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栖皇》作者:来风至   文案:   谢玹是个傀儡君王,花了十年铲除党羽夺回皇权。   但他也从此变得喜怒无常、残忍嗜杀。暴君在上,百姓哀声载道,民怨四起。   一朝反抗的铁骑破门而入,为首之人手起弦放,将他一箭穿喉。   暴君死了……也没完全死。   他重生了。   重生到一切悲剧还没发生、他还是那个混吃等死、毫无作为的小皇子的时候。   他醒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远离皇位!   ——只是命运从来不是自己说了算的。   既然身不由己,就要迎难而上!   为了避免走上前世的路,谢玹决定主动出击,先搞死这些乱臣贼子!   谢玹:当皇帝就是要孤家寡人啊!(感叹)   萧陵/李徵/秦庭/凤九渊:嗯?   谢玹:……错了错了,我瞎说的,你们都是我的翅膀。   -   1.万人迷帝王受,白切黑。   2.强强爽文流,事业爱情双丰收(剧情感情双线并行)。   3.开局一条狗,一刀999,来看万人迷小皇帝如何颠倒众生(。 第1章 重生,但又要被杀   谢玹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被捆得动弹不得。   类似绳索的东西绑得很紧,勒进肉里,谢玹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尤其眼前还灰蒙蒙一片,似乎是被什么人用东西遮住了视线。   他的思绪还不甚清明,一半的意识被分去抵抗脑海中炸裂般的疼痛,另一半则摇摇欲坠,托着他仅剩的理智。   愤怒、暴躁、想杀人。   可越是如此,他就能越快冷静下来——这是他曾用无数个日夜淬炼出的本能反应。于是很快,谢玹就听到了不远处传来数道嘲弄的男声。   “你看他浑身发抖的模样,像不像父皇养的那只小畜生?”   “我看还不如小畜生,至少畜生临死前还会蹬两下腿。”   “搭弓!今日就让诸位好好看看本皇子的箭术!”   谢玹朦朦胧胧地想:这人谁?听声音怎么还有几分耳熟?   可他实在是痛,又想不起来哪里痛,只好仰起头试图换个舒适的姿势,不再去想。这一动,却令绑在他眼前的布料滑下去了半寸。   光霎时争先恐后地钻进来,借着光,谢玹终于看清说话之人。是个身形高大的少年,一身华贵的常服,身上的色彩好似打翻的染缸,金银之色刺得人眼疼,恨不得把“爷很尊贵”刻在脸上。   哦,想起来了,是他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十皇兄。   十皇兄又绑他作甚?   谢玹眼睫轻颤,半闭着眼继续和自己混沌的思绪作斗争。   “瞪什么瞪?!十殿下也是你能瞪的?!”   倏而有一人趾高气昂,挥手在谢玹脸上狠狠印下一记耳光。谢玹被打得头一偏,霎时唇齿间血气翻涌。   这一巴掌的力道着实不轻,谢玹耳边嗡嗡作响,比方才刚醒时还要晕眩。只是片刻后,脸上传来的刺痛渐渐隐现,像一根根针一样,径直扎进谢玹的脑中。   谢玹粗声喘息了片刻,紧接着,记忆翻涌而至。   那日文宣门兵变,谢玹坐在大殿之上,目睹身侧一众“亲近”之人反水倒戈。有一人身穿胄甲一脚踹开大门,箭指谢玹。   “谢玹,你可知罪?”   高位上的谢玹将衣袖摆正,眼也不抬:“朕乃天子,岂会有罪?”   “不知悔改。”   那人大臂一挥,架起长弓,声音如布满寒霜的珠子,掷地有声。   “谢氏十三子,在位十二年,灾疫横生。因其性情暴戾,又喜滥杀,致使臣民死亡无数,边境战火燎原。今我替谢氏先祖清理门户,还天下一个朗清之世。”   利箭有如脱缰之势,压着尾音破空而出,刹那间贯穿谢玹的喉咙。   可即便到最后一刻,即便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谢玹的眼中依旧毫无波澜。血从他的创口流出,一滴滴渗进龙袍里,他却只是沉默地盯着虚空的某一处,仿佛不知死亡为何物。   坊间传闻天子谢玹患有疯病,所以才悲喜不分,残暴如斯。眼下这个模样,倒也应了几分真。然而是非转头空,这样一个曾叱咤一时的帝王,终是死在了他最心爱的大殿之上。   谢玹本应该死的。   他不是神仙,世上也没有神仙,可现在他却好端端地站在……被绑在这里,不远处还站着早已死去多年的十皇兄。   谢玹幽幽抬起头。   远处的十皇子冷不丁被这双眼盯住,先是一愣,继而心中厌恶更甚。   今日皇子们跟着先生上的是箭术课,他原本想如往常一样浑水摸鱼,下了课趁着皇祖母没空理他,就去与伴读斗蛐蛐,怎料目光一转,在武场上看到了谢玹。   十三皇子谢玹,在皇子之中的名声就如同阴沟里的臭虫,谁见着都想踩上一脚。一个外族之人生的孽种,也配和他们这些天生贵胄平起平坐?   他早就看谢玹不顺眼了。这个小贱蹄子不知何时与皇帝说了些话,害得他昨日被皇帝狠狠训了一顿,言语间责备他连谢玹都不如,可把他气得不轻。   更别提刚刚还有人拿这事当众嘲弄他!   时也命也,现在正好借机会除掉他,就算不死也得让他丢半条命,去去心底的怨气。   他们的父皇无心问事,膝下皇子又大多不堪重用,意外死一两个……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又不是没死过。   思至此,十皇子双臂一抬,将弓举到胸口,侧首眯着眼,瞄准被绑在柱子上作箭靶的谢玹。   这个小畜生跟他的母亲一样,有一双含情的碧眼,就像话本传说里蛊惑人心的妖邪。   这双眼在半刻钟之前还满是畏惧,眼睛的主人被绑住时还朝他求过饶;半刻钟后,却如此古井无波,看他仿佛在看一个死物。不,不仅是他,在谢玹眼中,好像所有人都是不值一提的死物。   十皇子拉弓的手微微一顿。   伴读扇完耳光,刚回到十皇子身侧,就察觉到了他的犹疑:“十殿下……怎……”   “闭嘴!”十皇子冷冷斥道,“我如何做,用得着你说?”   伴读忙道:“十殿下恕罪!小的并无此意。”   十皇子哼了一声。   谢玹这莫名其妙的一眼,让十皇子冷静了些许。间隙中,他环顾四周,目光一一瞥过围观的众人。其中除了皇子们,不乏有诸多王公贵族的公子们,见他看过来,纷纷避开目光,好似他的目光如瘟疫,碰上就要褪层皮。   十皇子这才恍然明白,他这是被有心人当众架在了火上烤啊!   哼,他才不傻兮兮的给人当刀使!   绷紧的弦微微一颤,十皇子卸下力,刚准备随便找个借口开溜,却忽而听见背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犹豫什么?不敢拉弓放弦?”   十皇子顿时怒道:“谁说我不敢?”   有轮椅轧过武场,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清癯如雪色的手搭在椅背上,一人缓缓转动车轮,来到武场中央。   “弓箭之术最忌犹疑,一旦举起,再放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来人面无表情道:“既然不是,那就继续。”   他表情寡淡,连瞳色都浅淡如水,苍白的脸上唯有唇色一点红。他手持长弓,就那么横放在腿上,虽看起来年轻,但眉眼间不辨年龄,又生了一双寒潭般的眼。   “先生……”谢玹轻轻出声。   是先生。   如今,他应当还是教导王公贵族们武艺的掌教先生,萧陵。   他分明端坐轮椅之中,身上裹挟着的冷意却似霜刃般刮得全场噤声,就像个不肯俯首观红尘的佛。可这个佛看向谢玹的眼中没有普度众生的慈悲,只有冷硬如刀的杀意。   谢玹浅浅一讪。   十皇子想杀他就罢了,而不知前世纷扰、如今尚且为掌教先生的萧陵,又为何对他抱有如此重的杀心?   然而此刻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给他思考了。   好不容易死而复生,谢玹可不想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这箭下。   他这位十皇兄,不仅眼睛长在头顶,脑子也不在它该待的地方。被萧陵三两句话一激,热血又冲上了头,霎时重新抬起胳膊,将弦拉得一嗡。   箭在弦上。围观的皇子们也无动于衷,萧陵半阖双眼,冷淡得像一尊石像,懒得分给旁人半个眼神。   谢玹叹了口气,再抬眼时,眼底终于缀上些许疯的意味。   他喊道:“谢端。”   “什么?”十皇子吓了一跳,箭差点直接脱靶,连谢玹不识礼数直呼其名都忘了计较。   谢玹说:“靠近些,你站那么远,射不中我的。”   十皇子:“……”   十皇子:“啊?”   四周寂静无声,萧陵骨节分明的手微微一顿,浅而清的目光终于屈尊降贵,轻飘飘地落在了谢玹身上。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   文案放不下放到作话:   1.本文是1vn,注意不要踩错坑   2.不炒股,不买股,坚定的大团圆结局。   3.人物线伏笔众多,对人物关系产生困惑请耐心往后看,或者及时点×退出。   4.弱智权谋,一切为塑造人物和搞小谢服务,切勿深究   求收藏评论海星~ 第2章 美人,但冷酷无情   十皇子不知谢玹想搞什么名堂,他以为谢玹是怕了,故意虚张声势,得意之际嚣张的气焰更甚。   “瞧这话说的,不知道还以为我想杀你呢。皇祖母时常教导我们要兄友弟恭,你怎的能如此想?”   话虽这么说,手中的弓箭却并未放下。   宫中现今仍活着的皇子中,数十皇子力气最大,传闻他九岁时便能举起一口鼎。只不过空有力而无巧思,诗词歌赋、君子六艺一概不通,坦白来讲,就是个一激就炸的傻大个儿。   谢玹早就看出,十皇子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绑起来,一定是受了谁的怂恿。   除了萧陵,武场中眼观鼻鼻观心的众皇子、众世家贵族们,肯定也有人脱不了干系。   刚活过来便身处四面楚歌的境地,谢玹有些想笑。   这抹笑意被十皇子捕捉到:“你笑什么?”   谢玹笑容一顿,忽而沉下声音:“你当真敢杀我吗?”   他这话虽是冲着十皇子,但眼神却悠悠一动,飘向了更远处稳坐于轮椅中之人。仿佛质问的对象并非是十皇子,而是萧陵。   萧陵不发一言,连眼神都未动一下。   “谁想……”   十皇子刚要开口反击,就被谢玹径直打断:“十皇兄,道场上有那么多箭靶,你为何偏偏看中我这一个?”   十皇子顿时哂笑:“爷愿意!”   “那就靠近点,以你的箭术,这个距离想射中,可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   围观的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轻笑,在寂静的武场里显得格外清晰。十皇子的脸憋成绛紫色的同时,其它皇子与伴读们也开始交头接耳:“这小十三嘴上功夫倒挺厉害,也难怪父皇不顾皇祖母的反对,也要把他从冷宫里捞出来。”   “我也听说他是把父皇哄高兴了,才搬到宫里住的。”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有人淡淡讥讽道。   另一头,十皇子自然也没愚钝到听不懂嘲讽的程度。他三两步走到谢玹跟前不远处,嗡地一声将弓拉满:“激将法是吧?你真以为我不敢?”   谢玹不紧不慢道:“你打算瞄准何处?”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想教教你。”谢玹说,“两丈的距离,若是中了四肢,顶多伤筋动骨,三个月便可痊愈;若是中于脏腑,医治及时或可一救,头骨亦然。那你可知,何处能一击毙命?”   十皇子傻傻道:“何处?”   谢玹却又不说了,只笑道:“你再靠近些,我告诉你。”   饶是迟钝如十皇子,也下意识觉得其中有诈。可他被当众架在火上,四周又都是看好戏的眼睛,实在是拉不下颜面。又仗着手中有武器,便壮着胆子走上前去。   变故就在一瞬间。   十皇子根本没看清谢玹的动作,余光刚瞥到一个影子,手中便是一空。   他手中脱力,弓便“啪”一声掉在地上,而架在弦上的箭,不知何时落入了谢玹的手中。   绑在谢玹身上的绳索因这动作又往里深了几分,十皇子顿时大惊:“你……”   然而谢玹并不打算让他开口。他徒手捏住箭镞,往上猛得一抬——   就那么一刹那的空当中,十皇子几乎以为自己要被谢玹当场反杀。嘴边惊吓的喊声还没出口,就见谢玹手腕微动,箭矢一转,让箭镞指向自己的喉头。   “这里。”谢玹缓声道,“一个武夫只需要三成力,拉满开弓,箭射向颈部,贯穿寰椎,便可将人一击毙命。”   十皇子胸口急促起伏,哑然失声。   血液顺着谢玹的指缝流出,谢玹眼皮一掀,像没看到似的:“箭簇刚没入,你就能清晰地听清它穿过骨骼的碎裂声,这时血液被堵在体内,尚且不会流出。若是遇上杀矢……”   “像这样。”谢玹抬起手掌,将箭上的倒钩展露出来。其中半侧因他太用力的缘故,正勾挂在掌心,“嵌入身体,拔出时则会牵连血肉。十哥,杀矢卡在坚硬的寰椎中,拔出来……”   “你别说了!”   十皇子大喝一声。他仿若已经身临其境,亲眼见到一个人寰椎断裂,头颅咕噜噜朝自己滚过来,那眼珠子还未闭上,瞳中倒映的是自己的模样。   生于皇家,皇子们虽少有完全纯良之辈,但大多数人未曾睁眼见过鲜血。除了春猎时偶尔猎杀过几只飞禽走兽,再无其他。   那箭矢原是打算运往边关的,后翰林院的教院留下一批,供于贵族之子们教学使用,箭镞自然十分锋利。眼见谢玹手掌心的血涌得越来越凶,十皇子仓皇后退几步,险些被自己刚才掉落的弓绊倒。   但无人在这时嘲笑他。   四下静得针落地有声,围观的人群中,警惕有之,惊讶有之,冷眼旁观亦有之。   谢玹在心中缓缓舒了口气。   虽说这般做有些出格,但眼下已然是最优解。他倒不是担心皇子们说闲话,只是倘若今天发生的事传到某些人耳中,怕是会招致祸端。   不过谢玹心中对此有数。   他胡乱想着,直至感受到手心钻心的痛,谢玹才终于肯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梦,自己是真的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   他的十五岁啊……愚蠢而不自知。   自以为拥有了一方之地,自以为掌握了命运。   皇城尚有歌舞升平,平静的上阳宫内虽有蔽日的暗涌,但身为鸟雀的他们却看不见暴风前的云层。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谁也未曾发觉。   他还有时间。   谢玹将沾满鲜血的箭矢扔掉,向后靠在柱子上以便缓解疼痛。   十皇子落荒而逃的背影看起来有些滑稽,他与伴读二人脚步凌乱,又频频回头,好似背后有洪水猛兽。二人仓皇离开时,刚刚被他们遮挡在身后的人露出衣裳一角,雪般的色泽引得谢玹视线微动。   也就是这一眼,萧陵转过头来,两人隔空一望,目光猝不及防地交错在了一起。   谢玹还没来得及感叹萧陵如冰玉般精致的脸,就见那人袖摆一抖,带起的风将衣袂扬起。原本搁于腿上的弓箭如满月般在他手中张开,直指谢玹。   即便是困坐在轮椅中,苍白的手宛如新生的春枝,萧陵也像一个长歌纵马的将军,目光凛然。   四下俱惊。   萧陵:“站住。”   十皇子背影一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愣愣地盯住萧陵的侧影。   萧陵将箭矢微微抬起,一字一顿:“箭者,心也。若心中无箭,手中握的便是废铁。我方才教过你们,箭之收放有如人之生死。”   他看向谢玹,目光未有一丝波动:“愚钝之人,又怎会明白箭的意义。”   “嗖——”   流星飒沓,白光如刃。   时间与空间仿佛在此刻被拉得很长,谢玹面无表情地看着箭矢一寸寸朝自己飞射而来。   他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谢玹想,萧陵在用他的行动回答——你当真敢杀我吗?   我有何不敢。   死前被一剑穿喉的印象仍在,这是被烙印于灵魂的恐惧。在这一刹那,谢玹竟还有空想起,萧陵的箭与那日在紫鸾殿上射杀他的人一样,既稳又准,是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狠厉,裹着寒霜般的杀意。   “铮——”   箭矢刮起的风擦过谢玹的眉侧,半根没入木柱,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一缕断掉的青丝飘然落于脚边。   “散学。”   萧陵随手将长弓拍在腿上,兀自操纵轮椅而去。   作者有话说:   一些阅读小tip   1.本文大男主爽文流,有些逻辑怎么爽怎么来~   2.剧情铺垫很多,一些剧情设定也不会在一开始全部抛出来,有疑问要么就往后看,要么就退出,大家网络一线牵,珍惜这份缘~   3.事业线和感情线都很粗长,np修罗场有,但不多,主要还是着重于写受和各个攻之间的灵魂羁绊。   4.祝阅读愉快~ 第3章 先生,请不要打脸   谢玹回到荣春宫时,只有门口的大丫鬟前来迎接。   皇子们大多养于生母膝下,也有些由太后亲自照看,而像谢玹这种,爹不疼娘又早早去见了阎王的,在宫中就宛若一缕漂泊的游魂。   最初,谢玹被遗忘在生母死前居住的冷宫里,终日与太监们抢食吃。有时饿得睡不着,他就爬起来去摘院里的桃花,将花瓣嚼下充饥;或者偶尔会有路过的好心宫女,见他面黄肌瘦,就会主动投喂一两块糕点;谢玹不愿意吃馊的饭菜,便将那些泛着异味的东西挑出来,用白糖伴生硬的米饭以填饱肚子。   太监们虽把他养大,但对他并不好。若是在侍奉之时出了点岔子,受了罚,回来就会拿谢玹出气。轻则言语羞辱,重则拳打脚踢。好似将身份尊贵的皇子踩在脚底,才会让他们获得一点微薄的优越感。   谢玹从来不多说什么,在太监眼中,就像个逆来顺受的小哑巴。   有一年宫中盛宴,皇帝乘坐辇轿路过宫门,忽然听到冷宫内传来一声惨叫,忙唤人前去查看。   宫人不看便罢,一看险些将心肺都吓出来。只见那台阶之上横躺着两个太监的尸体,衣不蔽体,脸上、身上都是交错纵横的伤口,宫人抬脚上前,便有尚未干涸的血液顺着台阶流到他的脚边。   “哎呦,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转身就走,想拦住皇帝,以免污了圣上的眼,却不经意瞥到了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谢玹。   彼时十岁刚出头的谢玹,却像压根没长个儿似的,骨瘦如柴、面色蜡黄,与干瘪的猴儿无异。   皇帝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皇子。他端坐在轿辇,冷淡道:“抬起头来。”   谢玹微微瑟缩,听了皇帝的话,抬眉露出一双碧色的眼。   “眼神倒是灵动。”皇帝似乎愣了一下,“叫什么名字?”   谢玹:“没有名字。”   宫人顿时斥道:“不识礼数!要说回禀陛下!”   皇帝伸手一拦,浑不在意。反而像来了兴致,俯身温和问他:“那平日里旁人怎么称呼你?”   “哎,喂,你。”   谢玹顿了顿,想起什么,“还有一个,我不知道能不能说。”   皇帝笑道:“朕许你说。”   谢玹于是说了:“听人说,我的母妃唤我星澜。”   “庭空秋近露沾草,月落夜阑星满天。”皇帝点点头,重新躺回辇上,道,“德全。”   “陛下……”叫做德全的太监瞬间明白,急道,“这……万一……”   “朕连处置自己的皇子都要先过问太后了吗?”   方才还算温和的皇帝一瞬间面色霜寒,德全叹息两声,领命离去。只是那两个太监的尸体还在院内躺着,他犹疑了片刻,就听皇帝再次开了口:“那两个太监是怎么回事?”   守在冷宫外的侍卫一惊,以为皇帝是要治他们的罪。即便是无人过问、命贱如草芥的冷宫太监死了,他们也有不察之过。正忐忑着,却见皇帝又补了一句:“星澜,朕在问你话。”   谢玹明显有些局促,但还是乖乖答道:“他们在抢一位娘娘不要的钗子,抢着抢着就打起来了,我在内院,出来时他们就成这样了。”   皇帝没说话。   半晌,他又恢复到初时的冷淡:“德全,把尸体处理了吧。”   自此,谢玹被皇帝带离冷宫,寄养到了荣春宫。皇帝的这个动作,在一如寂静死水的皇宫惊起一圈波澜,有些许警惕的会思索皇帝这个举措的意义,也有人只顾得上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皇子嗤之以鼻。   但没有人知道,为何偏偏是皇帝经过冷宫宫门那日,院内便巧合地死了两个太监;也没有人知道,让他们大打出手枉送性命的珠钗,究竟在哪里。   *   荣春宫的大丫鬟见谢玹站在院口发呆,眼神瞥过他有些狼狈的模样,略显嫌弃。但她还是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好奴仆:“小殿下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还弄得一身伤,娘娘看见可要心疼了。”   谢玹回过神来,也陪着她演:“没什么,在武场被箭擦着了。你别告诉母妃,免得她伤心。”   荣春宫的主子是瑢妃娘娘,皇帝将谢玹过继给她,一是怜惜她体弱无子,二是担忧她终日将自己关在宫中,关出更多的病来。院内多个孩子,便也多些生气。   如今仍住在皇宫的皇子除了得宠的十皇子,便只剩下刚满十五岁的谢玹。皇帝一身病骨,子孙凋零,大多数皇子没来得及出生便夭折了。   只是谢玹的身世实在有些晦气,无人愿意接纳。瑢妃本人心性淡泊,对此不作反应,但掌管一应事物的大丫鬟却见不得自己的娘娘受委屈。   然而主子没发话,丫鬟自然也不敢越权,只当宫内多了只使筷子的小活物。所以眼下就算看见谢玹受伤了,也没有帮忙处理伤口的打算。   谢玹对此无甚所谓。前世的他没什么志向,饿了十几年的肚子,唯一的愿望就是每天都能吃饱饭。是也好非也罢,都与他毫无干系。也正是这饱食终日的态度,他那“废物皇子”的名声才能传遍汴京的大街小巷。   重生一回,就愈发不想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心力。   他的身边不需要人,他只需要自己,也只相信自己。   两人推拉了两句,大丫鬟就放人回屋去了。皇宫的春日有些早,凉意还未褪尽,屋内的炭火燃着微弱的光,暖意聊胜于无。谢玹靠着床坐许久,直到困意袭来,他便昏昏沉沉地入了梦。   朦胧间,前世经年造访的梦魇,悄然找上了门。   谢玹一会梦到他刚被推上皇位,座下一群虎视眈眈的群臣,他如同傀儡般被*纵着,生与死都由不得自己;一会又梦到前朝老臣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说还是怀念从前那个虽不堪大用,但见谁都温和的、笑眯眯的十三皇子谢玹。   梦境光怪陆离,有人在殿上高声怒斥。   “我大周有此君王,三年必亡!”说完便以头抢地,血溅四方。   有人揭竿而起,携雷霆之势打进紫鸾殿。   “暴君谢玹还不束手就擒!”   梦境中的谢玹胸腔起伏,震怒之余生出一丝悲凉。   “朕有何罪!朕有何罪!”他怒吼道,“朕肃清朝堂,整治乱党,以血泪换取内外安定,朕有何罪?!”   他原本不想当皇帝,他只愿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可是命运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他挣扎了,却在浪潮中被迫换上一副冷血心肠,自此与人间遥遥相望。   世人皆知周厉帝残暴无仁,滥杀无辜,却不知他曾也是面若春风的少年郎。   也曾梦见过扬州三月,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谢玹被冻醒了。   准确来说,都算不得入眠。天将夜,丝丝凉意侵入脾肺,他低头看了眼火炉里的灰烬,担心自己被冻死在重生后的第一晚,决定出门找找活路。   早春的荣春宫与冬日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谢玹走出房门时,天色还未黑尽。由于无人看管,他进出宫门都极其自由,没人关心他要去哪里。   宫内的灯已点了起来,像粒粒萤火。谢玹没走多远,忽然瞥见廊下的屏风边杵着一个憧憧黑影。   他吓了一跳,差点抽出剑就捅过去。   而后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已经不是那个能随身佩剑的皇帝了。看清来人后,谢玹耐着性子上前行了个礼:“母妃。”   “嗯。”瑢妃淡漠地点点头。   相对无言。   瑢妃性子本就淡漠,就算是皇帝来了,她这张脸上也不会有多余的神情。谢玹站了一会,没等到她再发话,转身欲走。   “等等。”瑢妃突然开口。   谢玹:“……”   他只好又折返回去,脸上挂起温和的笑:“母妃还有何吩咐?”   瑢妃手一抬,将一个木盒递过来:“这个你拿着。”   说罢,也不等谢玹有所反应,她就转身进了屋内。那木盒差不多有两个手掌大小,谢玹狐疑打开,发现里面静静躺着包扎外伤用的物件,纱布帕子止血散一应俱全。   谢玹没怎么仔细处理手上的伤,只为了避免血水与手掌黏合在一起,草草冲洗了一下。他带着盒子走出宫门,在里面挑挑拣拣,看见叠得整整齐齐的纱布,轻轻一嗤。   片刻后,他路过宫门口的水榭,随手将盒子抛入了水中。   *   谢玹要去的目的地很明确,他加快脚步,险险赶在天彻底黑下去之前到达。   这一处靠近文宣门,再往外就出了宫,平日里会有官员在此小住。他们通常或因政事不便频繁出入皇宫,便留宿此处,通常不会停留太久。   但凡事都有例外。   今夜宫内风声平静,殿上政务轻简,此处便寂寥无人。唯有常年有人居住的那间院子,点着一盏灯。院内清风明朗,月光与塘色辉映相交。   谢玹站在院中,单薄的身体似乎被风一吹就倒。但他就这么站在那里,即便消瘦,举手投足间依旧有一番姿态。   萧陵听到下人通报,坐着轮椅慢悠悠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神情自若,半句不提白日在武场里发生的事,只淡淡道:“何事?”   谢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先生。”   按身份来说,萧陵是他的老师,天地君亲师,行大礼是知礼节的体现。而萧陵眼底却波澜无惊:“学早散了,此处无先生。”   “那是自然。”谢玹从善如流。   他笑了笑,话音一转:“所以我今日来此,也不是来找先生,而是来找萧陵。至于为何行如此大礼……自然是……稍后会有冒犯,只好大礼先行。”   萧陵显得兴致缺缺:“哦?”   谢玹:“我今夜忧思愁闷,心绪难平,不知先生能否哄我入眠?”   院中忽而冷风吹过,静谧间谁也没说话。不远处小塘中的鱼儿摇尾从叶下穿行,划出一道水波。   萧陵面无表情,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下一刻,门“啪”的一声关上,震得池中鱼儿四下奔逃。谢玹站在门口,险些被门迎面扇了个正着。   作者有话说:   萧陵你完了!你敢砸你老婆的脸! 第4章 我掉马了,我装的   吃了个闭门羹,谢玹没有打道回府,反而蹲在萧陵院内的小塘边折腾池塘的鱼苗。   那鱼苗眼见才巴掌大小,鱼身却已金白分明,想必品相上等,且养殖之人极为珍爱。   几只小鱼苗刚被巨大的关门声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正打算继续惬意游弋,却被不知哪里伸出来的一只手,蓦然捞出了池面。   骤然脱离赖以生存的水,鱼苗们顿时在谢玹的手心挣扎起来。而始作俑者却慢悠悠地伸出一只手指将它们轻轻一拨,带着点做作般的顾影自怜:“这偌大的天地,你们却被拘囿于小小的一方水塘,不知世间广阔,四季变更,实乃你们鱼生一大憾事。”   鱼苗泅于谢玹手心浅浅的一洼,不断有水顺着指缝流下。它们翕张着嘴,一开一合,渴求着水分。   谢玹看了半晌,好心似的,将鱼苗们放回水中。转而不过刹那,又从另一侧捞上一条黑金色的小鲤,继续感叹:“你们也是,就甘愿如此浑浑终日,待年老时回望一生,才觉那是不堪的往日么?”   黑金小鲤哪懂什么是鱼生,撅起嘴甩起尾巴将水溅了谢玹一脸。   水顺着脸滑下,谢玹浑不在意:“既然今日你们遇见我,我定是要为你们寻个好去处的。悠悠人间,逍遥快活固然重要,但更多的时候却是身不由己。”   他站起来,郑重而庄严道:“不如,就送你们去御膳房吧,那里的厨子手艺了得,动作也干练,定能成全你们不愿再庸碌的心愿。你们若不喜欢,本皇子亲自下厨也不是不行。”   风声摇曳烛光,院落里的窗前晃过一个黑影。   谢玹佯装不知,余光瞥到一片硕大的池叶下晃动的两只大家伙,愈发提高了声音:“这里竟还有两只成年锦鲤!好事成双,今天我算是来得巧。”   说罢,竟一撩衣摆准备下池去捉那两只锦鲤。   但长有成人半臂的鲤哪会如鱼苗那么好拿捏,鳞片滑手不说,鱼尾摆起来那叫一个惊天动地。于是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里,谢玹和两只锦鲤战了个天昏地暗、斗转星移。   直战得小小的院里鸡飞狗跳——精心装饰的叶片有如残肢断臂,耷拉在水面;锦鲤一只游得精疲力竭,仍在奋力挣扎,另一只已经举双翅投降,如丧考妣地被谢玹夹在咯吱窝里。   而塘中铺设的鹅卵石,也因这些动作,啪嗒啪嗒地滚了出来,其中一颗恰好滚向点着灯的院落门口,在地上留下一滩水渍。   “啪”的一声,院落的主人将门再次拉开,带着浓重的怒意:“滚进来。”   谢玹把锦鲤往池里一扔,水瞬间溅上三尺高:“好嘞。”   萧陵:“……”   屋外是一片霜寒般的凉风,屋内布置虽单调到简陋,但也是一室暖意。有小厮在拨芯掌灯,见萧陵开门后,身后跟着走进来个谢玹,还浑身湿漉漉的,也是一愣。怔愣过后,忙低眉顺眼,不敢多问。   堂屋的正中央摆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火炉,炉中炭火烧得只剩飞灰,唯有几点星子般的火光时而明明灭灭。   谢玹没去管那火炉,反倒一眼相中置于躺椅上的汤婆子。他旁若无人地走过去,也不管发尾是否还滴着水,将那汤婆子一把抱入怀中,舒服地长叹一声。   待四肢稍微回暖,谢玹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朝远处招招手:“青竹,过来帮我加些炭火。”   小厮青竹仓皇抬头,伸出手指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谢玹:“对,就你,难不成屋里还有第二个叫青竹的?”   青竹不知谢玹这主人般的架势是哪里来的,他试图从萧陵脸上分辨出什么,但那张常年冻得似冰雪般的脸,在此时也传达不出什么情绪。青竹只好颤颤巍巍地走入后院,装炭火去了。   屋内的灯芯似乎有些坏了,青竹一走,无人拨芯,灯便肉眼可见地暗下来。灯影摇晃,好似井底倒映的月影。   两人的影子映照在墙面,晃荡地犹如倒映在水面的树影。   谢玹将汤婆子又往怀里紧了紧:“先……”   生字还未落地,便被萧陵蓦然打断:“你想干什么?”   谢玹:“我今夜忧思愁闷,心绪难平……”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一剑,保证药到病除。”萧陵说,“谢玹,我并没有那么多耐心。”   谢玹止了话音。   到此时,他身上那股玩世不恭的模样才稍稍收整,即便狼狈不堪,衣袖衣摆都滴答滴答渗着水,眸中却仍有凌然的光。   他缓缓道:“我做了个噩梦。”   谢玹知道萧陵不会接话,停顿片刻后,道:“我梦见我被一箭穿喉,死后尸身分离,被千人唾万人骂。”   萧陵眉眼微抬。   “那梦太真了,把我魇在那场幻境里,久久挣脱不开。然而不知为何,在我极端痛苦的时候,一段平稳的诵经声自远处传来,一声一声,像寺中醒目的钟声,将我从梦魇中拉出。”   就像前世一样。   先生不是先生,天子谢玹的目光拂在萧陵身上时,他已是太傅。紫鸾殿中处处是豺狼虎豹,唯有身世不知、来历不明的萧太傅坚定站在幼小的天子身边。   他助刚登基的天子立于朝堂,斩奸臣,诛小人,雷厉风行的手段令贼子闻风丧胆。他是少年天子龙椅前最后的一道屏障。   尽管他看向天子时的目光像雪一样冷。   太傅喜爱读经,也爱念经,尤其是《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每晚天子总会将太傅唤于龙塌前,借他平稳声线念的佛经驱赶梦魇,方可安稳入眠。   可惜的是,故事的最终,太傅却因背叛被天子被押入大牢。   “你究竟站在哪一方?”彼时的天子已初露锋芒,他站在牢门前,不解地问眼前这位亦师亦友的人,“你若与朕站在一起,又为何与那佞臣勾结,想致朕于死地?”   太傅神色冷淡,一如初见。   “我待如何,与你何干。”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后来传世的史书中,记载着那位眉眼宛如神佛的太傅,言道:及惜哉,盛元三年,太傅冻死于初雪之夜。   *   而在彼时萧陵的眼中,谢玹是被白日那一箭吓得心绪不宁,才会噩梦连连。但他也只是愧疚了一瞬,继而迅速掩去心底的恻隐,轻嗤道:“想让我为你读经?没……”   这下却轮到谢玹先声夺人了。他往后一躺,闭着眼打了个哈欠:“谢谢先生,《心经》即可。”   萧陵:“……”   他的双手放在轮椅上,恨不得将指节捏得咯吱作响,半晌后,才抬起手,抄起桌边刚阅读了半页的佛经。   青竹拖着炭走进屋时,谢玹已然枕着汤婆子躺在了萧陵平日小憩的长椅上。这个年幼的小皇子像不怕伤寒似的,早春时节穿着套被水打湿的衣裳,已然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如何是好,就见他家先生一伸手:“给我。”   青竹:“?!”   要死了,他们先生要屈尊降贵亲自给炉火添炭?!   青竹瞪圆了眼睛,见鬼似的,把目光死死钉在谢玹的身上。可叹他跟在萧陵身边多年,却压根不清楚自家先生是个什么货色,那添进去的哪是炭?是他那屡屡被堵心中不痛快的怒火。   近日春雨连绵,这些炭被装在布袋里,安放于朝东的柴火房中,打开时便觉潮气四溢,更别提宫中给他的尽是一些烧得剩下的残渣坏炭。冬尽了,往日青竹服侍时,还要挑挑拣拣好半晌,才能生起炉火。   而眼下,萧陵握起一柄长剑,手腕一转,那些炭便顺着破洞的布袋,尽数落进炉中。   半湿的炭与星子般的火碰撞出效果,半大不小的堂屋里,很快升起一阵阵烟雾。谢玹就睡在长椅上,离炉火最近,半梦半醒间好似哪家的屋子走了水,浓重烟雾呛得人睁不开眼。   谢玹从梦里的烟雾弥漫中惊醒,睁开眼依旧是烟雾弥漫。他捂着嘴,低头看了眼烧得热火朝天的湿炭,又看向早已离炉火站得远远的主仆二人,霎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他只微微一讪,捡起火钳挑了一块举在眼前:“先生患有风咳之症,为何不用好一些的炭?”   青竹瞥了眼一言不发的萧陵,壮着胆道:“先生没有好些的炭。”   “哦?那可有服药?”   青竹还欲再答,却见余光之中乍起一片青白的刃光。   一把长剑蓦然横在谢玹的颈间。   萧陵眼中因谢玹吃瘪的惬意不见,唯剩凛冽的、刺骨的杀意:“你为何知道我有风咳之症?”   谢玹张了张嘴。   “说。”萧陵又将剑送出去半寸,锋利的剑刃几乎割开谢玹颈间的皮肉。   谢玹叹了口气。   看来今日是真的无法睡个好觉了。   他双指夹住剑身,即便自己压根不会武,也一点点将那剑强硬地推离自己的身边。他不喜欢被人胁迫,不喜欢被人用那种眼神盯着,即便是萧陵,也不行。   “我不仅知道你患有风咳之症,我还知道……你腿上的伤,与我父皇有关。你不仅想要我死,还想整个谢氏皇族的人全部下地狱。”   谢玹缓缓站起来,笑得仿佛天真又烂漫。   “而我,可以帮你。”   “啪”的一声,青竹吓得径直伏地而跪。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即便是在宫外的寻常巷陌里,也是无人敢说的!   谢玹才多大!还是个无权无势、连性命都不知道被谁握在手里的小皇子,他是如何敢的!   果不其然,萧陵眼中冷意更甚。他微微眯眼,一字一顿道:“你不是谢玹,你是谁?” 第5章 我是你的好学生   谢玹刚做皇帝的时候,江山是一叶于云雾飘渺中只影颠簸的舟。   彼时的江山根系飘零,谢玹时常被困在纷乱的情绪之中,座下之人稍有不慎,便会被这位暴戾的天子摘了脑袋。如此,他更不会将心力放在不该放的人身上。   太傅待在天子身边时,已然是双腿不良于行的模样。而关于他为何会变成这样,宫内宫外人则各执一词。   有人说萧陵是天生腿疾,自见到太傅入朝,他就已与轮椅为伴;也有人说萧陵是为奸人所害,才会落得如此境地。这些形形色色的流言传到谢玹耳中,而后又化作缕缕青烟,不见了踪迹。   但若硬要让谢玹从他记忆中拨开一角,还是能在其中找到些蛛丝马迹的。   时间往前推远,在太上皇——也就是当今太后的夫君尚且在世之时,大周朝的四大家族尚且百花斗艳,文者投身社稷,武者驻守边关。   四大家族之外,有一萧氏,萧家人端的是为民请命、为天下盛世而战的风范。他们家的萧老将军因屡获战功,在朝中一时风头正盛。   可不知从几时开始,萧家忽然就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所有与萧家有往来的都沉寂下去,人们战战兢兢,捂着嘴不敢出声。同时,世上所有知晓此事的人,都不在人世了。   直到许久之后,有宫中服侍谢玹的老太监闲聊起来,只说起萧家曾有一位翩翩少年郎。   虽不过十岁,但已崭露其天纵之才,连声贯天下的大儒谈起这位少年郎,都不免赞叹,称其——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说罢,老太监连连喟叹,可惜,可惜。   当然,在谢玹背后胡说八道的下场,是被当场拖出宫去杖打二十大板。   也幸得这位老太监的闲言碎语,这一世从仇恨中醒悟过来的谢玹,才能将萧陵与那位萧老将军关联起来。   在“冠盖满京华”的汴梁,想要掩埋一个人的生前身后之名,且不留一丝痕迹,也只有谢氏皇族才能做到。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谢玹曾想。功高震主,兔死狗烹?还是只想要埋藏某个秘密?   若以恨支撑,当年身为太傅的萧陵在斩尽宵小之辈后,将剑对准谢玹的原因,便有迹可循了。只是依谢玹所见,萧陵那张淡漠面具下遮掩着的,绝对不单单只是彻骨的恨。   然而这就不是谢玹眼下所要考虑的事了,见目的已达到,这个觉也睡不下去了,谢玹颇为遗憾地站起来向萧陵告辞。   “学生睡糊涂了犯起癔症,说了些胡话,还望先生莫要怪罪,谢玹便是谢玹,怎会是他人?”他揣着汤婆子往外走,“今夜多有打扰,学生先行告退了。”   萧陵拿剑的手腕微微转动,长剑刚有出鞘之势,谢玹又道:“对了,今日在武场上的事,还要谢过先生对星澜手下留情。“   谢玹的背影渐行渐远,这一回,萧陵并未再次阻拦。反倒是方才还唯唯诺诺的青竹,一改姿态,警惕地俯身上前,低声道:“先生,要不要属下……”   萧陵轻轻摇了摇头。   谢玹已行至门口,手都堪堪扶上门框,却又忽然回头。   “先生。”谢玹道,“学生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萧陵不语,谢玹也并不打算等他回答,继续问道:“若人生有一次重来的机会,你当如何?”   前世的太傅被赋予教授太子帝王心术的职责,今生的萧陵与太傅也别无二致。如若不曾受教于萧陵,当年的谢玹,也根本不可能只身以傀儡皇帝的身份,夺回皇权。   而今,时间与记忆被蒙尘,二人的身份却未有丝毫变化。   萧陵沉默地看了谢玹半晌,忽而露出一个轻笑。但那笑意却是冰冷的。   “我会亲手铲除所有可能危及到自身的敌人。”萧陵说,“一个不留。”   谢玹便也笑了:“巧了,我也一样。”   无论萧陵如何聪慧,也料想不到,现在站在眼前的这个谢玹,根本就不是十五岁的谢玹。   在此之前,他与谢玹的来往不过点头,印象中那个偶尔沉默寡言、偶尔又巧言谄媚的皇子,定然不会如现在这般桀骜。   直到谢玹彻底离开院落,青竹才迅速掩上门,急切道:“先生,我们的布置暴露了?”   萧陵一边不慌不忙地将剑尖上沾到的血擦拭干净,一边道:“暴露?你以为在皇室眼里,我只是个忠心耿耿的掌教先生?”   “啊?”青竹一愣,“先生是说……”   说着说着,那未出口的后半段话,被青竹咽进了肚里。   自萧氏一门遭逢大难后,萧陵作为萧氏仅存的一人,被谢氏皇族接到了宫中,美其名曰怜惜萧陵幼年失怙,实际上是行监视之意。   萧氏虽已式微,但当年跟着萧老将军征战沙场的老将们仍在,那些势力被皇室归为萧氏一党,打压的打压,流放的流放,如今仍留在汴京内的所剩无几。   但,所剩无几并不代表消失殆尽。萧陵被留在宫中,于皇室来说,一面便于监视,一面能挟持那些蠢蠢欲动的萧氏残党,可谓一石二鸟的毒计。   可萧陵并非等闲之辈。几乎被幽禁于宫内的数年里,于萧陵来说,亦能为谋划提供不可多得的良机。   青竹看向萧陵。晦暗的光影下,萧陵的侧影显得朦胧如月,影姿绰约。那些被风雪摧折的日日夜夜,最终让从前的少爷长成现在这般风雪的模样。   每一日,都夹杂着仇恨与血泪。   仇恨入骨,岂能就此被困于宫中,庸碌一生?   这些年做的谋划,青竹参与其中,虽偶有掣肘,但计划依旧是平稳进行的。所以谢玹来这一出,就更让青竹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岔子?   青竹想到了皇族幕后的掌控者。   “难不成他们察觉到什么,派谢玹来试探先生?”   萧陵:“若这种明目张胆的行为叫做试探,我的性命早就落在这三尺城墙之内了。”   尽管皇室对萧陵百般控制,但他们依旧对萧氏放不下心。既然放不下心,便定然认为萧陵有反心。只是在没有把柄的情况下,他们不敢贸然动萧陵。   否则汴梁之外的萧氏残党鱼死网破,皇室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只是,就算是试探,来的人也绝不可能是谢玹。   青竹更不解了:“既然谢玹不是皇室派来试探的人,那他这一来一回到底是想做什么?”   萧陵却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他在我面前自称学生。”   青竹:“啊?”   炉前冒烟的湿炭早已被剔出去,剩下的能燃起来的炭,迅速将屋内的寒意驱逐出去。萧陵滑动轮椅,垂眸看了眼那座被谢玹躺过后,湿漉漉的长椅,思索着什么。   青竹道:“若先生觉得谢玹是变数,属下可以为先生解忧。”   说着,他在颈前做出一个划剑的姿势。   “不。”萧陵扬首,看向窗外绵延千里的夜,“也许他不是变数,而是生机。”   *   谢玹离开没多久,夜终于深尽了。萧陵从轮椅上缓缓挪至床榻准备休息,短短几尺,于常人来说不过眨眼的距离,青竹却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   那两只瘦弱的手臂撑起身子,即使距离床榻只有方寸,也让萧陵生了一身的冷汗。覆盖在薄毯下的腿则更是瘦弱,青竹不敢直视,也不敢走上前去帮忙——他曾经因不忍而这样干过,结果被萧陵毫不留情地罚鞭三十。   待萧陵好不容易将自己送上床榻,青竹才想起自己方才几乎忘记了呼吸。   床榻正对门窗,而门窗的侧面放置着一张长椅。青竹紧盯着萧陵的状态,生怕遗漏他的半点情绪,结果发现萧陵沉默的目光正落在那张长椅上。   方才遗留下来的水已然将白色的绒毯打湿,而后被谢玹一躺,现在正歪七扭八地拧在了一块。好似落入水中的狸奴被人捞起来后,又在满是泥泞的地里翻了好些个跟头。   青竹忙道:“先生莫急,明日我便叫宫女浣洗,过几日便又恢复原样了。”   “不用了。”萧陵说,“扔了吧。”   “可是先生,这不是您最爱的……”   “脏了就是脏了,留着碍眼。”   萧陵躺回塌上,青竹眼疾手快地往他后背塞了块绵枕。   他半靠其上,肩上披着件单薄的外衫,看起来犹为瘦削。可若有人能与他那双眼对上一两个刹那,便会在心底下了结论——此人心性坚定,山海倾倒也绝不相移。   “青竹。”萧陵微微抬眼,眼底划过一丝幽光,“给我送一封信。”   作者有话说: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白石郎曲 第6章 跋扈丫鬟娇皇子   耳畔没有了熟悉的诵经声,谢玹回到荣春宫后的几个夜晚里,又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   又一日,他从迷蒙中醒来时,天色不过拂晓,炉中不知何时已燃起了星星火光,彰示着曾有人来此为他添过炭。   谢玹连着挨了好几天的冻,骤然被温暖的火光包围,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宫里的侍女们天还未泛起肚白时便繁忙起来,瑢妃喜静,侍女们只得动静稍轻。   僻静的院落里,细碎的脚步声匆匆。没多久,似有一人停在谢玹门前,抬手“笃笃笃”敲了三下门:“小殿下。”   是荣春宫的大丫鬟颇具敷衍的声音。   谢玹眼也不抬:“何事?”   “小殿下别忘了,今日是太后娘娘举办的宫中家宴,瑢妃娘娘担心小殿下睡过头,差奴婢过来知会一声。”   隔着块厚重的门板,谢玹都能感受到大丫鬟脸上是如何的不情愿。   这番话说得虽得体,可言语间不难分辨出另一层意思——你谢玹自己忘了家宴便罢了,到头来太后和皇上没看见人,定要来问罪瑢妃,你别给我家娘娘惹麻烦。   谢玹倒是没忘。   当今的皇太后顾念儿孙亲情,虽并非皇帝生母,每逢好时令,也会在宫中设立家宴,共享天伦之乐。但说是家宴,除了皇室,坐到宴桌前的还有一些朝廷重臣的儿女、王府中的世子等等,不可当寻常的家宴般怠慢。   但此时,谢玹听着大丫鬟略微不耐的声音,忽而又想怠慢了。   他抱着被子往床角一滚,道:“时间还早,不急。”   “怎的能不急?!”   谢玹态度倦怠,大丫鬟倒急了,声线骤然拔高。随后她发觉自己有些逾矩,忙找补道,“太后娘娘想必已经起了,小殿下为了赖这回床,去迟了惹怒娘娘岂不是得不偿失?”   谢玹不再作声,半晌,门外也止了话音。   片刻之后,门被人由外向内重重地推开。只见大丫鬟疾步走上前来,竟直接将窗棂拉开,早春的寒意争先恐后地钻了屋内,将刚聚拢不久的暖意驱散殆尽。   “小殿下。”大丫鬟凉凉道,“该起了。”   谢玹一动不动,头扎在被子里,似乎又睡了过去。   大丫鬟看着鼓鼓囊囊的被褥,心中蓦然升起一阵无名怒火。   自从谢玹来到荣春宫,皇帝便许久未曾来过。在她的眼中,皇帝的垂青才是瑢妃娘娘这一生唯一的出路。即便瑢妃性子冷,皇帝不常留宿宫中,她也知道,皇帝仍是欢喜的。现在倒好,有了谢玹这个名义上的皇子,皇帝就好似放下了心,竟再也不来看瑢妃一眼!   于瑢妃娘娘来说,谢玹这种一出生便注定不会受重用的皇子,不仅不会成为攀升的阶梯,反而是累赘!   大丫鬟心中想了许多,却单单没想过自家的主子压根没想过往上攀附。她此时满心满眼都在替瑢妃委屈,又担心谢玹若是家宴去迟了,会连累瑢妃被责骂教养不周,委屈、愤慨、不耐,情绪纷繁交杂,竟催使她径直朝谢玹的被褥伸出了手。   在动作先行,脑子还未跟上的一刹那,大丫鬟的手稍微顿了一下。然而还没等她回神,便觉手腕被人蓦然捏住,紧接着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挥开。   谢玹已然掀开被褥,眼中根本不见丝毫朦胧的困意。他睨着眼,缓慢而悠然地说道:“我记得你叫檀夏?”   檀夏跌坐在地上,一时还有些茫然。   “问你话!”谢玹冷斥道。   檀夏被这厉声吓得浑身一颤,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径太过放肆,是能被拖出去就地杖毙的,脸上泛起些许仓皇的神色。   但身为大丫鬟到底是个经事的,她迅速镇定下来,抬眼看向谢玹,点头:“是。”   “你的礼教嬷嬷没教过你怎么和主子说话吗?”   感受到谢玹言语间的冰冷,檀夏心中不忿,却也仍是俯身磕了个头:“回殿下,奴婢确名檀夏。”   谢玹缓缓站起来,赤脚踩在地上,身后是伏地叩拜的下人。   他向前走了几步,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把玩,状似漫不经心:“你是在不满。”   檀夏的脸被遮掩在双臂之下,没人知晓她现下是何种表情。   “你觉得我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掀不起大风大浪。若受了什么委屈,就只敢默默咽下苦楚,不能多言一句。”   檀夏:“……小殿下说笑了。”   “哦,或许是我说岔了。”谢玹回身道,“母妃与世无争,想必荣春宫也没什么规矩,上上下下权当家人。你自小不在宫中长大,母妃待你好,你便自认人与人之间若没了身份的沟壑,不过是两副臭皮囊,没有谁比谁高贵。你现在跪在我面前,兴许心底还想着,这是对自己的折辱,是吗?”   檀夏心头一震。   进屋以来,她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年纪再小,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再低,也是个皇子。   她微微抬起头,透过双臂的缝隙去看谢玹,试图从他那瘦弱单薄的身躯里看出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但一无所获。   谢玹将檀夏的反应看在眼底,轻轻一笑:“看来这回我说中了。”   下一刻,他一改辞色,将茶杯重重磕在桌面,也砸进檀夏的心里。   “那你知不知道,若今日,若此时此地,不是我,换作任意一个皇子、任意一个能下榻在此处的人,你的项上人头都早已落地。”谢玹垂眸看向檀夏,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不仅如此,你敬爱的主子也会因你的莽撞受到牵连,轻则罚俸,重则当领一个不治之罪。”   说罢,谢玹像忽然想起什么,微微弯起唇角:”当然了,我也能成全你想人头落地的心愿,也并没人会来问责我。“   檀夏并不是愚笨之人,登时再次俯身磕头,比任何时刻都诚恳真挚:“是奴婢不敬,与瑢妃娘娘无关,望小殿下责罚!”   谢玹没动。   他端坐于矮凳上,却也比俯首行跪礼的檀夏要高上许多。但此时,他眼中的寒意已然褪去,仿佛正透过眼前这个因身份、地位、立场等原因,而不得不臣服于人下的侍女,看见了某个人的影子。   他浅浅尝了一口茶,是凉的,没在意。   “想要站着说话?”谢玹轻声道,“那你得站得够高才行。”   *   檀夏头一回亲自服侍谢玹,也头一回发觉,眼前的这个小殿下并非什么不拘小节之人。他带着一身伤狼狈回到荣春宫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檀夏便以为这孩子早已习惯了在浑泥中摸爬滚打,与那些矜贵的皇子不同。   哪像现在——   有小丫鬟端着饭食往瑢妃房中送去,谢玹隔着窗远远看了两眼,嫌弃得鼻子都皱了起来:“这是哪位名家做的黄鱼,刺都不挑出来。”   檀夏心想:又不是给你吃的。   床铺边围着几个侍女,在谢玹的注视下手忙脚乱的,刚整理好被褥,就听见谢玹道:“床铺硬了些,你们宫里是没有拿得出手的绵绸了么?”   檀夏:“……”   也是您住的地儿,谢谢。   家宴时间赶得紧,檀夏服侍谢玹更衣,结果这位小祖宗扯了扯衣服:“这布料有些粗,穿着硌得慌,换一件。”   檀夏终于忍不住出声呛道:“瑢妃娘娘挺喜欢的。”   谢玹:“我又不是母妃。”   他刚侧过头,瞅见檀夏臭着个脸,脸色黑得都拧得出墨来,忍不住笑出声:“我没折腾你,是真的。”   说罢,谢玹将左手长长的袖子挽到臂弯,白净而纤瘦的胳膊便暴露在空气中。只见那靠近上臂的位置红了一大片,还散布着星星点点的小疹子,痕迹新旧交替,想来不是一日两日能生出来的。   檀夏:”……“   檀夏脱口而出:“那你以前怎么不说。”   谢玹心想以前的那个又不是现在的我,嘴上却说道:“我说了你们管么。”   檀夏:“……”那确实是……不太管的。   若不是今日谢玹罕见地发了回火,檀夏估摸着连谢玹穿多少尺寸的衣裳都不知道。   可是宫中供给荣春宫的衣裳布料都是统一采买,或为邻国进贡,或为贵族女眷送进宫,好的都让上头的人挑去了,落到瑢妃头上的,便都是些寻常布料。   然而瑢妃穿着不也挺好?想来还是谢玹自己太过娇贵。   檀夏在心中编排道。   “我听见了。”谢玹冷不丁出声。   檀夏一惊,以为谢玹这小祖宗又要发作,差一瞬就要跪下去,却见他又缓缓将臂弯上的袖摆顺了下去:“那就这样吧,我走了。”   谢玹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半晌,忽而回头:“喂。”   “啊?“檀夏一愣。   谢玹:“我回宫,屋里的炭火得是燃着的,有问题吗?”   ”……没问题。“   “那就好,别说你们连炭都用不起。”   檀夏:“?”   她就该在谢玹刚来荣春宫的时候将他丢进塘里去喂鱼! 第7章 嘴炮一流,碰瓷一流   于谢玹的记忆来说,上一次见到皇帝,已是距今十多年的光景了。   这个一生都被关在牢笼中的皇帝,最自由的时候,便是他接近死亡的时候。   谢玹从未仔细端详过他,唯有当年,野心膨胀的臣子将刀刃架在华冠之上,高声宣称天子病逝,当立新君之时。他远远地站在群臣之中,有臣子附到他耳边,轻声说:“小殿下,陛下病重,请您节哀。”   皇帝负手立于高殿,仿佛立于群山之巅。一代帝王,偏偏生了一副温文尔雅的面孔,不像掌权者,倒像熟读圣贤书的儒者。   谢玹看着皇帝,不解:“父皇不是还活着吗?”   臣子讪讪笑道:“表面无碍,其实已病入膏肓。”   不知说的是皇帝,还是这飘摇风雨中的江山。   迎着天子淡漠的视线,臣子哗啦啦跪了一地,嘴上说的是陛下病逝,脸上却是笑意满盈。他们推着谢玹走上皇位,高呼:“恭迎新君登基——”   于是谢玹便走向了他的命运。   *   而眼下,曾经的帝王还活着,年轻依旧,面容也倦怠依旧。   他高高在上,尊贵万千,身上却散发着一股衰败的气息。身上的衣袍明黄显贵,缀上的花纹也繁冗复杂,真龙之纹隐约可见。但也只是隐约了,那在光下也很难熠熠生辉的龙纹,似乎也彰显着衣着本人的生命力。   皇帝缠绵病榻真的数不清有多少年了。   似乎从谢玹记事起,皇帝身上的病便在宫人之中口口相传,无人不知。   但要说皇帝真到了末路,倒也未必。   他从未真正生过能害性命的大病,虽然常年都是这幅寡淡的面孔,却也依旧活得好好的,依旧顽强地在宫墙内看过了一年又一年的花开。   直到那根绞绳悬于皇位之上。   家宴上处处盛景,宫女们穿得花红柳绿,一桌一桌的好菜往席上送,皇帝被簇拥在高位,好似融进彩墨里一滴寡淡的水。   谢玹遥遥望了一眼,收敛好心底的情绪,往席中去了。   宴会不大,谢玹又来得迟,席位差不多早已坐满了。放眼望去,当真除了无所事事的皇子们,还有许多或生或熟的年轻面孔,他们交相谈笑,气氛融洽,好像真的能和和睦睦地坐下来喝上一杯酒似的。   谢玹找了半晌,好不容易才看见一个空位,直接一屁股坐了过去。   旁边那人举着杯子喝得正兴,余光瞥见一个黑影,乍一眼没注意,等看清谢玹,险些手一抖将酒杯摔落到皇帝脚边。   “谢玹!”   咬牙切齿的,离得近,谢玹几乎听见这人嘴里咯吱咯吱的响声。   谢玹露齿一笑:“十哥。”   十皇子:“笑屁!”   “十哥慎言。”谢玹皱眉道,“被皇祖母听到,她又要拧着你的耳朵骂‘读的圣贤书都被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十皇子不吃这套:“少来!皇祖母才不会说这种粗鄙话!”   顿了顿:“你坐我旁边干什么!滚远点滚远点!”   谢玹:“喝酒啊,不然我坐下干什么?”   平时两人没什么来往,最大的冲突也不过是当日十皇子将谢玹当做箭靶。只是谢玹母妃晦气的名声颇大,十皇子又是个蜜罐里泡大的人物,自然便厌恶起来。又或许是那日窥探到谢玹身上疯子般的劲儿,十皇子就更不想与谢玹沾上半点关系。   他左顾右盼,见没人往这边看,上手就要把谢玹往外推。   然而别看谢玹瘦弱,此刻也不知是使了什么巧劲,即便力大如牛的十皇子推他,他也能坐得个不动如山。   这边十皇子哼哧哼哧地动着,那边谢玹已经一杯酒下肚,除了被动作晃得滴了几滴酒在袍子上,其他并无影响。   他放下酒杯,扭头疑惑道:“十哥这是做什么?我身体挺好的,能喝酒,不用你帮我疏通筋骨。”   十皇子朝天翻了个白眼。   谢玹越自在,十皇子看在眼里就越气。他边撸着袖子边收腿,一副抬也要把谢玹抬走的样子。   哪知他刚撩开衣袍,人还没站起来,就见方才还稳如泰山的谢玹身形一歪,好似虚空中一只手从背后推了他一把,整个人越过矮桌摔了出去,顺手挥倒了满桌的碗杯碟筷。   气氛热切的场面霎时一顿。   这动静不可谓不大,在场离得近的都翘首往这边看过来。   十皇子目瞪口呆。   我这还没动呢!鬼把你摔出去的啊!   要不是场合气氛都不对,十皇子几乎要站起来为他精湛无比的演技鼓掌叫好。可现下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雅雀无声的宴会上,忽有一道艳丽的女声横空劈出。   “谢端,你在做什么?”   骤然被熟悉的声音点名,十皇子只觉脑中恐惧的神经瞬间紧绷,这烙印在灵魂里的恐惧让他立马噗通一声跪下:“我……”   半个字还没吐出,那边谢玹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骨碌一下爬起来,率先俯身叩拜:“参见皇祖母,皇祖母万福金安。”   十皇子:“……”   这位姗姗来迟的皇祖母,当今唯一的王太后,也就是皇帝名义上的母妃,挥袖在皇帝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来。   她看起来尚且年轻,眉眼间一丝皱纹也无,唯有一双潋滟的眼,艳绝,也冷绝。若不是有皇太后的名头冠身,不知情的人怕是要把她认作公主。   “你是怕这宴会不够热闹,想添些彩头,哄本宫开心是吗?”她淡淡地说道。   王太后衣着华贵,再加上身边坐着一个病恹恹的皇帝,对比起来,便愈发显得她艳丽扎眼,连目光都极具侵略性。   十皇子浑身一抖,想必是怕极:“皇祖母恕罪,孙儿……孙儿只是……”   谢玹跪在地上,神色被遮掩在宽大的袖袍下,只沉默着,丝毫不觉得十皇子被当众架在高处上不去下不来的境地与自己有关。   虽然他确实很早就看见王太后入殿了。但这能怪他不给十皇子提醒,反而借机在王太后面前摔倒,然后嫁祸给十皇子么?   显然是不能的,谢玹理直气壮地想到。   十皇子虽然以“英勇”自称,实际上胆子堪比老鼠。想必是领教过王太后责罚的手段,眼看就要眼泪汪汪了,皇帝适时开了口。   “小孩子之间的玩闹罢了,起来吧。”   王太后轻哼了一声,却也是听从了皇帝的意见不去责备十皇子。她目光一转,落到俯身仍在叩拜的谢玹身上:“你也别跪了,自行回到席中去吧。”   “是。”   谢玹应声,缓慢地站了起来。   原本他是可以直接转身回到座位中,但他偏偏先扯了下袖袍。谢玹年纪小还无玉冠,但诸如宴会这般重要的场所需要戴上发饰以示礼节,他抬手将碎发拂到背后,停顿了一瞬。   就在这停顿的片刻,谢玹微微抬头,与王太后还未收回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没人知道他是无意还是有意。   王太后一怔,目光幽深:“是你啊。”   她回过身,笑着对皇帝说:“青山,咱们也许久不见他了。”   “嗯?”皇帝眼露疑惑,“谁?”   “你从冷宫里捞出来的小皇子啊,这就忘啦?”王太后说,“当年因此你还和我吵了一架,险些旧疾复发呢。”   皇帝笑道:“朕那么多小皇子,母妃说的是哪个?”   王太后仔细端详着皇帝的脸,似乎想从他言语中窥探出这句话究竟是真实还是谎言。片刻后,她笑了下,不再多问,转头问谢玹:“星澜,你身上的伤可有好些了?”   骤然听到熟悉却又陌生的称呼,谢玹恍惚了一瞬。但很快,他意识到王太后并不是真的在关心他的伤势。   谢玹装作疑惑道:“什么?”   “萧陵不是说你在练武场意外受伤,现在卧伤在塌吗?”   谢玹:“……”   萧陵是这么说的?   他借十皇子之力摔出去,为的就是试探王太后对那件事的反应,结果萧陵自己先交代了?   谢玹无言了一瞬,只好道:“萧先生宅心仁厚,担忧星澜的伤势,故说得严重了些,其实不碍事。”   王太后意带责备:“虽然习武被伤到是常有的事,但据说那箭都镶进肉里了……萧陵身为掌教先生,竟让皇子的课堂上发生这种意外。”   她言语间仍是慈爱与担忧的,只是那双眼不含感情,谢玹看过无数双这般熟悉的眼,自然知晓,比起谢玹的伤势,王太后的注意力更多的在“萧陵课堂上的意外”这件事上,或者说,在萧陵的身上。   思忖到萧家可能与皇室发生的纠葛,谢玹瞥了眼低头不语的十皇子,微微一笑。   “回皇祖母,虽是课堂,但那毕竟是练武场,意外发生难以预测,星澜相信十哥也是不想的。”   “哦?”王太后骤然抬眼,“这事还和谢端有关?”   刚刚坐下,气儿还未喘匀的十皇子:“…………” 第8章 我身份尊贵,给我跪下   歌舞升平,一派祥和。宴会上人人都自在,人人皆愉快,唯有十皇子拉着张驴脸,屁股底下的团塌像生了刺似的,扎得他如坐针毡。   经这一回,他脑中唯一的想法就是要离谢玹远远的,心想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可谢玹似乎很喜欢看他这般有趣的反应,十皇子往旁边挪上一寸,谢玹便不动声色地跟过去,挪一寸,跟过去,如此反复。十皇子看在眼里,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啪”一声把手拍在桌上。   坐于高处的皇帝蓦然站起身来。   十皇子顿时惊得一哆嗦,刚要爬起来请罪,就被谢玹按住:“不是你。”   十皇子:“?”   这酒喝得好好的,膳房的菜都还没上完,皇帝突然站起来难道不是因为自己惊扰了圣驾?   他一面为自己的莽撞后悔,一面狠狠地横了谢玹一眼,一把拍开他的手。   “看。”谢玹抬了抬下巴,指向稳稳端坐于高位的王太后,与胸口不断起伏的皇帝二人。   离得远,两人的神情已然是分辨不清了,但皇帝的情绪昭然若揭。愤怒、屈服,还有积攒多年的、不知向何处宣泄的恨。而他恨的对象,此时正端庄地坐着,慢悠悠地回身朝皇帝的碗碟中夹了一筷菜。   “皇祖母和父皇吵架了?”十皇子看了半晌,憋出一句,“不是常有的事么?有什么好看的。”   他缓缓吁了口气:“每回家宴都吃得糟心,下回我再也不来了。”   谢玹看了十皇子一眼,嫌弃的意味十分明显。他端起酒杯,兀自往旁边挪了分寸,担心自己和十皇子待久了,容易染上同样的脑疾。   十皇子却不乐意了:“你那什么眼神啊!”   “皇祖母与父皇经常吵架?”谢玹问。   “对啊。”十皇子哼哼两声,姿态尽显炫耀之意,“你不常待在皇祖母身边,自然不知道。是皇祖母告诉我的,父皇生了许多年的病,吃的药里有几副药材成分相克,会影响到情绪,是故偶尔会无来由地发怒。每回皇祖母都会无比包容父皇,就像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   一个帝王当众发怒,座下的臣子、儿孙、宫侍无一反应,像每个稀松平常的白日。帝王勃发的怒意像凭空打来的一击闷拳,激不起半滴水花。   这让谢玹想起初登皇位的自己。   谢玹垂下眼,浅浅嘬了口酒:“十哥,你如今年岁几何了?”   十皇子莫名其妙:“干你何事?”   “你自小便被养在皇祖母膝下,受尽宠爱……我记得皇祖母的宫中并没有大片的湖泊吧。”   “?”   “那你脑子里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呢?”   十皇子:“……”   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向谢玹,“你你你”了半晌,发觉论口才自己压根不是谢玹的对手,只好无能狂怒,怒而拍桌。   谢玹侧过头,没去管他。   他将目光悄然落在远处的皇帝身上,皇帝站立良久,最终在一片寂静的沉默中拂袖而去。谢玹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但自始至终,皇帝都再没回头看一眼。   这副场景被十皇子看见,他猛地凑到谢玹身边,一脸幸灾乐祸:“别看了,别以为父皇把你从冷宫中带出来就是喜欢你,你看父皇连你是谁都忘了。”   他好像终于找到能令谢玹不痛快的事,顿时撸起袖子兴致盎然:“我住在皇祖母宫中,见到父皇的机会可比你多,上一次父皇还亲自指点我,说我对《千字文》理解甚笃。”   谢玹回过头:“父皇很喜欢你?”   十皇子看起来有些心虚,但仍然昂首点头。   “你觉得是好事?”谢玹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嘴上也一点情面都不留,“蠢死你算了。”   上一世,皇帝曾暗叹过谢玹聪慧。   但被束缚在牢笼中皇子是不允许聪慧的。于是在外人眼里,他便装作如现在的十皇子这般天真。   他自以为能保全自身,每天吃得饱穿得暖,对皇位不争不抢,就能在成年之际混上个亲王,出宫后开府立业碌碌无为地度过此生。   他们被眼前的安稳岁月遮住了双眼,却不知护着自己的那双羽翼早已千疮百孔。覆巢之下无完卵,皇帝的命运,就是下一个受宠皇子的命运。   皇帝中途离去这件事并未在宴席上泛起波澜。   病弱的皇帝苦苦支撑,为的就是治理这清朗江山,这般敬业操劳的帝王,于他们子孙后代来说是福分。   王太后如是说道。   她代替皇帝,在高位上侃侃而谈,臣子与皇子们附和着,感叹着,最后相视一笑。谢玹看着看着,便也随着大众轻笑起来,只是目光中冰冷一片。   宴席很快便接近了尾声。王太后并未喝多少酒,酒能醉人,能让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人褪去伪装,剥去人皮,变成面目可憎的野兽,她不喜欢这样。   于是她只是静默地坐在那里,俯瞰四周,精致与美丽依旧。   大殿之外,忽而一声朗笑传来,打破了这份寂静。   “太后娘娘赎罪,臣来迟一步,未能赶得上如此热闹的家宴啊!”   来人一身文官式的长袍,腰间环佩随着他的步伐缓慢摇晃,即便如此大幅度的动作,他也走得四平八稳,仪态端庄。   他一路行至大殿中央,既不行礼,也不为自己唐突的到来请罪。作为不速之客,打扰到席中之人的兴致后,还含笑直视着高座与殿上的王太后。   王太后司空见惯,表情不变:“李卿。”   被称作李卿的人仿佛这时才像想起自己的失礼,众目睽睽之下却只行了个颔首礼:“臣李缙参见太后娘娘。”   李缙。   谢玹骤然抬眼。   此人看起来刚过天命之年,却不见老态,举手投足间竟比刚刚而立的皇帝还要年轻。只是因为太瘦,手臂与掌背上如树般的层层褶皱才暴露了他真实的年龄。   谢玹永远忘不了这双手。   这双曾将他推上皇位的手。   “喂!”十皇子在他耳边忽然惊叫,“谢玹我警告你不要太过分!”   一道酒渍划过谢玹的指尖,滴答一声落到地面。   谢玹握在手中的酒盏早已装满酒水,他却仍不知不觉地往其中斟着酒。于是晶莹剔透的酒溢出来,流到桌面上、瓷盘里、还有倒霉的十皇子怀中。   有了前几次的教训,这一回十皇子被淋了一裤子的酒,虽满腔怒意,但也是刻意压着声音的。   可李缙犀利的目光还是看向了这边。   准确来说,他看的不是突然发出惊呼的十皇子,而是谢玹。谢玹被这缕冰冷的视线激起反应,记忆刹那间被拉回那个冬天,那个……冰天雪地的寒冬——   “我不懂,父皇病重,而我既非太子,也并非皇长子,为何是我继位?”   “因为小殿下最适合执掌江山。”   “我还有那些皇兄呢,他们比我更合适吧。”   “你的那些皇兄啊……”他听见李缙说,“他们也要死啦,所以啊,只有你最合适。“   现实与虚幻的记忆发生交集,李缙的两张面孔重叠在一起,不断朝谢玹逼近。宴席四周静默如许,李缙的目光像一只正在捕猎的毒蛇,无声无息的,便让谢玹的背后生出一层薄汗。   恨比畏惧,更让人刻苦铭心。   李缙说了句话,好像是在问谢玹什么问题,但谢玹没听清,自然就就没搭理。   王太后恰时略带责备地开口:“星澜,李大人与你说话呢,先生教予你的礼节忘了?”   李缙只笑不语,但交叉在身前的双手展示了他的不悦。片刻后,他才开口道:“随口的闲聊罢了,小殿下身份尊贵,臣还需向小殿下行礼才是。“   不顾众多皇子家臣在此,擅闯宫中家宴,于大殿上高声大笑,不行跪礼……肆无忌惮这四个字几乎砸到了皇室的脸上。   原来这么早,李缙就已有反心。   谢玹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缓缓走出席座。他先是拢手躬身朝李缙行了个礼,随后才直起身来,问:“李大人方才说什么?”   李缙笑了:“不是什么大事,老臣方才是想问小殿下,可还记得自己的母妃,前些日子老臣的家仆在汴梁街头瞧见……”   谢玹骤然打断他:“不是这句。”   李缙笑容一敛:“哦?”   “李大人方才说……我身份尊贵,你还需向我行礼才是。”谢玹冷冷地看着他,“大人,请吧。” 第9章 你说谁是马屁精?   如李缙这般的当朝重臣,即便是皇帝见着,也要善言三分,这小崽子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李缙面上含着笑,眼中却含着浓重的冷意。   若是私下里,他倒能顺着这位小殿下的意。可此处坐着的不仅仅只有皇室的人,还有那些明里暗里对李家不满的人。他今日若是低下这个头,明日便会有人在汴梁街头宣扬他李家家业再广权势再大,也不过是一条需要看谢氏皇族脸色的狗。   可若是不低头呢?恐怕参他的奏折就会一沓一沓地出现在皇帝的案上。   他今日既敢堂而皇之地闯进宫中的家宴,就断定太后不敢拿他如何。哪知自己的目的还未达到,竟被半路杀出的小崽子扰乱了阵脚。   李缙思忖了半晌,才勉为其难地退后半步,负着手微不可见地躬了躬身:“臣……参见十三殿下。”   “哼。”谢玹趾高气昂地笑了一声,“大人比我年长许多,又乃我大周的中流砥柱,不行这礼其实也无碍。”   李缙顿了顿,扯出一个笑:“礼不可废。”   “大人说的是,”谢玹说,“大人博学多识,想必对这些礼节都了如指掌吧。我方才生出一个疑问,不知大人是否能解答一二。”   “殿下请讲。”   谢玹冷淡地看着他:“我在学《礼记·秋官司仪》之时,隐约记得上有记载,下位者对身份尊贵之人行礼时,应当合掌举臂,身子磬折。身份悬殊越大,磬折的程度便越大。不知负手躬身是记载于哪本文献中的行礼姿势呢?“   李缙眼角抽搐了一下。   尽管没有环顾四周,他依旧能感受到许多目光放肆地落在自己的身上,这让他觉得被冒犯,于是便越发厌恶眼前之人。   两人站立的位置一高一低,却让位于权利巅峰多年的李缙,生出一丝身份置换的错觉来。   气氛凝滞之际,许久没动静的王太后才终于悠悠开口。   “星澜,不许无礼。李大人乃朝廷重臣,你父皇特许过,有李大人在的场合,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谢玹状似不甘:“是。”   他退回到宴席中间,便让安坐于高位上的王太后重新暴露在李缙的视线之中。两人一坐一立,一人泰然自若,一人恐怕早已闷了一肚子火,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错,迸溅出无声的火花。   王太后微不可见地笑了下,语气轻快:“李大人随意坐。”   李缙凉凉地瞥了谢玹一眼:“臣便不坐了,瞧着十三殿下好似不太欢迎我似的。”   王太后道:“哪里的话,小子无状,让李大人看笑话了。”   这一来一回,倒真像君臣之间说起体恤话来了。只是前头到底有了个插曲,李缙心中不耐,碍于情面才忍住没有拂袖而去。   “李大人来此是有何要事吗?”王太说,“听闻大人政务繁忙,本宫设的小小的家宴竟然还劳大人记得。”   说起来意,李缙若有似无地往谢玹身上瞟了一眼。岂料方才还收敛了些许的谢玹,仿若被这一眼看出了脾气,蓦然出声道:“李大人是想说与我母妃有关?“   李缙扯了扯嘴角,已然是被谢玹的态度激起了怒意,即便太后还在,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溢了丝冷笑。   “小殿下倒是聪慧。”   “不敢。”谢玹反唇道,“我到底是不如李大人,李大人日理万机,还有心力去干涉后宫的事。不知我母妃如何,亦或者母妃相熟的人如何,与李大人有何干系?”   几次三番被一毛头小子下了面子,李缙还从未有过这样不被人放在眼里的时刻,他当即拍案而起,拂袖便走。   “看来今日宫中不欢迎老臣,臣这就走,不碍着诸位的眼!”   他一路越过众人,路过谢玹身边时,还狠狠挥了挥袖。   席中众人观了一场好戏,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有的甚至想趁乱偷偷从侧门溜走。临走时,他们抬起头,看向引起这场纠纷的罪魁祸首,纷纷摇头。   这谢玹还真是胆子大。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李缙李大人在朝中威严甚广,连皇帝都要看他的三分脸色。   前车之鉴就在昨日。御史台的的朱大人弹劾李缙,檄文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字,最后却还不是被压了下去?而后没过多久,这位朱大人就告老还乡,自此无踪无际,不知是死还是活。   如今谢玹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下不来台,以后的日子恐怕都不会好过。有人在心里想到。   李缙这一走,宴席中剩余的人便纷纷朝王太后辞行,恨不得眨眼间就飞出这个是非之地。众人一哄而散,只留下十皇子在原地发愣——他还在犹豫是否将谢玹拉走以免连累自己,就见这人一撩衣袍,径直在王太后身前跪了下来。   “星澜有罪,请皇祖母责罚。”   王太后轻轻地瞥了谢玹一眼:“你有何罪?”   “星澜当众顶撞朝廷重臣,视皇祖母与诸位皇兄于无物,实乃大不敬之罪。”   王太后缓缓从团塌上站起来。   从宴会开始起,她便一直从容地坐在高位上。此时款款而动,仪态更是婀娜万千。随着动作,她身后花纹繁复的拖尾也随着阶梯一节一节向下而来,好似缓慢生长的花枝。   “哦?“王太后来到谢玹跟前,声音忽而一冷,“那星澜以为本宫该如何罚你?”   听到王太后的这种语气,十皇子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这是皇祖母发怒的前兆!   哪知谢玹还不慌不忙,甚至坦然地抬起头,理直气壮道:“但在皇祖母惩罚星澜之前,星澜仍有一言,不吐不快!”   十皇子:“……”   遭受过谢玹多次迫害的他,一见谢玹露出这种表情,就知道这厮又要发挥他那精湛的演技了。   谢玹:“圣人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李大人虽对我大周来说劳苦功高,但到底是臣子。为人臣子不为君,不为民,便是天下之大不韪。今日我初次见到李大人,见其倨傲不已,闯入宫宴而不行礼,不把父皇与皇祖母放在眼里。一时心中气愤,所以才没忍住与他当场对峙。”   王太后眯起眼:“你的意思是你事出有因?”   “不。”谢玹摇摇头,“星澜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想说而已,现下说完了,任凭皇祖母处置。”   殿中寂静无声。   热闹的人声散去后,这偌大的宫殿便显得格外冷清。王太后转过身,拾阶而上回到高处,拖尾触及地面,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罢了。”许久之后,王太后出声道,“你也是一片赤忱,本宫就不罚你了。”   她俯视着伏地而跪的谢玹,眼中是旁人看不懂的情绪,也不知她是信了还是没信。   她向来如此。   *   十皇子走出大殿,头顶阳光脚踏实地,才觉得自己真正地回到了人间。他余光瞥见谢玹双手揣在袖子里慢吞吞地往前走,忍不住出声讥讽:“你就是用这般伶牙俐齿才说服父皇把你从冷宫里带出来的?”   谢玹抬起头:“怎么?羡慕?”   十皇子:“……”   “你以为皇祖母真信你的鬼扯吗?!”十皇子再次无能狂怒,“她只不过念在你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不好当当面罚你罢了!”   “可我也确实为皇祖母出了口气。”谢玹扯了扯嘴角,“单论李大人径直闯进宫宴这事,皇祖母就有理由罚他。可皇祖母隐而不发,甚至好声好气地与李大人说话,想必皇祖母心中也会不痛快,她还得感谢我。”   听见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十皇子瞪圆了眼睛:“你……你大胆!”   “十哥要去告状吗?”谢玹将双手从袖子里掏出来,懒散地站在十皇子对面,“去吧,看看皇祖母是先治你想要谋杀兄弟的罪,还是先治我大不敬之罪。”   十皇子:“…………”   他威胁我!   十皇子又急又气,嘴巴一瘪,委屈地想要掉眼泪。   直到这时,十皇子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谢玹这人简直堪比阎王爷,平日里温温和和毫无锋芒,好似谁都能上去朝他踩上两脚,实际上这人压根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猛兽!   他满脸愤愤,谢玹却又一改神色,笑眯眯地上前与他勾肩搭背。   他这位十三弟面色白净,闭口不言只望着人笑时,那双碧色的眼便如横波映月,风情万种。   可这么好好的一张脸,却偏要开口说话。   “我方才说玩笑话呢,十哥莫怕。你看你前几日还傻乎乎地被人利用想杀我呢,我这不也没与你计较吗?十哥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弟弟这一回罢。”   十皇子:“………………”   他一把甩开谢玹的手,猛地往前冲出去好几步。   仔细看时,又瞧他侧脸上带着一丝可疑的红晕,不知是被谢玹的好话取悦了,还是被他话中明里暗里的嘲讽给气的。他气势汹汹的走在前面,那架势,好似都能把地砖踩出好些个洞。   只是走出去没多远,十皇子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向站在原地的谢玹。   谢玹:“?”   十皇子又气势汹汹走回来,站在谢玹面前,嘴唇蠕动了片刻,最后憋出三个字:“马屁精!”   谢玹:“……” 第10章 谢邀,我就是马屁精   十皇子逃离风暴中心没多久,就又被王太后叫了回去。   谢玹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蹲在水榭里用糕点雕花。他手腕转动,十指纷飞,一块方方正正的糕点很快在他手中化作一朵刚浴水而出的莲。   旁边的小太监硬着头皮等了半晌,才听见这位十三殿下悠悠开口。   “你说十哥是带着伤走出来的?”   “是。”小太监低眉顺眼,“奴婢亲眼瞧见十殿下的额头上有伤,还淌着血呢。”   “还有吗?”   “那处是太后娘娘的别院,奴婢不敢靠太近,没瞧见多余的。”小太监飞快地抬眉瞟了眼谢玹,又飞快地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谢玹不作声。   他手执一支银针,继续将已然成形的莲细细雕琢。莲心精巧,莲瓣圆润,一眼望去竟也栩栩如生。谢玹不发话,小太监也不敢多言,直至站得腰酸腿麻了,谢玹才堪堪放下那朵莲,淡淡道:“你在撒谎。”   小太监登时吓得双腿一软,扑通跪下。   “我找你,是看你机灵,现在看来倒是有些机灵过头了。”谢玹在小太监身前蹲下,轻轻露出一个笑,“怎么,在宫中当眼线当上瘾,现在学会讨价还价了?”   小太监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二。   宫中常年暗流涌动,哪位宫中的娘娘、哪位膝下的皇子想要知道什么秘辛,又不便亲自出面,就会派一些不显眼的奴仆做眼线。一来二去,竟也成了他们这些人获取生计的一点手段,只要不越界,既能苟全性命,也能赚得不少。   这位十三殿下在宫中向来都是透明人,小太监原本只是想尝试一下,殊不知这人这般可怖!   他吓得连连磕头,话都说不利索:“奴婢错了,奴、奴婢不该隐瞒!奴婢这就招!”   谢玹:“……”   他有这么可怕吗?   想来身上形似暴君的东西这一世仍然摆脱不掉。   谢玹垂首将自己浑身上下审视了一遍,没发现自己哪里长的奇形怪状,能把人吓得话都说不清。一转头见小太监的目光正屡屡往自己手上飘,谢玹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将银针收了起来。   “莫怕,我就是问问。”谢玹从腰带上取下一枚月白色的玉佩,亲自牵起小太监的手将其放上去,“你要什么,告诉我就行,我又不是不给你。”   小太监:“……”   他更怕了。   不用谢玹再多言,他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倒豆子似的悉数讲了出来。   “十殿下走出宫门没多久,奴婢就瞧见萧先生也从殿中出来,想必太后娘娘也召见了萧先生。”   谢玹收起笑意:“哪个萧先生?”   “萧陵,萧先生。”   *   因从小被养在王太后膝下,十皇子本人骄纵跋扈,头脑简单,对谁都一幅眼高于顶的模样,却独独对王太后畏惧至极。那日在家宴上,谢玹就已领教过。   他站在十皇子居住的玉华殿外,仰首看向这座宏大的宫殿,迎面而来的仆从得知谢玹想来拜访,面露难色。   “小殿下,不是奴婢们不放行,实在是十殿下交代过谁也不见。”   “那你们给他处理过伤口了吗?”谢玹笑道。   “……没有。十殿下生着气,不让奴婢们靠近。”   “伤在面部,若不及时处理,恐怕会留疤。”谢玹淡淡道,“十殿下不懂,你们也不懂吗?”   被这般一唬,仆从们愣了片刻。谢玹便趁热打铁道:“我与十哥情同手足,担忧他的伤,想帮忙照料照料。再者,就算他怪罪起来,也是我首当其冲,怪罪不到你们头上来。”   仆从仍在犹豫,约莫是顾虑着十皇子的脾气——这厮生气起来连骂带打,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在挣扎之际,谢玹已兀自绕过他们,径直往大门走去,仆从拦了一下,没拦住。   谢玹负手在门上敲了三下,殿内霎时便“轰隆”一声,有什么重物哐当一下砸在了门框上,几乎把门框砸散架。但谢玹脸色不变,耐心地等待门框停止颤动,才又慢悠悠地敲了三下。   “谁啊!找死吗!”十皇子怒吼道。   “我。”谢玹开口道,“马屁精。”   仆从:“……”   看来这位小殿下不是那个“一般人”。   门在众人眼前被猛地拉开,又哐当一声关上,独剩几个仆从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有人后知后觉地道:“小殿下怎么知道咱们殿下受伤的?殿下不是说不让声张吗?”   方才与谢玹对话的仆从挥挥手:“不该问的别瞎问!干活去!”   谢玹一走进屋,就险些被倒在门口的灯罩绊了个跟头,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一打眼,整个屋子已经被十皇子砸得七零八落,书册、板凳、名贵花瓶等等都不在他们该待的地方。而屋子的主人正坐在一堆杂乱的蒲团中,额角的伤还在不断往外渗血。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十皇子冷冷问道。   谢玹俯身捡起一支笔:“既然知道我是来看你笑话的,那你还放我进来?”   十皇子抬起头横了谢玹一眼。   见他言语间并没有什么戏谑的话音,十皇子动了动嘴唇,犹豫着要不要给谢玹讲一讲自己刚刚受的委屈,哪知就听这厮忽然问道:“什么笑话?说来听听。”   十皇子:“……”   果然!还是来嘲笑他的!   十皇子脸一拉,表情一垮,扭过头指向门口:“滚!”   然而谢玹哪是个听话的,十皇子让他滚,他偏要往前凑。地面上摊了一地的杂物,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谢玹目不斜视,一路连踢带踹,过五关斩六将来到了十皇子跟前。   “让我来猜猜。”谢玹一屁股挨着十皇子坐下,把人挤得一歪,“皇祖母不是会轻易动手的人,你近日也无甚惹恼皇祖母的地方,所以这伤与皇祖母无关。”   十皇子沉默着。   “而让你谢端觉得是个笑话的事,定是与你自己的颜面有关。”谢玹手托下颚,状作思索,“要么是有人伤了你,让你觉得大失颜面;要么……就是你自己做了什么丢脸的事,让旁人看了笑话。”   十皇子嘴角抽搐了一下,被谢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促狭一笑:“啊,原来是后者啊。“   “不知道针线能不能把你这张嘴给缝上。”十皇子面无表情道。   谢玹仰身后退几寸,视线略过十皇子的伤口,忽而福至心灵:“你这伤,不会是你自己弄的吧?”   十皇子:“……”   被当众扒了个干净,十皇子恼羞成怒:“若不是萧陵当着皇祖母的面大放厥词,我也不会受伤!”   他处在愤慨之中,满脸怒气,没瞧见谢玹在听到萧陵两个字之后,面上的戏谑正在渐渐褪去。   “皇祖母让我返回殿上的时候,萧陵便已经在了。我当时只来得及听到他说了一句‘你不敢’,那神情,当真放肆!”   谢玹眸光一闪:“皇祖母唤你回去是有要事?”   “那是自然。李大人家出了点事,据闻是李家嫡长子与某位庶子发生冲突,还见了血。皇祖母说为君者应当体恤臣子,又闻我与李家嫡长子关系密切,遂叫我领旨去李家看看。”十皇子一拍桌,”皇祖母听谁说的?我连李家嫡长子姓甚名谁、是美是丑都不知道,哪来的关系密切?“   李缙家的家事,和王太后有何关系?   他们前脚还在家宴上剑拔弩张,后脚王太后就差皇子去李家拜访?而且萧陵不良于行,文宣门与太后的寝殿又相隔甚远,依照萧陵对皇族的恨意,他又怎会愿意横跨诸多宫门去面见王太后?   谢玹按下心中疑虑不表,只道:“所以你不愿去?”   十皇子点点头:“我才懒得见他们李家的人呢,各个儿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但皇祖母的命令我又不敢违抗……一转头见萧陵对皇祖母冷言冷语,自己心里又不畅快,就顺手抄起桌上的笔架朝萧陵砸过去了……谁知道会砸到柱子上弹回来啊!早知道我就……”   他说着说着,就见方才还笑意盈盈的谢玹忽而间冷了神色。   这副面孔对十皇子来说并不陌生。当日在练武场,他将谢玹捆绑于木柱上作箭靶之时,谢玹也是用这般的神情看着他的。记忆回笼,连带着畏惧的感触都随之而生,十皇子心中惊异,结结巴巴道:“你……你干什么?”   谢玹静默地看了他半晌,忽而笑道:“没什么。”   然而还未等十皇子吁口气,谢玹蓦然伸手按上了他额角的伤口。   鲜红的血液霎时被挤压出来,顺着他的指腹向下滑落至手腕处,最后滴答一声落在蒲团上,开出一株藤蔓蜿蜒的花。   “萧先生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下次不要随意对他动手了,可以吗?”   分明是商量的语气,却令十皇子听出了一丝命令的意味,他紧缩瞳孔,连额角伤口挤压的疼痛都忘了,后背很快生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就仿佛眼前站着的并不是他的十三弟,而是一位能号令天下的君王。 第11章 我的亲亲好十哥   萧先生对谢玹来说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十皇子再也不愿意搭理他了。   重活一回,壳子仍是十五岁的壳子,藏于内里的东西却早已腐烂不堪。谢玹偶尔装那么一回正常人,便真以为自己是个能走在太阳底下的正常人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思忖着改日该请个御医给自己瞧瞧疯病,不然迟早会坏事。   十皇子自诩力能扛鼎的硬汉一个,结果只是被谢玹按了下伤口,血都没流多少,就鹌鹑似地将自己埋在被褥里,像只被狂风骤雨击溃的幼鸟。   仔细看去,那颤抖的动作中还断断续续地夹带着哽咽。   谢玹的脸上露出少见的尴尬神色来,他伸出手,犹豫了片刻,又悻悻地收回来,转头去扒拉窗边刚开了苞的红芍花。   “我明天去告诉皇祖母,你谢十三胆大包天以下犯上!”   谢玹:“……”   “身为皇子,竟然受到如此折辱!”十皇子在被褥里拱上拱下,悲痛欲绝,“我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谢玹额头青筋直跳,他左手按住右手,努力告诫自己要克制。   见谢玹久久静默不言,十皇子胆子稍大些,止住了哽咽,自言自语道:“你说这十三是不是有病啊?萧陵险些一箭杀了他,他还帮人说话?怎么我就没这个待遇呢?”   没完了是吧!   谢玹几步上前,一把掀开十皇子的被褥,躲在其中的人犹如惊弓之鸟抬起头来,眼睛红彤彤的,倒像是真的哭了一场。   “……”刻薄的话就在嘴边,对上这双眼,谢玹竟然奇迹般地愧疚了一瞬。   “你、你要干嘛?”十皇子警惕地看着他。   谢玹动了动嘴,扯着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十哥。”   十皇子:“……”   他差点又汪的一声哭出来。   谢玹笑得春风和煦:“帮我个忙吧,我的好十哥。”   *   若不是亲眼所见,李家究竟如何势大,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寻常名门贵族的府邸,坐落于身处皇城脚下的汴梁,多少都会有所收敛,可李家是个例外。   单就占地面积而言,进入府内后,如若没有小厮引路,定会迷失在这乱花入眼的初春。因家大业大,李家的子嗣成年以后并不分家,除非有后人封狼居胥,加官进爵,方可从李家府邸搬出去自立门户。   李家的领事听闻十皇子受命前来,忙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将人领进会客厅。   “十殿下慢些走,园内步步盛景,正值春分时节,十殿下可驻足观赏一二。”   十殿下哪有心思赏花,十殿下眼下的注意力全在他侧后方的身影上。   领事是个机灵的,目光顺着瞧过去,恰好和谢玹的视线撞到一快,愣了愣:“不知这位是?”   “我十三弟。”十皇子呵呵笑道,“在宫里待得烦闷,我便带他出来散散心。”   说罢,他一把将谢玹拽到身后,用自以为小声的语气说道:“你做什么非要跟着我过来?万一皇祖母问罪怎么办?”   谢玹视线一垂,看向握在自己臂弯中的手:“十哥说的对,我不过在宫中待久了,想出门走走罢了。”   十皇子:“……”   行。   他恶狠狠道:“若皇祖母问起来,我就说是你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的!”   谢玹煞有其事地微微颔首。   皇子登门一事可大可小,十皇子原本打算早去早回,一切礼仪尽量从简,只要完成王太后交代的任务便好,却不料被谢玹拖在宫中好几日,硬生生拖到了今日。   “十殿下来得不巧,咱们老爷去了永州,得过几日才能回呢。”领事道,“少爷正在厅里候着,还望十殿下莫要怪罪。”   李缙竟然不在!   十皇子下意识看了眼谢玹。   “永州么?”谢玹接话道,“没记错的话,李大人的籍贯在永州罢?”   领事笑道:“没错,没想到十三殿下竟连这也知道。”   李缙告假回乡,想必是办自己的私事。而李缙本人不在李府,不可控的变数就多了。   十皇子虽然对许多事一知半解,但在如此的巧合下,不得不让他多想——谢玹,应当是故意拖到今日的。   绕过许多小桥流水的地势,层层绿藤遮天蔽日,更有花团锦簇粉蝶扑鼻。会客厅坐落在一片水榭之后,厅中的主人负手而立,远远见他们从长廊走来,忙出来躬身迎接。   李缙的嫡长子,李郁。   若单论身段,李郁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才子,身为望族的嫡长子,浑身上下的气度固然不会差到哪去。只是一眼望去,与他贵公子气质格格不入的,是那额头上缠着的一圈圈白色绷带。   那绷带不知是被哪个笨手笨脚的缠上去的,围着头冠绕了好几圈,却又没缠牢固,松松散散的好似染坊里搭在杆上待加工的原料。饶是你再风度翩翩,头上顶着一只硕大的碗,也难以风流起来。   李郁行过礼后,视线略过十皇子,落到了他身侧的谢玹身上,眼中划过一丝惊艳。   明知能跟在十皇子身边的人定不是寻常人,李郁却并没有就此收敛,露骨的眼神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就连迟钝如十皇子,都下意识伸手在谢玹面前拦了一下。   若是常人,面对这般冒犯的眼神,只会或恼怒或佯装无事,但谢玹哪是一般人。他抬起眼,碧色的瞳光华流转,登时让李郁看得心花怒放。   “李少爷认识我么?”   李郁一愣,复而笑道:“不认识,但这般清俊的人物,认识认识又何妨?”   谢玹:“但我好似在哪见过你,怪眼熟的。”   “是吗?那真是荣幸之至,想必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罢。”   还一见如故呢!见色起意还差不多!   十皇子不动声色地拉了谢玹一把,心中既无语又愤懑。谢玹身为皇家子弟,和这种满脑子都是草的草包攀什么亲戚?丢人!   谢玹说的倒不是假话。   他真的见过李郁,不过是在上辈子。   当年李家人权势滔天,推举谢玹当上傀儡皇帝后,又做摄政王掌权了数年。后来被谢玹反杀,上下九族皆被屠戮殆尽,这位李家的嫡长子李郁就曾跪在谢玹的脚边,痛哭流涕地恳求皇上开恩。   和现在这幅光鲜亮丽的模样真是云泥之别。   可见只要披了身人皮,皮下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没差别了。   谢玹微微一讪。   几人在廊下聊了几句后才终于在正厅落座。   其实对于今日这场小宴,在场的几人中,除了谢玹,都是抱着抵触心态的……尤其是李郁。   他前段时间脑袋差点被开了瓢,养了好些日子,如今依旧在隐隐作痛,若今日来的不是皇子,他定是要将人轰出去的。   但偏偏来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客套话还没车轱辘几句,就听十皇子问道:“你这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李郁:“……”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眼底的戾气:“家里养的一只狗咬的。”   知道前因后果,被王太后派来打听情况的十皇子,自然知道,李郁口中的那条狗就是与他发生冲突的某位庶子。   但李缙子孙众多,又都住在这偌大的李家府邸上,也不知道是哪位英雄敢照着这位受宠的嫡长子头上来这一下。   十皇子现在终于回过味来,明白自家皇祖母为何让他来慰问了。   李家的笑话,此时不看更待何时?   “这畜生跳得够高啊。”十皇子瞥了眼李郁的伤口,笑道,“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伤你,可知是老畜生没教好。”   谢玹意外地看了十皇子一眼。   这厮在外竟然还有个皇子样?原来他的项上人头不是摆设啊?   被话语这么一堵,傻子也知道十皇子是在指桑骂槐。可偏偏李郁不能发作,他吁了几口气,堪堪将怒气压了下去,转眼看向谢玹。   美色当前,才能消解郁结。   谢玹便也不负重望地开了口:“既是畜生,与其养在院里伤人,不如宰了下酒。”   李郁的目光在谢玹的脸上扫了个来回,直到看够了,才道:“养久了,到底是舍不得,父亲为了避免他再伤人,已将他关起来不再见人了。”   谢玹微微一笑,端起桌上的茶吹了一口,不再言语。   皇族中,除了太子,兄弟之间并未有太大身份的差别。而如四大家族之首的李家这般,乃历史悠久的旧贵族,家族根系源远流长,长幼尊卑便自有它内部的一套法则。   李郁是李家嫡长子,如今还在门下省任职,乃正统贵族。这般身份的人,却教区区一个无名无姓的庶子砸得头破血流,颜面尽失……在谢玹看来,杀了这个庶子都不为过。   而亲身经历过后,谢玹也笃定,如李缙李郁这般的人,绝对不可能与仁慈二字挂钩。   既不将庶子流放至永州老家,此生不得入京,也没有取他性命。反而将他留在李家府邸,终日在李郁眼皮底下晃悠,让李郁烦闷不堪。   为什么?   这个庶子是何许人也?   这就是王太后让谢端来李家看望的原因么?   李郁显然不想在此话题上过多纠缠,十皇子亦然。只是屁股下的软塌还没被坐热,端上来的茶水也没喝几口,就此打道回府,必然会受王太后的数落。   于是十皇子发挥了他的优秀的语言能力,由一盏茶喝到一壶酒,由天边的云彩说到地下的宝藏,天南地北、鸟兽虫鱼,说得二人是口干舌燥,神采飞扬。   直到天边响起一声闷雷,十皇子才止了话头:“嗯?这天气,怕是要下雨了。”   李郁打了个酒嗝:“无碍,我家大,十殿下今夜可以就在李府下榻。”   十皇子摆摆手:“还是不了,明早还得向皇祖母请安。”   他喝了点酒,脑子里还晕乎乎的,扶着椅背才能站起来。   “走吧,得趁这雨下大之前回宫……十三弟……”   十皇子右手往后一抓,他本欲拉谢玹一把,却拉了个空:“十三弟?”   转头却见,那摆在十皇子右侧的、原本应该坐着人的楠木椅上,已然空无一人。   软垫上的温度,也早就凉透了。 第12章 跟阎王爷比命硬   “这位姐姐,请问徵少爷的屋子在哪个方位?”谢玹恭恭敬敬地问一个桃衫侍女。   侍女正在修剪枝丫,闻言转头望去,霎时一愣。   谢玹的这副身体年纪虽不大,但身形早已与成人无异。然而他骨架纤细,又未曾束冠,在加上当年在冷宫饥一顿饱一顿,人一打眼,便知他只是个人事未知的少年郎。   只是世人很少见到这般清俊无双的少年郎。   侍女对他心生好感,问道:“你是新来的小厮?”   “姐姐聪慧。”谢玹抿嘴一笑,犹如春风拂面,“我刚来没多久,心中惦念着前段日子发生的事,就想去看看徵少爷有什么需要的。”   当日与李郁发生冲突的,是一个叫做李徵的庶子。   谢玹之所以能这么快打听到,是因为李徵这个名字在府上实数赫赫有名。   他离开会客厅,绕了点远路避开领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间院子。为了看起来不那么显眼,谢玹故意将自己的衣袍扯松了些,又将袖口与衣摆揉捏卷搓。   今日出宫时,他故意穿得素朴了些,还教十皇子数落一顿,最后才妥协般地挑了根发簪。   一眼下来,倒真像个做事毛毛躁躁的小厮了。   如嫡长子在自家府邸脑袋被开瓢这种丢人的事儿,即便表面上被捂得严严实实,也挡不住下人们私下的流言。   谢玹走在李家,仿若走在自家的后花园。他靠着这张富有欺骗性的脸,走了一路也听了一路,慢慢的,心中便已将李徵二字描摹了个大概。   李徵李应寒,其生母在生产他时难产,半个时辰后撒手人寰;五岁那年在与兄长玩耍时,因一颗桃发生争端,后兄长爬树试图再摘一颗,未果,掉下来摔成了痴儿;十岁,与姨娘妹妹一同去城外寺庙求签,路遇劫匪,马车不慎落入悬崖,姨娘与妹妹不幸身亡,李徵却挂在一株歪脖树上,幸存;十三岁时……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在李家下人、李家子孙、乃至李缙本人口中,李徵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   按照常理来讲,这位要当祖宗般供着的人物,要么趁他还未长大,偷偷处理了;要么就送出去,让他与生养之地相隔甚远,便影响不到李家人的气运。   可谁也不知道李徵为什么最后还是被留在了李家府邸,还入仕为官,就这么到了如今。   “其实徵少爷也挺可怜的,老爷为了躲避这种命格,已然不承认他少爷的身份了。只将他过继给柴房里烧火的下人,所以徵少爷虽然姓李,实际上也与下人无异了……”有小厮感叹道。   “若是我,我便小心翼翼地过生活了,只盼这一生能安稳度过,不敢再求名利。”谢玹附和道,“徵少爷怎么敢动郁少爷的?”   “嘘!要叫左补阙大人!”小厮大惊,“左补阙大人最厌恶别人唤他少爷,你刚来不懂,下次得注意了!”   谢玹默了默。想了半晌才记起来李郁在朝中应当正在任职门下省的左补阙。   “你问我我也不知。”小厮继续说道,“大人们的事咱们做下人的还是少打听为妙,私下说说就罢了,可不敢过多议论。”   谢玹心想你这不议论得挺多的。不过转念一想,这些侍女们嚼了这么久的舌根,说的却都是关于李徵的,一触及李郁或者李缙的话题,他们大多便静默不言了。   可见李徵在府里当真是人人皆可踩上一脚的东西。   譬如眼前这个被谢玹问路的侍女。   “你怎的想去看徵少爷的?你也不怕沾上晦气死于非命。”侍女想必很是怜惜谢玹的这张脸,连手中的枝丫都放下了,“善心也不是用在这上面的。”   谢玹状似好奇地问:“与徵少爷相交的人,真的大多都……”   “不是大多,是所有。”侍女轻声道,“老爷曾叫大师替徵少爷算了一卦,若命中无缘得见天乙贵人,他的命格连阎王爷来了都压不住。”说罢,上下打量了谢玹一眼,“你的命格能有阎王爷硬?”   谢玹像想起什么似的,笑道:“说不准呢。”   于是在这位侍女的眼里,谢玹便是那种执迷不悟,硬是要与天意叫板的人物了。也不知是因为谢玹这张脸长得合她的心意,还是她不愿一个无辜之人受阴狠劫煞的影响,硬是不愿告知李徵的所在。   最后好说歹说,侍女才悠悠松口,随手往远处一指。   谢玹躬身谢过,转身走出去几步,忽而又折返回来。   “这位姐姐,我还有一话想说。”   “什么话?”   “今日姐姐遇见我之事,还望不要对他人讲。”   侍女顿了顿,恍然道:“你是担心老爷罚你无故接近徵少爷是吧?没事没事,我不会讲的,你大可放心。如你这般善心的人,在李府可不多见了……”   谢玹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转身离去。   今日他随十皇子拜访李府,不出意外,明日这消息就会传到李缙的耳朵里。此人手眼通天,野心勃勃,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没道理不知道。   在李缙的视角中,身为皇子的谢玹,便定然是王太后的眼线。   若李徵这人真有什么问题,他接近李徵一事暴露,于谢玹本人来说无甚大碍,但对于为他引路的侍女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了。   侍女不知道他的身份,但谢玹不能装作不知道。   他并非良善之人,前世在位时,手上沾的人血能从紫鸾殿淌到文宣门。如今头一回被人夸善心,竟有种活的是他人人生的错觉。   罢了,就当是为感谢阎王爷让他命硬一回的举手之劳罢。   侍女指的方位在靠南的角落里。李家府邸广阔,院子挨着院子,连府上的下人都常常找不着熟悉的路。可谢玹就是凭着侍女讲述的印象,一步步摸索到了正确的地方。   原因无他,只因这片院落太过独特。   在人丁兴旺、风头正盛的李府,独独有一片孤零零的院落,杂草爬了满地也无人清理。院中长了一棵桃树,枝条张牙舞爪,支撑着树干苟延残喘地活着。   谢玹穿过院门,就感受到一股清寂的氛围,好似地底下不可见光的东西被搬到了人间。   正对院门的是大院里的正屋,大门紧闭,门上还落了把锁。谢玹站在门口,思忖了片刻,开口试探道:“李徵?”   无人应答。   谢玹不死心:“李应寒?”   回答他的只有枯叶被风刮起,在地上摩擦出嘈杂的沙沙声。   不会是死在屋里了吧?来之前他好像还隐约听到李徵被李缙狠狠罚了一顿,身上到处都是伤来着?照李缙这种人的罚法,不丢半条命也要脱层皮。   谢玹低头看着那把长锁,只停顿了一刹,随后面无表情地拔了下束发的发簪。   有锁不撬是傻子!   “咔哒”一声,不甚牢固的锁应声落地。   落了好几层灰的大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呻吟之声。谢玹耳听八方,提起警惕的心站在门口,并不着急进去。   屋内很黑,原本门窗皆紧闭,眼下门被谢玹打开,便成了照进屋内的唯一光源。他等着自己的眼睛适应这般浓重的黑暗后,再思索下一步是走是留。   然而就在他分心思索的某一刹那,忽而有一只手从门后伸出,猛得擒住了谢玹的手腕!   谢玹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被猛得拽了进去。   身形翻转,他被一个黑影压在身下,动弹不得。一个冰凉的触感游蛇般贴在谢玹的喉间,寒凉如冰雪,一如那人的声音。   “别动。”男人缓缓道,“我是不是说过,你们若再来烦我,就别想活着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二个攻~ 第13章 坏了,被表白了   握刀之人没有丝毫犹豫,动作干净利落,提刀便刺。   利刃的白光入眼的一瞬间,谢玹仿佛真的听到了来自死亡的号角声。他仓促间抬起胳膊,一把架住男人的手腕:“等等,我是……”   “你是什么?”   出乎意料的,在刀刃即将插进血肉的前一刻,男人真的停手了。   屋内晦暗不明,在如此背光的情况下,唯有他的一双眼,似明朗夜空下的一点星子,危险又迷人。   “我是……刚来的小厮。“谢玹语气微顿,“想看看徵少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那双眼只盯着谢玹看,也不知在视线如此受限的情况下,他能看出个什么花出来。片刻后,他松开谢玹站起来,哂笑:“你可不是什么小厮。”   窗被“吱呀”打开。   春意便随着阳光降临在这间阴暗的屋子里。炉边还沏着壶茶,正热火朝天地冒着热气,李徵随手抄起桌上的杯子,悠悠地送至嘴边。   窗影之下,李徵的外轮廓仿佛被蒙上一层细碎的光影。他侧着身子,目光不知望向窗外的何处,在一片静默中开口:“你是谢青山的第几个的皇子?”   他早就知道进门的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谢玹抬头看向李徵。   由于正处背光,谢玹看不清他的脸,但闻得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或许是来自于李徵本人的——李缙因他伤人一事罚得重了,打板子挨鞭子,又没有及时医治才会如此;亦或许,是李徵在杀人后,溅落在衣衫上的属于他人的血气。   谢玹久违地嗅到了属于同类人的气息。   这是一个极其新奇的体验。   “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见谢玹不言,李徵又兀自道,“绮罗苏绣,袖口缀有杭州的特制金线,暗纹……”   “暗纹以鹤为基准,辅以松叶形状的针脚围绕,是独属于杭州秦家的手艺。”谢玹打断他,“秦家人前些日子刚往宫中送了一批成衣,能穿上的,也只有皇亲国戚。”   李徵哼笑一声。   府内的下人见谢玹衣着凌乱,穿戴随意,与他们印象中的贵公子有出入,便自然不会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但穿在身上的东西,到底还是有高低贵贱之分。   他终于从背光处走出,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来。   最为打眼的,不是他这副如同被浓墨重彩填画后的五官,而是他看人时的眼神。仿佛无论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谁,是平民是贵族是文学大儒还是达官贵人,他都会用这种目空一切的目光盯着你。   一尺一寸,一点一滴,在你毫无察觉、或放松警惕之时,将你一把拽入深渊。   “李应寒。”李徵微微颔首,似在等待谢玹自报家门。   谢玹垂眸看向李徵藏袖中的短刀,那乌色的衣摆呈现出异样的暗色,是水,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良久,他轻轻笑道:“谢星澜。”   两人心中分明都警惕万分、各怀鬼胎,却好似一对一见如故的知心人。   ……说一见如故,其实也未尝不可。   长桌上的茶水终于停止了沸腾。烟波淼淼的水汽顺着窗往外散去,与不甚明媚阳光相合,亦如雾失楼台,月渡迷津。李徵给谢玹斟了一杯茶,开门见山道:“想打听什么?”   他也把我当做王太后的人了。   谢玹一边想着,端起茶杯的动作却未停,好似对方问的不是本应藏在阴谋诡计里的话语,而是在问他,今日的天气是晴是阴。   他噙了口茶水,敛去眼底的神色。   “我若问了,还能活着走出这扇门么?”   李徵的目光毫不避讳,坦坦荡荡地落在谢玹的脸上:“那便要看你问的是什么了。”   谢玹一顿,舌尖被滚烫的茶水烫了一下。李徵在将他拉进屋的瞬间就知道了他的身份,但那时他感受到的杀意也是真的。   这人还当真想过杀了他?   他抬起头,对上李徵明目张胆的视线,一时也搞不清楚这人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了。   如若是谢玹,作为一个受尽白眼的小小庶子,不说谨言慎行,却也定是会韬光养晦,待时机成熟再作翻身打算的。依照李徵那短暂却坎坷的前半生,在无人爱护也无人依靠的情形下,为何会养成现在这般狂的性子?   他当真觉得,在李家杀一个皇子,不会被皇家问责吗?   不,李徵不会这么愚蠢。   谢玹想起在来李府前,十皇子曾在他面前埋怨过的话。   “这事说大也非多大的事儿,皇祖母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位胆大包天的庶子曾将李郁一纸诉状告到了刑部。可这种朝廷官员的家事也并非刑部管啊,那庶子来这一回,不仅被刑部的大人嘲讽不知长幼之礼,还让李缙丢尽进了颜面,整个汴梁都知道他们家的嫡长子与庶子打起来了。”   当时谢玹还以为这位庶子是个愚钝的莽夫,现下看来,想必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争斗、上告、流言。由区区家事转变为一场闹剧,汴梁的闲散人士收获了茶余饭后的调笑闲话,李徵收获了什么?   ……关注。   谢玹拂动茶水的动作停在半空。   若皇子死在李府,首当其冲需要问责的,就是李缙,这也是李徵想要的……关注。闹剧发生后,李缙去家宴上试探王太后的反应,被王太后察觉其中有猫腻,所以才会派十皇子在这时登门拜访。   原来如此。   他这是……在借刀杀人啊。   借王太后的刀,杀李缙的人。只是这种做法,着实是有些狂妄的、同归于尽的意味了。   “想清楚了?”李徵淡淡道。   谢玹将茶盏放回桌上,收回手揣进衣袖里:“想清楚了,只是有些遗憾,没能更早与应寒兄相识。”   李徵轻笑一声,但那笑意未达眼底。却听谢玹冷不丁问道:“你是怎么把李郁的脑袋弄成那副模样的?”   “……”李徵愣了一下,“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好奇。”谢玹双手撑着下颚,蹙眉道,“我不喜欢李郁看我时的眼神,思忖着找个机会也照着他脑袋来一下。”   李徵望着他,缓缓浅笑开来。   这一回,谢玹才终于从他这副面孔里探查到了点真心实意的笑意,忍不住也跟着弯眉一笑。   “我趁他睡着的时候,拿起他平日最爱的古董,照着头砸下去的。”李徵说,“他们都觉得,我是因为在门下省受到李郁当众羞辱,一怒之下才做出冲动的事。”   谢玹心领神会,接话道:“其实是因为你很早就看他不顺眼,这次不过是顺势而为?”   李徵仔仔细细地瞧了谢玹一眼:“怪得很,我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我就好像已经有点喜欢你了。”   谢玹不动如山,辅一张嘴,半句话音还未吐出,忽见李徵脸色一变。   他快步走向谢玹,一把将人推到墙角,用自己高大的身形挡住身后的全貌,继而反手抄起桌上的茶盏,以一种极其刁钻的力道投掷了出去。   “啪”的一下,茶盏摔得粉碎,窗外有一个人影被砸得“哎哟”一声。   李徵冷斥出声:“谁在那鬼鬼祟祟?”   “是我,是我,徵少爷。”   让谢玹意外的是,窗外站着的是方才带领他们去见李郁的那位领事。他被淋了一身的茶水,额头上泛着红,不知是被砸的还是被烫的,歪歪扭扭地扶着墙。   李徵瞬间变了脸,露出一个任谁看了都想一拳挥上去的嘲讽神色:“老头儿不是不让人接近这间屋子?你过来,是不怕他的家法,还是不怕我身上的晦气?”   领事连连摆手:“徵少爷莫要置气,我是瞧着天色将雨,想看看徵少爷需不需要添些炭。”   闻言谢玹看向屋内角落里积灰的火炉,嗤笑出声,结果被李徵横了一眼。   这领事几乎都要把“听墙角”三个字纹在脸上了,也不知是哪一家的眼线,装都舍不得装一下。正此时,天边恰时响起一声闷雷,紧接着劈下一道蜿蜒的闪电,将这间院落照得犹如正午白昼。   “你看,再不走小心雷劈你头上。”李徵道,“像我这种劫煞命格,虽在关禁闭,但若是想害一个人,还是害得了的。”   领事的脸色顿时五颜六色起来,想必听过不少类似的话,也见识过命数的利害。他状似巡视般地逡巡了片刻,最后才不甘地离去。   而屋内,那桌上茶盏中最后一抹热气也终于消失殆尽。离得近了,李徵身上的血腥味愈发浓重,谢玹从他微张的领口看见一条手指粗的血痕,蜿蜒地向深处蔓延。   “要下雨了,你该走了。”   李徵松开谢玹,顺手将他敞开的衣领拉拢起来,但谢玹仍靠着墙站立不动。   那血是他自己的。   鼻尖被血腥味缠绕,让谢玹回想起一些不好的记忆。   “他在监视你?”   李徵微微勾唇,不回答是,也不回答否。   谢玹继续道:“还是说,你身上有他……或者他背后的人想要的东西?”   “小殿下。”李徵转过头来,食指弯曲抬起他的下巴,“不该问的,别多问。”   谢玹不慌不忙:“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哦?”   “何为劫煞之命?”   李徵神色一怔。   他沉默地与谢玹对视,试图从谢玹眼中看穿他说出这句话的原因。但人不是菩萨,不知世间人心中所求所想,所念所感,只知三千红尘温柔,乃一念之间。   “你说天煞孤星?”李徵说的很慢,但不掩眼底的阴鸷,“有此命格者,其人生乃大起大落之势。幼时遭亲人背弃,被友人算计,众叛亲离。他们最终或孤家寡人凄凉一生,或一朝出世四海扬名,为智者为能人为枭雄为史书传奇……”   “而我,为何不能是后者?” 第14章 惊鸿一暼   李徵隐藏起来的恨,让谢玹回想起前世自己面对李缙时的恨。   那的确是入骨的恨。天潢贵胄,天授之人,却在各方贵族官家的争斗间如履薄冰。   觊觎这个位置的人很多,李缙是最后的胜者。   谢青山死后,众多皇子在李缙眼里就与屠夫案上待宰的猪肉无异。他们作为弃子,都被锁在深深的后宫之中,而后被赐予毒酒一杯。   李缙站在殿上,脸上皆是执掌生杀大权的快意。后来,那份快意将他人形的面孔扭曲,与兄长们濒临死亡的哭喊声,一同频繁出现在谢玹的梦里。   李缙落网,与李家牵连甚广的人悉数入狱,上下九族自然不能幸免。而那时,李徵在哪呢?   他将李家人杀尽,也不曾听说过李徵这一号人。   想必前世的他,在那种艰难的环境里,已早早夭折了。   重新夺权后,有宫侍问他:“李大人在牢狱中听候陛下发落,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谢玹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头也不抬:“谁?”   “李大……”宫室骤然醒悟,忙改口道,“罪臣李缙。”   谢玹这才笑道:“五马分尸,悬城曝晒十日。十日后,将尸体扔到野外,让畜生饱食一顿吧。”   生前李缙最爱权势,不惜杀妻杀子杀君杀友,死后谢玹便要让他千人弃万人骂,去地狱也不得安宁。   殿上无人敢出声劝阻。谢玹想,自己应当也是那个时候便陷入疯症的罢。   世上仇恨何其多,萧陵恨皇室让他幼年失怙,大好的岁月为仇人所挟,犹如困兽。那李徵恨的是什么?是自己凶恶的兄长,冷漠的父亲,还是自己的命运?   离开之前,李徵又恢复到那般气定神闲的模样,他用晦暗的神色盯着谢玹看了半晌,说道:“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想什么呢你?”十皇子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将谢玹晃回了神。   “没什么,就是突然有点想做个好人。”   “……”   十皇子被噎了一下,但显然已经习惯了,权当谢玹在嘴上跑马车,继续出声数落。   “你刚才去哪了?见你不在李郁脸都绿了。”   “茅房,迷路了。”   十皇子又被堵了一下:“……李郁怎么会看上你这种粗鄙之人。”   他嘀咕了两句,故意没让谢玹听清,自己也觉得被李郁这种人看上是件既恶心又丢人的事。他比谢玹大上几岁,面对外人,自觉应当维护幼弟,也是维护皇家的面子。   两人坐上马车之后,天上的雨很快就珠子似地掉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马车顶,砸得两人都有些犯困。十皇子靠在马车一侧,脑袋左滚右滚,像是在昏昏欲睡,但眼睛却在幽魂似的乱飘。   谢玹闭着眼都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在十皇子又一次欲言又止的眼神转过来时,他蓦然睁开眼:“看够了吗?”   “……”十皇子刷一下转过头,一副欲盖弥彰的鬼祟样。   谢玹:“……”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他这位便宜十哥这么喜欢装蠢?   谢玹揉了揉眉间,无奈道:“你是不是想问我身上的衣裳怎么乱糟糟的?”   十皇子顿时一脸“你竟然知道我想说什么”的表情:“衣裳便罢了,你颈上的红印是怎么回事?”   红印?   谢玹顺着十皇子的视线低头看去。因领口松垮,半边的锁骨漏了出来,而锁骨的正下方,有一块指甲大小的红色印记,形状并不规整,但在谢玹异常白皙的肤色上显得犹为醒目。   也许是在被李徵拉进屋时,那横在颈间的短刀手柄印出的痕迹。亦或者是在领事露馅时,李徵将他按到墙角,手上的扳指硌出的印子。   顶着十皇子探寻的目光,谢玹波澜不惊地拉起衣领:“蚊虫叮的,李府的茅房不如宫里的干净。”   十皇子:“……”   这他能相信就有鬼了。十皇子伸手又一指:“那你的发簪呢?”   男子十五只便束发,皇子较之寻常人家则会多添许多饰物。临行前十皇子记得清清楚楚,谢玹在挑选发簪上磨蹭了小半个时辰,眼下那发髻上光秃秃的,只余一颗装饰用的珠子。   发簪呢?真当他谢端眼瘸啊?   十皇子笃定道:“你刚刚是不是偷偷找小姑娘去了?”   谢玹:“……”   那发簪估计是在李徵拽他进屋的时候,不小心掉在了哪个角落里。这倒真是谢玹意料之外的事,若发簪被李徵捡到便也罢了,若是掉在了外面,落到了不该落入的人手上……   谢玹垂首,正想再编个理由,却听马车外的车夫蓦然长呵出声。   “吁——”   不知马夫让马儿向何处转向,巨大的惯性使得马车内的二人猛得向侧方倒去。谢玹眼疾手快地扶了窗框一把,却还是不慎被这股力折了一下手腕。   但十皇子就没这么好运了。变故发生时,他正向谢玹的方向探出半个身子,试图从谢玹的表情探寻真相。这一下压根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后倒去。   “砰”的一声,脑袋狠狠地磕在了横木上。   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谢玹看见十皇子不受控制地翻起了白眼。   他蹙眉转头,眼中戾气横生,一把掀起车帘:“怎么驾车的?”   此时马车已稳稳停在了街边。大雨中视线不明,谢玹只来得及看一眼一脸惊慌的众位行人,马夫便瑟缩地跪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视线。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马夫将脸扇得啪啪响,“下官惊扰了座驾,请殿下责罚!”   谢玹睨着眼看他:“你倒不替自己辩解。”   “是下官没控制好这匹畜生,无论是何种原因,下官都应该领罚!”   他悠悠盯着马夫瞧着,直把人看得汗流浃背才肯罢休。   身后十皇子已经哎呦哎呦地坐起来,嘴上还骂骂咧咧的,还好人皮糙肉厚,这一撞没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谢玹安心了些,朝着马夫抬了抬下巴:“你,让开。”   马夫愣了一下,忙“哎”声应答,迅速挪开身子。   车帘再次掀开,谢玹透过层层雨幕,终于看见引起这起事故的罪魁祸首。   那是另一匹马。不过较之他们的载具,那匹马的颜色格外与众不同。即便被雨帘遮挡半数视线,谢玹依旧清晰地看见那匹马身上毛发的颜色与纹路。   而马背上,有一青年身穿红白相间的常衫,正试图驾驭这匹性子烈到敢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的畜生。   雨打在他身上,却并未让他显得有多么狼狈。外衣上,白色干净,红色热切。青年纵马收缰,发冠上的红色飘带迎风而舞,在朦胧的雨幕中,这片耀眼的红白之色,成为四方天地间唯一鲜活的色彩。   可惜看不到他的脸,谢玹不合时宜地想到。   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场雨过后,仿佛就已洗净了冬日所有的寒。十皇子捂着脑袋晃晃悠悠地下了马车,谢玹在一边看着,生怕他下一刻就摔成一块饼。   “你刚看清是谁干的了吗?”十皇子接过谢玹递过来的胳膊,“等本皇子知道是谁干的,定要摘了他的脑袋!”   谢玹不答,待马夫牵着马儿达达走远,才问他:“那马夫你从哪找的?”   “啊?”十皇子不解,“礼部找的,是一位处理巡游琐事的小官,怎么了?”   谢玹点点头:“你知道京中谁爱穿红衣?”   “那可多了去了!”十皇子揉着脑袋嘀咕道,“有一些公子哥儿就爱穿这种鲜活的颜色,去什么烟雨楼红袖招喝酒,喝完了就一夜春宵……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我再问你,与礼部有接触的,喜爱穿红衣的,有哪些人?”   “礼部?红衣?”十皇子一头雾水,“你……”   他一怔,混沌的思绪终于清明:“你是说,今日这场意外,是有人伙同马夫蓄意为之?想害你我性命?”   “不一定。”   见十皇子已经站稳,谢玹挥开他的手,边整理袖口边道:“还没有人敢在汴梁的大街上堂而皇之地刺杀皇子。”   今日这事,看起来合理,细想却颇为蹊跷——汗血宝马挣脱缰绳入街伤人,恰好遇见一擅长驭马之术的男子解除危机。   汗血宝马从哪里来的?这位男子又是谁?他为何会这么巧合地出现在谢玹和十皇子遇袭后?   只听得旁边的十皇子蓦然出声:“你说红衣与礼部我倒真想起一个人。”   谢玹回过神:“谁?”   “秦家家主秦庭,秦槐序。”   作者有话说:   继小荔枝后小蜻蜓也来了(doge 第15章 乱世局,谁为棋   在谢玹与十皇子二人回宫后不久,李缙便从永州回到了汴梁。   到达李府时已是半月之后,领事连忙迎上去,李缙却目不斜视,径直越过一众相迎的人,踏进了一间屋子。   屋内,李郁早已等候多时。   李缙将遮风的大氅脱下,随手递过去,问道:“你在信上说,太后有动作了?”   “我不确定。”李郁接过大氅,面露担忧,“只是爹你回永州后,便真有人来府上拜访。”   “哦?是谁?”   “谢端和谢玹。”   李郁站在暗处,头上的伤好了大半,那日绑在头上的绷带便也拆除大半,露出完整的脸后,也愈发教人觉得气质阴沉。   “谢端受宠所以恣意跋扈,太后派他来试探无可厚非,谢玹是什么人?”   皇帝谢青山缠绵病榻,而皇子们大多庸碌无为,于是太后把持朝政。叫得上名号的皇子谢端算是一个,其他人,不过是他们操纵之下一颗不起眼的棋子。   李缙不答。片刻后,他走入屋子的东南角,在一幅山水画上轻轻一按,墙上便有暗格弹出。   暗格里躺着一封信。   字迹清隽有力,笔锋锐利。但有些笔画却又软弱无力,好似写信之人写了一半忽然将惯用的右手换成了左手。   信的内容很简洁,唯一句而已——“谢十三身份有异,我曾试图取他性命,未果,你当自察。”   李郁来回看了两遍,才轻声道:“萧陵?”   得到李缙无声的应答,李郁蹙眉道:“若刚开始收到这封信我倒不会理会,可当谢玹真的来李府之后,我便有些怀疑了。爹,你说谢玹会不会真如萧陵所说,是太后的另一枚棋子?”   “说了多少遍了,不是证据确凿的事,不要贸然定论。”李缙不悦道,“萧陵与我们虽是盟友,但保不准何时会反水倒戈。想要掌握主动权,就必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谁才是真正的棋子。”   “那……”   “谢玹那边自有人去盯,而你,给我把李徵看好。”   说到他那位不肖子孙,李缙眉心的纹皱得更紧了。他回身问李郁:“近日他可有异动?”   “不曾。”李郁摇摇头。忽而他动作一顿,“不对,半月前谢玹来府内时,曾在我眼皮下消失过一段时间。”   李缙目光幽深:“谢玹……”   *   据十皇子回忆,余杭秦氏是文人世家,虽也是跟随谢氏先祖打下这片江山的功臣,但到如今这一代已然没落。权势旁落之际,唯有嫡系一脉仍留在汴梁,其余的早已移居故里杭城,做起了苏绣生意。   秦家人在大周,犹如旧时的王谢二家,世代出文士之大儒,亦有功高之权臣。   而在一众书生为主的秦氏子孙之中,当代家主秦槐序的存在,就显得犹为出挑了。   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他文武双全。因幼时喜爱看大侠行走江湖的话本,被爱子的父母送去蓬莱山学了一身的功夫,十岁家族遭逢变故,故赶回汴梁,继任家主之位。   便也与遍地之乎者也的秦家格格不入。   少年时便为一世家之主的英姿,令汴梁城中诸多女子心驰神往。   然而就这样一个霁月清风的人物,偏偏爱喝酒。   “爱喝酒有什么稀奇的,我也爱喝。”谢玹道,“若有机会,我要令天下所有精于酿酒的手艺人同住一屋,我天天去夜夜去。”   “……”十皇子无言,憋了半晌憋出一句,“那你和他还挺志趣相投。”   谢玹故意逗他:“你怎么对这些坊间传闻如数家珍?这些年净翘首搬弄人家的是非去了是吧?”   “?”十皇子怒道,“我这是未雨绸缪!在提前为皇祖母分忧做准备!”   谢玹笑了笑,原本目视前方的他忽而面色一静。   长长的队伍里,六皇子本来走在首位,眼下却调转方向,朝着他们走来。   寂静的宫殿里唯有他们这群人走在日光之下,这是去往上阳宫的队伍——皇帝又病了。   这一回他的病亦是来势汹汹,也比之前格外凶猛,然而宫内上下却少有人慌乱,皆有条不紊地坐着自己的事。   按照惯例,皇子们需要被传唤到上阳宫,跪在殿外听候指示。大多数人都知道,皇帝因这一身的病,手上的权势早已旁落,分散在各个权臣与太后的手中。   皇帝,本该是紫鸾殿上发号施令的人,如今却成了关在笼中的精致的鸟。   而鸟儿,总有被折断翅膀的一天。   他羽翼之下护着的幼崽,便是这四方眼睛盯着的香馍馍。   皇帝谢青山的病情总是反复,既不会夺他性命,也不会让他多么好受。一来二去,皇子们再遇到这例行惯例的时候,也不见得有多紧张。   然而六皇子此时却站在谢玹二人身前,声色俱厉:“絮絮叨叨的说什么呢!父皇生病,你二人却还顾得上嬉笑打闹!成何体统!”   这架势,俨然是把自己当成兄长了。   谢青山原本育有十三子,谢玹是最小的一个。除去四位公主,剩余的都是能争夺皇位之人。只是皇子大多不长命,数年以来,有害病离世的、未长大便夭折的、甚至有睡梦中离奇死亡的。算来算去,如今也只剩下五位仍健全地活着。   六皇子是仅存之中,年岁最大的。   可这皇子二字的分量,可不是按照年纪来称量的。   他话音刚落,十皇子当即反唇道:“六哥生好大的气,我竟不知六哥这般关心父皇的病情。前些日子春猎,是谁不顾父皇体弱,偏要父皇拉弓引箭,说什么彰显天子之威的?”   “春猎之事,本就应由天子开弓引路,祈求来年丰收,我有何错?”   “六哥,我看是你另有图谋吧。”十皇子故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讥笑道,“知道父皇身体不好,所以找借口让自己代替父皇开弓,可惜打错了如意算盘。”   春猎之时,谢玹还没重生,对此前世唯一的印象就是鹿肉的味道不错。   当时自己为了躲避是非,连春猎的队伍都没上。春猎结束后,只听说皇帝的春咳又严重了些,但也不忘将打猎来的东西分发到各个宫中。   另一边十皇子见六皇子气得七窍生烟,却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愈发嚣张道:“皇祖母亦为谢氏皇族,为何皇祖母就不能做那开弓引路之人?六哥,野心勃勃是好事,但也要当心害自己走上万劫不复的道路。”   六皇子额头青筋暴起,低吼道:“区区一女眷……”   谢玹骤然出声打断他:“六哥,慎言。”   队伍中的皇子们虽眼观鼻鼻观心,但耳朵却竖得一个比一个长。六皇子在暴怒中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也是他们没想到的。   待谢玹出声一提醒,皇子们便纷纷转过头,权都当作自己耳聋眼瞎。   六皇子也反应过来,他看着十皇子得意的神色,心道上了当。当即闭了嘴挥袖离去,临走还不忘扔给十皇子一个阴狠厉的眼神。   队伍继续浩浩汤汤地往上阳宫行进而去。   十皇子收敛表情,转过头与谢玹咬耳朵:“你不知道,当初在练武场……”   “就是他激将你让你杀我的?”谢玹道,“猜到了,你俩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十皇子:“……”   谢玹又问:“你知道他为什么在这时突然发难吗?”   “还能为什么。”十皇子满不在乎道,“我与他虽亲如兄弟,他却恨我如仇人。我那句‘为皇祖母分忧’戳到了他的痛处呗,可那又如何,皇祖母宠爱我,我亦爱戴敬重皇祖母,这般情意,岂是他这种满脑子都是权势的人懂的。”   见谢玹不语,十皇子以为他亦生出如六皇子般的心情,忙安慰道:“其实比起他们,我更喜欢你。虽说你偶而开口就能把人气得半死,但比起虚伪的诸位兄长们,你要真实得多。”   边说,十皇子边搂着谢玹的肩膀,哥俩好似的拍了拍:“你放心,只要你不与我争,我便对那些过往既往不咎了,只拿你当幼弟爱护着。”   那手掌贴在肩头,犹带人体滚烫的热度。   谢玹垂眼看去,看见一双未经世事,未尝苦痛的少年的手,一如他那天真的话头。   *   迎着春日和煦的阳光,他们一行人终于到达皇帝的寝宫——上阳宫。   一进殿内,从后院吹来的幽冷气息便如同穿堂风般,裹住了所有人,也将室外的温暖尽数隔绝在外。   王太后已到达多时,她坐在殿上,手中握着一杯茶盏,身后不时有宫女于里屋与大殿之间进进出出。皇子们到达之后,她也不说话,以至于一时之间,不知是身体上更冷,还是心理上冻结得更严实一些。   许久之后,六皇子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皇祖母,父皇的病情如何了?”   王太后正在饮茶,闻言放下手中茶盏,淡淡道:“你父皇向来如此,说不上好与坏。”   六皇子点点头,脸上还未做作地露出宽慰的表情给她看,就听得王太后又道:“太医说,若没在春猎中耗费心神拉弓,今日这凶猛的病情,你父皇或许还能扛得住一二。”   “噗通”一声,六皇子径直跪了下去:“皇祖母恕罪,孙儿并未……”   “这么紧张做什么?”王太后笑道,“我又不曾怪罪于你。”   她一颦一笑雍容又华贵,艳丽如初的面孔看起来便是真的所说如所想——但所有人都不敢笃定。   皇祖母掌权多年,虽为少有亲政的女子,但依旧将朝廷上下打点得井井有条。无论是朝中制衡权臣,还是朝外尽心于民,都丝毫不逊于皇帝亲自上阵。   若没有点手段,如何能教上下服气。只是近些年来,到底还是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思浮上水面。   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中,王太后又开口了:“谢端。”   “孙儿在。”十皇子挺直腰板,“皇祖母有何吩咐?”   “你去殿内看看你父皇如何了,可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王太后道,“为儿为臣,当尽心尽力。”   “是。”   十皇子一掀衣袍,预备起身离去。   当朝无太子,是因为立了太子,就等同于承认如今尚且年轻的皇帝即将不久于人世。更是在对外宣称,如今我大周朝的皇帝不过是病秧子一个,连能继承大统的人都平庸无几。   十皇子从小便被王太后抱养在膝下,为的也是告诉世人,十皇子就是那个即将继承大统之人。他在刚出生之时,便已被选择了。   虽无明说,但对此,朝中内外早已心照不宣。   进殿照顾皇帝,身份、礼节上十皇子都是最佳人选,无可非议。六皇子虽心有不甘,但也只得默默吞下嫉恨,接受事实。   然而也正是这时,谢玹忽然出列,规规矩矩地站在王太后面前:“皇祖母,孙儿有话想说。”   王太后眼露诧异。   但很快,她收敛心神,饶有趣味地颔首道:“何事?”   谢玹俯身跪拜:“请求皇祖母准许孙儿入殿侍奉父皇。”   大殿之内静谧如许,视线却如夹带声音的利刃,刀刀划在谢玹的背上。诸多目光中,唯有十皇子的,最不可置信,也最为震怒。 第16章 身前勇,胸中意   “大胆!”   在一干人等皆不敢言语之时,最先发难的,竟是六皇子。   他义愤填膺地起身,与谢玹齐平而跪,高声道:“皇祖母的决断岂是你小小的十三便能左右的?”   “我并非试图左右皇祖母的决断。”谢玹不卑不亢道,“我是在请求皇祖母,此事本就应当由皇祖母自己定夺。”   “倒是你。”谢玹侧身冷笑,“此事与你有何干系?皇祖母还未发话,你便火急火燎地站出来,是想替皇祖母做这个主吗?”   他少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时候。众人印象中的谢玹,一直以来都如同宫中最不起眼的尘,一阵风一吹便散了。   被当众扣了一大顶帽子,六皇子心中一惊,迅速稳住心神道:“孙儿并非想私自替皇祖母做主,只是不满十三弟的莽撞,这才言下有失。"   岂料谢玹依旧步步紧逼:“是言下有失,还是心中本意如此?”   “够了。”王太后轻喝道。   二人迅速噤声。   “哒”的一声,茶盏被浅浅地搁在桌案上。王太后视线微微一扫,落在二人伏地跪拜的后脑勺上。   在面对谢青山时,王太后尚且能流露出几分慈爱;而若身前是如李缙这般位高权重的能臣,她也会处处妥帖,态度或松或紧,教人挑不出错处;而如今,跪在她身前的是一干寂寂无名的小辈,她的眼中,便只剩下彻骨的冷。   宛若冰霜覆盖下冻结千年的枯井之水,无人能堪破她的所思所想。   “谢玹,你说说,为何想进去服侍你父皇?”   “皇祖母是在问孙儿吗?”谢玹呈跪拜姿态,额头紧贴手背,声音自衣袍下传来,声线沉沉,“那请准许孙儿起来回话。”   王太后似乎是被谢玹明目张胆的无礼逗笑了,微微弯了弯唇:“那你便起来回话。”   谢玹听从命令,直起身来。   他原本就长得好看。配上一副从母亲身上遗传下来的碧色眼瞳,不管叫人看上几次,依旧如初见般澄澈剔透。仿佛他胸前的那颗心亦是如此。   “孙儿其实很是不解,为何这种事还要深究原因?”谢玹抬头直视王太后,“父皇为父,我为子。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抛却陛下与殿下两个身份,父皇只是我的父亲而已。侍奉生病的父亲,不是孙儿理所应当要做的事吗?”   六皇子听得只想翻白眼。可惜在王太后面前,他只能克制自己。   与他一样,王太后也听得兴致缺缺。她原本以为会听到什么不一样的答案,当下便露出困乏的表情来:“我听闻你嘴上功夫了得,如今看来,大道理确是会张口就来。”   耳边听多了冠冕堂皇的假话,真真假假心中早有定论,她挥挥手,想叫十皇子赶紧进去,别耽误事。   “当然,这只是其中之一。”谢玹再次开口,“其二是因为我的母妃。”   “哦?”王太后骤然抬眼,心有起伏,面上却波澜不变,“你的母妃?”   谢玹点点头:“宫中虽对其三缄其口,但孙儿其实知晓,母妃曾有错处。”   王太后淡淡道:“瑢妃虽心性淡薄,性子又傲了点,但一心向佛与世无争,何来的错处?”   他这是在给谢玹台阶下。   大庭广众之下,皇子们虽对有些事不甚明晰,但悠悠众口,一人一张嘴,今日听到了,保不准明日就能在私下传遍。   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但到底也是曾遮遮掩掩过一段时日的避讳。   谁知谢玹硬是要不撞南墙不回头,俯身又磕了个头,掷地有声道:“皇祖母知道孙儿说的并非瑢妃娘娘。”   他说的是自己的身生母亲。   那位明艳的,来自异族的碧瞳少女。   她是大周之外,往北方向一游牧民族的长公主,从小便被送到大周的宫中,与彼时还是太子的谢青山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只是因权势制衡,她最终没能坐上皇后的位置。   谢玹未曾听过她的名字,也未见过她一面。因为她在诞下谢玹的首日,就在一众欢声高歌的宴席之后,借一尺白绫悬梁自尽。她死的那日,正是大周的春节,处处灯火通明之时。   她甚至连看都没看自己的骨肉一眼。   宫中众人将其视为破坏大周气运的晦气,连带着谢玹也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不洁之物。他自此便被丢在冷宫的角落里,自生自灭。   今日再次提起,却是以这种方式。王太后脸上挂着笑,但谁都看得出她心情并不愉悦。   “你是想说,为你死去的母妃恕罪?”   “孙儿并非如此想。”谢玹微微一笑,“但皇祖母说是,那便是吧。”   “砰”的一声,王太后挥袖将桌案上的茶盏扫下来,座下的皇子们瞬间噼里啪啦地跪了一地。她缓缓自台阶之上走下来,停在谢玹的身侧。   若是太后猜忌心强一些,她就会因此联想到当年谢青山从冷宫将谢玹捞出来的事情。谢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一日是谢青山多年来唯一一次忤逆太后。   手中权柄滔天,难免就生出一丝自己能够掌控全局的错觉,自然便不能容忍丝毫背叛。她需要时时刻刻确认自己是安全的、那被自己养在笼子里的鸟雀,是没有撬开铁笼飞向苍穹的能力的。   “我也不是没听说过你。”王太后慢悠悠道,“最初你父皇将你从冷宫带出来时,曾对我说,你是这世上少有的聪慧之人。”   她果然联想到了此事。   那今日这内殿,谢玹便进定了。   王太后语气微顿:“若你当真如此聪慧,可知,我现在让你进去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要与十皇子争这一争悬空的太子之位。   所有皇子都在心中默念着。   他们曾亲眼见过自己的皇祖母是如何发怒的。前有顽固的老臣对身为女子的太后参政提出异议,在大殿上以头抢地,字字泣血,仿佛已预见大周因太后掌政而亡国的景象;后有这位老臣被扒出贪污腐败,抄家流放,整整三日,一箱箱的珠宝从那位老臣的府中搬出。   那一天王太后在朝堂上发了很大的火。   但也借此,彻底整顿了朝中诸多贪图大利,危害社稷的官员,并拉下许多奸党。   谢玹算得了什么?   他连这紫鸾殿都没出去过,竟敢对王太后说这番不自量力的话。   皇子们一面对谢玹不满,一面,又不可自抑地生出一丝羡慕来。但他们并没有反应过来,在以王氏为主的王太后手下,谢青山乃至谢氏子孙,已经许多年不曾真正地开口说过话了。   寂静无声的大殿内,连进出的宫女脚步声都不自觉放轻。   只听得谢玹一字一顿地道:“孙儿明白。”   他就是要争一争这太子之位。   有何不可?   生于四处皆是豺狼虎豹窥伺的谢氏皇族,不主动出手,只有死路一条。前进是万丈深渊,后退亦是群狼环伺,哪一条路,都不可能轻松,谢玹早有觉悟。   王太后凝视他许久,那双妍丽的眼中不知隐藏着什么样的情绪——只是再没有当初的怒意。   “好。”王太后轻声道,“那便你去吧。”   “皇祖母!”情急之下,六皇子再次出声阻拦。   十皇子备受宠爱,身份凌驾于众皇子之上,他们也只当自己运气不好,没在出生时便被选中。可谢玹是个什么东西?他凭什么?就凭他那谄媚善言的嘴皮?   王太后回头冷笑:“哦?你有异议,那你去?”   六皇子一愣,连尊称都忘了带:“我……”   他们虽平庸,但并不傻。即便为了争宠,此时却已然不是最好时机。   “你们几位,任意一个想进去的,我都不阻拦。”王太后负手,视线一一掠过跪地俯身,连头不敢抬一寸的皇子们,心中冷笑,“怎么?现在又互相谦让起来了?”   皇子们交头接耳,既跃跃欲试,又有些惶恐,担忧自己惹太后发怒,唯有十皇子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   谢玹拍拍衣袖站起身,在王太后身前行了个躬身礼:“皇祖母若无吩咐,孙儿便入内去侍奉父皇了。”   他顶着背后几乎要将人吞噬的视线,神情自若地走进了屋内。只是在身形彻底隐没前,他还是回过头看了眼十皇子。   这位平日里嚣张跋扈,恨不得嚷嚷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他身份尊贵的人,此刻却如遭受到彻骨的背叛,连眼眶都红了一圈。   谢玹无奈地喟叹一声。   傻子。他想道,你知不知道我替你扛下了多大的麻烦。   作者有话说:   投投海星点点关注不迷路 第17章 先生有颗石头心   一入殿内,谢玹便被满室的药味迎面熏了个仰倒。   皇帝正躺在塌上,撑着头昏昏欲睡。他看起来并非病入膏肓的模样,双颊甚至还泛着红色,只是这红色在青白的脸上显得有些分外扎眼了。   一位妃嫔模样的女子在给他按压头上的穴位,谢玹认出,这位秀外慧中的妃嫔正是十皇子的身生母亲。   让谢玹感到意外的是,萧陵竟然也在。   桌案边的太医们围成一圈,压低声音讨论着什么。而萧陵似乎也是太医们中的一员,只是浑身上下的气质着实与这些耄耋老头儿们格格不入,他一手撑着下颚,另一手搭在轮椅背上,手指匀速缓慢地敲击着。   忽然间,他像心有所感,抬眼对上谢玹的视线。   谢玹在原地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抬脚人便靠了过去。   “陛下体内湿气重,药方应以祛湿为主。”   “非也非也,老祖宗曾言,病因应从根部寻起,依我之见,祛湿治标不治本。”   “那你说当如何嘛!这也不行那也不愿!”   “你急什么!我们这不是在商议着吗!”   太医们吵吵闹闹,虽碍于皇帝正在休憩而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激烈的争论声还是会偶尔飘一两句出去。萧陵所做的,便是在他们情绪激动之时,轻敲三下扶手以示警醒。   见实在谈论不出个所以然来,有太医把希望寄托在萧陵身上:“那依萧先生所言,应当向哪种方向医治?”   萧陵还未出声,谢玹便接话道:“萧先生竟也精通医术?”   “那可不。”太医想也不想便答道,“萧先生的母亲……”   “咳咳!”   另一侧正在收整药箱的太医疾声提醒,那人才后知后觉,脸色霎时变了。他急忙起身,磕磕绊绊道:“下官再去瞧瞧陛下。”   谢玹知道分寸,既然萧家是宫中忌讳,那萧陵的母亲自然也被归为一类。只是谢玹有些想不通,如果萧陵恨谢氏,他不趁机给皇帝下毒送他去见阎王都算好的了,现在来治的哪门子的病?   见势不妙,仍留在原处的太医叹了一声,主动岔开了话题:“陛下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下官真是愧对自身的太医之名。”   谢玹瞥了萧陵一眼。   他从谢玹进殿以来,到有人无意间提及自己的母亲,期间表情未更改,手上的动作也没因此停顿一下,好似神游之时,灵魂都飘到了九霄之外,世间纷扰都与他毫无关系。   他这颗心,可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谢玹默默腹诽。   “大人不必如此自责。”谢玹转过头,顺着身旁太医的意说下去,“父皇究竟生的是什么病?竟如此难以根治?”   他其实对此一直抱有疑虑。   前世谢青山死在李缙刀下之前身体便已早早垮了,连稳固江山都力有不逮,更别谈从李缙手中夺权。这一世……谢玹曾天真地想,虽然后来被自己冷静否决。   若谢青山的病能治好呢?   “他可不是生病这么简单。”萧陵冷不丁说道。   “是啊。”身旁的太医长叹道,“若陛下幼年时不曾受奸人所害,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还不至于因小小的风寒便遭受如此大的苦痛。”   谢玹一怔:“什么?”   “殿下还小,不知道此事正常。陛下幼年时曾因饮食上的差错,被人为投过毒,那毒毒性阴狠,险些让陛下的五脏六腑都融了,后来还是……神医妙手回春,才教陛下捡回一条命。但陛下也因此落下病根,反反复复直至如今。”   毒?   谢青山曾中过毒?   谢玹骤然回身看向床榻上的皇帝。   如若他没记错,谢青山五岁便坐上皇位,而仰仗皇帝才能掌权的是王太后,皇帝安危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是谁能在王太后眼皮底下毒杀当今皇帝?   太医说完,便与同行继续争论如何针对谢青山的病情调整药材方子。谢青山始终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兴许是病痛太过折磨,额上总是会不停地往外冒汗,需要人时时刻刻看着,为他擦去汗渍,他才会稍许好受些。   原本做这些的是十皇子的生母,也就是那位淑妃娘娘,只是重复性的动作,令她看起来也有些力不从心,谢玹便主动接过这个职责,尽心尽力地服侍着。   若论相貌,除去那双瞳色,谢玹是与谢青山最相像的一个。而在病痛的折磨下,谢青山面色青白,脸颊凹陷,虽紧闭双眼,眼皮下的眼珠却依旧不安地滚动着,哪有丝毫灵动俊逸之气?   谢玹面无表情地替谢青山拭汗,眼底却是一片寒霜。   不知过了多时,谢青山忽然停止了颤动。他微微睁开眼,微不可闻地说道:“水。”   谢玹顿了顿,起身拿帕子蘸了点水,一寸一寸地在他唇上轻轻碾过。   入殿服侍皇帝,谢玹本是另有所图。但眼下亲眼得见谢青山病重的模样,他胸中便升起一阵无名的怒火。他不知这怒火从而何来,眼前只是不断浮现那日在冷宫时的一幕。   那日阳光正好,谢青山亦气色尚佳。他位于步辇之内,半边龙袍与阳光融为一体,而另一边的眉目藏在辇骄下,温柔地似水似墨。   彼时他尚且青衫落拓,笑意满襟:“你今日跟我走,可不要后悔。”   谢玹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   ——“星澜从不做后悔之事。”   “星澜。”   “星澜……”   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唤道。   谢玹顿时从回忆中抽离,发觉是眼前这个虚弱的皇帝正在唤他。也许正处于意识朦胧之间,谢青山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也忘记了自己曾亲口承认,自己不记得什么谢星澜。   他半睁着眼看着谢玹,露出一个浅笑来:“星澜,你怎么来了?”   *   “先生请留步。”   众太医相携离开上阳宫,萧陵往偏殿走去,却教谢玹拦住了去路。   春日的阳光不太烈,萧陵怕晒,临行前让青竹准备了把纸伞。而谢玹却孤身独立,日光之下,碧色的瞳孔淡得宛如一汪湖水。   萧陵将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收回袖中,面无表情道:“何事?”   谢玹:“借一步说话。”   说罢,也不管萧陵答没答应,兀自扶着萧陵的轮椅往他要去的相反方向推去。   这幅绑架般的架势依旧未能令萧陵动摇一分,早春时节,宫中的桃花种满了各个院子,谢玹连人带轮椅将萧陵推到一间僻静的偏院才停下。   院中桃花灼灼,落了身着白衫的萧陵一身。   “先生真是好看极了。”   这是谢玹松开轮椅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是真情实意,只因自小看见好看的人便走不动道,如今随口的一句感叹也不觉有何唐突。只是没感叹完,便听萧陵冷笑道一声:“十三殿下赞誉,萧某承受不起。”   “好吧,那就不说了。”谢玹从善如流,又忽而话音一转,“先生考虑得如何了?”   萧陵抬指将袖口的桃花弹走:“我竟不知与你有何交易。”   “先生怎如此健忘。”   他缓缓踱步至小萧陵身前,因围着轮椅绕了个整圈,树梢上零落的桃花也趁机飘落至谢玹的发间。可他不闻不管,俯身靠近萧陵跟前,一字一顿道:“助我登位。”   萧陵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   “助我登位。”谢玹轻声重复道,“届时,你想杀谁杀谁,想向谁报仇便向谁报仇,如何?”   两人一坐一立,而谢玹微微弯腰俯身,便使得他们视线平行交错。萧陵寒霜般的视线从谢玹的眼中移至他发间的桃花花瓣上,轻轻一讪:“若我想杀你呢?”   谢玹轻笑开来:“随时奉陪。”   “你们谢家人,我的确是想杀尽的。”四下无人,连眼线都来不及跟随他们的脚步至此,僻静的院落里,除了花瓣簌簌落地的声响,便是萧陵平稳的呼吸声,“但也正因如此,我才不信你们说的任何一句话。”   “先生不信我,的确是情有可缘。”谢玹面上仍旧保持笑意,“人们在表陈自己的真心时,常常喜爱用‘剖心为证’一类的话。”   他在萧陵轮椅前蹲下,扬首看他,话说得情真意切:“可我有一身的赤心肝胆,先生想要看哪颗?” 第18章 喜闻乐见的龙阳之好   信任二字一旦被蒙尘,便再难重见天日。   何况这一世的萧陵,对谢氏皇族的仇恨从来不曾收敛过。   站在因果一端再回首往事的时候,谢玹忽然明白,前一世的萧陵为何会与李缙勾结,又为何会在败露后面对愤怒的自己不争不辩,从容赴死。   太师之位从来不是萧陵想要的。   他尽心扶持谢玹,助谢玹在朝中站稳脚跟与李缙抗衡;而在另一端,他亦与李缙是盟友。前世最终的结局是李缙死,谢玹生,若命运反之,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是他操纵下复仇的一枚棋子罢了。   也许这一世,萧陵也早早与李缙一家搭上了线。   萧陵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他的目标也从来都是明确的。   然而说了这么多,谢玹也并不是轻易能交付真心的人。方才的交锋之中,他说的寥寥数语中,也唯有一句是真话——助我登位。   可惜现在的谢玹,依旧看不透萧陵的心。   谢玹凝视着不动声色的萧陵,收起笑意,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先生可真是生了一颗石头心。”   “那这样吧。”他趁萧陵不注意,忽而站起身依靠在轮椅的扶手上。若从背面看去,谢玹整个人几乎都埋在了萧陵的肩头。   桃花花瓣翩飞,自二人背后簌簌飘落。   “先生可以先回答我另一个问题。”谢玹说道,“下在我父皇身上的毒,先生可知是哪一种?”   *   谢玹曾想过,王太后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的。   当今的皇帝并非庸碌之人,他才情横溢,亦熟知帝王心术,只是因为身体原因,才使得手中权势旁落。前世的谢玹即便没有萧陵相助,也能将李缙彻底拉下马,无非是花的时间长一些罢了。   他相信谢青山也能做到。   可意外发生了。   谢青山五岁那年中的毒,就注定他这一生都会被困在了牢笼之中。   太上皇驾崩后,诸多后妃与之入皇陵随葬,后不过数年,宫中所有能继任皇帝之位的皇子皆离奇死亡,唯有王太后一人因抚养谢青山留下。   把控一个人,就要将他的所有尽数握在自己手中,包括他的性命。于是那下在年仅五岁的谢青山身上的毒,便有迹可循了。   萧陵的回答印证了他的猜想。   “只是猜测?”   “只是猜测。”谢玹看着他,“所以想找先生求证。”   “聪明人在这宫中可活不长。”萧陵低眉捡起一片花瓣,放在鼻尖嗅了嗅。   直到现在,他浑身上下竖起的那张无形屏障,才好像春风化雨般消散了。白衣衬着他的冰雪之姿,让谢玹常在心中将他的神态拟作神佛。   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是那种在人间被烟火供奉多年的神佛。   它因人们信仰崩塌而碎落,经由千百年变化,被埋葬在厚重的冰雪之中。再过千年,又有人将它从地底挖出,擦拭他额间的风雪,展露他慈悲的眉眼。   谢玹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兴许在许多年前,萧陵也是一个会温柔笑着的人。   “先生说的是。”谢玹道,“是故如我十哥那般的人才会入皇祖母的眼。”   傀儡皇子,只需木讷遵循指令,不需要多聪明。要么如谢青山那般病骨支离,要么如十皇子那般蠢笨天真。只可惜十皇子当局者迷,还以为自己承欢王太后膝下,与她是骨肉至亲。   萧陵又道:“你想替换谢端,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但于先生来说是件好事,不是么?我可是诚心想与先生合作的。”谢玹笑道,“我今日强行入殿,便已阐明自己的态度。十哥固然好拿捏,但对于皇祖母来说,却未必是一件好事。”   有些事不能说透,虽寥寥几句,但谢玹相信萧陵懂。   若王太后尽数掌握着皇权也就罢了,谢氏一族的皇子们虽不堪大用,但也正在对皇位虎视眈眈;而朝中如李缙这般的世家、大儒、财阀各个不是省油的灯;更别谈在遥远的北疆,盘踞在那块疆土上的巨物——怀远王凤家。   在众多掣肘之下,王太后单打独斗显然极其容易陷入劣势。谢青山虽一身病骨,但到底不如从前那般容易拿捏,而谢玹,则是她新的转机。   就看王太后有没有这个胆识来用他。   谢玹如今孤立无援,他亦需要萧陵。   “这是个好买卖。”谢玹继续循循善诱,“我若登位,便注定要与我那皇祖母斗上一斗,皇室内斗,江山不稳,社稷动荡,不正中先生下怀?最终无论谁胜,皆会元气大伤,届时先生便可趁虚而入,一举铲除你恨之入骨的人与物。”   “你话太多了。”萧陵截住他的话音,抬眼冷淡地看向谢玹。   眼前这位小皇子有些急了。   到底还是年纪小,萧陵想,即便这个谢氏十三子比他见过的任意一个皇子都要聪慧,但也还是太急了。   而萧陵在屈辱中蛰伏数十年,不急于这一时。   他视线略过谢玹,落在远处的桃树之上:“那你是否想过,若真如此,你也许就是下一个谢青山。”   谢玹笑道:“若不这么做,那便只有死路一条。生与死,人总是要挑一条路走的。”   这条死路他前世早已走过,荆棘满地,走得脚底鲜血淋漓。   这一世,他偏要看自己是否能踏出一条通天的路来。   也不知是突然穿过云层的阳光太刺眼,还是四周的落英纷纷扬扬的,遮挡了视线。萧陵阖了阖眼,眼睛仿若被晃了一下,再睁眼时,眼底的情绪已然不见。   他朝谢玹抬了抬下颚:“过来。”   在谢玹有些疑惑的视线中,萧陵伸手从他发间拈下一片花瓣。花瓣唯有指甲盖大小,颜色淡如水,夹在谢玹的发间,宛若一片雪花。   雪花落入萧陵双指尖。他手腕一抬,那纯白的一点霎时四分五裂,星星点点地散落下来。   “花虽好,人却碍眼。”萧陵意味不明地说道。   星点落下,风忽起。   这偏僻的庭院里,因无人居住,似乎已许久不曾来过宫侍打扫了。除了春风之下的落英缤纷,还有在上一个冬日里死去的枯叶,在风的助力下一路嘶声高歌。   谢玹目送萧陵离去。   他没有得到答案。   萧陵的心太硬,旁人根本无法借外力窥探到一二。谢玹被满目的桃花迷了眼,心中隐隐不甘。   这一次若不成,往后便真的毫无机会了。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萧陵对他来说,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助力。   却见萧陵操纵轮椅走出去不远,忽而侧头出声:“今日之事你打算如何说?”   谢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萧陵说的是什么。   此刻距他们离开上阳宫已有段时间,若王太后有心,遍布在宫中的眼线早已知晓他们今日见的这一面。   王太后虽不会明说,但心中定然会生出警惕,谢玹迟早会找机会将这件事有意无意地解释给王太后听。   谢玹早有应对,于是从容答道:“那日在练武场,学生对萧先生的相助心怀感激,想与先生……”   “太麻烦了,而且太假。”萧陵不耐道,“我有一个说法。”   谢玹:“?”   在谢玹看不见的地方,萧陵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嘴角。   “你便说,你与我皆有龙阳之好吧。”   谢玹:“……”   ……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只是没等他思考清楚,萧陵又回身将手臂搭在轮椅的扶手之上。他微微抬首,用一种极其冷静的声音说道:“所以从现在开始,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作者有话说:   好想涩涩啊,如果还不能涩涩的话,我的一些,就是比如我的容貌我的身材,还有我的社交的礼仪,还有美好的品德,美好的性格甚至灵魂都会被摧毁了。   可是谢小弦还没长大。(。 第19章 胆大包天的谢小弦   十皇子居住的玉华殿外又多了好几层守卫。若有人问起,侍卫们却只是摇摇头,说不清楚在防谁。但要是一有人瞧见谢玹,哪怕他只是从玉华殿门口路过,也如临大敌。   是日谢玹刚下学,想趁顺路进殿哄哄十皇子,看这架势,当即脚步一转,循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生气便让他气着吧。谢玹来回几次,耐心告罄,心想爱谁谁。   当日他虽夺了十皇子的风头,亦获得太后的认同,但实际上处境并没有什么变化。在诸多皇子中,表面上最得宠的,还是十皇子。   方才下朝后,太后在与朝臣商议一应事宜之时,陪伴在侧的依旧是十皇子,谢玹连门槛都没摸到。   这使得谢玹像个费尽心思争宠,最后狼狈落败的弃子。   这也在谢玹的意料之中。   因为还需要一把火——那把暗火需要动摇太后心思,要让她觉得,扶持一个聪明有胆识的皇子,远比扶持十皇子这般愚忠之人要好得多。   他离开玉华殿,慢吞吞的、漫无目的地走着。   宫墙内风声幽静,耳畔是不知名的鸟吟。虽是做了十年的江山之主,但他却从未这般闲散地走在这片土地上。在世短短数十年,少有安宁的时刻,而眼下春风和煦,阳光正好,谢玹微微展眉,露出几分酣足的神情来。   这把火……让谁去添呢?   他这般悠然地想着,全然不知自己失了方向,竟慢悠悠地晃到了皇帝的寝宫之外。   经过半个多月悉心治疗,皇帝这来势汹汹的病症也很快痊愈。太医说他不宜多憩,应当趁着大好的春日时光四处走走。   他与淑妃正在距离寝宫不远处的水榭吃茶,眼一抬,便透过半圆的洞门瞧见了谢玹。虽离得远,但彼时日头大,谢玹又穿了件青白色绣袍,晃眼得很。   “那是星澜?”皇帝哼笑一声,“跌跌撞撞的往哪去呢?”   身旁的老太监德全也看了眼,呵呵笑道:“怕是贪玩迷路了罢,陛下要叫人过来么?”   皇帝不语,只低头拨着杯中的茶水。   这便是默认的意思了。   他们这位陛下,于病中时脆弱不堪,但若神志清醒,身上的压迫感便与太后如出一辙。德全惯会察言观色,当即出门去,亲自将谢玹带进水榭之中。   谢玹今日穿得明艳,日光下愈发衬得他唇红齿白,眸发黑亮,连德全看了都心生欢喜。   面见圣上,原本是件好事。那日皇帝病重,诸多皇子不也为那个入殿侍奉的名头争抢得脸红脖子粗?可今日能与皇帝私下见面,谢玹反而却表现得兴味索然,连跪拜之礼都行得敷衍至极。   这让德全心中生了疑窦,皇帝自然也不例外。   “怎么?不想见朕?”皇帝细细打量了他这位幺子一番,笑道。   谢玹低眉:“儿臣不敢。”   “朕瞧着你像不高兴似的,嘴巴都噘到天上去了。若当真不想见朕,便速速离去罢。”   皇帝挥挥手,面上也浮现些许不耐。怎料一句话说完,不经意一抬眼,便瞥见谢玹眼角泛起的一抹红。皇帝一愣,露出一丝无措来:“……怎么哭了?”   谢玹胡乱地挡了一下脸,但也挡不住齿间泄露出的哽咽:“父皇哪记得什么星澜!父皇有那么多小皇子,一个两个无名之人怎敢劳父皇记得!”   他这几句话的声音不可谓不大。淑妃本为了避嫌,坐在水榭之后替皇帝斟茶,闻言也诧异地抬眼往谢玹的方向看去——这谢十三缘何这般大胆?敢用这种语气对陛下说话?   可皇帝却在刹那间展眉解颐。   他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拖住杯底,笑得胸腔阵阵嗡鸣,身旁的德全也反应过来,忍俊不禁。   “他这是生朕的气呢。”皇帝一面转过头,一面指向眼眶通红的谢玹,“德全,你看他多小心眼,朕不过是随口的一句玩笑话,他竟记到如今。”   德全笑着附和道:“十三殿下性情真挚,难能有一颗赤子心呢。陛下,那日家宴上您一句'不记得',怕是伤了小殿下的心。”   笑够了,到末了皇帝长叹一声。他抬手将茶盏放在桌上,往外一推,杯底在石桌上划出一道透明的水痕出来。   德全心领神会,当即差小太监收拾起来,又顺势走到淑妃身侧,躬身道:“娘娘,奴才送您回宫吧。”   淑妃点点头,回头看了皇帝一眼,顺从地走了。   宫侍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偌大的庭院里便只剩下谢玹与皇帝二人。   供人休憩的石座安置在水榭之下、庇荫之处,为了让皇帝平日里更舒适,德全又教人将座椅悉数改造了个遍,眼下皇帝半靠在足以容纳三人的长椅中,一身松散的明黄衣袍,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皇帝拍了拍身侧的软塌:“过来。”   “……”谢玹顿了顿,还是顺了皇帝的意。   院中除了花香,与他常年带在腰侧中香囊的味道,就是皇帝身上浓重的药味。离得近了药味就愈发浓郁。谢玹刚走近,就听他说道:“我早知你聪慧。”   谢玹动作未停,从容地在皇帝身侧坐下:“父皇谬赞。”   “岂是谬赞。”皇帝道,“几年前,若你没有狠下心杀死那两个太监,现下恐怕早就饿死在冷宫里了。星澜,你不仅聪慧,还胆大包天。”   “……”谢玹不语。   皇帝像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忽而乐了:“还有方才,那哭哭啼啼的样子装得倒挺像。”   “那是儿臣的拳拳真心。”   “哦?”皇帝睨眼,“有几分?”   “……十分。”   皇帝便又笑了。   近些年来,因病痛与囿于牢笼的困苦,皇帝已许久不曾真心地笑过。他回首望向谢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尽心尽力保护的幼子,竟已几乎长得与他一般高了。   “你既聪慧,便知道,我为何会说不认识你。”皇帝目光落在谢玹的鬓角,尽显慈爱。   谢玹自然知晓。   不然那日家宴之上,他面对十皇子说的“父皇很喜爱我”,也不会嗤之以鼻。   傀儡皇帝的喜爱,对于皇子来说,无异于饮鸩。那在背后操纵傀儡之线的手,是容不得第二双的。太后的眼睛会盯着每一个疑似有异动的人,若有任何差池,手中的镰刀便会落下。   换言之,她必须保证皇帝始终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皇帝是工具,皇子亦然。   谢玹垂眼。   “你既聪慧……”皇帝继续道,言语间,似乎又无奈地喟叹了一声,“又为何会在我病重那日,进我的寝殿?”   若想借太后的势除叛党,斩奸臣,挣这一挣,必然会受到太后的制约,聪慧的人都懂得如何保全自己,但谢玹走的,却注定是一条有来无回的道路。   “你原本可苟安一世,若运气好些,还能分封加爵……”   “若运气不好,岂不是自此人生无望?”谢玹好似颇为天真,方才刚哭过的眼一片湿润,瞳中眸色愈发清亮,“父皇亦是个聪明人,为何就不能争一争?”   皇帝微怔。   满园春意中,谢玹站起身来,身后是虚幻的花的剪影。   “再说了,父皇,您不是说我胆大包天?”   作者有话说:   收海星,收没人要的海星 第20章 大胆拦车狂徒   胆大包天的谢玹正与十皇子坐在一辆晃晃悠悠的马车里。   十皇子怒气未消,噘着嘴拉着脸,宛若一只充气的河豚,对着谢玹怒目圆睁。可惜此时谢玹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   这辆马车是德全差办的,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谢玹原本以为是宫中人常用的驾辇。车夫以不快不慢的速度驱使着,谢玹掀起车帘,看见街道上路人皆行色匆匆。   不久前,他与皇帝并未交谈多久,皇帝便半阖着眼,露出些许疲态来。   临行前,几乎已经陷入睡梦中的皇帝忽然开口道:“星澜,你出宫为朕祈个福吧。般若寺方丈特制的药囊朕颇为喜爱,你记得为朕多捎几个回来。”   这话来得突然,但谢玹未问原因,从容应下。   德全亲自将他送到大殿门口。   “这马车是十殿下常用的。”德全笑眯眯地看着谢玹,“十殿下小时候喜爱出宫放风,太后便特许了一辆专用,不用经过礼部审批,只需在出宫时向御林卫说明情况便好。”   谢玹看了他半晌,微微颔首:“知道了。”   马车等在宫门口,谢玹却并不着急上去。他顺着宫路往回走,没多久就再次来到了玉华殿外。   玉华殿是太后居住之处的偏殿,虽是旁殿,但道路却并未与正殿相连。一是因十皇子日渐长大,不便再与太后同住同睡,二来,也是便于宫中先生随时入殿教学。   侍卫仍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一晃眼看见去而复返的谢玹,登时一个激灵。   “十三殿下……十殿下他说……”   “把十哥叫出来。”谢玹再没第一次的耐心,蹙眉道,“告诉他,现在立刻出来见我,否则后果自负。”   十皇子本是个绵软的刺猬,碍于颜面,又在殿内磨蹭了许久,才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   然后他就被绑上了这条贼船。   “这是我的马车!”十皇子一眼认出,更不忿了,将车身拍得震天响,“谢十三你能耐了,竟然敢随意动我的东西!”   “不是我,是父皇。”谢玹拉下车帘,将窗外的嘈杂挡下,淡淡地瞥了十皇子一眼,“有能耐就去冲着父皇喊。”   十皇子:“……”   他缩了缩脖子,声音骤然小了许多:“父皇……要做什么。”   谢玹不语。   他低头看向手心捏着的一枚香囊——那是皇帝塞到他手上的。   城外的般若寺他知道,是汴梁最大的佛教圣地,每逢节日,许多民众便会自发前往那里供奉香火,祈求生活顺遂。太上皇时,般若寺被划为皇家管辖,祭祀祈福求雨,诸如此类的活动都交予般若寺的方丈主持。   皇帝特意点名方丈,是在暗示,他与方丈相识?   在十皇子不依不饶的目光中,谢玹收回思绪,道:“你不想去为父皇祈福吗?父皇病重这么久,许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身也不一定呢。”   “那你就借用父皇的权利随意动用我的东西?”十皇子才不上当,“那日殿上的事,我还未找你算账呢!”   “这不是看十哥在宫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吗?若是找礼部审批,怕是又要许久,我是担忧父皇的身体,想早日出宫为他祈福。”谢玹一通胡扯,连夸带捧,“十哥想必也与我一样罢。”   岂止是要找礼部审批,若从宫中堂而皇之地出行,定会惹上太后的眼线,届时定然麻烦缠身。若皇帝做的是需要掩人耳目、至少不能拿在明面上来说的事,越少知道的人越好。   十皇子孝心可鉴,马不停蹄地去般若寺为皇帝祈福,岂不是掩人耳目最好的一个挡箭牌?   想必皇帝也正有此意才会这般安排。   十皇子点点头,似是对谢玹的说辞满意了。然而他在这一面被哄好了,又想起了另一面让他气得寝食难安的事。   “这事我便不与你计较,可那日在殿上,你与我争抢之事,总要给我一个交代吧。”十皇子面色愤愤,怒气消散后,生出几分委屈来,“我刚与你掏心掏肺,你便暗地里捅我一刀……”   谢玹心中无奈。   若不是十皇子的身份好用,他是断然不愿与这种说笨不笨,说聪明也不见得聪明的人来往密切的。   可若是要扪心自问,谢玹心底残存的善意,是不是偶尔也会因十皇子身上天真般的赤忱悄悄地冒个头?   他想了想,终是多说了一句:“你信我吗十哥?”   十皇子一愣,丈二摸不着头脑:“信……什么?”   “信我不曾有过与你作对的心思。”谢玹轻声道,“我所求不多,真的。”   他只求不用心惊胆战地活着。   当谢玹不摆出那副一个眼神就令人气得仰倒的神情时,整个人便像一只安静的鹿。今日他着了一身恰到好处的青白袖袍,像极了以前皇帝从春猎场上打回来的那只白色梅花鹿。眉眼恬静、姿态安然。   尤其是那双碧色的眼瞳,简直如出一辙。   十皇子看着看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谢玹澄亮的眼睛四周正泛着一圈红。   “你……哭过了?”十皇子小心翼翼地出声,“我……我其实没那么生气,反正你也没有得宠……”   “哦?”谢玹眯眼抬头,身上那副宁静感瞬间一扫而空,目光落在十皇子身上,透出几分危险来:“我没有得宠?”   “……”十皇子顿了顿,觉得四周有些凉飕飕的,“皇祖母对我说,他让你进去照顾父皇只是出于……”   “不管出于什么,谢端,你我皆是皇子。”谢玹露出一个冷笑,“我想要的东西,还从未失过手。”   若是先前,十皇子只觉得谢玹嘴上伶俐,心思活络;而现下,他恐怕会在心里骂他心思深沉、简直是活脱脱一个喜怒无常的小疯子。   一时无话,唯有达达的马蹄声,与行人匆匆忙忙的低语飘进车内。   不知过了多久,匀速行驶的马车忽然停了。方才四周皆是繁杂的市井之声,随着马车停下后,那些人说话的声音亦渐渐止息,恍然间让人觉得整条街道上只剩下他们这一辆马车。   谢玹与十皇子对视了一眼。   是刺客?   可即便市井之声不如方才繁杂,但若仔细听,还是能听见人声的,这证明他们并没有离人群很远。   好像只是被人为地分割开来。   谢玹二人并未轻举妄动,十皇子倒是有掀帘出去看看谁在搞鬼的冲动,只不过被谢玹拉了一把,跌跌撞撞又坐回了软塌上。   “阿福。”谢玹唤了车夫一声,“何故停下?”   车夫几乎是瞬间给予了答复:“回殿下,有人拦车。”   有人拦车?   谁敢拦从宫里出来的车?   谢玹让十皇子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向前靠近车帘。结果下一秒,眼前的车帘“唰”的一声,被人从外之内猛得掀开来。   映入眼帘的,是个面容姣好的男子,白衣红扇,扇上绘着精致的红叶,扇骨尾部还挂着一块玉,俨然一幅世家公子的模样。只是他现在的状态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不说,竟然神智都不似清醒。   “你……”   谢玹刚要开口问责,便见那人骤然合扇,扬眉一笑:“这是哪家的小公子,长得如此俊俏?”   话未了,动作不停。他一手执扇托在谢玹下颚,迫使他仰起头,一手长袖一挥,径直冲着谢玹的脸而来。   谢玹只觉得面上一热,紧接着,眼睫又被一只手快速拂过。来不及反应,那人已收回手,“啪”的一声将折扇打开。   “嗯。”男子意犹未尽,“手感不错。”   被莫名其妙揩了油的谢玹:“……”   看了全程的十皇子:“…………”   作者有话说:   《马车情缘》   小蜻蜓出场啦!(走来走去)(敲锣打鼓)(张灯结彩) 第21章 殿下就不能是美人了么   车内二人一时不察,未作反应,来人便愈发得寸进尺。他反手将折扇抛至半空,也没人看清他到底是怎么动作的,只是衣袖翩然间,那柄折扇便稳稳地插在了他的交领处。   做完一切,他伸手向前,欲再摸向谢玹的脸。   “啪”的一声,谢玹抓住了他的手腕,两人沉默对视。   十皇子在后面惊斥:“大胆秦庭!你!你你你……”   哦,原来他就是秦庭。   谢玹垂眸看去——长眉墨眼,上庭丰满,乃养尊处优的富贵之相。可偏偏眉尾偏侧脸处溅了一点墨汁似的痣,与那似笑非笑的唇形一起,尽显纨绔之态。   他周身携带的酒气愈发浓郁,在狭小的马车内也愈发呛鼻。马车几近出城,行人渐少,唯有路过的货商挥鞭驭马,达达走过。   马车之外,有一年轻男声焦急呼唤,声声惶恐。   “我的家主大人啊!您这是拦的什么车啊!这车里边儿坐着的可是殿下!”   “殿下?”秦庭喃喃道,语气里皆是真实的不解,“殿下怎么了?殿下就不能是美人了么?”   被谢玹拦住动作,秦庭反借势而为,手腕一转便反扣住了谢玹,笑得春风满面:“何彼襛矣,华若桃李……小殿下,你跟我走罢。”   十皇子平生最记恨不将皇权放在眼里的宵小之徒,当即便掀开车帘,吼道:“人呢!就这么干看着吗?!把他给爷扔出去!”   若皇子离宫,身边少不了跟随的侍卫,十皇子虽是被谢玹临时抓出来的,但这些涉及安危的事不会马虎。岂料他那震怒之声在旷野中荡漾开去,却久久无人应答。   “……十殿下,您说的……是临行前跟着马车的宫卫吗……”车夫战战兢兢道,“全、全部在那里了。”   只见车帘之外的车轮旁,横七竖八地躺着三四个宫卫,显然已经晕过去了。   十皇子:“……”   要你们何用!   他心凉了一片,在先将谢玹解救下来,还是先自己跑路之间犹豫了片刻,便听谢玹轻笑道:“好啊。”   十皇子:“……”   车帘无风自飘,好似忽而有无名长风灌满秦庭的广袖,将他一身白衣吹得猎猎作响。他脚尖在马车边缘一点,手便揽着谢玹的腰,如一只鹤一般飞舞而去。   只留下一个香囊,与谢玹的一句“去般若寺。”   *   谢玹只在戏台上见过所谓的江湖人,都说藏龙卧虎多在其间,世间各种奇巧之物、奇诞之人应有尽有。   而秦庭只不过是养在汴梁的一个富家公子罢了。虽说有传言道他曾去蓬莱山学艺几年,但到底无凭无据,全靠相传的流言。   此时此刻,他穿梭在林间,腰间环佩叮当作响,臂弯还环抱着一个几乎成人的谢玹。可他也像毫不费力似的轻盈飞掠,长发借风扬起,偶有发带飘到谢玹的脸上,险些让谢玹迷了眼。   未几时,秦庭停了下来。   他将谢玹放在一棵树的分支枝干上坐下,自己则靠在一旁,空下手去抚平弄皱的衣裳。   谢玹看着他,不慌不忙地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刚准备开口,那人却抬起头,冲着谢玹微微一笑。   “嘘。”秦庭俯身将折扇按在谢玹的唇上,轻声道,“看。”   酒气早已随着赶路挥发殆尽,留在秦庭身上的,就只有微微的清香。像是桃花,又像是什么别的香料。林间只有春鸟鸣叫,与树叶随风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秦庭手不离扇,无声地再次将它打开。   扇上除了红叶,还有一行张牙舞爪的草书题字——   江上霜枫叶叶红,不堪摇落又西风。   只愁叠鼓催船去,千里相思月满空。   坐在数尺之高的树上,又有密密丛丛的树叶隐蔽,从上往下看去,景色一览无余,而若有人抬头看,怕只能看见满目的郁郁葱葱。   就宛如掩盖在盎然春意之下的波涛汹涌。   此处往来无人,处在官道的分支,再往外去,就是少有人居住的村落。若逢下雨,便泥泞难走,寻常只有商车路过。   而此刻,在偏向林间的小道上,坐落着一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一眼望去凋敝如许,只有屋前摆放着几只破损的板凳,灰尘遍地,已许久无人来访。   但就是这么偏僻的荒废驿站,却零散地坐着几个人。   像过路人,也像欲盖弥彰,其实是早早约定好在此处相会的熟人。虽有距离,但他们的谈话还是悉数传到树上二人的耳中。   “东西在哪?”一个头戴着斗笠的男人率先问道。   “自然在他该在的地方。”另一个男人脸上有一道疤痕,声音沙哑,宛若咀嚼砂砾,“货款呢?”   “我也自然不会少你的。”斗笠男人道,“今日你我只是碰面,银货事宜还需按照契约行事。”   “没问题。”疤痕男人点点头,“契约我带来了,今日你我再核对一次,以免出现纰漏。”   二人一拍即合,四周呈警醒状态的护卫也纷纷四散开来,将二人围在中间。   他们在做什么交易。   这是谢玹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什么交易需要在这荒郊野岭处,如同暗网似的对暗号?   身旁的秦庭忽然动了。   他握住谢玹的手,将他掌心撑开,以指尖描摹。   谢玹不为所动。   “那个戴斗笠的,我曾在户部见过他。”秦庭写道,“小小九品,不值一提。”   谢玹静静地看着他,以眼神询问。   秦庭抿嘴一笑,低头继续写。   “但是九品之上、幕后操纵的人可多了。比如朝中那位三朝元老叶大人,比如虽是旁支但与怀远王凤家关系匪浅的杜大人……”秦庭写着写着,又像故意似的停顿了片刻,才缓缓写下最后一句,“再比如……那位……”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李。   指尖在手心划过的触感其实不太好受,痒,痒过了头又有些密密麻麻的隐痛。谢玹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心底已有不耐。   这个秦庭,好像自己与他多熟似的。   谢玹在心中腹诽。   但又丝毫不觉得自己第一次见面就让人揽着腰飞跃了大半个林子,是一件更让人难以理解的事。   “你想知道他们在买卖干什么吗?”   像是知悉谢玹心中所想,秦庭放弃捣鼓他的暗语,凑到谢玹耳侧轻声问道。   谢玹以眼神示意——赶紧说。   可秦庭似乎不打算再说。谢玹只觉眼前一花,秦庭的身影不见,再看时,那人已翩然落于数尺远的地面之上。   正在茅屋前商谈的二人被突然出现的秦庭吓了一跳,其中戴斗笠的男人在察觉到有异动时,已早早掠至屋后藏匿身形。而刀疤男则抚刀站起,四散的护卫亦以他为中心围拢起来。   “秦大人。”刀疤男认出了他,“您不做您的苏绣生意,跑来与刘某做什么消遣?”   “哟,你认得我啊?”秦庭挥开折扇,扇面优雅浮动,“那便不用作自我介绍了。”   他微微笑着,端得是春风和煦,风流儒雅,说出的话却教对面的人瞬间竖起武器。   “你们做的生意,我秦某也想分一杯羹。”   刀疤男将刀架在身前,眼神微转,那围在身侧的护卫们便纷纷会意。秦庭势单力薄,被众多大汉以圆形围在中间,显然已呈无处可逃之势。   “刘某的生意可不好做。”刀疤男冷笑道,“秦大人怕是没这个命!”   话音刚落,护卫们拔刀出鞘,直指秦庭。   刹那间,四方涌来的护卫身形掠动,几乎刮起一阵狂风。坐在树上的谢玹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但仅凭身手也不难看出,这些人不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反而更像走野路子的亡命之徒。   谢玹一边擦拭秦庭在手心留下的触感,一边悠悠地想,这人应该不会死在这罢。万一死了,他该怎么从树上下去?   正想着,却听秦庭短促地朗笑一声,手中折扇大开,继而翻转手腕往下一压:“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舞刀弄枪的。”   刀锋已至。   秦庭眼中含笑,下手却一点也不含糊。闷声中,是扇柄敲击在护卫们要害中的声音,秦庭被围堵其中,却舞得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鹤,旁人半点衣角都触他不得。   位于侧后方的一人眼见不妙,举刀便挥,大刀脱手后,更快更重的力道便裹挟着风向秦庭后心袭来。   秦庭猛然侧身,刀锋划开空气,亦卷起他鬓间的碎发。红色的发带因剧烈的动作划过他略带锋芒的眼,又被风吹到肩后。   “当——”   长刀被一脚踢开,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最后深深的扎在茅草屋的木柱上。   刀疤男见势不妙,早在护卫们围堵秦庭之时,从另一侧仓皇逃走。而留下的,不过是些呻吟着的虾兵蟹将。秦庭二指夹住发带往后掸去,又借折扇拍了拍沾染到身上的灰尘。   他低着头,平静地开口,也不知在对谁说话。   “把人带回去,严加拷问。”   暗林间,忽有几位暗衣者来去匆匆,片刻后,草屋前恢复了原有的宁静——除了那把扎在柱上,仍在微微颤动的刀。   秦庭将自己的衣裳整理好,没发现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后,才走到谢玹所在的那棵树下,扬声道:“十三殿下,下来罢。”   他也不说让谢玹如何下来。   谢玹道:“我跳下来?”   秦庭:“唔,未尝不可。”   “好。”谢玹点点头,纵身跃下。   秦庭:“?!”   他不过玩笑话,连捉弄都算不上,这位十三殿下怎的如此雷厉风行?!   方才还游刃有余的秦庭顿时慌了神,瞅准角度飞身将谢玹接住。   岂料不知是被谢玹意料之外的行径扰乱了心神,还是方才打斗用尽了力气,秦庭接住谢玹后,不知怎么的自己也没能站稳,踉跄几步,与谢玹一同摔到了地上。   秦庭:“……”   他的祥纹云织广袖!   作者有话说:   十皇子:关于我的十三弟是个大怨种见到漂亮男人就跟着跑这件事 第22章 嗯,手感不错   秦庭换了件衣裳,慢悠悠地从二楼走下来。   这是间开了许多年的客栈,体量虽小,但经营的人知轻重、晓分寸。秦家主一掷千金,领着一位俊俏的郎君包场,掌柜自然知趣,屏退无关人等后,偌大的一楼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玹正小口小口地吃着面——这面是店里的拿手技艺,入口薄而韧,谢玹吃得很开心。   于是秦庭便撑着头,耐心地等他吃完。   被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看着,就是神仙也会觉得不自在。可谢玹不,他坦然待之,在秦庭目不转睛的视线里,仔仔细细将面条一根根送进肚中,又将从葱花从汤汁里挑出来,整齐地摆放在桌面上,最后悠然地放下筷子。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他问。   “嗯?”秦庭不答,只好笑地看向桌面上的葱花,“不喜欢吃?”   “不太喜欢。”   “那为什么还要将它挑出来,留在碗里不行么?”   “碍眼。”谢玹站起身来,“你没什么要说的话,我便要走了。”   一把折扇挡在谢玹身前。   谢玹抬眼,恰好对上折扇上的字迹,鼻尖还有隐隐墨香,像是不久前刚由主人亲笔写就。他顿了顿,面露不虞,说话间不免带了几分冷笑:“怎么,家主大人要拦我?”   “岂敢。”秦庭盈盈笑道,“十三殿下自当来去自如,请便。”   谢玹走到大门门口。由于包场,整个一楼都寂静无比,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但谢玹清楚,在肉眼看不见的暗处,定有秦庭的人潜伏,就如在那破败的茅草屋前一样。   他把手放在门上,推了一下,意料之中没推动。   谢玹心中不悦之意更甚。   他平生最恨被动受人胁迫。那坐在皇位上生死都不由自己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任何违背他意愿的事,都能激起那些应激般的回忆。   即便秦庭今日所做,与谢玹的谋划有关,他也懒得再与他多做纠缠。   “你秦家日落西山,数代积累的家业传到你手中,恐怕已所剩无几了罢。”谢玹转过身,再次在秦庭身侧坐下,他仪态放松,状似妥协,说出的话却犹如利刃,刀刀往人心口山扎,“怎么?是打算抛弃先祖祖训,打算与皇室沾染?”   如今势大的世家中,有李、凤、王、秦四家。   说是四家,其实在大周朝中活跃的仅剩三家,秦家的人如今早已成为朝中边缘人物,做着一些不瘟不火的活计。因掌握苏绣的技艺,秦家倒是早早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只是钱财到底不如权势有吸引力。   秦家落到如今的势头,全是因为祖训奉行中庸之道。   如他们这般的世族大家,多一分则满,少一分则亏。若尽心偏向皇权,则易致圣上偏听,不听民众之言;若太有自我意识,则易被掌权者当做狼子野心之徒。   中庸之道,说起来易,做起来难。在其他世家纷纷拉帮结派、或誓死忠于皇权、或暗中谋划出路的时候,唯有秦家人坚守本心,为君为民。   可惜已然失了皇恩。   若秦家想东山再起,必然需有所改变。   被谢玹如此不加掩饰地嘲讽,秦庭也没生气,反而像逗小孩儿似的,笑眯眯道:“这就生气啦?”   他把折扇从右手转到左手,又从左手转回右手,一脸的漫不经心:“应寒兄还说,你是个有趣的人,与宫中那些木讷的皇子不同呢。依我看,有趣是有趣……只是,脾性未免也太大了些。”   李应寒?李徵?   秦庭与那位庶子怎么走到一起的?没记错的话,秦家与李家水火不容吧?   今日看的这场戏,若秦庭没说谎,那位戴斗笠的男子是李缙的人,那么其中的交易定然不同寻常……   是了,这交易要在暗中进行,定然被设立了层层的机密关卡,旁人很难寻到,秦庭又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顶多让手下的旧部在宫中安插几个探子。他能如此清楚地知道这场交易的地点与时间,并对其进行有效拦截,定然已得到确切的消息。   那么……   当初李徵被关在屋内,又遭受严刑,身上到处都是伤这件事,是否也与他发现了这场交易有关?   谢玹心思百转,大致理清了事情的全貌,如今,便只剩下两个问题了。   有了目的,被强行留下的不虞终于消散殆尽。谢玹状态一变,学着秦庭的姿势,将手肘撑在桌上,道:“你若真想带领秦家偏向皇室,为何是我?”   十皇子如今最受宠,六皇子的心思也蠢蠢欲动,数位皇子中,只有谢玹,看起来最平庸,也最不起眼。想要挽救秦家,借皇权而为,为何选择他?   二人如初见般沉默对视,秦庭嘴角依然挂着那抹淡笑,仿佛天地间没什么东西能令他感到不快。   聪明人之间的谈话,勿需多言,一个眼神便已足够。   谢玹想,这厮还真的在宫中安排了探子。   眼见谢玹神情变换,秦庭心中了然,开口道:“我最喜欢交易了。钱、权、人、物,有来有回,童叟无欺,双赢的局面,何乐而不为呢?”   谢玹道:“哦?那今日唱的这出戏,交易的又是什么呢?”   “这就要等我查清楚方才知晓了,小殿下。”秦庭重新展开折扇,翩然摇晃,“不过么,查来查去,总归是那几样东西。”   说罢,他又“啪”地一声合上折扇:“小殿下不是要回宫么?让下官护送你罢。”   他话音刚落,倏然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二人的身后,齐刷刷跪下:“大人、殿下。”   “嗯。”秦庭点点头,语速比方才与谢玹谈话时要快上许多,声音也沉上许多,“护送殿下回宫,切勿出现差错。”   “是!”   暗卫们训练有素,对谢玹亦彬彬有礼。谢玹被簇拥着,没走多远,却见秦庭又快步走上前来,将合上的折扇递到谢玹身前。   谢玹:“?”   秦庭:“送你。”   “……我有说过我要?”   “我瞧你总盯着我的折扇看,难道不是想要么?”没等到谢玹伸手去接,秦庭兀自将扇柄搭上谢玹的交领,“扇上的诗是我题的,秦家的书法之作,可是值得珍藏的好东西,能卖个好价钱。”   谢玹:“……”   天道有常,报应不爽。都怪他平日里常常噎得十皇子无话可说,现在报应找上门来了。   他垂眸看向折扇,扇面上的草书当真如秦庭这个人一般放浪形骸,每笔笔锋都不按寻常的来,但就是写的上赏心悦目。   谢玹将折扇掂在手中,忽而笑了。   “多谢。”   他与暗卫转身离去,又将折扇握在手中,扇柄末端的红叶挂坠还带有秦庭手上的温度,谢玹看了几眼,像想起什么,脚步微顿。   暗卫:“殿下?”   谢玹没搭理他,转身学着秦庭的模样,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捻着折扇,在秦庭没反应过来之时,伸手冲着他的面部而去。   谢玹微凉的指尖险险擦过秦庭的脸。   随后,他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嗯,手感不错。”   秦庭:“……”   暗卫们:“…………”   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   秦庭几近傍晚才回到家中。这处坐落在汴梁南城的府邸,依山傍水景色宜人。可惜新鲜的景色叫人流连忘返,而旧时的景色,往往便只能出现在过去的时光里了。   秦家世代出文学大儒,府邸内亦一步一景,水色与山色朦胧地像在雾里。秦庭穿过长廊,携带着一身浓重的倦意,往家的方向走去。   但目的地灯火未明,了无生趣。   他的脚步越走越慢,最终停在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里。   廊下的游鱼不知疲倦的游着,秦庭蹲下身,目光也随着它们游动。而后门廊下的另一侧,匆匆走来一个中年男子。   他步履急促,脸上带着未尽的怒意,对着秦庭便是一阵数落:“家主大人,你这一整天都去哪里了?”   秦庭动都没动:“出去喝花酒了,改天叔伯一起啊。”   被称作叔伯的男子愈发愠怒,但明显压抑着怒火,以为自己端得一幅谆谆善诱的长辈之风:“我瞧你连衣裳都换了,这一天怕是厮混的不知今夕是何夕了!槐序,你身为秦家新任家主,应当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   秦庭敷衍道:“明白明白。”   “我之前跟你说的你还记得么?秦家的祖训世代传承,不可断在你手中。槐序,你虽是家主,却到底年轻,在许多事上不知轻重,还需家里的长辈来帮扶……”   “皇权凌驾于万人之上,有千钧之重,你我不可逾矩,万不可行差踏错……”   游鱼兴许是被二人的谈话声惊吓到,在池底迅速地游弋片刻,随后便没入了阴影之中。秦庭意兴阑珊地站起身,正准备逃出折扇遮挡一下对方无礼的视线,却摸了个空。   他浅笑一声,眼底再不见方才的飒沓风流,反而冰凉如雪。   “叔伯说的是哪个祖训啊?是慎独自修,还是至诚尽性啊?可我秦槐序天生反骨,做不到至诚至信怎么办呢?”   “你……”   “叔伯别急啊,让侄儿把话说完。”   手中没了折扇,秦庭只好垂下手臂,在袖袍中无序地捻搓着指尖。   “祖辈时期的秦家家大业大,为了保持中立,祖父们想尽办法远离朝堂,却也逃不过流放的命运。谨言慎行?对皇室来说,无需谨言慎行,该是你受的自然会降罪到你身上。至于至诚忠君,就为了守着那点家业……叔伯,你不会不知道,世家们与上面那群人,本身就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吧?”   秦庭轻笑一声,笑声中尽是嘲讽与蔑视。   “在浪潮之中,你我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中年男子怒道:“孽障!竖子安能如此!家主落于你手,家业迟早要败在你的手中!”   “哦,原来你是想当这个家主啊。”秦庭懒洋洋地掀开眼皮,微微一讪,“那可不行,属于我的东西,那就是我的。” 第23章 谢十三你阴险!   十皇子从般若寺回宫没多久,便已预备好向王太后禀报香囊一事。   他虽不知那香囊有何用处,但依旧照了谢玹所说的做。般若寺的住持是个面露慈悲的僧人,十皇子不是第一次见他,往年每逢祭祀大典,皇祖母操办时,总会让十皇子在旁边观摩。   即便对权力争斗天生没有天赋,但他到底还是个在皇室权欲中侵淫了数年的皇子,些许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   这香囊绝对不仅仅是普通的药浴香囊,十皇子敢笃定。   兹事体大,谢玹又是个满脑子都是鬼点子的人,想亲近谢玹是一回事,对他心生警惕亦是另一回事。况且前有借他暗中潜入李家,后有殿中夺他声势。   他判断皇祖母需要知道此事。结果兜兜转转,又听说太后不在寝宫,而去了勤政殿。   十皇子只好顶着逐渐如火一般炙烤的太阳,在勤政殿外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太后娘娘仍旧在接见朝臣的消息。出来回信的是个奉茶太监,他公事公办地汇报完毕,一摆拂尘转身欲走,却又被叫住。   “皇祖母在接见谁?”十皇子多问了一句,“有说需要本皇子进殿候着么?”   太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奴婢哪知晓这些呢,奴婢只管照顾太后娘娘的起居,是万不敢妄论它事的。”   十皇子“啧”了一声,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砸到太监身上:“还要我多问一遍?”   “不用不用。”太监顿时喜笑颜开,美滋滋地将玉佩揣进怀里,道,“具体都接见了谁奴婢是不知的,只是方才在奉茶时不小心瞧见了叶大人与李大人。”   叶文栩和李缙?   皇祖母向来对如李缙这般的世家大夫没什么好脸色,他们富可敌国,手又偶尔伸向不该伸到的地方,时常让皇祖母头疼万分。   那李缙和叶文栩又为何会一同觐见皇祖母?   叶文栩乃三朝元老,辅佐了大周的三代皇帝,到如今,也就是显德年间,已然退居幕后不闻世事,做起了他的闲散翰林学士。平常非要事不轻易入宫。   出什么大事了?   可这也不像出大事前的氛围啊?   十皇子百思不得其解,想入殿又担忧给王太后平添麻烦,只好先按下香囊一事,打算等一个好时机再悉数告诉王太后。怎料他正准备离开,目光一飘,便瞧见六皇子正挽裾出殿,脚步轻快地下了阶梯。   他想都没想,便径直冲了上去,张口便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六皇子乍一看见守在殿外的十皇子,目光中难掩得色:“我为何不能在这里?皇祖母准许入殿我便去了,怎么,你被拦在了殿外?”   他语调嘲讽,贼眉鼠眼,尽是小人之相,十皇子冲动完了,冷静下来了。   他还不至于为这种人的只言片语生气。   “是啊,我体恤皇祖母劳累,尽管心再急,也要在殿外候着。皇祖母不传,我便不进。哪像某些人,只是见皇祖母一面,便敲锣打鼓要嚷得谁都知道。”十皇子拿脚踹了下那奉茶太监,“你说,这位六殿下是皇祖母亲自传入殿的么?”   皇祖母在接见朝臣的重要时刻,会让六皇子入殿捣乱?亦或者听政?他才不信呢!   果不其然,太监刚收了十皇子的东西,自然要向着他:“奴婢也不是太清楚,倒是奉茶退下时,恰巧听见六殿下说有要事面见太后娘娘,奴婢拦了几下,没拦住……”   十皇子顿时嗤笑:“哦?这就是你说的准许入殿?六哥,你的脸皮看起来挺薄的呀,如何说的出这番话的?”   六皇子:“你!”   他那因凸出的骨骼看起来有些嶙峋的脸扭曲了几下,又生生压制下去,唯有青筋在皮肉下攒动,犹如蠕动着的不安分的虫蛇。他盯了十皇子片刻,忽而露出一个阴鸷的笑:“谢端,你快活不了多久的。”   因时常与谢玹厮混在一起,十皇子倒是把他那十三弟张嘴就气人的本领学了个五分,六皇子自然惨烈败北。只是临走时那个如毒蛇般的眼神,还是令他感觉到十分不适。   今日不宜在宫中四处走动。   十皇子耸耸肩,打道回府。   再次见到谢玹,是在数日之后。   十皇子提前吩咐过,谢玹登门不用再拦,玉华殿外的宫侍自然不敢怠慢,殷勤地送他进入正殿。   然而他来得不巧,此时此刻原本应该在案前练字的十皇子,一手着笔,一手铺墨,脸却正面朝下,睡得昏天黑地。   谢玹探身看去,只见纸张上的字规规整整,一笔一划地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嗬,还是刚启蒙时学的千字文呢。   谢玹提溜着十皇子的袖子,试图往下看,自然将人惊醒了。   一睁眼就看见谢玹,十皇子第一个动作便是将练字的纸揉吧揉吧捏成一个团,朝着窗外扔了出去。   “扔它做什么。”谢玹笑意盈盈,“写得挺好。”   十皇子红着脸:“又与你有关了?!”   与那些得过且过的皇兄皇弟们不同,他幼时便很努力,在王太后的教导下学习帝王之术。只是他本就诗文不精,书本入眼便头昏眼花,说白了,读书人三个字与他无缘。   但他又是天生的一根筋,一边不服输,一边痛苦地学了许多年,才总算学出点东西来。   只是他不知,如今的这个十皇子,正是王太后想要的。   谢玹想到这些,心里有些不痛快,劈手从十皇子手中夺下毛笔,在新纸上龙飞凤舞地落下一个谢字。   行书讲究行云流水,笔势起承转合都有其方向,但谢玹写的这个字却不按寻常之法,动静之间,一眼便看出行笔之人的灵气。   但在十皇子眼中,就只剩下干巴巴的“好”了。   他看着那字半晌,怒意还没升起来,沮丧便先先一步满溢了:“你故意的是吧?”   “嗯。”谢玹点点头,承认了。   “……”十皇子无言,“知道你聪明,不需要拿我来跟你比。”   “所以别学了,你又不是真的喜爱它,学它作甚。”谢玹道,“你不是爱斗蛐蛐么,待下学了我陪你一起。”   十皇子眼睛一亮,真的有一瞬间的心动,但很快,他心中的准则便照着他的脑门给他敲了一击警钟。   他以后可是他要做皇帝的人!怎能如此玩物丧志!谢十三真是好算计!   十皇子气呼呼地一拍桌面,不客气道:“你来我这做什么?”   “哦对了。”谢玹假装不知十皇子心中所想,接话道,“那日你将香囊给般若寺的住持了么?”   十皇子想到不久前他还打算告知皇祖此事,语气迟疑:“……给了。”   “住持可有回话?”   “未曾。”十皇子狐疑道,“怎么?”   “他当真一句话未说?”   谢玹悠然坐下,反身看向十皇子。   当真一句话未讲。   那香囊十皇子还闻了闻,都是些大补的药材香,挂在身边兴许能治疗一些头痛伤风的毛病。住持接过时,也并未多看一眼,只俯身合掌,说了声“阿弥陀佛”。   说到香囊,十皇子便想起那日在勤政殿外的所见所闻,待陈述完毕,谢玹若有所思,低声喃喃:“奉茶太监?”   叶文栩不会与李缙站在同一根绳上。这位叶翰林可是精得很,三朝元老,知悉皇家诸多密辛的人物,到如今仍活得好好的,甚至位居高官,足以证明此人多会长袖善舞。   李缙的狼子野心世人皆可见,惯会明哲保身的他,又怎么会和李缙一同觐见太后?   谢玹抬起头:“那太监撒了谎。”   当日与太后同在勤政殿的,绝不可能只有李缙与叶文栩二人。   谢玹没有将勤政殿的奉茶太监传到玉华殿的权利,但仍在受宠中的十皇子可以。那太监刚踏进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看见二位皇子一左一右地坐着,其中一位脸黑得能挤出墨来,才反应过来。   他扑通一声跪下,不打自招:“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你好大的胆子!”十皇子将桌案拍得一震,“区区奉茶太监,竟敢欺上瞒下!若今日不严惩,他日怕是要在宫中横行霸道了!”   他哪知道原本可以瞒得天衣无缝的事,忽然就被识破了!奉茶太监边磕头边哭,眼泪鼻涕淌了一地:“殿下饶命啊!殿下要知道什么,奴婢哪有拒绝的道理,可若说了,太后娘娘知道了,定会摘了奴婢的脑袋啊!”   “那你还收我十哥的东西?”谢玹插话道。语气淡淡的,却吓得奉茶太监冷汗一冒,“我以前也见过有个太监,靠传递消息谋利,你认识么?”   见他直淌冷汗却不说话,谢玹微微一笑:“看来在宫中,这还是个长久的买卖。你说,若是皇祖母知道了,会不会诛你九族啊?”   奉茶太监:“……”   “这样罢,你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兴许还能劝劝我的十哥,让他网开一面饶你性命。毕竟……这些事在暗处,其实对我们也造不成威胁,你说是吗?”   他自然不能拒绝,也无权拒绝。   若没有这个插曲,恐怕谢玹二人,今日就要错过一场好戏了。   据奉茶太监说,那日在勤政殿中与太后会面的原本共有四人,除了叶文栩和李缙,还有一位叫做杜喻之的尚书。杜喻之虽姓杜,但本家与怀远王凤九渊有渊源,可称之为凤家的旁系子孙。   而这第四人似乎来迟了,奉茶太监直到最后一次添完茶也没能见着他。   太后娘家姓王,边关的骠骑大将军便出自王氏,四位仍活跃的世家中,除了叶文栩是朝臣元老可排除在外,李家、凤家、王家便都在那小小的勤政殿中了。   而更为巧合的是,今日此时,这几人再一次留在了勤政殿中,不知在商讨何事。   “你猜这第四人是谁?”谢玹颇为好笑地回头问道。   “谁?”   谢玹不答。他站起身,也不看十皇子,兀自向前走去。   “走罢。我们去勤政殿拜见皇祖母。”   “啊?”十皇子一愣,“皇祖母召见朝臣,我们现下去做什么?万一皇祖母怪罪岂不是……”   谢玹打断他:“你不是还打算告诉皇祖母香囊的事?这难道不是个好机会吗?”   十皇子:“……”   这谢玹是个怪物吧?这都能猜到?! 第24章 掷果盈车凤九渊   勤政殿。   玄金色的小鼎架在殿中央,炉上正飘着袅袅青烟。清雅的香气如化形般落在桌案、众人的袖口、鬓发和正在翻动的书页间。   殿内四人与高座之上的王太后呈鼎立的姿态,但又没有那么的剑拔弩张。只是臣不像臣,君不似君,各人有各人的算盘。   王太后时不时抬起手在奏折上圈注标点,座下无人说话,寂静得唯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王太后才掩面打了个哈欠,略带倦意地抬起眼。   “嗯?”王太后轻声发疑,“爱卿们还在啊?”   被故意冷落的四人自然不敢多言——至少在明面上不敢对王太后有意见。他们或出声陪笑,或不声不言,静观事态。   “想来,咱们四家人许久没这么聚在一起了,没想到短短几日,便有了两次同饮的机会。”王太后放下笔,笑道,“犹记得哀家父亲在哀家小时候说起过先祖开朝时的盛世,到现在仿佛还历历在目呢。”   “不过有一事倒是遗憾。”王太后看向坐在右下穿着红色官服的中年男人,“喻之,九渊近些年可好?”   杜喻之英眉剑目、须发浓密,方正的脸型像是纯正的武人。可他偏偏是个文官,朝时上朝杵在人堆里,一眼便能被人瞧见。   文官惯会谏言,但杜喻之又是反面,巧言与善辩一个没有,撒谎更是不会。骤然被点名,他忙搁下酒杯,俯身拱手老老实实答道:“回娘娘,九王爷一切安好,劳娘娘挂记。”   “我也好些年没见九渊了,有机会你传信于他,让他来汴梁城看看。”   “是。”   杜喻之悄无声息地擦了擦汗。   他不知道王太后为何忽然提起远在北疆的凤九渊,凤九渊为异姓王,先祖亦与谢氏皇族相熟,但其中关系错综复杂,难以用寥寥言语阐明。杜喻之担心自己说多错多,为他主家的王爷招致麻烦。   岂料王太后像是忽然对凤九渊有兴趣般,开口又问道:“九渊……今年恐怕二十有三了?”   杜喻之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是。”   “怀远王妃可已有人选?”   杜喻之:“……”   他就知道!   “九渊年少有位,性情又温润,想必北疆的许多女子都倾心于他。”王太后神思欣慰,眉宇间却又缀上淡淡的怅然,“若非北疆寒远,条件又实在是艰苦,九渊怕是早已成家、子女绕膝了罢。”   话及至此,杜喻之的心反倒安定下来。   今日他们三家与御史大人一同聚在这勤政殿,可并非是为了与王太后一叙往昔岁月的。   皇帝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太子又迟迟未立。虽然杜喻之认为王太后已然将江山治理得很好,但李缙那昭然若揭的狼子野心毫不掩饰——若太后长久掌权,于世家不利,于如今功高震主的权臣不利。   它们需要一个稚嫩的、好掌控的新主子,然后再慢慢地将太后一介女流剔出朝堂。   而世家世代之间的利益纠葛纷繁复杂,打碎了骨肉也牵连着肌体,即便内有不合,但又不能彻底撕破脸皮。   是故当李缙邀请他们上勤政殿,试图以世家之势逼迫王太后表明态度时,无人拒绝。只是王太后到底掌权数年,根系牢固,并非一朝一夕能撼动的。   譬如现在,在他们三家似有若无的压力下,王太后选择了冷处理。甚至还能在间隙里,挑出一眼看上去最弱势的杜喻之精准打击。   杜喻之不想掺和此事,不过身不由己罢了。   他想起许久之前见凤九渊的那一面。   “我不成家,上边儿那位便一日不放心;但我若成了家,却也是在变向告诉她,怀远王已有继任。”杜喻之记得凤九渊当日是这么说的,“杜伯父,我父王去世早,怀远王府的后人唯有我一人。成不成家,怀远二字始终是她心头的一根刺,既然是刺,就要拔除。”   “那如何办?”杜喻之皱着眉头,“虽说皇家无情,但凤家为了避嫌,已退至北疆,她为何还要不依不饶。”   说罢,杜喻之便后悔了。他既说皇家无情,又何必问为什么呢?皇家想让你死,你就必须得死。   “无碍,伯父放宽心。”凤九渊弯眸一笑,眼中华光扭转,好似涓涓细流,“你照我说的做便好。”   于是身处勤政殿中的杜喻之站起身来,躬身向王太后行了个礼。他虽不会撒谎,但侵淫官场数年,学学那些狡猾的老狐狸们的样子还是绰绰有余。   “唉。”杜喻之深深叹了口气,“娘娘有所不知……九王爷其实早就心有所属。”   “哦?”太后抬起眼,眼中兴趣陡升,“是谁家女儿?”   杜喻之摇摇头:“说来难以启齿……那人并非女子,九王爷心之所慕乃是与他一般的男子。”   此言一出,殿中剩余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杜喻之的脊背上。   叶文栩捋着花白的胡须,眼中漾开一丝惊奇,但被掩盖在浓密的须发之下,未曾有人发觉;李缙倒是反应很大,想必这般惊世骇俗的言论在他看来无异于大逆不道,祖坟是要冒青烟的;而从进殿开始便毫无存在感的秦家人……哦,那个叫秦庭的年轻家主,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嗤笑出声。   被分担了部分火力,杜喻之只觉背上一轻,难免向救他一命的人投去感激的视线。   便见秦庭以扇掩面,笑意不减:“娘娘恕罪,臣只是想到一个有趣的画面,这才控制不住发笑。北疆人口虽少却并不贫瘠,若城内女子惊觉自己倾慕之人爱的是男子,这若是哭起来,恐怕泪水都能把怀远王府淹了罢。”   兴许是秦庭描述的太有画面感,一时之间,除了李缙,皆轻笑出声。   李缙当然笑不出来了。   数日前第一次入殿,他便被王太后打太极打了回来,如今第二次,三位世家的主事人皆在此,王太后却依旧能圆转到不相干的琐事上。   这太子一日不立,皇帝一日不死,李缙的伟业便永远也瞧不到开端。这把火虽已烧起来,但仍烧得不够旺。   李缙冷了眼神,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张奏折——他今日是有备而来,定不会无功而返!   倏地,殿外太监忽而扯着嗓子长喊:“娘娘,十殿下与十三殿下求见。”   “嗯?”王太后蹙眉道,“他们来做什么?”   奉茶太监低眉顺眼:“十三殿下说,先前的问题,想要娘娘的一个答案。”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王太后听完,紧蹙的眉头忽而舒展开来。座下之间的臣子们,或置身事外明哲保身,或心怀鬼胎笑里藏刀,而谢玹的到来,打破了这一方平衡。   秦庭眼中意趣更甚。   王太后挥袖换了个坐姿,将长袖覆于膝上,淡淡道:“让他们进来吧。”   作者有话说:   九王爷:汴梁没有我,但汴梁处处是我的传说 第25章 我就说谢玹阴险狡诈!   在李、凤二家的姓名一同出现在勤政殿时,谢玹便已然猜到,那姗姗来迟的第四人必然就是秦庭。   世家影响长久而深远,不仅仅是因为富可敌国的家底,还有那深深扎根在朝堂这片土壤中的根脉。叶文栩作为御史大夫,三朝元老,定然是有为江山社稷谏言的权利,被李缙以冠冕堂皇的名义邀请时,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凤家的权力中心不在汴梁,杜喻之只不过是凤家留在汴梁的一只眼睛,自然也不便拒绝,而秦家人……   比起被裹挟,谢玹更愿意相信,秦庭只是顺手推舟来凑个乐子的。   李缙已经等不了大周朝继续被王太后拿捏在手了。   谢玹想了很久,该怎么去添这一把火,没想到最后是李缙先拿起的火把。   一入殿,几道视线便齐刷刷转了过来,其中唯秦庭的最属炙烈。谢玹跟在十皇子身后,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太后面前。   外臣在、亦或受恩宠时,皇子可不行跪礼。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下,太后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悲欢喜乐,好似今日这勤政殿的相聚,并没有那么多波涛暗涌一般。   十皇子与谢玹的到来,恰似汇入江河的两滴水,虽有叮咚作响之势,却掀不起巨浪。   太后悠然地喝了口茶,问道:“何事前来?”   十皇子埋着头不做声。   傻子也知道,在此时此刻,暗箭杀的是先出头的鸟。谢玹提出入殿的,让谢玹答。   然而这两人压根没来得及交换意见,直愣愣地冲进来的后果就是,面对太后略带威压的诘问,哑口无言。   太后轻轻放下茶盏,瓷器发出“哒”的一声,落在桌案上,也砸在了十皇子的心里。   他心下焦急了几分,自以为太后没注意,拿手肘偷偷捅了一下旁边一言不发的谢玹。但谢玹早有防备,微微往侧面一让。这下让十皇子捅了空不说,还险些因力道没站稳,差点栽倒在地上。   十皇子:……   早就说了谢十三阴险狡诈!有危险让他上!自己躲在后面做缩头乌龟!   十皇子只好硬着头皮道:“孙儿……孙儿有事想与皇祖母商量。”   “什么事不能待之后说,非要在我接见朝臣的时候说?”王太后冷了声音,将十皇子吓得一哆嗦,“端儿,审时度势四字你何时才能学会?”   十皇子被训得一怏,垂下头去,整个人显得沮丧又委屈。   他是极其敬爱王太后的,儿时的温情早已彻骨地刻进他的血肉里。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一直得不到皇祖母的认可,在某些时候,一面感受着自己的无能为力,一面又期盼皇祖母再多给一些关爱。   尽管在他人眼里看来,较之其他皇子,十皇子得到的殊荣,已经太多太多了。   他心中一片颓然,正想俯身跪下,就听身侧的谢玹开口道:“皇祖母莫气,十哥若是不好开口,那孙儿便开口代劳罢。”   十皇子心头一凛,紧接着,就听谢玹将后半句话便说了出来。   “听掌茶太监说,今日这场宴会已不是第一次,想必是有什么不好决断的政务,才会令皇祖母与大人们反复商议。十哥自小听从皇祖母教诲,知晓其中辛劳,一心想为皇祖母分忧,是故今日才贸然入殿。”   “是这样么?”王太后转头看向十皇子。   十皇子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或许谢玹的话语中有为他们的莽撞开脱之意,亦或许只是他惯会用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只是他不得不承认,这番话,确实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看样子,皇祖母也颇为受用。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来。   这份惬意,令殿内一直压抑着的气氛也消散些许。他们被准许落座在王太后左右,奉茶太监适时眼尖地为桌上再添了两盏茶。   茶盏温热冒着热气,茶香亦芬芳四溢。   四下无话,王太后只无言地目视着桌上的茶盏。这令正在奉茶的太监胆战心惊,生怕自己手一抖将茶撒了一桌从而惹怒太后,只紧紧地盯着手里的壶。   “李卿。”王太后冷不丁地出声。   奉茶太监的手终究还是没能控制住,小幅度地抖了一下,茶水如雨珠,溅射在暗沉的桌上。   李缙顿了顿,起身道:“娘娘请讲。”   年轻的太后露出一个浅笑。   在以威严示人之时,她的眼中只有风霜刮不走的寒冰,而若是笑起来,眉宇间的艳丽,就依稀能让人分辨出她仍在做妃嫔时的影子,富有生机与灵动。   “你把你方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李缙一时只觉莫名,但想了想后,也没拒绝。   “臣方才进言,我大周万朝来贺,乃四海之内唯一霸主,全因历代皇帝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如今我朝陛下虽力有不逮,却仍以一副病躯为万民求福祉,为人臣子,亦愿跟随其后倾其所有。明君亦寻,赤心难觅,望太后娘娘看在陛下如此辛劳之际,为其铲除后顾之忧啊!”   这番谏言,他说过许多次,次次都被王太后以再议打回来。   说得冠冕堂皇,底层的意思却是——那龙椅上的皇帝不行了,要么分权,要么就重新立一个新太子吧!   世家与皇权之间拉扯许久,看的便是谁先沉不住气。   “你的意思哀家明白。”王太后笑道,“立太子有稳固国祚、延绵昌盛之意,亦能帮助皇帝处理琐事。哀家不是不愿,而是需谨慎对待。”   她拍了拍尚且处于懵懂状态的十皇子的脑袋,慈爱道:“今日你也看到了,端儿一片拳拳之心,想必为国为民亦能尽心尽力。李大人,就立端儿问太子,你看如何?”   此言犹如深厚云层中,厉声劈出的一道惊雷,轰隆隆在每个人耳边炸开。但苍穹之中,除了无形的声音,便再看不清其他。   叶文栩与杜喻之依旧不动如山,安如磐石地将自己的身体与座椅连为一体,做那狂风骤雨中的透明人;角落里的秦庭,因手持折扇的缘故,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倒是谢玹始被一股视线盯得如芒在背,仿佛自己身上长出了花似的。他垂着眼,双手握住茶杯,不去管外物的风和雨。   座下之中,情绪最为不稳的,当属十皇子与李缙二人。   立太子,便等同于从王太后手中分权。若太子乖觉,兴许能为他所用;反之,不过是多为自己树敌而已,王太后不愿早早立太子也是因此。   可今日十皇子入殿后,她为何又如此痛快地答应了?   李缙虽狂妄,但亦是个谨小慎微之人,他担心其中有诈。   却听王太后又道:“端儿,去与李大人敬一杯茶罢,没有他,兴许也就没有哀家今日这个决定。”   也是在这时,谢玹忽而抬起眼。   十皇子处在激动与茫然之间,脑中乱成了一团浆糊,王太后让他做什么,他便只会做什么,犹如一根提线木偶。   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如愿以偿的绯色,是兴奋……亦或者其他的什么。   李缙坐在台阶之下的席位中,看着十皇子脚步虚浮地从上方走下来,心中愈发打鼓,就连十皇子举杯相敬时都忘了动作。   “李大人,我敬你一杯。”十皇子稳定心神,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大人一心为我大周,需当得起这一杯茶。”   李缙右手握住茶杯,拇指微微摩擦着杯沿,并没有轻举妄动。既然分不清王太后想做什么,那便什么也不做。至于十皇子……区区一个小皇子的面子,他还是掀得起的。   对方久久未动,十皇子手持茶杯,僵着脸不进也不退。   而坐台之上,当谢玹略微有动作之时,便已入了王太后的眼。她侧过头,温和地问他:“星澜,你可有什么话说?”   谢玹回过神,摇摇头:“孙儿没有什么要说的。”   “当真?”   那日谢玹因野心所做的事历历在目,如今这么快就沉寂下去了?   王太后眯着眼,又喝下一口茶。   “孙儿没有话要对皇祖母说。”谢玹目光放远,落在远处的十皇子与李缙身上。他们一坐一立,一人漠然昂首,一人却有着逢迎的姿态。仿佛君与臣的身份置换,荒谬至极。   谢玹知道了王太后想做什么。于是他从桌上抄起茶盏,一撩衣袍往台阶下方而去。   “但孙儿有话要对李大人说。”   他优雅地走下台阶,白色的大袖垂下来,步态从容而有力。   他在李缙面前站定,迎着李缙与十皇子诧异的视线,浅浅露出一个笑:“李大人,我也要敬你一杯。” 第26章 少说两句吧秦大人   昔日谢玹曾当着诸多人的面,令李缙这般的重臣下不来台,唯有拂袖而去。而今日,汴梁城的世家主事皆在这不大不小的勤政殿里,这位初露锋芒的小殿下,却忽而藏起自己的羽翼,温顺地将头颅低下。   “大人,请。”谢玹将茶杯向前送了半寸。   李缙坐得不动如山。   十皇子手中的茶已然凉透了,但李缙没有投去一眼。一个人为塑造的傀儡皇子,愚忠且心性不一,犹如风中摇曳的杂草,任谁都可拨弄一番。   可谢玹不同。   李缙用拇指轻轻摩擦着杯底,静默地想着。   在此之前,他对这位十三皇子全无印象。唯有一次……   彼时正逢下朝,李缙携三两同僚下了紫鸾殿的九十九道台阶,那时他意气风发,谈笑间回头,不经意在殿外的栏杆之内瞧见了这位面相异如常人的少年。   他愣了片刻,询问同僚:“那人是谁?”   “啊。”同僚摆摆手,“他呀,陛下最小的皇子。听闻原是住在冷宫的,后不知为何被陛下带在了身边养着。但常年跟着那些太监,被散养惯了,身上的野性还未褪呢。”   “野性?”李缙不解道,“此话何解?”   “便是……”同僚话至一半,掩声道,“此子与仁政的陛下无半点相像,别看他嘴甜,但只讨好愿意讨好的人,面对下人的时候,活脱脱是个小恶魔!”   闲话至此,李缙那被勾起的好奇心很快便消散殆尽了。他对皇室密辛没有兴趣,若不是嫌激起更多麻烦,他早就将谢青山的皇子杀得只剩最易把控的一个了。   只是离开前,仿若福至心灵似的,他又往那高高的城墙上望了一眼。   少年仍在,只不过看的再不是紫鸾殿的九十九台阶,而是李缙自己。那眼神,天真如斯,却又薄凉如斯。   李缙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得罪谢玹的,警惕如他,即便谢玹掩饰得很好,他还是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浓浓的厌恶之感。   心思几番轮转,李缙依旧岿然不动,好似要把座下的软垫缝在双股上似的。   谢玹微微一笑,目光一沉,落在李缙戴着扳指的手上。   “看来大人还在为我那天的莽撞生气。实在是不巧,那日我恰巧碰见一个太监与宫女苟合,光天化日,又是在后宫之中,平白污人眼睛,这任谁看了,都免不了发怒罢。迁怒于李大人,星澜深感歉意。”   他悠悠地开口,声音如珠盘落地,泠泠响着。   “有些事在暗处做便罢了,若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来,便怪不得我行些雷霆手段了,你说是吧,李大人。”   无人出声,所有人都把这幅场面当做难能一看的好戏。毕竟,看不见的刀子扎人可比赤裸裸的刀剑相向有意思多了。   叶文栩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盘算着今日这场鸿门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好出宫去找同僚喝酒去;杜喻之第一次见谢玹,但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屡次用余光将他上下扫个遍,边看眼珠边转,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而太后本是搭这戏台子的人之一,戏没唱完,自然不会喊停;只是苦了自始至终都在状况外的十皇子了,他手臂举着茶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了,手都要断了,这老不死的李缙到底喝不喝啊!   “哦?”   勤政殿内,李缙还没出声,倒有人率先替他出声了。   “这么有趣。太监连那玩意儿都没有,怎么和宫女苟合啊?”秦庭将扇子摇得风声唰唰,“十三殿下亲眼见过?说来听听?”   谢玹:“……”   他正在这指桑骂槐呢,秦庭你有病是吧!   见无人搭理他,秦庭毫不气馁,继续道:“那这太监最后如何了?”   “杀了。”谢玹面无表情,语速飞快,“那太监被发现后不仅不认错,还顶嘴,人说一句他回一句,不仅如此,问题还层出不穷,实在烦人。”   杜喻之没忍住嗤一下笑出了声。   笑完才发觉自己笑得有点太大声,忙捂着嘴假模假式地咳了几声,顺便不忘将自己桌前的茶盏递到旁边秦庭的桌案上:“秦大人,喝茶。”   喝茶,堵嘴。   暂且将这莫须有的太监抛之脑后,谢玹将注意力拉回李缙身上,继续道:“不知李大人棋艺如何?”   李缙隐有不耐,但碍于在太后眼皮子底下,他不便发作太过:“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我父皇棋艺精湛,若有机会,李大人可与我父皇对弈一二。”谢玹不慌不忙道,“父皇在教授我棋艺时,有一句话我从来不敢忘却,此为——贩夫走卒亦可一招将军。在楚河汉界的两端,对弈的不单单是二人,而是二人掌控的所有棋子。”   谢玹俯下身来,再次将茶盏托于李缙眼前。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谢玹的碧绿瞳色犹为透亮,像是一汪澄澈的寒潭。   “李大人,下棋的时候,小心背后啊。”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有些时候,敌方的将与相,可不一定是敌人。”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从来都没有绝对的事情。李缙在立太子一事上急功近利,是因为太后的权利给了他极大的压迫。而千年前的古人都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缙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用谢玹提醒,李缙也迟早会发现。   巧的是,没过多久,刚刚消失不见的李家家臣悄无声息地潜了回来。他附在李缙耳边,急切地说了几句话,便见李缙的脸色如浸了墨汁的宣纸,墨色铺天盖地地覆满了他整张脸。   李缙站起身来,意图向太后告辞,可谢玹挡在他的面前。   凉透了的茶杯苦涩无比,谢玹神色不变地一饮而尽,再次将空杯举起。   “大人。”谢玹凉凉道,“请。”   李缙看了他半晌,忽而像瞧见什么有趣的东西,露出今日入殿后的第一次笑颜。   瓷杯碰撞,叮当作响,清澈如清晨时分,迎着朝霞的第一记钟声。 第27章 赤子与野心   若说宫中家宴那日,谢玹表现得像一只野心勃勃的雏鹰,不知天高海阔,横冲直撞地用喙啄了李缙的颜面。而今日的谢玹,便已化作羽翼丰满的成年鹰鹫,只安静地潜伏在树干上,收敛起泛着寒光的爪。   两种不同的态度,彰显了谢玹的意图。   都是演给他人看的,前者需一鸣惊人,后者……谢玹看向高座之上的王太后。   不知他的这位皇祖母对他的表现可还满意?   此次四位世家的相聚,终是结束在两杯饮尽的茶水里。众人躬身行礼,目送王太后离殿。   李缙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剩余的三位中,杜喻之与叶文栩,没事儿人般冲谢玹与十皇子告辞,叶文栩虽体态渐老,但精神矍铄,声音亦有钟鼎的洪厚。   他边呵呵笑着,边捋了捋胸前的长须。   “小殿下后生可畏,今日这茶老臣喝得痛快。”   那自然是痛快的。   被李缙半裹挟半威胁地抓来这勤政殿,与尚且掌权的王太后为敌……立场尚且不论,他们心中多多少少会有些意见。不好与李缙正面交锋,看看他的乐子也比忍气吞声痛快得多。   “不知小殿下说了什么?看李大人那火急火燎的架势,好似家里的房子着了火似的。”   谢玹往秦庭身上看了一眼:“那叶大人可问错人了,秦大人知道的比我多。”   老神在在的秦大人一摊手,满脸无辜:“嗯?与下官何干?下官只不过是一无名无权的商贾,能进勤政殿已是莫大的殊荣了。”   谢玹:哦。   教养告诉他要谨守礼仪,按捺住翻白眼的冲动。秦庭却得寸进尺,“啪”得一声关上折扇,远远冲着谢玹的方向一点。   端得是优雅风流,撩人万千。   谢玹:“……二位大人回见。”   秦庭无声轻笑。   好不容易散了会,两人便兴致勃勃地商讨着出宫去喝酒。谢玹目送他们离去,余光忽然瞥到一股投到自己身上的视线——是杜喻之。   这目光并无恶意,反而带着点探寻般的好奇,杜喻之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不料一转眼就和谢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杜喻之尴尬地哈哈一笑,“小殿下。”   谢玹不:“杜大人有话要说?”   “没有没有。”杜喻之连连挥手,“既无事,下官便先行告退了,改日有机会再与殿下喝酒吃茶。”   他一撩衣袍,跨过高高的门槛,追随着叶、秦二人的背影而去。   谢玹在原地思忖了半晌,没在记忆里找出有关杜喻之的东西,索性就随它去了。结果一扭头,发现十皇子正蹲坐在地上,拿手指去拨弄他手里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见谢玹看过来,十皇子苦恼道:“他为何不喝我的茶啊?”   谢玹:“不好喝。”   “你敷衍我!”十皇子猛一拍桌,“一样的茶,怎的到我杯中就不好喝了?”   “那是自然,一样的茶,斟茶的人、产地、煮沸时间都与茶的好喝与否有关。”谢玹胡乱说道。   十皇子思索着,点点头,复而绽开一个笑颜:“无所谓了,反正皇祖母说要立我为太子,以后你便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再不济也能封你个亲王当当!”   这话说的,好似他要娶谁家姑娘似的。   谢玹摇摇头,提腿便往外走去。   他不知该说谢端是赤子之心,不愿以险恶的用心去揣度将他养大的人,还是该说谢端太愚钝。偏偏身处皇权旋涡中心的他们,是不被允许愚钝的。   那么谢端的天真,又合何尝不是一种宝贵的东西?   这种东西,谢玹自己早就没有了。   有些人栖身黑暗泥潭,沉沦不出,有些人天生便诞生自光中。人和人,到底是不同的。   勤政殿外的春意已然漫漫,谢玹走出去一段距离,十皇子才气喘吁吁地小跑跟上来,喋喋不休道:“哎你说皇祖母何时会下诏?我觉得最多明日,去玉华殿外就能接到圣旨了。”   谢玹敷衍道:“是是是,十哥便回去等着吧,弟弟不日就会上门送上祝贺。”   十皇子哼哼两声,颇为受用。   他们没走出去多远,就见不远那宫院外的拱门处,匆匆走来一个宫女。看架势,是冲着他们二人来的。   那宫女的面相谢玹认识,是常年服侍在王太后身边的大宫侍,偶有太后懿旨,都由此人相传。   谢玹目光一顿,脸上那因调侃十皇子的笑意,也尽数收敛了。   这份微妙的变化亦影响了十皇子。他抬起头,便见王太后身边的大宫侍在他们面前盈盈行礼。   “十三殿下,请随奴婢入锦鸾宫。”   没等谢玹说话,十皇子率先问道:“我们不是刚拜别皇祖母么?怎的又去要去皇祖母的寝宫?”   大宫侍瞥了他一眼,似是不愿搭理,但到底勉为其难地多说了一句:“自然是有要事了,十殿下快快回玉华殿罢,奴婢就不送了。”   她的态度,就代表着王太后本人的态度。兴许是大宫侍的表情太冷,连十皇子都察觉到,王太后在此时传谢玹入锦鸾宫,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为何我就回去!”十皇子登时不满出声,熟练地发挥他撒泼打滚的技艺,“我也要去!”   大宫侍冷冷一笑:“请便。”   她转过身,再不掩饰,毫不客气地对谢玹道:“十三殿下,还不走?”   “走。”谢玹语气缓缓,眼中似有暗涌,“带路吧。”   *   十皇子的预感没错,此次入锦鸾宫,是真的有麻烦在等着谢玹。   锦鸾宫上下皆井然有序,大宫侍一路带领二人进入正殿,一路无人敢偷看。殿内,王太后已换上一身常服,青衫白锻玉玲珑,比方才在勤政殿时的着装更为轻快,但也为清冷。   她躺靠在一方长椅中,手中正在把玩一块月白色的玉佩。   “娘娘,十三殿下到了。”   “嗯。”王太后眼也没抬,“下去吧。”   大宫侍奉命而为,掩门出去后,殿内便仅剩他们三人。这冻结如霜的气氛令人极其压抑,十皇子原本壮着胆子想寒暄两句,然而话音未出,那长椅上之人却忽而眉目一凛,挥手猛得掷出那块玉佩。   这动作快而猛,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谢玹离得近,眼睁睁看着那玉佩朝自己脑袋而来,却硬是挺直身板一动不动,任由那硬邦邦的物什将他砸了个头破血流。   十皇子吓得嘴一闭,慌乱中径直咬到了自己的舌根。但他不敢惊呼,也不敢遑论。   他干净利落地跪下,将头埋在袖间,也遮住了眼底的惊惧。   谢玹依旧没动。   早在入殿之前,他就知道即将迎来什么。那块月白色玉佩是谢玹本人的,曾被他系在腰间,后来为了打探消息,送给了一个小太监。   现在,这块玉佩落到了王太后手里。   一片静默声中,王太后开口了:“为何不跪?”   谢玹眨了眨眼。   玉佩在他额头上豁开了一道口子,血液顺着眉弓流下来,遮住了他的视线。   王太后缓慢地走下台阶。   ——她似乎一直是站在高处俯瞰众生的。世人常说女子不如男,为官、为仕、为天下人,皆以男子为尊,女子是附庸,是弱者的指代。可她是例外,她像一座陡峭的高山,横亘在每个野心滔天的人面前,掌握着所有人的命运。   “哀家问你,为何不跪。”   “为何要跪?”谢玹轻笑出声,“皇祖母既发现了我的逾矩行径,自然是找到了罚我的机会,我跪与不跪有何区别,难道跪了,皇祖母就会饶过我?”   “说的也是。”王太后竟在此时学着谢玹的样子轻笑着,只是眼底冰冷地没有情绪,“你收买宫内太监作探子,又在没有哀家的旨意下私自去了李府,可有把我这个皇祖母放在眼里?”   谢玹不卑不亢道:“我心中藏着十分,皇祖母定是占了五分的。”   “那另外五分呢?”   “皇祖母自然知晓。”谢玹抬起头,血液顺着下眼睑继续往下,在他的脸上划下一道血痕。但因如此强烈的视觉反差,愈发显得谢玹容貌昳丽,眼神亮得惊人。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权利的欲望。   前世当了傀儡皇帝,若史书传记有记载,或许会在他的名字后面添上一笔:原本纯良,奈何世道无常。外人看来,他被迫走上这条不归路,被迫从一个人事未知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皇子,扭曲成残忍嗜杀的暴君。   但只有谢玹自己知道,他与赤子二字相差多远。   那年死在冷宫里的两个太监,就是证明。   他们死得并不快,九九八十一种严刑中,唯有千刀万剐最为歹毒。谢玹在他们的饭菜中下了昏睡药,然后在他们清醒的时候,一刀一刀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若手中没有利刃,就只能作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另外五分,是他与生俱来的恶,亦是他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的执着。   王太后拂袖转身,重新坐到那张长椅之上。   “既如此,你便去领罚罢。杖刑太过难堪,有碍皇家颜面,你又年纪小,恐怕受不住。那便送你入皇祠,让你在谢氏先祖面前,受十记鞭刑罢。也好让他们看看,你这不肖子孙是如何肆意妄为的。”   “皇祖母!”十皇子骤然起身,“皇祖母,是我要带十三弟去李府的,亦是我……”   “你也要领罚?”王太后冷冷道,“你那娇贵的身体可经不住三鞭,谢端,你想清楚。”   “我……我……”   王太后撑着头,闭眼挥手,不再想看见他们:“没想清楚就滚,别来碍我的眼。”   谢玹抬手缓慢地将瞳中的鲜血揉净,又细细地用大袖将指尖的血擦拭干净,才道:“多谢皇祖母。” 第28章 铁笼与飞鸟   谢玹毫不犹豫地去了,好像是要赴什么酒池肉林的约似的,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锦鸾宫。宫外有太监正等着,脸上堆着笑,说的话却是:“殿下,得罪了。”   那声音往后方传去,像一股流动不开的风,初夏将近,空气中连温度都是凝滞的。谢玹走远了,十皇子也被赶了出去,殿内剩下太后一人。   她似乎乏了,半撑着头想要阖眼睡去,依稀可见的眉间深锁,愁容满面。   直到不久之后,殿外又走来一人。   谢青山一身淡绛色长衫,病态的脸上表情寡淡,正衬他苍白的颜色。   听见脚步的那一刻,太后便迅速睁开了眼。   毫无亲缘关系的母子略一对视,心中所思所想便已毫无保留地摊开在明面上来。凝滞在半空中的风忽而一瞬而起,太后回首一看,原来是宫侍看她神思疲倦,打开了东面的窗透气。   她再次阖上眼,不问谢青山到来的缘由,只缓声道:“那孩子不像你,像他母妃。”   谢青山:“母后与妙音还有过往?”   “异族王送到大周后宫的公主,我总归要瞧上一瞧的。妙音刚到汴梁时不过六岁,我那时也才豆蔻之年,现在想来,竟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了。”   二人虽有母子之名,同在一处时,太后年轻地却像谢青山的同辈。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岁月留下的痕迹,依旧明艳年轻,倒是谢青山,被病痛折磨数年,积累一身尘灰,如一汪被覆雪填满的死塘。   “妙音不如汴梁的女子温婉,在宫中常受排挤。”太后缓缓睁开眼,露出琥珀色的瞳来,“我也不愿与那些争宠的妃子们交好,便喜爱与她待在一起,时间久了,便常听她念叨——有朝一日,定要飞跃至红墙青瓦之外去看看。没想到,最后竟是借一抹白绫而去。”   “青山,你知道吗?我在星澜的身上,看见了她说那句话时的影子。”   谢青山想了想,笑道:“那母后觉得谁与朕最相似?”   太后轻笑道:“……你觉得呢?”   在铜墙铁壁的皇宫之中,一个傀儡皇帝,一个摄政太后,却像寻常母子一般相对而谈,气氛融洽。   “端儿吧。”谢青山道,“端儿……最像朕。”   太后轻轻“嗯”了一声:“这也正是我最初选择他的原因。”   此话一出,谢青山的气息微妙地停顿了一刹。半晌后,他垂眸道:“但他到底与朕不同。端儿还太年轻,年轻人,还有成长的空隙。”   “但他太听话,听话到从不去思考我让他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是否是自己想做的,譬如方才去给李缙敬茶。”太后坐起身来,身旁侍奉的宫侍帮上前俯首躬身,想去搀她,却被她挥手推开,“李缙是臣,谢家人是君,作为君,就该有君的体量。”   聪慧的宫侍发觉接下来太后与皇帝二人谈论的话题,不该是他们这般身份的人有命听的,于是忙跪拜而去,替二人掩上殿门。   “世家与亲王犹如一头沉睡的兽,若要维持时局稳定,天下康平,这世上便必须有那么一把弓悬在他们的头顶。端儿是听话,可也愚忠,坏处是心性不坚定,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你瞧他才与星澜相识几天,便老实巴巴地将真心交付了出去。星澜可以是收服他的那个人,他日若是世家、若是李缙想要动心思,端儿是不是也会有被策反的可能性?假以时日,端儿与我反目成仇,那这么些年我岂不是竹篮打水?”   谢青山又笑了,这一回,像是无可奈何的自嘲:“母后倒是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那星澜便是你的另一步险棋?”   太后道:“李缙想要我立太子,不就是想从我手中分权?而这大周天下,确实已许久没有一个能坐镇紫鸾殿的君了,他想要,我便顺他的意,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只不过这人选,可能会要让咱们为国为民的李大人失望了。”   谢青山诧异道:“你已决定立……”   “我可没说。”太后打断他,“星澜是聪慧、是有主见,我能在他身上看到为君的影子。你瞧方才我试探他时   他的反应,那李缙架子大得很,不喝我亲口允诺的‘太子’的茶,却偏偏喝了他十三殿下的茶……但这样的一个人,如何好为我拿捏?”   “相比第一次趾高气昂与李缙作对,这一回星澜言语间软硬皆施,既没有让李缙失了颜面,亦彰显了皇权的威严,最后还向母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太子之位,他还是想要争一争……”谢青山喟叹着摇摇头,“我早知这孩子心性不简单,却不知已到这种程度,有时候我竟觉得,他是不是前世做上过这个位置?”   “所以你也很欣赏他。”太后冷不丁说道。   年轻的太后凝视着谢青山,那副冷淡的眼眸里皆是探寻。她想要谢青山问出那句话,这样她才能心安。谢青山也没有让她失望。   “母后既说他不好拿捏,又为何生出舍弃端儿,扶持星澜的想法?”   太后不说话。   她想要谢青山继续说。   她知道谢青山在此时来找她所为何事,也知道在这片囚牢般的皇城里,谢青山早已成一只断翅的鹰,所以她才会在他面前说这些。   控制了几十年的皇帝,在某些时候,早已与她连结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看来母后已经想好如何对待星澜了。”谢青山缓声道,垂在宽袖中的手无处安放,只得徒劳地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一圈又一圈,“母后向来不信人心,人心易变,只有实实在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东西不会更改。”   他的脸色看起来比方才更苍白了,但太后显然满意下来。   她颔首道:“自然。”   “那朕只有最后一个请求……希望母后手下留情。”谢青山道,“至少……不要让星澜变得与朕一般。”   不要让这么好的孩子,一生为药物所困。   来时两手空空,去时谢青山怀中多了一罐檀色的药罐。掌心大小,一握而已。谢青山缓步离开,身影比方才来时欲显摇晃,直至走出殿去,太后再次开口道:“你托人送去般若寺的香囊在我的宫里,可要我还回去?”   谢青山脚步一顿,苦笑道:“不了,母后若是想要,便留着吧。”   “听人说,这香囊是要送去北疆的?”   谢青山闭了闭眼:“是。”   “嗯,是个好办法。”太后道,“不过九渊向来明哲保身,应当不会带着军马来救你。”   “母后可还有其他的话要说?”谢青山不耐道,“朕身体不适,要早些回宫休息,若没有其他的事,便先告退了。”   太后似乎笑了一声。但谢青山背对着她,看不见这位母后的表情。   “陛下可要多保重龙体。”她最后说道。 第29章 谢玹很烦   谢青山坐在轿辇之上,还未能回宫,脸色愈发红得不正常。那平静寡淡的面孔之下,仿佛藏着不为世人而知的惊涛骇浪。   他叫人落了轿,于宫门之外独自一个人往里走,一路踉踉跄跄,连德全都不敢去扶。   唯有贤妃听见动静焦急地跑出来,在谢青山即将脱力之时将他扶住。随即,她熟练地将手伸进谢青山的衣襟之中,掏出那罐檀色的药罐,哆哆嗦嗦地将里面的药丸喂进了谢青山的嘴里。   许久之后,谢青山那红得不正常的脸色才终于恢复正常。   宫内无人,德全驱散了所有的宫侍,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贤妃冷着脸扶谢青山上塌,脱鞋袜、褪衣衫,动作轻柔,却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她今日又让陛下难堪了?!”   谢青山摇摇头,脸上没有痛苦,反而有些欣慰。   但贤妃没瞧见,她全然沉浸在厌恶之意中,口中便无了遮拦:“王锦瑟早该死了!先皇驾崩前下旨让她陪葬时她便该死了!”   “慎言。”谢青山喘了口气,“这般秘辛,不是如今的你我能出口谈论的。江山世代有才人,该是谁做的事,便让给谁做吧。”   贤妃这才反应过来,她一时诧异道:“陛下……你……”   “母后觉得香囊是联系九渊的。”谢青山笑道,“那便让她这么认为吧,星澜是个好孩子,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打算了。”   *   谢青山为谢玹做了什么打算,谢玹是不知道的。   至少现在还不知道。   他与行刑的宫人正被十皇子缠得头昏脑涨,一个行刑者、一个被行刑的人恨不得同仇敌忾,一起把十皇子打包扔出皇祠。   若非生前大逆不道,皇室的人死后皆会葬入皇陵。除此之外,宫中也设有祠堂,有祈福后人顺遂之意。祠堂四面封闭,没有开窗,唯有顶上凿出一小方破洞,倾泻出绸带一般的天光。   天光之下,十皇子拽着宫人手中的鞭子,嚷得十里八方都听得到。   “给爷放下!区区小官,竟敢违背本皇子的命令!”   宫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十殿下不要为难下官了,下官也是奉懿旨办事,若耽搁了,下官是会领罚的!”   “我管你领不领罚!你今天要是敢动谢十三一根毫毛,我跟你没完!”   他赤手空拳,拉扯着行刑的鞭子,仗着自己力气大,揠苗似的把鞭子往自己怀里扯了一大截。宫人哭笑不得,急得直打转,竟转头试图向谢玹求救。   荒谬!荒谬!宫人在心底咆哮。   显然,他的选择是对的。   力能扛鼎的十殿下,因着力道,手心被勒出一道红痕,几欲见血。宫人眼见谢玹不知从哪掏出一柄扇骨挂着红枫的折扇,“啪”一下敲在十皇子的手背上。   十皇子“嗷”了一声:“你干嘛!”   “疼吗?”谢玹道,“疼就松手。”   十皇子犹豫了一下,没动:“我不。”   谢玹提扇欲再敲。但这一回,十皇子早有准备,耸肩收腹闭着眼,死也不松手。半晌,他没尝见手背落下痛感,小心翼翼地挣开半只眼看去,正巧撞见谢玹冷漠的视线。   “……”十皇子手一松,“怎么了吗?”   “你觉得你拉着这东西就能让我避免今日的刑罚?”谢玹冷冰冰道,“你是觉得皇祖母能听你的话,还是觉得自己能把这鞭子拉一辈子?”   “你怎么回事啊!”十皇子也怒了,“不知道反抗吗?为什么非要挨这顿鞭子?皇祖母又不是不通人情,你看看你在锦鸾宫时的态度,那像认错的样子吗?!”   他是真急了。   因为他自己挨过。   幼时刚搬到太后宫中时,十皇子还是个肆意妄为的性子,自认受宠,偶尔干出些荒唐事也会免受责罚,久而久之便愈发无状。然而既行妄为之事,总有过火之时,有一回触及了太后的底线,便教人连拖带拽,扔进了这间黑乎乎的皇祠。   这是十皇子最怕的东西了。   可谢玹不怕。   今日之事,他早已有所预料。他看着眼前的十皇子,眼中浮现出挣扎的神色,但也只是一瞬,又很快恢复原状。   “你要问为什么,是吗?”谢玹道,“那我今日就告诉你答案。”   “刚才在大殿上,皇祖母让你给李缙敬茶,表面上的理由冠冕堂皇,实际上是想试探我。她需要知道,这太子之位,你我二人谁更合适。我们姓谢,先祖百年前便已统治这片土地,天潢贵胄,却矮身为臣子敬茶,是为作践身份。”   “你认为这杯茶是皇祖母为拉拢世家的手段之一,而我的茶却是警告。我警告李缙,别把目光全放在怎样拉谢氏下水这件事上,让他看看四周的敌人——凤家、王家、秦家,都在他的背后虎视眈眈。我告诉他,皇室不是唯一的敌人,也不是最后一个。”   谢玹说的缓慢,似乎害怕十皇子脑筋转不过弯,故意一个字一个字地拖长音节,语气疾缓有秩,清晰明了。   “你说我觊觎你的位置,没错,从始至终,我接近你、讨好你、利用你,都是为了能入皇祖母的眼。今日大殿一时,我不说你也看得出来,我在与你争夺这太子之位。”   “而现在,这顿刑罚不过是我向皇祖母递交的一幅投名状。你信不信,就在不久之前,皇祖母已经决定立谁为太子,而这个东宫之主的位置,绝对不可能是你!”   十皇子的手早就失了力道,那鞭子终于重回宫人手中。可宫人心有余悸,在谢玹的训斥中将自己埋成鸵鸟,不敢吱声。   身处中心的十皇子更深受打击,连眼眶的红了。   “你的意思是……你的目的一直都是……”   “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和你兄友弟恭。”谢玹打断他,“我是在借你做踏板,谢端。”   说来有些不合时宜,在皇祠之内争吵,犹如不把谢氏皇族的先祖们放在眼里。但宫人听了太多皇室争权夺利之事,一心只想着会不会被杀人灭口,自然顾不上其他。   等他再回神,那拦着他不让下鞭子的十皇子已经摔门走了。唯剩这位十三殿下,看起来极其好说话一人,眼下脸色却冻得吓人。   “烦死了。”   宫人听见这位十三殿下骂了一句。   也不知道他是在烦十皇子,还是在骂自己。   *   在距离甚远的文宣门附近,青竹兴高采烈地闯进一间小院儿内,入眼便见他家先生坐在桃树下,怀中还抱着一只纯白的狸奴。   他像遇见什么喜事,脚步轻快地走上前去:“先生!”   萧陵继续抚摸怀中的小东西:“怎么?捡着银子了?”   “不是!”青竹手舞足蹈地说道,“我刚从宫中出来,因事绕了点远路,结果就听见了天大的喜事。”   萧陵兴致缺缺:“哦,是吗,恭喜。”   青竹:“……”   青竹锲而不舍:“您不想知道是什么事吗?”   他家先生用行动证明了他不想。   但是青竹真觉得这件事该庆祝,于是不管不顾按住萧陵的轮椅,不让他走,也不敢再卖关子:“谢玹!那个讨人厌的家伙!要挨鞭子了!”   萧陵手一顿:“原因?”   “不知道,听说是顶撞了太后,我还听说他和十皇子大吵了一架,十皇子都被气哭了。”   话音刚落,不知为何,萧陵忽然笑了一声。   青竹被这声笑惊得一哆嗦,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背后汗毛直立。随后,他听见萧陵道:“那还真是天大的好事。” 第30章 登徒子!   檀夏听说谢玹被太后从宫中赶出去这个消息时,还有些不可置信。   这位小祖宗能说会道,一张嘴常常能哄得朝正殿里的那位心花怒放,难不成太后性情刁钻,谢玹不慎触了霉头?   这消息在荣春宫不胫而走,却并未在皇宫传出去多远。檀夏照往常一样,去服侍瑢妃更衣起身,却猝不及防被迎头一棒。   瑢妃娘娘面容清淡依旧,在檀夏给她梳理发髻时,她望着铜镜中愈渐衰老的自己,轻声道:“你随谢玹一同出宫吧。”   檀夏盈盈笑着,边答应着手中动作也没停。   “娘娘说的是让奴婢送送小殿下?没问题,毕竟是在咱们荣春宫住了些时日的,娘娘总归有些表示。”   瑢妃摇摇头:“不,我是让你从此跟着他。”   檀夏手中的木梳蓦然掉落在地。   饶是再迟钝,檀夏这时也反应过来,瑢妃这是赶她走了。   “你留在他身边,做妾还是做下人,全凭你自己的造化。”瑢妃俯身从捡起木梳,放在檀夏手里,悠悠道,“你不是常嚷着说宫内连风都是闷的?”   檀夏摇摇头:“不是的娘娘,那只是奴婢的玩笑话……”   “你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瑢妃眉眼一弯,虽冰雪之姿,犹如乍暖还寒的春日,“去吧,宫外的天气总归要比宫内晴朗一些的。”   “可那小子……”   瑢妃凝视着她:“檀夏,你是个聪明人,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今日谢玹究竟是不是真的是被赶出宫的。”   皇子十五岁便可出宫开府,五位皇子中,六、七、九各有自己的封地,十皇子最初作太子培养,是个例外;而十三皇子谢玹,因年纪尚小被寄养在宫中,现今,也是时候出宫了。   封地乃皇帝特设,旁人不可干预。只是……   “我听闻,太后让他暂居的府邸,是先皇曾居住过的鹿鸣居。”檀夏缓缓思索着,“可那府邸是在汴梁啊!”   谁家皇子开府立派是在天子脚下的京城啊!   “东宫常年悬空,文宣门与汴梁长街尽头交汇处的太子府,亦已多年无人居住。”瑢妃站起身来,“檀夏,风向要变了。”   窗外芳华灿目,诸多颜色是独属于夏日的颜色。衬得瑢妃寡淡的面孔也生出一些鲜活之色来,她伸出手,摘下攀爬至窗边的一朵海棠,轻声道:“我与妙音有些交情,檀夏,星澜就拜托你照顾了。”   *   谢玹走得轻便,无人相送,他便也乐得清闲。   只是背上伤得实在太狠了。那日皇祠里,他让人不要手下留情,那行刑的宫人便真的不手下留情,鞭鞭到肉。传到太后耳中亦是如此。   宫中的马车晃晃悠悠进了鹿鸣居,谢玹背面朝上,被人抬了进去。   虽对外说谢玹是犯了错被太后赶出宫在此思过,但鹿鸣居里的人都不以为然,丝毫不敢怠慢。自谢玹来此后便忙前忙后,生怕哪里惹得这个受了伤的十三殿下不满。   一屋子十几号人忙来忙去,吵吵闹闹了好几天,就是脚步声也教人听得头昏脑涨,最后自然是被谢玹一股脑赶了出去。   彼时他正阖着眼将脑袋搁在枕上,背上的伤还没结成痂,交错纵横的伤口看起来有些骇人。   鹿鸣居与闹市隔绝,抛却视觉的感触之后,耳边窸窸窣窣的生灵之声便声声入耳,陶冶心扉。在此时,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能立马被察觉。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谢玹蓦然睁开眼。   他拧眉一看,竟是随着鹿鸣居的仆从们离开、后又去而复返的檀夏。檀夏看起来不情不愿的,但约莫记着那日她的不敬之举后谢玹说的一番话,又不敢过于逾矩,别别扭扭地将药物搁在桌案上:“殿下,奴婢来帮您换药。”   谢玹于是又躺了回去。   他打了个浅浅的哈欠:“放那吧。”   檀夏站在原地,不知是走是留。瑢妃让她出宫,她自然是欣喜的,但亦有愁的部分。一来,将瑢妃一人留在宫中,她于心不忍;二来,她出宫后服侍的,是这位穿衣挑剔、饮食苛刻的祖宗,不免为以后的日子担忧。   心中正纠结着,忽听谢玹凉凉开口:“还杵在那儿做什么?”   檀夏忍下胸中怨怼,矮身行礼告退。   她在瑢妃的庇佑下散漫多年,如今骤然需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下人,一时身份难以转换。只是尽管她散漫,但分得清轻重,知晓以后在谢玹手下做事,定要收敛着些性子了。   谢玹阖眼状似休憩,实则观测着她的一举一动。在檀夏关门离开之际,他又忽然道:“母妃让你跟着我,是母妃的事,你待如何,是你的事。我不会约束你,你仍旧与以前一般自由……但唯有一点。”   当谢玹那双碧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旁人是看不出任何情绪的。   “不许背叛我。”   *   檀夏走后,谢玹继续闭目养神。   四周寂静,风声温和。他想起离宫之前,曾见过萧陵的那一面。   当剖析自己内心之时,谢玹才会感到一丝安宁。前世在无助绝望之际,是萧陵扶了他一把,让他能与当时权倾朝野的李缙稍许抗衡。   即便当时他并不知道萧陵的意图,但他明白,人与人之间,除了真情,便只剩下利用与被利用。而在谢玹的世界里,真情实意是压根不存在的。   如今距离重生已有数月,其实谢玹自己也想不通,为何还会对这位先生保留一丝特殊性。   硬要说个清楚明白的话……谢玹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上多多少少带着点雏鸟情节。大概是因为前世执念太深,被背叛后的不可置信依旧历历在目吧。   抛却诸多理不清道不明的芜杂,他的这位先生,依旧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先生。   离宫前,萧陵找到他,睨着眼看着他一身的血痕,问他:“这就是你说的值得?我倒要看看你,为了那个位置能做到什么地步。”   是啊,重活一回,不避开杀人不见血的斗争,反而一头扎进去,是为了什么呢?   大约是因为……在面临抉择时,他可以有权利选择生。   暂时离开让他沉沦挣扎了两辈子的皇宫,谢玹只觉身心都仿若置于苍穹之上,天高海阔、一室生春。   迷蒙中,谢玹趴在塌上,昏昏沉沉即将入梦之际,听见不远处又传来脚步声。   “檀夏……”谢玹轻声道,“不是叫你没事不要来打扰我……”   “檀夏?”   来人声音沉沉,带着一丝熟悉的味道。谢玹却心中一悚,睡意全无。   那人略带侵略性的眼神划过谢玹的眉眼、瞳色、以及他裸露的后背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小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第31章 你是狗吧   数日不见,李徵身上如墨般的色彩仿佛又浓重了些。他本就生得高大,俯身看向谢玹时,大半的阴影都投射在谢玹身上,仿佛亲身覆在上面一般。   鹿鸣居虽坐落在城郊之外,但守卫是从皇宫调动来的,李徵凭什么能越过层层关卡,直至谢玹的寝殿?   谢玹第一反应是这群人玩忽职守,张嘴便要唤人。   “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李徵懒洋洋地说道,还有间隙分心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袖口。   谢玹:“……”   他上下打量了李徵一眼,发觉李徵一身风尘仆仆,显然不是从正门走进来的。于是谢玹决定无视这句话,再次喊道:“来人——唔——”   话说一半,便被人连捂带蒙堵了回去。   李徵边捂住谢玹的嘴,边浅浅笑着,仿佛丝毫不担心自己被当场拖出去。   “殿下小声些,我只是来还发簪的。”   说罢,竟真的反手去拔自己发髻上的簪。那赭色的暗纹与云色的玉石相交辉映,一看便工艺不凡,只是与当日谢玹不慎落在李家的没有半点相似,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   他单手将发簪插在谢玹头上,仔仔细细观摩了片刻,终于满意颔首。   身上带着伤,只能背面朝上趴在塌上,谢玹已然半个人被挟制在李徵手中。他拧眉静了半晌,再次张嘴——这一回,他不再试图唤来护卫,而是狠狠朝李徵手心咬去。   奈何李徵早有防备,手腕一动,二指便捏住了谢玹的下颚。   “我竟不知道小殿下还有这般爱好。”李徵眉眼带笑,居高临下般悠悠道,“怎的如小狗似的乱咬人呢。”   “我咬的可不是人,是莫名闯进别人家的小畜生。”   “唔。”李徵点点头,终于松开谢玹,转而将视线落在他疤痕未褪的背上,不免“啧啧”两声。   他不顾谢玹反应,兀自站起身来,如在自家后院似的逛了两圈,才端着伤药在谢玹跟前蹲下。   这鞭伤不是几日便能好的,如今距离离宫之日已半月有余,消息恐怕早在暗中传遍。谢玹看着李徵熟练地粘上伤药往自己背上抹去,一时想不通他忽然造访的意义。   难不成,自己这番小小的动作,令诸多听到风声的世家决定站队?   不。随即,谢玹又否认了,如今的他,还没有这般大的影响力。   况且,李徵又是以何种名义站队呢?   面对伤情,李徵的处理手法似乎游刃有余。如檀夏这种在替谢玹抹药之时,总会有触及不到的地方,亦或者力道不够,半结痂的伤口总是若隐若现的难受着。而李徵的指尖微凉,合着灼烧的药膏一同涂抹在伤口处,有种别样的舒爽感。   谢玹被伺候舒服了,重新趴回去,顺便收起了自己的敌意。   他和李徵无冤无仇,总归不是来杀他的。   药膏覆满伤口之后,熟悉的灼烧感便爬满整个背部。那行刑的宫人也不知是手抖还是怎的,大半重鞭都落在下半接近臀部的位置,让如今的谢玹挠也不是,不挠也不是。   忍耐了好久,谢玹还是忍不住半睁着眼,指挥道:“往下。”   李徵的手一顿,回头看他:“你确定?”   谢玹抬起腿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被李徵眼疾手快躲掉了。   “小殿下莫要着急,我今日找你,可不是来干这种事的。”   关键时刻,李徵收手了。他正人君子似的站起身,将手拢进大袖里,一幅正襟危坐的模样:“臣今日来找殿下,是想求殿下救臣一命。”   谢玹哼笑道:“这就开始自称臣了?你既知我只是‘殿下’,这番话是想让我救你,还是想把我往火坑里推?”   “自然是前者。小殿下神通广大,若今日我不前来拜访,恐怕他日,这东宫的门槛就没有鹿鸣居的好进了。”   谢玹笑意一顿。   前些日子他的那番动作,本意是演给太后看的。奈何当日四大世家的代表人物皆出现在紫鸾殿,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些细小的动作,在他们眼里,都可能造成一场巨大的风暴。   但鞭刑过后,太后并未对谢玹有所过问。   东宫依旧悬空,谢玹这张投名状,像投入湖中的石子似的,除了能听到滴答一声,再无回响。而落石之外,却溅起了层层涟漪。   这李徵就是其中之一。   “哦?”谢玹不紧不慢地答道,“听徵少爷的意思,这东宫竟即将有主了?”   李徵悠然道:“王锦瑟多疑但杀伐决断,虽在某些不必要的时候容易心软,但大体来说,还称得上是一位颇有手腕的掌权者。外人看来,你是受了罚,并被赶至这皇家别院……而事实上,若王锦瑟心中毫无动摇,便不会分你半个眼神。”   “这顿鞭刑,恰巧说明了她已将你纳入自己的视野之中。只不过,她见你这位小殿下傲骨铮铮,不好把控,所以想先打压打压你罢了。”   全对。   谢玹自认为对太后熟知,一部分是基于前世对她的印象,另一部分则是基于在皇宫中生活多年的经验。而李徵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明晰其中是非……这人绝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李徵有动静,其他人呢?   谢玹躲在这鹿鸣居,本意是静观事变,却不料率先被人找上了门。   李徵到底想做什么?   在间隙里,谢玹回想起多日前,在李家看见的那双,对权势充满欲望的眼。   “所以小殿下可得救救臣子。”李徵缓缓道,“我爹……正在准备找个机会杀我呢。”   嗯?   谢玹眼神一动,心思扭转,嘴上却沉默不语。   这时李徵却又不说了。他忽然俯下身,凑到谢玹跟前,仿佛要望进谢玹的眼底。   他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我今日才知,小殿下的眼睛这般好看。”   却听谢玹冷不丁道:“你爹有把柄在你手上?”   李徵一愣:“嗯?”   “李缙在朝中无法无天,想必贪污受贿之事没少做,朝中御史或碍于威压,或苦于没有证据,奈他不何。可你本人就住在李府,证据这种东西,就算是偷,也能偷得点出来了。”   李徵:“偷?在小殿下眼里我便如此不堪?”   谢玹不理会他的打岔:“当日你被软禁,恐怕也是因为此事罢,怎么,你是如何突破你爹与李郁的封锁,将东西交予秦庭手中的?”   他眼神锐利,刀锋一般落在李徵的身上:“还有,你拉李缙下水,身为李府的人,如何能保证自己不被牵连?”   他李徵并非等闲之辈,亦非忠实良善之人。今日来这鹿鸣,若说带着三分真心,假意便占了七分。   李徵这双充满欲望的眼,谢玹可看得太多了。   人有欲望,弱点便会被无限放大,就像在航线中掌舵的人,稍有不慎便会被深渊吞噬。而谢玹,恰恰是会利用这一点的人。   他从来不信什么所谓的真心。   “没想到事还未成,小殿下便为我考虑了这么多。”李徵笑道,“臣真的有些受宠若惊了。”   虽是笑着,他望向谢玹的眼中,却是冰冷的。他看似在向得势的谢玹求救,实际上,好似在观摩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幼兽,若符合他的心意,他乐得上前帮扶一把,反之,他也不介意送这只毫无利用价值的幼兽下地狱。   要不怎么说在初见之时,谢玹就发觉李徵与自己是同类呢。   在此时此刻,谢玹生出一丝好笑的心情来。   他悠悠叹道:“放心罢李卿,若你身受为危难,我必以命相救。”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四目相对,又双双笑开去。   作者有话说:   好困,要亲亲抱抱海星星才能起来(胡言乱语) 第32章 你就是狗!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鹿鸣居位居汴梁郊外,依山傍水且环境幽静,府邸里外三层皆有盘旋的茂林将主殿供于最高处,守卫须以人力首尾相接进行戒备,谢玹觉得麻烦,没让他们靠得太近,想必李徵就是钻了其中的空子。   正事议完,谢玹才有闲心去干些无关紧要的。   譬如,就在刚刚,他发现李徵身上带着伤。   他似乎总是有伤,上一回在李家也是,血腥味连檀香都盖不住。   这人年纪不大,心思却不小。谢玹前世好歹活到了而立的年纪,自以为较之这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自己更加成熟稳重。他思忖了片刻,试图再从李徵口中套出点关于李家的话来,一回头,却发现李徵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   “?”谢玹莫名道,“怎么?”   李徵:“原来李郁说的美人就是你。”   谢玹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李郁是何许人也。除了李家嫡长子的身份外,剩余的印象,就是那绑着绷带的宛若顶着一个硕大夜壶的脑袋。   “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前些日子在我爹入宫时曾嚷嚷着要一同前去,说是要再见见十三殿下。”   是四大世家集聚紫鸾殿逼迫太后立太子那次?   李郁既被李缙养在身边,定然是李家忠诚的走狗。李缙的一举一动,甚至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腌臜动作,兴许他都明白得一清二楚。   世家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与太后作对,必然是有些底气的。   如今皇宫时局变换,谢玹已入了太后的眼,但还远远不够坐上那东宫之位。谢玹猜想,或许只要拔除李家及其扈下的一应势力,才能真正被划入太后的势力范围之内——这也是他登位的第一步。   然而世家势力盘根错杂,绵延了百年的家业如束紧的藤蔓与皇室根基纠缠,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种痼疾,非一朝一夕可剜除。   可惜李徵只是区区一个庶子,还是为李家所驱逐的一位天煞孤星,若非如此……倒是有可利用之处。   李徵有野心,但谢玹只知道他前段时日那场声势浩大的行为,只是为了引起太后的注意,从而借太后的手对李缙的行动进行掣肘。   其余的,即便他再多活一辈子也猜不出李徵究竟想如何做。   是故今日李徵来向谢玹投诚,本就没有太大意义。   他思索着,浑然不觉李徵的手已经探到了自己身前。等他眼前一花,就见那李徵不知何时已倾身压过来,整个上半身都沉甸甸地覆在谢玹后背,还特意体贴地绕过了他的伤处。   靠得近了,他身上的血腥味也愈发浓郁。   不知是被迫与陌生的气息交融,还是被血腥味熏得头痛,谢玹顿时蹙紧眉头,厉声呵他:“李应寒,你大胆!”   李徵却笑道:“小殿下何故如此,臣只不过想看看兄长说的美人究竟是何种模样罢了。”   谢玹算是看明白了。每一回李徵口不对心,心思弯弯绕绕似回纹时,说出口的话比谁都情真恳切。   他并未有过多逾矩的行径,就连俯身过来也只是为了更好地用双手捧住谢玹的脸。   一面是背后重重未愈的伤,一面是李徵身上略带侵略性的气息,谢玹几乎又一次他人控制在手中——他很不爽,非常不爽。   下一回,若是占了上风,他一定要先把李徵这双手剁了!   李徵的手指不仅没有温度,触感还极其粗粝,不像大户人家少爷的手。虎口处层层叠叠的厚茧扎得谢玹眼睫轻颤,平日不见阳光的肤色几乎被磨出浅浅的红来。   “眉眼似墨,凛时如刀,弯似明月。”   食指划过谢玹的眉峰与眼睑,迫使谢玹不得不闭上眼,略带凉意的触感拂过,如一阵清风。   指尖的主人在谢玹眉峰处轻轻一点,继而提起手腕。手部的触感剥离,但束缚感仍在,谢玹睁开双眼,正对上李徵那双深沉的、充满探寻的眼。   李徵:“嗯,瞳色似剪秋之水,倒是很少见的颜色。”   谢玹神色不变。   “鼻梁坚挺,唇似衔珠。”李徵的手继续往下,最后落到谢玹的唇上摩擦着,“可惜唇型过薄。世人说,有此面相者,要么冷性,要么薄情……”   李徵眼含笑意:“小殿下,你是哪种?”   “说完了?”   谢玹冷冷地看着他,显然已经出奇愤怒了。   但李徵毫不在意,甚至自顾自地退后几寸,将谢玹整张脸纳入视线范围之中,以便观摩:“嗯……确实是难能一见的美人……嘶……”   谢玹趁李徵退开的间隙,瞅准时机,抬肘便击。   即便没学过多少武艺,不了解人体弱点,谢玹依旧知道如何能令李徵脱力——他身上犹带旧伤,亦未妥善处理,伤蛇打七寸,伤人伤重心。   手肘精准地击打在李徵的旧伤处,对方登时疼得眉心一皱,却并没有退后半步的意思。反而翻身压在谢玹身上,一手捏住谢玹下颚最脆弱的部位,另一手捂住正在淌血的伤口,嗤笑道:“小殿下好生厉害。”   谢玹被仰面摁在塌上,后背的伤处与被褥摩擦着,又痒又疼。   他气得直喘粗气。   他谢玹今天算是彻底明白了,李徵就是一条皮糙肉厚不怕疼的狗!   这殿内这般动静,鹿鸣居的护卫竟还没有察觉,今日他谢玹就要把这群玩忽职守的家伙全杀了!   谢玹几时被人这样对待过,气得要命,丝毫没想起来是自己吩咐不要无干人士前来打扰的,也没觉得自己是在迁怒无辜路人。   四周风声熙熙,小径旁的竹林似涛,被风扬起浪潮。   殿外嚷如波涛,殿内却唯有呼吸之声。   涛声被风带至殿外,淹没过二人静默的喘息。紧接着,时间犹如在某一刻停顿,“啪”的一声,殿门忽而被人由外打开。   殿内的二人顿时齐齐回头。   只见大殿门槛之外,一人青衫立襟小厮模样,他一手扶在轮椅之上,双肩与脑袋缩成一团,另一手捂着眼睛不敢多看,恨不得立马凿出一道沟壑钻进去。   而另一人端坐轮椅之中,神色无波,眼神却如霜刀。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常服,交领坠金,衬得肤色如雪。   只是,脸色亦如数九寒天的冰一般了。   李徵抬眼微讪,一滴血顺势滴落下来:“萧家……阿陵?”   作者有话说:   小谢:哦豁,翻车 第33章 菜鸡互啄   萧家阿陵这个称呼,着实是久远到有些上古的记忆了。连青竹都听得一阵恍惚。   彼时萧将军征战南北,萧陵随其左右,萧将军麾下的将士汉子们见他灵动,便时常阿灵阿灵的叫他。久而久之,这称呼便传到汴梁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了——萧将军有一名为阿灵的爱子,常年随父奔波于前线的战场。   但他们不知道,这位小少爷的乳名里亦有一字陵,且此陵非彼灵。   后来萧氏湮灭在皇权的巨轮之下,便更没有人知道,萧家阿灵的真名其实并不叫阿灵,而叫萧明煜。   谷中暗水响泷泷,岭上疏星明煜煜。   这李家名不见经传的庶子,年纪看起来与萧陵差不了多少,是从何处得知这个名字的?   青竹心中惴惴——倒不是担心自家先生听见这名有什么过激反应,毕竟如今这世上能让他心绪波动的事物寥寥无几。只是跟随萧陵多年,他多少学会了点看脸色识心情的本事,显然眼下他家先生心情宕到了谷底。   为什么?   青竹瞥了眼一旁正在缓慢整理衣物的谢玹,默默无言。   本以为只要做缩头乌龟就能蒙混过关的青竹,却在下一刻听见萧陵道:“青竹。”   他吓了个激灵,忙高声道:“是!”   “把屋子里的脏东西扔出去。”   “是……啊?”   鹿鸣居清雅幽静,自先皇在此处落脚更名为鹿鸣后,便被世家文人列入汴梁三大盛景之一。   脏东西……   青竹看向李家那位庶子,只见他领口沾染血污,大片的暗红色像刚从泥潭里爬上来……确实有点像。不巧的是,这一打量,恰好与那位阎王似的人物看了个对眼。   青竹:“……”   他在内心哭丧道:先生,你确定不是他把我扔出去吗?   “我竟不知萧家的遗子能出现在此,看来王锦瑟还是手下留情了。”   李徵缓慢地理了理衣襟。   他胸口处的伤口仍渗着血,在他眼里却像长在别人身上似的。只在谢玹那一手肘击打过来时有所触动,其余时候,便像个刀枪不入的铁人。   萧陵眼也不抬道:“我也不知李家养的狗能跑到这儿来,怎么,自家老子骨头给得不够,要来啃谢家的?”   李徵神色一冷。   论唇舌的厉害程度,还是萧陵更胜一筹,谢玹对此颇有体会。   前世在这位太师的庇佑下,谢玹没少亲眼得见他舌战群儒。都说他谢玹会些花言巧语,上能哄得谢青山喜笑颜开,下能训得奴才们哑口无言……事实上,名师出高徒。   在这一方面,先生二字可不是白叫的。   方才被压制在床上的那口气终于出了。谢玹悠然地拢起交领,下榻往主殿的茗炉处走去——方才说了太多的话,有些渴了。至于突然闯入鹿鸣居的二人,恩怨由他们自己说去。   “谢星澜。”萧陵忽而向他投去冷冷一瞥,“你若不介意浑身上下生满暗疮便直说,我自当由哪来回哪去。”   由得萧陵这样一说,谢玹才恍觉后背的伤口刺痛感要比方才更重。修养了大半月的伤口,被李徵来这么一出,就算结了痂也得再次撕裂。   谢玹心中不免对李徵愈发不满。   他好整以暇地抿了口茶,间隙里看了一眼剑拔弩张的两人,心想世家之仇果真铭心刻骨。在皇室面前需维持颜面关系,以免被分化,私下里遇见就如山川崩裂、江河逆流。   气消了,伤口的隐痛感又密密麻麻地攀附上来,谢玹把茶杯搁下,就要往萧陵身边走去。   萧陵既精通医术,今日他便是来看望自己的,可不能辜负了先生的一片好心。   可惜偏有人横插一手。   李徵离得近,在谢玹优哉游哉想走过去之时,伸手一把将人捞进了怀里。末了仍觉不够,手像焊铁似的牢牢箍在谢玹的肩膀上,任由谢玹挣扎也自岿然不动。   一屋四人,只有青竹与萧陵身手了得,李徵与谢玹都是养在深宅里的,哪会什么拳脚功夫,不过菜鸡互啄罢了。只不过李徵在体态上有先天优势,有办法让谢玹挣脱不开。   “李应寒!”谢玹咬牙道,“不想掉脑袋就给我松开!“   “想要便拿去。”李徵说着,锐利的眼神却飘向一旁的萧陵,“我李徵身无长物,但一颗拳拳之心还是给得起的。不像某些人,嘴上说的是体恤话,心中想的是如何取你的性命。”   “真心?”萧陵偏过头,面露讥讽,“李家人可谓是汴梁城第一墙头草,风吹向哪边便倒向哪边,才有如今的地位。你爹李缙没告诉你这个家训?”   李徵反唇道:“你萧家又好得到哪去?兖州十三城在十多年前可还是我大周的地界,如今被划分至外族人的领土,萧家的功劳不可为不大。”   他回头将谢玹往怀里一拉,嗤笑道:“小殿下那时年纪小自然不知。皇家觉得此事丢脸,勒令再议此事者诛九族,朝中上下便对此讳莫如深。十年前萧家人镇守兖州十三城,却在北疆战局四起的关键时刻放贼人入城,当时大周兵力几乎全被调动直北疆,兖州十三城便如一只入了虎口的羊。”   “十三座城池,数十万人口,半月便被屠戮殆尽。我知人命不值钱,却又不知在你萧家人眼中,竟是如此的不值钱!”李徵一幅口诛笔伐的模样,脸上却不见得有什么愤慨。   