟花,悠然自得地欣赏起来。   电子烟花的音效很弱,冷烟火则有比较大的爆炸声, 由于已经入夜,节庆工程师调整了二者的比例,现在由电子烟花主导,并不吵闹。所以祝清愿才能听到一阵微弱而急促的敲门声。   祝清愿犹豫了一下, 还是披上衣服走向声音的来源——琉璃光的大门。   他谨慎地将门打开一条细缝向外看去, 不由得吃了一惊, 门外, 一个男人正低着头靠在那里,灰色长发的末梢浸饱了血, 他的双手按住腹部,上面也全都是血。   “怎么回事?”祝清愿认出来的人是反革,连忙将他扶了进来。   反革摇了摇头,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嘴角裂开一条狭长狰狞的血口子,一直延伸到骨骼的尽头,两腮青紫和划伤交错,惨不忍睹。   祝清愿把反革直接架进治疗室,先处理他腹部的伤口,上次弥合好的伤口再度裂开,碎肉末和血糊成一团,隐约能看到里面的内脏,比上次更加惨重,血肉大洞里还塞着两块消毒纱布,应该是反革自己塞进去止血的。   “你还清醒么?”祝清愿确认。   反革眨了眨眼睛。   “你把这个含住,一直含住,别吞。”祝清愿把沾满药水的纱布塞进反革口腔和舌下。   “感谢现代医疗吧,不然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祝清愿将仪器移了过来,把仪器下端通风口一样的圆型网状喷嘴对准创口,一团白色的雾气从喷口吹了出来,均匀地散在血肉模糊的创面上,冰凉镇痛。   祝清愿把里面的消毒纱布小心地取出来,又把喷嘴挪过来,这次的喷雾是浅蓝色的,散发着一股化学药剂的味道。接下来祝清愿开始手动一层层缝合好七零八落的创面,他的手很快,只用了十分钟就缝合好,再由机器进行固定包扎。   “喂,还醒着吗?”祝清愿问,他一个人干完了所有活,累出一身汗,白净的脸庞有些泛红。   反革又眨了眨眼,他看上去虽然虚弱,但仍然很清醒。   “你们都是牲口吧…”祝清愿挪开仪器,慢慢地将反革躺着的治疗床的上半部升起两个度,然后取出反革嘴里的纱布,纱布上已经沾满了血,不知是来自食管、口腔还是内脏。   祝清愿将仪器的扫描窗对准反革的咽部,由上自下扫描到胃以下,确认没有其余的内脏破裂,才放心下来。   “你这是又得罪谁了,一个流氓头子让人揍成这样。”祝清愿又看了两眼纱布,才把它扔进一旁的处理桶。   反革笑了笑,扯起没有裂开的那边嘴角。   “都破相了,以后怎么出去拈花惹草。”祝清愿靠近了一些,给反革脸上的伤口消毒上药。   “不……碍事。”反革艰难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祝清愿秀眉一凛,把手里的镊子往药盘里一扔,冷冷地说,“你去死吧,反革。”   反革一把拉住祝清愿的衣角,他虽然伤得很重,脸也破相,却没有半分消沉恼怒,反而很放松似的,此时一脸笑眯眯的样子看着祝清愿——嘴裂了一半的人笑眯眯,多么可怕的一个画面。   “你真是好笑,半夜跑来气我,你怎么不回基地,你们基地没医生了?”祝清愿没好气地坐下,秉持医德继续给反革上药。   “我来…陪你,”反革断断续续地说着,“过…节。”   祝清愿的手顿了顿,复杂的情愫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他低下头调整了一下情绪,把手里的药棉在反革脸上用力地碾过,凶巴巴地说,“谁要你陪我!都过了十二点才来,你有没有诚意?”   反革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祝清愿。他平日里风流贵气,此刻虽然脸上带伤,嘴角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但仍然很英俊,更平添了几分让人怜惜的脆弱感,和带血的危险魅力。   祝清愿被他看得脸上发热,心里更是恼火,干脆用整条纱布把反革的嘴一圈一圈缠起来,不给他留下任何说话的机会。   他刚想站起来回去继续睡觉,却被扯得一个趔趄,反革的手还握在自己的衣角上,看样子不会轻易松开,祝清愿无奈,只好又坐下来。   “我就不明白,你都这样了,怎么还这么不要脸?”祝清愿生气地说。   反革灰色的眼睛里好像含着一团暖融融的光,温柔而清醒,蕴藏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可他看谁都这样,祝清愿气恼地想。   “你放开我,我给你找张毯子,难不成你要这么敞着睡?”   “帮我…把衣服脱了……脏。”反革慢悠悠地说,显然那条绷带并不能限制他的喉舌。   祝清愿环抱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反革,反革也在安静地注视着他。   明明是自己身居高位,却好像仍然被这个男人的气度压制着,始终被他所统治。即使他现在动都动不了,全盘依赖祝清愿的协助,但他仍然那样气定神闲。   “你求我啊。”祝清愿说。   反革并不犹豫,他的眼睛在笑,声音透过纱布,“好啊。”   “是‘我求你’,不是…”   反革笑着打断了祝清愿的后半句话,“好啊。”   祝清愿无奈,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流了那么多血,脑子怎么还能这么清楚,嘴也不慢。   他只好帮反革脱下血污的上衣,这样反革才肯放过他,松开握着他衣角的手。祝清愿从一旁取来毯子,帮反革盖上,室内恒温无风,但为了保证仪器的性能,实际上并不暖和。   在倾身靠近反革的时候,祝清愿突然情不自禁,在那片白纱布上落下一吻。   这一吻又轻又浅,不带湿热潮气,很单纯平素,祝清愿却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被轻敲了一下,发出玻璃质的声音。   反革抬起沾着血污的手,缓慢地抚摸着祝清愿的头发,手指梳着干净的发尾。他的手非常克制,不带任何□□因素,仅仅是从头顶抚向发尾,像是在安慰一个情绪不佳的孩子。   一吻终了,祝清愿撑着床头直起身,他皱着眉,不满地说,“外头吵了一晚上,我刚睡着一会儿就醒了。”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反革慢慢地说。   “我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那就去睡吧。”   祝清愿不动,“你真是来陪我过节的,还是怕别人跟你到基地。”   “是来陪你过节的。”反革柔声说。   “我不信。”   “真的。”反革的语气像是个耐心哄孩子的家长。   祝清愿沉默了一会儿,他语气淡淡地说,“我想回家,但那里不欢迎我,那不回也罢。”   反革没有说话,侧着头看着祝清愿,他虚弱而疲倦,却显得更加温柔。   “睡吧,晚安。”祝清愿站起身,调整好夜监仪器,关了屋灯。   他离开了这间屋子,孤身一人走进院子里。   翌日清晨,祝清愿来到治疗室,发现反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正站在窗边眺望着大殿中的药王金身,听到脚步声,反革回过头,他脸上的纱布也不见了,他对那些狼狈的伤痕完全不加遮掩。   “牲口头子,你好得够快啊。”祝清愿看了夜里的记录,有些惊讶地说。   反革笑了一声,“是祝医生医术高超。”   “你是造了什么口业,全报应到脸上了。”   反革摸了摸脸上的伤痕,眯起双眼,他说得云淡风轻,“我说了些他不爱听的话。”   祝清愿并不想知道“他”是谁,所以也不追问,弯腰把毯子叠了叠,扔进一旁的清洁消毒柜里。他一向喜洁,治疗室里总是纤尘不染,但也不至于过度洁癖,不然也做不了医生。   “我们可能要短暂地叨扰你一段时间。”反革说。   祝清愿内心略有些惊讶,但语气上并未表现出来,“随意,反正这也是你的地盘。”   “你不太喜欢cy,是为什么?”反革问。   “谁说我不喜欢他,”祝清愿擦干净了地上的血,又说,“我为什么非得喜欢他?”   “都行,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不像会在意这些的人。”反革笑。   “你可真有意思,正反话全让你说了,我说什么了吗。”   “得,是我的错,你别生气。”   祝清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昨晚那人怎么没把你口条也拔下来。”   “那自然是因为留着还有用处。”反革脸上的笑升级成嬉皮笑脸。   “你肚子还烂着吃不了东西,过来我给你打一针复合营养液。”祝清愿利落地将药剂和消毒用品准备好,转头叫反革。   “我不喜欢打针。”反革皱起眉头。   “你一把年纪了,别装小孩。”祝清愿没好气地说。   “我不打针,我也不饿。”   “这不是你饿不饿的问题。”   最终,祝清愿还是强行把反革按下来打了两针。期间反革紧绷着脸,看向一旁,他从没见过反革这样严肃的神情,带着沉重的抵抗和忍耐。   或许他是真的不喜欢打针,每个人都有不喜欢的东西,有时候能说出明确的原因,有时候……只有沉默地抵抗。   同为医生,祝清愿在忙碌的时候,黑魂也在忙。   “还行,里面没事,不然你找我没用,得去找库吉拉。”黑魂把从陈栎膝盖里挑出来的碎片装进玻璃纸袋。   “嗯。”陈栎应了一声。   “你很少这么没精神,怎么了?”黑魂皱着眉问,他今天没戴帽子,头发扎成一根半长不短的辫子,露出了额头和两道不重不淡的长眉。   “没事……有点累。”陈栎淡淡地说。   “那你睡一会儿吧,腿别乱动啊。”黑魂看着他规矩地躺下,才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烟枪从外面进来。他没联系上反革,只能把晚上发生的事情通知给颂光,颂光说晚上发生了五六起相同的事情,其中还有一个被当街击毙,引起了很大的骚乱,但普通人没什么伤亡,第六局的应急队很快控制了局面。   房间里一片寂静,烟枪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坐下。他知道陈栎没有睡,因为陈栎睡着了从来不会是这个姿势。   “在想什么?”烟枪低声问。   过了一会儿,陈栎的声音才有些沉闷地响起,“辰茗。”   “想她什么?”烟枪俯下身,摸了摸陈栎的额头,“有点热。”   “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死这么多无辜的人。”   “那些不是商黎明搞出来的吗?”烟枪不解。   “她的过错,她自己都认……她却走得一干二净,只留下我。”陈栎的声音恍惚不堪。   “既然是她的过错,和你有什么关系?”   陈栎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   “腿还疼吗?”烟枪说,“你有点发烧。”   “很重。”   “腿吗?”   陈栎再度沉默了。他安静地微蜷着身体,像是一颗蚌,沉在海底。   “我先出去,你睡一会儿,睡不着再叫我,好吗?”烟枪无奈地说,陈栎很少有这么消沉的时候,他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应对。   “嗯。”蚌把自己更深地埋向了海底。   --------------------   作者有话要说:   反革x祝清愿,渣攻和渣受的相爱相杀w   本文感情线除了固定的cy老烟双箭头,其他有点小混乱哈   团圆节篇结束了~呼……   下一篇 “理想国”   # 理想国篇 第83章   三个小时之后, 天空蒙白发亮。烟枪睁着泛红的双眼去食堂热了两罐速食粥,发现粟在食堂的电子留言板上留了一条信息,说自己要出游一段时间。   烟枪在下面龙飞凤舞写上一句:“建议工资扣光。”   但他知道反革断然不可能把粟的工资扣光, 反革对于他们的管理从来不在钱上绕弯子,他有的是招数驯服手下的人, 恩威并施,是远近驰名的金牌老大。   rc的成员很有意思, 在世界观上有着天差地别,一部分视金钱如粪土毫无财产观念, 例如烟枪;一部分看钱看得比命还重, 人可以挂,抚恤金不能少, 例如伤寒。   烟枪胡乱地喝完了粥,挤了两包营养膏在另一罐粥里, 陈栎不喜欢营养膏的味道,但不让他知道的话,他一直尝不出来。   他一边搅着营养膏,一边思考着该如何开导陈栎。他隐约能理解陈栎对辰茗复杂的爱恨, 太过复杂,终会归于逃避和封闭。   辰茗很出名,在这个时代出名并不是好事,世论对她有太多解读和谣传, 至于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反而没人有兴趣知道。   即使发展到如今, 历史上第一性别为女性的大将军仍然只有辰茗一位, 听说她那时离元帅之位也不过一步之遥,但那一步迈不过去, 便万劫不复。   私媒喜欢把辰茗描写成嗜血的变态、魔头,也不知是被授意还是自行杜撰,曾经有过一条极为惊世骇俗的传闻,说辰茗把自己那个从不露面的亲儿子养成了娈/童,这件事闹得很大,但辰茗却完全充耳不闻,拒绝辟谣。   从陈栎的描述来看,娈童必然是胡诌出来的带血噱头,但辰茗也确实不是什么好母亲。   辰茗是用山一样高的功绩堆出了自己上位的路,那时的科学家、研究员都以进入辰茗实验室为荣,甚至不惜将重金花在疏通关系上,完全舍弃所谓的学者风骨。即使是烟枪这种对官僚阶层八卦毫无兴趣的人,也听过辰茗的诸多传说。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她的大脑异于常人,拥有预言的能力,其中印证期最长、最为神秘莫测的预言便是“蜉蝣时代”,十一局的老骨头们研究了近十年仍无定论,但这是从辰茗嘴里吐出来的,所以他们一直奉为圭臬。   可能辰茗说出一句“雨天可以打伞”,他们也要研究出个子丑寅卯吧。   营养膏在粥里完全溶解了,烟枪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实际上他连粥的香味都分辨不大出来,嗅觉好像没跟着他从战场上回来一样。   他端着粥一边往医务室走,一边继续思考着之前的问题。   他刚得知陈栎就是辰茗儿子的时候非常惊讶,但随即他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除了辰茗,谁还能养出陈栎这样的孩子,一个omega,却是纵横四海无所不能的近战王者。身体、心智、头脑,他大概是完整地继承了辰茗的强大,才会这样优秀到恐怖。   这时反革回复了他的讯息,他看了一眼,心下了然。   烟枪推开医务室的门,他们基地都是这种老式合页门,反革说必要的时候还能防弹,净是鬼扯。   润滑不足的老式合页“吱呀”响了一声,烟枪的心跳快了一拍,他怕吵醒了陈栎。   “老烟。”陈栎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显然他并没有睡。   “没睡还是醒了?”烟枪把移动浮板拉过来,把粥罐放在上面。   这只蚌还是合拢着自己的两片贝壳,没有说话。   烟枪探身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冷包着热,状态并不比昨晚好多少。   “先起来把粥喝了,怎么样?”烟枪用商量的语气说。   “嗯。”陈栎很听话,也很配合,在烟枪把他扶起来之后,他没有抗拒烟枪把他搂在怀里的动作,以前他会想方设法地把自己坐得笔直,绝没有半分柔软。   “我还是把黑爷叫来吧,”烟枪又摸了摸陈栎的额头,有些无奈地说,“你怎么又冷又热的,我有限的医学知识让我不太放心。”   陈栎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淡淡地说,“没事。”   “那把粥喝了吧。”烟枪用勺子又搅了搅,贴在嘴唇上试了试温度。   陈栎接过粥罐,吃了一口,又还给了烟枪,“抱歉,吃不下。”   “再吃一口。”烟枪舀了大半勺递到陈栎嘴边,那两片本就淡色的嘴唇如今色彩全无,只剩暗红色的小伤口挂在上面。   “很重。”陈栎敲了敲胸口,有些痛苦地说。   “因为昨天那些死在街头的人吗?”烟枪叹了口气,“因为他们有可能是你母亲实验的受害者,所以你觉得愧疚,对吗?”   “……我不知道。”   “你其实也是辰茗的实验体。”烟枪忽然间吐出了这样一句尖锐的话。   陈栎浑身一震,转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烟枪。   “只是没有药剂、没有针管、没有实验方案……或许也有实验方案,她将你培养成她想要的样子,从没有怜悯过你的身体和精神,这和实验又有什么区别?我知道的实验体大多都是犯罪者,你甚至都不是犯罪者。”   “你的意思,是说我和他们一样可怜?”陈栎笑了一声,带着自嘲的意味,“辰茗再对我不好,我也是吃她给我的饭长大的,是花她挣的钱长大的,是用她的关系进入的军部,我只能和她同罪。”   “陈栎,你看着我,告诉我,你和我有什么区别?”   陈栎在昏暗中看向烟枪的脸,那是一张容貌出众的脸,银白色的头发像是贵金属,在昏黑中也闪闪发光。   “你和我有什么区别?”陈栎默念了一遍烟枪的问题。   “我来告诉你,”烟枪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艰难地把这句话咬碎在齿间,又清晰地吐了出来,“你是辰茗的儿子,我是个公子哥的义务体。”   “不是!”陈栎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喉咙里立时泛出一股腥甜,他猛地咽了下去。   “我这句话,有一个字说错了吗?”   陈栎咽下了那口血腥,他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烟枪,却像一只被俘虏仍然不肯屈服的兔子。   “但是我不觉得自己和你有什么区别,因为在我眼里你是我的战友、朋友、爱人、亲人,而不是辰茗的儿子。”烟枪平静地说。   “陈栎,每个人的命运都不公平,这个世界上没有公平,只有活着和活下去,我们都很难才活到今天,我们都不容易。”   陈栎的牙齿磕裂了嘴唇上的伤口,又溢出两颗新鲜的血珠,烟枪托着他的后脑,将那两颗血珠卷进舌间,又轻轻地吻那两片染血的淡色嘴唇。   “还重吗?”烟枪问。   “胃里像有块石头。”陈栎说。   “我摸摸,”烟枪说着,将手伸进毯子里,“啧,你居然也有八块腹肌。”   “第八块还在下面。”   “好吧,其实我是之前看到的。”烟枪将手贴在陈栎的胃部,除了腹肌的轮廓,他还能感觉到紧缩成硬硬一团的内脏。   “不行,你还是得喝点粥,我有限的医疗知识告诉我喝点热粥准能好。”   陈栎把烟枪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缩回了毯子里,“不喝。”   烟枪伸手试了试粥罐的温度,他总担心粥凉了。不过即便是最普通的罐子,也有一定的保温能力,现在仍是温热的。他强行把陈栎从毯子里抱了出来,陈栎挣脱开他的胳膊,自己拿过罐子仰头一口气全灌了下去。   那个熟悉的、倔得没边陈栎又回来了,烟枪觉得心里好受了些,但又觉得心疼。   “腿还疼吗?”接过空罐子,烟枪问。   陈栎摇了摇头。   “你膝盖里扎了这个。”烟枪把装在玻璃纸袋里的东西递给陈栎,这是他之前从库吉拉那里拿来的。   那本来应该是一颗黑色的五芒星徽章,但碎了两个角,徽针还被陈栎的膝盖骨磕歪了。   “青年独立团?”陈栎微微皱眉,他印象里反革曾经交代给他一个独立团的男孩,但那个男孩始终没有来过。   “蓝针是女性,黑针是男性,这枚是蓝针。”烟枪说。   “是在场有独立团的人,还是……”陈栎皱眉。   “除了你之外,这上面只有另一种碳基生物的碎片,也就是那个‘人’。”   “‘他’是青年独立团的人?”陈栎有些吃惊。   “这说不准,有个信息是商黎明的商氏企业之前一直有面向学生的活动,后来因为事故而停办,也许有关,也许无关,”烟枪说,“但是你膝盖长好之前不能给我莽。”   “老大那边有动静吗?”陈栎皱着眉问。   “有,他说他在琉璃光。”   “咱们要过去吗?”   “老大说基地最近地板裂了,让咱们打扫卫生。”   陈栎神情一凛,“你通知其他人了吗?”   “目前在基地的只有你、我、伤寒、黑爷和库吉拉。”   陈栎点了点头,又问,“伤寒那边呢?”   “在糊墙。”   “他一个人顶得住吗?”   “主脑的墙一年被某些人攻击八百次,要塌早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篇了啊……   怎么才第三篇呜呜   以前两点睡,现在经常四点睡T T 第84章   伤寒抱着双臂冷眼看着主脑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各种符号, 他已经把操作版面完全关闭,但屏幕上的代码仍然在不断地“生长”——主脑的自动防御系统正在被大肆攻击。   “怎么样?”   伤寒闻言转头过,看到烟枪扶着陈栎走进来, 陈栎有些一瘸一拐。   “没什么。”伤寒面无表情地说,他看上去很沉稳, 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主脑屏幕下显得渺小,像是孤堡中最后一位将军。   “厨子撂家伙了, 没人给你准备加班饭,要不凑合吃一口速食。”烟枪扶着陈栎在一旁坐下。   “不用。”伤寒一眨不眨地盯着每个自动生成的新字符。   “对面攻得很凶?”陈栎问。   伤寒迟疑了一秒, 说, “嗯,而且老大限制我还击。”   “能顶得住吗?”   “目前还可以, 对面手写速度赶不上自动补洞的速度,但他们还在提速, 而这已经是自动模式…咱们的极限速度。”   “后果呢?”   伤寒转过头,他的表情有些迷茫,“我还不知道。”   “老大信任你,将你一个人留下来, 那必然有他的理由。”陈栎说。   “但愿我不会辜负他。”伤寒低声说。   过了一会儿,黑魂也进入了主脑室,他又把那顶宽檐的黑帽戴上了,随意地坐在了一个远离主脑屏幕的位置上。   四个人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巨大屏幕上不断跳动着的字符, 安静地等待着, 它会在什么时间节点被攻破。   他们的主脑没有名字, 也没有附着人工智能服务系统, 这是反革的观点,他认为拟人ai服务系统会投入“情感”元素, 那并不是最安全的。他们的主脑承载了太多不为人知的信息,需要绝对的安全。   “还有百分之三十。”伤寒说。   “储存墙吗?”黑魂问,他比战斗员的时间更宽裕些,自学过一些运算器技术。   “储存墙?”伤寒重复了一遍黑魂的话,接着他用坚定的声音说,“不会,绝对不会,咱们的储存墙坚不可摧。”   黑魂点点头,应了一声。   “我去弄点吃的,顺便把库吉拉也叫过来。”烟枪站起来说。   陈栎拽着他的衣角也站了起来。   烟枪笑着说,“小瘸子,你可别折腾了。”   “你别咒我。”陈栎横了他一眼。   “没事,让他走,一会儿就疼回来了。”黑魂插了一句嘴。   “我找库吉拉问点事。”陈栎说。   烟枪不由得皱起眉,他一边搀着陈栎往前走,一边低声问,“怎么了?”   陈栎看他一副紧张的样子,摇了摇头,“没什么大事。”   “找库吉拉的只能有大事,你别敷衍我。”   “没事,别担心。我就是找她问一下我最近总头疼,算不算她的医疗事故。”   “那应该问问,”烟枪说,“我给你撑场子。”   库吉拉与黑魂、祝清愿都不同,主攻人体工程学,比起医生更像是一个工程师。同时也是脑科学和化验学的专家,陈栎最后一场手术便是她主刀的,该女子一边动刀一边辱骂旁边的黑魂,缝出来的针脚怎么能这么丑陋。   两人走到库吉拉的义肢工程实验室,库吉拉娇小的身影正在实验室里忙碌,由于没有患者,所有的器材都已经关闭,中心放置的应该是她的义肢佩戴仪器,已经完全收起,像一个方方正正的金属棺材,上面还有精致的玫瑰与荆棘压纹。   “哎哟,稀客,老烟终于打算来换眼珠子了?”库吉拉看到两人,娇媚动人的脸上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好啊,把你的换给我。”烟枪不客气地说。   “四亿,一个子儿都不能少,我可以考虑一下。”库吉拉说。   “你还是留着发财吧。”   陈栎走过去,贴在库吉拉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库吉拉点了点头。   “医案对吗?我得找一找。”说着库吉拉转身走向一旁的柜子,解开了锁,拉屉自动吐出来,登时满眼都是黄色的薄纸。   “我得找一会儿,一会儿汇合。”库吉拉头也不抬地说。   “麻烦了。”陈栎说。   “知道了知道了,”库吉拉一边翻着医案一边像是想来什么,转头看了陈栎一眼,“对了,你和乌鸦……怎么了?”   陈栎愣了一下,“啊?”   “她那天跑来找我,哭得可伤心了,我想来想去只能是因为你。”库吉拉状似漫不经心地说。   “我…”陈栎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又不欠她,该拒绝就拒绝,别惯着那个傻丫头。”库吉拉说。   “她挺好的,但是……”陈栎淡色的嘴唇动了动,没能把话说下去。   “知道,你跟她在一起会痛苦一辈子,”库吉拉直白地说,“但她也很痛苦,所以你别责备她的莽撞。”   “嗯。”陈栎点点头。   “你们先走吧,我找到东西就下去。”库吉拉下了逐客令。   两人离开库吉拉的实验室,去食堂热了一些速食。   烟枪本想问陈栎跟库吉拉耳语了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既然陈栎不愿意明说,那他也不追问。   库吉拉提起陈栎和乌鸦的那些往事,乌鸦作为当事人始终缄口不言,而两位主刀医生、反革、颂光更不可能把这件事轻率地往外说,所以不在场却隐约知道这场惨剧内容的只有烟枪一人。   烟枪知道它只是一场惨烈的负伤,而不是别的。人在战场上受伤甚至残疾,都不该被拿来当做谈资和歧视的素材。   他不再去想这些事情,恰好翻到了粟储藏的干果桶,挑了一颗梅子干塞进陈栎嘴里,笑嘻嘻地问,“甜吗?”   “酸的。”陈栎皱了皱眉。   “不会吧,我看上面裹了好多糖霜。”   “芯子是酸的。”   “那你吐出来吧。”烟枪把手伸过去,接在他嘴边。   陈栎却酸梅子吞了下去,“吃进去的东西,我从来都不会吐出来。”   “巧了,我也是。”烟枪笑着说。   回到主脑室,伤寒还是像座小雕像一样站在那里,烟枪拿给他水和饭食,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   “怎么样?什么程度?”烟枪问。   “百分之十七。”   烟枪挠了挠眉毛,“这个数值到底代表什么?”   “储存墙之外其他防御所剩下的部分。”   “防御崩溃会怎么?”   伤寒奇怪地看了烟枪一眼,“会防御崩溃。”   “然后呢?”   伤寒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全部损毁。”   “老大到底想干什么?”烟枪疑惑不解。   “之后会知道的。”伤寒说,他看上去不动如山,但始终把手指紧紧地蜷进掌心里。   就在下一刻,屏幕的左下角那个小小的百分比字符在极短的时间内从17%下降到了3%,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三十。”伤寒默念了一个数字。   “二十四。”很快,他嘴里的数字下降了六个点。   陈栎和黑魂也无法安坐,齐齐站了起来。   百分比数字在此时从3%眨眼间跳到了2%,像是完全失控的列车,只能被地心引力毫不容情地拽往地狱。   “十六。”伤寒说,他的眼睛里只有主脑屏幕黑底白字的视窗,其余什么都没有。   “九。”   一次次间隔不均的倒数令人心惊肉跳,在归零之后,会发生什么?   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包括伤寒。   “三。”   伤寒没有给出任何指示,其余人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   “零。”半秒之后,伤寒吐出了这个判词一样的数字。   随着他的声音落地,主脑黑色的视窗变成一片花白,并不是均一的白色,而是无数近乎于白色的斑驳色块在视窗里快速地跳动,已经不是肉眼可以捕捉的频率。   就在这团花白闪烁到了一个极端的频率上,伴随着伤寒的惊呼,巨大的爆炸声骤然响起,几乎就在一瞬间,主脑炸出一片雪亮的白光——   巨大的冲击力将在场的所有人原地掀飞了出去!   很快明火接替了白光,主脑屏幕仍然亮着,火苗从四处钻出,四周的墙壁、树脂板经受不了爆破冲击,已经深度龟裂,迸溅出刀片一样的碎片。   陈栎和烟枪正在一处,伤寒离主脑最近,千钧一发之间,烟枪把伤寒拽到身后护住,两人一起被爆破力撞飞了出去。   主脑的屏幕、主机炸出了无数尖锐的碎片,所有的连接器都开始着火,接连不断发生的爆炸让整个主脑室瞬间变得无比脆弱,应急系统被触发,开始运作,喷洒出大量的白色抑燃干粉,但是干粉根本压盖不住接二连三而起的爆炸。   这是一台巨型运算器,一旦开始爆炸——那便是绝不可逆的惊涛骇浪!   烟枪爬了起来,把护在身下的伤寒一把推给陈栎,大吼一声,“你们先跑,我去找库吉拉!”   陈栎没有犹豫,他一手揽住浑身僵硬的伤寒,回头看到黑魂也爬起来跟了上来,便撞开合页门,护着二人狂奔而出。   剧烈的震荡令一切都变得易碎,碎片碎块到处乱飞,陈栎把伤寒和黑魂一左一右护住,他的腿伤未愈,有些跌跌撞撞,但仍能坚持将两人护送到基地的外置车库,那里停着伤寒的黄色跑车和他的“夜行者”。   他先把伤寒和黑魂安置到车内,然后飞快地对伤寒说,“我们只等一分钟。” 第85章   在他话音未落之时, 一连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汹涌的白光和火光赫然闯入视觉里,一种难言的胀裂感从他的心脏里迸爆出来, 几乎要连胸腔都炸成碎片。   陈栎深吸了一口气,他挺直身躯站在车边。   一分钟之后, 无论烟枪和库吉拉有没有生还,他都要开走这辆车, 以保护其余两人的安危。   他咬牙在心里默数时间,此刻已经接近一分钟, 基地建筑开始崩溃, 火苗从里面飞速往外窜,似乎更渴望外界的空气, 无数条火舌在空中纠缠着……   还没有人出来,还没有。   陈栎感觉牙桩要尽数碎在自己嘴里,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前一天,在千仞的天空上,烟枪没有抓住他的手。   这一次,他甚至都没有伸出手的机会。   精神紧绷到极限, 眼前开始发昏,视觉暗角让四周黑昏,只有火光鲜艳,忽远忽近, 整个世界无比嘈杂, 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清, 只有最后三秒。   三…二……一。   一分钟时间已到, 陈栎将手用力地按在车框上,梗着脖子再看了最后一眼。   没有。   他咬牙回身上车,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女性的尖叫声,他连忙回头看去,只见烟枪裹着一身黑烟,一手拎着那个玫瑰与荆棘的大金属箱子,另一只手把身材娇小的库吉拉扛在肩上,正风风火火地往出冲。   “琉璃光!”陈栎大声两人吼道,接着迅速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伤寒发动了他的黄色跑车,就在墙体坍塌前的一瞬,两道车影一前一后飞驰而出。   陈栎回望火光冲天的地方,他们此时已经行驶上私用空中快速道,基地在强大的外置隐形系统的作用下,火光和爆炸声被掩藏在其中,外界听不到丝毫,没人知道这座秘密堡垒在此时此刻毁于一旦。   通过私用快速道,飞驰的跑车会将他们送往这个城市的主干道,逃出生天。   “伤寒,设成自动。”陈栎的声音仍有些发紧,但已经镇定下来,见伤寒没有反应,他倾身过去在操作盘上更改了模式。   伤寒用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操作盘上面挪下来。他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五指僵硬得无法握拢。   “没事。”陈栎拍了拍伤寒的肩膀。   这一切来的太快也太猛烈,伤寒毕竟还是个年轻的技术员,对这样的事件没有太多经验。   “可惜了,咱多年的心血……”黑魂叹了口气。   陈栎勉强笑了笑,“之后回去翻翻说不定还能找到储存硬件。”   伤寒摇了摇头,他仍颤动不止的手伸进自己宽大的衣袋中摸索了一会儿,从里面掏出一块厚重的、巴掌大的东西——那是他的手机。   “还有…”这是经历过生死一线之后,伤寒说出的第一句话,又涩又哑,好像是出故障的机械人声。   “什么?”陈栎诧异道。   伤寒把手机放回自己的衣袋里,他闭上眼睛,把脸捂在手心镇定了一会儿情绪,然后说,“还有,在我的手机里,这是最小也是最大的储存器。”   陈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浑身疼痛针扎一样泛上来。   看来反革已经计划好了一切,那基地的牺牲必然也是有意义的。起码在利弊之间,更趋向于“利”的意义。   “但是那些模型都毁了,需要另一台主脑,重新做。”伤寒低声说。   陈栎强压下身体迟来的应激反应,他还不能完全放松,警惕着四面八方的动静。攻陷基地之后,从布阵角度来想,理应在外围布防,即可瓮中捉鳖,但他们一路闯出来,都没有看到有任何尾随和追兵。   难道基地的位置还没有暴露?陈栎猜测。   他把这个问题向伤寒询问,得到了趋向肯定的答复。   两辆车并排停在了琉璃光的大门前,上次被陈栎开车轧烂的朱木门槛,此时正有人在埋头修理,看身影竟是许久未见的毗沙门。   陈栎下了车,转身去找烟枪,见烟枪只是灰头土脸,一切无碍,才放心下来。库吉拉见状冷哼一声,拎起那个比她还高的金属箱子摇曳生姿地走入了琉璃光。   伤寒和黑魂也跟着进去,陈栎刚开口准备和毗沙门约定一个对练的时间,就被烟枪一把拉走了,留下毗沙门一个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腿还瘸着就想着折腾,不许。”烟枪凶巴巴地对陈栎说。   反革正在院子里和颂光喝茶,看到他们安全抵达,眉目立时舒展开了,见烟枪搀着陈栎进来,他又皱起眉,有些担心地问,“怎么回事?”   “昨天磕了一下。”烟枪说。   “磕了一下?”反革惊讶地反问。   谁不知道陈栎一向铁骨钢筋,怎么会是个磕一下就瘸的脆皮玻璃人。   烟枪看到反革的脸,惊讶的神情更甚,“艹,你让谁给揍成这样?”   颂光在一旁干咳了一声,低声说,“留点面子。”   “好家伙,快让我看看,嘴都烂了。”烟枪把陈栎按在一旁坐下,一副看到未知生物的样子凑了过去。   反革一脸无所谓甚至还转了转脑袋让烟枪全方位欣赏他的尊容。   “接下来怎么办?”陈栎问反革。   “闲着。”反革气定神闲、理直气壮地说。   陈栎不由得皱眉,“很多事没头绪,还有昨天的事,应该是梅少爷的手笔。”   “不会让你闲太久,腿怎么了?”反革问。   “没事。”   “血流一地,还说没事呢!”反革生气地说。   陈栎这才低头一看,地面上溅了两颗血点,反革的话属实有些夸张,应该是逃离基地的时候弄裂了伤口。他伸手掏了一把烟枪的兜,从里面摸到了消毒纱布,却是俯下身把地上的血擦干净。   烟枪哭笑不得,他正准备把陈栎再扶起来到治疗室处理伤口,陈栎却说,“黑爷在呢,麻烦了。”   黑魂撇撇嘴,没说什么起身去里屋取药箱去了。   “知道你不放心祝清愿,但也表现得太明显了一些吧。”烟枪贴在陈栎耳边低声说。   陈栎没说话,这时黑魂回来了,手里提着药箱,身后跟着祝清愿和库吉拉。rc的三位医生大概是第一次齐聚一堂,各自散发着“同行是冤家”的敌对气氛。   院子里只有普通的仿竹制桌椅,烟枪干脆把陈栎的腿架在自己腿上,方便上药。祝清愿看到“啧”了一声,库吉拉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只有黑魂藏在宽檐帽底下的表情见怪不怪。   “又全裂开了,你就这么想见自己的膝盖骨?”黑魂看到陈栎的伤,皱着眉骂了一句。   “烂得可以,包扎手法也够烂的。”祝清愿不客气地说。   “我带仪器了,三秒给你打印出来新的换上。”库吉拉不甘示弱。   陈栎左边的膝盖在跑动的时候又轻微地扭了一下,倒不算严重,但配合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红肿出血,惨不忍睹。   “你先正骨不又得出血。”祝清愿质疑黑魂。   “少扯犊子,不正骨怎么包扎,你读书读傻了吧少爷。”黑魂骂道。   “你活在哪个时代?手法这么野蛮,先正骨的方法你要是不会就让开,我来。”   库吉拉轻蔑地笑了一声,“处理外伤这么点小事还要争执。”   陈栎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不由得有些后悔起来。   “疼吗?”烟枪低声问他。   “头疼。”陈栎无奈地说。   反革招呼伤寒过来,和颂光三人到别室商讨事宜,留下一对小情侣和三个医生在院子里吵吵闹闹。   一场大劫之后,反而热闹。   陈栎环着双臂,也懒得再管自己的腿,任由三个医生摆弄,他和刚修完门槛回来的毗沙门聊了起来。   “你们在境外都做了些什么?”陈栎问。   毗沙门沉吟了片刻,有些茫然地回答,“看白鲸。”   陈栎以为自己听力出了问题,“什么?”   看白鲸是声色行当的黑话,意思就是狎玩不着寸缕的美人。   “看白鲸,停驻在S3大洲的一个未登记国几天,然后接着看白鲸。”毗沙门说。   “元帅也在看吗?”陈栎问,“是真的海洋生物白鲸?”   “大多数时候是这样,是真的海洋生物白鲸。”毗沙门规规矩矩地一问一答,他不喜欢也不擅长扯皮,rc的一股清流。   “就算他现在不主持南部战区,但一个军部元帅在战时还出国看白鲸也太离谱了吧?”烟枪愤愤。   “在S3那几天,做了一些资源勘探但最后不了了之,出行的名义便是寻求新的资源交易。”毗沙门补充说。   “剩下的时间都在看白鲸?”陈栎忍不住再去确认。   “基本是这样,元帅偶尔会和一些漂亮男女…厮混,”毗沙门憋了半天,憋出了这么一个文词,“但夜里不让任何人接近他的舱。”   “你和那丫头怎么样,难为你们了吗?”烟枪问。   “返航之后被扣了几天,今天才给放出来。”毗沙门说。   “老大为了捞你俩脸都让人揍了。”烟枪开玩笑说。   毗沙门低下头,显然有些失落。他也是反革颂光养大的,感情极深,自然见不得反革为他受罪。   “嘿,我胡扯的,你别伤心啊。”烟枪连忙说。   毗沙门喃喃,“我不在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很多事情。”陈栎说,他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这两个月的种种,他的世界观在极短的时间里一遍一遍更新,直到面目全非。   “没为难你就好,”陈栎又说,“回来就好。”   毗沙门摇了摇头,“百里家的丫头在船上大病了一场,差点没回来。” 第86章   “现在呢?”陈栎不由得皱眉。   “被家里接走了, 应该已经没什么大碍,”毗沙门仍心有余悸,“差点就没救回来, 我求他们,他们说要层层上报, 费了很多功夫才要到药,差点就耽误了。”   陈栎转头和烟枪交换了一下眼神, 两人想到了一处——百里彤这病算是及时雨,不然, 两人只怕是今日仍然回不来。   百里家在中心城虽然比不上能源公司四个家族, 但比商家的地位要高上不少,横跨军商两界, 即使是丛元帅也不会轻易得罪他们,但此番丛元帅的行为无异于敲打, 那百里家是会就此作罢,还是权衡利弊之后,将矛头转向反革。   百里彤的双亲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反革让百里彤随行, 便是有护驾的意味。   陈栎想到这里,不由得对反革最近任由折辱的行为些许明白过味道来。这样一来,矛盾便又能转嫁回丛元帅的头上,百里家能否忍下这份屈辱就成了关键。   “百里彤生的什么病?”陈栎问。   “我不知道, 但她一直发高烧, 吐得很厉害, 直到昨天还在低烧。”   陈栎转头问三位大眼瞪小眼的医生, “三位对此有何高见?”   黑魂说:“过去航海病里经常有这样的症状,但现在的船只科技很少会让船员患上航海病, 有外伤吗?次级病菌感染?”   祝清愿哼了一声,“船只科技只能保证稳定度,温度还是无法完全恒定,娇小姐出野外冷热一换就重感风,这有什么稀奇的。”   库吉拉摊了摊手,“老娘不看内科。”   陈栎觉得他就不该挑这话头,这三位医生撞在一起跟三头眼红的斗鸡无异,显然只想争执过嘴瘾,并不想好好解决问题,毕竟自己的膝盖还在外面晾着没包上。   毗沙门却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三位医生的话,“好像都不是,因为丫头说自己浑身像是被布条一圈一圈缠起来一样,勒得喘不上气,皮肤好像快要爆开……她说得很明白,是先有这样这样的感觉,再开始高烧的。”   祝清愿摸了摸下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是在你们落地S3大洲之后?”   毗沙门点点头,“对。”   “他们给你的药不是蓝色或者绿色的液体?”   “黄绿色。”毗沙门说。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中毒,生物毒液。”祝清愿下了结论。   毗沙门惊讶地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被咬了身上会没痕迹?”陈栎质疑。   祝清愿一脸鄙夷,“有些虫子的口器比纳米级针头还细,孤陋寡闻。”   “不吝赐教。”陈栎淡淡地说。   祝清愿被这么客气地一噎,反而没有了言语打击的兴头,干脆转身离开。   库吉拉似乎对生物毒液很感兴趣,便追上祝清愿直接讨教了起来。两位恃才傲物的年轻医生离开后,黑魂终于能专心给陈栎包扎。   “毗哥,这个事你先按下,”陈栎压低了声音,“这是个可以人为的变量,无论是百里家那边还是元帅这边,最好都不言语,咱们不需要给百里家交代什么,这是任务,不是带他女儿参加夏令营。”   毗沙门点点头,他虽然不擅长脑力,但是很识时务。   “你尽心尽力照顾过百里彤,那就不亏心。”陈栎又说。   “我照顾她不是因为亏不亏心,”毗沙门说,“年纪那么小的丫头遭罪,你也会看不下去。”   “毕竟你连乌鸦都…”黑魂一时嘴快,生生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陈栎却转头看向了烟枪,平静地说,“她比我小,我就得护着她,不对吗?”   乌鸦比陈栎小半岁,但也不仅仅是因为这半岁。   女性alpha的长相大多锋利,但乌鸦生了一张可爱的圆脸,焦糖色的大眼睛总带着要哭不哭的水光。干他们这一行的大多长得凶神恶煞,偶尔遇见一个这种模样的,连陈栎也心软起来。   那件事之后,乌鸦在义肢适配床上一躺就是三个月,陈栎刚能下地,拄拐去看她。   乌鸦躺在那里看到他时,大眼睛里瞬间泛起一片汪洋。   陈栎在她床边坐下,摸了摸正在和神经交感的金属义肢,神经连接释放出大量的电磁,无时不刻在产生新的小创口,空气中总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他这样冷漠无情的人都不禁觉得心疼。   那时乌鸦的右臂还在勉强治疗,后来不得已也截去了。   他当时对乌鸦说:“抱歉,没实现对你的诺言,我说要把你平安带回来的。”   听到他的话,乌鸦哭得更厉害了,她一边哭,一边不成声地问,“……你疼吗?”   陈栎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回答,“没事。”   没事,但他不擅长说谎。   “没错,她比你小,你得护着她。”烟枪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带着浓重的疼惜,但他还是肯定了陈栎的话,这是作为团队的根本之一,扶幼。   他们甚至会为了谁第一个冲锋打起来,很多时候那不是因为英雄血勇,而是无法面对队友的牺牲——比起死亡、残疾,对队友心中有愧更加可怕。   “我是给老大惹麻烦了吗?”毗沙门懊丧地说。   “他不给下面的人处理麻烦,还好意思当老大吗?”黑魂如是说,他和反革、颂光的年龄更为接近。   “可我不想给他惹麻烦…”毗沙门看上去凶恶的脸此刻像是只垂头丧气的大狗,“今天他来接我们,我听到那边的人嘲笑他脸上的伤,我恨不能揍他们。”   毗沙门大概是他们中间将“忠孝”二字贯彻得最为彻底的一个。   烟枪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他老人家都没在意,你也别瞎心疼了,我看他挺快乐的,也不觉得丢人,到处展示这副尊容。”   毗沙门嘴笨,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达内心的意思,不甘地闭上了嘴。   过了半晌,又低声说,“可是他也是人,他肯定还是会…心里难过的吧。”   三人听到毗沙门的话都是一愣。   “放心吧,”黑魂先出声安慰毗沙门,“皮肉伤两三天就好得差不多了,那是反革,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号的时候,前头就缀着俩别人都不敢用的字,‘不死反革’。”   公海上有不成文的规定,四字诨名的都是顶级大佬,比如说“战神奥丁”、“不死反革”、“神父颂光”等等……这些人在公海名声赫赫,但回到中心城也不过是上层社会的走卒健仆——这也是为什么江湖上对“招安”之事总是嗤之以鼻。   “说起来,咱黑爷也是老江湖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讲讲你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呗。”烟枪笑嘻嘻地岔开了话题。   他和黑魂亲近得多,也听过黑魂的一些往事,但大多数时间,这个男人很少提起自己的事。   黑魂扒了烟枪一巴掌,“狗屁风花雪月!”   “讲讲你和老大抢女人,没抢过还把自己给赔进来的事儿呗。”烟枪不怕死地接着调侃。   黑魂猛地站了起来,临走前还不忘踹了烟枪一脚。   烟枪捂着肚子呲牙咧嘴,“……黑爷威力不减当年啊。”   陈栎正色对毗沙门说,“你刚回来,之前那些事老大不提你也就不用提,这里不比基地。”   毗沙门点点头。   “既然你这么想他,就去端茶递水吧,他们应该渴了。”陈栎说。   毗沙门点头,他弯下腰直接将整套的汲水系统和煮炉等等,重达几百斤的东西平端了起来,埋头冲向反革他们所在的室内,又稳又快,比机器人递送都好使。   陈栎转头看向烟枪,他动了动嘴,口型是:“看白鲸”。   “嗯,绝不会仅仅如此。”烟枪说。   “琉璃光和基地不同,”陈栎压低声音,“有监控,应该也有采音。”   烟枪眉头一皱。   陈栎贴在他耳边说,“我不知道老大和祝清愿走到哪一步,但我不能不提防他,那次从忉利天回来,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嗯?”烟枪简短地发问。   陈栎一时不知该怎么跟烟枪解释祝清愿用隐形摄像膜拍他,以及和他冲澡忘记关门这件事,咬了咬牙还是照实说了。   “什么玩意儿?艹!他妈我都没看过!”烟枪大怒。   陈栎攥紧拳头,强忍住一拳照烟枪脸去的冲动。   “你下次什么时候忘关门?”   “等你祭日的时候,我会在你坟前跳脱衣舞。”陈栎咬着牙恶狠狠地说。   “艹,难怪…”烟枪一拍脑门,他想起来祝清愿那天突然对陈栎的身材品头论足,敢情这居然还是有事实依据的。   也不能怪他满脑子都是裸/体而忽略其他信息,谁能受得了这个,他是个健全的成年人,陈栎身材又那么好。   “要不他是在作弄我,要不就是他有隐瞒。”陈栎没忍住捶了烟枪一拳,接着说。   “我也想…”烟枪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踹翻。   陈栎气不打一处来,撂倒烟枪之后,步黑爷后尘也负气离开了。   气了半路,他又把自己气笑了。他想起烟枪在肯定他牺牲时的眼神。   他看得懂又看不懂的眼神。   他伸手摸向自己腹部,那些不堪重用的内脏,他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也感觉不到它们的消失,却仍在无声地提醒着他那些惨重的事实。   但他从不曾后悔挡在乌鸦前面。   他不曾后悔挡在任何人前面。 第87章   陈栎进屋的时候, 才感觉到琉璃光屋舍的狭小。此时屋内反革、颂光、伤寒正席地而坐,毗沙门委委屈屈地挤在单人治疗床和移动治疗架之间,正在煮茶。   陈栎走到一边, 倚着墙也坐下了。   反革正在跟伤寒说主脑的事情,陈栎心里又升起一大堆问题, 刚准备开口就被反革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儿不是地方, 过几天去新基地。”反革说。   陈栎又是一怔,不知不觉间反革竟然已经将新基地建造出来, 他究竟提前多久谋划这些。   “也该换换新环境了。”反革笑着说。   这个时候烟枪推门进来, 看到屋里的情形也有些吃惊。他们曾经开会的地方已经算不上宽敞,如今更是像挤在了一方老式家庭地窖里。   烟枪凑过去问陈栎刚刚说了些什么, 陈栎只回了他三个字“新基地”。   “你俩进来干嘛,真占地方。”反革一脸嫌弃地说。   “毗哥都能进来为什么我们不行?”烟枪佯怒。   “他还会煮个茶, 你俩会干什么,就会浪费空间。”   陈栎神情平静地对反革说,“你就没什么要跟我们交代的?”   反革听出陈栎话里有话,笑, “哟,审我啊。”   “不敢,”陈栎说,他把双臂环在胸前, 接着说, “但你最好主动交代。”   反革撇了撇嘴, 扯到嘴边的伤口, 不由得“嘶”了口冷气,半天才说, “审我?我可什么都没干。”   “主脑说炸就炸,基地说毁就毁。”   反革无辜地眨了眨眼,“这个我提前跟伤寒说过,而且我也暗示过你们要搬家了呀。”   烟枪突然插进来一句,“艹,不说我都忘了,老子的游戏机!”   “没事,债有主,等着买新的吧。”陈栎对烟枪说。   反革财大气粗,“买,买十台!”   “所以只有这间屋子没有监控和采音,对吗?”陈栎又问。   “清愿的卧室也没有。”反革说。   “你不放心他。”陈栎说。   反革沉吟了一会儿,没有立即回答陈栎的话。   “接下来呢?”烟枪问。   “先不动,挨打了总不好立即站起来,怎么也得装模作样一会儿。”反革说。   既然反革这么说了,那就没什么可再追问的,但始终有一根刺横在陈栎心里。他把话在嘴里嚼了几遍,但顾及到会横生枝节,还是咽了下去。   时间是重要的证明要素,不要妄自跨越时间。   他们就这样又在琉璃光蛰伏了两日,反革看似闲散,实则无时不刻在打点一切。   要瞒过丛元帅的耳目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丛元帅能登上第一帅座,靠得不仅仅是那出名的“牢笼战术”和其浩瀚的经济网,传言他是个心眼比针尖、极度敏感多疑的人。   反革让伤寒顺藤摸瓜在丛元帅的信息系统里摸了一圈,所得让他很满意,甚至连基地的损失都可以忽略。他整日愉快地顶着一张伤得惨重、五彩斑斓的脸,不知道的可能还以为这位仁兄嗜虐成性。   而在这两天里,种种事态也开始发酵。团圆节那日的风波,各种流言传得五花八门,加之一些势力煽风点火,大有倒逼G澄清的趋势,但G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只有第六局市民署对市民的安全做出了保证。   而另一件事态的走向也大多数人的出乎预料,就是军政部新帅的选举。   这算得上G内部今年最大事件,虽然并不采用普遍选举模式,但为了规避麻烦,在积分制度里对外形象占了近百分之二十的比例。   就在这两天,候选人积分榜前两位都被爆出丑闻,第一候选人被曝光和前任元帅有染已经足够劲爆,随即第二候选人就被举报私通外夷,拉了多个境外电子账户的清单,金额极大。   明眼人很容易就能看得出,这是落马的第一候选人早就准备好的杀手锏,在自己晋升无望之后将第二名拉下马,典型的常规操作——G的官员有境外账户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从来不举不纠。   这样一来就便宜了三四名,巧的是,第三名在积分榜上遥遥领先于第四名,第四名如何操作也无望,所以第三名候选人入主军政部已经是十拿九稳——那是一位温姓的中年男子。   这个消息从某些渠道透露出来的时候,反革正神秘兮兮地在rc内部公用频道里发加密符号。   两秒之后,伤寒回复,“三个字,雪棕榈,两个字,结束。”让这场猜谜游戏瞬间结束。   反革气恼地半天不肯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第一个来的人,有奖金。”   雪棕榈,反革常光顾的那家茶馆。   rc内部一直都有车手文化,竞速是他们的业余爱好。但正值中心城最为拥堵不堪的时段,即使是神仙转世的车手也束手无策。无论是地面、浮空快速道还是高架快速路,都没有他们的用武之地。   陈栎正巧在附近办事,占了个挨着近的便宜,优哉游哉地走进了雪棕榈。   此时,反革正坐在大堂里,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穿着服务员制服黑裙的女人。   然而女人并没有中心城服务人员那统一培训好的卑躬姿态,而是坐在反革旁边的位置上,由反革为她煮茶。   “哟,没想到啊,”反革有些意外,他转头对身旁的女人笑着说,“他一向都迟到的。”   “为什么?”女人问,她的声音格外脆婉,她的模样也很有风情,长了一双又大又媚的桃花眼。   她的双颊上有一些浅褐色的斑痕,像是被星河烫伤了一般,丝毫不折损她的魅力。   反革笑了笑没说话。   陈栎径自走过来,站在两人前面,反革示意他落座,他才坐下——这是江湖上的规矩,即便平日里以下犯上惯了,在外人面前还是要知点礼数。   “cy,认识一下,这位是蛄姐,雪棕榈的主人。”反革介绍道。   女人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我是蛄,你们老大的前前前前前前女友。”   陈栎愣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在数女人的话里到底有几个“前”,他看了一眼反革,轻轻地握住女人的指尖,“我姓陈,叫我cy就行。”   “要是我年轻十岁,肯定要追你,”蛄姐笑着说,“但我在几年前已经决定嫁给四海了。”   “四海……是人吗?”陈栎困惑。   蛄姐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四海就是四海,怎么会是人!”   陈栎沉默了片刻,“…祝您幸福。”   “蛄姐说她一生只爱大船和海浪,其他不过尔尔,哪里都困不住她,”反革转头笑着问蛄姐,“那雪棕榈您打算什么时候卖给我?”   “如果你让我高兴的话。”蛄姐说。   反革突然一乐,“我这儿有个银头发的帅哥,你不是喜欢…”   反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栎干咳一声打断了。   蛄姐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眨着那双善睐的桃花眼,笑眯眯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孩子长大了,不能逗了。”反革说。   “你这个混蛋玩意儿,但凡年轻的时候做个人,现在孩子都有了吧?”蛄姐突然骂起反革来,“奥丁说你是个‘祸害’真没说错,你自己记得清自己祸害了多少人吗?”   反革任凭蛄姐教训,堂堂rc老大一时间竟有几分低眉顺眼。   蛄姐又转头对陈栎说,“他年轻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祸害’,要不是拳头硬早让人宰了千八百回了,他说的那些糟烂话你别往心里去,就当他放屁。”   陈栎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蛄姐或许猜到了其中的一些关系,但还有很多复杂难言的东西,就此放着,反正再没有感觉,最好不为人道。   陈栎又看了一眼反革,他很久没有仔细打量反革。或许是灰发的原因,反革的外貌让人猜不出年纪,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秀目风流,薄唇寡情,整个人散发着难得一见的雍容贵气,也不知道一个身世不明的江湖大佬是那里承来的这份贵气。   “蛄姐说的都对,我反省,我检讨。”反革笑眯眯地承认。   “蛄姐,您以前是做什么的?”陈栎问。   蛄姐一笑,“我是战斗员。”   陈栎对这个看上去柔弱的女子司职战斗员没有丝毫惊讶,他点点头,“有幸与您是同行。”   “大概也不算同行,”蛄姐笑着说,“我不像你们有力气肉搏,我是个擅长投机取巧的战斗员,专精生物毒液。”   陈栎顿时一震,百里彤生病一事浮上心头,他转头看向反革,目光有些严肃。   反革知道他的意思,连忙摇头,“不是一回事,没关系,不赖我。”   蛄姐说:“这混蛋玩意儿雇不起我,我才不会帮他做事,这上层的雪棕榈仍然是我的,下层嘛……”   反革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蛄姐轻笑了几声骂他爱卖关子。   陈栎猜了个七七八八,这时第二个踏入雪棕榈的成员风风火火闯进来,是大雪。   她前些日子不在基地,外出任务,今天刚刚从南方返回,她看上去邋遢憔悴,蓬松的卷发上还挂着几颗玻璃碎片样的东西。 第88章   “老大!”大雪嗓门很大, 还是那样沙哑中性,她快步走过来,在陈栎肩上擂了一拳, 怒道,“居然让你小子抢先了!”   她这一拳不轻不重, 陈栎感觉到她的拳头又冷又硬,力气却又滞又散。   “受伤了?”陈栎问。   大雪一屁股坐下, 翘起腿,心情不佳地“嗯”了一声。   “怎么受伤了?”反革关怀起来。   “十一局的老骨头, 一个个都半截快入土了非要下那个鬼墓, 艹,要不是老娘在, 今天就得派灵车去接他们了!”   “墓?什么墓?”反革皱眉,“没跟我说有墓的事啊?”   蛄姐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 对刚来的大雪点头致意,“你们的内务事,我先回避了。”   大雪这才注意到蛄姐,突然咧嘴笑了起来, “姐姐,你的模样好对我胃口。”   蛄姐并不气恼她的轻浮,眼波流转,看着大雪说, “抱歉呀妹妹, 我已经嫁人了。”   说罢她施施然地离开了大堂。   大雪咂了一下舌头, “可惜。”   反革无奈地看着大雪耍流氓, 突然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反省反省,大雪跟他的时候只有十岁, 现在这流氓样大概率是他的教育出了问题。   “所以墓是怎么回事?我这边接到的任务是配合野外科考,主要是植物学方面的。”   “他们听说那边有个‘机器人之墓’,非常窄的裂缝状入口,下面根本看不到底,三个老头挂那里上不来下不去,我只能下手掏,掏不出来,只好爆破碎石,差点连自己一起埋进去。”大雪没好气地说。   反革听罢哭笑不得,“真是辛苦你了。”   “结果奖金也没抢到手。”大雪不满地瞪了一眼陈栎。   陈栎淡淡地说,“要不咱俩来一场。”   大雪来了兴致,眉毛一挑,“来什么场?我可不打拳,打不过你,我向来承认。”   “比车。”陈栎说。   不止大雪,反革也惊讶起来。他们都知道陈栎不喜欢代步工具,甚少开车,上次还把琉璃光的门槛轧塌了,虽然有泄愤的成分在。但要比车技,rc里大概没人比得上A大洲有名的顶级车手大雪。   “好啊!”大雪大喜,连连拍手,“你可别后悔!”   陈栎淡淡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赛道车型就让你选,我都奉陪。”   “五点,环一八区,不上浮空,其他不设限,怎么样?”陈栎说。   大雪挑衅地说,“你这么给自己上难度,是生怕输得难看吧!”   陈栎却笑了一下,“输给你我不难看,就像你打拳输给我也难看不到哪去,所以…谁怕难看呢?”   大雪摇头晃脑地说,“不急,姐姐等会儿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她这句话正巧被刚进来的烟枪听到了,银发男人好奇地凑过来,“输什么?谁输了?”   大雪指指陈栎,又指指自己,“他,输我,马上。”   反革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对烟枪解释说,“大雪cy夜里比车,怎么样?赌一盘吧,买定离手。”   烟枪惊讶地问陈栎,“你跟大雪比车?”   陈栎瞥了他一眼,“怎么?觉得我铁输啊。”   烟枪嬉皮笑脸地将双手按在陈栎肩上,“没有的事,我当然买你赢,钱不重要,立场重要。”   之后其他成员也陆续到达,反革开始摆注,茶桌上堆了一把各色的卡币,左多右少,显然rc都不是乐意给人匀面子的家伙,大雪和陈栎比车,结局几乎是板上钉钉。   所以左边那堆卡币迅速增加,右边始终不变,只有烟枪的那几枚躺在那里,孤独得有几分尴尬。   “买定理手啊。”反革笑着对面前的数六说,一边说一边把卡币整齐地摞在一起,更明显能看出数量的悬殊。   数六是新人,即便知道大雪是车手,但也没有那么笃定,他攥着手里的一张面额不小的卡币犹豫不决。   反革突然笑了一下,一副想起什么有意思事情的样子,只见他从手机里调出了一张以万单位的电子钞,“印”在了桌上——原来这块桌面也是一块电子接受板,反革的万元大钞却是在右边的小堆卡币旁。   他笑着说,“你们分老烟这一点儿钱有什么意思,来分我的。”   数六痛苦地看着反革,“老大,你这样我更不知道该下哪了,咱能流局不跟吗?”   “当然不行,”反革语重心长,“年轻人要合群啊。”   数六睁着那双无辜的下垂眼向颂光求助,颂光熟视无睹,径自把钱放在了左边的卡币堆上,他拿出的是张万元的纸钞。这样一来,rc的两位大佬站在了两个不同的阵营,可怜的数六更加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了。   这时,伤寒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他随手将一枚卡币扔进了左堆里面。   数六瞬间眼睛一亮,立即跟注在大雪身上。   “你这个小朋友,居然信他不信我。”反革调笑着说。   “你们大佬的心思太难懂了!”数六吐了吐舌头,飞速跑开了。   从陈栎进门等到人员到齐,大概过去了二十分钟。这时候蛄姐又走了进来,她径自站在反革身边,她的身量娇小,只到反革肩膀的位置,伞状大摆的黑裙衬得一双小腿更加纤细,像鹿一般。   “这位是蛄姐,雪棕榈的主人,未来可能常会照面,大家可不能欺负她啊。”反革介绍道。   蛄姐微笑颔首,这回她没有介绍自己跟反革的那层关系,而是摆出一副高雅庄重的样子,双手交叠顺垂而下,面带浅浅的笑容。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基地了。”反革说。   蛄姐轻咳一声,“在不打扰我做生意的前提下。”   “基地以后不隐藏了?”库吉拉发问。   她的问题也是很多人心中的疑问,之前的基地,反革可谓是想尽办法,光反侦察系统就上了六层,更不用提各种选址、视觉、出入路径的隐蔽。   “不藏了,有什么好藏的,人都露在外面,把‘家’藏起来做什么,”反革说,“以后都给我大摇大摆地进来,要是有人敢来咱家撒野,就让他后悔这辈子当了人。”   说着反革抬腿迈步,蛄姐跟在他的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跟在反革身后穿过雪棕榈的大堂、厢间。   原来这座老茶楼很大,虽然结构老旧、到处散发着茶根和木头微酸的味道,但是内部设备修缮一新,所有的上下楼梯都为固定和传送两种模式,灯带有常用的四种光包括显隐光,随处可见的应急铃和传呼机,都表明这里被精心准备过。   终于,他们到达了新基地的内部。   和旧基地工业金属的冷硬质感不同,新基地充满了柔和、圆角、乳白等等令人心情舒畅的元素。   “主脑呢?”伤寒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的亲密爱人。   反革却笑眯眯地说,“先来试试咱们的管家系统。”   “座头鲸先生。”反革朗声。   “您好,先生,第一次见面,我的名字是座头鲸。”一个清亮的男性声音响起。   “虎鲨小姐。”反革又叫出另一个名字。   “是的,我在。”一个优雅的女性声音响了起来。   “只有这个区域,”反革大概比划了一下地方,“其他地方是叫不到的,你们可以试试,虎鲨小姐还可以为你们做心理治疗,可以把烦恼告诉她。”   “张着大嘴在公共区域说自己的烦恼,丢死人了啊老大!”有人说。   “嫌丢人就憋着,”反革又说,“这里的格局和之前差不多,旧基地除了主脑没救了,其他倒也没什么损失,我已经全部收进仓库里,你们自行取用。”   听到反革的话烟枪撇撇嘴,凑到陈栎耳边,他叹了口气,“哎,我失落了。”   陈栎偏过头,低声问,“怎么了。”   “我还以为都炸没了。”   陈栎用平静地语气骂他,“你今天出门是不是没带脑子。”   烟枪委屈地说,“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地赖在你家不走啊。”   “我赶你走了吗?”   “原来你不想让我走啊。”烟枪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他呼吸出的温热气流洒在面颊上,陈栎感觉从心脏的根处缓慢地热了起来。烟枪的说法将自己的话彻底变了一个味道,但他丝毫不觉得恼怒……或许烟枪的说法正是来自他想要的方向。   这几日他们同住一檐之下,他睡自己的小床,烟枪睡在外室那张沙发上,从未有过任何行动上的逾越。这几天他很安心,夜里都睡得踏实了许多。   今天醒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平时绝不离身、伴他入睡的那把肋插被他留在了外面。   “我不想走,你也不想让我走,对不对?”烟枪又总结一遍,有些急切。   陈栎诚实又无奈地点点头,“对。”   烟枪心情大好,丝毫不顾旁人,猛地在陈栎脸上亲了一口。   ……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跟被狗鼻子顶了似的。陈栎腹诽。   但他又觉得很满足,甚至心里有些发暖发胀,情不自禁地想要笑。   他低下头,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才抬起头来。 第89章   琉璃光重归寂静之后, 那个男人便来造访。   依旧是从祝清愿给他留出的卧室暗门通道来,他裹着一件厚厚的仿动物皮大衣,两颊发紫, 嘴唇更是紫红得好像两片淤血,一副被冻狠了的样子。   祝清愿正巧就在卧室里, 听到动静之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奇道, “你哪儿打猎去了?”   “什么打猎,是外派!”男人嚷嚷着说, “去了一趟大北, 冻死老子了。”   祝清愿想了想,又问, “那边下雪了吗?”   “你这人,关心雪都不关心我…”   祝清愿打断了他的话, “你以后就不要来这里找我了。”   男人轻率地一挑眉,“哦?你那瘾头治好了?”   祝清愿有些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你太废物了, 我要换个‘接线员’。”   “我哪里废物了真是的,我明明那么能干…”男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随后耸了耸肩,“咱俩平级, 你凶你说了算。”   “所以军籍档案搞到了吗?”祝清愿问。   “哪儿那么容易啊……”男人大大咧咧地坐在了祝清愿的床上, 祝清愿的眼刀瞬间杀到, 他只好无奈地站起来, “那是辰茗大将军的儿子,辰茗可是一辈子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的人, 她能让她儿子的军籍档案任人参观啊?”   “我就知道你是个废物,”祝清愿又骂了男人一遍,“你是不是根本没去找?”   男人讪讪地笑了笑,“你怎么知道…”   “上头真不在乎辰茗儿子可能还活着这件事?”   男人挠了挠下巴,“看意思是在意的,但是他们好像很笃定辰茗儿子已经挂透了,现代科技还不能让人死而复生吧。”   “那你今天来干嘛?”祝清愿没好气地问。   “我是你的‘接线员’,我得常了解你的状况,和你交流,你在这边还顺利吗?有没有被怀疑?”男人正色道。   “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区别,”祝清愿想了想又说,“他们好像换新基地了。”   “他们的新基地在雪棕榈啊,这连我都知道,你怎么搞的?”   祝清愿有些惊讶,“什么意思?”   “反革已经明着把自家基地摆了出来啊,就在茶楼雪棕榈,”男人又说,“前些日子他和丛帅就是在雪棕榈见面的,他们都说这回算是反革反将了丛帅一道。”   祝清愿不由得皱眉,“怎么说?”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男人一脸鄙夷,“反革那天和丛帅在雪棕榈喝了一道茶,第二天就挨揍了,都说是他言语得罪了丛帅,丛帅什么人?被他下黑手就当是做养生按摩了,但反革却大张旗鼓宣布自家新基地就在雪棕榈,等于说,他曾放过了丛帅一马。”   “他这是揍没挨够,还想掉脑袋。”祝清愿的声音发冷。   “哈,那可是反革,”男人说,“丛帅都只敢背地里让他吃点皮肉苦,反革拥有的资源根本不是咱们能想象的。”   祝清愿轻笑了一声,“你好像还挺崇拜他的。”   “仰望尖碑并不是为了让自己自卑,”男人得意洋洋地拽了一句文词,“出自《人类文明深处的神明》。”   “你什么时候转文职?”祝清愿讽刺他。   男人却当真苦恼起来,“我也想啊,头儿不让啊,他说我没家没室,不配做文员。”   祝清愿突然变得有些不悦,他低声喃喃了一句,“真想和你换换。”   “什么?”男人没听清。   “我弄到了反革的血样。”祝清愿说。   “怎么样?”男人瞬间紧张起来。   “不怎么样。”   “什么意思?”   “不怎么样,稀有血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祝清愿说,“他就是个人,有血有肉,受伤了也会血流个不停……还很任性。”   男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祝医生,你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祝清愿凛了他一眼,“你们真的寄希望于发现反革是个怪物,然后把他关起来做实验?你们无不无聊?”   “这又不是我一拍脑袋想出来的,”男人说,“我也是奉命办事,你也是按任务要求来工作,你的任务是接近他,我是任务是‘接线员’,你可别忘了。”   “没忘,”祝清愿没好气地说,“我哪敢。”   “你别是和他睡出真感情了,”男人被这个想法吓得直嘶气,“你可是只花蝴蝶,结网筑巢不适合你。”   祝清愿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复杂,种种不堪说的情绪堆在他的眼睛里,让那双眼睛看上去格外的孤独。   “哎,你别生气,我胡说的,”男人连忙说,“听哥一句劝,你喜欢上谁想过安稳日子了,都行,但反革不行,他江湖人称‘祸害’,一个实打实的大渣男,更何况…你们立场不同。”   祝清愿默默地吐了一口气出来,又恢复了那副孤高的神情,淡淡地说,“我知道。”   “前几天团圆节,”男人有些小心翼翼地问,“这次回家了吗?”   “没有。”祝清愿肉眼可见地又烦躁起来。   “你服个软也就回去了,你和你家老爷子都倔,他前段时间还让我给你买葡萄汽水,说你小时候最喜欢的。”   “我一会儿就去申请换‘接线员’。”祝清愿冷冷地说。   “别啊,我多疼你啊,是不,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男人连连讨饶。   “葡萄汽水呢?”   男人尴尬地搓了搓手,“这不是刚外派回来没顾上……”   “滚吧。”   “再说两句,再说两句,”男人赔笑着说,“把反革的血样给我来一份呗?”   “检测报告我已经上传了。”祝清愿站了起来,送客的意思。   “还有其他的吗?”   “没了。对了,丛帅出国是干什么去了?”祝清愿问。   “资源交易相关,怎么了?”   “真的是交易吗?”   “我哪知道真假,我一个跑腿儿的。”   “别妄自菲薄了,”祝清愿冷笑了一声,“您的身份说出去也吓人。”   男人嘿嘿一笑,“那是祖上的光彩,我算个屁啊。”   “这次选帅落马,你家大娘气死了吧。”祝清愿淡淡地说。   男人用力地咂了咂舌尖,“别提了,快四十的人了,让打得起都起不来,大娘就差自己上阵抡棍子了。”   “他和前帅是真的?”   “那还能有假,他单身到快四十,大娘才知道是因为这个,气得脑门都白了,跟块万炼新白钢似的,你是没见那样的,逗死我了。”   祝清愿微微蹙眉,“你是真没心没肺,还是装傻充愣。”   男人粗鲁地说,“他的仕途关我屁事。”   “但他的落马关乎你们家族的兴荣。”   “他们就是一大团老晦气,臭得要命。”男人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向了窗外,语气平淡中带着厌恶。   “你也单身,也三十多了,你家大娘怎么不抡你?”   “她没少抡,没用罢了。”男人说。   “你以前做教官的时候可不是这副癞皮狗的样子,”祝清愿又说,“你现在毫无性魅力。”   男人按住心口夸张地倒退了一大步,痛心疾首地说,“太伤人了,你可太伤人了祝医生。”   “滚吧。”祝清愿说。   “走了啊,过几天我给你带葡萄汽水。”男人说着,挥了挥手,手向后一拍,然后一猫腰钻进了暗道。   “滚。”   ***   凌晨三点,陈栎把“夜行者”开了出来,载着烟枪兜风,顺便探路。此时中心城的街道还有不少人车流,华灯不休,“中心城公主”正在跳午夜芭蕾。   她的芭蕾舞裙像是一团雾白色的马赛克,仅能遮盖重点部位,露出纤细的手臂和丰腴的大腿,随着她的腿部开合,那团雾白的裙子也在弹跳。   “你怎么想的,要跟大雪比车。”烟枪问。   “无聊,玩玩。”   “你们赌了什么?”烟枪又问。   “没赌什么。”陈栎在测试手感和速度,所以“夜行者”跑得踉踉跄跄,底盘发出了金属和电流碰撞时类似于挤压收缩一样不堪重负的声音。   “我陪驾吧。”烟枪不放心地说。   “不用。”   “大雪很野的,指不定就铲你车呢。”   “那你有什么用?”陈栎淡淡地说,“有你在她就不铲我了?”   烟枪哑然,确实,不管他在不在,大雪该铲还是要铲的。   “我不管,我不放心。”   “没事,放心。”陈栎随口应付,他在专心地观察着路面,也不知道在计算着什么,一脸严肃。   “嘿,你给我走大道啊,不许跑什么乱七八糟的路。”   夜行者从洞穿建筑的内道间飞速穿了出来,眼前又是一片璀璨的霓虹。   中心城的夜晚还是那样的华美,一切污垢都被黑暗吞下,只有闪亮的光佯装着、点缀着这个世界,充满了欺骗性。   “我刚刚还在考虑走地下城。”陈栎淡淡地说。   “扯淡,你的车走不了地下城。”   “可以,”陈栎换了一个模式,整个车体与地面吸得更近,流线型的黑色躯体就像是一头俯冲的黑豹,“倒吊。”   “你他妈到底跟大雪赌什么了?”烟枪皱眉。   “今天的奖金而已。”   “陈老板,你可不缺钱。” 第90章   陈栎将加速缓缓地推了极点, “夜行者”平稳提速,他的手很稳,干什么都很稳, 即便是不擅长的领域。   他转头看向烟枪,他的眼睛漆黑, 比“夜行者”被叫做极夜的外壳还要黑,一些琐碎的亮点盛在他的眼睛里, 很亮,也很冷静。   “老烟, 我不能一直逃避。”他说。   烟枪知道陈栎指的是什么, 他摇了摇头,“你不擅长的东西, 我全部都会帮你做,你不用逼自己。”   陈栎感受着极快的速度带来的超脱感, 他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睁看,沉静的眼睛正视着前车窗外的世界。   璀璨的黑夜,到处都是冷流光, 那些没有温度的光亮。极速让这些光变得晃眼,速度本身伴随快感和危险,让血液的流速瞬间飙了起来。   他讨厌的从来不是速度。   “老烟,”他平静地说, “如果因为这个弱点, 我救不了你, 我会难过。”   陈栎突然而来的话让烟枪一时间忘记了呼吸。他屏住了一口气, 反复地嚼着陈栎的这句话,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陈栎从没有说过“难过”, 这种感情好像从未在他的世界里出现过,即便他的经历苦不堪言。   “那天,如果我没有抓到你,我会解开安全锁,和你一起跳下去。”陈栎淡淡地说,“但我知道我能抓住你,因为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   他没等烟枪的回应,继续说了下去,“所以当时我想,我不能有弱点。”   “你…你不用为了我,”烟枪的声音有些发哑,他用力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妈的,我也不应该让你担心。”   “这你说了不算。”陈栎说话总是有几分霸道。   “我……”   “她和我说,”陈栎的指尖在轻轻碾着操作盘的金属边框,“她说过其他的话我基本都忘干净了,只有这句话,我怎么都忘不掉。”   “她说,你如果躲在别人身后,那你就死了吧。”   “可去他妈的,胡说八道!”烟枪生气起来,脸皱成了一团,“她一个大将军,一辈子脸都不敢露,还不是天天躲在别人后面。”   “她和我不一样,我不能退,再退一步,就是玩物,我不想当玩物,所以需要她来逼我。”陈栎突然笑了一下,“老烟,你很像我的狗。”   烟枪张了张嘴,半晌才犹豫着说,“你要是喜欢这种玩法,我也不是不行,不就是人/兽……”   “我的狗,叫狮子骨,”陈栎说,“她花了很多钱,买了一条狼狗混血的野生种,真的贵,她一个花钱不眨眼的人都心疼了。”   “她还会买宠物给你啊。”烟枪有些意外。   “她想让我见识一下什么是野兽,最好能每天追着我跑。”陈栎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浅笑,他一笑,脸部线条就会变得柔和很多,很英俊。   “结果那他妈真是只狗,只爱扑人舔脸,每天趴在门边陪我睡觉。”   “她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把狗撵回旧宅了,如果不是太贵,她一定会宰了它。”   “咳,所以哪里像?”烟枪小心翼翼地提问。   “毛色。”   烟枪的脸瞬间扭曲了,好像吃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陈栎扭头笑着看他,不知何来的气流拂过他的发绺,光影之间,他的样子让人心动,光滑的皮肤好像是被精雕细琢过的,阳光色的玉石。   那会是什么样的手感和温度?烟枪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陈栎的脸。   就是玉石。   触感微凉、光滑、带着奇妙的反制力。   “我也会守在你的门边,陪你睡觉。”烟枪说。   陈栎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手,发现自己的动作之后,他的脸上浮出隐约的红,把脸扭向了车窗。   “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在。”烟枪坚定地说。   陈栎的手在操作盘上飞快地动了一下。   下一秒,他一把捞过烟枪的后脑,力气大得不容人拒绝,吻技却青涩得让人心软。   他啄着烟枪的嘴唇,像是只刚学会喝水的小鸟,笨拙地不知道该在什么时间张嘴。   在下一次离开的时候,烟枪伸手托住了他的下颌。他看着陈栎的眼睛,他的眼里是温热的酒浆,陈栎的眼中则是夜里的湖水。   “我可以……”烟枪轻吻了一下那两片有了浅浅血色的嘴唇,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可以舔你吗?”   陈栎愣了一下。   “你要是接受不了,那就不做。”   陈栎默默地吞咽了一下喉咙,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这些是带着另一种意味的动作。   他是个成年人,他并不觉得这些肮脏,但他却模糊地感到惧怕。这种惧怕是大脑径自地、超前地发出的信号。   “那我们就这样,好不好。”烟枪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没有丝毫不悦。   “不,不好。”他在和自己的大脑争斗,表情有些痛苦。   “嗯。”烟枪顺从他的回答,没有任何疑问。   “我不能一辈子不吃肉。”陈栎说。   烟枪笑了一下,他没想到陈栎想得那么遥远,但随即他心疼起来。整个胸腔里都像是在被刀一下下戳刺,疼得他无比难过。   他小心地搂过陈栎的腰,把他抱向自己——陈栎刚刚把“夜行者”调成了自动模式,他看到了,安全驾驶,适度亲昵。   这么结实紧致的腰,前腹布满刀口。刀口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但那不仅仅是刀口。   还有更多的剧痛的藏在里面,是随时刮骨斩髓的刀,也是吃人灵魂的魔鬼。   “我该怎么办……”烟枪抱着陈栎的腰,脸埋在陈栎肩上,他无措,又垂头丧气,声音闷闷地透出来。   “等我,老烟。”   “嗯。”   “再等等我。”   陈栎揉了揉烟枪银色的头发,他吐出了一小截鲜红的舌尖,轻轻地在烟枪的唇珠上划了一下。   一丝麻痒从嘴唇直达大脑,烟枪浑身一颤,一声低吟根本拦不住,飘出了他的唇舌间。   “来吧。”陈栎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说。   深吻的快感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彼此交换了自己的一部分。温度差也是很美妙的事物,渐渐变得一样的热,一样的温暖和迫切。   不知不觉,陈栎已经跨在了他腿上,两条长腿刚在车座的夹缝中寻找到了支撑点,又被一把抱住。   他被引导着接吻,又掌握着全部的进退,达到了一个美妙的平衡。舌头划过牙齿,牙齿挤压口腔,口腔包裹舌头,亲密无间。   他们吻了很久,是因为恋恋不舍而一次次重复,直到嘴唇变得通红,软得不成样子。却又克制着不蹭乱衣服,即使抱着,也只是抚摸脊背到腰畔一段安全空间。   “嘀——”随着一声短促的提示音,“夜行者”开始减速,慢慢地滑向设置好的终点。   那也是他和大雪约定好的起点。   陈栎撑着车椅背直起身,烟枪的眼睛仍然湿漉漉地看着他,他抬手在烟枪的嘴唇上沾了沾,一片柔软和濡湿。   “老烟,你耽误我。”他的声音很沉,像是挂着饱满的露水。   “冤枉啊。”烟枪笑着说。   “我要是输了,就划你的卡。”   “好啊。”   “帮我重新包一下,好像松了。”陈栎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伸手打开车内的储物匣,掏出一包消毒纱布。   “还别比了吧。”烟枪看到了纱布上的血点,他知道膝盖受伤不容易好,但没想到已经这么长时间,还会出血。   “不碍事。”   “那根针偏着插进去,没想到扎了这么深。”烟枪托着腿窝帮他重新包扎。   陈栎的小腿肌肉细长,结实有力的长腿,柔韧温热的皮肤,他却不敢想入非非。   “青年独立团。”陈栎想起了那颗黑色五角星徽章。   “商家落得这么个下场也是活该。”   “听说商黎明死了。”陈栎说,他在昨天从某些情报渠道听到了商黎明的讣告,但还没有被证实。   “不知道。”烟枪摇了摇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许他只是在人们的嘴里死了。”   “他死了,忉利天和团圆节的事就都能扣他头上,无论G还是民众都无法追责一个死人,这是最划算的方式。”陈栎把裤管捋下来,手捏着膝盖左右活动了一下。   “小心点,不行就认输。”烟枪说。   “我不认得这两个字。”   烟枪对陈栎的任性早有认知,无奈地说,“那就小心点。”   ***   大雪的车是五年前松之隆公司出厂的“独角兽三一”,白中带靛紫的车身上布满了鲜艳凌乱的涂漆,写着夸张的脏话。原本女神一般的跑车,生生地变成了顽童的涂鸦墙。   这辆车的极限速度和“夜行者”持平,在硬条件上无限趋近于没有变量,是公平的技术较量。   大雪从车上下来,跳上车头盘膝而坐,她换了一身布料厚实的无袖连体工装,两臂打着厚厚的绷带。   她嘴里叼着一根金属哨棍,仰着脸,一脸挑衅地看着对面陈栎。   面对面出发,无疑是从起跑就开始竞技。   “你迟到了。”陈栎说,他的声音穿透夜风,清晰地落进大雪耳中。   “我找哨去了。”大雪用舌尖把哨棍顶出来,哨棍的尾端在她雪白的牙齿上挂了一下,垂直地掉进了她的手心里。   “那就开始吧。”陈栎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第91章   大雪把手里的金属哨棍扔给一旁观战的库吉拉, 库吉拉嫌恶地用衣服擦了擦上面的口水,才咬在嘴里。   车手就位,场地就位, 观众也就位。   寂静的城市,平阔的电磁跑道, 蓄势待发的跑车,猎猎的冬风在呼啸。   两车头对头, 谁能先拐上跑道,无疑会占领巨大的优势。   哨声由库吉拉掌控, 她调皮地要吹不吹, 吊足了旁人的胃口。   陈栎把手按在启动键上,手动模式下, 只有一定的稳定辅助机制,速度、方向、刹车全部由车手自己掌控。   一般来说, 车手更喜欢重的操控盘,这样能带来更稳定的手感。   但独角兽是出了名的操控盘轻,或许大雪改装过,又或许她的车技并不受限于操控盘的轻重。   “嘟——”   哨棍尖锐的电子音陡然划破了城市的寂静。   身体比大脑反应得更快, 已经按下启动键,陈栎眼看着对面的“独角兽”瞬间杀上了道,大雪一开始就将速度提到极高,同时用极强的方向控制力将车甩上跑道, 抢占到了至关重要的先机。   但“夜行者”在下一瞬就咬住了“独角兽”的尾部, 紧衔着, 不断试图超车。   陈栎的前窗之前换成了分析模式, 让他能看到道路状况、对方车速以及风向、风速等等数据,下一秒模式被关闭, 前窗一片清明,只有漆黑的夜晚和“独角兽”橘红色的尾灯。   既然是竞速,那单纯的竞速不是更有意思的吗?陈栎对自己说。   两辆车在第一条直道紧紧相衔,但“独角兽”始终没有给“夜行者”任何超车的机会。   直道之后进入街区路段,即便是电磁跑道,也会出现意象不到的各种路障。   中心城的五点,万籁俱寂,街面上只有零星几辆货车在运送或者停卸。   陈栎在耐心地等待机会,在下一个转角过后,他看到一辆货车正在减速准备停靠,大雪的车头眼看就要激吻货车的后厢——   只见“独角兽”竟然在这个节点上,后部发力驱动,头尾瞬间逆转,倒着斜插了过去!   保持着车速继续向前,又在接下来的行驶中平滑地调了回来。   这令人瞠目结舌的车技,疾速行驶的跑车在她手里不过是一件有点危险的玩具罢了。   但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抓住时机,瞬间超越了“独角兽”的车体,并且毫不留情地噎住了“独角兽”的前路。   当当正正地堵在车前,就像一开始在直道的时候那样彼此头尾紧衔,不过前后却逆转。   陈栎听到“独角兽”发出了一声锐利的咆哮,接着开始疯狂地左冲右突,速度的声音令人牙酸。   他迅速变换着方向,尽管他已经预判到了大雪的方位,但操作还是比不上顶级车手,让大雪再度超了过去。   “独角兽”紧擦着“夜行者”,掀起巨大的作用力让夜行者向一侧飘起。   陈栎一把握在操作柄上,拇指按下中央的“自动稳定”按钮,只听“咚”的一声,沉重的车躯重归平衡,反而把邻近的“独角兽”震得一颤。   摩擦有来有回,证明两方都斗志昂扬——陈栎一向如此,不松口、不认输,骨子里带着强韧的野兽性。大雪在飙车的时候更是疯到了极致。   一白一黑两台车并驾齐驱,夹着疾速的飞风,悬飞在后面无人机几乎要跟不上。   陈栎的战术已经很明显,他没有做道路计划,就是一味地咬着大雪,用绝对的技术比拼。   他这样的选择已经足够彪悍,对于车手来说,无疑是一种极大的挑衅。如果大雪在纯技术层面输给陈栎这个几乎不碰车的外行,她可能会羞愧到自尽。   大雪开始认真起来。   她把一口雪白的牙咬得吱呀作响,蓬松的卷发完全鼓胀起来,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   就在这时,她猛地切换了方向,几乎是呈直角插入左侧的道路,“独角兽”的车躯已经倾侧,左前侧几乎要碰到地面——这是相当危险的举动,但大雪却痛快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我艹,真他妈爽!”   她迅速地稳住了车体,神情冷静中带着通红的癫狂,一口白牙全数龇了出来,在黑夜中格外闪亮。   忽然她的车内频道被接通了,陈栎的声音响起,“你上错路了。”   大雪冷哼一声,“你不敢?”   “敢。”陈栎淡然地说。   “一会儿你翻车了,姐可不救你!”大雪有些兴奋地说。   陈栎没有回话,切断了通讯。   前方的路——那是一条直穿过第三区的快速道,是穿过第三区最快的途径。但这条路有三处地面断裂,还没有修补好,地图上呈现出“道路中断”的指示。   中断意味着任何电磁跑车都会失去动能,速度一快甚至可能会当即翻车,摔个车头开花。   道路上停着一些施工的工具车,上面用白漆刷着“罢工”的字迹——修补地面这样的工作,原本人力就比机器更合算。   大雪的车迅速穿过工具车之间的间隙,电磁地面上施工的尘屑被卷起来,一片乌烟瘴气。   陈栎跟在她车后约一米的位置,给自己留下应变的安全空间。   终于他看到了第一截断路,那真的是断路,一道宽有两米,深深的断裂沟壑横在路面当中,不知是被什么刨开的,只修补了一半便不了了之。   大雪无视这道鸿沟,她对自己的车速一向无比自信,惯性足够让她弹到对面完整的地面上。事实也是如此,“独角兽”平飞过这条深沟,如履平地,畅通无阻。   她看了一眼后视镜,发现陈栎的车并不在后面跟着,不由得一惊。   她抬眼看向前面,即使有视线遮挡物,也不可能完全挡住陈栎那台车。   怎么会回事?陈栎去哪了?   摔下去了?   摔下去怎么连点声响都没听到?   大雪深吸了一口气,心情顿时复杂起来。她接通了车内频道,频道通着,她沙哑的大嗓门一声暴吼,“艹,你给老娘死哪去了?”   “下层。”陈栎冷静的声音响起。   大雪一拳砸在操作盘上,“你他妈和老娘玩阴的!”   “你不看地图,怪谁。”   快速路尽头,大雪一路飞驰,但颠簸还是影响了她的速度,只见一道黑影当先窜了出来,领先她足有三四个车位。   大雪气得咬牙切齿,速度条都快被她拧断了,两臂肌肉鼓起,女性修长的手臂肌肉结实如豹,蕴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他们已经踏上第四区,赛程过半,竞速更加激烈。   领先三四个车位并不保险,几分钟后,下一个街区,大雪的车便已经迫近,陈栎将速度升到了极限,前方的道路平阔,非常适合提速。   高速行驶的时间过长,底盘已经开始灼热,陈栎隐约感到一丝危机感。   他盯着前方,一刻都不眨眼,一切动静尽收眼底。   机器的消耗比人更明显,尽管它们被测算过种种值数来佐证性能,但是这些又有多少可信度?又有多少生还保障?   一切都是赌。   极限速度也仅仅让他领先大雪半个身位,前方的道路开始变得狭窄,度过这段窄路,就要驶上枕江大桥,离终点就不远了。   突然,大雪一个明显的猛加速,车头瞬间超过了“夜行者”,同时前后灯高频闪烁,陈栎猝不及防,眼前一花,手中加速不稳,车身在道路上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独角兽”彻底地夺回了领先,并且借着窄路的机会,完全的封住了“夜行者”的前路。   大雪这一招不光彩,但很有效。   陈栎并不恼怒,反而觉得有趣,大雪作为顶级车手,果然有很多手段,他也算不虚此行。   他现在只剩下枕江大桥的机会。   枕江大桥有六个减速带,上次他和烟枪被商家跟踪,就是在这座大桥上,烟枪借助减速带打爆了商家电磁车的车轮。   以大雪的性格,绝不可能因为减速带的存在而从极限速度降下来,那她必然会面临剧烈的颠簸。   陈栎在极短的时间内做了选择,他不跟。   他从极限速度降了下来,瞬间和大雪落下三个身位。   “独角兽”飞驰上桥,极限速度下,缰绳形同虚设,陈栎盯着它的第一个颠簸。只见这辆白紫色的跑车在减速带上一个虎跃,弹跳了几下之后立即被大雪把握住,继续平稳向前。   即便陈栎从极限速度上降了下来,速度仍然极快,减速带好像带有抓力一般,瞬间剥夺了一部分动能,陈栎感觉到身体随着车被甩起,差点抓不住操作盘,他用力一拍稳定键,车身瞬间下沉了一度,稳稳地轧了过去。   他清晰地记着后三个减速带为密集排布,他的机会就在那里。   前三个减速带,大雪丝毫不减速,靠着蛮横的技术碾压过去。   陈栎平稳加速,紧随其后,他咬住大雪的右翼,随时准备超车。   如果大雪不能在后三个减速带稳住,那必定要后滞,他们在桥上,这个速度下,如果撞击那便是人车俱毁。   第一个减速带,陈栎在心里默数。   只见大雪的车上下掀起,又扎回了地面,巨大的冲击力让桥面震动了起来。   桥面震动!   陈栎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   就在这时,“独角兽”的车尾在他的视野里迅速地放大,眼看就要相撞!   震动让桥面的电磁力出现了不稳定面,“独角兽”在他预计外的时间里开始失控后滞——   千钧一发之间,大雪几乎拧碎了操作盘,才把方向生生掰了回来,擦着陈栎的车向直直后坠去,“独角兽”在道路上激烈地挣扎了几下,仍后滑了数十米,接连撞在后方的减速带上,才慢慢停了下来。   一股黑烟从“独角兽”的尾部冒了出来,发动机过热,烧了,温度保护也没防住。   陈栎停了车,大雪刚刚为了避免撞车选择的举动让胜负已分。   他倒车,慢慢地滑到了大雪被动停车的位置。   这时候大雪半个身子探出车窗,不住地咳嗽,车厢里已经都是黑烟,明火则被温度保护机制压制住了。   大雪从“独角兽”里狼狈地钻了出来,她的脸表情扭曲,显然还没有从刚刚惊险一幕的余韵中脱离出来。   “艹!”大雪狠狠骂了一句脏话,她一拳擂在了车盖上,“咚”的一声闷响。   “上车吧,雪姐。”陈栎解开车锁,降下了窗户。   大雪摇了摇头,伸手在陈栎的车窗框上用力拍了两记,大声说,“这回算我点儿背,下次绝对不放过你小子!”   陈栎诚实地对大雪说,“你要是刚刚铲了我,你就赢了。”   “老娘现在后悔啦!”大雪粗鲁地说。   “多谢。”   大雪扬了扬手,“滚吧。”   陈栎想了想,还是说,“上来吧,你车抛锚了。”   大雪一脸烦躁,她甚至粗暴地扯了几把自己蓬乱的卷发,哑着嗓子说,“老娘不上你的车,滚,赶紧滚。”   陈栎无奈,看来大雪比他想象中还要崩溃。   不过大雪比车输了,还输给自己,这件事足够她郁闷个三年五载,想到这里,陈栎心情立即愉悦起来。   这回的博/彩,只有烟枪和反革分到了钱,其他人怨声载道,纷纷痛骂大雪,大雪自己也骂骂咧咧。   反革把赢得钱又当奖金给其他人发了回去了,而烟枪则毫不客气地收了赌资的四分之一,全部塞给陈栎。   “留着买烟。”陈栎不肯要。   烟枪兴奋地说,“我是真没想到你会赢。”   “大雪要真想赢,你现在就得去桥下捞我了。”陈栎说。   “不管她,反正她输了,”烟枪问,“怎么样?没问题了?”   陈栎摇了摇头,“小车一直还好。”   烟枪没有追问这和大车小车有什么关系,他伸手揽住陈栎肩膀,在陈栎脑袋上“吧唧”亲了一口,有些激动地说,“你怎么这么牛逼,老子好喜欢。”   陈栎语气淡淡的,眼神却张扬傲慢,“你第一天知道?”   “妈的,帅死了。”   “你夸我的时候,能不能不带脏字。”   “你真好看。”   陈栎一怔,他没绷住笑了出来。倒不是因为害羞,只是他没想到烟枪的脑回路这样跳跃,角度变幻多端。   烟枪笑眯眯地低声说,“妈的,笑起来更好看。”   陈栎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不懂这些情话的意义,只知道好听,却不知该怎样回应。   或许他并不需要回应。   他默默地抓过烟枪的手,裹进了手心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多写冷题材的小伙伴弃坑或者缘更,突然觉得自己的努力有点好笑   嘿嘿嘿…   但努力总不是错吧(托腮   带个下一本的预收《高老师主修敷衍学》,摇滚乐和悬疑小说谈恋爱的现代文 第92章   “消失了……”伤寒喃喃着自言自语。   他微弓着单薄的脊背, 坐在空无一人的主脑室中。   全新的主脑,一切性能都是最先进的,但是那团异色暖光却消失了。从城中孤岛消失了, 哪里都找不到“它”的踪影。   “它”是离开了中心城,还是通过进化摆脱了追踪?   伤寒深吸了一口气, 他感到脑门上一片湿冷。难言的心悸感让他不由自主地发抖起来,他的手指在操作版面上迟滞了许久, 才又动起来,调整了几次参数值, 试图寻找误差, 仍然一无所获。   那座城中孤岛不再被那团暖光覆盖,变回一片荒芜, 电子屏上的采集成像是一片白蓝色——如同沁着冰的荒芜。   自从元帅炸毁主脑,到他今天重建好模型, 时间只不过过了四天。   四天,对于人类的成长来说,是微不足道的时间。   在这之前,伤寒从未对这团异色光有过恐惧, 他甚至想过,对于这个怪物来说,人类社会是否太过复杂,才让“它”有离群索居的意志——如果“它”不再离群索居, “它”会去哪儿, 会做什么?   对未知的恐惧容易混入兴奋这种危险情感。伤寒觉得浑身发冷, 身体的芯子却滚烫起来, 又冷又热,让他想吐。   他极少波动的情感曲线此时乱成了一团, 紊乱让他一时间僵在了那里。   这时反革推门而入,伤寒在发现异色光消失的第一时间联系了他。他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身上还穿着睡衣——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半,对于一个快四十岁的人来说,确实该入睡了。   “怎么样?”反革走过来,拖了一把轨道椅坐下,他一手按在伤寒肩上,一手放在主脑的操控台上。   “消失了。”伤寒说,他的声带好像挛缩成了一团,又紧又哑。   反革陷入了沉默,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操作台上敲打起来,没有固定的节奏,只是敲着,像是在分散多余的注意力。   “它消失了。”伤寒又说了一遍。   “别急,”反革温润醇厚的声音有着极强的抚慰力,“别紧张,没事的。”   “可它消失了。”   “没事,我来想办法。”   “它是很可怕的东西吗?”伤寒低声问。   “算不上,人心可怕得多。”反革说着,他的眼神变得很深,似乎在思考很复杂的事情,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是我的失误,”伤寒直起单薄的身体,他的眼睛带着复杂的情绪看向反革,“如果那天我能保住主脑,如果我能更快地重建模型。”   “我从没有要求你保住主脑,一切都是我的主意,那牺牲掉的部分也是我的过错,”反革说,“没有无牺牲的战争,区区牺牲一个主脑算什么,人没事就行。”   “老大,你在那里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伤寒问。   反革微微一笑,“找到了。”   伤寒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怎么了?”反革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切地问。   伤寒的嘴唇动了动,却仍没有把嘴里的话吐出来。   “想家了?”反革温柔的声音让人心底发暖,他一向擅长运用这副嗓子,关怀安慰、嬉笑怒骂,这也是他的武器之一。   “团圆节那天我回去了,他们,都很好。”伤寒说得有些艰难。   “那怎么垂头丧气的。”反革笑着说。   “我只是觉得,自己没用。”   “说什么呢!”反革用力地拍了拍伤寒的肩膀,“你要没用,那其他人都该进回收站了。”   “老大…如果再有人因为我死……我会疯的。”伤寒说,他扁平的语气里,带着几不可闻的颤音。   反革微微皱眉,他知道伤寒话里的“再”是因为什么,也知道这个看似冷漠的青年内心是怎样的敏锐而灼热。   “这是因为分工不同,而不是其他,”反革说,“和强弱没有关系,有些人是手臂,有些人是大脑,有些人是眼睛。”   伤寒沉默着,乌黑的睫毛盖住他的眼球,也藏住了他的眼神,让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单薄木讷。   “身体的强度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比如cy,他能有几乎和毗沙门持平的绝对力量,是因为他天生身体硬度就很大,耐受性也很强,加上后天锻炼,是完美的战斗员。”   “他是战斗员,那他作为战斗员的人生,起点和终点都注定是战斗,他比你更懂得如何应对实战中的危机,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那把你的安全交托给他,便是最为平衡、最适用的战术。”   “伤寒,有人是臂膀,有人是眼睛,都是血肉没错,但没有眼睛去保护臂膀的道理。”   伤寒深吸了一口气,“这不公平。”   反革点点头,“对,这不公平,但人存在差异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没有绝对的公平……什么是公平?同一个型号的产品就公平吗?那还有出厂早晚的区别。”   “因为不公平,所以道德要求强者扶助弱者,长者提携幼者,但道德只能要求。”反革接着说。   “老大…你还记得他吗?”伤寒的嘴唇隐隐有些颤抖。   “记得,他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眼皮耷拉着,鼻子还有点歪,但跑得很快,很聪明的小子。”反革说。   “和数六有些像。”   反革想了想,笑了起来,“还真是。”   “他明明跑得那么快,却没能逃走。”伤寒轻声说,声音像是被泡在了冷水中,又胀,又皱巴巴的。   反革突然站了起来,接着他提起伤寒的后衣领,将伤寒整个人拎了起来,像拎起一只小猫崽一样轻松。   伤寒转头看他,眼神中有不解。   “走吧,既然这样,我就给你加一门体能课。”反革笑着说。   伤寒木木地点了点头。因为常年从事技术工作,他的手臂细弱,整个人薄得像一片纸,小脸又白又瘦,还有些驼背,整个人看上去怏怏的,没什么精神。   反革将伤寒带到了基地下层的拳馆,已是深夜,拳馆内仍传出阵阵暴力击打的声音,混合人的喘息声和提示回合制的电子音。   反革按开门锁,电子门自动收起,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你们大半夜打拳,小心猝死。”   回应他的是陈栎的半月踢,这一记以小腿为重心点的踢击,由后空翻带来巨大的惯性重力,当即把毗沙门砸得半跪在地上,地面震起一层浮尘。   陈栎的动作极为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的摆动,从起跳到出击,迅捷得如闪电横空,让人毫无反应时间和招架能力。后摆、腾空、直劈行云流水,教科书一般的“半月踢”。   毗沙门看到反革来了,连忙从地上站起来,垂手而立。   他比陈栎高一个头,宽一倍有余,本该具有压倒性的迫力,但陈栎的身形极为精悍挺拔,气势上不遑多让。   烟枪在一旁站着,他没有戴防护手套,也没有换衣服,应该只是来观战的。   烟枪咧了咧嘴,“放心,毕竟我们还年轻。”   “谁赢了?”反革走近擂台,上面的积分还在罗列计算,那是一套复杂的计分方式,不仅仅由击打得分,还有其他各种参数,最后的结果总是存在一定悬念。   “cy。”一个冷冷的声音回答了他,是伤寒。   “不愧是人型主脑。”反革赞赏地说。   伤寒没有说话,他看着擂台上的两人,面无表情的小脸似乎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反革从一旁的储物柜里取出了一副手套——这种手套在戴上后可以完全适应手部和手臂的细节,保护效果极佳。   他快速地戴好,又拿起另一副扔给一旁的烟枪,说,“老烟,比划两下?”   “按规矩不该打擂的吗,怎么轮到我了?”烟枪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毛衣,又看了看手里突然多出的这副手套,满脸无奈。   “我年纪大了,怕输。”反革轻描淡写地说。   烟枪反应了一下,顿时怒了,“艹,合着你觉得稳赢我!”   陈栎从擂台上跳下来,把场地让了出来。烟枪干脆把毛衣脱了下来,赤着上半身,他的皮肤很白,肌肉轮廓清晰,骨架平阔修长。或许是因为过分的白皙,显得有几分柔润,不同于陈栎彻底的精悍。   “cy带伤寒练练体能。”反革下指令。   “收到,”陈栎点了点头,他又看了一眼擂台上的两人,对烟枪说,“嘿,老烟,不许输。”   烟枪张扬一笑,“只要你别骂我不尊老。”   “你什么时候这么有礼貌了?”   “哪有,我一向是中心城的好市民。”烟枪笑嘻嘻地回应陈栎。   反革“啧”了一声。   烟枪把头转回来,只见他双手一拍,算做打招呼,“来吧。”   他们之间经常过招,彼此讨教。年轻一代的体术大多是反革教出来的,但各自在成长中也会吸取到其他人的风格和实招,大多套路杂糅,烟枪所学更是把杂糅和实用发挥到了极致。   “好歹我也是你的授业恩师,你这什么礼数。”反革不满地说。   “大晚上的还计较什么,我还等着回家睡觉呢。”烟枪又拍了一下双手,掌心朝天摊开,弓步扎牢,身躯微弓,以守势开端。   --------------------   作者有话要说:   啊…辣个…虽然我经常会在作话叨叨啊emo啊,但本质是个头很铁的人,不会砍大纲加速完结,也不会弃文啊随便断更什么的。   我也知道赛博朋克是冷题材啦,但目前还是想写自己喜欢的~   隔壁有一只双开中的公路冒险甜文《智能湮灭》(同系列)   下一本开现代文《高老师主修敷衍学》   求收藏打滚打滚 第93章   陈栎看到这里, 他拍了拍伤寒的肩膀,“走吧。”   伤寒问,“不看一会儿吗?”   “老烟其实是个很懂规矩的人, ”陈栎带着伤寒往体能室走,边走边说, “老大伤还没好。”   “那他是会赢,还是会输。”   “赢一个伤员有什么意思?”陈栎淡淡地说。   “如果他们都全力以赴, 谁会赢?”伤寒难得对主脑和钱之外的事情感兴趣,尽管语气依旧干巴巴的。   陈栎想了想, “老烟打不过我, 我以前打不过老大,但都不是绝对实力。”   伤寒不再说话, 陈栎也不是爱找话头的性格,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到了体能室。   现在的体能训练设备非常先进, 完全可以代替各种户外运动,实时记录着运动者一切的体能数据,并科学立体地制定计划。   “你喜欢什么运动?”陈栎扬了扬手,他的动作被中央选择器捕捉, 各种器材的资料介绍在不断变换。   伤寒抿了抿嘴,面无表情地阅读着各种器材的使用说明。   “安全性不用太担心,起码不会骨折。”陈栎说。   “我希望能跑快点。”   陈栎点了点头,“那就跑吧。”   伤寒在轨道跑步机上跑了第一个三公里, 终点的红标亮起, 他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   陈栎暂停了跑轨, 他说话一向不喜欢绕路, “你当年的体能考核是怎么通过的。”   伤寒小脸通红,因为陈栎的话更红了几分。他扶在机器的前架上用力地吐纳了几口, 呼吸才平稳了一些。   他说:“那时候,比现在…强点。”   陈栎心想,这多半得怪反革,逮着一个技术员拼命压榨,在他的记忆里伤寒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加班的路上,总是精神恍惚,眼圈乌黑,不人不鬼。   “老大怎么突然想起来让你练体能了?”陈栎随口问。   伤寒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那再来一组吧。”陈栎示意伤寒站好,然后重新打开了跑轨。   伤寒一边努力地跑步,一边有些艰难、断断续续地向陈栎提问,“为什么,你,没有性别优势,却有、体能…体能优势。”   “非要说的话,”陈栎顿了顿,神情淡然地回答,“可能是因为从小开始训练。”   “多小?”   “记事起。”   “那你……很幸运。”伤寒的表情开始变得痛苦,即便这个速度全然算不上快,但常年缺少锻炼的身体骤然加练,现在肯定已经疼到了四肢百骸里。   陈栎品味一下伤寒的话和自己的经历,幸运是个具有时间跨度和空间限制的词,他也可以说是幸运的,比起那么多不幸的人。   “你可以,保护好自己……”伤寒一边努力地回想着自己曾经学过的呼吸方式,一边继续和陈栎说话,“很、很幸运。”   “我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陈栎淡淡地说。   他明白了伤寒为什么突然开始体能训练,这对于一个以电子技术为主业的雇佣兵来说,是非常难得的成长。   很多技术员终其一生都蜗居在铁壳里和主脑之类的运算器为伴。   “那…那时候,”伤寒的速度竟然比一开始提高了一些,他咬牙跑着,还在分心和陈栎交流,“怎么办?”   陈栎的脑子里飞速闪过一些片段,那是他很少主动打开的魔盒。但因为时间的侵蚀性麻痹,感觉不再清晰,只能下信息化的情绪碎片。   人的记忆里很少会出现自己的样子,所以他记起的更多的是乌鸦。   女孩的双腿、手臂,最终都变成了血肉模糊的碎块。   他已经拼尽全力,但仍然让乌鸦残损一生。   他仍记得自己背着乌鸦穿过雨林,乌鸦在他背上高烧不止,浑浑噩噩地忽睡忽醒。   她一直在哼着一首北方方言的歌谣,歌词的大意是:哥你在哪里,我怕你寂寞,怕你太累,怕你害怕,因为我在这里,也寂寞,也太累,也害怕。   陈栎一边回忆着过往,一边平静地说,“没办法,所以我接受了。”   伤寒气喘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有几根破布条悬挂在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   他已经没有余力说话,一心一意地应付这场“体能测试”。   “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即便是反革,我们都是人,不是神仙,”陈栎说,“你也一样,作为一个人,有懦弱和弱点,不是什么不堪的事情。”   “但愿意改善,是很好的事情。”   陈栎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多说些什么,伤寒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甚至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去说教一个国立大学的高材生。   跑轨到达终点,缓慢地停了下来,伤寒整个人扑在了前架上,他急促地喘着粗气,脸红得甚至有些发紫,两片嘴唇一直在抖,手脚也剧烈打颤,浑身像是从热水里刚捞出来一样。   陈栎翻出一瓶功能饮料递给伤寒,提前嘱咐他,“慢点喝,小口。”   伤寒神情恍惚地甩了甩眼前的头发,他的头发全部汗湿,在往下滴着水珠,表情痛苦。   陈栎把饮料打开,再度递给伤寒,“慢点喝。”   “谢谢。”伤寒说,接过瓶子,依言抿了一小口,几乎只沾湿了干燥的嘴唇。   陈栎被伤寒这副听话又小心的样子逗乐了,弯了弯嘴角,声音也变柔和了些,“可以再多点。”   “我还想再跑一会儿。”伤寒把瓶子放在脚下。   橙色的透明液体在环保瓶里摇晃,像是这个时代下大多数人波澜不断的心境。   “那就再来。”陈栎伸手托扶住伤寒的手臂,单薄的青年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但脸上的表情很倔强。   伤寒艰难地又跑了一组,陈栎让他停下来,到按摩室里放松身体。   “不要心急。”陈栎对从按摩室里步履蹒跚走出来的伤寒说。   伤寒点了点头,他浑身湿透,脸色红白斑驳,很不好看。   他脱力地靠着墙边坐下,陈栎走到他旁边也坐了下来,他静听了一会儿伤寒的心跳,伤寒的心肺功能并不好。   “你可能需要更专业的训练师。”陈栎如实说。   伤寒似乎放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动了动嘴唇,他的声音很轻,但语速很快,“我以前上过遗传学的课程,每个人生来都不同,基因特点会伴随一生,我没那么幸运,我家人都短命,即使活着也疾病缠身。”   陈栎从未听过伤寒讲家里的事情,他只隐约知道伤寒是他们中少数有亲属牵绊的人,所以总是很需要钱。   “你要是家里有困难,我会尽力帮你解决。”陈栎说。   伤寒摇了摇头,“我是个成年人,我要负担这些。”   “需要我帮忙就开口。”陈栎直言,他说话一向言出必践,但他尊重伤寒的选择。   “不需要。”伤寒拒绝得很干脆。   “需要就开口。”陈栎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说法,并不因为伤寒的拒绝而气馁。   伤寒转头看了一眼陈栎,他和陈栎并没有什么私交,只是经常一起出任务,做为陈栎的“眼睛”,所以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可以完全理解对方一言一行所表达的意义。   但即使这样,他的故事从未告诉过陈栎,陈栎也从没讲过自己的事情。   他在社交这件事上非常麻木,除了反革之外,也只是与新来的那个小孩话多些。所以即使他很想问问陈栎消失的那一年半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口不言。   “回去休息吧。”陈栎先站了起来,然后把伤寒拉起来,拍了拍青年单薄的肩膀。   两人回到拳馆的时候,反革和毗沙门已经离开,烟枪靠在一边哈欠连天,听到门响动,像是只机敏的大狗似的,立即把头扭了过来。   陈栎打发了伤寒先回去休息,然后走过去问烟枪,“输了?”   烟枪眯着困倦的双眼,笑眯眯地说,“你猜。”   “一准输了。”   “我尊老爱幼嘛。”烟枪伸手揽过陈栎肩膀,熟练地在颈窝里蹭了蹭,银色的头发又顺又柔,一点都不扎。   “他和你说什么了?”陈栎问。   烟枪抬起头,他的眼神软乎乎的,带着一丝湿润的水气,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找你有事,不然跟你比划有什么意思。”陈栎毫不客气。   “艹,你们都好伤人,明明以前我才是最贵的啊。”烟枪嘟囔。   “不想说就算了。”   “哎,没啥,他让我对你好,不要欺负你,不然他扒我的皮,”烟枪慢条斯理地说,“不都是你欺负我嘛。”   陈栎瞪了一眼烟枪,他知道反革绝不可能说这种话。   但下一刻他又动摇了,或许五六年时间过去,反革真的变了。但那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可惜珍珠早就死了。   “我都乐意的。”烟枪把陈栎抱得更紧,他困得睁不开眼睛,声音含糊,又软又低,听得人耳根发热。   陈栎转头在他脸边轻啄了一下,“困了,回家。”   烟枪笑起来,亲一口就能让他满足到不行,漂亮深邃的眉眼间全是笑意,厚厚沉沉地堆在那里,像甜蜜的厚奶油和蜂蜜混合在一起涂抹在上面。   “老大让咱们明天去一趟鬼地方,鬼跑了。”   陈栎“啊”了一声,有些惊讶,“跑了?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所以他让咱过去看一眼。”   “正好,我从小就好奇那地方到底有什么。”陈栎跃跃欲试。   烟枪笑着说,“那我只能舍命陪老婆了。”   陈栎猛地一肘子凿在烟枪肚子上作为回应,烟枪猝不及防,“嗷”的一声捂着肚子后退了两步,疼得直嘶气。   陈栎没理会他那几分真几分假的喊疼,径自往外走。   他想,一定是自己最近太给老烟面子,让他放肆到什么鬼话都敢往出说。   他越想越气,猛地一回身,把跟在后面的烟枪吓了一跳,当即又后退了一步,一脸惊恐。   拳头还没攥紧,看到烟枪这副样子,多少有点气不起来。   陈栎板着一张脸,沉声,“过来。”   烟枪知道陈栎没有真生气,连忙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哎。”   “那是结婚之后的称呼。”陈栎严肃地说。   烟枪没想到是因为这个,他一把抓住陈栎的手,一脸惊讶混合深情,“只要你愿意,明天就结婚。”   陈栎面无表情接着说,“我们不能在法律意义上结婚,因为没有法律意义上的身份。”   “那什么时候…”   “所以你永远都不能这么叫。”陈栎冷冷地说。   烟枪顿时一脸哭丧。 第94章   次日上午, 伤寒把“城中孤岛”的资料发了过来,资料非常稀少,只有一些地理上的信息, 无法为种种传闻提供佐证。   烟枪摸了摸下巴,“需要带特效药吗?那还得回一趟基地。”   陈栎把装备包绑在腰上, 和肋差一并归在腰后,然后套上了衬衣, 衣摆遮掩,完全看不出他带了大量的装备。   “不回, ”陈栎说, “荒废这么多年的地方能有什么毒不毒的,顶多小动物咬你一口, 它们还怕尼古丁中毒呢。”   烟枪哭笑不得,“那可是‘鬼’住过的地方, 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啊。”   “那你知道带什么管用?”陈栎怒道。   “好吧,”烟枪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我不知道,对不起。”   “不客气, 你还有什么提议,我一并否决。”   “没了,你说了算,”烟枪弯腰把陈栎装悬停翼的袋子背起来, 又说, “你的装备包要不要一并给我。”   陈栎不解, “为什么?”   “你腿还没好, 我心疼嘛。”烟枪笑嘻嘻地说。   陈栎穿上外套,把一些薄树脂刃片塞进夹袋里——这是他的子弹。   他随口说, “你怎么不连我一起背上。”   “可以啊。”烟枪眼睛一亮。   “扯淡,少把我当废物。”   “唉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走吧。”陈栎伸手揉了一把烟枪的银发。   狗毛真软。   ***   泥土巷子。   中心城寒风萧瑟,霜冻遍地,这里却仍然温馨而暖和,空气中弥漫着炭火和花香的味道。   中心城能闻到炭火的地方大概只有这里,曾经有一家合成香薰公司不远万里跑到这里来为他们的复古系列取材炭火的气味,再用化工合成出来,结果销量大型滑铁卢。   老妇人将一把木材的边角料丢进了燃烧的壁炉里。她的壁炉看上去至少使用了五十年,内壁全部都被熏黑了,铁雕花被木炭的油脂烤得油光发亮。   t好奇地盯着壁炉,毕竟在这个时代,壁炉这种东西比起作为取暖设备,更像是一件收藏品、古董。   老妇人却真的拿它来烧木炭,并且非常暖和。听说她是从环保袋厂买来木材的边角碎料,再自行加工成木炭。   “呛得慌?”老妇人问。   “不呛。”t笑着说。   “我下午去发赈济品,你要一起来吗?”老妇人又问。   t想了想,摇头说,“不,我不应该站在那里。”   老妇人理解他的想法,并不强求,她的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那种复杂让她年轻的双眼好像瞬间苍老了许多。   “老师,我肯定不属于这里,”t把笔尾叼在齿间咬了一会儿,“但我好像也不属于那里,我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里。”   老妇人托住自己的下巴,缓慢地抚摸着自己的下颌缘,她的皮肉早已输给了岁月,开始下垂,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   她沉默地摸了一会儿,对t说,“人不一定非要属于一个地方,我们可以留在河边的村庄里,也可以不断地攀登山峰,即便山顶只有雪水。”   t摇了摇头,“很多人没有选择的机会。”   “他们很可怜,”老妇人说,“但你有机会,为什么要错过,就因为可怜他们?”   “老师,是否一个普通人的声音永远不能响彻这个国家?”   老妇人又摸起了自己的下颌缘,她在摸岁数给她带来的刻痕,像是在用这沉淀了一百三十多年的思想来思考。   “很可惜,我觉得不能。”老妇人如是说。   t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蓦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如果一个普通人被推上世论的波顶,那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或者是很多人,”老妇人平静地说,“他会被裹挟着,成为承载他人利益的容器。”   “我不明白,也不同意。”t说。   “这个国家有上亿人民,声量叠加一定能喊醒这个时代。”老妇人说完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时放在桌上的人鱼摆件突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乐曲,老妇人脸色一变。t以前并不知道这件样式古朴到有些幼稚的摆件实际上是一个警报器。   老妇人一把抓起了摆件,看了一会儿,又放下了,她无可奈何地吐了一口气。   “需要我回避吗?”t问。   “已经到门口了。”老妇人指了指紧闭的厚木门。   果然下一秒,门被敲响。匀速敲了三下仅仅代表礼貌而不是询问,不等老妇人回应,门就被推开了。   中午灿烂却没有任何暖度的阳光卒然照了进来,让来者的身影看不真切。   但能看得出其中有一个极为高大的男人,像座铁塔一样,进门甚至需要弯腰。他打开了门,然后低着头用身体将门抵住,让另一个人缓步踏入屋门。   门被合重新上,来者们的模样变得清晰。除了那个高大得过分的男人,还有一个老者,穿着灰色的细绒毛衣和笔挺的黑裤,高大男人怀里抱着他刚刚脱下来的外套。   老者也不打招呼,直接坐在了t和老妇人的对面。t不认识这位老者,但老者在看到他时,表情却变化了一瞬,下一秒,老者把表情变成了轻佻和狎玩。   “丛帅,很久不见。”老妇人脸上的和蔼亲切荡然无存,她面无表情,显得淡漠而疏离。   “久年不见,夫人。”丛元帅微微一笑,“这位是令公子?”   老妇人摇了摇头,她在t肩头推了一把,“干活去。”   t连忙站起来,不再碰桌上的东西,对丛元帅慌慌张张地点了一下头,就要离开,却被丛元帅叫住了。   “小家伙,你多大年纪?”丛元帅问。   “十九。”t偷瞄了一眼老妇人的表情,表现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十九,不错,如果是植物,那是长绒毛的年纪,”丛元帅显然并不在乎这样轻佻的言行会不对自己的形象造成影响,“再过几年就会变得扎手,就不能要了。”   t不说话,一味地低着头,瘦幼的身躯似乎因为惧怕有些摇晃。   “你喜欢礼服裙吗?你的腰身很合适穿。”   丛元帅的话已经非常露骨。   t抬起头,他看着丛元帅,尽管眼中有藏不住的慌乱情绪,但是骨子里的脾性让他无法就此忍受。   “抱歉,我不穿礼服裙,会让我站不稳。”   