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题名:时差十四年   作者:林子周   简介:2019年,林知鹊27岁。单身,貌美,却也只能沦为一个不快乐的社畜。   背负着“私生女”的屈辱标签,她如一只不会掉泪的鸟,千百次撞击南墙,带刺的羽翼包裹起名作“尊严”的心脏。   爷爷一朝病故,林知鹊受托来到父亲的家乡锦城,准备卖掉这里的老宅子。   她已多年没有来过,这里的一切都陌生、陈旧,被日新月异的城市折叠起来。   推开门,所有时光落下的灰尘悉数褪去,她竟在这里遇见自己逝世多年的姑姑杜思人。   这里是2005年,杜思人21岁。年轻,快乐,唯一的烦恼是毕业后该何去何从。   mp3与音乐手机刚刚开始流行,华语乐坛星光璀璨,百度一下即可免费下载所有歌曲,当然,是盗版。   跃动的鲜活青春交织谱写新世纪第五年的乐章,朋友们的人生命题剪不断理还乱。   天降的这位漂亮姐姐,是从墙上的海报里跑出来的吗?   火爆全国的选秀节目《2005热爱女声》即将开赛,来自未来的林知鹊深知,杜思人一旦参赛,便是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之路……   内容标签: 年下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思人,林知鹊 ┃ 配角:陈葭,李淼淼,路小花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穿越回2005围观我姑参加超女   立意:重要的并非选择是什么,而是拥有做出选择的勇气 第1章 1-1   出租车右转,开进了一条狭窄的街道,老旧的气息漫过半阖的车窗,吵闹的人声淹进来,街边摊贩的叫卖声中混杂着讨价还价、磕碰口角,以及老大爷下象棋时慢条斯理的说理,道窄,车多,行人熙攘乱行,行驶的速度慢下来,这些声音自然就涌进车窗里。   林知鹊坐在后排,握着手机,无意识地反复滑动手机屏幕,解锁,熄灭,又解锁。   窗外是老旧的居民区,楼房低矮,摊贩遍地,甚至摆到了车行道上来。   她上一次来,至少是8年前,此番再来,锦城日新月异,出租车一路开过来,从现代化的大都市忽然转弯进了这么一条被烟火气熏旧了的街道,这里就像城市里被折叠起来的褶皱,悠然自得地存在着。   时下是3月中旬,昼短,5点不到的光景已近黄昏。林知鹊的电话响了,是约定好的房屋中介:“林小姐,不好意思哦,我这边带客户看房,可能晚到一小会儿。”   出租车低低地鸣了半声喇叭,顽皮的小男孩甩着书包从车窗边飞跑而过。   紧接着又是一个来电。   她玩味地看一眼屏幕上闪动的名字:杜之安。   电话那头单刀直入,“喂,知鹊。我是之安。你回锦城了?”   “我在锦城,不过不是‘回’,锦城又不是我的家。”林知鹊扬起下巴,她在充满戒备时,总会无意识地扬起下巴。   “…随便你。爸爸让你去的?”   她轻快地嗯一声,“是,他说房子卖了,钱分我一半。”   “…你们可真是亲父女。爷爷去世有一个月吗?这么急着卖房子?”   “总比不过你们亲吧?怎么?嫡长女也这么稀罕这半套老房子吗?”   “放你……”对面一句脏话半途噎住,“林知鹊,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什么嫡的庶的,你要膈应我,也不要这么侮辱你妈妈。”   出租车开到街口,停了下来,司机师傅小心翼翼地透过后视镜看后座乘客难看的脸色。   林知鹊心想,杜之安,天天扮演识大体的大家闺秀,你累不累。但她没说出口,只一脸愠色地举着手机。   杜之安在那头好似轻轻地叹了口气:“那,房子卖了,那些旧东西呢?爷爷奶奶,还有姑姑的遗物……”   “扔了。”林知鹊干脆地打断道。   “扔了?至少也留下一两件……”杜之安的语气急促起来。   “嗯,等买主确认了,中介会叫人上门来扔的。交房之前你也可以回来取啊,你会回来吗?你如果不回来,就别对我指指点点的,人死不能复生,死物留一百年也变不成活的,你不如多关心关心活着的人。而且严格来说,那是你的爷爷奶奶姑姑,我和他们不熟。”   “…我最近走不开,工作室很忙,我的房子在装修,还要准备婚礼……”   “那就提前恭喜你。你新居入户,我房款入账,咱们老杜家好事成双了。”   司机师傅等了半天,终于按奈不住地开口打断林知鹊的电话:“美女,这边转弯单向,你自己走过去吧,就几步路到小区门口了。”   “行。”她看一眼车外,干脆地答应,“挂了,婚礼上见。当然,如果你邀请我的话。”她付钱,然后下车。   街道的路面凹凸不平,时有污水,行人杂乱,林知鹊快速地绕行而过推着婴儿车的老人与玩闹成一团的小学生,她走路的时候习惯把腰杆挺得笔直,走得快,目不斜视,时刻都像是她在早高峰时穿过写字楼人流拥挤的大堂。   转弯是梅溪南路。她到访的这个小区也很旧了,门卫老大爷抬头看她一眼,张了张嘴,好像认识她,话没说出口,又把嘴闭上。   小区里的树高大茂盛,已种植了多年,将大半个小区都遮挡在树荫里。临近傍晚,小区里没什么人,大概这种旧小区多住的是老人家,到处都安安静静,只有一楼的某一户开着窗,传出来抽油烟机与戏曲的声响。   3单元,502。林知鹊凭着多年前模糊的记忆,一边辨认楼房上斑驳的号码,走到3单元楼下。   上个月,爷爷过世,她此番来锦城,是准备卖了这里的老房子。   她爸爸杜慎年少离家,在华东市念书、创业,她在华东出生长大,锦城的乡话,她一句不会,这里的一砖一瓦,也无甚感情。13岁以前,她不认识自己的爷爷奶奶,不认识任何父亲这边的亲人,她姓林,不姓杜,13岁以前,她管自己的爸爸叫“杜叔叔”。   13岁后,爷爷奶奶来华东时,顺道看望过她几次,但自她19岁那一年后,就再没有过了。   也是那一年,她距今最后一次来锦城。   是来参加姑姑的葬礼。   姑姑死后,奶奶卧病不起,送到华东医治,无果,不久就病逝。爷爷独自一人守着老房子,冷冷清清地捱了8年。   楼房没有电梯,她拾级而上,楼里住的多是老人,有几户的电视声响都大得透过门传出来。到达5楼,右侧是02户,对门的501还张挂着出入平安的对联,502的门上则空空荡荡。她从挎包里找出房子的钥匙,看一眼手表,下午5点整。锁被养护得很好,她不费力便打开了房门,进屋,又把门随手带上。   房子很整洁,一打眼就知道是个不错的人家,布置舒适温馨,沙发上铺有编织的毯子、阳台上养着花,老式的电视维护如新,旁边摆着DVD机和家庭音响,茶几上的玻璃盆里有几个苹果,旁边还有几袋薯片。   难以想象爷爷还爱吃这种东西。   房子在顶楼,是复式的结构,玄关的矮柜后就是窄窄的木质楼梯。   玄关的地板上突兀地躺了一对白色的帆布鞋,鞋柜半开着,大概是有人不小心把它们从鞋柜里撞落了。   房子的隔音也不太好,传来哪户邻居家里隐隐的水声,还有不着调的引吭高歌:“秋刀鱼,的滋味,猫和你——”   林知鹊掏出手机,想给迟到的中介打个电话,屏幕左上角赫然写着“无连接”。   她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实在一般。   电视柜上摆放着两张照片,她一眼就看到了年轻的杜慎,还有杜之安母女,一家三口站在江边,背后是耸立的高塔,小时候的杜之安穿得像个公主,一手挽着爸爸,一手挽着妈妈,幸福得张牙舞爪。   另一张,裱在另外一个框里,是年轻一些的爷爷奶奶,还有一个笑出了两颗兔牙的年轻女孩。   往里走几步,餐桌边的矮柜上也摆放了几张这个女孩的照片,年幼一些的,脸颊上抹着夸张的腮红,站在“文艺汇演”的锦旗下;再长大一些,抱着篮球;还有更大一些,高举着录取通知书,笑出了后槽牙……每一张都是笑着的,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她看起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像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快乐傻子,在爱与呵护中长大。   这是林知鹊头一次仔细地看这些照片。光是透过这些照片,透过这一个人的笑眼,她便能想象到这座屋子里曾经是多么温暖快乐,像一个闹哄哄热腾腾的避风港。主人家年近四十才添了女儿,长子离家后,女儿便是他们生活中唯一围绕着打转的明珠。她都能想象,年轻的女孩甩着书包推开家门,把帆布鞋踢得东一只西一只,一屁股赖在沙发上,冲着厨房大声喊:“我回来了!晚饭吃什么?”   明珠熄灭,这个家便跟着陨落。   这个女孩正是她年轻的姑姑、她爸爸的妹妹、爷爷奶奶痛失的女儿,她看着她的笑容,在心里默念出了她的名字。   杜思人。   她去世那年,才27岁,正好与现在的林知鹊一般大。   再怎样看这些照片,也想象不到女孩最终的结局。   照片上没有落灰,想来一定常常擦拭,女孩的笑容闪闪发亮,林知鹊凝望她许久,总觉得她长得就像是会长命百岁的样子。   她还记得那年在葬礼上,她站在奶奶身边,奶奶的嗓子哭哑了,只她一个人听见,奶奶说,那个圈子,会吃人的。   是吗?林知鹊看着照片上比她更年轻的杜思人,心里默念。是那个圈子把你吃掉了吗?   她的姑姑杜思人,生前是一名歌手。应该也有演过戏,她记不太清了。总之,不是特别当红的艺人。   她很少见到她,从小到大只见过寥寥几面。   她也不喜欢她,上中学的时候,甚至和同学们一起嘲笑她“唱歌像个鸭子在嘎嘎叫”。   林知鹊走到餐桌边坐下,桌子上放着几张颜色艳丽老土的传单,皱巴巴的,她看了几眼,上面硕大的标题写“热爱音乐独家冠名”、“2005热爱女声”、“想唱就唱……”。   就连这种东西爷爷还留着。   2005年,正是全民造星开始风靡的时候。那一年,《热爱女声》这个歌唱选秀节目红透了全中国,杜思人就是从这个节目中出道成为一名歌手。   与近些年逐渐产业化的流水线偶像不同,在那一年,成为明星是没有门槛的,不需要真的特别会唱,也不需要会跳舞,甚至不需要长得足够精致貌美,只需要……你敢就可以了。   都2019年了,这些传单竟然也不见褪色,林知鹊忽然觉得有点奇怪,都空了近一个月的房子了,怎么会没有落尘呢……   屋子忽然变得特别安静。   她反应过来,是邻居家的水声与歌唱声停了。   她整个人都警觉起来。   楼上忽然传来轻巧的哼哼声,玄关后的楼梯吱呀吱呀地响了起来,林知鹊一个激灵,转身飞速站起,猛地抄起手边一个花瓶,大喊一声:“谁!”   楼梯侧边露出来一对雪白细长的腿,被她这么一嗓子,那人吓得瘫软在楼梯上,露出半张脸来,是个女生,很瘦,高个子,颤颤巍巍的,似乎是想逃跑,努力几次想要起身均告失败。   “你是谁?”林知鹊大吼。   对方看起来快被吓哭了。   “你你你放过我吧!我找我妈的金镯子给你!”   “你说什么?你在别人家里干什么?”   对方叽叽歪歪地答道:“这里是我家啊…”   许是见林知鹊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她扶着楼梯的把手,终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还顺势又往下走了几个台阶。   林知鹊向前走,她又立马吓得往回缩了几步。   日落西斜,林知鹊恰好看清了她的脸。   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像是刚刚洗完澡,穿着贴身的白T恤与棉质短裤,身材干瘪修长,一头偏短的中长发湿漉漉的,长了一对圆圆的杏眼,白净乖巧,很年轻。   她把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拉下来挡在一马平川的胸口上——好像林知鹊会对她怎么样似的——然后有些结巴地开口:“你、你、姐姐…你是哪位?是不是走错门了?你现在马上走,我不报警!真的!”   她的声音也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带着锦城腔调的普通话,音调软绵绵的。   林知鹊张望四周,杜之安讨人厌的样子就摆在电视柜上,她的目光扫过另外几张照片,照片上还是那个笑得看不见眼睛的年轻女孩。   林知鹊猛地惊醒。太像了。她抬头看楼梯上的女孩。   怎么可能呢?   她死盯着对方,隔了半晌,说:   “你……笑一个给我看看?” 第2章 1-2   2005年,全民造星时代的伊始,后来,人们把这一年叫作“选秀元年”。这一年,人们在博客上写长篇废话,在论坛、贴吧上吵架,深夜的时候,捧着手机等待心上人的信息,这样说起来,直到2019年,一切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这一年,杜思人21岁,大学就快毕业,她每天什么事都不忙,只忙着和朋友们到处乱跑,烫头,将头发从黑色染成金色,又被她爸揪着脖子领到理发店,从金色染回黑色。她念当地的艺术学院,表演专业,是胡乱考进去的,每次上专业课,班上三十个人,实到八个人,点名可以点出二十六个人。   大家都没心没肺,快快乐乐。   杜思人唯一的烦恼,是马上大学毕业了,她爸说要托关系把她安排去机关单位当小文员。   不行。绝对不行。   要她每天像个淑女一样在办公桌上假装打字、早三次午三次露出文静的笑容跟科长问好,这个行为就像把一个内存里装满流行歌的最新款mp3摔在地上踩个稀巴烂,是完全丧尽天良的行为。   她跳街舞,年轻的街头文化正在这座城市的地下野蛮生长,像悠然舒适的绿地之下遍布蓬勃的杂乱的藤,新世纪的第五年,城市的新与旧持续交换着血液,互为表里,互为根叶。她准备筹办一个舞蹈班,目前一共有三位大弟子:她最要好的室友路小花,路小花的男朋友,还有她亲妈。她偶尔也去剧组跑龙套,但锦城的剧组不多,去年暑假,她和路小花一起去蹲横店,没有相熟的选角导演,一整个夏天,挣的还没花的多,路小花倒是在横店换了三个男朋友,其他一无所获。   3月,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杜爸给她下了通牒:养不活自己,就乖乖到单位去当小秘。   绝对不行。   杜思人每天一边吃喝玩乐臭美,一边头脑风暴,满心只有两个字:“来钱”,连带着对他们辅导员老张都谄媚了三分,锦城的剧组找小演员,总是让老张帮忙推荐。   前几天,老张帮她和路小花接了两个小角色。   晚上就要去剧组报道,下午4点钟一过,杜思人正准备洗个澡打扮一番,她丢在床上的爱立信手机忽然响起一阵音乐,是周杰伦的《七里香》,她今天刚刚设置的新彩铃。   来电写着“老花”。   她把一小段铃声从头听到尾,边听边跟着唱,还随着旋律胡乱跳了几个舞步,这才接路小花的电话。   路小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喂?老杜?你在拉屎啊?那么久才接?!”   杜思人笑得脸都皱起来,慢吞吞地应她:“哎呀,你说话注意点好吧,你好歹也是表演系系花,传出去,那些男的该吓跑了。”   “什么系花,老娘是校花好不好?我跟你说个正事。”路小花在电话那头扯着嗓子,周边闹哄哄的。   “什么事?”   “我今晚不去了,你帮我顶着。”   “不去了?你疯了吧?你以为这是选修课吗,你不去,我帮你喊到?”   “哎呀我真的去不了了……”   杜思人打断道:“你钱都领了花完了,你不去,你这属于诈骗!”   “你帮我问问,徐文静她们谁有空帮帮忙,回头我把钱还上,求你了!”   “还徐文静呢,你上个月刚抢徐文静男朋友你忘了吗?”杜思人打开衣柜,开始翻找晚上要穿的衣服,“为什么不去了?”   路小花在那头一张嘴,好像就要哇地一声哭出来了:“真别提了,都怪这个徐文静,徐文静怎么那么不争气啊,连自己男朋友都看不住……”   “你到底在说什么?”杜思人一头雾水。   “呜呜……”路小花发出造作的呜咽声,“先不说了,不说了,我现在忙着要去分手呢,我再打给你,你今晚上好好演,挂了。”   “等会等会!”杜思人疾呼,“你忙着去干……”   路小花挂了,杜思人的爱立信手机里边传来一阵嘟嘟嘟。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贴在衣柜门上的蔡依林海报,指望徐文静帮路小花救场,还不如指望蔡依林从海报上跳出来帮忙。   算了,还是先洗澡去吧。   好朋友路小花要跟男朋友分手,唯一让她痛心的,就是自己的舞蹈班弟子又少了一位。21岁的杜思人有这样一种本事:哪怕是天大的烦恼马上就要哐哐砸到眼前了,她也能一秒抛诸脑后该干嘛干嘛,好像洗完澡,蔡依林就真的会从海报上跳出来搭救她一样。   所以当她洗完了澡发现自家客厅里忽然凭空多了一个陌生女子时,除了吓到腿软,第一反应就是试图跑上楼去看看蔡依林是不是真的从海报上消失了。   门是锁着的,爸妈都不在家,对方一看到她就抄起一个大花瓶。   悍匪,还是女的,至少不会劫色……吧?   日落西斜,杜思人看清了悍匪的脸。   太美了,比路小花加上徐文静还美。   这年头,来打劫还要化全妆的吗?要是强盗都长成这样,那自己连当强盗也不配啊?不对,长得这么美,会不会是职业女杀手……   杜思人的脑子里总是忽然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   悍匪看上去非常焦虑,把她上下打量了几遍,然后在客厅里来回快速地踱步,四处张望,一头黑色的波浪卷发来回翻飞,还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一个似乎像是手机的东西,仔细查看了好几遍。   然后,她大踏步走到大门边,打开门,往外左右看了看。   杜思人紧张兮兮地跟在她后边,谨慎地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   对门的王阿姨正好买菜回来,看见悍匪站在门边,又扭头看见杜思人站在屋里,招呼她:“思人呀,趁你爸妈回乡下,就带同学回家疯啦?”   杜思人差点就要大喊:王阿姨,救我!!   悍匪扭过头瞪了她一眼,把她的气都吓没了。   王阿姨看她们俩怪模怪样,兀自提着菜进屋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思人?杜思人?”悍匪死死地盯着她。   来了来了,下手前确认目标了。   杜思人猛摇头:“不不不,我叫路小花。”   一说完,她心想,叫路小花会不会死得更快啊?   悍匪一挑眉:“你叫杜思人,还是你妈妈叫杜思人?”   “……你到底是谁啊?这是我家,你再不出去我要报警了。”杜思人提高音量,心想豁出去了。   悍匪又掏出了她的“手机”。   “今天是几月几日?”   “……3月……3月11日?”杜思人回答她。   “二零……哪一年的3月11日?”   “2005年3月11日。” 第3章 1-3   在闹市区却完全没有信号的手机。   闲置了一个月却一点落灰都没有的房子。   年轻的,与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邻居家的大妈喊她“思人”。   刚刚还空荡荡的502的门框,张贴上了一副喜气洋洋的对联。   2005年3月11日……   林知鹊看着杜思人,心想,不是她疯了,就是我疯了。   她飞跑下楼,一切与她刚刚上来的时候无太多变化,但又确实有哪里变了,老式楼房的斑驳感消失了,小区里的树变得矮瘦稀疏,黄昏的光在3单元楼下铺洒了一地。   有个中年男人从外面回来,把摩托车停在单元楼下,林知鹊认得这辆车,本田大白鲨,她上中学的时候,学校里叛逆的男孩子会偷偷骑来上课,车后座带着长发飘飘的女孩子。   中年男人取出夹在车头的报纸,似笑非笑地上下瞄了她一眼,绕过她上楼去了。   小区的布告栏上贴着禁止高空抛物,还有区域停电的通知,落款都是2005年3月某日,布告栏的边角里还夹着几张《热爱女声》的宣传单。   刚刚她来时还一片沉寂的小区忽然变得热闹起来,空地上有年轻的妈妈带着小孩子在打羽毛球,放学的年轻男孩子吊儿郎当地踩过花圃,一边用一只小灵通手机给女朋友打电话。   林知鹊走过小区门口,门卫还是刚刚打瞌睡的那位大爷,精神抖擞地在耍太极,看见她就咧开嘴笑了,问小姑娘怎么这么眼生,是不是来找男朋友的。   小区门外有个报刊亭,摆着当天的各种报纸,《人民日报》、《锦城晚报》、《财经报》……日期是:2005年3月11日,星期五。   新闻头条是:“2005春风劲,迈入‘十五’时期最后一年,聚焦今日两会……”   各类花花绿绿的期刊杂志挂在一边,崭新一期《当代歌坛》的封面是年轻的言承旭。   柜台底下夹着手写的“话费充值,50元卡价格51,100元卡价格101”。   林知鹊决定再次上楼。   502的门还没锁上,杜思人似乎一直趴在阳台上看她,望见她进楼来了,又急忙跑到门边堵着门口等她。她本着唯物主义世界观,脑海里闪过几个可能性,比如说这是一个骗局,比如说她姑姑杜思人有个私生女,比如说这根本是在做梦,自己此刻还坐在华东飞往锦城的航班上。   这梦太过真实,她数着台阶往上走,每一层台阶都是8级,不多不少,井然有序地、理所当然地存在着。就算这是个梦,怕也只能做到底了。她缓步走上最后几个台阶,斟酌着该说些什么。   杜思人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看她,刚刚还是怯生生地偷瞄,现在则是明目张胆地东看西看。   林知鹊先解释:“你们家门刚刚没有关好。”   杜思人点点头,似乎全盘接受了她的解释。   情况实在太过抓马,她一时也想不到接着要说些什么,只好说:“我没地方好去。”   杜思人好声好气地问:“你…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得,不用她费劲想该怎么办了,杜思人已经帮她把穿越剧本想好了。   没等她回答,杜思人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下意识地回答她:“我叫林知鹊。”   幸好,现在是2005年3月,杜思人还不知道在这世上除了杜之安,她还有一个叫林知鹊的侄女。   “灵芝雀?听起来像一种长命百岁的鸟。”   “是声名鹊起的鹊。”   杜思人咧开嘴笑,一副单纯又傻气的样子。   “好。知鹊,你想不想赚点钱?”   杜思人讨好地巴巴地望着林知鹊。   她的头发没有吹干,发梢慢慢地渗出水珠子,滴在木地板上,她赤着脚,3月的锦城还很凉,阳台的风穿堂过,把她吹了一个哆嗦。   林知鹊发现杜思人的皮肤很白,一双腿又细又直,个子也很高,大概要比自己高出半个头。   她在脑海里飞速地分析:如果现在真的是2005年,意味着她在这里没有身份,寸步难行,几乎不可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她的行李寄存在酒店,身上没有现金,移动支付在这个年代行不通,也没有人会相信她是来自未来,她妈妈现在带着年仅13岁的另一个自己生活在上千公里以外的华东市,就算她有可能会帮她,没有身份证和钱,她连一张火车票都买不了。   在这种情况下,杜思人问她想不想赚点钱。   “什么钱?”   于是杜思人慢条斯理地就开始说了,说她的大学室友、好闺蜜路小花,上个月抢了她另一个女同学徐文静的男朋友,然后怎么怎么的,路小花刚刚忽然就打电话来,说今晚上不和她一起去打工了,好像是说,要去分手,但也没听清,怎么怎么的。   啰里啰嗦,软声软调,一边说,水珠子一边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听得林知鹊火从心头起,在职场上,她最恨这种十句话都讲不到重点的人。   “好了好了,”她强行打断杜思人,“那我们赶紧走吧。”   “啊?你答应啦?”杜思人一脸惊喜。   “嗯,是的,我干。走吧?你是不是要换衣服?”   “对对,你也要换一身衣服。我还得化个妆,”杜思人蹦蹦跳跳地往屋里走,一边嘴上不带停,“你会化妆吗?你应该很会化妆吧?我也会,就是有时候化得不太好……”   林知鹊跟在她身后。   “我为什么也要换衣服?”   杜思人回头看看她,“你穿这样不行的。服装需要自备,去了就开工。”她一步三个台阶地上楼。房子二楼的格局与一楼大差不离,阳台被封起来,连带着客厅的位置一起改成了书房,有一架钢琴,靠窗的一侧养着大量的花草。杜思人住二楼最里边的大卧室,房间里东西很多,但收拾得很整洁,几摞旧杂志排放在角落里,似乎是按照封面颜色分类的。房间里还有一台型号老旧的大块头电脑,墙上和桌上到处都是奇怪的贴纸,还有几张明星画报。   杜思人开始翻箱倒柜。先是翻出来一条新的安全裤,又找出一条红色的露背裙,“这个是路小花上次落在我家的,洗干净了,你应该能穿。”   林知鹊皱眉:“什么工作?需要穿成这样?”   “站街嘛,就是要穿得风骚一点。”   “?”   如果杜思人没有及时解释,是去剧组饰演两个失足少女,恐怕她当场就会有人身危险。   “好了,换衣服吧!谁也不能偷看谁!”杜思人背过身去,拉上了房间里的窗帘,夕阳余晖全都被挡在窗户外面,只余下一点,透过窗帘的下摆落在地板上,被杜思人踩在脚底。杜思人飞快地脱掉身上的T恤,露出光洁纤细的年轻女子的背,很瘦,但并不骨感,她穿上内衣,在扣后背的扣子时好像有点慌张,尝试了3次才扣上,然后把短裤也脱掉,把自己套进一条黑色的小裙子里。   杜思人一边尝试拉上后背的拉链一边问:“你好了吗?”回过身,发现林知鹊一直在看她。“说好不偷看的!”她的耳朵有点发红了起来。   林知鹊满不在乎地回答道:“我等下让你看回来。你有没有乳贴?”   “有……有,我找给你。”杜思人赶忙又到衣柜里翻,走过林知鹊身边,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只耳朵都红通通的。这条黑色的裙子显然不太适合素面朝天的她,像是少女偷穿了妈妈的衣服,以2019年的眼光来看,多少有些土气,但她的身体线条漂亮流畅,衬出一种生涩的美感。   林知鹊掩上房门,背过身去,大大方方地脱掉了身上的针织外套和衬衫,一边解开内衣的扣子,一边向身后伸出手,接过杜思人递过来的乳贴。   裙子尺码是合适的。她回过头,发现杜思人戏很多地把自己藏在窗帘后头。   “好啦?”杜思人从窗帘后露出脑袋。   又做作,又有点可爱。   林知鹊开始明白杜思人为什么能做明星,她身上有些与生俱来的特质,很容易就能讨人喜欢。她很难将此刻眼前比她还更年轻的女孩当作姑姑来看待,更像是在面对一个羞怯可爱的年轻后辈。   杜思人扭捏地站在窗边。   嗯,更正一下,是羞怯可爱,并且看起来脑子不太好使的年轻后辈。   林知鹊大踏步地朝她走过去,飞快地伸手掰过她的肩,滋啦一下拉上了她后背的拉链。   杜思人倒吸了一口气,又羞红了耳朵。 第4章 1-4   杜思人开她妈妈的摩托车,林知鹊坐在车后座。6点半以后,夜幕落下,3月的锦城体感阴冷,空气中有薄薄的潮湿的雾气。她们在裙子外穿了外套,但仍然光着腿,林知鹊用手轻轻抓着杜思人的外套,车子开起来,寒风阵阵,也不知道是引擎在抖,还是杜思人冷得发抖。杜思人一边开车,一边嘴里不停地碎碎念,比如:“路小花真的讨厌死了。”车子开过路边一个人满为患的小摊,她又说:“这个老板卖的抄手特别好吃。”红灯,她们停下来,她把手搓了又搓,往手心里不断地呵热气,一边对林知鹊说:“好冷呀,你冷不冷?你冷的话,可以把手放在我的外套口袋里。”说完顿了一下,又赶紧说:“今晚要是早点收工就好了,回家还能赶上仙剑重播。”   林知鹊一语不发,她焦虑又茫然地四处张望着这个2005年的世界,分不出心来留意杜思人的碎碎念,只偶尔嗯嗯哦哦地敷衍一声。   她们到达时,剧组正在换景,场景搭在一条叫作锦桥的酒吧街尽头,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年轻人。剧组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到处是正在搬动的道具与器材,每个人都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大声喊话。有个满身汗酸味的中年男人扛着器械,一边对她们说让一让让一让,一边不动声色地蹭着她们走过,几个男人蹲在她们脚边抽烟,闲谈间大声讲着脏话,到处都乌烟瘴气。   剧组的选角导演叫老周,年近四十,头发稀拉,忙得满脸是汗和油光,他接了杜思人的电话,到外围来接她们,见了她们,先是看看杜思人,又打量林知鹊:“不错,挺好的,不过这一位好像跟老张给我的照片不太像啊?”没等她们回答,他又说:“没关系,比照片上看漂亮多了。今天剧组开工晚了,还没轮到你们这场,你们先找个地方等着,一会儿叫你们。”他伸手好像想摸摸林知鹊的肩膀,被林知鹊侧身躲了开去,他也不多说什么,走了。   杜思人笑得看不见眼睛:“我得把他说的话原封不动转达给路小花。”   林知鹊看看放在脚边的器材箱,上面贴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写着“《绝地危情》剧组”。   她们又挤出人群,回到酒吧街上。   林知鹊问:“这是什么戏?主角是谁?”   杜思人也闹不大明白,“好像是警匪片,男主角是陶立。”   “他啊。他很红吗?”   “应该算吧?我妈妈最爱看他了,好多抗日剧里有他。”   2019年,陶立的名声一塌糊涂,出轨、性侵,丑闻层出不穷。   她们沿着狭窄的酒吧街一路往前走,晚7点,这里还不算太热闹,仅有的人群都在剧组那边看热闹,这一边就显得有些冷清。临近街头的位置有一家叫Sakura的清吧,杜思人指着樱花粉色的霓虹招牌说:“这家店是路小花她妈妈开的。”   然后她又转头看着对面那家:“这家好像也是,还有那边连着的那三家KTV,还有……”   林知鹊心想,你直说这条街都是路小花她妈妈的就行了。   Sakura店里在放周杰伦,吧台后的年轻服务生正在纸做的菜单上写些什么,他抬头望见杜思人进门,脸上闪过一丝欣喜。他染了一头半黄不黑的头发,鬓角和刘海都留得很长,后脑勺的头发用发胶涂抹成了刺猬。走近些,林知鹊发现他长得还算清秀,有几分复古的帅气,细看还有些眼熟。   他对着杜思人笑,露出一排小而整齐的牙齿,虽然发型乱七八糟,脸却是腼腆温和的样子。   杜思人叫他:“嗨,陈亦然。”   陈亦然。   林知鹊惊醒。   知名唱作歌手陈亦然。   算算时间,陈亦然还没有出道。他与杜思人是同一档选秀节目出道的,他参加的是2007年的男生版本。   杜思人问陈亦然:“赵仟今晚去哪里了?”   对方摇头,“我不知道,他没跟路小花在一起吗?”   杜思人也摇头,“我不知道。他们最近吵架了吗?”   陈亦然有些莫名,“有吗?”   她们挑选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陈亦然给她们倒了两杯柠檬水,又一溜烟小跑地把桌上烟头堆积如山的烟灰缸拿去清理。   杜思人巴拉巴拉地告诉林知鹊:赵仟是路小花的男朋友、陈亦然是赵仟的室友、他们都是一个学校同一届的学生、她和路小花学表演、陈亦然和赵仟学音乐、路小花介绍了陈亦然到店里来打工……林知鹊一边听一边点点头,像在听一个小朋友罗里吧嗦地汇报幼儿园里的事情。   她瞥见陈亦然站在吧台后,一直望着她们。   杜思人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去,特别灿烂地冲他笑了一下,陈亦然慌忙低下头,假意忙别的事去了。   林知鹊听过陈亦然的八卦,说他为人低调,歌比人红,一直未婚,也不传绯闻,业内都怀疑他是Gay。   真是误会他了。   杜思人问她:“你不是本地人吧?”   “嗯,我是华东人。”   “我去过的!我哥哥一家在华东。”   林知鹊觉得杜思人有点像一只单纯的小动物,从地里用爪子刨出了她与她之间仅仅一丝一缕的关联,就兴奋得像挖到了宝藏。   她有意问她:“你哥哥结婚了吗?”   “结婚了。我侄女都13岁了,已经上初中了。”   她说的是杜之安。   林知鹊看着柠檬水里漂浮着的核。她讨厌死13岁的杜之安。   “那你们关系怎么样?”   “很好啊,”杜思人又露出傻气的笑容,“她过年的时候会来我们家,有时候暑假也来,老是缠着我。她最近还申请了扣扣号,天天给我发这个长那个短的。”   林知鹊举起杯子,小心翼翼地避免喝到柠檬的核。   杜思人又说:“我嫂子也很好。每次她来,都给我带好多礼物。”   林知鹊哑然。她很容易就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全然不属于她的家庭。   杜思人喝掉了一整杯柠檬水,她好像不在意水里有没有漂浮着柠檬的核。   “那你为什么来锦城?”   “…我逃婚了。”林知鹊随口胡说道。   总不能说我是来卖你家房子的。   她紧锣密鼓地开始在心里编造起来,在商业联姻和父母包办之间左右为难,前者听起来太像偶像剧,后者听起来又有点封建残余……幸好,就在这个时候,杜思人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是老周,通知她们回去准备。   林知鹊松了一口气。   拍的是一场动作戏,她们站在街边,男主角来搂其中一个,调情,然后反派出现,发生枪战,她们尖叫,摔倒在地上,调情的那个被打死,另一个跑掉。   为了配合多个机位,不算NG的次数,一共要拍4条。   杜思人自告奋勇要演死掉的那个,老周摇头,指一指林知鹊:“你来。”   林知鹊干脆地答应:“没问题。我来。”   男主角陶立就站在导演身边抽烟,她转头,正好迎上他打量的目光。陶立走上前来,对她说:“你好,以前没见过你。你呆过哪个组?”满身都是熏人的烟味。   “我是第一次。”   “噢,”陶立吐出一口烟圈,“你认识我吧?”他露出一个自以为很迷人的笑容,“我就喜欢第一次的。”   导演拿起喇叭喊:“就位了就位了,不要闲聊了。”   杜思人伸手来拉她,陶立冲她眨眨眼,将烟头随手丢在地上踩灭了,转身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有人在清场,有人拿着器械在走动,到处都乱糟糟的,她握住了杜思人的手,任由她拉着走。打光的大灯在调试,晃得人眼都睁不开。   她从来想不到自己会来当一个跑龙套,还演一个站街女。但她也没什么怵的,她生来就是这样,越面对未知的、不熟识的事情,她越觉得自己要撑起颜面。有些事情,装着装着就真的会了。   不就是骚吗,老娘会。   她这么想,轻蔑一笑,导演很兴奋,说对对对,就是这种状态,老娘全天下最美的表情。杜思人一听在旁边笑出后槽牙,导演呵斥她,你这样就不对,你年轻一点,应该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鸡,生活所迫沦落风尘,你应该是很害怕的,强装一副风情万种的样子,笑成这个样子怎么行?赶紧找找状态!   然后,各就各位,全场安静,打板,陶立端的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虚与委蛇地与林知鹊调情、手指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似有若无地滑过她的腰身。   林知鹊心想,幸好没吃晚饭,不然真是要吐了。   枪声骤响,她惊恐地倒在地上,一脸难以置信地香消玉殒。光几乎直打在她身上,男主角和反派就在她身边打得不可开交,她就那样一脸惊恐地躺着,扮演一具尸体。   导演终于喊:卡。   片场重又吵闹起来。林知鹊从地上爬起来,看见好几个人跑上来围着陶立转,帮他穿上大衣、帮他补妆、递给他水。导演拿着大喇叭冲她喊,演得可以,够骚。然后扭头再不看她一眼,招手陶立过去。   杜思人小跑着来扶她,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一个暖水袋,塞在她怀里。   一场戏拍了近一个小时,结束后,剧组开始拆景,准备转下一个场地。老周跑过来招呼她们,他递给林知鹊一张名片,又掏出两张百元钞票:“今天的酬劳老张已经给你们结了吧?你们演得好,我私人再加一点。”他笑得露出一口被烟熏黄了的牙,“现在时间还早,你们可以跟着我们一起走,看看后面的戏,也学习学习。晚上收工,陶立说了请吃宵夜,让你们一起来。”他扭头,林知鹊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陶立站在远处看着她们,“不过,”老周压低声音,“他那种公子哥,明天一早拍拍屁股就走了,帮不到你们什么的。我这里倒是有好几部戏可以选……”   她知道这钱意味着什么。   但她仍然毫不客气地把钱收下,并直接了当地回绝道:“谢谢周导,宵夜就免了。你也不用这么鬼鬼祟祟的,他站那么远,听不见你说他坏话。”说完,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她拉起杜思人,“那我们先走了。”   她们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她凶了杜思人一声:“把外套穿上!”   杜思人手忙脚乱地穿上外套,紧紧跟在她身后。   “今晚的报酬呢?老张给了你们多少钱?”   她们找到杜思人停靠在街边的大白鲨摩托车。   杜思人从她的斜挎包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钱包,打开来,里面没有几张钞票,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大头贴、电影票、麦当劳的优惠券,平平整整地叠放着。她数出来一张100元和两张50元:“加上刚刚老周给的,一人400,你先拿着,我找路小花要我的那份。”   林知鹊直接了当地把钱收下。   “谢谢你今天来帮忙救场。”杜思人说,然后她问:“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林知鹊沉默了一阵。   哪怕是在2005年,400块钱也不够她干嘛的,她没有身份证,顶多只能住黑招待所,她不知道自己的这场梦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在醒来之前,她必须紧紧抓住这个世界里她唯一认识、也是唯一有可能相信她的人。   于是,她看着杜思人的眼睛,露出一个她自认为无懈可击的笑容,轻柔地说:“我没地方可以去。我没带什么钱,也没带行李。我能不能先住在你家?等我赚到钱,就另外找房子住、付房租给你。”   杜思人迟疑了几秒。   林知鹊紧跟着说:“好吧,那你知不知道哪里有便宜的招待所?”   杜思人像是心软了,她迅速接受了这件事,歪着头笑出两颗兔牙:“不要你的房租,正好我一个人在家害怕。”   得逞了。   杜思人跨上车,发动引擎,“快上车,卖抄手的老板还没收摊呢。”   林知鹊坐上车后座,她透过车子的后视镜,照见自己的妆有点花了,刚刚演戏时一连在地上摔了几次,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的,车开了起来,她望着后视镜里的自己发呆,杜思人的头发时而拂过她的脸,似乎是刚刚在片场沾染上了烟味,但依然有一阵盖不掉的洗发水的味道。   时间才正9点,许多沿街店铺就已拉下了卷闸,只有夜宵店多的地方还热闹,她们驶过飘荡着辛辣油烟与牛油香气的大街,醉鬼冲着她们吹口哨,杜思人便加速往前开。   林知鹊靠着杜思人,她能感觉到她是善良、温暖、可靠的。   2005年。她在这一年才13岁。她早熟,13岁的时候已经在谈乱七八糟的恋爱、学化妆、和她爸杜慎吵架。她想起那一年初到锦城,杜思人与她打招呼,说:“你好,知鹊。”她回忆里的那个模糊的很年轻的杜思人,在此刻和她眼前的这个背影逐渐重叠起来,她记忆里的2005年也逐渐与此刻重叠,飘扬着一股清新的洗发水的味道。   她想起那时候听到杜慎对妹妹直呼大名,她也跟着学,她站在楼梯口,冲楼上大喊:“杜思人!吃饭了!”杜思人也傻呵呵地回她:“来啦!”杜之安在一旁狠狠瞪她,然后甜甜地喊:“姑姑,快来!我给你留了大鸡腿!”   后视镜里,杜思人年轻的眼眸亮晶晶的,她自在又松弛,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歌。她的妆也有些脏掉了,但看起来还是很干净,她长得漂亮,不是粉雕玉琢的那种美,眉宇间有一丝随性的英气。   林知鹊觉得很恍惚,12个小时前,她才坐上从华东飞往锦城的航班,现在她却一头扎进一个2005年的梦境里,这个梦变得越来越真实,逐渐地演绎出城市的样子、声音、气味,还有一个只属于2005年的人。   她身上有400块钱,一台已经失去作用的手机,还有签发于2010年的身份证,上面写着她生于1992年……   说好的只是做梦,却还要她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在梦里活下去。   前头的杜思人时不时地扭过头来对她絮絮叨叨,沿街介绍这市井间的大小店铺,哪一家是老字号、哪一家口味怪、沿着哪条街一直走,在尽头处可以望到远方的雪山……林知鹊听得不耐烦,抬起手来扭正了杜思人侧过来的头:“请你好好开车,‘初出茅庐的鸡’!”   杜思人乐呵呵地笑,假装委屈地说:“你怎么这么说我?”   2005年的风,混杂着烟味和洗发水的味道,又清爽,又自由。 第5章 2-1   原本,一切都乏味、冷漠、一丝不苟。   早间8:45,林知鹊穿过人流拥挤的写字楼大堂。   她手里有一杯附近便利店里买的冰拿铁,结账的时候,店员像昨天一样问她,有会员吗?没有。办一个吗?不了。12元,下一位。   手机上的企业sns弹出上司姚栩的消息:“知鹊,9点15分,请代我去内容中心参加需求会议。”   早高峰的电梯人满为患,她轻巧地挤上狭窄的方形空间里最后一丝空隙。站在按钮边的人猛戳了几下关门键,电梯门没有反应。林知鹊扭头,看见旁边男人的啤酒肚几乎顶出了边界,她沉吟几秒,然后说,先生,麻烦你收一下腹。电梯门关上时摩擦过她大衣的纽扣,每当这时候,她会有一种奇怪的想象,就像肉馅塞满了料理机,盖上盖子打开开关,搅拌个七荤八素后被离心到各个楼层。   8:48,21层,电梯门打开,迎接她被甩出这台料理机的,是前台大堂中央亮着灯的动态Logo,一条鲸鱼如星环般游弋过一个星球,Logo下是五个亮着灯的字:“鲸鱼星音乐”。   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回到你的频率星球”。   这里,是全民音乐软件“鲸鱼星音乐”的总部。   21层,是林知鹊所就职的产品中心。   她入职四年半,目前是产品中心策划部的一名产品经理。   早间9点整,她空腹喝掉了一整杯冰拿铁。   位置就在她隔壁的男同事苏苏语气夸张地说:“鹊!你怎么不喝美式呢?冰拿铁sooooooo fat!和我一样,一杯冰美式,提神又消肿,你很需要。”   林知鹊对他的话如风过耳,“内容那边临时提出要开需求会议,什么情况?”她看一眼桌面上的日历,3月7日,“周一不是才刚开过月初例会吗?”   苏苏夸张地耸耸肩:“I don’t know!他们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啊,有什么奇怪?”他嘬一口咖啡,“不过听说今天内容中心的老大亲自参会,可能有大阵仗哟。”   “内容中心的老大?李淼淼?”   苏苏点头,“是的,内容那边管她叫三水总,听说从‘热爱’时期就在了,元老级人物。”   “热爱时期?”林知鹊反应过来,“噢。”当年入职时参加企业文化培训,她把手机藏在笔记本后边,玩了三个小时消消乐。   鲸鱼星音乐app孵化于国内知名的娱乐公司热爱文化。直到10年代初手机智能化之前,热爱文化旗下的“热爱音乐网”是国内最大的音乐下载平台,涵盖mp3、手机彩铃等数字音乐服务。2011年,鲸鱼星团队出走,与热爱文化分家。2014年,热爱音乐网正式宣布关停,热爱文化转而专营艺人经纪业务。   在林知鹊的记忆中,大概是从那一年起,人们百度搜索便可以免费下载大量歌曲的年代逐渐落下帷幕。也是在那一年,刚刚大学毕业的林知鹊入职鲸鱼星,四年半时间,她升职两次,旁边工位的同事倒是换了有六个人,互联网行业人事变动频繁,要么升职,要么跳槽,没有安于现状的选项。   苏苏在吃一份打包得十分精致的酥皮可颂——用叉子,“对了,你的升职令怎么还没出?HR找我做访谈都是春节前的事了,我可是——”   “你可是给我打了满分。谢谢你,苏,我至少谢谢你八次了。”   “那就提前恭喜你咯,seniorPM,鸟小姐。”   “谢谢你苏小姐,我要去开会了,你的嘴巴有点油,记得擦。”   9:08,她结束了与同事的例行晨间寒暄,抱起笔记本电脑,搭电梯上楼。   22层,与产品中心分立为鲸鱼星两大核心的内容中心。   楼层的大会议室里已入座了大半,多数是相熟的面孔,见到林知鹊进门,会抬头简单打个招呼。主位坐的是李淼淼,内容中心的执行总监,听闻她已年近四十,撇去容颜保养不说,她的一双大眼睛神采熠熠,不见疲态,整个人气质利落,哪怕眼角已长了遮不住的细纹,仍旧显得意气飞扬。李淼淼见她进来,微笑看她,她自我介绍:“三水总,我是产品策划部的林知鹊,负责C端。”   “我记得你。”   李淼淼身后的投影屏幕上,播放着PPT首页的几个大字:“热爱星偶像”。   9:15,人员到齐,会议开始。   李淼淼简洁地说了几句开场白,随后直入主题:“我相信大家以前都看过电视上的《热爱女声》、《热爱男声》吧?2005年到2011年,一共6届比赛,为大陆乐坛输送了数以百计的优秀新人,到现在,这些人中的一部分都还是华语乐坛的中坚力量。”   PPT播放了几张当年比赛的画面,然后是一幅画质看起来已有些年份的单人海报。   海报上的年轻女子长了一双柔媚的凤眼,脸庞清秀俊逸。   李淼淼微笑着回头看看屏幕。她介绍道:“2005年总冠军,陈葭,乐坛神话。”   2005年,那一年,13岁的林知鹊正是陈葭的“粉丝”。比赛时正值暑假,那时采取短信投票制,她在家挨个给同学们打电话,要求同学们拿家长的手机帮陈葭投票,每拉到一票,就记在本子上,承诺开学后会送给人家一个印着“伊人为葭”的贴纸。“伊人”是陈葭的粉丝名称,取自“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的姑姑杜思人则是那一届的第五名。   “喻周、陈亦然、方言……都是这些年大众耳熟能详的青年歌手,”李淼淼颔首,“版权部这边应该常打交道。”   几页PPT翻过,逐一闪现熟悉的面孔,十年以前最流行的电视节目,以现下的眼光来看,已变得俗气又老土,只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仍然发着光。   “我们将会与热爱文化以及视频平台合作重启热爱系列选秀,不过,是以更加流行、更加新颖的养成偶像真人秀模式——热爱星偶像。”投影幕布上出现几个关键词,诸如“全封闭式训练”、“24小时网络直播”“超高压偶像养成”……   接下来的40分钟会议,来自内容中心的项目经理详细介绍了整个策划案的所有细节以及需求,他们计划在鲸鱼星音乐app上线一个节目专属的全新板块,涵盖选手的个人电台、粉丝互动福利专区、打榜投票通道等等内容。   李淼淼仅做了简单的开场陈述,她到场,更像是作为一个激励士气的主心骨,后续的会议中,林知鹊瞥见她在投影光束旁的阴影里自得其乐地转椅子玩,像是有拍子的,往左手边转3次,往右手边转2次,然后又是往左手边转3次……   只有在主讲人偶尔向她投去请示的目光时,她才正襟起来,摆出一副颇有威严的样子。   10:00,会议结束。林知鹊在会议室门口被营销部的同事拦住,对方问她“有没有可能在8小时以内帮合作商想做的活动上线一个新功能”。   她微笑,回答说,不好意思,这个就超出我的管控范围了,你可以问问我领导,姚栩。   说话间,她在余光里瞥见人群已鸟兽散的会议室里,李淼淼正独自翻看PPT,投影屏上又播放到陈葭的那一页。   10:08,她倒了一杯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打开电脑,企业管理系统弹出一条新的审批回复。   是她的升职申请。   回复大意是:直属上司一票否决,不予通过。   她噌地一声站起来。没有人注意她,旁边的苏苏和运营部的同事在吵架。   她快步走进姚栩的办公室。   姚栩刚到公司,正在整理他脱下来的外套。他的着装和发型都一丝不苟,身材保持得很好,看得出常在锻炼,胡子也刮得很干净。上个礼拜,他刚过了三十岁的生日。   林知鹊深呼吸,直视姚栩向她投来的目光。“我看到审批回复了。”   “嗯。”姚栩点头,“今天上午的会议开完了?辛苦你了,我今天早上约了车行的人,没时间参加。”   林知鹊扬起下巴。姚栩四平八稳地坐着。   “请问,你为什么不批我的升职申请?”   “啊……”他转起桌上的一只钢笔,“我觉得你还有学习的空间。而且,你知道的,我们很缺人,你申请的这个职位空缺在B端……”   “是吗?就因为这样?”林知鹊再一次深呼吸,“如果上礼拜的事情,我对你有什么冒犯……”   “没有。”姚栩飞快地打断她,“是我喝多了。我应该向你道歉。你也不用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我喝多了,胡说的。”   林知鹊目瞪口呆地看着姚栩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因为那件事就不批你的升职?我在你眼里就是公报私仇的人吗?”   “你不是吗?我不知道。”她松开自己咬着的后槽牙,“我要休年假。”   姚栩点头,“嗯,项目允许的情况下,我支持你适当放松一两天。”   “我还有20天年假。我要一次性休。明天开始。”   “20天?今天上午的会你也听了……”   林知鹊打断他,“你要么批我的年假,要么批我的离职。3分钟后你会先收到我的年假申请。”   她转身离开姚栩的办公室,接下来的10个小时,她一如往常地完成了一整天的工作。   晚8点,系统弹出她的请假流程已批复完毕的消息,她收拾东西,留下交接文件,离开了办公室。   她开车,是这几年她自己攒钱买的。她是本地人,没有住房压力,   回家的路上会经过12个红灯,有一段路永远是堵着的,还有一段路从前年修到了今年,她在小区的停车场绕了3圈,一辆丰田开走了,空出了一个车位。   晚8:45。   “我回来了。”她有气无力地说,一边脱下高跟鞋。   家里开得灯火通明,她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杜总,你来了。”   她爸爸杜慎坐在沙发上。   客厅不太大,却装了一个浮夸的宫廷风大吊灯,摆了一套难看的伪欧式大沙发。   都是拜她眼前这个假装有品位的男人所赐。   杜慎要拉她的手,她躲掉了,他也就干脆略过了父慈女孝的过场。   “两件事。宏发地产的王总,前几天和我吃饭,说他儿子刚从欧洲回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做个朋友。”   “第二件呢?”   “先说第一件,我和王总约了,后天几个开发商一起吃饭,你正好一起,在玺春楼,你小时候很喜欢吃他们家的甜点的。”   “……我不喜欢,那时候是因为没吃过。”   林知鹊没吃晚饭,饿过了头,胃里忽然一阵痉挛。她记得杜慎说的那道甜点,那是一家粤菜酒楼,餐末,上了几道甜菜,其中有一道,是用糯米做的小圆饼,上面裹着厚厚的花生糖碎与芝麻糖碎。她是第一次去那家酒楼,跟着杜慎一家,饭局上都是些不认识的大人。她全程都没吃几口菜,吃了一块,觉得好吃,又不停地夹了好几次,嘴上沾满了黑色的芝麻碎,杜之安坐在她旁边,很轻蔑地笑话她。   杜慎低着头,边看着手机上的新闻资讯,一边与她说话。“总之你后天把时间空出来,最好不要去上班了,晚上6点,我让老张开车来接你。”   “……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你爷爷在锦城的老房子,我打算卖了。不过我没时间,你替我去一趟。”   “杜之安为什么不去?”   “她…你姐在准备婚宴,我也劝过她不要那么亲力亲为,她不听。”   “我也没时间,我要上班。”   “你那个班不上也罢,你干脆辞职吧,每天这么晚回家,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你的意思是,结婚重要,工作就不重要?”   杜慎抬起眼,眼神锐利地盯着她看,“是的。”   他的手机响了。   “喂?嗯,我这就下来。”他起身。“我走了,晚上还有事。机票你联系我的秘书小安帮你订,或者你自己订了我给你报销。”   说完,他转身之际,又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起还有些什么戏码没有演完,“爸爸走了,拥抱一下。”他伸出胳膊。林知鹊面无表情地靠过去,头挨到他的肩膀,又马上松开、后退。   他走了。   她妈妈林澜从卧室里出来。   林知鹊看看她妈妈,又看看客厅吊顶上突兀的大宫廷吊灯,光芒刺眼。   林澜语带歉意地开口说:“我想着,多认识同龄人,也没什么不好……”   林知鹊打断道:“妈,我饿了,家里有什么吃的?你晚饭吃什么了?”   她妈妈赶忙答应:“还没吃呢,饭都做好了,我去把菜炒了。”   她把客厅的几盏灯关掉,只余下足够照明的一盏,然后躺在沙发上。   明天开始,算上周末,她可以休整一个月假。她不知道她的底气来自哪里,是来自她很努力、很优秀,亦或是来自她家的客厅里有一盏巨大的宫廷式吊顶灯。   她打开鲸鱼星音乐app,开屏动画,那只鲸鱼从星球的表面游弋而过,它的尾巴尖在水面般的星河间划出一行小字:   回到你的频率星球。   鲸鱼发声的频率是15至25赫兹,超出了人类所能听到的频率范围,因此,人类听不到鲸。二十世纪,人们发现过一头频率高达52赫兹的鲸鱼Alice,就连她的同伴们也无法听到她,她只能独自在海洋中流浪,一直从太平洋游到大西洋。   林知鹊闭上眼睛,想象着Alice在洋流间,日复一日地前进。 第6章 2-2   华东的冬春向来阴冷多雨,天总转瞬的变脸,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李淼淼淋了半路,雨并不大,她索性任由雨点在她的绒质西装上留下难看的水渍。   她到访一栋坐拥小别院的二层小楼,这条僻静的小路沿途是华东市有名的别墅区,工作日的午后,雨天,只偶有车辆驶过,少见人烟。她插着兜,伸手推开虚掩着的院门,街对面传来一阵人声,她回头,望见路边的法国梧桐树下有几个学生年纪的年轻女孩,其中一个见她望过来,急忙把一台单反相机塞进身前的书包里。   见怪不怪。   李淼淼按了别墅的门铃,很快,有人来应门,门打开,玄关出现一个消瘦的身影,李淼淼眼明手快,整个人凑了上前去,将对方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前,往里推,快速地反手关上门。街对面隐隐地传来相机快门的声音。   “你就不能让助理来开门?”   对方从她的身前退后一步,“就我一个人在。”   “你的头发长了好多。”   “是吗?我剪了啊,你上次过来的时候,我还长到这里。”对方边说,边往锁骨的位置比划。   “我上次过来是什么时候?”李淼淼笑,故意这么问。   “你失忆了?上个月13号啊,大年初九。”   “你记得还真清楚。”   “嗯,当然。”对方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粉色的拖鞋,“喏,你的拖鞋。你妈妈做的香肠和卤牛肉我还没吃完呢,太辣了。不过很好吃。”   她们一边说话,一边往屋里走。   别墅是用作工作室的,一楼是排练厅,排布了各种乐器与音响,临靠窗边,有一个小小的酒水吧台。二楼是录音棚,几乎算是现下华东市配置最好的录音棚之一。装修好后,李淼淼来过几次,她也住在这附近。   排练厅里添了两只懒人沙发,地上丢了乱糟糟好几张手稿,两台正在运行的笔记本电脑,还有空掉的气泡水或是乌龙茶罐子,一大袋泡面,甚至有一床一半在沙发上一半在地上的棉被。   “你不会好几天没回家了吧?”   “嗯。”诚实地点头。   “陈葭,你都快40了,能不能有点自理能力?或是找个靠谱的生活助理也行啊。”   陈葭伸了个懒腰。屋里的空调热风不知开了多久,空气干得可怕,李淼淼找到被扔在某个角落的加湿器——还是某一年她买的——打开,然后又开一扇窗,将窗帘严实地拉好。   眼前这个消瘦又不修边幅的女人,穿着最简单的白T恤,赤脚,素颜,嘴唇发白——李淼淼昨天还在公司会议的PPT上看见她年轻14岁的样子,头发比现在要短一些,脸颊没有现在那么消瘦。不回顾老照片的话,她几乎无察她这些年的变化,人们对于一直停留在身边的人或物,感官会钝化,像抱了很多年的旧玩偶,偶然翻到旧照,才发现它崭新时竟不是现在的颜色。   陈葭一屁股陷进沙发里,“你是不是要来劝我接那个节目?”   李淼淼斟酌了两秒。随后,她果断放弃了先说些场面话的想法:“是的。主要是。”   “还有些非主要的?”陈葭低垂着眼眸,她的眼睫毛很长,垂下来,几乎要遮盖掉她的一双凤眼。   “有啊,比如我23天没见到你了。”   “你数得还真清楚。”陈葭笑。   她记得牢,她数得快。   “言归正传。我们真的觉得这个节目需要你,不管从你的专业角度,还是节目效果、立意。”李淼淼在陈葭对面正襟危坐。   “什么立意?”   “传承啊。你是热爱系的第一个全国冠军,现在由你来担任重启的第一届比赛总导师,你对她们来说就像一个风向标。”   “那她们中有几个人,十几年后能够走到我今天的位置上?”陈葭平静地问。这句话由她说来,并不显得狂,她是十几年来的华语乐坛独一份,选秀出身,拿遍了音乐大赏,上完了所有一线杂志的封面,喜欢她的人十四年来只增不减,七张专辑,张张销量辉煌,每一张都有风格上的新突破。   “我不知道,一个两个,或者一个都没有。”   “那我对于那一个两个来说,是风向标,对于其他的人来说呢?到头来,会不会像一个骗局?”   “如果你觉得事不如愿就是骗局,那人生本来就是天大的骗局。”   陈葭眨眨眼,叹了一口气,“我已经8年不和热爱合作了。”   “已经8年了。你也知道,陈葭,已经过去8年了。”李淼淼的语气有些激动起来。   “嗯,淼淼,我记性太好了。不只是8年,我还记得14年前,总决赛结束后,庆功宴上,你祝我一直红到80岁。我回答你说,我30岁就要退休,因为老了,唱不动了,灵感枯竭了。”陈葭边说,边眨着她长长的眼睫毛。   李淼淼沉默。   “结果我30岁没退休,今年37了也还在写歌还在唱。每一年忙起来的时候我都想,不行了不行了明年不干了,但是新一年来了,我又觉得自己变得更好了,变得可以写出全新的东西,可以掌握更多的自己。”   陈葭的声音清冽柔和,连说话都很好听。   “你看,我们都过得很好,坐拥着最精彩的人生。越是这样,我就越偶尔会想,她本来也该有这一天的。”   李淼淼一眨眼,掉了一滴泪出来。   陈葭说:“今年,她也该35岁了。”   “陈葭…我们都知道那是意外……”李淼淼低头,“你以为我就不想她吗?”   陈葭沉默。   李淼淼低着头,像是在吞咽某些强烈的情绪,而后,决绝地突然抬起头来,说:“如果你一定要定性一个凶手,那我就是头号杀人犯。”   她站起身,在转身离去前,她最后对她说:“陈葭,如果你觉得事不如愿就是骗局,那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的骗局,就是你。”   她走过客厅与玄关之间的走廊,陈葭仍旧坐着。走廊上的的立柜将她们彼此遮挡在对方的视线之外,她弯身换鞋,听见陈葭在客厅里高声说:“鞋柜旁边有伞,伸缩的那一把开关有点坏了,你拿长柄的那把。”   李淼淼将脚使劲蹬进鞋里,毫不客气地拿走了架子上的长柄雨伞。 第7章 3-1   梅溪南路的房子是大两居的户型,杜家买的是顶楼的复式,上下各有两个房间。杜爸杜妈住楼下的主卧,杜思人住楼上的主卧,买房的时候,长子杜慎已经去了华东上大学,因此给他留的是楼下的次卧,楼上的次卧则做了杂物间。   现下,林知鹊就住在她爸爸年少时短暂住过的房间里。   她从2019年带来的包里,除了身份证,只有四样东西,口红、粉饼、手机和充电线,其他的,都被她丢在下榻的酒店里。手机倒是可以一直充电,但也只能翻看里面的照片,以证明2019年并不是一场梦,她也没有发疯。除此之外,在这里,她的iPhone毫无用武之地,所有的app点开来都是黑屏。   如果无法回去,她要怎样作为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她已前瞻了时代发展的趋势,若有本金,可以借助杜思人的身份做投资,杜思人未来会进入娱乐圈,身边必然不乏人脉资源,加之她熟识互联网行业,她有自信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有了钱权人脉,身份自也不是问题……   她必须牢牢抓住杜思人,像抓住一枚棋盘上的关键棋子。   她冷静、甚至近乎冷血地这么想着。   莫名穿越的次日,林知鹊在小区门口的报刊亭买了一份报纸,将钞票找零,然后搭公车去了一趟人才市场。她在市场外转悠几圈,找到一个手里捏着一摞名片的畏畏缩缩的男人,给了他150块钱,让他帮自己办了一张证件。   她翻报纸,看这个时代都在发生些什么:联合国的秘书长还是安南、人大会议通过反分裂国家法、股市持续走低、各大城市陆续禁摩……本地版头条是锦城首条地铁线宣布开始施工。她里里外外胡乱看了一通,没有一篇是写科学家什么时候才能造出时光机器。人才市场外的公交站台上蹲满了等活的农民工,其中一个抬头问她:“妹子,报纸借我看看可以不?”   林知鹊无奈地看他一眼,将报纸递过去:“送你了。”   她上下扫视公交站牌,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途径人才市场的公交车一共有6路,其中有3路开往同一个终点站,“锦城艺术学院”。杜思人的学校。   一辆公交车正在此时进站,刹车发出悠扬的长声响,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喊:“水泥工有没有人干?要三个人。”民工兄弟们闹哄起来,司机扭头看一眼正站在门边的林知鹊。林知鹊心想,管他的。她大踏步走上车,车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关上。   杜思人就读的艺术学院,位处城区最外围,但城区也并不大,搭公交车,从起点站到终点站,只需50分钟路程。学校的侧门通往一条长而狭窄的步行街,沿街商铺林立,各类小吃、服装店、饰品文具、租书租碟、电脑维修。正好是周末,街上的年轻人熙熙攘攘,缀蕾丝边的服饰在这一年还很流行,窄脚裤、短上衣和匡威鞋是大学生的潮流,林知鹊从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唯一还算认识的品牌店是以纯,擦肩而过的男生里至少有10个胸前都印着超大的Adidas,每家店都在放时下最流行的歌,走过杂食店,摆在门口的热狗炉子上贴着标价:1元/根。   天有些阴,这座城市不常有日照,空气湿润。   锦艺的铁门漆迹崭新,有一对学生走过,一个问另一个,这里什么时候新装的门?另一个答,你不知道吗?有个舞蹈系的女生,交往了个社会人士,两个人半夜在宿舍楼下小树林里情难自禁,被保安部抓住了,现在晚上想进门,要查学生证。   林知鹊站在铁门的对面,转身,身后是一家音像店,也不全是音像店,店的一侧橱窗开了一个窗口,卖饮品,特价水牌上写:珍珠奶茶,5元/1杯,6元/2杯。旁边的店玻璃上层层叠叠地贴满了歌星们的专辑海报,新的遮覆在旧的上面。光良的《童话》海报上不知被谁用红色水笔写了几个大字:“你不可能是我的王子”。   最新的海报有两张,一张是“票务代理,购买请入内,4月6日群星校园演唱会,《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看起来像是用PPT设计的。还有一张是手写的:“招工,全职店员,学生勿扰”。   这家店叫“精品音像”,没有别的名字。   店里头传来两个人斗嘴的吵闹声,有个拖沓的男声说:“疯女人,你不要乱贴我的店。”   另一个是年轻的女孩子:“不行,你作为我亲哥,必须支持我的工作,不然我就回家把你的录像带全烧了。”   说话的女孩快步从店里走出来,经过林知鹊身边,爽利地对她说:“麻烦让一让。”然后抬手把一张巨幅的海报往玻璃上贴,一下子把票务代理、店员招工、光良的脸都盖了个严实。   海报上硕大的标题写着:“2005热爱女声”。第二行字是:“五大唱区,一触即发”。   店里又跟出来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叼半支烟,很轻蔑地数落他妹妹:“看看你这海报设计得多难看,你们公司是不是快倒闭了,请你一个人,做三份工用。”   女孩答:“就这点投节目的钱还是我们副总跟音乐网那边打白条借的呢,哪有钱再找设计师。”她将海报捋得服帖,“不过,等节目火了,我们一定能打造出全国最炙手可热的歌坛新秀,到时候光是经纪约分成,够我买你这破店,买十次。”   热爱女声、音乐网……林知鹊愣在原地,那女孩已将海报贴好,回过头,她看起来很年轻,比林知鹊还要小一些,约莫大学刚刚毕业的年纪,剪了一个厚厚的刘海,但盖不住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   林知鹊的脑海中忽然闪现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像是时间河流中有着某一条绳索,她是顺着这条绳索、且必然会到达某一个终点地来到了2005年的此时此地。   她好像看见时光在眼前这个女孩的脸上飞速略过,循着她眼睛里的光,在她的眼角雕刻出细细的纹、消磨她有些婴儿肥的双颊……然后再次倒退,回到此刻,回到2005年。   她眼前站着2005年的李淼淼。   此时还没有鲸鱼星音乐,李淼淼很年轻,是热爱文化的一名艺人执行经纪。   李淼淼不明所以地看了正在愣神的她一眼,转头对店老板说:“我走了,今晚我搭夜班机去广州。要是有漂亮的好苗子来咨询我们节目,你可给我好好介绍,最好让人家当场把报名表填了。”她又扭头看林知鹊一眼,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来一张表格,塞到林知鹊手里:“同学,喜欢唱歌的话了解一下。”   老板嘘她:“去去去,别骚扰我的顾客。”   李淼淼笑得开朗,风风火火地快步离开了。   老板把烟头随手丢进街边的垃圾桶,又在兜里摸出烟盒,里面是空的,他把纸盒子拗瘪了,又丢掉,将皱巴巴的长袖T恤下摆撩起来挠挠肚子,打了个哈欠。   林知鹊看看海报,又看看他。   他心不在焉,本来好似不想搭腔,被林知鹊盯了几眼,总算开口问:“你找什么?不会真想报名这个破比赛吧?”   林知鹊摇头:“你们店里招工吗?我找工作。”她指指玻璃墙上已被遮盖住的招工启事。   她决心顺着这条绳索往前走,或许它连接着2005与2019年。   这家店看起来像她十几岁时常去逛的那一家,也让她生出莫名的好感。前路迷惘时,她向来听信自己的直觉。   老板打量她。   “你多大?”   “27岁。”   “不是本地人?”   “不是。”   他点点头:“好,每天早上10点,你负责开店,我起不来。一个月1200块。”他从屁股兜里掏出10块钱,“你能到那边杂货店帮我买包烟吗?白沙。”   林知鹊将烟买回来,老板从卖饮料的窗口探出头,递给她一杯超大的珍珠奶茶。   他说:“这里的学生都叫我李导。你也这么叫我就行了。”   她扎上吸管喝一口,2005年的奶茶齁甜,一股子廉价奶精的味道。 第8章 3-2   “逃婚?没带钱?借住?”路小花凑在杜思人身侧,压低了声音。   “嗯。”杜思人一脸无辜地点点头。   “杜思人,”路小花伸手薅杜思人的头发,拽了拽她的脑袋,“你这个脑壳里面是不是空心的啊?你现在赶紧打个车回家,可能还能赶上人家帮你搬家的大卡车的车尾气。”   “我才没那么笨,家里的柜子、房门,我都上锁了。她跟我一起出的门,我亲眼看见她坐27路去人才市场了。况且要是闹出那么大响动,对门王阿姨肯定会发现的。”   “你就不怕她半夜叫人上门?”   “……应该不会吧。如果她是来踩点,干嘛还答应去剧组帮你开工?要是没有她,”杜思人反手薅住路小花的头发,“你猜你这头秀发老张能给你留下几根?”   她们俩人互相薅着对方的头发,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在一起。   “杜思人,我日防夜防,防着你被臭男人骗,没想到防不住你被坏女人骗。——哎哟,你轻点——”   和她们隔了几个人的徐文静忽然大声说:“路小花,老师在讲剧,你能不能安静点?”   老师抬起头,看见她们俩扭在一起,活脱一尊现代主义雕塑。   老师沉默了几秒,然后接着说:“……这出戏的背景,在上世纪的香港,服装、舞台场景,你们都可以去花些心思。”   她们正在开毕业大戏讨论会,十几个人在练功房里,搬了课椅围成一圈,路小花的包上摊了一份剧本,封面上的标题是:《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路小花把剧本翻过来,在背面刷刷写:她凭什么光说我不说你,你嗓门比我大多了!   杜思人接过来一看,在底下用一笔其貌不扬的字回:你说呢?   “……这出戏,除了台词,还有大量唱段,同学们在提报选角的时候也要考虑到嗓音条件。我这里有一份光盘,是2003年华东话剧中心购买引进后,由原作者改编的普通话版本的演出,这份官摄是仅供艺术院校参考学习的,大家传看完毕后要还给我,并且,禁止刻录。香港的亚洲电视台也拍过同名电视剧,与舞台剧的形式不同,大家感兴趣,也可以去找来看看。”   徐文静从老师手里接过四方的光盘盒。   “我给大家一周时间,熟悉剧本,熟悉唱段,思考你们想怎样改编、怎样演绎。然后把你们心仪的角色提报给我,我会做最后的选角安排。各位是锦艺建校以来,第一届毕业生,是学校向中国文娱界交出的第一份答卷。此刻你们手里的,就是交卷前的最后一题,望各位坚守初心,演出风采。”   会议散了,路小花与杜思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们俩是锦城本地人,大四的课少,因此常往家跑。徐文静身边众星捧月,正高谈阔论说:“我肯定要报姚小蝶的,她的戏最多最难,太有挑战了。”   路小花戳一下杜思人:“听见没?她要报女主角!”   杜思人不以为然:“那就报呗。她唱歌挺好听的。”   她们边说话边走出练功房。   路小花佯装打她:“你怎么知道她唱歌好听?”   杜思人白了路小花一眼:“路小花你别装,我和徐文静一起去唱KTV,你不是也去了吗?”   不止去了,还当场认识了徐文静青梅竹马的邻居赵仟,三天以后,路小花跟赵仟在一起了。据说徐文静在宿舍爆哭了一整天,她从8岁开始暗恋赵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赵仟会跟别人在一起。   徐文静梨花带雨地来找路小花,表示自己愿意忍痛割爱,请路小花一定要替她好好爱赵仟,气得路小花跑到杜思人面前破口大骂。杜思人当时正在看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盗版小说,是徐文静前不久借给她的,路小花骂累了,问你在看什么,拿过来一看,书叫《会有天使替我爱你》,路小花当场抓狂,差点没把杜思人给掐死。   路小花自高中时代便认识杜思人。   那时,杜思人在她眼中是“隔壁班的傻子”,每逢课间,两个班的女孩子在走廊上各自划地为营,她总能听见杜思人在呵呵傻笑。杜思人个子高,从小就长手长脚的,她打篮球,是校队队员。路小花和校队的学长谈恋爱,每周二四,放学时就坐在篮球场边看他们训练,杜思人看见她,远远地冲她笑。她根本不屑得理她。   后来,学长劈腿,路小花跑到球场上质问他,学长很不耐烦,对她推推搡搡,见说不过她,甩了她的胳膊想转身走掉,当时,杜思人正在场上打练习赛,一记投篮砸在篮板上,咣的一声砸中了学长的头。   大学开学那天,她发现杜思人就睡在她对面。   按路小花的说法,杜思人能有幸交上她这个朋友,全因为投篮投得实在是太准了。   大学四年,她一边成天堤防着杜思人被渣男骗,一边自己成天的被渣男骗。杜思人好像对男人没什么兴趣,一心沉迷跳舞,三天两头地拉着路小花去看街头青年们在夜幕下斗舞。路小花一直以为她是想去看那里的哪个男的,后来发现想多了,恋爱脑的只有她路小花一个,杜思人是真的去看人家跳舞。   杜思人替她把剧组的报酬给了林知鹊,于是成了她的债主。路小花家境优渥,但平日里花钱大手大脚,最近没能从她妈妈那里讨来零花钱,只好欠着杜思人300块。   杜思人在校道上拉扯路小花的包:“你不还钱也行,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和赵仟分手?”   两个人拉拉扯扯、笑笑闹闹地往校门口走。   “不告诉你。”路小花三缄其口。   放在往日,不等杜思人问起,路小花早就对她和盘托出,说到伤心处,还要抱着她大哭一场,这次却一反常态,怎么问也不肯说,杜思人罗里吧嗦地吵了她一路,她只好说:“是我妈,我妈不同意,给了赵仟五十万,让他滚了。”   杜思人震惊脸:“啊?真的啊?”   “嗯。”路小花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一副泫然若泣的表情。   杜思人一下子就来气了,义愤填膺地说:“这个赵仟怎么这样啊?贫者不受……不受……”   路小花接腔道:“不受差来之食!”   杜思人马上应和:“对!对!他太不是个男人了!”   如果她们的语文老师在场,怕不是能被这两个人活活气死。   锦艺的侧门原本只是条被叫作“侧门”的窄道,近来因为舞蹈系闹出的“丑闻”,加装了崭新的铁门,旁边的围墙上装着标牌:开放时间7:00-21:00。路小花和杜思人站在标牌底下抬头看。路小花问,老杜,你妈要求你每天晚上几点回家?杜思人答,10点。路小花感叹道,学校比你妈还狠啊。   斜对面的精品音像在放许巍的《永远自由的心》,杜思人望见林知鹊就在店门口,一头如瀑的黑色卷发扎成了松散的马尾,她似乎买了一身新衣服,是一件简洁的白色高领针织毛衣,是修身的,勾勒出起伏的身体曲线。她蹲在地上,正在画一块立式招牌。   杜思人用胳膊肘捅一捅路小花:“是她。”   “谁?”路小花回过头来。   “要帮我搬家的坏女人。”   林知鹊抬头,恰好迎上她们的目光。   路小花说:“靠。这么漂亮。”   *   “我在这里找了份工作。”林知鹊正在画一幅宣传海报,上面写每消费100元可以得到一次抽奖机会,特等奖是两张“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群星演唱会门票。   这演唱会恰好与她们的毕业剧目同名。   杜思人扭头,用眼神对路小花说,看吧,我就说人家是正经人。   路小花的笑容灿烂得晃眼,她甜甜地对林知鹊说:“姐姐,我是杜思人的好朋友路小花。我在这儿买过好多个100元,能不能先让我抽几次?”   林知鹊笑得温柔:“小花妹妹,你再消费150元的话,可以抽两次。”   路小花很激动,拉扯着杜思人,要求杜思人跟她凑单,被杜思人拒绝:“你先把欠我的钱还给我再说。”   顿了一下,杜思人又扭头问林知鹊:“那我呢?我消费150元的话可以抽两次吗?”   林知鹊答:“那给你更优惠一点,300元抽6次好了。”   杜思人想了想,“那我抽一次是50,只要半价!”她扯住路小花的书包带:“你快把300块还我。”   路小花紧急落跑,有几个年轻女孩在围观贴在玻璃橱窗上的《热爱女声》巨幅海报,她也凑过去,火速转移话题说,诶,上次我在食堂门口的宣传栏也看见了,说是如果选上冠军,可以到全国各地去开演唱会。   杜思人说,真的?那你去吧,你拿了冠军,可以在电视上帮我宣传宣传我的舞蹈班。   路小花点头,一本正经地答应道,好,我上春晚帮你宣传,你不用听你爸的去机关单位上班了,要是没钱了,可以卖我的签名照。   杜思人双眼亮晶晶地说好,一言为定。   林知鹊正起身将立牌摆放好,她们便一边胡言乱语,一边跟着林知鹊走进店里去。   店内一如既往,陈列拥挤纷呈。   冲着门的柜台上摆满各类明星海报、周边还有八卦杂志;再往里是新碟推荐和CD试听,齐刷刷地摆了一排4台随身听和罩式耳机;左侧是收银台与卖奶茶的水吧,右侧的前几个货柜是唱片,CD更多些,也有一部分磁带;再往后是影视DVD,可租可买,片子齐全。   凌乱也是一如既往,脚手梯用完了没有收好,横在货柜之间,过道上有几箱新货,拆封了但没有整理,她们走进店里时,李导正蹲在地上,把里面的专辑拿出来,看一眼,然后又胡乱塞回去。   “李导”是学生们叫的名号,不是他的本名。他不到三十岁,每天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常常睡到两三点才来开店,然后就窝在收银台里,用一台很小的电视机和一台DVD机看一整天老电影,生意做得不积极,顾客请他帮忙找碟,要叫几次他才动,有人点奶茶,他懒得动弹,就说卖完了,唯一积极的,就是到店门口去,蹲在街边抽烟,偶尔也跟学生们聊天,说他准备拍一部电影。   他来自某座与锦城相邻的小小城市,赵仟与徐文静管他叫“师兄”。   大学四年,杜思人和路小花常往这里跑,有时没课,就窝在店里听一下午歌,杜思人学会了摇珍珠奶茶,李导不搭理她们,任由她们自得其乐,消磨着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无意义但很珍贵的时光。   路小花从包里拿出她新买的三星mp3,炫耀给李导看,李导抬起头,说这有什么的,昙花一现的东西。   林知鹊开始整理CD架,杜思人无所事事,便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把新专辑三张码在一起,封面朝外摆放。杜思人嘀嘀咕咕地说:“这样放颜色不好看。”然后多手多脚地去把两张专辑换了个位置。   路小花在架子的另一侧,边闲逛边分享她们班的八卦:听说徐文静考了教师资格证,要去祸害祖国未来的花朵了。   杜思人说是吗。她正执意要将梁静茹的《勇气》和五月天的《时光机》放在一起。她小声问林知鹊:“梁静茹跟玛莎是不是真的在一起?”林知鹊沉吟一下,回答:“很重要吗?真的在一起,以后也可能会分开。”   路小花还在那一侧说个没完:还有徐文静她们宿舍倪想,去考省剧团了。诶,省电视台也在招人,徐铿去了,人家说他专业不对口,只要播音主持专业的,结果隔天就打电话给陆昭,叫他去试录。他们俩还住一个宿舍,徐铿可太惨了……   杜思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沉迷于将同色系的专辑放在同一行。林知鹊由着她,还会问她:这张呢?这里还是这里好一点?   临近毕业,每个人都在寻找出路。她们班的同学,有人应聘了事业单位,有人开始西装笔挺地到写字楼去上班,也有人真的想当演员,四处去剧组面试……好像没有谁为了未来感到太过惊慌,大家都懵懵懂懂地向前走着,迷茫,但因为足够年轻,或是因为这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代,所以,他们什么都不怕。   杜思人一小步、一小步地跟在林知鹊身后。许巍的专辑放到了《旅行》,正在唱:   总是要说再见,相聚又分离。   谁画出这天地,又画下我和你。 第9章 3-3   杜思人在楼上跳舞。地板是木质的,被她踩得咚咚直响。   林知鹊坐在杜慎的书桌前,盯着寂寥的书架上仅有的几本大学计算机教材发呆。店员的工作对她来说并不轻松,长时间站着,还不时需要搬高伏低,她久坐办公桌惯了,患有腰肌劳损,大半天下来,疲惫不已。过往的学识、经验,几乎全无用武之地,唯一的共通之处,是她仍旧在“想办法将音乐作为商品卖出去”。   墙上的钟指向夜间11点。她被困在2005年,已经整整30个小时。   她的手表停在5点整,似乎是坏掉了。   她的胃隐隐作痛,也是长时间加班落下的毛病。这30个小时里她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这座城市的口味与华东不同,所有食物都是辣的,她吃不了辣,只有酒除外。   她在椅子上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的双腿,愣了许久,然后猛地拉开了书桌的抽屉,想看看里面会不会有哆啦A梦的时光机。   除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盒子,什么也没有。   她泄气地把头埋进膝盖里。   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楼上的音乐和跳舞的咚咚声没有听下来,电话响了一声、两声,连续响了七八声,直到被挂断,杜思人似乎没有听见。然后,沉寂了不到一秒,电话复又响起来,那一头似乎有谁很迫切地在等待被接听。   林知鹊站起身走出房间,站在客厅中央,犹疑要走过去接还是要上楼去提醒杜思人。红色的座机电话每响一声,玻璃台面的小茶几也跟着震动,旁边的台历放得有些临边,桌面再震一下就几乎要掉到地上似的。   台历上印着一副娟秀的山水,与2005年3月的日期。   林知鹊忽然想,这是不是那条无形的绳索在拉扯她,指引她往前走?   她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喂?”杜思人的声音。   音乐声与咚咚声停了下来。楼上有一台分机。   电话那头传来小声的、少女的啜泣:“姑姑。”   林知鹊屏住呼吸。是杜之安。   “安安?你还好吗?”杜思人的语气又轻,又温柔。   那边的少女听到她的声音,几乎是嚎啕出声,终于在哭腔中挤出半句话来:“……他们在吵架,一直吵。”   杜思人说:“那你呢?你躲在房间里吗?”   “嗯。我不敢出去。”   “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吗?”   杜之安呜咽着,吞下一个很重的鼻音:“我不知道。妈妈说要离婚,说爸爸在外面有别的小孩。”   电话里头沉默了几秒,静得林知鹊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杜思人终于开口:“之安,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一个新款的mp3,是粉红色的。等你放暑假了,来锦城陪我玩,我买给你,做你的生日礼物。”   杜之安小声说:“那还有好几个月。”哭腔似乎还憋在喉咙里。   “几个月很快的。几个月以后,我大学毕业,你要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那我给你献花,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给你献花。”   “嗯,好。到时候,我准备开一个舞蹈教室,会赚很多钱,我们可以到处去旅游。”   “好,好。”少女连连答应,可一下又沮丧起来:“那他们要离婚怎么办?妈妈说她要收拾东西走,她会不会不要我?”   “不会。妈妈不会不要你。姑姑也不会不要你。”   “对哦,我还有姑姑。不然,我到锦城去和你一起住吧。”   “好啊,你搬过来,我每天给你买蛋烘糕吃。我还可以帮你写作业,不过写错了不能怪我。小花姐姐家里是开KTV的,我们每天都可以去唱歌,唱通宵。”   “唱通宵的话会哑掉。”杜之安细声细气地撒娇。   “那你一直哭的话也会哑掉。”   “那我不哭。随他们去好了。”   “那你有没有刷牙洗脸?”   “有。”   “有没有躺好、盖好被子?”   “嗯。”   “好,你闭上眼睛,我陪你聊天。”   林知鹊握着听筒的手渗出了薄薄的汗。   杜之安说:“为什么法律不规定不允许离婚?”   杜思人说:“因为每个人都有选择人生的自由。”   “那小孩怎么办?”   “小孩也有自己的人生,小孩要考试、要过暑假、要和姑姑去唱KTV,很忙的。”   “还要考试?我爸妈都离婚了,我不能不考试吗?”杜之安已不再哭了。   林知鹊刻薄地想,可以,反正你考得再烂,你爸也会帮你打点好一辈子。   杜思人的语气中带着笑意:“那不行。我考了好多试才熬到大学毕业的,你也别想逃。”   “我也要快点大学毕业,我要搬出去住,我要去过我自己的人生。”   杜之安一连说了三个“我要”。   “好,会有那一天的,我陪你。”   你食言了,你没有陪她到那一天。林知鹊默念。人也没有选择人生的自由,那不过是幸存者的偏差,是少数幸运儿的错觉。她悄声放下了电话。   她默默地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天冷,直坐得脚底发凉。   然后她起身,轻手轻脚地上楼,杜思人讲话的声音停下了,林知鹊站在楼梯上,望见杜思人跪在茶几边上,刚刚把电话挂下,她察觉到有人在楼梯上,回过头,想站起身,似乎是跪得久了,趔趄了一下,哎哟一声,不停地揉膝盖。   林知鹊问:“有没有吹风机?我想借用一下。”她的头发洗了不多久,擦了又擦也只干了发尾薄薄的一层。   “有,我拿给你。我妈不在,我就拿自己房间里了。”杜思人边揉着膝盖,小跑着去拿。   “你怎么了?一直跪着打电话吗?”   “嗯,一时没注意,腿都跪麻了。”   林知鹊从杜思人的手上接过吹风机,是银色的,很旧,看不出牌子。杜思人说:“你要开强风的话,不要开最热的这档,容易短路。还有,靠近风口的这边都不要摸,特别烫手。”她的表情真挚,讲话时微微笑着,露出两颗兔牙,一副无害食草动物的样子。   “好。”林知鹊应。   杜之安有个好姑姑,是她一个人的好姑姑。   “欸,”杜思人又叫住她,斟酌了几秒,好像犹豫该怎么称呼她,终于开口说:“知鹊姐。”   “嗯?”   好像被自己的姑姑叫“姐”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似的。   杜思人说:“你之前说你到锦城来,是因为逃婚。”   “对。”林知鹊脸不红心不跳的。   “为什么逃婚?……可以跟我说吗?”   她小心翼翼的语气与刚刚在电话里问杜之安“可以跟我说吗”一模一样。   林知鹊心想,好吧,虽然目的也许不同。此时此刻,她好像接近了某些曾经只杜之安拥有而她从未有过的东西。   “我的未婚夫是我爸爸安排的。可能不只是逃婚。我也想离开我的家庭。”   前半句是假,后半句是真。   她的腰与脚底都隐隐作痛,索性在楼梯上坐下,她心想,反正这个世界并不属于她,干脆把什么都说个痛快,杜之安可以向姑姑倾诉,她凭什么不可以?   杜思人不言语,好像在等她继续往下说。   “我出生在单亲家庭,从小是和妈妈一起生活的。你别误会,”林知鹊冷笑一声,像要打消掉杜思人同情的念头,“我有爸爸,只是我爸跟我们不住在一起,他每周会来看我们一次。我妈妈没有什么学历,生了我以后,就辞了工作在家带我。我爸买了一套房子给我们住,每个月会给我妈一笔钱。”   杜思人在她身后的台阶上坐下。   她低头,边说话边看着自己赤着的一双脚,而后,停顿了几秒,抬起头说:“我是情妇的女儿。”   她看不到杜思人的表情,兴许是吃惊、鄙夷,亦或困惑,反正大概不会是跪在茶几边上温柔倾听时的神情。   “从小到大,我妈妈有很多次下定决心要离开。她先是带着我,我们收拾行李去了火车站,在检票口前边,她抱着我大哭,问我将来要怎么办,问我,不能见到学校的小朋友了可不可以?不能再穿漂亮衣服,也不能再吃开心乐园餐可不可以?”   杜思人一言不发地听着。   “后来她好像想丢下我一个人走,有几次学校放学,一直到很晚她才来接我,我们回家的路上,她对我说,如果下次她很晚都不来,让我打电话给我爸爸。”林知鹊表情平静。“从小到大,我记得最深的就是我妈对我说,如果不是为了我,如果不是生了我,她早就远走高飞了。”   她用毫无波澜的语调,接着说:“我爸是个很冷漠的男人,对他来说,老婆、情妇、子女,都只是他的价标而已。他靠着这些来标榜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成功、标榜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柔情。我不爱他,我觉得他应该也没有爱过我。”   “——所以,我是作为一个错误被生下来的——”   被养育成一个想逃离却很懦弱的人,锦衣玉食地长大,却还矫情地想要为自己讨一个说法。   她张了张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她的喉头,让她再难说出后边的话。   杜思人伸手,将她身边的吹风机拿走了。林知鹊扭过头,看见杜思人探出身子,从地板上拉过来一个接着电的老旧的插座,“天冷,不吹干的话容易着凉。”   她把吹风机接上电,打开,伸手来帮她吹头发。   她要从她手中接过来,她躲开了,吹风机的声响太大,她好像是说:“烫手。”   她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坐在狭窄的楼梯上,或许坐了1分钟,或许有5分钟。林知鹊的脚底冰凉,用得很旧的、辨认不出牌子的吹风机在她的耳边轰鸣,匀匀的暖风顺着她的发心吹到她的发梢,从她的发梢吹过了她的背脊。   这暖风又顺着她的胸腔上涌,汇聚成积雨云般沉甸甸的潮湿的东西,她站起身来,发丝滑过杜思人的指尖,她回身,俯视坐在楼梯上的杜思人。   杜思人还拿着轰鸣转动的吹风机,愣愣地仰头看了她几秒,关掉了电源。   林知鹊笑笑,对杜思人说:“我刚刚说的都是编的,你不要当真。”   她走下楼梯,边走边说:“我会尽快找到新住处的,这两天打扰你了。” 第10章 3-4   You must remember this   A kiss is still a kiss   A sigh is just a sigh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As time goes by   投影屏幕上的女人在唱一支英文歌。路小花顺着剧本读,翻译道:“一个吻还是一个吻,一个……”她转头问杜思人:“这个是什么?s-i-g-h?”   杜思人趴在桌上,正在走神。路小花晃晃她的胳膊,只换来一个迷茫的摇头。   徐文静向教导处申请借用学校的多媒体教室,投影上正在播放《我和春天有个约会》舞台剧,夜总会的舞池中,姚小蝶与沈家豪在一束追光中翩然起舞、互诉衷肠。小组十五个人,只来了七八个,徐文静与另外几个女孩在后排围观一张《热爱女声》的宣传单,近来这个比赛的宣传到处都是,听闻是省电视台主办的,又有热爱音乐网投资冠名,声势浩大,女生宿舍楼里天天有人引吭高歌准备参赛,路小花她妈妈经营的KTV几乎夜夜爆满。   后排传来几句零碎话语:   “听说先全国海选,再地区决赛,然后全国决赛。”   “住我们楼下师范系的甜甜准备报名,我也想跟她一起去。”   “不是吧?五音是哪五个音你知道吗?”   “不知道怎么了?人家写了,想唱就唱!”   “文静呢?文静你去报名吧,你唱歌好听。”   徐文静说:“我也在考虑呢。但我还得准备考编制,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要是选上,你都成歌星了,还考什么编制。”   “那也是,我在想,我海选就唱一首《分手快乐》好了。”   路小花偷听到这里,脸一黑,怒而转过头去:“徐文静,你怎么那么多话,吵到我看剧了。”   杜思人吓了一跳,也回过神来。   徐文静脸上有些挂不住,正要回呛,她的室友倪想风风火火地从教室的后门进来,一脸急不可耐,劈头盖脸地告诉她们:“靠,我刚刚去教导处打印成绩单,遇见舞蹈系那个卢珊了。”   “卢珊?半夜在小树林里被保安部抓住的那个?”   “嗯,”倪想拿起桌上不知谁的矿泉水瓶,猛喝了一口,“她好像是去领处分的,老张跟我说的,她确认被开除了,这几天学校就会出通告。”   “开除?!”   在座的女孩们集体哗然,路小花与徐文静忘了争吵,几个人凑到一块,七嘴八舌地为这个叫卢珊的女孩抱不平。   “这件事有那么严重?又不违法犯罪。”   “有些人下半截身子都埋土里了,脑子还在大清朝呢。”   徐文静字斟句酌地说:“虽说有些伤风害俗,但也不至于……”   路小花呛道:“徐文静,我明天给你买个阿富汗面纱,你戴着出门吧。”   “我凭什么要戴?”   “我怕你不小心伤风害俗了,学校也要开除你。”   她们两人针尖对麦芒,其他人也见怪不怪。   杜思人问倪想:“那她还好吗?你跟她说话了?”   倪想回答:“没有,就打了个照面,我们不太熟。她看起来还好,化了个烟熏妆,穿铆钉靴,特别朋克。”   另一个女同学说:“或许人家压根不在乎。”   “这哪是在不在乎的问题?”   她们聊得热火朝天,投影屏上的视频不知什么时候被关掉了,几个男同学在讲台上拿电脑玩纸牌游戏。徐铿举起老师给的那张光盘,高声对徐文静喊:“徐文静,借我们男生看两天。”徐文静摆摆手当是应许。   多媒体教室的借期只有短短两个小时,她们三三两两各自离开,有关卢珊的事,终究只是私底下的忿詈。校道上的海棠树开花了,粉色花瓣在教学楼前落了一路,春寒风一吹,飘飘扬扬,杜思人摸摸自己的鼻尖,是冰的。   路小花推她一把:“你想什么呢?一直心不在焉的。”   杜思人茫然地看路小花一眼。她的脑海如这春日的花瓣一样思绪纷飞,小侄女之安告诉她的事情,以及林知鹊说的话,她想来想去,哪一件都不能对路小花坦言。她只好说:“我在想要不要去找老张。上次我去文化大厦看舞蹈室的场地了,说是一次性要付半年的租金,我想多攒点钱。”   “找老张有什么用?锦城一年到头也就几个剧组。”   杜思人想来想去,挽住路小花的胳膊,“老花。”她深情款款地叫她。   “干嘛?”   “要不你和我谈恋爱吧,让你妈给我五十万,我马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你。”   路小花一猛子薅住杜思人的头发:“头也不回?我妈就是给你五十个亿,你要是敢离开我,我打断你的腿。”   杜思人哀叫:“你放过我吧路姐,你的男朋友跟春天的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   “我的男朋友虽然多,但可以保证二奶就永远只有你一个。”路小花顿了顿,想起些什么,“要不,你去我妈的酒吧跳舞吧?听说每晚也就跳半小时,负责热热场子,工资很高,有我看着,不怕出什么事。正好你爸妈最近也不在,不会被抓包。”   杜思人犹豫:“薅你妈羊毛?她不是禁止你去的吗?”   “不让她知道就得了,我和那家店的经理很熟,他知道我妈什么时候会来店里,可以帮我们打掩护。”   既可以跳舞,又有钱赚,杜思人满口答应。路小花打了一个电话,不消几分钟,将事情敲定了下来。她们到学校侧门外的步行街上吃担担面,偶遇林知鹊正在店里点单,她皱着眉头,神色为难地问:“其中一碗不要辣可以吗?打包带走。”老板不以为然地答应:“尽量吧。”   路小花开口甜甜地叫了姐姐,杜思人不言语,只对着林知鹊笑。林知鹊没有化妆,她没有化妆时,便显得五官清淡了一些,美得淡然。她对她们浅浅一笑,似乎也不准备搭话,只独自站在收银台边等餐。   她们入座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路小花悄悄地说:“她好冷漠。”杜思人望着林知鹊,沉吟了许久,不知自己昨晚的举动是否有些唐突,林知鹊最后说的话也叫她摸不着头脑,但她全然不是会钻牛角尖的人,想不通便罢了,是望着望着,觉得林知鹊好看,所以才看了半天。   老板从后厨里拎出来两盒打包好了的担担面,两盒的色泽都是一样热烈的红。   林知鹊无奈:“哪一份是不辣的?”   “呃…”老板举起手指,“这一碗吧。不对,可能是这一碗。啊呀,你都试试吧。”   杜思人笑起来。   她站起身,小跑几步,堵住了正要离开的林知鹊。   “知鹊姐,你今晚几点下班?”   “9点,怎么了?”   杜思人从收银台上扯来一张记点单的纸,写下一个地址,递给林知鹊。   “今晚你下了班,来看我跳舞吧。我第一次登台。”   林知鹊看看纸片上的字。   杜思人又赶忙说:“你要是不喜欢那种场合的话就算了。”   林知鹊问:“有酒喝吗?”   杜思人回头看一眼路小花,路小花正对着一块小小的随身镜臭美。   她笑出两颗兔牙:“有,路小花请客。”   林知鹊点头:“好。”   “那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回家。”   林知鹊没说好或是不好,只说:“店里很忙,我走了。”   杜思人回到座位上,深情地握住路小花的手:“路大官人。”   “怎么了金莲?”   杜思人紧紧攥着路小花的手,以防被殴打。   *   夜幕降临,7点过后,她们到锦桥街的路西吧,去找一个叫阿敲的男人。路西吧是城市里最时髦的夜店,也是整条街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凌晨三点过后,锦桥派出所里闹事的年轻人,一多半都是路西的客人。   经过Sakura吧,杜思人问:“我们不进去跟陈亦然打声招呼?”路小花扯着她,让她赶紧走。   阿敲穿了一身笔挺但廉价的西服,一副圆滑老练的模样,年纪却是与她们相仿的,他嘴上的汗毛很浅,几乎看不见胡茬。阿敲是路小花从前还住在小镇时的邻居小孩,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路家妈妈的生意做得红火,带着路小花搬到了城里,阿敲高中毕业便离开学校,到了城里后,打过几份工,近两年都跟着路妈妈,帮她管理场子。   杜思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那你们俩的关系跟徐文静和赵仟差不多。”   路小花狠狠瞪她。   阿敲爽朗地笑:“我们可不像他们一样,什么天使什么爱拉拉扯扯的,我们是纯纯的兄弟情。”   路小花呸一声:“恶心。”   有个服务生跑来,凑在阿敲耳边说:“Knock哥,路姐说她今晚在KTV,让你空了拿这个月的帐去给她。”   阿敲点头。   “Knock哥?”路小花一脸嫌弃:“你都叫上英文名了?”   “不可以?听见了吧?你妈今晚在KTV,你们放心吧。路姐在KTV一般是有生意谈,不会过来的。”   他带着她们穿过店里足有近百平的舞池,舞池中央是小小的T型领舞台。时间尚早,路西吧过了晚8点半才开始接待,现下店里只有年轻的服务生们在搬搬抬抬,布置每一桌的点心果盘和酒单。   “我们每天晚上会有三位Dancer。一般是跳Jazz,辣一些的,不需要齐舞,自由发挥,把气氛带起来就够了。”阿敲将要站的位置指给杜思人看。“每一段只跳10分钟,9点半DJ上场是第一段,10分钟左右舞池里有近八成满就可以离场了,后面过了10点换慢音乐需要再跳一段。”   杜思人看着那一方窄窄的舞台,舞池的顶灯正在调试,蝴蝶形状的蓝色灯光散落满场,蝴蝶翩飞,变成耀眼的白色,汇聚在舞台上,变成一束刺目的追光,逐一摇过舞台上的三个角落,最终分散成三束。   路小花问:“今晚的另外两个Dancer呢?”   阿敲摇头:“我们找不到人,星期天的Dancer太抢手了。今晚只有两个人,思人算一个。”他们走到吧台前,阿敲打一个响指,示意服务生帮她们倒来两杯水,“另外还有一个,也是你们学校的。”他对服务生说:“你去跟王哥说,今晚只要两束光。”   路小花与杜思人对视一眼。   “我们学校的?我们认识吗?谁啊?”   “不认识吧?你没跟我提起过。是学跳舞的,叫卢珊。” 第11章 3-5   那个化烟熏妆的女孩已在店里坐了一整个下午。她坐在试听的柜台前,戴着耳机,穿紧身皮裤与铆钉靴,一脸漠然地看来往的客人抽奖。摇奖机是林知鹊从狭小昏黑的仓库里翻出来的,摇动几次,会掉出一颗彩色珠子,有6种颜色,白色珠子的奖品是一张5元抵扣券,若摇中红色,可以获得两张演唱会门票。   人类天生热衷赌博,但凡有心结账的客人,都对抽奖跃跃欲试,明明只买几十块钱的商品,也硬生生凑到百元。挑刺质疑的人也不少,林知鹊刀枪不入,活像一尊佛祖,任人胡搅蛮缠也讨不去好处。这场演唱会没有什么大牌歌星,开票一个月,还有大量余座卖不出去,举办抽奖活动后,连带着问询买票的人也多了起来。林知鹊与李导约定,她想办法把票卖出去,票务利润分她五成,当天结算。   李导不知晃荡到哪里去了,留她一人看了大半天店。   铆钉靴女孩沉默地盯着摇奖机的出口,看着每一个滚动出来的珠子,就这么坐了一个下午。偶尔林知鹊扭头,她们二人对视,两个人都是一脸漠然,气氛有种莫名的融洽感。   临近9点,李导没有回来,林知鹊将一整天的帐算清,在收银柜里点出228元,是她这一天卖票的分成。她抬头看铆钉靴女孩,终于开口说了整整半天里她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店要关门了。”   女孩从高脚凳上站起来。   她将听了一个下午的那张CD从试听用的CD机里取出来,又从货柜上另拿了一张,走到收银台:“结账。”   第一张是Coldplay乐队的《Parachutes》,另一张是废墟乐队的《像叶子一样飞》。   “110元。”   女孩的短外套有许多个口袋,她四处摸索,找出来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逐一放在收银台上。她低眸,看着摇奖机,“我可以抽一次奖。”   林知鹊点头:“嗯,请吧。”   女孩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收银台上的一道裂痕,犹疑了片刻,终于伸手猛地摇了一下抽奖机的把手。她只摇了一下,但异常用力。   摇奖机旋转起来,几圈后摇晃着逐渐静止,她们两人一起盯着出口,然后,一颗白色的小珠子磕磕碰碰地掉出来。   女孩耸耸肩:“我就知道。我只能抽中下下签。”   林知鹊纠正她:“这不是拜神,没有下下签。这是末等奖。”   “是吗?我中奖了?有什么仪式吗?”   林知鹊正襟道:“恭喜你,中奖了,奖品是一张5元抵用券。”   女孩自嘲般地笑了,“可以抵用什么?可以为我的人生买单吗?”她再次耸肩,“算了。”然后转身走了出去。林知鹊目送她的背影,时间已过了9点,有一对学生情侣想进店,她说,抱歉,已经打烊了。她将店里的灯关掉,锁上收银柜和玻璃门,然后拉下了卷闸。   她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那张杜思人写的小纸片,地址的下面有公交车转乘路线。   在空荡荡的公交站台上,她再一次遇到了铆钉靴女孩,对方戴着耳机,扭头看了她只一眼。然后她们乘了同一辆公交车,在同一个站下车,一前一后地走向同一条灯红酒绿的街道。   路过Sakura吧时,林知鹊犹豫了半秒,铆钉靴女孩在她的视线中越走越远,她不再目送,转身走进了店里。   周日的夜晚,店里的生意很好,她找到一个吧台角落里的位置,一眼便望到了正在吧台另一侧调酒的陈亦然。位置上正放着一张已用得破损了的手写菜单,多是鸡尾酒,价格比起2019年来说,实在是亲民。菜单只有一面,林知鹊将它翻转过来,发现背面写着潦草的几行字:   梦被闹钟摔成碎片   拼成某人的名字,某人的眼   碎纸机吃掉一首情歌   吐出某个瞬间   林知鹊在心里唱出了声。   陈亦然转身看见她,走过来问:“你好,喝点什么?”他看见她在看菜单背面的字,羞赧地笑了笑,伸手帮她将菜单翻转了回来。   “一杯Vodka Martini。这是你写的吗?”林知鹊明知故问道。   她听过这首歌。2007年,陈亦然因为这首歌获得了那一届选秀的第三名。   陈亦然低着眼,“只是随便写写。”他拧开一瓶金酒。   “写得很好。是歌词吗?还是诗?”   “是歌词。”陈亦然抬眼看她,“你是不是来过?”   “上一次,我和杜思人一起来的。”   他点头,回想了起来。他将鸡尾酒推到林知鹊面前:“我记得。那这杯算我请客。”   林知鹊心想,纯情小男生可真是好骗。她乐得沾沾杜思人的光,喝几杯免费的酒。   她又故意问他:“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陈亦然犹豫,“我还没想好。”   “我知道。”   林知鹊从吧台上拿过一支点单的笔,在菜单的背面,写下“睹物思人”四个字。   陈亦然羞红了脸。他急忙从林知鹊手里拿过那张菜单,嘴里说:“我再想想。”转身假装拿去招待别的客人。林知鹊的恶趣味得逞,又蹭到一杯免费鸡尾酒,她施施然地将酒喝完,然后起身,准备去赴杜思人的约,于是敲敲台面,对陈亦然说:“我走了,谢谢你的酒。”他点头,很腼腆地对她笑。   林知鹊走出Sakura。她倒是没听说过陈亦然与杜思人之间有什么绯闻,想来这两个人是同个学校毕业,后来又签约了同一家公司,陈亦然的出道曲目竟还是一首为杜思人而写的歌。   酒精上脑,她没心肝地想,这天杀的2005,来都来了,就当看戏,能多看一场是看一场。   锦桥街上的夜活色生香,路西吧门口已开始大排长龙,有个年轻男人似乎是在等她,她报上路小花与杜思人的名字,便领她径直进去。他自我介绍说他叫阿敲,他们搭乘电梯到二楼,场子里灯光迷乱,舞池中无数的影子交叠攒动,音乐声音很大,连旋律都快听不清了,只剩下直击耳膜的鼓点,人很多,就连过道上都几乎是贴着人走。对方将她带到大厅角落里的一张卡座,路小花向她挥手,不见杜思人的身影。   这是她大学毕业后第一次泡夜店。   桌上摆了一整排不同种类的酒,果盘小吃一样不少,路小花在嗑瓜子,边嗑边扯着嗓子大声对她说话,她听不清,胡乱点头假装自己听到了。阿敲坐在路小花身边,一边四处张望,一边时不时地递一块水果给路小花吃。   他看一眼手表,大声说:“时间差不多了。”   林知鹊连喝了不知道第几杯。一支吵闹的舞曲结束了,场子里有一秒涌现出嘈杂的人声,而后又被一支新的曲子盖过,是一支轻柔慵懒的慢摇。舞池里的人群散了一些,路小花伸长脖子张望,忽然高举胳膊喊:“来了!”   林知鹊扭头,望见杜思人在舞池中央的高台上跳舞,她的身体舒展漂亮,每个动作都恰如其分地卡在慵懒的节拍上。   散落在舞池各处的蓝色蝴蝶向她纷飞而去,汇聚成一束追着她走的光。   狭窄的高台上有两个舞者,另一个背对着她们,站在另一侧。路小花起身来拉林知鹊,在她耳边喊:“我们也去跳舞。”她们挤过人流来到舞池中央,林知鹊就站在那束光的脚下,她抬头,杜思人的动作随意了起来,有时仅仅是跟着节奏摇晃,但依然非常好看。杜思人低头看她,在动作的间隙歪头冲着她笑,而后,她从舞台上跳了下来,加入舞池里漫无章法的舞动。林知鹊在跳舞这件事上毫无天赋,扭动得十分僵硬,因为多喝了几杯酒,不甘示弱地试图与杜思人斗舞,杜思人哈哈大笑,笑声淹没在音乐声里,只剩下她亮晶晶的眼睛和大笑时露出的后槽牙。有个男的试图和路小花搂腰贴面,而后阿敲挤进来,伸手将路小花捞走了。   林知鹊疯狂甩动双手,上半身与下半身压根不是一个动作频率,她开始高声喊叫,先是痛骂姚栩,接着是痛骂相亲,最后振翅一挥,高喊:“去你妈的二〇一九!”   舞台另一侧的那个Dancer好像听见了,转过脸来,她看清了,那是在店里坐了一整个下午的那个铆钉靴女孩。   杜思人在她身侧轻轻地推着她,带她离开了舞池。她像个女流氓一样扯着杜思人的衣领,贴在她耳边对她高声喊:“你跳舞很好看!”   紫色蓝色的灯光摇来晃去,不停地闪啊闪啊闪。   下一秒,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大街边,寒风直吹她的脑袋,杜思人拎着她的大衣外套,似乎是防止她像一摊泥一样坍塌在地上。   她觉得直犯恶心,任由杜思人拎着自己。   杜思人在伸手拦出租车,连续过去几辆,都是有客。   那个铆钉靴女孩插着兜,走过她们身后。   杜思人喊她:“卢珊。你住在哪里?顺路的话,我们一起走。”   林知鹊望着卢珊,不知为何,她复述道:“一起走。”   卢珊摆摆手,兀自沿着马路走掉了。   杜思人回过头来,看看来往的车辆,又看看林知鹊,问她:“你冷不冷?”然后像照顾一个傻子一样,随手帮她戴上了大衣的帽子。 第12章 4-1   剥夺尊严向来是驯化一个人的高效率手段,例如让一个小孩在大庭广众下罚站。   “歪?歪?”教导主任浑浊的口音在音响中炸裂开,发出悠长刺耳的撕扯声,天空的云很低,像应和音响一般,在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隆隆的闷响。学生们在操场上排成方阵,从高处望去,像一群乌央乌央的白色蚂蚁。“歪歪歪?”音响再一次爆裂出巨大的声响,学生们捂住了耳朵。   林知鹊背着手,站在主任身后的高台上。音响像在疯狂地尖叫,她盯着它看,怀疑它下一秒会高喊一声“格兰芬多!”之类的。   然而它没有,只是在疯狂尖叫。有一个男老师从方阵的最前面跑过来,似乎想查看一下状况。林知鹊瞄一眼主任秃掉了的头壳顶,又瞄一眼正在跑来的男老师,猛地伸出脚,狠狠地踹了那台音响一脚。   前排的学生哄笑起来。音响被踢得砰一声,吃了痛,乖乖闭上了嘴。   主任回头瞪了林知鹊一眼:“你干什么?乖乖站好!”   林知鹊的头发披散着,拉得笔直,她的校服改过了,上衣短得几乎要露出肚脐,裤子改成了时髦的窄脚九分裤。与她一起罚站的还有其他四五个学生,没穿校服的,骑摩托来上学的,躲在厕所抽烟的,他们面朝操场上的方阵,各自努力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   主任开始发表全宇宙最漫长的讲话,八荣八耻,校风校貌,一边讲,一边拿手指着台上的反面教材们,将他们从头数落到脚。   林知鹊没有穿外套,她妈妈给她买了一件土气的大红色羊毛外套,她不愿意穿。天气阴冷,她必须要拼命挺直腰板才能防止自己哆嗦,她高高地仰着下巴,队列里站在最前排的一个矮个子男生在看她,她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吓得他立马移开了视线。   低矮的天空飘下来毛毛的细雨。主任摸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说:“一点点小雨,大家坚持一下。”   林知鹊怀疑自己的鼻涕马上就要流出来了。她拼命地吸鼻子。学生们不耐烦地稍息着。   雨开始渐渐大起来,不消几分钟,雨势变得噼里啪啦,主任抬手遮住自己的眼镜,还未来得及反应,学生方阵中的一小撮首先骚乱了起来,有人大声喊:“快跑啊!”如同炸开的惊雷,人群开始混乱地跑动、分散,前排的几个老师也反应过来,那个刚刚试图跑上前来的男老师对着被罚站的反面教材们喊:“快去躲雨!”   林知鹊转身,想了想,又回头,猛地把那台音响又踹了几脚。主任看见了,骂她:“干什么?”她赶紧跳下罚站的台子,混进人群逃跑。   她身上单薄的长袖校服已淋湿了,贴着前胸与背脊,两鬓的头发也湿漉漉的,她快步走回初一二班的教室,走廊上到处都是学生,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打乱了学校的日程,大家赖着不愿意回教室去上早读。几个女同学跟她打招呼:“知鹊!你的头发好好看,在哪里做的?”   与她同班的男生张闻在教室后门边拦住她,对她说:“林知鹊,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她莫名其妙:“张闻,你疯了?我们在一起过吗?”   张闻挤眉弄眼地说:“在我的梦里,我们已经共度一生了。”   周围的同学哄闹起来。   林知鹊翻了个白眼,“那你接着做梦,梦到下辈子,我们就可以再续前缘了。”   张闻满不在乎地笑,教室后排的男孩子们边起哄,边将一颗篮球抛来扔去,有人在吹口哨,张闻扯着嗓子唱:“我给你的爱写在西元前深埋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他在过道上边唱边转圈圈,抢走篮球,转身做了一个投篮的假动作。   林知鹊被他逗得直笑,她不喜欢他,但也不讨厌。与她要好的女同学笑骂:“张闻,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时候,走廊的另一头走来几个别的班的女孩子,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她们径直走到林知鹊面前,为首的女孩子整洁漂亮,林知鹊认得她。   她问身边的另一个:“就是她吗?”另一个答是的。   这个女孩叫杜之安,在她们年级,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常常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文艺汇演的时候,弹得一手好钢琴。但林知鹊却不是因为这些而认识她的。她的妈妈告诫她:不要与你们学校的杜之安走得太近。   杜之安瞪着她,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觉得害臊吗?”   林知鹊也回敬她一个自认为凶狠的眼神:“你说什么?”   站得近的几个同学纷纷侧目,张闻不再耍宝,眼神在她们两人间来回乱瞟。   就在她们剑拔弩张的时刻,数学老师远远地从走廊那头走来,高喊一句:“都在干什么?全部回教室自习!”   杜之安死死地瞪着她,直到老师挥舞着三角尺越走越近,才终于转身走了。   林知鹊的心咚咚直跳。她是紧张的,像她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一般,莫名地感到心虚。杜之安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额头光洁,走起路来身姿笔挺,亭亭玉立。十三四岁正是女孩子青葱拔节的时候,她们两人都已初长成了少女的模样,若杜之安像一棵脆嫩的幼竹,那她则更像一丛杂乱无章的无名野花,烂漫、脆弱、低贱。   整整一天她都提着心口,上课神游,照常被老师拎出来批判一通;坐在前座的张闻转过身来对她讲烂笑话,她笑出不来;课间有女同学约她一起去上洗手间,她不去,好像生怕走出教室就会撞上杜之安。 第六节 课的下课铃一响,男生们欢呼着冲出教室,她们班周一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林知鹊站起身,心却忽然沉到了谷底——她想起来,杜之安她们班这一节也是体育课。每个周一的下午,她都远远地望见杜之安在操场上打排球。   她的好朋友们已走到教室门口,回头叫她:“知鹊,快走!”   “我……”她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她在想,要不要谎称肚子疼,或是脚崴了。   朋友们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她心一横,回应道:“来了。”脚下却全不是那么果决地拖沓着慢慢往外走。   清早才下过雨的天这会儿已放晴了,3月份的湿气重,操场上还积着左一坑右一坑浅浅的水洼,学校的室内体育馆还未竣工,她们走过施工区域外的围栏,同行的女生说:“听说6班的杜之安她爸爸给体育馆捐了好多钱。”另一个就着话头提起:“知鹊,早上来找你那个女孩子是杜之安吗?她找你做什么?你们认识吗?”   体育馆门口已立起了石碑,上面写着“慎行集团赠”。   林知鹊愣愣地答道:“……我不认识,她就是来借课本,刚好问我借了。结果我也没带。”   “我就说,你看着就不像能和她玩到一块去的。”   林知鹊突然提高音量:“我看着像哪样?”   同行的几个女同学都被她吓了一跳,气氛一时变得尴尬,那个被她凶了一嘴的女生低声说:“……我又没说什么。”   她发了无名火,自己也觉得懊丧,却抹不开面子去再往下接话了。   上课铃响后,她们班在操场上列成方阵,杜之安她们班则在操场的另一头。跑道上到处都积水,无法做什么体育项目,老师只让他们做完几套热身动作便安排自由活动,林知鹊赶忙溜号,跑到洗手间里去磨洋工,隔几分钟她便悄摸出来,躲在教学楼的柱子后面望见杜之安在操场上与人聊天,总算觉得稍微心安了一些。她连在全校师生面前罚站都不怕,却怕一个假扮小大人的杜之安。   然而,杜之安显然并不准备放过她。   临近放学的时候,她在洗手间门口堵住了她。   那时那刻,林知鹊几乎抱持着慷慨赴死般的心情,她不逃跑,就连眼神也不躲避一下,竖起了浑身的刺,迎战13岁少女之间,有关尊严的争夺。   “你叫林知鹊?”杜之安上下打量着她。“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是谁?”她语带轻蔑地明知故问。   杜之安好似被她这句话激怒了,“你不知道我是谁?你真厚脸皮。”   “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谁?”   “你花我爸爸的钱,住我爸爸的房子,你还怎么敢大言不惭地问我是谁?”   林知鹊不服气地吼:“谁要你爸爸的钱和房子?你叫他拿走好了!”   “你还敢说?你就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贱种!”杜之安大喊,放学的铃声恰在此时敲响,响彻周遭,她高声尖叫起来,企图盖过这铃声:“跟你妈妈一样!”   几个路过的同学停了下来。   林知鹊的胸腔剧烈地起伏,在心里压抑了一整天的、比洪水还更凶猛的情绪冲出她的身体,她扑向杜之安,混乱之中不知拉扯住了对方的衣领还是头发,杜之安尖叫,胡乱地奋力推她,狠狠地扬手,结结实实地打了她一巴掌。   她们扭打起来,杜之安一丝不苟的马尾辫被扯得快散了,她的眼神不再如高洁的少女,也变得凌厉又冷漠,她们的眼神几乎如出一辙,像两头争夺领地的同胞小兽般互相撕扯。   老师从远处跑来,将她们强行分开,一手提拉一个送到年级办公室,林知鹊挣开老师的手,大喊:“我自己走!”她扭头,看见张闻就站在楼梯口,困惑不解地看着她。杜之安的眼里已噙了泪水,但仍旧恶狠狠的。   她们并排站着。   6班的班主任斥骂:“怎么回事?”他关切地来查看杜之安身上是否有什么磕碰损伤,扭头质问林知鹊的班主任:“陈老师,你们班学生怎么回事?女孩子家家,这么野!”   陈老师严厉地问:“是谁先动的手?”   林知鹊瞄一眼杜之安泪眼汪汪的样子,冷哼一声:“是我。”   陈老师拍桌子:“林知鹊,上午主任才在全校目前批评过你,怎么就那么不长记性?是不是以为自己成绩还不错,老师就不会为难你?”   6班的班主任冷嘲热讽道:“陈老师,你们班可真了不起啊,一天从早到晚地丢人现眼。”   陈老师还很年轻,脸上挂不住了,只好掏出手机递给林知鹊:“打电话,把你家长叫来。”   林知鹊将手机紧紧地攥在手里。