他这样的人,说实话,也是能眼也不眨地杀人的。十万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又如何,在他嘴中,只不过是用来充作戳进萧陵心窝的一柄剑。   青竹听得心火一炸,也不管自己的身份了,当即骂道:“你又不知世事全貌,缘何在这里胡说八道!”   “是,我不知全貌。那不如请萧先生说说,为何萧家人叛国背民,其独子萧陵却仍能活得好好的?”   青竹俨然被怒气支配了感官,当即啐了口粗话:“关你屁事!”   然而萧陵仍旧毫无反应,如刚来时一般,神色依旧是一块终年不化的冰。   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让他动摇。   “大周物广人博,却让李家这种宵小之辈横行霸道。”萧陵缓缓道,“可惜啊。”   李徵浅浅含笑,示意萧陵继续。   “可惜我爹已经死了。不然,李家人就是他刀下的下一缕亡魂。”   萧陵向后靠在轮椅之上,唇角泄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不过只怕李家容不下你,我爹亦不屑杀你。我虽常年居宫中,但也还是听到了些关于李家的趣事的。”   “好像是元初三年?不记得了。”萧陵悠然道,“李府的二夫人将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偷偷扔到城外的乱葬岗,结果被一个拾荒者发现。他认出这孩子是李府的人,以为他们家出了什么事弄丢子孙,便带着他上门领赏。“   “乌龙一场,碍于颜面,二夫人又不得不将他接下,可又不愿将他接入府中,竟就这般将那孩子扔在李府的门外。也得是那孩子命大,奄奄一息也要等到李缙良心未泯,不然早就去见了判官吧。”   说罢,萧陵再不去管他人,只回首冷淡地看了青竹一眼。   无需萧陵亲口下令,青竹已然知悉了他的意思。他将手中的装满药物的匣子重重地磕在桌上,转身推着萧陵往外走去。   萧陵一走,李徵当即便放开了谢玹。   他沉默着擦拭指尖几欲干涸的血液,一寸一寸慢悠悠的,心不在焉,心思俨然已飘到了遥远的九霄。那冰凉的毫无血色的指尖几乎要被擦出新的伤口出来。   疼痛使他回神。   李徵不经意回眸,见谢玹的眼角也沾上了一滴,想也不想抬手便要替他擦去。   谢玹后退一步躲开,冷着脸道:“你怎么还不走?”   “嗯?自然是还有话对小殿下说。”李徵二指一捻,掸去血痂,恢复成最初慵懒的模样“方才萧陵说的没错,李家本是宵小之辈,合该死无葬身之地。不过,我可算不得与他们是同一路人。”   “怎么?你不姓李?”   “姓氏不能更改,心却可以。小殿下若不介意,便把我当做自己人,坐那个位置么,萧陵能助你,我李徵又为何不能?”   谢玹冷笑一声,压根不信:“我可要不起你的心,不如投诚之前,先把你爹谋逆的证据交给我?“   “小殿下这时还在算计我啊。”李徵轻笑道,“也罢,我乃天煞孤星的命格,若与小殿下走近了,不小心害死了你可怎么办。”   他掸掸衣角直起身来,似要离开。   隐藏在暗流涌动之下的诸多秘密,谢玹一概不知。方才萧陵与李徵二人间的对话,像一粒石子,在他心中泛起数层涟漪。   今日李徵来此,一来表明自己的立场——他要与李缙斗个你死我活,更甚者,李徵可能要取李缙而代之,自己做李家家主。   这也是他今日向谢玹投诚的原因。   但他不似萧陵直来直往,说出口的三句话里能有一句是真心已然不易,李徵心中定然还打着其它的算盘。   他这般想着,心思却飘到了另一处。   萧家……   如今仅存的世家里,并未有萧家之名。萧家曾也是扬名一方的忠臣之家,世事轮转,真相与虚假在岁月的长河中翻滚,如大雪弥望、眇眇忽忽。   又见李徵不知何时脚步一转,再次站到谢玹身前。后者蓦然盯住他,却见人抬起手,用自己的食指指腹轻轻擦拭掉谢玹眼角溅到的血,像是抹去什么执念一般。   在谢玹警惕的眼神里,李徵微微一讪,当着谢玹面把食指上的血舔了。   “我的血太脏,可不敢污了小殿下的眼。”   作者有话说:   看在两个宝贝攻都这么惨的情况下多给点海星吧呜呜呜(。) 第34章 为什么我不能摸?   李徵从郊外往城中走去。   他没有带马车,亦无扈从陪伴,像于天地间只身游荡的孤魂。胸前的伤口已然溃烂,长长的刀痕自胸膛划至腰侧,伤口处血水翻腾,教人目视便能知悉有多疼。   可他像无知无觉似的,就这么踏上了回城的路。   那伤是出自李郁之手。   李家人恨不得他死,却又恐惧他生母临死前发的毒誓,害怕那虚无缥缈的诅咒降临在李家头上,于是一面捏着鼻子将他这颗天狼孤星养着,一面又不将他当个人。   不过李郁也没在他身上讨到什么好处便是了。他纠集来的打手里,四个被他杀了三个,剩下一个又险些被他削成人棍。目睹一切的李郁既害怕又厌恶,手指几乎戳到李徵的眼睛里:“你真是魔王转世!李家一日有你,一日不得安宁!”   “冠冕堂皇。”李徵垂着头,身上的血水一般往下淌,“何必多言,你不就是想知道那日我听到了什么么?”   他这位胆小如鼠的兄长,偏偏因嫡长子的身份做了李缙的“幕僚”。李缙想反,李郁不敢,但又不得不反,那日商讨此事时,又“恰巧”被李徵听到了。   他们怀疑近些时日安插在各处的暗桩屡屡被除,是因为李徵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可李徵区区庶子,能翻起什么风浪?李郁不信,但只好遵循李缙的暗示,以私刑从李徵口中撬出些什么。   李郁已与李徵耗了数个时辰,早已不耐,言语间便无了遮拦:“你究竟有何目的?李应寒,你的命早已与李家绑定,李家兴你便能乘风而行,李家失势,你亦讨不到任何好处。”   “是吗?”李徵笑道,“若我说,我将你们与贩卖私盐商户勾结的证据递给了太后呢?”   李郁脸色顿时铁青:“你……你说什么?!”   “太后查不到,我便送给她,算是卖给她一个人情。”   李郁一时不知李徵说的话是真是假。   但他想起不久前李缙匆匆忙忙从皇宫赶回来的场景——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有如此愤怒的时刻,问起时也不肯多言,只说他与私盐商户中间来往的贩子,那个叫做刀疤刘的男人出了问题。   若再问,李缙无论如何也不肯说了。   今日李徵这番话,倒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可李郁不解,甚至于愈发愤怒:“卖掉李家对你有何好处?!若当真因此事抄家兜底,那可是要诛九族的!你李应寒也逃不掉!”   李徵:“爹不是手眼通天么,这点小问题,想必也难不倒他。再者说,若当真东窗事发,你们与我一同下地狱,我也很是开心。”   “你……你……”李郁伸出手愤然指向对面的幼弟,颤抖道,“疯子,疯子!”   ——疯子么?倒也贴切。   李郁总归是说了句他愿意听的话。   因刀疤刘出事,李缙再无暇顾及其他,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但此事顶天了说也不过麻烦了些,若当真没有退路,李缙也能推出自己麾下的一只臂膀出去顶罪,那些依附于李家的官员们,想必也不敢拒绝。   是故此事对于李缙来说,不过不痛不痒罢了。   李徵的目的并不在此。   他走出下郊,回首往山顶看去。鹿鸣居所在的府邸屹立在北面的山头,与南面落灰数年的太子府遥遥相望。   李徵笑了下。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从怀中取出一柄玉白色发簪。   因贴身收藏,原本温凉的玉散发着人体的温度,眼下被拿在手中,还颇为滚烫。李徵细细将玉簪握在手中,又用二指来回摩擦,让泛着宛若水光色泽的玉几乎透出一片乳白色来。   忽的,下郊的竹林之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   似弦动,似箭发,隐没在一片郁郁葱葱之中,“嗡”的一声,直冲李徵面门而来!   李徵瞧见了,但动作终归是慢上一步。   普通人对上夺人性命的杀身武器,能有反应已是最佳,如此快的速度,几乎是在李徵抬眸的一瞬间,利刃已至。   隐藏在暗处的人,是冲着他的命来的。   李徵攥紧手中的玉簪,凛凛直视那根羽箭。   就在那羽箭即将没入他的身体之时,从他的身后又响起一阵更为沉闷的破空之声。   “噌——”   玄铁之箭从树梢处射出,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将羽箭劈开,一分为二。   “吧嗒”一声,残损的羽箭落在了李徵的脚边。   与此同时,树间响起一个调笑的声音:“应寒兄,当心啊。”   李徵回头一看,那人声音未止,又有一人影从林间飞出。只不过黑影不是主动出来的,而是被踹出来的,落地激起一阵尘灰。   秦庭从树上翩翩落下,随手将弓箭扔给身边的扈从,转头见地上的黑衣人挣扎着要服毒自尽,反身又是一脚。   那黑衣人被踹得向前一扑,瞬间摔了个狗啃泥。未等他有所反应,秦庭错步上前,干净利落地卸了他的下颌骨。   黑衣人终是再无自毁的机会。   林间风声簌簌,秦庭刚直起身,便敏锐地发觉背后有人窥视——独行的黑衣人还有同伙!   目的已达到,又不知对方深浅,秦庭飞速瞥了李徵一眼,当机立断地抬脚将地上那人踹至手下的怀中,低声道:“有埋伏,走!”   也不管远处还有一个受了伤的李徵,秦庭与手下一共三人,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他们轻功了得,不一会就将李徵甩在了身后,任由黑衣人的同伙将他的身影吞没。   那手下仿佛还有些良心未泯,一面飞奔一面踌躇:“大人,咱们就……这么把他扔在那?”   “不然呢?”秦庭坦然道,“人已经抓到手,随后只需从他口中拷问出指使之人,运气好的话,就能顺利摸到李缙在外的老巢。”   “呃……那李徵……”   “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死了更好,李家人活着就是祸害。”   “……”手下忍了忍,还是多嘴道,“可是不是还要从李徵口中问出刀疤刘的具体消息吗……”   飞掠出去数百尺的秦庭脚步一顿,轻轻“啧”了一声:“麻烦。”   下属讪讪笑道,不再多言。   他早知道秦庭只是做做样子,无论是同属合作关系,还是有利可图,他都不会放任李徵不管。只不过下属不敢多问,为何明明是一条船上的人,秦大人却始终与李徵心怀敌意。   尤其是现在。   赶回去时,李徵已经与那群黑衣人纠缠许久。即便身无武艺,他也能一个人杀出生天。   兴许李缙多少有些看不起他,加上方才那名弓箭手,一共只派了三人来杀他,这才让李徵占了上风。   这般不顾自己死活的打法,看得惯会文雅风流的秦庭直皱眉:“鲁莽。”   下属提醒道:“大人,再不出手,他就要死了。”   “这么着急,不如我让你跟着他?”   下属:“……”   他以大局为重,招谁惹谁了。   等到看够了,秦庭才终于屈尊降贵,让下属把那剩下的一个人就地解决。李徵以一敌二,除了身上多处挂彩,状态竟还出奇得好。   李徵站稳后,拍了拍前襟处,发现玉簪还在,尚且心安。他手臂被划出一道极长的口子,右手掌也溃烂成灾,不堪忍睹。秦庭瞥了两眼,却笑了,好似心情颇为舒畅。   李徵抬眼看他:“秦大人未免太小肚鸡肠。”   秦庭“啪”一下打开折扇,悠悠摇晃:“我说什么了?”   李徵:“我不止右手摸过谢玹,左手也摸过。”   秦庭:“……”   他挥手合扇,冷着脸扭头便走。 第35章 喜欢先生……?   伤半好不好、被迫从床上爬起来的谢玹,站了一会就又躺回去了。时隔甚久,伤口大多都已结痂,被李徵这么一闹,谢玹估计又要躺上好几天了。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却硬是没有一个护卫前来探查,若只是遵循谢玹的命令倒也罢了,但他刚住进鹿鸣居不久,还不知仆从与护卫中间夹杂着谁的手与眼,亦不知前方的路能否按照自己的步调走。   但也比前世的境况好了,谢玹想。   至少如今的他,不是孑然一身。   他将裹在背后的衣衫除去,裸露的背上露出交错纵横的疤痕。但他自己看不到,只觉背后火辣辣得疼,估计药膏全蹭在了衣服上。   脑子里不受控地冒出李徵那张眉眼似覆有浓墨般的面孔,谢玹垂下眼,细细思索起来。   他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年郎,李徵看他的眼神,分明也是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欲望的。   娈宠分桃自古有之,并非闲事。如今的李徵,虽被困池中,但如他这般有野心之人,终有一日会冲破桎梏,一鸣惊动九天。   若是加以利用……   谢玹抿了抿嘴。   算了,他还不至于为了皇位出卖自己的身体。   背上密密麻麻的隐痛让谢玹有些烦躁,他想唤檀夏进来帮忙重新换药,但又觉得大声嚷嚷有失体面,遂自暴自弃地将自己闷在被褥里,闭着眼打算睡过去。   脚步声是在这时又再次响起的。   这鹿鸣居仿佛是个四面漏风的窟窿,谁都能顺着缝隙钻进来,谢玹阖着眼,冷淡地说道:“这回又是谁?有何事?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定叫皇祖母摘了你的脑袋。”   “你以为睡一觉,伤口便能好吗?”   来人声音清浚如泠泠的泉水,惊得谢玹蓦然睁眼。   正殿之外,坐在轮椅中的萧陵不知何时去而复返。脚步声是青竹的,他正在用叉竿将窗户撑起,屋外微凉的风便夹带着竹叶的清香一同飘进室内。   竹叶洋洋洒洒,自萧陵身后的阶梯飘落,有几枚落在了他白色的衣袍间。   谢玹做皇帝的时候性格刁钻得很,吃食要吃最精的,衣袍要用最柔软的,就连后来提拔上来的臣子,也是各个养眼俊俏。   托萧陵的福,萧陵死后,遇到再多好看的美人,谢玹都觉得食不甘味。   谢玹坐起身,沉默地看着他。   青竹作为萧陵亲信,许多命令不用明说,一个眼神就能领悟。他开完窗,又自觉往桌案走去——他要去取桌上的锦盒,为谢玹换药,这是他家先生交代过的事。   但锦盒在手,还未碰到被褥的边缘,就收到了谢玹的一个冷眼。   青竹:“……”   他回头看了眼萧陵,还是硬着头皮道:“殿下,鞭伤虽是皮外伤,但若不在结痂前清除创口,不仅会留疤,还可能会危及性命。”   谢玹还是不说话。   萧陵原本低头捻搓着袍上的竹叶,半晌不见动静,一抬头,正撞进谢玹清澈的眼。   他动作一顿,掸去竹叶,开口道:“怎么?想让我来?”   谢玹看了青竹一眼:“他粗手粗脚,我不喜欢。”   青竹:“……”   青竹捏了捏拳头,忍下一拳揍过去,让谢玹这臭小子感受感受什么叫真正粗手粗脚的念头。   他家先生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亲自给谢玹涂药?若不是有正事,先生根本不可能踏进这鹿鸣居!青竹转身退下,懒得搭理谢玹,却见萧陵轻轻在扶手上敲击着,不咸不淡地说道:“行。”   青竹:“……”   一腔衷心被当众掌掴,青竹终是愤愤离开。   但他也知,长久被禁锢在皇宫里的先生,近些日子,身上好似添了些人气,这是好事。   萧陵的母族是医学世家,前朝曾有能者位居御医之首,萧家失势后,这番技艺便也逐渐失传。诸多湮灭的时光长河里的痕迹,都化作袅袅青烟随风而去了。   较之李徵熟稔的手法,萧陵更知道如何使得药效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谢玹看不见萧陵的表情,但背后游走的触感,让他的伤口附近升起一丝酥酥麻麻的感受。   “我与李徵,谁的手法更舒适?”   萧陵冷不丁地问道。   话音出口,他仿佛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暗藏的含义极似争宠。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但萧陵冷面惯了,看不出悲喜,谢玹也好似没反应过来,整个屋子里尴尬的只有青竹一人。   谢玹默了一会,没回答,只道:“李徵好像喜欢我。”   青竹:“……”   萧陵指尖一顿,若无其事地转身从锦盒里沾了块药膏。   这药膏还没粘牢,便见谢玹紧接着问道:“先生问我这个问题,所以先生也喜欢我吗?”   青竹:“……”   哪里有裂缝,快让他钻钻。   那粘在萧陵指尖的药还未牢固,晶莹剔透膏状物体不堪重力,滴在了他的衣袍之上,融成一块墨迹般的灰点。   萧陵皱了下眉。   谢玹的表情着实天真无邪,碧色的瞳孔专注地看着人的时候,极易让人联想至万里无垠的晴空。萧陵活了坎坷的前半生,自认识人无数,人心与算计信手拈来。   但他好似看不透谢玹。   在练武场事件之前,他与谢玹分明毫不相识。可眼前这个初露锋芒的小皇子,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故人。   萧陵当然不可能将此事说出口。   药已涂抹完毕,他若无其事地将衣袍上的药膏抹去,细细擦拭指尖,只道:“李家势大,家族内部亦有争斗,李徵满心算计的利用之意,在你看来,却真心满满。”   谢玹趴在枕头上,回身望向萧陵,虚心求教:“先生有何高见?”   萧陵干脆利落道:“没有。”   言下之意,任你谢玹说什么,都与他萧陵毫无干系。   到这鹿鸣居,萧陵不是来说废话的。他将擦拭药膏的手帕递给青竹,微微抬首。   谢玹闹了这一场,皇宫内外可谓是风云变幻,诸多势力皆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萧陵需把握好这次机会。正巧,萧氏遗党安插在宫外的眼线,刚得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看在尚且算合作的面子上,萧陵认为需要将这个消息共享给谢玹。   然而此刻的谢玹,心思好似不在他心心念念的皇位上面。   他穿好衣袍,慢慢悠悠地坐起来,再次看向萧陵,眼神要多真挚有多真挚。   “先生不回答我便罢了,但扪心自问,我是喜欢先生的。”   正在将手帕装进锦盒的青竹:“………………”   怪不得今天黄历说不宜出门!   作者有话说:   青竹:先生,谢十三说喜欢你   萧陵:你觉得可能是真话吗?   青竹:(点头)   萧陵:……   《关于谢玹刚刚否定卖身给李徵后转头就给萧先生表白这件事》 第36章 天上掉下个陵妹妹   谢玹说得情真意切,可惜萧陵生了一颗石头心,天生不会开花。   他吩咐青竹先行一步,自己随后就到,以便混淆暗处之人的视听。鹿鸣居里并非安全之地,在谢玹彻底掌控此处之前,需谨慎再谨慎。   萧陵今日来此,只为告诉谢玹一件事——远在西南镇守边关的骠骑大将军王骐已动身回京,不日将会抵达汴梁。   这位王将军是太后的嫡亲叔叔。萧家仍在时,王骐还是其麾下一个小小的护军,萧家被灭门后,王骐便屡立战功,再加上太后的扶持,便一跃坐上统帅的位置。   大周西南疆土比邻高句丽,当年萧将军镇守的兖州十三城,正是被后来的高句丽划分走的。   若论关系,萧将军可算得上是王骐的恩师。然而萧家落难,王骐非但没有找太后替这位恩师求情,反而落井下石,最后踩着萧家人的尸体上位。   谢玹看了眼萧陵,见他提起王骐时,亦是不辨悲喜。   “王骐回京,除非得召,否则不得入宫。”谢玹道,“太后让他回来的?”   萧陵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过去。   信纸是新的,明显被拓印过。谢玹猜想,是萧家旧部从宫外传来的消息。信上寥寥数语表明,王骐此次回京,是要与太后商议攻打高句丽一事。   这意味着,王骐是主动回京的。   大周的先祖大一统九州之后,花了许多年重整山河,才有如今这番样貌。边境虽无常年战火,但偶有冲突,高句丽便是这些冲突的头一号人。   “王骐躁郁自负,高句丽屡次骚扰边境,王骐不堪其扰,再加上兖州十三城的旧恨,这场仗迟早会打起来。”   谢玹思索了片刻,摇摇头:“我倒认为不一定。”   “太后如今看似大权在握,其实也受到世家的诸多掣肘。许多影响深远的决策都需要与之反复推拉才能有个结果,而这个结果,往往也并非能如她的意。”   西南若打起仗来,车马兵粮样样都要,谁出?除了国库,剩下的必然是那些富得流油的世家们了。   要世家出钱养兵,想得倒美。   若太后都没有一锤定音的能力,王骐又算得了什么?   “我说了。”萧陵重复道,“这场仗必定会打起来,但不是现在。”   谢玹抬头看他。   这般笃定自在的语气,谢玹前世见过不少。   譬如在登位不久,谢玹刚被李缙掐着脖子训完话,萧陵便走进了上阳宫。他就那么遗世独立般坐在轮椅中,冷淡地问他:“想他们死吗?”   “自然想!”彼时的谢玹恨透了这些人,张口便答。   “好。”萧陵竟笑了下,“那他们必然都会死在你的手中。”   又譬如在萧陵帮他铲除一应贼子后,又勾结刺客试图刺杀谢玹,最后入狱。谢玹站在栅栏外,对他尚有对待恩师的情谊:“朕不会杀你。”   萧陵却道:“不,你会杀我的。”   就好似萧陵是天宫里掉下来的神仙似的,句句笃定,又句句应验。谢玹好奇,谢玹太好奇了,是什么样的过往,才能造就如今这个集矛盾于一身的萧陵?   “看什么?”萧陵冷冷出声,“你的眼睛都要烙在我身上了。”   谢玹坦然道:“先生好看。”   “……“ 萧陵深吸一口气,正要骂人,却听谢玹话音一转:“先生的意思我明白,王骐此番回来,明面上是求旨与高句丽一战,实际上,还是与世家有关的。”   “若李缙他们不愿意打,这仗是打不起来的。可太后仰仗王骐在西南的兵力,又不敢拒绝得太彻底,这就需要选取一个折中的法子。”谢玹笑道,“诚如先生所言,这仗得打,但不是现在。”   太后当政,先是被李缙为首逼迫新立太子,又在诸多政务上处处受限,若说当今谁最希望李缙死,非太后莫属。   这是扎根于太后心底的痼疾。   而放眼整个大周,又何为痼疾?   数百年前的谢氏,不过是九州大地上一个普通的门阀士族,于乱世中苟有一隅。后拼杀出一番伟业,于众多世家中脱颖而出,封皇立都。   他们被一同活跃的世家推上皇位,却不知在历经时代更迭后,这些拥护他们的,亦是这片江山剜不掉的沉疴。   先祖曾改科举令替代九品中正,试图让寒门子弟入仕,从而从这些手眼通天的世家手中夺回一些权利。只是顽疾到底难除,虽说世家们并不是铁板一块,但在大是大非的利益下,他们仍旧十分团结。   直至科举令被叫停为止,通过考试入仕的方式仍在被世家干涉。即便有寥寥寒门庶族入朝为官,他们依旧生存在世家的阴影之下,让皇室想扶持都难以入手。   世家利益集团一日不瓦解,谢家的江山便一日不稳固。   谢玹道:“十多年前,太学有一寒门学子被贵族之子当众打死,学子们群起激愤,在汴梁城中游行示威。许多儒生亦谏文请愿,想为这位惨死的寒门学子讨得公道。公道自然是讨得了的,贵族之子被剥夺入仕资格,一生不得入京。”   “可这是庶族们想要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在身份面前,都成了一纸空文。”   “太学一事,寒了学子们的心,最后的结果却是叫停了科举令……世家递呈上来的折子里写着:庶族卑劣,天生不堪重用,若使其入仕,我朝危矣。荒唐吗?”   自然是荒唐的。   但这个世上,能开口说话的,从来都是站在高处的。   科举令虽是皇室想要遏制世家势大的手段之一,却也是这世上想开天下盛平之梦的寒门子弟的唯一出路。   “这杖打起来之时,就是世家衰落之始,太后想必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世家非除不可!   “可科举令已经叫停十三年了。世家的阴霾笼罩在汴梁上空,谁敢再去开这个头?谁有这样的胆魄?谁敢去彻底碾碎这些打碎骨头连着筋的利益集团?”   “太后选我的时候,不就是这般想的么。”谢玹眸色沉沉,像淬火后熠熠的翡翠,“只有我敢,只有我能。”   因为向后就是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说:   小谢:端水就是每个人都要撩,各人有各人的撩法儿对吗   作者:啊对对对 第37章 一朝踩进阴沟里   “十年前?”萧陵不为所动,“十多年前的事,你倒也知道得这般清楚。”   “……”谢玹顿了顿,听出了话中的意有所指,“知己知彼罢了,我若一无所知,那日与先生说的话,岂不成了空谈?”   萧陵点点头,忽而神色一冷:“太学之乱如今在民间尚有流言,你知晓情有可原。那萧家之事,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较之太学之乱,世人对萧家叛国一事可谓噤若寒蝉,知道的不知道的谈论的不谈论的,若与此事有沾染,轻则领罚,重则送命。   看来萧陵仍旧没有忘记那夜的试探。   萧陵并不好糊弄,谢玹也并不打算糊弄,这么好的时机,不反将一军如何说的过去?   谢玹:“先生不说,我便只好胡乱猜测了。先生恨我谢家恨到希望举国覆灭的程度,不如先生今日就告诉我,萧家当年发生了何事?至于掉脑袋的事……管他呢,若得先生所言,星澜甘之如饴。”   也难怪宫里那些老顽固看不惯谢玹,张口闭口便是哄骗之语,教人分不清虚实,然而那些话偏偏又有人爱听。   萧陵微微一哂,正待反唇相讥,耳畔忽闻一阵微不可闻的风声。这风声来得疾,也来得古怪,将北面半阖的窗“啪”的一声吹开。   萧陵面色一凛:“什么人!”   自小习武的直觉令其察觉到风声的异常。果不其然,窗被扥开不过刹那,一柄方寸大小的飞刀泛着寒光而至。   谢玹也看见了,但他没有萧陵那般快的反应速度。   只见他端坐轮椅之中,连身形都未有所晃动,宽大的袖袍在空中打了个转,手腕翻转二指作剑就那么猛地一挥,飞刀便硬生生被打得转了个方向,颤抖地扎在了一侧的门桩之上。   扬起的风未止,为谢玹的方向送去一缕清淡的梅花香——似是来自萧陵。   那飞刀显然是冲着谢玹面门而来,被萧陵挡了一下,却还是削去了谢玹鬓边的半捋发丝。原本就松散的发髻顿时垮了下来,铺了满头青丝。   与之一同掉下来的,还有两个时辰前,李徵亲手插进去的发簪。   谢玹犹豫了一刻,还是俯身将它捡了起来。   而远处,飞刀之人身形鬼魅,几个瞬息便不见了踪迹。到这时,一直死寂的鹿鸣居才终于像煮沸了的水翻腾起来,蜿蜒的竹林之下不时传来几声抓刺客的声音。   萧陵收手整理袖袍,侧眼看向木桩上的寸刀:“这刀做工一流。”   谢玹缓了口气,顺着萧陵的视线看过去:“先生的意思是,宫里的人?”   但他猜不到谁会想要杀他。   重活一回的时间里,他得罪的人多了去了。但数来数去,也没有到需要取他性命的地步,萧陵操纵轮椅过去,二指夹着刀刃将它抽了出来。   刀柄皮革上等,还挑有罕见的金线,而那刀刃轮廓更是顺滑,刃面如雪色,映照出萧陵的眼。   他凑近了些,动了动鼻翼:“线香?”   “线香?”谢玹一愣,“佛香?”   脑中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   檀夏终于姗姗来迟。   攀上山顶的正殿需要走一条蜿蜒的向上之路,檀夏走得气喘吁吁,一眼看见谢玹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   “刺客抓住了吗?”谢玹问。   檀夏摇摇头:“刺客有备而来,而且行动过于迅速,我们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背影……是一个和尚。”   谢玹眸色一沉:“你确定?”   “自然,在场的人都瞧见了。”   若是和尚,就免不了谢玹往般若寺的方向思索了。   他一直觉得,收到谢青山给的香囊后,主持的举止有些奇怪,若他是皇帝的人,为何在收到皇帝的手信后没有任何反应?若不是皇帝的人,谢青山又为何让谢玹去送香囊?   可若是那主持明白香囊便是皇帝的手信,今日又来杀他作甚?   谢玹左思右想,却仍然一头雾水。回头见萧陵把玩着那柄飞刀,神色有些冷凝,不免心中一叹。   他家先生冰雪聪明,见自己这般反应,自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谢玹挥手示意檀夏出门候着,临行前又嘱咐了句:“今日刺客一事莫要传出去,若不日出现流言,鹿鸣居里的人一个也别想摘干净。”   檀夏称是。   檀夏走后,谢玹从床上缓步下来,来到萧陵的轮椅跟前。   飞刀上的线香味浓郁到几乎不用分辨,就能瞬间定论。谢玹蹲下身来,一幅好学求教的好学生模样:“先生可知般若寺的主持身份?”   萧陵把玩飞刀的手一顿。   俯身看时,谢玹披着一头青丝显得乖顺无比,背光时黯淡的眼像鹿,又像前些日子被他抱在怀里的那只狸奴。   好似过往那些伶牙俐齿皆是人的臆想。   萧陵别过眼去:“我不知道。”   “先生应当知道。”谢玹近乎蛊惑道,“先生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萧陵:“……”   他反手将那飞刀拍在桌上,按下轮椅上的机关就要逃跑。可惜谢玹早有准备,及时就地一坐,用身体挡住了轮椅的去路。动作过大,还险些抻着后背的伤口。   萧陵:“……”   他神色几经变幻,终是冷冷地吐出三个字:“凤九渊。”   凤九渊?!   谢玹一怔,怀远王凤九渊?   他还欲再问,可萧陵已不再看他,径直操纵轮椅向屋外离开。   檀夏等在门口,见萧陵出来,忙热切地迎了过去:“先生要走了?”   萧陵点点头,对着要上前帮忙的檀夏拒绝道:“不必相送。”   好在离开不久的青竹不知何时再次出现在鹿鸣居外,俨然是来接萧陵的,一主一仆如来时般顺着小径蜿蜒而去。   檀夏目送他们而去,才折返进屋,结果一进门便看到谢玹坐在地上发呆。她还以为是伤口出了什么问题,忙上前去查看。   谢玹回过神来,细细看了她一眼:“你与先生很熟?”   檀夏:“……没有啊。”   “那你为何对他像对自家主子似的?”   “……”檀夏觉得现在的谢玹有些乱发脾气的意味,虽不知是什么原因,但也一时觉得新奇。   她思索片刻:“先生来时不是说……呃……”   檀夏支支吾吾的,脸色有些红,但眼见谢玹耐心告罄,还是眼一闭心一横,说道:“你与先生之间不是龙阳之兴么……”   谢玹:“……”   此时此刻,谢玹才终于反应过来今日重重怪异之处了。   先是鹿鸣居好几个时辰半个人影不见,害得他被李徵摁在床上摸了个遍。后又有原本在宫中软禁的萧陵出现。萧陵在宫中美其名曰教授武艺,实则软禁。出宫若没有内务府、御林军及太后的层层审批,是不可能出得了宫的。   萧陵能出现在这里,并且屏退所有鹿鸣居的人,原因想必就在此了。   原来鹿鸣居不是没有尽责的护卫,而是护卫们得知此事为了避嫌,给他与先生腾出了私会的空间! 第38章 收的什么破烂玩意儿   谢玹现在没工夫去管什么龙阳之兴,也没闲暇再去一趟般若寺。萧陵既在这个节骨眼将王骐回京一事告知于他,必然有他能操作的空间。   他将那短刀收好,又吩咐檀夏取一块上好的刀套将它包裹起来,思忖着,现在用不到,以后总归会有用到的地方。   等谢玹托着刀柄将它放进匣子中时,入眼的便是近些日子收到的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一柄枫红色坠珠折扇,扇面题了首诗,笔迹张牙舞爪,一如书写之人的品性;一根玉簪,赭色暗纹穿织其中,雕刻的乳白色云纹亦栩栩如生;以及还有那柄刚被谢玹放进去的金线短刀。   谢玹看着这些东西,忍不住一乐。   当他是在路边乞讨的小狗?什么东西都要往他怀里塞。   檀夏正在给他束发,眼尖看见了原本属于李徵的那根发簪,探头道:“这玉簪好看,殿下要用这个吗?”   谢玹正准备关上匣子,闻言问:“好看?”   檀夏颔首。   “那就用它束发吧。”   檀夏捡起发簪,熟练地为谢玹束发。谢玹的发丝很是柔顺光滑,像倾泻而下的瀑流。若是抓着发根往下一路顺拉,都不会被打结的发团绊住。她一个没忍住,以指作梳多梳了好几下。   “好玩吗?”谢玹回眸看她。   “……”檀夏收回手,见谢玹没生气的样子,又偷偷抿嘴笑了。   在谢玹身边待久了才明白,这位小殿下虽然看起来脾性不怎么好,动辄对人冷眼呵斥,其实从未真正无故惩罚过谁,除非被触及逆鳞。   但……以短暂的相处看来,檀夏还并未发现这处逆鳞所在。   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谢玹背后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连疤痕也都淡了,宫里却没有传出任何关于太子之位的风声。   仿佛太后因谢玹的忤逆,将他扔进这与世隔绝般的鹿鸣居,自此放养了。   今日还是谢玹第一次出门。   檀夏手脚麻利,很快便梳好发髻,随后将那根发簪插了进去。透过黄铜镜面看去,当真是白玉谁家郎,看花东陌上的美景。   “殿下要去哪里?奴婢差人叫辆马车。”檀夏问道。   谢玹负手站起身来:“皇宫。”   *   等待的时间足够长,算算日子,今日已是王骐回京的第十多个日夜。西南边境不可多日无将领,王骐定然不会长久地在汴梁停留。   这太子之位谢玹是要定了的,否则就对不起自己挨的那顿鞭子。   皇子入宫毋需如外臣般请示,只需向御林军交付证明身份的腰牌。谢玹一路乘着坐辇进去,到了文宣门附近才下来步行。   今日的文宣门一如往常般清冷,谢玹匀速走上石板路上,透过长廊便能远远看见萧陵所住之处的院子。   大门紧闭,宫侍不见踪影。   有些不寻常。   但谢玹今日进宫,不是来找萧陵的,于是只好按捺住心中疑窦,继续往太后的锦鸾宫走去。   好在锦鸾宫并不远,谢玹顶着日渐炙烤的日光站在殿外,颇有耐心地等着。   然而等来的,却是太后仍在休憩的消息。   这青天白日,日头都能晒得脸火辣辣的,太后在这个时候休憩?   谢玹轻微一嗤。   守在宫门的太监是个面熟的,好似就是上回那个奉茶太监。他一见谢玹露出这种表情,心里就直打怵,担忧谢玹又要生出什么幺蛾子。   果不其然,不好的预感便在下一刻应验。   “皇祖母是不是不想见我?”谢玹道,“那我便主动去见皇祖母罢。”   说罢,竟要抬腿便往里闯。   这可得了,这可是皇太后的寝宫!   奉茶太监忙绕柱上前,拦在谢玹面前赔笑:“小殿下说的是,太后娘娘确实没有休憩,而是在内接见重臣,小殿下不如再等等?”   谢玹目光一转,倨傲道:“谁?”   “……”奉茶太监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实非不敢说清。   “是王大人罢?”谢玹一语点破,“为何接见王大人便不能见我?我偏要去找皇祖母问个清楚!”   太监只好一路劝阻一路拦。虽说谢玹被送出了宫,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谢玹已然夺得恩宠,譬如那原本受宠的十皇子被迫搬出了玉华殿,回去与自己的母妃贤妃住在了一处。   再者,前些日子他在奉茶之际,还听见太后娘娘在询问谢玹的伤势如何呢。   于是在奉茶太监将拦未拦的架势中,谢玹走进了主殿。   主殿并非归属于寝殿,而是被太后用来会客、接见小辈请安之处。谢玹一进去,看到了王骐。   谢玹未曾亲眼见过王骐。   前世的争斗中,归属于谢氏的太后是最早落败的一个,于是与太后为同党的王骐,在李缙的安排下战死沙场。   而现下他之所以能这么快地认出来,是因为王骐带着刀。   外臣入室,还能明目张胆地带刀出入,恐怕几十年来,也就王骐这么一个。   谢玹目光微冷。   这人究极是狂妄至此,还是说,权势滔天到早已获得皇室的特许?   但无论是哪一种,王骐这人也绝非莽夫。   谢玹闯进殿时,并未特意放轻脚步,殿内呛满火药味的争吵自然便飘至屏风之外。   奉茶太监跟随至此,反而没那么想要阻止谢玹进殿的意思了,反正若要领罚,也是他谢玹先受。   于是谢玹便清清楚楚地听见殿内的对话。   “你究竟什么时候杀了萧明煜?区区一张免死金牌你倒奉为圭臬?留他在宫中,并非牵制,而是祸害!”   “行啊,你去。”太后的声音在清冷的大殿中传开,“若将萧氏残党逼得走投无路与你同归于尽,别怪我不救你!”   “那又如何,我还怕他们不成?!”   奉茶太监眉头一缩,就要逃跑,生怕自己多听到半个字,可谢玹不让他逃。   “你叫什么?”谢玹勾住太监的衣领,琉璃珠似的眼中精明乍泄。   太监哆哆嗦嗦:“奴婢……奴婢赵闲。”   “好,赵闲。”谢玹收回手,漫不经心地将因赶路而皱起的袖角抚平,“开口,宣十三殿下进殿。” 第39章 收收味儿秦大人   “十三殿下——十三殿下——您不能进去呀——”   赵闲当然不敢堂而皇之地宣十三殿下入殿,那太后都没下口谕呢。可他也不敢得罪这位十三殿下,只得选了自作机灵的折中法子。   殿内二人的交谈顷刻被这段悠长的传话声切断。   谢玹风风火火地闯进去,在太后还未问责之时便叩拜行礼,高声道:“孙儿拜见皇祖母!”   一句响亮的问安径直将太后责备的话堵在了喉中。   旁边的王骐看得有趣,方才与太后争论时的气顿时消了大半,偏着头去仔细打量谢玹。   王骐虽是出身王家,但在西南驻地多年,带着西南那帮兵匪子,自己身上便也多少沾点了些匪气。一人长的刀挂在腰侧,玄铁冷硬的质地,看得人心生寒意。   他见谢玹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跟前,回头问太后:“这便是你说的……谢十三?”   “何事闯进殿来?”太后扬声问道,意待责备。   “没事就不能见皇祖母一面么?”谢玹言之凿凿,“孙儿在鹿鸣居待了这么些天,也不见皇祖母想念,只好厚着脸皮自己进宫来了。”   “你倒自得意趣。”太后板着脸,却隐含笑意,“这么快就忘了为何挨哀家的鞭子了?”   祖孙二人的一问一答,引得初次见面的王骐对谢玹兴致盎然。他从高台上踱步而下来到谢玹面前,自上而下地捏住谢玹的下颚,将他的脸抬起来细细端详。   因常年与兵刃打交道,王骐的虎口结了层厚厚的茧,蹭得谢玹有些刺痛。谢玹便也不忍着,蹙着眉直勾勾地看他,尽显不满。   王骐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像在审视什么能买卖的物件,半晌才松手:“像个龇牙咧嘴的小狼,也难怪你会喜欢他。”   太后:“随你如何说。”   “我看是宫中许久没有后辈敢这般与你说话,你寂寞了吧。”王骐起身负手,悠悠望向太后,“那些被你养得畏畏缩缩的小鸡崽们,连直视你都不敢,又怎会如他这般灵动?太后娘娘,你入宫至今,也将近二十载了罢。”   话至末了,竟有些感慨时光易逝的滋味了。   不过这是独属于他们王家的恩怨,在外人面前还是点到为止。看来今日王骐来这锦鸾殿的目的也已达到,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于是准备提刀出殿。   谢玹却在此时直起身来,脆生生地叫住他:“王大人请留步。”   “嗯?”王骐脚步一顿,“如何?你今日不是来看你皇祖母,而是来看我的?”   在王骐与太后二人灼灼的视线里,谢玹淡然问道:“敢问大人可是有攻打高句丽的意愿?”   王骐不语,只脸色微妙地与太后对视了一眼,随后朗声一笑:“没想到十三殿下年纪虽小,却对朝堂上的事甚为关心。”   这句问话实属多余。早朝上的事早已在外臣之间传得沸沸扬扬,诸如世家一类的反战派在朝堂上对王骐口诛笔伐,说什么逢战必伤,大周的兵经不起山长路远的折腾,责令其打哪来回哪去。   王骐正为这事烦闷透顶。   这群眼高于顶的酸腐书生们懂个屁!   谢玹:“王大人不必如此试探,我当初既领下皇祖母的鞭子,自然便知晓皇祖母的意思,参与政务,为皇祖母分忧早已被准许。”   王骐面上不动声色,手却不自觉地往下握在了刀柄处,那是他惯用的思索动作。   “哦?那十三殿下对此有何高见?”   谢玹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三年后,大人必可一战。”   *   杜喻之刚从睡梦中睁开眼,就被一只手拎着耳朵从床上拖出了被窝。雾蒙蒙的天连城外的鸡都没醒,杜喻之还以为睡在身侧才的夫人做了噩梦,忙闭着眼摸过去:“没事的,没事的……”   一巴掌兜头而至。杜喻之被拍得一蒙,就见自家夫人焦急着脸喊:“别睡了!宫里来人了!”   “来人?什么人?”杜喻之懵懵懂懂。   “叫你去上朝的人!”   杜喻之猛地惊醒。   这般催命似的,定然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杜喻之匆匆忙忙穿好官服,边整理官帽边上了轿子。   等他到了皇宫,才发现有许多同僚都同他一样,俨然刚从温香软玉里被挖出来。打眼一看,除了昏昏沉沉仍未睡醒的几位大人,还有一两个熟面孔。   其中最为打眼的是那位风流倜傥的秦大人。   这些年来秦家虽失势,但嫡系一脉仍留在京中,几十年前,秦家在民间威望堪称最盛,在诗文艺术、经史著述上亦有卓越的造诣。   而后时光轮转,秦家到了秦庭手中,已沦为专为苏绣提供出货渠道的商贾之家,在朝中只谋得个一官半职。若不是姓名里有“秦”这个字,恐怕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秦家落没的原因至今仍然成谜。杜喻之只知道当年秦家那些能流芳百世的书法画作都一应俱焚,随后凤家也迁址到了北疆那天寒地冻的地方,一去便是数不清的年月。   如今尚且在政坛活跃的,便只剩下王家与李家了。   他与秦庭离得不远,理应打个招呼。   “秦大人。”杜喻之笑着上前,“秦大人倒神采奕奕,半分看不出刚醒的模样。”   秦大人把手中的玉笏当做折扇,摇得那叫一个风流倜傥:“下官有四更天起来练剑的习惯,这不,正练着剑呢,就被捉来了。你说这太后娘娘是有什么要紧事,火急火燎地把人叫来?”   杜喻之两手一摊囫囵过去:“我也不知道啊。”   但他看起来又不像全然不知的样子,大抵在朝中混久了,多少学了些独善其身的能力。况且杜喻之还是那笑面虎凤九渊的人……秦庭也不去戳穿他,只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众人如退却的弱潮般接连涌进紫鸾殿中,黑压压的一片。原本应该坐在高台上的人还未到,有人哈欠连天,又连扇了自己几个小巴掌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有人耳听八方,试图问清楚今日提前早朝的原因。   秦庭站在队列的最后,规规矩矩地将玉笏捏在手里。   他在队列的另一侧看到了王骐。   除此之外,叶文栩、李缙及另一位三公之一都在。   倒是个大场面,秦庭心道。   他食指在玉笏上轻轻敲击,垂眸间眉尾处的墨点随着眨眼的幅度微动。戴在旁人脑袋上怎么看怎么不合适的官帽,在秦庭的头顶上不仅显得恰到好处,还凸显出流畅的面部轮廓。配合着他一双天生笑眼,任谁都得叹一声公子世无双。   这一身臃肿的官服被他穿得长身玉立,似流风回雪,引得刚上任的几位官员频频向他投去视线。   但秦庭一心只沉浸在自己世界之中。   太后想做什么?是立太子?不,立太子这种事没必要如此急切。此事不止流程繁复,还要经由礼部推演黄历敲定日程,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   夏时的天色醒得早,现在不过卯时,天边还未见肚白……   思忖间,原本窸窸窣窣的紫鸾殿内忽而一静。   是太后到了。   皇家立于高台,臣子需低眉顺眼,不可直视。秦庭可瞧不上这些繁文缛节,他师承蓬莱,天性自由,只不过被秦家家主的身份拘着——虽说京城里的人常把他拜师学艺这事儿当话本子来讲,但这的确是事实。   既有师承,秦庭的耳目较之常人便更为敏锐。不用抬头,他都能知道那象征天下至高无上的权柄之位究竟有几人落座。   太后身上的环佩浅浅一响,绸缎与金丝楠木贴合,那是独属于苏绣纹理的摩擦之声。谢青山没来,若是来了,定会有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谢青山常年与病魔缠斗,呼吸声都比常人要粗缓些……   还有一人。   秦庭捻搓着玉笏的手一顿。   是谢玹。   在众人静谧等待太监宣朝之时,秦庭大着胆子抬起了头。   果真是谢玹。   中间属于皇帝的位置正空着,一左一右摆放着另外两个座椅,谢玹就站在其中一侧。那可真是独属一份的殊荣,在十皇子最受宠的时期,都未曾有过这般宠溺的对待。   朝臣们也纷纷露出不解与震惊。   但秦庭的注意力不止于此。   谢玹今日穿得异常隆重,褪去平日里爱穿的亮色,换上了更为沉稳的、合乎礼节的三层衽袖,少了几分艳,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诱。   秦庭目光逐渐幽深。   高台之上,墙后是耀眼的金色龙雕,象征天子地位的九龙盘旋,仿佛要扶摇直上飞入九霄。谢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让人挪不开视线。   太监宣朝,众臣行礼。太后简单地与众人寒暄几句,又解释了谢青山近些日子因身体抱恙需远离朝堂静养。   紧接着便是乏味至极的汇报事宜——与往常每一个早朝并无不同。   秦庭始终饶有兴趣地盯着谢玹看,每每将要被发现之时,又做作地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前面侃侃而谈的老臣的后脑勺上。   如此反复之后,倒真有一次让谢玹逮了个正着。两人隔着黑压压的人影遥遥一望,一个似笑非笑,一个无语凝噎。   无论看多少次,秦庭都会觉得这双如碧浪秋水的眼格外灵气动人。   他神游数次,有一回不留神差点踩中前面同僚的后脚跟,自然是没听朝堂上议论的内容。   直到有人一句惊雷般的惊怒之声在紫鸾殿上劈下。   “荒唐!如何能在此时修运河?!” 第40章 童言无忌   修运河一事由王骐提出,当即遭到李缙等党羽的反对。   但出声反对的自然不会是李缙本人,堂堂二品京官,在紫鸾殿上失态,有失官仪——是站在秦庭前方,那位险些被他踩了脚后跟的倒霉朝臣卫大人。   他已年逾半百,自当固守老旧,不用李缙发话便兀自站出来反驳:“运河动工必劳民伤财,轻则土地无人耕植,重则赋税劳役摧毁生计,请娘娘三思!”   王骐:“我还未多说呢,你已将运河弊端的一二三四倒豆子似的列举出来,大人真是深思熟虑,令人佩服。”   谏言的卫大人在御史台办事,虽为御史大夫叶文栩的同僚,却早已沦为李党一员,成为了李缙的嘴。他官不微言亦不轻,却惯会与人吵架,当即反唇相讥。   “王将军想要开凿运河,难道不是抱有私欲?”   运河,便是将山长路远的南北或东西两地以河流贯通。所谓轻舟已过万重山,这舟载的不仅是人,亦能是粮草、兵马、万两黄金。前有王骐意欲攻打高句丽,被李缙驳回后,又曲线救国,想要开凿运河。   谁不知你开凿运河就是为了更方便攻打高句丽?   在世家沆瀣一气之际,王骐想要迈出这一步无异于登上青天。   卫大人气极,一面在心底暗骂王骐,一面回首去看自己为之效命的李缙。只见李缙不动如山,脑袋上依旧挂着那副老气横秋的面孔,直到太后唤他,他才出列。   “李卿认为如何?”   “臣以为并无不可。”   李缙此话一出,四下俱惊。他面不改色,再发一言。   “古往今来亦有开凿运河的先例,何为劳民伤财?不过是君上无能罢了,臣相信我大周能够借此机会福济后世。”   李缙竟然松口了?!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王骐虽远在西南,但若只要一回汴梁,便能与他的死对头李缙掐个天昏地暗。昨日朝堂上的争执历历在目,王骐刚说完想要攻打高句丽的意图,就被李缙喷了个狗血淋头。   若不是官员们劝解的劝解,拉架的拉架,约莫两人已经当场打起来了。   却见李缙话音一转:“不过到底兹事体大,不知陛下打算如何作为?”   原来如此!   有些脑筋灵活的朝臣回过味来——李缙还是没有放弃推立太子,从太后手中分权一事。开凿运河,已属元初开年来工程最大的盛事,不管是民还是官,都需要一颗定心丸,而太后做不成那颗。   ——即便她如今的功绩,已足以着墨于青史之上。   夫为天,妻为地。在世俗眼里,太后撑不起那片天。   谢青山的身体亦支撑不起——唯有太子,唯有立太子,才有开凿运河的可能性。   紫鸾殿鸦雀无声,归属于李党的、王党的,都在等太后发话,而中立的部分人亦不敢在此时当那只出头鸟,唯有叶文栩仗着老好人的名号敢出来打圆场。   “运河一事,臣以为还是先搁置……”   话至一半,众人忽闻高台之上一声笑。那笑声突兀,但甚为清朗,引得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叶文栩亦抬头看去,他老了,眼神已不大好使,但依稀看得出是那位站在皇位左侧的小殿下。上一次见他,还是在勤政殿,叶文栩心想,怎么一转眼人就站在象征权柄的高台上去了呢。   谢玹缓步绕过皇位,下至朝臣所站的大殿中来。因还未礼冠,唯有玉簪束起发髻,面色白净、身形亦像个未长开的少年。然而直至他在李缙面前站定,众人才发现,这位小殿下竟已与李缙一般高了。   他先安抚被自己打断话的叶文栩:“叶大人莫急,这事是万万不能搁置的。”   又回首去看李缙,嘴角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李大人这话说得有趣我才发笑,想必您不会怪我唐突无状罢?”   李缙面无表情,眼却像凝固的点墨一般盯着他:“臣不敢。”   又是谢玹。   在他刚入朝,见谢玹与龙椅站在一处时,李缙心中便预感不妙。这位莫名其妙的殿下自初出茅庐后,便无时无刻不在与他作对。若谢玹聪慧,则定然知道,他谢家如今能被任意搓圆襟扁的境况全是因为太后。   笼中鸟想先挣脱,必需笼外的拨锁之手,他李缙就是最好的选择。就算不是李缙,挑选任意一个与太后不对付的世家势力皆可。   可谢玹偏不,他甘心受太后差遣,甘心在她手中的绳索之下,做一条冲锋向前的恶犬。   李缙头一回觉得眼前浓雾遮蔽,看不清前路,亦看不清这位十三殿下究竟想做什么。   但他看得懂谢玹看他时眼中的厌恶。   “李大人方才那话的意思,是想让我父皇做这主事开凿之人?”谢玹说,“父皇身体抱恙已有数十年,李大人应当知晓,若因此事殚精竭虑病骨缠身,大人可愿担责?”   李缙不语。   谢玹话锋又一转:“不过或许是我理解错了。大人身为朝廷重臣自是对父皇敬重有加……那或许大人是认为,我皇祖母无能,担不起这开凿运河的诸多事宜?”   嘶——   有人忍不住龇着牙吸了口凉气,惹得秦庭小幅度地后退了一步,生怕被他口气熏着。再一扭头,看见那人是谁,秦庭一乐。   “杜大人岔了气?”秦庭小声道,“那可得小心些了,您这般年纪最容易患上些疑难杂症。”   “……”   杜喻之对这位睁着眼说瞎话的秦大人无言以对。   当今大周是谁掌权?是太后娘娘啊!   这小殿下是不要命了,即便是在暗示李缙看轻太后,那也不能由他明说出来啊!若真惹得太后当众暴怒,今天在朝堂上发过言的一个都跑不掉!   杜喻之抓耳挠腮,想说些什么排解心房似被蚂蚁啃咬的感觉,只得偏过头用气音对秦庭道:“小殿下究竟想干什么?”   秦庭:“修运河啊。”   杜喻之一愣:“嗯?”   秦庭又不说了:“你且看就是。”   他装得老神在在,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看得杜喻之愈发一头雾水。心道原来整个朝堂只有自已一个人愣头青似的一问三不知?   在来之前,他确实知道此次紧急召集的早朝与谢玹有关,但上朝之后,便立马被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操作迷乱了眼。   谢玹言语间的漏洞杜喻之听得出,李缙自然也听得出。他调整表情,负手行礼,就要向太后责令谢玹无状——最好能将其赶出朝堂并罚二十大板。   但谢玹不给李缙发作的机会,说他话音刚落,顷刻向太后鞠躬行礼,言辞恳切:“皇祖母允我上朝听政,星澜喜不自胜。但星澜不过十六,若有童言无忌之处还望皇祖母恕罪。”   众人:“……”   臭不要脸!你十六岁童的哪门子的言!无的哪门子的忌! 第41章 朝堂上禁止眉来眼去   很快,明眼人就看得出,这是一场精妙绝伦的双簧戏了。   太后并未发怒——不但没有如杜喻之想的那样,反而对谢玹微笑示意:“哀家准许你的童言无忌,无碍,接着说。”   众人:“……”   谢玹领命。   他先从先皇逝世讲起,说彼时大周刚立,高句丽、南蛮、匈奴皆对我朝这块新鲜的肥肉虎视眈眈。在先皇骤然驾崩,皇室子孙亦因一场意外死伤无数之际,是太后一人力挽狂澜,在皇室子孙凋敝时撑起满朝上下,亦是太后给王骐王将军下达军令,大刀阔斧整治群狼,将这些觊觎我大周土地的外族人赶出边境。   这才得以成就如今这大一统王朝,即便百废俱兴,百姓们亦能安居乐业。   虽说谢玹说的与事实大不相离,但以这般歌功颂德的语气念出来,着实让在场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连太后都忍不住招手让他停下。   谢玹笑笑,不再多说,回身问李缙:“所以李大人为何会认为皇祖母无法主事运河的开凿?”   李缙沉默不语。   他总不能当众说因为太后是女子罢。后宫不可干政可是实行了上千年的铁律,无论是战火纷飞的年代,还是大一统的鼎盛之朝,无一例外。   可先皇莫名驾崩,一时之间皇宫内外皆乱成一团,原本可让李缙操作的空间很多,却教太后横插一手,率先扶持了谢青山,一去到如今。   有些事心照不宣,却教这位“童言无忌”的十三殿下搬到台面上来,童子可无忌,他们却不能口无遮拦,否则后世史官记载的,便不单单只是寥寥数语了。   谢玹又道:“不过这些与今日我想说的无关。大人们对开凿运河一事谨之慎之,星澜却不这么认为……”   他负手一笑,目光略过众位朝臣,身姿如挺立的松柏。   “开凿运河一事,是我提出的。今日这早朝,也是为我而开的。”   *   早在锦鸾宫,谢玹提出开凿运河一事时,太后便提出了反对意见。   她不拘泥于眼前,将目光放长放远,心知若是能开通贯穿南北与东西的大运河,对如今的大周乃至往后几代的子孙都有延绵不断的福祉,但在当下来看,并非一个很好的选择。   谢玹让太后说出担忧,又一一为之解答。   如今在朝堂上亦是。   李党一行人已彻底明白,今日这运河话题的兴起究竟是为何。   高句丽在汴梁以东,虽远不及北疆边境的匈奴对大周的威胁更多,但他们世代农耕,弹丸之地被养得兵强马壮,王骐意图攻打高句丽并非是天大的错处。   只是现今的大周,世家之势占半壁江山,他们一个个富得流油却一毛不拔,巴不得把家产带到棺材里去,想让他们出钱,简直天方夜谭。   那以李缙马首是瞻的卫大人便又开始了。   “运河无论如何不能在此时开凿。眼下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时机,若因运河修建强征徭役,有损国祚。”   谢玹:“开口闭口国祚,大周若真有危难,尔等可敢为国捐躯?”   这话说得重,老臣脸色顿时拉成蜡色。他俯身向高台上跪拜,头磕得砰砰作响:“太后娘娘,如何能让十三殿下如此妄言,又如此折辱老臣?若当真看老臣不惯,老臣便自乞骸骨,再也不碍诸位的眼!”   太后还未发话,谢玹眯眼一笑,言语紧密:“折辱?大人好一句折辱,不知立于这朝堂之上,受风吹两头倒,是否也算折辱呢?”   卫大人满脸通红:“你!”   这位小殿下当真不留一点颜面,分明就是为了推行运河开凿事宜。杜喻之看得分明,若无意外,散朝后,此事便不可回转了。   打了老臣的脸,自当如打了他的顶头上司李缙的脸。李缙脸色阴晴不定,也明白过来着了道,回头轻瞥了叶文栩一眼。   单就李党而言,定然持反对意见的,但叶文栩作为御史大夫,也不能由得谢玹这般胡来,除非有说服他、说服一应持观望态度的官员的理由。   被李缙这一瞥,叶文栩再不说话,明日就要轮到他被人弹劾了。   “殿下壮志凌云,下官犹为敬佩。”叶文栩展开一幅笑颜,开口便是夸赞,“但开凿运河并非用膳喝水这种易事,应当从长计议。”   谢玹微微一笑,他并未只对叶文栩一人说话,而是转身面向了整个紫鸾殿的朝臣们。   太后坐在身后的高台上,恍惚想起谢玹当初刚从冷宫出来的样子,瘦骨嶙峋、天可怜见,如今竟已拔条得如此长身玉立了。   谢玹:“我知晓诸位仍有疑虑,既然今日时机恰好,不妨就将疑虑说出来,我若能一一给出解决方案,诸位是否还会反对?”   “这……”   众人纷纷看向身侧的同僚……他们不知道谢玹今日定要议出个所以然来的原因,原本还有些看轻他,以为此举只是哗众取宠,但此话一出,众人稍许放轻了心中的偏见,开始思考这件事真正的意义来。   开凿运河,无非是担心苛政重赋,压得普通百姓抬不起头。一旦这些原本为拥簇者的“水”泛滥起来,掀翻这片名为大周的“舟”,后果便不堪设想。   太后默许,王骐观之,李党众人巴不得谢玹再与三朝元老叶文栩吵起来,皆立在一旁看戏。然而谢玹言之凿凿已作担保,自然有人心神摇曳,表陈出自己的疑虑。   “为何偏要在此时修运河?”   谢玹微微颔首,碧色的瞳中满是自得。他身上略显臃重的下摆垂下来,扫过象征九重天阙的台阶:“在大周刚立之时,需得修生养息。而今已过数十载,久到高句丽换了一个又一个王上,我大周却依旧如不兴的水波,陈守旧序……须知万事万物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秦庭不禁失笑。   约莫那笑意太明显,在他脸上格外摇曳生姿,引得谢玹往他那处瞥了一眼。   秦庭收起笑意,假模假样地将用掌心在脸侧蹭了一下,仿佛在模仿什么动作。   谢玹看懂了,谢玹无语了。   哪里来的失心疯!   朝臣们等了半晌没等来下一句,抬头却见谢玹面色古怪,还频频往他们身后看。   于是他们也顺势看去——但什么也没瞧见。   谢玹清了清嗓子,将众人注意力引回来:“想必大人们知晓,若走陆路,永州至杭州需要数十个日夜;而若运河修起来,人们随水乘舟,便只需五个日夜;若有行商者需要运送货物,无论是布匹瓷器亦或者其他,都能更快地从南至北流入市场之中……”   “届时,世事往来皆可借这条兴通的水路,我大周如今死水般不起水波的商贸,便可就此复燃。”   在场之人,除了王骐与太后,其余的人要么对此事持反对意见,要么只明哲保身暂且观望,而今他们望见谢玹站在大殿中央,少年瘦削的身躯分明轻易便能被风霜摧折,却已有人心神动摇。   他这般侃侃而谈,是否已想好万全之策?   太后既能允许他在大殿上胡言乱语,是否证明太后心意已决?   他们的反对,是否还有用处?   但谢玹说的没错,若没修也就罢了,既然皇家都有兴修水路的意愿,届时运河连通南北,收益最大的其实是商贾。那些有利益在此的世家们,竟轻微被谢玹说动了。   叶文栩察觉变化,眼露赞赏,却还是问道:“那修建运河的人力从何而来?”   谢玹:“自然是百姓之中。”   “嘶——”有人皱眉,“那不还是个隐患?”   “非也。”谢玹从容拂袖,“运河并非一日可修成,人却不能一日不啖食。若老天赏脸,终日耕作可使家人温饱,若正逢天灾呢?不强制劳作,只限制一户一人可参与开凿运河,每户可按劳作分量领取补贴……若逢天灾,亦可渡过难关。”   朝臣中有人眼睛一亮。   倒是个好办法!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有的人还在思索,有的人却已想到还能借此举措收整荒田,充归国有,遏制土地兼并!若这般万难的行策都能推行,兴许科举入仕的律令还能回来!   有人那颗想为天下黎民谋福祉的心仍在跳动,他们皆是艰难通过考试才得以入仕的庶族子弟,如今听到谢玹的话,即便知道实施之时亦会有各种各样的难处,心中也难免激荡。   寒窗十年的热血,岂能如斯寒凉!   谢玹眸色流转,不动声色地看向了那些犹带发亮的眼神,不免垂眸轻笑。   “先修渠,再修河,待河床铺就,便可打通连接。五年,十年,二十年……只要诸位愿意,何必只寄愁心随明月?我自可随风遥寄,亲自站在那千里之外。”   一策而福万世。   秦庭悠悠而叹,抬头望见被朝臣簇拥之人,随后轻笑出声。   虽被狼视虎伺,恶意堆叠,他站在其中却犹如众星拱月,不可供庸人直视。他仿佛真的在众人眼前铺陈开一幅画卷来,那轻舟飘过群山,顺着水流而下,随后没入无边的月色里。   *   大多疑虑被谢玹描绘的画面所冲淡,暂且不谈论是否真的有利于民生。但已有世家从中嗅到了利益的味道,若支持修建运河,利大于弊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恕下官直言。”李缙骤然出声,打断了众人的幻想,“殿下说的将来确实令人向往,但有一点……”   谢玹眯眼一笑:“大人请说。”   “我大周国库并不充盈,开凿建设、补贴徭役的财力从何而来?”   这便说道点子上了。   世家们终于清醒过来——是啊!什么兴修河道什么补贴徭役……这些可都是要钱的啊!修运河是能惠及民生,但钱呢?谁出?   此时他们才终于从中品出一丁点不对味儿来,绕了这么一大圈,说到底还是要从他们手中拿钱啊!   这谢玹当真阴险!还好他们早早被李大人点醒!谁答应谁傻子!   在一众嗡闹声中,有人持笏出列,连步伐都迈得姿态万千。   那人弯眸浅笑,环视众人,最后目光看向的却是谢玹。   “秦家上下愿倾其所有,为殿下贡献一份微薄之力。”   众世家:“……” 第42章 越鸟巢南枝   朝会待到日上三竿才散。众人面色各异,从紫鸾殿的三侧门涌出,无论清醒糊涂,皆对今日这场仓促朝会的结果心知肚明。   这运河,是不修也得修了。   不与李缙同党的大臣们暗暗思度,这秦家宁愿冒着悖逆祖训的风险,也要出钱修这运河,是否其中真的有利可图?   他们能轻视如今的秦家,却无法轻视当初的秦家。尚且为一方威慑四方的门阀之时,秦家可是出过数代帝王之师的——至少在选皇帝一事上,足以证明秦家人眼光毒辣。   众人脸上喜忧参半,各人有各的算盘。杜喻之揣着袖子慢悠悠随着人流往外走,一抬眼就瞧见秦庭正逡巡在龙陛一侧,仿佛不舍离去。他顺着秦庭的视线往回看,尽头是紫鸾殿中,仍未离去的谢玹与太后。   寻常来说,散朝时最先离开的应当是皇帝——也就是太后,然而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太后竟先教太监遣散朝臣,自己与谢玹留在最后。   杜喻之想了想,上前找秦庭攀谈道:“秦大人?还不走?”   秦庭回过头,眼中带了点困惑:“不知为何,下官忽然间有些心神不宁。”   思及坊间传遍巷陌的说法,杜喻之不免打趣道:“难不成是蓬莱山的道长们显灵,今日要给你托梦?”   秦庭听罢,脸上的犹疑还未散去,却还是面向杜喻之展颜说道:“说不准呢。”   他摆摆手,终是自龙陛旁的台阶缓步而下。直至平坦的砖石路上,他又顿步回望,可此时,他已看不见紫鸾殿内的景象了。   *   偌大的殿中,太监与宫侍侍奉两侧。人潮散去后,只余四方空荡,若有人在其中踱步,都能听见回音阵阵。   太后坐在龙椅旁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久久没有发话,谢玹也只好在殿下等着。   散朝时,对开凿运河一事反对最激烈的一行人毫无异常,就连李缙都仿佛接受了这个结果。唯有一样,唯有一人——谢玹并不眼生。   那是一个年轻人,刚入仕,胸中那一腔热血尚未凉透,亦是他在谢玹方才说话时眼眸最为明亮。他未拜天未拜地,甚至下朝时拜太后的动作都有些敷衍,可离开殿门之前,却向谢玹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躬身拜礼。   在那一刹那,谢玹没有放过太后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你知道哀家为何让你留下么?”九龙攀附的浮雕之后,太后悠悠开口。   谢玹拱手道:“孙儿不知。”   “哀家刚才看你在殿中侃侃而谈的模样,想起了刚摄政时的自己。”   她的脸上波澜不惊——她向来如此。如此轻的年纪,却已好似旧庙里一鼎见惯晨昏晴雨的钟。喜怒哀乐皆隐蔽在那副艳丽的皮囊之下,不曾露出过半点波动。而此时,不知是何物在那副皮囊上切开了条口子,这才让谢玹窥见了一丝“年少抛人容易去”的触动。   位于左侧的龙椅无人落座,光辉熠熠映照在太后的脸上。她抬手拂过灿金的椅背,向阶台之下的谢玹伸出手:“来。”   她要谢玹上前来。   九尺之高的阶梯,象征着九天之上的权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谢玹走上这道阶梯并未花多久。   太后牵起谢玹的手,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拽了拽。   谢玹起先还有些疑惑,但很快,他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人都道“膝下承欢”,太后再朝野侧目、再年轻,在这高处不胜寒的九天,也寂寞了许多年。   谢玹在太后身侧曲腿跪下,又偏过头轻轻搁在了太后的腿上。   太后的衣裳样纹纷繁复杂,可身体是软和的,覆在谢玹发间的手亦是带有温度的。   她轻轻抚摸着谢玹的发髻,像普天下无数的长辈,露出慈爱的面容来。   “你父皇也曾这般枕在我的腿上,那时他才五岁。”太后的目光悠远,好似透过大殿上那道幽长寂静的长廊,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彼时先皇骤然驾崩,大周山摇地动,谢家处于众多世家环伺之地,根基地位不稳。你父皇的兄弟们亦死的死,痴的痴,唯有五岁的他能活着登上这九五之尊。我那时若不作为,就要跟着先皇去死了。”   “人总是被推着向前走的,星澜。”太后缓缓道,“若没有世事逼迫,你永远也不知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你父皇登位,我垂帘执政,其中艰难,唯有自己得知。”   谢玹仰躺在太后腿上,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太后。他假装听不出太后话里的深意,表现得异常顺从,乖乖答道:“皇祖母与父皇相依为命,那想必皇祖母还是更喜欢父皇一些。”   太后被他这吃味的语气逗笑了:“你父皇可没你这般机灵。他幼时蠢笨,时常惹我生气,五岁的个头还不到我的膝盖,每每见我生气了,嘴上功夫又差,只会爬上膝头抓着我的手摇晃。”   谢玹煞有其事地点评道:“像极了十哥。”   这一回,太后不可抑制地笑出了声。   她的脸上终于恣意地露出笑意。一个人的喜怒可以假扮,悲欢亦可作伪,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欢愉作不得假。   王骐说得没错,她确实有些耐不住寂寞了。   从一无所有到如今,从险些命丧黄泉到手握万千人的性命,一路走来,已经没有多少人敢直视她这双眼。他们看着她时候,眼中要么是畏惧,要么是恨不得将她掐死的恨。   形形色色的眼神看多了,于是那日家宴之上,故意从酒桌内翻滚到她跟前的谢玹,便显得犹为出挑了。   片刻之后,太后脸上的鲜活淡去,笑意也像数九寒天里泼出去的冰,无端的消融沉寂。太后轻拂在谢玹的眼睫上,迫使他阖上眼。   视线受到遮挡,谢玹再看不到太后的神情,但他听得清言语中那彻骨的冷。   “星澜,太子的位置,我可以给你。”   谢玹沉默不语。   “运河你得修,世家你得打,这世上任何在你成皇路上阻你拦你的人皆可杀。”   太后站起身来,拂开谢玹的手。而那象征九五之尊的龙椅之后,有太监悄声接近,手中端着盏一握而已的酒盅。她俯身回望,见谢玹仍已原本的姿势跪坐在地,眼中的依赖还未来得及褪去。   但她已心硬如铁。   “我会成为你最坚定的后盾。”太后冷酷地将酒盅递到谢玹跟前。   谢玹垂下了眼。   置于身侧的手还残留着触感,那是原本太后掌心的温度,如今已然凉透了。谢玹发觉,即便自己对眼下的境况早有预演,可还是控制不住地心慌起来。   前世被李缙束在笼中的厌恶已浸入骨髓,他孑然一身,什么都不怕。可到如今怎么就又怕了呢?   那盏酒盅如此普通,你能在皇宫的任何角落里找到它存在的痕迹,它里面不过是装了一杯酒而已……谢玹,你怕什么?   脑中纷繁复杂,众多如云雾般的思绪如翅动般扑拉飞过。在无人探访的虚幻梦境里,十五岁的谢玹将头埋进双膝,双手颤抖,无人可拥。   忽而有一人出现在他身前。十五岁的谢玹仰首望去——他看见了自己。   空旷无声的紫鸾殿中,谢玹看向那杯酒,酒水晶莹剔透,看不出落了哪一种毒:“皇祖母说话算话?”   “一言九鼎。”太后淡淡道,“况且,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日光大亮,殿中金色的窗棂被那日光烫得血红,与墙头摇摇欲坠的桃花枝一起,粼粼落下。   谢玹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第43章 有事找萧陵   十皇子正坐在屋子里生闷气。   他早就知道谢玹回宫了,心里一边自得地认为谢玹是要回心转意与他重归于好,一面又美滋滋地幻想着,万一谢玹亲自登门和他道歉,他可要好好思度一番要不要原谅。   可他从晨钟等到暮鼓,宫里报时的钟声响了又响,等得桌上的膳都宣了两轮,还是没见着半点谢玹的影子。   这个谢十三!当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十皇子越想越气,连御厨精心制作的雕花点心都觉得食不甘味,嚼了两下后“啪”一声摔在桌上,把旁边侍奉着的宫女吓了一跳。   他衣摆上零星溅到了些糕点屑,宫女小心翼翼地上前擦拭,却被一把抓住。   “你方才去御膳房,路上应该碰到过相熟的宫女,知道谢玹在哪个宫么?”   宫女怯怯不敢多言,只会摇头:“奴婢……奴婢不知。”   她们哪敢打听皇子的去处,顶多和姐妹们聊些私房话,亦或者抱怨抱怨哪家主子骄矜难伺候。   十皇子也是怒急乱投医,问她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宫女做什么?她被十皇子紧紧攥住手腕,又挣脱不开,急得额角上全是汗,心中既烦又怕,情急之间竟真的记起一件与往日相比,颇为异常的事。   “奴婢……想起一件事。”她小声道,“方才去御膳房时遇见了赵闲公公,公公提了两嘴,说是让御厨们多做些好的吃食,送出宫去。”   “送出宫?”十皇子眉头一拧,又乍起怒气,“好啊!谢玹回一趟宫竟瞧都不瞧我便回去了!真当本皇子是好糊弄的了!”   他松开宫女,边让宫侍准备马车,边叫嚷着要让谢玹吃不了兜着走。一路风风火火地就奔着鹿鸣居去了。   距离上次相见已有数月,也不知道谢玹背上的伤好了没有,在鹿鸣居的日子是否过得惯……十皇子坐在马车里,颇为苦恼地想着,旋即又摇摇头,恶狠狠地对着前方空荡荡的座位一阵数落。   “哼,本皇子一腔善意,竟被你小子当成狼心狗肺,今日见到你,定要把你骂得狗血喷头!”   他抱着满腔假惺惺的怒火,以及一丁点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想念,敲开了鹿鸣居的门。   鹿鸣居地处郊外,依山傍水,正门面前便是一处芳华绽放的水塘。然而如此美景,却透着股冷清的劲儿,与寂静的青砖白瓦,泼成一幅纸张上褪了色的画。   十皇子重重地踩着青石板拾级而上,想着见到谢玹后的种种,岂料竹篮打水,又扑了个空。   这一回倒不是他这位磨人的十三弟不在,而是已然闭门谢客,谢绝会面。十皇子带着一群宫人侍卫闯进来,被在正殿门外守着的檀夏拦了个正着。   十皇子眯着眼认出了她:“你们主子呢?”   檀夏不卑不亢地回答:“回十殿下,我们小殿下身体不适,不便待客,还请十殿下改日再来。”   “你撒谎。”他断然道。   他在某些方面确实愚钝,但对人的情绪感知异常敏锐,说到底从小在太后膝下长大,即便天资愚钝,再不会察言观色也学到七七八八。一打眼看见檀夏,他便知这丫头虽镇定,但步伐慌乱、眼神游离,不敢与人对视,定然是心中有鬼。   他不言不语,只抬手示意,立马有侍卫提刀上前,冷冰冰横在檀夏面前:“姑娘请让开,刀剑无眼。”   八尺的男儿像一座山,檀夏无意识退了一步:“你……”   侍卫将刀柄一扭,现出半尺雪白的刀刃,惜字如金:“姑娘,让开。”   檀夏到底是个小姑娘,这辈子没被人拿着刀架在脖子上威胁过,当即吓得红了眼。但她却只是眼睫轻颤,仍旧寸步不让:“十三殿下身体不适,还望……还望十殿下莫要……”   但十皇子已然没了耐心。   他能对谢玹和风细雨,一是因为谢玹是他的幼弟,二来自觉他们早已有过命的交情,包容包容谢玹的怪脾气无伤大雅,可对待外人,他还是那个骄傲跋扈,眼高于顶的十皇子。   “闯。”   一声令下,侍卫猛得挥开檀夏,一手按在门上就要推开——   忽听屋内传来谢玹冷淡的声音:“谁在吵?”   十皇子瞬间哑了火,身上那股必须要见到谢玹的执着劲瞬间消弭了。他走上前去,犹豫了片刻,言语间竟有些拘谨:“十三,你……”   可屋内的谢玹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压着尾音打断他:“无论是谁,现在立马给我滚。”   十皇子心头的火“噌”一下又起来了,将门板拍得一震:“哎不是,我怎么你了……”   “还要我说第二遍?”谢玹冷冷道,“滚。”   细听下来还有些咬牙切齿意味令十皇子顿时僵住,他脸上全是不可置信,连侍卫唤他都没听见。   片刻后,他颓然地退到那条铺满青石板的小径上,冲着紧闭的门窗指点连连,末了拂袖而去。   马车在鹿鸣居外的池塘边等着。十皇子怒气冲冲地掀帘而入,又怒气冲冲地一屁股坐在软垫上——这马车是他最初与谢玹出宫的那辆,软垫是后来配的,原本里边儿只填了一层棉絮,可谢玹说太薄了,坐着硌得慌,当时十皇子觉得他矜贵事儿多,无奈让人装上的。   谢玹这个人,惯用他那双碧色澄空般的眼乜着人看,做事说话都是从容不迫,就连生气都喜爱阴阳怪气,并不曾有过如此暴怒的时刻……   等等。   是啊!   十皇子骤然醒悟过来——谢玹几时这般不顾仪态地发过怒?他那张从老天爷那儿借过来的嘴,只消寥寥数语便能扎得人浑身是孔,节节退败。   又何须怒骂?   他一把掀开车帘,当机立断冲着马夫道:“回宫!找赵闲!”   *   青竹推着萧陵穿过文宣门时,特意无视掉那些藏在暗处的眼。   今日有些风,先生出门时还带了件遮风的大氅,却还是被吹得面色苍白,胸腔处时不时压抑着沉闷的震动。青竹看得心疼,犹豫了片刻出声询问:“先生,若是不信任御医,我便出宫请个大夫进来,料想太后也不会说什么。”   “请什么大夫,我就是大夫。”萧陵瞥了他一眼,“回去。”   萧陵无法出宫,但自有办法与宫外萧将军的旧部联系,因做得隐蔽,再加上……有与谢玹那段关系的掩护,御林军并未过多盘问,但谨慎些总是没错。青竹将萧陵肩头的大衣拢了拢,耳边忽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当即回身挡在萧陵跟前,轻呵出声:“谁?!”   只见红墙青瓦的远处,十皇子只身前来,步履匆忙,发冠不知撞到何处,红玉宝石歪歪扭扭地偏向一侧。   萧陵看见他,蹙眉道:“谢端?”   “萧……先生!”   十皇子一路不停地从紫鸾殿赶到文宣门,累得气喘吁吁,又生怕自己耽搁了事儿,好在最终险险拦下萧陵。   他一边扶着萧陵的椅背,深深吸了一口气:“萧先生,十三弟他……”   方才十皇子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在紫鸾殿中侍奉的赵闲。   这个机灵的小太监定然不会一无所知,找到赵闲时,他还没来得及溜,被十皇子逮了个正着。起初他害怕太后问责,支支吾吾什么也不肯说,后来在十皇子的威逼利诱之下,还是松了口。   赵闲尽挑着能说的说——类似于永州至杭州一处的运河即将开凿,只待工部下达文书;又说谢玹今日上了朝,也不知是以何种身份,但是在大殿上怼得诸多朝臣下不来台,威风得很;还道离朝时太后脸色颇为古怪,怕是不日东宫就要有主人了。   后面那句是十皇子自己猜的,但听说太子一位有可能要传于谢玹时,他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愤怒,而是疑惑。   为何皇祖母忽然就改变主意了?   结合今日种种古怪,十皇子一应告知了萧陵。而之所以选择萧陵,是因为谢玹曾亲口承认,萧陵对他来说很重要。   再者……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谢玹与萧陵的龙阳之兴,他又不是聋子,自然有所耳闻。   十皇子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萧陵一眼——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位先生多少有些畏惧。   也就是这一眼,他瞧见萧陵苍白的脸,愈发冻得似寒冬腊月的冰雪。他一把拉下肩上的大氅,神情冷静,紧紧攥着大氅的手却暴露了他的心。   “去鹿鸣居。”   作者有话说:   有人急了,但我不说是谁 第44章 我护着你   不同于十皇子,萧陵进鹿鸣居进得畅通无阻。   檀夏拦了,但没拦住。谢玹给她的命令是不允许任何人进来,但她拿不准萧陵算不算在这个“任何人”的范畴里,就这么犹豫的瞬息,萧陵便抬手打出一道劲风,将紧闭的门“咣”的一声吹开。   他让青竹候在门外,亦不让任何人靠近,熟稔地宛如自己是鹿鸣居的第二个主人。   鹿鸣居只有正殿与偏殿二处,外加一道广无边际的大院。无论时下处于哪个节令,人居于殿内,皆能听见窗外萧萧的竹林之声。   依檀夏所言,谢玹从宫中回来后便一直把自己关在偏殿里,那是他偶尔闲暇时小憩的地方,亦是离殿外小径最远的一处亭子。   萧陵携着风进去时,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塌上那块鼓鼓囊囊、将人埋得密不透风的被褥。   看见谢玹好端端地在眼皮子底下,萧陵的脸色却并没有变得轻松。他操纵轮椅向前,三下五除二地抓住被褥一角,抬手就要将人从被褥里挖出来。   岂料第一下并未掀开。   谢玹抓住被褥的力道很大——大到他几乎自己都察觉不到用了多大的力。   萧陵面色一沉,再不敢怠慢,沉肘拧腕,以一股能够撕碎绸缎的力度,将被褥猛得掀开来。   被褥扬起的风有些晃眼,萧陵侧身一看,只见谢玹正仰面躺着,胸口起伏不定。   半阖着眼,如墨的长发在绸面上瀑流似的铺开来,鬓角与眉眼因难以呼吸而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汗。   脆弱地好似一棵被狂风骤雨抽打后奄奄一息的幼苗。   谢玹俨然已神志不清,甚至连萧陵进来都没有察觉,只顾着用尽全力去维持自己的呼吸。   萧陵当机立断从自己的椅靠之下抽出一柄成人臂长的刃。   如若太后像对待谢青山一般对待谢玹,那么他中的毒定是萧陵熟知的一种。而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有缓解谢玹痛苦的办法。   青竹在殿外,萧陵又不良于行——但这并不能说明他离了青竹便寸步难行,毕竟在青竹陪在他身边之前,他早已踽踽独行多年。   萧陵手腕一转五指翻飞,那长刃便在他腕间转了一整个圈,刀柄顺势落入手中。雪似的刃面被萧陵把玩似的一甩,稳稳当当地插在了一旁的茶桌之上。   他的目标是茶桌上尚且温热的水。   虽离得远,但有这把长刃足矣。只见萧陵眉心一凝,那长刃嗡声一鸣,茶盏便在萧陵挑动的力道下飞将而来,稳稳地落在他的手中。   随后他又飞速从大袖里捻出一粒方形的药丸,二指并立,将药丸化作细碎齑粉,悉数投入茶水之中。   可就在这时,方才还沉寂不动的谢玹忽然间宛如被鬼附身似的,整个人猛得颤抖起来,紧接着,他便一发不可收拾,上下唇齿紧紧咬合,咯吱作响。身体亦是从头顶到指尖、从发丝到衣摆犹如筛糠似的,不可抑制地战栗着。   萧陵屡次试图接近他,都免不了被连累着抖了一身水。   “谢玹。”萧陵一手执杯,一手抓住谢玹抽搐的指尖,低声道,“冷静点,喝了它你就可以暂时恢复正常。”   但谢玹冷静不了。   身体被药物影响的反应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谁也无法知晓他的体内正经历着怎样的天人交战,一半是被炙烤的火燎着的无边热浪,另一半则是如堕九重天下的渊远冰川,将他半阖的眼生生逼出了一滴泪。   即便如此,谢玹依旧一声不吭。   痛苦具象不到他脸上,眼泪也流不出他的心中。他只是冷静地看着虚空一处,仿佛接纳了自己所有的命运。   失控的生理反应与沉寂的神情割裂般出现在谢玹身上,无比荒诞。   萧陵无法将带有解药的茶水喂给他,只好沉默地凝视着他。   他端在手中的茶水虽稳,但还是因捏着谢玹颤抖的指尖,而被动激起阵阵水纹。从他的角度看去,谢玹碧色的眼瞳在此时一如覆了层朦胧水雾的池面,脆弱而顽强。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下一刻,萧陵侧过头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在如此危及关头,谢玹每一个动作都在阻止旁人接近,萧陵于是采用了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   他嘴含茶水,一手箍住谢玹双手不让人乱动,一手去挟住他的下颚,想要就这般将嘴中的救命良药哺喂过去。   唇齿相接的刹那,谢玹牙关依旧紧闭。萧陵蹙起眉头,捏住他下颚的手微微使力,令谢玹吃痛地张开了嘴。   萧陵这才得以将茶水喂了进去。   一杯并不够,萧陵保持着这个姿势,将整壶浸泡特殊药粉的茶悉数以这极其暧昧的方式令谢玹吃了下去。   起初萧陵是不觉得嘴对嘴喂药有何不妥的……但中途谢玹那无法控制的颤抖停住了,与之一同回来的还有他的力气。理智尚且不存,现在若有人站在他的面前,谢玹只分得清他要杀的人和值得他信赖的人——萧陵显然是后者。   于是在那半存不存的理智里,谢玹有了些许自我意识。   茶水搀了药粉,有些许回甘,而在谢玹的眼里,却是天上甘甜的仙泉。于是在萧陵再一次俯身哺喂之时,他忽然生出莫名的力气,蓦地翻身起来,主动迎向萧陵。   ——他把这个当做了一个吻。   萧陵有一瞬间的错愕。   但谢玹才不管那些,他只知道嘴里含着的东西比世间任意一个东西都要甜上百倍,而且就这么送上了门,不要白不要。   先是舔舐,像探寻领地一般用舌将萧陵的口腔扫视了个遍,又浅浅退出,沿着他的唇线一一舔药,合着滋滋的水声。虽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慎咬伤自己下唇,但他并没有因为这个意外停下,继续倾身而去贴在萧陵身上。   直到二人唇齿间弥漫出血的味道,直到萧陵拎着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半拎了起来。   谢玹眯着眼去看——他的意识此刻依旧是混沌的,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姓甚名谁,只是这个吻令他莫名倍感安全。   安全?   谢玹混沌地想,这是什么词?   “谢玹。”那个人开口打断他的思绪,声音很冷,似乎是生气了,“不要让我发现你是装的。”   “嗯?”谢玹眼前一片模糊,试图歪着脑袋找回自己的视力,可惜没什么用,只好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受伤的下唇,含糊道,“什么呀?”   对面的人似乎更生气了。   谢玹虽然理解不了那些太过复杂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但对情绪的感知依旧敏锐,他顺着自己的本能,窸窸窣窣地往前爬了半尺,讨好似地牵住那人半个手掌的指尖。   “别生气。”   谢玹掰开萧陵的手指,与他十指交叉紧紧攥住,一边左右摇晃着,像撒娇,又像某种不可名状的依赖。   萧陵终是叹了口气。   太后给谢玹服下的毒与谢青山并不同,萧陵能对药效如数家珍。初次服下,这毒药能使谢玹催生出异于常人的力气,并且让他的情绪异常亢奋。与此同时,药物会摧毁谢玹部分的理智,令他对自己的行为与意识无所感知。   而后,需要每隔一段时间服下解药,才能确保如常人。   思至此,萧陵眼中冷意更甚。他凉凉地望向谢玹,开口问道:“为什么非要喝下去?”   他如此聪慧,又如此妄为,明明有一千种方法推诿,却偏偏要选最坏的一种。为什么?   谢玹懵懵懂懂,似乎意识到了萧陵问的事什么。   他垂着脑袋,认认真真地思索了片刻,抬起头看向萧陵——他好像对这件事很执着,说话要看着人的眼睛,表达喜爱要贴着人的身体。   谢玹:“因为我无人相护啊。”   因为孑然一身,只能用最激进、最迅速的方式去博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是这个世界的生存铁律。   不付出同样的代价,如何去获得同样珍贵的东西?   萧陵沉默了。   手依然被谢玹握着,这种近乎依赖的动作令萧陵说不出半个字来。他抬眼看向谢玹——因汗渍而湿透的眉眼,因过度挣扎而松松垮垮的长袍、半露的白皙锁骨,还有那双凌乱的、却动人心魄的眼。   萧陵张了张嘴,哑然无声。   而对面的谢玹不甘止于牵手的动作,他趁着萧陵发怔的间隙,盈盈笑着扑向他,像雄鹰之于幼鸟般扑进萧陵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先生。”谢玹轻声道,“是先生。”   他到底……   萧陵怔愣着,思绪一片混乱,比被药暂时毒傻了的谢玹还要混乱。他下意识地握住谢玹的腰,才恍然发觉,这个少年神情单薄,却扛住了天下万钧之重。   萧陵收紧手臂,许久之后,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   “我护着你。”   竹林萧萧,风声乍起。谢玹将脑袋搁在萧陵的肩膀上。不知何时,他的眼中已然清明如许,甚至还有闲暇擦去流过眼角的汗渍。   但他没有起身,反而继续倚靠在萧陵怀里,用自己的侧脸去蹭着萧陵的脖颈,一下一下,极为依赖。   他在萧陵看不见的角度,含着笑意,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先生。 第45章 这是可以说的吗   萧陵幼年时受过不少苦,不过那些都是可以言明的。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崽子,在刚学会走路后,就被自己亲爹拎到了刀枪无眼的战场上,虽不去前线,但在军中亦是条件艰苦,况且萧将军为了磨练他的意志,动辄便对他长鞭相向。   他那时总是哭——当然他自己没什么印象,都是军中那些老兵说的。他们跟了萧将军许多年,对萧将军唯命是从,不敢因为怜爱就帮他。   不过他也不是那些娇生惯养、需要人祖宗似供着的公子,哭完了也会一骨碌爬起来,扯着萧将军的玄铁护甲要抱抱。   萧将军狠是真的狠,宠起来也是真的宠。萧家就萧陵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不训练时,萧将军就会把他扛到肩头骑大马,带他坐上军中最好的良驹去草场驰骋,让他抬头去看西南那处红得滴血的落日。   给他指何处是我大周境地,何处又是狼子野心的高句丽。   所以后来萧氏落败,萧家人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后,萧陵身上便呈现出常人不可观之的耐性出来,那是他自小被磨砺出来的性子——只是家破人亡、天人永隔的苦难到底是沉重了些,萧陵就算再沉得住气,长到如今,性子还是会难免扭曲。   他这辈子没遇到过跨不过去的难处,就算有,也被他一剑劈开,破茧似的从中撕开一道口子,鲜血淋漓地趟出一条路来。   可是此时此刻,萧陵却觉得自己眼下遇到了二十多年来最大的难处。   怀里抱着一颗滚烫的火球,且久久看不见熄灭的影子。那火球紧紧贴着自己,腰身处却又软成一滩春水,严丝合缝地与腿部贴在一处。   而罪魁祸首却眼一闭头一歪,趴在他的肩头已然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萧陵的腿只是筋脉有异无法站立,这么多年来却也不是全无感觉。如今被一副滚烫的躯体烙着,像是忍受了多年的寒寂,一朝被人推进花团锦簇的春里。   他知道谢玹身上的滚烫不同寻常,那是药物入体后的排斥反应。谢玹还小,排斥反应在他身上便显得异常清晰。是故即便因疲倦陷入梦中,萧陵还是能察觉到从他身上传过来的间歇性战栗。   他在轮椅上坐了许久,怀中抱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好在这轮椅够坚挺,不至于因承受二人的重量当即寿终正寝。   萧陵发着怔,第二个念头便朦朦胧胧地浮现上来:怎么就发展成如今这这幅境况了?   片刻之后,他捏着谢玹的手腕把了下脉,脉象比来时好些了。   怀中之人睡得香甜,鼻息均匀,想必毒也沉寂下去。但被汗打湿的发根、即使在梦中也不安稳的眉睫以及紧紧攥着旁人大袖的手,无一不在提醒萧陵,他刚经历了一番生死之劫。   于是萧陵脑中的念头还未落下,手便已经伸向了他。   萧陵帮他拨开额前碎发,又用素来清爽的袖口去擦拭谢玹鼻尖的汗。谢玹睁着眼时,神色便因那双碧眼而灵动,仿佛时刻都撺着什么让人栽进沟里的阴点子,只有闭上眼的时候,才安静地像一个不过十六的少年,乖顺而让人怜惜。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这张旁人第一眼瞧见便要怵上三分的脸上,竟泄露出一丝温情出来。   很快,他下唇一抿,将那丁点的、可以称之为人的情绪埋葬起来。   *   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守在门外的几人连忙手忙脚乱地站定,自觉挨着墙排排站好,像是在掩饰刚做了亏心事的心虚。十皇子低头整理下袖口,忽而发觉不对。   他堂堂一个皇子怕什么!为何要跟着青竹檀夏这种下人一起站在墙角罚站?!不就是偷听墙角么!本皇子敢作敢当!   他还没问这胆大包天的萧陵为何按着自家十三弟亲呢!   可十皇子刚迈出去一步,一抬头撞见萧陵冰冷的目光,腿便不由自主地往后打开了个转,整个人又顺着原路转回了墙角。   “把你们主子照顾好。”萧陵道,“再有任何异常直接去文宣门。”   檀夏点点头,末了才想起来要回话。她头一回见这种阵仗,脸上还带着一点惊魂未定:“先生,敢问小殿下怎么了?”   萧陵侧过身,依旧保持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他回来时如何对你说的?”   檀夏说:“关闭鹿鸣居,不让任何人靠近。但这里的侍卫们有些不听劝……所以鹿鸣居并不是完全封闭。”   这也合乎常理。   鹿鸣居是当初先皇托人在外建造的,院内诸多下人的俸禄不归皇宫管。先皇逝世后,供着院子的人的名单便随着他的死亡一同湮灭,太后不曾来过此处,只当这里是一个荒废的别院,不知这些被养野了的侍卫这般难以管束。   萧陵颔首,还未发话,十皇子却已耐不住走上前来:“十三弟究竟怎么了?他怎么什么也不跟我说!连见都不愿意见我!”   萧陵冷眼看他:“这得问问你自己。”   倘若当初谢玹没有选择如此高调地吸引太后的注意,那么如今承受这一切的便是他谢端。谢玹有一万种方法得到太后的宠溺,他这般的人物,想要什么迟早便会得到……可他偏偏选择了最激进的一种。   选择谢玹,对太后来说是一步险棋,对谢玹来说,又何尝不是?   他最终可能步上谢青山的后尘。   只是太后太喜欢谢玹了……即便谢玹会成为她戴上权柄之冠前最大的拦路石,她也想要看看谢玹究竟是如何一步步登上天梯的。   ——太后给谢玹下的毒,毒性都不及谢青山身上的千分之一。   萧陵不再说话,甚至懒得再分给十皇子半个眼神。他从未有过看人走眼的时刻——如当初在练武场说的一样,谢玹是一把锋利的箭,愚钝之人又怎会明白箭的意义。   有些人无论见多少次都是如此冥顽不化,他谢端如今十年又八,床榻边的妾都比谢玹这穷酸鹿鸣居的护卫要多,当真半点不知如今朝局变化?   他是不知,还是逃避着,将自己困在安全的茧房里捂着耳朵不愿意知?   无人知晓。   但萧陵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不喜欢他。   若谢端当真是脑子里塞满棉絮的草包,即便是激将法,也不会有那般胆量当众射杀自己的亲兄弟。   萧陵不再看任何人,抬首示意青竹推他离去。   可寂静无比的鹿鸣居忽然间刮起了风,这风来得毫无征兆,似是预示着漫漫天地即将迎来一场暴雨。随后,那蜿蜒小径的另一侧,一座四方斜翘的屋檐之上,翩然飞起一个绯色身影。   那人像天神下凡似的,手持一柄枫红折扇,身后有翩然纷飞的竹叶作陪,恰似冬日里的寒英。   他顶着万众瞩目的视线,优雅地落在小径之上……   然后没站稳,崴了下脚。   好在最后关头他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在重心不稳时调整了下姿势,以至于落地时还是一个偏偏风流的才子佳人。   青竹认出来人,白眼翻得朝天,原本想出声让他“劳驾不要挡道”,结果扭头见自家先生稳坐如山,甚至还微微俯身含首,朝他打了声招呼:“秦家主。”   青竹瞪大了眼。   秦庭也有些诧异。不过他各色各样的人见多了,萧陵这种冷面阎罗朝他行礼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于是坦然接受,抱拳回礼:“萧先生。”   他们这应当是第一次见面……这萧陵怎么看起来像认识他许久似的。   秦庭沉了眼色,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春风笑意。   只是今日来此还有正事,秦庭俯身告退,便要绕过萧陵的轮椅奔着谢玹去了。   “家主大人是想见十三殿下?”萧陵侧过眼,语气不咸不淡,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威压,“十三殿下正在休憩,眼下恐怕不便会客。”   秦庭笑着看向萧陵:“是吗?那可真是赶巧。”   方才还和声细语的萧陵,此时又露出那种一抬眼就能立马冻得人彻骨生寒的眼神,好似方才那柔和的会面只是错觉。   是因为他要去见谢玹?   这偌大的占有欲与宣誓主权的味道熏得他脸疼。   秦庭缓缓摇扇,脸上不辨喜怒,笑道:“无碍,既然小殿下在休息,我也不好打扰,那便……”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萧陵的神色,最后才悠悠道:“我便在外等着罢,小殿下总会醒的。”   旁边的三人:“……”   萧陵:“请便。”   在鹿鸣居停留够久了,再不回宫就连龙阳之兴四个字都拦不住内务处的问责。青竹心中有些急切,便要兀自推着轮椅离去。   岂料秦庭却又步伐一转,将脚拦在轮椅之前,“哗”的一声打开折扇:“萧先生近日内火有些旺盛啊,怎的嘴上都燎起了泡?”   青竹一愣,忙低头去看。   只见萧陵的下唇上果然有一个细小的伤口,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不过那形状好像不是火泡,反而像是从外及内的伤口……   先生身体早年间落下病根,一丁点小病痛都会让他浑身不适。青竹不敢怠慢,想俯身去细瞧,结果被萧陵抬手弹了个爆栗。   他捂着头退开些许,心中犹带疑惑。紧接着,他忽然福至心灵般想起什么,话语竟未经脑中,径直脱口而出:“家主大人莫要胡说,这应当是咬伤罢!”   萧陵:“……”   作者有话说:   我来晚了——   (一个滑跪)(双手趴地)(砰砰砰砰)   -   秦大人:青竹是个好孩子,要不要跟我混 第46章 到底是谁招蜂引蝶   萧陵走后,谢玹自认没睡多久,可等他清醒过来时,外面早已经华灯初上。   毒已被压制,萧陵来过又走了的记忆也没回到脑子里,谢玹只觉得饥肠辘辘。他头昏眼花地坐起来,一时不知道自己是饿的,还是被体内的毒害成了这幅弱不禁风的样子。   但谢玹知道,自己是最受不住饿的。饥饿感在让他感到心慌的同时,那时在冷宫似茹毛饮血的岁月,便清晰地如同画卷在他脑中铺陈开来。   这是一种超出自己控制的感觉,他不喜欢。   他挣扎地要下床,有人却飞快地贴近过来。床榻边只点了一盏豆大的灯,灯影似梦似幻,那人鲁莽接近,一路不知磕碰到多少桌椅板凳,吓得谢玹连忙收回脚。   凑得近了,那人的面孔才晦暗不辨地显露出来。   谢玹认出来人,蹙眉道:“黑灯瞎火的,你装鬼呢?”   十皇子看起来分外局促,似乎只是一时的头脑发热,闯进来后又不知如何开口,只直愣愣地站在那里。谢玹等了片刻,没等来下一句话,腹中的饥饿感有无时无刻不再催促着他动作,一时语气便重了些。   “没事快滚。”   十皇子眼眶倏地红了。   谢玹:“……”   不出片刻,这位早已妾室成群的十殿下,眼泪便豆大似地砸下来。八尺半身量的堂堂男儿,哭起来却梨花带雨,眼泪不要命似的往外淌,恨不得把那七层雷峰塔给淹了。   谢玹被他哭得头疼,抬脚便踹,岂料他却像头顶长了眼睛似的,抹泪的间隙不忘躲闪。   谢玹:“……”   谢玹:“你究竟想干什么?”   十皇子:“呜,呜……”   谢玹:“说话!”   十皇子一边哭一边说:“听说……你中了……嗝!中了毒,你吓死我了……”   “是,差点死了。”谢玹道,“还好萧先生妙手回春,救我于危难。”   谢玹本是胡诌,太后根本不可能杀他——至少现在不会。可十皇子却听得面色一白,那险险收整好的表情瞬间又垮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好好的回一趟宫,怎么就突然有生命危险了?”   他吸了吸鼻子,想上前扶谢玹起来,犹犹豫豫的试探着:“我听秦大人说,是因为皇祖母,秦大人还说,如果不是你,那么这个毒就有可能是我服下……”   谢玹动作一顿。   原来他哭哭啼啼是因为这个。   事到如今,许多埋藏在暗涌之间的骇浪,终于冲破遥远的风暴,朝他们席卷而来。   自古越权摄政者,没有一人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太后有那份魄力,谢玹亦有那份决断,紫鸾殿上的那一杯毒酒里,其实并没有败者。   向来对太后信赖有加的十皇子,恐怕在谢玹昏睡期间经历了一番洗礼,无论是谁告诉他的,那话中隐藏的深意,都深深撼动了十皇子的内心。   他呐呐地说道:“我不明白,皇祖母分明……”   在如同被蒙了一层油布般昏暗的视线里,十皇子蹲在床边的黑暗拐角,豆灯映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影子看起来像一只因受伤而独眼的巨兽。   一直以来,十皇子对太后都极为信任。在前恭良畏惧,在后敬爱依赖,他的脸上满是凄然,想必心中被一杆天平隔断,一方是慈爱的太后,一方是奄奄一息的谢玹。   谢玹静静地看着十皇子脸上的挣扎,蓦地说道:“你真的不明白吗?”   十皇子一愣。   他本就高大,杵在豆大的光源前,整个屋内便布满了他厚重的影子,这使得谢玹的身影显得愈发娇小。   谢玹看了他半晌,又垂眸收敛眼底的锋芒,边穿鞋边道:“我是说,他们没有给你说清楚吗?”   十皇子那双与太后如出一辙的琥珀瞳中闪过一丝惊慌,又很快消散不见。他想上前帮谢玹,但笨手笨脚,帮了半天的倒忙。   “有的……所以你是因为我才……”   “你想多了。”谢玹避开他,“皇祖母掌控你并不需要毒,只有如我这般的人,才需要用毒药控制,否则她即便用我,也难以心安。”   “可是……”   “好了。”谢玹打断他,“这话下次再说,我饿了。”   谢玹兀自穿好鞋袜,又拿起挂在床边的大氅,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鹿鸣居早已点起滢滢月灯,许多护卫包括檀夏都在外等。而那夜凉如水的阶梯之下还有一人,红衣白衫,如山野间隐居的清鹤。他听见声音,转身而来,似已等候多时。   *   “就是这里?”   谢玹坐在马车里,秦庭替他掀起车帘。他透过半开的帘子往外仰头看,只看得见一幅偌大的招牌,气势磅礴地写着三个字“天阶雪”。   除了宫中的瞭望台,这“天阶雪”便是整个汴梁城的最高处。它独自耸立于湖边,有着四面玲珑雕花的对阁大开窗,每个飞挑的屋檐下各系着一个铃铛,高处风声不止,铃铛声便不息。   平日里唯有达官贵客才能进入,一客一间,风雅至极。   也只有秦庭这种人才会花大价钱将整个高阁包下来,仅供自己赏玩。   不过到底是一分钱一分货,这“天阶雪”比鹿鸣居都要清雅,谢玹原本胸口沉闷,浑身上下都怏怏地提不起力气,被这湖风幽幽一吹,霎时心胸舒畅。   汴梁是有夜市的,只不过需要特殊申请文牒。因步骤繁重流程众多,一些寻常小商贩嫌麻烦,唯有稍有些体量的商人,才看重这夜里的生意。   老板从楼里赶来,得知来客是位身份贵重的公子后,忙俯身行礼。   马车过高,他又张罗着伙计去取矮凳,却被秦庭招手拦下:“不用。”   转而只见秦庭一撩衣袍,弯腰俯身,将谢玹打横从马车中抱下。   原本在辨认“天阶雪”三个字字型笔锋的谢玹被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攥紧秦庭衣襟:“你干什么?”   秦庭老神在在道:“小殿下身娇体软,万一摔坏了怎么办?”   谢玹:“……”   说“放我下来”太忸怩,让他自己走确实又有些腿软——不知道是因为体内的毒性还是因为饿的。横竖都是上去,谢玹索性坦然待之,主动揽上秦庭的脖颈。   “那你抱稳些。”谢玹昂首命令道。   秦庭失笑。   被叫来搬矮凳的伙计们木桩似地杵成一排,和老板一起眼观鼻鼻观心,直到二人走远,才有人倾身惊道:“那位便是近日盛得圣宠的十三殿下?”   “不然呢,普天之下还有谁能被唤作小殿下的?”   显然能在“天阶雪”这般特殊的酒楼里务工之人,绝非一无所知。另一人听罢愈发诧异:“可我听说与小殿下在一起的不是位先生么……怎么这回又是秦大人?”   “多嘴!”   老板一人一个爆栗,敲得人群鸟雀般四散离去。   谢玹没有秦庭这般好的耳力,听到“被唤作小殿下”后,便再也听不清了。   而秦庭一路抱着谢玹上了二楼,步伐悠闲自在地进入雅间,又站在那张特意为谢玹准备的长椅前时,楼下的闲言碎语依旧能声声入耳。   于是他一动不动地站定在长椅前,俯首去看谢玹。   谢玹被这股目光盯得浑身发毛,蹙眉道:“不是你说要带我来用膳的么?忽然反悔了?”   “怎么会。”秦庭道,“只是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吃亏。”   谢玹:“?”   秦庭眯着眼,猝不及防地凑近。   “我知小殿下人见人爱,可未免也太招蜂引蝶了些。”   他将谢玹缓缓放置椅上,一手不愿离开腰侧,一手却抹上谢玹的上唇。   那上面有一道伤口。   秦大人慧眼如炬,自然一眼便看得出伤口从何而来。从未有过争强好胜想法的他,头一回觉得这个方寸的伤口碍眼。   眼见那一双笑眼晦暗不明,谢玹心觉不妙就要挣扎而下,可秦庭一人单手便可将他制住——却又并非不容置喙的强迫,而是如春风化雨般,在不知不觉中,让他已无法逃脱。   秦庭的手仿若少年人的手,炙热滚烫,虎口间的剑茧存在感强烈,在谢玹的唇上来回游离。谢玹眉头一拧,忍无可忍之际就要发作,整个人却蓦然被放下了。   紧接着,这位秦大人便叹了一口悠长的气。   “费尽巧思造杼机,终是枉作他人衣——”   谢玹:“……”   作者有话说:   本人郑重声明,萧陵萧明煜先生虽然有点病弱,但自幼习武,身体功能完好,绝对不会早泄!请某些人停止造谣谢谢(。) 第47章 来日方长   “天阶雪”的菜式五花八门,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一点上发挥到了极点。   晚风收暑,夜色凉时,人与月皆醉。   谢玹饿了一天,饥肠辘辘,酒足饭饱后心满意足,眼下正小口小口地喝着芙蓉汤。而他对面的人,却正在把酒当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都说豪饮易醉,但秦庭就这么饮了一晚上,席间连举杯的姿势都曾变过,现今看起来依旧神采奕奕,不见半分醉意。   谢玹看了他半晌,冷不丁地说道:“原来你那日是装的。”   “嗯?”秦庭把玩酒杯,回眸浅笑,一幅“你说什么”的模样,“哪日?”   还有哪一日?   某位秦姓家主打翻一干侍卫,当街拦车的那日。   细细想来,恐怕秦庭早有接近皇室的想法。在人才济济的汴梁,世家居于垄断之地,几乎所有人都生存在永州李氏的阴影之下,秦家从杭州回到汴梁已是不易。区区一个秦庭,若不依靠皇家,根本难以举家立足。   但这样的人物,岂会甘于人下任人摆布?   秦庭的言语之间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不知不觉,谢玹心中警醒的屏障竖起。   他是可以利用秦家约束李家,但前提是——所有行事皆在他谢玹的掌控之中。   秦庭或许会成为那个意料之外的不可控。   在谢玹毫不掩饰的视线中,秦庭轻叹一声,说道:“倒也不全是假装的。我酒量确实不大好,但有时做事,酒才是最好的掩护。”   他刚被扔去蓬莱山时,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蓬莱山的师兄师姐们豪情壮志,爱剑也爱酒,常常将他逮住就把酒往他嘴里灌。就算是再不胜酒力的人,也要在这般环境中锻炼出来了。   秦庭再饮一杯,回头见谢玹依旧盯着自己。那双碧色的瞳清澈如许,分明像孩童般纯净,却教他看出几分算计的影子。   他将酒杯搁在桌面,俯身凑近些许:“小殿下何故这般看着我?”   谢玹不慌不忙,往嘴里送了一勺汤:“秦大人……”   “我是八月十三出生的。”秦庭忽而打断他。   谢玹一阵莫名:“?”   “是故师父为我取字槐序,那是浓荫绿巷、风动藕花语的好时令。”秦庭道,“小殿下若是对我感兴趣,得先从姓名开始了解。”   小殿下从不做无用之事。   秦庭悠然一笑,细细看向谢玹。   他被自己从鹿鸣居带出来,一路无话,装得乖觉而温顺。而后一落座填饱肚子后,便开始有力气算计起来。   秦庭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但他既然决定将自己、乃至未来整个秦家的命运都寄托在谢玹的身上,就不能再让他有一丝一毫的犹疑。那汴梁街头、绿荫之上的初见,并不能让他就这么走进谢玹的心里,他必须要让谢玹感到安全才行。   这位小殿下的心,可不比宫里那位铁面阎罗萧先生的软多少。   只见谢玹低头缓缓搅弄汤匙,并无不可地说道:“那你可要细细地讲来我听才是。”   秦庭轻笑出声。   他摇开折扇,扇风遮面,端得一幅风流倜傥的浪荡模样。   ——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秦家见证过历代的兴衰,做过帝王师,亦被帝王无情流放,远骋荒野。秦庭并不知道二十多年前祖父犯过什么错,最终招致如此祸端——原本应当被祖辈们口口相传的训*,不知为何,就此湮灭在时光里了。   唯一传下来的组训便是那二字:中庸。   秦庭被送至蓬莱山的时候,便是秦家人举家迁址杭州的时候。那时的汴梁,已容不下“秦”这一字了。   手中的权势一朝被控,秦庭的父母便在杭州举步维艰,好在有父辈积累下的家业,才能让他们在那富庶的鱼米之乡中生存下来。   一去便是十多年。   久到汴梁春花遍野,物是人非。秦庭于蓬莱山中日日苦练,只为与亲人团聚。   可团聚之日,却是分离之时。   他的父母无知无觉地猝死在杭州的宅院里。有大夫说是害了急病,也有人说是劳累过度,总之,彼时尚且身为少年的秦庭,就这么没了家。   父母留下的东西不多,唯有一样遗愿——让秦氏回到大周之都,汴梁。   于是秦庭便收整行李,将代表少年意气的剑封回剑柄,悬于高墙,覆上尘灰。又挥手告别蓬莱山的师父与友人,回到红尘,回到众人为之追名逐利的笼中。   “我别无他想。”秦庭道,“小殿下自可放心,此生我唯一心愿便是让秦这个姓氏,重新回到朝堂之上,回到众人的视线之中。”   谢玹:“不惜作为附庸?”   “不惜作为附庸。”秦庭悠悠摇扇,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再说了,谁说一时附庸便为一世附庸?世事易变、沧海桑田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月光泼洒在秦庭的发间、肩头、怀中。   晦色弥望,长风灌满二人的袖袍。秦庭手中的折扇犹如一面窗,一开一合之间,谢玹仿佛在他身上窥到了一丝落寞的影子。   可这人分明连笑都是艳丽的,是那日雨天里最亮眼的一抹红。   谢玹凝视他半晌,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轻浅的笑意来。   他放下银箸,替自己斟了一杯酒。   秦庭见状,心领神会地抬起自己身前的那杯,向着谢玹的方向遥遥一举:“把酒祝东风,小殿下,请。”   要不怎么说就是最好的掩护呢?一切尽在酒中。   这场酒喝了许久,久到后半夜零碎的星子从天空的幕布中落下,久到夏夜虫鸣化作弦歌吹进谢玹的梦里。   他一手撑着头,一手把玩秦庭送予他的折扇,俨然神智已不甚清晰——他不知不觉被秦庭灌了许多酒,虽然自己心中记惦着许多事,但是挡不住“天阶雪”酿的美酒。   秦庭依旧清醒。   他越过桌案,走到谢玹面前,从他的手中接过折扇,有些惊奇道:“殿下竟然还没扔?”   谢玹看着他,脑子里却糊成了一团浆糊。   “嗯。”谢玹点点头,“因为你好看,所以没扔。”   秦庭:“……”   某位被酒扰得稀里糊涂的小殿下,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心中所想透了个底朝天。而后又在不知不觉中,被眼前这个人掐了把脸。   白皙的脸霎时留下一道红印。   秦庭满意地收回手,重新坐到谢玹对面:“小殿下,你的体内的毒解了么?”   谢玹迷茫了一瞬,摇摇头:“不知道。”   秦庭又笑着问:“那你可知,永州修运河一事,我秦家既答应给殿下助力,那么届时去永州的名单里,也会有我的一份?”   谢玹:“……”   他已然醉了,只依靠着仅剩的理智,才不至于失态。   直到这时,秦庭才终于收起常年挂在脸上的那抹笑意来。他不笑的时候,身为现任秦家家主的威压便从四面八方涌来,与他背后无声的黑暗融为一体。   良久之后,他轻声开口,一字一句:“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第48章 我愿以心赴明月   马车载着谢玹达达而去。   一墙之远的“天阶雪”里,秦庭正撑着头,从高处往下看。   大开的阁窗内,风声有如遥远亘古的歌声,自他背后吹来,将他的青丝拂起、又扬起衣袍猎猎。有人自他身后轻盈落地,从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现身。   “家主大人。”   “嗯。”秦庭懒懒应声,指节在桌面敲响一连串的音,“如何了?”   “刀疤刘已经确定身亡,死因是一种很罕见的毒,发病快,从毒发到身亡不过一刻钟。现今尸体仍留在‘暗阁’,听候大人发落。”   那日在远郊打断的交易中,戴斗笠的先跑了,脸上有刀疤的男人紧随其后,秦庭当场抓到了一些喽啰,后续又借着逼供找到了刀疤刘的傍身之所。   刀疤刘不是京官,是从遥远的衢州来到汴梁的。衢州比邻永州,两地虽地域相连,永州却并不如衢州富裕。那里的百姓常年处在半饥荒之中,荒地无人耕织,赋税重重加码,父母官的家底亦与普通百姓一般捉襟见肘。   他逃离此处,远赴汴梁,做的不是普通的交易,而是私盐。   区区一个州县之长,还不至于敢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去碰每个朝代最深的逆鳞。   他的背后一定有人。   消息是李徵传给秦庭的,那么背后这个人姓甚名谁,就不言而喻了。   “属下看得很紧,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死了。”暗卫颇为自责道,“‘暗阁’从不允许外来者进入,他这一死,大人抓住李缙的把柄又少了一个。”   秦庭拿起酒杯嗅了嗅,无所谓道:“李缙既然敢掺和贩卖私盐的事,想必也是不怕被上面问责的,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什么区别。”   杯底残留着酒的香气,秦庭看了一眼,回头发现暗卫仍在凝眉苦思,不免轻笑:“别想了,那毒不是后下的,刀疤刘身上早就有毒了,只待他该死的时候再死。”   所以李缙才不怕刀疤刘被抓。   逼迫太后立太子那日,在紫鸾殿中,李缙得知刀疤刘交易被人打断的消息后匆忙离殿。他的惊慌一半为假——他要装给在场的人看,若有人因此有所异动,他就能从中找出在背后给他使绊子的人。   另一半亦不全是假——贩卖私盐到底是能诛九族的大罪,刀疤刘被抓无所谓,有人想动李家,且敌在暗他在明,万一查到他真正的不可见天日的秘密……   区区一个刀疤刘,死了就死了。   秘密得永存。   死无对证,惯是他会用的手段。   “那如何是好?”暗卫道,“照这般说,此番布局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还会用歇后语了?”秦庭一脸惊异,“半年前你还大字不识一个呢。”   暗卫被秦庭说得脸一红,抠抠脑袋抓抓脸颊:“大人别取笑叶一了。”   秦庭笑开,仿佛不觉此事有什么似的。   玩笑话暂且搁置。其实仔细一想,叶一所言非虚。刀疤刘一死,他们所做的便真的都是徒劳了。除非能抓住当日参与交易的另一个人。   可他们的交易极其隐蔽,若不是早早从李徵手中得到消息,恐怕很难找到。况且那人戴了斗笠,面容不识,在秦庭刚出现时便逃了,根本无从找起。   秦庭略一摇扇,从“天阶雪”的二楼阁窗往外遥看,谢玹的马车已经彻底消失在那片长街的尽头了。他遗憾地收回视线,眼里半点没有为刀疤刘死亡而担忧。   叶一却心下稍安。   大人想必另有他法,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即便表面上看起来不太可靠,也……   思至此,叶一恍然发觉自己似乎萌生出不敬的想法——他竟然在心里编排家主大人!   可他顺着秦庭目光所及之处看去时,又默默将反省的意图咽进了肚中。   忍了忍,叶一还是没忍住。   “大人,您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嗯?什么真的假的?”   就,就什么附庸什么真心之类的啊!   叶一蹲在暗处听了个整,秦家家大业大,就算如今失势,但也不至于把家底全展开给别人看吧!他家家主大人看着也不傻啊!   秦庭不语,抬手捏出二指,打出了一阵劲风。那劲风击打在酒杯之上,将它腾空掼出数尺之远,“当”的一声稳稳飞进叶一怀中。   “?”   叶一一阵莫名,低头看向那酒杯。只见杯底浅浅覆了一层酒,晶莹剔透的一看就是佳品。他凝视了半晌,忽然觉得味道有些奇怪。   “……掺了水?”他道。   又试图伸出手指沾点酒送到嘴边尝尝,然而没等他动作,秦庭手腕一动,那柄常年不离手的折扇割出风刃,于空中飞速旋转起来。   扇面携带着冷冽的风,径直拨开了叶一的手,将他手中的酒杯打翻在地。   “那是小殿下的杯子。”秦庭露出笑眼,“不可无礼。”   叶一:“……”   有杀气。   他后知后觉,背后生了层冷汗。   他在干什么啊!   小殿下被家主大人骗到这“天阶雪”,稀里糊涂喝醉了酒就罢了,家主大人还不送送,还好小殿下机灵,知道在酒里掺水……   等等!   叶一猛然抬头。   秦庭弯唇笑道:“假亦真时真亦假,叶一,歇后语会背了,识人心的功夫也可得多学学才行。”   酒是假的,醉酒便也是假的。   二人看似举杯邀月,共樽畅饮,实则真假交织,如大雾行军、云中寻星,虚实不辨。   那家主大人说的话,又有几分真呢?   叶一又一次觉得,做一个听令行事的暗卫,真好。   秦庭伸了个懒腰,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走吧,回家。”   叶一默默跟随,再不敢多言。   只见秦庭走出去几步,忽而止步回头:“这个时间,那些老头子该起来了吧?”   可不么,天都要亮了,秦家旧臣大多年纪大了,起的比鸡都早。秦庭这时回去,得迎面撞上吧。   “唉。”秦庭脸一垮,转身又趴在了桌上,“不想回家。”   叶一:“……”   他木着脸,决定不再搭一句话。   秦庭便愈发无状起来。他先是仰躺在椅凳上,拿扇柄当木鱼棒,当当当当敲个没完,继而又翻身坐起来,站在二楼阁台前唉声叹气,好不郁闷。   最后,他猛得将那圆柱一敲。   “要不咱们跑路吧!”   叶一:“?”   又唱哪出?   “什么秦家李家的,不想看见他们的驴脸。”秦庭道,“叶一,备马,我这就回蓬莱山去见师父,还有师兄师姐们,许久不见,他们定然十分想念我。”   叶一:“……”   您认真的吗?   叶一想了想,决定反其道而行之,重回最初的问题:“家主大人,那刀疤刘的尸体……”   秦庭脚步一顿:“啊,是啊。还有尸体呢。”   他摇摇折扇,遗憾道:“那就不能回蓬莱了。”   二楼的台阶不多,只有两层,六阶,共十二阶。自幼习武的秦庭却走得很慢,仿佛前面有刀山火海等着他似的。   惯将风月入诗,明月作酒,一身风流飒沓的秦庭,在此时,展现出一种与之格格不入的寂寞来。   这时,叶一亦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了。 第49章 谢玹不太开心   天色将明未明,鹿鸣居零星地点着几个灯。谢玹醉醺醺的,摇晃着身形掀帘而出,被车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下了车。   檀夏已然在等。   其实她是极不情愿的……半夜三更不好好休憩,偏要随着那风流浪荡的秦家家主出门去喝酒,而后又要兴师动众地让一众下人在此干等着,教人费心劳力的。   这么会折腾人,不愧是出身谢氏皇家。   檀夏心中带着那么一丝不满,迎上前去。   她亲自送走车夫,又打点好诸多交际事宜,正要接着去伺候那位祖宗,回头一看,便见他正静静负手立在一旁,也不知望向了虚空的哪一处。   眼中清明如许,亦不见半分醉意。   不知为何,与那双眼一对视,檀夏心中的不满便不翼而飞了:“殿下……”   “下去歇息吧。”谢玹回过神来,碧色的眼因院内的灯火染上一丝不具名的温柔,“我不需要你们服侍。”   他神情淡淡,教人看不出喜怒,又身携浓重的酒气,与平日沉寂温良的外表大相径庭。   门在众人面前阖上,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檀夏身为亲侍丫鬟,又是从宫里跟着出来的,自然不可能真的置之不理。她挥手让其他人散去,自己端上煨好的莲子羹敲门进了殿。   殿内的桌前点着一盏灯。   谢玹已褪下外衣,只堪堪将其搭在双肩处,一手提笔一手铺纸,正俯首写着什么。   檀夏不敢打扰,只将莲子羹放置一旁,却不经意一瞥,看见了纸上的字。   字迹娟秀却有笔锋,但凡识得一些书法常识的都能看出,前者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后者又如同更换了落笔者似的,一笔一划都透露出书写之人锐利的锋芒。   檀夏不免多瞧了两眼,心中犯了嘀咕。   这两种截然不同书写的风格,如何能出现在一个人的笔下?   只见纸面上写着:“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佛便告比丘,有九辈九因缘,命未尽便横死……”   撰抄的还是佛经。   她在一旁驻足地久了些,让人难以忽视。   谢玹忽然冷不丁地问道:“读过?”   檀夏一惊,忙收回视线:“啊,是的。”   她一边帮谢玹盛好莲子羹,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殿下今日……不太高兴?”   “嗯。”谢玹并未抬头,却痛快应下,“所以抄抄佛经,静心。”   在檀夏眼里,近几日的鹿鸣居并不太平。她虽不懂诸多隐藏在其中的涌动暗流,但对于谢玹的情绪却把握得很准确。   自从那日回宫,谢玹将自己关在殿内不让任何人靠近之后,便好似有什么东西变了。   她在瑢妃宫里将性格养得大胆妄为,但如今跟在谢玹身边,自当谨言慎行一些。谢玹不说,她便不问。只是今日见这位小殿下回来站在檐下时,那怎么看怎么孤苦伶仃的背影,到底还是没忍住。   谢玹鲜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刻,即便在某些时候,他会展露出少年般的天真来。   而眼下,谢玹身骨倦懒,即便褪去臃繁的外袍,依旧一身疲倦。   檀夏将莲子羹递过去:“殿下,喝点暖暖身。”   “放那吧。”谢玹道,“我待会再喝。”   他运笔极快,握笔如剑,洋洋洒洒的,一篇大藏经小乘部序章便很快誊抄下来。原本以楷书起笔,落到最后却成了不具形的行草,潦草到几乎看不清字形。   行至最后一笔,墨迹一顿,谢玹抬手将笔扔到桌上,猛得把自己摔进了椅背之中。   而后长叹一口气。   檀夏在一旁坐立难安。看来今日的谢玹不仅仅是不高兴,而是非常不高兴。   这位小祖宗在太后眼前正当红,还有谁敢惹他至此?檀夏一时想不通。   正当她思忖着要不要退出殿内让谢玹冷静冷静,以免自己被波及时,谢玹忽然抬起头来。   “你跟着我,是想作我的侧室么?”   檀夏:“?!”   檀夏险些被自己口水呛到,连连摆手,恨不得立马跟谢玹撇清关系:“不不不,殿下,奴婢只是过来服侍您起居的,瑢妃娘娘的话做不得真。”   “哦。”谢玹淡淡道,“那就是你看不上我了?”   檀夏:“……”   她急得面红耳赤,好似十分担心谢玹当即便请旨让太后赐婚,压根没发现谢玹眼底的戏谑。等她做好心理准备,试图再次和谢玹讲道理,却又听谢玹话锋一转。   “既如此,我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檀夏反应过来:“……殿下何意?”   “没什么。”谢玹撑着头,掩面打了个哈欠,“随便说说。”   既然谢玹执意要她说,那檀夏便也不忸怩了。反正今日谢玹情绪不高,抓住人便想捉弄两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况且,没来由的,檀夏心中生出一个微妙的念头——谢玹与宫中那些高高在上的高官贵族们,并非为同一路人。   “是……弟弟吧……”檀夏小心翼翼的,拣了个最大逆不道的称呼说道。   谢玹笑道:“你倒还是如此大胆。”   檀夏也笑。   见谢玹并未被触怒,檀夏继续壮着胆子说:“殿下虽贵为皇子,但年纪比奴婢小上许多,在殿下身边服侍这么久,奴婢早已在心中将您当做需要宠爱的弟弟。”   言下之意便是——你比我小那么多,就不要惦记把我招进后室了!我一点也不想嫁给一个黄毛小儿!   谢玹哼笑一声:“若我当真要将你纳入后室呢?”   檀夏一脸的视死如归:“那奴婢便只好去萧先生膝下长跪,让小殿下收回成命了。”   谢玹朗笑出声。   方才进屋之时,他身上携带的烦闷、犹疑、疲倦,在此时也如被风吹走的大雾似的,缓缓消散了。   “行了,你下去吧。”   谢玹笑够了,终于不再故意捉弄檀夏,俯身捡回刚刚差点被他扔下桌的笔,继续抄经。   这一回,他的手腕悬停,稳如磐石。字如千年之松,遒劲挺拔,如站在山巅远观墨色群山。   檀夏将莲子羹置于桌案边的小炉之上,让小火使其慢慢温热,不至于凉透。想了想,又给里面加了半勺的糖,更易于助眠。   做完一切,檀夏悄声离开,不再打扰。   正出门之际,她还是缓慢停下脚步,回身唤道:“小殿下。”   谢玹抬起头来。   “小殿下若是不开心……不如回宫见见陛下。”檀夏缓慢地、温和地劝道,“或许这句话从奴婢口中说出有些逾矩,但奴婢的母亲曾说,鸟倦飞而知返,殿下还小,倦了是可以停下而不问缘由的。”   *   谢玹明白,这世间所有的善意来源,并不是无凭无据的。   萧陵冷情冷性,与他同盟、为他解毒,是为他心底隐藏的善;李徵叛骨一身,却甘于在他身前矮上一头,一为确实对自己有些兴趣,二为利益所系……秦庭亦然。   而他那看似纯真善良,拥有着赤子之心的十哥,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扭转改变?   这世上利益往来,真心又何存呢?   活了两世,手中沾过无数条人命,谢玹自以为自己早已心硬如铁,可是当他恍觉,在清风盈袖、酒入愁肠的畅快时刻,对面的人却想着如何算计他时,还是会心有触动。   简直是白活了。   那些埋藏他骨子里的暴戾因子,竟不知不觉,在此世的诸多纷扰中,渐渐化作了独身一人无人相和的清歌。   “星澜,走什么神?”   谢青山温和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   御花园的长亭里,谢青山落下一子,纵横十九格之中,白子走势温和,却将黑子逼得退无可退,大败而归。   谢玹捻出两颗黑子置于棋盘:“儿臣输了。”   “你心不静。”谢青山伸出手,立马有人上前帮他擦拭指尖,“从进屋前就心不在焉的,是遇到什么事了?”   谢玹摇摇头,又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父皇,儿臣斗胆问一句,太子之位是不是要有人了?前些日子,皇祖母跟儿臣谈起,要儿臣远去永州督促运河开凿一事。”   谢青山面色淡淡,听见太子二字也未有所波动。身边的太监德全见势,唤人搬走了棋盘,又主动和替二人再斟一杯茶,顺势挡住了谢玹过于炙热的视线。   茶香四溢,这杯上好的茶驱散了谢青山眼中的不悦。   “政务全权交由你皇祖母,朕不想过问。”谢青山缓缓道,“若你心中有疑虑,自可当面去问你皇祖母。”   谢玹道:“问过了,那日皇祖母把儿臣单独留在紫鸾殿……”   谢青山蓦地将茶杯叩在桌面,凝声打断他道:“哪日?”   “一月有余。”谢玹说,“除了运河一事,还有太子相关的事宜,都与儿臣讨论了一番。”   “你皇祖母可有……”谢青山话说一半,又忽而面色一肃,蓦然噤声。   身侧的德全小心翼翼瞥了这位年轻皇帝一眼,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谢玹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他今日来此,原本只是想如檀夏所说,见一见谢青山的。这位羽翼不甚丰满的皇帝,也曾试图为尚且为幼崽的皇子们撑起一片天来,可惜最终失败了。   前世未尽的遗憾,在这一世,上天似乎神奇地将它摆在了谢玹的跟前。   他抱着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绪,走进这片花团锦簇的园林,走到了谢青山的身边。   谢玹忽然站起身来,躬身朝谢青山行了个躬礼:“父皇,儿臣有一事想说。”   “讲。”   “儿臣想做一件事,但这件事或许会冒犯到父皇,请父皇先恕儿臣之罪。”   谢青山一愣,下意识回头与德全对视一眼,继而犹疑着缓缓说道:“无事,朕不会怪罪于你。”   于是在德全与谢青山两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谢玹缓步而来,俯身靠近了谢青山。随后,在旁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头扎进了谢青山的怀里。   谢青山今日着了件玄色的长袍,乌发藏于金冠,愈显身形落拓,面若白玉。谢玹很好地继承了谢青山容貌的优点,唯有一双眼与之不同,旁人若视之,只会觉得谢青山忧郁寡欢,而谢玹伶俐生动。   而此时,谢青山一惯平淡的眼中,露出一丝错愕来。   谢玹双手环抱住谢青山的腰,将脸颊在他前襟处撒娇似地蹭了蹭:“父皇,这便是我想做的事。”   头顶上良久无声。   没人警示他在皇帝面前应当自称臣,不能称“我”,也无人在此时将他拖出去,责令他不可无状。   只有轻柔的,如同落羽般的抚掌,落在谢玹的脑后。   “我知道你心未定。”谢青山轻声开口,“你那日说得再坚定,身后无人,久而久之,便易失了方向。”   “别怕,星澜。”   “立于高处,自该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清寂。但你要知道,你想要什么,便会有什么,我从未看错过人。”   作者有话说:   希望大家不要嫌弃我感情线慢(扣达不溜扣   友情亲情也是感情线啊!(。   谢小玹柔弱一章内心坚定了之后马上就会大杀特杀了! 第50章 谁比谁卑劣   若真要追根溯源,与当今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唯谢玹一人。   倘若要认真追究死而复生这回事,就连谢玹自己也说不明白。他如今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平生一场大梦,梦醒后他便要堕入阴曹地府;还是上天看他可怜,给了他一次逆天改命的机会。   在这场争名逐利之战中,他看似胜券在握,实则孑然一身。   有时他也会想,或许是因为他前世造了太多杀孽,上天才会将他再一次扔到十丈软红中,让他渡过倥偬一生。   但谢玹并不会轻易沉沦于自怜自艾的情绪中,若当真是神明垂怜,那也是他得了神明青眼,他便亲自给神明看看,自己是如何在这条孤寂小径中,踏出一条血路来的。   秦庭那日将他带去“天阶雪”,除了算计谢玹有几分真心外,还带给了他另一个消息。   “这汴梁城中,不日将会有一场热闹可看。小殿下若有闲暇,可前去一观。”   城中熙熙攘攘,利益往来,每日皆有不少的热闹,也不知秦庭说的是哪一种。谢玹对看热闹没什么兴趣,不久后,等太后手中的圣旨下来,他就要启程前往永州,亲自督办永州至杭州的运河开凿事宜。   可这圣旨还未到,谢玹便听说,永州比邻衢州的乡道处,落了一窝山匪。他们拦路打劫,遇到壮年男性便绑去寨子里,从则入户安家,逆则就地斩杀。这般凶猛残忍的收编方式,着实让永州与衢州二州的州府头疼不已。   若等这群山匪逐渐壮大起来,恐怕会危及地方朝廷和更多百姓们的安全。   永州的州府李景扬曾亲自带人去镇压,谁知竟也阴沟里翻船,被这群山匪因地制宜狠狠戏弄了一番,面子丢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眼看运河开凿时日迫近,那群落草的山匪竟日渐壮大,如今到了州府也难以祓除这颗顽瘤的境地。   太后一道懿旨下来,勒令李缙速速离京去永州解决此事。   李缙作为一个一品京官,让他去处理地方的叛乱,着实是有些绣花针当棒槌。可谁让永州二字前面跟着一个李氏,又谁让永州州府也随着他姓李呢?   不论李缙想不想管,这件事都要算到他的头上。   然而对李缙来说,天有不测风云。   很快,他还没来得及离京,这汴梁城中的闷雷,便径直劈到了李缙的头上。   彼时谢玹正窝在文宣门附近的那处院子里。   在谢玹尚未得太后膝下宠爱的时候,宫里宫外提到这位小皇子,明里暗里都嫌他晦气;如今眼看他即将一跃而起,成为太子的最佳人选,纷纷后悔起来——最初没能巴结一下,以至于让文宣门的那位钻了空子。   如今谁不知道,文宣门后的那处碎雪院,里边儿有位年轻的教院先生,姓萧字明煜,如今正深受十三殿下恩宠。   院里的幼苗锦鲤长大了许多圈,于池中摇首摆尾的好不快活,萧陵偶尔扔一把鱼食进去,他们便能欢快地游上一整天。   谢玹蹲在池旁,看着它们时不时地游到跟前,摸了摸下巴:“这些鱼教先生这般呵护,不知道肉质是否也是一绝呢?”   萧陵瞥了他一眼,略带警告:“你不妨试试。”   谢玹弯眉一笑。   他拍拍袖口站起身来。   临近夏末,院内的桃树早已谢了,留下一片郁郁葱葱的枝脉。萧陵素来喜爱在树荫下乘凉,不需要他去授课的时候,他能一躺便是一天。   好似消磨时光能聊以慰藉似的。   谢玹搬了个小板凳,挨着萧陵坐下,想了想,又侧身偏头,整个人趴伏在萧陵的腿间。   萧陵身形一顿,到底是没撤开。   青竹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他瞪大眼睛,又抓耳挠腮,一时不知是走是留,在圆形拱门处来回踟躇,几乎要把那方寸之地的草坪给踏秃。   “你在那做什么呢?”谢玹远远看见他,扬声笑道,“鬼打墙了?”   青竹:“……”   他小心翼翼地将萧陵的神色端详片刻,没见着他家先生有不耐烦的迹象,才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来行礼:“先生、殿下。”   他只当“龙阳之兴”是先生为了便于出门的权宜之计,眼下看来,怎么不是那么回事呢……   这谢玹不会真的对先生怎么样了吧……   前不久先生还因为那日他在鹿鸣居的口无遮拦而罚了他,怎么转眼就变了样?   青竹脑中思绪转得飞快,却又始终不得其解,不知觉地便走到了二人跟前。谢玹嚷完后又靠了回去,一面阖着眼,一面十分舒坦地享受着萧陵这张“软垫”,而自家先生眼也不抬,像没看见自己腿上多了个人似的,继续有一搭没有搭地往池子里扔着鱼料。   “杵在那儿做什么?”喂完半捧,萧陵收回手看过去,“让你办的事呢?”   青竹如梦初醒,刚要开口,余光一瞥落到了谢玹身上。   这事……恐怕不宜让谢玹知道。青竹暗自想到,于是尝试搪塞道:“属下还未办好,请先生恕罪。”   这般说,先生应当知道意思吧。   岂料萧陵并未如往常一般颔首让他下去,而是淡淡道:“直接说吧,不用避开他。”   青竹:“?”   糟了,这谢玹莫不是真的给先生灌了什么迷魂汤了罢!   连这种关系到他们布置的事都不用避讳了?!   饶是青竹,如今也是一头雾水了。他抬头见萧陵面色沉寂地望着自己,只好按捺住自己即将冲破心口的疑虑,低声说道:“永州一事已安排妥当,安插在山匪中的眼线回报说,不日他们便要越过乡道,往城中闹事去了。”   谢玹一怔。   萧陵轻轻“嗯”了一声:“替我给叔伯们道一声谢。”   “先生下一步想如何做?将军们还在等您的书信。”   办正事的时候,青竹身上那股莽撞劲儿便如同云雾般消散不见,身姿一如劲松,挺拔而坚韧。他肃穆道:“属下担心几番书信来往容易被人半道劫走,便改为口口相传了,先生若有其他事,只需一应交代即可。”   萧陵摇摇头,半晌没再开口说话。   青竹等了片刻没等来回应,抬头一看,见萧陵正将谢玹披散而下的长发拢至一束,那乌黑的长发垂至池边,打湿了半数的发梢。萧陵抬掌运气,掌心顿时催生出阵阵带着波纹的热度,瞬间将谢玹湿漉漉的发梢烘干。   做完一切,萧陵才抬头道:“不必,余下的事,我自有别的安排。”   青竹:“……”   几次三番遭受冲击,青竹心神摇晃,终是匆忙应下,行礼告退。   青竹走后,一直安静听着的谢玹才开口道:“永州的动乱是你做的?”   “我的手还伸不到那么远。”萧陵面容淡淡,“不过趁机添了一把火罢了。李缙在眼前晃久了,看着便让人心烦。”   不能直接斩断他的家族根系,也要让他暂时离开汴梁,焦头烂额一阵子,才符合他萧陵的为人准则。   谢玹眼神晦暗。   良久之后,他仰面躺在萧陵膝上伸了个懒腰,由下及上地望着他:“那星澜可以自作主张地认为,先生是在替我出一口气么?”   动乱二字,说大不大,说小,亦无法就此忽视。若连接衢州永州二处乡道的山匪占山为王,不趁早剔除,发展起来恐有大患。而这大患,不单单是对李徵而言,对如今执掌江山的太后亦然。   李缙不好过,太后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想明白其中缘由,谢玹不免有些得意翘起尾巴,赶在萧陵开口前说道:“否认也没用,先生就是因我饮毒一事耿耿于怀,想要替我出口气。”   萧陵捧着鱼料的手一顿,而后才悠悠地将其撒进池面,“刷”的一声,掩盖了他几乎微不可见的叹息。是妥协,是无奈——亦掺杂了些更为复杂的情绪。   他俯首看向谢玹,问道:“身体可还有不适?”   谢玹眨了眨眼。   “这毒药药性并不烈,最初服下本不会有太大反应,你那日是特例。”