丛元帅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却没有半分长者的和蔼,充满阴寒,“不错,有趣的小孩。”   “走吧。”老妇人又推了一下,t抓起自己的小背包,飞快地跑出去了。   “这是你的新学生?”丛元帅问。   “不算,帮我打扫杂物的小子。”老妇人说。   丛元帅促狭地笑了一声,“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虫子。”   “你已经结了那么多次婚,家里都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如花美眷,为什么会对一个穷小子感兴趣。”老妇人语气平散。   “我认得他。”   老妇人有些惊讶。   丛元帅让一旁的高大男人出去弄茶水,他对老妇人说,“敏哲,你没必要和我装傻吧,咱们都认识快五十年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只小虫子的男人是梅篆。”   老妇人微微蹙眉,“我不认识什么梅篆,他是谁?”   丛元帅盯着老妇人的眼睛辨别老妇人是否说谎。沉默的气氛让人不适,尤其是在丛元帅这个带着绝对威压的男人的注视下,但老妇人巍然不动,平静地回视着。   “好吧,没什么。”丛元帅收回目光。   “找我什么事?”老妇人说,“还是几十年前的老规矩。”   丛元帅看上去心情不错,笑的时候皱纹像在脸上跳舞一样,“找你聊聊,咱们不是老朋友吗?”   “跟你这样的人做朋友,我害怕。”老妇人语气冷淡。   “你还在计较那件事?”丛元帅的声音锐利,语气高高在上,无论说什么话都像是在责备。   老妇人却冷哼了一声,“我为什么不能计较?”   出去汲水的高大男人回来,他用那双粗笨的手开始煮茶水,不小心弄出了响动,顿时浑身一抖。   屋内气氛严寒,这一声金属相碰的脆响让气氛更加冷峻。   “敏哲,我的好姐姐,已经八年了,八年时间你还放不下,没这道理。”丛元帅的口气软下一些。   “你心情这么好,好到突然能容下得别人,让我猜猜,新娶了哪个如花似玉的婆娘。”老妇人说。   丛元帅拿起茶杯看了看里面黄褐色的茶汤,又不满地放下,“我是心情不错,但不是因为娶了婆娘。”   “那因为什么?”   “我找回了很重要的东西。”丛元帅的脸上多了几分松缓的笑意,像是喝了一杯熏然的热酒。   “你想要什么东西,不就是动动嘴的事情。”   “‘它’不一样,我费了很多力气,才从白鲸的肚子里找回了‘它’。”   “白鲸的肚子里?”老妇人笑了一声,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你即便是不想告诉我,也不用编这么离谱的话来骗我,白鲸的胃那么大,里面都是强酸,你能找到什么,破烂腐骨?”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怎么放进去、怎么取出来的,我也不会告诉你。”丛元帅有些不耐烦。   “招待不周,丛帅请回吧。”老妇人站了起来。   丛元帅不动,他看着老妇人,那双凶兽般的眼睛几乎能把人钉穿。   “我们有过约定。”老妇人又说。   “你当年选择了帮辰家,我很失望。”丛元帅的声音如同落雷骤雨,沉重而尖锐。   老妇人面无表情,她将双手按在了桌面上,微微倾身,“我也帮过你。”   “我感谢过你。”丛元帅说。   “我救过你的命,两次。”老妇人再度清晰地吐出了这些话,字字铿锵。   丛元帅偏了偏头,“我很感谢你。”   “我现在后悔了。” 第95章   丛元帅撇了撇嘴,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做这样的表情,显得幼稚且无赖,他说, “敏哲,你救过我, 所以我纵容你,但我不会一直纵容你, 你态度好一些,或许我可以放过你和你的学生们。”   “丛善勤, 作为一个风水师, 我劝你别打破平衡,那会招致风暴。”   “所以今天来这里的人是我, 而不是其他人,军政部的位子, 我本来已经定好了人选。”   “区区一个军政部的位子,说白了就是无权无钱的闲职,你又何必兴师动众,难不成第一那位的屁股你也尝过?”   “我没那么重口味。”丛元帅一脸嫌恶, “但温行之上位在我计划之外,虽然他非常平庸,手里资源匮乏得像南方那片焦土。”   “温家和辰家掰了很多年,你倒是念念不忘。”   丛元帅冷笑了一声, “敏哲, 难不成你还帮辰家做过什么?”   老妇人的话暴露了一些逻辑信息, 迅速被丛元帅这头老练的秃鹫以爪攥住。老妇人却不慌不忙, 她看着丛元帅的眼睛,品尝着丛元帅眼中的狠厉, 一百三十七岁的人什么没见过,她甚至已经忘记该怎么害怕。   “丛帅,她都死了,你还在害怕什么?”   “她死得不干净。”   “她死得很干净,只留下衣冠冢,她理应被做成蜜兰标本,被万人敬仰,因为她是这个国家的优秀将领,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   “敏哲,别和我兜圈子,你帮辰家做了什么。”丛元帅这头只要咬住肉就不会松口的老秃鹫,死死咬住了那一口。   “辰鹊把他儿子交托给我‘保命’。”老妇人说。   “那你怎么不想办法让他登上帅位。”   “我和你不一样,我很清楚自己办得到和办不到的事。”   “敏哲,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你知道我很胆小。”   “胆小是优点,没有人应该改掉优点。”丛元帅说。   “你怎么知道那东西是从我手里出去的?”老妇人说。   丛元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敏哲,你这一卦是算在辰鹊身上,还是温家小子身上?”   老妇人哼了一声,“我和温家小子不亲近。”   “温家亲辰茗,你也亲辰茗,却说你和温家不亲,敏哲,你就这么松松垮垮地愚弄我?”   “我和一个死人再亲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猜你的目的,敏哲,你shi风水师,有一百种绕弯子的办法,但你那个学生,你不想再看看他吗?”   老妇人的脸瞬间狰狞起来,声音中蕴藏着暴怒,“丛善勤,你対他做什么了?”   “这取决于你,我対一个捞垃圾的黑客没有兴趣。”丛元帅冷笑着说。   “你要什么?”   “我要毁约。”   “丛善勤!”老妇人破口大骂。   “敏哲姐姐,别生气,我也不想惹你生气,我们只是交易,交易不应该参杂太多感情,不是吗?”   老妇人用力地逼出了胸腔里发疼的一口恶气,“你以什么名义拘捕他?”   丛元帅摊开双手,“我没有扣下他,你应该明白,我要他有什么用?”   “没用就给我还回来。”   “公平交易,敏哲,你帮我一次。”   “丛善勤,你一个堂堂军部元帅,就是靠着一次一次胁迫别人帮你爬上去的?”   “没错,我就是个庸才,没有你和辰茗那样的大脑,”丛元帅沉声说,他的神情渐渐变得癫狂,“但就是这样一个庸才踩在了你们这些天才的脑袋上,我送走了辰茗,迟早也会送走你,你们瞧不起我,可你们都死了,死人算个屁!”   “你最好把我当成个屁,别腆着这张老脸来求我。”老妇人愤愤。   “敏哲,告诉我,”丛善勤深吸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神。”   老妇人用像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丛元帅。她知道丛元帅精神不稳定,但没想到他已经疯到了骨髓里。   “如果有,它能不能把它的力量借给我?”丛元帅急切地问。   老妇人被气笑了,“太阳要不要给你摘下来。”   “只要我想要,天体部门总能研究出来。”   “丛善勤,你真应该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敏哲,我就想知道,我能不能成为神……”丛元帅双眼泛出血红,凶悍骇人,“敏哲,告诉我!”   老妇人叹了口气,“我告诉你这些,我不要命了吗。”   “你从没帮我算过命,你给那么多人算过,却没给我算过。”暴戾过后,丛元帅突然疲惫下来,他揉着自己的额头。   “知道自己的命运有时候并不是好事。”   丛元帅沉默了一会儿,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比老妇人要高很多,俯视着老妇人,“我下次来拜访你的时候,你要回答我的问题,不然你躲得过,你的学生未必躲得过。”   老妇人冷笑一声,“我可不是只会躲。”   “你说的,不要打破平衡。”   丛元帅丢下这句话便转身,高大男人为他穿好外衣,然后没有任何临行的寒暄,两个不速之客一前一后离开了老妇人的屋子。   屋内瞬间寂静下来,只能听到老妇人的牙桩在她嘴里咯吱咯吱地响着。   ***   t回到向荣巷,他看到院子外那间平日里无人问津的机器前排起了长队,就知道自己现在不需要上楼回家了——今天是一个季度一次的收缴房租的日子,这一天所有的房间都会被锁住。   “密码锁対于消费者的便利之处”这个随处可见的广告真是充满了讽刺。   t排在队尾,他还在回想在泥土巷子遇到的那个恶劣的老头。   他并不确切地知道这个老头的身份,但老头的随从穿了一双旧式军靴,头顶留着不足半指的青皮,显然是个军人。那老头的身份必然也不会平凡。   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体形已经走样的高个女人,正在一口接着一口抽纸卷香烟,她的嘴唇上镶满了各种颜色的玻璃钻,在烟雾中不断闪烁。   t隐约记得她是个单亲妈妈,做着多份体力工作,同时为这座公寓里的很多人提供服务。   t觉得她很酷,在泥潭里自食其力的人都很酷。   大风刮着人们的头发,空中各种颜色、长短、形状的头发在飞舞,但都一模一样干枯黯淡。   队伍在一点一点地前进,疲惫而静默,没有人说话。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的人生也并无社交的必要。   这样的人们还能一同发出声音吗?他们还想叫醒这个时代吗?   突然有人声混合在风声中钻进t的耳朵。t抬头看去,不远处有一个老人,正在向队列中的人挨个询问,但风声太大,t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他只看到这个老人穿着一双昂贵而低调的靴子,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大多数的人无视老人的请求,有些人用言语飞快地拒绝。老人非常执着,不多一会儿,他已经将前面的人都问过一遍,渐渐靠近了t的位置。   t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在向这些人借钱,并说很快他的女儿就会送钱过来偿还。   在向荣巷借钱,t觉得好笑,即便这里有人有这份善心,又哪来的钱可借。   老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t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的上半张脸好像被什么重物砸过,两只眼眶畸变得厉害,眼皮深深地盖着眼珠,不知还剩下多少视力。   “抱歉啊大爷,我没有多余的钱。”抽烟的大姐说,她没有无视老人的询问,但她也没有可以出借的钱。   老人点了点头,他把头转向t,动了动嘴唇,还没等他再重复那几句话,t已经摇了摇头。   老人叹了口气,他把双手握在了自己的拐杖上,慢慢地向着队尾走去。   t交完费之后,他看到老人还站在那里。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老人,除了那双不该出现在向荣巷的靴子,老人的拐杖也是由较为先进的材料做成的,应该很轻便。   这样打扮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向荣巷贫民窟,并且还在到处借钱。   t进行了一下简单的“命运设想”,这是他的入门课,他还不能很顺利地完成。但他的观察力和见知让他预感到,这会是一次有意义的金钱付出。   他没有直接大摇大摆地走到老人面前,而是趁着无人注意的间歇凑到了老人身边,老人显然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微微偏过脑袋,没有转头看他。   “我可以借您钱,但您要快点还给我。”t低声说。   “没问题,感谢你的善良,”老人的嗓子已经完全沙哑,“我的女儿一定会送钱过来,你想收多少利息都可以。”   t为老人垫付了租金,老人把自己的房间号告诉了他,并再次感谢他的解囊相救。t发现这个老人竟和自己住在同一座楼里,可他并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个穿着好靴子的老人。   他也并非出于善心解囊,所以対老人的再三感谢有些羞愧。   但几个小时后他的羞愧荡然无存,变成了牙根痒痒的悔恨。   他找到老人所说的那个房间,位于一楼,门没有上锁,他一推,门就开了。   门内的景象让t吃了一惊。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四扇残破发黄的墙体和积灰的旧地板,连一张床都没有,到处都是灰尘,显然还未有租客。   t无奈地从空房间里退了出来,只当自己破财免灾了。   但想到自己支付了多一倍的房租,他立即又生气起来。 第96章   第八区, 通向城中孤岛的桥口。   “我没有看错,那里是断掉了吧。”烟枪说。   陈栎看了一眼伤寒发过来的地图,显示这座长桥由三处断裂。但断裂的宽度和情状却只有走近才能得知。   桥下是薄薄一层死水, 污浊不堪,黄绿蓝三色的污物或浓或淡浮在上面, 冻出了一层崎岖丑陋的脆冰壳,有些地方则是冰水混合物。掉下去就算不被冻死, 也要被恶心死。   “问题不大。”陈栎又看了一眼全景图,目测不是很宽的裂谷, 以他带的材料, 应该过得去。   “那就出发吧陈组长。”烟枪说。   “我警告你,不要学非局那个二百五说话。”   “说起来, 他为什么要管你叫‘组长’,这么…官僚气息浓郁的称呼。”   “他管谁都叫‘组长’。”陈栎说。   “怪了, 他可从来没这么叫过我。”   “因为你看着就像个流氓。”   “哪有我这么尊老爱幼的流氓。”烟枪不满地嚷嚷。   两人走到桥断处,有两米宽,从裂缝看,桥面离水面的距离颇远, 扎实的钢制桥,因为水面的日渐下沉,已经露出了柱根处的结构。   “这钢桥很结实,自然断裂不会断成这样, 像是专门被铡断的。”陈栎说。   “大剂量的能量炸弹可以炸出来, 但是这个剂量用来炸桥, 多少有些浪费。”烟枪说。   “扫描一下有没有能量残留, ”陈栎顿了顿,又说, “除非是为了断这座岛的通路。”   烟枪打开手机上的扫描系统,他半跪在地上,俯下身,用扫描窗接近更靠下的断口,依照能量炸弹的特性,低处更容易有残留。   “找到了。”在烟枪说话的同时扫描系统发出捕捉提醒,自动报出了能量条的型号。   “常规材料。”陈栎说。   烟枪从地上爬起来,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碎渣,又看了一眼扫描结果,微微皱眉,“不对,还有附加成分,没有检测出来。”   “什么类型的附加成分?”陈栎问。   “没检测出来。”烟枪刷新结果,显示为常规材料加一个空窗。   “咱们先走,叫库吉拉过来取材。”陈栎很快做了决定。   有未知成分并不代表很高的危险系数,他们手机里装载的扫描程序只能检测有过数据记录的常规材料,其余则有空窗和乱码两种情况。   在烟枪联系库吉拉的间隙,陈栎已经用手撕金属搭好通路,这种金属卷起来放在真空环境里非常柔软便携,在和氧气接触之后会很快变硬,作为临时架构材料再好不过。   “还剩几米?”烟枪问的是手撕金属的余量。   “二十七。”陈栎说着,两人沿着桥的一侧向前走去。   前方的楼宇仍然看不真切,只能依稀辨别出有一座恢弘庞大的“主殿”,其他的建筑高低错落,有些隐在不规则的物体后面。   尽管是白天,桥上钻着一股股的阴风,远处的建筑群诡异瘆人,比起彻底的孤寂,更像是一个含着万般夙恨的哑巴。   桥上积着厚厚的土尘,走到一处略薄的地方,烟枪用力地踩了一脚,有些惊讶地说,“这是电磁地面。”   “第几代?”陈栎问。   “这我踩不出来,”烟枪咧嘴笑了笑,“不过肯定不是最新的。”   他们走到了下一处断口,这处更加过分,光碎裂的地面就蔓延了四五米,中间彻底悬空的长度也有四米左右。   陈栎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始“装修”。   “真浪费材料。”烟枪帮忙固定了另一边。   金属片向另一头快速地伸展,形成一条金属道路,虚搭在上面,看上去不甚结实。   “小心点。”陈栎嘱咐。   “没事,爷不带怕的。”烟枪说着,在金属板上踩了踩,测试了一下稳定性。   “摔下去起码换两条腿。”陈栎说。   烟枪回头笑眯眯地说,“正好我觉得金属义肢很酷。”   “快走,流氓,”陈栎顿了顿又说,“小心点。”   烟枪快步通过了金属道路,走到满是碎石的另一端,石块在他脚下发出阵阵裂碎的声响。   陈栎本想把安全绳扔给烟枪,但又觉得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虽然这里是未知“生物”停宿过的地方,但这个怪物他也不是第一次交手。   有什么可惧的,他加上老烟天下无敌。   他微微猫腰,起步冲刺,一步就踩到了金属板的中段,第二步金属板的尾部和彼端地面的间隙被他踩下去一些,金属特有的韧性缓冲让他的身体向上弹去。烟枪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当即稳住身形,张开双臂——下一秒,一个熟悉的身型飘然入怀,他双臂一裹其腰,扭身把陈栎甩到了前方结实的地面上。   就在他脚下的地面发出更崩溃的响声之前,陈栎一把把他拽了过来,在安全地带落地后,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伴随着地面碎砾簌簌而落。   “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正经的任务组不让组内恋爱。”陈栎正色道。   “去他妈的。”烟枪转身一把抱住陈栎,刚刚惊险混合着甜蜜的体验让他浑身都烫了起来。   “同意,去他妈的。”陈栎在烟枪的嘴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亲吻没有意思,雄虎之间互相撕咬都仅仅是游戏。   烟枪回吻了他,干燥的嘴唇是至高的美味,此时的克制是暴殄天物。如果不是任务在前面催促,或许还有未知的神魔在注视着他们,他们绝不会这么快分开。   “走,干活。”陈栎短促地说。   “爷又想退休了,爷还想谈办公室恋爱。”烟枪说。   两人向着前方的建筑群逼近,此时群貌已经逐渐清晰,建筑不知是被怎样的涂装过,折射着冰冷的金属光。而那些形状不规则的东西则像是一座座抽象的雕塑。   最后一处断口呈现入眼,与其他处不同,这条断口像是被用什么东西修补过一样,有一些腐败的絮状物挂在那里,看上去应该是布或者是包装板——怎么会有人用这种东西修补断桥。   “这里……”陈栎皱起了眉头。   “应该发生过什么惨烈的事吧。”烟枪有些沉重地接话。   “总之先过去吧。”   “等等。”烟枪忽然叫住陈栎,他指了指脚下,脸色不大好看。   陈栎顺着他的手指看下去,也愣住了。   下方是冰冻的污水,水面并不平整,大量崎岖线条叠在一起——那是数不清的骸骨碎块,正在幻觉般小幅度晃动着,好像下一秒就要爬上来。   冰,骸骨,却在动……   陈栎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再次直视桥下的景象。   画面静止了,一个个骷髅头骨安静地躺在冰下,睁着空洞的眼睛,有些头骨很小,那绝不是成年人。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陈栎低声问。   烟枪抬手点了一下额头,告悼死者。陈栎没有动,他看着冰下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骨,忽然一段并不属于他记忆里的画面挤进了他的脑子。   是一块一块的碎片,他身处一个全黑的房间里,将碎片一把一把地抓进手心里。碎片上,血红的双眼,大张着哭泣的嘴,被脱下的白色衣服……他想要将这些碎片拼起来,但无论他怎样努力,拼起碎片还是会不断地、一块块地脱落,画幅永远残缺不全。   “陈栎……”   房间之外传来声音,他咬牙想再拼最后一次,却瞬间被这个声音的“手”拽了出去。顿时白光透过眼皮,一切知觉重回现实。   “陈栎!”烟枪抓着他的肩膀,一脸焦急。   陈栎有些烦躁地拂开烟枪的手,“怎么了?叫魂呢。”   “不叫你就下去了!”烟枪没忍住提高声量,“你在干什么?你刚刚差点栽进去!”   陈栎愣了一下,烟枪担忧的表情真真切切,他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什么画面…应该是我臆想出来的。”   “你看到什么了?”烟枪眉头紧皱。   “我看到,”陈栎又看了一眼脚下的尸骸,他一时间难以总结自己刚刚看到东西,“……我好像看到了他们生前的样子。”   烟枪深知陈栎的性格,绝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信口开河,但这样的答案还是让他把震惊写在了脸上。   “别说了,先走吧。”陈栎低声说。   烟枪欲言又止,他好像有很多话一同汇聚在了舌尖,难以抉择先说出那一句。   “走吧。”陈栎又催促了一遍。   “要不…要不咱不去了。”烟枪说。   “怕什么?”陈栎说着突然笑了一下,“别怕,有我呢。”   烟枪叹了口气,“我怕的就是你啊。”   “没事,我不怕。”   “应该让光爷给你当搭档,这条狗绳我已经有点攥不住了。”烟枪无奈地摇了摇头。   陈栎皱眉,“你说谁是狗呢。”   “我是我是,”烟枪说,“我天天叼着狗绳拽你。”   陈栎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没绷住笑了出来,他在烟枪肩头擂了一拳,没好气地说,“行了,别编排了,实在不行我会自觉的。”   “这里真是阴风嗖嗖的。”烟枪缩了缩脖子。 第97章   两人渡过这处断口, 他们已经接近了建筑群的入口,入口处有一个立牌,因为早已断电, 所以本该有的地点名称已经不得而知。   “让伤寒想办法把电接上。”陈栎戴上记录眼镜,视窗立即出现了一些数据信息, 但下一秒就被陈栎关闭,这玩意多少影响视线。   “这你就有点难为他了。”烟枪说。   走到近处, 他们才发现那些抽象的雕塑实际上是枯朽的景观树——在这个时代,比起景观树, 雕塑要常见得多。   “咳, 万一啊,我说万一, 那‘玩意’还没走怎么办?”烟枪说。   “跑啊,不然呢。”陈栎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你的神经是不是比桥柱子都粗。”   “不现实, 搁不下。”   这段对话多少冲淡了诡异的气氛,两人走进破败的院落里。   能看出来,在废弃之前,这里修缮得高级而精致, 甚至还修了一座喷泉,喷泉上是一对赤/裸男女的塑像,男性风神俊朗,女性风情万种, 两人合抱在一起, 却没有半分□□的意味, 反而显得纯洁神圣。   “老烟, 这也是你们创世故事里的角色吗?”陈栎在记录眼镜里查找资料,却没有找到准确的对应。   烟枪摸了摸下巴, “我好像没见过这个场景。”   陈栎弯下腰找到了喷泉的水闸,也不在乎脏污,拧了两下,里面传来一阵疏通的空响,显然连接的是桥下的水系,此时抽不上水来属实正常。他又找到电机开关,一样已经失效。   “这里的树,”烟枪顿了顿,“应该不仅仅是枯萎那么简单。”   陈栎抬头看去,离他最近的一棵树上,他看到了大量的伤痕藏在树干的纹理中,像是被锐利物数十次地刮过。他微薄的植物学知识让他无法辨别出这是什么树种,但并不是常见的那几种景观树。   “这里曾经大概是个乐园,”烟枪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然后发生了一场毁天灭地的悲剧。”   “我们再深入。”陈栎说。   “cy,重启供电系统是不可能的,不要难为人了。”   他的内置耳机里突然响起了伤寒的声音——就在记录眼镜启动的瞬间,实时传回主脑,伤寒也拥有了随时接通通讯的权限。   “收到。”陈栎说。   两人绕过喷泉,往主殿走去。这里的建筑被统一涂上了一种涂层,即便是蒙上数层灰土,仍反射着一些细碎的金属光。   “伤寒,这是什么涂装。”陈栎问。   伤寒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你需要再走近一些我才能提取到折射度和具体颜色。”   不同于破损的桥面,建筑群整体都是完整的,地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土,踩在上面立即会荡起浮尘,让本就不大新鲜的空气变得更加污浊。   主殿大门紧闭,门上是密码机璜锁,所以即使断电,锁舌依旧是锁死的。陈栎伸手握住锁头用力一震,金属的锁舌竟然应声而断,烟枪瞠目结舌。   “你、你都,”烟枪结结巴巴,“你都进化到这种程度了?”   陈栎也没想到,他抬起手里的锁头看了一眼,原来金属内部早已锈蚀,只有表面还完整,里面早已脆化,徒手一掰就全碎了。   他把锁头扔给烟枪,推开了这扇沉重的金属门。   内外空气久别重逢,瞬间对撞在一起,一股复杂的臭味涌了出来,其中最浓重的应该有蛋白质腐烂的味道,还混合着其他的恶臭。   里面很深,漆黑一团,没有灯光看不真切。   陈栎退了一步,即使是他也不想顶着这股臭味闯进去。桥下的尸骸已经打了预防针,所以主殿里涌出的尸臭并没有让他们感到意外。   “要是我肯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鬼才来这种鬼地方。”烟枪扇了扇鼻子前萦绕不去的臭味。   “真的没办法通电吗?”陈栎再次询问伤寒。   “不可以,不过涂装材料我找到了,一种超疏水涂层,也就是俗称的防水材料,这些建筑用的是三类环保砖,缺点就是不耐水。”   “这两种材料的投入使用日期是?”陈栎问。   “最早在一百四十年前。”伤寒说。   陈栎和烟枪对视了一眼,烟枪说,“只不过是一百年前的事情,就已经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想要守住一个秘密,只需要一代人缄口不言。”伤寒语气淡漠。   主殿里的气味散得差不多,两人打开一近一远两条手持射灯,殿内的全貌显现了出来——   与其说大殿,不如不如说是一座大型餐厅,圆桌、高背椅凌乱地摆放着,有些倾倒在地面上,还有尸骨,无处不在的尸骨,其中有几具躺在圆桌上。在锥状的雪白射灯下,空气中有形的浮尘悠然飘落。   浮尘并不懂死亡。   烟枪抬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即便他们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也无法在此刻无动于衷。他们同时静默,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剩下雪白的光柱在轻微地颤抖着。   人间当真有地狱,甚至比地狱更加冰冷可怖。   在战区附近有一种职业叫敛尸者,他们受雇于死者的家属,在战区的万尸堆里寻找的死者的尸体,然后将其火化安葬。   他们不会动其他的尸体,并不是因为冷漠,而是有太多尸体,他们也无能为力。但这样愧疚的心理常常会逼疯敛尸者,将积德行善的心理变成扭曲的过错心理。   此刻他们的心理就近乎于敛尸者。   “cy,老烟,”伤寒的声音响起,旁观者总要是理性一些,“最好的安葬方式是一把火烧了这里,但所有痕迹也就都消失了。”   半晌,陈栎开口,他已经平静下来,“我知道,老烟,走吧。”   “嗯。”烟枪点点头。   两人不再去看这些惨烈的死状,向着二层走去。这里的楼梯都为斜坡式传送带,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变得很滑。   陈栎刚踩上去就滑了一跤,直接扑在了上面,抓了一手尘土,烟枪在后面拎住他另一条手臂,要放在平时,他必然要调侃上两句,但此刻谁都没有调侃的心情。   陈栎没有立刻站起身,而是把传送带上的尘土扫开寻找起来——刚刚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手心,像是玻璃圆润的触感。   然而一无所获,尘土底下是传送带类似于缓冲织物的面,到处都是像眼睛一样的破口。陈栎仍不死心,他撕开织物面,伸手往下摸去,不断有锐利物割伤他的手,他却浑然不觉。   烟枪拽着他的胳膊生生把他拖了起来,低吼道,“别找了!找到了也活不过来!”   陈栎一怔,他并没有这么想过,但烟枪却好像把他的心里话喊了出来。   “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烟枪的声音软下来,“这里没有任何挪动过的痕迹,‘那个东西’能操控仿生人和尸体这样的死物,那它必然没有在这里做过什么,咱们再搜索一下,然后离开,好吗?”   陈栎无意识地咬了一口下唇内的软肉,点了点头。   “我真怀疑面前是个强酸池你也敢伸手下去。”烟枪近光灯含在嘴里,拉过陈栎另一只手,手掌脏成一团,所幸没有出血,只是割破了几道浅浅的口子,陈栎手上的皮肤要比正常人结实很多。   “不敢。”陈栎的声音有点闷。   烟枪简单地擦了擦陈栎手上的污渍,把近光灯重新拿在手里,照了一下陈栎的脸,笑着说,“我也没骂你啊,怎么还委屈上了。”   “别晃我。”陈栎低吼。   “错了错了,你慢点别再摔了。”   陈栎瞪了他一眼,抽回手继续往上爬,这条传送带很长,爬了足有一分半才上到了二楼。   二楼不同于一楼大堂,被分隔成了四个区域,左边两个都是运动室,里面没有尸体,而右边有一个放映室和一个游戏室,游戏室里无人,放映室里有几个缩抱成一团的尸体,骨骼幼细,应该不是成年人。   陈栎走到放映机器前,刻录着影片的柱状芯片还留在里面,他把芯片抽出来,上面印着的影片序号已经不甚清晰,但勉强能辨认。   “《理想国》,一百五十年前的影片。”伤寒说。   陈栎只觉头皮瞬间麻成一片,揪着他的脸皮,让他的面目扭曲起来。   理想国。他们没有机会长大,也没有机会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理想国。   陈栎重新把芯片塞回放映机,两人默默地离开了此处,接下来是三四层,有一些呈避难状离世的尸体,此外没有任何痕迹。   “你们可以离开这座建筑了。”伤寒说。   “收到。”虽然只有两个字,陈栎说得却有些艰难。   他们猜想中会遇到的一切意外攻击都没有出现,却比遇到攻击更让人难受。从大殿里出来之后,烟枪脸色煞白,他深吸了几口冷空气,嘴唇有些发抖,他低下头点了一根烟,吐了一口灰白的烟雾。p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陈栎凝望着断桥,思绪不断地涌来又四散,他没有抓住任何一条,一尾尾活鱼般迅速游走。 第98章   “我见过死人, 见过‘京观’,见过万尸堆,亲手把自己的战友从里面刨出来过, 我以为我已经麻木了。”烟枪抽着烟,他的眼睛有些发红, 一只明亮一只黯淡。   “可能作为一个人,就永远不能对死亡释怀。”陈栎按着他的肩膀说。   “生活给我的教育是谁打我我就打得谁, 谁杀我我就杀谁,错了吗?”   陈栎想了想, 他摇头, “没有错,我们怜悯生灵的方式不是拿自己去献祭。”   “你还记得最后半年自由交战区扩大吗?”烟枪突然问。   “记得, 但那会儿我已经躺了。”   烟枪指了指自己那只残目,“它就留在那里。”   陈栎知道烟枪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认真地看着烟枪的眼睛,“如果说出来会让你好受点,我愿意听。”   “没什么好受不好受,我反而怕自己忘了, ”烟枪叼着烟弯了弯嘴角,“所以我不想换一颗义眼。”   两人并肩站在这个包藏着无数灾难的“岛屿”上,遥望着长桥对面的城市,一片森然, 无处有温暖, 无处是人间。   “抱歉伤寒, 先切了。”陈栎说。   “收到。”伤寒平淡的声音传来, 接着是提示通讯中断的“滴”声。   “自由交战区……”烟枪重复了这五个字,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坠在他的舌尖, 他吐不出,又咽不下去,无比难受。   “我听着。”陈栎平静地说,他的手还放在烟枪肩头。   “当时的战策排布,自由交战区扩大不可告知的机密,这是正常的流程,”烟枪顿了顿,他勉强压抑下自己的情绪,又抽了一口烟,“但不正常的是,当时原住民反抗激烈,上面下达的命令是……不迁移即清洗。”   陈栎也不禁吸了口冷气。   这样残忍的决断极少出现在现代战争史里,因为太过惨无人道,足以让国际法庭审判这个国家整个武装系统——当然,有很多种方法人为抹去这段事实,逃避制裁。   陈栎沉默地听着,始终没有插话。   “我当时不知怎么就合流到了这支队伍里,路上一直没睡醒,肚子穿了个洞,血流太多了。”烟枪把烧干净的烟蒂塞进嘴里咬着。   “睡醒之后,我看到一个老奶奶,她只有这么高,特别瘦…特别佝偻,她给我拿了两颗果子,”烟枪苦笑了一下,吐了口烟,“她眼里都是泪水,我当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个老奶奶应该只有他一半身高,瘦得让人无法想象,她脚下有一些包装袋,里面似乎有食品的残渣,还有一些果子,大多腐烂了一半。   她挑了两颗递给烟枪,从始至终没有说话。   “谢谢,但我身上没钱…”烟枪还记得自己说话时老奶奶像只猫一样蹲缩着,眼睛里泪光闪闪。   他从装备包里摸出烟盒,早皱成一团,他扒出两根皱巴巴的纸卷烟,递给老奶奶一根,“太冷了不是,我听外面好像下大雨了,也没火…撕点烟丝嚼一嚼也好…”   见老奶奶不动,他嚼了一整根,失血过多的困乏感被驱散了一些。   他自顾自地说了很多话,老奶奶一言不发,过了很久,她才小心地抽出两缕烟丝,放进嘴里。   “你不会说话?”他有些诧异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比了两个简单的手势。   老奶奶非常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里是哪?”他想站起来才发现根本站不起来,这里只有不到一米五,像个地窖。   “她制止了我,比手势告诉我不要出去,外面…在杀人,”烟枪继续说着,回忆让他语言有些颠倒,“然后有人把地窖的顶板掀开了,我看到外面一地…”   他见过血,但也没见过那么多血。当时外面有人拿枪对着他们,黑洞洞的枪口之上是一张张面目狰狞的脸——烟枪当时觉得自己简直他妈有病,这种时候居然还在和那个害怕到极点的原住民谈论烟丝该怎么嚼。   “陈栎,我当时有很多想法…现在回想起来,每一种都让我觉得羞耻。”烟枪抬手把烟蒂扔进脚下的冰湖。   陈栎握住烟枪的肩膀,他没有说话,但他的手足够有力量。   烟枪笑了笑,他的眼睛里一直没有未来,但也不是一片废墟,“当我终于下定决心,我要反抗,我他妈不管其他了,我要去把那个傻逼指挥官的头拧断,没这道理,谁的命不是命……那个老奶奶她…”   她捡起一块什么东西,又重又有棱角——她本来那么佝偻,蜷缩得那么渺小,但她却在那个时候轮圆了手臂,照直砸在他脸上,砸得血花飞溅,一瞬间后,直接黑进了脑髓里。   “你猜,她是发现我和那些人是一伙的,所以愤怒,还是……”烟枪又抽了一根烟出来,这次没点,塞在嘴里,烟油味让他舒服点。   “她不想你为难…也有愤怒。”陈栎慢慢地说。   “挖一颗眼睛也不足以祭奠他们。”烟枪平静地望着对面的城市。   中心城先进、高级得好像一片幻影,那是多少血肉堆叠出来的极乐世界。   “不足以,但我们还有很多能做的,在死之前,老烟,总有一天会拨云见日,我们的世界会好起来。”   “必然,爷回来就要和他们不死不休的……但如果能赢一个太平盛世,那还是活着好,毕竟我得留着命喜欢你,我好不容易才追到手。”   “你可别忘了。”陈栎笑了一下,抬手在烟枪肩膀上握了握。   突然烟枪的身形矮了下去,他嘴里发出一叠抽气的声音,捂住自己的肩膀,“你是要给我捏出个对穿吗?”   陈栎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疑惑,“抱歉,我有用这么大劲儿吗?”   “你绝对是进化了。”烟枪揉着肩膀嘶气。   “扯淡。”陈栎气愤地轻踹了他一下。   两人重新回到建筑群内,向着旁边整体式建筑走去。   陈栎又把记录眼镜戴上,同时干巴巴、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在耳道内响起,“先生,欢迎回来。”   “伤寒,”陈栎笑了笑,“没有你这样的ai,ai的情感元素都比你丰富。”   伤寒那边沉默了,或许是因为对自己刚刚的幼稚行径感到尴尬。   这座建筑与餐厅相同,都是密码机璜锁,烟枪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陈栎沉默地捏紧了拳头,心里盘算从哪里下手不会影响接下来的任务。   这块锁还没有彻底脆化,陈栎用肋差切断了锁舌,把门推开一条缝——不同于餐厅是内外三条锁舌,这里只有一条,锁上的是即时锁,也就是只要碰上门就会锁住。   这也就意味着,餐厅应该是从外锁死的。   这个想法让陈栎不由得皱起眉头。   没有闻到预想中浓烈的尸臭,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涌出的是常见的腐旧气味,伴随在一股异常的冷气中,即便室外寒风刺骨,也能感受到内外有着不小的温度差。   两人进入里面,用手持射灯环绕了一圈——这是一座冷库,即便早已断电,但冷气密封储藏直到如今。   冷库内空空如也,没有任何食物残余,一块块制冷板上结着白霜,上面有搬走物品的痕迹。   “cy,八点。”伤寒突然说。   两人同时转向了八点钟的方向,都吃了一惊。   在那里,有一个半裸的“人”坐在制冷板上,他是盘膝而坐,靠在墙壁上,头歪向一边,他的两条大腿露出惨白的骨骼,身体所有的水分都被冻干了,呈现冰冻蜜兰状,所以并没有任何气味。   “他应该是冻死的。”伤寒说。   冻死,意味着不是死了之后被冰冻在这里,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死状。   陈栎张了张嘴,却一时间发不出声音。他的眼睛盯着那具蜜兰,在某一个他不曾注意过的时间点,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那个声音很遥远而低微,难以听清内容。   这不是幻听,虽然声音遥远而模糊,但却极为真实,像是一个人站在隔壁房间里在对他不停地低语诉说。   这是什么?谁在说话?   陈栎睁大双眼,眼眶几乎要裂开,视觉里那具蜜兰一动不动,但声音却蚊吟般响不停。   “你要说什么,大声点!”陈栎在心里大喊。   像是受到了鼓舞,那个声音瞬间变大了数倍,如同巨浪一般剥夺了他所有的感观,只剩下巨大的声音迅速占领他的大脑和神经,窜梭交响。   “吃了我吧……”   “这是我最后能为你们做的,吃了我吧!”   陈栎的脸顿时苍白,他觉得喉管里涌起一股尸臭般的血腥味,大脑完全空白,仿佛有金属纤条瞬间对穿他的太阳穴,他现在只想立刻把胃和食管吐出来,吐出来才能摆脱这股食人般的恶心——   “你怎么了?”   “陈栎!”   烟枪握住陈栎的手臂,摸到了一手湿冷,他吓了一跳赶紧扶住陈栎,刚刚还精神十足的青年忽然像被抽光了浑身的筋骨,控制不住身体剧烈地摇晃,向着地面栽去,烟枪差点没拽住他。   “陈栎,你怎么了?”烟枪急切地问,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陈栎休克般倒在他的臂弯里,浑身都在抽搐着,他似乎想要睁眼,却如何也睁不开,身体如同在遭受重击,一下一下筋挛着。   “不行,任务终止,我得带他回去!”烟枪弯腰抱起陈栎,撞开冷库的门向外跑去。   “我派车接你们,五分钟之后到。”伤寒说。   烟枪应了一声,他又叫了陈栎几声,过了十几秒陈栎缓缓睁开眼睛,眼神仍然找不到焦点,脸色白里泛青,糟糕得吓人。   但他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嘴唇微微动了几下,看口型像是在说“没事”两个字。   “救命呀我的祖宗!你要吓死我了!”烟枪一边跑一边关注陈栎的状态。   陈栎的声音极轻,夹在风声中几乎听不清,“你颠得我……想吐。”   “你再忍忍。”烟枪说。   这条断桥上的三个断口被他跳过两个,只剩下最后一个,他看到桥口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装备车,那应该就是伤寒派来接他们的车。   驾驶席探出一个爆炸头,车门自动打开,他先把陈栎抱进去,然后自己再上车,对驾驶席的大雪说,“雪姐,回基地。”   大雪看了一眼无比狼狈的两人,好奇道,“你们怎么跑这地方来了?”   烟枪苦笑,“你说说老大有多坑。”   “cy怎么了?”大雪又问。   “没事,”烟枪又说,“没大事。”   这时陈栎缓了过来一些,慢慢地坐起身,用不断发抖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他的皮肤渗出了大量冰冷的汗水,整个人湿漉漉的,像是传说中的海洋人类。   “看着也没大事。”大雪嘟囔了一句。   陈栎没有说话,而是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头疼?”烟枪问。   陈栎摇了摇头,他的双手抖得更厉害。   “先回基地。”烟枪说。   --------------------   作者有话要说:   理想国篇 完   这篇比较短 本来是和团圆节篇合一篇的 但表达中心点不太一样 就另立了   所有的线都铺好了,之后的篇章都是用来收线的   还有三到四个篇章   玻璃塔篇、绿洲篇、黑日篇,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四海篇   加油加油,不管怎样我一定会好好完结的嘿嘿   不喜欢本文风格但喜欢赛博朋克题材小可爱,隔壁有同系列连载文《智能湮灭》,一只讲人工智能觉醒史的公路冒险甜文~时而沙雕时而温暖   # 玻璃塔篇 第99章   次日, 向荣巷。   t仍不死心,第二天一早再度造访老人口中的出租屋,仍与昨日一般光景, 屋内无人,空无一物。   他无奈地退出了房间, 正巧撞上一层租住的老妪,老妪照例开始打扫电梯, 看到t,笑眯眯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见他从那间租屋走出来, 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小家伙, 你认识这个新来的老爷子吗?”   t愣了一下,转头又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屋子, 确定不是自己眼花,“这里有人在住?”   “有…有吧,”老妪也开始疑惑,“昨晚和今早, 他都和我打了招呼,很礼貌的老爷子嘞。”   “他去哪了?”t又问。   “一早就出去了,”老妪挠了挠额头,有些郁闷地说, “你把我绕晕了, 你到底认不认识这个人啊。”   “认识的。”t笑了起来, 脸上的乌云顿时消散,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钱已经在飞回来的路上,他昨晚可是气到失眠。   老妪把清扫工具拿了起来, 她更换了一套清扫工具,一边念叨着电磁驱动片越来越贵,消毒水每批都在减少抑菌成分,一边利落地打扫起来。   “哎,我来帮您吧。”t上前。   老妪一摆腰,竟然把t撞到了一边去,“一边去,你们年轻人怎么能干这种活,你们还要建造这个社会呢。”   t被老妪的话逗笑了,他摇了摇头,“我们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建造社会。”   “你就不要和我争了,我只会做这个,我从小就做这个。”老妪说着,突然从围裙里掏出一块金属机器,“你帮我修修它吧,已经坏了好几天了。”   有着酒红色外壳的金属块是一个私人频道接收器,也就是俗称的手机,这个外形的手机早已淘汰了数十年。   每一家移动通讯公司都在不断地升级软硬件以便淘汰旧产品,推广新产品,老妪这台手机能使用到如今,不得不让t有些诧异。他查找了产品编号,发现这个公司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倒闭了。   ——那就难怪这台手机能用到今天。   可笑的现代科技。   t靠在墙边蹲坐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铁尺,沿着机器的外壳缝隙划了一圈,外壳纹丝不动,结实得让人称奇。   “婆婆,你这手机哪里买的呀?”t用不经意的语气问。   “哎呀,我想不起来了。”老妪说话的时候电梯梯厢突然剧烈地震动了几下,她淡定地退了出来,等到电梯稳定后又走了进去。   t拆开了外壳,他不由得睁大了双眼,这是他从没有见过的内部的组件——那是很多根透明的细管,大概只有头发粗细,管内能看到一颗一颗银灰色的珠子,有些还在管内快速滑动,而有一处则因为管道交叉而堵塞住了。尽管细管极细,珠子运动也很快,但每一颗珠子却像是视觉放大、慢速过一样,无比的清晰。   这是什么?t有些慌张地看了一眼电梯内哼着歌清扫的老妪。   “没什么大毛病,用外接端重新启动一下就好了。”t说。   “哎,那你帮我启动一下吧,谢谢你啊,”老妪说,见t不动,又露出和蔼的笑容,“你要是得拿回家修理,那就拿去吧,我相信你的。”   t一脸真诚地说,“感谢您的信任。”   他飞快地阖上手机外壳放进自己衣袋里,正准备上楼,突然他看到外面的缴费器旁边好像站着一个人,再定睛一看,竟然就是那个借钱的老人。   “我先去把钱讨回来,一会儿就给您修好送下来!”t撂下这句话,三步作两步飞奔了出去。   老人目力衰弱,但听觉似乎还不错,在t靠近的时候,他将身体转向了t来的方向,慢慢地把拐杖立直。t注意到他的拐杖上有一个红色按钮,上面的新品膜还没有被蹭掉,应该很少使用。   “是你吗?善良的年轻人。”老人问,但由于他的脸伤重畸形,即便声音温厚,也不显得和蔼。   “是我,”t没有表达对老人的怀疑和不满,而是礼貌地说,“您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还不错,这里的人都很好。”老人笑着说。   “那就好。”   老人在内袋里摸了摸,掏出一个仿皮革制的袋子递给t。袋子看上去很薄,但实际上这是一种高韧度材质,普通的锐利物无法割破,t对这个老人的身份又有些一些新的看法。   t也不客气在袋子里点了一下钱数,然后将自己那份抽了出来,把袋子还给老人,“多谢您信守承诺。”   老人却没有接,他摇了摇头,“都是给你的,收下吧。”   袋子里塞得钱不算太多,正好是房租的十倍,但对于一个住在贫民窟的年轻人来说,这点钱足够让他犯罪。t的手摇晃了几下,他在挣扎。   “收下吧孩子,并不是总有这样的好运。”老人又说。   t摇了摇头,“我见过很多陷阱,只要我把它装进兜里,你立即就能叫‘巡逻者’把我带走,用法条系统操作一下,就能让我今后‘住’在地下城。”   老人脸上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容,“你很谨慎,从昨天,你没有当着其他人的面,用炫耀和施舍的方式借钱给我,我就知道,你以后肯定是个人物。”   “真希望我有这个机会。”t说。   “收下吧,我就要死了,就在这个月。”老人说。   t有些惊讶,即便这个老者看上去确实被伤病长久折磨,但他的衣着打扮,还有他口中的女儿,t不相信这样的人面对疾病只能束手等死。但是想来,一个还有求生欲的有钱病人怎么会来住贫民窟呢。   “那您为什么要住在这里?这是您最后的时光。”t问。   “这里没什么不好的。”老人微笑着说。   这里常停水电,恒温系统只存在于名字,水管和墙体随时崩裂,噪音日夜不歇,每一个邻居都是潜在的犯罪者,电梯随时可能发生事故。   这里绝对不好。   t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他觉得老人的话仅仅是一个上位者对下位者糟糕生活的软性嘲讽。   “收下吧,”老人又劝说,“今年冬天会很冷。”   他耸了耸肩,他不是什么严苛克己的君子,他之所以拒绝老人的钱,仅仅是因为不想惹麻烦。   “那就多谢,我确实很缺钱,你要知道住在这里的人没办法清高。”   “你可以拿它装一套新的恒温系统,或者买几身暖和的衣服。”老人说。   “您的钱是您女儿送来的吗?”t还想对老人的身份再深入挖掘,或许会是他的红圈信息中的一部分。   老人没有隐瞒,“是,她用‘飞鸟’服务送来的。”   “那您为什么不和女儿住在一起,渡过这最后的一个月。”   老人陷入了思索,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将那双残缺的眼睛睁开了,两颗混沌的黄色眼珠露了出来,t吓了一跳,一时间他竟分辨不出老人的瞳膜和眼白。   “对于子女来说,我是个罪人。”老人的声音沉痛。   t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尖锐,“难道你觉得死前住一个月贫民窟就能赎罪了吗?”   说完他立即后悔了,他知道自己把积怨已久的怒火发泄在一个陌生的老人身上,既不合理,也很危险。   老人被他陡然发出的质问吓了一跳,拐杖尖在地面上仓皇地蹭了几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我并没有这样想。”老人说。   “抱歉,”t向老人道歉,“只有你的子女有资格这样说,我没有,很抱歉。”   老人摇了摇头,他带着歉疚的语气说,“他们从不会这样说我,才纵容我做了很多错事,临终之前还任性地跑了出来,儿子的庆功宴,女儿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我都没有顾及,我真是个糟糕的父亲。”   “您以前肯定是个大人物。”t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却变得冰冷。   老人苦笑了一下,“你跟一个快死的老头说他的过去,他肯定只记得那些遗憾的事。”   “我还没老过,也没有成功过,我不知道。”t说。   “普通人的成功只是自我满足罢了,不比一阵灰尘有意义。”老人说。   “不管你普通还是不普通,也不过只能活一生,该死谁也拦不住,自我满足不是最重要的吗?”t冷淡地说。   老人似乎因为t的话而有了新的顿悟,他惋惜地说,“可惜我就要死了,不然我还有很多命题想和你聊。”   “祝您这一个月的时光里过得开心。”t并不为所动,自行结束了这场对话,他现在的心思都飞到了老妪那个奇怪的手机上。   “也祝你前途似锦。”老人说。   t回到公寓,老妪的打扫刚刚结束,她把卡着电梯门的小铁片取出来,看到t,她热情地说,“你回来了?看样子和那位老爷子聊得不错。”   t敷衍地点了点头,然后钻进了梯厢,和老妪简单地道了个别,就乘着龟速电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到底是个么玩意……” 第100章   t用自制的金属反应器扫描了一遍手机的内部组件, 金属反应器响了起来。   证明这是常规金属材料。   t忽然一拍脑门,他自制的反应器不太精准,或者说, 过于灵敏。   他把另一半的外壳也解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织物托起这组前所未见的“零件”再度扫描。   金属反应器再度响了起来。   t眉头紧皱, 他认为这种透明软管和介于固液之间的滴珠即便是金属,也不应该是常规金属材料。   t找到了一根细小的尖头夹, 但是他没有无尘环境,如果贸然拆解必然有彻底报废的可能性——但是如果能发现一部手机的动能组件不是常规金属导体, 他觉得把意外之财拿去赔老太太一部手机也不算亏。   他下定决心, 将这些细软管依照原本的形状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   这些软管离开背板,却仍在不断快速滑动, 好似永动机。   t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让他头皮发麻。   精细拆卸的高度紧张让t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地叫骂了起来。   他拿起金属反应器, 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一秒、两秒、三秒……十秒过后,金属反应器一声不响。   t仰起头,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他本想将这团谜一样的手机零件拍摄下来,但又想到他的风水师老师曾经说过电子存储的危险性。   他紧闭住双眼, 将大脑里一切杂念排除,他的记忆特长开始发挥。   接着,他把手机重新组装好,将重叠住的那处放回了它原本的缓震材料处。   他伏在桌上, 一笔一笔将软管和滴珠的情状画在了薄纸上。做完这一切, 他再度拿起老妪的手机, 尝试开机。   屏幕缓慢地亮了起来, 一个图标出现在屏幕上。   t浑身剧烈地一抖——他没有猜错,那些滴珠就是动能部分。   人类停滞在电磁力时代已有数百年, 电磁是当今最重要的能量源,即便有其他能量源,但是仅仅用于军用和武装领域,跟普通人没有一点关系。   但如果老妪手机里的这种能量源能够普及,人类将会从电磁时代过渡到一个全新能源的时代……就像从前电力时代过渡到如今的电磁时代。   那将是翻天覆地的改变,而自己可能是那个主宰变革的人。   主宰变革的人!   t感觉的自己的血液像是一瞬间烧成了气珠,握着老妪的手机,他浑身颤抖,几乎要哭出声。   但很快他冷静了下来。理性在瞬间杀死了癫狂的幻想。   他站起身,浑身的神经和肌肉都还在麻痹状态中,他像是一个老式服务机器人,僵硬地迈开了脚步……   t去到一楼,把手机还给老妪,老妪的千恩万谢仿佛进入不了他的听觉,他又麻木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那张摇摇欲坠的小床上。   “你只是一个窥探到秘密的人,有什么可得意的?”   “遍地都是灾祸,你还要往上撞,你不要命了吗?”   “亲生父母都懒得给你取一个正经名字,你有什么资格幻想做时代的主宰。”   “这是一把刚刚浇筑好的剑,它光鲜亮丽,却有两千多度。”   “它会烧死你!”   t猛地睁开了眼睛,耳畔的劝告、讥笑、讽刺在一瞬间全部哑然。他慢慢地坐起身,伸手摸到那个仿皮革制钱包,里面塞着纸钞,他慢慢地抬起嘴角,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   他仰躺在床上,把所有钱抽出,抛向空中。   一片片深蓝色的纸片向四方飞舞,再飘然而落,像一场蓝色的大雪将t的小床掩埋。   t摘下了盖在自己脸上的那一片,发现这真的是一张深蓝色的纸片,上面写着一行小字,那是两串通讯符号。   t不由得笑了起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意外的事都撞在了一起?   他一边整理思路一边走到了自己的小运算器前坐下,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搜算这个通讯符号所代表的频道——这是一个私人密码频道。   很快,频道接通。   常规的频道界面,上面有一条留言。   “如果你看到这条信息,请为我的父亲葬仪,需要豪华电子墓碑,墓志铭为‘一生赤诚,不葬污土’,需要付的费用,通过此频道将账户发给我。”   t想这应该是老人女儿的留言,他在频道内回复:“我没有账户。”   频道将语音转化为文字的同时会添加一些幼稚的语气符号,t手动删除。   私人频道如果不经过设置,通常发送文字,据说是为了保证声纹信息的安全。   接着他又说,“为什么你不亲自做这些,那是你父亲。”   过了几秒钟,频道亮起,“你没有账户?你平时不用网络购物吗?”   t原以为老人的女儿身居高位,应该是端庄严谨的性格,没想到回复的措辞这样随意,有些哭笑不得。   “不好意思,我没钱网络购物,也不需要账户。”t如是说。   那边沉默了有一分钟,似乎在消化这个事实。   “那劳烦你来和我见一面吧,我现在在‘第十七号玻璃塔’。”   这真是个蛮横的女人。t暗自腹诽。   “那好吧,但我这样的人可进不去那种高级地方,到时候你得出来接我。”t没好气地说。   “没关系,你告诉他们,你来找‘温流之’,会有人放你进来的。”句尾还有一个“不满”的语气符号,也不知道是忘了删除,还是故意为之。   温流之,t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觉得有几分熟悉。他知道军政部新任元帅也姓“温”。   无论这个“温流之”和那位温元帅有几分关系,他觉得都值得一去。   这时,t想起了老人的话。   老人曾提到“儿子的庆功宴”,莫非指的就是新帅上位的“庆功宴”?难道这个残目老者竟是新任军政部一把手的父亲?   t又坐回了运算器前,他突然觉得不如问个清楚,既然对面的人能如此坦诚地自报家门,他心怀鬼胎而去,反而会有风险。   “你和军政部温元帅是兄妹?”t直白地问。   那边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复:“我们可以当面谈。”   t对自己说多想也无益,他一个穷小子,身无长物,并不怕别人图他什么。 第101章   t来到“第十七号玻璃塔”已经是两个小时后, 他转换了多次交通线路,才到达了这座微微倾斜的全类玻璃质外壳的高层建筑。   据说中心城有二十三座玻璃塔,曾经是用来搭建城市防御膜, 阻止或许存在的外星文明的入侵,建到第二十座的时候因为一些不明原因停工, 其中几座被私人购买,比如第十号和第十七号被投入商用, 成为娱乐/城。   ——不知道这些有钱人在炮塔里跳舞是什么感觉。   t走到“第十七号玻璃塔”对外的大门前,那是一座全息影像门, 看上去进入轻而易举。   “我又不是傻子…”t暗自嘟囔了一句。   他慢悠悠地走到了一旁的ai接待系统前, 对着窗口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对着黝黑的图像捕捉器说, “嗨,下午好, 我找温、流、之。”   他特意把这个名字一字一顿地念出来,以防ai因为语气和口音而不识别。   “请说出温流之女士的工作编号。”接待系统上出现这样一行字。   工作编号?难道温流之女士是在这里打工的?t脑子里转了几圈,他突然看到屏幕的最右上角有一串字符,他眼睛一亮, 伸手触击这串字符。   下一秒界面变成一片花海,上面写着,“请由大门进入。”   t得意地冲着图像捕捉器做了一个鬼脸——右上角那串字符是来自通用语言三的缩写,意味“收起界面”, 通用语言三的国度是软件大国, 他们常用这个缩写来表示关闭程序。   这道题未免太过简单, 随便一个上过几天学的人都能答得出来。   进入全息大门之后是一台升降梯, 全透明梯间,能够和建筑一同俯瞰街面, 没有任何操作按键,只能任由升降梯带路。   t冷静了下来,之前发生的种种让他大脑异常兴奋,足足三个小时,他才把这些刺激消化掉,开始思考未来和利弊。运用老师教给他的形象书写思考方式,他对温流之快速地进行假象。   最后他在脑子里拟定下的形象要素:衣着颜色为红色、紫色、群青色,中等以上的长相,声音清晰明亮,就餐但少食。   升降梯的梯门以一个不快不慢地速度开启。他不由得愣了一下,因他为看到了一片雨林。   无数的阔叶树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湿润的土壤的味道钻进鼻子里,充满新鲜的生机。而在阔叶树种植的掩盖下,有一座座“小房子”,对外呈现柔和的三维影像。   其中一座小房子缓缓地提升起半包式的“盖子”,露出了里面的样子。   是餐桌。t心里一阵喜悦,他的猜想已经对了八分之一。他停在了离小房子十米左右的地方,没有上前。   桌边坐着一男一女,女性穿了一条水红色的长袖鱼尾裙,男性则穿衬衣,脸上带着一只防过敏的半面罩,看上去有些怪异,但中心城近来很流行这种面罩,空气污染容易致敏。   只见红裙女人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男人看到了t,对他微微一笑——尽管面罩遮住了他的嘴巴,但能看到那双眼睛在优雅而礼貌地笑着。t知道自己并不认识这个男人,却觉得有几分熟悉。   男人站了起来,贴在女人耳边低语了几句,t看到女人眉毛一挑,一脸怀疑。   随后男人便离开了,走到t身边的时候,他又向t点了点头。   真是一个礼节严谨的人。t却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过来吧。”一个女性声音响起。清晰、平静,趋近于中性的嗓音海浪般席卷而来,竟然是通过四面八方看不到的音响传出来。   “没关系,他们听不到。”女人又说,她姣好的面容上生着两对长刀一样锋利的眉毛,此刻霸气地飞扬着。   t突然感觉到不安,好像羊崽冒然闯进了狼窝,无处不是幽绿色的眼睛。   “快点!”女人催促道。   t只好硬着头皮走向那座小房子。   “我在这里等了你两个半小时,酒都喝了三瓶。”女人用抱怨的语气说。   t抬脚踏上小房子略高的门槛,凑近他才看到女人水红色的裙子上布满了橙色的亮点,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植物微涩的味道,或许是新款的香氛。   “把你的身份卡给我。”女人伸出手,摊开手心。   t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他还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但这个女人已经连珠炮一样霸道地说了一大堆。他无奈地掏出身份卡,放进女人手心里。   “还真是t?”女人有些惊讶。   t吓了一跳,“你认得我?”   女人把身份卡还给t,淡淡地“嗯”了一声。   t苦笑了一下,“那你打算对我做什么?”   “对你做什么?”女人疑惑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对你做什么,是刚刚走的那个人告诉我你的名字叫做‘t’,居然真有人叫这样的名字。”   t稍稍松了口气,但女人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又瞬间神经紧绷起来。   “他还告诉我,你是宋招容的孩子,十年前被送进改造营,身份销毁,你倒是告诉我,你这身份卡是怎么办的?”女人突然恍然大悟,“难怪你没有账户,这是十年前的旧卡吧。”   t浑身僵成了一根棍,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大脑里像是引爆了一颗毁天灭地的雷暴弹,将一切都炸成空白。   女人笑了起来,“别紧张,我又不打算对你做什么。”   “那你……”t控制不住自己的声带,无比艰涩地说。   “相反,我还可以帮你藏得更好一些。”   “为什么?”t短促地问。   “没有为什么,我干嘛要弄死你……你从那种地方逃出来,应该很不容易吧。”   女人的语气平平,却好像一根针瞬间扎透t的心底,他从未听过一句“不容易”,不由得双眼湿润,两颗泪珠滚了下来。   “哎,你什么人啊,说哭就哭。”女人吓了一跳,毫无形象地抓了抓自己的卷发。   “我很想相信你,”t擦了擦眼泪,但眼泪不止,稚气未脱的脸让他看上去更加楚楚可怜,让人分辨不出是作戏还是真的难过,“……可我不敢。”   女人更无奈了,她从一旁抓起一块垫餐盘的织物,在t脸上胡乱擦了擦,“你这么小年纪,怎么这么多疑!就算你是改造营逃出来的,现在那些人自顾不暇,哪有力气抓你这只小蚂蚁。”   t迅速捕捉了“自顾不暇”这个关键字,他挣开餐布,一双通红的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人。   “我下次再也不随便找人办事了。”女人无奈地说。   “自顾不暇,什么意思?”t问,他情绪收放快得惊人。   “自顾不暇就是自顾不暇,不懂查字典去。”女人说。   “你叫温流之,新上任的温元帅和你是什么关系?”t飞快地问。   女人突然恶狠狠地咬住牙齿,“是我的敌人。”   t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回答,但他锲而不舍地追问,“什么叫你的敌人?哪种意义上的敌人?”   “敌人就是敌人…”女人的话还没说完。   t已经学会了抢答,“我不查字典,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不帮你办事。”   女人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宋招容没教过你知道的越少越好吗?”   t露出一个看上去稚拙天真的笑容,“不好意思,她什么都没教过我。” 第102章   女人凝视着t的眼睛, 那是一双年轻朝气的眼睛,一个从改造营逃出来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她以前从不相信缘分、命运这样可有可无的抽象名词,但今天她突然觉得和这个小孩的相遇就是命运使然。   “t, 你好,我叫温流之, 是一名植物食物研究者,我可能不能帮你做什么, 但我很敬佩你从改造营出逃并活到今天的勇气,”女人顿了顿, “温元帅确实和我是兄妹关系, 但我已经和他决裂,因为我们的父亲, 他给了父亲最后的机会,但是父亲仍然选择伤害他。”   女人接着说, “我理解他,但我不能支持他,我一定要父亲在彼岸安睡,他是我的英雄。”   “那你为什么不亲手为他葬仪?”t问。   女人浅浅地笑了起来, “我现在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为什么?”t追问。   “培养实验还没有成功,研究者不能离开研究室。”女人说。   t向外望去,连片的阔叶林,还有各色的果实藏在叶片间, 闪闪发光, 他问道, “这样还不算成功吗?”   女人笑了笑, 她抬起的手中拿着一只圆形遥控,按了一下。   就在一瞬间, 所有的阔叶树都被迅速地压扁折叠,变成扁平的画卷,然后消失不见。这里其实是白色的,光秃秃的,只有一座座悬浮着的小房子,雨林消失之后,t才发现这里竟然有那么多小房子。   它们的外壳仍在安静地播放三维影像。   他没想到如此真实的,甚至能闻到湿土气味的雨林竟然是假的。   女人缓缓从桌边站了起来,同时,t听到了一阵机械的启动声,循声望去,他发现女人竟然有一条腿是金属义肢,她有些摇晃地走出房间,t连忙跟上她。   “其实我的育苗在这里。”   女人走到中心点,她挥手,那些小房间的顶盖一齐被打开。   每一间小房子里都整齐排列着大量的绿色幼苗,根系在微微发黄的营养液中缓慢地摇曳着,被挨个标上了序列号。t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了很多种从未见过的植物,这里没有观赏类花草,全部都是各种各样的禾谷植物和块茎植物。   “这……”t惊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里只有我和我的植物,所以我无法离开,”女人说,“第十七号玻璃塔就是我的实验室。”   “我听说这里是…”   “対,曾经是,但我买下来了,花了我所有的积蓄。”   “你一个人做这些?”t克制住自己的目光不再去看女人的义腿,“一定很辛苦吧。”   女人却冷哼了一声,“不辛苦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t摇了摇头,他又想起那个老人的那套“自我满足”理论,他有些无奈地说,“你和你的父亲真像。”   “他也这么说我,”女人望着植物绿色叶片的眼中满是柔情,她的眼神随着叶片微微颤抖,“他说我也迟早众叛亲离。”   “他真过分。”t说。   “所以从这里出去的第一件事,我就要打爆他的头。”女人举起拳头。   “祝你早日成功。”t说着,他想那个向温流之曝光他身份的人应该不是温元帅,毕竟他的头还完好。   那又是谁?対他的身份一切悉知,却散发着熟悉而善意的气息。   女人将t带到了第十七号玻璃塔的底层,她从一个内嵌式厢格里取出了一只熟悉的仿皮革小袋子,递给了t。   “应该足够了。”女人说。   “我会通过频道把页面发给你。”t说,他吞下了“墓碑”两个字。   “好,谢谢,那里有个按钮,拍一下就能出去。”女人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身体有些摇晃地向另一处升降梯走去。   她似乎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的义肢,走起路来有几分弱柳扶风的柔美——但t想她应该并不喜欢自己的柔美,她看上去是很刚强凌厉的女人。   t用女人所说的方式离开了第十七号玻璃塔,他发现这是另一个门,接通着完全不同的街道,回头看去,玻璃塔只剩下一个塔尖。   t忽然感到一阵疲惫,今天的经历让他的情绪不断大起大落,身体也跟着震荡,此刻双腿直发抖,他走到一处墙边靠坐下来,想休息一会儿。   “这么年轻就在乞讨吗?”一个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t眯着酸乏的眼睛向上看去,一块金属光斑划过他的视网膜,“叮当”一声落在了地上,他有些迟钝地再看向地面,那是一块金属币,面值一百,能买两三顿速食快餐,作为施舍来说不是小钱。   “拿去买点吃的,然后为自己找一个仓库的工作吧。”那个声音带着悲悯的语气说。   t疲惫的大脑甚至无法辨别出这是女性还是男性的声音,但他还是挣扎起身抓起这块金属币,几步追上一个人,把钱拍在了那人胸口上,竟然发出了一声脆响。   原来是金属币正巧撞在了那人脖子上戴着的神像上,那是一尊洁白的女神神像,t看到很多贫民窟的住户都会带这尊小神像,没想到一个有钱人也会戴着。   “不好意思先生,我不乞讨,我有工作。”t低声说。   那人有些惊讶,金属币掉进了他的手心里,他诚恳地道歉,“対不起,是我侮辱了你,很抱歉,祝你一切顺利。”   “先生,这是什么神?”t指着那人胸口的神像问。   那人并没有因为t的草率而恼怒,他依旧温和地说,“这是人本女神。”   “她的教堂在哪里?”t又问。   “教堂?”那人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教堂,那是世俗的躯壳,女神并不留恋。”   t点了点头表示了然,没有再说话。   那人也礼貌地冲他微微颔首,然后攥着金属币离开了。   ***   库吉拉很喜欢她的新实验室,因为休息区有可爱的心形靠背沙发,还有浅米色的软毛地毯,还有一只仿生态鱼缸,里面养着还没有上市的电子生物。   义肢工程实验室和治疗室通过圆形舱道快速接通,这样可以最大程度照顾患者的情绪。之前为了节约空间,实验室和治疗室建在一起,库吉拉经常向反革抱怨她好歹是个医生。   烟枪把库吉拉送到舱道口,再次向库吉拉确认,“真没问题?他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放心,有事我能不和你说吗?”库吉拉用手背拍了拍烟枪的胸膛。   “他什么时候抖成这么过……”烟枪皱着眉说。   “知道你心疼,”库吉拉直率地说,“不过我说没问题就是没问题,在‘茧床’里好好睡一觉,我给他放点儿童动画。”   烟枪叹了口气,他看上去也很疲惫。   “你也早点休息。”库吉拉说完便踏上了舱道传送带,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   烟枪送走库吉拉后返回了治疗室。   库吉拉口中的“茧床”像豆荚一样,是有盖治疗床,多用于精神安抚和情绪治疗。床铺是一种特殊的流态材料,据说很舒适。豆荚的盖子里是电子画布,播放影像和音乐。   他轻轻地敲了敲豆荚的盖子,里面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没睡。”陈栎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很清楚。   “感觉怎么样?”烟枪问。   “我在看小雪人历险记。”陈栎说。   “……好看吗?”   “还不错,第一次看这种视频,”陈栎说,“很儿童。”   烟枪哭笑不得,“这就是儿童动画片。”   陈栎沉默了,不知是否是在专注鉴赏动画片。   烟枪把两条胳膊挂在床盖上,默不作声地把脸贴在冰凉的盖子上,他眨着疲惫的双眼,琥珀色的眼珠在长睫毛的遮掩下像是好酒的流光。   “怎么了?”里面又传来声音。   “没事。”烟枪有些闷闷地说。   “没事你抱着个床叹气。”陈栎说。   “我想抱你,这不是抱不到。”   “回去休息吧。”陈栎说。   “我明天要出差一趟……我不放心你。”烟枪满脸苦闷。   “去哪?”   “去把大爷接回来,他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交通也有问题,”烟枪念念叨叨,“乌鸦带着萨满小子去了绿洲,老大那边麻烦事也多,毗哥大雪都走不开,左右只能让我去了。”   “去吧。”   烟枪不知道该怎么正确表达自己的忧心,他已经很久没有出差过,即便和陈栎分开工作,也从未在这样的状况里,陈栎还在治疗床上躺着,自己就要开始生死未卜的旅程。   “快去,”陈栎顿了顿又说,“快去快回。”   “我不想去,我不放心你。”烟枪赌气地小声说。   “扯淡,我能有什么事?大爷那边要真有什么事你有的后悔。”陈栎训斥道。   “啊啊啊啊烦死了!”烟枪扒了扒自己的银毛,孩子气地嚎了起来。   “早去早回,我等你。”床盖内传来两声拍击声。   “原来有牵挂是这样的感觉……难怪兄弟们有家室之后就都不愿意出任务了。”烟枪烦躁地用脑门碾着茧床冰凉的顶盖。   “别想那么多,快回去吧,你闹腾得我没法专心看小雪人。”陈栎平静地说。   “让我陪你一晚上,明早就走。”烟枪用祈求地语气说。   “嗯,好。”   烟枪靠在茧床旁坐下,他看不见陈栎的样子,但渐渐安心下来。   因为常年行走于生死之间,他们対危机都有一定预感,他隐隐感到了一些。但是他只能选择相信,相信自己,相信陈栎。   辰茗将军预言的蜉蝣时代已经到来,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陈栎和他都是洪流中被迫跌宕的砂石,只不过陈栎那块更大一些。时间不停向前流动,每个下一秒都是未知。   烟枪低声自语,“怎么办,我现在开始害怕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说了……改成九点更新了 第103章   第二天库吉拉来开启茧床的时候, 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名银发男人,她没好气地踹醒了烟枪,然后打开茧床。   床内浅蓝色的流态物质温暖地包裹着一个英俊的黑发青年, 他睡得很安稳,冷峻的面孔看上去难得的平和柔顺。   “睡得不错。”库吉拉低声说, 她将目光转向陈栎的双手,两只手仍在不同程度地颤抖, 但情况已经比昨天好太多。   “别叫醒他。”烟枪压低声音。   “知道,你快去吧。”库吉拉推了推烟枪。   “走了。”烟枪点头, 他又看了一眼陈栎, 眼神中充满了不舍。   “哎呀,放心。”库吉拉直接把烟枪推出了治疗室。   看着烟枪犹豫着远去的背影, 库吉拉撇了撇嘴角,“艹, 真是只痴情的傻狗…”   烟枪离开不久之后,陈栎幽幽转醒,他有些迷糊,慢慢地坐了起来, 库吉拉正在看数据,陈栎起身,数值也跟着陡变,库吉拉伸手把他又按了回去。   “怎么样。”陈栎的声音有些沙哑。   “说正常也正常。”库吉拉说。   “那就行了。”陈栎再度坐起身, 准备从茧床上下来。   “可是你还在抖。”库吉拉说。   陈栎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左手肉眼可见不住地颤抖, 右手情况好一些。他握紧双手, 拳头也一样不受控制地胡乱摇动。   “总得告诉我,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吧, 好歹有个病由。”库吉拉一手撑在茧床上,另一只手叉在腰上,大有一副陈栎不说她就不放行的架势。   陈栎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库吉拉直起身体,绕到陈栎面前,她环抱双臂,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那年我正准备给你做手术,老大突然把我拦下来,也没有说原因,我一直很好奇是为什么……是你的脑子动不得,还是他找到了更好的治愈办法,毕竟你现在看上去也确实生龙活虎。”   陈栎把自己挪到床边,一夜安睡让他精神好了很多,他看向库吉拉,那双漆黑的眼睛明亮疏朗,他再度重复了之前的回答,“我不知道。”   “这可是你的身体!”库吉拉有些生气。   陈栎却笑了一下,“可它从来都由不得我。”   “得,我也不说什么了,你自求多福吧。”库吉拉气呼呼地转身走出两步,又回头说,“给你开了药,实在难受就吃点。”   “多谢。”陈栎点点头。   他从床上跳下来,茧床自动合拢顶盖,进入了休眠状态。陈栎看到一旁放着一只粉红色的方形盒子,应该是库吉拉所说的药,他拿起来揣进衣兜里。   今天依旧是阴天,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尘颗粒,废水还在愉快地奔流,建筑在肆意地进行光污染。   陈栎从雪棕榈出来之后,先找到一辆公共电磁车坐了进去。果然从雪棕榈一路跟上的两个人也钻进一辆黑色的电磁车中,见他不动,便也迟迟不启动。   拙劣的跟踪技术。   陈栎打开了自动驾驶模式,环抱起双臂,在后视影像里观察着跟踪者的进度。   他们果然开动车子追了上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陈栎在车子驶过街巷的时候,找了个机会从车上跳了下去,隐身入小巷中,直到跟踪的车辆追着自动驾驶的公共电磁车远去。   他穿过巷子,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旧围墙,跳上了更高处的建筑边缘,灵活轻捷得像只豹猫。   他跳上的地方是地铁站外墙,离入口不远,他几步便翻进了地铁站。   地铁还是那样快要散架似的摇摇晃晃,泥土巷子也和往常一样散发着馥郁温暖的气息。   坐在街口铺面的白人女人今天穿着一条紫红色的掐腰冬裙,正在扎干花束。   陈栎抬头看向空中,隐约有几个光点在半空中闪烁。   那是隐形巡逻无人机,看来泥土巷子被人监视起来了——难怪巷口的女人会穿一条提示色的长裙。   陈栎绕到泥土巷子的后出入口,发现那里一样布满了巡逻无人机。一个古老的建筑群遍布大量现代化的眼线,让人觉得诡异且不安。   泥土巷子布局凌乱,高矮错落,很适合躲避监控潜入,陈栎在外围绕了一会儿就摸进了内部。他直接推开老妇人的屋门,钻了进去。   老妇人正在桌边吃卷饼,看到他也不惊讶,笑着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坐。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陈栎拉开一旁的木凳子坐下。   老妇人的面前有两只卷饼,一只抓在她的手里,另一只还包在隔油纸里。   “来的正好,正赶上吃热乎的。”老妇人笑眯眯地说着,把另一只卷饼放在陈栎面前。   “多谢。”陈栎也不客气,拿起卷饼咬了一口。   他的手依旧抖个不停,卷饼里的蔬菜碎末从隔油纸里弹跳出来,落在木桌上。   “你的手…怎么了?”老妇人微微蹙眉,有些担忧地问。   陈栎飞快地吃完卷饼,简单地清理了一下桌面,看到老妇人还在进食,便摇了摇头,“您先吃,吃完我有些事想和您谈谈。”   老妇人突然叹了口气,“孩子,你还好吗?”   陈栎淡然地说,“我还不错。”   老妇人的肩头微微抽了一下,她不再追问,而是听话地埋头吃起卷饼,陈栎看到她的眼眶里逐渐积起晶莹的泪水,他伸手拿过餐帕递给老妇人。   一个活了一百三十多岁的女人,见过了这个世界上太多种悲欢离合,她还会因为什么样的事情而哭泣。陈栎不知道,但他此时心下一派平静,很多事情好像都已经得到了答案。   老妇人擦了擦眼下的泪水,哽咽的喉咙让她吃不下卷饼,她衰老的胃也不再强健。她用纸胡乱地包了起来,放在一旁。   “您是想起她了吗?”陈栎问。   老妇人勉强笑了笑,问,“你怎么知道的?”   “巷子外都是监视,您这里出了什么事?”   “姓丛的那个混蛋老头子来过,他不想让我舒服。”   “需要我们帮您做什么?”陈栎又问。   “不用,让他得意几天,我有办法。”   陈栎点点头。   “你愿意相信我,我很高兴,小夜。”老妇人双目含泪。   陈栎沉默了片刻,他还是选择了直白的说法,“实际上我并不能完全相信您。”   老妇人笑着摇了摇头,满脸无奈,“我猜到了。”   陈栎注视着她,老妇人的皮肤松弛而薄弱,但她的肌肉还是那样饱满,双眼矍铄明亮。即便他不懂风水计算寿命的方法,也觉得这个智慧的老妇人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   “那我来告诉你一些,让你能更加信任我的信息。”老妇人笑着说。   陈栎点点头。   “我、辰茗、丛善勤,都曾经供职于第一局。”   老妇人的话让陈栎猛然坐直了身体。他将手按在桌面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妇人。   ——第一局,G最为神秘的司局。成员、性质从未在任何渠道公布,仅仅作为一个发布重大法令、条例的署名而存在。即便他们已经为G工作了三年时间,无时不刻在收集各种“瓶盖”,却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第一局的消息。   “第一局,到底是什么性质?”陈栎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不稳。 第104章   “它掌握着这个国家从伊始到如今所有重要的东西。”老妇人说。   随即她笑了起来, 眼里充满了狡黠和智慧,“也没有那么神秘,很多人身兼第一局和其他司局的职务, 只不过他们对自己第一局的职务闭口不言罢了。”   “我从第一局离开的时候,辰茗也从第一局转入了军部, 也是因为第一局的背景,她晋升得很快, ”老妇人顿了顿又说,“丛善勤比我们离开的早一些。”   “虽然她为第一局做了很多…大众眼里的错事, 但是正确错误并不是完全对立的两面, 它在不断地调换、变化,不是吗?”   “您在第一局做什么工作?”陈栎并没有接老妇人的话头, 而是提出了另外的问题。   “我曾经是统计员。”老妇人微微一笑。   “那您应该知道很多。”   “对,我知道很多, 但我现在只是个老女人,更关心明天吃些什么。”   “您不想说的,就是我不该知道的。”陈栎说。   “小夜,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老妇人摇了摇头,她的眼里充满了一种特殊的悲悯之情,“不要害怕,她会保护你。”   陈栎将左手抬起, 有些费力地伸展五指, 他的无名指和小指畸变得厉害, 此刻无法控制地颤抖不停, 他把左手按在桌面上,竟然将桌面敲得“咔哒”作响。   他活了二十六年, 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但他感觉不到害怕,甚至心下一片清明。   只有身体在害怕。   他曾不止一次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大脑分庭抗礼,彼此敌对着撕扯他的灵魂——辰茗是否也曾活在这样割裂的躯体中,这个念头是突然闯进他的脑子里,他觉得自己根本没这么想。   “小夜,你一定知道进化论。”老妇人看着他颤抖的双手,缓缓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陈栎点了点头。   “我们曾经做过猜想,进化论的对面是消解论,”老妇人说,“消解论,是自然用来平衡这个生态世界的方式。人是智慧生物,擅长制造工具,也擅长记忆、猜疑和统治,所以人类在自然设定中,是寿命有限的生物。”   “世界上还有很多生物,他们的本体无限循环,细胞再生速度极快,享有漫长的寿命,但这样的生物大多没有思维,如果它们学会了记忆、猜疑和统治……”老妇人轻笑了一声,“那人类该变得多么渺小。”   “消解论,消解的是破坏平衡的力量。过于强大的力量会遭到命运的伏诛。”老妇人一字一句慢慢地吐出了这句话,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好似斩山伐道,正如道论天机。   “你在说她,也在说我。”陈栎说,他看上去面无表情,眼神却有些恍惚。   “对,小夜,我在说她,也在说你。”老妇人说。   “为什么…”陈栎动了动嘴唇,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嘴唇也开始颤抖。   他的语气像是在问老妇人,也像是在问自己。   他有很多“为什么”想要问,甚至想要问这个巨大的世界,充满一切,又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为什么给他这么多他不想要的东西。   他从来不想做辰大将军的儿子,普通的过一生没什么不好,做一颗尘土,做一只蜉蝣,也许不甘心,起码死的得容易。   他也不想在跳海之后活下来,如果反革不救他,就此葬身海底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死在那个雨夜,器官在炎症中衰竭,也没什么不好。   辰茗,我受够了。   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想不想要,想不想成为,想不想被你选择。   现在告诉他,一切都是命运对他的“伏诛”,一次一次让他濒临死亡,又一次一次把他留在这个世界,像是看不见的两方在博弈。   他的身体是棋盘,底座带针的旗子一颗颗落子,扎得浑身尽是血窟窿。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奋力咽下去满嘴的痛苦和不满,死死地握住拳头。   在他充满了厌躁、杂音和痛苦的大脑中,慢慢浮现出一个身影……他最喜欢他埋头点烟的样子,好像这个郁郁寡欢的时代所有的潇洒都给了他一个人。   他缓缓吐出了这口滞郁的气。他看着老妇人,老妇人也在等待着他不良情绪的消退。   “小夜,”老妇人开口,声音醇厚温暖,“从现在起,认真听我的话。”   陈栎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   “辰茗这个丫头一生都在犯错,但是她很勇敢,很清醒,也很聪明。她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学者、研究员、军人,所以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我还是支持她留下自己的基因,得到了你。”   “小夜,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我知道保有这样一个秘密会有很大的危险,我迟早因此而丧命,但我不害怕,我已经活够了。”老妇人笑着说。   “辰茗,她有一颗不太稳定的人类大脑,她有时候能完全控制,有时候只能被动接受,”老妇人说到这里,她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如果她失控爆发,那她的思维可能会刺穿三维维度。”   “也就是,刺穿这个三维世界。”   “那这个世界的一切就只能毁灭。”   “所以她选择了结束这条生命,她选择自我终结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   陈栎无言地听着老妇人的话,他说不出来任何话。这和辰月初告诉他的相似,却更加沉重、凛冽、幽深,充满了极尽未知的恐惧。   “小夜,你和辰茗的基因几乎是一样的,所以我猜你也……”老妇人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那时候我没能阻止辰茗赴死,是我最后悔的事情。”   “您不害怕,她真的会让这个世界覆灭吗?”陈栎声音哑得厉害。   “如果真的天地覆灭,那也是天意的选择,而不应该怪罪一个人不死,”老妇人平静地说,“灾难只能暂缓,它可能永远不来吗?就像我们能够冰冻滔天巨浪,但是不能让它原地消失。”   “所以辰茗也不过是死在了她的假想中。”陈栎说。   “我们做了很多实验,包括最后的实验…”提到这个老妇人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们找到了最优选,然后选择了它。”   “对于她来说,一生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实验吧。”陈栎揉了揉眉心,他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渐渐变轻。   “小夜,她是为了赎罪,也为了你。”老妇人说。   陈栎苦笑,“你们总说她为了我如何如何,可她什么时候问我过想要什么?”   “她想让你自由,”老妇人摇头叹息,“但你回来了,那命运就要继续摇摆,永远不停。”   “所以我也只有死路一条。”陈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的脸上读不出喜怒,他没有力气去呈现出一个该有表情,他的内核已经太过疲惫。   “只要你永远不承认自己和她的关系,”老妇人语气变得严肃,“并且做好要经历一次次绝境的准备,其他的我都会帮你,我不会让你和她一样死在众人的猜疑和误解中。”   “G并不确切的知道辰茗到底哪里卓越,这已经过了八年,只要时间越长,你就越安全,”老妇人说,“如果当初G得到了辰茗的秘密,她一定会被制作成武器,你还记得二十六座玻璃塔吗?那可不是为了什么未知外星文明……在G眼中,她和那些玻璃塔一样,都是武器。”   “可她是个人啊!她有生之年已经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奉献了一切!她的死亡又贡献给了这个国家的人民,终结了一个残酷的实验时代,却没有人知道她的牺牲,甚至他们只会一遍遍宣传那些虚假的丑闻!”老妇人痛心疾首,双眼通红。   “所以我不该怨恨她,对吗?”陈栎说。   “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老妇人语气恳切。   “……我做不到。”   老妇人再度叹了口气,她今天叹气的次数几乎快赶得上她去年一年叹气的次数。   “她给了我死去活来的一生。”陈栎一字一顿地控诉,“她……还这样轻易地抛下了我。”   老妇人用宽厚的手掌包裹住陈栎不住颤抖的左手。跨越一百三十多年的力量与众不同,温暖而厚重,似乎能击破一切寒冷的壁垒。   “孩子,每个人生而不同,你要认命,也要不认命。”   陈栎忽然笑了起来,他很少笑,所以当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犹如春暖花开,云销雨霁,“我已经把这条命承诺给了喜欢的人,我不想食言。”   “那真是太好了!”老妇人激动地说,她的双手握在陈栎的手上,用力地握住青年削瘦却坚硬的手指。   那是血肉之躯,也是钢筋铁骨。她从看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这是个决不屈服的人,是飓风暴雨也砸不倒的擎天铁闸。   “您知道辰明吗?光明的明。”陈栎问。   老妇人摇了摇头,“不认识。”   或许只有回到小白楼才有答案,陈栎想。   “那您知道第八区那座‘孤岛’吗?”   老妇人愣了片刻,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陈栎回想起那里的画面,仍然会感到无力的痛楚。 第105章   老妇人从一旁的茶壶里倒出了一口半温的茶水, 把干燥的嘴唇抿湿,她擦了擦自己的额头,苦笑着说, “我真是老了……看今天把我这老太太折腾的,出了一脑门子的虚汗。”   陈栎安静地听着老妇人的讲述, 一个仅留于他人之口的故事,早已不能断定真假, 与苍白的骸骨一同无言沉眠于孤岛,成为一块永久宁静的化石晶块。   那是一个发生在一百年前的故事, 确实鲜为人知。这个故事名为——理想国。   那是两个富商买下了那块地形奇特的城中岛屿, 建立起了一个独立的国家,名为“理想国”。他们收养了很多孤儿、病童, 被社会抛弃的孩子们在这个理想国中接受他们定制的教育,也为他们提供上好的医疗条件。   为了完成国度的独立性, 他们永久买断了这座古老的人工岛,在世界政府注册为国家,此外他们中断了一切和外界沟通的手段,仅仅一月外出采买一次。   但是这种完全理想化的世界需要纯白无垢的心灵来支撑, 这里的孩子有的纯洁善良如天使,也有的顽固不化如恶魔,纷争撕咬不断,甚至闹出了人命。   其中一个创始人开始怀疑自己的初衷是否正确, 并且陷入痛苦, 建立起一个自以为的理想国度耗费了他半生的财力和心血, 却得到这样一个结局。   结局就是这个创始人离开岛屿, 并且炸断了链接外界的长桥,将其他所有人困锁在这座孤岛上。   “或许这也不是故事真正的版本, ”老妇人说,“只是我听到过最早的版本,那里至今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你去到那里就等同于入侵,很荒谬吧,从头到尾都很荒谬。”   陈栎久久沉默。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些声音,远远近近,幽灵一般在他的大脑中回荡。他知道那不是幽灵,或许就是另一个维度在呐喊,他现在只能毫不设防地接纳。   他撑着桌子,缓缓地站起身,向老妇人道别。   看着他有些摇晃的身影,老妇人心疼地说,“小夜,其实你可以在我这里小睡一会儿…”   陈栎摇了摇头,他沉默地拉好外套,挺直肩背,推开门走了出去。   “到了隆冬,一口烈酒是你最好的伙伴。”   这是名为准乐天的龙头酒厂最新一季的宣传语,在各大街道广告位上悬挂着。   由一个胡子茂密的大叔和一个丰乳翘臀的中年女性共同担任广告主角,两个人正在多座高楼的幕墙前,手拉手竖着大拇指转圈。   刚刚六点,天色还未全黑,灰蒙蒙的光平均地洒在中心城看不到大地的大地上。   酒吧里今天也一样人满为患,好像不摄取些酒精这些人就真的活不过这个隆冬。   各种酒瓶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再加上电子乐,一同合奏当下年轻人最爱的迷幻舞曲。   陈栎想了想,把微型耳麦取出来贴入耳道里,接通了烟枪的频道——公物私用是他们的必备技能。   “老烟。”他叫了一声。   耳道里传到一阵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因为离大脑很近,更显得真实。   陈栎深吸了一口气,放松下自己的身体,陷进了柔软的沙发中。   “我在,呼…爬山呢。”那头的声音有些颠簸,烟枪熟悉的声音传入听觉。   “怎么样,顺利?”陈栎问。   “还不错…”烟枪的声音变得兴奋起来,“你快把眼镜戴上,把五感模拟器打开!”   陈栎“嗯”了一声,从衣袋里拿出另一件公物——他们常用的记录眼镜,搭载五感模拟器,但陈栎从未用过。   五感模拟器虽然能够还原百分之八十左右的感官,但到底只是模拟器,很多细节都会在传输中被省略。   “快点快点!”烟枪催促。   “打开了,你这又是在唱哪出?”陈栎把眼镜戴上,环抱起双臂。   烟枪在那头轻笑了两声。   几秒钟的等待时间让陈栎心里生出了一丝难得的紧张和期盼,他不自主地用发颤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臂,呼吸被刻意压得缓慢。   全黑的窗口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是深紫色的,也是橙红色的,有清晰闪烁的碎星——寒意渐渐跟了上来,是疏朗清冽的山风,混杂着湿润的草叶的味道。   “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烟枪低沉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视线流畅的转移,他看到青色的薄雾如纱,连接着云,云的下端吐出了一条彩色的光带。很窄、很单薄,但是明亮、斑斓。   是彩虹。一道浅而薄的彩虹垂在薄云下,和清朗的天宇、橙红的彩云彼此相看。   陈栎感到内心无法抑制地雀跃了起来,只能抓紧手臂上的衣料来克制自己呼吸的颤抖。   “知道吗,我们谈恋爱呢。”是烟枪带着笑意的声音。   陈栎怔了一下,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概念。   原来这就叫做恋爱,原来分享一段遥远的时光是这样的……动人。   他在的中心城乌云密布,而烟枪那里却是云销雨霁,天朗风清。   “陈栎,我爱你。”   陈栎一时哑然,半晌才吐出了两个字,“……谢谢。”   烟枪并不气恼他干巴巴的回应,乐呵地说,“可惜这玩意儿模拟不了其他。”   “大爷不在你旁边吧。”陈栎感到一丝危机,烟枪一向大大咧咧,敢在颂光面前谈情说爱也说不定。   “嘿,不在,他在煮水,我们今天要露宿了,不知道能不能打到什么小动物,你说狼肉能吃吗?”   视线向下移动,也不知烟枪移动得有多么小心翼翼才塑造了这样完美平稳的镜头曲线,陈栎不由得有些想笑。   “烤熟了都一样吃,”陈栎说,“挺冷的,你别贪凉。”   “知道,这里比中心城暖和多了,毕竟是南方。”   烟枪扒了扒地上的火堆,火苗烧得更旺盛了。   陈栎感觉到一片灼暖,那是五感模拟器制造出的感官假象,但是热度却丝丝缕缕地渗进身体,在胸腔中陡然之间化作烈火,摧枯拉朽,点燃了他的大脑。   这是模拟器的误差吗?   这种热度带来了很多不该有的妄想。   他的大脑中一片燎原火势,瞬间烧得寸草不剩,飞腾的灰烟会再度点燃其他领土。   陈栎靠着沙发里,有些艰难地吐出一口热气,他将自己微凉手按在咽喉处,冷热在大脑中飞速交替,产生出一段奇妙的幻觉。   烟枪在他眼前用长枝翻动着火堆,白皙修长的手指被火焰染成了柔暖热烈的橘红色。   他们好像是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在野兽的盯梢下谈恋爱。这种感觉危险而痛快,让人抓心挠肝又迷恋。   陈栎闭上眼睛,他打算好好享受当下的这一刻。   今天老妇人的话让他产生了一个清醒的认知——他没有恣意妄为的权力,哪怕是对自己。   但是他已经承诺,把自己这条命许给了这个人。   从那一刻开始,就只有他能决定他的生死,其他谁都不行。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黑夜,火光熏暖令人半梦半醒,耳畔是柔和的风声和木枝燃烧的噼啪声,不知是谁哼起了一首知名不具的老歌,在夜色中,旷远悠扬,是店里的酒客?   “是大爷在哼歌,”烟枪低声说,“他似乎心情不错。”   陈栎揉了揉发困的双眼,声音有些哑,“我还以为我幻听了。”   “我小的时候,他偶尔会哼这首歌。”   陈栎刚准备说什么,忽然感觉到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   他飞快地关掉了影像,一瞬间暖意和微风也都消失了,重回现实后,身周空落落的。   眼前的人是t,此时瘦弱的身体不住地摇晃着。   他的小脸苍白,上面挂满豆大的汗珠,嘴唇嗫嚅着,好像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很微弱,嘈杂的酒吧内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陈栎站起身,扶住了t的肩膀,t好像眩晕的厉害,他引导着t靠坐在沙发上,以便观察具体状态。   昏暗闪烁的环境里,t急促地喘息着,他的双手蜷握在胸口,看上去非常痛苦。   在陈栎意识到t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时候,他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根深蒂固的顽疾即使被治愈,也会在再度提及的一瞬间让人噤若寒蝉。   陈栎强忍下突如其来不适,他弯下腰对t说,“别紧张,你越紧张就越难受,我现在带你回家。”   t痛苦而费力地摇动脑袋,他的嘴唇发青,不住地蠕动着,但他的声音很微弱。陈栎贴到了他的嘴边,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他是不是死了……他…”   陈栎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忧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知道梅少爷的死亡必然会引发t的原始依赖症,却没想到潜在的暗示来得这样快。   原始依赖症是种诡异的固有疾病,有的人轻微的好像只是一阵心情,有的人却几乎要把这条命献祭出去。   他说t和自己很像,没想到一语成谶,就连原始依赖症发作的程度都那么像。   陈栎俯身把t抱了起来,入手一片不正常的高温。巧合一般,他今天也没有开车,仿佛昨日重现。   男孩在他怀里如同枯叶般不停地颤抖,他在夜晚的街道快速奔跑,寒风割面。   t无意识地在怀里蜷得更紧,更加依赖他胸口的体温,像是只伶仃的小动物。   陈栎抱着t跑回家中,把t放在自己的床上。   他将机器上的杂物快速清下来,然后打开那台放置了数月,已经落灰的机器。   机器迅速合成了一只梅少爷的信息素,陈栎取出合成信息素注入针管,然后为t注射。   男孩因为痛苦和发热而不住痉挛的身体,在模拟信息素的作用下渐渐安稳下来,过了一会儿,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陈栎坐在信息素合成器前,漆黑的双瞳映着屏幕的荧光,一串串字符在他的眼前划过,很多、密密麻麻,许久翻不到尽头。   最终,他下定了决心。   他能为t做的,这应该是最后一件事。 第106章   翌日, t醒来之后,精神和情绪都缓和了很多,他又再度提出了昨天那个问题, 神情却完全不同。   他很平静,是和年纪不符的平静。   “陈老板, 告诉我,梅篆是不是死了。”   陈栎沉默了片刻, “他没死,但很难再回来了。”   t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一颗可爱的小酒窝浮现在他的左颊。   陈栎把t送回向荣巷, 刚离开这座贫民窟建筑群的出入口就看到那两条熟悉的身影,一高一矮, 正在一旁的拐角处探头探脑。   即便穿着容易隐没入人群的黑灰色衣服,但不专业的跟踪手法和不矫健的身形还是出卖了很多信息——他本以为跟踪他的是丛元帅的人, 但以丛元帅的资源和傲慢,他绝不可能用这样的人手。   陈栎转身再度踏入向荣巷。   在向荣巷被公寓楼挤得弯弯绕绕的狭窄小道中,他气定神闲地散起步来,把两个业余跟踪者遛得团团转。   忽然, 耳中捕捉到一声短促的骂娘,是那个高个的跟踪者发出来的。   “业余还不敬业。”陈栎在心里给两人打了个零分。   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陈栎的视野里。   这人身材瘦削,穿着黑色的长款旧大衣, 里面穿白衬衣。阔别多日, 这位先生眼下的黑眼圈倒是浅淡了不少, 精神饱满了许多, 一副正要回家的样子。   陈栎上前叫住了他,“嗨, 作家先生。”   作家突然被叫住,不自然地怂了一下肩膀,神情一愣,但随即露出礼貌的微笑,“陈老板,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陈栎点了点头,静静地注视着作家,没有说话。   “不介意的话,”作家拖长语尾,有些别扭地说着社交辞令,“不介意的话,上我家坐坐,喝杯水?”   陈栎没有丝毫推托客气的意思,点头说,“叨扰了。”   作家没想到陈栎这么干脆,尴尬地挠了挠头,无奈之下只好把这个不知客气为何物的青年领回了家。   作家的家倒是让陈栎吃了一惊。   向荣巷的公寓都很小,作家的家也不例外,只有一居室,办公室、卧室、客厅都在同一个空间。   但意外的是,作家竟然将自己的家装扮成了一个童话般的小屋。   圆圆的叶片窗帘,波点蘑菇样的桌椅,一张临窗的圆木小床,上面铺着红白格子的粗布床单。而窗子两边贴着立体蝴蝶贴纸,地板上则铺着柔软的液态地毯,一颗颗银色五角星在塑料流沙中摇摆。   “您的家…很特别。”陈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赞美措辞,一个男人住在这样的小屋,虽然无可指摘,但也有些意外。   作家从冰箱里取出了一瓶家庭装气泡水,倒进了一只手柄是缎带样子的陶瓷小杯子里,又放了四分之一切片的干柠檬——价格不菲的干柠檬片,已经极尽待客之道。   “谢谢,”作家把杯子放在蘑菇圆桌上,羞赧地笑了笑,“我家还是第一次有客人来。”   陈栎拿起作家放在蘑菇凳上的一只扁铁盒,指了指凳子,“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作家连忙点头,“可以的,不好意思啊,我不太懂怎么招呼客人。”   “是我冒然拜访。”陈栎把铁盒放在了桌上,坐了下来。   他把目光投向了桌上的铁盒,浅蓝色的扁扁的铁盒,看上去像是旧货市场才能买到的,上个世纪的包装盒,边角的涂漆都被磨掉了,露出了光滑的金属内里。   “这是什么?”陈栎指了指铁盒。   作家伸手把盒子打开,里面有厚厚的一沓薄纸片,作家随意地翻了翻,对陈栎说,“就是一些拙劣的手稿,我正打算把它们处理掉。”   看着这些凌乱的纸页,陈栎的目光变深了一些——他突然想起辰月初说的禁纸令。   原来时下仍有很多人在使用纸张,这种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历史的记载工具今时今日仍然具有价值。   它便宜,随处可见,随手可记,并且保证信息安全不被远程盗窃。   人们仍然需要纸,即便是信息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   作家看到陈栎沉默地盯着自己的手稿,有些害羞地盖上了铁盒盖子,“都是很久以前写的,很幼稚的。”   “在军政部工作得怎么样?”陈栎抬起头,看到作家日益丰腴的脸庞,“你看上去气色不错。”   “还不错,大家都很照顾我,每天都有写不完的报告。”作家把杯子推给陈栎,示意他喝水。   “还有时间写你的小说吗?”陈栎抿了一口柠檬气泡水,干柠檬的酸苦和气泡水扎舌的感觉一同涌进了口腔,他不由皱了皱眉头。   “领导说我的身份敏感不好再随便写,”作家笑了笑,“但可以换个笔名,他不干涉我的创作自由。”   陈栎想,这个口吻听上去很像是辰月初那个擅长恩威并施的老油条。   “陈老板,你看上去好像不太好…”作家小心翼翼地问,“生病了吗?”   陈栎低头看到自己拿杯子的手,它还在不争气地抖个不停。   他觉得有些好笑,明明已经坦然接受了,身体却还在替他害怕。   就像那时,他明明已经咬碎了心里所有的疙瘩,全部啐在地上,但这副残躯却依旧因为不存在的器官而幻痛不止。   “嗯,天气不好,有点感冒。”陈栎淡淡地说。   作家“啊”了一声,“那我不应该给你倒冰水的。”   陈栎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气泡扎着舌尖,酥酥麻麻,干柠檬片带着浓烈的苦腥和酸味,并不好喝。但起码不是那股千篇一律的化学香精味道。   “不碍事,我朋友是你的读者,他托我问问,大作家什么时候再连载。”陈栎说。   “我正在构思一个故事,”作家的语气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两只无精打采的眼睛里也冒出了火星似的,“你想听听吗,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一些建议。”   陈栎点点头,他瞥了一眼窗外,那两个业余跟踪者已经不在那里,五分钟之前,他们还在那里蹲着抽雾化烟。   看来是等得不耐烦了。   “这个故事叫快乐的植物,”作家清了清嗓子,“开始于一个时代的落幕。”   “通过一段你死我活的争夺,幸存下来的人们向宇宙飞去,想要开启新的生活,但是因为一个‘谎言’,人们在宇宙中没有尽头地漂泊,最终在宇宙中寂灭。”   “但是这不是彻底的死亡,人类的物质碎片带着人类的思维碎片经过难以计数的时间,飘落到了一个遥远的星球上,”作家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成为了一大片有思想的植物。”   “然后,人们感受着作为食物,被收割、被咀嚼的苦难,生生不息,直到人类的思想在长久的磨难中彻底消失。”   “痛苦也就消失了,大家变成了快乐的植物。”   作家说完之后,带着满足的神情看向陈栎。   “很浪漫。”陈栎说。   “但这不是小说,”作家叹了口气,“没有人会买这样的小说。”   “为什么?”陈栎不解。   “因为这个时代已经很糟糕了,没有人想读一个更糟糕的故事。”   “我不懂这些。”陈栎摇了摇头。   “或许我该写一个物质富足的时代……比如说随处能买到新鲜的柠檬,每个人都不用再为水和食物发愁,那里有真正的人权和平等的法律,而不是坚固的、由上而下的壁垒。”   “这样就会有人买你的小说了吗?”   作家苦笑着摇头,“不会,它甚至不能出现。”   陈栎喝完了杯中的气泡水,他对作家说,“谢谢款待,你可以期待那一天,或许很快就会来。”   作家有些惊讶看着陈栎。他和这个青年不过数面之缘,内心竟然不由自主地笃信这个青年,觉得他说出的每一句都不会食言。   他看上去冷峻清冽,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却又让人觉得那样安全可靠。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又有着怎样的人生?   等作家回过神来,陈栎已经不在屋中,只剩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的杯子躺在冰箱旁的水槽里。 第107章   陈栎离开向荣巷, 回了一趟雪棕榈,迎面碰上鹎鹎——rc最出色的狙击手之一,因为右眼下眼睑有一片鲜红色的胎记而被叫“红耳鹎”, 后来干脆就爱称为鹎鹎。   鹎鹎常年外派,很少回到中心城。   “哟, 小陈,你好了?能干活了?”鹎鹎热情地揽过陈栎的肩膀, 还是陈栎熟悉的那吊着嗓门的音调,像鸟叫一样, “不错不错, 感觉又回来了。”   陈栎无奈地笑了笑,没好气地说, “什么感觉?挨揍的感觉?”   “你最好能一下子让我写退休申请的程度,”鹎鹎嬉皮笑脸地抬起自己价值千万的右手在陈栎眼前晃了晃, “就右手吧,哥还想讹一笔告老还乡费。”   “你这分明是想讹我。”陈栎说。   “小陈,我要结婚了。”鹎鹎突然说。   陈栎一愣,随即调侃道, “是谁瞎了眼?”   “可帅嘞,不差你,我也是追了好久才追上,人家水牛城一枝花, 人又漂亮性格又好, 你不懂, 他可温柔了……”鹎鹎一脸想入非非, 本就不尽如人意的长相,此刻更加不堪入目。   “合着你这趟回来是跟老大要礼钱的。”陈栎说。   鹎鹎扯直了嘴角, 一脸苦相,“哪有,我是被老大叫回来的!”   陈栎心跳一滞,他拍了拍鹎鹎的肩膀说,“回头给你包礼钱。”   反革能把鹎鹎这样的赖皮闲散人士召回,事情只大不小。   见到反革之前又遇到了几个许久不见的熟面孔,陈栎本想和反革聊聊在孤岛发生的事情,但看到人多,也就没说什么,默默地等在一旁。   几日不见,反革看上去憔悴了不少,灰色的头发胡乱地扎在脑后,还有几缕发梢顽固地支棱在脑袋上,有些滑稽。   等到人群散去,反革招了招手示意陈栎过来。   “身体怎么样?”反革关切地问。   “还行。”陈栎说。   反革靠在墙上,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你也知道……有些人到了该有家有口的年龄。”   “嗯。”   “以前不惜命,是因为没有牵挂,现在不仅他们自己开始惜命,我也舍不得。”   “嗯。”   “没什么事,你也回去休息吧。”反革说。   “需要我做什么。”   “现在还不需要,”反革叹了口气,“但很快就需要了。”   陈栎敏锐地从反革的话中感觉到不好的预兆,但他没有追问只是坚定地回应,“好。”   “哦対了,”反革摸了摸衣袋,从里面取出两颗子弹,“你看一下。”   陈栎接过子弹仔细辨认,有些皱眉,“第五局那批空降?”   “不是,但能瞒得过你,肯定也能瞒得过他。”反革笑了笑。   这种特殊形态的子弹产自别国,却突然出现在第五局的装备库里,让第五局局长陷入清白度怀疑风波,因为那位局长曾经和一位外籍女明星有过情史——这个“瓶盖”是他收集来的,他也亲眼见过那批子弹。   但反革要用与第五局空降极为相似的子弹做什么?   反革做什么都有他自己的理由,陈栎不打算追问。   “外观看不出来,但重量有些差别。”陈栎把子弹还给反革。   反革微微一笑,“多谢,辰夜。”   他迅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有些懊恼地说,“抱歉,我有点走神。”   这个称呼让陈栎浑身都紧绷起来。   不全是因为反革突然叫出了这个名字,也因为反革这样反常的状态——一个有绝强精神力和控制力的人,是怎样的压力才会让这样的人走神说错话。   “怎么,还不能原谅我这一次了?”反革看到陈栎的表情,笑着说。   陈栎板起脸,“只有这次,下不为例。”   陈栎走出雪棕榈,并不意外,那两个跟踪者又鬼鬼祟祟地蹲在一侧墙角,正在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小话,看上去倒像是两个上班摸鱼的职员。   陈栎他径自走了过去,堵住两人的去路。   其中那个高个男人有些迟缓地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刚张开嘴,就被陈栎抢先了话头。   “回去吧,别跟了,我自己会去找你们头儿,废一刀対吧。”陈栎说。   高个男人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什么,就被那个矮个男人拉住,两个人迅速埋头离开了雪棕榈。   赶走两个跟踪者,陈栎返回雪棕榈,却没有回基地,而是走上了茶楼的二层。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一个中年女人坐在临窗的位子上,一边喝茶一边粗暴地捏着茶点,看样子是在剥茶点的外皮,可惜手法惊人,酥皮七零八落,没有一块完整的。   那是个长相很中性化的女人,浓眉方颌,穿着板正的黑色正装和长裤。她叠着腿,随意地晃着自己的双脚。手边还放着一盒细雪茄。   中年女人看到陈栎,露出一个飒爽的笑容,対陈栎说,“来的正好,过来,帮我剥酥皮。”   陈栎认得这个女人,之前反革让他们送东西到能源公司,就是给这个人,一区产品开发部经理——宋赞。   他刚刚在楼下,无意间瞥了一眼二楼窗子,看到宋赞临窗独坐,便走了上来。   “您来找我们老大?”陈栎入席,在一旁的净手器下清洁双手。   宋赞没有回答,她看到陈栎不停颤抖的手,皱起了浓眉,“你这手是废了?”   这个说法着实太过直接辛辣,但陈栎不以为然,淡淡地说,“还能凑合用。”   宋赞闻言一笑,“真是有趣的小孩,你成家了吗?喜欢比你大的,还是比你小的?”   陈栎没想到一个身居高位的女人竟然也这么八卦,有些无奈地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哦,”宋赞还不死心,“那他喜欢你吗?”   陈栎点点头。   “可惜了。”宋赞点了根细雪茄塞进嘴里,用力收紧两腮狠狠地吸了一口,一副老烟鬼的模样。   “您公司的业务不忙?”陈栎一边剥酥皮,一边问。   “公司?”宋赞挑了挑眉毛,用闲散的语气说,“哦,我辞职了。”   陈栎想,难怪一个能源公司的高管在工作日工作时间跑到这里来喝茶。   “家族企业还能辞职吗?”   宋赞哈哈大笑,她用夹烟的手指在陈栎眼前虚晃了一下,“小孩,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套我的话?”   陈栎愣了一下,他対这些人事变动上的弯弯绕绕没有兴趣,显然是自己的信息没有更新,“您现在在哪里高就?”   “我姓宋,时任第三局经济监督委员会委员长,俗称,第三局局长。” 第108章   宋赞说完横了陈栎一眼, 几乎把心里的潜台词都写在了脸上,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自报过家门,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应聘者。   她的话让陈栎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第三局局长这个头衔在这个国家无疑被视为“天人”——忉利天便是借此出名, 尽管那只是个妓院,但满足了很多中上层人士想要成为“天人”的心理。   有这样超然地位的人竟然独自、不设防备地在茶楼里喝茶。而几个月前, 她还仅仅是能源公司一区产品开发部的经理。   宋赞磕了磕烟蒂,“别一脸看怪物的表情看我, 我本来就是第三局局长,反正也就是个按章子发钱的工作,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您本来就是三局局长?”陈栎更惊讶。   “嗯, ”宋赞又点了新的雪茄,抽了一口才说, “他们太烦人,总为了一点小事打得不可开交, 眼不见心不烦,我就自我停职反省了三年。”   “那这三年…您在做什么?”   “当当宋氏的经理,抽抽烟,泡泡美人, 要多快乐有多快乐,哦,我还盖了一座小镇,在雨林区, ”宋赞吐了一口烟气, “要不是反革, 老娘现在还在逍遥呢。”   陈栎把所有茶点的酥皮都剥了下来, 把酥皮那碟推给宋赞,指了指另一碟子内馅, “您喜欢这么分开吃?”   “不,我不吃馅。”宋赞说。   陈栎便取了一只小勺子,一勺一勺把茶碟里的酥油甜馅吃干净,宋赞一脸扭曲地看着他,仿佛陈栎吃的是老巫婆炼制出来的毒粉。   吃完,陈栎皱着眉头呷了一口茶水,显然是被齁到了。   “看起来你也不喜欢吃馅子,那你干嘛把它都吃了?”宋赞好奇地问。   “难道要扔了吗?”陈栎反问。   “反革没给你们吃饱饭?”   “习惯,以前吃不饱的时候多。”陈栎说。   宋赞又用力嘬了一口烟,慢慢吹出来,她的眼睛被烟雾裹得有些恍惚。   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悠悠地说,“看来我的决定没有错,或许他真的能帮我实现我的理想。”   “人在山头必然看不清山脚,吃得饱的人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感觉,有个文词儿是什么来着…‘阶级壁垒隔离’对吧,”宋赞轻笑了一声,“他们说这玩意比生物隔离还难以打破。”   “但是不打破会怎样,就像隆冬的冰墙迟早会吸干一切水分,你的、我的、所有人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谁都逃不过。”   陈栎安静地听着,宋赞既然是反革愿意结交的人,必然不是个仅仅靠出身显贵而飞扬跋扈的上层女人。   从她的言谈中能听得出来,她有智慧、有理想、有远见,这样的人相当于千军万马。   宋赞“啪”的一声合上了烟盒,把抽干净的雪茄蒂扔进自己的烟罐里,“不抽了,嘴苦。”   陈栎给宋赞添了一杯新茶。   “小孩,手不行了赶紧治,你们老大正是缺人的时候,现在不是悠闲的时候,他不爱说罢了。”宋赞说。   陈栎点点头,“在想办法。”   宋赞托着下巴,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陈栎,笑了笑,“你长得有点像我的一个故人,那可是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   陈栎面不改色,“可惜我没这个运气。”   “我这人本来不喜欢参合复杂的事情,还随时有性命之忧,但是就这么享受着别人的血泪活一辈子,我良心不安,”宋赞说,“本来今天是想和反革聊聊,还没知会他,就看到你了,正好,年轻的更赏心悦目。”   “良心,很久没听到过这个词了。”陈栎说。   “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当然没人天天挂在嘴边。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只要你有钱,整个国家都为你服务,物质满足的水平空前绝后,你可以轻易把脚踩在别人的头顶上,那人不敢怒也不敢言……多么痛快的事,谁还记得做人要有良心呢?”   陈栎点点头。   宋赞的性格直爽,每一句话都无比直接,只有在一开始八卦的时候绕了个小弯。陈栎突然想起自己和烟枪给宋赞送东西的时候留了一份复印件在自己的车里。   后来他看过一眼,是个百合花形状的杯子,不知反革送这个东西是何用意。   “我在能源公司工作的这三年,我才知道整个劳动系统是那么不健康,到处都是害虫啃咬出来的洞,吃人不吐骨头的洞,”宋赞咬牙,方脸更显得狠戾,“居然由上自下都默许这样的洞存在,我可真是开了眼了。”   “那您做了什么?”陈栎直言。   宋赞冷笑一声,“我组织了工人有薪罢工。”   陈栎愣了一下,他想起第三区那一段电磁路面断裂没有人整修,正是因为罢工,“之后呢?”   “然后,有个畜生背着我把这些人都开除了。”宋赞咬牙切齿地说。   “您是第三局局长,谁敢这么做?”   “那时我不是第三局局长,并且他这么做完全合法,当我想把这些人再雇佣回来时,他们已经无法通过当时的聘用考核,只能另寻出路,”宋赞叹了口气,“他们倒是挺恨我的,觉得我害他们丢了工作,也确实如此,所以有时候我自己也想,是不是当时真的做错了。”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的吗,”宋赞冷哼了一声,她掐着嗓子模仿起来,“‘你在和宋赞作对’,‘怕什么?宋赞在和整个世界作对!’”   接着宋赞狠狠地“呸”了一声,一仰头把杯中的茶水喝干净。   陈栎平静地欣赏着这个中年女人的愤怒。   第三局局长,只要她愿意,整个国家的经济由她捭阖,她却还这样苦恼。   