这会儿,她才察觉脸上有一处火辣辣的。   杜之安的班主任还在煽风点火:“看看这头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社会二流子,小小年纪,尽知道打扮!”   拉直发近来在年轻女孩之间很流行,高中部的学姐中,有许多人都做了类似的发型。   杜之安斜乜林知鹊一眼。她的情绪已平复下来,又恢复笔挺玉立的模样,哪怕有些蓬头垢面,像是心里知道局势偏向了她的一边,正冷眼看戏。   她用只有林知鹊能够听清的音量,很轻蔑地说:“你以为你很好看?我姑姑比你好看一百倍。你认识我姑姑吗?那是我姑姑,不是你的。我爸爸也不是你爸爸。”   林知鹊依然紧紧地攥着陈老师的那只翻盖小灵通,她犹豫地翻开盖,在键盘上按下第一个数字。   就在这当口,门外走进来一个女人。她敲门:“老师,你们好,我是杜之安妈妈,我在校门口听其他同学说,之安跟同学闹矛盾了。”   林知鹊也扭头看去。   杜之安扑上去,紧紧抓住她妈妈的外套下摆:“妈妈!你怎么来了?我没事。”   她的妈妈穿着剪裁精致的名牌服装,发型与妆容妥帖,气质涵养俱佳。林知鹊知道她,她叫唐丽,是银行家的女儿,杜慎初入商海,若不是她父亲帮衬,不会有今天。她与她的女儿站在一起,宛若一对高贵的白天鹅。   林知鹊用指甲抠着陈老师的小灵通,把上面贴着的水晶贴纸抠出了一道很深的印记。   杜之安小声地对她妈妈说:“就是她。那个人的女儿。”   林知鹊别开了目光。   6班的班主任站起身:“之安妈妈,正好你来了。两个孩子闹了些矛盾,我们也在联系另一边家长了,看看一会儿是不是带之安去检查一下有没有伤了哪里。”   陈老师催:“林知鹊,怎么不打电话?”   林知鹊低头,小声地说:“老师,可不可以不打?”   “为什么不打?你打吧,就算你妈妈没时间,至少在电话里沟通一下。你最近问题够大的。”   她紧咬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更加细如蚊吟地说:“老师……”   6班的班主任还在念:“真的不像话,之安妈妈,你都不知道,我们当老师,可不是总能遇到像你们这样讲道理的家庭、教养好的孩子……”   林知鹊稍稍提高一些音量,几乎是哀求道:“老师,是我的错,不打电话可不可以?”   她忽然一下便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对杜之安鞠一躬:“对不起,是我的错。”一低头,滚烫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6班班主任数落:“怎么?这会儿知道怕了?你认错有什么用?不给你个教训,下次还是一样,无法无天!”   林知鹊的眼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泪流不止,视线模糊成一片,仿佛从琉璃瓦中看着世界,她只能听见自己不停地说着对不起,说自己再也不会了,不会和同学打架,不会违反校规披散头发,不会乱改校服。她哭得把杜之安吓得愣住,唐丽伸手来拦,表示她们不计较了,而后,唐丽带着杜之安匆匆离开了。   林知鹊仍在哭,她屈着身子,几乎要跪倒在地上,像决堤一样无法停止,她自以为自己是很强大的13岁少女,能够蔑视一切规则的驯化,但,这世上有远比伤害尊严还更严酷的驯化手段。   许多年后,她仍不完全明白自己那一天是因何而泪流不止,是因为低头认输,还是因为她别无筹码,只能出卖自己的尊严来保护她的妈妈,亦或是她发现,自己并无力去保护任何人。 第13章 4-2   嗡——   好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的闹钟声了。不是手机发出的电子合成音,而是机械原理的敲击声,快速地震动着,嗡嗡直响,吵闹、恼人。像中学年代的清晨,伴随着屋外妈妈的叫喊,然后是不情不愿地起床、洗漱、换衣,在餐桌前坐下,被盯着喝掉一整杯牛奶。桌上的水煮鸡蛋是剥好了的,蒸包子已撕掉了底下的垫纸,外头的天光和煦。   林知鹊睁开了眼睛。   窗帘没有拉好,一缕阳光正照在她的眼皮上。   床头柜上,那个老式的闹钟还在拼命摇晃着发出巨响。她将它拿起来,朦胧得好一阵才摸索到它的开关。   这个闹钟不是她的,不是小时候,她妈妈给她买的长了一对小猫耳朵的那个,而是一只款式最普通的黑色圆形闹钟。   这里也不是华东,是锦城,她在梅溪南路,爷爷奶奶的家里。   有人在敲房门。然后,门开了,探进来一个脑袋。   杜思人轻声说:“你醒了。”   林知鹊揉揉头发,闻到夜店里沾染回来的烟酒味“这闹钟是你的?”她的声音喑哑,还未醒过来似的。   杜思人点头,“我怕你睡过头。”她笑得一脸乖巧,“要不要去吃早饭?”   林知鹊躺倒,“不去。”她闭上眼睛。她才不想去吃辣的面条辣的抄手辣的豆腐脑。   昨夜喝多了酒,胃里像有火在烧。整整一夜,梦将她的睡眠压得沉甸甸的。   杜思人好像读懂了她的心:“不辣的,去吃一点吧。你昨晚喝了很多酒。”   闹钟上的时针指向九点,窗外有鸟在叫,杜思人走进房间,将窗帘又稍稍拉开一些,推窗探出身去,说:“这里有一对小鸟,是前两个月才来的。”她轻轻吹几声口哨,“早啊,鸟邻居们。”   林知鹊慢悠悠地从床上起身,走过杜思人身后,她睡眼惺忪地望一眼,窗外的银杏树上有一窝小小的鸟巢,栖息着一对黑羽翼白肚皮的鸟。   “那是喜鹊,很凶猛的,能把人的眼睛啄瞎。”她轻飘飘地说完,径直去洗漱。   杜思人默默缩回身子,将窗户严丝合缝地关上。   *   梅溪南路位处梅溪以南,梅溪是一道浅窄的蜿蜒的河沟,两侧的堤岸筑了护栏,铺了人行道的砖,人烟熙攘,河流便嵌在了城市里,像一条皱了的绸带。   她们从家里出来,顺着道路走到溪边便到了梅溪桥头,过了桥去是菜市场,梅溪与一整片低矮的楼房围出一条狭窄但绵长的路,右侧是溪,堤栏边摆满了卖瓜果蔬菜的地摊,左侧是楼房,一间紧挨着一间,开着米面粮油、肉档鱼档、早餐店、缝补修鞋。架着炒锅的推车几乎就摆在路边,周边支起几张折叠的矮桌。她们走过时,摊主正热锅爆炒,辛辣的油烟把林知鹊呛得眼泪直流,杜思人走在前头,回过头来取笑她。杜思人太高了,林知鹊需要抬眼看她,这天是个晴天,她抬眼,早九点的晨光便与杜思人的头顶形成一条直线,直晃她的眼睛。胃里仍然火辣辣的,但阳光晒得她周身温暖,杜思人的脚步拖沓,她也跟着慢悠悠地走,梅溪静止不动一般,托着岸边人们的生活,非常、非常缓慢地向前流去。   杜思人带着她走到一家卖豆浆油条的早餐店。她们坐在路边的一张有些脏兮兮的小桌子旁,点了两碗豆浆、两份油条,还有一客小笼包。桌上除了醋瓶子,还有辣椒油、辣椒面和剁辣椒。林知鹊抽几张店家放在桌上的粗糙的纸,擦擦桌子,并默默地把辣椒们往杜思人那边推了推。   杜思人笑眯眯地邀功道:“怎么样?这是不是你们那儿的口味?”   老板端上来两个大搪瓷碗,热气腾腾的乳白色豆浆几乎要满溢出来,豆子的香味醇厚,丰盈诱人。   杜思人又说:“每年我嫂子和我侄女来,都最喜欢吃这家的早点。”她眨巴着真诚的圆眼睛,“你试试。”   林知鹊无语,只好低头去吹一吹豆浆的热气,舀着喝了一勺,热乎乎的,口感又滑又稠。她问:“那她们最近会来吗?”   “不会的,一般只有寒暑假的时候会来。”   杜思人将烫手的酥脆的油条扯成小段,放在她面前的不锈钢盘子里。   还有几个月便要到来的2005年的暑假,除了唐丽与杜之安,锦城还来了一个不速之客——13岁的林知鹊。   林知鹊斜睨一眼杜思人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样子,她像在发短信,她的拇指沾了油,于是用无名指非常迟缓地一个键一个键地按着她那台橙色边框白色键盘的爱立信手机。她吃饭也是慢吞吞的,细嚼了许久也不见吞咽,林知鹊每一次抬眼,都看见她保持着与刚刚完全一致的咀嚼频率,一个键一个键地按着手机。   林知鹊抬头喊老板:“有糖吗?”她嫌豆浆不够甜。老板拿来一罐白砂糖,舀了整整一大勺,问她够不?她点头,于是一整勺悉数抖进了碗里。   杜思人说:“吃这么甜,会得蛀牙。”   林知鹊说:“嚼那么久,腮帮子会变大。”   于是接下来,林知鹊每一次抬眼,都看见杜思人慢悠悠地嚼着嚼着,悄悄抬手摸摸自己的腮帮子。   她问杜思人,昨晚陈亦然为什么没有来看她跳舞。杜思人不以为然地答,他来干嘛?眼珠子转一转,又有些羞涩地问她:“我跳得怎么样?”   林知鹊想了想,“不记得了。”她的记忆只余下一些片段,主要是蓝紫色的不停闪动的灯光。她还想起那个在店里坐了一下午的铆钉靴女孩,她们离开的时候,她就走过她们身边,留下一个孤高的背影。杜思人告诉她那是卢珊,是那个传闻中的女孩。   杜思人为卢珊被开除的事情愤懑不平,饭也不吃了,一口油条嚼了半天,不停地在碎碎念。林知鹊恐吓她:“你再不吃完,我迟到了,扣的工资你赔给我。”她只好咕嘟咕嘟地将豆浆一股脑喝完,临走前,往嘴里塞了一整只小笼包,边嚼边在钱包里将两张压得平整的零钱拿出来。   杜思人的生日是8月31日,处女座,处女座似乎尤其爱整洁。   林知鹊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那一年暑假她初到锦城,开学前的最后一天,去搭飞机前,吃了杜思人21岁的生日蛋糕。那时,《热爱女声》刚刚结束,杜思人回到家里,说很快就要去北京录新歌。那次之后,直到2011年阴阳之别,她见到杜思人的次数,不需一只手便能数过来。此时,她却与这个已离开了许多年的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一起走过喧闹的市井来吃一顿早饭。   这个人是活生生的,吃饭时细嚼慢咽,会把所有零钱折起的角展平,被某个男孩偷偷爱慕着。   早餐店对面,溪边有个盲眼的大爷摆摊算卦,还兼卖蟑螂药。她们走过时,大爷咳嗽一声,高声说,小姑娘你命里有劫,杜思人笑答,有节最好了,有节就可以放假。   她们在梅溪桥下搭公交车去锦艺。杜思人与毕业汇演小组的同学们约了一起练唱。刚过了早高峰,公交车上不算拥挤,但仍没有座位,她们站在后门边,杜思人从包里拿出剧本翻给林知鹊看,问她:“是你的话,选哪个角色?”林知鹊不假思索地答:“当然选女主角。”不过,她从来没有女主角的命,学生时代排文艺汇演,她总是演女反派,女主角属于像杜之安那样的女孩。然而杜思人听了,仔细想想,笑着说:“嗯,你比路小花和徐文静都合适。”   翻到英文唱段的部分,林知鹊看见几个单词旁做了规矩的笔记:sigh,叹气,叹息;fundamental,基本的。杜思人的字圆溜溜的,一笔一划。   她让杜思人找出一支笔,在摇晃的公交车上逐句写下简短的翻译:   You must remember this   你须得记得   A kiss is still a kiss   吻仍旧是吻   A sigh is just a sigh   叹息也还是叹息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世事如此   As time goes by   任时光匆匆   车子时走时停,路有颠簸,好几个字都写得有几笔歪扭,林知鹊左看右看觉得不满意,要求杜思人丢了这一本,再印一本让她重新写。杜思人一把抢去,藏进了包里。   还有两个站便到学校,车子开过一个僻静的街区,停下等红灯转绿。   杜思人望向窗外,忽然如电击一般静止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什么看。   林知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上,有一个极其高挑的女孩也在等红灯。那个女孩穿一件土气的连衣长裙,短头发,身形宽阔,抱着一束白色的花,乍眼看去有些许怪异。公交车开动起来,穿过十字路口,女孩也抬头望向她们,只短暂一秒后,女孩在她们的视线末端逐渐远去了。   杜思人愣了许久,直到公交车再一次报站,她忽然说:“我刚刚好像看见赵仟了。”   “谁?”   “赵仟。路小花的前男友。” 第14章 4-3   杜思人推开包厢门时,徐文静正在唱《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工作日上午的KTV生意冷清,她走过一整条走廊,其他所有包厢都是空的,这时候的收费也便宜,30块钱可以唱一上午。领她穿过走廊的服务生探头从包厢门上的玻璃窗望进来,看了几眼,打了个哈欠,然后消失在门后。   杜思人从沉甸甸的帆布包里掏出几瓶矿泉水放在桌下。   KTV有禁外带酒水的规定,若被发现要被罚款50元,杜思人觉得这规定不甚合理,问过路小花,路小花也有些困惑,只说,行业里好像都是这样。KTV里的工作人员无人认识路家千金,因此,她们也只得假扮遵守规定。   杜思人在红色皮沙发上一坐下,路小花便贴近她,在背景音乐声中问:“短信里不是说好了直接KTV门口见吗?怎么跑学校去了?那么晚才来。”   杜思人笑:“我忘了,上错了车。”她扭头看看徐文静握着话筒一副深情的侧脸,“不是说练剧本里的歌吗?”她帮伸手来的倪想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那需要来KTV吗?你是不是傻?”   杜思人左右张望,“今天徐文静没带男生来吧?”话说完,被路小花狠狠拧了一把胳膊。   她们一起看着屏幕里的王菲,杜思人将腿屈在身前,抱着自己的膝盖。她问路小花:“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此时一曲完毕,路小花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反问:“什么?”随后探身去按点歌机上的音效,按出满屋嘘声,其他人一边鼓掌一边哄笑,徐文静丢过来一个抱枕,骂道:“路小花你烦不烦!”下一首歌是《Super Stars》,路小花喊:“我的我的!”探身从徐文静手中把话筒抢了来,亢奋地跳到屏幕前去大唱“你是电、你是光”了。   杜思人看着路小花活力四射的身姿,热烈又大方,任谁都很难不喜欢。一个多月前,寒假前的最后一天,赵仟就坐在这红色的皮沙发上,专注地盯着路小花看。赵仟长得英俊,肩宽腿长,陈亦然在他身边显得瘦巴巴,毫不起眼。路小花疯完了一整首歌,赵仟拧开一瓶冰红茶递给她,随后点了一首《屋顶》,问路小花要不要与他合唱。赵仟唱“那个人不就是我梦里那模糊的人”,路小花合“我们有同样的默契”,他们两人像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徐文静的脸则黑得像块旧了的湿抹布,拧一拧就要哭出来了。   路小花与赵仟光速恋爱后又光速分手,路小花又怎样都不肯说出分手的原因,杜思人心知五十万只是个搪塞的玩笑话,但她心思敏感又知趣,懂得为朋友留出空间与距离,只是当真相揭开一个角,袒露出来的是于她来说怪异又陌生的,一个多月前,明灭光影中赵仟唱“半夜睡不着觉、把心情哼成歌”时棱角分明的脸,与一个小时前,她在公交车上看见的那张施了淡淡粉黛却不得章法的怪异的脸,在她的脑海中不断来回播映,撕裂,又都是活生生的。   她的手机闪烁几下,是陈亦然的短信:   早,昨晚在Sakura遇见你的朋友。   她回复:谁?早。   下一条:就是上次和你一起去剧组的那位。   杜思人想起昨晚林知鹊去得很迟。   她去喝酒吗?   对。你怎么没有一起?   我有事。她喝了什么?   好像是Vodka Matini。最近很忙?   这酒好喝吗?   有点烈,不太适合你。下次你来,我调甜一些的给你。   屏幕上开始播放《As Time Goes By》,她将手机丢在一边,翻出剧本。林知鹊的字写得漂亮,潇洒飘逸,像是中学时代班里成绩最好的女同学写的字,一点不像女骗子写的。   *   路小花将话筒递给倪想,起身独自推门离开包厢。服务生倚在门边的墙上正打瞌睡,被她吓了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帮她指:“洗手间往那边。”   她穿过KTV长长的、交错的走廊。杜思人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她时,她心虚得手心冒汗。   上个礼拜,她无意中发现了她男朋友赵仟的秘密。   她路过大堂的服务台前,有个服务生大声地在问另一个:“Knock呢?你看见他了吗?路西那边打电话来找他。”   另一个答:“好像还在2103吧?昨晚路姐让他留下陪客人喝酒,他喝挂了,在里面躺了几个小时了。”   路小花闻言,在那交错的走廊分叉口转弯走了另一边,一直往走廊的最深处走到2103包厢的门口。她踮脚从玻璃窗望进去,果然看见阿敲像条死鱼一样躺在长沙发上,满脸通红地阖着眼,西装外套不见踪影,只穿着一件已皱皱巴巴的衬衫。她推门进去,举起麦克风大喊:“先生,你们到钟了,起来续一下费!”   包厢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宿醉气息,烟、酒以及世故的味道。   阿敲被吓得猛地翻身想爬起来,结结实实地把脸嗑在了茶几的边沿。   他捂着鼻子,还未抬眼便知道是她:“路小花,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路小花笑嘻嘻:“敲哥昨晚谈了几个亿的大生意?”她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又退开几个身位,“你好臭。”   阿敲放下手,鼻子嗑得跟宿醉的脸一样红。“谈了几个亿将来不都归你吗?你们姓路的资本家,就知道欺负我们打工仔,还嫌我们臭,我后悔死了!”他耍无赖一样地又仰头躺下,手脚瘫软,一动不动。   路小花推他的脑袋:“你赶紧起来。”   他拖长音说:“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已经后悔‘死’了。”   “你敢死?你先把上次我帮你租的那套碟还我。”   阿敲傻笑:“我看完了,你帮我再换下一部。”   “又看?你腻不腻?干脆买一套。来来回回都是看那几部《古惑仔》。我租一部《泰坦尼克号》给你看。”她拍拍他的头。   “不看。”他闭着眼摇头,“《无间道》也可以啊,你帮我租一套《无间道》吧,第二部 我还没看过。”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陈冠希是我男朋友,不能随便给你看。”   路小花也在沙发上躺下来,他们俩的头顶只有几寸的距离。她闭上眼,包厢里在播放点歌服务结束后切入的轻音乐。   阿敲嘿嘿贱笑:“晚了,我已经看过了,我看过他演的《江湖》。”   “你们男生怎么总爱看这些打打杀杀的电影?”   “那你们女生不也总爱看那些情情爱爱?”   路小花忽然发问:“喂,你有没有化过妆?”   阿敲理所当然地答:“化过啊。”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没良心。二年级的时候,我去你家玩,你非要给我化的。把我涂得又白又红,像个大马猴。”   那时候,他天天去敲她家的门,他们闹别扭,她不肯去开门,他在外面敲个没完,因此给他起了外号叫敲门精,昵称阿敲。   路小花乐道:“我想起来了,你还穿裙子。”   她从小一肚子鬼主意,当时就想出损招,对阿敲说,你想跟我和好?那下周一升国旗,我们穿对方的礼服去学校。于是从衣柜里翻出他们学校发的土气格子礼服裙给阿敲,换来他宽宽肥肥的西服裤。   结果害阿敲成了全校的笑柄,他与嘲笑他的一帮男孩大打出手,一战成名,从此人称“那个打人巨狠的娘娘腔”。阿敲很是郁闷,对路小花抱怨说,都已经打人巨狠了,怎么还是娘娘腔呢?   往事不堪回首。   阿敲说:“当时我觉得太不公平了。你穿裤子去,为什么没人笑你?”   “干嘛?不让你穿裙子,你不乐意?”   他假扮正经地说:“我虽然不稀罕穿,但我誓死捍卫我们男性穿裙子的权利。”   路小花睁眼,望着包厢的天花吊顶上各式各样形状的印花。   阿敲转而又说:“对了,思人跳舞很厉害,昨晚效果很好。她以后还来吗?你帮我跟她说说,来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   路小花坐起身来,“那你得给我点回扣。”   “回扣没有,纽扣你要不要?正好有点松了。”他像喝多了还没清醒,伸手去拽衬衫上的第二颗纽扣。   这时候,有个服务生推门,喊:“Knock哥。”看见路小花,他尴尬得像是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呃……我是不是等一下再来……?”   阿敲还未来得及坐起身,路小花一把按住他的脑袋,嘴里骂服务生:“别想些乱七八糟的!”她站起来走出包厢,又回头对阿敲说:“我们在2036房,你一会过来,我介绍徐文静给你认识。”   阿敲笑:“怎么?要把我赔给人家啊?”   “赔个屁。人家看不上你!你臭死了!”   她骂骂咧咧又巧笑嫣然地走掉。   阿敲躺在沙发上,宿醉的脑袋被路小花推得晕晕乎乎,他的手里攥着那颗扯不下来的纽扣,看着天花板上形状各异的印花。 第15章 4-4   “喂?精品音像。”   林知鹊接起收银台里的座机电话。   “喂?”那头是个声音明亮的女孩子,“你好,请问李……李导在吗?我是他妹妹。”   电话那头是李淼淼。   “哦,你稍等。”林知鹊按住话筒,探头往店门口喊:“李导,你妹妹的电话。”   李导掐灭了正在抽的烟屁股,走进来接过话筒。   他用本地话说:什么?嗯。哦。滚蛋。搞个锤子嘛。我不干。喂?靠,又挂我电话。   他放下电话,用力地抓了抓本就乱糟糟的头发。近一个礼拜以来,他的胡茬又长了一些,眼窝深陷,像个老烟鬼。他对林知鹊说:“我出去一趟。”   半个多小时后,他抱回来一台二手电视机,摆放在冲着店门口的那张柜台的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上。他骂骂咧咧地鼓捣好一阵,打开电视,调到省电视台的附属频道。   电视里正播到午间新闻。   李导莫名其妙地骂道:“真是闲的。”又转身要出去,“我去买饭,吃什么?”没等她回答,他又自己答道:“不要辣的,晓得了。”   那叫卢珊的女孩又来了,正与他擦肩,他扭头看看她,像想说什么,又闭上嘴,沉默地走了。   卢珊看看电视机,又看看林知鹊,还是那副漠然的脸。她今天没有化烟熏妆,也没穿铆钉靴,像是女战士卸下了武装。她对林知鹊说:“我昨天在路西看见你了。”林知鹊回:“我也看见你了。”   卢珊问:“干嘛放个电视在这里?还开这么大声,影响人听歌。”   林知鹊耸肩,表示同样不解。   午间新闻播完了,随后是几段广告,脑白金、优酸乳、下载最新彩铃就上热爱音乐网。   接着,屏幕上闪现出《热爱女声》的大Logo,伴随着粉色的背景与林知鹊耳熟能详的配乐,年轻的女主持人站在大太阳底下,说:“欢迎来到《热爱女声》广州唱区海选现场。从今天开始,每周一至周五中午,我会给大家带来海选现场的精彩转播。”   镜头切换,是李淼淼在接受采访:“我们《热爱女声》节目,想要寻找的是最真挚的声音,是对舞台最本真的热爱……”屏幕上浮动着小字:节目赞助方及联合主办方负责人李小姐。   随后,节目开始播送各种奇形怪状的选手,假弹吉他的、大跳钢管舞的、找不着调的、唱着唱着忽然下了个腰的……卢珊倚在收银台边,边看边点评道:“博人眼球。”   林知鹊托着下巴:“有什么不好?每个人都该有一次做梦的机会。”   卢珊不屑,“唱得也太难听了。”   “也有唱得好的。”   镜头里走进来一个短发女孩。林知鹊的眼睛为之一亮。   那女孩长了一双温柔的凤眼,脸庞俊逸,眼波却不失柔媚,美得介于两性之间。她抱着一把吉他,鞠躬说,评委老师们好,我叫陈葭,来自广东南城。随后她开始弹唱一首粤语歌,她唱: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她的嗓音温柔,又不是甜的,又柔又韧,把歌唱得像讲故事。   卢珊点评:“这还有点意思。”她扭头,看见林知鹊看得全神贯注,“干嘛?犯花痴?”   林知鹊答:“不可以?”   这是她少女时代的偶像,也是她人生中唯一追过的明星,虽说当年多少是为了和大张旗鼓支持杜思人的杜之安对着干……   陈葭唱毕半曲,获得了三位评委的一致通过,晋级下一轮比赛,成为全国第一位海选晋级的选手。她表现得淡定,只笑着鞠躬说谢谢,然后离开了房间。接着又播到下一位参赛选手,是个唱山歌的少数民族阿姐,皮肤黝黑,膀大腰圆,引吭高歌。   李导走进店里,将手上的白色塑料袋放在收银台上,是三份盒饭。他问卢珊:“吃饭没?”卢珊答没有,不客气地拿走一份。李导在店门外支起一张折叠桌,搬了两只塑料椅子。   林知鹊独自坐在收银台里吃午饭,她听见店外传来只言片语,李导与卢珊就坐在卖奶茶的窗口下。   李导问:“什么时候走?”   卢珊答:“这周五。”   “就这样了?”   “还能哪样?”   “他呢?他什么都没说?”   “嗯。”卢珊含糊不清地说,“可能死了吧他。”   李导沉默一阵,又说:“我替他向你道歉。他也是为了前途。”   啪的一声。好像是摔筷子的声音。   “你凭什么替他道歉?别在我面前演你们那恶心人的兄弟情。”   而后便谁都不再说话了。林知鹊把菜里的辣椒挑成了一座小山坡。她沉默地看看就在她头顶不远处的饮品窗口,勾勒出一方平直的天空,然而天空是没有形状的,远不只是窗户里看到的那样。电视上在播陈葭的赛后采访,她站在大太阳底下,被晒得一双眼睛眯得更加狭长。人家问:感觉怎么样?她答,还可以。人家又问:全国第一个晋级是什么心情?她答,挺开心的。主持人说,这位选手真是惜字如金啊。她说,啊。   节目播出到尾声,屏幕上滚动过赛程表,还有大半个月锦城唱区就要开始海选,若历史不发生变故,杜思人也会参赛。然后,时间的车辙一往无前,驶向2011年。林知鹊记得那一年的冬天,那个清晨,锦城大雾,举目四望一片浓白,她跟着队伍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只能看到身前2个人的背影,最近在耳边的是杜之安的恸哭声。她没掉眼泪,那时候,杜思人于她来说是个遥远的陌生人,她从来觉得自己没错,近二十年来也只见过寥寥几面的所谓亲人,不该用血缘来绑架她,她也不必须悲恸。   有关当年的事情,她了解甚少,只知道是工作时的一场意外坠落。那年她大学二年级,修两个学位的课程,刚刚申请了出国交换,每天忙得连网都很少上。杜慎通知她来锦城吊唁,送行当天她便赶回华东,坐第二日的早班机去了英国。她全身心投入在自己的人生里,始终憋着一口气想尽早与杜家切割开,因此她连那场意外的任何细节、乃至具体的时间地点都不清楚。   外面开始下雨了,一开始是淅淅沥沥,后来逐渐大起来,嗒嗒嗒地砸在地上,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上课铃声,街上几乎一个行人都没有。店里许久都没有客人,李导不知所踪,电视上在播《十八岁的天空》,卢珊搬了椅子坐在收银台边,用胳膊撑着脑袋,她们两人沉默无语地一起看电视,默契地把对方当作空气。卢珊似乎心不在焉,三不五时地拿出手机发短信,她按得越来越急越来越用力,到后面似乎是在与对方吵架,每发完一条,就啪一下狠狠合上翻盖,又总心浮气躁地等对方回复,于是把手机翻起盖上翻起盖上……   林知鹊面无表情地开口说:“你好吵。”   卢珊像是想瞪她,然而只是气势不足地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林知鹊问:“你周五要走了?”   “嗯。”   “去哪里?”   “不知道。去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林知鹊站起身来。   “帮我看一下店。”   “哦。”卢珊平淡地答应。   她走出店门,冒雨快步走了一二十米到街上的小卖店去,没几分钟便折返,将两听渗着冰凉水滴的啤酒放在收银台上。   “为你践行。”   她坐下,拉开易拉罐。   卢珊难得脸上有些笑意,“确定是为我践行,不是你自己想喝?”   “我又不是酒鬼。”   “你不是吗?你昨晚不是喝了很多?”   “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啊,我还听见你冲杜思人大吼大叫,”卢珊像想起些什么,一下笑开了花,“喂,你还记不记得你喊的什么?”   林知鹊心想,大事不妙。   “什么?”   卢珊哈哈笑,“你扯着她的衣领,”她绘声绘色地模仿,“‘你这个小黄毛丫头,还想让我叫你姑姑,想得美’!”   林知鹊汗颜,她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   卢珊不怀好意地笑说:“杜思人让你管她叫姑姑吗?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会有这种癖好?”   林知鹊瞪卢珊一眼:“你喝不喝?”   她伸手假意去抢另一罐啤酒,卢珊赶紧伸手护住,边笑边求饶:“我喝我喝。”然后也将易拉罐拉开,轻轻碰一碰她的,低声对她说:“谢谢。”   她只微笑,不接腔,两个人又再次沉默地喝着酒看着电视,雨持续地下着。卢珊的手机再没震动,在一罐啤酒见底的时候,忽然响起了来电铃声。林知鹊瞥一眼,漠不关心地接着看屏幕里的蓝菲琳。卢珊并不避讳,当着她的面接起电话。   她听见她语气生硬地说:见一面吧。今晚?明晚?那你哪一天有空?嗯,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店里走进来一对搂搂抱抱的年轻男女。林知鹊想起早上自己在杜思人的剧本里译过的歌词:   And when two lovers woo   一对怨侣坠入爱河   They still say, \"I love you\"   他们会说,“我爱你”   On that you can rely   你且看吧,总是如此   No matter what the future brings   任世事变迁   As time goes by   任时光匆匆 第16章 5-1   3月的广州已开始有些燥热了。摄像机一关,陈葭背着吉他,礼貌地对采访她的主持人笑笑,一言不发地离开。她从斜挎包里摸出随身听,心里只想着要快点去买一罐冰凉的可乐喝,她的耳机线在包里缠成了一团乱麻,她边走边闷头解了半天。   她穿过体育馆前的广场,参赛选手大排长龙,临近体育馆侧门的位置有一台自动贩卖机,旁边有位老太太正在唱一段粤剧,唱的是“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她有些近视,要微微眯起眼睛才看得清机器上的说明,上面写只接收5元、10元纸币以及1元硬币,她将才好不容易解开的耳机又塞回去,开始翻找包里各个夹层,东一张西一张,20元、50元,就是没有5元和10元。   老太太正跟站在门前走廊阴影里的谁讲话,说的是本地话:“你觉得点样?边支好一啲?”   答话的是个年轻女孩子,显然并不是本地人,用十足蹩脚的口音答非所问:“猴猴!”   老太太拿着报名表,十分满意地走了。   那女孩从台阶上蹦跶下来,扭头看见陈葭,主动与她搭话:“你好,你是陈葭。”   陈葭听见自己的名字,转头困惑地看看对方。眼前的人长了一对漂亮的大眼睛,目光与神色都明亮,她在行人已换上单衣的季节里穿着薄毛衣,在这南方的3月显得格格不入。   女孩又说:“我刚刚就在里面。你唱得有点太好了。”   陈葭想一想,问:“是有点好,还是太好?”   女孩笑,笑时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你在抬杠。”她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未来的经纪人。”   “未来的?我不需要经纪人。”   “你以后要做明星,怎么会不需要经纪人?”   她递来一张名片,陈葭举到眼前,仔细地看,上面写着:热爱文化艺人部执行经纪,李淼淼。   陈葭说:“你好,李经纪人。那你都带哪些艺人?”   “呃……”李淼淼有些许尴尬,但她很快又坦然地说:“暂时还没有。但很快就有了。等你入围了全国总决赛,你就是我的第一个艺人。”   陈葭问:“那经纪人都负责些什么?”   李淼淼不无骄傲地说:“负责打理艺人的一切。”她咧开嘴笑。   “嗯……那,”陈葭瞟一眼自动贩卖机里的红色易拉罐,“我想喝一罐可乐,你可以打理一下吗?”   *   结果是李淼淼的身上也没能翻出来5元或是10元的纸币。她转身跑进体育馆,说要去与其他工作人员借,陈葭对着她的背影说,不用了,我先走了。然而李淼淼已经跑进了门,陈葭犹疑了一阵,还是转身离开。她将李淼淼的名片放进装随身听的包里,又接着边走边解开重又缠成乱麻的耳机线。   她独自回到租住的房间,她住在城中村老旧的自建民楼里,3月反潮,地板和洗干净的衣服总是湿漉漉的。隔壁屋住的是几个在附近发廊上班的女孩,都不是本地人,每天到了夜里,隔壁传来热闹的人声,嘻嘻哈哈谈笑,楼上阿婶会开窗骂她们“唔知丑”!陈葭不讨厌她们,她在房间里写歌时,她们的声音在她面前具象化起来,变成充满生气的一个个音符。   李淼淼的名片就一直丢在随身听包里,许是掉进了边边的夹层,没几天便被她彻底遗忘了。距离广州50强比赛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白天在家写歌睡觉,晚上照旧去酒吧唱歌赚钱,她爸爸三天两头地打电话来,问她几时回南城,骂她不嫁人,也不干正经工作。她回应得淡然,她爸爸往往像是一拳砸了豆腐,说不了几句就挂电话。   海选结束后过了几天,节目在电视上播出,她的屋里没有电视,于是到隔壁发廊女孩们家里去借看,一进屋她们就要考她记不记得她们的名字,兰霞、楠楠、小青、秋灵,她记是记住了,就是分不清谁是谁,每次都要被她们闹一通,活像唐僧进了盘丝洞。   房间总共也不到二十平,充溢着年轻女孩的胭脂香气,入门的位置有简易的水槽与厨灶,左手边的一侧墙是两张上下铺,另一侧是简易的衣柜、一台电风扇、一张展开的折叠桌、几张板凳,还有一台小小小小的电视机。折叠桌上什么都有,像是平时什么都在桌上完成,化妆品、纸巾碗筷、几盒摞起来的康师傅泡面、一袋散落的水煮花生,还有一些碎花生壳,一团留了口红印的纸巾。她们嘻嘻哈哈拉着陈葭到桌子边坐下,清掉桌上的垃圾,开电视,又按又砸的,才把飘满雪花的屏幕给恢复正常,晚间重播正播到李淼淼的采访,楠楠和小青叽叽喳喳说,这么年轻就做赞助商了哦,陈葭这才想起那张名片,全然忘了被自己丢在了哪里。   在电视上看见自己的感觉有些奇妙,仿佛那个人不是自己一样,不是自己的脸,也不是自己的声音。女孩们七嘴八舌夸她唱得好、夸她上镜、长得俊俏,陈葭腼腆地笑,看着自己鞠躬,冲着镜头举起晋级卡片。她对屏幕上的那个人还算满意,觉得那个人似乎生来应该站在焦点处唱歌。小青问她什么时候再去上电视,要第一时间在电视前支持她,楠楠说会组织一个后援会,每天帮她投票。兰霞说你怎么不留长头发呢,你留长头发肯定很漂亮。小青反驳她,你看人家王菲不也剪短头发吗?   屋里热闹纷呈,电风扇呼呼吹着。门打开了,秋灵抱着脸盆,带进来一阵刚洗过澡的湿漉漉的水汽,夹杂着洗发水的清香,她喊陈葭:“你的朋友来找你。”   陈葭扭头,看见李淼淼在秋灵身后几米外探出头来。   她愣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小青回头看了,悄声说,这不是刚刚电视上的赞助商吗?   李淼淼看见她,咧开嘴笑得灿烂,从身后拿出一罐可乐来。   陈葭与李淼淼一起走到民楼建筑最外的楼梯上,李淼淼边走边问:“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怎么都不接?”   陈葭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在楼梯上俯身望去,是城中村逼窄杂乱的街道。陈葭双手捧着那罐淌着水珠的可乐。   “你的选手联络表上写了的。”   “噢……”陈葭摸摸脑壳,“我比较少看手机,没有接到。”她常常忘了要将手机带在身上,有时临出门想起来,又因为找不到手机扔在哪里了而作罢。“那你来,有什么事?”   楼下几步远就是一家鱼档,海洋的腥味飘散而来。   “来看你呀。这是我的工作。”   陈葭疑惑。   “我的工作就是为公司发掘培养有潜力的新人。我觉得你一定会进全国赛,所以我来提前和你做个朋友。”李淼淼长了一张生性开朗的脸,说话时总是微微笑着,露出嘴角的梨涡来。   陈葭没有反驳。   李淼淼又说:“今天节目播出了,你看了吗?”   “嗯,刚刚看了重播。”   “刚刚那几个女孩是你的朋友吗?”   陈葭想了想,“嗯,算是吧,我们是邻居。”   李淼淼顿了一顿,似有些欲言又止,又兴高采烈地说:“我明天就要去华东了,你陪我出去逛逛吧?广州有哪里好玩?我们去看珠江。”   陈葭摇头:“我晚一点要上班。”   “这么晚去上班?”   “嗯,我在酒吧上班,唱歌。”   “那我也去捧场。”李淼淼整个人挂在楼梯栏杆上,崭新的浅色衬衫蹭上了绣渍,壮志昂扬地说:“你很快就不用再去酒吧唱歌了,以后我会让你到很多很多大舞台上去唱歌,”她低头看看楼下吵闹的街市和她有些脏了的白色帆布鞋,“也不用住在这里了,太难找了,刚刚我找了半天。”   一滴水珠滴在李淼淼的头上。她抬头,“下雨了!”   民楼间狭窄的天空连一片云都没有。是秋灵在上面一层的楼梯上晾刚洗了没拧干的衣服。   秋灵探了一对眼睛出来,与李淼淼四目相视,又赶紧缩了回去。   陈葭也抬头,“哪有下雨?”   秋灵再一次探出来,怯懦地细声说:“……对不起,是我没把衣服拧干。”   李淼淼问陈葭:“为什么要把衣服晾在楼梯上?”   “走廊地方窄,也照不到太阳,这里好一些。”   李淼淼又上下看看,似乎对这世上有这样的地方感到奇异,“我以为广州是座现代大都市。”   陈葭笑笑,“就因为是大都市,所以也有能够收留我们这些小人类的地方。”   “你喜欢这里?”   “嗯,还可以吧。”   南方三月有些闷热的夜晚,城中村自由的空气里飘荡着一股鱼腥味。   李淼淼没有去酒吧听陈葭唱歌,她接到一个电话,之后匆匆离开,她对陈葭说,锦城见。陈葭问,你不来广州了?还有复赛和地区决赛。李淼淼答,要看工作安排。   她几步一个蹦跳地下楼,陈葭握着那罐已不太冰的可乐,低头看她步伐轻快地走远。   秋灵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将她吓了一跳。   秋灵抱着脸盆,腼腆地问:“你要变成大人物了?以后见不到你了吗?”她似乎一直站在楼上听她们说话。   陈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想说,不会的。但她又有一种笃定的预感,若说出口,这便成为一句谎言。   城中村的民楼间的天空很窄很窄,像一只捕鱼的蟹笼,有些鱼儿觉得这里已足够大足够自由,有些鱼儿却知道自己要去往更辽阔的天空海。 第17章 5-2   锦城的春雨一连下了两天,大多时候雨势不大,偶尔有停下,过不了一会,又淅淅沥沥、绵长地下起来。到处都积水,一洼一洼,梅溪南路的地势低,积水深,林知鹊从桥下的公交车站走回杜思人家,积水漫进鞋袜,湿了个透,这是她从2019年穿来的那双,是她唯一的一双鞋。因此,此时此刻,她与杜思人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用那台老旧的吹风机吹鞋,一边看电视。   电视上在播《仙剑奇侠传》,然而吹风机的轰鸣声太响,活像在看哑剧。   杜思人就坐在她身边,抱着膝盖,乖乖巧巧的,三不五时扭过头来想和她说话,但噪声太大,话到嘴边又往下咽,后来,就自己很专注地抱着膝盖看无声的电视,像是看得非常入戏。   鞋子吹了半天都还沉甸甸的,只表面摸着有些干,林知鹊索性不吹了,将吹风机和鞋都摆到一边去,问杜思人这电视上正演的是什么前因后果,杜思人支吾地回答,呃,好像就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答不上来,就拿起遥控器,说这个不好看,要换台。   下一个台,电视购物广告,正在兜售减肥药。再下一个台,晚间新闻重播。2005年的电视节目还不尽丰富,过了晚间黄金档电视剧的时间,就没太多好看的。杜家客厅的电视机是个4比3的老式大方屏,与林知鹊看惯了的轻薄宽屏相比,显得十分笨重,然而她从前在华东,已经有几年都没有怎么看过电视,顶多是偶尔晚上在客厅里加班时陪着她妈妈看一会儿,不像小时候,每个台到了哪个时段播什么,这部剧播完了是哪一部接档,几乎如数家珍,连广告歌都会唱不少。   换到省电视台,恰好在重播《热爱女声》的海选节目,正是中午林知鹊在精品音像店与卢珊一起看的那一期。杜思人似乎很感兴趣,将身子都向前倾去,说,今天路小花和徐文静都说要去报名这个比赛。   林知鹊不搭理她,冷淡地说:“还是看《仙剑奇侠传》吧。”   有一瞬间,她想,若在一开始便将线头剪断,是否就不会撕扯至最终残破的结局呢?   杜思人可怜巴巴地扭头哀求:“看一会儿嘛。现在换回去,《仙剑奇侠传》肯定也播完了。”她握着遥控器,林知鹊伸手去抢:“哪里播完了,你瞎说,快换回去,我要看刘亦菲。”杜思人将遥控器往自己身后藏,又一下举得很高,故意让林知鹊够不到,两个人缠斗在一起,林知鹊对杜思人又捏又掐的,杜思人一边朗声大笑,一边哎哟哎哟地连连求饶:“好吧,好吧,马上换,马上换!”   “快点换。”林知鹊指使。她将身子缩回去坐好,自觉刚刚的动作太过熟稔,有些尴尬。   换回刚刚的频道,果然已经开始唱片尾曲了,杜思人很得意:“你看,我就说了吧!”又赶紧按到省电视台。那些白天时林知鹊已看过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选手,假弹吉他的、大跳钢管舞的、找不着调的、唱着唱着忽然下了个腰的,又依次粉墨登场。   有别于卢珊的冷漠奚讽,杜思人天生就是个超捧场王,不论谁上场,出些怎样的幺蛾子,她总能发自内心地夸上几句,说人家台风很好、发型好看、腰细……像是她天生就只能看到别人的优点一样。   陈葭出场了。她抱着一把吉他,鞠躬说,评委老师们好,我叫陈葭,来自广东南城。随后她开始弹唱一首粤语歌,是张国荣的《春夏秋冬》。   唯独这一段,杜思人一言不发地看。   林知鹊轻飘飘地说:“我猜这个人会拿全国冠军。”   陈葭唱完半首歌,电视上的评委们正在夸赞。   杜思人点点头,“唱得很好听。”她顿了顿,非常笃定地接着说:“不过,我猜她是亚军,冠军是路小花。”   林知鹊不以为然:“那我跟你打赌。”   杜思人坚决支持自己的好朋友路小花:“赌什么?”   话音未落,电视屏幕上的陈葭获得了三位评委的一致通过,直通赛区五十强,杜思人惊掉了下巴,林知鹊得意道:“怎么样?还赌吗?”   杜思人心虚地说:“赌小一点的。”   “可以,等我赢了就告诉你。”她也想不到有什么好赌的,只是喜欢随口欺负人罢了。   “那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   这时候,家里的座机响起来,杜思人把电话接起来,是路小花,她在那边激动得直嚷嚷:“你看电视了没?陈葭简直太帅了!我决定了,我也要唱《春夏秋冬》!”   杜思人满头黑线:“你会说粤语吗?”   “不会又怎样?音乐不分语言的好不好?我的天啊,陈葭太帅了!我去参加比赛不就能认识她了嘛!”路小花在那头亢奋地尖叫。   杜思人挂了电话,非常不满:“这个陈葭,唱得有那么好吗?”   林知鹊点点头:“唱得好,长得更好。”   电视上又播到下一位唱山歌的少数民族阿姐,皮肤黝黑,膀大腰圆,引吭高歌。杜思人一看,嘟嘟囔囔地说:“我觉得这个更好!”结果少数民族阿姐被评委响铃示意,还没唱完就淘汰了。   *   节目只播了短短45分钟,播完时,墙上的钟已近十一点,林知鹊扔下一句“睡觉了”,起身回房间,杜思人在她身后对她说:“晚安。”她没有回答,只随意地摆了摆手。   阖上房门,她又在书桌前坐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从抽屉里拿出手机,点亮屏幕,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她的屏保是工作日程表,还停留在她来锦城之前的那一周。   B端对接会议;版本7.0指标跟踪;上线一周用户反馈……   而今这一切距离她甚远,看起来尤为陌生。她是个音像店的店员小妹,负责收银、整理货柜,一天十八次告诉顾客:周杰伦的CD在第一个货柜、要听S.H.E的“你是电你是光”要买哪一张、《当代歌坛》的海报是杂志社包好了的不能指定要哪个明星……   空荡荡的抽屉里除了她的手机,还是只有上次看见的那个黑色小方盒。   她略略犹豫了片刻,还是将那个盒子拿了出来,打开。   是一枚漂亮的钻戒。   这时候,她听见杜思人在楼上喊她:“知鹊姐。”   杜思人一声接一声喊个没完,她只好将盒子盖好,重又放回抽屉。她起身,像应付一个小孩子,拖长音回:“——什么事?”一边打开房门走上楼去。   杜思人半个身子挂在楼梯上,看着林知鹊走上楼来。   她领着她去看她的房间,林知鹊不明就里:“怎么了?”   “你看嘛。”   她听见哪里传来滴水声。滴答,滴答,有节奏地响着。   原来是房间里天花板上有一个地方正在漏水。杜思人已拿了水盆放在地上接,水砸下来,声音在一片寂静的夜里尤为响亮。   “怎么不找人来修?”   “已经修过几次了。这房子有点旧了,每到了雨季又开始漏。”   “噢。”林知鹊点点头,“那你叫我上来干什么?我又不会修。”   “一直滴水,太吵了。”   “嗯?”   杜思人笑得乖巧:“我能不能跟你睡一个晚上?”   “为什么要跟我睡?你爸妈房间不能睡吗?”   林知鹊转身下楼,杜思人也紧随其后。   “他们的房间没有铺床,而且都半个多月没有打扫了,好多灰的。”   “那你戴耳机,边听歌边睡觉不就好了?”   “不行,有辐射,会得脑癌。”   说话间,她已跟着她进了房间,书桌的抽屉还开着,林知鹊走在杜思人身前,若无其事地将抽屉关上了。   杜思人自动自觉地在床的一侧躺下,她给林知鹊找的一床棉被宽大柔软,足以睡两个人。林知鹊也只好由着她,关灯躺在另一侧,阖上眼睛,工作了一天的倦意一下子便排山倒海地袭来,她觉得自己在黑暗中下坠……   然而,杜思人的声音忽然在空中响了起来。   “姐姐,你要不要听广播?”   林知鹊猛地又醒过来。她想掐死杜思人。   “我要睡觉。”   “这么早就睡觉?听一会儿吧,今天是星期二,有《城市心声》。”   “那你去拿收音机。你出去了就别再进来了。”   “我带来了。”   林知鹊睁开眼,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会儿,借着一丝微弱的月光,看见杜思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随身听,正在摸索着将缠绕在一起的耳机线仔细地分开。林知鹊及其厌恶有线的耳机,她的耐心非常有限,超过5秒以上无法顺利解开耳机线,她就会抓狂,杜思人则和她相反,生来温吞有耐性。   杜思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将一个耳机塞到她的耳朵里。她的手是温热的,在摸索中拂过她的脸颊。   《城市心声》似乎是个来信点歌的节目,来信的内容多是倾诉暗恋的烦恼、工作与家庭的压力、许愿考学顺利,然后点一首情歌,或是励志金曲。   有一封信说,家里不同意自己的恋情,分手第三年,曾经的女朋友结婚了,写下这封信时,正从她的婚礼上回来。   “……我今天真的很开心,这是我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一天。我是为自己开心,不是为她,我是为自己所爱的人最终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而感到开心……也可能,是因为她先获得了幸福,我便没那么愧疚。”   信的末尾,点了一首歌,叫《朋友首日封》。   太阳底下从无新事。她的耳边是主播柔和的念白,以及听众来信中平凡而冗长的忧虑,这一切正离她越来越远,变成看不明白的字符,飘在黑暗的上空,而她在往下坠……   结果,杜思人又忽然开口说:“姐姐,你说我要不要也去报名参加《热爱女声》?”   林知鹊再一次被惊醒过来。   她强忍掐死杜思人的冲动,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喜欢唱歌吗?”   杜思人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我喜欢跳舞。唱歌的话也还好。”   “但这是个唱歌节目。”   林知鹊尤其记得那个夏天,她举着自己做的陈葭应援纸板,和其他几个同样喜欢陈葭的同学,在学校附近的商场与杜之安狭路相逢,杜之安带着自己的一帮人马,拿着杜思人的大幅海报正在四处找路人拉票。   她还记得自己嘲讽杜之安,喂,杜之安,你姑姑会唱歌吗?   杜思人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站在舞台上的感觉应该很不错。”黑暗中传来枕头布料被摩擦的窸窣声,杜思人似乎转过了身子向着她,“上次我在酒吧跳舞,你都没看到。”   “我不是去了吗?”   “你说你忘了。”   “好像是。”   “好吧。”杜思人有些气馁,随后又十分振作地说:“但有那么多人在看自己跳舞,还有光打在身上的感觉……我说不清楚,真的很好。”   “他们有在看吗?他们只是都喝多了,在群魔乱舞。”林知鹊泼一盆冷水。   “……”杜思人将胳膊放在脑袋下,又向她凑得近了些,“我唱歌也还好吧?不算难听。”   “我不知道,你唱来听听。”   杜思人十分认真地清了清嗓子。   她小声地在黑暗中哼唱:“…A kiss is still a kiss,A sigh is just a sigh.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as time goes by…”   她唱得全无技巧,但并不难听,她的声音是干净的女中音,并不清亮,偶尔有几个字唱得低沉,像她的个性,温和宽厚。   她唱了几句,很紧张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林知鹊心里答道,是还挺好听的。   但她嘴上只说:“你不是马上要毕业了吗?有那么多时间参加比赛吗?”   “嗯……也是。”杜思人有些失望。   “你毕业后要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爸爸让我去机关单位做文员,我不想去。”   “有什么不好?国企单位,福利好又清闲。”   “我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好,但我就是不想去。”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滴答滴答。   杜思人又说:“如果我去参加比赛,你会给我投票吗?”   林知鹊冷漠地答:“我又没有手机,怎么给你投票。睡觉。”   “哦……”   杜思人小心地将耳机从她耳中拿走,关上随身听,将耳机线整齐地缠绕在机器上,稍稍起身摆在床头柜上,又在被窝里躺好。   林知鹊回想起2005年的选秀,虽然火爆,但造星模式仍不够成熟,哪怕走到全国十强,到了2019年,仍然活跃在娱乐圈的也只有前三甲,剩下的选手,几乎都杳无音讯,甚至查无此人了。而杜思人……2019年,杜思人已去了另一个世界许多年了。   在她逐渐昏睡的意识中,某段早已被抹得很淡的回忆在梦与现实的交界处变得清晰起来:大声的恸哭、沉默的潸然,明明是血肉至亲,自己却仿佛置身事外的情绪游离。   在2005年的春天夜里,当杜思人躺在她身边,均匀地轻柔地呼吸,林知鹊忽然觉得当年的自己冷血又自私,她意识到,身边这个年轻的美好的女孩子,她的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她在混沌的瞌睡中不自觉地在被子里握住了杜思人的手,好像想拼命地留住她一样。   杜思人似乎吓了一跳,但只是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握着。   她沉入春夜的梦中。   杜思人握着她的手,侧躺着,看着她在黑暗中的侧脸轮廓。她吃不得辣,这几天有些水土不服,鼻子上长了一个痘痘,在挺俏的鼻尖上尤为显眼。她的手有些冰凉,哪怕一直放在棉被里也没捂热。窗外的雨砸在地面上,清晰得像心跳声一样。   2005年春天的夜里,杜思人只记得这么多。   而她睡着了,她并不知道。 第18章 5-3(上)   “不是去影碟室吗?为什么在网吧?电脑屏幕那么小,哪里够那么多人看?”   电话那头是路小花。   杜思人摸不着头脑,“我也不知道。倪想告诉我的,说徐文静非要去网吧,让我们也过去。徐铿把CD送来了。”   还有两日便要提交毕业大戏的选角意向,徐文静又从男生们那里将老师给的CD要了回来。   时间是晚上8点过半,锦艺侧门的步行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杜思人走过几家夜宵店,街边的圆桌上铺着塑料桌布,摆齐了一套套塑封好的碗碟。网吧在街上某一处巷口的位置,十分荫蔽,只一块落地灯箱摆在路面上,写着大大的“上网”。   在门口望进去,里头的空气浑浊,太多人抽烟,烟雾与昏暗的红的蓝的灯光几乎凝结在了一块。   杜思人走过那块灯箱,她穿的卫衣袖子太长,于是将手缩在袖子里,抱着一套《古惑仔》的DVD,往精品音像的方向走去。   阿敲将碟给了路小花,路小花又将碟给了她。   在她的包里放了一晚上,早该在家里就拿出来交给林知鹊的。   下了许久的雨已停了有大半天,地上的积水也只剩浅浅的小洼,空气凉爽又清新,她轻快得几乎一路小跑,连风都是轻飘飘的。   音像店里有不多不少的几组客人,收银台里是空的,饮料窗口有顾客在连声叫老板,李导从唱片架后边趿着拖鞋不情不愿地出来应声,他叼着牙签,看到杜思人站在入门处,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招呼:“哦,小杜同学。”   他耷拉着眼皮,听完顾客的点单,一言不发地开始摇奶茶。杜思人左右张望一番,问:“只有你一个人吗?”   李导无精打采地看她一眼,“这么多人不是人吗?”他指的是店里闲逛的学生们。“来还碟?”他看见她抱着的那套《古惑仔》。   “……没有。我要去网吧,路过,顺便来逛逛。”她把那套DVD又塞进包里。   “网吧?附近那家?你们学校不是有计算机房可以去吗?”李导将奶茶粗暴地塞进封口机,倒得太满,溢出来好些。   “机房位置太难抢了,而且还有老师巡逻。”不许打游戏,也不能看电影,学霸才去学校的计算机房。   杜思人在唱片架间瞎逛了几圈。   “现在你们的师弟师妹是不是都带笔记本电脑来上学了?”   “嗯,我们班也有人买了。”   李导冷哼一声,像在感叹什么。   杜思人终于问道:“……林知鹊呢?她不在吗?”   “你找人?那你不早说。她和卢珊出去吃饭了。”   李导又趿着拖鞋走到唱片架的最后边去偷闲,只余下声音与她说话。   “没有,我只是看她不在,就问问。”杜思人倚在收银台边,“你和卢珊是朋友吗?她最近怎么样?”   李导敷衍地答道:“算是认识吧。”   店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青年男人。他正好与杜思人相视一眼,便对她微微一笑。   这个男人不像学生,显然更成熟精致,穿一套毛呢的休闲西装,肤白,长相秀气,身形修长高挑,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杜思人觉得他有些眼熟。   他往店里走了几步,略略提高音量:“老李。”   店后头一阵窸窣声。   李导快步从唱片架后走了出来。   他迎面笑骂几句脏话,而后两个人勾肩搭背地消失在唱片架后边,他们说话的声音逐渐压得很低,完全隐没在店里音响正播放的莫文蔚里。   莫文蔚在唱:“我真的爱你,爱你,你还是要走。I miss you I miss you I miss you baby everyday I miss you……”   林知鹊的小挎包就那样随意地扔在收银台的桌面上,杜思人望见了,走进去将包收进抽屉里,包包是皮质的,做工很精细,似乎是个名牌,但林知鹊说是在地摊上买的高仿货,50块钱。   包包下面压了一盘DVD,是电视剧集《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租借卡就放在DVD上,漂亮的字迹写着“2005年3月16日,林知鹊”。   她的指尖划过这一行字,林知鹊的笔画是上扬的,所有的横都向上扬,她的心情也奇怪地上扬,实在太奇怪了,她抬起头,生怕被谁看见了自己的心情一样。   她将包包放好,又把收银台上的东西都收拾整齐,笔放回笔筒,还未整理的归还的碟盒摞在一起,那张租借卡,被她几次三番地拿起来,看一看,又郑重地放好。倪想打来电话催她,她离开音像店,一路小跑着到网吧去。   网吧里乌烟瘴气,甫一进门便如坠入迷幻之地,比夜店还更吵闹。夜店吵闹的是音乐,而这里的噪声杂乱无章,键盘鼠标与人声响作一片,还有游戏或是电影的背景音。前台收走她的身份证仔细登记——上面是一张拍得傻兮兮的照片——然后与她收费,一小时5块钱,20块钱包夜。   她凑近前台的店员,大声说:“我是来找人的,不开机可不可以?”   店员摇头:“不开机不能进。”   “好吧。”   她掏出5块钱,领了上机卡,往更加乌烟瘴气的里屋走去,穿过一排又一排邋遢的男青年,偶尔有几个抬头来看她,然后与身边人嬉闹着交换轻浮的眼神。   她走到最里面的包厢区,说是包厢,其实只是拉几道半透明的帘子隔开几台电脑,这样的包厢有五六个,在网吧最深处的靠墙边依次排开。她路过其中一个,看见一个熟面孔,戴着耳机,正面无表情地快速操作着鼠标和键盘。   是赵仟。   难怪徐文静坚持要来网吧。   徐文静一行人就在赵仟旁边的包厢,一共五台电脑,加上杜思人有6个女生。前台开给杜思人的那台不在这里,但她本也不是来上网的,于是随便找了张凳子,抖掉上面的瓜子壳,坐在徐文静身边。   倪想问她:“路小花呢?”   杜思人看看手机,没有音讯。于是摇摇头:“应该在路上。”   徐文静很高兴地说:“那就不等她了,我们先开始吧,再晚,学校要宵禁了。”   她们凑在同一台电脑旁,徐文静将CD插进电脑的光驱里,倪想扭头对大厅里只与她们有一个过道之距的几个男生喊:“喂,同学,能不能小声一点?你们的游戏太大声了。”   他们不耐烦又不怀好意地将眼神瞟过来,做做样子般将音量调小了一点。   倪想抱怨道:“他们为什么不戴耳机?真没公德。”她抓过鼠标点点屏幕,“那我们也把声音开大些。”   杜思人提议:“路小花家有笔记本电脑,要不让她带出来看,我们可以找个安静一些的地方。比如茶座。”   另一个女同学一口回绝:“谁去茶座那种老掉牙的地方?”   她们并不真的为了来看碟,更多是想来感受一下网吧的氛围。网吧是去年才新开的,锦艺地处城区边缘,周边的娱乐店子也总比城里落后一些,虽说装修简陋,机器也全是二手,但学生们趋之若鹜,街上的影碟室则愈发生意冷清起来。   徐文静点开桌面上显示的光驱,屏幕闪动了几下,弹出播放器,加载了几秒钟后,开始播放画面。   画面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这似乎并不是老师借给她们的那一盘舞台剧官摄。   她们狐疑地面面相觑。   而后,屏幕上的画面开始向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音响传出些不堪入耳的莺燕之声,她们目瞪口呆,周边的男生起初只有一两个侧目,而后一传五五传十,纷纷调低了各自的音量望过来,那声音便在这并不算大又十分拥挤的网吧中显得更加明晰,有个男生向她们吹起一声口哨,徐文静猛地操作鼠标,关掉了播放器。   她吓得额头飙汗。   杜思人从未看过这样的影片,一时也陷入慌乱,网吧里似乎有几十成百只眼睛在有意无意地瞟着她们,隔壁包厢的赵仟在透明帘子后已摘下了耳机,正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们。   倪想气急:“这是徐铿他们换的?王八蛋!”她扭头骂外边的那群男生:“看什么看?”   徐文静羞红了脸,手颤抖着从光驱中取出CD。   这时候,路小花从大厅的那一端走了过来。天气还未全转暖,她已急不可耐地穿了裙子,一头长发编了花辫,打扮得明媚可人。她远远便向她们招手,男人们此刻已心猿意马,有些人几乎是毫不避讳地将目光黏在路小花身上,口哨声与嬉笑声此起彼伏,杜思人听见有人语带猥琐地说:“喔,这位美女好正点。”   她瞄见赵仟已站了起来。   她眼明手快地帮徐文静把CD放回盒中盖好,又将桌上女孩子们的水壶、小包往她们各自的怀里塞,站起身来,说:“走吧。”她大踏步朝路小花走去,有个男生在她经过时仰起头,几乎就要蹭到她的腰腹,不怀好意地对她说:“这么早就走?”   徐文静一行人跟在她身后,路小花有些不明就里,问她:“去哪儿?”她一把挽过路小花的胳膊,不搭理她不迭声的提问,大步地往外走。 第19章 5-3(下)   仿佛逃难一般,一行人终于走出网吧污浊的空气,站在巷子口“上网”的灯箱旁,人人都是一身烟味,神色紧张,路小花听罢她们你一言我一语乱七八糟的解释,还是糊涂得很:“徐铿他们把片子换成什么了?你们倒是说啊。”   倪想已经磕巴上了:“就是……就是……那种片子!”   “啊?”   倒是徐文静这时候似乎恢复了思绪,异常响亮地来了一句:“成人电影。”   她们冷静下来,反觉得刺激有趣,七嘴八舌交流起来:有没有看过、都在哪里看的、男主演帅不帅气……   倪想说:“路小花,你家是不是有笔记本电脑?带出来看看。”   路小花兴奋得两眼放光:“你疯啦?去哪里看那种东西?”   “回宿舍呗,把门锁好。”   “万一宿管来查寝怎么办?”   “查就查呗,校规哪一条写了不许看这些了?”   杜思人没有附和她们,她对此兴趣缺缺、甚少了解。时间已过了九点,街上的许多店铺正在准备打烊,她往街的那头望去,只有一片夜宵店拥挤的桌椅。   忽然响起几声不怀好意的口哨,是网吧烟雾缭绕的灯光里又走出来了几个男人。   她们装作没听见,对方变本加厉,在她们身后搭讪:“喂,几位美女,做个朋友吗?”   女孩们转过身去,路小花站在最前头,脑袋一仰,傲气凌人,“有事?”   对方带头的人不似学生样,穿一身皮鞋皮外套,梳油头,轻浮地歪嘴笑,“各位美女,这么早就走了?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玩?”   路小花回绝:“不用了。我们没空。”   男人又说:“是不是怕晚了进不去学校?没事,哥哥有地方,还有很多好电影可以请你们看。”   与他一起的几个年轻男学生也吹起口哨来。   杜思人拉拉路小花的手:“走吧。”   她们正要离开,对方几个人拦在她们前面,嘴上说着浮言浪语,甚至有人上手来拉扯,不知是谁摸到倪想的胳膊,她大叫一声:“你别碰我!”   这时候,赵仟从网吧里走出来,他插着兜上前,横插在她们与那群男人中间,低着头自顾自地要带她们离开,他沉声说了一句:“走吧。”不知是对谁说的。   对方有些不高兴,“喂,你是谁?”   赵仟不客气地回答:“你又是谁啊?”   “你说什么?”对方来拉扯赵仟的外套,被他一下子甩开。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还未等杜思人反应过来,徐文静忽然响亮地尖叫了一声,赵仟已与对方大打出手,女孩们纷纷避让,赵仟势单力薄,很快形成围殴之势,路小花被推搡到墙根下,掏出手机,飞快地给谁打了个电话。   杜思人见机大喊:“我们报警了!”   徐文静尖叫着冲上去对正在殴打赵仟的男人又踢又推,倪想与路小花纷纷抡起自己的包往对方身上砸,场面一片混乱,周边的几家商铺看情况不好,赶忙拉下卷闸门,最近处的一家宵夜店,有几桌客人立马起身离开了。   短短几分钟时间,赵仟几乎吸引了全部火力,女孩们也全都加入混战,毫无章法地又撕又砸,路小花甚至要上嘴咬人,对方打了赵仟一顿,人数上又讨不到好处,怕有学校的保安来,很快便都跑掉了。   路小花将自己的包包恶狠狠地冲着对方的背影砸去,嘴上大喊:“我呸!撒泡尿照照镜子!”她的辫子乱了,像个小疯婆子。杜思人去拦架,脸上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拳,乌青了半边嘴角。赵仟则挂了满身彩,衣服脏了,脸上还有些见血,徐文静扶着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已快哭出来了,催着要叫车去医院。   路小花见他那副样子,也有些于心不忍。   赵仟站直身子,拿手掌抹了鼻血,强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都是皮外伤。”他望向路小花,口吻严厉,“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吗?”言毕,又看了看徐文静。   文静羞愧地低下头。   小花全不吃他这套大男子主义,不服气地答:“我们来上网啊。有什么不该来的?”   “你们是女孩子,这么晚了,为什么不回家?到这种地方来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女孩子怎么了?网吧打开门做生意,规定了男的可以来女的不能来?那女扮男装可不可以来?男扮女装可不可以来?”   这话一说出口,杜思人一阵心惊。徐文静护着赵仟,脸上还挂着泪,但声色俱厉:“路小花,你怎么那么不知好歹?”   路小花自觉失言,于是偃旗息鼓:“去医院吗?我去路口拦出租车。”   赵仟脸色铁青,气闷地答:“不用了。我走了。”他甩脱徐文静的手,转身又走进网吧,徐文静跑上前去拉他,他只冷言要她快回宿舍。   路小花望着他的背影,一脸懊丧。   隔壁夜宵店的老板走出来招呼客人,大声说没事了没事了,大家吃好喝好。   徐文静瞪路小花一眼,拉着其他几个女生走掉了。临走前,倪想问候杜思人:你没事吧?杜思人点点头,要她放心。   近十点,大家散了,只留下杜思人与路小花,站在闪着光变换着颜色的“上网”旁边,你看我,我看你。杜思人抬手,捋了捋路小花乱掉的头发,她捡来被路小花扔掉的包,两个人并肩往街的另一头走,走了十来米,杜思人开口说:“你刚刚有点过分。”   路小花闷声:“……我知道。”她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们为什么分手。”   杜思人答:“如果你希望我不知道,那我就不知道。”   路小花长出一口气。   “我只是觉得……觉得很奇怪。不是他的错,但就是很奇怪。”   杜思人轻轻地捏捏路小花的胳膊,用安慰的口吻轻声说:“我明白。”   她们肩并着肩,眼前仿佛是一道暂时无解的题。她们时常都在为彼此扮演沙堆的角色,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不知道”,另一个答“我明白”。   肩并肩的此时此刻,她们的人生可以短暂地按下暂停键,不需做任何决定,可以迷茫、逃避,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堆里。   就在她们相对无言的时候,身后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回过身,是一辆机车正呼啸着驶来,后头还跟着好几个大喊大叫的保安,叫喊中夹杂着脏话,勒令前头的机车马上停下。   机车驶过她们,猛一摆头,急刹车停下,骑车的人竟是阿敲,他连头盔都没有戴,满头大汗。   保安们撵上来大喊:喂!龟儿子!谁给你说的步行街可以跑摩托车?   杜思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路小花:“我还以为你打电话是在报警。”   路小花目瞪口呆看着阿敲:“你疯了?你从哪里来的?”   阿敲扯过路小花的挎包挂上车头:“快上车,上车再说,车是你妈买的,被扣了就完蛋了。”   路小花跨上车,又转头看看杜思人,还来不及告别,阿敲已转动了车把,车子拐弯自岔道冲向大马路,路小花回过头来喊:“到家给我打电话!”   杜思人被丢在原地,看看他们的背影,又看看向她跑来的一群保安大叔。大叔们气喘吁吁地停下,问她:“女同学,你认识刚刚那个小瘪三?”   她立马摇头:“我不认识,他们是问路的。”   趁大叔们怒骂不已,她赶忙脚底抹油溜掉了。   精品音像就在十米开外,已到了这个时间,竟还亮着灯。   两侧的店铺都已拉闸了,唯一通明的玻璃窗里,林知鹊正站在那里低头整理些什么。   似乎是嫌热,她将衣服的高领往下翻了许多。她的鞋被积雨浸湿了,因此,杜思人找了一双自己的鞋借给她穿,是一双蓝色的帆布鞋,路小花笑话那颜色太土气,杜思人自己只穿过几次,然而这蓝色被林知鹊穿着,却分外好看起来。   杜思人拖着脚步,将手缩在袖子里,慢慢地走过去。   十米的距离,她走了许久,这一夜乱七八糟经历间波澜翻滚的心绪,在这缓慢的步伐中逐渐平静下来,这通明的玻璃窗似乎变成一个荧幕,播放着窗里那个人琐碎的动作,她走近一步,这荧幕就放大,再放大,每一帧都在她的眼里拉得好长。   她走到了窗边,林知鹊仍没有感知到她的存在,于是,她抬手轻轻叩了叩玻璃。   林知鹊扭头。   她想向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一笑,拉扯到嘴角的乌青,疼得她呲牙。   她们隔着玻璃相望。 第20章 5-4   林知鹊捏着杜思人的下巴,左右看看她的伤:“和人打架了?”   杜思人慌忙否定:“是劝架。”   “看你也不像是会和人打架。”林知鹊又自顾着走去整理唱片架。   杜思人又赶忙说:“劝着劝着也打起来了。”   她跟在她身后,罗里吧嗦絮絮叨叨地讲了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同一个细节要翻来覆去地讲三遍,一遍比一遍更夸张,听得林知鹊耳朵都要起茧,她手里的活儿不停,由着她说,只时不时地应她几句,总算讲到路小花被违章骑士阿敲接走,后续是她如何可怜兮兮地一个人被遗弃在路边接受保安大叔们的盘问……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不下班?”她讲了一长串,总算这么问了一句。   林知鹊答:“加班咯。”   杜思人跟在她身后,路过杂志柜,现在,柜面的正中间放了一台电视机。她的鞋泡了雨水,一直不干,因此借了杜思人的一双鞋穿,杜思人的脚比她大一码,走起路来,感觉脚下松松垮垮的。   “《当代歌坛》新一期来了!”杜思人眼尖地拿起一本崭新的杂志,封面是王力宏。   林知鹊扭头,望见杜思人正在拆杂志的塑封,她警告道:“不买不许拆。”   “小气。我买就是了。”杜思人翻开杂志,仍然紧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地分享杂志上都写了些什么八卦:Selina与罗志祥同游东京、Beyond要举办暂别歌坛巡回演唱会、Twins和蔡依林马上要发新专辑……   她翻到末页,说要看星座运势,问林知鹊:“你是什么星座?”   林知鹊随口答:“水瓶座。”   “水瓶座?你是哪一天生日?”   “2月13日。”   “2月13日……”   “怎么了?书上说我运势不好?”   “没有,我是说,你早一点来锦城就好了。我可以帮你过生日。”   林知鹊无言以对。今年她的生日在大年初九,是周三,她忙得不可开交,10点后回到家,她爸爸杜慎正黑口黑面地等她,说她这么晚回来,惹得他都没有庆祝的心情了。总之,与往年相同,是个不欢而散的生日。   “我们老人家是不需要过生日的。”她早已忘了上一次收到生日礼物是什么时候,学生时代结束后,许多矫情的仪式感都消失了,许多曾经的朋友也失去了联系。   “瞎说什么?明年我给你过生日。”   林知鹊心想,明年生日还在这里,不如杀了我算了。   店门外传来哐的一声,她们一齐扭过头去。   店门外的台阶上歪倒了一个人,像是一头撞上了玻璃门。是卢珊。   杜思人赶忙跑去拉开门,将她搀扶起来。   卢珊脸色煞白,蹒跚着走进来。   林知鹊问:“你怎么了?”   卢珊嘴巴紧闭,只摇了摇头,无力地靠在收银台边,捂着腹部。   “去见过他了?”   她点点头。   杜思人关切道:“你出了好多汗,没事吧?”   卢珊终于从嘴巴里挤出几个字:“没事。只是肚子好痛。”   杜思人扶着她,“要我陪你去洗手间吗?”   她又摇摇头。   林知鹊仔细地看看卢珊,“你和他去哪里了?”   卢珊好不容易抬起眼皮,无力地看了林知鹊一眼。   林知鹊指使杜思人:“你去路口拦一辆出租车。我们去医院。”   杜思人疑惑:“啊?有这么严重。”   “让你去你就去。”   杜思人点头答应,小跑着出去。林知鹊搀扶起卢珊,在她耳边问:“你和他去开房了?”   卢珊不答,也没有否认,只痛苦得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眉头紧闭。   她们匆匆出门,林知鹊将店门锁好,杜思人拦了出租车,将卢珊扶上车,请司机师傅往最近的医院开。卢珊与林知鹊一路不语。   林知鹊不断地在揉太阳穴,这几天天气潮湿,她的偏头痛犯了。她心里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谅解卢珊的闭口不言,哪怕在14年后的2019年,这样的事情对于大多女孩来说仍旧是难言之隐。几日短暂的相处,她觉得卢珊与她很像,乖张、倔强,天与地都管不住她,也因此,天与地都不爱她。杜思人则是与她们完全相反的另一种人,明媚和煦,永远被世界偏爱。这个小太阳此刻坐在副驾驶,偶尔轻声地礼貌回应司机的叨叨,司机说女娃儿怎么了这个钟点去医院,她解释说,可能是吃坏肚子了。时不时的,她会回过头来,宽慰她们说:“很快就到了。”   医院只有急诊科还开着,已近午夜,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候诊室门可罗雀,只有几个患者,一个大声哭闹的婴儿、一位卡了鱼刺的老太太、还有一位大晚上夜跑被狗给咬了的男士。   她们挂上号,等候片刻,护士叫了卢珊的名字,林知鹊握着她的手,陪同她进去问诊,卢珊找出自己的钱包,托杜思人帮忙缴费,随后,她换上消毒的罩衣,由护士推着去做检查了。   林知鹊便与杜思人一起在诊疗室门口的长椅上等候。   杜思人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问林知鹊:“她怎么了?该不会……是流产了吧?”   旁边问询台的护士噗嗤一声笑了。   林知鹊无可奈何地看她一眼,揉了揉太阳穴。   “……你们学校有没有生理卫生课?你现在还可以报名吗?”   护士小姐好心告诉杜思人:“不是流产,她是黄体破裂。”   护士小姐耐心给她解释了一番,杜思人愣愣地点点头,沉默半天,只憋出一句:“那,那个人呢?”   医生看了检查结果,对她们说,情况有些严重,建议做手术效果会好些,随后说明了手术的流程与费用,林知鹊点头,果断地答医生:“我们做手术。”   卢珊沉默不语,只接过医生开的手术通知单与费用单,下一位患者在等候,她强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杜思人伸手去扶她,她却径直往外走,将她们都甩在身后。   走出急诊室,卢珊将费用单揉成一团,她的脸色仍旧很难看,她躲开林知鹊与杜思人的眼光,自顾自地说:“我们走吧。”   杜思人问:“去哪里?你要做手术的。”   她答:“不做手术,死不了的。”   杜思人拉着她的手,轻声说:“你是不是没带那么多钱?我让路小花送来。没事的,以后再还给她,你的身体要紧。”   林知鹊怒从心头起,走上前去,威逼她道:“把手机拿来。”   “你要干什么?”   “打电话给他。”   卢珊有气无力,始终垂着眼,但一口回绝道:“不要。”   “拿来。”   “我们已经说好了,今天是最后一面。”   “你在演苦情剧吗?为爱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拿自己的人生去换他的清誉?”   卢珊抬起眼,她的脸与唇都苍白得可怕,眼神已完全失去年轻女孩的光彩,只剩下撞南墙般的决绝。半晌,她咬着唇,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你不给我的话,我就打电话到你们学校教务处,查你们系所有男老师的联系方式。你们系有很多年轻男老师吗?”   卢珊一言不发。   林知鹊哑然。她转而问杜思人:“你有没有李导的手机号码?”   杜思人似乎处在震惊之中,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我没有,但路小花可能有。”她拿出手机,开始给路小花打电话。   林知鹊发现自己没有带包,她今天一晚上都没看见自己的包在哪里,包里装了写有李导电话的纸片。下午的时候,她在店里某个架子的最底层边角翻出了一盘脏兮兮的《我和春天有个约会》,本想带回梅溪南路给杜思人看,也一并忘在了店里。杜思人打电话给路小花,又打电话给倪想,辗转几番,要来了李导的手机号码,她拨通,递给林知鹊。   杜思人陪着卢珊在候诊室里坐着,林知鹊独自走到楼梯间去打电话。   李导听了她来电的原因,先是沉默,然后推诿:“他不一定有空。要不,我先拿点钱过去垫上。”   “不一定有空?这么晚了,把裤子穿好还要回办公室备课是吗?”   李导支吾,但语气愤懑,说了与卢珊如出一辙的话:“你讲话太难听了。”又沉默了几秒,似乎在那头大大地深呼吸,然后说:“我打电话给他。”   挂了电话,林知鹊将楼梯间的门推开一条缝,看见杜思人蹲在卢珊身旁,拿纸巾帮她擦着汗。楼梯间的灯是声控感应,不消几秒便灭了,她头痛欲裂,站在黑暗中,不断揉着太阳穴。杜思人借给她的这双帆布鞋是天蓝色的,在漆黑中竟发出一丝微弱的荧光。   她不是一个喜欢管别人闲事的人,大多数时候,甚至是一个有点冷漠的人。冷漠让她感觉安全,此刻,她的安全感短暂地离开了她,她独自站在黑暗中,试图为自己重新穿上铠甲。   她从楼梯间走出去时,卢珊已被推进了手术室,护士为她指了方向,她拖着脚步,趿着那双不甚合脚的天蓝色的鞋,走到手术室附近的等候区。杜思人坐在一只长椅上,抬头告诉她医院同意先手术再缴费。   嗯。她点头,在杜思人背后的另一只长椅上坐下,与杜思人背对着背。   杜思人转过身来,在她身后轻声问:“你头痛?”   “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揉了几次。”   她伸手来帮她揉太阳穴。   她僵了一下。   但还挺舒服的。   “怎么样?杂志上是不是说水瓶座流年不利?”   “没有,”杜思人说,“是说水瓶座会路见不平,像个女侠。”   “对了。”   “嗯?”   “杂志的钱还没给。10块,拿来。”   “……” 第21章 5-5   那个男人来了。就是早些时候,杜思人在音像店里偶遇的那个男人,肤白,身长,文质彬彬,戴一双金色边眼镜。   他并非学生们间流传的什么“社会人士”,而正是学校舞蹈系年轻的讲师杨青。他在学校颇受女学生们的欢迎,在新年晚会上带领舞蹈系表演群舞,因此,杜思人对他有些印象。   她将那张被卢珊揉得皱巴巴的费用单递到他手里,他的嘴角似还是微笑着的,言辞举止彬彬有礼。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一个人感到厌恶,连他身上雅致的香水味都变得熏人。他仔细地看了看费用单,点头说:“我会去交钱。”他抬眼,柔声问:“你们是锦艺的学生?这么晚了,还不回宿舍?”   站在一旁的林知鹊先一步接腔:“你交了钱就可以走了。另外,请你把身上的现金留给我,她后续还要住院调理身体。”   杨青转过眼,不露声色地打量林知鹊。   “你是卢珊的家人?”   “与你无关。”   他露出一个似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的不屑的表情,“要我出钱的事情,却与我无关吗?”   杜思人稍稍侧过身子,想站在林知鹊身前。   林知鹊语调平淡:“你以为你是在为谁付钱?为卢珊吗?你搞错了吧。是她在用她的人生为你的虚伪懦弱买单,你欠她的,多少钱都还不起。”   杨青睁大了眼睛,嘴角似有压抑住的怒火,皮笑肉不笑的,“既然正反都还不起,那我想我可能也不需要还了。”   林知鹊分毫不让:“是吗?那我自然会有别的办法请你来还。我会让贵校每一个学生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货色。我猜你也不希望事情走到这一步,请你配合我们,过了今天晚上,这件事就结束了,以后,她和你再也没有关系。”   杨青哑口无言片刻,而后说:“这算是威胁?敲诈?”   林知鹊耸耸肩:“那你去报警。”   他反而笑起来,松口说:“那好吧。我们不必这样。我照做。”他掏出钱包,将里面所有钞票取出来。   林知鹊不客气地收下。   “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在这里等她出来,看看她再走。”   “不用了,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你的想法,又不是她的。”   杨青笑得让杜思人想打他一拳。   他又说:“那好吧。我去交钱,然后走。”想来他根本也不愿意留下来等卢珊的手术。他扬扬手里的费用单,做出一个投降的动作,“你们年轻女孩都这么厉害吗?”他看向杜思人,“你是哪个专业的?叫什么名字?”   杜思人反问:“你是以什么立场在问我?老师吗?还是一个伤害学生的人渣?”   杨青眯了眯眼睛,视线在她们俩人间来回游走几番,随后便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杜思人想跟在他身后,林知鹊伸手拉住她,问她:“你要去哪里?”   她担心杨青食言。   “他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他最爱惜他自己,这点钱也不算什么。”   林知鹊身上只有一个浅浅的牛仔裤口袋,她伸手将那一沓钞票都放进杜思人的卫衣口袋里,就在杜思人的肚子前边,鼓鼓囊囊的。杜思人仍觉得愤懑,沉默地由着林知鹊摆布。   也许是看她一副郁闷的样子,林知鹊忽然拍拍她的肚子,笑说:“来都来了,顺便去查查是男孩还是女孩吧。”   杜思人咧嘴笑开来:“封建糟粕思想是不可取的林小姐,生男生女都是一样好。”笑容扯到嘴角的乌青,她又疼得眨了眨眼睛。   她发现林知鹊满眼困倦,想来是因为疲惫,连笑容也十分勉强。手术大概还需半个小时,她们并肩在长椅上坐下,值班台的护士不在,空荡的等候区此时除了她们再没有别人,灯只开了中间的一盏,照亮区域最中央一块,她们坐在光亮的边缘,前方是昏暗的过道,连接着通往手术室的走廊。   杜思人长呼一口气。她也有些困了,抬手想揉眼睛,又觉得手刚刚拿过钱不干净,只好用力将眼睛眨了几下。   “好长的夜晚。”她发自内心地说道。   两个小时前,她看了人生中第一部 成人电影,还在网吧门口跟人打架,半个小时之内,她又人生第一次与一个老师顶嘴,在医院见证一位朋友的殇痛。或许卢珊并不能称之为是她的朋友,但她此刻坐在这里,万分真心地守候着她。   林知鹊低声回应她:“嗯。”   杜思人扭头,望着林知鹊的侧脸。   “你累了?要不要先回去,我在这里等。”   林知鹊说:“好啊,那我走了。”   话虽这么说着,她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啊?真的走啦?”   林知鹊扭过头来,她半耷拉着眼皮,表情和语气都很冷淡,“你到底要不要我走?”   杜思人哑言,心想,不如你也到医院来当大夫吧。   口是心非科林大夫。   杜思人站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卢珊应该快出来了吧?”   林知鹊看看走廊。毫无响动。   她环视四周,用鞋尖蹭蹭杜思人的脚后跟,抬手指向墙上的某一个角落。   杜思人顺着她的指尖望去,那里有一台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   林知鹊说:“要不你试试把电视打开。我们看看电视,提神。”   杜思人走到电视机底下,医院的楼层很高,她伸长胳膊,仍然差了一大截,她不服输地原地起跳,指尖几乎就要够到电视机的底部了。   她又奋力跳了几次,每次都几乎要按到那个方形的按钮了,但每次都只差那么一点,她回过头,发现林知鹊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值班台旁边。   她喊:“我再试一次!”   她微微屈膝蓄力,再一次高高跃起,努力伸出手,一瞬间按压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按到了,但——电视机的屏幕哔的一声亮了起来。   她落到地上,很得意地转过头,林知鹊倚在值班台边,笑得十分慵懒,正敷衍地为她鼓掌。   电视机在她头顶爆发出巨大的声响,正在播放一档法治节目,主持人念到:“如此可怖阴森的杀人手法……”   值班台里传出了响动,一位护士起身——她似乎一直在最里处躺着,所以她们没有看见她——走向前来呵斥她们:“干什么?谁让你们开电视的?”   杜思人支支吾吾,林知鹊背对着值班台里的护士,忽然偷摸地从身后拿出一个遥控器,哔地一声把电视关掉了。她回过身,若无其事地对护士说:“不知道,可能是静电,它自己开了。那电视那么高,我们哪里开得到。”她将遥控器藏在自己与值班台之间,在护士小姐的视线盲区中。   护士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   杜思人紧张地将手背在身后,仿佛这样就证明她绝对没有试图跳起来开电视似的。   林知鹊煞有介事地说:“护士,你们医院该不会闹鬼吧?”   “不要瞎说。这一层有加床的住院病人,你们安静一点。”   训斥完,护士又转身回去休息。   “噢。”林知鹊耸肩,似乎觉得无趣,杜思人走到她身边,紧紧地挨着她站着,手臂紧贴她的肩膀。   “干嘛?”她瞄她一眼,往旁边挪开一小步,仍旧靠在值班台上。   杜思人也跟着挪过去。   她笑,“我怕有鬼。”   林知鹊非常嫌弃地看她一眼,她并不介意。医院里有些阴冷,两个人挨在一起,会暖和一些。她们便这样挨在一起,各自发了一小会儿呆。   杜思人轻声说:“不知道赵仟怎么样了。”   林知鹊应:“你打电话问问陈亦然。”   杜思人不解:“为什么要问陈亦然?”   “他跟赵仟不是室友吗?顺便你也可以跟陈亦然联络一下感情。”   “我跟他不太熟。对了,”杜思人想起陈亦然的短信,“听说你前几天去他那里喝酒了。”   “不是不熟吗?消息倒是很灵通。”林知鹊抱着胳膊笑笑,“是的,沾了你的光,喝了一杯免费的酒。”   杜思人纠正:“那是路小花的光,又不是我介绍他去上班的。”   “哦。”   林知鹊阖上眼睛。   杜思人扭头看了她几遍,犹豫了半天。   “对了,姐姐。”   “嗯?”   “……你有没有看过那种电影?”   “那种电影?”   “就是日本的那种……”   “哦。看过啊。不止看过日本的,还看过韩国的。”   “啊?”   “还看过美国的。还看过欧洲的。”林知鹊理所当然地说。她仍在闭目养神,脸上毫无波澜。   杜思人一时接不上话,哑口无言地看着林知鹊。她从来对这些男女情*事不感兴趣,只在下载电影时偶尔会看到一些漂浮在周边的相关弹窗,但她怕是病毒,从没有点进去过。有时路遇天桥下有卖那种碟片的小贩,她也没有光顾过。   不知怎的,今夜的碟片事件在她心中忽然变得没有那么尴尬了。   林知鹊问:“你想看?”   “没有!”她慌忙否认。想了想,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那其他国家拍的,也都差不多吗?”   她侧着头,低眸看着林知鹊的上目线。   “不太一样。有些激烈一点,有些柔和一点。有些有剧情,有些没有。”   林知鹊一边说,一边也侧过头来,抬起眸,对上她的目光。   她们挨得太近了,又正说着这样的话题,杜思人的耳朵一下便发烫起来,然而林知鹊面无表情,就像在说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平常。   她看着她漂亮的眼眸,热气从耳朵尖扩散到全身,似乎维持同一个姿势站得有点久了,她的腿有些麻,想挪动一步,却像被地板给黏住,连脚底都发烫。   这时候,连接着手术室的走廊那头传来一阵声响,林知鹊飞快地迈开脚步,往手术室走去。   杜思人也慌忙跟在她身后。   手术结束了。卢珊似乎刚刚从麻醉中醒过来,躺在病床上,微睁着眼睛,轮流看了看她们俩。杜思人俯身去在侧边帮忙推床,牢牢握住卢珊的手。   她们从灯火通明的手术室门口推过昏暗的等候区,又推过等候区明亮的灯下,随后又进入昏暗中,接着是一条不太亮也不暗的长长的走廊,最后进入一个只开了入门处一盏灯的大病房,暂时安置下来。病房里有许多床病人,大家都已入睡了,静悄悄的。病房的最里是一面很大的窗,洒进来十分微弱的月光。   林知鹊弯下身,在卢珊的耳边问她:“你还好吗?”   卢珊迷糊地答:“好黑。几点了?”   杜思人摇摇她的手,“你睡一觉,天就亮了。”   卢珊好像想对杜思人笑一笑,她勉力地弯了弯嘴角。   她有气无力地说:“思人。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去跳舞吧。我想跳舞。”随后她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软绵绵的“靠”。像是觉得自己太矫情了。   杜思人答:“好。”   *   她与林知鹊在医院陪了卢珊一晚上,翌日清早,卢珊醒来,宽慰说自己没什么问题,因此她们回家,林知鹊只洗了澡,又出门去音像店上班。她倒是补了半天眠,睡醒后,乘公交车去学校。   经过教学楼下的公告栏时,她望见上面贴了一张崭新的公告,写着:   “……现代舞专业2002级卢某,严重违反校纪校规,伤害公序良俗,对本校风气与学校形象造成极其恶劣影响……经校委会决议,决定给予开除学籍处分……”   她仰头看了片刻,随后伸手,将那张盖了鲜红色印章的纸扯下来,整齐叠好,放进了包里。   教学楼的大门处跑出来一个女孩,似乎是远远看见了她,于是折了一个方向,快步向她走来。   是徐文静。她喊她:“思人!”   杜思人高声应:“你去哪儿?”   徐文静着急地答:“快走,路小花到男生宿舍楼去了,说要找徐铿算账。”   “啊?”   她紧跟在徐文静身后,走了几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小跑起来。   此刻春光明媚,天大亮,气候比起昨天似乎又温暖了不少。她们正迎着阳光跑,光线刺目,像那个红色印戳一样。 第22章 6-1   林知鹊止不住地打瞌睡。   医院没有多的陪护床,她靠在卢珊的床头睡了半夜,一觉醒来,腰疼颈僵,头痛没有改善,像有把锥子在三不五时地钻她的太阳穴,早七点便在隔壁开工的那一种,时响时停,钻一阵,她便清醒一些,而后又昏昏欲睡,上下眼皮打架。   李导一早便带来一张新的海报,是Twins的新专辑《见习爱神》,海报上,阿Sa和阿娇穿着学生制服,冲着镜头灿烂地笑,大字写着:“Twins首张国语专辑”、“3月18日,全亚洲发行”。   他叼着烟,将海报贴在店外的玻璃上,高举起来比划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盖掉《热爱女声》的海报。另外又在新海报旁边贴上一张A4打印纸,上书“前50名购买可得Twins海报一张,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问询这张新专辑的年轻学生,自上午起便络绎不绝,林知鹊不停地回应,说货还没有到店里,请她们隔日18号再来买。开店不足两个小时,50个送海报的名额已被现金预定了过半,林知鹊将店里播放的唱片换成了Twins的旧碟,与李导在店内并不宽阔的空间里共同听了半天的“几多爱歌给我唱,还是勉强,台前如何发亮,难及给最爱在耳边,低声温柔地唱”。她低头去为顾客找零、亦或登记租借碟片时,总察觉李导的目光像一缕烟,似有若无地飘向她,她抬起眼时,又悠悠然地飘走。   他来得比往日都早,顶着一头乱发和一对黑眼圈,似被摧枯拉朽了一般。林知鹊熬了大半夜,脸色也十分难看,两个人如同一对另种意义的“Twins”,搞得这店里明明是放着少女的音乐,却是一副憔悴阴郁的氛围,像住了两个阴魂不散的小鬼。   午后时分,店里来了一对年轻的男学生,其中一个是林知鹊认识的,音乐系的陈亦然。另一个个子更高些,肩宽腿长,样貌英俊,但脸上受了伤,像是和人打架了,鼻梁与眼角都青紫一块。他们背着包,抱着书本,穿衬衫,打扮得根正苗红,个子高的那个先走进店里来,朗声喊:“李导?师兄,你在吗?”陈亦然紧跟在他身后,走进来,先是礼貌地对着收银台后的人说你好,而后发现是她,他露出标志性的腼腆笑容,说:“是你。你在这里工作。”   李导探出头,“哦。赵仟来了。还有……”他想不起了。   陈亦然向他礼貌致意:“李导,我是陈亦然。”   李导点点头,又将目光转移到赵仟脸上:“哟,你小子和人打架了。”   赵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出一排大白牙,他摸摸头,翻开手里的笔记本,“我们过来,就是想问问演唱会的门票现在卖得怎么样了?”   李导说:“我不知道,门票的事,要问这位林小姐。”   林知鹊将账务与余票都拿出来,一一清对,各个价位都分别卖出几张、余下几张,赵仟俯身,抄写在笔记本上。陈亦然在一旁好心地向她解释:“这场演唱会是演艺公司和我们校学生会联合承办的。他们负责艺人和外宣,我们负责场地设备和舞美。”   “嗯,”赵仟一把搂过陈亦然,爽朗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们还是现场乐队。他是吉他手,我弹键盘。”   陈亦然笑,“只是替补乐队而已。”   随后他们两人在店里闲逛了片刻,林知鹊托着腮,望着这一对年轻的男孩,其中一个是未来的知名歌星,另一个,她近来在杜思人口中听过几遍。他确实如她说的一样,“难以想象还有那样的另外一面”。   她听见陈亦然在问赵仟:“喂,阿仟,Twins的新专辑你买不买?”   赵仟在放摇滚乐CD的唱片架前回过头来,“你什么时候喜欢Twins了?”   “我才没有。我是说,路小花她们应该喜欢吧?前50名买还送海报。”   林知鹊一眼便看穿陈亦然那假扮若无其事、话中有话的样子。   “她们?她喜欢的是S.H.E。再说……”赵仟的声音低下去,“我们已经分手了。”   赵仟还在唱片架前垂头丧气、顾自神伤,陈亦然则在杂志柜前犹豫徘徊,终于,他抬起头来,发现林知鹊正在看他。   她莞尔一笑,“买新唱片吗?可以付现金预定。”   他慢吞吞地走到收银台前来,“……好。”   于是拿出钱包,付了款,他又低头,极不好意思地问:“你可以帮我送人吗?”   林知鹊低着头,正要在预定登记册上写下他的名字与电话号码,她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说:“你这样是追不到女孩子的。”   陈亦然一下便十分慌张,赶忙扭头去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听见他们的对话,林知鹊将收据递给他,他又小声地问:“其实我不确定,她喜不喜欢?”   她耸肩,“我怎么知道。”   这时候,店里来了一对吵吵闹闹的女学生,其中一个一进门就对林知鹊说:“老板,你们这里没有S.H.E的专辑吗?怎么不放她们的歌?她们的歌更好听。”另一个拉扯着这一个:“你懂个屁!Twins好听多了!”她们攻击起对方的偶像,唇枪舌战,争得不可开交,赵仟扭头看她们一眼,远远地对陈亦然说:“你看吧。我就说了。她才不会喜欢。”说完,他又迈步走到更深处去了。   陈亦然回过头,用求助的眼神望着林知鹊。   林知鹊随口宽慰他:“他说的是路小花不喜欢。”看他那一副优柔寡断的样子,只好又说:“我帮你送。”   于是她龙飞凤舞地在记录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陈亦然对她感恩戴德,她摆摆手打发他,又托着腮打起瞌睡。   “喂,亦然,”赵仟挥舞着手机从店后头走出来,“刚刚卢珊来电话,说她住院了,不能参加伴舞了。”   林知鹊听见这话,心想,这学校小得像是所有人认识所有人。   陈亦然愕然:“啊?她怎么了?病得严重吗?”   “她倒没详细说,光叫我们找人顶上。”   “都这个节骨眼了,能找谁?我记得有两支舞特别难的。”   “舞蹈系的大一生呢?我让他们院学生会的干部去问问看谁会跳流行舞。”   林知鹊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干嘛不找杜思人?”   不知何故,她想起那天夜里,杜思人说,光打在身上的感觉,真的很好。   赵仟问:“是吗?思人会跳舞?好像是?小花跟我说过。”   “嗯,好像是会。我不知道。”   她当即心想,我干嘛那么多管闲事?   陈亦然的喜悦已溢出言表,他与赵仟商量:“那……我打电话问问她?”   有位顾客打来电话,请林知鹊帮忙找一盘《她比烟花寂寞》,她抛下他们两人,强打着精神走到店最里头的影碟架边,Twins的歌声便将他们说话的声音完全盖住了。李导正蹲在架子旁边,嗒嗒嗒地按着手机键盘。他们谁也不与谁搭话,她找了最上边几排,都没有找到这张碟,于是只好也蹲下来,在底下两排翻找。李导斜晲她一眼,终于开口问:“你昨天一晚上都在医院?”   他们都蹲着,头顶是乌央乌央五颜六色的影碟片,还有午后阳光照射下漂浮着的尘埃。架子上装着的是梦,空气中飘着的是现实。   林知鹊手里继续着翻找的动作,“是啊。”   “怪不得,看你精神不好。”   “你不在医院,你不也精神不好?”   “……他呢?他和你们一起在医院?”   “他不在。”   林知鹊翻到一盘《世界街舞大赛影视全纪录》。她瞄一眼封面,又塞了回去。   李导抱着膝,看着地板。   “那她还好吗?”   “谁?”   李导不答。好像很难回答似的。   林知鹊说:“她会好的。”   “……是他对不起她。”   李导的声音喑哑,全无他平日散漫的模样与腔调。   “跟我说这个干嘛?和我又没关系。”   “和你没关系,你为什么做这么多?”   林知鹊失言,扭头去与李导对视,她发现他的眼眶发红,比起早些时候那副形容枯槁的样子,这一抹哀愁的通红反而变成他浑身上下唯一的生气,像是在他荒草萋萋的空旷人生里,有哪里盛开着一朵唯一的玫瑰。   她有一丝心软,别开了目光。   她说:“我做的并不多,只是举手之劳。她要往悬崖狂奔,我也管不了她,但她就在我眼前掉下去,我不能不拉她。”   《她比烟火寂寞》,这行字忽然出现在她指尖滑过的某一张碟上,于是她抽出这盘DVD,猛地站起身来。   本就头疼,起身得太快,一时天旋地转,她踉跄了两步,有人伸出手将她扶住,那温和明媚的声音在她头顶说:“姐姐,我给你买了头疼药。”   她在一抹黑中恢复视线,抬起头,杜思人圆溜溜的杏眼眨巴眨巴地望着她,她冲她笑,那双眼睛便弯起来,眼角下垂,她们挨得太近,午后阳光大好,给杜思人镀上了毛茸茸的金边,她连杜思人脸上很淡很淡的绒毛都看得清。   光线中尘埃漂浮,但并未落到杜思人的身上。   她说:“你困不困?你回家去睡觉吧。我来帮你上班。”   还未回过神来,林知鹊的手里被塞了一只白色塑料袋,她低头一看,是整一袋各式各样的药盒药罐。   杜思人轻推着她的手肘,将她往外推,走到收银台边,轻车熟路地探身从收银台里捞出她的包,挂在她的脖子上,拉起她的一只手穿过包包的带子,像是要送一个小朋友去上幼儿园。而后杜思人说:“好了!你回家去吧。”   林知鹊答:“哦。”   她确实太累了。   临走前,她望见赵仟与路小花十分尴尬地在大眼瞪小眼。陈亦然十分窝囊,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阿娇在唱:谁伴我冒险跳下爱河?   杜思人在她身后说:“我下班就回来。”   林知鹊抬起手摆一摆,头也不回,“辛苦你了。”   她乘公交车回到梅溪南路,不巧,拿钥匙开门时,对门的王阿姨正走上楼来,十分狐疑地问她:“你是思人的同学吧?上次好像有见过你。”   林知鹊点头说是,努力装出一副乖巧的后生样子。   王阿姨看看楼梯口,“就你一个人吗?”   “嗯……”她随口编道:“她在学校上课,说有东西忘了拿,我正好有空,就来帮她拿一趟。”   “噢。”王阿姨露出一副不大相信的神情,“你们可得行行好,别把家里搞得太乱,老杜他们明天晚上就回来了。”   林知鹊心下一沉。爷爷奶奶要回来了。   然而此刻顾不上想太多,王阿姨仍旧用飞蝇一般的目光盯着她看,她只想赶紧逃进屋里,她打开锁,王阿姨凑近来,又说:“你也是学生吗?看着不太像……你是老师吧?辅导员?我听说现在的大学辅导员都挺年轻的……”   她赶忙说:“阿姨我先进去了。”边说边欠身致意,赶紧从门缝里溜进了屋,又将门关紧。她靠在门上,听见王阿姨还在外边说:“奇奇怪怪得很。”而后是开锁声,开门声,关门声。   她长出一口气,蹬开那双天蓝色的帆布鞋,紧走几步,一下子瘫在沙发上。她拆开那只白色塑料袋,将里头的药统统倒在茶几上:头痛片、止疼药、感冒药、藿香正气水,甚至还有一大袋板蓝根,除此以外,还有一张小卡片,她翻过来,是杜思人圆溜溜的字迹。   “致小鸟女侠:   客厅茶几的暖水壶里有温水,   如果饿了,冰箱里有牛奶,厨房桌上有我做的三明治。   一点都不辣!   祝你好梦。”   茶几上确实有一只前几天都没见到过的白色暖水壶,另外还有一个洗干净了的玻璃杯子。她倒半杯水,吃了止疼药,走到房间门口,发现被子被叠得平平整整,窗帘束了起来,屋子里撒了一地阳光。   她踟蹰了几步,又转身走到沙发上躺下,就这么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着之前,她想起王阿姨说的话,十分来气,她怎么就看着不像学生了?她分明看起来与杜思人差不多岁数……爷爷奶奶要回来了……这个家并不属于她……   只这么走马灯般地想了一瞬,她便坠入了梦中。   好像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祝她好梦了。 第23章 6-2   将时间回拨到一个半小时之前。   路小花正气势汹汹地冲进男生宿舍楼的大门。这是栋正中间有大天井的筒子楼,站在天井里向上望,四周边一层摞着一层往上叠的走廊上挂满了男生们的衣服,球衣、大裤衩和运动裤,栏杆上夹着臭球鞋,整栋楼散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在路小花的记忆中,这跟小时候阿敲被她推进臭水沟里又被捞起来晒干后是一个味道。   宿管老头搬了张桌子,坐在唯一的楼梯口。她冲过去时,他狠狠地清了清痰。   “喂。喂。喂。女同学。站住!”   她像只昂首挺胸的小狮子,但仍忌惮他人领地上的边境恶犬,“……师傅,我上去找人。”   老头咪咪眼睛,上下打量她,“找人?找什么人?找男朋友?”   “才不是,”她皱起眉头,觉得十分晦气,“就是找我们班同学,有事情通知他。老师让我来的。”   “老师让你来的?哪个老师?你让老师给我打电话。”   她答不上来,嗫喏地左右四顾了几眼。   老头见她这副样子,十分高兴,趾高气昂地讥讽:“哼,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小姑娘,小小年纪,真不要脸,跑到这里来找男人,还满口大话……”   “你说什么?”   老头见她怒目圆睁,赶忙心虚地撇过脸去,他穿着夹脚凉拖,一只脚翘在椅子上,正拿手不停地抠着干枯脚丫子上的死皮,嘴里一边仍在嘀嘀咕咕:“不知羞耻,刚被开除一个,又来一个……真是世风日下……”   ——于是,杜思人跑进男寝大门时,看见的景象是:   路小花穿着美美的碎花半身裙,背着她最新购入的引以为傲的小牛皮挎包,脖子上飘荡着一条秀气的淡黄色丝巾,那系法还是前不久她们一起在杂志上学的——她站在楼梯口宿管大爷的桌前,就在杜思人一眨眼的功夫,手起刀落一般地把大爷的桌子掀了个干净,大爷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吓得连连躲避,桌上的暖水壶、来访登记牌、瓜枣花生……滋啦哐当砰嚓,摔了一地,暖水壶里的热开水在地板上滋地一声,直冒白烟。   杜思人吓得瞳孔地震。   路小花的黄色丝巾迎风飘舞。   大爷边跳脚,边指着她鼻子骂着,大喝要叫保安来把她抓走,要让学校来料理她……路小花理直气壮地站着,冷哼一声,扭身往天井里走去。   徐文静跟在她身后,只留杜思人一个人收拾残局。杜思人火速把桌子抬好,连连给大爷道歉:“师傅,对不起,她喝多了……”   大爷胡乱吼着:“我马上就叫保安来!你给我等着!”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对讲机。   杜思人死死地按住他的手。   “……您别和她计较……”   “你是谁?!放手!”   大爷猛地抽出手,手忙脚乱地按对讲。   杜思人紧紧捂住对讲机的话筒。   “……您听我解释,她真的是一时想不开……”   对讲机的灯亮了。   大爷喊:“喂!”   杜思人高声喊:“按错了!再见!”   就在她与大爷缠斗得难舍难分的时候,旁边的天井里传来路小花的一声惊天怒吼。   “徐铿!你给我滚出来!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她与大爷惊得双双扭头,望见路小花站在天井的阳光里头,高昂着头颅,像个发光的圣女。杜思人回过神来,将大爷手中的对讲机抠出来,紧紧捏在自己的手里。   一层摞着一层的走廊上没有回应,只有几个赤着上半身亦或只穿着背心的男学生出门来看热闹。   徐文静站在路小花旁边,拉她的手,悄声劝:“我们走吧,我报告给老师,让老师来处理他。”   路小花不搭理她,继续冲着楼上喊:“本表2002级徐铿,我限你3分钟内下楼来——”   她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你住在402,我还知道你穿的球鞋是假货,你骗人说是你爸从香港买回来的,其实是你在淘宝网上300块钱买的!你他妈用的还是你前女友的账号,300块钱的东西磨磨唧唧一个礼拜不给卖家转账,说怕人家是骗子。我呸!骗子都不骗你这种浑身上下只有300块钱的!还有,你知道你前女友为什么把你给甩了吗?你年纪轻轻身子就那么虚,你爸知道吗?让他老人家老当益壮,赶紧再生一个也不迟!别影响了老徐家传宗接代!”   楼上不知哪一间爆发出笑声。   徐文静不吱声了,只站在一旁紧紧握着路小花的手腕,大爷忘了与杜思人缠斗,两个人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路小花。   4楼有一扇门开了,徐铿凑到了走廊边上来,一言不发地冲楼下叩首奉掌,像在求饶,他转身跑向楼梯的位置,一整栋屏息竖起耳朵的楼里只传来他噔噔噔下楼的脚步声,几十秒后,他从大爷身旁的楼梯口里跑了下来,面有愠色,手里捏着一盒光盘。   他用祈求的神色示意路小花借一步说话,但路小花与徐文静仍站在天井中央光线最明晃晃的地方,他只好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走过去,将那盘CD递给了徐文静。   他垂着头,不知是想避开路小花的目光,还是想避开那头顶上藏在每一层晾晒着的大裤衩后边的目光。   路小花诘问:“给你打电话发短信,你为什么不回?”   “……我就想跟你们开个玩笑。”   徐文静震惊:“你是故意的?”   “玩笑而已……”他低头嘀咕,“再说了,又不止我一个人,他们都赞成的……”   路小花震怒:“还有谁?”她逼上前一步。   徐文静拽住路小花的手,提高音量,声色俱厉地问徐铿:“你们觉得这很好笑?”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天井里回荡,像光线中的浮尘,旋转着上升。   “你们觉得,我们看了这样的东西,就会羞愧难当,觉得有辱清白?是不是要三尺白绫吊死自己啊?”   杜思人的心中涌起一阵不可名状的暖流。她似乎是第一次目睹徐文静有这样坚毅的一面。   徐铿低声说:“我都听说了,你们还不是为了音乐系那个赵仟……”   路小花骂:“你说话怎么畏畏缩缩的?有胆子说大声点啊。”   徐文静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们女的是男人的附属品,没有自己的尊严和荣辱,只会为男人生气、为男人伤心、为男人争破头是吗?”   四周静悄悄的,徐文静的声音甚至有了隐隐的回音。   徐铿开始不耐烦起来,“那你们到底想怎么样?碟也还你们了,你们还在大庭广众下这样说我,算是扯平了吧?”他拉扯着自己的领子,晃着脚,“你们这样为他出头,你们是不是不知道?一直有人在传,赵仟他就是个娘……”   ——啪。   路小花结结实实地赏了徐铿一个巴掌。   徐铿瞠目结舌,连退了几步,指着路小花的鼻子,结巴起来:“你,你……”   路小花昂首,“你什么你?你再敢乱说话,我绝对会拿剪刀把你阉掉。反正放着也已经没用了。另外,我劝你换一个组参加毕业汇演。”她拉起徐文静,“我们走。”   她们转身,向杜思人走来。   杜思人长出一口气。   这时候,老大爷在她身边嘀咕道:“真是不知检点!”   她回过头,疑惑地问:“师傅,您说什么?”   路小花在喊她:“老杜,走吧。”   她应道:“来了。”她转过身,手一抬,再一次将刚刚才搬好的那张小破桌子掀了个底朝天。   大爷在身后惊叫。   路小花与徐文静走近来,路小花挽过她的胳膊,小声说:“杜思人,真有你的。”   她耸耸肩,“我不是故意的。”   她们三人手挽手,肩并着肩,在大爷歇斯底里的谩骂声中头也不回地走出这栋气味难以言状的矮楼。   杜思人不知道路小花与徐文静此刻的心情是怎样,但她猜想,该是与她一样坦然,像此刻无限明媚的春光,照耀在平直的飘着海棠花的校道上。她的胸怀广阔,面向未来,怀着无限的勇气,像是无论怎样的妖魔鬼怪,在这昂首阔步的21岁,在肩并着肩的女孩们面前,都只能化作一缕肮脏的黑烟,灰溜溜地烟消云散。 第24章 6-3   “头痛?因为什么毛病?是感冒了?还是偏头痛?也可能是牙疼,牙疼容易引发头疼。”   “呃……”   杜思人站在药店的柜台前。   店老板说:“要不,你都买一点试试?”他把各种药摊在柜台上,一字排开。   杜思人点点头:“您说得有道理。她是外地人,会不会是水土不服?”   老板点头称是:“上火了!”随后转身,从柜子上扒拉下来一大袋板蓝根。   杜思人看来看去,总算觉得满意,掏钱结账,老板撕拉扯开一个白色塑料袋,她帮着把柜台上的药哗啦哗啦地扫进去。   老板说好,我该找你……杜思人算了算,说,您该找我12块钱。   路小花不耐烦地杵在店门口,像在看傻子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老板扭头对她也呵呵一笑:“女娃,你有没有需要买的?”   路小花露出一个敷衍又甜美的笑容:“不用了老板……”她又转念一想,改口问:“有没有醒酒药?”   老板问:“干撒?小小年纪就要去买醉?”   路小花故作苦大仇深地点头,催促杜思人:“你快点,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15分钟前,路小花与徐文静执手相看泪眼,约定今夜醉过知酒浓,就只差没有当场义结金兰了。   杜思人嫌弃:“这才几点?我要去上班,没工夫陪你们瞎闹。”   “你上什么班?你背着我偷偷找工作了?”   她提起那只塑料袋走出药店,路小花碎碎叨叨地跟在她身后,走不了几步,她又开始骂徐铿,大嗓门胡扯八扯,“……他还有脸跟我提赵仟,赵仟比他好一百倍,不对,是一百万,一千万,一亿亿倍!”   她们走进了精品音像店。   赵仟就站在入门处。   他与她一照面,两张脸都瞬时变得通红,各自呆立在原地,半天也没有谁憋出一句话来。杜思人脚底抹油,趁路小花伸手薅住她之前,轻快地飘走了。飘离途中,她望见陈亦然站在赵仟身旁杂志柜的另一侧,便笑一笑,无声地与他打了招呼。   林知鹊蹲在最后一排影碟架旁,正在找些什么,她与李导好像正在说话,音乐声太大,杜思人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   她侧着身,站在架子的旁边,林知鹊与李导谁都没有注意到她,她就这样静静站着,望了一小会儿林知鹊头顶上的发旋儿。林知鹊蹲在地上,折起身子,变成小小的一个,一点没有昨天夜里站在一米八几的杨青面前那强大得好似女侠般的样子了。   几分钟后,林知鹊忽然站起,朝杜思人的方向转过身来,像是一步没有迈稳,她向前倾倒,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杜思人迎上前去,伸出手,托住了她的臂弯。   林知鹊抬起眼,漂亮的眼睛里有淡淡的血丝,似乎是太累了,有些失神,像一潭雾天的湖。   有那么一瞬间,杜思人的脑海中闪过某种冲动或是一个画面,是她再走一步,轻轻地拥抱她,让她将额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睡去。   转瞬便逝去了。   她将药递给她,而后催促她回家休息,她们走过那对正在散发尴尬磁力场的痴男怨女,林知鹊头也不回地对杜思人说:“辛苦你了。”那张她刚刚找出来的《她比烟花寂寞》,她接过来,在收银台里仔细放好。   此时,赵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通红着脸,眼神闪烁,逃难般地转过头来,叫她:“思人。”   “嗯?”   路小花捂着心口,从赵仟身后逃跑,边走边偷摸地给她比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   赵仟向她说明情况,请她代替卢珊参加演唱会的伴舞团,她本来有些为难的,毕业剧目马上要开始排练,时间上多有冲突,但听到是要在舞台上、当着几百观众的面跳舞,她的心怦怦直跳,像顺着脑海点燃一串噼里啪啦的星火,直烧到胸腔中,热烈快活地四处乱窜。   那火花窜过她的喉咙,她便脱口而出,一口答应了赵仟。   舞台与聚光灯对她似乎有奇妙的吸引力,抵得上去做舞蹈老师,自那天去酒吧登台跳舞之后,她总觉得原本如白雾一样的未来现出了某种抓不住的形状。她没想好要不要去参加选秀节目,去了大概率也只是白去,听说节目一经播出,广州赛区的陈葭人气高涨,在网上已经有了声量不小的支持者,不叫歌迷,换了一个新鲜的说法叫“粉丝”,是Fans的音译。   李导自唱片架后头走出来,形容憔悴,她对他说自己来顶班,他魂不守舍地哦了一声,如游魂般走了出去。   陈亦然站在店外,从饮品窗口探头,点了一杯珍珠奶茶,她收钱,谢谢他帮衬她今天的第一笔生意。他羞赧道谢,接过凉滋滋的奶茶,与赵仟勾肩搭背地离开了。杜思人听见赵仟在说:“借我喝一口。”陈亦然说:“滚,自己买去。”   *   杜思人欢欢喜喜地上了半天班,热情洋溢地招呼顾客,几次三番蹦跶过李导身边,他忍不住问她:“你打鸡血了?替人家打工有什么好高兴成这样?”她歪头,也答不上来,但觉得心头雀跃,能够帮上林知鹊一点忙,总是很好的。可能是被她感染,李导渐渐不再耷拉着脸,站在路边,抽完几支烟,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临到晚上关店的时间,一辆电动车开到店门口,送来了一整箱Twins的新专辑《见习爱神》。几个女学生自下午便几次三番地来等,总算守得云开,叽叽喳喳地凑到收银台前来,杜思人在登记册上核对后一一划掉了她们的姓名与手机号码,她们领了专辑,兴高采烈地掏出随身听,在店门口一字排开坐下,要第一时间听完偶像的新歌。杜思人的笔尖在登记册的名字上逐一扫过,发现林知鹊的名字郝然在册,后面写着“见习爱神,一张”。   她欣然,将一张《见习爱神》小心收进自己的包里,随后下笔要划掉这个名字,笔尖顿了顿,最终只轻飘飘地画了个圈。时针逼近晚九点,李导招呼店门口坐着的那帮狂热歌迷,说要用店里的音响放新专辑给她们听,他弯身去换音响的碟,按下播放键,一转身,杜思人正背起包溜出店门。   他喊:“喂,不留下来听新歌?”   杜思人回头,笑出两颗兔牙,“我不要,我要回家去听。”   李导疑惑,“你买了吗?”   她像只兔子一样,几乎是边跑边跳,店里的音响传出第一首歌的前奏,很快就要追上她,她捂住耳朵,一下子跑走了。   *   回家的路上,她中途下车,到医院去看望卢珊。卢珊的气色好了许多,准备隔日出院,到本地的亲戚家暂住。   她倚在病床上,正在看一本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幽游白书》,恢复了平时那副心高气傲的样子,嘴上嫌弃道:“不用你们轮番来看我,我又没什么事。”   杜思人问:“你们?知鹊姐今天也来了?”   “嗯,她是饭点来的,还给我带了粥喝。结果她喝得比我还多。”她从漫画书中抬起眼,继而揶揄道:“知鹊姐?思人妹妹,好乖啊。”而后伸手,拍拍杜思人的头。   “去去去。”杜思人笑眼弯弯。她看卢珊的漫画已翻到了最后几页,又问:“要不要我帮你把下一卷借来?”   “不用。明天我就出院了。”   “还回学校吗?”   “不回了。谁爱回谁回吧。对了,我今天把学生证送给你的知鹊姐了。”   “送给她那个干什么?”   卢珊合上漫画书,“她没跟你说吗?她要搬到李导的店里住,我让她拿我的学生证,可以从侧门混进去,到宿舍楼去洗澡。”   杜思人愣了愣。   卢珊看她这个反应,又说:“你不知道啊?她说你爸妈要回来,不方便住在你家了。”   杜思人抬手,看了看运动手表上显示的日期,回忆爸妈与她说过要回来的日子,就在明天。   