萧陵顿了顿,“而后每隔三个月,你都要服下一次解药,方可缓解身体里的毒性,否则你会觉得皮肉内外皆有千只蚂蚁啃咬,届时,你当生不如死。”   “你若离开汴梁,这便是王锦瑟控制你的手段,也是你选择的路。”   他鲜少有这般话密的时刻。寻常人眼中的萧陵,静得像一汪冻住的湖水,只能映出匆匆路人冷漠的面容,从不见一丝波澜。他能动手便不动口,能干脆利落以杀止杀,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拔剑。   谢玹沉默地看着他。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心狠手辣。   萧陵冷情冷性,却并非无情之人。前世亦是如此,在旁人认为萧陵背叛君王罪无可恕时,只有谢玹能从他那张假面之下,窥见了几分不忍的真心。   可惜在那一段过往里,直到死,萧陵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而现今的谢玹,一面扬言自己要悉数供出赤心肝胆,一面又利用着萧陵骨血里的善以达成目的。   与那群人比,谁又比谁卑劣?   萧陵:“这毒我解不了,但我……”   “先生。”谢玹忽然打断他,“先生那日说护着我,当真便一言九鼎么?”   萧陵话音一顿。   这般剖心置腹的话,在清醒时刻他可是说不出来的,于是萧陵假意转过脸,状似没听到似的,继续道:“但我有缓解之法,你……”   “谢玹!”萧陵一句话未尽,忽而脸色一变,连音调都高了几分。   因为瞬息之前,谢玹趁着萧陵别过脸时,飞快地起身在他脸上落下了一个羽翼似的吻。   偷袭成功,谢玹也浑然不觉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反而笑眯眯道:“先生不愿说,那我便替先生答了,先生言出必行,从不妄言,说护着我,便是护着我了,要不……唔唔唔……”   萧陵二指一并,在谢玹颈部正中线“啪啪”连点,顿时将谢玹点成了一个哑巴。   “再胡乱说话,我就把你沉进池子里喂鱼。” 第51章 送你个头   御史台。   卫涟打着哈欠走出来,他昨日是宿在御史台的,想趁着一大早回趟府邸,结果腿还未迈出门槛去,一位当值的监察御史便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卫大人,卫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卫涟哈欠连天,一头雾水:“这一大清早的,谁啊?击鼓鸣冤?”   他与李缙交之甚密。前些日子听闻衢州乡道山匪占道一事,又知晓李缙即将赶赴此处,特意想去送送行,算算日子,也合该是今日了。   于是他挥挥手:“不用管,今日闭门不见客,你对外称我们正在整理卷宗,没空。”   监察御史扯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不是的……哎呀!中丞大人您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卫涟满脸不耐,但职责在身,他怕担责,还是随着监察御史走出门去了。远远便见着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站在门外,手中还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他眯眼看去,发现这人还有几分眼熟,在脑中搜寻半晌,忽而顿醒。   “应寒?”卫涟不解道,“你缘何会在此?”   站在门口的李徵闻言抬起头来。   在卫涟的印象中,这个李府的庶子常年摆着一张阴鸷的脸,看人时眼神亦是阴森森的,令人发冷。他作为李党之中的中流砥柱,难免常与李府的人打交道,每回看见李徵,心中便膈应得慌。   卫涟放缓步伐,面上极不情愿地挂起一个笑来:“李大人应当今日离京罢,你不去送送你父亲?”   李徵:“我要见叶文栩。”   卫涟登时面色一冷。   莫说在御史台,就算走在宫里,他卫涟也是需要旁人让三分薄面的人,是能在御前说话的人物。区区一个没名没分,官微言轻的李徵,竟敢这般无礼。   还直呼御史大人的姓名!   “叶大人今日不在御史台,你回吧。”卫涟拂袖转身,回头示意门口的侍卫赶人,“送客。”   “卫大人当真就这么走了?”李徵抬眼道,“今日我有要事找叶大人,若是耽搁了,恐怕卫大人担当不起。”   “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对本官说话!”   卫涟蓦然回身,苍老的覆满老茧的手指向李徵。   他今日起得早,脾气也不见好,再加上不久前刚在御前与谢玹因运河一事对峙了一番,失了颜面,现下正属郁结之际,正巧就有人撞上刀口。   “不要以为我不敢对你怎么样!”卫涟横眉冷目,“若你今日敢踏入这御史台一步,就算你父亲来了,也救不了你!”   自己在李家尚且自身难保,以为出门找叶文栩就能得到庇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思至此,卫涟胸中的一口恶气顿时出了——虽然这恶气的来源并非李徵,但也让他积攒多日的郁结烟消云散。他冷哼一声,甩手将李徵抛在门外,兀自往御史台内部走去。   “卫中丞大人。”   李徵再一次开口。   这一回,与他最初的语气有些微妙的差异。卫涟冷冷回头,只稍许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便见那青年抬手一挥,将手中的食盒猛得向他抛了过来。   食盒上的盖子吧嗒一声落地。   卫涟目光随之而去,紧接着,那张趾高气昂的老脸上,顿时失了所有血色,煞白得恍如冬夜覆盖的满城的大雪。   只见食盒之内,装的并非是精致可口的食物,而是一颗活生生的人头。   人头随着李徵粗鲁的动作从食盒中滚了出来,咕噜咕噜滚落至卫涟的脚边,睁着一双眼,死不瞑目。   卫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   叶文栩正在勤政殿与太后喝茶。   他是个闲散的老臣,就算挂着一个御史大夫之职,但大多事务还是由御史中丞卫涟决断,只有在发生重大事件、连卫涟也无法妄然定论时,才会由他出马。   太后素来爱茶,这般年轻的女子与他这种老头子有着相同的爱好,着实让他既然吃惊又喜悦。于是偶有闲暇,太后都会让叶文栩进宫一聚,以慰君臣之心。   不知为何,原本宁静祥和的品茶时间,叶文栩的右眼忽然没来由地狂跳起来。   谢玹跪坐在一旁,担起为二人滤水刮沫的活儿,也做得有模有样。   “好多日子没见着小殿下了。”叶文栩按捺住心中的不安,看了谢玹一眼,笑道,“臣怎么觉得小殿下又长高了些?”   谢玹道:“叶大人说的哪里话,我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得是一天一个样么?”   他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顿时逗得对饮二人朗笑出声。笑够了,太后缓缓放下茶盏,略微显露出几分担忧:“十日之后你便要启程去永州了,可不能再如以前般任性。”   谢玹弯眉一笑:“那便在外不任性,待回京之后,再冲着皇祖母任性罢。”   太后不免又与叶文栩对视笑开。   片刻之后,太后的目光落在谢玹身上,似是审视,又泄露出几分爱怜。   她不自觉地抬起手,直到看见自己的指尖之后才仿佛才回过神来。随后,那悬停在半空之中的手,轻轻落在谢玹的眉间,带着宠溺意味地向后一点。   “太后娘娘!”   这时,太监赵闲急匆匆从殿外走来,小碎步迈得支离破碎,身形晃得头上的冠都歪了。   谢玹脸上的笑意一敛,脸上的天真散去无影,眼神略带锋芒,刀一般横扫而去。   “何事如此惊慌。”太后凝眉道,“没看见我与叶大人在对饮么?”   赵闲扑通一声跪下:“太后娘娘,御史台出事了。”   *   严格意义上来说,出事的不是御史台,而是在御史台当值的御史中丞卫涟卫大人。   这位年愈花甲的老人,头一回见到活生生的尸体,还是小半个残缺的头颅,当即便吓得晕了过去。想必是那双浑浊的眼与狰狞的面容着实吓人,连尚为壮年的监察御史也随之吓得屁滚尿流。   据御史台街前目击了这一切的路人讲述,在如此荒诞可怖的场景里,罪魁祸首——也就是李徵,自始至终却只静静地看着他们丑态百出,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那尸体不是别人,正是京中失踪已久的一个九品小官,他原是来自衢州,入京之后在户部落了脚,人称刀疤刘。   前些日子他对同僚讲,自己需要还乡看望家中年迈的二老,差事需要他担着,岂料竟一去不回,至此没了音讯。同僚以为他回到衢州便不舍得再入汴梁,哪知再见之时就是尸身分离了!   太后脸色铁青,拍案而起:“把李徵给哀家带上来!”   紫鸾殿乌泱乌泱地进了一群人。   要见的人终于见着了,不该见的人也见着了。但李徵丝毫不曾慌乱半步,仿佛无论是御史台,还是这威严肃穆的紫鸾殿,在他眼中都一个样。   刀疤刘的尸体已着人处理,但是卫涟还没醒,御史台上下的人也忙前忙后,生怕卫涟真吓出来什么毛病。期间有人与同伴咬耳朵,说李徵不愧是个疯子,谁人敢做这般大逆不道的事?又谁人敢拎着一个人头招摇过市,却像拎着一盒点心一样寻常?   这天煞孤星的命格落在李徵头上,真可谓理所应当。   李徵一路走过,一路略过两侧看怪物一般的目光,都一概不过眼。   他停了下来,站在了谢玹面前。   这位小殿下今日亦是唇红齿白,惹人怜爱,可惜看他的眼神一如一潭死水。   众人交头接耳,或厌恶或鄙夷,等待太后对其发落。李徵耳边充斥着这些声音,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   倏地,他看见那位小殿下站起身——李徵眼神微变,他意识到,谢玹是在朝自己走来。   太后未发话,旁人自然不敢多言。盛宠之下,唯有这位小殿下,旁若无人地站到了李徵的面前。   谢玹比他矮上大半个头,却也并未仰视,只微微抬手,指向李徵的领口:“你身上有血。”   李徵一愣,垂眸看去。   靠近内襟的颈侧,果真不知何时溅到了一滴血。那血早已凝固,斑点似地覆在他的肌肤上,像白纸上的墨点,分外刺眼。   谢玹微微抬首,冷淡命令道:“还不擦了?”   李徵没动。   他一时不知道谢玹想做什么。   今日来这大殿之上,他早已做好你死我亡的准备,却不料半路被这位小殿下横插一脚,眼下竟也一时呆住,不知是进是退。   在他发愣的间隙中,谢玹却已等不及,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袖替他擦去了血渍。   发黑的血液从李徵的身上转移到了谢玹的指尖,谢玹眯眼看了半晌,冷嗤一声:“哼,简直污人之眼。”   墨点般的血迹被擦拭而去,而与之消散的,还有围观众人投来的扎人的视线。他们纷纷别过头,不敢再对李徵多加一句评头论足之言。   李徵缓缓抬头,看见谢玹在太后身边端正坐下,依旧骄矜而纯良。   他低眉一笑,遮掩在大袖之下的指尖缓慢摩擦,热量陡升。仿佛谢玹擦去、带走的不是血渍,而是他一颗萧瑟的心。   作者有话说:   海星,海星有吗嘿嘿(拍手)(傻笑)(流口水)   这里怎么有个人在装嫩啊) 第52章 千万人吾往矣   世人皆知,御史台以大夫中丞为首,与其余从官一同辅佐皇帝、监察官场内外事务。李徵虽因世家身份入了仕,但顶多算个蝇头小官,是万万与御史台这种地方扯不上干系的。   他要见叶文栩,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御史大夫叶文栩,行监察百官之职,难不成,这李徵是想请叶文栩弹劾谁?   太后稳坐于高台之上,冷声质问:“李徵,你今日之作为,不给哀家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哀家可是能治你不敬之罪的。”   许多人心中已有自己的算盘。   他们有的人是正巧要面见太后,有的则是随着御史台的监察御史来凑热闹的,但大多数人多多少少的,对这次的闹剧有几分知情。   这李徵在李家虽为庶子的名分,实际上却与家仆无异,谁都能爬到他头上啐口涎,他们猜测,或许这刀疤刘的身份不简单。   但即便是不简单……即便是与李缙本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他们的眼里,李徵也并不敢多说什么。   因为他到底是李家的人。只要一天在李家,他便要依附李缙而生。   有人捋起自己的胡须,在心中感叹,今日恐怕又是一场无甚所谓的闹剧了。况且李缙已启程去衢州,现下恐怕早已乘着马车顺水而去了。   他们再次看向孤身立于紫鸾殿中央的这个青年。   太后极具压迫性的目光罩下,并不能压弯他的脊梁,亦不能击退他的目光。李徵不卑不亢,听不出太后言语中的威胁,躬身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大礼。   他开口了,说的,却是一句令四下皆石破天惊的话。   “回太后娘娘,臣想举报父亲李缙李大人,以权谋私,勾结私盐商贩,从中谋取暴利,危及我大周国运。”   此言一出,无数人的目光刀割一般,齐刷刷落于李徵的肩背之上。   李徵这是在说什么!   当真是不要命了!   太后表情未变:“哦?”   大殿之上,无人不觉气氛冷凝异常。   监察御史却在此时飞快地瞥了一眼太后——他是卫涟派来告状的,亦是来与李徵周旋的。早在数月之前,李徵的异动便出现端倪,李缙他们并非毫无察觉。   一些为李党做事的人,事先都会立下死志,刀疤刘就是其中之一。若途中有暴露的危险,则会自戕以保全上位的利益链条。   刀疤刘失踪后,李党一行人便察觉到其中的不对,最终顺利按计划任其自杀以掩盖真相。原本此事应当神不知鬼不觉的……   可谁知其中还有秦家的手笔!   李徵竟也真的这般妄为!   他想害死自己的父亲、拉整个李家下地狱,难道自己也不怕死吗?!   李徵李徵,你可是姓李的啊!   监察御史上前叩首,言辞恳切道:“太后娘娘,其中必定有误会。御史台曾查封过诸多民间贩卖私盐的商贩,也剿收过不少贼子的赃款,这些名单的处置都是由叶大人亲自盖章的,怎么会与李大人有关呢?”   说着,他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在一旁装透明人的叶文栩:“叶大人想必亦是如此想的。”   这意思,便是想拉叶文栩下水了。叶文栩若是不想被牵扯进来,必定要为李缙说上几句话。   要是当初卫涟大人不拦着李徵便好了。监察御史想,让他拎着刀疤刘的脑袋进御史台,总比让他将这事捅到太后跟前要好得多。   可惜,已经晕厥的卫涟大人,没有机会后悔了。   叶文栩在原地踟蹰片刻,终是叹息一声,出列道:“既然应寒如此笃定,太后娘娘便听他说说罢,若真有遗漏,老臣甘愿受罚。”   监察御史脸色一青:“叶大人!”   这群猪队友!   他急得团团转,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李徵孑然一身,倒真成了他这把天捅出个窟窿的最大凭证了。   只期望李徵真的拿不出什么证据……或者……   或者李徵不敢。   “李应寒。”太后抬了抬手,并未急着寻求证据,反而将这他的名字在嘴中咀嚼了一番,才道,“你要知道,今日你既然能站在这紫鸾殿中,便不可能全须全尾地站着走出去。”   李徵颔首:“臣知道。”   若勾结私盐商贩为假,那李党的人便能在李徵脑袋上扣上一个欺君之罪;若为真,那么……诛九族的大罪,李缙落网,李徵亦跑不掉。   他仿佛真的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站到御史台的门前的。   在这最后关头,监察御史没来由地想到。   疯子。   他侧过头,终于肯用正眼将这位毫不起眼的庶子纳入视线之中,然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整个紫鸾殿中的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一刻,他就是所有人的中心。   *   李缙心思缜密,能与太后分庭抗争这么些年,自当有他的本事。   即便李府真的曾出现过他勾结私盐商贩的证据,也早就湮灭了。监察御史想到这一点,心下稍安。   这李徵从哪儿拿出证据?   除了一个刀疤刘……是,刀疤刘是其中极其重要的证据,但如今人都已经死了,难不成还能站起来自己把头接上,亲自讲给太后听?   监察御史收回视线,双手揣进大袖之中,心中浮现一丝侥幸的雀跃。   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间隙里,李徵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或许看的并非是他,而是站在他背后的某个,他厌恶了一辈子的人。   紧接着,李徵负手而立,面色一肃,将这些年李缙暗中与诸多人来往的信件内容,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   他语调缓缓,不卑不亢,宛若一个在学堂里背诵诗文的学生。可是他背诵的内容并非《大学》《礼记》,而是这么多年来,李缙欺上罔下的铁证。   地点、时间、接洽人物,一无巨细,几乎能追溯到他还是十几岁少年的时候。一桩桩一件件,仿佛都如拓印在他脑海中一般。   刚开始太后还能听得云淡风轻,越往后,那些信件的内容越多,她的脸色便愈发难看。   因为其中许多名单与地点,就算不用真实查证,太后都能听得出其中必定有问题。   可是……难道真的要在这个时候将李缙拉下马?李党尚且不论,单李缙一个人,牵一发就动全身。   太后犹豫了。   但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只是……此事细说起来,亦有几分蹊跷,会不会是李缙与李徵合起伙来,给她设的一个圈套?   太后心思百转,目光却平静而高远。   李徵仍在不急不缓地背诵着,眼下竟已背到李缙贪污的款项来了,那数量大到几乎能买下整个皇宫。   太后眼中一片阴霾,搭在扶手上的手几乎要捏住青筋来……   倏地,大殿之上,一句清朗的声音犹如清音般响起。   “别背了。”谢玹缓缓打断李徵的话,视线扫过众人,“既然诸位拿不准主意,又不敢轻信李应寒的话,便将李大人叫回来亲自问个清楚,如何?”   所有人都胆战心惊、不敢出声,他们看向谢玹,见他悠悠站起身来,轻浅一笑:“眼下李大人应当也刚刚出城罢,有什么事,说开不就好了?”   他回身望向太后,眨了眨眼:“皇祖母觉得呢?”   太后凝视了他半晌,紧握的手蓦地松开来。   是了,即便是圈套……不还有谢玹么。她费尽心思将谢玹扶持上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   她表情松动,心中紧绷的怒气也渐渐消弭了。   “把李缙叫回来。”   太监拖出一串长而尖的音,传去御林军居所。他们欣然领旨,当即差人策马离开皇宫,往城郊疾驰而去。   延绵不绝的龙雕长阶,几米之高的宫墙之内,众人翘首以盼,各自抱着各自的心思,或惴惴不安,或看好戏地等待着。   谢玹收回视线,那双澄澈的眼不含任何情绪。他似只是不经意略过了李徵,又轻飘飘地落到了另一个虚空之处。   他却并没有看见,李徵在他转身过后,露出的那双满是窥探感与欲望的眼。 第53章 人生大舞台有胆你就来   原来秦庭说的热闹,指的便是此事。   谢玹坐在太后身边,看着殿外撩掇衣袍、紧赶慢赶而来的李缙,还有那即便晕厥过去、也要挣扎醒来赶赴战场的卫涟,目光微动。   马车就停在宫门外,李缙随太监一路小跑进来,鬓发凌乱,汗液顺着额角流淌至下颚。俨然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可是……谢玹低头将袖摆拂至膝上,心想,李缙对此事真的就一无所知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李缙,未免也太不堪一击了。   紫鸾殿中各个人都谨慎屏息——勾结私盐商贩,谋取巨额利益并非小事,若是在皇权集中的几十年前,李缙都不需要回宫,牵扯出的李党便已死在谢氏的闸刀之下了。   有人暗中感叹道,近几年,这江山的确是不太稳固了。   他们看向坐在高台上,神情淡然的太后,心中亦有动摇。   若当权者守不住权,令乱臣贼子大行其道,这世道,还有得救么?   李缙一撩衣袍,伏地跪拜道:“罪臣李缙,叩拜太后娘娘。”   他跪姿标准,头顶的发冠都因这般幅度脱落,咕噜咕噜往前滚了老远。从未有人看过李缙这般狼狈失仪,仿佛不日之前,李缙横闯宫宴的场面不过是众人的一场错觉。   而谢玹却在此时轻声一笑。   这李缙,果然早就知道了。   放眼整个汴梁,所有人的行迹几乎都暴露在李党的视线里,区区一个李府,区区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孤星,又怎么不会在他的算计之中?   谢玹忽然好奇起来,李缙该如何演这一场戏。而在这个典雅威仪的紫鸾殿里,各个人又如何扮演自己的角色。   太后还并未问责,反倒是卫涟快步上前来,颇为心急道:“李大人,快快向太后娘娘解释一番啊!您为大周呕心沥血,为何能受如此指控?!”   岂料李缙非但不领情,反而借此一把挥开卫涟的手,怒目直视:“卫大人难道不知道,我为何会受如此指控吗?!”   在一两个刹那的空档里,卫涟瞪圆了眼,错愕之意还未完全显现,脑中便勾勒出事情的全貌来。   能坐到御史中丞的位置,抛不开李党的支持。但若是他自己没点真本事,这个位置亦坐不了多久。意识到李缙想做什么,卫涟脸上的血色褪尽,而后又缓慢地爬上一种灰败的、死寂的神色来。   太后淡淡道:“听李卿的意思,这事与你无关?”   就在无人不以为李缙要将顺势黑锅甩到卫涟头上时,他却再一叩首,悔恨道:“不,臣与此事有关。”   “三年前,臣便已发觉刘岭的异动。他从衢州来到汴梁,却并没有立马赴职,而是常常流连于寻常巷陌之中。臣觉得此事蹊跷,便暗中派人监查,数月之后才得知,刘岭竟与流窜于民间的私盐商贩有来往!”   “臣为此惊怒异常,便找到彼时负责此事的卫涟大人,岂料,岂料卫涟大人说……”   李缙缓缓摇头,轻轻扇了自己一记耳光:“他说,此事他已知晓,应当早些禀告臣下,好与臣下共谋大业。”   共谋、大业。   太后蓦然站起身来。   “李缙!”   即便有人对眼下的境况一无所知,他们也清楚地知道,这四个字所承载的分量。   在皇帝权势旁落,太后执政的这些年里,不是没有人想把她拉下王座。但政斗有政斗的底线,诸多人在朝为官,为的是光门耀祖,而不是遗臭万年。   卫涟勾结私盐商贩,不仅仅想要赚得盆满钵满,竟然还想妄图一步登天!   感受到太后的怒气,叶文栩终于明白,清晨他右眼直跳的原因了。   卫涟看似是御史中丞,为御史台的人,实际上早已投入李党的怀抱了。是故他叶文栩亦逃不了管理无方的罪责了。   他无奈拂袖上前,正要开口,昂首却听得那位坐于太后身边的少年皇子冷不丁地开口。   “李大人这是想要找替罪羊么?”   李缙猛然抬头。   谢玹眼也不眨,反而一转话音。一边借扶手撑住下颚,一边歪着头看他:“当初卫大人想与李大人合谋之时,为何不禀告皇祖母呢?”   李缙顿了顿,缓缓道:“臣……当时鬼迷心窍,卫涟大人又许诺我诸多好处,臣便一时瞒下了……但臣断然没有谋反的心思,请太后娘娘明察!”   这意思,共谋大业便是卫涟的一人之言了。   历经连番轰炸,从站在高处遥遥指责,到落入洼地沦为千夫所指,不过转瞬。卫涟脸色苍白,但他看向李缙的眼却没有分毫想要争辩的意思,唯有一片死寂。   在最初李缙下跪之时,他已预想到了自己的结局。   众人含糊其辞,不敢妄言,亦无人敢戳穿李缙的心思。   承认自己被蒙蔽双眼,比承认自己主动庇护私盐商贩、试图把控大周经济命脉从而谋逆,要妥帖得多。而李缙看似被指责,实则眼下的场面,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不愧是缠覆在谢氏身上多年的寄生藤。   可在这阴霾之下,却又有人骤然出声,仿似劈开混沌的一道光。   “李大人便是承认自己曾有过不堪的心思了。”谢玹笑道,“那方才的一记耳光,李大人是不是打得太轻了些。我十哥不愿读书的时候,皇祖母可是会罚他二十记手板的……李大人,您这方才自罚三杯的架势,恐怕我十哥见了,都要喊冤罢。”   李缙:“……”   他方才只是做做样子,若真要按照谢玹的说法再扇自己几耳光,让他这张老脸往哪搁!   可谢玹似乎并不打算在此事上纠缠。他坐直身子,好整以暇地看向卫涟:“卫大人不辩驳两句?”   卫涟眼中升起一丝希冀,很快,又消散了。前有李缙,后有律法,他现已被打入退无可退的境地。他缓慢地俯首作揖,沉默以对。   谢玹便又转过头去看李缙:“李大人呢?”   李缙深呼一口气,掩去眼底对谢玹的厌恶,缓缓道:“臣愿……”   “告老还乡?”谢玹又一次在李缙开口前打断他,“星澜不懂朝堂上的罪责刑罚,但读史书之时,也学到了一个词,叫做‘避其锋芒’。李大人,您是不是想借此先回永州,暂且先避开汴梁城中的风暴呢?”   李缙:“……”   这谢玹怎么回事。   自古以来官场上所谓的暗示都摆在明面上来,还让人怎么装!他不顾及李缙的面子,难道还不顾谢氏皇族的颜面吗!   一场近乎当朝谋逆的罪案,三言两语被化作了朝堂上的唇枪舌剑。方才紧张的气氛只因谢玹的一两句话便缓和了,一旁的叶文栩甚至还露出几分笑意。   ——这李缙要说的话全被谢玹说了,接下来这场戏,该怎么唱呢?   太后在谢玹开口之后,脸色便没那么难看了。她几经踱步,又悠悠坐下,道:“依叶御史所看,此事应当如何定论?”   叶文栩:“……”   就说为何方才跳动的眼皮还未停!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他只好走上前来,俯身道:“若论律法处置,应当将李大人贬至闽州,不得入京,可李大人年事已高,又确实为我大周尽心尽力、劳苦功高……”   叶文栩含糊几句,忽然福至心灵,抬头道:“不知小殿下如何看呢?”   谢玹却好似就等着这句话似的,他灿然一笑,欣然应下:“皇祖母,依叶大人看,还是放李大人回永州探探亲罢。李大人在汴梁城待久了,连骨头都叫嚣着要落叶还乡,皇祖母不如承了他的心愿?"   太后沉默不语,众人也不再应声,给足太后思考的时间。   而叶文栩看了全程,眼下也终于了然事情的全貌。   李缙恐怕早就知道李徵的心思,但却隐忍不发,任刀疤刘……也就是刘岭被秦庭抓住,而后尸首分离,四野震怒。   他任由事态发展到此地步,为的就是辞官回永州——太后在此时想要他死,他又为何偏要往刀口之上撞?   一个李缙辞官,千万个李党仍在汴梁,他李缙的手臂便仍旧遮天蔽日,早有再回京之时。   放掉在御史台中的势力,归还给太后,让太后暂缓剿杀李党的步伐,自己回乡避开锋芒。这一招以退为进,又何尝不是与太后、与皇权之间的迂回周旋呢?   不过此事与他这个闲散御史毫无瓜葛。叶文栩垂袖站定,老神在在地看向高阶上的谢小殿下,心中喟叹,此番风云变幻,便且看后辈搅弄罢。   *   有谋逆之心的卫涟被御林军抓住,拖进了刑部的监牢,听候审讯。而最初想要告发自己父亲的李徵,亦受到连坐——罪责是目无法度,当众将官员尸体带至御史台,惊扰众人。   不过最初,李缙主张将李徵与卫涟一同押入刑部,被谢玹驳回了。   谢玹是这么说的。   “李应寒是你李家的人,他目无法度惊扰御史台,还是由你李家家法自己处置罢。刑部监牢条件艰苦,若是养坏了你李家人,李大人岂不是又要来闹了?”   阴阳怪气的,听了就想让人揍他一顿。   这一番折腾,好似所有的事件又回到了原位,李缙依旧需要赶赴永州,只不过由头变了。从平定叛乱到革职回老家。而唯一受到影响的,就只有卫涟与李徵。   不久后,汴梁又下了一场雨。   泥泞的官路上,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马车顶棚,好似弦乐齐奏,又似号角过后战场上的马蹄声声。   温香软玉般的车内,李缙闭目养神,有人悄无声息地掀帘而入,未惊动一滴雨声。   “家主大人。”那人身影淹没在黑暗之中,“按您的吩咐,已经安排人去李府了。”   “嗯。”   李缙缓缓应声,并未睁眼。   “徵少爷若死在李府确实容易落人话柄,不过眼下也别无他法。要不是谢玹,您的计划便按序进行了。徵少爷若落入刑部,并死在他们的牢狱中,您也可以趁势发难,足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这谢玹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下属不禁猜想,刑部尚书维护皇权,与李党向来不对付,李缙失了卫涟,连拉刑部下水的机会都被谢玹夺走了。   李缙沉默不言。   看出了李缙面容下的不耐,下属忙转移话题:“那徵少爷费尽心机想将您拉下马,根本就是螳臂当车。”   “我本想放他一马,是他自己找死。”李缙睁开眼,冷冷道,“以为向王锦瑟投诚便可以脱离我的掌控?王锦瑟尚且不敢动我,他算个什么东西。”   “大人说得对。”下属谄媚道,却又不掩担忧,“可那谢玹……”   “看好他,别让他接近卫涟。”李缙道。   下属先是一愣,心道卫涟必死无疑,为何还要看着他?   随后他又想起,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卫涟被李缙舍弃,或许谢玹会趁势而入,将卫涟纳入自己的麾下。   “这谢玹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他不仅喃喃道。   背后又是谁?   “无论是什么来头,只要他来永州……”李缙嗤笑一声,眼中寒光乍泄,“便别想活着回京都。” 第54章 你下贱,你馋我身子   李缙引咎辞官,按照常理来说,李府一干人等皆要与他一同戴罪返乡。只是其嫡子李郁正于门下省任职,手中还抓着一个重要的草案,若在此时让他滚蛋,草案审核一事恐有纰漏。   于是太后格外开恩,道此事罪不及家眷,下旨任李郁与其亲属另开府邸,继续为皇室办事。   ——这是数年来,第一个未及封狼居胥,便离开主家开门立府的世家子嗣。   不知那李郁府邸的匾额上,写的是李还是谢?   许多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皆言在这场闹剧里,赢家只有一个——太后。   可也有人看得通透。这李缙说是戴罪,其实只是他回乡蛰伏的幌子——因扶持太子一事,他与太后的冲突几乎要摆到明面上来,太后被惹怒,如今又有这么好的由头借她发难,李缙不退一步就是傻子。   太后得到了李缙放的权,自然也会稍加放松,事实上,双方都是受益者。   唯有一人,机关算尽,满盘皆输。   生活在汴梁城的人,对李徵这个名字不甚了解,但若提起李家的“天煞孤星”,定然有人将他的传奇事迹如数家珍。   “其实细数起来还有些蹊跷,为何在那小子身边的人全死了?我可不信什么生来天煞,命里带孤,我看呐,是人祸!”   “你是说……”   “你听说御史台那事没?一个正常人敢拎着人头招摇过市?见过的人还说他面不改色,依我看,这人就是个坏种罢了!”   “可惜他千算万算,还是算不过自己的老子喽。这一回,那李大人肯定不会放过他!”   *   听到这个流言时,太后正埋在诸多政务之中。她抽空抬起头问了一句:“李徵,就是李家那个庶子?”   赵闲笑呵呵道:“是呢,小李大人也是个妙人。”   “哦?怎么个妙法?”太后道。   赵闲却又敢不说话了。但太后问,他必须要答。   “娘娘不记得了?”赵闲小心翼翼道,“许久之前,小李大人因与其兄长发生冲突,后闹到刑部的事儿?”   这么一说,太后倒真的想起来了。   那事给她留下不小的印象,刑部的侍郎曾在她面前抱怨过,说李缙不懂怎么教儿子,就应当由太后亲自教教,兄弟争端闹到刑部算什么事?   当时她倒没觉得这事有多大,只觉得有趣。   眼下看来,李徵这个人……确实不容小觑。紫鸾殿上一事,她还怀疑李徵与李缙二人是在唱双簧引她上钩,如今看来……似乎,是因为李徵另有所图。   这下,便更有趣了。   太后垂眸思索片刻,想起李党参与的诸多事端,心道,李徵这人,说不定可堪大用。她抬眼道:“星澜呢?”   “回禀娘娘,还在鹿鸣居呢。”   太后:“让他去李府走一趟。”   若李缙足够狠心,李徵的命恐怕就要交代在这了。   这人的命,她要了。   *   赵闲领旨后,便匆匆赶往鹿鸣居,可惜他注定要扑个空了。   李府处于汴梁最繁华的那条街后,平日里人来人往,酒香与人声时常能越过墙头,往李府的后院而去。   谢玹与秦庭坐在另一条街的街边,一人一酒。秦庭喝了两口,觉得街边的酒太辛辣,便蹙眉不忍地放下了杯。   他抬眸一看,见谢玹只举杯,不饮酒,目光不辨清明,一看就是在神游天外。   秦庭以扇掩面,将目光放在了谢玹手中,那柄雕刻了金线的匕首之上。   准确来说,那是一柄刺杀的凶器。他与谢玹方才离开鹿鸣居前往李府时,有人曾在途中试图以此刺杀谢玹,被秦庭抬扇拦下。   他原本想让叶一去追,但当谢玹认出那人是个和尚时,竟然就此作罢。   而后,他发现谢玹从匕首的柄端,抽出了一封信。   看完这封信后,谢玹的神思便周游天外去了,直到如今。   那里面,写的是什么?   “叶一呢?”谢玹突然出声问道。   秦庭回过神:“去李府打探消息了。”   “那今日李郁便要动手杀李徵的消息,也是叶一打探的?”谢玹撑着头,目光放远,看向了远方那座巍峨华丽的府邸。   那是李徵的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巅峰之地,也是李徵被关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如今,便要拿回他的命了。   谢玹无知无觉,嘴上在饮酒,目光却未收回来,顿时被入口的辛辣呛了个满怀,捂住嘴咳嗽起来。   秦庭见状,以扇作指,在谢玹胸口连点数下,才让他来得及缓口气。   “这酒……也太难喝了。”谢玹嘟囔道。   秦庭莞尔,端起酒杯作势抿了一口:“是殿下喝不惯。”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手巾递给谢玹,而后又略一开扇,不经意道:“殿下不是爱酒么?还说若有机会,便要令天下所有精于酿酒的手艺人同住一屋,天天去夜夜去。”   谢玹一顿,再去看秦庭时,那人依旧摆得一幅公子哥儿般的浪荡模样,仿佛自己刚才只是说了句“明日有雨”。   那不是初次见到秦庭时,他与谢端的谈话么?   他怎么知道得一清二楚?   谢玹想通来龙去脉,把手巾一扔,冷冷骂道:“你下贱。”   “小殿下为何如此说。”秦庭颇为委屈道,“下官不过想制造机会与小殿下相遇罢了。如何?那日雨中,殿下是否对……”   眼见谢玹眼刀刮来,秦庭话音一转,将调笑般的“是否对我一见钟情”改成了:“是否对那匹汗血宝马一见倾心?若殿下喜爱,下官可以送给您。”   谢玹扯了扯嘴角:“敬谢不敏。”   有些人天生冷清冷性,却装得比谁都多情。   他从怀中取出那封封于匕首中的信,将写有字的那一面朝下覆在桌面,抬眼道:“你秦家虽没落,暗线却手眼通天。怎么,般若寺总是有和尚联系我的原因,没查出来?”   秦庭笑意一收。   他其实早知谢玹没那么容易被他糊弄。   于是他戴起他惯用的假面,避开谢玹略显锐利的眼神,轻轻一笑:“殿下说笑了。不过下官倒是好奇另一件事,殿下为何不去亲自找卫涟,反而让十殿下去呢?”   他手持折扇,那折扇阖上之后,覆于扇面上的山水画便成了一团看不清的墨迹,一如置于远山之后,隔着层层云雾的真心。   秦庭转移话题,谢玹便耐心陪着他演:“卫涟并不重要。”   秦庭一愣:“嗯?”   不重要?   紫鸾殿上一事已过,秦庭最初确实认为,谢玹会先去找卫涟。   那卫涟并非是个草包,在御史中丞的位置待了这么些年,亦有几分审时度势的能力。他被李党所弃,顶对他们恨之入骨,如果可以加以利用……   可秦庭并不认为太后会杀掉他,同样的,这或许是太后用人的一个契机。   如果他还可用,秦庭相信,太后定会在棋盘上拿起这一颗敌方的棋子。   可眼下谢玹说,这人不重要。   “死就死了,不过一个卫涟。”谢玹淡淡道,“李缙防我便让他去防,破局有千万种方法,卫涟能作棋子又如何,我亦可以造出另一颗棋子。”   秦庭摇晃折扇的手慢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尚且稚嫩的少年,瞳色澄澈、眉眼干净,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是如何在权力旋涡的中心不被侵蚀殆尽的。   “还有其他话题用来遮掩的吗?”谢玹道,“没有的话,就轮到我了。”   他眼中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与秦庭那张长着长眉墨眼的面容面对面。桌面上唯有几盏简陋的酒盅,谢玹松开手,将其中一枚倒扣于信纸之上,冲着秦庭抬了抬下颚:“请。”   秦庭眯眼一笑:“殿下何意?”   “不是想知道么?”谢玹说,“自己打开看。”   秦庭不接,反而问道:“殿下想要什么?”   秦家诞生过诸多优秀的商贾与能人,才能供使他们世代活跃在官场之上。是故秦家人事礼、信命,亦知晓天下之大,利益往来最为便利。   可他不知道,那场暴雨之中,明明对于他来说是早有预谋的一场相遇,竟然需要他交换那么贵重的东西。   因为谢玹的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心绪波动,捏住扇骨的指节泛起苍白之色。   谢玹说:“你的真心。”   作者有话说:   章节里提到的是第十四章 两人初见,蜻蜓说的那句话在第十五章,忘了的可以倒回去看看。   零点过后还有一更) 第55章 你的欲望是什么   在寻找盟友这一点上,谢玹从不愿意与虚情假意合作。   如今的秦庭愿意接近他、帮他,以“兴盛”秦家为由,尚且能让谢玹的满意。那之后呢?倘若谢玹陷入危机,倘若他们两方冲突,秦庭是否也会权衡利弊,以此在谢玹与利益之间求得一个平衡,选择一个得失?   谢玹不允许这般在自己掌控之外的东西出现。   可惜秦庭看似风流无状,谈笑间真假虚掩,亦有他不可割舍的风骨。   不能掌控,宁愿舍弃。   一墙之隔的李府,不知何时忽而冒起一阵浓烟,许多人叫嚷着跑出来,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这场面,打断了二人静默的对峙。   秦庭蓦然站起身来。李府的另一侧,叶一悄无声息地现身。他背着一柄长弓,俨然刚从李府中出来。   “家主大人。”叶一低声道,“李徵的位置属下已知悉,但时间不多,小殿下……”   “小殿下?”叶一愣了愣,回头看向仍旧稳坐在茶水桌上的谢玹。   这是怎么个意思?不救了?   不是说是太后要李徵活吗?   突发意外,贩卖酒水的小商贩都纷纷离开自己的摊位,跑去看起了热闹。那张被扣在桌面上的信因谢玹方才的动作沾染到了些酒水。   他将纸张从酒盅下解救下来,纸张上的字迹依稀可以辨认。   里面的内容在那和尚刚扔下匕首就走时,他就看过。   “小殿下何日下永州?凤九渊留。”   谢玹看了那行字片刻,直到酒水将墨迹缓缓晕染开来,谢玹才猛得收紧手掌,将信纸揉进掌心。   他抬起头,略过秦庭直面叶一:“如何?”   叶一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他偷偷瞄了秦庭一眼,见自家家主依旧是一幅笑颜,只好俯身对谢玹道:“李徵被关在李府最深的一个别院里,李郁也在,属下的几个弟兄正埋伏着,小殿下是要亲自进去还是让小的代劳?”   “我自己进去救人,多谢。”谢玹将信装进袖摆,不再看秦庭,“我有多长时间?”   “半刻钟。”叶一道,“李府到底是归属于李家,李缙虽离开汴梁,私兵仍在,小殿下要抓紧时间。”   谢玹点点头,背影毫无留恋地消失在二人的视线之中。唯有叶一左看看右看看,结果一不留神撞进了秦庭冰冷的视线里。   他家家主一直秉承着待人如沐春风般的原则,鲜少有这般阴郁的时刻。叶一不敢多言,正思忖着是进府帮谢玹善后,还是留在原地待命,便听得秦庭道:“你知道他刚才对我说什么吗?”   叶一心颤了一下:“……属下不知。”   “他说想要我的真心。”   叶一:“……”   他心颤得愈发厉害,头一回觉得,披着暗夜杀人比现在直面秦庭的情绪要自在得多。   正忐忑着,叶一听见秦庭笑了一声。   这笑声不似欢愉,亦不是冷然,叶一一时不知用什么词去概括。半晌之后,他才依稀想起,这大约是来自家主大人避无可避的自嘲。   *   李缙的算盘打得很响。他最初想要让太后将李徵关押在刑部。李徵总归是要死的,死在刑部,他们还可以借此向刑部侍郎发难,找找保皇党的麻烦;若死在李府,作为李府的子孙后代,还要给李氏宗族一个交代。   如果不是谢玹从中作梗,恐怕这场本来针对李缙的局,就要全落在他李缙的算计之中了。   谢玹一路畅通无阻地闯进李府,府上的人都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火而四散奔逃,偌大的府上空无一人。   叶一指的位置在李府的最深处,谢玹加快脚步,终于在一个拐角处看见了人影。   是李郁。   这场混乱让李郁慌了神。虽然潜意识里觉得火烧得蹊跷,也想跟着逃,但李缙交代给他的任务,他无论如何都要完成。于是即便外面呼喊声震天,李郁却没有前去查看。他依旧留在那方阴暗的小屋子里,等待亲眼看着自己的胞弟死在这里。   他端着一杯玉色的酒杯,缓缓朝李徵走近,脸色因室内昏暗的颜色而显得扭曲。   谢玹所在的方向是看不见李徵的,但他看得见李郁脸上的杀心。   他迅速从袖中拔出防身的匕首,猛得向前掷去。   由于并不会武,匕首飞射的角度并不精准,甚至脱力往地面坠去,刃面与墙面碰撞,发出“叮”的一声响。   下一个瞬息,看见谢玹到来,秦家的家仆飞身而来,训练有素地将李郁压在墙面动弹不得。   李徵的状态,也尽数在谢玹面前展露出来。   屋子还是最初软禁他的那间屋子,身上的血腥味亦与初见时没什么不一样。但他到底还是比初见时狼狈了许多,身上因受了私刑而无一处完好,血淋淋的伤口挂在身上。   谢玹走近时,李徵刚好抬起眼。   那一眼,看得谢玹脚步一顿。   随即,他飞快地从地上捡起匕首,蓦然回身,再次朝李郁刺去。   这一次,在秦家家仆的控制下,李郁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利刃冲自己而来——   “谢玹!”   “哧——”   尖锐的铁刃扎进墙面,发出一声刺耳的轰鸣。   李郁穿着粗气,眼睛通红地看着谢玹:“你……就算你是皇子,也不可这么毫无顾忌地闯进李府,来日我定要……”   “你也会怕?”   面对李郁微弱的威胁,谢玹并未将其放在眼里。他收回手,冷冷地盯着他:“是怕疼,还是怕死?”   李郁:“我……”   “我今日既然敢闯进你李府,就是有备而来,你爹如同丧家之犬离开汴梁,你便是他座下的死犬。”   “我乃二品左仆射!品阶仅次于尚书令!你一个毫无官职的皇子,竟然如此折辱我!”   谢玹冷冷一笑:“我乃谢氏十三子谢玹,即将赴东宫之位,你有几个脑袋够我砍?李郁,你还是想想,若是太后知道你歹毒到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弟弟,该如何罚你吧。”   是人都看得出,谢玹正处于极度的愤怒之中。秦家家仆不敢吱声,直到谢玹亲口吩咐将李郁带下去,听由太后处置,方才敢行动。   李缙想杀李徵,谁都猜得到,可若此事摆到明面上,那便不是容易善了之事了。   将事情办成这样,即便是李缙,也饶不了他。   在李郁的暴怒不甘的咆哮声中,谢玹闭眼平息怒气,转身去探查李徵的伤势。   然而李徵仿佛早已习惯,他半睁开眼,平静地看向谢玹,脸上竟还带着一丝笑意:“小殿下为何如此生气?”   “……”谢玹闭了闭眼,不去搭理他。想要扶着李徵的肩膀令其有个力量支撑,岂料身形一歪,被李徵后仰的力度牵连,踉跄着扑向前。   李徵稳稳地搂住了他。   “我知道小殿下为何如此生气。”李徵哼笑道,“小殿下心疼我。”   当初他找去鹿鸣居,与谢玹达成了口头上的协议。在危急关头,谢玹必会舍命相救,原本以为只是戏言。   但谢玹想不通,李徵就这么笃定地认为自己一定会来救他?   万一真就死了呢?   这人就孤注一掷到这种地步?拿性命做赌注?   谢玹思绪纷乱,却在骤然间想到了一个人。   前世的自己。   于是积聚在他胸口的怒气,终于才缓缓散了。   “谢谢小殿下为我奔波劳累。”趁谢玹不注意,李徵的手他腰间缓缓摩擦,声音如沉闷的雷声。   谢玹:“别谢我,这是你用自己的命换来的,与我无关。”   李徵轻声道:“满足欲望,应当的。”   “欲望?”谢玹抬眼看他,“你的欲望是什么?”   于是李徵便堪堪回望。分明他浑身上下满是血痕,但他仍能以一种温和的眼神注视着眼前的人,随后开口道:“钱,权。”   顿了顿:“还有你。”   谢玹被气笑了:“你也不嫌贪心。”   李徵道:“贪心又如何?命运欠我的,还不允许我讨要回来?”   年幼失恃,亲父视他如敝履,命运向来不公。行至世间,八苦之中,李徵便占了半数。   被如此赤忱炙热的眼神注视着,素来警惕的谢玹,竟也觉得,这双眼中不掺任何杂质,满满皆是坦诚的欲望。   这是独属于李徵李应寒的欲望。   在谢玹怔愣的间隙里,李徵愈发大胆。他试探性地探身凑近谢玹,看见他眼底的碧澄之色,看见他那双眼里的怜悯、知心与纵容。   李徵轻轻一笑。   他吻上了谢玹。   这个吻却并不如他的眼神般炙热。像在品尝一件精脍的食物,先是咬住下唇,轻轻舔舐,宛如幼犬舔舐伤口。   李徵一点点地亲他,蜻蜓点水般触碰又离开。从唇珠到唇角,再到撬开紧闭密辛之后,去亲吻他的舌尖。   谢玹被亲得胸膛起伏呼吸急促,颤抖的气息无法从嘴中泄出,只好辗转至鼻息,化作火焰一般的温度。   “萧先生与你龙阳之兴传得满城风雨,秦庭与你同去同归,而我,却只能在这昏暗的室内趁你之危。”   “秦庭在外面吧?他知道我怎么亲你的吗?小殿下?”   谢玹隐隐开始不耐,却忘了自己腰间还在李徵的“掌控”之下。斥责的话语还未出口,便被李徵向上一抱,手掌探入了衣袍之间。   “再往深处去,小心我剁了你的手。”   间隙里,谢玹终于能说出一句话。只可惜在如此缱绻暧昧的氛围之中,没什么威慑。   他阖着眼,脸上渐渐显现出一丝绯色,美得有些让人挪不开眼。   李徵轻柔地覆在他耳边。   “你看我一眼罢,小殿下。”他缓缓说道,“或者,你嫌我脏吗?每次见你,我都一身血污,每次见你,我都害怕弄脏了殿下的眼。”   他的身上确实都是自己的血。   李缙只让李郁杀他,没让李郁虐待他,这些鲜血淋淋的伤口,都是李郁的自作主张。   谢玹睁开眼。   在如此狼狈的境况下,李徵的眼依旧在发亮,这让谢玹想起初见他时的场景。   囚禁之所阴暗潮湿,他却能在那昏暗不见天日的地方踏出一条路来。他要亲手撕碎世人覆在他身上的命运,要剜除烙在自己身上的疤痕。   要扬四海,名青史,这亦是他的欲望。   谢玹不禁嗤笑。   这样一个人,竟然问他嫌不嫌自己脏。   谢玹伸出手捏住李徵的下颚,将他的脸转过来,面向了自己。此时此刻,李徵脸上亦有不知在何处溅到的血点,谢玹凝视半晌,用指尖帮他拭去。   “你觉得呢?”谢玹问。   就像李徵说的那样。   每一次见他,谢玹都会见到满是血污的他。可是每一次,谢玹都会帮他擦去。   这场剖陈真心,足以令谢玹埋藏的心思动摇。   他很少害怕什么,他不相信真心,却又害怕别人真正递给自己一颗完整的、火热的心。   李徵微微怔住,随即轻笑出声。   他顺着谢玹的手,再次俯身下去,堵住了所有将要出口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小蜻蜓啊,犹豫就会败北啊   你看,被小荔枝抢先了吧 第56章 三人行,必有我“师”   李徵身上皆是皮外伤,伤情并不严重。但大大小小的伤口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一打眼看过去,还是有些骇人。   人既已救到,火自然得扑灭。不然届时李缙卷土重来,却发现家被烧没了,不得冲到太后面前闹出个好歹来。   出了李府,已有马车在外等。谢玹一抬头,便见秦庭手持缰绳半靠在马车侧面,目光悠悠望向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位秦家家主即便站着等人,也记得时刻维持身上的风度,折扇摇得翩翩然,身影风姿绰约,捏着一束缰绳也捏出了纵马扬鞭的气度。   仿佛不久之前在谢玹面前竖起的警惕与展露的冷硬只是一场虚梦。   谢玹多看了几眼,忽觉肩头一沉——李徵原本还能靠自己行走一段路,眼下不知怎么,突然失了力气,病恹恹的,将整个身体的力道全靠在了谢玹的身上。   他一个及冠的成年男子,压得身形尚且单薄的谢玹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谢玹偏过头,有些狐疑地问道:“怎么了?”   “头晕。”李徵道,“想吐。”   伤着头了?   谢玹不疑有他,伸手贴上他额头探了探:“先忍耐一下,随我入宫,我让皇祖母找个御医给你瞧瞧。”   不久之前,赵闲托人带的口谕已传到,说是太后急招李徵入宫。各中缘由不用言明,谢玹便已知晓大半。   李徵有胆识、敢破亦敢立,野心如滔天猛浪。若非生于李家,若非囿于出身的牢笼,恐怕他如今不是豪杰便也是这个汴梁城数一数二的人物。   太后若有心,定然会知悉李徵这番动作后的深意,亦会接下他作为李家人而抛出的饵。   思忖间,秦庭回望过来,那股带着笑意的目光落在了谢玹身上,随后向侧面一飘,看向了李徵。   “应寒兄?”秦庭微微讶异,“怎的这般狼狈?教我险些都认不出了。”   李徵眼皮都抬不起来,一幅气若游丝的模样:“让槐序兄笑话了。”   “岂敢岂敢。”秦庭笑了,“应寒兄马上便要成为太后娘娘眼前的大红人了,日后若潜鱼翻身,秦某还要你多多照料才行。”   话说至此,他话语一顿,持扇敲了下自己的手心,像想起什么似的:“我倒忘了,太后娘娘刚差我随同小殿下去永州督办开凿运河一事呢。那这个日后,恐怕要等我与小殿下回来才行啊。届时应寒兄可别忘了请我喝酒。”   谢玹:“……”   他睨着眼,将秦庭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厮方才不是还藏着掖着自己的那番小心思,说什么也不肯将真心示人?如今这幅要把李徵从他身上扒下来的架势又是从何说起?   再说了,他秦家只出个钱,怎么落到他嘴里,就像是要顶替工部的活计,干出个千秋伟业似的?   几人手忙脚乱地将李徵扶上马车——事实上手忙脚乱的惟马夫一人而已,原本谢玹是要去帮忙的,可他刚上前就被秦庭捏着袖子拽到了一边,话里话外满是嫌弃,说,将自己的马车弄脏了就算了,人可不能弄脏。   谢玹嗤道:“谁是你的人了?”   “那我是小殿下的人。”秦庭眯眼笑道,“整个秦家都受小殿下差遣,我如何不是小殿下的人?”   可惜,谢玹的身上已经全是血污了。   从李府出来的那段路程里,李徵不是不能自主行走。但他到底刚遭受过李郁的私刑,外部的创口尚且可知,内里却不知道有没有看不见的伤,谢玹不敢随意下定论,便一路搀扶着他走出了李府。   他身上那套月白连藕色的衣裳,数胸口处的血渍最为显眼,在亮白的绸缎上似一朵绽放的牡丹。   暗沉的血色衬得谢玹的碧色双眼愈发透亮,像多云夜空里澄澈的星子,惹得秦庭多看了几眼。   马车达达往皇宫的方向驶去,李徵坐上马车后,便阖上眼靠在窗的一侧不动了。谢玹对伤情方面一窍不通,见李徵的脸侧苍白如纸,呼吸也微弱不可闻,心中便升起了丁点烦躁。   可要照顾李徵身上的伤,马车又不能走得太快。谢玹盯着李徵的脸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唤了他两声:“李徵。”   李徵没有动静,好似睡过去了。   谢玹原本与秦庭坐在一侧,见状想起身去探探李徵的气息,却被秦庭一下扣住了手腕。   “你若现在过去,他就要黏住你不放了。”   谢玹:“?”   “不信?”秦庭轻笑一声,眸中暗光乍现。   倏地,他手上骤然使力!   谢玹本就没有站稳,眼下被这么一拉,重心猝不及防地向后倒去。秦庭当然不可能任其摔倒,他早有预谋地将折扇“啪”一下阖上,熟稔地揽拖住了谢玹的腰身,将他拽到了自己的腿上。   下一个瞬息,仿若还生死不知的李徵,蓦然睁开他那双寒潭般的眼。   秦庭抬了抬下颚:“你看。”   谢玹:“……”   秦庭一计未完,又生一计。借着马车的摇晃,他一边箍住谢玹,让他的身躯与自己牢牢贴合,密不可分,一边把住谢玹的后脑,轻轻往下一压。   二人霎时四目相对。   谢玹冷冷地盯着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庭道:“自然是做想做之事。”   二人靠得如此之近,近得谢玹都能在他瞳孔的倒影中看见自己。   兴许是自小习武,秦庭身上的温度比旁人要烫上许多,只是这温度不知是来自于他本身,还是因两幅年轻的躯体相贴合的缘故。   只是在电光石火之间,秦庭仰首凑近,唇齿顷刻间与谢玹两两相依。   然而就在即将贴合上的那一刹那,秦庭仿佛记起什么,目光一闪,扭头错开了谢玹的唇,往他右侧的鬓间而去。   谢玹只觉耳垂一热,伴随着湿润的触感,与齿间碾磨。   ——秦庭含住了他的耳垂。   不仅含住,还用舌尖舔舐、牙齿啃咬,仿若将那块小小的嫩肉当作蜜糖,来回品尝。   这秦庭不知使了什么巧劲,谢玹分明是想退开,却被困得分寸都动弹不得,经由这番压根称不上怜惜的玩弄,很快,谢玹的整个耳朵,连带着半张脸都灼热起来。   “秦槐序。”谢玹道,“你今日不给我个交代,我明日就断了你的后。”   秦庭微微抬眼,那双潋滟的眼中,似有风情万种,与数不尽的红尘旧梦。   “小殿下不是要我的真心么?”秦庭道抬起手,用指尖在谢玹的下唇来回摩擦,抹出一片艳丽的红来,“连这点耐性都没有,小殿下的心,怕是也没几分真吧?”   谢玹:“?”   开始倒打一耙了?谢玹冷笑一声,正要反唇,却听得耳后的半空之中,忽有微弱的气流之声破空而来。   “哧——”   秦庭眸光一凛,一把推开谢玹,反手挥扇,凌空一拍。只听“嗡”的一声,秦庭周中的扇骨之上,赫然扎进**银色的细针,由于力道过重,正高幅度地颤抖着。   “应寒兄。”秦庭掸走那根银针,看向对面的人,“你这是要杀我,还是要杀小殿下?”   李徵已坐稳身子。他浑身是血,目光亦如从地狱里走出的阎罗,旁人若不小心看见,必会退让三分。可惜,他对面坐着的是秦庭。   二人目光堪一对视,便如冷水入油锅,霎时火光四溅。   李徵:“杀你。”   说罢五指成爪,抬手便至。   在狭小的马车之中,二人竟不顾方寸之地施展不开,就地交起手来。   秦庭自幼学的是剑法,一招一式都有大开大合,洋洋洒洒之势,在如此小的空间里,虽不至于落败,但却是处处受限。反观李徵,他不会武,然而自小便对欺负自己的人有了一套自己的反击章法,面对曾师出蓬莱的秦庭,一时竟也不落下风。   二人噼里啪啦打得火热,嘴里亦不曾让步。   秦家落到秦庭手中,暗线便已见缝插针地布满所有间隙。方才他虽没进屋,但对屋内二人的谈话知之一二,自然知悉了李徵的挑衅。   他也不想自己看起来宛如争宠的内室,这不是他秦槐序该有的样子。   所以,是李徵欠收拾!   秦庭说服自己,拍开李徵的手肘:“应寒兄趁人之危,去玷污小殿下的清白,可非君子所为。”   谢玹:“……”   什么清白,他清白怎么就被玷污了?   李徵分毫不让:“你听人墙角便是君子了?”   “若非我秦家眼线,你怕是早已死在你那兄弟手上了,应寒兄,人至少不应该这般忘恩负义。”   “哦?说不过便要拿大道理堵我的嘴了?秦庭,你也不过如此。”   马车角落里的谢玹:“……”   罢了,爱谁谁吧!   *   马车平稳地在石板路上行进着,车夫尽职尽责地持缰驭马,目不斜视。马车后偶有几声重物落地,或瓷器破碎之声,他隐约觉得发生了些事。   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不敢去听,只得自己老老实实强迫自己收神。   倏然间,身后的车帘被掀开来,车夫看见了谢玹,心中一惊,语无伦次:“殿、殿下为何出来了?是卑职车没驾好?”   谢玹:“驾你的车。”   马夫连连颔首,勉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缰绳之上。   可越是不看,他心中便越是好奇。马车又往前奔跑了几段路,车内也噼里啪啦响了一路,马夫正襟危坐,余光却总是忍不住地向后瞥。   “想看?”谢玹看到此景也不生气,反而一把掀开了车帘,“看吧。”   车内的景象顿时一览无余。   方才还焚烧着香炉、极有格调的车景,眼下已变得一片狼藉。秦庭不见从容,袖口与衣摆都沾染上不少血,而李徵亦是狼狈,身上的伤因为这番动作愈发严重。二人一左一右,严阵以待,皆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   车夫看了一眼便不敢看了,喏喏道:“这是怎么了……”   “为我争风吃醋呢。”谢玹似笑非笑地摇摇头,“男人真是可怕。”   车夫:“……”   他还是驾车吧!   然而他刚收回注意力,余光便见谢玹神色一冷,疾声道:“小心!”   只见马车正前方不知何时忽然冒出一个人来,将他惊得一声冷汗。好在谢玹眼疾手快,从他手中抢过缰绳,猛得向后一拉。   马儿前蹄高高扬起,发出连连的高声嘶叫。   马车停了下来。   谢玹松开缰绳,吁了一口气。   他垂眸看向拦在马车前方的身影,不知为何,忽然有点心虚。   青竹不知去了哪里,萧陵孤身一人,今日依旧着了件白衣。夏日无垠,高耸的城墙之外恰有一支三角梅,探枝而出。   作者有话说:   凤九渊:好多人啊jpg 第57章 衣服脱了,我给你穿   马车停靠在文宣门之外。越过文宣门再往里就是宫里了,每每有人引路令其面见太后,都会经由此处。   赵闲小碎步赶来,远远看见马车,一甩拂尘,忙矮身前去。   “小李大人。”他恭恭敬敬道,“娘娘已在勤政殿等候多时了。”   等了一会,马车内毫无动静,赵闲左右看看,见连车夫都不见踪影,心里犯了嘀咕。   难道他找错了地儿?   忽地,有人掀帘而出,动静大得连马儿都受了惊。   赵闲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个血人,再瞅第二眼,才认出眼前这位就是太后急召进宫的小李大人本尊。   倒是符合传闻中天煞孤星的名号。   李徵冷漠抬眼,环视四周:“小殿下呢?”   “小殿下?”赵闲一愣,“没瞧着小殿下啊?”   李徵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他冷哼一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那便走罢。”   赵闲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当是李徵自己的脾性,虽然对他的无礼颇为不满,但也只能默默咽下肚中。倒是李徵走了几步之后,又忽而回过头来,朝赵闲行了个躬礼:“有劳公公带路了。”   赵闲眉眼这才舒展开来:“不劳烦,不劳烦。”   马车无主,马夫要么是临时有事,要么是后续有人接管,赵闲匆匆看了一眼,决定暂且不管。   紧接着,又有人从侧面的窗探出头来。赵闲这一眼,恰好与那人正正对上。   “秦、秦大人?”赵闲险些惊掉下巴,“您怎么也在马车里?”   “这马车是我家的,我为何不能在。”秦庭手肘撑着窗框,懒懒道,“不过公公,你就打算这样带李徵去见娘娘?”   他俨然装都懒得装了,直接连名带姓地叫。   但他也没说错,殿前失仪不说会惊扰到太后,就是将李徵领过去的赵闲也要受到责罚。可眼下李徵已然进宫,若折返宫外换衣,恐耽搁了时辰。宫内又无外臣,自然也没有成人男子能穿的衣物。   赵闲思前想后,也没能想出个法子。   秦庭笑道:“那文宣门后的偏院里不是还住着一个人么?”   “秦大人是说……萧先生?”赵闲思索道,“可是……”   可是这位萧先生性情古怪,而且谁都不放在眼里,就连太后都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真的愿意帮这个忙?   “试试也未可知呢。”秦庭说完便拉下车帘,不再多言。   车外,赵闲正犹豫着,就听李徵道:“不必劳烦,取一件公公穿的常服即可。”   赵闲面露讶异:“这……小李大人不嫌奴婢腌臜?”   “什么脏不脏的。”李徵淡淡道,“不过一件衣裳罢了,不见得比某些人的心更脏。”   他意有所指,赵闲也不便过问,心中却暗暗对李徵这个人有所改观。   出身世家,却不在意高低贵贱、身份尊卑,这李徵,似乎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   赵闲边领着李徵往勤政殿的方向走,边这般想着。   而那孤零零停在城墙之外的马车,像一株无人问津的草。秦庭在车内阖眼闭目养神,许久之后,才略微睁开他那双笑眼。只是眼中笑意不见,皆是困惑与疲倦。   “叶一。”他道,“驾车,回去。”   不知藏在何处的叶一翩然落于车轼一侧,悄无声息地束绳驭马。车辙在石砖路上滚过,与马蹄声一齐达达作响。   “叶一。”   片刻后,秦庭突然唤道。   “家主请讲。”   “我心不静。”秦庭说,“师父曾对我说,练剑须静气、凝神,心神合一,方可与剑气交融,从而使出最强一剑,我一直谨遵他的教诲,一日未敢忘却。可是现在我却发现,我的心不静……为什么呢?”   他困惑地问。   叶一不知他心绪如何,但对剑道一事颇为了解,随即道:“家主是为刚才的事烦心吗?依属下看,心不静便去解决掉让自己心不静的人或者物便好了。”   “解决掉?”秦庭一怔,复又笑道,“你说得对。”   他重新阖上眼,表情再次变得温和沉寂起来。他嘴角略微勾起,缓缓道:“方才那些事你全看见了?”   叶一:“……”   叶一:“大人,不带这么钓鱼的……”   “嗯。”秦庭含糊出声,仿佛即将睡去,“回去领罚吧。”   叶一:“……”   他愤愤扭头,收起缰绳猛得抽向马儿的屁股,驾驶马车向着汴梁城中飞驰而去。   *   谢玹推着萧陵回到偏院时,院子里依旧冷清。除去一个随身侍奉的青竹,若不是院中央的桃树与池中的游鱼,想必目之所及连一个活物都没有。   他想起前世的萧陵亦是如此。好似整个人都被封在千年不化的寒冰之中,不让任何人靠近。   正门大开,萧陵兀自操纵轮椅往屋内走去。片刻后,他携着一套白色的衣裳走出来,递给谢玹:“换上。”   衣裳一看便是萧陵自己的,素净得仿佛披上就能去赶赴殡葬仪式。谢玹抱着衣裳,左右看了看:“在此处换?”   萧陵:“随你。”   既然说随他,那谢玹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外衫因接应李徵而沾染上血污,又隔了段不算短的时间,胸口那块偌大的“牡丹”已然结块,谢玹花了会功夫才脱下来。   里衣的尺寸是贴合身体做的,正处夏日,薄衫透亮,可见肉色的、年轻的躯体。   谢玹不常自己穿衣。前世从冷宫出来后,先做皇子后做皇帝,里里外外都有人服侍着,有些衣物设计繁复,几个宫女一齐穿戴都要花上好久。   萧陵的衣服显然符合这些特性。   他在原地捣鼓了许久,也没弄清楚腰带的系法究竟是从前往后,还是从后往前,看得萧陵直皱眉头。   “过来。”   片刻之后,萧陵终于看不下去了,决定亲自上手。   这衣服是他少年时所穿的衣物,现下穿在谢玹身上,不大不小正合适。   以前在还能策马的年纪,他惯喜欢穿这些华而不实的衣服,一个腰封上都要缀上许多繁复的花纹与宝石,衣纹也是层层不同,在阴暗的天气里看不出来,需要在晴空之下,才能反射出夺目的光。   萧陵给他戴上腰封,一抬头,又见衣衽反了,顿时无言:“你……”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脱了,我给你穿。”   谢玹一一照做。   在萧陵面前,他身上的疯、傲、阳光面与阴暗面通通蛰伏起来,好似要把自己柔软的内里袒露出来,去换取萧陵的某样东西。   可惜萧陵不愿。   在萧陵动作时,谢玹的眼始终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劝你不要在我身上找他人的影子。”萧陵抬手帮他扣好散开的交领,“我不是你眼中的任何人。”   “怎么会。”谢玹微微一笑,“先生就是先生,怎么会是其他人?”   萧陵手中动作一顿,抬眼看他。   敏锐如他,虽对某些事困惑,但也察觉得出谢玹从前表现出的依恋绝不仅仅是因为单一的他。   或许这样说有些奇怪……但是,萧陵认为,谢玹仿佛在尝试用各种方法,让萧陵展露出真实的自己。而这份属于谢玹的真切中,未必属于他萧陵本人。   毕竟这世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爱与恨。   萧陵不再去想。   他将谢玹的领口翻好抚平,冰凉的指尖偶尔擦过颈侧,时而引起谢玹轻微的瑟缩,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   萧陵心中无奈,眼一瞥,却不经意在谢玹颈后发现了一个伤疤。   这伤已然是陈年旧伤了,指甲大小,像个胎记似的生长在谢玹的右肩,若不是萧陵对伤口一类的东西敏感,几乎发现不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谢玹的长发撩至身前:“蹲下。”   “?”   谢玹想回头,却被萧陵捏住下颚骨,强硬地转过头去:“后面有根脱了的线头。”   谢玹:“……”   再凑近看时,伤疤的痕迹愈发明显。一圈深色的圆形疤痕,圈内的肉色比旁边的要淡上许多,寻常伤口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化,但这个伤口不知为何,颜色暗沉,像是并未妥善处理过。   谢玹肤色本就偏淡,颈后不见阳光的地方便愈发得白,更显这个伤疤刺眼。   萧陵凝视许久,忽听谢玹道:“那是冷宫里的太监拿火折子烫的。”   萧陵眼一抬,表情不变:“哦?”   “几岁的时候吧,他们常做这样的事。”谢玹缓缓道,“除此之外,还有拳打脚踢、扇耳光,专挑剩菜剩饭拿给我吃。不过无所谓啦……”   谢玹转过身来,将头搁在萧陵膝上,乖巧道:“他们已经被我杀掉了。”   “听说了。”萧陵淡淡道,“千刀万剐,但外表却看不出来。”   谢玹眨眨眼:“先生听谁说的?”   萧陵却又不说了。他将谢玹略微凌乱的长发捋顺,又扶正了发髻上的玉簪,道:“走吧,太后还在等着见你。”   “先生就没别的话对我说么?”谢玹不仅不走,还要不依不饶,“譬如永州那群贼寇是否需要我去进行交涉,是否需要我出面暗中关照萧氏旧部,任其从中安稳脱身,譬如……”   “没有。”萧陵打断他,“此去永州山高水远,你能安安稳稳到那再说吧。”   他坐着轮椅转身往屋内行去,再不看他。   他或许曾有过借谢玹之手暗护永州萧氏旧部的想法,不然也不会在文宣门将人拦下。但不知为何,在方才的某一刻忽然间消失无痕了。   萧陵偶然想到,他年少时用作扬鞭策马的劲装穿在谢玹身上竟也分外合适。   那就让他穿着吧。   至少能从中窥见年少时的自己。 第58章 可还记得你的九哥哥   茶烟袅袅,勤政殿内唯余太后一人,她将身旁侍奉的宫侍赶出了大殿,自己亲自煮水烹茶。赵闲为谢玹引路后,轻手轻脚地阖上了门,自己则退居殿门之后,听候差遣。   长桌的另一侧放着一只杯盏,杯中的茶水只余半杯,想来用过这杯子的主人已经离开。   听见脚步声,太后并未抬头,只腾出一只手来冲谢玹招了招:“来。”   桌面上摆了许多茶具与茶粉,都是许多官员精心挑选而来献给她的。寻常人喜爱品茗,太后却爱以茶沫作画,手艺亦是十分精湛。谢玹上前时,她已将手中泡着的这杯茶当做画纸,以剑为笔,挥毫铺就一幅宛如墨迹晕染开来的图画。   “认得此画么?”太后收回手,问道。   谢玹凑过去看了看:“是……一小绢《千里江山图》。”   太后哈哈一笑:“还是你才认得出,若让端儿看见,他定只会说‘一副山水画罢了’。”   谢玹状似撒娇般地晃晃脑袋,眯眼笑道:“那是自然,我比十哥聪慧得多,皇祖母不是时常这般说么?”   太后伸手指了指谢玹,发出一声宠溺般的叹息。   茶具用完后,被太后随手推至一旁,于桌面上划出一道水痕,手上也沾了些许翠色的粉末。谢玹见状,从怀中掏出帕子,主动上前为其擦拭。   “说起端儿……”太后缓缓道,“听说前些日子,你让他去接近卫涟了?”   “嗯。”谢端点点头,手中动作不停,“卫涟是李缙丢出来的弃子,谋逆的不一定是他。若有机会策反,便留他一命以对付李缙。”   “可你让端儿去又是为何?他这个榆木脑袋,恐怕事情只有败没有成。”   指尖的茶沫已经擦拭干净,太后抽回手,顺势拉着谢玹依着自己坐下来。长椅很大,够他们祖孙二人并排而坐,太后对谢玹很是喜爱,在旁人面前骇如阎罗,却在面对谢玹时,常常是春风拂面。   她脸上挂着笑意,好整以暇地听谢玹说道:“区区一个卫涟,并非重中之重。让十哥去正好。”   成则皆大欢喜,不成,他们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况且,李缙肯定因这件事防着他,若非谢端前去,恐怕他连人都没见着,卫涟便已“畏罪”死在狱中了。   这些浅显的道理太后又何尝不懂。但她问出口,唯有试探二字可解释。   谢玹一一应对。   等试探过后,知悉了谢玹所思所想,才能让她稍作心安。   太后端起桌上的茶盏,亲手送到谢玹手边:“尝尝?我亲手泡的。”   此时此刻的勤政殿里,若是换个人在此,面对太后如此的和颜悦色,要么会猜测茶中下了毒,要么立马爬起来诚惶诚恐地叩拜行礼。   可谢玹只是目光稍顿,便自然接过,小尝了一口。   入口微甜。   不似寻常茶粉的涩口,茶水入口竟还有一些香醇之感,谢玹面露意外,顿时绽放笑颜:“皇祖母好手艺!里面是加了什么调味的东西么?”   太后看了看谢玹半晌,脸色忽而一淡。   “加了解药。”   谢玹的笑意一顿。   “也不全算解药。”太后站起身来,留谢玹独自一人坐在那高处的座椅之中,“萧陵是不是给你说过,这解药你需每隔一段时间服用一次,否则会觉浑身有如虫蚁噬咬,痛苦不堪?”   谢玹缓缓放下茶盏,却也不起身,只这般随意地坐着:“皇祖母明察秋毫。”   “此去永州,少则一年,多则不知要多久,我给你备了一些,你离京时记得找赵闲取。”   “多谢皇祖母。”   他们好似一对寻常的祖孙,在商讨即将出远门时要准备的事宜。太后向来艳丽的面孔,在此时背光的勤政殿的台阶之下,亦有几分不可明说的压迫感。   她转过身,目光在谢玹身着的白衣上逡巡许久:“你方才去萧先生那儿了?”   “是。”谢玹便也笑道,“这不,星澜身上还穿着先生的衣物呢。”   太后微微颔首。   她心思深沉,警惕性也异于常人,很少有人真正能通过表象而揣度出她心中所想,于是他们便终日惴惴不安、诚惶诚恐,亦或想着如何置她于死地。   可太后却又是矛盾的,慈爱与阴狠在她年轻的躯体上交织并存,让人无法忽视,也不能忽视她立于权力之巅这个事实。   而现在,这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女子,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谢玹。   谢玹并没有坐多久,他不用去揣度太后的想法,也并不需要。   他只是步伐轻快地走下高台,走下那座象征着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位置,来到太后的面前。   这身白衣劲装很好地勾勒出谢玹挺拔的身形,腰板挺直、腰封处干练而有力量,是少年人特有的味道。他将发髻上垂下来的冠绳撩至耳后,随后原地转了个圈,炫耀似的向太后张开手臂:“好看吗?”   太后凝望许久,终于浅浅笑开:“好看,我家星澜若是女子,恐怕能评上我大周第一绝色的美称了。”   谢玹与萧陵曾故意在宫中传开二人有龙阳之兴的消息——此事虽罕见,但历年来并非不曾存在。萧陵原本的意图是想借此事行偶尔出宫的便宜,他一个常年被软禁在宫中的人,犹如困兽,不可行差踏错一步,妄自出宫便是顶撞太后。   有了名头,才能去到鹿鸣居。   而此时,这场纷纷扰扰的流言从夏日即将传到了秋,太后这才像刚想起来似的,亲口问起谢玹了。   她似乎并不怕谢玹与萧陵沆瀣一气,而后谋求不轨之事。   太后重新迈步走上阶梯,座位之后,那象征着天子权柄的龙纹屏风上,有一缕从屋外渗进来的光。她缓缓凝眸,边用手指触碰光的边缘,边道:“其实此去永州,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办。”   “皇祖母请讲。”   太后转过头来,看向谢玹的目光中混杂着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味。   “你要替我,剿灭萧氏旧部。”   *   既是要让谢玹去杀人,总要告知他事情的始末。   那段尘封于许多年前的往事,在一个最寻常的午后,由太后亲口讲于谢玹听。   十多年前,萧氏的家主萧慎独,为西南镇军统帅,统领着西南的十万军马,以兖州十三城为关隘口,守护大周的西南安定。   那几年先皇年迈体衰,即将撒手人寰,皇室又凋敝。是故大周内部风雨飘摇,边境四处亦有外族贼人虎视眈眈。   凤家所在的封地北疆气候极寒,在那一年却不知为何常有牧民前来骚扰。一年复一年,诸多微小部族间的冲突滚雪球似的,一个接着一个,最终演变成了无法忽视的大规模战乱。   北疆的战报发回汴梁时,先皇已一病不起,谢氏皇族之中死的死蠢的蠢,无一人能担此重任。   无计可施之时,彼时还是贵妃的太后以女子之身,强硬地介入朝堂政务之中。她手握先皇口谕,当机立断将先皇手中的兵符差予御林军,让其快马加鞭送到彼时的怀远王凤易手中。   大周的三十万兵马因一块虎符齐聚北疆,凤易领军死战,终于将那北蛮子赶出了大周的边境。   然而祸不单行,在北疆战事做最后收尾阶段之时,西南的战鼓却又突然打响了。   北疆战事在先,谁都没有预料到西南的危难,谁都没有事先做好准备。   好在萧慎独英勇善战,即便高句丽联合其他族部一起攻打大周西南,他也顶住了压力,没有让高句丽越进大周境内一步。   只是这场战争实在是太惨烈了,在高句丽及其盟友的人数攻势下,西南的萧家军死伤大半,优势亦渐渐消失,无奈之下,太后让其退居兖州城中,等待援军。   可是大周的三十万精锐刚经历过北疆战事,不提行军至西南山高水远,即便是不管不顾奔赴至此,亦不见得有与高句丽等一战的势力。   也是在这时,太后忽然想起,汴梁城中还有一个萧陵。   “萧陵从小跟在萧慎独身边,是按照其父萧慎独的模子长的。战争打起来的时候,他正在汴梁和母亲过端阳。为了救自己的父亲,亦为了救我大周西南的百姓,萧陵接下我的旨意,与彼时还是千户的王将军一起,领军赶赴西南。”   谢玹问:“那时萧陵多大?”   “十几岁?十四还是十五?不记得了。”太后恍惚道,“太久远了,我也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时他还是个少年,与你一样。”   她看向谢玹的衣物,看见腰封上缀着的琥珀色宝石,骤然笑道:“他当年好像穿的就是这一件。”   除去需要修养的,萧陵与王骐带领着剩余的十万将士,援助萧慎独。   兖州战事紧急,高句丽及其盟友皆是有备而来,若援军不至,西南镇军兵败之后,兖州十三城危矣!   即便如此紧急,汴梁城中、紫鸾殿内的众人却是满含希望的。   ——那可是战功赫赫、从未打过败仗的萧家!   然而、然而。   世事便是如此,无常且寻不见轨迹。   原本只需再坚守十日,只需十日,萧陵与王骐便可带着援军而来,届时战局不是不可逆转。   可萧慎独在关键时刻却像被下了降头似的,在援军未至之时,忽然打开城门,携带着自己残损的部下与高句丽正面交锋。   结局自然是惨败。   “等萧陵他们赶到时,兖州大破,十三城的百姓们不愿降,便被高句丽残忍地屠戮殆尽。”太后轻声道,“数以十万计的人口,就这么灰飞烟灭。他们的血流出来,能染红整个大周的土地。”   谢玹平静道:“后来呢?”   “后来……自然是问责。”太后垂下眼,她似乎还在为十多年前的惨案神伤,“萧慎独此举,将兖州十三城尽数奉于高句丽手中,按律等同叛逆,当诛九族,可惜在那场战争中,他不慎被乱矢射中,死在了西南。”   听到这里,谢玹的目光中终于有所波动。   既然是诛九族……为何萧陵还活着?   他问出口,太后便答了:“因为萧慎独手中有先皇赐予的一张免死金牌,临死前,萧慎独将免死金牌交给副将,送到了我的手中。”   谢玹抓到重点:“只有一张?”   “只有一张。”太后说,“在他的爱妻与独子之间,萧慎独选择了后者。”   于是萧陵便活了下来。   可谁知道那时尚且年轻的他,在看到自己父亲几乎可称为叛军时的心情?   彼时他还能扬鞭策马,在战场上英姿驰骋。可如今,却因为那场惨烈的战事,落得一身病躯,只能坐在这方寸的轮椅中,远望那片梦里的西南了。   往事付诸水流,与残败的、宛如落花的过往一同被无情冲刷而走。   太后回过头来,深深凝望着谢玹:"无论你与萧陵是何种关系,我都可以视若无睹,但是星澜,如今依旧游离在大周疆土上的萧氏旧部必须清除。留着他们,于百姓无益,于江山无益。萧氏旧部只要一日在,萧陵对江山的威胁便一日存在,你与他即便在一起了,也不得安宁。"   “但萧氏旧部若尽数消失,萧陵没了依仗,自然不可能再做危及社稷之事,你与他亦可相守相知。前些日子,永州贼寇动乱一事,便与萧氏旧部有关。”   没想到萧陵未曾让谢玹办的事,竟由另一种方式显露在他面前。   谢玹目无波澜地与太后对望。   这位年轻的太后眼中,满是悲戚,却又处处透露着坚毅。似是为那数十万百姓,亦是为十多年前因为一个人的错误而惨死的将士。   但,这些话里,真相又存在几分呢?   谢玹无端想到。   太后真的认为他会尽信?   虚虚实实之中,有掩盖真相撒的慌,亦有谎言中埋藏着的真相。她的目的并非是将真相铺陈开来,而是为了将谢玹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   这些属于皇室、属于前朝遗事的密辛里,一旦触碰到边缘,便身不由己了。   谢玹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只好略一俯首,将胸中呼之欲出的气闷之意压制下去,恭恭敬敬道:“孙儿遵命。”   *   一语话毕,天边忽然乌云团聚,明眼便知一场倾盆大雨即将落下。   这雨一下,汴梁便可入秋了。   阳光褪去,象征着天子权柄的龙纹屏风亦黯淡无光起来,太后重新坐回长椅之中,仪态端庄,清贵艳丽。   谢玹缓步退下,手扶上了勤政殿的门框之时,身后的太后忽而又冷不丁地开了口。   “星澜,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的九哥哥?”   谢玹呼吸一滞,许多纷繁复杂、犹如梦魇般的记忆席卷而来。这个名字他分明刻意回避,连梦都不敢让它入,如今,就这般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双手藏于袖中,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指节。   “你怕是忘了吧,那时他在宫中住了几年,我依稀记得,好似还与你关系交好。后来怀远王凤易死后,他便回了北疆,继承怀远王的爵位。”   谢玹深深呼出一口气:“皇祖母……为何会突然提起他?”   “因为他也去了永州。”太后淡淡道,“他会助你一臂之力。” 第59章 永州我来了!   谢玹又做噩梦了。   还是那座熟悉的宫殿,天子与朝臣们商议天下大事的地方。龙纹盘虬,满目黄金,旁人莫敢直视之处。   他坐在皇位上,听见一门之隔的殿外震耳欲聋的脚步声。   那是在暴君统治下不堪忍受的反叛者们,他们身穿胄甲,气势汹汹,势要将暴君斩杀于刀下。   有一仪态雍容的男子被众多追随者簇拥,蔽日的阴影下,谢玹看不清他的脸,亦望不进他的眼。   但他知道,那双眼,一定是恬静地注视着自己的。   就像少时一样。   有的人天生适合在苍茫之中拉弓挽月,有的人却要在肃肃晦色中苟且一生。   男子扬臂开掌,便有身侧之人递过长弓,弦动如号声,箭快似疾雨。   “嗖——”   利箭刺破空气,携带着风霜的杀意。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   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谢玹终于看清了这个人温柔且决然的眉眼。   *   匀速行驶的马车忽而一个颠簸,随后停在了路边。   谢玹身形一歪,被迫从梦中醒来。街边吵吵嚷嚷,他掀帘往外看时,马车已过城郊,送别的兰亭近在眼前。   他双眼困顿,似还沉浸在那场久别重逢的梦中,秦庭便已凑过来,低声道:“你十哥来送你了。”   此番下永州,并不需要太大的排场。运河一事毕竟劳民,有秦家打头阵,其余世家即便不做声,也会在太后的威压下拔一点身上的毛。   从他们手中榨取油水,谢玹也不便做的过于招摇。   于是,这场兰亭之别无人来送最为合适。   谢玹想了想说:“让他回去吧,没什么可送……”   “谢玹!”   话音未毕,那人已三两步赶来,大喇喇地从车悬爬进了车内,侍奉在身边的宫侍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的动作,生怕一个不慎直接摔下来。   接近晚夏,在路途中颠簸数月之后,到达永州时约莫便要入冬了。谢玹在马车里备了一些御寒的大裘,十皇子刚进来,便似东道主似的,挥手将它们推到一旁,一屁股坐在了谢玹身侧。   谢玹看得有趣:“怎么?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我才不去呢!”十皇子说,“那地方没有汴梁繁华,我若是去了铁定遭罪!”   “那你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做什么?”谢玹瞥了他一眼,扬首便要喊侍卫把人请出去,结果被后者一把扯住袖子。   “急什么,我来送送你不行吗!”   他觉得自己向来度量大,不屑与谢玹计较,说完两句,便在谢玹狐疑的眼神里,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手帕。   谢玹:“怎么?还有礼物送我?”   “也可以这么说。”十皇子嘿嘿一笑,邀功似的,“你猜这是什么?”   谢玹原本没什么兴趣,但十皇子讨赏的嘴脸太过明显。他接过帕子一瞧,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再一看,才发现这些字都是人名,叫得出的叫不出的,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上面,像一张特制的花名册。   “这是我从卫涟口中问出的李党名单。”十皇子道,“除去京城中的人,里面还有一些目前在永州的。我拿回去思量了几天,想着兴许对你有用,就拿来给你了。”   那些名单里,的的确确有一些连谢玹都没察觉到的李党之人。   这的确是一份极其重要的礼物。   谢玹翻手收下手帕,抬眼看向十皇子。   他让十皇子去接近卫涟,本来就没指望能得到什么结果。谁曾向十皇子竟然不仅能将卫涟拉入皇党,还从他嘴中问出了这一份名单。   细细一想,自上回鹿鸣居一别,他与十皇子,也许久没有见面了。   “谢谢十哥。”谢玹收好手帕,笑道,“十哥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空荡的马车之内唯有他们二人。谢玹收好手帕后,亦不似从前般与十皇子熟稔,这般不近不远的距离,让十皇子个更加小心翼翼。   打量许久后,十皇子仍旧没有在谢玹脸上看到熟悉的神色,难免垂头丧气起来。   “我知道你我要避嫌……”十皇子呐呐道,“你与我立场不同,终归要走向不同的路,但是十三……”   说着说着,还是没忍住喉中泄露出的哽咽:“小十三,咱们还能做兄弟么?”   他生得人高马大的,情绪却并不见得有多稳定,易怒、容易被利用,偶尔还喜欢哭。   谢玹沉默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在练武场上打我一耳光的那个伴读么?”   十皇子猛得坐直身子,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记得,不过那个时候你我不是还……”   “他还在你身边当差吧?”谢玹打断他。   十皇子连连点头:“在呢,你放心,过会我就把他赶出去,让他永世不得入宫。”   “不用。”谢玹抿嘴一笑,“你回去打他三耳光,我们就算扯平了。”   “啊?”十皇子张了张嘴,“什,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谢玹说,“我这个人很记仇,若是受了委屈,又没有加倍讨回来,这事可是过不去的。”   十皇子迷茫了。   可片刻之后,他那张榆木疙瘩似的脑袋忽然当的一下开了窍,眼中亦随同一起闪烁起光来。   *   兰亭过后,便是迢迢而望不尽的山水之路。   谢玹所坐的那辆马车落在最后,摇摇晃晃的,便这么赶赴下一场棋局去了。   汴梁城中,凉意四起时,许多富贵人家早早添置了新衣。而皇宫之中,文宣门后的那处偏院,十年如一日地寂寥清净。   萧陵坐在那棵生满翠绿旧枝的桃树下,膝上摆放了一张信纸。   纸上的笔迹遒劲有力,可观书写之人的心境——   “先生亲启。   皇祖母曾告知星澜萧氏一族过往,先生觉得,星澜会信几分?   此去永州山高水远,明月遥记。先生若还记得星澜,切记送抵书信,予我心幽。   是为: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萧陵淡然地将书信纸面抚平,拿起时亦闻得到墨水的浓香。   秋风扫尽满地的闲散花草,卷起一阵残风,亦吹拂过萧陵的脸。   此时,青竹恰好怀抱一堆物什走过,看见萧陵孤零零地坐在树下,便顺嘴叮嘱了一句:“先生早些回屋,免得被风吹得伤寒。”   萧陵将信纸折叠好收进信封,目光落在青竹怀里抱着的衣物上:“你要去做什么?”   “把这些扔了。”青竹道,“先生不是不喜欢屋子里有碍眼的脏东西吗?”   他怀里抱着的不是别的,而是那日谢玹在他这偏院里换下的衣物。由于没有告知,青竹并不知道这件衣物的主人,亦不知道要趁早收拾干净,以免难以清洗——那沾染了血的袍子已经互相粘合在一起,已看不清原本的样貌。   半晌没见回应,青竹便兀自往院外走去,打算找个宫侍把这些处理了。   下一刻,他家先生蓦然叫住了他。   “回来。”萧陵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东西留下,洗干净放我卧房中即可。”   青竹:“啊?”   他一面疑惑,一面又震惊,看看怀里脏兮兮的衣物,又看看远远坐在桃树下的萧陵,一时摸不着头脑。   *   而远在汴梁城最高处的“天阶雪”里,下了朝的一些官员们相拥至此,叫上一些官妓,听着小曲喝着酒,将已有些许萧瑟的秋风关在了门外。   一个年轻的官员站起身来,越过喧闹的众人,端起酒杯往僻静的角落而去。   那角落里坐着的人可并不寻常。   听说前些日子刚掇升了四品兵部侍郎,眼下正是太后眼前的红人,连他的顶头上司都不敢直接在他面前对他呼来喝去。   年轻官员看不懂朝中风向,但知道人际来往需灵活走动。他来到新任的兵部侍郎面前,抬杯敬酒,笑意满腔:“还未来得及恭贺李大人升职之喜,李大人可否赏脸与我喝上一杯?”   那人起先并未有动作。   “天阶雪”的雅间里,他的侧脸正对窗外的另一侧,有些冷的光照拂在此,为他的轮廓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可他原本的脸部轮廓便已十分明显,眉眼之色看起来也比常人更加如墨般浓郁。听见声音,他回过头来,脸上挂起一个轻浅的笑意。   “多谢。”   二人对饮,一切话语尽在一杯酒中。   喝完之后,这位李大人便又转过头去,望向了一望无垠的窗外。年轻官员心中疑虑,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只能看见灰蒙蒙的暮色四合的天。   这个方向,好像是兰亭的方向啊?难不成李大人是在等什么人回来?   良久之后,年轻官员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李大人……这是在看什么?”   李徵微微一笑:“看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看秋风起。”   作者有话说: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蹋莎行》吴文英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永遇乐·落日熔金》李清照 第60章 谢玹的弱点   这条路他们走了将近四个月。   临行前是晚秋,进入永州边界后,空气中便已有冬的意味了。早在接到太后旨意之时,永州的州府李景扬便已差人着手督办运河开凿事宜了。   工部的人大多都是没出过远门的,尤其是那位工部侍郎,一大把年纪奔波劳苦。为了迁就他,谢玹等人还特意放慢了赶路的步伐,到达永州时,略微刺骨的风便起了。   地处为永州最大的郡——昌渡郡,落脚在大街上之时,只觉与汴梁城中的繁华不可同日而语。按理来说,他们这群从京城中来的贵客,应当由当地州府李景扬亲自己接待,并且依律住进州府的府衙。   可眼看他们到达永州已有数日,住在驿馆里也有数日,竟连李景扬的影子都没见着。   谢玹倒是不急,那来督工的工部侍郎倒是气得不轻。本身就一大把年纪了,偏要吹胡子瞪眼的,说要亲自登门去找李景扬讨要说法,好险被秦庭摁住。   “余大人消消气,万一是这位李州府大人遇见什么难处呢?”   “能有什么难处?”余潜没好气道,“区区一个州府,竟连圣旨都不放在眼里,眼里还有没有法度了!”   其实追根究底,因为李景扬他姓李。   李缙又在不久之前返了乡,现下虽不知下落,但保不准正猫在哪个角落,暗中操纵李景扬行事。余潜何尝不明白其中道理,只是就算他们即刻差人禀报圣听,这一来一回的路程,也要花上大半个月。   届时李景扬若是踩点出来接待,不是又拱手送给了他们李家倒打一耙的理由?   “什么难处?”谢玹放了块橘瓣进嘴,“兴许是病得起不来床呢?”   总之,这位李景扬李大人,势要将他们这群远道而来的“贵客”拦在他的州府之外,煞煞他们的锐气了。   “那如何是好?”余潜道,“我们可以等,工程却等不得啊,圣旨早在几个月前就到了,若我等因这种事延误了大事,太后是会降罪的!”   秋末的橘子还有些涩,谢玹蹙着眉将其咽下,又接过了檀夏递来的热茶,浅抿了一口:“无碍。”   余潜回头问道:“小殿下这是想到什么解决法子了?”   余潜心中稍安。   他如今一把岁数,在朝中算得上半个保皇党。也听说过这位小殿下的事迹,亦曾屡次与同僚夸赞过他的行事。   单单从太后允许他作为运河开凿主事来看,这位小殿下便不容小觑。   他期冀着,指望谢玹交出什么好办法来,却见这位小殿下缓缓放下茶杯,转头对一旁的秦庭说道:“你不是说要带我骑马?今儿就去?”   余潜:“……”   *   秦庭是说过要带谢玹骑马。   他与烈马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当初在蓬莱的时候,门中还有骑射类的比赛,秦庭屡屡拔得头筹。   在这趟枯燥无味的永州之旅中,秦庭嫌马车跑得太慢,亦嫌弃余潜的身体碍事,曾试图偷走谢玹与他一同骑马赶赴永州。   虽然被谢玹坚定地拒绝了。   如今这永州满目的秋风萧瑟,上哪去骑这劳什子的马啊。   可小殿下要的东西,就算要历经千难万险,就算是要天上的月亮,旁人也得给他摘来。   不过,不得不说,秦庭的骑射技艺,放眼整个大周,恐怕也无人能敌。   骑射之技,不单单要看骑,还要看那弯弓射月的本事。谢玹这辈子、上辈子都没骑过马,顶多能拉着缰绳赶一段马车,陡然被拉上颠簸的马背,又眼睁睁地见自己与地面相距骇人的高度,一时也打怵。   在自己都尚未察觉到的时候,谢玹躲在秦庭身后,紧紧攥住了秦庭的袍子。   风声呼啸,秦庭不算宽广的背由前往后的,遮挡住了所有寒意。   一片风声之中,谢玹被吹得睁不开眼。   但兴许是被秦庭飒沓的风姿感染,他艰难地睁开眼,看见秦庭精致的侧脸,与那双常年泛着笑意的眼。   谢玹想,秦庭应当是十分喜爱这种处于天地之间,放纵而自由的感觉的。   许久之后,座下的马儿达达减速,秦庭收绳吁马,任由速度慢了下来。   缠绕在秦庭发冠上的红色发带有些松散,随着风的方向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谢玹脸上飘。谢玹坐在后方,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这发带撩的,顿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秦庭忍俊不禁,脸上的淋漓畅快散去,露出他惯有的、轻松闲适的表情来。   他微微侧身,单手箍住了谢玹的腰身。   “干什么?”谢玹抬眼看他。   秦庭不答,只道:“别乱动。”   下一刻,谢玹只觉身下猛得腾空起来,无所依凭的感觉让他心中霎时咯噔一声,双手胡乱抓取之中,紧紧地握住了秦庭的手臂。   然而不过瞬息,谢玹眼前又是一花,随着秦庭身上飘来的淡淡龙涎香气,他已稳稳地换了个位置。   秦庭让他坐在身前,双手捏住缰绳时,犹如将谢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有道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小殿下,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   谢玹眨了眨眼,轻轻捏住了马儿的鬃毛以稳定身形:“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从汴梁到永州的这一路上,你一直都心不在焉的。”秦庭目视前方,淡淡道,“是不想去永州,还是永州境内有你熟识、却不愿意见的人?”   谢玹:“唔。”   “别装傻。”秦庭面无表情道,“这马可不是白坐的。”   秦庭不愧经营着一个情报网,这敏锐的程度与探子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谢玹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好的搪塞理由,只好耍赖似的将脸一拉:“那我便下马罢。”   说着,竟就要从马上径直跳下去。   如此高的高度,就这么不管不顾往下跳,吓得秦庭顿时收紧缰绳,一把将谢玹扣回了自己胸口。   不知何处来的阵风瞬间灌满了秦庭的袖袍,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谢玹的身上。   “行了,怕了你了。”秦庭叹了口气,“我不问了。”   可这时倒由得谢玹开始得寸进尺了:“你若真想知道,不如做个交易?你们秦家不是惯会做交易吗?”   “殿下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谢玹眯眼一笑:“我之前不是与你说过?”   之前?   最初,秦庭还没反应过来。   可当他垂眸看见谢玹脸上略微狡黠的神色时,思绪便不由得飘向了在天阶雪的那个夜晚。   酒不醉人,人却先醉。那场两相较量、又互相提防的几杯酒里,一点一滴都是可慰藉的余生风尘。   秦庭摇摇头,终是无奈地一笑:“殿下为何对我的真心这般感兴趣?那萧陵与李徵于你来说还不够?小殿下,你须知道,既然是交易,你总要付出点代价……万一,这代价是你支付不起的呢?”   谢玹:“嗯?还有我支付不起的东西?”   二人一人俯仰,一人垂首,两相无言对望。   他们好似又醉了,分明谁都没有沾染到那杯人间里最让人快活的酒。   四下沉默,放眼望去,连最后一点秋意都被霜色覆盖了。   忽地,只见远处的枯草之中,蓦然飞奔过一个灰黑色的身影。秦庭抬头一看,那双墨色深沉的眼中终于又露出一丝笑意:“殿下,你喜欢吃兔肉么?”   谢玹还未有所回应,秦庭便手腕一翻,随着袖口抖动,一幅精巧的只有小臂长短的弓弩便出现在他的手中。   那弩制得小巧,正好能装进秦庭的袖中。也许是自小习武锻炼出的危机意识,就算暗处有护卫看着,秦庭也没有放下警惕之心。   只是眼下这用来防身的弩,被秦庭当做了射杀野兔的工具。   野兔正在距离二人不远处,这等距离,对于谢玹这种一点也不会武的人来说,便是天堑了。   可对于秦庭来说不是。   他抬臂侧首,弓弩直指前方,竟无须再次瞄准,弩中的弓箭便“嗖”的一声飞射出去。   “哧——”   正中目标。   躲在枯草中的野兔苟延残喘地蹦跶了两下,最终体力不支,歪歪扭扭地从中倒了出来。   野兔起先还有动静,试图挣扎着爬起来继续逃走,可终是不敌扎在心口的那柄箭矢厉害,后腿蹬了两下之后,便再无声息。   静默间,谁都没有再出声。   半晌,秦庭道:“你看,若是将弱点赤裸裸地摆在人眼前,定然会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他又将眼神似有若无地飘到谢玹身上:“难道殿下会把弱点随意展露出来么?”   “我?”谢玹眯眼看向那已经死透了野兔,微微一笑,“我可不是野兔。”   “那么殿下就不要再试图问我讨要真心了。”秦庭道说,“不是谁都如你一般。”   谢玹沉默半晌,微微颔首:“你说的对。”   这一回,他是真的要从马上下去了。   暗处的护卫略有眼见力地走上前来,以自己的身体做踏板,扶着谢玹稳稳地站到了地面。   秦庭目送他随着护卫走远,忍了忍,还是问了一句:“殿下去哪?”   谢玹头也不回:“去见我的弱点。”   *   在驿站中待的第二个月初,余潜再也忍受不住,说什么也要去敲开州府衙门。   好在这一回谢玹不再无所作为。他身为皇子,身后代表的是太后,这李景扬就在再桀骜,不会不给天子面子。   除了秦庭,大多人都跟着谢玹赶往了府衙。他们穿过大门,又亲自随着府上的管事被引进正厅之后,得到了却是李景扬卧病在床,是在无法亲自迎接的消息。   余潜听了,不免气笑了:“竟真被小殿下说中了。”   府衙内的管事俯首鞠躬,聊表歉意:“真是对不住,殿下,我家老爷身子骨一直都很好,不知早怎的就突然病倒了。”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谢玹一眼,发现人眼神根本没落在自己身上。   “……殿下?”   “哦。”谢玹回神,“你们的大人真的不能出来接见了?”   “是的。”管事叹道,“若小殿下不嫌弃,小的便先给诸位安排住处,待李大人身子好些,定然会上门赔罪。”   府上没有什么异常,看来这李景扬是真的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那他要见的人,便也不在了。   谢玹收回视线,不咸不淡地看向管事:“不用了,你记得给我送句话给他。”   “殿下请讲。”   谢玹轻笑道:“今日他李景扬不出来迎接我等,他日可别后悔。”   说罢,也不看管事的脸色到底是青还是白,兀自转身离去。   只是下一刻,那府衙的大门前,不知何时走进来一干人等。为首的那人气度雍容,贵而不冷,身姿挺如松柏,步伐犹有定势。   “看来今日本王来的不是时候?”   作者有话说:   赶上了!!零点前!!! 第61章 谢玹,不要紧张   在谢玹的记忆里,上一次见到凤九渊,还是汴梁的雪下得最盛的时候。   那是一年春之伊始。   正值“正朝”,朝臣们原本应当按例入宫给皇帝拜年。然而当今天子却以“雪积厚、恐难行”唯为由,拒绝了所有的拜贺。   朝臣们看着半空中撒盐可拟的雪花,纷纷摇头,说皇帝那避不见人的臭毛病又犯了。   北疆极寒,汴梁这点微弱的冬风对于凤九渊来说不值一提。他找到谢玹的时候,人在御花园的角落里。天上的雪不见停,一个太监以身作骑,正驮着谢玹在雪地里艰难地爬行。   这场雪下了许久,太监被冻得双颊通红,手掌也皲裂出血。他的双膝因在雪地中长久地磨损而划出一道血痕,在满目苍茫的白色中分外显眼。   谢玹并未戴冠,长发就这么顺着肩头披散下来。他一手扯住系在太监胸口的绳子,一手持鞭挥舞,边喊边闹,笑得灿烂又残忍。   宫侍们侍奉在一边,不敢出声,更不敢多看一眼,因为他们知道,看一眼便会被砍掉脑袋。   于是凤九渊走进来时,正巧与谢玹面对面撞上。   天子的表情空茫了一瞬,继而蓦地暴戾起来。   “好大的胆子!竟敢拦朕!”   他扬手就要挥鞭,被凤九渊收掌拦住,缠在腕部。   “陛下。”来人温声细语,仿佛尤恐惊扰梦中之人,“是我。”   太监终于被解救下来,拖着无力的双臂眼角含泪地跑走了。   雪簌簌地下着,落到天子纤长的睫羽上。   “你来做什么?”谢玹歪着头,颇为天真地向凤九渊凑近了几分,似乎是要认认真真将他的样貌纳入眼中。   只是他凝视了半晌,没在凤九渊眼底看到想要的,最终索然无味地退开:“你来晚了。”   离开的那一刹那,凤九渊却蓦然握住谢玹的手腕。   “放肆!”   谢玹当即反手一挥,方才用来“驭马”的鞭凌空绷紧,唰得一声向凤九渊抽去。这一回,他不躲不避,任由凌厉的长鞭携风而至。   谢玹是冲着他的脸去的,那长鞭自然而然在凤九渊的脸上重重烙下一道划痕。不消片刻,鲜血便从伤口渗出,一滴一滴如海棠花瓣落在凤九渊的袖袍上。   凤九渊浑不在意,甚至不觉得痛。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谢玹,目光温柔依旧。   “你要跟我走吗?”   “走?”谢玹回眸看他,“去哪?”   “去江南,去北疆,或者往东走。你想去哪,我便陪你去哪。”   他描述的景象仿若一个游行四方的游侠于广阔天地间徜徉,不谈过往、不论将来。那是十岁的、刚从冷宫里出来的谢玹可以期盼的,而不属于天子谢玹应当去的方向。   谢玹将长鞭收入袖中,眼中不复灵动。   “我不会走的。”谢玹望向远方,像一只羽翼尽断的鸟。   “若有一天我真的走了,那便是我死的那天。”   顺理成章的,后来便是——诸兵略地时,四面楚歌声。   地方反叛的世家子弟揭竿而起,怀远王凤九渊随行。紫鸾殿上,二人隔着那道看不到尽头的长阶,像隔着岁月中悠久的河。   陌路两岸。   凤九渊拉弓引箭,箭矢如飞电过隙,他却再没回头。   *   州府府衙的管事看到凤九渊到来的那一刻,仿佛比看到皇帝亲临还要惊吓。   他暗自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嘟囔了一声“他什么时候来的”,随后扬起笑脸,热切地迎了上去,三叩九拜,极尽尊敬。   “小的府衙管事李璋,拜见九王爷!”   “免礼。”凤九渊淡淡笑道,“初入永州,未拜帖入府,还望李管事莫嫌本王唐突。”   倒是……一点也没变。   谢玹想到。   彼时谢玹刚从冷宫出来,就听说宫里住进了一个叫做凤九渊的小世子。他原本应当与自己的母妃一起住在荣春宫,但十几岁的年纪,已算不得孩子,为了避嫌,只好辗转进了谢玹所住的偏院。   谢玹还记得那场初见。   身量未达成人的凤九渊,抬臂躬身,悠悠迈出半步,礼节周全,气度不凡。   “凤九渊拜见十三殿下。”   他抬起眼时,那双眼如一脉永久宁静的山泉,不浸风雪,不染纤尘。   “岂敢岂敢。”姓李名璋的管事谄媚一笑,弯腰屈膝,伸出手想将凤九渊引进正厅,“王爷从北疆来永州,这山高路远的,我家老爷没尽到地主之谊才是怠慢啊,九王爷您稍等,随小的进厅,小的这就去禀告老爷。”   凤九渊轻声一笑。   身边随行的两位侍卫却像听到什么指令似的,齐刷刷主动上前,一把将李璋扶了起来。   在李璋受宠若惊之时,凤九渊又道:“不必,李州府病体抱恙,本王怎敢叨扰?不过想着此来永州,需向李州府打声招呼,未曾想这般不巧。”   说着,凤九渊的目光落到了谢玹的身上:“看来,今日我与十三殿下,都算是白跑一趟了。”   “不不不。”听到凤九渊话中隐含的离开之意,李璋连连否认,连嘴上的胡须都随着一抖一抖,生怕凤九渊扭头就走,“王爷尊贵之躯,就算我家老爷生着病,也得亲自出来迎接,万没有将贵客挡在门外的道理啊!”   因凤九渊要就此离去一事,李璋过于急躁了,一时没注意自己言行里的不妥。   只听谢玹道:“哦?既然这般说,那在李管事的眼中,我便是可有可无之人了?”   李管事嗯嗯啊啊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冷汗却淌了一地。   谁都看得出来,这李景扬是奉了李缙的命,要给初来乍到的谢玹一个下马威。可李家,不,李景扬此人,似乎对凤九渊又颇为重视。   李凤两家虽常有往来,但不过是一些利益上的东西。凤家独善其身,不与任何一家有人情牵扯,这李景扬……或者李缙……是有所求?   谢玹不动声色地看着李璋脸上的汗一股一股地往下淌,心中不免嗤笑。   在一众人心怀鬼胎之际,他再次开口道:“李景扬不出来,不如叫李缙出来?”   四下诡异地一静。   谢玹:“李景扬可没这么大胆子把我晾在这,李缙倒是有。不过他卸任官职之后,如今只是一介草民,想来也没什么资格见我。”   李璋脸色扭曲:“十三殿下……”   “不出来?”谢玹笑道,“那日后要是想要九王爷再来这府衙,可就难了。”   凤九渊来得赶巧。不知是早早就到了永州,就等着谢玹来此,还是正好只是巧合罢了。   但既然有这个巧合,谢玹不用岂不是亏了。   间隙中,他往凤九渊的方向看了一眼。   凤九渊也在看他,那是一双温和的、仿佛能包容万象的眼。   两人不是陌生人,那一眼,仿佛看尽了分离间的无数个春秋。   谢玹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在宫里的年少时光,与最后相见时,那决绝而温柔的一箭。   刻入灵魂的痛楚,让他呼吸略微急促起来,方才还巧言善辩的喉咙,此刻不知为何也干涩起来。谢玹微微吐出一口气以稳定气息,攥紧了手心。   片刻后,那股没来由的惧意才缓缓褪去。   他没有看见凤九渊眼中那细小的变化。   不过他向来如此……谨慎而悉微。   凤九渊道:“小殿下莫急,依我看,李州府是真的病得起不来床了。”   说完,又转头去看李璋,“不如这样,本王随行的人中,有两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若李州府不嫌弃,本王可以让他们给州府瞧瞧。”   “这,可……”   李璋想拒绝,但凤九渊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拍了拍手,便有两个郎中模样的人走出来,堵在了李璋的面前。   “病症入骨,便再难治了,李州府要好好注意身体才行。”凤九渊笑道,“接待本王这种虚礼,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你说对吗?”   对个……鬼啊!   李璋心中慌得不行。   他们本来就等凤九渊等了好几个月了,谁知道他迟迟不来,却又突然在这个节骨眼跑出来。   眼下李景扬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还要被迫接收凤九渊塞进来的两个“郎中”,谁知道是不是探子眼线之类的东西啊!   李璋急得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   可眼下之事,早已成定局。   这凤九渊……只能日后再见了,日后定有机会……希望李州府打他不要太用力。   李璋哭丧着脸将凤九渊与谢玹等人送出了府。   两人皆是长身玉立的身形,立在府衙门口,引得过路人频频张望。   但凤九渊要比谢玹高上许多,常年居于高位,身上那副不怒而威的气质一眼便可观之。但矛盾的是,见到这位王爷的第一眼,感受并非是威严,而是温和。   他好似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能一笑置之,那副平静不见波澜的脸,就算地崩山塌也绝不变色。   凤九渊拾阶而下,本因随着扈从走上马车,却又在将要离去时回眸。   他看向谢玹,也在看向一个多年不见的故人。   “星澜。”   谢玹的脚步一顿,缓缓转身:“王爷。”   “你叫我什么?”凤九渊说,“几年未见,你我便如此生分了?”   谢玹抿嘴不言。   他有些紧张,但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紧张的心思。   杀他的人是前世的凤九渊,而不是现在这个,一言一行间春风依旧,明月依旧的凤九渊。   谢玹缓缓抬眼:“九哥哥。”   “嗯。”凤九渊笑道,“星澜,好久不见。” 第62章 怎么有人夜闯浴室啊!   “九哥哥”这个熟悉的称呼说出口之后,谢玹便恍惚发觉,自己心中那份不知名的畏惧,忽然间便烟消云散了。   他缓缓看向凤九渊,想到了自己上一辈子的诸多执念。   关于父兄殒命的愧疚,关于命运的捉弄,关于生、关于死,关乎爱恨情仇,关于怨憎会苦。   那些林林总总,是造成他痛苦疯魔的根源。   上苍想必是觉得他的怨恨在他耳边萦绕,太过嘈杂,忍无可忍一挥手,将他身上的时间重新拨动。他不费一丝一毫的力气,那些痛苦的、不堪回首的执念,便清风不留痕般消散殆尽了。   论样貌,凤九渊如他的姓名一般,龙章凤姿、奫奫如渊。当年在宫中,谢玹没少听娘娘们夸赞他。   尚且在年少之时,他对漂亮东西毫无抗拒之力的毛病就已经初显端倪。他只喜欢看好看的人,吃精脍的食物,衣裳穿度也是细之又细,面对凤九渊这种浑身上下都写着“精致、高贵”字样的人,自然愿意主动去靠近。   算上前世,上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他,竟已是十多年前的光景了。   随着时光推移,凤九渊身上这份锐利的漂亮,渐渐与怀远王三个字一起,沉淀在这幅温柔的壳子里,和着岁月酿造成醇香的酒,悠长而绵延无尽。   谢玹的心境变了,浑身的气质便也陡然更改,凤九渊看在眼中,静默不语,唯以笑意待之。   “星澜近日若有闲暇,可去我府邸上逛逛。”片刻后,他开了口,“此事虽不比入府衙重要,但若能令你心情愉悦,也是值得的。”   谢玹:“因何愉悦?”   “他乡之中,偶遇故人,不为愉悦?”   谢玹浅浅一笑,意有所指:“九哥竟在永州也有府邸……”   凤九渊颔首:“随手买下的一座宅子,稍加改造罢了,人总归要有个落脚之处。”   他毫不掩饰自己早已来到永州,并且买下一处宅子做府邸事实,谢玹便也就问了:“九哥来永州多久了?”   “半年有余。”   竟已有半年……   算算时日,正巧是他第一次从般若寺的和尚手中拿到金线匕首的时候。那个时候,谢青山的锦囊就已曾入过凤九渊的眼吗?   可那锦囊不是被太后所截?所以凤九渊最初来永州,是瞒着所有人的?那太后又为何会告诉他,凤九渊来永州是协助他清理萧式旧部等孽党残余的?   如今的凤九渊,于谢玹来说,只是与他曾有过幼时情缘的兄长。抛却这个身份,盘踞于北疆且手握半块兵符的凤家,本就是皇权不可忽视的威胁。   谢玹微微叹了口气。   瞬息之间,忽而有一阵微凉的风吹过,将凤九渊的袖袍微微拂动起来。与之一同飘过来的,还有一阵轻微的如同花香般的淡淡气味,在谢玹鼻尖辗转。   他抬眼看去,只见凤九渊的腰间挂着一个绛紫色的香囊,想必那香气便是从其中散发出来的。   凤九渊向来喜欢戴这些装饰性的物什,一来若偶尔路过行乞之人,可随手布施,二来若是有突发行程,也可将其递上去以证身份。   可这香囊里装的并非普通的香料,谢玹闻得出来,其中分明还夹杂着安神助眠的药物,有几味还颇为陌生,好似……是苦莲。   谢玹思忖片刻,决定迂回相问:“不知北疆的天气可还好?”   凤九渊笑了笑,如实答复道:“近些年来的冬日是比以往要寒冷许多,我时常会听到王府中有人抱怨夜间风大,那风穿过巷陌时有如厉鬼嚎哭,教人难以入眠。”   谢玹不免随之轻笑。   他的这位九哥哥,一句话需要掰开作三份来听,一份实,一份虚,另一份虚实相掩。   但既然他这么说……便是他自己夜间浅眠,所以才需安神香助眠了?   想来这世间的烦心事有如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团,连凤九渊自己都无法厘清。   谢玹摇摇头,只道有空定会去府上拜见,随后转身离去。   故人相逢,原本是件乐事。可惜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人和更是没能占到。凤九渊的心思亦如一汪平底的潭,明面上看得见,却无人知晓其中有多深。   回到驿馆后,秦庭还没回来。   在去州府府衙之时,秦庭并没有跟来,而是与叶一一起赶往了永州昌渡郡山野之处,那个藏着匪寇的窝点。   李缙虽是辞官回乡,但这伙贼寇所处的地方就在永州,甚至就在永州州府所在的郡县,原本就该他姓李的去解决。   然而在来昌渡郡的路上,谢玹托人问过周边的百姓,他们听见有人询问匪寇一事,均是义愤填膺。   说那些拦路打劫的贼寇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猖狂。更甚者,还有人曾在起夜时撞见进院偷盗的人,那群贼寇还敢顶着巡街的官兵们视线,去往城中打家劫舍。   即便是为了维护李家官衙的面子,李景扬也要将这群无法无天的贼人尽数剿灭。可如今,距离事起已有数月,李缙都回来这么久了,他们为什么还没行动?   此时此刻,永州就像个巨大的污水池,所有的晦暗的、肮脏的,亦或者不可见人的密辛悉数汇集于此,实在不得不叫人多想。   谢玹可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除了修造运河,若有机会,还要以永州为起点重新复辟科举令。此处乃李家老巢,最难拔除根系,可若是成了,对世家盘根的关系亦是极大的打击。   解决掉李缙这块顽疾,世家便如一盘散沙,任由他如何摆弄。   秦庭去了许久,在第三日傍晚的时候,才披着一身的风尘,从侧窗飞掠而来。   随之一起的,还有叶一。   不过叶一似乎并未察觉到他家家主大人进的是谢玹的房间,脑袋刚要随着秦庭穿过窗棂,便被一股力道掼地往后一仰,“砰”的一声砸在了窗框之上。   他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卫,光天化日之下被自己主子迎面砸了头,传出去还要不要混了!   秦庭却干净利落,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反手“啪”一下将窗关上了。   叶一:“……”   算了,好的影卫就是要唯主子马首是瞻。   二人去得隐蔽,只有谢玹一人知道,自然不能走正门。可谢玹也没想到他们回来得这么巧,巧到就在檀夏刚替他褪下里衣,准备入浴桶沐浴的时候。   迎面撞上,避无可避。   谢玹整片胸膛裸露在外,下半身倒是没有堂而皇之地暴露,裹着一片大方巾。肌肤因常年不见日光而显得透白,如墨的长发盘在耳后,却因方才窗户开合之间吹进来的风散开来,垂在了腰侧。   视线引导之处,指向的是更为隐秘的地方。   谢玹:“……”   他神色不变,继续往浴桶中走去:“劳驾,将另一侧的窗也关一下,有些凉。”   秦庭:“……”   秦庭:“遵命。”   这场猝不及防的“坦诚相见”,让两人都有些微妙的尴尬,谢玹倒是只尴尬了一瞬,便毫无芥蒂地踏入浴桶之中,任温热的水将自己包裹起来。   秦庭也面色寻常,如他这般的人,即便是心中尴尬,也要好好隐藏起来,用另一种更为体面的情绪展露。   是故整个屋内,最为不自在的便属檀夏了。   她一手拢住谢玹的长发,另一手握着一根通提玉白的发簪,一会望向秦庭,一会又低头看向已经在往自己身上浇水的谢玹,一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好在秦庭及时解救了她。他主动接过檀夏的重任,边将谢玹的长发束起来,边吩咐道:“你先出去吧。”   没有谢玹的吩咐,檀夏不敢私自听从旁人的命令。可眼下的谢玹目不斜视,甚至捧起一汪水往自己脸上浇了浇。   秦庭俯身轻声道:“小殿下?”   “嗯?”谢玹回眸,眼角与眉间有水珠滚落,似乎才听到似的,“哦,你下去吧。”   这一回身,动作不免有些大。谢玹的侧脸险险擦过秦庭的唇角,如虫蚁爬过一般的触感。   谢玹坦然待之,抬眼撞进秦庭略带幽深的瞳色之中,在背光之处,他发觉秦庭的肤色白得有些透明。   檀夏松了口气,委身行礼,轻轻阖上大门。   屋内霎时寂静下去,唯有汩汩的如同活水一般的水流,若有如无地响起。   秦庭站在谢玹身后,从他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见发髻竖起后的耳垂,还有耳垂上那颗细小的,如同墨点的一般的痣。   “如何?”谢玹不为所动,径直忽视掉自己身上灼热的视线,问道,“那群贼寇之中可有异常?”   秦庭静默许久,久得谢玹以为他也随着檀夏离开了,才轻声开口道:“有,但具体的,我没探查出来。”   “为何?”   “那群贼寇明面上看是山匪占山为王,却组织严明,上下级也十分分明,甚至还有区分身份的袖章。叶一曾试图混入他们之中,竟也被发现身份有异,险些栽在里面。”   谢玹眸色一动:“有正面冲突?”   不知是沐浴之所太过闭塞,屏风之外的香有些熏人,秦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微不可闻:“有,但他们应该不知道我们是谁。”   谢玹微微颔首。   依照秦庭所说,贼寇有异常,多半是因为萧陵那些辗转到永州来的旧部。他们若正面发生冲突,不日定会传到李景扬的耳中……届时,李景扬恐怕是会坐不住了。   那么……他谢玹能在其中怎么运作呢?   萧氏的人肯定是不能杀的,不提萧陵,当年萧氏灭族一案,在谢玹心中始终是个解不开的谜团。太后那些真真假假的话,谢玹只有亲自验证方可拣起来听。   思至此,他心中已有定论,顺手将散落在眼前的碎发撩至耳后。   “没事,时间太紧,等时机到了,我与你再去一次。”   届时,便可堂堂正正,正大光明的去。   他垂首,开始往自己颈间浇水。距离重生之日已能按年月计算,他这幅身体也已隐隐不见少年的模样,四肢纤长的同时,身长也在飞速拔高,想必再过数月,少年的身形便彻底一去不复返了。   按照惯例,在浴桶的水面之上,檀夏为他铺了些花瓣。谢玹原本是拒绝的——用度精细是一回事,过于无用与繁琐又是另一回事。不过好在檀夏坚持,要不然眼下他就要真的和秦庭“坦诚相见”了。   若是寻常人便也算了,偏偏他才刚刚要过秦庭的真心。   谢玹轻轻一笑,心道,这秦槐序明明对自己心存不轨,怎么偏偏要心口不一呢?他心有芥蒂,难不成,是想让谢玹拿真心交换不成?   他无边地想着,一时忘了身后还有个人。   浴桶中的花瓣是清雅的梅,并不过会香得过分,沐浴之后,身上会携带清淡的植物味道。   谢玹一边思忖着兴许要找个时间去凤九渊所住的府邸探探路,或许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些有趣的事,譬如,他来这永州究竟是为何。这半年里,究竟又干了些什么。   如果他明目张胆的问,他的九哥哥定然会如实相告。   毕竟凤九渊从不说谎。   想着想着,谢玹忽觉鼻尖飘来一阵熟悉的香味,除去这份香气,其中还夹杂着另一股奇怪的味道。   香气不是浴桶中清雅的梅香,亦不是屏风之外点的驱赶虫蚁的香,这香气……   对了,是安神香!苦莲的味道!   他与凤九渊告别之后,袖口曾染上过这种香气。檀夏还说,这香气沾袍,若非拿水浸泡清洗,否则不会轻易消散。   那另一种味道呢?   ——是血。   谢玹神色一凝。后知后觉地发现秦庭已许久不发一言,蓦然回首道:“你受伤了?!”   “终于发现了?”秦庭叹息道,“我还以为你……”   话说一半,声音却戛然而止。   秦庭像等任务似的等着谢玹问出口,随后整个人失了力气,猛得往前栽去。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 第63章 你还想要吗?   秦庭就这么直挺挺地栽下来,若不是谢玹眼疾手快地将他整个人抱住,他就要面朝下淹进浴桶之中了。   从进来到现在,秦庭说话的声音一直都是极其微弱的,谢玹心中有事,并未注意到。而屋内辅助沐浴的香又燃得正旺,他身上那点微小的血腥味,几乎都要与香气融为一体了。   水是温热的,用来沐浴最为合适,而用来包裹两个身躯火热的男人,却有些方枘圆凿。   狭小的浴桶内一下子挤进了两个人,使得谢玹不得不蜷缩起腿,给秦庭腾出一些空间。   他原本是想唤人进来的。   可转念一想,秦庭好歹是一个朝廷官员,偷偷摸摸去到贼寇所在的窝点,又没向谁报备,万一被有心人做文章,对秦庭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血腥味不似作假,如此距离地贴近之后,那股浓重的带着不详气息的味道,让谢玹狠狠地皱起了眉头。他伸手轻轻拍了拍秦庭的脸,试图唤醒他:“秦大人。”   没有动静。   秦庭既然能安稳无恙地回到驿馆,或许证明这伤并不是很严重?   有可能是因为一刹那的眩晕感,才使得秦庭没有站住,亦或者……是他有意的。随即,谢玹又摇了摇头,恍然觉得自己的心思实在是有些歹毒。   没换到回应,谢玹只好让秦庭靠在自己肩头,决定先看看秦庭伤在了哪里。   他方才看到过叶一,证明二人是一同回来的,若秦庭受伤,叶一必定知晓,除非秦庭连叶一都瞒着。   谢玹眸色幽深。   ……还有一种可能,他们并不是一直在一起行动。   衣裳黏糊糊地粘在秦庭身上,血液与浴水混合在一起,让血腥味愈发呛鼻。   谢玹目光游离,手轻轻拂上秦庭的脊背,在上面摸索片刻,终于在肩胛骨至后腰的地方,触摸到一道细而长的,类似于剑伤的创口。   为了看得分明,谢玹索性一手拽住他的衣领,另一手径直往下一拉扯——   伤口即时暴露在谢玹眼前。   肉眼看来,这伤不像是普通的剑伤,创面并不平整,靠近创口边缘的地方,还有一些微小的锯齿型伤口,想必伤秦庭那人,用的武器并非常人所能携带的。   会是凤九渊吗?   谢玹想。   如果不是凤九渊,怎么解释秦庭身上携带的,那与凤九渊香囊之中,一模一样的苦莲安神香的味道?   可如果是凤九渊……   那到底是凤九渊曾出现在匪寇的窝点,还是说,秦庭并非只去了那一处,而在其它地方与凤九渊有过交手?   疑虑丛丛。   谢玹暂且将其搁置脑后。   他原本认为秦庭并非能轻易被人伤到,是故起先并未太过担忧,可他浸泡在如此重的血腥味之下,人又迟迟不醒,方才还经由沾了花瓣的浴水浸泡……   若不叫大夫,伤病入骨恐有性命之忧。思忖间,秦庭的脑袋无力一歪,向下滑至了谢玹肩头。谢玹只好一边用双手箍住秦庭的腰,固定住他的身形,一边侧过头打算唤人进来。   惊动就惊动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秦庭的后背烂掉。   他辅一开口,一双手及时从身后探来,捂住了谢玹的嘴。   谢玹回过头,与秦庭半睁的眼以极近的距离贴在了一起。   “别叫人。”秦庭轻声道,“没事。”   谢玹目光往下一划:“真没事?”   秦庭微微颔首。   他看起来已经极其虚弱了,不过好在是终于醒了过来。只是不知是以什么心态踩着轻功飞回驿站的,可他又不像真的想瞒报伤情的样子,不然也不会径直来找谢玹。   眼下这姿态,倒有几分像是在外受了伤,就算淋着雨也要跌跌撞撞飞回家的幼鸟。   “那你先起来。”谢玹拿手臂轻轻撞了撞秦庭没受伤的另一侧腰,“在水里泡久了伤口会更疼。”   “不。”秦庭头一垂,埋在谢玹胸口,瓮声瓮气地说道,“不想动,现在就好疼啊。”   谢玹:“……”   自秦庭苏醒后,二人位置之间的主导者,便不知不觉换了个人。   即便受着伤,秦庭仍有气力张开手臂,将谢玹的腰身圈在怀里,随即又将自己整个人的重量悉数压在了谢玹的身上。   好在浴桶里的水备得够热,要不然经由这一番折腾,安好无恙的谢玹也能被他折腾出伤寒来。   “那怎么办?”谢玹耐着性子道,“你想在这浴桶里待一辈子?”   秦庭哼哼两声,不知是疼的,还是故意不想回答谢玹的问题。   他这般任性,谢玹却不能任由他胡来。等了一会,见秦庭的鼻息又渐渐微弱下去,决定还是起身先收拾好自己,再想个法子把人捞出来。   岂料秦庭压根不想让他走。   谢玹一站起来,秦庭便又像忽然生出力气似的,一把拽住了谢玹的手腕,猛地将人拉回了浴桶之中。   “你……”   “殿下不问问我是怎么受的伤么?”   秦庭抬起眼,那双常年带着笑意的眼中满是阴霾,或许是伤口太过疼痛,亦或许蕴藏着别的什么风暴。   “是凤九渊。”秦庭说,“我在贼寇的窝点遇见了凤九渊,他当时正在与其中的首领对弈饮茶。”   谢玹神色微动。   “小殿下若是猜到了,何不直接问我?还是说,小殿下已经打算越过我这个当事人,去问他?”秦庭轻笑一声,“这就是你想要的真心,你可真是无情。”   “你口口声声要我的真心,身上却沾染着别人的味道……谢玹,你也会有真心吗?”   因为身上带着这条贯穿般的伤口,又在水中浸泡了些时间,秦庭的脸色愈发煞白的同时,身上却滚烫起来。   这是伤重的征兆。   再拖下去,这人就真的要死了。   谢玹甩开秦庭的手,但没甩开。   在神智尚不清醒的时刻,他的力道却大得吓人。平日里的风流、端庄、体面、从容,一概抛之脑后,好似眼前心中全是谢玹。   挣脱不开,谢玹神色渐冷。他回身望向秦庭,毫不客气地捏住秦庭的下巴,蓦然抬起:“那我问你,你最开始接近我,是否并非是为了我谢玹,而是因为谢氏皇族之名?”   秦庭眼中迷茫了一瞬,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声音。   “我再问你,你愿意以秦家所有的家业为筹码,给运河开凿提供钱币支持,是否也只是因为这是救秦家的破釜沉舟之法?秦家若不置之死地而后生,借此摘掉世家二字的头衔,待他日,谢氏面对世家的大刀落下之时,是否就要彻底死在你秦庭的手中了?”   不等秦庭回答,谢玹再发第三问:“你跟我到永州,除了借运河开凿一事改观秦家在皇室眼中的形象,是否还有别的我所不知道的目的?”   三句问话,没得到一句答案,谢玹松开秦庭,抬腿就要越过浴桶往外走去。   原本因疼痛与高烧而神志不清,甚至眼前都一片花白的秦庭,忽然不知从何处来了力量,猛得扑到谢玹身上。   “别走。”秦庭喃喃道,“小殿下……”   “我没那么多耐性。”谢玹回头打断他,看向他迷蒙的、状似已经痴了一般双眼,“你若如此固执,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也与我无关。”   “殿下不喜欢我吗?”秦庭忽然问道。   谢玹正生着气,闻言一愣:“……什么?”   “殿下不喜欢我吗?”秦庭勾住谢玹的手指,又极其珍视般地拢进怀里,自言自语道,“不喜欢我……为何会想要我的真心呢?”   他好似就想发出一句疑问,并且压根没打算得到回答。可这短短的,如此直白的一句问话,却让谢玹短暂地出了神。   秦庭背上的血腥味愈发浓重,伤口有崩开溃烂危险。可他仍然像无知无觉一般,覆身上前,将谢玹圈在怀中。   “没什么,小殿下不用回答,反正这世间的喜欢呀,情呀爱呀的,不过都是镜花水月。”   两个火热的躯体终于也暖不了初冬的寒,浴桶中的水泛起丝丝的凉意。秦庭的眼中清明与混沌时而错乱交织,谢玹觉得他应该是烧糊涂了,才敢将平日里这些打死都不会说出口的话,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交代了出来。   狭小的浴桶里,谢玹被逼在角落动弹不得,秦庭却很是满意。他微微俯身,像是要亲吻一般,将自己尽数送到了谢玹的面前。   退无可退,谢玹也并没有退让的打算,他就这么平静地凝望着秦庭的唇齿离自己越来越近。   直到呼吸交织。   唇与唇之间的距离,不过方寸之间。   谢玹抬起眼。入眼的,便是秦庭长而狭的眼,似桃瓣,似柳叶,似世间一切优雅却又艳丽至极的事物,那眉尾处的玲珑痣随着呼吸缓缓翕动,好似有生命一般。   “我的真心,需要殿下用真心来交换,那么小殿下,你还想要吗?”秦庭说,“点头,或者摇头,小殿下选一个。”   谢玹不言不语,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向后躲避——即便秦庭已经给了他逃跑的空间。   “殿下既不躲,我就当做殿下点头了?”   秦庭勾起唇角,长而缓地长舒了一口气,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谢玹的眼睫之间,刺得他飞快地眨了两下眼。   下一秒,秦庭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缱绻的,如同羽翼落下般轻柔的吻。   先流连在唇上,又辗转在唇角边。双唇摩擦间,在静谧的室内,两人近距离之处,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片刻后,秦庭退让开来。   可这并不是终点。   谢玹不过就是这么凝望着他,却让他生出,眼前这个人碧色的眼瞳之中,唯有他秦庭一人。   “那么殿下,您若再不躲的话,我便要做出一些更过分的事了。”   谢玹不语。   那双眼中,有光华流转,似在挑衅。   秦庭便也轻笑出声。他早已不知,在谢玹未出声,任由他为非作歹的那一刻,他的心便已沦陷。   他一手扣住谢玹的后脑,恶狠狠地再次亲吻上去。   因手上布满水渍而太过顺滑,秦庭的指尖屡次滑落至谢玹的肩颈。数次之后,秦庭似已失了耐心,五指一张,指尖弹出一道劲风,精准地击打在束发的玉簪之上。   玉簪碎成两截,应声而落。   秦庭抓住谢玹散落的长发,顺势钻进他的发根,五指一拢,使力一拽——   谢玹被迫仰起头,发丝牵扯之处,带出了眼角的一滴泪。   他不满地蹙起眉,刚要开口问责,便被秦庭擒住了所有呼吸。   唇齿张开之后,秦庭不再满足于在外的浅尝辄止。唇舌交缠也罢,水乳交融也罢,都在秦庭的一念之间。他紧紧搂住谢玹,鼻尖闻到越多带有苦莲的安神香味道,动作便愈发重。   舔舐、吮吸、吞咽,还有偶尔随着动作,在耳边炸开的水声。   不知是二人忘我的涎水,还是浴桶之中,早已凉透的水。那水拍打着边缘,颠簸之中溢出一大片,将净色的地板浸染成了黑色。   秦庭的吻技不错,谢玹象征性地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就任由他去了。   只是吻久了呼吸不畅。谢玹凝眉向后挣动,却还是被秦庭一把抓住,捞回了桶里。   这一来一回,谢玹整个人差点滑进水中。   可也就是因此,谢玹忽觉小腿边抵着一个滚烫的东西。   谢玹:“……”   可秦庭还在用唇齿于谢玹嘴中肆虐。   秦庭的体温太过烫了,以至于谢玹的小腿几乎产生灼烧的感觉,被迫贴合了许久,谢玹终于忍不可忍,抬脚踩了上去。   秦庭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的眼眸之中已泄露出一丝猩红,或许是病痛与欢愉交织在他的身躯之中,早已不似寻常的风度。感受到脚底蓬勃的生命力,谢玹微微抬眼,声音略带微凉的温度:“你……”   可话还没说出口,秦庭病痛之躯已撑到了极致。他微微喘着气,脱力倒向后便要倒进冰凉的水中。   谢玹吓了一跳,匆忙间抓住了秦庭的手,将人揽在自己胸前。他垂眸看向双眼微阖的秦庭,终是淡淡轻笑出声。   作者有话说:   没有s!!!!!蜻蜓不是秒男!!!!!不要造谣我的宝!!!! 第64章 秦大人到底错过了什么   谢玹花了好大功夫才将秦庭从浴桶里拖到床上,放眼望去,屋子里已经一片狼藉。   水从浴桶里渗出,而后蔓延到地面,四面的屏风上也溅得到处都是。谢玹扶着床,累得气喘吁吁。   等歇够了,他才走向秦庭。   为了避免伤情再次恶化,谢玹让秦庭背面朝上趴在床上。满头的青丝湿漉漉的贴在颈部,谢玹蹲下身来,将他的长发拂直耳后。   沉寂时刻的秦庭,不似睁眼时的鲜活而有温度。阖眼时眉宇间仿似笼罩着说不尽的哀愁,因伤痛入体,还未靠近,便觉温度陡升。若拿手去触碰,只会觉他的额间更是火热一片。   谢玹在原地沉默良久。   片刻后,他回身看向虚空的某一处,唤道:“叶一。”   傍晚之后,暖色褪去,夜色携带着霜漫上枝头。晚秋时令,秋风正值萧瑟之际,谢玹的这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驿馆的用处常供于过路人歇脚,亦会接待如谢玹这般远道而来的贵人,他们因许多原因无法由府衙亲自安置,遂让其下榻于此。   但驿馆防卫寻常,并不似宫中或官府般严谨。   叶一作为秦家暗卫,在秦家家主身手不错的情况下,也理当追随其身侧,耳听六路,目观八方,阻隔一切危险。   窗外的风声如古琴似的,时而波动两声。夜色深沉,诸多隐秘的事物皆掩盖其中。   没得到回应,谢玹神色不变,反而转身撩起秦庭的袖袍。只见那绣满花里胡哨的银线暗纹之中,果然藏着一只短小的匕首。   “刷”一声,谢玹将刀刃抽出,雪色的刃面在谢玹脸上划过一抹霜色。   紧接着,他手腕翻转往下,猛地将刀刃往秦庭颈间刺去——   风声簌簌,树影憧憧。   谢玹动作既快又稳,丝毫没有停顿之意,好似真的是冲着要秦庭的命去的。顷刻间,只听得空气中一声衣袂翻动之声,有一柄短而锋利的剑蓦然向谢玹斜刺而来,却又在中途颇为克制地转了个弯,敲打在了谢玹的腕部。   当的一声,匕首应声而落。   那短刃犹如舞动的银蛇,突如流星而过,凛凛剑光横亘在谢玹颈侧。   谢玹不闪不避,只略一抬眼:“肯出来了?”   叶一:“殿下。”手中的剑却未收回。   谢玹揉了揉手腕:“我素来听闻秦家养的'暗阁'忠心耿耿,今日一见,想来世人也并非只会传些流言蜚语。”   “得罪了,望殿下恕罪。”   叶一转腕收剑,俯身行礼。   然而话音刚落,方才还悠悠然的谢玹蓦然回首,声音一沉:“你当然有罪!”   叶一一顿。   “身为暗卫,没有保护好自家大人的安危,此乃其一;家主受伤之后,隐瞒不报,任其伤势加重,几乎丢命,此乃其二;你家大人肩负运河开凿重任,若因此事耽搁无法回京复命,恐有暗中盯着秦家家主之位的宵小趁虚而入,打乱你家大人的布置,动摇秦家根基,此乃其三。”谢玹冷冷道,“此般种种,你一个小小暗卫,担得起吗?!”   叶一骤然跪下,头重重磕在地上:“小的知罪!”   事实上,叶一是个合格的影卫。   为主子的行为马首是瞻,以主子的命令为第一准则。在秦庭面前时,他尚且有作为人的喜怒哀乐,而若是秦庭不在,他便收整起所有情绪,把自己当做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工具。   秦庭让他不要说受伤一事,他便真的一声不吭,即便眼见秦庭背部的伤深可见骨。   谢玹看了他半晌,脸上的冷凝褪去,缓缓道:“既知罪,就要补救。”   如今躺在床上的秦庭衣衫半褪,背部泛着血水的伤口随着他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一缕布料还与伤口粘合在了一起,只是看着,就让人能切身感受到疼痛。   叶一脸上属于暗卫的沉稳散去,露出点属于人的担忧来:“小的不知大人伤情竟这般严重……”   “多说无益,你现在替我去办件事。”谢玹道,“你先前去过匪寇窝点,应当还记得路,今夜你再过去一趟,在不惊动他们的情况下,务必带回一些能够证明他们匪寇身份的物件……记住,是务必。”   “……为何?”   谢玹回头看他:“秦庭吩咐你办事时,你也会过问原因吗?”   叶一:“……”   他面带犹疑。   没有秦庭的吩咐,即便眼前的人是谢玹,他也不愿擅自妄动。   况且,家主大人伤成这样,谢玹当真不去请郎中?即便事出有因,即便……是为了大局。叶一垂首,握剑的手松了又紧。   