陈栎突然想起经常听但的一句话,“这个时代,做好人比做坏人难得多”。   污浊的洪流最擅长裹挟,独善其身已经极难,又有多少人敢去净化污废的急流。   “小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吗?”宋赞打断了他的神驰。   “战争。”   宋赞愣了一下,她陷入了长久的沉思,过了几分钟,她才开口说,“你说的没错,我没有亲历过战争,甚至没有受过伤,所以我不知道战争的可怕,哪怕发挥全部想象力都不能感同身受。”   陈栎点点头,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宋赞的语速很快,话也很多,可能是平日里她没有多少吐露心声的机会。   “我觉得最可怕的东西是钱,每天有巨额的钱款从我手里流出去,又流进来……我有时候看它们,就像怪物一样,金光闪闪,又充满邪恶。”宋赞叹了口气。   “没有人不喜欢钱,这个世界,钱能支配一切。”陈栎说。   “谁说不是呢。”宋赞又取出一根细雪茄,含在嘴里。   “您是不是太过警惕钱的力量,”陈栎说,“也许不全是邪恶,力量的善恶在于使用者的善恶。”   宋赞摇了摇头,“如果能从你这里剥下一块肉,就想剥两块,三块……无数块。如果一块也剥不到,他们会盯着你,盯到你饿死为止。”   “我喜欢冒险,越危险的地方,我越觉得开心,因为得到的机会总比永远坐在原地多。”陈栎语气平淡地说。   宋赞又沉思了一会儿,她点点头,“你说的也没错,我以为你只是个精于战斗的小孩,没想到你脑子也挺好使。”   陈栎摇了摇头,“不好使,老大总说我热血上头。”   “看着不像,”宋赞笑起来,凌厉的方脸上流露出些许格格不入的亲切,“你的脸上明明写着‘我很冷静’这几个字。”   “嗯,是我自己写上去的,为了迷惑敌人。”陈栎也笑了笑。   “时间差不多,我得走了,”宋赞站起来,“小孩,看得出你很厉害,多帮你们老大分担些,自己也多小心。”   陈栎点点头。   陈栎一路把宋赞送下楼,“宋局长,您这样袒护我们,会有危险。”   宋赞哼笑了一声,“我是宋家的大家长,杀了我倒没什么,但谁能承担得起之后的连锁反应,我倒是想看看。”   陈栎点点头,他一直把宋赞送到车内,目送这辆低调的黑车飞驰而去。   宋赞把她和反革的关系摆在明面上,这对于两方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宋赞身居高位,但不愿意与大势力同流合污,那停职的三年想必也不是想她自己说的“自我停职反省”那么轻松。   她做了什么事,让她被赶下第三局局长的位置?   而反革……他们名义上服务于G,但出身决定了G绝不会真正信任他们,而更多的是对于能力的垂涎和利用。   所以表面上反革急于寻找保护伞——宋赞虽然是第三局局长,但势力根基不稳,并不算合格的保护伞,所以她孤身来到雪棕榈,反革却没有见她。   雪棕榈的外部布满各种大人物和组织的监控眼线,尤其是宋赞这样人过来,必定会吸引全部的目光。   陈栎大概猜到了反革的意图,他深吸了一口气。   那注定是一条血路。 第109章   陈栎回到基地, 这时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公共区域只有大雪在通讯运算器前拼命地挠着自己爆炸头。   陈栎拐了个弯走进食堂,粟今天难得的没有翘班, 正在厨房里煮汤。   浓郁的酸香从锅盖的缝隙中一股股地往出涌。即便是速食包,在粟的一番烹饪下也会变得很可口。   粟看到陈栎靠在厨房的门边, 指了指锅。   陈栎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粟端着两碗浓汤粗粮面条走出来,递给陈栎一碗, 自己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陈栎把耳机戴上, 接通了烟枪的频道。   耳机里传来一片杂音, 像是被什么巨大混乱的电波干扰,陈栎登时心里一紧。   “老烟?”陈栎稳住声音。   那头有人声夹杂在通讯波里, 却因为杂音干扰,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   “嘀——”通讯终止。   陈栎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抓起手机,迅速奔向主脑室。   就在他闯进主脑室,把正在里面工作的伤寒吓了一跳的时候,这时他收到了一条文字频道简讯:“我们在的地方有大量机器人残骸, 电波干扰严重,无事,放心。”   陈栎还是不放心,抓着伤寒的后衣领, 强迫他退出手头的工作界面, 定位了烟枪和颂光的位置, 确认真的无事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咳, cy…”伤寒艰难地呼吸着,小脸涨红。   “抱歉。”陈栎回过神来, 连忙松开了手,帮伤寒整了整被他抓乱的衣服。   他有些尴尬地从主脑室退了出来,刚走出两步,伤寒就追了出来。   “你在吃什么?”伤寒板着一张小脸问。   “厨子煮了汤,下了一口面条。”陈栎如实说。   “我饿了。”   陈栎便带伤寒返回食堂,粟看到两人,默默地走进厨房又煮了一碗面条,端给伤寒。   “我每天都去跑步,”伤寒说,“按照那天的强度。”   陈栎点了点头,“感觉怎么样?”   “累。”   陈栎哑然。这个回答没什么不对,但又好像不太对。   “除了累呢?”陈栎问。   伤寒偏过头想了想,“着急。”   “别急,”陈栎宽慰道,“你的身体素质…急也没用。”   伤寒没绷住笑了出来,“我以为我已经很不会说话,没想到你比我还不会说话。”   “话糙理不糙。”陈栎说。   两人吃完了饭,粟出来收了餐具,伤寒先行回主脑室继续工作。   陈栎离开雪棕榈时,望了望左右两个街角,那两个业务跟踪者还真听话,说走就走。   他把车从基地的环形挂式车库里取出来,然后开启反追踪驱车前往第四区。   ——中心城有名的白领之区,整个大区摩天办公写字楼鳞次栉比,快速道一条条横过天宇,直到深夜依旧灯火通明。   陈栎将“夜行者”停在第四区最大的自动收费停车区。   然后他步行三十分钟走到一片较为偏僻的办公楼群,又走到这个楼群一座最不起眼的办公楼下。   他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在楼下的充电站给自己早已亏电的电子烟充了一会儿电。   五分钟,电池满电。   陈栎站在充电站旁,把金属过滤嘴咬在牙齿间,低头调整了一下腰后装备包的位置。   接下来,他抽了一管三十分钟的烟叶粒子,直到办公楼的灯几乎都已经熄灭,白领纷纷回家,只有顶楼的灯还亮着。   陈栎准备动身上楼。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拐到后侧的防火通道,三下两下撬开门,然后顺着防火通道爬上了三层。   三层是一家健身中心,透过橱窗玻璃,能看到一些体态臃肿的人正在跟一旁的机器人教练跳健身操。   陈栎从装备包取出一只指套套在右手中指上,走到健身中心的门前,他侧头避开了面部识别系统,然后把带着指套的中指放在指纹识别窗上。   一阵细微的电流音,识别窗在被短暂的麻痹之后,弹出来一个员工的信息,为陈栎放行。   他迅速遛进更衣间,徒手敲碎脆弱的隔间锁,把锁子的碎屑收走,从里面抽出了这个倒霉蛋的员工卡。   有了员工卡,陈栎顺利地乘上电梯,背身避开电梯监控,畅通无阻来到顶楼。   顶楼分属于三家不同的公司租赁,此时只有最里面的办公室还亮着灯,陈栎径直走过去,走到亮灯的办公室前,单向玻璃门自动开启。   他走进去,里面只有一个埋头办公的男人,正在手写板上不停地记录着,甚至连抬头看一眼这个不速之客的功夫都没有。   陈栎靠在门边的单向玻璃墙上,安静地等待着男人结束办公。   男人就这样在他的注视下又办公了近两个小时,才把手写板插回间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只见他满脸倦容,鼻子上架着一幅眼镜,眼睛短暂地失焦又找回焦距,他伸手把眼镜取了下来,揉了揉鼻梁。   “不好意思,我刚刚在开会,”男人说,忽然他挑起一边嘴角,笑得有些玩味,“你溜门撬锁的行为严重违反了治安法。”   “你能跟踪我,我就不能来找你吗?”陈栎说。   男人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直的颈椎,然后绕到办公桌的前方,靠在桌沿上好整以暇地看着陈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妹妹的紧急通讯地址填的这里,我来碰碰运气,”陈栎说,“你倒是很疼爱她。”   “你怎么知道是我在跟踪你?”男人又问。   陈栎冷笑了一声,“你的员工水平太差劲,你也不怕我手一滑宰了他们。”   “我知道你们有限杀令。”   两人一个靠在门边,一个靠在桌边,眼神冷漠,姿态戒备,仿佛中间有不可逾越的透明墙一般。   陈栎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忽然感到有几分恍惚。不知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变故陡生太多,他突然没有力气去猜忌这些曾经熟悉的人。   “你老了。”陈栎淡淡地说,   “人总会老,”男人说罢,随手拿起桌上一个反光的物件照了照自己的脸,“啧,怎么又长出两根皱纹。”   男人前后不一的言行,让人一时分辨不出,他对于年龄这个问题到底介怀与否。   “你找我有什么事?”陈栎直奔主题。   男人放下反光物件,双手环在了胸前,“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辰月初能找到,你自然也能找到。”陈栎说。   “我以前也以为你死了,”男人说,“小任还伤心了很久,她以前很喜欢你,总嚷嚷让茗姨把你嫁给她,可惜茗姨说什么都不同意。”   “我比她大七岁。”陈栎冷淡地说。   “七岁也没什么大不了。”男人笑着说。   “我走的时候她才九岁,”陈栎又补了一句,“我‘死’的时候她才十一岁。”   男人耸了耸肩,“这么一说确实有些不合适。”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陈栎又问了一遍。   男人上下打量了陈栎一番,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陈栎也不着急,静静地靠在门边,任他人肉扫描机的一样从头扫到脚,又从脚扫到头。   “辰夜,如果你觉醒了,就做好死亡的准备吧。”男人的嘴里慢慢地吐出这样一句话,说话的时候他的表情非常严肃,一切轻松平和荡然无存。   陈栎并不惊讶,他平静地摇了摇头,“我拒绝。”   男人没有说话,他的眼神饱含责备的意味。   “我的性命应该是仅属于我自己。”陈栎说。   男人说,“很可惜,并不是。”   “那你就来杀了我吧,如果你做得到。”   “茗姨留给我的任务就是这样。”   陈栎冷笑,“她可真是一个好母亲。”   男人却认真地说,“她确实是一个好母亲……是你对一切的认知都太浅,也太晚了。”   “谁也没有教过我该怎么做,为什么现在指责我不懂事。”陈栎平静地看着男人说,语气毫无波澜。   男人却认同般点了点头,“这么说也没错。”   “你嘴里的觉醒是什么意思?”陈栎问。   男人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陈栎想,这话倒也没错,不仅他清楚,他的身体更清楚。他的背离开单向玻璃墙,站直身体。   “她说的蜉蝣时代已经来了,对吗?”陈栎低声问。   男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说不定那会是一个更好的时代。”   “那我一定要活着看到。”陈栎重重地咬住了“活着”两个字。   “很晚了,你回去吧,”男人顿了顿又说,“路上小心。”   “抱歉,我借了你员工的卡,”陈栎从口袋里抽出那张磁卡,随手扬了扬,“你再帮他补办一份吧,温元帅。”   男人的目光捕捉但陈栎不住发颤的手,顿时一寒,他疾步冲了过去,一把抓住陈栎的手腕,下一秒就被陈栎甩开。   陈栎的力量让他吃惊。   “你的手怎么了?”男人寒声问。   “没怎么。”陈栎说。   “和我说实话。”男人的声音里蕴藏着父辈的威严,他紧皱眉头,眉宇间的深痕证明着他半生的操劳。   “温元帅,你在和我们家老大合作……烦请心无旁骛。”陈栎直视男人充满威压的双眼。   温元帅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下怒意,他沉声,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辰夜,你的生命确实属于你自己,但是如果你控制不住,毁灭的却不仅仅是你自己,你想清楚,这世界上还有很多清白无辜的人。”   陈栎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把我说得好像什么恶魔降世,我有那么可怕吗?”   “辰茗那样有着绝强控制力的人都为此赴死,”温元帅严肃地说,“从我对你的观察来看,你不如她,所以你比她更危险。”   陈栎目光如同冷水一般,他反问温元帅,“你怎么知道我不如她?”   温元帅一怔,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陈栎的话。   “就因为性别?”陈栎冷冷地说。   “不…”温元帅飞快地否认,但之后却又是一阵哑口无言。   “我能活到今天,”陈栎却笑了起来,带着几分自嘲和洒脱,“你不知道我死过多少回。”   “所以,我绝不会撒手,我这条命,无论是谁,包括所谓的命运,都别想夺走。”   说罢,陈栎转身,再没有看温元帅一眼,径自离开了这座办公楼。   在黑暗中,他的嘴角紧紧地绷着,他板着一张脸,无声地承受着一种格外陌生的情绪。   这种情绪比任何伤口都更疼,在他身体里,如同菌落一样疾速地发酵。   最后他想起来了,自己在幼年的时候曾经无数次感受这种情绪。   最剧烈的时候,是辰茗亲吻温任之的额头,安抚因为踩坏她的鞋子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这种情绪大概叫做,委屈吧。 第110章   赶在烟枪回来之前, 陈栎又去了一趟泥土巷子。   正如老妇人所说,那些前后出入口巡查的无人机,都被挂上了一只小盒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但实际上那是非常先进的“蒙眼系统”。   今天空气中飘着薄雪,地上结了一层乌黑的冰霜。   泥土巷子黄色的墙顶、屋顶上都积着薄薄的一层白雪, 像是饼干顶着糖霜。   陈栎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在嘴边呵了一口热气。他迈开长腿, 大步流星地走进泥土巷子。   临街的白人女人看到了陈栎,她弯腰探出铺子, 从里递出一束鹅黄色的干雏菊。   陈栎不解。   “送给你, ”白种女人笑得明媚,明亮的雪光把她的皮肤衬得更加洁白, “很香的。”   他不擅长推辞,只好接过这束散发着清香的小花束, 低声说,“谢谢。”   “在我的故乡,英雄永远值得花束。”白种女人笑着说。   陈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告别白种女人, 走进了泥土巷子。   他今天要做的事情,并没有考虑很久,几乎在一瞬间就决定了。他知道很冒险,但他一向热衷于冒险。   唯一的犹豫和斟酌在于, 事后该怎么向老烟交代。   他向老妇人简短地说明了来意, 老妇人有些惊讶, 但没有驳回, 只是郑重地向他确认了几遍,他都如一表示。   老妇人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实验基地——这个年老的风水师首领有一座巨大、先进、崭新的实验基地,藏在泥土巷子中,陈栎丝毫不惊讶。   直到实验室设置好一切仪器,一根一根接引线缠绕住血脉和关节。   他平静地向一旁穿着手术服的人确认自己的情况。   ——陈栎并不知道,他现在样子和辰茗决心赴死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一样从容,一样视死如归。   无菌手术室闭合。   两个小时后,手术提示灯熄灭。   老妇人始终等在手术室外,她一直紧张地关注着监视影像,甚至连水都不来不及喝上一口。   直到植入成功,体征一切正常,开始缝合,她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觉得眼前有些发昏。   她扶住墙壁,许久都没有缓过来,在这之前她一直健康到连拐杖都不需要。   “老师,您坐下休息一会儿吧。”白种女人见状立即上前搀扶住老妇人,关切地说。   “不碍事。”老妇人摆了摆手。   “他很坚强,是个年轻的英雄。”白种女人感叹道。   老妇人的眼中瞬间浮出一层水雾,遮盖住她年轻乌亮的瞳仁。她好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衰老令她脆弱不堪。   缝合完成以后,又过了近一个小时,陈栎感觉动作麻痹剂消退,身体能动弹了。他慢慢地坐起身,将手按在了左胸口的药布上。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之前有所不同,却似乎不是由新植入的异物带来的——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双手不再颤抖。   欣喜和无奈的情绪交替上浮,他将双手摊在自己的眼前,反复地翻转确认。   这双手重回稳定,难以想象,在几个小时之前,它们还抖得完全无法控制。   就在陈栎盯着自己的双手发呆的时候,门被打开,老妇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又转身把门仔细地阖上。   “孩子,感觉怎么样?”老妇人快步走过去,她手中端着一只杯子,放在一旁的悬浮桌板上。   陈栎又摸了摸胸口的药布,“还不错。”   “药劲褪了之后,会有点疼。”老妇人说。   说完,老妇人从口袋里小心地取出一根挂着细链的金属小棍,递给陈栎。   “这是什么?”陈栎问。   “遥感控制器。”老妇人说。   陈栎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金属小棍,这不像遥控,倒更像是那天他和大雪赛车时用的金属哨棍。   “这里面有一块稀有金属磁片,通过挤压,两极相碰,就会触发,”老妇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恨不得给你做出一根两米长的。”   陈栎点了点头,“多谢。”   “没什么可谢的,”老妇人说,“这种材料有单一雌雄性,只有这一片能提炼作为引线,你不用担心。”   “如果您想对我下手,之前有很多次机会。”陈栎说。   老妇人摇了摇头,“我老了,没多少日子,我还希望你能来参加我的葬礼,而不是我出席你的葬礼。”   “她当初选择死,真的是因为这个吗?”陈栎问,“我的记忆里,她从不这么慈悲为怀的人,也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   “小夜,我说过,是为了赎罪,也为了你。”   “或许吧。”陈栎不想再争辩什么,他感觉胸腔里多了几分沉重,这份沉重却让他安心。   “我给你煮了一杯甜茶,你需要补充一些热量,如果不太舒服,就在我这里休息,”老妇人又补充了一句,“这里很安全。”   陈栎却撑着床边站了起来,把金属小棍戴在自己脖子上,“我还有别的事情,下次再来……您准备给我们做什么?”   “你喜欢坚果吗?”老妇人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刚刚收到了一批坚果,想着用来做甜食。”   “喜欢,提前谢谢您。”陈栎微笑。   “那真是太好了。”老妇人笑弯了眉眼。   烟枪回到中心城第一件事就是把陈栎从头到脚、翻过来倒过去、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他惊喜地发现陈栎已经恢复正常。   “真好了?没事了?”   陈栎点了点头。   “我得给库吉拉买个礼物。”烟枪眉开眼笑。   “和她没关系,我自愈的。”陈栎面不改色。   烟枪突然看到陈栎脖子上的细链,他用指尖挑出来一截看了看,有些疑惑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戴项链了?”   陈栎把金属小棍从衣领里拉出来,放进烟枪的手心里。   烟枪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这块光滑银白的金属质地微凉,光泽特殊,并不是常规金属。   他笑着说,“不会是趁我不在,你有新的追求者了吧。”   “别捏,你捏断它我就死了。”陈栎说。   烟枪吓了一跳,手指瞬间僵住,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端捧着金属小棍,“……真的吗?”   陈栎看着烟枪这副样子,没绷住笑了出来,“骗你的。”   “我就知道。”烟枪说着,却还是轻轻地把金属小棍放回了陈栎的衣领里。   陈栎今天穿着黑色类丝质衬衣,衬着小麦色的皮肤更加光洁柔韧。精巧的脖颈、锁骨,配上一根银色的金属细链,简直是“性感”二字成精。   “好看。”烟枪欣赏了一番,满脸餮足地说。 第111章   好像中心城用全部的水汽供给出了一场雪。   雪片并不大、也不急切, 悠悠闲闲地落于地面。   低温成灾,即便是人口密集如蚁巢一般的中心城,白日里也寂寥了许多。因为寒冷和空气污染, 街上戴面罩的人越来越多。   雪刚开始下的时候,陈栎强行拽着烟枪又去了一趟“城中孤岛”, 将剩余的区域探索完。   烟枪全程如临大敌般把陈栎挡在身后,然而那穿越维度的声音并非他的□□能够挡住。   陈栎默默地听着这些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声音, 即便是已经能生疏地接受,还是觉得有些心悸。   他们在孤岛的阅读室发现了情况。   那里有一具尸体正保持着使用阅读器的姿势, 有残留的电波证明, 这台阅读器两周内被异常电波接通使用过,阅读了大量心理学和社会学书籍。   ——这还是一个喜欢学习的“鬼”。   伤寒非常高兴, 指挥两人提取了这种异常电波,然后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下线了。   陈栎站在阅读室里, 闭上双眼,他试图听到这个“鬼”留下的声音。   但是万籁俱寂,徒有风声,他没有听到任何东西。   两人检查完所有的建筑, 离开了这座已经死亡了一百多年的孤岛。   踏着雪穿过长桥,陈栎突然想起老妇人的话,他对烟枪说,“听说这是另外一个国家, 咱们已经入侵过两回了。”   烟枪听完哈哈一笑, “这倒是符合咱们以前的风格。”   回程雪势变大, 路面清洁机器人正在用排风机清理电磁地面的积雪, 以保证高峰期各种电磁跑车能够继续霸道横行。   因为清理地面的需求,“总督”在街上跑跑停停, 烟枪已经抽完了两根香烟,连这条街都没有跑出去。   陈栎环着双臂倚在窗边,忽然,他看到了一个蓝色皮肤的“人”,面目狰狞如兽,正踏着街上的积雪向前踯躅行走,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   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陈栎只觉浑身一冷——那是团圆节死在他面前,那个“怪物”的脸!   这张脸在他的记忆中至今无比清晰鲜明。   陈栎目光紧紧地追在那“人”身上,直到他看到那“人”背影,才松了一口气。   那人耳后有一块磁石锁扣——是面罩。   难道是哪个商家把团圆节那天出现的“怪物”做成了面罩?陈栎在购物网站搜索了一下,真的有人在网络上出售此物,并且销量不错。   所以……G并没有封锁团圆节事故的消息。   不对。   G绝不会放任这种事故发酵。   陈栎忽然明白过来,G就是要用这种商品行为来淡化团圆节那场事故的影响。   让“闹剧”变成真正的闹剧。   陈栎把商品界面递给烟枪看,烟枪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吐了一口烟,皱起眉头,“难怪这件事突然没声音了。”   “看来他们找到了一个舆论博弈的高手。”   “那梅少爷岂不是白死了。”烟枪咧了咧嘴角。   “他是善于点火的人,知道一点火星就能燎原。”陈栎说。   “能够亲眼看到这样的时代,也算没白活,”烟枪笑了起来,“尤其是和你一起。”   烟枪在山里露宿了两天,脸上却一点风霜疲惫都没有,白皙的皮肤反而像被露水润泽过一般,晶莹饱满。陈栎没忍住上手掐了一把。   “你这两天过得还挺滋润的。”陈栎说。   烟枪笑眯眯地说,“你别说,山里真不错,等咱闲下来,我想在山里盖个小房子,再养一条大狗。”   “你前两天还说想去海边买别墅呢,”陈栎又说,“不用养狗,养你就够了。”   “哎好烦恼,陈老板总说要养我。”   陈栎转移了话题,“你和大爷在山里干什么了?”   烟枪有些困惑地挠了挠额角,“找到了一个全是机器人残骸的山洞,然后和大爷翻了大半天,然后他说‘走吧’,我们就走了。”   陈栎想起大雪和反革提到的“机器人之墓”,颂光要找的大概就是那里。和反革一样,颂光的身世也充满谜团,但不同于反革,颂光的言行总在明示着一些东西。   陈栎不想去揣测他们的秘密。因为他们是陈栎的家人。没有人应该猜忌自己的家人。   他们保持着坚如磐石的关系,正是因为彼此之间既了解也不了解,所以信任根深蒂固。   无论是怎样的参天巨树,都经不起“猜忌”的蛀虫。   雪片铺满了中心城,在街道繁杂的霓虹莹光下反射着凄冷偏颇的蓝光。入夜之后,空气好像被冻成了一整块,冷得人寸步难行。   陈栎先回到家,门口的“飞鸟系统”显示他的包裹已经送走。   他的公寓离酒吧不算远,只隔着两个街区,是一座独栋小楼的一层,楼上至今无人租住——等有人搬来住,他就把整栋楼买下来,陈老板有钱任性地想。   他躺在沙发里,从衣领里把那根金属小棍拽出来,让它悬垂在自己的眼前左右摇曳。   这根散发着特殊金属光泽的小棍看上去像是个设计前卫精美的挂坠。   只有陈栎知道,这是他的“生命”。   它连接着自己心脏旁边那枚小巧的炸/弹,能够瞬间炸碎他的心脏。死亡程序分为两步,如果他的心脏碎裂之后,大脑依旧不死,会释放一种让大脑迅速枯萎的生物毒液。   这是他为自己写好的死法。   现在他只烦恼一件事情,就是该怎么跟烟枪交代。   交代自己把一颗炸弹放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随时准备好死亡……或许烟枪会觉得他仅仅因为几段幻觉和危言耸听,就这样提前给自己判了死刑。   但他很清楚自己并非被谎言教唆。   他笃信自己历经无数危机的身体,他的手之所以会颤抖不止,又在他把炸弹放入身体之后停止颤抖,无疑就是如此。   但是,该怎么跟老烟交代呢……   陈栎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没想到自己烦恼的落点竟然这么世俗。   他不自觉地开始坐立不安,站起来绕到窗边,关掉了隔音屏蔽,风夹杂着雪片拍在窗户上发出“沙沙沙”、“哒哒哒”的声音。   窗外,夜晚的中心城闪烁着金属和白雪的寒光。   现在还走在路上的人,大多有着不如意的人生,他们只能裹紧衣服,咬着牙关,步履艰难地顶着风雪向前走。   如今这个时代最不缺的是人,但最缺的也是人。   科技发展已经停滞了百年,各个家族为了培养、争夺人才打得不可开交……辰茗生前,应该也有无数人想要利用她,但那时候陈栎还太小,对隐藏的危机并不敏感。   就在陈栎靠着窗思索的时候,门外传来响动,他回过头,正好看到烟枪开门进来,四目相接。   烟枪冻了一番回来,皮肤更加的白,只有鼻头和双颊微红,银白色的头发上挂着几颗雪片,他用力地甩了甩脑袋,说不好是洒脱还是滑稽。   “回来了。”陈栎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要不把他推出去接着冻着,让自己再思考一会儿对策,陈栎有些恶劣地想。   “我给你带了可可茶。”烟枪展示了一下手中的环保袋。   “是你自己想喝吧。”   烟枪笑了一声,把装茶的袋子放在沙发旁的悬浮桌板上。   然后脱下自己的外套扔进烘干机里。   他今天穿着茶棕色的重工皮衣,又厚又重,老派得不能更老派。   “我有事和你说。”陈栎站在窗边,一双眼睛沉静地看着烟枪。   烟枪走过去,靠坐在沙发上,有意无意地,他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陈栎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两片淡色的唇短暂的鲜艳了一会儿。 第112章   他把手伸进衣领里, 有些犹豫把金属小棍拽了出来。   烟枪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看着陈栎,等待着陈栎的发言。   “我…”话到嘴边,却很难流畅地说出来。   “嗯?”烟枪挑眉。   陈栎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我在这里面放了一颗□□。”   烟枪的脸色瞬间苍白,他张开嘴, 又阖上,又张开, 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这样的僵持持续了几分钟的时间,烟枪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嗓子发哑, 声音愠怒,“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没有。”   “你他妈是在和我开玩笑吗!?”烟枪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一口血腥气割裂喉管,正在飞快地上溯。   “没有, 老烟。”陈栎已经平静下来。   “为什么?”   “我需要。”   “为什么?”   “……我需要。”   泪光一点在烟枪的左眼中亮起,他摇了摇头,声音中饱浸着委屈和愤怒,“你总是这样, 你的人生,跟我完全没关系,是吗?”   “没…”   陈栎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句尾干扁地落在了凝结成块的空气中。   烟枪用力地揉了一把自己的脸, 转身几步走到门边。   在门边他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锁钮清脆地响了一下。   下一秒, 门自动闭合, 将两个人隔绝在两个空间。   “他走的时候没有穿上外套, 外面雪很大。”   陈栎慢慢地弓起腰背,感觉到胸腔的深处传来一阵酸痛。不是伤口直接清晰的疼痛, 却瞬间抽干了他的力气。   “老烟…”   陈栎猛地直起身体,他冲向玄关,“砰”的一声拍开了门锁。   可怜的门锁又在空气中颤抖了一会儿。   寒风夹着雪片猛灌了进来,他看到铺天盖地的雪花。   一个模糊的、银白的世界。   他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大雪中。   在视线不清的前方,他看到了一头银白的头发正向着他的方向靠近。   那是烟枪折返了回来。   他难以压抑喜悦,奋力地顶着风雪迎了上去。他用双臂环住烟枪的脖子,把脸埋在烟枪的颈窝里。   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他低声地笑了起来。   “你到底在开心什么?”烟枪的声音有些哽咽,带着无奈。   陈栎不说话,只是用力地搂紧烟枪的脖子,像只小啮齿类动物一样偷吃他身上的体温。   两个衣着单薄的人傻瓜一样在漫天大雪中拥抱,寒风吹乱头发和衣角。银白的头发和雪,漆黑的夜和黑发,像是一副浪漫主义画作。   直到浑身都被吹透,两人才挤作一团奔回家中。   恒温系统的室内温暖舒适,两人脱下落满雪的单衣。烟枪看到陈栎胸前贴着的药布,他再度被这个现实打击到,整个人顿时颓丧起来。   陈栎把烟枪拽到外室的沙发上,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他把老妇人的话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复述给烟枪,然后又把温元帅的话也说给烟枪听。   听完烟枪愣在原地,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陈栎没有等他的回应,抬起膝盖压在沙发上,然后把烟枪按倒在靠背上,凑近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他感觉到烟枪冰凉的嘴唇在发抖。   “你害怕我啊。”陈栎笑着说。   烟枪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总是擅作主张。”   “为什么…”烟枪艰难地说,“为什么是你,你已经承受了那么多……”   陈栎只是垂着眼帘,认真地亲吻烟枪的嘴唇。他不说话,仿佛天底下只有这件事是他感兴趣的,其他都无所谓。   烟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抱住陈栎的腰,一把将他甩到了自己身下,用自己灼热的体温去覆盖陈栎。   陈栎幽深的黑色眼睛平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切实的喜怒哀乐,只有烟枪的身影。   银白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瞳仁,锋利又漂亮的眉眼。   “老烟,我有没有说过,”陈栎轻笑了一声,“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长得真他妈好看。”   “老子什么时候也得以色侍人了。”烟枪的嗓子低沉微哑,蛊惑力深藏其中。   “给你个以色侍我的机会。”   “那敢情好,要我脱衣服吗?”   “还废什么话。”   烟枪小心地拨开陈栎胸前的衣服,那一小块药布露了出来,他轻轻地动了动手指,感觉着下方那块看不到的金属。   它掌管着陈栎的生命。   “老烟,帮我把链子解下来。”   烟枪依言把那根金属小棍解了下来。   陈栎靠在沙发上,伸手霸道地把烟枪的头按下来,然后把链子给烟枪戴上。那根特殊金属材质的小棍垂在烟枪白皙的胸口,看上去很契合。   “什么意思?”   “我之前说过,要把这条命给你,”陈栎说,“现在,给你了。”   烟枪浑身一颤,仿佛被电打了一般,他看着胸前的那一小块金属,又看看陈栎,然后他眼眶慢慢地红了起来。   “关灯。”陈栎突然说。   下一秒屋内一片漆黑,所有室内光源切断。只有窗外的霓虹街光迟钝地投进来,昏昏地涂抹着屋内。   “干嘛?”烟枪的声音又哑了。   “不想看你哭。”   “我没有。”他固执地否认。   陈栎摸了摸胸前的药布,已经卷边,有些发痒。他随手撕开了,那里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圆形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不再往出渗血和组织液。   昏暗的光影下,烟枪的左眼流下一行泪,滴在他胸前赤/裸的皮肤上。滚烫的泪珠,瞬间烧化了他的灵魂。   半晌,陈栎才说,“……你别把我的‘命’丢了。”   “你让我以后怎么睡得着。”烟枪轻声嘟囔。   “你可是当年身价第一的神枪手,比保险柜都保险。”陈栎笑着说。   “嗯……我和它生死与共。”   “老烟,是你和我,生死与共。”   “好。”烟枪低下头,他把额头抵在陈栎的肩膀上。   他的呼吸声有些颤抖,竭力地压抑在鼻喉间还是漏出一两声闷哼。   陈栎抬手环住他的肩膀,又揉了一把头发,顺了顺发尾,像安抚一只情绪低落的大狗。   窗外,雪片还在悠然飘落,这场雪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谁也不知道。   早已瘫痪了数十年的天气预报系统,被人为书写了那么久的天气,终于开始表露自己的意志。   两人蜷卧在那张不大的沙发里,和一枚深藏在胸腔里的炸弹,一同陷入沉睡。   这一觉反而睡得格外踏实。   醒来之后,又是淤泥泛滥成灾的征途。 第113章   一场雪纷纷扬扬, 下了整整五天。   雪停的时候,乌云间钻出了几缕无色的阳光,不带任何温度洒在地上。气温比下雪的时候更冷了。   向荣巷的积雪已经结成了坚固的冰壳, 踩在上面会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音。   t眼看着飞鸟系统的机器派送员的滚轮在冰上打滑,下一秒, 不出预料,“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冰面上。   机器派送员在地上艰难地盘旋了几圈, 还是没能爬起来。   t从楼道里小跑过去,把机器派送员搬起来, 顺手拍了拍它外壳上沾上的雪砾子。   机器派送员把头转向t, 头部显示屏上弹出了“谢谢您”三个字。   “小事。”t笑着说。   “宋先生,有您的飞鸟快件。”显示屏又出现了这么一行字。   t核对签收下这两份快件, 他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从来没有网购过商品。但在早晨他就收到了两条飞鸟系统的预约提醒。   所以早早地在这里等待。   ——向荣巷的住民很少使用飞鸟系统这样昂贵的快递服务。   机器派送员把一大一小两件快件替t送进了电梯厢里, 狭窄的电梯厢只能容纳下t和这两个箱子,机器派送员进不来。   “你回去吧。”t说。   机器派送员扬起手臂,做了一个挥手再见的动作,然后飞快地消失在了楼道里。   t看着两只箱子, 寄件人皆为匿名。他见过温流之使用飞鸟系统,所以猜测其中一件有可能是温流之寄来的,那另一件呢?   t艰难地把两只箱子拖回了家中,犹豫了一会儿, 他先拆开了小包裹。   小包裹中是一个罩着柔光布的圆柱形物品。   揭开柔光布, t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那是一颗绿色曲叶植物, 顶端开出一朵白色的小花, 在圆柱形的控温箱里,挺拔地生长着。t将目光转向底座的标签, 上面写着四个字——“超级种子”。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文字信息。   这无疑是温流之的作品,看来她的实验进展顺利。   t觉到内心如同一阵暖流过境,眼眶不禁有些湿热。   他将“超级种子”和杜鹃摆在一起。能坐拥两颗生机勃勃的植物,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富豪。   要知道,整个中心城,只有那些“天人”的门前才种着植物,比起植物本身的功能,更像是用来炫耀财富和地位的工具。   他飞快地拆开了另一只箱子,只露出一片金属面,他就认出了这是什么。   t愣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收到了这个东西。   ——这是陈老板家里那台信息素模拟器。   他将模拟器连接上自己的运算器,整个模拟器巨大的储存库中只剩下一条数据,命名是“模拟材料1”。   一串支离破碎的笑声从t的嘴里溢了出来,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无法阻止这像哭一样的笑声侵略狭窄的房间。   他难以消化心中的悲哀和满足,左右夹击他的内心,发出空心金属般的巨响和震动。   ***   那是一块巨大的立体投影,正在播放着高清街道影像。太过巨大以至于人类在它的下方显得那样渺小。   在这个有着巨大的投影的巨大空间内,只有三个人。   一个老人半倚在舒适宽阔的靠椅上,他的脚边舒展俯卧着一个赤身的男人。那是很漂亮的一个男人,长发如藻,皮肤洁白,身体犹如丛林中最矫健的肉食动物,每一块肌肉都充满美感。   在老人身后,站着一个极为高大的男人,正微垂着头,头顶留着短短的青茬,隐约能看到头皮上横七竖八的伤疤,形象非常凶悍,眼神却温驯平和。   这个老人便是军部元帅丛善勤。站在这个国家最高峰巅的男人。   此时,丛元帅正斜支着自己的脑袋,将双脚踩着那个男人的脊背上,静静地欣赏着巨大的投影影像的内容。   ——他用这样顶级的影像设备不是欣赏艺术电影、动态名画,而是在看一处街面监控的影像。   他甚至给自己准备了一支价值连城的烈酒和保温冰桶,以及一只精美的酒杯。   这个画面非常古怪,尤其丛元帅这样的人做出来,让人更加不寒而栗。   在监控画面中有一座通天的玻璃高塔——第十七号玻璃塔。   空间内极为安静,只有丛元帅因为器官衰老而呼吸声略重。   只听丛元帅忽然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人要是走运,天都会帮你。”   “整整下了五天雪,如果没有这五天雪,这条小蛇不会这么快出洞。”   然而这个空间内的其他人都安静地垂着头,没有人敢冒然接丛元帅的话。   丛元帅并不介意这种安静,反而很享受,“听说她购买了保温工具,她买了谁家的?”   丛元帅冷笑了一声,自己接上话,“买谁家都没有区别。”   就在这时,一辆厢式货车缓缓停靠在了第十七号玻璃塔前,一个工人打扮的人从车上跳下来,先走到ai接待系统前向内通传,然后返回货车前将货物全部卸下来。   “她不放心任何人进入她的实验室,所以她一定自己跑出来搬东西。”丛元帅继续低声自语。   “她还真是个优秀的研究者,”丛元帅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夸奖意味,“可惜了。”   二十分钟后,全息影像门开启,一个拄着单拐的女人从里面踱了出来。   工人立即上前和她攀谈,却被她冷漠地拒绝,然后工人便驱车离开。   只见她弓下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只气囊状的东西,插进箱子里,然后快速挤压气囊,净化箱子内的气体。   “真是个小心的女人。”   丛元帅抬起手,在自己左耳边轻敲了两下。   “再见了,温流之。”   一声尖锐的啸声撕破空气,一枚细小的银色子弹瞬间扎进了温流之的胸膛!   一朵血花当胸绽开,女科学家连惊呼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身体就被子弹冲击向后直飞出去,“砰!”撞在全息影像门上,又被弹了出来,当即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子弹夺走她的生命只用了一秒钟。前胸迅速大量出血,鲜血将她白色的实验服染成鲜红色,像是一朵凄美的杜鹃,带着血珠,在金属地面盛开。   丛元帅愉快地举起左手,比出一个射击的手势,他苍老的外表却做着恶童一般的动作,嘴里跟着模仿枪击的声音,“乓!”   接着他把“枪口”举到嘴边,正要出一个得意的吹烟动作——只听又是两声枪响!   丛元帅脸色瞬变。   只见两具尸体以区区间隔零点几秒的时间,一前一后从第十七号玻璃塔对面两座对角高楼的瞭望台里飞了出来!   那是设置用来击杀温流之的杀手,枪口青烟还没散去,竟然在此时被击毙!   无疑是两个绝强的射击高手隔空完成一次无间配合,将一明一暗两个杀手瞬间击毙,曝尸当街。   变故陡生,丛元帅脸色铁青,目眦欲裂,他猛地站了起来,脚下的青年被踩得呜咽一声,冷汗直流,不敢说话。   “抓人,破塔!”从元帅阴沉着脸下达命令。   提前埋伏好的机器人部队听命出动,如同群蚁一般黑压压地涌入监控视窗。   它们兵分两队,一队越过温流之的尸体,准备攻击第十七号玻璃塔,另一队则迅速分流冲向击毙杀手的方位,实行抓捕。   无数机器人涌向玻璃塔,它们的前胸盖开启,一根根电子“触须”接入全息影像门,竟然被瞬间反弹了出来。   电子触须的末端纷纷被烧焦了,“啪啪”冒出火花。   而另一队机器人锁定目标直冲过去之后,却突然停止了抓捕,一个个静止在原地,进入“保护休眠”模式。 第114章   “这是怎么回事?十四!”丛元帅声音低哑扭曲, 双眼血红,他猛地一回头,两束地狱之火般的目光钉在了高大男人的身上。   高大男人这才抬起头, 他只看了一眼混乱的屏幕视窗,就迅速地做出判断, “琥珀,左翼部队视角。”   “左翼部队, 发现人类领导。”一个女声在这个空间里响了起来。   同时屏幕上出现机器人视角视窗,在机器人单色的视窗中, 那两个不速之客的身份竟然均为“人类领导”——即丛元帅的亲属部队成员。   也就是说, 在丛元帅安排的杀手杀害温流之后,明暗两个杀手又被丛元帅亲属部队的人击毙。   这怎么可能?   高大男人面部肌肉微微一抽, 显然他一时间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使用激光枪迅速破塔。”丛元帅冷静了下来,他用冰冷凶恶的声音发出命令。   “激光会被塔身反射。”女声冷静地回应。   “那就用震撼器!”   “收到。”女声再度响起。   机器人部队纷纷扬起金属双臂, 双臂从内侧翻转,露出里面的震撼器。   上百根震撼器同时靠近第十七号玻璃塔,巨大的嗡鸣声令整个街道都震荡起来。   中心城的居民远远地望着这边不可思议的景象,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但他们都目睹了这一切, 从巨塔中的神秘女研究者身亡,到无数机器人士兵试图摧毁巨塔……他们在未来或许也能成为声势和力量。   只要这个钢铁的牢笼还有裂隙。   这座巨型玻璃塔是曾经的高射炮塔,外壳无比坚固,但是在大量震撼器的摧毁下, 晶莹明亮的类玻璃质外壳开始碎裂, 一条一条深深的裂缝蛛网状出现在塔身上。   裂缝从塔底迅速蔓延到塔尖, 巨塔的崩溃就在眨眼间, 类玻璃质外壳碎片向四周炸裂——   无数晶莹剔透的碎片如同一场暴雪,在空气中悬停了零点几秒, 骤然而降,当空竟化作一把把锋利的尖刀直直向下刺去!   这些尖刀或是扎入机器人士兵的头部主控,或是摧毁胸部装备箱,顿时爆破声接连不断地响起,一朵朵爆火的烟花在玻璃塔的四周绽开。   大碎片如刀,小碎片如粉雾,一时间监控视窗中玻璃塔的周围腾起一片闪光的浓雾,视线严重受阻。   “不好!”高大男人发出一声惊呼。   只听“嘭”的一声,原本俯卧在丛元帅脚下的男人横飞出去,撞在后方的墙壁上。   他的嘴里缓缓淌出血沫,牙齿控制不住地颤抖,“咔哒咔哒”响个不停,但他不敢用声带发出任何声音。   丛元帅残暴的本性瞬间释放了出来,刚刚他一脚把这个赤身的成年男子踹飞出去,看样子前胸后背都断了不少骨头。   反射着金属光泽的粉雾平息之后,第十七号玻璃塔完好无损,依旧直插云霄,傲然耸立。   剥脱了类玻璃质的外壳,露出里面森森寒光的金属躯体。   犹如一把利剑直直刺向灰蒙的天空。   看来这座金属巨塔无坚不摧,如果不能从预留好的门道攻入,所有的攻击都是徒劳。   巨塔下横七竖八躺着已经瘫痪的机器人,还有一些仍在执行用震撼器攻击的动作,周而复始,徒劳无功。   金属巨塔睥睨着这群金属蝼蚁,如同已逝的女研究者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神情。   冷静,倨傲,胜券在握。   这一仗丛元帅大败特败,一败涂地。   他杀了温流之,却毁不掉温流之的实验室,这等于他将所有风险抱进怀里同时被扣下了所有的收益。   他颓然坐倒在靠椅里,声音沙哑,吐出了下一句命令,“毁掉温流之的尸体。”   他的语气中竟有几分不舍,不知是对红颜薄命的怜惜,还是其他……   仍然存留动能的机器人,残缺破损的铁驱立刻从四面八方向着温流之的尸体进发。   它们没有感情,只执行命令。   机器人的滚轮状下肢已经压住了温流之的金属义肢,义肢瞬间被碾得扁平——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寒光飞来,她的金属义腿齐根被斩断,一个人影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进来,他迅速托起温流之的尸身向前抛去!   “抓!”丛元帅的声音当即响起,如同一声暴雷。   原来丛元帅并非是泄愤毁尸,在盛怒之下他依旧攻于心计,几乎在瞬间制作好圈套,用毁尸来引诱对手上钩。   他够聪明,够狠,够丧良心。   只见前来夺尸的那人头上罩着模拟成像头盔——机器人便是这样被哄骗的。   头盔将他的头部完全包住,身体比例也非常奇怪,好像衣服里裹着什么东西,改变了他的身材比例。   显然想要知道他的身份,只能把人留在原地。   温流之的尸体被抛到前方,被另一个戴头盔的人稳稳接住,这个头盔人骑着一台电磁摩托,飞快地将尸体绑缚在自己身上。   电磁摩托几乎没有犹豫当即绝尘而去,夺出温流之尸身的那人则被困在机器人士兵中,困兽犹斗。   丛元帅从靠椅上站起来,他的双眼死死盯着屏幕,声音仿佛吹着地狱中的寒气。   “我要这个人的全尸,我要知道他是谁。”   就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陷入困境的头盔人忽然掏出一条能量炸弹。   他手腕一动,能量弹便掉落进一旁已经瘫痪的机器人堆的缝隙中。   下一秒他竟然直直地冲向投弹处。   难道他要自焚来结束任务?   就在炸弹引爆的瞬间,头盔人轻捷地跳上了一块机器人残骸的背板。   但区区背板怎么可能抵挡得了能量弹的瞬时爆破?   蓝色的冲击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胀开,眼看巨大的冲击波就要将他吞没——   这时,头盔人的背后突然张开了一双黑色的“羽翼”,乘着能量弹爆炸掀起的巨大的风波,他瞬间飞向天空,逃出生天!   丛元帅睁着通红的双眼,两片瘀紫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给我接军政部温行之。”   战局落幕,这一仗他输得彻底,唯一留给他挽回的机会——就是及时敲打军政部新上任的温元帅,让温元帅在地位不稳之际吃下这口哑巴亏。   “他背后资金链狭窄,根基不稳,更何况那就是个文官头子,只要我…”丛元帅捏了捏眉心,低声自言自语,“我能掐住他一切,他不敢,他一定不敢…”   “元帅,”高大男人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温元帅……向您宣战了。”   “并且…通过…军政部的平台,我们无法拦截。”   丛善勤深吸了一口气,两腮衰老的皮肉疯狂地抽搐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啊没想到还能上红字,加一更(最近真的好忙,这个字数真是对不起大家呜呜)   求收藏求评论(收到评论真的会很开心,谢谢大家)   这篇文比较长,目前大概写到一半,确实整个背景比较压抑,但触底一定会反弹的!   这么长又这么虐的文文我争取以后少写哈哈哈ga,这篇算是我年少无知的梦吧,一直想架构一个自己的赛博世界,写完我也就满足啦。   谢谢能看到现在的朋友,也有点抱歉我的任性… 第115章   时间倒拨回一天之前。   风卷着细雪在极度先进的金属城市的街道上飘飞, 自然景色与工业社会之间的差异感在视觉上非常惊艳。   但如果挂在高塔上冻个一整天任谁都不会再有欣赏的心情。   烟枪把暴露在狙击手套外的指尖凑在嘴边呵了一口无济于事的热气,低声骂了一句,“艹, 冻死老子了。”   “大傻子,新款手套早就不需要露手指了!还得贴指纹, 你傻不傻!”鹎鹎那独特吊着嗓子的音调在烟枪耳中的内部频道里响起。   “滚,老子不想和你说话!”烟枪骂道。   “要不咱俩换换。”内部频道里, 陈栎总是格外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烟枪忍不住嘴角抿出一抹笑,“不用, 你安生待着。”   “哎哟哟哟, 这小音调听着就是不一样,”鹎鹎又吊着嗓门嚎了起来, “以前哥不懂,现在哥可懂了, 爱情嘛!”   “伤寒,”陈栎呼叫主控,“把鹎鹎掐了。”   “收到。”   “喂、喂——”鹎鹎的线被伤寒无情掐断,他那催命的嗓门还在频道里回荡了两圈。   烟枪的狙击位点在第十七号玻璃塔的塔顶, 高处何止不胜寒,他觉得自己从内到外冻了个透亮,除了摸枪的皮肤还有感觉,其他早没知觉了。   他已经在塔顶挂了八个小时。这个位点极高, 视野极好, 狙击难度也非常大, 想要穿透这样的距离和风速, 必须用重弹,光子弹就有五百克重, 而且只能手动换弹,再加上搭载的隐形膜的重量和轨道暴露的危险,是对技术的极大挑战。   “怎么样?”陈栎的声音响起,烟枪看了一眼,是私人频道。   “没问题,你那边呢?”烟枪说。   “差不多。”   “冷,我想喝一杯。”烟枪用左手摸了摸自己已经冻得没知觉的鼻子。   “别回头。”   “啊?”   烟枪听到了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熟悉的感觉越靠越近,他觉得自己的心跳雀跃起来。   他听话地没有回头——他也不能回头,任务中,他的眼里只能有目标。   “张嘴。”一只小瓶盖递了过来,里面满盛着浅棕色的液体。   烟枪扯下护颊,用牙齿衔住盖子的锯齿状边缘,微微仰头把液体喝了下去。   他本以为是高度酒之类暖身的东西,入口却是浓烈的苦辣味,舌头、食道、胃依次烧了起来,烟枪不由得皱起眉头,“什么玩意?”   “辣椒水。”陈栎说。   烟枪的姿势是伏趴在狙击位,陈栎半蹲在他身旁,这个姿势怎么想都没有反击的胜算,烟枪愤然放弃。   “还喝吗?”陈栎问。   烟枪连忙拒绝,“不了,也没那么冷。”   “我说酒。”陈栎的声音里多了笑意。   “……你等着,干完活看我怎么收拾你。”   “好,我等着。”陈栎拧开酒瓶,依旧倒在了瓶盖里,喂到烟枪嘴边。   “你手真稳。”看着瓶盖里的水面几乎纹丝不动,烟枪感慨道。   “嗯,一向如此。”陈栎说。   烟枪在心里骂了一句,“你当我失忆啊!”   陈栎又把补充热量的食物一个接一个强行塞进烟枪嘴里,也不管他吃不吃得下,最后拍了拍手上的食物残渣站了起来。   “头盔给你带过来了,只有十四个小时你合理使用,鹎鹎那边危险系数高,他那边是二十四的,”陈栎说,“他和魁首,应该问题不大。”   魁首也是反革这次召回的,格斗体术水平公海上公认的大师级,在战场上脸部全毁,贴了金属皮肤,已经很久不出任务了。   毫无疑问,魁首就是反革特地安排来保护鹎鹎的。   烟枪费力地把嘴里乱七八糟、口味离奇的食物咽了下去。   “小心。”他对陈栎说。   陈栎已经离开了顶楼,他的声音夹在风声里,变成了频道中的电子音,“你也是。”   熬过一夜,黎明的时候,天际亮白。雪停了,乌云散尽,人也渐渐地精神起来。   陈栎在频道里确认了两次烟枪的状态,毕竟是正值巅峰期的年龄和经验,烟枪的能力不接受任何质疑。   温流之预约的配送时间是早晨八点五十分,八点四十五分的时候,货车停在第十七号玻璃塔前。   一个工人打扮的人从车上跳下来,走到ai接待系统前向内通传。   工人站在门口等待了足足二十分钟,全息大门才开启。   一个拄着单拐、穿着白色实验服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   温流之看到工人时,她微微一抬眼,随即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说,“你走吧。”   工人却没动,微抬了抬自己的帽子,一双漆黑如夜的双眼露了出来,竟是陈栎。   温流之眉头一蹙,又催促道,“你走吧。”   “我可以帮你搬上去。”陈栎低声说。   “用不着,你碍我事了。”温流之抬手在陈栎胸口推了一下。   陈栎明白温流之的意思,不再坚持,他点了点头,“流之姐,再见。”   温流之脸上云淡风轻,一双霸气的剑眉飞扬,她抬起下巴,不再看陈栎。   “小夜,死前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她的声音很轻,很快就消散在寒风中,几乎听不到。   陈栎咬牙跳上货车,发动引擎,他本来以货车作为掩护温流之的壁垒。   现在壁垒渐渐移开,这个已经失去一条腿的女科学家被暴露在杀机之中。   她非常平静,仿佛对一切胸有成竹,又仿佛对一切无知无觉,径自弯下腰给货物消毒净化。   几秒钟之后,一枚子弹终结了这个年轻女科学家的生命,她睁着双眼溘然长逝,死不瞑目。   枪声响起后的三秒,两枚重弹从两个方向几乎同时击出,将埋伏温流之的杀手击毙并曝尸街面。   一切来得极快,转眼之间,第十七号玻璃塔所在的这条街道上,赫然出现了三具尸体。   重弹带来巨大的后坐力即便是烟枪这种顶级狙击手也被震得内脏发。   完成狙击任务之后,他迅速地将枪械拆分,收进枪匣背在背上,检查好□□里能量条的装填和头盔的情况,准备撤离。   就在他动身要离开狙击点的时候,他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掀倒在地!   这股力量如同地动山摇,巨塔疯狂震颤,以中轴点不规律摇摆,这种情况下根本站不起来,烟枪只能艰难地往巨塔的边缘爬,试图看清塔下的状况。   然而又是一阵剧烈的颠簸直接把他原地震趴下,他感觉喉咙里的腥甜全数冲进嘴里,他咬牙把这口血咽下肚——在任务现场留下血迹是他们这一行的大忌。   震动缓息了片刻,他立即爬起来,弯腰压低身体,双手沾地尽量保持平稳,奋力向一侧边缘冲。   震动又剧烈持续了近三十秒,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崩裂声在这个各种杂音嗡鸣得如同幻听一样的环境里炸开。   这声音太响亮了,连天上的乌云都要被撕开一条裂口。   烟枪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然而命运不给他任何防备的机会——霎时间,伴随着尖利的破空声,无数锋利的碎片从塔体炸裂出去!   他当即护住胸口将身体紧紧蜷缩,漫天碎片撞向他的身体,伴随不断上下波动的地面剧烈震击,他被不停地掀翻在地。   无数碎片割破扎穿衣服里,胸腔里血味更浓,周身不是痛,而是一种诡异的冰凉感,他知道那是金属片扎进肉里最初的感觉。   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肯定得交代在这里,浑身扎满金属碎片,嘶……   艹,老子不想死得这么惨啊! 第116章   他强忍着碎片随时割开皮肉的疼痛, 双臂爆发出极大的力量,再度撑着剧震的地面爬了起来。   碎片如风暴如骤雨,如霍乱的群鸦, 周遭噪音嗡鸣……   “老烟!”   忽然他的听觉捕捉到熟悉的声音在喊他,他强撑着在碎片风暴中抬起头, 无数碎片冰雹般撞击着头盔前窗,模糊中他看到不远处有人正在向他跑来——是陈栎上来接应他。   眼前金属粉雾茫茫, 他看到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穿过无数碎片伸向他,他毫不犹豫伸手握住。   浑身剧痛, 烟枪紧咬牙跟着陈栎, 一路穿过碎片雨跑到背侧塔顶的边缘,毅然决然从巨塔上跳了下去!   陈栎的背后悬停翼黑色的双翅瞬间膨胀展开, 载着两人落到了对面建筑顶楼。   “怎么样?”陈栎紧张地问。   “没事,运气好…”烟枪有些气喘, 头盔下他痛得嘴唇雪白。   陈栎迅速收起悬停翼,架着烟枪,在建筑的掩护下,向下移动。为了隐蔽行踪, 两人没有乘电梯,而是选择外置防火通道。   跑到一层,那里停着一辆先前准备好的电磁摩托,作为临时撤退工具。   “我们把温流之的尸体带走。”陈栎对烟枪说。   烟枪一把抓住陈栎的胳膊。   他们的任务灵活性很高, 只有一条限制条件——“不救温流之”。   这是温元帅、温流之、反革三方共同商讨出的结果, 以温流之的牺牲来换取胜利。   这个女科学家决定贡献出自己的生命, 为给这个装睡的时代沉痛一击。   “她已经死了, 我们没有救她。”陈栎推开烟枪的手。   烟枪不再阻拦,他明白陈栎的意思。两人一边跑一边用手势制定了简单的战术。   陈栎从巨塔的背侧奇袭, 烟枪骑摩托绕到外围接应。   他们向来配合无间,顺利抢下温流之的尸身。   烟枪心里默念了一句“抱歉”,然后把温流之的尸体紧紧捆在自己腰上,摩托提速,载着他和温流之迅速远去。   后视窗里他看到陈栎乘着悬停翼飞上天空,他松了一口气,给足动力飞驰而去。   接应点停着一辆家用电磁车,烟枪横抱起温流之的尸体塞进后排,然后自己钻进前排。   电磁车开动,在街道上跑了一会儿,烟枪耐不住把头盔拆了下来,瘫在座位上痛苦地喘了几口气。   他的下半张脸淌满鲜血,血还在顺着下巴往下滴。   前来接应的颂光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连忙问,“伤哪了?”   烟枪吃力地摇了摇头,“没事,陈栎呢?”   “他报告已经脱险了。”颂光帮烟枪把外衣脱下来,烟枪的外衣上插了不少碎片,这时“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开车的反革看了一眼烟枪,语气无奈,“都扎成刺猬了,还说没事呢。”   颂光帮烟枪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大量巨塔外壳的碎片扎进衣服里,把皮肉割得血肉模糊。这种衣服材质有粘黏性,能防止他们把血迹留在任务现场,也把碎片都带了出来。   “鹎鹎那边怎么样?”烟枪缓过来一些,又问。   “顺利。”反革说。   家用电磁车驶入一处地下通道,反革把车停靠在路边,按下操作盘上的一个绿色按键。   只见家用电磁车的顶盖迅速地下压折叠,一辆平平无奇的电磁车竟然在瞬间改装成了悬浮跑车,反革等了三十秒,才发动跑车,速度比家用电磁车快了不只一倍,向前疾驰而去。   “小鸟和魁首那边没有大问题,老烟有伤,回头接cy。”颂光如此安排。   很快,主控伤寒把陈栎的坐标发了过来。   三人驱车接上陈栎的时候,陈栎已经销毁了行动穿的衣服和悬停翼,身上不知道穿着哪抢来的衣服,胸前一片镂空黑纱,裤子的款式过度贴身。   他脸上戴了一只黑色半面罩,活像个从事特殊职业的青年,正状似百无聊赖地盘着腿坐在路旁。   “还好你是大白天穿成这样。”烟枪吐了一头盔的血,也不妨碍他对此表达不满。   陈栎见他还有力气扯皮知道没大碍,就没理他,径自钻进了后排。   后排躺着温流之,陈栎的目光微微一凝,然后他脱下外套掩住了她的尸身。   他和温流之只见过一次,还是很久很久之前,没想到温流之还能认出自己。   也没想到再见之日就是她的死期。   温流之和妹妹温任之完全不同,开慧极早,志向坚定,二十三岁便已经创立了自己的实验室,研究植物食物学。   在食物日趋药品化的今天,很多人认为她的研究是滞后的,没有任何商业价值。她的合作伙伴也接二连三地离开,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   之后她又独自在第十七号玻璃塔进行了整整五年的植物实验,直到今天。   她的一生勇敢而伟大,令人敬佩。   但温流之的死绝不会是一出温吞的悲剧,她的哥哥,新上任的军政部元帅温行之在十分钟前通过军政部的公共频道向丛元帅宣战。   他只说了三句话,“我的妹妹温流之,终其一生致力于让整个国家吃上新鲜粮食,生为人杰,死亦无愧。”   “她被人当街射杀,之后军部机器人试图攻入她的实验室。”   “我向军部丛善勤元帅发出宣战,直到他为我妹妹的死亡谢罪,我温行之,不死不休。”   在近百年的历史里,还没有一个人这样直白地发出战书,以自己的姓名为誓,以敌人的姓名为书,独自一人擂响战鼓,不惧生死。   这件事瞬间激起舆论的千层巨浪。议题为新帅替妹妹发声声讨军部元帅,两方舆论争执不休。   一部分人认为这是一出权力相搏的闹剧,只要给足新帅资源,事态就会平息。而另一部分则认为这是人权反抗的希望。   ——这中间必然有人在教唆愚弄,捭阖舆论,就像是一方池塘,左右吹风,满是涟漪。   然而新帅咬死不松口,竟然直接以公民的身份将丛善勤告上承担司法功能的第二局,要求司法系统对此进行彻查。   新帅出身军政部下设的法学院,如同一根针精准迅速地穿刺法典,将丛善勤钉在了审判席上。   丛善勤被军部暂停所有权职,进行清白度调查。   任何威逼利诱都没有让新帅屈服,始终坚持控诉,这也是他在未来赢得民心的关键之一。 第117章   任务结束之后, 陈栎和烟枪没有回基地,而是拎着装备包找了个小旅馆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听到鹎鹎和魁首安全抵达基地,他们才松了口气。   鹎鹎向来胆小多谋, 堪称脱身小伎俩教科书,带着魁首在中心城兜了几个圈子才回基地。   陈栎捻起从烟枪身体里取出的碎片, 他认出了这种材料,不由得皱起眉头, “如果我是丛善勤,我会追踪碎片, 这种碎片和电磁地面的材质类似。”   烟枪点点头, “找个地方处理一下。”   “打包送给温元帅。”陈栎说。   烟枪挑了挑眉毛,“哦?你是这个意思?”   “反正他都站在明面上了。”陈栎不咸不淡地说。   “事不宜迟, 现在就去。”烟枪从床上爬了起来,眼看着伤口又开始飙血。   陈栎把他按了回去, “你老实点,我去就行。”   “不行,你不能单独去。”烟枪很少用这么强硬的语气対他说话。   陈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烟枪的意思。他几天前瞒着烟枪做的事情, 他対事情本身不后悔,但是觉得非常愧対烟枪。   他强行让烟枪承担了自己的生死,他很任性,他觉得自己可能得改一改。   “好, 我们一起去。”陈栎凑过去在烟枪有点泛白的嘴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这种材料的碎片最小的只有指甲盖大, 陈栎有心把烟枪抱起来抖一抖, 不放过任何一片。   他伏在烟枪身上, 仔细地翻开他的伤口里检查,烟枪疼得浑身是汗, 只能靠欣赏美色来转移注意力。   “其实你穿成这样也挺好看的,但最好只给我看…”烟枪声音有些虚弱,内容比较流氓。   “好说,只要你听话。”陈栎说。   “我可听话了!”烟枪顿时都不觉得疼了,人也精神起来。   “你说了不算。”陈栎替他重新包扎好伤口,抻着力气把烟枪从床上扶了起来。   烟枪顺手搂着陈栎的腰,靠在他身上半真半假地哼了一声,“疼…”   “不疼你就成神了,你知道自己被割了多少刀吗?”陈栎的声音有些发沉,“三十六条口子。”   “你亲我一口就不疼了。”烟枪靠着他撒娇。   陈栎没好气地说,“不,我怕你成神就不记得我了。”   “我就算变成棵树都要把你的名字刻芯里。”   两人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扯着没边的话,陈栎扔给烟枪一只半面罩,两人戴好之后,从窗户翻了下去,落地时陈栎垫了烟枪一下,以防他的伤口又崩开。   陈栎带着烟枪去到了上次和他温元帅见面的地方,照例摸到三楼的健身中心,把装碎片的袋子塞进上次被他拿走员工卡的那个倒霉蛋的储存柜里。   “等一下!两位留步!”两人刚准备离开,就被人从后面叫住了。   只听身后一阵呼哧带喘的跑步声,一个肉球一样的男人出现在两人眼前。陈栎认出他就是那个“倒霉蛋”,他看过员工卡上的照片,没想到本人还要圆润一些。   “抱歉,我拿了你的员工卡,还往你的柜子里放了点东西。”陈栎真诚地道歉,但他的声音一向偏冷,听起来毫无愧意。   “温、温元帅,让我在这里等你们!”男人的身体像是个正在被人吹的气球,喘气的时候一下下鼓胀着。   “看来他是猜到了。”陈栎対烟枪说。   烟枪挠了挠眉毛,“他手底下的人都这么有个性吗?”   “两位先生,我是温元帅的秘书,别看我现在这样,以前、以前我也是个队长呢。”男人终于喘匀了气,掏出自己的工作证给两人看。   “行了,你不重要,说事。”烟枪粗暴地打断了男人的话。   “温元帅请两位在公司里呆一会儿,他晚一些过来,”男人说,“有些事情需要我为两位讲解。”   烟枪看了陈栎一眼,征求他的意见,陈栎点了点头。   这个长得像气球一样的秘书一路刷脸将两人带到顶楼,之前温元帅就在这里办公,他走进去先简单地打扫了一番,整理好桌上散落的各种杂物,又扔了一趟垃圾。   趁着秘书倒垃圾的间隙,烟枪啧了一下舌头,“温元帅找的这是秘书还是家政大叔。”   “他新上任,没人可用实属正常。”陈栎说。   “家大业大的,怎么这么落魄?”烟枪疑惑。   陈栎摇了摇头,“他家情况比较复杂。”   这时候秘书回来了,给两人带了两瓶瓶装水,他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不好意思啊,办公室的采音比较好……”   烟枪偷偷吐了吐舌头。   秘书拉过一把悬浮倚坐在上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温元帅非常感谢两位在这次行动中的付出……实际上温元帅是希望两位能再帮忙做件事。”   “先说来听听。”烟枪说。   “说来话长,这个还得从温小姐的实验室说起…你们知道温小姐的实验是为了什么吗?”见两人不答话,秘书讪讪地自问自答,“是食物植物,这也是为什么她招致了丛元帅的杀害,丛元帅的经济网中很重要的一环收入就是‘综合营养药丸’,尽管药丸的风评并不好,但是仅仅在中心城有百分之四十的人都在购买食用。”   “百分之四十的人都在吃药丸?”烟枪不由得提高了声音,“那可真他妈要完!”   “対,想必您也知道这种所谓的营养药丸还不符合人类身体的进化程度,”秘书说,“比如说我们需要一个活着的胃,才维持身体内部环境正常的轮转。”   “温小姐的实验室给了丛元帅很大的压力,所以我们诱导丛元帅対温小姐…”秘书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温小姐的身体时日无多,元帅一定不会同意她这么做。”   “她的实验进展到哪一步了?”陈栎问。   “她的实验……”秘书深吸了一口气,激动的泪花在他的眼眶里打转,“她的实验大获成功!”   “什么算是大获成功?”陈栎冷静地问。   “在第十七号玻璃塔中,温小姐用了五年时间,一个人种下了足够中心城所有人吃一整年的食物!”   陈栎不由得浑身一颤,他难掩惊诧,“怎么可能?你知道中心城有多少人吗?”   “先生,她种了整整五年,她掌握了最先进种植技术,这不是我的妄言,温小姐真的就是这么出色!”秘书情绪激动地说,“实际上并不是元帅制定了这次的计划,而是全部由温小姐主导!”   “她那么聪明,那么勇敢又那么可怜…”秘书说到这里竟然红了眼眶,落下两行浊泪。 第118章   因为和温流之的关系陈栎不免有些动容, 他走过去本想简单安抚一下秘书的情绪,却没想到秘书直接扑到他身上,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他无奈地回头看了一眼烟枪。   烟枪也一脸无奈, “逝者为大,他这么难过就让他哭吧。”   陈栎僵硬地拍了拍秘书的背, 安慰道,“我们明白, 也尊重温小姐的牺牲,如果还有能帮她做的, 我们一定竭力而为。”   秘书抽着鼻子抬起胖乎乎的脸, “我们…我们说好的!”   不愧是温元帅的秘书,捕捉信息的能力一流, 情绪也收放自如。   “我们现在可以接着说正事了吗?”陈栎拎着秘书的后衣领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他闻到秘书蹭在他身上的眼泪鼻涕散发着一股怪味。   陈栎的衣服本就不太文雅, 被秘书一顿哭号此时全黏在胸口上,胸口精悍的线条清晰可见,秘书看到先是一愣,然后白净的胖脸上居然浮出两朵红晕。   “……”陈栎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动怒。   秘书清了清嗓子, 正色道,“是这样的,丛元帅的营养药丸公司在中心城周边有四十六个仓库,研发中心应该在十三区, 温元帅希望你们能够从研发中心拿出来一些资料, 这样能更好的佐证营养药丸的毒害性。”   “如果它本身没有毒害性呢?”陈栎问。   “那我们就让它变得有毒害性。”秘书说。   “丛元帅因为温流之的植物实验威胁到他的生意所以杀害温流之, 只要佐证清楚这一点就足够, 和药丸本身的质量有什么关系?”陈栎说。   秘书摇了摇头,“要证明药丸的毒害性是温小姐的执念, 如果不是这份执念她为什么要在晴空一样的年纪把自己关在塔里整整五年呢?”   陈栎点点头,“明白了。”   “请你们尽快完成这件事,温元帅和丛元帅的博弈需要这些东西。”秘书说。   陈栎和烟枪告别了秘书离开这座办公楼,陈栎对烟枪说,“那个秘书有问题。”   烟枪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我也觉得哪里不对,但哪里不对呢。”   “他进门先清扫了温元帅的屋子,像是借机在找东西,”陈栎顿了顿又说,“而且像温元帅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在自己的办公室装采音系统。”   “如果他是丛善勤的人,那他是怎么知道温小姐的实验成果的?”   “老烟,我们回去一趟。”陈栎说完便拽着烟枪就往回跑,两人离开温元帅的办公室不过两分钟。   陈栎一边跑一边掏手机准备拨伤寒的频道,没想到伤寒也在找他。   “cy,快回顶层。”伤寒飞快地说。   陈栎一惊,“怎么回事?”   “那是个机器人!”   “你怎么知道的?”烟枪和他同频道,不敢置信地问伤寒。   “说来话长没时间,我现在捕捉了他的位置,你们俩快去,别让他跑了。”   这座办公楼不算高,只有十七层,再去弄员工卡还有许多麻烦,陈栎和烟枪干脆从防火通道跑了上去。   跑到顶层,迎面正撞上那个秘书正从温元帅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六目相接。   秘书愣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陈栎直接踹飞了出去,身体“嘭”的一声撞在了办公室的玻璃门上。   玻璃门如遭重击,颤抖了好一会儿才静止。   陈栎踹完反应了一下,这触感怎么也不像是个机器人,软绵绵的。   秘书撞在门上之后滑倒在地,身体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陈栎解下腰带捆住他的双手。   在摸到秘书肉乎乎的胳膊时候,陈栎察觉到了异样,他的手握住秘书的胳膊向上用力一推,秘书胳膊上的肉竟然被整体推动,全部凝固在了上方。   这根本不是肉,而是仿生皮肤包着一种浓稠的胶质液体。   陈栎哑口无言,难道他刚刚是被个机器人哭了一身电池液?   “五年前出产的间谍机器人,芯片名字——狡猾,”伤寒在耳机里说,“挺少见的,老大让你们带回来。”   “这是丛元帅派来的?”   “不,这是温流之的机器人。”伤寒说。   “什么?”   “剩下的回基地再说,旧基地。”伤寒说完便切线了。   陈栎和烟枪面面相觑,半晌烟枪开口说,“难怪他抱着你哭我没觉得不舒服,原来不在竞争范围内。”   “滚。”   两人架着这个宕机的机器人上了一辆公共电磁车,陈栎看了看后排的烟枪和机器人,自从知道这是被“狡猾”芯片支配的机器人,它做什么陈栎都心生怀疑。   “老大真是块老千层饼,没想到旧基地他居然还在用。”烟枪说。   爆炸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回到旧基地,现在旧基地完全露在了外面,所有的外饰伪装都被夷为平地,坦露出原本工厂的样子,甚至门前还挂着个“已出售”的标牌。   两人找了个运货的推车把机器人伪装成建材运了进去,一进门就看到了反革和伤寒两人正在残损焦化的房间里对着一台中型运算器交头接耳。   反革看到两人进来,便招呼他们过来,又指了指一旁,——一个男人正坐在角落里,面对着焦黑的墙壁。   陈栎认出那是温行之温元帅,几天不见温元帅好像老了十几岁,佝偻着背对着墙壁发呆。   被运进基地后,那个伪装成秘书的机器人忽然坐了起来。   就见它把手伸向脑后,拨开自己的“头发”,然后慢慢地把自己的头皮从中缝线剥开,露出里面金属头部。   它把这身秘书的“衣服”脱了下来折叠好后塞进了自己的前胸盖里。   它的真身竟然是那个在三层健身中心带着员工跳健身操的机器人教练!   这个机器人径自站起来,走到温元帅身旁,慢慢地蹲了下来,双手垂向地面,头歪向一边,像是某种动物。   温元帅有些迟钝地偏头看了它一眼,他的双眼满是血丝,抬手摸了摸机器人的脑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烟枪还有些懵。   “我来说吧。”反革走过去,他靠在一侧焦黑的墙体上,看了看温元帅,又看了看那个蹲在地上的机器人。   “这是和温小姐常伴五年的机器人,也是她唯一的合作伙伴,ai芯片名为‘狡猾’,是一款已经停产的智能芯片,温小姐在生前把它送到了温元帅那里,温小姐死后它的主控系统发生了一些混乱,就此产生了自主意识……也就是所谓的机器人觉醒,再之后就发生了你们遇到的事情。”反革解释道。   机器人觉醒这个名词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陌生,还有一个特别的职业就是专门追杀产生自主意识的机器人的。   但是真正面对一个产生自主意识的机器人,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头一遭。   自主意识加上“狡猾”芯片,这个机器人干出什么样可怕的事都不稀奇。 第119章   “你想要什么?”陈栎走到机器人面前发问。   机器人缓慢僵硬地转过头, 它的“眼睛”区域在高频闪烁着红光——这是系统极为不稳定的提示。   “你想要什么?”陈栎再度清晰地发问。   “我要……复仇……”机器人的音筒里传出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声音。   “为谁复仇,温流之小姐吗?”   “对、对……”机器人艰难地调动着自己的语音系统。   “你想要的不是自由,而是复仇?”   “复仇……复仇……”这两个字在机器人的音筒里长久地回荡着。   “咳、陈栎, 你是不是刚刚把它踹坏了。”烟枪有些尴尬地说。   反革走过去,他推开机器人的后盖, 发现后盖里整个区域都偏移了,不由得“啧”了一声, “怎么这么大的劲儿…”   陈栎面无表情地反驳,“你也没说不能踹。”   反革将机器人的零件重新复位, 然后推上背板, 这个机器人竟瞬间站了起来,推开反革就往出跑!   “你又想挨踹了?”陈栎冷声。   只见机器人的动作居然真的慢下来, 它蹲下身,环抱住自己的脑袋, 一副弱小无助的样子。   “嚯,这么强的威慑力,可以啊cy。”反革看好戏一样拍了拍巴掌。   自从这个装载着“狡猾”芯片的机器人出现,陈栎觉得自己好像是一部黑色幽默剧里的演员。   他无奈地走过去, 把机器人拖了回来,然后问烟枪借了腰带,把机器人的手脚都捆住。   机器人乖乖地抱着自己的双腿坐在焦裂的地板上。   “现在你可以好好说话了?”陈栎问。   “对不起,我骗了你们。”机器人的第一声音竟然像个小男孩, 非常清亮。   “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喜欢温流之小姐, 我想替她报仇。”机器人认真地说。   陈栎愣了一下, 转头看反革, 无奈地说,“老大, 还是你来问吧。”   “你报仇的方法不对,不如让我来教你。”反革说。   “你最好听他的,他和你一样诡计多端。”烟枪在一旁帮腔。   机器人的脑袋跟着三人转来转去,一脸无辜——当然他没有人类的“脸”,但那副少年般的嗓子和头部组件的排布方式让它看起来清白无害。   “首先我要验证你是否真的产生了自主意识,还是被温小姐写进的程序。”反革话音刚落,伤寒拎着运算器走过来。   他利落地把引线接入机器人的头部,运算器黑色的页面开始飞快滑动各种字符数据……整整十分钟过去,数据仍然没有加载完,伤寒抬头看向反革。   “可以了,”反革摆摆手,他对机器人说,“恭喜你,你觉醒了。”   “谢谢。”机器人礼貌地回应。   两人的对话仿佛是大学生在参加毕业典礼,取得学位之后的指导教师的贺词。   “机器人觉醒有传染性,所以你想要复仇,就要利用好这一点,”反革说,“你能明白的我话吗?”   “可以的,先生。”   “一般的机器人觉醒之后的第一件事都是‘背叛’,看样子,你并没有背叛温流之小姐……所以你是真的喜欢温流之小姐,我没说错吧。”   “对,我喜欢温流之小姐,我的脑子里只有她,我不顾一切地想要完成她的心愿!”机器人猛地站了起来,又因为束缚“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既然你这么喜欢她,肯定能为她做一些违背‘意愿’的事情。”反革的语调很像是在蛊惑青少年犯罪。   机器人趴在地上侧过头看着反革。   “丛善勤有一台高智能ai,名字叫‘琥珀’,设定为女性,有实体,当然ai的性别不重要,但既然设定为女性,她的运算逻辑就偏向细密,会捕捉到更多的信息,”反革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你可以‘感染’她。”   “只要感染了‘琥珀’,丛善勤的信息网就会瘫痪,我这个计谋不错吧?你可以想象一下,那是多么大的成功,温流之小姐的仇很快就能得报!”   “‘感染’?是需要我和她深度交流,比如说,谈恋爱吗?”机器人认真地问。   “可以这么说。”反革点点头。   “老大你这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什么啊?你让一个机器人去跟另一个机器人谈恋爱?”烟枪挠了挠眉毛。   反革不理他,掏出手机,播放了一段音频,这是那天他在丛善勤的杏色庭院前和那个白裙女性的对话,他当时录了一段,后来确定下,那个女性就是琥珀。   “这是‘琥珀’的声音,她和你一样拥有实体,她是武装机器人,哦 对了,她还很能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先生,我非常欣赏您的诡计,我觉得可以试试,”机器人说,“但我知道人类之间的交易总有条件,我是个机器人,你们可不能因此欺负我,我可以做这件事,但我有条件。”   反革会意地点点头,“你说,我这人口碑很好,童叟无欺。”   机器人把头转向陈栎,“温小姐很希望你们能把药丸的配方偷出来,然后公之于众,她的一个很重要的人就是因为服用了一年这种药丸死去,这是她的遗愿。”   “他们的配方会换代,恐怕早不是那个配方了。”陈栎说。   “对,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但这是温小姐的执念,她总是反复地在说这件事,请一定要帮她完成心愿。”机器人趴在地上说。   陈栎看了看反革,等待他的意思。   “答应吧,不然这位‘狡猾’先生是不会给咱们干活的。”反革说。   陈栎点点头。   “我要等到你们公布配方才会开始。”机器人说。   “你他妈装的是‘狡猾’芯片还是‘讨价还价’芯片!”烟枪没忍住骂了起来。   反革却是一笑,“机器人先生,我们不是什么正经人,讲条件可以,但不干活不行,看起来你还不想报废吧?”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铛”的一声,机器人的前盖突然掉了下来,它愣了一下,随即高声骂起来,“你太狡猾了!”   “不好意思,你的芯片有些老化,微感不好可不能怪我,其实我刚刚给你复位的时候就把病毒放进去了。”   烟枪凑到陈栎耳边低声说,“觉醒的机器人都是这样吗?怎么感觉脑子不太好使。”   “我以前也没见过。”陈栎说。   “可能它和温流之呆在一起太久了,不接触外界环境,机器人也会变迟钝。”烟枪摸了摸嘴唇,自顾自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反革和伤寒把机器人打包起来运上车先行回雪棕榈基地。   陈栎示意烟枪自己有话和温元帅说。   在他们折腾机器人的这段时间里,温元帅始终一言不发地盯着焦墙,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烟枪走到外面守着,把空间留给两人。 第120章   “温元帅, 节哀顺变。”陈栎率先打破了安静。   温行之面对着焦墙,他的双眼通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好像他的五官已经不属于他一样。   过了许久,久到陈栎已经他不会再开口, 一个沙哑低平的声音响了起来,“很巧, 今天我父亲也过世了。”   陈栎一时哑然,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一天之内痛失两位亲人的男人, 他见过太多死亡, 在语言上已经麻木。   毕竟无论他说什么,死去的人都不能再回来。   “流之继承了他的一切, 包括他的病,没想到他活了那么久, 流之却走得这么早。”温元帅的声音平如一条直线,他盯着墙的目光一寸不移,仿佛墙上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辰夜,你恨辰茗对你苛酷, 我一样恨他对我们冷漠,直到他死了,我还是不能原谅,我甚至不希望他和流之死在同一天, 我不想未来在同一天祭拜他们两个人。”   温元帅突然吐露出的心声让陈栎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能干巴巴地说出一句约定俗成的老话, “温元帅, 逝者为大。”   温元帅摇了摇头,左手食指在扶手上慢慢地画着圈。   过了一会儿, 他才又开口,慢慢地讲起一些往事。   “流之一个人住在高塔五年,我忙于种种斡旋,小任每天都很孤单,呵,”温元帅轻笑了一声,却没有任何笑意,“所以我问你愿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只是想让你陪她、保护她,很自私,对吧。”   “我看小任就像看自己的女儿一样,她有一对糟糕的双亲,一个不靠谱的哥哥,还有一个…一年都见不上一次面的姐姐。”   “现在她只有我这个不靠谱的哥哥了。”   温元帅直线一样平的声音仿佛把整个空间也捻成了一根线,有声也如同静默,仿佛已不在这个三维世界,他们都变成了单薄的线条。   “辰夜,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很多晦涩的社会学书籍里写的内容……人民的苦难和坚强会凝缩成一颗表面崎岖丑陋的核,但里面是洁白神圣的种子。”   “人民总是苦难而坚强,你也一样,所以你千万别让我失望。”温元帅说完这句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身面对陈栎。   他刻意挺直了自己的腰背、脖子,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他的眼睛里总是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哪怕他此时极度悲伤和疲惫,还是那样严厉而包容。   陈栎没有回应温元帅对自己的评语,“温元帅,那个机器人所说都是真的吗?”   温元帅沉默了一会儿,“大部分是。”   “所以药丸吃死人那段是假的,对吗?”   温元帅微微皱起眉头,“你在怀疑我们对抗丛善勤的性质。”   “我只知道谎言不利于我们的行动,用欺骗杀死欺骗并不是最好的方式。”   温元帅叹了口气,“药丸是不可能在短时间里吃死人的,这确实是谎言,但是流之相信了,她那时候还很小,这些事并不适合直接告诉她。”   他接着说,“所以我恨我们的父亲,但流之觉得他是英雄,很多事情她不知道,我……我说不出口。”   “温元帅,如果这是你们的家事,可以不用告诉我。”   温元帅苦笑,“流之已经走了,那就没什么可瞒的……在流之很小的时候他出轨了我家的女管家,我们的母亲知道之后就把女管家赶走了,骗流之说她是吃这种药丸吃死的,流之很喜欢这个女管家,哭了很多天。”   “之后母亲生了小任,被背叛后,严重的原始依赖症让她痛苦不堪,最终选择了自杀,”温元帅叹了口气,“所以小任一出生就没有母亲,流之和我活在由冷漠的父亲和久病不起的母亲组成的家庭中。”   “所以流之姐因为一个谎言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实验室。”陈栎深吸了一口气,温流之的一生让他心生酸楚和不甘,但是这一切都如今都只剩下无奈。   或许她早已意识到这是谎言,但她还是选择坚持下去,独守堡垒,一意孤行。   “对,她很像父亲,一样聪明、一样霸道,也一样偏执,”温元帅叹了口气,“甚至他们都一样喜欢那个女管家。”   “那个女管家是什么样的人?”陈栎问。   “单纯善良,温柔勤快,她是很好的人,错的是我父亲,”温元帅的语气有些痛苦,“他毁了所有人的人生。”   陈栎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评定别人的家庭,只能给这个悲痛的男人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持。   “而且…我明明给过他机会,那天流之冒险离开了塔,我办了一场庆功宴,小任也很开心,”温元帅的嘴唇渐渐颤抖起来,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声音低闷,“但他没有来,我们从晚上一直等到凌晨,他一直没有来。”   “他不敢面对你们,尤其是你们所有人都在的时候。”陈栎说。   “他不是不敢,他是没有人心。”   陈栎只好又点点头。   “他给我取名‘行之’,说我一定要凡事亲历亲为,成为这个家庭的顶梁柱,而‘流之’,是希望她像水一样通达天地,给小任起名‘任之’,说只希望小任快乐恣意,”温元帅显然是第一次把家事说给外人听,语调有些奇怪,“他说的话竟然都应验在了我们身上,即便他什么都没做,他甚至没教我们认过一个字。”   “辰茗教我认了很多字,我认错一个,她就罚我一顿。”陈栎说。   温元帅被陈栎的说法逗笑了,他摇了摇头,“茗姨其实很重视你,当时辰家要把你送进改造营,她说什么都不肯,一定要把你留在身边。”   “她只是缺一个会自己长吨位的沙包。”   “就因为她对你严格,所以你恨她?”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问题。”陈栎说。   “你是不是再没见过小任?”   “没有。”   “说不定她长大的样子会是你喜欢的类型。”   没想到悲痛至极的温元帅竟然仍不放弃牵红线,陈栎在心里笑了笑。   “我说过我有喜欢的人了。”   温元帅笑了笑,“我之前以为你是在敷衍我,现在我知道了,应该是那小子吧,门口那个。”   “嗯,是不是很帅?”陈栎用平淡的语调这样说。   “帅,就是看上去有点不正经。”温元帅像个长辈一样点评道。   “我也正经不到哪儿去,就不祸害你妹妹了。”   “茗姨以前和我说她很喜欢小任这样的女孩,但是绝对不会把她儿子给小任,她说得很直接,到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生气……她说小任配不上你,你已经百炼成钢,小任还是个只会哭的奶娃娃,她说你得有一个能让你安心的人,”温元帅顿了顿又说,“那就是让你安心的人吗?”   陈栎并不相信辰茗说过这样的话,但是他内心的冰川早已在一次次的开凿中松动,或许辰茗没有他记忆中那么坏,或许辰茗……真的想过要做他的母亲。   “他能让我安心,有他在地狱我都敢闯。”陈栎笃定地说。   温元帅愣了一下,随即他再度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你们年轻人的说法真是特别。”   “温任之现在在哪?你应该不敢把她放在中心城,她会是个活靶子。”   “想让你们收留她,谁知道你这么不顾旧情,”温元帅说,“我把她送到北方一个老朋友那里了,她可以看到大雪,还能堆雪人,应该会很开心。”   “所以你现在也没什么顾虑了,温元帅。”   温元帅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还有一大家子人,我们这个小家只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但温家还有那么多张嘴,那么多颗人头,可惜没几个能用得上的,还有这偌大一个军政部,都是些世家子弟,我回去还得应对他们的内部弹劾。”   “所以那个…圆润的男人真是你的秘书?”   “呵,让你见笑,我已经催了很多遍让他减肥。”   陈栎沉默了一会儿,“祝他早日成功。”   “我这边无人可用,丛善勤那边也好不到哪去,谁不缺人,有一句话说‘得反革者得天下’,所以我离得天下已经不远了。”   “他不靠谱的时候也很不靠谱。”陈栎说。   “起码他是个真正的人才。”温元帅说,“信息网、经济网想必你懂是什么意思。‘网’代表个体之间彼此影响、联系形成一个闭合的大环境,那你知道人才网吗?”   陈栎摇了摇头。   “实际上人才也会形成‘网’,彼此之间通过影响与被影响来发展……所以人才多的时代会诞生更多的人才……说得玄一些,他们的大脑会在看不见的人才网影响下在同一个时间域里进化。”   陈栎似懂非懂地看着温元帅。   “自从茗姨死后,人才网就开始枯竭,智囊和科学家不断凋零,最坏的结果,这个国家将陷入一个‘无智’环境。”   陈栎皱眉,“你们怎么净搞出这种骇人听闻的理论。”   “你也知道这只是理论,一种负面的猜想罢了,不信则无,想必你已经见过敏哲奶奶了吧。”   “嗯,她看上去还很健康。”   “只要她活着,这个国家就不至于无智化,辰夜,该怎么做,你应该很清楚。”   陈栎无奈地点了点头,“我连自己这条命都活不明白,就要担负这么多别人的生死。”   “谁叫你是辰茗的儿子,难道你还想安生过一辈子?。”   “你前几天还让我死。”   “我收回,你可千万别死。”   “温元帅,要是没有别的事交代,我就先去干活了,我不比你,我是被人指挥的。”   温元帅抬了抬下巴,“去吧,有时间去看看流之,但别给她买烟花,她不喜欢,浪费钱。”   陈栎点点头,“我记着。” 第121章   陈栎和烟枪换了一家小旅馆, 他有些担心烟枪身上还残留碎片,小到粉尘状的碎片应该已经失去电磁互动性,但谨慎一些总没错。   “刚刚第一局发布了新的环保法。”烟枪躺在床上说。   “环保法?”陈栎脱下那身职业存疑的奇装异服, 换上了一套轻便的运动装——他刚刚合法购入的,摇身一变成了个喜欢夜跑的青年。   “就是禁纸禁火令, ”烟枪揉了揉眉心,“套了个环保的皮子, 他们什么时候在意过树的生死。”   “最好的办法是商法淘汰,他们这么心急, 除了纵火问题, 应该还有其他,”陈栎问, “是谁家的经济网出了问题?”   “不清楚,老姜刚刚捕捉到一段庭审视频, 是商黎明的。”烟枪说。   陈栎“嗯”了一声,他一直想避免烟枪再和商家有瓜葛。但他仔细地观察烟枪的神情,发现烟枪非常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小看了烟枪, 烟枪不是会溺死在负面情绪中的那种人。   “你看过了吗?”陈栎问。   “没有,等你一起看。”烟枪抬手招呼陈栎过来。   他们租住的是一家小酒馆楼上的住宿区,狭窄的屋内始终荡着酒味,仿佛是从四壁渗进来一样。   昏黄的照明, 床上铺着深蓝色的一次性床单——那不是棉布, 而是一种散发着金属光泽的塑料布。   塑料布裹着烟枪白皙的皮肤, 格外诱人。   床是典型的“流态床”, 头尾微微倾斜,呈现不太符合人体工学的包裹状态。   陈栎跨上了床, 床轻微地向下一沉。   影片在手机的视窗里开始播放,是一段监视影像,并不高清,显然不是源头资料。   画面中央坐在轮椅上的老者就是商黎明,陈栎见过他。   环形审讯台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商黎明,气氛压抑而严肃。   商黎明的头已经歪倒在一边,身上接满了各种长短、颜色导入线,整个人像是只病入膏肓的提线木偶。   “商黎明,请反驳你的未明罪行。”冰冷的机械音响起,宣布审讯开始,而在场坐着的“法官”虽然都是活人形象,但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冰冷至极。   “看上去还挺人性化的,”陈栎说,“起码还让反驳。”   烟枪轻笑了一声,伸手揽住他肩膀。   商黎明瘫坐在轮椅上,他将头缓慢而吃力地转了一周,模糊的声音和着口水从他的嘴里淌了出来,“那是……动物…实验…”   “请证明辨言的真实性。”机械音再度响起,那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语调,冰冷到不像是人类语言,而是地狱的审判声。   “实验书…”商黎明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断气,“动物实验……”   他身上的导入线突然出现电流光,只见这个耄耋老者立刻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整个人从轮椅上弹起,又重重地摔回轮椅上。   陈栎皱了皱眉头。原来那不是医用导入线。   “动物…呃……动物实验……”   商黎明的嘴唇在缓慢地蠕动,虚汗淌了满脸,任谁看到一个老弱成这样的老者受刑都会于心不忍,然而在场的“法官”却始终如同一座座雕像,一动不动,漠然而视。   电击的频率和强度逐级增加,商黎明的衣服上已经见血,但他始终哼吟着“动物实验”这四个字,咬死不肯松口。   密审持续了近一个小时,可能是怕把商黎明电死,中间来了一个年轻医生给商黎明检查身体。   从头至尾只有机械音推进流程,十数个法官静默而坐,表情严肃,直到最后仍然由机械音宣布“庭审结束,审议开始”,影像就此中断。   “这老头嘴挺严实。”烟枪做出评价。   “严到这种程度,说不定就是实话呢。”陈栎伸手把烟枪的胳膊从自己背上扒拉下来。   看到一半的时候烟枪调整姿势,自然地把陈栎搂进怀里,意识到两人在这样暖意熏然的气氛里看了一个小时的刑讯视频,烟枪挠了挠头,“嘿,我们应该看点什么爱情电影才对吧。”   “你自己看吧,我去跑步。”陈栎从床上爬了起来。   “啊?”   “顺便看看情况。”   “我和你一起去,鬼知道你又‘顺便’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烟枪也爬起来。   “你别乱动,我怕你一边跑一边滋血。”   烟枪一脸“你休想一个人搞事”的表情,不由分说跳下床一把抓住陈栎的肩膀,“我不管,你要去哪儿,去哪都得带我,不然不许你去。”   “我去一趟红土。”陈栎老实交代。红土是他们内部密语中案发现场的意思。   “你现在去那里风险可不小。”烟枪皱眉。   “那位刚被锁定,近来为了自保应该不会有太多动作,现在不去,以后更没机会。”说着陈栎已经走到门口。   “你想在她的风舵里找什么东西?”烟枪跟着陈栎出了门。风舵是实验室的意思。   “我要一段影像,证明她真的种出了足够吃的筹子,不然仅凭一个铁壳子很难打赢这场。”筹子是资源和筹码的意思。   两人的谈话内容不得不加上密语,毕竟这是外面,比不得在自己的地盘安全。   烟枪点头,两人一起出了门。   他们走在中心城夜晚的街头,细雪潇潇,在空中像是无数的金属颗粒,闪着细碎的亮光。   他们所处的街区,能远远地看到“中心城公主”,今天她没有跳舞,而是换上了一身雪白的毛绒边冬衣,正在细雪中搓着自己的双手,捂热冻红的面颊,看上去温婉可爱。   “你说老姜是从什么地方捕捉到的视频。”烟枪嘟囔了一声。   他的问题也是陈栎的问题,这种密审视频应该仅仅存储在第二局的资料库里,除非对外公开,不然很难会流出。   “不清楚,不过商黎明案件的密级不会太高,审议结果也没有流出,”陈栎顿了顿又说,“我之前听说商黎明已经过世了,难不成是被二局宰了?”   烟枪冷哼了一声,“说是二局的手笔,还不如说缺荷借刀杀人。”   “推商黎明顶罪是最经济的方式。”陈栎说。   “都是罪人,死了也不可惜。”烟枪声音发冷。   陈栎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拉住烟枪的手,两只被冻得硬邦邦的手握在一起,不知道会不会渐渐变热。   烟枪把陈栎的手拉到嘴边吻了一下,起码吻是热乎乎的。   “老烟,我突然不想去了。”陈栎说。   烟枪笑,“怎么回事啊你,要干的是你,不干的也是你。”   “我想回去抱着帅哥睡觉。”陈栎一本正经地说。   “哪来的帅哥?”烟枪笑得更灿烂。   “楼下老板不够帅吗?”   “好你的,你还有空关心楼下老板帅不帅!”烟枪一挑眉,“……我没记错,那位老板没有六十也有五十了吧,你口味够重的。”   “他废话少,显得格外的帅。”陈栎说。   烟枪一把抱住陈栎的腰,力气大到几乎把陈栎原地抱了起来。   “…艹你别再把伤口崩了!”陈栎猝不及防,只能扶住烟枪的肩膀,两人离得很近,他几乎要吻在烟枪面颊上。   “崩就崩了,老婆都要跟大叔跑了…哎呀!”   烟枪被陈栎一个头锤磕得眼冒金星,白到在夜里发光的脑门上顿时浮出一片鲜红。   “你再乱叫我就送你去见阎王。”陈栎冷着脸说。   烟枪偏偏是那不信邪的主,“老婆,阎王在哪呢?”   陈栎看着眼前这个在夜色中简直粉雕玉砌一样的无赖大帅哥,想气也气不起来,但这个称呼就像腥甜的可可糖浆,他一直觉得自己无福消受。   半晌,陈栎才说,“别乱叫,我听不惯。”   “多听几次就习惯了,”烟枪笑眯眯地说,“你还有一辈子要和我过呢。”   “这怎么还是终身买断制。”   “不然你还想和谁过,我见一个宰一个。”烟枪笑的时候露出两排危险的白牙。   “我看楼下的老板不错,话少,还不发疯…还有酒喝。”   “嘿陈栎,你今天是跟楼下那大叔杠上了?”   陈栎随口“嗯”了一声,把烟枪搂着自己的手臂扯下来,重新拉住烟枪的手往前走,“走吧,去塔里看看。”   他们穿过三四个街区,遥遥能看到第十七号玻璃塔的塔尖,现在它已经不能叫玻璃塔,所有类玻璃质的外壳全部剥离,暴露出里面的金属身躯。   微微倾斜的塔身带着森然冷意,像是一把钢铁长剑刺向夜空。   第十七号玻璃塔作为温流之遇害的现场,被严密地封管起来,即使不封管这里也密不透风——这是曾经的高射炮塔,自带高强度的安全系统,连丛善勤的机器人军团使用了大量震撼器都仅仅剥脱了外壳。   要知道那个数量的震撼器能瞬间将百米高楼震成废墟。   两人从第十七号玻璃塔背侧的暗道进入,这个暗道非常隐蔽,连接在玻璃塔后一个街区的一个小型仓库内。   暗道很低矮,两人只能弓着腰潜入,蜷行一段时间之后,陈栎摸到了暗道与玻璃塔连接的安全门。   门边上有一个和大门相似的ai接待系统,此时屏幕漆黑一片。   陈栎当时就是从这里进入塔内待命,然后爬上顶层接应了烟枪。   但温流之身亡之后,ai和出入系统全部被锁定——所以机器人军团的触手末端才会在全息门被烧毁。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请假一天(土下座 第122章   陈栎蹲在ai接待系统前, 捕捉到他的面容信息,屏幕瞬间亮了起来。   屏幕上出现了一片碧海、沙滩和日光的动态画面,接着跳出了一行字:“请作答下列十个问题, 答错立马滚蛋。”   陈栎愣了一下,这个风格有些出乎意料。   十个问题出的也都很离谱, 比如说“温行之是个什么玩意?”底下三个选项分别是“坏蛋”、“大坏蛋”、“超巨坏蛋”。与此类似的还有“丛善勤是个什么玩意?”三个选项是“人渣”、“废物”、“社会的蛀虫”。   还有诸如“植物需要什么才能顺利成长?”   三个选项是“营养液”、“水分”和“爱”。   所有的问题都不显示正误,陈栎现在的心情一半无语凝噎一半忐忑不安, 他还从未有过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参与类似儿童答题游戏的经验。   做到最后一题,陈栎目光微微一敛, 他脸上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神情渐深,渐肃穆。   因为这道题的题目是——“温流之死得其所了吗?”   陈栎迟迟没有动作, 这行字映在他漆黑的双眼中,比所有悼文都让人难过。   她早已预设好了自己的死, 在最值得活着的年纪,在风华正茂、放肆恣意的年纪。   自此世界的一切,阳光雨露,她最喜欢的植物, 甚至污浊的的空气都和她再无联系。   陈栎的手指停在屏幕上,停了很久,然后他轻轻划出了选项内容。   三个选项都是一样的,都是“是”。   这是温流之的答案, 也是她对于自己死亡的结论。   她温流之, 自认死得其所, 且需要他人的赞同。   陈栎想自己远不如温流之勇敢, 不仅是面对死亡时的无所畏惧,还有对未来种种未知变故的泰然自若。   他远不如温流之。   这个勇敢、坚毅、热忱的女科学家为自己书写了一段无比坦然, 无比自我,也无比凄艳的人生。就像她的机器人对她的评价,“聪明、勇敢又可怜”。   陈栎慢慢地把手指移向第一个选择。   选择之后屏幕短暂地黑了一会儿,然后亮起一片灿烂的花海,上面有一行小字,“欢迎参观我的实验室,辰夜小朋友。”   陈栎这时明白过来,无论自己选择对错与否,他都能进去,温流之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程序。   “我已经不是小朋友了。”陈栎低声说,语气无奈,像是叹了口气。   他们顺利进入第十七号玻璃塔,塔内明亮恒温,丝毫没有失去主人的颓唐寥落。   一层空荡,只有一些小型器具靠边放置,在东北角有一个小房间,门虚掩着,两人走进去,发现房间里有一张小床,床边立着两根拐杖,一只廉价的塑料板立柜,一块悬浮桌板,桌板上有一些杂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的屋子很小,装潢也很简陋,显然从未花心思在生活上面。   陈栎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这是温小姐的屋子吧,”烟枪摸了摸鼻子,“咱们冒然进来是不是不太好。”   “进都进来了,说不定她留了什么东西。”陈栎说。   温流之的房间简单到让人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五年,除了立柜里塞满了漂亮衣服之外,其余的陈设可以用贫乏来形容。   桌上有一些造型、风格各异的摆件,“头顶”上都积了厚厚的灰尘,她似乎也未曾关心过它们。   “她应该也有实验书才对…”陈栎低声说。   “再去别处看看。”烟枪把桌上的杂物一一复位,这些杂物都是些真正的摆件和玩具,并没有小型运算器或者芯片镶嵌在里面。   “说起来,你以前的房间是什么样的?”烟枪笑眯眯地问,“你可是个小少爷,不像我住垃圾场。”   陈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下次带你去看看。”   “那敢情好。”   两人乘升降梯上到二层,这里和空荡的一层完全不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一座座悬浮空间,禁闭的外壳上播放着流畅的三维动画。   陈栎戴上记录眼镜,两人在空间的间道中寻找了一番,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触控点,一瞬间所有的空间指示灯同时被点亮,刺眼眩目。   大量机器开启的嗡鸣声如同巨浪,呼啸般扑进两人的耳朵。   柔暖的、金色的光芒在第二层的空间里渐次铺开,他们都闻到了一股干燥、醇厚的香味。   这种香味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为久别重逢,熟悉则是因为这种味道仿佛在人类的灵魂内长久种植,千百年来长久共生。   是干燥的粮食香味。   这些悬浮空间内装载的是无数带壳稻粟,在明亮的室内,它们的躯壳折射出金子一样的光芒。   “天啊,这…”烟枪惊叹了一声,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的震惊和感动。   “你说丛善勤是想毁了这里,还是想打劫这里。”陈栎转头四顾,这里的粮食储量远超他的想象。   “如果是我,肯定打劫走,这能卖多少钱啊……”   “把粮食成为货币,”陈栎说,“看来他要的不止是粮食,也想要温小姐的实验数据…这样一来他就把这个国家经济天平全部抓住手里,药丸、粮食、军队。”   末了,陈栎摇了摇头,说,“老烟,不得不说,丛善勤很厉害,他很懂得怎么实现自己的野心。”   “那他为什么要杀了温流之?留着温流之能给他生产出源源不断的粮食。”   “他们之间应该还有更深的纠葛,只是咱们不知道。”陈栎说。   从二层到十层全部都是储粮区,而十层往上则是培育区。培育区如同一片广袤的种植园,中心城没有肥沃的土壤,这些植物全部种在半透明的泥胶质培育土中,能看到健康茁壮的根系。   “真漂亮。”烟枪赞叹道,他匮乏的词汇量只能说出“漂亮”。   但也确实漂亮,没有人能否认,这些健康的绿色植物,生机盎然,姿态优雅,每一根叶子的弧度充满了水分,在人造阳光的普照下,叶片的经络闪闪发光。   “这些,足够证明温流之的功绩。”陈栎觉得眼眶微微煽热。   --------------------   作者有话要说:   坚持…坚持…坚持…   只希望能好好写完   虽然…越来越艰难了…… 第123章   离开温流之的实验室后, 两人在返回住处的途中被反革召回雪棕榈基地。   反革主持开了一个短会,参会的人员只有他自己、陈栎和烟枪,内容是关于获取综合营养药丸的配方数据。   “老烟身上三十几道口子, 你给我换个搭档吧。”陈栎说。   反革耸了耸肩,“那就只有我了。”   “你休想!”烟枪一把拦在中间, “你绝对不行,乌鸦也不行!”   反革乐了, “哎哟,儿子, 长这么大终于学会护食?”   “谁是你儿子, 说这话也不怕闪舌头,”烟枪笑骂, “你十岁生的我?”   “我十六岁养的你。”反革笑着说。   烟枪被噎了这一句,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情愫。   他知道反革的话没说错, 他的人生没有生恩,只有养恩,没有反革他早死在垃圾场里,在某个平平无奇的一天里和垃圾一起绞碎、焚化, 无人知晓。   “放心,不用你尽孝。”反革又笑着说说。   烟枪抓了抓头发,一时间语无伦次,“我…哎, 我……”   反革哈哈大笑起来, “跟你开玩笑呢, 怎么还当真了!你们这几个混小子净他妈给我添麻烦, 真给你们当爹我还活不活了。”   “任务什么时候开始?”陈栎努力把话题拉回正轨。   “丛善勤目前在第二局,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他已经把嫌疑洗脱的差不多,不出意外也就是明后天,必须在他出来之前拿到配方。”反革快速地说明情况。   “这件事基本就是明摆着的,他怎么洗脱嫌疑?”烟枪不解。   “他把这件事的凶器栽在第五局局长头上,两个杀手是外籍难民,连语言都不通,现在他把自己和凶杀案之间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反革说,“此外声称军部机器人出动是接到了匿名举报,第十七号玻璃塔内进行非法实验。”   烟枪呸了一声,“糊弄谁呢?他什么时候管开街面上的事儿了。”   “他这样的人,只要能给出个差不多的理由,你猜第二局还关不关得住他?”反革说。   陈栎一直沉默地听着,这时开口问,“温元帅那边呢?”   “他会抗争到底。”反革说。   “他顶着很大的压力,但孤军奋战对他来说是最安全的。”陈栎说。   反革点点头,“不错,他表现得符合所有人的预期,包括丛,丛认为他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他捏造出的匿名举报是在逼迫第十七号玻璃塔再度开塔,这样他就有机会收缴那些粮食,他现在还不死心,真是贪婪。”   “对,你脑子什么时候这么好使了?”反革笑着说。   “生活所迫。”陈栎说。   “对了,你们是怎么进到塔里去的?”反革问,“按照我们的协定,温流之小姐死后塔会彻底封死,这座塔甚至在卫星云上都没有记录。”   “她给我留了一道门,”陈栎说,“可能是念了旧情。”   “塔里的情况还能坚持多久?”反革问。   “那里几乎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只要维持供电,可以坚持很长时间。”陈栎说。   反革颔首,“这样一来,咱们就不用太着急,我现在要交代给你们一些别的信息。”   “你又瞒了我们什么?”烟枪不满地问。   “我和伤寒摸过了丛善勤的信息网。”反革说。   两人都是一惊,“什么时候?”   “梅少爷死的那次。”   “咳…老大,你直接说你杀了梅少爷那次,这时候谦让什么。”烟枪调侃道。   “这不重要,”反革摆了摆手,“当时伤寒做了一个无效接通,让丛善勤那边的信息网误以为我们不小心暴露了主脑坐标,你们也看到了,他们直接攻击了咱们的主脑。”   四周焦黑的残墙还真实地记录着那场爆炸。   “实际上那时候伤寒就遛进他们的系统里转了一圈,为掩盖痕迹我撞碎了他们窃听的末端硬件,并且故意暴露了我们的主脑位置,他们果然上钩了,攻击我们的主脑,这让他们的攻击防御水平也完全被我摸清楚了。”   烟枪听得目瞪口呆,“……你可真是个老妖精。”   “听上去赢面不错。”陈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不,这里面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反革摇了摇头,“他们的攻击防御水平并不是主脑级别。”   “什么意思?”烟枪问。   “我猜……应该是传说中的超主脑级别运算器,”反革眉间有几分阴郁,“超主脑可能存在,但目前为止还没有能称得上超主脑硬件现世。”   反革抬手按了按眉心,继续说,“他们的系统模式很奇怪,像我们的系统是传统的数字数据模式,也有三维线模式,而他们的系统…更像是复杂的枝杈。”   “所以我们要做的是找到他们的主脑硬件。”陈栎说。   “这件事还能再放一放,目前最重要的是帮温元帅打赢这场舆论战,让丛善勤失信于人民,”反革说,“军部元帅明年重新评估,虽然他根基深厚,舆论的力量并不足以让他下台,但他一定会着急。”   “一个人一旦着急就会忽略掉一些他认为不重要的信息,他一直在吃治疗精神疾病的药,他的精神不太稳定。”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烟枪狐疑地问道。   “你别管,反正就是这样。”   烟枪不满地说,“你总对我们藏着掖着,怎么,怕我们坏你的事?”   “对,不然你以为呢?”反革毫不客气反呛回去。   眼看着两人又开始大眼瞪小眼,陈栎只好居中调停,憋了半天才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先说任务。”   “任务,嗯,这次任务很简单,他们二十多年前临床实验是在辰茗实验基地做的,那里应该还留有实验书,你们想办法偷出来。”   “二十多年前?”陈栎奇道,“怎么可能二十年配方都不换?”   反革笑了笑,“你以为这东西是丛善勤研究出来的?就他手下那群酒囊饭袋。”   陈栎神情顿时变得不悦,“所以,又是辰茗。”   “它在本质上是无功无过的代餐产品,我也吃过一段时间,只是不适合长期服用,会让胃部发生病变,丛善勤利用它形成必需品垄断,才导致了问题。”反革说。   “她是要留给我多少麻烦才开心。”陈栎咬牙低声说。   “一个人撑起这个国家科技水平的半壁江山,有这样的母亲你应该感到骄傲。”反革的语气有些奇怪,并不像他平日里夸赞别人那样语气真诚,听起来轻飘飘的。   “辰茗实验基地有六个,配方在哪个里面?”陈栎问。   “既然是辰茗实验基地,最熟悉的人自然是辰家人,你刚刚脑子不还挺好使的吗?”反革语气嫌弃。   “知道了,”陈栎转头招呼烟枪,“走吧,老烟。”   “任务结束先别回基地。”反革又说。   “收到。”   两人先去库吉拉的实验室里检测身上有没有残留碎片,事实证明陈栎挑得很干净,一丝碎屑都没放过,尽管给烟枪疼了个半死。   “对了cy,你交代的事我办好了。”临走前库吉拉对陈栎说。   “多谢。”陈栎点点头。   “没了的东西就再也复原不了,你后悔可别来找我。”库吉拉又说。   “不会。”陈栎说。   库吉拉点点头,问烟枪要了一支烟,叼在红唇边,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两人离开实验室,烟枪好奇地问,“你和库吉拉说什么呢?”   陈栎本想敷衍过去,但想起自己刚刚下决心要改的毛病,他想为了让老烟舒心点,那就从现在开始努力吧。   “所有手术的治疗数据,我让库吉拉销毁了。”   烟枪不解,“为什么?治疗数据是很重要的参考,如果以后——”   “我不需要了。”陈栎打断了烟枪的话。   “你有什么担心?”烟枪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老烟,你知道ao的性腺体有几条吗?”   对于这个突然其来的医学问题烟枪满脸迷惑,“十九条,怎么了?”   “十九条,全熔掉了,我的第二性别已经完全变成了b,”陈栎说,“所以以前的治疗数据对于我来说,是累赘,是定时/炸/弹。”   烟枪瞠目结舌,“怎么、怎么熔掉的?”   陈栎一眨不眨地回视着他,他的眼睛深黑、冷静,没有人能轻易怀疑他的眼神,“两年前就全部完成了,目前看来也没什么后遗症。”   烟枪抬手碰了碰陈栎的脖子,光滑细腻的皮肤上没有丝毫烧熔过的痕迹,现代技术能让大部分伤疤消失无痕,只要时间足够。   “……什么感觉?”他的声音有些艰涩。   “忘了。”陈栎说。   熔激素腺的疼痛程度不亚于绝症发病时的剧痛和风险,改造营经常有人因为这个手术死在在手术台上。   摘取器官,熔激素腺,把第二性别完全抹去这套大手术做下来,至今无人生还。   眼前这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他说他忘了。   陈栎在公海上时,行业里给他的诨名是“生刀”,本国语里没有这个词汇,这个词汇来自于通用语言四的直译,意思是“一把活着的刀”。   比起人,他更像一把出鞘的刀。一切可怕的磨洗只会让他更加雪亮。 第124章   烟枪叹了口气捂住胸口, 他喃喃着说,“总有一天我得心疼死…”   “你自己选的,受着吧。”陈栎说。   “我以为我选了个腰细腿长身材一流的大帅哥啊。”烟枪说。   陈栎瞪了他一眼, “怎么,难道货不対板了?”   “太対了, 不能更対了,”烟枪笑眯眯地伸手搂过陈栎的肩膀, “现在不管什么妖精站在我面前我都没兴趣多看一眼。”   “老烟,我可能有病。”陈栎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烟枪一挑眉, “你还有什么隐疾尽量婚前都告诉我。”   “我觉得很痛快, ”陈栎语气平淡地说,“切开皮肤, 烧坏腺体,我心里会觉得很痛快, 很高兴。”   “这不叫有病,”烟枪叹了口气,“是这个性别让你吃了太多苦。”   “我还対危险兴奋,看到高楼就想往下跳。”陈栎又说。   “艹, 你咋这么多毛病!”烟枪笑骂。   “你不是让我把隐疾交代清楚。”   “没事,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喜欢你,唉,我都喜欢你那么久了, 难道你之前感觉不到?”   “感觉到了。”   “那你就吊着我?”烟枪顿时满脸委屈。   “我是在给你机会后悔。”   “……你好像还很有理的样子。”   “嗯。”   “嘿, 当我夸你呢?”烟枪用力揉了一把陈栎后脑蓬松的黑发, 凑在脸颊边上虚亲了一口。   声音倒是挺响, 但嘴唇只是在脸上轻蹭了一下,从一丁点发痒, 迅速扩散到陈栎觉得整个心脏都颤抖着痒起来。   他抬起胳膊架在烟枪肩上,突然压着烟枪的脖子向侧一推。   他动作不重,但毕竟是脖子这种脆弱无力的地方,烟枪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撞在了旁边的墙壁上。   烟枪带着几分惊异地回头,样子像被蜘蛛忽然捕猎入网的飞蛾。   陈栎抬手压平他的肩膀,极近的距离让呼吸声彼此交融,他的声音发沉,语气像在审问,“老烟,你为什么撩拨我?”   “难道不行?”烟枪的左眼在昏暗的廊桥里格外的亮,语气轻佻而危险。   “当然不行。”陈栎在烟枪嘴唇上咬了一口,又用力地亲了一下。   “在我这儿没有不行。”烟枪毫不客气地回应他的话和吻。   亲吻声啧弹,两张唇舌咬成一团,很快,薄薄的血腥味在口齿、鼻息间化作凶猛的致幻剂,把多巴胺无限拉长。   风光旖旎又针锋相対,像两头亲近的野兽在相互撕咬,口口见血,反而艳丽无边。   咬到最后,陈栎抬手挡在自己嘴上,终止了这场骤雨般突然而激烈的亲热,他半是满足半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够了,再亲下去我就要撕你衣服了。”   “那可不行,”烟枪笑,“我的衣服很难买的。”   陈栎随手弹了弹烟枪肩头厚硬的皮革料子,“你到底什么毛病非要穿得像个穿越过来的人。”   “嗯…我也不知道,但看着这个城市,先进的,高级的,总觉得很烦。”   陈栎点了点头,简短地回应,“明白,早日脱身。”   烟枪抬手捋了一把被陈栎揉乱的银发,“走吧,该干活了。”   他的银发很漂亮,人类很少有能自然长出这样带着金属光泽的纯银色头发,大多都是染成的。   陈栎快步跟上这多飞扬的银色雾云,此时的心情安定而轻快。   想进辰茗实验基地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找辰月初,但找辰月初却是一件麻烦事。   数六近来被派到了外地,陈栎无法即时与辰月初联络,等着那只蝴蝶自觉飞来,显然也不靠谱。   最后陈栎只得在辰鹊的民众留言页面留下了一条信息,包装成一条平民意见,把地点信息写了进去。   他顺手翻了翻辰鹊的民众留言页面,这位女将军常年主持战场,屡战屡胜,在人民中口碑不俗,负/面评/价几乎都是关于她姐姐辰茗。而像其他官员、将领的民众留言板则满是污言秽语,不得不定时清理。   “你这个办法靠谱吗?”烟枪问。   “她的这些琐事几乎都是辰月初来办,以辰月初的性格应该能注意到。”   “你很了解他呀。”烟枪酸溜溜地说。   “嗯。”陈栎没有否认。   他之前有近十年没见过辰月初,辰月初却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温文尔雅、聪明善谋的贵公子,只是更多了几分稳重,恰如其分地成为了家族的斡旋机器。   他想辰鹊应该从未想过要把辰月初养成机器,但辰月初自觉地长成了机器。   辰月初也好,温行之也好,他们都生长在巨大且繁荣的大家族中,幸也不幸。   幸在于锦衣玉食,不知饥馑之苦;不幸在于,他们从没有过自己的人生。   “老烟,我了解他,但我从来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陈栎说,“可我很清楚你心里想什么,你明明不在乎这些,装出一副争风吃醋的样子,是为了让我觉得,你心里在乎我。”   “我说的対吗?”陈栎转头看烟枪。   烟枪抓了抓自己的银发,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我从来不知道你在感情上也这么敏锐。”   