她变得心不在焉,又与卢珊聊了几句,反复关心她的身体,卢珊蹙眉,问她是不是有老年痴呆,怎么一个问题隔了3分钟便又问一遍,过不了一会儿,卢珊便不耐烦地催她快走,不要打扰她看漫画书。   她便又起身,下楼、等车、上车、投币,车上有许多空座,她却在前门旁站了一路,公交车的前挡风玻璃视野开阔,她愣愣地看了一路的夜空。   她不是那种会发脾气说“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就做决定”的人,也不会赌气说“不跟我说就拉倒”,她大脑中的某个部分似乎非常迟钝,因为太过迟钝,所以大部分不愉快的情绪最终都在倾吐前被她自己消解掉。   她拉开帆布包,看了看那张新的专辑。   想来应该很好听。   她的心中像有两袋情绪,一袋叫“期待”,一袋叫“失落”,两袋情绪翻倒,混合在一起。   她带着那样怪异的情绪回到家里,洗手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林知鹊正在洗澡。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专辑,膝盖上摆着随身听,也不开电视,就静静地等着。   等到林知鹊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注意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她,她这才冲着她举起那张专辑,摆出一副兴高采烈的表情说:“你买的新专辑!我带回来了!”   林知鹊擦擦头发,噢了一声,从她手里接过去,看了一眼,随后又转而递给她,说:   “是送给你的。”   “啊?”   她的心跳猛地加速,像是星光忽然投入刚刚还有些寂寥的心镜湖中,荡起闪烁的波澜,一圈一圈地晃悠着涟漪。   林知鹊将专辑塞到她怀里。   “有人托我送给你的。”林知鹊笑了笑,“陈亦然托我送给你。”   扑通一声。   星光黯去,投入湖中的是一颗闷声的石子,转瞬便沉入了湖底。 第25章 7-1   店里的小仓库狭窄逼仄,将被李导堆得乱七八糟的纸皮箱子整齐地靠墙摞好后,只能放下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学校附近不乏旧家具店,林知鹊选了一张最最便宜的矮床,几乎就只是几块破烂的木板搭建起来,再放上一个薄薄的床垫。房间有一个非常狭小的窗,窗外是昏暗的后巷,紧挨着一片居民楼,即使白天望去,也见不到多少光。   她在电话里与李导讲明了想搬到店里来住的事情,李导先是说:“你不会趁我不在把我的店搬空了吧?”她不屑地答:“你忘了吗?我有你的钥匙,随时可以去搬空。”   李导认为说得在理,事实是他也并不以为意,于是随口便答应了她。   杜思人对她要搬走的这件事表现平淡,只是起了个大早,说要帮她拿东西。她两手一摊:“我哪有什么东西?”   杜思人有些失望,但还是翻箱倒柜地整理出了一只小行李箱,里头塞满了各种零食、水果、新的毛巾牙刷,甚至还有几大包卫生巾。   临走前,林知鹊站在杜慎房间的窗前,望了一会儿银杏树上的那窝喜鹊,它们的崽还没有孵出来,现下只有其中一只留守,另一只不知飞去哪儿觅食了。   昨日她一觉睡醒,仓促地做了搬走的决定。爷爷奶奶已年近六旬,在她过往的记忆中,他们是唯一对她好过的亲戚,虽说她与那善意也只有过几面之缘。她没想好在眼下这样魔幻的处境中要怎样面对他们,即使说谎也瞒不了太久,到了八月,若自己还是没办法回到2019,知道这件事情的人越多,境况就越是复杂。   她怕两位老人问她,那2019年,我们一家人过得怎么样?   她走出房间时,杜思人抱着一床棉被,坐在楼梯口发呆,像个被遗弃的小孩。   墙上的日历显示今天是3月18日。   她被困在2005年,整整一个礼拜了。   若她一直回不去,十四年后会发生什么?这个时空中的另一个她也会穿越到另一个2005吗?此时此刻的2005,是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个2005吗?   她躺在小仓库里的床上,窗外又下雨了,杜思人不知从哪里帮她买来了一片小小的淡黄色窗帘,是太阳花图案的,此刻将那扇窄小的窗遮住了,是这房间里唯一看着有生活气息的东西。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叮铃铃的电话铃声——收银台上的那台电话响了。   拜托,营业时间已经过了好不好。   她走出房门,店里一片漆黑,她打着手电筒,走到收银台去接电话,电话铃声刺耳恼人,她不耐烦地拿起话筒——   “喂?”没好声气地。   “喂?”对面是轻快又小心翼翼地。   是杜思人的声音。   “姐姐,是我。”   “哦。是你啊。什么事?”稍微收了收火。   “嗯……那个,我就是想问问,新一期《1626》来了吗?”   《1626》是一本在年轻人中颇受欢迎的潮流杂志。   林知鹊拿手电筒的光晃了晃杂志柜。   虽然也看不太真切,但。   “没有。”   “噢……”   “嗯,挂了。”   她干脆地挂了电话,走回房间,再次在床上躺下。   ——半小时后。   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来。   她坐起身,暴躁地猛锤了一下枕头,再一次起身拿着手电筒去接电话。   “喂?姐姐,还是我。”对面先说话。   “……还有事?”   “那个,我想买一张《神的孩子都在跳舞》,店里有吗?”   “五月天的?应该有。你明天来买。”   “嗯!”郑重地。   “没事了吧?”准备挂断。   “额,你有没有听过这张专辑?”   顿了顿,“好像没有。”   “没有吗?《倔强》很火的。”   “是吗。”   “嗯,”电话那边郑重其事地小声唱起来,“当,我和世界不一样,那就让我不一样。”   不自觉地弯起嘴角,“你既然听过,还买什么?”   “我喜欢这张专辑的名字!”像小孩一样兴奋的口吻。   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浪费钱。”   “啊?”似乎有些小慌乱。   “随便你。你来买就是了。拜拜。”   杜思人在电话那头愣愣地复述:“……拜拜。”   挂断。   二十分钟后。   “你再打电话来,我就把电话线拔了。”   “……你们开门做生意,怎么可以不接顾客的电话呢?”软软的撒娇。   “那这位顾客,你这次又要找什么商品?”   “我找人可以嘛?”   “不可以。下班了。没有人。”   “那是谁在接我的电话?”   “是一个辛苦上了一天班还要不停被你骚扰的女鬼。”   “呃,那个,又下雨了哦,学校那边有没有下雨?”顾左右而言他。   看看窗外,“下了,已经停了。”   “我这边刚刚开始下呢。乌云从你那边飘过来了。”   “那你和乌云聊聊天吧,我先挂了。”   “别啊!我在家无聊。”   “你爸妈呢?”   “他们睡了。”   “那你打电话给路小花。”   “这么晚了,往人家家里打电话不太好吧?”   “那你打电话给我就好了?”   “你又还没有睡。”   “……”   她站在黑暗中,倚在收银台边,透着店玻璃,望着窗外。乌云散了,竟是个能看见月亮的夜晚。距离月圆该还有好几天,月亮只得一半,浅浅地隐在夜空之中。   杜思人说,我今天交了毕业剧的角色志愿表了,填的是唱《As Time goes by》的那个角色。   又说,我爸妈又从乡下带回来好多吃的,我妈妈明天要做酱牛肉,你要不要吃?你来我家吃饭吧,我妈妈做饭很好吃。我会让她少放点辣椒的。   以及:我今天收到赵仟发给我的舞蹈视频了,扒了一下午,总算学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正式排练,应该可以跟上大家。演唱会你会不会来看?   不会。   噢……那也没关系,我请人帮我录像!   林知鹊打了个哈欠。   你困了吗?我好像也困了。那我们睡觉好了,晚安!   嗯,拜拜。   挂断。   通话时长18分钟。   林知鹊看了看桌上的电话。   本想转身走掉,想来想去,她又伸手,将话筒拿起来放歪。   嗯,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她在玻璃边的月色下伸了个懒腰,拿起亮着的手电筒。   向房间走了几步,她站住,又调头,走到唱片架旁边,拿起手电筒,上上下下地扫视。   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找到了。   好像只剩下一张了。   她拿起来揣着,转身又想进屋。   走过杂志柜,手电筒的光一晃,电视机旁边,扔着一本被翻皱了的《当代歌坛》。   是上次杜思人拆开的那本。   因为送卢珊去医院走得匆忙,因此随手丢下了。这两天放在店里,一直被人翻阅。   她顺手也拿起来。   总算进屋,关好门,躺下。   她翻开杂志。   天啊,2005年的旧杂志,字又小,又密集。   真不知道小时候怎么会那么爱看。   她想起杜思人说的星座运势。   于是,哗啦啦地翻到最后一页。   一页一页地往前翻找。   奇怪,没有。   她又倒回去,由前往后地又翻了一遍。   还是没有。   2005年的《当代歌坛》,根本没有星座运势这个栏目。 第26章 7-2   赵仟抱着一台很大的录音机,侧过头,问身边的杜思人:“怎么样?走位和动作都记住了吗?”   杜思人点头:“记得差不多。”   “这个晴天对伴舞的要求比较严格,他的经纪人今天特意来看合练。”   晴天是参加演唱会的歌手之一,主打唱跳曲风,出名的作品不多,出格的新闻却是大把,娱乐周刊上写他的经纪人精于炒作,也有两人关系暧昧的桃色花边。   他们边说话,边走进一间由光洁的木地板与三面镜子墙组成的大练功房,已来了一群年轻的舞者,赵仟走在前头,往角落里围着的一小撮人走去,杜思人跟在他身后。房间里有几个她相熟的面孔,曾在街头或是校园活动时一起跳过舞,她与人打招呼,有人故意伸腿绊了她一个趔趄,她回头作势踹那人一脚,眉开眼笑的。   赵仟在与某人打招呼:“杨老师好。”   杜思人转头去看,看见了被那一小撮人围在中间正在谈笑的人,是杨青。   他仍旧戴着那副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地笑着。   赵仟介绍说:“杨青老师是这次活动的学生会指导老师。”   杜思人刚刚与人玩笑的活泼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她沉默几秒,才终于松口,十分僵硬地问老师好。   杨青像从没见过她一样,很自然向她点头问好,堂堂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表演专业的杜思人同学,是吗?”   那天晚上在医院,杨青问她的专业与姓名,她没有回答,此刻他若无其事地说出来,眯眼笑着,不见锋芒,却十分挑衅地看着她。   幸好这时候,房间的门被叩响,门外站了一个穿着入时的女人,衬衫领口上别一副墨镜,气质好像那些时尚杂志封面上的女模特。   赵仟与杨青迎上前去。   “朱小姐,你好。”   这位朱小姐,想来就是八卦传闻中那位手段独到的经纪人。   朱小姐微笑颔首,“你们好。”她伸手,仅是用指尖敷衍地碰了碰杨青伸出的手,“我一会儿还有别的工作,我们抓紧开始好吗?”   杜思人看不见杨青的表情,只看到他有些僵硬又装作自然地将手收回来,插进兜里。   赵仟答好,转身招呼舞者们都站起身来,他们排好队形,由杨青代替歌手的位置。朱小姐倚在镜前的栏杆上,抱着双臂,她在衬衫外穿着的长风衣垂坠,质感很好。   录音机被按下播放键。杜思人站在人群中,跟着鼓点踩出第一个舞步。   昨晚她练到凌晨三点,身体比大脑还更烂熟,不用思考便能跟着节奏舞动。跳舞的时候,她的头脑会变得异常清晰,在音乐与周边人嘈杂的响动中,只有她能清楚听见自己的舞步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此刻旋律跃动好像翻飞的蝴蝶,而她是扑蝴蝶的人,跳舞于她来说,是回到本真,是唯一珍藏的儿时的梦。   一曲跳完,舞者们随着音乐一起滑落至静止,直到朱小姐用两根指头碰着另一只手的掌心,鼓一鼓掌,他们才像活过来的雕塑一样从队形中散开,杜思人去与站在她身边的人击掌,回过头时,正与朱小姐微笑的眼睛四目相对。   她有些不好意思。   朱小姐移开目光,脸上是笑着的,语气却毫无起伏,她对赵仟说:“辛苦你们了,我觉得还可以。只是不够齐,还有些用力过猛,晴天可能不会满意。我也知道你们不是专业舞团,不过既然你们接了这个活动,至少要做到让艺人满意吧?还有半个月时间,希望你们再多练习一下。”   本来热火朝天的房间,因为她的这番话,瞬间冷却了下来。   她紧跟着又巧笑嫣然地说:“那我就先走了,正式排练时再见。”   朱小姐踏出了门,赵仟紧跟在她身后。屋子里随即一片怨声载道。   杜思人耸肩,她站在人群边缘,还在想刚刚的舞,一边想,一边做着小小的波浪动作,由指尖,到手背,又到小臂。   她的手机在兜里震动,她掏出来看,是徐文静给她发来短信:思人,路小花报了哪个角色?   果然,说什么要义结金兰,都是骗人的。   大学四年,徐文静与路小花争了四年,女主角只有一个,她们谁也不愿让步,一吵起来,路小花直言快语,徐文静则擅长阴阳怪气,常把对方气得够呛。   但她们又在某些方面最是合拍,每每喝酒,必定双双哭成泪人,还能一起接连逛八个小时街,其他同行的人全在半路累倒,杜思人更是一早逃之夭夭。杜思人曾问路小花:你和徐文静到底算不算朋友?路小花恶狠狠地答:徐文静是我一辈子的仇人。   她打字回复徐文静:你去问问她。   舞团散了,杜思人背起包,她宁愿回家自己练习,也不要和杨青共处一室。   踏出门口,赵仟正往回走,问她:“走了?”   她点头。他挥手与她说拜拜。   “对了,”她又站住,“这个,”她从包里拿出那张《见习爱神》,塑封还是完好崭新的,“帮我交给陈亦然。”   赵仟不明所以地接过去,“干嘛给他这个?”   杜思人答:“他买的啊,在李导那里预定的。你跟他说,是我特意帮他带来的。”   她的耳朵发烫,每次说谎,她的耳朵就发烫。   所幸赵仟也没有看出什么来,一口便答应了她。杜思人的口袋里响起《七里香》,徐文静来电。   赵仟低头,看见她的来电显示,又看她犹豫着不接电话,调侃她:“你还敢不接徐班长的电话?”   她反问:“那你觉得徐文静和路小花谁演女主角更好?”   “呃……”赵仟被她问倒,想了又想,才说:“当然是谁更合适就谁演。”   杜思人笑,“这话你可别让她俩听见。”   “那换了你呢?你选谁?”   她不假思索地答:“当然是我偏心谁,就选谁咯。”   铃声戛然而止,她松一口气,逃过一劫。他们挥手告别,她离开教学楼,去音像店买《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她早说好去买的。并非故意找借口要去。   走过侧门附近的学生生活区,宿舍楼下的面包房正新鲜出炉,烘焙的香味扑鼻,她又调转脚步,买了两个热乎乎的红豆包。她吃过一次,红豆馅儿饱满绵密,只是太甜了,不合她的口味。   她到达精品音像时,林知鹊正和某个人吵架。   “我真的怀疑你们店懂不懂音乐,将一张这么好的唱片放在顾客根本注意不到的地方。”   那个人十分傲慢地折叠着手里的墨镜,是刚刚练功房里见过的那位朱小姐。   林知鹊站在收银台里,愠怒地扬着下巴,“这位女士,麻烦你不要一直乱动我辛苦陈列好的商品。为什么要把卖不出去的唱片放在正中间?。”   “卖不出去?那不正说明你们销售策略有问题?”   “那承你吉言,等这家店倒闭,清仓甩卖的时候,我一定把这张唱片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杜思人站在店门口,有些无措地看着两人唇枪舌战。   朱小姐先扭过头来注意到她,眼前一亮,转而与她搭话:“你是刚刚的伴舞,我记得你。”她瞬时变脸,笑容可鞠。   杜思人赶忙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林知鹊。   朱小姐向她走过来,掏出一张名片,“我是朱鹤。”   杜思人颤颤巍巍,“我知道,你是晴天的经纪人。”   “是的。不过严格来说,过了这个月就不是了。”   她用指尖点一点杜思人握在手里的名片,上面写着“热爱文化艺人总监,朱鹤”。   “这是我的新公司。我们公司正在主办一档电视选秀节目,《热爱女声》,最近电视在播,你应该看过。”   “嗯。”杜思人偷眼看看林知鹊。她正托着腮,十分不耐烦地望着另一个方向。   “你有没有兴趣参加?”   杜思人有些吃惊,“我吗?”   朱鹤理所当然地说:“是啊。你会唱歌吗?不会也没关系,刚刚我有注意到你,你在人群里很亮眼,我觉得你很适合这一行。”   “……不会唱歌也没关系?”   “嗯,你参加比赛,我一定可以捧红你。”   不等杜思人回答,她又说:“你考虑一下。有什么问题,可以给我打电话。”她扭过头,又换回傲慢的脸孔,指使林知鹊道:“帮我把你们店里卖得最好的十张唱片包起来。”   林知鹊回敬:“这里不是LV专柜,你想买什么,自己拿过来结账。”   眼看战争又要爆发,杜思人连忙走到唱片架前,帮着胡乱挑了十张唱片,堆到收银台上,拿过计算器,一边念,一边逐一输入,还未加完,林知鹊冷冷地开口说:“535。”   杜思人停下手头的动作,向朱鹤复述道:“535元。”   朱鹤数出钞票递给她,换走她装好的塑料袋,临走前,十分狐媚地笑着对她说:“你长得很好看。希望会再见到你。”   说完,风姿绰约地转身离去,春风一吹,微微拂起她的长风衣下摆。   杜思人赶忙回头,俯身趴在收银台上,对林知鹊讨好地笑。   林知鹊瞄她一眼,“你来干什么?”   “我来买专辑,昨天说好了的。”   “哦,我忘了。”   她睁着一对圆圆眼看着林知鹊。   林知鹊打发她说:“你不是要买专辑?你去拿啊。”   于是杜思人转身去找《神的孩子都在跳舞》,找了几圈,没有。   她又扭头,可怜巴巴的,“我找不到。”   林知鹊面无表情地答:“卖完了。”   她有些失望,挨到收银台边,拿起自己一直提在手里的红豆包,塞到林知鹊手里,一下将失望抛诸脑后,又开心地说:“是红豆包,我刚刚顺路买的,你趁热吃。”   林知鹊拿在手里看看,揭开塑料袋,咬了一口,什么馅儿也没有。   又咬了一口,还是只有面包。   杜思人紧张得一直偷看,好像面包房会卖一只没有红豆的红豆包给她似的。   直到咬到中间,变成弦月的小圆面包才露出满满的红豆馅来。   这红豆包也是偏心的。   “好不好吃?”   “还可以。”   杜思人从包里掏出路小花托付给她的那套《古惑仔》,一直放在她的包里,已经被她背了好几天。她递过去:“我要还碟。”   林知鹊咬着红豆包,腾出一只手来,打不开碟盒,杜思人伸手去帮她,啪嗒一声,她拿出里面的租借卡,“逾期了。要交10块钱。”   “……噢。”   她又从收银台里拿出一盒DVD,放在台面上。   是那天杜思人看见的,她租的那一盘《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拿回去快点看,不要害我逾期。”   杜思人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第27章 7-3   那张朱鹤的名片,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被随手扔在收银台上,杜思人没有带走。林知鹊拿在手里看了看。她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从头衔看,应该是李淼淼当下的上司,杜思人未来的经纪人。   这女人,飞扬跋扈又蛮不讲理,不知与2011年的那场事故有没有关系。   她将名片收进抽屉里,回房间取了毛巾与换洗衣物,到女生宿舍楼去用浴室。临近黄昏,李导在店里看顾,他们达成协议,她可以在傍晚时偷闲。   锦艺是间很小的高校,挨着侧门的生活区只有4栋宿舍楼,青砖外墙,没有多少修饰。一间两层高的食堂,一个围着铁砂网的运动场,远处的几栋教学楼与办公楼一眼便可望尽。种得多的是海棠树,有些路面还没有铺上沥青或是石板,砂石粗砾,走过时鞋底会沾上浅浅的红土,不够精琢,反而像是飞沙走石的潦草青春。   侧门有时会有保安值守,检查过路学生的证件,然而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一眼,林知鹊便拿卢珊的学生证稍稍在他面前晃一晃。   2002级表演系住在一号楼6楼,是顶楼。她第一次来时,遇见徐文静正站在走廊上对着天井字正腔圆地喊:“八了百了标了兵了奔了北了坡……”。   学艺术的女孩子扎堆的地方,到处都是甜腻的脂粉气,傍晚时候的浴室水汽氤氲,格砖地板湿漉漉的,空气里缠绕着多种气味的沐浴露与洗发水,像是飞扬过无数女孩的发梢。浴室是两层楼共用一个,顶楼的这间人最少,靠着入口左右两侧的墙各有一排6个淋浴间,中间是长长的白色瓷砖洗衣台,有背靠着背的两排各4个水龙头。最靠里的墙上贴着一面大镜子,镜子再往上是狭长的窗,傍晚的光倾斜,将湿掉的格砖地板照得水光粼粼。   林知鹊洗过澡,将换洗下来的衣裳晾在走廊上。有好几个女学生都眼熟她,主动拿晾衣架借给她。她将方才淋浴时盘起来的头发散下,闲倚在栏杆上,抬头是天井间的一方天空,低头是人头往来的楼底,她的身上清爽,唇齿间还是甜甜的红豆的味道,此时此刻,她什么都没有想,好像回到学生时代一样。   一楼传来一小群人的喧哗声,她低头望去,是四五个年轻女孩走进楼来,有一个闷声不吭疾步走在前面,她认出那是徐文静,穿着与早些时候一样的那件红色格子衬衫的是杜思人——不知何故,她拉着一只行李箱。杜思人正与人聊天,她听见她的声音顺着天井传上来,正在说:“七点?那起得比鸡还早。十点好不好?”   不稍几分钟,徐文静先闷着头从林知鹊身后的楼梯口走了上来,看起来十分不悦,她一语不发,快步走进房间,砰的一声将房门紧紧闭上。   杜思人一行这才热热闹闹地出现在楼梯拐角,她看见她站在楼上,眉开眼笑地举着行李箱,小跑几步上来叫她:“知鹊姐,你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她狐疑地看一眼杜思人的行李箱。   “我搬回来住了。”   她懒得问她干嘛有家不回,要挤到学生宿舍来住,反而是杜思人自己先行开始汇报:“我们明天就开始排练毕业大戏,还要准备参加演唱会伴舞,回来住比较方便。在家我妈嫌我晚上不睡觉,我爸又忙着给我安排工作……”巴拉巴拉巴拉。   女孩们吵吵嚷嚷,进屋关门,走廊上只余她们两人,杜思人压低声音,生怕谁听见,小心翼翼告诉她:“老师选了路小花演女主角。”   难怪徐文静闷闷不乐。   杜思人如愿以偿获得她报名的那个角色,论戏份,是女四号。她的个性不争抢,也不爱出风头。   她拉拉林知鹊的袖子,邀林知鹊去她的宿舍,林知鹊拒绝:“去你宿舍干嘛?”   “我有东西请你看。”   神秘兮兮的。   她见她一副郑重其事又满心期盼的样子,只好跟着她走,她们穿过一整条晾晒着衣服的走廊,杜思人住在拐角处另一边的第一间。她拿钥匙开门,房间里窗帘紧闭,昏暗无光,这是个四人间,此刻空无一人,有一个上铺床位似乎没有人住,堆满了被褥与杂物。中间的四张书桌,一眼便能辨认出哪一张属于杜思人,所有的书都码得齐齐整整,按照开本由大到小排列,一排护肤与化妆品也是,按照瓶罐高矮胖瘦依次列队。也一眼便能辨认出哪一张属于路小花,堆满了化妆品、指甲油与摊开的时尚杂志。   杜思人说:“欢迎。”她侧身,将林知鹊迎进屋里,“我们班只有15个女生,所以我们屋少一个人。我,路小花,还有一个室友搬到单位的宿舍去住了。”   三张床铺都只铺了床垫,冷冷清清。   “好久没人住了,可能有些灰。”   林知鹊迈入屋里一步,就此站住。   “不是有东西给我看?”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只是我猜应该有。”   “什么叫你猜应该有?”   杜思人走到窗帘紧闭的窗边,揭开一个空隙,将脑袋凑过去往外看,而后——   她哗啦一下拉开了窗帘。   “噔噔噔噔!请看!”她一边兴高采烈地说,一边将窗户整个推开。   什么都没有。   林知鹊皱眉。她走近一些。   天空?夕阳?   不对。   她走到窗边。杜思人站在她身边,笑眼弯弯地看着她。   是山。   在非常非常远的地方,几乎像是在与天空接壤的远方,被金色夕阳照出绵长的剪影,连绵不断的雪山。   越过大半个校园,还有目不能及的乡村、田野、荒地,举目所向,没有任何遮蔽,没有高楼,没有霓虹,背对着一整座城市。   一整片连绵的雪山。   杜思人轻声说:“那是姑娘山。”   林知鹊听说过,在锦城上百公里之外的少数民族地区,有一片落了千秋雪的山脉。她从机场打车去酒店时,司机师傅对她说:你晓得吧?从我们这里看得到姑娘山的。好大的雪山哦。不过要天气好,找一个高一点的地方看。这些年比较难了,污染太严重……   “送给你。”   她们并肩站在窗前,不言语地看着刹那的夕阳染尽千秋的雪。   刹那成为千秋,千秋也只是刹那。   林知鹊目视着远方,看了许久,而后说:“什么送给我,这山是你的吗?”   杜思人笑着说:“不是我的。只有看着它的心情是属于我的。我觉得这份心情很好,所以也送给你。”   “那你应该请徐文静来看,她不是心情不好吗?”   “徐文静才不稀罕,”杜思人伸出手,指一指雪山的方向,“她的老家离姑娘山更近。”   她将两只手臂交叠,趴在窗台上。   “做不做女主角,有那么重要吗?”   林知鹊答:“当然重要。”   “为什么?金鸡奖不也有最佳配角吗?”   金鸡奖有最佳配角,赛场上的第二名也能站上领奖台,绿叶虽是绿叶,至少不是尘土,这些道理,无人不懂。   “因为,”林知鹊十分淡然地说道,“咽不下这口气。”   并非真知灼见,而只是任性妄为。   她就是做不到。她付出最多努力,怀着最热切的渴望,就是非要成为第一名不可。哪怕她今年27岁,曾被人将自尊掀了一地,太过尖锐的棱角,被打磨过后也只变得又冷又硬,距离圆滑相去甚远。   杜思人哑然,从远山处移开视线,扭头来看她。   “那……你当女主角,我可以做你的配角。你颁一个最佳配角给我。”   林知鹊看看趴在窗台上的杜思人。   她心想,嘁,你哪时关心过你的另一个小侄女?一个只活在电视节目、网络新闻和杜之安的炫耀资本里的最佳配角吗?   “你最佳在哪里?”   “……”   夕阳渐渐下沉,雪山的轮廓模糊起来,慢慢地就快要消失不见了。   “你不是说你有一个小侄女吗?”   “嗯。”杜思人点点头。   “你有没有带她来看过?”   “没有。她没来过我们学校。”杜思人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没什么。”   她当然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幼稚得可笑。但,这次是她赢了,虽说有作弊嫌疑。   她说:“今天的红豆包很好吃。”   今天的雪山也很好看。   夕阳完全沉没,雪山消失了。   刹那重返刹那,千秋归于千秋。 第28章 8-1   杜思人看一眼剧本,大声地念:“当然关我的事!你乱发什么脾气?你以为她是ATM吗?”   徐文静惊慌地来拉她的胳膊:“莲茜!”   演对手戏的男生喝:“妈的,臭三八——”   剧本上写:两人张弓待发,互相扑击。   杜思人猛地跨出一步,僵直的腿一阵剧痛,条件反射,想弯腰去护住腿,腰也是酸胀的,她的脸皱成一团,痛得眨出了一滴泪来,停顿了许久,都念不出下一句台词。   徐文静与站在不远处的路小花都来扶她,关切地问长问短。   近一个礼拜以来,她要学演唱会的好几支舞,肌肉劳损,又要腾时间来参加毕业大戏的排练,有几个晚上阿敲打电话来求她,说实在找不到人跳热场,因此,她的身体严重透支,这两天连上铺都爬不上去,路小花嘴上笑她是三级残废,但还是贴心地每天早起,到宿舍来搀扶她外出。   她们停止排练,在木地板上席地而坐,杜思人坐不下去,只能站在一边靠着。徐文静将日程表和圆珠笔拿在手里,逐一讲哪一天要排哪一场、直到五月份公演前的各个阶段进度。“对了,”她在表上划一个圈,“31日,1日,2日,这几天我要请假回老家,你们可以排一些没有我的戏。”   有男同学起哄:“我们直接休息三天不行吗?”   徐文静瞪他:“不行。每周至少得排三次。你们整天这个有事那个有事的,那一周本来就空了好几天了。”   徐班长向来严谨认真。   她们正要离开练功房时,赵仟与陈亦然背着琴盒来到门口,赵仟见杜思人一副螃蟹一样摇摆着走路的样子,没心没肺地笑出声,陈亦然好心关怀她,问用不用帮她买些跌打损伤药。那张原封不动还给了他的专辑,他们谁都没再提起,像是从没有过这回事。   赵仟从包里掏出两张演唱会的门票递给杜思人。   “喏,工作人员的内部福利亲友票。”   路小花喊:“不早说?我都买好票了。”   近来他们在学校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尴尬有所缓和。   赵仟笑,“那就当路大千金支持我们的音乐事业了。”   徐文静在她们身后走出练功房,赵仟便转而和她说话:“文静,周四的事别忘了。我和师兄说好了,开车带我们回去。”   徐文静点头:“嗯,我把时间都安排好了。”   路小花搀扶着螃蟹一样左右打摆着前进的杜思人,两个人缓步向前。   还能听见赵仟与徐文静在身后说:你和叔叔阿姨打过招呼了吗?今年我们也买一些花和礼物吧……你黑眼圈怎么这么重,又去网吧通宵了?   杜思人疼得精神涣散,十分呆滞地任由路小花带着往前走,被一路提拉回宿舍,哀怨连天地趴在下铺的床垫上,路小花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涂指甲油玩。   杜思人哼哼唧唧,路小花回头来凶她:“闭嘴。”   她捶床,“路小花,你是不是人?”   路小花回头看看她。   “老杜。”   “嗯?”   “思思宝贝。”   “?”   杜思人艰难地往里缩了缩。   “你记不记得徐文静和赵仟是哪里人?”   路小花拿一个靠枕,贴心地塞在杜思人的脸下,就势在她身边坐下。   “……雨安市啊,离姑娘山很近。”   杜思人害怕地将脸转向墙壁。   “你想不想去雨安玩呀?”   “不想。”   就知道没有好事。   “你想。”   “我不想。”   “你肯定想。”   “我真的不想。”   路小花一把掐住她的后颈皮:“你敢不想?”   杜思人哭嚎:“我都这样了,还怎么想?”   路小花又开始假模假样地帮她按摩肩膀,“你想呀,我们去雨安玩几天,你不是正好可以休息休息吗?雨安离景区那么近,你的肌肉可以大口呼吸雪山脚下的新鲜空气……”   “……路小花,你怎么不去学变脸呢?”   “……变脸要戴面具,会把我漂亮的脸蛋给遮住的呀。”   杜思人抬起头。   路小花扑棱着眼睫毛冲她放电。   她翻了个白眼。   “不去。”   “杜思人,我警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和赵仟都已经分手了,你还去人家老家干什么?你不是不喜欢他了吗?”   路小花嘴硬道:“我是不喜欢他了。但你就不想知道他们俩回去干什么吗?又不是什么节假日。”   “有什么好知道的。说不定是以前的老师生日、老同学结婚什么的。”   “不会吧?徐文静会为了这种小事请假不参加排练?她大学四年可没翘过一节课。”   “那还能因为什么?赵仟要去徐文静家提亲吗?”   “放屁!”路小花狠狠地抽一把杜思人的屁股。   杜思人哎哟一声,她抬眼,看见路小花坐在床头闷闷不乐,只好好言好语地劝她:“你现在去找赵仟,跟他说你还喜欢他,想跟他和好。这样你不就能名正言顺地要求和他俩一起去雨安了吗?”   “我不要。”   “为什么?喜欢就说喜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路小花扭头看她一眼,“你谈过恋爱吗你?说得头头是道的。怎么不见你说喜欢谁呢?”   杜思人愣了愣,支吾几秒,“……如果遇见喜欢的人,我会的。”   路小花没有听见她的自白,十分怅然地独自看着窗外。   “你说,赵仟会不会喜欢男的?”   “你是男的?”   “啧!”路小花瞪她。“我意思是,他会不会,也喜欢男的?”   “……不知道。那怎么了?不可以吗?”   “那多奇怪!男的喜欢男的。”   “……那女的喜欢女的呢?”   路小花想了想,“也很奇怪。”   杜思人把脸埋在枕头里。   她太过疲惫,不消一会儿,便沉入梦中,浑身的痛沉甸甸的,像是身上绑了块铅石掉入水里,呼救无能,只能像隔着一层水面般听见遥远的声音,是路小花在说:“女的喜欢女的?那多奇怪。”然后是一个想不起来是谁的陌生的声音:“你很适合这一行,我一定可以捧红你。”然后又是卢珊在叫她:“思人,我们去跳舞吧。”   水迷进她的眼睛,她透过水面,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窈窕起伏的,身体的线条随着水光波粼摇晃,她想呼救,但看不清那是谁。   实在太闷了。   好想呼吸——   她猛地一扭头,醒了过来。   原来是趴着睡了太久。   宿舍里除了她空无一人,窗帘紧闭着,天有些暗了。   她艰难起身,桌上是路小花给她留的纸条:“本姑奶奶已起驾回宫。”   开头画了一只猪,落款则是一朵小花。   五点钟了。   杜思人缓慢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是个阴天,视线里只有灰青色的天空,看不见姑娘山。她又转身,从桌上拿起随身听,走出房门,站在走廊上,摆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往下望着底层的天井。   倪想从斜对面的房间里出来收衣服,看她一眼,“思人,你天天在走廊上傻站什么?”   她笑笑不说话,倪想抱了一大团衣服,又进了房间。   有时是五点刚过,有时是五点半。   她的耳机里在播周杰伦的《园游会》,放完一遍,她又倒回去,从头再听一遍。又倒回去,再一遍。   身上太过酸痛,她动也不想动,就那样趴在栏杆上,一遍一遍地听“多希望话题不断园游会永不打烊”。   天越来越暗了。   她望着楼下,数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脑子里什么都不想,连自己热切的心情都难以面对,只能紧抓着轻快的旋律,像抓着一只雀跃得快要飞上天空的气球。   临近六点,她望见林知鹊穿着一双夹脚拖鞋走过了一楼的天井。   耳机里这时唱的是:“我顶着大太阳,只想为你撑伞。”   她看着她消失在楼梯口的方向,而后飞速转身进屋关门,从衣柜里扯出一身干净的旧睡衣,抓在手里看了几秒,又匆匆塞回去,重新拿出一套崭新的棉质运动服。这么一通动作,她本来整洁的衣柜有些乱了,急得她抓耳挠腮,又急忙快手地整理好。   她抱起衣服与毛巾奔出门,快步走到浴室,假意站在洗手台边整理自己脸盆中的盥洗用具,在心里数够了三十秒。   身后传来脚步声,从干燥的地砖啪嗒一声踩进了湿漉漉的浴室里。   她回过头。   林知鹊看见她,向她挑一挑眉。   “杜思人?你不是说你很忙?怎么我天天都看见你在这里闲着没事?”   “我忙完了。太阳下班我下班。”她咧嘴笑。   林知鹊买了一只紫色的透明脸盆放在浴室,里面堆了沐浴露、洗发水、护发素与洗衣皂。她拿过脸盆,选了最靠里的淋浴间,杜思人也赶忙拿起自己的,跟在她身后,走进隔壁的那间。   两个淋浴间只隔了薄薄的隔板,任何声响都听得清晰,杜思人慢吞吞地脱去自己的衣服,隔壁是林知鹊撕拉一声,像在解裤子的拉链,而后是布料翻折摩擦的声音,像是她脱去衬衫。   杜思人问:“今天店里很忙吗?”   “还好。”   杜思人弯身屈腿,疼得发出嘶的一声。   林知鹊问:“怎么?”   “疼。”她细声细气地撒娇。   “噢。过几天就好了。”   林知鹊的花洒开了,水声哗啦啦的。   “哪有那么容易好?”   “那怎么办?还要我来帮你脱?”   “……”   她除毕衣裳,拧开水龙头,水一开始是温温凉的,要洗一会儿才逐渐转热,她抬头,望见隔壁蒸腾起渺渺的水雾气。   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跟她说,明明昨天洗澡的时候也才说过很多,但总觉得生活里好像有许多事都要与她分享,比如路小花今天吵着闹着要去雨安,比如雨安有一个小吃很出名,比如在雨安随便什么地方一抬头就能看见姑娘山,比如去雨安要去哪里搭客运车、要走几个小时、徐文静往年从家里回来都给她们带些什么特产……一件小事生出一百件小事,件件都是非讲不可。   但还没等她开口,隔壁的水声停下来,而后是揉搓头发的声音,接着,很轻很轻的,传来一声疲惫的叹息。   那所有的非讲不可便悉数塞回了她的胸腔。   热水淌过她的身体,淌过肩颈时是热的,直淌到脚踝时,便成了温水,同样的水声也在隔壁哗啦作响,她不说话,一宁神便好似能听到水流像淌过她的一样淌过另一具身体,由热转温,像一个滚烫过后变得温柔的吻,一开始是从肌肤上滑过,而后渐渐低到地底,淙淙地流走了。   空气里飘散开甜腻的洗发水的味道。   她越洗,越觉得口干舌燥,明明一句话都没说,一闭上眼,像还在下午的那个梦里,那水光中随着波粼轻轻摇晃的身体线条,隔着水面……隔着一层薄薄的墙板……   也许是水太热了,热得她恍惚。   她的身体里有某一个分支正在躁动,是这21年来,从未有过的奇怪感受,她不再想挣扎着浮出水面,而想变成水本身,被烧得滚烫,而后,蒸腾成渺渺的水雾气,在谁的肌肤之间,缠绵着,缓缓地上升。 第29章 8-2   踩离合。挂挡。踩油门。   老旧的大众汽车轰隆一声,像垮掉的老男人。   熄火了。   林知鹊瞄一眼后视镜里正沉重地看着她的李导和赵仟。徐文静坐在副驾驶,正一脸娇俏地惊恐。   咳咳。   自从考完驾照,她就再没开过手动挡的车。   她装作若无其事,又从头来过,拜托,这有什么难的?她科二科三都是一遍就过。引擎再次低声作响,颤抖了几下,车子终于顺利发动起来。   她猛打方向盘倒出车位,一脚油门驶向大马路,整个过程不能说是行云流水,只能说是电光火石。徐文静紧抓着车门边的扶手,赵仟身子一歪,往李导身上狠狠一撞,踩中了李导打着夹板的脚。   李导尖叫:“林知鹊,你谋杀!”   林知鹊答:“怪你们自己不系安全带。”   一个脚上打着夹板的司机,一个没带驾驶证的司机,两个没有驾驶证的小屁孩,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   李导心宽似海地说,诶,这多像一个公路片。   半小时前,他拄着拐问林知鹊:“你会开车吗?”   他每天像个游魂,前几天,不知在哪里一脚踏空摔成了这样。   林知鹊答:“会啊。”   “驾照带了吗?”   “没带。”   李导想了想,“没带也行。”   林知鹊也想了想,“嗯,是也行。”   赵仟与徐文静站在店门口,背着小书包,隔着玻璃看两个不靠谱人士的交易现场。   李导一拐一拐地走出门,徐文静乖巧地说:“师兄,要不我们去坐大巴,你回家好好养伤吧。”   他大手一挥:“不用。”   于是他们把店关了,集体上了这辆岌岌可危的老破小车,终点是车上三人的老家雨安。杜思人提起过,那是一座离姑娘山很近的城市。   赵仟顶着一对通宵打游戏的黑眼圈,车子还未开出锦城市区便歪着头靠在玻璃上睡去,林知鹊开车太猛,他的脑袋嗑在玻璃窗上,咚咚咚的,徐文静心疼地看一眼,对林知鹊说:“姐姐,你开慢一点。”李导也心疼地附和道:“对啊,别把我的车窗嗑坏了。”   车子背离城市渐远,道路的两侧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春天的稻田,李导将那只打着夹板的脚翘在赵仟腿上,也仰头大睡,只剩徐文静在帮林知鹊看路,她认真谨慎,很仔细地看李导丢在副驾驶抽屉里的一本破烂地图,实际上她对这段路记得很熟,往往是她指一个方向,林知鹊就毫不犹豫地变道,她又赶忙说,等一下等一下,然后低头拿指尖在地图上研究。   林知鹊觉得她还挺可爱的。   她看见她一直望着后视镜,大概是在看熟睡的赵仟。   “你很喜欢他?”她轻飘飘地问。   徐文静慌乱得瞪圆了眼睛,大概是没想到林知鹊会这样直白地问。她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去看一眼赵仟,确认他睡得很沉。   她答:“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从小就和他在一起呆惯了,除了他,我也不知道将来还能和谁在一起。”   “你们回去做什么?”   “去看一个老朋友。”   前方有一块指示右转雨安方向的路牌,林知鹊转弯,姑娘山出现在遥远的前方。   徐文静说:“我们高三那年,他留在前面那座山里了。”   林知鹊沉默。   徐文静又说:“我们每年都走这条路回去,今年是第四年了。那天还正好是愚人节,赵仟打电话给我时,我以为他在开玩笑,狠狠把他骂了一顿。”   赵仟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均匀的鼻息声。李导则睡得一片寂静。   “那天他哭得好凶,我认识他快二十年了,只看他那么哭过一次。比小时候被他爸爸当众脱裤子打还哭得凶。”徐文静笑了一下,像是想让这个话题变得不那么伤感。   林知鹊很安静地开着车,这条路忽然变得很长,像连接生死的一座桥,笔直地指向那群连绵的雪山。   徐文静眼眶中似乎含着泪,忽然又开口问她:“姐姐,你说,上天是怎么把人造出来的?他有没有出错的时候?会不会在一个男人的身体里错放一个女人?我听思人说你的老家在华东,华东是大都市吧?会不会有很多这样的人?”   林知鹊犹疑了半秒,而后答:“有,不算很多,但有的。”   “他们过得好吗?”   “过得……有好有坏,就跟其他人一样,上学,工作,变老。”   徐文静扭头看看她,抬手擦掉眼眶里的泪,顿了一下,笑着说:“真好。”   能够度过平凡的一生,真好。   林知鹊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的心底生出一丝柔情,觉得自己或许该尝试着去扮演一个年长的倾听者,但她不知该怎么做,她向来是不太平易近人的,从小到大结交的,也多是只能一起玩闹的酒肉朋友,好像没有什么人选择在她面前敞露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她忽然想起一句语调很轻柔的话。   “所以……发生过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吗?”   好像模仿得有些许僵硬。   但,徐文静刚刚才擦干的泪,又一下湿润了她的眼眶。   “……其实我刚刚没说实话,那个人不是我们的老朋友,至少,她肯定不觉得我们是她的朋友。”她一边抹着眼睛,一边呆呆地看着远山,喃喃地说,“她好像没有朋友,男同学们都说她很奇怪,从来不跟他们玩,去上厕所,也总躲着他们。她是三月份生日,高三那年,她生日的时候,穿一条白色裙子拍了一张照片,夹在作业本里,阿仟去收作业的时候,不小心翻出来了,结果,大家都看到了。他一直觉得是他害了她。”   徐文静的讲述没头没尾,像是有些部分太过残忍,她实在说不出口。   林知鹊抬眼,看看赵仟靠在车窗上的侧脸。他皱着眉头,像在做梦。   徐文静说:“她去世后,我陪赵仟去看她家里人,她妈妈很激动,说还以为她在学校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后来,我们就每年都回去看她。她妈妈给我们看了好多她的东西,她喜欢画画,字也写得很漂亮,她抄的歌词都是我也喜欢的,还会做剪抄本。我就想,如果我早一点了解她,一定可以真的跟她做好朋友。其实,她就和我们住在同一条街上,她家里开了一间小超市,每次我去买东西,她帮我结账,都会送我一根真知棒,她还请我吃过碎碎冰,她说她吃不完,掰一半给我,那时候班里没有人愿意跟她玩,所以我也不敢吃她的碎碎冰……”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林知鹊问:“她是三月份哪一天生日?”   徐文静吸吸鼻涕。   “三月十四日。”   三月十四日。少年穿着白色裙子,捧着一束花。   车后座忽然铃声大作,不知谁的手机响起来,后座的两个人都惊醒过来,赵仟茫然四顾,李导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摩托罗拉手机。   “喂?哦——小杜同学。”他一如往常,拖着长长的尾音。   林知鹊抬眼,瞟了一眼后视镜。   “嗯,对啊,今天不开店。明天?明天也不开。不知道,我们玩几天再回去,你去别的地方买去。”   电话挂断,李导抬起眼,他们俩人在后视镜里对上了目光。   “是你家小女孩。”   林知鹊拧起眉毛,撇着嘴笑了笑,没有应声。   徐文静噤声,扭头看着车窗外,一路都不再提及刚刚的话题,雪山始终在她们的前方,随着车子行进,在视线中越来越清晰,远远的,路的尽头出现一个关卡,红漆字牌悬挂,是“雨安”两个大字。   *   雨安是座很小的城市,按照林知鹊的认知,几乎就像是个小镇,布局横平竖直交叉,好像整座城市就只有那么几条大马路,幢幢平房间穿插着刚刚兴建起的大片楼房,最惹眼的建筑只有银行、市政办事大楼和一个看着并不时髦的商场。   徐家住在一条街上最漂亮的几幢红砖楼之中,赵家就在楼下。徐家父母温和热心,收拾了客房给林知鹊住,李导一家前几年搬到了锦城,因此借住在赵仟家里。   午饭席上,徐家爸妈多谈的是女儿的婚嫁,不停地说岁数到了,定了工作也是时候该考虑,说哪个叔叔的儿子也在锦城,青年才俊,和徐文静岁数相当……说起赵仟,是“那孩子看着不定性,学音乐的,也不知道将来什么打算,你们都这么大了,要知道分寸,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了”。徐文静低头吃饭,由着他们讲。   话头转到林知鹊身上,望着徐妈妈热切问询的眼光,她搁下筷子,脸不红心不跳地答,嗯,结婚了,孩子两岁了,老公?老公在银行上班。   徐爸爸连连点头,银行好啊,银行好。   徐文静很惊讶,说真看不出来。徐妈妈说,有什么看不出来?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人嘛,到了年纪,该有的都有,就是福气……   吃过饭,李导与徐文静各自出门去见旧友。   林知鹊便独自出门,在附近的街上慢慢溜达。这里确实离姑娘山很近,哪怕在并不那么晴朗的天气里,依然可以看见雪山温柔的起伏。   她朝着雪山的方向,走过沿街的住宅与商铺,两侧的建筑是呈阶梯式的,越来越低,在路的尽头,是一排矮矮的泥瓦平房,其中有一间尤其大的,挂着掉了色的招牌,写着“日日新超市”。   这超市又矮,又完全没有什么装潢,泥灰的墙,冷冰冰的铁制货架。只有商品是五彩纷呈的,显出一股廉价却真切的生气。超市的门口,摆在夹着各式塑料儿童玩具的铁网旁边,放着一张旧矮桌,就放在可以望见雪山的地方,桌上摆着一套画具,足有几十个颜色的水彩笔和一套水彩颜料,还有一只高脚盘,装着一些糖果零食。   这只桌子就这样随意摆着,没有名义,看不出用处,也并不快乐或是伤心。   店老板是个矮妇人,开朗健谈,见林知鹊一副闲散外地人的样子,招呼她到店里一起看电视。她说你有没有看啷个《热爱女声》?你长得这么乖,咋个不去参加?我家女娃娃还太小,才上小学,喊着要去参加咧。   收银台上摆了一张全家福,是在影楼拍的,妇人抱着一个肉墩墩的五六岁小女孩,旁边坐着她的丈夫,两个人身后,站着一个纤瘦的清秀少年,理了一头狗啃一样的寸发。   老板捧出一包散装的瓜子,倒在桌上招呼林知鹊一起嗑。边看电视,老板边念叨着说,也不知现在坐大巴去锦城一张票是多少钱了,听说这个比赛在锦城也办咧,到时候,我带我家女娃坐大巴去报名。   她在咔嚓咔嚓的间隙中说,你知道吧?小孩子要干什么,喜欢什么,就让他去吧,要成为一个啥样子的人,就凭他自己的造化,像种一棵树,他要往西边长,你非要往东边拗,都不知道他被拗得有多疼。   林知鹊从电视屏幕上移开目光,偷眼看着那张裱在暗红色相框里的全家福,那个少年眼神躲闪,抿着唇,像是在尝试着笑一笑。 第30章 8-3   “去雨安啊?刚刚开走一趟。你们等一哈儿吧,看晚点儿人够不够,人多就发车。”售票窗口的小哥探出头来如此说完,又缩回椅子里看报纸。   杜思人与路小花在客运站冰凉的长椅上排排坐。   “我们就这么傻等着啊?”路小花哀怨。   “不然呢?我们走了,车开了怎么办?”杜思人抱紧自己的书包。   路小花打了个哈欠。她被杜思人的七通来电从被窝里给薅起来,徐文静不在,她们全组约好了偷懒,排练取消,昨晚在KTV玩了大半个通宵。   唱到凌晨两点,人人困得在KTV的沙发上东倒西歪成一片,杜思人倒是来了精神头,一个人抱着麦克风,一首一首地唱情歌。   “我饿了。我们出去吃饭吧。”她撒娇,企图将杜思人从这破破烂烂的客运车站拐走。   谁知道杜思人发什么疯,忽然改了主意,非要陪她去雨安。   这车站小之又小,售票窗口一个,候车的座位也只有两排,时刻表上明明写了去雨安是每天早午晚三趟,因为卖不出票,连中午这趟车都省了。   杜思人想一想,十分不情愿地从包里掏出一袋圆面包来,她看了看,痛心地说:“都压扁了。给你吃吧。”   “压扁了才给我吃?不压扁要给谁吃?”   路小花一把抢在手里,在杜思人巴巴的眼神中咬了一大口,咬出来满满的红豆馅,她的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嗯,不错不错,好吃好吃。”   杜思人瘪嘴:“一个两块钱,一共两个,你欠我三百零四块钱。”   路小花闻言,从装着圆面包的塑料袋里把另一个掏出来,塞进杜思人嘴里,“三百零二,三百零二。”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三星mp3,邀请杜思人一起听歌,杜思人凑过脑袋,将耳机塞在耳朵里,只觉得音质模糊,有很大的杂音。   “你这是什么mp3?盗版的吧?”   “瞎说什么?这是我舅从香港给我买的好不好。”   杜思人从路小花手里拿过来,不足掌心长的一个细方块,屏幕上滚动着字幕:录音1。   “为什么是录音1?不显示歌名吗?我听说还能滚动显示歌词呢。”   “……我也不知道,我舅把说明书丢了。我让阿敲帮我看,他也搞不懂,不过我们发现按这个键就能录音。”路小花指一指mp3上的一个按键。   “所以?”   路小花不无得意地说道:“所以我们就用录音机播磁带,把想听的歌都录在这里边了。”   杜思人愣了愣,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她也没玩过mp3,于是十分捧场地应道:“对哦,原来是这么用的。”   时值午间,候车室墙壁上挂着的电视机在播《热爱女声》,这节目近来哪哪都是,每家每户都在看。但这台电视光有画面,没有声音,她们俩各自戴着一边耳机,听着浑浊不清的音乐,瞪着两双大眼睛傻看了一会儿无声的电视,路小花冲售票窗口里喊:“大哥,这电视机能不能开大声点啊?”   答:“坏啦!”   两人泄气,脑袋挨着脑袋,四仰八叉,全无形象。   耳机里头有人在说话,是阿敲的声音:“哟,你们的定情曲啊?”   然后是路小花的声音:“嘘!闭嘴!录着呢!”   遥远的前奏结束后,是遥远的周杰伦:“半夜睡不着觉,把心情哼成歌……”   杜思人笑出了声。   路小花狠狠瞪她。   “欸,老花。”她的嘴角还含着笑。   “嗯?”   “你喜欢赵仟哪里?”   “……他长得帅。”   “还有呢?”   “嗯……他会弹琴?不过他也没弹给我听过。”   “那就光是因为他长得帅。”   “嗯。这还不够?”   杜思人想一想,“够。”   路小花忽然十分怅然,“所以,我发现了他不帅的一面,我就把他给甩了。”   杜思人轻轻拍了拍路小花的脑袋表示安慰。   “老杜。”   “嗯?”   “你说真正的喜欢是什么样?”   她们认识的这些年,路小花谈过许多许多次短命的恋爱。   杜思人眨巴眨巴眼睛。   “就像是……像是她鼻子上长了个痘痘。”   “啊?”   “像是她鼻子上长了个痘痘,你觉得很可爱。”   路小花疑惑地转过脸来看她。   耳机里忽然又传来阿敲跟着周杰伦唱的声音:“爱开始纠结,梦有你而美~”   然后又是路小花在里头骂人:“你给我闭嘴!”   伴随着闷闷的啪的一声,和阿敲挨打后的哎哟。   路小花怒气冲冲,低头去按mp3,“我把这首删了!”   杜思人笑得找不见眼睛。   她们在客运站无所事事了大半天,看一辆又一辆客运大巴在门口停下又开走,旅客来了一批走了一批,无声的电视机播完选秀,开始播家长里短的调解节目,然后是下午剧场的韩剧《星梦奇缘》,杜思人挨着路小花的脑袋,傻笑着说,崔真实好漂亮哦。   去雨安的晚班车终于在夜幕中姗姗来迟,有乘客打电话来车站要求班车等他,于是她们又在空气潮闷、气味怪异的中型客运巴士上傻坐了一阵,直到路小花睡得沾在下巴上的口水都干了,车子颠簸,猛地摇晃一下,她从杜思人的肩膀上惊醒过来,发现车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动了,正行驶在郊外空旷的马路上。   杜思人正扭头看着窗外,夜空繁星点点,万里无云。   时间已近午夜,乘客大多睡着了,车里一片静籁的黑。杜思人转过头来,低声对路小花说:“快到了。”   路小花睡眼朦胧,“嗯,然后呢?到了之后我们去哪?”   “……好问题。你身上有多少钱?”   “几百?”   路小花摸出钱包,打开来,一张孤零零的五十块。   她改口:“五十。”   “……没事。文静不会不管我的。”   路小花清醒过来,狠拽杜思人的胳膊,“那我怎么办?她会把我弃尸荒野的!”   杜思人拍拍路小花的手:“我会帮你跟她求情的。”   大巴不消一会儿便驶进了雨安城区,她们在某个离徐文静家很近的站点下车,街上半片漆黑,只有孤零零几盏路灯,一家开着的店铺都没有。   这条街叫五姑娘街,徐文静家住在六姑娘街。   路小花质问杜思人:“你怎么知道徐文静家在哪?”   杜思人答:“每年寒假,文静都给我寄春节卡片的。”   路小花嘁了一声。   时间太晚,她们说好先在附近找家旅店将就,杜思人走在前头仔细看路,路小花在她身后,忽然一惊一乍地说:“老杜!你的裤子怎么破了?”   “啊?”   杜思人捂住屁股,在空荡荡的街上着急地像只小猫一样转圈圈。   她在忙乱中抬头,望见街边的一家已关了门的钟表店,墙上的时针都已指向十二点整。   路小花笑得十分猖獗。   杜思人不明所以。   “愚人节快乐!”   四月一日到了。   杜思人呆立在原地,眼珠子乱转,几秒钟后,满目惊恐地说:“老花……别转身……你背后……”   路小花起初不信,但还是被她闹得有些害怕,飞跑过来追打她,“靠!杜思人!你敢吓我!”   她们一路打闹,互相说了一堆愚人节谎言,路小花怕鬼,死拽着杜思人不撒手。   “你鞋带掉了!”   杜思人得意地晃晃自己的脚,“才没有掉。”   路小花一脚踩过来。   “好了,这下掉了。”   杜思人追打不及,路小花一下子就跳到好几米远的地方。她只好蹲下来绑鞋带,路小花站在前面,嘻嘻笑着等她。   她缓慢地将鞋带绑了一个漂亮的结,垂着头,站起身。   “老花,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我不信。”   “你都没听。”   “有屁快放。”   杜思人咽了一下口水,紧张得抿了抿嘴。   “我好像喜欢女孩子。”   她在一个陌生的小城空荡荡的街上,头顶是星空,面前站着她最好的朋友。此时此刻,是一个属于谎言的节日。   路小花本来轻松的神色似乎有一秒的停滞,杜思人的心跳也随着路小花的表情有了一秒的悬空,而后,她的表情又恢复生动,先是夸张地大笑,然后摆出一脸嫌弃,“我就知道你一直暗恋我。”   杜思人的心落了一半。   但她也只能走下路小花给的台阶。   “嗯,你养我吧,给我买套大房子。”她挽起路小花的胳膊。   “我给你盖个猪圈。”   “欸,我在你的mp3里给你存了个礼物。”   “什么礼物?”路小花从外套口袋里掏出mp3。   “你听听看嘛。”   “不会是你对我的表白吧?”   路小花戴上一边耳机,mp3里有一个新的录音,录音33。   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再仔细听,又好像有了一些杂音,时轻时重,时长时短,像是一台小型鼓风机……   是她打呼的声音。   “靠——”   杜思人嬉笑着赶忙从她身边逃离。   她们拐过一个弯,路牌上写着“六姑娘街”。   一条更加空旷、更加漆黑的大街。   远远的,街上的某处闪着火光,飘散而起渺渺的轻烟,空气中飘来一股焚烧的气味,还有溅起火星的噼啪声。   一副随时就要开始闹鬼的景象。   忽然,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她们的不远处唱:“美丽极限,爱漂亮没有终点……”   杜思人和路小花吓得脚软,差点撒腿就跑,街边的阴影处蹦跶出来一个小女孩,边扭动着身子,边唱:“人不爱美天诛地灭……”   杜思人和路小花尖叫。   小女孩也被她俩吓了一跳,马上加入她们的尖叫,三个人此起彼伏,互相看清了对方的脸后,好像叫上了瘾似的停不下来。   那飘着火光的某处传来一个女声:“你在干撒子?大半夜的,不要怪叫!”   三个人齐齐闭嘴,小女孩转身,带着哭腔喊了一句:“妈!”   她妈妈喊:“你跟谁在那边?快过来!”   她正要走,迟疑了一下,又回头,人小鬼大地问:“你们是谁?我没见过你们。外地来的吧?”   路小花答:“你没见过的人多了。”   杜思人低头,“妹妹,你鞋带掉了。”   小姑娘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穿着拖鞋的一双赤脚。   路小花和杜思人哈哈笑。   小姑娘呸她们一下,“神经病!”   那火光旁边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人,远远地向她们走来,一个熟悉的女声喊:“妹妹,你在跟谁说话?快回家了。”   小姑娘大声回答:“两个外地来的神经病。”   杜思人跳起来挥着手:“文静!”   徐文静歪着头,看清了是谁。   “思人?你,你们怎么在这里?”   屋子里又走出来另一个人。   那人插着兜,远远地站着,夜色中,杜思人只能看清对方轻柔的轮廓。   她今天九点便起床,十点钟买到宿舍楼下面包房的第一炉红豆包,十一点半,和路小花一起在客运站等了将近十个小时,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下车后,在陌生的夜色里走了十五分钟。   时针滴答一声,顺时针转动,将日子拨到四月一日,一个属于谎言的日子。   街的那头,站着她喜欢的女孩。   这漫长的一天,在这一瞬间就像只是时针滴答一声,从十一点五十九分拨动到十二点。   她的心清晰地跳了一下。   林知鹊就站在街的那头,远远的,像在看她。   哪怕连这世界都是个巨大的谎言,至少眼前这个人是真的,至少在这一刻,她的心是真的跳动着。 第31章 8-4   小超市老板家的女儿小玲,一早便在等。   昨夜烧过纸钱,在牌位前过了仪式,徐文静说,老板娘每年的这一天都睡不好,过了零点便开始祭奠,因此,他们也在午夜时到小超市去。   杜思人与路小花到达后,原本凄寂的氛围变得有些活泼起来,一行人说好早起去看姑娘山,说是当作毕业旅行。   次日一早,这十岁上下的小姑娘背着书包,在发车前往姑娘山下的客运站等他们。这客运站比起锦城的还更简陋,干脆就只是路边的一块候车牌,上车买票,25元一位。   徐文静皱眉,“今天不要上学?”   小玲顾左右而言他:“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我爸妈一早就出城去陵园了,我家里没有人。”   徐文静恫吓道:“你逃学,要被开除的。”   “开除了更好,反正下个月我就要当明星了。”她去拉林知鹊的手,“漂亮姐姐,我跟你们一起去。”   杜思人站在一旁,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逃学可不会被开除,只会被罚抄课文、罚站、罚打扫卫生。”   “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林知鹊笑,“你自己掂量咯。是我我就逃了,要罚就罚,怕他不成。”   小玲转转眼珠子,“就是!我也不怕。”她攥紧了林知鹊的手,扭头问杜思人:“欸,昨晚你说教我跳舞,算不算数?”   “当然算数。我教你跳舞,你就管我叫欸啊?”   “那,那我叫你……神经病姐姐!”   路小花赶忙插嘴问:“那我呢?”   “你?你又不教我跳舞。”   “那你叫我什么?”   小玲理所当然地答:“神经病啊。”   李导坐在路边街铺的台阶上,杵着他那一只残脚,十分不客气地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声。赵仟在一旁,坐在他们一行人带的唯一一只行李箱上——箱子里装着几件羽绒服——也笑得眼睛都没了。   路小花转身,假装要狠狠踹李导一脚,赵仟拦在李导身前,笑着举手投降,说踹我踹我。   徐文静翻了个白眼,小声说,你是够欠踹的。   路的那头开来一辆破破烂烂的19座小型客运车,车身磨损得都要看不出原本的亮银色了。小玲趁徐文静不备,第一个跑上车,她喊:“这车好臭!一股猫尿味。”   她挑了前排靠窗的位置坐,热烈邀请林知鹊:“漂亮姐姐,你坐我旁边。”   她们逐个猫着身子上车,路小花走在林知鹊前边,她一屁股就在小玲身边坐下,小玲一脸嫌弃,“我又不是叫你。”路小花利诱她:“你就让我坐一下嘛,我有mp3,请你一起听。”小玲听了,两眼放光,一下便和路小花亲亲热热起来。杜思人走过她们身边,被路小花啪地打了一下屁股。   她如愿以偿,坐在林知鹊身边。   路小花在前头问小玲:“你的‘玲’是哪个字?”   小玲答:“当然是蔡依林的林!”   徐文静揭穿她:“瞎说,明明就是王字边,加一个命令的令。”   小玲急眼:“我不喜欢那个字!我要去派出所改名字!”   她们对她一通笑话,徐文静又问林知鹊:“林姐姐的鹊是哪个字?喜鹊的鹊吗?”   杜思人抢答:“才不是,是声名鹊起的鹊。”   小玲从前边扭头来鄙视她:“声名鹊起的‘鹊’和喜鹊的‘鹊’是同一个字好不好?我这种小学生都知道!”   众人在车上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林知鹊只淡淡笑一下。工作日的上午,前往景区的乘客寥寥,这狭窄老旧、连椅子坐垫都多数皮开肉绽的小巴士上,除了他们,就只有几个要回景区的当地人,车尾几排座位堆满了一箱一箱的饮料、泡面、日用品,像是兼运货来补贴收入。   杜思人坐在林知鹊身边,她屁股底下的座椅有点坏了,覆在海绵垫底下的弹簧崎岖硌人,车子太窄,她的长腿屈得辛苦,然而她丝毫不觉这些不适,只觉得一颗心在胸口里提着放不下,车子开动起来,大家纷纷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定,听歌的听歌,睡觉的睡觉,她几次扭头去看林知鹊的侧脸,又不敢看,只扫一眼,假装是看窗外,也不知该说什么话了,几次话到嘴边,又一下子湮灭在她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像是怕被坐在前面的路小花与小玲听见,又像是忘了这个词该怎么说、用怎样的声调才显得自然。   自己向自己承认了“喜欢”这个情绪后,她反而无所适从了起来,她连喜欢人的经验都没有,更别说是喜欢一个同性,要怎样才不唐突、怎样才能更亲近,一件心事酿出千头思绪,交织缠乱,令她难安,令她耳朵发烫。   在这样乱七八糟的紧张情绪中,加上连日劳累的催化,她竟睡着了,直到车子忽然倾斜着转过一个很急的弯,她惊醒,一抬头,嗑到了林知鹊的下巴。   她睡在林知鹊的肩窝里,睡得半边脸都暖呼呼的。   窗帘不知什么时候拉起来了。   她抬眼,林知鹊斜睨着眼角,眯眼看她,像是也刚刚醒过来。车子又是一个反方向的大转弯,她一下便被弹出去,几乎要被甩到过道上,林知鹊伸手拽住她的衣袖,另一只手扒着窗沿。窗帘拉开,她们在盘旋向上的山路上,日光大好,气温开始有些下降了,空气也似乎变薄,后座有一扇车窗敞开着,凉飕飕的风窜过狭窄的座位,杜思人长长地吸了一鼻子冰凉的空气,心跳也开始加速。   车子持续颠簸,一车子人左右摇晃,被惯性甩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路小花和小玲不断地惊声叫,李导吓她们:“你们再吵,影响师傅开车,一会儿翻下山沟沟摔得稀巴烂,身子骨都找不到。”   摇摆中,杜思人的手在两人间的缝隙中找到林知鹊的手。她下意识地紧紧牵住她的手,像两个人在飞渡天山。这倾斜的山路持续了有二十多分钟才逐渐放缓,盘山公路愈发变窄,一侧是愈来愈不见底的悬崖,小玲依然惊叫连连,林知鹊侧着头,一脸镇定,看都不看一眼窗外,只有一只被杜思人握在手心的手蜷缩成一团,好像不停地在抠着掌心。   师傅在驾驶座上喊:“快了快了!”   车子转过最后一个急弯,从悬崖边转进了山谷,大片的连绵的雪山似乎就近在眼前,像一道冰雪屏障从远处包裹着这片山谷。她们抵达了姑娘山脚下的小镇。   赵仟将几件棉服从后排扔过来,高原上气温低,徐文静从家里翻箱倒柜找出这么几件,连她妈妈的旧衣服都翻出来了,是一件土气的枣红色薄羽绒,此刻穿在路小花身上,她抱怨道:“有没有好看一点的?”徐文静答:“你爱穿不穿。”   杜思人扭头去接外套,林知鹊将手从她的手中抽走了。   就在一片狭窄的乱杂杂中,没有人留意到她们牵手,也没有人留意到她将手抽开,像冰下的鱼,看也不看不见,却确实发生着,只有杜思人一个人最清楚。   那无端的紧张又窃喜的心情,也只有她一个人最清楚。   一行人下车,在冰凉稀薄的高原空气中裹紧外套,走过藏族小镇拉着彩色旗帜的街,下榻的旅店泥瓦灰砖,木匾木窗木门,加盖了一个民族风的飞檐。大堂供人用餐,大红纸张贴在门侧,写着:酥油茶免费供应。   她们本来身上也没太多钱,加上带着李导这个伤残,约好只住一晚,因此吃了午饭,她们就又乘车去景区,搭缆车去侧峰的攀登口近距离看看雪山。   杜思人不是第一次来,她七八岁时,和爸妈来过一次,她还记得她在山沟中骑马,她爸爸帮她牵着马,说将来会有一个骑士来帮你牵马。   她少不更事,回答说,我自己就是骑士,为什么要别人来帮我牵马?   那年这里还没有缆车,小小的她觉得雪山巍峨,是一辈子都攀不上去的高峰。   林知鹊走在她前边,她们从缆车上下来,这里的海拔还不够高,昨夜下的雪几乎融化了,在地上留下薄薄的脏兮兮的一层,一抬眼,姑娘山在日光中闪闪发亮。   小玲扭头来喊她:“神经病姐姐!你快教我跳舞!”   然后小姑娘就开始蹦蹦跳跳地唱《看我72变》,杜思人哄她开心,跟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走板唱腔,在高山上跳了几个动作,很快就气喘吁吁,徐文静与路小花噼噼啪啪地鼓掌,吹捧她是梅溪舞王,气氛吵吵闹闹,杜思人偷偷看了林知鹊一眼。   这高原上,她的心跳比平时更快。   林知鹊在看远处的山,根本没有看她跳舞。   走过一小段平缓的阶梯,很快便到了侧峰上的观景台,她们站在栏杆边沿,向下是万丈沟壑,抬头是万丈雪山,一张开双臂,便能拥抱冰凉的山风。   她们说多了话,在这里站了片刻,所有人都默契地安静下来,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雪山寂静,温柔地回望着她们。   忽然,小玲张口大喊:“哥——我来看你了——”   杜思人扭头看着身边瘦小的女孩。她像是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不住地喘着气。   “哥——我早就说要来了,是妈老不让——哥——妈想你,爸也想你——”   她哥哥,就是昨天晚上那个被供奉在灵位上的年轻男孩。   徐文静从另一侧伸手将小玲搂在怀里,小玲的眼睛清澈坚毅,反倒是徐文静忽然开始默默地掉泪。   小玲小声地说:“文静姐,我妈妈说,那年你拿走了我哥哥的一张照片。”   徐文静呆了一呆。   她下意识地回答说:“……我以为你妈妈不知道那张照片的……”   小玲又说:“她还说,不怪你们的,要怪,也先怪她。”   杜思人越过徐文静,看见赵仟愣愣地望着小玲。   小玲抬头,“她说不怪赵仟哥。”她稚嫩的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像是在说一件偶然想起的小事,“我妈看了我哥哥的日记,她说你们学校里的事,她都知道。但是不怪你们。不过她没说是什么事,那张照片我也没看过,是什么时候拍的?文静姐,哪天你带给我看看。”   李导不知什么时候从后边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他喊:“喂,小蔡依林,那边好像有个小卖部,你要不要吃冰棒?”   “这么冷,吃冰棒?”小玲满腹狐疑。   “嗯喏,雪山底下吃雪糕,酷不酷?”   小玲听了,马上转身跟着他去,好像一下便把刚刚说的话全给忘了。   留下她们几个人沉默地站着,徐文静脸上的泪还未干,路小花抬手,用枣红色的外套袖子去擦她的脸,嘴上嫌弃地说:“再不擦干就要冻成冰了。”   徐文静用哭腔回嘴:“全是樟脑丸的味道,臭死了。”   “还不是你拿的衣服?”   徐文静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从外套里取出一张照片,“我带来了。那年第一次去他们家,阿姨说她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我以为她没看过,就偷偷藏起来了。”   那张照片上,那个灵位上摆放的年轻男孩,穿着一袭白色的裙子,腼腆又灿烂地对着镜头笑。那男孩纤细又清秀,穿着白裙子,竟显出一丝仙气,眼中的神采十分夺目。   拿在徐文静的手里,她们几个站在她的身侧,都看得清楚,一时间没有谁说话。   赵仟嘴唇颤抖,忽然开口说:“……其实我觉得,这张照片真的拍得很好看,不管他是男生还是女生,我觉得他那天很好看。”他刹时红了眼睛,像是情绪满溢出来,深邃的眼眸中滚出两行热泪,“我现在说,是不是太晚了?”   那曾经困扰杜思人与路小花的无解难题,此刻公式变换,从一道题变成了另一道题,从怪异变成脆弱,变成两行滚烫的热泪。   只有林知鹊站在一侧,像是早就知道了一切,她一路沉默不语,忽然,在这人人都泫然若泣的时刻,她开口对着雪山喊:“喂——你穿裙子很好看——”   她们全都扭头去看她,她面无表情,脸颊在高山上微微发红,回应她们的目光,平淡地说:“干嘛?晚了就不说了吗?”   杜思人也开口喊道:“喂——你好吗——?”   路小花憋不住笑起来,“杜思人,你别问些废话好吗?”   “那你来。”   于是路小花喊:“喂——那个——你——你要不要吃雪糕啊——?”   徐文静骂:“你这话就不废话了,王八笑绿豆。”   杜思人与路小花开始你一嗓子我一嗓子地对着山大吼大叫,徐文静脸上挂着泪,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们。赵仟仍然呆立在一旁,一语不发地望着雪山。   林知鹊施施然地说:“你们俩如果喊得缺氧了晕倒在这,今晚就在这里睡好了。”   雪山在她们的头顶,仍然寂静,一身银白色素裹,也不知它是男是女。 第32章 8-5   下榻的客栈装修简陋,男女客房各两大间,床位紧挨在一起,像是大通铺。客房内没有洗手间,路小花将杜思人从被窝里薅出来,两个人裹上羽绒外套,哆哆嗦嗦地出去上厕所。   眼下是旅游淡季,下榻的客人少之又少,午夜都不到,店里已拉灭了所有的灯,只剩下客房外走廊上喑哑的一盏,还忽闪忽闪的。   洗手间在一楼,紧挨着这栋二层小楼的后院。路小花磨磨蹭蹭地从隔间里出来,拖长音抱怨:“这里冷死了,我不想洗手——”杜思人拧开水龙头,一把揪过她的衣袖,水流哗哗冲过她的手,凉得刺骨,她小声尖叫,哆嗦着把手一通乱甩,水珠子泼到杜思人脸上,两个人闹腾起来,边闹边走过通往后院的小门,杜思人推推路小花正要薅她头发的手:“欸,李导在那儿。”   路小花一探头,果然看到李导远远背对着她们,坐在后院另一侧的一张石凳上,打着夹板的脚架在前头,瘦巴巴的背影在冷风中十分寂寥。   “还真的是,这个残障人士大晚上在这里干嘛?”   路小花眼珠子转一转,鬼主意又上心头,她与杜思人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两个人静悄悄地沿着后院的侧墙向李导靠近,想吓他一跳。   李导全无察觉。   他将手机放在耳边。   “喂,杨青。嗯,是我。”   他的声音很低,但这黑夜中的院子寂静无声,杜思人与路小花听得十分清楚。   她们停住脚步,相视一眼。   “没什么事。今天是愚人节,老子打电话来祝你节日快乐。”   他的口吻生硬,没有喜乐。   “我在老家,今天还去看姑娘山了。你记不记得?我们大学的时候,我带你去看过的。”   “脚?脚没什么事,不要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别再祸害其他女孩子了。”   “你还有脸说人家敲诈勒索你?你自己没干那不要脸的破事,那个什么表舅会来找你麻烦吗?”   他的音量陡然升高,语气略微激动起来。   “我艹你大爷的。杨青,我就不该管你,你被人活活打死也是你活该。”   “嗯,是,我自找的。我上赶着犯贱。我给你打电话不就是在犯贱?杨青,我他妈好累啊。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候真的好他妈恨你。”   他低伏下身子,将头抵在自己的膝盖上。   “以后你别找老子了。对,你别找老子了,老子也不找你。你听见没?什么好朋友好兄弟,老子缺你一个好兄弟?”   他颠来倒去,将同一句话说了好几遍,说着说着像是苦笑起来。   “你管我说的是真是假?老子的医药费你都还没给。行,那随便你,反正你当我说的话全是放屁,我说的话全是愚人节玩笑,明天一睡醒,就什么都不算数……”   像是和电话那头吵了起来。   杜思人拉拉路小花的袖子,两个人又悄悄离开,一路憋着气,半点声音都不出,轻手轻脚地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她们回到客房外的走廊,月光落在地板上,被木窗的窗花分割成一格一格。她们走到走廊的尽头,倚在窗边,背对着月亮。   “那个杨青,是不是你上次跟我说的,和卢珊谈恋爱那个男老师?”   杜思人垂着头,数着地上一格一格的月光,“嗯。”   路小花咬牙切齿:“王八蛋,把他剁了喂狗,狗都嫌他馊。”   杜思人不接腔,低着头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说:“你说,李导和杨青是什么关系?”   “朋友?他刚刚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我的意思是,李导是不是喜欢这个杨青?”   “啊?可他们都是……”   路小花将说了一半的话又往回吞,也陷入了沉默中。   他明明那么年轻,听说是名校导演系毕业,在校时的作品就拿过国际大奖,却甘愿天天守着城市边缘的一家小店,晨昏暮晓,蹉跎光阴。   半晌,路小花轻声问:“你困不困?陪我聊聊天。”   “嗯。”   两个人各自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们从侧峰上下来时,太阳已落尽了,住店招待她们一行人吃了便饭,小玲的爸妈急急打电话来找,她们全把要告知她父母的事情忘在脑后,闹得人家差点报警,鸡飞狗跳半个晚上,于是早早就回房休息,话也没有认真聊上几句。   杜思人光脚穿着帆布鞋,此刻脚上的触感又硬又冷,她忽然开始想象自己的脚被埋在冷冰冰的泥土里,逐渐向下生根,然后慢慢的,她就长成一棵树,永远站在这月光下。   路小花转过身,望着窗外远方月色下肃穆的雪山。   “那个人,那个男孩,他为什么要离开?”   “是女孩。”   “嗯?”路小花扭头。   杜思人说:“她应该觉得自己是女孩吧?”   “那生理构造呢?人的性别不是由出生时的生理构造决定的吗?”   “嗯,是的吧。所以,小婴儿来到这世上,什么都不能选。不能选自己的爸爸妈妈,不能选自己的性别、样貌、健康的身体,连自己要不要来都不能选。是不是有点可怜?”   “嗯……”路小花沉吟。“那我还挺幸运的。再让我选一次,我也还要做我妈的女儿。”她又傻里傻气地说:“我妈长得漂亮,我随我妈。”   “那那些不幸运的人怎么办?可能觉得自己的出生就是个错误。”杜思人望向她们住的客房。“也可能,只是活着就已经很痛苦了,像那个人一样,她连自己为什么是个男孩都理解不了。”   路小花手一挥,乱点谱道:“干脆这世上都别分什么男的女的算了。”   “胡说八道,那学校排宿舍,让你跟徐铿住在一起。”   “呸!那你说怎么办?”   “我不知道。要不,我们对那些不幸运的人好一点吧。”杜思人低声说,“我可以把我的幸运分给她一点,分给她一半,七成,九成也可以。”   “什么?谁?”   “啊?没有,没什么。”   “那你说,李导喜欢杨青,是男孩对男孩的喜欢,还是女孩对男孩的喜欢?”   “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   路小花笑起来。   “废话。”   杜思人将自己揣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搓一搓,“好冷,我们回去睡觉吧。”   她哆嗦着迈开腿往回走,走了几步,路小花没有跟上来。   “老杜啊。思人。”   她叫她。难得这样叫她。   她回过身,“怎么了?”   她们之间除了黑夜,就只有被窗花分割成一格一格的月光。   路小花说:“12点了,愚人节结束了。”   “嗯?”   “没什么事。我只是想跟你说……”   路小花笑着,是她招牌的烂漫笑容。   “我想跟你说,去爱吧。”   “啊?”   “啊,这样说好肉麻!”路小花不好意思得像只小兔子一样地跳了一跳,吸吸鼻子。   “我是想跟你说,去爱一个人吧!谁都可以,男的女的都可以。要是有谁敢不同意你爱谁,我一定不放过他的。或者是说,或者是说,”她眼珠子乱转,难为情地看往远处的雪山,“你爱的人不爱你,害你伤心了,你想哭的话,我会把肩膀借给你的,然后陪你狠狠地大醉一场。”   杜思人愣在原地。   属于谎言的节日结束了。   亦或是这世界与人生本身就像个巨大的愚人节谎言,婴儿生下来,住进蓝色或是粉色的摇篮,被告知自己是谁,被告知应该爱谁,班里一半的同学都是垃圾桶里捡来的,不吃青菜就会被警察抓起来,一边长大,一边学习说谎,作业放在家没带,我才不喜欢那个谁。直到有一天,婴儿终于与这谎言般的世界融为一体,忘了自己是怎样响亮地啼哭,只记得自己当初住的那只摇篮,是蓝色还是粉色,要活得像那个颜色,要像身边的所有人。   有人承受不住这谎言,于是选择了离开。   路小花说:“杜思人,不管我们是什么样子,以后变成什么样子,我们永远做好朋友吧。我不会扔下你的。现在已经不是愚人节了,说话要算话的。”   她眼神清澈,声音清明。   杜思人眨眨眼睛,“好。”   她选择在愚人节告诉路小花一句真心的话,路小花选择在愚人节结束后回答她。   这世上若有谁最能够抵抗谎言,那便是诺言,是坚持着履行诺言的人们,是说过再见后就真的跨越山海的再见,是再见那天的拥抱,是临终床前执手,说走到这里,也算是永远了吧。   那一刻,谎言会像乌云一样飘散,人们变回自己本来的模样。   路小花说:“雪山为证!”   杜思人答:“嗯,雪山为证。” 第33章 9-1   离开雨安当天,恰好是周末,小玲到客运站来送林知鹊与杜思人。路小花去年刚考了驾照,自告奋勇要去开李导的车,于是余下她们两人。李导听说是和痴男怨女三人组一起坐车,哭丧着脸要求来坐客运巴士,被路小花一把薅走,强行塞上了车。   林知鹊心觉有鬼,但她懒得细想,有些事,越想越有鬼。   小玲活力四射,不停摆出各种各样的pose,要林知鹊评价好不好看,说要去参加选秀,海选的时候展示给评委看。   杜思人站在一旁,正在与她爸爸讲电话。   林知鹊听见她对着电话那头撒娇:“……我哪有时间去实习嘛爸爸,又要排我们毕业那个戏,还要参加演唱会伴舞……肯定不能不去呀,我练了那么久,你忍心我不去哦?……我知道我知道,杜老师桃李满天下,好大的面子给他女儿安排工作。下次我一定听你的嘛……”   软言软语,罗里吧嗦。   自知被爱的小孩子,就是这样讲话的。   杜思人挂了电话,加入她们的谈话,不无羡慕地问小玲:“你妈妈同意你去参加选秀哦?”   小玲摆出梦露经典pose,小小年纪,娇俏十足地嗯了一声。   “真好。我爸就光会叫我去机关单位上班。”   林知鹊心里觉得,以杜思人走到哪里都招人喜欢的长相与个性,如果乖乖听话,按部就班,想来会度过平淡又快乐的一生吧。   她在车站旁的报刊亭买了一份当天的《人民日报》,失去了手机和网络,这半个多月,她养成了看报纸的习惯。   车来了。   小玲与她们挥手,杜思人向她许诺,等她到了锦城,要请她吃麦当劳。她与林知鹊告别:“漂亮小鸟姐姐,拜拜!再见!”   车子缓慢地开动,小女孩仍旧站在窗下,大幅度地挥动着手臂,就好像她们真的会再见一样。然而车窗毫不留情,装入前方的其他风景,将她小小的身影远远地遗落在了后头。   周末的缘故,这辆车几乎满客,她们上车时,连两个并排的空座都没有了,她找了个空位,一屁股坐下,旁边的大哥正把外套蒙在头上呼呼大睡,杜思人不好意思叫醒人家,只好落座在与她相隔好几排的位置,林知鹊觉得也好,这一路上落个清净,不然,又要听杜思人罗里吧嗦。   她翻开报纸,头版的内容是“全国各地扫黄打非工作取得重大进展,广州市公安一举查封数十个中小型卖y窝点……”。   车上有个讨人厌的小萝卜头不停啼哭。   车子在另一个站点停靠,又上来一批旅客,车上已十分拥挤,林知鹊略略抬头,一眼望去,感觉一排一排座位上冒出的脑袋像是一个坑一个坑的萝卜。她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内心那刻薄的尖牙利齿伸了出来,她好像天生就有点刻薄。   车票超售了,连过道上都站了几个乘客,林知鹊身边站了一个大包小包的老师傅,一身熏了多年的汗酸与烟味,穿一件旧得发黑、腋下发黄的白色汗衫,脏兮兮的大包小包搬来抬去,蹭过她的衣服,她抱着手臂,将自己最大限度地缩窄,不知是不是连嫌弃两个字都写在她后脑勺上,杜思人忽然站起来,侧身在狭窄的过道间挪过几步,请老师傅到她的位置上去坐下。   于是,杜思人便站在林知鹊身边。   她抬头,“干什么?准备站两个多小时?”   杜思人不答话,只傻傻地笑,窗边睡觉的大哥忽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噜,盖在脸上的外套被吹得鼓了起来,她们两个人都一愣,下意识地对视一眼,而后各自憋不住地笑起来。   车子摇摇摆摆,她的脑袋便似有若无地蹭过杜思人的腰腹。   杜思人忽然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两张纸片,举在她的眼前。   是两张演唱会的门票。   她在她的头顶轻声说:“下周演唱会,你来看吧?”   她瞄一眼票面上的时间。   “我没时间,不去了。”   听说这演唱会场馆就在学校的室内体育馆,连座椅都没有,在她看来,简直简陋得可怕,她才不要和那帮土里土气的大学生挨来挤去地一起站几个小时。   “来嘛。”杜思人小声撒娇。   “免谈。”她闭上眼睛。   幸得她也看不见杜思人失望的表情。   但她还是想象到了,就像她要从梅溪南路的家里搬走的那一天,杜思人坐在楼梯上时的那副表情。   她自私得很,才没有要去回应任何人的失望的自觉。   她就这样闭着眼,随着摇摇摆摆行驶着的长途客车,朦朦胧胧地打了半路的瞌睡。   这瞌睡一开始飞在天上,摇来晃去地不安生,后来忽然像是着陆,变得暖和又安稳,于是便越来越沉,终于让她踏实地睡了一觉。   她醒过来,仍闭着眼,车子还在开,后座那个小鬼又开始哭了。   她的脑袋正靠着一个软软的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忽然惊醒,马上又将手放下。   这是杜思人的……肚子?小腹?   杜思人的手放在她额头的另一侧,像是环抱着她一样。她不知道她醒来了,好像是怕哭声惊扰她,她将手稍稍下移,捂住了她的耳朵。   她的掌心热乎乎的。   这姿势实在太过有鬼。   林知鹊轻轻咳嗽一声。   杜思人吓得立马缩回了手,她趁势将身子坐直。杜思人磕磕巴巴地解释:“呃……那个,你的头一直打到我的肚子……所以我就……”   “固定我的头?”林知鹊抬起头。   “……嗯。”   她分明看到杜思人紧张地吞了三次口水。   必须摆脱这有鬼的氛围。   她问:“……刚刚那两张票呢?”   “……在这里。”杜思人又将票拿出来,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要来吗?”   她接过来,“嗯,不过有条件。”   杜思人一下便开心起来,“什么条件?”   林知鹊摸一摸那两张票崭新锐利的边角。   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一次无谓的尝试。   “你听你爸爸的话,去那个什么单位上班吧。”   未来是能够被改变的吗?亦或只是一次又一次向着原定的轨迹前行呢?   *   她们回到时,发生了一个令人不快的意外插曲——   音像店的门外徘徊着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有五十岁往上,男性,见到林知鹊拿钥匙开门,上下打量一番,凑上前来,一副绝非善类的模样。   他搭腔:“欸,美女,你们李老板呢?就是那个,李……李什么。”   杜思人答:“你有什么事?他不在,我们帮你转达。”   “哦,不用你们转达,他欠我的钱还没给,我就在这里等他。”   他见门打开了,在街边拉了只不知是哪家店忘了收的塑料凳,就势在店门口坐下,将店门堵了半边。   不知是哪来的无赖。   林知鹊斜睨他一眼,“他欠你什么钱?借条拿来看看。”   “他说要替那姓杨的还的,他们把我们家女娃子的前程给毁啦,我来要点补偿费,你评评理,这个不过分吧?你打电话给他,让他赶紧过来,不然我可就去学校里给他唱唱大字报……”   不知怎的,杜思人张口便问:“你是卢珊的表舅?”   表舅答:“哦,认识啊?女同学,那你得帮帮我们家卢珊啊……”   林知鹊打断他:“这儿没钱,你去唱大字报吧,最好是真的能帮你表侄女讨个公道。”她兀自走过他身边,走到店里去,“你去闹教务处,去闹校长办公室,去闹教育局,去闹市政府。”   表舅被她说得讪讪,扭头往店里看一眼,嘀嘀咕咕的,“你们这什么店啊,肯定净卖些不三不四的碟给学生,搞得一个两个心术不正……哦?珊珊!”   林知鹊回过身,望见卢珊快步走来。   “舅,你在这里干什么?”卢珊面色难看,满眼嫌恶。   表舅大言不惭:“干什么?当然是来替你要钱啊。”   “谁叫你来?谁允许你替我了?”   “什么允许不允许的?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做不了你的主?”   “你什么时候养我了?”   “什么时候?你就算吃的是百家饭,那里边也有我们家的一勺吧?你爸妈死了这么些年,舅和舅妈对你不好吗?”   卢珊紧抿着唇,像是忍住怒火,总算压下声量来,“好,我花过你多少钱,我会还给你,行了吗?”   “怎么还给我啊?你文凭都没拿到,要去干什么工作?要去做皮肉生意啊?你爸妈天上有灵,不得怨死我啊?他赔偿我们家,那是应该的,你脸皮薄,舅替你做主。”   卢珊终于忍不住,不顾行人的侧目,大声喝他:“你管我去做什么生意?我的人生,我自己做选择,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你假惺惺地替我做什么主?”   她连骂带推搡,一口气将表舅撵走,气不过,恶狠狠地踢了人行道上的砖一脚,一直到表舅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后,她终于泄气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杜思人无措地站在一边,空气一时陷入无言。   林知鹊倚在收银台边,看了一会儿她们俩的背影。   她走进收银台,弯身,找出那个摇奖机,哗啦啦地将所有颜色的珠子倒入一个空的纸皮箱,而后,她捡出一颗红色,丢进机子里。   “喂,”卢珊与杜思人都回过头来,她问:“抽奖吗?”   她们走进店里。   杜思人看着那摇奖的把手,伸出手,被林知鹊啪地打掉了。   卢珊伸出手,像是上一次一样,异常用力地摇了一下把手。   摇奖机猛地旋转,几圈后,吐出一颗红色的小珠子。   卢珊看看林知鹊,又看看杜思人。   林知鹊正襟:“恭喜你,抽中了特等奖。奖品是——”她伸手从杜思人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张演唱会门票,是她刚刚在车上顺手塞进去的,“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去看演唱会。”   杜思人十分捧场地哇——了一声。   卢珊紧紧抿着的唇总算也憋不住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鸟小姐,真是难得见你这么温柔好心。”   “我平时很冷漠?还是很刻薄?”   杜思人用力摇摇头。   卢珊答:“是又冷漠,又刻薄。”   林知鹊欣然接受这评价。   那摇奖机越转越慢,最终只剩下几个后劲不足的摇摆,它摇出来的,不过是林知鹊排除掉其他所有选项后的一个最好的答案,而无法做任何排除法的人生若有特等奖,那会是什么呢? 第34章 9-2   早八点,杜思人路过侧门步行街时,精品音像店的门里还挂着一把大锁,那小房间的门在耸立排列的唱片架的最深处,她站在玻璃外,根本看不见。她将一袋吐司与甜牛奶挂在门把手上,玻璃上朦胧照出自己的身影,她又理一理身上那件有点太过正经的白色衬衫。   林知鹊像要捉弄她一样,提议让她听她爸爸的安排去实习,她只在电话里随口一提,她爸连夜四处联系妥当,要她次日就去上班。   先是实习,再签临时约,最后转正进编制,终身饭碗,高枕无忧,一眼便能望到人生的尽头。   单位是区级的,离学校挺近,搭公车只要几个站,科室的小领导是她爸爸以前的学生,早八点半上班,午四点半下班,负责宣传工作,主要内容是在各大活动里帮领导拍照。科室最近申请到拨款,买了一台新型的数码相机,小领导演示给杜思人看,相册滑动几下,全是他小女儿的照片。   科室斜对面是扫黄打非办公室,负责人捧着大茶盅,对小领导说,欸,今晚我们和公安出外勤,你派个人来拍照啊,让我们也上上《人民日报》……   杜思人穿着领子扎人的白色衬衫,苦苦坐了一整天,大部分时候是无事可干的,只有跟办公室里的小领导和另一个同事大姐大眼瞪小眼、听大姐讲她老公的坏话。午休结束,大姐打开茶叶罐子,不容拒绝地给杜思人来上了一勺。   路小花闻此讯,发来短信说:那办公室有电脑吗?你帮我挂扣扣吧,我快有太阳了。   毫无人性。   熬到下班,她飞回学校,一头扎进练功房,跳了几个小时舞。   跳到衬衫都濡湿一片,若不是里面穿了底衫,就要透出内衣的形状。她一整天都扣得整齐的衬衫解开了最上面的几颗纽扣,脖子上渗着细密的汗,日光灯下,连锁骨都因汗水反光而更加明晰。   练功房里的其他人来了又走,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对着镜子,开始跳一些自己瞎编的动作,音乐和她的舞步一起,掷地有声地砸在木地板上。   她身后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杨青走了进来。   她停下来,也不转身,只是看着眼前的镜子,两个人寸步不让,在镜子里两相对峙。   杨青先移开目光。   “都走光了啊,我还以为能来看看进度。”   音乐正好播到一曲的尾声,鼓点渐弱。   杜思人说:“昨天卢珊的表舅到李导的店里去了。”   杨青眯眯眼睛,口吻鄙夷,“是吗?那人就是个无赖。”   “那你呢?杨老师。你觉得内疚吗?”   他的目光与嘴角都有些不耐烦地向下撇去。   “我早就劝过她,本来事情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只是取消她工作的推荐信,学位证还是照拿,我知道她想去省歌舞团,但去不了又不是没有别的出路了,要不是她不肯服软,当着面让领导下不来台……”   “李导呢?你对李导,会觉得内疚吗?”   杨青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解。   “老李?那纯属意外,又不是我推的他。”   被爱纵坏的人,总是毫无知觉。   他们的谈话被走进教室的第三个人打断,墙上挂钟的指针临近晚上九点钟,徐文静走了进来。   杨青即刻端出为人师表的样子,说你们走时记得关灯,录音机明天还到办公室。而后他转身,慌忙离开。   徐文静穿着一条与她的名字十分相称的素净长裙,胸前有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化了十分精致的妆。她说:“我看整层楼就剩这间还有人在。你跳你的,我背会儿台词。”   她靠着镜子坐下来,将台词本捧在膝盖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都这么晚了,还一个人跑到这儿来背台词?”   “嗯,刚刚回来。”   徐文静闷闷不乐。   杜思人蹲下来,与徐文静视线平齐,按停了录音机。   “你去哪儿啦?穿得这么好看。”   徐文静放下台词本,看看杜思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呢?穿成这样,和我去面试教编穿得差不多。”   杜思人泄气,干脆也坐下来。   她把她爸爸给她安排工作的事情告诉徐文静,顺带发了一通牢骚。   徐文静听完,终于也告诉她:“其实我今晚去相亲了。”   听从她家里的安排,见了一个年近三十岁、“事业有成”的男人。   杜思人吃惊:“啊?可你还没毕业。”   “嗯,照他们的意思,先处着,毕业了,工作稳定了,正好就可以结婚了。结完婚,两年内生孩子,好工作,好家庭,一辈子都不愁了。照我妈说的,她就算马上死了,也死得瞑目。呸呸呸。”   “那……你觉得对方怎么样?”   “嗯……”徐文静想一想,“还算挺好的吧,长得……虽然不帅,但还比较顺眼,人也不错,挺风趣的。”   “那你和他这算是交往了?”   “没有吧?不知道。先相处着吧。不过,他说他是奔着结婚去的,还说过几天约我去看演唱会,就是你们那个演唱会。”   “真的?那你记得要给我拍照。”   徐文静笑,“嗯,我把你介绍给他,说这是我们学校的街舞小天后。”   两个人讲了几句笑,杜思人在木地板上躺下,望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轻声唱:站在大丸前,细心看看我的路,再下个车站,到天后,当然最好。   徐文静接:即使有天开个唱,谁又要唱,他不可到现场,仍然仿似白活一场。   她说:“你呢?思人。你怎么不谈恋爱?没有喜欢的人吗?”   杜思人笑着回答说:“有。”   十分坦然。   “谁啊?我认不认识的?”   徐文静十分关切地向前探出身子。   “就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长得好看,字写得好看,为人又勇敢,又仗义,有时候看起来冷冰冰的,但她的心是暖的。你知道有人是这样子的吗?就连喝醉酒的样子也很可爱。”   “听起来像那些言情小说里的冷面男主。那他毕业了吗?是做什么工作的?”   “呃……算是零售行业吧?”   杜思人想了想。她只知道林知鹊现在是音像店的店员,至于她以前在华东是做什么的,她不知道。   “那他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本科吗?”   “不知道诶。”   “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不是喜欢人家吗?”   她竟对林知鹊的过去一无所知。   徐文静接着念叨她说:“那对方家里是什么情况,你总该知道吧?几个兄弟姐妹、父母是做什么工作……”   杜思人迷茫地摇摇头:“也不知道。”   徐文静扶额,“那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她喜欢吃甜的。还知道她有时候会偏头痛。”她想一想,“不过我不知道她喜欢听什么歌,我得问问她。还要问问她喜欢看谁的电影。”   她说得理所当然、坦坦荡荡。   “这些又不是重点,对方连来路都不明,你就喜欢人家呀?”   “那她没跟我说呀,等她跟我说了我不就知道了嘛。”   “你怎么不问?净想着问些不重要的。”   “哪里不重要?她喜欢什么,不比她爸妈是谁要重要吗?”   徐文静沉吟,“嗯,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以后呢,要结婚怎么办?两个人要过一辈子,除了兴趣爱好,还要考虑阶级、眼界、思维方式,而且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他爸妈将来也是你爸妈,怎么会不重要呢?”   身边的同龄人中,徐文静总是显得比她们更加成熟。   杜思人望着日光灯,那灯管附近环绕着一只小小的飞蛾。   结婚啊……   她傻兮兮地问:“那不结婚呢?”   “不结婚?哪有人和你谈一辈子恋爱?你不结婚,人家就找别人结婚了。”   她没想过未来会怎样,也从来没有问过林知鹊,没有问过她以后是什么打算、会不会回华东。林知鹊未来会跟谁结婚吗?   想到这里,她的心忽然痛了一下。   那只小小的飞蛾,一头撞上了灯管,好像撞晕了,盘旋着往下坠。   她差点要向空中伸出手去接它,然而它又忽然振翅,又向上,飞往光亮。   她们走回宿舍,聊了一路,徐文静的未来,像已画好了整幅蓝图,工作、对象,都是爸妈喜欢的,她好像也认可这样的选择,并不抵触,按部就班地走着。   她只字也没有提起过赵仟。   她绕开了他,像绕开心上的唯一一块疤,绕开相亲结束后,她独自走到教学楼时想起的心事,坦然地走向了她所选择的未来。   杜思人心里很敬佩徐文静,哪怕她与自己截然不同,做出了自己或许永远不会做的选择。   路小花有时会对徐文静嗤之以鼻,说她是个乖乖女,太过无趣,一点都不酷,这个崭新的时代崇尚的是离经叛道,是爱得死去活来。   杜思人不这么觉得。   有勇气对未来做出决定这件事,在她看来,本身已经很酷了。   她一整天都没有见到林知鹊。   好像是她们认识以来,第一次一整天都没有见到她。   也是她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察觉自己一点都不了解林知鹊。   也像是她每多认识她一点,就更加不了解她一点。   她洗过澡,躺在宿舍窄窄的床上,看时间,店里应该已经关门了。她想打一个电话,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打。笔挺的白色衬衫被她穿得皱了,泡在脸盆里,她太累,懒得洗,搁在浴室的洗衣台上了。她的生活一下子被许多事情塞得满满当当,不容她再放慢脚步、头脑空空地对着岔路口发呆。   科室大姐的茶叶失去了效用,她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直到凌晨,路小花的来电把她吵醒。   路小花在那头带着哭腔、急得上气不接下气:“思人,我妈出事了,阿敲出事了,我要去派出所。” 第35章 9-3   深夜的派出所门前喧嚣,大路上呼啸而来众多名牌车辆,公安在锦桥街大型扫黄,被查封的娱乐场所多达十几家,凌晨两点,来了试图疏通关系的各界人士,派出所门前的空地停得满满当当。   路妈妈的奥迪车停在空地角落的树荫下。   她垂着头,从派出所亮着灯的大门缓步走下台阶,她穿细高跟鞋,仪态翩翩,步履平稳,手里拿着漂亮的名牌小包,只有额前散下几绺碎发显出一丝凌乱。   她貌美,路小花只遗传到六分。   路妈妈微抬起眼,看见路小花与杜思人站在她的车旁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旋即是皱眉,问路小花:“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路小花哭哭啼啼,上前去拉妈妈的手,“妈,发生什么事了?阿敲呢?”   路妈妈只说:“上车,我先送你们回去。”   奥迪车闪烁两下,打开了车锁,杜思人乖乖坐进后排,路小花在副驾驶,抹干了吓出来的满脸泪,不断地问东问西,路妈妈只开车,一句也不答她。   车内气氛凝重得可怕,杜思人默默系好了安全带,她怕这对母女带着她车毁人亡。   偌大的十字路口,只有她们一辆车在等红灯。   路小花提高音量:“妈,妈!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KTV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会被扫黄?我们不是从来不做那些生意的吗?”   路妈妈侧过头来,“思人,阿姨送你回家还是回学校?不好意思啊,今天我们家不太方便招待你。”   “妈!”   路小花大吼。   石破天惊。   路小花向来是必须得到回应的女孩。   红灯转绿。   “……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妈会处理。”   “阿敲今晚就在派出所过夜吗?”   “嗯。应该是。”路妈妈目不斜视。   “那什么时候可以出来?会不会要坐牢?”   路妈妈不耐烦地出一口气,“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问?我大半夜到这里来,就是在想办法帮他。”   “帮他?妈,他不是你的替罪羊吗?我到店里,服务员跟我说警察来了,带走二十多个女孩子,他说都是路姐安排来上班的……”   “闭嘴!”路妈妈大喝。   “我为什么要闭嘴!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还怕别人说吗?还怕自己的女儿说吗!你到底有没有做?”路小花歇斯底里,几乎是在尖叫。   “我有没有做,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我就算做了,我打拼这么多年,赚的钱,是谁在花?是谁在过好日子?花了钱还嫌钱脏?我又不是在拐卖人口,大家都是你情我愿的,你嫌这钱脏,那是你没见过人间疾苦,那些姑娘不来干这个,你以为她们能干什么?阿敲跟着我这几年,我对他也不薄吧?不是看在旧情,他也就只能在店里端端盘子,要往上爬,就要承担风险,这点道理,他比你懂得多!”   一阵吓人的沉默。   路妈妈抽了几张纸,塞给路小花。   路小花似乎在流泪。   “……总之,你听妈的,好好上课,好好准备毕业,妈明天一早就去公安局,会有办法的。”   路小花小小声地说:“……我怕你也被抓起来了。”   “别说傻话。”   车子拐过一个熟悉的弯。   路妈妈对着后视镜说:“思人啊,阿姨记得你们宿舍旁边那个校门就在前面是不是?你自己走一小段好不好?再往下开,阿姨不好掉头了。”   杜思人从愣神中惊醒,连忙答好,下车前,她伸手捏了捏路小花的肩膀。   她缩缩脖子,走过早已拉闸熄灯的步行街,出来得匆忙,只穿了薄薄的一件长袖T恤。街上空得只剩下她,和餐馆门口被踢得七零八落的易拉罐。街边的垃圾桶满得快要溢出来。   她心事重重,担心路家一旦发生剧变,会殃及路小花。   走过音像店,她站在玻璃门外,又像清早时一样,发了一会儿呆。   天黑了,看不清店里,只能照见她自己。   吐司和甜牛奶当然已不见了踪影。   她正要离开,店里的某处忽然亮起了一盏微弱的灯光。   那灯光透过拥挤的一切,些微照亮了店里的陈列。   杜思人眨眨眼睛。   林知鹊醒着,不知道在做什么。   是起来上洗手间吗?   杜思人抬起手,犹豫了片刻,又放下来。   短短两分钟不到,灯再一次熄灭。   光亮从她的眼眸深处被收走,又只留给她玻璃上孤零零的身影。   杜思人飞速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铃——   收银台里那台电话响了起来。   一声,两声。杜思人咽了一口口水。三声,四声。   就快停下了。   店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移动的黑影。   林知鹊走到了收银台旁边。   她抬头,吓得小小地倒退了一步,看清了站在门外的人。   “喂?”林知鹊接起电话。   “喂。姐姐。”杜思人挤出一个笑容。   “你干什么?大半夜的,演午夜回魂啊?”   “哪有,我路过。”   “哦,”林知鹊打了个哈欠,“要不要给你开门?”   “嗯……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杜思人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没有那么像自己了。   想敲门却没有敲,决定了不敲门,却打了电话,打了电话,又说不用开门。   “也好,省得我重新锁门。”   “我今天去上班了,是不是说到做到?”   “嗯,感觉怎么样?”   “感觉不好。”杜思人十分诚实。   “嗯,意料之中。”   “……那你还叫我去?”   林知鹊在那头沉默了两秒。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她停顿了一秒。“因为——”   又停顿了一秒。   然后,她详细地说了,深夜的来电、路小花家发生的事、母女两人在车上的争吵、阿敲还在派出所等候被发落。   唯独没有说的是,因为想你了,因为在这样茫然又失落的时刻,尤其想见到你,想听你说话,所以在这里。   “路小花她妈妈说,那些女孩子都是自愿的。会吗?自己选择去做那样的工作?”   这个问题,杜思人心里本就有答案。即便如此,她心里仍然觉得悲悯,她怕自己的悲悯太过自大可笑,因此话到嘴边,只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会吗?   林知鹊在玻璃的另一侧,换了一个姿势靠着收银台。   “干嘛?觉得她们是失足妇女,怒其不争吗?”   “……没有。”   杜思人低下头看看脚尖,怕林知鹊穿过这扇玻璃看见她的心。   “她们不选择这样的工作,可能要回乡下嫁人生孩子,或者是做最脏最累又赚不到钱的工作,你觉得这世界有很多条路可走,她们看见的世界又不一定跟你一样。有些东西,你觉得不值一提,她们从没得到过,就觉得是天大的诱惑,怪不得她们。”   “你的意思是,她们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她们。每个人可以选择的路本来就是有限的,有些是生来就有,有些是经历的累积。有些人生来没有,又太早就不得不去做选择,所以选了一条让你觉得不齿的路。再说,你又知道她们有几分是自愿呢?她们的自我,可能早都被那些经历吃掉了。”   杜思人不语。   林知鹊问:“你觉得心里难过吗?”   杜思人答:“嗯。”   她们隔着一道玻璃,各自在两端沉默。黑暗中,杜思人看不清林知鹊的表情,但她知道她在看她。   林知鹊忽然说:“你买的甜牛奶很好喝。”   “……那吐司呢?你吃了吗?”   “吐司有点干。”   “那是你起得太晚了,它凉掉了。晚起的小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杜思人不满。   “你明天几点要起床?”   “……七点。”   “那你还可以睡四个小时。还是你准备在这里再演四个小时午夜回魂?”   “……那我走了。门锁了,我翻墙进去。”   “嗯,你去吧。”   “好。那,那你先别走,别挂。”   “为什么?”   “你看着我进去。”   “为什么要看着?”   “万一,万一,我从墙上摔下来了呢?天这么黑。”   “……那你快点。”   杜思人一步三回头,往学校侧门走。   忽然,暖黄色的光亮自她的身后照耀而来。   天地被点亮,像有人打开了一盏月亮。   她回过头。   音像店的灯被打开了,林知鹊就站在玻璃门后,歪着头看她。   那光亮在这漆黑的街道上铺洒出一条道路来,驱散所有角落里浓黑一片的阴影,环绕着她,像一个无言的拥抱。   她向林知鹊使劲地挥了挥手。   *   隔日,路妈妈打点了众多关系,加之没有被抓住实质行为,阿敲被放了出来。   如她所说,店里实际只有陪酒小姐,只陪唱歌喝酒,没有更多服务。只是男客人们如蚊蝇,总要来招惹缠乱,若下班后同意与客人外出,额外的收入全归她们自己,女孩们既已走了这条路,大多数人半推半就,也就从了,添了这一层,店里的生意更加兴隆,游走在擦边的灰色地带。   据路小花在电话里说,阿敲整个人瘦了几圈,连从来不长的胡子都像雨后蘑菇一样冒出来,形容枯槁,奄奄一息。路家的好几家店被勒令停业整顿,路小花两天没有露面,只在演唱会当天,与杜思人在电话里约好去为她捧场。   嘀——   机器女声说:“您的通话余额不足一分钟。”   “那说好了,你今晚要来。”杜思人小声对着手机说。   路小花在那头答:“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去充话费,烦死了,打个电话提示几次。”   科室大姐喊她:“小杜——”   杜思人扭头:“欸。”   “帮姐把这篇稿子打到电脑里头,快,打完了就到下班时间了。你不是说你今晚还要去什么演唱会吗?”   她挂掉电话,忙不迭声地去接大姐的手稿。   距离演唱会开始,还有四个小时不到。   她参与三首歌的伴舞,前一天晚上彩排到凌晨,到单位来,一整天都哈欠连天,只好被大姐逼着喝了两大杯浓茶。   稿子本身不长,赶在下班前几分钟,她顺利打完,保存关机,将包包收拾好,兴奋得在办公桌下伸直长长的腿,脚后跟点地,无声地打着节拍。   要登台了。   赵仟他们在学校的体育馆搭起舞台,比夜店的要大得多。   她偷偷抬眼看墙上的钟。   八分钟,五分钟。   对面办公室传来一阵响动。   她听见那边在说:“偏偏挑这个时间,我还跟我老婆说今天会准时下班呢。”   大姐往门外张望一眼:“出去办事啊?”   “对啊,出去一趟。刚刚接到举报,说艺术学院旁边有人卖黄碟。”   “啊?卖那种东西给小孩子看,活该把他们全抓起来!”   门外的脚步声渐远。   “小杜,你不就是艺术学院的嘛?你听姐的,可别看那些东西。”   杜思人方才还十分兴奋的心情霎时已烟消云散。艺术学院周边只有一家音像店。   “……姐,卖黄碟也要坐牢吗?”   “当然啊,传播隐晦色情,还不判他个三年五年。”   杜思人抓起包。   “去哪儿?这一分钟不到都等不了啦……”   大姐的尾音消散在身后,杜思人已冲出了办公室,跑过走廊,办公楼唯一一台电梯停靠在底楼,她跑下楼梯,自四楼跑到一楼,一辆车正从办公楼前开走。   她掏出手机,边小跑边忙乱地找到音像店的电话。   “您的电话已暂停使用——”   欠费了。   小跑了十几米,没有一辆出租车经过。她将手机塞回包里,顾不得思考有没有意义,索性一路狂跑起来。   几十米外的十字路口旁停着一辆出租车。   她跑得太快,几乎觉得自己就要离地飞起来了。   还有不到十米——   她脚下磕绊,腾空而起——   街道上开裂的地砖绊了她一跤。   她速度太快,没有半秒的机会找回平衡,双手向前,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   一阵刺痛,也分不清是来自身上哪里,像劈过一道闪电,照得她眼前白茫茫一片。   她抬起手,掌心鲜红,模糊一片,强撑着站起身,裤子的膝盖位置撕裂了一处,嗑得皮开肉绽,卷起裤脚,小腿是一整片的青紫。她弯身,瘸着又走了几步,那辆出租车的司机师傅好像看到她了,低低地鸣了一下喇叭。   她咬着牙,又直起身子,尝试着跑,但实在太疼,只能一瘸一拐地快步走。   腿上不知哪里还裂开了伤口,鲜血顺着她的裤腿,一直往下流淌,染红了她米白色的帆布鞋。 第36章 9-4   演唱会的开场时间是晚八点,七点半,观众已开始排队入场,校园里难得热闹非凡。林知鹊与卢珊同行,路小花带来了阿敲,他看上去确实枯槁,消瘦,不似之前精神干练,一直沉默,笑容也不多。   五点钟左右,店里来了工商的人,说查违禁品,转了一圈又走,后来听说街上最后一家影碟室的老板被抓了,店也被贴上了封条。   杜思人不知在哪里摔了一跤,在医务室里除下裤子,腿上嗑得触目惊心,大片淤青,手掌和两个膝盖都是血肉呼啦的。路小花从学校食堂帮她找了一卷保鲜膜,将腿上下包裹起来,以免伤口出血弄脏演出服。   体育馆中央搭了一个不太大的舞台,观众区环绕在四周,只留出舞台背面歌手上场的通道,没有座位,路小花带着她们拼命挤到最靠前的位置,场馆内调暗了灯光,舞台上的吊顶射灯照在观众席上,到处乱晃,音乐响起,人们躁动,口哨声此起彼伏,到处都充溢着年轻的荷尔蒙。   演唱会还未开始,几个年轻人跳上舞台,开始唱一首叫《终结孤单》的歌,站在中间弹电吉他的主唱是陈亦然,他竟难得显得比站在他身后的赵仟更加夺目,一开口,嗓音开阔明亮,观众席开始疯狂尖叫,林知鹊恨不得捂起耳朵——从踏进这个场地的第一秒她就开始后悔了。   卢珊和路小花已经迅速进入状态,她扭头,看见她们两个振臂,正在大声地唱:“everthing will be alright tomorrow will be fine!太阳依然灿烂!嘿地球继续转!”   阿敲站在路小花身旁,仰头望着台上,也正跟着旋律轻轻摇晃,舞台的灯光照得他的眼眸亮晶晶的,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素色连帽卫衣,林知鹊觉得他这次看起来像个年轻人了,而不是夜场里通达世故的经理。   另一侧,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站在她的侧前方,正交头接耳,是李淼淼和朱鹤。   她若无其事地挪了几步,正好站在她们身后,稍稍贴近些,可以听见她们的对谈。   朱鹤提高音量,附在李淼淼耳边说:“我们要找的不是十个唱将,我们需要的是特色,甚至是争议……”   热场乐队表演结束,音乐骤停,观众席上掌声与欢呼响动,灯光变得更暗,主持人上场,卢珊在嘈杂中大声地说:“杜思人没问题吧?摔成那个样子。”路小花大声地答:“我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她掉过链子!”   路小花说得一点不错。   许多首歌过后,林知鹊站在人群中,仰头看杜思人跳舞。   此刻没有酒精和闪啊闪的蓝紫色灯光,也没有远处的雪山,她只好看她跳舞。   杜思人穿着与其他舞者别无二致的白色T恤和黑色长裤,颀长挺拔,她的头发高高束起,好像比她们初相见时要长了些,这个发型更显得她五官明晰、头脸都小,衬得不宽不窄的直角肩线条利落。   她笑着,表情专注,目光如炽,连眉毛都全情投入,好像在她身上自有一种生命力,明亮但并不刺目,蓬勃但并不张扬,洋溢着年轻女孩的率性。   她抬起手时,林知鹊瞄见她手掌上的伤,还贴着一个创可贴。   她并非只能看她跳舞,应该说,她实在也很难分心去看其他人了。   朱鹤与李淼淼再一次交头接耳,朱鹤抬起一只手指,随着杜思人在舞台上移动。   林知鹊撇一撇嘴角。   跳得这样好,被看一看也无妨。   她竟有这样的念头,好像杜思人是她的所有物一样。只一秒钟,在她的脑海中挥散去。音乐已进入尾声,聚光灯打在歌手身上,杜思人沉没在黑暗中,而后随着其他的白衣舞者一起,鱼贯般向后退场。   这是杜思人跳的最后一支舞,十来分钟后,她挤进观众席,出现在她们身边。   她低头,贴在林知鹊耳边,大声说:“我跳得怎么样?”   林知鹊抬眼看她,假装听不见,大声回答:“什么?”   舞台的音响就在她们前方不远处。   “我——跳得——怎么样?”   “听——不——到!”   站在林知鹊身侧的卢珊转过头来,“连我都听到了好不好!你们在调情吗?”   杜思人望向舞台,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那莫名其妙的有鬼的氛围又来了。   林知鹊又站了一会儿,觉得颈酸腿麻的,台上唱得简直是车祸现场,台下拥挤,空气又湿又闷,她索性转身,艰难地挤出人群,顺着观众席两个区域间窄窄的通道,走到体育馆门外。   “你去哪里?”   杜思人跟在她身后。   “不看了吗?”   “不提前退场,一会儿人挤人。”   杜思人点点头,“好有道理。”   林知鹊瞄一眼杜思人那单纯真挚的表情。她怀疑不论她说什么,杜思人都会觉得好有道理。   她们一前一后,顺着校道慢慢地走。杜思人跟着她,但总是比她落后一点,害她没法用视线余光看见她。她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奇怪感觉,看不到身边的人,看不到她在看哪里,看不到她到底用怎样的眼神在看自己。   但她也并没有放慢脚步去与她平齐,好像她们之间的一个身位是一个安全距离,让不恰当的眼神留在阴影里,让不该被揭开的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杜思人说:“你还没有回答我呢,我今天跳得怎么样?”   “嗯……还可以吧。人太多了,找不到你。”   她们前面,距离她们十来米远,一对并肩走着的男女停下脚步,站在一个小小的观景湖边。   杜思人视力好,一眼便认出,说:“是文静,和……”   男人打扮成熟,看起来岁数比她们稍长。   “好像是她的相亲对象。她家里介绍的。”   林知鹊问:“她喜欢吗?”   还未等杜思人回答,男人俯下身,亲吻了女孩的额头。   女孩视线下垂,没有闪躲。   “……我也不知道,她喜欢吗?”   林知鹊耸耸肩,“可能对她来说,也不太重要。”   远处的体育馆传来安可的呼喊,演唱会进入尾声了。   她们调转路线,不去打扰徐文静,不消片刻,散场的人流先是稀稀拉拉,而后浩浩荡荡,霎时校道上变得摩肩擦踵,到处都亮着挥舞在手里的荧光棒。   她们在人潮中与卢珊她们汇合,她们手拿着荧光棒,面色红润,眼眸发亮,看起来十分尽兴,路小花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堆长条的彩色气球,全塞在阿敲怀里,把他的脸都快遮完了。   卢珊说,是从赵仟那里抢来的,是他们用剩下的道具。   她也从赵仟那里抢来一罐亮黄色喷漆,一路走,一路在沥青校道上呲呲呲地喷,像在画一片星空。   隔着人潮,有个女孩回过身来,大声向她们喊:“杜思人学姐!你跳舞好好看!”   另一个女孩喊:“可以报名上你的舞蹈课吗?”   路小花大声回话:“到我这里来交钱!”   学妹们笑作一团,嘻嘻哈哈地纷纷跑掉。   照顾演唱会特殊情况,侧门到了这个点还开着,人流鱼贯而出,步行街的宵夜档热闹起来,音像店打烊了,李导心比天大,门也不锁,只灭了灯,人跑得无影无踪。   《热爱女声》的海报仍然贴在那面贴得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海报玻璃外墙上。路小花跟着林知鹊走进店里,买下全套的《古惑仔》DVD和一套《无间道》合集,又塞在阿敲已经满满当当的怀里,挤得那些长长的彩色气球掉了几个,路小花说:“你带回去看,那么爱看,看个够好了。”   阿敲愣愣地任她摆布。   她塞完,又跑出去,杜思人与卢珊不知在门外干什么。   阿敲抱着那一堆气球和DVD,看看林知鹊,忽然开口说:“有没有《泰坦尼克号》?我想买一盘《泰坦尼克号》。”   她收下他的钱,帮他拿了一个大的塑料袋,他将几套DVD和那些廉价的彩色气球一一装好,十分珍惜地抱在怀里。   门外吵闹,林知鹊与阿敲一并出门去看,发现她们拿那罐喷漆在画玻璃墙上的海报,画上像大大卷泡泡糖一样的明黄色太阳,画上五个角都不尽相同的五角星,把海报上的明星都喷成黄色的头发。   卢珊转身,望见对面的学校侧门,大跨步走过去,将那块写着“开放时间7:00-21:00”的告示牌喷成了“0:00-24:00”。   这扇用以欺骗、掩耳盗铃的门,终究关不住任何人。   卢珊用力地踹了门一脚,哐地一声,铁门吱呀,她回过头来,扫过她们的脸,忽然大声对林知鹊说:“那天晚上根本什么都没发生好不好!”   她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虽然只是还没发生啦!”   林知鹊答:“就算发生了,又怎样?”   她的口吻释怀,“也怪我太不聪明。”   人是这样复杂的动物,在不公面前,宁愿接受最坏的结果也不肯服软半分,在爱面前,又稀里糊涂赔上一切。   林知鹊答:“你是够笨的。”   卢珊咧嘴大笑,骂林知鹊:“滚。”   她看看那块牌子,好像觉得不够解气,忽然又开始往旁边的围墙上喷漆,她一边喷,一边沿着墙走,喷了长长的一行明黄色的字,又大,又醒目。   她写的是:   爱自由,性自由,自由自由!   她们站在街的这边看她。   杜思人在林知鹊身侧,忽然用只有她们两个人可以听见的声量说:“姐姐,其实自由并不自由,对吗?”   人的一生像被装在一只瓶子里的水,每个人的瓶子,高矮胖瘦,不尽相同。人们以为没有形状的水是自由的,永远流动。   卢珊做了选择。徐文静做了选择。阿敲做了选择。那些女孩做了选择。   他们都以为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殊不知水装在瓶里,就永远只能是瓶子的形状。   杜思人又说:“我想去参加比赛。”   林知鹊看看墙上的《热爱女声》海报。   “那个选秀?”   “嗯,我想成为一个……不是明星。我想成为偶像。你别笑话我。”   “嗯?”   “我想站在更高一点的地方,想要很多人都能听见我说话。我想告诉她们……”杜思人眨眨眼,“我也不知道我想告诉她们什么,可能是告诉她们这个世界有多大,告诉她们她们没有错,告诉她们,她们能做到的事情还有很多。”   林知鹊抬眼,看着杜思人的眼睛。   杜思人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但仍然扭过头来,很坚定地望着她。   “就算我什么都不能为她们做,至少,带给她们一些快乐。”   杜思人也做出了选择。   “好。既然决定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放弃。”   不能放弃对自由的向往,不能放弃此刻的自我,不能放弃生命。   杜思人笑起来,“我才不会。”   她又撒娇说:“我的腿好痛,你帮我呼一下。”   “那你把裤子脱了。”   “……在这里啊?”   次日,阿敲离开锦城,带着那些气球和DVD,回了他与路小花出生的小镇。临别前,他送给路小花一个新的mp3,和路小花那台印着“SAMSUNG”的三星不一样,这一台印的是“SANSUMG”。他学会了怎么下载歌曲,在里面灌了300首歌,据说是KTV最受欢迎榜单前300名。   选秀的风潮自广州一路北上,最终刮到了锦城,《热爱女声》的锦城唱区海选正式开始,对于林知鹊来说,就像看着一个故事揭开新的一章,不差毫厘地,走向一个已知的既定结局。   这误打误撞被她揭开的2005年,这鲜活又美好的一页,此刻印在她的心上,像演唱会那天晚上,杜思人的笑容与眼神一样闪闪发亮。 第37章 10-1   杜思人赖在店里的收银台边,已赖了几个晚上。   李导看见她,问她要不要兼职到店里来扮演招财猫,后来干脆借口提前下班走人,临走前,笑嘻嘻对林知鹊说,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林知鹊也笑眯眯,说再胡言乱语我一把火把你的店烧了。   十几张CD堆满了收银台,杜思人每天下了班就来,一直待到关店,轮着听了十几遍,也没定下海选要唱什么歌。   她去洗澡,她也跟着去,她回来上班,她也跟着来,她说晚饭要吃点什么,她就噔噔噔地跑去买,像条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   幸好杜思人长相乖巧,也不算太招人烦。   她趴在收银台上,问她,这首好不好?   她就答好。   她又问她,适合我吗?   她想一想,答,一般吧,你唱得上去?   她就不乐意,撅嘴说,那你刚刚又说好。   她又问她,姐姐,你说我能通过海选吗?   她就答能。   她又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有信心。   她想一想,懒得想了,就答,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反正能过。   杜思人笑着说她骗人。   “我才没骗人。其实,我是从未来来的。”   她俯下身,低头,和趴在收银台上的杜思人视线平齐,非常严肃地说。   再近一点,她的鼻尖就要挨到她的鼻尖了。   杜思人圆圆的一双杏眼飞速地眨了眨。   有那么几秒,她们好像在玩一个叫“谁先移开目光谁就输了”的游戏。   林知鹊当然是绝对不会输的。   杜思人直起身子,强装自然地将眼神移向别处。   “你是终结者吗?终结者是从2029年来的。”   “是的。”林知鹊用手托住脸颊。   “那你是来追杀谁?”   “谁天天在这里烦我,我就追杀谁。”   “我也没有很烦吧?”   “很烦。”   “那你怎么不生气?”   杜思人歪着身子,嬉皮笑脸,得意洋洋,看起来就像……   像一只得意洋洋的小狗。   “生气浪费情绪,我的情绪很贵。拿来。”   林知鹊拿手指点一点杜思人放在一边的《热爱女声》报名表。   杜思人赶忙递过来一摞好几张,放在最上边的一张已经填过了,只写了一个圆溜溜的名字“杜思人”,活像小学生签名。   “丑死了。”   林知鹊摸来一只圆珠笔,哒哒地按了按弹簧笔帽,将最上边一张随手扔到一边,又拿出一张空白报名表。   “姓名?”   “杜思人。”   她龙飞凤舞地写下她的名字。   “出生年月?年龄?”   “1984年,8月31日。21岁。”   “身高?”   “一米七二。”   林知鹊抬眼。   居然敢长这么高。   “体重?”   “呃……大概四十八公斤吧。”   林知鹊提笔:50kg。   “籍贯?职业?”   “锦城,职业是学生。”   “兴趣爱好?”   “跳舞。还有听音乐,看电影,看杂志、漫画,我还喜欢打扫卫生、整理东西……”   林知鹊提笔敷衍道:跳舞。   下一项是……   “……座右铭?”   果然是2005年。   “呃……呃……”   杜思人被难倒了。   “我……我思故我在?”她绞尽脑汁,才终于扒拉出了这么一句名人名言。   林知鹊写:无。   杜思人不满:“诶诶诶,你怎么乱写!”   “你又说不上来。我思故我在是什么意思,是出自哪里,你倒是说说看。”   “那我重新想!”杜思人握紧小拳头,“有了,想到了,写: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你饮什么冰了?”   “你的冷冰冰。”   “……”   敢情土味情话是你发明的啊。   别说饮冰,眼前这个周身都散发着暖洋洋气息的家伙,好家世,好样貌,玲珑心,恐怕从小连几分委屈都不曾受过,一颗心剔透似琉璃,一眼望去连一片阴霾都没有。   林知鹊忽然好奇,问她:“你从小到大,有没有被欺负过?”   杜思人先是下意识答:“没有吧?”而后想一想,又说:“好像有。刚上中学的时候,我爸妈都是我们学校的老师,那时候他们还没退休,教了好多年,职称很高的。我是二胎,学校同学说我们家都是关系户,生了二胎还能评晋级,有段时间,老关系户关系户地叫我。这算不算?”   “这当然算。后来呢?你打他们了没有?”   “为什么要打他们?后来他们就不这样叫了。”   “为什么?”   “后来大家都变熟了呀,变成了好朋友。大家认识了我,就不再关心我的爸妈是什么样子了。”   杜思人的人生哲学,实在与她的大相径庭,若是她,哪怕不出手打回去,也必定要尖言利语反击。   报名表再往下,还有一堆什么最喜爱的明星、歌曲、参赛目标、未来畅想,林知鹊懒得写了,就把笔塞进杜思人手里,让她自己慢慢填去。   杜思人将这张填了半截的报名表整齐对折,放到一边,又拿来一张新的。   “现在轮到你了!”她自顾自地安排,俯身填表,“姓名……”   林知鹊瞄一眼,看见她一笔一划地写下圆溜溜的“林知鹊”三个字。   “出生年月……年龄……”   她掰手指算一算,然后写:1978年2月13日。   硬生生给她改成了70后。   “身高、体重呢?”   “一米六*四。百来斤。”   她近来瘦了些,已很久没有秤过,她一向没有什么容貌或是身材焦虑,以前在公司,坐在隔壁的苏苏听说她体重过百,天天督促她减肥,她全当作耳旁风,连买热巧克力都要多加一泵糖浆。   杜思人笑眯眯,全照她说的填。   “那,你小时候有没有被欺负过?”   “哪有这个问题?”   “你刚刚问我,我也回答了!”   林知鹊犹豫,半秒后,答:“没有。”   一昧受委屈才叫被欺负,从小到大,谁敢让她受委屈,她也必定不会让对方有好果子吃。她没有容貌焦虑,但这焦虑似乎转移到别的地方——她绝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她软弱的间隙,包括她自己。   杜思人很认真地看着她,又问:“那什么事情会让你觉得伤心?”   “我不会伤心,只会生气。”   伤心这样柔柔弱弱的情绪,当然是与她无关。   “那什么事情会让你开心?”   林知鹊换了一只手来撑住脸,“禁止问没有意义的问题。”   “你最想去什么地方旅行?”   林知鹊思忖一番。在英国留学时,半个欧洲她都游历过。中学时,杜慎强行给她报了日本的游学夏令营,跟杜之安同行,导致她对日本也没有什么好印象。澳洲太过原生态,她打不过袋鼠,而她很难忍受公路上竟然跑着一些她打不过的生物。东南亚她倒是还算喜欢,那里的年轻人野生恣意,城市的夜晚到处都蒸腾起热带的烟火气。   若要她选,她想要选一个所有人都忘记自己是谁的地方,最好昼夜颠倒,太阳从西边出来。   然而没有,旅行只是从自己的生活逃进别人的生活,就像此时此刻,她逃到2005年,在杜思人的生活中旅行。   于是她随口胡诌:“去一个没有辣椒的地方,冬天会下雪,糖霜雪,是甜的。”   杜思人开始在那张报名表上画蓝色的雪花,她垂着眸。   “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人?”   她执笔的手指修长,指节纤细,指甲反而是圆溜溜的,掌心微厚,是一双十分秀美白皙的手。此刻,这双秀美的手掌心还贴着一张胶布,胶布太窄,盖不住她还未痊愈的伤口。   林知鹊的目光从杜思人的手指上移到杜思人垂着的假装镇定的眼睫毛,可能因为感受到她的视线,那睫毛颤动,眨了一眨,又一眨。   蓝色的雪花一朵又一朵地落在纸面上,画得好似真有甜味。   “我喜欢我喜欢的人。”   杜思人抬眼,“那是什么样的?”   “只要我喜欢了,什么样子都是好的,我不喜欢,百样好也不关我事。”   林知鹊随口这么说,她也搞不清这答案是出自真心,还是纯属糊弄。   “嗯……”杜思人把圆珠笔帽抵在下巴上,按了几按。“那你希望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这问题,早十年,她会答:至少,要名利加身,要没有人能冷眼看我,顺便,离你们杜家越远越好。   杜思人的提问又薄又轻柔,好似透着光的蝉翼,像她摘出来捧在手里的一瓣真心。林知鹊不得不承认,她提的这些问题,并非没有意义,反而太过珍贵,所以少有人会肖想,这世界那么匆忙,哪还有人来关心自己,为了什么伤心,为了什么开心,未来想去往哪里。   无人关心,人们自己也并不关心。   林知鹊看着杜思人真挚的眼睛。   “我希望……”   她竟真的开始想象一个会让她感到向往的未来是什么样子,要不要养一只和她同在屋檐下却各过各的猫咪,家里的酒柜要做几层高,窗外是海景还是山景……   杜思人赤褐色的瞳仁此刻倒映出来的,是山还是海呢?   柜台忽然震动起来,顷刻间,山与海都像海市蜃楼一样散去,杜思人扭头,拿过不断作响的手机,接起了电话。   “喂,妈妈。啊?明晚我不回去,我忙。”   “嗯?什么?我嫂子来啦?她一个人吗?安安和哥呢?”   “噢,谁去世了啊?嫂子在这边除了我们还有亲戚吗?”   杜思人嗯嗯哦哦,应允了次日晚上回家里吃饭。   所有关于未来的幻想都烟消云散,林知鹊猛地意识到,自己还在这里,在被“过去”塑造了的“现在”,在“现在”还未发生却已不可更改的“过去”。   眼前这个人,仍然还是自己想要离得越远越好的杜家人。   杜思人口中的嫂子,就是杜之安的妈妈唐丽。唐丽到锦城来了。 第38章 10-2   天空巨大的影子笼罩整个世界,也罩起杜家的客厅。   杜思人站在哑黑中。她从二楼轻手轻脚地下来,犹豫要不要敲响眼前这扇房门,眼下,她嫂子唐丽暂住在里面。杜爸杜妈已睡下了,唐丽似乎还醒着,房门与地板的缝隙间走漏人造的灯光,在这天空的阴影中,寂寥地亮着。   杜思人很少单独见到唐丽,大多次见面是在年节,杜慎与她带着杜之安一起回来,往往是短短几天就匆匆又走。杜慎不喜欢住在家里,会订城里的五星级酒店,唐丽住下来,还是头一次。   听说是唐丽有哪个亲戚去世,她特意来送行,晚饭席上,她与爸妈聊起这件事时,只三言两语,很快就笑谈其他话题,饭后,照常是吃水果、一家人看看电视聊天。杜思人说自己要去选秀,杜妈妈笑说她胡闹,杜爸一听,说我们家思思真能选上,你看电视里这些人,哪个有她漂亮唱得好哟。唐丽也和和气气,说最近安安可爱看这个啦,你去参加,她肯定高兴死的。   一切如旧。   仿佛一个月前,杜之安在话筒那头的啜泣,只是小孩子闹脾性,过去了,就当没发生过。   唐丽只字未提那件事。   杜思人也不敢提,她不清楚爸妈是不是知道,也不清楚唐丽知不知道杜之安曾把那件事告诉她。   唐丽在杜思人的印象中,几乎是个完美的嫂子,漂亮,大方得体,为人周全,待爸妈也好。杜慎在锦城这边的亲戚关系,全仰赖她维护走动,有谁上门来托事,想找些华东的门路,也都是她一手打点。爸妈向来对她赞不绝口。   唐丽与杜慎是大学同窗,唐家比杜家显赫得多,虽是下嫁,唐家也从没有苛待过他们,只是走动得很少,小时候,爸妈带着她一起去华东拜访,唐家在十分豪华的酒楼包厢里摆宴,圆圆的餐桌转盘比床更大,由专门的服务生推着,在她面前徐徐转动,哪道菜推到她面前,爸妈才允许她夹一筷子,不许多夹,也不许推转盘。唐家的所有人都是笑笑的,在她的童年记忆里,好像全都长着同一张脸。   杜思人站在那扇门前。她怕自己这是多管闲事,怕自己揭了唐丽的伤疤,反而惹她伤心不快,再说,她压根帮不上什么忙。想来想去,她转身,还是决定上楼,这时候,房门那头忽然传来脚步声,她急忙无声地快步走到客厅的茶几边,拿起凉水壶,假装是要喝水。   唐丽打开了房门,那光倾泻而出,像被打翻在地。   “思人?你还不睡觉。吓我一跳。”   杜思人咽了咽口水。   “额,嗯,我喝点水。”   她耳朵发烫,幸好夜黑。   唐丽去用洗手间,不消片刻出来,杜思人仍紧张兮兮地坐在沙发上。   “你不上去睡觉啊?这么晚不睡,当心将来早早就长皱纹哦。”   “我坐一会儿嘛。”杜思人终于鼓起勇气,话头一转,“欸,嫂子,安安最近忙什么呢?她都好久没给我打电话,我看她也不上网了。”   唐丽走到茶几边,抽两张纸,仔细地擦干湿漉漉的手。   “现在不许她上网了,都上初中了,规定她只有寒暑假可以上网。她学习本来就不太好,一点也不像我和她爸,我看,暑假也得给她安排点补习课去上。”   杜思人笑,“学习不好,可能是像我。”   “怎么可能是像你……”唐丽顿一顿,微笑着,“你那是不用心学,心思都用在艺术方面了。”   她知道唐丽在说些客套话,于她来说,这客套也是十分温暖的。   “那我哥呢?我哥最近忙吗?”   “忙啊,他一向的,天天都有应酬。”   相比起唐丽与杜之安,杜慎在杜思人的记忆中几近面目模糊,他们不亲近,她刚满周岁,杜慎便离家去上大学,她有记忆以来,他一年比一年回来得少。他只像个名义上的“哥哥”,从没有拥抱过她,甚至都很少对她笑,她记得他年轻的时候总是一脸严肃,一直到近十来年,又变成一个在饭桌上高谈阔论的中年人。   杜思人装作开玩笑说:“你们不吵架吧?”   唐丽站在茶几边,背对着房间里倾泻而出的光源,正好站在光的最尽头,她的背后发亮,脸背着光。   “这个嘛,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你以后结婚了就懂了。”   她始终还是在阴影中微笑着。   不等杜思人答话,唐丽又匆忙说:“好晚了好晚了,嫂子去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去。”   她背过身,往房间走了几步,又回头。   “思人啊,安安还小,不懂事,有时候说些不该说的话,你多担待,别当回事。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好赖也就一辈子,对不对?”   唐丽的脸上挤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杜思人第一次发现唐丽好像开始有些苍老了。这种苍老,不是鬓边霜白、细纹横生的那一种,是像这天空的影子笼罩大地一样,黑漆漆压境,吹灭了眼神中的光。   算一算,唐丽今年四十岁还不到。   杜思人说:“嫂子。对不起。”   她再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了。   唐丽一愣,又赶紧说:“说什么傻话?哪里怪得了你?快睡了,快睡了。”   她重复地说着快睡了,说太晚了,慌忙转身,关上了房门,半秒后,屋里的灯也熄了。   杜思人愣愣地坐在沙发上。   她蜷起膝盖,安安静静地想唐丽刚刚说的话,想唐丽做出的选择。唐丽娘家显赫,这几年,杜慎的生意风生水起,资产众多,若是她要离婚,分得一半,必定也能独自过得很好,但她偏不,不止不离婚,还将这事吞忍下来,遮掩过去,继续扮演尽心尽责的杜家媳妇。   林知鹊说,每个人的选择是有限的。但她分明觉得唐丽能有另一个更好的选择。   真就像唐丽说的一样,结婚了,就会懂吗?   杜思人起身上楼,回到房间,她全无睡意,于是在电脑前坐下,开机,连接上网。她家用的是小区宽带,若时间早一些,几十户人家同时占速,打开网页往往是什么都刷不出来,因此,她只偶尔在深夜里上一上网。唐丽说他们在华东的家里新安装了近两年兴起的ADSL宽带,一家独用,速度要快得多,她在网上浏览了一会儿相关的资讯,看得半懂不懂,统统点了叉叉,而后她又打开邮箱。   有一封未读邮件。   邮件没有内容,十分缓慢地加载出一张照片。   是那天在姑娘山,她们几个人的合影。   举相机的当地人非要帮她们拍,拍过后,狮子大开口,竟要价一张100块钱,徐文静嫌人家敲竹杠,把对方轰走,后来,杜思人望见那人在她们下榻的旅店附近徘徊,偷偷溜出门,塞给他100块钱,留下了自己的邮箱地址。   她将照片放到最大,目光从朋友们年轻的脸庞上逐一扫过。赵仟手插着裤兜,摆出一副很酷的样子,李导则一脸睡不醒,在阳光下眯缝着眼。路小花与徐文静照旧争奇斗艳,听闻要拍照,路小花将枣红色的棉服都脱掉,美丽冻人。小玲站在她俩中间,摆出一个超模的动作。   她与林知鹊站在最右边。   林知鹊将白色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顶上,不知是不是雪山上的光线太过刺眼,她微微皱着眉,弯着嘴角,很淡地笑。她站在她身旁,向着她那一侧歪着头,咧嘴笑着。   看起来,像是她们头挨头一样。   她捧着脸,傻兮兮地看了半天。   唐丽说,好赖也就一辈子。   那年唐丽嫁给杜慎,二十几岁,宴会厅富丽堂皇,连餐桌布都缀满金丝边的白流苏,细细地编成一个又一个的同心结。杜思人刚上小学,在席上到处疯跑,踩在唐丽华美缱绻的裙摆上绊了一跤,唐丽弯身把她拉起来,柔声要她小心。   她至今记得那天她身着礼服、落落微笑着的神采,在小小的杜思人看来,简直像是仙女。   许多年来,在她心目中,那就是嫁给了爱情的样子。   十几年后,唐丽挤出一个被抹灭了神采的笑容,对她说,好赖也就一辈子。   走到这步境地,她仍旧和十几年前一样,决意要与他一辈子走下去。   杜思人再不敢轻飘飘地去想所谓的一辈子了,她捧着脸,看着眼前的照片,心里想,就留住这一刻也不错。   这一刻,下一刻,明天,后天,再后一天。   每次只多想一点点,想着想着,便是一辈子了吧。   一辈子就是许多个想念你的此时此刻。   路小花的扣扣竟还在线,时间已近凌晨一点,估计是又在挂号练级,杜思人点开对话框,缓慢地打一行字:在修仙?   半晌,屏幕闪动起来,对面回复:我是阿敲,帮她挂号。   杜思人又打:你在老家好吗?   好。花痴说你明天要去参加唱歌比赛,祝顺利。   谢谢:)   她下线,关机,躺在床上,哼着次日要唱的歌,想念着盼望能够共度一辈子的人,坠入柔软的无梦之境。   *   【发表于 2005-04-16 23:17】【思の碎碎念】   【博客正文】   今天去参加热爱女声海选了,哇咔咔,正式踏上梦想之道路!听说光是锦城,就有四万多人报名,我晕倒!   四万人竞争50个名额,姐姐说这是八百人选一,姐姐数学太好,我算了半天也没算清楚,还被她嘲笑,哼~   卢珊同学也前来参赛,意想不到!倒是小花和文静那两个家伙,雷声大雨点小,关键时刻统统当了缩头乌龟,鄙视之!   评委老师说,我唱得不够好,但形象好、表现力好,还以为有希望,结果只是一个待定><   姐姐几次三番说我一定会通过,也让我更有信心,相信会有一个好的结果,于是和姐姐约定,如果通过,一定请她看电影、吃麦当劳~(她说不吃,只吃一个巧克力新地,电影也不要看,这个人怎么这样嘛!)   至于我唱了什么歌,就等电视上播出,大家自己去看吧!   祝大家有好心情!   XD   【23:19 美丽大方小野花评论】   姐姐长姐姐短,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23:23 匿名评论】   好期待学姐的表演,一定准时在电视机前守候!   【02:47 仟评论】   了不起,未来的大明星。   【08:13 文静 评论】   加油!PS:楼上又是半夜不睡挂在网上,几个意思?   【10:31 美丽大方小野花回复评论】   报告老师,有人违规使用机房电脑进行娱乐   【11:18 独孤李氏评论】   你姐姐刚刚说了,她没你这么大的妹妹。 第39章 10-3   原本空无几物的出租屋,近几天变得有些杂乱,多了好几样东西,陈葭低头,看看脚边几只堆在地上的行李袋,又看看站在门外笑脸盈盈的李淼淼,终于下定决心,退后一步,把李淼淼让进屋里。   “平时没有这么乱……这些东西都不是我的。”   李淼淼扭头,看着她乱七八糟的床铺,被子团成一团,还到处扔着衣服。   “这也不是你的?”   “……”   李淼淼回过头,看一眼对面那扇门,“住在对面那几个女孩子搬走了吗?”   那扇门上贴着招租启事。   李淼淼将门关上。   “……嗯。”   与其说是搬走,更像是被赶走。半个月前,房东大姐拿钥匙打开对面的门,将里面的行李统统丢了出来,在走廊上散了一地。   她厉声,用蹩脚的普通话喊:“谁要谁去捡好了!房子租给这些人,真是无阴功咯!”   大姐要扔那台老旧的小电视机,陈葭去接,等她撒完气,在门上额外挂上一把大锁,一路踢开被她丢出来的那些物件走人,陈葭又将地上的几只行李袋拾起来,把零零碎碎一些还没砸坏的东西和衣服被褥都装进去,一一搬进自己的房间。   此刻,电视机摆在了她的桌上,几只行李袋都堆在门边。   昨天,小青回来了一趟,带走了其中一只。她跑到对面去哐哐砸门,又跑到楼下房东大姐住的房子去大吵了一番,陈葭在屋子里,坐立难安,听见房东大姐厉声喊,你一个做鸡的,你威什么威?   广州的扫黄打非工作战果赫赫,人民日报上洋洋洒洒整个头版,举国皆知,那份报纸,陈葭买来看了,前后几天,报刊亭的其他大报小报,也都在报导同样的新闻,采访各方领导、采访一线行动组、狠狠批判、大肆宣导,那些铅块字,铺在她的书桌上,与那几只脏兮兮的行李袋,与小青在楼下歇斯底里的叫喊,是同一件事情的不同碎片。   就像半个月前那个深夜,她下班经过城中村外那条街时,看见秋灵垂着头,从发廊里走出来,走上警车,那天的秋灵,化很浓很艳的妆,与站在楼梯边怯生生问她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她了的那个秋灵,是同一个人的不同碎片。   陈葭做不到像房东大姐一样,站定阵线地厌恶她们。   李淼淼去按那台电视机,“这台电视可以看吗?中午的海选快开始了。我们边吃边看吧!”她从附近的茶餐厅买了热腾腾的菠萝包。   “欸,这电视不是我的……”   弱弱地阻拦不及,电视打开了,屏幕上闪动着一片雪花,画面十分不清晰。   陈葭只好走过去,弯下身,尝试着调试。   “你来,就为了看电视?”   “不是看电视,是看你。我昨晚的飞机才到的。广州复赛马上开始了,你准备得怎么样?”   李淼淼在电视机前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准备什么?”   左旋右按,电视拒不配合,陈葭犹豫一下,伸手拍了拍电视机。   屏幕闪烁一下,似乎清晰了一些。   “准备比赛啊。”   “……好像没什么要准备的吧?选歌?我已经选好了。”   “那服装呢?化妆呢?晋级感言呢?心情呢?”   “服装,就穿上次那一套。化妆……啊对,本来是想请对门的邻居帮我化一下的,看来只能自己来了。”   陈葭看着依然闪动不止的雪花,终于下定决心,用力地给电视机来上了一巴掌。   她的手吃痛,自己放在肚子上,揉了一揉。   电视的画面清晰了起来。   正在播节目开始前的广告。   李淼淼说:“我帮你化。”   陈葭点点头,“嗯,好啊。”   “对面那些女孩子,为什么搬走?我刚刚在楼下,好像听房东太太说……”   “说什么了?”陈葭陡然提高了一些音量。   “说……”李淼淼眼神躲闪,“说她们不是什么好人。”   陈葭低头,“……节目开始了。”   她走到李淼淼身后,坐在床上,沉默无言地看。   李淼淼扭头,想跟她搭话:“欸,你在网上有粉丝了,你看到了没?都有后援会了。”   “嗯,听说了。”   她没有电脑,还是在酒吧上班的同仁与她说的,说得半截真心之中又有半截切齿,说哎呀,以后可就高攀不起了。   “只是听说?怎么不自己看看!我可费了好大心思。”   “是你安排的?”   李淼淼把下巴杵在木头椅背上,十分可爱地转了转眼珠子。   “也没有吧,我只是在几个论坛和贴吧都发了帖子说喜欢你,结果,就有一大堆人跟帖,我就问其中一个特别活跃的,要不要一起组建后援会。”   “你干嘛发那些?”   “因为喜欢你啊!”李淼淼大大咧咧地说。   陈葭狭长的眼快速地眨了眨。她心知李淼淼当然是另外一个意思,但还是不好意思地别开目光,盯着电视看。   上个礼拜,全国的海选都已结束了,这个周末就是广州地区的复赛,然后紧跟着是十强淘汰赛,再是全国入围赛。   除了她自己登场那一期,她一期都没有看过,电视上播了几位选手,都没有让她留心的,有一个女孩拿到了直通卡,李淼淼问她,觉得怎么样?她答,好像还可以吧?忘了她唱的了。   紧跟着,一个十分高挑好看的女孩出场了,她长了一双圆圆的杏眼,笑起来,一对可爱的兔牙,评委老师都很待见她,夸赞她的外形好有观众缘。   女孩鞠一躬,说,评委老师们好,我是35331号选手,我叫杜思人,我的表演曲目是《爱上未来的你》。   陈葭没有听过这首歌,但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大街小巷的商铺时常会放,旋律活泼,与这个女孩的长相正契合。她是边唱边跳,动作与容颜都分外养眼,她唱:   “我的脑袋里面的大小回忆,没有留下空白你占据了所有区域,我不需要谁定下的规矩说可不可以,我知道自己很爱你。”   评委老师们全跟看着自家女儿一样地看着她。   李淼淼侧过头来说:“评委们都挺喜欢她的,鹤姐也很喜欢她。她是外形和表现力都不错,不过,没有你唱得好。”   陈葭说:“她没学过唱歌。”   “嗯,应该是没学过,她好像是学表演的。”   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技法,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边唱边跳,居然全程保持住了音准,甚至都没有什么气喘声。   女孩拿了一个“待定”,鞠一躬,小碎步跑着离场了。   陈葭问:“她没通过吗?”   李淼淼答:“应该是通过了吧?我不太记得了。锦城优秀的选手也有很多。”   窗外忽然哗哗作响,广州下雨了,四月的广州总是下雨,一直下到七八月份。   李淼淼惊呼:“好大雨!我没带伞。”   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陈葭起身去开门。她的这间小小出租屋,平日从来没有客人,今天却意外被敲响两次。   是秋灵。   秋灵垂着头,站在门外。   她没有化很浓很艳的妆,是问陈葭“以后见不到你了吗”的那个秋灵。   陈葭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开场白。   秋灵先怯怯地说:“我……”   “你的东西,在这里,你是来拿东西吗?”   陈葭侧身,指给秋灵看那堆行李袋子。   秋灵有些惊喜,“你都帮我们收起来了?”她目光一扫,望见屋里的李淼淼,又下意识地退了一小步,“你有客人,打扰你们了,不好意思。”   “不打扰,但你可能要找一找,我不知道哪些是谁的,都收拾在一起了。”   “没事,没事。很谢谢你。”   秋灵蹲下身去,将头埋得很低,仔细地开始整理。她做事情利落,将被陈葭塞得乱七八糟的衣物逐件抽出来,三两下就叠得整整齐齐,陈葭蹲在一旁,帮她递东西,十来分钟,她将所有东西都理过一遍,又站起身来。   “我都整理好了,小青是不是来过?我看她的东西都不在了。兰霞和楠楠的,我也分开放了,如果她们回来找,也好带走。”   陈葭点头,“那就好。还有这台电视机,你……你不方便带走的话,我可以付钱给你,或是我们一起搬去楼下卖给旧货行。”   秋灵露出一个淡淡的羞涩的笑容,“不用了,这电视机本来就是店里不要的,我们是白捡,放在这里你看,也是一样的。”   她将自己那只行李袋拎在手里,两只手紧紧绞着手提带。   陈葭与她面对面站着,各自垂着目光,有了那么几秒的沉默。   秋灵总算又开口说:“我……其实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   她拉开行李袋的拉链,伸手进去,拿出一盘黑色的录影带。   “……这个。她们说,你以后要到外地去参加全国赛,本来是打算你要走的时候送给你。”她勉力地微笑了一下,眼中有什么东西亮晶晶的,“没想到,是我先走。”   陈葭接到手里,那录影带上贴着白色标贴,写着:陈jiā 第一场比赛。   她笑起来,说:“也是我第一次上电视。你帮我录下来了。”   秋灵害羞地点点头,“嗯,我想,你以后变成了大明星,总还可以拿出来看看,说不定,就还会记得住在这里的日子。”   “我会记得的,我也会记得你。”   秋灵用力地点头。   “我的葭,是蒹葭的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那个葭,就是芦苇。”   “我记住了,陈葭。再见。打扰你们了。”秋灵急急地转身,好像是怕眼泪要掉出眼眶。   最后,她说:“祝你梦想成真。”   还未等陈葭的“再见”话音落下,秋灵提着那只有点脏有点旧的行李袋,很快消失在了楼梯口。   陈葭捏着那盘录影带,怅然的心绪被李淼淼打断,她在她身后说:“可惜了,真看不出她是那样的女孩子。”   陈葭回过头。   李淼淼又说:“你以后,还是不要跟她们再来往了。”   “……为什么?”   “我,我听说……就是在楼下刚好听到……”   “刚好听到吗?你打听过了吧?”   李淼淼心虚地抿一下嘴,“总之,反正她们也搬走了,你很快也要搬走了,大家以后应该是不会再见了。”   “见不见的也是我的事,你为什么管我跟谁来往?”   “我是为你好!你以后成了公众人物,跟这样的人来往,就会变成媒体笔下的污点,他们一定会大书特书的。”   “你觉得她们不是好人,是吗?”   “……至少,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陈葭眨眨狭长的眼,收起方才差一点就要竖起的刺,低声说:“我也未必就是和你一样的人。”   “怎么会不一样?未来,我们会一起工作,一起经历很多事,我的工作目标就是帮你达成你的工作目标,我的梦想,就是帮你实现你的梦想。”   陈葭举起手臂,露出袖子上的一颗纽扣,“你看,这颗纽扣,有一次我去上班,出门前才发现掉了,是她们帮我缝的。还有我窗户上的纱窗,也是她们来帮我装的。这盘录像带,是她送给我的礼物。她们和我是不一样的人,但我和她们有过过去。你呢?你说你是我未来的经纪人,说会让我大红大紫,就凭这几句话,你就要来指点我的人际关系,教我分辨好人坏人吗?未来,也未必会来。”   李淼淼噎住,终于气鼓鼓地说:“那随你怎么想,是我闲得慌,才扔下那么多工作,跑到这里来管你的闲事。我劝你早点习惯,反正你早晚也是要归我管。妆你也自己化好了。我走了!”   她一甩头,绕开陈葭,去拧开刚刚才关上的房门。   陈葭对着她的背影,十分气弱地说:“……下雨了。门边有伞。”   李淼淼顿一顿,毫不客气地拿走了挂在墙上的折叠伞。 第40章 10-4(上)   路家的KTV低调开业,门庭清冷,实际上,一整条锦桥街的生意都大不如前。林知鹊搭窄窄的电梯上二楼,随着电梯往上,深深地呼吸。   她本不打算来的。   半个多小时前,杜思人打电话给她。   “你不可以不来,都说好了的。”   杜思人在电话那头佯装闹脾气。   “哪有跟你说好?”   “是你说的,两个人逛街吃饭看电影不算庆功,庆功就要一大帮人一起。”   杜思人顺利通过海选,进入地区五十强,晚上在KTV聚会庆功。卢珊凭一把烟嗓,也通过海选,但她拒绝来凑这个热闹。   “我又没说这一大帮人包括我。”   “你耍赖。”   林知鹊理不直气也壮:“嗯,那怎么了?”   “你是小狗!”   “我是狂犬,会咬死人的那种。”   杜思人在那头不知死活地说:“那你叫两声给我听听。”   林知鹊笑眯眯:“我挂了。”   “诶诶诶!”   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声音:“思人,你在跟谁打电话,这么久也不进来?还不快来招待你的朋友们?”   林知鹊原本倚在柜台上的松散姿势不自觉紧绷起来。   杜思人在回答那个声音:“嫂子你先进去,我马上来。”   林知鹊站直了身子。   “你……在跟谁说话?”   杜思人答她:“我嫂子啊。我嫂子明天要回华东了,我请她一起来玩。”   “……哦。你们的包厢号码是多少?”   *   时间连午夜都不到,包厢里的场面已几近失控。   路小花不知去哪里定做了大红色横幅,高高挂在屏幕上方的墙上,上书:“热烈恭贺杜思人女士入选全国二百五十强实力唱将”。   一小时前,徐文静带着她的相亲对象姗姗来迟,介绍说:“这是我男朋友,万聪。”   赵仟站起来与万聪握手,说你好,我是赵仟,我和文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此刻他俩正分坐玻璃茶几的两端,周围还有数十个表演系的男生女生,行酒游戏越玩越狠,气氛凶险,杜思人毫不怀疑他们很快就要跳起来掐死对方了。   陈亦然坐在包厢的另一端,正在唱《童话》,一边唱一边眼神飘忽,飘啊飘到她这边来。   路小花喝多了,在她面前撒了一地花生米,振臂大喊:“请走上属于你的星光大道!”倪想也不遑多让,开始在旁边摇晃着身子唱起:“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大地知道你心中……”   徐文静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说,你辛苦了。   她看看赵仟和万聪,回答她,你也是。   那鲜艳的大红色横幅,此刻映入她的眼帘,只剩下“杜思人女士入选全国二百五”几个大字。   都怪林知鹊。   她眼巴巴地望向包厢门。   *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林知鹊吐出刚刚深呼吸的一口气。她的手指蜷缩起来,搓了搓自己的掌心。   她想见一见唐丽,想见一见当年那个唐丽。   她循着杜思人给的包厢号,一间一间数过去,长长的走廊只走到一半,她停住脚步。   唐丽就站在洗手间门口,靠着墙,微微仰着头,一双眼睛盛着走廊上过分绚烂的灯光,像盛着人到中年茫茫无涯的往事。   距离她上一次见到这么年轻的唐丽,已过了十几年了。   她迈步,尽量不急也不缓地走过去,脑子还在缓冲,话已到了嘴边:“……唐小姐。”   唐丽狐疑地看她一眼,眼神中闪过一秒难以置信。   “……你好,你是杜思人的家人唐小姐吧?我是……她朋友。”   唐丽端庄地微笑,“你好,我是思人的嫂子。你是同学吗?”   林知鹊打定主意,“我是她们班导员。”   唐丽客套道:“老师,你好!我说你的气质看起来不像是学生。进去坐呀。我和你一起进去。”   林知鹊笑笑,“我跟这群年轻人玩不到一块去。唐小姐,要不,我们一起出去喝一杯,这附近有个酒吧还比较清净。”   唐丽先是迟疑,“你不进去打个招呼吗?”她的目光在林知鹊的脸上细细流连,打量了又打量,而后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是华东那边的吗?”   林知鹊猜到唐丽在想些什么,她长得像她妈妈林澜。   “对,我老家在那一片。”她说出她妈妈老家的县城。   “你贵姓?”   “我姓林。”   *   赵仟率先举起杯来。   “来,我们祝杜思人同学——”   路小花歪着身子去打他,“呸呸呸,我来祝,我来祝!”   赵仟笑嘻嘻,“你来祝,你来祝。”   路小花举起杯:“祝我们杜思人,额,嗯,”她喝多了,舌头都打结,打着打着,忽然哽咽,“杜思人,你以后当了大明星,不会不接我电话吧?”   她皱起脸,哭得光听见哇哇声,一滴泪都没有,东倒西歪,徐文静揪着她的后衣领让她站稳,清一清嗓子,试图维持秩序:“来,我们祝思人……”   有个男生爆发出一阵大笑声,“陈亦然,你干嘛老偷看杜思人?你是不是喜欢杜思人啊?”   倪想尖叫:“真的!我也看见了!陈亦然,你是不是在对着我们思人唱情歌?”   杜思人脸上挂着微笑,手里捧着酒杯,恨不得像观音娘娘捧着杨柳枝一样原地起飞。   陈亦然满脸通红,一只手在裤子口袋、上衣口袋、后脑勺各个位置上上下下,无处安放,窘迫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围成一圈的人群开始起哄:“告白!告白!告白!……”   *   清吧的生意愈发冷清,倒合林知鹊的意。   唐丽喝下半杯冰酒,放下了原本有些拘谨的审视姿态,笑笑地对林知鹊说:“林老师,我觉得你长得特别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吗?这么巧。是你的朋友吗?”   唐丽笑得夸张,“当然不是!一个……就只是认识的人。”她望向远处的吧台,“你不会也跟那个人认识吧?那个人叫林澜,刚好和你一个姓,她也是你们县的。林老师,你认识吗?”   林知鹊微笑着摇头,“不认识。我们县姓林的多,说不定,是我哪个远房亲戚。”   “哦……”唐丽笑着点点头,“我就知道,不会那么巧的。”   林知鹊缓缓地转动快要喝尽的酒杯。   “唐小姐,怎么不见你爱人?你一个人来锦城吗?”   唐丽摆一摆手。   “他忙。”   “在大城市做生意,应该很辛苦。”   “是啊,有时候,我都想叫他别那么辛苦了,干脆把公司关了,在家多陪陪女儿。”   唐丽招手叫来服务生,要他帮她们续酒。   “那你这次回来,就是来走走亲戚吗?看看老人?”   林知鹊猜想,唐丽是回来向杜家爸妈诉苦,诉说杜慎出轨的事情。   “也不是,我先生家里有些事情,他……他有亲人去世了,我来替他送送。”   林知鹊低头看着杯里的冰块,冰块还未化尽,她已把酒喝完。杜家近期有亲人去世,杜思人全然没有提及过,唐丽说的话,不知是真还是搪塞。   “你和你先生感情一定很好。”   唐丽的笑容裂开一丝尴尬的缝隙。   “是,结婚十几年了,他对我一向不错,他对孩子的教育也很关心,给孩子的学校,也捐了很多款的。”   她说这话,说得十分不坚定,眼神躲闪进酒杯里,一直垂眸喝酒,不消一会儿,第二杯酒也见了底。   林知鹊注意到,唐丽的手上戴着一枚钻戒。她在杜慎房间的抽屉里,也看见过一枚一模一样的钻戒。   她真心夸赞道:“你的戒指好漂亮。是你先生送的吧?”   唐丽也低眸看看那枚戒指。   “我们结婚的时候,送的是金戒指,金首饰,翡翠玛瑙。这些什么钻石恒久远,都是这几年才被钻石商炒起来的,他也跟着去买,你说是不是笑死人。”   酒又续了一杯。唐丽举起手指,望着戒指的眼神都迷离了起来。   她轻声说:“其实啊,他根本不是买来送给我。”   *   徐文静看出杜思人满脸笑容下的尴尬,脆声大喊:“告白什么告白!女明星事业上升期能谈恋爱吗?别胡闹了好吧?”   路小花喝得醉醺醺,条件反射地开始跟徐文静抬杠:“徐文静!你少在这里装怪哟!你自己,你自己耍朋友耍得飞起,见不得我们思人有追求者啊?来!陈亦然!花姐给你做主!你想说啥子?大声说!”   陈亦然慌得退后几步,拿起丢在沙发上的话筒,低声说:“那我,那我,我唱首歌吧……”   这话说得声音太小,一帮醉鬼没有几个人听到,徐文静的男朋友万聪忽然插嘴大喊:“你不说是吧?你不说换我来说!”   他走过去,从陈亦然手中扯过话筒,对着徐文静说:“文静!”他声音太大,震得话筒发出一阵刺耳的杂音,“我本来想准备一个浪漫的场合再跟你说,既然今天各位好朋友都在这里,那我——”   杜思人听见站在她身侧的赵仟十分嫌弃地说:“谁跟你是好朋友。”   万聪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方盒,忽然便单膝跪下,盒子打开来,是一枚小巧的钻石戒指。 第41章 10-4(下)   “说来可能也是缘分,林老师,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女人,我先生买这枚戒指,就是送给她。”   林知鹊抬眼,直直地看着唐丽。唐丽已快要喝醉了。   “这些事,我跟谁都没有办法说,我说给娘家人听,我爸一定不会放过他,不过,可能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了。今天遇到你,可能真是天都可怜我,让我能有个人可以聊聊天。林老师,你结婚了吗?”   林知鹊犹豫了半秒,诚实地答:“还没有。”   她此刻的欺骗,已经足够残忍了。   这么多年,唐丽虽然待她不冷不热,也算是从来没有为难过她,杜家家宴上,杜之安若对她冷嘲热讽,唐丽尚且还会淡淡地管教杜之安几句。小时候,她觉得唐丽是个装模作样的女人,近几年她成熟了些,反而开始有些理解唐丽,大概要承受像刀剐一样的心痛、耗尽许多的心力,才能够维系这样的体面。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女儿已经能跑会跳了。那个女人……听说还比我更年轻几岁,她的女儿……她和我先生的女儿,也跟我女儿一样大。”   “你很恨她吧?”   唐丽饮尽了不知道第多少杯酒。   “一开始的时候,是的。”她轻点头,“卖钻石的柜姐还跟我说,好羡慕你啊杜太太,杜总买一颗那么大的钻石送给你。要不是因为这个,我还这么多年傻兮兮的不知道这件事……不过我这次回来,看到这枚戒指被他丢在他爸妈的家里,我才知道,那个女人根本没收他的礼物,你看他可不可笑,他还在这里边刻字……”   唐丽摘下那枚戒指,在酒吧黯淡的灯光下细细转动,她向前倾着身子,似乎是想让林知鹊也能看清,那指环里刻了花体的英文:DS&LL。   杜慎与林澜。   “我问他,他说她那么多年没有名分,所以补偿她一枚戒指。那些杂志广告上不是都在写吗?钻石代表承诺。”唐丽轻笑出声,“结果人家压根也不相信他的什么狗屁承诺嘛!”   林知鹊浑身都轻微地发抖,不知是酒精作祟,还是情绪使然。   “那……你就不恨她了?”   “恨啊。我本来想去见见她的。我准备像那些韩国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兜头泼她一杯水,骂她不要脸的。”   林知鹊不自觉地缩紧鼻翼,开始深呼吸。   “但是那天,你知道吗有多巧的。我约她见面那天,我先去接我女儿放学,我居然见到她的女儿了。两个小孩子打架了,她的女儿见到我,忽然哭个不停,给我们道歉,就是死活也不肯打电话叫她来。”   那少年时的回忆,如冰块砸进酒杯一样,扑通一声地砸进了林知鹊的脑海里。   “那个小女孩可能还不知道我约了她妈妈见面呢,好像她妈妈来了,我会伤害她妈妈一样。所以,那天晚上,我没去见她。”   唐丽将那枚戒指丢在桌上,抬手揉了揉眉心。   “……为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想随了她女儿的心愿吧。我没有办法恨她了,我没办法去恨一个和我一样的孩子的妈妈。”唐丽的声音越说越哑。   林知鹊吐出一口气,她觉得冷,强忍着,不让自己发抖。   紧跟着,她问了唐丽一个问题,一个许多年来,她也同样想问她妈妈林澜的问题。   她问:“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你先生?”   *   不顾徐文静震惊得花容失色,万聪举着话筒,自顾自地说:“人家都说,钻石恒久远,这代表我对你的承诺,爱你,照顾你,一生一世。文静,嫁给我!”   口哨声与起哄声在包厢里此起彼伏,只有杜思人尚且清醒,察觉气氛实际已经尴尬到冰点,她喝了几杯酒,大脑当机,一时也想不到怎样帮徐文静解围,徐文静无助地环视四周,还未答话,赵仟忽然上前去,扯着万聪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万聪错愕:“你干嘛?”   赵仟大喊:“她不愿意啊!你看不出来吗!”   “你哪只耳朵听到她说不愿意?”   酝酿了一整个晚上的战争终于爆发。   赵仟不屑地答:“我才不用听,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她不用开口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是谁啊你?少自我感动了!”   “我是她男朋友,你是谁?一起长大很了不起?我和住我家楼下那条狗还是一起长大的呢!”   “你说谁是狗?”   眼看就要打起来,徐文静一口气总算是提了上来,大喊道:“我没有说我不愿意!”   万聪还未得意几秒,她又说:“我也没说我愿意!”   两个男人都向她逼近一步,同声质问她:“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文静看看万聪,又看看赵仟,脸与鼻头都发红,她久久无法开口,陷入两难境地,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竟是路小花。   她先是醉得愣愣的,杵在一边喃喃说:“你们在干什么啊?神戳戳的。”   随后,她的脚步打了几摆,忽然冲进旋涡中心,拉起徐文静的手,大喊:“走!跟我走!”   她拽着她,七摇八拐地向门口跑去,沿途推开几个人,猛地推开门,然后——   路小花一头撞在了门框上。   幸得徐文静紧跟在她身后,伸手把她拽到身边,两个人一起跑了出去。   留下包厢里的一众人目瞪口呆,赵仟与万聪几句口角后又开始动手动脚,其余人纷纷开始拉架,杜思人抬头,无言地看着墙上的横幅。   二百五。   *   “我……我没办法。我现在还没有办法。林老师,你可能觉得我很没用吧?婚姻这种东西,实在没有办法说散就散,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还会幻想,想着再过几年,我们都老了,孩子长大了,他退了休,收了心,我们还可以好好过日子。”   林知鹊已醉得昏昏沉沉,她睁着泪眼,看着眼前这个被诺言蒙骗的女人。她无法再逼问她任何,她想起她十多岁时,与她妈妈林澜吵架,她砸烂家里的东西,歇斯底里地大吼,那你离开他啊!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少说什么是为了我了!你去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我们去乡下,我不读书了,我去工厂打工,走啊!   她无法再逼问她们任何了。   一阵长久的相对无言。   唐丽挤出一个微笑。   “林老师,你知道吗?你今天管我叫唐小姐,我一下子还不适应,这么多年,人家都是管我叫杜太太,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我唐小姐了。总之,很谢谢你今天听我说这些,我们该走了,再喝下去,我就要失态了。”   “……好。”   林知鹊站起身来。她一时没有站稳,伸手想要扶住一些什么,错手打翻了唐丽面前的酒杯。   杯底几滴余下的酒,尽数洒在唐丽的衣服上。   林知鹊说:“对不起……”   她低头,一眨眼,一滴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掉了下来。   唐丽说:“没关系,不怪你。”   *   距离路小花和徐文静一起出逃,又过去了二十分钟。万聪与赵仟被按在沙发的两端,旁人又哄又劝,他俩各自端着醉态,骂骂咧咧个没完。倪想伸脚踹赵仟,骂他:“你凑什么热闹?关你屁事?文静喜欢你那么多年,你假装不知道,屁都不放一个,现在跳出来演青梅竹马、演蓝颜知己了?”   杜思人坐在包厢的正中心,心如死灰,觉得空气已然静止。早知如此,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被林知鹊哄骗,办什么庆功宴。陈亦然紧张地搓着手,在她身边坐下。   他小小声地说:“那个……还没有恭喜你。”   杜思人苦笑,“恭喜我全国二百五吗?……对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距离她与林知鹊通话,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林知鹊仍然没有露面。   她拨通音像店的电话,站起身,走出包厢。   陈亦然开始唱一首歌,叫《让我照顾你》。   她沿着走廊,越走越远,电话响了七八声,直到转入忙音,都没有人接听,KTV的客人不多,快要走到走廊尽头,仍然能隐约地听见陈亦然在唱:坐在我身旁,你的心伤,不懂,我也不想。   她想,不在店里,该是在路上了吧?   她顺着楼梯一路往下走,手机里收到一条她嫂子唐丽的短信,与她说要先回去休息了,祝她和朋友们玩得开心。   她走到马路边,左右张望,不见路小花和徐文静的身影。   虽说路小花是个神经病,幸好徐文静还比较清醒,想来应该是不用过多担心。   她本想着今天晚上可以让大家帮她参谋复赛的选曲,结果竟是连一句正经的祝福都没有收到。   也罢。不过就是全国二百五十强,连舞台的边都还没有摸到。   她沿着人行道,往学校的方向慢慢地走,想着林知鹊若搭车前来,沿途便能看见她。   她顺着陈亦然刚刚唱的旋律,哼着:幻想着未来满头白发……如果这一生到尽头,换你的这句话,很足够。   万聪刚刚也说,他要照顾徐文静一生一世。   那些轻飘飘便从嘴里说出来或唱出来的宣誓,会不会被风一吹,便散掉了呢?大多数的诺言,竟是谎言的前身。   *   林知鹊沿着人行道,一边掉泪,一边愣愣地向前走。   唐丽打车离开了。   那枚钻石戒指,像一个变了质的承诺,扔在酒吧的桌上,无人问津。   林知鹊心里不清楚,今天晚上的这场对谈,她原本是想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一开始,她想听一听唐丽是怎样评价她与她妈妈,想劝唐丽离开杜慎,或许,还想千方百计地帮她妈妈开脱。但最终,她只等来一个机会,对她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得来唐丽的一句没关系,好像这便可以了结这二十多年来的因果仇怨,但那剐人心脏的刀子,仍然一刻不停,自这事情败露的2005年起,在往后的十几年里,将除掉始作俑者外的所有人都剐得千疮百孔。   她无法阻止,哪怕跨越了时光,也只能懦弱地为自己寻求到一份和解。   林知鹊浑身发抖,泪流不止,走得很慢很慢,这样,才不会摇摆着摔倒。   她透过琉璃般的泪眼,看见杜思人出现在她面前,向她走来,越来越近。   她听见她说:“姐姐?你怎么在这里?你喝酒了吗?”   她问她:“你是谁?你是他的妹妹,是她的姑姑,还是杜思人?”   她想,若你只是杜思人就好了。   杜思人走上前来,接住了摇摇摆摆的她。   她轻轻地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我是正在想念你的人。”   林知鹊笑起来,倚在杜思人的肩窝里,觉得暖烘烘的。   她问她:“你在伤心什么呢?”   她醉醺醺地答:“我没有伤心啊,我很开心。”   她又问她:“那你在开心什么?”   “我很开心认识你。”   杜思人像安慰小孩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也是。”   “恭喜你哦,恭喜你通过海选。你在舞台上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杜思人拥抱着她,笑着说:“嗯,谢谢你。”   诺言里的一辈子太长,长到路途坎坷,掰碎了每一颗原本完整的心脏。但人们总是情不自禁地相信诺言,像是飞蛾扑向火光,只因为,这片刻的拥抱实在太过温暖。   行人寂寥,沿街的娱乐场所仍然各自亮着光怪陆离的灯光,许多种不同的鼓点与旋律在远处隐约作响,不知哪里在唱:如果这一生到尽头,换你的这句话,很足够。   林知鹊昏昏沉沉地环住杜思人的腰,她们在2005年的街道上长久地相拥。 第42章 11-1   林知鹊独自在操场外的校道上走,离所有人都远远的。旁边的空地上几个同学在打羽毛球,有个男生从跑道上小跑过,冲他们喊:“欸,6班的杜之安请喝饮料,去晚了就没了!”   同学停下挥舞羽毛球拍,大声答话:“这么好?”   林知鹊踢了踢校道边沿的摞起的人行道砖。几个同学扭头来注意到她,声音都低了去,他们互相交换几个眼神,拉帮结派地走远了。   操场另一头,杜之安众星捧月,同学们纷纷聚集过去,大家热热闹闹,林知鹊远远地瞄一眼,看见杜之安好像在和张闻说话。   嘁。   林知鹊又踢了一脚人行道的砖。   距离上次她与杜之安大打出手,已过去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杜之安显然想出了别的招来对付她。她近来常在她们班教室外边看见杜之安,与她们班几个著名交际花都亲亲热热,两个班同个时间的体育课上,杜之安请大家喝饮料、邀约她们班的同学一起打球。原本,林知鹊在班里的人缘还算不错,她个性率直不扭捏,虽说不爱参与女生小团体,但身边总还有聊得上几句天的女孩男孩。直到某一天,有个一向与她玩得不错的女孩忽然有意无意地问她:“欸,知鹊,之安说的你妈妈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她啪地一声盖上笔盒,当着半个班同学的面,大声回:“关你什么事啊?”   次日,她看见那个女孩与杜之安手挽着手,一起在学校门口的精品店帮对方挑发卡,对方看见她,别开目光,连招呼都没对她打。   从那天起,林知鹊明白,一切都变了。   渐渐的,那些平日里会来邀约她在放学时一起走、邀约她在体育课上一起搭档的同学,见了她,都只尴尬地笑笑就绕行,好像她是一只怪兽,很难相处似的。   她不擅拉拢人心,留不住任何一个热衷站队或是畏惧中立的人。   她才不在乎。她又狠狠地踢一脚人行道的砖,收回偷瞄杜之安的目光。   “欸——”   远远地传来一声呼喊。   张闻自操场的那头跑了过来。   他在她面前站定,嬉皮笑脸地递给她一瓶酷儿果汁。   “喏,你也喝一个。”   林知鹊瞪他一眼。   “我不要。”   “干嘛不要?不喝白不喝。”   林知鹊啧一声,“拿走啦,你爱喝,自己喝个够。”   “我喝了,你会不会生气?是不是喝了就代表站在她那边了?应该没那么小气吧?”   张闻在她前边,面对着她,倒退着走。   “随便你啊。”   “讲真的,我觉得她人还可以啊,你们爸妈的事,和你又没关系,要不,你跟她讲和。”   林知鹊停下脚步。   张闻没心没肺地拧开瓶盖,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口。   她忍住想一巴掌打飞他的饮料瓶的冲动,绕开他,大踏步走掉。   除了爱心饮料,杜之安近来到处分发的东西还有另一样。   她们班大多数人都领到了,是一枚圆形的徽章,印着杜之安的姑姑杜思人的照片,写着“思人思人,楚楚动人”。杜之安到处宣传,她的姑姑参加了电视上的选秀节目《热爱女声》,进了赛区五十强,她要同学们都支持她姑姑,加入由她发起的杜思人后援会。   真是傻毙了。   连她放学时光顾学校附近的炸鸡柳小摊,都在炸锅旁边捡着一个。老板娘说你喜欢啊?刚刚有个女同学送给我的,送了好几个呢!你拿去拿去。   她拿在手里,老板娘呼啦一下子打包了一大袋其他客人点的单,堆得锅边满满当当,她想放回去,已经没有地方放了。   她只好放进外套口袋里,琢磨着路过哪个垃圾桶就丢掉。   她搭公交车,先到附近的地下商场独自闲逛,在音像店买了一套宫崎骏的碟,又吃了一个麦当劳的甜筒。路过纹身店,老板招呼她:“欸,耳洞打不啦?上次不说好来打的。”   她几乎每天放学都会来逛一会儿,她不想太早回家。   回到家时,家里开得灯火通明,明明一盏节能灯便能照亮的客厅,开了几节灯管,又开了一个大吊灯。   果不其然,她爸爸杜慎坐在沙发上。   她低头,飞速地叫了一声爸。杜慎叫她过去,装模作样地抱了抱她,又装模作样地问了她几句学习。他夹着烟,心不在焉地说,你们学校的体育馆,建好了吧?   她坐在他身边,如坐针毡,僵硬地嗯了一句,说快了吧。   杜慎说,看见立碑了吧?钱是爸出的,自家体育馆。   林知鹊起身,说我进屋去写作业。   杜慎留在她们家里吃饭,让海鲜酒家送来新鲜的海货,又让司机买来一煲野味火锅,再开一瓶XO,一顿饭吃得林知鹊反胃。   电视上开始播《热爱女声》,就是杜之安她姑参加的那个傻节目,林知鹊也看了几期,这周播到广州唱区的决赛,有个叫陈葭的选手,还算是让她有几分好感。   她边心不在焉地吃饭,边抬眼看。   杜慎说起他妹妹杜思人参加这个比赛的事情,轻蔑地点评道:“有书不读,去做个戏子。”他吸烟,眯眼看屏幕上的陈葭,“这些人不男不女的,耳朵上戴的什么东西?”   林知鹊看一眼,屏幕上,陈葭的耳朵上戴了一个骷髅头形状的耳钉。   她嘀咕一句:“耳钉。”   杜慎挑眉,“嗯?你也有?”   “我没有。”   林澜夹一筷子菜到她碗里,“她又没打耳洞。”   杜慎说:“小小年纪,打什么。”   过了一会儿,杜慎又说:“劳动节放假,鹊儿去那边住几天。”   林澜放下端着的碗,“去那边干什么?”   “那边也是她的家,有她的爸爸和姐姐,她过去住,不是很正常?正好假期我也有空,带她们出去玩。”   “你嫌事情闹得不够难看是不是?”   林知鹊放下筷子。   她站起身,说:“我吃饱了,我进去了。”   杜慎瞄她一眼,说了一句就吃这么点。她转身进屋,留下杜慎与林澜开始在饭桌上低声争执,准确来说,在争的只有她妈妈林澜,杜慎轻描淡写,好像在下达命令。   她在床上躺下,把自己捂进被子里,就那么静静地躺了许久,直到房门外传来拖动椅子的声音、脚步声、她妈妈林澜喊她:“囡囡,你爸爸要走了,出来送送。”   她假装没听见,不应声。   而后是大门打开,大门关闭的声音。   她终于起身,低垂着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门。   她走过餐厅,林澜正在收拾碗筷,怨她:“叫你,你也不应。”她不答话,走进浴室,关上门前,林澜又说:“妈妈不答应你去,你别担心。”   林知鹊站在镜子前,脱下衣服,一个什么东西从校服外套的口袋里掉出来,掉在地上,是圆形的,滚了好远,撞到浴缸才旋转着停下。   是杜之安做的那枚圆形徽章。   她捡起来。   不知印在上面这人在傻笑些什么。   傻毙了。   这是她近期的口头禅。   她将徽章随手丢在洗手台上。   直到梳洗结束后,她在房间里上网时,林澜将那枚徽章拿进了她的房间。   “囡囡,你的?”   林知鹊吓了一跳,故作镇定地答:“没用的,丢了吧。”   “好好的东西,丢了?”   “……那你放着,放我书柜吧。”   林澜将徽章搁置在柜子上,又看了几眼,“这是你爸的妹妹吧?”   “不知道。”   “也算是你的亲人,你该叫她姑姑。”   林知鹊不耐烦地点几下鼠标,叉掉了几个网站。   “我又没有爸爸,哪来的姑姑?要亲你自己亲去。我不认识她,这就是路边发传单送的。”   林澜不与她争,她若要教育她什么父为子纲、什么血浓于水,母女两人必定是不欢而散,她只在临走出房间前,嘱咐她早点睡。   母女两人吵得最凶的一次,是林澜骂她:你还讨厌你爸?你的个性跟你爸一模一样!   林知鹊从书桌边探出身子,拿过那枚徽章。   她在百度上输入:杜思人。   搜索结果寥寥无几。   杜姓宝宝姓名分析,五行风水姻缘财富……   你要搜索的是不是:睹物思人?   锦城艺术学院2002级本科表演专业毕业汇演在即……我和春天有个约会……演员表……杜思人……   第十八中学杜思人同学见义勇为荣获表彰……2001年9月21日。   林知鹊点进页面最末的这条陈年新闻。   “本站记者报道……高三生路遇不平出手相助……事发当天,本应在学校上课的高三学生杜思人同学,逃课外出游玩……杜思人同学也因这次见义勇为的善举,被家长发现了其逃课行为,种善因,得善果,相信该同学在此次事件之后,会及时将心思回归课堂,学业也必定会更加精进……”   拉到页面最末,还附了一张杜思人手捧“见义勇为”锦旗的照片,咧嘴笑出两颗小兔牙,和那个徽章上一样的傻。   林知鹊读完,一阵无语。这个人真是跟她的长相一样傻毙了。   杜之安口中貌若天仙的姑姑,也不过如此嘛!   林澜在客厅喊她:“囡囡,你不看那个唱歌节目啦?快揭晓结果了诶。”   她拖长音答:“哦——来了——”   屏幕上响起一阵咳嗽声。   嘀嘀嘀。   张闻在扣扣上给她发消息:茬迀嫲?想沵孒。   张闻的昵称是:闻.King。个性签名:我的地盘听我的。   她噼里啪啦打:没干嘛,一边去。   打完,想一想,她又删掉。   重新输入:放假有空?我想去打个耳洞。 第43章 11-2   “说一下莲茜啊,杜思人同学,状态还可以的,细节再注意一下,这角色是个老烟鬼,你那姿势一看是没抽过的,再练练啊,现在整体演的痕迹还是重一些,把你自己那个阳光形象收一收好吧,这一身正气的,要参加革命啊?”   杜思人站在舞台上的暗处,乖乖巧巧地将手背在身后。指导老师站在台下,碎碎叨叨地点评她。   路小花站在舞台的灯光下,插嘴说:“老师!我们杜思人不抽烟不喝酒的!以前还是见义勇为良好市民呢。”   锦艺的黑匣子剧场,位处教学大楼的地底层,是个只能容纳百余人的小剧场,表演专业的毕业演出场地便定在这里。   演出时间已定在五一假期,免票入场。   林知鹊和李导坐在黑漆漆的观众席里,除了舞台上,剧场里的其他地方都没有灯光,回头四望,一片纯粹的黑,座椅是简易的,只是一排排矮矮的长阶,从舞台向大门的方向,逐行更高。这场彩排没有其他观众。   指导老师姓陈,北方人,中年未到,身材微润,寸头圆脸,除了教书,偶尔也参演话剧,早几年,李导与他在北京的文艺圈子里相识。他扭头,问坐在身后的李导:“李老师,有没有什么指教?”   林知鹊用手托着脸,稍稍抬起目光,看一眼站在舞台灰暗处的杜思人。杜思人似乎也正在看她。她别开目光。   陈李两人客套几句,谈毕,陈老师又转向舞台去训话,林知鹊偏过头,低声问李导:“老李,这个陈老师,不是你的菜?”   李导在漆黑中幽怨地看她一眼。   “要你管啊?”   “那他约你来,你又答应。是不是饿极了,将就吃点?”   “你这鸟嘴里真是吐不出象牙。”   林知鹊没心肝地答:“鸟嘴里可以吐出燕窝。”   李导刻薄道:“可惜你不是金丝燕。”   林知鹊忽然想起一件事,“老李,你大名叫什么?你妹叫淼淼,你呢?焱焱?”   “我叫李老板。”   “嘁。”   李老板凑近她,贱兮兮地将声音压得更低:“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是不是喜欢那种阳光开朗、一身正气的小白兔啊?”   林知鹊瞄李导一眼,闭嘴不答,懒得理他。   她抬眼,小白兔察觉到她的目光,咧嘴对着她笑。   *   彩排散场,路小花邀约女同学们一起去她家里看电视,晚上播广州唱区决赛,她舍不得自己的话费,偷拿她妈妈的手机给陈葭投了不少票。徐文静一路骂她是叛徒,她言之凿凿,对天发誓,等全国赛开始,绝对只给杜思人一个人投票。   林知鹊本想开溜,无奈被路小花挟持,杜思人也在一旁连哄带撒娇,她只好半推半就地被塞上了车。李导则被陈老师邀约去看戏吃饭喝酒,音像店歇业一天。   路妈妈去了外地谈生意,路小花在家里称霸王,还骗得一大笔零用钱,于是一行人去超市买火锅料,准备在路小花家里煮火锅吃。当地人好吃辣,货柜上一片黑红,各种各样的牛油辣锅、清油辣锅,杜思人抬头,伸直长长的胳膊,在货架的最上头拿下来一包清汤底料。   林知鹊歪头,看一眼正在不远处采购零食的其他人。   “你买这个,不怕她们骂你。”   杜思人也看她们一眼,她将手指放在唇上假装嘘一声,偷笑说:“还没付钱呢,先不让她们发现。”她把那包底料藏进购物车的最底下,“昨天晚上你们都喝那么多酒,今天要吃点清淡的。”   杜思人推着车,走在林知鹊后面。   林知鹊插着兜,自顾自地往前走。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杜思人在她身后问。   “什么怎么样?”她脑海中闪现过今天彩排时杜思人的样子。   “我是说,你今天起来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哦,没有,又没喝多少。”   她听见杜思人在她身后小小声地切了一声。   “说好了来我的庆功宴,你又自己偷偷跑去喝酒。”   “不可以?”   “你下次要带我一起去。”   她们跟着排队结账的人群一起往前走,杜思人扭头,冲排在另一条队伍的路小花喊:“路老板!我们快排到了,给钱!”   路小花假装耳背。   走过收银台边的烟柜,杜思人伸手去挑选,换了几个牌子,犹豫一会儿,又放下。   林知鹊问:“要学抽烟?”   杜思人巴巴地看她一眼,“我学会了呀,倪想教我的。抽了一根呢。就是有点呛,浪费了半根。”   林知鹊伸手,从那烟柜上拿了一包Black Devil。   前一位结账的客人打包完毕,收银员示意杜思人往前走。杜思人向林知鹊伸手,要将那包烟拿去一并结账。   林知鹊将烟捏在手里。   “分开结。这个我来结。”   “为什么?是我要抽的。”   “我借给你抽咯。”   杜思人的眼角眉梢一下便写满了高兴。   林知鹊别开了目光。   *   路小花与她妈妈住在城市的南边,高楼层的新式花园小区,近两年才新迁入,是一套五居室的大平层。   杜思人系上围裙,很仔细地将土豆切成薄厚均匀的圆片,再很仔细地将芋头切成高矮胖瘦一致的长条。路小花走过她身边,看了一会儿,问她用不用帮她拿一把三角尺。   热腾腾的滚着的锅上了大理石餐桌,洗净切好装盘的食材环绕着摆满一桌子,路小花举起盛着果汁的红酒杯:“来来来,今天没有男生搅局,我们先喝一个,果汁代酒,敬女孩!”   众人举起杯来。   徐文静小声嫌弃:“平时最爱搅局的就是你好不好?”   女孩们齐声喊:“——敬女孩!”   杯盏叮啷相撞,火锅腾起渺渺的白色热气,沾到每个人的手上,薄雾般潮湿,但十分温暖。这桌上除了几个林知鹊叫得上名字的,还有今天那出戏里其他几个女角色,有戏里的“婉碧”,还有“翩翩”和“飞飞”。   倪想问徐文静:“昨天晚上之后呢?那两个男的找你了吗?”   徐文静搁下杯子,一脸发愁。   “万聪倒是给我发短信了,我还没回。”   “他发什么了?”   徐文静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喏,他说:昨晚喝多了,抱歉,但还是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想?——他问我,我问谁!”   杜思人烫了几片肉,夹在林知鹊的碗里。   “那赵仟那王八蛋呢?找你了吗?”路小花一边说,一边鄙视地瞪了杜思人一眼,然后夹了一大筷子肉,散到锅里去煮。   徐文静答:“他有什么好找我的,我看他就是喝多了,没事找事。”   林知鹊轻描淡写:“你在为他开脱。”   倪想抢着骂道:“就是啊,文静,你别惯着他!打电话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他要是喜欢你,就大大方方追你,他谈恋爱那会儿,你又没给他搅局……”   众人齐齐看一眼路小花。   “你们看我干嘛?我郑重声明,我和赵仟那叫快餐爱情,我呢已经吃完了,文静你要是把他当顿火锅你就慢慢涮吧。”   徐文静骂路小花:“你说什么呢?什么快餐火锅的,你这是……”   林知鹊:“物化男性。”   杜思人想一想,“物……雾化?”   2005年的互联网环境与2019年大不相同,连“快餐爱情”都还是新兴词汇。   徐文静也反应了半天:“对,对,物品化,这个词真准确。”   路小花不屑地答:“那他们两个枉顾你的感受,在那里跟小狗抢玩具一样撕来咬去的,是不是物化你啊?我指控他俩物化女性!”   “小狗抢玩具,”杜思人眼睛弯弯,笑出了声,“我们路小花说话可真好听。”   路小花也没心没肺地笑,“我狗化男性。”   餐桌上一片嬉笑,不知是谁还学狗叫了几声,牛百叶在锅里卷成花,被沸腾的气泡咕嘟嘟地翻涌上来,几双筷子伸进去开始打架。杜思人拧开一瓶橙汁,倒满了林知鹊只空了一半的杯子。   电视里正在播一个两只蝴蝶翩翩飞舞的彩色贴片广告,滚动字幕搭配女播音:“缘分是天定的,幸福是自己的,想知道你和TA的缘分指数吗?编辑姓名+姓名发送至……”   杜思人一脸真挚地建议:“文静,要不你试试这个,哪个缘分指数高,你就选哪个。”   徐文静嫌弃:“什么呀,谁信这个……”   话未说完,路小花一把抢过她的手机,不顾她的激烈反对,开始编辑短信。“徐,文,静……加谁啊?文静,你想知道自己和谁?”   “翩翩”拍桌起哄:“你现在最想知道自己和谁,就代表你喜欢的是谁!”   路小花接着开始按:“这样吧,试试这个准不准,我舍身取义,徐文静,加,路,小,花……”   徐文静尖叫:“我疯啦!花2块钱话费看和你的缘分指数!”   路小花躲开徐文静探过身来抢手机的胳膊,“发送!”   半分钟不到,短信音嘀嘀,徐文静抢回手机一看,气得连呸三声,“这根本不准,什么啊!”   倪想探过身看一眼,大声念道:“徐文静与路小花,缘分指数99,相知相伴,缘定一生!哈哈哈哈——”   徐文静瞪路小花,“毕业以后你赶紧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听见没?”   “我,就,不!”路小花伸筷子,从徐文静碗里夹走一块鱿鱼花。“欸,开始了开始了!”   电视上闪过《热爱女声》的片头,开始播放广州十强的VCR,陈葭穿着一件无袖的马甲衬衫,举着一把吉他,站在废弃的钢筋混凝高顶厂房里,背后是一整面水泥的涂鸦墙壁,她看着镜头说:“音乐就是我对抗世界的武器。我是广州赛区007号陈葭。”   她的一头短发烫过了,黑色间挑染着金黄色。   在林知鹊看来,实在是非常土气。但此时的陈葭太过年轻,眼神中有着少年人无所畏惧的光,清澈又果决,整个人都散发着光彩。   陈葭的耳朵上戴着一枚骷髅头形状的耳钉。林知鹊记得这枚耳钉。   路小花尖叫,大喊:“快!试试我和陈葭!”   徐文静捂住自己的手机,“你用你自己的话费!”   路小花跑到客厅,从沙发上的包包里翻出来自己的手机,一边往回跑,一边按,嘴里喊着:“路,小,花,加,陈,葭……”   杜思人将一只剥好的虾放进林知鹊的碗里。   她小声对她说:“姐姐,你说我能进地区十强吗?到时候拍VCR,我说什么啊?”   “你就说,你是见义勇为良好市民,谁不给你投票谁就不是中国人。”   杜思人笑,“路小花编来骗笨蛋的,你也信,你是笨蛋吗?”   “什么笨蛋?新闻上不是还写了?见义勇为闹到派出所,害得你逃课的事情也东窗事发。”   “都是几年以前的事情了。你怎么知道的?”   林知鹊一时语塞。她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看到过了,只隐约有些印象。   杜思人又说:“是不是路小花那个大嘴巴说的?”   林知鹊点头。路小花那个大嘴巴正吵吵嚷嚷地跑进餐厅,嘴里骂着:“什么啊!居然说我和陈葭无缘无分,叫我尽早放手。这个破短信一点也不准,徐文静,你别发了!”   徐文静嘴里念叨:“哦……那看来还是挺准的……”   她往锅里拨下半盘青菜,瞄见杜思人粘着林知鹊窃窃私语,插嘴问:“你们在聊什么?欸,知鹊姐,你结婚多久了啊?你老公是怎么跟你求婚的?”   席上的另外几个人也纷纷转过目光,惊呼:“你都结婚了!真看不出来!”   路小花被吓得一下子闭上了嘴,她举着手机,站在桌对面,十分震惊地望向杜思人。   林知鹊卡顿了几秒,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徐文静家里编的瞎话。   那空气凝固的几秒中,她几乎能够察觉到杜思人在她身边屏住了呼吸。   她的脑海里闪过好几套瞎编乱造的说辞,比如说什么跳伞求婚、什么校园广播求婚,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真真假假,都足够糊弄这帮半大小孩。她向来热衷戏弄别人,总是一脸平淡地说些瞎话,但不知为什么,几秒后,她诚实地回答说:“我没结婚,我见你爸妈一直催婚,怕他们也念叨我,随口编的。”   杜思人在她身边,不出声地吐出了一口气。 第44章 11-3   耳洞枪打穿耳垂的那一刻,林知鹊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张闻双手插着裤兜,等在纹身店门边,等她结完账。   “你不怕痛?我看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们并肩走过地下商场长长的通道。   “又不痛。”   “不痛吗?”   “嗯,不痛啊。”   林知鹊垂眸,弯曲手指抚过自己的掌心,刚刚不小心用指尖把自己的手掌划开了一个浅浅的口。皮破了。   “我们去做什么?我请你吃东西?”   林知鹊想一想,摇头。“不吃,我不饿。”   “那去看电影?”   “嗯……看电影时间太长了。我没空。”   “溜冰呢?还是我们去游戏厅?打桌球?”   林知鹊又摇头,“没什么意思。”   张闻耍赖一样地甩甩胳膊,抱怨道:“你把我叫出来,就为了让我看你打个耳洞?”   林知鹊看他一眼,笑得灿烂,“嗯,是啊。”   这灿烂的笑容,她对着镜子练习过许久。   绝对是个无懈可击的漂亮笑容。   张闻被她看得低下头,笑着说:“那好吧。你说了算。”   他们沿着扶手梯走到地面,近黄昏时候,阴云蔽日,没有晚霞。   林知鹊总觉得耳朵发麻,隐隐作痛。   张闻望着天空,忽然发问:“我听他们说,你谈过好几次恋爱,从小学就开始谈了,是不是真的?”   “他们是谁们?”   “就是……他们呗,以前你们小学的……诶,我先问的,你得先回答我。”   林知鹊信口胡说道:“真的啊,男女老少,应有尽有。我四岁就初恋了。”   “四岁?那初吻呢?”   “九岁。三年级。”   张闻笑着皱起眉头,“你说的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我想想哦。”她假装思索一番,而后说:“最后的这句是真话。”   小学三年级,她随口答应了后座的男生做他的女朋友,一不留神被他吧唧了一口,气得她回家洗了半小时嘴。   她绘声绘色地讲给张闻听,自己一时也忘了这故事里几成是真几成是假了。   “那也算初吻?”   “不算吗?那以后有了我再告诉你吧。”   “这也可以告诉我?”   “可以啊。”   张闻缺心眼地得意道:“我算是你的好朋友吧?”   “不算,我和你又没有很熟。”   “你连这种事都可以告诉我。”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也不是我男朋友。”   “我是你男朋友的话,你就不告诉我?”   “当然啊。”林知鹊搬出她在网上看到的那一套爱情秘籍,“在心仪对象面前,不管谈过几次恋爱,统统都说是初恋,统统都说初吻还在。”   张闻露出一脸“女人真是深不可测”的表情。   广场的西侧不知何故拥挤着一小簇人群,他们无所事事,便也朝那个方向走去,张闻跳起来,想看看那些人都在做什么。那些人戴着可爱的塑料耳饰,两根天线在头上摇来晃去,谈论得热闹,他们走近时,人群中恰好钻出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马尾辫女孩。   林知鹊与她四目相对,一时觉得她有些眼熟,小麦色皮肤,黑眸皓齿。   似乎是他们学校的。   那女孩也认出他们,于是停下脚步,冲他们喊:“欸!”   她走近来。   “你们是2班的吧?我记得你们。”   张闻摸摸脑壳,自来熟地答:“我看你也眼熟,你是3班的没错吧?你坐在王超前边。”   女孩有些莫名地看张闻一眼,“不是,我是6班的。”她又看看林知鹊,“你是林知鹊,对不对?”   6班的。杜之安她们班。林知鹊审慎地上下扫视对方一眼。   看来她的名号,已经被杜之安宣传得在6班无人不晓了。   张闻倒是替她抢答:“好眼力!这位就是我们班班花林知鹊同学。我呢?你也记得我吧?”   “不记得。完全不知道。”   林知鹊憋不住地笑了。   她问女孩:“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女孩将一直拿在手中的一幅彩色纸张递到她面前,原来是张小小的海报,印着陈葭唱歌时的照片,写着“陈葭华东粉丝会”。   “怎么样?加入吗?”   张闻俯身凑过来看,念道:“热爱女声……这不是杜之安一直宣传那个吗?”   “嗯,不过,我饭的选手跟她不一样。”   张闻疑惑:“饭的?”   林知鹊说:“饭,饭就是喜欢。”   “哦……那我最饭你。”   林知鹊与那女孩齐齐无语地看张闻一眼。   林知鹊对那女孩说:“好,我加入。”   “那太好了!这个送给你!”她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徽章,“我是在贴吧上加入的,今天是第一次线下见面,粉丝会的姐姐还说,等全国赛,包场地约大家一起看,到时候,我叫你啊。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帮陈葭拉票。”   那枚徽章上写着:“伊人为葭”。   嗯,这可比什么思人思人楚楚动人要高端多了。   林知鹊问:“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许希男。希望的希。”   张闻问:“南方的南?”   林知鹊说:“应该是楠木的楠吧?”   许希男落落大方地笑,“不是,是男孩的男。”   张闻笑嘻嘻的,“你一个女孩,怎么叫这个啊。”   林知鹊手起刀落,一巴掌打在他的胳膊上,骂他:“你烦不烦啊?”   “怎么了嘛?打得那么重。”张闻假装委屈地瘪嘴,揉一揉自己的胳膊。   许希男岔开话去,问他们:“你们去哪儿?粉丝会有聚餐,你们来吗?”   张闻直爽地答:“我没问题!”   “我不行,我要去……”林知鹊转念一想,“许希男,要不你别去粉丝会聚餐了,我请你们吃饭。”   *   半小时后,林知鹊带着张闻与许希男,按响了杜家的门铃。   来应门的是杜家的住家阿姨,她左右看看她们三个,犹犹豫豫,终于开口问林知鹊:“你是杜先生的……?”   林知鹊眨巴眨巴眼睛,拼命挺直腰杆,装作平淡地答:“他叫我来这里吃饭。”   阿姨扭头喊:“太太——”   张闻歪过头,小声问她:“这是哪儿啊?”   许希男在另一侧,小声答他:“这是杜之安家。”   “啊?你来过?”   “那倒没有。我们班同学都知道的,她家住在这一片。”   身边两个人的聊天,林知鹊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内心紧张,面上又要强装镇定,手指蜷缩,不断地抠着掌心。她的耳朵痛得尤其厉害。   杜家的别墅,光是入户玄关便有一个房间的大小,玄关之后是拱门,然后是一面玻璃柜的名品藏酒,手扶梯在玻璃柜后盘旋而上。   比“太太”更先应声而来的,是从楼上噔噔噔跑下来的杜之安。   她在拱门后站定,扫视过这莫名其妙的三人组。   她问:“你干什么?”   林知鹊答:“你爸叫我来的。”   “我知道,我是问,你怎么还带人来?”她转过眼,“许希男,你怎么在?”   林知鹊说:“不是吃饭吗?我带朋友一起吃饭。”   杜之安皱眉,看起来就要发作了。   许希男忽然插嘴说:“杜之安,你不请我们进去吗?”   碍于形象工程,最最善良热情的市中学生代表杜之安同学只好偃旗息鼓,不情愿地说一声请进,帮他们指了指该从哪里拿拖鞋来换。   许希男挑了一双紫色拖鞋,杜之安赶忙说:“别穿那双!那双是我外婆的。”   “哦……你外婆也和你们一起住?”   “不是,她来看我们的时候穿的。”   林知鹊偷偷翻了个白眼。   张闻倒是毫不拘束,脱了鞋,赤脚穿一双白色袜子,便开始东摸摸西看看,从那酒柜上拿下一个翡翠瓶子来玩。杜之安说:“我爸说这瓶酒30年了。”   张闻转转眼珠,“哦?那是过期了?”   林知鹊笑笑,“是如果摔碎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唐丽自楼梯上走了下来。   杜之安叫:“妈妈!”   许希男叫:“阿姨好。”   张闻默默地把那瓶30年的酒放回了原位。   林知鹊面无表情,挺直了背脊。   唐丽对她们点点头,“你们好。”   前不久,林知鹊已在杜慎的一个酒局上正式见过唐丽。   唐丽依然无可挑剔,林知鹊心里想,原来富人家的太太,在家里也是化着妆的。   “知鹊,你带朋友来了?你爸爸是不是没跟你说?今天是家宴。”唐丽微微笑着。   林知鹊装作无辜,反问:“什么家?”   她于这个家,本就是个外人,再多加两个外人,也没什么。   她存心的,存心捣乱,存心让杜之安发作不出来。   唐丽只好说:“好吧,也没事,安安,这也是你的同学吧?你带同学们玩吧。”她看来没有太多精力应付她们,只交待阿姨切水果给她们吃,又得体地客套了几句,便上楼去,说是要休息一会儿。   杜之安不情不愿地陪着她们坐在欧式大沙发上看电视,这房子的装修十足是杜慎的品味,玻璃灯盏、雕花大理石墙柱,沿着走廊挂满裱在金框里的西洋油画,连沙发布艺都绣着金线。   杜之安与许希男看起来不太熟悉,大概是班里毫无交集的两类人。   想来也是,林知鹊想,若与杜之安是好朋友,又怎么会愿意给她好脸色看。   只坐了一会儿,杜之安便忍无可忍,又使出她划分阵线的那一套,开口对许希男说:“许希男,你英语是不是挺好的?我们去我的书房好不好?你教教我作业。”   林知鹊在一旁悠悠然地开口:“我英语也不错。”   许希男满脸尴尬。   杜之安憋着一口气,拽起许希男上楼去了。   林知鹊抱着胳膊,翘着二郎腿,坐在大沙发上,张闻看着她们俩人消失在旋转的楼梯上,悄声对她说:“没事,你可以辅导我。”   “去去去!”   起居室里有一面通往庭院的落地玻璃拉门,张闻走过去,哗啦一下将门拉得大开。   林知鹊也起身,走出去,逃离豪门居所容不得半粒尘埃的空气。她于这里,也只是一粒尘埃。   两个人一起站在户外的门廊里。   连这门廊也铺的是实木地板,擦得锃亮,一尘不染。   张闻的牛仔裤后口袋里露出半截被压得有些瘪了的烟盒。   这少年正在拔节,清瘦,微驼背,正在变声的嗓子过分低沉,不胡闹的时候,看起来还有几分深邃。   林知鹊问:“你抽烟?哪家店肯卖给你?”   “我偷我爸的。”   这户外的门廊很长,除了起居室,另一端似乎还连接着另一个房间。住家阿姨从那一端走出来,拿着簸箕,假装扫了一会儿地,眼神却不住地往他们这边瞟。   张闻说:“她好像怕我们偷东西。”   “你有前科,是该防着你。”   张闻笑,“你说,按照小说里写的,我是不是应该去追杜之安,追上她再把她甩了,好给你出气?”   林知鹊嫌弃地皱眉,“张闻,你该不会真的觉得杜之安能看上你吧?”   张闻扭过头来看她,问:“那你呢?你能吗?我追你?”   “你可以直接跟我告白。”   “真的?”   “嗯,你跟我告白,我才好拒绝你。”   张闻语塞几秒。   “……真狠啊林知鹊。”   林知鹊瞄一眼远处的住家阿姨。她又开始存心了。   她用手肘碰一碰张闻。   “欸,给我根烟抽抽。” 第45章 11-4   “所以打耳洞和学抽烟,是同一天。”   “嗯。”林知鹊答。   杜思人俯身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扭过脖子仰头看她。夜风微凉,从路小花家北向的阳台上,可以望见大半个城市。灯火盏盏,万家明亮。   “那个阿姨看见你在她们家院子里抽烟,是什么反应?”   “当然是马上跑去报告太太。后来,我爸把我骂了一顿。”   “那那个男生呢?你后来跟他在一起了吗?”   林知鹊看看杜思人恳切地等待答案的圆眼睛。   “我考虑过。”   “啊?”   “我爸不喜欢他。”   “你爸不喜欢什么,你就喜欢什么。”   “嗯。”   “那你考虑的结果呢?”   林知鹊拆开那包Black Devil。她已许久没有抽了。学会抽烟后过了几年,华东开始实施禁烟条例,她没什么瘾,有人递才会抽一根。   杜思人替她点火。   她将烟雾吐在整个城市的上空。   杜思人在看她,她是知道的。   她说:“恋爱又不是打耳洞或者抽烟。”   “那你谈过几次恋爱?”   林知鹊将烟盒敞开,递给杜思人。   “喏,你不是要跟我借吗?”   “那是你规定的。我又没有说要跟你借。”   林知鹊瞪她,“少废话。”   杜思人磨磨唧唧地拿了一根。   “要不要还的?”   “先借着,以后和你慢慢算。”   杜思人学着她的样子,两个人一起倚在阳台的栏杆上抽烟。   她是个抽烟喝酒的学霸,杜思人是个见义勇为的学渣,她越看杜思人,越觉得这货与她根本是来自两个世界。   杜思人小心翼翼地抽了两口,抿抿嘴唇,说:“是甜的。”   香烟飘散出甜奶油的气味。   刚学会抽烟的那几年,她最常买的就是这个牌子。   杜思人说:“过几天我们毕业演出,你会来吧?我让我同学帮你占第一排的座。”   “来就来。不来,你又要念半天。”林知鹊望着城市夜景。“演完这场戏,不要抽了,抽烟坏嗓子。”   “你不借给我了?”   “嗯,不借给你了。”   “我还想着和你有借有还。”   “你不是要当大歌星吗?嗓子坏了,还怎么当?”   “不当大歌星也可以。每天和你一起,像这样子吹吹风聊聊天,比大歌星要好。”   屋里一阵喧闹,路小花在喊:“揭晓了揭晓了!都别说话!”   林知鹊吐出一个烟圈,“我可没空。”   路小花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大,她们站在阳台上,可以十分清楚地听见主持人在说:“那么我们现在开始揭晓最后一位,十万位数的票数——广州唱区的冠军桂冠到底花落哪位选手——”   杜思人侧过身来,面对着她站。   “那就等你有空。三天五天,半年一年的,你总不能天天都没空吧?”   林知鹊不自觉地弯起嘴角,一句话都不答。   “莲茜她又是烟鬼又是酒鬼,结果搞坏了嗓子,很早就死掉了。我不要像她一样。”   莲茜是杜思人在剧里扮演的角色。   “我要活到八十岁,八十岁的时候,你应该很有空了,你会变成一个无聊的老太太,就不会没空跟我聊天了。”杜思人弯着一对笑眼,慢条斯理地说着。   “谁说老太太就无聊了?”   杜思人说:“那我们一起变成老太太吧。”   屋里的电视机在大声广播,伴随着一屋子人的欢呼和路小花的尖叫,主持人说:“让我们恭喜2005热爱女声广州唱区冠军——陈葭!同时,她也是第一位晋级全国总决赛的选手!”   林知鹊将烟掐灭在纸杯里,转身向屋里走,将杜思人落在身后。   她说:“我看,还是当大歌星比较好。”   *   许希男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房间。进门先是一个小小的起居室,另有两扇拱门,一扇通往书房,一扇通往卧室,卧室里还有单独的洗手间。杜之安的房间快赶上她的大半个家了。   平日她在学校,与杜之安没有多少交集,她们圈子不同,连座位都相隔甚远,入学近一年,杜之安唯一一次主动与她说话,是校运会上,杜之安说:许希男,听说你一会儿要跑女子八百米?你好厉害。   忽然有一天,年级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杜之安与2班一个叫林知鹊的女孩子大打出手,又隔了一天,说那个林知鹊原来是杜之安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些风言风语,许希男当然也听说过。   杜之安看起来有些郁闷,也并没有真的要请教她英语作业的意思,进屋以后,先是自己旁若无人地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地转了几圈,然后,好像忽然想起她的存在,又噔噔噔走进书房,从书柜上抱下一摞漫画书。   她问:“你看漫画吗?”   许希男走近去,看见那是一摞《哆啦A梦》。   许希男笑,“你还看这个?这不是小孩子看的吗?”   “我就说吧,哪有初中生看这个。这是我姑姑送我的,她老把我当小孩子,烦死了。那我借你看点别的好东西。”   她伸手,挤开书柜上一排书脊烫金的世界名著译丛,拿出藏在后边的几本写真集,哗啦啦在桌上摊开,有F4、东方神起、黎明,还有一些许希男叫不上名字的日本花美男。   “哇。”许希男假装捧场地凑过去。杜之安十分得意地逐页翻给她看,一边翻一边问她:“帅不帅?”   “帅。干嘛都藏起来?你爸妈不让你看吗?”   “不让!他们古板死了!说看这些影响学习、影响练琴。我妈还找了个补习老师,让她暑假的时候来给我上课,烦死了。”   许希男同情地看看杜之安。看来有钱人家的小孩,也不是那么好当。   杜之安一边看着写真上的周渝民,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你和林知鹊很熟吗?以前好像没见你们说过话。”   “我们是粉丝会的会友。”   今天才刚刚认识那种。   “什么粉丝会?”   许希男从口袋里掏出陈葭的粉丝徽章,递给杜之安看。   “你不觉得她很帅吗?比这些男明星帅。”   “哪里有……”杜之安将那枚徽章放在手里仔细端详,“是挺帅的,唱歌也挺好听,但我不喜欢,她又不是男的,干嘛摆帅?”   “帅气又不是男人专属。”   杜之安转转眼珠子,一时想不出辩驳的话来,但仍一口咬定:“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许希男就笑笑,也不与她争,说:“那好吧。”   杜之安百无聊赖,将许希男撇在一边,自己去趴在飘窗上翻杂志看。许希男看出杜之安并不喜欢自己,毕竟她又是林知鹊的“好朋友”,又与杜之安聊不到一块去。   “你刚刚说送你漫画的姑姑,是不是参加热爱女声的那个姑姑?”她与她搭话。   “嗯,你看了她参赛那一期了吗?你干嘛不支持我姑姑?”杜之安扭过头来。   许希男诚实地回答:“锦城赛区不是只播了海选吗?你姑姑进地区十强了吗?”   “……那是迟早的事!”她托着下巴,瘪着嘴,“这次放假,我本来想去锦城看我姑姑毕业演出的,我都答应要给她献花了!我爸妈不让我去,说他们没空。烦死了。”   “烦死了”好像是杜之安的口头禅。   “我也好想去锦城。”   “你要去做什么?”   “听说陈葭去锦城了,去那边,准备全国赛。我想去看看她本人。”   杜之安坐起来。   “要不,你想想办法,带我一起去锦城?”   许希男被杜之安的想法吓了一跳,又莫名地开始有些兴奋。她问:“怎么去?你不怕你爸妈骂你?”   “也是……他们肯定要骂我的。不过,我跟我姑姑都约好了!”杜之安又走到她身边坐下,“要不,我们坐飞机去。你办身份证了没有?我身份证、护照,全都有。”   “我还没办呢。再说,我听说买飞机票,查得很严格的,会卖给未成年人吗?”   “那……坐火车?”   许希男灵光一闪,“我有个堂哥,就在火车站上班。我去问问他。”   杜之安小鸡啄米一样地连连点头,“那我们说好了!你问好了,就发短信给我,告诉我出发的时间地点。千万别打电话!我怕我妈听见。”   许希男也连连点头,“说好了!那我给你发短信,你别回复,我没有手机,只能用我爸的手机给你发。”   “那我怎么答复你?我们约定个暗号吧,我收到了短信,给你家打电话,如果问你英语作业,就是能去,问你数学作业,就是去不了。怎么样?”   “好!”   两个人一言为定,全然无觉这计划是多么稚拙。许希男十分认真地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写在了杜之安的笔记本上。   门外传来一阵嗒嗒嗒的脚步声,是杜之安家的阿姨,在喊她妈妈:“太太,太太——”   脚步声在附近停下来,而后传来杜之安妈妈的声音:“怎么了?”   房间里的两个人不约而同,都闭上嘴,竖起了耳朵。   “太太,哎呀,你快去看看,杜先生在外边那个小囡,和她带来的那个小赤佬,一起在院子里抽烟呢!”   许希男瞄了杜之安一眼。   隐隐又传来杜妈妈的声音:“……等她爸爸回来,你告诉他,让他管去。”   “我是怕他们乱弹烟灰,烫坏了院子里那些花花草草,每次老太太来,都最要紧那些植物的呀!我和先生怎么说呢,显得我多嘴多舌的……小小年纪……”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阿姨好像与杜之安妈妈一起进了隔壁的房间。   杜之安气鼓鼓地骂了一句:“没家教!”   那天晚上,许希男终究还是没有留在杜家吃饭,她找了个托词,顺便把张闻也一起拉走了。张闻有些莫名,埋怨许希男,说他还想尝尝富豪家的家常菜。许希男骂他:“你干嘛带着林知鹊在她们家抽烟?他们家管小孩管得那么严,一会儿,她爸爸肯定会骂她的。”   “那和留下来吃饭有什么关系?我们不吃饭,她爸就不骂她了?”   “……换了是我,我挨骂的时候,最怕有外人在了。”   她与张闻告别,去火车站找她堂哥。堂哥是她们家小辈中唯一的男丁,自小受尽溺爱,为人十分不靠谱,被她几句游说,就答应帮她搞两张去锦城的火车票。   她借了堂哥的手机,给杜之安发短信:明天上午11:16,华东站发车,10点在车站南广场边友谊商场的麦当劳碰面。不过,要坐30个小时,我堂哥说可以帮我们买软卧,行吗?   回到家后,许希男坐立难安大半个晚上,直到临近12点,家里的电话终于响了起来。   杜之安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说:“许希男,老师布置的英语作业是什么呀?” 第46章 11-5   接到唐丽的电话时,杜思人正在表演系的服装间试衣。这出剧目,四个女主角,代表莲茜的是红色,她将服装间的红色裙子试来试去,长的短的,中式洋式,最终选定一条半身裙,外搭一件皮质外套。路小花选的白色裙子是缀蕾丝的露肩款,徐文静的蓝色长裙在衣领与腰身处都缝制了柔美的荷叶边,倪想的黄色裙子更夸张,喇叭袖、带亮片,她们四个人一起站在镜前,只有杜思人最干练飒爽。   她们对着镜子,拿手机自拍,唐丽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这部手机的屏幕实在太小了,老式手机的按键按起来也十分费劲,林知鹊看了几眼那张像素模糊的照片,四个年轻女孩对着镜子,老土地比着耶。   杜思人约她吃晚饭,在她们学校的食堂。近来,她常与她一起吃晚饭。五一放假,食堂用餐的学生很少,周围几十桌都是空的。   杜思人坐在她对面,不停地叨叨叨:“我侄女胆子真是太大了,也没有大人跟着,两个小屁孩,坐30个小时火车。我嫂子说是今天上午发车的,要明天下午才能到。”   “14岁,算什么小屁孩。”   杜之安比她要大半年,算起来,这时候已经快要满14岁了。   她把玩着杜思人的手机,想按几下,把照片放大,结果不小心按成了翻至上一张照片。   上一张照片是她站在唱片架前,正在整理唱片。不知什么时候偷拍的。   她筷子上正夹着的土豆片一下不稳,又掉进了餐盘。   再上一张,是庆功宴那天晚上,她喝多了,坐在出租车上,和杜思人头挨着头的自拍。   ……她3岁时拍的照片都没露出过这么傻的笑容。   她抬起眼,偷偷看了杜思人一眼。   哪个键是删除来着……   “对哦,我侄女都快满14周岁了。总觉得她还很小,好像昨天才要上小学呢。一转眼,她上初中了,我大学也快毕业了。”   屏幕上显示:是否确认删除?   杜思人将自己盘里的几块红烧排骨夹到她的盘里。   “时间过得好快,幸好现在科技发达,可以多拍些照片留念。”   林知鹊又抬眼看了看杜思人,想来想去,终于还是按了“否”。   再上一张照片……   是杜思人露着肩嘟着嘴的非主流自拍。   林知鹊默默地退出相册,开始用杜思人的手机玩贪食蛇。   杜思人还在叨叨叨:“听说车票是我侄女那个同学帮忙买的,叫许什么,许什么男。她有个家人在火车站工作。”   许希男。   许希男是林知鹊少年时期的好友。   2005年,五一假期,杜之安与许希男离家出走,千里迢迢到锦城来。   这件事,她记得清楚,不是因为杜之安,而是因为许希男在锦城的遭遇。   *   “囡囡,你晓得不?你爸爸刚刚电话里说,那个之安,离家出走了。”   林知鹊一边玩电脑,一边不屑地答她妈妈:“怎么可能?公主还会离家出走?”   “真的呀!”林澜拿牙签挑一块盘子里去皮切块的苹果,塞到她嘴里,“你昨天是不是带了两个同学去她们家?你爸爸说,就是和其中一个一起走的。他刚刚在电话里还问我,你从哪里交的乱七八糟的朋友,叫你以后少来往。”   林知鹊终于从屏幕上的仙剑游戏移开目光,扭头看着她妈,将嘴里的一块苹果咬下一半来。   “谁啊?男的女的?”   “说是女孩子。你不知道是谁?”   她有些惊讶。女孩子,那该是许希男。   “她们去哪了?”   “坐火车,去锦城了!好像说要去看你爸的妹妹毕业演出。”   “哦……那这算什么离家出走,顶多算是走亲戚。”林知鹊嚼着嘴里的苹果,又扭头开始嗒嗒嗒地玩游戏。   林澜拨开林知鹊耳边的头发,查看她的耳洞有没有发炎的迹象。   “也不跟家里人说一声!多不像话呀,让爸妈担心死了。去坐30个小时的火车诶,娇生惯养的小孩子,怎么受得了!”   “你少管人家,我看杜慎才不会担心。哎呀,你去看电视,别骚扰我玩游戏。”   她推推搡搡,把林澜推走,林澜一边走出她的房间,一边嘴里还在念:“幸好是跟女孩子一起走的,要是跟男生走了,那肯定要翻天了……我看就是你爸个性太差,生的小孩一个两个不省心,再看看你,学什么不好,学抽烟……”   昨天夜里,她从杜家回来,林澜已接过杜慎告状的电话,她们母女俩又是大闹一场。林澜骂她骂得难听,一早起来,像是有些后悔,到她房间,好言好语哄她起床吃饭。她不情不愿地起来,两个人就算是和好了。   亲母女总归是没有隔夜仇的。   林知鹊扭头,冲着客厅喊:“他个性差你还看上他,你脑子进水!”   她想来想去,把游戏退了,发消息给张闻:你有没有许希男的电话?   张闻回复:莪厾問問。   他的个性签名又换了,写的是:莪嬡沵,刻在烟仩,吸进肺里。   林知鹊心想,这年头,脑子进水的人可真多啊……   十分钟过后,他发来一串座机号码。   她翻开手机,拨通这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接电话的是个小女孩。   “喂?”   “喂,你好,我找许希男,我是她同学,请问她在吗?”   小女孩在那头对旁人说:“是姐的同学。”   一个语气不善的男声:“什么同学?还是那个杜家的?挂了!”   小女孩又对着话筒说:“呃,她不在。她去外地了。”   隐约又有另一个女声:“你凶什么啦?”   那个男声在骂骂咧咧:“真是个赔钱货!十三点!要是敢把她哥的工作搞没了,看我不打死她!”   林知鹊问:“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呃……人家问姐什么时候回来?”   男声破口大骂,声音传到听筒的这头,清清楚楚:“她不回来了!死外头去!”   另一个女声说:“后天,后天你姐就回来。”   小女孩脆生生地对话筒转述:“后天回来。你后天再打来吧。”   “好,再见。”   电话挂了。   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来许希男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林知鹊想不明白,杜之安千里迢迢去看她姑姑便罢了,许希男跟着去是为了什么?杜之安这人莫不是会使什么妖术,将每个靠近她身边的人都迷得团团转?   她在百度上搜索:安之小屋。这是杜之安的博客名称,她偷摸去看过几次。   许久不更新了。   前不久扣扣推出了个性空间功能,同学们纷纷弃博客不用,可惜她没有加杜之安为好友,没办法去杜之安的空间偷窥。   杜之安的最近一篇博文写的还是寒假见闻,写新年时候在锦城与她姑姑一起玩烟花。   评论区寥寥,有一个叫“全世界失眠”的账号说:“小朋友,暑假再见~等你哦~”。   她鬼使神差地点进这个博客。   淡黄色背景,头像是一只可爱的卡通小鸟,博客的背景音乐开始自动播放,是陈奕迅的《全世界失眠》。所有博文的标题前缀都是【思の碎碎念】。   林知鹊猜,这是杜思人的博客。   最近一篇是半小时前更新的,有一张四个女孩站在镜前的自拍,是毕业演出的试妆照。林知鹊从抽屉里翻出那枚徽章比对,照片里穿红色衣服的年轻女孩似乎就是杜思人。   所有博文都是流水账式,口吻轻快,写毕业演出定妆了欢迎大家来看,写谁谁家的夜景真好看,写乱杂杂的庆功宴、参加选秀海选、演唱会伴舞初体验、与好朋友们一起去看雪山……   林知鹊托着腮,一边听着陈奕迅唱:“想起我的时候,你会不会,好像我一样不能睡”,一边逐篇翻过这些博文。这个杜思人的生活与她几点一线的日常大不相同,她心里生出一丝艳羡,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嘁。   她仍不自禁地在想,能够快点长大就好了。   这些博文里,很频繁地提到一个人,杜思人称呼她是“姐姐”,姐姐今天剪了个傻傻的刘海但还挺好看,姐姐借我的烟是甜味的,姐姐长,姐姐短。林知鹊想来想去,扭头大声问她妈妈:“妈,老杜有几个妹妹啊?”   林澜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一个啊。”   “那他有姐姐吗?”   “没有。你问这个干嘛?”   林知鹊若有所思,上下滚动着鼠标的滑轮。这个杜思人,该不会是……   腻歪兮兮的,真没眼看。   她懒得八卦一个陌生人的闲事,只觉得这首歌还挺好听,便停留在这个页面,又随手拿了本书来翻,任它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只是因为害怕闭上眼,如何想你想到6点,如何爱你爱到终点。”   *   “是你呀,你是前边音像店的吧?剪了头发,一下子认不出嘞。”   林知鹊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   天杀的2005,她怎么会相信一个2005年的托尼老师可以帮她剪出空气刘海?那个理发师操着一口广东口音,对她说:“啊?辣个现在不流行了窝。我懂,小燕子辣种,对吧?”   当时她就该夺路而逃的。   近来锦城天气转暖,她的头发太长太厚,因此去理了一次发,另外还买了一套新衣服,是一件最衬初夏的浅色衬衫搭牛仔短裙。   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有一种错觉,好像这就是她真实的人生,她就属于这里,属于2005,她一无所有,也不急于向这个世界讨要些什么,反倒是这个世界待她还挺和善。   这念头十分短暂,一下便被她像废纸一样揉作一团抛诸脑后,特别是剪完这个刘海之后,她简直还要再回过身把那团废纸踩个稀巴烂。   花店的老板将一捧粉玫瑰搭上满天星,仔细地扎成一束,牛皮纸外绑上红色的丝带,再递到林知鹊的手里。   “今天学校有演出呀?好多人都来买花束。”   “嗯,”林知鹊颔首,“今天是表演系毕业汇演。”   她将钱递给老板。   这一日,她剪了新发型,穿了一身过于年轻的新衣服,化全妆,还捧着一束花。为了避免杜之安认出她来,她还特意化了一个与她平日的风格完全不搭的妆容。   非常甜美。   她怕杜之安,更甚过怕唐丽。不知为何,她总有种杜之安一眼就会把她认出来的可怕预感,14岁的杜之安,更加是全天下最可怕的生物。何况,还有那个从小心思就敏感得吓人的许希男。   她垂眸,看了看那束花,粉玫瑰开得娇嫩,缀在白色的满天星之间,十分好看。花店的一大捧向日葵插在门口的铁桶里,也开得灿烂,她犹豫半秒,疑神怀里这束花会传递什么错误信号,想着要不要换掉。   罢了。   她转身,往学校侧门走去。   杜之安说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给杜思人献花,她偏要存心不如杜之安的意。   黑匣子剧场门口已簇拥了大批正在排队进场的观众,林知鹊远远看见了杜家人排在队伍的最前头,依次是爷爷奶奶,唐丽,杜之安和许希男。听说唐丽特意坐飞机来接她女儿。杜之安抱着一束巨大的花,许希男则在打电话。   阿敲也站在队伍里,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家乡回来了。他们隔着人群对望一眼,他轻轻地对她点了点头。   门外的回廊墙壁上依次贴着毕业演出的海报,一张大合照,几张主要角色的单人海报,林知鹊停下脚步,看了看杜思人的那张,也好与杜之安一家人拉开一些距离。   这时候,许希男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她们四目相对。   就像若干年前,她与许希男在华东初相识的那个四目相对。   林知鹊不自觉地咧嘴笑,她完完全全忘了许希男还这么年轻时候的样子了,黑黑瘦瘦,好似营养不良,个子不算高,手脚却细细长长的。许希男的眼白特别白,眼珠子又特别黑,这对眼睛长在这么一张瘦小的脸上,就显得特别大,特别明亮。   旧友重逢,竟是这样的境况。   她叫住她:“欸,小同学,你去哪里?演出要开始了。”   许希男满腹狐疑地看她。   “你是杜思人的妹妹吧?我昨天在学校里看见你们了。我是杜思人的班导员。”她又搬出骗唐丽的那一套。   “噢……姐姐好。我不看演出了。我不是她妹妹,我只是她妹妹的同学。不对,是她侄女的同学。”许希男很乖巧地答。   “那你一个人要去哪里?”   “我要去看我偶像。”   “你偶像?谁呀?”   林知鹊心知是陈葭。   “陈葭,你知道她吗?她到锦城来了,今天的飞机。刚刚我听说她就快要到了,所以想去她住的那个酒店等她。”   她装作惊喜,演技上身,摆出一副追星小女生的样子:“哦真的啊?我也好喜欢她!”   “真的?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不过,你是不是要进去看演出?”   林知鹊垂眸看看那束花。   “要不,我们一起看完演出再去?演出很快的,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   许希男态度坚决:“不行,她经过酒店门口肯定就一小会儿,错过了就见不到了!姐姐,你去看演出吧,我把地址留给你,你想来的话,再来找我。”   林知鹊瞄一眼墙上杜思人的海报。   杜思人夹着一支烟,歪着嘴角,露出一个全然不似她本人的微笑。   许希男已转身走出几步。   2005年的五一假期,许希男与杜之安离家出走,一起去了锦城。许希男身上带了攒了几年的压岁钱,一千多块,被假冒陈葭粉丝的陌生人骗了个精光。   回华东后,她挨了她爸爸不知道几顿毒打。   林知鹊至今都记得那段时间许希男脸上身上的伤,还有许希男假扮没事的咧嘴笑,笑出一排皓齿。   许希男的牙也特别白,因此,她记得尤其清楚。   后来许希男依旧能跑能跳,校运会上报名五个项目,卫冕女子短跑冠军直到毕业。   林知鹊看着14岁的许希男小小的背影。   这或许并非一件太严重的事。   充其量只是成为一个看不见却永远存在的伤疤。   充其量只是成为一次无意义的奔赴,一次信任的崩塌,尽管残酷,然而那与漫长人生中的许多次也并无二致。   她扭头再看一眼海报上这位见义勇为良好市民。   然后,她终于叫住了年轻的好友:“欸,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第47章 11-6   锦城的日照远不及广州的毒辣。飞机落地、滑轮撞击跑道时,陈葭的心脏也跟着颠了一下。她第一次坐飞机,唯二的行李只有一只旧箱子与一个吉他包,她身边坐着另外两位广州三甲选手,她们二位一路嘁嘁喳喳,陈葭倒是全程无话,静静看了一路高空的云。   她很喜欢飞机起飞时身体离心的失重感。   到达时,竟有大概二十几位歌迷在机场等她,她有些不太习惯,但面上仍然保持平静,那些陌生的女孩喊她,喊陈葭加油,举着手机、相机,拍照声此起彼伏,围在她身边送她一直到出口,公司派来接她们的车在这里等。   她抿嘴微笑,对她们招招手。   听说她们自称叫“伊人”。   她坦然接受了她们的喜爱。   车子在宽阔的机场路上行驶,她给李淼淼发短信:我到了。   李淼淼回复:我知道。   看来是还在生气。   听说李淼淼人在郑州,正在筹备那边的决赛。   自那日的口角之后,她与李淼淼再没正经说上过话。李淼淼行程忙碌,比赛录制的时候,倒是短暂来过,只在台下看了一会儿,她夺冠下台后,已经找不见她了。   车子驶进城区,陈葭微眯起狭长的近视眼,逐一地看途经街边店的招牌,这是她习以为常的观察世界的姿态。   这座城市看起来脾性温和,滋养不出什么野心家。   她是为全国冠军而来的。   *   “你确定是这里?”   林知鹊抱着胳膊,陪许希男等在某家宾馆门口。这栋建筑,在她眼里充其量算是个经济型酒店。   不知许希男是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她们到的时候,已经另有几个粉丝在等了。那几个年轻女孩在议论:“早知道去机场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住在这边。”   许希男帮林知鹊抱着那束粉色玫瑰,言之凿凿,说是粉丝会的姐姐告诉她的“内部消息”。内部消息不是白得的,她应承带陈葭的签名回去,杜之安借给她一只小灵通手机,她就靠着这台小灵通与粉丝会联系。   宾馆距离电视台大楼很近,离艺术学院也不算远,若陈葭早一些到,她们还能赶上毕业演出的最后一幕。   许希男闻一闻那束玫瑰,问她:“姐姐,你不是班导员吗?那么多人参加演出,你就准备一束花啊?”   “那不然呢?我又不是蜈蚣,买那么多束花也抱不过来啊。”   林知鹊留心,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们附近多了一个一直在四处徘徊的男人,他几次与许希男对上视线,似乎都准备走过来搭话,但目光一转,察觉林知鹊站在一旁冷冰冰地审视他,便又作罢。那个男人又溜达了一阵,终于走向另外几个粉丝姑娘,林知鹊隐约听见他在说:要不要加入官方后援会?我是节目的编导……   他与她们聊了一会儿,便带着她们往电视台的方向走,说是陈葭正在那边录制采访,可以带她们去见她,以后还会有更多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许希男也竖起了耳朵在听,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她也想跟着去,无奈被林知鹊制止,林知鹊说:官方后援会还差这几个人吗?无端端到酒店门口来拉人干什么?   许希男眨眨黑白分明的眼睛:万一呢?   林知鹊没了耐心,小声凶她:没有万一!不许去!   话虽这样说,她也等得没了底气,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全然见不到陈葭的半分影子,据许希男收到的线报,陈葭已经离开机场许久了。   在她遥远的记忆中,许希男此番来锦城,就是听信了这个骗子,到电视台门口徒劳地等了半天,压根就没有见到陈葭。   她问许希男:“你为什么喜欢陈葭?”   许希男答:“我不知道,我觉得她很特别,从来没见过女孩子可以是这个样子。杜之安就不喜欢她,她说她不是女孩样。”   “那她觉得女孩应该是什么样?”   许希男想一想,看看林知鹊,说:“应该是你这样吧。”   前凸后翘,甜美可人。   林知鹊一阵沉默。   没想到她终究是活成了杜之安喜欢的样子……   林知鹊觉得无聊,开始套许希男的话,问她一路与杜之安同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许希男提及杜之安坐不惯长途火车,情绪阴晴不定,闹得她一路小心翼翼,还说火车上卖的泡面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好吃,说杜之安晚上睡不着,凌晨四五点把她叫醒,火车正好驶过平原,她们挤在狭窄黑暗的软卧包厢下铺,看了一场火车上的日出。   林知鹊:谁敢在四五点钟把我闹醒,我一定掐死她。   许希男:还好吧?她不叫我,我就错过日出了。   太阳渐渐偏西,眼看已经彻底赶不上毕业演出,幸好听说唐丽已经订了晚上的机票,要把杜之安和许希男一起带回华东,否则,许希男恐怕预备在这里等上通宵。   她抱着那束花,没有一句不耐烦,虔诚地等待着自己的偶像。   宾馆门口在等的零零散散几小撮人,散得只余下她们两个,这时候,宾馆侧边的小路拐出来两个年轻女孩,许希男一激动,扯住林知鹊的衣袖,林知鹊转眼看去,那两个女孩一个编了满头脏辫,另一个染了一头金发。许希男一直看着她们两个,紧张得支吾说不出话来,其中一个女孩注意到她抱着花,嗓音清脆地大声对她说:“等陈葭吗?她在后面呢。”   又过去几分钟,陈葭果然从那条小道拐了出来,背着一个吉他包,慢悠悠地走向宾馆的大门。   许希男紧张得像是被脚下的地给粘住了,迟迟迈不开脚步,眼见陈葭就要走进大门,林知鹊高声喊:“陈葭——”   陈葭转过身来。   林知鹊推了一把许希男的肩膀。   许希男脚步踉跄,被推着走了过去。   陈葭看着那束花,问:“是送给我的吗?”   许希男紧张地连连摇头,林知鹊答:“对,是送给你的。”   她错愕地扭头看林知鹊,林知鹊推了推她抱着花的手肘。   那束粉色玫瑰被递到了陈葭怀里。   许希男又拿出书包里的笔记本,让陈葭逐页在上面签字,一共签了有十几页,每一页都是签给不同的人。一边签,许希男一边语无伦次,絮絮叨叨,说自己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火车来见她。   陈葭有些吃惊,抬起头来,又温柔地笑说:“那你跟我一样,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许希男问林知鹊:“姐姐,你要不要也签一个?就签在下一页,我撕给你。”   