谢玹将秦庭扶起来,一边轻手轻脚为他剥离衣物,一边道:“出门时,记得告诉檀夏让她请个大夫来。”   叶一猛地抬起头:“可是……”   “可是你们去了贼寇窝点的事必须秘而不宣?”谢玹微微勾起嘴角,“事情到这一环,便不必死守陈规了。大夫就今夜请,动静越大越好,最好让整个驿馆的人都知道,我屋子里有人受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无人下令,叶一却兀自微微抬眼,去端详谢玹的神情。在叶一眼中,这位小殿下分明是带着笑意的,却无端地能让人感觉到他正在生气。   他是为何生气?   叶一想不明白。   秦庭身上松松垮垮的衣物已被谢玹褪了大半。兴许在床下扒衣服姿势不大舒服,谢玹干脆膝跪上床,坐到了秦庭对面。   平日里风流优雅的秦大人任由摆布,上衣褪到腰部往下,谢玹却还不满意。一面与秦庭面对面相拥着,一面将衣袍往更深更隐秘之处扯去。   谢玹本人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衣物不除掉,到后腰处的伤口便一直闷在里面,滋生暗疮。但叶一在一旁却看得面红耳赤,耳垂上几乎要滴出血一般的红色出来。   他别过眼,心道,既然秦大人与小殿下都这般亲密了,那……小殿下命令应当也是可以听的吧……暗阁的规章制度也没有写这一条啊……   这般思忖着,他的注意力便全放在是走还是留上了,压根就没注意到,谢玹眼底划过一丝精明的暗光。   谢玹收回视线,同时也收起笑意。   他指尖缓缓划过剑伤的边缘,想象到这种痛若是落在自己身上,脸色不免愈发冷然:“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叶一:“……”   沉默良久,还是屈服:“是。”   叶一收起短刃,转身欲离去,岂料谢玹又叫住他:“等等。”   “……殿下还有何吩咐?”   谢玹:“你们一同去探贼寇窝点时,分开了多久?”   叶一瞳孔微睁,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又被极力遏制住:“……殿下何意?叶一不懂。”   “习武之人对于伤情判断尤为精准,你们暗阁更是常年与伤口打交道。一剑刺来,只需一眼便可看出能划多长、刺多深。”谢玹将秦庭放倒下来,又细细为他打理着长发,“那剑刺到秦庭身上的时候,你并不在他身边罢。”   叶一:“……”   他呐呐道:“是小的……没看清。”   谢玹哼笑道:“你是暗卫,用没看清这种理由搪塞我,你觉得我会信?我也不与你争论,你只需告诉我,秦庭丢下你单独行动,意欲为何?”   叶一眼一闭心一横,知道自己说不过谢玹了,于是赶紧叩拜行礼,想要趁早逃离此处。可谢玹手上动作不停,在帮秦庭简单擦洗创口附近时,还有功夫动脑子。   “不会是匪寇之事。否则毋需瞒着我。”谢玹语速平缓,“支开你让你去探查,而他自己去另一处,原因无非有两种。一为人,二为事。依我所见,秦家与萧家……哦对了,你还不知道此次匪寇之乱,有萧家的手笔吧?”   谢玹侧面对着大门,边说边懒懒抬眼,碧色的眼看向叶一,直把叶一盯在原地,不得动弹。   “秦庭从不掺和于自己无益的事,所以与此事无关……那么就是人。”谢玹问,“你们秦家也有人在匪寇窝里?”   叶一苦笑道:“小殿下别问了,小的不过是一奉命行事的暗卫,只听从家主大人的吩咐做事,对这些事实在是不知。”   谢玹笑道:“旁人不知,你叶一必知。说说吧,是什么身份的人藏在那堆匪寇窝中?再不请大夫,你们家主大人可撑不下去了,不如你早点交代了。”   叶一:“……小的不知什么身份。”   “哦。”谢玹点点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罐伤药,“那就是不存在这个人。”   他用指节挖出一些药膏,细细为秦庭涂上,这般垂眸认真的模样,好似注意力全在此之上。就在叶一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之后,又冷不丁听谢玹说道:“你们是在找人。”   叶一:“……”   “行了,去吧,记住我交待你做的事。”谢玹抬起头来,一缕碎发顺着前额从右至左杂乱地垂下来。手上还糊着药膏,没空余的手去整理,谢玹只好随它去。   这副随意的样子,给人平添了几分慵懒与狡黠。他抬了抬手腕,那白皙的腕部内侧,一道短而细的红印尤为刺眼。   “若秦庭醒来,知道你全交代了要罚你,那我也没辙,谁叫我手腕现在还在疼。”   谢玹最后说道。   *   叶一的身影没入无边的黑暗里。   谢玹脸上最后的一丝笑意,也如同藏于云层之后的月,隐匿无踪。   他只敢在伤口不深的地方为秦庭涂抹一些药膏,那些深得可见白骨之处,仍有血液不间歇地往外渗出。   可见那人下手有多狠。   谢玹此刻也已断定,刺伤秦庭之人,就是凤九渊。   他想起十多岁之时,初遇凤九渊。那一年宫中尚且有春花秋月、夏蝉冬雪,有人间的诸多喜悦安乐之事。凤九渊与谢玹生活在一处,年龄又相仿,总是形影不离。   他的这位九哥哥性格沉稳,行事规整又令人安心,一言一行间都分外妥帖。   不过那时谢玹总听人说,凤九渊的父亲凤易在北疆,而他却与生母一起留在宫中,是因为凤家权势过大。   他失去自由,沦为质子,被困在这终日看不见日头的宫墙之内,连少年人纵马高歌的机会都失去了。   宫里闲人多,胆子大的人也多。偶有被凤九渊亲眼撞见的碎嘴子,见到他也只敷衍行礼,从不告罪。   对这些,凤九渊毫不在意,神色依旧如清辉般明霁。   不过后来,谢玹在宫中便再也没见过这些面熟的碎嘴之人。   离宫之时,亦是凤易薨没不久,凤九渊的身影尚且单薄,便要回北疆继任怀远王之位了。   与此同时,他的母妃依旧留在宫中。   临行前,凤九渊找到谢玹,与他立下北疆之约。   “若此生有机会,星澜便留在北疆吧。”   “我留在北疆作甚?”   “观雪、赏月、烹茶、听雨,做尽人间极乐之事。”   “与你一起?”彼时的谢玹不敢苟同,“难不成你不娶妻生子啊?”   年少的怀远王静默良久,轻声道:“未尝不可。”   时隔多年,谢玹又借此想起他那决绝却温柔的一箭。   那时他已有死志,世人皆知他残暴如斯,却不知他在位数十年,活着的每一年都是煎熬。   那么多年来,没有人看出来,唯有凤九渊,只有凤九渊。   凤九渊是他的兄长,是爱护他,待他如亲的人,亦曾是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可若是他因此故意伤害秦庭……   对方抛来虚情假意,他便能逢场作戏,游刃有余。但若是有人将自己的真心赤裸地捧到他的面前,谢玹也未尝不愿将自己的目光停驻下来,向他投去温柔的一瞥。   谢玹摇摇头,伸出手指在秦庭的侧脸戳出一个凹陷:“傻不傻,不疼啊?”   他睚眦必较,敢爱敢恨。   所以即便是凤九渊,也要给他一个合理的理由才行。   作者有话说:   秦大人永远不知道他错过了什么 第65章 墙角二人组   听说昨晚的驿馆特别热闹。   先是大半夜,住在驿馆最深院落里的那位贵人住处遭贼,敲锣打鼓地将一干人等唤起来,说是势必要将那在贼人抓到不可。   许多达官贵人在凉风阵阵的晚秋,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当场大怒。   他们带着亲卫围堵正馆,吵吵嚷嚷地要讨个说法,却见一位样貌清隽的青年站了出来,还举着一只沾染了鲜血的手。   “诸位息怒,今夜我所下榻之处出现一名刺客,打伤我手下,还险些取我性命,若不将其抓住,诸位的安危恐怕也难以保障。”   众人纷纷惶然。   “刺客?!”   “谁这么大胆子敢进驿馆杀人?”   “李景扬干什么吃的?!驿馆这么重要的地方,守卫却如此松懈?等我回到宫里,定要奏他一本!”   为首最为惊怒的,当属一名垂垂老矣的官员。看模样已到了告老辞官的年纪,如今怕是在辞官之前游历四方刚好路过永州。   看着还有几分面熟。   在昏昏夤夜里,谢玹的面容有几分难以辨清。官员发完怒,定睛一看,登时张大了眼:“十三殿下?!”   这可怪不得他如此吃惊。   早听说十三殿下身负重职才下永州,如今都快过去两三个月了,工部的批文到位,工人们也都开始各司其职,主事的却没到?!   那这运河开凿的工程,如今是谁在负责啊?   官员俯首拱手,以示礼节:“竟不知是小殿下……若有失礼,还望殿下海涵。”   谢玹微微抬手:“大人客气,今夜我并非有意叨扰各位,待抓到刺客,定然差人上门赔礼。”   “岂敢……就是不知,是何人敢进驿馆伤人?”   “大人莫急,此事定会水落石出。”   离开之前,谢玹亦是拱手回礼。檀夏紧随其后,有些紧张地瞥了身后一眼:“真有刺客?”   “假的。”谢玹道,“要你找的郎中你找了么?”   “连哄带吓,诊费翻倍人才愿意过来。”檀夏想到此事,面上愤愤不平,“这永州怎么像个大土匪窝似的,连大夫这种救命致伤的都如此蛮横。”   谢玹:“深夜出诊本就是强人所难,不必纠结于此,将人请进去给秦庭治伤。”   “不是,殿下有所不知,我带人去敲门时,那大夫并未歇息,听说要出门救人,气焰极其嚣张……”   谢玹脚步一停,半晌才道:“你说的没错,永州就是个贼匪窝。”   永州是李氏故里,自然痼疾顽而深,暗地里不知道还埋藏着多少不可言说的事。但既然是贼匪窝,那就必然要有剿灭的一天。   谢玹净手进门——他手上抹了不少血,原是为了让这起刺客之变看起来更为逼真。屋内的郎中已经在问诊,一干侍卫在一旁抱臂守着,气氛紧绷,郎中的气焰自然如被雨浇了似的,瑟缩着将给秦庭搭脉。   “现在怎么办?”檀夏轻声问道,“殿下是想假借刺客一事逼李景扬出来?”   谢玹的目光游离在秦庭的背部,大半的血已经干涸,覆在狰狞的伤口上看起来更为刺目。可谢玹看起来依旧淡然,只是眸色黯沉,凛凛如冰。   “不。”谢玹道,“我要让他想见我都见不到。”   *   “谢玹差人回京请旨了?”   永州府衙之内,李景扬蓦然从太妃椅上坐起身。   他长相与李缙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李缙的脸较为枯瘦,而他四十多岁的年纪,面色依旧油光水滑,起身之时一如胖鲤打挺,压得太妃椅吱呀作响。   “沉不住气要回家找娘亲撑腰了?”李景扬哈哈大笑,“我还以为有多大本事呢!”   李璋陪笑道:“大人英明。”   一个双长靴从屏风之内露出。来人步伐缓慢而稳重,李景扬听见动静,噌一下从太妃椅上站起来行礼,不复方才那般嚣张。   “家主大人。”   李缙的面孔在阴影中显形。   “你方才说什么?”他转过头,去问李璋。   李璋边点头哈腰,边将事情重复了一遍。   说是那谢玹因在驿馆做久了冷板凳,又迟迟无法推进运河开凿事宜,沉不住气,因而想向太后请旨来向李景扬施压。   却不知,他谢玹作为此次事件的主事者,若因此等小事,千里迢迢去劳烦太后再下一道旨,太后非但不会帮他,还会觉得他无能。   李缙面色沉沉:“他为何不早些请旨,要等到数月之后才想起来这一茬?”   李景扬语塞了半晌,道:“呃……兴许是,等久了才急病乱投医?”   “蠢货!”李缙一甩袖子,“他这是已想好了怎么对付你!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节外生枝。他谢玹既来到永州,我便有一千种办法置他于死地,还需要你来替我出气?!”   正说着,州府之外忽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个家丁,左脚拌右脚地跪倒在李景扬脚边:“大人,大人,出事了……”   李景扬刚被李缙训斥一顿,当即出气一般踹开他:“何事?”   “州府外不知被谁扔了具尸体,现下许多百姓都在围着看热闹……”   李景扬一怔:“什么?!”   *   谢玹只是想让叶一从贼匪窝中挑出一些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譬如打家劫舍而来的珠宝、驻扎的匪旗等等,岂料叶一直接逮住了一个正在行凶的小土匪,那手臂上的绛色袖章,一看就是来自于令永州诸多百姓头疼的悍匪。   暗卫出手,非死即伤——哦,谢玹除外。   叶一将那小土匪宰了,又拎着尸体赶路回来,啪一下将它扔到谢玹的面前。   彼时谢玹正在喝茶,迎面看见一幅面目狰狞的尸体,险些呛出个好歹。良久之后,他才平息下来:“把尸体扔州府门口去。”   叶一:“……是。”   叶一去了又回,辅一踏进屋,就听见有人喊,秦大人醒了。   秦大人睡了很多天,可见伤情之严重。那郎中说,剑伤入骨,且能看出用剑之人使的是杀招,是真的冲着要秦庭的命去的。若非秦庭习武,擅长避开要害,否则人早就去见了阎罗王。   叶一想入内去看看,但一想到自己不久前刚伤了谢玹,就觉得无颜面见秦庭。可他又实在按捺不住心中那抓耳挠腮的劲儿,既担忧,又害怕。   他灵光一闪,身影疾掠,人便已窝在了屋外的侧窗之处。   那处是个死角,屋内之人很难发觉。叶一到时,却发现那处已有一人,看身影还颇为眼熟。   “……檀夏姑娘?”   檀夏一惊,扑上来捂住叶一要再次说话的嘴:“嘘——”   叶一眨了眨眼,点点头。   谁曾想,听墙角还能有个伴儿。   叶一是事出有因,檀夏为何有事不直接问,反而扒在这里探主子的私事呢?   小殿下不会责怪?这得把下人宠成什么样?   在叶一胡思乱想之际,檀夏喃喃道:“我方才在小殿下的颈侧看到了……”话说一半,檀夏将那后两个难以启齿的字吞下,又道,“那夜小殿下嘴上有伤,我还以为是在哪磕碰的,后来一想,不会是秦大人……那个的吧?”   叶一:“……”   哪个?   檀夏见叶一呆愣着,以为对方没听懂自己的暗示,憋红了脸,小声道:“亲的。”   叶一:“……”   虽然他早就知道了,但是亲耳听旁人说出口,还是有一股别样的感受。   秦大人自十多岁起就开始流连芳丛,练就一副“片叶不沾身” 的本领。那一柄枫叶红扇,曾被汴梁诸多美人戏称为桃花扇。   他处处饮酒题诗,偶有好物如香囊发钗贴身墨宝之类的也不吝赠与,却从没听说过他赠与折扇。   红叶多情,秦大人从不留情。   谁知人见到小殿下的第一面,就将那桃花扇送出去了!   可见某些人真的是命中劫数,在劫难逃。   檀夏静默了一会,又苦恼道:“那萧先生怎么办啊?”   叶一:“?”   是他想的那个萧先生吗?   等等,小殿下不是只和李徵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吗?!关萧陵什么事啊!   “临行永州前,小殿下托我给萧先生送了一封信。”檀夏说,“我跟随瑢妃娘娘这么些年,也不止一次见过萧先生,那还是我第一次见萧先生笑。”   “你可能不太知道,宫里流言纷纷,说是萧先生与小殿下之间,有一些……呃……”   叶一:“私情?”   檀夏:“?”   檀夏:“你知道?”   叶一面无表情道:“宫外也有,李家的徵少爷,亦与小殿下有超出正常关系的来往。我跟随家主大人身侧,有幸得见。但檀夏姑娘,此般主子的密辛,我等还是不要逾矩过问,否则性命不保。”   檀夏回头乜了他一眼:“既不过问,你又为何在此?”   叶一:“……”   没听见回答,檀夏索性不再搭理他。叶一轻轻吁了一口气,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这位小殿下……倒是不止在某一处颇有手段……   他摇摇头,打算起身离开,又听檀夏自言自语道:“小殿下的身子骨,真的受得住么?”   叶一:“………………”   作者有话说:   檀夏你在说什么啊檀夏!看把人家叶一吓的,点完了此生所有的省略号 第66章 我的小殿下啊   “在看什么?”   谢玹刚进屋,秦庭就已经靠坐起来了,他正侧着脸看向窗的一侧,见谢玹走近,连忙收回视线,朝着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没什么。”   秦庭平日里素来生龙活虎,仗着有一身好武艺,驭马拉弓、飞檐走壁、逛窑子听曲子无所不能无所不会。可如今就这般病恹恹地躺在那里,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   谢玹从桌上端起汤药递过去:“大夫说这药每日喝三次,你记得时间到了就提醒下人们给你送来。”   秦庭没接。   他垂眸避开谢玹视线,手放在被褥上,轻轻摩擦着自己的指节。   这伤来得蹊跷,虽说不久前他刚和谢玹坦白,自己是被凤九渊所伤。但目的、原因一概不知,况且,他的确是有事情瞒着谢玹的。   谢玹被晾了一会儿,原本想就这么转身走,可一对上秦庭那略带惶然的眼神,心中便是一软。   说起来,如果按活的年月算,如今的他要比秦庭大上好几岁,虽说是披了个年轻谢玹的壳子,但在心理上,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在面对诸如谢端秦庭李徵时,多少都有些放任宠溺的姿态。   他叹了口气,在床边缘坐下,拿汤匙在碗底搅了搅,亲自送到秦庭嘴边:“张嘴。”   秦庭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啊”了一声,乖乖张嘴把药汁吞了下去。   一碗汤药很快就见了底。   碗端久了,谢玹的手有些酸,刚准备歇会,屋外就传来连续不断的三声敲门声。   是随行之中余潜的亲侍。   “小殿下,有人在馆外求见,余大人让小的前来知会一声。”   谢玹微微讶异道:“李景扬这么耐不住性子?”   亲侍道:“不是李州府,是京中来的人。”   京中?   他刚差人回京请旨,距今也不过数日的时间,按理说无论如何京中下达之人都不可能这么迅速。   那到底是什么人?   谢玹搁下碗,欲起身去查看,怎奈刚垂下袖口,忽而被一股轻飘飘的力道勾住了。   他回身一看,只见秦庭已半支起身子,正浅浅地拿小指勾住谢玹的。他手掌比谢玹宽许多,如今就这么委曲求全地攥着谢玹,又不敢用力,看起来有些可怜。   隐约察觉到谢玹有些不耐,他动作微微一顿,最后还是颓然地松开了。   这时谢玹倒是看得想笑了:“装无辜啊?”   秦庭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谢玹不再看他,只当是人还处在伤痛的影响下,神智不似清醒。厅外还等着人,恐怕还是贵客,他得出去看看。   只是等他再一次起身准备离开时,秦庭又从斜后方蓦然伸出手来。   这一回,他勾住的不是小指,而是捏住了谢玹的整个手臂。   被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扯,谢玹在原地转了一圈,以一股极其别扭的姿势扑向床榻。失重感让他下意识挣扎了两下,眼一瞥看见秦庭身上一圈一圈的绷带,理智顿时战胜本能,任由自己的身体倒下去。   好在秦庭有分寸,他稳稳地拦住了谢玹的腰,让他面朝下趴在了自己的身上。   临近初冬,窗外的风较之平日已迅猛急速了许多,在他扑向秦庭的刹那,他好似听见侧窗之外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   他蹙眉转过去看,又被秦庭捞着下巴,轻轻转了回来。   “别看外面,看我。”秦庭率先截住谢玹的话音,在谢玹发作之前轻声开口:“殿下,我想请罪。”   谢玹:“……”   他目光一移,只见那缠在胸口的绷带因这力度又松了一些,与虚虚搭在肩膀上的衣袍,一同顺着往下去。谢玹赶紧接了一下:“请什么罪?”   秦庭坐在床上,半支着腿,一手抓着谢玹的手腕,另一手因为伤势的缘故,垂在身侧不敢乱动。谢玹被迫禁锢在属于秦庭这一方天地之中,又不敢动作太大,恐牵扯到秦庭的伤口,只好双腿微微分开,跨坐在他的身上。   这姿势,看起来着实有些说不清楚的旖旎。   秦庭道:“我前些日子去寻那群贼寇之时,的确是要找个人。”   谢玹目光一动,一时忘了要从秦庭身上爬起来这回事:“找谁?”   冥冥之中,谢玹总觉得近些日子的诸多事里,与他心中的那个谜团有着牵扯不开的关联。萧家旧部、秦家、甚至是凤九渊都参与其中。   若说永州归属李家管辖,那也应该与李家有关才对,为何这些世家们纷纷来到此处,反而是李家人藏在暗处,没有半点踪迹?   他们究竟在谋划什么?   ……会和当年萧将军的事有关吗?   在谢玹因一句话而陷入沉思之时,秦庭却正在细细打量着谢玹思索时的眉眼——谢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时,便是这幅好看又寂静的模样。   看着看着,便全然忘了自己身上还受着伤。   他轻声笑道:“殿下若是想知道的话,再给我亲一下。”   谢玹回过神来,垂眼看他。   这是一幅并不怎么恼怒的表情——秦庭想。   谢玹并不常动怒,仿佛世间所有的东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事实上,好似确实如此。他总是平静的,安宁的。如果他动情起来,是什么模样呢?   他这般想着,忽然发觉手中一空。是谢玹终于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有力气更换姿势了。   紧接着,秦庭只在眨眼的刹那,感受到眼角蓦然地一热,携带着谢玹唇上温度的触感,既轻又缓地自他脸上摩擦而过。   秦庭一时怔住了。   谢玹道:“亲完了,可以说了吗?”   秦庭:“……”   他微微叹了口气,语气中似是恼怒,又似是带着无尽的爱怜:“小殿下,你可真是想要了我的命。”   *   “暗阁”归属秦家所有,往大了说,它们起初就是秦家豢养的私兵。是故他们不能出现在皇家的眼皮子底下,只能藏在暗处,并且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遣散,最终转化为暗卫,世代追随家主。   这是秦家祖辈流传下来的,能够知己知彼,从而保命的利器。   是故,秦庭的父母,原本不该如此猝然离世的。   他们二老很年轻,身体也很好,早早诞下秦庭后,便自此一生一世一双人。秦父没有纳妾,秦庭作为秦家独子自然备受宠爱,要什么便给什么,即便是要远赴蓬莱学那劳什子的“仙法术士”,二老也毫无阻拦之意。   秦家没落以后,他们在杭州做的生意,也能支撑着一家上下上百口人的吃穿用度。   况且,秦家也只是主家被驱逐出汴梁,一些旁系因为没与主家有过深的来往,又在主家失势之时冷眼旁观,遂依旧有一些秦家人留在了京中。   秦家家主二老死后,秦庭离开蓬莱,曾试图找到这些旁系,询问其中的一些事由,却都被拦了回来。   这更让秦庭笃定,自己父母的死,定然有蹊跷。   “这么些年,暗阁前前后后查到了一些往事,真真假假的我也分辨不清。我只知道,当年我家并非主动搬离汴梁。”   “后来我换了个探查的方向——我着人找到一些大事纪的案卷,列举出当年汴梁城中发生的大事的时间线,竟真的让我查到了一些端倪。”   “兖州十三城的事……殿下知道吧?”秦庭握住谢玹的手,缓慢而温柔地摩擦着他虎口上的肌肤,“萧将军死后没多久,城中人对此事便已然讳莫如深,而后又不过半月,我爹便在朝中犯下大错,被太后驱逐出京。”   谢玹:“你是说……”   “嘘。”秦庭以指封住谢玹的嘴,深深看进他的眼底,“隔墙有耳,不可言明。”   谢玹嘴唇动了动。   “杭州是我秦家故里,原本就有先祖累积的底蕴。我爹娘回到杭州之后便接管了苏绣的产业,即便是离开了朝堂,有一方手艺便有一隅所安,奈何……”秦庭顿了顿,双睫一颤,轻声道,“世道如刀。”   “那是元初十年,我父母辞世之前,曾见过李缙一面。当年他的行踪极其隐蔽,暗阁查到此事已实属不易。直到前些日子,我才知道,他见我父母并非叙旧,而是在找一样东西。”   至于是什么东西,那东西有什么用……   便是神仙在此,也猜测不出来了。   但能肯定的是,李缙突然下杭州一事与萧家那一年的灭门绝对脱不了干系。当年萧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否与太后所言一致?   无人能在此时回答。   所以秦庭与叶一分开,自已一个人去贼匪窝点,原本是想找到与李缙有关线索——是的,早在到达永州之前,秦庭便通过暗阁得知,李缙与其中的匪寇有来往。只是线索没找到,倒让秦庭率先撞见了凤九渊。   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在谢玹眼前铺卷开来。   可他却没有再此刻探查下去。   他看向秦庭。   这位年轻的秦家家主,若没有算错年龄,去年恐怕才刚及冠。谢玹想起自己前世二十岁的时候,还在李缙的控制下,当一个任由其操纵的傀儡。如同秦庭所言,世道如刀,大刀落下,落在渺小的人身上,便是万劫不复。   谢玹想说些什么,但发觉自己早就练就了一幅铁石般的心肠,张了张嘴,吐出口的却是:“你伤口还疼吗?”   秦庭一怔。   他听懂了,脸上露出一丝浅笑,笑得眼角泛起细微的纹路。随即,他挟住谢玹的双臂,将他整个人捞进怀里,兀自埋进了谢玹略带温热的胸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疼。”秦庭小声道,“疼死了。”   谢玹道:“那就好好吃药,别再让我喂了。”   秦庭噗嗤笑出声,笑得胸腔震动,原本就挂在手臂上的衣物又要松松垮垮往下掉。可他还仍觉得不够似的,低着头继续往谢玹怀中蹭,直牵扯得对方衣衫不整才肯罢手。   “小殿下。”秦庭说,“我将真心捧于你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交易,把真心给我呢?”   他屏息等了一会,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   可是他没等来回话,唯听见谢玹轻浅的呼吸,在他的头顶一起一伏。   罢了。   秦庭想。   如谢玹这般的人,世上愿意爱着哄着他的人多如牛毛,他秦庭只不过有幸得蒙青眼,能亲自将他禁锢在自己怀中一隅,汲取温情而已。   他谢玹愿为你引清泉,踏山岳、为你挡暗箭,清阻碍、为你披肝沥胆九死不悔……可他从不说爱。 第67章 您要了我吧   谢玹差人回京请旨,但究竟以何种理由,暂时还无人知晓。   为避免那人中途出现意外,秦庭还差遣暗阁众人于暗中一路护送。岂知不出几日,京中竟来了人。   秦庭说:“不会是李景扬的人,他们现在恐怕还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让叶一扔到州府门口的尸体应该能吓他们一阵子了。”   “去看看就知道了。”   谢玹兀自出门,秦庭在床上作势要起来随同,结果被一声令下扣了回去。   “你待着,哪也不许去。”   秦庭讪讪坐了回去,不料牵动到伤口,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待谢玹背影不见,他躺回塌上,微微扬声道:“叶一。”   窗侧之后,响起簌簌的脚步声,听着声音都有股慌不择路之感。秦庭弯起嘴角,心情看起来颇为愉悦:“进来,我有话要问你。”   窗外的叶一欲哭无泪,顶着檀夏疑惑的视线,视死如归地走了进去。   *   行至正馆之后,就算是谢玹也没料想到,来的竟然是熟人。   杜喻之那张方正的脸,在看到谢玹的一刹那,蓦然变得神采飞扬起来。可他却也只是喜悦了一瞬,复而又端着姿态,背着手故作严肃。   待谢玹走近,他才清了清嗓,扬声道:“谢氏十三子谢玹听旨——”   圣旨?   谢玹目光一顿,顺着杜喻之的方向看去。他们一行人不多,以杜喻之为首,身后跟随着寥寥几位年轻官员,看模样,他们来永州这一趟并不仅仅是来传口谕的。见谢玹看过去,为首的一位年轻官员轻轻让开视线。   谢玹略一撩袍,俯身跪下,馆内随从与护卫亦噼里啪啦跪了一地。   “谢十三子玹,少聪行明,谋远慧识,措置裕如,工部侍郎余伯敬忠勇厚沉,昃食宵衣。今,谢二人于永州负责运河开凿事宜,朕特敕其便宜行事之权,永州一应事务均以二人行动为优先,州府李景扬听从,不得延误。”   杜喻之念完,忙上前扶着谢玹起来,顿时换了个语气:“小殿下,陛下怜惜您远赴永州,怕您遭罪,特意着臣前来传旨。”   谢玹:“多谢杜大人。”   “小殿下若没别的事,臣便再去一趟州府了,这事还得向李州府知会一声。”杜喻之笑道,挥袖便要带人转身要离去。   他们也没人问谢玹为何没有下榻在李景扬安排的住处,亦或者是能观测运河开凿的方便之地。反而与闲散贵族大士、商贾地主一类的人,住在这偏僻的驿馆里,好似来这一趟只是游玩。   不过,一想到杜喻之是凤九渊的人,这些事也并不奇怪了。   谢玹手持圣旨,想了想,出声询问道:“敢问杜大人,这圣旨真的是我父皇主动拟的?”   杜喻之笑了笑,视线扫过一旁侍奉的众人。   想来是有些话需要私下说。   等谢玹挥手屏退无关人等,杜喻之才道:“小殿下聪慧,您下永州之后,王将军那边便传来消息,说是有战事起。朝廷对此很是重视,便对运河一事顾念不及。后还是几个月前,李大人在上朝的时候想起您来,说永州偏僻,又有贼寇,若您手中只有工部随行的权利,想必行事没那么方便。”   顿了顿,杜喻之又道:“李大人便在朝上谏言,请太后托陛下拟了一份圣旨,托臣送来。”   谢玹:“……哪个李大人?”   “还有哪个李大人?”杜喻之呵呵一笑,蓦然想起谢玹已离京许久,对朝中诸多变更之事并不十分了解,遂道,“李徵李大人,小殿下不知道吧,你离京之后,他便被太后娘娘从门下省调离,赴兵部任职了。”   竟然是李徵。   他是怎么知道远在汴梁之外的事的?   不过这份圣旨倒是如同旱地甘露,来得十分及时,与谢玹差人请旨回京的目的相差不远。谢玹微微一笑,看向杜喻之,后者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谢玹:“不知李大人是否还有别的话托大人带给我的?”   被猝不及防的一问,杜喻之脸色顿时僵住,脱口而出:“没有。”   话已出口,便后悔了。   谢玹眼中笑意更深,他点点头,负手悠悠道:“您这才刚来永州,便马不停蹄地来向我传旨。而后水都没喝一口便急不可耐地要走,总不会是因为那李州府威名盛扬,你想一睹英姿吧。怎么,是怕在驿馆待久了,身边人说漏了嘴?”   “小殿下何出此言?”杜喻之一脸镇定。他在朝堂上侵淫多年,虽然一朝被谢玹点漏心思,也不见得有多慌张,“臣是觉得许久没见到王爷,急着想与他叙叙旧。”   “哦?”谢玹淡淡抬眼,“那么您是怎么知道九王爷就在永州呢?”   杜喻之:“……”   什么?王爷来永州谁也没告诉?!   不对啊!太后娘娘不是暗中下了一道懿旨,着凤九渊暗中协助谢玹剿灭萧氏旧部吗?谢玹不知道?   杜喻之梗着脖子看向谢玹,却发现谢玹正在看他。那双碧色的眼中不见天真,满满都是狡黠与算计。杜喻之心道不好,便听谢玹又道:“我忘了,皇祖母曾告诉过我,九王爷或许会来永州,想必您作为九王爷的远亲,应当也是知道此事的吧。”   杜喻之:“……”   万事俱备,只欠最后一击。谢玹微微一笑:“那您刚才心虚什么呢?”   杜喻之闭了闭眼,面如死灰,知道自己是在谢玹面前瞒不过了。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巴掌大小的信封,极不情愿地递给了谢玹:“李大人确实有信件托臣转交给殿下,但臣觉得此等事,我一个外人做不了主,又不知太后是否知道此事,就想先瞒下……”   信封套着一个信封,表面上写的是“殿下亲启”,拆开之后,内里的那张明晃晃地写着几个大字:吾爱谢星澜亲启。   “家信您也拦?”谢玹晃了晃信封,“是杜大人八卦心重,还是其中另有人特意交代了大人什么?”   杜喻之:“……”   什么家信?李徵的信怎么就是家信了?   那王爷怎么办!   焦急过后,便是深深的羞意,杜喻之沉默不眼,脸色霎时间涨红起来。   他如此一大把年纪了,扳起指头数岁数要比谢玹多上好几番,如今被迫做出此等难以启齿之事,恨不得当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他这幅模样,倒让谢玹想起许久之前的一件小事了。   彼时谢玹还未受太后恩宠,在紫鸾殿与李缙口舌之争后离去时,杜喻之曾偷偷看过他一眼。那时他觉得莫名其妙,现在想来……兴许是别有用意。   是凤九渊?   那时,凤九渊便在关注着远在汴梁的他?   若不是凤九渊曾有什么交代,或者对他说过什么话,杜喻之一介高官,没理由将注意力放在区区一个小皇子的身上。   “如果是因为九王爷的话……”谢玹道,“杜大人若是方便,便请为我带一句话,就说——”   谢玹目光看向虚处,那扇门扉之后,是通天的刺目的光。   “有什么话,便亲自当着我的面说。”   *   得到谢玹请旨回京这个消息没多久,李州府还没来得及嘲讽一些时日,整个州府就被门口扔来的一具尸体打乱了平静。   这尸体不是普通尸体,他肩上的袖章表明了此人就是来自那群久剿不灭的匪寇。   整整一个州的兵力自然不会将这种民间戏班子放在眼里,若有心下手,那群人活不过被发现的次日。之所以拖这么久,是因为李缙下了命令。   但究其原因,李景扬也不知道。   然而这个尸体出现在州府门口,便意味着,谢玹在其中发现了些许端倪。   原本想打谢玹一个闭门羹,杀杀他的锐气,岂料被他反向利用,从中挖出了更深的密辛。上有李缙怪罪,下有谢玹紧盯,李景扬就是想继续拖着,也拖不下去了。   他想,谢玹这般行径,不就是为了逼他现身么?他去还不行?   届时就要让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知道,他李景扬也并非省油的灯,非要让他吃吃苦头才行。   可还没等他亲自去驿馆请人,就撞到了杜喻之等人带来的圣旨。   接旨之后,李景扬还没回过神来,就又被另一道雷劈在了原地。   谢玹皆权宜下令,决定不日带领州府的兵力亲自去剿灭那群山匪。   这位小殿下是这么托人过来说的——   “连驿馆这般重要之地,竟也有来自匪寇窝点的刺客前来行刺,想必其中定有蹊跷。李大人迟迟不愿剿杀这群贼寇,我有理由怀疑,你豢养贼匪剥削百姓,行暗中不便行事之权,危及永州一代的安宁。”   “我早已托人回京请旨,让皇祖母罢黜你永州州府的官衔,你就等着第二封圣旨下来罢!”   原来谢玹请旨并非是要让太后为他做主!   他早该想到的,谢玹在驿馆一住就是半个月,证明他最初压根没打算请旨。   谁知半路杀出来那劳什子的刺客,让他生出这般毒计!若是前者,就算是李景扬避不见他,那也是谢玹无能,太后得知此消息,第一个削的绝不是他李景扬。   可若是谢玹直接在他头顶上扣个帽子呢?   那太后定然知道孰急孰缓,要来定他李景扬的罪了!   到这时,李景扬才真正地生出后悔之意。他想去见谢玹一面,就算是亲自磕头赔礼道歉也行,可谢玹已然避不见客了。   *   又磨磨蹭蹭了几日,秦庭身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至少如今能下地走路了。   他从叶一口中得知,杜喻之来永州的那一日,除了圣旨,谢玹还从他手中拿到了另一样东西。   属于李徵的东西。   秦庭愤愤地将汤药一饮而尽,只觉口中较之以往更为苦涩,而谢玹好似全然不知。他正一边读信,一边浅浅嘬着李景扬贡上来的西湖龙井。   李景扬这些日子对谢玹甚是巴结,可为时已晚,反正临近冬日,运河之事也无法加快推进,谢玹不晾他个百八十天他就不姓谢。   “真不能给我看啊?”秦庭怏怏道。   谢玹:“不能。”   “李徵那小子有什么好的。”秦庭凑过去坐在谢玹身边,“他有我好看么?”   谢玹一口水险些喷出来。   秦庭见他意念松动,忙再接再厉,从后圈住谢玹的腰,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连哄带骗:“给我看看吧,我保证守口如瓶,绝不外传。”   谢玹听得直摇头。   秦庭不依不饶,上手就要抢,谢玹自然不能如他所愿。二人一进一退,就在屋子里一来一回地抢夺起来。秦庭身上还带着伤,谢玹只敢躲,来来回回被压制着谢玹也累了,只好半无奈半宠溺地笑道:“别闹了,等我……”   “笃笃笃。”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谢玹面色一肃,推开秦庭的同时收整笑意:“请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来人是个陌生的青年。   看模样还挺清隽,眉目间带着文雅的书生气,一袭官服穿在身上也称得上是身姿挺拔、玉树临风。   谢玹从记忆中搜寻了片刻:“你是……随着杜大人一同来永州的那个官员?”   那人面色一喜:“是,没想到小殿下还记得臣。”   谢玹点点头,移开视线,又浅嘬了一口茶:“你有什么事吗?”   那人却蓦然跪地,行了个极其标准的跪礼:“臣名顾时清。此次唐突面见殿下,实有一事相求。”   “哦?”谢玹神色间升起一丝意趣,“你有何事要求?”   顾时清脸色微红,眼神却极其坚定。   “十三殿下,您要了我吧!”   谢玹刚咽下一口茶,仓促间被呛了个昏天黑地。   作者有话说:   蜻蜓:?你当我死了 第68章 殿下只喜欢漂亮的   若论识人的功夫,谢玹可以称得上是过目不忘。   这位名为顾时清的青年,曾在谢玹的视野里出现过。   早在不久前,谢玹在紫鸾殿中当众推动运河开凿事宜时,他就曾在那些眼神灼灼的年轻官员里看到过他。   这群人之所以能被谢玹的话说动,是因为他们都是经由科考入京的。   那时的他们正赶上科举令推行之初,十年寒窗一朝热血,这些寒门学子有了为民请命的机会。却在世家门阀的重压下碌碌无为,只能终日干些浪费日子的活计。   谢玹当日那一番言论,让他们看到了微茫的希望。   是故散朝时,顾清时对太后并没有行太繁复的朝臣之礼,反而极其恳切地朝谢玹俯身叩拜。   他竟然有机会随着杜喻之下永州。   谢玹淡定地擦拭唇角的茶水,道:“何出此言?”   顾清时微微抬眼,小心翼翼地向秦庭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臣下此举虽唐突,但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下的决定。殿下不知,许久之前臣便对殿下心生仰慕,臣不求名不求利,只求陪伴殿下一时……求殿下要……”   “了我”二字没机会出口,秦庭就“啪”一下将折扇拍在桌面上。   这副动作把顾时清吓了一跳。他是读书人,却说出这般违逆祖宗的妄言,心下本就忐忑,又见外人在此,心中的火苗霎时便熄了几分。   若不是杜喻之早先告诉他,朝中的李大人在小殿下心中恐怕不简单,他也不会脑袋一热就来敲谢玹的门。   顾时清后知后觉地品尝到一点无地自容的羞愧,他低着头,红色从双颊蔓延到耳后根。   “你来求见我,只为此事?”谢玹表情凉凉的,“男子汉大丈夫,考取功名只为委身于人下?”   这话说得着实有点重了,顾时清顿时急道:“不是的!臣下胸中满载一腔热血,愿为君为民,开天下盛世!”   “既然如此,你是想复兴科举令么?”   谢玹话音一转,冷不丁问道。   一头扎进死角的顾时清一怔,傻傻愣愣的:“小殿下……”   “你来寻我,想必也是为此事而来。”谢玹道,“我也想天下寒门之子有机会入京一展抱负,即便没有你这般莽莽撞撞地找上门来,我也不会忘记这回事。你下去吧,这事急不得。”   顾时清抬起头来。   他脸上的红润渐渐褪去,因为紧张,唇色亦是惨白如雪。但此人既是从科举令中杀破重围来到京中,定然是有一番才能的,只不过囿于寒门身份,无法大放异彩。   他冷静下来,眉眼也顺势变得沉静而坚韧。   “是。”顾时清缓缓道,“是臣下一时心急,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他有些晃神,不知是急的还是因为被拒绝。茫茫然地站起身来,心中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身后,谢玹又道:“其实今日你说这话也是带着真心的吧。”   顾时清蓦然转身。   谢玹表情未变,举手投足皆从容矜贵,让凝视着他的顾时清想到了天上微小但耀眼的星子。   “谢谢你的真心,但容我拒绝。”   “为何?”顾时清听见自己哑声问道。   谢玹弯唇一笑:“因为你不够漂亮。”   *   永州某处的一地宅院,占地虽小,但装饰不凡。   蜿蜒的小径上有家仆模样的人小步走过,往更深的宅院里去。他下了台阶,越多郁郁葱葱的常青藤,身后廊庭下的门帘上,便左右各有一卷题字显露出来,字体飘逸绝尘,绝非凡品。   “檐飞宛溪水,窗落敬亭云。”   廊庭之外有一院门,他着手推开,而后豁然开朗。阳光大好的庭院之内摆放着一张长案,凤九渊只随性地披着件长衫,正在提笔作画。   墨发偶尔随着动作垂到案上,他也并不去管。   “王爷。”家仆低眉顺眼走过去,“李州府又来了。”   凤九渊:“嗯。”   家仆等了一会,没听见下一步指令,以为还是如同往日一样搪塞推见。但他今日见凤九渊好似心情不错,便又特意等了一会,果不其然就等来了下一句回应。   “你让他在前厅等着,我待会就去见他。”   家仆领命而去。   诺大的庭院里,唯余凤九渊一人。   初冬的天已然有些凉了,凤九渊并未束发,风扬起他的衣袂与发尾,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画中走出来的谪仙。   长案上的画作经由他手,寥寥几笔便被勾勒出一个人形。青丝碧眼,乌袍加身。但那颜色死气沉沉的袍子并未让画中人看起来阴沉,反而因点睛之笔的碧眼显得高贵而深邃。   若有人经过则定会认出,画中的人不是他人,正是如今正下榻至驿馆的那位十三殿下。   只是画中人的年纪要更大一些,眼神也更为苍老。他就这么平淡地望过来,好似望尽了自己荒唐的一生。   一人翩然而至,在凤九渊身前跪下。   凤九渊并未抬头,温声道:“起来吧,不用跪拜。”   “是。”   “如何?”凤九渊问道。   “李州府的确有个女儿,这位李小姐极其喜爱外出游玩,但近日却被李景扬关在了家里。李景扬近些日子频繁想见王爷,恐怕也是打着别样的主意。”   凤九渊缓缓将笔搁下:“李家如今看起来势大,但其实孤立无援,他们总该想个办法让局面做出些改变。”   影卫道:“那属下去替王爷解决此事?”   “由他们去吧。”凤九渊浅浅笑道,“翻不起风浪的。”   影卫沉默颔首。半晌后,问:“那宴会王爷去还是不去?”   李景扬迟迟见不到谢玹,一面担心自己的乌纱帽真的要被摘了,一面又暗中做着一些不可见人的动作。表现出来的,便是频繁来往州府与凤九渊的府邸,心心念念地要让凤九渊去一趟他办的宴会。   明眼上说是让凤九渊帮忙,引见他与谢玹,暗地里却不知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凤家久居北疆,李景扬不知道凤家的厉害,竟以为凤九渊是个好蒙蔽的主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今日是这些时日以来,李景扬数不清多少次的上门了。   凤九渊话不多,影卫自是知道。没等来回答,影卫又道:“王爷若想前去,属下便着人去州府衙门那边布置着,以确保您的安全了。”   “不急。”凤九渊摇摇头,“你先随我去一趟驿馆。”   他站起身来,用右手缓缓摩擦着画作。墨已干涸,画上的人便更加栩栩如生,他端详了一会,将画卷收起来,珍宝似地捧在手里。   走出去几步,他又脚步一顿,回身道:“算了,你不用陪我去了,我另有要事让你去办。”   *   驿馆内,秦庭正在画他的扇子。   顾时清没走多久,谢玹还在担忧着秦庭因这事继续闹腾,但这人显然顾念着自己家主的身份,没有继续孩子气。   那扇子也不知他从哪里摸出来的,是一把玉面白骨扇,秦庭不愧秦家之名,不仅笔墨一绝,丹青更是于世间名门不遑多让。片刻之后,白色扇面便在他手中渐渐变成一副灵秀俊逸的山水画。   他把扇子递到谢玹跟前:“送给殿下。”   谢玹:“?”   “殿下不是喜欢漂亮的东西吗?”秦庭笑道,“这扇子不够漂亮?”   谢玹:“……”   “我那是……”诓他的。   见谢玹不收,秦庭收回手,脸上的笑意淡了:“我知殿下知己遍地,可我却只想做最特别的那个。”   谢玹:“……”   “不过若殿下不愿,我的真心却也是收不回去的。”秦庭悠悠叹道,将手撑在桌面上站起来,“醉把西风扇,随处障尘埃。殿下,我明白的。”   谢玹面无表情地从他手中抢过折扇:“满意了吗?”   秦庭霎时喜笑颜开:“满意了。”   谢玹:“……”   谁曾想身为一家家主能赖皮到这个份上?!   谢玹提起折扇便想扔过去,可动作未到,墨香已至。扇面残余的墨香清雅而宁静,与平日里用来助眠的香大抵出自同一批。   而对面之人面似冠玉,眼若桃花,笑得明艳动人。   他举起的手又放下了。   其实也算不上全说谎。   他确实喜欢漂亮的东西。   恰此时,檀夏从馆外走来:“小殿下,九王爷来了。”   凤九渊来了?   谢玹蓦然起身:“带路。”   他步伐有些匆忙,但旁人是看不出太出来的。唯有如秦庭这般会些功夫的人能看出不同,这一回,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消散了,身上属于家主的威压顿时反扑而来。   秦庭垂眸看向桌面上的折扇。谢玹走得匆忙,忘记带上它,扇子便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他静坐良久,久到穿堂的风刮了一阵又一阵,久到叶一出现,唤他回神。   “家主大人。”   秦庭骤然惊醒。好似灵魂刚在外游离了一圈,现在终于重归躯壳。秦庭缓缓打开折扇,提笔欲再添几抹兰花花瓣。   他淡淡道:“说。”   叶一道:“您要找的人近日已有行踪。”   秦庭笔锋一顿,抬眼间锋芒流转。 第69章 犹如故人归   驿馆接待客人的正厅宽敞且明亮,凤九渊负手立在廊下,分明着了件富贵样式的袍子,举手投足间却优雅自如,不为这些纷繁复杂的坠饰所累。   听见脚步声,凤九渊悠然回过头来。二人隔着道天光相望,一眼便如同万年。   谢玹恍惚想起,前世的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如同今日的光景一般。   “九哥哥。”谢玹走上前来。   凤九渊清雅的面孔缓缓露出一个笑:“星澜。”   他极其自然地抬步至谢玹身前。因身长比谢玹高上许多的缘故,只得微微俯下身去看他。看他周身明艳的衣,看他略微散乱的发,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瞧上一遍后,最后目光落到了谢玹唇角的伤口。   他道:“永州虽处南方,但冬日已至,气候干燥,你需得注意调理身子。”   谢玹下意识抹了把唇角:“……唔。”   他的动作带着零星的慌乱,虽然看起来有点莫名遮掩,却看得凤九渊眼底笑意更甚:“多大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   谢玹静默不言。   在谢玹的印象里,凤九渊向来精致优雅。   早在十岁之初,谢玹就领教过这位王爷的厉害。   当时凤九渊还是世子,宫内的几位皇子是出了名的浑,尤其是六皇子。   都是十几岁的年纪,手中有权势,却从未被人加以约束,在太后目光不曾照拂之地,这些人的恶劣散发出来时,便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谢玹就是被那群人凌辱过的一员。   因出生时太过晦气,养母又是不争不抢的瑢妃,他撞上六皇子,便如同小虾碰见猎食的鱼群。十岁的谢玹刚出冷宫,虽然有些手段,但到底还是孩童,力气亦是不如他们。   被抬着往池塘边走时,谢玹挣扎过,兴许是这份挣扎太过沉默,未曾打动过路的宫侍,也未曾打动起了杀心的六皇子众人。   后宫子孙凋敝,有太后忽视他们任其自相残杀的原因,亦有这群谢氏子孙们天生便是坏种的原因。   但有些事便是那么巧。   那一天也是凤九渊刚进宫的日子。他听见喧闹声,没有继续随着引路官前行,而是待宫侍慢吞吞地走出去老远,继而转步往皇子们常常嬉闹之地而去。   于是他便撞见了这幅场面。   即便那时他性格已过分沉稳恬静,但少年人有少年人的意气,忽然碰见这等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的事,也免不了惊异。   凤九渊看到这一幕时,六皇子的扈从已扛着谢玹来到了池边。这池子不深,但淹死一个年过十岁的孩童还是绰绰有余的。   生死之刻,谢玹面无表情地耷拉着眼皮,透过扈从的肩膀,视野便出现了一个倒立站着的凤九渊。   看到他眼睛的那一刻起,谢玹就想,这人肯定不会救他的。   果不其然,那位陌生的少年只是在原地停驻片刻,冷眼看了会六皇子们嬉笑讥讽,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往更深的宫内走去了。   六皇子恶狠狠的声音犹在耳侧,谢玹被绑住四肢,心想,就算是死,我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投掷入水,一气呵成。电光石火之间,谢玹用自身的重量带走了一个扈从。二人扑通扑通同时落进池中。   水声咕噜噜淹没至头顶,谢玹努力睁眼,好似看见了自己的娘亲。   他愿意叫那位素昧平生的女人为娘亲,而不是母妃。   人活着的时候,谢玹可以亲自参与她的人生。人死了,便只剩下一抔黄土,与停驻在每个人脑海中记忆。   娘亲是后者。   她虽是死了,但留在宫里的记忆还在。谢玹从老宫女们零星的话语里,渐渐勾勒出一个会动的,活着的母亲。   爱笑,漂亮,瞳色如碧蓝波涛、葱郁之海。怀着他的时候,心情好似从未明媚过,但很久很久之前,她好自由,爱喝酒、读诗,并且从传颂百年的诗词歌赋中为他取了名字“星澜”。   所以在濒死之际,谢玹才会看见她。   可惜上天没让他死成。   这段能容他回忆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谢玹恍惚间听见一群人嘈杂的声响,有人急急忙忙跳入水中,有人在岸上高声呵斥,怒动八方。   而后他就被人从水里捞了起来。   平日里无人来往的废弃池边站满了人。原本应当在宫内修养的谢青山出现在此,他很生气,德全一边劝解谢青山,让他注意身体不要过于动怒,一边差人拿被褥裹住谢玹,以免天寒地冻的受了凉。   哦,谢玹想起来了,那也是一个初冬。   他被捞起来时,刺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钻进他的骨头里,让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发抖。混乱中,谢青山叫人拎着六皇子去皇祠下跪,德全则迈着小碎步,与众多侍卫一起哗啦啦地退场。   众生百相散去,唯余二人。谢玹抬起头来,又便看见了凤九渊。   他五官周正而漂亮,仪态亦从容端正,反观谢玹裹着被褥、满头满身都是被水打湿的狼狈模样。   凤九渊缓步而来,在谢玹面前站定,行了个规规整整的礼。   “凤九渊拜见十三殿下。”   谢玹张嘴想说话,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他板着脸看了凤九渊半晌,然后扭头就走。   *   其实一直以来谢玹都有一个疑问——凤九渊是否真的拿真心对待过他。   这样一个自出生起便需要小心翼翼,上要依奉皇家,下要提防小人的世子、王爷,是否会有那所谓的真心。   但他问不出口,虽然凤九渊有问必答。   他想了想,选择了一个迂回的问话:“当年你离宫之时,我没有跟你去往北疆,你有生气吗?”   凤九渊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谢玹为何在此时问出这般突兀的话。   但他仍是认真地思索起来。作为尊贵的王爷,他的心思,好似比少年时的他更为难猜了。   良久,他摇摇头:“不曾。”   谢玹:“你从不生气?”   “那倒不是。”凤九渊笑道,“我非圣贤,为何不会生出愤怒的情绪?但若硬要说的话……只是会有些遗憾吧。”   那便是了。   听完此话,谢玹心中忽然间像散了口气似的。重生之后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忐忑,也瞬间因这句话烟消云散了。   “但我们如今不是重逢了吗?”凤九渊又道。谢玹耳后有一根长而细的碎发,被风吹至额前,凤九渊抬起手,将那抹碎发别到他的耳后,“常人说,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但你我却像是故人归时,恰逢初见。”   凤九渊精致的脸就在眼前,如此近距离之下,谢玹能清晰地闻见他身上淡淡的安神香的味道。   谢玹沉默良久,像想通了似的,眉眼一弯,亦露出一个笑来。   这安神香味道闻久了,苦莲之味便从内部犹为突出地显现出来。莲花香原本是清香幽静、闻起来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可凤九渊为了安神,让人在其中添加了一份别样的清心之味。闻久了,竟熏得人有些头晕。   察觉到谢玹的不适,凤九渊微微退开些许:“很难闻?”   谢玹摇摇头。   不算难闻……但安神安神,这苦莲的香与安神二字俨然无关。   “是我用习惯了,平日里也无人近我身,竟不知这味道这般呛鼻。”凤九渊自腰间解下香囊来,随手丢出屋外,“不要了。”   谢玹没忍住笑出声:“就这么不要了?你不是还要戴着助眠吗?”   “改天让他们再替我调个更好闻的。”凤九渊说,“味道太清苦,兴许对身体多少会有影响。”   说着,他一瞥眼,见到谢玹的袖口亦有些水渍,便抬手替他擦拭了一下:“三日后李景扬要在州府衙门开设个晚宴,要去吗?”   谢玹抬起头。   凤九渊既然这般说,那李景扬开设的晚宴便定然不是寻常的晚宴了。   他们一起长大,这般默契还是有的。既然凤九渊今日亲自来此相邀,那么晚宴里,一定有他谢玹想要看到的东西,或者想要探查到的消息。   他知道凤九渊城府极深,攻于心计,但也知道,怀远王会说谎,但九哥哥不会。   其实谢玹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   你半年前来永州,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太后早在半年前就与你有来往,想要借你之手一举剿灭盘桓在永州的萧氏孽党残余?   还是北疆寒远,怀远王府里有人心思浮动?   亦或者,是天下之势恐有变化?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萦绕在谢玹心头的疑虑。但当他凝视着凤九渊的脸时,忽然又问不出口。   “傻看着我干什么?”凤九渊轻轻拍了拍谢玹的脸,像是知道谢玹心中所想似的,“不知道怎么说就慢慢想,一个个来,我闲散王爷一个,虎符都不在我手上了,有的是时间陪你。”   谢玹眼神微动。   “怎么样,要去吗?”凤九渊收回手,掸了掸指尖沾染到的水渍,“若不想去,我便替你回绝了。”   谢玹蓦然拉住凤九渊的袖摆:“去,九哥哥亲自相邀,怎能不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晚了是因为,屋漏偏逢连夜雨   1.停电了   2.热疯了   3.开窗通风手被窗纱砸了,腕骨肿了   但我还是更了!!!!!身残,但志坚   所以会有海星吗? 第70章 有点想先生了   府衙灯火通明。   永州人士的宴会喜爱布在夜间。影影绰绰的月光掉进黑暗里,掉进一片无言的寂静中,在凉意侵袭的夜,李景扬却是兴高采烈的。   或许这并非是他本意,而是要做做样子。   说是要给谢玹众人接风洗尘。   只不过谢玹他们都来永州数月之久,熟悉到哪条巷口有卖脆饼,哪条街边有卖刀工的都一清二楚,这接的是哪门子的风,洗的是哪门子的尘。   不过李景扬说是就是了。   只是在入衙门之前,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时隔多个月,有了圣旨,工部侍郎余潜早就火急火燎地上了工,秦庭也不知所踪,他们一行人中,便只剩谢玹一个人被李景扬请入座。   入门之前,谢玹与凤九渊同乘一座马车,凤九渊先行下车,又转过身朝谢玹伸出手:“来。”   谢玹就不是个别扭的性子,他当着一应下人的面,大大方方地将手送进凤九渊掌心。   他本可以借着凤九渊的力道轻松一跃而下,却被不知为何忽然间双腿一软,连握住凤九渊的那只手都失了力气,整个人如飘零的落叶就要往下坠。   好在凤九渊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才不至于让谢玹受伤。   “怎么了?”凤九渊将人捞进怀里,罕见地蹙起了眉头。   谢玹的脸色忽而胜雪,他抓着凤九渊的前襟缓了一会,直到指节泛起青白色。   他看起来面无表情,但细小的反应暴露了他此时并不是很好受。片刻后,他才道:“没事,昨晚吹了点风,有些头晕。”   凤九渊不语。   握着谢玹的手,都能碰到手心细小的汗。他目光幽深,想说什么,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便打道回府,身体要紧。”   谢玹却笑着指向不远处:“恐怕不行。”   只见那“久居深闺”的李景扬大人满脸堆笑,站在衙门的石狮子边,早已恭候多时的模样。   谢玹与凤九渊被隆重地迎了进去。   进到屋内,不见冬日寒冷的风,谢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回暖过来。   宴会初始,除开丝竹管弦,便是满汉全席、金樽玉液。李景扬为了赔罪下了血本,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酒宴,琳琅满目地摆满了桌面。这架势,与宫中的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景扬扬袖高举酒杯,狼饮下几口,呵呵笑道:“前些日子臣身体抱恙,怠慢了十三殿下,如今臣自罚三杯‘满堂春’,烈酒入喉,就当给殿下赔不是,还望殿下海涵一二。”   谢玹没有动静。   他抱着臂,桌上的饭菜没动一筷,连手都懒得从袖子里伸出来,俨然是不给李景扬半点面子。   李景扬好歹是一介州府,官至三品,而谢玹左右数来也只有虚名一个。他接连三杯酒饮下,谢玹却连杯子都没抬起来,脸色顿时变了变。   他忍了忍,到底是没有发作。   几日前,李缙的训*言犹在耳。   “你给我先稳住他,有任何异动立马来报。我总觉得他此次下永州,并非只为监工运河的开凿。”   李景扬彼时还有些不忿:“他区区一个皇子,半点官职都无,缘何如此嚣张?”   “因为他是王锦瑟捡到的一把利刃。”   李缙缓缓从袖中拿出一卷羊肠般细小的纸卷,那纸卷泛黄,看起来已些年头,透过薄薄的纸背,还能看见其中笔锋锐利的字迹。李缙并没有打开,只道:“你可还记得元初十年我下杭州那一回?”   李景扬一惊。   他左顾右盼,担忧隔墙有耳,小心翼翼将门窗关好才折返回来:“您当年……”   李缙将那卷信纸递出:“我当年找的东西,就在此。”   看着那卷几乎起了毛边的信纸,李景扬压根不敢去接:“您当年不是说……什么也没找到?”   “蒙蔽世人罢了。”李缙道,“只有让有心人知道我什么也没找到,他们才会心安。当年稍微了解前情的人,都知道萧家灭门并非偶然。萧家灭门之后,王骐迅速上位,雷厉风行地把控了西南军部的兵权,与此同时,王锦瑟扶持谢青山,彻底掌权。你说这其中,能没有说法?”   “那您今日将这东西拿出来……”李景扬思索着,灵光一闪,“当年探查的那事如今又有眉目了?”   李缙微微阖眼,不说是,也不说否。   看见这幅姿态,李景扬自然而然谄媚起来:“家主大人您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缙睁开眼。   他早已老去,树皮般的眼褶之下,一双昏黄的眼珠镶嵌在其中。即便岁月悠悠,时间如一条声势浩荡的河,也掩盖不住其中声势浩荡的野心。   “我只告诉你,若此事能成,王锦瑟必定会从王座上狠狠跌落下来。”李缙缓缓道,“届时,你我,皆可入座。”   “在此之前,你需先替我确认,各中之事是否有人在刻意引导我。”   “家主大人的意思是……可能是陷阱?”李景扬想了想,道,“大人想要我如何确认?”   李缙沉默良久,忽而冷冷地提起嘴角。   只是眼下的李景扬,还没来得及摸到试探的门槛,就被狠狠下了面子。   所谓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早知如此,当初就不给谢玹这般下马威了。   他有些悔意,却只是因为可能无法完成李缙交代的事而懊恼。正在骑虎难下之境,谢玹身旁的凤九渊忽而抬起酒杯,往前一送:“小殿下身体不适,不宜饮酒,就由本王代饮吧。”   李景扬的目光缓缓移到了凤九渊身上。   他对这位凤九渊并不熟悉,倒是对他的老子凤易有些印象。   当年他奉旨入京,凤家却刚刚失势。凤易离京时,将凤九渊与自己的王妃留在了宫中。那个中年男人温文尔雅,举手投足皆是贵气,一眼便知其乃天之骄子。   凤易不争不抢,就算离京赴往北疆,也并无怨言,走时悄声无息,从未惊动过任何人。   现在想来,他的独子凤九渊,想必也继承了他的性情。   否则,盘踞在北疆数十年的怀远王凤家一脉,缘何没有一丁点动静?   若没法从谢玹下手,转而往凤九渊身上找突破口,也并非不行。   李景扬再次绽放开笑脸,富贵臃肿的脸宛若两块刚割下来的兽肉,油光发亮:“多谢王爷赏脸。”   酒过一轮,李景扬已然喝得醉醺醺的。他看着对面坐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凤九渊与谢玹,蓦然起了心思。   借着酒劲,李景扬站起身来拍了拍手,立马有下人会意离开,似乎是取什么东西了。   “为表歉意,臣从藏品中挑出一物,特意送给小殿下,希望小殿下不要拒绝。”   这时谢玹倒是起了兴趣:“哦?是何物?”   李景扬脸上笑意更甚:“小殿下亲自看看便知道了,相信我,您一定会喜欢的。”   不多时,方才退场的几个下人脚步稳健地再次走了进来。   四人以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为站位,众星拱月似的捧起一件长而方的盒子,单从盒子上繁复的雕文看,便知盒内的东西定然也是贵重无比。   等凤九渊与谢玹二人带着一丝看热闹的心思走近后,李景扬也不再卖关子。   他走上前来,亲自打开长盒,一柄身形优美的弓箭,便静静躺在众人的眼皮之下。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凤九渊的微微一顿,垂眼敛去了神色。   俨然是认出了这件物什的来源。   他抬起头来,见李景扬双颊绯红,两眼充血,似是酒下腹后,酒气又顺着身体冲进了脑中,将他的神智冲得零零散散,不似清醒。   谢玹:“这是何物?”   李景扬哈哈一笑:“这可是宝贝!”   他从长盒中取出弓箭,也就是那一收一放的瞬间,窗外的昏黄灯光流星似的,从弓首流经弓尾。流光恍若有声,叮咚一声没入弦中。   凤九渊道:“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确实是好物。”   “王爷果真见识不凡!”李景扬喜不自胜,“找到这东西可花费了我不少功夫,它在我的藏宝阁中封存良久,如今正巧为它找个新主人。”   谢玹笑道:“可这般好的长弓,送予我这个连三脚猫功夫都不会的人,又有何用?”   李景扬:“谁说有用才收?臣说了,此乃给十三殿下赔罪之物,赔罪自然要诚心诚意,殿下若不收,臣可就不依了。”   他这强买强卖式的送礼,傻子都看得出来有问题。   谢玹静默半晌,还是上前将那弓箭接下。   这李景扬再大胆,总归不敢当众杀他。   弓的确是好弓,入手沉而不硌手,弦绷紧之后,宛如夜光寒色之下,亘古绵长的钟声。   谢玹翻转弓身,指尖缓缓摩擦之际,忽然在弓的内侧触碰到了一凹凸不平之处。   凑近看来,是一个字。   谢玹面色微变。   一横一竖,萧。   李景扬没有放过谢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幻。他道:“听闻这把弓是一位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所持之物,因随其征战南北,吃过沙饮过雪,几乎生出灵性。所谓‘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是谓如此吧。”   谢玹问:“可有所考究?”   “这臣便不知了。”李景扬笑道,“但这般灵物,大多都有数不尽的传奇吧。”   是啊。   谢玹缓缓抚摸着它。   李景扬想试探什么,随他去吧,他要做什么,谢玹全都有数。   只是不知这把弓经历了什么,历经风霜催刮,弓身依旧如新,即便随之扬鞭策马之人早已不在身侧。   也不知那弓身上的流光千度,是月光,还是离人的眼泪。   谢玹沉默地想。   他似乎有些思念先生了。 第71章 给我喝!   “家主大人,家主大人!”   李景扬急匆匆地入了后院,酒过三巡后,前厅依旧灯火通明。原本正处于微醺状态的李景扬,此时却神采奕奕,步伐丝毫不见醉态。   他大步流星,一路越过诸多家丁,终于在里屋的桌案边找到了李缙。   星灯如昼,晕黄之下,李缙拿出那卷自杭州找到的纸卷,正对着光眯眼看。蝇头小字,几句短语而已,李缙却看得津津有味。   李景扬的闯入如一击重击敲在鼓上,咣铛一声将李缙从专注中拉回。他略带不满地抬头看去,便看见李景扬喜不自胜的面孔。   “家主大人!”李景扬搓着手,缩颈躬身小声道,“谢玹对那把弓有反应。”   李缙收回手,将纸卷攥在手心:“哪把弓?”   “就是萧陵曾经不离身的那把弓啊!大人您这么快就忘了?”李景扬道,“当年萧慎独死后,您与王骐一同在西南乱军中找到萧陵,那时他已奄奄一息,还是您将他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呢!”   见李缙不说话,李景扬以为自己深得他的心意,又附上前去:“我虽看不出太大问题,但他那反应绝对称不上平静,家主大人,您信我这一回,这谢玹绝对知道萧家往事!说不定,此次他将矛头对准城郊的那群贼寇,也是有人示意!”   “你……!”李缙蓦然将手中书卷拍在案上,宛若照着李景扬面部扇了一巴掌却依旧怒气不尽,“那谢玹与萧陵本就关系暧昧,你拿着一把萧陵曾经用过的弓给他看,能看出什么?!”   “啊?”李景扬傻眼了,“什么关系……暧昧?”   他不在京都,自然不知道宫里穿得沸沸扬扬的绯色传闻。李缙面带寒霜,负手在原地逡巡片刻,胸口的怒气才消将而去。   “虽不能断定谢玹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但此事如此古怪,其中定然少不了王锦瑟的手笔。”李缙冷笑道,“王锦瑟……你想拿诱饵诱导我上钩,小心竿毁人亡。”   他又回头问道:“我问你,你拿出那弓时,可有注意到凤九渊?”   “凤九渊……”李景扬喃喃重复,复而猛然抚掌,“是!我瞧着这位怀远王好似也认识它!”   李缙:“那就对了。”   凉风透过窗棂的缝隙钻进屋内,撩得灯芯噼啪一声,夜色愈深。   李缙沉思良久,再抬眼之时,眼中皆是算计:“听闻,你家那位女儿近日正被你关在家中?”   *   宴会前厅。   酒饱饭足,谢玹撑着头已有些醉意。那把被李景扬供出来的珍宝,眼下正被他抱在怀里,若有人想要上前替他分忧,欲将那弓夺去,定会换回不满的训斥。   这般人影攒动、心思浮动的夜里,凤九渊身为王爷,自然需要受到绝对的保护。大多数影卫蛰伏在阴影里,唯有一个常年在白日里行走的跟在身边,寸步不离,一双鹰眼紧盯着每一个蠢蠢欲动的捕食者。   而他身边的凤九渊,则依旧气度雍容,看起来闲散且附有诗意。   凤九渊今夜并未饮酒——他本就不爱酒,就连李景扬前来敬酒,他也只以茶待之。在如此热闹的宴席之上,他的发丝与衣袍都没有沾染到一丝酒味,冷冷清清仿若遗世独立之人。   谢玹就在他的右侧。   宴席上满斟的酒名为满堂春,入口初时苦涩,再品回甘,一盏茶后,不胜酒力之人便要被它的后劲冲得兴奋异常,大呼过瘾。   谢玹酒量颇佳,自李景扬因事暂时离席之后,他始终都在小口小口地喝着酒。神奇的是,这么久竟也没醉,只是思绪与动作都有些缓慢,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犹如处在梦中初醒的状态。   凤九渊起身走到他身边,并将手搭上谢玹的手背,五指微微一拢:“星澜。”   谢玹正握着弓,以为来人又是冲着弓来的。屡次三番被打扰,他眼底戾气横生,刚想发作,抬头一看发现是凤九渊,眼中的锐利便渐渐化作一团温和的水。   “是你啊。”   “这么喜欢它?”凤九渊指尖滑到谢玹的指节,轻轻碰了碰,“不惜整晚都不离身?”   谢玹笑意更甚。在酒意的催发下,他的这抹笑意显得有些傻气,亦有些不可名状的天真。   “是。”谢玹喃喃道,“这可是先生的弓。”   “先生?”凤九渊浅浅一笑,看向谢玹的眼中尽是纵容,“学堂里的先生?还是教导武艺的先生?亦或者……”   话未说完,谢玹以指封缄,拦在凤九渊的嘴上,也拦住了凤九渊未尽的话。   “不告诉你。”   凤九渊凝视他半晌,也轻轻笑开。   恰此时,李景扬裹着屋外凛凛的寒风,箭一般风风火火地冲进来,随之而来的,还另有一位妙龄女子。   藕衫青裾,容貌昳丽。仔细看去, 与李景扬的样貌有七八分相似,不过相似的五官,长在不同脸上亦会有天壤之别。女子低眉垂首之间,可比他这位发福的老子要好看得多。   李景扬拉着女子走过来,表现得热情至极:“这位是臣的爱女李冉冉,方才听闻王爷与殿下皆在席间,便难掩仰慕之情,哭着闹着要来见二位一面。虽说内室女子不便见人,但谁让臣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还望王爷与殿下见谅。”   说着,他将李冉冉推上前来:“快,给二位贵人问好。”   李冉冉样貌上乘,看年龄不过豆蔻,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被李景扬推了一把,李冉冉低着头,弯膝行礼:“见过十三殿下,见过王爷。”   这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仰慕。   可惜谢玹此时意识已有些迷蒙,只在心中保持着基本的警惕。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站在面前,目光中也难免带了些欣赏之意。   “免礼。”   凤九渊也道:“李姑娘不必多礼。”   一旁的李景扬见气氛大好,脸上笑容更是灿烂:“既然今夜良宵美景俱在,就让冉冉给二位斟一壶酒如何?”   说罢,他以一道不容拒绝的力道将李冉冉推往二人之间。   席中座位两两相连,凤九渊与谢玹比肩而坐。李冉冉被这么一推,整个人便跪在了二人的桌案之间。   她身上的藕衫因势拂动,撑在桌上用来稳定身形的大袖之下,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腕来。   少女手腕本应当如藕节般细嫩白净,李冉冉的却好似受到虐待似的,如雪的肤色上横亘了一圈乌色的伤痕。   就像是……被绳索捆绑而至。   谢玹微微清醒了些,间隙里,与凤九渊对视了一眼。   凤九渊摇摇头,让谢玹先按捺不动。   随即,他自己起身,一面扶住李冉冉的前臂,一面牵引她行至自己的席间。   李景扬在身后高声和道:“冉冉,你可要好好伺候王爷。”   李冉冉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堂堂一个州府贵女,被“伺候”二字冠在姓名之后,任谁都觉得是个羞辱。可李冉冉并未辩驳,甚至并未多说一句话,只是逆来顺受地随凤九渊入了席。   李景扬要她斟酒,她就不得不斟。   满堂春既是名酒,斟酒便就格外有讲究。身后有下人送来一罐新酒,李冉冉不发一言,取杯,干晾,等酒沉渣落入壶底,才慢慢地替凤九渊满上。   “王爷,请。”李冉冉抬眼,说出了今日入席以来的第一句话。   二人动作皆被背景里的人看在眼中。那李景扬虽已兀自入座,注意力却全然不在手中的酒杯上,反而时不时地瞥向远处。谢玹酒意已消,看起来正低着头百无聊奈地拨动弓上的线,实则余光正紧盯着李景扬的一举一动。   李景扬带李冉冉出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谢玹想。   来之前,谢玹曾在十皇子给的那份名单里看到过李景扬的名字,也知道他们家有多少口人。李冉冉是李景扬的女儿没错。   如果是冲着凤九渊去的……   “嗡——”   谢玹收指,弦绷紧又弹开,犹如古琴之声。   满堂春比一般的酒要浑浊些许,但这并不代表它是劣酒。相反,这是这酒够烈、后劲够猛的证明。   凤九渊不爱喝酒,谢玹很早就知道,他思忖着,若凤九渊为难,他可上前替他挡一挡。但如果是他自己的话,想必就算喜欢喝,也不会被胁迫着喝下。   他会直接一杯酒全泼在李景扬的脸上。   这般僵持,并非是凤九渊不敢拒绝李景扬,而是,若是在这般不合时宜的时候拒绝李景扬,待他们离去后,李冉冉的下场会很惨。   况且,谢玹虽知此事有问题,但并不知道李景扬究竟想做什么。   酒已至眼前,凤九渊缓缓垂眼,抬手要接。   立于他身侧的,自始至终毫无存在感的影卫忽然在此时出手,短刃碰到酒杯,瞬间弹开,霎时间,酒水四溅。   影卫微微颔首,不发一言,收剑再次没入黑暗之中。   要影卫出动,这酒里,必定有东西。   谢玹蓦然站起身来,就听李景扬在一旁醉醺醺地高声问道:“冉冉,酒怎么洒了?”   他不问王爷,不问下人,却要单点李冉冉的名字,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李冉冉吓得慌忙给酒杯满上,瑟瑟发抖地再次将它递到凤九渊跟前。   凤九渊没有翻脸拒绝,李冉冉便已明白,他们二人多半是在顾虑自己。于是这一回,她俯身敛眉,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王爷,记得将酒含在嘴中,切莫咽下。”   只是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因为畏惧而手抖,递上去的那一刻,李冉冉的手仿佛骤然脱力,酒杯顷刻间从指尖滑落,酒与酒杯就要齐齐往下坠去——   凤九渊眸光一闪,抬手稳稳地接住了它。   “李姑娘小心。”凤九渊道,“酒砸了两次,可就不好喝了。”   说罢,在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凤九渊抬首一饮而尽。 第72章 京华旧事   汴梁城,皇宫。   没了夏日的繁盛,朱色的宫墙便如同被岁月冲刷,失了颜色,只剩寡淡的影子。昨夜下了场暴雨,地上皆是水渍,是日清晨,王骐与太后比肩漫步,闻见满园的寂静,不免心中感慨。   “连端儿都离宫去了,这诺大的皇宫便更是寂寞。”太后怅然道,“这位置坐得愈久,清冷孤寂之感便愈是强烈。”   王骐闻言道:“怎不见你在随手拿捏旁人性命之时发出这般感慨?若你当真觉得寂寞,不如换我坐坐?”   太后回眸看她,笑起来:“好啊。”   王骐便也挥手大笑:“我才不上你的当!”   叔侄二人许久不曾这般聊过闲事。他们遣散了下人,兀自挑了块清净无人的院落,坐下来歇脚。   太后幼时喜茶,权因王家精通茶道,她耳濡目染跟着学了些。入宫后手艺却生疏了,直至今日,大多记忆都已湮灭在过去。   她随手泡了杯茶,刚送到嘴边,王骐便道:“前段时间那萧陵又闹了点事儿?”   具体闹的事,王骐还是听军中一位联络大将说的。   那萧陵不知发了什么疯,叫人把练武场的兵器都砸了。当初让他留在宫里教导世家后代们武艺,他一桩桩一件件将这些损耗用度列举成文,叫内侍无论多难找到,都必须要弄来。   如今又忽然叫人全砸了算怎么回事?   太后用杯盖推开浮沫,浅浅应了一声。   “要我说,你就应当直接出兵将萧家那群反贼绞杀,省的萧陵日日在宫里找你麻烦,杀又杀不得,看着闹心。”王骐说了一句,忽然想起什么,“听说永州近日有他们的踪迹?”   太后凉凉道:“你是从何处听说的?”   王骐心中一悚。   眼前这个动人的、称得上美人的年轻太后,的确是他的侄女。但这么多些年来,二人从合作到离心,几乎是不可逆转之事。他如今还能站在太后面前与她说那些不大不小的玩笑话,也是因为他在太后能够触及的底线之外。   那么,这件事就是太后的逆鳞了?   王骐心思异动,脸上却显现出更盛的笑意来:“军中消息灵通,你不是知道?”   太后笑了笑,眼中的凉意淡淡散去,又起了另一个话头:“比起萧家,李家更值得你我忌惮。”   “是。”王骐点点头,“你前些日子不是还掇升李家那庶子去兵部当差?以敌治敌效果是不错,况且那庶子对李家也并无归属……但我总觉得,此种计谋并非完美无缺。”   “叔伯这就狭隘了。”   太后轻轻搁下茶杯,拿帕子左右擦了擦嘴,淡淡道:“这世上之事,怎会有完美无缺的?你想要什么,则必定要承受过程中一定的风险。”   观李家内斗,遏制分散李缙在京中的势力,不失为一种漫长的、迂回之法。   但还是太慢了。   她还要等李缙在永州蛰伏,等他回京,再让他与李徵互相争斗……太慢了,她等不了,也等不起。   不如就直接将李缙按死在永州,若要回来,也得是他的尸体。   太后缓缓在杯侧摩擦,凝视着杯上绽放的桃花,道:“我在永州放了诱饵。”   “你是指……”王骐思索片刻,“萧家旧部?可是……若此事真的公之于众,却只是为了引诱李缙上钩,于你、于王家来说弊大于利。如果这是你说的风险,那未免也太大了。”   “不。”太后缓缓摇了摇头。   她悠然地换了个坐姿,从琵琶袖中摸索片刻,举出半块铜制的令牌来。   那令牌却不是寻常形状,除了官家特有的制式符号之外,形有兽状,栩栩如生。   王骐看见此物便蓦然睁大了眼:“虎符?!”   太后收回手:“是凤家手中的虎符。”   王骐心思百转,在脑中细细勾勒起那半块虎符的形状。   西南军中亦有半块,由统帅亲自收存。其能领动西南兵力,在此处铸成一道铜墙铁壁。另一半则在怀远王手中,以出兵对抗北疆之外。虎符一分为二,远散在大周疆域的两个角落。近些年来,得益于凤九渊在北方游牧之中实行的文化融合,战事极少,反而是西南的高句丽屡屡进犯,扰得边境不得安宁。   他一会惊异于这凤九渊竟然甘愿把虎符交上来,一会又愕然于太后竟瞒着他不声不响地有了这么多动作,猜忌之心陡升。但他左思右想,忽然想到,若虎符在太后手中,她就能在关键时刻将北疆兵力调回,就算那李缙找到当年的证据,最终想逼宫篡位,也是难如登天。   不对,既然如此,为何他要多此一举引诱李缙去往永州?   太后是怎么知道那批顽强的萧氏旧部一定会流窜到永州的?   除非……那诱饵并非是萧氏旧部的孽党残余!   思绪纷乱间,王骐听见太后又轻飘飘掷下一颗惊雷。   她说:“叔伯,你可还记得谢青彦?”   谢青彦……   熟悉的名字化作惊雷径直劈到王骐头上,让他久久回不过神来。   当年面临生死之刻时,王锦瑟尚且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还是正值先皇谢旭恩宠的年纪。那一年,她跪在王骐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才求得王骐铤而走险,为她、为自己的名利搏上一搏。   然而,十多年后,当王骐再次审视王锦瑟时,忽觉自己再也看不到那个哭哭啼啼、只知道依靠自己美貌而获得恩宠的小女孩的影子了。   良久,他感慨般地摇摇头,半喟叹半玩笑地说道:“你啊。你实话对我说,那谢青山当真不是你怀的骨肉?谢玹当真不是你的亲孙儿?”   谢玹身上的狠劲,与你可真是如出一辙。   王骐头一回在王锦瑟面前露怯。他看见王锦瑟的脸色,终是没说出口。   离去之时,王锦瑟叫住他,意有所指地说了句:“汴梁冬日干燥,叔伯需得小心烛火。西南战事频发,叔伯等年一过,便回西南去吧。”   他披着晨露来到皇宫,走时已暮霞漫天。王锦瑟目送他远去,手伸进袖中,指尖在虎符上来回摩擦,艳丽的面孔被晚霞照得愈发朦胧似仙。   “星澜啊……”王锦瑟自言自语道,“倒真是有点想念他了。”   新雨初霁,枯枝垂红,雨水中,倒影缥缈如烟,一阵风吹过,荡开层层虚幻的泡影。   “也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活着回到京城。” 第73章 把握命运   彼时的谢玹尚且不知宫中之事。   他们正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而在这寂静的夜中,回荡着的不止一片车辙之声。那是李景扬派的人护送李冉冉跟随凤九渊回程的车马人群。   滴答,滴答,缓慢的、磨人耐性的声音。   谢玹抬眼看去,对面的凤九渊丝毫不见服食过催/情药的模样,连气息都未曾紊乱。他只是阖着眼,仿似在闭目养神,而跟随在后面达达马蹄,则宛如声声的催促之咒。   谢玹想了想,尝试伸手去触碰凤九渊的脸。   还未接近,凤九渊便敏锐地睁开了眼。   眼底清明如许,但呼出的,如同火一般的气息瞬间将谢玹的指节包裹起来。谢玹指尖动了动,感受到蓬勃的,带着灼烧之意的气流。   这股滚烫之意,冲淡了凤九渊身上的冷清感。   他朝谢玹微微颔首,朝着虚空之处道:“来人。”   影卫由阴影化作人形,与马车内浓郁的墨色融为一体。   “把李冉冉处理了。”凤九渊道,“不要让她再跟来。”   “是。”   影卫领命而去。谢玹看不见他们的样子,只见车帘被微风扬起一角,车厢内另一人的气息便荡然无存。   此时此刻,在药物作用的催化下,凤九渊才渐渐显露出他身为王的气度。   在谢玹的注视中,凤九渊旁若无人地伸掌翻覆,由上及下地在胸前压下一个幅度,便有微不可见的白烟自他掌间蒸腾起来。   如此往复,片刻后,他的眼中恢复安宁。   睁眼之刻,正巧撞见谢玹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凤九渊无言了一瞬,正欲开口,便听谢玹问道:“你想与李家结盟?”   凤九渊不急不缓:“是李家想与我结盟。”   “你也没拒绝。”   “我并不打算拒绝。”凤九渊缓缓道,“我来永州后,他们便一直惦记着此事,既然如此,便成全他们。”   “你打算把李冉冉怎么处理?”   “喝下那杯酒,便是结盟的讯号了,李冉冉能否进入凤家的府邸,便已经不甚重要。她既喜爱自由,便让她离开李家,自行去往想去的地方罢。”   “你身体没问题?”   “没问题。我内力深厚,区区药物,催化出来即可。”   二人一问一答,一个疾一个缓。凤九渊表现得像一个长辈,始终温和而纵容。良久的沉默之后,谢玹又冷不丁问道:“你为何打伤秦庭?”   凤九渊:“……”   他的眸色深了些许。   一向毫无攻击性的面孔上,出现一丝细微的裂缝。但这般微小的变化,并不会让谢玹这般不会武功的人察觉。   谢玹仍在加重声音:“九哥哥。”   凤九渊垂下眼,搭在腿上的手轻握成拳,指尖不急不缓地摩擦着:“他撞见了我的秘密,为了暂时守住这个秘密,我需要请他离开。”   “好。”谢玹点点头,抛出今夜最后的一个问题,“我今夜能去你府上借宿一晚吗?”   凤九渊呼吸一顿。   药物的毒性分明已解,他的目光也仍旧温和。可落在谢玹身上时,便总有一种道不明的粘稠感,像是整个人被浸在温热的水中……也像谢玹跳下马车后,不小心触碰到凤九渊时那滚烫的温度。   *   月亮终于挂上了树梢。   月影横斜的廊下,有一黑影如同被风吹起似的,倏地掠过空中。他小心翼翼避开另一处别院,落在点了一盏灯的窗前,无声地钻了进去。   屋内,灯火摇曳,影子与光在墙面交错起舞。一人躺在塌上,着了件松松垮垮的长袍,解下发冠后的墨发从床上淌到了地面。   凤九渊半阖着眼,呼吸冗长且略显急促,但他的面孔依旧清淡,就像他本该如此。然而若有人敢在此时将手伸向他的跟前,去探他的鼻息,定能感受到滚烫的灼烧感。   听见动静,他缓缓睁开了眼。   “王爷。”黑影在他身后跪下,“属下已将解药找到。”   凤九渊又懒懒地闭上了眼。   他似乎很享受这般被药物控制的、失控的感觉。仿佛整个人连带着身与心都漂浮于空中,不受桎梏、随心所欲,放任自如。这种感觉,是平常那个稳重理智的凤九渊所体验不到的。   凤九渊开了口,声音是沙哑的。   “知道了,下去吧。”   影卫没有停顿,径直没入无边的夜里。   王府的影卫只听命于怀远王一人,他们训练有素,就算有疑问,也从不多问一句。   即便知道凤九渊中的是烈性情药,单靠内力是无法逼出去的,也不敢妄自揣测王爷的心思。   他们唯一敢做的,就是在没有凤九渊的命令之下,偷偷从州府府衙找到了解药——哦,顺便“不小心”扮鬼把那个起夜的李景扬吓了个屁滚尿流。   所以他们自然而然便没有见到,他们的王爷将解药捏在指尖,任其化为齑粉的模样。   若此时是跟在秦庭身边的叶一,则定会多问一句:“你就如此笃定谢玹猜到你中的药并非完全解了?”   那么凤九渊定会回答:“我当然笃定。”   清辉于夜空中最亮的时候,凤九渊的门被敲响了。   彼时凤九渊已陷入半醒半梦之间。   府上很安全,凤九渊知道,来人不会是影卫,亦不会是不懂事的下人。   谢玹站在床头,看着罕见地露出狼狈姿态的凤九渊。   衣衫半褪,从胸口垮至腰间,虚虚地掩盖着的私密之处有着不可明说的微微凸起——那是他自己所不能控制的。   药物已在体内催发,显露出来的,便是如堕入泉水中的湿漉漉的衣裳。凤九渊无法利用视觉感受到谢玹的存在,只能尽力睁眼看,拨开汗湿的发。   于是他便看见了谢玹的样子。   碧眸如滴墨,眉眼如远山,纯净似星,又如层层雾后掩埋的深沉。   谢玹道:“在等我?”   凤九渊沉默不语。   谢玹笑道:“九哥哥就是在等我。”   他凝视了凤九渊半晌,对上对方始终纵容的眼,竟一时有些笑不下去。   世人不懂凤九渊,只以为他如他父亲一般,性情温吞,似乎只知道静静守得北疆一方净土,不与人争,不与人抢。谈起凤家,便是空有北疆一方阔土,不知进取与野心。   可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前世谢玹死后,斩杀了所有的叛臣与乱民。   谢玹不知道他的身后事,却知道他九哥哥的为人。   于是他不再看凤九渊。索性整个人翻身上床,悄声无息地,隔着湿漉漉的衣衫握住了那滚烫的犹如火棍一般的物件。   凤九渊喉间滚动,那副雅静的皮囊之下,暗潮汹涌。   “我帮你纾解欲望。”谢玹道,“你得用等同的东西回报我才行。”   凤九渊闻言只道:“星澜说笑了。”   “可我大概知道你为何偏要喝下这杯酒了。”   谢玹收紧五指,以拇指指尖拨弄尖端。从前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谁若是想让他伺候,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是故这般动作算得上异常生疏,但能得见平日里颐指江山的人如此温顺的模样,依旧给了凤九渊极大的快感。   他承认,在谢玹会意后,他大概是如愿以偿了。   凤九渊缓慢地眨了下眼,将嘶吼着奔跑着的欲望与占有欲,埋藏在沉寂的面孔之下。   不该如此心急……不该如此莽撞……   但他不想等。   他在交予给谢玹把握住自己的机会,就像猎物之于鹰鹫。   “九哥哥答应了吗?”谢玹轻声笑起来,“不如,就从你到永州那天开始说起?” 第74章 九哥哥,不要嫉妒呀   如果有人想要采一朵花,他需先趟过溪水,迈过丛林,越过诸多茂密而隐秘之处。   如果有人想要撷夺花中的果实,他可能会被热切的花汁浸染。   那是一朵开得很热烈的花,会让人想到活色生香的春天。   谢玹生平第一次采这样的花,但他向来不晓得尴尬为何物。   他的九哥哥心思重,嘴上说着一,心中却想着二和三。谢玹必须要把自己当成被捕食的对象,亲自、一点点地送到这朵生命力旺盛的花的嘴中。   起初,凤九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将所有的感官集于一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玹。   因为他的星澜正美得惊人。   这世间存在着对自己知之甚笃的人并非是一件好事,因为他会把控你的一呼一吸。他会用眼神当作利刃,在你身上烙下一道又一道的迫切的注视。   凤九渊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那是一双曾经拉弓引箭的手。北疆的冬日冰天雪地,世人以为怀远王便也如这雪地的落梅一样,不争名利。   可他们不知,这位王爷与萧氏中的那位神箭共出一师。   可眼下,这双手在颤抖。这是痼疾,是无法言明的伤痛,他独自一人将其捂了一生。   凤九渊缓缓吐气,不轻不重地握住谢玹的手腕。   “星澜……”   微弱的天光落在花枝上面,像上天照拂下来的影子。   谢玹不知危险将近。他像一个懵懂无知的探寻者,靠着那点对世界了解,堂而皇之地往陌生之地走去。   滴答,滴答,前方蜿蜒的路上有雨落下。   “九哥哥。”谢玹抬起头来,眉眼像淋了一场大雨,“你心跳得好快。”   他故意去贴近,尽管凤九渊此时穿与不穿已没什么分别。   凤九渊将颤抖的手微微收紧,搭在谢玹的肩上,又顺着谢玹的肩颈摸索直下颚,而后用二指迫使他微微仰起头。   这场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凤九渊凝视着他,像在凝视自己赤裸的欲望。   一,二,三。   他在心中数着,而后低下头,截住谢玹所有的呼吸。   *   谢玹的嘴中仍有残余的味道,凤九渊品尝着,久违地蹙起眉头。   但他亦是许久不曾这般疯过了,自凤易死后,怀远王三个字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他热衷于将欲望埋在脑海,掩在心口,藏在世人不可违逆走进去的禁区之内。   唯独不放在可观视的眼中。   凤九渊吻得很重。   他想把谢玹嘴里的味道全部掠夺过去,他的星澜不该被如此玷污。   但有些东西实在是不太老实。   谢玹沉默地任由凤九渊吻着。抛开最初红着眼扑过来的姿态,凤九渊依旧是从容的,掌控着一切的。整个人被苦莲香气包裹其中,谢玹阖眼迎合,舒服地只想喟叹。   后来他又漫漫想到,他九哥哥的吻,是那么多人中最温柔的一个。   ……等等,他为什么比较起来了。   没等他继续自省,下一刻,他就感觉凤九渊的身体愈发僵硬起来。   此时此刻,谢玹正覆在凤九渊身上,由于身体的重量,二人正处在一个微妙的、严丝合缝的状态。他能感受到凤九渊身上的温度仍然不断在升高,并且丝毫没有褪去消散的意思。   方才他卖力许久,都差点上嘴了,怎么还这么精神?   “你怎么……”谢玹想了想,决定换个委婉的词,“你有隐疾?”   不是,他被这么黏黏糊糊地亲了半天,腰都软了,为什么刚刚对凤九渊又揉又搓,浑身解数都使上了,凤九渊却还不交待啊!   “这药效过于强了。”凤九渊哑声道,“星澜,莫要污蔑我。”   谢玹:“……那怎么办?”   凤九渊用一种极其深邃目光看着他:“我愿意与你交换,星澜,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谢玹有一瞬间的晃神。   在这一刹那,眼前的凤九渊与十几岁的凤九渊隔着一道时光长河,奇迹般地重合在一起。   十几岁的凤九渊尚且稚嫩,不敢剖陈真心,亦不敢将能拿捏自己的方式交于旁人手中。   他只敢说:“你要跟我一同去北疆吗?”   实际上,他却是在说:“你愿意与我共度一生吗?”   可他们已然错过了一生。   彼时谢玹被乱花渐入迷了眼,以为这偌大的皇宫总有他安宁一生之地。失去了皇宫这座红墙的庇佑,他谢玹只不过是活在他人背后的影子。   而现在的凤九渊,又在问他愿不愿意。   谢玹微微错开眼,想撑着身子从凤九渊身上爬起来。   他感受到了危险。   所有不可控的因素皆在谢玹的思考之内,他乐见凤九渊为他失控,也乐于在适当的时候帮助他,甚至愿意主动放弃一些东西,以谋取更大的利益。   但不能是坦白的、赤裸裸的心。   若想知道凤九渊的目的,他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得知,不该是这一种。他今夜应当是醉了,那名唤满堂春的酒后劲可真大,大得他如此妄为,如此纵意。   可凤九渊却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轻轻扣住他的手腕。谢玹回头,撞上他爬满欲望的、不甚清醒的眼。   如果谢玹愿意继续探寻,他会发现,其中还藏着一丝微不可见的妒意——这是今夜发生的一切的起因。   “今夜你我不谈风月,只谈情事。”凤九渊缓缓道,“星澜,你可愿意?”   谢玹:“我……”   ……   谢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点头的。   或许是凤九渊那张漂亮的脸太具有蛊惑性,亦或者可归咎于酒。但他后来思前想后,觉得人还是不能如此为自己找借口。   虽然作为男人,被另一个同样性别的人为所欲为并非他本意。只是……介于谢玹本人的行事准则,一切以自己爽利为主,他享受于此。至少怀远王温柔体贴,技巧与情意并在,伺候得他很舒服。   如若是个毛头小子,谢玹未必会应允。   他微微抬起身,睁开眼时,凤九渊仍在沉睡。墨发寂眼,是他的九哥哥。   谢玹侧过身,半撑着头,用目光描摹凤九渊的眉眼,试图从中找出属于九哥哥的少年人的影子。   但他什么也没发现。   于是谢玹只好重新躺了回去。   经由昨夜,他的身体略微有些不适,但尚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像少年时睡在一起的每一次一样,谢玹钻进凤九渊的怀里,将头枕在他的胳膊上,阖眼继续睡去。   罢了。   浮生大抵无非寓。 第75章 不谙世事谢星澜   其实谢玹这一觉睡得还算好。   昨夜之事虽耗费体力,但对于他来说,也是难得能放松一二的时刻,繁芜心思抛至脑后,任由人最原始的欲望裹挟着所有的理智。   在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便醒了。凤九渊还在睡,谢玹没有叫醒他,只留了一封信,便自行出了府。   身边自然是有几个侍卫跟着的,侍卫们以为这位十三殿下要回驿馆,马车都备好了,却见他往长街那头一指:“去州府府邸。”   “啊?”驾车的侍卫一愣,“又回去?”   这天还没亮彻底,城里的鸡都没来得及打鸣,这时去敲府衙的门作甚?   但他们不敢多问,只觉自家小殿下的气色看起来既疲倦,又瞧着有几分红润,矛盾极了。   马车达达顺着那条熟悉的路折返回去,这个时候,许多早市的商贾们已经张罗起来,街头巷陌也不似夜里那般寂静。   谢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转了好几圈后,马车咯吱一停。   侍卫上前去搀扶他下来,走到剩最后一个台阶时,谢玹脚步微顿,微微仰头看向府衙门头上悬挂着硕大的匾额,双眼一眯。   临到下马,他不上不下地停在那,回过头不发一言,那逡巡的目光看得侍卫浑身不自在。   “……殿下有何吩咐?”   “你身上有刀吗?”谢玹说,“二指长就行。”   *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李景扬正在做一个酣畅的梦。白日里目的达到,他心情舒畅,梦里都是大好的喜事,他梦见自己从永州州府的位置又升了一层,去了京中,被太后封为三品大官。可官帽都没戴上,就被人一嗓子嗷醒了。   说是,谢玹又来了。   谢玹又来了?!   李景扬以为自己听错了,跟着家丁急匆匆往外去看,果真见谢玹正负手立在长廊之下。   他身上的长袍颜色沉寂,样式算不得上新,以大片乌色为主,于是肤色便在这晦暗的天色里显得尤为打眼。   只是不知为何,衣裳看起来有点宽大,好似不适合谢玹似的。   好几刻钟之前他们还在一起喝酒,谢玹穿的还不是这一件。   李景扬躲在门后观察片刻,决定还是先不要去见谢玹为好。   李冉冉刚被送到凤九渊府上,那杯下到凤九渊酒中的药物药效尤其烈,非常人用理智所能抵挡。   他凤九渊喝下这杯酒,不就意味着愿意与李家联姻?愿意与李家一同共谋大业?   若李冉冉事成,李、凤二家可能自此就绑在一起了。   十几年前他们二家的关系就还不错,那时凤易还在,与李家有所往来,倒是秦家与萧家始终被排除在外。如果后来不是萧家出事,他们与怀远王府或许早就能不分你我。   谢家人坐这个位置,可坐得太久了。   在冉冉事成前,他们谋划的事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李景扬想得很好,脚步也及时刹住,他招招手让家丁附耳过来,交代该如何说才能既让谢玹就此打道回府,也不会得罪他。   他可还惦记着那封向太后请旨罢黜他的信呢。   他算盘打得响,可惜谢玹并不想走寻常路。   只见挪开了一条缝的大门,从外至内“哐”的一声被砸开。   有位家丁躲在门口,正巧被沉重的木门砸了个正着,捂着脑袋哎哟哎哟地倒在了李景扬的脚边。院内的人被这动静吓到,纷纷往后躲避。   其中当属李景扬脸色最为难看。另一边,谢玹已被侍卫簇拥着迈过门槛,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   “李大人,又见面了。”   见李景扬不动,谢玹又道:“李大人为何这么看着我?昨夜我们只喝了酒,没来得及谈正事,我思忖着需得尽早再来见李大人一面,以免夜长梦多。”   正事?   李景扬脸色愈发青了。   谢玹这么堂而皇之地闯进来,难道是掌握了他的什么罪证,是来兴师问罪的?可除了李缙交代的事,他近日并未做过什么……就连那莫须有的此刻一事,都是空缺来风……   “小殿下来得突然,下官没能及时接待……”李景扬边斟酌用词,边笑脸迎上去,“不知道小殿下说的是何事,竟这般急切?”   谢玹不答反问:“李州府不知?”   “……”李景扬张了张嘴,脑子里将事情过了一遍,摇摇头,“不知。”   谢玹不说话了。   他越沉默,李景扬心中便越是打鼓。   谢玹究竟在搞什么?   若他知晓萧家旧事,也算是太后一派。近日永州的暗潮也皆是来源于此,他不忙着给太后收拾烂摊子,怎么死盯着他李景扬不放?   若他不知晓,如今这些行为便更是怪异了。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听得谢玹轻笑道:“李大人忘性怎得如此大?前些日子圣旨下来的时候,皇祖母还督促我早日为运河事宜做好万全准备呢,李大人病久了,连这事都忘了?”   李景扬一怔。   竟是为运河一事?   他在心中缓缓松了口气,事情繁多,连谢玹为何下永州这事都差点忘光了。在谢玹来之前,一直是李景扬着手督促此事的,一面是征召工人,一面是建造督台。人力、物件、钱财,都是他上上下下差人去办的,这也是刚开始他能将谢玹等人卡在驿馆数月之久的原因。   听到与他们暗中谋划的事无关。李景扬脸上的青灰色气息褪去,终于又喜笑颜开起来。   二人相携着往里走去。   “我比较急,大人莫怪。”谢玹笑道,“这事一日不按部就班地办起来,我心中便一日不踏实,时时刻刻担心皇祖母怪罪。是故昨夜一想到此事,今早便急匆匆地赶来了。”   李景扬摆摆手:“也怪我,这病来得忒不是时候了,让十三殿下耽搁 了这么久。”   他们哥俩好似的,几步便越过前院,踏足正厅。   由于刚到清晨的缘故,偌大的州府府衙里没什么人。唯有零星的几个护院,也在谢玹到来后为避免冲撞,不远不近地退到了角落里。   谢玹叹道:“其实我对修建运河一事一窍不通,但此举由我提出,必定有始有终才行。眼下正值冬日,等年一过,春便来了,这事可不能再拖了。”   说着,他惆怅地搭在李景扬浑圆的肩膀上:“李大人可有人选?”   李景扬微微讶异:“工部的大人们不行么?”   “行,只是他们到底是从京中来的,对永州不甚熟悉。若碰上恶劣天气,兴许还没有你们本地人了解。”谢玹道,“我在宫里做事还有老师兄长、或者皇祖母替我兜着,现在却只能靠自己一个人,这不,前段日子杜喻之大人传的那张圣旨,明面上说是给我们行便宜之事的权利,实际上是对我敲打呢。”   谢玹苦笑道:“皇祖母在催我,叫我赶紧办事。”   李景扬眼珠一转:“这倒是……难办了。”   他背过手,手掌攥紧,面容看起来随着谢玹的抱怨一同担忧着,实际上,眼中细微的算计已将他暴露。   家主大人一直想杀掉这个祸害,若是从运河上着手呢?   万一谢玹在途中遇到了点什么岔子,重则能当场殒命,轻则传到太后耳中,治他个办事不利之罪。   正厅中已经有下人上前掌灯。微弱的光线将大厅填满,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在脚边。   李景扬坐下来,思索道:“臣……倒是想起一个人。”   谢玹面色一喜。二人原本分席而坐,李景扬此话一出,他竟直接起身,急匆匆来到李景扬跟前:“李大人请讲。”   李景扬:“不知十三殿下可还记得与杜大人一同来的那位?”   “嗯?”   “就是那个叫做顾时清的年轻人。”李景扬转过头,正对上谢玹那双碧眼。二人离得过近,谢玹姣好的面容霎时闯进李景扬的眼中,与此同时,还有一丝丝若有似无的苦莲香气飘过来,让他有一瞬间的怔愣。   随即,他缓缓吐了口气。   “十三殿下有所不知,臣是认得这个顾时清的。他是永州籍贯,老家就在城郊五里地外,家里清贫,收成不好的那几年父兄接连因劳累猝死。几年前他说要响应科举令入京,让我写推荐帖,可科举令都停了几年了,我上哪去给他写帖子。”   “但这个顾时清执着得很,我不写他就日日烦我,我实在是不堪其扰,就给他指了条明路,岂料真的让他入京做了官。他从京中来,又是永州人,我瞧着人也挺聪明,若十三殿下不嫌弃,或许可以考虑一下他。”   谢玹听罢,连连点头:“确实巧。多谢李大人,我明日便亲自去见他。”   了却一桩心愿,李景扬心中悬着的石头彻底放了下来。   看来谢玹来此,是真的在为开凿运河事宜奔波。若顾时清识趣,还能为他们所用,而后在恰当的时候给谢玹使使绊子。亦或者,能取谢玹的性命也说不准。   他看向谢玹,对面的年轻皇子一幅不谙世事的模样,哪有家主大人说的那般厉害!   像他这个年纪,自己的能耐可比他强得多!   李景扬呵呵笑着,心中却全是恶毒的算计。   天边的肚白之色渐渐明晰,李景扬客气地让人去准备早晨的吃食,顺势邀请谢玹留下来用膳。   数道精美的菜品依次被端上桌来时,天光便已经大亮了,院内却没添多少人,侍卫、家丁还是谢玹刚进来时的那一批熟面孔,都没轮换过。谢玹数了数,算上李景扬自己,整个府上上上下下不过十人。   这对于一个州府来说,未免也太寒酸了点。   等菜上齐,李景扬又嚷嚷着说要人拿酒来,且要拿上好的满堂春。   谢玹低着头,正在挑碗里的葱花,闻言抬起抬头颇为天真地问道:“今日也有人来斟酒吗?”   李景扬脸色微不可见地一僵,随即呵呵一笑:“十三殿下若想,那自然是有的。”   “嗯。”谢玹点点头,收回目光,似乎又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葱花之上。那是一块烧好的猪骨,外香里嫩,就是洒了太多葱花,谢玹十分耐心,一颗一颗地拿筷子去夹。   尴尬的气氛上来,李景扬敏锐地察觉到氛围有些不对,心道,谢玹就这么讨厌吃葱花?   为避免继续不自在,他站起身来:“下人们估计不知道满堂春放的位置,臣亲自去取,请十三殿下稍等片刻。”   谢玹没搭理他,等李景扬走出一段路,忽然冷不丁地说道:“其实今日来,我还有一事……”   李景扬心中警惕的旗帜登时竖起来,可他左等右等,也不见谢玹说第二句话,回身一看,谢玹还在挑葱花,嘴里还念叨着:“这葱花怎么挑不完呢?”   李景扬:“……”   挑着挑着,谢玹忽而“咦”了一声,拿筷子拨了两下猪骨:“这是什么?”   李景扬:“?”   见李景扬似乎还在等待他下一句,谢玹有些无奈:“不是什么大事,倒是这碗里的东西,李大人得亲自过来看看……”   碗里的东西?   李景扬狐疑地想,碗里除了猪骨和葱花,还有什么?   但谢玹嫌恶的表情太过逼真,引得李景扬真以为餐食里出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他走近一看,只见碗中左侧是一块早已冷却的猪排骨,右侧则是被谢玹码得整整齐齐的葱花。   碗里也没什么啊?   他伸着脑袋看了半晌,一边疑惑一边道:“十三殿下,您是不是……”   话没说完,李景扬只觉得脖颈忽然一凉。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下一刻,谢玹贴近而来,手上的动作既稳又准地往前一送,那泛着寒光的利刃便如游蛇一般映入李景扬错愕的眼中。   “十三殿下……你,你想做什么?”   谢玹:“这便是第二件事。”   李府的家丁想靠近救自家大人,便只能对谢玹刀剑所指,那谢玹身边的侍卫却也不依了。二方人马顷刻间剑拔弩张起来。   风暴的中心,谢玹不慌不忙,甚至换了个手持刀。   他面色沉寂,垂眸之际显得乖顺极了。   “带我去见李缙。”   李景扬吓得面色发白,却还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十三殿下什么意思?李缙……李缙已被革除官职,与臣并无、并无半点干系啊!”   谢玹的眼中像有一道旋涡。   面无表情盯着人看的时候,旋涡中暗沉沉的雾气便挥发上来,将人包裹在其中。   “别废话了。”谢玹嘴角弯起一个惬意的弧度,“要么带我去见他,要么杀了你,自己选一个。” 第76章 红尘困住我年少   李景扬跌跌撞撞地被推搡向前。   因时刻担忧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怕谢玹一个手抖便扎了进去,李景扬面部扭曲,双眼乱飘,活像个中了邪的鬼魂。   一步步的,他就这么被推到了李缙的身边,而后被谢玹一脚踹倒。   谢玹未曾收力,李景扬自然摔得不轻,浑圆油腻的身体像个肉球咕噜噜地在地板上滚了一圈。他被这里的山水养得有多油光水滑,民生便被搜刮了多少油脂。   最后,李景扬一脑袋栽到了李缙脚边。   李缙转过身来。   他着了一身粗布衣裳,一打眼看去,好似挽起袖子就能下田去栽秧的农夫。只是那双眼中包含诸多算计,承载了诸多的利欲熏心,凑近一闻,身上铜臭味与人血便能熏得人一个仰倒。   “十三殿下……好久不见。”李缙缓缓开口,声线粗粝而刺耳,拿余光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李景扬,“这是何意?”   谢玹开门见山道:“想与李大人谈谈合作的事。”   李缙哼笑一声,摇摇头:“殿下莫不是喝多了酒,净说些胡话,李缙一介布衣,怎敢与殿下谈合作?”   “灭萧氏,谋大业,登九天。”谢玹低声道,“李大人,你想谈哪个?”   李缙呼吸一滞。   许久不见,较之朝堂上的李缙,眼前的这个李大人,看起来愈发深沉,也愈发深不可测。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李家家主自上位以来,无限膨胀的野心与权力,早已赋予他只愿俯瞰人间的高傲。   他自诩聪明,却又愚蠢。处处警惕,但骨子里的狂妄自大往往又会不受主人控制,堂而皇之地跑出来叫嚣。   譬如现在。   谢玹要挟了李家的人,像拎着畜生似的,将李景扬一脚踹到了李缙的跟前,就是打了他李家家主的脸。   他平静的,用那双浑浊的眼盯着谢玹看。   汹涌的杀意几乎喷薄而出。   李缙想杀谢玹,是应该的。   从太后下令剿灭萧氏旧部开始,谢玹便深知,自己就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进了棋盘之中。棋格纵横交错,棋子散落其中。   京城有李徵、萧陵、太后三派各怀心思,永州则以李缙、凤九渊、秦庭三方割据。上上下下笼括的关系网,密密麻麻地将南北两地织盖其中。   而这张网的根系,则要落脚于数十年前的萧氏。   铺陈开来的网看似纠结缠绕,好似解不开的千千结,事实上,自那夜他与凤九渊一问一答之后,谢玹便已从中窥探到一条出路。   永州与衢州交界处的叛民流言不是空缺来风,李景扬也确实曾派兵围剿过他们,不过以失败告终。永州州府无法镇压叛民也许说得过去,但李家人,尤其是作为李缙半个心腹的李景扬,捏死那群叛民,便犹如捏死一只蚂蚁。   但他没有妄动,留着那群叛民在此,即便百姓怨声载道也不去管,为什么?   凤九渊半年前便来到永州,并费心劳力地买了块地,开门立府,把他那蜿蜒的庭院建造得有模有样,好似要在永州长住似的。凤家手中握的虎符干系着凤家整个家族的安危,他却说那玩意已不在自己手上。   虎符不在凤九渊手上,会在谁的手上?凤九渊把它交给了谁?   堂堂一个世袭的亲王,身份尊贵到几乎能与皇帝称兄道弟,为何宁愿喝下那杯有问题的酒,也要彰显自己想要与李家合作的诚意?   秦庭在汴梁的名声是出了名的风流,十皇子曾挂在嘴边的那些浪荡子,说那些喜爱辗转在坊间怡红楼的富家子弟,喜爱身着红衣的那群人里,秦庭边数其中之一。他们秦家早已没落,或许会为了生存而被迫依附皇权,却不至于做到倾尽家财只为支持运河开凿这种程度。   秦庭所求,只为下永州。   下永州找人。   他在找谁?若追根溯源,他要找的人会不会与自己最终的目的有关?   而看似游离在外的李徵,目的最强且最明确的李徵,如今想来,身上也有一片扯不掉散不尽的雾。他想要李缙死……或者说,是想要整个李家死,那么,当年他在紫鸾殿的那一出大义灭亲,宁愿自己成为被诛的九族之一,也要拉李缙下水的行为,是否只是一个遮掩?   他手中是否还有另一个筹码,才能让太后破格晋升他为兵部侍郎?   如果,是说如果。   如果谢玹跳出框外,大胆地将这些拧成一团的线拼接起来……   那么,会不会有这样一个人?   他知晓萧家旧事最深的真相,与李缙、太后、秦家、凤九渊等人利益相关。   因为他,李景扬暂时不敢动叛民,并且将那一处示作重点观察之处。   因为他,凤九渊离开封地,远赴永州。一方之王离开封地,京城必定会震荡三分,为表对皇权的忠诚,凤九渊便自愿上交虎符,只遣带三两影卫。   因为他,萧氏旧部蠢蠢欲动。   秦庭抛弃了京城的富足生活,来到永州这种地方,是寻找他。   李徵脱离李缙掌控,坐上兵部侍郎的位置,是利用他了的价值。   于是第二个问题出现了——是否真的有这样的人?   如果说在来府衙之前,这些还只是谢玹的猜测,那么眼下,面对李缙铺天盖地的杀意,谢玹敢笃定。   这个人一定存在。   会是谁?   这样一个人……是他谢玹入局的关键吗?   千钧一发之际,谢玹还有闲情逸致思索,若他真因此死在了府衙,会有谁真正为他难过为他哭,甚至不惜一切为他复仇。   可他又转念一想,无论是与之有过鱼水之欢的九哥哥,还是眼下不知所踪的秦槐序,亦或者是刚刚寄信而来却不知所云的李应寒,都不曾有一个人对他有过百分百的真心。   唯有他家先生,生性纯良,却将那颗心包裹在清冷的皮囊之下,旁人碰一下,便要缩回去一寸,碰两下,便缩回去两寸。只有把他碰急了,他才会真正忍无可忍坐地反击,继而暴露出最柔软的内里。   善良的人,终归会最先万劫不复。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所谓,好在他的九哥哥不是个善良的人。   李缙厉声唤人来把谢玹拿下时,谢玹还在悠悠地想——   不知道凤九渊什么时候醒呢?   也不知道……他看到信上写的“哥哥,救我”四个字时,会是什么心情呢?   *   冬日闷雷轰隆隆将昏暗的天劈开一个窟窿,绵延了上千里的云彩懒懒地飘去不远,又慢悠悠地聚拢回来。   将汴梁的天遮盖成一块密不透风的板。   朝臣们走出紫鸾殿,互相交换近日有意思的新事。一个干瘦的老头拉住李徵,及时阻止了他扬长而去。   “近日李大人深受太后娘娘喜爱啊,想必不日便又会升迁 。”老头双手握拳,“恭喜恭喜。”   李徵:“谢谢,应得的。”   老头:“……”   他脸色僵了一会,到底不敢发作,企图另找话题,搭上这位红人的线。   “李大人真幽默。”老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但文宣门的那位,可就不省心咯。”   李徵动作一顿:“怎么说?”   “嗐。前些日子他刚忤逆了太后娘娘,于是被罚了软禁,听说连炭火都不能送进去。这大冷天的,文宣门又在处在穿堂的风口,没点炭火怎么受得住哦。”   李徵笑了笑:“那不知这事与大人您何干呢?”   老头:“……”   一次被驳,二次被堵,饶是他再想巴结,也要顾念自己的自尊。于是他干笑两声,转过身便冷脸离去。   李徵在站立了片刻。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微弱的潮气,湿哒哒地落在他发冠上。他静默良久,不知想了什么,终是顺着丹陛旁的阶梯缓缓离去。   前几天刚下了场雨——冬日的雨总归是不够多的,老天捏着鼻子,滴滴答答半死不活地掉下来几颗,便吝啬地捂住了眼。   皇宫的文宣门之后,院落门大开,风声呼啸。一个人影身形摇晃,骨节分明的手捏在门框上,青筋偶有凸起。   他正在艰难地,缓慢地试图自己站起来。   这双腿,已经许久没有尝试过他该有的用处了。   正如一株植物枯寂许多年,也难逃走向生命的尽头。青竹正打完水从院门外走进来——他们住的地方简陋潦草,要什么没什么,冬日寒冷且干燥,青竹想着拿柴火烧点水,拿给他家先生取暖。   怎奈一进门就看见这幅状况。   他登时心惊肉跳,哐当一声将木桶扔开,上前就要去扶。   “不准动。”萧陵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青竹步伐一滞,真的不敢再动了。   然而动作止住,那颗跳动的心始终在牵肠挂肚。青竹不敢眨眼,就连呼吸都微不可闻,生怕自己的言行举止影响到萧陵。   只是到底是徒劳。   萧陵双腿早已不再有力,在即将摔倒之际,他蓦然抬手,五指一收,挂在墙上的剑便飞入他的手中,作为支撑的拐杖。   “剑柄积灰了。”萧陵坐回轮椅之中,将剑扔开后,细细擦拭指尖,“扔了吧。”   青竹:“先生……”   “要我说第二遍?”   青竹忍住眼泪:“……是。”   他捡起长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是止不住。但他也不敢哭出声,只好转身任眼里砸到剑身。   长风一起,束于耳后的长发拂至身前,迷了萧陵的眼。   行至院落之外,青竹回身看去,见他家先生又缓缓开口了:“今年冬日格外冷,你出宫去,替我采买几斤炭回来。”   青竹:“啊?”   可内务府能让进吗?   但先生想要,青竹也毫无怨言,即便出宫极其麻烦,恐怕天亮之前赶不回来了。他想叮嘱几句,自己不在也要好好休息,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萧陵已经阖上了门。   他愣了片刻,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的先生有些不同。但他思前想后,还是没能揣度到他家先生的内心。   等到他明白过来时,为时已晚。   天边刚翻起肚白,从被窝里硬生生将自己拔起来上朝的大臣们,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跨过了文宣门。   若是按照往常,他们穿过文宣门,下了轿之后,便要直奔紫鸾殿等候太后临朝了。但今日有些不同。   想拍李徵马屁没拍成的那位老头刚下车,人还没走近,便瞧见不远处传来的浓浓黑烟。他被吓了一跳,边拨开人群边问:“怎么了?怎么了?”   “嗐,走水了呗。”   老头一愣:“哪里走水了?”   他这句问话实属废话。   靠得越近,灼烧感便越强。文宣门内的那处寂寥的院落,早已被重重大火包围,滚滚浓烟无情地吞噬了一切。   有人感叹道:“唉,这么大的火,又是风口,里面住的人恐怕凶多吉少吧。”   有人小声说:“这里边住的是那位掌教先生吧,不是说他被太后娘娘罚了,连炭都没有,哪里来的火?”   有人遮掩道:“算了,与我何干,走了,上朝去。”   人群看了会热闹,便全作鸟兽散。   宫内起火,自有宫内人问责,与他们无关。   于是无人可见那浓烟升上高天,与昏沉的天色一起,最终融为了一色。 第77章 如果我不是唯一   凤九渊向来睡眠浅,夜里一点窸窣的动静都能把他惊醒。但别看他贵为王爷,实则闷葫芦似的,有点伤痛,旁人问了也是半天放不出一个屁。   怀远王府的大夫倒是想给他治好这个毛病,但奈何他本人并不配合。每每大夫上门,他都主动伸手给他把脉,但若要问起病因、过往,便是一问三不知了。   只有一回,凤九渊曾语焉不详地自述,自凤易离世、他离宫回北疆继任爵位后,身上就粘上了这毛病。大夫扳起指头数了数,已有好些年了,但脉象把不出,安神的方子也不见效,左右来去,大夫连连摇摇头,下了定论。   是心病。   心病啊,还需心药医。   怀远王府里的人一头雾水——什么心病?凤九渊才十几岁,身上的担子是重了些,但哪会有这么严重的心病呢?难不成是因为因为父亲骤然离世,继而伤心欲绝造成的?   许久之后,老怀远王妃被凤九渊从汴梁接回北疆,她也试图问出个缘由,最后也不了了之。   虽然不知道发生何事,但凤九渊到底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老怀远王妃察觉到他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具体是什么,也只有凤九渊自己知晓了。   好在这睡眠浅的毛病对寻常生活构不成影响,于是一来二去,就这么过了许多年。   凤九渊的贴身影卫是知道此事的。   因为知道此事,所以一早才诧异于凤九渊沉沉的睡眠——他家王爷竟然一个晚上都没有醒。   直到府邸之外一街之隔的巷陌里响起沸腾的鸡鸣之声,凤九渊才悠悠醒来。   等候多时的影卫终于等到这一刻,连步伐的动静都顾不得掩去。   “王爷。”他俯首行礼,“十三殿下一早便出了府,只留下这一封信。”   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凤九渊,眼中饱腹过后的酣足还没褪尽,他端正坐着,不慌不忙地打开信来。   寥寥四字——哥哥,救我。   他静静地看了半晌,见到信中求救的口吻,不仅没有焦急,反而轻笑了一声:“他去府衙了?”   “……是。”   即便见惯凤九渊的运筹帷幄,影卫还是险些没忍住,差点问出一句“王爷怎么知道”。   凤九渊又问:“有多少人跟着?”   “按您的吩咐,前锋有二人,后面跟着的还有三人,一共五人。”   “嗯。”凤九渊点点头,温和一笑,“办得不错。”   影卫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凤九渊此时的心情分外明朗。他顿了顿,按照传回来的消息一一禀报:“按照您的吩咐,他们已经把李景扬与李缙控制起来了,十三殿下也并未受伤。”   说话间,有下人上前替凤九渊更衣。他阖着眼,似乎还十分困倦,身上的苦莲香气已经清淡得仿似水一般了,只留下一点浅浅的余调。   这是他思索时传达出来的讯号。   影卫低下头,等待凤九渊的指令。   昨夜影卫亲手打翻那杯带有异物的酒,其实很早之前,凤九渊早已知晓。   他确实没有喝下的必要,但谢玹在,他就有喝下的理由。   不过这个举动倒真的阴差阳错地给了李景扬一个错觉——他凤九渊久离朝政中心,是一介闲散的、毫无作为的便宜王爷。   风声一起,窗外簌簌的常青树迎着风头,在窗边招摇摆首,将他乌长的发吹得凌乱,侍者抓了几下才抓住。   凤九渊缓缓睁开眼。   “李景扬做这个州府多久了。”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影卫哪知道这个,顿时心头一凛。好在旁边服侍的下人是永州人,又机灵,见旁人答不出,忙道:“回王爷,奴婢知道,大约有七年。”   “七年。”怀远王缓缓重复,一下一下地摩擦着谢玹留下的那封信,“倒也有些年头了。”   影卫静默不言。   但久伴凤九渊身侧,他已明白,凤九渊既然能问出这句话,就证明,他想要李景扬的命。   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念头。   但,王爷不是还要借李景扬让另一件事公之于众么?   他思踱至此,岂料凤九渊也与他想到了一处。   那繁杂华贵的最后一层外衣终于规规整整地穿在了凤九渊的身上,侍者俯身行礼,兀自退去,凤九渊便负手站起身来。   “秦庭找到谢青彦了吗?”   听见那三个字,影卫愈发将头颅压低,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找到了。”   凤九渊:“带走了?”   “刚带走。”影卫低声道,“只是那场面不大好看。”   岂止是不好看。   秦庭虽为一家之主,行事却十分恣意,说好听些是叛逆不羁,说难听些叫不知轻重。换了身黑衣把面一蒙,带着暗阁里的几个暗卫便冲到贼寇的寨子里去了。   “那倒无碍。”凤九渊笑笑,“他们那出戏总该演上几天……”   他缓缓踱步至案边,将谢玹留的信仔细规整地抚平,而后压在砚下。   桌案的中央摆着一张空白的纸,凤九渊缓缓提笔,沾了点墨:“你带着我的信再去一次寨子,让他们尽快由暗转明,出现在李缙的视野里。饵放久了,容易坏。”   “是。”   “对了,也顺便往京城去一封,就说,鱼已上钩。”凤九渊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星澜既然想入局,那我便退上一步,助他一力。反正他与我的目的一致,都是想李缙死。”   两封信没写多久,第一字的墨迹半干之际,凤九渊已然搁笔。刚刚从榻上起来,身上没什么饰物,他在身上搜刮一遍没找到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便索性放弃了:“直接将信送过去吧,他们认得我的字迹,还有……”   影卫一一听着,以为凤九渊后续还有别的交代,可他左等右等,都没能等来下一句话。   他大着胆子,将头微微抬起几寸,余光瞥见凤九渊竟然怔在了案前。   ——他还从未见过自家王爷露过这种表情。   空茫、惘然、惊诧。   片刻后,凤九渊回过神来。即便动作依旧缓慢,但影卫就是在凤九渊的手指尖瞥到了一丝颤抖。   他将压在石砚下的那封信缓缓抽出来,目光落在谢玹张牙舞爪的字迹上。   人在哪个年纪,就有他哪个年纪写字的习惯。   譬如凤九渊自己,儿时作为世子在王府中快意长大,听的是经文政要,写的字随先生,工整中带着一丝傲气;少时因家中变故,父亲早早离世,行文时便少了些幼时的灵气与规矩,寥寥草草地抒发自己的苦闷;而现在,若有人看见凤九渊的字,则定然无法透过纸面看出他的半分性情。   因为现在的他心有城府,滴水不漏。   现在的谢玹,才十七岁。   在凤九渊的记忆中,他曾见过谢玹做皇帝时写的诏书。龙飞凤舞,笔锋虽有肉眼可见的压制,但仍能从中看出行草的草,与狂草的狂。   那是三十岁的谢氏皇帝,谢玹。   而如今,尚且十七岁的谢玹,为何会写出他三十岁时的字?   短短四个字,逐渐在他眼前幻化成蔽眼的黑雾。   凤九渊的呼吸,渐渐深了。 第78章 你怎能污蔑我红颜祸水   谢玹鸠占鹊巢似的,坐在府衙那块“正大光明”的匾额之下。   如果没人提起,在一刻钟以前,谢玹差点让李缙的人“就地正法”,此般情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促膝对谈。   像李家这种大家,若没养几个私兵说出去也没人信。州府里的家丁不多,即便真的将私兵塞进去一些,也没人敢在数量上显得太过猖狂。数来数去,不过十数人。   也正是这十数人,在李缙的一个眼神的示意之下,将谢玹等人围堵起来。   而眼下,这些人正断胳膊断腿地倒在地上呻吟,一声接着一声。   凤九渊的影卫可没有留情面这一说,若非谢玹及时劝了两声,砍到这些人身上的,可就不单单是剑鞘了。   李缙被挟在墙角,一把剑横在颈间。李景扬则更为凄惨,进来时四肢伏地,来来回回换了几轮的人,他还是没能站起来。肥硕圆润的身体被两个影卫一脚一边,死死地踩在地上,连呻吟都呻吟不出来。   在来府衙之前,谢玹让檀夏躲在侍卫中,以免因冲突被误伤,眼下见优劣翻转,便拨开人群,站到了谢玹身边。   影卫虽只五人,但在这府衙之间,却仿佛可当数倍之用。   四下寂静,她瞥了眼脸色已然如墨一般的李缙,低声道:“小殿下……”   “嗯?”谢玹浅浅应了一声。   他稳坐在方才李缙坐过的位置上,冬日寒冷,地上摆着一个人脑袋差不多大小的火盆。盆中火焰寥寥,燃烧余下来的灰烬却很多。谢玹边捧着茶杯,边往下看了两眼,好似看到了零碎的纸张被烧剩得到痕迹。   檀夏:“你刚来时……便与九王爷说好了?”   “说好什么?”谢玹将注意力从火盆上抽离,落在远处被封住唇舌的李缙身上,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檀夏又道:“说好先激怒他们,然后再引蛇出洞一网打尽啊!”   说到兴处,檀夏的声音不免抬高了些许。待察觉到有些视线零零散散地投射过来,她又缩了缩脖子,低声道,“你刚才不是还说……家丁里明显有些看起就像私兵的练家子,可以趁机治一治李景扬的罪么?”   不怪檀夏这般想。   她人不笨,又跟着瑢妃学了许多字看了许多书,眼界比寻常宫女要高得多。她说的这些,其实并无错处。   一刻钟以前,谢玹接连吐出九个字——“灭萧氏,谋大业,登九天”,直接将李缙心口吊着的那鼎警钟哐哐敲响。   谢玹是太后的人,由他说出这九个字,在李缙的视角中,便意味着,无论如何,太后都想要拿他开刀了。   况且,这是在永州的府衙之中,谢玹自投罗网,狂妄如他,又怎么不敢搏一搏?他怎能不有所意动?   顷刻间,从四面八方涌来诸多身着统一颜色服装的家丁,将谢玹等人团团围住。   彼时檀夏还被这杀气四起的场面骇住,正想着要不趁乱溜走回驿馆搬救兵,结果一抬眼就看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影卫,刷刷刷几下落地,又刷刷刷几下,就将那群家丁解决了。   速度之快,时机之巧,简直就是一出配合完美的激将之法。   可惜谢玹摇了摇头,当即否决:“我也不知道九哥的影卫在跟着我。”   “那你……”檀夏张了张嘴,愣住,“为何……”   “这般理直气壮地闯进来?”谢玹接过她的话音,轻笑道,“一时冲动,若真的逃不掉,大不了求饶嘛。”   檀夏:“……”   信你就有鬼了。   檀夏无奈地俯身,一把夺走了谢玹手中的杯子,道:“我再给你添杯茶。”   瞧这气的,连尊称都不说了。   谢玹笑眯眯的,也不生气,只道:“不用兑凉水了,滚烫的最好。”   “没这么冷吧?这才二九呢。”   檀夏边倒茶边往谢玹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们正处大厅之中,外边的风被层层门扉遮挡,根本进不来。但谢玹自出门后便披在身上的大氅一直未曾脱下。   二九,冬至后的第二个九天,还没到最寒冷的时候。檀夏思忖着,兴许是谢玹幼年时没有养好,才造就他现在的如此畏寒。   他的脸被冻得苍白透明,皮肉之下的红色血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般被寒风侵袭的模样,给谢玹平添了几分脆弱感,唯有那双碧眼依旧漂亮动人。   檀夏边将暖上的茶杯塞到谢玹手中,边道:“你还年少,还要几年才及冠呢,身子这么弱可不好,以后我得多写几个菜谱,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谢玹笑笑,脸色有一刹那的微妙变化,但无人看见。   他做作地俯身朝檀夏作了个揖:“那就劳烦檀夏姐姐费心了。”   檀夏没好气道:“去你的!”   二人一唱一和,气氛欢愉,好不惬意。可旁边的李氏二人的心情便截然相反了。   在府衙之中,李景扬这个主人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堪称奇耻大辱。然而,若是将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的是谢玹带来的人,他或许还能借势发作,但这个群是凤九渊的人。   凤九渊再温良,也是一个亲王,是有爵位的。   李缙冷着脸,心中的思绪亦是翻涌不下。   凤九渊……和太后站在了一根绳子上?不然为什么会帮谢玹?   不,不可能。   就算凤九渊想,太后也绝不可能答应。   那么……李缙将视线落在谢玹的身上,是谢玹与凤九渊有私下勾结。   一个皇子,和一个手握兵符的亲王勾结,目的……不言而喻。   直到这时,向来眼高于顶,不将谢玹这种小辈放在眼里的李缙,才终于想到了这一层。   谢玹并非完全受制于太后,他也有他的算计。   怒意渐消,李缙开始细细打量起谢玹来。   这位年轻皇子的脸有些苍白,想必是盆中炉火熄灭已久的缘故。檀夏一点也不客气,拿府衙的东西泡了壶滚烫的茶,谢玹便一直手不离杯,屡屡借杯壁的温度暖手。   若观察仔细一些,还能窥见谢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这么冷?   在这个节骨眼上,李缙莫名地想到。   谢玹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就算怕冷,也不会如老人或者病重之人一般,需要时常靠近热源,否则便会冷得发抖。   蓦地,一颗星子般的灵光一闪而过,就要直击李缙脑中——   “不好意思诸位,来晚了。”   一人携风而来,跨过州府的门槛,边笑边道,“不知道凤某现在才来,可有耽误时间?”   所有人视线聚焦在来人的身上。   身姿挺拔,缓步有风,长袍上挂着香囊与禁步,即便来得的步伐有些风风火火,它们也并未因碰撞发出一声响。   他一路走进来,目不斜视,甚至被李景扬的身体拦住路也没有丝毫停顿,淡然地抬脚边从他身上跨过去了。   他来到谢玹跟前,二话不说便握住了他的手。   “星澜。”凤九渊温声道,“你怎的不和我说一声便自己来了?不是说好要共进退?”   影卫们:“……”   这般情绪外放的凤九渊才不是他们的王爷!   谢玹顿了顿,反手也将指节搭在凤九渊的手腕上,叹了一声:“你昨晚太累了,我是想让你多睡一会。”   众人:?!   什么太累?!   要说不震惊,在场人中,也只有檀夏一个人稍微冷静一点了。她面无表情地想——她家殿下这是又招了一只蝴蝶?   放在凝滞的气氛由于凤九渊的到来而重新流动起来,众人在诧异之余,并没有注意,李缙的神色深沉起来。   原来如此。   李缙想,原来是这般勾结在一起的。   可后来他又想,宫里边儿不是还有一个?   这谢玹果真红颜祸水! 第79章 “我又怎么舍得……”   夜被霜色染尽,李缙拿宽大的袖袍遮住脸,仰头喝了今夜的第三杯茶。活了好几十年,他头一回感受到什么叫做如坐针毡。   为保证这位李大人的安危,那群被打得东倒西歪的家丁们顽强地站了起来,与另一群不可言说的“私兵”们,一同守在窗外,继续保护李缙。为避免视线受阻,三人落座之前,家丁们“体贴”地留了一扇窗。   丝丝寒风顺着窗缝溜进屋内,李缙将手拢进袖中取暖。他垂着眼,心中想着事,脸上除了思索之外,还有一丝微妙的尴尬。   因为与他面对面的二人,正在情意绵绵地互诉衷肠。   “冷吗?”他听见凤九渊低声问道。   谢玹点点头,又摇摇头:“还好。”   “别硬撑,实在冷就把手给我,我帮你暖暖。”   凤九渊说话本就温声细语,所以才给人一种好拿捏的感觉。如今他和着凉风一字一句吐露出的话,像一记又一记绵软的拳砸到李缙的脑中。   砸得他愈发如芒在背。   谢玹笑了笑,果真将手递过去:“你想怎样暖?”   凤九渊顿了顿,耳后泛起一丝红:“十三殿下……”   李缙:“……”   若说演戏,那凤九渊未免演得也太像了。   李缙自认为识人很准。李景扬曾说,凤九渊如他父亲凤易一般,只知道守着北疆那丁点地方,不敢冒进,亦不敢为凤家谋求一些什么。所以李景扬打算借李冉冉敬酒之由,让李家与凤家站在同一根绳子上时,他并未多加阻拦。   但那时李缙其实觉得不然,他认为凤九渊定然藏着更深,更广的心思。由李冉冉试探,兴许还真的能试探一二。   岂料凤九渊并不拒绝那杯酒。   而眼下看见这幅情景,他便开始自省,难道,真的是他看错了?   谢玹的手冰凉如铁,肉眼可见的,指尖不见一丝血色,抬起手时,好像能就地如仙人一般羽化而去。   这双手被凤九渊捂进怀中,不断揉搓、哈气,才终于舍得泛出一点红来。   “现在觉得怎么样?”凤九渊俯首,旁若无人地亲了亲谢玹的指尖,“若还觉得冷,殿下可以再过分一点。”   谢玹:“我又怎么舍得……”   “咳!”   李缙杵了半宿,也目睹了他俩半宿的情意绵绵,终于听不下去了:“谢玹,你究竟想做什么?”   “啊。”谢玹回过神,像是终于想起来李缙的存在,歉意一笑,“对不住,忘了正事。”   他坐直身体,双手搁在桌上,一幅要谈正事的模样。   即便二人不再如胶似漆地粘着,凤九渊含情脉脉的目光依旧如影随形,存在感极强。   李缙:“……”   谢玹一个十几岁的小子,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坐下来好好谈的!李缙想,恨不得当场掀桌走人。   就在李缙思忖是走还是留时,谢玹站起身来,却不知又怎么摇晃了两下,才脸色苍白地向李缙行了个小礼。   “方才贸然闯进府衙,又那般对待李州府,实乃星澜无奈之举,望李大人海涵。”谢玹直起身来,正色道,“星澜说的谋大业、登九天并非挑衅,而是真话。”   这一回再遇熟悉的字眼,李缙不再闻之色变,反而不动声色地向后靠在椅背之中,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哦?”   “星澜知道李大人不信。”谢玹无奈笑笑,“那只好先让李大人亲自瞧瞧了。”   说罢,他解开胸前的环扣,一把脱掉了大氅。   挂在墙壁上的烛火因他的动作闪烁几下,在地上投下一撇斑驳的影,也惊动了窗外守着的数位家丁们。   其中不乏常年跟随在李缙身边的亲卫。最初是凤九渊的人先发制人,他门失了先机,才让自家主子陷入被动。眼下前车之鉴已有,若再出问题,迎接他们的,可能就不单单是李缙的怒火了。   于是他们就更加小心。在见到谢玹有动作之时,便齐刷刷将刀刃拔出三寸。   在李缙注意力之外的凤九渊微微侧过头,从窗与墙之间留出的缝隙往外看去。   顷刻间,立马有另一波人刷的一下拔出刀来。   两派对立,瞬间剑拔弩张。   凤九渊嘴角噙着淡笑看了一眼,抬手将窗关了。   萦绕的寒意与吵扰,终于被隔绝在外。   李缙也十分警惕——尽管对面二人态度良好,但保不准他们会突然发难。这谢玹看似乖觉,实则行事诡谲,不可捉摸,万一他又改了主意呢?   可谢玹并未如他所想。   他只是将用来保暖的层层大袖掀开来,露出单薄的手腕,递到了李缙的眼前。   谢玹的胳膊并不瘦,看上一眼便可见包裹在其中的力量感,然而或许是因为太过白皙的缘故,这股力量感无形之中被中和了不少,一眼望去,只剩单薄。   而在虎口往上,靠近腕骨的侧面,有一块如蛛丝一般的胎记,贴合在他的肌肤之上。那黑色比墨迹还要黑上几分,若再仔细看看,还能看见其中透出诡异的红。   或许不是胎记。   红色以中间为圆心,向手臂的方向攀爬而去,藤蔓似的,深深地扎根进衣物遮住的更深处。   彼时凤九渊刚从窗外收回视线,一眼看见那黑压压的图案,眸中有隐忍的杀意一闪而过。但杀意这种凛冽的东西出现在凤九渊的脸上,仿佛天生似充满违和,于是若有旁人看见,只会觉得他只是眨了下眼。   对面的李缙更是错愕。刚才在大厅之中,他不是没有想到,但骤然亲眼近距离地看见这种诡谲的东西,任谁都会愣上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间,被谢玹精准地捕捉到了。   “李大人也认识吧?”谢玹收回手,将袖口抚平,“此物名为‘钩吻’。”   钩吻,又名瘾君子。可用药,也可作毒。适量用之可麻痹伤痛,减缓伤口带来的心理创伤。而若加以调制,则可溶制成控制他人的毒物。   第一次服下之后,成瘾效果极为显著。主要可表现为浑身抽搐、汗如雨下、无力、昏迷。   