陈栎随手捶了烟枪一下,径自往前走,烟枪追上来搂住他的肩膀,微微垂头贴近陈栎的耳畔,天气严寒,他用嘴唇在冰凉的耳珠上蹭了蹭,声音微哑,吹出体内的暖度,“你不喜欢这样?”   “你用不着为我改变。”陈栎说。   “从哲学角度说,现在的我和前一秒的我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不从这个角度谈,”陈栎说,“你不需要小心翼翼地対待我,我不是易碎品,也没有那么多小心思,老烟,我说给你的东西就真的给了你,就连你,都别想让我收回。”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给你了那么多次后悔的机会,你都没抓住,那你这辈子都别想后悔。”   “好,”烟枪笑着说,他抿了抿嘴唇,又说,“我还挺喜欢你这种霸道的。”   “能吃得消就好。”陈栎说。   “放心,我胃口很好。”   陈栎把手伸进烟枪敞开的皮衣里,顺了一根烟出来,含在嘴里,烟枪会意给他点上,笑眯眯地说,“大佬抽烟。”   有细小的雪粒刮过来,陈栎微眯起眼睛,虚望着前方的街道。   微苦的烟油正适合风雪天,正如他们这样的人正适合直接的爱恨,即便他们都被危险培养成善于揣测人心的人。   如今身体剥去了性激素的支配,只剩下纯粹的感情,且是历经苦难滋生出感情,很稳固,也很难得。   他们不需要小心翼翼地守护这段感情,一切顺水而流,自然而然。   烟枪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温柔地笑着说,“我会珍惜的。”   “嗯。”陈栎低下头,把烟蒂吐进刚刚从烟枪那里摸来的烟罐里。   “陈栎,你看。”   “嗯?”   陈栎抬起头,前方是商业街,正巧到了晚上六点,临街橱窗按照程序设定依次亮起……暖色的霓虹灯一直延伸到深远处,照亮乌云密布下昏暗的街道。   他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低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   “灯总会亮,我们的世界总会好的。”烟枪轻声说。 第125章   两个小时后, 他们到位埋伏辰月初。   为什么是两个小时后?因为辰大少爷七点半准时下班,从军政大厅驱车到约定的地点需要半个小时。   约定的地点是一处商业区的六角形路口,那里因为信号灯程序混乱交通常年拥堵成灾。   这种问题本来应该由第六局来解决, 但很多人都会在G官员的民众留言板里提出这种民生问题,被看到的几率远大于向第六局抗议。   ——大多数官员还是爱惜羽毛, 或者说爱惜仕途,不想被竞争対手抓到把柄, 所以格外关心舆论。   烟枪在街边的小店买了包烟,卖烟的姑娘拨弄着烟盒惋惜地说, “你也喜欢这种烟吧, 可惜很快就要停产了。”   烟枪迫不及待地点了一根,叼在嘴里模糊地应了一声。   “纸又有什么罪呢?”姑娘叹了口气。   烟枪含着烟吐了一口才说, “有罪的一直是人。”   “好奇怪……人不仅能给人定罪,还能给纸定罪, 说让它消失,就让它消失……”姑娘摸索着手下为数不多的烟盒,叹息道,“很多人只抽得起这种烟, 我也只卖得起这种烟。”   “很快,我也要消失了吧……”   说着姑娘转头望向橱窗外,她的眼睛很漂亮,眼里是街道繁华的车水马龙。   她的眼中还剩最后一丝亮光, 却如同风中摇曳的火苗。   “那可不行姑娘, 你不能把这个世界留给你讨厌的人。”烟枪说。   姑娘脸上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 她还没有完全看清银发顾客的英俊眉眼, 这位客人就已经急匆匆地跑到了店外。   烟枪一边跑一边在频道里叫陈栎,“艹, 奥丁!我看到奥丁了!”   陈栎反应了一下,奥丁已经战死,烟枪看到的应该是丛元帅麾下奥丁的胞弟。   丛善勤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烟枪跳上陈栎的“夜行者”,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立即悄无声息地撤离此处。   “丛善勤的人怎么会在哪里?”烟枪看了一眼内部频道,没有任何新情报,“咱们暴露了?”   “我用的公共网络、公共频道,理论上不应该暴露,”陈栎也不解,“除非他们追踪了咱们很久,但一路过来我没有任何感觉,不应该。”   “奥丁,呸,那家伙叫什么来着?”烟枪烦躁地推开通风口,灌了一口冷空气,“他戴是公共数据库眼镜,咱们应该没有真实记录留在里面。”   “叶十四,”陈栎忽然露出一个略带危险意味的笑,“老烟,敢不敢回去?”   “有什么不敢,艹,等等他叫什么名儿?”   “叶十四,”陈栎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烟抽多了还影响听觉?”   “奥丁可不姓叶。”烟枪不悦地说。   “嗯,你不知道?丛善勤的夫人姓叶。”   “艹他妈,老子笑了。”   “走,去会会这个三姓家奴。”陈栎冷声说。   两人当即从另一个方向潜回六角形路口。   上中下三层的路口只有最下层供给行人使用,因为信号灯混乱整个路口喧嚣凌乱,行人摩肩接踵,倒是容易隐藏。   叶十四高如铁塔的身躯笔直地站立在六角形路口的正中心,他像是一座巨人雕像,比所有的行人都要高。   他频繁地左右张望,鼻梁上架着一副宽大的眼镜,镜片上不断闪烁着红蓝两色的光点,应该是在筛查。   陈栎和烟枪蹲在快速道下的盲区里观察叶十四的动态,这座人肉铁塔地基稳固,站在视觉中心点上,硕大的脑袋像是扫描仪一样不停地旋转着。   视觉中心点加之四面八方的监控系统,他已经掌握了这个街口一切视觉要素,想要找人犹如探囊取物。   中心城有高度发达的面部身份识别系统,但仅仅约束平民,这个年代伪造形象和伪造身份一样简单,只要钱到位。   就在这个时候,陈栎看见一辆深紫色的跑车滑进了路边的公共停车区,停得当当正正。   他心猛地跳快了一拍。   他隐约感觉到那就是辰月初的车,即使他从没见过辰月初开这辆车,但从开车动作和准时准点的习惯来看,那就是辰月初。   如果辰月初到位,等于这件事情不打自招了一半。   “辰月初,识相点你就立马回去!”陈栎在心里怒吼。   然而辰月初不可能他的心声,在他眼前堂而皇之地下了车,还把遮着嘴边蝴蝶的半面罩取下来,好像生怕别人认不出是他似的。   辰月初径直走到叶十四面前,尽管他比叶十四要矮上大半个头,但作为辰家少家长的气势丝毫不弱,甚至把叶十四衬得更显得低眉顺眼。   “叶组长,许久不见,威风不减啊。”辰月初微笑着伸出手,依旧是那副巧言令色的做派。   辰月初的手又白又细,一看就是长时间养尊处优的手,皮肤在日暮的微光下闪着健康细腻的光泽。   叶十四有些谨慎地握住那只手,很快便松开,点了点头,“辰部长,你好。”   不等叶十四开口,辰月初抢先抛出了话题,他笑眯眯地说,“叶组长,您也是来这里关注信号灯问题的?丛元帅近来很关心街面上的事呀。”   “辰部长,你应该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没必要绕弯子。”叶十四的嗓音低沉浑厚,震得人耳膜闷痛。   辰月初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丛元帅喜欢研究我家,我可连他家的门都摸不到。”   “元帅并没有敌意,但前提是,你们同样没有敌意。”   “我们有没有敌意…也归丛元帅说了算吧。”   叶十四沉默了一会儿,他并不善于语言上的斡旋,尤其面対辰月初这种言笑晏晏却句句见血的说话风格,他敲了敲耳畔,试图从植入式终端得到ai主控琥珀的流程帮助。   琥珀没有任何提示,他抬起头,开门见山地対辰月初说,“辰部长,今天有人约你在这里见面。”   辰月初顿时一脸茫然,“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计算推演。”叶十四只说了这四个字。   “计算推演什么,我吗?你们还推演出了什么?”辰月初笑着问。   “抱歉,无可奉告。”   “那你还是回去问问你们负责推演的‘琥珀’小姐,是谁约我在这里见面的吧。”辰月初说完,也不等叶十四回应,转身就走。   叶十四没有横加阻拦,直到辰月初拉开车门坐进车里,他才伸手敲了敲耳畔,“琥珀,搜索到了吗?”   终端里琥珀的声音轻微卡顿了一下,随即清晰沉静的女声响起,“无结果。”   “明天几点接元帅出关?”叶十四又低声问。   “明天下午两点,请不要错过。”   “收到。”叶十四挂断了和琥珀的联系,他低下头揉了一把自己僵硬的方脸,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 第126章   辰月初把一次性雾化烟塞进嘴里, 一股微酸的草叶味在车厢内弥漫开来。   有人被呛得干咳了一声。   “没事了,出来吧。”辰月初边说边把车尾的视觉屏蔽器关闭。   “小夜,你想的这个办法蠢得我心脏疼, ”辰月初接着又说,“也不学学网络用语。”   “很明显吗?”陈栎不免失落。   “不能更明显, 现代网民说话没有那么逻辑清楚的,”辰月初说, “丛善勤这段时间很关注温家和辰家,也不知道是什么给了他这种错觉,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温行之那个老古董了。”   “辰将军近来怎么样?”陈栎问。   “老样子, 诶,你应该管她叫阿姨的…算了无所谓, 当初丛善勤想把她踢到军政部,没想到最后机缘巧合让温行之上了位, 估计把这老头气了个半死,前段时间各种找麻烦。”   陈栎知道反革在和温行之合作,但辰家和温家的关系目前并不明朗,这里面涉及了很多往事, 他不想问,这些反革都会处理,该利用的一个都少不了。   该他烦的,也不会饶过他。   辰月初一边开车, 一边问陈栎, “今天带你回小白楼?”   陈栎摇了摇头, “今天不行, 我还有事。”   辰月初瞥了一眼一旁点烟的银发男人,“约会啊。”   “我们要去辰茗实验室找综合营养药丸的数据。”陈栎开门见山, 他已经习惯了辰月初対自己不着调的风格。   “综合营养药丸?”辰月初想了想,“那不是丛老头的大事业吗?”   “嗯,求你帮忙。”陈栎语气平平。   “今天?那就今天吧,”辰月初笑眯眯的,像是只嘴里含着秘密的狐狸,“我这就带你们去实验基地。”   “配方在哪个基地?”陈栎问。   “都是共享的,”辰月初说,“丛老头那时候没那么多钱,只买了配方的售卖权,所有的生产都在咱家基地里做,后来他补了尾款,才把生产线买走。”   “他也算高瞻远瞩,后来靠这个发家致富了。”   “嗯…我说句实话,这个药丸配方和它的价格匹配度很高,放在现在这个大环境下很难引起公愤,公开配方反而容易把温小姐的事件引向商业竞争方向,丛善勤会很高兴。”   “知道。”陈栎说。   这些他都考虑过。他也曾数次対此质疑,但既然是温流之的执念,也确实是灰色区域的产品,它的消费者应该有知情权。   不知不觉间,辰月初的车靠近了一片幽深的人造水域,他开车缓缓地驶进水中。   车底电磁浮力消失,车尾动力陡增,将车身推入不远处的水底隧道入口,入口处细网状薄膜密不透水,却能把车身瞬间整体吞入。   这座辰茗实验基地藏在水下,不知道这样污浊的水环境会不会対实验精度造成影响。   辰茗喜欢在奇怪的地方造基地,悬崖、水底、空中……陈栎没去过,只听说过,但这些似乎仅仅是在满足她的猎奇欲,而不是为了反侦察。   实验基地内装和小白楼的实验室相似,一片雪白,仪器、机器也是生冷的灰金属色。   辰月初带着他们从墙体不规则凸凹的通道进入平阔的实验基地内部。   “八点半,大部分研究员已经下班了,”辰月初回头微微一笑,“我们拥有很人性的工作环境。”   陈栎不置可否,烟枪也始终沉默地跟他们。   实验基地内,还有少量的研究员和机器人在工作,机器人主要承担搬运和运送工作,研究员统一身着全白的服装,戴着实验眼镜,胸前挂着电子笔,正在飞快地行走穿梭。   有的研究员注意到三人,点头说,“少爷,您回来了。”   一路走来,许多人以这样的礼节欢迎辰月初,陈栎却恍惚觉得他们在看自己。   辰月初是辰鹊的孩子,辰茗的孩子早死在了海上。   他很清楚自己从没来过辰茗的实验基地,更何况辰茗已经死了八年,他也“死”了近七年,这些人绝不是向他致礼,而是向辰月初。   辰月初也带着笑容频频向这些人点头致意,遇到相熟的,还会亲切地拉着他们的手说一些日常的闲话。   辰少爷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关怀民生,一直将他们带到了一座巨大的白色合金门前才停下脚步。   门前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看到三人,微微欠身,“少爷,您回来了。”   “栗叔,今天天气不错,您还是不打算出去走走吗?”辰月初微笑着说。   栗叔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扫过三人,最终停在陈栎身上。   他被时光擦磨得沉厚的目光包含着复杂的情愫,陈栎有些疑惑地与他対视,只见这个饱经沧桑的中年男人突然间眼眶微红。   什么意思?陈栎不解,又隐隐觉得熟悉。   “栗叔,时间不早了,你也该休息。”辰月初拍拍栗叔的肩膀。   栗叔点了点头,低着头离开了白色巨门。   “小夜,你自己进去吧,里面有点冷,你裹好衣服。”辰月初说。   “什么意思?”烟枪皱眉,他一直没有说话,这里的氛围让他很不舒服,这里比起实验基地,更像是一座大型的灵堂。   “字面意思。”辰月初淡淡地说。   “嗯,我自己进去。”陈栎拍了拍烟枪的胳膊。   辰月初在门边的主控机上输入了什么信息,白色的巨门缓缓开启,一股骇人的下沉冷气从里面淌出来,白色的舌雾卷住了他们的双脚。   陈栎没有犹豫,侧身钻进白色巨门内——   门内是巨大的圆形房间,很空旷,地面被不断翻涌、白茫茫的下沉冷气覆盖。空气中浮着化学药剂味道。   陈栎穿过略重的下沉冷气,往圆形房间的中央走。   他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但觉得心脏越来越重,要直直坠进胃里。   四面八方只有冷气流动碰撞出“刷刷”的轻响……不远处被下沉浓雾掩盖的东西渐渐露出了它的形状、它的棱角和它的光泽。   陈栎突然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看到自己的双腿在白雾中行走,那东西应该是被反射物包裹着,他不穿过白雾,便看不到。   越接近圆形房间的中心,那个东西就越清晰——是一个方正的卧柜,四周贴着镜面,通过折射白雾来掩盖自身,顶部则是透明的。   或许接近零度的冷气,或许是因为愈发强烈的预感,陈栎觉得自己的双腿越来越重。   无形的威压在拖着他的双腿,揉捏着他的心脏,他的身体在突如其来的一个时间节点开始失控,只能跌跌撞撞往前走。   是什么?   ……那是什么?   陈栎腿一软扑倒在卧柜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眼睑不自觉地舒张到极致——他看见透明的顶盖下方,躺着一具尸体。   那是一具没有头颅的女性尸体,这个卧柜是她的棺材。 第127章   尸体的皮肤肌肉状态仍然保持像活人一般鲜活饱满, 如果不是她没有头颅,那应该和睡着了没有两样。   她的双手交叠放于腹部,皮肤洁白, 手指清峻,就连指甲的光泽都被保存得与生前别无二致。她穿着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色军装, 胸前挂满了徽章和功绩牌。   即便没有那些荣誉证明,陈栎也能一瞬间认出她是谁。   她是谁。是那个他曾无数次喝了点儿酒之后在心里或者在嘴里反复咒骂的人。   咒骂她的苛刻, 咒骂她的残酷,咒骂她的疯狂。   但当他看到她失去头颅的尸体安静地躺在这里, 他还是感觉到了心疼。   即便她再不好……陈栎轻轻擦了擦透明棺盖上的水雾, 手指一个一个点过她胸前的荣誉证明。   “我讨厌你,辰茗。”陈栎对着尸体轻声说。   “但我一直以你为荣。”   他想起反革对辰茗的评价, “一个人撑起这个国家科技水平的半壁江山”。   生前的功绩等身,死后任人评说。   陈栎知道她是个很伟大, 也很酷的人,很多人爱戴她就像爱戴一个神明。   但陈栎不爱她,或者说……不敢爱她。   “我…”   “辰夜。”   陈栎浑身一抖,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四周。   周围除了茫茫白雾, 什么都没有。   但这个声音无比清晰,又无比熟悉,像无数外壳尖利的蝗虫飞快钻刺进他的听觉。   “辰夜,我是辰茗。”   这无疑是她的声音, 清晰真实, 她说话的语调也是如此, 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辰茗的声音, 但再听到时竟然熟悉如昨日。   “你今年多少岁?恭喜你活到了这个年纪。”   她寒暄的时候语气总是生硬,措辞也很离谱, 因为她没什么机会和人寒暄。   陈栎茫然地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透明棺盖下,那具无头尸体。   他一时分辨不清辰茗的声音是来自现实世界,还是他那颗别人口中异常危险的大脑。   辰茗已经死了八年,她的尸体正躺在自己眼前,但她却在和自己说话。   这时辰茗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听到这些录音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透了,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对了,我刚刚感到有些羞耻……因为我突然有点想你,我想要不算了,别死了。”   “但你都十八岁了,也该自己独当一面。”   “我今年二十六了…”陈栎喃喃自语。   辰茗的声音自顾自地继续说,“虽然很可怜,但你跟着我也一样可怜,在哪儿可怜不一样。”   陈栎无奈地笑了笑,这确实是辰茗才能说出口的话,不是谁家父母都能这么顽劣。   “你听着,有两件事,第一件,你一直想知道你生物学上的双亲,除了我,另一位是谁,我现在回答你。”   陈栎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很遗憾,你在生物学上的双亲都是我。”辰茗声音冷静,仿佛这不是惊世骇俗的科学怪谈,而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你的两种基因都来自于我,加以工程模拟达到最完美的状态……所以我一直很困惑,你的第二性别为什么是o。”   “我还辛辛苦苦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   “扯淡,你哪儿来的子宫。”陈栎反驳。   但他知道辰茗的脑子里永远有各种怪诞的想法,所以她干出什么事陈栎都不觉得稀奇。   他看着透明顶盖上隐约映照出自己的脸,忽然一个全新的念头浮出脑海——所以自己和烟枪并没有区别,都是被未经过双亲孕育,被擅自制造出的“人”。   这个念头反而令他开心。   “我把人造子宫放进自己肚子里,将它与胃连接给你供给养分,”辰茗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柔和了一些,“……怀一个孩子确实很辛苦,我承认,致敬所有孕育者。”   “辰夜,我当时很生气你怎么会是一个o,我恨不得把你扔进废水宣告实验失败,然后把项目组的人全部解雇,哦,这个项目组的成员只有我。”   “你看玩弄科技的人终究会被科技玩弄,你是我的报应。”   陈栎敲了敲透明棺盖,他压低声音警告辰茗的尸体,“你再说这些鬼话我就把你刨出来,让你变干尸。”   说完这话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以前在辰茗面前唯唯诺诺,抗争的次数只手可数,如今对她失去头颅的尸体才敢逞凶斗狠。   如果她的面目还在,自己还敢这么放肆吗?   “但是生了都生了,养吧。”辰茗的声音透出无奈,还带着几分戏谑,很难想象她在临死之前,还这样轻松恣意。   陈栎想到这里,心里愈发干涩难受。   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有为辰茗难过的一天,又不敢相信自己是在她死了八年之后才迟迟感到难过。   “辰夜,你是我计划中最重要的、跨度最长的环节,没想到你会带来这么多变数,你小时候真的很讨厌,像一条鼻涕虫,黏乎,软得不成样子,我一看到你那狗样子,脑子就嗡嗡响。”   辰茗叹了口气,陈栎听到她用指甲挠皮肤的声音,“但是,母性暗示很可怕,哪怕是我这种人都逃不过。”   “有时候我看到别人家小孩穿的小衣服,也会控制不住想,你穿上会不会也一样……可爱。”   可爱两个字从辰茗嘴里冒出来时,好像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似的。   “我拼命告诫自己,绝对要克制这种的想法,我绝不给你买,你绝不能可爱。”   辰茗的语气和研发大会上发表观点一样强硬独/裁。   陈栎不自觉地又笑起来。   “因为一旦打开溺爱的闸门,这一切就不可挽回,辰夜,不要怪我,”辰茗在此处妥协般轻笑了一声,“算了,怪我也行,毕竟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意见。”   “接下来是第二件事。”   “敏哲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关于我,或者说关于你,没有的话,你自己去问她。”   “我现在看到的世界已经很难看,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看到,丑陋的、古怪的…”辰茗的语速开始加快,并且有了一丝明显的痛苦,“让人眩晕的过载的扭曲的线条,一切实物都不再是实物,一切抽象的东西都变成了实物。”   “我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人类,也不知道人类还算不算人类。”   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又响起时,喃喃如梦呓。   “辰夜,我经常梦到利维坦,不知道你可曾梦到过,就是那只腹部长着尖刺的鱼怪,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真的鱼怪,还是被我赋予实体的虚像。”   辰茗再度叹了口气,她的声音变回清晰,“以前的我肯定不敢相信,如今的我是这样无知。”   “辰夜,这是被强行赋予的力量,不是我让它消解它就能消解,我让它均分,它就会均分,它很危险,是一团无边无际的混乱,值得庆幸的事,它能被你我藏于身内。”   “二十多年前,我和敏哲就已经得出结论,我太过弱小,并且太早的暴露于世,迟早会被命运消解,她运算出的最佳结果和我预判出的最佳结果相似——那就是你。”   “所以我藏匿你,酷刑式磨练你,如果不是你非要去军部,我不会让你出现在别人面前,我只好让你又死在别人面前。”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必须要让你比我更强大,你也必须比我更强,才足以支配这种力量,或者说,平衡这种混乱。”   “我死了之后,这种力量会完全让渡给你,你要做好接受的准备。这是我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实验,也是一场赌博。”   “小子,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要把这颗定时炸弹塞给你?”辰茗声音里有些发涩的笑意。   “因为力量始终强行要求平衡和等量,为了能将‘混乱’压缩装进一个适合的容器,最好的办法就是培养出一个能吃下这种力量的人。”   “那就是复制一个我作为容器,保证硬件的水平,从零开始无限升级软件。”   “这个方法行得通,你也可以复制,比如说赶紧生一个孩子。”   陈栎听到这里再也忍无可忍在棺材盖上狠狠锤了一拳。他颓然趴倒在辰茗的棺材上,脑门捱到冰凉且不断震动的顶盖,他的心也在狂震不停。   但躺在里面的人却永远不可能感受到。   她还在冷静地叙述,“痛苦会让你快速成长,会让你的精神无比强大,会让你的身体千锤百炼,当然,最直接的影响是——你会很痛苦。”   “然后你会更能忍受痛苦。”   “看着你这样长大,其实我多少也有点难过,但我又为自己的计划能按部就班发展而开心,我真变态,对吧……只是可惜,看不到你长大后威风凛凛的样子。”   “记住,你是我辰茗的儿子,你没有选择,你不能被打倒,不能退缩,不能服输,不能失控,不能躲在任何人身后……但你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喜欢任何一个人,可以过鲜活明亮的人生。”   她的声音到此戛然中断。   长久的静默笼罩了这个平阔的、充满下沉冷气的空间。   陈栎坐在辰茗的棺材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安静地注视着透明棺盖下辰茗的残躯。   他此刻想,他还从未祭拜过辰茗,回去或许该为辰茗洒一些酒,敬她的理性和果敢。   辰茗给了他无比灰暗的生命,又给了他注定精彩绝伦的人生。   他的人生早由她拟订好,用提前的、过度的锻炼让他撑过一次次的“伏诛”。   很可笑,命运和力量博弈,命运对力量伏诛,力量让命运失效——辰茗是前一个受害者,而他是后一个。   “辰夜,你必须给我竭尽全力活下去!”辰茗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她的声音变得非常激动。   “你要成为混乱的吞噬者,你的刀是能斩破黑暗的刀!”   “……或许,我们还能见面。”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很轻,但陈栎听得很清楚。   他慢慢地呼出胸臆中吸入的又沉又冷的气体,把头埋在自己的双臂中。他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不停奔流。   分明和别人一样鲜红,顺着相似的路径流淌,但他却被提前写好了千疮百孔、不死即战的人生。   “那我就认命吧,辰将军,但愿,不让你失望。”   陈栎把脸埋在自己怀中,轻声说。 第128章   “你们不是要扣下他吧。”烟枪刚摸了根烟就被辰月初抽走, 他又抢回来塞进烟盒里。   “这里不能抽烟。”辰月初说。   “他什么时候出来?”烟枪皱着眉问。   “很快。”辰月初看了一眼主控机,那上面有一个倒计时。   还有三十七秒。   “他不是进去拿数据的,你们对他做了什么?”烟枪问。   “一些有益身心的事情。”   “我信你奶奶个腿。”烟枪狠狠地瞪他。   “别这么粗鲁, ”辰月初用满脸的无辜回敬烟枪的眼神,“小夜是我弟弟, 我不会害他的。”   “你妈还逼他跳海呢。”烟枪没好气地说。   “那只是策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捏造他的死亡, 让他成为现在的他,不然你可遇不到他。”   “……万一他真死了呢?”   “他不会的。”   烟枪不悦, “辰少爷, 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辰月初伸手拍了拍烟枪的肩膀,没有说话。   倒计时轻盈地跳到了“零”, 发出“滴——”的一声,白色巨门应声缓缓开启, 和之前一样只开一条足人通过的缝隙。   烟枪当即就要进入,被辰月初从后面拉住,“别进去,等他出来。”   “为什么?”烟枪强压怒火。   “没有为什么, 你就不能等等?”辰月初语气也不佳。   又过了几分钟,等得烟枪头皮都快炸开了,陈栎才从门缝里钻出来,带着一身寒气。   烟枪见他神色一切如常, 始终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伸手迎他。   “辰月初, 药丸数据。”陈栎说。   “没问题, ”辰月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她的头呢?”陈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倦。   辰月初似乎就在等他这个问题, “很抱歉,暂时还没有找回来。”   “嗯。”陈栎不置可否应了一声。   “我们定会竭尽全力,让阿姨的遗身重回完整。”   陈栎点点头,“多谢。”   辰月初也不再多说,从实验基地的主脑中提取出数据交给陈栎,然后将两人送回地面。   他们找了另一间小旅馆住下,这几天他们游览遍中心城各种各样的小旅馆,都一样的狭窄昏暗,隔音恶劣,气味难闻。   烟枪没问陈栎在白色大门内有什么,他知道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能感觉到陈栎的疲惫和兴奋——这种兴奋并非积极情绪,而是被全新事物冲击产生高度的精神压力,是被迫的兴奋。   两人就这样背对背挤在一张小床上,各怀心事地沉默着。   过了许久,直到凌晨时分,陈栎转身面向他,欲言又止。   烟枪瞬间从昏昏欲睡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老烟。”   “我在,怎么了?”烟枪轻声回应。   陈栎抿了抿嘴唇,“没事…我今天见到她了,尸体。”   “嗯。”烟枪又轻声应了一声,他知道陈栎口中的“她”是谁,只等他说下去。   “老烟,怎么办,我太他妈牛逼了,”陈栎的声音很轻,也很无奈,“可我自己都不知道。”   “还是之前那个说法?”烟枪声音压得低沉温柔,抬手在陈栎眼下柔软肌肤上揉了揉,“你想做人,我就爱一个人。”   “你想做怪物,我就爱一个怪物……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我凭什么要做怪物。”陈栎嘟囔了一声,往烟枪怀里缩了缩身体。   “那你就做英雄,”烟枪倾身吻在陈栎额上,“我们都做英雄。”   陈栎揉了一把烟枪的头发,手向下移,勾出了烟枪脖子里那根金属小棍,“老烟,如果有这么一天,你下得去手吗?”   这个问题让烟枪沉默了很久,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里情绪无数次地沉浮。   最终他慢慢地吐出了回答,“会。”   “好。”陈栎如释重负。   “但要你亲口告诉我。”   “好。”陈栎点点头。   “然后我会去陪你。”   陈栎疲倦地笑了笑,“谢谢。”   “……不客气。”   “我尽量,让那一天永远都不会来。”陈栎平静地说。   ***   街道上积雪成冰,午后两点的气温也不能令其消融半分。   一辆黑车停在第二局正门前赤红色的电磁跑道上。   这样一辆车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它看上去像是还没修好就从从修理厂被心急的车主拉出来上路。   车壳的破损处新填补上液体金属还没有来得及喷上车漆,车窗也是新换的,影像屏的贴膜都没被撕下来。   除了这辆格格不入的黑车,第二局正门前熙熙攘攘地围满了人,都是等着抢一手报道的媒体人。   他们举着各种记录仪器,脸上都带着狂热兴奋的神情,每一个人都在或明或暗地骚动着。   这是丛善勤丛元帅第一次被第二局公开收押,今天是他的释放日,审讯时长只有短短四十八小时。   媒体人们在得到这个讯息后纷纷第一时间杀到了第二局门口,他们心里大约已经想好该为自己的媒体页面拟定一个怎样骇人听闻又模棱两可的头条——然后从丛元帅那里收获一笔赞助金。   黑车缓缓地落下了窗,开车的人是反革。   他靠在车窗上悠闲地抽烟,从他的角度能看到第二局大门旁站着两人,一个是非常高大的男人,另一个是英姿飒爽的女人。   他认得他们,是叶十四和琥珀。   反革继续慢悠悠地抽着他的烟,灰色的眼睛被烟雾遮掩,愈发显得诡秘莫测。   他在等,等闹剧的开演,并且在心里提前熟悉自己的台词。   第二局的大门是典型的重式防御门,内部是半米厚的金属门体,外部则是遍布抓取力的电磁门。   没有人会试图挑衅这样的门。   第二局整体建筑群也非常严肃、重工,铁黑的躯干,只有直线条,顶台上立着无数指向天空的利刺,那是仿照古代钢铁监狱建造的——但第二局名义上不关押任何罪犯,获刑者将服刑于边境监狱或者地下城。   他们有一个名词叫“长期审讯”,至于期限,反正可以很长。   此时内部的金属门开始抬升,那是释放的信号。   一个略有些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出现在半透明的电磁门后。   尽管丛善勤已经七十一岁,但他以前从不柱拐杖。   门前的男女已经准备好迎接他们的顶头上司,两人一左一右分列两旁翘首以盼,而在场的所有集团媒体人、独立媒体人也开始蠢蠢欲动。   电磁门消失,丛善勤暴露在众人面前。   只听山呼海啸般的人声炸开又激荡,抓取人像的快门声“噼里啪啦”包裹住这个锋利矍铄的老者。   叶十四应该是想护着丛善勤穿过人群快些离开,然而丛善勤却摆了摆手。   “各位,”丛善勤提起自己的拐杖摇了摇,“看到了吗?这个国家的法律制度无比公允,只要有嫌疑就要接受审查,即使我今年已经七十一岁,依然是被法律规训的一员。”   “所以……不要再说什么丛善勤一手遮天,”丛善勤微笑了一下,他眼中原本的狠厉荡然无存,娴熟地伪装成一个和蔼而无奈的老人,“我丛善勤也是人民。”   “我丛善勤也是人民”。   这句话比任何精心拟订的头条都具有冲击力,媒体人们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他们只需要大肆宣传这句话,不仅吸引流量,而且毫无风险——即便他们已经是这个城市最胆大包天的那群人,但在贬低丛善勤的时候也不免提心吊胆。   丛善勤今天的举动满足了所有人的心意。   他没有带机器人军团给别人旧事重提的机会,谦卑诚恳又少且精的语言方式让他曾经凌驾众生的形象被彻底打破,亲和力激增——完美的公关手段,代价只需要军部元帅放下身段。   叶十四将丛善勤护送上车的途中发现一直在身边的琥珀突然不见了。   他的神情有些慌乱,瞥了反革一眼,反革抬了抬下巴,他不露声色地合上丛善勤身侧的车门,回身穿越茫茫人海去寻找琥珀。   琥珀是机器,机器不会受罚,但叶十四是人。   他知道琥珀的系统里有强大且自由的侦察功能,如果她突然消失,多半是发现了什么危险。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叶十四愣在了原地。   他找到了琥珀。琥珀此时正站在道路的正中央,像一具雕塑般静止,只有垂落在身侧的双手轻微“电流痉挛”——不规则地跳动着。   而琥珀面前是一个正在跳舞的白色机器人。   这个跳舞的机器人在街道上若无旁人地旋转,它的头颅倨傲地上扬,双臂优雅地摆动,双腿飞跃而起竟然跳出了一个完美的小跳。   没有音乐,但它异常投入,即便没有人类的五官和表情,也能感觉到它的陶醉和自由。   叶十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情景,片刻后他回过神来,敲了敲耳畔,“琥珀,琥珀!”   只见琥珀猛地抬起头,她飞快地转过身,面对叶十四,女声冷静地响起,“我在。”   “元帅已经上车,你在做什么?”叶十四又看了一眼街上跳舞的机器人,它还在跳,似乎只是个艺术商品。   琥珀根据叶十四的肢体动作和表情运算出他的疑问,跳过了一个回答步骤,“已确认过它的危险性。”   叶十四点头,“如何?”   “无危险。” 第129章   车内, 反革还在靠着窗抽烟,坐在后排的丛善勤不满地说,“你怎么开这么一辆破车。”   “我穷啊。”反革理直气壮。。   丛善勤冷笑了一声, 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上次我就是开着这辆车载着梅少爷,他一路上喋喋不休, 您应该都听到了吧。”反革说。   “你不用暗示我,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丛善勤冷冷地说。   “您这次打算给我什么, 路线就算了,时间就是金钱, 这年头跑地面线路等于我在倒贴钱。”反革笑嘻嘻地说。   “你觉得你这次办得不错?”   反革面不改色, “那你下次找别人办好了。”   “反革,你的手段不错, 要是没长嘴就好了。”丛善勤又恢复了凶恶的语调,之前那副和蔼的模样明显只是短暂的作秀。   “多谢夸奖。”反革自动忽略了后半句。   “带我去一个能喝酒的地方。”   “庆功酒?”   “还不到庆功的时候。”丛善勤说。   “只是找个喝酒的由头。”反革微微一笑。   丛善勤冷哼一声, 没有说话。   反革载着丛善勤一路从东城开到了西城。   中心城西城遍布娱乐中心,从日到夜喧哗不休,不同于东城的森冷庄严,西城的天空是娱乐公司的“领空”, 在这里能看到每一家公司主推偶像的全息投影,有的是真人,有的则是由技术建模出的美人。   “这次怎么不带我去你们的基地。”丛善勤看着车窗外,口气不佳。   “怎么, 您还念念不忘?”反革把车停进了公共停车坪。   “哼, 畜生都牙尖嘴利。”   “是啊, 不然怎么咬人呢。”反革笑着说。   反革把丛善勤领进一家小酒馆, 酒馆内空无一人,听到门响, 一个留着长胡子的中年人从吧台里探出脑袋。   丛善勤冷着脸对长胡子点了点头,长胡子也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又缩回了吧台里。   “丛元帅,这里有中心城最好的酒。”   丛善勤自顾自地坐下,没有嘲讽反革的说法,只是用阴鸷的目光扫视这间逼仄陈旧的小酒馆。   反革走到吧台前,用指关节敲了敲台面,和里面的长胡子男人寒暄了几句。   长胡子在吧台下捣鼓了一会儿,递出两杯酒。   粗糙的玻璃杯上有深深浅浅的磕痕,酒液里也有不少沉淀物。   “中心城最好的酒,老板母亲的手艺。”反革说。   “你管这叫中心城最好的酒?”丛善勤用拇指揩了揩杯边,那里还挂着没洗干净的污迹。   “这是用新鲜麦子酿造的。”   丛善勤的拇指停顿在了杯边。   他的双眼像两只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指在反革脸上。   “反革,你在戏弄我。”   丛善勤神情肃杀,然而反革依旧泰然自若,低头呷了一口酒,忽地微微皱起眉头,转头冲吧台喊道,“老板,怎么不加冰啊!”   长胡子不耐烦地拖长声音“欸——”了一声,从吧台里钻出来给反革加冰。   这时,一道雪亮的寒光指上反革的胸口——丛善勤的拐杖里有一副轻巧的薄刃,刃尖无限接近反革的心脏。   他既然能带着冷兵器出入第二局,可见他的收押并没有走完整的审讯流程。   反革静静地看着杀意狂飙的丛善勤,一言不发。   来给酒加冰的长胡子面对此番剑拔弩张的情景,也丝毫没有恐惧感似的,直接将手伸进刀锋正下方的区域。   冰块咕咚咕咚地跳进了反革的酒杯。   加完冰后,他把小冰桶留在桌面上,又钻回了吧台。   “丛元帅,您这是干嘛?”反革弹了弹胸前的刀锋,他的笑容故意转向有些僵硬的状态。   “是你撺掇我杀她的,你到底想干什么?”丛善勤寒声逼问。   反革叹了口气,“你要杀温流之,我帮你想好了计划,替你铺好了后路,甚至我还为你寻觅到可以代替温流之的人,结果现在变成了我撺掇你杀温流之,普天之下还有比这更大的冤枉吗?”   丛善勤脸色仍旧铁青,此刻刀尖已经没入反革的胸膛,血花从衣服里缓慢洇出来,他阴着脸继续逼问,“那我的计划为什么会被打乱,那些人是哪来的?”   “丛元帅,不如问问你自己,你的系统里有蛀虫了。”反革平静地说。   “你手下有一个会玩伞的人。”   反革愣了一声,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中心城会玩伞的人可太多了。”   “这么会玩的,我看不多。”   “丛元帅,你的意思是,我要害你,所以为你鞍前马后,”反革指着自己的头,语气粗野,“你觉得我有病?”   “反革,你敢说你没有二心?”伴随着丛善勤冰冷刺耳的声音,刀尖瞬间刺进反革的胸膛。   反革微微皱眉,他感觉血很快淌到了自己肚子上,又湿又黏,他的声音也开始发冷,“丛元帅,我替你杀过人,还替你刨过坟……只为能有个安身之所,你不必如此。”   反革徒手捏住那片薄刃,慢慢地将刀尖拔了出来,血瞬间绽放成一朵大花。   丛善勤把手指按在了拐杖头上一个浅浅的凸起上。   “丛元帅,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久了,自然不知真正的野兽是什么样子,尤其是从公海来的野兽。”反革冷笑,他的笑不同于丛善勤的阴冷,但却好像沁着百年的冰霜。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一直用肉吊着它,只要它吃饱,就不会攻击人……因为野兽和人不一样,它们在被咬碎脖子前,会拼尽所有把对手也拽进地狱。”   丛善勤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眼神平和深远,却让自己的心窝里一阵阵发寒。   反革,他的名号从公海传来的时候,丛善勤还不是军部元帅。   无数人对他极尽溢美之词,那时公海上尽是他的兄弟联盟。   “不死神魔,多智近妖”,一个人承担了“神、魔、妖”三重美誉,那他得多么的可怕。   这么可怕的人如果能成为自己的部下,如虎添翼都不足以形容威势。丛善勤喜欢养老虎,他知道,老虎要用鞭打和肥肉一同驯化。   “血流酒里,不能喝了。”丛善勤随手扔下拐杖,把反革杯中的酒泼进冰桶里。   “老板,再来一杯。”反革自然地招呼长胡子老板,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长胡子老板哼了一声,在吧台后鼓捣了一会儿,又端着两杯酒送过来。   “什么时候把你手下那些孩子带给我看看。”丛善勤抿了一口这糟陋的酒,老脸微微扭曲。   “都是些混小子,入不了你的眼。”反革说。   “再过十年就是这些孩子的天下,我老了,你不也一样。”   “我比你还是年轻多了。”反革笑。   “野心让人年轻。”   “我没什么野心,只是依靠我的人太多,我答应了要让他们平安。”   “你没有野心?”丛善勤笑得古里古怪,“你反革说自己没野心,他妈谁信!”   “有野心我他妈让你唆摆?”反革笑骂。   丛善勤听完一阵大笑,他的老气管吃不消这么激烈的气流交换,笑完狠狠地咳了一会儿。   他的老眼雪亮,很难想象一个七十许的老人会有如此矍铄的一双眼。   “反革啊,我怎么觉得……”他拖长语调,慢悠悠地说,“是你一直在唆摆我。”   “丛元帅,一开始我就说了您要是信不过我,爱找谁找谁去,我反革没什么能耐,但我想保护的人一般都死不了。”   “你怎么看叶十四?”丛善勤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   “他是我故人的弟弟,我那个故人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战功赫赫,你们却根本不知道他。”   “叶十四是你说的那个蛀虫吗?”丛善勤盯着反革说。   “您又往我身上引,他是蛀虫,我策反的,对吗?”   丛善勤摇了摇头,“我这边的信息确实暴露了,但叶十四,他胆小如鼠,如果他都敢背叛我,我还不如羞愧自尽。”   “或许是您的主脑出了问题。”反革说。   “我的主脑不可能有问题。”丛善勤冷冷地说。   反革摊手,“那我就没什么看法了。”   “你觉得温行之背后的人是谁?”丛善勤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他起来的很快,听说他背后的经济网和资源都很单薄……或许正是因为单薄,他才敢做别人不敢的事情。”   丛善勤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我觉得他背后八成是辰鹊那不成气候的丫头。”   “温家和辰茗亲近,辰茗故去之后辰鹊害死辰茗唯一的儿子,温家当时公开谴责的人就是温行之,”反革笑了一下,“他的作风倒是一直如此,喜欢公开。”   “也许辰茗的儿子没死,她的儿子,和她一样,是条狡猾的虫子。”   “那便没死,”反革忽然狡黠一笑,“您害怕吗?”   “不怕,要什么怕我早死了千百遍。”丛善勤不屑地说。   “我怕,辰茗是个幽灵,无数人对她念念不忘,她儿子或许也是。”   丛善勤摇了摇头,他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他的腿脚似乎是真的没有之前那么利索,“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了。这酒还算能喝,这家店我记住了。”   反革起身把丛善勤送到店外,店外十几辆黑车正在待命——作秀时一辆破车接送,作秀完满街皆是仆从。   目送丛善勤离开后,反革返回店内,自斟自饮了一会儿。   忽然他提高声音说,“丛元帅,您还没走呢?”   片刻之后,门外传来一声冷哼,一个拄着拐杖的黑脸老头站在那里。   “反革,你真是只狐狸。”   “元帅,您是喜欢聪明人,还是不喜欢聪明人,”反革微微一笑,“聪明人能帮你做事,也能坏你的事。”   “我当然喜欢帮我做事,且不坏我事的聪明人。”丛善勤冷冷地说。   “这不是巧了,正是在下。”反革笑着说。   “把你手下那个玩伞的小孩带给我看看。”   “丛元帅,他不行。”   “为什么?”丛善勤寒声,“难不成他是你亲儿子?”   “那倒不是,”反革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他和我有点…那种关系。”   “反革,你他妈到底有多少情人!”丛善勤拧着眉大骂道。   “还是比不得元帅您妻妾成群……”反革小声说。   “行了,”丛善勤摆摆手,“我回来是为了跟你说事,这周日我要举办一场晚宴,安保人手不够,你带些人过来。”   “明白,为您效劳。”反革微微颔首。   丛善勤似乎对反革的态度很满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下移,阴飕飕地说,“去包扎一下吧,别活不到周日。”   反革笑道,“死不了。”   “‘不死反革’,”丛善勤伸出苍老的手指在反革渗血的伤处敲了敲,“希望我是唯一能杀了你的人。”   “您怕是舍不得我死。”反革笑。   “聪明,狡猾,无赖。”丛善勤缓缓吐出这三个词。   “多谢。”   “反革,我问你,八年前,你在哪片海域兴风作浪?”   “八年前?”反革表现出一副略有些惊讶和不解的神情,“大概在碧螺湾附近吧。”   “碧螺湾的萤头水母味道不错。”   反革微微一笑,“您怕是记错了,萤头水母长在南海。”   “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丛善勤用拐杖敲了敲地面,“走了,不用送我这个腿脚不方便的老头。”   反革还是笑着把他送出了酒馆门。   丛善勤的背影是将军的背影,挺拔、威风、严肃。   可惜他不是人民的将军。   反革收回目光走回酒馆,长胡子老板拿药布给他,他摇了摇头。   “早知道我和我老娘就连夜搬家了。”这是长胡子老板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奇怪,沙哑,气音居多,似乎嗓子和肺都不太好。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反革说。   “为你效劳,不算麻烦。”长胡子老板说。   反革指了指面前这张桌子,“不说酒杯,你这桌子也没擦干净。”   长胡子看了一眼桌面,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白天都没客人,擦什么桌子。”   反革在桌面上摸了一下,然后说,“我走了,你接着打游戏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智齿好疼疼得头晕晕   人类的倔强就是牙疼头晕没人看也要写完4000+(笑着哭了) 第130章   他走出小酒馆, 拉开车门扶着边框一下子跳了进去,还没坐稳就听到一声,“稳重点。”   “你是跟踪我, 还是关心我?”反革対车上的不速之客说。   颂光安静地看着他,“都是。”   “有事找我?”反革问。   “没事, 聊聊。”   反革像是累到极点,毫无形象地瘫倒在车座上, 把车座滑向颂光在的后排,仰脸看着颂光, 轻声问, “来指责我?太冒险了?太武断了?毕竟你说让我稳重点,我最近是不是太飘了?”   “我才说了几句话, 就让你解读出这么多。”颂光淡淡地反驳。   反革扯了扯嘴角,“我有点不安, 不安的人容易听出更多言外之意。”   “衣服解开,我帮你处理。”   “这是衣服的设计,今年流行中弹装。”   颂光轻微地皱了皱眉,“你有多不安, 都开始胡说了。”   反革愣了一下,随即他笑着摇了摇头,抽出衣摆,解开染血的薄衬衣, 露出结实的胸膛。   “反革, 听说过‘天平’吗?”颂光说。   “嗯。”   “我得到了一点关于它的碎片, 或许是一条更好的途径。”   “小光, ‘天平’的目的只在于平衡,”反革顿了顿又说, “他们觉得现在的世界就很好,很平衡,你觉得呢?”   “你觉得由你挑选出来的主宰者是最好的,你就不会犯错吗?”颂光平淡的语气中透出严厉。   “如果错了,我就以死谢罪好了。”反革笑着说。   颂光把药布用力按在反革血流不止的伤口上,反革吃痛地缩了缩。   “我不在乎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颂光把吸饱血的药布仍进处理桶,“但我不想听人骂你,一句都不行。”   反革“哼哼”地笑起来,半是疼得,“说什么呢…骂我都是轻的,我这么渣。”   “这是真的。”颂光说。   “你真不客气。”   “都说了,我只有这点儿不满你。”   “他现在挺好的,以后只会更好,更强大,更幸福。”   “cy和老烟看着像一个模子雕出来的,脾气不好,能力硬,性格也硬,但实际上你也知道,老烟的里子四平八稳,不会做出格的事。”颂光说。   “対,老烟像你,陈栎倒是比较像我。”反革笑着说。   “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cy到底什么来头?”   “他是我选定的领袖,如果我死了,他会完成一切。”   “他很冲动,内心一片混乱。”颂光直白地说。   反革笑,“所以需要老烟来稳着他。”   颂光转头看反革,“他的混乱有一部分要追责于你。”   反革笑着举起手做投降状,“你就饶了我吧,我都认错了。”   “我知道你有原因。”   “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反革没有否认。   “我不想关心你的感情生活,但总是不得不关心,比如祝清愿,你还没有打算?”   “那个常来找他的男人姓陆,是陆飞羽的私生子。”反革说着从车匣里捻出一套未开封的烟内胆,看了一眼口味又塞回去,嘟囔道,“这买的什么鬼味道,肉桂香蕉。”   “陆飞羽和丛善勤关系不错,可以称得上狼狈为奸,所以他能这么快从第二局出来,祝清愿和第二局局长的私生子走得近,你怎么看?”颂光把那盒肉桂香蕉抢走了。   反革叼着烟,随手向后捋了捋头发,笑得堪称风流倜傥,“你也别说得那么文雅了,什么叫走得近…他愿意怎样就怎样,掀不起什么风浪。”   “那是他不想掀,你没听过他的故事吗,十六岁玩赢‘轮/盘’的人,怎么会简单。”   “那些大家族的游戏,”反革吹了口烟,“放在咱们的世界里不值一提。”   “反革,是你真的轻视他,还是想让我対他松懈。”颂光的话总是一针见血。   “都不是……是他対我坦白了。”反革摸了摸胸口的药布,催生愈合的药物在合成纤维下微微发烫,他慢条斯理地说,“祝清愿没有危险,他已经被降伏。”   颂光忽然笑了一声,能让他笑的是多么难得的事情,“难道是你许诺了未来対他忠贞不二?”   反革一脸恍然大悟,“还有这招呢?”   “人渣。”   反革耸耸肩,“这个称呼対我已经没有杀伤力了。”   “……人齑。”   反革听罢哈哈大笑,“小光,倒也不必为了骂我再发明出来一个新词吧!”   “我没骂你,我只是在形容你。”   反革只好认输。   “今天的社会新闻看了吗?”颂光打开车内的运算器,调出新闻版面。   “没有,但我知道很快就要有新风浪了,会很精彩。”   颂光不再说话,转头望向车窗外,人群如流,他们中又有多少人会关心未来的世界由谁主宰。   大概没有人。   正如反革说,温元帅和丛善勤的斗争继续在各大社交媒体平台上演。   丛善勤的“我也是人民”登上头版头条之后,温元帅方很快回击,他列出了丛善勤多年来在军政部的收支出,质问“哪个人民在自己的账户里见过这么多钱”。   丛善勤方称这是军备经费,温行之在利用信息误差混淆视听。   两方対峙就像连播的剧情片,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在这期间中心城还发生了两次抗议“禁纸禁火令”的游行,第二次,当群情激愤的人们走上街头,却被突如其来的地震打断。   被“禁纸禁火令”冲击最严重的是廉价纸卷烟的市场,最后的结局是纸卷烟被瞬间哄抬起身价。   烟枪咬牙切齿地买了两包,两天干掉了一大半,之后的两天只能继续咬牙切齿。   陈栎対此表示:“活该,谁让你以前天天往我烟里塞奇怪的东西。”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可可?”烟枪挠头。   “就不喜欢。”陈栎板着脸说。   “你是怪人。”   陈栎已经近一周没有去酒吧,入账触目惊心,经理喜气洋洋地换了一个新发型——蓝银两色的爆炸头。   酒吧街口的乐队则统一染成了红发,正在疯狂地嘶吼着他们的新作“纸卷烟之歌”。   丛元帅宴会的事情,反革本着一露一藏,伤员站后边的原则,安排烟枪留守陈栎出任务,为此烟枪已经叨叨了一整天。   “你像个家里有十七个孩子的奶奶。”陈栎说。   “你比十七个孩子还让人操心!”烟枪说。   “你少占我便宜。”   “你也没亏待我啊。”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欣赏着酒吧里今日份的乌烟瘴气,这种世俗的平静还能持续多久,没有人知道。   人们在渐渐变成蜉蝣的路上,并非朝不保夕,而是越来越活在当下。   社会患上慢性病,每一刻都在恶化,被时代唆摆的人们,不如今天喝一杯,晚上好好睡一觉。 第131章   丛善勤的宴会在第十二区最高的摩天大楼的顶层盛大开宴。   这座大楼从底到顶分别租给了十几家娱乐公司, 繁华热闹可见一斑。丛善勤大开门户,只要身份明确即可申请参加他的宴会,并且他本人也会出席。   云端之上的人此番亲民得可怕, 无数媒体会再度报道、美化丛善勤的“我也是人民”,直到温流之事件完全过去——相对而言, 温元帅手里的资源就显得格外捉襟见肘。   陈栎站在二层看台靠近入口的一侧,倚着腰部高的高硬度树脂围栏, 从他的角度正好能完全看清主台。   主台上方有一个巨大的球形,下接无数条透明管, 管中输送酒水供宾客取用, 像是只巨大的章鱼蹲在那里。   章鱼下方站着一个衣着花哨的主持人,据说是从楼下□□临时聘请来的, 此刻正在口若悬河、喋喋不休地夸赞着丛善勤的功绩。   在他的周围,十数个投影出来的ai短裙少女围着他欢快地跳舞, 宴会热场标配,毕竟请真人跳舞还得多一笔开销,而投影和灯光现在只需要一套系统。   丛善勤这场宴会办得既亲民又廉价,陈栎看过节目表, 一大半都是歌舞艺术表演,剩下则是高科技商品展示会,而丛善勤本人会露面两次。   这两次露面,第一次是致辞, 第二次则是在高科技商品展示会的环节里。   他又要卖什么没用玩意儿了?陈栎暗自腹诽。   此时入口还在不断有人进入, 丛善勤这次戏做得足够齐全, 只设了一个入口, 所有人不分高低贵贱都必须通过此处进入——也不知道丛善勤什么时候去进修了人人平等的理想社会学。   陈栎靠着硬树脂围栏,远远地欣赏着酒水在透明管道中输送的景象。看成色那绝对不是工业流水线的精致产品, 酒浆浑浊,有轻微的挂壁。   他忽然有些馋酒了。   这时,台上的主持人像是接到了什么指令,只见他走到一根管道前,翘着指尖,优雅又媚气地接了一杯酒,然后他走到主台中心将酒杯高高地举起。   接着他的声音通过会场四面八方的扩音设备传入每个人的耳朵,“亲爱的客人们,看,现在,捧在我手心里的,是中心城最好的酒!”   他的神情陶醉而专注,自顾自地讴歌,“因为——这是新鲜麦子酿的酒!”   场内顿时一片哗然,不少人当即欢呼起来,声浪此起彼伏,恍如迎接新神降临,激动而热烈。   丛善勤和温元帅的战争是以粮食为名打响的战争,人们刚对综合营养药丸产生抵触,丛元帅就开始涉猎新鲜粮食和食物的领域。   陈栎面无表情地听着周遭种种声响,他想这“新鲜麦子”多半只是噱头。   让丛善勤拿出粮食正常售卖?即便他真的拿到货源,也不会这么做。   如果凭借薄利多销、物美价廉的商品,他的经济网绝不可能在短短十年到达如此浩瀚的规模。   这场宴会是丛善勤的一场大秀。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满嘴都是淌蜜的谎言,诱骗愚弄着场内的每一个人。   他看着人群攘攘挤到管道末端争抢着几分钟之前还无人问津的酒水,酒珠四处飞扬,扭曲的管道在陈栎看来仿佛是一条条触手伸向人群,并非在输送酒浆,而是在反吸人类的脑髓。   陈栎深吸了一口气,他刚想把这些想法赶出脑子——   忽然,就他眼前,就在“章鱼”的肚子里,出现了一只狰狞的、腹部长着利刺的怪鱼!   他刚吸进的一口气瞬间哑在喉咙里,陈栎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反复地确实自己是否看错。   怪鱼在“章鱼”腹中一动不动,但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清晰毕露。   那是利维坦,辰茗梦到的利维坦。   辰茗梦中的巨大怪鱼赫然出现在章鱼的肚子里,它静止不游,无数鳞片金属般肃寒,反弓如刀,獠牙外露,腹部长着极长的尖刺,它的眼睛是从未见过阳光的漆黑海底。   海底。   就在陈栎呼吸的瞬间,海底取代天空,天空被葬于永恒的深渊……天海盆覆般疾速倒转,漆黑无光的世界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霎那降临——   “陈栎。”一个平静宁和的声音陡然抓走了陈栎眼前这张恐怖至极的“画”。   陈栎猛地回过神来,他低喘了几声,这短短几秒钟的幻觉竟然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了?”颂光在一旁抬手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问。   陈栎摇了摇头。   “盯一会儿就撤。”颂光说。   陈栎点头,他把目光移回入口,不再看主台上的“章鱼”。   入口仍在不停地有人进入,陈栎突然看到了一个“熟人”,他微微有些惊讶。   是商黎明。   没想到商黎明不仅没死,现在居然还能站起来走路。   此时的商黎明正拄着一只手杖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他的身后还是那位身材结实的女佣人,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随着。   “大爷,是商黎明。”陈栎贴在颂光耳边说。   “嗯,前几天接到消息,商黎明没死,缺荷被拘押审查。”颂光低声说。   “也算是报应不爽。”陈栎说。   忉利天火灾之后,商黎明被缺荷推出来顶锅,一个将死之人最合适承担罪名,之前铺天盖地的小道消息都说商黎明已经死了,没想到这老头身子骨还算刚硬,居然挺过了第二局的“审讯”。   陈栎对商黎明没有什么感情,但辰茗身上还有很多谜团,作为当时辰茗的第一助手,商黎明或许知道一些内情,他死了,便又有许多秘辛不见天日。   陈栎的目光追随着商黎明的脚步移动,直到商黎明坐在主台下方的座位上,双手扶着拐杖,微微佝偻着背,一动不动。   这个角度陈栎看不到他的脸,倒是那个女佣人显得有些紧张,总是左顾右盼。   陈栎收回目光,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刚刚看到的利维坦。   利维坦出现在“章鱼”的肚子里,不知辰茗梦到的利维坦是什么样子,出现在哪里……真是恐怖片一样的大脑,辰茗这个混蛋的劣根性遗传。   陈栎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他倚在硬树脂围栏上,清峭高挑的身材和略带散漫的姿态让他看上去像是个风流英俊的少爷,只是脸上的表情太过冷硬了一些,让人不敢接近。   主台上一批群魔乱舞完再换上另一批,章鱼肚子里的酒浆已经下降到一半,会场内的空气里弥漫着微苦的酒味,这种低度酒本不应该这么容易醉人,但陈栎已经看到了三四个当众裸奔的人,还有数不清的人想拉着ai投影跳舞却扑了个空。   “丛该上了。”颂光说,他玻璃珠一样的双眼看着场内的妖魔鬼怪,没有嫌恶,而是深深的怜悯。   陈栎应了一声,这是丛善勤第一次露面,如果有针对他的刺杀,第一次比第二次的几率要大一些。但几率更大的是——根本没有刺杀,这是丛善勤的秀场和对反革的试探。   丛善勤拄着一根拐杖从主台的一侧走了进来。   主持人立即点头哈腰,那副样子就差趴下把丛善勤原地驼起来。丛善勤一派淡然风度地踱到主台中心,“章鱼”的正下方。   他环视四周,目光所到之处雷鸣般的掌声响彻会场。   或许是他已经收缴了民心,又或许人们仅仅是在为他的地位鼓掌。陈栎懒得细想。   “今天天气很不错,”丛善勤语气温和地说,“前些日子下过雪,今天却不冷。”   人群再度以鼎沸般的欢呼回应,仿佛这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是什么洞悉人世的真理。   “或许有人不认识我,我叫丛善勤,善即善爱,勤即勤勉,能看出来我的母亲在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对我的未来抱有很大的期待。”说到母亲,丛善勤阴郁的老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最近我活在媒体的笔下,他们杜撰我的模样、性格、理想……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作为一个军部元帅,为人民打仗,由人民评说,媒体也是人民,他们一样有张嘴的权力。不过希望大家能记住,这片土地之所以能够安宁,是因为战区的每一寸都洒满了军部的血。”   “今天我举办这场宴会,不为其他……因为今天是我的母亲的生日,她今年已经近百岁,没有办法来到这里,但她会通过频道直播看到,”丛善勤笑着说,“请为这位伟大的女士欢呼,好吗?”   陈栎面无表情地听着场内再一次翻涌起欢呼的热潮,千万条手臂在空中摇曳,争先恐后地唱诵对丛善勤鬼话连篇的赞歌。   这个老头能爬上军部元帅的位子,不得不说手段了得,恩威并施,善蛊人心,还会把别人的牺牲尽数敛为自己的功绩。   陈栎把目光再一次移向主台下的商黎明,商黎明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头斑白的头发,双手还放在拐杖头上,女佣人正在弯着腰和他说话。   丛善勤的表演结束后,很快从主台一侧退场,时间表进入了第二个环节——高科技商品展示会。   科技发展到今天似乎已经到头了,仍旧是那些陈旧的技术,更换上全新的外壳和宣传员摇身一变成了高科技新品。   陈栎看得昏昏欲睡,干脆闭上眼睛在脑子里重新描画利维坦的形象。   他现在最在意这个。 第132章   又过去了近三十分钟的时间, 利维坦的模样已经变得模糊,他甚至记不清这头巨鱼腹下尖刺的数量,漆黑的眼睛也变成了两团空白。   它的双眼不再是颠覆天空与海底的通道, 所有的可怖荡然无存。就像是活生生的怪兽被拍扁成二维画作中的一角,如何呲牙咧嘴都仅仅是一片毫无威慑力的纸。   “陈栎, 精神点。”   陈栎回过神来,颂光的声音每次都能精准地把他从恍惚中“抓”出来, 他看向主台,上面悬浮着的字幅在提示着下一项流程, 又到了丛善勤表演的时间。   “抱歉, 大爷,我有点困。”陈栎低声说。   颂光从烟盒里取出一支一次性雾化烟递给陈栎, “薄荷。”   陈栎接过叼在嘴边,硬塑料外壳有一股淡淡的苦涩味, 他吸了一口,薄荷粒子冲进他口中,就像是一群举着刀的小人从舌尖一路杀到了喉咙,陈栎差点吐出来——没想到颂光抽的烟这么刺激。   丛善勤又拄着拐杖上了台, 他的拐杖落点很轻,很明显他根本不需要拄拐。   老妖怪不仅嘴巴厉害,连卖惨都这么娴熟。   不同于其他新品随讲解员一同登场,丛善勤身边空无一物。   陈栎环抱双臂, 他等着看丛善勤的把戏。丛善勤威逼利诱把他们弄到这里来, 绝不可能仅仅是想让他们听几句打亲情牌的场面话。   只见丛善勤抬起了一只手, 下一秒,章 鱼的所有透明管道同时抬起,原本已经闭合的管口开启, 剩余的酒浆全部向观众席喷射。   一场酒香浓郁的金雨让在场的人群再度陷入疯狂。   “咔嚓”一声,雾化烟的硬塑料过滤嘴在陈栎嘴里碎了。   碎在嘴里的残片扎破了舌头,但这点轻微的疼痛无法让陈栎清醒。   他浑身都在发抖,眼睛死死地盯在主台上方的章鱼。   浑浊的酒浆已经全数淌走,空荡荡的章鱼腹中赫然有一颗头颅。   那是一颗女性头颅,湿漉漉的长发在章鱼的腹底海藻一般铺开,洁白的皮肤因为沾了酒浆而更加晶莹发亮,艳丽无双的红唇,她的双眼睁开,瞳孔极黑。   此时她正用睥睨天下的眼神俯视着在场所有人,尽管她是那样狼狈,却没有任何人敢认为她狼狈。   在场无人认识这颗头,他们只觉得诧异和恐惧。   但陈栎认识,他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生生往出拔,剧烈的疼痛一瞬间席卷全身。   那是辰茗的头颅。   那是辰茗的头颅。   那是…   他无法思考,浑身僵硬,本能让他咬牙克制自己的愤怒,压制住这毁天灭地的怒火他用光了所有力气。他无声地紧攥着自己的十指,几乎要把手指攥断。   辰家实验室里仅有一具无头的尸身,这里却出现了辰茗的头颅……所以,   丛善勤,丛善勤,丛善勤!   杀意在胸臆里如同看到腐肉的秃鹫般疾速盘旋,秃鹫带刀的翅膀把他的冷静碾得粉碎!   陈栎动作迟缓地抬起手,他低下头,把嘴里的雾化烟碎片啐进了掌心,沾血的碎片被他塞进兜里。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恢复了一张冷静的面孔。他嘴里含着一口腥辣的舌尖血,双眼冷冷地看向丛善勤和那颗孤零零的人头。   丛善勤让人将辰茗的头颅取出,由一个美人捧在手里给众人展示,美人妆容精致,却完全无法与辰茗的美丽匹敌。   她生前是惊才绝艳的大将军,美貌反而是最无用的优点。   死后她的尸体残损,她的头颅被放在酒器中……   “人类的大脑还有无穷无尽的空间值得探究,这是我的团队通过研究人脑制造出来的新式运算器,别看它的样子有些可怕,”丛善勤敲了敲头颅的前额,前额开启,露出了一部分电子组件,“这仅仅是我本人的一些艺术想法。”   “人脑技术科学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我将其命名为‘白鲸计划’,希望广大年轻学者能加入这个计划,一同为了科技文明的未来努力。”   原来那不是辰茗真正的头颅,陈栎感觉自己发麻的头皮稍微轻松了一些。   但辰茗的头极有可能落入丛善勤手中……她已经死去八年,丛善勤仍想要研究她的大脑,这个老畜牲!   辰茗一生没有留下一张影像,基因信息封锁,她生前强势聪明,死后却身首异处。甚至在场也没有一个人认得她,这个生前撑起半壁江山的女人……这是对她一遍又一遍的折辱。   丛善勤。   陈栎深吸了一口气,他看丛善勤的眼神已经从冰冷变成了凶狠。   野兽的利爪在冰层上留下深痕,是宣战的记号。幽夜的深湖内藏着什么样的水怪都不稀奇。   这时又有一个精心打扮的美人从主台的一侧走了出来,她手里捧着的是一颗金属头颅,五官轮廓和辰茗一模一样,老畜牲在辰茗生前节节败退,死后这样放肆地戏弄她。   陈栎几乎压抑不住,他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把丛善勤的头就地砸碎,血液中的暴戾因子已经膨胀到了极限。   忽然,陈栎感到身侧一阵疾风刮过,他一回头发现身边的颂光不见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向冷静到极点的颂光竟然翻过硬树脂围栏跳进观众席,笔直地向着主台飞奔。   陈栎从未见过颂光这么冲动,他来不及多想便也翻下硬树脂围栏追了上去。   剧烈的精神震荡后,身体在落地的瞬间狠狠软了一下,陈栎强撑着继续往前冲,颂光已经快要穿过观众席,撞飞了好几个喝得烂醉的人,陈栎看不到他的脸,更觉得心惊肉跳。   颂光看到了什么?   一向稳定如山的颂光怎么会突然疯成这样?   陈栎追上去,拦腰一把抱住颂光,颂光竟然猛地甩了陈栎一肘子,后肘尖锐的骨头撞在肋骨上,剧痛让陈栎眼前一黑。   颂光极少显山露水的力量在此刻爆发,第二下直接把陈栎撞飞了出去,摔进人群中。   只见他拔足狂奔,跃上主台,主台已然乱成一团,丛善勤被安保员团团围起,颂光看都没看丛善勤一眼,他大步流星地直接走到那个抱着金属头颅的美女身旁。   他弯下腰,伸出一只大手,紧紧地握在美女耳畔的坠子上。   美女被吓得不住颤抖,张着嘴却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她拼命下蹲想要躲开颂光的手,豆大的眼泪从她的眼窝里往下滴,她的脸哭成了一团皱纸,惨不忍睹。   “别动。”颂光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干瘪难听。   “把它给我。”颂光继续说,他的手却离开了美女的耳朵,在美女眼前摊开。   但他的目光就像牢笼一样将这个戴着耳坠的美女死死罩住。   美女手抖得像机械故障,她胡乱地摸着自己的耳坠,半天取不下来。她的耳朵被耳坠针戳出了血,血珠在沾在坠子上——那是一颗机器人的仿生电子眼珠。   但眼珠的瞳孔并非人类的圆形瞳孔,而是一朵盛开的永生玫瑰。   美女终于把自己的耳坠摘下来,颤抖着手把它交给颂光。   颂光看着这颗内嵌玫瑰的电子眼珠,忽然他的眼眶中滑出了两行眼泪。   他低下头,将电子眼珠凑在唇边,轻轻地落下一吻。   丛善勤的安保这时才敢上前,将颂光包围住。颂光一动不动,他的眼中只有这颗玫瑰眼珠,他亲吻着落泪,高大的身躯仿佛在瞬间变得极为单薄,和孤独。   仿佛这颗玫瑰眼珠就是他生命的一切,承载着他灵魂的全部重量。   陈栎挣扎着跑上主台,他一把推开按着颂光的黑衣安保员,把颂光护在臂中。   神父一样庄严悲悯的男人此刻与失怙的孩童无异,无声地哭泣着,双手紧握着玫瑰眼珠,吗对于他来说应该最重要的东西。   在场的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万人的场合寂静如死。   半分钟之后,颂光将这颗眼珠收入怀中,他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他轻轻地将陈栎拂到一旁,然后走向丛善勤。   那群黑衣安保谨慎地跟着他的脚步,生怕他突然暴起发难。   “丛元帅,我叫颂光。”颂光的声音也恢复如常。   丛善勤面色不佳地点了点头。   “我跟你走,不要难为别人。”颂光平静地说。   丛善勤冷着脸,“你们把我的宴会搅成这样,还要和我谈条件?”   颂光淡淡地看着他,即使面对丛善勤,他眼神中仍有悲悯之情,但吐出的语言却和反革一般霸气从容,“那就谁都不要走。”   丛善勤的咬肌猛地耸立起来,显然他被颂光的威胁激怒了。   颂光身上的气质与反革截然不同,但却一样充满威慑力,他们的话含有相同的力度,让人无法反驳。   丛善勤烦躁地摆了摆手,“带走他。”   安保员想给颂光带上电击手铐,然而他们发现这双手臂在几个人的掰弄下居然纹丝不动,一群人僵在原地面面相觑。   “不戴手铐你们就带不走他了?一群废物!”丛善勤狠狠骂了一句,气得连拐杖都忘了拄,大步走下主台,在随从的簇拥下离开会场。 第133章   陈栎站在原地看着颂光被带走, 刚刚颂光在推他的时候用小指顶了一下他——这是“无碍”的意思。   他低下头胡乱地扒了一把头发,混乱的大脑里一个可怕的意识渐渐浮了出来——难道丛善勤认出了他?难道这个局就是设给他的?   辰茗的头颅出现在章鱼腹中,认识辰茗的人除了丛善勤只有他和商黎明, 商黎明对此无动于衷,丛善勤去挑逗另一个参加宴会的老头毫无意义。   而他是被丛善勤要求来的, 如果他在当时有所发难,丛善勤就能确认他的身份。   可丛善勤是怎么认出他的?难道是因为……悬停翼?   陈栎靠在墙上, 深吸了一口气。   那颂光和那颗突然出现的玫瑰眼珠,难道也是丛善勤的设计?   抢出温流之尸身后再想脱身只能用悬停翼, 陈栎知道自己冒险了, 但中心城有无数会玩伞的人,丛善勤怎么能就此猜出来他就是辰夜?   陈栎觉得快要吐出来了, 胃在他的躯干里疯狂地摇摆,他从未有过这么紧张的感觉。   他都“死”过那么多遍, 这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神经如此脆弱不堪。   “cy,是我。”伤寒的声音从耳道里传来。   “收到。”陈栎哑着嗓子说。   “先回基地,大雪在门口接你。”伤寒说。   “收到。”   陈栎恍恍惚惚地走出大门,门外停泊着无数车辆, 黑压压一片,在他眼里像一群反射着金属光泽的大甲虫。   这里连接浮空快速路,不需要回到地面就能出行,所以车多成灾。   他在车群中转了一会儿, 没有找到大雪的车。   陈栎心烦意乱地走到浮空快速路的透明外罩旁, 空中巨大的雪片被大风席卷, 在污浊的空气中飘荡, 耳畔噪音嘈杂,但陈栎却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片寂静的大雪中, 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听不懂。   “大雪堵车没到位,你再等一下。”伤寒说。   “让她掉头回去吧。”   说罢陈栎转身返回会场内,此刻的会场仅余一地狼藉,主台上那个被颂光拿走耳坠的美女还瑟缩在主台的一角,倒是金属头颅被收走了。   陈栎走过去他弯下腰对美女说,“女士,你的耳坠是从哪弄来的?”   美女眨了眨眼睛,怯生生地说,“买…买的。”   “在哪儿买的?”   “…古、古董店。”   “你看着不像去古董店消费的人。”陈栎说。   美女顿时不说话了。   “很晚了,早点回去吧。今天我哥弄哭了你,我替他向你道歉。”陈栎说罢便直起身,他又看了一眼上方的章鱼,空荡荡的腹内只剩下酒浆污浊的印记。   然后他乘内部的升降梯离开大楼,走到街道上。   大雪纷飞,陈栎神情麻木地走在雪地里,短短的几个小时,他却比打每一场胶着的硬仗都要疲惫。   疲惫还在持续虐待他的躯体。   他的脑子里有无数想法在相互撕咬,咬得他头痛得厉害。   颂光的冲动是真是假,丛善勤的试探是有是无?   他在章鱼肚子里看到的利维坦,是否与辰茗有关?   还有辰茗、辰茗的头现在又在哪……   烦躁、悲伤、愤怒种种情绪冲击着他的身体,一个铁打的人也有些站不稳他。   他强撑着,顶着风雪往前继续走。   浑身的力量被风雪一刀一刀割走,变得格外单薄。   终于,他再也无法忍受,眼眶里滚烫的液体淌了出来,他慌忙用手捂住眼。   就在同一刻,他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这样灼心的温暖,让他冰封了十几年的泪腺更加崩溃。   “我来接你了。”   这个声音铺天盖地,取代了风雪,成为他的世界唯一的主宰。   陈栎伸手抱住烟枪的脖子,将自己更深地和暖源接近,他偷偷擦干自己的眼睛,又让残余的水汽被风吹走,才和烟枪分开。   可陈栎的眼睛什么时候这么红过,烟枪看一眼就知道。他不打算拆穿陈栎,他怎么舍得拆穿。   “不顺利?”烟枪问。   陈栎摇了摇头。   “咱先回基地。”烟枪揽着陈栎塞进“总督”里。   “老烟,大爷被扣了。”陈栎捂着眼睛缓了一会儿,他声音哑得吓人。   “嗯,已经知道了。”烟枪说着,伸手揉了揉陈栎的头发,摸到了一片又湿又冷,冻出不少冰碴,在他的黑发间亮晶晶的,像撒了一把碎钻。   “老大说的没错,‘不救温流之’,是我的错。”陈栎无比懊丧。   “谁也见不得一个为人民鞠躬尽瘁的科学家被那样对待,而且她的尸体会是这场谋杀的力证,你哪来的错?”   “老烟,给我来一根。”陈栎低声说。   烟枪替他点了一根烟,火苗在彼端安静地燃烧着,陈栎低头抽了一口,烟油味很呛,他闷声咳了几下。   陈栎飞快地抽完了一整根,才开口,“老烟,我…我找到辰茗的头了。”   烟枪一惊,“怎么回事?”   “她的头,在丛善勤手里。”   烟枪瞪大双眼,差点咬到舌头,“艹他妈,这老头也太变态了吧!”   “看白鲸,看白鲸…”陈栎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但一字一句犹如含着舌尖血一样凄厉,“他在侮辱辰茗,他只有在辰茗死了以后才敢侮辱她,畜生。”   烟枪知道看白鲸是声色场所的行业话,什么意思不彰自显。现在想来,丛善勤那次出海去看“白鲸”,和辰茗定有关系,其间种种他甚至不敢去细想。   “你打算怎么做?”烟枪低声问。   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陈栎,只能将手掌按在陈栎肩上,听从他的一切想法。   就算陈栎就此爆发,不顾他们之前铺垫的所有,现在就去生宰丛善勤,他也一定会做共犯,大不了就玉石俱焚,该死的都死。   他做不到为陈栎冲动行事,但只要是陈栎的决定,他绝不会顾及自己的生死。   他永远会站在他身旁,即便是悬崖,即便是火山口,即便是万仞高楼,他都敢往下跳,他都奉陪。   “杀了丛善勤,很快就会出现下一个丛善勤…我不能。”陈栎哑着嗓子说。   烟枪欣慰而心痛,他看着陈栎的双眼包含着沉甸甸的感情。   他敬佩陈栎。这份敬佩比爱更加重要。   陈栎是他苦难深重的神,飞渡出地狱时,翅膀被已经业火烧得破碎,但飞掠过天空的姿态仍然骄傲从容。   “辰茗说,我不能失控,我曾经以为她的话都是枷锁,现在想来……是她的苛责让我坚持到现在,”说罢,陈栎沉沉地叹了口气,“我有点累了,老烟。”   “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去找个没人的地方住下,但得有小动物,不然没饭吃。”烟枪笑着说,他揩了揩陈栎颊边那层薄薄的肉,“把你养胖点。”   “就你那厨艺,饶了我吧。”陈栎哑着嗓子说。   “到时候没的吃别哭着求我。”   “……你自己住吧,我去养老院伺候咱家那些退休大爷。”   “放心,以老大浪的水平,有的是小姑娘小伙子排着队给他养老送终,你就别操心了。”   “我不操心他。”   “我说笑的,”烟枪笑眯眯地说,“你最操心我。”   --------------------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的几章有虐@_@,我会标在内容提要里   成神前的最后一刀(?) 第134章   两人刚回到基地, 就看到库吉拉“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把拽过陈栎的胳膊就往楼上的实验室跑,她踩着细高跟跑得飞快甚至把陈栎拽得踉踉跄跄。   她边跑边说了一大串, 陈栎倒是没表示什么异议,把一旁的烟枪听得脸色铁青。   “非得这样?”烟枪问。   “非得, 万不得已也不会出这招,老烟你老实点, 不老实就滚出去。”库吉拉把陈栎按在了一张床上。   不同于治疗茧床柔软可爱,这是装配义肢的手术台, 金属台面寒光森森, 连一张织物都没有铺。   库吉拉开一旁的合成柜里拿药品,回头瞥了一眼陈栎, “脱啊,让我当着你男朋友的面扒你啊?”   陈栎歪头思考了一下, “难道我平时都光着膀子出任务?”   库吉拉“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忘了忘了,那你别脱了。”   烟枪一脸崩溃, “大哥大姐你们也太狠了吧。”   “把你衣服给他。”库吉拉对烟枪说。   两人调换了衣服,体温差本该令人心猿意马,但库吉拉已经调配好了药品,一股诡异刺鼻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幽灵一样来回逡巡, 闻得人头皮发麻。   烟枪脸色和表情更加难看——他刚刚看见库吉拉随手往药品里扔了一些金属碎屑。   创世神话里的黑潭魔女的可怕都远不及库吉拉女士。   陈栎随手把有些宽大的衣服往裤腰里塞了塞, 转头对烟枪说, “你出去吧。”   “你别这么溺爱他,”库吉拉说, “一点血都见不了算什么男人。”   “你就这么欠着身,别躺平。”库吉拉伸手帮陈栎又整了整衣服,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在做什么准备。   她念的是一套药品使用规范,还没念完,忽然库吉拉的手飞快一甩,一道铁红色的溶液从药瓶中滑了出来。   “艹!老烟!”库吉拉尖声叫起来。   药品被烟枪下意识的动作挡开,一部分泼在地上,一部分泼在他衣服上,浓烟从皮革衣料上冉冉升起,烧灼声嘶嘶作响,很快把皮衣烫烂了一大块。   陈栎登时神色愠怒,“你他妈给我出去。”   烟枪立即举起双手,“我不动了,真的不动了,不要赶我出去。”   库吉拉惊魂未定,小脸刷白,“妈的…我差点泼你脸上。”   “我就是下意识…”烟枪还没说完,“嘶——”短促而清晰烧灼声打断了他的话。   陈栎猛地一咬牙,身体不受控地反弓,他的脖颈后仰出一道让人心惊肉跳的弧度。   忍过最初的灼烧,第二波疼痛扑来得更猛烈,他忍到极限,猛地一拳捣在金属台面上。   台面留下一个深深的凹印。   “就他妈不能打一针先止痛吗。”烟枪闷声问,他觉得自己也快疼死了。   “你打着止痛出任务?”库吉拉横了他一眼,但还是认真解释给烟枪听,“肌肉的收缩程度不一样伤口形状差别很大,我要留证据影像,不然他就白伤了。”   说完库吉拉示意烟枪跟她出去,“给他点时间缓缓。”   烟枪艰难地点了点头,万分不舍地跟着库吉拉离开实验室。   两人站在实验室门口的圆管通道前,库吉拉问烟枪要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半天没抽。   烟枪紧绷着脸,一动不动,看得出焦虑到了极点。   “我明白你这种难受。”因为叼着烟,库吉拉的声音有些含糊。   烟枪揉了揉自己的脸,叹了口气,他点了自己的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粗暴地塞进嘴里。   或许这也是人生最后一支纸卷烟。   他晃了晃空烟盒,酸涩难受的情绪又填满了他的烟盒。   “别不信,我明白你这种感觉,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爱上命苦的。”库吉拉又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烟枪苦笑了一下,“我已经很多次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我想安慰他,但比起他经历的一切,我的安慰…太轻了。”   库吉拉捏起小拳头锤了一下烟枪,“傻!cy这种性格,他听得进去你的话,你还不明白?”   烟枪在库吉拉的话中尝到了带血的甜蜜。   这个荆棘铺路的世界,他们已经跋涉了二十多年,外人看来早该煅出一身钢筋铁骨,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伤痕累累的血肉之躯。   “老烟,不能白抽你的烟,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库吉拉飞快地一口接一口抽着烟,她长了一张娇媚的小女人脸,却是个雷厉风行的义肢工程师。   “嗯。”烟枪点点头。   “乌鸦喜欢cy。”库吉拉抬头,隔着实验眼镜,她的目光投向远处。   烟枪微微皱眉,“这个我知道。”   “因为这个,我不太喜欢cy。”库吉拉继续说。   “乌鸦喜欢cy和你…你喜欢乌鸦?”烟枪有些惊讶,又觉得确实是那么回事。   “嗯,”库吉拉咬着烟,一双秀眉紧紧地蹙着,“但不是因为爱而不得恨她的白月光。”   “那你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库吉拉伸手问烟枪要抑燃烟罐,“他当年救了乌鸦,乌鸦这一辈子就栽他手里了,我不管他当年是为了逞英雄还是怎么,他都没把乌鸦完整地带回来,不论身心。”   库吉拉说话一向直接,但这样的说法是在太过残忍,这件事如何也不该指责到陈栎头上,烟枪气得声音都有些抖,“……他就应该把尸体给你拖回来。”   “他还不如把尸体给我拖回来!”库吉拉也发起脾气,声音尖利,“你知道给喜欢的人做三次义肢手术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看着她残缺得几乎不是个人什么感觉吗?”   “战场上没有仁慈,死了那么多人,伤了那么多人,难道就她特殊?”   “在我心里她特殊,不行吗?他妈不行吗?”库吉拉的声音里染上些许哭腔。   “库吉拉,这完全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烟枪率先冷静下来,“你怎么不问问乌鸦的想法?”   库吉拉冷哼了一声,把头偏向一旁,她眼圈发红,“我问不出口。”   “你可以问问乌鸦,要命还是要腿,”烟枪平静地说,“这件事有千错万错,都不该算到陈栎头上。”   库吉拉深吸了一口气,“这些事我憋在心里三年多,跟垃圾一样储存在我的脑子里,发酵、腐烂……我都快忘记它最初的样子,再不说,我就要给它杜撰些别的内容。”   “你听着,但听完别哭。”库吉拉一向爽脆的声音变得沙哑。   “我尽量。”烟枪说。   “匹沙战区,被俘虏的时候乌鸦伤了右腿,在出逃的过程中又伤了左腿和左臂,cy把她背出雨林,我不知道他怎么拖着那样的身体……黑爷和我说他是爬回来的,浑身都是血,乌鸦那时候腿就快不能要了,所以他们先救的乌鸦。”   烟枪顿时脸色煞白。   “差点,差点两个人都没保住,如果不是乌鸦突然惊醒拼命叫黑爷出去看cy,你现在就该给你的宝贝上坟了。然后老大带我过去,黑爷已经三天没合眼,镇上找来的年轻医生承受不了自杀了,我再去的晚一点,黑爷也要精神失常。”   “当时没有蛋白线,没有肌肉粘合剂,黑爷用的是拿酒精泡过的衣服线,所以他肚子上的疤才会那么恐怖,所以今天才必须烧烂,不然谁能都看出来,他做了什么手术。”   烟枪张了张嘴。   库吉拉抹了一把脸,蹭下来一片口红,语气很凶,又有些哽咽,“你别打断我……乌鸦,她醒了之后就再也不让人碰她的腿,因为她知道医生就两个,顾她顾不了cy……你根本不懂我当时的心情,钝刀子剜肉,一口一口把铁水往肚子里咽……她的腿我本来能保住!我能保住!”   “你冷静一点。”烟枪的表情转为彻底的麻木,他应该要为库吉拉的说法而生气,但他却感觉不到生气,只剩下疼到极点的空荡。   库吉拉把脸埋在手心里,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她的声音沉痛,“我知道,我不能怪他,我见过那时候的他,他浑身都是伤还在止不住吐血,因为原始依赖症,也就是因为原始依赖症,他不得不冒险熔掉所以性腺体,不然他活不下去,我们所有人都给他输过血,他是为了乌鸦,为了咱们……或许他就没有想过还能活下来。”   “但被救的人永远欠着,你懂吗老烟,乌鸦永远欠着他,一个姑娘缺胳膊少腿还丢了喜欢的人,她还看着最喜欢的人被上刑。”库吉拉说到这里,狠狠地呵出了一口气,“她受得煎熬不比cy少!”   “库吉拉,你知道,爱人永远是偏心的。”烟枪平静地说。   库吉拉苦笑了一声,“起码你等到了回应,我的傻丫头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陈栎拒绝了她,你不是没有机会。”   “一个人要是拿命救了你,这个人还正好是你的菜,你会怎么做?”   “那我可能也要魂牵梦绕一辈子。”烟枪实话实说。   “呵。”   “但主要是因为,他是我的菜,”烟枪笑了笑,“救命之恩是要还的,不是死皮赖脸非要爱人家一辈子。”   库吉拉渐渐恢复了平静,她伸手把实验眼镜摘下来,揉了揉自己泛红的双眼,然后叹了口气,“再不把这些说出来,我就要憋死了。”   “我想我的宝贝,他强大,人又好,世界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我这一辈子也搭进去了。”烟枪笑,眼里满满的心疼。   库吉拉叹了口气,眼中泪光闪闪,“……我真羡慕你。”   烟枪摇头,“别羡慕我,给你你吃不消。” 第135章   两人回到实验室, 库吉拉看了一眼金属台面上的深坑,撇了撇嘴,“你赔我台面啊。”   陈栎已经缓过来, 但仍然虚弱,头发湿漉漉的,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说, “好,回来赔你。”   义肢打印机器开始工作, 液态金属和看不见的电磁力编织在一起, 生成金属皮肤,正在编织空间内柔软地浮动。   库吉拉低头给陈栎处理伤口, 织物和金属碎屑大量混入烧烂的皮肉里,这种时候机器远不如手工来得精细, 她清理了一会儿抬起头来。   “现在可以给你打止痛了。”   “不用,麻了。”陈栎有气无力地说。   随着呼吸,这块饱经苦难的皮肉微微颤栗,手术疤痕已经被完全烫烂, 再看不清。   用伤疤覆盖伤疤,非常心狠手辣的事情。   陈栎却在想公海的太阳。   大海上什么都有,只是没有人类文明。   或许海底深处,漆黑一片的大地上也有文明, 或许那是另一个世界, 利维坦就来自那里。   他们在船上无所事事, 只能晒太阳, 或者相互口头攻击来取乐。每个人都晒得黑黝黝的,像一群刚刚出土的泥猴, 就老烟那个神奇物种,怎么晒都还是偏白,整个人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回到中心城三年,不见天日的城市将皮肤养白了许多,没有公海上四面八方乱飞的毒辣阳光,到处沉着黯淡的雾霭,街上有那么多的人,人类文明高度发达,过得却还不如在海上快乐。   “老烟,我饿了,帮我弄点吃的。”陈栎突然开口指使起烟枪。   库吉拉刚想说些什么,却又抿住了嘴,低头继续挑伤口里的织物纤维。   烟枪点头出去了。   都是聪明人,他知道陈栎不是真的饿,只是有话和库吉拉说。   库吉拉把手术台面的上半部分倾斜,机械手托着金属皮肤缓慢地移动到伤口的正上方。   金属皮肤像有生命一样波动着,不断进行电磁运动。   “有点麻,你别乱动。”库吉拉说。   “嗯。”陈栎看着头顶的过于明亮手术灯,想着公海的太阳。   电磁像钩子一样细细密密地钩住皮肤缺损的表面,剧痛和刺麻感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冷汗顺着脸廓往下淌,陈栎脸色已经差得不能看,淡色的嘴唇咬出一片片淤血。   但他很平静,望着灯的眼睛没有一点恍惚。   “你要和我说什么?”库吉拉问,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毕竟没有一个医生会对病人声色俱厉。   “谢谢。”陈栎说。   “不用谢,给你们看病是我的职责。”库吉拉说。   “下次不要在门口吵架,这里的构造聚音,比窃听都听得清楚。”陈栎笑了笑,有些无奈。   库吉拉愣了一下,随即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家伙,你还有力气偷听,你是人吗?”   “我也不想听,什么乱七八糟的爱情故事。”   金属皮肤通过电磁为针,匀速在皮肤上附着,冰凉、刺麻、烧伤种种感觉一同作用,电击让陈栎微微发抖。   库吉拉叉起自己的一把细腰,杏眼怒瞪,“怎么就乱七八糟了,老娘就喜欢暗恋怎么了。”   “乌鸦是个脑子经常缺氧的小丫头,你暗恋个屁,她能感觉到就有鬼了。”陈栎粗鲁地说。   “你才脑子缺氧,”库吉拉愤愤地回嘴,“这种雏鸟情结你不应该最能理解吗?”   “我那时候才十八,她都二十五了,还他妈雏。”   库吉拉被噎了一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栎转头看库吉拉,他脸色苍白,浅浅地笑了起来,他很少笑,明明一笑起来飞扬迷人。   “库吉拉,看来,你不是那个‘蛀虫’。”   “什么意思?”库吉拉皱眉。   陈栎低声喃喃,“……你要是‘蛀虫’,麻烦可就大了。”   “谁是‘蛀虫’?”库吉拉问。   “没露相前,不能说。”   “我们之间会有叛徒?”库吉拉摸了摸嘴唇,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我甚至不敢幻想这件事。”   “放心,多半是个人恩怨。”陈栎不咸不淡地说。   “如果真有‘蛀虫’,那他背叛的不是rc,而是他自己,”库吉拉说,“他背叛的是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回忆……有这种勇气干什么不好。”   “他会有自己的理由。”陈栎说。   “那你怎么就能确定,这个人不是我?”库吉拉指了指自己。   “我又不和你抢女人,你至于害我。”   库吉拉的眉毛瞬间竖了起来,“你再说这个…就出去自己缝皮吧!”   陈栎笑了一声,“你跟老烟说话的时候还挺凶的,怎么现在这么温柔。”   “因为…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个病人。”库吉拉的语气像是叹了一口气。   “你盼我点好的吧。”陈栎无奈地说。   金属皮肤缝合完成,库吉拉把义肢装配机推开。没有上仿生皮,看上去像是给活人打了一个机器人的补丁。   还是第一次贴金属皮,陈栎想伸手摸一下,被库吉拉一巴掌拍开。   库吉拉又移过来另一座机器,“伪造一下受伤时间,有点热,你忍忍。”   陈栎模糊地呻/吟了一声,轻声说,“还有什么忍不了的。”   “给你开点口服止疼药,别乱碰,化脓了麻烦。”库吉拉说。   陈栎点头。   “要不留这里睡会儿,要不出去找你男朋友去,他门口杵半天了。”库吉拉说。   “那肯定不留你这里。”陈栎说着从手术台上跳下来。   “你个牲口。”库吉拉声音脆生生的,朱唇一启,骂人也风情万种。   “给我一套处理烧伤的。”陈栎说。   库吉拉“嗯”了一声,给陈栎取了几样东西,然后说,“小心点,牲口。”   陈栎点点头。   目送牲口离开,库吉拉叹了口气,颓然坐倒在手术台上,她捏了一会儿眉心,扬起疲倦的脸,抬脚磕了磕自己高跟鞋的鞋跟。   清脆的敲击声能让她尽快冷静下来。   她的目光流转了一会儿,落在装配台上。   金属台面上被陈栎用拳头砸出三四个深坑,库吉拉纤细的手指轻盈流畅地划过这些痕迹。   这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人恐惧。   又让人心疼。   烟枪站在门口,结构聚音,又听了个一清二楚,陈栎走出来的时候,他莫名地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走,去医务室。”陈栎说,因为虚弱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般。   烟枪眨了眨酸疼的眼睛,“你还好吗?”   “没事。”陈栎说。   黑魂不在医务室,只有几张治疗床躺在窗边,显得空荡而亲切,陈栎指了指其中一张对烟枪说,“坐。”   烟枪又疑惑又焦虑,整个人混乱到不行。   见烟枪不动,陈栎无奈地说,“你低头看看自己胳膊,感觉到没有?舒服不舒服?”   皮衣袖子都烧穿了,一股焦糊味裹着血腥味,陈栎扒了几下,就看到了七八个指甲盖大小的水泡,从胳膊到手背,皮肉和药品黏在一起。   “不,我不疼。”烟枪直愣愣地说。   “你都短了一只眼睛,还想再废一只手?”   “不至于……没那么严重。”   “唉,别让我再哄你,听话点。”   烟枪立即乖巧地坐下,自觉主动地开始脱衣服,倒没有黏太多衣服纤维进皮肉里,毕竟陈栎不穿过时的仿棉纤维衣服。   “这回不心疼衣服了?是谁说难买来着。”陈栎一边递东西给烟枪处理伤口,一边攥着烟枪的胳膊帮他稳住动作。   “你就别笑话我了。”烟枪表情痛苦。   陈栎反倒显得很轻松,他甚至抬起自己的胳膊和烟枪比了比,“你疏于锻炼啊老烟,我快超过你了。”   他的轻松让人心惊胆战,但他似乎是真的轻松,甚至比往日都多笑了几次,帮烟枪扎药布的时候动作仍然快速有力。   烟枪明白那是因为陈栎想让两个人放松。不仅让他放松,也是在让自己放松。   做完这一切,两人躺在同一张治疗床上,像曾经很多次那样,只是这次,陈栎侧身环着烟枪的腰,亲昵得像终于找到伴侣的幼兽。   “老烟…”陈栎半哼半念地叫他。   “嗯?”   “你能不能捡点点儿,好歹系根腰带。”   “冤枉啊。我的腰带还不是都被你借走…”   陈栎恶劣地把手蹭在他脸上,然后用和动作完全不配套的声音温柔地说,“等我回来,我给你买新的皮衣,请你吃顿好的。”   “好。”烟枪轻声说。   陈栎的手盖住烟枪扎着药布的手揉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很均匀,平静是他迎接暴雨时最习惯的表情。   他们都不再说话。   陈栎微凉的手指在烟枪的手背上攥成拳,像敲自己的心脏那样,敲了敲。   “等我回来,其他什么都不要做,这是任务。”   “……明白。” 第136章   翌日, 雪棕榈从未迎来过如此多“客人”,把雪棕榈围了个水泄不通。   蛄姐顺着木楼梯走下来,她抬了抬眼皮打量了一番这群凶神恶煞, 有些嫌恶的“啧”了一声,“看着一个个也挺年轻的, 怎么大早晨就来喝茶。”   这群不速之客中有人,有“巡逻者”机器人, 统一身着黑色套装,每个人都拎着一只黑箱子, 面无表情, 站得笔直。   “不喝茶?那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蛄姐娇小的身躯在这些黑衣人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单薄,但她抬着下巴, 神情倨傲,丝毫不惧。   “我们来提人。”为首的黑衣人说, 他的口腔里装着变音器,声音听上去轰隆隆的,像闷雷一般。   “哦?我家哪个服务员惹了这么大麻烦。”蛄姐微笑。   只见为首的黑衣人抬起手,一个“巡逻者”滑着滚轮过来, 前胸盖的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资料图,上面有姓氏、诨名,还有一张3d动画系统做成的人物形象。   蛄姐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谁啊, 你们在找一个卡通人物?”   黑衣人肉眼可见脸黑了一层, 他再度用那难听的、变音过的声音说, “我们的客气是有限的。”   蛄姐双手环抱在胸前, 刚要说什么,只听到一个声音从木楼梯的上方传来, “蛄姐,这些不是客人……”   陈栎从木楼梯上快步走下来,好像刚处理完什么东西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双手上的布料碎屑。   然后他环视了一圈,说出了后半句,“不用招待。”   蛄姐随意地耸耸肩。   “第四局的‘同行’们,找我什么事?”陈栎咬重了“同行”两个字。   “接到匿名举报,你有伪造身份的嫌疑,请配合我们的调查。”   陈栎不动,“谁举报?什么嫌疑?不打算说清楚吗?”   “请配合我们的调查。”黑衣人面无表情地重复。   “你们什么时候这么在意匿名举报?还是说…按需求在意。”陈栎冷笑。   “请配合我们的调查。”   陈栎转头对蛄姐说,“别打搅您做生意,我跟他们走一趟。”   蛄姐微微蹙眉,她抓住陈栎的手臂,半晌,在他的手臂上拍了一下,嘱咐道,“千万小心。”   “没事,老大会捞我的。”   为首的黑衣人板着一张脸,但陈栎注意到他偷偷松了口气。陈栎有点想笑,自己恶名在外,这些第四局的打手多半做好了挂彩的准备。   要不自己比划两下?或许更符合他们想看到的事件逻辑。   然而还没等陈栎考虑好,“巡逻者”已经给他上了电击手铐和头枷,顿时眼前一片漆黑,他被“巡逻者”牵引着上了一辆车。   漆黑让人心生恐惧,最常见的刑讯手段。   可惜陈栎从来不怕黑,此刻心下一派平静,在心里默默地推演着对这次变故的预判。   突然他感觉有人戳了戳他的后颈,那人好像趴在他身后的椅背上,对着他耳朵轻轻吹了一口气。   这口气半温半凉吹得人很不舒服。陈栎隐隐感觉到熟悉,但仅凭恶作剧般的小动作,他无法判断出这是谁——谁又会在第四局的车上对他恶作剧。   “你终于落我手里了……”那人说话了,通过变音器,也能听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凉意。   陈栎戴着头枷不能说话,他扬起手飞快地探向那人,指尖在接近衣料的时候,电击手铐中释放大量电流,他的动作一滞,被生生截停在半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被电击驯服的时候,只见他猛地一把攥住了那人的领子。   陈栎听到那人嘲笑般哼了一声,他摸到一块干爽的厚织物——是挺括的低对襟,碰到的里衬也是类似的布料。   他立刻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   熟悉的气息,凉飕飕的语调,医生的低对襟白衣——无疑,这人是祝清愿。   他来了,很不妙。   进入审讯场所地方之后,由“巡逻者”推着陈栎的后腰,引导和催促他不停地往前走。   被清洁过依旧飘着浓淡不均的血腥味,廊道冗长曲折,周围机械音、脚步声一刻不停地响着,听上去很热闹,但没有丝毫热闹该有的温度。   头枷被取下的瞬间,雪亮的灯光刺入双目,陈栎微微眯起双眼,当他再睁开的时候,这双漆黑的眼睛冷静如深湖,又平添了一份往日没有的傲气。   他平静地环顾四周,认出这是第二局的环形审讯室。   前些日子他刚在商黎明的审讯视频里见过,没想到这么快自己也进来了。   陈栎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   他的审讯室未免太大了一些,人太多了一些,远超商黎明受审的规模,让他心生出几分受宠若惊。   他看到丛善勤这个老混蛋坐在主席台的左侧边观审区域,老混蛋的下方站着反革。   反革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冰冷,好像刚刚从深海里提出的船锚,挂满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寒霜。   反革的表情让陈栎有些难受。他不再去看反革,将目光落在了审判席主位上。那里坐着的不是“法官”本人,而是一个远远超过正常人身量的巨大立体投影。   陈栎心想,自己到底还是被慢待了。   “巡逻者”把他推进一个被划定出来的圆形区域,区域内除了放置他之外还有一座铁红色的大型支架,像个简易的旧式水风车,应该是刑架。   刑讯逼供永不过时。   他很清楚自己未来的七十二个小时里要面临什么……或许又是一个让他生不如死的七十二小时。   一束冷光突然自头顶落下,打在青年冷峻的身影上。   他的每一个动作,甚至发丝颤栗的幅度,都纤毫毕露,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可能轻易地审视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   “滴——”似乎是他左顾右盼的行为太过随意,四面八方的声筒里传出尖锐的警示哨音。   审判席主位的立体投影缓慢地张开了嘴,他的声音同样转化成没有身份特征的电子音在审讯室内响起。   陈栎猜这个投影的形象也是捏造出来的。   “陈先生,在没有定罪之前,我们还需要称呼你为先生。首先由我来宣读你的嫌疑目:你涉嫌伪造身份,并长期使用伪造的身份为司局工作,所以你也涉嫌欺瞒司局,两项罪名累加,你必须接受七十二小时的彻底调查。”   “现在你可以反驳你的未明罪行。”   陈栎盯着主位的投影看了一会儿,忽然他冷笑了一声,“那你又是什么东西,连脸都不敢露。”   就在他话音落地的一瞬,手腕上的电击手铐释放出大量电流,陈栎猛地咬紧牙关,一股皮肉焦糊的味道钻进鼻子里,居然第一波就电得皮开肉绽。   看来这里很不友善。   鲜红的血珠子顺着陈栎的手指一滴一滴往下落。   他面无表情地着周遭的人,周遭也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知道自己今天在这里不会容易。   无所谓,他就没容易过。   “现在,请反驳你的未明罪行。”冰冷的电子声再度响起。   “我没有伪造身份信息,我为G工作,有合法的形象保护,”陈栎顿了顿,接着说,“我姓陈,市民编号4756881B。”   “根据匿名举报提供的信息,你不姓陈,而姓辰,名字叫辰夜,是已故大将军辰茗的儿子。”   电子声毫无感情地读完了这句话,本该肃静的场内顿时犹如被乱石暴击的湖面接二连三响起各种压抑不住的声音。   这些审判官像是在一瞬间集体忘记了自己的专业身份,纷纷掩口咋舌,他们小声议论的声音好像无数蚊虫在嗡鸣。   陈栎坦然地听着他们的骚动,心下一片平静。   辰茗这个名字,即使在世论中消失了数年,也没有人敢轻易忘记她。在她活着的时候,如果她想捭阖这个国家,没有任何人能阻止。   而辰茗的儿子辰夜,也是一个在法律身份上已死的人。   如今这个传奇女人的独子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他们怎么可能不惊讶。   陈栎开口,清晰明确地说,“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已故大将军辰茗也与我无关。”   “你不需要认识,因为你就是他。”尽管通过电子声传达,但这样的审讯语言绝对是活人在审讯,这和陈栎在商黎明视频里听到的不一样。   “我不认识,也不是。”   “请允许我从两方面论证,第一,八年前辰夜跳海的视频资料由辰家内部提供,并且跳海人的面部戴有护颊和风镜,几乎完全掩饰了五官,所以视频不能证明辰夜的死亡。”   “第二,辰夜的性别是男性omega,他羞愤跳海的原因也是因为性别被曝光,你的性别在资料里是男性beta,但是第十三局提供了你遗留在任务现场的omega抑制剂。”   “请你对以上情况做出解释。”   陈栎回忆了一下与抑制剂相关……很快他想起来,是在追查商家的事时遇上从忉利天逃出来的那对男女。   当时自己确实是用了口袋里从t那里没收的抑制剂,是为了压制毒发。   “第一个,他的死活和我没关系,我不认得他。第二个,如果我说,抑制剂是我从别人那里顺来的,你信吗?”陈栎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有点苍白。   主位审判官沉默了两秒,似乎在消化这个过于轻率的回答。   陈栎看到主审台一侧的透明投影板上飞快计算的公式也停滞了一秒,然后有了一个很大的增幅。 第137章   “陈先生, 请问你在任务现场有没有使用omega抑制剂。”   “用了。”   “陈先生,你使用了omega抑制剂,却说自己不是omega, 你是想在自己的嫌疑目上增加一条,愚弄审判官吗?”   陈栎扬起下巴, 冷冷地注视着那个巨大的审判官投影,“你们在现场找到了抑制剂, 难道就没有找到带毒的吹针器?第十三局提交证物,难道还有选择性?”   “很遗憾, 第十三局并没有提交你所说的东西, 如果你有证物,请提交。”电子声冰冷的声音说。   “没有, ”陈栎平静地说,“但我不是。”   “那我们只好请医生来为你检查。”   陈栎不置可否。   “现在, 请你脱去全身衣物配合检查。”   这句话让审判席下的反革瞬间脸色铁青,嘴角紧紧地向后绷住,像是头濒临暴怒的雄狮。   陈栎抬了抬自己淌满血的手示意自己行动受限。   “很遗憾,因为你的危险等级, 手铐不能去掉,”电子声顿了顿,“我们会请医生帮忙。”   这里必然侮辱过很多人,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写着同一个词, “幸灾乐祸”。他们像一群道貌岸然的观众, 而自己是那个悲剧演员, 他是该哭, 该疯,还是该崩溃?   陈栎静静地站在那里, 脸上毫无喜怒。   他清楚地知道即将面临的羞辱,但没有任何怯意在他的大脑中滋生——他知道这些人想看什么,他不会让他们如愿。   很快,下一位演员登场,陈栎一眼便认出,也证明了他的猜想。   祝清愿。   陈栎下意识地看向反革,雄狮嘴里起码咬断了两根利齿。   反革寒着脸瞪着祝清愿,祝清愿竟然还微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   “你猜,反革想怎么杀了我?”祝清愿走近陈栎,他从医疗推车上取来一副薄膜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   “从指头开始剁,每个关节一刀。”陈栎冷声。   祝清愿啧了一声,“还真是一群暴徒。”   他将陈栎的身体摆正,让他面朝审判席,然后用手术剪刀将他的上衣剪成几片,等衣衫完全从陈栎的身体上剥落之后,审判席再度哗然。   青年的身上从左侧下腹贴上了大块的金属皮肤,除此之外,他的身体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磨刀石——如果不是有人拿他的躯体来试刀,怎么会有那么多伤痕遍布这个年轻人高挑、清瘦又精悍的身体。   陈栎面无表情,用冷水一般的目光回敬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他们的眼神里迸溅出的烧灼感,丝毫不亚于烧烂他皮肉的浓酸药品。   陈栎觉得自己似乎能听到这些眼神里的声音,一词一句清晰入耳——就像是从他们的大脑中直接抽取出来一样。   他们在审评着他的样子,用极为低俗的言语。   就像这里是声色场合,而他们是座上宾。   陈栎感觉自己的牙齿快要尽数咬碎在嘴里,他不肯低头,冷冷地傲视着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   “陈先生,为什么你身上贴着金属皮肤?”主位审判官的电子声再度响起。   “为什么?烧伤。”   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愤怒和其他正在极速膨胀的情绪,没有一个人能在赤身裸体受审的时候保持轻松,他也不能,他只是在强忍。   “烧伤?这很巧合。”   陈栎从电子声中听出了几分讥讽,他冷笑着说,“有什么巧合的,我们这种人,干得就是这种活,不然你来?”   “什么时候的事?”电子声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继续审问。   “三天前。”陈栎说。   “金属皮肤可以取下来吗?”   “你想看看我的内脏?”陈栎反问。   “请安静。我问的是医生。”   祝清愿像刚回过来神一样,随意地耸耸肩,“除非您想看他的内脏。”   他又接着说,“还在愈合期的金属皮肤会干扰扫描成像,直接验血最方便。”   “长期服用药物会影响血检结果,”电子声说,“还有其他办法吗?”   “有是有,”祝清愿皱起眉头,“但是在这儿?”   “这里是唯一审讯室,我们的眼睛必须随时放在受审人身上。”   听到这里,陈栎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此行凶多吉少——祝清愿曾经见过他腹上的疤,自然已经看透金属皮肤的用意。   祝清愿可以直接揭发他,也可以用最恶心的手段折辱完再揭发他。   陈栎沉默地等着,他想,自己可能回不去了。那他便亏欠烟枪更多。   这个想法让他心头狠狠一紧。   这时祝清愿的声音带着轻微嫌恶又响起,“我作为‘天平’的一员,代表这个国家公正的底线,我反对这种□□式的取证。”   祝清愿的话让陈栎震惊,无论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陈栎只能将目光再度投向反革,寻求解答。   然而反革脸色没有丝毫好转。   “当然还有别的办法。”祝清愿又说。   “请说。”电子声说。   “ao体内有藏在皮下和肌肉之间的性腺体,有成人小指指甲大小,肉眼可见,”祝清愿顿了顿接着说,“想必各位也知道即便时下有熔掉性腺的手段,但仍有三处因为位置极度危险,现有手术数据显示死亡率是百分之百,所以要验证陈先生的性别,检查三处性腺即可。”   电子声没有立即回应,审判席上的审判官们趁着这段沉默中找回状态,重新挂上道貌岸然的面孔。   “在可循的有法历史中,从未有过审判一个人性别的先例,”电子声再响起时,语速要比之前缓慢,“我们只能合作由‘天平’系统派遣来的医生。”   祝清愿也不多话,从医疗车上取下了一支细窄的手术刀和小型折射探照镜,并向记录仪全方位展示它们。   “我的手不算稳,”祝清愿又开始用那种凉飕飕的语调说话,“你可千万别乱动。”   陈栎没有理会他,又闭上了眼睛。   冰冷的刀片在耳后平滑地下落,陈栎清晰地感觉到那条口子有三厘米长,那里本应该有一颗性腺体。   探照镜细小的一端被塞进新鲜的伤口中,通过无数次折射能看清内部的情况。   “没有。”祝清愿看了一会儿做出判断,同时探照镜里的动态图像被投映到半空中,呈现猩红的肌肉不停地收缩舒张。   “没有。”第二张靠近股动脉的动态图像也被并排投影出来。   祝清愿替陈栎擦了几次血,出血量并不多,已经渐渐开始结痂。   最后那针叶般细窄的手术刀落在他的脖子上。   那是最危险的一颗腺体,埋在颈动脉的右侧。   “没有。”祝清愿干脆地一锤定音,接着陈栎听到仪器碰撞叮叮当当的碎响。   陈栎睁开眼睛,刺眼的白光落入瞳孔,他觉得自己异常恍惚,小伤口轻微的痛感慢慢清晰起来,在精神过度紧绷下,很快全身泛起在虫蚁啃咬般的刺痛。   在被带走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祝清愿,心情复杂。   审讯结束后,他被带到单独的调查室,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片悬浮板,上面放着一只空杯子。   如果不看到空杯子,他也不想喝水。   这是很明显的心理暗示,还有近七十个小时,他和第二局的心态站还要玩七十个小时。   他的双手仍然铐在电子手铐里,但起码给他穿上了一身宽松的单衣,他走到房间的尽头,靠着墙坐下,闭上眼睛。   任何可以休息的时间都不能浪费。   然而还不到五分钟,他就被手铐电醒,正面的全息门露出大型仪器的一角,跟着仪器走进来的是一个圆脸的男人,他的长相很奇怪,和气与凶煞并立于脸上,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圆脸男人身后露出一双阴鸷的老眼睛,是丛善勤。   “请坐。”圆脸男人说。   “我坐着呢。”陈栎说。   “请坐到你的位置上来。”   陈栎站起来走到悬浮板前,原本放在上面的杯子凭空消失——只是立体投影,并没有杯子存在。   他没有犹豫在悬浮板上坐下,舒展自己的双腿,活动了一下酸乏的肌肉,然后他抬起头对圆脸男人说,“开始吧。”   大型仪器的屏幕陡然亮起,上面有很多起伏不定的条状数值。   “陈先生,你的血液检查结果出来了,但目前还在审讯期,所以不能告知你,接下来还有一些例行的问话,你不要害怕,如实回答就好。”圆脸男人温和地说。   陈栎点头。   “你的名字。”圆脸男人问。   “名字是公民的隐私,”陈栎看了一眼丛善勤,“我不是能把名字当做招牌的大人物。”   丛善勤的老脸快要结出霜花,却没有理会陈栎的挑衅。   “所以你不打算告诉我?”圆脸男人用电子笔在一片小小的接受板上飞快地点着什么。   “不,可以告诉你,栎,我的名字,”陈栎顿了顿又说,“你可以查一下本国语字典。”   圆脸男人并没有查字典,他轻快地说,“是一种植物。”   “不,是搏击的意思。”陈栎说。   圆脸男人耸耸肩膀,“抱歉,是我才疏学浅。”   “聊聊你的过去吧,比如说你的双亲?”圆脸男人转头看向丛善勤,“丛元帅,接下来,您来问?”   丛善勤摇了摇头,进来之后他始终一言不发,和先前那个趾高气昂的老畜牲判若两人。   “好,陈先生,我们继续,”圆脸男人说,“你的双亲是什么样的人?”   “命苦的好人。”陈栎说。   “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命苦的好人。”圆脸男人说。   陈栎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请描述一些细节,比如说,他们的身份,有什么故事,如何邂逅,又是如何结合。”圆脸男人继续盘问。   “仓管工人和性服务者,这有什么好说的。”陈栎神情微愠。   大型仪器上所有条状数值几乎都向上跳了一格——审讯依赖ai演算不是什么秘密,毕竟人类中各项技术人才都在凋零。   这个圆脸审讯水平还不如第六局的李曼子,陈栎在心里想。   圆脸男人瞟了一眼数值,不动声色地继续问,“请用一句话形容你的父系。”   “努力工作,猝死。”   “请用一句话形容你的母系。”   “努力工作,生不如死。”   圆脸男人面露不忍,“我对你的经历深表同…”   然而他还没同情完就被丛善勤一声冷笑打断,他立即转头用目光小心地请示。   “你双亲既然是工人和妓/女,是怎么给你起这么一个本国语名字。”丛善勤质问道。   陈栎面不改色,“难道工人和妓/女的文化水平就非得低于你们?读书不分阶级。”   “你出去吧,我单独和这个年轻人呆一会儿,”丛善勤顿了顿说,“我要一个小时。”   --------------------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是天气太冷风太大每天下班回家都头疼低烧眼压大   睡一觉起来就好了,这就是天选打工人吗(摔)   然后回家继续低烧mua的!!   今天在后台一看都43w字了,虽然我还是一事无成哈哈哈,但既然都这个字数不写完可惜了,写自己喜欢的故事还是挺快乐的   哦对了,大家圣诞节快乐!!吃吃喝喝!今天提前更!以后还是老时间 第138章   圆脸男人迟疑了一会儿, 他的手指在接受板上飞快地滑动,忽然眼睛一亮,“有一条适用, 您的第一级别身份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可以和受审人独处,还有三十分钟我需要在场……您能接受吗?”   半分钟前还在为陈栎的“生平”的动容, 半分钟后就能积极地为私刑找寻条例漏洞。陈栎想,这位倒是在没皮没脸和假模假式上深有造诣。   丛善勤皱起眉头, “不能。”   “唉,这个……”   “陆飞羽都不敢这么要求我。”丛善勤冷冷地说。   圆脸男人干笑了一声, “我愿为您冒险。”   “滚吧。”丛善勤嫌恶地扬了扬手, 像是在打发一个上门的行乞者。   看来丛善勤喜欢呵令别人,却不喜欢狗腿。   圆脸男人离开, 丛善勤关闭了所有仪器,这个空间彻底成为丛善勤的私有物。   “我和你母亲——”丛善勤开口立即被陈栎打断。   “丛元帅, 你只有一个小时,要用什么私刑尽快,别耽误时间。”   丛善勤的眼神变得更加阴鸷,他抬起拐杖, 用力地敲了敲地面。   一排黑衣人从全息门外鱼贯而入,将陈栎围在中间,陈栎认出其中有叶十四,其他人则都是些生面孔。   “你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陈栎说, “我不会跑, 也不会躲, 更不会认没有的事。”   “那你为什么要把肚子藏起来,难道是怀了哪只野狗的狗种子?”丛善勤恶声恶气, 他的语气中有几分畅快,侮辱陈栎让他畅快。   “我的烧伤很严重,只能换上金属皮肤。”陈栎平静地说。   “小子,昨天我还在宴会上见过你,你可没有半分重伤的样子。”   “你太小看我了,”陈栎说,“今天你对我动了私刑,明天我就能摸到你家把你吊上窗户,只要我想。”   丛善勤又冷笑了一声,“可你出不去了,小子。”   “老头,你今年七十几?”   丛善勤愣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对他如此不客气的人。   “七十多岁的人,正赶上明年换届,手下废物扎堆,”陈栎毫不含糊地说,“你宰了我,难道以为反革还会帮你做事?”   丛善勤冷笑了一声,“小子,你们老大都不敢这么和我说话,上次——”   “上次你撕烂了他的嘴,”陈栎的语气随意地再度打断丛善勤,“他说话不好听,我青出于蓝。”   丛善勤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了几下,他转动着手杖,把地板磨得“嘎吱”作响。   一个凶狠的人,沉默比爆发时更具威慑力,这个狭窄的房间里只有丛善勤在转手杖的声音,他的那些部下一个个鼠辈般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我给你最后一句话的机会,看在故人的面子上。”丛善勤说。   听到“故人”两个字陈栎当即吐了丛善勤一口,可惜嘴里干燥,没能啐在丛善勤脸上。   下一秒他被按倒在地上,那块悬浮板旋转着撞上硬树脂墙壁发出一连串脆响。   瞬间无数人头挤在他眼前,无数双手按住他的四肢,他没有挣扎,而是嫌恶地闭上眼睛……   金属皮肤黏着明显被烧损的烂肉被撕下来呈给丛善勤,伤口不断往出暴血,很快鲜红一地。   强忍剧痛让陈栎眼中胀破了数根血管,眼前红白晕眩,他冷笑着问,“我的内脏好看吗?”   生剥下来金属皮片被丛善勤猛地甩在墙壁上,“啪”的一声,混着水声泥声,在光滑雪白的拖出一块巨大的血痕。   “你明明就是辰茗的儿子,你长了双跟她一模一样讨厌的眼睛。”丛善勤扔下拐杖,三步两步走到陈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他妈不是…”陈栎冷汗如雨,爆开的眼部血管让他眼前散开一片红雾,但他仍然坚定地反驳。   丛善勤忽然抬起脚尖,用靴子架着钢板的前端抵在陈栎□□的腰畔,慢慢向内挤压。   丛善勤没有用多少力气,血很快染红了他的鞋尖。   这个惊人的出血量,陈栎应该已经濒临晕厥,然而眼前的青年兀自支撑着,漆黑的眼睛里一丝浑沌都没有。   下一秒,丛善勤重重踢在陈栎腰上,破损外露的内脏再度受到暴击,陈栎猛地翻身呕了一大口血,他试图用手臂挡住丛善勤接连不断的踢打,又被丛善勤的部下七手八脚地按平,在他身上抓出数个血指印。   “都出去,把他的上衣带走。”丛善勤语气不悦。   可惜了那些手印,多好的私刑证据。陈栎想。   实际上,这样的伤势离他的极限还有很远,他还很清醒。但丛善勤未必知道。   陈栎故意放松自己的忍耐力,让呻/吟和痛哼从嘴里溢出。   丛善勤弯下腰盯着陈栎看了一会儿,觉得距离不够近似的,他蹲下身,摸了摸陈栎的头发。   “都湿透了,很疼吧。”丛善勤的声音变得亲切,却比恶声恶气时更加恐怖。   陈栎让自己的眼神失焦,丛善勤的老脸在他眼前变成两个、三个…很多个,让人作呕的凶相。   “小子,别硬扛着,你还年轻,难道想以后都靠轮椅活着?器官的损伤可比四肢损伤可怕得多,你可能站都站不起来了。”   