林知鹊说:“好啊。”   她心想,等陈葭拿了冠军还可以卖个好价钱。   陈葭好脾气地又翻开一页。   她抬眸,一对丹凤眼清澈如许地望着林知鹊,问:“你叫什么名字?”   “就写:鸟小姐。天上飞的鸟。”   陈葭在本子上写:致鸟小姐,祝愿幸福。以及:你很漂亮。陈葭。   她将本子还给许希男,礼貌地向她们致意,说那我先走了。   许希男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陈葭!你一定是冠军!”   陈葭回过头,笑着回应:“嗯。”   她握起拳头,向她们比了一个幅度很小的“加油”的动作。   她的微笑坦然,自信中带着一分羞赧,一束粉色的玫瑰捧在怀里,一把吉他背在肩上,走过酒店大堂在傍晚时分便开得过于明亮的灯光下,好似一帧老电影中打光粗陋却意气飞扬的青春画面。   林知鹊看着双眼发光、脸颊通红的许希男,她相信眼前这一幕会在这位旧日好友的记忆中长久留存,在许多灰暗时刻成为她的某一个支点,让她再一次相信,女孩可以是这样,女孩可以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哪怕旅途好似乘坐30个小时的绿皮火车那样漫长。   *   她们回到学校时,恰好是演出散场的时间。人群自剧场中渐次走出,许希男接到杜之安的电话,说马上要出发去机场,叫她快与她们汇合。   许希男在人群中寻找着,一边举着电话,大声对着那头喊:“什么?在剧场门口吗?我没看见你。”   倒是林知鹊眼尖,远远地便看见杜之安与唐丽,她赶紧转身,逆着人流躲进了剧场里,连一句告别都没有留给许希男。她躲在剧场门后,看见许希男一边跳起来挥手,一边跑向杜之安。   她想,不知在许希男的心里,偶像微笑着的回眸与火车驶过平原时看见的日出,哪个分量更重?   许希男呐,你的福气可还在后头。   散场的观众经过她身边,她听见他们在谈论:“表演系漂亮女生就是多!”、“我喜欢那个穿红衣服的女生,演得也好。”   林知鹊逆行着与他们擦肩,一级一级地走下阶梯,索性在舞台边的第一排阶梯上坐下。她怕太早出去,会撞上杜之安。   剧场里的观众已走得七零八落,舞台上还亮着灯,但空无一人,只剩下几个简单的场置没有收拾,舞台边沿遗落着许多束演员们忘记带走的鲜花,各自孤零零地躺在灯光下。   舞台侧边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双修长的腿自后台灵巧地踏了上来,林知鹊抬头,看见已换好了衣服的杜思人。   杜思人顿住脚步。   她的妆还没有卸,在舞台灯光下,显得五官精致又小巧。   “你现在才来。”杜思人笑着,嘴上怪她。   林知鹊糊弄道:“是你自己没看见我。”   “我是没看见,我到处都看了,到处都没看见。”   她的口吻并不责怪,眼睛也是笑的。   她说:“不过,现在来了也算数。”   林知鹊望着舞台地板上的花束。   “你有没有收到花?”   “当然收到了。”   杜之安送的。   “是玫瑰花吗?”   “不是。”杜思人皱眉想一想,“不知道是什么花。好像是康乃馨。我爸妈帮我带回家了。”   林知鹊问:“你又回来干什么?”   “路小花说她的发卡掉了,叫我回来找,要还到服装间去。”   “她自己干嘛不来找?你是女一号的小助理吗?”   杜思人站在舞台正中央的灯光下,乖乖巧巧地背着手,边笑,边低头用脚尖蹭蹭舞台的木地板。   她说:“你是女一号的话,我就是小助理。”   林知鹊翘起腿,托住自己的下巴。   “是吗?小助理,那你给本老板表演一段。”   杜思人弯着眼睛笑了半天,用一口播音腔开始模仿:“缘分是天定的,幸福是自己的,想知道你与她的缘分指数吗?发送林知鹊加杜思人,到028……”   林知鹊弯起嘴角,打发她道:“不想知道。”   “是吗?那我也不想。”杜思人歪头,笑盈盈地看林知鹊的眼睛,“比起缘分,我更相信自己的心。”   舞台灯光洁白,照得她的轮廓过分柔软。   剧场里的人群已经悉数散去,只余下她们两人。   杜思人咳咳地清清嗓子,然后说:“这位迟到的观众,现在由我为你加演一场。”   她在灯光下轻声地开始唱,歌声蜿蜒出几分悠扬,舞台的灯光太亮,照出许多盘旋着上升的尘埃,她便站在这些光之浮尘中间。她压着嗓子,声量不大,每个尾音都转向喑哑,更显得温柔。   You must remember this   A kiss is still a kiss   A sigh is just a sigh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As time goes by   她的眼神比舞台的光束更加如炽,像是任何缘定天定,都阻挠不了她望向她的决心。   And when two lovers woo   They still say……   杜思人停下来,笑着看着她,看了许久。   看得她心脏一紧。   她知道下一句歌词是什么。   她很长但很轻地呼吸,不露出任何声色。   杜思人的唇瓣微启。她要唱了。   林知鹊开口:“发卡掉在台下了。那里。”她挑挑下巴。   杜思人被她打断,低头去看。   她站起来,说:“我饿了,我去吃饭了,你去不去?”   她转身,心跳呼吸恢复了正常。 第48章 12-1   偌大的化妆间里到处都挤满了人。上至五十岁熟龄阿姐,下至七岁学龄小妹,锦城赛区的五十强选手与她们的亲友团都挤在这个化妆间里。   杜思人微仰着脸,林知鹊坐在她身前的化妆桌上,俯下身子为她画眼妆。   她明目张胆地看着林知鹊。   她的笔描过她的上眼线,她便用目光回敬她,眼波转动,在她的脸上细细临摹。   她的潜意识中从来都有奇怪的自信,自信没有人会讨厌她。   哪怕不讨厌与喜欢之间还有很远,喜欢与爱之间还有更远。   因此模糊好似告白的歌被打断,只徒留她炽热但落空的目光。   但没关系。   林知鹊勾起嘴角,笑笑地说:“看什么?”   看你好看呗。   杜思人张了张嘴,没能说出半句话,方才轻浮的胆量被林知鹊的一抹似笑非笑轻易瓦解。她的耳朵又在发烫。   “再看交钱。”   “多少钱?”   林知鹊拿过眼影刷,凶她:“闭眼!”   她乖乖闭上眼。   失去视觉后,听觉便更灵敏,几乎能听见她的与她的交叠起伏的呼吸,在这嘈杂的大房间里自成一片小小的天地。   嘈杂间有人在说:“欸,我刚刚看见广州那个陈葭了,她也和我们一起录节目。”   “她们就在隔壁小化妆间化妆!”   然后是一阵骚动。   林知鹊说:“睁眼。”   她又乖乖睁开眼睛。   有一小簇选手挤出门去想看那个陈葭。杜思人斜着眼,瞄见她们叽叽喳喳地前仆后继。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她本人很好看吗?”   她将目光收回,又盯着林知鹊的眼睛看。   为了陈葭,竟连她的毕业演出都不去看,她当然还是有些介意的。   “你问陈葭啊?”   她不情愿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林知鹊煞有介事地说:“好看啊,长得唇红齿白、顾盼生辉的。”   还挺会说成语。   “那我呢?你也用两个成语形容形容我。”   “你嘛,你长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我是个老太太?”   林知鹊挑挑眉毛,笑得敷衍,但煞是好看。   杜思人装出一副老太太的腔调,咳咳咳地说:“那你以后得对我好点,关爱老年人,人人有责。”   “老太太你别动,我给你画个水光肌。”   “那是什么?什么鸡?”   “就是……”林知鹊眨眨眼,“你别管,闭嘴。”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拿着扩音器进来,开始给她们讲录制流程,节目一连录制两天,第一天录制五十进二十,次日录制二十进十,比赛结果由专业评委与大众评审团共同决定。   卢珊背着一把吉他,从工作人员身后的房门悄悄地走进了房间,杜思人抬高胳膊,冲她挥了挥手。   身旁的另外几组选手在窃窃私语:“听说陈葭就是来当大众评审的,她一会儿给我们投票!”   杜思人压低声音问林知鹊:“你在这里等我一起回去吧?”   林知鹊毫不犹豫地答:“不等,你自己回去,鬼知道要录多久。”   杜思人哼一声。   她心里想,也好,万一被淘汰了,怪难为情的。   *   陈葭抱着膝盖,坐在节目组给大众评审团安排的席位里,三层阶梯座椅,坐了三十一个年轻女孩,大多是之前被淘汰的选手。到达锦城的这段日子,节目组对她们没有太多安排,她每日就只窝在宾馆房间里听歌写歌。其他赛区的前三甲陆续到达锦城,选手们偶尔一起上街闲逛,竟会被路人认出来,陈葭总是回头率最高的一个,常有人来找她签名合照,还有粉丝每日蹲守在宾馆楼下等她。   到达当天收到的那束粉色玫瑰,被她养在矿泉水瓶里,养了近半个月,将近凋谢后,她又留下一朵,用塑料膜压成一张书签,夹在她写歌用的笔记本里。   后来她收到的花越来越多,有时房间里同时堆了好几束,她又不好意思扔,只好任它们慢慢地一一枯萎。   她成名了。或是距离成名只有一步之遥。   她心里很清楚。   其他选手有时会向她投来艳羡夹杂着妒忌的目光,打趣她是人气王,她就淡淡地笑一下,也并不否认。她是一个不露太多声色的人,何况,一切才刚刚开始。   锦城赛区在赛程里排在地区赛阶段的最末,此刻临近五月底,距离全国赛仅有一个多月。   陈葭撑着脸,坐在大众评审团里放空,摄像大哥将镜头转向她们,她身旁的人悄悄地推了她一把。她回过神来,赶忙对着镜头抿嘴笑笑,挥了挥手。   这是李淼淼教她的,“镜头感”,她还不甚熟练。   到达锦城后,她接受了主办电视台的采访,次日在午间娱乐新闻里播出,节目刚播完,李淼淼便马上打来电话,骂她不看镜头。   她在电话里答她:“你在操心我吗?你不生气了吗?”   李淼淼一如既往大大咧咧:“我才没有生气,你别自作多情,我这不是操心你,是操心我的工作。”   陈葭笑:“好的,大经纪人。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淼淼不答,那头有人在同她说话,好似很忙碌,她对着电话说:“我挂了,拜拜。”   陈葭怀疑李淼淼是故意的。   故意让她在心里盼着她。   不过,也就一点点而已。   她望向台上,一组双胞胎姐妹花刚刚唱完。   主持人说:“好,有请下一位选手,14号杜思人。”   是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女孩,将齐肩发挽成了半丸子头。陈葭想起来了,这是电视上唱《爱上未来的你》那个女孩子。她果然进了五十强。   她又唱又跳的,随着旋律与歌词,连脸上的表情变化都十分丰富。   陈葭心想,这人看起来镜头感很好的样子。   一组五个人表演完毕,评委宣布结果,如她所料,杜思人直接晋级二十强。   评委老师的语气分外宠溺:“杜思人,我期待在锦城决赛,甚至是全国决赛的舞台上再看到你,你可要加油噢。”   杜思人郑重又可爱地点了点头。   *   节目录制漫长,虽是已经拿到自己的结果,但不能提前离开,杜思人在后台候场,等待录制结束的进一步安排。林知鹊那个冷漠的女人早已没有半分眷恋地走了,卢珊与她分在不同组,在另一个候场房间,她百无聊赖,独自坐在椅子上,晃着长长的腿。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发给她一张带歌词的乐谱纸,叫她在明天录制之前学会,说是会安排二十强选手合唱。纸上的这首歌是她听过的,叫《一千零一个愿望》。   杜思人溜出后台,一边哼唱这首歌,一边溜达过走廊,想着绕行到演播厅入口去看后面的选手演唱。   走廊的某个拐角处传来小小的啜泣声。   有个被淘汰的女孩子蹲在那里哭泣。她看起来年纪太小了,大概只有十五六岁。   杜思人摸摸自己的口袋。她穿的是上台的服装,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她又回头,一路小跑回候场室去拿来一包纸巾。   待她再走到那个拐角时,已有另一个人给那个小女孩递过纸巾了。   那人无措地站在一旁,一头挑染了黄色发尾的短碎发,一双长而俊秀的丹凤眼,两只手插进口袋里,又好像觉得不太好,拿出来,一边揪着另一边的衣袖。   杜思人当然认得这人就是陈葭。   她们对视一眼。   小女孩许是觉得围观者众,难为情,站起身来,一边抹泪,一边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跑掉了。   她们双双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又对视了一眼。   杜思人本想说一声嗨,但不知怎的,氛围尴尬得奇怪,她感觉到陈葭那双狐狸眼在审视着自己,那目光已隐去锋芒,但仍非那么善意。   更奇怪的是,她察觉自己也报以同样的目光。   陈葭打破了沉默:“你……发声的位置不太对。”   “什么?”   “刚刚唱歌的时候。”   杜思人疑惑,扭头看了一眼演播厅的方向。   “不是,你跳舞时候的发声倒是对的。但你刚刚在走廊上唱的时候,发声的位置不太对。很奇怪。”   杜思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五线谱纸。   “你一直站在这里?”   “没,刚刚站在那边。”陈葭指指走廊上的另一处盲点。   那你干嘛一直不给她递纸?   杜思人没有问出口。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   “你是说用气发声?”   表演系的专业课也是有发声练习的,主要适用于剧场演出,她倒从没想过用来唱歌,或是说,她不习惯那样唱歌。   陈葭点头。   杜思人照着谱上的歌词,尝试着唱:心里有好多的梦想,未来正要开始闪闪发亮。   陈葭像鼓励一样地再次点点头。   杜思人接着唱:就算天再高那又怎样,踮起脚尖,就更靠近阳光。   陈葭小声地合:   许下我第一千零一个愿望,有一天幸福总会听我的话。   不怕要多少时间多少代价,青春是我的筹码。   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杜思人咧嘴笑:“唱错词了。”   陈葭也笑。   她淡淡地说:“明天加油。”   “嗯。”杜思人点点头,又复述一遍刚刚的歌词:“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她们谁也没有向谁自我介绍,但仿佛已认识了许久一般。   方才冰封一样的奇怪氛围顷刻消散,只余下两张同样年轻的笑脸。   *   临近盛夏,学生们纷纷换上清爽的短袖校服,放学光景,校道上一片青春洋溢,少女穿过人群,追上另一个少女。   许希男喊:“欸!林知鹊!”   林知鹊回头。   许希男背着书包,与她并肩走。   “明天晚上你们家又有家宴?”   “什么家宴?”   “杜家家宴咯。”   许希男的头发剪短了不少,绑起一根短而活泼的马尾,一边走,一边微微跳动。   “你怎么知道的?”   “杜之安今天奇奇怪怪,忽然约全班同学去她家聚会,明天晚上。我猜,肯定是你要去。”   “……那你跟我通风报信,你不怕她骂你。”   看来杜之安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有什么,我们都是伊人,我当然得帮你。明天晚上播锦城二十进十,听说陈葭也在,当大众评审。你也去的话,我们正好在她家一起看。”   “哦,她姑姑还没被淘汰吗?”   “应该没有吧?要是被淘汰了,她干嘛这么大张旗鼓的?”   许希男转过她别在胸前的校卡,将角度细心调整好,好让卡套背面装着的陈葭的签名可以露出来。   自她从锦城回来,便天天拿出来自我陶醉。   这段日子以来,杜慎每隔一周便叫林知鹊去杜家吃饭,餐桌上,林知鹊不是与杜慎剑拔弩张,就是与杜之安互相尖言刻语,后来她索性破罐破摔,杜慎既觉得这样合意,偏要叫她过去让她难堪,那她也不必假装乖乖女,杜慎叫她她便去,次次都闹得杜家鸡犬不宁。   待她长大后才明白,杜慎叫她去,并非是真的向往什么阖家团圆、绕于膝下,而是要向全家人宣告,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他想怎样就怎样,不必顾及任何人的感受,随时可以叫一个根本不受欢迎的人来家里吃饭。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白白做了他许多年伤人的利刃。   许希男在她耳边说:“你要是觉得尴尬,就不要去了。”   林知鹊负气地答:“干嘛不去?明晚见。”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下周一是大年夜,所以下周的更新时间会稍稍推迟到周二与周五。   提前祝读到了这里的你新年快乐!   以及,万分感谢! 第49章 12-2   林知鹊将一盘亚视剧集《我和春天有个约会》放在收银台上,对地下商场音像店的老板说:“你好,还碟。”   前不久她在店里闲逛,看见这部戏的名字眼熟,便租了一套。   拖拖拉拉几个礼拜看完,眼泪偷偷掉了几次。还算有点意思吧,她想。   她走出音像店,又在隔壁的饰品店买了一对与陈葭的那对一模一样的骷髅头耳钉,当场便换上,戴着到杜家去。   她倒要看看杜之安要闹些什么幺蛾子。   她到达时,走过外围墙,看见杜家的院子里飘扬起渺渺的白烟。   莫不是起火了。   她一阵兴奋。   结果只是杜之安差人在家中庭院里支起了烧烤炉子,不断地滋滋烤着肉串、鸡翅、馒头片与黄澄澄的甜玉米。来赴约的6班同学约有十几二十人,起居室与旁边的院子里都闹作一团,众人中只有许希男待她友善,其他人碍于杜之安的面子,要么是尴尬地躲着她,要么直接冷眼待她。听说唐丽不在家,杜慎也嫌一帮半大小孩吵闹,在楼上书房闭门办公。   林知鹊在宽大的沙发正中央一屁股坐下,在摆在剔透翡翠茶几上的一盘江南糕点中挑拣。杜之安与一群男孩女孩围坐在一侧,正在玩杂志上的心理测试,她斜睨一眼大喇喇坐下的林知鹊,其他人也纷纷将目光瞥来,林知鹊的气虚了几分,但仍强撑,只管看她的新闻联播。   许希男小心翼翼地在林知鹊身边坐下。她在这聚会上也没有几个朋友。   杜之安十分刻意地越过林知鹊,高声对许希男说:“希男,你也来做做这个测试。如果可以拥有一种超能力,你想要哪一种?A,穿越时光。B,隐身术。C,读心术。D,青春不老术。”   林知鹊在心里答:穿越时光。   但她面上装作压根没有在听的样子。   许希男想了又想,终于答:“C,读心术。”   杜之安将杂志翻过一页,她招招手:“你的测试结果是……你自己过来看好了!”   许希男犹豫着,脚下踟蹰,终于在那边众人热切的目光中起身,挪到杜之安身边去坐。   林知鹊独自坐在沙发中央,没有人要问她选什么,也没有人要给她看测试结果。   嘁。也没有人要信八卦杂志上那些傻毙了的心理测试!   新闻联播与广告都结束,电视上闪过粉色的片头,《热爱女声》开播了。   杜之安轻呼一声,众人的目光都转向屏幕,一段轻快又熟悉的前奏响起,二十个女孩逐一出场,合唱开场曲。杜思人身材高挑,因此站在正中间,分外扎眼。林知鹊承认,她在电视上比照片里要更好看一些。   杜之安得意洋洋地与众人夸耀:“看吧?我姑姑站在正中间!”   只是长得高,有什么了不起。   杜之安没完没了:“上个月我去锦城看我姑姑毕业演出,她演女主角欸,将来她成了明星,要是巡回演出,我请你们都去看。”   林知鹊忍不住,冷冷地插嘴:“洪莲茜算哪门子的女主角。”   杜之安噎住,脸上霎时恼羞成怒,估计是吞忍了好大一口气,才阴阳怪气地挤出一句:“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没有去。”   当然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偷看了杜思人的博客。   林知鹊不客气地答:“我看她也演不了姚小蝶!”   “演姚小蝶有什么了不起?我就觉得莲茜这个角色还更好,又洒脱,又仗义……”   林知鹊打断道:“嗯,还短命呢。”   “你恶毒死了!”   旁边的同学们生怕战争爆发,开始嘻嘻哈哈地打圆场转移话题,众人又将焦点转回电视上,许希男坐在杜之安身边,里外不是人,杜之安小声质问她:是不是你跟她说的?   林知鹊听见了,有点想笑,心里想,活该,你这个叛徒。   杜思人在屏幕里望着镜头,明眸善睐,镜头从她微笑着的特写开始后退,逐渐拍入舞台的全景,女孩们在唱:每一颗心都有一双翅膀,要勇往直前地飞翔。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   五十进二十的录制结束后,节目组安排二十强选手录制采访与VCR,另外还有开场曲的练习与彩排,大部分时间消耗在漫长的等待,等待其他选手妆造、等待灯光摄影就位,一个晚上过去,杜思人只睡了三个小时,原定下午正式录制的二十进十比赛,因为演播厅的前一个节目组拖延时间,硬生生拖到天黑,杜思人坐在化妆台前,仰头靠在椅背上,她偏过头,照见自己眼里隐隐的血丝,坐直起身子,对着自己挤出一个笑脸来。   她慢慢地呼吸,寻找胸腔的共鸣,尝试了几遍陈葭说的唱歌方法。   卢珊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递给她一瓶绿茶。   卢珊开口说:“以后当了艺人,是不是天天都要这样熬?”   “也没有很难熬吧?开场曲的歌词你背下来没?”杜思人仍旧乐呵呵的,讲话时一边用脚尖在地上打着节拍。   “你是不是精力过盛?反正是大合唱,记住自己那几句词就行了。”   杜思人没有附和。伴舞也好,合唱也好,她对表演这件事,总是全情投入的。   卢珊站起身来,“我出去抽根烟,你去不去?”   “不去,我戒了。”   “嘁,我看你根本就没抽过吧!”卢珊绕开杜思人,独自走了出去。   杜思人扭头看她背影。她看起来很好,仍旧钟爱烟熏妆,穿鞋帮很高的铆钉靴,戴夸张的耳饰。杜思人想,幸好,那些糟糕的事情过去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无聊地将短信箱翻了几遍,三条路小花,一条10086,一条徐文静,然后又是两条路小花。林知鹊没有手机,不能给自己发短信。杜思人不可理喻地想,她肯定是故意没有手机的。   这么一想,她马上拨通音像店的电话。   总之,她每天有几百个理由可以打电话去找她。   电话响三声。   林知鹊说:“喂?”   “喂,你好——”杜思人拖着撒娇的长音。   “你是谁?”她肯定知道她是谁。   “我是11号选手杜思人。”   “11号选手,你有何贵干?”   “没事,就是问问你怎么还不办手机,是不是不想我打电话给你。”   她笑嘻嘻的,纯粹是在胡搅蛮缠。   “那办一个咯。明天把你卖了,我换个手机。”   “把我卖了,你可就发财了,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也是,看你卖相还可以,估计能卖个好价钱。”   杜思人捏起嗓子:“好狠的心呐林妈妈——”   卢珊不知什么时候折返回来,杜思人一抬头,正撞见她一脸看不下去的神情,从桌上找到打火机,便赶紧又走掉。   杜思人自顾自地笑开了花,弯身将额头抵着桌沿,就这么对着桌下的阴影,接着对电话那头小声絮叨,两个人在电话里来来回回地拌嘴,直到那头店里来了结账的客人,林知鹊将电话挂掉才作罢。   工作人员快步走进化妆间,通知所有选手候场。   杜思人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手机电量濒危,但她已充好电了。   现场又梳理了一个多小时,二十进十的比赛终于正式开始录制,比起前一天,换了更大的演播厅,甚至有了浅浅的观众席,但录制没有公开招募观众,坐的都是台里的工作人员或是陪选手一起来的亲友。   开场曲的前奏响起。   她第一个走出徐徐打开的门,走进舞台的灯光里。   舞台正对着评委席,评委身后是观众席。   观众席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抱着胳膊,漂亮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杜思人举起话筒。   她忍不住咧开嘴笑,一边笑一边唱出第一句词,她唱:明天就像是盒子里的巧克力糖,什么滋味,充满想象。   她此刻的心情就像无意间开盒,发现盒子里装的竟是巧克力一样。   摄像师将镜头从她这里挪向下一位选手,她站在舞台上,对着观众席里的林知鹊笑。   而后,她笑着唱完了一整首歌。   又杵在台上听完主持人的开场,乱七八糟地答完主持人的提问。   我们来问一下思人哈,今天的比赛有没有信心?   有啊。   为什么这么有信心?   因为我今天我带了我的好运气来。   哦是吗?你的好运气在哪里?是你的护身符吗?   她眨眨眼,不知道怎么答,于是将手放在心口,说在这里。   这一环节总算结束,杜思人回到后台,连忙绕道,一路小跑,混进观众席去找林知鹊。她在人群中拍拍她的肩膀,轻轻拉她的手臂,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离开演播厅,避开走廊上来往的工作人员,拉着手,像两只无头小虫一样来回转。   杜思人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睡了三小时的疲惫也好,舞台的灯光也好,奏乐也好,忽然出现在台下的人也好,这一切的碎片在她的脑海中散落成一场烟花,让她连步伐都快悬浮在半空,只下意识觉得要找到一个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地方。   林知鹊皱着眉,但还是任由她拉着,跟着她走。   终于,她们躲到某个僻静的角落,在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宽阔的楼梯间。   “你怎么来了?”   已是夜间十一点了。林知鹊是收了店才来的。   她答非所问:“你不是叫我办手机吗?”   “嗯?”   她仍用她一贯理所当然的口吻说:“不需要手机啊。见面不就好了。”   “所以你是来和我见面?”   “不然呢?大晚上的。”   杜思人傻笑:“也是哦。”   傻笑一会,她又转过弯来,追问:“干嘛和我见面?”   林知鹊话锋一转:“要上台了,你紧不紧张?”   “紧张。”   她骗人的,她根本不紧张。就算紧张,也不是为了上台紧张。   林知鹊问:“那怎么办?”   杜思人复述:“怎么办?”   林知鹊说:“你深呼吸。”   杜思人乖乖照办。   “吸气——”   吸气——   “呼气——”   呼气……   杜思人憋不住地笑了。   “我又不是要生孩子。”   “那你说怎么办。”   杜思人往楼梯的扶手上软软地一靠,撒娇说:“你陪我聊聊天,我就不紧张了。”   林知鹊抱着胳膊问:“聊什么?”   “你想嘛。”   林知鹊挑眉,好似要发作,但终于还是保持耐心地想了一想。   她说:“有一个心理测试。”   “什么测试?”   “你最想获得什么超能力?有穿越时空、容颜不老、读心术和隐身术。”   杜思人陷入沉吟。   这几个选项好像都不是那么理想。   她太珍视当下,很少追思过去,也无意窥探未来;读心于她也不适用,她自有一套分寸,想到会触及旁人最私密的想法,简直要头皮发麻;隐身更不需要,她与世界或与自己都相处得融洽,从没有要躲起来的念头。   至于容颜不老,她想,还是要与珍视的人保持步调一致比较好。   她只觉得想不出合适的答案,当然全然无察,是因为她始终生活在许多的爱与安全感里,因而从容,自信不需要任何超能力。   她只好反问:“那你呢?你先回答。”   林知鹊毫不犹豫地答:“穿越时空。要可以自己决定时间地点那种。”   “测试结果是什么?”   “……忘了。”   “啊?”   “忘了。我好像没看过答案。不知怎的,刚刚在台下,忽然想起这道题。”   杜思人问:“那你要穿越去哪里?”   “去我出生前那一年。”   “去做什么?”   林知鹊直言:“去做任何可以让我不要出生的事。”   杜思人一时哽住。   林知鹊抱着胳膊,斜倚着扶手,口吻轻松,神态自然。   “干嘛不要出生?”   “干嘛要?”   “就没有什么事情,或者是什么人……让你觉得,幸好来了这个世界一趟?”杜思人试探地,小心翼翼地问。   林知鹊半秒没有迟疑,直接了当地答:“没有。” 第50章 12-3   现场乐队在舞台下的一侧演奏。   几台摄影机运转着,分别在哪个方向,哪句歌词看哪个镜头。   第一段副歌之后是间奏,几个八拍,可以跳几个动作。   不需要细细思索,也一切都尽在掌握。   就像她自小到大认知的世界。   杜思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天之娇女。亦或是她在潜意识中完全默认了这件事情。   她生在半个书香门第,父亲母亲都是教师,风调雨顺,受人尊敬。她在家里是掌上明珠,不至溺爱,但也是被娇惯着长大,爸妈凡事要与她商量,不论她说些什么童言稚语,最爱听她的意见,将她切切实实地看作平等的家庭一员。在学校,她永远是众人的焦点之一,除了文化课,就没有什么不擅长的事,艺术特长,体育也是特长,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往往是稍稍努力便能轻松得到。   她与她一贯认知的世界互成正反馈,愈自信,便愈从容,凡事都是游刃有余,她付出,她便拥有。   林知鹊是一个超出她认知的人。   她越想了解她,便越觉得难以了解她。   林知鹊也不像她,眷恋自己拥有的一切。   此刻她就站在台下,在她的余光里,抱着手臂站着。   轮到杜思人登台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她这么不辞辛劳地深夜来见她、在这里等着她,那让人捉摸不透又清晰可感的一点点在乎,抵不过她对这个世界的厌烦,于是回答她:没有。   杜思人握着麦克风,遥遥地看了林知鹊一眼。   没有。   她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个答案霎时的感受,混杂着失落、心疼与困惑,也大概是这两天节目录制,她一直处于兴奋又紧绷的状态中,因此情绪更加敏锐,在她的脑海中不断翻涌。   间奏结束了。   她将麦克风举到嘴边,将目光从角落里收回来——   乐队、摄影机、舞台的灯光,一切依旧照常运转着。   但她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世界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忘词了。   *   “她忘词了。”   林知鹊极力掩饰,才让自己轻飘飘的口吻显得不那么幸灾乐祸。   杜之安充满敌意的目光立马如手里剑一般杀到,她辩驳道:“你怎么知道就是忘词了?说不定,就是这样改编的!”   电视里的专业评委不给之安公主半点颜面,在杜思人演唱结束后,声色俱厉地点评道:“杜思人,你知道你刚刚出现了非常严重的失误。”   杜思人小鸡啄米地点点头。   “你应该知道,你的唱只能拿60分及格,至少在拿到及格分的前提下,你的舞蹈也好,表现力、感染力,甚至外形也好,这些额外的加分项才有意义,但如果你连最基本的记歌词都做不到,那你没有必要参加一个唱歌节目。”   杜之安气愤:“忘了几句词,哪有这么严重?”   另一个女评委接过话头唱起白脸:“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两天连续录制,让选手们的身体状况与心理状况方面都有不小的压力。杜思人选手,这次我们可能要暂时给你一个待定的结果。另外,我与陶老师意见不同,我认为你的唱绝对不止60分。”   杜思人乖巧地鞠一躬。   镜头切换到大众评审团,陈葭坐在人群中,表情认真地随着旁人一起鼓掌。   许希男看了,也兴高采烈地跟着陈葭一起鼓掌。   杜之安坐在许希男身旁,满脸郁闷,两个人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也不再参与同学们的游戏与聊天了,抱着膝盖,一语不发地坐着。   许希男兴高采烈到半途,意识到气氛不对,掌声渐弱,小心翼翼地瞥了杜之安一眼。   林知鹊一边幸灾乐祸,一边愈发地不耐烦,她烦死这样所有人都要围着杜之安转的氛围。   电视上,下一位选手登台演唱,杜之安连看都不看了,目光垂下去看她手里的杂志。有个男同学提议众人一起玩游戏,他不知存的什么心思,特意高声来邀:“林知鹊,你也一起吧?你敢不敢?”   林知鹊心里轻蔑地嘁一声,但凡是益智类型的游戏,不论是棋牌还是“天黑请闭眼”,她总是常胜将军。   “有什么不敢?什么游戏?”   “游戏规则很简单,我们进行传递,被选中的人,可以任选下一个人对他说一句话,被选中的人只能回答是的,如果不回答,就要接受惩罚。”   旁边的同学不解:“这有什么好玩?”   林知鹊马上意识到他安的是什么好心。   但骑虎难下,对方当即便大声张罗着开始游戏,她不得不严阵以待。起初的几个回合还好,6班人本就不认识林知鹊,压根没有人将问题抛给她,他们能想到的问题,不外乎“你今天早餐是不是吃了大便”、“你喜欢谁谁谁,是吗”,亦或是造谣对方最爱学校某个讨人厌的主任、和班里某个遭人排挤的同学接过吻。十三四岁,正是情窦初开脸皮又薄、一点小事大过天的时候,连这类无意的戳穿或是无稽的构陷都无法接受,游戏进行了几轮,惩罚都是些什么倒立一分钟、喝下一杯醋,林知鹊在一旁隔岸观火,觉得他们幼稚可笑。   直到那个发起游戏的男生第一次将问题抛给她:“林知鹊,这里根本不是你家,对吧?”   “是的。”   她蜷着手指,用指甲拼命掐自己的掌心。她不能发抖,不能退却。   她想,你既要惹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提问权转到她手里。   她反问:“你其实是杜之安的狗,是吗?”   那个男生脸上闪过一丝恼火,旋即又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嘴脸,苦笑着说:“我玩不过你。”然后皱着眉头喝掉了一整杯醋。杜之安在一旁插嘴:“你干嘛拉我下水?”   林知鹊无声地冷哼。   游戏重又开始。   气氛变得怪异,不再像一场天真烂漫的聚会。   变得像是少年人们释放无端恶意的游戏。   许希男,你每次赛跑都跑那么快,是不是在家被你爸打的时候逃跑,练出来的?   ……是的。   谁谁谁,你上次英语考第一,是作弊的吧?   才不是!   愈演愈烈。   某某,你不是处女了!   你别瞎说!   起哄。   被造谣的女孩急得就快要哭的样子,提问的那一方才又说:我是说,你不是处女座!游戏而已,别那么玩不起!   哈哈哈哈哈哈……   “之安,我来问你!”   杜之安正在兴头上:“你问,我玩得起!”   “你……你最讨厌的人就在现场,是不是?”   又来了。   林知鹊偷偷咽了一下口水。她强迫自己与众人一起看着杜之安,不让自己的眼神逃跑。   杜之安的目光闪动几下,左右来回张望。   她能够感受到,杜之安也像她一样,在强迫着自己不退缩。   她们的目光越过人群*交汇。   杜之安看着她说:“是的。”   客厅里喧哗的氛围渐弱,像是众人一齐屏住了呼吸。   杜之安又轻声说:“到我了。”   她缓慢地、一字一顿地、清清楚楚地说:“林知鹊,你是不是小三的女儿?”   世界静止了。   只有电视里的主持人还在不识趣地大声报幕。   林知鹊的指甲死死地抠着自己的掌心。   她不允许自己输掉。   说是的。   快一点。   她强迫自己开口。   只有说了,才有机会反击。   许希男忽然在一片寂静中站了起来。   她越过她们,大声地喊:“叔叔好!”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   杜慎自楼梯上走下来。   他满脸和蔼可亲地微笑说:“你们好。”   住家阿姨不知何时站在楼梯口,她抬头说:“先生,粥和小菜都做好了,你吃一点?”   林知鹊站起身来。   她抢在杜之安的前头,当机立断地喊:“爸!”   她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这么亲热地叫过杜慎。   杜慎似乎也有些惊喜:“鹊儿,你们玩得开心吗?”   她大声回答:“我们在玩游戏。一个被提问的人只能回答是的游戏。”   “哦,那是什么游戏?”   “比如说,刚刚之安问我,”她转头看着杜之安,“她问我,是不是小三的女儿。”   杜慎走到了楼梯口。他的脚步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应:“这游戏是在胡闹。时间晚了,”他指使住家阿姨:“丁嫂,你打电话,叫老丁老陈开两辆车过来,安排一下,把同学们都送回家。庭院也抓紧收拾一下,那么大油烟,楼上都闻到了。”   言毕,他背对着她们,向餐厅走去,走出几步,他又回头:“鹊儿,你吃饱了没有?来和爸爸一起吃点宵夜。”   林知鹊答:“……好。”   杜之安正死死地瞪着她。   许希男也目瞪口呆。   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做。   未等杜家的司机开车来,同学们便匆忙散了大半。   林知鹊走过许希男身边,停住脚步。   许希男仍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错愕地看她,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许是安慰的话,但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林知鹊只好说:“拜拜。”而后撇下许希男,跟着她爸爸走向餐厅。   餐桌上已布好了菜。杜慎坐在主位。   平日里,他身侧的两个位置,一个向来是唐丽坐,另一个是杜之安专属,林知鹊若来,要坐在杜之安的另一侧。   今日的餐桌上只有杜慎一个人。   见她犹豫,杜慎开口说:“你过来,和爸坐一起。”   于是她在杜之安的位置上落座。   她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这一场乌龙戏,闹得就好像后宫子嗣争斗一样。可她才没有要奉眼前这个虚伪的男人做皇帝。   住家阿姨拿来餐厅电视的遥控器,好声气对杜慎说:“你是不是要看点新闻?我来调。”   “哦,丁嫂,你帮我调到那个,今天是不是我妹妹参加那个唱歌节目播出?”   “噢,是的欸,刚刚小孩子们都在客厅看的。”   林知鹊埋头,喝了一口滚烫的粥。   她被烫得舌头发痛,但一语不发,努力让眉头都不皱一下。   杜慎装模作样地给她夹了几次菜。   客厅那边传来关门的声音,归入彻底的寂静,6班的同学们走光了。丁嫂站在餐厅入口处张望,喊:“安安呀,你饿不饿,要不要来吃一点?”   杜慎停下筷子。   他提高音量,语气威而不怒:“杜之安,你过来。”   足有几十秒,杜之安才拖着无声的脚步,不情不愿地走进餐厅。   杜慎看她一眼,拿筷子点一点电视侧边的墙角,“去那里站着。”   林知鹊放下了手里的勺子。   杜之安不服,一语不发地站在原地,小声抗议:“凭什么……”   杜慎不容抗拒地重复道:“去站着。”   杜之安拖着脚步,垂着头,走到那个角落。   “……我妈不在,你就这样……”   杜慎提高音量:“你妈在,也是一样。”   杜之安在角落里罚站,杜慎自顾自地看着电视喝着粥。   林知鹊却一口都再吃不下了。   分明是她赢了,她却并不觉得痛快。   她抬手,将自己落在耳边的头发别在耳后。   杜慎看到了她戴的骷髅头耳钉。   “耳朵上戴的神神鬼鬼,那么难看,摘了吧。”   她低着头:“我不摘。”   杜慎的口吻听来只有三分认真:“不摘那你也去站着。”   林知鹊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走到餐厅的另一侧角落。杜慎有些错愕,失言地左右看了看她们两个。   电视上,节目将近尾声,评委正在说:“那我们现在宣布,另一位需要进入终极PK争夺最后一个十强席位的选手是——杜思人。”   杜之安关切地偷偷瞄了一眼电视。   杜慎冷冷地哼了一声,林知鹊听见他在说:“什么PK,乱七八糟的。”   *   2005热门词汇:PK。   随着《热爱女声》的热播,这个源自网络游戏的词开始被越来越多人知晓,意指“末位淘汰”。在节目里,这是每场比赛的最终环节,由评委选出PK的双方进行最后的清唱表演,再由现场的大众评审团进行投票,败者淘汰。   杜思人笑对镜头,尽力表现得坦然。   她倒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因此,也没有为这个环节选歌。   轮到她时,她说:“那我唱一首我在毕业演出里唱的歌。叫《As Time goes by》。”   她心想,这次可没有人可以打断她了。   摄像大哥将机器正对着她,似乎是给了她一个特写。   这一次,她没有对着林知鹊,而是看着镜头,微笑着对全国观众唱了:   They still say,I love you.   她深知她站在舞台上是为了自己,因此不必在这样的时刻表演深情。   但她知道她会听到的。   杜思人站在舞台上,带着某些对爱与梦想的决心,对着镜头唱歌。她将那决心紧紧地揣在心口,不怕任何人嘲笑她天真或是浅薄。   她紧张得耳朵发烫,但站得笔直。   投票开始了。   工作人员搬上来两个扁扁的长条形透明投票箱,分别放在PK双方的身侧。   大众评审们依次上台,将自己手里的圆形选票投入箱里。   现场播放着鼓点紧张的背景音乐,气氛热烈。   主持人在唱票:“七比五,杜思人领先。各位观众,谁先得到16票,谁就将最后一位晋级锦城唱区十强。”   杜思人看见卢珊坐在已晋级的坐席里,对她握了握拳表示加油。   “十三比十四!比分咬得非常紧!”   林知鹊坐在台下,杜思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想,要是今天被淘汰了,下台的时候,正好向她讨一个拥抱。   “戏剧性的精彩一刻,十五比十五追平!最终的决定权——交给我们最后一位大众评审,也是我们广州唱区的冠军,陈葭!”   杜思人侧目。陈葭走到台前,站在她与另一位选手中间。   “陈葭,你知道观众们都非常喜欢你,在投票之前,你要不要先说几句话?”   主持人将话筒递给陈葭。   “嗯……”她沉吟。   另一位选手十分激动,在台上插嘴,要求与陈葭拥抱。   陈葭便拥抱了她一下,杜思人听见陈葭对她说加油。   主持人在控场:“思人要不要也抱一下?”   她与陈葭都配合地转身,浅浅相拥。   陈葭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全国赛见。”   而后,陈葭重又拿过话筒。   她说:“我希望为自己在后面的比赛里,选一个更强的对手。”   语毕,陈葭对着镜头,举起了杜思人的手。 第51章 13-1   “今天上午我们刚刚收到收视报告,锦城二十进十的收视率最高点几乎和某几个赛区的决赛平均收视持平。”说话的男人将手里的一沓文件分发给众人,他神色兴奋,“鹤姐的方针是正确的,让热门选手上PK台,增加节目的戏剧化效果,是有效刺激收视率的手段。”   李淼淼坐在会议长桌的末尾,偷偷地在桌下不停转着自己手里的圆珠笔。   另一位更年轻的工作人员发言:“但我们差点失去一位本来应该走到更后面的潜力选手。”   朱鹤翘着腿,用漂亮的闪钻美甲点阅过纸张上的数据。   她说:“风险与机遇一向并存,经过这一期节目的有效曝光,我们和本地论坛合作的民意调查里,杜思人的人气指数已经上升到锦城唱区的头号夺冠热门。就算情况更坏一点,为了利益最大化,有些牺牲难以避免。何况,后面的赛程里,我们可以事先筛选大众评审的人选。”   “你意思是,操纵选票?”   朱鹤微笑。   “事先确认投票意向,不叫操纵选票。”   “这是不是有违竞赛的公平性?说直白点,就是欺骗观众。”   “如果任由商业价值更高的选手被淘汰,难道不更有违公平性?我们筛选出更加优质的选手,提供给观众更加有看点的节目内容,这是双赢的方向。一昧让事情随机发展,我想贵节目组也不可能认可这样的无作为方针吧?”   眼看硝烟渐浓,大制作人插话道:“我认可鹤姐这边的想法。”   朱鹤巧笑嫣然。她又赢了。   李淼淼停下了转动的笔。   与朱鹤共事的这短短一个多月,她已逐渐见惯这位年轻上司的行事作风,大胆,乃至几乎不择手段。朱鹤的年纪并不多大,三十三岁,但业内与她相识的人士,不论年岁,都称她作鹤姐,她的个性也有些诡谲,阴晴不定,瞬息万变,永远都能为当下这一秒挑选出一个最恰当的面具。   她将生活当作一场戏剧,身边的所有人都要陪她做演员。   电视台的工作人员继续会议内容:“现在节目的热度肉眼可见地增长,人气选手梯队也已经初具模型了。最近各个渠道的广告商递到台里的邀约非常多,选手经纪和管理方面,我们希望热爱这边可以尽早全面接管,配合节目进度,好好做一些包装宣传。”   朱鹤应道:“我们的团队随时做好准备。另外,有关选手签约,我们希望做一些调整。在全国赛开始之前,所有全国十强选手都必须先签经纪合约。”   李淼淼不小心将笔帽弹到了地上。她轻声说抱歉,而后弯身捡起。   她与在座的其他人无异,也是第一次听到朱鹤主张的所谓“调整”。   制片人疑惑:“之前签订合作案时,我们与贵司的王副总聊过,当时告知我们的方案是:贵司只确认签约前三甲选手,四至十位,比赛结束后再进行双向选择。王总认为,热爱文化的艺人经纪业务刚刚起步,暂时需要将资源集中给头部种子艺人……”   朱鹤打断他:“方案需要根据情况进行更新,王总那边我会搞定。现在节目势头这么好,等到比赛结束,各大经纪公司肯定会入场抢人,到时事态脱离掌控,台里肯定也不希望白白为他人做了嫁妆吧?把选手签给我们热爱,台里有任何合作需要,我们必定深度配合、优先倾斜艺人的工作重心,未来十年甚至几十年,我们联手,一定能够打造不逊于港台小天王的偶像巨星。”   “当然的。我们选择与贵司合作,也是希望能够培养出一批深度合作的新人王。这次调整,你们希望我们怎样配合?”   “很简单。在入围赛之前我们会先与选手做意向沟通。不愿意签约的选手,希望节目组可以安排提前淘汰。”   会议结束,李淼淼与另一位同事跟随朱鹤一同走出电视台的大楼。   阴天。   朱鹤一边戴上墨镜,一边指使道:“阿黄,你帮我改签一下机票,我要先去见一下王总。”   她扭过头来唤李淼淼:“三水,你拟一份选手的经纪约给我,期限就写……”   她伸出指甲上镶着亮钻的食指,点了点空气。   “十年。”   *   “来,下面我们讲一下这次的作文。这次的题目还是我们熟悉的半命题式,对不对?《十年之后,我——》,这个题目呢,有一个审题陷阱,大家注意,题目要求的写作主体,是‘我’……”   电扇与语文老师的声音一同在教室内猎猎作响。张闻自前桌转过身来,要抢林知鹊摊在桌上的考卷,他小声说:“我们交换,借我看看你的。”   “不换。”   林知鹊用手腕将考卷压住。   “那有些同学呢……”   张闻伸手来抢。   林知鹊伸脚向前一蹬,蹬得张闻差点掉下椅子。   语文老师喝道:“林知鹊,张闻,在干什么?你们两个作文困难户,还不好好听讲?”她走过来,从桌上揪起林知鹊的卷子,“科科都好,就作文写得差,把这个弱项也补足,期末帮班里争一争年级前五呀!看看你这次写的,就是犯了严重的主体错误——十年之后,人类已经灭绝——”教室里一阵哄笑,老师将卷子又掷回桌上,“我看你的脑子也和人类一起灭绝了!”   张闻笑得尤其得意忘形,老师回身瞪他:“你别笑,你站起来,给大家念念你是怎么写的。”   他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有些脏兮兮又皱巴巴的白色校服过于宽大,像他本人一样耷拉着,他被老师瞪了几眼,终于横下心,大声朗诵道:“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清脆一声响,老师拿手里的题册猛敲一下张闻的头。   “你怎么不唱出来呢?”   哄堂大笑。   林知鹊半趴在桌上,也跟着笑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往下,瞥到她自己写的作文:十年之后,人类已经灭绝,遭到人类破坏的地球生态,正在缓慢地自我愈合……   天知道她是真心这样盼望。   她心浮气躁,恨不得时间能够以32倍速前进,就像看DVD时的快进功能一样。   就在同一时刻,6班正在学校机房里上电脑课。   许希男偷偷将Flash缩小,登陆扣扣。机房里的设备全换了一批新的,是杜家捐的,许希男在一个又一个大方块显示器的间隙里,看见杜之安将背挺得笔直,正熟练地在屏幕上做出一个车轮滚动的动画,身旁的同学凑近去请教,她一板一眼,教得十足认真,许希男偷偷地笑,觉得杜之安真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她在好友添加栏里输入一个账号。   对方很快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头像闪动,对方随即发来一条消息:   你好,要加入官方后援会吗?   *   上千公里以外,锦艺的海棠花落尽,终于迎来了毕业的季节。   音像店的生意较上个月好得多,许多学生来买唱片做毕业赠礼,林知鹊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因此常有顾客委托她代写卡片,整个六月,她执笔写下了许多次“友谊地久天长”、“勿忘我”,还有许多次“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热爱女声》比赛已播送至锦城唱区十进六,很快就要录制决赛。决赛的结果林知鹊早已知道,杜思人的票数倍杀第二名夺冠,在她还年仅十三岁的当年,是赛程中的一个小高潮。但当年她没有这样深的体会,来到杜思人的主场,才知道简直算得上一夜爆红那么夸张,本地刮起了“杜思人”狂潮,人人都被她望向镜头唱着“I love you”的笑眼迷倒,就连校园里三两合拍毕业照的学生之间,都混入许多试图偶遇杜思人的节目观众,林知鹊每天要回答那些心不在焉东张西望着走进店里的粉丝八遍:谁?杜思人?不认识。没来过。   然后路小花就会突然出现在唱片架后头,神秘兮兮地说,同学,杜思人的签名要不要?   徐文静闻此讯,大骂路小花不是人,她已考入了附近的中学做实习老师,每日闻鸡起舞去浇灌祖国花朵,路小花便每天晚上去敲她宿舍的门,问她今天在学校传教传得如何?   徐文静:什么教?   路小花:废话!当然是思人教啊!让你的学生给我们杜思人投票啊!   至于赵仟,林知鹊听闻他入职了热爱音乐网做音乐资讯编辑,提前搬离了学校——这是陈亦然来店里买东西时告诉她的,杜思人已无暇与她分享这些琐事了。整半个月,除了比赛录制,杜思人还要参与大量拍摄和排练工作,甚少有时间在学校露面,林知鹊每天都拿着杜思人的饭卡,独自去学校食堂吃饭,杜思人不粘着她,她也落得轻松。   本地日报的娱乐头条刊登了锦城唱区的赛讯,杜思人的人像照便彩印在版面上最显眼处,已穿上清凉的吊带,露着两条白花花的纤长匀称的胳膊,坐在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中间。节目组还将她的头发染成了红棕色,林知鹊是第一次见到,上一次她们见面,杜思人还是黑发。   陈亦然参与了节目组的乐手招募,正在等待通知结果,林知鹊听他说起这件事时,印着杜思人的报纸便摊在收银台上,他眼神闪烁,好似不敢低头去看。   她沉默了几秒,调笑他说:为了她啊?   陈亦然答:不是啦,我一时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就先找份喜欢的工作。   喜欢的工作,就是为她伴奏咯。林知鹊想。这出纯情偶像剧,真是看来看去也不结局,又不能开倍速。她觉得有些腻味了。   又是一阵沉默。林知鹊低头将报纸叠好收进桌下。   陈亦然又说:“……上次我送给她的专辑,她还给我了。我在想,要不要再买一张,送她当毕业礼物?”   林知鹊不答,她手边还有没帮顾客抄完的毕业贺卡。   “你说送什么合适?”   她刷刷刷地抄着祝福语,眼睛也不抬一下。   “《两只蝴蝶》咯,很多人买。”   “……会不会有点太直白了?”   “《老鼠爱大米》也挺好听的。”   “……你喜欢听这种类型啊?”   林知鹊信口雌黄:“不是啊,是她喜欢,她经常听。”   “……我想到了,之前我们给她办庆功宴,我本来想唱一首歌送她的。”   林知鹊心想:什么你们给她办庆功宴,是我让她办庆功宴。   “什么歌?”   陈亦然走到唱片架边摸寻了片刻,拿来一张唱片。   “就是这一张专辑里的歌。”   林知鹊这才抬起眼。   那是一张《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另一张一模一样的就一直放在她的枕头下,是她住进店里的那天晚上为杜思人留的。   一时受了那个朱鹤的气,因此随口骗杜思人说卖完了,便这样一直在她的枕头下放了几个月。   “……这张她有了。好像是有了。”   “啊?”陈亦然难掩失落,“……万一呢?如果真是有了,就让她一张做收藏用。”   林知鹊淡漠道:“这次你自己送。”   “……那好。”陈亦然掏出钱包,“要不,也麻烦你帮我写上寄语吧。”   她接过那张唱片,干脆利落地撕了塑封膜。陈亦然惊讶不及,只弱弱地问了一句:“不写在卡片上吗?”   她应:“不如你干脆一点。”   而后,她拔出马克笔的笔盖,龙飞凤舞地在CD的表面写上三个大字:   喜欢你。 第52章 13-2   演播厅里热火朝天。是物理意义上的“热”,杜思人伸手去将脑后的头发拢在手里,果然摸到脖子上已闷出了汗。导演拿着断断续续失灵的话筒对拥挤的舞台喊话:“四位冠军——四位冠军,把中间的位置空出来。锦城六强注意一下,我们现在彩排一下节目最后合唱主题曲的环节。正式录制的时候,最终拿了冠军的人,从舞台左手边走回后面台阶上,站在正中间,副歌开始的时候,前面的人散到两边,让五个冠军一起走到前面来——来乐队老师,帮我们来点音乐调整一下走位,随便谁来走一下冠军的位置,杜思人,杜思人走一下——”   舞台上除了锦城六强,还站了其他唱区的前三甲,近二十个人,乱成一锅粥。   演播厅里没有冷气,舞台的灯光又晒,室内焗得活像个电烤箱。杜思人抬手看表,已近凌晨十二点,又是忙了整整一天。   头顶的灯好似个大太阳,舞台是个昼夜不分的地方。   她按照导演的吩咐,从舞台侧边的斜坡走回舞台后方,走过伴奏乐队身旁。陈亦然也在,他加入了节目的音乐团队。   陈葭便站在舞台最后高高的台阶上,杜思人走过去,与她以及另外几位冠军并肩站着。其他选手正在她们前面排练主歌唱段,工作人员们来回跑动,她们站得高,将一切都看得清楚,又好像置身事外,杜思人看着一片纷忙的景象,侧过头笑着对陈葭说:“我们好像在偷懒。”   陈葭笑答:“现在多偷一下,以后,我们会比较忙。”   杜思人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没有接腔。   观众们的喜爱如潮水涌来,路小花每天都要在电话里向她汇报,说杜思人你红了连我们小区业委会的大妈都找我打听你,学校找我要你的照片准备把你印在招生简章上……然而这一切于她来说没太多实感,她的生活被舞台、音乐、镜头、灯光以及练一整天舞后肌肉的酸胀感填满,相比起朝八晚四的办公室,她更属于这里,属于这个昼夜不分的世界。   娱乐频道的记者来采访,本地报纸的记者来采访,这些采访几时播出几时刊载,她无暇关注,只有听别人说的份,她的手机短信箱塞爆了,全是些陌生号码,说是她的老同学、老校友、远方亲戚,她休息时,只好一条一条地看,然后一条一条地回复谢谢加笑脸符号。   不会有林知鹊的短信。那是当然的。   她们竟有一个礼拜不联系了。   前面的选手往两边散开,导演向她打起手势,她向舞台的正中央走去。   李淼淼出现在演播厅里,风风火火,杜思人上个礼拜才与她相识,她的个性与她哥哥截然不同,每次出现,都是快言快语、来去匆匆,杜思人好几次想问她:你们真的是亲兄妹吗?话到嘴边,想起自己与杜慎也完全不像。   她听见陈葭唱错了一句歌词,在合唱中显得尤其突兀,转圜成一个笑场的尾音。   导演回头张望,台下乱糟糟的,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李淼淼被人群中的一个谁拽住。   那人在背景音乐中对李淼淼大喊:“三水,你们公司那个男同事阿黄呢?你们这几天在一起吗?”   十分钟前,朱鹤才在电话里对她说:“你打得通阿黄的电话吗?你下次打通他电话的时候,替我告诉他,叫他直接去公司结账走人,手机买来当电子挂坠啊?”   她摸不着头脑。全世界都找不到阿黄。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旋即便告诉她:“下午警察到台里来找他了,拿一张监控拍的照片,有点看不清,不过感觉是他。”   她惊讶,音响的声音很大,她也扯开嗓门:“警察找他做什么?”   “警察说,他号称是节目编导,说有什么官方后援会,跟观众收费,有小十万了。我们全被问话了,你们鹤姐我也联系过了,她说你们没这安排。到底怎么回事,再不查清楚,弄不好,节目都要叫停了!”   舞台上飘散起五颜六色的彩纸,选手们预演着终曲,对台下的意外插曲全然不觉。   伴奏进入尾声,大家胡乱拥抱,连别离都一并预演了,卢珊抱着杜思人,在她耳边大声说:“预祝你夺冠。夺冠快乐!”   彩排总算结束,她要离开演播厅时,陈亦然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礼品袋。   周遭吵闹,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几遍她才听清:“这是送给你的毕业礼物。”   “谢谢。”她接过来。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那我恭喜你应聘成功。”   “我……这里面写了一些字。你看过就好了,没什么的。”   杜思人点头:“好。”   他又递过来另一袋:“还有,你的学士服,小花托我带给你。明天毕业典礼穿。”   卢珊自舞台上下来,在催促她走,还未等她开口,陈亦然先与她告别,急匆匆转身低头去收拾器材。   杜思人将那袋小礼品盖在学士服上面,担心卢珊看见了学士服,会心有不快。   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在提醒她们:“各位选手请注意,大后天周四正式录制,周三晚上音乐总监来看你们歌曲彩排,明天后天声乐老师都在排练厅D,随时可以去请教。另外,”工作人员顿了一下,“听说明天是象牙塔里举办毕业典礼的日子,让我们提前祝杜思人同学毕业快乐,正式加入我们社会大学!”   演播厅里霎时欢呼一片,所有人都笑容明媚,大声喊着祝她毕业快乐,杜思人只下意识回头去看卢珊,卢珊也是笑着的,走到她身边,抬手握了握她的肩膀。   卢珊不会毕业了。   她甚至在报名表的学历一栏潇洒地写上了“高中毕业”。   那张盖着审判般红色印戳的通告,至今都还叠得齐整,放在杜思人的包包夹层里,杜思人把它随身带着,不让任何人看见。   全国赛之前,节目组只给外地来的选手安排了住宿,因此她们离开电视台,各自打车回家。   杜思人走出电视台大楼时,有几个节目观众竟在门口等她直到凌晨,塞给她一束粉色玫瑰,语无伦次地对她说会一直支持她。直到她坐上出租车,车子缓慢地开动,她们还在窗外大声喊:杜思人!我们全家都会给你投票!   她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司机师傅也在后视镜里看她,她只好低头看那束玫瑰。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粉丝送的花。   车子加速,陈亦然送的小礼品袋从装学士服的大袋子里滑落。   杜思人弯身去捡起来。   她拿出袋子里的东西,拆开包装纸。   是一张五月天的专辑。《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她想起她曾用这张专辑做过幼稚的借口,那时候,不知道或是不承认,这强烈的想与某个人说说话的心情便是“喜欢”。   杜思人打开盒盖。   车子驶过灯光昏暗的路段,看不清,只隐隐看到CD上有几画笔迹。   车子转弯。   一束路灯的光照进车窗。   那几画笔迹,写的是“喜欢你”。   被短暂照亮后又归入黯淡。   车子快速驶过下一盏路灯。   再次照亮。   喜欢你。   杜思人认得这所有的横都上扬的笔迹。   车子依旧开着,眼前的字迹如心事一般明明暗暗,旨意不明。   喜欢你。   *   体育馆再一次挤满了人。林知鹊也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再一次来这个可怕的地方。   至少这次没有尖锐刺耳的世纪初音乐和疯了一样随着音乐扭来扭去的大学生。   体育馆的两侧高墙上都拉着长长的红色横幅:青春不老,展翅飞翔,大踏步迈向美好明天,欢送2005届毕业生。   毕业生们的坐席在最前方,仅坐满了三分之一的场地,后面挤的都是学生的亲友,以及一些浑水摸鱼想来看杜思人的粉丝。   林知鹊来得迟,在最角落里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典礼早八点便开始,领导们逐个发表讲话,她靠着墙,开始打起瞌睡,全然不觉有人弯身绕过人群,走到了她的身边。   直到那人在她身旁坐下。   林知鹊扭过头。   杜思人将脱下来的学士服拿在手里,另外还拎着一堆别的东西。   她看林知鹊一眼,竟也没有笑,连下颔线都有些紧绷。   林知鹊自是看出杜思人这是一脸闹脾气的样子。   但她什么都没说,淡淡地开口与杜思人搭话:“毕业生,你的位置不在这里吧?”   杜思人望着演讲台,单刀直入,答非所问:“昨天我收到一张专辑。”   “什么专辑?”   当然是那一张专辑。她知道。   “不记得是什么专辑了。不过,专辑上写了几个字。”   “嗯。”林知鹊点点头。   杜思人转过头来。   她轻声说:“我想问你,那是什么意思?”   林知鹊抱着手臂,别开目光。   “什么意思?不是我送给你的,我怎么会知道?”   “是你写的。”   “我只是代写,具体什么意思,你应该问送给你的人。”   林知鹊保持口吻平淡,自认不费吹灰之力。   “我没有问他送这句话给我是什么意思。我是问,”杜思人说得逐字逐句,但并不强硬,“你帮他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林知鹊转过头。又来了,杜思人那没有太多起伏,看似平静,却像是被遗弃的小孩一般脆弱又小心翼翼的神情。   她想答,就像帮别人写毕业快乐,写友谊地久天长一样,于她来说,没有任何别的意义。   她答不出口。   杜思人眨眨眼睛,转过头,望向最前面的进展,毕业生们正依次列队上台接受学位授予。她起身,将手里的一大堆东西放在林知鹊脚下,穿上学士服。   她说:“我走了。”   她又弯身走过人群,附近有几个人抬头认出了她,随着她往前走去,开始如浪花般掀起一阵小小的哄闹。   林知鹊看着杜思人的背影。   她知道她很伤人,但她没有别的办法。   说到底她是成年人,早已习惯了在这样的事情上无法人尽如愿。   她低头去看杜思人扔在她脚边的几大袋东西,里面有几本教科书,一些毕业礼物,一张年级合照,还有一张优秀毕业生奖章。她拿毕业照出来看,在一群戴着学士帽的人头里,自最侧边开始,逐个地找。   杜思人几乎是站在正中间。   果然与她这种学生时代的边缘人物是不同的。   她脚边的纸袋在震动。   林知鹊伸手去摸,摸到了杜思人的手机。   震动停止,变成一个未接来电。   然后,再次震动。   林知鹊接起电话。   “喂?你好。杜思人不在,今天毕业典礼,她要准备上台。”   “哦,你好,是杜思人的家人吗?我这边是电视台节目组的。麻烦你通知她,决赛录制提前了,明天一早十点钟前到台里来。今天晚上十二点前如果有空的话最好也来一趟,可以再调整一下表演舞台。”   “好。”林知鹊答,“……稍等一下。请问原本的录制时间是什么时候?”   那头答:“原定是后天。但场地协调有些问题,现在改到明天了。”   电话挂了。   台上在念毕业生的名字。   “下一位有请:2001级表演专业杜思人。”   掌声尤其热烈。   林知鹊望着杜思人走上台去,与校长握手。场馆里的掌声几乎如掀起巨浪。高墙上写着:青春不老,展翅飞翔,大踏步迈向美好明天。   杜思人在掌声之中信步从容,好似前程果真似锦。   若她明天没有参加锦城决赛的录制呢?   林知鹊低头看着手里那部手机。   她拆掉手机里的SIM卡。   杜思人的纸袋里有一瓶矿泉水。   林知鹊取出来,拧开瓶盖,哗啦啦地将水倾倒进手机的充电口。   一要改她命运,二要惹她记恨,多管闲事得不像她自己。 第53章 13-3   杜思人收拾起路小花落在衣柜里的最后几团衣物,整个宿舍变得空空如也,木板床裸露,桌面上仅剩下几个难以刮除的胶贴印迹。   林知鹊坐在桌上,擦掉刚刚洗过的头发上快要滴落的水珠。   她哄骗杜思人说手机是被邻座阿姨不小心洒翻了水弄坏,已经送去维修,毕业典礼散场,硬生生把杜思人揪到音像店,闭紧卷闸门,两个人整理了一天货架。   李导人在北京,参加母校的毕业季电影节,实在时机正好。   杜思人仍在为CD上的字迹隐隐地闹情绪,笑得少,也不及平时啰嗦,然而林知鹊自认是最会利用他人偏爱的狐狸,先哄她说搞不定店里乱糟糟的货品分类,再照单全收听她的指挥,最后附赠几句口吻暧昧的崇拜似的夸赞,让她乖乖地留在身边一整天。   也可能是因为,杜思人本就是不吝啬偏爱,也不计较这偏爱会被利用的傻瓜。   傻瓜一言不发地站在窗前,等待夕阳偏斜,在远处的雪山顶上反射出金色的光。   她语带很轻柔的感伤,小声说:“我毕业了。”   林知鹊看着她的背影。   这是应该上前去拥抱的时刻。   是应该用温热的脸颊贴着她的侧颈,用安慰的语气对她说毕业快乐的时刻。   然而这绝不会发生。   只有一贯并不郑重的口吻在轻飘飘地说:“那就祝你毕业快乐咯。”   “以后都看不到这里的夕阳了。”   “本来就不该看。”   “为什么?”   “你不是送给我了吗?干嘛一直看我的东西?”   杜思人转过身来,有些无奈地看着林知鹊。   她柔声说:“那我只好看你。”   她们在这晕染了半个屋子的黄昏中对视了几秒。   杜思人忽然说:“我不喜欢他。”   她率先移开难掩失落的目光,随即在裤子口袋中拿出一串钥匙:“走吧,我把钥匙还给楼下阿姨。”   林知鹊一动不动。   “你去把澡洗了。”   “嗯?”   “我说,你洗完澡,我们再去办退宿。”   杜思人不解:“我可以回家洗澡。”   “今晚你别回家了。”   她不可以回家,最好在明天晚上之前,都不要接触到更多的人。   “什么?”   “今晚你和我一起睡。”   “啊?”杜思人的眼神扑闪扑闪,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起来,“为什么?”   “你不是问我什么意思吗?今晚我告诉你。”   天气有些热起来了。   林知鹊伸手拢起肩上湿漉漉的长发,自觉这行为十分下作,好像生怕杜思人的脑海中没有浮现一些糟糕的幻想。   她本就是这样下作的人。   *   林知鹊从期末备考的自习课上醒来时,走廊上分外吵闹。下课铃已响过了,同学们乱杂杂的,在她的眼里,简直像是一群丑陋的大头鱼在赶海一样地往教室外扑腾,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她竖起耳朵听,在许多稚嫩嗓音窃窃私语或是大声议论之中,突兀地响起一个激怒的中年男子的大声喝骂,响亮但难以分辨内容,她只断断续续听到几个关键词:钱花去了哪里、不讲就打死你、赔钱货……   林知鹊将桌上的卷子与练习册一股脑扫进书包里,压在最底下的是一张影印版的优秀范文:《十年之后,我期待着》,初一(6)班,杜之安。她连看都不愿看,将这张范文毫不对称地折了几折,也塞进书包里。   同学们都挤在走廊的护栏边向下张望。   她走过她们身后,听见她们在说:“那是几班啊?6班的教室啊?”   教学楼有三个朝向,站在楼上,可以清楚看到楼下另外两个朝向的教室外部走廊。   林知鹊也凑过去看一眼。   楼下的那个男人拎着皮带,骂得似乎不解气,忽然开始追打一个女学生,自走廊的这头直到那头,沿途的学生纷纷惊吓着散开,只有短短十来秒,挨打的女孩抱头蹲下,沉默地蜷缩成一团,任皮带抽在她的身上,啪啪几声,连划破空气的响声都异常尖锐,站在林知鹊前面围观的一个女同学好似被打了一样地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肩膀。   同学们议论纷纷。   “谁啊?敢在学校里这样打人?”   “好像是她爸爸。”   “有人去叫老师了吗?”   那个男人从女孩的身上扯过来一个什么东西,女孩扑上去与他争抢,随后是他撕扯纸张的动作,他骂道:“什么狗屁签名,整天在电视上看些不三不四的人!”   那女孩终于发出声响,伤心欲绝地哭喊着:“还给我!”   皮带厉声,持续地飞舞着。   护栏边的女同学在说:“天啊,那是什么东西?校卡吗?”   林知鹊转身大喊:“老师!老师呢?”   她一边喊,一边往楼梯口跑去。她知道那是什么。挨打的女孩是许希男。   她飞跑下楼,反方向冲到教师办公室,推开紧闭的门,不管不顾地大喊:“老师!6班有人打人!”办公室里在开学科会议,几个老师都满脸错愕地转过头来,她来不及细讲,又转身跑去找许希男。   直跑到走廊中间时,另一个身影自洗手间的方向跑来,拦在许希男的身前,也被不长眼的皮带狠狠地抽了一下。   那人尖叫。   是杜之安。   杜之安大喊:“打人犯法!我报警抓你!”   男人与她对骂:“你去报啊,我看哪个警察敢不让我管教自己小孩?赶紧走开!”   杜之安比他矮了一个头还不止,高高地昂着头颅,清清楚楚地大声答:“我就不走开,你打我试试?你敢碰我一下,我让我爸告死你!”   果真是杜之安才能说得出来的话。   其他同学终于反应过来,有几个长得高大些的男生围上来,与杜之安一起站在许希男身前尝试将男人劝住。   身后传来另一阵响动,有人在喊:老师来了!   那语气就像终于天降救星一样。   林知鹊扯开嗓子,越过人群大喊:“许希男!跑啊!”   她不知道许希男是不是像她一样,痛恨被任何人拯救,而宁愿独自冲出生天。   许希男回过头,猛地抹了一把眼泪。   然后,她转身拔腿狂奔,在她爸爸的叫骂声中跑过半条走廊,跑到通往中庭的出口。林知鹊跟在她的身后,两个人跑过人流熙攘的中庭,又跑过教学楼外长长的校道。来接学生的轿车塞满了校门外的马路,此起彼伏地鸣着喇叭,许希男跑得实在太快,林知鹊几次停下来大口换气。   她们这样一前一后,一直跑过了两个十字路口,终于遇到一个红灯,许希男在前面停下来,蹲下身去哭泣。   林知鹊也停在几米开外。她不知可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就这样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她哭着。   红灯转绿,又再转红,行人停下,侧目,又漠然地往前走。   不知过去了多久,许希男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来,瘦弱的脊背挺直,好似在深呼吸,而后,她转身,睁着一对红掉的眼睛,咧嘴笑出一排白牙,对林知鹊说:“你在等我吗?我请你吃冰淇淋。”   *   仓库里的床狭窄,所幸杜思人很瘦,近来因为忙碌,好像又更瘦了一点,两个人躺下来,还不至于贴得太近。   杜思人先是平躺着,而后翻来覆去几次,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很暗的台灯。   她望着天花板,终于憋出一句:“我们现在做什么?”   林知鹊答:“睡觉。”   “……现在才八点。”   “……”   林知鹊心想也是,太早就睡,明天便起得早,保不准杜思人要跑出去,乱了她的计划。   该死的2005,也没有手机可以玩。   于是她指挥杜思人去把李导的DVD机与小电视搬进来,两个人又去今天刚刚整理好的货架上选影片看,杜思人选了几张,她扭头一看,分别是:《初恋50次》、《假如爱有天意》和《人鬼情未了》。   杜思人将爱情电影都归为一类放置,十分好找。   林知鹊扭头去古装电视剧的架子上扒拉下来一套碟。   “看这个。”   一套《还珠格格》。   杜思人嫌弃地说:“……不要。”   于是林知鹊又扒拉下来一套。   “那就这个。”   《炊事班的故事》。   “……那还是看《还珠格格》。”   杜思人乖乖将碟插进碟片机里,凑到她身边,两个人一起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看小燕子在黑棋社里做苦工。   林知鹊装作不经意:“你歌词背完了没有?”   这一整天的计划,仍像根巨大的刺一样杵在她的心里。她竟隐隐有些自我怀疑,不知自己这样做到底算不算正确。   她是很少自我怀疑的。   杜思人答:“背完了,这首歌我本来就会唱。”   “什么歌?”   杜思人卖关子:“我给你唱过的。”   林知鹊不买她的帐:“忘了。”   “是《倔强》。”   就是她搬到这里的第一天,杜思人在电话里唱给她听的那首歌。   于她来说,已是一首旧时代的励志金曲,是她只在小时候听过,平日手机歌单里从不会出现的一首歌。但她还记得那天晚上杜思人在电话里宽和清澈的嗓音,与这首歌的旋律一样清澈。   她终于容许自己的心有一丝软掉的空隙,应杜思人说:“你摸摸枕头下。”   杜思人伸手去,从枕头下拿出了那张《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林知鹊说:“之前留给你的,忘了告诉你。”   “什么时候?”   “你说要买的那天晚上。”   杜思人说话的嘴角可爱地上扬,好像故意憋住笑意,将话讲得一板一眼:“可我已经有一张了,怎么办?”   林知鹊照抄某人的答案:“一张听,一张收藏。”   “这张里面没有写字。”杜思人低头去看,塑封都还完好。   “当然没有,怎么可以在要卖的商品里写字?”   “……什么?”   林知鹊笑:“卖给你的,明天自己去收银台交钱。”   杜思人气结,又马上好脾气地照单全收:“那好。”她低下头,动作乖巧地抠开唱片外的塑封膜,“那你要写祝语给我。是你给我的,不是代别人写。”   “写什么?”   “当然要你自己想。”   她反手又将那张唱片塞回枕头底下。   两个人看了几集电视剧,各自心不在焉,终于将一切电器与电灯都熄掉,一起躺在黑暗里。   不知是谁的呼吸心浮气躁,难以辨别。   林知鹊闭上眼睛,恨不得马上睡着。   若在这只有交叠的呼吸声起伏着的黑暗中继续沉寂,好像随时就要发生些什么不该发生的事。   显然,杜思人也是这样想的。   她开口说:“你还没说呢。CD上的字。”   “噢……”林知鹊一边庆幸杜思人打破了沉默,一边敷衍道:“没什么意思,我哪知道他是要送给你。”   “……就这样?”   “嗯,就这样。”   杜思人翻过身来对着她。   “……要是你知道呢?会帮他写吗?”   这床实在太窄了。   林知鹊不答,只说:“你转过去。”   “啊?”   “转过去,背对着我。”   她语气强势,杜思人便乖乖转过身去。   她扭头,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看见她被薄薄衣料包裹着的肩胛。   这样便安全多了。   杜思人说:“她们说,后天的冠军会是我。”   本应是的。   杜思人接着说:“感觉不是很真实,又有点期待后天快点来。像在做一个梦一样。”   林知鹊沉默。   “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想去参加比赛是什么时候?就是那天,我在学校里收到一张宣传单,就是我认识你的那天。这样一讲,”说着说着,她又翻过身,望着天花板,“那天发生了两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   杜思人将一只胳膊垫在脑后。   “哪件更重要?”   话问出口,连林知鹊自己都有些错愕。   哪件更重要?是遇见我,还是发现人生有梦可做?   未等杜思人开口,她先否定道:“当我没问。”   “为什么?”   “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意义。”   在林知鹊的人生观里,绝没有任何一个旁人或是任何一段感情会比自己的人生还更重要,因此,她不单拒绝杜思人回答,更觉得自己问出这问题十分好笑。   杜思人转过脸来。   “那你说,左心房和右心房,哪个更重要?”   林知鹊闭上眼睛。   她想,不要随随便便就做这样重大的比喻。   “不是叫你转过去吗?”   “……哦。”   林知鹊再一次看着杜思人的肩胛,她的头发柔软,散落在枕头上。   这是应该要凑上去环住她的腰,将鼻尖抵在她的肩膀,两个人一起沉沉睡去的时刻。   然而这也绝不会发生。   林知鹊问:“要是后天没有拿到冠军呢?”   “没有冠军?那亚军也可以。总不会第三名也没有吧?只要拿到前三名就好了。”   “那么想赢吗?”   “想。很想赢。好像以前都没有这么想过。我以前在校队打篮球,教练一直批评我,说我没有胜负欲,总是点到为止,打得不够凶。在球场上的感觉和在舞台上的感觉一点也不一样,这段时间的感觉也和以前都不一样。”   杜思人碎碎叨叨地说着。   “你知道吗?我好像没有过什么真的特别不开心的经历,从小到大,我觉得身边什么都挺好的,我都可以接受,老师叫我去参加文艺汇演我就去,合唱团我也去,说我个子高叫我去打篮球,我觉得打就打吧,也蛮好玩的。上高三,大家都说我的文化课不好,叫我去艺考,我就去了。没有人逼我,我也愿意做这些事,也觉得很有意思,但都跟这一次不太一样。就像是以前我遇到的所有岔路口都是康庄大道一样,走哪条都一样,走了一半折回来另外选一条,也一样。只有这一次,我不知道会不会是康庄大道,要走多久,会不会是死路?但不走的话,它就消失了,不会在原地等我了。我很想知道这条路会通往哪里,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知道。我以前很少不开心,但也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这么幸福过。”   林知鹊无话可说,只能沉默,闭上了眼。   杜思人轻声说:“你睡着啦?”   见她许久没有应她,她翻过身来,与她面对面地躺着。   她听见她很轻很轻地说:“晚安。”   语气就好似哪一天的清晨,她打开窗户,与那一窝银杏树上的鸟儿轻声问早。   那一天有关她的回忆,涌上她的心头,那条缓缓流动的小溪,溪边的早市,早市上热气腾腾甜滋滋的豆浆……   不知过去了多久,林知鹊睁开眼睛。   黑暗。黑暗退去一点。   她窄窄的视线中是她离得太近的鼻峰与垂下的睫毛。   她忽然心生怒意,也不知为什么要是她,那个杜之安那么在意,干嘛不换她穿越过来纠结?   更可恶的是,她竟会为这种事纠结。   她怎么会这么轻易被动摇呢?   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听信她说的,这世上有什么好像右心房一样的梦想,有哪条是非走不可的道路,甚至还真的有那么一点期盼着与她一起走到终点去看看呢?   她无法入眠,又或是睡得很浅,思绪在梦中持续纠缠成一团乱麻。   所幸正值夏至左右,夜很快便退去,清晨的光沿着那小小的淡黄色窗帘下摆垂落。   林知鹊睁开眼,用手掌抵住偏头痛发作的太阳穴,伸手摇醒杜思人。   “快点起来。”   杜思人意识朦胧地答:“天亮了吗?我好像才刚刚睡着。”   林知鹊说:“快点起来,去拿冠军。” 第54章 13-4   陈葭低头,掸落被夹在自己袖口褶皱里的彩纸,是刚刚在舞台上合唱主题曲时掉的,主办方的主场决赛,比之前的任何一场都更盛大,她旁观主持人在全场的欢呼声中开出节目开播以来最高的观众投票数,杜思人在漫天散落的彩屑中加冕。台下观众比起广州的那一场多了不少,就连工作人员都更多,台前台后,到处可见跑动奔忙的身影。   录制散场,她自演播厅里出来,便被来围观录制的娱乐记者们半途截住,没话找话,造成这让她只好低头掸彩纸的场面。夺冠的又不是她。她好脾气地说:“锦城唱区的选手应该马上就出来了……”   记者们连珠带炮,根本不听她的劝退。   “觉得今晚选手们的发挥怎么样?结果和你预想的一样吗?”   “陈葭你可以点评一下杜思人吗?”   “今晚杜思人的票数打破了你的最高票记录,你有什么看法?有没有觉得压力?”   本就录制到深夜,她觉得有些困了,大脑迟缓,不经思索地答:“没什么看法。”   “那就还是很自信自己的人气王地位咯?”   演播厅附近人太多,空气燥闷。   “——抱歉各位。”一个声音挤进人群。   李淼淼抬手避开几个记者,走到陈葭身边。   “今天时间晚了,选手要回去休息,麻烦借一借。大家稍等一下,锦城三强马上过来接受采访。”她挡在记者们与陈葭中间,将陈葭推出了人群。   记者们在身后揶揄:“就聊聊天嘛——”   她一路陪着她,两个人走电视台的偏门离开,选手下榻的宾馆本就离电视台很近,因此没有派车接送,节目组人手不足,至今还是无管理状态。   走入夏夜的微风中,陈葭长吁一口气,李淼淼笑她:“干嘛?很不适应?”   “没有啊,只是觉得他们好奇怪,我又没有参加今晚的比赛,干嘛追着我?”   “做公众人物就是这样的,大众对你会有所期待和想象,你的一言一行,对万事万物的看法,随时都要被验证,是不是符合他们的期待。”   “要是不符合呢?”   “那他们就弃你而去咯。可能还不止弃你而去,临走前,还要像踹小狗一样地踹你一脚。”   说着,李淼淼作势抬起脚。陈葭很配合地作势跳开。   她们拐入小道,听见自电视台正面入口的方向传来喧嚣,来围观录制的观众还未散去,聚集在大楼门口,高声喊着选手们的名字。   这将人高高捧起的声浪,不知何时就会变成将同一人淹入深海的狂潮。   再下一个拐角她们便要从这小巷子中走出,到达宾馆的侧门。李淼淼停住脚步,问:“喂,要不要吃宵夜?”   她的脸上分明挂着两个黑眼圈,神采倒是熠熠如常。   “什么宵夜?”   “你来锦城这么久,都吃什么了?”   “呃……宾馆餐厅的盖浇饭?”   陈葭对吃吃喝喝没有太多兴趣,大多数时候,宁愿自己呆在房间听音乐。   李淼淼倒挺会假装好心肠:“这样吧,趁你现在还不太出名,姐姐带你去吃我们这儿最有名的宵夜,最后体验一下普通人的生活。你过来。”   她指使她站到路灯附近、视线明亮的地方。   陈葭一边不明所以地照办,一边慢条斯理地纠正道:“我们是同岁。”   李淼淼将她的着装与妆容都仔细检查过一遍,把被她叠得乱七八糟的袖口也撸下来重新折好。   “普通人,也要这么讲究吗?”   她站得僵直,感觉别扭,好像自己是旧时代的富家少爷,连穿衣服都要小丫鬟来帮着服侍,她抬手想自己来,李淼淼将她的手一下拍开,骂她:“不许动。”   陈葭只好乖乖站着不动,任人上下其手,连她裤子上繁杂的细链条配饰,她都仔细排布调整好位置,手在她的大腿侧边摸来摸去,摸着摸着竟摸了一把她的屁股。陈葭脸一红,下意识往前躲身后的手,鼻子嗑在李淼淼的额头上,痛得她差点流出眼泪。   好硬的头。   李淼淼扯出一半塞在身后裤腰里的链条。   “你干嘛?穿个裤子,穿得乱七八糟,以后你的助理肯定烦死你。走!”   她手一挥,潇洒转身,陈葭只好捂住发酸的鼻子,紧跟在她身后。   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带她到相距路程并不远的一条步行街,再七拐八拐,寻得一家巷子里的食肆,人满为患,热闹到在户外支起宽大的塑料雨棚,占了一整条巷子直到拐弯处,桌桌都围着一只滚起白烟的九宫格大锅。   招牌坏了半边,只有一个字会亮:“串”。   跑堂的大姐路过她们身边,扯起嗓子生怕她们听不见:“没位置啦!你们等一等。”   李淼淼左右张望一番,计上心头。   她问陈葭:“你想不想认识一个大导演?”   “啊?”   她拨出一个电话。   似乎是与那头的人分外熟稔:“喂?老黄牛。你从北京回来了没有?在干什么?那你出来陪我吃宵夜,我介绍一位明日巨星给你认识。倒什么时差?你是从北京,又不是从好莱坞。我不管,我在你们店附近这家串串香,你来找我,必须要来,给你十分钟。”   十分钟后,巷子的入口处出现一对年轻的男女。男人消瘦,踩着人字拖,一步一拖拉。走在他身边的女人长得很漂亮,陈葭眯起眼,看清了她的脸,她记得她,就是她到锦城那一天,送了一束玫瑰花给她的那个女生。   *   “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陈葭,我们马上要力捧的歌坛新一代小天后。”   跑堂大姐在新支起的简易木桌上铺上塑料膜。李导与店老板相熟,几番招呼,她们才得以入座。   林知鹊是看在酒的面子上才被李导从店里薅来,没想到陈葭竟也在场,似乎是刚刚从决赛录制现场过来,妆都未卸,头发也捏得一绺一绺的。   看来录制结束了。杜思人没有来电。她们班半数以上的同学都去了现场,想必她正被欢庆的热浪包围。   李淼淼继续介绍道:“这个是我亲哥,李犇犇。”   林知鹊:“奔……哪个犇?”   李淼淼不顾李导满脸菜色:“三个牛,我是三水淼,他是三牛犇。”   林知鹊:……原来如此。   李导瞪她一眼,竟有些娇嗔:“干嘛?你想笑就笑啊你!”   “我哪有笑?挺好的啊,我在天上飞,你在地上犁,我们都不是人,方便交流。”   “是,我是家畜,你是家巧。”   她吐槽他:“家巧那是麻雀,喜鹊和麻雀你分不清啊?”   李淼淼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在她们斗嘴的间隙,向陈葭介绍说:“这是知鹊。”   陈葭点头:“我们见过面的,鸟小姐。”   她竟记得她。   燃具与锅相继上桌,冰啤酒哗啦啦地倒入阔口啤酒杯中,李导一边往锅里甩下一把牛肉串,一边八卦:“今晚比赛怎么样了?冠军是谁?是不是我们杜思人?”   李淼淼答:“叫得这么亲,你和她很熟?”   “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好不好?她的音乐造诣还不都来自我?大学四年,天天在我店里免费试听。第二第三呢?都是谁?卢珊拿了第几?”   卢珊拿了第几?林知鹊搁下嘴边的啤酒杯。她全然忘了关注这件事,不过想来,卢珊应该不是前三,否则初相识时,她不会对她半点印象都没有。   李淼淼心急地去拨锅里的串,嘴里答:“目前无可奉告,节目后天播出,敬请关注。”   陈葭在李淼淼身侧,偷偷对她们伸出三根手指来。   第三名。   李导心领神会。林知鹊反而陷入思虑。   也可能是时间太过久远,因此才忘了卢珊。   一桌四人,除了陈葭,全是酒鬼,林知鹊嫌吃食太辣,更是狂喝。桌上氛围融洽,李淼淼个性明快爽利,陈葭腼腆少话,一边辣得脸通红,一边笑着听他们三人东拉西扯地说些不着调的话。   喝到凌晨一点,李淼淼东倒西歪,轮番靠在她哥哥或是陈葭的身上,陈葭低头,很温柔地笑着问她:“困了?”   陈葭出道早年,资深粉丝间一直传言她与年轻的女经纪人有一腿,看来不是空穴来风。林知鹊在一旁围观得津津有味,八卦比花生米还更下酒。   李淼淼的手机嗡嗡作响,将本就重心不稳的破木桌震得晃动。   她醉醺醺,按下免提键。   “喂?三水,你在哪里?”   李淼淼弹起本来绵软如烂泥的身子:“鹤姐。”   那头拔高音量:“陈葭在哪里?”   “……陈葭和我在一起。”   “你是不是疯啦?那么多选手不用管了是不是?带着她一个人跑?你知不知道今晚现场乱成什么样子了?杜思人被观众和记者堵了一个小时,其他人也不回酒店,到现在还有几个联系不上,节目组那个小张,发了疯一样打我电话,你现在回公司来找我,尽快,把陈葭送回酒店。”   对面连再见也不说,直接挂断电话,李淼淼被吓得瞬间清醒了不少。   一顿宵夜就此结束,李导买单,各回各家。李淼淼像是揪鸡仔一样地揪起陈葭,他们三人同行去打车,余下林知鹊独自走回音像店。   酒味,火锅的牛油味,缠绕在她身上,被夏夜发酵,蒸腾出一身薄汗,晚风一吹,又消散。   走出一段路程,距离夜宵店聚集的地方远了一些后,街道上变得空荡,其他店铺都已闭灯拉闸了。   有个笔挺颀长的身影站在音像店门口。   数十米以内,唯一的身影。   是那位今晚加冕的冠军。   她还以为她只会打电话来报喜。   杜思人向她招手。   她走近去。杜思人的妆有些浓,她暗自嫌弃,节目组的化妆师,技术还没有她好。   “跑来干嘛?录制结束了?”   “结束了。你猜我是第几?”   “爱说不说。得了冠军,架子那么大。”   杜思人笑:“你都知道了。”   “对啊,你脑门上刻了字,你自己没看见啊?”   杜思人信以为真,抬手摸摸自己的额头。   “你去喝酒了。还吃了串串香。”她凑近一些。   “是的,所以我现在要睡觉了,你有什么事?”   杜思人说:“其他人都恭喜过我了,你还没有。”   她向她伸出双臂,讨她拥抱。   “恭喜你——”林知鹊挨上去,本来只是象征性的浅浅拥抱,哪知杜思人用足全副身心地将她拥在怀里,头颅垂下来,挨在她的耳边。   夏夜燥热,光是这样身体紧贴地拥抱着,几秒钟便觉得闷,出汗,心房被压紧,加速地跳动。   杜思人说:“明天我就要搬到节目组安排的酒店去住了,他们说,以后去哪里都要报备,不能乱跑。”   “哦。那你就乖乖呆着。”   “你会不会来看我?”   “不会。”   杜思人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带笑:“那要多抱一下。”   她不挣脱,手环过杜思人薄薄的肩胛,摸到她衣服下的蝴蝶骨。杜思人也出汗了,衣服紧贴在背上。   这绝不是表述恭喜的拥抱。   *   深夜一点半,李淼淼独自赶到只有会议室仍亮着白炽灯的公司。   朱鹤心浮气躁地在等她,画得狐媚的眼角一瞥,吓得她大气不敢再出,但仍强装镇定地打招呼:“鹤姐。”   “嗯。”   朱鹤点头,未等她坐下,便甩来一沓资料,都是十五强选手的个人信息。   “全国赛马上要开始了,未来要带的艺人,事先了解清楚,好好规划一下她们的定位。”   她捻起手头的另一沓,开始逐个翻看点评:“目前的五个冠军,广州的陈葭,中性风路线,很特别,大陆市场还没有这样定位的女艺人,音乐学院毕业,会创作,嗓音辨识度高,几个方面都值得深入挖掘打造,应该是可以走到节目最后。”   李淼淼低头,看见陈葭笑容僵硬的一寸照贴在表格上。   “华东的方言和郑州的林嘉嘉,人美歌甜路线,两个人重合度太高,玉女系歌手现在已经不流行了,考虑调整一下定位,或是先搁置一个,后期再观察一下两个人的人气走势。沈阳唱区的周子沛,铁肺型唱将,外形和人气都稍差一点,台长提过希望保她到赛程后半段,毕竟是音乐类竞技,还是要有实力型选手装点门面,不过,如果人气一直上不去,我们也不必投入太多心力。”   朱鹤像在菜市场挑瓜拣菜一样地点评着选手们。   “锦城的杜思人,外形阳光,会跳舞,表现力强,现场型歌手,表演专业,未来走多栖路线的可能性比较大,虽然唱功不太好,但有观众缘,也有争议点,捧她到最后,不管是对节目热度还是对她未来的发展都有好处。”   杜思人的一寸照笑容明媚,与她的个性一般和煦。   “至于第二第三名,现在全国入围赛的结果还没出来,有几个我比较看好的,我已经和节目组沟通过了,能保都会保下来,比如这个陶乐心,才16岁,古灵精怪,应该很有观众缘。还有锦城的卢珊,她比较特别,整个人的范儿都很倔很摇滚,个性很强……”   李淼淼听来听去,也听不出这些话有什么不能留到天亮再说。朱鹤尖利的指尖在纸面上飞来舞去,又做了一个新的她未见过的指甲花色。   直到凌晨三点,李淼淼的酒意与倦意都全无,被熬得像鹰,瞪大眼睛像铜铃,朱鹤总算网开一面,说要散会回家。   她捻起披在椅背上的千鸟格小西装。   李淼淼心道:你不热吗?   朱鹤再次想起些什么。   “对了,新的执行招到了吗?今天现场乱成那样,招到新人,就安排和选手一起住在酒店,全天候管理。那个该死的阿黄,也不知警察抓到他没有。”   “我在报纸和本地论坛上都有刊登招聘信息了,目前圈子里认识的有跳槽意愿的,没有能马上到岗的……”   “不需要圈子里的。反正比赛期间也只是管衣食住行。重点是要耳聪目明,反应快,性子不能软。最好长得漂亮点,会喝酒。”   李淼淼的脑海中浮现一个与她刚刚分别不久的人。 第55章 13-5   锦城决赛播出次日,报纸的娱乐版又是洋洋洒洒,杜思人受尽本地记者的青睐,大小标题直至正文,三句话不离她。次条标题则是:昔日人气王陈葭点评杜思人票数创历史新高:我对她没什么看法。   贴吧首页的头条热帖,是杜思人的粉丝在票选粉丝名,得票第一的是“思念”。帖子下有个网友阴阳怪气地留言:杜小姐的粉丝会不会太爱跟风?人家叫伊人,你们就叫思念,还不如就叫思迷,谐音思迷马赛,或是叫毛肚还更有个性。   杜思人的粉丝火速跟帖:我也建议陈先生的粉丝直接改名叫葭迷,或是叫男人迷也可。叫什么伊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杜思人的粉丝。   首页另一条车轱辘骂战盖了七百多楼的帖子写的是:某台果然是力捧自家的本地小天后,艳压通稿都出来了,说什么历史最高票,搞搞清楚,要不是我葭先火,这破节目会有这么多人看?说不定早就半路下课,哪还轮得到毫无唱功的某人最高票?   这些纷扰,都是同住一屋的陶乐心告诉陈葭的。   “葭,你也来看看,这个帖子写得有道理。”她坐在酒店房间配置的电脑边,撅起嘴,将一支圆珠笔放上去,试图保持平衡。   这小孩只有16岁,人小鬼大,一头碎发烫得像刺猬,半边的刘海直遮住眼睛,活像个顽皮的小男孩。她生在粤语地区,吐字带着南方口音的单薄,舌头不太打卷,说得语速飞快,逢人就介绍说自己是火爆但善良的白羊座。可能是《流星花园》看太多,她坚持管陈葭叫“葭”,就像管花泽类叫“类”一样。   她高音清亮,个子矮小却爆发力超强,可惜发挥不太稳定,常常唱破或是走音,从广州开始,辗转跑了三个赛区,才终于在华东选上地区前三,得以到锦城来参赛,照她的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偏偏有些人一生下来就在罗马,羡慕不来的。”   明里暗里嘲讽杜思人生在罗马。根本是偷换概念。   但陈葭也管教不来这个叛逆期的小朋友,她并不招人讨厌,尽管偶尔口无遮拦,又太吵太闹。   陈葭从扶手沙发上探过身去,大略地看了几眼电脑屏幕上的帖子。   陶乐心问:“是不是?那些记者写得太没道理了。”   陈葭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的心泾渭分明,是与不是,各占半边,她有些庆幸有人坚定站在她这一边,又有些困惑,为什么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要将她推到杜思人的对立面。她无法说清自己那微妙的心情,只一件事她最清楚:无论对手是谁,她要赢,并且,她也自信她会赢。   自下一周开始,节目变为每周五现场直播,先是入围赛,地区二三名争夺余下的五个十强名额,然后是十进八,八进六,六进五,五进四,四进三,总决赛,节奏紧凑,她们几乎每周都要准备至少三个表演。   冠军们虽不用参加入围名额的争夺,但必须在入围赛上助阵表演,同赛区的三人合作舞台秀。一旦划出阵营,女孩们的关系便微妙起来,华东赛区的冠军方言心事极重,将带领队伍全员晋级视作己任,每天都到她们房间来催陶乐心一起去排练厅见声乐老师。   她一敲门,陶乐心便将自己捂进被子里,说自己困了累了,就是死活不去,终于有一次成功把方言气哭,陈葭在一旁觉得太过尴尬,只好默默拎起吉他去找自己的队友,说是队友,也说不定便是明天的对手。大战在即,所有人的心好像都是摇摇欲坠的。   那天晚上她回到酒店,看见杜思人陪着方言坐在侧门外的台阶上聊天。杜思人看来很擅长交际,不像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她照例每天睡得早,但梦很浅,凌晨三点醒来,发现陶乐心不在床上,紧闭着门的洗手间传来歌声:我要勇敢追奔向到终点。   十五六岁的心思,实在又简单又复杂。   杜思人则住在隔壁的房间。   锦城阵营的三人年纪相仿,除了杜思人与卢珊,还有来自邻市的王一苒,三人相处融洽,约定每天睡到自然醒,再一起到排练厅熬到凌晨。   卢珊的表舅来过两次,两次都是由杜思人代出面,下楼去从他手里接过一壶炖汤。表舅堆着笑脸问杜思人:这去当歌星,唱一首歌是不是可以赚好多钱啊?杜思人答:不知道哇,也可能不赚倒赔,赔几百万做唱片,结果一张也卖不出去。表舅圆目一睁:那我们可没有几百万替她赔的。杜思人好心提议:舅,你家有房子车子,卖一卖,再跟银行借一点。表舅骂她神经病,从此再也不来送汤。   入围赛前夜,杜思人陪着卢珊彻夜难眠,两个人半夜溜出酒店,走了两条街,总算找到一家还开着的烟酒店,买了两听冰可乐,一边喝,一边慢慢地走回去,经过电视台侧门,远远地望见粉丝们已经来了,在电视台门口的空地上各自抢占阵地,安营扎寨,为次日现场助威做准备。杜思人还捡到一条印着“珊珊必胜”字样的发带,当即绑在额头上,卢珊十分嫌弃,两个人打闹半路,走到酒店楼下时,卢珊忽然说:“我爸妈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叫我珊珊了。一下子那么多人来叫,真奇怪。”   住在隔壁的陶乐心还在练习那首《我要飞》,住得近的几个人都知道她犯别扭,白天假装晒网,只在夜里偷偷练习。没人戳破她。   杜思人打开房间里的冷气,喝掉已变温的最后几口可乐,跟着隔壁隐隐的歌声哼:我要用力飞不管有多远。   盛夏已至。   *   李淼淼约林知鹊在电视台的咖啡厅碰面。   半小时前她来电,单刀直入:“你今天有没有空?可以到台里来看比赛。我想和你聊一聊,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工作?今晚比赛前,我有一点时间,希望你能来。”   服务生帮她们拿来菜单。   李淼淼点了一杯咖啡。   林知鹊毫不客气:“我要一杯冰拿铁。”   服务生答:“没有拿铁,只有咖啡。”   “……什么?”   服务生理直气壮地重复:“没有拿铁,只有咖啡。咖啡只有热的,没有冰的。可以送你一杯冰块。”   “……那就这样。”   服务生抱起菜单回到吧台,取出两只咖啡杯,开始往里面舀速溶粉末。   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咖啡厅。   李淼淼笑:“这里就是个谈事的地方,下次,我请你喝冰拿铁。锦城最近也开了星巴克,在市中心,我都没时间去。”   锦城的第一家星巴克开业了。林知鹊在心里自嘲,很好,距离2019年又近了一些呢。   李淼淼毫不拖泥带水,很快便直入主题,讲明希望林知鹊入职热爱文化做艺人经纪。林知鹊拿吸管哗啦啦搅动大半杯冰块,她心内瞬间便盘算清楚,做经纪人,可以顺理成章地跟着杜思人,钱的问题迎刃而解,接下来,她有无数个风口可以起飞。   “我听说你还没有找长期住处,你入职的话,这两个月都可以和选手们一起住在酒店,公司报销。做我们这一行,主要的工作就是和人打交道,不怕没有经验,就怕没有胆量,我看,你应该很适合。”   林知鹊不假思索地点头认同。想来也难不倒她。   唯一的一点疑虑,仍旧是杜思人。   她似乎应该跟杜思人保持一些距离。   她应承李淼淼:“我考虑看看。”   “好。那我先去忙。”李淼淼丢下只喝了几口的咖啡,干脆地结束谈话,站起身来,“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到楼上化妆间去看她们。你有喜欢的选手吗?你支持谁?”   她们走过电视台的二楼大堂,自落地窗前往下望,楼前广场上色彩纷呈,挤满了粉丝与她们高举着的选手海报,各家口号此起彼伏,声浪穿透密闭的落地窗。她们暂时话别,李淼淼转身匆匆离去,走得太急,没留意有人向她们急吼吼地走来。   是个满口乡音的大爷,抱着一只纸皮箱。   他本要叫住李淼淼,李淼淼走路飞快,转眼便消失在拐角,他只好试图将那只纸皮箱塞给林知鹊:“你和刚刚那个女娃一起的吧?那个女娃娃唱歌节目组的?这些都是寄给你们组的信,你带着去。”   林知鹊低头,箱子沉甸甸的,少说也有四五十个信封,一眼望去,陈葭、杜思人……满目都是几个人气选手的名字。   不知是大爷耳背,还是大爷以为她耳背,见她不接,他着急大叫道:“你接啊!我还得下去上班咧!”   她只好将纸皮箱接来抱着,比她想象的还更沉不少,压得她手臂一弯。   大爷急吼吼地转身奔赴他的岗位,林知鹊抱着箱子,走到电梯口去看楼层指引。随着她的步伐,箱子里叠在一起的信颠散开来,露出一个分外惹眼的信封。   并非这个信封的图案或是颜色有什么特别,而是那信封上煞有介事地写着三个大字外加两个粗红的感叹号:举报信!!   她将箱子放置在电梯口的垃圾桶上,拿出那封信,翻转着看了几眼。   没有邮戳,没有邮票。   她将信封冲着太阳光举起来,眯着眼看,晃动几下变换角度,隐隐照出了里面的字,看不大清,只看见了一个名字:卢珊。   与卢珊有关的举报信。   林知鹊将信拆开。   果然与她猜得别无二致,是关于卢珊被学校开除的传言。   什么“有伤风化”、“带坏小孩”、“坚决抵制”。   她从上至下看了一遍,没有落款,一瞬作出决断,手起刀落,将信撕成几半,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简直满纸荒唐。   当天晚上,她混在卢珊的粉丝团中间,隔壁陶乐心的粉丝团喊声震天,两帮人马差点现场掐架,她想着反正没人认识她,也跟着喊了几声珊珊必胜。   节目八点开始,一直录到将近十一点,终于来到最末一个PK环节,卢珊与来自广州唱区的文雯争夺最后一个名额。   台上人人神色紧张,大众评审们逐一上前去投票,杜思人坐在舞台侧边,头上绑着一个“珊珊加油”的发带。   林知鹊认得这台上大半面孔。   比赛的结果她也早就知道。   总冠军是陈葭,亚军是坐在她身侧的方言,陶乐心最终拿了全国第七名,第六是王一苒,杜思人第五,第四名就是这个与卢珊PK的文雯,第三名则是沈阳的周子沛。   广州赛区全员挺进十强,陈葭的粉丝因此得意了很长一段时间,起名号叫作“广州梦之队”。后来,陈葭和文雯还一起到华东去签售,林知鹊去见过本人。   卢珊的小粉丝站在一旁,双手合十祈祷。   林知鹊怜惜地看了她一眼。   台上的卢珊眼神倔强如初。   然而形势发展不似林知鹊的预期。   六比二。十比五。   卢珊的票数竟一路领先。   林知鹊的指甲陷入手掌里。   十四比九……   十五,十六……   林知鹊身边欢呼雷动。   卢珊赢了。   文雯没有进全国十强。   她震惊地站在周遭的欢呼声中,大脑飞速转动。   全民历史在她眼前发生了改变。   历史是可以被改变的。   而且,绝不止有一个分岔口。   到底是在哪个分岔拐入了今夜的结局?   她望向杜思人。   杜思人站起身,正用力地鼓掌。   她一边鼓掌,一边望向台下,她们视线交汇。   不一定要走回头路,或许,往前走得更远再转弯,也可以避开那个灾难的结局。   林知鹊的手伸进包里,摸到那张《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她知道要往上面写什么寄语了——   既然要走,就要走到最高最远的中点站。   也正好,可以陪她去看看最高最远处的风景。   ——“你是冠军”。 第56章 14-1   之于朱鹤其人,李淼淼唯一的评价是:“真的,她就是个演员。”   推开会议室的门之前,她扭头对林知鹊补充道:“你要习惯。”   朱鹤今日风情万种,身着一条丝质印花长裙,眼妆妩媚,正站在窗前抽一支烟。她扭头,唇角含笑,堂而皇之地上下打量林知鹊。   林知鹊直视她的目光。   李淼淼将她介绍给朱鹤,朱鹤开口说:“你看起来很眼熟。你之前在哪里工作?”   未等她回答,朱鹤又十分戏剧地耸肩摊手:“算了,我不关心。”她的声音脆如百灵,“我是朱鹤,你和我很有缘,我们都是鸟。”   林知鹊勾起半边嘴角。   不知眼前这个女人是否忘了,几个月前,她们才有过一次十分不愉快的交锋。   朱鹤翘腿坐下。   “我听说你对我们这一行没有什么经验,我也不知道你今天来这里,期望这份工作可以带给你什么。我要提醒你的是,事情一定远远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像你听一首歌,甚至卖出一张唱片,你都很难想象制作这张唱片的过程有多么艰难,有多少人要为此孤注一掷。娱乐圈是一个外表光鲜的血汗工厂,不是一个适合普通人做纸醉金迷美梦的地方。”   看来是没忘。   朱鹤掐灭手里只抽了一半的烟。   “总之,欢迎你来和我共事。我希望你是一个可以做事的人。是一个能够做出唱片,而不仅仅只是能把唱片卖出去的人。”她扬手,摆出一个轻佻的“请”的手势,“好了,请坐,我们开会。”   倒还不算是个太凌厉的下马威。   李淼淼交给林知鹊一个厚重的文件夹,里面除了选手的资料,还有节目的流程企划,以及各类赞助商的品牌资料。朱鹤与李淼淼开始讨论赞助商们提出的线下站台活动,林知鹊不发一言,顾自仔细阅读了一遍后续的赛制。   除掉一些额外的娱乐企划,几轮比赛的赛制基本一致,三方决策,专业评委选出现场表现最差的选手,观众投票选出人气最低的选手,两个人进行终极PK,再由现场的大众评审团决定最终的淘汰结果。   原本应该走到前四强的文雯爆冷出局,十强里多了一个卢珊,相较她已知的历史,变数陡增。   对比其他选手,杜思人既非音乐专业出身,也没有从事过歌手工作,唱功捉襟见肘,与陶乐心同是PK台的常客,接下来的每一场比赛,都会走得十分艰难。   除非换一个对她有利的淘汰机制……   朱鹤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知鹊。”   她抬起头。   “刚刚我们说的事情,都听到了?”   她听得不仔细,断断续续,无非是些与赞助商的利益置换。   但她仍毫不露怯地答:“比起电视节目或者是互联网,线下地推的影响力九牛一毛,分散选手的时间和精力去帮品牌站台,对她们的热度没有多少帮助,又太过商业,反倒让观众觉得我们急于消费选手。”她快速翻阅赞助合同确认某个条款,“……合约里也没有写明这个活动,如果赞助商不追加费用,我认为没有必要。”   她深谙职场法则:开会便是总结一些人人心中有数的废话。   朱鹤笑得轻慢:“赞助合约是品牌直接和节目组签的,就算追加费用,我们也不会参与分账,有什么意义?”   李淼淼在转一支圆珠笔:“既然是节目组要卖这个人情给品牌,品牌又不愿意额外付演出费,那节目组应该把前期的赞助费退给我们,反正现在那么多商家争着入场,不缺钱。”   朱鹤再次否定:“我们毕竟还是冠名赞助商,一旦退钱,没有实际投入,如果出现纠纷,我们理亏,等于自绝后路。”   林知鹊听明白了这场谈话的核心:眼前这两个女人所代表的其背后的资本,断不允许自己在这场还未正式开席的分蛋糕大会中吃半点亏——节目组卖了人情得了更高的赞助费,热爱则得不来任何好处,没有好处,便是吃亏。   她一边思索,一边逐页翻过十余个赞助商的资历。这其中有她认得的,耳熟能详,直到2019年仍是常青的知名品牌,有些则昙花一现,逐渐没落,少数几个,全无印象。   她拿笔圈出几个未来发展良好的大品牌。   朱鹤斜眼瞄她滑动的笔尖。   她说:“我的意见是,让所有想参加活动的品牌提前签代言意向书,时间定在五强赛之前,一共五个品牌坑位,我们给出低于一线明星代言费的优惠报价,由品牌竞拍,按照出价高低,在比赛结束后,分别签约前五强选手做代言人,期限三年。如果不履行意向书,要按照代言费的百分比赔偿违约金。”   她自有私心,若结局无法改变,至少能为杜思人争得一个大品牌的代言。   朱鹤静滞三秒,而后似笑非笑地答:“算是个可以考虑的方向。你可以跟进一下这个方案,在活动开始落地前,把品牌的意向和出价交给我。起拍价你可以自己做主,不过,如果品牌之间互相通气,压价竞拍,我可是不接受的。”   换林知鹊沉默几秒。这娱乐圈职场已在她面前展露出真实的獠牙,绝不是动动嘴皮子就可以蒙混过关的了。   就这件事情的讨论,又进行了几个来回,林知鹊终于找到机会见缝插针:“朱小姐,你觉不觉得目前的赛制有些问题?”   “嗯?”   朱鹤再次点起一根烟。   “就算是三方决策,也该分清主次,如果看重实力,权重应该向专业评委倾斜,想迎合大众市场,就应该把更多决定权交给观众,让三十个非专业人士来决定最终结果,根本不合理。对于观众来说,就算拼命投票,也可能留不住自己喜欢的选手,这样的交互,体验感太差了,影响产品与用户间的联结……”   李淼淼笑着皱眉:“你说什么?你是说,选手是产品,观众是用户?”   是她的职业病使然。   “……我的意思是说,应该增加观众的参与感,最好,改成由短信投票决定淘汰结果。”   朱鹤不耐烦地打断她们:“这我当然想过。节目组不愿意,他们觉得现在的赛制容错率更高,可以给有实力但人气低的人多一次机会。竞赛公平竞赛公平,我才懒得捧一些没有个性的人。”   她抽的不是女士香烟,吐出的白雾烟草味浓重。   “算了,明天过去台里开会,我会再提这件事。抽吗?”   朱鹤向林知鹊敞开烟盒,眼神玩味。   林知鹊缓慢地眨一眨眼。在这一眨眼间,她决定了要摆出怎样的态度。   她伸手拿过一根烟,用桌上的打火机,熟练地点火。   朱鹤似乎有些错愕她接受得如此坦然,只好移开目光,问李淼淼:“三水呢?抽烟吗?”   李淼淼反问:“我不抽,是不是会被你们看不起?”   朱鹤答:“为什么要花费情绪看不起你?没有谁们,你,我,她,工作之外,各归各管,不必保持一致。”   她们各自抽着各自的烟,沉默片刻,朱鹤又说:“艺人可能是产品,用户倒不一定是观众。”   她说这话时,林知鹊正在翻看选手们的报名表。陈葭的那份过分整洁,除了必填项,其他全是空白,单兴趣爱好一栏填了两个字:音乐。杜思人那份则尤其啰嗦,写得满满当当,还画了许多笑脸符号与爱心。方言不愧是高学历的富家小姐,字迹俊秀整洁,陶乐心在表格的下半部分画了一只正在喷火的大恐龙,卢珊的座右铭一栏写着:不自由,毋宁死。   她们绝不是。绝不是由冰冷的代码、快速迭代的设计与投其所好的内容层层建造起来的,迎合一个又一个需求、在多方利益之间寻找平衡的产品。   *   “葭,你见到新来的工作人员姐姐了没有?长得很好看,比三水姐姐更好看。”   杜思人听见陶乐心在说话。她们正在妆造,准备录制节目开场前的集结视频与号码牌抽选。   陈葭的语气听来有些淡淡的不耐烦:“你在选美吗?”   陶乐心撒娇:“我才不是那个意思。”   然后是方言的声音:“乐心,祸从口出,要少对别人指指点点。”   而后陶乐心便不说话了,沉默几十秒,杜思人又听见她凑到另一侧,在沈阳赛区的周子沛身边,叽叽喳喳地学周子沛说东北话。她简直能想见方言些许尴尬又故作镇静的表情。   杜思人睁开眼睛,化妆师与她对上视线,礼貌地对她微笑了一下。再不是一个多月前为她化妆的那个人了。也好,省得下手没轻没重,刷子直往她的眼窝子里捣。   她从化妆台的镜子中看见卢珊从她身后走过,高声与方言说话:“阿言,你帮我看看这两条项链哪条更好?你最有眼光了。”   卢珊是最不惯着陶乐心的,方言被她气哭的那回,卢珊在房间里听见,冲到隔壁,将她从床里掀起来怒骂了一顿。卢珊与杜思人不同,卢珊是为朋友出头的人,杜思人则是陪着朋友彻夜谈心的那个。   而陈葭,她是不知如何自处,便默默走开的一个。   杜思人扭过头,看见陈葭坐在她旁边的位置,正低头解着缠绕的耳机线。   化妆间的门被推开,众人的目光齐齐扫向门口。   先走进来的是李淼淼。   她的身后还有一个谁,被她与门框挡住了,只露出一边的肩膀。   杜思人下意识地想站起身。   哪怕只是一侧的身体线条,她也能够认出她来。   化妆师惊呼:“诶诶诶,很快好了,不要动。”   李淼淼的声量,整个房间都能听清:“大家早上好。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新的工作人员,未来会和我一起负责大家的经纪工作……”   她身后的那个人走进了房间。   杜思人抬眼,对正倚在旁边桌边的陶乐心笑说:“你说得对。”   陶乐心好像没听清她的话:“啊?”   她说:“是真的很好看。”   *   节目组的每周例会地点,就在化妆间的楼上。眼下,简短的会议已散场,朱鹤独自搭乘电梯下楼,她面无表情,一秒钟都不愿过多停留,电梯门在某一层打开时,她正好骂了一句:“靠,他妈的,一帮伪君子。”   刚刚的会议上,她再一次提出将赛制修改为由观众投票决定最终淘汰人选,并再一次被拒绝。   电梯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孩。   那男孩与她四目相对,被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她见他有些眼熟,思忖几秒便回忆起来,是节目里帮忙伴奏的一个乐手。   电梯门与那男孩一起静滞几秒,再次弹出,正要关上。朱鹤伸出手指,按下开门键。   她收起刚刚不小心走漏的凶光,对他微笑:“你上不上来?”   男孩低头答好。她发现他脸红了。   他走进电梯,背对着她站着,始终垂着头,身形纤瘦,一头乱发。   狭窄的电梯内有些闷热,朱鹤解开自己的一颗纽扣。   近来,她正嫌日子有些无聊。   她开口与他搭话道:“喂,你会弹吉他,还会弹钢琴?”   男孩侧过脸,小心翼翼地拿余光看了她一眼。   “……嗯。”   “十年前,我认识了一个男孩,很像你,有点腼腆,还很有才华。后来,我把他捧成了巨星。”   男孩转过头来。   她对他笑。 第57章 14-2   入职热爱当天,林知鹊领到两件电子产品,一台神舟笔记本电脑,以及一台诺基亚手机。   她对着这台小小的老人机沉默良久,总算记忆复苏,长按几秒红色接听键,伴随着陌生又熟悉的四和弦旋律,两只手交握的Nokia开机动画闪现在小方块屏上。   桌上还有另一台杜思人的爱立信,搬到酒店住那天,她才总算想起,到维修店去取了回来。她抠开后盖,置入杜思人的SIM卡,开机,手机卡顿得厉害,她皱眉,还以为是没有修好,手机忽然不断地闪烁起来,未读短信的数量不断新增,直到闪烁完毕,她逐一看了,短信内容大多是:“你是杜思人吗?”,还有“加油加油加油!”之类的。   有一条写了三个字:“讨厌你!”   她将这一条删掉了。   太久没有开机,中间收到的许多短信都被吞没,24小时内的新短信翻毕,最近的收信日期就变成手机坏掉的那天,凌晨三点,来自陈亦然的短信。   是已读状态。   “CD上的字,你看到了吗?”   她退出短信,将手机反过来盖在桌上。   过了几秒,重又拿起来,翻出杜思人的已发短信来看。   回复时间是毕业典礼当天的清晨七点半。   杜思人应该是睡醒不多久,在梅溪南路的家,匆匆画了一个淡妆,换上薄衬衫与西裤,收拾好自己的毕业礼服,笑容灿烂地与家人一起出门。   林知鹊轻易便想象出这样的画面。   她回道:“早,亦然同学。今天是我们毕业的日子。唱片上的赠语,我当成是你的祝福,没办法回赠你同样的祝福,所以只好真心地祝你毕业快乐。很开心认识你,我们都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更大的世界、认识更多的人吧!”   一板一眼的,真是没劲。林知鹊笑。   她起身,快步离开房间。公司帮工作人员订的房间就在选手们的楼上,电梯卡在一楼不动,她懒得等,走步梯下楼去找那个没劲的人。   敲开门的时候,洗手间里水声哗啦,是卢珊在里头洗漱。没劲的幼稚鬼开门前一秒似乎在玩自己早些时候抽到的号码牌,歪着脑袋将“2”夹在下巴与锁骨之间,看见是她,牌子掉下来,接在手里,乖乖巧巧地背起手向她赔笑。   “你来啦。”   杜思人已卸掉了妆,白皙的脸上挂着两个很淡很淡的黑眼圈,一整天的拍摄工作过后,眼神仍是亮的,压根不知疲惫一样。   林知鹊说:“手伸出来。”   “干什么?”   杜思人伸出手,2号号码牌还抓在手里。   “这个号码倒是挺适合你。”   “你说我二?”她摆出一副可爱的凶脸。   “说了,怎么了。”   林知鹊抬手,稍稍用力地拍她摊开的掌心。   洗手间的门忽然开了,卢珊擦着头发走出来,瞄她们一眼,抛下一句:“要拉拉扯扯也不关上门。”   而后吹风机呜呜的轰鸣响起来,杜思人向林知鹊蹭近几步,一边碎碎念:“关上门关上门。”一边伸手轻轻阖上身后的房门。   林知鹊无语:“关什么关?我要走了。”   她将手机递给杜思人。   “修好啦?干嘛这么快就走?你住在哪一间房?”她一连问了好几句,生怕她走。   “我下班了,我当然要走了。”   “我现在是你的工作吗?”   “是的,请你和我保持职场安全距离。”林知鹊退后一步。   “那是多远?”杜思人低头用目光丈量,不足一米远,她往前走了一小步,就连半米都不到了。“这样呢?”   林知鹊笑:“还算安全。”   “这样?”她再低头往前蹭一点点。   她不答。   “这样呢?”她便又往前蹭了一点点,一直到她的脚尖快要碰到她的脚尖。   杜思人始终垂着头,一边说话,一边在笑。   “你们在找什么东西吗?”   走廊拐角炸起一声惊雷,杜思人退后一步,她们扭头,陶乐心与陈葭正走来,另还有一个节目组的工作人员随行。   林知鹊迅速作答:“嗯,她说她的橡皮筋找不到了。”   陈葭下意识地低头去想帮忙找。   陶乐心满不在乎:“橡皮筋而已嘛,方言,嘉嘉姐,她们都有很多的。”说着她便叫嚷起累死了,掏房卡去开了隔壁的门。   杜思人点头,说谎也说得不利索:“那,那我,卢珊好像也有,我跟卢珊要一条,再要一条好了。”   陈葭与工作人员同行,边说着话,一起尾随陶乐心进了隔壁房间去找什么东西。   杜思人压低声音:“你骗人!”   林知鹊也压低声音:“这就是超过安全距离的警报。”   未等杜思人与她理论,那工作人员独自从房间里退出来,关上门,与杜思人打招呼,问她怎么还不休息。   林知鹊趁机抛下杜思人,与对方同行离开。   那工作人员与她边走边谈,还给她看刚刚取到的一张乐谱:“你看,这是陈葭下一场比赛要唱的,她自己写的。我先拿去给音乐老师看看。欸,还没正式认识你,你是热爱新来的林小姐吧?