而后,人便会对其成瘾。   第二次毒发,便不会如首次那般痛苦。首先,它会另人畏寒;其次便是虚弱,虚弱到无法走路,辨不得人,无法清晰地产生自我认知;最后,药效在身体中如同炸开的花火,噼里啪啦横冲直撞。人会觉得心头盘踞着一团怎么浇也浇不灭的火。   它像墨融进水中一般,起初不显,后劲强,一丝一丝地往下渗透,直至整片水被黑色浸染。   而若是要终结这种痛苦,只需再次服下“钩吻”。   如此反复。   这便是它另一个名字“瘾君子”的由来。   谢玹披好大氅,挨着凤九渊再次坐下:“李大人方才应该也察觉到了,我畏寒,体弱,而不久之前,你我在紫鸾殿中碰面时,我还并非如此模样。”   李缙心思百转,心中已然明白——这毒药是太后下的,谢玹今夜来此,是真的来谈合作的。只是自己对他提防心太重,所以他才硬闯进来。   但,万一这是太后抛出的另一根鱼钩呢?   李缙并未有所回应,只端起茶杯,喝下了今日的第四杯茶。   像是知道李缙在想什么,谢玹又笑着反身握住凤九渊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而后明晃晃地摆在李缙的眼皮底下。   “若李大人不信,星澜还有一事想告知李大人。”他用拇指轻轻在凤九渊的虎口画圈,后者也由着他来,“我九哥哥的虎符,已然不在他的手上了。”   李缙终于不再淡然,眼底泛起一丝波澜:“你说什么?”   放在凤家手上的虎符,是世家们面对谢氏皇族的最后一道底线,也是唯一一个能与太后分庭抗衡的东西。   现在谢玹竟然说虎符不在了?!   谢玹:“若李大人不信,自可用眼线去探查一番。”   凤九渊随之点点头:“十三殿下说的没错,虎符的确不在我手中了,不然我如何能离开封地,来到永州?”   是啊,凤九渊身为一方亲王,身带虎符离开封地等同谋逆,李缙当时还纳闷他是怎么瞒过太后偷偷来到永州的……   在李缙陷入诸多纷繁复杂信息的间隙,谢玹悄悄看了凤九渊一眼。   他要做什么,他想做什么,其实并未对凤九渊提到一句。唯有那意味不明的四个字——“哥哥救我。”   但是,凤九渊依旧能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   谢玹垂下眼,目光落在二人交缠的手上。   不同于表面上的云淡风轻,来自凤九渊那一边的力道极大,除此之外,还有源源不断的热度从贴合的掌心中传递过来——应该是凤九渊在主动传输内力,给他保暖。   只是谢玹身上的温度实在太冷,像一汪看不见的深潭,无论投进多少块石子都是徒劳。   谢玹尝试微微动了下手指,换来的,是更为紧箍的力道。   “不用我说,李大人应当知道虎符在谁的手上吧?”凤九渊轻声道,“那位看世家们的目光早已变了,江山易主,不再姓谢,百年前先祖们对谢氏的功绩在她眼里已悉数不作数。”   见李缙不说话,谢玹压着凤九渊的话尾继续道,“世家可颓,但我等不可就此等死。李大人,李家乃世家之中底蕴最强的一方宗族,若非走投无路,我是不会如此冒险的。”   说罢,他话音一转,言语中开始带着一丝苦涩。   “被钩吻控制的日子痛苦万分,李大人想必不懂。但于困境中背水奋战的滋味李大人应当能感同身受,若我挣上一挣,下场只会是被彻底抛弃。”   李缙始终未说话。   他不再如刚开始一般只顾防守,终于开始用鹰一般的视线打量对面的二人。这般不加遮掩,谢玹与凤九渊便也大大方方任他看。许久之后,李缙才开口道:“你是想……借我之手将王锦瑟拉下高位?”   谢玹反问道:“李大人便不想利用我么?”   李缙不语。   是的,这便是他不断然拒绝的原因。   谢玹被太后控制,试图再次效仿控制谢青山那般控制谢玹,以达到永居高位的目的。想必,是因为那谢青山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了。谢玹想借世家的势,李缙又何尝不需要谢氏皇族的力?他们二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并非完全敌对。   但他还是沉默着。   不说话,便不会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也不会太早、太急切地露出底牌。   夜已深了,窗外不知何时又刮起穿堂似的风,呜咽声好似谁躲在风口吹着催人泪下的萧。可风不懂音律,呜呜声嘈杂不堪,断断续续的扰人心虚。   在无人开口之际,那风声倏而一停。   就这么一刹那的空挡里,凤九渊一手搁在桌面,屈指轻轻一敲,哒的一声,引来二人视线。   他从容一笑,不知因为露出了点久居高位之人的睥睨之态:“若李大人还不敢亲信我等二人……九渊其实还有一人可……”   “笃笃笃——”   凤九渊话未说完,紧闭的窗突然被敲响。李缙从深思中回过神来,以为是李景扬的家丁,顿时冷声道:“放肆!何事打断!”   窗外无人回应,想必是被李缙厉声呵退,不敢再造次。   李缙蹙着眉,抬头示意凤九渊继续。   不知为何,他的潜意识里总觉得,凤九渊被打断的话,能够解开这么多日里,困扰他的一切谜题。   凤九渊却是微微一笑,闭口不言。   他只是侧过身,将谢玹身上的大氅往上拢了拢,又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那敲窗声沉寂不过片刻,又被人从外笃笃笃奏响。这一会,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三下。   李缙骤然挥掌,想开窗问责,岂料窗外忽然发出一声“砰”的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   挂在墙上摇摇欲坠的窗也因得这声巨响崩裂开来,寿终正寝,四分五裂地如同脱落的墙皮,吧嗒吧嗒地在地上。   窗户损坏后的豁口处,是一张风姿绰约的面孔。   那人一双桃花眼,先是过窗扫视一圈,目光在凤九渊与谢玹亲密姿势之间打转了几圈,又笑意盈盈地落在李缙身上。   窗户碎裂之时,谢玹有凤九渊护着,李缙可就没那么走运了,半块断裂的木梁正巧拍在他的脑袋上,打得他发冠歪向了一边。   秦庭眼中笑意更甚,却也更冷。   “在找人?”他吐出几个字,扯着嘴角,而后拎着一个身材壮硕的人影,再一次“砰”的一声,将他按在碎裂了的窗中。   “是他吗?” 第80章 是个傻了的痴儿   当这个人壮硕的人影被秦庭按着头破开碎裂的窗户,露出五官时,谢玹不由自主地一怔。   这是个中年男子。但又不像是一个正常的中年男子——因为一眼看去,肉眼就能分辨得出,他神智不似清醒,眼珠只不过如世间最寻常的一个珠子似的,僵硬地安置在眼眶中。他目光木讷,毫无灵动,只晓得长久地注视着某一处。   被秦庭如此粗暴地对待,他也没有表现出常人该有的情绪,飞溅的木屑细细碎碎地粘在他的脸上,他也只是愣了愣,继而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是个傻了的痴儿。   痴儿对自己的处境无甚所谓,只是乐呵呵地将自己披散在肩背的长发挑到胸前,以指作梳,一缕一缕,仔细地梳着。奈何他不常打理,发丝之间已成一块,随着他的动作,不时将头皮扯得一阵紧绷,痛得他眼泪汪汪。   但他并未放弃,只是固执地一遍遍地继续重复自己木偶似的动作。   这时,秦庭拿剑柄戳了戳他的肩:“抬头。”   “唔……”   中年男子一顿,极不情愿地放弃自己手上的动作,顺着秦庭的意愿,缓缓抬起头来。   他没有看谁,仿佛只是将无神的目光落在一个虚出,继而怔愣地发起呆来。   而后,不知为何,仿佛有人拿着一束光在他眼前晃了晃,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蓦然扭头,看见了一个不一般的轮廓。   至少是对他来说。   于是下一刻,谁也没有预想到的情景发生了。   痴儿游离木讷的目光忽而一定,沉重地砸在谢玹身上,与目光一同落下的,还有他的身体。   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形并不足以让他穿过破损的窗户口、进到屋内,但重量与疯癫的足以压垮摇摇欲坠的碎墙。谁也不知道,一个痴儿是如何如此精准的、有如此执拗地扑向了谢玹。   就连秦庭也没预料到此,脸色顷刻一变。   谢玹猝不及防被他扑到,整个人猛得向后砸到地面上,连凤九渊都没能拉住。好险在后脑勺着地前,谢玹偏了下头,才不至于受到致命的伤害。   众人乱成一团。   痴儿依旧不依不饶,暂时挣脱了皮囊束缚的疯者,常人是无法阻止他的任何行动的。   凤九渊被挤到一边,眉心一拧,就要出手。   那人却抓着谢玹的手臂,嘴里含糊着念叨,如同带着哭泣声的梦呓一般。   无人能听清,但确实让凤九渊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凤九渊被打断了第一下,没被打断第二下。他丝毫没有收着力度,抬手便扼住痴儿,将他捏得白眼一翻,而后又猛得将人提起来,反身接力,将痴儿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是肉体撞击重物的闷声。   这一下摔得很重,痴儿被摔得眼冒金星,半天没能爬起来。   凤九渊没去管他,连忙弯腰将谢玹从地上抱起:“怎么样?伤到没?”   谢玹摇摇头。   凤九渊捏着他的腕骨,挑开厚重的衣袖,指尖钻进去,顺着腕部往手肘方向探去。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没见到什么明显的伤后,才松了口气。   谢玹似乎被吓到了,神色有些呆愣,又携带着一丝不可名状的震惊。凤九渊只好将他整个人捞进怀里,转头望向窗外的罪魁祸首。   “秦家家主秦庭,我认识你。”凤九渊温声开口,目光却是冰冷的,好似要把秦庭整个人拽进寒冰之中。   “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秦庭坦然回望而来,“质问便质问,拿秦家来威胁我,你还不配。”   凤九渊浅笑一声,一面将谢玹搂得愈发紧,一面抬起眼,任由其中的杀意铺天盖地地向秦庭席卷而去:“失礼了。那么秦家主,你或许该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不然我可能真的会对秦家动手。”   “你不知道吗?”秦庭冷冷一嗤,“你应当比谁都知道。”   谢玹处在争端之外。他似乎并非没有注意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因为眼下已无暇顾及。他只是牢牢地用目光锁定那痴儿的面孔,仿佛试图从中分辨出熟悉的面孔来。   好半晌,痴儿终于从头晕目眩中爬了起来。   他被凤九渊摔了很远,正巧落在李缙脚边,爬起来时,眼中那缕被点燃的火焰还未褪尽,疯狂地弥漫到他的整张脸上。   痴儿蓦然起身,摇摇晃晃的,似乎想要再次找到谢玹,但他转动身体,只看到了李缙。   李缙正在莫名。   眼下的情景实在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内——先是谢玹闯进州府府衙,想要以皇子的身份与世家合作,将权柄从太后手中夺回;再是凤九渊告诉他,能与太后分庭抗争的另一半虎符已不在他的手中;紧接着,这个话题还未说完,秦庭便带着一个疯子般的人物一拳砸开了他的墙。   他缓了缓神,目光一移,正巧撞上那个痴儿的眼神。   心中有股古怪的熟悉感一闪而过。   没等他抓住这缕感觉,地上的痴儿又动了。   如同扑向谢玹一般,连姿势都未曾更改,他双臂一张,精准地扼住了李缙的脖颈。   他的嘴再一次嗫嚅出声,这一回,李缙听清了。   因为这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心中一惊,疑惑的同时还有一丝丝的恐惧蔓延到头顶,随之,怒意冲冠。   “秦庭!”李缙低吼着,因被人大力扼住脖颈,很快脸色便如染色一般红了半边,“你究竟想干什么?!把他给我拿开!!!”   若是李家家丁还在,定然会抄起兵器将秦庭这个目无他人的家伙拿下,可惜半刻钟之前,他们早已被秦庭撂倒。   秦庭收敛表情,眸中冷意不见,那副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终于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他绕过窗,慢悠悠地推开门,站到李缙面前。   在李缙震怒的视线中,他一把抓住了那痴儿披散打结的长发,狠狠往后一拉。   贯通头部的疼痛,让痴儿情不自禁地收回了手,李缙这才得意有喘息的机会,捂着被扼得通红的脖颈,扶着桌面不断咳嗽。   秦庭悠悠一叹,手中力道不减,竟又故意扯着痴儿的头发往后拉扯了几寸,回头望向李缙,笑道:“九王爷知道,您也应该知道,李大人。”   李缙:“咳咳……什么……”   无人知晓,秦庭为何一改往日形象,整个人由上到下,连步伐都多了几分沉重与阴郁。他抬手扯住痴儿的长发,迫使他仰起头来,俯身凑到他的耳边。   “来,告诉各位贵人,你叫什么。”   “啊,唔唔……”   痴儿只顾痛苦,含糊得发出几声无意义的碎音。   秦庭眼神一沉,欲再施加力度,忽听得谢玹出声。   “不用了。”   他的脸色仿佛比刚来时更加透明了,连唇色上的红都仿佛结了层薄霜。与这份纯净的白迥乎不同的是他的眼,除开碧色的瞳孔之外,只剩下不寻常的淡青。   脆弱得仿佛一阵风便要吹倒。   他几步走上前去,将手搭在秦庭的手腕上,轻轻往下一按。   秦庭:“……”   谢玹察觉到今日的秦庭有些迁怒,一面温柔地引导他松手,一面将人拉开,挡在自己身后。   秦庭的目光追随着他,可见欢愉与不可言说的挣扎。   从他出现开始,他一直没有同谢玹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给他一个过于露骨的眼神。   现在亦不是时机。   秦庭别开眼,将颤抖的手藏进袖中。   痴儿终于脱离疼痛,而后再一次看到谢玹,几乎又要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却被谢玹一个眼神制止了。   这是一个无人可堪破的眼神,连分辨不出情绪的痴儿都能感受到其中包含的复杂情绪。   谢玹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他。   怀念、惘然,恍若隔世。这是他从一个痴儿的眼中看到的全部。   谢玹端起他的手,轻轻摩擦他布满厚茧的指节,轻声道: “皇叔。”   对面之人的眼中,几乎是一瞬间积满了泪。   没有人说得清,为什么一个连自己都忘记了的痴儿,是如何辨认出谢玹的。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汹涌而澎湃地打湿了他的前襟,也连珠似的砸到谢玹的手背上。   啪嗒啪嗒。   每一滴都是沉重的岁月。   他不是想伤害谢玹,是想在多年后,在生死离别的背面,再触碰一下他的脸。   *   “皇叔?”李缙扬声惊呼,不可置信地看向哭成泪人的痴儿,几乎失声,“你是……谢青彦?!你没死?!”   “他当然没死。”秦庭看了凤九渊一眼,意有所指,“这事儿还得归功于九王爷。”   凤九渊沉默不语。   自谢玹起身,与那痴儿站在一起时,凤九渊便未再发一言。   他虽坐在角落,但并不会让人忽视,只是眼下的他,似乎亦陷入某种纠结的情绪之中,不能轻易拔出。   在场之人心思各异,唯有李缙的脑子里犹如被灌满了水,冲得他理智全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蓦然站起身来,不慎撞到桌面,将桌上的油灯撞得一歪,咕噜咕噜就要往地上摔去。   一只手接住了它。   秦庭将油灯扶正,又抬手打出一道劲风,将灯芯挑得更亮。   透过窗渗进来的月光比屋内的灯还亮,一半冷,一半暖,宛若被分隔开来的冰与火之色,妖冶地在秦庭脸上闪烁。   秦庭缓缓看向李缙:“李大人,你当年去杭州,不是要找一封信吗?”   李缙眼神一凛,脸上的烦躁不见,渐渐的,攀爬上一丝墨般的阴毒来。在背光的一面,几乎要化为实质将秦庭吞噬殆尽。   秦庭毫不在意,竟一撩衣袍,挨着李缙坐了下来:“那封信,是当年萧慎独萧将军被陷害后发出的最后一封求援信。李大人,你找了很久吧?”   李缙呼吸渐深:“……”   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夜里,萧家当年失职害死兖州十三城的故事,以另一个版本,展露于世间。   故事的最开始,依旧要落于驻守西南的萧家军。   高句丽入侵西南边境,恰逢北疆与蛮子们打仗。西南战事告危,朝廷却已无法派出援兵,自小在军营中长大的萧陵得太后令,与王骐一起,率领仅剩的兵力赶赴西南救援。   奈何萧慎独急功近利,不顾西南边防安危,不顾兖州市十三城百姓的安危,固执己见,在援兵未至之时,强行与高句丽一战,最终酿成惨剧。   兖州十三城被高句丽占领,城中数十万百姓被屠戮殆尽,王骐与萧陵亦在混乱中身受重伤,经此一事,萧陵再也没能站起来。   故事,从援兵未至时发生分歧。   萧慎独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封信里写明,他并未冒进,也并未置百姓与将士们的性命与不顾。   朝廷的旨意传来时,他坚守阵地,同时告诫士兵们,只要坚持到萧陵带兵救援,就能化解危机。   然而,在旨意中写明,只需十五日便能到达的援兵,却迟迟不见。   直到三十六日之后,兖州军营弹尽粮绝,迎来高句丽最后一击之时,萧慎独依旧没能等来救援的铁骑。   于是他知道了。   援兵是等不来了。   或许,虽王骐一起赴西南的,他的独子萧陵,亦难逃一劫。   萧慎独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在战场上,却不知道是以这种方式。   高句丽气焰嚣张,萧慎独却不能放任他们就这么踏过西南的防线。   于是他率领仅剩的士兵们,孤注一掷。   结果,一如传闻中一般,兖州十三城大败。   人们观望结果,没人分出心思,去找寻掩盖在尸骨累累中的真相。   临死之前,萧慎独留下一封手信,夹带着免死金牌秘密送出。   那是他最后能为萧陵做的事。   秦庭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李大人知道,当时为什么援兵未至吗?”   无人回应。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因为王骐。”秦庭低眉浅酌了一口,也掩去了眼底的情绪,“王骐为夺下萧将军手中的兵权,故意施令让援兵原地等待,所有不服军令的,就地诛杀。”   萧慎独没能等来援兵,就像曾经无数此设想过的那样,他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你之所以去杭州,找的就是那封手信。”秦庭说,“免死金牌被我爹送到太后眼前,太后不得不看在先皇的面子上,留下萧陵一命。秦家却因此事被驱逐出京,至今没能再东山再起,李大人,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   李缙:“……”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神情,一呼一吸间,都透露出自己的心思。   “太后只知道萧将军给了我爹一个免死金牌,不知道信,但李大人,你一直盯着这件事,怎么会不知道有这封信呢?王骐当年陷害萧将军,其中少不了太后的手笔,你想找到手信,借此拿捏住太后的一个把柄……可惜啊。”秦庭摇摇头,喟叹着笑道,“可惜,你即便是杀了我爹娘,也没能找到那封信。”   秦庭蓦然摔出手中茶杯,“哐当”一声,碎裂在地面,碎片溅射到李缙的脚边。   “因为那封信,根本就不在我爹娘手上!”   窒息般的沉默里,李缙轻声开口,疑问几乎冲破他胸腔。   “……不是秦家?”李缙摇摇头,“怎么会?萧慎独生前与秦游月最为交好,他将免死金牌与萧陵都托付给秦游月了,怎么可能……”   李缙话音一止。   是啊,众所周知的事,萧慎独又怎么会去做?   那封那么重要的手信,他怎么会让天下人知道,就在秦游月的手里?   或许,没有那封手信呢?   李缙抬起头来,依旧不信:“如果没有,那我……”   “你找的那张?”秦庭冷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绯色手帕,一看便是女子用物。只是颜色太过陈旧,似是珍藏了许多年,边边角角都不免有些裸露的线条。而手帕之上,一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秦庭:“这手帕是我娘的遗物,那封信如果没被你烧掉的话,可以拿出来和这上面的字迹对比一下。”   李缙摇着头:“不……”   “我娘为了保护萧家,保护我,伪造了一份手信,你信以为真。”秦庭缓缓道,“李缙,你不觉得你很可怜吗?”   “不!”   一朝布置,被一个假象覆盖,李缙当然不可能承认。他扔开那块手帕,一惯冷硬苍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裂缝来。他不可能正视自己的失误,亦不可能承认自己被一个女人骗了。   “那真的手信在哪?”李缙厉声道,“你刚才说萧慎独留下的最后一封书信……”   “在这里。”   谢玹扶起谢青彦,将他的前襟扯下。   伤痕累累的肌肤上,覆盖着许多斑驳的旧伤,新的覆盖旧的,结了痂的盖住了脱落了的。   而在诸多交错纵横的伤口之上,密密麻麻的又覆有一层蝇头小字。   这是谢玹在听到秦庭的话之后,骤然反应过来的。   当年谢青彦亦在西南军中,不过因为皇室身份,在战事彻底一发不可收拾之前,被人偷梁换柱救走了。   至于是谁救的……   谢玹托着谢青彦的胳膊,看向了身侧一言不发的凤九渊。   李缙:“萧慎独不写给秦游月能写给谁?!还能写给谁?这世上没人能……”   “写给了我。”凤九渊打断了他的仓皇之声。   他从阴影中显露出来,似乎没有人能从他身上看出半点慌乱之意。他缓缓走出,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站在了李缙面前。   “或者说,他写给了我的父王,凤易。”凤九渊缓缓道,“谢青彦也是我父王所救,为此,他被太后猜忌,留我与母妃一起于宫中做质子,自己回了北疆。李大人,这些都是你所知晓的。”   说罢,他也缓缓坐下,在李缙的对面。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凤九渊将手覆于腿上,轻轻抬眼,“如若没有,那么,我们可以来聊聊合作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   粗长一章——   终于把高潮写完了,后续应该有很多贴贴(各种贴x 第81章 撒娇男人最好命(一)   谢青彦是当今天子谢青山的哥哥。   身体很好——至少比他那病秧子弟弟好许多。要论才情,他们谢家人做诗人要比做皇帝好,或者做个闲散游人什么的,可惜命运总喜欢和人开玩笑,当不上皇帝就需死得早,否则太后就无法掌权。   先皇一死,他们这些尚且稚嫩、小鸡崽子似的皇子们,除了谢青山,便要通通去见阎王。   谢青彦最后也得了一杯毒药。   临到终了,谢青彦自知世上没人救得了他,眼一闭心一横,将毒药灌下了肚。   再醒来时,他已不再京城了。   他坐在一架辇车里,入眼皆是陌生的环境,空空荡荡的车内,与他同乘一坐的,只有一个少年模样的人。   见他醒了,少年冷静地说:“我叫凤九渊。”   于是谢青彦知道,自己是被怀远王凤家救了。   至于是偷梁换柱,还是另谋他法,便不是他所知晓之事。   凤家行事温而婉,但绝非十足的好人,能救下他,一定有其他的用处。这场匆忙的逃亡之路上,太后与王家的兵马穷追不舍,他一路辗转不知去往了何处,到最后彻底迎来安宁时,伤情已然蔓延至全身。   身为谢青彦浑然清醒的人生,至此戛然而止。   而凤家还在继续谋划——闻风起时,便做好万全准备,方才不会被时代的洪流卷至浪涛之中。   十多年后,原本已经死去的谢青彦,重新出现。   那场寂静多年的风,也终于要再次吹起。   谢玹牵着谢青彦的手,一步步引他上马车,带他回居住的驿馆,最后亲自将他安置在自己下榻的地方。   他对这位皇叔并没有太多记忆。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因为谢青彦脖子侧面的青黑色胎记。   前世的谢青山经常当着谢玹的面怀念他的诸位兄长们。   说他们志趣高雅,喜好山水,每逢庙会、春猎等大型全民娱乐的活动,都有他们的身影。但,众多皇子中,没有一个人皇位感兴趣。   谢青山说他们是不争不抢,淡泊名利,那时谢玹边听边附和,回头又暗自腹诽:什么淡泊名利,分明就是懦弱。   不敢争,怕作出头鸟被当头一刀,不敢抢,怕旁人渔翁得利,自己满盘皆输。   如果是他,大不了就去拼个你死我活。   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记忆逐渐混淆、融合,他披着年轻的壳子,内里却是沉重、疲倦的灵魂,走上这条路时,虽然不说,但大抵还是孤独的。   如今陡然触碰到那么丁点与前世的牵连,觉得熨帖的同时,又升起一丝惘然来。   此去经年,寥寥话语,却是旁人无法回头的一生。   有懂事的随从不闻不听不多话,只说要带贵人下去好好服侍安顿,但谢玹拒绝了——他亲自哄着只有孩童心智的谢青彦入塌休息,给他盖被子,哼曲子,把自己这辈子仅剩的耐心全交待在这。   等谢青彦终于睡下,天边已然泛起了蒙蒙的雪青色。   谢玹打着哈欠走出门时,觉得凉风刺骨,不免裹紧了身上的大氅,低眉系扣结时,耳边传来窸窣的宛若轻羽纷飞的声音。   福至心灵般,他抬头一看,远山与屋檐,阁前的盆景与假山,皆覆上一层纸皮般的薄雪。   凉意就是从这些不起眼的小颗粒中散出的。   空中亦簌簌不绝。   这个冬雪清晨,冻得人不肯迈出院落半步,而在不远处,有一人只着了一件轻衫,甚至挽起袖子,露出精瘦有力的胳膊,正在雪地里挥剑。   之所以用“挥”,是因为他明明可以将剑耍得得心应手,却好似手上的剑有千钧重,半死不活地将那细剑往四方甩出去。   这般没有美感、不着章法的挥剑姿势,任何一个尊重剑的人,都不敢说他是在舞剑。   离他最近的一棵常青树最先遭殃。   在冬日也十分坚挺,不会凋零的针型叶片,随着他偶尔踉跄几步,偶尔下腰翻个跟头,偶尔还要踩着树干上屋檐蹬两下再飞下来的种种要命动作,行将朽木般的摇晃着树身。   谢玹看了半晌,出声叫他:“秦庭。”   “刷——”   秦庭挥剑的姿势并未被打断,反而比自己一个人时更为凛冽。他流利转身,看见站在廊下的谢玹,微微一笑,竟就这么凌空冲他飞来。   谢玹根本来不及闪避。   好在秦庭不是真的想摔在谢玹身上,并且与他抱成一团滚在雪地里去,中途硬生生手腕一转,将剑锋偏离了三寸,直至时,剑锋擦着谢玹的耳畔,“铮”的一声插进了他身后的房柱上。   “小殿下。”刚运动一场,秦庭浑身冒汗,脸颊与胸膛不知是冻的还是热的,大片大片的绯红色蔓延开来。   只见他屈指一弹,一阵劲风敲不知打在了何处,那一刻,一坛和谢玹脑袋般大小的酒便出现在秦庭手中。   他一手拎着坛口,递到谢玹跟前:“喝酒?”   谢玹:“?”   秦庭又笑了笑:“今天是我生辰,小殿下不给个面子?”   谢玹冷静道:“你不是槐序时节出生?”   秦庭:“……”   他脸上的最后一抹笑意也如暮色被黑夜吞噬一般,消失在他泛着红意的脸上了。   他耸耸肩,不再看谢玹,转身又重新走回了雪地里。   方才练剑的那一块高台,已成为一片天然的歇息之处。驿馆的院落又坐西朝东,正好可看见蛋黄似的太阳正从天的另一边缓缓升起。秦庭像不知道冷似的,一边望着那片天,一边大口大口地将酒往嘴里灌。   身后已不再有声响。秦庭分得清谢玹与旁人的呼吸声,现在,他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秦庭扯着嘴角,又仰头喝了一口。   这场雪不见停。   不仅不见停,还有愈下愈大的趋势。院落边盖住井口的圆形盖子,被积雪垒成一顶高而滑稽的帽子,秦庭身边的常青树也被覆雪盘弄得不成原形。   一坛酒很快见底。   秦庭爱酒,也从不糟蹋酒,豪饮痛快,但是于秦庭这样的人来说,是暴殄天物。   但他此时俨然已经不像世人眼中的那个秦槐序了。   天边将出不出的日光终于冒出头来,倾泻出今日的第一缕光线。秦庭放下空坛,被积雪反射的光芒刺得闭上了眼。   倏而,头顶的凉意一停。   秦庭骤然睁眼。   他回头看去,只见不知何时谢玹已去而复返,仍旧裹着一身厚实的大氅,显然是怕极了冷。整张脸被脖颈间的白色绒毛埋了一大半,只露出那双动人的眼。   谢玹撑着一把素色的伞,见秦庭转头看他,于是垫着脚又往前伸了伸手。   他将纸伞举过秦庭头顶,为他遮去所有的风雪。   见到秦庭的神情,谢玹向来淡然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诧异来。   原来秦庭的脸上异于寻常的颜色并非是冻的,也不是酒意催发,而是情绪至上泪水划过后留下的痕迹。 第82章 撒娇男人最好命(二)   雪还在下。   他们坐的高台原是用来观景的——但那是天气大好的时候,从未有人在大雪纷飞的清晨登上去挨冻。   谢玹坐在秦庭身侧,举着伞的那只手被寒风吹得沁凉,从指尖开始麻木僵硬,一直蔓延到藏在袖子中的手臂。他恍恍惚惚地想,这大冷天,就合该在屋子里围着火炉续命,他是脑袋被驴踢了才坐在这高高的台子上受冷风吹。   可是他看见秦庭情绪低落,即便抹去眼泪,也难掩伤心的样子,只好又劝解自己,就当舍命陪君子了。   一坛酒喝完,秦庭不仅不见醉意,那双眼睛还变得犹为清澈透亮。他向后躺在刷了釉的木板上,枕着双臂,半截身子没被伞遮住,任风雪催刮至他的肩膀、发丝与鼻尖。   雪似飞花。   “小殿下,说起来我好像没见你哭过?”他侧过头,看向谢玹。   谢玹道:“你要见我哭?”   说罢,他一摆衣袖,将伞柄塞到秦庭手中,低下头去。   披着一身厚重的大氅,大半张脸被埋在暖绒绒的皮毛之下,非但没能撑起谢玹的身形,反而衬得他愈发瘦小,亦比寻常只着单衣时更为单薄。   从秦庭的角度看去,长发恰好遮住他的脖颈,露出若隐若现的线条。   视线触之即离,想被火灼烧似的,烫得秦庭别开了眼。   片刻后,谢玹终于抬起头来。   像能自己控制似的,一汪透明的水在他眼眶中缓缓积攒,一眨眼便凝聚成一滴泪,悄悄顺着脸滑下。   秦庭看得一呆:“你……”   有那么一瞬间,秦庭真的以为谢玹哭了,心中不由微微一抽。可是谢玹只是眨眨眼,那滴泪水便又顺着下颚角无声地落进御寒的毛绒之中。   了无踪迹。   “我从不羞于流泪,眼泪对于我来说,是刀剑,是利刃。”谢玹看着他,“你看,现在的你就因为我的这滴泪而松懈了。”   秦庭张张嘴,末了还是无奈地摇摇头:“是。”   怎么说谢玹都好像手眼通天似的,知晓旁人心中所有的喜怒哀乐。他这还什么都没说呢,人家估计已经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将手中的伞推到谢玹头顶,顺势为他掸去衣领边的飞雪,胡乱说道:“小殿下流泪的样子也好看。”   谢玹:“……”   他还以为秦庭这股架势是要坐起来主动剖陈真心,情真意切地讲述自己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挥了一宿的剑。   之所以是一宿,是因为谢玹发现被秦庭仍在角落里的剑鞘,只隐隐约约看得见一个尖了。   这雪铁定不是谢玹刚出门时就下的,一夜里估计断断续续得下了好几回,年轻人不知节制,随意透支自己的气血,以后有得受的。   然而秦庭看起来吊儿郎当洒脱不羁,实际上他的心捂得比谁都紧,需要旁人耐心的、一点点的将其撬开。   他分明有一大堆话想来说——人向来愿意对自己钟意的人敞开心扉,谢玹对自己认知明确,便更是对秦庭多了几分耐心。   秦庭好不容易愿意将自己的真心给他,他总归不能用了就丢。   于是谢玹轻叹了口气:“过来。”   秦庭回头看他:“?”   “我冷。”谢玹说,“你抱着我,我才有精力听你说话。”   秦庭一怔。   他凝望着谢玹的侧脸,心道,谁说他家小殿下冷酷无情没有人味儿?   他看着你的时候,那双眼分明比谁都多情。   秦庭的怀抱堪比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事实上,与少年人也并无不同。他刚及冠不久,才是摆脱掉家世的名头,不知天高地厚出去闯荡的年纪,如今,却已然扛着一份重担了。   秦庭坐在谢玹身后,将他整个人由前向后地圈在怀里。挥了一宿的剑总归有了点用处,源源不断的热气透过衣裳与心跳向谢玹传递过去,即使隔着一层层阻碍,感受依旧鲜活的热切。   他低下头,一手握伞,一手执起谢玹的手放在眼前把玩:“你身上的毒要发了?”   谢玹点点头:“嗯。”秦庭当初知道,他不会隐瞒,也没必要隐瞒。   “太后给的钩吻记得吃。这东西虽然易成瘾,但服下后也暂时能缓解不适。若想彻底摆脱它也不会没有办法,如果萧先生找不出解药,我也能托蓬莱的师兄师姐们帮忙找找。”   太后控制谢青山的方法简单粗暴——慢性毒药。从五岁开始,到如今他已而立,整整二三十年间,一天天一年年加量,长时间地让谢青山保持身体虚弱,无法出手干涉朝政,亦没有心力夺回权力。如今他积病成伤,俨然是被药物伤了根基。   而她给谢玹吃的,又是另一种。   理论上来说,钩吻本是用于治疗伤痛的药物,只要控制好量,对人身体并未有太大的危险。   钩吻最大的危害在于它身上的“瘾”。   一旦成瘾,人便失去了理智,只能任由他人玩弄与践踏。   谢玹不语,只道:“蓬莱发生了什么事了?”   秦庭登时被问得哑然无声:“……”   半晌,他还是想不明白:“ 你怎么知道的?”   谢玹朝远处扬了扬首。地上躺着一把剑,银色的剑身已被飘雪覆盖了一层浅浅的霜。   “那剑柄上刻着‘蓬莱’二字。”   秦庭:“……还有呢?”   若是谢玹单从一柄剑就看出来,那秦庭便真的信了他是从天上下凡来的神仙。掐指一算,就能了却凡尘。   “你平日枫扇不离手,行书、作画皆在此之上,证明你惯用扇,而非其他。哦,你轻功应该也还行,但相反的,你我相识已久,我一次都未见你用过剑……”   谢玹说着,忽觉自己的手动弹不得,低头一看,秦庭正牢牢地抓着,指节都被揉搓得泛起了灼热般的红。   秦庭是知道,即使谢玹现在正窝在自己怀里,也还是冷。   谢玹突然道:“你若心中实在难受,我愿意当你的倾诉对象。”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随时。”   像是被一支流矢击中。   周遭是嘈杂的马蹄之声,漫天雨帘般的箭朝秦庭周围射来,没有一支能突破他牢固的防线。   倏地,有一根“嗖”的一声,不知是从何处偷溜进来的漏网之鱼,穿过他的胄甲,撕开的他里衣,嵌进他的血肉。锐利的尖头与肉体碰撞,留下一道不算严重的伤口,却既疼又痒,还带着一丝飞蛾扑火的甜,让他骤然间溃不成军。   人前的谢玹是功利、冷漠、决绝的。   但他总是在许许多多奇怪的事上,展现出惊人的耐心与温柔。   譬如面对曾经要置他于死地的谢端。他能将本该血雨腥风的嫡庶之争化为绵绵细雨,端着那点不太真诚的心,将谢端哄得团团转,自此愿意为他肝脑涂地。   譬如面对心硬如铁的萧陵。对方那双眼看过世间诸多的艰难苦恨,真情与假意,却还是没能移开落在谢玹身上的注视。   譬如他秦庭自己……   这位小殿下早就知道,自己接近他,唯有利益之图,到最后,竟是谢玹轻轻抽身,自己却无法从中摘除干净。   他低头埋进谢玹的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   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能懂他呢?   他没有讲蓬莱,而是讲起了秦家,那个他一生中只呆了十年,却要一辈子都要背负在身上的秦家。   “我爹秦游月,曾是汴梁城数一数二的才子,但其实,那些世家子弟们大多不喜欢他。”   谢玹:“因为他与你一样?”   秦庭笑了一声,闷震声从二人紧贴之处荡开:“嗯,与我一样,城里的姑娘们都对他心心念念,那些年,可挡了不少人的桃花。”   玩笑话一开始,苦闷想再插一脚,便没那么容易了。   秦庭将谢玹抱得更紧,直至宛如藤蔓一般将人缠上才肯罢休,心中与面上表情却比方才畅快许多。   “我爹娘当年把我送去蓬莱,没几年萧家就出事了,但当时我不知道原因。”秦庭缓慢地说着,不时有白雾喷出,“因为他们瞒得很紧,李缙不知道,太后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是前几天才知道的?”   秦庭闭了闭眼:“是。”   这个真相,他是前几天在找到谢青彦时,才原原本本地了解了。   他爹秦游月选择淌萧家这块浑水,那是他的选择,亦是当时秦家家主的选择,秦庭无法为此说些什么。   假借自己收到萧将军的求援信,为凤易救下谢青彦、藏好那封信打掩护,是多年以后拉下太后的唯一机会。他们那时便已想到了。   太后掌权并无不可,只是,诸多腥风血雨原可避免。   当时的秦家,即便因艺术造诣在民间有极大的威望,也挡不住皇室的雷霆之威。而远在蓬莱的秦庭匆匆赶回杭州时,已然错过。   他甚至对此一无所知。   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秦家就被赶回了杭州,也不知道为何,身体康健的双亲,再见时只剩下两具冷冰冰的尸体。   尚且稚嫩的秦庭,还活在亲朋长辈的呵护之中,一夜之间,便成了来去无路的孤儿。身边还环伺着豺狼虎豹,想要瓜分秦家最后的一点心血。   因为父母要保护好他,不让他接触任何与萧家有关的可能,秦庭才必须一无所知。   秦庭沉下声,心中不是悲伤,而是郁结。他觉得自己无法抓住命运,甚至无法窥探到命运的一角,再回首时,已悄悄过了许多年。   空气中被谢玹好不容易带动的轻松感,又晃晃悠悠地被拽了下去。   “我爹娘的死,我错过了;年少时触碰到真相的机会,我错过了;就连我师父的殡葬,我也错过了……”   “前几天,我收到了师兄传来的信。师父重病弥留,想最后见我一面,可我……”   谢玹抬眉看他:“可你那时尚在贼匪窝中。”   秦庭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无法放任自己就这么离开。”   他好不容易抓住当年那件事的线索,如何能放手?一面是生之恩的父母,一面是养之切的恩师,蓬莱此去无路,如今就算秦庭连夜奔波,也赶不上了。   他送信回蓬莱,即便文字再如何情真意切,也无法代替亲自见上一面。   “人生……为什么总是如此呢?”秦庭道,“无能为力,无可回头。”   他错过了许多,最重要的……他还害怕错过他。   谢玹听了半晌,忽然问道:“你是因为错过这事难过吗?”   没有得到回答。   在谢玹面前,秦庭难能可贵地卸下心理防线,思绪便转动得便宛若老旧的车轮,咿咿呀呀的往前缓慢行进。   于是谢玹又道:“如你所说,人生大多时候,总是错过。”   “你会错过你爹娘的死、会错过见你师父的最后一面,会错过昨夜高悬的月亮,也会错过今天早上的最后一场雪,甚至有可能会错过我……”   又被看透心中所想,秦庭捂着谢玹的嘴,又羞又恼,脸上却是恶狠狠的:“不许说这个。”   谢玹笑了下,将秦庭的手扒拉下来:“我乱说的……你看,在我们短暂的一生中,遗憾才是常态。”   天边已然大亮。   被雪色覆盖的日头并没有黯淡无光,反而在漫天的白色映照之下,更为刺眼夺目。谢玹微微眯着眼直视那团光,神色寂静,不知是透过秦庭的话想起了什么。   片刻后,他执起秦庭的手,为自己遮住半缕,这才堪堪睁开眼,不再被日光晃到。   “你错过了昨夜的月亮,但没错过它。”   谢玹随手拿起身边已然被秦庭喝空了的酒坛,往他身前一递。   秦庭下意识拿手去接。   但谢玹让开了。他再次捏住酒坛的坛口,就着秦庭喝过的一边猛得仰首。跌入坛底的雪早已融化,谢玹以雪作酒,敬了秦庭一杯。   “今天不是你的生辰么?”谢玹放下酒坛,狡黠一笑,“祝我的家主大人一生喜乐,岁岁安康。从此不再有别离。”   作者有话说:   小谢:你若心中实在难受,我愿意当你的倾诉对象。   蜻蜓:把倾诉去掉。   小谢:? 第83章 谁是脏东西我不说   谢玹端着那只结了霜的酒坛没多久,就又像被火燎似的将这玩意儿扔到一边,老老实实将手揣进怀里。   太冷了。   今年的寒冬好像格外漫长。   秦庭捉着他的袖子,顺着腕骨反手一摸,只捉到一片刺骨的凉。到这时,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谢玹为了陪他,早已冻成一座冰雕。   这并非寻常人该有的温度。   秦庭心知肚明,弯下腰将谢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   一回生二回熟。上一回这样抱他,二人的真心之间尚且隔了层肚皮,如今辗转数时,他握着谢玹的劲瘦腰身,心境早有不同。   于谢玹来说亦是如此。第一回 时他不觉尴尬,第二回更是心安理得,况且他确实被冻得手脚发软,由不得自己活动,于是便将自己贴在秦庭的胸口汲取温度。   驿馆与高台相距不远,秦庭脚步稳健,在风雪张牙舞爪地扑将而来时,将人抱回了温暖的长廊。   美人在怀,秦庭难免有些心猿意马。说到底,秦庭此人也并非多正经,少时借流连花丛遮掩野心,一步步带着秦家回到汴梁之后,那风流的名声便洗不净了。   久而久之,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不正经的浪荡子。   浪荡久了,未免太过寂寞。   他那颗埋在角落里的真心无人探访,像个陈旧的老部件,斑驳生锈,破碎不堪,最后压抑在这副勉强算得上好看的皮囊下。   然后突然就有一个叫做谢玹的人在外敲了敲门,至此,它重获新生。   半数的雪被飞檐挡住,呼啸声扬起秦庭烈焰般冉冉的袍,他走得很慢,步伐也很缓,好似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拿去和脑子里那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对抗。   他心思百转千结,脑子里一直回荡着一个声音,反反复复。不出则已,一出便以雷霆之势席卷了他所有的念头,怎么压也压不住。   ——他想就这么把小殿下偷走。   想着想着,行至了转角,秦庭脚步一停。   谢玹正哆嗦着将头埋在秦庭怀中,闻讯探出一只眼,问:“怎么了?”   秦庭:“真想一直就这么抱着你。”   “?”谢玹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得一愣,“什么?”   “我说……”秦庭笑了笑,那点冒出头的念头顷刻间又被他压了下去,“这长廊怎么像走不完似的。”   谢玹静默片刻,小声道:“那你放我下来。”   秦庭:“恕难从命。”   他脸上重新挂起他那副标志性的笑,将谢玹往上端了端,继续走那条长而狭窄的路了。   沉默中,唯有簌簌的飘雪声,合着秦庭的脚步,一声声敲打在长廊边缘。   临至门前,二人隔着一道门,屋外的寒冷终于被尽数隔绝在外面。秦庭倚在门上,眼中漾开温柔的笑意:“小殿下快进去吧,烤烤火暖身子。”   他看起来并未有异常,谁也不知道,他将那翻腾不止的欲望,再次压制在角落之中。   可有人偏生不让他安宁。   大门关闭前一刻,谢玹忽然抬手挡住门框,睁着一双鹿般的眼,就这么望着他。   手段与心计他有,可纯真与善意亦可从中体现,两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竟也丝毫不违和。   谢玹问他:“你想要什么?”   秦庭轻笑:“殿下不知我想要什么?”   谢玹:“那你便向我来取。”   秦庭端详着他:“当真?”   谢玹笑了笑:“过时不候。”   要是实在偷不走的话,就算了。秦庭视线一移,落在谢玹的冻得殷红的嘴唇上,如是想道,小殿下本不是躲在人背后的弱者。   谢玹被按到门上的时候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对秦庭太过宠溺了。   清晨时分,驿馆里人来人往。商讨着出门与商贾办事的、远道而来的诗人要出门游山玩水的、甚至还有不知打哪来的公子哥嚷嚷着要出门喝花酒的,熙熙攘攘,众生百态好不热闹。   一面是嘈杂的声音,一面是死死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谢玹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什么作奸犯科的勾当。   这一次秦庭不复往日温柔,吻得又狠又疾。   背后的门板哐挡一下,发出行将朽木般的喑哑声响。秦庭将谢玹狠狠压住,心想既偷不走,就要让他逃不掉。   谢玹像一只柔弱的、待人采撷的小草,无论是脸上的容貌,还是身上的味道,都让人欲罢不能。秦庭含着他的嘴唇,一下又一下地啃咬、舔舐,还犹觉不够,往他被迫仰起的喉头而去。   谢玹本就腿软,眼下只靠自己更是站立不住。索性整个人都依靠在秦庭怀里,后者借势弯腰躬身,往前一撞,刹那间分开谢玹的腿,将自己牢牢嵌入其中。   喘息声震耳欲聋。   方寸的距离,谢玹眯着眼喘着粗气,与悬停在脖颈间的秦庭看了个对眼。   喉结翻滚,不知是谁率先溃不成军。   欲望像火一样嘭的一声爆开。   嘈杂的人声是背景音,带着烟火气息的声音杂乱无比,充斥在二人的耳边时,像在露天偷情。   热意弥漫,大氅也落在地上,堆在谢玹的脚边。外衫松松垮垮就要溜走,谢玹几乎门户大开,秦庭以身覆之,为他挡去所有的冷意。   寒风侵蚀不进,被热切的火拦在门外,逡巡片刻沮丧离去。   秦庭眼中的欲火愈发灼身。   恰此时,一阵阵缓而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谢玹正处混沌,刚刚被亲密抚摸与缠绵勾起一点欲望,迷蒙着眼越过秦庭肩头,向外看去。   如果是路过的谁,不如就把他的眼睛挖了。   谢玹想。   可惜,来的并非是路人,而是凤九渊。   后面还跟着一个鹌鹑似的杜喻之。   不知为何,他这幅模样,撞见凤九渊还能尚且维持从容,但见到身后的杜喻之,破天荒地生出一丝尴尬来。   许久不见,杜喻之又晒黑了些,也不知这大冬天的去哪儿晒的额太阳。端着一幅刚正不阿的脸,眼神却虚无地乱瞟不敢落在实处,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与之相反的,是依旧神色自若的凤九渊。   他举着一把伞,站在台阶之外,洋洋洒洒的雪粘在他长长的发尾,当真一幅遗世独立,独钓寒江的姿态。   “星澜?”他不悲不喜,甚至不觉得尴尬,脸上依旧是那副任你天地崩裂我自岿然不动的沉寂,“怎么在门外面站着?多冷。”   杜喻之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心道我家王爷真可怜,即使心如刀绞也只能装作毫不在意,不然就输了!   当初是谁在北疆的时候就说自己心有所属,还拿这件事去堵太后的嘴?如今先来后到,可惜可惜。   凤九渊天之骄子,几时吃过这种闷亏?杜喻之一便心疼个自家王爷,一面甚至想看看,凤九渊为爱落泪的样子。   思至此,杜喻之狠狠打了个寒颤——他一定是被余潜那厮逼疯了。   秦庭不慌不忙地将自己外袍脱下来,覆在谢玹身上。事实上,谢玹的衣衫并未被褪下,只是皱得不成样子,看起来倒像是被欺负得狠了,眼角还泛着一丝不可言说的魅。   “九王爷,失礼了。”秦庭潇洒转身,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情难自已,还望王爷不要怪罪。”   “无碍。”凤九渊淡淡道,“既如此,本王就先带星澜出门一趟了。”   他放下伞,没让杜喻之去接,自己抖落一身的雪屑,朝谢玹走去。岂料还未接近,秦庭伸手一拦:“小殿下身体不适,还是留下静养为好,九王爷若真有事,可让我去办。”   秦庭语速悠然,气息冗长,却暗藏一丝挑衅。   凤九渊听出来了。   杜喻之也是。   要不说杜喻之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呢?这小殿下也真是,干这种事怎么能不关门呢!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成何体统!堂堂皇室十三子,总归有点气度吧!现在后悔也没用!   他一边在心里数落着,一边想在谢玹脸上看到尴尬愧疚的神色,可惜要让他失望了。   谢玹就这么抓着秦庭披给他的衣裳,眼神一会瞟向秦庭的后脑勺,一会悄悄越过人,去看凤九渊,眼下见杜喻之的视线投射过来,又转头与他对上,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   ……你眨个屁的眼睛啊!九王爷要生气了!后果很严重的!   “皇家私密,秦大人还是莫要逾矩为好。”凤九渊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将温柔的视线落在谢玹身上,“不过秦大人说得没错,眼下你不适宜四处走动,还是静养为好……对了,星澜。”   他似笑非笑地顿了顿,才道:“你落在我屋里的那柄枫红折扇还要吗?不要的话,我便着下人与厨余一起扔了。”   谢玹:“……”   什么扇子,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曾落下一柄扇子。   不过此话一出,无疑透露出两个信息——谢玹曾下榻至凤九渊的府上,以及,谢玹将秦庭送给他的那把扇子丢了!   九王爷手眼通天,自然有本事知道一切来龙去脉。   谢玹骤然醒悟——   凤九渊早在几年前,他尚且在皇宫中时,就已注意着他了。   秦庭眸色一沉,一步上前,笑意盈盈道:“王爷来驿馆一趟只为此事?那秦某便替小殿下做主了,那扇子小殿下不要了,沾到了点脏东西,改明儿我再给他画一把。”   “是么?”凤九渊说:“也好,脏东西,总归要销毁才安心。”   最后一句话,竟暗暗藏着浓重的杀意。   秦庭听得出来,谢玹却未必。   他眼下实在是冻得四肢发木,眼前都冻得有些重影。索性整个人哐当一声向后靠在门板上,虚弱又做作地咳嗽了两声。   果不其然招致了所有的目光。   谢玹很满意,作势又咳了两声,半晌才楚楚可怜道:“我太冷了,咱们能先进屋么?”   作者有话说:   谁是脏东西我不说   杜喻之:是我,是我总行了吧 第84章 他的恐惧   屋内的火哔剥升了起来。   谢玹紧贴着高高燃起的火炉,自己怀里也抱着一个小的,那煞白的脸才终于缓和了点颜色。秦庭与凤九渊则一人一方,俨然坐出了楚河汉界的姿态。   凤九渊来此确实是有要事与谢玹相商,虽说秦家也是其中一环,并不需要避讳,但若是让凤九渊明明白白地说与秦庭听,他也是不愿意的。   不然他也不会趁着秦庭被自己扔出来的鱼饵钓走之时,自己钻空子与谢玹来了番云雨。   若论先后,他确实自小与谢玹相识,可他与谢玹已然错失了这么多年。   凤九渊觉得,自己大抵还是带着卑劣的嫉妒之心,每回有人接近谢玹,与之亲密,心中都要翻腾一回。   然而成长经历造就了他,即便心中再多奔腾的思绪,也要一应压在他平静的眼下。   只待有人去点燃。   偏偏旁边坐着一个碍眼的秦庭。   杜喻之惯会懂得察言观色,闻见了空气中的暗流,连忙从怀里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纸,递到了谢玹跟前:“十三殿下请过目。”   谢玹正在倦懒地喝着热水,闻言眼皮一掀,只轻轻瞟了一眼,便知这是什么东西了。   “李缙怎么说?”谢玹垂眼,将目光落在杯中的茶叶上,并未去接,“他的布置被一个活着的谢青彦打乱,如今是恨还是妥协?”   杜喻之看了凤九渊一眼,得到首肯之后,才道:“李缙没表态,但看他的意思,应当是愿意与我们合作了。”   “哦?他原话是什么?”   杜喻之:“呃……‘多谢王爷与殿下将真相告知与下官,既然你我敌人一致,便握手言和吧。’”   谢玹嗤笑一声:“老狐狸。”   李缙可未曾放弃他的宏图大业。   谢玹放下茶杯,将杜喻之手中的纸张取过来,又随手放到了秦庭手中:“看看吧,是不是你娘的字迹。”   其实不用看,那张写满了秦家善意谎言的纸张,已经说明了一切。   可秦庭还是细细用目光将纸上娟秀的字描摹了一遍,轻轻点了点头。   谢玹也有些感慨。   世上有大仁大义的人不多,秦家与萧家并未有太深的交情,却帮以生命的代价帮他们承载了真相。沧海之中的一粟,落到秦庭头上,也是沉甸甸的。   他勉为其难地从汤婆子上挪开一只手,想要去安抚一下秦庭,就听许久没开口的凤九渊道:“虎符是我主动给太后的。”   谢玹一顿:“嗯?”   他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向凤九渊:“怎么说?”   “我父王救下谢青彦这件事,并没有瞒太后多久,几年前,她从北疆传回这个消息,没过多久,就有人到了怀远王府。”   凤九渊说着,抬手朝虚空处轻轻打了个响指,便有黑影自窗边一闪而过,去清掉那些多余的耳目。   “谢青彦知道当年萧家灭门的真相,这事一直是横亘在太后心头的一根刺,她担心事情败露失了民心,无论如何都要亲耳得知谢青彦已死。父王病逝后,我力有不逮,无力保谢青彦周全,索性退了一步。”   谢玹边思索,边顺着凤九渊的话说道:“所以你以上交虎符示好,并希望太后留下谢青彦?”   凤九渊轻轻笑道:“正是。”   “那他出现在永州,也是你与太后二人合谋而为?”   凤九渊:“谢青彦是随我一同来的。不过,在李缙的眼里,谢青彦是自己逃出来的。”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更何况是如李缙这般狂妄的自以为是的“智者”。   突然得知有谢青彦此人,并且逃离北疆出现在永州,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其中有诈。可即便是知道其中有诈,以李缙的性格,也要蹚上一蹚。   谢青彦,是针对李缙量身定制的一个诱饵,让他愿者上钩。   思至此,谢玹缓缓的,却掷地有声道:“你与太后要借谢青彦,引诱李缙谋反。”   凤九渊望向他,眼中多了份怀念:“星澜,你还是如当年那般聪慧。”   可如何能保证李缙真的能下这个决心?以及他谢玹的入局,是否会打破太后与诸位世家之间的对峙与博弈?   凤九渊说的很克制,谢玹清楚,其中定然还埋藏着一些其他的秘密。   不过,也不必现在就刨根问底。有些秘密,还是自己去发现为好。   谢玹沉默地喝了口茶,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没察觉到旁边被晾了许久的秦庭手掌一翻,藏入了袖中。等他从思绪中抽离,就看见秦庭正低着头,手放在嘴边,身子偶尔无声地耸动两下。   “你怎么了?”谢玹问。   秦庭虚弱地摇了摇头:“无碍,兴许是受了凉,头有些晕。”   谢玹:“……”   谢玹:“真的吗?”   在雪地里晾了一整晚的月光,身上却依旧火烧似的热,更别谈他还有个好身手,这个人,在屋子里烤了会火,就开始受凉了?   没等谢玹说话,凤九渊便率先道:“伤寒可不是小病,秦大人若实在难受,可随我杜伯父一同去我府上看看,府上的郎中虽不比京城,但也比驿馆中的要好许多。”   言下之意就是,你快滚罢。   和杜喻之一起滚。   被突然点名的杜喻之:“……”   秦庭偏不滚,他不仅不滚,还要磨磨蹭蹭地往谢玹的方向靠,当着凤九渊的面,一手绕过谢玹的腰部,整个人没骨头似的一歪,将重量全部压在谢玹身上。   “不要。”秦庭小声撒娇,“别处没小殿下的身边暖。”   凤九渊:“……”   谢玹:“……”   他有些想笑,心道,平日里各个儿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怎么一到这时候就扮起虚弱,争先恐后地往他身边凑呢?   他谢玹可不是什么好人。   但他到底存着点良心,心中也有点担忧秦庭是真的受了风寒。于是他拍了拍秦庭的手背,想要劝他去看看郎中,岂料刚一开口,未说出口的话语便尽数被咳嗽吞没。   这无缘无故的咳嗽来得莫名,却宛若滔天的海浪一般,瞬间掠夺了谢玹所有的精力。即便捂住嘴,咳嗽仍然不止息,让他整个人如同摇摆的破旧零件,仿佛一秒就要散架。   他咳得天昏地暗,秦庭瞬间就不晕了,飞快爬起来扶住了谢玹:“星澜!”   凤九渊也快步上前来,去搭谢玹的脉象。   一时间无人说话,唯有谢玹沉闷的咳嗽声,密集而焦躁地敲打在旁人的心上。   在这个节骨眼上,方才还势若水火的二人,回头一对视,竟奇迹般的在对方眼中得到了答案。   ——是钩吻。   没想到进屋之前假装的那几声咳嗽,竟真的应验在了身上。   这毒发得又快又急,然而事实上,却早有预兆。凤九渊想起他与谢玹一起去府衙之前,那时谢玹便有些不对劲了——血气方刚的少年,为何会下个马车就腿软?   他们将谢玹转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又匆忙托人去凤九渊的府上请郎中。折腾一番后,咳嗽是止了,谢玹却已不复往日的灵动。   他双眼紧闭,被塞到被子里,就那么小小的一个,看着就让人心疼。   郎中开了几服药后,秦庭就不见了踪迹,凤九渊身边的暗卫取讯回来,说他往蓬莱飞信一封。   凤九渊也没去管。   他只是握着谢玹的手腕,守在他的床边。   无人可见之处,呼吸声都是颤抖的。   谢玹迷迷糊糊睡了许久,在睁开眼时,天色便又被夜色所笼罩。屋子里黑乎乎的也没开灯,谢玹头晕脑胀,胸口还有些撕裂般的疼痛,他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禁锢在某一处,令他无法动弹。   透过月色的影,谢玹认出那人,是凤九渊。   “为什么不吃钩吻?”黑影开口了。   语气依旧平整温和,并非质问。   秦庭或许暂时未发现其中蹊跷,以为只是毒发,但凤九渊可不这么认为。那钩吻他识得,也记得如何用它控制活物,时间一到,首次毒发,绝对不会是谢玹这个样子。   他一定忍过了许多次,如今才被二人撞见。   “……”谢玹默了默,“我不喜欢做牵一丝动一线的傀儡。不过是毒发,又不会死,扛扛就过去了。”   凤九渊眉心一跳,像想起一些久远的、难堪的回忆来。   “那你为何要用这种办法去借太后的力?”   他气息急促了些许,像是在害怕,听得谢玹有一瞬间的恍惚。   凤九渊害怕?怎么可能。   于是谢玹摇摇头:“我别无选择。”   “你想当皇帝?”   谢玹:“是。”   “我帮你。”凤九渊平静道,“凤家军队盘踞北疆,养精蓄锐多年,或可逼宫一战。只要谢青山死了,我就有办法推你上皇位。”   谢玹脸色一变:“九哥哥!”   “想要皇位还可另寻他路,你若当时写信于我,如今已然贵为天子。”凤九渊道,“为什么不找我?”   若说最开始,凤九渊还装得像模像样,如今却已然暴露心中所想。他像一只隐忍在暗夜中的猛兽,看见猎物陷入虚弱,终于露出獠牙与渴望。   谢玹借着月光,反手摸到凤九渊的腕骨,冷静道:“凤九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回应他的,是死寂般的静默。   良久之后,他听见凤九渊的呼吸再次冗长,声音亦恢复到属于他的醇厚与温柔:“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拿来,若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都可以为你去摘,你明白吗?星澜。”   谢玹张了张嘴。   他觉得今夜的凤九渊有些不对劲,平日性情温和到几近淡漠的人,为何会说出这种莽撞的话?   但他脑子里实在是太过混沌,如今保持理智已是不易,旁的什么,也做不到了。   凤九渊叹了口气。   “我可以抱抱你吗?”他轻声问道。   谢玹:“……”   他依旧在尝试动自己的手腕,发现它还是被凤九渊牢牢地攥在手心。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滚烫到灼烧的怀抱。   凤九渊:“没事,睡吧,我陪着你。” 第85章 先生死了?   谢玹其人,要说经历过世间诸多苦难也毫不夸张,他早就练就了一颗金刚不坏之心,区区的皮肉之苦,根本无法令他动摇半分。   钩吻的药效一过,他便又生龙活虎地下了地。   总算暂时解决了李缙的麻烦,来永州的目的——修运河,也能提上日程了。工部侍郎余潜被请到杜喻之居住的地方,老头子执拗得很,一日不让他干正事,他一日就要背着手来回踱步,在那一方小小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晃得杜喻之头晕眼花,苦不堪言。   好在,杜喻之终于可以解脱了。   不知不觉,这个冬日也即将迎来最后的时日。   冬日一尽,春至之时,运河事宜便可正式开工。   距离谢玹与王骐说定的三年之期已过一半,连通永州与扬州的运河为征战路线中最中心的一段位置,只要这一段修好,约定可成。   看似按部就班,一切皆在掌控之中,然而谢玹却并没有因此掉以轻心。   李缙看似因谢青彦的到来而妥协,他与谢玹几人合作,在合适的时候,将谢青彦抛出,治太后一个扰乱朝政之罪。   他们都在等那个机会。然而实际上,李缙心中依旧对谢玹有着深深的忌惮,他的杀心,从未消散。   柳树打芽之初,谢玹已靠自己扛过了这次钩吻的鸣鼓,有很长一段时间里,钩吻要再次蛰伏在谢玹体内,等待下一次开战。   初春二月,嫩芽冒头,寒风未收。谢玹没有搬离驿馆,他们住的地方正处闹市之中,平常来些贩夫走卒、官农工商,偶尔和旁人聊上两句,听到耳朵里记住,可比他窝在庭院深深的府上要好得多。   谢玹坐在门帘遮挡的雅间里,帘外左边站着一个叶一,右边立着一个怀远王府的影卫,哼哈二将似的杵在那里,引得跨门路过的人频频回望。   他身体还没好全便执意要出门,秦庭与凤九渊左一个不放心,右一个不太行,奈何自己手里都有正事,不能跟着谢玹。阴阳怪气又七嘴八舌地要阻止,结果最后谢玹“舌战群儒”——   “星澜若有消息要打听,自可安排影卫去便可,万一李缙钻到空子要伤害你,我可能会鞭长莫及。”这是凤九渊。   谢玹直接戳穿他:“李缙不会傻到光天化日之下杀我。”   “‘暗阁’耳目遍布天下,小殿下可派叶一前去,保准把人家底裤是什么颜色都能查出来。”这是秦槐序。   谢玹:“……不必了,我对旁人底裤是什么颜色没有兴趣。”   吵来吵去,一个人都没“吵”过谢玹。最后他们二人只好退而求其次,一人派了个门神守着他。   谢玹原本只是想找个安静的角落听听近日里永州发生的变化,眼下倒好,两个门神杵在外边儿,看着比佛祖都晃眼。   “我说……”谢玹终于忍不住开口。   叶一和……那位的名字谢玹忘了,凤九渊也没说,看他一身黑,便叫他阿黑吧。   叶一和阿黑刷刷刷跪在谢玹面前,齐声道:“十三殿下请吩咐!”   “我想吃糖葫芦。”谢玹顿了顿,“要城东的。”   城东远,以他们的脚程来回也要一炷香。   叶一:“属下去买!”   他率先将头一点,风一般地从窗户跳了出去,徒留挂在墙上的山水画一晃一晃。   谢玹又看向阿黑:“你……”   阿黑眼睛亮晶晶的,被被黑衣包裹住的全身时,只有眼睛最亮。这副模样瞬间让谢玹把要说的话憋了回去。   谢玹终于罕见地头疼起来。   他思忖了片刻,心想,叶一好骗,阿黑是怀远王府的人一手训练出来的,应当不那么好支走,他若是想要彻底清净,得下记猛药才行。   于是他捂住胸口,矮着身子趴下去:“啊,心口疼。”   阿黑瞬间紧张:“殿下的病又犯了?!”   谢玹点点头。   “那,那属下去……”   谢玹等了半晌,以为他接下来要说去请个郎中,毕竟他家王爷时常将府上医术高超的郎中挂在嘴边。   阿黑:“属下去告知王爷!”   说罢,也风一般地从叶一离开的地方飞掠而去。   谢玹:“……”   行吧,去叫凤九渊也要一会,他也能自己清净片刻了。   为保障他这位十三殿下的安全,与他从京城一同下永州的侍卫亦不可少。但他们都藏在暗处,谢玹眼不见心不烦,屋子里瞬间宽敞起来。   檀夏走上前来,心领神会道:“出门?”   谢玹微微一笑:“出门。”   檀夏跟在他身边:“注意避风,你最近手动不动就凉得像铁块。”   谢玹调笑道:“知道了,阿姊。”   檀夏无奈地摇摇头。   驿馆墙垣内部是达官贵人居住的地方,往外走一圈,却又是诸多人落脚的好去处。   谢玹身形瘦小,与檀夏一前一后地走出来,旁人只会觉得是哪家出门游玩的公子,只在他精致的脸上瞥了两眼,便收回了视线。   放眼望去,人声鼎沸,人头攒动。   有些人聊起运河之事。   “我家弟弟都去衙门报名了,官爷说不日便可上工。这可是个好差事,官家不会强行征役,还给咱们发工钱,这可比自己在家种地赚得多。”   “那敢情好!赶明儿我也去!”   “你去晚了,名单早满了!干这事儿人可多呢!”   有些人聊起近日里府衙兴办的考试。   “无论你出身如何,无论你年岁几何,是士子学者还是贫农,是耄耋是稚童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都可以前去参与,只消缴上一两银子,便是报考成功。”   “考啥?”   “不知道,是官爷出题,据说考题随机,若考过了,好像就能当官。”   “有这等好事?!”   这些人们并不知道永州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谢玹是谁。但这些变化,都与谢玹脱不了干系。   早在冬日,谢玹就将这些事记挂在了心里。   李缙曾向谢玹推举过顾时清,就那个傻里傻气,想要将自己献给他的愣头青。谢玹识人虽不说慧眼如炬,但还是好用与不好用还是分辨得清的。   此人虽然傻愣了点,但其实并不笨,而且胸中尚且燃着一团火,想要为这锦绣河山出一份力,这样的人,往往最好拿捏。   你给他想要的,他便能为你肝脑涂地。   ……身体除外。   考试入官便是顾时清得谢玹命令而督办的。   虽然只是雏形,但不得不说是个好的开始,如果李景扬不从中使绊子就更好了。   谢玹听了一圈,很是满意。面上更是愉悦了几分,估算着叶一和阿黑马上就要回来了,他要装模作样地回到雅间,假装没有四处乱走过。   一道突兀的声音横插进来。   “听说宫里边儿前些日子起了场大火?”   谢玹的脚步一顿。   皇宫。   离宫这么久,谢玹不是没有眼线留在宫里,但他到底羽翼未丰,有太后那座大山压着,山高水远之处难免无法顾及周全。   好在还有一个李徵。   当初他送来的信中,除了一些柔肠百转的情话之外,还是一些正事的。   譬如谢青山的近况、西南镇军大帅王骐依旧在与高句丽纠缠、谢玹走后,谢端又被接到了宫中,像最初那样,留宿在锦鸾宫的偏殿——玉华殿里。   诸如此类种种。   但距今为止,谢玹已许久没有收到过李徵的信了。如今陡然听到皇宫的消息,还是来自民间的流言,即便他觉得无可信度,还是忍不住投去了视线。   是个瘦津津的中年男人,当属最喜爱夸下海口的年纪,一句话一出,瞬间将他置于人群中心,整个人不免飘飘然起来。   有人质疑他:“什么火烧得能让你知道?”   “那你可别管。”男人一脸自得,“我家上头有人!”   众人纷纷嘘声。   “你们别不信!”男人急了,夸张地一抬腿踩在凳子上,“那火烧在了离宫门最近的文宣门,烧了一天一夜呢。我大哥——就是在宫里当差的那个,说是其中有阴谋,可死了不少人呢!”   “死了那么多人没一点风声?我不信。”有人摇摇头,站起来就要走,“胡乱吹嘘什么呢?浪费时间。”   像是为证明自己没有撒谎,男人不再拦住听故事的人,只微微仰首,不紧不慢道:“里边儿死的,就有一个叫萧陵的!”   檀夏一惊,下意识看向谢玹,却见自家小殿下脸色未变,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但她本能得觉得有点不对,忙拉着谢玹的手,轻声道:“他们胡说呢,咱们走吧,回去看看王爷他们在做什么。”   谢玹:“嗯。”   他嘴上答应着,脚步却粘在了地板上,未挪动半寸。   流言仍在继续。   “萧陵谁啊?”   男人忽而神神秘秘地俯下身:“他姓萧,你觉得,他可能是谁呢?”   在场留下的人中,果然有被他唬住了的。心中念叨着,萧氏,萧家……莫非是……那位?   男人对他们的反应很是受用,正欲拍拍袖子继续讲故事,忽觉眼前一花,就见一个身形修长的少年逼近而来,蓦然攥住了他的领口。   “你……你谁啊!”男人大怒,“你知不知道……”   “什么时候?”   男人被问得一愣:“什么?”   “我问你,那场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谢玹冷冷道。   不知为何,男人气焰一熄,害怕地瑟缩了一下:“三、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正是李徵最后一封信寄来的时候。三个月来,谢玹没有再收到来自皇宫的一封信。   谢玹松开了男人,眼前堆起一块又一块的重影,将他整个人淹没到窒息。   作者有话说:   先生要来啦! 第86章 凤九渊的杀心   飒飒——   脚步声匆匆,如林立的鹤自每个树梢之上掠过。这么快的速度之下,枝叶每一次被踩,皆会簌簌地抖落出大片的残枝,哗啦啦地往地面栽去,与倾盆的大雨无异。   风声凛然,枝头飞掠的人脚步蓦然一顿,一根手臂长的箭“刷”的一声,从某个暗处携带杀意而来,直指他的要害。   好在他轻功了得,也早有准备,一脚蹬上旁出的枝干,凌空之中一个翻身,那箭便堪堪擦过他红色的发带,铮然且深深地没入了他身后的枝干。   发冠陡然散落。   秦庭在半空翩然转了几圈,也不知他是怎么使的力,像天上的神仙似的,踩着空气便能噌噌两下,随后翩然落到了地面。   紧接着,他持扇的手腕一翻,被箭豁段的半截发带,便顺着衣袂扬起的风飞回到了他手中。   秦庭站直身子,颇为遗憾地瞥了眼手中的发带,朝着虚空之处道:“杀我也要藏在暗处,你就这么见不得人?”   “嗡——”   又一箭压着他的尾音而出。   秦庭目光一暗,似乎也被激发出些许杀意。他反手一挥,枫红的折扇脱手,与那泛着寒光的箭撞在一处,咔嚓一声同时断成两截。   没等秦庭缓口气,第三箭又至。   被层层掩盖住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他从容地拉弓引箭,眯眼仰首,身上不见一点温和气质,寒意漫上来时,好似一罐于冰雪中封存已久的酒。   这一箭带着千重杀意,亦展露出这世上无人可企及的高超技术。箭矢轻若惊鸿,在他射出的轨迹中灵巧到如同活物。   到了这般避无可避的时刻,秦庭却宛若自己不是被狩猎的对象似的,目睹那利箭追至,喟叹一声。   “好箭。”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黑影急速从斜后方飞出,猛得撞向秦庭。   秦庭猝不及防,被一股重力掀翻在地,与那黑影一同乱七八糟地摔在一旁。   也正因这个插曲,秦庭才得以从箭下避开,捡回一命。可惜尖锐的箭头还是擦过了他的脖颈,带起一条浓重的血雾。若再偏一些,这支箭恐怕就要钉穿他的喉间。   眼见家主大人陷入危险,叶一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瞬间将揣在怀里的东西扔掉,直奔他而去。   “家主!”他急得眼睛都红了,“家主您怎么样?”   秦庭毫不在意地抹了把血痕,又有更多的血从伤口不断渗出,反复几次后都是无用功,索性就任他去了。   对面那人缓步走出,单手拎着一把看着便沉重的玄铁弓。   在接近秦庭的同时,一脚踩到了一个东西。   三人同时一顿,视线看向地面,那沾着一层灰的红果子上。   秦庭:“……你喜欢吃糖葫芦?”   叶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那是十三殿下要吃的。”   他吓得魂都出来了!   秦庭自己学艺不精,面对会些普通拳脚功夫的人还能用他那招式花哨的功夫唬一唬;再碰到些厉害的,也能靠轻功取胜,避开其锋芒;若是遇上有真本事的,只有送菜的份儿!   那凤九渊明显想杀他,都这时候了,还惦记这劳什子的糖葫芦!   要不是半路收到暗阁的消息,估计这会儿秦庭已经凉了……叶一甚至想,要不咱不跟凤九渊抢谢玹了,保命要紧……   然而凤九渊听见“十三殿下”四个字,脚步一顿。   那险些被他一脚碾碎的糖葫芦幸免于难。他弯下腰将其捡起来,笑着问叶一:“是星澜要吃的?”   叶一看了眼秦庭,又看了眼凤九渊,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脏了。”凤九渊说,“再去买一个给他送去。”   叶一:“……”   他一时摸不准凤九渊究竟想做什么。   但秦庭却笑出声来:“去吧,九王爷的命令,你区区一个小暗卫怎么能拒绝?”   叶一:“……”   他艰难地分辨了一下,没从秦庭的话语中听出愉悦的味道,有些犹疑要不要真的离开。   毕竟凤九渊眼中的杀意都要将秦庭整个人裹住了。   但眼下的情况不是叶一留下就能应对的,他知道秦庭知分寸,也绝对不会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于是怀着忐忑之心离开了。   第三人一走,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又如褪而未散的暗雾一般,卷土重来。   秦庭就着摔倒的姿势,就这么依靠在树干上,眯着眼吸了口气:“真疼。”   “是吗?”凤九渊淡淡一笑,边说边再次举起弓,道:“抱歉。”   雪地里,流淌在箭尖的光芒比雪还刺眼。生死之刻,秦庭看了眼那根箭,忽然道:“哎?之前李景扬献给小殿下的那张弓,如今在何处?”   “萧陵?”他知道秦庭说的是什么意思,凤九渊只云淡风轻道,“放心,我不会忘了他。”   其实若是寻常时的九王爷,不会有这么重的戾气。他展露给旁人的,大多都是温和的外表,若是在北疆,一些常与他共事的老头子们聊起来,定会连连称赞:“九王爷是个极好的人”,“还从未见过九王爷生气呢!”“九王爷可从不摆架子!”   可是,既然是人,身披一身臭皮囊,又怎么会没有负面情绪呢?   可见,凤九渊的心思深到连他身边的人都无法窥探到一二。   然而恰恰秦庭见惯人心。   “你还想杀了他?”秦庭说,“我记得,教你箭术的老师,就是萧陵的父亲罢。”   凤九渊:“暗阁诞于江湖,皇宫里的事也管?”   “若不管,倒也见不到这么多有趣的事。”秦庭捂住脖子上的伤口,仰首嘲弄地看向凤九渊,“也不知道,享誉大周的怀远王凤九渊,内里却是个善妒的性子。”   凤九渊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还有别的遗言吗?”   “哈。”秦庭忍不住笑出声,“你不会以为杀了我,杀了萧陵甚至是李徵,谢玹就会是你一个人的吧……”   笑着笑着,他目光一冷:“做什么青天白日大梦呢?”   “他注定是翱翔于九天的龙,受万人倾慕。有朝一日,他登上属于他的位置,将会有无数或暗中觊觎,或明目张胆的窥视落在他身上,到那时,你是能杀了天下所有人,还是……”秦庭说,“还是杀了他?”   “哧——”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柄暗箭,那小巧的如同匕首一般的刀刃,顷刻间没入秦庭的肩膀。   这一回,秦庭没有再吭声。   疼痛催生暴戾,素来对任何事都无甚所谓的秦庭,眼中也被凤九渊带出了一丝戾气。肩膀处的疼痛像火药般在他身体中炸开,又攀升至脑中,让他硬生生的生出一身冷汗。   但他心里觉得痛快。   虽然不知道原因,秦庭却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凤九渊命门。   一想到从容华贵的九王爷,也有嫉妒到发狂,却不能表现出来的时候,秦庭瞬间就觉得自己那点小嫉妒也没什么。   凤九渊不再说话,只是俯下身,将短刃猛得拔出。   毫无预兆之下,秦庭险些控制不出叫出声。好在最后关头,他险险咬紧了牙关,只是不知道蔓延到鼻尖血腥味究竟是来自唇间,还是来自他汹涌的伤口处。   他向后一仰,无力地靠在支撑他所有力道的树干上,似乎到了这般生死关头,他也懒得再装,只道:“你以为我不想独占?可惜事事都有先来后到,一个人的心就那么点儿,占据一块就少一块。谢玹从中维持平衡本就不易,我那么一丁点的嫉妒心,在看见他笑起来的时候,也早就不知道沉到哪里去了。”   “他太好了。”秦庭喃喃道,“我可舍不得他伤心。”   凤九渊:“多谢你的告诫,我会记得转告他的。”   他的杀心从未消散。   他做事周全,一个决定在定下之前,都会做好无数遍推算,直至保证这件事顺利完成。   在他的世界中,不会有意外这个词。   可惜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亲眼撞见秦庭与谢玹的亲热后,那一只绷在他脑中的弦便“嗡”的一声断了。   若非如此,今天杀秦庭也不会有这么多阻碍。   我就是卑劣,他想,我就是要谢玹只属于我一个人。   箭弓再起,这一回,他绝对不会再失误。   蓦然间,一个影卫悄悄出现在他的背面,正欲开口。   “停。”凤九渊缓缓道,“多说一句,你就自杀谢罪。”   “王爷。”影卫不卑不亢,“属下死之前,还是得说——十三殿下晕倒了。”   凤九渊一怔。   影卫说完,五指成爪便要往自己头顶拍去一掌,凤九渊眼疾手快,掷出长弓才挡下这一击。   他不再管虚弱的秦庭,一撩袖摆,转身便走。   作者有话说:   杜喻之:看吧,我就说王爷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第87章 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待凤九渊急匆匆赶到驿馆,却吃了个闭门羹。问起来,檀夏只说:“殿下去视察河运周边了。”   这个时候去视察什么?雪还未见停,他去看一片冰河、茫茫雪景么?   谢玹身上的余毒原本都要清利索了,下一个周期的毒发也远远不够时间,来的路上,凤九渊从影卫口中得知,这件事起因是因为谢玹在坊间听的一个消息。   萧陵葬身于宫里的一场大火之中。   这个消息捂得很严实,细究起来凤九渊才知道,大火发生的时间竟已是三个月前。这世上若有谁想要隐瞒什么,那么定与太后脱不了干系。   太后为何隐瞒这个消息?   萧陵借火脱身,是与太后串通好的,还是太后故意在放虎归山?   要说萧陵这种人会死在大火里,凤九渊是不信的。   凤九渊朝檀夏躬身拜别,换来檀夏更为惶恐的行礼。堂堂王爷,向一个婢女守礼,旁人看来是作践身份,在凤九渊身上,却显得极为寻常。   他好像向来如此,不顾尊卑有别,待一如既往的温和。   他离开驿馆,阿黑与杜喻之正在外等。雪是小雪,落在肩头便化成一颗颗雨滴,杜喻之将他迎接上马车,又悄无声息地放下车帘,将所有的耳目悉数挡在外面。   马车内,炉火烧得正旺。   凤九渊拂袖坐下,开口便是一句“去永遇河”,永遇河正是永州的主河道,亦是此次运河的重要干道。然而一句话说一半,凤九渊又想到什么似的,改口道:“罢了,回府,玄七,你独自一人去盯着。”   玄七……就是那位哼哈二将之一阿黑,他领命离去,不问是谁。   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马车在平稳的路上行进。静默中,杜喻之递给凤九渊一封信。   后者正阖着眼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微微睁开那双琥珀色的眼来。拥有这种瞳色的人,一眼望去只觉亲近,可若是看久了,无形的暗色蔓延至瞳中,竟教人生出一丝不宜抽身的危险错觉来。   “叔伯不必拘谨。”凤九渊笑道,“方才被风吹了一场,现下有些头晕,所以精神不大好。”   杜喻之不动声色地一瞥,假装没看见他袖口上的溅射到的血,那血色暗红,不知道是在哪里溅到的,想必血的主人受伤不轻。   他轻轻咳了一声,不敢多看,只道:“王爷要多注意身体才行。”   凤九渊微微颔首:“是般若寺来的信?”   “是的。”杜喻之忙收回注意力,将视线落在信上,“主持说,陛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王爷您……”   “有机会的话,我会赴京看望陛下。”凤九渊叹道,听起来极为担忧,然而那叹声极为短促,听起来略带敷衍,凤九渊又话音一转,“对了,十殿下可还好?”   听见十殿下这三个字,杜喻之心惊了一瞬,勉力让自己的语气四平八稳:“十三殿下来到永州后,十殿下便住回了玉华殿,跟在太后娘娘的身边。他虽不及十三殿下在太后膝下受宠,但从这段时日太后常去玉华殿可以看出,太后依旧还是关爱着十殿下的。”   杜喻之说的很保守,因为即便他算半个凤家人,也摸不清凤九渊真正的目的。   明明小时候凤九渊还不是这样的。   他记得很清楚,十六岁以前,凤九渊虽也是闷葫芦不爱说话,但看人的眼神极为真挚,那是一个少年人能露出来的眼神。十六岁之后,他害了场大病,在怀远王府休养了好几年,再出面见人时,便是眼下这个凤九渊的模样了。   数来数去,数十年来,凤九渊给人的感觉竟再也未变过。   如今,他更是不敢揣度凤九渊的意图。   若说站在凤家、凤九渊的角度,单单被逼至北疆这一处缘由,他们就有反的理由。   当年为谢家打下江山,凤家可谓是死而后已,如今三代人过去了,不需要了,就把他们的后人隔绝在朝堂之外,变相软禁,削弱势力……就算给了半块虎符,也难平凤家上下的怨气——更别谈现在连虎符都没了。   般若寺的存在,就是一个证明。   可如若杜喻之猜错了,凤家不想反……那为什么凤九渊还在叫人盯着皇帝和谢端?   搞不明白。   胡思乱想之际,就听凤九渊悠悠开口:“叔伯。”   “……王爷。”杜喻之吓了一跳,捂住狂跳的心口,道,“怎么了?”   凤九渊:“叔伯可有心爱之物?”   “心爱之物?”杜喻之一愣,“是指什么?”   “瓷器、锦缎、古玩,亦或者香车、宝马、美人。”凤九渊缓缓摩擦着二指,淡淡道,“世间至善至美之物,叔伯没有特别钟意的?”   杜喻之更疑惑了,好端端的问他喜欢什么作甚,难道凤九渊要送他东西?   但他又不敢不答,绞尽脑汁想了想,想起自家正厅中央放着的一个大花瓶:“除了夫人之外,我最爱的,应该是一个三彩釉花瓶。”   凤九渊又问:“那若是有旁人夺了你这三彩釉花瓶呢?”   杜喻之:“……”   他现在笃定,凤九渊是话里有话了。而且这话中话还不是他能堂而皇之和凤九渊讨论的!   杜喻之思前想后,选了个更稳妥的回答:“那便不要了罢。”   马车内的炉火烧得太大了,整个车厢又密不透风,杜喻之闷得慌,额角不自觉地有一滴一滴的汗往下淌,擦都擦不及。   凤九渊见了,体贴地掀起车帘,任外界携带着雪的味道的风吹进来,又递给他一张手巾。   “叔伯不要紧张。”凤九渊浅浅一笑,琥珀色的瞳中,笑意亦如石入涟漪浅浅荡开,“我只是想从旁人口中得到一个答案而已。”   杜喻之松了口气。   凤九渊的心绪并未过于起伏,事实上,旁人也见不到他或怒或悲或喜或乐的模样。   那他怎么总是胆战心惊的呢?   窗外的风吹进来,让杜喻之胸口的郁结缓解许多,他看了眼凤九渊,壮着胆子问道:“那王爷得到答案了吗?”   凤九渊:“没有。”   顿了顿,他靠在车舷,抬眼透过车窗,看向外界熙熙攘攘的人群。   “曾经我的回答是,若三彩釉瓶不再属于自己,那便重锤一敲,让它碎在我的手中,不允许旁人得到。”   杜喻之眉心一跳。   紧接着,他看见凤九渊笑了一下。   凤九渊常笑,礼节的,包容的,尊敬的,善意的,各色各样。唯独没见过这种。   硬要说的话,就好像……旁人能透过他的眼中看见一切,但那些都是零零碎碎的画面,无法拼凑完整。   “但这不是我现在的回答。”凤九渊缓缓道,“我不会犯错了。”   *   而此时,被众人牵挂的谢玹,正蹲在河堤一侧,触摸地上的雪。   永州既被定为运河要道,那么它的河运必须通畅。冬日飘雪过后,永遇河的河面也会结一层薄薄的冰,不便船只通行,但永州地理位置优越,北通北疆,南达汴梁,又有衢州杭州禹州三地包围,可谓是四通八达。   这运河若是修起来,天下指不定会有什么变化。   谢玹冻得脸颊冰冷,更泛起一层不自然的红。他微微收紧手掌,捏出一个雪团后站起来,“砰”的一下砸到了身侧之人的身上。   因为那人正目不转睛,甚至用称得上冒犯的眼神看着他。   被迎头砸了个正着,顾时清脸色轰的一声红了。他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惶恐不安又有些意犹未尽地支支吾吾道:“殿、殿下。”   谢玹的视线冷冰冰的:“我问你,在你手上,这运河得挖多久?”   顾时清挠了挠头:“若是只连通至杭州,六个月足以。”   谢玹:“工部的余潜大人、永州州府李景扬,以及秦家家主秦庭,钱、权、人,都交予你,能提前多久?”   顾时清想了想:“一个月。”   “好。”谢玹点点头,转身面向他,“若出了岔子,唯你是问。”   在茫茫雪地之中,谢玹一身乌色的大氅犹为显眼,天地之间,好似下一秒就要迎风飞走,化作天上的神仙。   顾时清一面拼命遏制自己的爱慕之心,一面深呼吸,小心翼翼道:“殿下身体好些了吗?”   听说不久前谢玹刚晕过一次,以至于现在看起来脆弱无比。谢玹刚刚找到顾时清,让他陪着人一起来也永遇河视察时,他还觉得是同僚在诓他。   现下看来,谢玹身体好没好不知道,但他心情肯定很不好。   就好像,向来从容安定的心中,有一只不安分的兽,呼之欲出。   顾时清看着看着,便又没藏住自己有些露骨的眼神了。   他想,小殿下龙章凤姿,人人都爱,据说身边也跟着不少娈宠,那什么秦庭不就是?还有那怀远王,看他的眼神就不寻常!   为什么旁人可以,他顾时清就不行呢?   他隐隐有些不甘心。   这般想着,顾时清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胆子,将原本只该藏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谢玹脸色不变,目中却露出寒光:“你再说一遍?”   顾时清瑟缩了一下:“下官……”   “事不过三。”谢玹笑道,“你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若再来一回,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 第88章 先生……   谢玹又在河堤巡视了许久,但河堤周围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寒冬腊月的,也没什么人出来干农活,目之所及一片片的皆被白雪覆盖。   他仰首眺望,不远处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路蔓延向远方,直至天边尽头,而后没入深深的雪林之中。   看了半晌,谢玹突然出声问道:“你知道从这条路走出永州,能走到何处么?”   顾时清有些莫名:“下官不知。”   “往西走上数十里,就是衢州城郊,那一代贼匪横行,数十年来朝廷屡剿不止。”谢玹缓缓道,“你们来的时候,可有碰到匪寇拦路?”   顾时清愣了愣,不知道谢玹想说什么,只好随着谢玹的话亦步亦趋:“未曾。”   谢玹笑了下:“最近那一带又有匪寇猖獗,之前还闹到京城里去了,你应当记得罢。你们没发生意外,倒也是万幸。”   “倒是听百姓们说起过……李景扬大人竟还未派人将其剿灭?”顾时清一拍手,“这怎么行,贼匪横行,影响民生,若不加以约束,是极有可能危及社稷的!”   这话倒没说错。   历史上许许多多的案例证明,泱泱大国,溃败之始,便是来自于这些民间的,所谓的匪寇。直至匪寇成团凝成起义兵,他们遍地开花,最后一拥而上时,已然晚矣。   顾时清说的情真意切,俨然一副爱深责切的模样,看不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谢玹收回打量的视线,暗自思忖:那么杜喻之与顾时清来永州,应当只是为了传旨。他们之所以迟迟不归,是受困于这冰天雪地,恐怕待柳枝发芽,他们便要启程回汴梁赴命。   顾时清人微言轻,但要留下来,也要谢玹向太后请旨,有文书证明后,方可让他一同负责运河开凿事宜。   杜喻之是凤九渊的人,那么,凤九渊也是不知道萧陵离开京城的,至少不比他谢玹早知道多少。   他们都与宫里那场大火、与萧氏旧部无关。   谢玹最开始担心此事与太后有关。萧氏旧部所待的地方匪寇泛滥,谢玹一方又迟迟没有成效,太后想尽快杜绝后患,于是派了杜喻之来,解决萧氏旧部,亦解决已然离京的萧陵。   现在看来,亦并非如此。   想到萧陵,谢玹微微低眉,敛去所有露骨的神思。   他抓住大氅的两侧往领口处拉了拉,末了也不放手,双手就这么挂在胸口,任思绪飘远。   最开始听到这个萧陵已死的消息时,谢玹是有那么一两个刹那信以为真,再加上身上的毒只是压抑而非消解,一时一口气没上来,才晕厥过去。   等他醒来后,便已明白,萧陵不会死,也不可能死。   他既被禁锢在京城多年,连太后都拿他没什么办法,又怎么会被一场大火烧光所有的前尘往事?   他一定是来到了永州。   他想做什么?   谢玹心中想到了一个可能。   大周的境地之内,四方兵力若有异动,最先知道的,兴许不是太后,而是常年与兵蛋子们打交道的武人。   王骐远在西南,与永州相隔甚远,如此远的距离,他还不至于如此迅速地知晓一切。   那么剩下的,便只剩下……两方。   坐拥北疆,拥兵自重的凤九渊。   知晓天下军令调动,派遣下达文书的兵部……   兵部侍郎,李徵。   谢玹神色倦懒,是身上的病缠久后,在他身上流露出来的疲态。但他此时睁着一双碧色的眼,在雪色的映照下,瞳色看起来极为轻浅,却又在熠熠发亮。   萧陵要有动作了。   虽然不知道到底有几方的势力参与其中,但若真的事起,那定然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得到想要的答案后,谢玹便挥挥手,让顾时清兀自去行事了。河堤地势高,迎着风吹了好几个钟头,一路从南走到北,又远远地绕了回来,谢玹即便是没吱声,裸露在外的双颊与手也冻的僵硬异常。   他踏着冷风回到驿馆,秦庭不在,凤九渊也没看见人影。谢玹乐得清闲,不用看他们二人针锋相对,于是差檀夏又生了场炉火,舒服地取起暖来。   等火升起来后,谢玹才像活了过来。   炉火似灿目的太阳,火苗跳跃在谢玹的眼中,犹如点燃一把暗火。   到了后半夜,谢玹却再次陷入困境之中。   他又难受起来。   这病来得气势汹汹,好似回转的秋老虎,在夏日的尾巴打人们一个措手不及。夜深人静,悄无声息,下人们都歇下了,谢玹却被魇在了梦里。   重生回来两年多,谢玹几乎已经不会再做梦了。只是这一回,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余毒的影响,亦或者是白日里受了寒,身体经受住了折腾,精神却卸下了最后的屏障。   他一会梦到前世杀过的人变成尸体,鲜血淋漓地在他面前晃荡,还没长腿;一会又看见无数看不清面孔的人,化作重影,一边嘶吼一边哀嚎,吵得他两眼昏花头昏脑涨。   他梦到了许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像死前的走马灯一般,一幕一幕飞快闪过。   但他叫不出声音,也无法从中挣脱。   一片嘈杂的嗡鸣声中,谢玹不堪其扰,痛苦万分,然而在现世里,他只是极为安静地皱起了眉头,连身都没翻一下。   于是,他没有惊动任何人。   像是被抛弃在空无一人的黑暗房间里,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黎明。   忽然间,那暗室中,不知从何处渗透出一丝光源,很微小,但几乎是一瞬间驱散了所有可怖的声音。   那束光一把将谢玹拉出黑暗。   但他依旧无法睁眼。   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浑身滚烫,因为身侧热度骤增,额间不断地有汗淌下,就连空气里的风都是冰冷刺骨的,如同实质一般贴合在他的额间。   但好在,这丝过于刺骨凉意终于让他呼吸舒畅起来。他缓缓调整着呼吸,迷迷糊糊之中,手胡乱一抓,竟让他摸触碰到了一块更为冰凉的触感。   那是一双手。   谢玹骤然睁眼。   豆大的照明灯熄灭之后,在屋内若是想看见东西,便只能仰仗黯淡的月光,与在雪色上反射的光芒。   谢玹迷迷瞪瞪地眯着眼,看向床的另一侧,竟真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萧陵。   他蹙眉闭了闭眼,以为自己睡糊涂了,想躺回去继续睡,结果被一把捏住了后颈。   “睁眼。”那人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清冷,就连说话呼吸时,仿佛都带着冰莲的香,“你在发热,是寒气入体,光靠睡觉是无法驱散的。”   谢玹又刷一下睁开眼,傻傻地说了声:“先生?”   萧陵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嗯?”   直到听见回应,谢玹才弄明白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萧陵。   ——萧陵真的没死。   这是谢玹的第一个反应。   紧接着,他又不自觉地自省起来——原来,他的内心深处,真的在害怕萧陵死?   把脉的手被谢玹抓在手里,萧陵没去主动挣脱,抬起另一只手想要去探谢玹的脉搏。   结果这只手也被抓住了。   萧陵抬头,刚要说话,结果迎面被一个火炉撞到胸口。   那火炉浑身发烫,乌黑的长发因在梦里的痛苦而凌乱不堪,额前、鬓角都被汗浸湿,狼狈地糊在脸上。   向来趾高气昂的十三殿下,在虚弱的时候,竟也另有一番风情。   谢玹将脑袋搁在萧陵肩膀上,呼出的热气不断喷洒,将萧陵身上的寒意驱赶到角落里缩成一团。一个冰冷,一个滚烫,在这个连月色都黯淡的夜里,紧紧相依在一起。   因为这个拥抱,谢玹心中最后的一点恐惧,也烟消云散了。   “想我了吗?”谢玹又呼出一口热气,声音因气虚而微弱。   萧陵指尖动了动。   谢玹虚弱不堪,这个起身已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想维持这个坐着的姿势更是不易,且隐隐有往下滑的趋势。   只见萧陵一手拦腰,一手从他膝下穿过,竟就着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姿势,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他将谢玹放在自己腿上,又如同婴儿怀抱的姿态,耐心地让谢玹双手环住自己脖子。   夜冷衾寒,萧陵给他围上被褥后,才轻轻垂眼,看向怀里的人。   谢玹已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了,几乎在下一刹那就要睡死过去,萧陵等了一会,等到怀中人呼吸声彻底冗长,才微微泄出一丝笑意:“是,所以才来见你。” 第89章 我好想你啊   萧陵的身上常年萦绕着淡淡的药香味。   一来,他历经萧氏灭门,在那一战里伤了根基。若不是从小习武,又跟着萧将军天南地北地跑,磨练出一身结实的皮囊,怕是早早去见了阎王。如今,不能再是策马扬鞭、日行千里的将领,能好好地活着已是不易。   二来,是他的这双腿。   青竹一直不相信萧陵的腿坏了。他自幼被养在萧家,萧家灭门时,这些小厮奴婢们原本都要跟着遭殃的,但箫母心善,临刑前托人把青竹等一些无辜稚子送了出去。他们流亡几年后,只有青竹一人活了下来。   而后又是几番辗转,活下来的萧家旧部找到了青竹,替他改头换名,随侍萧陵左右。   除了武功外,青竹也会医术,萧陵的修养事宜便全权交于青竹。   可以说,萧陵身上这些能作香囊的药味,都是拜青竹所赐。   但谢玹好像很喜欢这个味道,不多时,他便枕着萧陵的手沉进了梦乡。   萧陵低头看了眼,几个瞬息的时间,他轻轻抽出手。   一屋暗灯,萧陵的手重获自由之后,在空中停顿片刻,又自暴自弃似的,轻轻落在谢玹的脸上,由上及下的一寸一寸地划过谢玹的眉眼。   闭上眼的时候,谢玹显得极为乖巧,这得依赖于遗传。   相由心生。在尚且年幼的时候,谢玹被太监虐待,身上心中处处是疤痕,看人的时候,未免过分阴鸷。而如如今,他又年少,未经历世事,亦不如谢青山那般看淡一切,自然不及他沉稳。   这是属于他的乖巧。   触感在指尖极其鲜明,滚烫的,像是一场分别了许久的思念。   萧陵早以为自己的心不会再动了。   点着的灯忽而被风吹得一灭,惊动了萧陵。   他蓦然将手收回搁在扶手上,手指掩耳盗铃似的蜷缩进袖中,别开眼不再看他的心安之处。   他从皇宫脱身,赶到永州……事实上也吃了不少苦头。   太后盯着他,也盯着远在永州的旧部,就是提防着他们有朝一日会和,图谋更多。   按理说,萧陵并不能如此轻易地离开。   那场大火烧起来前,太后曾对他动过杀心。   这么多年以来,太后之所以有顾虑,不敢轻易对萧陵举起刀,甚至是除了软禁,在其他方面几乎可以用纵容二字来形容,并非是因为那张免死金牌。   太后忌惮分散在外的大周各处的萧氏旧人。   他们是蝼蚁,不值一提,但若是不加以控制,是能使得千里之堤溃烂的祸源。   那些人,都是跟随萧慎独征战高句丽、在边境抛头颅洒热血的真汉子,追随之人含冤而死,自己也沦为丧家之犬,对谢氏不可谓不恨。   微末的蝶翼也能让千里之外卷起风暴,太后当年无法对他们赶尽杀绝,如今,亦是忌惮着他们。   永州的谢青彦,是太后扔出的一个鱼饵。   她暂时没有机会对萧氏的人赶尽杀绝,对谢家的这些皇子皇孙们,却是可以随便拿捏的。谢青彦当年被凤易救走,太后心知肚明,在追杀失败后,亦并未吃亏。   她以此事发难,让怀远王一脉远离汴京,离开朝堂不再插手中心政事,让他们驻守在北疆的极寒之处,变相压制了凤家的势力。   世间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非正即反,权势的争斗,是在不断迂回退让中达到平衡的。   如今打破平衡的,是谢青彦这个痴儿。   太后是笃定这一次她能将萧氏旧部尽数剿灭,所以才敢对萧陵动手。   出宫之前,那场大火焚尽一切,太后的心思,萧陵知道得一清二楚。   如果他在这场大火里死去,那后面,太后只需要借李家永州的军队,将萧氏旧部的主力军一网打尽。   若没有事成,也可调动后手。   没有青竹在身边,他孤身一人与太后身后的千军万马博弈,实在是过于人单力薄。然后这一手猝不及防,萧陵并未做好完全的准备。   那场围剿般的大火,萧陵确实差点栽在里面。   但不知道为何,暗处有一方势力帮了他一把。   那是不属于萧家,也不属于太后的第三方势力。萧陵百思不得其解,思前想后,直到来到永州见到谢玹,心中才对那位帮助自己脱身的人有了些想法。   萧陵拿手在谢玹的额间试探了一下,入手的触感依旧滚烫,但比方才他刚到时要好很多。   他的消息来源不广,但因为知道谢玹曾饮下钩吻,是故有意无意地注意着他。他虽来永州不久,但一些事情都知道个大概,包括谢玹的身体状况。   相较于北疆,永州的四季至少还有界限,但与温暖的汴梁比起来,依旧算得上是极寒之地。   他将谢玹的手放进被褥里,又替他掩好被角,转身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操纵轮椅出门去了。   门外有人在等。   看身形是个壮年人,长得老气横秋,最为打眼的是他眉弓处的一道疤,从左耳划到右边下颚,像是脑袋被硬生生劈成两半,又重新接了回来。   大门处有台阶,谢玹屋子外的侍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俨然已经晕厥。壮年人见萧陵出门,一路挨个儿地踹开他们瘫软的身体,矮身将萧陵从轮椅上抱起来,扛在了肩上。   萧陵表情未变,在壮年人肩膀上找了个稳妥的位置坐好,矜傲地垂下眼。   “少爷。”壮年人开口道,“青竹他……”   “都说了别叫少爷。”萧陵蹙眉道,“青竹怎么?”   “他来永州了……”壮年人讪讪改了称呼,“先生在宫里的那出金蝉脱壳好像没骗到他。”   他想摆脱青竹,亦是想让他自由。任谁深陷陈年旧事的泥沼之中,抽身时都不可全然无痕。萧陵于此世间翻滚数十年,不想让青竹也随他一起沉沦。   事外之人,本该无忧一生。   可惜萧陵执拗,青竹亦是个倔性子,就算亲眼见到“萧陵”的尸体,也根本不信自家先生死了,奔波数月来到永州,找到了他们。   萧陵道:“罢了,他要留,就留,不用赶他走了。”   “是。”壮年人颔首,又道,“那……”   他是想说他们的计划。   此处驿馆中,虽说大多数人都被他们干掉了,但每一束光照不到的地方,兴许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眼。   他欲言又止,心道,原本他们是打算直取李州府项上人头的,但看萧陵的样子,怎么好像改变了主意?   壮年人悄悄回头看了眼屋内,被隔窗遮挡的黑黢黢的一片,不知屋内是何人,竟让萧陵一改神色……   明明刚进去时萧陵的表情还不大好呢。   所以,李景扬杀还是不杀?   思忖间,萧陵开口道:“去见李缙。”   壮年人一惊,脱口而出:“真改主意了?”   萧陵轻蔑一笑:“谁说我改主意了?州府要杀,可你别忘了,我与李缙,可是同盟关系。”   对外人来说,谢青彦是忽然出现在永州的,然而,他原本被怀远王保护得好好的,为何时隔多年会突然失踪,且千里迢迢的奔波至永州?   一个傻了的痴儿,走在半路都会被恶人打死,亦或是因为无法自理而活活饿死。   除非……有人特意将他带到此处。   谢青彦之所以能来永州,是因为凤九渊。   也可以说,是因为太后。   他们二人演这一出双簧,太后借衢、永二州边界匪寇之事,让谢玹对其剿灭,亦是在引诱萧陵动作;而谢青彦的出现,则是在引诱李缙,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反心早已按捺不住。   太后放李缙回永州,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经设下了圈套。她不是放虎归山,而是引蛇出洞。   此番毒计,一石二鸟。   石为谢青彦,鸟则一为李缙,二为萧陵。   她要借谢玹与凤九渊的手,将这两根横亘多年的肉中刺一同拔除。   既然太后都为他铺好路了,他不趟上去,岂不是辜负了人的一番好意?   他不再优柔寡断……他本不是优柔寡断之人。   萧陵拍了拍壮年人的肩,不再回头:“走。”   *   后半夜,及至黎明之时,谢玹被一阵嘈杂的声响惊醒。   睁开眼的那一刻,脑子里还停留在看见萧陵的画面。   他坐起来,怔愣许久,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   但身体已经好很多了,不再发热,头脑也不晕了,仔细感受,屋内分明没有燃起炉火,他也不觉得冷了。谢玹抬手,捻起指节闻了闻,果然闻到了熟悉的药香味。   不是梦。   谢玹轻轻摩擦指尖,将那抹香气揉搓进指腹。   外面的喊叫声愈发震耳。   他收敛心思推门出去,没了大门的阻隔,震天的喊声几乎冲进他的脑中。然而侍卫久久不见人影,檀夏亦是不知所踪,就连叶一也不在。   谢玹花了点时间,在“先去把秦庭找回来”与“先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之间徘徊,最后选择了后者。   但他没能出驿馆。   达官贵人们被这声音吵醒,裹着大衣就跑了出来。等谢玹出门时,他们已经弄清楚事情的原委,见谢玹要出去,忙大惊失色地拦住了他。   “小殿下!”   经过当初搜查此刻一事,大多数人都知道,十三殿下也住在其中。那位垂垂老矣的官员是个熟面孔,也是当初与谢玹发生过小摩擦的那位。   他一把拉住谢玹,紧张道:“此时别出门!出大事了!”   谢玹停步回眸,轻轻笑道:“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那李景扬,李州府,在府衙大门口被人杀了!”官员还有些后怕,说话时,下颚处的呼吸随着恐惧一颤一颤,“天杀的,这可是州府门口,谁这么大胆敢杀朝廷官员!”   谢玹眸色一暗:“有查出是谁干的么?”   官员:“还能是谁!都说了让李景扬早点剿杀那群土匪的!偏不听!懒政懒到把自己的命懒没了,活该!”   是那群贼寇?   谢玹抬头看去。   驿馆离府衙并不远,站在门口往外眺望,还能看见那处蔓延出的火光。   昨夜他睡得安稳,却不知,外面的战火的铁锣早已奏响。   他谢过这位老官员,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去。但他走得很慢,州府死在府衙门口的确是件震撼的大事,说不定不日会传到京城。   是谁干的?   谢玹脚步一停。   答案不言而喻。   驿馆的护院停在门口,为避免住在里面的贵人被冲撞,还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兴许是谁下了令,杀死李景扬的凶手有可能是贼寇,亦有可能是某些浑水摸鱼的人。   是保护,亦是监视。   那些侍卫被人敲晕后,至今还没醒。叶一不在,阿黑也回到了凤九渊身边,谢玹此时无人保护。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出去看看。   他从不愿被动接受信息。   天终于亮了。   一群未被那动静惊醒的人,一大早起来要赶路,却被告知要留在驿馆听候官家的下一步指示。他们只是来这里歇脚的,看起来非富即贵,一听自己要被软禁,顷刻间便闹了起来。   护院到底只是护院,拦了两下根本拦不住,只好随他们去了。   谢玹就混在其中。   他偷偷找了个年纪与他差不多的少年,趁其不备一手刀将人砸晕,而后自然而然地随人群出了门。   李景扬的死活谢玹不管,但若是因为李景扬的死,永州出了乱子,他可是要浑水摸鱼管一管的。   谢玹一路避开显眼的地方,他想先去府衙看看情况。这么大的事,或许凤九渊也已知晓。   他一边思忖着,一边往府衙走。   忽而,一个人影映入眼帘。   行进的过程中,谢玹并未放松警惕。如今他是一个人,这个身份走在路上,若是被人盯上,定是件麻烦事。轻则受伤,重则还有可能丧命。   那个人影一路跟了许久,街上形形色色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这个人影始终跟随在左右。   谢玹神色一凛,决心放弃自己去府衙的目的——他被人盯上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因李景扬被杀一事,街边多了许多巡逻的守卫,谢玹加快脚步,试图去找这些守卫,然而那人却像事先预料到他的想法,在他刚迈出一步时骤然出击!   谢玹按住袖中防身的匕首,冷冷地注视着来人。   他想过会有危险,但没想到,这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是谁的人?是要杀他,还是要从他身上谋利?   然而时间并未容许谢玹多想。   那人身手敏捷,在未曾惊动守卫的情况下,一举将谢玹拽进了路边的巷陌中。   被拽住的那一刹那,谢玹“刷”一声抽出匕首,猛得向前刺去——   泛着寒光的匕首抵在那人的脖间,方寸的距离,却未能再进一寸。   谢玹别开手腕,几欲再刺!   那人却蓦然扯下头顶的幕笠。   暗沉瞳色、高大身形、被浓墨重彩填画后的五官,以及……那双旋涡似的眼。   谢玹愣住。   他却倾身向前,故意拿脖颈去撞抵在喉间的匕首。猝不及防之下,谢玹来不及收手,刀尖瞬间有鲜血浸出。   谢玹只能低呵:“李徵!”   李徵却笑道:“好久不见,小殿下。”   “你……”   “嘘。”李徵抬手捂住他的嘴,眉眼一弯,“别说话,让我说。”   阴暗的小巷里,李徵一手握住谢玹手腕,一手穿过他的腰间,扼住他瘦削的腰身。   他已一个几乎贴合的姿态,将谢玹牢牢压制在墙面,且不去管他的伤口。   “我好想你啊。”李徵轻声叹道。   作者有话说:   麻将桌架起来了 第90章 李徵的诱惑(?   一墙之隔的巷陌之外不可谓不热闹,官爷们拦得住脚步,却拦不住灼灼的八卦之心。   这位李景扬可算不上是个好官,搜刮民脂可不说,暗地里干的奸淫掳掠亦数不胜数。百姓们屈服在他的官威之下,又别无他法,只得一边在暗地里骂他,一边胆战心惊地过日子。   听闻他人头落地去见了阎王,一时之间,府衙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那薄薄的三层阶梯都要被踏破了。   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沸水般的议论声中,谢玹正被一股力死死地按压在墙上,动弹不得。   这是一处阴冷的墙角,平日里不会有旁人会来此,又因日光找不到此处,地面的积雪还未化,表层结了一层凝珠的霜。   它好端端地待在角落里,忽而霉运当头,被一脚踩了个稀碎。   若有人让视线往上,钻进二人服帖的衣物内,则会看见一幅任谁见了都觉香艳的场景。   谢玹胸口的衣衫敞开,半挂在手臂上,而后又滑落至后背,露出肤白胜雪的肩膀。儿时被太监拿火折子烫出的伤疤,亦赤裸裸地展现在李徵眼前。   造成这一切的人似乎还保存着一点良心,担心谢玹因此着凉,脱下自己避风的裘衣兜头将双方整个罩住。   逼仄的裘衣之中,空气稀薄,谢玹只好喘起粗气以谋求生存。然而李徵丝毫不懂得怜惜,就算谢玹憋得脸色通红,依旧不管不顾,一手去摩擦他肩上的伤痕,另一边,去拼死掇取他的呼吸。   方寸的距离,鼻息缠绕,唇齿相依,再小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也宛若震震雷音。   水声啧啧,从二人嘴角偷溜出来的涎水,悄无声息地要没入衣领里,中途被李徵抬指截住,挑眉一舔,随后又不容拒绝地倾身而下。   谢玹发不出一丝声音。   仅剩的一方空气,由得双方抢夺后,更是所剩无几。谢玹被唇堵住一切话音,想要呼吸的念头愈演愈烈——他真的觉得自己要窒息在李徵的怀里了。   于是他微微睁开眼,想望见粘稠的食物,微微翕动眉睫,拉丝似的落在李徵的身上。   后者眼中沉沦之色愈深。   趁此之际,谢玹终于找到破口,抬手拎着李徵的衣领,深深吻向前去。   鼻间的空气既被抽离殆尽,那就从李徵的口中抢回来。   李徵逼迫得愈紧,谢玹便吻得愈狠。很快,唇间便见了血。李徵身上的野性亦被激发出来,砰的一声,二人滚到另一面墙上,顷刻间体位置换。   悬挂在瓦片上的碎雪,经不住这般大力的撞击,窸窸窣窣地落他们满头满肩。   李徵被谢玹抵住,但不至于被他制得动弹不得。他伸手从胸口敞开的衣领,一路摸索至谢玹的后颈,随后轻轻捏了捏。   “……小殿下。”李徵低喘道,“你有反应了,是不是证明你也想我?”   谢玹冷冷瞥了他一眼,道貌岸然地说:“你以下犯上,还想从我这听到好话?”   李徵闷声笑道:“好吧,那就是我太想你了。”   说罢,他的手又顺势往下,一路用指尖划过脊骨,没入无边的春色里。   谢玹的腿终于软了。   ……所以谢玹最终是被抱着回到驿馆的。   向来秉承着“只要我自己问心无愧,旁人的眼光一概算个屁”的原则,谢玹头一回觉得什么叫做尴尬。   一来,他的衣袍已经脏得不能看了……血气方刚的年纪,开了荤之后,一触碰到与之有关的,就容易一泻千里。二来,他现在这个样子,的确有失体统。   好在李徵没什么恶趣味,好看的东西也只喜欢自己欣赏。他拿裘衣仔仔细细地将人裹紧,而后拦腰抱住,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驿馆。   经过李景扬一事,驿馆也加强了守卫,他们迎面撞见一个年轻的小兵,那警惕的目光像火一样烤在谢玹的身上。李徵目光一动,皮笑肉不笑道:“小兄弟,不该看的别看。”   那小兵骤然回神,又恍然想起来自己有官务在身,理当更加威严。于是胸一挺,头一昂:“哪来的?!有身份符牌么?!”   一张乌沉香木制成的令牌扔到了小兵身上。   他被砸的一懵,心道哪里来的人看起来也就是个商人模样,怎么如此不知规矩!   正打算看清符牌上的身份点名道姓,借此发难,结果定睛一看,那木牌上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字:锦鸾宫。   小兵先是一愣,随后蓦然大骇,着急忙慌地就要跪下去,被李徵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驿馆之地不宜宣扬。”李徵淡淡道,“你只需知道我是谁即可。”   小兵连连点头,再也不敢多言。   这天下谁人不知,当今掌权的太后王锦瑟,就住在锦鸾宫。她曾着令天下巧匠,花了九九八十一天的时间制成三块令牌,其上只刻上锦鸾宫三字。   令牌令牌,字越少,持有他的人身份便愈高。那能号令军队的虎符上,亦只分别只刻了“北疆”与“西南”二字,再无其他。   这个人……拿着太后的令牌……是宫里来的哪位大官。   小兵只在永州待过,但也知道,京城来的人,定不好惹。   他一路目送二人进屋,一时忘了深究,被这位大官以如此暧昧姿态抱住了,又是何许人也。   驿馆内人烟凋敝,大多人都不敢再出门。议论声中,有人道是因为那些常年骚扰百姓的贼寇要揭竿而起了,杀了李景扬只是他们吹的鼓战号角;又有人说是这李景扬也不干净,是京城来的人暗中将他解决,以避免后患。   诸如此类的流言,一路跟着二人进入里间。   属于谢玹的屋内被暖意笼罩,李徵将他放下,又撤开裘衣将人扒拉出来,瞧见他碧绿的、生动的眼,一时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谢玹抬眼迎上去,颇为矜傲道:“还没看够么?”   “自然是看不够的。”李徵一撩衣袍,在桌案边的靠椅凳上缓缓坐下,“不过,我也知分寸。”   你知个屁的分寸!   谢玹腹诽。   刚刚差点就在巷子里……   谢玹忍不住一咳。   想他堂堂皇子,前世还当过君王,怎么跟个二流子似的。一定是受到李徵这厮的诱惑了。   他欲盖弥彰往塌上一坐,端得一幅矜贵尔雅的模样,再去看他。   时光荏苒,初次见李徵时,他还是个被软禁在家中、不被人待见的可怜庶子。需要自己孤身犯险,倾尽所有博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生机。   而如今再见,他身上已凛凛有上位者不为任何事悲喜的姿态。   一身典雅的乌色大衣,并不能掩盖他的野心勃勃,有时想要压制,它依旧会从看人的眼神中显露出来。   许久之前,李徵尚且未存心机。   说他不耻伪装也好,行事莽撞也罢,那股将人头往御史台扔的气魄,任谁也是学不来的。   而现在若是想看见这样锋芒毕露的李徵,恐怕难如登天——谢玹一向看人很准。   他真的全然靠自己,在死地之中谋求出一方属于自己的大道来。   谢玹不禁想到,前世李家亦与太后有过一争。不过前世时,太后是败者,谢玹被李缙扶持当上傀儡皇帝的时候,李徵恐怕早已在这些洪流之中丢了性命。   这一世,他的处境依然未曾改变……甚至,比前世还要不堪。   那李徵为什么会有截然不同的境遇?   是因为……遇见了他吗?   “许久不见,小殿下长高了。”   李徵浅声打断谢玹的思绪。   他坐在桌案前,装的颇为不动声色,实际上一双眼一刻也不停地在谢玹身上游离。   谢玹开门见山地问:“你来永州做什么?”   眼见要说正事,李徵颇为遗憾地看了谢玹一眼,拂袖坐正。   “有两件事。”   李徵伸手比划:“一,西南战事要起,四方势力涌动,我作为兵部侍郎,被王锦瑟派出来查验各地军需储备。二……”   手腕一翻,李徵微微含笑,说的话却冰冷刺骨:“杀了萧陵。” 第91章 我想要你   李徵就这么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双手搭膝,坐得四平八稳。唯有颈间被利刃割伤后流出的血没有清理,低落在衣领处,像一朵枯萎的花。   他目不斜视,沉默又带有侵略性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谢玹身上。   他在观察谢玹。   奈何谢玹此人从未有过将心思写在脸上的时刻,就算偶尔有真情流露,也是转瞬即逝。但谢玹愈如此,李徵就愈着迷,好似在面对一个外壳坚硬的动物,一层层想扒开他的防备,窥见他柔软的内里。   谢玹眉心一动未动,只微微抬眼,坦然与他对望:“哦?是吗?”   只这一句,李徵便已明白,谢玹不信。   倒不是不信头一句,西南之地本就多战事,当年的兖州十三城喂不饱那些西南蛮子,撑到王骐领军差不多到头了。   谢玹不信的是第二句——毕竟他李徵笃定要做什么事,可从来都是先斩后奏,万不会提前多说一句。他若要杀萧陵,现今恐怕早已在路上了。   李徵看了半晌,总觉得就这么如隔云端似地望着他,好似隔靴搔痒,不解思念,索性起身在谢玹身边坐下,又捉起了他的手。   入手触感冰凉,但兴许是今年的冬天太冷了,除了铁块似的凉意,摸起来骨节连着皮肉,瘦津津的让人心疼。   “那便不是了。”他将谢玹的手拢进自己的手掌间反复揉搓,“离宫这么久,宫里的事情知道多少?要不要我一字不落地给你讲一遍?”   谢玹被他摸得有些痒,但李徵本身像个火炉,被这么触摸着,身上也不免跟着暖和起来。   他收起方才因听见萧陵二字泛起的丝丝波澜,道:“不必。”   李徵懂了,轻轻笑了下:“小殿下果然早有打算。”   谢玹又问:“谢端如何?”   “住在玉华殿,每晚会随着太后抄经。”李徵低着头,细细摩擦谢玹的指腹,“有些老臣在背后闲言碎语,说十三殿下若是再不回来,恐怕要失了圣恩。”   说着,李徵动作停住,回身看向谢玹:“说来也奇怪,原本经由你那一出戏,谢端想要再得荣恩几乎是不可能的,为何你只是下了趟永州,一切就要如旧了?”   谢玹不咸不淡道:“皇祖母老了,喜爱膝下承欢的把戏,能把控得到的,自然要比虚无缥缈的东西要更得欢心。”   “可你离宫并不久,在朝中的声望却已径直跌到谷底,朝中上下说起殿下二字,总会首先想到谢端,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李徵的意思是,其中有推手?   虽然谢端重得恩宠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经由李徵这么一提醒,谢玹也发觉了其中的古怪。   他人还在永州,李缙还未解决,太后不至于这么快就将他这颗棋子抛弃。   除非……另有变数。   谢玹察觉到李徵话中有话,但问话还未出口,李徵又话音一转:“陛下前些日子差人将般若寺翻新,里里外外忙活了许久,人虽然病着,但精神还不错。”   谢玹心念一动。   李徵直白出声询问:“有怀疑的人了?”   也不等谢玹说话,李徵只点到为止,便又另起了一个话头:“其实那些嘴碎的大臣们还提到另一件事……闲聊时他们谈起小殿下,总会先叹口气,而后才会说……堂堂十三殿下,被太后娘娘如此器重,是能担当大任的人物,怎么就与几个男人这么不清不楚。”   李徵顿了顿,看向静默不言的谢玹:“小殿下,这也是你的考量么?”   李徵想到了其中一层。   尊贵的皇家子孙,与男子行些淫秽苟且之事,说出去面子也难堪,若是想继承大统,恐怕会被朝廷官员喷上三尺高的唾沫。   而谢玹非但不因此避嫌,反而如此堂而皇之,是否是因为……若朝野上下真到了该立新皇的时候,太后面对这样的谢玹时,也会因闲言碎语犹豫三分而另择他人?   毕竟,在太后的掌控下登位并非是一件好事。李徵了解谢玹,知道他所求所想,即便为了暂时得权而饮下钩吻,也不代表他真的愿意苟全性命,此生依附在太后的掌下。   他登位之时,必是自己能掌控一切之时。   可李徵不免又想到了另外一层。   倘若不是为此,倘若他的猜测是错的,那这么久以来,谢玹的心究竟在谁的身上?   他爬到兵部侍郎的位置,看管了诸多险恶人心,也知道如何惨烈地剥下旁人的假面,唯独看不透谢玹。   “什么考量?”谢玹恍若不知,“听不太懂。”   “小殿下对我们的考量。”李徵也不跟他绕弯子。他握住谢玹手腕,二指捻起谢玹的下颚,微微抬高与其对视:“小殿下,我有话要问你。”   谢玹心头一跳,心中陡然有不好的预感。   明明刚才还在谈论宫中诸事,怎么话音一转,就要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李徵究竟在方才的间隙里想到了什么?   果然,李徵下一句就是:“你心中可对我有情意?”   谢玹被迫仰着头,脖颈像戳了根棍儿动弹不得,唯有一双眼添得灵动。   即便他有能力从李徵的桎梏中挣脱,但一时半会也被他这般不加掩饰的问话镇住了。   情意二字,若掺杂暧昧,谢玹便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这些你情我愿之事,谁也算不得吃亏,风花雪月煮酒烹茶对谢玹来说只作调味。他上辈子过得水深火热,在泥沼中挣扎已耗费了所有力气,也没真正对谁动过情。   他对李徵可有情意?   谢玹头一回被问住了。   李徵好像也并未急于得到答案,只道:“西南战事将起,在带兵打仗上,王骐只能算得上是个半吊子,星星点点的战火尚可扑灭,若这火烧得旺起来,他恐怕拿捏不住。”   谢玹心中还在为刚才李徵的问话打鼓,迷迷糊糊地想,他说这个干什么?   李徵又道:“所以我也加了一把火。高句丽在外,大周之内亦有蠢蠢欲动的心思,你来永州之前为王骐设下的圈套,如今已向外扩了一大圈。”   他给王骐设下的圈套?   哦,想起来了,他曾以运河为由许诺王骐,三年必可与高句丽一战。王锦瑟执掌江山,除了挟制谢氏以外,还有一条,那就是依靠背后的西南镇军。   想动王锦瑟,就必须跨过王骐这道坎。   不过彼时谢玹想的是令他们狗咬狗,且是很远之后的事了,李徵的手竟也已能伸的这般长了?   李徵又道:“还有萧陵。那场大火之前王锦瑟便对他起了杀心。她屡次宣萧陵进殿,以各种理由找他的麻烦,为的就是放松萧陵的警惕,然后在萧陵最疲惫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永州的萧氏旧部是王锦瑟心中的一根刺,她将谢青彦抛出后,做了两手准备——若萧陵死在那场大火里,她便同时派凤九渊将其剿杀,北疆的兵马,可比京城的兵马要肥壮好战。”   “若萧陵侥幸逃脱,她也可让你与凤九渊联手,将萧氏残党扼杀在永州。不过各中方法,我暂时没弄清楚。”   谢玹突然道:“你的意思是萧陵差点真的死在那场大火里了?”   “是。”李徵颔首,“不过我从中帮了他一把。大火烧起来的前夜,我派人稍微告诫了一下他……哦,萧陵离宫后,不是没带他身边的那个小书童么?我也顺势将人带来了。”   谢玹看向他:“为什么?”   李徵:“权势是个让人上瘾的东西,当你手中握有它的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地使用它,无论有没有具体的原因。不过……”   他微微收敛笑意。   李徵其实算不上绝色。相较于其他人出色的五官,李徵看起来似乎泯然众人。但他脸部洛轮廓分明,眉眼亦像是一幅山水画里最浓墨重彩的部分,看着你的时候,仿佛你就是他的全世界。   “不过,这一回倒是有别的原因。”李徵松开谢玹,稍稍退开些许,深深地看向谢玹的眼底,“我不想你伤心。”   谢玹张了张嘴。   向来伶牙俐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十三殿下,头一回哑口无言。   谢玹本就不信这世上有纯粹的真心。   在滔天的深渊中摸爬滚打多年,他那颗心早已又冷又硬,即便被人诩作多情的玲珑心,大多也只是危及心底的玩笑话。   他还从未有过这种时刻。   他在众多利益往来中虚与委蛇,在花丛中一路摘下诸多芳泽,却看都不看一眼,在须臾的微风中掩盖心思,只将最锋利的一面展露于世间。   可有人走过,朝他兜头泼来一腔滚烫的血,真挚又热烈。   李徵出身死亲,幼年克遍亲朋,跌跌撞撞活到二十多岁,已在命运的漩流中挣扎了许多年。   可他却从不信命。   那些并不能将他击垮。   他说要向上爬,便真的爬到了旁人触之不及的高度。穿过高山,越过洼谷……   他看似按部就班获得一切,实则空虚寂寞一无所有。   他身无长物,唯有一颗没人尝过的真心。   悉数捧于谢玹。   谢玹看向他:“一定要有一个答案?”   “就当可怜可怜我?”李徵轻轻一笑,“小殿下万人瞩目,我观之敬之,既不能私藏,便只需特殊一隅,慰藉此生。”   “怕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话罢。”谢玹嗤笑,“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谁知道你明天会不会索要更多?”   “明日事明日说。”李徵道,“人生无常,指不定明日我便不在人世……嘶……”   谢玹一手刀飞去,戳得李徵捂住胸口,疼得半天直不起腰。   可他没来得及起身,便被谢玹一把捏住领口,深深地吻了下去。   屋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又刮了起来,在空中便凝成了冰珠,噼里啪啦地敲打在门上,像是哪家奏起了乐。不知道是谁的手一伸,遮光的帷帐长发似的垂下来,无声地落在地上。   二人呼吸交缠,分不清谁是谁的喘息声。半晌,谢玹半撑在李徵胸口,眼睛深得发亮。   李徵的手紧紧挟在谢玹腰间,几乎要捏住一道印子。他目光幽深,显然极近压抑,又实在是煎熬,呼吸都变得滚烫又冗长。   “我若不想旁人碰,那么他的手今日碰了,明日就不会在他的胳膊上。李应寒,你想要什么答案?”   谢玹微敛神色,呼吸不稳,被冻得有些惨白的脸,现下也终于爬上血色。这使得他在这昏暗的帷帐内像一团明艳的火光。   “是我钟情于你,还是……我愿意忠于你的欲望?”   李徵的手猛然收紧。   倏地,他手臂一紧,将半撑起手臂的谢玹连人带身扣在自己的胸前。   散落的乌发缠绕,宛若神话里永不分离的千千结。   李徵目光暗沉,声音喑哑,犹带笑意。   “不,是我想要你。” 第92章 天杀的李徵!   李徵不愧为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怎一句“莽撞”了得。   别看他平时气定神闲,说话总是慢悠悠的,好似胸有沟壑,天下事皆在我掌心。但在床笫之事上,他根本算不上是一个好情人。   谢玹昨夜被折腾了一宿,第二天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他迷迷瞪瞪地从床上翻坐起来时,正好有一缕光从窗户缝隙中洒进来。   屋内大门紧闭、窗户也都关得严严实实,想必是为了让谢玹睡得更加安稳。   今日是入冬以来难能可贵的好天气。   檀夏小心翼翼从外室走进来,将窗户依次打开,刺眼的阳光便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钻进屋内。   谢玹坐在床上,肩头松松垮垮地搭着一件外衣,裹裤倒是穿好了,只是胸膛一大片裸露在外面。檀夏一进屋,交错纵横的暧昧痕迹便横冲直撞地装到檀夏的眼中。   她微微吸了口气。   今早李徵从谢玹房间里出来时,她倒没过多意外。只是她并非那些只懂得埋头服侍主子的小丫鬟。因读过书,檀夏的眼界要比寻常女子宽广,她知道瑢妃娘娘之所以让自己跟在小殿下身边,是因为这位小殿下并非池中之物。   虽说皇家之事风云变幻,但谢玹就是有种让人笃定他所求之事必会得偿所愿的感觉。   然而自动来到永州,谢玹远离皇宫不说,也不再频繁接触与之有关的一切事务,运河也因气候与人为等等因素搁置许久。可以说,这将近半年的时间,谢玹根本没有往前走多久。   反观,那些坊间传闻中的淫词艳语,倒是逐渐一笔一划地往他身上添去。   譬如现在。   谢玹刚坐起来没多久,就好似身体有些脱力,懒洋洋地往后一靠,脸上缀上三两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酣足,任谁见了,都觉他是刚从红楼柳巷里走出来的。   察觉到檀夏的视线,谢玹眉心一动,那一眼颇有种世间万物都不及他风情万种的感觉。   “别愣着,替我更衣。”   谢玹抬起手臂,檀夏连忙上前搀扶着他站起来。间隙里,她的目光不经意往后一瞥,看见了被扔到角落里的乳白色里衣,上面还点缀着一块指甲大小的红色。   晨起李徵离开时,也抱了件花红柳绿的衣裳,看大小是小殿下穿的。檀夏还在思忖,谢玹不曾有过这种衣服,如今细细一想,檀夏恍然大悟。   ……你们昨夜,玩得倒是挺猛。   檀夏面如菜色,到底是个女儿家,微微羞赧之余,心中又莫名其妙地蔓延出一股酸来。   好好的一个小殿下,许久之前在皇宫里那闪闪发亮的样子让人看了便心升喜爱,如今怎么就沉沦在世俗的爱欲中了呢?   他难道真的要因为这些人,而放弃自己追求已久的东西?   檀夏在心中默念,愚蠢。   情爱是这世上最不值一提的事。   谢玹哪知檀夏一瞬间想了这么多,他只是想站起来,便顺势抓着檀夏的胳膊,双脚落了地。   下一刻,他浑身一僵。   檀夏回过神来:“怎么了?”   “……没事。”谢玹咬着牙,等私密处那流淌的的湿濡感不再汹涌后,才缓缓道,“先不更衣,去打桶水来,我洗个澡。”   天杀的李徵,东西还留在里面!   檀夏手脚麻利,很快便自己上手,倒好了一桶热水。   烟雾缭绕中,谢玹将自己沉入桶里,待适宜的温度包裹住四肢及五脏六腑之后,他才舒服地喟叹一声。   檀夏服侍的时候,几乎是不会贸然出声与谢玹搭话的。得益于谢玹的随性,她与谢玹看起来既不像主仆,亦没有暧昧的成分。但若是按照寻常皇子的排场,如她这般贴身跟随、时刻服侍的大丫鬟,基本上都是当做侧妃看待的。   然而谢玹没这个意思。   她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去处,反正天大地大的,若是留在谢玹府上好些,她便留下,从年轻到老一辈子当个老嬷嬷也挺好的;若是谢玹府里不需要她了,她也会一些谋生的手艺,去何处不是去?   但她到底是没能猜到谢玹的心思。   正在她一边给谢玹梳洗长发,一边神游天外的时候,谢玹忽然叫了她一声。   檀夏瞬间回神:“嗯?是水温凉了?”   谢玹:“你读过书,应当不仅仅只会认字罢。你跟着我也有些时日了,我出道题考考你。”   “啊?”檀夏傻眼。   什么题?算术题么?   她小时候倒是跟着学堂里的先生学过一些,但奈何天性愚钝,对一二三四五一类的东西一窍不通,学了也白学。一门心思只会钻研文学典籍,在算数上也只是会拿着算筹横竖摆弄的水准。   这好端端,谢玹让她算什么数?   谢玹:“你说说,李景扬是谁杀的?”   哦,原来不是算术题啊。   檀夏松了口气,但一口气刚吐出来,又半路吊了回去。   李景扬死了?!   檀夏胆战心惊地望过去,却陡然发现谢玹周身的气质变了。   不见方才被情欲沐浴过的酣足与迷离,浴桶中的热气不仅洗净脏污,似乎也将谢玹从刚刚苏醒之时迷蒙洗去了。   他就坐在浴桶之中,半边身子埋在水里,长发因全部束起来的缘故,五官看起来更加明艳。   尤其是在这阳光大好的日子里,波光滟滟的水反射出来的光,斑驳地映在他的脸上,好似比阳光都要耀眼。   就这么一刹那的晃神,谢玹往脸上掬了把水,语气有点严厉:“发什么呆?”   “……”檀夏连忙收整心思,试图回答谢玹的问题:“嗯……是府衙里的同僚?”   谢玹一把掸掉滑到眼中的水珠:“李景扬乃李党中的核心人物,也是永州的州府,在永州等于土皇帝,他敢说一旁人不敢说二,哪个同僚敢冒着被李党追杀的风险杀他?”   “哦,是哦。”檀夏挠挠头,“那就是……某些身怀绝技的百姓?听闻李景扬在永州百姓口中的名声不大好,是个阳奉阴违的主儿,说不定是哪些会功夫的民间高手取了他的性命。”   谢玹摇摇头:“州府的守卫虽然并非铜墙铁壁,但那里也不是一般百姓能进去的地方,一个人身手再好,也抵不过官家训养的兵,想要与他们硬碰硬,手中就必须握有相同的力量。”   他表现得很耐心,即便檀夏的猜测与真相八竿子打不着,他也愿意一点点引导。   “先不要着急下结论,一件事有定义之前,你需得思索更多。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若是把他们放在一起,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檀夏点点头。   但她想着想着,忽然反应过来,谢玹这是什么意思?   在教她如何分清局势,看清利弊?李景扬代表李党,他死了,是李党内部有什么变化?   四大家族威名远扬,连街边巷陌的小孩子们编童谣时都难以绕过他们,檀夏自然也清楚。   她看向谢玹,思考今日这道题的原因,脑中渐渐描摹出一个不可置信的答案。   她心中惴惴,摈弃杂念,开始认真思索。   谢玹见她沉下心,便开口道:“李景扬死在州府府衙门口,引起诸多百姓围观。此后,大批官兵不仅将府衙围起来,还差人在驿馆周围也布置了兵力,你若现在出门,定会被拦回来。”   他抬起手,仔细擦拭着指尖,又道:“我昨日找了个办法偷偷溜了出去,本来想去找凤九渊探查一下情况,毕竟那日是他最后一个离开府衙的。不过,我在半路遇到了李徵。”   檀夏:“李徵……李大人也知道这件事?”   谢玹唇角一弯:“为何这么问?”   “李大人来永州来得蹊跷,一般京官出京,基本上会有消息传出的吧?但他好像是秘密赶到永州的。而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李景扬死的时候来……”檀夏顿了顿,“不对,他不一定是昨日才来的永州,也许是早就来了,只不过昨日才现身。”   她越想越觉得蹊跷,脑子里好像有一个猜测就要成型,然而就在那个答案将要蹦到檀夏嘴边时,谢玹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等等。”   思路瞬间灰飞烟灭的檀夏:“……”   谢玹恶趣味地笑了下:“你出门看看,隔墙是否有耳。”   檀夏:“……”   檀夏:“……行。”   她一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小姑娘,就算隔墙有耳她看得出来吗?   不过她还是乖乖地听从了谢玹的话,绕着屋子外转了一圈后,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重新回屋时,谢玹已经擦干身体,正对窗站在日光下胡乱扯着外袍,仔细看时还被这穿法复杂的衣服气得够呛。   这让檀夏想起在荣春宫时的场景。   那时,十五岁的谢玹不会穿挂饰繁杂的锦缎,如今两年多了,他还是那个小殿下。   最开始因谢玹身上的痕迹而不忿之情,霎时间烟消云散了。   她笑着上前给他牵好腰带,略带揶揄:“小殿下连衣服都不会穿,难不成以后都要夫人替你穿?”   谢玹顺从地张开手,任檀夏在他衣服上熟练地捣鼓:“反正有的是人给我穿。”   檀夏人忍俊不禁:“那是,我们小殿下是小狐狸转世,得的是祸国殃民的命格。”   两人双双笑开来。   笑够了,说回正事。   谢玹:“想明白了么?”   “有点。”檀夏道,“是不是与那群贼寇有关?”   谢玹佯装讶异:“你也知道贼寇?”   檀夏:“……”   她整日服侍谢玹,谢玹无论是正事私事,都不曾避着她,除非她是聋子,否则怎么也得知道了。   小殿下看起来稳重,但有些时候,身上难免带着一点跳脱的孩子气,喜欢捉弄人。檀夏无奈摇摇头:“我对这些事不太敏感,但想来想去,这偌大的永州府种,除了那群让李景扬头疼的匪寇,也想不出谁敢朝府衙动刀了。”   谢玹不说是,也不说否,只道:“半年前,我离宫来永州。而李缙是永州人士,在那之前的一段时间,他被李徵参本参到太后跟前。但因李家势大,皇祖母不敢对其动刀,只得遣其告老还乡。”   “我来到永州后,凤九渊出现。虽然皇祖母曾给我敲过一记钟,但我最初没放在心上。直到他出现我才真正相信。”   “随后,宫中大火,先生见了我一面。”   檀夏一惊:“先生?萧先生?他是何时来的?”   她怎么不知道?   谢玹没答,继续道:“最后,李徵出现。其中不包括中途传旨的杜喻之与顾时清,与我一同来的余潜于工部的人……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小小的永州,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樽大佛?”   檀夏懂了。   永州恐有变。   而且,不是寻常所能预见的变故。檀夏心中隐隐不安:“小殿下打算怎么办?”   他们说话间,檀夏已经三下五除二地替谢玹整理好衣襟。谢玹将飘到眼前遮挡视线的发带捻在手里,忽而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运河一事,恐怕要提前了……”   檀夏:“啊?”   谢玹回头道:“修运河,找秦庭出钱,最晚冬日破冰前夕,工人与监造司就要开工。”   檀夏:“……那小殿下想让我做些什么?”   谢玹眸色深深:“你去李府,打探李缙还在不在。”   今日种种,怎么看谢玹都像是在培养亲信。   檀夏搞不清楚谢玹到底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是她。谢玹把什么都说给她听了,也不怕她是谁派来的人,半路捅谢玹一刀?   他明明异常聪慧,不会连这点都想不明白。   刚沐浴完,谢玹连眉眼仿佛都湿漉漉的。他随手翻开搁置在桌案的册子,长身玉立,低头写着什么。   这一幕与方才刚起床时做对比,一面是青衫飘雪,一面是亭亭清绝。   前者更像是藏在假面背后的影子。   临行前,檀夏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声:“殿下,为何是我?”   谢玹抬起头来,淡淡反问:“为何不能是你?”   只此一句话已矣。   檀夏关门离开,心道,她好像知道她家小殿下为何如此惹人喜爱了。   作者有话说:   平时的小殿下:酷帅狂霸拽   穿衣服时的小殿下:气死我了这个衣带到底是什么系的! 第93章 墙角二人组再续前缘   也不知道谢玹是如何得知李缙也会有异动的。檀夏借了十三皇子的势,顺利从把守驿馆的官兵手中离开,去了府衙。   府衙内外早已乱成一团,一把手离奇死在自家门口,眼下还能出来主持大局的,便是官衔仅次于李景扬的一位府令。这位府令不姓李,手中没什么实权,再加上一大把年纪了,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看个文书亦会老眼昏花,哪会主持大局。   而李缙,不知所踪。   檀夏在州府门口等了一会,没再发现什么变故,便打道回府了。   但她没看见,就在她离开后不久,李徵就从府衙后院的另一侧,缓缓走了出来。   檀夏将这些消息给谢玹带回来时,谢玹正撑着头在打盹。   她心道,兴许是谢玹昨夜没睡好,眼下这个情况不好扰人清梦。哪知她刚打算回身去煨点银耳给谢玹,谢玹就醒了。   其实也算不得醒,他的目光看起来还很清明,似乎等待已多时了:“如何?”   檀夏顿了顿,将所见所感一五一十地说出,末了补了一句:“小殿下,你早就知道李缙失踪了?”   她现在才想明白,或许某件事发生之后,谢玹就知道李缙不在州府里了。他让自己过去探一场,为的是确保此事板上钉钉。   那李缙不在州府,亦不在自己宅院,到底去了何处?   即便是檀夏,也对这位告老还乡,却曾经位高权重、野心勃勃的老头起了疑心。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但不敢言明,谢玹却毫不避讳,径直道:“他不仅失踪,他还想反呢。”   檀夏一惊:“殿下!”   一个石破天惊的反字,被谢玹以如此轻飘飘的口吻说出来,着实吓了檀夏一大跳。   “你这个反应,证明你也猜到了。”谢玹回头看她,笑了一下,“你说我为何要选你?这世上,聪明人可不多了。”   他顿了顿,眼皮向下一压,目光虚虚地飘向某处,渗透出一丝阴鸷来。   “李缙是最愚蠢的一个。”   想起前世那位稳坐高台,手握傀儡线的奸臣目空一切的样子,谢玹就觉得好笑。   笑自己前世愚钝不堪,竟被这种货色捏在手中把玩;笑他原本可以凭自己的能力早一些将李缙踩在脚下,却硬生生地熬了十年;熬到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这一世,他就要好好送李缙一程。   那些久远的记忆席卷而来时,给谢玹无端添了一份无人敢亲近的孤狠,檀夏看得心惊。只是没等她弄清楚谢玹身上的这份戾气从何而来,这位小殿下便眉尾一挑,顷刻换上一幅温和的神色。   “这些日子没见到秦庭,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不知道……”檀夏想了想,“不过我昨天出门时撞见叶一了,他正好从驿馆外回来,急匆匆走进来时还与我撞了个正着,抱在怀里的东西都撞掉了。”   谢玹眼神一动:“抱的什么?”   檀夏一愣,不明白谢玹为什么要问这个,却也是老老实实答道:“他捂得很严实,我想帮他捡起来他都不让。我以为是与秦大人相关的机密之类的,就没有多问。”   谢玹却道:“有问题。”   “啊?”   “他们暗阁的人善于打探消息,随时隐秘身形是重中之重,不可能如此张扬。”谢玹站起身来,“你几时见过叶一规规矩矩地走过正门?”   檀夏凝神思索,继而睁大眼:“我想起来了,那日叶一怀中抱着的东西好像是药包。虽然被包袱裹住,但是味道还在,我当时还以为是我自己身上的味道……”   谢玹蓦然回头:“药包?”   秦庭有伤?还是患病?   不……据他对秦庭的了解,这厮流连芳丛多年,如今刚及冠没多久,活蹦乱跳的宛如一只展翅的孔雀,哪会有莫名其妙的病?   那就是前者了。   谢玹心思百转。   什么样的伤要让他偷偷摸摸地躲着自己,还会让叶一焦急心慌到直接从驿馆正门冲进来?   *   不出谢玹所料,这座“满座皆是宾客”的城,终于迎来晦朔的风雨。   在李景扬死去的第三天,盘踞在城郊之外的叛民们露了头。彼时永州府令还在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那些屡剿不灭的叛民们,便一支飞箭射到了府衙的门额上。   箭上只附有短短一句,却嚣张至极——狗官李景扬乃我等所杀。   一石激起千层浪。   由民间盗匪组织起来的小团体竟如此蛮横,不将国家律法放在眼里,府令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好些天,眼下终于有机会发难,当即便下令让永州地方军队倾巢而出,一举歼灭这些叛民。   结果……大败而归。   这下,浪翻得更大了。   连州府官兵都无法压住他们,这些叛民的规模与武力究竟壮大到了什么程度?难不成要调动西南的边防镇军?   府令狼狈不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此时,京中传来急报。太后的口谕下达至此:下一位州府上任刻不容缓,如果永州无法推举出上任的人选,当由太后亲自掇人上任。   此口谕一出,李党便不依了。   若真让太后选人,那永州可能自此便不再姓李。然而他们看似齐心,但几乎都以李缙马首是瞻,李缙失踪,还未有半点消息,唯有处在李党中心的人知晓一二。但这些人守口如瓶,兀自都将自己的嘴缝上,不透漏半分,不免让处在外围的人不满。   让人与人之间离心,就是这般简单。   永州上下热火朝天地乱成了一团。   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之下,太后没有提及谢玹半分,未问及运河事宜,也未询问他何时归京。些许会见风使舵的大臣,瞅准了风向,纷纷转向了十皇子的阵营。   一个近在眼前,于京中崭露头角。即便天性愚钝,但太后令其一起听政,便是最大的航标。   一个远在天边,于开凿运河中艰苦万分,整日灰头土脸,吃力不讨好,更是远离了京中的瞬息万变。   选谁,一目了然。   外界风云变幻,被高高的宫墙困住的人,却好似一切都风平浪静。   一去数月,十皇子的身形也壮硕许多,不再是那股莽撞调皮的性子,微风中,他正在与谢青山对弈。   终日囿于宫墙内的皇帝,依旧沉稳内敛。但病痛与岁月在他身上催刮出些许痕迹,令他这张被老天爷赏饭吃的脸,也透露出几分苍老。   一粒黑子落定,肃杀之意尽显,白子四面楚歌,退无可退。   谢青山收回手:“你输了。”   十皇子懊恼地一拍脑袋:“啊,我输了。”   他挥开准备收整棋子的德全,自己上手,一颗颗挑起黑白双色的棋子,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父皇不愧是大周第一棋手,想必无论谁来了,都会败在您的手中。”   谢青山淡然一笑。   他想开口说话,但话未出,咳嗽便先至。十皇子见状连忙扔开棋盘,上前轻抚谢青山的背部。   这是老毛病了,但近些日子以来尤其频繁,看见身边一应众人紧张的面孔,谢青山挥挥手,淡然道:“无碍。”   十皇子欲言又止。   谁都看得出,无碍二字,是自我宽慰。   谢青山的眉眼泛出更沉重的乏来。十皇子心知他精力耗尽,抬眼示意德全让人带谢青山回屋休息,但也仅仅能休憩而已。   深入肺腑的毒……已经无力回天了。   十皇子攥紧掌心,极力抑制自己汹涌的情绪。   德全与一众宫侍将谢青山抬上轿辇,临近离开时,谢青山睁开眼,轻轻看了十皇子一眼。   “端儿。”他缓缓道,“做自己想做的,不要为别人而活。”   十皇子浑身一震。   他猛得抬起头,想再看谢青山一眼,疲倦的皇帝已经收回手,靠坐进层层的帷幕之中了。春之及至,万物复苏的季节,雪还未化尽,枝头已有新绿冒头。   重重的春色一如绽放的生命。   而在这些层叠的春意之中,十皇子耷拉着脑袋,站成了一株枯死的草。   良久,他抬起头来。   虽说谢玹的长相与谢青山最为相似,但谢端亦是谢青山之子。若是有人仔细看,谢端的眉宇间,依稀有几分谢青山年轻时的影子。   轿辇已没入新枝之外,谢端眼中的惶恐与徘徊也终于彻底不见。   *   远在千里之外的谢玹,暂时没有被这些纷纷扰扰所困扰。   他正在好整以暇地抱着臂站在驿馆的院落中,看着不远处的檀夏与叶一斗嘴。   谢玹料想得没错,秦庭真的在躲着他。这不,他想见他一面,都要被拦在外面。   檀夏:“你那天抱的药是给谁用的?”   叶一:“暗阁的兄弟们。”   旁敲侧击,失败。   檀夏:“秦大人在里面吗?”   叶一:“不在。”   ……敢编得再假一点吗?   单刀直入,失败。   檀夏:“你真的不让开?”   叶一:“未经允许,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行,威逼利诱也没用。   檀夏不怒反笑,回头远远冲着谢玹扬声道:“小殿下,叶一说您是闲杂人等。”   叶一:“……”   谢玹直起身来:“哦?”   他顺着檀夏的话,当即便不咸不淡地扣了叶一一顶帽子:“你们暗阁这么听从秦庭的话,若是有朝一日圣旨降下来,你们是听还是不听呢?”   叶一:“……”   他心中直打鼓,一边是秦庭的命令,一边又是谢玹。虽说暗阁中的首要铁律便是严格执行秦家命令,然而这么多天以来,叶一心知谢玹不是普通的外人,说不定还能算得上是个半个“秦家人”……   那,听还不是不听呢?   在叶一天人交战之际,谢玹便已感受到了。于是他的眼神更冷,说的话也更无情:“那不如先砍了你的脑袋,然后再踩着你的尸体进去?”   “这么严重啊?”   一道调笑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三人回头看去,就见秦庭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院落的门口,一身耀眼的朱衣。   这身朱衣与初见时那件白金红襟的袍子又有所不同。在大雨中,即便是白金镶边,亦会被雨水打湿,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死寂之色。   而今日阳光灿烂,春色已将轻雪驱赶。   寻常人在穿这般灼目之色的衣裳时,给人的感觉首先是怪异。即便是女子,这般亮眼的、正式的大朱之色,也只有在大日子穿,才不会显得过于突兀,更何况是男人。   但秦庭不同,他天生适合,且仿佛就是为了这抹色彩而生。   大片的朱色与星星点点的暗底金色交织,胸口前襟亦绣有隐隐的金色暗纹,遍布两袖。   视线投射之处犹如一只展翅欲飞的蝶。   乳白色的发带随之扇动扇子的姿态偶有拂动,如轻盈的羽翼,没入深沉而绮丽的朱色之中。   看得谢玹眼神与心同时一动。   救星来了,叶一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他想偷偷没入自己熟悉的黑暗之中,却被这位救星说出的话一把扼住了喉咙。   “叶一,你怎么回事,怎么能拦我们的小殿下呢?”   叶一:“……”   秦庭边摇晃枫叶扇,便笑道:“下去领罚吧,若有下回,定不饶你。”   到底是谁说谢玹来了也不见的啊!   叶一敢怒不敢言,在心里辱骂了秦庭无数遍,才板着脸应声:“是。”   秦庭却好像训斥上瘾了,眼中含笑,嘴上不留情:“看来暗阁的规矩要重新立一立了……唉,叶一不听话,竟然劳小殿下在门外站这么久……”   下一刻,他还未说出口的话顿时卡在嗓子眼。随即,笑意一散,错愕之意爬了上来。   因为谢玹趁着秦庭说话的间隙已经走到他身边,在他没有丝毫注意的时刻,亲了他一下。   这下不仅秦庭傻住,檀夏与还没来得及跑掉的叶一也傻了眼。   谢玹却在一片诡异的静默中神情自若:“今日怎么穿得这么好看,去哪了?”   秦庭:“……”   谢玹又凑近嗅了嗅:“还有香囊的味道,嗯……是兰花。”   秦庭:“……”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理智。他一把擒住谢玹的手腕,将人一路连拉带拽,拖进自己的屋内,随后“啪”的一声关了门。   门外,叶一与檀夏面面相觑,唯有风声还在。   檀夏眨了眨眼:“呃……小殿下他……”   叶一脸色沉重:“不用说了,我懂。”   檀夏:“……”   你懂什么了?   我是想说小殿下平时不是这种见色起意,随意当众调戏别人的人!不过思来想去,这句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檀夏长叹一声:“算了,我走了。”   走出去两步,她蓦然回头,眯着眼看向叶一:“你不走?”   叶一:“我……”   檀夏义正言辞:“听墙角不好。”   叶一:“……”   行。   二人结伴而去。   但他们似乎也没有发觉,自己曾经担忧的某些事,已经被遗忘得一干二净了。   谢玹极其顺从地被拖着进了屋,一点也不见挣扎。   他不知自己的这一下主动,勾起了秦庭压抑已久的暗火。兰花香随着秦庭的动作四散,宛如将谢玹整个人都扔进了兰花丛中。   “砰!”秦庭将谢玹按在墙面,低头就要去吻。   谢玹抬指,抵住秦庭的双唇。   秦庭眼中笑意不减:“方才不是你在勾引我?”   “是。”谢玹也不否认,好似也被秦庭感染,笑得别有一番风情,“那就继续,如何?”   秦庭不置可否,手上的力道却不自觉地松了。没有表态,亦没有抗拒。   谢玹浅浅地笑了一下。   停留在嘴唇上的指尖往下一滑,点在了凸起的喉处。随着吞咽之声,秦庭不免喉头一滚。   微凉的触感像游蛇一般在他肌肤上爬行,窗外天光大亮,秦庭短暂地闪过一丝白日宣淫之感。   很快,谢玹的手来到了他的衽。   离得近了,才知埋藏在朱色衣袍下的金色暗纹并非染色,而是用针一点点锈出来的。   谢玹将手掌搭在交领,拇指悬停,另外四指微微一弯,顺畅地钻进了秦庭的里衣之中。   秦庭呼吸一滞,抬手猛得抓住那只乱动的手。   谢玹不动声色,眸色在阴影出显得暗沉沉的:“怎么?游遍芳丛的秦大人要把持不住了?”   秦庭:“你又在哪学的这些?”   谢玹微妙地卡了下壳。   但我们的小殿下天生厚脸皮,仿佛没听见似地将其略过,拽着秦庭的衣领往后一拉。   呼吸交缠,秦庭的鼻尖擦过谢玹的嘴。   “这么浓郁的兰花香……很适合你。”谢玹轻声道,“香囊以后要多戴。”   秦庭:“……原来你喜欢这个?”   “你戴我就喜欢。”   秦庭:“……”   他本能得觉得谢玹有些奇怪,但一时被说得心花怒放,顾不上别的。他正打算摇起身后不存在的尾巴,再靠近一些,便见谢玹动作忽然一变。   “哗啦”一声,谢玹就着这个姿势,将秦庭整片前襟扒了下来。   以此同时,里衣暴露在外。   白色的里衣依旧是锦缎织成,但左肩那一块好似被外袍染上一抹暗沉的红,且不断向外在蔓延。谢玹摸了上去,顷刻间被浸染了一手的血。   秦庭:“……”   谢玹抬起眼,目光中早已没了方才的旖旎,碧色的眼透出一种无情的冷。   “红衣挡颜色,兰香遮味道,秦槐序,你还挺聪明。”   秦庭目光闪躲,别过头去。   谢玹冷笑一声:“怎么弄的?”   但秦庭似乎就是不想说。谢玹等了半晌,没等来半句回应,索性推了他一把,转身就走。   秦庭见状终于急了。他连忙拉住谢玹,也不顾左肩及后胸处淌得吓人的血,将人连手带身全箍在了怀里。   “你别走啊。”秦庭小声道,“我说就是了。”   二人靠着墙相拥在一起。谢玹没什么回应,倒是秦庭十分注意,特意避开自己身上的血污之处,怕染到谢玹的身上。   “我前几天又悄悄去了趟衢州与永州交界处。”秦庭缓声道,“暗阁察觉到大周境内恐有异变,甚至是……危及社稷的大事,为了弄清楚,我就易容混了进去。”   谢玹不语。   秦庭心道自己这般隐瞒肯定是伤到了谢玹的心,于是抱得更紧了一些:“我秦家虽深受权势压迫,但也已在这片土地上延绵百年,即便是与皇家离心,也并未摒弃守护山河永康的职责。”   “处于权势中心的大人物们,只顾自己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即便有少许良心未泯的上位者,也难以做到权力与民生两全。这时,就需要秦家。”秦庭笑了笑,“虽说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的爹娘一辈子都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至死也不肯丢弃,我想,肯定是有一定道理的吧。”   谢玹悠悠叹了口气:“那你查到什么了吗?”   秦庭声音一压,严肃起来:“大周四处皆恐有变,只不过,是以永州为首。”   “起事的人在永州。”谢玹让开些许,目光落在秦庭鲜血淋漓的肩上,“查到是谁了吗?”   秦庭摇摇头:“很遗憾,没有。”   “那你瞒着我干什么?”谢玹说,“怕我看见血晕过去?”   秦庭讨好地笑了笑:“怕你担心。”   谢玹:“……”   二人对视一眼,最终以谢玹无奈的叹息声结尾。   秦庭这伤看起来吓人,但创口很小,像是被二指粗的短刀所伤。但据秦庭自己口述,说是那群叛民用的箭造型独特,还要比寻常的箭要粗一些,所以才会留下如短刀扎进肩颈一般的创面。   谢玹替他重新上了药,又仔仔细细包扎了一遍才肯放过他。   一来二回,时间去了大半,等到谢玹离开时,晚霞已铺了漫天。   “吱呀——”   门在谢玹身后合上。   未及时,那摇摇晃晃的门框终于停止了摆动。与门框相距半尺左右的窗边,一个黑影轻车熟路地钻了进去,翩然落于屋内。   秦庭正懒洋洋地靠坐在长背椅上。   叶一进来时,他连眼皮都未抬一下。方才换下的纱布还未被下人收走,鲜血淋漓地铺了一地。叶一越过它们,在秦庭身边站定:“家主大人。”   “嗯。”秦庭浅声应了,“做得不错。”   叶一看了秦庭一眼。   向来英姿艳绝的家主大人,脸色已然惨白似纸,就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且隐隐带有乌色。叶一不免急道:“您真的不打算让属下带人去找找解药?那刀上抹的毒很是刁钻,它不会在短时间内要人性命,不代表就可以不管不顾啊。”   “无碍。”   秦庭终于舍得睁开眼。他见叶一一脸菜色,轻笑道:“怎么见你的样子,我好像下一秒就要去见阎王了?”   叶一:“可是……”   “我都说了,无碍。”秦庭坐起身来,声音微冷。   那身宛如花孔雀般的朱衣搭在衣撑上,胸口处因为沾上血污,而比其他干净的地方更为黯沉。他缓步走过去,捻起袖袍动了动鼻翼:“嗯……我意识有点涣散,闻不出来。”   说罢,他一把扯下朱衣,抬手扔到了叶一怀里:“你闻闻。”   叶一:“闻什么?”   “除了血与兰香,是否有其他的味道。”   叶一:“……”   他不知道秦庭到底想做什么。心中一面担心着毒药的问题,一面又在因暗阁探查到的事情不安。如今风雨欲来之时,处处都是陷阱,秦庭的担忧不无道理。   可他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似的。   虽然知道自家家主大人并非是那般不靠谱的人,但偶尔遇上一回,叶一总是会忍不住操心。   他微微凑近了朱衣。   兰花的味道是那种黏腻的香,若非要说个比喻,就是坊间那些庸脂俗粉的味道,是秦庭断然不会用的味道。   血色确实能被兰花掩盖,但糅杂在一起,味道就有些刺鼻了。   然而之所以秦庭能够忍受,是因为在这两种毫不相和的味道里,还有另一种清心的味道。这股味道再浓郁的兰香之中,就宛如一道光劈开黑暗,让人瞬间清醒。   似烟非烟,似霜非霜。淡淡的,还有些……凉?   叶一犹疑道:“苦莲?”   秦庭笑了:“嗯,是苦莲。”   他伸手五指一张:“还我。”   叶一:“……”   是苦莲啊,没错啊。家主大人笑什么?难道他闻错了?   但秦庭已经懒得理他了。   及进夜幕,他翻身将自己埋进被褥中,双眼一闭,不再管任何人。   驿馆的另一处院落里,檀夏正在做晚饭。   有驿馆的小厮来禀报,说小殿下在回程的路上,檀夏连忙叫人看着火,自己动身去接人。   驿馆中,院落与院落之间隔着不远的距离,檀夏走出去没多久,就见谢玹面色铁青,在长廊下疾步行走。   檀夏心中一惊,还未迎上去,谢玹已抬眼看见了她。   “小殿下用过饭了吗?”檀夏道。   谢玹:“不吃了,你随我出趟门。”   “啊?这个时辰都快要宵禁了罢,小殿下要去哪?”   谢玹面沉如水:“去找凤九渊。”   作者有话说:   “这么浓郁的兰花香……很适合你。”谢玹轻声道,“香囊以后要多戴。”   秦庭:“……原来你喜欢这个?”   “你戴我就喜欢。”   写这一段的时候,脑子里冒出的是大橘的脸。   “粉色娇嫩,你如今几岁?”   朋友说,小谢已经有皇帝的样子了笑死 第94章 你也喜欢我啊?   谢玹一直都知道,凤九渊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为官、为王、为上位者,没有几个人会狠不下心。因为既处在万人敬仰的高处,就要承受摄人心魄的寒,如果活得太过纯粹,身边的豺狼虎豹便会如同黑暗一般扑向你。   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   他前世与凤九渊还有些交情。虽说不是亲如兄弟,但到底是一起长大的玩伴。那时他清算了所有该死之人,最后孤身坐于高处,满目皆是敬仰畏惧的眼神,却无一人可交心。他觉得人生了无生趣,仿佛自己一辈子都要被仇恨所魇。   所以他起了死志。   如果今日有人问谢玹:若是当初你与凤九渊互换,你会不会如他一样,毫不留情地射出那一箭?   谢玹想,如果有人这么问他,他是回答不出来的。   但他知道,凤九渊能。   那座依山临水的府邸静谧依旧,连主人都不见踪影。谢玹到达后既没有人去拦,也无人接待,偌大的王府中,清清冷冷的像没起过烟火的旧庙。   引路人是玄七。就是保护凤九渊安危的影卫之首,当日在闹市中被谢玹三言两语支走的那位。   几日不见,他那副憨厚劲不见,将兵器横在手臂之间,有种常人莫敢与之对视的肃杀感。   可见做影卫除了要有好的身手,和为主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的决心,还要有一幅相当多变的面孔。   “殿下请先去正厅落座,属下这就去与王爷送信告知您登门一事。”   玄七俯身行礼,一面将手扣上玄铁的刀鞘。   这刀鞘不长,甚至可以用短来形容。影卫们平时随主子奔走,既要随传随到,也要挡下所有的暗箭,长剑显然不合适,这柄短刀正好称手。   但若是细看去,刀却又不像刀,因其刀刃并非扁平,而是略显厚实,刀心还是菱形的。说它是刀,不如说它是特制的武器杵。   即便只有一成人手臂般长短,但那玄铁质地与含光之色,依旧让普通人不敢直视。   然而谢玹不是普通人。二人已穿过长廊来到正厅之前,玄七正在为其唤来服侍的下人,没太注意身后的动静。   下一刻,他忽觉腰侧短刀略有异动。   玄七即刻反应,反手按在刀鞘之上,脸上还未架起狠厉的神色,便撞见谢玹的脸。   他这才反应过来,是谢玹在动自己的刀。   “此刀沾过血,戾气重,殿下还是不要碰比较好。”玄七温声道,“若殿下喜欢,属下便禀告王爷,让王爷给您打一把。”   谢玹却道:“我就要你这一把。”   玄七为难道:“此刀乃我等随身之物,亦是等同于自身性命之物,刀在则人在,殿下您……”   谢玹笑道:“啊,那算了。”   说罢抬袖就要往正厅走去。   玄七表情一松。他拍了拍细长的刀鞘,重新招呼起下人的行动。   “王爷喜静,府上的家丁少,怠慢之处殿下莫要见怪。”玄七为他推开半关的门,挥挥手让为首的一位家丁去添茶水。   这种招待人的活儿,玄七作为影卫都能打点得井井有条,可见平日没少干。   他比谢玹率先一步进入正厅。凤九渊平日里便不爱摆些花里胡哨的布置,除了自己身上的衣着,家中皆以典雅为主,着实与他的身份不太相符。   玄七担心谢玹看不上,心里不满,使唤奴仆们使唤得便愈发带劲。   他走在前面,以至于让谢玹落后半步,整个后背都毫无防备地敞开着。他并非乃如此不设防之人,然而心知身后跟着的是谢玹,是王爷的人,算是他的半个主子,警惕便少了三分。   正是这三分,让谢玹找到了机会。   谢玹坐在凳上,眼皮一掀,不慌不忙地直起身子,忽然一个伸手,径直从他后腰上抽出了那把刀。   玄七顿时转身:“殿下!”   “什么刀?样式看起来挺奇怪的,没在坊市中见过。”谢玹懒懒地一弹指,将那刀身弹得一嗡,“自家做的?”   玄七:“……”   他紧紧地盯着那柄短刀,眉头拧得如同麻绳。   一面是刀身如自己的命,一面又担心谢玹伤着自己,另隐隐约约难以承认,但又不得忽视的理由是……谢玹说的没错,这把刀并非坊市上买来的,而是怀远王府的人自己打的。   私自熔铸武器,可不是什么好举动。   “哧——”   心神如油煎之时,就见谢玹一手握住刀柄,翻手将他举起来把玩。刀身在与空气摩擦,发出一声轻微的震动。   玄七更加急切:“十三殿下!这刀并非玩物,当心伤着!”   “倒是把好刀。”   谢玹不仅视若罔闻,还直接拿手去按住开刃的那一面,任由自己的指尖被割开一道伤口。   “抽到如水流,吹发亦可破。”谢玹笑着看向玄七,那双潋滟得盛得下水光的眼睛忽然一冷,“杀过不少人吧?”   不等玄七回答,谢玹笑意更深,眼中的冷然亦更甚:“可曾有人从这把刀下活着离开?”   玄七:“……”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玄七深深地叹了口气。   主子之间的恩怨永远是神仙打架殃及池鱼,凤九渊不在,他就要担起一切的职责了。   他不知道恩怨如何,但分得清好与坏、高兴与生气。谢玹虽然是笑着的,但自打他出现在府邸门前,玄七便已看出,他来时面上春风和煦,心中却是雷霆密布。   王爷曾说,遇见谢玹,该哄着。   玄七心下稍定,开口道:“有。此刀出鞘之时皆为杀招,若是使用它的人留有余地,亦是可刀下留人的。”   谢玹握刀的手微微卸了些力:“真的?”   玄七点点头:“真的。”   看样子,谢玹好像被他的实话实说哄得心情好了些。   玄七小心翼翼地看了谢玹一眼,眼见他脸色没刚才那么臭了,心下稍安。   然而事实证明,不是真的对谢玹性子知之甚笃的人,不要随意去猜他的心思。   只见谢玹抬了抬下颚,眼神在玄七身上一划:“那你过来,让我试试这刀留下的伤口是什么形状,我好确定秦庭有没有栽赃嫁祸。”   玄七:“!”   您怎么把话说出来了!   不对!   为什么要让他试!他是什么人形木桩吗!   “开玩笑的,你也是人,也怕痛。”谢玹嘴角一勾,转了转手腕将刀尖对准自己:“那就让我自己来来吧。”   玄七:“?!”   祖宗!   玄七差点脱口而出。   我是人怕痛,您就不是了吗?!   玄七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那日他让叶一绕城半圈,只为去买城东的一串糖葫芦,已经是很仁慈了。   谢玹说三句玩笑话,有两句是假的,剩下的那句半真半假,让人捉摸不透。玄七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拿自己试试,毕竟不久之前他刚拿刀划伤自己。   怎么办,要不跑路吧。玄七绝望地想。   玄七在另一边百转千结,谢玹可没那么多耐心,那句话说完不过片刻,他便目光一凛,抬手就刺。   当的一声。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粒石子,精准地敲在那柄细而短的刀刃上。如此狭小的刃面,那粒石子却不偏不倚,正巧击打在中心的位置,硬生生用这股击打的力道让刀偏移两寸,钉在了案面上。   凤九渊应声而至。   那从容的脚步声像报时的钟声一般,一记一记敲打在玄七的心上。   救星来了。   救星风尘仆仆,像是刚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的。他一贯得体,如今衣角上也沾着些许泥点,谢玹目光顺着凤九渊的步伐游离到他俊美的脸上,然而就那么定定地看向他。   背后是雨丝如烟。   竟是春雨而至。   凤九渊没有撑伞,雨丝仿佛将他整个人拢在一场烟雾朦胧的梦里,虚虚幻幻,真真假假。   得救之后,玄七马不停蹄地溜走了。凤九渊就在谢玹面前脱去他被雨雾打湿的外袍,又差人拿出新的干净衣物换上。   一滩浅浅的水洼留在他站过的位置,谢玹垂眼盯着那一块,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方才在面对玄七时游刃有余的调笑与戏弄,忽然间就哑了火。   可凤九渊已做完一切,重新站在了谢玹的面前。   在谢玹还未有所反应之时,凤九渊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谢玹骤然回神。   “有事问我?”凤九渊开门见山,声音依旧温柔平静,“问便问罢,为何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他执起谢玹的手,蹙眉看向指尖上的伤口:“还好那刀刚换过,平日里上面都是带毒的,你来之前玄七还没来得及附上去。”   谢玹:“毒?”   凤九渊:“嗯。不伤性命,但能令伤口溃烂三月乃至半年已久,令中毒者苦不堪言。”   谢玹:“……”   所以这就是秦庭伤口烂成那样的原因?   谢玹想抽回手,但他与凤九渊力量悬殊,两相较之如同蜉蝣撼树。谢玹只觉心思不定,但并非是愤怒,而是说不清的阴郁与烦躁。   正在这时,凤九渊低下头,含住了他的指尖。   刀划的伤口并不大,半寸都没有,倒是血流了一些,疼还是疼的,只是对于谢玹来说,皮毛而已。凤九渊的口腔温暖湿润,包裹住伤口时,那一丁点的痛竟不知为何忽然扩大了,细细绵绵地蔓延到指节、手腕,还有谢玹的心口。   谢玹随凤九渊俯首,心不知为何忽而就定了。   他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拍了拍凤九渊,见他抬头,与之对视:“九哥哥,你也喜欢我吗?”   作者有话说:   玄七:我好想逃 第95章 许你一个来生   凤九渊顿了顿,没有回答。   他甚至没有为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做出什么反应,只是再次俯下身,专心致志地吮吸着谢玹的伤口。   谢玹坐在堂下。为了让姿势看起来不太别扭,凤九渊撩了前袍,就这么单膝跪在了谢玹面前。还好玄七在凤九渊回来时便隐匿去了身形,不然让他看见这幅场面,脖子的脑袋上怕不是都没机会见到明天的太阳。   良久,谢玹觉得自己的指尖都要麻了,凤九渊才放开他。   血色不见,指尖上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红晕,内里嫩红的血肉微微露出一道小口,针尖扎似的疼。谢玹蜷缩下指尖,就听见凤九渊道:“我有我的计划,秦庭的动作对我有所阻碍,所以我要取他的命。”   他又从谢玹袖中捉出来半截指尖,反手抽出自己的发带,耐心又温柔地一圈一圈给人缠上去:“杀他既会伤你的心,那便不杀了罢。”   伤口包扎好,凤九渊起身抽离,未及转身,衣角却被人捏住了。   谢玹拿另一只完好的手,就那么轻轻勾住了他的袖角。   凤九渊回头,只一眼,就沦陷了。   他想起许多年前……之于现在的谢玹、现在的他来说,的确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年少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那时他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不爱穿胄甲,不爱随父亲去北疆镇军中肃军。如今百般滋味,心思化作一团永燃不灭的火,无人能将其浇熄。   他知道,谢玹在故意引诱他说出真话。   在不想回答某些问题的时候,他通常都是用一个看似真切的谎言去掩盖另一个,屡试不爽。   可谢玹知他甚笃。   那他该如何回答呢?   这份喜欢……这份爱,又是从何而来呢?   向来对谢玹温和体贴的凤九渊,头一回生出烦躁的心思。   他起抬手,以食指轻轻勾起谢玹的下颚,迫使后者扬起头来。   谢玹实在是很漂亮。   碧色的,如同宁静的海,天底下独此一份。那他是独属于我的一份吗?凤九渊漠然地想。   于是他手指微微使力,俯首看他,如同看渺小的万物:“你呢?”   谢玹面色淡淡,佯装不知:“什么?”   “你喜欢我吗?”凤九渊眸色沉寂,深沉如渊,“不喜欢我,也会和我春风一度?”   谢玹笑起来,挥开他的手:“你在说什么啊?”   凤九渊不语。   他捏起二指,不知用何种方式凌空弹起一阵劲风,“啪”的一声打在了谢玹的腰上。只见谢玹浑身一颤,霎时间四肢僵硬,不能动弹。   在受制于人的情况下,谢玹依旧坐在来时的那张椅上。他没想到凤九渊会直接动手,一时不知是自己算错了,还是哪里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事。   凤九渊再次俯下身来。   顺着谢玹的下颚往下,他将指尖滑到喉结之处,动作温柔而细心,像是在擦拭一件精致的古玩。随即,他手指一滑,微微勾住了谢玹的前襟。将隐未隐的肤色之下,还残留着昨日折腾的旧痕,一道又一道。   他不再往下,只是让那抹暧昧的红停留在视线之中,说道:“这是谁留下的?秦庭?还是……已经来到永州的萧陵?”   谢玹依旧冷淡地盯着他。   凤九渊微微一讪,他知道,自己惹怒眼前的人了。   许多年前,谢玹也曾这样盯着自己。藏在行尸走肉般躯壳下的年轻帝王的目光,比现在凄切,也比现在绝望。   像一支早已枯死,却依旧挣扎在世间的树干。   而现在的谢玹艳丽无边。剔去疯魔的血肉,抛却淋漓的过往,沥干后留下来的,是铮铮的帝王之骨。但这样的谢玹,无疑更令人着迷。   凤九渊温柔一笑:“你想听什么呢?我喜欢你,我心悦你,我爱你……星澜,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喜欢天上的星星。你是最近的那颗,也是最远的那一颗。”   “但……如果我说,我要你只有我呢?”   他眉眼长得并不张扬,以圆润为形,以风骨为体。任谁一眼看了,都觉此人性情如竹如兰,乃谦谦君子。   可惜,人是不能光看表象的。   凤九渊视线往下,眼含笑意:“我忘了你不能说话了。”   啪嗒两下,凤九渊手指连点,谢玹整个人便是一松。   下颚仍被凤九渊捏在指尖,他也不打算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二人便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对视了一眼。   谢玹凉凉道:“你能再问一次吗?”   凤九渊莞尔:“我要你只要我,只有我,可以吗?”   谢玹:“不可能。”   “殿下。”凤九渊罕见地改了称谓,“人的心能分成无数瓣吗?你今日给了萧陵,明日便能清理干净,又奉送给秦庭?”   “你说得对,心的确不能分成无数瓣。”谢玹淡淡道,“所以,不如你先退出?”   凤九渊脸色一沉:“不可能。”   谢玹却笑道:“那还说什么呢?”   有时,谢玹会觉得朝中那些老臣们顽固自封,守着点旧规见着人便打,不如那些年轻的、刚入朝政的嫩头青们好拿捏。但有时候,谢玹也会觉得这些活了半辈子的人,眼光的确老辣。   他谢玹的确是个招蜂引蝶的祸水,他一直很有自知之明。   容颜是利器,心计是掌控它们的方式,心不能分割成无数片,然而人生百年,却能分给世间的诸多人。   但是除此之外,他的心也装不下旁的人了。   他的目的是掌控自己的人生,谁要拦他,谁就死,爱并不能融化他那颗生冷的心。   今日来此敲打的目的已达到,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凤九渊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只是九哥哥三个字叫久了,难免会生出一些惯性的亲昵感,往后恐怕不能再叫了。谢玹越过凤九渊身侧时,如是想到。   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物,若不能将他拴在身边,就要时时刻刻保持警醒。   大门近在眼前,天光有些刺眼,谢玹抬手遮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的功夫,四面打开的窗与门忽然无风自动,噼里啪啦如鼓动,亦如千军齐发,齐刷刷地关上了。宽敞明亮的屋子霎时间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谢玹被迫停下脚步,心中那因儿时的陪伴而仅存的一点亲近,也被戾气所替代。   他蓦然转身,却与悄然靠近的凤九渊撞了个满怀。   谢玹眼疾手快,以手作刀反手挥砍,被凤九渊握住手腕后轻飘飘化解。   凤九渊目光微动,连衣袖摆动的幅度都未有太多变化,随即,他在谢玹开口说话之前,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手轻轻扼住了他的脖颈。   少年的脖颈不如成人般粗壮,再加上他儿时没吃上什么东西,骨架要比寻常人更为纤细,凤九渊二指抵住颌骨,掌心微微一顶,便彻底拿捏住了谢玹的命门。   喉头是人最脆弱的位置,也是谢玹心理与生理上的双重要害之处。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一辈子,谢玹都已许久未曾被人这样对待过。他心中怒意更甚,抬脚便要踹。   凤九渊不闪不避,硬生生挨了一脚。   谢玹并不知道凤九渊是如何做到的。甚至他所有的动作都是不紧不慢堪称温柔,但他就是被牢牢地控制在一只手掌之下。   这样的失控让他感到心惊。   心惊之余,畏惧并未如愿以偿地浮现。谢玹如浪涛的眼中,渐渐有汹涌的杀心凝结成形。   下一刻,凤九渊的话,瞬间将这份杀心击碎。   他二指细细摩擦着喉结处的肌肤,细腻的感触如绸缎一般,简直让人爱不释手。   他说道:“疼吗?”   谢玹动作僵住:“……什么?”   “那根箭是民间的叛军自己打造的,听他们说是工匠在翻阅墨家典籍后,自己画的图纸,世间唯有此一根。他们给我的时候,信誓旦旦的说,能一击毙命。但是……你当时为什么没有直接死呢?”   “……”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恨你。恨你让这江山如炭,民生艰难,恨你暴行数十年,让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根箭打造出来,就是为了让你痛苦死去的。”   谢玹呼吸急促,喉间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凤九渊微微卸力,将略带锋芒的动作,换成如情人间爱抚似的旖旎。但他的动作有多温柔,语气便有多冷漠。   “所以我把他们全杀了。”   他仿佛不知被他拥在怀中的身躯在细微地颤抖着,说话时连尾音都缀着彻骨的寒。   “我不知道你临死前疼不疼……但星澜,我疼。”   “我疼得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整夜被梦魇吞噬。有时我觉得,自己身在地狱,身边皆是劫火;有时我又觉得,我已然死了,但意识仍残留在这世间,受尽千般酷刑。”   “有一回……我梦到了佛。”   “他对我说,我生前抄过许多佛经,虔诚向佛,他愿意渡我,问我想去哪里。”   “我说……我什么也不想要,只要他许你一个来生。星澜,你的来生,就是为了重新遇见我。”   凤九渊俯下身,在谢玹嘴角印下一个吻:“所以我不会丢下你的。”   作者有话说:   佛:骗子!我没说过!   【重生元素没有因果解释,后半段都是(精神状况不正常的)九王爷胡诌的,与作者无关】 第96章 即便如此,我也爱你   凤九渊嘴上说的是不会丢下谢玹,实际上做的却是将人扣住,不放他走。   谢玹来此本来是想替秦庭讨个说法的,谁知自己搭进去不说,还“不小心”捅破了一个秘密。   他尚且身处恍惚之中,甚至觉得自己还在梦里没醒。   是地府里塞不下他们这两尊大佛,还是阎王爷底下的人手不够用了?怎么一个个的,不送他们去投胎,反而将魂魄重新扔回各自的壳子里了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谢玹一面懵懂地接受了自己重新活了一回这个事实,一面,又在潜意识觉得,兴许某一日他一觉睡去,就再也不会醒来。   直到凤九渊方才说出那些话,直到现在,谢玹才彻底真正相信,自己站的地方并非虚幻。   难怪……凤九渊早早就来到永州。   他那时还觉得蹊跷,太后只顾着与李缙周旋,还未来得及向凤家挥下砍刀。一向静默不言,谁也不得罪的凤家,怎么就和太后成为一丘之貉了?   还有……这些天,他的这位九哥哥给谢玹的感觉,比在少时在宫中更为捉摸不透。   眼下,凤九渊就坐在他的对面。   他的发带缠在谢玹的手上,发簪也被他取了下来,于是发冠便只能虚戴在头顶,摇摇欲坠的不稳当,不久前,他索性又将发冠直接摘下来,搁在桌案上。   冠面雕琢的是栩栩如生的金鲤,两只,一左一右,看样式与做工就价值连城,但戴在凤九渊身上,多多少少显得有些俗气。   碍于身份,凤九渊时常是一幅华贵的扮相,环、佩、玉玑等等一概都往身上招呼,要不是凤九渊仪态好,换个旁的人,怕是一路走来,一路都会叮叮哐哐直响。   当他卸去一身的臃肿饰物,清雅的眉眼在将醉未醉的晚霞中,便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撑着头用一种浅浅的目光看谢玹,不让他站起来,也不让他走。   谢玹倒不是真的没办法走,毕竟这世上真正能威胁到他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已经在死的路上。   他回过神来,按捺好方才因太过愕然而上下跳动的心,与凤九渊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二人在暗色逐渐蔓延开来的屋内,沉默的像一对相识多年,却始终无缘相见的共生兽。   “笃笃笃——”   有人敲门。   凤九渊眼也不眨:“请进。”   是一位年轻的侍者。他端着木盘,正中的位置放置着一个玉瓶,含胸俯首,眼睛很听话地没有乱瞟:“王爷。”   “嗯。”   像是有过很多次一般,凤九渊知道此时有人会进来。他挥挥手让侍者下去,自己将盘上的玉瓶取下来。   当着谢玹的面,他也不避讳,摇晃着玉瓶从中倒出一粒指甲大小的乌色药丸,仰首囫囵吞下。   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苦莲香气。   谢玹被这缕香气牵起眼皮:“什么药?”   “安神的。”   凤九渊见他面色淡淡,方才的不悦也未曾消弭,笑道:“我有头痛的毛病,这药是母妃为我求来的方子。需每日按时吃,否则次日就不起效了,倒也不是故意当着你的面作秀。”   他这般解释,谢玹却倏地站起来:“我要走了。”   上一辈子的事已经随着他的死烟消云散了,无论是欠他的,还是他亏欠的,都在他生后一笔勾销。   那些久远的记忆,谢玹已经不愿意再想起来了。   可凤九渊偏要将这件事摊开来。   他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扣住了谢玹的手腕,随后轻轻一带,便将人拉了回来。   踉跄之下,谢玹跌坐在凤九渊的腿上,后者顺势将他腰肢一搂,迫使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与之对视。   凤九渊:“要不然,我们只把这当成一场梦吧。”   谢玹蹙眉:“……梦?”   “那年我刚出宫返回北疆,汴梁的天气与温度都比北疆好,我与母亲顺着水路北上,在天寒地冻的边境受了凉。起初,母亲以为我只是简单的伤寒,然而在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都陷入深度的昏睡中,睡到母亲以为我命不久矣。”   “后来,到了北疆之后,这场病竟又莫名其妙地好了。母亲以为我只是水土不服,找了几个大夫替我把了脉,开了药,事情便这般过去了。但是母亲不知道……那昏昏沉沉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其实……做了一场梦。”   这世上是没有神仙与妖魔的。   可惜即便凤九渊心机深沉、算无遗策,即便他翻阅了诸多前人的典籍,无论是神鬼志异还是民间话本,亦或者在坊市间早已无人流传的孤本,没有一处记载这场诡异梦境的由来。   在最初既定的轨道上,凤九渊告别谢玹,启程回北疆。   因着心底的一点妄念,在离开之前,凤九渊问谢玹愿不愿意随他去北疆,答案是一日既往的拒绝。   因为那时的谢玹尚且存着一息苟且偷生的念头。   随后,凤九渊离京,在那场回程的路上,梦到了他无法回头的前生。   在梦里,他的执念扩张成天罗地网,将尚且还是少年的自己魇在其中。一个月的时间内,无数既熟悉又陌生的记忆,经由梦境,横冲直撞地塞满他的脑,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   年少成名,肩上冠有怀远世子的称号,若是没有错处,迎接他的,将是辉煌锦绣的一生。   如果不是那场梦境。   他在那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若换做旁人,想必早就疯了。   可凤九渊只是落下头疼的毛病。在外人看来,他只不过是大病一场后,便变得不爱说话了。小小年纪,看人时,眼中仿佛住了另一个人的灵魂。   又或许……他其实早就疯了?如今住在这幅叫做凤九渊的壳子里的,是那个被经年魇在回忆中的另一个人?   “我一直觉得,那是自己的执念作祟……”凤九渊温声道,“直到我重新见到你。”   说起这些,他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平静而淡然。   有谢玹在身边的时候,他眸中隐忍的寒,便窥不见一丝踪迹。   “你呢?星澜。”凤九渊放在谢玹腰侧的手极近温情地摩擦着,“你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你是从字迹认出来的?”谢玹打断他,“那日你从我留给你的纸条上,认出我的字迹,那本该是做皇帝后的我才能写出来的,对不对?”   凤九渊笑道:“嗯,星澜真聪明。”   谢玹看着他:“那我告诉你,我并非只是做了一场梦呢?”   凤九渊笑意一顿,背后泛起凉意:“……什么?”   “我说,我并非做梦。”谢玹一字一顿道,“我是真真切切的,活了两辈子。”   凤九渊蓦然抽手。   可这一回,二人处境颠倒,由谢玹捉住凤九渊的手腕,不再让他退后一步。   “梦境与现实我分得清。我清楚得记得朝堂上那些人丑恶的嘴脸,死在我掌控的闸刀下的人凄厉的哭喊,那些民不聊生、战火纷乱的年月,曾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出现在的眼前。”   谢玹话音一顿,抬眼道:“还有,你的那一箭。”   “……”   谢玹:“之后,我再睁开眼,就回到了十五岁,也就是三年前。”   凤九渊惶然站起身,挥袖“啪”的一声打开门,屋外缀着冬天尾巴的凉风丝丝浸入。   他声音干涩,但也极力在压抑:“……我还有要事,星澜,你先回驿站吧。”   砰——   下一刻,谢玹抓住凤九渊的衣领,将他一把摁在了张开的大门之上。   在一般情况下,王爷居住的主屋附近,是不会有下人前来叨扰的。这般的动静,顶多引来藏在暗处的影卫。可惜玄七知晓今日谢玹在此,早早的就吩咐兄弟们就是死也要藏好,今日只需护好王府的安危,其他动静一律不要搭理。   于是毫无武功的谢玹,竟就这么一朝翻身,压制住了凤九渊。   那场困了凤九渊十几年的梦魇,终于还是在如是经年,这般仓皇的时间里,反扑而来了。   凤九渊面色淡淡,心下却早已是波涛汹涌。   如果,不是梦的话。   谢玹依旧不依不饶:“你说的没错,那箭并不锋利,无法顷刻间便置人于死地。因为上面有机关,嵌入颈骨之后,顶端的机关会弹开,形成两道倒刺,深深地钳进下颚与锁骨之间,除非将脑袋砍下来, 否则那根箭无法取出。”   “……”   “你不知道,是因为我死后,你并没有将箭取出来,是吗?”   凤九渊呼吸渐深:“星澜……”   “九哥哥,有时候我觉得你像个疯子。”见凤九渊头一回露出逃避的眼神,谢玹觉得有些好笑,“那时李缙代表的李党,与太后代表的王党早就争得不可开交了,各种利益错综交缠,没有一个皇子能独善其身。你以一个亲王世子的身份,竟然想要带我走?你就没想过,你带我走,会给你凤家引来多大的灾祸吗?”   “你并非因为那场梦魇而陷入疯魔,九哥哥。”   谢玹松开手,双手拢住凤九渊两边的侧脸,深深地看着他:“你本就是个心高气傲、桀骜不驯之人,只是道貌岸然地披了一副雅致的皮囊。”   “所以,不要把这种事怪在我头上。”   凤九渊伸出手,又想要去摸谢玹的喉,却被一掌拍开:“我还没说完。”   “你我一起长大,虽说我那时年纪小,不懂看人脸色,但识人的本事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凤九渊。”谢玹叫他的名字,“你是觉得,我会恨你,对吗?”   凤九渊滚了滚喉,几乎维持不住温和的假面。   经年累月被挤压在胸口的妄念,在一次漫长的梦境、一场亘古的思念、一次生死的界限之后,是决堤的情意。   “我不恨你。”谢玹吻向他,“我爱你。”   怎么会恨呢?   这世上惧他、怕他的人多如牛毛,觊觎他外貌与地位的人亦是数不胜数,鲜少有人会爱他身上的枷锁,爱他那颗不屈不挠的灵魂。   凤九渊是其中一个。   处在下位的凤九渊,仿佛被冻成一副冰雕,素雅的面孔在晚霞的映照之下,犹显现出透骨的苍白。   谢玹吻得很轻。   凤九渊比他高上许多,即便被他压在墙上,谢玹也需垫起脚尖才能含上他的嘴唇。   起初,对方并未松懈。谢玹只好伸出舌尖,沿着凤九渊微凉的唇缝往里钻。   说起来,那一日的一夜欢愉,多少都带着一丝利诱与交易的味道。就连亲吻,都好似在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谢玹吻技一般,毕竟平日里都是旁人伺候他的份儿,良久之后,凤九渊仿佛才像回过魂,拥住谢玹,翻身做了主人。   人生最难得一知己。   许多年以前,凤九渊在小小的谢玹身上,看到了半个知己的影子。   可惜命运无常,他们各自被洪流推着向前,没有抓住那只影子。   而今,无常的命运又抓住他们的手,摁着他们的头,将他们重新带到时间的彼端。   凤九渊温柔地吻着谢玹,心道:不晚。   谢玹被他高超的吻技亲的喘不过气来,好半晌才挣扎着从怀里爬起来,张口便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所以你想反,是不是?”   凤九渊:“……”   谢玹:“你不愿意得见这一世的我再次坐上皇位,所以来永州,伙同太后诛李缙,灭萧氏,甚至想在宫中寻觅一些猎物,为你今后的打算铺路。”   凤九渊张了张嘴,试图解释:“其实……”   谢玹却笑道:“即便如此,我也爱你。” 第97章 开盲盒吗?(一)   说来,谢玹这人的确是不太害怕麻烦这两个字的。   如果他怕麻烦,就不会选择这条艰险万分的成皇路。   他大可以在重生之后,随便找个借口——或假死或犯个不大不小的罪名离开京城,寻个依山傍水、山清水秀的地方聊度此生。   然而这些未知的代价,在谢玹前世经历过一次之后,就已然不是他的备选了。   他要看得见的、能把控、能一眼定生死的未来。   留下来做他的皇子固然是麻烦与艰险共存,但也是一劳永逸的生路。   可他没想到,最麻烦的竟然不在这生死一刹之上,而是在那几个目的不明、立场也不明的男人身上。   哄好凤九渊后,谢玹原本还想去找人要走那刀上之毒的解药,谁知都不用他说,第二天,那解药就被送到了秦庭的桌上。   他亲眼所见,秦庭在收到解药后,晃了晃罐身:“不会是更烈的毒药罢?”   送药的是玄七,兴许是收到过凤九渊的暗示,对秦庭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爱喝不喝。”   谢玹在屋外站了一会,盯着秦庭把药喝了,而后步子一转,往监造司的方向去了。   许久之前,他本想去府衙打探一下李景扬的死因,被突然到来的李徵打断。细细想来,也许是李徵故意在这个节骨眼截住他的。   死的是他李家的人,李徵是最有资格管的,或许,他还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   如今几天过去了,李缙失踪,兵部侍郎李徵下永州一事在明面上也没什么消息,谢玹思来想去,觉得李徵这一回,可能是来收拾他那便宜爹的。   若非如此,怎么到现在都没看见人影?   檀夏近些天也忙得脚不沾地,主要是在帮谢玹驿馆监造司两头跑。   临近开工,冬天最后的一阵寒风也被春覆盖过去。工部的余潜与顾时清为了此事不出岔子,特意一同搬到了监造司,起居都在那里。   谢玹心中也对此事挂念着,偶尔也会在顾时清那儿留宿——不过人小顾可比那几位神仙似的人物好拿捏,说放弃便放弃,说不纠缠便不纠缠,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担心自己的舌头被剪了就是了。   除了偶尔在背对他时,谢玹能感受到灼灼的视线外,其余的,倒也没有太过逾矩的地方。   但为了避嫌,谢玹还是去和余潜挤了一个屋。这老头古板得很,听说谢玹要和他睡一起,说什么也不干,一口一个小殿下一口一个金枝玉叶,万不可住在这般艰苦之地。谢玹好说歹说才劝住余潜。   一来二去,谢玹也嫌余潜念叨,干脆就让人在监造司的偏院里扫了一间空闲的屋子出来,自己与檀夏搬了过去。   这事儿表面上说起来,只是开凿运河,连通杭州与永州的水运,消耗国力为民谋福祉,事实上却复杂得很。   虽说前有谢玹那“以雇佣代徭役”的主意,但翻开青史,历朝历代哪一位史官不说此事是劳民伤财的大事?若谢玹不重视,闲话可就多了……至少给某些人看看他在重视也好。   再者,太后知道修运河是为了从世家、尤其是李缙手中榨取油水。如果此计能成,还能分化各个世家的势力。   不然当初为什么以李党牵头的世家们都极力反对?甚至为了阻止修运河,还想过在永州暗杀谢玹——虽然不知道被什么事挡过去了。   这足以证明太后的决心。太后顶着压力将这件事交给谢玹,怎么说谢玹也得办的漂漂亮亮的。   如今,这个永州就像一个天然的旋涡,将所有黑暗之物吸附进来。   亟待它再也无力吸附。   不过,让谢玹决定搬出驿馆住去监造司的,还是另一件事。   起先说,李缙在李景扬死后便离奇失踪了,在太后旨意的逼迫下,剩余的李党推了一个年轻的傀儡坐上州府的位置。而后,就在这位新州府上任的第二天,便传出李景扬“真正”的死因。   说是李景扬野心膨胀,在永州无恶不作且早有反意。他与永州、衢州边界的聚集的暴民合作,想闹出点大事谋求更大的利益,但因种种纠纷,双方起了冲突,暴民首领心一横,便将李景扬杀死在府衙外。   那些流言传得头头是道,连当初李景扬去剿匪却大败而归的事迹都翻出来了——堂堂一州之府,连一些小喽啰都搞不定?肯定有问题!   谢玹听得津津有味,次日便拍板决定搬去监造司。   檀夏听到这个,起初也有些不愿意。   一想到在宫里时,这位小殿下稍微穿得粗糙一点就起红疹子的过去,她就已经幻想出谢玹浑身上下都是疹子的画面了。   驿馆虽简陋,但给达官贵人歇脚的地方脏不到哪里去,监造司可就不一样了。成天和泥土污水打交道,能干净到哪儿去?   谢玹却不以为然,冷宫可比这里要破旧得多,他怎么也住了十多年的?起疹子那事儿,估计也是因为前世皇帝当久了,当娇惯了罢。   他自认为自己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投个了皇家的胎。运河开凿说到底还是他牵的头,理应他亲自盯着。   “那你身上要再起疹子怎么办?”   荣春宫里的那场训斥,在檀夏心中留下了不少的痕迹。如今数年过去了,二人关系渐好,她却始终惦记着谢玹“娇嫩”的身板。   谢玹随口道:“我那是诓你的。”   檀夏:“……?”   “我哪有那么娇贵,穿件衣裳就起疹子。”   檀夏磨了磨牙。   再说这事儿可就没完没了的。檀夏自然无法左右谢玹已经拍板的决定,心中对谢玹的话却也未必全听。   她留了个心眼。   有一回,谢玹从河床边回来后更衣时,檀夏在他耳后根处瞧见了一个肿胀的硬块。像是被蚊虫叮咬过似的,不大,但谢玹肤白,这么明显的红肿,即使是贴在耳后根看起来也很吓人。   但她记着谢玹的话,有些事说一遍就罢,说两遍便显得逾矩了。   谢玹不会明说,若是反复纠缠,他心中的不悦怕是只多不少。   这一头,檀夏忧虑着,另一头,一个陌生小厮模样的人敲响了监造司的门。   月上梢头,他穿了一身溶于夜色中的黑,但没人拦,也没惊动任何护卫,显然是从大门正正当当走进来的。   “殿下歇息了吗?”   檀夏警惕道:“你是谁?”   “小的是谁不重要,但小的是来送东西的。”小厮笑容满面地递来一个方盒,“若殿下还未歇下,便劳烦姑姑将此物给殿下涂上。万物春生,一些小蝇小虫也扑腾起来了,河床边杂草丛生,虫子们的毒性更甚。”   檀夏有些莫名,在侍卫检查过方盒无毒后,打开一看,里面的确只静静地躺着一瓶小药膏,瓶底还压着一张纸条,字迹飘逸,隐隐带有狂草之势。   “此物名为探春,能驱赶蚊虫,星澜记得每晚抹一次,人中耳后眉心皆可。”   檀夏嘀咕道:“什么药膏取这么个名字。”   第二日,她把这东西递到谢玹跟前,谢玹只瞟了一眼:“放那儿吧。”   檀夏见他这幅样子,好像心中有数似的,忍不住问:“您知道是谁送的?”   “嗯。”   “谁啊?”   谢玹回头看她,露出一个戏弄的笑意:“想知道啊?”   檀夏连连点头。   谢玹:“你这么聪慧,不如猜猜?”   檀夏:“……”   谁曾想,送药膏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有二便有三。   有监造司守着,运河在来年的三月份便能正式开工。   他们过了个囫囵年,一来是正逢谢玹身体刚好,二来,在远离京城的永州,实在是感受不到什么年味。大年三十那天,谢玹和檀夏二人,以及顾时清与余潜等同僚们,一同吃了顿年夜饭便是终了。   太后和皇帝也秉承着体恤之心,给谢玹送了些吃穿用度,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十皇子写得张牙舞爪的信。   宫中一些事,谢玹不是没有耳闻。但十皇子似乎钝感依旧,寄来的家信里说了一大堆废话,最后落笔:“你什么时候回京,我想你了。”   谢玹看了一眼,没笑,只随手放到了一边。   他窝在这犄角旮旯,也难为这么多人惦记着他。   那些礼物堆在墙角,几乎有两个成人那么高,檀夏想叫几个人搬回驿馆,谢玹却说:“不值钱的东西都扔了。”   檀夏:“……”   她走到一个桌角处,拿起一封巴掌大的信:“这个也扔了?”   这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搁到桌子上的,谢玹还以为是礼单。封套上也没有落款,只有干巴巴的三个字:星澜收。   摸起来分量却不薄,大约有一指宽,只是装的不像是信纸。谢玹拆开一看,便被扑面而来的梅香呛得打了喷嚏。   原来是一枝梅枝。   梅花开放到最热烈的时候,从枝头被摘下来,封入凝脂后,可保存数年之久。白梅清贵,红梅艳丽,信封里放的是一枝白梅。   信也写得云里雾里,唯有半阙词。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   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   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   谢玹看着看着,便不自觉笑了起来。   笑够了才发现,檀夏正在一旁杵着,脸色也不大好。谢玹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檀夏便道:“又要我猜?”   谢玹:“啊,不猜也行。”   檀夏:“……”   我才不猜!   作者有话说:   檀夏不猜,大家来猜猜呢?   下一章还有剩下的两个盲盒 第98章 开盲盒吗?(二)   春三月,万物复生。   监造司建在河岸的最上游,居高临下以观之。主事的是余潜,老古董有老古董的用处,一些大小事宜他做得一板一眼,虽说有些条条框框,但因此也事无巨细,鲜有差错。   顾时清则是另一个用处了。   谢玹用他,是看重他的能力,但没想到他的作用还挺大。那些余潜搞不定的事,譬如工人嫌累闹事、工人之间产生纠纷、河床裸露有风险之类的琐事,他都能解决得很好。   这倒显得谢玹像个毫无用处的监工了。   不过他也不会真的闲着。居住在监造司的这段时日,谢玹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混进工人里,没人知道他是皇子,是此事最大的掌管者,还以为是上头官爷塞进来的某个亲戚。觉得他细皮嫩肉的,哪做得了天天扛锄头的活计。   ……谢玹也的确是做不来,但搬几个石头还是行的。   他与工人们打成一片的目的,只是为了与之前一样,探查一些消息。   毕竟在民间、在饭桌上、在干活的间隙里,普通人之间谈笑间,便有某个大事渐起的端倪。   “今年地里比去年干,秧苗进田后,灌溉的水都要比以往多,恐怕又有灾害喽。”   “是啊,前些天家里的娘们下田去逮了可多害虫,这大春天的,哪来那么多害虫?”   “还好咱们来给官爷做事了,今年不用挨饿。”   “嗐。”有人摆摆手,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看起来挺年轻,“都是卖命的活计罢了,要我说,那些坐在上面享清福的才最应该下来看看民间疾苦,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以为他让咱们修运河,还给工钱就有多好了?克扣的克扣,打压的打压,前些天我还看到有人抽阿牛的鞭子呢!”   旁边的人诧异道:“还有这种事?咱们这怎么没有?”   年轻汉子往监造司一指:“瞧瞧,瞧瞧那是什么?监造司,就算是做做样子,也要给上头的人看着啊。”   正在做样子歇脚的谢玹莫名心虚了一下。   “不过当官的没什么好人,指不定抽鞭子还是那些官爷默许的呢。”年轻大汉嘟囔了几句,兴许是担心自己的话传出去,又不想昧着心吞回去,只好站起来,拍了拍谢玹,“休息够了,干活了,把你的锄头给我。”   谢玹手一动,锄头就被藏到身后,让旁人够不着。   为了配合工人们的着装,谢玹穿了件粗布衣。干旱之余,昨晚下了场小雨,今天踩得河岸边都是泥泞,一部分还溅到扎在腰间的袍子上。   但由于他长得好,气质也改变不了,不仅不见脏污,看起来还像个掉进泥里的瓷娃娃。   谢玹认得他,撑着锄头不放:“谢谢大哥,我能行。”   “你行个屁!”年轻大汉爆了个粗口,“细胳膊嫩肉的,做什么苦力,不如去薛大哥,让他带你……”   说着说着,大汉猛然噤声,随后,又佯装镇定地补了句:“去做个账房什么的。”   他们大多人聊起天来便口无遮拦,谢玹也面不改色道:“大哥太抬举我了,我没读过书,做不了账房。”   此时便打着哈哈而过。   大汉心知自己说了些禁忌,也不再执着帮谢玹扛锄头,兀自跳入坑中做自己的事了。   谢玹坚持到了傍晚放工。工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与往常一样,谢玹与他们一同去往大通铺后,才找了个没人的时机,偷偷拐回了监造司。   檀夏早已再等。   她不明白有什么消息非要去那里打探,春天的太阳虽然不烈,但近日干旱异常,昨夜下的小雨又聊胜于无。谢玹每晚都会顶着一张晒得通红的脸回来,把她心疼得不行。   今晚也是一样,身长与成人无异的谢玹,脚步都走得有些虚浮,他扶着椅背坐下,檀夏迎上来给他擦脸。   “明天得擦点药膏再去,不然再回来脸都得熟了。”   不知是汗珠还是水珠,顺着谢玹的眉睫淌下来,他随意抬手擦去,眼睛发亮:“明天不去了。”   檀夏松了口气:“你终于想通了。有什么事可以派侍卫去,再不济给两个钱让工人给你当耳目也行,没必要自己亲自去……”   “不。”谢玹摇摇头,但有些事不需要解释那么清楚,谢玹想了想,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只道,“你待会把顾时清叫来,我有事要交代他。”   顾时清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了。他心中旖旎的心思还未升起来,便被清醒过来的自己一巴掌打散。   “想什么呢!”顾时清照着自己的脸扇,“不准再想了!”   等他到时,谢玹已经洗漱完毕,穿戴完整,甚至头发都用一根似真非真的梅花枝盘起来,那梅花枝还挺显眼,凝脂的光泽在夜里与月光也不相上下,引得顾时清多看了两眼。   谢玹开门见山:“你明日去把所有的监工都换了,我来指派人。”   顾时清一愣:“什么?”   须知运河开凿一事,监工需身份清白,且立场得与他们这些人一致。否则这么多人,万一有人在其中搞鬼,就算是一百个顾时清也把控不住。那群监工是他与余潜仔仔细细审核了一遍才通过的,如今好端端的,换什么人?   谢玹看了他一眼:“你要听理由?”   “呃,倒也不是,就是一时没反应过来。”顾时清俯首道,“下官明日就吩咐下去。”   谢玹就是喜欢顾时清这点。   在任何事情上,这个年轻人似乎对谢玹抱有极大的信任。明明也是个饱读诗书的人物,心中沟壑一点也不比谢玹少,却偏偏愿意什么都听他的,还不求回报。   但正因为如此,谢玹才不能给他回应。   他表情淡淡的,不见笑意,就是一个上位者对臣下的态度。檀夏给他准备的水已经凉了,谢玹晒了一天,正好解渴。   在顾时清的注视下,谢玹浅啄了一口,仿佛只是随口一说:“你想当永州的州府么?”   顾时清蒙了:“……啊?”   谢玹终于笑了。   “想的话,我就让你当。” 第99章 一只扑腾的八哥   永州州府说起来是个地方官,但在种旋涡中心,被四方眼睛紧盯着的地带,它的地位可不比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京官小多少。   若顾时清在这个位置上待几年,再回到京中,往上选择的位置便会更多。   新上任的那个州府,不过是任由李党摆布的傀儡。届时李缙伏诛……这个位置自然会换人的的,只需在其中操控一二……   况且,太后此时还并不知道,顾时清这个通过应试进入朝堂的小子,竟已默默地站到了谢玹的一边。   谢玹想了很多,一半是真的打算替顾时清考虑一下他的前途,另一半也是为了自己。能人用之,不问出处,不疑纠葛。一双眼,有一双眼的用处。   那些工人嘴中的薛先生……是谁?   听口音,大约是和反贼们认识的,那群人能聚集起来,最初就是因为在民间抓的壮丁。更甚者,这个薛先生,可能是那群人的首领。   先生……会认识吗?   瞬息之间,思绪飘飘荡荡不知去了几千里开外。回过神来,谢玹看见顾时清欲言又止的眼神。   谢玹:“怎么?”   “殿下不必特意为我做什么。”他眸子暗了暗,“我跟着您,是心甘情愿的。若是把这种事看成交易,未免……”   谢玹打断他:“什么交易?”   顾时清:“不是么,下官为殿下办事,殿下便为下官清前途阻碍……”   谢玹气笑了:“你不想做?那便换人,那个位置也不是非你不可。”   顾时清:“……”   他听出了谢玹的话外之音。   谢玹在此时提到州府一职,想必是某些事有了变化,而他顾时清只是恰好能在此时为谢玹做一些事。   ……他又把自己在谢玹眼中的分量看得太重了。   顾时清回过味来,顿时窘得满脸通红,“你我这那”了半天,几乎要当场开个地缝钻进去。谢玹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顾时清手足无措,像在看一出戏。   最终,顾时清大喊一声:“下官先……先告退了!”   说罢,弹弓似的弹射而起,脚步生风地往外跑。   下一瞬,变故陡升。   两边的窗户忽然被灌满长风,啪地一声撞开,摇摇欲坠地贴在墙上。顾时清正站在窗口,迎面被拍了个正着,当即一屁股摔坐了下去。   要不是谢玹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恐怕他的脑袋早在桌角上开了瓢,就此见阎王去了。   与此同时,一个黑影随之窜了进来。   那黑影上下都捂得很严实,唯露出一双眼。干脆利落地落地之后,一眼看见倒在地上哎哟哎哟的顾时清,霎时露出凶相。   寒光毕显。   也看不清他用的是什么武器,顾时清这会还在头昏眼花,陡一睁眼,便见一把刀冲着自己而来,顿时吓懵了。   但他动作比脑子快,一个翻身就躲了过去。黑影一刀落空,快速抽出,反手又朝着顾时清挥去。   一时之间,屋内的陈设被顾时清撞得东倒西歪,叮铃咣当地摔到地上。间隙里他还有空捡起地上的碎片往刺客身上砸过去,碍于狭小的空间,那人的身形还真的受到了阻碍。   顾时清一边躲一边喊:“殿下快跑!”   殿下……   殿下没跑。而且这刺客也不像刺客,他不杀谢玹,反而逮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砍是怎么回事?   如此大的动静惊动了监造司周围的护卫,一片片灯光成带地亮了起来。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停在谢玹房间门口。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危机近在眼前,黑影却不闪不避,甚至连动作都未曾收敛,可怜的顾时清只得躲去床下,与之斗智斗勇。   谢玹看了眼窗外:“没事,是我养的一只八哥在扑腾。”   门外的侍卫:“……”   什么八哥,谢玹什么时候养八哥了?   但既然谢玹亲口这么说,他们也不好再多问,又关心了几句后,亮光与脚步声便逐渐渐行渐远了。   谢玹转过身去,屋内早已一片狼藉。他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道:“青竹,收手。”   黑影一僵。   “以为捂着脸我就认不出来了?”谢玹道,“你这是在为你家先生铲除异己,还是在发泄私愤?”   青竹低下头,沉默以对。   片刻后,青竹扶起最后一盏倒在地上的灯盏。灯中的油流得所剩无几,灯苗苟延残喘地撑起屋内一隅的光亮。   面罩与头纱一同摘下,青竹颓然地坐在桌前,谢玹给他倒了一盏茶。   “凉了,凑合喝。”谢玹看了眼旁边可怜兮兮给伤口上药的顾时清,忍不住想笑,但到底憋住了。“说吧,来干什么的。”   青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低着头抿了一口水。   算起来,他俩已经很久没见了。   彼时在宫里时,青竹还算是个明亮的少年,整日屁颠屁颠地跟在萧陵身后,老妈子似的忙前忙后。眼下再见,谢玹倒在他身上看出一种死败的灰气来。   是萧陵出事了?   思至此,谢玹心头一跳。随即,他又在心里否决了。   萧陵如果有事,青竹不会是这反应。   半盏茶水,青竹喝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抬起头道:“半月后,谢端将被封为太子。”   谢玹:“……什么?”   旁边包扎伤口的顾时清也是一愣。   怎么这种大事,在青竹口中说出来,就像吃饭喝水那样简单?饶是谢玹,也没想到青竹下一刻说的是这件事。   他坐直身子,不动声色一笑:“那你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是做什么?担心我被杀人灭口?”   青竹瞪了他一眼:“呸!”   直到这时,青竹才像恢复了些生机。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一一道来。   事情要从宫中那场大火说起。   萧陵这记金蝉脱壳,其实有一半的原因是被逼的。   李缙离宫后,太后杀心四起。一面在暗地里与世家们利益纠缠,试图将李缙彻底按死在永州,一面试图解禁多年前的秘密,以此来解决萧陵这颗最顽固的眼中钉。   那场大火,萧陵原本没打算全须全尾地活着出去,所以,他没有带青竹一起。   萧家的仇恨,不该席卷到他人的身上。   一切本正常发展,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其中掺杂了第三人的手笔。   “你说,是李徵帮先生脱逃的?”谢玹蹙眉道。   青竹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也是他带我来永州的。”   说着,他眼神一暗:“我来到永州,想继续追随先生,谁知,先生已经不需要我了。” 第100章 你跟我吧   论固执,萧陵第二,没人称得上第一。   萧陵给青竹的理由是:“既然当初决定放你自由,那你今后便是自由身,想去哪、想追随谁都与我无关。”   青竹急道:“为什么!我伺候先生这么多年,为什么就突然……”   “那这样吧。”萧陵似乎退了一步,“你去给谢玹带个信,并且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在此时回京。即便谢端真的坐上了太子之位,也万不可靠近京城一步。”   “因为这个消息,可能是引我回京的诱饵?”谢玹把玩着茶盏,“京城……是有什么好东西出现了吗?”   谢端在他离京后上位,谢玹不是没有想过。   但这个时间段……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还是谢端自己抓住了什么机会?   然而无论是哪种可能,在这个消息散布开来之前,谢玹都处在危险之中,皇子中,有资格与谢端夺嫡的,如今就谢玹一人。   萧陵让青竹给他带来这个消息,想必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任务完成,青竹恶狠狠地把茶盏往桌上一摔,起身就走。   谢玹掀了掀眼皮:“去哪?”   青竹:“回去求先生收留我。”   “先生已经决定的事,求便能让他改变主意?”   “……那我也要去!”青竹咬咬牙心一横,“一日不成便三日,三日不成便五日……”   谢玹兜头泼了他一盆冷水:“然后你跪死在他门口,他都不会看你一眼。”   青竹:“……”   有时候他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谢玹已经认识了萧陵两辈子似的,萧陵想什么他都知道。明明是他跟着先生更久,对先生更为了解。   经由谢玹这么一说,青竹脑子里已经联想到自己跪在萧陵门口凄凄惨惨的模样了。   “那怎么办。”青竹颓然道,“天大地大,离了先生我还能去哪呢?”   烛火摇曳。摇摇欲坠的灯罩燃尽最后一滴油,发出噗的一声响。唯有另一侧的油灯,依旧矜矜业业照亮一屋暗室。   只听谢玹冷不丁开了口:“你跟着我吧。”   青竹:“?”   顾时清:“??”   谢玹神色自若:“我身边缺个会武的近侍,我看你就挺好的。”   “……”青竹一脸麻木,“逗我好玩吗?”   “我认真的。”   谢玹换了个坐姿。椅子是驿馆里的,长椅靠背,两侧还有舒适的把手,谢玹很喜欢,就叫人搬来了监造司。他懒洋洋地向后靠着,嘴上说着认真,实际上却教旁人看不穿真假。   “你留在我身边,见到先生的机会也会很多,假使有一天他忽然改变主意了呢?”谢玹循循善诱,“你现在既不知去何处,先生那儿也回不去了,不如考虑考虑?”   青竹:“……”   见他眼神微动,谢玹笑了下,指了指一旁的顾时清,隐隐带有上位者的威严:“再说了,你打伤我下属,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莫名其妙被拉进来的顾时清:“……”   威逼利诱之下,青竹挣扎了许久,最终妥协。   翌日,监造司的护卫们,便瞧见谢玹身边多了一个一言不发的近侍。狐疑之余,他们也不敢多问,只是偶尔控制不住目光往那人身上瞟。   运河建造的很是顺利,倒是顾时清莫名告了假,说是生病了。这位一年四季不曾懈怠的工作狂告假可谓是稀罕事,连余潜这个老古董都感叹道:“压力大啊。”   确实是压力大。   这般浩大的工程,无论是官场上还是民间,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水路通畅之后,世家们世代储存的黄金,便不能安安稳稳地私藏在自家宅院里。几年前,叫停科举令的那些人,隐隐约约觉得复科举一事即将要被提上日程,他们窝在一起,试图找出一个解决办法,好让官位调动继续把控在他们这些世家的手里。   “立谢端为太子”这个消息,也在宫中暗自流传。有些利益相关的大臣们,观望着这个运河最终的命运,以此好站队。   至于民间……   百姓们虽然多多少少都知道,开凿运河是那些大人物们斗争的手段,但那些事离自己太过遥远。他们担心的,只是吃不吃得饱饭,养不养得起家人。有秦家人发的工钱,他们暂时不用下田,也不会饿死,那来年呢?   不论余潜与顾时清,就连他们下面新来的那批监工,心理压力都很大。   而主持一切的谢玹,好似在状况之外,终日悠然。   六月,萤火漫天。   宫里立谢端为太子的文书彻底批下来的时候,谢玹正蹲在河岸边,抓着一抔黄土。   在监造司待这么久,整日在太阳底下晒着,谢玹看起来终于不像那些细皮嫩肉的书生了。青竹在他头顶举着伞,也被晒得满头是汗。   他跟在萧陵身边许多年,被萧陵养成了一个口无遮拦的性子。好在谢玹随性,对这些礼节性的表面功夫不在意,倒是檀夏横竖看他不顺眼,谢玹再亲和,好歹也是一朝皇子,怎么被一个侍卫呼来喝去的。   譬如此时。   “回去吧。”青竹说,“太阳大,别待会被晒晕了。”   谢玹撒掉黄土,拍了拍手站起来,果然眼前一黑。   “啧。”谢玹扶着青竹缓了缓,“蹲太久了。”   青竹:“回去我给你冲些糖水。”   “嗯?”谢玹回头,“还挺细心。”   青竹:“……”   他从小就照顾萧陵,十年如一日地担忧着萧陵的身体,这些琐事他手到擒来。   别看萧陵弱不禁风,寒风席卷时都能咳嗽两声,但他就如同一株顽强的枯草,旁人看去,只觉得他行将朽木,实际上却根深如斯,任风雪摧折也屹立不弯。   想着想着,青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谢玹看了他一眼,了然道:“想见你先生?”   青竹:“?”   谢玹弯了弯嘴角:“那就听我的。”   青竹当然知道与谢玹有关的那些纠葛。   曾经他对这种情啊爱啊的嗤之以鼻,何况是两个男人之间。断袖虽自古有之,于皇家更甚,但他压根不相信自家先生与这两个字有关。   站在萧陵的角度,他不懂为什么先生会对谢玹那么特殊,甚至有些为萧陵不值。   世间来来回回诸多人,谢玹身边莺莺燕燕依旧,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而现在,谢玹在烈日潋滟之下,回眸来的一笑,晃得他眼晕。   青竹抿了抿嘴,不说话,只将伞举起来往谢玹的方向靠了靠。   “我想起来有个事忘记问你。”谢玹负手转身,青竹连忙跟上:“什么?”   谢玹:“你那夜来找我,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说?”   青竹微怔,连脚步都随之一顿。   谢玹也不管头顶是否还有伞。他缓步从伞下的阴影走入无边的艳阳里,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慢且稳:“你离开萧陵身边时,他在哪?”   青竹:“……”   他脸色不自在了一瞬,又佯装镇定道:“我是在野外与先生相见的,先生有自己的事,要避着我……”   谢玹:“哪个野外?哪个林子,附近可有村镇?河流呢?”   青竹想辩解,但他惶惶的神色早已出卖了他。   谢玹也不特意为难,像是在说最寻常的家长里短似的,缓缓开了口。   “是在永州与衢州的那座深林罢。”   青竹握伞的手一紧。   谢玹笑道:“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李缙?”   青竹陡然收伞,想要逃:“殿下,太阳太烈了,我有点目眩,想……”   “装病也没用。”谢玹笑意一凝,那双碧色的眼泛着浅浅冷色,“我曾与先生在宫中有断袖传闻,若他与李缙合作,多少都得给点投诚的好处,否则李缙不会尽信。青竹,告诉我,好处是什么?”   青竹:“……”   还能是什么呢?   自宫里那场惊天的私盐一事起,李缙便彻底失去了主动权。这般谋逆的罪名,太后治他一个死罪都是轻的,可在世家之下,太后不敢。李缙遂轻飘飘的落了一个告老还乡的结果。   但李缙是恨的。   这一切的根源,是谁?   如若有利益在手上,他又会向萧陵要求什么?   谢玹神色淡淡,负手看向崎岖蜿蜒的河道:“是我的命,对吗?” 第101章 小狗   谢玹没有再逼迫他,沿着河岸往回走了。青竹没得到退下的命令,只得一步一个脚印地跟着。   河岸边的工人们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听见动静,也偶有人回头去看。谢玹回到监造司,让青竹在外间等,他进去取个东西。   不多时,他走了出来。   青竹还在为刚才的事懊悔。一来觉得自己没有守好萧陵的秘密,二来又觉得有些愧对谢玹。   直到一把长弓递到他跟前。   弓身线条流畅,但重量不轻,一个成人也要双手才能将其端起。看起来制式已经很旧了,像是来自于许多年前的东西。   青竹疑惑了一瞬,就听谢玹道:“先生的。”   青竹:“?!”   他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翻过弓身,果不其然在弓梢处看清了一个萧字。   此去经年,任何事物都会被时间所风化,纂刻的姓名也一样。手摸上去的时候,凹凸不平的触感不再明显,只有陈旧而枯朽的一撇一捺,像静静流淌的岁月。   “意外得来的,你到时候还给先生吧。”   谢玹缓缓坐下,浑不在意地扬扬首,示意青竹可以下去了。   青竹却抱着弓,心中五味杂陈。   他曾听萧陵提起过这把弓。   那位对任何事都不太在意的主,自然也不愿意频繁地谈起过去。唯有一回上元节,宫里挂满霄灯,王骐与随从回京过节,腰间别着剑,手中拿着弓,一边与随从欢笑,一边说要给王锦瑟表演一个一箭双雕。   王骐走路带风,径直往锦鸾宫去了,他没有注意到从小径路过的萧陵。   青竹还记得当年的那副场景。   宵灯的影子斑驳地投射在青石砖路上,像一块破碎的月亮。萧陵走到路的尽头,寂然地说了一句:“我也曾有一把好弓。”   从回忆剥离,青竹问道:“你为何不亲自交给先生?”   谢玹正拿着运河相关的文书,闻言也不抬头,一边一目十行一边道:“他恐怕不愿意看见我。”   青竹脱口而出:“怎么会?”   说完的下一刻,青竹便觉得自己逾越了。侍奉的主子之间的事,他一个下人掺和进来算什么事?但自从他将萧陵的意图说出口之后,就不敢再看谢玹的眼神,一面是愧疚,一面是担忧。   更别谈他手中还握着这把烫得如同火似的弓。   一腔情意奉送于人,换来的却是冰冷的杀心,就算是石头做的心也该疼了吧。   这谢玹怎么还没事人似的?   思绪纷飞中,青竹想转身离开,强迫自己不要去管,双脚却像钉在地上似的挪不走半分,眼睛亦牢牢地锁在谢玹的后脑。   似乎是感受到灼灼的视线,谢玹终于从繁忙的公务中抽出一缕闲暇,回眸看了青竹一眼。   “怎么这副表情?”谢玹忍俊不禁,“怎么,觉得我以德报怨?”   青竹别开眼。   “下去吧。”谢玹提笔在文书上一勾,冷冷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挡着我光了。”   要不说人是萧陵教出来的呢,青竹这幅脾气,就算没有萧陵那般固执,那也比一般人难劝。兴许是真的挡住光了,谢玹起身想转移阵地,不料去哪身后总有一个尾巴跟着。   良久后,谢玹忍无可忍将文书往案上一扔:“你到底想干什么?”   青竹嘴唇蠕动,最后可怜巴巴地垂下眼。   谢玹简直拿他没办法了,原本还算平静的脚步声亦杂乱起来。他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透过车窗倾洒进来的影子也随之在衣袍上明明灭灭。   半晌,他脚步一顿。   “你真不走?”谢玹盯着他的眼睛。   青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你附耳过来。”谢玹道,“我有一件事要交代给你。”   青竹得到任务,心中那莫名其妙的愧疚感终于烟消云散了。临走时还极其体贴地替谢玹掩上门,可惜不一会门就又被人推开。   檀夏一步三回头,视线不时扫过青竹轻快的背影。   这厮以前不是对谢玹没什么好脸色吗?怎么现在看起来那么像一只得了赏赐的小狗?   檀夏一转头,就见谢玹手边搁着几本摊开的册子,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字,那些都是下面的监工递上来的工程进度,本来是很正式的文书,但除了蝇头小字外,空下来的留白之处,却不知被谁画了一个图案。   她凑近一看,是一只正在发脾气的小狗,两只耳朵画得活灵活现。   檀夏:“……”   谢玹丝毫不尴尬,抬手把册子合上:“什么事?”   檀夏勉力将注意力拉回来:“……顾大人与余大人算了算,说南渠下个月就可以彻底挖通了。”   谢玹微微讶异:“这么快?有说确切时间吗?”   “大约在下月中旬。”   下月中旬……那应当是八月中,雨季。   大运河被数条横竖交错的渠连通,永州与杭州相距起码也有上千里,南渠既已挖好,就证明整条运河的开凿都能顺利地进行下去。如不出意外,就这么按部就班下去,算算时日,大约还要比预定的完工时间早上数月。   顾时清确实有些本事。   谢玹心思百转,脑子转得飞快。不料旁边的檀夏冷不丁道:“你……刚才和青竹说了什么?”   “嗯?”谢玹还在想自己的事,下意识应道,“什么?”   檀夏又说:“没什么,就觉得那孩子好像又被骗了。”   谢玹:“……”   他莞尔道:“他说萧陵想杀我。”   “……”檀夏心里一惊,但又见谢玹没什么反应,一时也摸不准他的意思。   这些天谢玹的确是在带着她学东西,只是许多纷繁纠葛的事暂时还不能为她所能接触。但即便如此,她也敏锐地察觉到,萧陵身上埋藏着很深的秘密。   如此一个人,心思自然深……难道,萧陵真的要杀了谢玹?   “他不会杀我的。”谢玹摇摇头,叹了口气,似乎在感慨,“但既然青竹觉得这事会伤害到我,那我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求一求安慰,刮一刮好处了。”   檀夏:“……”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谢玹从不吃亏!   “这些天你不用跟着我了,让青竹来。你随顾时清一同进出,他那边我会打声招呼。”谢玹身上的调笑意味褪去,说起正事,“他虽稚嫩,但寒窗十年,却也不是读的死书,你在他那儿也可以学到一些东西。”   说到顾时清,最初谢玹以为他只是一个莽撞的青年人。怀揣着热血一头撞进朝堂,而后默默无为地倒在时运不济这四个字上。   直到他闯进谢玹的屋子。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飞速成长,甚至在太后面前亦有了些许姓名,一切的起点,皆来源于他对谢玹说的那句话:您要了我罢。   顾时清当真对他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   在谢玹看来可未必。   不过真真假假,谢玹也懒得去猜了。   读书人,并非全然迂腐。如顾时清这般,识大体懂进退,心思亦活络的人,提一提倒也无妨。   谢玹嘱咐道:“在他身边时多往河边跑跑,记录工人们的情况。尘雾之微亦能补益山海,万不可轻慢。”   檀夏点点头,听出了谢玹的言外之意:“殿下有别的事?”   谢玹笑了笑:“嗯,我要回京。”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可能还有一更,但估计很晚了,大家明早起来看~ 第102章 麻将一桌坐不下01   后来谢玹才想起来,八月中除了是雨季,还是秦槐序的生辰。   不过说好的雨季压根不见影,工人们顶着烈日忙活了几个月,一滴雨都没见着。倒是许久未见的秦庭意外出现在了监造司。   他到时,谢玹刚从河堤那边回来。衣角边的泥泞还未洗净,谢玹连头都没来得及抬起来,就被迎面抱了个满怀。   彼时顾时清与一众去河边视察的下属在闲聊,眼珠子一转就恰好看见了这一幕。   一瞬间,背后亦传来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不似平日的花枝招展,秦庭今日着了一身水墨长袍。白衫为底,左胸处如同缀着一丝晕染开来的墨迹,又在腰间萦绕了两圈,最后止于下摆。但他依然是干净的,尤其是与谢玹一对比。   “辛苦了诸位。”秦庭揽着谢玹的腰,回身朝着后面目瞪口呆的众人挥了挥手,“我给诸位带了几壶好酒,在前厅放着呢,大家歇口气,喝完酒再干活。”   说罢,像是没看见他们瞪得如铜铃般的眼珠子,又俯下身去问谢玹:“累么,还能走么?要不要我抱你回去?”   谢玹刚要说话,秦庭手一紧,腰一弯,径直将他抱了起来。   谢玹:“……”   背后的抽气声更大了。   谢玹有些无奈,但也拿他没辙,再加上方才沿着整个河道巡视了一圈,脚底确实硬邦邦的疼,索性便就着这个姿势搂住秦庭的脖子以稳定身形。   一路进到监造司,沿途遇见诸多不明所以的路人,顶着那些目光,秦庭目不斜视,硬是把这条第一次来的路走成了自己家的模样。   好几个月不见甘霖,地面被炙烤得几乎冒起烟,监造司里不得已搬来许多冰块降暑,直到早上温度才稍微降了些。   眼看南渠挖通,即将要往杭州的方向靠,永州这边的工人数量入不敷出。他们就从相邻的衢州接了一批人过来,早上刚到。   今日鸡还没打鸣谢玹就起来了,他随着顾时清去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大问题。   谢玹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才有闲暇问他:“伤好了?”   秦庭笑盈盈的:“已经完全好了,还得多亏殿下。”   监造司不比自己的屋子,人来人往的,处处都是忙碌的脚步。   “下午我还得出去一趟。”   谢玹停下来喝水的途中,就有几个人相携而出,顺势朝他颔首行礼。   谢玹一边回应,一边继续道:“你自己在监造司随便逛逛,若实在需要人陪同,可以喊檀夏。”   他好像实在是忙,说不了两句就又要起身离开,秦庭也不阻拦,宛若一副等待情郎归来的小媳妇。   谢玹走出去没多远,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你生辰想要怎么过?”   秦庭一愣:“什么?”   “八月十三。”谢玹顿了顿,忽然眯起眼,“这个日子不会也是你瞎编的吧?”   “怎么会。”秦庭回过味,笑得整个屋子仿佛都明亮起来,“我字槐序,盛夏之意,八月十三正是我的生辰。”   生辰二字,轻则轻矣,重亦重矣。父母尚在时,游历皆有终点,呱呱坠地之日亦有来由。而父母长辞后,生便成了不可追的归处。   秦庭看他的眼神温柔起来。   人来人往的巷弄中,秦庭牵起谢玹的手:“殿下真这么忙吗?连两句话的时间都不给我?”   谢玹:“你要说什么?”   问起时,秦庭却又不说了。他柔和的目光落在谢玹束发的梅花簪上,那凝结成的琥珀与白梅的色泽产生一种不相宜的美。   “殿下戴这个簪子真好看。”   秦庭抬起手,想要去触碰那探出琥珀之外的半根梅枝,不料忽然之间横插进一只手,秦庭只来得及用余光瞥到一个影子,插在谢玹发顶的梅花簪便被拔了下来,“啪”一下扔到了秦庭怀里。   “是吗?”来人声沉如钟,但细听起来却有些阴阳怪气,“那你眼光可真不怎么好。”   秦庭抬眼看他,神态自若,言语间却有一份咬牙切齿的意味:“李应寒。”   几日不见,李徵看起来比以往更加阴沉,也更加深不可测。方才他混迹在人群中,被诸多来往的人掩去身形,一时之间二人才没发现。   谢玹看到他就想起自己隐隐作痛的屁股,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李徵毫无察觉,他目光正盯在秦庭身上:“梅花这么俗的东西,你也敢往星澜身上放,眼光不好还要学人献殷勤,到时候丢人丢大发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秦庭双手揣进袖口,好整以暇地笑道:“有人不解风情,却说我等是媚俗且附庸风雅,也不知是谁目光短浅,被踩了尾巴。”   李徵轻哼一声,不再搭理他。当着秦庭的面抬手摁住谢玹的脖颈,又亲昵地捏了捏:“怎么样,还痒吗?”   谢玹泰然自若:“还好。”   “那就好。”李徵微微展颜,“那药膏是我托人从西南寻来的,很管用。”   说着,他挥了挥手,一个容貌年轻的少年影子似地冒了出来,在谢玹面前单膝跪下,大声行礼:“殿下!大人!”   “这是柏庐,身手了得,若你身边缺人,可带上他。”   细细看来,这少年正是那夜堂而皇之走进建造司送药的那位。李徵是太后的人,至少明面上是,他手下的人也能随意进入建造司这种重地?   李徵……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总归离不开反与不反二字。谢玹心思百转,在问与不问之间纠结,就听秦庭凭空喊一声:“叶一。”   谢玹:“……”   看影子进屋的速度,叶一显然不情不愿。但迫于家主的威压,还是爬行似的垂手行礼:“家主大人。”   “听说这个柏庐身手了得,你不如去和他过几招?”   叶一一句“家主您也身手了得不如您来”哽在喉头,最后化作一句无言的哽咽:“是。”   但是柏庐兴高采烈,少年人眼睛噌一下亮起来:“多谢家主大人!”   叶一:???   你谢什么!你傻啊!   人把你当争宠的棋……算了,叶一想到一半,忽然悲哀地想,自己也是那颗倒霉的棋子。   芸芸众生,谁还不是颗棋子呢?   要不和这叫柏庐的小子商量商量,让自己赢了算了,事后给点好处?他好端端的一个暗阁之首,和一个臭小子打架还要分个输赢是怎么回事?   晴空之外,霎时劈下一道绵延千里的雷声,摧着二人的背影,将他们送出了屋。   谢玹兀自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不再试图插话,早上来的那群衢州的工人名单他还没看全,顾时清那边还等着他的消息,正好在这个时候做了。   李徵进入兵部之后,身上的文弱书生气也少了许多,负手而立时,亦隐隐有当官之人的姿态。谢玹早看出来了,他记忆力过人,又极其聪慧,学起东西来很快,虽然比秦庭年纪小,但看起来反而比他更沉稳一些。   二人一左一右随谢玹坐下,宛若两尊门神。   “不知李大人前来所为何事?”秦庭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旁若无人地扇动起来,“监造司也算朝廷重地,若无紧要之事,无关之人还是不要在此逗留为好。”   李徵:“关你屁事。”   秦庭:“……”   谢玹:“噗。”   二人面无表情地看过去,谢玹立马清了清嗓子,将册子扣在脸上:“我喝水呛到了,你们继续。”   秦庭常以笑面示人,这得益于他良好的家境与教养。在加上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在诸多需要迂回交错的场合中,伸手不打笑脸人是默认的规矩,以至于让他一时忘了,李徵是在没爹没娘的环境里长大的,不会,也不屑于遵守这些规矩。   但他不能拿这个去打他。   人可以选择任何事,但唯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当然是关我屁事的。”秦庭优雅地说出一句脏话。   若是叶一还在这里,恐怕就要震惊于此。秦庭向来在乎形象,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穿衣打扮,都要在外人眼里留下得体的印象,他几时说过粗鄙之语?   “你若不走,便出点钱养养这些嗷嗷待哺的工人,或许殿下还会高看你一眼。”秦庭悠然道,“不然在殿下眼里,你最多只是一个会撒泼打滚的小孩子罢了。”   李徵阴冷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的敌意可不轻。须知在孩童时期从未有过“得到”感觉的人,成人后大多对自己喜爱的东西有着病态的控制欲,无论是人还是物。他这一眼冷冰冰地打在秦庭身上,犹如一记冰刃。   然而秦庭看惯这些眼神,无论是包含杀心的、嫉妒的、贪婪的,亦或是被欲望操纵的,他都能照单全收。   世间万物仿佛都能被他融进春风般的笑意里。   忽然间,屋外传来砰砰两声巨响,拨动二人对峙的目光。   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二人瞬间对视一眼。秦庭有内力,率先知道是柏庐和叶一出了事。   柏庐他尚且不知,叶一的实力秦庭心中有数,是谁能将他打伤?   踏出屋内,答案昭然若揭。   监造司的人给他们二人腾出了个空位,方便他们打斗,于是诸多人路过这里便会绕行,而有不长眼睛的,看不见危险将近,也会被同行之人拉回来。   偌大的空旷院子,柏庐与叶一二人一人倒在一边,叶一看起来还好,倒是柏庐已经不省人事,伤势不知。   不远处,凤九渊负手立于墙头,出招的掌还未收回。   雷声过后,天际乌云黑压压的一片,盖子似的扣在河岸至监造司的顶上。风声簌簌,凤九渊收掌回眸,看见走出来的谢、李、秦三人,愕然了一瞬。   他像刚反应过来似的,蹙眉道:“不是刺客?”   谢玹早已看穿一切:“刺客?”   “我刚进监造司,便听见里面传来打斗声,又见二人皆是生面孔,便以为是刺客。凤九渊叹了口气,“看来是误会。”   他翩然从檐上落下,越过院落,也不去扶莫名挨了一掌的两人,只径直走到谢玹面前,看起来歉意满满,实则看都没看外人一眼。   “星澜,对不住。”   倒在地上的叶一:“……”   到底是谁对不住谁啊!他今天到底为什么会来这啊!!!   作者有话说:   蜻蜓:白梅发簪真好看   荔枝:看我不给你扬咯,然后再给殿下头上插满   王爷:不好意思,全被我拍断了   先生:来了来了,在路上了 第103章 麻将一桌坐不下02   接连旱了好多天,天光眼看就阴沉下来,这是即将下雨的前兆。   起初建造监造司的时候,为了尽快地物尽其用,谢玹并没有叫人规划太大的面积。以至于现在一下挤进来四个人,平日里完全够用的前厅看起来竟狭小不已。   柏庐伤到筋骨,被四仰八叉地抬下去了,其他人要来抬叶一的时候,叶一不肯,挣扎着自己爬了起来。   凤九渊下手快准狠,好像早就知道院落里有人似的,抬掌便直奔他们二人而来,叶一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为了暗阁之首那点微薄的自尊,叶一没有灰溜溜离开,而是自顾自接上脱臼的胳膊,装模作样地抱臂站在秦庭身边。   俗称打狗还得看主人,凤九渊初登场,便一人给了一掌,明显是在打身处背后二人的脸。   秦庭倒还能笑脸相迎,李徵便不一定了。   方方正正的桌面,四人两相对坐,但由于他们三人互不对付,硬生生坐出了一道楚河汉界的姿态,一隔一个人便留下道缺口。   谢玹清了清嗓子,率先发话:“诸位来此都有何贵干?”   三双眼瞬间齐刷刷地落到谢玹身上。   谢玹:“……”   饶是淡定如他,被六只眼睛这么直白地盯着,也颇有些不自在。   好在凤九渊不是为难人的性格,他看了两眼便收回视线,主人似的拿起茶壶,给在坐的人一人倒了一杯,仪态端庄且优雅。   “听闻南渠即将贯通,本王特意过来祝贺。”   李徵瞥了秦庭一眼:“一样。”   秦庭:“看我做什么,我与殿下相携而来,自当相携而去。监造司的一砖一瓦皆是从秦家手里建起的,我若是不能来,还有谁能来?”   凤九渊淡淡一笑,执起谢玹的手:“原来如此,怪不得近日许久不见你。你素来不爱麻烦亲近之人,以后该改改这个毛病了。”   秦庭:“……”   凤九渊又道:“凤家久居寒远的北疆,论家财,虽不及天下富商,但每年也都会向国库缴纳一些税款。前几年太后娘娘还说,若是没有凤家,恐怕国库里的银钱都会少一半。”   谢玹:“……”   “哧——”   忽有一阵劲风凌空一起。   稳稳放置在桌面的尖嘴茶壶忽然猛得震颤了一下,被这股风带得一歪,眼看就要往凤九渊与谢玹二人交握的手处倒,却见凤九渊二指一伸,堪堪将茶壶扶正。   他回过头,看向沉默的罪魁祸首:“怎么,李大人是看这茶壶不顺眼?”   凤九渊鲜有这般锋芒毕露的时候,偶有几次,竟也十分新奇。谢玹原本还心有惴惴,眼下见此,心底又渐渐升起一股事不关己的看热闹心态来。   这群人一个比一个精,他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我这人看谁都不顺眼,王爷多担待。”   李徵悠然端起茶杯,在凤九渊的视线里,反手将茶泼了。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倾倒的方向正好是凤九渊与秦庭二人之间,惯性使得茶水如绽放的花一般溅射开来。   还好秦庭手持红扇,眼疾手快地挡了一二,但凤九渊猝不及防,下垂的衣袍瞬间浸湿了一大块。   凤九渊淡淡抬眼。   李徵:“对不住,我眼瘸。”   他毫无诚意地道了个歉,又兀自给自己重新斟了一杯。指尖捧了两下,似乎是觉得茶水有些烫,抬起头左看看右看看,最终探身取下谢玹跟前已然用过的茶水匙。   随后,他旁若无人地捻起茶叶,搅拌两下,刚要引用,侧面一柄折扇便飞将而来。   “啪”的一声,恰好敲打在李徵的手腕。   李徵早有准备,双目一抬,挥手将折扇斩下。然而防得住狼防不住虎,凤九渊看准机会,二指一捏,竟携带着内力的罡风而来。   一时间,三人缠打在了一块。   可惜在这小小的茶桌上,受到方寸之地的掣肘,三人即便有七十二般变化也使不出来。一杯凉透的茶在三人手中来回辗转,你一拳我一掌的,到最后洒了大半。   三人之间,唯有李徵没有内力,亦不会武功。可即便这样,他仍能在其中占据上风——至少那杯茶始终稳稳地捏在他的手里。   耐心告罄,凤九渊凌空劈出一掌,李徵迅速闪躲,然而一时不察,又被另一边的秦庭偷袭,茶杯瞬间以一个倾泻的角度脱手飞出。   眼见茶杯与里面上好的铁观音即将迎来破碎的命运,战局之外,一只手蓦然接住了它。   谢玹端起茶杯,将里面仅剩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噔”的一声拍在桌面。   他扫视四周,冷声道:“好玩吗?”   战鼓声渐歇。   但雨声渐渐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雨点不大,仅有丝线般粗细,偶有几滴飘进窗棂之内。但这的确是数月以来的第一场雨。雷声嗡鸣之中,丝丝沁凉的风穿堂而来。   谢玹站在廊下,伸手接了几滴瓦檐下的雨,蹙起眉头。   他转过身,想去屋内取把伞——他想再去河堤看看。   这雨下的有点不对劲。   眼下虽小,但河道那边显然还不至于因此停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下雨时才更要继续干活。河道里只有碰上雨季,才知最大流量是多少,能容纳多深多高的水。虽有工程早已计算好,但到底不如实际勘测。   谢玹回眸看向凤、李、秦三人。   况且,这三人忽然“齐聚一堂”,怎么看怎么古怪。   他可不信那劳什子的祝贺之词。   半柱香后,雨如珠帘。   再等下去不是谢玹的作风,他撑开伞,刚想撇下三人兀自离开,却见连绵的雨丝之中,“哒哒哒哒”地跑近来一人。   看身影,正是青竹。   他既没撑伞,也没用内力割开雨雾,好似一时焦忘记了这些,闭着眼直接顶着一身风雨冲了进来。   踉踉跄跄的,身后好像有鬼追似的。   谢玹好险扶了他一把。   “殿下!”   着急忙慌间,青竹不管不顾,一把抓住谢玹的胳膊,喘着粗气想说什么,余光瞥见那三人,忽然止住了话音。   “怎么?”谢玹蹙眉道,“有话直说。”   一旁的三人听见动静,齐刷刷地注目而来。   这下更是把青竹看得喉头一哽,一时之间沉默起来。   不过只要看见这三位祖宗,青竹就忘不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方才急匆匆之下他抓了一下谢玹的胳膊,现在想起来才觉逾矩。   不过做都做了……而且,他绝对要让谢玹远离他三个人!   青竹低着头,手不仅没松,脑子还转得飞快,只是嘴巴掉队似的跟不上:“呃……殿下……”   该找什么理由呢?   他方才听见有人说那三个祖宗都来了,想都没想就闷头冲回来,现在根本没想好说辞。   谢玹还以为工人们出了什么事,声音渐冷:“……究竟怎么了?”   雨声能掩盖脚步声,秦庭悄无声息地走近,靠在谢玹身后的墙上,悠悠扇着扇子:“是啊,想说什么就说,殿下又不会吃人。”   青竹憋出一句:“……殿下跟我走。”   凤九渊蹙眉:“一介下人如何能自称‘我’?”   他不认识青竹,李徵可认得出来。   只见他站在距离谢玹不远处,先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谢玹胳膊上的手,又轻声哼笑出声,最后阴恻恻地说了句:“怕是有人没教好罢。”   谢玹:“……”   他忍下额间即将暴起的青筋,一把揪住青竹的衣领:“说。”   青竹将头埋得更低:“殿下先跟我走……河堤,嗯……河堤那边……”   谢玹蓦然松开手。   他算是明白过来了,青竹这般急匆匆的模样,好似前线的工程出了什么大乱子似的,实际上也是怀着其他的心思的!   若说工程有事,监造司里早就乱起来了,哪来轮得着一个外人来报?再说檀夏不还跟着?他一个贴身护卫能知道什么事?   怎么,担心他被那三人连肉带骨头啃得渣都不剩,火急火燎地跑来替他家先生守家财来了?   谢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他哭笑不得伸指朝着青竹一点,而后一把将他推开,破天荒地骂了句:“滚蛋!”   在弓箭那事上,谢玹是又装可怜,又威逼利诱的,才堪堪换来青竹的一点愧疚。要说青竹完全向着自己也是不可能,但他交代的事情还没做好呢!好歹能分清一下自己现在的主子是谁吧!   怎么听见那三位神仙来了,就跑得像丢了魂儿似的,生怕自己跟人跑了?   把他谢玹当什么了?   青竹被狠狠骂了一句,头几乎埋进自己的胳膊里。   一是心虚,二是尴尬,他没干过这种事,而且还越俎代庖替先生做了,而且还被戳穿了!   先生应该不会怪他吧……   他在那边垂头丧气地反省,殊不知蹲在角落里的某个暗卫,正向他投去同情的一眼。   兄弟,叶一在心里默默道,咱们同病相怜啊。   几次被打断去出门的路,想要再出发时,雨已经彻底倾洒如注了。   谢玹站在雨帘前,由衷地叹了口气。   “怎么办?”谢玹看向后面事不关己的三人,“你们一个个都呼风唤雨的,能不能叫老天爷行行好,雨下小些让我出个门?”   秦庭:“我可以抱你去,我轻功好。”   凤九渊:“把星澜当伞杠在肩头的那种好?不如跟我走吧,我的轿子在外面等。”   李徵:“在泥泞的河岸上,王爷的轿子怕是走不动道。星澜你等会儿,我联系一下附近镇军里的一个千户,找他借点雨中行军的东西。”   谢玹:“…………”   毁灭吧!   都说久旱逢甘霖,不正常的大旱过后,便是倾盆的大雨。   这种天气在山谷中最为常见,它们通常威力巨大,不是凡人所能抗衡。随着轰隆隆的雷声与刺目的闪电交替出现,谢玹在思索硬闯出去的可能性。   这场雨,在他的预料之中。   前段时间他几乎住在前线,又向那些做工的百姓们学到了些看天气的本事。这些常年与老天爷打交道的普通人,在观察老天爷脸色这一功夫上,可谓是出神入化。   那位说漏嘴的大哥曾信誓旦旦地说:“不出半月,附近必有水患。”   眼下,大哥的预言即将应验。   谢玹等得就是这个机会。   方寸的院落中,雨声与雷声交杂,有些许官员亦守在廊下,看着这满目的雨犯难。   人的肉眼已经很难看清雨里是否有人了。   这个念头刚起,谢玹目光一转,竟然真的在蜿蜒的小径上,瞥见了一个人影。   顾时清打着伞,走得很慢。   好在院落里视线铺好的石路,不至于踏得两脚泥泞。他埋着头,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好不容易才走了进来。   一入正厅,顾时清就被吓了一跳。   “李大人……秦大人……王爷?!”顾时清环视四周,“怎,怎么这么多人?”   谢玹:“不用管,怎么,你现在回来,是有什么事?”   顾时清缓了口气:“倒不是……雨太大了,一刻钟以前我便教监工带工人们去休息,这么大的雨万一出个什么事就不好了。”   “河堤可有进行人为加固?”   “有的……”顾时清点点头,忽然敏锐地觉得自己如芒在背,茫然抬眼,正巧撞见离他最近的凤九渊温和但锐利的目光。   他一个激灵,陡然想起自己先前做的蠢事。心道,九王爷不会知道我曾经说过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吧!   完了完了!得赶紧转移话题!   “对了殿下!”   顾时清忽然俯下身,作了个与谢玹划清界限的揖,“这,这南渠不是将要贯通,下水行船了吗?为保万无一失,我与余大人商量着,找个精于风水的先生来看看,也算是讨个彩头。”   这般说着,也不顾谢玹的反应,回身便朝着雨中大喊:“先生你且进来罢!殿下答应了!”   谢玹:“……”   我几时答应了!   找人分锅也不是这般找的吧!   也不知躲在雨后的那人,是怎么在下得宛如箭一般的雨中听到的喊声的。   他缓步从院落之外的拱门走来。   不知是雨太大了看不清路,还是被不甚齐整的石砖影响了步伐,他走得极慢。宛若刚刚学步的幼儿。   急雨深深,他着了一身耀目的白衣,仿佛向天地借了一束光。   顾时清还在说:“这位风水先生腿脚不便走得慢了些,殿下……殿下?”   言语间,顾时清忽然发现谢玹在发呆。   怎么了?   是这个先生找的不好?还是方才他的举动令谢玹不快?   顾时清摸不着头脑。   他试图从身后诸人的目光中找到答案。   然而,一片静默中,最先出声的是一个侍者。顾时清记得,这人是曾削了他一刀的刺客,名青竹。   青竹瞪大眼睛,声音高亢到几乎失声:“先生?!”   狭小的正厅内,又多了两人。   顾时清被青竹与叶一拽走,去了里屋,走时他还莫名其妙且不情不愿。   桌前,最后一块缺口终于被填上。   惊雷势欲拔三山,急雨声如倒百川。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被滚滚的雷雨云所吞没。   风声萧萧。   谢玹面对四人,搁下手里的茶杯,缓缓道:“不如,我们先吃饭?” 第104章 麻将一桌坐不下03   站起来的萧陵和坐在轮椅里的萧陵没什么两样,依旧冷淡的好似一根冰碴子,旁人路过瞅一眼都觉得冷气扑面的程度。   然而他实在是长得好,在秦庭这样的皮相面前也毫不逊色。就算常年拉着一张驴脸,半天蹦不出一句话,初次见面,也教人生不出厌恶的心思来。   桌上的菜琳琅满目,他目不斜视,偶尔夹起一筷子放到嘴里。看起来仿佛不是在品尝,而是在麻木地果腹。   不知什么原因,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四人,在萧陵出现后,骤然显现出一个短暂的平衡来。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到瓦当之上,势要把天砸出一个窟窿。这么大的雨暂时封住了他们的去路,也将平生绝无可能心平气和坐在一张桌前的四人,硬生生按在了板凳上。   沉默蔓延开来。   监造司里准备了些酒。谢玹不是很爱,无论品质多好的酒,饮完后皆有腥臭的味道。但酒有助兴之意,酒过三巡,是最好的谈话时机。   谢玹手握一口上好的瓷杯,捻动杯口缓缓转动。   不久之前,他刚刚做下回京的决定,这四位祖宗便陆陆续续从暗处冒出了头。   是有人走漏了什么风声?   不可能。   谢玹心中笃定,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这个计划,即便是处在其中最关键一环的青竹也一无所知。至于只知道她要回京的檀夏,不会多嘴,也不可能多嘴。   那便是,这四个人蜂拥至此的目的,便与这运河有关了?   躲在暗处的李缙,压迫在众人头顶的太后,还有莫名坐上太子之位的谢端……恐怕都与眼前这些人脱不了干系。   人心隔着一张皮,再深沉的情意,身处群山之中,也会觉得雾里看花、当局者迷。   座中唯有碗碟碰撞之声,可惜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也尤其显得不足为道了。   谢玹将葱烧鲫鱼中的葱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才扒拉出一块干净的鱼块出来,放进了嘴里。   他想饮酒,却发现杯中酒水已净,杯底晶莹透底。   看了半晌,谢玹搁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噔”的一声轻响。很轻微的动静,几乎引起不了任何人的注意。   “秦庭。”   正在调汤的秦庭一愣,懵然抬眼:“叫我?”   谢玹摩擦着杯侧的纹路:“你随我出京,又在运河事宜上出钱出力,几乎掏干家底,你那些叔伯舅侄没找你麻烦?”   反应过来后,秦庭扔下手中的汤匙,笑着往靠椅上一仰:“有啊,但与助殿下做想做之事相比,这些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不如我帮你把他们都解决了?”谢玹淡淡抬眼。   他敛眉,只堪堪用掀起眼皮,自下而上看人时,总有些不自觉的不怒而威。   秦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解决?怎么解决?”   “秦家没落后,他们随你父母迁居杭州。在艰难困苦之时,那些人不仅不与秦家同舟共济,反而在刚刚兴起的生意上钻营夺利,像蚊蝇一般吸血。而后,在你将秦家从生死边缘挽救回来时,他们又死皮赖脸地黏上来,妄图分一杯羹。”   “这样的世家远亲……不如一刀了结,彻底断了繁冗的根?”   秦庭:“殿下说的哪里的话,虫蚁有时虽有些烦人,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用处的。”   他以为谢玹打算从头算账,虽然面上不觉,心中还打鼓似的,抓着枫扇的两侧轻轻捻磨。   谢玹总是能干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果不其然,提起秦家,谢玹似乎只是临时起意,点了三两句之后,便不再继续,反而掠一抬眼,看向始终面沉如水的李徵。   “李应寒。”谢玹一字一顿地连姓带字地喊他,“找到你父亲的踪迹了吗?”   李徵脸色不变:“未曾。”   “那你可要抓紧些。”谢玹轻笑,“风雨倾倒山川,那些藏在暗处的漩涡,也会在这个时候浮现。你若错过了,放了虎归了山,再想抓到什么,可就难上加难了。”   李徵父子有一笔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在这个世上,挚爱都可能互相残杀,淡薄的亲缘又何谈和解。   谢玹不待李徵回答,又道:“你说西南兵事起,按理说,这数月过去,就算是在北疆,民间也该将这些事传得沸沸扬扬了,怎么?王骐是有通天的本领,能悄无声息地将高句丽那些蛮子赶出边境?”   兵部侍郎,谢玹无法知悉太后为何会将李徵放到这个位置上,但他能知悉的是,那九天之上,头戴凤冠的女子,如同金子一般让人又爱又憎。   爱的是她手中的权力,利用它、接纳它,它便能助力你得到想要的一切。   恨的也是她手中的权力,一句话,一封书册,一个眼神,就能决定某个人的一生。   被点穿心思,李徵也并不恼怒。他平静地凝望着谢玹,凝望着,这个风姿艳绝侃侃而谈小皇子。   如一汪盛满暗潮汹涌的潭。   谢玹轻轻一笑。   他的姿态懒散下来,甚至有闲心撑着头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瓷杯。   声音不大,但频繁而细小的声音,依旧牵动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就那么懒骨头似的半趴在桌面,脚底却像生了九重阶梯,睥睨着一切。   “还有你,凤九渊。”谢玹看向他:“谢端……”   “谢端是我推上去的。”凤九渊率先开口,打断谢玹的话,“太后最开始也许是真心想推你上位,但两年多的时间已经足够她反悔。最初她担忧谢端无法与李缙抗衡,所以在你送上门时,顺水推舟选择了你。但两年过去了,李党的势力早已不如从前。”   谢玹接话:“所以王锦瑟又想起了谢端。一个在面对她命令时言听计从,说一不二的人,比我这种喜欢剑走偏锋的要好掌控得多。”顿了顿,他意有所指,“凤九渊,你是不是还在暗中帮我解决许多麻烦?”   推谢端上位,吸引暗箭。进可顺水推舟,让谢端坐上皇位;退则釜底抽薪,与前世一样,让天子二字落到谢玹头上。   从知道谢端要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刻起,谢玹就已经预料到背后即将发生的一切。   背弃约定、甚至过河拆桥,若这一些发生在寻常人家,身处其中的人或许还能指责一二。   但他生在皇家。   早在前世,他已不信任何的口头承诺。   唯有利益,也只有利益,才能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捆绑在一起。   一起生,共同死。   一切欲望都得给它让行,即便其中还有纠缠的情意。   但,身处利益纠葛的漩涡中,最危险的,绝不是他谢玹。   “谢青山很安全。”萧陵冷不丁开了口,“他被王锦瑟软禁着,若你回京,他必死。”   谢玹于是将注意力从凤九渊身上抽离,轻飘飘地飞到萧陵身上。   他素来知道自己的先生无所不能。   前世的谢玹在坐上皇位的时候,孑然一身。   他满身伤痕,甚至无法掌握自己的生死,他分不清仇恨与爱意,终日陷在浑浑噩噩的梦魇之中。   是萧陵第一个向他伸出的手。   虽然目的不纯,但至少,恨比爱长久。   谢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回京做什么?”   萧陵并不理睬他的谎言:“太子之位既是幌子,亦是诱饵,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在此时回京,并非最优选。”   “那我何时回去?”   “等。”   “若我不等呢?”   萧陵不语。   他垂眼整理被雨打湿的袖口,仔仔细细地用掌将他熨平。   谢玹扯了扯嘴角:“你想拦我?”   良久的沉默中,萧陵摇摇头:“我拦不住你,但你既然叫我先生,我便还是要拦上一拦的。”   “哐当——”   谢玹抬掌一挥,方才还被人宝贝似的揣在怀里揉搓的瓷杯,瞬间寿终正寝。这股动静压着萧陵的尾音,仿若无声的愤怒,亦让在里面蹲守的那几位纷纷探出头去看。   叶一见惯了这种场面,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闲心拎着顾时清的领子将他跃跃欲试的脚步拉回来。   “你出去干什么?”   “殿下怎么发那么大火?”顾时清挣扎着,但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在叶一手里就像一只蹬着腿的鸡崽。   “和你有什么关系?”叶一说,“小心引火上身。”   “殿下体恤下属,温良恭俭,几时发过这么大火?怎么就引火上身了?”顿了顿,他回身拧起眉头:“你是谁啊? ”   青竹坐在旁边,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愚蠢。”   顾时清:“?”   他反应过来,一把拍开叶一的手:“不是,你们谁啊!我是监造司大司空兼工部司虞,谁给你的胆子把我拎起来的!”   然而并未有人理他。   谢玹动了真怒,一个瓷杯摔出去,竟然瞬间摔得粉碎。其中有一块碎片飞溅起来,划伤了谢玹的手臂。   “我是不是问过你们想要什么。”谢玹道,“你们也答应了,是不是?”   秦庭动了动嘴唇,似乎有心想说什么,但到底是放弃了;李徵一双黑澄澄的眸子就那么盯着谢玹,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遮挡;凤九渊端起一杯新酒,浅尝了一下,又缓缓将它放下;而直面谢玹怒火的萧陵,始终岿然不动。   “你们要什么才不会挡我的路?”   无人回应。   谢玹站起身,轻轻“哦”了一声。   “你们想要我。”他说道,“也行。”   叶一阖着眼,甚至想把自己的耳朵闭上。他“深受其害”,早早明白一个道理,神仙打架,凡人有多远就躲多远。   可惜顾时清是个愣头青,他不仅不躲,还扒拉着门框往外看。   叶一起身想离这个傻子远点,结果刚抬脚,就听他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殿下……殿下他怎么在脱衣服啊!!!” 第105章 殿下落水了!   细雨渐微。但天色还是阴沉着的,乌云黑压压的一片,让人有种山峦都颠倒过来的错觉。   里屋因雨后而显得有些潮,檀夏不在,谢玹便自己将窗户打开,任由如丝的雨飘洒进来,驱赶那份潮意。   身后,有人杵在一片暗影里,低着头含着胸,八尺男儿怂得像个刚破壳出来的鹌鹑。   “殿下……”顾时清小声道,“我错了。”   谢玹不说话。   沉默之中,总是最让人容易胡思乱想的时刻。尤其是面对谢玹这种面带威压的上位者,顾时清心中惴惴不安,没得到谢玹的回应后,头埋得便愈发低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他堂堂六品京官,为何会在一个比自己小上好些岁的人面前战战兢兢。   窗棂将光线割成一缕一缕的丝线,谢玹扶着窗框,正在眺望屋外的景色。   雨后将院内的污浊悉数洗刷干净,但躲在廊下的、藏在檐中的、与浑浊的淤泥搅在一起的,都无法真正地抹除。   “我真错了。”顾时清再次出声,认罪认得情真意切。   谢玹终于不再无动于衷。他微微低眉,没去回头,只是看向身侧的斜下方:“错哪了?”   顾时清忙说:“我不该偷看殿下与诸位大人谈话,也不该与十一打起来,更不该在殿下脱衣服时那么大声嚷嚷……”   说来丢人。   顾时清的确聪明,瞬间厘清刚才的事,但他待人接物时看起来又像是个没长脑子的。   在顾时清喊完那句话后,叶一便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回来,顺势还捂住他瞎嚷嚷的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屋外的那几位神仙似的人物,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甚至可以说,顾时清他们能躲在后面听,也是那几位默许的。   谁知顾时清嘴上缺个把门的,原本能从头到尾听完,眼下却直接打乱一切。   他刚喊完,谢玹便顺势进屋说要治他的罪。   谢玹那哪是脱衣服,他只不过装模作样地把衽口往下扯了半寸,连胸口都没露出来,就被顾时清一声嚷嚷制止了动作。   谢玹双眼一眯,危险地看着他:“脱衣服?”   “不不不。”顾时清连连摆手,“不是脱衣服,是散热,散热。”   情急之下,顾时清也不知道自己瞎吐了几个字,吐了什么字。   他总是嘴巴比脑子快,脑子想了许多,嘴上说的却不是那层意思。一时恨不得去找个绣娘将自己的嘴皮子缝起来。   现在他约莫已经回过味来了。   谢玹不常生气……或者说,谢玹生气时,从来不是情绪外放的。他发怒时,不会做出摔杯子踹桌子的举动,更不会厉声大呵,方才在饭桌前,那盏破碎的瓷杯,分明有几分演的成分。   顾时清觉得,在桌上的谢玹并不是真的生气——虽然他自己也不敢笃定。   但是,现在的谢玹绝对是在生气啊!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顾时清泪流满面地想到。   殿下不发怒则以,若是发怒,俯首之下,谁敢多出一口气。   隐约觉得自己破坏了谢玹某个计划的顾时清,只能继续低着头做一只鹌鹑。   良久之后,谢玹终于开口道:“南渠开通的时日,往后推推,推到雨停罢。”   “啊?”   他心里还在想着面对谢玹发怒时的对策,冷不丁听到一句话,字都晓得是什么意思,但合在一起就不打他心里过了。   谢玹:“朝廷有拨款,秦家以及一些小乡绅士族上缴的银钱也还有余量,你记得按照规定多分一些给工人们,算是奖赏。”   “……是。”顾时清终于反应过来,“我与余潜大人都正有此意,已经拟好册子,正准备拿来给您过目。”   “以后这些事不用给我看了,你们二人自己商议,若觉此事可行,便直接去办。”   “直接去办?”   这下顾时清是真的愣住了。   按理说,这监造司里最上级的便应当是太后派下来主事的谢玹。余潜与顾时清顶多算二级官员,余潜就算了,工部的人,自当有自己的立场与办事方式,可顾时清却是半路插进来的,谢玹这样放权,是对他们全然的信任,还是……?   一时不察,顾时清嘴皮子一动,脑子里的猜测又蹦出了口:“殿下要离开这里?”   谢玹垂眸看他。   不知为何,顾时清总觉得谢玹与以往不同了。刚来永州时,他尚且是个身长刚刚攀上成人标准的模样,如今年月过去,身长愈发拔高的同时,某些不可言说的气质,也悄悄随着年岁的增长,出现在他的身上。   譬如现在。   即便二人平视,并未有站立与跪拜之分,甚至顾时清都比谢玹要高上那么几寸——顾时清依旧有种自己正在仰视的错觉。   “以后说话时,记得在脑中复盘一遍再开口。”谢玹缓缓道,“我倒是不在意你口无遮拦,但为官者需知祸从口出。你若不想一直待在永州,便要时刻警醒自己这一点。”   顾时清迟疑道:“……是。”   他在心里想到,原来谢玹是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自那日在桌上谢玹发了一通火之后,那四位祖宗便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见了踪影。   檀夏听说了这件事,特意从工部住的地方赶回来,直到看见谢玹本人才松了口气。   她就知道谢玹没那么容易喜怒形于色。   来时她恰好撞见青竹,因着夜色也只是瞟了一眼,没瞅见全貌。只大约看见了个轮廓,青竹怀里像是抱着一个包裹,个头还挺大,二人打了个照面,青竹也像没瞧见似的,低着头匆匆忙忙出去了。   外面下着雨,檀夏正思忖着要不要喊他拿把伞,谢玹便走了出来。   “让他去。”   谢玹戴着一顶幕篱,双手从中间将纱罗拨开,露出一双碧眼,“他不了却自己的心愿,是不会下决心跟着我的。”   “?”檀夏想了想,蹙眉道,“他要把那柄弓还给先生?我听说先生好像能站起来了,殿下,你……”   谢玹打断她:“这帷帽如何?好看么?”   “……”檀夏无言了一瞬,半是无奈半是宠溺道,“殿下穿什么不好看?”   谢玹哈哈笑开:“你怎么也这么嘴甜?”   他似乎心情很好,笑够了才将幕篱取下,长吁了口气:“你在工部那边待得如何?”   “还行。”檀夏说,“这几日南渠开通,他们忙得脚不沾地,我便趁这个机会回来看看殿下。”   谢玹手中幕篱上的纱罗很长,长得几乎能盖住全身,只露出一双脚来。谢玹一面细心将纱罗挽到手臂上,一边不经意道:“既然忙,你怎么有空回来的?”   檀夏:“……”   谢玹将幕篱搁到桌上。檀夏这才发现,今日的谢玹竟没有如往日一般着一身亮丽的好颜色,而是将身上的色彩压下来,往深沉、昏暗的黑靠拢。   于是更衬得他看着人的时候,就像透过眼神,在看透一个人的灵魂。   “若他们觉得你是女子亦是下人,只能干些端茶送水的活儿,不让你接触运河事宜,你尽管发火便是。是打是骂还是按律问罪,你自己看着办。”   檀夏:“可……”   “没有可是。”谢玹收整幕篱,回身往屋子里走去,“记得自己想干什么,去做就行了。”   *   旱后的雨像积攒了万顷,又要立马在一个日夜中尽数倾倒下来似的,三天三日下得没完没了。   但南渠的开通仪式不能再等。   不仅工人们翘首以盼,想亲眼见见他们数个月的成果,暗地里也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   他们大多数人在等着看谢玹的笑话。   毕竟如今的太子已然是谢端。   有些人还在猜测,谢玹是不是还不知道这件事?若代入自己,辛辛苦苦远赴永州,想在太后面前献殷勤,谁知殷勤没献上还被打了脸,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丢了。   若是他们自己,不愤怒,也该撂挑子不干了。   怎么这人还没事人似的天天住在监造司里?   总之,无论旁人怎么猜测,南渠开通,一艘官船便要在诸多人的注视下,下水顺着南渠往南去了。   只是天公到底是不作巧,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将近半个月,就是不见停。没办法,顾时清只好挑了个半晴的天气,下令放船了。   刚开始时雨势还不大,谢玹戴着一顶遮雨的幕篱,高高地站在监造司的高台上往下看。工人们围着那艘船,兴高采烈地与身边的人交谈,雨水淋不湿他们的热情,也浇不灭他们眼中的火。   狭窄的河岸边,霎时间便聚满了人。   光着膀子等船下水的工人们,余光看见一个细皮嫩肉的青年,也没太注意,还以为是哪家乡绅跑出来的少爷。有人担心他靠太近,还拉了他一把:“当心些,雨天地滑,万一掉进河里就糟了。”   秦庭笑着道:“多谢大哥。”   喧闹声中,地势最高的一处山坡,一主一仆撑着伞,没有一滴雨飘进伞底。   四周是蒸腾的雾气,那是内力与雨水碰撞出的结果。凤九渊抬眼看了看玄七手中的伞,道:“撤了吧。”   玄七:“是。”   伞从头顶撤开,雨丝却依旧斜飞,沾染不到他们半分。   船底浸入水面的瞬间,工人们高声欢呼着鼓起掌来。这表示他们这些天的努力没有白费,接下来只要继续按部就班下去,还会有更多的沟渠在他们手中成型。不日,永州与杭州的水运便可彻底开通,最重要的是,他们收到的工钱,将比种地一年的收成还要多。   李徵没撑伞,他孤身一人地站在监造司对面的山上,如一滴墨水滴入山水画里。   远处的喧嚣声与他之间像有一层透明的壁垒,将他隔绝在外。他的身形看起来是孤独的,但眼神幽深,越过重重人影与山河甘霖,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船桨划动起来,搅起无数的波纹,像年轮,也像人眉间的皱纹。   萧陵依旧站着,但显然自己无力长久维持,身前杵着一把长剑,当作支撑的拐。他的身后亦站着一个人影,但在这重重的雨雾里,面容看不真切。   只是声音苍老,像已然损坏的古琴。   “你打算怎么做?”   萧陵头也不回:“与你无关。”   雨下的更大了。   船顺利下水往南开去,渐渐的,肉眼已无法窥见影子。   顾时清从头到尾都在盯着,生怕中途出什么岔子,好在一切如常。余潜也很是欣慰,年迈的工部侍郎拍着顾时清的胳膊,不断重复着:“好啊,好。”   忽然间,一道惊呼声,宛若阴雨天的一道惊雷,劈开层层雨雾。   “殿下!殿下落水了!”   在场之人,无人不心底一惊。   他们匆忙看去,只看见在雨中逐渐浑浊的江山不断翻腾的模样。以及那水面上,浮浮沉沉的幕篱。 第106章 命运啊!   汴梁城,东宫。   此处院子素来清冷,谢端搬进去后也没给它寡淡的宫墙添上几分色彩,太后说要给他置办些新鲜的花草,也被拒绝。   新上任的太子殿下比往常要寡言许多,旁人想要逗弄他,也多数得不到什么反馈。好似那个怯懦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十皇子已经成为过去。   是日,春去夏来,盛夏之时,太后留在东宫过的中秋。皇室子孙凋零,皇帝这个身体也无法再迎接新的生命,原本该热热闹闹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得到头。   好在,他们冷清惯了。   那位曾骗过谢端的财迷小太监赵闲也在其列,他与谢青山的贴身德全一起,给诸位贵人斟酒。合着中秋清冽的桂花酒,千里的婵娟在世人眼里,竟也是孤影照人。   “不知星澜在永州过得如何。”   谢青山放下酒樽,忽而感叹了一句。   太后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大意是身体有恙便不该饮酒云云。两人假模假样地客套了几句,太后才道:“他一去也近一年的时光了,今年春节若是方便,便让他回京过个年吧。”   谢端闻言抬起头:“真的?”   太后笑了笑:“什么真的假的,我从未阻止过星澜回京。你得空差人送个信,若他那边不忙,就回来看看。”   谢端难掩心中的喜悦,但嘴角刚翘起弧度,便又极其自矜地压抑了下去。   这时,又搬来一壶新酒的赵闲,踩着细碎的步子走了进来。   他原是太后身边的奉茶太监,因伺候得好,人又机灵听话,深得太后喜欢。不过半年的时间,便擢升至锦鸾宫的太监总管,纵身一跃,与谢青山身边的德全成为了同一品阶。   赵闲进来时没请安,太后竟也不生气,只隔着老远伸手朝着他指了指,半玩笑半审视道:“你近日心倒是野,成天不见影,说罢,最近干什么去了?”   赵闲讨好的笑了笑,上前给太后捶着肩:“这不娘娘的寿辰快到了,奴婢忙着给娘娘挑贺礼呢。