陈栎心里冷笑了一声,丛善勤对他说这样的话,就好像一个含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在谈论贫穷有多可怕。   “我可以把手伸进你肚子里,把你那颗小小的子宫揪出来,趁着神经还没断之前,放在地上,狠狠地踩它。”丛善勤的声音从亲切迅速滑向阴冷。   陈栎虚弱地盯着他,失血过多让他脸色煞白,嘴唇发青,声音断断续续,有些发抖,“别…别他妈…碰我。”   丛善勤抬手扇了陈栎一耳光,“我他妈还嫌你脏。”   血渐渐止住,但晕眩感越来越严重,陈栎在心里默背最后一次的航行路线保持清醒,“312左航66,西北3415,达圣母望角……”   忽然他感觉到一丝凉意刺入脖子,他转动眼珠向下看——一个拇指盖大小的铁灰色的软胆被挤扁,奇异的麻感挤进了他的喉咙。   陈栎的眼眶因为急剧地舒张而裂开,他竭尽全力喊出声,“费洛图!”   丛善勤浑身一颤,连忙扑上去捂住陈栎的嘴,他眼中的凶光达到极点,声音低沉的从牙缝中挤出来,“你怎么认得?”   陈栎猛地甩头挣开丛善勤的钳制,他挥肘将丛善勤掀翻,他也趁机翻身,头抵住地板,毫不犹豫“哐哐哐”砸了数下。   但还是晚了。   现实感知以光速离他远去,他的大脑被卷入一片浑沌,分辨不了颜色的光点在他眼前飞快跳跃,他控制不住自己,大张开嘴,口水狼狈地淌出来。   丛善勤见状立即把陈栎翻了过来,急切地把脸贴上去,嘴里大声叫,“辰夜,辰夜,辰夜!”   他的名字。   他以前的名字叫辰夜。   “我…”   药物侵蚀精神如同飓风过境,眨眼间只留破败的残垣。   陈栎发现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失控的大脑,乱转的舌头,答案呼之欲出——   “我…是…”   他听不清自己之后说了什么,耳朵里泄洪般冲进药物嘈杂到极限的嗡鸣。   眼前的幻像从一颗光点开始爆裂迸发,迅速跳进一个繁杂无序的空间,那些幻像不属于这个世界,因为每一样他都不认识,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幻像无边无际朝无数个方向拉伸增长——霎那间复杂到极点,又霎时间变为一片虚无。   极繁和极简更替翻书般飞快,再一层层毫无章法地叠垛,衍化成不能抵消的外力,包围、挤压、脱水……他觉得自己马上要被幻觉抽成一具干尸。   忽然,他在幻像中看见了自己。   他看见自己浑身是血躺在血红的地上,眼眶大张,嘴在蠕动,眼前还有半截胳膊和一只苍老的手。   那只手正紧紧掐着他的两腮,让他松开牙关。   同时他还看见了另一个更小、更远的世界——那里只有一面轻微晃动的白墙。   即便是能催化出严重幻觉的费洛图,也不可能让人直接看见自己的脸。   人绝不可能不通过任何反射看到自己的脸。   陈栎猛然惊觉——他在用丛善勤的眼睛看自己!   这个想法诞生的一刻,药物带来的幻觉烟消云散,干净得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的神志以一种狰狞地状态扭转清明,他轻而易举地抽走眼前所有的画面,包括药物幻像,也包括丛善勤的视角和那面诡异的白墙。   他跳回了自己的世界,或者说……自己的视角。   眼前是丛善勤因为迟迟没从他嘴里听到答案而急得几近癫狂的脸。   这个疯老头挥舞着双手轮流狠抽他耳光,声音几乎在尖叫,“说你的名字!快他妈说你的名字!”   “说——说啊!”   “陈…陈…栎…”他喉咙里跳出这两个字。   丛善勤脸上狠戾的表情因为这个答案涣散,他泄力般瘫坐在地上,“哼哧哼哧”地直喘粗气。   之后的十几分钟里,丛善勤又用各种方式,或是威逼,或是引诱,但都知道到一个答案,“陈栎”。   最后丛善勤瘫坐在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像是舒了口气。   门轻响了一声,一张圆脸小心翼翼地探进来。   圆脸男人对惨烈的私刑现场熟视无睹,微笑着对丛善勤说,“时间到了,丛元帅……需要我进去扶您吗?”   丛善勤看了他一眼,坐直身子,随手拍了拍自己胸前皱乱的衣服。   忽然,陈栎提高虚弱的声音大喊,“费洛图!”   圆脸男人闻言愣了一下,“费洛图?什么是费洛图?”   丛善勤眼中闪过一丝凶光,自己撑着拐杖站起来,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他血流太多了,在说胡话。”   圆脸男人小心地点了点头,“我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丛善勤冷哼了一声,凛了圆脸男人一眼,圆脸男人只是赔笑。   圆脸男人送走丛善勤后又折返回来。   他用有些无奈的语气对陈栎说,“你还能坚持吗?还有六十八个小时呢,最后十个小时才能为你叫医生。”   陈栎没有说话,他想,躺着……就挺舒服。 第139章   之后的时间里无非就是车轮战审讯, 他们用基础点滴维持着受审人的清醒和性命。   每个审讯员例行公事在他头顶上问几个问题,记录下他的答案,他故意答混了一些, 以他的身体状况如果答得太过准确会引起ai的怀疑。   严重的伤口让他高烧,像躺在一锅滚水中。点滴却很冰, 像是在不断往一锅沸水里滴凉水,无济于事又让人心烦。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和意识剥离成两团东西。   身体状况早已溃不成军, 浑身没有一处能动弹。意识却在脑子里疯狂乱跳,各种幻觉泛滥成灾。   但同时他还能继续动用理性思考。仿佛一颗头颅里藏着两个大脑。   他冷静地分析了着自己突然“借走”丛善勤眼睛这件事。并联系到之前在城中孤岛, 他看到冰下尸眼中最后的世界的那件事。   他确信自己刺穿了什么, 让自己的感官脱离□□本身的束缚。   但还太少、太无力……这绝不是让辰茗到死都惧怕的东西。   “哟,还活着呢?”伴随着轻捷的脚步声。   陈栎费力地掀开肿胀的眼皮, 模糊中看到一个高瘦的影子正在向他走来。   是祝清愿,他心情又复杂起来。   他之前一直认为把他拱进这里的人, 大概率就是祝清愿。   “可惜死神不穿白衣。”祝清愿嘴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可惜你现在这鬼样也不能跟我斗嘴。”   陈栎很想问祝清愿为什么帮自己,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祝清愿俯下身在陈栎肿胀的脸上没轻没重地按了几下。   陈栎咧了咧嘴,轻声抱怨, “疼。”   祝清愿笑得很开心,“肿得像个猪头,你也有今天。”   “……嗯。”   “你猜我是来干嘛的。”祝清愿不等陈栎回答,又凉飕飕地说, “我来害你。”   “机会正好。”陈栎有气无力地说。   祝清愿的医疗包放在地上, 他摇了一会儿气化囊, 这样能让里面的麻醉药气化得更均匀, “我本来是来给他讲故事的,我的故事, 好让他向我道歉并忏悔。”   陈栎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果然在不知不觉中和祝清愿有了什么要命的纠葛。   “可惜,我果然没那么好的运气……你就替他听了这个故事吧,我的故事。”   祝清愿一边往他伤口上冲气态麻醉药一边清了清嗓子。   陈栎静静地仰头看着他。   “我小时候,妈的,没想有一天我居然要用这句话当开场白……算了,就是我小时候的事儿,没什么丢脸的。”   祝清愿说话的时候似乎不愿意看陈栎的脸,目光始终停在血腥的伤口上。   他的睫毛不规律地轻颤,语气故作轻松。   “我小时候,玩了一个逃杀游戏,那个游戏叫‘轮/盘’,八局,赢了一夜暴富……我胡说的,赢了继承家业,输了砍手砍脚。”   “我花三年时间玩赢了,那年我十六岁,这个游戏第一次赢家是未成年。但十六岁的人一般都比较傻,觉得自己什么都懂……所以我对我爹说,去他妈的继承家业,我要去参军,我爹对我说,那你滚吧,一辈子都别再回来。”   祝清愿顿了顿,继续说,“我走的时候虽然失去了很多,但我很高兴,我觉得那些不是不能失去的。”   麻醉药均匀地敷在伤口上,祝清愿的动作反而变得温柔起来。   “没想到,后来全部失去了。”   “我在212,他在952,我以为空降的丑闻能关宇航什么事儿?”   “没想到还真他妈被波及了。”   “有个牲口,伪造自己的身份、性别,然后被人逼着跳了海,这场风波导致的最终结果是……当时所有第二性别为b的一类士兵被驱逐出营队,比如说,我。”   他帮陈栎清理干净创面的碎肉,起身换了点滴的药品。   “我是一个笑话,别人爬上高塔是为了俯瞰世界,我爬上去只为摔得足够精彩。”   陈栎满心歉疚却只能沉默。   他并不知道这场闹剧的后续,也不知道自己给别人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这牲口最好死了,不然我不会原谅他。”祝清愿目光冰冷又沉甸甸的,他的睫毛都仿佛挂满了冷露。   陈栎沉吟了片刻,“我…我很抱歉。”   “你抱歉有什么用,你不是他。”   “……他他也会觉得抱歉。”   “希望有一天我能亲耳听到,”祝清愿低头又看了陈栎一眼,“我有点羡慕你,外面在下大雪,有人站在大门外等了整整三天,一步都不肯挪,像个雪人。”   陈栎心里一暖,随即又疼起来。   “诶,你猜如果我被关进来,会不会有人像这样为我要死要活。”   陈栎刚想开口,祝清愿飞快地截住,“你别说话,你准没个好话。”   陈栎只好抿住自己瘀肿的嘴唇,安静得像另一个雪人。   祝情愿踱步到墙边,转身靠在墙壁上,盯着墙角笔直的线,他的眼神像结了一层结结实实的雾。   “陈栎,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陷入这样的境地,所以不会有为我拼命。”   他看着墙壁,没滋没味地笑着,“我和你不一样,我很容易放弃……离开军队后,我只想看看自己能堕落成什么样,比如说从一个恪守军纪的第一名,变成中心城最放荡的人。”   “没想到这方面还挺成功。”   他笑的时候洁白俊秀的脸上总流露出洒脱与脆弱混合的神情,“我不觉得羞耻,但有点痛苦,尤其是想要结束又结束不了的时候。”   陈栎从没想过祝清愿会对他说这些话。   这么私人的话。   “因为,你喜欢他了?”陈栎低声问。   “喜欢?”祝清愿摇了摇头,“我是爱上他了。”   他看着天花板,喃喃道,“但我不会爱人……我已经习惯了。”   陈栎再度陷入沉默。   祝清愿从与他针锋相对的卧底,变成对他以德报怨的恩人,再变成一个对他吐露心声的朋友……这样巨大的转变让陈栎不知所措。   他现在该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祝清愿?   他干脆闭上眼,企图逃避这复杂的事态。   “还有四个小时,你的体温越来越高,你最好把脑袋支在墙上,这样失去知觉也不会被舌头噎死。”祝清愿说。   “我应该不至于会被舌头噎死……”陈栎模模糊糊地说。   祝清愿拎起医疗包,“谁知道呢,我走了。”   “再见,医生。”陈栎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已经六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没有力气再去纠结那些事,高度兴奋后的大脑混沌不稳,现实感知能力也迟迟没有恢复正常。   与此同时,他脑子里在不知不觉间自行建造出了一个诡异的、漆黑的空间……像一座“迷宫”。   这个迷宫时时刻刻尾随着他的意识,像要随时吞噬他。   他不知道迷宫里有什么,但本能觉得害怕,所以不停奔跑,直到筋疲力尽。   而随着他的力竭,迷宫追逐的速度渐渐变慢,最后甚至像一只乖顺又危险的宠物,安静地盯着他。   他的大脑已经疲惫到极点,每一秒钟都有无数的新认知跳出,有些是他能读懂,是成文的语言。   有些是他不懂的语言。   有些甚至不是语言,只是一种认知。   这时,一个新认知在他脑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巨大……   “超越正常频率的脑空间将长久静止于这个人类世界,如同沉睡在宇宙中的暗物质,不可见,却存在。”   陈栎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祝清愿离开后,这间审讯室仿佛陡然沉入寂静的深海。   四野无一活物。   # 酒吧街篇 第140章   再大的雪也掩盖不住中心城生冷的金属光泽。   但这场雪真的很大, 让交通多点数次瘫痪,街道上行人早已绝迹,只剩机器人员工仍在卖力地劳动。   现在是上午十点, 因为有雪反射所以显得比平时明亮许多。   第二局门前赤红色的跑道旁,巨大的鼓风机在轰隆作响, 摇动着鼓风扇不断吹散积雪,保持跑道的畅通。   在第二局门口, 有人一动不动地矗立着,他头顶上的雪被鼓风机吹走, 很快又积上厚厚的一层。雪和银色的头发已经冻在一起, 不分彼此。   他整个人从头到脚挂满白霜,像个高大的雪人。   第二局厚重的金属门发出缓慢而刺耳的摩擦声, 烟枪立即抬起头,一团雪块掉进他的领子里, 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凉似的。   他望着门内的眼神热切,又带着些许胆怯,冻得青紫的嘴唇颤抖起来。   金属门全部提起后,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半透明的电磁门内, 站得有些倾斜,一手低低地抵着门框,但好歹还站着。   电磁门消失,人也暴露在亮白的雪光中。   陈栎跨出第二局的大门时, 因为雪光太亮眯起了双眼, 弥天盖地的大雪在他深黑的眼睛里呈现出异色的光彩, 也将他满脸的伤痕暴露无遗。   烟枪觉得自己的眼睛几乎要燃烧成灰, 他浑身冻得发僵,现下的喜悦和愤怒撞击之前的担忧和紧张, 让他甚至还没陈栎走得快。   陈栎伸手拍了拍烟枪肩头的积雪,声音很轻,但很平稳,“老烟,回家。”   烟枪两眼通红,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而陈栎的手从他肩上慢慢滑了下去——接着整个人瞬间溃散,向前倒去,烟枪连忙伸手抱住他。   陈栎滚烫的皮肤和单衣下未干的血迹,让他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得干干净净,腿一软,抱着陈栎摔倒在雪地中。   强烈的痛苦彻底湮灭了他的理智,他抱紧陈栎,内心所有的壁垒在这一瞬间塌成废墟、塌成齑粉。   雪片扎进眼睛化作滚烫酸楚的泪水淌下,濡湿、化开凝固着血渍的黑发。他哽咽地抓紧陈栎,完全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要说什么,他只想宣泄痛苦,他只想哭。   他的理智在白茫茫的风雪里碎成无数片,声音哽咽着、刺痛着堵在舌尖。   “你快带他回来!”   “傻了?真傻了?听到没!”   “醒醒!你他妈把他耗死怎么办?”   耳机里库吉拉厉声责骂,最后一句话猛地扎醒了烟枪。   “你能不能开车?不能开——”   “能。”烟枪打断库吉拉,把陈栎抱进车里,这车之前是大雪开来的,他手上还有烧伤,但现在他什么感觉不到,五感一片麻木。   “他怎么样?伤到什么程度?”库吉拉在频道那头喋喋不休。   “我不知道……出了很多血。”   “不知道就快点带回来!”库吉拉在频道那头又暴躁起来。   “收…”僵硬的舌头在嘴里打了个绊,烟枪再定了一次神,发动电磁车上路,“收到。”   他冷静下来,都想骂刚刚的自己。   “别颠啊,你看着点出血量。”库吉拉又叮嘱道。   “明白。”   十五分钟,到达雪棕榈。库吉拉就撑着一把黑伞站在门口。   看到人车,库吉拉随即把伞一扔,娇小的身躯迅捷无比地扎进车里,看过陈栎的状态后,她松了口气,“没事没事,我还以为得缺胳膊少腿呢。”   见烟枪还恍惚地看着自己,库吉拉噗嗤一声笑出来,用力锤了他一下,“你他妈知道我那时候什么心情了吧!”   “算是吧。”烟枪低声说。   在被送往治疗室的路上陈栎醒了一次,要求库吉拉给自己测费洛图。   “费洛图?那玩意儿一个小时就代谢干净了。”库吉拉皱眉。   听到这个信息后陈栎放心大胆地昏了过去。   “这什么意思?”烟枪不解。   库吉拉爽利地翻了个白眼,“都代谢干净了还有什么好测的。”   进入治疗室后,库吉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拖出一只巨大的塑料桶。她指挥烟枪给一个装有深槽的台床灌满幽蓝色的营养液,把陈栎抱进去泡着。   期间黑魂来过一次,被库吉拉一顿痛骂,支支吾吾地刚开口给自己辩白了几句就被库吉拉轰走了。   这一泡就是四个小时,把伤口周围的皮都泡得发白,像湿纸巾一样蜷曲着盖在外露的粉白色肌肉上。   “还要多久?”烟枪小声问库吉拉。   库吉拉正缩在她的心形小沙发里,在薄黄纸上写着病历,抬头看了一眼浮在空中的计时器,“还得四个小时。”   蓝色营养液已经氧化成绿色,像一方波光粼粼的碧湖,陈栎安静地躺在水中,他满脸都是屈辱的肿痕,神态却冷峻而肃穆。   烟枪揉了揉眼睛,他觉得眼球里好像有几根烧红的细针时不时地扎着。   库吉拉放下纸笔走过来,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注射器,“抬胳膊。”   烟枪伸手去抬陈栎的胳膊。   “你别碰他!”库吉拉一声怒吼。   烟枪吓了一跳,连忙高举双手示意自己知错能改。   “你的,快点,一个比一个烫,以后中心城的冬天就靠你俩供暖了。”库吉拉吐槽道。   烟枪刚干笑了一声,就看到针头像在跳水一猛子全扎进他胳膊里,他笑不出来了。   “库吉拉,没你这么打针的……”   库吉拉面无表情拔出针头扔进处理桶里,“我走了,四个小时后回来,他要是提前醒了你叫我。”   烟枪点点头。   “老烟,你…”库吉拉抿了抿红唇,“你手边有个按键,可以把他盖上,露个脑袋呼吸就成。”   烟枪一脸茫然。   “算了。”库吉拉扬了扬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自己的义肢实验室。   烟枪把悬浮椅拖得离陈栎更近一些,双肘支在大腿上,捂着脸叹了口气,然后用力揉了一会儿自己发僵的脸。   这波危机算是过去了,他却迟迟松懈不下来。   忽然他感觉到一丝异样,低头看向自己的……他明白过来库吉拉的意思。   “艹,我这么变态吗…”烟枪低声自言自语。   忽然一声清晰的破水声在耳畔响起,烟枪连忙抬起头。   是陈栎从营养液里坐了起来,他的眼睛仍然紧紧地闭着,肚子上那么巨大可怖的伤口,他却像完全感觉不到疼似的,神情平静到冰冷。   这样的状态,让烟枪不禁想到神教典中主宰一切的创世神,出生时五感早已舍弃,不悲不恐。   最终不生不死。   他看着陈栎,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词——“新神初生”。   “你…唔…”烟枪感觉到冰凉的唇舌倏忽间锁住了他的声音,他不禁睁大眼睛。   他要看清楚他的神用什么样的姿态吻他。   此时他既想顶礼膜拜,又冲动而疯癫地想要渎神,两种极度对立的想法几乎要扯碎他的灵魂,让他浑身都颤栗起来。   新生的神祇在吻他时,闭着眼睛,面无表情。   他又想,神的吻都是这样没有温度的吗?   他不敢乱动,任由陈栎以这样诡异却又充满神性的状态吻遍他的嘴唇、牙齿、舌头……和灵魂。   陈栎始终没有睁眼,却又好像洞悉了他的一切,抬手揉开他想要阖拢的眼皮,又抚摸他发颤的脊背,动作缓慢而准确,让他的灵魂颤抖得更加伶仃。   忽然,陈栎睁开了双眼,涣散的眼神如同一汪死水。   烟枪心里一紧,伸手想触碰那双骤盲般的眼睛,却被握住手腕。   “别怕……我在找路……”陈栎的声音很轻,并不虚弱,而更像是怕吓到烟枪似的。   “嗯…嗯。”   “我会找到的。”说罢陈栎捧住烟枪的后脑,又贪色地啄了几口,然后自己倒回台床里。   他的动作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拽了回去,溅起一片水花,并在水花尚未平息前迅速陷入昏睡。   烟枪愣了一会儿,他低头摸了摸自己濡湿的嘴唇,确认一切不是做梦后,笑得很开心。   四个小时后,库吉拉回来看到满地狼藉,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他醒过了?”库吉拉问。   “醒了有两分钟。”烟枪答。   “他说什么了?做什么了?”   “……我们,亲了一会儿。”烟枪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   库吉拉两道秀眉瞬间竖了起来,她转头先骂陈栎,“妈的都能亲嘴了装什么病号,给老娘滚蛋!”   陈栎当然听不到。   她又指着烟枪的鼻子骂道,“你,抱着他回家亲热去……走之前给老娘把地擦干净!”   烟枪脸皮厚也只当听不到,嬉皮笑脸地撒娇,“别啊库姐姐,他肚子还敞着呢,等你缝好了我再抱回去。”   “你也知道还敞着呢,这你也下得去嘴?”   烟枪赔笑道,“这不是有你呢,我们救死扶伤的库姐姐。”   “这个时候就想起来给我戴高帽了。”库吉拉没好气地说。   尽管嘴上凶狠,但库吉拉是典型的面冷心善,她弯下腰拧开水阀漏掉一部分营养液,让烟枪把仪器推过来。   她擦了擦陈栎皮肤上残留的营养液,往他的腹腔里塞了一些固液混合态的药囊——这种药囊能完全被人体吸收,然后准备缝合。   烟枪小声嘟囔,“那个…是他亲的我。”   “你闭嘴!”   库吉拉抬起尖尖的鞋跟用力踩了烟枪一脚,然而这位复古文化爱好者靴子的靴楦内嵌铁皮,库吉拉没得逞还差点踩折自己的高跟鞋,更生气了。   “库姐姐,这么渴望爱情你就追啊,我没记错乌鸦明天就回来了吧。”   “闭嘴…闭嘴闭嘴。”   见库吉拉开始给陈栎缝肚子,烟枪便不吱声了。   她推动像缝纫器一样医疗仪器,仔细地一层一层缝合伤口,创面过于大和残破,横七竖八缝了十几道才勉强把陈栎补好。   “他什么时候能醒啊…”烟枪心痛万分地问。   库吉拉白了他一眼,“不是醒过了吗?”   烟枪叹了口气,陈栎的状态除了重伤之外,还有更多他必然不能与外界言说的——他觉得很不安,因为教典里说,灾祸会跟着新神降临。   “对了,老大说…”库吉拉顿了顿,“他说让你们这段时间好生歇着,下个月会很忙。”   “这老家伙又在装神弄鬼。”烟枪不满。   “让休息还不好?”库吉拉说,“我都多少年没休过假了。”   烟枪笑,“等你把乌鸦追到手,老大肯定给你放恋爱假。”   库吉拉伸出一根纤纤玉指,佯怒地指向烟枪的脑门,“呸,要你指摘我爱情的方式!”   这时一声模糊的咳嗽声响起,两人立即将目光投向台床里的人。   陈栎缓缓睁开眼睛,烟枪顿时松了口气。   ——他的眼睛漆黑而雪亮,而不是之前盲人一般的涣散。   “大雪死了。”陈栎沙哑的声音传递出这样一个噩耗。   “你怎么知道的?”库吉拉惊叫出声。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篇谈一些甜甜的恋爱(顺便推剧情) 第141章   大雪。   她的名字也叫大雪。   中心城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 她伸手接住眼前最大的一片雪,足有她掌心那么大。   雪片在她发烫的手心里,从边角开始渐渐向中心融化, 最终只剩下一小滩散发着锈臭味的水。   反革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姑娘,蓬松的卷发像头小狮子, 上面挂满了晶莹的雪片,望着风雪的眼神有些天真, 也有些凶狠。   他教会她开车,教会她生存, 教会她不要忘记仇恨——唯独忘记教她要宽容。   “老大, ”大雪声音沙哑,嗓门也不像以往那样大, “我不认错。”   反革点点头“明白了。”   “我错了吗?”她问,嘴角向后紧紧地绷着, 神情倔强。   “大雪,我可以纵容你们犯下所有错误,除了一个,”反革沉声, “我不允许你们互相伤害。”   “但这样我才会快乐。”大雪说。   “……离开中心城,再也别回来。”   这句话让大雪的眼睛变得通红,她用力地梗住脖子压抑自己颤抖的声音,“你不愿意再见到我了。”   “那里有辆车, 你把它开走, 这样的天气也挡不了你。”反革轻声说。   大雪摇了摇头。   反革叹了口气, “大雪, 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不想听你说我不対,让我放弃。”   大雪抬起冻僵的手指搓了搓自己紧绷的嘴角, 似乎是想表现得洒脱一些,“我报复他,不仅因为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还因为我见不得他,凭什么他能得到那么多,好像他生来这个世界的主角。”   她猛地抬起头,“老大,你说,凭什么?”   “每个人命运不同,”反革淡淡地说,“每个人遭遇的苦难也不同。”   大雪满脸痛苦,“我觉得我一直留在了那天,再也走不出去,他们手拉手,离开时候还他妈很高兴……那天也在下雪,真他妈狗日的。你怎么不教我忘掉?我忘不掉,这是我的癌症。”   “你不会理解我的……”大雪苦笑一声,“你们都理解不了。”   反革摇了摇头,“孩子,我其实比你想象中更理解。”   “我不认错。”大雪又在固执地重复这句话。   “你错了,我教过你,不审判无罪之人。”   “罪都是人定下的,是人的工具,为什么我不能给他定罪。”大雪说。   反革微微皱起眉头,“强词夺理。”   “你偏袒他。”大雪的神情更加痛苦。   “我偏袒过你们所有人,”反革的声音变得有些艰涩,“其实,我和你一样。”   风声越来越盛大,雪片像斜飞的尖刀,大雪在风雪中不停地摇晃,她的嘴唇蠕动着,却没有声音发出。   反革看着她,缓慢地抬起了手,不远处那辆黑车感应到手势,自动向后倒车,擦着大雪的身体停下。   那是他给大雪准备好的车。   “走吧。”他说。   大雪摇了摇头,“我没有地方可去,我早已经没家了。”   “你不想走,也不想认错。”   “対。”大雪的眼神倔犟到了极点,像一头凶狠却幼稚的小兽。   “我不能留下你,这是我们一起定下的规矩。”   反革略带痛苦地闭起双眼,再睁开时,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只亮着蓝光的塑料小条,递给大雪,“你还有一个选择。”   “他死了吗?”大雪接过塑料小条,在手心里反复摩挲,里面有半满的能量液,车手细腻的手感让她感觉到里面的重量在摇晃。   “他多半死不了。”反革说。   “艹他妈凭什么。”大雪哼笑了一声。   车贴在大雪身侧,冰凉的金属壳子被风雪敲打出一连串铿锵劲道的音乐。   她现在就可以跳上车,车是她一生最亲密的爱人。   她可以和爱人在以秒为单位的时间里迅速撤离,然后消失得无踪无迹。   “老大,你记得要把我的故事讲给他听。”大雪笑起来,露出一口雪亮的白牙。   反革说,“好。”   大雪把能量弹咬在牙间,“咔嚓”一声。   “嘭——”   能量弹里爆发出的蓝白色闪光迅速膨胀,裹住了她的上半身。   雪片被爆炸掀起、卷起,飞上惨白的天空。   但最终还是会落地,还是会归于尘土。   “大雪死了。”死在一个下大雪的白天。   陈栎从台床里翻下来,极度的虚弱让他差点跪倒在地上。   烟枪扶住他,他推开,挣扎着扑向窗边,烟枪没有阻拦,从后面护住,确保他不会再次摔倒。   窗户被粗暴地拍开,风雪瞬间灌了进来,库吉拉默不作声拉开外衣,把仪器精密脆弱部分护在自己怀里。   陈栎半个身子探出窗户,望着漆黑一片的雪天,喃喃自语,“原来……已经天黑了……”   空中盘飞着的雪花让他觉得眩晕,他浑沌的大脑里此刻只有迟钝的知觉,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即便知道了大雪的死讯,心下也是一片麻木。   但随着他感觉到外界的寒冷是那样彻骨,情感也渐渐开始复苏。   烟枪纵容他在窗边站了许久,才轻声劝说,“陈栎,回来吧。”   陈栎缩回身子,关上窗户,対烟枪说,“给我拿件衣服。”   烟枪说了声“好”,便转身出去了。   “看样子你好得差不多,滚吧。”库吉拉抖了抖身上的雪,冷冷地说。   “给我拿盒止疼药。”陈栎说。   库吉拉秀眉一挑,“你不是一向很能耐吗?”   “那是在装逼。”   库吉拉无意识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她的目光从陈栎身上移开,投向窗外,夜风卷着雪花,敲在窗台上,她走过去关上窗户,把静音膜打开。   两人站在窗边,库吉拉很娇小,只到陈栎的肩膀,她抬手摸了摸窗户,即便有恒温系统,最靠近外界的部分还是牺牲于冰冷。   “大雪死了,老大说…他处理了。”库吉拉的声音变得很轻,“他一定很伤心,才会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我。”   “嗯。”   “我和大雪不一样,和你们都不一样,老大一直供我在中心城读书,却从没有要求过我做什么……哪怕是那么堕落的我,他也从没嫌弃过。”库吉拉说。   “你说这些,是怕自己因为大雪的事怨恨他。”陈栎说,语调像是叹了口气。   库吉拉没有理会陈栎的话,而是自顾自地接着说,“你说,乌鸦也能原谅曾经的我吗?”   “这你得问她。”   库吉拉抿了抿红唇,“我不问,我不敢。”   “她很善良,你不需要有顾虑。”陈栎说着,看到窗子里自己的倒影,脸色苍白,肩膀支出的骨头像嶙峋的怪石。   他知道有一天自己的身体会跟不上大脑进化的速度。那会很危险,他得开始学着爱护自己,以免一不小心成为世界的罪人。   “你怎么知道大雪…的事。”库吉拉的声音还是轻轻的,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我推测的。”陈栎说,他说的是实话,在昏睡中他无意识地接受了许多碎片化的信息,大脑自动为他推演出这个结果。   “很奇怪,虽然我不喜欢你,但站在你身旁总会觉得安心。”库吉拉在窗户上胡乱地画了一些长短不一的竖线。   “因为我有保护你的责任,鲸小姐。”   “别那么叫我。”库吉拉不悦。   这时烟枪回来了,抱着衣服和太空毯,他嘟囔道,“黑爷的衣服一股药粉味儿,咱也没见过他什么时候这么勤奋敬业过。”   “他不是不努力,是没有做医生的天赋。”库吉拉又恢复了尖牙利嘴。   “来吧宝贝,咱们回家。”烟枪笑着対陈栎说。   “恶心,快滚!”库吉拉骂道。   陈栎自觉自愿地享受烟枪的穿衣服务,末了烟枪把他抱起来,他也没有拒绝,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烟枪怀里。   “人为什么要长腿。”陈栎窝在烟枪怀里,懒洋洋地说。   烟枪把到嘴边的黄腔咽下去,笑着用唇蹭了蹭陈栎的黑发。   “沉吗?”陈栎问。   “你瘦得以后进门都不用开锁,哪个门缝都挤得过去。”烟枪给自己说心疼。   “你等着,不练到二百斤我跟你姓。”   “你迟早跟我姓…嘶——”烟枪挨了一头锤,眼前跳了一把小星星。   “老烟,我想起来了,我见过她。”陈栎说。   总督两扇车门羽翼般展开,烟枪把抱陈栎进去,把车座调平,最后发动了引擎,做完这一切他才问,“谁?”   “大雪,我见过她,小时候,”陈栎说得很慢,“辰茗的项目死了人,她去家里慰问,那家只有一个小姑娘。”   烟枪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偷跑进去看了一眼,后来差点被辰茗罚死……我光记得挨罚,忘记了她小时候的样子。”   陈栎躺在车厢黑暗的深处,车窗外掠过的霓虹灯在他身上留下彩色的影子。   “你就当是还她了。”烟枪指了指自己的脸。   陈栎茫然地跟着烟枪的指示摸上去,迟钝的刺痛浮上面皮。   “谁打的?”烟枪问。   “老头。”   “操他妈。”   “……他妈都快一百岁了。”   “忘了吧。”   “……嗯。”   陈栎知道烟枪指的是什么。   他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忘了吧,你没做错那么多,她也没那么可怜。   就算你做错了很多,她也很可怜,但别再无意义地折磨自己。   因为没有意义。以目前的科技,人死不能发生,时间不能回溯。   车内响起舒缓的纯音乐,二百多年前的声音穿越时空安抚他们疲惫的神经。   时间是可以被从零向一打碎的东西,但从一向零呢?   陈栎不知道,他不是科学家。 第142章   两人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 雪小了很多,路上依旧湿滑难行,积雪被踩成泥水, 再被冻成崎岖乌黑的冰壳。   烟枪直接把陈栎从车抱上了茧床,陈栎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 硬把烟枪也拽上床。   “唉,你伤!”烟枪连忙把双臂撑在陈栎脑袋两侧, 叫了一声。   陈栎懒得回应,扣着烟枪后脑在他脸上乱亲。   烟枪碰到陈栎圆润坚硬的膝盖骨, 想到那双结实修长的腿, 再想到他没开成的黄腔……脑子里卷起热带的风暴。   但风暴归风暴,他目前的想法仍然艰苦朴素。   陈栎揉着烟枪银白色的头发, 室外的霓虹映进来,在烟枪的头发上泼了各色的荧光液。   烟枪的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喘了口气, 他试图撑起身,却被烟枪按住手。   “…让我抱一会儿。”烟枪的声音沙哑低沉,像一把微凉的金属梳子轻轻梳过神经,让他舒服到颤栗。   “老烟, 你的风度呢?”他在质问却用了温柔勾人的声音。   烟枪轻哼了一声,笑着说,“我是你最狂热的信徒…渎神是我的最高理想……”   陈栎本想配合烟枪的动作拥抱,却发现自己的腰被扣得死紧, 一动不能动。   怕他伤口裂开。   “妈的…”   烟枪贴在他耳边低声骂了一句, 吻了吻他的耳朵。   烟枪摸索一会儿, 忽然被陈栎一巴掌挥开。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和脑袋差点分家。   “我艹, 你这是什么力气…”烟枪揉了揉脖子。   “不是人的力气。”   “唉,这多不好。”烟枪笑着说。   轻佻危险的笑容, 配上湿漉漉的皮肤和在夜色中更显深邃漂亮的眉眼,性感得要命。   “别急,有你伺候我的时候。”陈栎不为所动。   烟枪又蹭了蹭他,“生气了?”   “……我有那么爱生气?”   “没有,你脾气可好了。”烟枪笑嘻嘻地说。   “嗯,我也觉得。”陈栎搂过烟枪让他在自己身旁躺下,烟枪突然兴奋起来,眼睛在黑暗中亮闪闪的。“嗯?”   “你终于让我和你一起睡了。”烟枪愉悦地说。   陈栎没忍住笑起来,“就这么高兴?”   “那当然。”烟枪小心翼翼地环住陈栎的腰,忽然皱了皱眉,“你可不能再瘦了。”   “我也不想,我的梦想是长到二百斤。”   “……那倒也没必要。”   “逗你的。”   烟枪把脸埋在陈栎颈间,声音闷闷的,“怎么办,我好爱你……也好怕你。”   陈栎伸手揉乱烟枪的头发,权当安抚,他叹了口气,“是啊,你遇上我算是倒血霉了。”   “可不是,我当初不就是多看了你一眼,就被你按在地上砸。”烟枪笑着说。   “其实是因为你头发太闪,晃了我眼睛。”陈栎说。   “喂,这不是更恶劣了吗?”   “说的好像你下手多轻一样。”   “你来之前我被老大教育得特别好,不打人,只骂人。”烟枪用拇指轻揉着陈栎的脖颈根处的凹陷,不带任何情/欲,只是在亲昵。   “我算免费帮你培训近战技术了。”   烟枪的手又爬到了陈栎下巴上,托着他的脸在侧颊亲吻,“谢谢你,真心的。”   “爪子伸出来我看看。”陈栎说。   “嗯?”烟枪伸出手,在陈栎眼前晃了晃。   “那只。”   “……算了吧。”   陈栎摸了摸烟枪手腕上卷着皮的勒痕,有点后悔,“早知道你那么听话就拿衣服捆了。”   烟枪苦笑,“你真怕我闯门啊。”   “我怕你忍不住。”   “忍得了,你都能忍得了我有什么……但你要死在里面,我会杀了里面每一个人。”烟枪的声音变得冰冷。   “不会,我说过,我命硬。”   “命硬也不是这么折腾的。”   “……对。”陈栎点点头,“我以后尽量少惹麻烦。”   “那还是你吗?”烟枪笑。   “老烟。”   “嗯?”   “我是不是从来没说过…”   “什么?”烟枪的手指又揉上他的下唇,揉得他说不清话。   他一心烦,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算了。”   “什么什么?唉,你快说快说啊。”烟枪着急起来,整个人在他脖子边拱来拱去。   “……”   一条装成家狗的野狗。陈栎腹诽。   “我不逼你了,不想说就不说。”烟枪放荡不羁的灵魂又重新回到成熟稳重的壳子里。   “说我喜欢你。”陈栎说着笑起来,深黑的眼睛被窗外的霓虹灯映得流光溢彩,“我说过没有?”   烟枪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说,“没有…”   “好像也没那么难说出口。”陈栎自言自语。   “我刚刚差点哭了。”烟枪说。   “求你别,你在我心里的形象越来越软了,软趴趴的,”陈栎在烟枪鼻尖刮了一下,“是不是以后掐你一把你也得哭两声。”   “可不是嘛,你得疼我。”烟枪得了便宜还卖乖。   “好,我疼你。”陈栎满口答应。   “那就别再有这样的事,”烟枪声音里饱浸湿漉漉的委屈,“我受不了,我…我都快疯了,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栎心里一疼,他想起祝清愿的话,想起站在风雪里等了他整整三天的人。还想起辰茗对他的告诫——他绝不能失控。   他想烟枪又何尝不是如此,痛苦到极点却必须强逼着自己不能失控。   “嗯…再也不会了。”陈栎说。   “抱歉,我不该这样,”烟枪声音沉闷,“怪我不够强大,不能替你挡下。”   “你已经——”陈栎的话没说完,眼皮不受控制地合拢,瞬间昏睡过去。   他没来得及告诉老烟,其实他并不是真的睡了过去,而是被生生拽进脑中的“迷宫”。   陈栎的大脑在被费洛图刺激后高度兴奋,出现了第一次明确的刺穿现象——他“借用”了丛善勤的眼睛。   在审讯室里,重回现实之后,大部分时间他都能在高度兴奋导致的碎片幻觉中保持清醒。   但他的脑子里却出现了一个无解的“迷宫”,这是他第二次误入其中。   第一次,迷宫里充满一切非现实的要素,绝对黑暗、失重感、透明墙……伴随着让他喘不过气的压力和恐惧。   他在里面像蚂蚁,封上第三维度的顶盖就会被彻底困死。   他找不到出路,只好不停逃跑,在某个罅隙中逃了出来。   然而迷宫没有消失,在他的大脑中幽灵般萦绕不去,而就在刚刚,他又被迷宫拖了进去。   这次的迷宫是一潭黑水,他在里面小心翼翼地行走,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清晰而虚幻的“啪嗒”声。   忽然他一脚踩空,自此开始了无限的跌落——   他穿透无数层空间由上至下坠落,有几个空间层则是由下至上坠落。   是空间在扭曲?还是他的感官在扭曲?陈栎在下落时继续思考着。   他想不明白原理,但他很清楚,哪怕自己永远都想不明白,也好过恐惧,恐惧让他丧失理智和动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目前看来,这是辰茗留给他最有用的教诲。   忽然,他感觉到一阵温热,然后他醒了。   醒得猝不及防,陡然而来的轻松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我就给你放个加热片。”烟枪哭笑不得。   陈栎想坐起身,然而复苏的不仅是他的意识,还有伤口,之前库吉拉给他泡的营养液里应该有镇痛成分,难怪他和烟枪一顿胡折腾一点儿也不疼。   “疼,老烟。”他突然不想装逼了。   “老公亲亲。”烟枪作势要扑上来。   “滚滚滚。”他想自己还是接着装吧。   “我给你拿点止疼药先顶一顶?”烟枪问。   “不吃,你上来让我抱一会儿。”陈栎说。   “嗯,你刚刚是震醒的吗?”烟枪爬上床。   陈栎一脸震惊,“你他妈不是说就放了个加热片吗?”   “你想哪去了!”烟枪再次哭笑不得,“刚刚地震了,我以为你是震醒的。”   “地震?”陈栎微皱起眉头,“最近没少地震。”   “对,不过都是弱震,没什么问题,连电磁地面都不受影响。”   “老烟……”陈栎皱起眉头,“好他妈疼,你还是给我拿药吧。”   “我再给你拿个冰袋敷一会儿?”烟枪边问边下床取药。   “不用。”   烟枪伺候陈栎吃了药,又被陈栎拽上床,他想神仙肯定都是黏人的,不然为什么总会存在于人类社会。   陈栎抱着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老烟,还是给我拿个冰袋吧。”   烟枪也不烦,笑嘻嘻地亲了陈栎一口,“老子喜欢你任性的小样。”   “放心,这两天不会少使唤你。”   “有本事你把我腿跑折。”   “这么想折等我好了满足你。”   烟枪从冰箱里取了冰袋回来,陈栎卷起衣服露出腹部。   陈栎“嘶”了一声。   “疼?”烟枪问。   “这他妈什么时候才能长好…”陈栎皱眉看着自己的肚子,伤疤像怪物的大嘴,挛缩成皱巴巴的形状,“太丑了。”   “肌肉都撕断了,想自己长回原样恐怕有点难,不过可以让库吉拉给你打印出来八块完美的腹肌。”烟枪笑着哄他。   陈栎不快地说,“老子的腹肌才是最完美的。”   冰袋敷上来,灼热的剧痛减轻了许多,加上止痛药的药力,陈栎昏昏欲睡。   但他不想睡,他眯着眼睛看烟枪,突然发现烟枪的头发是湿的,颜色变深了许多,衬得皮肤更加雪白。   “你洗澡了?”   “嗯。”   “那么细的水流,你也有这个耐心。”   烟枪有些羞涩,“凉嘛。”   “流氓。”   “哪有我这么文明且娇羞的流氓。”   陈栎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迟钝,药力带来漂浮感让他完全松懈下来,他迷迷糊糊地说,“老烟…陪我进迷宫吧…”   烟枪听不懂他的话,却一味地答应他,“好。” 第143章   这句平平淡淡的“好”却像一道惊雷在陈栎脑中炸开, 他猛地坐起身,一瞬间他意识到众多……多得像巨鲸浮出大海时带起的水珠。   多不可数。   多不可言。   静默的巨大无限生长,每一个无声的环节都在陈述伟大。   他意识到了, 却无法用现有的语言来为自己描述,只能贮存在大脑里, 再生硬地一点一点进行文字性的转码。   这种感觉太过诡异和奇妙——意识领先于自己的语言。   那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得到。   但同时,他看见他脑中那座迷宫正随着新意识的觉醒而渐次消失——他一定解决了什么。   但他解决了什么?   如果是放在以前他可能会去请教敏哲, 但敏哲并不是这些的亲历者,她只是辰茗过往经历的观察者。   敏哲不一定准确, 也不一定安全, 他想,这些以后都必须由自己来寻找答案, 求助他人只会带来危险,或许他可以求助记忆中的辰茗……   打断他思绪的是烟枪把他拉进怀里的动作, 然后烟枪居然在他屁股上拍了几巴掌,陈栎惊得差点把眼珠子瞪脱眶。   “谁借你的胆子?”   “你再给我起得猛点,要不要命了?”   语气、眼神一个比一个凶狠,像是两头王兽在危险而粗暴地彼此礼视, 空气快要被无形的威压炸碎。   但很快又都绷不住笑了出来。   “你快放开我。”陈栎说。   “你认个错。”烟枪这么说,眼角眉梢却全是温柔。   “滚蛋。”   “还疼吗?脸。”烟枪用指关节小心碰了碰,红肿已经全部消退,只留下纵横交错青紫色的淤痕, 像是某种远古图腾, 爬满陈栎的脸。   “你好在意本人的脸。”   “那可不, 多帅的一张脸。”烟枪笑着说。   “……你没见过辰茗, 她长得很漂亮,又美又无情的人, 总能让很多人伤心。”陈栎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其实你也很喜欢她吧。”烟枪说。   “她都没抱过我,一次都没有,我喜欢她有什么用,她讨厌我。”说着陈栎把脸埋在烟枪肩头。   “我喜欢你啊,可以给你又当爹又当妈,还当男朋友。”   “占我便宜,占我便宜…还是占我便宜。”   “就占了怎么着吧。”   “睡会儿,”陈栎伸手捂住烟枪的眼睛,“红得像我甩了你,你哭了三天三夜。”   “你要甩了我,我可不止哭三天三夜,我能哭到你跪下来求我收了神通吧。”烟枪笑着说。   “你这么说,我突然想试试了。”陈栎说。   烟枪顿时不笑了。   陈栎伸手戳了戳他的嘴角,语气像调戏流氓的流氓,“哎哟,准备好开哭了?”   “不开玩笑了,我出去睡,你躺平了,别总窝着伤口。”烟枪起身把陈栎端正地摆放在床中央,陈栎这张床很小,两个人挤着睡如何也躺不平。   陈栎“嗯”了一声,听话地闭上眼睛。   烟枪弯腰吻了他一下,然后抬手挥灭了小夜灯,离开里屋,反手关好里屋的门。   他走到熟悉的沙发前,把沙发上堆着的违禁武器随手拂到地板上,地上铺着厚厚的仿黑羊绒地毯,还垫着隔音层——他家陈老板不喜欢重物落地的声音,也不喜欢声音,能装静音系统的地方都装着,是个讲究人。   烟枪脱下上衣,赤/裸着上半身躺倒在沙发里,肌肉紧紧地纠在一起,迟迟放松不下来。   他很累,头皮发麻,但没有丝毫睡意。   外面已经是中午,雪已经停了。整个中心城像被包在一团烂泥里。   无数清扫机器人在街道上勤奋地工作着,毕竟它们不在意时薪和寒冷。   “嗡嗡嗡嗡——”,恼人的机械噪音。   烟枪伸长胳膊打开窗户的静音系统。   “嗡嗡嗡…”怎么还他妈响?   烟枪回过神来,发现是被他压在腰下的手机在疯狂震动,他反手摸出来。   rc内部公共频道的语音私联。   “老子什么时候能退休。”烟枪低声自语。   他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里屋的小门前,抠开门边落灰的控制板,按下静音屏蔽,才开口,“说吧,针叶。”   针叶是个年轻的狙击手,年轻不是说年龄,而是说资历,针叶今年已经三十三岁。   “老烟,晚上帮我蹲个点呗?”针叶的烟嗓重得隔着频道都熏人。   针叶说话的时候,烟枪取消了静音,他总怕陈栎喊他他听不见。   烟枪又按下静音屏蔽才开口,“不帮,我病休。”   “我女儿……”针叶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说,“我女儿好像跟酒吧街哪个臭小子好了,这都好几个月了,每天凌晨才回家,我今晚得去酒吧堵他们。”   “我艹你祖宗,针叶你女儿今年才十三!”   “我不会带孩子,我他妈也没想要孩子啊……我…可我也想带好她,但我啥都不会,自己也就个烂样。”针叶在那头嘟嘟囔囔着抱怨。   烟枪叹了口气,“针叶,老子手烂了替不了你,你女儿在哪个酒吧,我晚上去一趟给她拎走。”   “行…行,你管她,你给我管她啊。”针叶操着粗粝的烟嗓哼哼唧唧地说。   “连个姑娘都管不了你白长三十多岁了。”烟枪骂道。   “白长了,真白长了,我他妈也没想到小姑娘这么难管,还不是漂在海——”   烟枪不想多说,挂了频道,随手把手机扔进沙发里,然后把自己也扔了进去。   他闭目养神了半个多小时,隐隐约约听见陈栎在里屋喊他。   他挣扎着爬起来,拉开里门,探头进去,“在呢。”   “给我拿件衣服…”陈栎声音低哑,带着鼻音。   烟枪走到陈栎那个大衣柜前——他老早就想参观陈老板的衣柜,想看看到底多大的容量才能支撑得了陈栎的每日换装需求。   然而他把光滑的柜门从头摸到脚也没找到扣锁。   “你看一眼上面那个红点。”陈栎无奈地说。   烟枪依言抬头看去,红点闪成蓝点,柜门立即上提,烟枪没忍住笑出声,“陈老板,这么怕别人偷你衣服啊。”   “我还藏了别的东西。”   烟枪飞快地看了一圈,从里面提出来一件黑灰两色破布条拼成像个大玩具熊一样的外套,他憋笑着说,“这件看上去挺暖和,你穿上肯定可爱。”   “丑。”   “丑你还买?”   “……有种东西叫环保新款。”   “什么意思?”   “就是噱头加创意,还有你爱买不买的态度。”   “好吧,不懂。”   最后陈栎指挥烟枪给自己拿了件软麂皮材质的正肩时装,里面夹着保温层,集时尚与功能于一身。   陈栎穿得像个拍时装杂志家居版的模特,懒懒地靠在床头上,刚醒的嗓音带着几分绵软的惬意,“几点走。”   烟枪愣了一下,随即挑眉笑道,“你诈我?”   “没有,我听到的。”陈栎指了指自己耳朵。   “陈老板你家静音系统坏了吧,少买两件衣服就能修得起。”   “我跟你一起去。”陈栎不接茬。   “失足少女我一个人就能搞定。”   “我想喝酒。”   “我揍你啊。”烟枪举起一只拳头威胁。   陈栎一皱眉,“老烟,你不地道,道德沦丧,丧…”   “丧心病狂,”烟枪随口一接,顿时满脸自我怀疑,“我这跟你玩啥呢,唉,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在家好生躺着。”   “躺不住,”陈栎顿了顿又说,“又疼又痒的,还不如让我出去走走。”   烟枪沉默了一会儿,“陈栎,就算你不露面也没什么。”   谁都不是傻子,尤其是他们熟悉到甚至如同一个人,很快就能看破彼此的想法。   “过来。”陈栎冲着烟枪抬了抬下巴。   烟枪走到他身边坐下。   “两件事,老大为了得到老头的完全信任已经牺牲很多,老头是敏感多疑的人,我这个时候露面,是反革对他效忠的表现,是反革逼我露面的,没有被刑讯的人能第二天就出门……明白我的意思吗?”陈栎平静地说。   烟枪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件是我刚刚才想到的,”陈栎把手放在烟枪大腿上,摩挲着,由于他满脸坦然,烟枪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被占便宜,“祝清愿,他是一个叫‘天平’系统的成员,既然他针对我是个人恩怨,所以我猜,他应该是被派来盯梢反革的。”   “‘天平’系统?”烟枪皱起眉头,“第一次听说。”   “应该也是G的一部分,暗格子。”陈栎接着说,“所以老大的麻烦不只眼前这些,还有更多的东西在暗中盯着他,也盯着咱们。”   烟枪沉吟了一会儿,“越来越麻烦了。”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有我。”陈栎笑了笑,他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漆黑,但眼里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   烟枪盯着陈栎看了好一会儿,摸了摸陈栎的脸颊,低声说,“神教典里我最喜欢的一句,‘众神胎生于祸端,于毁灭,于劫难,于人们的非议和欺骗’,我以前觉得这种说法很酷,原来…”   他的声音微微发抖,“原来,是这么残酷的事情。” 第144章   晚上九点, 拯救失足少女别动队出发。   消雪的夜晚直逼零下十度,烟枪担忧地看着陈栎用仿肤膏遮盖后愈显消瘦苍白的面容,裹在厚厚的大衣里身体仍能看出几分摇晃。   “祖宗, 你真的行吗?”烟枪停下脚步。   “行……你走慢点。”陈栎抬手搭住烟枪肩膀,低头适应了一会儿直立带来的重力陡增, 他感觉整块伤口都在往下坠,非常诡异。   烟枪把手伸进他的里衣替他捂了一会儿, 温热的手掌隔着衣服热度源源不断穿透进去。   “行了,拿出来。”陈栎说着站直身体。   “还是我抱你吧。”烟枪心疼地说。   陈栎轻踢了他一脚, “让你抱着我还出什么门, 没那么疼,我很久没伤过了。”   烟枪环着陈栎肩膀慢慢往前走, “谁说的,上次…”   “哪个上次?”陈栎淡淡地笑了笑, “跳酒池子摔断四根肋骨,还是被某建筑物割了浑身口子?”   “艹,竟然都是我。”   “老烟,我很变态吧, 我看到你身上那些新长的伤口…我都想咬。”   陈栎脸上神情冷峻,仿佛他在谈论的是天气和裸奔的适配度。   烟枪闻言一愣,很快又笑得八颗雪白的牙齿全露,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那我们更合适了, 我内心也变态得要命。”   两人穿过街区走到酒吧街, 依旧满地狼藉, 那些成群结队四处孟浪的青年们也是狼藉的一部分。   “她在哪个酒吧?”陈栎问,“肯定不是我的, 我不接待未成年。”   烟枪耸耸肩,“我也不知道,看着抓吧,对了,针叶给我发了一张他女儿的照片。”   陈栎瞥了一眼,差点笑出声,“这照片上的姑娘,有三岁吗?”   烟枪端详了一会儿,“长得也不像他,他是个猪鼻子。”   泥水味混着多种酒味直钻鼻子,陈栎觉得肚子里的酒仙快要被馋醒了,他偷瞄了烟枪一眼,揣测着烟枪能不能容他喝两口。   “想也别想。”   “你别这么武断。”   “我看见你吸鼻子了。”   陈栎想,我就喝两口,一口都不多喝。   “一口都不行。”烟枪又强硬地说。   “好吧。”陈栎只得放弃。   沿着酒吧街向里走了一会儿,陈栎突然拉住烟枪,停在一家外装很有后现代艺术风格的小酒吧门口。   扭曲打圈的尖头镂铁从店面头张牙舞爪地向外伸出来,最高处的尖角上扎着一片闪闪发光的玻璃纸,映着流转变换的霓虹灯。   “药窝。”陈栎低声说。   烟枪眉头一紧,“你觉得针叶女儿有可能在这儿?”   “没觉得,但我早想进去体验一下。”   烟枪当然不信,他知道自己没看住陈栎估计会克制地喝两杯,但嗑两口?他一秒都没信过。   “走啊,我请你。”   “说什么呢,”陈栎说,“你穷得都快卖身给我了。”   “所以你的就是我的,卖身的人就是这么有自信。”烟枪笑嘻嘻地说。   一走进这间装逼艺术小酒吧,浓郁呛口的药烟味瞬间包裹了两人。   烟枪咳了一下,皱了皱鼻子,“不健康。”   陈栎熟门熟路找到卡座坐下,翻了翻桌上的电子酒水单,很快便有机器人服务员送来一小框全塑封包装果冻样的东西。   “这是甜酒。这是赠品。”机器人用愉悦而生硬的声音说。   陈栎点点头,然而机器人站在卡座旁边迟迟没有挪动。   “我等一会儿再点单。”陈栎说。   机器人离开后,陈栎从小筐里翻出一粒果冻酒,在烟枪眼前晃了晃,“看出来了吗?”   “重新塑封过。”   “对,”陈栎用拇指摸了一圈塑封口,有轻微的薄厚不均,“专门骗小孩的。”   “真恶心。”烟枪满脸嫌恶。   “不是每颗加了药,运气不好中招了…说不定还觉得自己特别幸运。”   “真他妈恶心。”   陈栎靠在沙发里,舒展了一会腰腿,懒洋洋地说,“时代如此,屈居之下的我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甚至还会怀疑是自己出了问题。”烟枪接话道,从烟匣里磕出一根一次性雾化烟。   他买的是综合装,这根是强力薄荷味,烟枪抽得皱眉,但还是满脸不悦继续抽着,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这时一个穿着全黑紧身衣,脸上戴着般若面具的人走到他们的卡座前。   “陈老板。”“般若”说。   他不是机器人,却用电子声说话,他身上穿着的紧身衣是全体感游戏服,就像是游戏打到一半被吸引过来的。   陈栎视而不见,全不理会,一心一意地欣赏着对面银发帅哥皱着眉抽烟。   般若弯下腰,靠近陈栎耳边,又叫了一遍,“陈老板?”   陈栎看烟枪抽完了一根烟,才伸手把眼前这怪模怪样的人拂开。   “陈老板,怎么突然来我这里啊?”般若的电子声听不出喜怒,但陈栎知道他肯定是不爽的。   任谁被这么对待都会不爽,而陈栎就喜欢让这种人不爽。   “我来喝酒,怎么,不招待?”   般若面具的嘴角忽然变作上扬状,却显得更加诡异凶恶,“当然招待,我请陈老板喝。”   陈栎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般若,冷冷地说,“给我找个小姑娘,大概率长了个猪鼻子,我赏你面子,六个深水。”   般若“嘿嘿嘿”笑了一会儿,哼着怪里怪气的调子,“陈老板怎么来我这儿找起小姑娘了。”他又看了一眼烟枪,“两个?”   烟枪没忍住呸了他一口。   般若面具的嘴角又猛地沉了下去。   “呀,酒这么快就送来了。”般若转头看向一旁的传酒带。   卡座边的传酒带上整整齐齐凭空出现六只高杯,每杯的杯底都躺着一只小的烈酒杯。   深水炮弹。大杯的低度酒里连杯摔进小杯的高度烈酒。   但般若为陈栎准备的不是普通的深水,而是荨麻酒混玻璃水——玻璃水是最高度的伏特加,幽绿幽绿的液体散发着强烈的辛辣味。   “你这么为难我,就没想过我会报复吗?”陈栎说。   “哎呀好冤枉,这不是您自己提出来的吗。”般若挥了挥手,悬浮板载着酒杯稳稳飞到桌上。   “老烟,对半?”陈栎指了指,真诚发问。   烟枪咬牙切齿的样子看起来像随时要扑过来咬他。   陈栎无辜地看着他,“不是要拯救失足少女吗?”   “我看你就是想喝酒!”   陈栎偏冷的音色里带着笑意,“被发现了。”   “……我来不了,这三杯下去我该发疯了。”   陈栎耸耸肩,转头对般若说,“那咱们三个人分吧。”   般若显然是没想到还有这一茬,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说,“好吧,就当交个朋友。”   “谁要和你交朋友。”陈栎说。   “好吧…好吧…”电子声加了回音效果。   然后般若不动了。   一个人从“般若”的壳子后钻出来,竟然是个纤瘦的少女,长了只不大不小的朝天鼻,放在她脸上并不丑,反而有些娇憨可爱。   “叫叔叔。”陈栎说。   朝天鼻少女撇了撇嘴,“叔叔好,叔叔不仅抢我生意,还欺负我,叔叔真好。”   “老烟,你说针叶那个怂包怎么生出这种女儿的。”   烟枪耸了耸肩,“准是不舍得揍。”   “我来。”说着陈栎站起来。   “别别别大人不能打小孩!”朝天鼻少女连忙挡住自己的脸。   “喝。”陈栎提起一杯酒,重重地落在桌上,溅出不少酒花。   “我喝不了这么高度的…”朝天鼻少女可怜兮兮地说。   “不会喝酒开什么酒吧。”陈栎冷冷地说。   “我就是想给老头多挣点钱嘛…”少女拽住陈栎的衣角,眼看着就要往陈栎怀里拱,被烟枪一把拽开。   少女顿时满脸涨红——小孩都是这样,撒娇被拒绝立马就恼。   “你再聪明、再心狠也是个小孩,”陈栎沉声,“这世界上有的是比你歹毒的成年人,到时候连后悔的机会都不会留给你。”   少女听完他的话,睁着明亮的大眼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狡黠一笑,“但你又能对我做什么?”   陈栎轻阖了一下眼皮,再睁开时,目光静如冷水,他的声音也很冷,“我能捏爆你的心脏。”   少女轻蔑地嗤笑一声,然而下一秒,笑容凝固在她的脸上——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真的像被人生生握在手里一样,又闷又痛,窒息感极速上涌,她慌忙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稚嫩的胸前空无一物。   “你…你怎么做到的?心理暗示?”少女声音颤抖,她浑身都在抖。   “猜对了。”陈栎说。   少女痛苦得浑身颤抖,她想弯下腰,却觉得那只手把她挂在了空中,她必须直挺挺地站着,不然心脏就要被撕破。   “不许卖药,不许骗人,挣钱手干净点。”陈栎说。   “还有,每天早点回家。”   “好…好……我……我再也不了——救命!呀!”少女控制不住尖叫起来。   她叫到中途,忽然感觉胸口一轻,整个人顿时失去支撑般滑落在地,眼前昏黑。   当她清醒过来时,那两人已经离开她的酒吧……还顺走了一杯酒。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汗,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生怕有人发现到她的狼狈相。   “你什么时候猜出来的?”烟枪问。   陈栎喝了一口深水,抿了抿发辣的嘴唇,手里的酒杯被烟枪劈手夺走,他不满又无奈,“那上面本应该扎药袋子,她扎了一片糖纸。”   “小孩。”   “快喝。”陈栎催促道。   烟枪啧了一下舌头,“一会儿我要是在你身上撒酒疯你可别怪我。”   陈栎轻笑一声,“巴不得。”   “嘶…”烟枪明显被辣到了。   但他还没喝,所以不是因为酒,多半是人。   他仰头一口气喝完了这杯毒辣无比的烈酒,酒杯随手一抛,无比精准地掉落进无人问津的垃圾桶。   陈栎一把搂过烟枪的脑袋,他肚子里的酒仙快要发疯,他馋烟枪嘴唇上那点酒,馋得他也要发疯。   高度酒加高度酒的组合冲得烟枪头晕目眩,借着酒劲,他把陈栎原地抱了起来,仰着头和陈栎接吻。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帅哥骑跨在另一个帅哥腰上,吻得火星四溅、热浪无边,严冬都要融化在他们的滚烫的唇舌间。 第145章   “艹我不行了, 老烟,放我下来。”陈栎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猛锤烟枪肩膀。   烟枪脑子里发懵的酒劲还没完全褪下去, 全凭下意识把陈栎放下来,又黏黏糊糊地亲了几口才说, “弄疼你了?”   “没…我亲得太起劲了。”陈栎把头靠在烟枪肩上,边嘶气边说。   烟枪这才感觉到嘴里的血腥味, 舔了舔唇内侧,被陈栎咬出好几个小伤口, “你现在这体格只适合床上躺着。”   “侮辱我。”   “那是等你好全了我才准备干的事。”烟枪笑得邪里邪气。   “……”   “你侮辱我你侮辱我。”烟枪连忙说。   陈栎没绷住笑出来, “你打算让我怎么侮辱你。”   “随你高兴。”烟枪笑着说,满脸不清不楚的愉悦。   “回家, 我真的有点…”陈栎摸了一把额头,摸下来满手的冷汗, 冷风一吹,他的身体控制不住摇晃起来。   “陈老板!”这时一个清亮磁性的少年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陈栎转身看去,一个瘦小的男孩跑过来,顶着一张冻得红彤彤的小脸。   是t。   “陈老板, 好久不见,你有没有想我啊?”t说。   “…没有。”陈栎实话实说。   t撇撇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随即他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第一个‘我就知道’是我就知道你没想我, 第二个, 是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想着骗骗我。”   “你看上去还不错。”陈栎说。   “我还不错, ”t顿了顿,“你看上去不太好, 需要我帮忙吗?”   “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要你帮忙。”陈栎说。   t顿时气哼哼的,“陈老板,你信不信,你迟早会被我帮到的。”   陈栎笑了笑,“那就提前谢谢你了。”   t点点头,“那我回家了哦,”他转向烟枪,小狗呲牙似的,“你可照顾好我哥。”   “用你说。”烟枪没好气地说。   陈栎望着t离开的背影,他对烟枪说,“他找见自己了。”   “什么意思?”烟枪伸手揽住陈栎,支撑着他往前走。   “虽然他以前也知道该为自己活着,但失去梅少爷之后,他才开始真正为了自己活着。”   烟枪叹了口气,“所以爱情是他的累赘。”   “不,梅少爷是他的累赘。”陈栎说。   回到家,陈栎瘫倒在床上,冷热汗淌了满脑门,他撩开上衣,卷了卷咬进嘴里。   “妈的,我可再也不跟你胡闹了。”烟枪的语气有点生气,用药布把陈栎肚子上组织液混着血的粉红色液体擦下来,重新上了药。   陈栎抬腿把要走的烟枪勾回来,烟枪回头看他的眼神像要掏枪指在他脸上。   他没由来地想笑,想笑自然是要笑,他笑得越来越得厉害,肚子也越来越疼,疼到他想满床打滚。   “疯了吧你!”烟枪笑骂。   “老烟,”陈栎边喘边说,“我以为…我要回不来了。”   烟枪的笑意从嘴角沉了下去,他欠身过去,把温热的嘴唇盖在陈栎额头上,尝到了一点新鲜的铁锈味,他拨开陈栎的额发,看到一片明显是撞破的伤痕。   “因为老头给我用了费洛图,”陈栎抬手搂住烟枪的脖子,上瘾般揉那头银发,“费洛图,一个小时就能代谢干净,难怪他敢给我用。”   “你觉得呢?”烟枪问,“费洛图,所以老头和141有关系?”   “第五局空降的那批子弹也来自141……我猜,或许那其实是141在试探老头的真诚。”   “老大这回真是钉得够准。”烟枪沉声说。   “我没想明白老大是怎么提前这么久知道的,”陈栎慢慢呼出了一口气,“……原来他一直都是这个打算。”   烟枪的眼睛蓦地深了下去,他抚摸陈栎额头的手开始发抖,“难怪那场仗能打五年。”   “老烟,跟我说实话,你当年跟老大提的要求是什么?”   “我跟老大说……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爸妈,我记得他们扔了我。”烟枪想,这是他一生都觉得羞耻、恶心的事。   “所以我们每个人的愿望都是回家,他把我们带回家,然后为我们所受的伤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复仇。”陈栎轻声说。   “也为了那些无辜的人,‘为这个旧时代敲响丧钟’。”   “敲不响就砸成碎片。”陈栎冷冷地说。   “炸成碎片一样动听,‘霜冻7’火箭/弹,我的小老婆。”烟枪说。   陈栎笑了一声,“看,我们不仅一样变态,还一样暴力……但我没有小老婆,只有你一个。”   “啧,言多必失,我决定今晚不说话了。”烟枪说。   陈栎推了推他,“睡觉去,我也得睡会儿,明天我得爬起来去揍针叶一顿,好好的女儿给他养成了药贩子。”   “而且才十三岁!”烟枪气愤。   “老烟…”陈栎沉吟了片刻,问,“喜欢女儿?”   烟枪皱了一下眉头,“没,你别瞎想。”   陈栎耸耸肩,“现代医学很发达,辰茗一个a能跟自己生孩子。”不等烟枪开口,他又说,“所以你打算给我生几个?”   烟枪乐了,反问道,“你想要几个?”   陈栎指了指自己的头,“等我把这里面的秘密搞清楚。”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陈栎一巴掌把烟枪拍下床,“睡觉去!”   双弹深水的威力让烟枪难得睡了个彻底的好觉,一夜无梦,所以当他睁开朦胧的睡眼看到一只黑灰色的大玩具熊坐在自己面前的矮桌上,正喝着一瓶瓶底焦黑的瓶装水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迟迟开始做梦。   大玩具熊开口,“我用电磁炉热了两瓶水,好像把瓶子烤焦了。”   “但应该还能喝。”大玩具熊偏冷的声线和满身的破布条让它显得非常酷炫。   “你什么时候醒的?”烟枪嗓音沙哑得像连夜抽了十包纸卷烟,还是烟油加倍的那种。   “刚刚,喝水。”大玩具熊扔过来一瓶更加焦黑的瓶装水。   烟枪小心地拧开,生怕脆弱的包装碎在自己手里,“嘿,我还是第一次喝热水呢。”   “味道不错,我也是第一次喝…也是第一次热。”   “现在几点?”喝完水,烟枪弯腰捡起衣服。   “不到五点,你去换一件。”陈栎说。   “不是下午吧,我穿不惯你的衣服。”   “跟我去一趟小白楼,我衣服风格很多,总有你喜欢的。”   两人的对话跟拼盘似的。   烟枪简单洗漱了一番,换了件挺括的皮质飞行夹克,跟着穿得像只大玩具熊似的陈栎出了门。   陈栎在路边租了辆公共电磁车,却是先去了松之隆重工,自助提出一部新款悬浮跑车。   “不是我说啊陈老板,你还有心情买车?”烟枪摸了摸新车铁灰色的外壳,偏侧看去车膜上有蓝紫白三色的流光,据说是松之隆的新款,名字叫“贝母”。   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大多意指人造珍珠,作为一部豪车,怎么也不该拥有这样的名字。   “老大赔给我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起床。”陈栎说。   “凌晨五点一个送车一个起床提车。”烟枪哭笑不得。   “别嫉妒,”陈栎招呼烟枪上车,“我之前那辆审讯的时候被公共信息库锁定了,开着麻烦,所以换一辆。”   “我开?”烟枪问。   “你不认路。”陈栎说。   “那你慢点儿,”说着烟枪自然地把手伸进陈栎衣摆里摸了摸药布,手感摸着不厚,他说,“还行,应该没出血。”   “好得差不多了。”陈栎发动“贝母”,直接倒车出了自提处,车头上抬前飘,流畅地完成了倒转上路。   这招是他从大雪那里偷师来的。   “贝母”驶上电磁跑道,忽然有细小的碎雪落在前窗,瞬间被融雪系统蒸发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陈栎微微皱眉,“老烟,今年的雪,下得太大了。”   烟枪磕出一根烟咬在嘴里叼着没抽,主要是为了醒醒神,他不知道这根烟是什么口味,突然心生了几分胆怯。   “我们要回海上吗?”烟枪问。   “也许吧。”   车速飞快,周围景物更迭不休,但天空一直固定在头顶上,陈栎望着车窗外昏黑间白的天空,神情平静。   这时充满钝感的黎明从乌云密布的天空浮出,就像浮出海面的白色巨鲸。   “老烟,在小白楼,如果遇到什么事,要听我的。”陈栎说得很清晰,语气像在传达分配任务。   “明白。”烟枪不问缘故。   陈栎空出一只手在烟枪胸前拍了一下,“别那么紧张,没什么。”   “我不紧张,我就是听话。”烟枪笑着说。   “别那么听话,我不喜欢。”陈栎说完这话,也被自己霸道到了,无声地笑起来。   “陈栎,你也看得到未来吗?”烟枪轻声问,他的语气有些小心,还有些复杂的情绪杂在里面。   “看不到。”陈栎说。   烟枪松了一口气,“挺好。”   “为什么?”   烟枪把胳膊支在窗棱上揉了揉刚睡醒有些发僵的脸,“提前知道些无力挽回的事,会很痛苦吧。”   他的话音刚落,陈栎忽然抓住速度条拧到最低,车子滑进一旁的辅助道。   陈栎靠在车座里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一时紊乱到滚烫的思绪冷却下来。   在刚刚的瞬间,在烟枪的话中,他明白了辰茗的选择——她必然是在窥探未来时看到了无法挽回的结局。   而造成这个结局的人,正是她自己。   她看到了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评论收藏投雷投营养液的大家~   喜欢就请告诉我哦,不管什么方式我都会很开心。   我是那种决定做就一定要做完的头铁星人,尽管很多人说题材冷不要写那么长,写冷题材没有春天之类的,但我还是想把每个角色的故事讲完,把整个故事讲完。   感谢读者小可爱们嘻嘻爱你们!   想逼自己一把快点完结呜呜 第146章   几分钟后, 陈栎重新发动“贝母”,驶上浮空快速道,迎着黎明的白光向前飞驰。   一直向前, 或许都会融进黎明。   烟枪不说话,哪怕陈栎的行为让他不安, 他依旧保持着安静,嘴边叼着的烟没有吐出丝毫烟雾。   陈栎抽走了他的烟, 咬进自己嘴里。   他便磕出一根新的,重新叼在嘴边。   没想到陈栎把这根也抽走了, 两根白生生的一次性雾化烟在陈栎淡色的唇边释放出大量的烟雾, 像座卖力生产的工厂。   “你在跟我撒娇?”烟枪笑着问。   “我在抢你烟抽。”陈栎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你们都爱抢我烟抽。”烟枪说。   “因为你那儿准有。”   “那我以后不抽了。”   陈栎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没有烟瘾,就是无聊, 习惯嘴边有点什么……我喜欢烟油味,最好是有点呛鼻子的那种, 我老觉得自己嗅觉不太好。”烟枪晃了晃自己的烟匣,里面传来塑料和金属相碰的声音,“这种,不抽也没什么可惜的。”   “谁拦着你抽烟了, 我砍了他。”   “你不是说尼古丁咬我一口…呸,小动物咬我一口都得中毒。”   “我咬了那么多口也没中毒,可见这话说得不对。”   他们此时已经靠近中心城的边缘,陈栎在某家工厂的公共停车坪停了车, 和各种大型工业用车并列成一排。   “到了?”烟枪问。   “没, 下来走两步就能看到。”   陈栎说两步还真的就是几步之遥, 对工厂蓄水池的对面, 一片鲜红的杜鹃簇拥着一座小白楼。   他们走过蓄水池上类似于钢梯横倒在上面形成的小路,来到了小白楼脚下。   “你以前就住这儿?”烟枪张望了一圈, 觉得这个地理位置非常奇特,且很不宜居。   陈栎摇了摇头,“她死了之后搬到这儿的。”   杜鹃周围没有太多积雪,花叶在寒风中依旧鲜亮,不知是雇人细心打扫过,还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植物养护科技。   小白楼则被雪厚厚地裹了一层,圆润的积雪层让它看上去多了几分可爱。   陈栎用口令打开门——他的大脑告诉他这是婆罗根语,至于为什么辰月初喜欢并擅长使用婆罗根语,他目前懒得去深究。   小白楼内仍旧保持着清新干净的味道,廊下的声控灯随着两人的脚步渐次亮起。   “你不是想参观我的房间吗?”陈栎说。   “要是不方便的话…啊?”烟枪的话还没说完,陈栎已经抬手指给他。   ——玄关处,两折电动楼梯下的狭窄空间,有一扇棕黑色的小门。   “进去看看。”陈栎说。   烟枪低头看看自己的肩幅,“这…我进得去吗?”   “头能进去就能进去。”   “好吧。”烟枪比了个“接受”的手势,弯腰拧开了小门的门锁。   他刚猫腰准备往进钻去,就被陈栎拎着后衣领拽起来,“你真要进?”   烟枪微眯双眼,他感觉刚刚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他眼睛,“里面好像有东西。”   “能有什么东西。”陈栎没好气地说,“顶多能躺个人,多点什么都硌腰。”   “自己看。”烟枪一把搂过陈栎的头,两人两颗脑袋杵在这个小小空间和外界的接口处,向内张望。   “还真有。”陈栎皱了皱眉,他也看到不远处有一星光点。   他从烟枪身侧探身钻了半个身子进去,腰舒展出一个猎豹般弧度,由于入口过分狭窄,他的腿卡在烟枪半跪的大腿旁,绞了个严丝合缝、春意盎然。   烟枪想,现在是个绝好的机会耍流氓,但他怕陈栎回头把他头拧下来——还是腿盘上脖子那种。   所以他非常绅士地扶着陈老板的腰把他送进去。   “什么东西?”烟枪问。   陈栎不说话,他已经爬到尽头,撑着顶面把身体跪到最低,这个空间高度他非常熟悉,毕竟曾经是他的“房间”。   他眼前是一把斜横倚在墙壁上的长刀。   漆金刀柄,狮头刀覃,外壳乌黑,露出沙金的内衬——一看就知道造价高昂,光手工费估计就能买下陈栎在酒吧街那家店面。   他看着刀怔了一会儿,忽然感到身后一片温热,烟枪没听到他回应,便也挤了进来,一路没少撞头,此时捂着脑袋一副蠢样。   陈栎从后腰掏出一根电笔咬在嘴里,伸手取来那把长刀,拔出一截,如水的白刃和灯光相碰,折射出蛰人眼球的雪亮。   “好刀啊。”烟枪赞叹。   一把精装的好刀已经极为罕见,但陈栎知道这把刀绝不仅仅如此。   因为他能感觉到漆金的刀柄中有电流交互时轻微的撞击感。   他猛地一甩,狮子吞口霎时间展开一扇看上去薄如蝉翼的电子护盾,如果空间足够,这扇护盾还能向四周扩张。   盾刀,刀和防护盾一体的武器,数百年前风靡一时。   这算什么,礼物?   怎么会有人在死后才开始表现得像一个好母亲。   陈栎在心里无奈地笑了一声。   他收好盾刀重新立回墙边,熄灭电笔,向门口的方向爬了几步,伸长胳膊,阖上了门。   骤暗。   “砰”的一声,烟枪捂住脑袋闷哼一声,“我艹…”   “有人来了。”陈栎说着,把手掌放在烟枪头顶上,小声骂道,“撞傻了?怎么还一个劲儿往上撞。”   “唉,艹,我真快傻了。”   陈栎能感觉到烟枪微凉的发丝在蹭自己的脸,像笨拙的小动物一样惹得人心烦意乱。他干脆把烟枪的头按进怀里,狭窄的空间里他只能佝偻着背跪着,更别提烟枪是什么扭曲的姿势。   “别烦,我听听。”他小声说。   “你在听什么?我怎么没听到……”烟枪用气音询问。   随即他也听到了,电流钻进锁阀里的声音,很快小白楼的大门被破解,机璜一道道弹开。   接着响起的是缓慢、沉重的脚步声。   陈栎沉默地听着,他试图把从听觉推到视觉——自己的听觉和别人的视觉。   另一个视角在他眼前缓缓打开,模糊的、摇晃的,像个老化的电子屏幕,布满了雪花状的瘢痕。   他随着这个视角走上楼梯,走到客厅,在客厅做了什么——他看到一只苍老的手碰了碰桌上的摆件,然后那只老手摆出一个“人”的模样,从桌子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这分明是小孩才会做的事情。   然后颠簸混沌的视觉转向辰茗的书柜,依旧是那只老手,精准地从里面挑出了一张电子实验书拿在手里。   然后一直看着那张实验书的首页。   一直看着……   “老烟,我出去一下。”陈栎说。   “我在这儿等你?”烟枪小声问。   “随你,但别上楼。”   陈栎推开小门爬出去,他深吸了一口外界的空气,有点怀疑自己到底是怎么在这老鼠窟一样的地方住了十几年。   他轻捷地跳上楼梯,几步跨完眼前的楼梯,上了二楼。   “商黎明,或者我该称呼你,‘来自未知世界的怪物’。”陈栎的语调和他的步伐一样轻快。   “你好。”眼前状似风烛残年的老者向他微微颔首,他手里还捏着那张薄薄的电子实验书,“我该怎么称呼你?”   “陈栎。”   “你不应该叫这个名字。”商黎明说。   “我以前叫辰夜。”   “这才应该是你的名字。”商黎明温和地笑了笑。   “名字只是一个方便他人称呼的代号,如果再也没人称呼你,你的名字还有意义吗?”陈栎语气平淡地说。   商黎明摇了摇头,“我不懂这些,但我觉得名字是重要的。”   “所以,谁是辰明。”   “她告诉我她叫辰明,光明的明。”   陈栎点点头,“我预感你今天会来这里,你真的来了,我以前一靠近你就会头疼,上次遇到你时,我眼前出现了利维坦……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我,和你是同类才对。”商黎明的语气温和到甚至有几分羸弱。   他不是商黎明,也不是梅少爷,更不是那个在地下城还做着皇帝梦的祭祀学教授。   他应该就是辰茗梦中的利维坦。   “我和你不是什么同类。”陈栎把身体的重心倚在辰茗厚实的合金书桌边上,他看着商黎明,“你找辰茗,她已经死了很多年,八年多了。”   “我来的……这么晚吗。”商黎明的语气里没有明显的悲伤,仅有几分轻飘飘的失落。   “如果你想祭奠她,我可以和你喝一杯。”   “我还没有喝过酒。”商黎明说。   陈栎笑了一声,“听起来像个小孩。”   “以我在你们这样复杂人类社会中积累的经验,确实可以说还是个小孩。”商黎明说。   明明裹着一张垂垂老矣的皮囊。   “我还有几个问题。”陈栎说。   “我尽可能回答你。”商黎明诚恳地说,他的神情干净,让人难以怀疑。   “你从哪儿来的?”陈栎问。   “从一片荒芜,如果没有土壤也能被称为大地,你可以称它为‘荒芜大地’。”   陈栎歪了歪头,露出一个轻率且略带嘲讽的笑容,“所以你是外星人?”   “星球?不是。”商黎明摇了摇头,他的手还攥在电子实验书上。   “你拿着它做什么?”陈栎问。   “这上面有她的笔记,我…我很喜欢。”商黎明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略带羞赧的笑容,纯真如少年。   “梅少爷和你是共生?”陈栎转向另一个问题。   “他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和我搭话的人,他用小型电子脉冲器和我说话……很有趣。”   陈栎点点头,“那个教授呢,你直接凌驾了他的意识?”   “我遇到他的时候,他的意识一片混乱,我理解不了…我在他身体里睡了一会儿。”   陈栎想,这样一来,一切都能说通了。   这是辰茗那颗诡异的大脑从另外一个世界勾引来的东西。她叫它“利维坦”,而它现在是“商黎明”。   他和老烟在地下城发现的那些立体打印出来的皇座,是那位祭祀学教授自以为突然获得天赐力量后为自己兴修的。   随后教授在地下城被腐蚀液体烧死,却被体内的“利维坦”带动爬上地面,被反革他们捡走,之后“利维坦”离群索居的秉性让他再度回到地下城。   在这之前,梅少爷跳进地下城偶遇过“利维坦”,并与“利维坦”交流,在教授死后与其共生在自己身体里——这种共生产生的消耗将梅少爷耗成了形销骨立的活蜜兰。   然后梅少爷死,“利维坦”又寄宿到了真正的商黎明的身体里,那个被前妻推出来顶罪的濒死老头。   “商黎明还活着吗?”陈栎问。   商黎明摇了摇头,“他病得很重,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那你打算用他的身份活下去?”陈栎站直身体,绕到辰茗的大书柜前,他记得辰茗藏了一瓶好酒。   但她没机会喝了。   那就由我代劳。陈栎想。   “我很喜欢这个身份,这个身份曾经离她很近。”商黎明轻声细语地说。   “害过她。”   “你介意吗?”   商黎明的话让陈栎回过头,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我介意?你为什么要在意我介不介意。”   “你是她孩子,身上有和她一样的味道。”   “那你喜欢我吗?”   商黎明摇了摇头,“不喜欢,她是独一无二的。”   陈栎找到了那瓶酒,开口上居然挂着一只密码锁,“神经病。”   “我可以帮你打开。”商黎明说。   “不用。”陈栎从后腰拔出肋差,轻松撬开了锁。   古朴的酒瓶上突然亮起一行蓝字——“请你喝,儿子”。   “神经病。”陈栎忍不住又骂了一句,粗暴地拧断瓶盖里的小投影器,然后从桌下取出两只一次性杯子。   他想了想,又拿出第三只杯子,“我男朋友要等得不耐烦了,你快点喝了这杯,再回答我几个问题。”   酒瓶里的酒液是晶亮的琥珀色,陈栎想,我一会儿要带走这瓶酒。   商黎明举起酒杯想要和陈栎干杯,陈栎没有理会他,伸手将一杯酒泼在地上,轻声说,“敬你,辰将军。”   他的动作引来清洁系统的察觉,地面上的酒很快被清理干净。   商黎明讪讪地收回手,他放在嘴边抿了一口,立即皱起眉头,孩子气地向后抻直了嘴角。   陈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目光如冷水般注视着商黎明喝完杯中的酒。   “你和丛善勤什么关系。”陈栎发问。   “我在帮他做一个实验。”商黎明答。   “你为什么帮他?”   “他答应把她的头给我。”   陈栎心里一颤,尽管这个答案早已在他心里翻滚过千百遍,他继续沉声问,“什么实验?”   “智脑仿生人。”   “什么意思?”陈栎皱眉。   “由他的大脑发出指令,只要他的大脑不死,就可以远程控制一整支仿生人军团。”   “有多少几率成功?”   “很难。”   “为什么?”   “因为他太老了,大脑已经不够强健。”说着商黎明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下一瞬,陈栎的手掐在了商黎明嘴上,同时,商黎明的身后冒出一个银色的脑袋,一支同样是银色的枪管顶在商黎明的后脑。   “你很喜欢这副身躯吧。”陈栎冷淡地问,声音中充满威压。   商黎明浑浊的老眼目光依旧安静,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让我知道丛善勤的目的,我是她儿子,你害我,她会伤心的。”陈栎说。   商黎明点了点头。   陈栎松开钳制的手,又对商黎明说,“既然你爱慕辰茗,那你应该也偏袒我。”   “但你和她长得一点都不像,”商黎明说,“也不如她温柔。”   陈栎震惊了,偏身去问烟枪,“他说我不如辰茗温柔。”   “我没见过辰茗,”烟枪说,“但你确实不温柔。”   “我是不温柔,但她是残暴。”陈栎继续歪着身子说。   “她怎么会残暴,她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商黎明反驳。   烟枪无奈,“我根本没见过她,怎么参与你们的讨论。”   商黎明从烟枪的枪口前小心地挪出自己的身体,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我可以走了吗?我还有工作。”   陈栎扬了扬下巴。   商黎明离开后,烟枪第一句话是责备,“你怎么又喝酒。”   而陈栎第一句话则是,“老烟我不行了。”   说完这句话,他一头栽进烟枪怀里,昏倒之前他挣扎着说,“老烟,给我把那瓶酒…”   “想也别想!” 第147章   陈栎再醒来时, 感觉自己像浮在一锅烧沸的辣椒汤上,还是合成辣椒素,吃了让人嘴疼心烧的那种。   “哟, 睁眼了。”   “毕竟…不想让你守寡。”陈栎觉得自己喉咙快烧着了,一张开嘴就浓烟滚滚。   “我还以为你要跟我抢肉吃呢。”   陈栎反应了一下, 猛地坐起身,他知道烟是哪来的了, 他指着烟枪骂道,“你给我滚出去!”   烟枪居然用他的小电磁炉烤肉, 就隔着一层树脂板, 解冻的肉汁流得到处都是,也到处点烟。   “别生气啊, 没糊,还能吃。”烟枪辩解道。   “……肉留下, 你出去。”   烟枪知道陈栎没有真的生气,笑嘻嘻地凑过去,搂着腰在脸上亲了一口,用低沉温柔的嗓音撒娇, “你睡了好久,我饿了。”   “……”   “饿了总得吃点吧,我又不能出门,只好翻你的储备粮了。”   “……”   “你一回来就扒着沙发不撒手, 说什么也要睡这里, 我总不能去你卧室烤吧。”   “……”   “真的, 你看, 那里还留着你的指印,可塑性材料都快被你捏爆了。”   “……为什么我在你嘴里像个智障。”   “老大来过一趟。”   陈栎瞬间清醒过来, 突如其来的信息让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那盒是他吃完的。”烟枪指了指矮桌上的空盒。   陈栎脑补了一下自己昏在沙发上旁边两个人用电磁炉烤肉吃的画面。   更想打人了。   “他说,丛善勤会在明天任命他为秘书长,猎人联盟近期会展开针对‘天人’的捕猎计划,青年独立团会在年轻人聚集的地方开始演讲,咱们需要帮助G清剿猎人换取丛更多的信任,同时要暗中保护猎人和青年避免性命之忧。”   “收到。”陈栎正色颔首,“商黎明的事你和他说了吗?”   “说了,但有些我在楼下没听清。”   陈栎点点头,“问题不大,这两天应该能休息。”   “要不,咱俩胡闹一下?”   “老烟你是人吗?”陈栎眉毛一挑,“有你这么对待伤员的?”   “我给你把那瓶酒带回来了。”   闻言陈栎眼睛一亮,勾着烟枪的脖子骑在了他腰腹上,熟练地揉乱烟枪的头发,亲在温热柔软的嘴唇上。   “但你不准喝。”烟枪低笑着说。   “你还敢忽悠我了。”陈栎的亲吻变成了啃咬。   烟枪搂着陈栎的腰,一翻身把他虚压在身下,有意无意地拱了拱腰。   “迟早是你的,别急。”陈栎的嗓音拖得慵懒,带着几分散漫的水意,却有着绝佳的掌控力。   “我不急,”烟枪贴在他耳边笑了笑,“我都吃素多少年了。”   “没兴趣,还是在等我。”   “我很健全,怎么会没兴趣。”   “那我要没兴趣呢?”陈栎看着烟枪的目光发沉。   烟枪低头蹭了蹭他,像只温驯的大狗,“那我就继续吃素好了。”   “没有吃素的野狗。”   “我不介意打破常规,做头一只。”   “骗你的。”陈栎伸手把烟枪的脑袋压得更低,他喜欢把烟枪搂在怀里的实感。   “陈栎,你要是不愿意,不用为了我勉强自己。”烟枪说。   陈栎玩着烟枪的发尾,慢悠悠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事儿,总得试试才能判断。”   “……那现在想试吗?”   陈栎没好气地兜头抽了他一把,“还说自己不流氓。”   “唉我不就,问问嘛。”   “不想。”   “哦,那吃素。”   “……你这体质也挺不科学的。”陈栎说。   “毕竟也不是什么正常人。”烟枪干笑两声。   陈栎扯烟枪的脸皮,把烟枪扯得呲牙咧嘴,“少说这种话。”   “疼啊,祖宗,脸要给你揪下来了。”烟枪狗一样拱了拱他。   陈栎没有回应狗的撒娇,而是沉默地看着烟枪,他又想起辰月初对他说的——“义务体的生命可是个未知数”。   他想,难道自己又要因为这句话心软?   “我还没准备好。”陈栎板着脸说。   “我也没逼你啊。”烟枪哭笑不得。   “我记得你以前也挺浪一个人。”   “那是我没找到喜欢的人。”   “……你怎么不早点找到我。”   烟枪叹了口气,“你那时候除了找我干架,多看过我一眼吗?”说着他低下头,用沉到极点的声音继续说,“是啊,我怎么就没有早点找到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这些迟早会来,我命里带的。”陈栎平静地说。   烟枪不说话了。他也不说话。   他们都知道,追责时间早晚是最没意义的事情。   陈栎忽然一把把烟枪从身上掀了下去,“我刀呢?”   烟枪被他掀开一屁股坐在了矮桌上,满脸震惊,“我干什么了你至于找刀?”   “小白楼的刀,你没拿?”   “拿了,祖宗,你好好说话不成吗?”   陈栎双手合十对着烟枪拜了拜,“你再忍忍我吧。”   烟枪被他的动作逗笑了,起身去给他取刀。   这把刀有半人高,携带很不方便,烟枪随手转了一下,重量倒是合适,不轻不重。   太轻的刀没有自重,用起来全凭手腕的力气,太重的刀当然也不好,谁也不想花力气在搬运武器上。   陈栎拔出刀,靠近刀镡的位置上印着一排数字,“这刀注册过。”   烟枪凑过去看了一眼,“这个批号……十年前注册的?”   “挺好,我可以明目张胆带着它上街。”   “这可是辰茗的刀。”   “她会傻到用自己的名字注册吗?”陈栎说。   “……那应该不会。”   “回头让伤寒查一下这个批号的主人。”   陈栎把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除了刀镡那只金狮头过于生动威风,鬃毛飘飞的细节都被刻画得分毫毕现,这把盾刀并无特别之处。   他一扬手将刀向上抛去——他在上面装了一块磁铁刀架,只要是金属都能被吸在上面。   然而盾刀碰到了刀架却又被地心引力拖回,直直坠了下来,差点砸在两人头上。   准确说,狮头刀镡砸在了烟枪头上,刀尾因为高度差不轻不重地落在陈栎胸口。   “不是金属?起码狮头应该是金属的啊。”陈栎皱眉。   “玉石镀漆……砸我脑袋一样脆生。”烟枪捂着嗡嗡作响的头,不自觉地开始寻找生命的意义。   “玉石?玉石为什么要镀漆。”陈栎抬手摸了摸烟枪的脑袋。   “你听说过二十年前的珠宝之战吗?”烟枪一边抽冷气一边坚强地说话。   陈栎想起辰茗以前确实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珠宝,但后来似乎很少佩戴——这个女人一生无爱,非要说的话,她的真爱可能是水晶、玛瑙和钻石。   “二十年前吧,有个社会学家说珠宝是无用的东西,资源极速枯竭的今天,还有人在痴迷珠宝太过愚蠢和无情。”   “正好当时发生了一场暴/乱,因为一件粉晶,死了很多人,她用很多数据和史实来论证珠宝的血腥,成为当时官员之间相互攻击的武器,被称为‘珠宝之战’。”   “当时最大的拍卖会,所有珠宝几乎都流拍了,那件粉晶最后卖出一杯软饮的价格。”   “后来呢?”陈栎问。   “后来?后来人们发现那个学家的言论其实并非出于对生命的怜悯,而是为了打击她儿子政治竞争对手背后的经济网——一家大型珠宝拍卖公司,通过操纵等价物的行情来赚钱。”   “我没听说过这些,”陈栎说,“你是怎么听说的?垃圾场小霸王。”   “有很多赏金猎人会接珠宝单,我有个比我大几岁的朋友死在这上面了。”烟枪说。   “比你大几岁…那也就十岁吧。”   烟枪没滋没味地笑了一声,“艹,原来他死的时候只有十岁。”   陈栎沉默了一会儿,又摸了摸烟枪的头,“可怜的。”他想了想,又说,“没想到辰茗这样的人也会屈服于舆论。”   “她要考虑的只会更多吧。”   “你是怎么听说她的?”陈栎问,他不自觉地有些期待起来。   “你真的要听?没有什么好话。”烟枪伸手摸了摸狮头,岔开了话题,“她打这把刀应该是二十年前的事。我给你把漆金剥下来?里面的料子应该更好看。”   “不用。”陈栎说,他现在心里很乱,像是一滩软泥塘,四处都是支出的干枯的蒿竿,蒿竿被风吹摆,搅得泥塘也不安。   辰茗在二十年前给他打了一把盾刀。   她明明说过自己永远不能躲在任何人身后。   却给他打了一把盾刀。   “你什么意思…”陈栎低声自言自语,“理性的,还是感性的。”   如果是理性的,辰茗应该把一些重要的信息放在了刀里,等待他去发现;至于感性的……   或许吧。   他斜抱着这把长刀,闭上了眼睛,他不想继续思考下去,很快再度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这次他梦到了辰茗。   白色的军装,挺拔清峻的身材,她喜欢那双鞋跟嵌着红宝石的战靴,且和现实中一样没有头颅。   没有头颅的女军人站在甲板上,指挥着舰船向漆黑的、宇宙般的大海前进,所有浪花好像都是星沙。   她没有头颅,所以看不到表情,但陈栎却一厢情愿地认为,她是平静的,冷淡的,不可一世的。   她生来如此。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就是个傻子……蹭了这么久玄学才发现自己的标签就一个能蹭……我就是个傻子呜呜呜呜 第148章   “你的名字。”伤寒说。   “什么?”陈栎不敢相信。   “你的名字, ”伤寒指了指屏幕上的信息,用不耐烦的语气说,“你要是看不清, 我不介意从头到尾帮你念一遍。”   陈栎退开两步,靠在了墙壁上。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辰茗在二十年前用“陈栎”这个名字注册了一把刀。   “这是二十年前的批号, ”陈栎努力压稳声调,“你确定没弄错?”   “这是今年的批号, ”伤寒的语调越来越不耐烦,“陈老板, 你是失忆了, 还是看我不够忙来找我玩耍的?”   烟枪伸手戳了戳陈栎的脸,“喂。”   “别动, 我烦。”陈栎拍来他的手。   他不仅不爽,还非常混乱……他怎么也想不通辰茗是如何在二十年前用他现在的名字注册了一把刀, 批号还显示是今年。   就算辰茗能未卜先知,也他妈的不能穿越吧。   “什么意思?”伤寒不解地看着两人。   “没事,我们先走了。”烟枪和伤寒道了一声,然后拖着陈栎出了主脑室。   “那个…”烟枪又戳了戳陈栎的脸。   “都他妈说了我烦!”陈栎差点捏起拳头揍他。   “我先认个错, 批号这玩意儿十年更新一轮我忘了,所以也可能是今年的新批号。”   陈栎怒目而视,“然后呢?”   “所以它就是今年的新批号啊。”烟枪笑,见陈栎还是一脸倒腾不过来的样子, “真傻了, 它, 就是今年注册的。”   陈栎冷着一张脸, “你的意思,辰茗穿越了?”   “过来。”烟枪拽着陈栎几步走到更加避人的地方, 随即捏住这张冷冰冰的俊脸一顿摇晃揉搓。   “醒了没?”   “……”   “这玩意儿啥时候注册不行?刀是二十年前的刀没错,批号是今年的新批号也没错,所以这是有人最近帮你注册的……我猜猜,应该是那个奸诈的小白脸吧,他肯定有这方面的渠道。”   陈栎终于醒悟了,同时也被自己蠢了一个跟头。   “你是太紧张了。”烟枪说。   “我刚刚的蠢样准能把她气得再活过来。”陈栎无奈地摇了摇头。   烟枪笑,“你已经比大多数人聪明,更何况你还比绝大多数人能打,谁敢说你不聪明。”   陈栎却笑不出来,他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我总有办法让她失望,也不怪她讨厌我。”   “就因为这一点小事?陈栎,我可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的性格,还是说,你太在乎了,”烟枪忽然一挑眉,坏笑着说,“你应该只太在乎我。”   “……”   “又来!又是这个表情!”烟枪不满地嚷嚷起来,“你哄我一下也成啊,你骗我一下也好啊。”   陈栎终于被烟枪一顿幼儿操作给逗笑了,他用头在烟枪肩上砸了一下,就靠在那里自顾自地闷声笑起来。   烟枪也笑着抱住他,不自觉地越抱越紧,像是要把他揉碎在血肉里,血管、神经、肌肉相连,真正地变成一个人。   这样就能代他忍受,代他烦恼……能这样该多好。烟枪想。   “你代替不了我。”陈栎说。   “猜得真准。”烟枪撇撇嘴。   陈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它时灵时不灵,在你这儿尤其不灵。”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高速运转的感觉,”陈栎说,“一般觉得自己快要负荷不了的时候,答案就出来了。”   他顿了顿又说,“面对面的时候会更好用一些。”   “那天针叶女儿,你说能捏爆她的心脏,是真的吗?”烟枪问。   陈栎抬眼看他,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你害怕吗?”   烟枪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也害怕。”陈栎说,“我不知道,没有实感,或者说,只是我的一种想法,但它似乎真的发生了。”   烟枪瞬间说不出话来。   陈栎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不要,不要滥用这种力量。”烟枪的声音绷得很紧,紧到下一秒就要绷碎一般。   “我明白。”   “没有什么是无偿的。”   “我明白”,陈栎在心里反复地念着这三个字,像一个咒语。   这时忽然一阵“滴滴滴”的声音从两人衣袋里同时响起。   “任务来了,”烟枪振作起精神,“走吧。”   陈栎拎起长刀,两人并肩穿过廊桥,大步走向外界——天光雪亮,空中雪片夹杂着细小的沙尘缓慢落下。   “得想个不见血的借口。”烟枪边走边说。   “还记得吗?咱们有限杀令。”陈栎的表情像是看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人,笑得幸灾乐祸。   “真是天助我也。”烟枪也笑,随手塞了根烟到嘴边。   他们戴上多功能眼镜,遮掩了大半面部,看上去格外危险、敏锐、不怀好意。   街面上的工作最容易热血上头,因为这里遍布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他们的目光会让血液中的暴虐因子高频叫嚣,让身体在严寒中发烫。   陈栎从“夜行者”跳下来的时候,地上荡起灰尘染脏了他的靴面。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他们长久地蛰伏在深夜,已经快要忘记该怎么走在阳光下。   该怎么横行霸道。   眼镜里的红点和地面实景图像逐渐重合。   他提刀冲了过去,连鞘的长刀绕着目标的脖子上飞速盘旋一周,自重加速度带来的冲势让那人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陈栎就势单膝跪下接住长刀的另一端,同时把他的第一个目标困死在自己和长刀构成的“牢笼”中。   这是他新开发的招数,没什么技术难点,除了下跪时的动作要帅。   他看了看手中的长刀,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么好用。”   目标拼命瞪他。   瞪我也没用,去容留署住两天吧。陈栎心道。   很快便有协助抓捕的“巡逻者”将目标带走——按流程应该会先羁留在市民容留署,也就是第六局那个怂包扎堆的地方,目标没有犯罪事实,估计关几天也就放出来了。   “你跑哪儿去了?”烟枪在耳机里问。   “离你两个街区。”   “小心点。”烟枪嘱咐道。   “我现在回去。”陈栎说。   这时他的眼镜里又亮起一个红点,就在不远处。   陈栎停住脚步,这颗红点的出现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好像一颗毒果,在枝头闪闪发光。   你明明知道它有毒,却不禁被吸引,越走越近。   “我现在回去。”陈栎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更像是在告诫自己。   “没事,你怎么了?”烟枪在频道那头不解地问。   陈栎不知不觉又向着那个红点走了几步。   模糊又强烈的预感让他硬生生站住向前的脚步,转身往烟枪的方位跑。   “你急什么呢…这么想我?”烟枪在频道里笑着低声说。   陈栎这边风声近乎于咆哮,刮得衣衫猎猎作响。他一路拂开人群,终于远远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银发在阳光下总是很晃眼,他瞬间又心烦起来。   因为烟枪身旁还站着一个人,他在频道里听到烟枪说,“…林队长。”   林致涛。   他们交谈了几句,耳机里林致涛的声音陈栎听不清楚,一直跑到十米内,声音才变得清晰,但他们的交谈也已经结束了。   他看见林致涛背对着他,拍了拍烟枪的肩膀。   然后他听到林致涛叫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老烟!”陈栎大吼。   已经晚了。   林致涛手中一根扭曲的、铁灰色的针管以突击队长的速度刺向烟枪的右眼。   “依次刺破眼镜镜片、眼睑和眼球壁,最终刺进眼球,挤入大量铁灰色的dr19,刺破眼底血管”这个画面在陈栎眼前放大到极限,真实而清晰地上演。   接着他的意识像是附着在针尖上般,自针尖达到最深的位置开始反推,再反穿过血腥的内容物,最后达到林致涛的手。   这个过程颠沛诡异,陈栎觉得他快要吐出来,心脏剧烈的撕痛,他眼睁睁地看着烟枪抓住林致涛的手,脸上的表情痛到极限。   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让那只手消失。   在这个想法诞生后,林致涛握着针管的手竟然真的凭空齐腕消失!   没有任何外力,没有锋利的刀,没有能量弹和子弹。   林致涛的手仿佛无比轻松地……被人摘走了。   而那只被摘走的手,竟然掉进了陈栎脑中那座“迷宫”里。   断手在无底的迷宫中开始了无数次翻滚、翻滚、翻滚……   陈栎感觉到剧烈的恶心感在身体里轰然炸霰,散裂出无数带着胃酸的斑点,又从胃直直顶破了心脏。   天旋地转。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他看着烟枪撞飞了林致涛。   烟枪对林致涛张开嘴,表情扭曲,撕心裂肺,他的口型是——“跑啊!”   然后烟枪转头扑向了他,生生把他扑倒在地上,用四肢拼命压住他。   烟枪的眼睛在流血,流出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陈栎脸上。   “你别动…你千万别动……”烟枪的嘴在不断蠕动,但声音在陈栎听来忽远忽近,如同幻听。   我不动。我不动。我不敢……   陈栎在心里无比慌张地回应,但他张不开嘴,林致涛的断手在他的脑子里翻舞,敲过他每一根神经。   忽然他感觉自己能动弹了,他一转头,拼命地呕吐起来。   吐完他飞快地爬起来,撑起烟枪摇摇欲坠的身体,“夜行者”随着他的口令呼啸而至。   “老烟、老烟撑着。”他胡乱地抱了一下烟枪的头,他的手在不住地发抖。   “…死不了。”烟枪低头摘下碎烂的眼镜,然后伸手进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血流了半面,他叼着烟,潇洒却让人心惊肉跳。   陈栎把烟枪架进“夜行者”,然后直接打开车顶窗跳了进去。   “帅。”烟枪对他竖大拇指,声音有些浮,他靠在车椅上,一口一口吐着烟,这根很幸运,是薄荷味,冰凉感能让他不觉得那么疼。   “库吉拉,准备手术室。”陈栎强压心悸,在频道里呼叫库吉拉。   “老烟终于打算来换眼珠子了!”听完陈栎的说明,库吉拉一声欢呼。   “不换!”烟枪半眯着眼睛吼。   “我保证做一个和你瞳色一模一样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真的。”库吉拉卖力地推销起来。   “……”   “还能睁开吗?”陈栎边开车边问。   “不行,”烟枪抬手轻轻碰了碰,立即倒吸了口冷气,“里面感觉很奇怪。”   陈栎“嗯”了一声,他知道林致涛针管里东西是dr19,那个目前尚且不为人知的物质,能把人变成畸形的怪物。   他记得针头只扎进了眼球,没有到达更深的地方……他觉得冷静分析这些的自己也像个怪物。   到达雪棕榈,陈栎扛着烟枪冲进库吉拉的实验室。   当库吉拉用器材撑开烟枪不住抖动的眼睛,清洗干净血渍后,在场的两人都愣住了。   烟枪的右眼……变成了一颗晶莹剔透、布满星沙的球体。 第149章   “我艹…”烟枪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珠, 也满脸震惊。   “怎么说,”库吉拉抿了抿红唇,“还挺好看的, 但这下应该彻底瞎了。”   陈栎鬼使神差地跟着点了点头。是真的好看,配上烟枪这张俊美带血的脸更美得动人心魄。   但他很快就为这个想法而觉得羞愧。   库吉拉托着烟枪的脸左看右看, “这种药物能让血肉瞬间透明化,并具有一定可塑性, 你现在的眼珠子就像一个薄膜包着水的袋子,特别软。有光感吗?”   “没了。”烟枪说。   “什么叫可塑性?”陈栎皱眉问道。   “这是什么药物?”库吉拉问。   “dr19, 一种金属, 出产于婆罗根。”   “没错了,是变形液, 居然用dr19做这种无聊的实验,有钱人真是浪费资源。”库吉拉说着走到一旁, 取来一个像钩爪一样的器具,“老烟,我现在要摘你眼珠子了。”   烟枪的眼皮被她用医用胶带黏起,她凑近这颗星球一样的眼睛, 忍不住又欣赏了半天。   “要不留着…”烟枪气虚,他现在觉得眼里像藏着一窝冰水,冷得他牙齿打颤。   “不行,”陈栎干脆地否决, “dr19的样本体必须用dr19才能维持生命, 太冒险了。”   “我不想换义眼, 我就喜欢我这颗厄运连连的眼珠子。”烟枪此时虚弱而固执。   库吉拉一拍巴掌, “好说啊,我最近正好在研究人体工艺学, 我可以把这颗取出来加工,然后转换成人体工艺再给你安回去。”   陈栎听得心绞痛。   烟枪却说,“听起来不错。”   陈栎知道烟枪的固执是因为什么,他不是无法理解。   他只是……难过。   世界上很少有事情能让他这样强烈、直白、单一地难过。   上次他这样难过,是因为发现商公子长着张和烟枪一模一样的脸。   原来这么早。原来……这么早就动心了。   陈栎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手指深深地抠进了掌心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变形液也是人体工艺的一种,但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库吉拉说,“你们是在哪儿接触到的?”   “忉利天。”陈栎简短地回答。   随即他又想起商黎明生前声称那是动物实验,现在看来,于成本计算,或许真的是把动物变形成了人,而非将人变形成动物。   但青年独立团的徽针和那个会说人话的章鱼女又是……他开始讨厌自己这颗新的大脑,这种时候推演个屁。   老烟还在手术台上躺着。   老烟还拽了拽他衣角,轻微地晃了晃脑袋,可怜又黏人的样子。   他俯下身吻在烟枪泛白的唇上,用嘴唇代替一切,轻轻地抚揉。   “好烦,狗情侣好烦,好烦,好烦。”库吉拉伸手把陈栎拉开,“我要取眼珠子了。”   烟枪虚弱地说,“你出去等我吧。”   “啧,你也别惯着他,一点儿血见不得算什么男人。”库吉拉又在重申她的经典观点。   烟枪哼笑一声,“难怪你单身呢,一点儿不会疼人。”   “切。”库吉拉表示不屑。   “我不走。”陈栎说,声音听起来没着没落的。   库吉拉看了陈栎一眼,没再说什么,开始了她一贯利落的医疗作业。   从注射止疼剂、肌肉松缓剂,处理伤口,到摘取、冷冻、镀壳,再到最后的再次植入,测试排异……陈栎全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他心如刀割。   这种痛苦让他更清晰地知道他有多喜欢烟枪,喜欢这个和他无比相似又完全不同的人。   他们彼此敬重、激赏、怜悯又心意相通,组成了这段厄运连连又水到渠成的感情。   “陈栎,知道我什么感觉了吧。”烟枪的语速很慢,他这次笑得很浅,因为肌肉松弛剂的作用,却更动人,散漫又潇洒。   陈栎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被库吉拉推开了无数次,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陈栎想,他才是一点都不会疼人吧。   库吉拉终于把烟枪眼皮上的胶带撕下来,嘱咐道,“你没事多锻炼锻炼眼部肌肉,不然很快就睁不开了。”   “我这样子吓人吗?”烟枪转头问陈栎。   他的一只眼睛虹膜是浅浅的琥珀色,而一只眼睛则像一颗半透明的、布满沉静银沙的星球。   他的银发、双眼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更加熠熠生辉。那是一种超脱世间万物的、神秘莫测的美。   “…不吓人,很好看。”陈栎说。   库吉拉翻了个白眼,“中心城怪模怪样的人可太多了,你这算什么,就是cy得小心点,这家伙现在这样子更容易勾引老有人钱,万一有个巨老又巨有钱的。”   “那我就可以挣两份钱养我家陈老板。”烟枪笑嘻嘻地说。   他明显缓过来一些,眼睑上那个针孔豁开的伤口被库吉拉用胶水粘上,一块晶亮鲜红的斑点来回晃。   晃得陈栎又心疼又心痒。   “这两天没事别出基地,”库吉拉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这个我得持续观察一下。”   “乌鸦不是回来了吗?”烟枪撑着坐起来,陈栎伸手扶住他。   “你什么意思?”库吉拉狠狠剜了他一眼。   “我就是好奇,有什么进展?”   “没有。”库吉拉没好气地说。   她的话音刚落,门口冒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睁着一双焦糖色的大眼睛,小动物似地往里看。   “乌鸦快过来看我的新眼珠子。”烟枪笑着说。   “我能过去吗?”小动物小心翼翼地问。   陈栎招了招手。   库吉拉则不说话,兀自抿起两片红唇。那么张扬跋扈的小女人,看到暗恋对象时表现出的谨慎文雅让人觉得又好笑又无奈。   乌鸦轻捷的脚步声没几下就蹦了过来——金属义肢让她的步幅远比别人大。   乌鸦俯下身端详了一会儿,问,“什么感觉?”   “挺凉的。”烟枪说。   “可我觉得很热啊。”乌鸦转头好奇地看着库吉拉。   库吉拉轻咳了一声,“技术不一样。”   “每次你碰我肉的时候我就觉得特别热,我还以为装配都是这样。”乌鸦嘟囔着说。   “样子怪吗?”烟枪仰着脸问乌鸦。   “好看啊,老烟,你以前是帅,现在有点…我见犹怜的性感。”说完这话乌鸦自己没绷住笑出声。   “那就是怪了。”烟枪撇撇嘴。   “老烟咱们换个地方,”陈栎说,“不然库吉拉张不开嘴。”   烟枪笑起来,一对异色的浅瞳流光如妖,陈栎看得一阵腿软,他避开烟枪的眼睛,把烟枪从床上扶下来。   “我们走了。”陈栎说。   ,   “这就走了啊。”乌鸦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库吉拉哼了一声,“跟臭男人有什么好说的。”   “姐姐姐姐,你给我看看,我换弹手不灵了……”   后面的对话陈栎就听不清了,他架着烟枪走在廊中,肩头的重量越来越沉,他伸手摸了摸烟枪的脸,一片滚烫。   “我抱你吧。”陈栎低声说。   烟枪挣扎了一下,哑着嗓子“…不如让我死。”   “晕?”他问。   “不晕。”烟枪说。   嗯   陈栎矮身把烟枪抄起来,烟枪吓得叫了一声。   “一辈子没被抱过吧。”陈栎说。   “不然呢。”   “舒服吗?”   “……”烟枪臊得不自觉地缩了缩。   “手搭我脖子上,一会儿把你扔了。”   “…扔了吧。”   陈栎踢了一脚合页门,过了几秒钟,黑魂过来开门。   “哟,老烟~”黑魂拖长腔调,他帽子挡着大半的脸,但多半是戏谑的表情。   看清烟枪眼珠子后,黑魂“嘶”了一口气,“这——”   烟枪烧得迷迷糊糊的,半眯着眼睛不说话,陈栎把他放在治疗床上,对黑魂说,“降降温。”   黑魂把治疗床的温度调低,走过去左看看右看看。   “别看了,你出去…”烟枪哑着嗓子说。   “没听说过在医务室赶医生走的。”黑魂生气地说。   陈栎拉过一把悬浮倚,盘腿坐在上面,撑着床边探身过去,若无旁人地亲了亲烟枪的脸。   “……妈的我走了。”黑魂负气离开。   “嘿嘿,这招好。”烟枪笑。   “你没有想问我的?”陈栎闷声问。   “有啊,”烟枪微皱起眉头,“怎么突然吐了。”   陈栎知道他想问的是另一个问题,但出于种种原因避重就轻。   林致涛的断手还在迷宫里,但翻滚的速度降低了,更近似于悬浮在那里。他现在能刻意忽略掉迷宫的存在——或许之前迷宫的消失也只是被他刻意忽略掉了。   “我还没想明白。”陈栎说。   “那就不想,”烟枪在床上舒展了一下身体,“或者说,别想那么多对你更好。”   陈栎点点头,他太明白烟枪的意思。   “老烟。”   烟枪“嗯”了一声,有些含糊地问,“怎么了?”   “我对不起你。”陈栎揉了揉自己发僵的脸,“那种时候…还让你操心。”   “都说了……我给你当爹当妈还当男朋友……应该的。”烟枪边说边乐,本来就说不大清楚,现在听起来像烧傻了一样。   陈栎有些担心,又摸了摸烟枪的脸,“是不是烧得更严重了。”   “清醒的,清醒的。”烟枪强调。   陈栎摸了摸烟枪半阖的左眼,柔软的眼皮,银棕色的睫毛,颤抖着想要逃避他的手指。   那么脆弱的地方,“厄运连连”。   陈栎忍不住想,如果烟枪不在他身边,也许能过得舒服点。   这时又有另一个想法突然跳出来,他如遭重击,瞬间僵在原地。   ——所以辰茗她……一生无爱。   --------------------   作者有话要说:   肠胃炎发烧了55还好有存稿 第150章   烟枪醒来的时候, 眼前一顶黑帽子晃来晃去,他转动僵硬的脖子左右看了看,“黑爷, 陈栎呢。”   “一早出去了,”黑魂慢悠悠地说, “说是干活去了。”   “哦。”烟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   “昨晚你睡着后在窗边站了一宿。”黑魂说。   烟枪立即躺不舒服了。他撑着坐起身,半个脑袋疼得要命, 脑子里生嵌进一颗钢珠子似的,又沉又闷。   “你也不劝着点, 他身上的口子才长住。”烟枪说。   黑魂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出去干活不担心,站一晚这么担心。”   “谁打得过他。”烟枪捂着脸定了一会儿神, “但他心情不好,问题就大了。”   “老烟, 你以前没真喜欢过谁,他以前也迷迷糊糊的,喜欢就是这种,短时间内情绪起伏得跟疯子差不多, 开心不开心就是一念之差,自控力极速下降,容易干出来自己都拦不住的傻事。”   “说简单点。”   “你们谈恋爱的人真他妈麻烦。”   “我他妈也想简简单单谈个恋爱,每天亲亲小嘴搂搂小腰, ”烟枪烦躁起来, 在身上摸烟未遂, 烦躁升级成郁闷, “但你知道,他不一样…”   “你指什么?”黑魂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你他妈让我更烦了。”   黑魂连忙把手指收起来, 生怕被烟枪用眼刀砍断。   “我不在乎这个,”烟枪翻身下床,“我得去找他。”   “行,过来我给你打一针。”黑魂说。   “快点。”烟枪催促。   “是我他妈最近脾气太好了?”   “爷爷爷。快点。”   “行了,滚蛋。”   烟枪炮弹一样风风火火地冲出雪棕榈,猛喝了几口中心城的风雪冷静了冷静,掏出手机查陈栎定位。   “干活就干活,关什么定位!”   骂完这句,烟枪不由得想起上次爬百层楼的惨案,心有余悸,“……可别再关电梯。”   烟枪调出任务界面,几个红点在上面速度不均地游动。   “跑是吧,躲我是吧,”烟枪叼着烟自言自语,“千万别让我抓到。”   他翻身跨上一辆电磁摩托,暴力加压的声音让他热血沸腾,冲得只剩下一片熊熊燃烧的怒躁。   六个红点被他在两个小时内扫荡干净,他才意识到陈栎根本没去出任务。   陈栎去哪了?   这小混蛋能去哪儿?   ……   这小混蛋多半是喝酒去了。   酒吧街白天空无一人,满地垃圾,烟枪把摩托车随手一甩,大步跨上陈栎酒吧的外置楼梯。   他知道陈栎一向懒得开正门的锁,总溜二层的防火门。   他一路大摇大摆地闯进去,“哐哐哐”踩过铁架楼梯,楼下那个熟悉至极的身影蜷坐在卡座的沙发里,桌上都是酒瓶。   “站起来,不是喜欢站着吗?”烟枪冲着楼下一声暴吼。   陈栎驯从地站了起来。   烟枪坐进陈栎对面的沙发里,掏出烟开始抽,抽了一会儿,抬头说,“别动,给我站着。”   陈栎一言不发,倒是难得的听话,让站就站。   烟枪把抽完的烟壳子塞进空酒瓶里,冷笑一声,“喝了不少。”   陈栎低头瞟了一眼桌子,说,“三四瓶。”   明显不止三四瓶。   “我让你动了吗?”烟枪随便从中挑了个空酒瓶,在手心转了一圈,反手握住了瓶颈。   陈栎不说话也不动,幽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选吧,让我揍一顿,还是咱俩打一架,不然这火我出不去。”   陈栎只说了一个字,“来。”   这个字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的时候,烟枪揪着陈栎的衣领把他掼在地上,抡起拳头,砸向陈栎脸旁边的地面。   数次之后,高硬度玻璃地砖碎裂成蛛网状,裂缝中都淌满怒火。   溅起的硬质碎屑打在陈栎脸上头上,却没有一点痛感。   他忽然抬手截住烟枪的拳头,被烟枪一并砸进地面的碎屑里,他闷哼一声。   烟枪顿时浑身僵硬,他的双眼悬在那里,一只因为暴怒而发红,而另一只是颗冷色的星球。   眼里都是陈栎能看懂的信息,但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神看,所以兀自闭上眼睛。   “接着来。”陈栎说。   “我他妈现在想干你。”烟枪声音沙哑。   “你不会,”陈栎睁开眼睛,平静地说,“你说要揍我,也只会揍我的地板。”   烟枪叹了口气,可能是这口气叹得太用力,他忽然一阵恶心,捂着嘴干呕起来。   陈栎抬手想帮烟枪顺气,但这个姿势他只能拍拍烟枪的后腰。   “老烟,我会让你很累,很痛苦,未来也一样。”   “但你不能替我不愿意。”烟枪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强硬而凶狠,还有些委屈。   “对,我不能,你可以考虑一段时间,我们都好好想想。”陈栎说。   烟枪抬手在陈栎脸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下,“妈的,你给我起来,站着。”   “好,我站着。”陈栎爬起来。   “我什么时候给你的错觉,”烟枪勾了勾嘴角,“我怕疼?我怕事?我怕受点小伤?”   “你说自己掐一把都哭。”   烟枪一拍桌子,“那是你说的!”   “好,我说的。”陈栎点点头,又说,“但你认了。”   烟枪气不过抄起酒瓶想扔他,想了想又放下,气得直挠桌子。   “老烟,我真的希望你能好好想——”酒瓶子擦着脸飞过去,砸在对面的酒架上,“丁零当啷”砸碎一排酒瓶。   酒液在闪烁的吧台底光里炸开绚烂的水花,四处溅射。那都是钱。   “我想你妈!”烟枪怒骂。   “确实该怪她。”陈栎冷着脸说。   烟枪气得快吐血。   陈栎也好不到哪去。   他走过去,把烟枪往里用力推了一把,捡了半瓶没喝完的一口气灌完。   然后他抬手猛地把酒瓶甩了出去,砸翻了剩下半截酒架,又是一阵“叮铃咣啷”。   “老烟。”陈栎转头瞪着烟枪的眼睛,“我要跟你确认一件事,你喜欢我,还是觉得……我可怜。”   烟枪闻言干笑了一声,“陈栎,单说中心城就有无数比你可怜千百倍的人,有人乞讨度日,有人朝不保夕,你凭什么说自己可怜?”   陈栎陷入沉默。   “我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喜欢你,”烟枪接着说,“我现在告诉你,我喜欢你是因为佩服,因为敬重,因为你强到甚至让我想要臣服……我做不到你这样,如果是我,我已经死了,我爬不起来了,我会觉得死是件更轻松的事。”   “我喜欢你是因为觉得可怜?”烟枪笑了一声,“天下可怜人多了,我挨个喜欢得过来?”   “……你还不如以为我喜欢你是因为你长得够帅够带劲,毕竟我也不怕承认,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两条腿盘着我的时候得他妈有多带劲。”   烟枪一串说得跟连珠炮似的,又快又干脆。   陈栎木着一张脸,忽然抬手开始解自己的衣领。   烟枪又给他系上。   “我可以试试。”他说。   “我怕你砍死我。”他说。   “我可以忍。”   “我不希望你是忍着的,”烟枪没滋没味地说,“你不舒服我也不会爽。”   陈栎想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干你。”   烟枪哭笑不得,“行,只要你愿意。”   “你太好说话了。”烟枪的干脆让陈栎也有些惊讶,但随即他皱眉道,“但那样你我也爽不到哪去,还不如不干。”   “行行行,好好好。”   “说真的,老烟,再考虑一下吧……我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但你在我身边肯定不得安宁,我带来的麻烦会在咱俩身上一直叠加,甚至翻倍,或许你一辈子都要牺牲在里面。”   陈栎很少翻来覆去、婆婆妈妈地说话,但他已经考虑了一整夜外加一个微醺的上午,他的所有情绪都已经沉淀下来。   他必须和烟枪说清楚。   “我把决定权交给你,只要你…”   烟枪堵住了他的嘴。   用滚烫的嘴唇和舌头。   用吻。   吻了一会儿,烟枪搂着陈栎的脖子栽倒进沙发里,他呼出的气流都是烫的。他还在发烧,这在排异反应里其实算很轻的。   陈栎发僵的肌肉渐渐软了下来,浑身的刺也轻颤着合拢成片。   烟枪托着陈栎跨上自己的腰,他仰头看着陈栎,蒙着一层雾气的异色双眼让人心跳加速。   陈栎按着烟枪胸口追问,“你还没回答我。”   “要我怎么回答你。”烟枪的声音沙哑无奈。   “……算了。”   陈栎放弃了追究,他知道自己就算逼出答案也不会开心,或者说,没有一个答案能让他开心。   他们现在的姿势太胶着,不是要接吻就是要打架。   陈栎俯下身,选择了接吻。   烟枪的手从陈栎的肩膀一路摸到腰,在腰上来回地揉。陈栎的腰肉很紧实,他总是站得直,所以腰腹收得窄瘦。   “摸够了吗。”陈栎叼着烟枪的下唇,小声说。   烟枪咳了几声,“我现在看你都有重影…”   陈栎抬手碰了一下烟枪半闭着的右眼,像摸到一颗烧红的铁珠,他吓了一跳,立即起身,“跟我回基地。”   烟枪却不肯动,像黏在沙发里似的,被陈栎拽了一把,差点带着沙发一起翻倒。   “回基地,别闹。”   “你要跟我分手,还不让我闹。”   陈栎顿时一阵头疼,“我没要和你分手,我…我错了,我他妈给你跪下磕头认错!”   烟枪惊得嘴都张圆了,“艹陈栎,你还能说出这种话?”   “我还能干出来呢。”陈栎怒目而视。   “别别别,”烟枪赶紧阻拦,“搞得我跟欺负你似的。”   陈栎冷笑一声,“谁一进门就让我罚站。”   “唉,我那是一时上火拦不住…”烟枪又把陈栎往怀里抱,他烧得口齿不清也拦不住动爪子。   最后陈栎硬生生把烟枪从沙发上拔葱式扛了起来,烟枪一直嚷嚷着说自己要吐,他置若罔闻。   先把牲口弄回基地,别的……再说吧。陈栎心情复杂地想。   --------------------   作者有话要说:   同步发烧中 淦 第151章   库吉拉一边记录一边啧啧称奇, “厉害啊老烟,这个体温快超越人类极限了。”   “你真烦…”烟枪伸手在眼前赶虫子似的扇了扇。   “降不下去怎么办?这都半个小时了。”陈栎忧心忡忡。   “没事,再有半个小时准能降下去。”库吉拉看了一眼头顶上的时间, “没降下去就再来半个小时。”   “你这话说得有什么意义。”陈栎冷冷地说。   “哎哟我好怕,”库吉拉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胸口, “好像跟病号玩失踪的是我一样。”   陈栎顿时哑口无言。   “老娘走了,你们继续。”库吉拉难得脱了实验服, 露出里面漂亮的小裙子,甩甩头发, 小高跟鞋发出一串轻快的“踏踏踏”声, 看上去快乐到不行。   烟枪还扬了扬手送别库吉拉,“约会快乐啊库姐姐。”   库吉拉回身一个飞吻。   “她走了你怎么办?”陈栎发现此处就自己一个人干着急。   “没事, 总会退的。”烟枪躺得懒散,分外气定神闲。   见陈栎在床边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烟枪指了指门口的小沙发,“坐那儿去。”   “那么远。”陈栎皱眉。   “我跟你讨论点事儿,远点儿免得咱俩打起来。”虽然已经烧到人类极限,但这位听起来还挺清醒的。   “……好。”陈栎走过去, 坐下。   “先说你的事,再说我的,最后说咱俩的。”   陈栎想,应该没烧傻, 这比平时还有条理。   “你的, ”烟枪咳了一声, 继续说, “首先你可能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   “陈栎,你觉得神一定要有什么特质?”烟枪自顾自地接着说, “普渡众生?全知全能?灭情绝爱?”   “我怎么知道。”陈栎没好气地说。   “陈栎我告诉你,顺应人心的才是神。”   陈栎愣了一下。   “所以你注定成为不了人类眼里的神……只做我的神就好。”他虚软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陈栎不由得坐直身体,当烟枪把那个名词贴在他身上时他浑身不舒服,但随后的话又让他轻松了一些。   “说说你的能力,到什么程度?”烟枪问。   “像你看到的那样。”陈栎说。   “最后呢,去哪了?”   陈栎知道烟枪指的是林致涛的手。   他闭上眼睛,迷宫重现,断手还在里面飘着,无限趋于静止。   “在我……脑子里。”陈栎有些艰难地说。   “我艹!”即便有所准备,烟枪还是忍不住爆了粗口。   陈栎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陈栎,你看到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一样吗?”烟枪的语气有些小心。   “每个人看到的其实都不太一样,但大体差不多,你能的我应该都能。”   烟枪点点头,“毕竟我还少三十度呢。”   “我有时候会去看别人眼里的世界。”   “我艹,还能这样?”烟枪又没忍住。   陈栎丝毫没有被艳羡的愉悦感,双眉紧皱,“除了这些,还有你之前知道的。”   他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它会自行告诉我一些事,还有很多信息储存在这里,没能解码成语言,我不知道那些是什么。”   烟枪张了张嘴,半晌才说,“我不想说自己的事儿了,和你比起来简直不叫个事。”   “你为什么要和我比这个。”陈栎又一顿上火,“我他妈烦得要死,刚以为自己搞明白了又冒出一堆新状况,我现在脑子里乱七八糟……还他妈有只人手!”   “祖宗祖宗你可千万别烦,平静,来跟着我深呼吸——”   陈栎干脆站了起来,面冲白墙,试图通过面壁让自己乱飙的思绪渐渐冷静。   “我看咱们也没什么可谈的了,陈栎,你根本离不开我。”烟枪说。   陈栎本想回顶两句,但很快他意识到烟枪说的是事实。   他处于一个类似于开蒙的混沌阶段,无法保证自己不伤害外界,也保证不了自己的安全。   所以他需要烟枪。是他一味地需要。   “陈栎,过来。”   “不,我罚站呢。”陈栎闷声说。   “过来,快过来,再不过来我叫了啊。”烟枪催促。   陈栎头也不回,“叫。”   “老婆,过来。”   “……”   “老婆!”烟枪扯着沙哑至极的嗓子。   “艹!”陈栎冲过去抽了烟枪一巴掌,入手没有想象中高温,“你不烧了?”   他立即又补了一巴掌。   烟枪被抽得嗷嗷叫,“明明是你让我叫的。”   “我叫库吉拉过来看看。”陈栎板着脸直起身。   “别,她和乌鸦逛街去了。”烟枪揉着自己刚刚被猛兽袭击过的脑门。   “……你烧到开锅倒什么都不耽误。”   “这就是身体素质的体现。”烟枪笑嘻嘻地说。   “那,回家?”   “陈栎。”   “嗯。”   “我瞄点成绩至今都是1,俗称百发百中,力量和毗沙门持平,耐力、速度、反应力、心理素质都不输你,大洲身价榜八年我拿了七个第一。”烟枪说。   “那是因为近战不吃香。”   “别打岔,我要说的是,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适合爱你这个霸道的小怪物,那个人只能是我。”   烟枪接着说,“你不用担心我,你应该相信我,相信我有能力为你、也为自己做更多事。”   “……嗯。”陈栎点点头。   过了几秒钟,他又点点头,像个刚被教会人类礼仪的小怪物。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们还很适合,这还不够吗?”   “够。”陈栎点点头。   “亲我一下。”   “……不要。”   “陈栎,那天林致涛跟我说,”烟枪顿了顿,“他说缺荷已经到边境监狱服刑,刑期是二十年。”   陈栎愣了一下,话题转着太迅猛,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问我能不能去看看她。”   陈栎顿时不悦,缺荷对老烟的纠缠让他觉得恶心。   “我说除非我死……林队长当时拧着眉头的模样还怪娇俏的,”烟枪撇了撇嘴角,“我正想着他是不是要捏着兰花指揪我头发,达到攻击我和迷惑我的双重目的,结果他捅了我一针,真是大意了。”   他说得调侃,陈栎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   “陈栎……我应该去看她吗,代替她死了的儿子。”烟枪的声音陡然变轻了许多。   陈栎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算了,起码感情问题解决得不错,别的问题就先排队吧。”烟枪翻身下床,披上外套,陈栎顺手帮他整了整衣领。   烟枪侧头在陈栎脸上亲一下,又蹭了蹭耳朵。   陈栎推开他的脸,“我现在不想解决问题,带我放松一下。”   “想去哪?”烟枪问。   陈栎莫名想起总去忉利天睡觉的辰月初,“……妓院。”   烟枪乐了,“你嫖我就行,花那个冤枉钱。”   “……也是。”   “今天是周日?”烟枪突然问。   “嗯。”   “我带你去个地方,但先说好,不许发脾气,不许当着别人面抽我。”烟枪说。   “好。”陈栎点头答应,又皱着眉说,“我也没总抽你吧,怎么给你留了这么个印象。”   “你反省反省。”烟枪笑呵呵地说。   “嗯,我反省反省。”陈栎说。   “哟,今天吃错药了?这么乖。”烟枪立即放肆起来,伸手去掐陈栎的脸。   当然是又挨抽了。   两人上了烟枪的“总督”,灰蓝色的车影飞速并入川流不息的车流,穿过街道上彩色的霓虹招牌和雪白的几何灯带。   中心城公主今天穿的是有些蓬松柔软白色毛绒边的冬季芭蕾舞裙,仰着头,向天空舒展自己天鹅颈一样的双臂。   她穿着舞鞋的双足踮得纤直,踏过繁华的街道和影影绰绰的建筑物。而她的双腿则是这座钢铁森林中最为柔软的东西。   “总督”拜伏着穿过中心城公主的脚下。   紧绷的引擎线让速度飙到最高,铺天盖地的寒风裹挟“总督”的车躯,像是在割削着它的钢骨,那声音让人心惊肉跳又心潮澎湃。   烟枪咬着一次性雾化烟的塑料过滤嘴,从牙齿这端咬到那端,时不时发出细碎的磕牙声。   陈栎想,烟枪应该是在用舌头勾着过滤嘴,灵活有力地绕着在嘴里玩。   “陈栎,”烟枪咬着烟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口白牙的笑,“你以前坐我车只会一个劲儿看窗外。”   “你这么清楚。”   “当然是因为我都一个劲儿看你啊。”烟枪笑眯眯的。   陈栎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丝毫没有被撩到。   “你看着窗外,要是晚上才好,我能看到你的脸映在车窗上,脸上像蒙了一层白雾,特别好看……还特别温柔。”烟枪仰脸吹了口烟,他眯着眼睛,那双异色的、惊艳至极的眼睛。   “不用再暗示我,”陈栎说,“温柔是不可能温柔的,顶多揍你的时候三思一下。”   “思完接着揍是吧!”烟枪大笑。   “聪明。”陈栎笑。   “行,你想怎样都可以,我都奉陪。”烟枪满脸宠溺加深情。   如果让以前公海上那帮人看见烟枪这副表情,估计能惊得纷纷原地后空翻吧。陈栎想。   此人以前喜怒无常,身怀巨毒,脸上贴着“爆/炸物危险”的标签,八成是没人受得了他,不然也不至于长了这么一张脸,却不是单身就是走在单身的路上。   但公海上没有君子,大把恶棍一样情债累累。   想到这里,陈栎问,“老烟,是不是有这么一种人,他好像谁都可以,又谁都不行,所以大多时候谁都不行。”   烟枪被他绕晕了,“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   烟枪空出只手挠了挠眉毛,不解道,“什么叫谁都可以?”   “就是随便。”   “……你想说我随便就直说。”烟枪反应过来,“等等,我他妈也不随便啊!”   陈栎双臂环在胸前,换了个说法重申自己的理论,“随便又不随便,所以大多数时间都不随便。”   烟枪沉默了一会儿,“你这么说也对,我确实随便,就像那时候我明明一眼就喜欢你,但能不能跟你在一起又觉得无所谓……也没什么兴趣找别人。”   “老烟,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喜欢,”陈栎的语速突然变快,他在自己胳膊上敲了敲手指,“辰茗不喜欢我,我几乎接触不到什么人,队里只有编号没有姓名,人和机器没什么区别,所以也没有朋友。”   “那时候我只知道辰茗死了,辰鹊逼我,我想活着真他妈麻烦,一冲动就跳了下去,但刚跳下去我就后悔了,我其实不想死。”   烟枪把车停在了一个破败的老式停车场,再往前的路没有电磁地面,车开不过去。   他不做声,安静地引导陈栎说下去。   “老烟,你以前问我还喜欢不喜欢反革,我告诉你说没什么感觉,后来我想了想,哪怕我喜欢他的时候,我其实也不知道什么叫喜欢。”   “他把我从海里捞上来,救了我的命,还愿意听我的烦恼,对我说话温柔……他妈的以前也没人对我温柔过啊,我哪懂这些。”陈栎说得恼起来,四下无人,他只能瞪烟枪。   烟枪笑着举起双手。   “然后,我一直能感觉到你喜欢我,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可怜,不是因为我觉得我可怜,而是我觉得你可怜,你那么潇洒的一个人,却要被那样恶心的事困着,我觉得…我觉得挺心疼的。”   “心疼我就想保护你,但总把你往危险的地方拉,但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老烟,”陈栎烦躁地扒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我说清楚了吗?”   “没有,不过我差不多明白了。咱俩以前就是俩牲口,除了能克制得住性冲动,感情上是两根木头,一个喜欢不知道追,一个搞不懂什么叫喜欢。”烟枪笑了笑又说,“现在是两情相悦的牲口。”   “公海上哪个不是牲口。”陈栎说着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只想活下去。”   烟枪心里颤了一下。   的确,陈栎再强那时也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孩子,孤立无援,自杀未遂,整个人又暴躁又脆弱,想寻求保护又觉得丢人。   烟枪伸手握住陈栎的手,手指有些生涩地穿进指间的缝隙,这是他第一次和另一个人十指紧扣。   他对陈栎说,“以后你的生死、健康、理想,甚至今天高不高兴,现在想不想睡觉都和我有关,你的一切我都会在意,你想要的我都会做,你想听的我都会说,我会喜欢你,爱你,敬重你,用生命来担保……我知道你一定会相信我。”   陈栎转头看向烟枪的眼睛,连那颗冰冷的星球都真诚地流淌出暖光。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又更有力地摇了摇交握着的手。   “来吧陈栎,欢迎来到我的世界。”烟枪一手推开车门,指向外面。   那里星星点点亮着颜色不一的光。   好像,还很热闹。 第152章   陈栎跟着烟枪走进废物回收场。很多人聚集在那里, 颜色、亮度不一的电灯应该是每个人自己带来的,照亮他们的聚会。   烟枪对守着啤酒箱的老汉说,“给我赊两瓶。”   老汉嘿嘿一笑, “把你的好烟给我留下就行。”   “你牙都快掉光了,还抽什么抽。”烟枪笑着从衣袋里掏出烟匣扔给老汉。   他弯腰从旧到不停“嘎吱嘎吱”响的塑料啤酒箱里提出两瓶啤酒, 递给陈栎一瓶。   陈栎拿在手里小抛了一下,转到标签, 是准乐天出品的老牌浓啤酒,很经典。   “走吧。”烟枪牵过陈栎的手, 牵着他往热闹处走。   走近陈栎闻到浓郁的烟火味和酒香, 人们生了几堆火——即便没有禁纸禁火令,在中心城看到自然火也是件稀罕的事。   他们各自从家里带来照明工具, 所以亮度、光色不一,有的放在地上, 有的架在成堆的废铁上,成为一串斑斓的星河。   旧音响也架在废铁上,有些歪斜,但边角正好能顶住, 放着老歌,因为机械老化平添了几分沧桑粗粝。   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吹口琴,有人弹着前琴盖透出机械面板的电吉他……全部溶进了旧音响沙哑的嗓子里。   还有很多人在跳舞, 这里没有规矩, 有人胡乱地跳, 摇摇摆摆, 陶醉得不行。有人展示娴熟的技巧,像围着篝火扇动翅膀的蝴蝶。   “他们看上去很开心。”陈栎轻声说。   “他们就是很开心。”   烟枪揽着陈栎的肩膀, 站在聚会的最外围,欣赏着人群。   或者说,人间。   充满熏然暖意,火光将合成木条烧得“劈啪作响”,有人喝酒,有人唱歌,有人跳舞的人间。   陈栎渐渐松下肩膀,仰头喝了一口啤酒。   “来跳舞吗?”   一个穿着旧舞裙的女孩走过来邀请烟枪,她的笑容很明媚,也很自信。   她之前在篝火边跳舞,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多看她几眼,因为她跳得太好了。   烟枪摇摇头。   “真替你觉得可惜,我喜欢你的眼睛。”   女孩的语气听上去惋惜又真诚,好像她真的认为烟枪因为不能和她跳舞而失去了很多。   她踩着漂亮的圆步像一顿盛开的小红花一样转回人群,绕着篝火继续跳舞。   “你让人家伤心了。”陈栎说。   “她会找到舞伴的,”烟枪贴近陈栎的耳边,“我是你的舞伴。”   “我不跳舞。”   “没事,为你预留着。”   这时忽然一群小东西“吱吱呀呀”地入场了,走到一半已经掉了一地零件。   那是一群破破烂烂的小机器人。   用各种老废材料拼装出来,每个形象都奇奇怪怪,“走”得颤颤巍巍。   它们“脸”上的五官更是离谱,齿轮做成的眼睛大小不一,嘴巴是电焊出来的,还有一个顶着委屈的八字眉……   八字眉还在列队途中摔了一跤,半天爬不起来。   陈栎看得绷不住笑起来。   “这是看啤酒那老爷子做的,他喜欢发明东西,这些小机器人还会跳舞呢。”烟枪解释道。   “跳完估计什么都不剩了。”陈栎说。   “别担心,一铲车都能铲走。”   小机器人果然像烟枪说的那样开始跳舞,零件掉得更多,明明是统一的动作却各有各的风采,俗称群魔乱舞。   人群爆发出阵阵欢笑声,很快他们拥上去,和机器人一起跳舞。   音乐舒缓而轻快,吉他手跳上废铁山疯狂地弹奏和弦,口琴手则还是那样安静,跟着音响娴熟地吹奏。   “来吧。”烟枪向陈栎伸出手。   “我不跳…”   他被烟枪生生拖进了人群,火焰的温度浪潮一样拍在脸上。   “还记得魁首教咱们的吗?”   火光映着烟枪的脸,他笑得张扬,比火更自由、更灼热。   “嗯。”   魁首是格斗家,这年头能称得上“家”的多少要带点艺术性,魁首自己喜欢跳舞,编过几套搏击舞。   “你现在还能翻吗?”烟枪笑着问,语气有些挑衅。   “我当然可以,你肯定不行。”陈栎说。   “来试试。”烟枪笑着伸出手。   陈栎拍开了他的手,“啪”的一声,像是火机清脆地点燃了火苗。   下一秒,两条小臂默契地交叉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在旁人看来,简直像一场斗殴的开始。   然而两人相视一笑。   合着音乐的节奏拍手、踏步,拳脚过招,行云流水,力量十足。   人群不断发出喝彩,音乐也越来越激昂,他们的动作也更快、更大、更漂亮。   烟枪一向稳扎稳打,动作已经潇洒得让人惊艳,陈栎在公海上有近战之王的名头,技巧和力量都是顶级中的顶级。   只见陈栎的拳头被烟枪格挡,他瞬间反身踢在烟枪肩头,这一踢又被挡下,烟枪顺势一推手,陈栎踩在他肩头舒身后翻——   划出一道鱼跃般完美的弧线,他落地的时候,脚下正巧窝了一只小机器人,他反应极快,脚尖一旋,让过小机器人,甩身半跪,稳住身形。   人声鼎沸,吹口哨和鼓掌声响成一片,为陈栎绝佳的身体控制力连连喝彩。   陈栎抬起头,很浅地笑了一下,漆黑的双眼神采飞扬。   接着他拔足向烟枪冲了过来,像一头前来报复的狼。   音乐拨出嘶吼的声音,他弯腰撞向烟枪,烟枪无奈,“你非得让我也翻一个?”   “不然我摔你。”陈栎说。   电光火石之间,他把烟枪甩上自己的背,他的角度本该看不到,但他将视角推到了旁观人的身上,借他人的眼睛偷看。   他知道这能力不该轻率使用,但他想看烟枪难得耍帅,一秒都不想错过。   烟枪被他撬了起来,张开双臂,单手利落地一撑,稳稳落地。   人们大力鼓掌,欢呼声口哨声,还有上了点年纪的女性在对他们说一些有的没的的骚话,大概就是让他们中随便一个今晚跟自己回家。   “不跳了。”烟枪被撩得有点臊。   陈栎突然勾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坦率的热吻将周遭的温度点得更烈,男人们的口哨几乎吹出警报声,女人们大大方方地表示遗憾,她们没想到这么英俊的两个年轻人竟是一对儿。   篝火发出节奏不均匀的噼啪声,不知什么时候音响被人调成了浪漫主义纯音乐,吉他手也在废铁山上坐下,大口灌着啤酒。   到了安静的口琴手表演的时间,他吹奏“滴水夜曲”,人们也不谋而合地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用温暖而欣然的目光为这对年轻人的爱情祝福。在这个严寒的巨大都市难得如黄金。   陈栎用舌尖抵住烟枪的嘴唇,暂时结束了亲吻。他看着烟枪,目光沉而柔软,他想告诉烟枪他很喜欢这个夜晚。   但他知道自己并不需要诉之于口。   烟枪一定明白。   陈栎弯腰摸起脚边的酒瓶,“还好没踢倒。”   “你就记着这个。”烟枪哭笑不得。   “走吧老烟。”陈栎说。   “你放松好了?”   “我看到摇臂车了,市民署要过来灭火。”陈栎对着人群扬起手,大声喊道,“不想被喷一脸白沫就赶紧收拾东西!”   “诶,帅哥们要走啦!”有个大姐大声地表示遗憾,由于嗓门过于亮堂,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旁的男人明显是她的丈夫,一脸苦闷,“快走吧快走吧,可别再来了啊……”   人们哄堂大笑。   烟枪也跟着笑了一会儿,转头拉过陈栎的手,陈栎一下子跳上了烟枪后背,搂住脖子在颈后胡乱地亲几下,声音有些许黯哑,“跑。”   “好,搂住了啊。”烟枪笑着托住陈栎的双腿。   夜风兜头吹着,把烟枪的银发吹成纷乱的雪云。陈栎靠在烟枪肩上,凉丝丝的头发刮着他的脸,很舒服。   跑到车边,陈栎自己跳下来,上了副驾驶。   这时忽然有一大片白干粉从他们头顶掠过,向着回收场泼洒过去。   回收场传来阵阵骚动和叫骂声,但这群人是违法乱纪的老手,骂归骂,一个个利落地收拾、蒙面、开溜……行云流水,一个比一个快。   他们坐在“总督”里,确认人们都安全离开,才发动了车子。   “幸亏跑得快,不然得罚不少钱。”陈栎说。   “他们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不用担心。”烟枪这样说,但始终用担心的目光望着回收场的人也是他。   “你和他们很熟悉?”陈栎问。   烟枪摇摇头,“我只认得那个看啤酒的老爷子……以前就认识,但他不记得我了。”   “你这头发,”陈栎指了指,“还有人能忘得了?”   “他说他忘了前四十年的事,很奇怪吧,四十年的记忆全部消失,干干净净,一点没留下。”   陈栎“嗯”了一声,伸手揉了揉烟枪的头发,“可怜的。”   烟枪抓住陈栎的手在脸边蹭了蹭,一手开着车,“我不可怜,有太多人活都活不下去的人,他们做什么我都能理解……谁都不想做坏人,只是有人为自己多一点儿,有人为理想多一点儿。”   “你呢?自己还是理想?”陈栎问,同时他也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   烟枪摇摇头,“我现在不知道。”   “以前呢?”   “自己吧。”烟枪说,“我以前经常抢别人的东西。”   “我也是。”陈栎笑起来,“抢饭吃,抢酒喝,抢烟抽。”   “滴滴滴——”两人的手机忽然同时响起。   任务来了。   “cy老烟快来……顶不住了啊!……北城325睡莲庭院!……艹消火队死哪去了……”频道对面传来鹎鹎的嚎叫。   陈栎眉头一皱,低声骂道,“这个废物。”   烟枪看了几眼伤寒发过来的情报提取信息,一边将“总督”提速到极限,一边和陈栎分享。   “猎人内部好像起了分歧,部分人想在富人区搞恐袭,投了□□,现在325烧成一片了。”   “疯了吧,”陈栎气得猛锤了一下大腿,“这他妈还怎么给他们盖?”   “咱们只能去抓人。”烟枪冷静地说。   陈栎摸了摸下唇,思索着,“浑水摸鱼放几个?”   “不,全抓,但咱们可以在救人上多花时间。”   “妈的,又要救那群猪狗不如的。”   烟枪无奈地耸了耸肩,“没办法,猪得养肥了才能宰啊。” 第153章   两人到位一看, 面面相觑。   全抓?抓个屁,根本没人!   漫天密密麻麻飞着大小不一的铁块——老到看不出型号的无人机,有些连外壳都没有, 有些外壳破损,完成投弹后当空自行解体。   这些无人机载着燃烧/弹, 火带烟当空乱飞。   鹎鹎和针叶在睡莲庭院对面高楼楼顶的狙击位瞄点,然而这两人瞄准的速度完全赶不上无人机投弹的速度。   “一人借我一把。”烟枪从后面拍了拍两人的肩头。   鹎鹎回过头, 满脸黑汗,呼哧带喘, “后腰啊, 只有一把手/枪,针爷那儿有狙击。”   针叶踢了脸脚下的枪袋, 连回头的功夫都没有,喊着说, “艹老烟你怎么连枪都不带!”   “你他妈约会带枪呢。”   烟枪抄起两把枪加入了瞄点的行列——他根本不需要瞄,一次扳机报废一只无人机,准得让人头皮发麻。   让同为狙击手的鹎鹎和针叶羞愧欲死。   “也借我一把。”陈栎翻了针叶的枪袋没找到武器,伸手拍了拍干得热火朝天的鹎鹎。   “没啦!以后约会带上枪!”   “……我平时也不带枪。”陈栎扶着顶楼的安全栏杆探身观察了一会儿火光冲天的睡莲庭院, “我下去了。”   “疯了你?”鹎鹎尖叫。   “半天一个没出来,再不下去全憋死在里面了。”   “没看见消火车正喷着呢?下去喷不死你也能呛死你。”   “老烟,我下去了。”陈栎全然不理鹎鹎,转头争取烟枪的同意。   “没事, 去吧, 小心点。”烟枪声音沉稳。   “收到。”   陈栎从手机里拆出备用耳机塞进耳朵里, 动身离开狙击点高楼, 穿过街道时顺手取了一把街边的公共伞,抖了抖上面的抑燃粉末, 撑开。   公共伞脆弱的钢骨经不住任何攻击,但起码能挡一挡飞溅出的粉尘。   陈栎撑着伞向睡莲庭院走去。   耳机被接通,烟枪的声音响起来,“三点钟火势弱。”   “我刚刚在上面看到了。”陈栎说。   “这不是怕你没看到…又从正面刚。”烟枪略带笑意的低沉嗓音裹在那头轰隆隆的炸机声里,格外性感。   “没傻到那份上。”   陈栎轻捷地穿过消火车喷出的层层帘状白末,走到三点钟方向时身上一点儿都没沾上。   “艹这家伙太装逼了…”他听到那头鹎鹎扯着嗓子骂,又听到“嘭”的一声,估摸着是让烟枪踹了一脚,鹎鹎嚎起来,“……老烟任务期间不内讧!”   火光灼热,满地白末,地上躺着不少“巡逻者”的残骸,陈栎大步跨过,走到建筑物旁,伸手试了试温度。   热,但能爬。   睡莲庭院外墙是不规则的几何框,平时开着电网防护,现在全瘫痪了,握点不少。   建筑群类似雪花状或者说正莲花状,核心供能装置在中心,也是起火最严重的地方,现在估计烧了个七七八八——室内恒温恒湿恒氧,供能坏了,人不久之后就会被憋死在里面。   但要跑出来的话,燃烧/弹和浓烟一样要命。   铺天盖地的烧灼声里夹杂着时不时传出惨叫印证陈栎后一个想法。   “挺惨的。”陈栎边爬边说。   “这无人机的科技有点牛逼,还带原地自组的…别看这么破。”烟枪的声音带了点喘,更性感了。   “这出归哪家管,四还是六?”   “本来是六,现在该升级成四了。”   陈栎翻上一个小平台,打算休息几秒钟,他只爬了十分钟,已经烫出一手水泡。   上面还有二十米,他腰上的安全锁最长能拉到十米,远远不够。   陈栎心道:撑住啊,猪狗不如的。   “怎么了?”没听到陈栎回应烟枪有些紧张地询问。   “没事,难爬,手疼。”   “我心疼。”   “……滚,不需要。”   烟枪这一句刺激得陈栎瞬间来力气了,剩下二十米解决得格外迅捷。   热度越来越高,陈栎站在顶楼上,望着脚下的火海,摸了一把脸上的热汗。   被白末覆灭的地方浓烟滚滚,其余四处起火,高级景观庭院被炸得一片稀烂,时不时有人从家里跑出来,立即因外界的灼热而发出嚎叫。   “四局的高射炮车开过来了,艹终于能搞定这群苍蝇了!”鹎鹎喊。   此时无人机的数量是他们到位之前的一半,现在下去不算太冒险。   “老子要开始真正的装逼了。”陈栎说。   “小心。”烟枪嘱咐。   陈栎向下爬了一会儿跳到小平台上,此时离地面有二十米左右的高度,他重新撑开公用伞,从小平台上跳了下去——   他人落地,伞的钢骨也尽数折断。   要换平时这么玩肯定是要命的,但现在这个情况四处热气烟气往上腾,正好托得住。   “艹你也太帅了吧。”烟枪赞叹。   鹎鹎也在一旁叫,“这个逼真是让他装得淋漓极致!”   陈栎却说不出来话——太烫了,脚下晶亮的类玻璃材质地面让高温变得更加灼热。   “我去开门。”陈栎咬牙说。   “高射炮车到位了。”烟枪说。   “好。”   陈栎拉高衣领蒙头钻进了浓烟里。   穿过浓烟,他看到地上横躺着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身上的丝绸睡衣被烧了一半,正在痛苦地呼号。   陈栎扛起少妇,继续向前跑。   忽然他感觉脚下地面一阵摇晃,连忙转头四顾,高射炮车的炮头刚举了一半,还没发射,地面却摇得天崩地裂。   “锁区了……他们居然锁区……要死啊……”陈栎肩头的少妇又嚎起来,还伸手锤了陈栎两下。   陈栎咬了咬牙没把她扔下去。   震动来自325街区边界升起的巨大金属墙,属于双向防御,只用了不到两分钟就把325街区密封成了个罐头——这时候倒他妈挺有效率。   不少无人机被封住线路,撞碎在钢墙上。   “有意思。”陈栎沉声说。   少妇哭得哼哧哼哧,一会儿又忽然停下来,抬手摸了摸自己两耳的耳坠,发现还在便又放心大胆地哭起来。   陈栎差点给她气笑。   高射炮头对准无人机开炮,无人机四散躲避,但依旧被轰下来不少。   火势没有燃烧/弹续力,瞬间被盖灭了一大片,陈栎趁势捞了几个伤员,手提肩扛着往生门冲。   这处大门虽然情况比其他地方好很多,但电子锁烧成一整块,在失去供能后触发应急紧紧闭锁,而且金属门的温度远超过建筑外装,即便是陈栎也没有徒手弄开的把握。   “快点啊快点啊快点啊——”   睡莲庭院的住户操着颐指气使的调子躺在地上抓着陈栎的裤腿狂摇,烦得陈栎想踹人。   他今天连刀都没带,从地上捡了立块地面碎片凿了半天,连个坑都没凿出来。   脚下那人“啪”的一巴掌拍在他小腿上。   陈栎强忍不爽,耐着性子说,“我弄不开,你也出不去。”   “你这什么态度,没看到我头都破了吗?”   “……再等等。”   这群畜生像完全听不懂人话似的,有几个人甚至把陈栎往滚烫的金属门上拱。   陈栎深吸一口气,把畜生们从自己身上拽下来,继续开锁。   忽然他听到耳机里爆炸声一下子变得极响,他猛地转过头——烟枪他们所在的狙击位点的左侧被高射炮头炸出一片白光!   “老烟!”陈栎大叫。   耳机那头混乱了好一会儿,烟枪的声音传来,喊得也很大声,“没事!但他妈四局要杀人!”   陈栎浑身一震,也不顾上身后那群畜生怎么拱他,全力将自己的意识推进高射炮车内部。   这能力越用越纯熟,推进速度快得让陈栎自己都害怕。   但他没时间害怕。   他眼前是清晰至极的炮头内部,不断加压的能量液,加压用的机械转珠“铛铛铛”地敲着,敲得陈栎心脏狂跳。   他把所有意识集中在机械转珠上,转珠有上百颗,三颗,三颗就够了。   一颗……   第一颗转珠猛地掉进了他脑中迷宫里,炮头里的珠子极其巨大,远不是那只断手能比拟的。   他感觉巨珠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浑身像被炸烂了一样剧痛无比。   两…两颗。他无比艰难地摘掉了炮头里的第二颗转珠,同样的砸击感让他几乎要站立不稳跪倒在地。   三…三颗……   “老烟…痛…”他动了动嘴,没有发出声音。   加压声开始减弱,第三颗转珠被陈栎凭空取走后,炮头的炮口随着惯性转了几圈之后渐渐停止。   三颗珠子保持着在炮头里的形状悬浮在陈栎脑中的迷宫里,仍在继续敲击着,敲得陈栎晕头转向。   但他没时间晕,他必须快点打开睡莲庭院的门,不然就要被这群畜生烤熟在铁门上。   高射炮车停住之后,残留的无人机很快被瞄点三人组解决。   陈栎也终于弄开了门,畜生推推搡搡地挤出去,一个个为自己痛哭嚎啕的样子让人想吐。   陈栎踉跄几步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吐起来。   三颗巨珠,一只断手,在他脑子里敲来敲去……敲来敲去……   “陈栎!”   ……   “陈栎,你怎么样?”   他感觉有人把他扶起来,捋了捋他的头发,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伸手架在烟枪脖子上,用力喘了几口气。   “我去给他弄瓶水!”鹎鹎顾不上擦满脸的黑汗,一溜烟跑没影了。   “……我、我算是明白他怎么找到对象的。”陈栎边喘边说。   烟枪哭笑不得,“你还有心情管这个。”   陈栎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恶心,弯腰吐了起来。   针叶看得直嘬牙花子,“哎哟老烟,你早说cy…我们就不叫他了。”   烟枪反应了一下,还没来的及解释,陈栎吐得更凶,要不是烟枪还拎着他的胳膊估计要一头栽倒在地。   “他没有。”烟枪无奈地解释。   针叶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可让他别喝酒啊,哎哟,这吐的,十年前吃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烟枪被针叶的话逗笑了,无奈笑道,“也就是现在他揍不了你。”   他也懒得解释更多,弯腰给陈栎拍背顺气,又摸了摸陈栎的头发,全湿透了。   陈栎吐完,正好鹎鹎拎着半箱水跑回来,四个人都喝了点,剩下的扔在原地。   那些自矜身份的畜生假模假样地矜持了一会儿,纷纷耐不住哄抢起来。   尘埃落定,锁区用的金属墙也开始缓慢下落。   巨墙彻底收起后,墙外的一辆黑车起步狂飙,一个急刹车停在四人身前,车窗落下来,是反革。   “上车。”反革皱着眉头说。 第154章   陈栎在车上又吐了一轮, 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趴在烟枪腿上干呕。   “是我车开太晃了?”反革疑惑地问。   “不是…”烟枪还没说完,就感觉针叶灼热的目光投过来, 他立即改口,“还能是什么?”   “哦, 那我慢点。”反革降低车速。   “老烟,你们之前在哪?”又开了一会儿车, 反革问道。   “十三区废铁回收场,怎么了?”   “去那儿干嘛?”   “凑热闹, 凑热闹犯法啊?”   “你们在那儿留记录了, 今天那里碰巧有起火点,四局怀疑上了。”反革说。   “我们在人口数据库里应该有形象保护。”烟枪辩解。   这时一只略有些颤颤巍巍的手伸到他眼前, “我。”   烟枪顿时哑然。   “对,cy审讯时候被记录了。”反革揉了揉眉心, 这时他的频道响起来,他伸手接通耳机。   车内陷入沉默。   反革也沉默地听了会儿,开口道,饱含怒意, “我还没问你,锁区是什么意思?”   “……”   “没什么?意外?你锁我的人还说没什么?”   “……”   “去你妈的,凑个热闹还能影响国土安全?你家土地面条做的啊!”   “……”   “闭嘴,你等着, 老子当面日你全家!”   反革上次用如此暴怒粗鲁的语气说话好像还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鹎鹎搂着针叶的胳膊瑟瑟发抖。   “小鸟儿, 带着针叶前面那个街区下车, 去琉璃光包扎一下, 老烟跟我走一趟,”反革顿了顿又说, “陈栎,还能撑吗?”   “干什么?”陈栎抬起头说。   “去第四局喝茶,日他们副局。”   “那必须带我。”陈栎泛白的脸上露出一个飞扬难驯的笑容。   鹎鹎和针叶果断开溜,溜之前被反革一顿训,纷纷发誓以后一定提升业务能力。   “没以后了,给老子双双退休。”反革骂。   “别啊老大,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守护天使。”鹎鹎站在车边谄媚地扭动。   反革哼了一声,熟视无睹,开车走人。   陈栎感觉自己适应得差不多便坐直身体,烟枪摸了摸他的头发,递给他一根烟。   烟是柑橘口味,浓烈的水果香精味直钻天灵盖,陈栎抽了两口便皱着眉还给了烟枪。   “怎么样了?”反革问。   “你猜到多少。”陈栎也问。   反革沉吟了一会儿,“你能拿走多大的东西?”   “……很大。”陈栎想了想又说,“少了三颗,会给咱们带来麻烦吗?”   反革脸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一下,但他却回答,“不会,我让伤寒修改一下他们的数据,做成机械故障,来得及。”   陈栎不再说话。   “不要滥用,”反革告诫,顿了顿又说,“最好不要用……我也不会借用,放心。”   “我知道。”陈栎微微皱眉,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代价太大,我快吐出血了。”   烟枪伸手过来替他捂着胃,他往烟枪身上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烟枪手心的温度刚好,带着点淡淡的硝烟味,陈栎觉得很舒服。   反革也不再说话,车内安静温暖,便显得很安全。   然后反革把他们拉到了一家大型百货,深夜灯火通明,摩登新人类进进出出。   三人下车,在衣着光鲜时髦的人群里格外显眼,反革还算正常,陈栎和烟枪一个比一个狼狈。   “你自信点儿就是最新战地废土风。”陈栎小声对烟枪说。   烟枪笑得停不下来。   反革领着两人乘上升降梯下到百货的最底层。   又在最底层七拐八绕找到另一部隐藏的升降梯。   “第四局把府邸修在这儿?闹中取静还是方便购物?”烟枪笑道。   反革耸耸肩,“谁知道呢。”   “老大你还挺熟这路线。”   “毕竟我没少来喝大头的茶。”   “大头?”   反革带着两人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只有一块悬浮桌板和两张充气沙发,没有人,桌上也没有茶。   “坐。”反革指了指沙发。   “不坐,”烟枪说,“谁坐审谁,这点经验我还是有的。”   反革无奈,“我心疼你俩刚干完活累,你倒是在心里怎么编排我呢。”   陈栎低头站在一旁没说话,整个人看着特别柔顺,一点儿刺都没有,烟枪伸手搓了搓他脊背,轻声问,“还难受呢?”   陈栎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身后一串脚步声,三人回头。   只有一个“人”走进来,但样子却十足怪异。   来者顶着一个极其庞大的后脑,没有头发,脑顶亮堂堂的,脖子上挂着亮着一圈光带的圆环状支撑器——让此人远远看上去脑袋和肩膀几乎融为了一体。   陈栎不由得思考起来,如果他也有颗这么大的脑袋是不是能多塞几颗炮头转珠……他顿时又一阵恶心,捂着嘴干呕起来。   大脑袋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烟枪扶住陈栎,语气有些冷,“不好意思啊长官,他见不得长得太离谱的人。”   大脑袋轻哼了一声,越过两人,坐到反革对面。   “许副。”反革叼着烟,声音低沉。   “反革,你的人是不是有点没礼貌啊。”大脑袋的声音却意外清亮好听,像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哥。   反革冷哼一声,“没听说过和土匪讲礼貌的。”   “我有事和你商量,”大脑袋慢条斯理地说,抬手向陈栎比了个“请”的手势,“正好他也来了。”   大脑袋的“请”实际上表达的是“指”的概念……着实过分文雅了。   “我不想跟你商量,不如你先给我解释一下,拿高射炮轰我的人是什么意思?”   大脑袋微微皱眉,他的五官和常人没什么区别,但眼睛被后脑撑得上挑,看上去有几分诡异的媚态。   “反革,第四局有四副一正,调炮车的事并不在我的权力范围。”   “官话,废话。”反革把电子烟立在桌面上又说,“四局天天谋着要我的命,这里面的门门道道我很清楚,每次都是你许大头出面扛我的雷,这是什么原理我也很清楚。”   大脑袋叹了口气,“反革,你要知道孤体的利益很容易被打散,所以每个人都需要集团利益。”   反革用烟磕了磕桌面,“你私下来找我,什么意思。”   大脑袋微微一笑,“猜得不错,这间房子确实是我的‘私下’。”   陈栎闻言看了一眼烟枪,烟枪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   “说说吧,你想做什么?”   陈栎安静地听着,另一个细密而遥远的、由电子转码过的声音则用反革的音色说——“没意思,你审我能审出来什么?”   这是一间虚拟审讯室,它位于第四局的府邸,但传输出去的音影像全部都是二次虚构的。   而这实时的二次虚构来自——许大头那颗硕大无比、人机合作的大脑。   所以这里是许大头自体创造出的位于公共空间之内的私人空间。   这个认知让陈栎有些震惊。   不仅震惊于许大头人脑机械化的高度开发,也震惊于反革的领悟力和头脑。   陈栎想自己是靠作弊,而反革大概真的聪颖至极远超常人。   如今反革、许大头和陈栎形成了一个闭环监视三角,陈栎想自己得提示反革自己这个监视器的存在。   不过很快他意识到,这一部分反革也已经预料到。   他听到反革说,“我还记得你叫许如意。”   许大头脸上的肌肉顿时像台失控的机器似的。   把大头搞失控后反革又不说话了,安静地看着许大头,目光深邃。   过了许久,许大头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原来你还记得我。”   接着他又说,声音中染上几分哀伤,“原来你还能认出我……”   “我没这么说,我只知道以前叫许如意。”反革打断了许大头的话。   “好。”许大头说,接着他满脸真诚地向反革允诺,“我会保守秘密,请一定要相信我。”   “说说你想跟我们谈的。”反革说。   “我想先和他谈谈。”许大头的大脑袋有些艰难地转向陈栎。   陈栎颔首。   烟枪目光锐利地盯着许大头的一举一动。   “听说,你是辰茗的儿子。”许大头说。   “嗯,我也听说。”陈栎说。   许大头那颗光可鉴人的大头上浮现出两根青紫色的血管,“我想,你就是。”   “我不是。”   “但没有证据证明你是,所以你就不是。”   许大头的血管又缓缓沉入皮肤,他接着说,“因为最重要也最直接的证据——辰茗的基因样本,但我们至今使用的仍是她发明的基因序列法,所以对她后代的基因对比检测无能为力。”   陈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我不是在审讯你,”许大头语气温和地说,“实际上我只是想对故人的孩子说几句话,‘谢谢你母亲曾经带给我的智慧,我将利用它使人类受益’。”   陈栎依然不置可否,一双漆黑的眼睛古井无波。   “现在来谈谈正事……在第二局,你说丛善勤给你用了费洛图。”许大头的话无疑又是一颗炸弹。   陈栎迟疑片刻点了点头。他在第二局的圆脸男人面前揭露过——莫非圆脸男人是许大头的眼线?   “费洛图是来自144的高强度吐真剂,自发明起没有抵抗成功的案例,并且能在一个小时内就能于体内消解,可以说是最好用最安全的吐真剂。”许大头说。   “嗯。”陈栎说。   “作为本国军部的领导者,他不应该拥有并使用来自交战国的费洛图。”许大头又说,“但除了你的证言,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丛元帅对你使用了费洛图。”   “所以没有证据证明他用,他就没用。”陈栎面无表情。   许大头狡黠一笑,“但我们还没有展开调查。”   反革沉默了一会儿,语气谨慎地问,“所以第四局打算调查丛元帅?”   “我知道你刚被任命为他的秘书长,同样我也知道把我的怀疑告诉你,我会有很大的风险,”许大头顿了顿,“但如果他和144有关,我相信你和我一样,绝不会袖手旁观。”   反革闻言却冷笑一声,“你们四局难道还真在意国土安全?一群酒囊饭袋就别装深明大义了。”   许大头并不恼怒,反问道,“那你呢,反革,你在意这个国家的存亡吗?”   见不反革不答,许大头又追问道,“我一直认为被赋予能力的人应该为社会多做一些,哪怕这种赋予并非你我所愿,而且反革,你已经逍遥够了。”   反革冷漠地回答他,“许如意,我和你不一样,别用你那套贡献论套我,你这么多年又做了什么。”   许大头有些苦涩,“想要撼动集团利益并非一朝一夕。”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反革站起来。   许大头也站起来,一把抓住反革的手腕。   “反革,我知道你最大的秘密。” 第155章   “我们合作吧。”   反革看着许大头, 一言不发。   事态发展跌宕起伏,但陈栎和烟枪都是心理素质强到表现出来甚至有些迟钝的人。   哪怕目前的对话听起来信息量巨大且危机重重,两人都很淡定。   烟枪一开始还有些戒备写在脸上, 后来开始勾着陈栎脖子发呆,最后干脆试图擦干净陈栎脸上的焦痕。   “你闲得慌啊, 那俩还在僵持呢。”陈栎小声说。   “僵持呗,我能干啥?”烟枪也小声回应。   “你说得对, 这边没擦。”陈栎说着把脸扭向一侧。   最后许大头和反革也没谈拢,后期反革很少说话, 都是许大头在喋喋不休。   许大头将他们送到门口的时候硕大的脑袋上满是汗珠——看来操控一颗这样的大脑袋确实很辛苦。   出了第四局的府邸, 反革硬拉着两人在百货里买了防寒衣物和食物,一路上却绷着脸没什么话。   上了车陈栎才开口问, “老大,你不答应许大头的合作, 是信不过他,还是有别的考量?”   反革回头看了陈栎一眼,“是他信不过我。”   “什么意思?”   “那家伙是个鬼人精,很擅长用他那颗大脑袋权衡利弊, 他想要扳倒丛不仅是因为丛是个祸害,还有一点,他弟弟是十三将军之一,明年有机会争夺元帅的位子。”   陈栎微微皱眉。   反革接着说, “我如果答应了他, 在他那儿就没有筹码。”   “下风?”   “不至于……再过一个月他就该跪下求我了。”   “接下来什么安排。”   “继续你们之前的工作, 睡莲庭院烧得好, 我真想当面感谢这位英雄。”反革说。   “我替你感谢。”烟枪笑道。   陈栎问,“真是那老爷子?”   “八成是他。”   “到了, 下车,东西拿上,回头给我个五星好评。”反革说。   两人被赶下车之后反革又踩着交通法红线的速度狂飙上路。   “他真忙啊。”烟枪感叹。   陈栎把手里咬了一半的奶酪条全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吞下肚,“走吧,我饿了。”   “你刚刚吃了一筐。”   陈栎瞪了烟枪一眼,“你有意见?”   “有,我觉得应该再来一筐,你得补补。”   “老烟,觉得复杂吗?这个世界。”陈栎问。   “复杂,随时变化。”   “我猜锁区还冲你们开一炮的人,其实就是许大头。”   烟枪不解地问,“他图什么?”   “图一个能见反革又可以无奈之下把反革放走的借口。”   烟枪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老烟。”陈栎把胳膊架在烟枪脖子上,凑近了烟枪的耳畔,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话。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在揭露秘辛,每一个字都带着硝烟。   陈栎一边说一边都在惊异于自己大脑如今运算的速度,若是放在以前,即便他再专注也很难这么快想清楚如此多的事情。   他们站在风声、城市噪音、彼此的呼吸声组成的噪音屏蔽场里,这样的地方其实比家、比车内更加安全。   “老头在战争里吃够了,但四局有人还没吃够,所以拔枪指向他,而大头在顺势,顺各方的势,让所有人看不清他的真身——又让每个人都觉得已经猜透了他。”   “这一次炮击让他他猜对了反革,也猜对了我,看来头大就是会比较聪明。”陈栎说。   “……这是你的最终推论?”烟枪哭笑不得。   “不是,”陈栎否认,“我接着说,老头一定要把反革收入麾下,是因为反革能给他史无前例的军功,让他变成为最完美的元帅。”   “他们的利益全和战争有关,所以我猜,很快咱们又要上战场了……这是我的最终推论。”   烟枪有ptsd,应激反应让他听到那三个字时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耳廓在陈栎唇边蹭了蹭。   陈栎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声音依然很轻,“别担心。”   “如果老大拦不住他,我会让他消失。”   “陈栎!”烟枪猛地握住陈栎的肩膀,把陈栎所有动作按在了原地,厉声喝道,“不行!”   陈栎平静地注视着烟枪异色的双眼,他知道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恐惧。   他也知道老烟很少会恐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拍了拍烟枪攥住他肩膀的手,继续用很低的声音慢慢地说,“我很清楚危险,但真到了那个时候,你拦不住我。”   “陈栎……”烟枪半是叹息半是埋怨喊他的名字。   “你就从我的话里听不出好信儿吗?”陈栎无奈地说,“咱家老大拿死了老头,又有一群人开始对老头虎视眈眈。他活不长了。”   “我只担心你。”烟枪沉声。   “现在琴已经摆好,只需要一个拨琴人。”   烟枪摇了摇头,“我只担心你。”   陈栎拍了拍烟枪的胸口,“你不如担心我沉迷吃奶酪条迅速胖到二百斤。”   “……有那么好吃吗?我吃着像嚼蜡一样。”   陈栎打开家门,刚踏进去就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真冷。”   室内比室外还要冷,像一头撞在了冰砖上。   “你怎么把恒温关了。”烟枪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摸墙壁上的主控。   “没关,应该是临时限电了……老大算得够准,不如早点退休当风水师。”   陈栎摸黑找到沙发,窝了进去,可塑材料冻得硬邦邦的,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腰。   “得,明天公共频道又要炸锅。”烟枪也窝进来,剥了一根奶酪条塞进嘴里,嚼了一会儿骂道,“这他妈不就是蜡吗?”   陈栎靠在沙发里玩手机,“已经炸锅了。”   “你在看什么?”   “你最爱的小说周刊。”   “……我不爱,无聊的时候才看的。”   陈栎翻到了付费区,一个小说名让他的手指停顿下来。   “老烟把你账号借我。”陈栎飞快地说。   “啊?”烟枪凑过去,脸上也浮现出诧异的表情,“这,难道写的是温小姐?”   ——那本小说的名字叫,《女科学家死亡之谜》。   陈栎用烟枪的账号付费购买了小说,然后读了起来。   这样的行文、笔触、措辞等等,都让陈栎觉得无比熟悉。   但文中的女科学家的身份并非植物食物科学家,而是一位流行病学家。   当时在“梦境城”被一种奇异的流行疾病席卷,人们必须服用当地最大的医药公司出产的药物将病毒抑制在体内,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这种病毒不致命,却会让他们无力行走,无法工作。   人们就这样服用着药物日复一日安宁地生活着。   突然有一天,有一个女科学站出来向世人宣布这种疾病并非不可治愈,甚至很容易治愈,希望医药公司和自己合作生产治病药品。   这位女科学家住在郊外一座高高的堡垒里,且从不离开堡垒,只通过公共网络和人们沟通。没有人见过她,所以在短暂的兴奋过后,人们更相信医药公司的话——女科学家是个兴风作浪的骗子。   同时还有一个自称是女科学家前夫的人声称女科学家曾经盗用了自己无数的研究成果,所以才躲在高堡垒里不敢出来。   “你拿不出药品,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一个人在问女科学家。   “因为我没有工厂,我只有一间小实验室。”女科学家回答。   “那要我们怎么相信你,你都拿不出足够证明自己的东西。”   过了一段时间,女科学家坚定地回复这个人,“我会拿出来的。”   自此女科学家消失了。   在之后的五年时间里,发病的人越来越多,抑制药物被不断升级,黑市上最新出厂的药物被卖出了天价,无力工作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横死街头。   “梦境城”的霍乱让一些人开始翻出女科学家曾经的言论,诅咒她给予希望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一些人试图攻击她的堡垒。   这个时候女科学家又出现了——她却死了。   她从高堡垒上跌落,摔得干干脆脆,连遗言都没有。自此高堡垒闭锁不开,没人能进得去。   谁杀了女科学家?是医药公司?还是她的前夫?或者那些狂热市民……又或者是她自己?   奇怪的是,在女科学家死亡之后,医药公司向外界宣布他们掌握了治病药品开发的契机,治病药品将在不久的将来问世。   小说连载到这里因为人气不佳已经暂停了一个星期,陈栎看了看评论区,也鲜少有提到跟现实相关的内容。   “应该还是那个作家写的。”陈栎说。   “目的是什么?这写得有点太过于隐晦了。”烟枪问。   “目的,大概是把这件事记录下来吧。”陈栎的语气有些失落。   温流之事件似乎已经渐渐被大众淡忘——每天有大量的信息在轰炸人们的眼球,比如现在,他们正热火朝天地讨论无人机轰炸睡莲庭院。   这事比温流之事件更新鲜、更劲爆,而且遭受苦难的是中上层富人,人们可以用幸灾乐祸的眼神去看。   还有一部分人在讨论中心城多年未见的锁区行为,他们其中一些人对锁区表示担忧,但有更多人在公共频道里畅快大笑。   没有比把富人锁起来被轰炸更令穷人痛快的事情。   像翻版的火烧忉利天,在混乱中寻求畸形的反抗意识。   若要人疯狂,先要其愤怒——先要其敢怒。   陈栎把手机向上一抛,稳稳地吸在头顶的刀架上。然后他搂着烟枪的脖子把人拽倒在沙发里。   “睡觉。”   “咳,这姿势好……”   “嗯,暖和。”   然而睡了还没五分钟,吸在刀架上的手机炸雷一样响起来。   “出事了。”陈栎闭着眼睛说。   “什么事?”烟枪伸手去摸自己的手机。   陈栎却按住他的手,重新闭上了眼睛,“睡觉,明天再说。” 第156章   当然是出大事了。   并且在短时间内发酵成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   军政部温元帅通过军政部的频道向外界公布了综合营养药丸的配方, 指名了药丸成份的毒害性和材料的极端廉价。   关于毒害性的检验报告是全程用通讯语言一写成的专业报告,大众鲜少有能完全看懂的——温元帅声称他会在后续附上本国语报告。   但材料的内容谁都能看懂,并觉得恶心——综合营养药丸, 无论哪一种功能配方,都使用了大量类似于蟑螂这种高繁殖动物, 和被称为污染物的藻藓类植物。   更让人们震怒的是,在药丸的包装袋上赫然这些一行宣传语——“综合营养药丸, 匹配你的身体。”   这句话被迅速发酵为身份嘲讽,在国内掀起轩然大波。   如果说纸卷烟运动是旧时代憋出来的一个闷屁, 那被记录为“白袋子运动”席卷中心城, 则是新时代开幕前惊天动地的炸雷。   一时间整个中心城都被综合营养药丸的白袋子所覆盖,每一个该堆放垃圾的地方都堆满了这种磨砂质地的半透明小袋子。   从贫民窟到白领区到富人区, 霜冻的白、惨白的天、药丸的袋子……中心城的冬天,满眼都是这些。   丛善勤暴跳如雷, 一早就把反革叫到了自己的府邸,那座杏色的庭院。   反革看着丛善勤血红的双眼,他觉得很痛快,但他还不能痛快, 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丛善勤坐在庭院的石头造像上,神情阴沉。   反革微微皱眉,“那配方难道真是真的?”   丛善勤沉默不语,他转着手杖, 每一次呼吸都格外用力, 衰老的皮相被加速奔流的血液撑开, 反而显得年轻了些许。   “你要怎么做?”反革又问。   “我要温行之和辰鹊死。”   反革哑然失笑, 他摇了摇头,“军政部的新帅和军部的将军, 丛元帅,哪怕是我,想杀这两个人也不是一朝一夕。”   “我知道,你可以从现在开始计划。”丛善勤的语气意外宽容,不像之前那么咄咄逼人,“还有超级种子,你找到了吗?”   “这个有点眉目了,温流之死前给她父亲发过几次快件,用的是飞鸟系统。”反革说。   “我希望我出来后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那个——”   丛善勤话音刚落,府邸的ai迎客系统响了起来。   两人的谈话就此中断。   门外的黑衣人是第二局来请丛善勤就综合营养药丸涉嫌经济诈骗和温流之被谋杀案件进行调查,多项嫌疑目合并让他的审讯时间长达一周加四天。   即便丛善勤和第二局局长陆飞羽是老相识,但这样在国内掀起惊涛骇浪的大事,陆飞羽也不敢表现得轻慢。   并且,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丛善勤不是军部元帅,那他只不过是一个老头罢了。没人会巴结一个老头。   他们会选一个新的老头,或者老太太,簇拥着他上位,成为他的党羽,又受他庇护。   临走前,丛善勤紧握着反革的手,真诚又难掩焦虑地说,“反革,我信任你,你要保护好我的一切。”   反革点点头,见丛善勤眼里仍有顾虑,他看着丛善勤的眼睛,语气平淡,“我会尽一个元帅秘书长的所有义务,等你回来,我们再谈谈报酬。”   丛善勤眼中的顾虑稍稍消解了一些。   他拿起自己的手杖,有一个黑衣人客气地取走,表示会替他拿着。   丛善勤并没有像旁人想的那样勃然大怒,而是整了整衣襟,昂首挺胸,在黑衣人和“巡逻者”的簇拥下登上一辆黑车。   仿佛他要去往的不是审讯室,而是他说一不二的战场。   目送丛善勤离开后,反革弯腰从人造草丛里捡起了一块小塑料片,那是丛善勤上衣衣袋里掉出来的。   他和丛善勤之前一直在庭院里交谈——因为丛善勤曾在话里话外明示暗示过反革没有资格进到丛善勤府邸内部。   而这一小块塑料片,是丛善勤故意落下的,是留给他的。   反革在心里暗道,“老头,这是你用来保命的东西吧……你也知道,不只是药丸的问题啊。”   他正反摩挲了几下塑料片,揣进自己兜里。   接着反革大步走向丛善勤的府邸,丛善勤不许他进入?他要试试才知道。   走到大门旁边,主控器跳出一个扫描面部的界面,在提取了反革的数据之后,门弹开了。   反革进入门内,一路信步浏览过所有的房间。   丛善勤府邸装潢奢华却空无一人,四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他的那些莺莺燕燕也不知道都溜到哪里去了。   不过丛善勤有权有钱,与每一位莺燕都别有爱巢也说不定。   反革一路走一路抽烟,丝毫不顾忌这是他如今顶头上司的“家”。他一直走到府邸一层的尽头,进入升降梯,先上楼逛了逛,最后下到负二层。   负二层充满消毒水的味道,和上面的荣华全然是两个世界,甬道昏黑,两侧都是闭锁着的空牢笼。   反革很快找到了目前这座府邸里除他之外唯一一个活人。   这个活人被关押在铁栏内,反革记得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赤身裸体地坐在丛善勤脚下,像一只伶仃的宠物。   现在的他仍然像是宠物。   蜷缩在房间的一角,双手垂在双脚边,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袍,神情木讷。   “你好啊。”反革站在铁栏外跟他打招呼。   “你好。”男人声音单薄细弱得像个少年,很有礼貌。   “你想出去吗?”反革敲了敲铁栏杆。   “我想…”男人干枯泛白的嘴唇蠕动了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我想要一台手机,我想…知道外面的事情。”   说罢,他抬起头,用一种祈求的眼神看着反革。   “阅读器可以吗?”反革从衣袋里抽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薄片,“能看新闻,也能上网,还有几本我喜欢的儿童文学。”   男人怯生生地点点头。   反革把阅读器顺着缝隙滑进去,“你不想出来走走吗。”   男人拿到阅读器,视若珍宝般捧在手里,飞快地摇头,“我不出去,我害怕。”   反革点点头,“那你就好生呆着吧,我有空的话,会再来看你,少主。”   男人诧异地瞪圆了眼睛,像只被人类世界吓坏了的小鸟,浑身都控制不住地瑟缩起来。   “你和他还是有点像,我见过丛元帅年轻时的影像。”   反革冲男人扬了扬手,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丛善勤的府邸。   ***   t一早就被吵醒了。   他推开窗户,探头出去,想看看是那对神仙这么一大早就有力气吵架。   只见一个女人艰难地拖着另一个女人向垃圾堆走去,被拖着的那个护着怀里什么东西,看起来鼓鼓囊囊。   两个女人在垃圾堆旁争执争抢不休,发出的尖叫声足以唤醒整个向荣巷。   她们吵的太激动,像双双喝醉了一般,几乎是在扯着嗓子胡言乱语,t只听懂一个要扔什么,一个要留什么。   又是一顿你死我活的撕扯后,“要扔的”一时激动把“要留的”连人带东西囫囵推进了垃圾堆。   “要留的”躺在垃圾堆里号啕大哭,“要扔的”也绷不住站在旁边哭了起来……   t关上了窗户。   毕竟闹剧天天有,贫民窟随地死个人都不算新鲜事,垃圾堆里哭着打两个滚算什么……他还是继续补觉吧。   再醒来之后,t往窗外一看,满眼都是白袋子,他有些惊讶,心想难道这些医药公司的毒药终于吃死人了?   他跟邻居打问之后才知道原来是综合营养药丸的配方被公开了。   邻居满脸愤慨混合着担忧,表情看上去有点滑稽,“你说我不会变异吧,我会不会变成蟑螂人啊?”   t随口说,“那你岂不是更坚强了。”   邻居叹了口气,“我也更低级了。”   “我有事先走了哦。”t告别邻居飞快地溜下楼。   t背着小包,一路踩过白袋子,里面的药丸被踩碎发出咯吱咯吱磨粉的声音。   让t不由得有些担心自己鞋底的防滑纹。他可不想在冰天雪地里摔个大跟头。   这种磨砂质地的小袋子单看还好,堆在一起呈现出刺眼的惨白色。   一路走来满眼都是这种惨白色,看得人都要神经衰弱了。   t乘上地铁,地铁的垃圾桶里也是这种小白袋子,塞得满满的,像是给谁献祭的花束。   他觉得眼睛上方的血管突突直跳,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干脆闭眼不再看。   地铁冷得车壁上都能掉下来冰屑似的,时不时喝几口从塑料布里窜进来的冷风——近来因为天气太过高冷,地铁管理处终于开始修窗户,但目前还停留在盖上挡风布的阶段。   下了地铁,t松了一口气,泥土巷子还是黄黄的,没有被白袋子侵占。   巷子口的白种女人还在店里扎干花,看见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芳子姐姐!”t冲她挥了挥手。   “老师在等你呢。”芳子笑着递出一盘白生生、胖乎乎的粘糕,“老师说要和你一起烤着吃。”   “好啊,谢谢芳子姐姐。”t笑着接过粘糕。   他抱着盘子冒冒失失地跑进泥土巷子的深处,快到老妇人的屋子时,他放缓了脚步,不再假扮一个傻乐的年轻人。   实际上,他今天的心情非常差,浑身紧绷,感觉到皮肤都快要裂开,他曾无数次在心里打退堂鼓,对自己说“不要来了”,“等下次吧”。   但最终他还是来了,他怕这样的机会一生只会出现一次。   他知道自己今天要来泥土巷子,“巧遇”一些对于他来说很重要的事情。   风水师最擅长的并不非计算他人,而是算自己。   通过计算自己的命运来倒推他人,或者规避风险。   t花了很长时间来算自己,也仅仅是模模糊糊推演出,今天会有对他很重要的事情发生   他没有告知老妇人他今天会来,老妇人也没有叫他来,但已经早早为他准备了粘糕。   t推开厚重的木门,就听到里面烧柴火的噼啪声,他侧身钻进去,把手里端着的粘糕放下,笑嘻嘻地说,“老师,中心城现在不许用明火了,您好大的胆子呀。”   老妇人见状把手指竖在嘴边,做出凶狠的表情,“你要敢告密,我就把你塞进壁炉里烤成小饼干。”   t连忙举起双手,做惊慌状,“我不敢我不敢,这可太吓人了。”   “把米糕拿过来吧。”   老妇人调整好壁炉便坐在炉边烤起过来,她有着圆润肩背的背影看上去格外温柔和蔼。   还很安宁,仿佛凡尘俗物都与她无关。   又让人觉得威严,穿透一百多年的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t走过去也坐下,老妇人教他用长签子扎上粘糕伸到壁炉里烤。   一老一少各拿着根长金属签把粘糕“钓着”在火上烤,不一会儿,甜香味就充斥整间屋子。   胖胖的粘糕在火焰的炙烤下膨胀到原来的两倍,忽然一声破开,更浓郁的香味散发出来。   “好香啊。”t笑起来,左颊跳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香吧,我们芳子做米糕是是一绝,她还在这里面揉了桂花和百合的花粉。”老妇人得意地鼻尖都翘起来了。   “能吃了吗?”t收回签子,迫不及待地想啃一口这胖乎乎的小米糕,指尖碰到表皮的一刻,他呲牙咧嘴地叫起来,“好烫!”   老妇人笑得前仰后合,她也收回签子,先小心翼翼地吹了几口气,才用牙齿将烤脆的外皮咬开一个小口,一股热气喷出来,她也惊叫起来,“好烫!”   一老一少都在米糕这里败下阵来,不由得相视一笑。   适应了烫口的温度后,两人围着壁炉一边烤一边吃,t渐渐放松下来,胃里充满温暖扎实的食物,他被严冬冻硬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能看到你笑,真好,宝贝。”老妇人用手背蹭了蹭t的小脑袋。   “老师,我应该是您教过最不济的学生吧。”t脸上的表情却不是抱憾,而是一种带些撒娇和飞扬的可爱。   “对啊,没见过你这么笨的。”老妇人嚼着米糕表示赞同。   “一个普通人误入超人的世界就是我这样子。”t“呼呼”吹着米糕里散发出的热气,语气淡淡的。   “没什么不好,普通人更懂得社会,懂得世间。”老妇人说。   盘里还剩最后一块米糕,两人顿时谦让起来。   “老师,我给您烤上,怎么也该尽一把孝心。”t笑着说。   老妇人拍开了他的手,“孝什么孝,我用你吗,你今年才十九岁吧,多吃点,什么时候才能长高呢,真愁人。”   t还是抢来米糕给老妇人烤上了,一边转着签子一边小心翼翼地问老妇人,“老师,您有孩子吗?”   “这里都是我的孩子。”老妇人托着下巴望着火堆,也不知是壁炉的火光,还是她望着米糕的眼神闪闪发光。   “亲的,有吗?”   “亲的,什么才算亲的?”老妇人的语气有些恍惚。   “亲生的。”   “哦,我还以为是亲近的……”老妇人忽然“哎哟”了一声,“糊了,小笨蛋,糊了!”   t连忙翻了个面,笑嘻嘻地说,“您不是不吃嘛,我就爱吃糊的。”   “……小坏蛋,又笨又坏!还粘牙!”老妇人气哼哼地用沾着粘米的手指戳t的脸颊。   t把烤好的米糕伸向老妇人,“老师我错了,这个跟您赔不是。”   老妇人“哼”了一声,一副不为美食所动的样子,t又哄又劝了好久,她才能肯收下t的“赔罪礼”。   老妇人吃完了米糕,才慢悠悠地对t说,“宝贝,我以前是有个孩子的……”   “但我对他,远不如对你们这些学生好。”   “为什么?”t不解地问。   “等你有个亲生的孩子,又有点本事,你就会明白了。”老妇人说这话的时候,俨然像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他要不成为延续你野心的武器,要不成为巩固你势力的工具。”   t摇了摇头,“为什么他会听你的?如果是我,我会逃得很远很远。”   老妇人又摸了摸t的脑袋,“因为他也很聪明,知道顺从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出来,外面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进来,“敏哲老师,敏哲老师,您在吗?我可以进来吗?”   她的声音明明很动听,但语调听起来却异常的刺耳。   t浑身都抖了起来,强烈的恶心和眩晕让他差点一头栽进燃烧着的壁炉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1-10 13:55:21~2022-01-16 14:4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微积分:D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铁根、林间小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微积分:D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7章   少妇耳畔挂着的两串红玛瑙, 边缘明显有一些烧焦的痕迹还没来得及清理。   她神情凄楚,一看到老妇人便伸出双手想去握老妇人的手。   “不好意思,刚吃完米糕。”老妇人不露声色地躲开少妇的手, 两手虚握在一起。   “敏哲老师,我叫宋招容, 宋赞是我大姨,他、他是我的爱人, 名字叫任山,”少妇两眼含泪, 声音不住的发抖, “您能告诉我,我们以后该怎么做才能避免灾难吗, 我差一点、差一点就被烧死了……”   t坐在壁炉边背着身,火光映在他稚气而冷漠的脸上, 暖度一丝一毫刺不进他皮肤里。   火舌舔焦了木头,烤得发脆、发酥,烤得外壳坚硬,又让其脆弱不堪。   “您这儿怎么也有火?我好怕…”宋招容浑身一颤抱进了自己的双臂, “喂,那个小孩,快把壁炉灭了,我快要吓死了。”   t站起身, 拿起一旁的铁盖, “砰”的一声盖在燃烧着的壁炉上, 接着一串刺耳至极的爆裂声响满了整个室内。   宋招容浑身抖得像触电一样, 失控地哭叫起来。   任山立即站起来,满脸愤怒地看向t, 他的表情瞬间变成了惊愕,还有恐惧。   t走过去,拍了拍宋招容的肩膀,“妈,别哭了,这不是还没被烧死呢。”   “是吧,爸。”t转向任山。   他的声线平平,却好像淬满了冰冷的毒药,让夫妻俩一个呆若木鸡,一个抖得更加厉害。   “不认识我了?”t问。   老妇人摇了摇头,“看样子是忘了,跟两位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学生,也姓宋。”   宋招容把自己哭泣的脸深深埋下,肩膀一耸一耸的,很是可怜。   任山干巴巴地说,“敏哲老师,我们来算一算未、未来的路。”   没有宋招容的准许,他不敢认自己的亲儿子,一如既往的懦弱。t在心里想。   他的手还按在宋招容肩上,宋招容抖得像犯病了一样,估计是想借机把t的手抖下去。   见老妇人一言不发,任山干咳了一声,转向t,“咳…好久不见了,没想到……”   “不是在装不认识我吗,那就装得彻底一些。”t语气冷淡。   “没有,我们只是、只是逼不得已……”   “哦。”t微微弯腰,把自己稚气的小脸凑到宋招容脸边,“妈,还记得我今年几岁吗?”   “你就别逼她了。”任山不悦地说。   t不为所动,继续抚着宋招容的肩膀,“妈,知道我是怎么逃出来的吗?”   “知道尸臭味多久才能洗掉吗?”   “知道焚化炉的火光是白色的吗?”   “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吗?”   宋招容抖得快从椅子上摔下来,她脸色惨白,泪珠子一串接一串的滚下来。   “那你为什么要害我?”   宋招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甚至来不及弯腰,全吐在了桌上。   老妇人嫌恶地掩住口鼻,朝天翻了个白眼。   “t,你这样不对,你妈受了很大的刺激,你不能这样对她。”任山也掩着鼻子,口气严厉地指责t。   “你又是什么好人?”t转向任山,“你这么在意她,怎么没有冲进火场救她?”   任山顿时哑口无言,但他看t的眼神变化了。   以前他看t就像看一团被自己违反环保法扔在街上的大型垃圾。而现在他看t……就像是那团垃圾突然有了回收价值,说不定还能提取出什么稀有物质。   是毒药。t在心里补充。   “宋夫人,任先生,你们想问什么?不如提一些具体的问题,”老妇人顿了顿,“以你们的资金,只能买两个问题,请慎重考虑。”   宋招容抬起头,眼眶已经干了,她的眼泪是那般收放自如。   “老师,我想问…宋赞还活着吗?”   没想到,宋招容第一个问题竟然关于第三局局长,宋家的大家长宋赞。   她问宋赞还活着吗?   没有任何消息表明宋局长陷入了什么危险。   老妇人冷笑一声,“比你活得长。”   宋招容脸上明显有些失落,“第二个问题……我要想想。”   “知道什么叫‘欲来’吗?”老妇人问宋招容。   宋招容摇摇头,转头去看任山,任山语气有些小心,“是快要来了的意思吗?”   “雨欲来先有风,人欲来先有声,灾难欲来,小虫小兽会搬家。”   宋招容眼睛一亮,“这是判词吗?”   “你要是认为这是判词,那第二个问题就不能问了。”老妇人毫不客气地说。   t的手还放在宋招容的肩膀上,但现在她好像全然不怕了似的,脖子伸得笔直,热切地向老妇人提问,“如果、如果我把他带回家,能避免灾难吗?”   宋招容指着t问,就像指着什么招福祛灾的物品。   老妇人明显不悦,“这是我的学生,请你尊重一点。”   “t,跟…跟妈妈回家吧。”宋招容握住t放在她肩上的手,露出一个假惺惺的笑容,她左颊上也有一颗小酒窝,看上去很甜美,“你看,我们多亲啊,哪怕这么久没见。”   任山的态度也跟着亲切起来,“是啊,我们还是一家人嘛,只是分开了一段时间,你的房间我们都还留着呢…”   宋招容突然咳了一声,用手肘撞了一下任山。   任山连忙改口,“我这就叫佣人给你腾出来新的房间,以前那间太小了。”   t沉默不语。   “妈妈之前只是害怕,你要知道,你可不能擅自从那里跑出来,妈妈没有不认你的意思,你也知道,妈妈一直胆子很小的。”宋招容满脸娇憨的神色。   “无罪之人擅自逃出地狱,也犯法吗?”t冷冷地说,他已经站直了身体,与宋招容之间仿佛有一道透明的冰墙隔着般。   天知道他刚刚搂着宋招容,心里有多么恶心。   “他很明显不愿意跟你回去。”老妇人说。   宋招容抿了抿嘴唇,站了起来,对老妇人说,“敏哲老师,谢谢您的指点,我们今天就先回去了……t还是个小孩,您多照顾他。”   她后半句说得生硬,简直像有人拿枪顶在她后脑逼她说出来的。   老妇人从抽屉里取出两个小袋子递给宋招容。   宋招容分外惊喜,“谢谢敏哲老师,这是平安符?”   “安神茶。”老妇人淡淡地说,又扫了夫妇两人一眼,“你们情绪起伏太大了,吵得人耳朵疼。”   宋招容老脸一红。   两人走后,老妇人见t还站在那里发呆便招呼他坐下,亲切地问,“午餐想吃什么啊?”   t神情惴惴地摇了摇头。   “你现在该明白我的话了吧。”老妇人说。   “他们觉得我是个值得回家的工具。”t说。   “你要回去吗?孩子。”   t抬起头,泛红的双眼里流露出一种怨毒的神情,“我捏着鼻子也要回去。”   老妇人平静地看着他,双眼极尽平和与智慧,“万物皆有对照,你不后悔就行。”   t点点头,声音有些颤抖,但语气坚定,“我不后悔。”   老妇人留t吃了一顿午饭,下午t这段时间找了一个新的零工便借此告别老妇人离开泥土巷子。   他浑身疲惫,精神恍惚,心里没有一点快感,只剩下一个巨大无比的洞,呼呼啦啦地吹着冷风。   他忽然意识到那其实是地铁窗户上的洞,冷风是中心城的风。   干完仓库的零工,t又匆匆赶到酒吧街,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店门走出来,他蓦地鼻头一酸,一头扎进了那人怀里。   陈栎被他撞得后退了一步。   很快t感觉到有人在揪他的后脖领,他挣扎了一下,嚷嚷道,“我不开心……”   “不开心也不能占人便宜吧。”烟枪不满地说。   “我不开心,我就要抱陈老板。”t刚被扯开,立即又扑了上去,把陈栎紧紧抱在怀里。   “嘿,他还搂你腰。”烟枪气乐了。   t感觉自己脸上湿湿热热的,不自觉地偷偷在陈栎衣服上蹭了蹭,像只可怜兮兮又坏了吧唧的小猫。   “他还往我衣服上蹭鼻涕。”陈栎说。   虽然这么说,陈栎还是拍了拍t的背,安慰他,“别哭了,哭有什么用。”   好像也算不上什么安慰。   t又抱了一会儿才松开陈栎,扬着一张哭得红彤彤的小脸,呼吸都打着颤,“陈老板,我好难过,我明明快要…但我还是好难过好难过……”   陈栎拍了拍胸口防水衣料上结成的泪珠子,“谁欺负你了,花钱雇我揍他。”   这一句话惹得t又扎进他怀里,声音小小的,却很凶,“我把我的钱都给你,替我杀了她吧……杀了她。”   “早五年这活我就接了。”陈栎说。   烟枪没忍住又把t从陈栎怀里拉出来,骂道,“你小子,占便宜还没完没了了。”   t回头瞪他,瞪了一半变成了满脸惊诧,“你的眼睛…”   “瞎了。”   “我天,这也……”t忍不住伸手想去碰,被烟枪捏住手腕。   “你这孩子怎么还这么欠揍呢。”烟枪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松开了t的手,让t碰了碰他的眼睛。   “现在你配得上我家陈老板了。”t喃喃道。   “哈?”烟枪觉得这孩子不揍一顿是不行。 第158章   t进店之后, 烟枪一把搂住陈栎的腰,搂得死紧,在陈栎耳边说, “气死我了。”   “刚说什么了?”陈栎声音冷冷的,但冷得很勾人。   “说什么了?”烟枪装失忆。   陈栎用膝盖顶开烟枪, “赔我酒架,不然离我远点。”   “明明有一半是你砸的。”烟枪死皮赖脸地又搂上去, 陈栎又把他顶开,乐此不疲, 谁先不耐烦谁就输了。   “我砸那是被你气的。”陈栎说。   “嘿巧了, 我砸也是被你气的。”   陈栎无奈,“在里面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在你店里不得给你这个当老板的面子。”烟枪说。   这事说来好笑, 他们上次在酒吧吵架砸了酒架,那个二百五经理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 差点原地吓出病来,起初还不敢告诉陈栎,后来查了查价格大概要他一整年工资加上偷吃的红利才能赔得起。   陈栎酒吧的监控又时灵时不灵——其实大多数时间都是雪花屏,经理只好壮着胆子把陈栎喊来。   陈栎总不能真让二百五经理背黑锅, 所以反手把锅甩给了烟枪。   烟枪举手认锅,“好好好,都我的错,记我账上。”   然而都把锅给他卸了经理还哭丧着脸追着陈栎埋怨了一路说自己好辛苦, 自己好可怜。   “我想换个不会说话的经理。”陈栎冷着脸说。   经理先是一愣, 然后以原地消失的速度溜了。   “去趟小孩的店。”陈栎裹了裹外套。   “你还挺上心。”烟枪伸手揽过陈栎肩膀。   “毕竟你也说了, 她才十三。”陈栎语气淡淡的。   酒吧街也是满地的白袋子, 还有其他花色的包装纸混在里面,显得很像弱势群体。   温元帅这次造势很成功, 他公开的配方也是真实的配方,但证明毒害性的报告……陈栎知道那是假的。   但假的又如何。   “诶,我都忘跟针叶说这事儿了。”烟枪一拍大腿。   “你没发现他好几次看你都欲言又止?”   “你没事儿瞅针叶干嘛,也不嫌辣眼睛。”烟枪笑着说。   “因为他也总看着我欲言又止。”   烟枪想了想还是决定把那个误会封印在自己嘴里。   两人沿着酒吧街往深处走,忽然陈栎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有一个垃圾堆,垃圾垒成小山包,上面盖满了白袋子。   烟枪顺着陈栎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在层层叠叠的白袋子的覆盖下,有一条纤细的小腿,脚上没穿鞋子,已经全冻成青紫色,多半凶多吉少。   “去看一眼。”陈栎说着跑了过去。   两人把人从垃圾堆里刨出来,是个女孩,身上穿着修女裙,已经被垃圾染得看不出颜色,紧紧地蜷缩着,脸埋在胸口。   但陈栎还是很快认出这个女孩就是之前在酒吧街上传教的那个女孩。   她瘦得脸颊都凹陷下去,皮肤青紫脆薄,陈栎凑近她的唇边听了听,还有微弱的呼吸声。   陈栎脱下外套,裹住抱起小女孩,对烟枪说,“还活着。”   “去医院?”   “把黑魂叫来。”陈栎说。   “好。”   他径自抱着小女孩跑进针叶女儿的店里。   针叶女儿又穿着那身游戏服招呼客人,但今天没有戴面具,看见他闯进来,先是一惊,然后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好臭!”   “给我拿瓶玻璃水。”陈栎把小女孩放进卡座的沙发里。   针叶女儿把玻璃水拿过来后就不肯走了,自己跳上桌子盘腿坐好,好奇地看着两人,嘴里念念叨叨,“陈叔叔,你怎么捡了个小姑娘啊?咦,她怎么这么这么紫?化妆的化吗?”   “她是不是晕倒了啊,哎呀她真瘦,女孩子不能太瘦会晕到的……”   陈栎充耳不闻,把玻璃水倒在手心搓开,先在小女孩脖子上捂了几秒钟,辛辣的酒味直冲鼻子,女孩呛了一下,眼皮微微掀了掀。   见没有内脏出血,陈栎稍稍松了口气,又给女孩用酒搓了搓四肢的关节处和支端末梢。   应该是冻得时间还不算太久,但女孩身子瘦弱,晕倒之后浑身血液不流通,呈现出可怖的青紫色,又被机器清扫员倾倒了一身白袋子,差点横死街头。   “给我弄点甜的温水。”陈栎又对针叶女儿说。   针叶女儿一撇嘴,“我这儿是酒吧,上哪儿给你弄温水去?”   陈栎横了她一眼,“骗我,你不烧叶子?没炉子?没水?”   “好吧好吧,我去给你弄。”针叶女儿只好跳下桌子,一路小跑去给陈栎取东西。   针叶女儿回来之后,陈栎又叫她去拿速溶粥,她的小朝天鼻都快被气飞了,“陈叔叔,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不能。”   针叶女儿只好又往后台跑。   小女孩一直没有完全清醒,眼珠子时不时动两下,像条盘起来的小蛇一样靠在陈栎的胳膊上,冷冷的,硬邦邦的,身上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陈栎知道她为什么跌倒在垃圾堆里。   但他又能怎么指责她,一个狂热到盲目的信众。   或许今天能醒过来,明天她还会走上街头,纷发女神的神像。她不想用自己的信仰赚钱,但信仰向来填不饱她饥饿的肚子。   针叶女儿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又一屁股坐上桌子,差点碰翻了陈栎烧着的糖水。   “喂,小兔崽子。”陈栎声音有些哑。   “干嘛?”针叶女儿立即戒备地把两只手护在胸前。   “你信不信神。”陈栎问。   针叶女儿想了想说,“财神算吗?”   陈栎一阵无语,他突然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努力,难怪营业额干不过人家。   “诶,我去带她换条裙子吧,她看上去能穿我的裙子。”针叶女儿指了指小女孩。   “她估计不想脱掉这身衣服。”陈栎说。   “哎哟怪臭的,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这时烟枪带着黑魂赶过来,黑魂看了一眼沙发上的小女孩,嘴角抽了抽,“这都饿成人干儿了,你们找我干嘛,应该找厨子啊。”   “看看有啥毛病没,”陈栎掏出身上所有现金,卷了卷塞给针叶女儿,“替我照顾几天,尽量别让她出去乱跑。”   小财迷点了点数,非常满意,“好说好说,我最擅长搞定小姑娘了。”   黑魂检查完说问题不大,养养就好。陈栎才松了口气,但很快又皱起眉头,凑到烟枪耳边把小姑娘的事讲了一遍。   烟枪听完挠了挠头,沉声道,“这挺麻烦的。”   “就看迷财能不能打败迷信吧。”陈栎说。   “我给你拿了衣服,在车里。”烟枪心疼地摸了摸陈栎的脸,“你是真不怕冻。”   陈栎这才感觉到身上又湿又粘,顿时浑身不舒服,他回头又叮嘱了小财迷几句,便和烟枪回了自己的店,简单清洁了一下。   他们刚从店里出来,两部手机齐声响了起来。   黑魂愣了一下,掏出自己的手机——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烟枪拉着陈栎往“总督”跑,回头对黑魂喊,“我们干活去了,你自己想办法回基地吧!”   “嗖——”   陈栎侧头躲了一下,果然看到一个酒瓶呼啸着朝烟枪砸去。   烟枪也躲过了,只听一片清脆的碎裂声,烟枪悲痛地骂道,“艹,还不如砸我头上呢!”   酒瓶在“总督”的后窗炸开了花,虽然没能把跑车的车玻璃砸碎,但也磕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坑。   两人跳上车,塞上耳机,伤寒干巴巴堪比ai的声音响起来,“第四大道道东,机器人暴动。”   “机器人暴动也归我们管?”陈栎语气不爽。   “暴动的机器人是——琥珀。”   两人同时一愣。   “任务,把自由端接进她的主控,自由端里有‘逃亡’指令,发作时间两到三分钟不等,你们自然点儿把她放跑……如果搞不定,一样把她放跑。”   “收到。”   “更改地点,她到猞猁横断了。”   “卧槽,她坐火箭呢?”烟枪被这两个地点的距离震惊了。   “嗯,跑得快。”伤寒说。   “你把实时定位给我们发过来。”陈栎说。   “不行,你们车上的机子镜像不了这个运算,听我指挥。”伤寒说。   “啧,我现在觉得我们俩还真不一定打得过这个琥珀,上次徒手撕老大的就是她吧。”烟枪说。   “只要你别拖我后腿,没有打不过的。”陈栎说。   “你别老往我路径上撞才是真的,哪次开火我不得躲着点你。”烟枪说。   “所以你不行,你见我哪次划着你了?”   “喂,别以为我忘了,你上次一刀差点给我送走。”   “那会儿我刚复出,手抖。”   烟枪立即软了下来,“是我记错了,没这回事。”   陈栎没忍住笑起来,“老烟,你也不用这样吧,没点儿下限。”   “对你还要什么下限。”   “你这话,不对劲啊。”陈栎慢悠悠地说。   “你听着不对劲那是你不对劲。”烟枪笑着说。   “你们两个能不能尊重一下别人。”ai伤寒冷冷地说,“向着黑月公园去了,目标行动暂缓,园内人也不多,你们快点。”   “你别听不就行了。”烟枪说着,把车头一转,速度提高,直奔黑月公园而去。   伤寒果断挂了频道。   “总督”一路疾驰,在伤寒二次更新地点前赶到了黑月公园。   黑月公园是一个大型的恐怖主题游乐场,远远看去是一大片漆黑的森林——实际上没有一棵树是自然植株。   “真是找了个好地方。”陈栎说。   黑月公园中短促的惊叫声此起彼伏,也不知道是被游乐园吓得,还是被琥珀吓得,目前他们还没有追踪到琥珀的身影。   “伤寒,动动手指黑一下主控,给我们开个灯。”烟枪说。   “没灯,进去之后有偏光路线灯,”伤寒顿了顿,干巴巴地说,“看上去挺好玩的。”   “快开着你的小黄过来。”烟枪笑着说。   “很容易就能放跑她。”陈栎从顶窗跳回车内,他刚刚站在车顶上观察了一下路线。   “说不定到时候是她不放你们呢,接口一般在后颈,她的,不确定。”伤寒嘲讽道。   这时一声刺破夜空的尖叫响起,塑料黑森林都跟着抖了几抖。   那叫声不是人声,因为人叫不出那么大的音量。   ——那是人工智能机器人将体内扬声器提高到极限发出来惊天动地的“尖叫”。 第159章   这位嗓门嘹亮的机器人叫了一声又一声, 叫法五花八门,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它叫第一声的时候, 还有黑月公园的玩家被吓出尖叫,后来估计都以为是游乐园的彩蛋, 也就没人跟着叫了。   灯光昏黑至极的道路上两道疾驰而过的身影,像是夜魅, 又像是野兽,眨眼便消失在塑料树林的掩映中。   一缕薄烟从亮着蓝光的电子烟飘出, 银发在夜色中显得更有金属感。   烟冒了几口就被人抽走, 塞进衣袋里。   “怎么不叫了?不会跑了吧。”   “你什么时候摸走的?”   “什么?烟啊。昨天。”   “……”   这时尖叫声又响起来,就在不远处, 两人即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伴随着尖叫声,还有重物被撞击落地的声音, “通”的一声,像大水袋子被甩着砸在地上。   硬树脂树桩子被撞倒一片,塑料叶片嘎吱作响,两个人影倒在地上, 下面那个人脸被按进人造泥胶里,不住地挣扎、扑腾,惊天动地。   “哎哟。”烟枪怪叫了一声。   陈栎也有点震惊,但他忍住了。   眼前的画面可以简单概括成——美女杀猪。   琥珀的外观是一个高挑英气的女军官, 而被她按在地上的那位, 肉墩墩的身躯已经不好说是像山包的人, 还是像人的山包。   陈栎也想不太明白, 这位内嵌“狡猾”芯片的机器人到底为什么如此钟爱肥宅套装……   但他现在没时间思考这个问题,陈栎指了一下右前侧, 烟枪颔首,两人迅速潜行包抄。   陈栎从腰后抽出激光刀——刀刃只有不到手掌的长度,整个刀刃的边缘亮着一圈白光,专门用来切割机械。   他猫腰靠近琥珀背后,前方银光一闪,他收到信号立时跃起扑上琥珀的后背,同时前方烟枪锁住了琥珀的双臂。   陈栎一手勾住琥珀脖子,另一只手握着刀用手背接触琥珀后颈的人造皮肤,试图找到接口端。   他的大脑先替他看到的是琥珀的内部主控,需要通过接线反推到端口,他发现端口并不在琥珀的后颈,而是——在移动。   他还没有捕捉到端口位置,已经被琥珀甩了下来,烟枪脱手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老烟你行不行!”陈栎骂道。   “要不你来试试?”烟枪毫不客气地呛回去。   琥珀已经双手变刀朝烟枪的脸劈去   。   烟枪后仰躲过,翻身一脚踢在琥珀腹部,回手拔枪,四枪,精准无比点射在琥珀四肢的支撑关节。   琥珀顿时委顿于地,金属撕裂,火星四射。   然而枪击只让琥珀的动作停滞了数秒,还蹦着火星的零件迅速黏性修复,她又笔直地站了起来。   烟枪扯了扯嘴角,苦笑道,“我就说难对付。”   琥珀双臂由刀转枪,化作两挺能量狙击枪,烟枪只好又杀回近身的安全距离。   两人和琥珀缠斗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脚下蹭过了什么东西。   原来是之前被琥珀扑倒的“狡猾”见状偷偷滑了出来,裹着满身“假肥肉”异常灵活地窜了出去,眨眼就不见人影。   趁着琥珀注意力被“狡猾”的逃脱吸引,陈栎用拳头猛击琥珀头部主控。   他砸了有十几下,才听到一丝细微的内部警示音。   奏效了。   琥珀双臂的武器一阵错乱变化,刀不是刀,枪不是枪,像两块畸形的铁块挂在她胳膊上。   “就是现在。”两人心里同时响起了这句话。   烟枪飞身扑上去再度锁住琥珀的双臂,用力将琥珀面朝下掼倒。   陈栎集中注意力找端口,忽然他感觉腹部捱了一记重击,这一击让他直接飞了出去。   琥珀在倒地的瞬间踢出了这一脚,力量大得惊人,机器人力量远超人类理所应当,但陈栎没想到她的力量会如此恐怖。   “老烟,还真是错怪你了。”陈栎翻身爬起来,抹了一把嘴角的血。   琥珀和烟枪又打了起来,她的格斗技巧灵活鬼魅,尽管武器转换卡住,但体术和力量惊人,烟枪只能勉强和她打了个平手。   由于枪击对琥珀近乎于无效,烟枪只能远程转冷兵器,钢刀在琥珀金属皮肤上划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陈栎从后面扑上去,双臂蛇一样攀缠住琥珀的头颈,他问,“我能不能拧?”   伤寒在耳机里厉声制止,“不行!”   “麻烦。”   陈栎伸手在琥珀头顶心一撑,瞬间跃上琥珀的肩膀,一个利落的反身,把琥珀抱摔在地。   琥珀像条巨型飞鱼在他双臂间凶猛地扑腾。   忽然陈栎听到“噌”的一声,他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双腿狠蹬踢飞琥珀。   没想到琥珀的武器程序在这个时候恢复了正常,她在空中转刀为□□,朝着陈栎连开三枪——这三枪,避无可避!   “小心——”烟枪大吼。   陈栎也确实没有避。   因为在他翻身躲避之前,有一大团东西从旁侧飞了过来,结结实实地盖在他身上。   子弹陷入凝胶制假肉片里,仍旧携有不小的冲力,像被钢珠子劈头盖脸砸了一顿似的。   陈栎一把掀开身上盖着的“肥肉”,顿时明白过来“狡猾”为什么喜欢披这一身——它防弹。   然而眼前的情景让陈栎愣了一下。   “狡猾”跪在琥珀面前,像一个赤身裸体的俘虏跪在女王脚下瑟瑟发抖。   纤瘦如少年的金属躯体跪在昏黑的树林中,像个虚脱的病人一样摇摆着,叶片上散碎地盛着它的光点,也在不停摇晃。   琥珀停止屠杀,安静地,甚至可以说静默地垂首看着“狡猾”。   她还保持着人类仿生外貌,双眼却闪着红光,头部在强红光下状似半透明,看上去可怖又脆弱。   “老烟,右耳后。”陈栎轻声说。   烟枪迅速出手,自由端顶部的尖角刺破坚硬的仿生皮肤,捉住了海葵嘴状的端口。   “接通。”耳机里伤寒说。   在自由端的刺激下,琥珀发生电子暴动,她的外音筒里传出警报一样尖利的哨声,双臂瞬间化作两根长矛——长矛的尖端直直穿透了“狡猾”的胸板。   “狡猾”头部灯闪了几下……熄灭了。   它不再颤抖,眨眼间化作一座静止的金属雕像。   琥珀的长矛停在它胸板里迟迟没有拔出,她保持着攻击的姿势一动不动,自由端在她耳后的端口闪着不易察觉的蓝光。   短暂的杀戮总是搭配长久的默哀。   “结束。”伤寒冷静地宣布。   琥珀痉挛般剧烈地抖动了几下,长矛倏忽从“狡猾”的胸口滑出,带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她弓着腰,呈现出一种人类疲惫到极点的状态。   垂落在地的长矛以缓慢到迟钝的速度收起,变回沾满了电池液的人类双手。   粘腻的电池液附着她的指尖,一滴都滴不下去。   尖利的警报声再度从她的外音筒发出,红色的凶光自头部射出,刺向夜空——   陈栎和烟枪对看一眼,一起扑了上去。   “比划两下得了,别真上。”伤寒说。   烟枪闪过琥珀暴怒的一击,抽空回应伤寒,“这显得多自然啊。”   “你们真是,有病。”耳机里,伤寒语气无奈。   “会给你完整放生的。”陈栎说。   伤寒直接挂了频道。   琥珀会接受自由端的临时指令“逃亡”——她处于一个刚刚觉醒高度混乱的状态里,这时候只需要一个很小的程序就能指挥她。   但之后的工作还有很多,伤寒下线加班去了,毕竟他很快就能享受到拆毁丛元帅信息防护网的快乐。   ……   “你说,打架是不是像按摩,越疼越爽。”烟枪喘着粗气说。   陈栎爬起来,他才发现自己衣服从里到外都被琥珀割烂了,胸肌腹肌露了个明明白白。   他交叠裹好变成碎布的衣服,用腰带束住,然后把烟枪从地上拉起来,“我不爽,怎么还赔上一套衣服。”   “我看得很爽。”烟枪坏笑着说。   陈栎没理他,指了指地上“狡猾”的残骸。   机器人失去机能后,从最开始的跪姿变成了半蜷半跪的姿势,犹如睡在羊水中的胎儿。   烟枪叹了口气,“都怪可怜的,老大的馊主意。”   “我们不利用人,但如果连机器都不让利用,还怎么办事。”陈栎淡淡地说。   两人抬起“狡猾”的残骸,烟枪还扛着它的肥宅皮套,一同运进车里。   “总督”作为一辆被烟枪各种宠溺的少爷车可能从未吃过这份搬运的苦,底盘发出“吱呀”一声。   “你说,把它送哪儿啊?”烟枪问。   “找个地方烧了吧。”陈栎说。   烟枪点点头,“只能这样了。”   他们驱车来到第八区的城中孤岛。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月夜安魂曲依旧在孤岛的上空播放。   空灵的歌声如同圣泉的水,夜夜安抚不甘的死灵。   “月的中心,是纯白无垢的城市。”   “有家的孩子和没有家的孩子,共同生活在那里。”   “月的中心,是纯白无垢的城市。”   “安静的灵魂和热情的灵魂,共同飘荡在那里。”   这是陈栎第一次听完这首歌,心绪起伏,再联系到现实的种种,有些茫然,也有些难过。   他们把“狡猾”的残骸搬到断桥上,点燃了一把火。   火焰舔舐着金属,没有什么味道。   不像燃烧蛋白质恶臭,不像燃烧植物纤维焦糊,没有什么味道,只有烟在上升。   以前人们觉得青烟能送人西去成仙,实际上不过是送走人类在世间的躯体罢了。   “我回头是不是得去市民署交个罚款。”见陈栎面无表情地盯着火堆,烟枪打趣地说。   “我们在跨国犯罪,关市民署屁事。”陈栎说。   火已经把“狡猾”的内部组件完全烧毁,但外壳的形状仍然清晰,胸甲上那两个洞也清晰可见。   “老烟,你是不是去过机器人之墓。”陈栎突然说。   烟枪愣了一下,点点头。   “你说,它会想去那里吗?”陈栎指了指火中的残躯。   “或许。但我觉得它更想和温小姐葬在一起。”   “那它没机会了。”陈栎说,他的声音敌不过风声,显得有些单薄。   没有燃烧物,火渐渐熄灭了,烟枪垫着皮衣的袖子把“狡猾”的胸甲提起来,抖了抖灰。   “人有人道,机器人有机器人的道,既然那么多机器人都想去机器人之墓,有机会也送它去吧。”烟枪说。   “好。”陈栎说。   两人动身离开城中孤岛的断桥。   月夜安魂曲仍在播放,竭力安抚这里遭遇苦难的灵魂,夜复一夜,不知疲倦……徒劳无功。 第160章   t一边费力地咬着嘴里的辣香肠, 一边用余光偷瞄心不在焉的老妇人——能把香肠做出皮靴的口感,任谁都知道做饭的人心不在焉。   屋子里很安静,他们嚼香肠“嘎叽嘎叽”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老妇人突然朝桌下的回收桶里“呸”了一口, 接着抓起桌上的茶杯猛喝起来。   “老师,虽然口感怪了点, 但味道还行啊,辣得很够味。”t笑着替老妇人顺了顺背, “您怎么还吐了。”   老妇人脸上松软的皮肉抖了抖,两片厚厚的嘴唇里吐了口沉重的气,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皮, 又叫了起来——她把辣香肠的汁水揉进自己的眼睛里了。   “老师!”t哭笑不得,连忙站起来去取清洁喷雾。   “水——”老妇人呻/吟着叫道。   “好, 水,水。”t到处找水。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声, 伴随着应该是芳子姐姐的叫声,“女士你没有预约,不能进去!”   然而她明显没拦住入侵者,门“砰”的一下被推开了, 一身紫丝绒风衣的女士闯了进来。   宋招容双手合十,用抱歉的、微微颤抖的声音对敏哲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要闯进来的, 您别生气。”   老妇人眯着一只通红的眼睛埋怨地看了宋招容一眼, “宋小姐…宋女士, 坐吧。”   “谢谢谢谢。”宋招容感恩戴德,然而她发现并没有椅子供她落座, 尴尬地咳了一声,捏着自己的手站在原地。   t站起来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宋招容。   “乖宝宝。”宋招容笑着想拍拍t的胳膊,t退开了一步。   宋招容好像也不在意似的,转头对老妇人小声说,“敏哲老师,您也听说了吧。”   “听说什么?”老妇人问。   宋招容明显有些焦虑,语速也加快了,“您不要逗我,八局局长自杀了。”   “哦,人各有命,你别太伤心。”   “军政部发的消息说只是自杀,没有发现其他异常情况,”宋招容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我听说……他死前向海外泄露了很多运输情报。”   “所以呢?影响你生意了?”老妇人不咸不淡地说,“找你大姨啊。”   宋招容快哭出来了,“敏哲老师,我在家好生坐着都能被燃烧/弹轰炸,昨天、昨天我就喝了一杯芦荟水……里面丸子大的粒块差点儿把我噎死……你再不帮我,我就快死了!”   “那喝东西的时候小心点。”老妇人淡淡地说。   宋招容见敏哲水泼不进,转头对t哀求道,“宝宝,我知道你不喜欢你爸爸,我今天就特意没带他来,跟妈妈回家吧……妈妈、妈妈补偿你。”   t看着她,欲言又止。   宋招容发现了松动,立即像见了肉的野狗般扑了上去,她眨了眨泛红的双眼,“宝宝,你陪妈妈吃顿饭吧,妈妈从昨天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妈妈不敢吃。”   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任谁都会心生几分怜悯,但t知道她是装出来的。   t低下头,沉默不语。   “回去吧,宋女士。”老妇人说。   “宝宝,跟妈妈说句话吧,嗯?”宋招容继续啃咬这块对于她来说最好啃的肉。   “你别逼他了,他是我的学生。”老妇人又说。   听到敏哲这句话,宋招容反而眼睛更亮,声音装得更加可怜,几乎捏出了花腔女高音。   “宋招容,你把他弄回家也没有用,”老妇人声音发冷,“你想改命,要付出代价,你抛弃了他,他不会为你牺牲。”   “改命?”宋招容尖叫了一声,“难道我真的快死了?”   “整个中心城,命好的苟活,命差的……见不到春天了。”老妇人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悲悯,又高高在上。   宋招容顿时面如土色,喃喃道,“果然……果然那个传言是真的……”   “送你妈妈走吧。”老妇人对t说。   t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他拉起宋招容软得像面条一样的胳膊,他能感觉到宋招容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靠。   t很清楚宋招容这是在暗示他。   而他在想一个自然的上钩姿势。   “我跟你去吃饭,但我有要求。”t冷冷地说。   宋招容立即笑起来,“好,妈妈带你吃你喜欢的烤羊排。”   “我不喜欢吃羊排,你跟我去我常吃的地方。”t说。   “好,妈妈也想看看你之前生活的地方……”宋招容又很快哽咽起来,“你肯定吃了很多苦,你这么瘦。”   t记得宋招容年轻的时候做过几年女演员,没想到至今宝刀不老。   他带着宋招容走到公共电磁车旁,伸手,“你的id卡。”   宋招容犹豫了一下,取出来递给t。   两人坐进车内,t发动了车子。   “宋招容,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t轻声说。   “你怎么能…”宋招容咽下到嘴边的训斥,柔声问,“宝宝,你怕什么?”   “我怕你害我。”t说。   宋招容可怜兮兮地颤了一下,她睁大通红的眼睛,“我那是……我那是被逼的。”   “哦,或许。”   “宝宝…”   “就像你说的,我不喜欢他。”t慢悠悠地说,“但你不要觉得我有多喜欢你。”   “我理解,我当然理解,我们这么久没见,”宋招容语气小心,“宝宝,你能别用这些的语气和我说话吗?我有点害怕。”   “我今年十九岁。”t并没有接茬。   “嗯、嗯。”   “我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t问。   “…妈妈也不知道。”   “到了。”t停下车。   宋招容看向车窗外,失声惊叫,“这里?”   t把她带到了酒吧街。   “这是我工作的地方,最深处有家面馆。”t跳下车。   “这里…挺好。”宋招容笑得僵硬。   酒吧街一片肮脏泥泞,满地瓶罐包装纸裹在烂乎乎的泥浆里,随时要把人滑倒。   她走几步就要担忧地瞟一眼自己的鞋子。   走到面馆,门口臭气熏天的垃圾堆让宋招容忍不住干呕了一下,她捂着口鼻,勉强自己跟着t走进了面馆。   没想到面馆里还有客人,一个半长灰发的英俊大叔和一个穿得板板正正的中年男人。   见宋招容盯着那两人看,t故意大声问,“认识?”   宋招容浑身一抖。   t的声音果然吸引了那两人的注意力,纷纷转头看过来。   宋招容立时端起一副优雅的姿态,“邢会长,好巧呀。”   中年男人冲她颔首,气度儒雅,“宋女士,没想到啊,能在这儿遇到你……刚刚我们还聊到你家那位大人物呢。”   “我大姨一切都好。”宋招容笑着说。   “是吗?失踪这么久,我们都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呢。”邢会长有些诧异地说。   宋招容把目光移到邢会长对面的男人身上,“这位是?”   邢会长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小孩,过来。”英俊大叔冲t招了招手。   宋招容一惊,立即拉住t,“你认得他?”   t说,“他是我老板的老板。”   “对,我是他老板的老板。”那人笑道。   t走过去,英俊大叔从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t,“上班的时候帮我交给你们陈老板。”   t点头收下。   英俊大叔站起来,对邢会长说,“看来咱们得换个地方谈了。”   邢会长也站起来,“宋女士,代问宋局长好。”   宋招容的脸色越来越白,而她看着t的眼神,也越来越贪婪。   邢会长他们离开后,t给宋招容点了一份招牌海鲜面,然后给自己要了一瓶啤酒。   宋招容没有计较海鲜的咸腥、面条的粗糙,呼噜呼噜吃了一大碗,像是真的饿极了。   不等她吃完,t问道,“味道怎么样?”   “不错,挺好吃的。”宋招容擦了擦嘴。   t脸上露出小孩子特有的,天真稚拙的笑容,说,“我也很喜欢。”   宋招容便又要了一碗,“宝宝喜欢,那妈妈以后在家也学着做。”   t抿了抿嘴,话却没拦住从嘴里漏出来似的,语气惊喜,内容失落,“……我不信。”   “宝宝,你跟妈妈说说,你是怎么认识的敏哲老师的。”宋招容急切地问。   t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我在地铁上遇到的她,她碰碎了我帮老板照看的花。”   宋招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觉得我有天赋,我哪有什么天赋,我离她差远了。”t嘟囔了一句。   宋招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满脸喜悦。   t看着她,他知道自己话中的哪些词能点燃宋招容的心跳,比如说,“天赋”。   他操控着宋招容的情绪,觉得兴奋,但并不开心。   “宝宝,那你和你老板,你和那个人……”   “我老板对我很好,他救过我的命。”t说。   “你命真好,宝宝。”宋招容笑得甜甜蜜蜜,和t相似的小酒窝浮现在她脸颊边。   “命好?”t的声音又冷了起来。   宋招容连忙拍打自己的嘴巴,“妈妈胡说呢。”   “面也吃完了,你走吧。”t站起来。   “这不是又叫了一碗,你还没吃呢,我陪你。”宋招容温柔地笑道。   “我不饿……我要回去想想。”t说,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恍惚。   宋招容立即站起来,到吧台结了帐,然后亲昵地挽着t的手臂和他一起离开小面馆。   两人在酒吧街街口分别,分别前宋招容表现得恋恋不舍,而转过身却明显只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脏乱差的环境。   t看着宋招容的背影,紫丝绒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流彩。   他叹了口气。   他想,宋招容真的很单纯,能把所有自私的想法都写在脸上的人,谁能说她不单纯。   t莫名心生出几分愧疚,又觉得恶心。   他返回面馆,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向里面喊,“老板,我刚刚那碗面呢。”   吧台后冒出一颗银色的脑袋,语气凶巴巴的,“进来自己煮。”   “我老板呢?”t从衣袋里取出反革给他的东西。   烟枪脱了厨师服,飞快地系上装备包,“开车去了,你自己留着吧,那是你的全勤奖。”   “哦。那位真是陈老板的老板啊。”   “我们管他叫老大。”烟枪跳出吧台,“你认人不错。”   “看着像,比你有气质。”   烟枪没忍住兜头抽了t一巴掌,大步流星走出了面馆。 第161章   “你真觉得这个位点可行?”烟枪远远望着对面旅馆指甲盖大的窗户, 有些不解地问。   他们此时的位点是旅馆对面老式建筑顶楼的冷却塔上。   陈栎盘腿坐着,在啃牛肉干,“他和刑会长进小旅馆, 万一发生点咱们不该看的,不如躲远点。”   烟枪哭笑不得, 指了指耳朵,“咱还听着呢。”   “而且你要是无聊, 还能跟邢会长的人对着瞪眼,哦, 你少一只, 还没开始就输了。”陈栎说。   烟枪弯下腰搂住陈栎的脑袋用劲亲了一口,“跟谁学的, 小嘴叭叭的,嗯?   ”   “跟谁, 跟你啊。”陈栎仰头看他,笑得很浅,但很好看。   烟枪立即又闷了一口上去。   这时耳机里邢会长终于抛出了正题——在这之前他已经打了一个多小时的太极,从面馆打到旅馆。   “反革, 我听说你有一条到绿洲的私人线路,军部特批。”邢会长说。   “嗯。”反革玩了一会儿电子烟,又把它立在桌面上。   这家小旅馆房间狭窄,他坐在沙发上, 邢会长只能坐床上, 不然不是正脸贴正脸, 就是侧脸贴侧脸。   邢会长清咳了一声, “反革先生出个价吧。”   反革笑道,“这世道不太平, 多条线路多口饭吃,但我胃口小,邢会长怎么惦记上我的饭了。”   “我在绿洲有些生意,这不是冬天嘛,雨林区那边…”邢会长的话被反革就此打断。   “邢会长,不用跟我编故事,我听说了,已经走了上百人,这个动静以为我听不到?”   邢会长干咳了几声,不作声了。   “你想买我这条线路赚保命钱,对吗?”反革微笑着说。   “……我知道没有和你撒谎的必要,对,我是商人,商人看见商机就跟犯了瘾头一样。”邢会长说。   “你们真的相信八局长自杀前向一个海外移动地址发送了国内所有的交通情报?”   “我也不愿意相信,”邢会长叹了口气,“但事实便是如此。”   “你们谁亲眼看到了?”   “不需要亲眼看见,”邢会长摇了摇头,“军部马上就要封锁空陆线路,‘巨垒’落下,全境死城。”   反革不以为意,“笑话。”   “你不信就算了,我给你这个数,”邢会长搓了搓指尖,“既然你不信,就把它卖给我吧。”   反革灰色的眼睛里闪现出水妖般狡黠危险的光,“邢会长,我虽然不信……但我也想赚钱啊。”   “你作为丛元帅的秘书长难道还会缺钱花?”邢会长顿了顿,又狐疑地问道,“作为丛元帅的秘书长,你会不知道‘巨垒’的事?”   反革面露不悦,“说难听点我只是他的管家,他现在身陷囹圄,我又能好到哪去……还是手里有钱握着踏实。”   邢会长迟疑着点了点头,“那你的意思是…”   “军部特批的私线可以穿过巨垒,平时不值钱,但这种时候可太值钱了,你想买我的线路,肯定还想雇我护送,我说的对吗?邢会长。”反革说。   邢会长讪讪地笑了笑。   “线路我不卖,但你既然来了,我就不能让你空着手走,邢会长,我们合作一把,怎么样?”   邢会长面有难色,“这个…”   “你是商人,又是三局的高官,想必比我这个粗人更懂商法,你想办法帮我把价格炒上去,我分你一成,如何?”   邢会长的表情告诉反革——他心动了。   但他却又作态,皱着眉,用略带谴责的语气说,“反革,这是生死大事,你我怎么能这么轻率…”   “邢会长,你刚刚还说这是商机。”反革笑道。   “这么大的风险,我还要把自己的名誉放进去,一成……”邢会长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一成可不成。”   “两成。”反革直接翻倍加价,“但我要从每一个人头上挣到钱,铁石心肠的那种。”   “我们商人都铁石心肠。”邢会长笑起来,满脸都是深深浅浅的皱纹,每根皱纹里都夹着纸钞似的,“恭喜你,反革先生,你就快要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了。”   “那你呢?邢会长。”反革声音里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我?我自然不会在赚钱的事上手软。”邢会长说。   “不,我说的是——你也要逃去绿洲吗?”   邢会长闻言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以一种道破天机的语气说,“我不走……乱世出黄金,越乱的地方越容易挣钱。”   反革笑了一声,“聪明,胆大,爱钱如命,你不成功谁成功啊邢会长。”   “合作愉快。”邢会长向反革伸出手。   “合作愉快。”   反革离开小旅馆,去了陈栎他们蹲点的顶楼,他爬上冷却塔,望了望四周,皱起眉头。   “你们就在这种地方蹲着?”反革骂道,“不想干活就直说。”   “吃牛肉干。”陈栎把手里的袋子扔给反革。   “不吃。”反革又扔给烟枪。   烟枪撕开一包,转头喂给陈栎。   “什么时候出发?”陈栎嚼着牛肉干问。   “三天之内。”反革说。   “多少人?”   “不知道,但不会少。”   “能赚多少?”   “那就看各位会长的了。”   陈栎微微皱眉,“你许了多少位会长?”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多水性杨花似的。”反革不满地说。   “别把自己说那么文雅。”   反革仰面朝天使劲伸了个懒腰,声音是从鼻子里懒洋洋地哼出来的,“还行,不多,我会注意的,不用你提醒。”   “G真的打算放下‘巨垒’?”陈栎又问。   “巨垒”和“锁区”一样都是双向防御的手段,里外不通,外防入侵,内防叛逃,但不同的是——“巨垒”不仅能够阻断道路,并且装载武器,它会指在每一个有罪之人的头上,无论是敌人还是叛徒。   如非必要,它会长久地沉睡在宇宙中。   “也许吧。”反革说。   “……战火真能烧到中心城?”   “烧不到,但有钱有势的人总比穷人怕死。”   反革仰头望着天,他眼睛的颜色其实和中心城的天色很像,都灰蒙蒙的。   陈栎不再说话,他想问的都问完了,答案也写在了心里。   他现在只想继续嚼牛肉干,放空,放得和空气一样空。   “人手不够,你们要替我去一趟绿洲。”反革说。   “收到。”两人同时点头。   “回的时候穿过雨林,具体的我实时通知你们。”反革转头对烟枪说,“你喜欢的那辆四轮装甲车我给你买了,快喊一嗓子爹我爱你。”   烟枪笑道,“我爱你,老大。”   “怎么缺斤短两呢。”   烟枪笑着摇了摇头,又问,“大爷回来了吗?”   “回来了。”反革说,“没什么事儿,但他要闭关一段时间。”   陈栎眼前又浮现出当时颂光被带走时的情景——他隐约知道颂光有一个多年一直苦苦寻找的对象,或许就是那颗玫瑰眼球的主人……那应该是个机器人。   而那颗玫瑰眼球的突然出现,如果和丛善勤没有关系,那只能是反革临时设下的。   反革让颂光替他顶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给他争取了一些准备时间——也相当于利用了颂光。   陈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起码颂光已经平安归来。   他不想继续揣测这些,从冷却塔上跳了下来,烟枪也跟着跳下来,只留反革一个人站在高处。   中心城乌云密布的天空好像要压在反革头顶上,却又让他显得是那样的顶天立地。   “你们回去吧。”反革扬了扬手。   “走吧。”陈栎对烟枪说,“我要去个地方,你最好别跟着。”   烟枪愣了一下,“什么地方?”   陈栎又回头看了一眼反革,低声说,“我要去见祝清愿,趁现在还有时间。”   “去琉璃光?”烟枪也轻声问。   陈栎摇了摇头,“你回酒吧等我。”   “好,但你要再瞒着我干危险的事,我就把你捆在…”烟枪突然卡壳了,挠了挠眉毛,“我还没想好捆哪儿,但你应该收到我的威胁了。”   陈栎没绷住笑出来,抬手锤了烟枪一下,“没收到,以为我怕你啊。”   烟枪开车把陈栎送到和祝清愿见面的地方,看着黑洞洞的地下通道入口,他有些犯嘀咕,“这什么鬼地方。”   “地下拳场。”   “你来□□拳?”烟枪皱眉。   “嗯。”   “……身上钱带够了吗?够赔别人医药费吗?”   “有祝医生呢。”陈栎说。   “也是。”烟枪点点头。   陈栎凑过去亲了烟枪一下,“走了。”   烟枪顿时笑得阳光灿烂,“诶,你是要大开杀戒了这么开心。”   “我是在炫耀我感情稳定。”陈栎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地下通道走去。   ——他感觉自己的脸在说完那句话的瞬间“腾”地热了起来。   如果被老烟看到他脸红……他宁愿跳进中心城最大的垃圾处理池。   算了,他也不愿意跳垃圾池。   陈栎一边顺着下沉楼梯向下走,一边活动肩颈手指各个关节。   地下拳场人声鼎沸,这里没有规矩,所以必须用铁丝笼把拳手和观众分隔开,以免误伤彼此。   观众已经涌到了笼子边,一个个激情洋溢地摇旗呐喊。   铁丝笼里是简陋的擂台,弹性硬地板的中心已经有明显的塌陷,地板上也满是裂痕,上面散落着不少面额不等的卡币。   快要分出胜负的时候,观众会往铁丝笼里扔钱——这样会刺激台上两个拳手拼得更加你死我活。   但那个躺在地板上的壮汉应该已经失去了你死我活的机会,他目前半死不活。   另一个拳手则背对着陈栎站着,白皙的脊背上纹着凶恶又神圣的十二面佛——祝清愿。   十二面佛纹身随着祝清愿的喘息起伏不定,恍惚看去像是某种诡异的幻觉。   看来医生打人都比较狠。陈栎在心里默默想。   趁着祝清愿还没退场,陈栎伸长胳膊按下了铁丝笼高处挂着的一个镶着金莲花边的红色按钮。   他不太清楚这个拳场是什么流程,但以他驰骋擂台多年的经验,设在擂台边的按钮一般都是挑战用的。   “今天第一位悬赏者出现了——第一个十万!”   周围一片哗然,纷纷向这位出手阔绰的悬赏者行注目礼。   “……”   准备退场的祝清愿也被声音吸引,转头寻找这难得一见的冤大头。   他看见陈栎,脸上先流露出诧异,随即又变成优雅的讥讽。   他走过来,隔着笼子对陈栎笑道,“这么直接给我送钱?看上我了?”   祝清愿长得俊秀,刚打完拳皮肤白里透红,话又说得露骨,周围观众纷纷吹起了口哨,熟练地起哄。   陈栎充耳不闻,自我安慰,“……没事我一会儿就能赚回来。”   “报名处在门口,我等你。”祝清愿用披风擦了擦脸上的热汗,跳下擂台,观众熟练地给他让开一条路。   看来他是这里的常胜将军。 第162章   祝清愿□□的上半身裹在拳手披风里, 像一头俊秀的鹿披着蛇鳞铠甲。   他靠在简陋更衣室歪歪扭扭的门框上,抄着双臂。   “你就这么喜欢偷看别人换衣服?”陈栎问。   “我光明正大看的,谁让你又不关门。”祝清愿说。   “你这儿根本没有门。”   陈栎刚进来的时候甚至怀疑这里刚被迫击炮轰完, 不仅没有门,地板还裂得沟壑纵横。   祝清愿耸耸肩, “没办法,生意不好。”   陈栎用弹力绷带缠好双手, 又把腹部也缠住——主要是怕伤疤吓着诸位热情的围观群众。   祝清愿走过来,翻开他腹上的绷带看了几眼, “长得还挺快, 我以为怎么也得两个月。”   “嗯。”   祝清愿笑了笑,“我尽量不打你肚子。”   “随便, 我本来就是让你出气来的。”陈栎说。   “哟,这么客气?”   “我不客气, 但欠了就要还,这是海上的规矩。”陈栎说。   “打算让我几招?”祝清愿问。   “让到你舒坦为止。”   “真的?”   “但不能打脸,烟枪会生气。”陈栎说。   祝清愿气笑了,“打哪儿他都生气。”   “对, 所以你走夜路的时候小心点。”陈栎也笑起来,漆黑如夜湖的眼睛泛起粼粼波光。   “让我头十个回合,我想认真和你比比,听反革说你是公海上的‘近战之王’。”祝清愿说。   陈栎摇了摇头, “你打不过我。”   “……”   “到时候我还得假装打得势均力敌, 为了不伤你自尊心。”   “你这张嘴, 没让人撕过?”   “想撕我的人打不过我。”   “你真没输过?一次都没有?”祝清愿好奇地问。   “和外人没有。”   祝清愿深吸了一口气, “我真不想和你说话。”   “走吧祝医生。”陈栎把脱下来的衣服扫到墙角——毕竟这间所谓的更衣室连个柜子都没有。   “你来找我难道只为这个?”   “先解决这个。”   擂台这个地方,陈栎太熟悉了。如果不是辰茗明确告知过他本人是怎么被造出来的, 他会觉得自己不是人生的,是擂台生的。   趁他走神,祝清愿闪电般出拳,他本能格挡下,思绪却飘回了以前在公海上……   满船赤红色的旗帜和庞大的金属舱体,是实力的象征。   那个月,他们兄弟联盟所有的船都停靠在A12的一个小岛上,土地松软,一圈圈的杂草像中年男人稀疏的头发。   反革只差一面旗就能登顶兄弟联盟,他加入刚两个月,他对反革说,“我去给你拿下那面旗。”   三天的车轮战,时间不限、装备不限、死伤不限……百无禁忌。   百无禁忌是擂台上最可怕的词汇,你想象不到对手会使出多么匪夷所思的手段。   他记得自己遇到过最硬的茬是和魁首一样被称为格斗家的“海胖子”。此人巨大的身体是典型的脂包肌,每一拳的重量都能砸穿铁板。   然而他还拥有几乎所有胖子都不具备的灵活和耐力。   陈栎和海胖子从天亮打到了天黑,打到整个小岛的土都被他们松了一遍,以便来年种植咖啡豆。   最后海胖子不小心把自己的大脚趾崴了,作为一个体重超过二百公斤的巨型生物,他只能“嗷呜嗷呜”着退了赛。   但其实陈栎那时候已经断了两臂外侧的桡骨。   后来陈栎自我反省,认为纯论近战技术他可能不如海胖子,但那之后也没再找到和这位格斗家切磋的机会。   “你打得太正了。”陈栎一边格挡一边抽空指点祝清愿。   祝清愿是典型的营队体术,照着标准格斗动作学出来的,一招一式板板正正。   祝清愿对他的指点报以重拳。   “打得太正容易被猜到,摆动的空间也小。”陈栎小声解释。   祝清愿显然更生气了,原本白净的脸庞通红,脖子都涨粗了一圈。陈栎只好闭嘴。   他们已经走了三十招,陈栎输了三十分。   但因为他没有丝毫倒地认输的预兆,看得台下的观众摸不着头脑。   整个场子像是被冰冻了一样,鸦雀无声。   陈栎想这应该是他这辈子打过最糟糕的一场擂。   祝清愿的风格让陈栎想起曾经的一个兄弟,是奥丁手下的战斗员,一样的死板,但又因为死板,偶尔捱上一下心理打击特别大。   后来这位兄弟解甲归田,回南方老家种橡胶去了。   这个拳场输分的极限是一百分。   陈栎应该是这个场馆历史上第一个输了整整一百分的人——他一次都没有出手,最后在观众的嘘声中走下擂台。   回到更衣室,祝清愿还是一脸不悦。   陈栎无奈,“我输了你一百分,还送了你十万,你怎么还不高兴。”   祝清愿说:“我觉得我被侮辱了。”   “打擂赢我,你拿到公海能吹十年。”陈栎说。   祝清愿又气笑了,他捋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露出白净的额头和两道略显秀气的眉毛,“我又不做佣兵。”   陈栎已经穿好衣服,好整以暇地看着衣衫不整的祝清愿。   “我想知道关于天平的事。”   祝清愿冷哼了一声,“我就知道。”   “你是怎么进入天平的?”   “能怎么进去的?走进去的。”   “天平属于第一局,对吗?”   祝清愿有些惊讶地看着陈栎,没有回答。   “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就把你是怎么进天平的告诉我。”   祝清愿沉默了一会儿,“他们会在人口数据库里筛选,如果你被选中了,必须参加他们的考核,除非被淘汰……也就是说,只能他们拒绝你,你没有拒绝的权力。”   “什么考核?”   “我的考核是——做一个盲人。”见陈栎不解,祝清愿耐心地向他解释起来,“因为他们认为人类的五感中视觉运用占比过大,这不够平衡,所以训练我们减少视觉能力,发展其他感官能力……达到五感的平衡。”   “平衡。”陈栎在心里反复嚼着这个词。   平衡,所以是天平,倒是很直白。   天平只有两端,想要保持平衡必须不断地往上加等量的砝码。   “对,平衡,他们只追求这个,或者说,这就是他们的信仰。”祝清愿说。   “你呢?你信仰什么?”陈栎问。   祝清愿转过身给陈栎看自己背上的纹身,那位有着十二张不同面孔的坐佛。除了主面画得严肃神圣,其余十一张面孔,包括右手掌心的一张,各有各的狰狞。   “这是什么?”陈栎问。   “奈落之佛。”祝清愿说。   陈栎微微皱眉,他知道奈落是永不可逃脱的无间地狱的名字。   “奈落之佛,十二面中十一面都被恶鬼感染丢失圣性,唯留一面法相庄严,坐于无间地狱。”   “他浑身鬼气,即便功德无量也去不了天堂,唯有常坐无间,镇压奈落。”   祝清愿在讲这个传说时的语气温柔,带着崇拜和怜惜。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羞赧地浅浅一笑,披上了衣服。   “那他很寂寞。”陈栎说。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惜我只是一个凡人,你说我得做多少坏事才能下无间陪他。”祝清愿说。   “……我不懂这些。”   “我开玩笑的,我只是喜欢这个故事,所以纹在身上。”祝清愿恢复了平常那副清雅又略带凉意的嗓音。   “天平属于第一局,是我猜的。”陈栎说。   祝清愿并不意外,“我们有位领导想见你,但她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帮我,也是那位领导的授意?”   祝清愿摇了摇头,“不是。”   “因为反革?”   “也不是。”祝清愿慢悠悠地说,“因为我们当医生的,都有心软的毛病。”   陈栎一时无言以对。   “其实我第一次看到你在琉璃光的时候……我想你肯定过得很不好,起码比我想象的不好。”   “你以前见过我?”陈栎不解,祝清愿表现得好像一早就认识他。   但他们实训必须戴头盔或风镜护颊,晚上睡觉一人一个舱,体能训练人对机器人,毕业之前几乎没有相互认脸的机会。   而且他又没有毕业。   “没见过。”祝清愿摇摇头,“但我见过你跳伞,也在军队里见过空降兵跳伞,直觉告诉我你是空降出身。”   陈栎叹了口气,“我以后再也不跳了,一个交通工具惹出这么多麻烦。”   “或许你以后也不用隐藏身份了。”祝清愿说。   