多亏你来了。”   几番客套。   对方说:“你上一任那个阿黄,真是把我们害惨了。你知道吧?真是太离谱了,连小孩子的钱都骗啊。华东那个家长,到现在还天天往台里打电话,说跟我们没完。”   林知鹊疑问:“华东的家长?”   “对啊,一个姓许的家长。王八蛋,让人家小孩子把压岁钱都换成购物卡、话费卡什么的寄给他。”   林知鹊心头一紧。   *   电视台大楼已熄了大半边的灯,还未下班的大概只有晚间新闻节目组,朱鹤踩着高跟鞋,走过办公走廊时,空旷得连她嗒嗒嗒的脚步声都有了回音。   总制片满面愁容地在办公室里等她,见到她春风拂过杨柳枝般婀娜的身姿也提不起来精神,招呼也不应,径直递给她一封信。   “你看看。寄给省广电的。广电的领导今天找我们台长了。”   朱鹤从已拆开的信封里捻出信纸,轻巧地一抖。   一封关于卢珊私生活作风问题的举报信。   她略过几眼,心中了然。   制片人揉着太阳穴,问她:“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你怎么看?我让人去打听过,事情本身没那么严重,就是真真假假,传得什么版本都有,最糟糕的,有说她是援*交女,专门带客人到校园里寻刺激。人言可畏呐,有时候,传得越夸张,越猎奇,愿意相信的人就越多。”   “要以平常的眼光看,根本不值一提。这算什么啊?我们这个圈子比这乱比这烂的太多了。”   朱鹤折起信纸,又塞回信封。   她说:“但你说得对。人言可畏。你知道我在圈子里这些年,为什么一直做男艺人?”   对方从揉着太阳穴的指缝中抬眼,向她投来一个隐隐龌龊的眼神。   “你不会真的信那些说我缺不了男人的狗屁传言吧?”朱鹤冷笑,“女艺人难做,全国人民一起造的贞节牌坊,太难守了。”   “她守不住她的,她不能连累了整个节目啊!”   “嗯,是。”朱鹤轻飘飘点头。   “那……让她退赛?她现在毕竟算是你们的艺人,我想着,总要和你商量一下。”   朱鹤心里冷笑。这摆明是打着商量名号的通知。   “干嘛要退赛?一退赛,粉丝们不干了怎么办?事出反常,一定有人去扒,没爆出来的,统统都给你爆出来。”   “你说怎么办?”   朱鹤答:“淘汰。顺理成章。而且,要充分发挥价值,最好充满故事感。”   “说得简单。她各方面就算不拔尖,也是在中段,要搞暗箱,得疏通多少人。”   “改赛制就行了。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你说改成短信投票决胜负?”   “嗯。这样一来,只要让她上PK台就够了。只需要……”朱鹤弯起一根手指,再一根,“两个人。”   只要疏通三位专业评委中的两位。   制片面露难色。   朱鹤进一步说道:“只要你点头,评委那边,我来出面。你可以继续好好守着你的竞赛公平,如何?”   “……就算这样,你能保证她的短信票数一定输?”   朱鹤嘲笑道:“这不是最简单的事了吗?帮她选一个她必赢不了的对手不就行了?”   制片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商定完毕,朱鹤轻飘飘地起身离去,就这样解决了这个发生在深夜的紧急事件。在她看来,根本算不得紧急,甚至还算得是恰巧递到她手里的一张牌,牌面没多好,但胜在用得上。   就连晚间新闻节目组都下班了,一楼大堂只余一盏正门口的灯。   她编辑一条短信,发给一个新存的号码:   “小朋友,今天来电视台没有遇见你,可惜。”   有一句话,她刚刚说了谎。   她确实是缺不了男人。   *   杜思人躺在床上。房间里的灯关了,卢珊在她旁边的另一张床上已经睡着,她开着一盏微暗的床头灯,独自醒着,漫无目的地翻着手机里的内容。   手机不在身边两个礼拜,反而落得清净,偶尔给家里打电话,可以用酒店的座机,也没有什么不方便。   她翻看存在手机里的照片,看她与林知鹊的合影。   幸好,水冲进主板,没有把照片也冲掉。   她想,得找个时间去洗出来才最保险。   她给路小花发了条短信,也许是时间太晚,没有收到回复。   通讯录里多了一个她不认识的号码,与“路大千金”挨在一起,都是L开头,备注是“林”。   她从没有单备注一个姓的习惯。   她翻身,又翻身。   是林知鹊存的。   她把半个脑袋都缩进被子里,在被子底下又偷偷亮起屏幕,默读一遍这串号码。   她从被子里露出眼睛,瞄一眼隔壁床,确认卢珊已经熟睡。   想了又想,打了又删,难掩窃喜,总算编辑了一条短信。   “你是谁?请问,这个时间发短信,职场安全警报会不会响?”   发送。   她再一次翻身,将脸埋进松软的枕头,差点因太过得意忘形而从床边滚落。   而后是无比漫长的三分钟,长得她都要开始数卢珊呼吸了几次。   被窝震动。   回信是:“这边手机维修店,售后打电话。”   ……   她又尴尬又失望,只得回复人家:“抱歉,搞错了。手机没有问题,谢谢修理。”   而后她只好瘪着嘴,又看了一会儿手机里的照片。   算了。她想。关机睡觉!   这时,手机再次发出短信提示震动。   还是那个号码——   “真好骗。” 第58章 14-3(上)   暑假开始以来,林知鹊好似就没有过一天是从早到晚待在家里,她学化妆,穿超短的热裤,每天与许希男出门去瞎逛。   许希男怕待在家,尤其是周末。   那日她爸爸到学校大闹一场,林知鹊再次见到她,已经是期末考后领取成绩的日子,她看来与往常无异,小麦色的十足健康的笑容灿烂的一张脸。她们在学校附近的漫画屋偶遇,她先是请林知鹊喝了一杯冰沙,然后问她,要不要一起到处逛逛?于是她们便一起沿着街道,一直走到太阳下山,再走到街边的小摊贩开始收灶熄火。   林知鹊问许希男:不回家?   许希男摇摇头。   林知鹊答:那就不回家。   许希男说:你们家好像不太管你。   林知鹊答:没人管得了我。   于是她们便每日闲逛,消磨光阴,最热衷的,是去商业圈参加粉丝会的活动。选秀节目随着暑假的到来更是风靡全国,由广播电视与互联网,更进一步蔓延至线下,街上每日都有各大粉丝会的聚集活动,游行、拉票,不顾烈日炎炎。近来陈葭的粉丝还策划了签字助威活动,说要收集一万个签名与寄语,寄给陈葭本人为她鼓气。   林知鹊心里隐隐觉得这有些傻气,但群情热烈,她便也半推半就地乐在其中。活动开始没两天,其他的粉丝团也纷纷效仿,把陈葭粉丝会的姐姐们气得够呛,几帮人马若是碰到一起,少不了暗戳戳的白眼或是磕碰口角。追星族们自成一个小小的社会,高人气选手间的粉丝往往互看不顺眼,若是与低人气选手的粉丝,又可以和平共处、大谈友谊第一。   十进八开赛当天,一则消息在粉丝之间传递,沸沸扬扬。   许希男递给林知鹊一杯草莓新地,告诉她:“你听说了没?刚刚我碰见姐姐们,她们说,今晚的赛制改了。喏,她们请客的,送了我一大张优惠券,叫我们吃饱了去帮忙拉票。”   “改成什么了?”林知鹊挖起一整勺草莓果酱。   “说是PK的赛制改成场外投票了。”   麦当劳里大半的客人都是只占位置蹭冷气不点单的粉丝,到处都在热议这件事,阴谋论伴着炸薯条的香气漫天飞舞,排队点单的队伍迟迟不动,最前面一个人在不停劝说店员用自己的手机帮她投票,排在后面的一个大嗓门女孩十分光火地怒骂:投什么投,多这十五票就能把你家投成冠军啊?最前面那个转身回呛:怎么了?投的不是你们家,着急了呀?   她们吃完冰淇淋离开,那俩人还在无休止地吵架,还各自又叫来一帮人,变成两伙粉丝间的争吵。许希男凑到林知鹊耳边偷偷与她八卦:“好像是方言和林嘉嘉的粉丝。”   陈葭粉丝会的“伊人”们女多男稀少,周五白日出来活动的,不是学生党便是全职太太,偶尔还有打扮精英的美女开着超跑来送钱,一大沓一大沓的百元钞票,由领头的粉丝拿着到附近的小店去兑成零钱,分发到其他人手里,登记入册,再分散众人到街上去找路人帮忙投票。   每个手机号可以投十五票,一票一元钱。   领头的会长姐姐是本地的大学生,她尤其喜欢林知鹊与许希男,觉得她们是小孩子,一个好看一个大方,很轻易便能讨得路人信任。她们去领拉票基金的时候,她也正与周围人议论赛制更改的事情。   “早不改晚不改,比赛马上开始了才改,一定有鬼的!”   “就是啊,之前找人打听那么多遍,都说跟入围赛是一个赛制,谁知道临时搞这么一出。”   “不过,改成这样,对咱们影响也不大吧?小葭人气高,实力又强,上PK台也轮不到她呀。”   “就怕万一!广州决赛结束得早,葭都多久没有曝光了?入围赛好不容易唱首歌,还是合唱。你们想,赛制改成这样,对谁最有好处?谁实力差但人气高,这赛制就是为了谁改的,这破节目组,指不定觉得葭妨碍他们捧自家人,就……”会长分析得头头是道,扭头才见林知鹊与许希男来了,“哦,小鸟儿和男男来了。——所以,我们今天就是背水一战了,陈葭只有靠我们、靠她自己了!”   许希男十分激动地跟着点头,使劲晃了晃林知鹊的胳膊。   另一个粉丝探头问她们:“你们从麦当劳过来吗?那边是不是吵起来了?谁家和谁家?”   许希男答:“好像是方言和林嘉嘉。”   “她们啊,”会长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正常。她们俩撞型撞得厉害,肯定是不能共存的,我看啊,林嘉嘉危险,人气连方言的一半都比不上吧?”   她低头在登记册上草草写下:鸟儿男男,600票。   于是她们领了600块零钱,沿着商圈几条纵横的马路四处溜达。   人流最大的中央广场上有一支浩荡的队伍正在游行,杜思人的粉丝“思念”们高喊口号:“思之所及,念之所向!请给02号选手杜思人投票!”   许希男感叹:“她们好像每天都来很多人啊。”   林知鹊不以为然:“你没发现吗?喜欢杜思人的,很多都是中学生,上次跟我们问路那两个,年纪比我们还小,不知道上初中了没有。人多有什么用?她们光有时间,没钱。”   “好像是,我们学校也好多人喜欢杜思人。我们怎么跟人家不一样?”   “跟她们一样有什么好?幼稚的人吸引幼稚的人。”   她自诩早熟,从来只欣赏强者,陈葭强而不张扬,在她看来,别有一种云淡风轻的大侠气质,杜思人则完全是卖乖讨巧的类型,她才不会喜欢。   她们与游行的队伍相向而行,越来越近,杜思人的海报被做成数个旗帜,在队伍上空结成长龙,遮蔽了视线,她抬头挑眉看她举话筒笑得眼角向下垂的样子、跳舞时很利落的腰身线条、手捧着脸装可爱的影楼写真,她的表情丰富多变,不像陈葭,除了微笑,就是面无表情。   太浮夸了。林知鹊心想。   许希男忽然拽住她,试图将她向另一个方向拉走:“我们走那边吧。”   “为什么?”   她不解,回过神,才看见杜之安也在人群里,就快与她们擦身而过了。   “没事,遇见就遇见了。”   她当是许希男怕她心里不舒服。   “嗯?噢……还是走吧,这边都被她们占了,我们换个地方。”   已来不及了,林知鹊与杜之安对上了目光。杜之安好似先是想假装没看见,眼神一撇,又发现了林知鹊身旁的许希男,于是立刻喊道:“许希男!”   许希男拽着林知鹊,将视线投往另一个方向,假装没听见。   杜之安又喊一声:“希男!喂!”   她快走几步,很快便走到她们跟前来了。   许希男只好停下,极不自然地与杜之安打招呼。林知鹊抱起双臂站在一旁。   杜之安说:“好久没跟你说上话了。拿成绩那天,我叫你,你怎么不理我?”   “有吗?在哪里?我没听见。”   林知鹊敏锐地感觉到许希男在说谎,甚至紧张得连身子都僵了,用劲将她的衣摆拽得变形。   “真的假的?”杜之安学着台湾偶像剧里夸张的口吻,“我叫得超——大声的欸。”   林知鹊在心里一阵作呕。   “你在帮陈葭拉票吗?”   许希男点头。“嗯。”   “可惜你不能和我一起。我们今晚有包场看节目,你要过来一起看的话,说是我的朋友就行了。”   “……晚上再说吧,我们粉丝会也包了场的。那我们先走了,你帮你姑姑……”   杜之安忽然举起食指,很快速地嘘停了许希男的话音。   她凑近来,压低声音:“我爸不让我在外面说我和我姑的关系!”她回头心虚地看一眼,“算了,那就开学再见了。”   “好,再见。”许希男低头,一副想马上逃离的样子。   “对了,”杜之安再次开口,她不情愿又十足傲慢地看了看林知鹊,“爸说了,你要是再天天在外面瞎混的话,他会教训你的。”   “哦。”林知鹊回嘴,“看了你的期末成绩,他应该抽不出心思教训我了吧?”   杜之安恼怒:“成绩好很了不起吗?”   许希男只好弱弱地调停:“之安考得比我好。”   不欢而散。   当天晚上,粉丝会在商圈附近的酒吧街包下一个足球酒吧,对面一家更大的,听说是被杜思人和卢珊的粉丝一起包下了。许希男站在门口,望向对面灯光昏暗的橱窗,林知鹊走出来叫她,顺着她的视线,只能看得见人影幢幢。   她问她看什么,她说没有。   晚八点,节目开始,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开场VCR:陶乐心扣上行李箱的盖子,杜思人骑着机车带着后座的方言,卢珊站在天台上大喊,陈葭独自坐在窗台上弹吉他,女孩们一起跑向一个上坡,齐声高喊:“为热爱,出发吧!”杜思人在正中间,高高跃起,镜头定格,而后逐一闪过她们的大幅写真与号码牌,街对面传来尖叫,会长站起身,指挥所有人喊陈葭的名字,哪怕一街之隔互不相碍,也必不能认输。   林知鹊在吧台上顺手拿了一罐已结了账的冰啤酒,滋啦一声拉开,猛喝了一大口,还未入喉便差点吐出来。   太苦了。   她抹掉嘴唇上的泡沫。   *   林知鹊与李淼淼并肩快步走过后台的走廊。她在读一封信,是李淼淼从朱鹤手里拿到的。走得太快,晃得她要使劲瞪眼才能看清。   李淼淼的语速比脚步还更快:“记者们都来了,今晚又是一场他们爱看的好戏,好友相残,估计又要拿来做文章。”   林知鹊深呼吸一口气,差点将信纸揉皱。此刻她急需一罐啤酒来冰镇一下大脑。   “这件事情就这样了?杜思人和卢珊PK?”   “嗯,她全安排好了,要不是她下午心情好,恐怕也不会告诉我们。”   她与李淼淼在电梯间分头,照朱鹤的吩咐,她到导播室去看实时票数,李淼淼下楼去招待记者。   她进门时,导播间里刚刚进完开场VCR,工作人员伸长手臂给出信号:   “三,二,一——进直播。”   现场机位的分屏指示灯闪烁,舞台上干冰喷射,女孩们蹦蹦跳跳地出场,边唱边跳一首《我爱夏天》,活力四射得绚丽过舞台射灯,林知鹊看了一会儿,心内焦躁,只觉得吵得脑袋疼。她俯身去看短信运营商外派来的工作人员的笔电,将截止至上一个整点的短信票数记录下来发给朱鹤。   杜思人稳居第一,随后是陈葭,卢珊在第六位,与第五位仅有千票之差。   赛制如她所愿做了修改,但仿佛是命定一般,必须要付出某些代价作为交换。   她扔了寄到电视台的举报信,然而相似的结局只是推后,好似无法全然避免。   手机震动,朱鹤回信:卢珊票数不错。可惜。 第59章 14-3(下)   林知鹊离开导播室,开场曲已经结束,主持人在进行开场致辞,她走到选手们的候场室门口,紧闭的房门上有一面窗玻璃,此刻被一张写着“选手休息”的打印纸遮住大半,她从缝隙间望进去,房间里的氛围并不凝重,杜思人正眉开眼笑地与卢珊说话,只有方言紧张得一直来回踱步。   她拧开门,在众人的目光中径直叫杜思人:“02号选手,跟我走,准备上场。”   方言诧异:“这么快吗?乐心还没上场。”   杜思人一路小跑,被林知鹊伸手一把薅了出去。她动作飞快,已经将开场舞穿的衣服换掉了,此刻穿的是一件海军蓝白色的竖条纹衬衫,扎在白色的短裤里,是林知鹊选的,在服装组提供的一大堆花里胡哨的演出服里,总算搭配出一套清爽的来。   林知鹊将杜思人拉到楼梯间,看了一眼杜思人的装束,伸手将扎得太紧的衬衫拉出来半截。   “丝巾呢?”她记得她还选了一条丝巾。   “这里。”杜思人从口袋里将被她叠成了一块小方帕的丝巾掏出来。   林知鹊一把扯过来,三两下展平叠好,伸直双手,系在杜思人的领口上。   杜思人好像看出她心情不佳,轻声问她:“怎么了?你是来检查仪容仪表的吗?”   林知鹊系了又拆,她不擅长,怎样系都觉得不好,杜思人伸手来握她的手。   她们对视一眼。   林知鹊将手收回。   “要这样子。”杜思人系给她看,动作十分灵巧,三两下绑出一个漂亮的结,蓝白色衬得她温柔清爽,像夏日海边阳光焦躁时刻吹来的风。   她无声地微微点头。   杜思人再次柔声问她:“怎么了?有人气你了?”   林知鹊哑然,竟忽然觉得有一些委屈。   一定是糖衣炮弹卑鄙地侵蚀了坚硬的铠甲。   “……没有。”   “头疼不疼?听说昨晚你们开会到半夜,是不是累了?”   被她这样一讲,她的太阳穴真就突突突地胀痛起来,更觉得委屈了。   但她嘴上仍一如既往:“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第一首歌唱什么?”   她其实记得,只是找别的话来说。   杜思人笑她:“你又忘了,记性堪比老太太。”一边说,一边举起手,“第一首唱《爱我的请举手》。”   “不举。”   “小气。”   “今天会有淘汰。”   杜思人原本轻松的神色闪过一丝阴霾:“我知道啊。每一场都有。”   “你习惯了没有?”   “说实话吗?”   “你还想骗我吗?”   杜思人歪头,“没有。好像没办法习惯。”   “为什么?”   “不知道。我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做赢家。又想赢,又害怕赢。好像有点奇怪。”   林知鹊并不严厉地批评道:“幼不幼稚?”   杜思人乖乖承认:“幼稚。”   但这幼稚的柔软也正是她珍贵的地方。   “总之,你要赢,听到没有?你赢了任何人,都不是你的错。”   杜思人注视她的眼睛,像在思索她说的话。   楼梯间外传来艺人导演的喊声:“思人呢?准备候场了。”   林知鹊目送杜思人消失在走廊尽头,她绕道演播厅,从工作人员出入的侧门进入离舞台最近的观众席前区,李淼淼已安顿好记者们,此刻正在台下看陶乐心表演。她见林知鹊来了,凑近来与她说话,用眼神示意她看舞台侧边的伴奏区。   “那个最年轻的男生是谁?很眼熟,思人她们学校的。”   “你说陈亦然?”   “陈亦然?是叫这个吗?”   李淼淼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   “嗯。怎么?”   “他今天坐朱鹤的车来的。”   “朱鹤不是出差了吗?”   她记得朱鹤今日要到华东总公司去开会。   “嗯,送他来,再去机场。”   林知鹊哑然望向陈亦然低头弹奏的侧脸,这圈子里有些晦暗又突如其来的男女关系,想来也没什么不正常。   陶乐心表演完毕后,紧跟着上场的便是杜思人,一首快节奏的歌掀起欢快舒爽的蓝白色的浪,唱到后来,演变成全场大互动,几乎所有观众都为她举起手来。   林知鹊全程抱紧双臂。警惕糖衣炮弹侵蚀。   她又抽空去了几趟导播室,票数排名浮动很小,直播进行到中段,卢珊的票数超越上一位进入前五,杜思人与陈葭出场后,票数涨幅巨大,甩下第三位的方言一段不小的差距。   终于在某一次进广告休息时,一位女评委起身离开演播厅,林知鹊紧随其后,在洗手间门口追上她,假装是与她偶遇。   “杨老师。您也来上洗手间。”她故作轻松语气。   对方含笑看她一眼,并不想作任何回应。   “我是朱鹤朱总监部门的人,我叫林知鹊,我太喜欢您的歌了。”   “哦,朱总手下的人啊。”   “对……”   对方未等她再说下一句话,便走入隔间锁上了门。   她假装洗手、整理妆发,一直磨蹭着,等到对方出来,与她一起站在洗手台前。   她笑说:“朱总今天出差了,让我要记得帮她问候您呢,说招待不周,回来了一定请您吃饭。”   幸得她混迹职场多年,人话鬼话,统统说得出口。   “哦,不用那么客气,前几天才请过的。”对方笑,伸手到烘干机下去,烘干机呜呜作响。   林知鹊耐心等到响声停止,又试探道:“上次您和朱总吃饭,朱总跟我们说,多亏您知情达理,不然今晚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对方看她一眼,巧笑道:“什么事情呀?吃饭就是吃饭呀,我吃饭是不谈工作的。你看起来很年轻,你们朱总不错的,有脑筋有见识,你跟着她,能学到东西。”   对方在提醒她言多必失,也是怪责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未等她再说些什么,对方便轻巧地飘走了。   *   杜思人与卢珊PK的时候,酒吧里的“伊人”们幸灾乐祸,兴奋到了极点,大声欢笑哄闹,以此嘲笑归入寂静的街对面。   方才杜思人表演的时候,对面可不是这样安静。   林知鹊不知怎的就喝完了一整罐啤酒,此刻有些晕晕乎乎,头重脚轻。许希男在与她说话:“对面是杜思人和卢珊的粉丝一起包的场吧?她们会不会很尴尬?”   会长坐在她们旁边一桌,笑嘻嘻说:“这下子,考验友谊的时刻到了。”   林知鹊迷迷糊糊瞪她一眼,酒精上脑,说了一句:“关你屁事?”   “啊?”会长没有听清。   许希男吓得马上打起圆场:“她好像喝醉了。”   PK结果可想而知,杜思人压倒性获得胜利,节目的终曲是卢珊洒脱的告别宣言,许希男到吧台去帮林知鹊要来一杯热水,走回来时,街对面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号哭,吓得她手一抖,水星星点点地洒在林知鹊身上。   主持人在念结束语与鸣谢,全屋子的人屏住呼吸留心着街那边的响动,只有林知鹊还迷瞪着双眼,胳膊撑不住脑袋,差点栽倒嗑在杯沿。   街对面传来又一声异响。人声。越来越大的人声。极其杂乱的人声。有人出去查看状况,几秒钟后折返,大喊:“她们好像吵起来了!”   话音未落,极其刺耳的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砸在玻璃上的声音。   那人回头:“不对,是打起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涌出去看热闹,许希男滋溜一下跑得无影无踪,待林知鹊回过神来,整个世界好像都在从她身边倾倒流走,她只好勉力站起身子,跟在人群最后,门口堵住了,她一个踉跄,脑袋不知嗑在谁软乎乎的背上,于是就这么靠着,差点就要睡着。   只听到前面在喊:我靠!我靠!真打啊!欸,那不是男男吗?男男!别进去!危险!报警!快报警!   人群又走动起来,前面的背走掉了,林知鹊失去平衡,四仰八叉摔在地上,她拼命晃晃脑袋,总算挣扎着起身,膝盖上蹭掉了一块皮,疼得她总算清醒一些。她跟着人群挤向前,踮脚去看,只见街对面的橱窗里乱成一片,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大声尖叫还有桌椅翻倒杯盏摔碎的巨大声响,会长看见她,一把拽住她的手,向她大喊:男男跑进去了!她是自己进去的!她家长要是来了,你可得帮姐姐作证!   她莫名其妙。   陆续有几个人或是哭着或是骂骂咧咧地从对面的店里出来。她的脑子终于转起来。   许希男跑进去了。   杜之安在里面。   几个穿着安保制服的人跑来了。   事情似乎终于被控制住,街上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也被疏散开,林知鹊傻乎乎地随便跟着一伙人往前走,走了一大段,才又想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在干嘛,折返回去找许希男。闹事的酒吧已经被疏散空了,只有几个带头惹事的人还在里面谈判,等着警察到场发落,林知鹊走进去,被保安呵斥一声:“小孩子不要进来这种地方,出去出去!”   林知鹊理直气壮站在门口大喊:“我找人!”   “找谁啊?”   “我同学。”   “这里哪有你同学?都走啦!快点回家,再不走我叫你家长来了。”   店里状况惨烈,白日里那些杜思人的海报旗帜七零八落地扔在地上,还被撕烂了几幅。   她只好转身,无头苍蝇一样在街上来回乱晃。   走过某条暗巷的路口,她听见了许希男的声音。   杜之安也在,好像在哭。她们站在巷子的深处。   许希男无措地安慰道:“你别哭了。别哭了。”   杜之安语带啜泣:“幸好你来了。”   “没什么的,没什么的,你上次,也是这样帮我。我们一人一次。”   杜之安又哭又笑又语气蛮横:“你是说,我们谁也不欠谁,两清了?你为了谢谢我才来救我的。上次在学校,你就是故意不理我的,对不对?”   许希男声音慌乱:“不是!不是的!那个,时间不早了……”   林知鹊再没耐心听她俩说些废话,扯开嗓门喊:“喂!希男!”   巷子里的两个人应声,一前一后地走出来,杜之安的脸上挂着泪渍,走过她身边,十分嫌弃地皱眉说道:“你喝酒了。”   林知鹊摆出一副“那又如何”的表情。   “爸知道了,一定很生气。”杜之安转转眼珠,吸了吸鼻涕,“算了,我跟你交换,今晚的事情,你不说,我不说。”   “我无所谓。”   许希男跟在杜之安身后,问她:“你要怎么回家?”   杜之安回头:“我让丁叔开车在附近等我了,就在前面路口那个公交站台。”   “嗯,你要是怕你爸爸知道,你就说,是去我家写作业了。我帮你打掩护。”   杜之安走了。   林知鹊本想直接转身走掉,奈何许希男一直站在原地,目送那位大小姐走到路口,上了黑色的私家车。   她看着许希男目送的侧脸,不知怎的,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氛围。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察觉到这样的氛围,发生在一个女孩与另一个女孩之间。   *   录制散场,卢珊与许多人一一拥抱,走下舞台时,有几位选手还未离开,她们与她拥抱,陈葭在她耳边对她说,你很好。   她扭头,看见陶乐心站在一旁,瘪着嘴,忍得嘴唇都微微颤抖,眼眶中仍不停滚下豆大的泪珠。她揉揉她的头发,像往常一样没好声气地对她说:“哭什么哭?丑死了!丑小鸭!”   杜思人远远地站在后台另一端的角落里。   工作人员熙攘,她与她隔着人群相望。   她知道杜思人在忍着不哭。   于是,她对她比出一把手*枪,向她啪地开了一枪。   杜思人捂住心口,向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而后,杜思人很快被工作人员拉走了。   明明淘汰的是卢珊,杜思人反而是记者们争相采访的对象,林知鹊赶到采访现场时,有个记者正在问她:现在互联网上有一些声音说,今天的赛制是为了照顾你特意改的,你自己清楚吗?有没有这回事?另一个记者插嘴问:亲手淘汰自己的好朋友,感觉怎么样?你觉得赢得公正吗?   林知鹊对守在一旁的节目组工作人员破口大骂:“是谁同意她接受采访的?”   那工作人员在她身后弱弱答:“什么?不是你们鹤姐叫安排的吗……”   她快步走上前,本想直接发作,不惜与记者们大吵一架也要强行将杜思人带走,刚刚挤到人群中间,她听见杜思人说话了。   “卢珊在我心目中是很优秀的人,比我更优秀。如果今天是我输了,我会心服口服。但我赢了,不是因为我比她更好,是因为有很多观众选择了我。我很感谢大家的选择,虽然可能因为赛制太残酷了,她们没办法同时选择两个人。我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哪件事是绝对公正的,但我会一直跑下去,卢珊也是一样,我们都是很用力才跑到今天,人生很长,也可能明天就是新的峰回路转,我不想输,所以我每一天都会拼尽全力,是赢是输,我都接受结果,也接受大家的审视。谢谢大家。”   杜思人的声音温和坚定,有那么半秒,林知鹊愣在人群中,随后她醒转,杜思人似乎比她想象得还更强大一些。   她挤到最前面,恢复了理智,开始打发记者,与他们说抱歉采访时间结束了。杜思人跟在她身后挤出来,两个人上楼,一路沉默着走回休息室。   途中偶遇某个工作人员对她们说:思人怎么还在这里?她们回酒店的车走了欸。   林知鹊听见杜思人咔哒一声在她身后锁上了休息室的门。   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件脱了还未收拾的演出服,和几把摆得乱七八糟的椅子横亘在中间。   她转过头,发现杜思人无声地流着眼泪。   她无奈地看着她。   妆花掉了。   她想伸手去帮她擦,忍下这一瞬的冲动,只用指尖抠了抠自己的掌心。   她轻声说:“不要哭了。”   杜思人紧紧抿着唇,想要开口说话,抽泣更先到了嘴边,于是眼泪流得更加厉害了。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说:“我不想输。也不想她输。”   “你刚刚不是说了吗?人生很长,这只是其中一场比赛而已。”   “是,我知道。但我好难受。”   “别难受了。”   她一如既往,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杜思人竟可怜巴巴地说:“要不我退赛好了。”   林知鹊皱眉,愠怒道:“你说什么傻话?不要哭了。别人涉黄被抓了你要难过,别人比赛淘汰了你也要难过,你这么敏感,要怎么在这个圈子走下去?”   杜思人被她吓得一愣,还真止住了眼泪。   林知鹊说:“我拜托你,心硬一点,像我一样,别整天管别人的闲事。”   杜思人傻傻地问:“你是说,你的心里只有自己。”   林知鹊答:“是的,你也应该像我一样。” 第60章 15-1   “喂?”   “朱小姐。”   “哦。一大清早,干嘛打那么多未接来电?”   电话那头,朱鹤的声音些微沙哑,字与字间环绕着某些清晨旖旎的缠绵,有个男人用某种故作低沉的湿黏的声音在对她说话:“要不要帮你开电视?你要看《娱乐早发现》,我记得。”朱鹤发出一声绵长的“嗯”。然后是男人的轻笑声,男人说:“别闹。”   林知鹊打开免提,将手机扔在桌面上。   免得脏了耳朵。   “朱小姐,我以为你在出差。”   “我是啊。我听起来像在做什么出差不该做的事情吗?”   林知鹊微笑:“没有啊,我没说出差不能叫鸭子。”   “嗯?”朱鹤在那头轻笑出声,而后口吻欢快地说:“没有啦,是不要钱的。”   一副引以为荣的嘴脸。   林知鹊并不关心朱鹤的私生活作风如何、在全国各地到底有几个男伴,她有火发不得,纯粹只想打电话给朱鹤阴阳怪气她几句。   “朱小姐在看《娱乐早发现》。他们的记者昨晚也来现场了。”   “我知道呀。”   林知鹊打开房间的电视机,早间娱乐新闻的头条,想当然便是前夜的比赛直播。   “你安排的。”   “记者去现场不是再正常不过?拜托,我不是呼风唤雨的女魔头。”   电视上画面切换,开始播一段杜思人的赛后采访。   “我是说,杜思人这个采访,是你安排的。”   “干嘛?兴师问罪啊?”   林知鹊不出声,朱鹤也沉默,她们在电话两端各自看完同一段采访。   朱鹤说:“嗯,应对得还不错啊。”   林知鹊终于忍不住问:“这是一个测试?”   朱鹤转着弯回答她:“你知道观众为什么喜欢这个节目?因为他们想要看到普通人是怎样最终成为启明星。越严酷的环境下,展现出越真实的人性,观众们要看的是这样真实的人,要看她们露出破绽的时候怎样应对窘迫,看她们怎么平衡野心和友谊,看她们伤心,被打倒,但还继续往前走。太顺遂太完美的人,不适合这个舞台。”   “所以,没有严酷的环境也要创造严酷的环境,在明知她心理压力很大的情况下还要给她加码,就为了看她展现真实的人性是吗?”   朱鹤轻笑:“林知鹊,我以为你是很聪明,能够懂得我的意思的。”   她是懂的,她只是愤怒罢了。   这世界总是遵循某些令人愤怒的规则在运转着。   她忍不住问了一句傻话:“如果她应对得不好呢?”   “那只证明她不适合走到更高的位置。及时止损。不过,现在看来,她很适合。她算是聪明,懂得哪些事情需要示弱,哪些事情要表达决心。”   林知鹊出言相讥:“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盘算好自己每句话的目的。”   “你很不满?我听说了,你当着记者的面对节目组的人发脾气,还提前结束采访,昨天晚上,几个记者都打电话给我,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口舌?”   到此刻,林知鹊才清晰意识到,朱鹤远远走在她的前面,早已掌控了全局。   但她嘴上仍不服输:“那还真是抱歉,打扰了你的良宵。”   “你知道就好。不过,我很高兴你是一个作风鲜明的人,有胆量做决定。”   “我不关心你高不高兴,我倒是不太高兴。”   朱鹤再次在电话那头发笑。   “你讲话很直白。那好啊,你也可以像我一样,工作之余,去寻点让自己高兴的事情。你知道经纪人应该对自己的艺人抱有怎样的感情吗?”   朱鹤自问自答:“要像爱自己的生财工具一样,以经营的方式去呵护她,要是爱惜到无法加以利用,那你们对彼此就失去了意义。除此之外,友情也好爱情也罢,这些都是超出的情感,共同的利益,才是最牢固的关系。”   “……”   “听说你和杜思人以前就认识,你们是好朋友?”   “……不是,我们只是认识。”   “那很好。新一周的选手日程表,节目组已经发给我了,稍后我会转发到你和三水的邮箱。另外,《群星》杂志的编辑会跟你联系,这礼拜有一个封面采访,三个人,人选我已经定好了,他们再下个周三就要出刊,拍摄时间紧,节目组给的时间太短,如果他们不同意放人,请你去解决。”   通话结束。林知鹊关掉电视,反手将遥控器掷在床上。   房间里安静下来。   她按出手机里的短信。最后一条,昨夜凌晨,杜思人发来的。   “我不哭了。”   *   陶乐心在陈葭的肩头探出脑袋,大嗓门喊得整个排练厅都听得一清二楚:   “葭,你的行程表怎么跟我的不太一样?《群星》杂志拍摄,这一项我没有。”   陈葭扭头去看陶乐心手里的表单。   确实如陶乐心所说,周三上午,同一格的位置,她的那一张是空白项。   排练厅里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留心她们说话。   “《群星》,是那个《群星》吗?我每一期都买的。葭,你要上《群星》了!”   林嘉嘉闻言,低头细细将手里的表由上至下看了一遍,语气中难掩失落:“我也没有,是只有陈葭一个人去吗?”   坐在杜思人身边的王一苒将自己的表稍稍挪到杜思人眼下,不出声地示意她看。   王一苒的周三上午是空白。   杜思人的则与陈葭一致,写着“《群星》杂志拍摄”。   杜思人抬头,与方言对视一眼。   她们谁都不说话。杜思人了然,方言也有这一项行程。   周子沛的东北腔大嗓门与陶乐心相比,简直不遑多让:“干啥啊?啥意思?”   陶乐心学她说话,复述道:“啥意思?干啥啊?”   于是周子沛又学陶乐心说起广东话:“咩意丝啊?”   陶乐心笑得前仰后合。   周子沛眼睛尖,站在方言身后,一下便看清她表上的内容。   “欸,这不是方言也有嘛,俩人去。”   林嘉嘉瞬间花容失色,近来媒体与网友都评她与方言风格相似,是彼此最大的竞争对手,她无措地差些揉皱了自己手里的纸,而后又恨不得马上把那张纸藏起来一样,她望向方言,神情中交杂着失落与不悦,嘀咕着说:“凭什么?我是说,这是怎么决定的……”   方言攥着行程单,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杜思人开口说:“我也有。”   于是所有目光又从方言那儿转移到她这儿。   杜思人歪头。她有一种自己马上要被当成靶子打穿的感觉。   周子沛总结:“嚯,人气三巨头啊。其他人都没有吧?一苒呢?没有啊?这叫啥事儿?八进六,生死战啊,你们仨反正淘汰不了,一占占仨名额,我们这些小虾米,横竖不能多给我们一点挣扎的机会呗。”   她这么一说,原本还在傻乐的陶乐心也沉默下来,排练厅里氛围诡异,林嘉嘉铁青着脸走过方言身边到镜前去做拉伸,只有周子沛本人全无知觉,只当自己是讲了一句闲谈,神色坦然。   幸好,舞蹈老师很快便推门进来,众人各自热身。舞蹈老师笑骂:“陈葭!别每次一上舞蹈课就一副上坟的样子,动起来呀!”选手们哄笑,氛围才总算缓和。   舞蹈老师唤杜思人:“思人,这周你也辛苦一点,把领舞的部分练一下好吧。”   陶乐心在镜前转过身来对她吐舌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幼稚的恶意:“又是你!”   若卢珊在场,一定是张口便骂:“那不然呢?你来领啊,你会跳吗?”   想到这个场景,杜思人忍不住笑起来,伸出手去揉了揉陶乐心的脑袋,逗她说:“是我,你不满意啊?那我教你,你来领。”   舞蹈老师说:“我听说乐心昨天晚上哭得像只小猴子。我们可不要一个小猴子来领舞。”   陶乐心恼极,骂骂咧咧地跳开:“烦死了!”   林嘉嘉绕过她们身后,悄悄离开了排练厅。舞蹈老师数着八拍在教动作,只有杜思人与方言扭过头去,望见她像在抹着眼泪的背影。   门打开,又悄悄关上。   每个人都有着流泪的理由。   *   林知鹊倚在门边,看着卢珊收拾行李。   卢珊与杜思人的房间是选手中最整洁的一间,全赖杜思人,照卢珊的说辞,若是哪天练习到半夜,杜思人也必定要收拾到清晨。   窗外天气尚好,日光明亮,屋内开着空调,冷气飕飕,卢珊将自己挂在衣橱里的衣服一件一件从衣架上扒下来,扬手扔进地上摊开的行李箱里,然后蹲下身,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那些没能落在箱子里的衣角与袖子统统一顿塞进边角,凌乱程度足以把杜思人逼死。   卢珊抬起头来,“怎么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好像每次送我的都是你。”   林知鹊答:“至少今天没有下雨。”   话音刚落几秒,窗外响起几声闷雷。   卢珊嘲笑她:“你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鸟?乌鸦吧?”   雷雨季的太阳雨落下了,噼噼啪啪地砸着落地窗玻璃。   卢珊站起身,打开冰箱,从里头取出两听冰啤酒,掷给林知鹊一罐。   “哪来的?我房间的冰箱怎么没有?”   林知鹊啪地一声拉开易拉口。   卢珊答:“那自然是我自己买的。”   “还敢偷偷喝酒,里边还有多少?一会儿统统没收。”   “好大的官威呀鸟小姐。”   她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得打了一个寒颤。   “空调就不能调高点?冷死了。”   卢珊从沙发上撩起一件叠得齐整的衬衫,扔到她的怀里。是杜思人的衬衫。   她将衬衫穿上,盘腿在杜思人的床上坐下。   “你敢在她床上喝东西,她会掐死你。”   林知鹊轻飘飘答:“不可能。”   “欸,你的脸上写了字,你要不要照照镜子?”   林知鹊疑惑:“什么字?”   卢珊在另一张床上与她面对面坐下。   “满脸都写满了得意。”   她骂她:“滚蛋。”   卢珊将啤酒罐搁在床头柜上,张开双臂躺下,望着天花板,深吸一口气,而后叹道:“结束了啊——”   她扭过头来看林知鹊,“你知道吗?杜思人这个没心肝的女人,真是心硬如铁啊,昨天晚上,她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掉,回来以后,还笑嘻嘻问我要不要帮我收拾东西,结果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挂起来,害我今天还要重新拿下来。”   林知鹊想起杜思人昨夜的短信。   她信守承诺,只让她一个人看见了她的眼泪。   林知鹊说:“人没心肝,会比较快乐。”   “是,像你一样。”   林知鹊看看笑嘻嘻的卢珊。她知道她是开玩笑的。   她沉默地又喝了几口酒。   她说:“其实,我真的很想改变些什么。你也好,她也好。”   卢珊投来疑问的目光。   她又说:“算了,没什么。”   过了半晌,卢珊开口说:“你已经改变了很多了,你不知道吗?”   雨越下越大,天倒还奇怪地亮着,两罐啤酒见底,林知鹊送卢珊下楼,打电话叫的出租车还未来,她们站在酒店侧门,一起仰头看了片刻这奇怪的太阳雨。   有人穿过雨幕向她们跑来。   她没有撑伞,跑上台阶时,身上的衣服已湿了大半。   卢珊笑着皱眉,“干嘛跑回来?不是要练开场舞吗?”   杜思人伸手来拥抱卢珊。   “我当然要来送你。”   “送什么送?周五就又见面了。比赛后,我们不是还要一起去北漂吗?”   杜思人抱着卢珊说:“嗯,我们去北京,一起扬名立万。”   林知鹊的手机响起来,是节目组打电话来找人,向她投诉说杜思人不知跑去了哪里。林知鹊答:“我不知道啊,可能是去北京了吧。”   三个人站在被雨幕遮住的门廊里,一起咧嘴大笑。   卢珊乘车走了。   杜思人睁着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林知鹊。   “你干嘛穿我的衣服?”   “穿就穿了,还要给你钱不成?”   她们一起上楼,杜思人要换下湿掉的衣裳。   乘电梯时,林知鹊开口问道:“我要是坐在你的床上吃东西,你会不会掐死我?”   “这是什么问题?”   这是任性又自私的问题,说了心里没有她,又不愿放弃她的偏爱。   这便是她一贯的本性。   “你管是什么问题,回答就好。”   杜思人答:“不会。不过,最好是出太阳时再吃。不然,床单晾不干,会发潮。”   说话间,她掏出房卡,打开房门,而后进洗手间去换一件干燥的T恤。   林知鹊接上吹风机的电源,唤杜思人过来。   杜思人走到她身前。   她拿起呜呜转动的吹风机,吹着她淋湿的发梢。   她问她:“你要不要哭?”   吹风机的声音太大,将她的话音盖去大半。   趁现在,谁也听不见。   杜思人看着她,不发一言地摇了摇头。   她抬手去吹她两侧的头发,手指摸过她的耳后。   杜思人微微低下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眼角下垂的圆眼睛里,忽然滴落一行泪来。   林知鹊用手将这行泪擦掉。   擦掉以后,便又滚落两行。   她屈指用指背去擦。   杜思人瘪起嘴,像个小孩一样地哭着。   雨水与泪水在这轰鸣作响的匀匀暖风中一起蒸腾,化成雨云,尽数积在林知鹊的心底。   眼泪是吹不干的,它掉下来,必定会藏在世界的某一个地方,若无人呵护,便会死去,而人们的许多次长大,便是由于泪水无声息地死亡。 第61章 15-2   2005年的第五号超强台风“海棠”来势汹涌,饶是地处内陆,锦城仍连日阴雨绵密,自卢珊走后,好像再没出过太阳。   陈葭抱着自己的笔记本,静静坐等,她的选歌会议,按时间算应已开始十分钟,排在她前面一位的林嘉嘉还在会议室里与音乐老师争持不下,房门掩着,讨论到了激烈处,她听见音乐老师大声责骂道:“我不知道你在坚持什么?这首歌你练了几天了?压根出不来效果,完全就不适合你。现在不改,后面还剩几天?到时候,你想改也改不了了!”   然后是林嘉嘉声音颤抖着说:“反正就算被淘汰,我也不想被人说像谁了!您就别管我了!”   椅子刺啦滑过地板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然后是门猛地被拉开,林嘉嘉几乎是夺门而出,低着头,还未等陈葭开口与她打招呼,便脚步匆匆地走远了。   陈葭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   自那日周子沛形容八进六是“生死战”,选手间的氛围就变得怪异,林嘉嘉尤其是低气压中心带,陈葭听陶乐心说过网络上的只言片语,说林嘉嘉“各个方面都像方言,各个方面都不如方言”。   方言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大家闺秀,高干家庭出身,永远的优等生、领导者,每日七点半雷打不动起床练声,彩排到再深的夜都一丝不苟如常。每当陈葭与陶乐心在彩排现场困得东倒西歪,周子沛干脆便躺在几张并在一起的椅上呼呼大睡,同一时刻,方言仍站得笔直在聆听指导老师与导演的意见,杜思人更是依旧在舞台上活蹦乱跳,陈葭每次看见这番景象,便觉得这两个人真是如怪物一般可怕。   不过她并不害怕。   工作人员来唤她进去。   她进门,在会议桌边坐下。   音乐老师第一句话便问她:“要不要换一首歌?”   她沉默几秒,当作什么都没听见,说出自己一早便已定下的想法:“……老师,开头的一段,我想改成纯人声伴唱。”   “老实说,这首原创真的不太成熟,也不是国内观众熟悉的曲风,咱们从上周打磨到现在,你觉得满意吗?”   “……不太满意。”   “那要不要换一首?”   “不换。”   音乐老师叹一口气:“你们每个人都是这样。林嘉嘉说她不要跟别人一样,你呢?你够跟别人不一样的了。怎么就是一个比一个难劝呢?”   陈葭沉默。她做过了的决定,几乎从不改变。她讨厌自我怀疑,也不喜欢别人否定她的决定。   会议散场,已过了午餐时间,电视台的食堂已经收餐,外边在下雨,她无伞可打,怕雨水淋湿她记在笔记本里的灵感,只好将本子塞在衣服底下,雨势比她预想得更大,砸在她的前额,很快便顺着她的刘海滑落,滴在她的眼睫毛上,遮蔽了她的视线。   连日都是雨天,往常蹲守在电视台与宾馆附近的粉丝们都不来了。   她抬头抹一抹眼睛,雨中迎面走来共撑一把伞的两个人,与她方向相反,正往电视台去。   撑着伞的是杜思人,挤在伞下的是李淼淼。   伞是她的伞,当日广州下雨,被李淼淼拿去的那一把。   杜思人的会议时间排在她后面。   李淼淼叫她:“陈葭?这么大雨,你干嘛不打伞?”   杜思人也叫她:“你和我们一起走,到了那边,你再打着伞回去。”   她不知怎的忽然心生不快,也许是选歌的事情不顺利,也许是这些天其他人的低压状态侵扰了她的心神,她回她们:“不用了。”而后便在雨中奔跑起来,双手紧紧捂着贴在自己肚皮上的笔记本。   一口气跑回宾馆,前台小姐好心帮她拿了一条毛巾。   全国赛开始之后,宾馆担心引起骚乱,将少有顾客的咖啡厅关闭,专供她们用餐。陈葭走进咖啡厅时,里面显然正在发生不愉快事件。   好几个选手都在场。   低压风暴的中心,林嘉嘉正在质问林知鹊:“同样是选手,同样是冠军,为什么厚此薄彼?”   林知鹊一脸云淡风轻:“如果你觉得这是我的错,你可以尽情发泄。”   方言站起身来劝说:“要不这样吧,杂志拍摄只能去三个人的话,我不去了,或者,我们抽签重新定人选。”   外面响起一声惊雷,陈葭仿佛看见有谁的尊严被雷击中。   林嘉嘉的音量陡然拔高:“方言,你什么意思啊?我没在跟你说话,也不需要你来让给我。我要的只是公平公开的竞争。”   方言不知如何作答,她显然也从来没有应付过这样的场面,脸上红白交替,气愤与脆弱交织,陶乐心在她身后推她,不耐烦对她说:“喂,你不是要去开会吗?你快走吧,少在这里添乱。”   她离开咖啡厅时,与站在入口处的陈葭擦身而过,她神色纠结,撞见陈葭湿漉漉的样子,还不忘操心一句:“你怎么淋这么湿?快换衣服,小心感冒。”   方言便是这样一个人。   陈葭走到吧台边,请服务生帮她点了一客牛肉饭。   林嘉嘉与林知鹊的对峙仍在继续。   咖啡厅并不大,加之空无几人,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   林知鹊问道:“如果选的是你不是别人,你就觉得结果公正了吗?如果五个冠军一起去,你会为其他不是冠军的人鸣不平吗?”   “……鸟小姐,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做些不存在的假设。”   自陶乐心从陈葭这里听了去,“鸟小姐”这个称呼便在选手之中流传开来。   “好。嘉嘉,你听好了。和杂志社的合约已经签好了,有些事情,我无力改变。你可能会觉得很不甘心,我也不准备劝你想开一点,人总要有一样决不放弃的东西,不甘心也算。如果你觉得不甘心可以支撑你走得更远,那随你的便。”   林嘉嘉还想辩驳,陶乐心与周子沛在一旁连哄带劝,总算将她架走。林知鹊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抱着双臂看窗玻璃上飞速流淌的落雨,桌上有半杯看起来已经凉掉的咖啡与一台笔记本电脑。   服务生端来一只摆了一客牛肉饭的托盘。   陈葭在林知鹊对面坐下。   林知鹊瞄她一眼。   “湿成这样?没带伞吗?”   “……嗯,伞被淼淼拿走了。”   “怎么了?一副心怀不满的样子。”   陈葭愣了愣,“嗯?没有。”她拿筷子挑掉盘里的辣椒。“……去拍杂志的人选,不是按照短信投票的排名定的吗?”   “是啊。”   “那你刚刚怎么不说?”   在陈葭看来,这分明没有任何不公正。   林知鹊答:“你觉得林嘉嘉猜不到吗?”   “她猜到的话,干嘛发脾气?”   陈葭向来懒得费心去揣摩他人心思。   “猜到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算了,你这种没有伞就把自己淋个透湿的人,应该也不需要懂。”   她确实不那么关心,倒是话说到这里,她才想起将衣服里的笔记本取出来,翻阅检查一遍确认没有淋湿,用粉色玫瑰花瓣做成的书签正夹在她今天被否定的那首歌的一页。   陈葭递给林知鹊看。   “这是你送给我的那束花。”   林知鹊足足回忆了好几秒。   她略过那个书签,扫了几眼本子上的歌词和旋律。   “这是你周五要唱的歌。”   “嗯,不过,今天老师劝我换一首。”   林知鹊笃定地说:“不换。”   “嗯?”   “这首歌好听,会有很多人喜欢的。”   “你光用看的就知道了?”   “我有预感。”   陈葭笑,她十分赞同林知鹊的想法。   “你刚刚说,人总要有一样决不放弃的东西。”   “嗯。”   “那你的是什么?”   林知鹊端起她的咖啡,笑眯眯地说:“我哄她玩的。”   陈葭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   *   会议室的门打开,方言抬头,杜思人正从里面走出来。   她笑容温和,握了握她的肩膀:“到你了。”   方言起身,两个人擦肩,她忍不住伸出手,拉住了杜思人的衣袖。   “你去哪里?练习室吗?”   “嗯。”杜思人望过来,好像只端详一眼便明了她的心思,“怎么了?要我等你吗?”   “……你忙不忙?”   她仍觉得无法开口求救,那无处安放的窘迫心情。   杜思人没有答她,直接在门口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我等你。你去吧。”   方言无声地长出一口气。杜思人实在是个能够令人感到安心的伙伴。   会议简短顺利,音乐老师对她目前的练习状况十分满意,只劝她注意休息,不要整日紧绷着神经。   方言与杜思人一起离开,她们没有去练习室。电视台的二楼除去咖啡厅,便是一整个空旷的大堂,落地玻璃幕墙蔓延成长长的弧形墙壁,大雨倾盆,将玻璃抹成琉璃,可惜没有光,灰蒙蒙的一片。她们便站在落地窗边看这始终不停的雨。   方言与杜思人述说宾馆咖啡厅里发生的事情,说近来林嘉嘉对她的敌意,说毕感叹一句:“不知鸟小姐会不会觉得为难?”   杜思人说:“她不会。她会处理好的,你放心。”   “我和嘉嘉,真的很像吗?”   “不像啊。”   “哪里不像?大家都说像。”   杜思人笑说:“就因为你们都长得漂亮,都爱穿裙子,上学的时候都当班干部,就像了吗?”   “你避重就轻。”   “避重就轻的才不是我。你每天早睡早起,我们叫你吃宵夜你也不来,你还挑食得要命,天天说这个油腻那个不健康的,每天吃饭要花半个小时挑掉葱和香菜,嘉嘉比你有意思多了。我看你这人也没什么生活常识,洗衣服不知道深浅要分开,陶乐心说她胃疼,你居然叫她喝了板蓝根早点睡。你知道吗?嘉嘉的药箱里什么都有,嘉嘉记性也好,每次订餐都是她去,几份辣的不辣的,还有你的那份不要葱和香菜。嘉嘉的包里永远有止血胶布和卫生巾,下雨天她还会多带一把伞,你有吗?”   方言哑然。杜思人在批判她是一个形式大过实际的千金小姐。   “……你好狠。”   杜思人露出好看的笑容。   “所以,你也没必要因为赢了她一次而觉得有什么负担,你输给她的地方多了。如果观众要简单粗暴地把你们划成一类人,那嘉嘉也应该可以有不服的权利。”   方言不服:“我输的地方有那么多吗?”   “有啊。”   “去死吧你。”   杜思人傻兮兮地将额头抵在玻璃上,盯着流淌的雨水,几乎要盯成斗鸡眼。   “如果是你呢?如果是你,赢了二十几年,忽然有人说你的这二十几年只是另一个人的残次版复刻,你会怎么样?”   方言沉默,不知如何作答。   杜思人说:“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做,她只是在和她自己较劲。”   方言看着杜思人的侧脸。   “刚认识的时候,我以为你是神经很粗的那种乐天派。”   杜思人笑:“我是神经很细的那种乐天派。”   *   天空始终是灰的,正午与傍晚也没什么不同。   宾馆咖啡厅的冷气凛冽,林知鹊裹着那件杜思人的衬衫,在靠窗的商务座坐了一整天。这是咖啡厅里唯一有网线接入的位置。   临近黑夜,李淼淼来了,坐在她对面,正在筛检选手们收到的信。   林知鹊轻飘飘指责李淼淼:“你在侵犯她们的隐私。”   “好严重的指控。这些信本来就不是写给她们本人的嘛,只是写给观众们幻想出来的人而已。”   林知鹊笑而不语,半是赞成,半是不在乎。   李淼淼将信分成两沓,可以交给选手的与擅自扣下的。   林知鹊伸了个懒腰,目光瞥向窗外,一把深蓝色的大伞遮着两个人,走近大门,伞收束起来,方言率先从伞下跑进遮雨的门廊,收伞的那个则是杜思人。   半分钟后,她的手机收到一条来自杜思人的短信:   “请问,有没有人在为了工作伤神?”   她看毕便随手一丢,手机落进坐垫与沙发后背间的缝隙。   不回。   伤什么神,林嘉嘉都被她打发走半个下午了,还关心个什么劲。   李淼淼将一封信单独放置在角落里。   她随手拿起来看,收信人是陈葭,一个广州的来信地址,写着“秋灵寄”。   电脑上的页面在龟速加载,她照例每日浏览节目相关的几个论坛,监控舆论走向。   贴吧的首页出现一条令她颇感兴趣的帖子。   她点进去津津有味地浏览一番,看得笑出了声。   李淼淼抬头,问她怎么了?   “我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朱鹤肯定喜欢。”   她转过屏幕,将电脑推到李淼淼眼前。   那条帖子的标题是:【葭思王道!王者间的火花噼里啪啦烧得我心好痒】。 第62章 15-3(上)   而后,直到夜深,雨尽管时急时缓,却全无要停的迹象。   林知鹊翘着腿,窝在房间的沙发里看一本盗版的《圣斗士星矢》,这是她从陶乐心那里收缴来的,闲着也是闲着,不妨重温这于她来说已被留在旧时代的消遣娱乐。   从书页中一抬眼,便能看见盘着腿坐在书桌边的杜思人。   她那两腿盘起的腿又长又细,与薄薄的身子折叠在一起,盯着电脑屏幕的侧脸也很薄,瘦得下颔的线条愈发明晰。   林知鹊开口问:“你到底在干嘛?有那么多歌好下载吗?”   杜思人已赖在她房间里近一个小时了。   笔记本电脑上外接了一个粉红色的mp3。   杜思人嘟囔着抱怨说:“是你的网速太慢了!”   “什么我的网速?这是酒店的网速。是你的借口太多了!”   “什么借口?哪有借口。”杜思人转过脸来。   粘着我的借口。林知鹊哑然,垂眸接着看漫画。   杜思人伸长脖子:“你看到哪里了?”   她第四次警告她:“不关你事,不许剧透。”   “哦——”杜思人拖着长音,看一眼屏幕上卡住不动的下载进度条,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晃过来晃过去。   林知鹊被她烦得啧一声。   “干嘛非要今天下载那么多?每天下载几首不就好了吗?”   这mp3是杜思人托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帮忙买的,索尼的最新款,暗粉色,形状像一只小而细长的香水瓶,在2005年,应该是很时髦的物件。   “不行,我爸妈明天就要走了,我要让他们带着走。”   “带去哪儿?”   “去华东。后天是我侄女的生日。”   林知鹊怔住。   后天是7月27日,杜之安的生日。   2005年,7月27日。又是一个让林知鹊毕生难以忘怀的日子。   “……这是一份生日礼物?”   是了,她曾在电话里答应过杜之安的。她偷偷听见过。她会送给杜之安一只粉色的mp3。   “对啊。”杜思人一屁股陷入沙发里,紧紧挨着她,近得脸颊贴在她的肩膀上。沙发上有一只掌上DV机,杜思人拿到手里来把玩,“我还准备录一段祝福视频,用邮件发给她,你帮我拍好不好?你会不会用这个?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借到的……”   林知鹊猛地站起身,杜思人失去支点,一下子歪倒在沙发上。   “不会。我要去洗澡了。下载完赶紧回去睡觉。”   杜思人歪倒半边身子,眼前的整个世界都横过来,她愣愣地看着林知鹊猛地抽下衣架上挂着的睡袍,然后砰一声关上了浴室的门。   ……好像生气了。奇怪。她困惑地眨眨眼。   杜思人从沙发上爬起,将DV机的镜头冲着自己架在桌子上,俯身去按拍摄键。   “咳咳咳!”   她清清嗓子。   “安安小朋友,你好!”   浴室里响起哗啦啦淋浴的声音。   她从镜头上撇开目光,悄悄地看了一眼浴室的毛玻璃墙。   被打断了。她俯身去取消录制。再次开始。   “哈喽,杜之安同学。祝你……”   这玻璃墙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话还未说完三句,她再一次走神。   什么跟什么啊!又是下雨声,又是淋浴声,根本没办法录视频嘛!   杜思人站起身来,啪地一下关上DV机的折叠小屏幕。   找点别的事情来干好了。   她开始收拾林知鹊乱糟糟的桌面,将散乱的文件一一叠好。全是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什么赞助合同,收视分析……还有一页从笔记本中撕下来的撕口不甚平整的纸。   上书一笔潦草的字:致鸟小姐,祝愿幸福。以及,你很漂亮。   落款是陈葭。   2005年5月……是她毕业演出的那一天。   她错觉空气好似变得特别安静,明明浴室里的水声仍在继续,发了一会儿呆,才发现是窗外的雨停了。   *   林知鹊捂住口鼻,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华东同样受到超强台风“海棠”的影响,陷入多日雷雨的阴霾。她妈妈在屋外唤她将空调开得高一些:“昨天回来淋得湿哒哒,是不是感冒了?外头这个头顶风,吹得人头都痛了,还天天跑出去疯……”   许希男一早便来电说这两日家里有事不能赴约,因此,她才难得待在家里。   她隐隐觉得咽也有些疼痛,重重躺倒在床上,将手里的杂志高高举在眼前翻看。   杂志的最末是彩页广告,有一众新出版的书籍、最新型的数码产品、化妆品等等,林知鹊很仔细看了一会儿某款三色眼影盘的介绍,翻页,又是一款最新的索尼mp3,型号E503,什么浪漫香水瓶造型搭配透明材质、50小时超长播放……   这款mp3一共有四个颜色,比起香水瓶,林知鹊觉得要更像打火机多一点,她兀自挑选着,在蓝色与银色间纠结,粉色虽说好看,但未免有些浮夸,与她冷峻的气质不符……   虽说这气质也只是她自封的。   她的手机响起来。来电显示是她爸爸杜慎。   她将手机塞到枕头底下,任由它不断震动。   半分钟后震动停止,客厅的座机马上铃声大作,短短几十秒,房门打开,她妈妈叫她去听电话。   “喂。”   “鹊儿。”   果然是杜慎。   她不情愿叫一声:“爸。”   “嗯。打你手机,怎么不接?”   “……没听见。”   “手机声音太小?爸重新给你买个更贵的。”   “……不用了。你找我,什么事?”   “明天下午,爸爸让丁叔去接你,你打扮打扮,最好是穿裙子。”   她皱眉:“去哪里?”   她最讨厌杜慎这种发号施令,且只说其一不说其二的口吻。   “明天是你姐姐的生日。爸请了一些客人,到海之楼的宴会厅去听你姐姐演奏。那里的菜色也很不错。礼物,你和你姐各有一份。”   “我不想去。”   听杜慎称杜之安是她姐姐,她简直要吐了。   “不能不去。你姐姐生日,你当然要去。”   “你就不怕我闹事吗?”   杜慎在电话那头笑了,好似她说的话只是小孩子的笑谈。   “你尽管闹,你把天闹塌了,爸爸都会帮你摆平的。”   杜慎是个狐狸般狡诈的男人,远不是十三四岁的她可以看透的,他有时会让她觉得困惑,他是如何常常摆出疼爱的姿态,却全然无法让她感受到任何真实的爱意。   她讨厌被他当作小孩子,顿时觉得火冒三丈,喉咙越发不舒服了起来。   *   2005年7月27日。周三。   杜思人一早便被塞进公司派来接送的车,夹在陈葭与方言中间,一行人出发前往《群星》杂志社安排的拍摄场地。陈葭坐在她身边,抱着一大包抽纸,不停地擦着鼻涕。   李淼淼从副驾驶扭头来骂陈葭:“叫你不打伞,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不知道爱惜身体,周五直播嗓子要是还这样,我看你怎么办。”   公司的司机大叔与李淼淼是相熟的:“三水小妹,怎么是你?你们朱总和我说,今天来陪同的是那个新来的林小姐。”   陈葭擦着鼻涕小声复述道:“三水小妹。”   李淼淼骂她:“闭嘴!”而后扭回头去,“还不是这个家伙把林小姐也给传染了,今天可能还有外景,她昨天就有点发烧,我怕她坚持不住,还是换我来。”   “哦,最近天气实在是糟糕嘞,这好逑大的雨,还能拍外景啊?”   “有什么办法?人家一早定好的方案,只能等等看雨会不会停一阵子了。”   挡风玻璃的雨刷开到最大档,不断地抹出短暂几秒便又被湮没的车前视线,明明是那么冷色调的青灰色的雨天,七月底的空气底色依旧是热,车里的空调好似坏了,只呜呜呜地吹着热风。   于她们来说,成日都是冷热交杂,酒店或是排练厅的冷气凛凛吹着练习出的一身汗,然后走入闷热的空间,再是屋外的大风大雨,这样被泼湿半身,不感冒也难。这一周的赛程在这样的天气下也变得尤其漫长,焦躁,不清爽。   方言说:“乐心和陈葭住一间房倒没事,鸟小姐反而被传染了。”   杜思人无心参与车途中的闲谈。   昨夜,她从电视台回到宾馆,已临近十点钟,林知鹊一整日没有露面,也没有回复她的任何短信,她寻她无门,在走廊上遇见林嘉嘉,才知道她病倒了,她们都说,是被陈葭传染的。   陈葭倒还好,只是流涕咽痛,一整日都照旧出入排练厅。   杜思人问林嘉嘉要她常备在药箱的感冒药,林嘉嘉摊手说:“全给陈葭了,要不,你找她要一些。我看鸟小姐好像是休息了一整天,可能早就吃过药了。”   说这话时,她们便站在陈葭住的房间附近。   她答:“……算了,我出去买一点。”   林嘉嘉在身后劝她:“那么大雨,干嘛出去买?陈葭肯定没睡,我刚刚还听见乐心在里头闹腾……”   她假装没听清,嘴上应付,头也不回,一路搭电梯下楼,撑起伞便跑进雨里。雨声马上便吞没她周遭的所有声音,但总不会比她的心声要更吵了——   她心有不快,不知为何。   若只是因为一张数个月前的签字寄语,那她未免也太过小气。   就算是为了这张签字而爽约她的毕业演出,去哪里,去见谁,做什么,本就是她的自由。   她竟陷入人类狭隘的天性,任由嫉妒发酵至连她与她一同感冒都觉不快。   这完全不像她。   或许情绪像雨一样是不断累积的,不疏落,便迟早会溃决。然而她的不快并非生气,只是闷,像胸口压了一团太过厚重的黑云。   她举着伞,一连找了三家药店,都是黑灯打烊,眼下雨势正大,哪怕打着伞,她的双臂仍全被雨珠沾湿,裤腿也湿了半边,就这么憋着气冒雨走了近半个小时,终于找到一家仍在营业中的药店,买了好几盒感冒灵与退烧药。   然而始终是徒劳,林知鹊的房门上挂着“请勿打扰”。   杜思人将药挂在门把手上,上楼时,在电梯里遇见提着一盒粥的陈葭。   她问候她:“你还好吗?”   陈葭哪壶不开提哪壶地答:“嗯,我没什么事。鸟小姐好像更严重,幸好嘉嘉那里有药,我分给她吃了。” 第63章 15-3(中)   2005年7月27日。周三。   林知鹊闷声坐在杜慎派来接她的车里。昨日的咽痛转变成些微咳嗽,她觉得喉咙痒,但只很轻很轻地咳一两下,好像用力咳的话,就丢了她自认冷峻的气质。   林澜听说是叫她去生日宴,要她穿白色的连衣裙,她偏不听,穿了一身牛仔背带裤,戴耳钉,手腕与腰胯处还各挂了一大串丁零当啷的饰品。   很快她便知道自己的这身装扮有多么格格不入,好在她本来就不打算到魔女公主的生日宴上去寻找任何同盟。   她到达酒楼的宴会厅时,演奏已经开始了,眼前的场景比她想象得还更极尽浮夸,厅堂的前半段错落摆置铺着洁白桌布的高脚桌,上边摆着香槟塔、米白的绣球花或是银制的烛台,宾客们在后半段的宴客圆桌边落座,还未开始上菜,厅内暗了灯光,只有舞台上打着近乎圣洁的白色追灯。   杜之安坐在那光束下,一身礼服长裙柔美洁白,头戴一个镶钻的小巧优雅的冠饰,正在弹奏一台通体漆黑的斯坦威钢琴。少女与钢琴,一黑一白相互映照,高贵不可方物,完全掩去了太过年轻的涩,让她还稍显单薄的身躯显出一种精灵般的近乎脱离俗世的剔透感。   在座的宾客也都身着正式,林知鹊一走向前,身上挂饰叮啷响,虽在琴声的遮掩下十分轻微,也引得离得近的宾客侧目来注意她。   他们开始交头接耳。林知鹊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是看着自己,说着说着便了然地点点头或是面带错愕,最终他们都向她示以看似和善的笑脸。   她不以为然,走过几张圆桌,杜慎扭过头来看见她,招手要她过去。   她走到主桌边。   唐丽看见她来,脸上霎时失控,向杜慎投去惊愕的问询的目光,杜慎没有搭理,只皱眉上下打量她的装扮,让她在他身边坐下。   桌上除了杜慎夫妇,剩下的七人,林知鹊都不认识,有两对年老的夫妇,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带着一个学龄前的小男孩。两对老先生与老太太的着装风格全然不同,一对是优雅英伦装扮,另一对要朴素不少,就连老先生身上的西装看起来都不甚合身。   这七个人此刻齐齐注意到她,她眼珠圜转一圈,与他们每个人都对视一遍,穿得像个英伦绅士的那位老先生情绪最为明显,先是皱眉,而后对杜慎怒目而视,似乎是暴怒,眼睛瞪得额头上青筋凸起。   林知鹊猜测这是杜之安的外公外婆,她心知大事不好,心里一下丢了分寸,慌乱得左顾右盼。   她想逃跑。   另一对老人要温和许多,只一头雾水地看看她,好像不知道她是谁。   乐曲弹到尾声,最后几个音符落下,宾客们的掌声矜持不失热烈,杜之安起身来向台下鞠躬。暴怒的英伦风老头子压低嗓音问道:“杜慎,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慎站起身,离去前,笑说:“爸爸,我先去致辞。”   他迈步去了台上,站在杜之安身旁,拿起话筒致辞:“多谢大家莅临小女之安的生日宴,古时说女子十四岁,正是豆蔻年华,杜牧有诗说: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还差一岁,小女就要到长大成人的及笄之年……”   他自顾在台上卖弄些文人辞藻,主桌上已刮起局部风暴,那带小孩的年轻男女听起来该是唐丽的弟弟与弟媳,此刻一边安抚着震怒的老人,一边急急地问唐丽:“这就是姐夫的那个……?”   那对一头雾水的老夫妇显然就是杜慎的父母,他们从锦城来,全然搞不清状况,老太太坐在林知鹊身边,倾身来和和气气地问她:“小朋友,你是谁?”   林知鹊咽了一下口水。喉咙痒,想咳嗽。   桌上所有人都压低嗓音,七嘴八舌。   “你们不知道这是谁啊?你们的好儿子没有告诉你们吗?”   “亲家公,你这是什么话?有什么事,你跟我们说个清楚。”   “爸爸,你先别生气,今天是安安的生日……”   “小声点,小声点,别让客人听见!”   “哼!这下真是遮羞布也不要了啊!还带着来登堂入室了!”   “怕什么人听见?我看,半个华东城都知道他杜慎彩旗飘飘的威名!”   像有一颗烫嘴的炸弹在来回抛传,不知哪一刻就要彻底引爆。   林知鹊紧张得深吸一口气。她决不能在这种时候咳嗽。   周围几桌的宾客装作专心在倾听台上的致辞,其实早已开始留心主桌上的异动,林知鹊察觉到他们翩然而至的目光,如芒在背,唐丽抬起一只手来掩住半边面,看来是已无法招架或是支撑住体面了。   杜慎的母亲惊得对林知鹊看了又看,伸手来拉她的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她一边吞忍着咳嗽,一边慌乱地抽回手来。   *   雨持续不停,外景拍摄迟迟无法开始,李淼淼失了耐心,与杂志社的工作人员口角频发,质问他们到底有没有室内拍摄的预案。   过午,连棚拍的几组写真拍摄都只进行了一半,她们三人挤在一张双人软沙发上接受采访。陈葭被冷气吹得瑟瑟发抖,李淼淼不知从哪里借来一条大毛毯,将她包得像只粽子,只露出一张化着妆的煞白的脸。   采访记者捧着笔记本坐在她们对面,李淼淼就在记者身后走过来又走过去,一会儿与栏目策划或是摄影师争个没完,一会儿又不停地打电话,陈葭从毯子里露出来的一对眼睛就跟着李淼淼的脚步,转过来又转过去。   倒不是有心要盯着看,大概就像是小猫小狗要盯着飞舞的花蝴蝶看一样,是本能驱使。   方言翘着腿,将背挺得笔直,杜思人则俯身将双臂撑在膝盖上,眼神专注,很认真地听记者提问。   这三个人,就连接受采访的状态都全然不同。   李淼淼回头扫了她们一眼。   几个月前,她们也不过是人群里稍微出众一些的类型,比得乐坛如日中天的紫微星们,可以说是既不够实力派,也不全然偶像派。   但她心底期翼满满,一眼扫过去,仿佛看见了三个被这个时代选中的象征着新世纪的符号。就像朱鹤说的,不需要长得最好,也不需要唱得最好,但要代表这个时代最独一无二的某种东西。   陈葭在走神。李淼淼与她对上目光,而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记者:比赛到现在可以说是白热化阶段,你们一般是怎么去排解压力的呢?   陈葭:睡觉。   杜思人:跳舞。   方言:额,我可能会找朋友聊聊天吧?或者是敷敷面膜、泡泡澡之类的。   除了自己,十强选手里你们最欣赏哪一位?或者说,你们觉得哪一位是自己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陈葭(指杜思人):这个人。   为什么?   陈葭:你刚刚没听她说吗?压力大的时候还要跳舞。她是不会累的,就跟永远上着发条一样。   方言呢?   方言:我跟陈葭一样。不过原因不太一样。我觉得这个家伙可怕的地方在于,她好像有面对一切的勇气。就算赢不了,也不会被打倒的感觉。   记者:思人觉得吗?就像她俩说的这样?   杜思人:不觉得。完全听不懂。   记者:陈葭的风格一直都比较受争议,会介意网络上的一些质疑和说法吗?   陈葭:不介意。   以后会不会尝试一下像方言这样的柔美风格?   陈葭:不会。   为什么?很抗拒吗?   陈葭:不是抗拒,只是我不喜欢,那为什么要?   杜思人(对方言):你看,这个人才可怕吧。   方言:什么都可以和绝对不可以,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可怕。   记者:有没有什么非常喜欢的影视剧可以推荐给喜欢你们的粉丝?   杜思人:我最喜欢一部电视剧叫《绝地危情》。   《绝地危情》?陶立主演的吗?好像还没播出,是哪个台播预告片了吗?   杜思人:不是,这部电视剧有我出演。我和一位好朋友一起出演的。   是吗?你扮演什么角色?   杜思人:我演一个初出茅庐的……失足少女。   感情方面的问题呢?可以问吗?对待感情的态度是什么样?会是行动派吗?   方言:不是。我比较被动。   就是习惯被人追的意思?   方言:……对。   陈葭(缓缓地):就是……想办法让对方行动一下。   杜思人:你看,这个人多可怕。心机派。   思人还没回答问题?   杜思人:我是啊,我是行动派。   爱会大声说出来的类型吗?   “嗯。”杜思人眨眨眼睛,“是的。”   云已在她的心口压了太久,她势必要做出决断。   有某个很重的东西砸在她一侧的肩膀。   杜思人扭过头,发现陈葭近乎无意识地歪倒在她的肩膀上。李淼淼比杜思人的动作更快,马上便走近来摸陈葭的额头,而后半拖半抱地将陈葭拽起身来。   她不容拒绝地对杂志社的人说道:“今天陈葭后面的拍摄取消,我要带她去看病,麻烦你们把拍摄方案调整一下,随时打电话给我。”   *   彩排已开始数个小时,还有三个选手没有到场,节目组要求协调的电话打爆了这里那里,林知鹊再也无法躺在房间里休息。她撑起仍未恢复利爽的软绵无力的身体,换好衣服离开宾馆。   打开房门时,一只塑料袋从门把手上滑落在地,她捡起来,发现里面有好几盒感冒灵。   十四年前那场雨后,她高烧一场,好像自此落下了病根,每次稍不注意,感冒便来势汹汹,即刻就能将她打倒。   眼下,落在她眼前的,便是十四年前的那一场雨。   人未到齐,开场曲与所有的合作曲都无法彩排,陶乐心与周子沛这一南一北两个活宝,坐在舞台边沿大喊大叫,见她来了,更是喊得欢:“鸟小姐!鸟小姐!彩排不了啦!彩排不了啦!”   她恐吓她们:“你们很高兴啊?彩排不了,今晚谁也别想休息。”   陶乐心不满:“凭什么?好处都让她们占了,我们还要陪她们倒霉。”   林嘉嘉举着话筒从舞台上走过:“老师,我再来一次《Loving You》可以吗?”   陶乐心小声说:“第四次了。”   伴奏响起。林知鹊抱着胳膊站在台下。   《Loving You》,这首诞生于1975年的歌跨越五个八音,其中最高的音阶被称为“海豚音”。她看得出,林嘉嘉唱得非常吃力,饶是勉强唱上去了,却并不好听。   陶乐心说:“至少这次没有破音。”   周子沛说:“好像也不是很难吧?”她小声尝试了一下,竟十分轻松地唱了上去。   真不公平。林知鹊想。   这一曲结束,导演对林知鹊大喊:“她们三个到底回来了没有?”   语毕,周子沛望向林知鹊身后:“哦,这不是回来了一个嘛。”   方言回来了。公司的司机与她同行。   方言告诉林知鹊:“三水带陈葭去医院了,陈葭发烧了。”   林知鹊疑问:“三水和陈葭去医院,司机师傅送你回来,那杜思人在哪里?”   “思人还在杂志社那边,他们说,陈葭不在,缺的部分要拍齐。”   司机招呼她:“我一会儿就掉头去接她,林小姐,你一起去啊?”   导演在向方言喊话:“方言回来了,那先彩排方言的舞台。”   林知鹊离开演播厅前,林嘉嘉正将自己戴着的设备取下来,细心别到方言耳上。   音乐再次响起。   方言开始唱范晓萱的《眼泪》。 第64章 15-3(下)   宴会厅里开始上菜了。   推着餐车或是端着托盘的服务生们在圆桌间穿行,让本就要一点就燃的场面看起来更加混乱。   杜慎带着杜之安走下舞台。   杜之安无辜又脆弱的神情煞是真实,好像也没有预料到林知鹊的到来。   英伦老头威吓道:“杜慎!”   英伦老太一把将杜之安揽到怀里来:“杜慎,你太不周全!你有没有考虑过安安的感受?给孩子过生日,就是这样子过法!”   杜家夫妇仍略显局促地等着有人告知他们事情的真相。他们的神情同样脆弱,脆弱之余便是震惊,像已猜到几分,但不敢确认。   林知鹊慌得只知道抠自己的手掌心,一声也不敢出。   唐丽细声说:“爸,妈,我们先吃完饭再说好不好?”   杜之安被她外婆抱在怀里,竟忽然委屈得开始无声地掉着眼泪。   她的生日宴被搞砸了,她一定是期盼了许久的。亦或是这段日子以来家庭变故给她带来的伤害已经积累太多,令她再也承受不住。   总之,餐桌上的每一个人都为她动容了,每一个人都柔声去安慰她,哄她,拉她坐下,给她夹各种她爱吃的菜。   唐丽的弟媳说:“小孩子开开心心的就好了,不管那些大人的事。”   杜慎的母亲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物盒,哄杜之安说:“安安,你看,这是你姑姑托我们给你带的礼物,她说你们是约好的,你看看是不是?奶奶也看不懂……”   那个盒子打开来,林知鹊偷偷看了一眼,正是她昨天在杂志上看见的,最新款的“香水瓶”mp3。   此刻她仿佛汹涌暗流中独自漂泊着的一片脆弱的幼叶。   宾客们开始上前来与杜慎攀谈敬酒,这桌上同时发生着的愤怒的冷眼与心疼的安抚,杜慎全然不放在眼里,只顾着与各界人士热络地客套。有个肥胖的合作商谄媚笑对杜之安说:“生日快乐呀小公主。”而后看了一眼林知鹊,说:“这是二千金吧?杜总基因真好啊,两个女儿都出落得这么漂亮。”   老头清清楚楚地哼了一声。   那人满脸堆笑地走掉之后,林知鹊听见老太咕哝道:“也不看看上不上得了台面!丢人!”   她低垂着头。   想咳嗽。想逃跑。这两个愿望同样强烈。   在这里,只有杜之安是需要被照顾到情绪的,可以哭泣的小孩子。   而她是加害者,是厚脸皮的不速之客。   她真羡慕杜之安,羡慕杜之安有委屈的资格。   前来祝贺的宾客一波又一波,杜家唐家都在勉力维系体面,杜慎仍旧云淡风轻,这便是他的本意,要将这所有人都架上高地,告知他们必须与这不可违抗的事实从此共存。   恐慌还未散去,她的心中又升腾起愈演愈烈的羞耻,她当然还无法完全明白在场所有人的心,更加无法彻底理解自己到底在为了什么而羞耻,此刻,痛苦正是因为难以言喻,才更加痛彻心扉,在那一天,她唯一开始理解的,只有孤独而已。   唐家父母再也坐不住了。   “好,竟然没有人打算要给我们一个说法,”老爷子拉起杜之安的手,“安安,走,跟外公走。”   他们起身,快步离席。   杜家父母与唐丽姐弟都起身追赶,杜慎不知去了哪一桌招呼客人,一下子,主桌上竟只剩下林知鹊一人。   旁边桌的宾客逗她说:“妹妹,你们家的大人呢?没人要你啦?”   她匆忙站起身,不顾身上的挂饰丁零当啷地乱响,低垂着头,跑出这精致璀璨的宴会厅。   外边还在下雨。她刹住脚步。她把雨伞落在椅子上了。   那几个大人堵在电梯口,仍在吵闹不休。杜之安止不住地大声啜泣着。   林知鹊慌忙躲进消防楼梯间,三言两语紧随其后飘进她的耳朵:   “今天是多重要的日子欸!哪容得他这样子闹!”   “你们看看那个女孩子,是个什么样子!”   她再不想听了,一口气冲下楼去,跑过大堂,心里想着就直接冲进大雨里好了。   大堂门外竟站着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好像是得救了。   她叫她:“希男?”   许希男比她更错愕:“你怎么在这里?”还未等林知鹊回答,她又张望起酒楼的旋转门,结结巴巴地问:“那……已经结束了吗?生日会。”   “你怎么知道今天有生日会?”   她发现许希男抱着一份包装好的礼物。   原来并非意外获救,许希男也是为了杜之安来的。   林知鹊试图挤出一个冷峻的笑容,故作轻松语气:“我要走了,她们家人好像不太欢迎我。”   许希男犹豫着说:“嗯……你忽然过来,她肯定会不开心的。”   “好。再见。”   林知鹊扭头毫不犹豫地跑进倾盆的雨里。   起初她只是快步地走,走过酒楼门口距离甚远的停车坪,走到大马路上,越走越快,然后变成了跑,只跑了不到十米远,她停下来,止不住地剧烈咳嗽。   她又开始流泪,没出息地流泪。   雨这么大,她想,应该没有谁会发现她在流泪吧?   不被偏爱的人,是没有资格流泪的。   2005年7月27日,台风天。   听不见,看不见,她流下的许许多多的泪水,它们都死在了那一场雨里面。   十四年后,宿命一般,她竟再一次走入这场雨。   林知鹊撑伞下车。   连日的雨势太大,城市的下水系统终于崩溃,街道积水太深,前面的车子底盘因为进水纷纷熄火,堵成了一条长龙。车子开不过去,她只好打着一把大伞下车去接杜思人。她的半截裤腿全然浸泡在水里,好不容易淌到较高一些的人行道上,雨声,喇叭声,响彻街道,她的视线昏沉,不知是头太重,还是天太灰。   拍摄场地在某处居民楼里,搭建成温馨的木质家居场景,杜思人倚在窗边,用一本杂志遮住半边脸,对着镜头露出调皮的眼神。   她看见她来,杂志便无意识地从脸上滑落,摄影师飞速连按快门,夸赞她表情到位。   拍摄结束,杜思人凑过来摸她的额头,柔声问她觉得好一些了没有。   “别废话,赶紧走。节目组的人要催死我了。”她一边答她,一边止不住地微微咳嗽。   她们共撑一把伞,一起走进磅礴的雨里,杜思人举着伞,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两个人在风雨中紧紧贴在一起。   伞是向她倾斜的,她知道。   她浑身无力,终于理所当然地将半个身子的重心都往杜思人的肩上倾斜,人在身体脆弱时,更容易产生依赖,并非她有意招惹。   杜思人问:“车子停在哪里?”   她们艰难地走过水泄不通的半条街。司机大概是掉头开到附近地势高一些的地方去了。   一辆摩托车破开水流,很急地冲上人行道,杜思人揽着她飞快地退后几步,一直退到街边商铺窄窄的遮雨檐下,车子溅起水花,差一点就要泼湿她们的上衣。   那辆车子连带着开车的人,开过近十米远后因路滑撞在某辆小车的后视镜上,翻倒,附近水果店摞起的果篮也被那人飞落的物件撞至倒塌,喇叭声再次响彻一片,她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骑摩托的人艰难从水中爬起,被撞的车主下车来了,水果店的老板也出来查看情况,然后好像演变成争吵,世界被这场雨泼得凌乱不堪。   她们躲雨的这方窄屋檐属于一家拉着闸的杂货店。伞仍未收起来,这屋檐没有比伞更宽,雨势大得自伞沿滑落,竟在她们的身前形成一片几乎是接连不断的水幕,杜思人抬头看,惊叹着说:“好大的雨。”   林知鹊催她:“快走。”   杜思人一动不动。   “等一下。外面很危险。”   “哪里危险?”   杜思人环住她肩膀的手,在这可以避雨的屋檐下也没有松开。   “很危险啊,会摔倒,还会淋湿,淋湿了,就会生病。”   林知鹊扭头看杜思人:“那天晴的时候走在路上也有可能被掉下来的招牌砸死,干脆一辈子站在这里别走好了。”   杜思人也笑着扭头来看她:“真的?”   “什么真的?我可不要。要变成活化石吗?”   杜思人说:“嗯。所以只再等一下就好。我想再和你一起躲一下雨。”   “……难得你不找借口。”   “嗯?”   难得在要粘着我时就说要粘着我,而不是有这种事那种事。   林知鹊在倾盆的雨声中闭上眼睛。她的头仍然很重,恍惚间,竟错觉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十三岁。这场雨本就是她十三岁时的那一场。   有人来为她撑伞了,她不必独自站在雨中哭泣。   杜思人在她身侧,忽然说:“你的心里除了你自己,一定还有很多东西。”   “……比如?”   “比如,为了别人挺身而出的勇气啦,还有让人不会有负担感的体贴啦,就像你向雪山喊话的时候,还有问我要不要哭的时候,帮我开灯的时候。”   “……闭嘴吧你。”   杜思人这种可以把任何肉麻的话都讲得自然的人,真是可怕。   林知鹊闭着眼睛。   她不知道杜思人是在看她,还是在看雨。   “我希望哪一天,你的心里也有我。”   她因生病而负荷过重的心脏,突兀地用力跳动了一下。   杜思人说:“也不一定是要时时记挂着我,只要下雨时,能够想起还会有我来帮你撑伞,生病时,想起还会有我来照顾你,想哭的时候,能记得,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我在,没有人可以否定你流泪的理由。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对我来说,你的存在就只是你心里装着的那一切,与其他任何事情无关。我很高兴认识你,很高兴这个世界上有你,高兴得每天晚上想起来,都能睡个好觉,每天早上醒过来,也要第一时间想一想这件高兴的事,这样就能过好一整天。因为这样,所以我希望,哪一天,你的心里也有我。”   雨声嘈杂,将她们隔绝在世界中心独立的一隅。杜思人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太近,太清晰了。   这是补偿吗?她想。是这场雨补偿给她的,迟来十四年的那份偏爱。   若杜思人没有参加这场比赛,此刻,她也应该坐在华东的那张圆桌上,坐在那些将她视作草芥的大人中间,那么,就绝不会像这样误入她的孤岛了。   她早该与她约法三章的。   她不说,她就不用拒绝她。   即使她此刻只想靠进她的怀里,在这世界中心的孤岛中,在这被席卷一切的时间长河遗忘的屋檐下,沉沉地睡上一觉,但她不能,她必须要替那个独自站在雨中哭泣的13岁少女开口说:   “怎么可能?” 第65章 15-4   怎么可能?   不可能吗?   ……嗯。不可能。   因为我是女孩子?   没那么多因为。   而后谈话便被汽车鸣笛打断,在往后的一两天,变成一个脑海中的死结,许多次忽然冒头将杜思人绊一个趔趄,而后她便停下来放空几秒,直到身旁人提醒她回神。   练歌的时候,跳舞的时候,打开水龙头试探水温准备要洗澡的时候。   或许连为什么都不该问。一个女孩拒绝另一个女孩,本就不需要理由。   她无暇低落,也并不沉溺在任何挣扎的幻想或是质问的冲动里,眼下最重要的仍是每天紧凑的行程,声乐课、舞蹈课、排练,她正处在一场全国观众都密切关注的赛事里,她时刻提醒自己。   不可能,就不可能好了。她并不负气地,慢条斯理地想。   莲蓬头的水势变大,溅到她的脸颊。有些烫。   她回过神来,伸手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脑海中冒出几个大字:   为什么啊?   她站在水流下,慢吞吞地,一边洗澡一边想,大多数时候就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洗了太久,白色水雾气在浴室的上空久聚不散,她晃晃开始变沉的脑袋,猛地关掉水龙头。   再飞快地擦干自己、穿好衣服、将头发吹得半干。   而后趿着拖鞋便跑出房门。上楼。在无人应答的二十秒内十分克制地仅按了两次门铃。   林知鹊打开门。   “干什么?几点了?”她挑眉,身上裹着一件薄柔的睡袍,在杜思人眼中,像被裹在一个很温柔的梦里,或是像一个很温柔的梦本身。   她老实答她:“十二点。”一边答,一边侧身溜进房间。   她又问:“明天要干什么?”   她再答:“明天要终彩,要直播。”   桌上的水杯冒着热气,几盒感冒药扔在一旁。杜思人伸手去摸有些烫手的杯壁,再将杯子拿到嘴边来吹气。   林知鹊看着她,“那你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杜思人按着分量取出药片,把水杯和药分别递到林知鹊手里。   林知鹊就着一口水,很快地把药吃掉了。   杜思人又接回水杯,自己吞吞吞地喝了三小口。   “很想被传染是不是?”   杜思人咧嘴笑:“不行,现在不方便被传染。等比赛结束了才可以。”   “什么屁话?那么有事业心,就赶紧滚回去睡觉。要么就去练习室通宵。”   听得此言,她马上一边高喊:“睡觉了睡觉了!”一边自顾自地钻进了被窝。   林知鹊无语地站在一旁看了她一会儿,像是无力骂她,竟就这么随她去,很快便将房间里的灯关得只剩床头半盏,也在床的另一侧躺下。   她火速翻身蹭到她身旁。   她和她的护肤品是不同的味道,交织在一起便太过甜腻,直窜进她的鼻尖。她决定要改用和她一样的护肤品。   林知鹊阖上眼睛:“从现在开始不许说话。”   “现在?”   “现在。”   “这么快?”   “已经开始了。”   “那你怎么还在说?你犯规了。”   “规则对制定规则的人是无效的。”   “意思是你可以说话,我不许说话。”   “是。”   “我遵守规则有什么好处?”   “没有。”   “我不遵守呢?”   她以为她要说,那你就回自己房间去,之类的。   结果她扭过头来,睁开眼,说的是:“那我就会很困扰,睡不好觉。”   她便马上乖乖闭嘴了。   但太过甜腻的空气里仍旧堵着重重心事,床头的半盏灯内敛,她们的脸被阴影涂抹半边,一百句到了嘴边的话无法出口,于是各自别扭地对视着。   直到林知鹊先开口,语气半是哄她:“明天要上台,快点睡觉。”   杜思人屏住的呼吸松动。   她问:“这是关心,还是履行工作职责?”   她平时哪是会说这样赌气话的人。   “……你看我是不是应该一个一个给她们打电话,催她们快点睡觉?”   杜思人心虚地翻身望向天花板。   “等比赛结束了,我要睡三天三夜。”   “哪有三天三夜给你睡?你以为你还是普通大学生吗?”   “那要做什么?出去逛街呢?是不是也不能出去逛街了?”   “不能逛街。不用逛街,你以后会有穿不完的衣服,每天可以换三套,上节目一套,拍杂志一套,走机场一套。你每天要去上班赚钱,去录影,拍戏,出唱片,签售,还有什么晚会,音乐节,时装周。不上班的时候就上课,我已经想好了,学乐理,学编曲,最好也学一两门乐器,跳舞和表演也不能丢……”   “听起来很好。”   “嗯,你喜欢就好。你多赚点钱,我多抽点佣金。”   “……那是不是也不能谈恋爱?”   “……听说是不能。”   “听谁说?签约的时候我看过了,合约上没写。”   “你谈恋爱被粉丝们知道了,她们不喜欢你了,你就赚不到钱了。”   “干嘛因为我谈恋爱就不喜欢我?”   “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个圈子本来就怪怪的。可能她们觉得你年纪轻轻不专心打拼事业所以失望了。可能她们不喜欢你选的另一半。也可能她们幻想自己跟你谈恋爱,结果你居然敢跟别人谈恋爱。背负别人的期待是很辛苦的事,既然你自己选了上这条贼船,就给我努力走到最高峰。”   杜思人沉默几秒。林知鹊述说的一切于她来说还太朦胧,她细细一想,脑袋里便要打起结,于是将思考搁置到一边,索性将层层遮掩的纠结也丢去,脱口而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那怎么办?我想跟你谈恋爱。”   林知鹊被她气得闭上了眼。   “……没关系,我不想,不妨碍。”   “为什么不想?我认真问你,你也应该认真答我。”   “你以为恋爱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不谈是不会心痛到死掉的。谈了倒很麻烦,要对彼此交代,要对公司交代,要对粉丝交代。爱情,喜欢,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我没有答,是因为我觉得不重要。同样的冲动和喜悦,你这辈子可以再体验个几百次,你今天喜欢我,明天喜欢别人了,我也不会质问你为什么。我和你,根本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早晚会知道。”   “你是哪个世界,我是哪个世界?”   “我不是早说了吗?我是从未来来的。”   杜思人皱起眉头。她被敷衍得有些生气了。   她扭过头看着阴影中林知鹊紧闭的双眼。   “那你就用力一点推开我,说你不喜欢我,反正你说了我也不会心痛到死掉。”   “……你幼不幼稚?是自信明天不会被淘汰,才有精力在这个时间纠缠这种小事?我最讨厌主次不清的人。你以为爱情是天吗?这个天塌了砸在你身上也充其量是一堆泡沫。但有些事情如果塌下来,就会把你砸得体无完肤,那些才是你应该看重的东西。”   长久沉默。   杜思人从床上起身。   她站在床边,一字一顿地说:“姐姐,我很清楚。明天有多重要,这段时间有多重要,我很清楚。但喜欢你这件事也很重要。就算明天早上一觉醒来,你回到你的世界,我从此失忆想不起你是谁也好。我不会因为此时此刻会过去,就觉得此时此刻不重要。你太严格了,我这辈子还要活个六七十年,没有体验过,就要把所有事情的主次排清吗?天塌下来,也不一定就是泡沫,说不定是花瓣雨呢?也可能是一千根针。哪怕是一场空,也有不一样的空法。在找到答案得出结论之前,我不考虑放弃,放弃跟逃避没什么两样。至于明天晚上的比赛,我也不打算输掉,你放心。”   语毕,她不再看她,转身绕开床,离开了房间。   林知鹊始终闭着眼睛。   *   台风带来的连日雨终于来到尾声,气息不足得只余偶阵雨。反复烧了两日,林知鹊虚弱得像个被抽走一半絮的旧棉布娃娃,醒醒睡睡,终于在周五晚上离开床,软绵绵地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一会儿电视。她妈妈坐在她身边,让她把脑袋倚在她的胳膊上。   周五晚上的节目直播开始了。   林澜看着电视上蹦蹦跳跳的一群女孩,指着陶乐心问她:“哪个是你喜欢的?这个是不是,黄衣服短头发的?”   她有气无力地答:“才不是。是旁边白衣服那个,那个长得比这个好看多了。”   “那个呀?那个看起来一点都不阳光。你看她,四肢也不协调的。”   她凶:“又不是跳舞比赛。”   前日她淋得透湿回来,直到夜里发起高烧,林澜怎样问她,她都一问三不答,闭口不谈生日宴上发生的一切。但她猜想林澜或许已经知晓了,杜慎来看她时,林澜连大门都没有让他进,当时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房门紧闭,她听见他们在外面争吵,只是什么也听不清。   听不清,但她一闭上眼,眼泪便又从眼角滑落。   林澜最中意的选手是方言,方言唱《眼泪》时,林澜说,这才多是女孩子最好的样子。还是阿拉江南女子有身段有气质。   林嘉嘉唱《Loving You》唱到破音时,林澜又点评,她作撒选这么一首歌?唱都唱不上去。   林知鹊全程无语,她在林嘉嘉身上看到壮士断腕般的决绝。静静听完全曲,她小声答她妈妈:“她想跟别人不一样。”   林澜听了,摸摸她还有些低热的额头,问:“你是不是也想跟别人不一样?你们这代人,恨不得个个都与众不同,是不是?”   “……妈,你说这话好奇怪。那你干什么改名字?”   “我哪有改名字?”   “你别骗我,我见过你身份证,林兰,明明就是兰花的兰。你签字,签什么波澜的澜。”   她妈妈不好意思地笑:“鬼灵精。还不是你爸爸当时说这个字土气,我觉得也是的,兰啊娟啊的,我们镇上好多人都是这几个字。当时也傻,觉得配不上他一样,他毕竟是大学生啊,前途无量,我差点连中学都读不完,还在镇上工厂上班,他来我们厂里,说是社会实践,做什么田野调查……”   “……别告诉我这些。”   她决不能允许,让她痛苦的根源,竟是这么的有细枝末节,盘根交错地深植在孕育她人生的地底。这就叫什么爱吗,像她妈妈甘愿丢掉自己的名字和人生,像许希男冒着大雨来为杜之安送生日祝福,桩桩件件都无聊透顶。   林澜摩挲着她的头发,母女俩沉默地看完大半场节目。   杜思人依旧吵闹,一大堆伴舞在台上陪她发疯,轮到她出场时,林知鹊干脆闭上眼。   然后是最后的PK,方言和林嘉嘉,林嘉嘉惨败。   拼命想要彰显自己特别,拼命到丢了自己,却还是得不到更多偏爱。   林嘉嘉一滴泪都没有掉,一直微笑着。   林知鹊小声说:“妈,我们搬走吧。”   林澜的身子僵了半秒。   “可以吗?我们搬走。搬回你老家,更远的地方也可以,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方言在台上哭得梨花带雨,所有选手一起上台,电视上的场面短暂失控,混乱又悲伤。林知鹊无法入戏,她想,好奇怪,为什么眼泪也像是胜利者的专属?   林嘉嘉强颜欢笑,正在发表感言,台下为她加油的呼喊一浪又一浪,方言在镜头的角落中哭倒在杜思人的怀里。   林澜摩挲着她的头发,一直不答她。   *   朱鹤已从华东回到锦城,此刻,与林知鹊一起站在台侧,看着台上的这出青春悲喜剧。如她所愿,今天的节目也是戏剧性十足。   陈亦然在伴奏席上,一直试图引起朱鹤的注意,似乎想与她打招呼。   朱鹤假装没看见。   林知鹊在一旁看得十分明晰。   欲擒故纵的推拉把戏。   台上在哭,台下也在哭,只有林嘉嘉一个人在笑。   朱鹤侧过头与她说:“对了,你上次跟我说那个话题点,叫什么来着?炒cp?我觉得不错啊。似有若无的情愫是最有意思的。嗯?陈葭人呢?怎么不在台上?”   “陈葭身体还没好,三水带她去复诊,然后直接回去休息。”   事实上,早在陈葭的晋级结果出来时,她们就已经走了。   朱鹤哼一声:“这就叫保护过度。我觉得王道couple什么的,可以有很多对嘛,越纷繁,越精彩。你看,思人跟方言是不是也不错?”   林知鹊当然看见了。杜思人拥抱着正在哭泣的方言。   她清楚那是一个毫无暧昧情愫的拥抱。   现场太吵,难免让她觉得胸闷。   她不后悔自己做出的任何决定与说出的任何话,她不属于这里,更不可能在这里谈爱这种虚无的事。   她难以承认,当她说,怎么可能,是疑问而非陈述,这非她原本作风,是她刹那间有所动摇的证据。   舞台边沿喷射出送别的花火。全国赛八进六结束了。   雨停了。七月末,夏天还很漫长。 第66章 16-1   陶乐心把下巴嗑在桌上,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没有太多平仄变化的窄窄的广东腔拖着长长的尾音:“我干嘛非要和你一组?”   杜思人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笑答:“我哪里不好了?”   陶乐心别过脸,撅起嘴哼了一声。   难搞的小孩。   八进六的直播信号刚刚切断,哭花掉的妆容还没来得及补,她们便集体接到六进五的赛制通知,三组对抗的合作赛,分组名单清清楚楚写在赛制下方,同组两个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同荣同损。   陈葭擦着刚刚洗过的头发走过陶乐心身后,瞥了一眼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   “你在看什么?”她一边问,一边在杜思人身旁坐下。   陶乐心答:“小说。”   “什么小说?我以为你不爱看书。”   “这个小说讲方言是你们俩之间的第三者,现在写到你很伤心,正在质问思人对你到底有没有动过心,为什么要抱方言。”   陈葭和杜思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陈葭扭头看杜思人。   思人:“对不起老公,是她先动手的。”   陈葭:“……然后呢?后面什么剧情?”   陶乐心:“然后你们接吻了,海盐味的咸咸的吻。”   思人:“是你哭了。”   陈葭:“……怎么样才可以删掉这个帖子?”   陶乐心:“只有吧主可以删帖。”   思人:“你向吧主献吻就可以了。”   陶乐心笑得直拍桌子。房间的门铃响起来,陈葭一脸无语地起身去开门,门外是手挽着手的方言与林嘉嘉。林嘉嘉决定先回家乡休息几周,这是一场离别前夜的小小聚会。   方言拧起眉毛看一眼陶乐心:“笑什么?笑成这样。”   陈葭幽怨地看她一眼:“都怪你。”   “怪我什么?”   林嘉嘉俯身去看陶乐心的电脑屏幕。   杜思人对着方言喊:“你快告诉她呀,我和你之间,什么都没有!”   陈葭接腔:“不用解释了,我不想听。”   “什么跟什么?”方言也一头雾水地俯身去看屏幕。   陶乐心将帖子上上下下地翻给她们看。林嘉嘉念道:“思言居然拥抱了整整有三分钟,难道偶真的站错了吗?看这小说居然真的感到心痛,给楼主点赞,为偶的葭思悲桑~~~”   方言念下一条:“不喜方言!总感觉太有心机!还是葭思小两口简单纯粹。还记得思人唱区五十进十时的关键票是葭投的,最强的知己和对手!”念完她抄起陶乐心垫在背后的枕头猛锤沙发上的小两口,“你们还要怪我?我不怪你们就不错了!”   杜思人与陈葭一边笑一边摸爬滚打地躲开枕头攻击。   她们逐渐开始习惯成为许多人的谈资了,也开始尝试着习惯被曲解、被编造、被捧到难以想象的境地或是无端端地被踩一脚。   杜思人躲闪不及,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枕头,她伸手将枕头抱住,把脸藏进枕头里。   此时此刻,她是松弛又快乐的。   其他选手也陆续来到这小小的房间,横七竖八地挤着挨着坐躺在床上或是地毯上,她们无所不言,聊天,唱歌,闹了有半个通宵,尽管只相识短短几月,好像有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将她们牢牢绑在一起,此刻是容许懈怠的空间,她们短暂卸下所有年轻气盛的暗自较劲,真心地相信友谊地久天长。   林嘉嘉邀请方言当她的伴娘,陶乐心站在床上,放言自己有一天会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唱歌,周子沛说巧了嘛我真去唱过,就是站位比较次,是伴唱。王一苒开始流泪,谈起家人从不支持她唱歌,她们给卢珊打电话,半小时后,卢珊提着两瓶气泡酒来了,抱着林嘉嘉说,靠,他妈的,你唱得那么好,凭什么淘汰你,你快点发唱片,我要买十张,买一百张。   凌晨三点过半,女孩们挤在床上浅浅睡去,陶乐心开始用粤语嘀嘀咕咕地说梦话,陈葭依然窝在沙发里,正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一首歌词,杜思人坐在陈葭身边,将那张用粉色玫瑰花瓣做成的书签拿在手里,看着看着,就发起呆来。   陈葭告诉过她这书签的来历。   八进六结束后整整两三日,她都没有见到林知鹊。听说经纪人们近来应酬颇多,在谈许多赛后的安排。她们还没有和好,林知鹊可能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   杜思人开口说:“陈葭。”   “嗯?”   “这周五第一轮比赛,我准备选你。”   六进五的第一轮是三场单人对决,场外票数更高的人有优先挑选组外对手的权力。   “你怎么知道票数最高的一定是你?”   杜思人反问:“如果最高的是你,你要不要选我?”   陈葭将笔夹进本子里,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像除了你,我也想不到应该要选谁。”   她们像是两个不同的磁极,都在彼此的身上看见自己所缺少的东西。   “那我们约好了。”   “嗯,我赢了的话,你要请我吃饭。”   杜思人笑:“好。那如果是我赢了……”她看着手里那枚玫瑰书签,“你把这枚书签送给我。”   陈葭应允:“好。我来锦城那天,玫瑰开得很好,那束花很漂亮,现在它只剩下这一个被封起来的瞬间了。”   杜思人拉开沙发后的窗帘,“今天的星星也很好。”   陈葭也扭头去看,酒店的后面没有遮蔽,窗外的夜空星星点点。   杜思人望着天空:“我听说这片空地上要盖新的电视台大楼,等我们比赛结束,就要开工了。旧的楼,慢慢就不用了,过几年可能会拆掉。”   陈葭轻声说:“所有重要的时刻,最后都会过去的。”   大楼会被推翻,花朵终将枯萎,所有重要的时刻,被彻底忘却,或是变成夹在书页间的一扁纸张。   杜思人回过头来,露出她一贯明亮的笑容,“星星会一直亮的。反正我们也只能活个七八十年,等我们四十岁的时候,今晚的星星也还是在那里。”   陈葭笑着点头答是。   陶乐心一翻身,从本就没有多少空间的床上一角滚落在地上。   她挣扎着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看了她们俩一眼。   “你们在干嘛?小说里写的不会是真的吧?”   杜思人存心逗她:“什么是真的?海盐味的咸咸的吻吗?”   陶乐心抱起一个枕头,窝在地毯上。“我才不管你们,我要睡觉了,明天我还要上节目呢。”   陈葭疑惑:“什么节目?”   陶乐心紧闭着双眼,先是故作神秘:“我不告诉你们。”又睁开一只眼睛,“告诉你们也行,你们不能说出去。广播电台请我去上明晚的播音,是一个特别火的节目。”她忍不住满脸得意,兴奋地紧紧抱住怀里的枕头。   杜思人与陈葭对视一眼。   杜思人问:“这件事,鸟小姐和三水知不知道?鹤姐知道吗?”   陶乐心闭着眼睛,理所应当地答:“当然不知道了,只有我自己知道。”   *   林知鹊将杜宅的门铃按得震天响。来为她开门的是丁嫂,开门见是她,丁嫂神色惶恐,小声问她:“是你呀,是谁叫你来的呀?”她挺直腰杆,清清还未完全病愈的嗓子,大声说:“我来找杜慎!”   丁嫂吓得小声骂她:“我的天,人来疯呀!哪有叫自己爸爸叫大名的!”   林知鹊飞快地绕开丁嫂,不顾她的呼喊,跑过庭院,跑进宅子里,一楼四处无人,起居室与餐厅都冷冷清清,门廊另一端的客房倒是应着她到处闹腾的脚步声传来响动,客房里走出一位头发烟灰的老太太,正是那天在宴会厅上问她是谁的那位。   林知鹊与老太太在走廊的两端对上视线,一时心虚地顿住脚步,急忙掉头,不顾老太太在身后叫她:“欸,等一下。”   她又飞速地跑上二楼,丁嫂进房子来了,她听见丁嫂正与那位老太太说话。   杜之安也不在家,房间的门敞开,空无一人。   二楼的某一间房传来隐隐的说话声,林知鹊循着声音,走到杜慎的书房门口。   房门紧闭着。   她伸手握住门把,心脏狂跳不停,连带着手也微微颤抖。   房内的只言片语传入她的耳朵。   “……杜总,心安家园还有华东新地标两个项目的帐都照您的意思做好了,您看一下前后的对比,支出的部分,我们调整得还比较合理,之前银行那边也很顺利,没有什么破绽……”   她猛地拧开房门。   房内说话的人一时受惊,一摞厚厚的文件失手砸在桌上。   杜慎看她一眼,面无波澜,随手将文件收进了抽屉。他介绍说:“我女儿。年纪小一点的。”他转头看她,“你有什么事?”   林知鹊猛吞一下口水。   她大声说:“没什么事,我就是来告诉你,我不想当你女儿。”   这话她憋了太久。   那秘书一样的人惊得瞪圆眼睛,急忙调停:“这话怎么能乱说呢?”   杜慎指使他:“你先走吧,今天没什么事了。”   于是那人与林知鹊擦肩,急匆匆地下楼了。   刚刚那位老太太倒是上楼来,林知鹊见她出现在楼梯口,急忙进了书房,反手将房门上锁。   她怕,怕任何有可能出现的善意击垮她的勇气,她还觉得羞愧,但并不知道自己在羞愧什么。   杜慎坐在书桌后。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当你女儿了,你以后不要来找我妈。”   杜慎抱起双手,“哦,然后呢?你和你妈打算怎么活下去?”   “不用你管。”   “你想让你妈回厂里上班养你?你妈做惯了阔太太,可能不太适应厂里了。”   林知鹊不服气地大声答:“那就我去厂里上班,我养她。”   杜慎凝神看她,看了数秒,忽然笑起来,甚至笑出了声。   他叫她:“鹊儿。”他竟一脸满足的神情,“你是我的女儿,刚刚你说这话,太像我的女儿了。我的女儿,不可能去工厂上班。你在生爸爸的气吗?爸爸小时候,脾气也是很大的。我们很像。可惜,人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生身父母,我也像你一样,对这件事情不太满意。不过,我觉得我还是个挺不错的爸爸吧?”   她咬牙切齿:“你才不是。”   有人在敲书房的门。   杜慎站起身来,走过她身边时,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爸爸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我的女儿。”   她十分嫌恶地将他的手甩开了。   房门打开,老太太站在门口。她关切地望向林知鹊。   林知鹊被看得太不自在,转身便跑,还狠狠地撞了一下老太太的手臂。   这没头没脑的谈判宣告失败,她气得狠狠踢了几脚杜家院前的铁门,丁嫂大喊哎哟喂干什么呀,她回骂:关你屁事!   她大病初愈,像是失去的心性和力量一下子全都回到她的身体,猛一下摔碎了自己前几日的脆弱,一整天都怒气冲天,许希男来电约她一起去书店排队预购陈葭的杂志,她满口推掉,像头心浮气躁的小狮子,恨不得到处找人打架。   当天夜里,她焦躁难眠时,收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短信里写道:你还好吗? 第67章 16-2   你还好吗?   你是谁?   我们很熟悉。   少打哑谜。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我凭什么帮你?   为什么找我?你是谁?   因为我很相信你。这个世界上,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   *   十六七岁的青春期症候群大概就像盛夏的雨,是征兆难见却霎时变脸的天,又急又猛但十分短暂,陶乐心现下就处在这个阶段。   她蹲在练习室的镜前,独自闷闷不乐。   杜思人清楚她在不开心些什么。   十分钟前,指导老师看完她们的曲目练习,先是点名夸赞杜思人的中音部好听,声乐进步明显,转口又说陶乐心没有担好高音部分,也没有给到歌曲足够的情绪。   话说到急处,甚至厉声批评她:“你根本心不在焉,昨天说的毛病,一个都没改掉,我知道外边什么记者粉丝,大把人在等你们,这就以为自己是大明星了吗?路还长得很,你这样心浮气躁,只能成为一颗流星,闪一下,连大气层都穿不过来,就灭掉了。”   杜思人倚在镜前扶栏上,高高扬起手里的词谱,很轻很轻地拍了陶乐心的脑袋一下。   “干什么?”   “打你。”   “幼稚!”   杜思人笑起来:“小孩子家家,还说别人幼稚。”   “谁是小孩子?烦死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葭不喜欢你?葭从来不随便把别人看成是小孩子。”陶乐心嘟嘟囔囔,“你,还有方言,你们都一样讨厌,装模作样的。”   杜思人一时语塞。在陈葭眼中,别说大人或小孩,人跟树可能也没有太大区别。   她屈腿滑落在地上,坐在陶乐心身边。   她说:“如果流星真的可以实现所有看见她的人的心愿,那我是愿意做一颗流星的。”   陶乐心移开目光,嘴上应道:“你好肉麻!”她托起腮来,藏不住心事的脸上显然是阵雨转多云,不再抱有敌意,看来是很吃这肉麻兮兮的一套。   见氛围缓和,杜思人借机问道:“今天晚上你要去上什么节目?不和我一起练习了吗?”   “别想打探我的秘密!”   “那我猜猜看。今天是周二,不可能是《晚间播报》,也不可能是《交通路况》,是什么呢?会不会是《锦府奇谈》?”她故意猜错。   陶乐心沾沾自喜地鄙视道:“怎么可能?听都没听过!”   “那是什么?难道是《财经纵横》,你要去教人炒股?还是《养生三二一》?《天天英语》?”   “全错!你不是本地人吗?这都不知道!”   “你不会要去上那个最火的《城市心声》吧?”杜思人摆出吃惊的样子。   陶乐心简直快要得意死了,拼命憋住忍不住上翘的嘴角,想装出一副冷淡表情,“这也没什么。他们打电话来,说很多听众都写信要他们邀请我,我就跟他们签了一期。”   这个邀请电话,杜思人也接到过,当时她在彩排间隙,于是随口报给对方林知鹊的手机号码,而后匆匆挂断。   “真的?我以前上学的时候,每周二都听的。”   然而,在那么多个周二里,她唯独最记得与林知鹊一起听过的那个三月份的周二。那天在下雨,她记得很清楚。   “那你今晚也可以听,反正今晚没有拍摄,又不用彩排。”   杜思人软声软调,口吻里有一点点撒娇:“你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   陶乐心警觉:“干嘛带你一起去?人家又没有邀请你。”   “明星哪有一个人去上节目的?都是要带着经纪人和助理的。我当你的助理好了。”   “我不要!”她断然否定完,又转念一想,“好像也还不错。你干嘛那么想去?”   杜思人眨巴眨巴眼睛,“我只跟我喜欢的人一起听过一次电台,就是这个节目。”   “真的?”陶乐心顿时凑近了来,“你有喜欢的人?是谁?”   对于少女们来说,一旦分享关于恋爱的心事,便是无话不谈的开始。   “你带我一起去,今晚录完节目我就告诉你。”   “我带你去,你现在就告诉我。”   “你带我去。”   “我带你去。”   “好。”   “那你倒是告诉我呀!”   “今晚告诉你。”   “现在!”   “今晚。”   于是讨价还价整个下午,直到日落之后,她们各自换下练习得被汗沾湿的衣服,时间太赶,连妆都懒得化,只能将鸭舌帽压低,走过酒店的咖啡厅时,恰好遇见刚刚练习完吃过饭的陈葭与王一苒。   陈葭打招呼道:“哦,要出发了。”   杜思人笑说:“嗯,走吧。”   陈葭好像一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好,走。”   陶乐心:“什么?走去哪?”   杜思人挽过王一苒的手臂:“走吧老王。”   王一苒:“去哪?”   陈葭回头:“啊,方言和子沛也在,她们快吃完了。”   杜思人对陶乐心说:“那就把那个装模作样的方言和你最喜欢的沛沛姐一起带上好了。”   陶乐心惊慌失措:“你们在说什么啊?”   杜思人扯开嗓子:“喂,阿言,子沛,你们好了没有?”   陈葭四处张望,工作人员与经纪人们统统不在。   方言应:“干什么?”   “出去玩!”   杜思人与陈葭两人一唱一和,说是要溜出去放风,陶乐心被她们俩裹挟,难以招架,有口难言,其他人尽管一头雾水,年轻的心性一点就着,六个人活像喜剧片里的特务一样鬼鬼祟祟溜出酒店,太过幼稚,要六个人黏在一起,一辆出租车装不下她们,于是一起绕小道跑到公交车站,正好来了一辆途径广播电台的车。   已过了晚高峰,公交车上空无几人,司机看着她们哇哩哇啦七嘴八舌地逐个上车,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终于在杜思人上车时很兴奋地问道:“哇,你们是不是电视上勒个什么吕声节目的?”杜思人笑嘻嘻答是。   她们坐在后排的窗边,停靠下一个车站,站台上只有几个上夜间补习班的中学生,有个戴着耳机独自听Walkman的女孩抬起头看见她们,愣了几秒,在公交车关上门启动的瞬间尖叫:“陈葭!”   在车流中等红绿灯时,越来越多车辆摇下车窗,探出头来看她们,周子沛冲着窗外大喊:“锦城的朋友!你们好吗!”陶乐心也跟着大喊:“晚一点记得听广播!今晚《城市心声》见!”方言和王一苒一惊:“什么什么见?”   “我们去哪儿?”   “不知道,随便吧!”   公交车上没有冷气,开着窗,一行驶起来,夏夜的风便呼呼灌进车里,瞬间便灌满了她们的心,年少成名带来的虚荣也好,不管不顾的冲动也罢,想被听见,想被看见,成为恒星或是流星,她们无法回头,也决不会为了此刻后悔。   杜思人一直在笑,好几年后她回想起来,总觉得有点奇怪自己当年的笑容怎么会那么多。   *   城市翻转至另一面,夏夜的风吹至这里,只吃到闭门羹,严丝合缝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将一切纷乱至浑浊的灯光遮罩起来,而后用仿效西方宫廷样式的软包隔音墙将内部切割,最后是音响中传出隆隆的音乐与歌声盖掉人类的利益与私欲缠乱的秘辛,说是最高端的商务夜总会,其实也不过就是粉饰得较精心的此类地方。   林知鹊站在洗手间的镜前,晃晃已喝得开始发昏的脑袋,对镜补上一点已掉了色的口红。五强诞生赛在即,各地的赞助商、行业的投资人扎堆来到锦城,朱鹤像被打了鸡血,托这个谁那个谁递话攒局,几天之间,业内业外,整座锦城跟娱乐圈能沾上边的人都在她的局上。   林知鹊跟着喝了一场又一场,倒也不是全无意义,她发挥驰骋职场多年的PPT技艺,将选手们的履历表做得十分漂亮,杜思人的那份尤甚,数据透视、个性化标签眼花缭乱,将2005年那些还见不惯新时代大饼的腕儿们唬得一愣一愣。品牌商们尤其吃这一套,对后续的代言签约摩拳擦掌,林知鹊趁朱鹤倾情献唱,与对方细细分析,谈来谈去,让全体品牌商得出同一个结论:陈葭的气质过于独特,方言又略显传统,杜思人阳光新潮人气高,既是安全牌,又是王炸。   倒是业内人们要谨慎得多,大多持观望态度,拿捏不定,担心这选秀只是一时风,昙花开过便会凋落。   流量至上的年代还没有到来,林知鹊察觉到了,仅凭人气是难以站稳脚跟的。   她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时隔24小时,那个熟悉的号码给她回信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林知鹊用一只手撑住洗手台,低头输入:没什么事,只是想问你,想不想和我一起,给你爸找点苦头吃?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未来的你。   你觉得我会信?   你只是假装不信。你从小就总想相信一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最后一条短信发出不到半分钟,电话打入,林知鹊看着这个她最熟悉的号码在屏幕上闪动。   她接起电话。   杂音。   刺耳的电流声。   人声被噪音阻隔,听起来模糊遥远。   什么也听不清。   洗手间的门被推开,李淼淼出现在镜子里她的身后。   “你在这里。还好吗?”   林知鹊挂断电话,嗯一声作答。   李淼淼凑近她身旁,弯身洗手,压低声音与她说:“时代影视的老总和投资人在这里,就在楼下vip间,朱鹤刚刚过去了回来,好像不太愉快。”   “那是谁?连朱鹤的面子都不给。”   “人家又不是为了我们节目来的,只是刚好也在这里玩。他们也算是行业里的大公司,听说年底要投拍一部热门游戏改编的古装偶像剧,《仙剑》火了,这次这个项目业内也很看好,都没开机呢,电视台抢预购快抢疯了,选角听说也是争破头。”   “什么偶像剧?”   李淼淼说出剧的名字。   在林知鹊的印象里,那是一部走红一时的热播剧,捧出了一众青年演员。   她抛下李淼淼,离开洗手间,揣着杜思人的资料,再一次晃晃已喝得开始发昏的脑袋,问过几个服务生,找到vip厢,直接推门便走进去。包厢里男男女女,歪歪扭扭,没有人太在意一个看起来还挺漂亮的陌生女孩忽然走进来,就算在意,也都是不怀好意。   林知鹊笑眼盈盈,暗自打量包厢内的人,试图辨别在哪里入座才是最佳战略。   这么目光梭巡一圈,她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稍有几分面熟的人,恰巧,对方也正打量她。   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头发稀拉,满面油光。   对方在身边让出一个空位,用眼神示意她过去坐下。   坐下前一秒,记忆恰好完成搜索,她想起来了,这人是她穿越到2005年那天,与杜思人一起去跑龙套时见过的选角导演,老周。   她还白拿了他一百块钱小费。   包厢里在唱给我一杯忘情水。   老周凑近她的耳边:“美女,我觉得你很眼熟,我们是不是见过?”   她微笑,然后手里被塞了一杯酒。   老周碰一下她的杯子,她一饮而尽,把对方看得一愣,又很兴奋地搓着手掌更挨近她一点。   她音调柔媚:“周导,这房间里都是谁?我刚来,认不全人。”   “你记得我。我也记得你。上一次我来锦城,你可没给我这个跟你喝一杯的面子。”   看来他不仅没忘,还耿耿于怀。   她只好说:“上次是我扫兴,我罚一杯就是。”   罚一杯,又是一杯。她动作爽利,引得周围人都侧目。   