娘娘待奴婢这般好,就算是只狗也懂知恩图报罢。”   他嘴甜,兼之又会自嘲,一下逗得众人直笑。谢青山也不免笑得眉眼一弯,眼角的细纹淡淡显现。但他到底是皇帝,即便受制于人,眼神中亦有旁人无法堪透的光。   满园芬芳的锦瑟中,谢青山端起第二杯酒,细细地饮了一口。   金灿灿的酒樽挡住了芬芳扑鼻的花香,也挡住了他看向赵闲的目光。   *   河岸边传来惊呼声时,顾时清的第一反应是,谁落水了?   而后他才恍惚间发现,那漂浮在水面上的幕篱,正是谢玹今早刚戴上的那一顶。   正因这声惊呼,在场诸多人都纷纷翘首望了过来,有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窸窸窣窣地和身边的人谈论起来。   思及先前谢玹的种种反应,顾时清稳住心神,吩咐身边的人:“莫乱,按序疏散人群。叫守卫把手好要道,若发生乱子唯你是问。”   那人低头称是,领命去了。   船已下水,这场昭告天下的仪式也接近尾声,在此时出现变故绝对不是谢玹希望看到的。暗地里许多眼睛盯着这里,也多的是人盼望这里出乱子,顾时清必须把控好一切。   他冷静地思考道,或许这就是谢玹隐而未发的那个计划。   发出惊呼的是那个叫青竹的侍者,他眼露焦急站在河岸边探身去看。监造司建得高,能俯瞰整个河岸,谢玹原本站在最内侧,还有栏杆护着,即便是雨再大,也不会脚滑至落水。   但青竹的反应作不得假。   时值雨季,河运湍流,河中亦怪石嶙峋,雨水冲刷下来,场面便与山洪暴发时无异。   顾时清想了想,以防万一,还是派了一队护卫前去查看。做完一切,他深呼了口气,趁着喘息的间隙,四处探看,正巧瞧见那位兵部李大人的背影。   那么远的距离,李徵并非一定能听见这边的动静,他走的方向也不是河岸,步伐稳且缓。片刻后,顾时清便见不到他的影子了。   河中的幕笠被浮沉的浪卷进更深的地方,洁白的纱罗与淤泥混杂在一起,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顾时清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中忐忑之际,竟然真的在不远处瞧见了一片乌衣的影子,转瞬即逝。   顾时清心头一凛。   那是谢玹今日衣裳的颜色,莫非……   他顾不上想别的,几步跳下高台,往青竹所在的地方大步走去。   是死是活,是真的意外还是计划,总要弄个清楚明白。   当顾时清走近后,那边已围了一圈的人,有他刚刚喊过来的守卫,也有一些离得近的工人。   青竹并未压着呼声,招致了许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他们大多数不知道落水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还以为是哪个工友,一时之间,竟将那块地围得水泄不通。   顾时清看烦了,一声令下便唤人将这群工人带下去。   稀稀落落的脚步声离去后,顾时清发现,还有一个人竟也在其中。   就是那位,他当初以为是风水先生,结果是在宫里和小谢有断袖传闻的那位萧先生,萧陵。   也不知何时到的。   青竹在旁人身边时,尚且有那么几分冷硬的傲骨,然而一旦萧陵出现,他又像一只被人丢弃的家犬,耷拉着双耳怎么看怎么可怜。   四下无人,萧陵的声音如同冷寂后的生铁:“你这是什么表情?”   青竹喏喏道:“先生……”   “谢玹不是与你商议好,他暗度陈仓离开永州,让你给他断后吗? 你开的后路呢?就是站在这河边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青竹只惊诧了一瞬,而后懊悔又无奈地想到,先生知道了。   是啊,他莫名其妙跟在谢玹身边已经很奇怪了,再加上那日,谢玹古怪地发了场脾气,几乎要把“你们离我远点”写在脸上。萧陵又不是傻子,如何能猜不到?   可是……   青竹嘴唇颤抖,余光又忍不住瞥向河道。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与河水汇聚在一起,如同崩腾的浪涛奔流不止。   他心如擂鼓,在谎言与真实间来回摇摆。   萧陵冷冷地看着他,一语点破了他的犹豫:“出意外了?”   青竹一怔,猛得抬起头:“不……”   刷——   一柄长剑横亘在青竹颈间。   那剑本是萧陵用作支撑的拐,并非是轻盈的袖中剑。如今被他连带着泥土从地上拔起,离得老远都能感受到他的重量。   顾时清不由得一惊。   可萧陵看起来站得晃晃悠悠,重心不稳,持剑的手却未颤动分毫。他指节修长有力,乍一看是一双拉弓引箭的手。   青竹眼露畏惧与悲哀来。   一面是许多年的情意,一面又对萧陵分外了解,知道先生说到做到,并非会随意恐吓他人。   青竹后知后觉的想到,或许他真的做错了。   “我说过,你自此不用再跟着我。”萧陵一字一顿道,“那么你如今就是谢玹的人,若仆人有异心,我自当替他铲除一切威胁。青竹,说实话或者死,选一个。”   青竹:“……”   他缓缓地眨了下眼,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最终在挣扎中归为沉寂。   谢玹想回京,是很早之前便做下的决定。   万物挡在他面前,他就偏要逆着万物的心意,劈开成堆的山石,走出一条路来。   如萧陵猜测的那样,谢玹让青竹留下来的那一日,他要青竹帮的忙,便是今日的“落水”。   按照原计划,谢玹借这场连绵不绝的雨,在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从明处走到暗处。   但他一介皇子,又是运河的监司官,一言一行都被许多人盯着,如果想退到暗处,乃至于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京,就必须兵出险招。   河岸全是泥地,人若不借力,极易摔得四仰八叉。雨季又多水,河道边层层的山峦是最好的屏障,亦是最锋利的暗器。   若他借此在世人的眼中“死去”,那么他便能借用在暗处的便利,继续他接下来的计划。   青竹有一枚闭气囊。那是萧氏的人从西南的蛮子手里搞到的,它能让一个成人在水下憋气一盏茶的时间,只要谢玹戴着闭气囊,躲过明面上的视线,就能达到他的目的。   听到这里,萧陵径直一问:“他没拿闭气囊?”   “昨晚我在给您送长弓之前就已经交给殿下了,可今早起来发现它还在我枕边。”青竹是真的不解,眉头皱成一团,“我以为殿下放弃了这个计划,可谁知……”   青竹缓了口气。似乎到此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谁知殿下不仅按照原计划入了水,还比原先约定的时间早了半柱香!我后来才想明白,或许殿下是真的不慎落入水中的!”   萧陵依旧冷静:“那他入水时你为何不救?你有内力,轻功也不差,就算河流湍急,刚入水时,你依旧可以将他捞上来。”   青竹想回答,可萧陵已经来不及听他讲答案了。   亦或许,聪慧如他,早就猜到了答案。   自遇到谢玹起,即便他不自知,在旁人的眼里,萧陵亦像变了个人。   面对谢氏皇族与萧家的仇恨,萧陵不再坚定,甚至屡次因谢玹而不得不选择另一条更为艰难的路。   这些,青竹都看在眼里。   青竹有时候天真的想,或许萧陵正苦恼于这些改变,期盼着有人将它带回正轨呢?   如果罪魁祸首消失的话……   但青竹已经无法想下去了。   一念之差。他再次看向那望不到边的河,心缓缓沉了下去。   然而,下一刻,青竹瞳孔一缩,惊恐中,甚至来不及唤出一声先生!   在几人的视线里,萧陵将剑“哐当”丢下,头也不回地跳入了河中。   这番动静惊动了藏在暗处的几双眼。秦庭面色一变,他仿佛也猜到了什么,反手将伞塞到叶一手里,紧随萧陵身后,扑通一声也跳入了河中。   未几时,凤九渊亦发现了这一头的异变。他提气飞身,也不顾四周还有人,越至湍急的水流一侧,站在树干上居高临下地搜寻了几眼,没看见熟悉的身影后,亦毫不犹豫地扎进水中。   河水逆流而上,谢玹若真的落水,不是脱力被水冲走,便是沉入茫茫河底。   他危在旦夕。   不过刹那,这河道便如同煮沸的水,扑通扑通连下了好几只饺子。   顾时清看得目瞪口呆。   他听了全程,心知今日谢玹恐怕凶多吉少,犹豫了瞬息,他咬咬牙刚脱下靴子想投身越入河中,斜后方忽然伸出一只手,猛得捏住了他的衣领。   看清来人,顾时清怒了:“又是你!”   “他们救人,你就别凑热闹了。”叶一拎着他的脖子将他从河岸边捞回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你!”   叶一笑了下,忽而看向滚滚的河水,喃喃道:“确实是命啊。” 第107章 污秽却剔透的心   河水奔腾不息,表面看来,犹如卷起了滔天的巨浪,瞬间就能席卷一切。可水下却是一片祥宁,甚至三尺之外还能依稀可见水下的景色。   谢玹对这里的水下并不熟悉,但他水性好,一个猛子扎进去,憋气的时间都比寻常人多上一倍。   那是他前世练就的,虽然许多人不知道。   谢玹享受掌控,一切事物,只要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他便有着至上的安全感,更何况是自己的命。   自从当年险些被六皇子扔下池子喂鱼,那能令人上下浮沉的水便已然成了谢玹必须征服的一部分。   他在河中游得宛若一条灵活的鱼。   按照既定的计划,接下来只需要找个无人看见的地方上岸,然后去与接应的人会和。   离河岸不远处有座荒废的旧庙,无人问津,也是谢玹最开始选定的地方。他顺着河流前进的方向漂了片刻,才隐约可见下游处某处,有一块凸出来的浅滩。   时值八月,盛夏时令,但被四面八方的地下之水浸泡着,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谢玹必须尽快上岸。   他歇了口气,看准浅滩的位置,再次潜入水中,打算一气呵成游过去。   忽然间,一只冰凉的手搭上谢玹的肩。   谢玹猛地一惊。   水里有人?!   是埋伏还是刺客?亦或是他计划中没注意到的纰漏?   谢玹脑子转得飞快,顷刻间,一个念头在心中落地成型。   无论是谁,必须在水下杀了他。   一旦上岸,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谢玹,保不准会死在武人的刀下。他能感受到这只手上大片的厚茧,定是身手不凡。   谢玹眉心一拧,即便是在扑腾的水泡里,也能看清他眼底的狠厉。水下借力杀死这人,然后再上岸,是他唯一的活路。   可不待他反应,那人的手亦如同游鱼,触感从肩部滑至腰际,冰凉得不像个活物。同时,他双腿向上一蹬,接着水压的力道把谢玹向上推去。   ——他在送我上岸。   谢玹反应过来,下一瞬,他就在波纹荡漾的水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脸。   “哗啦——”   谢玹被人拎着领子揪出水面,四溅的浪花喷了他一脸。视线还未清明,又被人狠狠地一掼,整个人便仰面朝上被摁在浅滩之上。   阴天天色暗,即便面朝日光,谢玹依旧看清了这个人的面孔。   白衣很适合他。   都说少年青衫薄,在萧陵身上,这五个字着实是展现得淋漓尽致。被水浸湿的薄衫紧贴着身体轮廓,勾勒出劲瘦但有力的身形。天光之下,轮廓边有雪似的光芒洒下,无端给这人镀了层柔和的光。   即便常年待在轮椅上,被覆盖在衣物下的轮廓依旧是充满性张力的。肌肤内的热力被冰冷的河水刺激外放,清冷感亦被中和,剩余的,更是诱而不俗的美。   然而它的主人却眉眼冰冷,俯首之间,湿漉漉的头发垂至谢玹胸口,又有水滴如泪,滴答滴答地落在谢玹的眼角。   他就那么一眼不发地盯着谢玹看。   在萧陵层层遮掩的情绪之后,谢玹毫不费力地触及到焦急与恐惧。   他张了张嘴,想喊句先生,却被人瞬间堵住了嘴。   谢玹一怔。   火光一刹引燃。   萧陵的吻带着一股自暴自弃的狠,唇与齿的碰撞宛若两军对垒,互不相让。谢玹没见过这样的先生,一时招架不住,使得萧陵整个重量全部压倒在身,谢玹只能仰起头被迫承受。   即便被水浸泡了一场,萧陵身上依旧有驱散不开的药香,尝之则苦,闻之却又有一股别样的香。   谢玹没忍住舔了舔。   萧陵的眉头皱得更狠了,他一手扣住谢玹的后脑勺,插进他松散的发髻中,让人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怀里。   二人皆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身上黏腻的衣物更是将触感放大无数倍,暧昧的呼吸与水渍声中,谢玹被勾起了火气,浑身躁热,不该躁动之处亦隐隐有抬头的架势。   他伸手搭住萧陵的肩,用尽全身力气才攀附上去,肌肤相触到一起都是滚烫的。   “我不会死的。”谢玹微微让开一点,面色绯红犹如欲滴的花,眼睛亦狡黠有光,“我还要活着当皇帝呢。”   萧陵伸手碰了碰他的鬓角:“我知道。”   谢玹看见他的表情,面上从容调笑之意终于不见了。   方寸的距离,谢玹连萧陵瞳孔中细碎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更别谈表情。   那是一种脆弱的,挣扎的神色。   他与萧陵对视良久,附身又吻了上去。   *   哔啵的火升起来,照得破庙宛若镀了层金光。萧陵将自己的外衫褪下架在火上烤,又回身朝谢玹伸手:“你的。”   谢玹照做。   黑袍吸热,再加萧陵有意无意地使上了内力,很快,袍子便在他手中飘荡起来。做完一切,他又朝谢玹招招手:“过来。”   谢玹宛如一个没手没脚的残废,乖乖在萧陵身边坐下,又乖乖的张开手臂,任由萧陵伺候。   萧陵的手指很细长,但又不似女子那般白嫩,指节与掌心各处都有很厚的茧子——方才在水中谢玹便已感受过。   他这双手挽过长弓,降过烈马,触摸过西南粗粝的沙与寂寥的月光。如今年月流转,痕迹却未曾消弭。   屋外天色愈寂,昏沉的火光中,萧陵裸露的上身显得分外消瘦。   谢玹安静地任由萧陵帮他把衣袍系好,目光从他的肩头移到胸口,又缓缓往下,落到他那双腿上,最后没忍住触碰了一下。   萧陵抬眼看他。   谢玹:“先生的腿好了?”   “算是吧。”萧陵收回手,也移开目光,落在正架在火上烤的衣物上,“偶尔能走走,时间长了还是要借助轮椅行动。”   没被拍开手,谢玹又得寸进尺地撩开下袍,凑近去看伤口。   其实并没有多少裸露的伤口,那些陈年的旧伤,即便当时再刻骨铭心,如今也淡若无痕。剥夺他正常行走能力的,是藏在内里的,与心口的伤。   看着看着,谢玹想起了前世。   离世的前几年里,他常常梦到死于他手下的冤魂。谏言的臣子、垂老的将军、新任的敢于直言的青年、温柔的哄他入睡的宫嬷。   但他最常梦见的,还是萧陵。   人活一世,总会惦念着那点温情。即使处在疯魔的状态,谢玹在面对萧陵时,依旧耐心地压抑着暴戾的性子,去问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会一一给他送来。   要说前世的萧陵对谢玹有多恨……或许是没有的。   萧陵恨的只是这座江山。   这一世无疑也是。   谢玹想了想,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缓缓道:“先生还记得,我曾问过你,若人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会如何做吗?”   萧陵回过头来,示意谢玹继续。   “我……”谢玹顿了顿,“我的人生的确重来过。”   这是个秘密。   但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秘密。   深沉如凤九渊,在梦到前世记忆的时候,也会深陷怀疑自己的风波中。若于现世中,有人听见旁人说“我是重生而来,活了两辈子”这句话,恐怕会大声嘲笑这人是个疯子。   若人人都有重来的机会,世间又怎会有那么多求而不得?   但谢玹还是讲了。   他把自己如何从冷宫中出来,如何得到皇帝的信任与宠爱,如何在争斗中被当做随意丢弃的棋子与傀儡,又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一讲了出来。   刚回来时,谢玹是孤独的。   他偶尔会跳脱世外,用一种旁人的视角去看待一切。他会觉得眼前可触碰之物是假的,所念所想亦皆是他的臆想。   直到凤九渊的出现。   而现在,他把自己这个秘密,又告诉给了萧陵。   萧陵听得很认真,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如波纹荡漾开的火光里,他的目光温柔得不像样子。   “……先生。”   “先生!”   从恍惚中抽身,萧陵眉心一动,才发觉自己刚才走了神。   他深深凝望着谢玹的眼。   那一双极其漂亮的瞳,让人看了一眼便难忘。   萧陵稳了稳心神,轻轻应了一声:“嗯。”   “我知先生对谢氏恨意滔天,不送他……”谢玹顿了顿,笑着改了口,“不送我们入地狱难消心头之恨……”   “不。”萧陵轻声打断他,“我心中早已无恨意。”   谢玹一愣。   萧陵抬手将谢玹垂下来的碎发挽至耳侧,微微错开了眼。   他年少轻狂,跟着萧慎独走南闯北的时候,心中的理想万千。   他想做一个顶天立地,为国捐躯的好男儿。可后来他发现,茫茫世间,不是每一片土地都值得抛头颅洒热血的。   志气被磨砺,赤心被玷污,长枪覆满苍老的尘灰,亘古的月光照的是累累尸骨。   他茫然四顾,满目皆山河,满目皆非山河。   青竹还在他身边时,总以为他如今所有的谋划都是针对谢氏。后来问起,萧陵才似是而非地说了句:“若非山河,便重整山河。”   天地之间,换谁当皇帝都一样。   若这片天地不值得,他就搅它个天翻地覆,一切覆灭之后,再回首相望,便是一片新的山河。   青竹问他:“您是想让这天下大乱?”   萧陵不语。   后来又一日……大约是在宫里,大火燃起之前。   萧陵坐在残败的桃树下,手心里躺着一柄断刃。血迹斑驳,陈腐的锈与血色交杂,看不清本来面目。   青竹从屋后走过,忽然听见萧陵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想再问,萧陵又不肯说了。   但若青竹再等等,等上片刻,他就会听见萧陵再次出声,仿若自言自语。   “我这颗污秽的心,他敢接吗?”   时间转到现在。   萧陵侧眼看向谢玹。   夜色是温情的被。   萧陵问他:“你会做一个好皇帝吗?”   谢玹愣了愣,笑道:“当然。”   于是萧陵亦轻浅地弯了眉。   他拢住谢玹的脸,将人带到跟前,轻声道:“我相信你。”   风不知何时吹了起来。破庙四面窟窿,处处漏风,风声穿过狭小的缝洞,犹如鬼怪横行的呜咽之声。   唯有那块火堆,照亮一方的暖。   萧陵亲了亲谢玹的唇,动作比蜻蜓点水还轻,却比任何时候都动人。   作者有话说:   嘿嘿 第108章 女装那种事不要啊   谢玹并未真的忘记带青竹的闭气囊。   因为若要想让他人以为谢玹“失踪”亦或者“死亡”,则必须先让身边的人笃定这件事是真的。   青竹就是那双看见“真相”的眼,亦是谢玹失踪的见证人。   可惜青竹自己没想明白,倒是萧陵在听完之后率先理解了谢玹这么做的用意。只是到底是关心则乱,明明觉得谢玹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到没有后路的境地,却还是跟了上来。   夜深之际,萧陵坐卧在一侧,谢玹半依在他的肩上。   两人心中都有别的事,但身体却是诚实的。荒郊野岭之外,他们的身影依在一起,连影子都近乎缠绵。   夏夜虫鸣声阵阵,偶尔合着几声突兀的鸟鸣。似乎是布谷鸟,又好像是从未听过的新奇鸟类。寂静的风声中,一声微弱的长鸣破空而响。   光影明灭,有人率先睁开了眼。   萧陵睡得很沉,平日里时常蹙起的眉心如今舒展开来,身上披着御寒的衣物也都大半盖在了谢玹的身上。   视线之外,谢玹的手被虚虚地拢在他掌心,一动便撤开了。剩余的半根小指较为顽固,与萧陵的勾在一起,谢玹低着头去看,看见萧陵虎口处的一道伤痕。   沉默中,谢玹的眸色更沉。   他站起身,没有特意去避开萧陵,只将衣物给人盖上后,便大步往破庙外走去。   脚步刚散,昏暗的黄调的火光中,萧陵睁眼醒来,目光清明。   没有了火堆的光,庙外的破败更是鲜明。谢玹循着月光所在的方向,拐进一条蜿蜒的小道,有人已在那等。   看样子应当是个年轻男人,但他白得不像样子,身形也只到谢玹胸口,浑身上下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看见谢玹走过来,忙上来谄媚道:“殿下。”   声音也是捏着嗓子,粗粝但音调尖锐,非男非女,俨然是个小太监。   谢玹:“你是谁?”   小太监一愣,被谢玹这么一瞪,似乎也开始怀疑起自己:“……不是您曾与师父暗通信件,让师父助您回京么?”   “你师父?”谢玹冷冷地看着他,“你师父又是谁?”   这下小太监彻底懵了。他手忙脚乱地想要从身上找点什么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可越乱越出错,刚从怀里掏出一支香囊,结果手一滑“啪”一下掉在了草丛里。   谢玹低头,弯腰将香囊捡起来,放在鼻尖闻了闻。   “檀香的味道。”谢玹抬眼,“般若寺的?”   “是是是!”太监连连点头,“奴婢师父是赵闲,殿下可记起来了?”   “赵闲。”谢玹一字一顿,沉着脸像是在咀嚼这个名字。   这让小太监愈发惶恐。   他心里七上八下。心说难道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才导致谢玹不认得自己的身份;亦或者这事被人发现,要推他一个中间人出来挡刀子?无论是哪种境况,小太监觉得自己都小命难保。   他是机灵,但是胆子小啊!   正在他踌躇着是否要趁机溜掉保住小命的时候,谢玹忽然露出灿然一笑。   “想起来了,赵闲。”谢玹眼神温和,一改方才的冷凝,“对不住,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太多,险些忘了。”   小太监松了口气,便擦汗便心有余悸地一笑:“殿下折煞奴婢了。”   他不敢看谢玹,自然就没看到谢玹眼中一闪而过的暗光。行走在狭窄路上,自然该处处留心,处处试探。否则一朝错路,等着他的就是万劫不复。   谢玹心思百转,面上依旧含笑:“那我们来商量一下回京的事?”   *   萧陵将衣物重新穿上,规规整整地扣好后,凤九渊刚好从破庙外走进来。   穿戴还是早上船下水时的穿戴,但到底人进过水,即使已经有内力烘干,外表看起来还是稍显狼狈。但他步伐稳重,缓步走来时周身亦是自带的风雅,使得这份狼狈不那么刺眼。   萧陵看见他了,又像没看见似的,抬手往火堆里添了把柴。干燥的枯枝被丢进火堆里,霎时噼啪一声溅起半人高的火星。   火堆边还有铺就的空位,凤九渊看了一眼,一撩袍子坐下了。   倒是谁都没先开口说话。   二人皆是人中翘楚,若不论立场,无视身份,不管命运有常还是无常,或许还能做一做至交好友。   但现在,二人坐在一处,旁人也唯有感叹养眼二字了。   萧陵睡眠不好,被谢玹惊醒后就无法再入眠,更何谈现在多了个凤九渊。他负手起身,按了按袖中的短剑,准备离开这间破庙。   凤九渊却忽然开口了。   “李缙在何处?”   萧陵脚步一顿。   但也就那么一瞬,他便像没听见这句话似的,兀自往外走。然而屋外早有人在守着,玄七高大的身形堵在门口,即便是萧陵,也需抬头仰视。   “九王爷什么意思?”萧陵不想动武,侧首看向凤九渊。   凤九渊缓缓起身,这一回他腰间倒是干净,没像以往一样戴上许多繁缛的饰物,好似脚步都轻快了些。   他又一次问道:“李缙在何处?”   萧陵看着他,忽然笑了。   袖中的短刃是他防身的工具,没什么名字,也不是什么名器,但趁手好用。寒光一现,短刃从袖中飞出,犹如一道凛冽的闪电,携带着雷霆之势朝玄七劈去!   玄七早有防备,然而凤九渊事先并未告知他如何应对萧陵,是打是杀还是要迂回留人,投鼠忌器之下,出手的姿态便矮了三分。   利器与掌风啪啪啪将四周最后一点支撑的窗棂轰开,可怜的破庙肉眼可见的愈发摇摇欲坠了。   凤九渊负手从容地站在其中,目光平静,看不出分毫波动。   然而凌空之中,不知何处飞来一个黑影,定睛一看,竟是一把折扇。艳丽的红在夜色里也犹为显眼。   那折扇并不想取任意一方的性命,却像沉沉乌云中响亮的一道雷,震得交手二人瞬间回神。   破庙大门处,一个悠然的身影缓缓走近。   他一身湿漉漉的衣衫,前襟与后摆想必在行进过程中已然被风吹得半干,但其余地方被水浸湿后,依旧没来得及恢复原状。   破庙中间的柴火堆格外坚挺,无论屋外的风刮得多大,它都一如既往地点着一方的光亮。   秦庭快步靠近,出手去触碰暖意,待得身上湿漉漉的黏感不再无法忽视后,才略一抬眼。   他好像刚看见屋内剑拔弩张的两波人,视线落在凤九渊身上,问他:“不来烤烤?”   *   谢玹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凤九渊、秦庭、萧陵各坐一方,宛如三尊阖眼不问世事的佛像。火将近熄了,唯有一根最粗壮的枯枝在苟延残喘,燃烧着自己最后的力量。   谢玹在门口看了会,转身走了。再出现在破庙里时,怀中已经抱了一堆大大小小但新鲜可燃的新枯枝。   其实现在这幅场景,任谁看了都觉吊诡。   从利益上来看,在皇室压在头顶上的时候,世家都是一个绳上的蚂蚱。然而俗话说左右手都有互相打架的情况,更何况是毫无亲缘关系的人。   世家并非铁板一块,上一辈在的时候,尚且维持着表面上的安稳。甚至在某一家落难时还能伸以援手。上一辈辞世后,旧的利益纠葛随风而去,新的随之而生。   萧家不算世家,他们祖上三代都是封侯加冠的将军,身上流的不是血,是西南的风沙。与那些靠嘴皮子与金叶子在朝堂上立足的李、秦二家不同,与天生贵胄,皇亲国戚的凤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块。   他们坐在一起,立场不同,目的不同,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几乎是背立的,自然沉默地如同一片死水。   咔哒。   谢玹将枯枝放下,发出一声轻响。   凤九渊最先反应过来,他越过火堆走到谢玹身边,试图接过他手里的重物,谢玹却我微微避开,将枯枝架入火中:“我要回京,你们都知道吧?”   凤九渊动作一顿。   秦庭倒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好像自己只是个路过破庙、借火取暖的局外人。   萧陵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妥协了:“这对你来说,的确是一次机会。然而若是兵出险招,就要做好满盘皆输的准备。”   凤九渊也是阻止他回京的一员,意有所指道:“王锦瑟或许正等着你。”   谢玹:“所有后果我都在脑中一一验算过,其间产生的每一个分支,都是我所能承受的。”   他看向凤九渊:“只不过……九哥哥,你是太后的人,对吧?”   凤九渊不语。   “若论执拗,你凤九渊属第二,没人敢自称第一。当然,我也不想因此框住你。”谢玹道,“我甚至欣慰于诸位,即使在私情面前,依旧能坚守自己的心。”   火堆被加入新的枯枝之后,终于看起来不再行将朽木了。   深夜之中,那微末的暖,几乎能驱赶所有人心中的寒。   谢玹站起来,退后几步,有些自嘲般地想笑:“可惜李徵不在,以后这话我还得再说一遍。”   三人的目光像一束光一般落在谢玹身上。   “我不是什么好人,为了自己的目的,会不择一切手段。然而大抵心中藏着一丁点良心,不愿意毫无顾忌地利用让我动心之人。”   “诸位都是人中龙凤,若不囿于池中,兴许都是能留名青史的人。但……”谢玹顿了顿,“我也有私心。”   “私心是什么,倒也不必讲了……我这一生所求不多,欲望也不多,上天眷顾我,让我一步步抓住了想要的东西。所以,今日我回京,亦是为了抓住我所求之物。”   他笑了笑:“今日之光景,未必是来日之光景。机会正好,你们若是想走自己的路,就大步往前走吧,不必顾忌我。来日是敌是友,是陌路还是……”谢玹说到这,微妙地停顿了片刻,才缓缓接道:“都交由命运吧。”   人在面临突如其来的抉择之时,最初的反应是茫然。   但这三位并非常人。在谢玹刚开口之际,他们就已就明白,这位自诩自己“还算有点良心”的殿下,做的是一件决绝的,不让人有退路的事。   谢玹在告诉他们,今夜过后,不是挚爱,便是陌路的仇人。   然而情之一字,哪有那么容易割舍?   这份重于千钧的抉择,看起来不过轻飘飘的寥寥数语,实则亦是在谢玹心中狠狠压了一口钟。   迷失在交叉口的人尚且驱不散眼前的雾气,何况这团雾气,早已凝聚在心口,化作梦中千百次辗转时念出的名字。   唯有沉默,只剩沉默。   火堆无人添加新柴,自然会被无情的风吹得东倒西歪,几欲消散。微小的火苗倒影在每个人的眼中。   忽然,一只手掂起散落在一旁的枯枝,往里面加了一把火。   手的主人面容精致,在火光之下,犹为显得绮丽且灿然。   “你打算如何回京?”   谢玹俯首,看见秦庭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烤好的地瓜,皮已剥开,红色的肉弥漫着蒸腾的热气。   他优雅地咬了一口,呵出一口热气,继续道:“你虽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水失踪,但只能瞒过明面上的眼线,稍有疑心之人,不可能不怀疑你另有图谋。若是京中之人得知消息,也不可能会放任你回京。”   谢玹:“若他们不得不让我回京呢?”   “叛乱?战事?还是夺嫡?”秦庭缓缓道,“固然是个好办法,但战线拉得太长,恐生变故不说,原本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东西亦容易失控。回京越晚,主动权便越少,你选在南渠开通的时间节点离开,想必也想到了这一点。”   谢玹知道秦庭刚及冠,但也知道,家主之位不是那么容易坐的。   在一些时候,他甚至觉得,秦庭表明爱调笑,实则是为了掩盖、或者驱赶自己内心的黑暗之处。   人总要期望点什么,方不至于被黑暗吞噬。   秦庭没等来谢玹的追问,只等来一缕复杂的目光。他轻笑一声,当着其他人的面勾了勾谢玹的小指:“你不问问我?”   谢玹觉得好笑:“嗯?那秦大人有何高见?”   “我的确有一计。”秦庭说,“中秋一过,便是重阳,宫里便又要新添宫侍,殿下兴许可以借此机会入宫。”   谢玹笑容一顿,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见秦庭将谢玹上下打量了一眼:“殿下生得高,气度又不凡,但太监大多都含胸驼背,怯懦不已,若是扮作太监,恐怕都过不了内务府那一关。”   谢玹:“……”   他知道了。   “汴梁城风水不错,少女们身材高挑都是常事。若殿下扮作新上任的宫女,兴许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入宫。”   不知道是不是谢玹的错觉,秦庭话音刚落,另外两人的视线忽然灼热起来。   谢玹:“…………” 第109章 秦大人的心机   抹胭脂、画柳眉、点绛唇,这些姑娘家的日常,秦庭做得有模有样。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上下忙活一通后,身为殿下的谢玹不见踪影,眼前只有一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   事实上,男子的骨骼与女子差别很大,即便有巧夺天工的手,依旧难以改变本质上的差别,要真的想彻底改变仪态,那就只有武学上的缩骨之功了。   可惜谢玹是个武学白痴,能拿着把刀张牙舞爪地挥舞几下已经是极限了。   “混在一众身形高大的宫女里是看不出来的。”秦庭抬指将谢玹嘴角沾染的胭脂擦去,“殿下天生丽质,美得像仙子。”   谢玹:“?”   秦庭又捏着谢玹的下颌骨左瞧瞧右悄悄,摸着下巴道:“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谢玹:“少了什么?”   秦庭一拍手:“眼睛。”   是了,要说谢玹浑身上下什么东西最异于常人,当属这双碧波似的眼。   “那怎么办?”谢玹说,“你既说我穿罗裙扮宫女最易入宫,如今又说我这双眼过于出挑,秦大人怎么前前后后打自己的脸呢。”   他上身穿着广袖轻纱,下身是委地轻罗,头上梳的是披肩发髻。为扮未出阁的少女,脸上并未着太重的粉黛。胭脂是秦庭按着他涂的,可就算只有素净的面孔,一眼望去,也算得上是一个窈窕清雅的淑女。   但是“淑女”本人面色不善,俨然不想当这个“淑女”。   方法有千百种,偏偏挑这一种。更无语的是赵闲派来的小太监也将这个方法提到选择榜首,说为今之计,女装入宫最为稳妥。   秦庭看得直笑,笑得谢玹不免又连瞪了他几眼。   他们一早上便赶路去往荒郊处的客栈——破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数不清的破洞,手边没脂粉,就算秦庭是天上的神仙,也没办法一下把谢玹伪装成一个少女。   客栈虽然在荒郊,但东西都很齐全,只是想必是为了遮蔽风沙,屋子里的窗户开得又高又小。   微妙的光线从高处的窗棂倾泻下来,如水一般,只留有一条长而细的印记。而这条印记恰好又照在谢玹的半只眼上。   光与影的交叠之中,有种诗意的美感。   谢玹尚且不知自己的这个瞪眼,隐隐有嗔怒与勾引的意味。狭长的光线打在他的眼角、侧脸,以及微张的红唇上。   ……胭脂抹得太红了,秦庭想。   他道貌岸然地抬起手,按在谢玹的眼皮上:“垂眼的话,旁人是看不见的。”   谢玹眼神常是灵动,垂眼后,又显得分外乖巧,秦庭不笑了,眼神逐渐幽深。   他的指尖向下一滑,压住了谢玹的嘴角,也压回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穷乡僻壤的胭脂与面部贴合度不高,粉末状的,稍微用点劲便化了。   秦庭以拇指轻轻摩擦着谢玹的嘴角,那胭脂自然而然便随着他的动作,从本该待的地方一路往下,沾染到了下颚与耳后。   刹那间,一道红色的印记暧昧地浮现在谢玹的脸上。   谢玹微微蹙眉,刚要开口,就被秦庭倾身而来整个压住。他背靠在床柱上,被迫承受了一个胭脂味的吻。   秦庭素来不愿意强迫,情爱之事,需得你情我愿互相配合,才能完完全全体会其中的妙趣。   但眼下的谢玹显然并非情愿。   兴许是这幅装扮,勾起了秦庭心底的占有欲。   为了更方便秦庭在他脸上做伪装,谢玹从一开始就背靠在床柱上。那里离窗最近,点的灯也在帷帐一侧,便于视之。   可现在却成了秦庭拦住谢玹逃生之路的契机。   床柱两侧的蜡烛本就放置得不是很稳固,被秦庭不知轻重地一撞,眼见就要歪倒下来点燃帷帐。却见他不知从何掏出一柄软而细的长剑,刷刷刷银光飞舞,几个错手间,烛心已然被刺灭,就连烛身都碎裂成无数的碎片。   屋内的陡然暗下来。   谢玹仰面倒在床榻上,被动承受着秦庭细碎的吻。这吻既轻又急,好似一只刚刚找到食物的小兽,疯狂吮食着属于自己的一切。   渐渐地,轻罗被撩起,从脚踝处一直推到了大腿根。少女的裹裤不似男人的裹裤,为取轻便,裹裤下方只到膝盖,此时亦随着轻罗一起被推到了它本不该待的地方。   谢玹的嘴被彻底堵住,想说话也说不出来,双手甚至也被一起束缚起来举过头顶,整个人如同打开的食盒,任由旁人触碰与凝视。   忽然暗下来的烛光引起屋外之人的注意,在秦庭的手从裙摆下面探进更深处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殿下,出什么事了?”   听声音是玄七。   但有敲门意愿的,可不一定是玄七本人了。   那两位原本不想将谢玹换装一事悉数交给秦庭,奈何此事只有秦庭会做,且为保机密,不能让除他们以外的第三人插手。   不情不愿地放羊入了虎口,自然要时刻不停地盯着。   门板被拍得震天响,秦庭置若罔闻,继续诱导谢玹张嘴。沾染胭脂味的吻极甜,让他甘之如饴,不愿起身。   趁着喘息间隙,谢玹抬脚轻轻踹了一下秦庭。   秦庭抬起身,压抑着喘息:“殿下是要拒绝我了?”   谢玹舌根都麻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到底没忍心说太重的话:“办正事。”   “这就不是正事了?”秦庭轻声道,细听来还颇有几分委屈的意味,“殿下身上的痕迹还未消呢,他们尝过殿下,我便不能吗?”   谢玹:“……”   他身上哪有什么痕迹!   再说距离上一次……也过了好多个月了,他又不是泥菩萨,搓圆揉捏了就还不了原。   谢玹原本想坚持自我,挣扎着从秦庭身下爬起来,结果在昏暗的室内,一打眼便瞧见他温柔的眼神,霎时间便心软了。   唉。   他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妥协了:“门锁了吗?”   秦庭一笑,屋内霎时生春:“锁了!”   可惜门外的玄七不屈不挠,誓死决定就算把门板拍烂,也要把殿下从魔爪手中救下来。只是玄七不知道,殿下本人早已打算与魔物同流合污,天地之间再大的事也管不了他。   拍门的声音与含糊的问候声终于远去。   秦庭心头火热,正欲一亲芳泽,屋外的声音又一去复返。   这一回的声音倒不是玄七了,而是一听就认得出来的,如冰雪一般清冷的声音。   “谢玹。”萧陵说,“李缙来了。”   谢玹:“!”   他陡然坐起,身上半褪的衣物松松垮垮地挂在小臂上,胸口大开,再往下衣物几乎盖不住小腹,唯有一头长发,懂事地随着他的动作披洒到身前,挡住了他一身暧昧的红痕。   谢玹边整理衣装边翻身下榻,秦庭却在原地坐成了一尊雕像,浑身的不悦之气几乎凝成实质。   “李缙来了。”谢玹勾住最后一缕凌乱的长发,拂到身后,“你不出去看看?”   秦庭不语。   谢玹只好半哄半骗道:“正事要紧。”   秦庭点点头:“知道了。”   在谢玹的视线里,他很快收拾好一身的狼狈,再落地时,又是一个翩翩公子。只是脸拉得老长,脸色看起来比那茅坑里的石头都要臭,让人想忽视都难。   他与谢玹擦肩而过,手刚按上门框,就被谢玹拉住了衣角。   秦庭淡淡回望:“殿下还有其他吩咐吗?”   “你怎么耍赖呢。”谢玹道,“不与你亲近你就摆脸色?”   秦庭:“我心中有你,所以愿意与你亲近,渴望与你亲近。你若不愿,我自不会为难你。”   说着,一甩衣袖就又要走,谢玹叹了口气,在他身后道:“明晚。”   谢玹说:“回京之前,我任你处置。”   秦庭眸光一闪,但很快被压下去:“当真?”   “我几时说过假话?”   秦庭脸色又假模假样地不善起来:“你假话连篇。”   谢玹只好身体力行地证明,在某些时刻,他是从来不说假话的。   被哄得身心都愉悦的秦庭,终于满脸春意地出了门。临走时还不忘骂李缙一顿,说他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出现。   原本应当留在监造司的叶一,也悄然出现在他的身后。   他缓步往前走,似乎早就知道身后有人:“监造司如何?”   叶一:“一切正常,只是有几个太后的眼线暴露了,暗阁的兄弟们还没来得及赶过去,他们就服毒自尽了。”   “嗯。”秦庭从前襟处掏出一把折扇,缓缓摇晃,“如星澜料想得一样……走吧,去会会李缙。”   “李缙?”叶一一愣,“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夜我们到时,这客栈附近便有他的踪迹了。”秦庭闻言斜睨了叶一一眼,“你作为暗阁之首,这点消息都查不出来?”   叶一:“……”   他不是奉命在监造司查太后的眼线吗!几时李缙的踪迹也要他管了!   但他知道秦庭就这幅德行。也深知,身为属下,除了为主子排忧解难,必要时候背锅以外,最重要的,还要时时刻刻准备挨骂。   叶一生无可恋地想,他做什么非要跟过来。还不如待在监造司,逗弄那个顾大人来得有趣呢!   “啊对了。”秦庭走几步又停下来,“你来得正好,明早之前,替我找来一根绸绳,长的话……六尺就够了。”   虽然不知道秦庭要这古怪的玩意儿做什么,叶一还是老老实实道:“……是。”   作者有话说:   你小子.jpg 第110章 金屋藏娇(?)   普天之下,谁都知道李缙必反。   他因私盐一事被迫告老还乡,实际上那颗灼热的逐利之心还在跳动。他的算盘打得极响,李家扎根在谢氏皇族的根系之中,太后不敢轻举妄动,只要李党中心人物还留在京城,他必然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只是这世上想把他踩进地底的人太多了,无论是太后,还是背后那些虎视眈眈的世家们,都潜伏在暗处,就等待他这只受伤巨兽支撑不住,最后群起而攻。   李缙已经许久没见到萧陵了。   他知道这个孩子,当年萧慎独还没被定罪的时候,李家因西南事宜曾与萧慎独打过交道。在他的印象里,萧陵的确是长得好,好到才刚满十岁,京城里就有无数有女儿的家庭翘首以盼,紧盯着萧侯爷家的提亲步子迈往哪家。   可冠盖满京华的盛况,总有凋零的一天。   对于谢氏皇族,萧陵如何能不恨。设身处地地想,如若他与萧陵身份转换,他恨不得杀尽世间所有与谢家有关的人。   这样一个被仇恨蒙蔽的丧家之犬,当然有利用的价值。   李缙已经等着一天等太久了。他要乘胜追击,重阳过后,不足三月,定要一举坐上那九天之上的位置!   然而他率先见到的,竟然是凤九渊。   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凤九渊的出现,让他本能得觉得事有蹊跷。   但,要不说李缙狂妄呢。他目中无人了几十年,就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如今眼见事成,又怎么会被区区一个凤九渊吓退。   凤九渊身边没有侍者,孤身一人坐在客房里迎接他,桌面上摆放着的是上好的碧螺春。   其实自从上一任怀远王薨逝后,几乎没什么人能见到凤九渊。最初,这位毫无锋芒的小王爷,在外人看来,就是爹死了娘又不管事的小屁孩。说是韬光养晦,指不定是个只敢躲在被褥里瑟瑟发抖不敢出门的废物。   李缙并不怵他。   他一撩下袍坐下,也不管主人是否有迎接之意,仰首便喝下一杯茶,道:“九王爷在这,可真是稀奇。”   凤九渊静静地凝视着他手里的茶杯:“茶里有毒。”   李缙噗的一声将茶水喷出。   他脸色有一瞬的阴沉,但到底是忍住了:“九王爷说笑了。”   “是吗?”凤九渊淡淡道,“你从进来开始,可有见本王动过茶水?”   李缙:“……”   他的脸色铁青。   一面是理智在告诉他,凤九渊若真有杀心,没必要将他引到这客栈,还想出这般迂回的法子;一面又是眼见为实,凤九渊这副模样,亦不像在说谎。   思前想后,不知不觉,李缙竟生出一丝错觉。腹部似乎真的在隐隐作痛。   却听凤九渊略一弯眉,脸上的煞气与威严散去,露出一个春风般和煦的笑:“玩笑话,今日李大人与本王意外在这客栈相逢,志趣相投才对饮三杯,如何会有毒?”   李缙眼角抽搐,不知是后怕还是愤恨:“是。”   可凤九渊刚笑完的下一秒,忽而又面色一肃,端得是一副雍容的气度,这样的人,笑意吞回去后,只剩下一双凛凛不笑的眼格外摄人心魄。   “既是志趣相投,李大人不如说说,打算何时将太后陷害忠良一事昭告天下?”   李缙喉头一滚。   他苍老的如同树皮一般的眼褶,神经质地抖动了一下,又被他强行压下去。   装得同没事人似的,抬手拿起桌面上的茶壶,试图给自己斟一杯新茶。   李缙冷静下来了。   凤九渊不会杀他,至少不是现在。   茶要浅酒要满,茶满之意便是送客之意。李缙仿佛不觉凤九渊言辞与行动上的赶客意味,话音一转:“听闻十三殿下在南渠主干道意外落水,至今下落不明?我听说秦家的人不是还跟着?秦庭这是干的什么事,出这么大的事也不向京中报备,简直是罔顾身份!”   “这话说的,秦某便不爱听了。”   秦庭的步伐踏着李缙的尾音而来。   他悠悠笑着,身上还带着一丝粉黛的香气,骤然进屋就呛得李缙一个激灵。   凤九渊倒是没什么反应,但他显然也闻到了,目光从李缙身上移开,轻飘飘地落在秦庭的衣衫上,看不出喜怒。   秦庭接过李缙手中的茶壶,点点头以示感谢,好像李缙起身是要给他斟茶似的。也不管李缙一路黑到底的脸色,侃侃谈道:“十三殿下失踪可是大事,我与几位同僚寻找至此,甚至不惜借用九王爷手中的兵力,一路搜寻过来,如何是失职了?”   兵力。   李缙敏锐地捕捉到这句词。   就算凤九渊是太后的走狗,依照太后谨慎的性子,如何愿意让凤九渊带兵走出北疆?虎落平阳那也是虎,这老太婆不要命了!   不。李缙将茶杯端起,悬而不放,恰好借此遮挡住翻飞的心绪。   他忽略了什么。   事已至此,对于萧陵来说,哪一条路都是死路,他不反也得反。   四大世家中,三位皆在此,剩余一位坐在那九天之上,掌控着原本不属于她的东西,难道说……   李缙忽然笑起来。   墙推众人倒。   这老太婆,数十年前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如今可算是要遭报应了!   想通后,李缙终于痛痛快快饮下那杯的茶,连枯朽的发都容光焕发起来。他捻搓着手指,眼中露出心愿将成的光芒:“人言如春日的飞絮,它只消站在那里,等风一吹,就会飘得漫天都是。”   凤九渊和秦庭瞬间交换了个眼神,心中了然。   李缙怕是没有耐心再等萧陵下决定,私自将太后弑君的传言散布了出去。如今想必已在民间传去了千里之远,就是不知有没有传回京城。   叮——   秦庭抬手将桌上的铃铛一敲,清脆的铃声惹得李缙蹙眉看去。   “这话待会再说,李大人莫怪。”秦庭歉意一笑,“茶水凉了,我叫掌柜来换一壶。”   趁着李缙将注意力放在那支铃铛上,秦庭撑着下颚,不着痕迹地朝凤九渊摇了摇头。   意思是,暗阁的人盯着,消息还没有传到京城。   那便还有时间。   只是谢玹回京的速度,要加快了。   这个传言如同征战的号角声。只要传到太后的耳朵里,她必然会鸣鼓迎战。   铃铛响起不久,便有掌柜亲自端着新的斟茶敲开了门。为确保行踪隐蔽,他们来时只带了些自己的亲卫,也没有包下客栈。如今就是想将李缙扣在这里,也无能为力。   永州附近倒是驻扎着凤家的军队,但用来抓李缙,未免也小题大做了点。   况且,李缙还是他们的诱饵。   掌柜添好茶水,话已说到尽头。   聪明人之间谈话,毋需全须全尾交代完整,一个眼神,一个词语,便能判断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走。   该放李缙走了。   然而李缙到底不是个省油的灯。   几杯香醇的茶下肚,心中的犹疑也解开,他整个人坐成一块摊开的饼,浑浊的思绪也清明起来。   “李某方才在进屋前,好似看见玄金卫在另一间屋前驻足。”李缙指节律动,在桌面哒哒哒哒瞧着不规律的节奏,“玄金卫,是九王爷的亲卫罢,他们不来保护九王爷的安危,反而在其他地方晃荡……”   李缙缓缓笑着,脸上的树皮舒展。   “那间满屋子里,藏着什么秘密吗?”   作者有话说:   藏着谢娇娇! 第111章 萧郎~   “李大人是闲得无事可做吗?”   萧陵推门进来,一眼望见李缙,顿时嗤笑一声。   他这一进来,算上其他几位,客房内瞬间漫得“水泄不通”——虽然有一个是老头吧,但这小小的用来就寝的客房,着实显得局促万分。   但这还没完。就在李缙恍惚明白,原来不是凤九渊率先截胡,而是萧陵本就跟他们在一处时,他目光一错,越过萧陵的肩头,看见了另一个人影。   是个女子。   身形高挑,与萧陵站在一起只比他矮三分,到肩膀处。穿戴也艳丽,绯色轻罗配月白纱衣,像春日里含苞待放的花。人还未进门旁人便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比酒还醉人。   只是脸上戴着遮蔽面容的面纱,若隐若现的五官轮廓起伏有致,即便看不清全貌,也无人会质疑她的美。   犹抱琵琶半遮面,这般的美人,看得李缙这种半边身子入土的人都色心大起。   感受到灼灼的视线,美人含胸垂首,一头扎进萧陵怀里,含糊道:“萧郎。”   声音亦如云雾般轻渺。   萧陵拍了拍美人的手,又执起她的指尖,缠绵摩擦着虎口,温柔哄道:“没事。”   面对美人温声细语,面对李缙又像是陡然换了副皮囊。萧陵一面将美人搂在怀里,一面冷冷下出了逐客令:“李大人既私自将流言传开,又不与我商议,想必是已做好准备,孤身迎接接下来的事了?”   不知为何,李缙能自如地面对如凤九渊这般身份的人,但他在萧陵面前,总不敢太放肆。   人都说做将军的,那是几世锤炼出来的命硬之人,这一世才能上战场杀敌。常年与兵器血色作伴,老来基本上不能善终。   李缙以为萧陵亦是如此。   他斟酌字句,尝试开口:“萧先生,这事……”   萧陵打断他:“我们的合作还会继续,但李大人,你自己也要好自为之。”   李缙:“……”   一辈子位高权重之人,从未有过低声下气的时刻。李缙忍着戾气,悠悠朝着萧陵俯首,推门告退了。   只是离开前,他还是没忍住多看了美人一眼。   只一眼,李缙险些就丢了魂。   他匆匆掩饰自己的失态,走时连门都忘了关。   李缙前脚刚走,谢玹后脚就把面纱扯了下来。   嘴上的胭脂刚才全部进了秦庭的嘴,一时之间也没来得及补,但是颜色还在,比那些俗气的艳红胭脂淡上几分,竟也十分相宜。   秦庭看得开心:“看来我的手艺还不错,这么近的距离,连李缙都骗过了,想必骗骗宫里内务府的宫女们,也是轻而易举。”   凤九渊淡淡道:“小心入了皇帝的眼,当妃子捉去了。”   他也只是随口一说。谢青山痼疾许久,哪有精力纳什么妃子。可约莫是他描绘的这幅场面太形象,三人一对视,竟都没忍住笑出声。   谢玹:“……”   萧陵眼尾一挑,漾开淡淡的笑纹,转瞬即逝。   他抬手将谢玹嘴角还未擦拭干净的胭脂擦去,淡淡地扫了秦庭一眼,权当不轻不重的警告。   凤九渊:“其实星澜少时也扮过女子。”   谢玹:“?”   他的脑子停顿了三秒,忽然:“!”   ……那确实扮过。   少时不知愁滋味的时候,皇宫还是一方享于玩乐的棺椁。   几个皇子、伴读以及世家的公子们下学游戏,不知怎么就打赌定胜负。赢者能指定输者做任意一件事。   少时的九王爷……不,少时的怀远世子,倒没有幼稚到与小儿打成一片,他有他的风骨与坚持。只是皇帝点名让他带下学后的世家公子去大儒家拜访,他也只好远远地在战局之外观看这场闹剧。   谢玹那日运气特别背,没尝过胜利的滋味。最后有人眼珠一转,想到了一个能够“折辱”皇子的法子。   男子贴花黄,作红妆,任由众人评头论足,用眼光观摩鉴赏。   少年的恶发自心底,认为性别的转换能给身份高贵的皇子带来羞辱感。   但谢玹毫无芥蒂,那时的他比成人后更为桀骜,也更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剑。他愿赌服输,让宫女找到一件轻裳,当着众人的面换上。此起彼伏的嘲笑声中,谢玹冷冷地骂了一句:“笑什么笑,你们没有母亲吗?”   笑声更大了。   谢玹一一扫视过去,记住了每一张面孔。   正此时,不知何处响起一声:“皇祖母来了!”萝卜头似的人群霎时间如同飞鸟四散奔逃。   年幼时,长辈在他们眼里形如猛虎,更何谈是执掌天下之权的王锦瑟。谢玹没想跑,再说穿着罗裙步子也迈不开,但混乱中不知谁拉了他一把,他只得踉踉跄跄地跟着人狼狈地跑。   到了御花园的一处假山拐角,谢玹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一看,发现是凤九渊。   跑了这么远的路,这位小世子气不喘面不虚,规规整整地站在那,安静得像一幅画。   谢玹:“你有病吧,拉我做什么?”   “你不害怕太后娘娘?”小世子似乎很疑惑。   彼时的凤九渊尚且没有如今的城府,岁月还未卷走他的赤忱与善良。   “不怕。”谢玹忿忿地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泥土,又险些被紧束的裙角绊倒,凤九渊险险扶了一把,才没让他一脑门磕假山上。   这让谢玹觉得有点丢人,心中预愈发不悦,尤其是看到凤九渊云淡风轻的脸。   这种人一看就养尊处优,有后盾有底气的人,做什么都从容。   谢玹想从他脸上看到些不一样的表情。   于是他沉了脸,故意压低声音:“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怕吗?”   小世子也微微低下头,学着他压下声线:“为什么?”   谢玹:“我连人都杀过,还怕活人?”   小世子:“哦。”   谢玹:“……哦?!”   谢玹扭着调子扬声一喊,这样看起来,倒有点天真少年的滋味了。   小世子眼中隐隐露出笑意来:“嗯,我自小便随父王去北疆边防整军,活人见过,尸体也见过,完整的,破碎的都见过。”   谢玹看着他,不说话了。   正在小世子狐疑之际,就见对面身着轻纱的小少年,忽然倾身,“啪”的一声在小世子脸上亲了一下。   凤九渊:“……”   他向来波澜不惊的脸色,终于变了。   时间转到现在,谢玹的脸色,一如当年被轻薄了的凤九渊。   可惜岁月是世间最鬼斧神工的画笔,如今的九王爷在此,任你风霜催化他自优雅从容。   谢玹心想,就算现在叫他一声九郎,他都能平静应下,而后回他一句玹儿。   儿时短暂的、如今回忆起来只觉可笑的画面,在记忆中竟也如一面闪着光的镜子,映照着每一张面孔。   萧陵敏锐地察觉到谢玹与凤九渊之间的氛围,及时轻咳了一声。   他扶着桌角缓缓坐下,一副腿脚支撑不住的模样,果然换来谢玹的注目。   在视线投射过来之际,萧陵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谢玹:“?”   话题转得太快,他一时愣住。   岂料旁边的秦庭接话道:“我听到了,殿下方才叫你萧郎。”   谢玹:“……”   萧陵:“嗯。”   谢玹:“……你嗯什么。”   “想再听一遍。”   谢玹:“……”   先生你怎么回事。   秦庭:“其实殿下扮作宫女也不是不能说话,我瞧方才压着声音,就挺像的。九王爷,你觉得呢?”   凤九渊:“嗯。”   ……你又嗯什么!   秦庭又说:“其实我也想听,殿下,你叫我一声秦郎吧。”   谢玹:“……”   叫个屁啊!滚啊!   殿下怒而挥袖,摔门而出。   作者有话说:   小秦:我这姓取的还挺好 第112章 孤星   李缙来这一趟,也不是真的没事找事。基于合作一事,他不信任萧陵,但又不得不信任。一来他想确认萧陵对谢玹失踪的反应,以此决定今后的打算;二来,宫里最近寂如死水,他总觉得不安宁。   但要说比起萧陵,他更为信任的,实则是那位称谓为“薛先生”的人。   说是先生,却并非书生。薛先生名姓不知,脸上生长了一条蜈蚣似的疤痕,如被刀斧劈过,让他原本还算英武的脸,看起来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说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倒也没什么过错。   薛先生原本跟在萧家军麾下,是萧慎独副将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萧家军一夕之间烟消云散,萧侯爷也魂归西天,薛先生被阎王放过,从尸山血海中捡回了一条命。   只有亲自历经过那炼狱一般的日子,才能有刻骨铭心的恨意。   在掀翻太后治下一事上,薛先生坚定,且不顾一切。   那些与匪寇伪装成一块的萧家残部,过的日子就连李缙都看不下去,就算萧陵另有打算,薛先生他们又凭什么不恨?   李缙回到驻扎地时,薛先生正在喝酒。   行军之人对酒有着说不明白的瘾,就好似与血液各自掌管着身体的半部分。如往常一样,李缙没有对他们视而不见,而是招呼着迎了过去。   他们时常一起喝酒。   李缙年纪大了,通常只浅尝辄止,既能与这些酒鬼们更为亲近,又不至于损伤肝脾。   今日也是如此。   大约已是酒过三巡,各自扎堆的士兵们晕晕乎乎地靠在一处休憩,薛先生坐在主位,见李缙走来,隔空朝他举了举酒碗。   李缙心中谨慎,表面却面含笑意,一把接过了薛先生手里的碗。   算计之中人心不可测,更别谈他们这种被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人。李缙虽狂妄,但在关乎自己性命的事情上,总是慎之又慎。   他担心酒里有东西,于是在观察到薛先生自己喝下一口后,才借势夺下了他手里的碗。   事成之前,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悬着一把刀。   薛先生对李缙的心思毫不知情,被夺了碗也只当志趣,乐呵呵地又给自己斟了一碗酒:“李大人一早便出门了,是去找明煜了?”   薛先生喊着萧陵的表字,一副长辈的口吻。   李缙一笑:“瞒不过薛先生。不怕你笑话,近些日子在寨中见不到阿灵,心中总觉得不踏实。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明明阿灵比我小上一辈……”   他不能叫明煜,显得太殷切。只随着萧慎独一般叫着萧陵的乳名,也算与萧慎独搭了点关系,在这些萧氏残部眼里,便是亲昵的行为了。   可惜李缙此事正专注于手中的酒,没有注意到薛先生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   酒里的确没东西。李缙在对饮途中,找借口又与薛先生交换一次酒碗,最后二人谈到兴处,醉醺醺地被手下抬回去了。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   李缙迷迷蒙蒙地睁开眼,被光刺得险些流泪。他心道,是谁把窗户打开了?   然而念头刚落,他便看见了薛先生。   不,这里不是他睡得那间屋子。   李缙心头警铃大作,想爬起来,手脚却不听使唤,被薛先生一脚踹得就地打了个三个滚。   “阿灵也是你配叫的。”薛先生沉声道,“怎么,才十年过去,你就忘了当初是谁向王锦瑟出谋划策,戕害萧家军上下三个大营的将士们了?”   李缙依旧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继续假装相安无事:“薛先生……你怎么在我的屋子里?”   薛先生冷笑一声:“我怎么在这里?我是来替明煜送你归西的!”   他并不打算再与李缙多言。   早在天亮之初,李缙就被薛先生拎到湖边,就此结束呼风唤雨的一生。李缙感受到了薛先生的杀心,大骇之下,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束缚,但四肢就是不听使唤。   他挣扎了几下,依旧使不上力,这才终于缓过来:“不可能……那酒……”   薛先生压根没有让李缙做一个明白鬼的意图。   他大手一挥,身边的将士们听命行事,一声令下,三两人便一举将李缙抬过头顶,大步往湖边走去。   这是一个偏僻的内湖,李家的军队听从了李缙的命令,一部分留在李缙身边,一部分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京。   留在永州的军队,还是有能力与这姓薛的一战的!只要他能拖延到领军发现异常!   生死关头,李缙的脑子转得飞快。   这时,他才明白过来,为何他明明与姓薛的喝的是同一碗酒,姓薛的没事,他却中了招。   客栈里,凤九渊斟的茶!   世间有各种奇药,有一击毙命的,有喝了便有药瘾从而控制人如傀儡的,也有两味分开喝无事但混在一起喝便毒性大增的!   他谨慎至此,却还是着了道!   原来在他尚未察觉的时候,那几个短命小子就已成了一丘之貉!   李缙恨得牙痒痒。   但他还有活下来的余地。   萧陵最初与李缙合作,就是看中李家私兵的实力。毫不夸张的说,李家及投靠李家的世家们,拿无数的金子砸出来的军队,就算是怀远王府都能攻破,还怕这些阎王爷都不收的残兵老将不成?!   思至此,他大喊一声:“等等!”   姓薛的部下并未停住脚步,他们铁了心的贯彻话多必有意外发生的原则,势必要把李缙丢进湖里。   情急之下,他只能最大速度地牵动嘴皮子。   “你们就算杀了我,也无法调动我手下的人!若要他们听令,需要我亲自出面,还要只有李家嫡系血脉才能打开的令牌!”   这是他的底牌,也是让他下决心与萧陵合作的原因。李缙心中忐忑,但并不畏惧,萧陵想反,唯有萧氏旧部,根本不够。他需要自己的李家的私兵。   然而下一刻,忽有一人出声,犹如一道泛着寒刃插进李缙的胸口。   “你是说这个吗?”   扛着他往湖中心走的脚步终于停了,可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随着话音落下,一个人被猛地一推,踉踉跄跄地倒在李缙的眼前。   看见那人的脸,李缙枯草般的面容瞬间惨白。   那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却在哭喊着叫他:“爹——”   李缙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摸摸这个人的鬓变,余光却瞥见了另一双脚。   他俯首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在他的印象里,那个总是伤痕累累的庶子,如今已然长得这么高大了。   李徵一身雍容的华服,他好像是特意这么穿的……亦或者,是刚从某处需要身份的场所出来。总之,他们的身份戏剧般地颠倒了个儿。   似乎一直以来,李徵是李大人,李缙才是那该踩进淤泥中的尘埃。   “你不是一直想李郁继承你的东西?我体恤你,让你在死之前看一看他,也算了却你一个心愿。下了地府,可不要化作厉鬼来找我。”李徵缓缓道,“不过,就算你真的化作厉鬼来找我,我也能把你撕得粉碎。”   他站起身,像驱赶虫蝇一般挥了挥手:“安心去吧。”   薛先生面色凶煞,但在面对李徵时,却是和颜悦色的。   他微微俯首,权当给这位朝廷命官行了个礼:“辛苦李大人跑这一趟。”   “薛先生才辛苦。”李徵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那令牌上血迹斑斑,好像刚从血池里被捞上来似的,但金色的牌面被血色浸染过后,呈现出一种别样的颜色来。   他将令牌递给薛先生:“没想到李郁的血还有这个作用……薛先生,东西就交给你了。”   薛先生起先并没有接:“李大人不自己留着?”   被金钱浸泡着生长起来的私兵,是一块巨大的充满诱惑力的饼。他以为,没有人能拒绝这个诱惑。   他凝视着眼前的人,却见这位刚刚及冠,面容还算稚嫩的青年微微一嗤:“不了,我嫌脏。”   李徵这辈子除了身上的血,再也没有从李缙身上得到过什么东西。   但他总不能把自己剥皮放血——这世间大好的东西,挚爱的人他还未一一尝够爱够,他还得好好的活着。   兴许是知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李缙看向李徵时,眼里多了些其他的东西。   “应寒。”李缙道,“我并未真的伤害过你,你所有的处境,都是你娘和你的兄长造成的,还有你的命格。你刚出生时,我便去般若寺替你求了符,至今还挂在宗祠里。还有……你被扔到乱葬岗的那一年,我还训斥了你二姨娘,这才使得她将你抱了回来。”   他缓缓喘了口气,试图缓解亲临死亡的恐惧,呼出的气体都在发抖。   “身为李家人,你倒戈偏向太后,让我丢了官职回到永州,我也并未真正地对你做过什么,我始终认为,你一直记得自己姓李,只是一时被恨意蒙蔽,走不出来,忘了自己身体里留着李氏的血。应寒……不要执迷不悟了……”   李徵回头看他:“你说的对。”   李缙面色一喜。   “我天煞孤星,从小亲缘单薄,但你却好似有九条命,怎么也无法被我克死。”李徵说,“所以我有点好奇,今日你遭逢大劫,是否也能逢凶化吉?”   他不再看身后的目光,就好像二十几年来,他始终走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一样。 第113章 谢小羊入虎口   李缙若死去,尸体上不能留下明显的伤口,即便有李郁伪装成他的模样,也应当为事成后做些准备。意外落水,死在湖底,是他最好的结局。   因为他的擅自行动,太后陷害萧家忠良一事比预计时间更早地传开来。这些流言顺着风吹到了京都的汴梁城,最终成了小孩口中玩闹时诵唱的歌谣。   想打败一个人,就要先击溃他的心防。   可惜太后天生冷心,这些没有证据的传言只如隔靴搔痒,并不能拿她怎样。她代掌一国之君,谁多嘴,她就能让谁闭嘴。   堵住悠悠众口的方法有很多,绝对是实力就是其中一个。   王骐得知了京城的异动,曾与她修书一封。内容寥寥,唯有一句:“可有把握揪出所有逆党?”   太后也只回了八个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一来一回,便将太后真正的心思摆在了明面上。   今天这个局面,或许是她在暗中推波助澜的。早在让谢玹离京奔赴永州之际,她就决心,与其继续封存这个秘密,不如自己主动抛出。当这个流言一出,四海之中诸多双想置她于死地的手,不会没有动静。   届时,所有能危及江山社稷、危及她手中权力的人,都将如沙地上的水珠,看的一清二楚。   王骐与她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当年萧家军遇难,做决定的是太后,出手的,可是王骐自己。西南镇军看似处被王骐握在手中,实际上,太后才是那个操盘之人。   是故,无论是街头巷陌,还是高堂庙宇,一旦有动摇江山的人言出现,很快,便又像一阵风一般消散了。   彼时农历八月廿五,中秋刚过,重阳将至。朝中上下人言谨慎,话都烂在了肚子里。   另一边,谢玹失踪的事还被瞒着,一来,监造司的人顾不上将这事上报,二来也有顾时清在其中兜着的原因。   谢玹离开前曾暗示他的话,他一直记得。虽然不知道谢玹要干什么,但他知道,谢玹需要时间。   与永州只有一座山相隔的另一边,谢玹也即将启程。   只不过在启程之前,他还得履行一下自己的“金口玉言”。   轻罗小帐翻红浪,灯影摇曳人一双。   那夜谢玹视线受阻,行动被限制在狭小的一方,仰着面毫无遮挡。   他被控制得动弹不得,又什么也看不见,触感与听觉便被无限放大。秦庭好像很喜欢让谢玹处于未知的状态,无法触摸,无法看见,无法掌控。   只有失控。   翌日。他坐在马车里,神色怏怏,连手都抬不起来。   马车哒哒地走着,并不快。四处都是崎岖的山路,偶尔路过不平坦的地面,抖得宛如山崩,谢玹都会蹙起眉头。   越过山路进入官道,才能快马加鞭赶路。车上只有谢玹与车夫一人,暗处虽有护卫,但隐蔽了身形,连谢玹都不知道人在哪。他借着车窗外的光掀开自己衣服看了眼。   大片的青紫与绳痕,尤其是腿根处,刺眼到谢玹只瞟了一眼就立马拉起了衣物。   闻着车内助眠的沉香,谢玹揉了揉手腕,倚着车壁浅眠。   又是一日,官道至。谢玹撩开车帘往后望去,竟再也看不见来时的路了。   宫外偶有流言纷纷,宫里却是一片祥和。   重阳佳节,宫中向来重视。去年是太后亲自主持的祭奠仪式,今年的人选迟迟未定,期间还夹杂着一些新旧流言。碎嘴的人都猜想,太后今年想必会为了避嫌,放弃主持祭奠。   果不其然,距离重阳还剩三天,人选终于才被敲定了下来。   是新任太子不久的谢端。   祭奠是祭祀先祖,谢氏的先祖是真刀真枪,一马一箭将江山打下来的。若没有称皇称帝,那也是能成为一方豪杰的。   谢端不敢怠慢,凡事都亲力亲为,无论是礼单,祭祀流程,亦或者伴驾的人选,他都要一一过验。   但即便是当了太子,他的脑子也没变得多么聪明。看了一上午的蝇头小字,看得谢端头昏眼花,好几处都险些有了纰漏。   不过好在谢青山近些日子精神不错,握得动笔,可以替他兜底。   今日宫里新进来了一批宫女,需要过一遍身份。活儿原本是内务府的,但内务府被谢青山支去检验祭祀时的守卫了,一时腾不出人手。   于是看起来忙,实则帮不上什么事的谢端自告奋勇,说要去看看。   宫女入选其实也有许多规矩,身份清白自不必说,样貌也必须清秀,不说各个都是绝色吧,但看起来也要顺眼。   谢端坐在主位,眼前一批又一批的宫女来来回回,看得他眼花缭乱哈欠连天。   好在他维持好了太子的威严,并未露出不雅之举。   忽然间,一个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宫女,在一众莺莺燕燕中也分外显眼。虽然如她这般身形的女子处处都是,但几乎无人有她这样的仪态。   他似乎……还在这宫女身上看到了他十三弟谢玹的影子。   谢端不免多看了两眼,心道,他不会是眼睛出问题了罢。谢玹不是在永州?不对……谢玹怎么会变成宫女!   被太后派来辅助谢端的赵闲见此情景,将拂尘一挥,抿嘴笑道:“太子殿下有别的心思?”   谢端的脸登时一红。   赵闲道:“太子殿下莫怕,太后娘娘吩咐了,殿下想如何便如何,无人敢阻拦。”   谢端沉默一瞬:“那本宫也不能在这时……算了,说不清。”   他摆摆手站起来,金色的太子服看起来有些晃眼:“你在这看着罢,本宫去父皇那儿看看。”   赵闲笑了笑,同时亦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恭送太子殿下。”   可行至一半,谢端脚步一顿,似乎还是对那个宫女放不下,隔空冲着她一指:“她留下,去东宫候着,本宫有话要问她。”   赵闲脸色骤然难看起来。他刚刚劝过,此时若是反对,岂不是反复打脸惹人猜忌……可那是十三殿下,哪是什么宫女,万一这谢端色心大起……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谢端的色心。   思至此,赵闲心中某处又忽然一动,一个诡谲的念头冒了出来:谢端他真的会在这个时候起色心?平日里这位太子殿下并不是娇奢喜淫之人,顶多愚钝了点,是个木头脑袋。此时又是临近祭祀的重要节点,他会在这时带一个宫女回东宫?   赵闲不免又多看了谢端两眼。   只见他脸上还有未消散的红晕,明明已是成年之姿,神色间又有几分少年的憨厚。   赵闲心道,难道是他想岔了?   可眼下容不得他多想。   他受陛下所托,如若谢玹在此时暴露,无异于功亏一篑。   谁知赵闲心中念着陛下,念着念着,竟然真的将人念叨出来了。   不仅谢青山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赵闲在上朝的时候见到过——那是兵部侍郎李徵?   赵闲心思百转,口中的词已然唱起来了:“恭迎陛下——”   这一嗓子,喊得谢端顿时收住了脚步。   往年宫里但逢大事,见到的都是太后的身影。皇帝既不在众人面前现眼,亦不会管理各项朝政,以至于“陛下”二字,仿佛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里。   但今年初夏伊始,谢青山终于不想再窝在那虚有其表的天子龙殿里,久违地穿起了皇帝的衣服,开始四处走动。   谢青山体虚,走得慢,谢端却依然不敢造次。   他忙不迭地走上前来,熟练地扶住谢青山的胳膊:“父皇怎么过来了?”   “朕瞧你许久不见,怎么,你是赖在这内务府了?”谢青山刻意板着脸,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在佯装不悦,“祭祀那边都忙疯了,你倒好,窝在这偷懒?”   谢端挠挠头,傻笑了一下:“没有没有,父皇,你是不是一个人看那些名单啊文书的太寂寞了,所以才来找我啊。”   谢青山看着他。   半晌,还是破了功,摇着头,眼角泛起笑纹:“你啊。”   似乎姓名前面冠有“太子”二字,就让谢端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似的。若他还是十皇子,恐怕早就因谢青山这两声责备而跪地请罪了。   李徵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谢端身上扫视而过。   去永州的这两年里,谢端身上,似乎也有了一些不可捉摸的改变。   但太子亦是尊贵的九天之子,李徵的目光并不能堂而皇之的在他身上停留,一扫而过后,最后落在了谢玹身上。   他站在一应宫侍中,含胸低头,看不清样貌。   李徵目光灼灼,好半晌,才收回视线。   谢青山与谢端父子二人其乐融融,将一应外人隔绝在外,半晌后,谢青山才看向那些低着头不敢发声的宫女,抬首道:“赵闲。”   赵闲连忙跪下:“是。”   “未经验身的宫侍还有多少人?”   “回陛下,这是最后十人了,都是要送到瑢妃娘娘宫中的。”   “那便你去办罢。”谢青山道,“祭坛那边还有需要人盯着,太子就先行一步了。”   边说,边看向一侧垂首不敢吱声的宫女身上。   那些宫女哪知道自己有机会面圣,一个个的吓得不敢动弹,有的甚至还微微发着抖。很快,谢青山移开目光,对李徵道:“你方才说是不是要去锦鸾殿?”   李徵:“回陛下,正是。太后娘娘召见臣说是有事相商,张大人已经到了。”   张大人是兵部尚书,也是李徵的顶头上司。谢青山悠悠点头:“那便莫耽搁了,快去罢。”   谢青山没有多说什么,但李徵听懂了他的意思,又道:“锦鸾殿与瑢妃娘娘的宫殿在同一方向,若内务府支不开人,臣可以给她们带带路。”   谢青山顿了顿:“也可。”   他像是特意来带谢端回去的,连脚步都未停下,便与谢端一前一后出了院子了。   宫女们还在等,李徵负手走来,对赵闲道:“赵公公,我便带人走了?”   赵闲笑道:“那便劳烦李大人了。”   李徵颔首:“举手之劳。”   宫女们面面相觑。   有些年纪小胆子却大的姑娘,见皇帝走了,不免心下一松,竟未经允许擅自抬了头。   骤然看见李徵的脸,小姑娘先是一懵,还没来得及感叹眼前之人的俊美,恐惧便挟持住了她。   这般不守规矩,是要被当场拖出去斩首的!   她们脸色惨败。   然而,李徵却并未怪罪。他只是扬了扬首,沉声道:“走罢。” 第114章 青山依旧在(一)   十位宫女中,九位继续往荣春宫的方向前行。剩下的一位中途离队,悄无声息地跟着兵部侍郎李徵大人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二人一路目不斜视,一前一后极其默契地往前走,却始终保持着一点距离,及至一处偏僻的院落,率先领路的李徵才停了下来。   庭中种了一株桃树,但早已枯萎。即便是在万物盛放的秋中时令,也只见行将就木的枯枝,树皮皴老而破损。   李徵抬眼环视一周,见四下静谧无人,反手将院门关上,沉声道:“身上怎么有伤?”   宫女……也就是谢玹,他身上穿得不再是秦庭为他挑选的那件。进了内务府之后,便要统一制式,虽是新换上的,但看起来颇有些风尘仆仆。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与众不同的沉木味道。   谢玹是不戴香囊的,身上也从来没有过什么七七八八的味道,即便是为了扮作宫女,也不该选用如此刺鼻的沉木香。   说是用来掩盖某些味道的还差不多。   谢玹扯了扯上身紧缚的前襟,长吁了口气:“没什么,小伤。”   他从永州回汴梁的过程并不顺利,一路上,刺客追杀的步伐从未停过,尤其是刚出永州的时候。   谢玹留意了一下,那些刺客中,不止一拨人。   也就是说,想要杀他的人,不止一方。   李徵才不听谢玹自己的说法, 他要自己亲眼看到才行。   大周朝的宫女统一穿鲜亮的颜色,扣带简便,料子也单薄。李徵上手一扯,便将挂在脖颈上的绸带扯断了。   胸口与颈侧大半的肌肤瞬间暴露在外。   谢玹想制止,反而被一把捏住手腕,仓促间只好一边向后仰,一边蹙眉道:“你……嘶!”   李徵对血气有种超乎想象的敏感程度,他好似就这么随手一拉,伤口便真的出现在眼前。   伤口不长,但看起来似乎很深。谢玹身上的沉木香气约莫是用来遮挡药味的,虽然伤口已然好了大半,甚至半块都结了痂,但这伤在谢玹的身上,看起来依旧触目惊心。   李徵看了半晌,忽然低头靠近,用嘴唇在伤口附近微微贴了贴,小心翼翼之余,贴合得到力道又有些过于贪念。   药粉有冰凉镇痛的功效,李徵的唇又像烧着的火折子似的,冰与火两相碰撞,让谢玹又隐隐感觉到火辣辣的疼。   他挣扎着想逃,但李徵不让。   “怎么伤的?”他埋在谢玹胸口,两手箍住他的腰,声音在二人相贴的位置震震传开,“是跟在你身边的侍卫技不如人?谁派的?秦庭还是凤九渊?这么废物不如全斩了。”   谢玹想逃逃不了,只好被迫仰着头,无奈道:“也不怪他们,是我自作主张遣散了一些。”   这伤是在即将入京的前夕添的。   人总是会在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刻松懈,尤其这是一路走来,保护谢玹的侍卫们根本没有停歇的时机会。谢玹本想着靠近汴梁,城中的守卫会森严一些,刺客没有下手的机会,他们也能松一口气。   岂料在皇城脚下,那些人也敢明目张胆地亮刀子。   其实一开始谢玹甚至想自己一个人进京。人越多,目标就越显眼,刺杀便更容易。但碍于刺杀的人绵绵不绝,侍卫们死活不让谢玹单独离开,最终才选了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   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当然了,对谢玹来说是意料之中。他遭这么多人围堵,不受点伤岂不是对不起那些背后倾尽一切想置他于死地的人。   况且,他这边有刺客,那么监造司那边想必也瞒不下去了。   被李徵这么依恋似地抱着,谢玹有点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于是开口多说了点:“其实最初在靠近汴梁时,刺客是少了许多。但进城之后,不知为何又多了起来。”   李徵:“刺客的身份有头绪么?”   谢玹却话音一转:“先生最初不想让我回京,是知道了什么,还是说……”   他想到了不同身份的刺客。   如果太后有动作,那么她的目的便不仅仅是阻止谢玹回京这么简单,她要的,是谢玹的命。   这波人是太后的人,也是敢在皇城脚下对谢玹下杀手的人。   那么另一拨人呢?   他们从谢玹离开永州开始,一路追杀到了皇城脚下。也是保护谢玹的侍卫交手次数最多的一波人,到了汴梁城,他们反而有些投鼠忌器,不再敢擅自妄动。   “是萧陵的人。”李徵道。   谢玹一愣:“什么?”   “准确来说,是姓薛的人。他手上掌握着萧氏旧部,与从李缙那里得来的私兵。在外能毫无顾忌地出手,在京城自然得收敛一些。”李徵嗤笑道,“毕竟还要谋反呢。”   谢玹眯着眼看他:“你知道些什么?”   李徵抬手蒙住谢玹的眼,悠悠叹道:“殿下想知道吗?”   谢玹:“?”   李徵:“那就让我亲下,小殿下穿男装好看,穿女装亦不输美人。”   谢玹:“……”   然而李徵似乎只是试探性地说上那么一句,并没有打算随时随地想着占殿下的便宜。他随手将谢玹的衣襟拉上,将李缙已死的事情娓娓道来。   他之所以不要李缙的私兵,一部分原因如他所说那般,他觉得脏;另一部分是他早就看出,萧陵兴许是与部下产生了一丝龃龉,二者在此时并非同仇敌忾,否则萧陵也不会有阻止谢玹回京的心思了。   没有机会做手脚时,李徵与那些觊觎谢玹的人自然是相安无事;但机会都送到手上来了,能让萧陵吃点亏,给他使点绊子,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李徵到底是没想到,谢玹竟然会因为这个受伤。   他目光沉沉,将自己的心思视线一起隐藏起来。   然而谢玹此时在想另一件事。   第三波人呢?   太后、萧氏旧部各有各的立场与目的,谢玹能猜到也能理解,那么,最后一波来历不明的刺客呢?   不……兴许叫刺客还不算很准确,谢玹想。那群人,根本没有真的对他动刀。   会是谁?除了太后和萧氏旧部以外,还有谁不希望他回京?   正想着,谢玹忽觉自己腾空而起。   只见李徵将他从平地抱起,转身就往院外走去。   直到这时,谢玹才发觉,这处偏僻的院落,竟然就是自己儿时曾居住过的冷宫。   一切陈设都未曾变过,证明这十多年以来,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住在此处。自谢青山病重以来,皇宫各处都透露着一股凋敝的气息,居住着人的地方尚且如此,没有人出入之处,更是死寂一片。   庭前的桃树,连扎入地底的根基都没了生机,入眼皆是蛀虫。庭后的三层阶梯,亦是他脱离冷宫的契机,当年那两个太监的血,就是在这里从上往下流淌着的。   渐渐的,谢玹眼神清明如许。   李徵原以为自己这毫无预料的动作会引起谢玹不满,岂料等了半晌也没等来呵斥,俯首一看,见谢玹的目光正落在虚空的某处,似是在透过眼前的景象看不知被丢在哪个岁月里的曾经。   “听说此次重阳祭祀是太子主持?”沉默中,谢玹冷不丁地开了口。   李徵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什么,但没点破:“是。”   “你不是问我,对刺客的身份有没有头绪?”谢玹垂下眼,“现在告诉你,我有了。” 第115章 青山依旧在(二)   李徵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太后还在锦鸾宫等他。   兵部内部职位调整、各方镇军更替与调动,都彰示着此番祭奠仪式非同寻常。无论是主持者的更换,还是近日里疯传的流言,亦是隐隐有动荡的边防,这些零零碎碎的小问题,无不动摇着京城中人躁动的心。   他将谢玹抱起来,原本是打算将人带走,找个地方养养伤,宫里那些生啊死打啊杀的“小”事,一概不管。   但只是想想谢玹都不会同意。   他既然冒着风险回到京中,心中就必然有数。   临行前,李徵再三踌躇,步伐几番回转,甚至半柱香都过去了,人还停留在谢玹面前。谢玹看着他原地打转,心中好笑的同时,又生出几分怅惘。   这些人,对他好像都是真心的。   犹记得初次见面时,李徵凶狠似狼的眼神。虽说看起来凶神恶煞、好似抬首就能嚼下敌人的一块肉,可那时他的眼中,的的确确是存着死寂的。   似乎,是他的到来,稍微扭转了李徵走向灭亡的道路。   一抹微小的风,就能在千里之外卷起六尺高的沙尘。命运好似是冥冥中注定的,但又在某些地方稍微开了点小口,让人们能够有机会逆天改命,重获新生。   谢玹拉了拉李徵的衣角——他太高了,谢玹早已抽条,也早已长成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可他与李徵说话时仍需稍微踮起脚。   只见李徵略一倾身,谢玹便捧住了他的脸。   “应寒。”谢玹道,“此次事毕,你觉得我会安然无恙么?”   李徵愣了一下,目光亦柔和起来:“会。”   “承你吉言。”谢玹笑道,“我会平平安安。”   曾有人指着李徵的鼻子骂他:你生来就是孤星,命又硬又短,活不过几年,你斗不过天。   于是他要向上爬,想要将命运握在手上,要将所有人的性命踩在脚下。   可现在有人对他说,承你吉言。   你不用往上走,不用孤零零地面临这人世间的一切,你可以留在我身边。   他不再是孤星了,他有了自己的星星。   *   李徵走后,谢玹整理好衣物,抬起头时,院内一株桃花枝正好被风吹落,掉在他的眼前。   这样一个小小的院落,走一步就会印一脚的尘迹,却也是他曾经唯一的家。故地重游,心境和处境都截然不同。谢玹弯腰捡起那根枯枝,岂料它已腐朽到一触就碎的程度。   碎屑归于尘土,谢玹终于不再看它。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楠木色的香囊,上面绣着金丝银边,隐隐还带有线香的味道。   线香,亦是佛香,只有佛门才会用点这种香。   它味道重,且经久不散,谢玹身上的沉木之香压的并不是药的味道,而是它。   香囊虽用金丝勾边,但用料精简,小巧玲珑,只有巴掌大小。   谢玹解开绳子,从中拿出了一块木牌。   片刻之后,经年无人造访的冷宫大门再次被人推开。木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有一身着轻罗的背影,缓步走出,而后沿着小径往深宫走去。   直到身影被路的尽头吞没。   *   谢青山与谢端一路走一路停,说的是祭祀事务繁忙,这父子俩却仿佛被宫里的秋景吸引了注意力,不知怎么就停在了御花园的凉亭中。   德全是一直跟着的,且一路上都在心惊胆战地观察着谢青山的身体状况——许多年前谢青山的身体便已经垮了,他不能做费力的事,更不能劳心费神,病体拖得正值壮年的他,宛若一株刚刚新生便要夭折的枯苗。   但中秋前的三个月,谢青山不知怎么忽然就好了些许,除了依旧无法管理政事外,人看起来倒是比以往精神许多。   直至今日,甚至能给谢端办的事兜底。   德全心中喜悦之余,不免更小心翼翼。   在宫中行事,要想不掉脑袋,就要随时察言观色。   德全想起来以前十三殿下还在宫里的时候,谢青山也喜欢四处闲逛,但那时他还需要乘作轿辇。偶尔遇见谢玹,有时候会远远看上一眼,要是实在避不开了,才将人唤到身前。   这位太子殿下却不一样。   德全只知皇帝的喜怒,但若要他分辨皇帝的真心,他还是无法分辨出来。   谢青山即便一身病骨,那也是天子,帝心深似海,何人敢妄言参透。   他只知道,谢青山与谢端相处时,虽也是其乐融融,但与谢玹在时的感觉并不相同。   二人谈笑间已经坐了下来。   谢青山边笑边接着话题道:“你个臭棋篓子,要你陪朕下几局都不愿?”   谢端:“若父皇觉得杀儿臣一个片甲不留能心情快慰,儿臣自然是愿意的。”   原来他们又聊起了棋。   德全心道,陛下果然爱棋。   他回身朝侍者使了使眼色,起先侍者还未反应过来,德全心下无奈,又低声道:“拿两副,象棋与黑白子各一副。”   侍者领命离去。   果不其然,谢青山又道:“围棋若不会,象棋如何?你的象棋还是朕教的,正好让朕考考你的行军之力。”   谢端苦笑道:“看来今日父皇不下个什么棋便不罢休了。”   二人相对而坐。侍者很快将棋子取来,摆放在二人桌前。秋日的阳光还有些艳,谢端悄悄抬眼,让目光飞快地在谢青山身上飘过,不知怎么,看出了几分透明的虚弱。   但很快,他就顾不上四处张望了。   谢青山下围棋时,还秉承着几分君子之礼,不会将人一口气逼进死路。但下起诞生自战场上的象棋时,就好像是自己亲自驭马出征,对面的人不是坐着的谢端,而是携带着千军万马的敌人。   河界对岸的十六枚棋子吃得只剩六枚,九宫之中,只有一只孤零零的将。谢青山依旧不依不饶,抬手又打出一只車,堵住了谢端最后一条生路。   “将军。”   谢端见大势已去,长叹一声,不仅不认输,还带着一丝撒娇意味:“父皇真就欺负人。”   谢青山摇摇头:“技不如人,还耍赖呢?”   谢端嘿嘿一笑:“只对父皇耍赖,父皇若是龙颜不悦,罚便是了,谢端愿意承担。”   他似乎吃准了谢青山的性子。   这位出生没多久就为别人而活着的皇帝,还未明白人生的定义,就已失去了它。于是生命中,唯有亲缘能汲取温情。   他享受儿孙承欢膝下的感觉。   然而这一回,谢端失算了。   他话音刚落,谢青山不仅没笑,反而将手中的棋子随意一扔,凉凉道:“你学星澜的样子堪称拙劣。”   棋子不重不轻地砸到了谢端身上,他蓦然跪下身去:“父皇!”   “他不会怕朕,亦不会用如此惶恐的眼神对着朕。”   谢青山觉得索然无味,眼神又冷了几分。到底是天子,眯眼间威严骤增,瞬间压得谢端抬不起头。   “你为何要学他?”   谢端眼眶一热:“儿臣……”   “你毋需模仿任何人,你便是你,在这世上独一无二。”谢青山淡淡地打断他,“做太子,便要有太子的威仪……罢了,起来吧。”   话已至此,谢青山最后一点兴致也被消磨殆尽。他面容倦怠,兴致缺缺地一抬手,叫德全扶着站起来,转身离开。   他将谢端丢在凉亭里,步子没迈出去多远,又像想起什么,回身道:“听说近日你与王将军走得很近?”   谢端一惊。   王骐在半个月前刚从西南镇军回来,无人知道理由。但碍于王骐与太后的亲缘关系,许多人都见怪不怪,谢端身为太子,见见西南镇军的首领也无伤大雅。   换句话来说,这并非是什么大事。   谢青山似乎也只是这么一提,他甚至压根没瞧见谢端听见问话后的惊异,道:“王将军骁勇善战,面对敌军时有千万种应对之法,你若有空,可以带着象戏子与他切磋切磋。”   谢端半边脸在凉亭的阴影里,憨厚的脸上有汗躺下来:“……是,儿臣知道了。”   “不必紧张。”谢青山看见谢端的神情,不免摇摇头,温声道,“端儿,做事随着自己心意便可,你不必成为任何人。”   祭祀的事依旧要谢端操办。   他在御花园里下的这局棋已经耽误了些时间,匆匆赶回去时,恰好撞见从锦鸾宫出来的李徵。   二人隔空望了一眼,互相行了个礼,又错开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而刚回到上阳宫的谢青山,正扶着桌面忍着咳嗽声,直至抓住桌角的手青筋暴起,喉头咽下一口腥甜。   淑妃在外凄声请求,依旧被拒之门外。许久之后,等门外没了动静,谢青山才缓过劲来。   他冒了一身的冷汗,虚脱般地靠在龙椅上,屏风之内,有一个身影缓缓走出。   那是一个光头和尚。   袈裟裹身,头顶顶着九个戒疤,合手走出时,一声“阿弥陀佛”亦跟着飘了出来。   和尚眼神悲悯地看着谢青山:“你已时日无多。”   谢青山神色木然:“我早该死了。”   和尚道:“提前用尽命数,为了什么?”   谢青山微微一怔。   良久,他依旧沉默。   上阳宫殿是皇帝的居所,位于整个寝宫的最高处,若回首往外看,无论是晨昏还是暮晓,都能看见广阔的天。   是谓,天子。   谢青山想了想,笑道:“为了自由。” 第116章 青山依旧在(三)   和尚又给谢青山开了副药。佛门里的药讲究清脉静心,但谢青山体内的毒与他相依相偎了三十多年,早已融入血骨,就算是刮骨剔毒,刮的也是带血的毒。   但也是这幅药,才能让彼时的谢青山看起来稍微像个人。   和尚从上阳宫离开,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大概大多佛门之人,身上总会有种悲天悯人的气质,引得宫里的人纷纷侧目。但他目不斜视,目光淡然,一路缓步前行。   住处是皇帝给他安排的,在一处偏僻的小院。院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随之而来的小和尚,但现在,连小和尚都不见人影。   他进了院落,站在寂静无人的空地上,不悲不喜地出声:“施主。”   一个身影缓缓从阴影处走出来。   略施粉黛,碧眼含波,轻罗飘如织羽,藕色的披帛上,梳的是少女的发髻,但和尚就是认出了他:“十三殿下。”   谢玹看了他半晌,从怀中取出一副香囊,往前一递:“般若寺主持,不苦方丈?”   不苦没接:“正是。”   谢玹便收回手:“在鹿鸣居,曾帮凤九渊给我递消息的,是你的人?”   “是。”   “来给我父皇治病的和尚,也是你?”   “是。”   谢玹轻笑道:“那我是否可多嘴问一句,方丈遮蔽在袈裟下的脚站在哪一方?”   不苦单手合十,微微作揖:“我心向佛,始终如一。”   院落的门在二人身后缓缓阖上。他们像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从晨晓聊到日暮,这么长的时间里,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黄昏日暮之际,谢玹终于推门离开。临行前,不苦前来送行,秋日的宫中已有几分萧索之意,谢玹紧了紧身上的衣帛,抬眼看了看天。   不苦在他背后出声:“十三殿下。”   这时谢玹才发觉,不苦并不年迈,他的眼神清澈透明,不似老人的珠黄之色,只是他习惯性敛眉,遮掩自己的神色。而他现在抬起头时,样貌与寻常的人并无二致。   谢玹:“主持还有话说?”   不苦道:“十三殿下可知成住坏空?”   “佛门四劫。”谢玹回身看他,“世界生灭,皆藏于这四字之中。”   不苦欣慰地露出一丝笑意。这位神秘的方丈笑起来时,眼尾会掀起一段褶子,让他看起来宛若经书里记载的神佛之姿。   “佛门讲修来世,今生之劫难,将于来世悉数还之,是善是恶,凡夫俗子不可观之语之。”不苦缓缓道,“殿下是佛门的有缘人。”   谢玹微怔。   他隐约从这段似是而非的话中听出了些什么,但不苦俨然决心不再言语,仿佛在一瞬间习了闭口禅,任谢玹问什么,他自岿然不理。   谢玹无法,但到底还是心有不甘。趁着夜色未彻底降临,还是问出声:“我父皇他……”   不苦微微颔首:“施主,莫回首,一切行无常。”   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   谢玹眉头一松,他深深地看了不苦一眼,也俯身随之行了一个佛门的礼:“多谢方丈。”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本来接着下一章的,但断的点不好分,就单独开一章了,字数少了点所以连发两章~ 第117章 青山依旧在(四)   十日之后,重阳祭礼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开场。太子头戴金冠,于高台之上俯身焚香。   这般浩大的仪式,所有有身份的人皆需到场,就算是皇帝也不例外。   皇帝看起来面色红润,目光亦有神姿,太后坐于他身侧,似是不经意瞥了他一眼:“陛下近日倒是容光焕发。”   谢青山:“想必是上天安排,先祖们不愿让朕狼狈地见他们。”   太后笑道:“那陛下今后也得好好养身体才是,争取早日亲临朝政,早日让哀家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摄政太后回后宫享清福。”   分明只是寥寥的几句家常问候,立在皇帝身侧的德全却听了一身冷汗。这个时候,也只有赵闲才敢多嘴。   “娘娘怎么能这么说呢,娘娘日夜为国操劳,陛下可是看在眼里的。”   太后淡淡道:“是么?”   这下,就连赵闲都被太后言语中的寒意呵退。   祭礼定于皇室宗祠之外,放眼望去,整个宗祠外乌央乌央地挤满了人。为确保祭场的秩序与安全,王骐将军亲自带领御林军镇于文宣门之外,而祭场周围也安插了许多暗卫,势必守护祭礼顺利进行。   然而太后看起来却毫不在意这些。   她的目光落在站在高处的谢端身上。   那是临时为祭礼搭起来的祭坛,也是离天最近的地方,贡品与皇室先祖的牌位皆在于此。世俗都说是天授皇权,古往今来,无数天子在这方寸之地诞生,而今,轮到谢端了。   众臣们心道,太子殿下只要能圆满地主持完这场祭礼,那么在皇帝仙逝之后,皇位便非他莫属。   谢端的太子之位是太后给的,除非太后失权,或者……皇帝另立新君。   祭祀用的香自然是天下最好的香,众臣俯身之际,萦绕在鼻尖的味道浓郁至极。三支香燃至一半,鸣鼓吹笙,祭礼成。   绵长浑厚的鼓声砰砰砰的传去了千里,只要人在宫中,便能听见这个象征皇权威仪的鼓声。   礼成前敲三下以慰先祖,礼中敲三下以告神明,礼后再敲三下,方可谓大周延绵百世。   砰——   砰——   砰——   砰!   有的朝臣听出了不对劲,忐忑地向身边的同僚求证:“是我耳背了么?我怎么听见敲了四下?”   同僚也吓得不行,连连捋着自己的胡须:“没听错没听错,是四下。看来要出大事咯……”   旁边一位壮硕的中年人冷哼一声:“能出什么大事,太后娘娘在这里坐镇,你几时见过事情在她眼皮底下出岔子?”   那位焦躁到不停捋胡子的,是一个四品官员,他闻声一看:“你是谁?怎的不穿官服?”   不穿官服,便不分品阶。大周几千位官员,衣服一脱谁能认识谁?官服在身才好根据品阶来调整自己的态度。四品官员见这中年男子一身读书人的气质,不免心下犯了疑窦。   好在,中年男子昂首挺胸,自报家门:“我是庄家家主。”   四品官员:“不认识。”   庄家家主:“……”   “我只知道四大世家——王李凤秦,庄家是哪家?种地的?”   周围一圈支起耳朵听热闹的官员纷纷忍不住憋笑起来,笑得庄家家主面色愠怒,又耳根红透。其中夹杂着“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在秦家手下做事的那个庄家?区区几十个人的家族就敢自称家主了,也不怕被笑掉大牙”云云。   庄家家主深吸一口气,面露寒光地看向谢端所在的方向。   四下鼓声传出去后,已有更多的人发觉不对劲,一人发出质疑声还好,人数众多之下,即便声音再小,在空旷的祭坛之下,也显得躁动异常。   众多声音窸窸窣窣地传开来,在座之下,亦有稳坐如山的人。   譬如太后。   谢端手心冒汗,这么大的动静他不是没察觉,鼓声的异常他也看在眼里,但他要稳住,这么重要的祭礼不能败在他得到手上。   焚香之后,便是要率领众臣叩拜祖先。   但在此之前,要先叩拜如今的天子。   然而,天子失权,太后坐的位置比天子还要高上一阶,众臣便要更改叩拜的对象。大周朝自建立以来,便没有叩拜女子的先例,即便太后手握重权,执管天下人的生死。   正此时,一声厉色之声忽然破空而来。   “慢着——”   众人纷纷翘首看去。   只见在人群的最末端,一个玄衣之人疾步走来,大声喊道:“太后王锦瑟罔顾伦常、弑夫杀君、残害忠良、罄竹难书!真相蒙尘多年,今日正理必将斩落奸邪!”   满场哗然。   谢端手一抖,险些碰掉祭坛上的贡品。但他极力扼住自己颤抖的手,缓缓吁了一口气。   与他相邻之隔的高座之上,德全与赵闲已然惊恐地跪在地上。唯有皇帝与太后神色淡然,皇帝尚且能理解,被病痛折磨这么多年,他早已练出一副石头般的面孔,但……   陡然被指数条罪名,太后依旧毫无表情,甚至都没站起身,仿佛正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有人靠衣物分辨出那人的身份:“金领荷纹……那是凤家的玄金卫!”   “莫非……九王爷在京城?!”   “这京城的天怕是要变了……”   像是印证了他们的猜想,在玄七高声喊完之后,凤九渊便缓缓从人群中站起了身。   怀远王——九王爷,因常年不在京城,鲜少人能单靠面容认出他。若要先识别出身份,便要率先认出,上任怀远王凤易留下来的玄金卫。   凤家亦是皇亲国戚,虽是异姓王,但地位不容小觑。如今,就连凤家都站出来指责太后,这下,太后恐怕不能再如对付京中流言一般对付他。   弑夫杀君……难道,先皇是死于太后之手?!   这般骇人的想法,渐渐在众人心中萌生。   如若先皇是死于太后之手,那太后的手段与心性,便绝非常人所能窥探!   人心惶惶中,太后缓缓开了口。   “九渊。”太后平静道,“若你只是听信了流言,哀家可以恕你无罪。”   凤九渊:“娘娘是想要证据?”   他轻笑一声,反手从拥簇着他的玄金卫中拎出一个人:“这个证据如何?”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人身着玄金卫的劲装,但眉眼中依稀有几分与谢青山相似。那位捋胡子的四品官员姓柳,看见这人的第一眼便瞪大了眼:“这是……这是……雍王!”   雍王谢青彦,谢青山的兄长。   大周谢氏皇族好似有个什么诅咒,皇室的子孙不知从哪一代开始,便再也不见枝繁叶茂的盛况。好不容易开枝散叶育后,又死的死疯的疯,夭折的占了大半。尤其是先皇逝去那一年,大周皇室子孙死得仅剩一个谢青山。   按理说,谢青彦早该在平嘉三十二年,也就是先皇在位的最后一年,因病离世。   缘何如今还会重新出现在此?   除非……当年皇室子孙的死另有蹊跷。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凤九渊既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谢青彦抛出来,就一定做好的完全的准备。   玄七冲着凤九渊点点头,上前一步:“当年先皇受太后王锦瑟毒害薨逝,其膝下皇子亦惨遭毒手。为了隐瞒这弥天大谎,也为了窃取皇权,她痛下杀手,将先皇的数十位皇子屠戮殆尽!”   “雍王殿下死里逃生,为凤家所救,至今被养在北疆。九王爷本想彻底埋下这段往事,岂料多年后,太后竟故技重施,将当年对待先皇的手段用在了当今陛下的身上!”   “是啊。”柳大人心道,“先皇子孙凋敝,缘何到了陛下身上,膝下的皇子也没几个?要说没什么猫腻我可不信。况且,太后总对外宣称陛下病重,又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如今想来,简直漏洞百出!”   他正思忖间,忽觉身侧有一人“刷”得一下起了身。   柳大人定睛一看,竟是最初和他们起争执的那位庄家家主。他从记忆力搜刮片刻,终于想起来,这人好像是秦家家主秦庭的叔伯,叫什么……庄青!   庄青看起来极其义愤填膺:“单单推出一个人来,就可以指认他是雍王殿下了?谁都知晓,凤家在十年前被逼到北疆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如今怎么证明九王爷不是记恨在心,故意陷害太后娘娘呢!”   “哟,叔伯,许久不见,嘴巴变利索了许多啊。”   忽地,又有一道声音自凤九渊身侧传来。   只见原本应当蹲在永州河岸吃泥巴的秦庭,慢悠悠地从凤九渊身后走来。无论何时何地,就算是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他穿了一身肃正的官服,也要随手戴上一把折扇。如今掏出来,笑得风度翩翩,又有些欠揍。   “叔伯,你不是说你誓死不向谢氏皇族低头么?如今太后娘娘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这般急赤白脸地去维护?”   庄青顿时变成了铁青:“你!”   “不过……下官也不信这回事。”秦庭话音一转,伸出折扇指向凤九渊,被后者用二指推开,“叔伯说的其实有道理,谁知道这个雍王殿下的身份是真是假呢?”   说罢,他又像自证一般,朝着远处的太后一叩首:“太后娘娘,下官虽与叔伯持有相同观点,但赤忱的心是庄青叔伯比不了的,太后娘娘明鉴。”   庄青脸色更黑了:“秦庭!”   原本应当震惊朝野的旧案,因为秦庭的出现,逐渐开始往诡异的方向发展。众臣惊骇的心绪被这玩闹似的场景冲散了大半,再想起来看太后的反应时,太后依然稳坐在高台之上。   于是他们犯起了疑窦。   难道……凤九渊才是那个胡说八道的人?   霎时间,局势如迷雾里看花,教人分不清方向。   直至一个惊雷般的消息,轰的一声在人群里炸开来。   前来通报的小太监估计是刚来的,一路冲进祭场,脸上慌慌张张的神情溢于言表。他一路越过诸多大臣,然后“砰”的一声跪在太后的脚边。   “太后娘娘!王骐将军托小的来报,永州叛军已围至京城外,另有一批不知何时已潜入皇城!”   柳大人噌的一下站起身:“什么?!”   叛军在此时出现可不是小事!   更何况他们竟然无孔不入地进了宫中!一时之间,因今日突变而被困在祭场的众臣们纷纷惊慌起来。   危及生命的事如何能不惊慌!   柳大人急得团团转,试图想个法子先溜出皇宫再说。如只是小规模的刺客便罢了,若来的真的是需要出动军队的叛军,那他们这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臣们该如何自保!   然而,他这一边在着急忙慌,隐藏在诸多朝臣中的暗涌,亦在此时悄悄冒了头。   柳大人没有注意到,他们在听到叛军出现时,脸上一闪而过的兴奋。   正在众人乱成一团的时刻,太后站起了身。   她的身长在女子之中算不得高大,但由于站在高台之上,又是当今的天下之主,旁人见她便只能仰视。   她的视线一一扫视过众人,焦急的、愤慨的、畏惧的、看戏的,众生百相。   片刻后,她回头看向谢青山:“陛下,你觉得呢?”   谢青山:“什么?”   “他们给哀家列了无数条罪名,陛下,你信还是不信呢?”   谢青山微微抬眼。   其实若论起来,谢玹与他的样貌只有三分相似。而这三份相似的地方,就在这一抬眼之间。   乱哄哄的祭场在太后出声之后,便诡异地安静下来。霎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谢青山的身上。   谢青山沉默片刻,忽然笑道:“皇兄在十多年前便已经死了,不可能死而复生。”   “陛下的意思是,九王爷带来的雍王是假的?”   “是假的。”谢青山远远地看了谢青彦一眼。后者隔着山水迢迢的人群听见这句话,就算是个痴儿,此时也急得想要跑上前去,结果被玄七一把拎了回来。   他泫然欲泣,不知是在伤心谢青山不认他,还是在伤心,自己无法传达思念。   于是太后笑了:“确实是假的。”   众臣面面相觑。   有些人跃跃欲试,特别是在太后亲口否认之后,那想要就地谋反的心思更是呼之欲出。   “啪啪啪——”   太后拍了拍手:“但即便是假的,也要大家信服才是。”   随着声音刚落,两个御林军挟持着一个人影缓缓走来。   只见这人穿着囚服,头发披散,在御林军的强迫下仰起了头,那面孔,竟与站在凤九渊那一头的“谢青彦”一模一样!   太后:“雍王的确没死,不过在十多年前,他暗杀陛下未果,被御林军当场抓获。陛下念及兄弟亲情,才将他关在了皇家祠堂的地下水牢之中,不曾想,竟在十年后被人做此文章……”   她遥遥一望,看向凤九渊的方向:“九渊,你是否也被贼人所蒙蔽?”   凤九渊微微垂眼。   “还有座下的众人,你们谁忠心耿耿,谁包藏祸心,哀家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太后移开视线,在众人之间扫视一圈,忽而厉声道:“御林军,全抓起来!”   “是!”   柳大人却还处在懵懂的状态,直至与他坐在一起的同僚忽然间一撩官服换上胄甲,瞬间变成了固守皇宫的御林军,他才恍然明白过来。   诸多御林军伪装在朝臣之间,随着太后的一声令下,如潮水一般,瞬间席卷了所有的暗流。   混乱之下,大多臣子被簇拥着往安全的地方转移,只有庄青捂着脑袋左躲右闪,生怕乱箭射伤了自己。   他孤身前来,并未带亲卫。但即便此时他狼狈万分,心中也是欢喜的。   他赌对了!秦庭在此时与凤九渊站在一处,整个秦家恐怕都要遭殃。庄家被秦家压制了这么久,是时候翻身做主人了!   “铮——”   忽地,一根箭飞射而来,嗡的一声扎入了庄青头顶的柱子上,打断了他的臆想。   庄青大叫一声,砰的一声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箭的主人才堪堪收回手。   被玄金卫保护着与凤九渊一同撤离时,秦庭还有闲心射出这一箭。   然而他的箭术实在是不敢恭维,三尺开外的距离,连影子都射不中。秦庭轻轻“啧”了一声,将弓往凤九渊身前一递:“你箭术好,帮我杀了他?”   凤九渊:“?”   “早看他不顺眼了,此刻正是良机。”秦庭盈盈笑着,眼中却是浓重的杀意,“留下他,是后患啊~”   凤九渊转身就走。   秦庭不甘心,一边眯着眼再次架起箭,一边嘴上不停:“你帮太后做戏,让她揪出朝中上下对她依旧有反心的人,就不怕她届时毁约,摆凤家一道?”   凤九渊:“她也得有那个机会。”   “嗯?”秦庭隐约听出了点什么,拉弓的手微微一顿,“殿下他打算……”   利箭在他手中,再一次如雷霆般射出,也将他后半句话的话音掩盖。   这一回,不知是他走了运,还是庄青松懈下来,不再如狗一般趴在地上。他刚直起身,一根利箭便破风而来,携着罡风瞬间贯穿他的面门。   庄青瞪大了眼,门板似的倒在了杂乱的脚步之中。   “中了!”   秦庭收回手,回身一看,发现凤九渊在看另一处。   那是举办祭礼的高台。三根香燃了大半,皇室先祖的排位仍在其中,摇摇欲坠地看着祭台之下混乱的人群。   而原本主持祭礼的人,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第118章 青山依旧在(五)   紫鸾殿。   闹剧匆匆结束,皇帝中途身体不适,随德全一起回到了上阳宫。太后则召集众臣商议今日祭礼之事。   叶文栩因年迈而告病在家,因此躲过今日一劫,顶替他上朝的,便是那位看起来糊里糊涂的柳大人。   柳大人虽有亲卫护着,但混乱之中还是被人撞掉了帽子,狼狈万分。那些有反意的人伪装在朝臣里,被太后下令抓的抓,杀的杀,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众人面对太后时,更是多了几分心惊。   朝野之上,也只有这位柳大人率先开口了。   太后见他缓步出列,知晓他是为了向众人讨要个原因,于是略一抬手:“今日之事,我事先心中有数。”   柳大人一愣:“什么……?”   “想必诸位爱卿近日听过许多荒唐的言论。”太后一眼扫视下来,不怒而威,“不外乎哀家残害忠良、祸乱朝纲。其实在数月之前,这些说法便隐隐传到了哀家的耳中。”   “但有些事,若非亲眼所见,诸位也不会亲信。正好,哀家借今日祭礼之事,给诸位看看真相。”   在太后的叙述里,今日之事,不过是她早已做好的局。   流言四起前,太后深知,口头上的辩解与权势上的镇压并非是长久之计,要想让流言彻底消失,就要让伤口赤裸裸地坦露在众人的眼前。   伤口只会越捂越烂,只有摊开来,给旁人看清楚,即便是扯得鲜血淋漓,也有痊愈的机会。   他们好奇萧家是怎么死的,好奇先皇是怎么死的,好奇让谢青山犹如活死人的究竟是病还是毒,好奇太后的权柄究竟是怎么来的……   那太后就一一给他们答案。   自流言开始,太后便想着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一面借流言,引出暗中有反心之人——一旦太后陷入劣势,他们必定按捺不住反心;一面还可以整顿朝纲,让这些人再也不能拿这件事要挟太后,否则,就是故意纠缠不清,心有不轨。   果不其然,真假谢青彦一出,流言便不攻自破。只是此计到底有风险,倘若无法掌控全局,将会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还有人想到,若御林军仍然留在宫中,那么,王骐将军率领的护城军队,又是从哪调动来的?   细想下去,太后的心思当真可怕。   而事实证明,太后依旧稳稳地站在了这个象征天子权柄的九天之上。   “哀家接受诸位对哀家的猜忌,这恰恰是诸位对大周负责的表现,但是……”太后微微一顿,“此番过后,若有人再提及此事,格杀勿论。”   柳大人略一俯首:“是。”   但他还是想了想,问出声:“那那位雍王殿下……”   “雍王?”太后侧眼看她,眼中有种冰冷的意味,“那是假的,也是哀家设立的诱饵。”   柳大人被着双眼一看,霎时间低下了头,再不敢言语。   但仍有人心中对此有疑问。   若出现在御林军手中的雍王是假的,那凤九渊带来的雍王,又是假是真?   若凤九渊手中的雍王殿下为真,那么,那些流言……岂不是也有是真相的可能性?   然而,时机已失。   现在若再提出质疑,换来的不会再是太后的解释,而是九天之上降下的雷霆。   与所料想的一样,混入宫中的,是一些没什么姓名的喽啰。而那些在祭祀上妄图趁乱拉下太后的,都分散在朝野中的各个官位上。   一夕之间,朝野上下经历了一番大清洗。   比较麻烦的则是京城之外的叛军,王骐只调动了半数西南的兵力回京,而城外的叛军在数量上竟然丝毫不逊于他手下的军队。但天时地利之下,王骐依旧险胜。   消息传进皇宫时,赵闲正在给太后沏茶。   赵闲最初便是奉茶太监,手艺自然不必多说,太后撑着头看奏折,许久之后,忽然喊了一声:“赵闲。”   赵闲吓得一激灵,险些拿不住茶杯:“娘娘请吩咐。”   “太子呢?”   赵闲:“太子殿下应当在上阳宫陪陛下,陛下身体不适,太子殿下现在恐怕离不开。娘娘若是急着召见,奴婢可以去跑一趟。”   “不用了,他在那我就放心了。”   赵闲起先没听清:“什么?”   然而太后忽然又话音一转:“王骐还没回么?”   “王骐将军刚传讯回宫,想必半日后就到了。”   “嗯。”太后搁下手中的折子,翘首往外看了一眼,看见紫鸾殿外夏色依旧,想必是宫侍为了让贵人们舒心,特意剪花修枝,推迟了秋色。   她缓缓坐起身,琥珀眸微微转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作罢。   王骐回京并没有花费半日之久,就在赵闲给太后沏完茶的功夫,殿外的太监便拉长了嗓音,高声宣唱:“王将军到——”   太后从假寐中苏醒,睡眼惺忪地看了赵闲一眼:“叔父回来了?”   赵闲轻声道:“娘娘若今日累了,奴婢便回了王将军去。”   “不必。”太后从长椅中起身,“让他进来罢。”   王骐一身胄甲,身上的血还未来得及清洗,就这么大踏步地走进了紫鸾殿中。   都是王氏后人,想必因为那么点亲缘的关联,在某些时候,竟奇异地心灵相通起来。   太后看王骐身上的胄甲,看他袖口的鲜血,看他的神情。   最后,她略一抬眼,改了口:“王将军。”   *   上阳宫。   这是皇帝的寝殿,亦是谢青山待了半辈子的地方。   在祭祀仪式上尚且能自如行动的谢青山,不知怎么,回来就病得只能躺下了。   不苦着急忙慌地赶来,把了把脉,在谢端焦急的视线里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谢端一把抓住不苦的袈裟,“摇什么头,说话!”   “端儿。”谢青山撑着身体,怏怏呵斥,“不得无礼。”   谢端忽然整个人一松。   他颓然地退后几步,心中好似有预感,一把推开不苦往殿外走去:“我去找皇祖母,皇祖母一定有办法!”   此话一出,不苦与谢青山瞬间对视了一眼。   年轻的帝王微微叹了口气,抬手一挥,谢端便只觉眼前一花,他连不苦出手的姿势都没看清,整个人便猛得被掼到了墙边。   他到底是太子,抬眼间戾气一涨:“放肆!”   谢青山:“何时知道的?”   谢端:“……”   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眼谢青山,见自小在他眼里满是威严的父亲,如今枯老地像冬日里的死树。不苦单手合十,寻寻常常的和尚模样,却不离不弃地守在谢青山的一侧。   他的视线落到不苦身上,眼中的茫然终于褪去:“……一年前。”   “这么早啊。”谢青山笑了下,“你一年前就与王骐牵扯上了?”   谢端:“……父皇怎么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谢青山说,“你皇祖母知道的,不知道的,我全都知道。”   在这时,他好似终于有了点掌控自己人生的感觉,连气色都红润了几分。   偌大的上阳宫里,见不着几个宫侍的影子,即便四方都有绸缎似的光从窗棂倾洒进来,然而当谢青山俯仰四顾时,依旧觉得整个大殿如同一副看不见的牢笼。   蓦地,谢青山轻轻呛咳着,吐出一口血来。   谢端大骇:“父皇!”   他从未见过谢青山吐血,即便病痛缠身,他也一直很隐忍。身为皇帝,亦需维持自己的威慑与尊严。   被惊恐包裹,谢端来不及思考。一时之间,他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硬生生将不苦钳在肩膀上的手掰开,不管不顾往外冲。   他要去找皇祖母,他要去找王锦瑟!   用毒药控制父皇这么多年,王锦瑟一定有办法救父皇!   谢端冷着脸,不顾不苦阻拦,手已按在了门框之上。   这时,谢青山又开口了:“你出不去的。”   谢端怔住:“什么……?”   然而谢青山实在是太虚弱了,连不苦这种常年悲喜不辨的佛者,也露出一丝不忍来。   他“阿弥陀佛”了一声,而后替谢青山答道:“殿下可看看门外。”   天子的寝宫之外,原本应当是整个皇宫里最森严之地,如今,竟被御林军围得严严实实,谢端只将门推开了一丝缝隙,便有人冷眼扫过,语气生硬:“殿下请回。”   不说原因,不行敬礼。   他们被软禁了。   不,或许更糟。   谢端想到了什么,他几乎凄切地望向谢青山,却换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无碍。”谢青山轻声道,“相信你的皇弟。”   *   “如何?这笔交易对你来说应当很划算。”   太后递给王骐一封圣旨。   圣旨上只有寥寥几句,大意是,元初三十六年,西南镇军统领王骐将军大战有功,按大周朝律例,掇升为一品护国大将军。   内容的最后盖着一个硕大的龙玺印章,彰示着这张圣旨的权威。   “我知道你对我二人的利益牵扯不是很有信心,所以才试图与谢端合谋,将我从龙椅上拉下来。”太后说,“但你是否忘了,你也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若真的助谢端坐上了皇位,一年两年或许可以,时间一长,你,与你的西南镇军,在这京城是否还有一席之地?”   王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那也比被你捏着把柄强。”   当年萧氏灭门,是王骐与王锦瑟联手造成。   为了掇取谢氏皇族的权势,他们狠毒且无情,手起刀落既快又狠。在王骐接手西南镇军之前,整个西南都是萧家的人,即便萧氏灭门,萧慎独已魂归高天,他们对萧氏的信服依旧深刻在血骨之中。   王骐花了将近五年的时间,才慢慢掌控整个西南镇军。   如若让那些老兵们知晓,自己的顶头上司便是害死萧氏一族的人,后果是什么?   这就是他落在王锦瑟手里的把柄。   这么多年,他早受够了!就算将谢端扶上皇位的后果未知,也比脑袋上悬着一柄剑要来得强!   王骐挥开圣旨,冷笑道:“不必多说,你既然已发现,我便……”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只打算利诱罢。”太后忽然开口。   王骐一愣:“……什么?”   “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确仰仗你,仰仗你手中的兵权,但是叔父……”太后拨开开垂于前胸的碎发,站起身来,笑得一室生春,“我也不是非你不可呀。”   “……你什么意思。”   “你不如差个人去上阳宫看看?”太后说,“不过即使你现在去,恐怕也来不及了。”   王骐陡然反应过来:“你——你要——”   “弑君。”太后冷冷接话,“怎么,我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杀了谢青山,杀了谢端,再嫁祸到你身上。叔父,你穿着甲胄入宫,手上还拿着兵器,真是……其心可诛!”   王骐看着王锦瑟,看着他名义上的侄女。   曾经会跪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求叔父救她一命的侄女,如今冷静得像个疯子。他原本想问,如果杀了那对父子,如今在京中,可没有人做她手中的傀儡了。   可王骐转念一想,为何手中需要傀儡呢?   为何……这九天至尊的位置,不能王锦瑟她自己来坐呢?   反正,她已经坐了这么多年了。   王骐颤声道:“可还有谢玹……”   说到谢玹,王锦瑟冷凝的神色,忽而像撞进了火种之中,奇异地温柔下来。   “星澜啊……”王锦瑟笑道,“他应当……”   “砰——”   紫鸾殿合上的大门忽然间被人踹开。   逆光之中,谢玹站在门口,像一道被日光投下的剪影。   剪影缓缓成型,碧色的眼波明丽而温和,但几乎无人不能从他这双眼中感受到力量。   他已换回男装。   “皇祖母。”迎着二人的视线,谢玹迈进殿内,“好久不见。” 第119章 成皇   曾在永州至京城的路上试图拦下谢玹回京的,一共有三拨人。   第一拨是萧氏旧部里的那位薛先生。围杀谢玹的理由不必多说,谢氏一族的人,在他们眼里都该死。   第二拨是太后的人。谢玹在永州做的那套戏,虽然可以在明面上迷惑一些人的视线,但终究避不过太后的眼。   第三拨,则是谢端,不……或许可以说,是谢端与王骐联手阻止在谢玹回京。   谢玹最初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在这个时候都要阻止他回京。   直到现在,他才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其中的含义。   江山要易主了。   太后素来冷静自持,即便见到谢玹站在自己的面前,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恐慌的表情。看向他时,反而有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星澜。”太后轻轻笑道,“你竟真的回了京。”   谢玹:“还得多谢皇祖母照拂。”   空旷的紫鸾殿中,分明只有他们三人,然而一时之间, 不知何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的,这些脚步齐整地围绕着殿外,若再细听下去,还能听见刀剑出鞘,于风中呼啸的声音。   太后的视线落在虚空之处:“那些……是何处的兵力?”   谢玹道:“般若寺。”   太后一怔,继而又恍然:“原来是般若寺。”   太祖年间,京城除了护城军与御林军两种军种之外,还有第三种军队,也称作幽灵军队。从不出现,从不动兵,甚至官阶军衔一个没有。   据闻谢氏先祖信仰神佛到了痴迷的程度,于是彼时的皇帝花了重金在北郊之外建造了一个寺庙,名曰般若寺。明面上是以皇家的名义在城外供奉香火,实则是皇帝手中另一个权柄。   般若寺位置特殊,再加上其中主持的分选并不受外力影响,太后曾屡次试图插手般若寺,但都被不硬不软地挡了回来。   有先祖圣谕,就算是太后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将他们一锅端了。   她一直以为,般若寺里都是凤九渊的人,而凤九渊也向她承认了这一点,没想到……   是假的。   般若寺自始至终都是皇帝的。   太后忽然间有些感慨。   百密之中终有一疏,她被推上这个位置这么多年,算来算去,终是算不过人心。   谢青山犹如断了双翼的困鸟,在这宫里当了三十多年虚假的天子,太后本以为他根本毫无还手的力气。   看来他们谢氏,这一手扮猪吃老虎玩得还真是炉火纯青。   但那又如何呢?谢青山自己是困兽,就算唤来林中所有的幼雀,都无法将他救走。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向外求助。而这个被求助的人,也并不是胜券在握。   太后看了王骐一眼:“星澜,你今天赢不了我的。”   谢玹:“此话怎讲?”   此话还需要讲吗?   王骐并非愚钝的人,他选择与谢端合作,并非是真的打算自此成为谢氏的狗,而是因为,谢端既无脑子又无手段,即便心底生出了丝反抗太后的念头,约莫也是被逼出来的。   若是谢端被他扶上皇位,留给王骐的余地还有许多。   但若是换成谢玹,那便截然不同了。   王骐绝不会允许一个杀伐决断的人坐上那个位置!   紫鸾殿中,三人鼎立而站,三方看似皆形同水火,但若目的不同,阵营随时也会进行更改。   所以太后不打算讲了。   她从头上拔出一根发簪,抬手一挥。   金银发簪与紫鸾殿中黄金铺就的对面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这声碰撞犹如战场上的鸣鼓吹瑟之声,嗡的一声震荡开来。   随即,殿外的风向又变了。   无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刀戟相交,叮当作响,杀声亦震天。   太后:“星澜,你急急忙忙跑来,是不是忘了御林军还在我手里?”   谢玹脸色微变:“御林军?!”   王骐也反应过来:“御林军……不是在上阳宫?!不……杀他们父子二人根本用不上御林军,你早就……”   太后笑了下。从王骐出现开始,她一直都稳稳立在高台之上,俯瞰着所有的人,如今,像是终于舍得纡尊降贵,拖着长长的锦缎拖尾,走下象征世间万物的九层之阶。   她走到谢玹的面前。   这么久不见,谢玹身形拔高,身姿更是出落得长身玉立,不再是纤细的少年的模样。但他的双肩依旧单薄,那双碧眼盯着人看的时候,依旧给人有种青涩之感。   太后最喜欢看这张脸。   她轻轻抬手,抚上谢玹的侧脸,余光瞥见王骐收手持剑,一幅将拔刀相向的样子,头也不回地开了口:“叔父,你会站在我这边的,对吧?”   王骐,即便你带着部分西南镇军,也不能保证般若寺的神秘军队不会趁势与御林军一起向你反扑吧?   皇室争端,先灭了外人再内斗,这点,你不会不明白吧?   只要你明事理,识时务,我可以保证。   王骐在心里重复了太后的话外之音。   肩甲之侧,持剑的手颓然一滑,隐入胄甲之中。   太后很满意。   这世上之事,即便偶有意外,一切不还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么?   趁此机会,将般若寺归为叛党一网打尽,至此,所有的祸端,便都会消失殆尽了。   她有点怜爱地看着谢玹。   在民间,这个年纪还是深受爹娘宠爱的时候,可惜他生在皇族。   “身上的毒还好么?”太后缓缓抬起谢玹的下巴,看向他的眼睛,“这双眼,和妙音实在是太像了,你若答应做我手中的傀儡,我也不是不能帮你解了毒。”   谢玹自始至终都由她摆弄,好似已经明白过来,自己带着般若寺的人贸然进宫是入了圈套,连挣扎都免了。   直到他听见“妙音”二字。   那是他素未谋面的母亲。   “皇祖母。”谢玹开口道,“你与我母妃关系好么?”   “自然是好的。”   兴许是木已成舟,又谈起故人,太后悠悠一叹,眼中露出一丝温情来,“那时我们成天形影不离,偶尔趁宫侍与先皇不注意,还会偷偷下塘去摘莲藕。藕花珠缀,犹似汗凝妆……”   久居高处,受万人仰视,在享受权势的同时,未免也太孤寂,这是她亲口承认的。为了某些东西而灭了人欲,当她举起屠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称不上是个人了。   少女时与友人相伴,乘舟逸兴,竟成了最后值得回味的时光。   谢玹低下头,喃喃道:“那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他喟叹着,不知是在说如今的场面,还是在说他们祖孙三代,亦或者,在感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在太后沉默时,谢玹忽然又开了口:“我知道。”   太后微微抬眼:“你知道?”   谢玹颔首,重复道:“我知道。”   “皇祖母……其实也是被逼无奈。”   “皇祖母年幼入宫,半生无所出,但那时皇祖父与您恩爱有加,并不在意您是否能孕育皇子,数十年过去皆是如此。”   “直至后来,皇祖父身患重疾,太医也无力回天。人在面临死亡之时,总是有千般万般的不舍,无论是对这世间的情谊,还是对站在万人之上时享受的无上权力。所以,皇祖父在弥留之际,做了一个决定。”   太后的眼神瞬间冷凝,捏住谢玹下颚的手往下一滑,猛得扼住了他的脖子。   古往今来,要说谁最怕死,当属皇帝。   因为在酒池肉林之中浸泡了一辈子,享受千万人的跪拜,呼风唤雨。天赋皇权,谁能斗得过天?   他踩在千万人的脊背之上,冷眼观世间苦难,而自己不必亲历。   只有在死亡面前,才有众生平等。   当有一天,阎王告诉你,要从你手里夺走这一切,谁会甘愿?   不顾太后眼中的杀意,谢玹继续磕磕绊绊地说道:“他要让你陪葬皇陵。所有妃嫔皆可遣散,或流放民间,或削发出家,唯有你,也只有你,要求与皇祖父一起,合葬于皇陵。”   太后:“谁告诉你的?”   谢玹笑了下:“这些往事在皇祖母肚子里烂了这么多年,想必都腐烂发臭了,如今被人知晓,皇祖母难道不该松一口气吗?”   “是不是凤九渊?”太后的脸上,终于呈现出一种比冷意更为骇人的神情来。兴许是扭曲的畏惧,又或者,是被揭开伤口后的羞耻,“还是谢青山?!”   谢玹并不回答,继续说着:“为了活着,皇祖母伙同王将军,陷害萧氏一党,令王将军取而代之。兵权在握后便亲手杀了皇祖父,为杜绝后患,又一一将剩余的皇子屠戮殆尽,唯剩我父皇一人。”   “权势在手,的确容易成瘾。这样一步一步的,皇祖母便走到了今天……”谢玹几乎呼吸不畅起来,但他还是冷静着,并乐于看太后冷静的假面被撕破,“皇祖母,其实我还有一事不懂……”   “皇祖母若早就有亲自坐上皇位的意图,为何不斩草除根,直接杀了我父皇、杀了我们呢?”   为何不在先皇刚逝世之时,便借当时还算壮大的西南镇军,一举坐上皇位呢?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性别与身份根本不是问题。   是啊,太后偶尔也会自问,为何不再心狠一些,杀了所有人。   但每到午夜梦回,她在虚影里见到那些死于她手上的人之时,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那时的她究竟是畏惧多一点,还是后悔多一点。   握在谢玹脖子上的手,终于缓缓滑落。   然而,也就是刹那间。   就连有功夫的王骐都没反过来。紫鸾殿第一抹日光从窗棂照进来,合着殿外杂乱的脚步声,一道银光一闪而起!   下一瞬,那银光便没入太后的胸口!   愕然之色还未爬上太后的脸,谢玹便再出一刀!   王骐连阻止都来不及,只得隔空大喊:“住手!你就算现在杀了她,也阻止不了眼前的局面了!”   御林军在外厮杀,王骐手中的兵力还未加入战局。即便如此,御林军依旧占据优势。所谓的幽灵军队,也仅仅只是用在危及关头,与训练有素的御林军相比,般若寺的兵力不过只是蝼蚁。   就算太后死了,局势也无法更改。   然而,谢玹充耳不闻。   他抽出匕首,俯身又将刀刃抵在太后脖颈间,轻轻一笑:“皇祖母,你现在又快死了,害怕吗?”   太后哑然失声。   身上的疼痛远不及心理上的骇然,谁也没料到,一直乖觉的谢玹会做出这种举动。   明明是杀人,即便是仇人,谢玹却好似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手起刀落已是两刀。   “皇祖母被逼到这个位置,最初,其实也是因为怕死吧。”谢玹将刀刃往前一递,又逼近了脖颈几分,“因为害怕死在漆黑的陵墓之中,所以才孤注一掷地走到了今天,那时皇祖母多大?十六?二十?只是不知道十几年过去了,现在的皇祖母,还怕不怕死呢?”   谢玹的样貌其实与谢青山一点也不像,若真的要论相似,谢玹则更像他的母亲。妙音是外族的长公主,天生力气大,既英勇又好战,好像任何事都不会令她感受到畏惧。   谢玹也一样。   他抬眼看了看王骐,见他正试图挪动步伐往这边靠近,轻飘飘道:“站住。”   王骐脚步一顿。   谢玹说:“你大可以试试,是你快,还是我的刀快。”   王骐:“我说了,你现在杀了她……”   “无碍。”谢玹轻声打断他。   因方才的动作,谢玹的脸上也溅到了一丝鲜血,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张圣旨,丢到王骐脚边:“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我杀了皇祖母,再自杀。而你,王将军,大概率会被御林军以带兵入殿、谋杀皇子与太后的在罪名当场拿下。二,从皇祖母那儿拿到龙玺,给圣旨盖章,然后走出去,宣立新君。”   那不是什么逼迫太后退位,归还皇权的圣旨,而是一封改立新君的圣旨。   新君二字后,明晃晃地写着谢玹二字。   太后急促地喘了口气,一把抓住了谢玹的衣领:“你……”   “皇祖母别急。”谢玹笑了笑,“所谓金口玉言,等旨意一宣,我便将太医院里的人全叫来给你治伤。但若是再拖下去,我便只能与皇祖母一起去见见阎王长什么样了。”   太后:“……疯,疯子……”   “皇祖母曾夸过我,众多皇子之中,我与您是最像的……”谢玹说,“皇祖母,您觉得呢?”   王骐还想挣扎。他并不想立马迎来一个新君,且还是谢玹这种不好对付的新君。   “星澜,你看,能不能先改立太子……”   “不。”谢玹冷冷回绝,“我就要当皇帝。”   *   宫里的风声一下便变了。   先是太后莫名其妙地宣了旨,直接越过太子谢端,改立谢玹为新君。而且这圣旨还是镇南大将军王骐念的。众人惶然之时,口头上虽然领旨,但心中也是疑窦万分。   再是在京都周围作乱的叛军,莫名其妙地闹起来,又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了。   人人议论纷纷,但不是人人都敢真的议论到点子上。   而最大的事,还是皇帝谢青山。   谢青山快死了。   这是所有宫侍包括朝臣们心知肚明的事。   按照规矩,所有大臣必须到场,就连病得走不动道的叶文栩,也拖着一身病身,翘首站在上阳宫正殿的殿外。   有隔壁宫的宫侍路过上阳宫时,曾见到上阳宫附近三里开外都由重兵把守,每个护卫都穿着重甲,俨然是从边关回来的。   为了小命,他们不敢多问,只敢离得远远的,所有他们自然不知道,这天下早已换了副新天地。   上阳宫里有哭声。   旁人不敢去听,只有几个面色肃静,身着胄甲的将士守在外面。   谢玹走进去时,身上还带着血。那些将士纷纷弯腰行礼,将人迎了进去。   谢青山靠在床榻上,脸色已白得透明,好似即将就能化羽归去似的。   谢端跪在榻前,哭得撕心裂肺,边哭便喊着:“我错了父皇,我不该……我不该和王骐将军合谋,害得皇祖母事先给你又下了毒……皇帝我不当了,太子我也不当了,父皇……”   这个孩子,到头来还在叫着皇祖母,到底是个心善的人,和他一样,不适合当皇帝。   谢青山心想。   而后他目光一转,看见了谢玹。   他现在能随意动作的,也只有那束目光了。   谢玹走过来,与谢玹一起跪下,手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擦,便兀自该在了谢青山的手背上。   两人相对无言,看着看着,谢青山的嘴角终于弯起了一个弧度。   “父皇。”谢玹轻声喊道。   谢青山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他眨了眨眼,似是鼓励,也是在宽慰。   紧接着,他不知突然哪里来的力气,艰难地勾起了谢玹的手指,开口道:“星……”   谢玹反握住他的手:“您说。”   谢青山:“我要去……”   那声音太小了,几乎等同于气声,谢玹低下头,将耳朵凑上前去,才听到了最后两个字。   于是他重新直起身来,合着身旁谢端的哭声,冷静地一点头:“知道了父皇,我送你去江南。”   *   在前世一无所有的时候,谢玹喜欢念佛,也喜爱抄佛经。   兴许是与先祖的爱好不谋而合,行事之间受了点照拂。   佛常慰以世人,历经苦难方可圆满。以前他爱将佛像挂在胸口,拿手攥紧,撑着一口气聊以慰藉。   但现在,他要做自己的佛了。   跪在殿外的人,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叩拜的声音流水似的哗啦啦从殿内流到了宫外,枝头的新芽几乎都被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吓得缩回苞中,又颇为好奇地探出头。   那些声音像是一块巨石,沉重而缓慢压在了谢玹肩上。   谢玹的脊背先是缓慢地弯了,而后触底反弹,在谢青山彻底阖眼前,再次挺直得如同一把剑,仿佛能抗下风雨中的一切。   文宣门外,青竹推着轮椅缓缓前行,而原本应当坐在轮椅上的人,却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往前走。   青竹看得心慌,但也不会去扶。这么久了,他早就知道萧陵的性子。   于是他换了个问法:“薛先生那边怎么交代?”   萧陵脚步一顿。   宫内的红墙青瓦彰显着先人的审美,不得不说,颜色的确好看。青竹抬眼时,正好看见墙角的一束桂花枝伸出,正挂在萧陵头顶。那花枝生出一簇小花苞,含之未放。   萧陵仿佛察觉到了青竹的视线,顺势抬眼看去。   恰好有风经过。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清雅的桂,在朱墙之下,也被映照得仿佛被火点燃。   萧陵:“就跟他说,桂花开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番外还会交代一下后面的事~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