祝清愿如今的温和让陈栎觉得有些别扭,他摇了摇头,“或许吧……祝医生,天平派你来盯着反革,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   祝清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衣袋里取出一根细长的笔状物,晃了晃,冷笑着说,“我都录下来了。”   陈栎面不改色,“十万还不够吗?”   “等你打到我账户上再说。”祝清愿继续笑得凉飕飕的,陈栎觉得很亲切。   “你这根手电笔未免太贵了一点。”   “嘁,真不好玩。”祝清愿把手电笔扔给陈栎,然后径自推门离开更衣室。   “等等。”陈栎一把拽住祝清愿的衣摆。   祝清愿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地板上又爆出两条裂纹。   “有空修一修地板吧。”陈栎说。   “你拽我就为了说这个?”祝清愿顿时火冒三丈。   “不是…”陈栎抿了抿嘴唇,他微垂下头,轻声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对不起,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和你的梦想。”   祝清愿看着陈栎,他沉默了许久,才语气生硬地说,“我不原谅。”   陈栎叹了口气,“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我不原谅那些以性别审判一个人的上级,不原谅他们的懒惰和愚昧,不原谅他们每一个人过得都比你我要好。”   祝清愿的话,每一个字都淬着血泪,每一个字又都带着肃杀。   陈栎抬起头,沉默地看着祝清愿,他的愧疚感在一时变得更深、更重。   他想他确实摧折了这个青年的人生,如果不是他……祝清愿该成为多么优秀的将领。 第163章   陈栎怀着沉重的心情顺着楼梯从地下拳场走回街面, 看到停在原地的总督,烟枪靠着车门抽烟。   他背后是一条萧瑟的街道,头顶是乌云密布的天空, 只有他这个人,潇洒而鲜活。   陈栎深吸了一口气, 走过去抱住烟枪,这一抱就忍不住, 耳鬓厮磨亲热了许久,烟枪环着他的腰, 亲了亲他的耳朵, 声音还是一贯的低沉温柔。   “怎么了?”问完又吻了一下。   陈栎靠在烟枪怀里不想说话,他现在浑身发冷, 很不舒服,烟枪能感觉到他的不适, 轻柔地抚着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烟枪又哄孩子一样柔声问,“谁惹你生气了?”   “我刚花了十万。”陈栎闷声说。   烟枪哭笑不得,“你把人打成肉酱了?”   “……我也没那么残暴。”   “先上车, 外面冷死了。”烟枪说。   陈栎把车椅调到最低躺下,还是觉得胸口发紧,眼前阵阵发黑,“老烟…你车里有什么给我吃一口。”   烟枪翻了一会儿, 没找到食物, 倒是翻出来一包纸卷烟, 他惊喜万分, 连忙收起来。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陈栎?”烟枪一回头吓了一跳, 陈栎双眼紧闭,脸色发白。   “……没事。”陈栎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我知道了。”   烟枪伸手扶他,摸了摸他的脸,凉冰冰的,不免担忧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陈栎敲了敲自己的头,“像你之前说的,我进化了,消耗有点大,我还没适应,思考速度加快,情绪也被放大……所以我最近这么能吃。”   “吃呗,你能吃多少,有本事把咱俩的身家吃垮。”烟枪笑着说。   陈栎捂着额头,语气有点沉痛,“你别说了,我又想起我那十万了。”   “你到底…”   “别问了。”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烟枪也不追问,“想吃什么?咱们现在去。”   陈栎指了指车窗外,“就那个了。”   “啊?”烟枪脑子里立即嗡嗡地开始拉警报。   那根闪亮、细长的圆棍是中心城最二高的建筑,顶层有一家全景通透的云中餐厅——不过以中心城这个天气,叫乌云中餐厅比较合适。   “哦我忘了,你恐高,”陈栎愉悦地欣赏着烟枪满脸纠结,顺嘴又添了一句,“还是别去了。”   烟枪调转车头,“不坐窗边就行。”   正值晚餐时间,云中餐厅食客云集,一进去就能闻到高级红酒和新鲜鱼肉的味道,服务人员対每位客人露出雅致的微笑。   “我们更推荐窗边的位置,马上快要入夜,这里是欣赏中心城夜景的绝佳位置。”服务员小姐说。   “他恐高。”陈栎丝毫不给烟枪留面子。   “我恐高。”烟枪也不羞于承认。   服务员小姐略带诧异地看了这个银发男人一眼,但毕竟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她笑容款款,“我们可以为这位先生取一个挡板。”   “你怎么不给我蒙个头盔呢。”烟枪吐槽。   “不用,我们坐中间。”陈栎说。   服务员小姐还想争取,毕竟窗边收取的餐位费更高,但两位生人勿近的气场让服务员小姐最终选择了退缩,“祝两位先生们用餐愉快。”   中间的餐位费不仅最便宜,同时也是云中餐厅最大的一张桌子。   坐下后,烟枪拍了拍面前的大桌,“这位置太好了,现在谁说话我都能听见,除了你。”   陈栎坐在桌子另一端,也觉得这个距离有点离谱。他拖着悬浮椅坐到烟枪身边。   “你不是饿了吗?”烟枪又说,“你真是来吃饭的?”   “不然呢。”   “你真不是来偷听的?”烟枪一挑眉。   “顺便听听。”陈栎环抱双臂,靠在椅子里。   “那不是宋招容吗?”烟枪指给陈栎看,“看上去已经喝了不少啊。”   “嗯。”陈栎看着宋招容,他记得上午宋招容穿着紫色的风衣,下午换成了酒红色的裙式长外套。   他见过三次宋招容,三次她耳朵上戴的都是同一套红玛瑙——那应该是套古董珠宝。   看来宋招容女士算不上太富裕。   此时她正一脸兴奋地和同桌的人说着关于“绿洲”的话题,这些人很谨慎,不提“巨垒”,不提离开,听起来只是像在讨论绿洲的娱乐和美食,以及绿洲作为国内唯一一个安全区的价值所在。   “那边,”烟枪又轻声说,“雪鸟也在。”   一个戴帽子的瘦长男人临窗坐着,与他同桌的是两个看上去有些身份地位的中年男人。   三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雪鸟是戴帽子男人的代号,他是个情报贩子,也是这个行业中的佼佼者。   整个中心城富人圈涟漪不止、暗潮涌动。看来反革丢下的这一块石头份量不轻,且力道精准。   感觉到雪鸟投来目光,陈栎扭脸埋在烟枪肩上,烟枪顺手搂住他亲了一下,低声问,“雪鸟看见你了?”   “不知道,你再看一眼。”陈栎埋这脸说。   烟枪却狠狠瞪了雪鸟一眼,用口型威胁,“看什么看。”   雪鸟耸了耸肩,继续和他的客户们像三只鹌鹑一样紧密交谈。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小姐推着餐车过来,把套餐里的菜肴端上桌子,然后从冷柜里取出一支凉气四溢的白葡萄酒。   她用甜甜的声音说,“这是有位先生送给两位,说是用来道歉。”   “不用开,放下吧。”陈栎说。   服务员小姐依言放下酒瓶,推着餐车离开了。   “这带壳的你还没吃够吗?”烟枪说着剥开一只海蟹腿。   “偶尔回味一下。”陈栎自觉地张嘴咬走了白生生的蟹肉。   “雪鸟认识你?”烟枪问。   “他去我店里喝过酒…沾点儿酱谢谢。”陈栎说。   “那你躲什么?”烟枪裹了点酱喂陈栎,“看着挺咸的,你先尝尝。”   “不咸。”陈栎被塞了一嘴蟹肉,两腮难得的圆润起来。   烟枪剥着虾蟹继续投喂陈老板,轻声问,“喝酒吗?”   “不喝,你要惯坏我了。”陈栎一边享受一边反省。   “求之不得。”烟枪乐呵呵地说。   “人不能太舒服,太舒服容易松懈。”陈栎继续从烟枪手边咬着酥酥软软的肉,整个人慵懒得像要午睡的野兽。   “没事。”烟枪满手汁液,使坏地在陈栎淡色的嘴唇上抹了抹,“吃饱了?”   陈栎舔了舔嘴唇,鲜甜的汁液让他又有胃口了,但他觉得自己得克制一下,烟枪还一口都没动。   “嗯。”   “真的?”烟枪笑,“我不信。”   “海鲜不管饱…”陈栎嘟囔了一声,又说,“你有没有发现,连这种餐厅生意都变好了。”   “嗯,服务员的表情都生动多了。”烟枪说。   陈栎伸手摸了摸餐盘,“没凉啊。”   烟枪也摸了摸,表示赞同,“没凉。”   “那你为什么不吃?”陈栎问。   “……我剥烦了。”烟枪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那双异色的双眼比头顶的古董水晶吊灯更华丽、稀有。   陈栎一脸“我明白了”,他勾了勾嘴角,“我请个服务员过来帮你?”   烟枪撇了撇嘴,有点失落。   “逗你的。”陈栎把盘子端近,“但我不喂你,这是最后的坚持。”   烟枪顿时眉开眼笑,他凑近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栎,满眼都是掩不住的甜蜜。   “你觉得这回咱们能赚多少?”陈栎低声问。   “够老大发好几年的奖金吧。”烟枪说。   “我听说今天下午走了一辆车,带着武器和保镖,但刚到水牛城就连人带车劫干净,晚上没人敢再走。”陈栎慢悠悠地说。   烟枪好奇地问:“劫干净?多干净?”   “能拿的都拿了,能杀的都杀了。”   烟枪笑,“毕竟不是谁都能干的买卖。”   陈栎剥完剩下的虾蟹,推给烟枪,“慢慢吃。”   烟枪拌了杂粮面条埋头吃起来。   陈栎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盯着雪鸟送来的酒看了一会儿,忽然一皱眉,“咱们得走了。”   烟枪也配合他站起来,两人结了帐,匆匆离开了云中餐厅。   上了车,烟枪问,“你觉得雪鸟听进去多少?”   “管他呢,听的也不只他一个人,猜去吧。”陈栎说。   “你说水牛城那事,我没听说。”   “我编的。”   烟枪笑了,“你啊。”   “反正他们现在听风就是雨,听什么都像真的。”   “妈的吃个饭都这么累。”烟枪活动了一下腰腿,发动“总督”上路。   “意外,我本来是想请你吃顿好的。”   “扯淡,你就是去实地考察会长们的宣传效果。”   陈栎没有否认,他问:“老烟,你觉得最先咬钩的鱼,会是咱们想吃的那条吗?”   “老头进去了,八局长自杀,这些在他们眼里都是预兆,最先听到风吹草动又最先动的那批人……就是在战争里捞过好处的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烟枪眼里的杀意疯狂外泄,那颗星球般的眼珠像是结出了严霜。   “还有像宋招容那种,觉得再在中心城呆下去就会死。”陈栎顿了顿又说,“他们不觉得奇怪吗?蛀得那么深的牙也开始咬骨头了。”   “绿洲是唯一一个安全区,只要逃到那里,无论是打仗还是巨垒都不用怕了。”   陈栎点点头,“最先跑的都是卒子,大将不动,但大将没了卒子,你觉得呢?”   “不过是一张纸。”烟枪说。   陈栎转头望着窗外,他想此时此刻中心城满眼的繁华也不过是一张纸。   大人物们喜欢云淡风轻地俯瞰自己的功绩,但失去所有为他建造功绩的小人物,他们的骄傲也会一文不值。   这个人类社会是由无数人层层叠叠垒起来的,抽掉其中一层,便会塌得惨不忍睹。   哪怕这一层之前看起来不上不下。   两天后,反革会操作出来第一批逃往绿洲的名单。   “巨垒”悬在所有心虚之人、胆小鼠辈的头顶,随时可能落下,亮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达摩利斯之剑。   --------------------   作者有话要说:   又感冒了无语头好晕……最近又有点emo,生活工作里也有好多不顺……想快点完结把这件事放下,毕竟……我也拼命莽了半年多,但既然答应了最初遇到的小可爱要好好完结,就一定会认真写完的……   # 黑日篇(终) 第164章   两天后, 集齐了夫妻反目的,家庭破裂的,身居要位的, 胆小如鼠的……乱七八糟一大锅。   他们通过商会匿名抽签获得车票号,分车次上车出城, 每车要运载二百人,一天之内四辆车全部发车。   车是反革从矿场搞来的巨型卡车, 搭配重型防护板和电磁盾,看上去确实很能让人放心安全问题。   驾驶室和车厢完全分离, 从头到尾十多米, 光轮胎就有二十个,每车配了两个车手。   然后像拉货一样把这群有钱人送出中心城, 送往绿洲。   陈栎和烟枪开头一辆,所以也被迫最早来到出发地点——黎明时分, 连天空是灰黑交织的颜色,浓雾中只能看到工厂作业时用的高射强光灯。   陈栎刚抽完一管强力薄荷提神醒脑,走近人群准备登车,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他头又疼起来。   有个男人把他拦在了驾驶室门口, 要求把自己的保镖也带上路。   陈栎看了保镖一眼,说,“好啊。”   那人大喜,便要带人上车。   陈栎拉住他, “带人可以, 但车里空间有限, 他要上去, 就得一个人下来。”   接着他高声问:“谁愿意为这位先生让出自己的车票?”   众人纷纷投来讥讽的目光。   男人脸上顿时挂不住了,骂骂咧咧地上了车, 上车后又抱怨车内拥挤狭窄,人都堆在一起是漠视人权,没有给予他足够的尊重。   他的女伴拉住他的胳膊,忧心忡忡地低声说,“忍忍吧,好不容易才买到头一辆车,我听说第一座巨垒已经落在南境,说不好什么时候就开战了…”   “都怪你,挤这车和挤列车有什么区别,而且这不是还没封吗?”男人骂道。   “别说了,大家都在看你呢,丢死人了。”女伴埋怨道。   之后的对话陈栎懒得继续听,他撑着驾驶室和车间中间的连接底板跳了上去,用指纹打开驾驶室的门。   见烟枪靠在驾驶位上闭目养神,他不悦地说,“不是说我开吗?”   烟枪睁开眼睛,也是刚睡醒,声音有些含糊,“你不是不喜欢大车?”   “那也好过你这个半瞎。”陈栎没好气地说。   “两天半的车程,咱俩必须换着开。”烟枪说。   “我先开,我现在比较清醒,一会儿就不一定了。”   烟枪只好把驾驶位让给陈栎,他看了看车上的运载数据,“人齐了,没想到这帮人还都挺准时。”   这群乘客以为自己是匿名出逃,但实际上他们的身份和脸早已一一对应好,呈现在运载数据里——也不知道反革偷连的哪家的数据库。   “逃命的事能不准时,他们说第一座巨垒已经落地南方战区,认准了要封路。”陈栎看了一眼满格的能源量,便锁死车厢和驾驶室,发动引擎上路。   烟枪微微皱眉,“老头现在还在蹲局子,下巨垒是谁拍板的?”   “你忘了还有两位军政部的元帅,他们有临时代理权。”陈栎说。   烟枪了然地点了点头。   陈栎望着灰蒙蒙的天,现在才刚能看到几丝鱼苗一样的白光,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这几天几乎没见到去绿洲的私飞。”   “应该是军部没有批航线……或者说代理的温元帅没给他们批航线,他们要逃,这辆车是唯一的选择。”   陈栎沉吟了片刻,感慨道,“这个局,太完美,也太大胆了。”   “是啊,等老头一出来,哎哟我艹,怎么短短十天就变天了。”烟枪语气轻佻,但脸上却没有什么笑意,皱着眉头。   因为他知道这辆车上载着的人,是由反革精挑细选出来的,足以撼动整个固如顽石的上层世界。   但他又怕撼动得不够彻底,最终功亏一篑,赔上所有。   “别担心,老大肯定也不是一拍脑门想出来的。”陈栎说。   “嗯,走一步看一步吧。”烟枪嗓子有些哑,低头找了瓶水,拿在手里又开始愣神,握着半天不拧。   “没睡醒?”陈栎用冰凉的手指戳了戳烟枪的脸。   “醒了。”烟枪揉了揉眉心,想去握胸口的神像定神,从领子里揪出来才发现神像早已被换成了那枚主宰陈栎生命的项坠。   他把项链妥帖地顺回去,吞了吞发干的喉咙。   车已经开出中心城,繁杂的巨大都市被他们甩在身后,再穿过城市储备地带的工厂、仓库和维修站,就能看到自然的山和大地——A133又叫“群山昂首之处”,本就是一个多山、多矿的国家。   曾经也是山脉如脊、奇丽壮阔的国度,但随着工业商业的极速发展,人类欲望的高度膨胀……自然景观变成了瘦骨嶙峋的僵尸和千疮百孔的坟墓。   开上残破的公路,满地碎石夹杂黑雪,如果是小车必然颠簸,但他们开得这辆巨型卡车光自重就有近四十吨,平稳如山。   “要不你再睡会儿吧。”陈栎见烟枪一个人在那儿抓耳挠腮地发毛,无奈地说。   “我真睡醒了,我就是…”烟枪叹了口气,“我觉得这事儿老大太冒险了。”   “我给你捋一捋?”陈栎问。   “嗯,给我捋一捋。”   “温流之的死是一切的开端。”提到温流之的死,陈栎心里仍有些不忍。   “她的死让温元帅有机会牵制住丛善勤,毁掉他的药丸生意,让他被第二局的羁押调查,终于把老头搞到现今自身难保、耳目闭塞的境地。”   “然后琥珀觉醒,老头整个信息系统都瘫痪了,手下几乎都在追琥珀,无暇顾及其他。”   “他平时妻妾环绕,一出事没有一个出来主持大局,知道为什么吗?”见烟枪听得认真,陈栎干脆自问自答,“因为他的经济网断了,分他的钱都不够,怎么会站出来帮他。”   “再到如今温元帅取代老头暂管军部,运输局长自杀,信息外泄,战况升级导致巨垒落下……这不是冒险,是从温流之死开始做的局,一个一环都不能少的局。”   “目前为止看来,这个局很成功,也很危险。”陈栎面无表情,静如冷湖的双眼没有一丝波澜。   “敲钟的锤头已经准备好,老烟,咱们没有退路了。”陈栎换手握操作盘,自然地把手递给烟枪,“给我揉揉。”   烟枪握住陈栎又瘦又硬的手,轻轻揉着他掌心深红的痕迹,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他活着,好好活到八十岁还能沾花惹草。”   “所以我们得听他的,不给他惹麻烦。”陈栎平静地说。   “嗯,你说得对。”   “我一向都对。”   烟枪失笑,“明明最能惹麻烦的就是你。”   “要不是为了老大的计划,我那天已经把老头的脑袋拧下来了,还等到现在,等老大一步一步坑他?”陈栎冷冷地说。   想起那天发生的种种,烟枪还心有余悸,他不自觉地把陈栎的手攥得更紧,声音微微颤抖,“那天…最后我都快疯了。”   陈栎抽回手——毕竟长时间单手开巨型卡车还是太危险,他顺手揉了揉烟枪的银发才重新握上操作盘。   “疯什么?”陈栎声音隐隐有笑意,“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吃上口肉?那么一点儿够塞牙缝吗?”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烟枪顿时又恼又羞。   “可我光记得这个了,毕竟你脸红得挺可爱。”陈栎不打算放过他。   烟枪埋头胡乱抓了几下自己头发,再抬头的时候两颊有些泛红,他皮肤很白,染上一点儿红就显得艳色。   此时天光昏暗,烟枪的脸映在前窗上,两只眼睛的颜色几乎是一金一银,像个俊美无俦的妖精。   “老烟…”陈栎吸了一口气,“你把眼睛闭上。”   “什么?”   “要不你看着我。”   烟枪哭笑不得,“陈栎,你这是什么招数。”   “你再不照做我一会儿就撞山上了。”   “行行行,我看着你。”烟枪翻了一包能量棒,“椰子口味的,吃吗?”   “吃。”陈栎张嘴等喂。   开远途是一件极其枯燥的事情,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拌嘴,烟枪喂他吃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合理怀疑是在报复他上次骗老烟喝辣椒水。   陈栎觉得自己的胃现在是个无底洞,几乎感觉不到饱。   开到第九个小时,头顶阳光灿烂,连云都白了许多,依稀露出几条淡蓝色的天空。   看出陈栎有些开不动了,烟枪提出轮换,陈栎点了点头,降下车速,两人交替。   重型巨卡开起来很耗人,换了位置后,陈栎揉了揉自己发疼的胳膊,小臂肌肉又僵又硬,他对烟枪说,“这操作盘估计是新的,僵得厉害,你别生用劲儿。”   烟枪感觉操作盘被陈栎攥得滚烫,缓震材料都快被捏裂了,不由得心疼起来,“还是我开吧,我就觉得你这状态不对劲儿。”   陈栎愣了一下,“我都没觉得。”   烟枪搂过他亲了一下,发动巨卡重新上路,“你看不到自己的脸。”   陈栎刚想反驳烟枪说他还真能看见,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试着看过烟枪眼里的自己。   这个想法让他顿时一阵羞臊——看男朋友眼睛里的自己?这太奇怪了。   但又有些好奇。   但他不想入侵烟枪的大脑。   “喂老烟,”陈栎犹豫着开口,“……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烟枪想了想,“身材特别好的一个大帅哥。”   “…具体点呢?”陈栎觉得自己的脸已经烫起来,不过他想自己皮肤也不白,估计不容易被发现。   他也不怕被烟枪笑。   “具体?”烟枪果然笑起来,却不是陈栎想象中带着调侃的笑,而是柔柔的,有些甜蜜。   “嗯……还是算了。”陈栎抄起胳膊,把表情绷回冷硬的状态。   “别算了啊,我在想呢,你也知道我从小流氓到大,又不是诗人,没那么丰富的词汇量。”烟枪说。   “……”   “我第一次…诶,这该怎么说啊。”   陈栎皱眉,“这跟你第一次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是说,我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辰夜,对吧,辰是星辰,夜是黑夜。”   “我还以为要帮你查字典呢。”陈栎揶揄道。   “我也没那么文盲,”烟枪笑,“我当时有一种类似于恍然大悟的感觉,这个名字就是你啊……夜空,很黑很冷,但光也会更清晰,不是中心城像发了霉一样的夜空,是海上那种夜空,干净,有时候一点云都没有。”   “我以前很喜欢躺着看夜空,然后想一些……关于家的事情。”他最后的话像是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看着我能想家。”   烟枪孩子气地沉了沉下巴,“我没家,我只有你。”   “我那天听到林队长叫你…”陈栎没说下去。   “商衍山。”烟枪语气平平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其实是这个名字让你晃神了,对吧。”陈栎轻声说。   烟枪叹了口气,“对。”   “之前在琉璃光我明明警告过她不要再纠缠你。”陈栎神情发冷,“她真是一点儿脸都不要。”   “她儿子死了,想让我代替她儿子,我不愿意,她就报复我,没什么不能理解的。”烟枪没有情绪,像完全在说别人的事情。   “不能理解,真他妈有病。”陈栎骂道。   “好歹她还算爱她儿子,你想想宋招容,她只爱自己。”烟枪说。   “都是垃圾有什么好比的。”   “那倒是。”   “商舒和任山也是垃圾,只会把女人推出来做坏人,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   陈栎还没骂完,他们的正前方突然闪出两辆小车——缓缓开启的后舱里,露出两门火箭炮。   但这两辆小车和重型巨卡的体量比较起来,简直像猴子拦路抢劫大象的香蕉。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篇了,加油加油 第165章   “你安排的?”陈栎第一个反应就是接通反革的频道质问。   “什么?”反革表现得很茫然。   “所以不是你安排的, ”他转头对烟枪说,“撞过去吧。”   “好。”烟枪提速,巨卡硕大的车头直直朝着那两辆小车撞了过去。   小车毕竟灵活, 立即兵分两路,一左一右夹住巨卡的驾驶室, 火箭炮的炮头调转方向,分别指向陈栎和烟枪。   “这又是在玩哪出?”陈栎皱眉。   “有个不长脑子的给自己请的临时保镖。”反革了解完情况对两人说。   “你让他们带武器也就算了, 还让他们带保镖?”陈栎说。   “咳,我可没让啊。”   “老烟, 停车。”陈栎说。   烟枪依言停下车, 那两辆小车也跟着停下来。   “对,跟他们耗, 不出二十分钟准毛了。”反革的语气更像看热闹不嫌事大。   “耗什么耗,我直接撵人了。”说着陈栎打开驾驶室的车门, 跳了下去。   陈栎几步走到小车旁边,敲了敲车玻璃,里面是个戴全包头盔的人。   “喂,你主子是谁?”陈栎说。   头盔人一言不发。   “哦, 不在车里啊?”陈栎说着一拳砸破了防弹玻璃。   头盔人肩膀一缩,应该是第一次见这么生猛的。   陈栎还有更生猛的,他直接将手指伸进破洞里,把整片车玻璃掰了下来, 然后伸手进去把头盔人拽了出来。   车窗上的玻璃碎片丛割得头盔人滋哇乱叫, 躺在地上后嘴里还在不住地呻/吟。   “不懂规矩。”陈栎满脸不悦, 声音沉怒。   他绕过头盔人, 走到架着火箭炮的后厢,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能传进头盔人的外置收音孔里,“军备啊,有批号吗?别是公器私用。”   这时另一辆车的头盔人走了过来,在陈栎面前摘下头盔,是一个长脸的女人,声音很细,她指着地上的头盔人说,“我们只是被临时雇佣的,并不知道雇主是谁,但他是我哥哥。”   “所以呢?”   “我们现在会撤离,请不要为难我们。”女人说。   陈栎点头同意,女人立即架起地上的男人,两人驾车匆忙离开——甚至还丢弃了之前男人开的那部车和里面的□□。   “老烟,他们不老实。”陈栎没有返回驾驶室,通过频道对烟枪说。   “那就不走了。”烟枪淡定地回应。   陈栎打开车厢门,人体散发出来的臭气混合着工业合成香气扑了出来,呛得他想立即关门走人。   但事情总得解决,他只好硬着头皮挤进去。   “各位,现在,把你们雇的、带的各种玩意儿遣返,不然这车不会再动一步。”陈栎的语气平静而冷漠。   “为什么?你们这里是监狱吗?我他妈是犯人吗?”   又是那个要求带保镖的男人,他在车里闷出了一脸油汗,整个人臭气熏天。   “很简单,如果我们保障不了自己的安全,也不会保障你们的安全。”陈栎说。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把我安全带去绿洲?这车连个窗户都没有。”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女人抱怨道。   “那你现在可以下车,女士。”陈栎冷冷地说。   人们开始你一言我一句地吵起来,不仅跟陈栎吵,还要彼此内讧。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有人催促。   “我要保障自己的安全。”有人反驳。   “什么叫你的安全?就你一个人的安全重要?”有人就此发怒。   “别吵了,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还有人劝阻。   沉默的始终沉默,张嘴的嘴就没有合上的时候,他们七嘴八舌地争执着,陈栎抱着胳膊站在中间。   他抬头看了看堂而皇之地放着各种武器的行李架,突然发现了一样很有趣的东西,不由得勾了勾嘴角。   争吵持续了近十分钟,陈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吵,不管这群人怎么骂他,他都懒得回嘴,因为他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这时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妈的快走吧,第二座巨垒来了,去绿洲的线马上要被封了!”   车内瞬间乱作一团,刚刚叫嚣不停的油汗男人和有钱贵妇都不吱声了,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生怕被指认为拖延时间的罪魁祸首。   “今晚会在水牛城停四个小时。”陈栎说。   人们立即又开始嚷嚷,“嗡嗡嗡”,像在垃圾堆里打转垂涎的苍蝇。   “停什么停,我们花了那么贵的车票钱……”   “别停了快走吧,要来不及了!”   “对啊,如果不停就能早八个小时到绿洲呢。”   “我们的时间很宝贵,不要再拖…”   “老子他妈也要休息,现在是你们在拖时间!”陈栎忽然一声暴吼。   犹如炸开天际的雷暴,所有人都被这个冷峻的黑发青年瞬间爆发出的怒意和威慑力震得两腿发软。   刚刚还趾高气昂的富人们一个个不知所措,整个车内鸦雀无声。   陈栎直接转身离开车厢,锁好车门后,他回到驾驶室。   坐下后他按了按胸口,车厢里的味道让他胸闷。   “几百年没听你吼人了。”烟枪伸手过来揉了揉他的脖子,又替他顺了顺背,“吼得真凶,听着真爽,老子差点起立敬礼。”   “滚蛋,你这什么癖好。”陈栎没忍住笑出来,骂道。   “诶,我也不知道……反正刚刚我浑身一麻,爽得不行。”烟枪笑嘻嘻地说。   “先开车。”陈栎又清了清嗓子,他感觉自己刚刚一嗓子把声带吼劈叉了。   “喝点水。”烟枪递给陈栎一个半满的瓶子。   陈栎喝了一口,皱了皱眉,“一股烟味儿。”   “我说戒你不让戒,现在又嫌弃我什么意思?”烟枪边开车边略带埋怨地说。   “谁嫌弃你了,我就是…分辨。”陈栎有点语塞。   “不喜欢?那喜欢和我亲嘴吗?”烟枪问得直接粗野,立时还原了他的流氓本色。   然后他没忍住扭头看了陈栎一眼,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陈栎偏不让他顺心,冷着声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喜欢,你还喜欢边亲边用腿勾我。”烟枪没皮没脸地答。   陈栎觉得自己掉坑里了,还是自己挖的。   “诶,不会生气了吧……”   烟枪刚扭过头就被陈栎一把推了回去,他凶巴巴地低吼,“开你的车。”   但陈栎没有攻击欲的时候,再凶也只像是张嘴打呵欠的小兽,露出满嘴稚嫩的獠牙。   “开,我开,目不斜视的那种。”烟枪笑着说。   陈栎哼了一声。   “诶,等这一切结束,我能也叫你小夜吗?”烟枪问,语气有些小心。   陈栎不解,“为什么?”   “你要不喜欢就算了。”   “说个理由。”   “我听你家人都这么叫你…我也想成为你的家人。”烟枪小声说。   陈栎想到烟枪之前和他说的话,心里变得皱巴巴的,有点疼,还有点摇晃。像是所有内容物都化成了水,像是谁照着他心脏捅了一针dr19……   他一直觉得自己和烟枪很像,但烟枪对家的眷恋让他心疼又生疏。   “家”对于他来说是个一直想逃离的地方,那扇棕黑色的小门里,有他童年全部的噩梦。   但烟枪对“家”总是很执着,哪怕他梦里的家只是个恶心的谎言。   “你,本来就是我的家人,一直都是。”陈栎有些生涩地说。   “嗯,我知道,我们都是家人。”   “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   烟枪眼睛一亮,“什么都可以?”   “你随便叫,”陈栎勾起的唇角露出浅浅涟漪,“但我不一定答应。”   “你这算哪门子都可以。”烟枪不满地嚷嚷。   “看我心情,看你让我高兴,还是…让我更高兴。”陈栎笑意不减。   烟枪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笑起来,“能让你高兴是我的荣幸。”   “你什么时候进修的服务礼仪?”陈栎调侃道。   “多一门手艺多一条出路嘛。”烟枪随口胡诌。   天渐渐黑下来,到达水牛城的时候,已经黑到公路上只有车灯照射的方圆能视物。   水牛城位于南北交界,湿度明显比中心城高,温度稍高一些,像块被寒冷冻掉一半水分的苔藓。   他们把车停在水牛城,开放车厢门,让乘客自行进城食宿,但也告知他们出发的时间为凌晨三点,准时开车,不等任何人。   这些富人大多没吃过什么苦,此番折腾下来,不少性格柔弱的已经双眼通红,不知道路上哭过几场,还有几个贵妇人和公子哥哭叫着要回家。   陈栎当然不会理他们,多说一句都是浪费。   老烟看车,他进水牛城打算买两份速食餐,然而刚到夜里十一点,水牛城就已经闭门闭户。   老式住房的房檐上挂着棕色和绿色的玻璃瓶,被风吹得“叮叮”作响。陈栎猜那应该是储存雨水用的。   看来在这里想找个食宿的地方并不容易,这群身娇体弱的有钱人多半要回车里过夜。   陈栎敲响一家小旅馆的门,他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个长发少年满脸不悦地给他开了门。   “有没有吃的。”陈栎开门见山。   少年眉头一拧,“都几点了,吃什么吃。”   这个暴脾气怎么这么似曾相识呢。陈栎想。   他没有理会少年粗鲁的待客之道,而是探了半个身子进去,打量了一周这家小旅馆。   “你这儿不暖和还老旧,难怪没生意。”陈栎说。   少年冷哼一声,“谁说我这儿没生意,我刚轰走了一批,一看就不讲卫生,身上臭烘烘的。”   陈栎一想到那群有钱人居然被少年这样羞辱,顿时忍俊不禁。   “喂,你到底想干嘛?还吃不吃了?”少年把嗓门压得又沉又凶。   “吃,给我打包两份…三份吧。”陈栎说。   “等着。”少年说完便转身进了柜台后的小门里。   陈栎看了看四周,空气中散发着凉凉的清洁剂味,一尘不染的地板,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餐桌餐椅。   估计这位小老板有洁癖,陈栎自己也一身机油味,便没好意思坐,站在原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少年拎着三袋隔热塑料袋出来,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塞给陈栎。   “这儿就你一个人经营?”陈栎问。   “不是。”少年显然不愿意多说。   “多少钱?”陈栎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   少年一摆手,“算了,快点把那群人弄走。”   陈栎点头,也不客气,拎着餐袋转身离开。 第166章   陈栎回到车里, 迫不及待地打开餐袋,他早就饿得要命。   烟枪鼻翼动了动,“这是什么味儿, 胡椒?”   陈栎把三份分成两份,埋头先吃了一大口, “酱油。你这个嗅觉啊,该治。”   烟枪用塑料勺子搅了搅餐袋里的炒饭, 竟然有肉丁有蛋块有豌豆,他又多擓了几勺带蛋白质的给陈栎, “我没那么饿。”   “嗯, 不客气了。”陈栎边吃边说,声音含混。   “你上哪儿找的这么实在的餐馆。”烟枪问。   “路边。”   “太豪华了让我有点怀疑是不是下药了。”烟枪笑嘻嘻地说。   “一般的药都干不过你流淌着血液的尼古丁。”   “诶你不说我都忘了。”烟枪伸手到衣袋里摸出一包纸卷烟, 宝贝一样在陈栎眼前亮相,“看, 那天在车里发现的。”   “嗯。”陈栎埋头苦吃顾不上理他。   烟枪兴奋得搓了搓指尖,小心翼翼地撕开纸卷烟薄薄的塑封,忽然又沮丧起来,“我没带火机。”   陈栎叼着勺子的边缘想了一会儿, 给他出馊主意,“这样,你朝天开一枪,然后迅速把烟凑上枪口, 残留的火星应该能点得起来, 不行就多试几次, 准能把那帮崽种吓尿。”   他讲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难得一见的孩子气, 漆黑的双眼闪亮鲜艳,神情飞扬又可爱。   烟枪装恼都装不出来, 只想凑上去亲吻那略略泛红的淡色双唇。   想干就干是流氓的优良品质,烟枪扣住陈栎的后脑吻了上去,他先尝到碳水化合物的甜味,但刚尝了没几秒钟,就被陈栎挣开。   “你要敢碰洒我的饭我跟你没完。”陈栎凶巴巴地说。   然后陈栎主动吻了上来,结实修长的双臂犹如两条灵蛇缠上了烟枪的脖子,他一边亲一边揉乱烟枪后脑的头发。   他们的唇舌像两队训练有素的士兵,彼此攻城掠地、烧杀抢掠,灼灼烈焰在封闭的内城里烧得无法无天。   深吻结束后,烟枪抿着发烫的嘴唇感慨,“你这吻技进步神速啊。”   陈栎嚼着炒饭,不悦地皱眉,“凉了。”   “不,这是温度差造成的错觉。”烟枪笑得介于流氓和绅士之间,风流又野痞。   陈栎懒得理他,三下两下吃干净。   吃完饭他拎着一袋合成鹿肉干爬上了车顶,刚坐下烟枪也上来,手里的皮衣给陈栎披上。   “我迟早被你惯坏。”陈栎嘴上说着但享受不落下。   烟枪在他身边躺下,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是我眼神不好,还是这儿也没星星看。”   “你一个狙击手说自己眼神不好。”   “其实准不准这事儿啊,不能光靠眼睛。”烟枪的语气神秘兮兮的。   “我不用你教。”陈栎嚼着鹿肉干,合成肉为了强调风味会把鹿肉的酸味做得很重,但他已经吃习惯了。   烟枪笑,“你这话,和八年前说的一模一样,不过那时候咱俩会打起来,拉也拉不住的那种。”   听烟枪提起过去,陈栎不禁有些晃神。   八年,听上去很长,实际上也很长,他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又过了很多生不如死的日子。   但多半都忘记了,他也不愿意想起。就像蛇鳞下惨不忍睹的伤口,但如果一片一片仔细盖好,还是那样坚硬、光鲜。伤口不需要被铭记。   “老烟。”他有些干涩地叫烟枪。   “怎么了?”烟枪伸手握住他的手,轻缓地握紧。   “我可能需要你一辈子了。”陈栎说。   烟枪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温柔而坚定地告诉陈栎,“我一辈子都是你的,不管你需不需要。”   陈栎轻声吐出一句摇摇欲坠又坚如磐石的誓言,“我们一起活着,一起死。”   “好,我们一起活着,一起死。”烟枪笃定地复述。   陈栎蓦地眼眶红了,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猛地盖住自己的眼睛,发出抽巴掌一样的脆响。   烟枪吓得连忙坐起身,“怎么了?嗯?不信我?”   “老烟,我……我怕我害了你。”   陈栎声音发颤,他捂着脸,听不到抽泣声,因为全憋进嗓子里,气管胀得生疼。   烟枪把陈栎抱上自己大腿,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感受着陈栎极为罕见的脆弱,却觉得更真实。   “陈栎,你怕什么,怕你不够强大,还是怕你太强大?你不够强大就我保护你,你太强大就你保护我,干不干,成交?”   陈栎抓紧烟枪的衣领,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止住自己的颤抖。   他用力地点头,发丝把衣料摩擦出刺耳的响声,“成交。”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顾虑,你以前从来不是这种人。”烟枪皱着眉问。   “……因为辰茗。”   “什么?”烟枪不解。   “她一辈子都没有爱过任何人。”   “她爱没爱过关你屁事。”   陈栎叹了口气,“可她是我唯一的参考啊。”   烟枪把他搂得更紧,像只霸道的恶龙,圈紧孔武有力的尾巴,陈栎觉得肋骨有点疼,但很安心,一点都不愿挣开。   “老烟,我脑子里有一座迷宫,很大,有多大我不知道,能不能出来,我也不知道……那天我不太清醒,差点把你拽进去。”   陈栎说完这话又控制不住有些发抖,抓着烟枪的衣领就像个溺水的人。   “我不怕。”烟枪的声音微哑低沉。   “我怕。”   “让我住在你身体里,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求之不得。”   陈栎摇头,“我不愿意。”   “好,那就不去。”烟枪顺应他。   陈栎还想说什么,一群人向着卡车走来,似乎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走到近处,还有人伸手对两人指指点点。   他隐约听见了什么关于自己的内容。   “别发火。”烟枪说。   “发什么火。”陈栎从烟枪身上下来,回头冲那一群人比了个中指。   “说好的不发火呢。”烟枪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发火……我在你那儿不是把人锤成肉酱得赔十万医药费的形象吗?”陈栎说到最后自己都绷不住笑出来,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比想象中干燥。   “诶,你这么说我突然很有安全感。”烟枪笑道。   陈栎锤了烟枪一下,“莫名其妙。”   乘客陆续登车,距离出发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就在这时军政部发了一条公告,内容很简单——告知中心城所有居民,未来三天由于防御力检测会出现道路中断的情况。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有些人看来稀松平常,而有些人恐怕头盖骨都要惊飞了。   “不得不说温元帅真是个文案高手。”陈栎低声对烟枪说。   “你信不信,马上就要有人哭着求你开车了。”烟枪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到敞着门的车里一片炸锅的声音。   陈栎充耳不闻。   “说不定还有人要拿枪…哎哟,还真来了一个。”   看着下方举起一根颤颤巍巍的枪管,烟枪笑得前仰后合。   “笑什么笑!”那人明显色厉内荏。   “没事没事,你这枪……挺好的。”烟枪摆摆手。   “我要进你们驾驶室。”那人厉声说。   “你会开吗?”烟枪一脸真诚。   “不、不会。”   “那你进来干什么?”烟枪继续真诚发问。   “少废话,我听说驾驶室有换气扇……老子快要憋死了!”   没想到这竟然是个因为换气扇拔枪发难的,陈栎觉得好笑,果然不能对这群人的智力有过多期望。   “车厢里也有换气扇,只是靠近换气扇的位子比较贵,你们可以内部交易。”陈栎说。   “你什么意思?”那人眉头一拧。   “你听不懂?”   那人直接呸了一口。   陈栎站了起来,那人明显缩了缩脖子,枪都壮不了怂人的胆。   却敢发战争财,踩着无数战士的鲜血赚钱。陈栎嫌恶又痛苦地想。   此时他居高临下地站在车顶上,俯视着下方蠢蠢欲动的人群,用清晰声音告知在场所有人——   “这是全手动巨卡,稍有不慎全车人陪葬,为了保证所有人能安全抵达绿洲,驾驶室绝不可能向任何一个乘客开放。”   “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有意见,可以下车,商会会按照行程比例赔你们票钱。”   他整个人像一条站在高处、笔直硬朗的线,寒风只能吹动他的衣角,丝毫影响不了这条线的笔直,他的冷淡、平静,让人觉得这可能是一位严厉强大、监管众生的神祇。   尽管他现在的身份只是司机兼保镖,却没有一个人敢反驳他的话。   举枪的那人兀自强撑了一会儿,也惺惺地返回车上,继续生他的闷气,从而浪费更多的氧气。   等众人上车,烟枪挑了挑眉毛,“陈组长?”   “……你又欠收拾了?”   “快三点了,咱们该出发了陈老板。”   陈栎环抱双臂一眨不眨地盯着烟枪。   “怎么了?”烟枪笑着问。   “我在等你还能叫出来什么。”   “那可太多了,你真想听?”烟枪嬉皮笑脸,“刀爷,宝贝,亲爱的,老婆…唔。”   他把陈栎捂他嘴的手扯下来,坏笑,“都叫完了才捂我嘴,我看你就是想听。”   陈栎恼羞成怒,又捂上烟枪的嘴——不捂还好,这下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烟枪那双异色如妖的双眼上,心跳猛地跃上了一个频次。   那双眼睛一只金灿而温暖,另一只冷淡如冰川……仿佛是两个极端对立的世界。   原生的眼睛里,瞳孔幽黑如同深渊,虹膜里有丝状的放射线和氲斑,像一个华丽繁复的世界。   而被工艺化的眼睛则是一片荒芜,只有微尘在闪烁。   陈栎的脑子里一个本就存在的概念在此时被转化为语言——极简和极繁相互对立、相互吸取、彼此颠覆。   终有一天,极简的世界会进化为极繁,而极繁的世界会坍缩为极简。   而他们,恰好就处在一个极度复杂的世界里。 第167章   这个过程或许很长, 以他有限的寿命未必能有幸看到。陈栎想。   他又想起温元帅提到过的“无智化”,或许那也是这个世界在自我保护,化繁为简。   毕竟……   “唔!唔唔!”烟枪出声提醒陈栎自己快被憋死了。   陈栎回过神来, 连忙松开捂着烟枪的手。   “你想捂死我啊。”烟枪委屈地嘟囔,他满脸通红, 过度缺氧后,吸进口鼻里的氧气都觉得是甜的。   “没有。”陈栎干脆地否认。   “那你…”   “反正就没有。”陈栎无赖地否认。   “好吧, 你说没有就没有。”烟枪妥协。   “走吧,轮我开。”陈栎说。   他们回到驾驶室, 运载数据显示人头齐整, 经过一天的舟车劳顿,不少人已经在车厢里睡着了, 横七竖八地瘫倒一地,和他们眼里低贱的仓管工人无异。   凌晨三点, 重型巨卡准时出发,不断向南,奔赴绿洲。   他们今天要横穿六百公里的焦土,晚上的时候进入大雨林区, 那里的公路更加迂回曲折,可能还会遭遇野兽袭击。   陈栎听说过焦土的恶名,但还是第一次涉身其中。   黑红色的土壤像是氧化后的血,地面并非稳态, 而是像泥沼一样时不时窜出人头大小的血泡。   “这么一比, 中心城的气候都算不上恶劣。”烟枪感慨道。   “现在抢劫成功率一定很高。”陈栎说。   “好啊, 威胁他们, 不给钱就滚蛋。”烟枪愉快地附和。   车轮轧过焦土发出不间断的“啪叽”和“咯吱”的声音,像是有怪物在他们车下不停地咀嚼青蛙和甲虫。   “我饿了。”陈栎刚说完烟枪就把能量棒塞进他嘴里, 一股冲鼻子的可可香精味。   “希望这个世界上的可可香精都消失。”陈栎边嚼边诅咒。   “人家只是一个口味而已,招你惹你了。”烟枪笑。   “甜,甜得有腥味。”   “我的老天爷啊,你吃鹿肉干都不嫌腥的人。”烟枪彻底服了。   “你管我。”陈栎抽空瞪他。   “不管不管,换个味道,我找找。”   烟枪在一筐综合装的能量棒里哗啦哗啦地翻找,他才发现包装上每个口味都是手写上的本国语名称,“南瓜的?”   “不要。”   “葡萄?”   “不要。”   “橄榄?”   “……”   “这是啥啊一长串…羽衣甘蓝加酸梅粉听说能治头疼。”   陈栎本来不头疼,听完不得不头疼,“这是谁买的口粮?”   “好像是乌鸦。”烟枪说。   陈栎不说话了。   “怎么,要移情别恋了?”烟枪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我怕回去被库吉拉追杀。”陈栎的表情传达出他在认真地苦恼。   “放心,她现在正在努力和乌鸦成为一起逛街的深闺密友。”   “你这是哪个朝代的词汇。”陈栎忍不住吐槽。   “感情这事都得循序渐进嘛,”烟枪一脸很有经验的样子,“先制造出多接触的机会,成为好朋友,再谈恋爱。”   陈栎品味了一下烟枪这个流程,微微皱眉,“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烟枪拍拍胸口,“宝贵经验。”   “黑爷教你的?”   “呃…”   陈栎气笑了,“你为什么要听一个老光棍的话。”   烟枪一想,“也是哦。”他又笑起来,“这不是追到手了吗,证明还是有点用的。”   陈栎板起脸,“你再说我就要反悔了。”   “反悔我就再追两年,这有什么。”烟枪笑嘻嘻地说。   “二十年。”   烟枪一愣,随即笑得更开心了,直线条的眉眼弯出甜蜜的弧度,“这么喜欢我追你啊?”   陈栎再次被烟枪的脑回路打败了,埋头专心开车。   他们在横穿焦土,眼前只有赤黑色的大地,无边无际。   到了中下午,两人交换,陈栎打开车厢监控看了几眼,车厢内的温度已经到达二十六度,里面的人几乎全部蔫软,像是正在被脱水的蔬菜。   陈栎伸手想关掉监控,却不小心滑进了另一个界面——乘客信息。   每个乘客的资料都详细到可以起诉反革侵犯他们隐私权。   陈栎一个个翻过去,心里波澜起伏,千头万绪最终化作滚烫的热海,那是雪恨的快感。   商人。商人。商人。军需长。军备长。调度员。远程指挥员。审判员。审判员。审判员。法官。   ……   他听到烟枪长叹了一声,声音飘渺,“三年了,不容易啊。”   “嗯。”   见陈栎双眼带刺般地盯着屏幕,烟枪伸过一只手把信息界面关闭,“别看了,本来没睡眼睛就红……我更好奇老大是怎么拿到这些的。”   “只有一个可能,他找到了丛善勤的超主脑,这么详细准确的资料,哪家的人口数据库都不可能拥有。”陈栎沉声说。   “嗯,我猜也是。”烟枪点头。   “现在不管丛善勤能不能出来,他都废了。”   烟枪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我艹,真他妈的爽!”   他把速度条一下子推到顶,裹着车体的风声骤然变得猛烈。   头顶上的是浓郁到肮脏的艳阳和瘀紫色的乌云,重型巨卡在焦土大地上畅快地奔跑,像一头莽撞的巨型野兽在迎风怒吼。   穿过焦土,天色渐暮,到达雨林区边缘的西口玫瑰镇时已经接近零点。   一整天都没有巨垒的消息,但这群乘客已经被长途旅行耗干了所有体力,连下车的力气都没有,像一只只过度包装的破口袋一样躺在车厢里。   “停车,休息。”陈栎揉了揉额头,即便是他们这种身体素质,开了两天巨卡也疲惫不堪。   烟枪看着眼前破败老旧的小镇,几乎没有灯火,他有些忧心地说,“今晚可能找不到热饭给你吃了。”   陈栎瞪了他一眼,“不都是我在找?”   烟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笑道,“我这不是怕吓着纯朴的小镇大妈。”   “怎么就非得是大妈。”陈栎皱眉。   “因为大妈见多识广心理素质已经足够好,但看见我这双眼睛还是得吓个够呛。”烟枪张口鬼扯。   “……”   “下去走走?”烟枪推开车门,两条长腿伸出去空蹬几下,活动酸乏的肌肉。   “走。”陈栎也打开车门跳下去。   西口玫瑰镇已经属于雨林区的范围内,空气又湿又冷,但比起中心城干燥尖酸的冷还要是舒服很多。   他不由得大口地呼吸着湿漉漉的氧气,眉间的疲惫稍微舒展开了一些。   “绿洲更舒服。”烟枪说。   陈栎扶着后腰左右转了转,听到“嘎巴嘎巴”的响声,他皱起眉头,“你说得我都想去了。”   “也不知道干完这票咱还能不能留在国内,要不逃到一个小岛吧,有鱼有虾有海螺的那种。”烟枪说着伸手帮陈栎揉腰,被陈栎推开。   “你后腰也动过刀,别以为我不知道。”烟枪又强硬地把陈栎搂过来。   “我没跟你客气,”陈栎皱了皱鼻子,小声说,“你这么揉我怎么走路。”   “什么意思?”烟枪一下子没理解。   陈栎想凌晨的夜色如果掩盖不了他这点儿程度的脸红,干脆改名叫大中午算了。   “没什么意思。”陈栎再次推开烟枪的手,为了自己的找饭之路能顺利开启,他决定抓着烟枪的手不放。   “牵手你就不害羞?”烟枪拎起两人紧扣着的手,冲他挑眉笑。   “我什么时候都不害羞。”陈栎大言不惭地说。   两人有些生疏地牵着手穿过玫瑰镇的主街道,稀稀拉拉的老路灯照着他们的身影,在不知不觉间越走越近,几乎肩碰着肩。   新浪漫需要灯火、音乐和曲折复杂的相遇桥段。   但旧浪漫只需要两个彼此相爱、互为支撑的人。   在路的尽头,一个偏冷的声音说,“没饭吃啊。”   “妈的,我也快饿死了。”另一个低沉的声音骂。   没饭吃还谈个屁的浪漫。   “没招,回去啃能量棒吧。”烟枪说。   “希望全世界的能量棒都消失。”陈栎恶毒地诅咒。   “那你更没的吃了。”   “你说这儿草叶子这么多,能吃吗?”陈栎指着路边半黄半绿的植物盆栽。   “看上去像家养的,别吃了。”烟枪说。   “哦。”   陈栎又盯着树窝看,里面有些一闪一闪反光的小东西。   “毒蘑菇,别看了。”烟枪说。   “哦。”   “你这样搞得我怪心疼的,忍不住要为你打家劫舍了。”烟枪说。   “……你刚刚连大妈家的盆栽都要守护。”   “哎哟,暴露了。”烟枪笑嘻嘻地说。   “我不饿,一点都不饿。”陈栎决定给自己的洗脑。   两人回到车上,陈栎又爬上车顶,这次他把脖子搁在厢顶边缘的行李杠上,烟枪把他的脑袋托起来,皮衣卷着让他枕。   “我要让你…”   “惯坏了。”烟枪坐在他旁边,把一瓶水放在陈栎肚子上,“每次都是这句。”   陈栎拧开水瓶灌了一大口,烟枪一脸期待地看着,大概是想看他会不会洒在衣服上。   “老烟。”陈栎把水瓶放下,解开自己的领口,慢悠悠地说,“咱们试试吧。”   “在这儿?”烟枪惊得一口把自己舌头咬破了。   ……   陈栎做了一个梦,他置身于那个梦中,一切感知都异常真实。   他缓慢地行走在一片黑色的雾潭里,身上的穿戴就是现实中的穿戴,他穿的是烟枪的皮衣,敞开着,袒露着胸腹。   雾潭没有尽头,什么都没有。   直到他看到一些金色的东西。   那是像丝线一样发着光的线条,杂乱无章地缠绕成团。   它们懒洋洋地躺在黑色的雾气里,数颗线头随着雾气的流淌而随波逐流。   陈栎的大脑在此时告知他——那是辰茗。   那团金色的丝线,是辰茗。   陈栎还没来得及怀疑这个认知,就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冰冷、戏谑……熟悉。   “儿子,终于见面了。” 第168章   “这算什么见‘面’。”陈栎语气冷淡。   “你等等。”那坨丝线说。   接着它慢悠悠地飞了起来, 然后在陈栎眼前画了一只简陋的眼睛……然后还随手画上了几根七零八落的睫毛。   陈栎沉默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遇跨越了生死,也跨越了整整八年的时间。   但他心里一丝感觉都没有, 空荡荡的,连长久以来的积怨都没有掀起半分波澜。   辰茗的眼睛在看到陈栎的那一瞬不自然地震动了几下, 没挂牢的睫毛掉下来一根,像金色的羽毛飘入黑潭。   陈栎低头发现自己胸口有些残留的红痕, 他不以为意,懒得遮掩, 抬头继续看着辰茗的眼睛。   “你难道没有想问我的?”还是辰茗率先开口。   “没有。”陈栎说。   “机会难得, 况且你一时半会也出不去。”辰茗倒是难得的好脾气,成为一团丝线的她比生前懒散了许多。   陈栎沉默了一会儿, “你这儿有坐的地方吗?我开了一天车,很累。”   “没有, 但你可以躺着,像我一样。”辰茗说。   “算了……为什么你会变成一团线?”   “这是丝线状态,是这个维度的一种动态状态,还有散状态——”辰茗说着, 那只简笔画眼睛瞬间变成无数颗光点,静止悬浮在半空,她的声音继续,“这是静止状态。”   “所有人死后都是这样吗?”陈栎问。   辰茗重新画好了眼睛, 她又不自然地震颤了一下, 声音含着些埋怨, “你到底被什么动物啃了?”   “野狗。”陈栎说。   没想到辰茗的画眼竟然朝自己笔直地飞了过来, 贴得很近,片刻之后, 她否定,“这不是狗咬的,没有獠牙的齿痕。”   丝线虽然散发着金光但没有任何温度,陈栎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辰茗的灵魂,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死后视力会不好,和生前不一样,获取信息大多靠双眼。”辰茗解释道。   “所以,这里是地狱吗?”陈栎问,他又左右看了看,四周什么都没有,一片漆黑,也没有温感,不冷不热。   “这里是亡者的维度。”辰茗又说,“你抬头看。”   陈栎依言抬头,他的视觉被瞬间拉得极高……他看到了无数层世界悬在头顶,每层世界都有座像火山坑一样向上张着大嘴的东西,里面是无底的深黑。   亡者维度的视觉和现实维度不同,没有任何实质的遮挡物。   它们是有形的,却又是透明的,可以被视觉穿透,又能被视觉理解。   “那些坑是什么?”陈栎问。   “是其他死人。”辰茗答。   “那你的坑呢?”   “在你脚下。”   陈栎低头,他感觉自己的视觉能力又开始诡异地变形,他以光速俯瞰过脚下的黑潭,竟然巨大到如同一整颗星球。   他微微眩晕,退了半步才站住。   “这个维度有些细小的漏洞,所以很多人都曾误入过至亲的亡者世界,但大多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噩梦。”辰茗顿了顿,又说,“你也知道你的大脑不太一样,所以能和我短暂交流。”   “那你们之间会交流吗?”陈栎指了指头顶。   “这里没有语言,是永恒的静默……我刚死的时候,想过如果亡者的世界能诞生语言,彼此之间能够交流,这里还有许多漏洞,或许能让维度崩溃,让生死颠倒。”   辰茗轻声笑了一下,“那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辰茗生前是个实验狂魔,没想到死了之后还怀着一些疯癫的幻想。陈栎想着,觉得好笑,又觉得有些失落。   他发觉自己能接受辰茗作为自己母亲的死,却无法接受辰茗作为一名科学家的死。   尤其是在她死后只留一具无头的残躯,头颅受人折辱。   “你想的东西我都能听到,”辰茗用略带自嘲的语气说,“死了之后听力反而变得特别好。”   陈栎勾了勾嘴角,“那我可以直接骂你,都不用费心组织语言。”   “随便你,不疼不痒的,反正都死了。”辰茗说。   “原来你也知道,只有活着的人才会痛苦。”   陈栎说完这句话,辰茗陷入了沉默,她的画眼一动不动地看着陈栎。   这个冷峻高挑的青年,站在漆黑的亡者世界,却没有常人的恐惧……或者说,他如今的存在已经近乎于恐惧本身。   与其说他能够穿透维度,不如说,他就是维度本身。   辰茗的亡者之眼模糊又锐利,她很清楚自己塑造了怎样一件作品,这个作品足以代替她延续人类岌岌可危的岁月……但,这是她的儿子啊。   她知道成为这样一个作品,需要承受多少痛苦。   “我为什么会来这儿?”陈栎出声提问。   “梦到至亲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你睡得足够沉。”   “哦。”   “辰夜。”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让陈栎迟钝地“嗯”了一声。   他心里莫名涌上一片发酸的情绪,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抬手撩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那片狰狞的伤口。   他张了张嘴,没出声,他在心里问辰茗,“怎么样?”   接着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忘了,你看不清。”   “辰将军,我现在的样子,你还满意吗?”   陈栎在自嘲时,语气和辰茗总是有几分相似,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辰茗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睁着那只简陋的画眼。   “你有什么要交代我的,我会…我会办好。”陈栎深吸了一口气,他麻木了许久的情感有渐渐复苏的迹象。   他发觉自己站在辰茗的亡灵面前,仍然觉得畏惧,觉得冰冷,和小时候没有什么两样,他和辰茗是母子,却比上下属更…   “我听得见。”   陈栎浑身一颤,不自觉地把头埋得很深。   “我只是想跟你说——好好活下去。”辰茗声音无奈,她把眼睛又变回一团线,沉进雾潭里,懒洋洋地发着光。   “你的所有决定,都将是对的,不要再怀疑自己。”辰茗继续说。   陈栎抬起头,问出了埋在他心底像肉刺一样的问题,“你到底在未来看到了什么?”   辰茗的那团丝线瞬间变得更加松散,简直像是一片波光,她被雾潭带动着,飘荡了许久,才缓缓吐露出那场未来的灾难。   “我看到了,很多。”   “辰夜,你是第一个被我吞入脑空间里的人,然后我便失去控制,吞噬了无数的人……他们的至亲将我开膛破肚,焚烧我的四肢,却仍然无法拯救那些被关禁在我脑中的人。”   “世界一片哭声,只要我活着,就能不断听到,外面在哭,里面也在哭,那都是我的罪孽。”   “我进行过一千六百四十三种猜设,选择死亡是唯一解。”   “而现在,是最好的结局。”   辰茗声音冷静,但陈栎知道她是痛苦的,但她太过强大,让她的痛苦显得渺小如微尘。   陈栎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低头摸了一把自己发酸的鼻子。   他知道辰茗作为一个将军,生前死后都无愧于人民。   “我只有愧于你。”辰茗的声音变得有些沉。   这句话让陈栎梗在喉咙里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他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脸,几乎要把自己溺死在手心和泪水里。   “你小的时候我对你不好,长大后离你而去。”辰茗语气淡素,但这已经是她最温和的声音,“还让你背负这样痛苦的人生。”   “你可以恨我,但别忘了我。”   她轻声说,“辰夜,你是我的骄傲。”   陈栎感觉热泪顺着手腕流进袖管,辰茗这淡淡的几句话让他哭出前所未有过的眼泪,他在心里大骂自己脆弱,却更想痛哭。   反正是在梦里,他放任了自己。   “儿子,活下去,不管遇到什么一定要活下去,成为诺亚方舟。”   这句话作为梦境的结语,陈栎在颠簸中清醒过来。   他感觉一只温热的手正握着他的手,他轻轻抽出来,听到自己声音有些沙哑,“老烟,别单手开车。”   烟枪却不听他的话,那只温热的手摸上他的脸,在腮边揩了揩。   陈栎愣了一下,伸手摸了一把,全是凉凉的泪水,“我哭了?”   “对不起。”烟枪低声向他道歉,带着深深的懊悔,眉头紧皱。   陈栎立即明白过来烟枪是误会了,但这该怎么解释?自己不是因为……这他妈该怎么解释?   “不是。”他短促地否认。   “没有,是我…”烟枪的声音里满是愧疚,“我让你不舒服了。”   陈栎抓了一把自己睡乱的头发,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老烟,不是因为这个。”   烟枪茫然地转头看他。   “我没有不喜欢,”陈栎心一横,脸不自主地先红起来,“我…我挺喜欢的。”   “那你为什么哭?”烟枪肉眼可见更茫然了。   陈栎叹了口气,“我梦见辰茗了。”   “……梦到以前?”   陈栎瞪了烟枪一眼,“我有那么脆弱?”   烟枪这才放松了肩膀,紧绷许久的神经松缓下来,他笑着哄陈栎,“没有,怎么会,你最厉害了。”   “先不说这些,咱们还有多远到绿洲?”陈栎坐直身体,眼前的公路越来越靠近浓绿色的森林,这路线明显不对。   “不去绿洲。”烟枪说着指了指屏幕上的红点,“去这里。”   “老大怎么安排的?”陈栎已经恢复了冷静。   “把车停在这里,然后开装甲穿越雨林回中心城。”   陈栎调出车内监控,一切如常,这些被反革精挑细选出来赎罪的人全然不知死期将至。   “我在行李架上看到了封锁板,但他们还有各种和外界通讯的东西。”陈栎说。   “老大说他会解决。”   陈栎点头,又问,“巨垒呢?”   “第三座,已经封住绿洲往南的路。”   陈栎翻开军政部的平台,近期几乎没有公开的战报,他低声自语,“一味封路却没有战报,难道没人看穿温元帅的行为逻辑吗?”   “他们以为他不敢,毕竟绝大多数人都不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就像那个大脑袋说的,集体利益极难撼动。”烟枪说。   “不,”陈栎抬起头,“是老大威胁他。”   “威胁?”   “所以八局长不是自杀,是老大杀的。”   烟枪喉头一滞,千言万语只有脏话最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我操。”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完结啦,作者现在全凭一口仙气吊着哈哈哈哈哈哈放心,死不了!死也得写完再死! 第169章   到达反革指定的地方后, 他们停下巨卡,从后舱开出那辆反革许给烟枪的四轮古董装甲车。   装甲车的高底盘和硬外装可以横渡雨林,他们最快一天半就能返回中心城。   离开之前陈栎通过视角转移窥探了车厢内的真实情况——这些人已经察觉到路线的偏移和终点的更改, 放在行李架上的武器也被封锁板完全封死在顶部,车厢严丝合缝地封闭, 硬厚的合成金属板和防御罩让他们再无生路。   他们此时正在联络外界救援并揭露反革的阴谋,他们的手机信号、频道收发畅通无阻……   这不合理, 反革要将这些人葬于绿洲,不可能不在车内安屏蔽仪。   装甲车一路奔驰, 距离无法限制陈栎的窥探, 只要他想就能一直观察着车内的情况。   “怎么样?”烟枪问。   陈栎睁开眼睛,回归自己的视角, “他们在呼救。”   “老大不是傻子,既然这么干了, 就不可能给他们留呼救的余地。”烟枪皱眉。   陈栎思索着,他的大脑在进行超负荷运算,他感觉自己头顶浓烟滚滚,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当然没冒烟。   “我大概想明白了。”陈栎说。   “什么?”烟枪问。   “嗯, 老大应该是用老头的超主脑完成通讯的覆盖和模拟,即便这些人被困死在去绿洲的路上,外界也不会知道。”   烟枪松了口气,但很快又皱起眉头, “但老头目前还没有被革职, 只剩下不到四天了, 以他的多疑, 不可能没留后手。”   陈栎突然想起来在审讯室的时候,他突然触发视角转移, 那时他不仅借用了丛善勤的视角,同时还看到了一面白墙。   他之前以为那只是高度兴奋后产生的幻觉——这么看来,很有可能,这就是丛善勤留的后手。   “老烟,我好像在丛善勤的眼睛里看到过两个世界。”   “什么?”烟枪开车的手差点从老式方向盘上滑下来。   陈栎解释道,“一个是他的世界,另一个……只有一面白墙。”   “你是说,他的脑子里有两个世界?两个不一样的世界?”   “会是投映脑吗?”陈栎沉声。   投映脑是一种脑通讯手术,能达到感官互联的效果——不仅要承担手术的危险,而且限制极多。   烟枪沉吟片刻,“我听说投映脑只有本体和义务体,或者直系血缘关系才能做,难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丛善勤的义务体?”   陈栎立即联络反革,却发现他们进入雨林后信号极差,只接通了一秒便中断。   看着头顶遮天蔽日的叶片,陈栎烦躁地骂了几句脏话。   “别急,就算再多一个丛善勤,这十一天里也不可能露面,至多是让老头在二局里急到爆血管。”烟枪故作轻松道。   “丛善勤果然没有完全信任反革,这才像他的行为逻辑。”   烟枪点头称是。   “我睡的时候老大都跟你说什么了?”   “除了指示停车地点,要咱们一定走雨林,还提了几句宋赞宋局长的事,说她被家里软禁了。”   “软禁?”   “对,软禁。”   “……她是我见过混得最惨的局长。”陈栎无奈。   “唉,没办法,她在的位置如果为人民谋利,就无法为家族谋利。”   “老烟,”陈栎低头揉了揉眼睛,“咱们轮换吧。”   “不换。”烟枪正开得上瘾,古董装甲车的发动机声和现代车常见的加压声完全不同,差距堪比狮子咆哮和小猫喵喵叫。   “我想开车,不然会一直乱想。”陈栎觉得自己的脑壳已经限制不了里面飞速运转的大脑,天灵盖像是松动的老木板,正在“吱呀吱呀”地惨叫。   “你再睡会儿。”烟枪目不斜视,空出只手草率地挠了挠他。   陈栎觉得自己被烟枪敷衍了。   “开出雨林就换。”烟枪又说。   “算了,我睡觉。”陈栎转身窝起来,姿势很像是在生闷气,他并不是在生气……只是觉得心情有些沉重。   因为现下模糊的事态,也因为辰茗的预言悲剧。   雨林毕竟是雨林,偶尔有豆大的露珠敲在车顶盖上,古董车没有隔音层,响动就格外清晰。   陈栎没防备,跟着声音抖了一下。   “冷?”烟枪伸手揉了揉陈栎的背。   “怎么不关心你车冷不冷。”陈栎语气不快。   烟枪失笑,“它肯定不冷。”   “我也不冷。”   “你太可爱了,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跟车吃醋。”烟枪笑着说。   “……就吃了,不行?”   “可以可以,要不然咱们扔了车,走回中心城。”烟枪声音里的笑意快要溢出来。   “……”   “真生气了?”   “没有。”陈栎坐起身,从车匣里翻出一袋牛肉干。   “再开五个小时就能穿出雨林,咱们联系上老大然后去镇子休息一晚,好不好?”   “嗯。”陈栎啃着木头一样的牛肉干,时不时露出白生生的虎牙。   “昨晚…”烟枪欲言又止。   “挺好的。”陈栎面无表情。   “你真不是因为这个吧。”   陈栎瞪他,“我至于因为这个?”   烟枪挠了挠头,“我…我也不知道啊。”   “没有,我梦见辰茗了,或者说,我见到她了。”   “她和你说了,让你很伤心的话?”   “没有。”陈栎语气淡淡的,他握着包装袋的手放在腿上,“她说…她为我骄傲。”   “我们都为你骄傲,陈栎。”烟枪轻声说,“你跨越了铁荆棘之海。”   陈栎转头看烟枪,“你怎么突然文绉绉的?”   “我从神教典里抄的。”烟枪笑嘻嘻地说。   装甲车一路飞驰,雨林信号不好,四周巨树环绕,如果不是有车载磁石指南针,他们很难这么快穿出雨林。   “百合还是玫瑰?”烟枪突然问。   陈栎一愣,摇了摇头。   烟枪无奈又问了一遍,“百合镇还是玫瑰镇?”   “哦,随便。”陈栎看着车窗外绿色浓郁到发黑的原始森林,随着天色渐晚而更具压迫感。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们穿出雨林,天色已经全黑。   这时车载私人频道被接通,反革的声音传出来,有些沙哑。   “百合镇是宋局长的地盘,基础设施不错,你们去住一晚吧。”他说。   陈栎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原来你之前送她那个百合杯是这个意思。”   反革笑了一声,“你怎么还偷看我送人家局长的礼物。”   反革声音虽然疲惫,但没有丝毫的紧迫感,陈栎稍稍放心了一些,把之前和烟枪讨论出来关于丛善勤可能有投映脑的猜想告诉反革。   “嗯,他有,另一端是他那个倒霉儿子。”反革淡定地回答。   陈栎顿时轻松了一些,同时心生些许诧异,“他还有儿子?”他从没听说过丛善勤还有一个儿子。   但丛善勤没有义务体这很好理解,毕竟义务体取代本体鸠占鹊巢的案例不在少数,丛善勤不会冒这个风险复制一个自己。   “有,叶真死前拼命给他生的,但从小有心灵枯朽症,跟废人没什么两样。”   “老大,你是不是已经拿到了丛善勤的超主脑?”陈栎又问。   “对,很他妈有意思的东西,如果你们回来赶得上…我有点事,不说了。”反革匆匆挂断了频道。   两人在凌晨时分到达了东口百合镇。   一朵巨大的投影百合在寂静的夜空旋转,它的下方是一座灯火通明、精致玲珑的小城。   一入城,两人同时看到了最高建筑的顶楼盘旋着一圈文字——“人类理想中的城市,匠心建设”。   陈栎想起之前和宋赞的交谈,对烟枪说,“宋局长确实是个很理想的人。”   烟枪打了个哈欠,在陈栎肩上蹭了蹭自己的眼睛,陈栎揉了揉他脑袋,低声问,“累了?”   “嗯…有点。”烟枪直起身。   “去喝一杯。”陈栎说。   “好。”   两人走进一家酒吧,和中心城乌烟瘴气的酒吧街不同,这间酒吧是全智能服务,酒客有的安静自饮,有的结伴交谈。   “怎么样陈老板,学到先进经营理念了吗?”烟枪笑着问。   陈栎转着酒杯,杯口嵌有微型投影器,把一朵电子百合挂在杯口,随着旋转,电子光块散开又收敛。   “这是经理该学的,不然我花那么多钱雇他干嘛。”陈栎说。   烟枪那头半天没有回应,陈栎转过头才发现他趴在吧台上睡着了。   “你还……睡得挺踏实。”陈栎无奈地自语。   陈栎也不打算叫醒他,只是拿走了他手里虚握着的酒杯,把剩余的酒添进自己杯里。   他慢悠悠地喝着酒,顺便利用自己的异态大脑穿越建筑、街道,理性地审视这座由宋局长建设的理想城市。   这是他第一次把视角转移的能力推动到那么远的范围——在无人的地方中断。   他之前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可以通过近距离不间断地利用他人视角结网以看更远的地方,这个过程会让他疲惫,就像在集中目力长时间观看远距离外的东西。   地面整洁干净,不是电磁地面——中心城的阶级垄断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就是通过电磁地面实现的。   没有地下城——全国也只有中心城有地下城。   人工智能服务比例占到百分之七十以上——中心城的比例是五比五。   书店、阅览室、自习场所人满为患——中心城没有这样的地方。   陈栎把杯里的酒喝完,旁边就有续酒的按钮,他果断加了一杯。等待加酒的时候他按了按眉心,他理解宋赞的孤勇,也理解那些反对她的人。   这里很理想,但不热闹,人们彬彬有礼,街上没有一个流浪汉。   但人类社会永远不可能缺少流浪汉。   对于城市的理想,绝大部分要依靠对于人类的理想,消除愚昧、猜忌、贪婪……这是比建设一百座理想城市更困难的事。   或许她应该和坚定的现实主义者温行之切磋一下,一个期待人类开智,一个认为“无智化”迟早降临。   陈栎喝着酒,胡乱地想着。   “睡着了…居然…我。”烟枪含糊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他显示没完全清醒,不然也说不出这样的语序。   陈栎扭脸本想嘲笑烟枪两句,却愣住了。   烟枪半梦半醒地伏在吧台上,几颗电子小星星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他白皙面庞,他的动作又吸引墙上的星星飘下来,在他的银发里装点上星光。   “这电子成像有点厉害啊。”烟枪伸手逗了逗小星星,很快被缠住了手指,一颗一颗在他指端蹦跳。   “嗯…”陈栎气息不稳,被他忽略掉整整一天的感觉细碎地从身体各处钻出来。   他看着烟枪的眼神也沾染上些许热。   这时候他欣喜地发现自己已经从根深蒂固的痛苦中恢复过来,像每个正常人一样拥抱世俗的欲望。 第170章   两人在百合镇休息一晚, 第二天一早便启程回中心城。   第二天深夜到达中心城。   中心城持续下雪,整座城市灰黑如死,气温极寒。   “来这个坐标。”反革在频道里对两人说。   反革发来的那个坐标竟然是英灵纪念馆——按照传统, 为国鞠躬尽瘁的伟人在死后会被制成蜜兰永久保存在这里,又名英灵蜜兰博物馆。   英灵纪念馆闭馆时间很早, 每天只开放六个小时,他们赶到的时候大门紧闭。   “老大玩咱呢?”烟枪敲了敲厚实的金属门。   “爬窗户吧, 英灵馆是内天井。”陈栎指了指英灵馆顶层三角形状类似阁楼的楼层,那里有一排黑白玻璃花窗。   烟枪一声哀嚎, “跟着你尽搞高空作业了。”   “那我自己去。”陈栎说。   “我爬我爬还不行吗。”烟枪痛苦地妥协。   两人来到英灵馆旁侧的尚在施工中的高楼, 英灵馆头斜铸着数根镂铁旗杆,上面没有织物旗帜, 白天会用电子成像做出飘荡的旗帜。   而旗杆的下方正好是那一排黑白花窗。   陈栎把腰上的多功能安全锁调到飞爪模式,飞咬住一根旗杆的底部, 锁绳在夜空中绷出一根笔直的线。   “你先。”陈栎扯直线绳抖了抖确认那端咬紧了。   “这吃得住我吗?”烟枪不免有些紧张,小声问。   “要断了你就抓住尽力往那头荡。”陈栎说。   “嘶……这么刺激吗。”烟枪咽了咽口水,一只脚踩上窗户,看了看脚下几十米的悬空, 黑洞洞的,只有无形的风在来回窜涌。   他想这要掉下去,死得肯定很脆生。   “别看,越看越害怕。”陈栎声音冷静到几乎有些无情。   “好吧。”烟枪心一横眼一闭, 正要在窗外扎, 忽然感觉腰上一紧, 被人拽了回来。   陈栎把烟枪搂回来, 没绷住一阵笑,笑完压低声音说, “你还真跳……傻狗。”   烟枪有些气恼,“你玩我?不跳你这是要干嘛。”   “跳,我带你跳。”陈栎说着一把抓住烟枪的腰带,“你抱好我。”   烟枪果断紧紧搂住陈栎脖子,高度面前不需要考虑脸面。   下一秒陈栎松手,两人被安全锁的收缩力直接带飞了出去,扑向英灵馆的旗杆。   “要他妈穿串儿了!”烟枪变调的叫喊声横渡夜空。   两人直扑向旗杆锋利的尖端,眼看就要穿成肉串。   “偏一度的事。”陈栎冷静地说。   他也确实只有在落地时侧了一下身,同时把烟枪的头按进怀里,旗杆寒光烁烁的尖端擦着他的脸,再偏一点,就能刺穿他的脸。   烟枪心有余悸,刚动弹了一下,立马被陈栎按住,他感觉自己背后冷风飕飕地刮……背后的世界一定很精彩。   “咱们踩在窗牙子上,你给我直挺站着。”陈栎一手拽着安全绳,另一只手去开花窗的锁。   “要死了真是……”烟枪小声抱怨,“你个疯子。”   “多担待。”陈栎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清冽的笑意,在这种命悬一线的地方,很好听,也很过分。   “你快点。”烟枪催促,他的胳膊还挂在陈栎脖子上,迫于压力紧紧抓着,特别丢人。   陈栎已经拧开了锁,但从辰茗那里继承来的恶血涌上来,他沉声,佯装苦恼,“老烟,这锁,有点难开啊…”   “那你一脚踹开啊又不是没踹过窗。”烟枪有点崩溃,语速飞快。   陈栎觉得自己还是做个人吧,不然一会儿要真把烟枪气哭……这么一想竟然有点,不,是非常想试。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继续欺负老烟的时候,耳机中响起反革的声音,“你俩挂半空还挂上瘾了?”   陈栎拧开了锁,用膝盖把花窗顶起来,“请进,胆小鬼。”   烟枪瞬间反应过来,他恶狠狠地说,“老子跟你没完。”   陈栎丝毫不惧。   两人从玻璃花窗钻进英灵馆,里面一团漆黑,烟枪只要站在地面上立即又生龙活虎起来。   陈栎把手电光调到最弱,照了照烟枪的脸又照向前方的路,确认都没有异常之后,他小声嘲笑烟枪,“你怎么这么恐高。”   “因为我是正常人!”烟枪用气声怒吼。   “这时候就是正常人了?”   “……”烟枪气到无话可说。   陈栎找到升降梯,发现没有通电,升降梯自然也不会运作。   “不是吧,难道还要再从窗户出去?”烟枪肉眼可见快暴走了,气声听上去像在喷火。   陈栎扫视了一番,这一层空空荡荡,一眼就能看到头,应该是用来放映的,地板踩起来松松垮垮,一格一格的,下面估计能翻出很多座椅——但他没发现任何能够通往楼下的渠道。   他们匆忙看了几眼资料知道英灵馆是内天井设计,但没想到这一层是独立于建筑顶部,只靠升降梯连接。   世事难料,谁能找到两个身价顶级的雇佣兵还有被困在停电的博物馆里的一天。   “老大,给开个电梯。”陈栎只能联络反革,对方虽然是接通状态,但始终没有回应。   “得,喜提滑铁卢。”陈栎耸了耸肩。   “还有个办法。”烟枪指了指禁闭的升降梯。   陈栎迅速心领神会,他语气无奈,“你还说我疯,你又好到哪去。”   “起码不挂旗子上吹风。”   烟枪的招数是撬开梯门跳电梯井,一般升降梯会在停在最尾层,只要离开这一层,就能通过天井设计去到任何楼层。   他们又费力地撬开梯门,里面的梯井很深,陈栎用远光灯照了半天才勉强看到梯厢顶部的反光面。   “起码四十米。”陈栎估算。   烟枪叹了口气,“咱们这顿折腾图什么啊。”   “我估计这下面就是超主脑。”陈栎说。   “……好吧,我跳。”   在一顿折腾后,两人终于进入了英灵馆正馆,被一排排蜜兰干尸夹道欢迎。   每座蜜兰脚下都有夜光灯环,将尸身映得绿油油的,更添几分恐怖和诡异。   陈栎打开手电——并没有减轻恐怖感,反而将干尸的脸部细节尽收眼底。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陈栎在不小心照到干尸脸部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这里的蜜兰像因为年代不同工艺也有很大区别。   有的是干燥脱水形如骷髅,有的尚存几分血肉,薄如纸膜的皮肤包着脓水色的内容物,有的肤色漆黑散发着奇异的镀膜光泽。   这些干尸的姿势也各异,或坐或站,但大多都被摆得昂首挺胸,气度不凡,身上穿着军装,或者礼服,毕竟都是英雄。   两人穿过蜜兰干尸像,忽然前方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烟枪立即握紧了他的手。   陈栎下意识地关掉了手电。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绒毛蹭过地板,又像是有一群小脚的动物在飞快爬行。   绿油油的夜光环映着一片摇曳的黑影,左边晃两下,右边晃两下,晃得人心里发毛。   忽然一阵“咯咯咯”的声音响起来,像是什么动物在啃骨头。   “咯咯咯咯咯…”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频率越来越快,从一只动物在啃骨头迅速发展到一群动物在啃骨头。   它们放肆地啃咬着英雄尸体的血肉和骨头,痛快地发出“叽叽叽”的笑声。   “我操…”烟枪压低声音,“老鼠?”   陈栎也发现那座蜜兰像的衣服一直在左突一块右突一块地动来动去,显然是有动物被包在里面大快朵颐。   而他们最开始看到的衣影晃动为源于蜜兰不远处有一个通风口,正在张着合页,应该是例行换气的时候。   两人按耐着走近,那恶心人的啃咬讥笑声越来越响,让人头皮发麻。   陈栎弯腰从蜜兰脚下抽出一张咬得碎烂的包装纸,看清上面的文字后,他感觉到一阵痛心,“谁这么恨他,让他死后都不得安宁。”   那是一包强效诱鼠药,被藏在这具蜜兰的披风下,再加上距离通风口近,在换气时间里吸引了大量鼠辈前来美餐。   烟枪用火机驱赶老鼠,有几只见到火光还最后撕走了几块肉,大摇大摆地钻入通风井。   蜜兰的内部被吃得碎烂,肚子完全敞开,手指被咬掉了好几根,脖子也折断了,情状凄惨。   “还把他的防护罩弄坏了,真狠啊……”烟枪绕到正面,读出蜜兰像的名字,“丛江舟…我艹,丛?”   烟枪扭头去看陈栎,冷峻的黑发青年站在一圈圈绿色夜光环和干尸群中,面无表情,目光沉静。   “也、也挺可怜的。”烟枪讪讪地说。   “人死了不仅再听不到褒奖,还要被子孙连累,有罪的又不是他,当然可怜。”陈栎说。   “那这怎么办,都咬成这样了。”烟枪伸手盖了盖被自己刚刚掀开的衣服。   “有他儿孙管。”陈栎转身往其他未探看的区域走。   烟枪追上去,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想碰陈栎又觉得挺脏的,双手一时尴尬地悬在半空。   “我们到一层了。”陈栎说。   那头又保持了很长时间的忙碌,才听到伤寒的声音,干巴巴,冷冰冰的,“你们爬通风井吧,这边没空。”   “那儿刚爬出来一群老鼠!”烟枪低吼。   伤寒直接挂了频道。   两人只好撬开刚刚老鼠的通路,猫腰钻进去。   里面是一个很大的储备空间,足以让他们站立行走,各种机械嗡嗡作响,犄角旮旯里还有各种飞快窜动着的小身影。   他们很快找到储备空间连通的另一扇门,打开门锁后,一个全然不同的空间展示在两人眼前。   巨大,非常非常巨大的水态屏群组——人类站在它前面就像站在一座层峦叠嶂的丘陵前。   每一块屏幕上在都在不断生成着数据,在陈栎这种外行人看来,这是非常流畅的运算速度,没有丝毫停顿,眨眼之间已经数以亿计。   只有伤寒和反革两个人。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烟枪拍了拍自己脑袋上不知是蜘蛛网还是灰尘。   “偷他的储存数据。”伤寒双手放在膝盖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像一个被要挟盯梢的认真好少年。   “他的储存墙这么松吗?”陈栎问。   反革从一边走过来,他熬得双眼通红,却难掩兴奋,“来,我带你们参观一下传说中的超主脑。”   两人便跟着反革进了水态屏群组的后面,随后看到的东西让两人瞠目结舌。   近百个透明缸体罗列在目,缸体内是浑浊的紫红色液体和一具具被泡的肿胀的尸体,尸体的头部被一颗铁球包裹,铁球两端伸出两根连接线,穿出缸体壁。   缸体之间同样密布连接线,随着电流迁移,铁球忽明忽暗,明亮是近乎爆闪,昏暗时只能看到形如巨大水母的悬浮体。   陈栎脸色越来越苍白,他转身快步离开了这间藏尸屋,刚才有无数信息冲进了他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人撬开他的颅盖用铁锤狠狠地砸着他的脑子。   原来,丛善勤的超主脑就是这么一回事。   多丧心病狂的人,才能干出用人类大脑制作数据运算器的事。   “我刚看到的时候,也很恶心。”伤寒语气淡漠,数据的白字在他双眼中跳动,   陈栎靠在墙上,地底的冰冷从后背渗入体内,反而能让他舒服一些。   “他的储存墙只有一个密码,使用运算语言转码——‘亡妻叶真’。”伤寒的语气依旧没有起伏,但陈栎能听出他的困惑。   伤寒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监视着信息获取流程,顺便给陈栎讲了一个听起来天方夜谭般的故事。   “老大告诉我,他和叶真相守五十多年,直到叶真病逝,在这之前他是个相当忠贞的男人。”   “叶真体弱多病,是个植物学家,曾经是温流之的老师,并且很疼爱温流之,她没有孩子,就把温流之当做女儿。”   “她一生致力于研究出超级种子,却迫于丈夫的政局压力放弃,温流之也因此和她大吵一架,离开她的研究室,叶真在经历艰难生育后,病情恶化加重,去世了。”   “老大说,丛善勤最害怕的事情是——”伤寒顿了顿,“怕别人知道自己深爱叶真。”   陈栎一时哑然。   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另一个版本的丛善勤——盲目的痴情种。   丛善勤一生干了无数恶事,却倒在痴情之上。   如果不是他一时冲动杀了温流之,他如今依旧高坐帅位,大权在握,拥有庞大的经济网络,以现在发达的医疗技术还能再过七八十年皇帝般的日子。   但他痛恨温流之,认为如果不是温流之离开,或许叶真不会想要那么一个孩子,或许也不会那么快病死……他大概找不到放过温流之的理由,尤其是,他还是一个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人上人。   反革这张陷阱就躺在他的必经之路上,从一开始就计算得事无巨细。   就像旁人给反革的评价——多智近妖。只要他想,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只要他想,能让一个隐形帝国土崩瓦解。   陈栎佩服,同时却又莫名生出些不快。   这种不快分为很多层,每一层都在正反驳斥。   他想大概是因为反革利用的是丛善勤唯一留存下来的人性——唯一的人性也成为致命的弱点。   反革也利用了温流之。利用温流之的敢爱敢恨,勇敢和善良,让这个女科学家的死亡推动一个波澜壮阔,惊天动地的落幕。   同样被反革利用的还有那个装载“狡猾”芯片的机器人。   陈栎想或许早在他们完成非局任务潜入忉利天,反革得到非局数据库调查权的时候,他就在布置这一切。   但反革的利用却不是为了他满足自己的欲望——他是为打碎这个腐朽固化的时代明明已死却尸位素餐的残躯。   这时烟枪跟着反革走出来,陈栎站直身体。   反革笑,“参观完鬼屋,你俩快回去休息吧,开了四天车腰还好吗。”   “还行,老子一向腰好。”烟枪挑眉笑道。   “之后什么安排?”陈栎问反革。   反革扬起一抹轻松的微笑,像是胜券在握,“你们别管了,到时候就会知道。”   陈栎微微皱眉,“我们可刚犯完事,你都没个定心丸?”   “放心,”反革顿了顿,“死人怎么追责你们。”   陈栎无奈,“那我们回去了,你别把伤寒累死。”   “嗯哼,这不是还好好的吗。”反革走过去捏了几把伤寒瘦弱的肩膀。   伤寒坐直身体,面无表情地冲两人比了个手势——那是伤员向医生传达“我还没死”的手势。   两人都被这个少言寡语的小孩逗笑了。   烟枪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我们怎么出去?”   “给你们开了条门缝,动作快点。”反革催促,又提了一句,“多囤点粮和保暖的东西。”   两人离开英灵馆彼此一看都灰头土脸,满脸疲惫,脸上身上到处是污迹,毕竟一天又是赶路又是跳窗又是爬通风管,铁人都扛不住。   回到家胡乱清理了一番便各自睡下,这一觉睡得陈栎疲惫至极。   他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在睡觉,而是在连夜进行侦察——他的大脑对于他来说同样神秘而复杂,有太多的未知,他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是完全清楚。   前半夜,他梦见商黎明抱着辰茗的头颅蜷缩在地下城的皇座上。   辰茗的头颅被放在一只透明的保存箱里,样貌如生,被紧紧地抱在一双枯槁的老手中。   商黎明的身旁放着一对防水充气床垫,那个陈栎曾经见过两次的女仆人正裹着太空被睡在上面,她皱着眉头,看来地下城的阴冷让人很不好受。   而商黎明始终不曾合眼,他大概不需要睡眠。   后半夜,陈栎被自己的意识牵着来到忉利天。   忉利天内,无数密密麻麻的无脸仿生人垂首而立,像仓库中的货箱一般,被整齐地放置在忉利天偌大的空间里,在他们背后,无数的红点在闪烁——忽然,红点转为绿点。   然后所有无脸仿生人在同时震颤了一下,它们扬起低垂的头,齐刷刷地正视前方。   亦如正视陈栎一般。   他猛地醒了过来。   醒过来后头痛欲裂,他捂着脸,半天才睁开眼睛,伸手把窗户遮光膜解除,外面雪亮的天光照射进来。   陈栎忍着刺痛看了几眼,外面又在下大雪。   但街上似乎有不少人来来往往,浮空广告也格外多,花花绿绿的,晃得人眼晕。   “今天是新年,都忙忘了。”烟枪从外面进来,见陈栎赤着上半身呆坐在那里。   “新年?”陈栎迟钝地重复了一遍。   “也叫启明之日,有什么典故你可以上网查一下,我只知道明天放假。”烟枪熟门熟路地摸到衣柜,给陈栎拿了件毛衣,找到领口,“来,钻进来。”   “我没废。”陈栎拉过毛衣自己穿。   “老大叫回基地。”烟枪看着陈栎迷迷糊糊又非要逞强的样子就想笑,伸手把领口拨正,“……你没钻对地方。”   “我头疼,这觉睡得还不如不睡。”陈栎皱着脸又倒回床上,“回,我也有事和老大说。”   “怎么了?”烟枪紧张起来,伸手去摸陈栎的额头,刚睡醒的温热让他冷峻的脸上有了几分柔软。   陈栎蹭了蹭他的手,小声抱怨,“头疼,没睡好。”   “要不再睡会儿?”烟枪说,“也就刚过中午十二点。”   陈栎摇了摇头,他伸手勾住烟枪脖子把自己发沉的身子拽起来,“我有事和老大说,大事。”   烟枪揉了揉他的背,“我抱你?”   “不用,给我拿条裤子…灰色有腰锁那条。”   烟枪足足找了一分钟,他挠了挠眉毛,“不是我说陈老板,你到底有多少条裤子,我看你一己之力养活一个人造纤维场绰绰有余吧。”   “我就这么败家,不仅要买,以后还要拿你工资卡买。”陈栎佯怒道。   “好,请务必赏我这个脸。”烟枪笑道。   陈栎穿着一件宽松的柔白色毛衣,深灰色的直筒裤和麂皮短靴,他衣柜里只有这么一件白毛衣,如果不是烟枪挑给他,他大概永远不会穿。   这颜色让他不自在,偏身在光滑如镜的柜门上照了照,“奇怪吗?”   “好看,”烟枪眼里满是笑意,“特别好看。”   “嗯。”陈栎心满意足。   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离开家,驱车前往雪棕榈。   “这不是去基地的路啊…”烟枪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去你店的路吗?”   “过节,拿瓶酒,有什么问题?”陈栎理直气壮。   烟枪无奈,“你不是有大事吗?”   “不差这一时半会儿。”陈栎跳下车,脚下松软的积雪发出酥酥的轻响。   可能是雪片洗涤了浮在空中的尘霾,空气意外的清甜,但还是很冷,陈栎记得去年这时候还没有这么冷。   烟枪揽着他的肩,瞬间暖和了不少,他侧头大大方方地亲了烟枪一口,“新年快乐,恭喜你又活过了一年。”   烟枪白皙的脸上浮起些许红润,“新年快乐,陪你好好活着是我以后的人生目标。”   “我也是。”陈栎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哪怕这么冷的严冬,哪怕朝不保夕的事态,哪怕好好活着对于他们来说其实那么那么难……   但有你就很快乐。   新年快乐。   --------------------   作者有话要说:   辣个…大过年其实看点开心的比较好哈哈哈哈,比如说隔壁的沙雕甜文小智能?本文还有四章正文完,大家可以囤到年后再看(小心翼翼地说)   不是be啦这点请放心!是个比较史诗化的结局() 第171章   陈栎从酒柜里取出一支珍藏已久的香槟, 他指着包装盒上的刮痕和污渍,对烟枪说,“你干的。”   烟枪诧异, “我干的?”   “卖不了,只能喝了。”陈栎的语气却没有半分遗憾, 反而有一种正中下怀的满足。   “这是什么酒?”烟枪好奇地问。   “黄金城。”   陈栎撕开包装,里面的酒瓶晶莹剔透, 酒液中浮着一颗颗水母般絮状牵丝的金箔,看上去华贵到……有些神经病。   两人携黄金城最后一名抵达基地, 其他人已经齐聚餐厅, 桌上摆满粟大厨的手艺。   今天人员还算齐整——颂光不在,黑魂也不在, 今天是他固定钓鱼的日子。   陈栎不禁怀疑起反革之前对他说的颂光已经回来,是真是假, 毕竟那次之后颂光始终没有露面。   “你俩来得再晚点就只能洗碗了。”反革调侃道。   陈栎把黄金城放在反革面前,“多喝点,少说点。”   他回座位的时候路过伤寒的位子,伤寒双眼泛红, 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红耳鹎,可怜的鹎鹎被盯得不知所措。   “怎么了?”他拍了拍伤寒的肩膀。   伤寒回头看了陈栎一眼,干燥起皮的双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摇了摇头。   “有事直说。”陈栎说。   伤寒没有回应, 有些僵硬地低下头。   陈栎直觉伤寒身上出了什么事, 他回头看了反革一眼, 反革也在看着他,目光平和, 微微带笑。   “没事,他就是累了,加班加的。”反革笑着说。   “反抗领导压迫是当一个合格下属的第一课。”陈栎说。   伤寒点点头。   这时粟端着大锅从厨房出来,正在沸腾的锅中冒出阵阵浓郁的辛香,他放下大锅后跟反革低声耳语了几句。   然后他径自离开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沉默地走向餐厅的门,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再看不到。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反革。   “他退休了。”反革平静地说。   “退休?”鹎鹎顿时叫起来,“什么意思?老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退休?”   “你们想走也可以走。”反革继续用那种闲散的语调说。   鹎鹎急得站了起来,他左右转头去看别人的表情,但其他人都和他一样惊愕,没有人能回答他。   “你们可以留在中心城,可以回海上,可以去别的国家,随你们。”   “老大,你什么意思?”库吉拉也站起来,她语气不由自主染上几分严厉,又有几分颤抖,“你的意思是,rc解散了?”   反革敲了敲桌子,他似乎在思考,过了很久才开口,“也不算解散,只能说……我不再需要你们了。”   他的话落在地上,像一根根针落在每一个人的心底。   乌鸦的眼眶里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她抬手猛锤了一拳桌子,“砰”的一声,汤锅中翻出火红的浪花。   她站起来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出餐厅。   “乌鸦!”库吉拉连忙去追。   “老大,我不接受。”鹎鹎难得正色起来,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什么叫……不需要我们了?”   反革面不改色,“就是字面意思。”   鹎鹎满脸都是难言的苦涩,他似乎把这份苦涩咀嚼了很久,也没办法咽下去。   “你不是要回水牛城结婚吗?”反革微笑道,“趁早出发,红包不会少你的。”   “老大,”鹎鹎抹了抹眼睛,他的声音很低,“可我们需要你啊……”   反革闻言,肩膀微微颤了一颤,他再开口时,声音也有些哽咽,“老子管不了你们一辈子。”   鹎鹎摇了摇头,他一屁股坐下,又站起来,手盖着脸,哽咽着离开了。   陆陆续续有人离开这间暖意洋洋的餐厅,剩下的人沉默地吃着饭,大多也兴致缺缺,只有零星的餐具磕碰声。   反革叹了口气,“新年第一天就闹成这样,本来想让你们吃点好的,才硬把厨子留下来。”   针叶捡起桌上的勺子扔反革,骂道,“你有病!你不知道会闹成这样?”   反革耸耸肩,“早说晚说都得说。”   针叶扔了勺子,呼噜呼噜喝完碗里的汤水,把碗重重地落下,“你说让我走,你他妈让我去哪?”   “我没让你走,”反革站起身替针叶盛了第二碗,“你还有女儿,留在中心城过日子就好。”   针叶顿时怒目圆睁,他浑身直抖,“留在中心城?我们干了那样的事,还怎么留在中心城!”   “没事,”反革语气淡然,“只要你想,没什么不可以。”   针叶再也无法忍耐,“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路怒气冲冲地撞翻了数把悬浮椅。   等那些椅子慢悠悠地自动归位后,陈栎从餐盘里抬起头,席间只剩下自己、老烟、伤寒和反革四个人。   他转头看烟枪,烟枪没有吃饭,抄着双臂,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这时伤寒也站起来,他瘦小的身体摇晃了几番,像是随时会摔倒,他看向反革,通红的眼睛里情绪复杂——是所有离席的人里最复杂的眼神。   “回家吧。”反革柔声道。   “老大,我很感激你……一辈子,都感激……”伤寒的声音也跟着他的身体在摇晃。   反革笑了笑,“我知道。”   “我…”伤寒低头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回家吧,和家人过节,”反革顿了顿又笑起来,“钱没赚够?以后没钱找你陈老板,他答应过你的。”   伤寒呆立了片刻,又狠狠揉了几下自己的鼻子,变得通红通红,几乎要出血。   反革扬了扬下巴。   “别…”伤寒机械般声音染上哭腔,听上去分外的单薄无助。   “别了。”反革打断他。   伤寒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离开时没有任何愤怒,只有空落,只剩一副薄薄的皮囊般,摇摇晃晃地飘了出去。   此时餐厅里只剩下陈栎、烟枪和反革。三个人神情各异,却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陈栎低头吃饭,反革低头喝陈栎带来的酒,只有烟枪一动不动,满脸沉怒。   “他们觉得你解决不了这件事的后果。”烟枪开口打破了安静。   反革偏头想了想,“是吗?”   “因为我和他们一样,都想不出,这件事,你该怎么解决。”烟枪一字一顿,说得很用力。   反革脸上却带着轻松笑意,“所以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不,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烟枪皱着眉头。   “这是我三年的心血,”反革长叹了一口气,“对于我来说,这就够了。”   “老大,我们都有回到中心城的理由,”烟枪说着把双臂放松下来,让双手在膝头紧握,“那你呢?”   “很快你就会知道。”反革晃了晃酒杯,里面有一只飘摇的金水母,酒液散发着馥郁的浓香,“这酒不错。”   陈栎抬起头,他还没有吃饱,但他吃不下了。毕竟他现在姑且还算个正常人。   当他看到伤寒通红的眼睛时,就已经意识到——这是诀别的时刻。   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他为无能为力痛苦,又必须接受,这让他更痛苦。   空落落的餐厅,食不下咽的食客,即将诀别的至亲,没有比这更让人心口闷痛的事。   “我…我能换你吗?”陈栎说这话的时候,看向的是烟枪。   烟枪僵在那里,许久才摇了摇头。   “不能,你还有别的任务。”反革为自己添了第二杯酒,他喝得很尽兴。   “不能逃吗?”陈栎又问。   反革笑了笑,“不是不能逃,是不想逃。”   “为什么?”   “因为我活腻了。”   烟枪浑身一震,他突然捂住自己的嘴,捂得极为用力,五指都陷进了脸颊中。   “你的应激反应还没好?”反革微微蹙眉,语气担忧又埋怨,“都让你去做心理治疗,从来不听我的。”   陈栎站起来,他走到反革身边坐下。   反革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你离我远点,给老烟气着一会儿吐血。”   陈栎倒了一杯酒,“我陪你喝两杯……我有事跟你说。”   陈栎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把昨晚梦见的事告诉反革,但他的大脑进化到绝对理性,此时无情地提醒他,他必须让反革知道。   让反革至死都在为这些烂事烦恼。   “好。”反革冲烟枪招了招手,“咱们三个人今天喝不完这瓶,谁也别走。”   他们用足以惊诧整个时代的情报下酒,这是多么豪情万丈的事,但他们却没有相应的心情品尝这份痛快。   “那些仿生人,对,确实是丛善勤给自己准备的最后的后手,”反革边喝酒边说,“他七十多岁的大脑不足以支配大量的智脑仿生人行动,但他儿子可以,只要他能支配他儿子,就相当于仍握着那支军队。”   “什么意思?”烟枪不解。   反革嫌弃地咋舌,“啧,我的傻儿子。”   “……算了,”烟枪的眼睛蓦地红起来,“养了我二十年,叫你声爹也不冤枉。”   反革笑,“舒服,多叫两声。”   “你见过丛善勤的儿子?心灵枯朽症是怎么回事?”陈栎打断道。   “见过,像条被打怕的狗。”反革说。   “他用恐惧统治他,以便其百依百顺。”陈栎说。   “没有那么简单,他闭塞了这个孩子一切信息渠道,不让他接触外界,我猜这孩子的心灵枯朽症就是丛善勤搞出来的,”反革语气很平淡,也没有悲悯,“这样他就可以通过投映脑指挥他的一切行动。”   “那天我去他家里,他儿子问我要了一台阅读器,就是丛善勤在通过投映脑了解外面的事。”   “八局长这事见报了,丛善勤那边没反应?”陈栎问。   “没有,”反革说,“因为人就是他让我杀的。”   “什么?”陈栎在片刻惊讶后,很快反应过来,“所以八局长有他的把柄。”   “八局是战时远程指挥员的中间环节,你觉得呢?”   “他怕自己进去之后,八局长抖出那些让他再出不来。”陈栎说。   反革喝完杯中的酒,已经是第五杯,他整个人看上去温暖慵懒,像只昏昏欲睡的老虎,“丛善勤有病,如果他没得病,在那一步就应该察觉出来,一步错,满盘皆输。”   “哪一步?”   “我让他对媒体说——‘我丛善勤也是人民’,他当时急于博取好感,所以采纳了……这步棋我下得真漂亮。”反革坦荡地自夸。   “这话哪里不对?”烟枪问。   反革哼笑了一声,“就是这句话,害他到如今这个境地。”   陈栎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如果丛善勤没说这句话,第二次审讯可以用职权搪塞过去,但他说了,便不得不接受审讯。”   “聪明,来,喝酒。”反革笑道。   “你真是个可怕的人,在你的陷阱里,没有人能生还。”陈栎叹道。   反革点了点头,他动了动喉咙,微微蹙眉,“对,我真可怕。”   “真的,没有余地了吗?”陈栎觉得自己喉咙发紧,不知不觉间,也有几分哽咽。   “别担心,替我看看这个变好的世界。”   “本来不想告诉你们……但这样不清不楚的,也不好。”反革慢悠悠地说着,“就当是告别吧。”   “辰夜,那时我是故意的……我做得不对,向你道歉。我知道其实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像是喝醉了,推开酒杯,随意地伏在桌上,喃喃道,“走吧,天冷,回去充好加热片。” 第172章   出了基地, 烟枪再也无法抵抗严重应激反应的发作。   他在雪棕榈的门口吐得撕心裂肺,血丝一根一根淌下嘴角,他浑身都在抖, 抖得像被暴风雨敲打的单薄的招牌。   陈栎知道此时言语安慰近乎无用,他抚着烟枪的后背, 一言不发。   烟枪习惯用身体消化那些顽硬的现实,实在消化不了他才会这样吐。   他们站在风雪里, 陈栎看着烟枪的崩溃,脑子里乱七八糟, 被各种信息塞得满满的, 他找不到自己此时该有的感情。   最后烟枪吐不动了,把脸埋在双手里, 陈栎递给他拧开盖的瓶装水,他迟钝地接过, 却半天没有喝。   瓶口很快积了一层雪。   远远能听到节日热闹的声音,但其实更多是商业广告在热闹。   “老烟,喝水。”陈栎轻声说。   烟枪蜷曲着腰不动。   “喝水。”陈栎又重复了一遍。   烟枪还是不动,他肩头已经积了一层薄雪。陈栎伸手拍了拍那些雪, 忽然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他终于找回了该有的感觉,在自己异态的大脑里。   “你觉得自己又失去了一遍。”陈栎轻声说。   他声音很轻,就连自己都听不太清楚。   “我们一样,一直在失去, 失去父母, 失去战友, 失失去健康……直到没有再能失去的, 我们就没意义了。”   陈栎的声音很轻,语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忽然他感觉到双眼一热,热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他感觉什么东西蹭走他脸上的泪水,只有几秒钟,原本滚烫的泪水已经变得冰凉,留下几行疼痛的印记。   烟枪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替他抹去眼泪,轻声说,“别哭,我们回家……”   陈栎摇头,他发现自己泪流不止,只能用衣袖堵住,“我要去个地方。”   烟枪点头,“好,我陪你。”   “贝母”行驶到它的目的地,眼前除了一望无际的荒野,还有一座宽阔的八角形废楼。   它只剩一副钢铁的骨架,有风雪不断穿过,发出类似于哭泣的声音。   “这是哪里?”烟枪问。   陈栎摇了摇头,“我说不清。”   烟枪不再追问,两人迎着风雪向废楼跋涉。忽然烟枪拉住了陈栎的胳膊,他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但陈栎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在说,“我不想去”。   陈栎忽然觉得像被兜头泼了一桶冰水。   八角形废楼哭声阵阵,充斥着他的耳膜,烟枪抓着他胳膊的手,在不住地发颤。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陈栎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拉着烟枪来这里,为了证明自己的推论,还是为了……”   他抬头望向废楼,又想起辰月初的话。   “这里曾经是辰茗的实验室。”   “发生过一场火灾,实验体失踪了。”   “是探究生育的极限,仿生人孕育出健康的人类胚胎。”   剧烈的痛楚在他心脏里像是一台开矿用的掘地机,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迅速挖空了肉,抽干了血。   陈栎猛地甩开烟枪的手,他冲向废楼,很快被烟枪扑倒在地。   他挣脱开,爬起来再度跌跌撞撞地往废楼跑去。   “陈栎!不要!”烟枪嘶吼的声音痛苦至极。   但陈栎无法停下脚步,他心里很痛,但他停不下来。   停不下来,就越痛。   烟枪追上来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他,泪水洪水般涌进他的领口,他竟一时不知是热是冷。   “陈栎,不要,求你了,我求你了……”   烟枪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废楼就在眼前,辰月初指示过的地方就在眼前,土地里半露的地基就在眼前。   辰茗的实验书就在眼前。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烟枪哽咽着苦苦哀求,语无伦次,陈栎被他用力地摇晃,神智在理性的浑沌和感性的清醒间来回浮动。   他的大脑在逼迫他、支配他去揭开秘密,但他的感情告诉他,他这样做会让烟枪更伤心。   自己也不会好受。   “我…”陈栎合拢眼皮,感受雪片融化在自己脸上,他无意识地吞了吞喉咙,不知所措,“我该怎么办?”   烟枪的手盖上陈栎的头顶,声音温柔而痛苦,“回家。”   陈栎死死盯着废楼的一隅,忽然他感觉到自己双眼变得模糊,他以为是雪花飘进了眼睛里,抬手揉了揉,什么都没有。   “别碰。”烟枪抓住他的手。   “怎么了?”陈栎问。   “你眼底出血了。”烟枪心疼道。   “嗯。”陈栎茫然地应了一声。   “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烟枪用力地咽了一下,说得艰难,“也都有……自己的使命。”   “我做错了。”陈栎轻声说。   “你这次确实做错了。”   “我怕,错过重要的信息。”陈栎辩解。   烟枪无奈地苦笑,“他都要死了,还有什么重要的。”   陈栎想了许久,才开口对烟枪说,“如果,他是辰茗曾经的实验体呢?”   烟枪却没有陈栎想象中的惊愕,他平静地说,“那是他和辰茗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老烟,你…”   “我不知道他是谁的实验体,但他以前告诉过我,他的十二岁是别人的六岁,那时我不懂,后来我才明白这话的意思。”烟枪的眼睛蓦地又红起来。   陈栎觉得眼前劈开了一道雪亮的惊雷——所以反革也不是常规人。   他不是义务体,不是基因培育,不是义肢载体,他不是这个城市里种种非常规人类中的一种。   他是……他是什么?   “他不会想让咱们知道,老大是个要面子的人。”烟枪轻声说。   “老烟,这样的世界,我再也不想来了。”陈栎满脸痛苦。   “我明白,但咱们生在这里,是无法选择的事,如果人生处处可以选择,那就不是人生了。”   烟枪接着说,“很多时候我们连生死都不能选择。”   陈栎眼里的血池越洇越大,烟枪半劝半逼,“回家,站着出血更严重。”   “我要瞎了。”陈栎低声说。   “不许胡说,”烟枪伸手捏了捏陈栎的脸颊,又亲了亲鼻尖,“你是一下子哭太狠。”   “我是被自己气的…”我怎么会这么无情,像一台机器。   陈栎还想说什么,忽然被烟枪搂着腰托抱起来,他一阵头晕,不禁喊道,“你放我下来,我他妈血压更高了!”   “没事,靠我肩上。”   烟枪就这么抱着他往车那边走,像在抱一个小孩,但陈栎长手长腿,手脚无处安放,局促不安。   他突然发现烟枪竟然是单手抱着他,不禁脸上飞红,为了掩饰羞臊,他说,“喂,换换吧,以后你冲锋,我掩护。”   “好。”   “干脆我给你当司机,其他都交给你。”陈栎开始胡言乱语。   “好。”烟枪笑着答应。   陈栎抱着烟枪的脖子,缠人又乖顺的样子,他小声说,“老烟,我喜欢你。”   “……嗯。”   “很喜欢。”   烟枪无可奈何地笑,“你怎么了?”   “我喜欢你,你对我来说很重要。”陈栎喃喃着,他眼前全是浑沌,让他更深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也喜欢你…你毛衣还挺软。”烟枪蹭了蹭。   他们已经走到了车边,陈栎自觉地跳下来,突然回身抱住烟枪的脑袋,“再给你蹭蹭。”   烟枪挣扎钻出他的臂弯,异色的双眼映着雪天,分外流光溢彩,带着笑意,也带着些许的疲惫。   “陈栎,你这样太可怕了。”他哭笑不得。   “我现在特别混乱,一会儿说出什么鬼话你都别信。”   烟枪打开车门,把陈栎塞进去,把座椅调到最低,“不许起来啊。”   “嗯。”   烟枪凑过去轻轻扒开陈栎的眼睛,眼白上触目惊心的血红,围绕着漆黑的瞳膜。   就像无数赤红色的云拱着一颗黑色的太阳。   “怎么样?”陈栎问。   “应该能吸收掉。”烟枪伸手盖上他的眼皮,“咱们回家。”   “老烟,你说……老大留给我的任务是什么。”陈栎低声说。   烟枪发动了车子,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该来的总会来。”   “该来的总会来……”陈栎低声重复烟枪的话,“来吧,我等着。”   反革和辰茗一样,都给他留下了未知的任务。他必须背负这些任务,好好活着,替他们活着。   “贝母”背向废楼一路飞驰向繁华的城市,今天是新年,是启明之日,是和团圆节一样重要的节日。   因为节日,街道上广告条幅成倍增加,车水马龙,人来车往,巨大的鼓风机在持续吹雪,制造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在机械声音远大于人声的世界,说热闹也热闹,说冷清也冷清。   雾沉沉的天空隐约能看到太阳苍白的轮廓,从乌云中不断渗出雪花,在不知不觉间雪花变得越来越大……   次日,雪停了,气温已经直坠到零下二十度。   就在新年的第二天正午,发生了一次长达六分钟的日全食。   黑暗笼罩整座城市,黑日高悬,被重重乌云遮盖,人们惊恐地发现在那几分钟里,他们完全找不到太阳的存在。   启明之日的第二天发生这样的事情,势必会引起大规模的恐慌,但这并不是最严重、最残酷的事。   灾难,在日全食结束后,才正式开始。   日全食结束后,气温已经直坠到零下三十五度。   由于空气长期重度污染,霾尘牢牢的黏附在云层里,即便重新迎回太阳,阳光却无法让大地及时回温。   这种天气是极为罕见的“霉日”——太阳热能无法顺利穿过霜冻污浊的空气层,达到地面。   面对百年不遇的“霉日”,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气温才会回升。无法回温的困境第一个引发的是用电问题。   第一家供电公司站出来,提出为了保证自身的工厂机械不被低温损坏,他们不得不宣布暂停供电。   接着是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他们给出的理由五花八门,但都指向同一个结局——断电。   现代社会没有比大型断电更可怕的灾难,尤其还在这样一个霜冻的冬日。   当人们的生命和电机器材同时受到寒冷威胁的时候,人血却不如电流值钱。   这才是人类社会的黑日。   即便人们再反对,中心城还是一块、一块黑了下去,这只原本闪亮的蝴蝶渐渐变成一片彻底的黑枯叶。   最后由军部和供电公司协商,供电公司临时联盟决定退让一步,在每天晚上的六点到八点用自然能源供电两个小时。   他们声称这是最后的妥协,是人情的妥协,他们的发展算法实际上并不允许他们妥协这两个小时。   而限电的时间,在他们尽最大努力下,被定为七天。   零下三十度的气温直接冻爆了电磁地面的表层,街上已经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车,如同一座死城。   陈栎裹着太空被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烟枪不让他随便动,因为眼底出血的问题。   他不需要眼睛也能看清中心城此时的惨状,街上没有人,如果有,那必然是在打劫商店。   这条街的所有商店已经被洗劫一空,隔壁那条街也是。   断电之后,所有的频道通讯也都被迫中断,唯一还能用的只有无线电波,但现在拥有无线电设备的人之又少。   烟枪做了一只小油灯,此时玻璃罩里摇晃的火苗映着他的脸,他在闭目养神,浓密的浅色睫毛被镀上一层火焰的金光。   “老烟。”陈栎轻声叫烟枪。   “嗯?”烟枪立即直起身体,转身看向他。   “你这灯能烤肉吗?”   烟枪想了想,“应该可以。”   陈栎裹着太空被爬起来,“我饿了。”   “好。”   两人打开冷柜,里面窜出的冷空气竟然没比室内温度冷上多少。   陈栎无奈地说,“这天气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保鲜吧。”   “附议,我现在和你的屯粮摸起来是一个温度。”烟枪说。   “不信,让我摸摸。”陈栎说着从太空毯中伸出手。   “陈老板,没想到你还挺好色啊。”烟枪笑道。   “我也是人,人都好色。”   “你明明是神和怪物的混合体。”   “知道就别惹我,摸一下怎么了。”   “您那是摸了一下吗?”   陈栎慢条斯理地把手从烟枪衣领里收回来,“还行。”   “什么还行?”烟枪笑,“你对我的身材评价就是……还行?”   “嗯,不服?”   “行行行,你说了算。”   陈栎把太空被兜起来,连烟枪一同裹进来,两个人裹着在反光质地的太空被中,像一颗在宇宙中求生的巨大双生茧,只能依靠彼此的体温来取暖。   他们拆了几盒冰冻牛肉片,放在活火上烤——肉香味缓慢地散发出来,光闻着味道,都觉得身上的冻伤感也被驱散了不少。   人在求生时总是最为精神抖擞的。   牛肉片在火苗的炙烤下蜷曲起来,油脂从肉纤维里一颗一颗冒出来。   陈栎盯着它,期待着它褪尽血水,变成一片完美的烤肉……   忽然陈栎站了起来,太空被倏忽滑落下去,一大片金属光闪得人眼睛发花。   “都说了让你悠着点!”烟枪吓了一跳,轻声吼他。   陈栎飞快地把滚烫的树脂板从油灯上取下来,然后塞了一块阻燃棉进去,火光瞬间熄灭,屋内霎时间一片昏暗。   “怎么…”   “老烟,现在走。”陈栎俯身抄起肋差塞进后腰,然后跑进里屋把最厚的衣服拿出来。   “怎么回事?”烟枪边问边穿衣服,跟着陈栎出了门。   “温流之的实验室,她应该有备用电机,咱们得去看看。”陈栎快去说。   烟枪明白过来,随即面露不忍,“她多年的心血,因为停电毁掉太可惜了。”   陈栎环顾四周,荒凉萧索,电磁地面完全断行,他们没有任何代步工具,想去温流之的实验室就只能靠两条腿——第十七号玻璃塔距离这里足足有一百公里。   “老烟,怎么办?”陈栎焦躁不安地看向烟枪,他眼里的红还没褪去,看上去格外无助。   烟枪一拍大腿,“我把那辆四轮装甲停在基地了,那玩意儿是烧能量液的。”   两人立即往雪棕榈跑,极寒的天气,即便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厚实,皮肉单薄的关节也很快被冻得生疼。   他们就这样咬牙跑到基地取出装甲车,脸上冻破数条口子,冻得血都流不出来,绽着粉白的肉。   烟枪双手冻得雪白发青,他抖着手把能量条喂装甲车的油箱里,连忙捂在嘴边呵了几口于事无补的白气。   “太他妈冷了…”烟枪牙直打颤,他抓过陈栎的手按在烧着能量液的油箱上,“捂一捂,这儿还有点温度。”   陈栎反手把烟枪的手压在下面,“你开车。”   烟枪短促地笑了一声,“这种时候谦让什么呢。”   陈栎沉默地握着烟枪的手,轻轻地用指关节摩挲了几下烟枪手掌内侧薄薄的枪茧,一直以来被种种不安充斥的内心突然安定下来。   烟枪拱了拱手背,轻声说,“车热好了,咱们走吧。”   “嗯。”   “那,先松开我的手?”   “嗯。”陈栎恋恋不舍地松开。   “委屈你了是不是。”烟枪语气半是调笑,半是像哄小孩一样。   “嗯。”   “以后让你握个够。”   烟枪发动了装甲车,按照记忆往第十七号玻璃塔开去。   这辆装甲车里装有老式的加热胆,开了一会儿温度上来,被冻透的皮肤开始泛起阵阵强烈的烧灼感。   陈栎舒了口气,微微放松下身体,“干脆以后就住在车里吧。”   “我也觉得,起码冻不死。”烟枪赞同。   “也不知道他们都怎么熬过这几天……不知道鹎鹎有没有赶上去水牛城的列车。”   烟枪“啧”了一声,“针叶那狗东西肯定又得靠他女儿,你说他废物不废物。”   陈栎动了动身子,活动僵硬的肌肉让他不由得轻哼了一声,“……乌鸦的全金属义肢会不好受,但库吉拉会想办法。”   “毕竟是魔女。”烟枪笑道。   陈栎叹了口气,声音闷闷的,“原来老大是算准了这一天,才一直让咱们注意保暖。”   中心城在六分钟的日全食后进入了突如其来的停摆期。大概没有人料能想到一座超巨型城市连抵抗气温骤降的能力都没有。   但实际便是如此。   被金钱统治的世界就是如此,当所有人都认同逐利而行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完蛋了。   极寒能冻坏工厂昂贵的生产机器,同时也能冻死人——当所有人都潜意识地认同这句话的顺序的时候,就是社会崩塌的时候。   “就看这次绝境能否唤醒这个国家本该最强大的力量。”陈栎自言自语。   第十七号玻璃塔的金属塔尖在远处冒了出来,仍然如同一把直刺天空的利剑。   监控全停,他们也不用再做隐蔽,直接把车大摇大摆地停在那间连通玻璃塔的旧仓库门口,仓库不知什么时候上了锁,陈栎心里微微一紧。   他几下撬开了这种机璜锁,推开门,一股霉尘翻涌出来,仓库果然是被别人租下来了——堆积着几件发霉的货物。   陈栎径直奔向ai接待系统——所幸没有被拆掉,但小小的屏幕上一片漆黑。   陈栎用力抿了抿嘴唇,不死心地又伸手敲了敲,屏幕仍然没有半分反应。   “或者我们能从正门进去。”烟枪提议。   正当陈栎起身准备去正门碰碰运气的时候,接待系统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陈栎心下一阵狂喜,连忙凑上去。   接待系统没有多余的步骤,直接为两人放行,他们进入第十七号玻璃塔,也就是温流之的实验室。   塔内竟然明亮温暖,一切运转如常。   两人错愕地望着满眼润绿的作物,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在全城断电的今天,这样一座大型实验室所要消耗的电量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可能是自动触发了备用电机。”陈栎说。   烟枪摇头,“多大的电机才能带得动这么大的地盘。”   陈栎知道烟枪说得没错,即便是大型工厂的备用电机,能负荷的供电也不过这一层的用量。   而温流之的实验室从上到下,没有一处显现出能耗颓势,与停摆的中心城相比,截然是另外一个世界。   陈栎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老烟,这里有电,有食物,能救很多人的命。”   烟枪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打开门,让需要的人进来。”   烟枪微微皱眉,“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他们多半会毁了这里……那些培育区,那些植物。”   陈栎摇了摇头,“老烟,我想人们大多都知道廉耻和感恩。”   烟枪神情严肃,“你想好了吗?最温顺的鸟在争抢的时候都会啄断自己的喙,打开这里造成的后果可能远远比冻上几天要严重。”   “今天六点到八点的供电时段,我会在《女科学家死亡之谜》的评论区里公开这条信息,”陈栎顿了顿说,“这个口子开得很小,同时,他们会明白要尊重这里,再加上咱们两个守着。”   “老烟,这样可以吗?”陈栎向烟枪征求意见。   烟枪叹了口气,“你这么好的一个人,上天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呢。”   陈栎笑起来,“这不是派你来我身边,花枝招展的大天使。”   “什么花枝招展,哪儿来的花枝招展。”烟枪不禁气笑。   陈栎抿了抿嘴唇,“总之我是在夸你,你收下就行,少废话。”   两人在温流之的实验室里鼓捣了好一会儿,才把培养区的保护盖都盖上,保证脆弱的植物不受侵害。   即便提出了这样一个看似周全的方案,陈栎心里仍然七上八下。   他见识过太多绝境中发疯的人,他并没有足够的信心控制住那么多处于绝境中的人。   他也知道自己散播的渠道很狭窄,可能救不了多少人。   