直到另一个男人在他们身边落座,老周连忙递烟:“徐总,唱累了?”   男人看着林知鹊,“这位小姐是谁?一杯接着一杯,这么好的酒量。”   林知鹊递出名片。   “哦,刚刚来的朱小姐,也是跟你一起的。你们公司的经纪人都这么漂亮?不过可惜,你们的艺人都是音乐方向,和我们没什么交集。”对方话里藏话,未等她开口,便急着拒绝她。   “也未必没有交集,我们有一位人气很高的选手,是表演专业科班出身。”林知鹊欠身,身段婀娜地挨近,却只是将资料塞进对方怀里。   对方不置可否地笑看几眼。   老周嗤笑道:“美女,不是我们说话伤人,唱而优则演,那是巨星们的路数,你们节目是很火,但能火多久?歌都没一首,这么着急想要跨界演戏,还是去小剧组碰碰运气,一口吃不成个胖子的嘛!”   她也不急,“周导这话说的,大家都是一个圈子,今时明日,指不定哪天就碰上了,不合作,一起喝杯酒总没问题。”   于是又是一杯接着一杯,巧笑嫣然,不急不恼,“周五节目直播,我安排位置,有空来现场赏光。觉得合眼缘了,麻烦徐总和周导给个试镜机会,我的艺人演得很好,你们不看,是你们的损失。”   幸好只是红酒,若是混着喝,她一定早就支撑不住了。   她的手机连响几次,她终于找到机会起身告别,脑袋更昏了,但她离去的姿态仍旧翩翩。   走出包厢,走过一个拐角,她小跑几步。   到了洗手间,先是蹲在马桶边吐了一通。   手机又响了。   林知鹊抽一叠纸擦擦嘴唇,哗啦一声冲掉厕所,接起电话。   “喂?鸟小姐。你们什么意思啊?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选手全部带走了?去上别的节目,至少知会我们一下。”   “什么?带去哪儿?她们不在练习或是休息吗?”   “你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你听听广播吧,FM88.2,《城市心声》,六个都在。”   她抬手扶住太阳穴。   真没一件事情省心。 八 零 电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第68章 16-3   但太过省心倒也无趣。   林知鹊走到包厢门口,发现朱鹤刚刚接完一个电话,脸色难看得可怕。   想也知道是节目组来告御状。   她马上来了兴致,幸灾乐祸道:“朱小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喝多了想吐?”   朱鹤大概听出她的关心是假,只是无暇与她明枪暗箭,神色不耐,言简意赅下达指令,连多余的解释都没有:“你去把她们带回来,我在公司会议室等你们。”   临别,朱鹤又丢给她一句:“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就叫停那个节目。”   林知鹊带着半身酒气,离开这栋严丝合缝的建筑,打了一辆出租车。她先是将车窗开至最大,任由风拍她的脸,直到司机不满说:“小姐,空调开着嘞。”   她摇上车窗,对司机说:“师傅,电台频道换一下,我想听88.2。”   车上的音响随着频道拨动传来滋啦滋啦的响声,司机一边转着旋钮,一边嘀咕:“是哪个台哟……”   直到她听见杜思人在音响里说话,她提醒司机:“等一下,就是这个台。”   杜思人好像在念一封她的粉丝寄到广播电台的信。   “……我不知道我写在这封信里的祝福能不能够传递到你那里,我想,如果让整座城市都听见,那城市一定也会帮我告诉你,在你拼命努力着的此刻,有许多人在喜欢你、支持你。最后我想请节目组帮我点一首歌送给思人……”信念毕,杜思人说:“我听到了,很大声,给了我很多力量,谢谢。”   林知鹊望向窗外,车子驶过许多亮着灯的住宅,电台开始播送点歌,是一首叫《有梦好甜蜜》的歌。她一边听,一边想,真是老土的浪漫,写一封知名不具的信,寄望于城市夜空中的无线电波,微乎其乎的概率,将心意传递到目的地。   她问:“师傅,这里到广播电台,要多久?”   “不远,差不多再要一刻钟。”   她看看时间,“绕一下路吧。一直开到这个节目播完。”   又打电话给公司的专职司机,让对方安排一辆商务车。   对于签了经纪约的艺人来说,背着公司接额外的工作属于严重违约,个人与电台签的演出协议可以直接作废,因此朱鹤暗示她若谈不拢则不必给电台节目组留太多面子,但依她想来,事出必有因,这六个人实在不像是会集体干出这种蠢事的样子,十有八九是有人踩坑,有人为了情义跟着往下跳,有人则是稀里糊涂被拖下水。   点歌播送完了,节目里开始聊天,主持人在问她们对锦城的印象,有几个人的话是尤其多的,絮絮长长,朝气蓬勃,说了几句开始斗嘴,又被主持人调停,主持人说你们再这样收音要爆炸了。林知鹊又笑又皱眉地听了一会儿,连几日过多应酬带来的疲惫与酒精效应侵袭,她觉得累,干脆闭上眼。   车子一直在开,这段车程是无意义的。   在朱鹤看来,抽时间上这种没太多曝光量也没多少演出费的本地电台,当然也是无意义的。   不知过了多久,节目似乎来到了尾声,杜思人在与听众告别,用她那招牌的造作可爱又不招人烦的语气在说:“……我很开心以声音的形式陪伴大家度过这个夜晚,《城市心声》这个节目,陪伴了我很长时间,我一个人听过,也和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一起听过。锦城对我来说,不只是做梦的地方,也是长大的地方,是我爱的人生活的地方,我希望,至少在今晚,这个城市里的所有人都是幸福的。我们来电台的路上,我看了天空,今天锦城看不到星星——”   林知鹊睁开眼,偏过头,挨近车窗去看,果然,夜空漆黑一片。过了晚十一点,马路上已没有什么车了,她乘坐的出租车孤零零地行驶着。   “——不如,如果你听到了这里,就闪一下你房间的灯,像星星闪了一下那样,告诉此刻正在听的其他人,城市正在陪伴你,你并不孤单。”   被车窗框起的场景在飞快后退,忽然,在即将要被抛出视野的边缘,出现了一簇闪光。   那是某幢高楼的某个房间,窗户透出的光被熄灭,又马上被再次点亮。   就像闪了一下。   林知鹊眨眨眼。   车子又驶过另一片楼房。   她清楚地看到有几扇窗闪了一下。   并不太多,但接连不断地,在接下来几十秒的车程中逐一闪烁起来。   她摇下车窗,一边隐隐期待着捕捉到下一簇闪烁,一边想,好傻啊。   *   广播电台楼下被闻风而来的粉丝们彻底包围了。杜思人与陶乐心一起挤在楼里的某扇小窗前朝下望。   “我们走不了了。”陶乐心说。   方言在她们身后十分焦灼:“你们到底有没有跟公司报备过?我们这样是不是违约了呀?”   陈葭答:“是的。”   方言抓狂:“你们疯了!你们自己疯,还要把我们也拖下水!”   陶乐心无辜地扭头问道:“违什么约?”   她对这件事毫无概念,签经纪约对她来说就像填入学表单一样。   杜思人半是玩笑半是安慰方言:“我看你上贼船也上得挺开心的嘛。反正,我们有难同当就是了。”   陈葭轻描淡写:“罚是不责众的。”   正是因为如此,她们才将所有人都哄来。   工作人员在走廊的另一端打电话,正在安排帮她们叫车与调来更多保安,楼下的口号大战开始了,有人眼睛尖,发现她们躲在楼上偷看,尖叫穿透众多声浪:“思人!杜思人!”   杜思人只好大声回应:“快回家!晚安!”   于是又引发尖叫一片。   然后是公安来了,附近的居民报警投诉扰民,楼下愈发乱糟糟,喊声中夹杂几句大声的责令与喝止,渐渐地声音小了一些,人群散了一些,散开的人群很快又偷偷聚拢回来。   粉丝们渐渐安静下来,但没有人真的离开。   杜思人看见某个熟悉的身影穿过人群。   紧跟着,陶乐心也看见了:“那是鸟小姐吗?鸟小姐来接我们了!”   杜思人没有回话,她心里在想着的是:既然你来接我,那我就跟你和好吧。   其实,只要她一出现在她眼前,她就会马上跟她和好了。   林知鹊很快便出现在走廊那一端的电梯口,先是停住脚步与工作人员交谈,陶乐心兴高采烈地跳起来向她挥手。   “对了,”陶乐心回过头来,“节目录完了。你答应我的。”   “什么?”   “你答应我今晚要告诉我的!你——”她猛地住嘴,生怕被其他人听见。   杜思人恍然:“哦,那个啊。”   周子沛听见了:“哪个?”   方言也听见了:“你要告诉她什么?”   所有人都听见了。   杜思人说:“就是,我答应要告诉她,我喜欢的人是谁。”   陶乐心惊呆:“你怎么说出来了!我还想着帮你保密的!”   连坐在一旁心不在焉的陈葭都抬起头来注视她。   林知鹊走过来了。   杜思人看着林知鹊,笑着说:“在那里。我喜欢的人来了。”   相隔一段距离,林知鹊听不见她们说话,自然也不知道眼前这几个人为什么忽然集体噤声,表情却极其丰富了起来,杜思人那分外无辜又惹不住透着一丝洋洋得意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她走过来,催她们集体跟着她走,倒也没有责怪,杜思人丢下被惊得一时迟钝的其他几人,快步凑上前,与林知鹊并着肩走。   她低头小声问她:“你怎么不骂我们?”   她闻见林知鹊身上混杂着烟酒气的淡香水味,林知鹊是从酒局上来的。   “你也知道你们该骂?”   她撒娇:“轻一点骂。”   “我才懒得骂,朱鹤已经准备好了,我不跟她争。”   “你过来,要很久吗?”   “不久,我不记得了。”   “那你累不累?喝得多吗?”杜思人掐灭自己的后半段话,她本来还想问,有没有人欺负你?话未出口,忽然意识到这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她明明看起来总是很强大,她却下意识将她看作需要保护的对象,心疼她要为了工作出入环境复杂的地方。   林知鹊答:“累,大半夜还要跑到这里来,是谁害的我,谁就罪该万死。”   杜思人笑:“我罪该万死。”   她们走下楼梯,穿过一楼的大堂之前,林知鹊闪开几步,“赶紧离我远点,你罪该万死,我可不想被你的粉丝挤死。”   杜思人走在林知鹊身后,粉丝们簇拥上来,她一边笑着与她们道谢、提醒她们小心拥挤与早点回家,一边用余光紧紧追着林知鹊的背影,陶乐心在后边吵吵:大家注意音量!注意音量!不要打扰附近的居民!殊不知全场最扰民的就是她陶乐心本人。   上了黑色的商务车,林知鹊坐在副驾驶,杜思人坐在她身后一排。身旁的陶乐心看看她又看看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终于问:“……真的假的?”   杜思人大大点头:“真的。”   她将头靠在车窗上,调整好坐姿,角度恰好可以看见林知鹊的半个侧脸,就这么看了一路。林知鹊不为所动,一次都没有回过头来看她。   车子没有开回酒店,而是开到热爱文化在锦城的分公司,朱鹤翘着腿在白炽灯明亮得几乎刺眼的会议室里等着她们。   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就是朱鹤屁股底下那把。   她们集体罚站,陶乐心不知死活,还很兴奋地打招呼说鹤姐,这么晚了,要开什么会?怎么都没有椅子啊?   前台的传真机嘀嘀嘀地打出几页纸张,林知鹊抽出来看了几眼,随手转交给朱鹤,朱鹤看过一遍,皮笑肉不笑地问:“你们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份演出协议上只签了一个名字,却有六个人无视节目组的安排,一声招呼都不打地集体玩失踪?谁再来告诉我,当初你们跟公司签约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个人认真看过合约上的字?”   陶乐心的笑容僵在脸上,弱弱地答:“今晚的安排是自由练习……”   “自由练习,在你眼里是光有自由没有练习吗?你以为娱乐圈是学校,让你不想学就逃课?小朋友,你搞错了,你现在踏进来的地方是职场,是你不打一声招呼跑掉,就可能动辄要承担几十上百万责任的地方。”   朱鹤骂人时的音量是不大的,语气也不算凶狠,但不知为何,听来分外尖锐,冷气森森。   杜思人站得笔直,低垂着头。   她是自小闯了祸后靠着诚恳认错蒙混过关的滑头类型,这次闯完下次再闯,次次都是虚心认错。   罚站与责骂大概进行了有半个钟,骂得陶乐心眼泪簌簌直掉,末了,朱鹤掷给她们一份经纪约和厚厚一摞空白纸张,要她们各自手抄三遍。“老实说,我并不想把你们都规训成无趣的乖小孩,但请你们永远记住底线在哪里。不要以为罚不责众就耍这种小聪明,也不要觉得友谊万岁就跟着犯傻,以后你们会知道,在这个行业,想要走到最后,要习惯孤身一人。”她站起身,“从今天起,没收所有人的手机和房间里的电脑,一直到比赛结束。”   审判宣告结束,朱鹤径直离开,留她们在会议室罚抄。   陶乐心一边抄,一边哭着说想退赛,杜思人凶她:你退赛了我怎么办?陶乐心抽泣着说你一人分饰两角好了啦。   陈葭撑着脑袋,一边歪歪扭扭地抄,一边淡淡地说:“这是体罚。”   杜思人走出会议室,公司里的其他地方都没有开灯,她借着会议室透出的光,穿过一整个大办公区,走到另一端的走廊。走廊上有一个开着灯的小办公室,林知鹊独自坐在里面——居然正在看杂志。   她马上就发现她,抬眼问:“干什么?抄完了?”   “报告教官,还没抄完。”   “那你跑出来干什么?”   杜思人走进房间。   这间小办公室极其简洁,两张面对面的办公桌上都没有什么东西,只丢着各种期刊杂志与几张唱片。   “我想申请一支笔。”   “刚刚不是给了你一支吗?”   杜思人自信满满地答:“嗯,但我会用两支笔抄书,可以叠着抄两页。”   “会用两支笔抄书,很值得骄傲?”   “……没有,就想告诉你一下。”她又不好意思起来。   她拉一张椅子,坐在林知鹊对面,犹豫几秒,开口说:“那天晚上——”   “哪天?”林知鹊低眸接着看杂志。   “就是那天——”她没想好该说什么,只是想跟她聊一聊。   林知鹊打岔道:“刚刚我去接你们的时候,你跟她们说了什么?”   “嗯?噢。”她喜笑颜开,“陶乐心问我喜欢的人是谁。”   “……然后?”   “我说是你。”   林知鹊放下杂志。   “你疯了?”   “我没有啊。”   她微皱着眉,看起来有点生气了。   “你现在是公众人物,你觉得这种事情可以随便告诉别人吗?”   “不可以。不能告诉全世界,但我要告诉我的朋友们。”   她站起来,很快转身别过脸去,在身后的架子上找出一支笔。杜思人看不见她的表情了。总之,她回头将笔递给她时,也是一如既往的没太多表情。   “……麻烦你不要永远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你不该跟我有太深的牵扯。总之,这段时间,给我把心思都放在比赛上。”她的话里总是有话,要说凶又不凶,也难以捕捉到什么温柔的情绪,“笔拿去。快点抄完。”   逐客令已下,杜思人只好不情不愿起身。   她的心被一盆冷水兜头泼得泛起一丝委屈。   还未推门出去,房间里的灯忽然闪了一下。   她回过头。   是林知鹊在按墙上的电灯开关。   哒哒。   又闪了一下。   杜思人疑惑:“怎么了?”   林知鹊说:“不是你说的吗?闪一下,就不孤单了。啧。傻里傻气的。”   又闪了一下。   心头的那一丝委屈,被这瞬间的闪烁吞没,包裹进了无边际的温柔光亮里。 第69章 16-4   本期《群星》杂志发售,各地的书店与大小报刊亭当天就卖到脱销,除了封面上印着的是当下最炽手可热的三位歌坛超级新人,只要购买杂志,便随机赠送其中一人的大幅海报,撕下杂志中特印的一页信签纸,将写给她们三人的信寄给杂志社,还有机会公开发表,并得到她们的亲笔签名。   许希男将一本《群星》递给林知鹊。   从书店门口一直排到街拐角的队伍,她一共排了两次,买了两本,再去排,书店已经挂出售罄的手写公告了。   自大雨那天后,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林知鹊拆掉塑封,杂志内页里掉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海报,展开来,是陈葭的单人写真,素白背景,不知为何,陈葭看起来双眼失神,眼下苍白,让腮红显得突兀,是一张拍得不那么好的照片。   许希男殷切地关心道:“你感冒全好了吗?我给你家也打了两次电话,你妈妈接的,说你一直在睡觉。这本杂志送你,我怕等你好了买不到了,就先帮你买了。这两天,我一直带着,想着你哪天想出来放风了,就顺便给你。我是不是很够意思?”   林知鹊低垂着眸,有些心虚,实际上,早在几天前她就已经康复,甚至冲到杜家撒了一通气,但她不想见到许希男,或许是有些幼稚,她不愿意承认,她将许希男划到了杜之安的阵营里。   她本来也不太需要朋友。   她都决心要独来独往一辈子了,在漫画屋里独自对着手机发呆时,许希男竟突然出现,杀了她个措手不及。   许希男坐在她对面,翻开自己手里的另一本杂志,小心翼翼撕下某半张内页,这张内页被设计成信纸,还打了点断线,方便读者撕下来写信。   “我买了五张邮票,信封也买了好几个,你要不要也一起写?”   林知鹊哗啦啦翻到那一页,一目十行略过活动细则,马上得出结论:“陈葭的签名只有一个,写了也是白写。”   话说出口,她马上想起许希男曾拥有过一个陈葭的签名。那个签名被当众撕了个粉碎。但已来不及了,她也放弃补救,心底仍旧有气,想着戳中谁的痛处也不关我事啦!   “就算没有抽中签名,可以登在杂志上也好啊,有五个人的信可以上杂志欸!”   “登在杂志上有什么用?”   “陈葭可能会看的!”   林知鹊硬邦邦地答:“我不写,要写你写。”随后不顾许希男明显有些自讨无趣的尴尬表情,将杂志翻到前面去读起其他内容。   读几行,她便情不自禁地看几眼放在一旁的手机。   近来她收到几条奇怪的短信,令她心事重重。   昨日夜里,她又忍不住给对方发了:你先说说看,你想要我做什么?   对方竟很直白回她:我想看一看杜慎书房抽屉里的一些文件。   你以为我很傻,会随便被你利用?   你不傻。不过我想,你应该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才对。   这之后,林知鹊没有再回复对方。   但她几乎时时刻刻想着这件事。她妈妈说得对,她的个性与杜慎是有些相似的,他们都是狂妄的危险分子,对铤而走险的事情天生就有一种渴望。   哪怕听起来极度不可思议。   许希男忽然开口,将林知鹊拉出躁动的思绪:“那个,那天……她生日那天,你们很不愉快吗?”她一边说,一边埋头写信,极力想装作只是一句闲谈。   林知鹊奚讽:“谁生日啊?连名字都不能提,伏地魔吗?”   许希男连握着笔的手都不自在得接连调整了几次姿势,“就是,杜之安,杜之安生日那天。我看她这几天都没有去少年宫乐团练琴,她最近好像也没在家里住……”   “你怎么知道?”   说起来,前几天她跑去杜家,确实没有看见杜之安和唐丽。   “我……就是……听我们班那些人说的,跟她要好的那些人。”   “是吗?你直接问她不就好了?你们不是一起离家出走过吗?”   许希男停下笔,脸上竟有些懊丧,“我好像跟她聊不来。我给她打过电话,但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林知鹊沉默,心底尖酸地想这人可真是过度坦诚,也够傻得可以,人家杜之安是公主,当然跟你聊不来。   许希男追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知鹊忍无可忍,盖上杂志封面,嘴跑得比脑子还快,开口就问道:“许希男,你是不是喜欢杜之安啊?”   许希男小麦色的双颊泛起红晕,脸上分明闪过慌张。   “我,还好吧?我觉得她人也不坏,我们班同学都挺喜欢她的。”   “我说的又不是同学朋友那种喜欢。”   “不知道,还好。”她扭头去翻放在身旁的帆布包,“我去买喝的,你喝什么?”   “什么叫还好?我是说,你是不是想跟杜之安谈恋爱?”   呲拉一声,笔下的信纸被许希男手里的笔划破了一个洞。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她又……”她说来说去,不知要说些什么,“你,你不觉得你很冒犯人吗?”   林知鹊本就来火,被这么一指责,更加不饶人:“哪里冒犯人?如果不是,你就说不是,如果是,有什么不能承认的?遮遮掩掩。她没去练琴,她没在家住,你比她爸都清楚,是不是天天去她家窗下等她,以为自己是罗密欧啊?”   许希男紧咬着牙,站起身来,一手拿过帆布背包,手里的笔连盖子都没有盖好就扔进包里,划破了的信纸与杂志也一股脑塞进去,“我没有你说的那样。”   她再次挑衅:“哪样?”   “随你高兴。我走了。你简直不可理喻。”   “谁不可理喻?”   许希男不再搭理她,转身离去。   林知鹊叉起双手,猛地靠在沙发背上。   这下好了,反正她不需要朋友。   桌上还放着那本许希男送给她的《群星》,杜之安那个白痴姑姑也印在封面上。   她气极,想大声叫住已经走到了店门口的许希男,叫她把杂志拿回去,一伸手,发现刚刚拆封时动作太过粗暴,杂志的塑料封袋已经被她扯坏,再无法封成崭新的样子了。   嘁!那就随便!随她的便!   她一边恶狠狠地想,一边用力猛翻,把杂志翻得哩哩啦啦作响。   *   因了杂志海报的事,八卦论坛与各大贴吧的网友又是掐起千层浪,主要是陈葭的粉丝“伊人”们不满,觉得陈葭素色背景的棚拍海报过于敷衍,方言的也拍得平平,反观杜思人的,又是室内景,又是光影氛围俱佳,连内页照片也是她占篇幅最多。总之,一口咬定杜思人是关系户,是节目组内定的黑幕大王。群情激奋中当然也有一些知情人或是半知情人出来弱弱地说几句实话:拍摄那天,陈葭生病早退,是杜思人加班补拍了她的份额。   马上就湮没在唇枪舌战的口水里。   林知鹊嗤之以鼻,原来互联网早在2005年就这么的不可理喻。   选手们对这些舆论喧嚣毫不知情,她们的手机全被收缴,拆了电话卡扔在林知鹊房间的床头柜里,房间里的网线也全被拔走。电台事件之后,所有人都进入极其高压的备战状态,朱鹤要来节目组给她们排的行程表,在所有空白位置塞满通告,直到周五晚上直播前,她们每天都是六点起,上课、练习、彩排,间隙则是不断接受采访、录电视台的花边小节目,将近凌晨才收工。   六进五是小组对抗赛,短时间内必须与对方磨合,她们的个性都太过鲜明,被强行搭在一起,意见相左是常发生的事。林知鹊每每被节目组投诉,大意是谁和谁又吵起来了,排练进行不下去了,吵得最厉害的是周子沛和方言,一个大嗓一个小嗓,谁也不服气谁。然后是陶乐心单方面与杜思人闹别扭,林知鹊懒得管,说让杜思人自己去哄,杜思人对付小孩子最有一套了。   毕竟她的亲亲侄女可是最喜欢她的。   8月5日,周五,六进五现场直播,所有人的状态都几乎到了崩塌或是爆发的临界点,连杜思人亮晶晶的眼眸都有了几缕淡淡血丝。   下午,林知鹊打了三次电话给技术员,要求对方转播实时票数,打到第三次,对方终于不耐烦:“这才过去半小时,能有什么变化?”杜思人与陈葭的票数始终紧紧咬在一起,胶着地互相超赶着。   终次彩排的时候,林知鹊抽空去看杜思人定妆,本想提醒她记着田忌赛马,六个人中,队友陶乐心对上谁都是个死,她选现场能力稍弱一些的王一苒或是方言争取大比分获胜才是上策。   话未说出口,觉得多此一举,她不该插手她的战争。   来现场观看五强诞生的品牌商与圈内人众多,她忙着接待,接了这个接那个,直到直播开始才消停。她不经意塞给人家几个杜思人的粉丝周边,在观众席里碰到眼熟的娱记,就客套几句说你看到了吗,那是某某品牌老总,那是某某制作人。对方定睛一看,说哇,杜思人的人气真的是很高的。   次日的通稿内容她用脚指头也想得出来,什么商业价值、什么备受业内期待,此刻仍是纸媒当道的时代,普通群众是极易听信媒体评价的。   她对这略显狂妄的雕虫小技十分满意。   主持人正在宣布:“根据截止至晚上八点的场外短信支持票数,今天晚上的第一轮PK战中,第一位优先选择对手的选手是——”   粉丝们拼命在喊各自偶像的名字。   “——请看大屏幕。”   选手们站在一侧,集体扭头去看。   屏幕闪动,六个人的名字上下排列,依次出现,陈葭排在杜思人上面。   尖叫。林知鹊用手指堵上耳朵。   第一与第二名的票差极其微弱,两个接近七位数的总额,只差一千几票。   陶乐心排在最末,她站在杜思人身边,将脸鼓成一个小包子。杜思人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话筒被递到陈葭手里。   主持人问她要选谁?   她笑笑举起话筒,等台下太大的喊叫声终于平复下来,她说:“我选杜思人。”   主持人问:“为什么?”   “我们约好的。”   林知鹊一听,心想,好无聊的约定。   “哦?所以你们挑选了对方做自己的对手是吗?你为什么希望她来做你的对手?”   陈葭那双俊美的丹凤眼,一笑起来便极其勾人。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是音乐,我觉得音乐有无限种可能性。她让我看到其中一种,是我以前没见过的,也是我暂时还做不到的,我觉得很精彩。”   主持人又问:“只是暂时做不到,对吗?”   “嗯。”   “好,那PK开始前,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思人说?”   杜思人扭头看陈葭。   陈葭也转过脸去,她们对视。   她停顿一下,抿了抿嘴,然后对杜思人说:“我知道这里是你的主场。但冠军是我。”   全场沸腾。   杜思人笑得眼弯弯,露出一排白牙。   林知鹊不免想起杜思人曾经对她说想成为灯塔一般的偶像。   陈葭与杜思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野心家。但都是野心家。   杜思人接过话筒,回答说:“好啊,不过,你要小心,有一样东西你好像马上要输给我了。”   这时,有人给林知鹊发来短信:美女,我来赴约了,下来接我一下,我在侧门。   她离开演播厅,走到侧门口,发现果然是那个丑得像野兽一样的副导老周。   那日夜总会偶遇后,她又与他通过一次电话,追问有没有试镜的机会。   这丑男人显然拾掇过自己了,所剩无几的头发丝往后梳得油亮,还穿一件有点紧身的花衬衫,上来就是伸手摸她的小臂,她挤出无懈可击的笑脸,说周导赏光呀。   老周嘿嘿一笑:“美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这几天都忙着跟大导们吃饭,顾不上跟你联络感情。”   “哪里的话?是我工作太忙,怠慢了周导。”   “不慢不慢。我们新戏的导演马上定了,我想,你肯定对这件事有兴趣,这就来找你了,哥哥对你可不错吧?”   林知鹊被恶心得无话可说,只好笑笑。   “可惜啊,这次这出戏,实在是万众瞩目,我想帮你,也有心无力,换在平时,你的美人计使得再猛烈一些,我肯定是赴汤蹈火帮你解决问题。也不是没有机会,我们肯定是有一次公开试镜的,不过想试的人太多了,我也得事先筛选呀。前五集的剧本我现在就带着呢,明天我就回北京了,这最后一晚上,想着来约你坐坐,喝点东西,我帮你好好分析一下剧本。到时候你再让你的艺人,拍了试镜视频给我们先看看嘛!”   她听毕,一边想去你妈的废话连篇,一边笑眯眯说:“那好呀,适合两个人的清净地方有的,我来安排。”   “是吧?又能聊聊天,累了也能休息休息,有这样的地方那就最好了。”   “有,聊天的地方有,休息的地方也有。”   这丑男人的脑袋里除了腌臜废料,恐怕也没什么别的东西。这种蠢货极好糊弄,林知鹊打了一辆车,将他带到她曾去喝过几次酒的那家清吧。   先是安排他坐下,体贴为他拿来酒单,凑近为他介绍哪一款别有风情。   然后,借口补妆,她走到洗手间,给路小花打了一个电话。   *   客厅的电视上在直播六进五的比赛。林知鹊与许希男吵完架回到家,气得连电视都不看,倒是她妈妈,到了点就帮她把频道调好。   她躺在床上,听见陈葭在电视上说:但冠军是我。   那是当然的。   不过她既已与许希男闹掰,就也不想追星了,爱谁谁吧。   她翻身坐起,挪到电脑前,登陆扣扣,点开许希男的对话框,噼里啪啦输入:以免你误会,我解释一下,今天的话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她停下来,长按,删除。   许希男的头像灰着,她家里是不让她用电脑的。   重新输入:我不觉得同性恋有什么丢人的,今天并非嘲讽你,不过随你怎么想……   也怪怪的。再次删除。   左写右写都不对,不够表达她不屑的态度,这时,杜慎来电,她正暴躁,一猛子就接起来,对她爸说:“杜总,有何贵干?无事勿扰,正忙。”   对面轻笑:“你这话说得非常考究。”   她:“考个屁。”   林澜路过她门口,被她吓一跳:“说的什么话呀?跟谁打电话?”   杜慎说:“爸爸和你说正事。你看哪一天,过来家里,好好见见爷爷奶奶。”   林知鹊吓得闭嘴,深呼吸一大口——他要她去见那对看似和善的老人。   “上次你姐的生日宴上见过了,不过比较匆忙,最近家里没什么人,你来了,好好陪他们说说话,再一起吃个饭。”   她马上想出一百种拒绝的措辞,但一转念,又想起那些奇怪的短信,想起杜慎书房里的某些文件。   杜慎还要接着说,她急忙打断他:“过几天再说吧!我要去看电视,挂了!”   挂了电话,林澜又问她说是谁,她答:“一个疯子。”   许希男送给她的那本《群星》就在手边,她拿过来翻,借此打发她妈:“别打扰我看书!”   翻到印制成信纸那一页,她想起许希男不小心划破了自己的那张。   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她又不是有意戳破此事要她难堪,居然还小题大做说她冒犯人、不可理喻。再说,二十一世纪了,这种事也没什么好难堪的。   她沿着点断线撕下信纸。   想来想去,提笔写道:陈葭你好。   *   酒一共上了五轮,林知鹊到洗手间吐了三次。她是有意的,吐掉便不容易醉。   第二轮过半,丑男人察觉她不好拿捏,叫服务生拿来骰盅,要与她玩游戏,输了的人喝酒。   第三轮结束,赢面各半,他醉醺醺,急得干脆直言:“小美女,这样好了,我心里想什么,我看你最清楚,你吊着我,是吧?没关系,我们接着玩,看谁先喝趴下。你赢了,剧本你拿走。我赢了,今晚你陪我,怎么样?”   林知鹊只笑不答,又点了一轮酒。   第五轮的最后一杯只喝了一半,老周终于支撑不住,烂成一滩油汪汪的泥,以一种黏稠的姿态,半是挂在桌上,半是跪在地上。   是她赢了,她从他的包里翻出剧本。   烂泥还口齿不清地在说话,说了一大堆,她懒得听,只听清一句:“林小姐,你真的是很尽责啊。”   她最后回答他:“也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事还算有趣。我的责任只尽到这里,剩下的,就靠她自己。”   回去的路上,她发短信给路小花:已搞定,多谢路大千金。   路小花实在令她欣赏,她本只是打电话请她托服务生照看以免发生意外,她竟问她:那要不要在他的酒里做点手脚?   实在是女中豪杰。   她回到宾馆,已很晚了,直播早就结束,李淼淼在电话中与她说了结果,跟她预想的一致,按照旧排名,今晚淘汰的是陶乐心。   不知杜思人是不是又要哭了。   她不知道陶乐心因为被淘汰,手足无措地在后台边哭边大发雷霆。陶乐心第一个怪的是杜思人,怪她在第一轮没有拿到优先选择权,为她们组争取更大比分。然后怪音响,怪乐队起得太快,怪观众太多害她紧张。不过后面这些抱怨的内容,都因为她哭得直抽抽而压根听不清了。   只有将她搂在身旁的杜思人听清了。   杜思人一句也没有反驳,只有一下一下帮她顺着气,保护着她16岁的自尊心。   总之,林知鹊回到宾馆的时候,这一切已经结束了。   楼层十分安静,杜思人倚在她房间门口等她。   她觉得这场景分外熟悉。   杜思人看见她走来,第一句话是:“你又喝酒了。”   她不满:“什么叫又啊?”   “说错了,我重新说嘛。你喝酒啦。”   “是的。”她没心肝地说:“听说你队友被淘汰了?”   杜思人点点头。   “你看,不够强的话,就谁都保护不了。”   杜思人的眼神闪烁一下。林知鹊的头脑已不够清晰了,当然也看不出她是被她的话刺痛。   “不过,我今晚也是有赢的。”   “什么?”   杜思人向她摊开手,手心里放着一枚粉色花瓣压制成的书签。   “我赢到了你送的花。”   她看来看去,觉得眼熟,但有些想不起了。   杜思人说:“下次,你也送花给我吧。” 第70章 17-1   席卷全国的造星风暴夹杂八月的暑气,向上攀升形成热带气流,无线信号自风暴中心发射,有如热带信风,将有关青春与梦想的故事吹送至无数角落。时代亲自选了五个年轻女孩,此刻,风暴中心的这座城市,空气是热的,飞扬的,沾染着她们的生命力一般,一切都新鲜得不得了。   六进五直播次日,锦城市中心,城市的所有年轻人蜂拥而至,五强拉票会盛况空前,据工作人员在电话里说,现场比春运火车站还恐怖,舞台前的一整个商业广场水泄不通,连带周围几条马路都被粉丝完全封锁,摩肩擦踵程度是可以夹死现场每一只蚊子。   说是拉票会,实际更是赞助品牌的站台活动,这个项目自始是林知鹊在负责,因此,李淼淼躲过一劫,无需到现场去被夹死。听闻最知名的节目赞助商甚至开出天价费用签下未来冠军的代言协议,终于令朱鹤动容,从中与节目组斡旋,在选手们紧凑的日程里加塞了这场活动。   新的一周,女孩们的行程表与当下的暑气一般严酷。   李淼淼放下手里的表格,一边给航空公司打电话确认机票,一边盯着在房间里摇来晃去的陶乐心。   真是难以想象这个人昨天晚上还因为被淘汰而哭得像是马上要肝胆俱裂。   陶乐心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看她桌上的表格,见她挂下电话,马上开始啰嗦:“她们这周也太忙了,三水姐姐,你看,又要回家乡办拉票会,还要录什么成长追忆vcr,光是在飞机上就好几个小时,一来一回三两天,哪有时间练习。幸好我被淘汰了,虽然我被淘汰也是个意外,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老实说,我已经反思过了,我昨晚完全可以晋级的,评委太严格了,就一点小失误也不放过我,虽然说是我自己失误,不过,要是节目组把我和葭分在一组,我就肯定晋级了。思人那个讨厌鬼,运气真好,就在本地,别人坐飞机的时间她统统可以用来练习……”   她不停地说不停地说,简直在李淼淼的耳畔形成一个白噪音,李淼淼终于忍无可忍,扭头抓过桌上的邮政包裹,拆出杂志社寄来的《群星》样刊,要她乖乖去一旁看。   其余五人到市中心去拉票,她被淘汰,不能参与,无所事事,又好像很怕寂寞的样子,见到李淼淼就黏上来,非要跟着到公司来。   李淼淼继续核对所有人的各项行程,本周节目组安排选手们回家乡拉票,明日就要起程,她陪同陈葭去广州,顺便把陶乐心扭送给她爸妈,朱鹤带着方言回华东,林知鹊跟着王一苒,周子沛则有另外的工作人员陪同。锦城今日已办了集体的拉票会,因此不再为杜思人办个人的,她的行程空出一天,独自留下来练习。   每个人到了每个行程点,大小事务细则对接,都要一一核对清楚,以免某个节点出了问题连解决事情的人都找不到。   白噪音消失没几分钟,又再次响起来:“三水姐姐,我什么时候发唱片啊?”   “……什么?”   陶乐心重复:“我什么时候发唱片?我的首张专辑!”   棘手问题。   诚实地说,李淼淼也不知道。朱鹤贸然签下十个新人,节目结束后何去何从,目前看来极有限的资源怎样分配,她不知道,朱鹤的饼还未画到这里。   幸好陶乐心的话题跳跃很快:“我能不能不回去啊?我不想去补考期末!”   “不能,我已经跟你爸爸妈妈约好了,他们会到白云机场接你。总决赛之前,你就好好在家补课。”   “我不想补。我都出道了,干嘛还要上学?干脆让我爸帮我办退学好了。学校又不教唱歌,姐姐你知道吗,刘德华也只有初中学历,他高中还没毕业,就……”   “打住。你再吵我,我马上帮你改签今天最快一班飞机,今晚你就可以见到你爸妈了。”   “……哦。”   “你要实在无聊,外边办公室有一台没人用的电脑,可以上网。”   “那我能不能出去?能不能去看她们拉票会?或者我去逛逛景点……”   “你要敢趁我不注意踏出这个办公室一步,你今天的终点站就只能是白云机场了。”   “……哦。”   陶乐心被恫吓后终于安分一些,乖乖到旁边的办公区去上网,李淼淼一抬眼,便可以透过磨砂玻璃墙看到她的身影。这个办公室是总部为新成立的艺人经纪部特设,平日没有什么人在上班,只是个偶尔会客充当门脸的地方,大办公区常常只有负责后勤与财务的一两个人,她与林知鹊共用一间小办公室,朱鹤则用旁边大一些的另一间。   数十分钟后,她起身出去,将艺人助理与宣传人员的招聘简章传真到报社,这办公室空荡荡,一切都还需要绸缪。大陆的艺人经纪制度,是千禧年后才建立起来,除了港台资本,娱乐公司大多驻扎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因此上一周的本地电台事件,对方误以为可以直接与艺人沟通,算是情有可原的乌龙。如何建立秩序,如何在秩序中发展,而秩序的建立又往往伴随潜规则的诞生,行业目前还处在这样新兴而混沌的状态。   加上前所未有的全民选秀热潮,与愈来愈发达的舆论交织地互联网,这一切相伴相成,将这些年轻女孩裹挟在中心地带。   她们就像实验品一样。   没有任何人的眼界足以看清未来。   陶乐心在叫她:“三水姐!你快来!”   “干嘛?”李淼淼走到陶乐心身边。   “你看。”   她俯身去看电脑屏幕上的内容,陶乐心正在看一个帖子叫:“爆!冠军早已内定,视频为证”。   帖子里确实有一个视频,摇晃不清,她拉进度条回去看了两遍,才看清视频的内容。帖主随后附上详细讲解:“视频左下角有拍摄时间6月20日,锦城唱区决赛6月22日录制,说明这是彩排视频,根据播出时候的流程我们知道是安排五个冠军合唱,细看一下最后那五个身影,左二明显是陈葭,中间是杜思人。冠军还没选出来,杜思人为什么站在冠军的位置彩排?加之其他种种,全国赛前临时改赛制,几乎全程保送,就连杂志海报都区别对待,这里头有没有黑幕,大家自行判断。”   帖子刚刚发布不足一小时,已经有近千条跟帖。   陶乐心问:“这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李淼淼皱眉:“你那天也在现场吧?你参加过那么多次彩排,怎么会觉得是真的?本来就是随机安排人先过流程,她是夺冠大热门,安排她去走不是正常吗?”   她记得那一天,正好是阿黄跑路警察找上门那天。   陶乐心语塞几秒,又弱弱地问:“所以,我们的比赛真的没有内定吧?”   李淼淼沉默。舆论的力量如此可怕,这样轻易就可以牵着人走。她转身走到茶水间,去给朱鹤打电话。   陶乐心独自留在原地,被这事情勾得心痒难耐,坐了几分钟不见李淼淼回来,她起身在办公室里到处溜达,溜达进李淼淼与林知鹊共用的那间小办公室,这里那里到处翻翻,翻到了她被林知鹊没收的几册盗印漫画书,看了几页又扔下,扭头发现李淼淼的桌上有一个被文件夹盖住了一半的信封,她抽出来看,还是完封状态,信封上写着:陈葭收,秋灵寄。一个广州的来信地址。   她好心肠地将信揣进了自己宽大的裤子口袋里。   *   “不需要应对啊,这有什么好应对的。不要浪费公关资源。”   杜思人眼见一旁的朱鹤挂下电话对她笑笑,于是她也笑笑,并不清楚朱鹤在电话里说的是什么内容。   她们已在休息室里等了足足四十分钟,等得陈葭都开始打瞌睡,林知鹊在她们身边风风火火来来去去,商场的负责人刚刚才进来说:“不行,公安不让选手们上场,外边情况太可怕了,担心发生踩踏,我们安排人在马路上疏散,她们不肯走呀。广场那边已经让保安去搬铁马了,把几派粉丝分隔开来,我看她们吼的那个气势哟,真怕随时要打起来!”   陈葭在瞌睡中被朱鹤摇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脸置之事外,方言则躲在一侧猛背歌词,王一苒与周子沛头挨着头在看时尚杂志,三番四次要把杜思人拉进她们的讨论中,递到她面前问她好不好看。杜思人心不在焉,一直留心着林知鹊的踪影。   那日她告诉她们自己喜欢林知鹊,然后就是集体在公司会议室罚抄到半夜,再之后,她们谁也没有过问起这件事。大家都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然而并没有时间。   林知鹊又走出去了。   过去几分钟,她也起身跟着出去。   这休息室在商场外围的暗道里,一侧通往室外,此刻连接着登上舞台的通道,另一侧通往商场内部,门上挂着非内部人员免入的牌子。暗道很长,沿途都是办公室。   林知鹊站在通往商场那扇门前,刚刚与工作人员说完什么话,对方拧开门进了商场,又将门严丝合缝关上。   杜思人走到她身边。   林知鹊将门推开一条缝,两个人挨在一起,从缝里望出去。商场里几乎没有顾客,人都挤到室外去等选手们上场了。   杜思人问:“你明天和一苒一起去雾山吗?”   雾山市与锦城挨得很近,王一苒便来自雾山。   “嗯。”   “怎么去?什么时候?”   “开车去啊。一早就去。节目组开一辆车,我开一辆。”   林知鹊将门重新关好,回过头来。   杜思人说:“要不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我明天也没有安排。”   林知鹊瞪她一眼,“你想都别想。”   杜思人假装委屈地撅一下嘴。   “一苒的爸妈会出镜吗?”   “会,已经约好了。”   “那她一定很高兴。她之前说,她爸妈不支持她唱歌。要是我爸妈也出镜就好了,不知道他们在华东干嘛,这么久也不回来。”爸妈说是在华东有些事情会多住一阵,因此杜思人帮节目组联系了从小到大的同学朋友们,请她们来帮忙录视频。“你什么时候回来?后天我回学校去录vcr,你会来吗?”   “不会。王一苒的vcr也是后天录,录完了后天晚上回来。”   “她的你就去,我的你不去,你偏心。”   林知鹊十分好看地轻蔑一笑,“你搞错了,我没有心。”   杜思人也笑:“那我分我的一半给你。”   “我才不要。”   “干嘛不要?有了心,会比较有意思的。”   “有什么意思?”   “会觉得痛啊,也会觉得快乐,跑步跑第一名的时候,会一直狂跳,就跟晃过的汽水一样。看见喜欢的人笑,心里会放烟花,特别特别亮的烟花,照得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又亮,又安静,明明是一瞬间,但会觉得无限接近永远。”   林知鹊看着她的眼睛,有几秒钟没有说话,最后转开了目光。   杜思人再次将通往商场的门推开一条缝。   她说:“没有人,要不,我们进去逛逛。”   林知鹊眼珠子一转,“也不是不行。要是被人发现了引起骚动,就说是你个人行为,与我无关。”   她们将门推开得更大一些,前后脚溜进商场。视野内的几间饰品及服装店都没有顾客,商场里冷气充足,大白天也开着明黄色的璨璨的灯。   不敢走得太远,她们站在最近一家饰品店的橱窗外,看着橱窗里的展示品。   几个托盒排列,每个盒中都有一对戒指,有一些镶着好大的钻。   杜思人问:“你喜欢哪一对?”   林知鹊嫌弃:“我不喜欢这种东西,饰品只悦己就可以了,没有什么成对的必要。”可能是扭头看见杜思人巴巴的眼神,她又补充道,“非要选的话,这对吧,没有那么浮夸。”   她选的是一对没有钻的银戒。   “这对呢?”   “土里土气的。”   她们指点一番,又走到另一侧橱窗看项链。   林知鹊忽然问:“喜欢的人不笑呢?心会怎样?”   杜思人愣了愣。   林知鹊看向她的眼睛,好像是决心要报刚刚被逼先移开目光之仇。   她答:“喜欢的人不笑的话,心就会一直等。这种等跟等电梯不一样,跟等电视剧播出也不一样,会有一点痛,有时候酸酸的,又会觉得幸福,感受堆得太多,心会觉得负重,越重,就越觉得真实。”   “听起来用处不大。”   杜思人咧嘴笑开来,还未来得及反驳,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与人声忽然逼近,林知鹊伸手拉她,两个人急忙侧身躲到一旁。   来的人不知是谁,几个挺年轻的女生,一边快步走,一边大吵大闹,情绪非常激动,有两个工作人员紧跟其后企图拦住她们,但无果,其中一个大声喊:“你敢碰我?你再碰我,我告你性骚扰!”她们走到那扇通往暗道的门前,“是不是这里?是不是这里?”工作人员喊:“不是这里,你们不要急,我们另找个地方好好沟通……”   然而来不及了,她们推开门进了暗道。杜思人与林知鹊悄声跟在她们身后,只听见她们还在喊叫:“实在太过分了!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凭什么推人,凭什么踩人!都把人推倒了!”   她们走近了休息室。   周子沛恰好推门出来查看状况。   她们更加激动起来,“就是这里!我说就是这里!”喊着喊着,几乎要哭出来了,“陈葭!小葭!你在吗?我们实在忍不住了,一定要来找公司讨个说法,凭什么这样纵容她们欺负人!”   工作人员在她们身后绝望地喊:“不是,这位小姐,真的不至于撒,对方也不是故意的,是那位妹妹有点中暑,自己摔了,保安在旁边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场误会,大家都别激动……”   带头的粉丝不顾劝阻,接着哭叫:“就是她们!就是杜思人的粉丝!推人、打人!跟她本人一样恶毒!黑幕大王!你们整个节目就是黑幕!”   朱鹤与陈葭前后从休息室里走了出来。   远远地,杜思人与陈葭隔着混乱的几个人,对上了目光。 第71章 17-2   那对视的几秒钟,在陈葭的记忆中,不知怎的十分漫长。   惊讶、尴尬、不知所措、困惑,在那几秒钟里,她什么都没有想,因为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不知道该作何立场,后来,她不禁想,不知道那几秒钟里,杜思人在想些什么呢?   总之,这令人屏息的几秒钟过去之后,在所有面对这个场面难掩惊讶的人们之中,最先反应过来的,竟是杜思人自己。   她的语气也有点懵:“有人受伤了吗?”   没有人来得及回答她,商场的负责人在拼命解释事情的始末,激动的粉丝在哭在无端地不知辱骂些什么,朱鹤开始轻飘飘地将责任往外推顺便将选手们往里推,林知鹊很快便转身离开出去查看状况,在这一片混乱的七嘴八舌中,在朱鹤把她们几个人都关进休息室里之前,只有杜思人这个被骂“恶毒”的“罪魁祸首”,关心了一句是否有人受伤。   没有人理杜思人。那个时刻,不管是她说的话亦或她的感受,都无人关心。   次日,陈葭坐在飞往广州的飞机上,忽然想起了对视的那几秒。很奇怪的感受,她甚至有一瞬间希望比赛结束后再也不要见到杜思人,也就不用尴尬了。明明杜思人是这世上少有的,让她觉得终有一日她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人。   事故平息之后一整天,除了在台上,她和杜思人没再说一句话,没有人生气,没有人做错,但她们就是不再说话了。在台上的时候,台下的粉丝也不停在较劲,她面无表情惯了倒是无所谓,杜思人一直在好脾气地笑,不知道累不累呢?   她在飞机上,一边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瞌睡,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陶乐心啰嗦,一边想着这些事。   李淼淼坐在她们身后。   她昨天不在场,也许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空姐开始分发餐食,每人一客牛肉或鸡肉套餐,再加水果与饮料,陶乐心忙着吃饭,但废话也还是在说,话题主要围绕广州,说她上学在哪里,家在哪里,再东问西问,关心陈葭在广州时的状况。   陈葭无甚食欲,只吃了几口,陶乐心转而问她出道后第一张唱片想做什么主题、什么风格,她才有了一点兴致,两个人热切地聊了一会儿。   李淼淼向前倾身,贴在她椅背侧边对她说:“麻烦鬼,多吃一点,下了飞机可没有时间吃午饭了。”   她将这句话也左耳进右耳出掉了。   飞机落地,还未到达出口,已开始传来粉丝的吵闹声,陶乐心坐在行李箱上滑着玩,临到出口时,终于想起一件什么事情,从双肩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陈葭。   陈葭接过来,发现这封信来自秋灵。那个在广州时住在她对门,送给她一盘海选录像带的秋灵。   陶乐心说:“葭,你的信。昨天我在公司看见的,帮你带上了。”   李淼淼见了,有几分吃惊:“这是……?你干嘛乱拿我桌上东西?”   陶乐心不以为意:“这不是葭的东西吗?我以为你忘记给她。”   话说到这里她们便走到了出口,机场的保安围上来,再外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粉丝,大捧鲜花递上来,许多信件、玩偶公仔,层层往上在她们的怀中摞起来。她们艰难地走出航站楼,之后,陶乐心被她父母接走,陈葭与李淼淼一起上了先前安排好的商务车。   “先送你去酒店,我让化妆师和造型师过去等你,你可以吃点东西,在飞机上就吃那么两口,要成精吗你?我先去现场看一下,三点半开始拉票会,两点三刻之前必须从酒店出发,不要拖拖拉拉的,知不知道?今晚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拍摄,节目组约了你的几个大学老师,还有同学,你想的话,今晚也可以请他们来叙叙旧,我帮你订酒店餐厅的包厢。听说还约了你以前在酒吧的同事,不过我想,他们的话,拍摄可以,叙旧就免了……”李淼淼将她们收到的花一股脑塞到车后排的座椅。   “没什么旧好叙的。”陈葭在一堆信件中翻找。   终于翻出来陶乐心刚刚给她的那一封。   “……你现在要读信吗?还是休息一下吧。”李淼淼声音发虚。   她径直将信拆开。   而后李淼淼便沉默了。   秋灵的字不美,歪歪扭扭,“葭”字写得不太熟练,因此尤其大,短短几行,错别字几个,偶尔语序混乱。没有太多内容,“本来觉得不来打扰你,住一间宿舍有你的小粉丝,她说要给你写信,也就一起写了。”又说她再次从老家来了广州,重新找了一份餐馆的工作,每周五下了班,正好赶上节目深夜重播,结果看得太晚,第二天上班时偷打瞌睡,总被领班弹脑嘣。除此以外,就是不断对她说加油,说她真的唱得很好,说有给她投票。   落款时间已是近一个月前。   陈葭问:“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从广州寄到锦城,应该不要一个月才对。   李淼淼倒也毫不遮掩:“上个月收到的。”   “你没给我?”   “是的。”   “为什么?”   “没什么,我没给你的信,也不止这一封。”   “还有其他的?”   “有啊,有很多骂你的信。你要看吗?”   “你拆开看了我的信?”   “是。”   陈葭不解,李淼淼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   “如果你早些把信给我,我会给她回信,问她的联系方式,今晚,可以约她见面。”   “为什么要约她见面?你的同学老师你都不见。她不是只是你以前的邻居而已吗?”   陈葭字字分明:“是。她只是我以前的邻居。但我不喜欢别人来决定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见谁不该见谁,可以收到谁的信,不可以收到谁的信。”   李淼淼迅速回击:“我也早说了,随你怎么想,也随你喜不喜欢,你现在已经归我管了,不喜欢,也请你要习惯。”   “我为什么要习惯?”   “你已经是艺人了,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   “我可以不当艺人。”   “那你想怎么样?想退出,还是想解约?”   “我无所谓,既然已经到了广州,我就再回酒吧唱歌,你把我回去的机票退掉吧。”   一人一句,话赶着话,车内氛围降至冰点,李淼淼扭过头,不再搭理她。   到了酒店,附近围观的人不及机场多,看来也多不是粉丝,都是听了风声说今天会有明星来下榻的周边市民,他们围观的眼神与指指点点大惊小怪的样子,让陈葭觉得自己好像动物园里被观赏的动物。   有几个趿着人字拖的男人,她听见他们大声说:“唔系女声咩?点解系个马笠佬啊?你睇佢,头毛仲短过我添。”“系窝,唔通系变性人?”然后是一阵刺耳大笑。   她低下头不去看他们。   大堂经理出来迎接,李淼淼不知是听懂了还是仍在刚刚的气头上,大为光火,一边发飙,一边直勾勾地瞪那几个男人:“麻烦你们把那几个男的请走,艺人需要休息。我明明记得跟你们酒店约定过保密的。”说完一把拽过陈葭的手臂,带着她快速通过了酒店的旋转门。   李淼淼办完入住手续,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就抛下陈葭去了拉票会场地。   去得早了,与节目组同当地的承办方对完所有细节,还余下许多时间,她到处逛了一圈,广州的热比锦城更甚,市中心的商圈到处挂满陈葭的彩旗与海报,说来陈葭并非广州本地人,但她不愿家人来参与录制,节目组来与淼淼反应,说每次与陈葭沟通这件事都是无果,在她建议下,才将行程目的地改为广州。   她走过一条沿街围墙挂满宣传画报栏的街,千禧年之前,大概挂的都是计生宣传。眼下这里的每一框都张贴着陈葭的海报,她走过其中一副,发现有人恶作剧般在陈葭脸上画了难看的络腮胡,这宣传栏最外侧是一壳透明压板,胡子就画在压板上,压板的左下角破了一个豁口,李淼淼伸手去抠,卡住了,她猛地一用力,将压板扯了出来,丢在街边的垃圾桶旁,海报失去依撑,就飘落下来,被李淼淼捡起,卷成一卷。   抬起手,海报被晕染了一小片红,是刚刚扯压板时,被画框边沿扎出的刺挠划破了一个伤口,手指渗出鲜血。   很微小,但无法忽略的刺痛。   下午的拉票会十分顺利,陈葭唱了几首粤语歌,她的镜头感依旧不强,在台上也还是寡言,但她一唱歌,多喧嚣的世界都安静下来,弹吉他时一笑,安静下来的世界便为之倾倒。台下只有她一个人的粉丝,场面和谐,好多好多人跟着她唱,李淼淼在台侧看,几乎都可以想象到,陈葭以后到很大很大的场馆去开演唱会的样子,到那时候,荧光棒连成一望无际的海。   说什么不当艺人了。神经病。   拉票会结束后,她们与当地承办方的领导一起吃饭,算是小小的接风与庆功宴,饭后,回酒店的车程上,半路沉默,陈葭忽然说:“我们去看珠江吧。”   “你不累?”   “我记得你第一次来广州找我,说让我陪你去看珠江。”   她好像有心要与她和好。   陈葭生来记性太好,许多年后,仍清楚记得珠江边的那个夜晚,2005年,江边没有亮着灯的广州塔,只有灯火辉煌的南方大厦,江面上行着游船,沿江步道是一盏又一盏圆形街灯。到处都是黄色灯火,但不知怎的又很暗,行人与行人间互看不清对方的脸,陈葭戴着一顶鸭舌帽,换了一件黑色T恤,两个人沿江走了一路,也没有被认出来。   行至某一处可以下到江滩的阶梯,人迹罕至,周遭也更暗了几分。   李淼淼开口说:“昨天锦城拉票会的事,我听说了。”   “听谁说?”   “你不告诉我,自然有别人告诉我咯。”   她们停下脚步,站在阶梯上看江上游船。   “噢……”陈葭再次陷入纠结的思绪中,江风徐徐,仍未能帮她理清任何。   “你看,成为艺人之后,就是会遇到这么多难以理喻的事情。如果你事事都要亲为,事事都要深究,都要问个所以然,你很快就会被压垮的,必须有人帮你过滤外界信息,所以,我看了你的信。”   陈葭皱眉:“就算一切都很糟,我有权力自己对一切做出判断,我又不是一朵花,可以被你种在温室里。”   李淼淼愠然:“你这人怎么说不通的?”   “明明是你偷换概念、强词夺理。”   “嚯!好严重的指控。”   “难道不是?如果只能被种在温室里,我宁愿不要当什么明星,也不用有粉丝。贵司有没有幕后的工作?我可以写歌,可以当制作人。”   “你可以当制作人?就你这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怎么当?不当明星,不要粉丝,你参加选秀干嘛?不是因为你想更多人听你唱你的歌吗?不是因为想红吗?”   “想唱歌就是想红吗?”陈葭被李淼淼的话戳中痛处,她不喜欢有人这么直白地揭开她的野心。   “不然呢?你在天桥上不也照样唱吗?进了这行,就要接受这行的规则,人不就是活在各种各样的规则里吗?何况我是希望你走得更好更稳,你不要拿我的好心当驴肝肺。”   陈葭脱口而出:“我走得更好更稳,帮你们赚更多钱是吗?”   这话实在欠揍,说出口,她自己也有几分后悔,但话已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愈发不给对方转圜的余地。   “……陈葭,你不要太过分。全天下光你一个人的梦想是梦想,我们都是欠你的吗?赚钱怎么了?要我们免费为你鞍前马后吗?”   “我记得你说,未来,你的梦想就是帮我实现我的梦想。事实是这样吗?事实是我的梦想要先经过你们的估价和审判,在你看来,我的梦想只能是想红,没有商业价值的梦想,不配成为梦想。”   “好啊,那你说说看,你的梦想是什么?做出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吗?那无所谓啊,你可以做当代舒伯特,反正舒伯特也是死了以后才出名的!”   “……哦,那也正好,不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自称是我的粉丝,打着我的旗号撒泼打滚。”   “什么叫莫名其妙的人?”   “反正,我不需要粉丝,不需要红,只需要音乐,只需要唱歌的机会。什么拉票会,我看也没必要办,我不要当温室里的花,也不要当动物园里的猴子,被人拉出来游行,被人指指点点。”   李淼淼大怒,尽管压低声音,听来仍是在吼她:“你凭什么看不起粉丝啊?凭什么看不起对你有期待的人?没有她们,没有公司,没有节目组,你就什么都不是!”   陈葭被吼得一怔。   “……所以,你要我将梦想交到一个认为我什么都不是的人手里吗?”   李淼淼也一怔。   吹来一阵很大的江风。   陈葭抬手压住自己差点飞起的帽子。   李淼淼气鼓鼓地眨巴眨巴眼睛,眼眶竟湿润了起来。   她咬牙切齿:“你尽管不相信我好了。等比赛结束,你就跟公司说,你要分到鸟小姐那一组,随便你!”   “这个我自己会做主。”   “是吗?那你最好是去她那组,不然我一定天天给你穿小鞋,给你接所有你不喜欢的工作。”   “什么工作?”   “鬼知道!你去春晚上演小品吧!冷死全国观众!那你马上就会不红了,如愿以偿!”   “……不要吧。”   “所以叫你别来我这组啊,烦不烦?”   陈葭本是很生气的,又一下被李淼淼泪眼汪汪放狠话的样子逗笑。   她说:“我的葭是蒹葭的葭。蒹葭,就是芦苇。”   李淼淼不屑:“我知道啊!你跟你那个什么秋灵说过,我听见了!”   “芦苇是傍水而生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谁关心狗尾巴草长在哪里!”   李淼淼狠狠瞪她一眼。   她的一只手压着自己的帽子,下一秒,做出了一个毫无逻辑的行为。   她凑近过去,在有些漆黑的江边步道阶梯上,吻了怒气冲冲的李淼淼。   大概有三秒,无逻辑,无章法,两个人都僵得一动不动,突如其来的吻。争吵使得肾上腺素飙高,太多新的情绪被装进了生活的容器,分不清,但缠乱中剥落出一丝丝微微的刺痛,是吵得面红耳赤仍想要靠近的心情。   三秒后,李淼淼差点没把陈葭从台阶上推下去。   “你神经病啊!”她涨红脸。   陈葭心虚地看向江,幸好这时一艘游船鸣笛,盖过了李淼淼的怒骂。   李淼淼接着骂道:“要是被人看见被人拍到,会有什么后果?你以后再敢在大庭广众做出这种事,我绝对杀了你!”   骂完,她转身就走。陈葭只好压着帽子跟在她身后。   她在她身后说:“我们也不一定要互相说服。”   李淼淼回头瞪她:“闭嘴。不要以为同性性骚扰就不算性骚扰!变态!”   这个珠江边的夜晚,吻,差点要将帽子吹飞的那阵江风,李淼淼涨红了的脸与每一句伤人的话,陈葭记得太过清楚,那么那么多的情绪纠缠,场景中的一切都像极了她本人内心的映照。   *   同一天,杜思人留在锦城,是独自度过的。   也不是独自,没有其他人来上课,她与音乐老师聊了许久天。   音乐老师语重心长与她说:“思人,你的声音是好的,但也仅仅是好而已。你看,像乐心,她唱歌技巧很烂,气息也很烂,但她的声音是没有上限的,那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嗓音。你的声音跟她不一样,你的天花板显而易见。你可以学很多技巧,可以当一个不错的唱片歌手,偶像歌手,可以边唱边跳,但你要走这条路,可能会遇到很多很多质疑,你看市场上那些偶像歌手,至少出道前也要培训个一年半载,你呢?你什么都没有,可是已经进入大众的视野了,初印象会成为一个人的标签,撕也撕不掉。你的优势,是你可以从零构建你的音乐审美,去找到你想要走的道路,你不像陈葭,她对音乐的认知已经太深、太有自己的一套了,她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压根接受不了她不想要的东西。未来十年,你会发现你选的这条路根本没有尽头,没有终点,只有不断去问,去寻找,你真正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样子?”   其他人都不在,她独自练习到夜里十一点,工作人员来赶她走,说要熄灯了,她独自回酒店,梳洗后躺在床上发呆。   若她像周子沛唱得那么好,或至少像方言一样是学声乐出身,是不是就不会有人像昨天一样骂她恶毒、质疑她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黑幕?   王一苒让她别往心里去,她笑着答应了。   林知鹊一早就走了,她在窗边,看见她开的那辆公司的日产车离开。   所有人都很忙很累,她不该,也不会耍性子期待任何人安慰。 第72章 17-3   雾山两日行程纷忙,除开拉票会还有大票媒体记者排着队来采访,第一日收工,王一苒的父母宴请林知鹊与摄制组,好菜好酒,配这座城市的浓重烟火,席上热闹,王爸爸嗓门大,一晚上颠来倒去不知说多少次:“我看啊,王一苒这周五肯定被淘汰!我早都说,唱得又没多好,长得也不如别人漂亮,非要做什么明星梦……”   他想被反驳,想听人夸耀他女儿,又怕女儿被淘汰丢自己面子,要提前给自己搭个台阶,心思浅显得像杯中快要溢出来的酒,什么好处都想独占尽。   林知鹊不承情,一杯酒都没有喝。   她问王一苒累不累,要不要散席休息,王一苒笑着摇头,侧身与她耳语:“我没关系,就让他们高兴一次吧。”   她也就不再说什么。明明为之受伤却无法斩断的亲子羁绊,是包括她在内大多数人难解的课题。   八点半,她中途离席,去打电话,先打114号码百事通转锦城某酒店前台,再让前台转6024房,电话响到最后一刻无人接听,看来杜思人没有在房间里偷懒。席散,她在酒店房间里淋过浴,十一点半,盘腿坐在床上,打电话到电视台大楼的门卫室,说自己落了东西想去取,门卫大爷在电话里说:“啊?都好晚咯!楼里全关灯了,全走了,一个人都没了,明天再来!”   她丢开手机躺下。   这一天结束了,每个人的这一天,各不相同。   *   次日。华东。   林知鹊满心忐忑,穿着一条衬衫长裙,领子与袖口都平整熨帖,是她前一天特地让林澜为她熨过。林澜问她去哪里,她不说。   杜慎要派车来接她,她百般拒绝,自己乘公交车,中途反悔提前下车,在站台上左右踱步,等到下一趟车来,总算再次鼓起勇气,上了车继续往杜家去。   杜慎问她几点去,她不说,只说下午,中午,再问又说傍晚,她太怕到了之后发现有人特意在等她。   终于,自公交车上下来,九曲八弯,走到了杜家庭院的大门口。   她正要按门铃,发现门竟没有锁,好像有人知道她紧张,特意要帮她免去门前的等待。   她深呼吸走向宅子,走了几步,院中忽然窸窣一下,她吓一大跳,扭头才看见那位老太太站在花树后边,探出头来发现了她。   “你好,你来了。”杜家的老太太长了一对月牙眼,笑时弯弯,连眼角皱纹都十分柔和。   杜家的那个女儿就遗传了这样一双眼睛。   林知鹊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才终于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给月季除蚜,月季花期长,又好看,就是太招虫子喜欢,现在天气热,更要小心呵护。你过来看。”   她十分谨慎地小步挪动,走到那颗嫁接的花树下。象牙粉色的月季花缀满枝头,开得很好。   老太太手里的活儿不停,“你爷爷说你胆子大,一个人坐公交车来。我说这有什么的,叫他少看不起人。”   她竟十分自然地说出“你爷爷”,就像她确实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小孙女一样。   林知鹊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你叫知鹊,对不对?知心的知,报喜的鹊。”   “……是世人皆知的知,声名鹊起的鹊。”   “哦,这两个词也很好。我呢,我叫任洁,任尔东西南北风的任,纯洁的洁。我今年59岁。你爷爷叫杜敬光,比我大三岁。我们以前不知道有你,所以没有来看过你。”   “……不用看,又不是什么好事。”林知鹊嘟嘟囔囔。   老太太停顿几秒,“怎么不是好事?见到你,我很高兴。你帮我把那边的剪子拿来,我们把这些乱掉的枝叶剪一剪。”   她挂着不情愿的表情,乖乖走去拿了来。   老太太一边使唤她干这干那的,一边与她聊天,给她讲养花的门道。   她只有唯唯诺诺地听,偶尔嗯声应着,想了半天,嘴里冒出一句:“我期末考考得还可以,有年级前二十。”   “有这么好哦?那你在学校里,开不开心?”   “……还好。”   “是吧?我想应该也是,好看又大方的女孩子,在学校里都是很受欢迎的。”   “我才没有大方。”   “说大方不承认,说好看就照单全收咯?”   林知鹊红了脸。   虽说她确实觉得自己很好看。   “除了杜慎,我还有一个孩子,是女儿,她最近比较忙,下次她来,我再介绍给你,她跟你一样,也是在学校里很受欢迎的女孩子。”   “我知道她,我在电视上看了。”   岂止是在学校很受欢迎,现在应该是受全国人民欢迎才对。   “你看啦?我女儿很不错吧?”老太太表情生动,得意得可爱。   “我又没有女儿,我不跟你比。”   “我可没有要跟你比嘞!”老太太嘿嘿一笑,剪下几枝花来,“走,我们进屋,把这几枝花插起来。你爷爷估计等着急了,一直念一直念你还没有来,烦死他。你要帮我拿花吗?”   林知鹊乖乖接过那几枝花。   老太太笑夸:“嗯,这个花拿在你手里,更好看了。”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眼睛又瞟向房子的窗户,想照一照自己的影子。   “那个,你女儿在参加比赛,你们怎么不回去陪她?”   “干嘛要陪她?唱歌跳舞什么的,她最厉害了,我们不在,她也会做得很好的。杜敬光倒是想回去,我看他也不是想回去陪女儿,是想去上电视!我是觉得无所谓,小孩子有自己的人生,对不对?她尽情享受她的精彩,我们就做她的观众。哪天你也会长大,会往前走,有些东西,你如果不想要,就把它远远甩在后头好了。”   说话间,她们走进了房子里,开门声响引来一阵急促的步伐声,杜家的老先生手里攥着一份报纸,赤着脚就从起居室跑到了玄关,鼻梁上的眼镜都跑歪了,老太太嫌弃地噫他一声,那副模样,逗得林知鹊也笑。   老先生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来啦?等你好久哟!外边热不热?要不要喝点冰可乐?还是你饿啦?一路顺利不?没有陌生人跟你搭话吧?”   林知鹊有点小小的紧张,只好直摇头。   老太太骂:“那么多问题,烦死了,不知道一个一个问!”   “摇头是什么意思呀?不饿?还是不渴?还是不喜欢可乐?那豆奶喜不喜欢?我们从锦城带来的嘞,这里没有的!”杜老先生好像是个话痨。   林知鹊终于说:“那我喝可乐。”   “哦,不要豆奶呀。”老先生一脸失落,“那我去给你拿可乐哦。”   老太太:“神经病,不是你自己先问人家要不要喝可乐呀!”   换了拖鞋进屋,杜家仍然如上次来一样空荡,老太太开始插一瓶花,杜老先生拿三个杯子,帮她倒了三杯不同的饮料要她挨个喝,她有些不好意思,在沙发上坐不住,起来到处溜达,想躲避这让她不适应的亲切。   她第一次在这间大房子里仔仔细细地到处走了一遍,从前她是不敢的,不知哪个角落就会遇到对她流露轻蔑的人,当然她也不屑参观这房子。   她走上二楼,经过杜慎的书房。   书房……   “鹊儿?”杜慎的声音。   她走进去。   杜慎倚在沙发上,正在看某本金融期刊。   “见过你爷爷奶奶了?”   她嗯一声。   爷爷奶奶……如果可以不要爸爸,只要爷爷奶奶就好了。只能全要的话,她就谁都不要。   “除了爷爷奶奶,你还有一个姑姑,你知道吧?”   “我知道。”她打量杜慎一番。杜慎看起来是个颇有威严的中年男人。“你为什么不像她一样,去电视上唱歌跳舞?”   杜慎笑一声,“什么?你在说什么傻话?”   “我说,她看起来才像他们的小孩。你一点也不像。”   杜慎放下手里的杂志,抬起眼。   他向她投来一道如冰刃般的目光。   林知鹊不自觉地小小退了一步,她刚刚才松懈了一些的情绪瞬间紧绷起来。他是一个能够给人以紧迫感的可怕的男人。   杜慎站起身,“小朋友,你要知道,对你来说,唯一重要的是,你是我的孩子。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至于谁是你的爷爷,谁是你的奶奶,谁是你的姑姑,爸爸说谁是,谁就是。你晚上想吃什么?爸爸让丁嫂去买。”语毕,他离开了书房,林知鹊听见他走下了楼梯。   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这句话寒气刺骨。   她浑身冰凉,原地站了半分钟,才从刚刚的紧迫感中喘过气来。   书房里只余下她一人,她环顾一遍,之后轻手轻脚走到杜慎的书桌旁,逐个拉开书桌的抽屉,又逐个关上。   她拿出手机,发出一条短信:我等你五分钟,你要看什么资料?   数分钟后,她极力装作镇定地下楼,刚刚从外边回来的丁嫂在与杜老先生说话:“还真是不知道,那个电视上的方言,就是和杜小姐一起参加节目那个呀,他们家还是我们的邻居,就住在东区那边的联排别墅!哇,我刚刚路过,看到来了好多长*枪大炮,是来她们家拍电视的呀!”   杜老先生听了,兴奋得要命,见林知鹊下楼来,问她:“怎么样?要不要跟爷爷去看人家拍电视?”   她正好心虚,马上一口答应,立刻跟着出了门。   出了门大概七八分钟脚程,走到一栋已围了许多群众的别墅前,老先生带着她挤到前排,很兴奋地与她说:“哎哟,你看,原来电视是这样子拍的!你姑姑也参加了这个节目嘞!你也跟我们回锦城去玩好不好?爷爷带你去看姑姑比赛,我们一起上电视!”   她四处张望,没有看见方言,别墅的院子里有许多扛着器材的工作人员,这会儿,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气质出众的女人,一直走到院子大门外。   那个女人就是朱鹤。   朱鹤走出正在录制的屋子,准备给林知鹊打电话交代几件工作上的事。   院外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她的脸上挂着招牌的微笑,到处环视了一圈。   人群的最前头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她想,倒是长得挺标致的,好像有几分眼熟,不知道是像谁。   她低下头,翻找手机通讯录,按了几下,她停顿下来。   她忽然想不起自己要打电话给谁了。   脑袋空白了好几秒,她转过身,终于回过神,拨通了林知鹊的电话。   *   篮球咚一声砸在篮板上,没有落入篮网。   杜思人笑,球场边的一大帮男孩女孩也哈哈取笑她,她对正在运转的摄影机奋力挥手:“剪掉剪掉!重新来!”   她穿着中学校服,白色黑条纹的短袖运动服,简单清爽,腰腹瘦削,双腿修长。路小花在场边大喊:“杜思人你行不行啊!”   拍摄工作自中午开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杜思人在录制中介绍了自己成长的各个地点,又在学校的篮球场上跳了一段舞,天气太热,她的妆补了好几次,现场导演终于大喊:“好休息一下,思人的部分拍完了!一会儿请每位同学都来拍一个单人采访!”   她走向球场边的观众席,在路小花身旁坐下。   参加比赛以来,她们有近两个月不见了。   路小花揶揄她:“啊呀呀,看你离了我瘦成什么样了。”她拿纸巾让她擦汗。   杜思人傻里傻气地把纸巾贴在额头上。   她对路小花说:“手机借我。”   “干嘛?你的呢?”路小花掏出手机递给她。   “被没收了。”   “你要打给谁?”   杜思人答:“打给没收我手机的人。”   “啧啧。要不要我帮你找?我存了她电话。”   杜思人十分得意地打出一串数字,“当然不用,我会背的好不好?”   路小花骂:“恶心!”   电话响到最后一声,转入忙音。没有人接。   杜思人瘪嘴挂掉,将手机递还给路小花。   路小花半是嘲笑:“啊呀呀,人家不接你电话呀。伤心了吗?还是你的花姐好吧?”   她伸手揽过杜思人,让杜思人把头靠在她的肩上。杜思人哼了一声。   朋友们一个接一个起身去录制采访。杜思人觉得有些累了,靠在路小花的肩上,有将近十分钟,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路小花像哄小孩睡觉一样,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脑袋。   “最近是不是很累?”   “嗯。”   “别给我丢脸听见没有?”   “那是当然。”   “等你比完,带你去吃火锅。”   “好。”   路小花起身去采访了,塑料椅上只剩她一个人。   采访拍摄的地点在球场的另一头,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得见很热闹,她本应是今天的主角,但此刻,她远远地独自坐在一旁。眼下是暑期,学校里除了这个球场,到处都很空荡。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她的爸爸妈妈也在这里工作,除了上学,她很小时候就开始出入这里。然而此刻,这熟悉的地方竟让她觉得有些遥远,哪怕她就坐在这里,就身处其中。   她好像走了太远了。   她将长长的腿屈起来抱住,什么都不去想,坐着坐着,又闭上了眼睛。   因此,林知鹊是什么时候来的,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有人揭掉了她贴在额头上的纸巾,她睁开眼,听见她的声音说:“白痴。”   林知鹊坐在她身旁。   她愣愣地看了她好几秒。   “看什么?”林知鹊反手用那张纸巾盖住了她的眼睛。   她笑逐颜开,伸手去揭,“你不是说今晚才回来?”   “没办法,我开车太快了,天没黑就开到了。”林知鹊问:“你今天表现得好不好?”   “当然好。”   “投篮投八次才投中也算好?”   “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的?你偷看!”   林知鹊反击:“你自己没看见我。”   “那,那是你来了也不告诉我!”   “你就是没看见我,眼里没有我。”   “谁说的?我有!”   “没有。”   “有。”   “没有。”   “有。”   “有。”   “没有。”   “终于承认了。”   杜思人发觉上当,跺脚跺得人仰马翻。林知鹊得逞,口头占了上风,嘴角含笑不搭理她的抗议。   她们望着远处的摄制组。   林知鹊不耐烦说:“她们还要多久?这里好热。”   幸好临近傍晚,日头也不那么毒了。   杜思人站起身来,林知鹊向上瞟她。   杜思人说:“你要不要跟我走?我带你去玩。”   “去哪里玩?”   “这里可是我的地盘。”   “嘁。”林知鹊也站起来。   “真的!不信你去问路小花,以前我上学的时候,我们学校好多人都认识我的!”   “得意什么?”   “也没有啦!”杜思人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她带着她自球场边偷偷溜走,自小路绕行,走到红砖搭建的教学楼。两个人上上下下逛了一通,跑进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杜思人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只有些滑稽的鸟。   她说:“你看,这是你。”   林知鹊皱眉,“这么丑?”   杜思人自我欣赏了一番,“我觉得还可以吧?”她又画了一个不太圆的太阳,“这是我。”   “自比太阳,臭不要脸。”林知鹊拿过她手里的粉笔,又在鸟的头上画了一片云。   “干嘛?这是谁啊?”   “谁也不是,你太晒了,晒到我了。”   杜思人不服气地找出一根黄色粉笔,涂了厚厚几笔,像阳光穿过那朵云一样。   林知鹊从讲台抽屉里掏出一把超大号直尺,笑眯眯地问:“你要打手心,还是要打屁股?”   于是杜思人只好又给鸟画了一把阳伞。   林知鹊指使:“再画一个墨镜和防晒霜。”   “有没有那么夸张哦?”杜思人不情愿,但还是乖乖照画。   在黑板上留下这一幅稀奇古怪的画作之后,她们又溜到教学楼背后,走过夹在两栋楼中间的一条窄道,再之后就没有路了,是一小片空地,被学校最外围的围墙围着。   围墙根下栽了一棵树,树下堆了大片无人清扫的落叶。   这里看起来像是学校修建时被不合理规划浪费掉的空间。   杜思人说:“老师们从来不会到这里来。我每次逃课,都是从这里出去的。”   林知鹊望一眼脏兮兮的白色围墙。   “这么高?”   杜思人很快地助跑了几步,跑到墙根下,一脚踩上那棵树干上某个突出来的树结,猛一下翻上了围墙。   围墙的另一端是学校的后巷,本就人迹罕至,暑期更是全无人影。   她回头看林知鹊:“你要不要也试试?”   林知鹊断然拒绝:“我不要。”   “来嘛。你跳不上来的话,我保证不笑话你。”她向她伸出手去。   “谁跳不上去啊?”她成功激怒了她。   林知鹊十分谨慎地将所有落脚点看了又看,就在杜思人坐在围墙上优哉游哉的时候,忽然一口气发难,助跑后踩住树结,杜思人吓得马上伸手去接,有一瞬间,她还以为她们要一起栽下去了,但是没有,林知鹊准确无误地将一只手递进了她的手里,借着她的力将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围墙。   她将她拉了上来。   她们一起坐在了围墙上,她握着她的手。   林知鹊说:“松开。”   虽这么说,却并没有挣脱。   杜思人不答话,也没有放手。   她说:“高三那年,就是在这条巷子,我一翻上来,看到有一帮小混混在追一个女孩。我就一边冲过去,一边大喊大叫。”   “叫什么?”   “……叫老师,叫警察,还不小心叫了一嘴我爸。”   “没出息,就知道搬救兵。”   “那我害怕呀。”   “胆子小,还爱管闲事。”   杜思人又说:“走出这条巷子,有一个公交车站,那时候我每次逃课,都搭公交车去溜冰,要么就去看电影。”她低头看了看巷子的地砖,“要不,我们逃跑吧。”   林知鹊问:“你想逃跑吗?”   这围墙太高,墙外没有落脚点,一旦出去,就无法原路返回了。   杜思人沉默了几秒,然后笑说:“你应该不喜欢逃跑的人吧?”   “我不喜欢。不过,我喜不喜欢,并不重要。少拿我当借口。”   “好吧。是我自己不喜欢逃跑。”   林知鹊说:“不跑的话,未来,可能会辛苦,会有很多坏人,到时候,再怎么叫老师叫警察叫爸爸都没有用了。”   杜思人望向林知鹊的眼睛。她们坐在高墙上,牵着对方的手。   杜思人说:“嗯,我不跑。我准备好了。” 第73章 17-4   会议室里没有开空调,热得林知鹊脖子后面开始渗出汗来,坐在会议桌之首的老台长一边往水盅里吐茶叶,一边教导他们要爱护环境、自然风有益身体健康。   大制片与朱鹤一左一右,像两大护法一样在他身边陪着笑脸。   林知鹊第一次见老台长,听说是自国家广电退下来的老干部,年过花甲还赋不得闲,上头的指示下来,省台只好返聘他做挂名台长,近几年,卫视的娱乐节目都求新求变,不对他老人家的胃口,因此,他已很少插手一线的工作了。   李淼淼小声与林知鹊说:“老人家就跟吉祥物一样。”   坐在她们身旁的电视台员工听见了,笑着插嘴:“你们不要瞎说,好多节目剧集想过审批,还得靠老领导去上边走动呢。”   老头子捧着水盅,总算谈到正题:“节目呢是做得很好,按你们说的,收视率代表一切嘛!但是我们做文化娱乐行业,就只看重收视率吗?上面也几次找我谈话,探讨这个问题,我们的节目到底对青少年有没有好的示范和引导?追星、搞粉丝会、拉帮结派、比拼投票,拉动粉丝会之间去互相仇恨,之前你们搞那个十进八,华东那边不就有新闻,说两派粉丝当场打起来了,还有偷爸妈钱去投票的,在互联网上吵架、搞人身攻击……”说着说着,又往水盅里吐了一颗茶叶。   大制片唯唯诺诺,连连称是,朱鹤言笑晏晏,拿了热水壶给老台长添茶水。   “我也知道你们做到今天很不容易,这些问题,我几次三番跟上头推心置腹、拍胸脯担保,让你们无后顾之忧,对吧?但我们做节目,要创新,也得有界限,你们说把决定权交给观众,好,但观众大多都是艺术门外汉呀,有些底线,是不是要我们这些专业的人来把关?选女新人的节目,选出来的都不像个女孩,你看,叫陈葭对吧?我孙女就特别喜欢这个陈葭,我真怕她哪天也拿把剪子给自己剪个男孩头。”   林知鹊瞄一眼李淼淼。李淼淼属于藏不住心事的性子,一下便满脸不快。   “……这也就算了,我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审美,但我的耳朵还没有老到失聪,听得出谁唱得好谁唱得不好。做歌唱比赛,要选出能服大众的人嘛!”   坐在她们身旁的电视台员工又小声与她们说:“老人家最喜欢周子沛。”   “观众爱看可以,专业度上服不了众,拿个前五名我看就很不得了了。歌唱比赛,又不是舞蹈比赛,舞蹈是加分项,不要本末倒置了嘛。不是马上就要定前三名了吗?这周?明天?”   大制片在一旁小声提醒:“下周。明天是选前四名。”   “哦,下周!反正我的意见仅供你们参考,我是觉得吧……”老头子又低头去喝水。   林知鹊在他这喝水的间隙里忽然插嘴:“各位,正好今天老台长也在,我们这边最近针对艺人的商业性做了不少工作,有些数据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   大制片吓了一跳,正要拦她,一开口,朱鹤将水壶递了给他,打断了他的话。   老台长抬起眼看她。   “首先,十强赛之后,因为节目在全国范围内都做出了现象级效果,品牌商入场的赞助费用,从一千四百万上涨到三千三百万,增长超过百分之二百,不仅是节目本身,选手们的明星效应同时带动了直到明年上半年为止不下十档节目的招商,这一点台里应该比我们更清楚。热爱音乐网作为冠名赞助商,在八强赛之后推出了选手们的定制彩铃下载服务,收费每首4元,远远比一般的彩铃费用要高,但上线一个月,这一部分的创收已经超过整个上半年的彩铃全板块收入,创收占比第一位的选手是杜思人,第二位是陈葭。”   老台长将身子往后靠,显而易见地不耐烦了起来。   林知鹊全然不管他。   “同样是大赞助商的壹天乳业,采用印制选手们肖像的外包装,九百万的赞助费用投入,截止到今天为止,这部分产品的销售额已经超过十亿,这已经不是以十倍增来计算的回报率了。壹天也参与了我们的选手代言合约的竞标,在竞价上排第一位,他们最属意的代言人是杜思人,这是综合形象、人气以及到目前为止的创收比等各方面考量后的选择。”   当然也有她在其间推波助澜附带添油加醋。   “刚刚台长还提到互联网,我这里也有一些选手们的互联网搜索指数数据……”   老台长抬手打断她:“这位小姐,你刚刚提了很多钱的事,提了很多次某位选手。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刚刚听了我的意见,觉得不满意,觉得不如这些钱的事来得重要?”   她正要回嘴,朱鹤先开了口:“老领导,她不是那个意思,这些都是每周会上惯例要分享的,新人嘴快,抢了您的话了。您就是定海神针,您的意见,我们肯定想听呀,听了还得仔细思考多多讨论呢,这样,”她扭过头来,“你们两个就不要在这里干坐着了,先到楼下去跟彩排吧。”   林知鹊与李淼淼一同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正好觉得热了,简直求之不得。   要说到钱的事,朱鹤比她看得紧多了,只是朱鹤不方便自己来说这些话。她细细想,当年杜思人五进四爆冷淘汰,也应该托了不少老头子的福。   但眼下不同,赛制已经更改,资方更加疯狂,她又自当棋子,为朱鹤下了开城门的炮,朱鹤自会跟老头子“多多讨论”。   以热爱经纪的草台班子,要捧红十个人是绝不可能,历史也早已告诉她,不进前三,前面的所有努力都失去意义,就算进了前三,也还要看天看地看造化。   大楼外很吵,又是粉丝在聚众喊口号,林知鹊问:“今天怎么那么多粉丝来?又不是比赛。”   李淼淼答:“今天过节。”   “什么节?”她看手机,这天是8月11日,周四。   “今天是七夕。”   她们走出电梯,自二楼大堂的落地玻璃幕墙望出去,外边的灯火亮如白昼,周边那些平日无人承包只好糊上布质招商广告的LED广告牌全都亮起,轮播着选手们的画报。林知鹊一眼便看到杜思人在画报上伸手捧着一颗后期加上去的爱心,画报上还有一行拙劣的艺术花体字:七夕佳节,思念陪你。请支持02号选手杜思人,发送短信……陈葭的那副则写的是:所谓伊人,在你身旁。   LED广告牌上竟还挂着许多彩色气球,李淼淼吃惊地看了一会,“这是怎么挂上去的?那么高,不要命了。”   林知鹊笑:“这不是好好地挂上去了吗?做明星挺好的啊,可以感受到那么多被爱的感觉。”   八月中旬,农历七月初七,记忆中的那日,她回到家,林澜照每年的惯例,在外婆的牌位下摆了许多祭祀品。   她是从杜家回来,兴致缺缺,早些时候她犯傻,竟开口问杜家二老要不要见她妈妈,老先生面露难色,倒是老太太直白地拒绝了她:“我们不准备见你的妈妈。”尴尬地沉默了几秒,老太太又说:“你要对你妈妈好。”   她一下子无地自容,很快就找借口跑掉,幸好,她没有叫过爷爷,也没有叫过奶奶,总不算是太过背叛。   林澜燃起三支香,她接了,在牌位前跪下,从未如此庄重地行了三次礼。   “妈,外婆走了多少年了?”   “你外婆走的第二年,就有了你。所以,今天满十四年了。”   “……她该不是被你给气走的吧?”   “别瞎说。”林澜的脸上不无惆怅,“……也怪她气性太大,当时一下子就病倒了。别说,你的性格也有点像你外婆的欸,她肯定很喜欢你。”   “活人还怪起死人来了。”   林澜噗嗤一笑,“那她是我妈妈,这世上,我不怪她,还能怪谁。那年你出生,你爸爸说,名字的第一个字要是之,之乎者也的之,我不同意,才改成知书达理的知。他问我第二个字用什么?我一下子就选了鹊,因为我妈妈是七夕节走的,人说七夕的鹊桥,是能够见到思念之人的桥。”   “什么啊,那是讲爱情的好不好?”   “啊呀,就是心里惦念,取个意头嘛。”   林知鹊就不再说话,倚在祭台边,偷偷捻了一片盘子里的云片糕来吃。想来外婆不会与她计较,外婆是爱她,也爱她妈妈的。   她忽然想起杜家的那个女儿,爸爸姓杜,妈妈姓任,因此她名作杜思人。她是爱的化身,不像她,是悔恨的寄托。   李淼淼把她从回忆中唤醒:“走吧,去排练厅。”   排练厅里也因为粉丝们的节日阵仗而氛围散漫。   陈葭收到一封用巨大纸张写就的信,实际是许多张纸写好后一起黏贴在一副超大纸卷上,展开来,几乎可以铺满大半个舞台,听说上边有一万个人的签字祝语,是一封来自华东粉丝会的万人情书。   排练厅里到处传递着奶茶和蛋糕,据闻是方言的粉丝送来的,杜思人一边拿叉子吃着蛋糕,一边在舞台上跑来跳去,工作人员在喊:你们小心一点啊!别把奶茶泼在设备上!特别是有多动症的人!杜思人,说你呢!快点吃完快点排练了!   她撒娇一般地闹:“我哪有喝奶茶!方言坐在音箱上喝,你不说她,光说我!”   方言跳起来追打她:“喂,你怎么出卖我啊?我让我的粉丝不请你吃了!”   于是两个人从舞台的这头追逐打闹到那头,不停重复着还给我、我不还、还给我、我吃完了、你吃几块了、我还要吃、不许吃了的幼稚戏码。   陈葭搬了一把椅子坐在舞台中央弹吉他,她们就围着陈葭跑来跑去,周子沛见状也跑去凑一脚,三个人闹着闹着,围着陈葭开起小火车,杜思人在火车头自行表演音效:呜——哐且哐且哐且……王一苒在一旁帮她们报站:前方到站,前方到站……把陈葭烦得边弹边笑。   林知鹊与李淼淼走进排练厅时,工作人员齐齐告状:看看你们家的艺人,你们管不管了!   李淼淼是不管的,不单不管,还马上走去挑拣起蛋糕的口味。杜思人脱离了火车头,捧着蛋糕自舞台上跑下来,一下便窜到林知鹊面前,林知鹊反应不及,半边脸上被她抹了一撇奶油。   她抹完就跑,在全场惊呼的欢声笑语中十分嘚瑟地跳上台去,还回头来取笑林知鹊的花猫脸,林知鹊笑眯眯地望着她,下一秒——   “杜思人,我看你是不知道什么叫有仇必报。”   第一个遭殃的是李淼淼,她站在甜品台旁边,被林知鹊顺手掀起的蛋糕溅了一脸,她尖叫,随后尖叫开始传染,场面完全失控,更多的人加入混战,蛋糕到处乱飞,空气变得甜滋滋的,是奶油腻歪的香味。   只有陈葭在这一派混乱中像个菩萨一样端坐在舞台中央,杜思人跑过她身边时,顺便给她脸上也来了一下。   林知鹊很快就在舞台的角落里逮住杜思人,她捧着一块她在台面上一眼选中的最大的蛋糕,揪着杜思人的后颈,又笑又凶狠:“你要自己来,还是要我动手?”   杜思人嬉皮笑脸:“你怎么还在这里?你该去上班了呀。”   “上什么班?”   “今天是七夕,你不要去天上搭鹊桥吗?”   “搭个屁!”   一整块蛋糕结结实实地糊在杜思人脸上,她嗷嗷乱叫,试图反击,两个人在角落里拉扯不休,就在这个时候——   全场的灯光忽然如被泼熄一般瞬间全部灭掉,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与半秒的沉寂中,然后是惊恐的吵闹声,有人在喊:谁把闸拉了!   杜思人下意识地扯住林知鹊的衣袖,两个人在漆黑中紧紧挨在一起。   “外边也黑了!全区停电!是不是过载了撒?开那么多LED!”   “大家不要乱跑,小心地上的奶油!”   “喂,谁离门口近一点的?去找应急灯来啊!”   “靠,这不得热死啊!”   众人渐渐恢复冷静与秩序,大多数人留在原地等待眼睛适应黑暗,自舞台的中央,竟响起一下吉他的拨弦声——是陈葭在弹琴。   这旋律在黑暗中淙淙,抚平了许多人的恐慌。   杜思人忽然大声地开始唱:“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   林知鹊皱眉:“人家弹的不是这个吧?”   但陈葭十分配合地马上换了旋律,在不远处为她唱起和声。   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整个排练厅开始在黑暗中合唱,大门敞开,视野比刚刚要好了一些,林知鹊可以看见杜思人的轮廓,以及一对圆圆的眼睛看着她在唱:“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她心想,也太土了吧。又止不住地笑。   有一盏应急灯被打开了,这下,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杜思人的脸,杜思人也在笑。她怎么就不慌呢?全世界都黑了,她竟只想起来要唱歌。   有人开始逐个传递点亮的蜡烛,合唱结束了,杜思人低下头凑近来,很轻很轻地对她说:“七夕快乐。”   她没有答她。   蜡烛递到她们的手里,杜思人扯着她的袖子,跟着她小心翼翼地挪下台去,差点撞上一个人,是王一苒,王一苒说:“方言刚刚好像出去上洗手间了,她不会在洗手间被吓死吧?”   于是她与杜思人又小心翼翼地挪到排练厅门口,准备去洗手间接方言。   杜思人左右张望,“是左边的洗手间,还是右边的洗手间?”   走廊的两侧各有一个洗手间。   林知鹊指使:“你往左,我往右。”   “就不能一起往左,再一起往右?”   “少废话,快去。”林知鹊把自己脸上的奶油擦在杜思人的衣袖子上。   而此刻陈葭仍站在黑漆漆的舞台中央。   她一手接过一盏蜡烛,一手拿着自己的吉他走下台去,她看不大清幢幢的人影都是谁,只记得下了舞台的右手边,有一张摆满蛋糕的台子。她很小心地往那个方向走。   李淼淼就站在那张台子旁边。   她们借着烛光,对上了目光。   陈葭低头照亮地板,看见一片狼藉,都是摔烂的蛋糕。   “好可惜,我还没有吃。”   李淼淼对她嗤之以鼻:“谁叫你刚刚不吃?只知道拿个吉他装酷。”   陈葭将蜡烛放在桌上。   她不出声,静静地将李淼淼看了又看,然后忽然伸出手,用手指刮掉了李淼淼脸上的奶油。   李淼淼被她吓了一跳,“干什么?”   陈葭将手指上的奶油吃掉了。   李淼淼压低声音骂她:“变态啊你!”一边骂,一边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路线逃跑。   陈葭无奈:“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李淼淼确认了周围没有人能够听见她们说话,狠狠白了陈葭一眼:“你凭什么不会把我怎么样?去死吧你!”   陈葭:“……”   十分钟后。   杜思人在玻璃幕墙边找到了方言。   方言在看楼下的粉丝们。   刚才的歌声显然传了出去,此刻,广场上的粉丝们高举着荧光棒或是亮起屏幕的手机,冲着楼上,正在合唱《情非得已》。   杜思人走近过去,“我们还以为你被厕所里的鬼吃掉了。”   方言回头来见是她,轻笑着应她说:“七夕快乐呀。”   “嗯。你不跟他们打个招呼吗?”   “你傻不傻,这是单向玻璃。打招呼了他们又看不见。”   “真的假的?”杜思人使劲朝楼下挥手。当然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方言说:“你有没有这种感觉?觉得这几个月很值得,能够遇见这么多喜欢自己的人。”不等杜思人答,又说:“还是你只觉得认识了鸟小姐更值得?”   “比赛之前,我就认识她了。”   “也是在比赛之前就喜欢她吗?”   “是啊。”   “那你为什么喜欢她?她看起来跟你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搞得懂她吗?”   “有时候不太懂。”   “我还以为你搞得懂所有人。心很细的乐天派。”   杜思人笑:“你嘲笑我。”   “我可没有。”   “那你呢?方大小姐,你喜欢什么样的?今天可是情人节,就在这里跟粉丝一起过吗?”   方言答:“我是个被动的人。”   “我记得,之前采访的时候说过。”   “我喜欢懂我的人,但更喜欢喜欢我的人,如果懂我的人不喜欢我,我就不喜欢了。”   杜思人说:“你好奇怪。”   “是吧?跟你这种明明搞不懂人家还非得喜欢人家的人不一样吧?”   她们一边拌嘴,一边举着蜡烛离开大堂。   林知鹊就站在她们身后的某处阴影里。   几分钟后,李淼淼也出现在大堂。   “楼上的会开完了,朱鹤走了。”   “哦?”   她们并肩走到玻璃幕墙前,与刚刚的杜思人和方言一样,向下望着粉丝们。   “老头子的意见是,只要周子沛能进前三,其他的他一概不管。”   “他怎么那么任性?脑残粉啊他。”   “脑残粉?这什么词。”李淼淼笑,“也可能他只是想享受一下权威吧。毕竟我们选的前两名他都不喜欢,威严扫地了。”她眼睛尖,望着楼下说:“欸,朱鹤的车。”   朱鹤的BMW停在广场侧边的马路上。   一个年轻男孩穿过广场上的粉丝群,钻进了她的副驾驶。   李淼淼问:“还是那个吉他手?陈亦然?”   “是。”   “都共度七夕了。”   林知鹊口吻不屑:“这有什么,七夕佳节,牛郎织女,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不是挺好的吗?”   李淼淼疑惑地扭头看她。   她又说:“要是全天下的女人都爱女人,那不就完了。”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啊,你脸红什么?”   随后她们就都不说话了,一个不知在无端撒什么火,一个不知在无端害什么羞。   七夕。 第74章 17-5   杜思人的白色行李箱一尘不染,侧边顶部很整齐地贴着一排可爱贴纸,陈葭伸手去接,转身走在前面,两个人没有太多眼神交流。   房间有一点乱,在杜思人看来是不止一点,除了多出来的那张床明显换了新的床品,沙发上,地毯上,到处都丢着陈葭的衣服,杜思人走了几步,捡了四件,顺手挂在衣架上。   五进四结束后,节目组退掉了多余的几间房,杜思人自对面那间搬过来与陈葭同住。   陈葭打开冰箱,拿出一听冰可乐,抛给杜思人。   思人有些发愣,但身体本能,在可乐即将自由落体时伸出手去接到了怀里。   陈葭说:“你的眼睛有点肿,冰一下。”   她闻言,有些难为情,自己默默地站在玄关,用冰凉的易拉罐捂住一只眼睛。   陈葭毫无知觉地接着说:“昨晚你不是没有哭吗?”   “……”   在人前是没有哭的,只是回到房间后,躺在床上,眼泪就止不住滑落下来。   陈葭站在窗边,听不出是不是在安慰她:“还有两个星期,就都结束了。”   这像过山车一样呼啸着、不断地上上下下、惶恐着的几个月,还有两个星期就要结束了。其中当然也有许多快乐时刻,像七夕,像乘公交车出逃的夜,只是在呼啸之中,都太像易破的气泡。她们太年轻,感受得太用力,像灵魂重塑的过程,不断被注入,不断被迫失去,不断笑不断哭,是非强大灵魂则无法承受的几个月光阴。   门外走廊上一阵人声,摄制组在定拍摄机位,过了几分钟,隐约听见说话声,有人问王爸爸对这个结果怎么看?有人答,不意外啊,技不如人嘛!   杜思人站在玄关,捂着一只眼睛。   门外又在问:有没有什么话对女儿说?答:没有!有什么好说?要说就是比赛结束了,希望她找点正经事做,年纪也不小了……   杜思人转身打开了房门。   走廊上人不少,两个跟拍的摄影师,节目的外景主持人,王一苒推着行李箱,站在她父母身后,主持人正在采访她爸爸。林知鹊抱着手臂站在摄影机拍不到的一侧,与拍摄现场保持距离。   所有人都被杜思人吓了一跳,摄影师犹豫要不要将镜头转过来,主持人与王爸爸说话的节奏被打乱,杜思人不管任何人,走上前去紧紧地拥抱王一苒。   镜头转过来了。主持人有些慌乱,但很快反应过来:“哇,我们看到真是姐妹情深!我们的另一位选手杜思人也来到了我们特别节目的现场。思人是有什么话要跟一苒说吗?”   她回过头,搂着王一苒的肩膀,对着镜头,素颜,眼睛有些肿,眼里眨着一点始终没有掉下的泪花:“我希望王一苒可以一直唱歌,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我觉得她特别好,特别闪闪发光,特别为她骄傲……”   她说个没完,王一苒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主持人强行打断她,临别时,她们再次拥抱,王一苒贴在她耳边小声说:“我走了,下次见面,你要拿冠军。”   她目送他们消失在走廊拐角。   主持人走了,摄影机走了,王一苒的行李箱在电梯间的大理石地板上滚动出咕噜噜的声音。只有林知鹊还抱着双臂站在走廊上看她。   林知鹊歪头,语无波澜:“不化妆,不做造型,还顶一对肿泡眼。”   杜思人赶紧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然后岔开指缝,露出一只眼睛。   林知鹊毫无反应,压根不买她的帐,装可爱无果,她又乖乖把手放下来。   “楼下还有更多记者和摄影机,怎么样?你要不要也去露个脸?是不是觉得放半天假太多了?”   她委屈巴巴:“……那你就这么看着。”   林知鹊答:“嗯,我难道可以捂住她爸爸的嘴吗?”   杜思人的手彻底垂落了下去,她不再说话了,走廊上除了她们再无一人,林知鹊就站在她的几米之外。   林知鹊说:“去补觉。”   然后转身走掉了。   杜思人在走廊上静静站了几分钟,直到陈葭走到房间门口来叫她:“喂。”   她回过神。   陈葭淡淡地说:“鸟小姐说得没错,谁都帮不了她,这是她自己的战争,从出生就开始了。”   杜思人只语塞了半秒,“……鸟小姐说得没错,你说得也没错,我是帮不了她什么,就算是鸣空枪,我也要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语毕,她取了替换的运动服,离开酒店去了练舞室。   *   记录王一苒被淘汰的特别节目在录制次日的午间播出,网络上莫名其妙的纷争从王一苒凭什么被淘汰吵到了杜思人忽然出现在镜头里是不是在抢戏,然后就是无尽的骂战。   林知鹊叼着一片吐司,每过十分钟便抬眼刷新一次论坛首页,再垂眸细看手里打印出来的照片。照片拍的是某几个房地产项目的资料文件,是手机拍摄,像素不是太好。   她不是经济学相关专业,这资料不甚清晰,加之杜慎本就是个老狐狸,相关漏洞在哪里,她也只能连蒙带猜,一边阅览一边草草记下几个关键字。杜慎从来对她少有设防,以为她少不更事又是自家女儿,她从小没少在一旁听见他在生意上耍些违法或是擦边的手段,当时没有知觉,长大后才回过味来。   时间竟让她有了一次回溯过往的机会,来都来了,不给杜慎找点苦头吃,绝非她林知鹊的作风。   她切换网页,滚动鼠标,三心二意地浏览过各种举报渠道,嘴里叼着的吐司吃了一半又搁下,拿起桌上剩了半盒的甜牛奶来喝。甜牛奶是杜思人帮她买过的那个牌子,口味还算不错,她偶尔会买一盒。   壁柜上方的钟指向十一点,她拿起酒店座机,先拨方言与周子沛的房间,对面两个人都已回房休息,她再拨陈葭与杜思人的房间,电话响了至少五声,被接起来,陈葭的声音像是在睡梦中被吵醒:“喂?”   电话那头说:“嗯?没有。我一个人在。她没回来。”   她又打给电视台门卫室,催保安去楼里赶人,挂掉五分钟后,终于起身脱掉睡袍,随手拿一件衬衫来套,临出门前,顺便带上了桌上吃剩的半袋吐司。   下楼,穿过黑夜,穿过电视台大楼已灭了大半灯的大堂和走廊,杜思人最喜欢的那间练舞室在走廊的尽头,此刻仍旧亮着。   说来杜思人每一周都比别人更累,节目组希望选手们差异化,别人可以选择只唱歌,她每一场都必须跳舞,若哪一场选的歌不适合加上编舞,还会被节目组打回重选。在林知鹊看来,辛苦是辛苦了一些,但能够彰显个人特色,终归是合理的。   她走到练习室门口。到处都很安静,屋里也很安静,白炽灯寡然地明亮着,音响在角落里停工,杜思人的额头汗涔涔,正坐在镜前发呆。   察觉到有人来了,她转过头来,看见是她,就对她笑。   眼睛尖,一眼就看到她手里提拉着的半袋吐司,马上撒娇说:“好饿啊,走不动,回不去了。”   她在她身边盘腿坐下。   “不跟着车一起回去,生怕走夜路没有人拿着麻袋来把你套走吗?”   “什么嘛,是她们偷懒,十点不到就要回去。”   杜思人就着塑料纸袋吃一片吐司,先整整齐齐地把吐司边边给啃掉了。   她开始与她讲今天一整天都发生了些什么,声乐老师说了什么,舞蹈老师说了什么,采访的时候记者问了陈葭什么很有趣的问题她们都笑得不行了,讲晚饭的时候菜不好吃她没吃饱,还有跳舞一直流汗今天换了三件T恤。   杜思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自她讲来,桩桩件件都是轻快的。   她问:“你呢?你今天在做什么?”   “我……工作,吃饭,睡觉,没做什么。”相比起来,林知鹊并不擅长分享这些琐事,要讲出口时,难免觉得大都无趣,不值一提。   杜思人说:“你吃了半袋吐司。”   “是。”   “早上吃的,还是晚上吃的?”   “晚上。”   “那你早上吃了什么?”   “餐厅的瘦肉粥。”   “那我明天也要吃瘦肉粥。你是不是不喜欢餐厅的豆浆?餐厅的豆浆都不放糖。我已经跟厨师说了,让他下次要放,但他好像总不记得。”   “你又不是老板,人家凭什么要记得?”   “我帮他签了好几个名的好不好?”   “是,你的签名值钱死了。”   “嗯,要不要我给你也签一个?”   “不要。”   “为什么不要?陈葭的你就要,我的你不要。”   “你怎么知道我有陈葭的签名?你偷看我的东西?”   杜思人支支吾吾:“这也不算偷看吧?你自己丢在桌上的!”   “你就是偷看我的东西。”   “我没有!那个,对了,”她紧急转移话题,“我们打过一个赌,你记不记得?”   “少打岔。什么赌?”林知鹊记不得了。   “你跟我赌陈葭会拿冠军。”   “……有这回事吗?”   她想起来了,是在梅溪南路的房子里,三月份的某个雨夜。   杜思人斩钉截铁:“有。”   “那怎么了?”   杜思人撑半边脸看她,表情顽皮像是挑衅,“就快开盘了。还赌吗?我准备让你惨败。”   “好大的口气。”林知鹊笑着扬起眉,“那你倒是说说看,你要跟我赌什么?”   “你赢了,条件随你开。”   “废话。当然是随我开。”   “我赢了的话,我是说,如果拿冠军的人是我,”杜思人眨眨眼睛,很郑重地停顿了一下,“你就跟我谈恋爱吧。就算只谈三分钟也好。”   寡然的白炽灯明晃晃,一下变得灼人。   林知鹊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竟开口问道:“三分钟的恋爱能做些什么?”   杜思人很柔声地应:“我不知道。”   空气刹那凝结,变成黏的稠的,在两个人来往的呼吸间不断牵扯。   她们并肩坐在镜前,看着对方,谁都不再说话了,只是看着对方而已。   这里太过安静,静得可以听见白炽灯管的蜂鸣,一方木地板,两个人,镜子里面还有一方木地板,也是两个人。   太近了。无法脱身。   杜思人的眼角很柔和地垂落着,视线很轻很轻地闪烁,像在看她的眼睛,也像在看其他的哪里。   仅仅三分钟,若只是三分钟的话,无论怎样都不必苛责。   她察觉自己在呼吸,察觉杜思人的眉峰到鼻骨竟是那样的走势,在空气凝结的那个刹那,甚至看清了杜思人嘴唇上很淡的纹。   好像有人在说,那么,这三分钟就作为一个奖励,现在——那个人要去将时间拨入这三分钟里了——   门外脚步声响起,安保大叔大声喊:“是谁这么晚了还不下班撒?”   林知鹊像从梦中被惊醒,她别开目光,很快地站起身来,用小腿踢一踢杜思人:“赶紧走了。” 第75章 17-6   已过了有半个月出头。   杜之安从未离开过家这么久。外公外婆家当然也是好的,除了没那么宽敞(对她来说),除了外公日渐深沉的脸色,除了舅舅略显做作的亲切,除了小表弟忽然大声问她,你什么时候回自己的家去?大人们总是背着她在谈些什么,她陪外婆下楼散步,偶遇的邻居说哎呀唐太你女儿这次回来住这么久,你女婿没意见的呀,外婆只有笑笑,接下来的好几天都不再出门散步了。   爷爷奶奶登门几次,在舅妈带着她与小表弟外出的时候,她只赶上吃他们带来的零食与果篮。   一切似乎都正常又不正常,然后,八月的某一天,她醒来,她妈妈已收拾好了东西,对她说,安安,起来洗漱,我们回家了。   她们回家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变化,丁嫂把她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在午餐时端出来八个她爱吃的菜,她爸爸送给她一台五百万像素的最新型号LG手机,午餐后,她妈妈最常光顾那家珠宝店的经理带着两个保镖登门,随身两个小型保险柜打开来,金璨夺目,大人们一同坐在起居室挑选。她嫌金饰老气,自己上楼躲进房间,不知做点什么好,从书柜上取下她姑姑杜思人送给她的那套《哆啦A梦》来看。   她感到好深好深的无力,在这一切“正常”之中,她像一个被牵着线的洋娃娃,想不通看不懂,没有发出过声音。   她也无人可讲,自那次在学校与林知鹊打架之后,她妈妈明令禁止她与任何外人提起家里的事,从前她还可以给杜思人打电话,但眼下杜思人正在封闭比赛,无暇顾她。   一定有人错了,一定有人错了才导致这样的正常与不正常。   在她想来,那个人只能是林知鹊。   *   “今年的唱片业是很风光,你们只看到风光,没看到背后危机四伏,现在互联网那么发达,什么音乐手机、mp3,搞出花来了,可以免费下载,你们还会买唱片吗?这些互联网上的免费音乐,供数十百万人听,音乐人赚得一分钱吗?你们跟热爱音乐网沾亲带故,这网站上的免费资源,有多少是购买了版权的?老实说,今天我是不想来的……”   说话的人举起酒杯。   “是朱小姐在电话里对我说,唱片业的未来,在明星,在偶像效应,在粉丝经济,我不服,朱小姐,我认为你是在威胁我,我只好来会一会你了。”   朱鹤也举起酒杯来,眉目婉转,“我的威胁可是很有诚意。”   两个人笑嘻嘻地碰杯,陪在一旁的林知鹊与李淼淼交换目光,一个眼神在问:他们在喝交杯酒吗?另一个眼神在答:习惯就好。   朱鹤宴请眼前这位业内十分知名的唱片制作人与他的团队,三顾茅庐才得以如愿,订的酒楼餐席也颇上档次,银羹匙琉璃盏,鱼翅燕窝轮流上,每道菜都只缺掉一个小角就在转盘上无人问津直至凉掉,讲是谈音乐,谈来谈去还是生意。   制作人在朱鹤的哄劝下,越喝越开怀,此刻已是三分醉言:“狗屁的互联网嘛,哪天音乐死掉,就是这个互联网害的,我们整个行业应该联合起来抵制这个东西……”   林知鹊开口说:“音乐不会死掉,就算唱片死掉了,音乐会选择下一个载体,就像唱片之前是磁带,磁带之前有歌舞厅,有演奏会,有云游诗人。”   “哦?林小姐觉得,下一个载体是什么?”   “互联网咯。”   对方略有些嘲弄道:“耍流氓一样的互联网吗?音乐免费大放送,所有的音乐人都饿死好啦。”   她笑:“失序的是人,又不是载体。国内的状况是这样,放眼世界可不是。为版权付费的时代,一定就是属于互联网的时代。”   “那你买我的唱片,我赚到钱,岂不更简单直接?”   “制作一张唱片的成本是多少?在家里使用收音设备录制一首歌上传到互联网的成本远远比这更低。时代进步只会成就更多爱好音乐的人,让更小众的内容有机会被听见、找到自己的受众……”   “在家里录歌?那能是什么好歌?门槛一拉低,什么牛鬼蛇神都要入场了?幸好唱片业还火热得很,我看,要是真有你说的那样,什么入不得殿堂的东西都大行其道的时代,那我宁愿醉生梦死在今宵。你说是不是,朱小姐,我们再喝一个……”   对方看来是不爱听她说话,林知鹊也不再多说,某种程度上,她十分理解对方的无心之言。   餐后又是下半场,离开酒楼时,朱鹤与这位制作人已是勾肩搂腰,林知鹊怀疑他们再多喝几杯就要当街接吻。他们在街边等酒楼召的出租车来,李淼淼在一旁接起一个电话,口气不悦令林知鹊侧目,她走近她身旁,听见她说:“什么领导慰问宴啊?还有两天就是四进三了,这时候安排这种事,你们是不是有病?就是吃个饭?真的这么简单,事先你怎么不告诉我,搞什么先斩后奏?”   电话挂掉,她与她说:“说今晚安排了老台长和几个老领导来慰问,正吃着喝着呢,靠,一帮老头子,慰问几个年轻女孩,亏他们想得出来。”   “谁安排的?”   “不知道。他说是老头子非要来。”   尽管不爽,她们心里有数,大岔子是不会出的,这圈子再黑,也不至于在临近烧开的时刻毁掉自己精心熬的一锅粥。   林知鹊耸耸肩,“我们也过去陪老头子喝两杯就是了。”   她走上前去与朱鹤耳语,朱鹤听了,不发一言,连头都没有回,只掏出自己的车钥匙给她,向她摆了摆手。   随她们去的意思。   她开车,李淼淼坐在副驾驶,半路上,李淼淼忽然说:“你刚刚说,以后音乐的载体会是互联网,不管多小众的音乐,都可以通过互联网找到自己的听众。这想法很有意思。”   彼时,她们的车正驶在一条十分崭新的八车道。   林知鹊心下一动。她知道,未来,李淼淼会成为鲸鱼星音乐的创始人之一。   “嗯,我想会有那一天,会有专门的音乐平台,互联网的算法会根据听众的历史偏好,向他推荐更多风格相似的音乐。”   “算法?但我们总不可能只坐在电脑前才听音乐吧?像现在我们在车里,还是只能听唱片。”   “如果有一天,我们的音响也可以上网呢?我们的手机也可以上网呢?蓝牙可以通过信号连接两个设备,这会儿不是已经有了吗?”   “有些手机是可以上网,但又慢,屏幕又小。蓝牙我不了解,好像没有什么人用。”   “那就让速度变快,让屏幕变大,让所有人都用蓝牙。”   李淼淼若有所思。   “干嘛?你觉得不可能?”   “没有啊。有可能。我只是在想象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会怎么生活。”   “总之,音乐是死不掉的。”   李淼淼笑笑,“那就好。音乐要是死掉了,我看有些人也要活不下去了。”   *   餐厅的侍者端着洋酒壶来添杯,走到杜思人身边,她摆手:“是可乐。”   侍者又问坐在她身旁的周子沛:“那这位呢?”   杜思人说:“也不要了。”   周子沛嘻嘻笑着,已彻底嗨了:“干哈不要?要!给我满上!”   杜思人隔着圆桌,与方言面面相觑,陈葭面无表情地坐在方言身旁,看起来已经开始神游。老台长哈哈笑,直夸子沛豪爽,这俩人像忘年交,一老一少已热切谈了半个晚上。日落之后,她们从声乐课上被叫来,一走入包厢,桌上已布好了丰盛的菜,除了大导演,制作人,几个熟悉的工作人员,还有几个她们没见过的领导,坐在主位上的,说是电视台的老台长,知道她们比赛辛苦,特意设宴慰问。   席上的气氛还算轻松,她们已很久没有这样大吃一顿,只有方言怕吃胖了影响上镜,故作矜持了半天。老台长是个为人亲和的长辈,健谈,娓娓道来行业内的许多旧年代往事,讲得生动有趣,他与周子沛同是文工团出身,谈得尤其合契,喝多了几杯,还要一起唱几句军歌,周子沛不顾方言的劝阻,叫嚣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方言扶额,老台长见状说了:“你们累了就先回房去休息,都是自己人,不用给我面子。”   子沛也大声说:“对对对,你们不行就赶紧睡觉去,别在这扫兴!我和老台长再喝几杯。”   老台长提出异议:“一口一个老台长的,多生分!我看,你像我女儿,要不,你们都叫我干爹。”   周子沛哈哈大笑:“啥呀,您都能当我们爷爷了,瞎说八道呀您!”   杜思人分明看到老台长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方言尴尬地微笑着,拽起陈葭先行走了。她回头向杜思人使眼色,要她也快点跟上。席上人很多,有工作人员起身来张罗散席,要思人扶周子沛一起回去休息,她便赶紧伸手去拽她,怎么也拽不动,她不肯走,撒泼打滚说还未尽兴,大家连哄带劝,又闹腾了好一阵,多喝了好几杯。   台里的老牌编导过来哄老台长,一口一个师父,说师母来电,该休息、该吃三高药了,宴席总算来到尾声,周子沛摇摇摆摆起身,喊着要去上洗手间,杜思人问:“要不要我陪你?”她摆手爽朗答不用,跑得比谁都快,杜思人将她们随身的东西取好,周子沛已跑得不见踪影了。   于是她只好独自走出包厢,走入门廊,前后都见不到人,走出餐厅,方言与陈葭还在电梯间外小厅的沙发上坐着。   她招呼:“你们不是上去了吗?”   方言气鼓鼓:“谁能放心得下啊?人呢?”   “说是去洗手间,跑得飞快,不知道去哪边的洗手间了。”   陈葭把脑袋仰靠在沙发背上:“浪费时间。”   方言严厉地批判道:“那也得等!”   陈葭无奈:“我说陪他们吃晚饭是浪费时间。”   她们左等右等,只等来几拨工作人员,一概说没见到周子沛,临走叮嘱她们快些上楼休息,莫要耽误次日彩排,无奈,杜思人只好折返回餐厅洗手间去找,结果洗手间在检修,过路的服务员说:“今天一天都没开放呀,这餐厅除了你们也没别人用。是不是上楼回客房去用洗手间了?”   她们便上楼去找,方言刷卡把门打开,房间里漆黑一片。杜思人打开周子沛的腰包,房卡就在里面。   三个人再次下楼,餐厅包厢里已一个人都没有了。酒店三楼以上全是客房,没有公共洗手间,她们到一楼大堂去找,一无所获,问了大堂经理,又去另一层的西餐厅找。   西餐厅已打烊了,没有人用餐,也没有服务员在,推门进去,只开了几盏氛围吊灯,有些暗,方言慌了神,大声喊子沛的名字,陈葭抬头到处寻看洗手间的指引牌,杜思人看表,已过去十五分钟了。   这西餐厅很深,空无一人更显空旷,杜思人在铺着洁白餐布的小餐桌之间绕行,走了几步,她停下来,屏住呼吸,很留心地听。   陈葭远远地走在前头,回过头来,问她怎么了。   很细微,很细微的。   她辨认着方向,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终于,在某张餐桌旁,一个视线的盲区里,她看见一团漆黑的,不断颤动的影子。   是周子沛缩在餐桌下,拽着身后的桌布,抱着自己,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杜思人几步跑到她身旁,蹲下,问她:“子沛?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其他两人闻声,也向她们走来,方言说:“找到了吗?”   周子沛抬眼看她,眼睛睁得浑圆,仍在止不住地不断深呼吸,月光偏斜,杜思人看清她的脸,眼神颤动着,一脑门都是豆大的汗珠。   杜思人握住她的肩膀,试图帮她平息恐慌的情绪。   方言与陈葭也走到她们身旁,方言吓了一跳,不断追问:“怎么了?怎么了?”   思人跪在地上,搂住她,不断摩挲她的手臂与后背。   陈葭说:“吧台有电话。我去报警。”   周子沛终于说话了,她抬手猛地抓住杜思人的手臂,掐得杜思人生疼,她的声音颤抖着:“不要报警,不要报警。”   杜思人仔细地看,她的衣裳是完好的,脸上身上可见的地方也没有伤痕,只头发有些乱了。她柔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没事了,我们在这,你不要怕。”   她嘴唇颤动,许久憋出几个字:“厕……厕所。”   “厕所?”陈葭转身去找。   周子沛踉跄着在杜思人的搀扶下总算站起来:“我带你们去,你们陪我。我不敢……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我什么都没做……”   她们四个人挤成一团,高度戒备着小心挪动,走到西餐厅最深处,拐过一个弯,又走过一段两侧都是包厢的门廊,西餐厅的洗手间就在这门廊的尽头。   陈葭走在最前头,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推开了洗手间的门。   一片寂静。   陈葭回过头来。   周子沛指一指洗手间里的某一个隔间。   陈葭走过去查看。   只看了一眼,她退开几步,回过头来,神色复杂。   杜思人也走近过去。   老台长阖着眼睛,一动不动,瘫倒在隔间里。   