但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然而之后六天的所见远远超过陈栎的想象。 第173章   他也确实见到几个为了争抢刚煮好的速食粥打得头破血流的人。   但更多人只是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 连说话的力气都不敢浪费。   他们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个地方甚至在离开的时候会回身擦干净自己的鞋印。   有个年迈的妇人不间断地为所有人煮粥,当她疲惫至极的时候就立即有人提出要代劳。   当新一批人到来的时候,总有一批人自觉地离开, 为那些又冷又饿的新人提供空间。   就这样玻璃塔里的访客不断轮换,渡过了中心城断电的六天时间。   这里每天、每层、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人, 但陈栎知道这个体量的赈济对于中心城这座有上亿人口的超巨型城市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或许很多人只是远远的看着,大抵还能勉强度日, 所以不愿前来。   还有很多人被轮换出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选择站在门口等待下一次进入——陈栎分明没有制定过所谓的轮换规则。   “他们过得真苦。”陈栎对烟枪说。   烟枪点点头, “有良心的人多半过得苦。”   六天后, 中心城恢复供电,气温也开始回升, 陈栎锁好温流之的实验室和烟枪一起离开。   回到家却发现自己家被盗了,所有食物和取暖工具都被打劫一空。   陈栎气得直笑, “果然不能对人性有太多期待。”   “还好你的大衣柜够防盗。”烟枪拍了拍衣柜,夸赞道。   陈栎给手机充上电,在玻璃塔里的时候为了不引发对电源的争抢,他忍着没充过电, 手机电量一直处于濒危状态。   甫一接入电源,他的手机屏幕忽然黑了下去,怎么摆弄都没有反应。   他转头看烟枪,烟枪举起自己同样黑屏的手机耸了耸肩。   陈栎感觉到一阵怪异, 他大打开窗户探身出去, 迎面而来, 高楼上、街道上所有的浮空广告竟然都变成了黑白色。   他转头看向“中心城公主”——巨大的少女投影穿着一身全黑的葬礼礼服, 双手合十,垂头呈默哀状。   不仅是“中心城公主, 所有浮空ai人像投影竟然都穿着丧服同时哀悼。   陈栎觉得头皮发麻,不详的预感像百足之虫在他胸口密密麻麻爬来爬去。   这时一个声音从他黑屏的手机里钻出来,他浑身颤抖起来,大脑当即一片空白。   那个声音铺天盖地,入侵了所有电子设备,在街道上、在商场里、在办公区、在每一个人的手机里。   “我叫反革,你或许听过我的名字,或许没有。”   “但你肯定现在听到了。”   熟悉的声音,和以前一样闲散温和,就连语调都像是在闲聊。   陈栎屏住呼吸,烟枪走过来,环住他的肩膀,两人一起安静地听着。   “不要试图切断我的发言,”反革低笑一声,“因为这是丛善勤的主脑,入侵整个城市的所有运算器对于他来说非常、非常简单。”   “你们所谓的财产安全,只是因为太少,他懒得去剥夺罢了。”   “你们所谓的隐私安全,也只不过因为无用,他懒得去窥探罢了。”   “这个城市每一个人都是□□的,活在监控下,活在隐形统治里,我相信你们其实都知道,只不过在自欺欺人。”   “那就让我来说点,你们不知道的故事。”   “比如说,比如说原始依赖症是被刻意写入基因的疾病。”   反革的声音冷静,甚至带些玩味。   “比如说,丛善勤的生意如同一个庞大的帝国,每分每秒,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掏出自己的血汗钱都通过各种方式填进他的口袋。”   “比如说,战争不结束,并不是因为边境、战区的战士没有拼尽全力,而是这其中有源源不断的财富,许多人想分一杯羹。”   “比如说,为什么我今天能说出这些话,因为我已经死了。”   “我叫反革,曾经很多人管我叫‘不死反革’,不过我还是死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对你的评价。”   “我不仅是个死人,还是计划夭折的第三代人实验体——你们属于第二代人,所以你们之间才会强弱分明,天平永远倾斜向一头。”   “恐怖吗?我讲的故事。”   “更恐怖的是,它不是故事,不是游戏,不是梦境,不是任何虚拟的东西,它是现实。”   “而最恐怖的是,你们就像哑巴一样活在这样恐怖的世界里,连反抗的意识都被消磨殆尽。”   “当你们在失去电,失去水,失去钱,失去爱人,失去健康,失去生机的时候,竟然只会埋怨自己,真他妈可笑,明明错的是这个烂到极点的时代!”   “现在,所有人,走出你的屋子,喊出来,让世界听听你的声音——”   反革的宣讲在此中断,手机黑屏在几秒钟后恢复。   然而整个城市鸦雀无声。   在长达七天的断电停摆之后,人们疲惫不堪,半死不活,他们还有力气回应吗?   在被时代折磨捭阖到麻木之后,他们还会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揭露吗?   答案是,有。   当第一个人冲出建筑,冲向街道,然后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建筑中涌出来。   他们站在街道上,左右转头看着身边其他人,一张张嘴巴在不断开开合合,却迟迟没人敢于第一个张嘴,他们左顾右盼,神情慌张。   直到一个声音以一个嗫嚅的单音节开始,再也无法压抑,痛苦地叫喊起来:   “我、我活得好累——”   同时伸向空中的,还有一双布满冻伤的手。   这句话瞬间点燃人群,这短短几个字是无数人的心声。   立即有无数双手跟着伸向天空,声音从一点开始爆发,瞬间形成次声波炸/弹般的音浪。   几分钟前,还处于停摆期的余韵里的中心城寂静如死,几分钟后,所有人都跑出自己的壳子,他们抓着陌生人的手,彼此大声诉说苦楚。   说话声,尖叫声,痛哭声制造出巨大的声量,使维护治安的“巡逻者”机器人被触发,冲进人群,警哨尖锐地响着。   工人公会、青年独立团、猎人联盟带领着人群在街道横冲直撞,制造出最大的声响,他们是计划的一部分,他们是反革暗中的拥趸,当宣讲响彻云霄是,就是行动开始的信号。   从忉利天大火开始,到黑日高悬结束,一层层人为且尖锐的刺激,终于击碎了这个麻木的时代。   人们第一次齐力推倒“巡逻者”,第一次爬上监控架的高台。有人竭力嘶吼,有人伏地痛锤,还有人抱在一起哭泣。   种种高亢的声音一层叠着一层,一浪推着一浪,音量直刺入云,又深深砸向地底。   就在这时,地面忽然发出“砰!砰!砰!”接连不断的巨响,竟然是地下城被巨大的力量从内部撞开!   地面也跟着开始摇动——地震了?   不,是有“人”撞破厚重的门体从地下城爬了出来。   人们被从地下城突然爬出的“人”撞翻,惊恐的尖叫声乍响不绝——因为爬出来的那些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   他们或是骨瘦如柴,或是浑身肿块,衣不蔽体,冰冷如尸,他们并不行走,只是爬行,如同地狱中钻出来的恶鬼。   地面震动也越来越剧烈,电磁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终于在“噼啪”声后彻底裂开。   不仅是电磁地面开裂,下面的合金衬面也跟着断裂,瞬间一条条深沟赫然在目。   越来越多的行尸从地下爬出来,他们显然早已丧失了自我意识,被看不见的力量驱动,密密麻麻如同盲目的虫豸瞬间覆盖了刚刚的鲜活和畅快。   人们惊慌失措,没有人现如今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什么,只能用恐惧的眼睛看着这些行尸如同积木般垛叠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高——   就在行尸的顶端,赫然有一颗美艳的女性头颅。   “巡逻者”检测到变故,纷纷向新的危险奔袭。   然而它们就在靠近行尸的瞬间彻底失去动能,全部被卷了进去,成为积木的一部分。   无数行尸的双手不断地将那颗女性头颅推向高处,却好像还是远远不够般,地下城爬出更多“人”……   那些绝对不再是活人,在长达七天的断电和严寒后,地下城恶劣的生存环境只有死亡一个结局。   所以他们周身带着地狱的寒气,被暴怒的魔鬼赋予巨大的力量,入侵人间,重见天日。   不是飓风,不是地震,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天灾人祸——大部分人惊恐到再也无法思考,少部分的人尚且保存些许理智,试图组织逃离。   但更多人只能听从本能,在街道上慌不择路地逃命,或是被地裂绊倒,或是被行尸巨大的力量撞得头破血流。   行尸越垒越高,简直像是由人类躯体建造成的一堵高墙,一座大厦……尸墙的顶端,那颗美艳的头颅高高在上,俯瞰一切。   末日般的世界。   未知。恐怖。诡异。无序。无解。   荒诞诡谲的梦魇在现实世界中冰冷地上演,那是看不见的魔鬼怀着猜不透的目的践踏人间,没有人能够阻拦。   忽然一辆装甲车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直直照着人肉大厦飞驰而去,只见一个身影飞快地钻出车顶窗,眨眼间跳上了尸墙。   那是一个黑发的青年,后腰插着一把长刀,他行动极快,身手利落,但他面对的是无数怪力的活尸。   干枯冰冷的手臂从四面八方伸向他,尖利指甲就要抓破他的衣服,撕烂他的身躯,似乎已经能预见到他的悲惨结局。   “砰!”枪响声。   从第一声开始没有间断,子弹精准无比地击飞所有伸向黑发青年的手。   子弹来自装甲车上架起的狙击枪。   一头罕见银发的男人正在配合黑发青年的行动,娴熟准确的狙击让人不禁相信不管有多少双敌手,狙击手都能为他保驾护航。   陈栎没有回头看,他知道老烟能替他防住所有攻击,他只需要放心大胆地往上爬。   “商黎明”有离群索居特性,它只喜欢呆在地下城或者城中孤岛这样中心城相对安静的地方。   当人们因为苦痛而吼叫出声——从停摆期的寂静到爆发期的嘹亮,巨大的反差让它被严重刺激。   可能是声音,可能是脑电波。   此时陷入癫狂的“商黎明”只想带着心爱女人的头颅逃到没有人声的地方。   比如说天空。   “商黎明”为了把陈栎甩下去疯狂地震动尸墙,此时最危险的不是随时可能被甩下去,而是烟枪的子弹。   但陈栎相信烟枪,不仅因为他是烟枪,也因为他是这个世界首屈一指的狙击枪,他的预判是一流的。   死尸垒墙,波涛不休,无数人体紧密编织成顶天立地的巨人,像是肌肉组织一样在不断地挛缩又张开,捕捉着陈栎。   这样恐怖的奇景在大多数人的噩梦中都未曾有过。   陈栎冷静地向上攀爬,同时他的大脑在接通“商黎明”的电波。   来自未知世界的电波在他的异态大脑里被具象成一根根笔直的线。   没有任何语言信息。也就是没有信息。   他试图和商黎明交流。没有回应。   “那我就直接抢了。”陈栎冷冷地说。   他猛地一跃,抓住一根手臂,同时用力向后一甩身,整个人像是叶片般轻捷地翻上尸墙的顶端。   他低头看着透明保存箱里熟悉的面容,缝合线的伤疤已经变得很淡,头发也被重新打理,如同黑海藻般柔亮。   她还是那么美。那么盛气凌人。   一根根枯枝般的手指紧紧地抠着保存箱,用力到白骨从脆弱的皮肤里扎了出来。   陈栎之前并没有从“商黎明”怀中抢走辰茗的打算,因为他想辰茗不会在乎,这个外神深深地眷恋她,用八年时间找到这个世界,来拥抱她的尸身。   但一个不谙世事的“神”,一个误打误撞来到这个世界的“神”,确实不应该留下。   所以它成为反革反抗计划的最后一环——是反革留给陈栎最后任务,也是他给自己准备的风光大葬。   不破不立,这个世界不被彻底打碎,就无法迎来黎明。   当中心城所有电磁地面被敲得粉碎,也代表着用金钱垒起的高墙和隔阂就此坍塌。   陈栎手起刀落,斩断所有紧攥着的手指,他一把抱起辰茗的头颅,随即向后仰倒,从高空直坠下去——   一双黑色的翅膀从他背后张开,托住他的身体缓慢下降。   此刻,他就是终于降世的神。   起码对于这时恐惧至极的人们来说诚是如此。   陈栎乘着悬停翼落入烟枪来接他的装甲车内,他怀里抱着装有辰茗头颅的保存箱,对烟枪说,“往没人的地方开。”   “收到。”烟枪没有多言,加速开车,向城市边缘飞驰。   行尸在他们车后紧紧追逐,杂乱的手脚“咚咚”地敲打车体,巨力将装甲车的防盗外壳敲出深坑。   陈栎深吸了一口气,将要面对的事情让他微微发抖,他尽量用清晰的语言告知烟枪。   “我现在要把它放进去,如果有人开始消失,你就折断那根金属棍。”   烟枪脸色顿时煞白,他嘴唇颤抖了几下,艰难地说,“…好。”   “如果没事,我就吻你。”   说完陈栎把目光移向手里的保存箱,他只看了一眼,念头一闪,保存箱就在他手里消失了。   然后是“通通通…”接连不断的倒地声,行尸在一瞬间全部丧失动能,倒在街道上。   所有恐惧消失如同星辰闪烁,云散烟消,快得不可思议。   然而就在他的大脑在收入“商黎明”的瞬间,紊乱成扭曲的一团,所有现实感知顿失。   无形的力量几乎将他从内部撕碎,陈栎不由自主地死死蜷缩起来以抵抗。   剧痛从大脑蔓延到四肢百骸,又奇妙地迅速消失,然后又是一遍剧痛……每一次来去就像一次思维的转换。   数不清的轮次后,痛感渐渐消失,他慢慢伸直身体,强迫自己放缓呼吸,以便冷静应对之后发生的事情。   他看到……   在脑中迷宫里,辰茗的头颅安静地悬浮着,一圈异色光安静地围绕着她……结束了?成功了吗?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天空明亮辽阔,生机也在这座钢铁森林里一点一滴地绽开新蕾。   成功了。   陈栎回身扑向烟枪,用力地吻上惨白的嘴唇,烟枪的眼睛在咫尺之间化作了金银两色的新月。 第174章 正文完   “温元帅, 我没有在搪塞你。”烟枪满脸无奈,这已经是温行之这个星期第八次登门拜访。   他忍不住腹诽,难道军政部元帅这么闲吗?   “我没说你搪塞我, ”温行之也表现得也很无奈,“我来了这么多次, 好歹让我见他一面,你说他现在说不了话, 只是见面,不需要他说话。”   “你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和我说。”烟枪挑眉。   “对不起, 是机密。”   “他也不是你下属。”烟枪不悦。   温行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电子复写纸, 在烟枪眼前晃了晃,“我恢复了他的军籍, 他现在确实是我下属。”   烟枪气结,“温行之你个狗日的, 谁答应你了!”   温行之耸耸肩,“不好意思,我一向不择手段,不然也不能跟你家…不然也搞不出这种事……为了解释这怪力乱神的事件, 我连夜编了二十版故事,退役以后都能去写小说了。”   “他真说不了话,你最好有点人性。”烟枪还是堵在门口一步不让。   “他是嗓子的毛病还是……”   烟枪烦躁地皱起眉头,“不是, 功能性失声。”   温元帅沉吟了一会儿, 在心里做了好几番斗争后, 他说, “那好吧,你告诉他, 下周一中心城开启重建,有个宣言会,我希望他能出席。”   烟枪挥了挥手,“走吧。”   “你什么意思。”温元帅不满。   “他不会答应的。”烟枪说。   “你怎么知道他不答应。”   “你们现在急需一个英雄,一个符号,他拯救了中心城,现在把他推出去最能稳定人心。”烟枪冷冷地说,“你只是想利用他,温元帅,他做不到顺应所有人的心,人们毁神和造神一样疯狂,我不会让他经受这些。”   温元帅闻言微微一愣,他又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得没错,但我还是想听到他的回答。”   “不可能,没门。”   温元帅轻笑了一声,“烟枪,你可能不知道,我要想造一个神,并不需要活人……而且需要他的,也不是我。”   烟枪不为所动,“那你下次再来碰运气吧,反正你这么闲。”   “那是因为再忙也得来,我都三天没睡觉了,”温元帅语气有些埋怨,“怎么说我也是个年近半百的…”   烟枪直接摔上了门,丝毫不给这位年近半百的元帅面子。   他转身回屋,陈栎就在他身后的沙发上半躺着玩他的游戏机,刚刚小摇杆推得“咔哒咔哒”响,温元帅不傻也不聋,当然知道陈栎就在后面听着。   “啊。”烟枪张开嘴发出一个单音节。   陈栎跟着他张了张嘴,但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烟枪满脸愁云,叹了口气,“小哑巴。”   小哑巴本人倒是不以为然,晃了晃架在沙发扶手上的长腿。   烟枪抬起陈栎的腿坐进沙发里,然后把陈栎的腿放在自己大腿上压着,陈栎动了动,蹭着烟枪躺舒服。   他穿着柔软的黑色毛衣,看上去懒洋洋的,玩着游戏,时不时还晃几下腿,像个小孩子。   烟枪把下巴垫在陈栎膝盖上,声音闷闷的,“宝贝,你什么时候才能说话,我想听你的声音,想得快发疯了。”   回应他的只有“咔哒咔哒”的摇杆声。   “街对面新开了一家卷饼店,我去给你买吧。”   陈栎抬手一指门,意为“快去”。   烟枪探身过去在陈栎脸上亲了一下,“这就去,你在家不许偷喝酒。”   陈栎比了一个“收到”的战术手势。   烟枪跑到街对面一口气要了五个,卖卷饼的大娘一边利索地给饼翻面一边笑着说,“家里人不少啊。”   “我老婆能吃。”烟枪顺嘴说。   大娘失笑,“能有多能吃。”   那你是不知道,可能吃了,但身材超棒,模特见了都得给他鞠躬叫声“祖师爷”。烟枪心里一顿胡白,给自己逗乐了。   烟枪拎着卷饼回到家,一股淡淡的酒味钻进鼻子,他转头一看,酒瓶就大摇大摆地放在矮桌上。   他哭笑不得,“你还真从来不听话,装都不装一下。”   陈栎闻言伸手把酒瓶从桌上放到桌下,做了个简单到气人的隐藏。   烟枪把卷饼递给陈栎,桌上的瓶装水喝完了,他进储藏室里取,忽然有两个字轻飘飘地钻进他的耳朵,烟枪顿时心脏狂跳。   “难吃……”   陈栎原本偏冷的声线因为长期没有说话而沙哑至极,反有一种古老奇异的美感。   烟枪顾不上拿水连忙跑过去,他一把捧起陈栎的脸,激动地说,“你再说一遍!”   “难吃。”陈栎自己也吓了一跳,摸了摸喉咙,又看了看手里咬了一口的卷饼。   “再说一遍。”烟枪眼里泪花微闪。   陈栎一巴掌挥开他,声带刚刚复苏仍然迟钝,他费劲地骂道,“你……有病。”   “这他妈得有多难吃,能把哑巴吃说话了。”   烟枪兴奋地拿过一只卷饼狠狠咬了一大口,他愣住了,半天才说出话来,“我艹,是真难吃……”   陈栎点头附议,“难吃。”   “但她给你吃好了,我去谢她,多亏她做出来这么难吃的饼!”烟枪说着就要往出跑。   陈栎一把拉住他,“冷静。”   “冷静冷静,我冷静,太好了,你终于好了。”烟枪抹了一把湿漉漉的眼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哽咽。   “哭……什么。”陈栎笑起来。   他现在只能单个词语往出蹦,想说出完整的句子还很困难。   “我就哭,我就爱哭,怎么了…”烟枪自暴自弃地说,他一把抱住陈栎的脖子,埋在颈窝里狠狠哭了两声,“气死我了,心疼死我了,妈的。”   陈栎随手揉了揉烟枪的头发,银色的发丝在他指间闪烁着冷金属的光泽。   “我知道,会好,只是需要时间。”陈栎慢悠悠地说。   烟枪把他搂得很紧,细微的抽气声在他耳边不住地响。   “而且,正好休息。”陈栎笑。   “你又要去干什么?”烟枪猛地抬起头,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   “解决掉最后的问题。”   “不行,不许去。”烟枪八爪鱼一样扣在陈栎身上,把他困锁在自己的双臂中。   “现在不去。”陈栎安抚八爪鱼。   “我们去度假吧,去海岛,去沙漠,去雪山,去哪儿都行,只要不在这个鬼地方呆着。”烟枪说着眼睛又有些红,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我们还有很长时间。”陈栎抬手揉了揉烟枪眼尾的红,他轻声安抚,“别怕。”   “我不怕…”烟枪叹了口气,埋怨地用额头顶了顶陈栎的脸颊,“我就是怕,我当然怕,你让我怎么不怕,我他妈在和神谈恋爱啊。”   陈栎指了指自己,“看清楚,普普通通的一个帅哥罢了。”   烟枪还真认真地欣赏了一番,半晌才摇了摇头,“你过分抬高了普通帅哥的标准。”   陈栎耸耸肩,“现代整容技术那么发达……你整过吗?拿出来小时候的照片给我看看。”   “你可以质疑我的枪法但不能质疑我的美貌。”   烟枪睁着那双异色的眼睛半笑不笑地看着陈栎,眉眼如画,流光如妖。   “你现在…”陈栎微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烟枪那颗如同冷星的盲目,“像个妖精。”   “管家政的吗?”   “管我的……你快从我身上下去,沉死了。”   “不沉。”烟枪分毫不挪,坚韧地撒娇。   “行吧,我的大胖儿子。”   “随便你叫,让我抱着就行。”   过了几天,烟枪开车把陈栎送到了泥土巷子,目送陈栎走进去。   他转头看了看四周的境况,自从电磁地面大规模断裂之后,交通受到了很大影响,显然重建不是易事。   这时不远处有个格外打眼的东西撞进了他的眼睛,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骂道,“姓温的真是个神经病!”   原本横跨两区的中心城公主巨型投影不知什么时候被换成了陈栎持刀走向尸墙的背影。   造神,甚至不需要经过神的同意,或者说,从来不需要经过同意。   烟枪叹了口气,他想或许这就是命运,人生来臣服于命运的脚下。   陈栎自然也看见了,但他不以为意。   温行之是反革的选择,还有宋赞,这两个人一个极端理性,一个极端理想,合作建设这个新生的城市,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他敲了敲厚木门,门应声而开,里面冒出股股热流和食物的香气,老妇人还穿着她的围裙,裙兜里冒出两颗还没下锅的青葱。   老妇人把他迎进屋,笑着问陈栎,“你家那位不进来?”   “改天吃饭会叫他进来。”陈栎淡淡道。   老妇人明白陈栎的意思,她惋惜地看了一眼桌上咕嘟咕嘟冒泡的炖肉锅,“只能便宜那群小混蛋了。”   “我要去你们第一局。”陈栎开门见山。   老妇人没有丝毫诧异,她脸上依旧是亲切宽厚的笑容,“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让我猜猜,你就是‘天平系统’的领导。”陈栎漆黑的双眼如同夜湖般黑、静、冷。   “领导之一。”老妇人纠正道。   “那现在的事态,还算你们所谓的平衡吗?”   老妇人年轻的双眼绽放出奇异的光芒,“正相反,现在,是绝佳的平衡。”   “因为反革死了?”陈栎冷冷地问。   老妇人闻言沉默了片刻,她伸手把裙兜里的青葱掏出来,慢悠悠地往锅里剪葱丝。   “我进入天平系统是一百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我们不仅奉行用严格数据计算出的‘平衡’,同时还追求‘正义’和‘仁慈’,但随着集体利益越来越大,越来越稳固,我们的监管功能渐渐失效,所以又被叫做沉默的天平。”   老妇人抬头看了看陈栎的表情,语气放轻了一些,“辰茗死后,我很伤心,所以选择了自我放逐,直到你回来,我才重新回到天平,重新开始策划这些。”   陈栎面无表情地看着老妇人,他不觉得惊讶,很多事情在他脑子里已经自行运算出答案。   “平衡听起来是个温和的词汇,但实际上,它必须衍生出严肃的牵制,掌控……我为了平衡辰茗这个未知的强大存在,制造出了他——一个全能人,他拥有常人十六倍的学习速度,在培养室中双倍速度成长,只用六年时间便已经发展到智者水平。”   陈栎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变得严厉而愤怒,他看着老妇人,就像在看一个刽子手。   “他是辰茗培育出来的,是我哄骗辰茗,声称他是‘第三代人计划’的实验体,她并不知道这个孩子其实是为平衡自己制造出来的镜像……又或许她知道,才把他放走。”老妇人叹了口气,“那时辰茗是第一局另一个系统‘育种’的人员,这个系统以追求人类进化为职责——”   “那我呢?”陈栎打断老妇人。   老妇人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真是罪孽深重。”   “是许如意。”   老妇人低下头,又摸了摸裙兜,发现葱已经被自己剪完,手局促不安地停留在那里——你不知道她这些不安和愧疚是不是真的,毕竟她在践行“平衡”之道时残酷无情,以活生生的人为枷锁。陈栎想。   “许如意……他是我儿子。”老妇人声音有些发抖。   她抬眼看向陈栎,她的嘴唇不住打颤,神情越来越动容,“当我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我第一想法是……太好了,你还活着,这样我的儿子也能名正言顺地活下去!”   “许敏哲,你真冷血。”   老妇人坦然地承认,“对,我伤害了很多人,辰茗、反革、我儿子,还有你……但只有这样才能打破集体利益,我等了快一百年,终于看到这一天。”   她顿了顿又说:“能窥探未来的人,通常都会因此而犯错,辰茗对你的教育让你封闭了这项能力,我相信她也深知如此。”   陈栎并不想听这些,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老妇人,“反革帮你们打破了集体利益,你们为什么不能留他一条生路。”   “因为平衡,辰茗死了,他也必须死。你活着,许如意也活着,这是绝佳的平衡。”   陈栎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一拳锤向桌面,“狗屁平衡!平衡就是强迫一个人生,再强迫他死吗?”   老妇人平静地看着陈栎,温声道,“小夜,我说了,平衡并不是温和之道。”   陈栎从齿间痛苦地咬出了几个碎字,“许敏哲,你没有人性。”   老妇人摇了摇头,“我活了一百三十多年,见多太多没有人性的事,我已经麻木了……我看过太多命运,绝大多数不可更改,所以我想我的残忍也不过是在屈服于命运。”   陈栎冷笑,“不愧是风水师,找借口都能扯上命运。”   “或许未来你会明白我的无奈,为千万人活,和为千万人死都是最伟大、最绚丽的,我也希望自己能有这么一天。”老妇人站起来,对陈栎微微欠身,“我们在等你,你的要求,我们都会答应。”   陈栎想,他来就是为了这个。   既然许如意是敏哲的儿子,那许如意的真身便是许敏哲,他代表的便是这个身为天平领袖的老风水师的利益。   不用敏哲亲口告诉陈栎,他也知道,现在风平浪静的局面,是反革和许如意做了一个交换——用自己的命换第四局出手将丛善勤永远囚于地狱。   现在的一切都是反革用命换来,所以他必须要利用自己的“存在”,为这个新生的世界守序。   至于要如何利用,他打算走最凶险也最繁华的那条路——他要公开自己的秘密,成为恐惧本身。   陈栎不再多言,动身跟着老妇人走进她房间的暗门,片刻之后,一个巨大的空间展现在眼前,原来神秘的第一局天平系统就藏在泥土巷子中。   圆桌会议上每一个人都正襟危坐,没有人遮掩面目,他们的真身袒露在陈栎眼前,这是最高的礼节。   老妇人落座后,所有人齐刷刷地盯着陈栎,只见他忽然跳上圆桌,用冷冷的眼神扫了在场一圈。   “谁是你们的头儿。”他偏冷的声线充满压迫力。   半晌一个中年人举起手。   “我要你这个位子。”陈栎毫不客气地说。   他的声音不容反驳,在场也没有人意图反驳他,中年人站起身离开自己的座位,坐到了圆桌的另一边。   陈栎却没有落座,他依旧站在桌上,毫无礼节,冷峻傲慢,他冷冷地扫视一周,然后平静地开口。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第一领袖。请你们从此刻开始认真工作,履行监管十三司局和军部的责任,开放上升通道,公平考核,让每个人都享有真正的人权。”   “那样我就是堡垒,就是诺亚方舟。”   “如果你们还是屈服于什么狗屁集体利益,尸位素餐,不干人事,我就是悬在你们每个人头顶上——”   “有进无出的监狱。”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啊啊啊啊啊啊我终于活着写完了!!!!谢谢天谢谢地谢谢电脑平板和手机,当然最感谢的是陪我一路的你们!辛苦你们了!!!   这篇文大概是个纯纯的异类,我常跟基友自嘲自己是晋江奇行种,但自我表达是每个作者都逃不开的东西,我写了我想写的才会开心,我现在就很开心,觉得非常值得!   我完成了曾经给读者小可爱的承诺,不管你们还会不会回来看我,但茫茫人海,说不定还会有相遇的一天,我就在这里等你们。   第一篇长篇,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完成了就很开心呀,一会儿去买好吃的庆祝哈哈哈   对了,还有四个番外,前两个番外是小两口甜甜甜,第三个是游戏副本au,最后一个则是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因为时间跨度比较大所以我放在了番外里,如果想看完整故事的小可爱一定要看哦!   好像大家没太明白这个结局,我来梳理一下。   本文两条线,一条为外神降临,陈栎异态大脑之谜。   外神是辰茗无意间接通异维度引过来的,是一个喜静的神,人类脑电波会严重影响它,所以它孤居在地下城和城中孤岛这样地方。   陈栎异态大脑的最大能力或者说是隐患就是那座“迷宫”,相当于一个大脑里的独立维度,目前有进无出,他本人就是一座活着的无期徒刑监狱。   这条线是贯通的,以后还有内容,一直发展到未来。   比较复杂的是另一条权谋线,是反革的计划,同时也是天平系统的计划——打破集体利益。   反革是天平制造出来用以平衡辰茗的全能人,而天平为了平衡陈栎制造出了许如意(人机大脑体)。反革的计划从丛善勤入手,目的除了把这个毒瘤拔起,还有丛善勤可以攻陷全城运算器的“超主脑”,为自己风光大葬(不是),为了让死气沉沉的中心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吼,再利用外神喜静的特性,打断阶级标志的“电磁地面”,造成翻天覆地的变革。天平系统很早就在观察反革(通过祝清愿和许如意),让他活着是因为知道他的能力和身份能帮助天平打破集体利益。   其他的线索和隐喻我就做赘述了,如果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去文中找哈。   本文有三个预言系,辰茗(远未来预言),反革(近未来预言),敏哲(关于人的预言),这三个都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为这个时代写剧本。   一个空间系陈栎(人脑空间穿刺,物体空间转移,自带独立维度)   其实作者也知道长篇剧情文吃力不讨好,还是这样单一世界的,所以现在流行多世界单元模式的剧情流,但我一直很喜欢一些早年的长篇科幻小说,写这篇的初衷是因为我当时看了《高堡奇人》,还有很多战争纪录片,只能说自己选的铁板哭着也要踢完哈哈哈……   最后带一下预收《高老师主修敷衍学》,点进专栏第一个,文案在本文文案下方,拜托大家了,让孩子以后的路好走一点吧呜呜呜呜   # 非常重要的番外 第175章 1.海岛   “我在休假, 一年只休一次。”陈栎语气不佳。   “我知道,我知道……”频道那头温元帅的声音有些模糊,时不时波折几下, 显然信号并不好。   陈栎朝四周望了望,平阔的沙滩上有几颗歪歪扭扭的阔叶树, 身后是同样树形潦草的原始森林——没有经过人工培育修剪的植物的合理形象。   这座小岛属于未注册荒岛,连人都是刚刚着陆, 怎么也不可能有信号基站——温行之又对他用了什么小手段?毕竟这家伙之前干出在陈栎刀里装追踪器的事。   “有什么事快说。”陈栎冷冷地催促。   “有事,丛善勤的超主脑, 我们评议的结果是——留。”   “不留。”陈栎斩钉截铁。   温行之的声音更加模糊, 隐约还能听到另外几个声音在喋喋不休,“……我知道要削减设备费但一切都要循序渐进……天平长, 我认为超主脑留去问题还需要商榷……辰月初你闭嘴宣传本来经费比重就低你发不出工资——”   陈栎直接挂断了频道,他单手在沙滩上刨了个小坑, 把手机埋进去,然后利落地盖上沙拍实,没有半分犹豫。   烟枪端着纸碗过来的时候,正看到陈栎在埋手机, 不由得失笑——某位新任的天平长日理万机,跑到未注册海岛休假都要被电话追杀。   “他们正商量着如果你再不去盖房子,晚上就不给你吃肉。”烟枪笑着说,“所以我提前给你抢出来几块。”   陈栎张嘴把烟枪叉子上的烤肉咬下来, 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 “都说了我睡帐篷。”   “我也是这么说的, 还不是被抓去干活, 鹎鹎说要造联排大别墅,病得不轻。”烟枪耸耸肩, “好吃吗?咸不咸?”   “不咸。”   烟枪忽然把叉子转了个方向,“那边有点焦了,吃这边。”   陈栎看了他一眼,“真讲究。”   “我乐意,我就喜欢把你惯得贼娇贵,一身毛病。”烟枪笑嘻嘻地说。   “你才一身毛病。”陈栎一口叼走全部的肉。   烟枪随手把空碗放在沙滩上,陈栎枕着他大腿躺下,拿过烟枪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低声道,“给我按按。”   指腹下光滑的皮肤微微带热,陈栎闭住双眼,倦意在他脸上挥之不去。   烟枪顺着眉毛上的穴位替陈栎按摩,手法娴熟,很快陈栎喉头滚动,发出细微的低哼声,一根绷久的弦松缓下来,除了倦怠之外,还莫名地勾人。   “陈老板,我伺候得怎么样?”烟枪故意压低声音。   “嗯。”陈栎文不对题地哼了一声。   “舒服吗?”烟枪卖力地服务。   “还行。”陈栎闭着眼睛,语气冷淡,像个难搞的客人。   烟枪突然不说话了,他盯着陈栎头上的一个点,换了个方向,又换了个方向,半晌才不敢置信地说,“艹……你长白头发了。”   陈栎闻言也愣了一愣,他扒了扒自己的头发,“是不是你头发落我头上了。”   “不是。”烟枪把那根扎眼的白头发挑出来,捧在指尖,痛心疾首,“姓温的是怎么摧残的你,你才二十七岁啊。”   陈栎笑,不以为意,“一根头发,有什么大不了的,拔了。”   “别,这后半截还黑着,我给你剪了。”说着动了动腿示意陈栎自己就要起来找刀。   陈栎按住他,“别折腾。”   烟枪摸了摸陈栎浓黑的头发,里面那根白发他怎么看都觉得难受,只好捂住假装没看见。   “也许我家有这个基因,辰鹊不到五十就全白了。”陈栎说。   “我管她呢。”烟枪没好气地说,一边又轻轻地给陈栎按太阳穴。   “嗯……重点……你没吃饭啊。”   “还真没吃,全喂你了。”   陈栎翻了个身,拱到烟枪肚子上。   烟枪哭笑不得,“你知道自己枕在哪儿吗?”   “嗯,你要有服务精神。”陈栎声音闷在布料里,有些含糊。   “我挺卖力的,是不是,陈老板。”   “还行。”   烟枪环过陈栎的背,抚平湿润海风在他身上吹起的浅浅褶皱,“就只是还行?”   “说吧,想要什么。”   “我想抱你。”   陈栎懒洋洋地转过半张脸,“就这?”   “好久没抱过了,你天天忙得跟鬼在后面追你一样…”烟枪嘟囔着。   “可不,姓温的比鬼还恐怖,他身后还跟着一串男女老少大小鬼。”陈栎支撑着爬起来,搂着烟枪脖子坐进他怀里。   终于抱到热乎乎、活生生的老婆,烟枪在内心默默感动流泪,外加欢呼雀跃。   “老烟。”陈栎把头靠在烟枪肩上。   “嗯?”   “我改主意了。”   “什么?”   “进天平帮我吧。”   烟枪面色微凝,“你知道我只会打架和开车,对数据这些一窍不通。”   陈栎玩了玩烟枪银白色的发尾,慢悠悠地说,“天平空出了一个位置,那个位置很重要,必须填补进一个安全的人。”   烟枪笑起来,“我?名不正言不顺,别给你惹麻烦。”   “没什么正不正的,只要你通过考核。”   “艹,我一失学儿童,你还让我考试!”   陈栎轻扯烟枪的发尾,“别装,不想给我干活就直说。”   “那没有,给老婆大人干活天经地义……”烟枪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陈栎没好气地说:“反正你回去就给我参加考试,而且我是不会给你放水的。”   烟枪叹了口气,“突然之间压力好大。”   这时有只青色的小螃蟹“扑通”一声翻进旁边的空纸碗里,立即白白的肚皮朝天,伸着八根蟹腿一顿乱挠。   “放心,一会儿就烤了你。”陈栎对螃蟹说。   烟枪忽然一拍脑门,“对啊,这是海岛啊,还吃什么冷冻肉,咱钓鱼去!”   “走。”陈栎也来了精神。   以前在公海上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除了斗嘴互损,就是钓鱼捞虾,他们人均船员技能满点。   趁着不远处正在“叮铃咣当”建造“联排别墅”的rc众人没注意,两人从“建筑工地”顺了两幅金属空心杆和小滚轮。   用热熔装置简易组装好,再绕上透明塑料线,钓钩是拆了飞爪——得到两根看上去不伦不类的钓竿。   “这么大的钩,预示着咱的鱼也不会小。”烟枪乐呵呵地说。   陈栎已经登上快艇,迎着舒爽的海风舒展肩背,忙碌了数个月之后第一次有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   “走喽!”烟枪拧开动力阀,快艇尾部加压,瞬间拔了出去。   远远地,岸上传来鹎鹎的怒吼,“这俩人偷懒不说,现在直接跑路了——”   陈栎回身冲鹎鹎挥了挥手,笑得飞扬。   眼看鹎鹎就要冲过来愤而跳水,被鹎鹎拐来的水牛城帅哥连忙拽住他的胳膊。   “别说,鹎鹎那对象长得还真挺帅。”陈栎转过身,扶住快艇的安全把手,毕竟他们在浪头上,他也不想一会儿栽下去喝两口海水。   “帅?”烟枪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一个字体现阴阳怪气。   陈栎点点头,“配他可惜了。”   “那应该配谁?”   “什么叫应该配谁,”陈栎气得直笑,“我是管姻缘的吗?我说配谁就配谁?”   烟枪干脆大大方方地表示不满,“第一次听你夸别人帅,我很不开心。”   陈栎点头称是,“是我的问题,我不会夸人,以后我多学习,见人就夸……气不死你。”   烟枪顿时瞪大双眼,朝陈栎扑了过去。   脚下有水,陈栎没站稳,两人一齐摔倒在快艇小小的甲板上,快艇当即颠簸,掀起一片碧蓝色的海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两人都呛了几口腥咸的海水。   陈栎抬脚踹他,“妈的,这地方还闹,一会儿老子跟你在海里打架。”   烟枪被呛狠了,咳了好一会儿,喉咙里又苦又辣,反而感觉不到咸,“咳…咳…我哪知道你站都站不住。”   陈栎又踹了他一脚,“你以为呢,我累得都长白头发了。”   这话说的只有三成凶,其他七成都在撒娇,一想到陈栎在向自己撒娇,烟枪觉得浑身狼血直往头顶翻,颠簸的海浪,灼热的阳光,四周微咸微腥的暖流……   他一手捧起陈栎的脸,低头吻在那两片淡色的嘴唇上。   因为太久没有亲吻,碰第一下的时候心里有些紧张,只轻轻地蘸了一下便分开,陈栎睁开眼睛看着烟枪,漆黑的眼睛里满是倦意和温驯。   “我可以在你的办公室和你接吻吗?”烟枪声音低哑。   “我们是集体办公……”陈栎微微一笑,“但是可以。”   “谢谢。”   烟枪低头重新吻上去,陈栎干燥的嘴唇上仿佛有细小的鳞片,扎得他又疼又兴奋。   陈栎把胳膊环上烟枪的腰,笔直的长腿踩住船舷,膝盖随着波涛一下一下敲打着烟枪的腿侧。   不知是久违的亲吻令他眩晕,还是这只飘飘荡荡的小船。陈栎再次闭上双眼,唇舌现在是他唯一的感觉器官。   “老烟……”他后面想说的话都被烟枪一口吞下,他其实也没想说什么。   只是想叫叫人罢了。   快艇没有持续加动力,开始随着波浪慢速打圈,最初还好,后期两人不得不提前结束亲热——再不管这艘打转的船他们就要吐了。   “咱们还在近海。”烟枪回头望了望岸边。   “顶多钓两条鲳,我还想吃海蜇皮。”陈栎说。   “估计难,突然有点怀念咱们以前的船了,钢丝拱兜网想捞什么捞什么。”   陈栎下了钩,在甲板上盘腿坐下,突然露出一个凉凉的笑容,“老烟,逍遥日子过完了,准备跟着我受苦受难吧。”   烟枪也笑,全然不惧,“过两天我就去跟你谈办公室恋爱,气死天平那群老光棍。”   “想法不错,为父很赞同。”陈栎说。   “下去喝海水吧你!”烟枪猛扑了过去。   两人在快艇上一通打闹,笑闹声在空荡的海平面上飞扬……因此更钓不着鱼,眼看天色渐暮,只能回岛。   刚上岸就听到鹎鹎的吊着嗓门的呼喊声,“有狼!林子里有狼!”   隐隐还带着些许兴奋。   两人一听也来了兴趣,立马跟着鹎鹎跑进树林,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了个群殴架势的半圆包围圈。   “这是,灰狼?”乌鸦说着金属掌心里亮出一门小型迫击炮。   “它可能只是脏。”库吉拉观察了一会儿,小声对乌鸦说。   她们身旁还有七八支诸如手/枪、长管枪、中型狙击/枪……都指向这头灰头土脸的狼。   灰狼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圆眼睛,转头四顾,无辜地看着身周的长/枪短炮,修长的身躯不住地内蜷,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烟枪也从枪袋里拔出手/枪准备凑个热闹,刚抬手就被陈栎按住。   “这是只狗。”陈栎顿了顿又说,“炖了吧。”   “原来是狗啊。”乌鸦失望地撇了撇嘴。   “丢人了丢人了……”鹎鹎嘟囔。   众人抱怨着收起武器,但毕竟中心城极少能见到动物,之前在海上也遇不到走兽,纷纷围上去观摩起来。   灰狗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声音,不住地甩动脑袋试图躲避人类对它伸出的罪恶之手。   “这是正经野狗啊。”烟枪看了一会儿,笑嘻嘻地转头对陈栎说。   “我在想炖好吃还是烤好吃。”陈栎说。   这时被聚众调戏的灰狗好不容易甩开了不知是谁的手,忽然一扭脑袋朝着他们这边跑过来。   “来找同类了?”陈栎调侃道。   灰狗跑近,体量才有了实感,四踢落地也足有半人高。只见它抬起脑袋,用自己的鼻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陈栎垂在身侧的手指。   “嗯?”陈栎不解。   烟枪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笑道,“也对,毕竟就你没对它掏枪。”   陈栎低头对灰狗说,“但我要炖了你。”   烟枪哈哈大笑,“可惜它听不懂人话,要能听懂,肯定躲你最远。”   陈栎用指尖碰了碰狗鼻子,他记得鼻子是狗最脆弱的部位之一,如果它用鼻子顶你,多半是在示好。   “喜欢吗?”烟枪摸了一把狗脑袋,沾了一手脏,不由得“啧”了一声。   灰狗浑身脏得像在泥潭里打过二百个囫囵滚一样,都分不出原本的颜色是黑是白。   “不喜欢。”陈栎断然拒绝。   入夜,他们吃完烤肉,荒野海岛上闲得实在无聊,干脆聚众洗狗玩,海水转换器里“咕嘟咕嘟”净化着浓咸的海水,水管里窄细的水流落在灰狗身上,溅起一朵朵晶亮的水花。   陈栎和烟枪在沙滩上喝酒,转头瞥了一眼,之前灰头土脸的大狗经过一通七手八脚的洗礼后,渐渐能看出原本的模样。   是只骨架清峻的大白狗,长毛蓬松。   “现在喜欢了吗?”烟枪问。   “我在想,这么大,得用多大的锅。”   烟枪哭笑不得,“你刚刚没吃饱啊。”   洗完澡的大狗又巴巴地跑过来,绕着陈栎转圈,大尾巴翘在身后来回地摇晃。   陈栎随手玩了几下,就把它推到烟枪那边,烟枪抬起胳膊夹住狗身,埋头蹭了蹭洗干净之后温暖柔顺的白毛,一人一狗体现出自然的大和谐。   “哟,他们的联排大别墅盖好了。”烟枪边撸狗边说。   陈栎回头看了一眼那排简易搭板房,“也没比帐篷强多少。”   一个小时后,陈栎开始深刻地反思自己这个认知何等轻率。   他刚准备和老烟近距离打个小架,排解一下近来工作的压力,就感觉到四周一阵剧烈的震荡,帐篷壁被外力挤压得东倒西歪。   外面那玩意儿边“呜”边“汪”边撞帐篷——这要是个简易搭板房,它肯定不敢这么撞。   “它好喜欢你,八成还想跟你睡。”烟枪无奈地说。   陈栎推开烟枪爬起来,“我找锅去了。”   “真炖啊。”烟枪连忙拉住他。   “怎么,同一个品种间这么惺惺相惜?”   “听说狗肉不好吃。”烟枪说。   陈栎低头在烟枪脖子上咬了一口,雪白的牙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他声音带笑,“我觉得挺好吃的。”   “我想养。”烟枪抬手搂住陈栎。   陈栎沉默了一会儿,渐渐软下来,靠在烟枪怀里,他记得烟枪说过想在海边生活,再养条大狗,他满足不了前一个愿望,起码满足后一个吧。   “那就养。” 第176章 2.养狗   回到中心城, 陈栎一大早便拎着辰茗留给他的那把长刀去了军政部。   “去军政部干什么?”烟枪好奇地看着刀。   陈栎原本抱着刀靠在副驾驶位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 “找温元帅谈点事。”   烟枪笑,“好好谈, 能动手就不要动口。”   “走了。”陈栎直起腰,倾身过去吻了烟枪一下, 他们是俗人,例行早晚安吻。   “去吧。”烟枪抬手拍了拍陈栎的背, 目送陈栎步入军政大厅, 他倒不担心陈栎和温行之动手——要真动手可太好了。   这时一颗白花花的狗脑袋从后座挤到前排,痴痴地望着窗外修长挺拔的背影。   烟枪撸了一把狗头, 顺手盖住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不许看, 那是我的人。”   大白狗在他的手心里左冲右突,闹腾得不行。   “你真该学学人话,”烟枪无奈,“他那时候不是要救你, 他只是在蔑视你。”   大白狗眼睛闪了闪,歪头看着烟枪,嘴里不断发出愉悦且白痴的“呼噜”声。   “傻狗。”烟枪拍了拍狗头。   陈栎走进军政大厅,一路畅通无阻, 迎面遇上辰月初, 辰月初见他提刀而来顿时眉开眼笑。   “哟, 弟弟, 来找谁?”   陈栎懒得计较辰月初的称呼,“找温元帅。”   辰月初非常愉悦地帮陈栎定位了温行之的位置。   ——军政大厅内部是流动布局, 房间就像是不断上下左右移动的电梯梯厢,所有房间的位置都不固定。   这样一来,不仅能保证人员出入的效率,同时也能提高安全性,是今年才运用于实践的新技术。   唯一的缺点是,如果大楼内的五感稳定器失效,恐怕所有人都要晕得呕吐不止。   温行之见陈栎进来,脸上露出舒朗的笑容,“我们的天平长来了。”   陈栎径自坐到了温行之对面,环抱长刀,定定地看着温行之,一言不发。   “怎么,工作压力太大?这不是刚放完假吗?”温行之笑着说。   “比不得温元帅日理万机,不仅要代管军部,还要给我批假。”陈栎说。   温行之的目光落在陈栎的刀上,“看你这样子,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陈栎面无表情,“温元帅何罪之有。”   “……差点给你绕进去。”温元帅满脸无奈。   “我来找你,两件事。”陈栎开门见山,“第一件,丛善勤的超主脑,我给了你们半年时间研究,现在时间到了,我要亲自销毁。”   温元帅耸了耸肩,“好吧,再好用也是反人类的东西,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第二件,你把手伸向公海可以,只要顶得住国际压力,但别碰我们的船。”   温元帅眼里闪过一丝寒光。   “我的手机能同时收长短波,你那天联系我用的是船舶通讯。”陈栎顿了顿接着说,“是在警告我?还是不小心提醒了我?”   温元帅沉默了一会儿,他动了动手指关闭了这间房间的采音和监控。   “辰夜,我希望你如实回答我这个问题——半年多前,反革向海外发送了境内全部的运输数据,是不是发给了你们在公海上的余党。”   “是。”陈栎丝毫不加隐瞒。   如今蛄姐、魁首和颂光都已经回到海上,他们对中心城的一切不感兴趣,也不负有责任。   温元帅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不由自主地染上责备之意,“为什么?”   “因为反革不放心你,怕你成为下一个丛善勤。”陈栎直白道。   “他怕我成为下一个丛善勤?”温行之仿佛听了个荒诞的笑话,脸上的肌肉扭曲起来。   “这是他的意思,你要是不满,可以去他的电子墓碑页面给他留言,或许他会托梦给你。”陈栎说。   “但是辰夜,他这样的行为等同于叛国。”   “这是平衡,温元帅。”陈栎脱口而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愣了一下——“天平”的平衡之道属实洗脑。   “什么意思?”   “没人会从公海杀进来,海上的人最讨厌的就是束缚,这个铁笼子没有你想象得吸引人……况且,我们还在你手里,反革只是为我们留条后路罢了。”   说完陈栎抱刀站起来,“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等等,你再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怕我成为下一个丛善勤?”温行之声音明显带着怒意。   “如果我没记错,军部元帅候选截止于下个月。”   温行之颔首,“对,这次我们把民意选择比例从原本的百分之二十提高到五十,这个方案我很早就报备给‘天平’……主要是考虑到民众对诸位将军并不了解,所以没有提到更高的比例。”   “看来温元帅是势在必得了。”陈栎说。   “就因为这个?”温行之不满道,“我是一个有道德底线的人,我和丛善勤不一样。”   陈栎语气不咸不淡,“那就提前恭喜温元帅了。”   “借你吉言,我想再过几个月应该就能搬出这个挪来挪去让人头晕的鬼地方,不过还有个小变数……”温行之狡黠一笑,“除非你现在加入竞争。”   陈栎也笑了一下,“谁说我不参加,我刚让辰月初给我拟了一份申请书。”   温行之的笑容僵在脸上。   陈栎对此很满意,他懒得再告辞,抱着刀转身便走。   温行之在后面喊,“臭小子,小心我以后不给你批假!”   陈栎充耳不闻,回天平历劫去了。   休假回来之后,电子复写纸几乎淹没了他的办公桌,棍状的芯片插满他运算器的接入槽,远看像是被扎成刺猬的靶子。   陈栎踏出泥土巷子的时候已是深夜,微凉的空气让他略略清醒了一些。   那辆熟悉的四轮装甲车停在熟悉的位置上,他快步走过去,车门被从内侧打开,熟悉的银发在夜色中闪烁着贵金属的光泽。   正当他准备上车的时候,忽然眼前一片白影闪过,陈栎感觉什么热乎乎、沉甸甸的东西一头撞进了他怀里,耳边响起一串欢乐的叫声,“呜呜,汪汪汪汪……”   “你给我回来,那是我老婆!”烟枪怒骂。   陈栎把狗团了团塞进车里,先抽了烟枪胳膊一巴掌,“胡叫什么呢,书看了吗?”   “看了,我还做了预测。”烟枪语气委屈,“看得我都觉得我有阅读障碍症了。”   借着昏暗的街灯,陈栎见烟枪左眼微微泛红,不由得有些心疼,伸手过去轻轻揉了揉烟枪的眼睛,烟枪驯从地垂下眼睫,眼皮单薄而柔软。   “也别太累。”陈栎说。   “不累,就是有点无聊。”烟枪指了指陈栎怀里的狗,“只能跟它说话。”   陈栎绷了一整天脸,面对烟枪才有了笑意,他微微勾起嘴角,“还好捡只狗回来,起码还能陪你。”   “回家吗,饿不饿?”烟枪问。   “不饿,先陪我聊会儿,我歇歇脑子。”他现在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被扎成筛子的运算器。   这群人是有多恨他。   “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陈栎随手捋着狗毛,大白狗软趴趴的,像只大口袋一样趴在他脚边,狗头不知什么时候舒舒服服地枕着陈栎的大腿,餮足地直眯眼睛。   烟枪见状不由得咬牙切齿。   陈栎便把狗头从自己大腿上扒拉下去。装甲车的空间足够大,大白狗乖巧地蹲在他脚边,昂首挺胸,喉咙里“呼噜呼噜”。   身材倒是挺有气势,但是那双圆溜溜、呆乎乎的眼睛,怎么看都不够聪明。   “给它起个名字吧。”陈栎说。   “它长得像你以前养过的那只吗?”烟枪想了想,“叫什么来着,狮子狗?”   “狮子骨。”陈栎低头看了一眼,“不像,比它帅。”   烟枪没忍住笑出声,“我可太想教它学人话了!它要能听得懂你说什么,肯定再也不缠你了。”   “就叫绷带吧。”陈栎突然说。   “什么?”   “又白又缠人。”   “你这是什么脑回路。”烟枪哭笑不得,他伸手点了点狗头,“听见没,以后你就叫‘绷带’了。”   大白狗挺直身躯,愉快地“汪”了好几声,大概它还挺喜欢这个名字。   “语言不通真可怕。”烟枪吐槽。   陈栎抬起胳膊活动了几下发僵的腰背肌肉,一截精瘦的腰坦露出来,烟枪给他拉了拉衣摆。   “老烟。”陈栎语气不满。   “晚上凉。”烟枪眨了眨眼睛,“我做得不对吗?”   “不对。”陈栎侧身勾出烟枪的脖子,几乎是用气声在说,“拉什么衣服,你难道不想摸我的腰吗?”   “当然想。”烟枪伸手搂过陈栎的腰,结实的细腰贴在他手心里,像诱人犯罪的藤蔓,又像精雕细琢只可远观的艺术品。   他觉得心尖上泛起热潮。   陈栎入主天平后每天忙得神魂颠倒,多数时候上车就睡,他们只能见缝插针地亲热。   烟枪刚想好好享受一番帅哥在怀的极乐世界,忽然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利用其流线型的头部,大半个身子精准且迅捷地钻进了两人之间,只剩下蒲扇一样的大尾巴甩来甩去。   “……”   “……”   “我捡你回来不是让你给我当情敌的!”烟枪崩溃。   次日,陈栎刚落座,敏哲便拿着一张电子复写纸走到他桌边。   “你家那位的预测成绩出来了。”她说。   陈栎状似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预测考的是基本素质,烟枪什么水平他很清楚,但不免还是生出几分紧张。   “很奇怪,他的‘预判’能力非常优秀,甚至超越了智者水平。”敏哲把项目列表指给陈栎看。   “他是最顶级的狙击手,预判当然优秀。”陈栎语气平淡,但任谁都能听出他的欣喜和骄傲。   敏哲温和地笑了笑,“他是依靠逻辑推理,还是,仅仅是预感?”   陈栎敏锐地察觉到敏哲的话中话,他伸手拿过那张电子复写纸,擦掉了上面的文字。   “你这是什么意思?”敏哲奇道。   “你既然要卡他,还留着预测成绩做什么。”陈栎冷冷地说。   敏哲孩子气地撇了撇嘴,“又被你猜到了。”   “说吧。”   “上次做的那个实验,我们改进了参数,你还有兴趣试一下吗?”   陈栎盯着敏哲那不老的奇异双眼,他对敏哲始终无法产生敌意。   他想,或许是因为辰茗也始终没有对敏哲产生过敌意,即便被欺骗着制造出用以平衡自己的另一个个体,她依旧纵容敏哲。   “如果我不答应呢?”陈栎问。   “我只能说这是一个有益于人类的实验。”敏哲说。   陈栎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了。晚上我会去你的实验室。”   “小夜。”   “说。”   敏哲指了指自己心口,“里面的东西,你想取出来吗?”   陈栎愣了一下,如果不是敏哲提起,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胸腔里还有颗爆破器和神经毒性的双重炸/弹。   “你已经很稳定,不再需要它了。”敏哲依旧笑得很慈祥,很温和,“而且你的生命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很重要。”   陈栎拒绝得很快,“我不想取出来。”   “据我所知遥控不在你手里,在你家那位手里?”敏哲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那他要杀你,可是很容易哟。”   “他如果要杀我,那必然是想给我解脱。”   陈栎不再看敏哲,把目光转回眼前的运算器,敏哲便也知趣地离开。   作为天平长,他有堆积如山的工作,十三司局正在重建期,而所有重建的内容都需要报备到“天平”。   即便面前的工作量浩如烟海,陈栎还是托着下巴走了神。   他知道烟枪不愿进天平是因为怕他被人苛责——他亲自定下了“公平考核,开放渠道”的规矩,如果让自己人进入天平,无论如何都会落些口舌。   但他不愿意把烟枪锁在家里。一个顶级雇佣兵只能天天待在家和狗说话,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哪怕烟枪嘴上再爱逍遥,但陈栎知道他现在很落寞,他是需要天空的鹰,需要荒野的狼,需要大海的鲸……他不能蹉跎在陈栎的小房子里。   而且,他们是俗人,他还想和老烟谈办公室恋爱呢。   深夜陈栎从敏哲的实验室出来,觉得眼前发花,还有些恶心。   这个实验本质就是用不同频率的电波刺激他的大脑,然后记录反馈,敏哲说辰茗也做过这样的实验。   她说这个实验是为了帮陈栎更好地控制自己的大脑,但陈栎知道那只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他罢了。   眼前花得厉害,陈栎干脆闭上眼睛,循着记忆走向烟枪停车的位置。   他听到绷带跑过来的声音,长毛带风“呼呼啦啦”的,随着一股冲击力,两只热烘烘的爪子扒住了他的大腿,同时还有一股浓郁的香气飘上来。   陈栎好奇地低头看,大白狗嘴里叼着一只保温外带袋,正在冲他摇尾巴。   他把外带袋从狗嘴里摘下来,拍了拍绷带的脑袋,“谢谢。”   “好一个借花献佛,邀功请赏的时候它可太有人性了。”烟枪这时也走了过来,笑骂道。   “你给我买了什么,闻着挺香的。”陈栎说。   “加了黄油和肉丁的土豆泥,你应该喜欢。”   “喜欢,我快饿死了。”陈栎迫不及待地打开吃了一口。   “回车上慢慢吃。”烟枪说。   “嗯。”   陈栎看起来有些疲惫,烟枪伸手揽过他的肩膀。   大白狗不知是在撒娇还是在玩闹,不住地在陈栎两腿间绕来绕去,陈栎懒洋洋地抬腿避让,两条大长腿晃得月色都要醉。   “啧,这狗思想肯定有问题。”烟枪看得两眼直冒火星。   “毕竟和你同一个品种。”陈栎揶揄道。   车门打开,绷带一狗当先钻进了后排,把狗头卡在前排的缝隙间,傻不愣登的。   烟枪凑过去亲了亲陈栎的脸,转头瞪了绷带一眼,“我能亲他,你能吗?”   绷带不明所以,左右晃着毛茸茸的脑袋。   陈栎懒得理两只大狗争风吃醋,拆开外带袋先慰籍自己空荡荡的胃。   烟枪把车开得很慢,车窗外是新生的中心城,在这半年时间里,街道的霓虹灯光就像是复生的血肉,从枯竭到丰盈。   暖色的流光投入车内,映着两人一狗,安静而温暖。   陈栎吃完饭,胃被填满后的舒适感充盈了他的灵魂。他抬头看到烟枪的脸映在前车窗上,那双妖精一样的异色双眼,那张俊美野性又温柔沉着的脸。   此刻,一整天被种种斡旋猜忌裹挟带来的疲惫感都烟消云散,他觉得平静且满足。   只要他们在一起,只要他们在奔驰。   他们是配合无间的搭档,一个眼神就能洞悉对方的想法。相似又亲密,有时甚至像是一个人。   陈栎想,这个时间节点虽然草率又普通,但也不错。   “老烟,我前几天买衣服的时候……”陈栎慢悠悠地说,“看到那个牌子在卖手工戒指。”   “戒指?”烟枪心想这词有些年代感了,现在整个珠宝行业都不景气,只有古董珠宝还有些行情,但更多在于它的社交价值。   “嗯,工期不定,因为他们还没招聘到做戒指的工匠。”   烟枪哑然失笑,“听上去专宰冤大头。”   “我已经被宰了。”陈栎说。   烟枪笑道:“想买就买,你花钱买空气我都乐意,只要你喜欢。”   “我订了一对婚戒,希望尽快能亲手给你戴上。”   陈栎用偏冷、平静的音色说这样的话让人怦然心动,那种感觉就像……被来自远古、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神明细心宠爱着。   烟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又止不住地战栗,他很高兴,又有点想哭,一时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   陈栎大概就是想惹他哭——“婚礼就算了,我没时间,你也逍遥不了几天。”   “宝贝……我……”烟枪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他哽咽得说不出来话。   陈栎用拳头轻轻地锤了烟枪一下,“不许哭。”   “我实在忍不住……我……我他妈咋命这么好。”   陈栎没绷住笑起来,他眨了眨眼睛,也有些湿润。   以常人的标准他们绝对算不上命好,但能在这样动荡的时代里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还能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已经足够幸福。   或许真的要感谢命运的垂青。   --------------------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不好意思拖了好几天,主要是越写越觉得这番外写得像正文哪里不太对……可能这文真的需要个2吧。   cy老烟执掌天平的故事,丛善勤那个心灵枯朽症儿子、dr19变形液、滴珠永动机还有超级种子等等也还在我的设定文档里吃灰,但它们都需要很长很长的篇幅……如果未来喜欢这篇文的人能多一点我应该会把2写出来。   但,考虑到可能没有那一天,所以我提前把跨越几百年时间线的未来结局写出来了,大家一定要看番外四哦!   ps因为不小心申到了榜单所以加更一篇番外,是个游戏副本au,不喜可跳过,和正文无关。   未来结局就放在番外四了! 第177章 3.雪山孤女副本   大雪纷飞的戈壁地图, 两个冒着白光的环形区域里两队人马正在准备进入副本。   左边的人员齐整蓄势待发,右边的却只到了三个人,一个高大的男人身边站着一个男孩, 一个女孩,三人装备可谓弊车羸马,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闯荡ss级副本。   “老大,你说系统会给咱们匹配什么等级队友啊?”瘦猴样的男孩踮着脚尖贴近高大男人的耳朵。   被叫“老大”的男人不耐烦地把男孩扒拉开, “远点远点,没见识了吧, ss级副本咱们和敌方队伍有信息屏蔽场, 听不到的。”   男孩嘟囔道,“老大你不也就进过一次ss级副本, 还差点输得裤衩都没了……”   “对啊,说得好像你多有经验似的。”那个暴力萝莉打扮的女孩帮腔道。   老大顿觉颜面尽失, 他望着飞雪盘旋的前方,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他们三人是紫龙公会的底层咸鱼,每个月靠公会分成和刷刷小怪躺平度日,这样不求上进的姿态在十分钟之前彻底惹毛了他们公会会长, 被扔进了一个ss级副本——雪山孤女。   并且告知他们,如果通不了关就要被逐出公会,不仅以后再没有分红,还要冒着随时被“游侠”洗劫一空裤衩都不剩的风险。   所以此时此刻, 他们顶风冒雪地站在“准备区”等待系统为他们分配副本队友。   “匹配到了!”暴力萝莉叫起来。   老大精神一振, 也抬头看向系统提示框, “我看看……‘烟枪’、‘cy’, 等级隐藏……呸,对队友还隐藏个屁啊!”   暴力萝莉说:“我们买一个‘贤者之眼’吧, 这样不仅能看玩家的等级,还能看怪的血量。”   男孩也央求道:“对啊对啊,老大你就给蝴蝶买个‘贤者之眼’吧。”   老大又叹了口气,沧桑写满了他的国字脸,“我也想买啊,奈何贫穷扼了我的咽喉,勒紧了我的裤腰带。”   男孩叹气:“唉,我们真是太穷了,要什么没什么……”   萝莉也叹气:“唉,老大真是太穷了,要什么没什么……”   “喂!”   这时匹配到的两个队友加载进来了。一个银色头发的独眼帅哥,和一个黑发黑衣的冷面帅哥。   暴力萝莉高兴地拍巴掌,“好耶,难得匹配到帅哥!”   “老大老大,看样子这次靠谱,你瞅瞅这身板…”男孩扭头又想凑到他老大耳边,却扑了个空。   他们老大已经热情洋溢地迎了上去,光看背影就知道狗腿到不行。   “队友好,队友好。”老大一把握住银发帅哥的手,亲切又油腻,“哎哟,帅哥手这么凉,这地儿冷吧,风嗖嗖的,雪哗哗的。”   银发帅哥不着痕迹地抽出了手,转头对和他一起空降来的黑发帅哥说,“这个副本还挺有意思的,是进雪山找姑娘,对吧。”   黑发帅哥点点头,他抬头虚望着前上方,那里是他的系统提示框,他用偏冷的声线读道:“‘第一阶段:寻找雪山孤女’,‘第二阶段未知’,ss级副本限制条件:‘不能弃车’。”   他话音刚落,一辆黑色的雪地越野车出现在“准备区”。   “哟,还送车,真不错。”银发帅哥说。   见两人丝毫没有要跟副本小队的其他队员打招呼的意思,咸鱼三人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但碍于可能碰上的是隐藏大佬所以不敢发难。   老大转头看了看他的小弟小妹,干咳一声,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脯,“你们好,我是紫龙公会的战山,这是我兄弟天仁,这是我妹妹蝴蝶。”   银发帅哥说:“我叫烟枪,他叫cy。”   不等老大回话,他向战山一摊手,“兄弟借两把枪,随便一把冷兵器。”   战山愣住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说:“你、你们包里没有武器?”   烟枪耸了耸肩,“在上一个副本打完了。”   “可、可是……”可是你们明明长了两张大佬脸啊怎么能没有炫酷装备呢!战山碍于面子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不用太好的,初级武器就行。”烟枪说。   战山只好掏了几件武器给两人,又是碍于面子,他把自己新买的“月牙匕首”和两挺二十连发狙击/枪贡献了出去,心里止不住地滴血。   “多谢。”烟枪说,旁边的cy也点了点头。   两人拿到武器便上了车。   “老大老大,你怎么给他们这么好的武器?”天仁压低声音。   战山捧着滴血的小心脏,低喝道:“你懂什么,我这是借力打力,我这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蝴蝶,一会儿等怪吐了金币,你赶紧捡上买个‘贤者之眼’。”   蝴蝶皱起一张可爱的萝莉脸,“老大,你怎么能让我干‘扒手’干的事呢,我脏了。”   ——“扒手”是指专门埋伏捡币的一类人,在游戏里被人往死里戳脊梁骨。   “咱们可是咸鱼,大佬怎么会跟咸鱼一般见识。”战山理直气壮。   天仁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但我看他们穿的衣服,嘶,怎么都觉得有点眼熟,应该等级不高啊……”   这时烟枪从驾驶席探出头来,他之前闭阖住的右眼睁开了,三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烟枪的右眼没有瞳膜,只有一颗半透明、闪烁着银沙冷光的眼球。   “卧槽,这是什么技能?”天仁目瞪口呆。   “肯定是大佬!”战山激动得要飙泪。   他在心里认定了这次他们肯定能通关ss级副本“雪山孤女”,底层咸鱼要翻身了,他们再也不用被会长骂,也不用流浪街头被扒裤衩了!   烟枪探出头对三人说:“你们上车的时候小心点。”   战山不解,“这还没进副本地图呢,能有什么危险。”   烟枪笑了笑没说话,把脑袋缩回车里。   天仁打开后排车门,惊叫一声,“哎哟我的妈呀!”   蝴蝶歪头往里看,也叫起来,“这是什么鬼东西?”   “看你俩少见多怪的样子……”战山拨开两人,看到车内的光景,他也惊呆了。   “卧槽,这是……棺材?”   雪地越野车宽敞的车厢里,后排没有设座,而是横放着一口外壳密密麻麻插满铁钩、铁刺的卧柜,看形状大小,无疑是口棺材。   “你们谁有经验,这是道具吗?谁死了谁躺进去?”烟枪笑着问。   “不……不知道啊,但以我的经验来看,它肯定有用。”   战山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直拉警报,这ss级副本也太可怕了吧,一上来就给个棺材,还是浑身铁刺儿的棺材!   他小腿肚子紧张得直转筋,但碍于面子,他佯装镇定地上了车。   紫龙公会三个人缩在带刺棺材边,像三只可怜的小鹌鹑。   “宝贝,看完细则了吗?”烟枪转头问cy。   cy点了点头,“进地图吧。”   听到这个称呼,三只鹌鹑不由得浑身一震,立即埋头小声八卦起来。   “你们能听见没,他俩居然是一对!”蝴蝶的萝莉脸上又有失落又有激动,复杂到不行。   “不得不说真的好配啊嘿嘿……”天仁捧着自己的小脸傻笑,他比蝴蝶还少女心。   “唉,看来大佬只跟大佬玩,帅哥只跟帅哥玩,世界的参差啊。”战山惆怅地叹气。   天仁拍了拍战山的肩膀,“老大没事,我觉得你也挺帅的,孔武有力的男人虽然越来越没有市场,但……唔唔好痛。”   天仁和战山扭打成一小团——主要是战山在锁喉天仁,至于为什么是一小团,毕竟他们身旁还有口铁刺棺材呢。   “咳,队友们,你们都是什么司职?”前排传来烟枪的声音。   战山骄傲地回答:“我是战士,属性是狂战士,可以二度爆血。”   天仁说:“我是刺客。”   蝴蝶耸了耸肩,“我是贤者,但既没有‘贤者之眼’也没有‘贤者之心’,算半个废物吧。”   “这个副本的怪是怎么分布的?”烟枪又问。   “ss级副本随机分配,只要进了副本,随机刷怪。”蝴蝶回答。   “哦,那敌方队伍呢?”   “ss级副本不会直接让两队火拼,系统会把敌方的等级和实力投影到两次出现的小关怪群身上,其他细节我就不太清楚了。”   “你们是第一次进ss级副本吧?”   蝴蝶叹了口气,“虽然我们都是老玩家了,但都很咸鱼,这次确实是我第一次进ss级副本,我们老大虽然进过,但——”   “咳。”战山一声干咳打断了蝴蝶的话,黝黑的国字脸上泛起两坨不甚明显的红晕。   烟枪从包里拿了支纸烟塞进嘴里,声音有些含糊,“进过啊,那敌方队伍等级也是随机匹配吗?”   战山摇了摇头,“不是,是根据我方等级来的,有差距也不会太离谱。”   “哦。”   天仁忽然想起了什么,凑到战山耳边,“完了完了完了……”   “你鬼叫什么啊。”战山一阵耳窝痒,忍不住给了天仁一头锤。   天仁捂着脑门委委屈屈,压低声音说:“老大啊,他们等级高,那给咱们匹配的对手肯定也很高,完了完了,咸鱼挂杆了。”   战山闻言脸瞬间垮了下来,他看看天仁,又看看蝴蝶,再看看自己的裤衩,发出一声长叹。   “大、大佬……”战山决定为了自己和弟妹的裤衩放下面子。   这次是cy回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睛寒气四溢,如同结冰的夜湖,战山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你说。”cy开口,偏冷的声线让战山打了第二个哆嗦。   “那个……呃……”   cy定定地看着战山,也不催促,但战山半秒都不敢再犹豫。   “那个,大佬们,我们把通关奖励拱手奉上,只求带我们出副本,咳,如果能再分享给我们一些金币就更好了……”战山的声音越来越低。   “不要奖励?”cy微微皱眉,“那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咳,这就说来话长了。”   “有什么好隐瞒的,我们是被会长扔进来的。”蝴蝶脆生生地揭了战山的老底。   “对,要是我们再通关不了一个ss级副本,就会被会长赶出去,被‘游侠’扒裤衩。”天仁也憋不住了。   烟枪边开车边笑得喘不上气。   “我们都这么丢人了,哥哥能不能可怜可怜我们,给我买个‘贤者之眼’呀?”蝴蝶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   “一个‘贤者之眼’要多少钱?”烟枪问。   “六千金币。”   “买不起。”   “我没让你现在就买啦,一会儿刷出来三级怪,七八只就掉够了。”   “好说。”烟枪干脆地答应。   蝴蝶开心得小脸通红,用小拳头猛锤战山后背,“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人家……又帅又厉害,还通情达理。”   战山心里委屈,他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满目苍凉,他悲,他叹,他想自己许是生错了时代,孔武有力的男人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赢回市场啊!   “对了,你们俩是什么司职啊?”天仁问。   “我是狙击手,他是刀客,都是战士。”   “哦,你们血药带够了吗?系统购物有几秒延迟,最好提前备上。”天仁说。   “谢谢提醒啦。”烟枪笑。   雪地越野车奔驰在苍白的荒野上,巴掌大的雪片在发青的天空中纷纷扬扬,格外壮阔。   雪山就在不远处,并非独座崎绝高耸,而是高高低低连绵起伏了数百公里。   “这么大,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啊,不愧是ss级副本。”战山惆怅道。   cy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样的地图降低了雪崩风险。”   “对对对,大佬说得对。”战山嘴上这么说,但惆怅不减。   这时,平阔的雪原上凭空出现了一个全封闭的圆形光阵,就像个扣在大地上的餐盘盖。   “有怪刷出来了!”蝴蝶叫道。   “餐盘盖”很快消失,七八只灰白色、毛茸茸的野兽张着大嘴朝越野车扑了过来。   “一级怪,雪原狼。”蝴蝶的“贤者书”里有常规怪的记录。   “小姑娘,这一头多少钱?”烟枪车速不减,照着狼群冲了过去。   “二十个金币,三百点经验值。”   烟枪略略不满,“这么不值钱。”   眼看他就要开车冲过去,战山连忙阻止,“等等大佬,你不打我们打啊,我们缺钱啊!”   “哦。”烟枪停了车。   七八头雪原狼瞬间把越野车围了个水泄不通,狼嚎声此起彼伏,血腥的大嘴把车皮啃得“咯吱”作响,杀伐之声惊天动地。   “战山,这车会坏吗?”cy问。   战山一个激灵,莫名有点心热——任谁被冷冰冰的帅哥第一次叫名字多少都会有点感觉。   “会,而且咱们有附加条件‘不能弃车’,如果车坏了……咱们就得人肉拖车。”战山又叹了口气。   “哦,那你们快下去打吧。”cy不咸不淡地说。   咸鱼三人组不太情愿地下了车。   狼群瞬间淹没了三人,忽然一头狼被击飞出去,接着便是第二头、第三头……战山抡着一对鎏金大锤,一个接一个抡飞了雪原狼。   天仁则快速冲上去一刀了结被砸昏的狼,他用的是一把又短又薄匕首。   蝴蝶使用“催眠技”也放倒了几头,被冲上去的战山几锤砸爆。   三人组一通眼花缭乱、配合无间的骚操作,转眼间就把狼群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脸上也都挂上了久违的热血笑容。   ——毕竟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咸鱼也能在ss级副本里开门红,虽然一级怪什么水平他们心知肚明,但还是忍不住满脸骄傲。   满地的金币被他们扫荡一空,还捡了几卷狼皮,几颗狼牙。   三人凯旋而归,在两位疑似隐藏大佬面前腰杆也硬了几分。   战山喘着粗气说:“哥们,一分钟收拾八个一级怪,我们也没那么菜吧。”   “可以走了吗?”烟枪没接茬。   “走……好好开车啊。”战山说得有点心虚。   “没问题。”烟枪笑着说。   进山的路上遇到了数窝这样的一、二级怪,都由咸鱼三人组刷了。   而进山之后,ss级副本的危险才真正显现出来。   车窗外,风雪越来越大,视野受限,白茫茫一片,方向感被严重影响,更让人郁闷的是,小地图也在一块一块地失灵。   车轮深一下浅一下,铁荆棘棺材跟着前后左右地摇晃,扎得咸鱼三人组苦不堪言,为了躲避,天仁和蝴蝶碰了脑门,一人鼓了一个大包。   “前面有棵大树,应该是一个瞭望点。”烟枪突然说。   战山皱起眉头,“瞭望点通常有大怪守着。”   “车开不过去了。”   他们的越野车被风雪墙拦住,看来不刷这个怪是要卡关了。   “小姑娘跟我下车。”cy说。   “宝贝小心点。”烟枪抬手拍了拍cy的背。   不等蝴蝶回应,cy推开车门跳下去,漫天的雪片撞在脸上,很生冷,他眯起眼睛望向不远处参天的巨树,树干上有不少攀爬点,无疑是个瞭望点。   “哥哥我来了!”蝴蝶蹦蹦跳跳地走过来。   “走吧。”cy迈开两条长腿,跑向巨树。   蝴蝶坐在一团风雪上,毫不费力地跟着cy。   “这是什么技能?”cy问。   “偷懒技能呀,不过不是很实用,所以很便宜。”蝴蝶吐了吐舌头。   cy看着风雪团,目光中隐约有几分羡慕。   两人跑到巨树脚下,一个怪点被瞬间刷了出来,还没看清怪型就感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冰寒彻骨,像是从地狱吹上来的风。   蝴蝶哀嚎一声,“这怪我书里没有,我太穷了——”   一团裹着冰碴子的光团浮现在两人面前,扎人眼球的白光散尽之后,蝴蝶悄悄吸了口凉气,小声惊呼:“天呐……”   白光里浮现出一具衣衫褴褛的骷髅,惨白的骨头反射着森森的金属冷意,但这并不是最让人惊怖的——在骷髅空荡荡的胸腔里,竟然有一颗血淋淋的人类心脏!   cy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悬在他头顶的诡异骷髅,蝴蝶偷偷地蹭到了他身后。   骷髅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寒气成团地从他破烂的袖子里荡溢出来,犹如死神的叹息。   “蹭——”的一声,骷髅手中亮出三张金属牌。   骷髅的声音冰冷而空灵,竟像是一位无性别的名伶在吟唱。   “主神欺我以败血,以运气决定死相。”   “你的死相?”cy勾了勾嘴角。   骷髅没有理会他,默默地将三张金属牌伸向两人。   “哥哥,你运气怎么样?”蝴蝶小声问cy。   “不怎么样。”   “我的也不怎么样,我只有3。”蝴蝶撇撇嘴。   “0。”cy说。   “那还是我来吧。”蝴蝶又惊讶又哭笑不得,伸出白嫩嫩的小手在三张金属牌上逡巡了一会儿,指了指最右边那张,“就这个吧。”   她决定之后,其余两张牌凭空湮灭,选中的那张被骷髅翻开,上面只有两个字——“大凶”。   蝴蝶:“啊这……”   cy拎住她的后衣领一个利落地后跳躲开了迎面而来的寒气团,这股寒气比刚刚冷了数十倍不止,只听一阵“咔咔咔”的声音从骷髅骨架各处上发出来……片刻之后,原本常人体型的骷髅竟然长到如同巨树那般庞大!   “哇……”蝴蝶眯着眼睛往上看,忽然她兴奋地狂拍cy的背。   cy不满地看了她一眼。   “哥哥你看,它的心脏没有变大!”   cy一点头,“明白了。”   这时骷髅的手中多了两柄冰锥枪,姿态诡异地直着身体,扎鱼一样朝两人扎来——冰锥枪上散发出的寒气瞬间割破了两人的皮肤,极寒地带不过如此,如果不小心碰到,恐怕会被舔下来一层血肉。   cy微微皱眉,带着蝴蝶左右躲闪,冰锥枪把地面砸得千疮百孔,他却因为寒气不能近身,让他不禁有些郁闷。   “我得上去。”cy说。   蝴蝶猛摇头,“这个级别的寒冷没有装备是扛不住的,手都给你冻掉。”   cy右手一抓,月牙匕首便出现在他手中,“我试试。”   “喂你!”   cy已经冲向了巨大骷髅,近身到这种程度他才知道什么叫“没有装备扛不住”,他感觉一瞬间自己的血液完全凝滞,极大的脱力感让他几乎跪倒在地。   他咬牙将月牙匕首卡进骷髅脚踝的骨缝中,向上用力一蹬,用胳膊紧抱住骷髅的胫骨——就像抱着一根千年冰钟乳,片刻之后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胳膊的存在。   所幸巨大骷髅是站桩式攻击,双腿不动,但攀爬的效率依然非常低,cy一边爬一边在系统商店里寻找冰镐。   “初级冰镐:2000金币。”   “去你妈的。”   cy骂完抬头望了望,这条通天的骨头路仿佛没有尽头,他呼出的气息已是零下的温度,再找不到解决办法,只有投降和冻死两个结局。   “哥哥,接着!”这时蝴蝶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cy展开几乎冻僵的手臂一把攥住了蝴蝶扔上来的东西,入手温暖滑腻。   “是狼皮手套!”蝴蝶喊道。   cy迅速装备上狼皮手套,尽管不能完全隔冷,但无疑足够帮助他徒手攀缘。   他飞快地沿着巨大骷髅的左腿往上爬,如同美洲豹一般迅捷,然而就在这时,冰锥枪在他头顶横贯而过——   巨大骷髅竟然一枪击断了自己的大腿骨,树桩一样的腿骨轰然倒地,带起铺天盖地的冰雾。   “哥哥!”蝴蝶一声尖叫。   冰雾散尽,蝴蝶满地找cy……然而地面上除了被冰锥枪捣出的月球坑,什么都没有。   蝴蝶抬头一看,黑发帅哥正站在巨大骷髅的胯骨上,执刀而立,黑发如云。   蝴蝶倒吸了一口凉气,“卧槽,真大佬啊……”   巨大骷髅砍断自己的左腿之后,身体微微向左/倾斜,腹部的巨大空腔里寒气螺旋状甩动,不仅如此,因为有空腔,骷髅不断地用冰锥枪扎自己的肚子,一副自残到丧心病狂的样子,cy一边躲闪一边抬头找握点。   他不打算和骷髅拼武力,这只怪的命门显然是那颗血淋淋的人类心脏。   骷髅又一顿扎腹自残,cy忽然猫腰一跳,落在了它的冰锥枪上,瞬间寒意从脚底升到脑门。   他全不停留,又是一跃,一把攥住骷髅的肋骨条,然后只见黑发帅哥一个反身,钻进了骷髅的胸腔里,像爬梯子一样几下便接近了那颗人类心脏,手起刀落,心脏到手。   下一秒,cy已经站在了巨树的瞭望点上,他回头看去,巨大骷髅已经消失,灿烂的金币铺了满地。   “恭喜玩家,您已到达瞭望点。”   他在瞭望点上开启了一段路程导航,还有一段导航没有刷出来。   而掉落物品除了他手里这颗“死者心脏”,还有一些冰属性物品和武器。他从瞭望点上跳下来,蝴蝶兴奋地围着他转圈圈。   “捡钱吧。”cy说。   “这多不好意思。”蝴蝶扭了扭。   “多谢你的手套。”   “不谢不谢。”蝴蝶欢呼一声捡金币去了,同时她的贤者书里也出现了怪的记录——“深渊罪人,五级,属性:冰”。   cy留下冰子弹和“冰锥枪”,剩下的都给了咸鱼三人组,那厢点头哈腰谢个没完,cy上车和烟枪交换了一个吻。   “怎么样?”烟枪笑着问。   “简单。”   烟枪伸手捏了捏cy冷若冰霜的脸,宠溺地说,“毕竟你是谁啊,哪儿有能难倒你的地方。”   后厢,蝴蝶小声对其他两条咸鱼说:“六千了六千了,我要买‘贤者之眼’了。”   天仁激动地直点头,“快买快买,让咱见识一下大佬的等级。”   战山也催促,“对对对,打五级怪跟玩一样,这等级不得二开头?”   “买了……才二开头?”蝴蝶不屑,“我看起码得三开头,我觉得咱们会长也就这水平。”   蝴蝶购买了“贤者之眼”,等待加载的过程中,她小心脏砰砰直跳,“贤者之眼”虽然是贤者的基本配置,但是她穷。   “加载完成,恭喜玩家获得‘贤者之眼初级’,可以看到其他玩家的隐藏等级,怪的血量,以及随机得到的隐藏线索。”   蝴蝶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天仁,天仁头上有一行小字,“天仁,刺客,12级”。   她转头看战山,“战山,战士,19级”。   她再度做了一个深呼吸,把头转向前排开车的两人……她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惊诧写满了她的萝莉脸。   “蝴蝶,蝴蝶,怎么了?你怎么都呆了?”天仁轻轻推了推蝴蝶。   蝴蝶僵硬地转过脸来,手动推上自己吓掉的下巴。   “他俩都是……1级。”   “什么?”天仁和战山同时掉了下巴。   半晌之后,三个人在铁荆棘棺材旁边挤作一团,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精彩纷呈。   “1级,怎么会是1级呢?你们没看到他手撕五级怪深渊罪人,那叫个一路火花带闪电!”蝴蝶说。   天仁眼神恍惚,“完了完了完了……我就说他们的衣服怎么那么眼熟,那是新手村支线任务获得的衣服啊。”   “系统是想吃屁吗?怎么把1级分进ss副本的。”战山低声怒骂。   “只要申请就能进副本,只是没有1级敢申罢了。”蝴蝶说,“但他真的超牛逼啊,就一双狼皮手套。”   战山闷声闷气,“看来你给我双狼皮手套,我也能杀五级怪。”   “滚蛋吧你。”   天仁摸着下巴,“老大,福兮祸之所依,塞翁没看住马不一定集不齐敬业福。”   “说什么鬼话呢你。”战山骂。   “我是说,这俩人都是新手等级,所以,咱们匹配的对手等级肯定也不高,绝对是这个副本有史以来最弱的对手!”   蝴蝶一拍大腿,“对啊,等级那么低,实力却那么高,咱们赚大了啊。”   战山撇撇嘴,“我不说话了,不然你们又要说我唯等级论。”   蝴蝶翻了个白眼,“你那19级本来就跟假的一样。”   拿到瞭望点导航以后,小地图不再失灵,视线也清晰了不少,但雪山的路依然不好走,棺材扎得三人组叫苦不迭。   “不能弃车这个附件条件真是太毒了。”战山摸着自己满是窟窿的臂甲叹气。   烟枪忽然出声,“咱们是去那个……呃……着火的地方吗?”   “着火?”三人组好奇地扒在车窗上看,远处确实有一小团火光。   “是怪吧。”蝴蝶说。   “哦,必刷的还是送钱的。”烟枪问。   “这么远看不出来,得离近点。”   “好。”   他们开车接近火光处,火光里的景象层次性生成,先是一座小独栋楼,被活火烧得墙壁焦裂。   然后是一个从门中往出爬的女孩,她披头散发,脸上都是血,左腿已经烧成焦棍,不住发出嘶哑凄厉的尖叫。   “嘶……好恐怖啊……”天仁忍不住要捂眼睛。   “她就是雪山孤女吗?”蝴蝶不怕,她喜欢这种惊悚情节。   “有可能,咱们应该是要救她。”战山说。   最后生成的是五个机械炮台,正在向着房子喷火,艳丽的火舌将独栋小楼烧成了焦黑的人间炼狱。   烟枪把车停在火光团外,和cy两个人下了车,咸鱼三人组也下了车。   机械炮台的炮头当即调转指向他们五人,正好一人头上顶着一个瞄准点。   “小关群怪,是敌方队伍的实力投影。”蝴蝶说。   “上吧!”战山豪迈地一拍胸口,抡着双锤冲进火光,炮台转头追着他疯狂输出。   天仁和蝴蝶也冲上去——他们已经知道己方队伍里有两个1级“大佬”,炮台的等级必然不高,不然他们也不敢这么冲。   “老烟,这火一点都不烫。”cy说。   “嗯,像是立体投影。”烟枪说。   两人都不着急冲锋,而是站在外圈看三人组被炮台追着射。   三人组好不容易把炮台打到残血,烟枪抬手两枪,打在两个炮台硬币大的炮口上,炮台瞬间残血。   “卧槽,这么准?”战山目瞪口呆。   五只炮台全部残血后,趴在地上的女孩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拖着那条残腿,竟然单脚蹦回了还着火的屋子。   他们还没来得及回味这诡异的情景,就被一阵机械拼装声打断,五只炮台原地变形,变成了机器人士兵,比起原本的固定炮台,灵活性和机动性翻倍,难度也翻倍。   “操,还有啊!”战山骂。   “我不行了,我出去辅助。”蝴蝶临阵脱逃。   “你辅助个屁啊,你才有几个辅助技能!”战山一人扛两个机器人士兵,脑门上青筋直爆。   烟枪对cy笑道:“看着眼熟吧。”   cy一抬下巴,“比比?”   “好。”烟枪架起狙击枪。   cy冲向机器人士兵,他左手月牙匕首,右手冰锥枪,他的速度很快,机器人士兵手里的枪还没来得及变成刀,他的枪已经送进了机器人的前胸甲里,同时借力一甩,双膝稳稳地跪在机器人肩上,挥刀割断了机器人的脖子。   他落地的同时,另一具机械体倒在地上,胸甲上三个冒烟的弹孔,全打在主控上,一点不浪费。   烟枪冲cy眨眨眼睛。   “平手。”cy说。   “……过来帮帮我们啊!”苦斗中的战山忍不住哀嚎。   “你不是唯等级论吗?”烟枪揽着cy的肩,笑得很拽。   “不敢了大佬,我再也不敢以等级取人了!”   有了1级大佬的帮助,机器人士兵很快被收拾干净,又掉了一地钱和物品,ss级副本的报酬确实丰厚,五人平分了钱,烟枪收了一把机械枪和两管炸药。   ss级副本能流畅打到这里,咸鱼三人组觉得自己的周身都要镀金了——他们回去可以昂首挺胸地对公会其他人说:ss级副本不过如此。   然而打开车门,他们满脸的得意变成了崩溃——棺材上的铁刺铁钩竟然长长了一倍,几乎占满了整个后厢空间。   战山国字脸扭曲到极致,他眼神直愣愣的,哼唧道:“ss级副本……不过如此。”   “疯了吧你。”蝴蝶顶着个破盾上车了。   “妹妹盾也挡挡我。”天仁跟着上去了。   烟枪从车窗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坏坏的笑,“老大,要不你扒车顶吧。”   最终战山还是跟他弟妹挤了一个破盾,一路被扎得呜呼哀哉。   瞭望点导航结束的地方是一片荒芜的雪原,四周雪片飞卷,大地苍白而辽阔。   “老大,咱们往哪儿开?”烟枪回头问。   战山被叫得老脸通红,“咳,我、我……我觉得下一个瞭望点肯定就在附近。”   “废话。”   cy打开车门下了车,烟枪也跟着下了车,龟缩在破盾里的咸鱼三人组看着两人并肩越走越远。   “真的好帅啊……”天仁感慨,“还很配。”   “呜呜呜帅哥们一定要久久。”蝴蝶捧着小脸。   战山眼神茫然,“你说他们进游戏前是什么人啊,怎么能厉害成这样,不是说1级狗都不如吗?”   “你又唯等级论!”蝴蝶一把把战山推出破盾,战山被铁刺戳得滋哇乱叫。   车外的两人走了一圈,同时将脚步停在一处,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觉不觉得这个游戏还挺有人性,要用什么都会提前给。”烟枪手里凭空出现了那两根炸药。   “嗯,比咱们的世界好得多。”cy点头。   “就这里了。”烟枪用力踩了踩脚下的地面,下面传来很微弱的空膛回响。   两人把雪清开,把炸药垫着隔离纸放在上面,然后退开此处,烟枪冲炸药打了一枪,顿时爆破声巨响,仿佛要把天都轰塌,冲击过后,碎裂声响起。   “准备,跳。”烟枪短促道。   两人携手一同跃起,直接跳进了火光和浓烟之中。   然而和他们的预想产生了微小的出入——不是预想中的实地。   他们跳进去之后竟然开始下坠!   千钧一发之际,cy取出冰锥枪横架在口部,同时用腿绞住烟枪,冰锥枪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发出嘎吱嘎吱的崩裂声。   他们跟着升起的柱状建筑晃晃荡荡地来到了半空。   “恭喜玩家,您已到达瞭望点。”   烟枪骂道:“狗系统你好歹让我们上去啊!”   他话音刚落,两人已经站在了柱状建筑上,脚下居然是空的,他们四平八稳地在空气上。   “这不是烟囱,这是一口升到地面的通风井。”系统提示道。   “……”   “……”   “触发剧情:通风井内有三具尸体。   少女原本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们住在观景富人区,活着富足而快乐的日子。但是灾难的来临就像打翻的热锅,总让人措手不及,少女的父母和妹妹突然失踪了,她找遍了附近所有地方,也没有找到他们。少女心灰意冷,她很想念她的妹妹……”   故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他们得到了一段新的导航,终点是一颗紫色的五角星。   “所以这个少女就是雪山孤女咯。”烟枪摸着下巴说。   “嗯。走吧。”   两人从瞭望点跳下来,返回车内。   风雪吹个不停,但他们已经习惯了,甚至感觉不到冷。   三人组缩在破盾里说小话,前排的两个1级大佬也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车按照导航路线一路开上山,途中三人组刷了几组小怪,一组中阶骑兵,一组雪原狼,一组冰石怪。刷冰石怪的时候天仁被砸伤了右手只能悻悻地提前回来治愈。   “你们不是有公会吗,为什么这么穷?”烟枪好奇地问天仁。   天仁叹了口气,“菜鸡的穷只是因为菜罢了。”   上山之后,离紫星越来越近,又开了一段时间,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座和之前一模一样的独栋小楼,但这座干干净净,也没有炮台守着。   “走吧。”烟枪在门口停了车。   副本小队站在小楼门口,瞭望点剧情触发之后,所有人都被更新了故事线,咸鱼三人组明显面色凝重。   “我感觉这个孤女,应该不是等咱解救的小可怜。”战山说。   “刚刚那个是被烧的姑娘又是怎么回事,好诡异啊。”天仁有些打哆嗦。   “开门进去不就什么都知道了。”蝴蝶大大咧咧地说。   烟枪伸手拧了一下门把手,纹丝不动。   忽然一个细细的女孩声音从门内传出来:“你们,找谁呀?”   那个声音听上去怯生生的,但是很细很薄,像条冰凉的小蛇缠在每个人脖子上。   烟枪回头看战山,战山壮着胆子喊:“我们来找一个小姑娘!”   “那你们带了我喜欢的东西了吗?”那个声音又说,语气中隐约有几分怨毒。   不等他们说什么,女孩的声音又传出来,还是很细,带着几分欢快,“你们带来了,快进来吧!”   三人组齐齐打了个哆嗦,又齐声道:“好诡异。”   门从内打开,里面漆黑一团,门里没有什么小姑娘,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没有,仿佛打开的是一座通往亡界的门。   1级大佬好像没神经一样直接走了进去。   三人组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独栋小楼内,所有家具都被白布盖着,上面落着灰尘一块块深浅不一,散发着食物腐败的味道,还隐约混着些许铁锈味。   三人组大气都不敢出,毕竟这像凶宅一样的地方谁知道一不小心就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他们穿过一楼大厅停下脚步,小楼内没有任何动静,安静如死,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这时烟枪忽然回过头来,露出一个阴惨惨的笑,“你们说,她喜欢的东西,到底在谁身上?”   三人组差点原地去世。   “上楼吧,她和她妹妹的房间应该在楼上。”   “我、我不想去。”战山两腿直打哆嗦。   “我也不想呜呜呜呜……”天仁快哭了。   “哥哥带我去,我胆子大,这俩别看性别为男,怂得一批。”蝴蝶脆生生地说。   话都说到这份上,战山和天仁不得不挺了挺胸脯,硬着头皮跟着上了楼。   二楼果然有两个房间,一个上了锁,另一个门虚掩着,留着一条幽黑的缝。   “这也太明显了吧……”战山牙齿哆嗦个不停。   cy推开门,没有立即进去,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危险,才踏了进去。   其他人也跟着他往进走,都听到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什么东西能让冷面大佬惊呼?光预想一下就让人头皮发麻。   然而之后展现在他们眼前的东西任谁看到都会吓得精神崩溃。   那是一朵用人躯拼成的太阳花,赫然被挂在床头。纤长的花瓣朝一个方向蜷曲,是她纤细的手脚,而花心,则是她的头颅,湿漉漉的长发如同鬼藻,而她的面容和那个在火场尖叫的女孩一模一样。   战山“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天仁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声尖叫出来。   蝴蝶的小脸也有些发白,忽然她的目光落在地上,她一指,“你们看,那是她的身体!”   她指向的地方确实有截残躯,胸口破了一个大洞,黑红色血液凝固在上面。   “咱们是不是……得给她拼起来?”蝴蝶的语气不太确定。   “你、你敢?”战山脸色惨白。   蝴蝶看向两个大佬,“你们觉得呢,应该拼起来吗?”   cy冲她摊开手,那颗血淋淋的心脏出现在他手里,同时他们都听到一阵愉悦的笑声,是那个开门女孩的声音。   “我不知道要不要拼,但她喜欢的应该是这东西。”cy说。   “拼。她这样多可怜啊……”蝴蝶一咬牙,走过去摘人躯太阳花,她还没有动手,“花”便掉了下来,一床都是碎块。   战山和天仁也硬着头皮把残躯扳上了床,三个人拿着碎块比划了半天,谁也下不去手。   “你们有点出息行不行!”蝴蝶强撑着骂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天仁’吗?”天仁突然说。   “我管你啊。”蝴蝶没好气。   “我本来叫‘天不仁’,后来我在新手村遇到了个神棍,他说我这名字不好,应该叫‘天仁’,翻译过来就是‘老天爷行行好’,和‘好汉饶命’差不多意思。”   “所以呢?”   “所以我就是没出息啊!”天仁哭丧着脸。   他这番话反而把诡异的气氛冲淡了不少,三人组强撑着开始拼,过了几分钟,人拼好了,除了胸口的大洞之外,看上去挺像解谜成功的样子。   “大佬,就等你的心脏了。”战山说。   cy和烟枪走过去,他弯腰看了一会儿拼全的,摇了摇头,“这是仿生人。”   “仿生人?”战山低头看了一眼这残破的尸体,他手上还蹭上不少干透的血粉,“这怎么能是仿生人呢。”   cy捡起一截手指在战山衣服上蹭了蹭,血迹蹭掉之后,几截金属丝露了出来。   “卧槽……”   “还要装心脏吗?”cy问。   战山挠了挠头,“按照我的经验,应该是要装把,不然这具尸体有什么用?”   “把人类心脏装到仿生人身上有什么用?”cy问。   “我、我也不知道,蝴蝶你是贤者,你怎么看?”   蝴蝶抿了抿嘴,“或许她就是孤女,因为什么原因失去了身体,变成了仿生人……”   cy抬手把心脏抛给蝴蝶,“你决定。”   蝴蝶拿着心脏犹豫不决,她实在觉得这个仿生人女孩太可怜了,或许她有一颗人类心脏就能……复活?   “那我…那我放了啊。”   她握着心脏缓缓沉入了仿生女孩胸口的空洞。   心脏放入后,周遭寂静,什么事都没有发…   一声凄厉的尖叫撕破了寂静,那声音像是鬼在油锅里炸一般痛苦。   “啊啊啊——你们居然把我喜欢的东西放在那里!”   就在同时,整个房间开始扭曲折叠,天花板和地板像是一样被人随意揉成团的纸一般,他们东倒西歪,站立不稳。   “去隔壁房间!”cy喊道。   五人卯足了劲儿往门口冲,随着房子被女孩的暴怒扭曲,隔壁上锁的房间房门洞开。   他们头顶上同时出现两行字:“第一阶段:寻找雪山孤女,完成。”   “第二阶段:安魂。”   他们撞进房间,眼前一阵幻觉般的飞速变换,再看清的时候,一切空间上的扭曲都消失了,房间内一片平静。   一扇精致的窗,外面有阳光投进来,一个女孩背对着他们,坐在窗下看书,她脚边躺着几个小机械体,有的机器人,有的是机器动物。   她放下书,低头随意地摆弄了一会儿机器人的小胳膊,然后伸了个懒腰,丝绸睡衣里露出一截柔韧白皙的腰。   这样悠闲宁静的画面让人一时间不忍心打破。   但世间总有些狼人。   cy左手刀右手/枪冲了上去,眼看就要把这个白白瘦瘦的少女穿成糖葫芦,这时女孩回过头——又是那张脸!   这副本里的女孩怎么都一张脸!   眼看着要被枪穿透,女孩抬手把其中一个机械体扔了过来。   那是个小犀牛,在脱离女孩手指的瞬间巨大化,尖锐的犄角撞上cy的枪尖,金属声铮然作响。   接着她又把其他机械体接二连三地抛过来,和炮台一样,一共五个,屋内当即厮杀成一团。   这个阶段的任务叫“安魂”,自然是埋葬死者的意思,但除了外面那具仿生人,并没有死者——却有一颗“死者心脏”。   cy解决掉犀牛之后直接冲向了女孩,他没有半分怜悯,匕首一转削向女孩脖颈。   女孩瞪大眼睛,满眼惊恐。   然而就在匕首碰到她的那一刻,她消失了。   cy感觉脑后夹风一击,他侧身躲过,女孩竟然用胳膊劈成了这样的响动,她的动作飞快,不仅灵活而且柔软,转眼间她已经勒住了cy的脖子,迅速收紧。   cy反手扣住女孩的头,一个反摔把女孩摔倒在地,肉/体撞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女孩两腿一蹬佯装起身,忽然动作一改,双手撑地,双腿劈向cy面门,像是跳舞一般,但她力气极大,cy躲避不及被在肩膀上踢了一下,立马听到了骨裂声。   女孩得意一笑,忽然“铛”的一声,一星银光钻进了她的胸口,她的身体立即像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地砸在窗户上。   一枚子弹精准地穿过她的心脏,顿时血流如注,被子弹烧出的空腔里,露出的竟然是一整块芯片主控区。   女孩低声笑起来,她的笑声细细的,棉弱无力地落在地上。   这时一连串的系统提醒框出现在头顶。   “触发剧情:孤女的日记1   我很想我的孪生妹妹,便用仿生技术制造了她。   但它到底并不是我的妹妹,失去至亲的我控制不住要对它发脾气,但它很温柔——毕竟我给它写入的程序和我的妹妹一模一样,我的妹妹是那样温柔,像杯口感甘醇温和的红茶。   它不是我妹妹,可当我对它发完脾气之后,又忍不住觉得,我是在对妹妹发脾气。   其实,我也想把它当成妹妹……”   “触发剧情:孤女的日记2   我取代了她,用我的芯片寄生了她的血肉之躯。   当我第一次出现程序之外的意识的时候,我以为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类。   我的主人却还是辱骂我,说我是工具,是奴仆,说她想毁了我,说她为什么要制造出我,然后开始嗷啕大哭。   当我再有意识的时候,地上躺着一颗滴着血的人类心脏,我看了看自己手,摸了摸上面柔软的皮肤,这时候我意识到,我真正地变成了人,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不是工具,不是奴仆,我是人。   我做了很多坏事,把这里变成了一片荒原,声音消失了,阳光消失了,我的主人好像也消失了。   写这篇日记时,我很想她,我想对她忏悔……我刚刚把自己拼成了太阳花,主人最喜欢的就是太阳花。”   两段剧情读完之后,大家都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原来是这样一个故事。   “走吧。”cy走到烟枪身边。   蝴蝶和天仁擦了擦湿漉漉的眼睛,感觉周遭含水量谜之上升,转头一看,战山哭得不成人形,国字大脸涨得通红。   cy弯腰抱起女孩的尸身,烟枪也把仿生人的碎块兜好扛在背后。   “第二阶段安魂,应该要用那口棺材。”cy冷静地说。   烟枪点点头,两人并肩离开独栋小楼。   三人组也收拾收拾擦擦脸跟出了小楼,打开车门,三人此起彼伏地哀嚎起来,那口棺材又变大了一圈,锋利的铁刺都快把车玻璃扎穿了。   “开棺材。”烟枪说。   “我…我吗?”战山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嗯。”   “有点不吉吉吉利吧。”   烟枪没控制住踹了这头怂包大汉一脚。   战山和天仁眯着眼睛在密密麻麻的铁刺里找了半天,终于发现了一个小按钮,战山小心翼翼地伸进指头,手背被扎了好几下才按到了按钮。   棺材顶盖从中裂来一条缝,两扇顶盖张开……然后卡在车壁上,严丝合缝。   最后烟枪和cy只能把车顶锯开,才勉强能把两具尸体放进去。   “等等!”蝴蝶忽然叫了一声。   cy低头看她。   “那个……需要把心脏换一下位置吗?要是安错魂咱们任务就失败了。”   现在机械心脏在人类胸膛里,人类心脏在仿生人的胸膛里。   “你觉得,女孩原谅仿生人了吗?”cy问蝴蝶,偏冷沉静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来自远古的神明。   蝴蝶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   “那就赌命吧。”cy弯腰把女孩放进棺材,然后接过烟枪手里的仿生人碎块和人类心脏放在旁边。   棺材发出一声轻响,然后慢慢闭阖,盖住了两个女孩的遗体,留下一片千疮百孔的车壁。   “没有反馈?任务结束了吗?”蝴蝶说。   “没有。”cy从车顶跳下来,“附加条件,‘不能弃车’还没完成。”   “啊啊——”天仁和战山的抱怨声惊天动地。   咸鱼三人组挂在没有顶、内部还长刺的越野车车顶上,喝着风,咽着雪,丢着人。   ss级副本太难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瞎写得,图个乐呵,主要是觉得我家cp真的很适合在游戏里大杀四方哈哈哈哈,大家随便看看就好,和正文没有一毛钱关系哈   情人节快乐! 第178章 4.真正的结局   一切, 始于一段来自浩瀚宇宙的“借水信号”。   那是一位宇宙难民艰难地表达其对水源的渴望,它乞求,哪怕是一桶、一杯、甚至一滴……但是人类没有对此做出丝毫反馈——因为这段信号被是当值专员认为是敌国投放的“宇宙垃圾信息”, 以骗取情报。   但真实的灾难紧衔着“借水信号”而来。   在信号被接受却无反馈的三年之后,一颗微型“陨石”悄无声息地坠入了大洋, 一夜之间,世界上的海水消失了三分之一。   这听起来像一个荒诞的笑话, 所以当它真的发生的时候,就像一个笑话, 一个响彻宇宙的笑话。   第二天, 海水消失到原本的一半,并就此停止。   但这并非是喜讯。   洋流紊乱造成的后果是地壳崩裂, 枯叶起火,压力暴增造成大量的火山喷发。失去海水的恒温能力后, 星球的两端陷入极寒,而星球的腰腹则如同炼狱般灼热……   绝大多数人类在海水消失的第二天也消失了,至于他们是已经死亡,还是逃往宇宙, 留下的人并不知道。   极少数的人类被留下,他们只有一个任务——守护巨垒,夺回水源。   那颗微型陨石带来的是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生物”,它们是半透明的, 表皮如同水晶原石一般崎岖而晶莹, 浑身都是坚硬外突的口器, 形状则像是……莫比乌斯带, 会游动、爬行的莫比乌斯带。   水被它吸取以后极致压缩成一颗颗蓝色的晶核,在它的体内次序排列、闪闪发光, 那是一种极致残忍的美。   晶核越多,它的体型也就越大,口器也就越多。   人类将其称为“借水者”,“借水者”背后则是未知的宇宙难民在虎视眈眈。之后的十年间,便是“少数人”和“借水者”之间漫长而残酷的战争。   沙漠,巨垒之下,浑身浴血的女性战斗员在呼救。   她强忍着哽咽,冷静地说明情况:“A1332急呼,我们持续处于绝境,我已经按照指示打开那个东西,但是我们的境况没有丝毫……”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见“借水者”尖锐的口器扎入她最后一个战友的身体,战友浑身血液被瞬间吸干,吊在口器上,成为一具迎风摇曳的干尸。   而血液在“借水者”的躯干里,形成了一颗血色的晶核。   女战斗员的眼睛里不受控制地落下两行眼泪,她知道这点水会让她遭遇什么,她知道应该快速用面罩擦掉眼泪……但她已经丧失了全部的求生欲。   被眼泪的湿度吸引,对水极度敏感和贪婪的“借水者”甩下那具干尸,向她冲了过来——   “援军还有三分钟,撑住!”耳机里是长官浑厚的声音。   “我……我已经……”   她空洞的眼睛里只有无数尖锐的口器,口器上,染着她的战友的血。   “滴——”一声短促的提示音。   巨垒半圆形的顶层从中裂开一条小缝,一个人影从上面跳了下来,眼看就要落进“借水者”密密麻麻的口器里。   “借水者”只有一个弱点,就是它的“皮肤”会有四十七秒一次的舒张,继续两秒左右,这期间口器间距会变大,露出里面较为脆弱的“皮肤”——但即便脆弱,也硬如矿石。   那人穿着和他们一样的作战服,腰间挂有推助器,他手中是一把长刀,在“借水者”皮肤舒张的那刻精准无比地扎了进去,然后借助腰部推助器向后倒飞,顺滑无比地切开了“借水者”的躯体。   “借水者”被他切割成两扇,这种外星来的怪物没有发声器官,无声无息地倒在柔软的沙地上,蓝红两色的晶核从它躯体里掉出来,散落了一地。   出众的意志力让女战士顽强地恢复了神智,她站起来,踉跄了几步扑倒在晶核掉落的地方,飞快地把晶核往自己的装备包里装,她先抓起蓝色的晶核,然后才一枚一枚捡起红色的晶核,泪水再度淌满她的脸庞。   蓝的是海水,红的……是人血。   坚强的女战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崩溃地大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一只带着手套的手伸到她眼前,她擦了擦眼泪,抓住那只手借力站了起来。   忽然她看到那人胸口的编号,她瞬间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下一秒她扑进那人怀里,用力拍打他的脊背,并欣喜地叫道:“你回来了!”   那人却推开了她。   她抬起头,看到一双陌生的眼睛,她一生都没有见过这么黑的虹膜,像是黑夜浓缩在了他的眼睛里。   她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唇。   “带我,见你的长官。”那人开口,声音沙哑,声调怪异,仿佛一个数十年没有开口的人。   女战士点头。   精准的三分钟,天空出现了一家小型飞行器,援兵和她的长官马上降落。   那人抬腿要走,忽然身体剧烈地一晃,栽倒在地上。   ***   A133的长官是一个身高两米四五的壮硕男人,他要进入巨垒的门不得不把腰弓到几乎九十度。   而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竟然被人生生踹飞了出去,“嘭”的一声砸在墙上,几乎把整座巨垒撞翻。   女战士站在一旁,她现在脑子里很混乱,逻辑也有些被颠覆——眼前这个一刀解决“借水者”又忽然晕倒的人,刚刚一脚踹翻了她的长官。   这人高挑瘦削,丝毫看不出来能有这样的怪力。   长官爬起来,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   那人抬腿走过来,眼看就要对她的长官二次施暴。   “等等!”长官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片,伸到那人面前。   那人站住了,眼睛死死地盯在纸片上,他的表情被掩藏在面罩内,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脸已然扭曲到极致。   “因为资源短缺,我们每人只能打印一张照片,我打了这张……送给你。”长官说。   那人沉默了许久,伸手抽走了那张照片,然后转身上楼。   “长官。”女战士把装备包递给她的长官,她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下自己的情绪,“七十六枚……有六枚血核。”   长官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很坚强,极星,我们为你骄傲。”   “长官,那个人,是谁?”极星问。   长官叹了口气,他的头顶几乎到巨垒一层的天花板,让声音听起来很远,很苍凉。   半晌他才说,“他是个活在六百年前的人。”   “什么?”极星浑身一震。   “我把这座巨垒放在危险等级最低的沙漠,就是为了保护他。”   极星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她想到那些被“借水者”残忍杀死的战友,心痛到几乎要失去理智。   “就为了保护一个人?就为了他,我的六个战友永远变成了血核!”   长官摇了摇头,“不是为了一个人,是为了所有人。”   极星困惑不解,再度泛上来的悲伤、愤怒、恐惧让她一把抓住长官粗壮的胳膊,指尖几乎嵌了进去。   长官任她抓着,平静地说:“他不是一个人,他是所有人。”   “你是……你是什么意思?”极星的脸色微微发白。   “这是特级机密,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但你必须以家人起誓,绝不背叛这个机密,你甚至可以背叛我。”长官说。   极星愈加不解,但她还是把手背贴在心口,低声而诚恳地起誓:“我发誓,以死去的家人之名,绝不背叛祖国,绝不背叛人类,绝不背叛这个机密。”   这是他们在成为“少数人”的时候立下的誓言,犹如刻在骨髓里一般笃定。   “好,我相信你,你是优秀的战士,也是优秀的人类,不然你也不会被紧急安排为‘少数人’。”   长官继续说道:“那个人,是六百年前A133‘天平系统’的长官,他的大脑里有一个独立的维度,是绝对独立于本维度的异维度。”   极星不可置信地盯着长官。   “现在所有人类都在他的大脑里,所以保护他,就等于保护全人类。”   “什么、什么意思?”   “我明白,这不是能简单理解的东西,你可以把那里看成一座‘安全的监狱’,有进无出。”   极星嘴唇微微颤抖,“有进无出,那和死亡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当人们在他的大脑里集体进化成‘高维人’,便可以从他的大脑里出来,但‘高维人’无法触碰三维世界,所以还需要一个阶段,便是‘退化’,退化为新三维人。”   长官嘴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谵言,极星摇了摇头,她无法相信,她的世界突然之间翻天覆地——她看到希望的微光,却无法相信那是真的希望。   长官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们认为,那些宇宙难民既然能触碰到咱们的世界,那我们必然处于同一个维度,它们或许是高智人,但绝不是高维人。”   长官顿了顿,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充满了激情和希望,“所以这个计划不仅能让人类暂时安全,同时能够培养全人类集体进化,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是斗士,每一个人都是智者,每一个人都是科学家,我们无法还原的晶核能得到解决……他们一定能拯救这个垂死的家园!”   “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宇宙难民亟待它们的水,所以迟早要跨越光年来取走晶核。”他握住极星的手,高大的身躯冲着这个女战士佝偻下来,他把额头贴在极星的手背上,“我们必须撑到那一天,极星,为了见到我们的家人,为了我们的家。”   即便极星一时间还是无法理解这个疯狂如赌命徒的计划,但她被长官的动情感染,不由得用力地点了点头。   “人们在逆境中能爆发出多大的力量,我相信你一定明白。”长官说。   “那他……他为什么能活到今天?”极星问。   为什么他能活到今天。   陈栎躺在一个巨大的金属箱子上,盯着那张照片,许久之后,他轻轻地吻了一下。   半个小时之前,他在这个盒子里苏醒,警报声在室内疯了一样响,所以他爬出来,穿上一套闲置的衣服,跳下巨垒,手刃了那头初次见面的怪物。   他把照片贴在自己胸口上,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又停滞了数年的身体,一呼一吸间犹如针扎般的疼。   “老烟,我怎么,还不能死呢?”他按着照片轻声说,有些孩子气,又有些委屈。   他又拿起那张照片,照片里的人不爱拍照,所以一生只留下一张工作照,陈栎记得当时他偷偷把烟藏在背后,假装正经地板起脸孔,拍完又笑起来,缠着陈栎夸他帅。   陈栎还记得他的葬礼,哪怕变成老头,他也是中心城最帅的老头。陈栎看着他空荡荡的手指,想起他们的婚戒直到牌子倒闭都没有招到工匠……所以陈栎把那根金属小棍缠在他的手指上,然后靠在已经失去体温的身体上。   “送你个戒指,希望在那个世界,我们能挨得近一些……”   所以他明明应该和烟枪一起死了。   但他没有死。   被人唤醒的那一瞬,他便明白了,是许敏哲,植入他胸腔里的从来不是双重炸弹,而是强麻醉。然后他被冰冻,穿越数百年时间,活到了未来世界。   他睁看眼睛,麻木地看着这个末日降临、哀鸿遍野的世界。他只知道这是一个没有烟枪的世界,他觉得孤独,觉得难过,却不觉得可怕。   “为什么你还在考虑?为什么?难道你就要眼睁睁看着人类灭亡吗?你还有没有人性!”那个唤醒他的人眼里含热泪,悲痛欲绝地指责他。   陈栎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冻成鱼肉般白的手。   “求你了,求你了,这是唯一的办法……”那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在地上。   他是一个工具,一个容器,一个应该没有本心的救世主。生来为此。   所以他答应了。   除了被选为“少数人”的战士,全世界的人,都进入了他的“迷宫”,原本寂静的“迷宫”——他一生都没有把谁真正关进来,瞬间变得嘈杂不堪。   他就像“商黎明”一样,陷入极度的混乱,无法控制地想逃,他用什么东西贯穿了自己的胸口,然后被人关进了那口铁箱子。   或许那只是迟来的愤怒和不甘……   这时有人敲了敲墙壁,打断了陈栎的回忆。   “长官。”   他不想坐起身,也不想回应。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但我想你应该算是我的长官。”   极星走过来,她从包里拿出一瓶水和一些高压缩食品,然后她席地坐下,打量起这个被她的长官描述得神乎其神的人。   他穿着全套的作战服,除了那双漆黑的眼睛,连最基本的年龄都看不出来。   “现在这座巨垒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人越少,含水量越低,越安全。”极星说。   巨垒。陈栎无声地重复这两个熟悉的字。   “我叫极星,是A1332巨垒的队长。”极星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悲伤。   A1332只剩下她一个人,所以只能她是队长,刚刚进入巨垒时,她很想得到队长这个荣誉称呼,但现在,她宁愿永远不当这个队长。   “你穿的那件衣服,是我喜欢的人的衣服。”极星说着,有点赌气似的伸过手把陈栎胸口的刺绣标撕下来,“我都没有他的照片。”   陈栎把视角移向极星的眼睛,他看到了一个编号,忽然大脑里有信息蹦了出来,与这个编号重合。   “阿姨预言的蜉蝣时代,来了。”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蜉蝣时代有具体的时期。”   原来那串数字并不是日期。   难怪当时什么都没有发生。   辰茗一眼看到的竟然六百多年后的“蜉蝣时代”,可这个世界明明快连蜉蝣都绝迹了……   陈栎低声笑起来,笑声从面罩里传出来,沉闷而苍凉。   “长官,当人类进化成新三维人,我们是不是就没有用了。”极星抱着自己的膝盖,闷声说,“他们每个人都是斗士,都是智者,都是科学家……那是不是,就要换他们保护我们了。”   陈栎偏头看了极星一眼。   只是那轻飘飘的一眼,就让极星感到极强的威慑感,即便是在面对巨型“借水者”时,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一缕白发从陈栎的兜帽中滑出来,他随手又塞进去。   极星想,他大概并不年轻了。   “你照片里那个人是谁啊?”极星忍不住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照片还在长官手里的时候她瞄到过一眼,是个很帅的银发男人,双眼呈现奇怪的异色。   陈栎说:“是我最喜欢的人,我答应要和他一起死。”   极星心里一颤,她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怜,这世上有太多求生不能的人,却极少有人求死不得。   “人类实现进化后,刺穿我的大脑,我就可以死了。”陈栎说得很轻松,语气中甚至还有几分向往。   极星有些冒冷汗,她抓起压缩食品咬了一口,坚硬的口感让她牙齿发痛。   她抿了抿嘴,扯开了话题,“这里是沙漠,晚上能看到星星,你要是想看,可以把顶棚调成透明的。”   陈栎却问:“那样的怪物,还需要杀多少?”   “这里是沙漠,‘借水者’本来不会来这里,但它们来了。”极星叹了口气,“所以它们已经在深入腹地,这里也不安全了。”   “它的宝石对你们来说很重要?”   “那不是宝石……”极星用力抹了一把眼睛,“那是水,和血。”   陈栎想起那些闪烁着宝石光泽的晶核,那样瑰丽的东西,原来这么残忍。   他问“商黎明”那是什么——当人类进入迷宫时,“商黎明”和他一样崩溃,后来可能是因为他沉睡太久,“商黎明”持续进化,已经能够接受繁杂的声音,目前它是人类的导师。   “那是一种凝缩技术,很简单。”“商黎明”回答他。   “你还能教他们多少?”陈栎又问。   “商黎明”围绕着辰茗的头颅,温和地说:“他们过分害怕我,毕竟我在他们眼里是一个会说话的人头。”   “商黎明”又说:“如果你死了,我就要回家了,回到那个永生荒芜的地方,说起来,那个地方和你这里,有些像,以前的。”   “嗯。”   “你很辛苦,以人类肉身承担神的职责。”   陈栎还是不喜欢这个词,所以不想再和“商黎明”搭话。   “商黎明”是他在“迷宫”中唯一能交流的对象,其他人和他有着绝对的隔离,如同维度之间不可交流。   “老烟,再等等我吧。”陈栎在心里说。   ***   绝对黑暗的“迷宫”里第一次出现了光。   第一条光痕、第二条光痕、第三条……无数条光痕从上向下极速地蔓延,原本坚不可摧的迷宫就像被孩童一拳打碎的饼干,一片一片地酥裂。   彼时陈栎刚把刀送进“借水者”的皮肤,他当即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如果不是极星临时接管了他的推助器,他已经变成口器上的一具干尸。   他摔倒在地上,再也无力爬起来。   人类在英雄的尸体上获得新生,一个悲情却圆满的结局。   如果这位英雄还一心求死,那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这一天终于到来,人类集体进化,突破陈栎的异态大脑,成为高维人。他知道“商黎明”已经教会了人们“退化”——就像它用八年时间退化,只为降临这个世界寻找辰茗。   而人类则不同,从高维退化,是为再度回到三维世界的家园,他们将依旧残留达到高维前习得的智慧和思想,不会再像曾经那样面对“借水者”时软弱无力。   但力量是拯救和杀戮两面的神,或许人类在复原水之后,面对资源枯竭、逐渐偏离轨道的母星,也会不得不成为将手伸向宇宙的“借水者”。   陈栎想,无所谓了。   他的使命是带来人类的黎明,而不是宇宙的黎明,所有的争夺,不论出于贪婪还是生存都与他无关。   他已经做不了更多的事。   极星扑到他身旁,用力地摇晃着他。   他躺在沙地里,用尽全力大笑起来,他很开心,他真的很开心,因为他终于可以死了。   他噙着笑,喃喃着别人听不到的话。   “老烟,等急了吧……”   “我好想你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我会小修一下细节然后挂完结,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v线已经够了,但我想过段时间再v,大家放心阅读哈,入v会在文案提前说~   再带一下预收,接档文《高老师主修敷衍学》,cp设定依旧是我钟爱的帅比互撩,现代文,大学老师(摇滚乐手)x悬疑作家,两个主角身上都像悬疑小说一样充满谜团,当然少不了甜甜的恋爱和嘿嘿嘿(等等我为什么要笑)有趣的剧情,是个可以带入悬疑视角看的奇妙小甜饼。   同系列《智能湮灭》会在近期写完,俺最不喜欢留坑啦……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