方言同样看见了,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周子沛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他……我也不知道……”   杜思人安慰她:“你慢慢说。”   她努力地将话说完整:“我来上洗手间,他也来。他忽然问我说,想不想拿冠军,然后就抱我,我就骂他,我说你疯了,你糟老头子痴心妄想,”眼泪一下子从她的眼眶中涌了出来,“我就拿那边那盆假植物来砸他,推了他一下,他摔倒了,砰地一下子好大声,脑袋好像嗑在那个水箱上了,我叫他,他没反应了……”   杜思人深吸了一口气。   愤怒与恐惧同时袭上她的心头。   方言小声说:“……他不会是死了吧?年纪大了,可能是猝死。”   四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她们屏息,静静站了有两分钟那么久。周子沛捂着嘴,不断流着眼泪。寂静之中,传来不止哪里的滴水声,十分清晰地砸入她们的耳廓。   然后忽然响起一阵浑浊的清痰声。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陈葭转头去看瘫倒在隔间里的老头子。   老头子的胸腔起伏起来,开始发出极其有规律的巨大鼾声。她们哑然。陈葭骂了一声:“他妈的。”走上前去飞起就是一脚。   把老头子踹得晃一下,又换一个方向挨倒在隔板上,鼾声继续。   方言说:“还是报警吧。”   周子沛不再哭了,她一手抓着杜思人,一手抓着方言,沉默了一阵。   然后,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报警。我们走吧。什么都没有发生。”   杜思人与陈葭交换眼神。   她们都很明白,周子沛想的是什么,她想保住她们这几个月的努力,想粉饰太平,让她们期盼着的未来如期到来。   还未等她们辩驳,她再一次像是鼓起了十足的勇气般说:“我们走吧。听我的。本来也没有发生什么。我们已经是艺人了,你们也知道的,不是早就听说过了吗?这个圈子多的是坏人,但这一路,还是有很多好人,对不对?我们未来也还会遇到很多好人的。”   她转过身,拽着她们走。   杜思人站着一动不动。   周子沛回头。她的泪痕弄污了眼妆,在脸上留下一道黑色印迹。她不是那种特别美的女孩,肤色偏黑,嘴唇丰厚,但长相舒朗开阔,让人亲近。   她重复道:“听我的。”   杜思人答:“等等。”   她在洗手间里到处逛了一圈,拉开墙壁上的暗门,从门后的工具间里找出来一把扫帚,把老头子从门外给闩上了。   方言从地板上找到那盆绿植,皱着眉凑近了看,盆底有点点黑红的污渍,不知道是不是血。   她们离开洗手间,离开西餐厅,将绿植扔进了垃圾桶。   回到房间,杜思人辗转反侧一夜无法入睡。   次日,一切如常。周子沛正常得不像话,依旧爽朗。   她们没有听说任何老台长的消息,除了她们四个,没有人知道昨天晚上在西餐厅里发生过什么。杜思人见到方言,方言小声与她说:“她今天一早起来,说她昨晚断片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陈葭好像也把这一切都忘了。   一切都正常又不正常。杜思人也再不提起。   因此,林知鹊始终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   她与李淼淼回到酒店时,席已经散了许久,选手们在各自房间,因此她们也就散了,至于朱鹤,直到次日午间,她才在不知哪个酒店的哪个房间悠悠地给她打来电话,问她自己的车停在了哪里。   果真是醉生梦死在今宵。   她们与节目组开完每周例会,彩排间隙,工作人员告诉她们,老台长不知为何打电话来大发性子,也不知不高兴些什么,末了说再不管他们这节目,随他们去爱选谁选谁,就此把电话撂了。   李淼淼在一旁说:“老头子是不是更年期了?”   工作人员答:“不知道。不过这下好了,我们差点都愁死了,做手脚保人可太麻烦了。”   林知鹊抬头,看着杜思人垂着头拿着话筒从舞台上走过。   总之,全国总决赛四进三就这样一切照常地进行了。   直播当天,杜之安是跟全家人一起观看的。   茶几上摆着切成小块的好甜好红的西瓜,爷爷不知去哪买了一大堆荧光棒,她与爷爷在身上别满了姑姑的徽章,两个人挤在沙发上大呼小叫不停。只有她爸爸不捧场,自己在餐厅读报。   还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就是全程冷着脸坐在奶奶身旁的林知鹊。   杜之安懒得与林知鹊计较,这是总决赛前的最后一场比赛,她看得聚精会神,姑姑晋级时,她与爷爷喊得奶奶连连捂住耳朵,骂他们:“天花板要塌啦!”   节目已来到尾声,主持人澎湃激昂地宣布:“各位观众朋友,2005热爱女声的全国前三甲已经诞生了,她们是——02号杜思人,05号方言,07号陈葭!我很难形容此刻激动的心情,我只能说我太荣幸见证这个夏天,见证启明星升起,见证平凡之中诞生不平凡,见证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梦想即将最终绽放——下周同一时间,我们将为各位带来全国总决赛的现场直播,让我们共同见证,全国总冠军加冕时刻——”   杜之安激动地尖叫,拼命跳起来,甚至流出了眼泪。   爷爷用力搂着她,开心地把她摇来晃去。   “跟爷爷奶奶回锦城,怎么样?我们去现场看总决赛!”   爷爷站起身来,向餐厅走去,大声喊:“喂,阿慎,你听到没有?你妹妹是全国三甲!赶紧订机票,决赛我们肯定要去现场,我们全家一起去,鹊儿也去,怎么样?”   杜之安本是又叫又跳,听爷爷这么一说,马上停顿下来,拉下了脸。   林知鹊仍坐在沙发上,满脸无所谓。   趁大人们正七嘴八舌地商议,趁电视上开始唱片尾主题曲,杜之安挪近过去,瞪着林知鹊,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对她说:“你有什么好去的?你不要去。”   林知鹊打量她几秒。   然后,转过头,大声对大人们说:“我也去。” 第76章 18-1   全国冠军只有一个。   一切都像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全网各大相关论坛以每秒千计的频率不断刷新,拉票大军横扫全国各地的繁华街道,平时只专注体育赛事的地下暗庒开出冠军赌盘,各大娱乐报的预测盘点每日更新,广播电台、各大电视频道,每日的娱乐新闻节目若没有带来最新相关消息,就会惨遭观众换台。   路小花仗着路家盘踞半条锦桥街,在自家的所有店门口与店橱窗挂满杜思人的海报,决赛周,为杜思人投票的客人均可获赠果切零食。消息放出次日,街对面的某家迪厅叫板一样挂出陈葭的拉票海报,扬言全场半价,所有酒水买一送一。   年轻人爱逛的步行街是另一个战场,大量粗制滥印的选手海报、贴纸、闪卡、徽章,哪怕全国所有犄角旮旯的工艺厂都不约而同地在加急往各类周边上印刷这帮女孩的脸,前三甲的款式仍然很快被一扫而空,年轻人们靠着这些东西互相辨别身份,在这最终决战的前夕选择加入各自的阵营。   李淼淼开始失眠,整日挂着黑眼圈步履匆匆地出入公司或电视台,间歇性乱发脾气,不只是她,焦虑、过度兴奋,所有工作人员都像一根紧绷到了最后一秒即将要释放的弦,每天都在爆发着各式各样的口角。   网上关于谁谁是内定冠军的谣言传了无数个版本,说陈葭已经被热爱公司某女高层包养,说杜思人的爸爸其实是广电的大领导,说方言早就看不惯其他两个关系户准备要发声明退赛到日本去发展,再有是说节目组为了引起热议准备爆个大冷门让方言夺冠,各个都荒谬得自成一派,还居然各个都有人相信。   当然也有一些貌似置身事外的人,比如搭舞台搭到一半聚在一起吃着盒饭吹着牛逼的几个年轻舞美,林知鹊走过他们身边时,他们正聊暗庄的赌盘,将筷子插在米饭上,从各自的兜里抠搜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有个人代他们下注,拿出一截烂铅笔头写在一张名片上,“你押谁?押多少?”   林知鹊便停下来顺嘴问了一句:“欸,现在的赔率怎么样?”   “杜思人夺冠1赔2.5,陈葭1赔1.5,方言是1赔8。怎么样,鸟小姐,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玩?”   看来在大众眼里,仍更看好陈葭会在这场战争里赢到最后。   她笑笑不置可否,本是转身要走了,还是再次回头,身上带有五张百元大钞,她全都拿出来掷在他们堆着破钞票的地上:“我买杜思人赢。”   那帮男人纷纷起哄:“买这么大?看来你们经纪工作油水很多的嘛!喂,鸟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给我们分享分享啊,有财大家一起发。”   她毫不负责任地答:“你们信我,就跟着我买咯,反正盈亏自负。”   “这么说我们可不敢了。”   “有什么不敢的?一帮怂货!我跟着你买!欸,给我改了,我要跟鸟小姐买一样的。”   “贱骨头,赔死你!”   林知鹊不顾他们嘻嘻哈哈的闲言碎语,兀自转身走掉,那个说要跟着她下注的男人冲着她的背影喊:“喂,鸟小姐!”她回过头。他说:“等这破节目结束,你要不要跟我约会啊?”   口哨声。众人起哄。   她莞尔一笑:“可惜,我已经答应别人的邀请了。”   那是一个三分钟的约会邀请。   那男人玩笑似的不服:“谁啊?比我好?比我高,比我帅,还是比我有钱?”   其他人哄闹,揶揄:“噢哟,真好意思说啊,你高吗帅吗有钱吗?”   林知鹊答:“嗯,比你好啊。当然比你好,比你好得多,十倍百倍都不止。”   “哇,鸟小姐,你太伤人了吧!”那人捂住心口。   她笑着走掉了。   所有喧嚣与纷扰都将在马上到来的星期五落定,星期五,也就是2005年8月26日,她记不清当年13岁的她是在哪一天到达锦城,大概是26日的前几天,杜之安与唐丽搬回杜家不久,是杜之安执意要来。当时杜思人已经被淘汰了,但为了总决赛的演出,仍在节目组封闭集训,总决赛次日,杜思人回到家,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杜思人。   也是杜思人第一次见到13岁的她。   她很快就要知道她是谁了。   那么,也就很快可以从不应存在的念想里清醒过来。   她不可能在总决赛临近的时刻跑去告诉杜思人:其实我是你侄女,到时你见到我,不要太吃惊。因此她任一切随波自流。这里面绝无半点借口。   这便是她会喜欢她的最后一周了。   这很好。终结了她的困扰。   她当真是这样想,亦或是自以为是这样想。   她在电梯间遇见李淼淼,她们打了招呼,但没有聊天。她们已经站在这场战争的对立面了。   上行的电梯先来,李淼淼很快与林知鹊告别,先一步上楼。   选手们用的声乐教室就在楼上。   李淼淼推开声乐教室的门,陈葭正在为弹不好某个和弦生闷气。乐手们陪着她在练习,向她提议:“要不这段你实在处理不好,我们帮你配就是了。”她淡淡地答:“不了。”   屋里的氛围有些许尴尬,亏得李淼淼提着一大个塑料袋来了,乐手们靠拢来吃她买的甜品,她招呼了他们,再单独拿一碗去给陈葭,揭开盖递到她面前。   陈葭无奈,“小心洒在我的吉他上。”她将吉他放到一旁,“……这是什么?”   李淼淼嘁一声:“破吉他,有什么了不起?这是冰粉,我亲自给你买的,快点吃完再练。”   “练完再吃不行吗?”话是这样说,陈葭伸手接过了碗。   “不行,练完就不冰了,浪费了!”   “你买了很多?”她转头看看屋子另一侧的乐手们。   李淼淼答:“不多,就这么多。只给你一个人买了。”   “嗯?”她有些困惑。   李淼淼很直白地说:“没给思人和方言买。”   陈葭低头吃了两口,甜丝丝的,混合着冰渣子,很快融化在嘴里,“这么偏心,是可以的吗?李大经纪人。”   “人哪有不偏心的?我就是偏心你,你不领情就拉倒。”   她摸不着头脑,自己小声嘀咕:“我哪有不领情?”   李淼淼永远理直气壮地遵循着她自己的那一套,像她要她与邻居们保持距离,拆开看她的信,桩桩件件在陈葭看来莫名其妙的事情,在她的思维里都是有理有据的。   尽管头疼,但在这样的时刻,她理直气壮的偏心让她感到安心。   因此,当天晚上,杜思人擦着头发从洗手间里出来时,陈葭忽然没头没尾地对她说:“你们这儿的冰粉很好吃。”   杜思人当然压根看不出来陈葭是在炫耀,于是傻乎乎地接腔说:“那等比赛结束,我请你们吃。”   她累得连头发都不想吹,但烦恼湿漉漉的头发会让枕头芯发潮,身上哪里哪里的肌肉都在胀痛,大脑疲惫到迟缓,一时让她也不知道是要坐还是要站,平白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愣。   只有拼尽全力到精疲力竭才不会去想,不会陷入茫然的质疑,西餐厅的厕所事件在她心里留下抚不平的褶皱。   陈葭开口问:“你在发什么呆?”   “没什么……”她眨眨眼,“你用浴室吧,我把吹风机拿出来了。”   陈葭取了衣服从仍站在原地的她身边走过,看她一副缓不过神的样子,又回头对她说:“周五很快就到了,你可别掉链子。”   她听了笑笑,“我掉链子,你少一个竞争对手,不好吗?”她看见陈葭的十个指头上都缠着绷带。   “也好。”   “你想得美。”   “那也好,赢得太轻松就没意思了。”   “好大的口气。”   陈葭笑着耸耸肩,转身进了浴室。   杜思人将插头接上,吹了一会儿头发,插座有些接触不良,热风时断时续,她终于放弃,将半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有些乱翘的马尾,前额散着的发仍旧湿着,顶着这么一副乱七八糟的顽劣样子,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上楼去找林知鹊。   林知鹊开门问她来干嘛?   她答:“来充一下电。”   她将身后的门带上。   “充什么电?你的手机在我这儿。”   她向前一步,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伸手拥抱了她。   她说:“来给我自己充一下电。”   林知鹊裹着睡袍的身体柔软,是热的,很好闻,暖烘烘地将她的身心包裹起来。   “拜托你,我又不是加油站。”林知鹊抬手,摸了摸她乱翘着的马尾辫。   “那可以吗?”   她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垂下头,把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不可以。我说不可以还有用吗?”   她赖皮道:“你可以推我。”   “你入室抢劫还要怪受害者不反抗是吗?”   她笑,也不撒手,两个人站在门边,长长地拥抱着。   杜思人说:“就要结束了。”   林知鹊答:“嗯,要结束了。”   杜思人说:“也要开始了。”   林知鹊答:“嗯,也要开始了。”   杜思人问:“我选的路,对吗?”   林知鹊反问:“你想要吗?”   杜思人答:“我想要。”   林知鹊答:“那就是对的。”   杜思人的心好像一下子泄下来,整个人都要垮在林知鹊身上,她撒娇,说:“那我可要往前跑了,你要在终点等我。”   “好,你给我跑快点,我可没耐心等你很久。”   “到时候,你也要借我充充电。”   “你怎么要求那么多?”   “哪有?”   “又要跟你打赌,又要给你送花,还要借你充电。”   “你记得好清楚。”   “清楚个屁。松开。热死了。”   “……不清楚行了吧?”   傻子才要松开。   *   林知鹊独自在锦城的街上溜达着。   2005年8月26日,周五。距离她与杜慎杜之安父女俩人一起抵达锦城,已经过去了几天。杜慎在杜家老宅附近的某间高级酒店订了套房,里外两间,安排她与杜之安住在一起,她本是想来给杜之安找气受,没想到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倒给自己找了不少气受。   这天是全国决赛,天还未暗,杜家两老就带着杜之安到现场去排队,她坚决拒绝同去,但也不想留在酒店跟杜慎单独共处一室,于是找了个借口出门,自己在附近溜达。   这城市比起华东要土得多,她不太喜欢,心底的某些大都市优越感作祟,偷偷将这里定性为乡镇地方。   走过几条街,途经一道窄河沟,有一座横跨横沟的人行桥,路牌上写着“梅溪桥”。   她走过桥,是一个有些脏乱的菜市场,她皱眉,想转身折返,这时候,桥头卖蟑螂药的瞎眼大爷对她说话了:“小姑娘,算一卦吗?”   她这才注意到蟑螂药底下铺着的布,上边画着乾坤八卦,书“知前晓后化无穷”。   “……你不是瞎的吗?”   大爷扶一扶墨镜:“这叫心眼,也叫天眼。”   “你的天眼看不出我没带钱吗?”   “尖牙利齿,小姑娘,过慧易夭,你懂不懂?”   “狗屁歪理,我当然不懂了。”   “命理这种东西,可是由不得你不懂,时至运至,是福是祸,你都能招架吗?”   林知鹊心想莫名其妙,掉头走之前,趾高气昂地撇下一句:“是福是祸我都不怕,命运算什么?它要敢不让我好过,我就跟它对着干。” 第77章 18-2(上)   2005年,8月26日,周五。   无风无雨,万里无云。   2:00。凌晨。   李犇犇脚踩拖鞋,步伐晃晃荡荡,沿街无人,只有翻倒的垃圾桶与落下的闸,他全身上下地找烟抽,找不到,抽完了,他揉揉迷瞪了的眼睛,到处看,好像能透过酒精与黑夜看见哪个方向还有人在凌晨两点卖烟。   看不见,倒是有个人突然出声吓了他一跳:“喂!李犇犇!你每天不喝酒会死。”   他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但要定几次神,才能看清不远处他妹妹李淼淼站在他开的音像店门口。   他慢慢地走过去。   “疯女人,在这里干什么?”   “我去你那个破出租屋,你不在,我只好来这里找你咯。”   他挠挠头,“操,我钥匙忘记带,这个点又找不到人撬锁……不对,重点不是这个,现在几点了?啊?”   李淼淼站在店门口的二级台阶上,比他还高一些。   “两点。”   “中午两点啊?”   “半夜两点。”   “半夜两点你在这里疯什么?”   “我睡不着,”李淼淼自台阶上走下来,视线变成仰视,“今天26号了,哥。”   他明知故问:“26号,怎么了?”   他的店玻璃上,不同往日贴满专辑或电影画报,层层叠叠贴的都是《热爱女声》的选手海报,最底下还能看得见的一张,是三月份李淼淼贴的报名宣传海报,距离那一天,转眼过去五个月,那天天阴,李淼淼吹牛说,等节目火了,赚到钱够买他的店,买十次。   没想到不是吹牛,五个月后,竟成了真。   他的妹妹李淼淼,从小就是个说一出是一出的人来疯,想到什么,去做什么,还永远自信能做得成,不像他,喜欢像蜗牛一样往壳里缩。   兄妹两个在门口台阶上坐,他讥笑她:“干嘛?紧张得睡不着?怕一觉醒来,发现这五个月都是一场梦,没有什么选秀,什么大明星,什么歌坛新时代?”   “那要真是一场梦,我就从头再做一遍。”她瞪他,“你笑什么笑?这天一亮,再到黑的时候,这个新时代就要来了,是我亲手创造的,你等着看吧你!”   “万一天一亮,再一黑,炸起一阵烟花,我还没看到,就马上散光光喽。”   “呸呸呸!我把你乌鸦嘴割了!怎么可能,你知不知道那些粉丝有多疯狂?”   他假装语重心长:“妹妹,那哥哥就得提醒你,烟花是一瞬,可你知道一瞬有多长?有时候,一瞬就是一瞬,有时候,一瞬是三年,也可能是五年,我们这种宇宙的尘埃,从出生到死去,对宇宙来说,也是一瞬。”   “是吗?那我希望这一瞬是五十年好了,正好,一直到你八十岁。”   “什么八十岁?我还没到三十,七十九!”   “你又不是重点啦!总之,穷尽一生去做宇宙一瞬的烟花,或是做那个放烟花的人,是不是算挺浪漫?”   李犇犇很惊奇地看他妹妹:“你吃错药了?你是老李老蔡的女儿李淼淼吗?你是不是妖精假扮的?”   “怎么了?莫名其妙。”   “我妹妹李淼淼可是只知道要赚大钱,要引领时代,没有时代也得拿斧子开天辟地一个时代,什么宇宙烟花浪漫,我妹妹从小就没学过这些词。”   李淼淼红了脸,站起身来,“你少瞧不起人!”她往街上走了几步,转回头,“喂,老黄牛,下礼拜,那些学生就回来开学了吧?你准备怎么办?这家店,接着开吗?”   “不接着开,还能一把火烧了?”   “我是说,你不回北京了吗?”   李犇犇笑,“北京又不是我的家,哪里来的回?”   “我年年问你,你年年都敷衍我,说你要有始有终,要送学生们毕业,这下好了,他们的第一批毕业生走了,你也该去干点正事了吧?”   “什么叫正事?你说给老李老蔡听,他们打死你。非要让他们的宝贝儿子背井离乡,去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你知不知道我上学的时候最爱吹什么牛?”   “谁知道?你吹的牛写成书,跟电影史差不多厚。”他又摸口袋想找烟,又一次什么都没找到。   “呸!电影史厚不过你的脸皮!我是说,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在同学们面前,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我哥哥在北京,是个艺术家。”   “穷艺术家,得意什么?这下好了,你可以自己上北京了,带着你的十个艺术家。”   “那怎么一样?你总不会要一辈子……”   “总之,”他站起身来,打断了他妹妹的话,“哥哥祝福你。”   李淼淼闭上嘴。   “哥哥祝福你,明天一早,天一亮,就迎来你心目中的新时代。”   *   3:00。凌晨。   朱鹤倚在阳台的门上,望着夜,抽一支烟。   她什么都没有穿,除了一件不合身的薄衬衫。衬衫的胸前下坠,口袋里像有什么东西,她摸出来,是一册薄薄的小本子。   陈亦然替她拿来一瓶只剩一半的冰凉的矿泉水,“我刚刚喝掉了一些,”他哑声说,“明天总决赛,要忙一天,你要不要睡一下?”   朱鹤接过水,只喝两口,又塞回陈亦然手里,翻开那册本子看,本子中间夹着一页纸,是一张破旧的酒水单,空白的背面,写着一首情歌的歌词。   年轻的男孩站在她的侧身后,挨近一些,有点笨拙地环抱住她的腰,好像在嗅她头发上的味道。她笑得温柔,心里无甚涟漪,如这个夜一般平静。   她问:“你的作品?”   “……对,在酒吧打工时,无聊写的。”   这首歌似乎叫《睹物思人》,这四个字由另一个不同的笔迹,写在这张纸的右下角。   “睹物思人,不会是杜思人的思人吧?”她随口一说,“你们是同学对吧?校友?”察觉到环抱着她的身体忽然僵硬起来,她轻笑,“怎么?被我说中了?你们交往过?”   陈亦然年轻的声音里透出慌乱:“没有,没有交往过。”   “那是你一厢情愿咯?”   男孩陷入沉默。   “看来,被你喜欢还是一件挺幸福的事嘛。你写得很好。”   “……你喜欢的话,我给你写,这首写得不好,我拿去扔了。”他伸手要来拿她手里的酒水单。   “好好的作品,干嘛要扔?”她拍开他的手,将纸张重新折好,夹进本子里,“你该不会是担心,怕我会吃她的醋?怕我找她的麻烦?”   “……”   朱鹤轻巧地挣开陈亦然的环抱,转过身,伸手摩挲他乱糟糟的头发,在他被刘海遮盖住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很轻的吻,她说:“别犯傻,难道你还以为,在我心里,你会比我的艺人更重要?”   陈亦然哑口无言,他的表情复杂,看来有几分失落,又有几分无法发作的不满。   朱鹤觉得他既可笑,又可爱。   “干嘛?不服呀?不服的话,你也来当我的艺人咯。”   她的手摩挲着他的裤头,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着的腹部与侧腰。   他低头来抵住她的额头,“我有那个资格吗?”   她将手里的烟随手掐在阳台上的一盆半死不死的植物里,捧住他的脸。   但,未等他将唇贴近来,她又一下把他推开。   “我该休息了。”她转身,姿态万千,往房间里走。   陈亦然跟在她身后,“我呢?你该不会叫我这个时间回去。”   “你不休息吗?明天晚上,你还要给我的艺人伴奏。要是弹错,我饶不了你。”   “你放心。那,你觉得,你的哪个艺人会拿冠军?”   “随便。哪个拿冠军,对我来说都一样。反正,大小王都在我的手里,谁是大王谁是小王,重要吗?”   *   6:00。   清晨。天微微、微微亮了。   房间里的窗帘没有拉好,一缕不扎眼的日光落在方言的眼皮上,她很快地睁开眼。   或许她根本没有睡着。   她起床,洗漱后是半个小时的开嗓练习,然后化了淡妆,戴上鸭舌帽,下楼去吃早餐。   这一周以来,总决赛临近,许多外地粉丝来到锦城下榻这间宾馆,节目组只好包下一整层楼,确保她们在休息时不被打扰,她以为清晨六点半总是安全的,不必报备,没想到电梯门一打开,咖啡厅外已有至少六七个粉丝在等,那些人看到她,惊喜,兴奋,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眼神躲闪对她上下打量,但,没人与她打招呼。   看来,并不是她的粉丝“方糖”。   时间太早了,咖啡厅里只有一个正打哈欠的吧台服务生,还有林知鹊,林知鹊坐在她最常坐的靠窗那个位置,正在喝咖啡。   她看起来随意,半挽着的发扎成丸子,过长的衬衫遮住短裤,走近了,才看得出她化了一点点妆。方言一直觉得林知鹊气质特别,是带一点成熟,又时髦,举手投足都很时髦,并非朱鹤那种装扮得精致的香艳,而是另一种自成一派的美。   她对自己的长相当然也是很有自信的,她生得五官更标致,身材也更出挑,但在林知鹊面前,不知怎的,总会觉得怯。   落地窗外的天空比她起床时要亮许多了。   “鸟小姐,你起得好早。你以前是会这么早起的吗?”   林知鹊扭头看见了她。   “你也比平时早,你不是雷打不动的七点半吗?现在七点还不到。”   “我不知道,可能我睡不着吧。”她在她对面坐下,“你呢?你也睡不着吗?”   林知鹊不答她,转而说:“你的家人昨天晚上到了,住在三楼。他们说不打扰你彩排,就没去找你。”   她听了不免心里雀跃,但不想在林知鹊面前表现得像个恋家的小女孩,因此口吻极力遮掩:“谢谢你帮忙照顾。”   林知鹊笑,“我分内的工作。何况,我们算是老乡吧。”   “我都差点忘了,你也是华东人。你怎么想着到锦城来工作呢?华东不是更适合发展吗?你家里住哪一区?你以前,在哪里上学?”   一连串问完,她霎时有些尴尬,她差点还想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她难得有机会像这样子与林知鹊单独坐下对谈,她对她是好奇的,并非抱有什么敌意,只是……有些羡慕或是憧憬而已。   幸好这时候服务生帮她拿来菜单,打断了她们。林知鹊笑笑,端起咖啡。   她就不好意思再问了。   倒是林知鹊再次主动开口说:“还有十三个小时。”   还有十三个小时,总决赛直播就开始了。   皮蛋粥恰好被端上来,方言听了这句话,嗓子眼像被堵住一般,汤匙在粥里搅来搅去,就是迟迟送不进嘴里。   林知鹊看出了她面有菜色,“今晚一结束,你们就解放了,可以跟家人朋友好好聚一聚、睡几天懒觉。”   于她来说,今晚的比赛,或许几乎算是“参与有奖”,别说竞争冠军,就算她拿了第二名,都算得上是爆冷,但她仍没有放弃,她半点没觉得自己比杜思人与陈葭差在哪里——休想叫她服输。   但她还是被堵住了嗓子眼,汤匙搅来搅去,搅去搅来,终于回话说:“鸟小姐觉得我今晚可以拿第几?”   林知鹊顿了一顿,“你的目标是第几?”   “当然是冠军。”她察觉到自己的声音紧张得微微发抖。   林知鹊落落大方地笑着说:“那我就祝你今晚拿冠军。”   她心底感激她的祝福,但情绪太过紧张难以承情,脱口而出说的是:“你心里的冠军是谁?”   方言好奇的是,鸟小姐会不会也像某人偏心她一样偏心某人呢?   但还未等林知鹊回答,咖啡厅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喊:“方言小姐!”   她们俩都吓了一跳,双双扭头去看,一个彪形大汉猛地闯入视野,自大门冲了进来,吧台后的服务生吓得喊:“欸,先生,这里不营业——”   但那人根本不听劝阻,方言与林知鹊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杀到她们面前,手捧着一大束艳红的玫瑰,动作之快在方言的眼里就像滋啦劈过来一道闪电,吓得她心脏差点冲破刚才还堵着的嗓子眼——然后,他又滋啦地冲着她跪下了——她要吐出来了。   林知鹊猛地站起身来。   大汉的嘴巴飞速地动着,她太过震撼,以致感觉接收到的画面与声音是完全切割开来的两个频道,眼前这人不知在说什么,耳边传来的则是:“方言小姐!我是来带你走的!不要再参加什么比赛了!被那么多人看、被那么多人指指点点,太委屈你了!那什么陈葭、杜思人,她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你嫁给我,我在我们老家有车有房有产业,一定会让你幸福的,你不用再抛头露面……真的,我每天晚上都在想你,我想了好多种,见到你要对你说什么,我觉得我们就是天造地设……”   她的视野余光里伸过来一只手,是林知鹊来拽这人:“这位先生,请你出去,这里是私人地方,我们包场了……”   那大汉一扬手,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林知鹊弹到一旁,要不是撞上另一张桌台,恐怕她会狠狠摔倒在地——“你是谁啊你?别想拆散我跟方言小姐!”   方言被堵住的嗓子眼总算通了,她尖叫,站起身来,大汉回头来更向她逼近一步,彪型身材如黑云压城笼罩在她的上空,她吓得瞪大双眼,男服务生在打电话叫人,此刻没有任何人能够来援救,只有林知鹊再次上前来——   “方言你退后!”   她听令,往窗边又缩了一步,与此同时,林知鹊猛地一掀桌布——盛着热粥的碗盘差些泼洒而去,将大汉逼得退后,他的反应更加迅捷,马上捏住桌布往另一个方向掀,碗盘与烫粥又往林知鹊的方向飞去,哗啦砰嚓,碎了一地。   男服务生终于跑来了。   随后是缠斗,林知鹊见机挤到了她身边来,挡在她身前。   数分钟后,安保人员终于到场,被压制住的大汉仍在怒号,她们见机赶忙离开现场,围在门口的粉丝为她们让出一条道来,直到上了电梯,林知鹊仍在用纸巾擦拭手臂与腿上沾的米粒,方言回过神来,发现她裸露着的皮肤被烫得红了一片一片。   “你被烫伤了。哪里有烫伤药,我找人去买。”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林知鹊口气轻松:“也不算很烫。”电梯叮一声到达,“你回房间去休息吧,定定神,我让楼下送早餐上来。晚一点,化妆师会过来给你们化妆,我再多安排几个安保来陪你们出入。”   她们走出电梯,她松开挽起的袖口,将被烫红的地方遮盖起来。   见方言犹豫,她又说:“不要放在心上,今天,除了你的目标,不要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   方言震撼,她惊奇于林知鹊是这样一个集冲动与理性于一身的矛盾体,在危急关头毫不犹豫选择最激烈最不讨巧的方式来帮助她,受伤后又这样云淡风轻,甚至可以闭口不谈。   林知鹊将她送到房门口,最后对她说道:“最好,也不要告诉其他人,免得其他人放在心上。” 第78章 18-2(中)   9:00。   天已大亮。   决战的日子到了。   许希男一早就到粉丝会集合的地方待命。   会长姐姐慷慨激昂地发表讲话:“同志们!姐妹们!今天就是最后一战了!不要觉得到了最后一天了就松懈,但凡差之毫厘,就会失之千里!陈葭从寂寂无名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努力,我们决不能拖她的后腿!今天这个冠军,必须,也只能是我们的,是陈葭的!我们要奋战到最后一刻,过了今晚,如果留下遗憾,就再不能后悔了!早高峰已经开始了,一会儿十点钟,商场也会开门,今天的每一票都至关重要,我们多一票,就意味着对手少了一票……”   大家热血沸腾。   林知鹊没有来。   会长姐姐走来关心她:“小鸟儿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你没通知她吗?你们最近忙什么呢?总不见人。是不是暑假作业写不完?”   许希男紧张兮兮地撒谎道:“额……我通知了的,她说家里有点事,好像出远门了。”   实际上,自她俩在漫画屋吵架后,她就再没与林知鹊联系过。   有几次,她下定决心要给她打电话,号码拨了一半就作罢,她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做开场白,再说,上次林知鹊提出的问题,她也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她是女孩子,杜之安也是女孩子,她怎么可能喜欢杜之安呢?虽说是听过这样的传闻,就在前两年,从高楼坠下离开了人间的“哥哥”张国荣,听说也是个“断袖”。她妈妈是哥哥的忠实粉丝,出事当天,哭到肝肠寸断,后来,她与妈妈提起那位报纸上写的,哥哥的伴侣“唐先生”,她妈妈反倒骂她说,不要瞎说!怎么可能呢?那都是无良媒体乱写!他们只是好朋友!什么同性恋,胡说八道!   她不敢想象,林知鹊说她是同性恋的话,万一被她妈妈听到,会引起怎样的大地震。   说起杜之安,她也许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她会在哪里呢?今天是总决赛,她会不会也在附近为她姑姑拉票?   这样想着,许希男一边在街上晃荡,一边四处张望,找寻与杜思人有关的人群标志,她心里是期盼的,她不敢承认,她想遇见她。   她在街上走了两个来回,紧张兮兮到处乱瞟,连杜之安的半个影子都没有发现,倒是偶遇几个“思念”在与一小群“伊人”叫板:“今天这个冠军,你们就休想了!”   “行啊,那我们拿了冠军怎么说?回学校,我这学期的饭卡热水卡,你包了。”   看来她们是认识的。   另一方也笑嘻嘻的:“我包了呀,你我也包了。”   “恶心!”   然后她们就开始拉拉扯扯,八月夏末,一群穿着吊带超短裤露着白花花胳膊腿的年轻女子,一边嬉笑怒骂,一边互相摸来摸去,此情此景,让许希男小小的心灵大受震撼,会长姐姐恰好路过,冲着那伙人喊:“喂!干嘛呢?在通敌呀?”   杜思人的粉丝回应道:“喂!我们认得你!你是会长吧?天天组织跟我们抢人抢票的就是你!等比赛结束,有空一起吃饭呀!”   会长笑:“谁要跟你们一起吃饭?审美不同,不要强融!”   “不一起吃饭,约打架也行呀!这么热的天,我们一天天的,比人家发传单卖楼盘的都勤快,大家也算是革命友谊了!”   “我看也别约打架了,打电话让陈葭和杜思人给我们发点工资吧!”   她们笑作一团。   那一刻,许希男真心觉得,这真是一个太美好的夏天了。   *   12:00。   “《午间娱乐》为大家现场连线,让我们直击全国总决赛现场……”   几个小时前还乱成一团的宾馆咖啡厅已经被警戒起来,此刻撤掉许多餐桌椅,变成选手们的休息间,三甲并不在这里,在场的是其他返场助阵的淘汰选手,足有五六十人。   转播信号接入,林嘉嘉对着摄影机打招呼:“《午间娱乐》的观众朋友你们好,我是你们的特派小主持嘉嘉……”   陶乐心在她身后跳来跳去,争着要第一个接受采访,抢到了话筒,就对着镜头大说特说:“……我希望她们今晚都可以赛出风采!赛出风度!带着我们所有人的梦想……”   周子沛凑在一旁说:“各位观众朋友别理她哈,孩子回去补考期末,读书读傻了,有点激动了。”   在休息间里巡回采访一圈,镜头跟着林嘉嘉上了电梯,前往她们下榻的楼层,电梯门打开,走过长长的红格纹地毯,转弯进入一个敞开着门的房间,是杜思人正在化妆。   她乖乖坐在镜前,微闭着眼睛,任由化妆师在她脸上描来涂去,听到有摄制组进来,就很活泼地转过脸来打招呼。卢珊也在房间里,林嘉嘉过去采访她:你在这里给思人当军师吗?   卢珊大大咧咧地答:不是啊,我哪有那个脑子。我给她当保镖。   杜思人弯着眼笑,附和说嗯,卢珊特别厉害,一个可以打十个,跟齐天大圣一样,把所有妖魔鬼怪都打跑。   那思人现在是什么心情?紧不紧张?   紧张啊,紧张死了。她嘴上这么说着,始终笑眯眯的,一点也看不出紧张的样子,还对着镜头撒娇说,拜托全国观众一定要给我投票哦!我会努力给大家唱歌跳舞的!   欢声笑语的采访结束,林嘉嘉带着摄制大哥离开了房间。   很快,妆化完了,化妆师也走了。   卢珊把敞开的房门关上,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床上。   杜思人笑着骂她:“注意一点好不好,女明星。”   卢珊不搭理她,说:“听说早上阿言在楼下咖啡厅遇到一个疯狂粉丝,当场向她求婚,闹得挺大的,叫了好多安保上来。女明星果然是需要随身带保镖。”   杜思人漫不经心答:“是吗?我刚刚遇见她,倒是没听她说。”   卢珊坐直起身子,“说真的,你紧不紧张?”   杜思人望着镜子,沉默几秒,然后答:“紧张。”   “紧张什么?反正,再差你也是全国前三。”   “你觉得我太贪心了?”她们在镜子里对视。   卢珊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后,将手搭在她的肩上:“总之,你想要什么,你就去争吧。沿途有什么妖魔鬼怪,我来帮你打跑。”   14:00。   出发的时间到了。   杜思人在众多安保的簇拥下走出宾馆正门,她身前相隔几个人就是方言,身后跟着的则是陈葭。正门口被大批粉丝与媒体记者围得水泄不通,要十几个人围成人墙才为她们开出一条路来,周围的声压巨高无比,记者们舍命挤到前排大声呼喊看这边看这边思人看这边镜头,粉丝们疯狂尖叫着也不知是在对谁说永远爱你,她什么都听见一点,又什么都听不清,只好保持微笑。走下台阶时,她远远看见林知鹊的背影。   林知鹊走到停在路边等候的商务车旁,停住脚步,等待方言先行上车,随后她也上车,关上车门。   杜思人目送着她们的车子开走了。   第二辆商务车紧随其后,停到路边敞开车门等她,但她被牵绊住了脚步,许多捧鲜花拼命越过安保的人墙递到她手上,她举步维艰,好不容易才走到车边。   工作人员几乎是推着她上了车,车门关上,周遭的声压总算减弱了一些。   她深深地,深深地呼吸。   车子发动,往电视台开去。   倒计时,六小时。   *   16:00。   早从昨夜开始,以电视台为中心点辐射,方圆三个街区以内,来来往往的只有三种人,粉丝,黄牛,以及各式各样的小贩。林知鹊自街头走到街尾,至少有六个黄牛拦住她,神秘兮兮问她:要票不?保证能进去的。   而小贩们大多卖的是荧光棒、彩色气球,还有选手的贴纸、海报、大字灯牌等等,她停在某个摊位前,围观老板向一帮年轻女孩兜售“豪华套餐”:“你们看,手环、荧光棒,还有这个扇子,再加一张海报,全套只要你30块钱。要不要?我再送你们一大张贴纸好吧?你们想要谁的?任选。”   于是那帮女孩欢天喜地买了四份豪华套餐,喜获一大张杜思人的贴纸,她们围在一块瓜分,将一小张一小张的贴纸揭下来,贴在脸上、额头上、手背上,也许是见她一直站在旁边看,其中一个女孩喊她说:“姐姐,你要不要?也送你一个。”   没等她挥手拒绝,那女孩已经自说自话地揭下一张:“你喜欢哪个?这个好不好?这张照片特别好看。”   她只好伸出手指去把那张贴纸黏了过来。   “……那谢谢了。”   那帮女孩热热闹闹地走了。   林知鹊站在原地,无奈地看着黏在手指上的贴纸,这贴纸印得实在不怎么样,颜色奇奇怪怪,只不过,贴纸上的这张照片,倒确实是特别好看。   她总不可能跟那帮粉丝一样把杜思人的照片贴在脸上。   想来想去,她只好扯开一点衬衫的长袖,将这张贴纸贴在右手腕的内侧,再将袖口垂下,把贴纸遮住。   那小贩在喊她:“喂,美女,你要不要也来一个豪华套餐?你们喜欢这个笑得眯眯眼的女娃子啊?她的东西确实是卖得特别好哟。”   “什么眯眯眼?这叫月牙眼。”   “啊呀,都一样。买一个买一个。”   “不买。你这是侵犯肖像权的你知不知道?”   “讲这么严重!你看这条街多少人在卖!”   林知鹊不再跟这小贩争,信步往街的另一头走。她在找一个邮筒,趁着这会儿有一点空档,寄走一封举报信。   她一边走,一边不由自主地用左手轻轻握住自己的右手手腕。那张贴纸就熨熨帖帖地躺在那里。她伸出拇指,隔着袖口,轻轻地抚摸,感受到贴纸不同于肌肤,平滑而硬的质地。   她换了长裤,清早被烫伤的地方在织物下仍有些灼人地痛着,但不算碍事,比起这个,她昨晚睡得不好,从早到现在都吃不下什么饭,眼下又莫名其妙紧张得总不自觉地握自己的手腕,这些才碍事得很。   街边竟有一摊卖鲜花的小贩。   林知鹊停住脚步。   陈葭的粉丝队伍喊着口号,浩浩荡荡从她身边走过。   卖花的半老太太很和善地对她笑。   “妹妹,买花吗?今天的玫瑰也好,鸢尾也好。”   游行的粉丝人太多,蜂拥而过,挤来挤去,从两侧包围了小小的花摊,林知鹊眼睁睁见着有几枝花被挤掉在地上,没等老太太捡起来,就被后来的人踩烂了。   队伍总算尽数走了过去。   她问老太太:“怎么在这里卖花?在这里卖出去的花,没人珍惜的,太多人送了。”   老太太倒毫不矫情:“我要赚钱呀,当然要来卖。花就是送给喜欢的人,你们不是都喜欢那几个唱歌的女娃娃吗?人人都喜欢,就人人都应该买一束花去送。你也买吧?”   林知鹊差点哑口无言,“……人人都去送,堆成山了,她们连是谁送的都记不得,有什么意义?”   “有没有意义,要看送的人是谁咯?你看你长得这么漂亮,说不定,她就偏偏记得你呢?她要是忘了,也就算了,你下次还可以再送给别人嘛!想送却没有送,这才是大大的失败!来,我帮你挑,今天的玫瑰最好……”   ……这老太太的生意经实在是不得了。   也罢,多一束不多,正好堵杜思人的嘴。   她束手就擒,乖乖等着为花买单,这时候,就在花摊的另一侧,忽然响起一个十分恐怖的声音,把她吓得一激灵:“爷爷爷爷!有卖花!我们给姑姑买一束!”   靠。难怪人说冤家路窄。杜之安来了。   她趁那老太太扭头去向杜之安一家人弘扬生意经,立马脚底抹油,握着自己的右手腕逃之夭夭。 第79章 18-2(下)   18:00。   路小花提着大袋小袋回到小区门口时,徐文静已等在那里了。   她大声喊她:“喂——徐老师,今天下班这么早。”   徐文静还是那副一如既往的欠揍表情,在路小花看来,有一点不屑,又有一点清高。   她走近去,徐文静接过她手里的一只塑料袋,揭开来看看,就开始嫌弃:“你买的都是些什么啊,全是肉,蔬菜也没有。买这些冷冻肉速冻丸子干什么?一点都不新鲜……”   路小花大翻白眼:“喂,徐小姐,你来我的家,蹭我的饭,还敢嫌这嫌那的?”   “我早说了让我来买。今晚不会就我和你吧?其他人呢?约好一起看总决赛的。”   “忙咯,上班的上班,在外地的在外地。晚一点,应该还有几个人过来。晚饭就我们两个自己吃了。你家那个谁呢?万大公子?你把他叫来啊。”   她们并肩往小区里走去。   “不知道。吵架了,冷战呢。”   路小花闻言十分兴奋:“哟哟哟,干嘛吵架?”   “结婚的事。我没答应。”   “这事都过去多久了?他第一次跟你求婚,还是思人通过海选。现在我们思人都要夺冠了,你们这事还没个定论?”   “嗯,他后来又跟我提了好几次,我都没答应。”   “干嘛不答应?你爸妈不是一直希望你早点结婚吗?”   徐文静忽然就来了气,音调陡增八度:“他们希望,我就得结啊?”   “凶什么凶?那他们希望你当老师,希望你去相亲,你不也乖乖照做了。以前上学的时候,你还天天给我们洗脑,说什么,”路小花开始模仿徐文静讲话,“女人嘛总还是要有个自己的小家……”   徐文静忽然停住脚步。   路小花回过头,“怎么了?”   徐文静气得差点要跺脚:“路小花,你不觉得我们特别没出息吗?”   “什么跟什么啊?”   徐文静把手里的塑料袋摔在地上。   “以前上学的时候,女一号,不是你就是我,我们天天争,争了四年,我们争的时候,思人就在旁边看热闹,笑话我们。现在呢?她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了,你呢?我呢?我天天跟小屁孩打交道,你在家啃老……”   “喂,你说清楚,谁啃老?我这是继承家业……”   “还不一样!我们演那么多女一号,都有什么意义啊?现在她在电视上发着光,我们坐在电视机前看……”   “拜托,你连杜思人都要嫉妒啊?她又不是没有机会跟我们争女一号,是她对表演不太感冒,才让给我们。”   徐文静气得真跺了跺脚:“我不是嫉妒!我是说,我们这辈子难道就要这样了吗?”   路小花开朗地笑起来。   “那你想怎么样嘛?走啊,我陪你去横店打拼,去北京面试影视公司。现在我们就上去化一个美美的妆,立马出征。”   徐文静在原地呆立了半分钟,似乎终于平复了心情,捡起地上的塑料袋,埋着头快步走过路小花身旁,嘟嘟囔囔:“看了今晚的决赛再说。”   路小花跟在她身后,一路笑话她:“你看看,叫你走你又不敢……”   “……思人今晚会拿冠军吧?我好紧张。我紧张得下午讲课都结巴了。”   “废话,别人不相信她,我们还能不相信她?”   “几点了?我们赶紧把菜准备了,别一会儿赶不上。”   路小花抬起手,腕上的表,时针刚过六点不到一刻,距离总决赛开始,只余两个小时。   *   19:10。   观众还没有开始入场。   杜思人自侧幕后黑黢黢的候场间望着此刻还空荡荡的演播厅与舞台。   耳返里传来测试的呼叫声,而后陈葭开始试手持麦的音量,现场导演领着伴舞团三令五申流程与调度,年轻的舞者们走过杜思人身旁,有些与她已十分相熟了,几乎是每周都一起练习的战友,有人用力摇晃她的肩膀对她说加油,她点头答好。   耳返里再次呼叫她。   她拿起手里的麦克风回应。   麦克风上贴着她的名字,此刻握在手里,像一件专属于她的武器。   灯光组开始最后一次测试舞台灯光,她抬起头,看着无数排射灯逐一点亮,而后追光开始变换颜色,旋转着聚拢在舞台中央,再是地灯在台上连成一条发着光的道路,最后,悬挂在舞台两侧的灯牌,闪烁两下,也亮了起来,是“热爱女声”四个字。   今夜的舞台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大,更明亮。   这就是她最后一次在这个舞台上唱歌了。   陈葭自台上走下来,走向她与方言。   陈葭问:“《新闻联播》播到哪里了?开始播国外新闻没有?”   方言答:“估计还没有,才播到民生建设。《新闻联播》完了,还要播天气预报。”   天气预报结束,她们就要上场了。   她们穿白衫,系红色的领带,站在黑黢黢的侧幕边,三个人一起抬头仰望舞台上的灯光。方言轻声说:“过了今晚,我会想念这里的。”   杜思人应:“嗯,我也是。”   她俩齐齐扭头逼问陈葭:“你会不会想?”   陈葭莫名其妙:“……一定要想?”   于是她俩开始轮番骂陈葭,说她冷血,说她无情,陈葭捂住耳朵,她俩又开始对陈葭动手动脚,又捏又掐,摇来晃去,三个人挨在一块,推推搡搡地自候场间走回休息室去。   19:50。   演播厅已装满了观众。   林知鹊在后台的过道上闪身避开几个搬运设备的工作人员,有人飞快跑过她身边,嘴里在喊:“喂!前边的空调是哪里控制?开低一点!观众要热死了!等下又跟拉票会一样晕倒几个……”然后又是另外的人在喊:“随便来个人上去提醒观众,像她们这样玩命地喊,一会儿选手唱歌连耳返都听不见了!”   全世界都乱糟糟,处于紧急状态之中。   工作人员的对讲机滋啦一声响了:“各部门注意,倒计时十分钟。马上带选手候场。”   她好不容易穿过嘈杂的过道,参加开场曲的五六十个选手自大休息间鱼贯而出,从她身旁涌过,人群的末尾,陈葭第一个从隔壁的小休息室里出来,然后是方言。   林知鹊停住脚步。   杜思人最后一个从休息室里出来。   她看见她了。   她一看见她就笑。   陈葭与方言紧跟着队伍,将她与她都甩在了身后。   她向她走近几步,很小声地抱怨说:“你好忙,到现在才来看我。”   她催她:“快点走。”   周围人来人往。   她们擦身而过的瞬间,林知鹊拉住杜思人的手,用指甲很深地掐了一下杜思人的掌心。   杜思人回头来望她的眼睛。   然后对她说:“相信我。”   再没有更多话了。   她不打算要陪着她去,而只是目送她的背影。目送她紧跑了几步跟上人群。目送她消失在过道的尽头。   一边目送,一边握住自己的右手手腕,隔着衣袖抚摸那张贴纸。   最后十分钟终于也过去了。   20:00。   音乐声与尖叫声自演播厅响起,瞬间响彻了全国,女孩们开始跳整个夏天最盛大的一支舞,林知鹊站在后台,只听到一阵一阵轰隆作响,像炸醒一切的雷,闪电必定紧随其后,将全世界都照亮。   她知道杜之安现在一定挤在观众席里拼命尖叫。   许希男大概还在某个街头拉票,只能趁会长不注意,偷偷到街边哪家小店去蹭电视看。   杜思人的好朋友们,她早听说了,她们约好今晚一起去路小花家,现在也一定守在电视机前。   只有13岁的她,依旧置身事外,在锦城的大街上四处游荡。   而此刻27岁的她,从来权当自己只是路过的看客,不知什么时候起,竟全情投入在扮演故事里的人。   她一边往舞台的方向走,一边听见主持人在宣读赛制:“……今天晚上,所有的决定权都交给你们,交给各位电视机前的全国观众,第一轮单人演出与合作演出结束后,我们将即刻公布实时短信排名第三名的选手,同时,这位选手也将获得本年度的季军……”   走到侧幕边时,三位选手与主持人一同在台上,正在逐个发表感言。   杜思人拿起话筒说:“其实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是学表演的,我们排课堂作业的时候,十次有九次我都是演配角,我觉得演配角没有什么不好的,只要是我自己选的,就怎样都好。两个月前,我大学毕业了,本来我应该听我爸爸的话,乖乖去当一个上班族,但我不喜欢,所以我选了站在这里。我想,有时候,重要的也许不是选择了什么,而是拥有能够做出选择的勇气,我决定要在我选择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今晚——”   她停顿下来。   观众大声欢呼。   她说:“我选当冠军。”   言毕,她高高举起自己的话筒。   全场沸腾。   难得一见她有如此狂妄的时刻。   随后其他人离场,杜思人开始唱第一首歌,林知鹊站在侧幕后,一直看她跳完一整支舞。这角度当然不如正面的观众席清晰,但林知鹊十分满意,侧幕边人来人往,大家都匆匆忙忙,只有她站在这里看她跳舞,是由她独享的角度。   演出结束,杜思人入座舞台侧边的选手观战区,接着是其他两人的表演,与一长串直播流程。主持人与台下观众互动时,杜之安作为家属代表,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地对着摄影机说了好长一串为杜思人拉票,林知鹊听了心想,难怪当年学校每一期的《优秀范文选》都恨不能改名叫《杜之安作品集》。   21:15。   进广告。   林知鹊离开演播厅,去了一趟监票室。   李淼淼正在监票室门口跟人吵架。   “三水,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又不是我不让你进,都是领导定的规矩。这会儿场外打听消息的人太多了,那些记者都出大价钱买实时票数,现在,除了领导和公证处的人,谁也不能进。”   “你不会意思是我会把票数记下来拿出去卖吧?”   “不是,你这人怎么这样,你看了又能怎么样?你不看,那些票也不会变多变少。欸,鸟小姐,你来了,你劝劝她……”   监票室的门开了。   出来一个工作人员。   “不要吵了,”他递给守在门口的人一个信封,“第三名的结果出来了,把这个送给主持人,再去导播室,通知他们准备方言的画面。”   那人接过信封很快走了。   监票室的门再一次被关上。   李淼淼回过头来,与林知鹊对视。   林知鹊的手臂上,腿上,那些被轻微烫伤的地方,忽然加倍灼热地痛起来。   李淼淼说:“第三名是方言。”   林知鹊答:“嗯。”   她们都知道,最终战的哨声吹响了。 第80章 18-3   杜思人站在侧幕边鼓掌。台上的方言正在捧过季军的奖杯与鲜花。台下在欢呼、喊方言的名字,杜思人使劲鼓掌。   身边的工作人员在催她快走,回后台去换下半场的服装,陈葭已先走一步了。   她总算不再驻足,转身跟着走,回到服装间,换了一套纯白色的演出服,短上衣,短裤,长长的丝带在领口扎成蝴蝶结,还有一件垂至大腿的轻薄的白色外套。陈葭穿一身黑,外套前襟是锃亮的金色双排扣,看起来像个俊美的黑色骑士。   这黑色骑士的扣子扣错了一颗,导致前襟上下不齐,她自己毫无知觉,只当是没整理好,还在拼命扯短的那一边,杜思人一边笑话她,一边走过去帮着她把扣子逐一解开又重新扣好。   不巧陶乐心正从门口小跑着路过,她扭头一眼,刹住脚步,尖叫一声,把房间里的两人吓了一跳。   陶乐心语无伦次地大喊:“你、你们!果然!”   杜思人哈哈大笑,陈葭问:“果然什么?你不是在台上,跑下来做什么?”   “我尿急!”陶乐心走进房间里,凑到她俩身旁,鬼鬼祟祟地小声说:“你们这样子,算是二打一,对方言姐是不是不太公平?”   杜思人低头凑到她耳边,装作坏女人的样子,神神秘秘地对她说:“没关系吧?你不是最不喜欢方言姐了吗?”   陶乐心犹豫,支支吾吾:“也,也没有吧!算了,随便你们!”   杜思人问:“那小说连载到哪里了?”   陶乐心不假思索:“快连载完了!作者说,总决赛结束了就写大结局!”   “哦,追得这么紧,”杜思人坏笑,“你很爱看我们俩谈恋爱啊?”   “……才没有!我去上厕所了!”陶乐心转身要走,想起些什么,又回过头,“对了,那个……”   “什么?”   “你们谁是……呃……那个……”   “哪个?”   “就是,那个,网上说的……”陶乐心终于下定决心,“——上面的那个!”   杜思人与陈葭同时错愕得说不出话来。几秒过后,她们又一起笑出了声。   “你们笑什么!”乐心不满。   思人打发她道:“你快去洗手间吧,我们要准备上台了,你想知道什么,明天看大结局不就好了?”乐心走到门口,她又叫住她:“欸,等等,小朋友,交给你一个任务。”   她回头,“不许叫我小朋友!”   “好的,陶小姐。等一下,方言过来,你要拥抱她,跟她说恭喜,跟她说她很棒。”   “才不要!那么肉麻!”   陶乐心走了。   工作人员叫她们准备候场。   杜思人与陈葭从方才片刻的轻松中回过神,并肩离开服装间,走过后台长长的过道,这便是她们这趟漫长旅途的最后一程跋涉。   一路上,她们谁也没有说话。   此刻,她们两个人,距离冠军,仅有一步之遥。   但能够跨过这一步的,只有其中一个。   有时候,一步之遥,远过千山万水。   等在侧幕边的工作人员将写有她俩名字的两支话筒分别递给她们。   台上的主持人举着话筒说:“接下来,我们将迎来这个夏天最后一场终极PK,让我们有请冠军候选人——”   杜思人将自己的话筒递到陈葭面前。   陈葭不发一言,但立刻心领神会,与她交换了写有彼此名字的话筒。   大侠决斗,需先交换武器。   没有半点迟疑地,她们一起走上了舞台。   而后台的某处正乱作一团。   陶乐心恰逢路过,她从洗手间出来,走反了方向,误打误撞走到这后台某一处隐秘的拐角,这里只有一间房,房门虚掩着,两三个人进进出出,李淼淼站在门外,有个人出来,陶乐心听见李淼淼在问:“真的坏了?修好了没有?”   那人满头大汗:“修好了,总算修好了,大概故障了有七八分钟吧。”   “七八分钟都投不进票?两个人的都是?”   “不是,只有一个的投不进,她的编码全部显示错误,急死我们了,差点就直接把整个通道关掉重启了。”   李淼淼着急地问:“是谁?”   陶乐心吓得屏住呼吸。   那人正要回答,房间里又走出来另一个人。   是朱鹤。   朱鹤一眼便看见站在拐角处的陶乐心。   她喝止那个工作人员:“闭嘴。这件事过去了,知道什么,都给我统统烂在肚子里。”   “……万一,对结果有影响呢?”   “结果就是结果,不管结果之前发生了什么,都是结果的一部分。进组之前,你没签保密协议吗?”那人噤声,朱鹤绕开李淼淼,向陶乐心走来,“乐心,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   她笑笑来搭陶乐心的肩膀,又回头唤李淼淼:“走吧。她们俩在这个节目里的最后一场演出了,我们要去捧场才行。”   陶乐心只好呆呆地跟着往回走,半途,她们遇见从台上下来的方言,她的家人们也来了,朱鹤与方爸爸握手,打招呼说:“方常委你好,又见面了。”   方妈妈说:“这是乐心呀?和我们言言从地区赛就在一起的。”陶乐心仍在发呆,直到方言把她叫醒,她想起杜思人交给她的任务,懵懵地上前去拥抱方言,在她耳边碎碎念着细声说:“恭,恭喜你,可能,可能没有绝对的公平,但你已经很棒了。”   方言没有听清她的话,或是听清了但不明白,只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方爸爸说:“多谢照顾我们家方言,这次我们来,给你们添麻烦了。尤其你们的同事林小姐,她刚刚还带我们过来。谁是冠军,你们出结果了吗?”   朱鹤答:“还没有,投票还有45分钟才截止。”   这最后的45分钟,林知鹊一直留在演播厅,哪里都没有去。   她不再去监票室打听实时票数,手机直接关机,再也接不到各路媒体记者打进来的电话,她变成一个最普通的,等待结果的观众,站在舞台下,等待见证结局揭幕。   观众席的粉丝们比拼口号的声音过大,主持人无数次停下来劝阻她们,林知鹊回头去看,乌泱泱一整个演播厅,一张又一张微微发红的脸,大多数很年轻,有些不那么年轻了,但此刻的眼神也一样,是年轻的,热烈的,相信着的。   那种相信过于炽热,炽热到难以辜负,她们有些是从很远的地方来,有些从昨夜开始就在电视台楼下熬了通宵,她们喊得声嘶力竭,眼睛里结了红血丝,但面庞发亮,眼神也发亮。   林知鹊自觉没有像她们一样纯粹的爱意与信念感,只是等在这里看看,不知自己的500块钱会不会打水漂。   杜思人站在舞台上,一身洁白,在这滚烫的演播厅里,像浓墨重彩之间,唯一的一抹白。   21:59。   “——现在是21点59分,让我们一起倒数——五,四,三,二——22点整!投票通道正式关闭!”   “现在我们的后台工作人员已经开始计票,这意味着,我们的全国冠军已经诞生了——”   “广告之后,我们将为大家揭晓——”台下一片嘘声,“欸,大家稍安勿躁,这也是我们这个节目最后一次进广告了,说不定,以后,你们想念这个节目,想念2005年的夏天,连我们的广告都会想念喔!”   这段广告足有半个世纪那么漫长。   杜思人与陈葭一直站在台上等待,观众席上没人关心屏幕上的背背佳和儿童钙片广告,全在疯狂地喊她们俩的名字。工作人员拿了两罐糖上来,她们接在手里,往台下一把一把地抛洒,顿时哄抢一片,有人尖声大喊:杜思人!把你的外套脱给我!   思人有些吃惊,笑着答说:“不行,外套要还给节目组的。”   那人又喊:那我把我的胸*罩送你!   另一边有人不甘示弱:陈葭!你也有!我的给你!   工作人员吓得拿话筒说:大家注意一下啊,这是现场直播,不要做出一些有违良俗的事情,我们不想被上头请喝茶哈!   然后有人开始骂娘:你他*的才有违良俗呢!   林知鹊不嫌事大,浑水摸鱼跟着起哄,往人群后大喊:“脱啊!谁不脱谁是小狗!”   杜思人无奈地看着台下的林知鹊。   她们对视,林知鹊得意地扬眉挑衅,满脸写着:你拿我怎样?   杜思人笑着别开目光。   不能看她太久,看得太久,会令世界起疑。   漫长的15分钟过去,后台,那某处角落里的监票室传出话语声:“……该票数结果经公证有效,可以进行发布。”   无形的锤最终落下了。   很快,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再次接收到直播现场的画面,一黑一白的两个女孩站在台上,工作人员将被遮盖住的票数结果搬了上来,分别放在她们身前。   杜思人抿嘴,她的嘴巴有些干了。   被遮盖住的票数,足足有七位。   主持人开始揭开票数。   个位数。   杜思人抬头去看舞台灯光,灯光刺眼,刺得她眼前白茫茫一片,她用力地眨了眨眼。   十位数。   林知鹊隔着衣袖,抚摸着她手腕上的那张贴纸。   百位,千位。   陈葭面无表情,只有睫毛微微颤动着。   万位。十万位。   杜思人忽然想起她邀请林知鹊去她宿舍看雪山的那天,林知鹊站在窗边,说,当配角有什么不好?当然是咽不下这口气。   想到林知鹊当时那个理所当然的神情,她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让我们来揭晓,最后一位——百万位票数是——”   李淼淼捂住嘴巴,泪水夺眶而出,淌过她的手。   3489568。   3457912。   新时代在她的眼前揭幕了。   新时代的名字叫作陈葭。   陈葭握起拳,高高地举起了手臂。   杜思人弯下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听见主持人在大声地念陈葭的名字,之前她也听过类似的台词,那还是广州决赛播出的时候,在路小花家的阳台上,那天,林知鹊说,一起变老?还是当大歌星比较好。   随后她又听见主持人在念她的名字,她听见无数人在念她的名字,一个声音叠着一个声音,尖叫夹杂着哭腔,像有一滴泪水砸在她的心上。   她转身去与陈葭拥抱,整个夏天以来,她从未感觉到陈葭如此松弛,她也是一样。   她没能跨过那一步,但一切已经结束了。   后来,陈葭说了什么获奖感言,她全然没有听见,她自己说了些什么,她也记不得了。   舞台上火花四射,漫天的彩纸飘洒,落下来,沾在她洁白的衣服上,粉丝们撞开企图拦住她们的保安,冲上台来献花,她接过了一束又一束,看见她们在哭,又笑又哭,而她始终在笑,一滴泪都没有掉。   这并非一个不好的结果。   哪怕留下小小的遗憾。   直到下台,她再没去看林知鹊一眼。   工作人员领着她,她抱着鲜花和奖杯,身边有许多人来和她说话,卢珊来了,方言来了,还有与她熟识的伴舞、一向欣赏她的评委老师,她们搭她的肩,捏她的手臂,帮她接过手里拿不住的东西,她点头回应着她们,一路走向休息室,而她们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她并没有听清。   李淼淼跑来,进了门,叫她们赶紧去换衣服,她的眼睛通红,看来是哭过了,“今晚谁都不用接受记者采访!我把他们全给推了!你们换了衣服,我们就去庆功,你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明天,想睡到几点都行!”   于是陈葭很快便去换衣服了。   杜思人也被催着赶着去了服装间。   工作人员们进进出出做着最后的善后工作,所有人都快手快脚,恨不能马上从这个夜晚中解脱出去,只有杜思人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等,伴舞团比她先一步进来,把换衣的隔间占得满满当当。   她等着等着,发起呆来,而后,林知鹊就来了。   林知鹊走到她身前,凝视着她的眉眼。   她面带微笑,对林知鹊说:“我输了。”   她自以为笑得轻松,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她的口袋里有一颗糖,是刚刚台上的那一罐,她偷偷藏了一颗在身上。   她把那颗糖拿出来,递给林知鹊。   林知鹊说:“别说傻话。”   “我是说,我打赌输了。你赢了,冠军是陈葭,你猜得真准。”   “嗯。那你赔给我吧。”   杜思人柔声问:“你要我赔你什么?我的奖杯你要不要?虽然不是冠军的奖杯。”   服装间里喧哗,伴舞团们换下衣服,挂了齐齐整整一架子演出服,滚轮声哗啦哗啦,那架子被推到角落里,正好横亘在她们与全世界之间。   然后,她拽她衣领上的丝带,仰起脸,无限地接近她,向她索要了赌约的赔偿。   是一个吻。   先是很短暂的一下,她的唇印她的唇。   “愿赌服输,听见没有?”她对她这么说着,她的鼻尖挨着她的鼻尖。   而后,她再一次无限地凑近来,三秒钟,直到她的心脏马上要冲破胸腔,直到被全世界发现的警铃差点就要响起,她吻她,濡湿了她方才干燥的唇。 第81章 18-4   庆功宴办在江岸边,临近拆迁的老旧居民楼底,商用门面连通地下室,别有洞天地藏了一家隐秘的爵士酒吧,往外走几步就是江,江边栽着成行的银杏树。林知鹊第一次知道锦城市里有这样的江景,也可能是河,她们上车时,节目组的某个人在车窗外对她说了街道和酒吧的名字,问她认不认得路,坐在副驾驶的杜思人马上活跃起来:“我认得,我来指路。”   车后座还有卢珊和王一苒,杜思人一路与她们说笑,她看起来已不再失落了。   得与失困不住心事清澈的人。   王一苒说:“你侄女长得好漂亮,明年,让她来参加下一届好了。”   杜思人不无得意:“长得漂亮,应该是像我。”转而又问林知鹊:“你有没有看见她?她刚刚还吵着要跟我们一起来。我想把我的家人介绍给你的,结果一转头,你就跑不见了。”   “没。”她开着车,目不转睛。   她差点被杜之安堵个正着。   更准确一点说,卢珊带着杜之安寻到服装间来,在门口大喊,喂,思人在不在这里?她家里人来了。那个时候,她正在跟杜思人接吻。   可能也谈不上是接吻,只是她单方面,太过短暂,大概只有三秒,杜思人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除了出发前往庆功宴场地时小跑着到处来寻她,寻到了就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旁,除了这一路上全程坐在副驾驶,每说一句话,就要看她一眼。   林知鹊每次看右手边的后视镜都莫名心虚,幸好不是二人独处,让她免于回答一些棘手问题。   杜思人对她说:“前面红绿灯右转,就能看到江了。”   右转向的读秒正在倒计时,她一踩油门,心想,亲就亲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车子转弯,栽满银杏的江岸就在她们的左侧绵延铺开。   杜思人说:“那是银杏树,到了秋天,叶子变黄,一整条路都是金黄色。到时候,我们一起来看吧。”   卢珊打哈欠:“大学四年,看都看腻了。”   王一苒在旁边说:“你以为她在约你?”   杜思人就笑,半句也不否认,只是笑,边笑边看着她。   也或许是在看江吧。   她指使杜思人打开副驾驶的储物箱,她把杜思人的手机扔在了那里面,很快,她们抵达目的地,她把车子泊在街边,杜思人恰好接到路小花的来电,下了车后,就一边兴高采烈地讲着电话,一边往江边走去。   她熄火下车,已听不见杜思人正在江岸边的银杏树下讲些什么了,好几辆车同时到达,街上一下就热闹起来,那帮负责舞美的年轻人来了,其中一个嬉皮笑脸地喊她:“喂,鸟小姐!你的500块钱打水漂咯!害我也跟着你输,你得对我负责。”另一个拆台说:“你一共买了30有没?好意思让人家负责!”“30不是钱啊?好几包烟呢!鸟小姐,你不进去吗?我帮你占一个好位置。”   卢珊挎着王一苒的胳膊,从酒吧门口回过头来喊:“用不着你,我帮她占。”   于是那帮年轻舞美嘻嘻哈哈地跟着她们俩一起进了门。   林知鹊回过头,杜思人挂了电话,很快地向她跑来。她没有站在原地等她,先一步把她甩在身后,她凑近来,轻声细语地问她:“你们在说什么?”   她答:“没什么,就说今天有点热。”   庆功宴的氛围整体愉快,很吵很闹,大多数人都在放肆地沉溺至酒精里,室内的灯光很暗,喝到后来,谁也看不清谁,只逮到一个人就是碰杯,就是勾肩搭背,就是“你辛苦了、我也辛苦了”这类的互诉衷肠,偶尔有人去玩台上的乐器,弹奏一些不恼人的噪音,这个夜晚,好像再没有什么恼人的事了。   杜思人粘着林知鹊坐着,帮她斟酒倒水,所有吃食轮番帮她递到面前,搞得林知鹊无语,小声地凶:我有手,我没醉,我不喝柠檬水!   李淼淼到处喝了一大圈,回到她们这桌,举杯说:“陈葭同学,”她转过头,“还有你们大家,我祝你们,从今天开始,一直红到八十岁!”   陈葭答:“八十岁太远了,我三十岁就要退休了,写不动了。”   李淼淼骂:“说屁话!”   杜思人笑着接过话:“让她一个人退休好了,我到了八十岁还要跳舞。”   王一苒问:“离你八十岁,还有几年?”   “五十九年。五十九年零五天。”   卢珊眉毛一挑:“你不会是在提醒我们你快过生日了吧?”   杜思人乖巧答:“嗯,是的。”   众人马上稀里哗啦交杯碰盏,嘴里喊着啊呀陈葭祝你退休顺利、卢珊你今天的眼影怪好看的,权当没听见杜思人刚刚说的话,她也不生气,等大家把戏演完了,又装作无辜地问:“你们下礼拜都送什么礼物给我?”   卢珊第一个答:“我公交卡里还有点钱,你拿去刷吧。”陈葭则很认真地说会打电话去电台帮她点一首生日歌。杜思人转头来找林知鹊小声告状:她们欺负人。一边撒娇,一边偷偷来牵林知鹊放在桌下的手。她的手指温热,只小心地轻轻握住她的指腹。   幸好李淼淼再一次举杯,说:“好吧,那这一杯,我们敬下礼拜的寿星,敬八十岁,敬八十岁还要跳舞,还要唱歌,还要开演唱会!”   林知鹊顺理成章地将手抽走,跟着众人举起了杯。   为不知是否会来的八十岁。   她一饮而尽,好像这样,祝酒词就会成真。   杜思人与其他人笑闹一番,又凑来她耳边问她:“那你下礼拜,会送我什么礼物?”   下个周三,8月31日,杜思人就要满21岁了。   她侧过脸,看杜思人的眼睛,20岁末的,轻易能让人感受到爱与温柔的眼睛,今天在车上看了她一路的,就是这样的眼睛。   她无法回答这样的眼睛。   若四下无人,倒有其他方式可以回答。   台上有人拿着话筒在喊:“喂!有没有人跳舞!思人在哪里?卢珊在哪里?”   随后杜思人与卢珊就应着声被拉上台去了。   林知鹊起身,离开卡座,走出酒吧,独自往江岸边走去。   酒吧的隔音倒很好,江仍是静静的。   过了这个夜晚,还有太多事情需要想。   她仰起头,银杏树叶此刻是夜的颜色,还没有半点要变成金黄的意思,日子好快又好慢,八十岁那么远,吻却只是一个瞬间,在瞻前与顾后之间的某一个瞬间。   大概只站了十分钟,杜思人就跑来了。   “你不是嫌热,跑出来做什么?”   她说着话,走过来,很自然地就牵起她的手。   她没来得及将手藏进兜里。   “看看江,我没看过。”   “严格来说,这是河,锦南河,再往下游,就是锦江,接着是长江,再是东海。”杜思人指着流水的去向。   林知鹊随口问:“那之后呢?”   “之后就……呃……海之后是什么来着?”   “海之后还是海,海变成洋流,从这个大洋流到那个大洋,再流回来。”   “哪一天,我们也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看看。”   见她不答,杜思人又问她说:“你明天准备做什么?用不用工作?小花刚刚打电话给我,说明晚去她家庆功,你也去吧?”   “……你家里人不是从华东来看你吗?你不用陪?”   “也不用从早到晚地陪,我哥不要我陪,我侄女的话,我带她一起就好了。刚刚我爸他们说,明天一早就到酒店来接我。你呢?你要去哪里?酒店的房间要退掉吗?要不要来我家住?”   “……”   若要事先对她说出一切,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明天,天一亮,杜思人回到家里,就会知道她是谁,可能会陷入震惊、慌乱、无措,这真相根本超出一般人的理解范畴,不给她事先打预防针,而只是莫名其妙地吻她、任她在江边牵着自己的手,未免太不负责。   她开口说:“明天……”   “嗯?”杜思人转脸来看她,一边耐心等她说,一边十分幼稚地开始前后摇晃牵住的手。   晃来晃去,像江面一样动摇。   动摇得她最终只说了:“下周你过生日。”   “嗯!”杜思人喜笑颜开。   她说:“到了那天,你可以向我许愿。”   若你还想向我许愿的话。   说完,她抽回自己的手,若无其事地转身迈开步伐:“这里太热了。”   杜思人本想跟上林知鹊的,但她裤子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她只好掏出来飞快地翻了一遍未读短信——是路小花从早些时候起就不断地在轰炸她:   你刚刚电话里最后说的什么???   和谁???   赶紧回复我!!!   你人在哪里?我马上去找你!   路小花如此激动,全因庆功宴开始前,杜思人在电话里对她说:“我恋爱了。”   说完这句,杜思人立马挂了电话,她是故意的,她现在还无法与任何人分享细节与尚未厘清的心情,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是不是该寻一个独处的机会,再一次正式地告白?   虽然一切都稀里糊涂,虽然林知鹊看起来跟过往也没有什么两样,但她吻了她,还与她牵手看了夜里的江。   总之,无论如何,毋庸置疑,她恋爱了。   她没拿冠军。她恋爱了。她的心里来来回回就只有这两件事,其中的第一件来回两遍就被她抛诸脑后,而第二件,她每每要仔细地想一想,脑海里就只余下林知鹊吻她的那三秒钟在循环播放。   江岸边还有零散几个出来抽烟的人。她看着林知鹊走在前面的背影,若这里四下无人,她一定会拉住她的手,对她说,先不要走,我们接吻吧,我的愿望太多了,但许了这一个,其他的也可以先不许了。   她小跑几步,紧紧跟在她身后。   *   次晨。   林知鹊叫了出租车,去梅溪南路。   这条街仍是一样热闹,之前她觉得窄,现在,习惯了2005年的一切,就再不觉得了。   出租车停在杜家的小区门口,她将贴了紫外线膜的车窗摇下一点,坐等了一会儿。   很快,她看见一辆奔驰车开出了小区。那是杜慎在锦城开的车。   他们出发去接杜思人了。   奔驰车是五座,杜慎开车,杜家二老,杜之安,剩下一个位置留给杜思人,于是当年的她正好拒绝与他们同行,此刻,应该是独自留在杜家。   林知鹊开门下车。   她决定去见她,去见13岁的她自己。   往后的一切并非那么简单,她需要在这个世界找一个帮手,若她要跟着杜思人去北京、甚至是全国到处跑,那她至少需要一张真实的身份证,而她妈妈的身份证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她目送奔驰车消失在拐角,然后走进小区,门卫大爷坐在保安亭里,正在摇蒲扇。   走到3单元楼下,早高峰已过,车棚里的摩托车只余三五辆,不知哪户人家的收音机传出了悠扬的戏曲声。   她拾级而上。   开场白已不必想了,她知道,她一定会相信她的。   她走上三楼,走上四楼,戏曲声渐渐听不见了。   502。   她抬手去按门边的老式电子门铃。   空气一片寂静。门铃似乎坏掉了。   几个月前还好好的。   她正要抬手拍门,自楼下传来了向上的脚步声,走得很急,越来越近。   她转头盯着楼梯口。   一个穿着廉价白衬衫、打着领带的男人出现在楼梯上,他气喘吁吁,手里拎着一件外套,边快步向上走来,边对她说:“你好你好,是林小姐吧?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   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写了三十万字。   最近来读这个故事的人比之前多了不少,还有热心的读者朋友在其他平台私信帮我加油,衷心感谢各位的阅读,也很谢谢将这个故事转介给更多人,这是莫大的认可。   我比较少写作者的话,也很少在评论区回复,主要是因为担心我会像个画外音,出现得太多,会妨碍各位的私人体验。之前我在评论区写过我怎么看待林知鹊这个角色,后来我有点后悔,结果发现不能删评!我应该只讲故事,至于故事未尽的部分、故事中出现的是一些什么样的人,还请各位尽情地自我理解与想象。   再次衷心感谢你读到了这里!   (任何有关剧透的话我都不会说的!) 第82章 19-1   “林小姐,这是我的名片,笑纳笑纳。”男人从手中的外套口袋里拣出一张名片来,“刚下飞机吧?你穿这么少,不冷呀?我们这里的三月天还是很冷的。”   林知鹊下意识接过那张名片。   寒意霎时像霜花不断凝结一般自她的肌肤上扩散开去,冷,不知是由外而内,还是由内而外,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你看你抖了吧?你不嫌弃,穿我的外套?我刚刚跑了一路来,身上还有点热。”   有那么两秒钟,她恍惚得无法作答,只知道呆呆地看着男人的半框眼镜,眼前的世界似乎模糊了,又从那不那么锃亮的金属眼镜框上的某个点上逐步清晰起来,男人有些发油的额头、印着痘坑的脸,接着,是他递过来的外套上的烟与油垢味闯入她的鼻腔,她垂下视线,天地都好似颠倒一般,名片上的几个字掉入她的眼帘:天府房产,销售经理,张……   这是什么意思?   “不穿啊?我这外套前两天刚洗过的!你们女生爱漂亮,看不上这种简单款式哈。”男人把举着外套的手收回去,给自己找了台阶下,“你开门呗。钥匙忘记带了?”   钥匙……   “没事,还好之前杜总让秘书快递了一把给我,我带着呢。来,你借借……林小姐?”   她退开半步,仍没回过神来。   男人颇费几秒功夫,才用钥匙捅开了门锁,“这锁有点久了,生锈。”   门吱呀一声地被推开了。   屋内排山倒海扑面而来一阵沉甸甸的、干燥的空气。   是挟了太多的尘。   “嚯,老房子就是灰大。”男人用手扑散开面前的尘埃。   林知鹊寸步难行,只愣愣地站在门口,从男人身后望进屋里。   哪里都没有变,与她上次推开门时相比,哪里都没有变。还是那个鞋柜,那套沙发,同样的位置放着边柜,同样的位置放着绿植。   绿植枯掉了。所有的家具都静默着,好像被积尘扼住了喉一般。   鞋柜严丝合缝,摆在地上的,只有一双男式的旧皮鞋。   哪里都没有变,但不一样了。   “装修还是不错,以前做功夫就是细啊,这些木家具是真做得好。就是真的太旧了,得是九十年代建的房子了吧?那时候这就是最好的商品房了。幸好地段好,价格我肯定帮你们谈到满意……这植物真是可惜了……”男人一边嘴里不停说着,一边在客厅与厨房餐厅间走来走去。“不过,也有些难处,”他回过头来,自以为不露声色地,悄悄打量了一眼林知鹊,“林小姐,我多句嘴,你跟杜总是什么关系啊?”   林知鹊无心应他,只冷冷扫了他一眼。   “不方便说?明白!明白!工作关系!总之你也知道,这房子以前不大不小算是住了个名人吧,你应该知道吧?杜总的妹妹,是个小明星呀,我打听过,附近邻居住得久的,都知道。住在这房子里,那么年纪轻轻就死了,人买家一打听,肯定觉得这房子风水……”   男人的话说到这里,林知鹊猛然醒觉,脱口而出怒骂道:“你说谁死了?”   “啊?”男人吓了一跳,“不好意思,林小姐,我看你不姓杜,以为你不是他们家人,提起伤心事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说谁死了?”林知鹊往屋子里逼进一步。   “……就是,杜总他妹妹啊,我没记错吧?是个选秀明星,叫杜思人……”   林知鹊怒吼:“你他妈才死了呢!”   怎么可能?林知鹊浑身发抖。她昨天才与她牵手看江。   “不是,你没事吧小姐?你是来卖房子的吗?这样,我打电话给杜总,搞错了吧?莫名其妙!”男人从外套口袋里摸找手机。   她逼问他,打断了他的动作:“今天是什么日子?几月几号?哪一年?”   “啧,真是个有病的啊?你出去出去啊,别进来我客户的房子里。哪里跑出来的?我一会儿喊警察来接你。”他马上一改刚刚亲切可掬的神态,瞪圆眼睛恶狠狠盯着林知鹊,好像可以用眼神将她钉在屋外,他开始打电话,第一次,甫一拨通就被对面挂断,他不死心,又拨第二次,总算被接听了,“喂?喂!您好杜总。额,是我呀,我是天府房产的小张。啊秘书的电话我有我有,我是想着直接向您复命嘛。咱们之前是说会有代理人过来……”   林知鹊大跨步走向前,一把夺过他的手机,放到耳边,开口说:“喂?爸。是我。”   男人恶狠狠的神情又一下变得滑稽,林知鹊瞥他一眼,发现他的嘴唇在止不住地发抖。   杜慎在电话那头说:“哦,你到了,情况怎么样?”   “嗯,到了,正在办。没什么事,先这样。”   男人在一旁唯唯诺诺:“林小姐……你是跟令堂的姓是吧?不好意思,那要不我们还是……”林知鹊挂断男人的手机,那是一台小米智能手机,桌面上显示着日期:2019年3月11日。   “我们上楼去看看?我拍些视频和照片……”   “不用了。你走吧。”   “啊?”   “你走吧,快点滚。这房子不卖了。”林知鹊不想再看他一眼,扬起手,将手机递到他面前。   男人显然大为困惑:“不是,林小姐,刚刚是我不对,我也是看你一直不开口,突然的就发火,奇奇怪怪的,我误会了,我向你道歉,你不能说不卖就不卖啊,我跟杜总都谈好了的,合同我也带来了,这市中心学区房,好多客户排队想看呢。你消消气,我们再聊聊……”   林知鹊转过身,顾自环视着这房子。茶几上空空荡荡,电视机上盖着一袭已有些褪了色的红绒布,电视柜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照片。   从左到右,从小到大。   女孩牙牙学语,女孩童稚无邪,女孩初初长成,女孩万众仰望。   女孩一直在笑。   林知鹊无助地望着照片里的杜思人。   “欸,林小姐,要不这样,你是不是累了?长途是挺累人的吧?现在天也快黑了,我请你吃个饭,去我们这儿最有名的老火锅。你休息一下,我们再谈正事。”   林知鹊转过头,失神地看着对方。   男人被她看得有些发毛:“额,你怎么了?这样子看我,我还真不好意思……”   “你走吧。”她喃喃地重复一遍。   “啊……”   她勉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再次清晰地说道:“你先走吧,我再联系你。你放心,我就是有点不太舒服。”   “那,这附近有药店,我陪你去一趟?”   林知鹊不再搭理他,重又呆呆地看着电视柜上照片里的人。   “好吧,那我先走了,你随时给我打电话,不论几点,随时!”男人一边说,一边向门口退去。   林知鹊又忽然转过头:“等等!”   男人停住脚步,眼中期盼。   “你身上有没有充电宝?”   “哦,有是有……”他从随身腰包里翻出来递给她。   “我再还给你。再见。”她下达最终的逐客令。   男人总算心有不甘地走了。   林知鹊从包里取出早已没电关机了的iPhone与充电线。若这是一场梦,她在梦里唯一清醒的行为,就是总随身带着这两样东西。   这是一场梦吗?   许是太久没有充电,接通电源后,手机的屏幕反应许久才亮起正在充电的提示。   她向前走去几步,走到电视柜前,迟缓地蹲了下来。   杜思人在相框里,对着她笑,笑得眼睛弯成新月。   她问杜思人:“喂,我是不是做梦了?”   梦见我回到2005年,在这个房子里遇见你,坐在你的摩托车后座。梦见你对我笑,每天缠着我,在大雨天说喜欢我。梦见我喝醉了你拥抱我,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剧场里唱情歌给我,约我去看秋天的银杏树。   现在天气那么冷,分明连春天都还没有过去,整个夏天,都是一场梦。   若只是梦,林知鹊想,那应该很快便可以回过神了吧?梦的余韵再扰人,也只是梦而已。   她伸出手指去碰,指尖划过杜思人的脸,相框玻璃上留下一抹痕迹,她碰了一指头灰。   她猛地站起身来。   身上不知是哪里在痛。一定不是心。她无措地四顾,转着身子,到处寻来看去,这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总算意识到自己要找些什么,她低下头,撸起自己的衣袖。   被烫伤的几缕红色痕迹还在。是那里的皮肤在痛着。   不是梦。   她抬头,看一眼靠墙的窄楼梯,然后,焦急地快步走上楼去。   绝对不是梦。   她猛地拧开杜思人的房门。   夕阳铺洒至床沿,尘埃在黄昏光照中,静静地浮沉。角落里那几摞按封面颜色分类的旧杂志如旧摆放着,墙上桌上的那些贴纸与画报也还在。   她忍不住大口呼吸起来,胸腔中猛然翻涌,好似要喘不过气了。   握在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开机了。   她低头去看。信号是满格的。   她划开锁屏,打开浏览器,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她在搜索框中打了第一个字:杜。关联词是:杜鹃,杜甫,杜牧。   她要去触s键,却怎么也触不下去了。   若这不是梦。她抬起头来。那记忆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是的,变化一定就在她自己的脑海里。历史已经改变了,她自小到大的记忆也一定有一些什么不一样。   她站在光与浮尘中,拼命地想,但什么都想不到,好似在不断地走入一个又一个死胡同。   她又低头,毫不犹疑地在搜索框里打入“卢珊”两个字。   翻了两页,相关的资讯,是某小提琴手、某书记、某公司法人,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卢珊。   林知鹊茫然地在房间里走了几步。   忽然,一件东西闯入她的眼帘。   那东西孤零零地放在再无一物的床头柜上。   那是一台老旧的,看不出牌子的银色吹风机。   她咬住自己的嘴唇,退后一步,转过身,飞跑着下楼,将窄窄的楼梯踩得吱呀作响,而后她又离开502,哐一下带上了房门,自5楼一路跑到楼底,跑出了单元楼。   小区里的树太过高大茂盛,仰起头,黄昏的天空被遮得断断续续。到处都安安静静。   林知鹊跑到小区门口,门卫老大爷正在发呆。   她诘问道:“你的扇子呢?”   大爷缓缓抬起眼:“什么?”   “我说,你的扇子呢!你刚刚不是在这摇扇子吗?”   “撒子?这么冷的天,摇扇子?你住哪一户的?欸——”   未等大爷说完,她拔腿便走,闯向小区外的街道,走得太急,一脚踩进路上积了污水的凹坑,水花飞溅上她裸露着的脚踝。   正好来了一辆出租车,向她鸣起喇叭。   她招手,车子停下,她上车,对司机报了某个宾馆的名字。   司机疑惑地问道:“什么?”   她复述一遍。   “啊?你说以前旧电视台大楼旁边那个?那不是早拆了撒?我拉你去电视台好吧?”   “……拆了?”   “啊对啊,你是外地来的啊?怎么想起去那里?拆了多少年了,新电视台都盖起好久了,就在那块地方。走了啊?”车子起步。   林知鹊失去全身气力,呆呆地任由身子向后靠去。   车子开了许久,她终于说:“……去机场。”   “嗯?”司机望着后视镜里的她。   她小声地、无力地说:“送我去机场。”   “哦,好。美女,你嘴唇好像破了,要不要给你拿点纸巾擦擦?”   她正要开口,嘴唇上便一阵轻微刺痛,确实是破了,是被她自己咬破的。她不答话了,靠着车后座,闭上眼睛,再不去看这座城市的一切。   到了机场,她买了一趟即将起飞的前往华东的航班,逃也似的离开了锦城。   天已完全黑了。窗外的高空黑漆无星。飞行将近三个小时,她紧紧闭着眼睛,试图入睡,不知道是想忘记这一切,还是想重新回到梦中。她好像确实是睡着了,也确实做了一些梦,时断时续,模糊不清,又像是没有睡着,她能清晰感知到身边人在翻飞机刊,感知到空姐在机舱里走动分发饮料。   机轮撞击地面,她睁开眼睛。   广播里传来空姐甜甜的声音: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我们的飞机已经安全抵达华东国际机场,当前室外温度……   这里不是2005。   她跟着人群下了飞机,又跟着人群走出航站楼。   她已无法靠着自己的判断做任何事了。   她站在到达口,接机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在工作人员的指示下驶过她面前。天空好黑好黑。   她揉揉眼睛,眼睛发涩,是紧闭了一路的缘故。   不知要去哪里,逃命一样地回来,却不知要去哪里。   林知鹊解锁手机,打开通话记录,最顶上,一个名字跃入眼帘。   16:46,杜之安来电。   于她来说,距离这个时间点已经过去至少5个月了。   眼下这竟只是6个小时前。   她想起来了,杜之安是打电话来,责问她与杜慎沆瀣一气,要卖了杜家的老房子。   她回拨。   很快便接通了。   “喂?”杜之安的声音。   林知鹊不答。   “喂?……知鹊?你是打电话找我吗?”对面显然有些讶异。   “……是。”她终于说出话来,她的眼睛也干涩,嘴巴也干涩,嘴唇上裂开的地方仍隐隐痛着。   “什么事?你那边……锦城那边……”   “你在哪里?”   “我?我在家啊。”   “东江一品?”林知鹊说的是杜慎前两年新购入的常住房产。   “不是,在我自己的工作室这边,今天我没回去。”   “在哪里?把地址发给我。”   “什么?你要做什么?”   未等杜之安再问,林知鹊挂掉了电话,又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   她身后的航站楼如此明亮,指引着起飞与降落,她身前的夜又如此黑,茫茫一片,看不见任何去路。   杜之安终究是给她发来了地址。   她打车前往。   目的地是一栋高档的商住两用公寓楼。楼下的物业管家拦住林知鹊,对她一通盘问,接通了杜之安家里的对讲后,才总算将她放进电梯间。   杜之安满脸戒备地为她打开了门。   她静立在门前。   “怎么了?这么晚,有什么事?”杜之安退后一步,“你,不进来?”   她太恍惚了,她上一次看见杜之安,杜之安还是个14岁的少女。   就在昨天,好似就在昨天,杜思人与王一苒她们还在车上夸杜之安长得漂亮。   是的,确实是的,此刻她眼前的杜之安,活脱脱就是年轻时候的唐丽,未施粉黛时,素净温婉,气质大方。她从小就觉得杜之安的长相是最骗人的了,与内里恶魔一样张狂的个性一点也不搭。   林知鹊脱口问道:“你几岁了?”   杜之安莫名其妙:“什么?”   “你几岁了?”   “我几岁了?”杜之安不耐烦皱起眉,果然,恶魔的张狂样子一下就露出来了,“你几岁了?你几岁,我就几岁。”   “你比我大半岁。”   “半岁而已!你到底有什么事?你进不进来?你不是在锦城吗?怎么这个点又跑回来了?”杜之安转身向屋里走去。   林知鹊对着杜之安的背影问道:“杜思人在哪里?”   眼前的背影顿住了。杜之安回过头。   “你说什么?谁?”   “杜思人,在哪里?”林知鹊眨眨眼睛。她的眼睛太涩了。   “杜……你说姑姑?”杜之安的眼神闪烁。   “是。她在哪里?”   “她……你怎么突然说起……”   林知鹊用力地提起一口气,她听见自己的鼻腔发出嘶鸣。   “她死了,是不是?”   杜之安愣在原地,仿佛也一下陷入了某种黑暗的虚空中。   林知鹊向前走了两步,手颤抖着,去拽住杜之安的衣服下摆。   “是不是?”   杜之安问:“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她的脸上已是阴云遍布。   眼泪自林知鹊的眼眶中不断地涌出来。   她再一次问:“是不是?”   她就快要嚎啕大哭了。此刻,她竟觉得杜之安是她的同盟。   杜之安也掉出了泪来,无力地答她道:“是,她死了。很多很多年了。” 第83章 19-2   门铃连响了三次都无人应答。   看来是不在。   清早九点都不到,去哪里了呢?   杜思人冲着林知鹊紧闭的房门做了个鬼脸。好在她不是一恋爱就智商为负只知道粘人的幼稚小女生,她一边这样想,一边美滋滋地开始编辑短信:请问,林小姐在哪里?吃早饭了没有?睡得好不好?   发送。然后开始编辑第二条:我爸妈来接我,已经在路上了,我可以介绍他们给你认识吗?   编辑到一半,走廊上的某间房门打开,走出两个女住客,而后是短促一声尖叫,她抬起头来,对方捂住嘴,惊喜问:“欸,你好,你是杜思人。”   她笑眯眯答你们好。   然后就是合影签名一条龙,道过别,她赶忙一溜烟跑掉,生怕惹出更大阵仗,林知鹊要对她耳提面命。   回到节目组包的楼层,她又四处闹腾一番,把所有人的房门铃都按了一遍,十分钟过后,卢珊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鸡窝冲出门来,一边骂她王八蛋,一边追打她,从走廊的这头追到那头,成功把整层楼所有选手和昨晚喝多了临时下榻的工作人员统统吵醒,房门逐一打开,然后就是鸡飞狗跳,哄闹一团,陶乐心听闻卢珊和杜思人打架,赶忙出门来看热闹,结果只看到她俩亲亲热热地在分食从林嘉嘉房间里抢来的特产糕点,杜思人还递到她嘴边问她要不要吃,她刚张开嘴,杜思人就面不改色地拿回去嗷呜一口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可把陶乐心给气得。   这是总决赛日的次晨,日光和煦,一切都明媚无限。   杜思人乐不可支,眉目都在笑,她翻看糕点的外包装,这东西叫羊角蜜,薄薄的酥脆外壳,咬一口便流出糖浆,对她来说有点太甜了,她偷藏了两包在口袋里,然后把剩下的半袋统统塞给了陶乐心。   不稍片刻,她爸妈与小侄女之安便来了,催她去将行李收好。杜思人一边将叠好的衣服齐齐整整地码进箱子里,一边听见她爸爸在房外与其他选手介绍本地的好吃好玩,说要尽地主之谊请她们吃饭。   她妈妈任洁走进房间,站在她身旁。走廊上正聊得热络,除掉她爸这个自来熟,小侄女之安向来大方得体,很快博得了姐姐们的一致喜爱。   房间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   她抬头看她妈妈一眼,马上便意识到一些什么。   “妈。”   “嗯?”   杜思人讨巧地笑:“你是不是有事情跟我说?”   “喔唷,你又知道了?”   她得意:“我当然知道啊,也不看看我是谁生的聪明小孩。有什么事情,快快说来。”   “你哥在楼下车里等。一会儿回到家,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啊?”   任洁在床沿坐下,停顿几秒,稍稍压低声音,说:“你哥的女儿。”   杜思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另一个?”   任洁皱眉:“你知道?”   她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安安跟你说的?”   “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   任洁伸脚就蹬她女儿的屁股:“那你不告诉我和你爸?”   杜思人逃窜,“怪不得我!你们自己归园田居,几个月也不回来。况且我嫂子上次来也不提,我还以为她是来找你们告状的呢。”   “是,她也不提。”任洁轻叹气,“我们太对不起她。”   杜思人坐在地毯上,挨到任洁身边,去揉她的膝盖,好言安慰:“关你们什么事?是我哥对不起她。”   “什么你们?我们!我们杜家对不起人家!你也脱不了!”   “又关我什么事了?嫁出去的儿子就是泼出去的水了。”她想着讲句玩笑逗她妈妈轻松一些,正反他们也不会知道,她曾在4月的某个夜里,对她嫂子说过一句对不起。“那,那个女孩,今年多大了?”   “跟安安差不多大。安安不是91年夏天农历六月生的嘛,她隔一年不到,是92年,正月初十生的。”   杜思人就开始算:“正月初十,那是什么星座……”   她妈妈抬手敲她脑袋:“什么乱七八糟星座!总之,妈是想跟你说,不管怎么样,她没有什么错,她是最无辜的。你不是最会哄小孩子高兴了?妈不想给你什么负担,只是,这几天你要是有空,关照关照她,至少不要让她觉得我们不欢迎她。不过安安可能会不高兴,这就看你这个姑姑的本事了。”   “……妈,你做人够贪心的。”   任洁狡黠一笑:“我还不是相信我自己生的聪明小孩吗?”   杜思人只好幽怨地看她妈一眼,“你喜不喜欢她?她的性格什么样?”   任洁想了一想,“性格啊,性格其实是不太亲人,聪明是聪明,学习也好,就是比较自负,倔。但我还挺喜欢她的。”   “哦,我懂了,任老师,就是你们这些班主任最喜欢的那种,每天把头昂得高高的,次次都考第一名的小班长。”杜思人装作惋惜地摇头,“我们之安可倒霉了,就因为学习不够人家好,就不是奶奶最疼爱的小孙女了。我得跟她说说,让她努力学习。”   任洁笑,“瞎说八道!你就会挑拨离间。我是喜欢她心性高,要强,像我。不像你,从小到大吊儿郎当。”   杜思人丧起脸来:“怎么连我也被比下去了!”   “不比不比,你现在是大明星了呀杜思人同志,以后我和杜敬光同志都仰赖你了,你快快收拾吧,收拾好了咱们这就起驾,回了宫我再好生伺候你。”   “我累了,你帮我收拾吧任嬷嬷,收拾得好了,我重重有赏。”   她将脑袋倚在她妈妈的小腿上企图撒娇,结果非但没人帮她收拾,还换来一顿收拾。   很快,她们起程回家。沿途她看了几次手机,林知鹊没有回复她。   车子驶进小区,她又编辑了一条短信:我到家啦!   之安一路黏在她身边,就连坐车都要挎着她的胳膊,好像几次三番想找机会与她说几句悄悄话,终于在下车后,凑到她耳边对她说:“家里有不速之客!”   她玩笑一样批评之安:“你幼不幼稚?”   “是真的嘛!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一行人上楼,她们两个走在最前头,很快抵达五楼,思人身上没有钥匙,于是按响了门铃,任洁在楼下着急地喊:按什么门铃啊!等我们一下嘛!   她笑,心里觉得她妈妈小题大做,紧张过了头,好像她会不善待门后那个从天而降的小侄女。   任洁才刚吭哧吭哧地走到四楼的拐角,门就开了。   门里头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鬓边散着两绺发,绑着马尾辫,漂亮的眉眼余着将褪未褪的稚气,面无表情。她开了门,就直勾勾地看着门外的杜思人,半点没有怯,似乎也不打算说话。   杜思人本想说你好,却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心头泛起一丝异样。   杜之安先进门去,凑近那女孩,语气不善地小声说了一句:“你挡到我了!”   那女孩瞥杜之安一眼,毫不客气:“是这地方太小,你不习惯了吧?”   任洁上楼来了。   “怎么还站在门外?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知鹊。”   女孩又转过眼神来看杜思人,补充说:“林知鹊。姓林。”   那一丝异样愈演愈烈,在她的心里变成一场漫天的风沙或是大雪。   她下意识地问:“知鹊。怎么写?”   杜之安抢着答:“喜鹊的鹊!”   那女孩微微扬起下巴,纠正道:“是声名鹊起的鹊。”   任洁进了门,换过鞋,去揽女孩的肩,问她都在家里做了些什么,祖孙两人自玄关往屋里走。杜敬光搬着行李箱正走过楼梯拐角,嘴里在说:“我们小区的车真是越来越多,阿慎半天才找到位置去停。乖乖,你站在门口干撒子?”   杜思人呆呆地看着那女孩的背影。   林知鹊。   她的心里,在那漫天风沙大雪中,竟有一秒闪过一个问题:林知鹊是谁?   随即她想:我是不是疯了?   那两包羊角蜜还在她的口袋里,是她特意为林知鹊留的。   她爸爸来推她进门,换了鞋,她才终于将目光自那个女孩身上收回,不顾之安对她的热切呼唤,急匆匆地上楼将自己关进房间。   她晃晃脑袋,怀疑自己在做梦。   很奇怪,又一时说不出是哪里奇怪,某个念头好像就在她的脑海里盘旋,她明明看见它了,却怎么都看不清晰。   女孩说:“鹊,是声名鹊起的鹊。”   她听过这句话的。   甚至是同样的场景,上一次,她是站在门的里边。   她的心脏越跳越急,额上沁出了汗。   林知鹊。   她终于看清那个念头的片缕。   林知鹊。   她们叫同一个名字。   她用力闭上眼睛,绷紧了太阳穴。   她们……她们好像长得一模一样。   那个问题又闪现了:林知鹊是谁?   她猛地睁开眼睛。   她大踏步走到窗边,探出头去大口呼吸,怀疑是自己大脑缺氧。接着,她拿出手机,翻看了一遍她与林知鹊所有的短信往来,又打开相册看她与林知鹊的合照。   她拨她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再一次。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再一次。   ——对不起,您……   她跑出房间,飞跑下楼,用最快的速度蹬上帆布鞋,在全家人大呼小叫着“你要去哪里”的话音里,抛下一句“小花找我我很快回来”就跑出了家门,门阖上前的最后一秒,她回头了,那个女孩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低头按着手机。   这侧脸的角度,这不笑时就微微向下撇的嘴角,她是见得最多的了。   她迎面撞见正要进单元楼的杜慎。   “你去哪儿?”   “哥,”她飞速问他:“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我女儿?你见到了?叫林知鹊。我想要不要带她去把姓改了……欸——”   未等杜慎说完,她再一次拔腿就跑。   出租车行驶时,她拼命地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在脑海里的漫天风沙飞雪中厘出头绪。——她们都叫林知鹊。她们长得……很像。但不是一样。毕竟她们年纪相差甚远。林……知鹊?是谁?疯了吧。当然知道林知鹊是谁。若是碰巧呢?一定是碰巧,碰巧名字相同、模样相像,或是她们间有什么血缘关系,既然名字相同,一定不算近亲,否则怎么会取一样的名字呢?或是,或是有一方冒用了另一方的名字?   她压根就不相信这些猜想。她的心里有另一个想法,但那个想法甫一冒起头,就被她掐灭了。   回到宾馆,林知鹊的房间依然无人,电话也仍打不通,幸好前台小姐认得她,听她编了几句谎话,就交给她备用的房卡。   杜思人刷卡进入7012号房。   房间内与她上次来时别无两样。   不算太整洁,书桌上尤其乱。   玄关侧边的嵌入式衣柜的推拉门敞开着,里面挂了好几件林知鹊的衬衫,还有一条稍显正式的小礼服裙。浴室的洗手台上放着护肤品,她很熟悉这个牌子的气味。几根长发落在洗手盆里,一件穿过又脱下来的睡袍被扔在床上。   杜思人看着这一切。   幸好,幸好不是一场梦。   久不开窗,屋里的气味有一些闷,混杂着某种熟悉的香水味,她站在房间正中央,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电视柜上甚至扔着林知鹊上次感冒吃的药片,只剩一半。   她再往里走,去看林知鹊桌上的东西。   还是上次看见的那些,合同,选手资料,报纸期刊,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似乎是一直没有关机,她一碰,就显示低电量,自动熄灭了。   她在书桌前坐下。   一个笔记本就摊在她面前。   摊开的那一页什么都没写,但不是空白的。   上面贴了一张有点皱的贴纸。贴纸上印着她的照片。   她伸手将本子拿起来,怎知,一下子便抖落出好几张照片。   照片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字,看起来像是什么商业案件的资料,夹着这些照片的那一页写了些断续不成行的内容,是林知鹊龙飞凤舞的字迹,她读了一遍,有些字写得太草难以辨认,有几个关键字是“骗贷”、“假账”,她还看见一个熟悉的字眼:慎行,是她哥哥公司的名字。   洗出来的照片上有日期,是最近才洗的。   再翻,就是些什么会议纪要之类的,看起来做得极不认真,每次都是无头无尾,只写几个字眼就作罢。   本子里有字的只寥寥几页,很快就翻到了头。   扉页上有一行字。毋庸置疑,是林知鹊写的。   “去你妈的2019!”   杜思人摸着那行字,陷入沉思。   这句话,她听过,是她第一次去路西吧跳舞那天,林知鹊喝多了在舞池里高喊的话。   当时太吵太闹,她听清了,但听不懂,也就以为是自己没听清。   2019。她说,她是从未来来的。还说,她与她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来自华东,她曾对她说自己是情妇的女儿。   她说自己27岁。   若2019年她是27岁,那她便是生于1992年。   1992年……   杜思人打开手机里的日历,将日期一直往前翻。   1992年2月13日。那天,是农历正月初十。   她忽然出现在自己的家里,她说她没地方去。   杜思人捂住脸,她脑海中的风沙飞雪又刮起来了。   她放下手,再一次茫然四顾,然后她又打开了书桌的抽屉。   一张唱片孤零零地躺在除此之外再无一物的抽屉里。是一张《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是了,她曾要她写上祝语送给他的。   她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杜思人将唱片取出来,打开盖子。   嵌在盒子里的CD上,漂亮的字迹写了四个大字:你是冠军。   杜思人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她再一次拨她的电话。   然而,那个女声仍等在那一头,一接通,便冰冷地,毫不留情地对她说: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   这几章似乎让人不是很愉快。并且这种不愉快可能还会……   如果实在介怀,可以过一段时间再来继续往下读,我会在章节标题(内容提要)里做出某些显著的提示。   分享一些故事内外的事情,帮大家缓冲一下心情:   18-4(81章),原本给知鹊的台词写的是:“到了你生日那天,如果你的心情还像现在一样,那你就向我许愿吧。”   意思是“如果你知道了我是谁,还是一样喜欢我,那我们就在一起吧”。   后来修稿的时候觉得这句话太脆弱了,不像她,于是改掉了。   我朋友看过之后,吐槽我起名字太过随意,“毫无言情的美感”,确实本文绝大多数人物的名字都是取登场前一秒出现在我脑海中那个名字……   只有思人、知鹊和希男的名字是事先想过的。   第一个决定的是思人的名字,一开始是在脑海中很模糊地构思一个“因旧的物件而与留在过往的人产生了连结的故事”,取“睹物思人”,所以叫杜思人。   知鹊的名字,除了”连接思念之人的鹊桥”之外,还取“岁寒不变乃知确”,意指季节更迭时光流逝亘古不变。   我一直都很偏爱都市奇幻题材,是很多都市,一点奇幻那种,因为希望能够在现实中创造一点小小的奇迹。   这一次,我相信奇迹也会发生的。   祝好!(更新频率这个这个……我太懒了……但每周都会尽力的,如果哪周没有,那可能是下一章比较长! 第84章 19-3   哪一年?哪一天?在哪里?   “林知鹊,你是不是喝多了?”杜之安抹掉方才滑落至脸颊上的两滴泪,满腹狐疑地看着林知鹊。   “什么?”林知鹊一开口便抽噎了一下,鼻子上冒出来一个好大的鼻涕泡,啪一下破了,她顾不上觉得恼或是丢人,嘴唇上咬破的地方因刚刚情绪激动再次撕裂了,一抿唇便尝到一丝血腥味,她抬手用力将不断涌出来的泪擦掉,一句一顿地问:“我说,她死在哪一年的哪一天,在哪里,为什么?”   “你到底喝了多少?还是你贵人多忘事?那年给姑姑送行,你不就走在我后边吗?喂,你干什么?进门换鞋,喂!”   林知鹊全然不顾杜之安的大呼小叫,边擦着眼泪,边像个游魂一样径直绕开她往屋里走。   杜之安恼了,在身后跟着她,不断骂道:“喂,叫你换鞋,不要踩脏我的地板,你听见没有?我早说了你就该去精神科看看,疯女人一个……喂,站住,你踩我的地板就算了,不要踩我的地毯,我才刚从法国订回来的,是纯手工的……”   林知鹊走进起居室,在那块铺在茶几与沙发套装底下的白色羊绒地毯边站住脚步。   她回头幽幽地看一眼杜之安,眼神凄婉,毫无神采。   杜之安说:“脱鞋!”   林知鹊抬脚就踩在地毯上。   杜之安气得猛跺一下脚,看她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也无计可施,她堂而皇之地穿着几日都没有擦、早些时候还踩过污水的鞋子走过白色地毯,在大沙发的正中间坐下。   “……林知鹊,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不敢打你了?”   林知鹊才止住了眼泪,有气无力地斜睨杜之安一眼,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刻薄道:“你是大家闺秀,大家闺秀,还和我这种疯女人计较。”   杜之安叹气:“你到底来干什么的?我帮你叫个车,送你回家。”   “我见到杜思人了。”她失神地看着前方。   “……什么?”   “你相信吗?我见到她了。”林知鹊转过眼,努力定下神来,看着杜之安。   “……看来精神科也救不了你了。要不,爸爸在这方面有几个相熟的大师,让他带你去乡下或者去庙里看看吧。”   林知鹊忽然不耐烦起来,她就知道杜之安这种无趣呆板的人是不会信的,但也正因为杜之安的不信,她恍惚了一天的心神终于找回些这世界的实感,她拽过茶几上的藤编纸巾盒,猛抽几张,擦擦脸上的泪渍,又擦嘴唇,纸上一下晕了一点鲜红。   在旁人看来,她此刻的一言一行,估计真是像个女疯子。   “总之,你先告诉我,2011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像是已恢复了理智。   杜之安交叉着双臂,“亏你还记得是2011年。就算你没心没肺到什么都忘了,你上网搜一下不就知道了?”   “你到底回不回答我?我可是疯的,你不怕我把你的法国手工地毯一把火烧了?”   她不想上网搜索。她不敢。如果是听杜之安这个可恶女子说出来,也许反而好受些。   “你从锦城跑回来,大半夜跑到我家,不会就是来问这个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喝多了,我失心疯了,我鬼上身了,你信哪个?”   杜之安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   “我都信,我看三者都是真的。还是你这次去锦城,听说了什么那年的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我先问的还是你先问的?”   杜之安语塞,二人对视,良久,她终于轻声说:“我只说一次,你别再逼我说。那天风大,还下雪,姑姑不小心从半山崖掉下去了。那天是2011年11月29日。”   11月底。是了。那是个冬天。   半山崖失足。这个说法她好像也有些印象。   林知鹊紧紧揪住身旁抱枕边沿的须穗,她想闭上眼睛,但她强迫自己追问下去。   “半山崖?哪里的半山崖?下雪天,她在山上干什么?”   “是去拍戏。那天天气不好,本来不应该开工的,但剧组说什么预算不够了,什么其他主演没有时间了,急着要拍完,是偷偷上的山。天气太差,连专业替身都毁约跑了,那场戏靠近崖边,本来是有防护措施的,一开始只是在试戏,离崖边还有一段距离,她的威亚没调好就被导演喊过去试,结果忽然刮大风……”杜之安开始哽咽,“冬天的山风有多大,吹得器械侧翻,不知道什么东西撞了她,她一下就滑出去了……”   林知鹊的呼吸随着杜之安的一字一句渐渐收紧,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她揪着抱枕的手,指尖陷入手心,几乎都要剐出血,她毫无知觉。   杜之安说:“就是离锦城很近那座雪山,姑娘山。”   林知鹊猛一抬手,将那个靠枕往前掷去,靠枕直直飞过客厅,砸在电视机上。   “狗屁剧组!狗屁替身!狗屁威亚!狗屁导演!狗屁的姑娘山!”她一边声音颤抖地骂,一边把持不住地用力捶打沙发。“那后来呢?这狗屁剧组怎么交代?”她转过头,眼神凶狠得吓了杜之安一跳。   “后来……后来就赔了点钱……唉,其实那部戏……也过去了那么久……总之,后来,爷爷就搬回那套老房子去住了。这个你估计不知道吧?其实那套房子早就说要卖掉,2006年姑姑就在锦城给爷爷奶奶买了新房子了。一直到姑姑没了,才知道原来她一直没卖掉,她自己还偶尔回去住几天,她的助理跟爷爷奶奶说,是姑姑有时状态不好,想一个人呆着……可能娱乐圈真的是个很糟糕的地方……”   林知鹊已完全听不进杜之安长篇累牍的述说,她暴跳如雷:“赔了点钱?我要他们偿命!哪个导演?”她站起身来,又一路踩过地毯干净的另一边,在房子里到处走来走去。   杜之安抓狂:“你到底干什么?你真的精神有问题!你进厨房干什么?你不会要拿刀吧?”   林知鹊走到厨房水槽边,大口喘气。   刀具就挂在她视线所及之处。   方才有一瞬间,她不是没有想过的。她本就是个狂妄过头的暴脾气。   她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啦啦冲泄而下。   她弯身去,鞠水往自己的脸上泼,使劲拍着自己的脸。   杜之安跟了进来。   林知鹊直起腰,臭着脸,转身走到冰箱旁。   “喂,你怎么连水龙头都不关啊?”杜之安跟在她身后,自己拧上了哗哗流着的水龙头。   林知鹊打开冰箱。   “你开我冰箱干什么?拜托,你别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林知鹊将冰箱里的东西逐一环视一番,果然全是些什么有机果蔬、进口饮品。冰箱侧门有一瓶空了一小半的威士忌,她拎住瓶颈将酒瓶子拿出来,摔上冰箱门就走。   “别拿我的东西!”   她拎着酒径直从杜之安身边走过。   “有杯子吗?算了,不用拿杯子了。”   “什么?!你等等,我给你拿杯子!”   她紧跟在她身后,恐怕是担心她随时要发狂砸屋子。   林知鹊忽然站住脚步。   杜之安差点一头磕上她的后脑勺。   她问:“她当年,参加比赛,拿了第几名?”   如果卢珊压根没有成为过一个公众人物,那是不是意味着,眼下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过27岁的她曾出现在2005年的痕迹?   杜之安在她身后回答道:“不止疯了,还失忆了,她当年五进四淘汰,你不是还跑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   林知鹊像过山车一样的情绪再次直泄而下,落到了谷底。   她回到沙发上坐着,拧开瓶盖,杜之安怕她对着瓶一口干了,连忙递过来一个矮身的冰酒杯。麦芽色液体倾倒,滑过杯壁。   饮下第一杯,她想,是姑娘山,早知是姑娘山,那日在山上,她就该要杜思人向她保证,这辈子都不再来这座山。   饮下第二杯,她想,拍什么戏,拍什么戏,见了鬼了,参加什么选秀,见什么选角导演,她就该撕烂杜思人所有报名表,每天盯着她去单位上班。   杜之安拿来另一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薄薄一层酒。   林知鹊看杜之安一眼,抓过瓶子,哗啦啦把杜之安的杯子给倒满了。   杜之安说:“……这还真是人生头一次,和你一起喝酒。”   “听说你下个月要结婚了?”林知鹊又喝了半杯。   “嗯,你白天的时候不是才好心恭喜过我?”   “我干嘛恭喜你?”过去五个月,她已记不得自己那天对杜之安都说了些什么冷言酸语。   杜之安冷哼,“我也知道你不是真心恭喜。”   “你干嘛结婚?你结婚了,你那个神经病爹就开始催我结婚。”   “你管天管地还要管我结不结婚了?爸又不会拿刀逼你结婚!喂,你别喝这么快,你等下不会吐在我家吧?”   “喝杯酒还磨磨唧唧的,大小姐,你真没劲。”酒瓶子里的水线一下就褪到逼近瓶底,“还有没有其他的?”   “没有了,你喝完赶紧走吧。你再不走我给澜姨打电话了。”   “那我自己去找。”她说着就要站起身来。   杜之安怕了她,连忙说:“别别别,我给你拿,你就在这里坐着,不要乱动!”   于是她们当真就一起喝起酒来。   杜之安喝了多少不知道,林知鹊是一杯紧接着一杯,喝到两个人的话越来越多,嗓门越来越大,时间过了凌晨,两个人几乎像是在吵架一样地边喝边大声对话。   林知鹊不停地念叨:“他妈的,我要杀了那些人,你去给我买点炸弹,我去把姑娘山炸掉,听到没有?你不是能从法国买地毯吗?从叙利亚还是什么阿比利亚的买点炸弹回来应该也可以吧?”   杜之安回嘴:“你使唤我干什么?滚!”   林知鹊就开始带着哭腔嚎:“你可是我姐姐啊!你不帮我买,谁帮我买?”   “谁是你姐姐?你疯了!你真的疯了!走,走!姐姐带你去看病!”   “你想把我关进精神病院是吧?你以为我会被你骗啊?你想得美!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把我怎么样,都不用我自己动手,杜思人不会放过你的!”   杜之安哈哈大笑:“什么?杜思人是我姑姑!她只会帮着我!你喝多了!不对,什么杜思人?你别对我姑姑指名道姓的!”   她拼命探过身子来要打林知鹊、拧林知鹊的胳膊,林知鹊歪着身子倚在沙发靠背上,双眼已开始迷离了,只看见杜之安在她面前像溺水一样扑腾来扑腾去,忽然一个猛子头朝下栽倒在地毯上。   杜之安在地上又手舞足蹈了一阵,碎碎念了一阵,然后彻底没声了,好像是睡过去了。   林知鹊歪倒在沙发上,喃喃说:“也不知道谁才是疯女人。”   客厅吊顶的复古灯盏映入她的眼帘,闹了一个晚上,她仿佛在此刻才终于看清这间屋的样子,嗯,她想,杜之安的品味比她爸好多了。   杜之安要嫁人了。   杜思人会来喝喜酒吗?她在哪里?在北京,还是在锦城?   她会来的吧?她与杜之安那么要好。   而后她便断片了。   醒来,天已亮了,时值清晨,日光吞没了起居室还亮着的灯光,她自沙发上爬起来,头疼欲裂,眼睛向下一瞥,望见杜之安还窝在地毯上睡着。   她想,现在偷偷踹她一脚她应该也发现不了吧?   她当然没有这样做,她又不是13岁了。   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酒味,望着污渍斑斑的白色地毯,她怀疑昨天晚上有人吐过了。   肯定是杜之安。   林知鹊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摸寻到洗手间去洗脸,还毫不客气地用了杜之安的漱口水。   她想,是时候清醒一点了。   她离开杜之安的住所,恰逢早高峰时候,她打车去公司。   这件事绝不可能就这样结束了。   这世界既要招惹她,就休想她会就此罢休、把2005年的一切都当成一场梦。   写字楼第22层,鲸鱼星音乐内容中心。   她问前台小姐:“三水总的办公室在哪里?”   “三水总?你找她有事?她不在的,她一个月都来不了两次。你是产品中心的?”   “那有没有她的电话?”   除了个别重要项目的决策,李淼淼极少参与公司的大小事务,因此,在企业sns里也查不到她的联系方式。   前台小姐为难地答:“……我没有。”   “谁有?”   “你是有急事吗?可以找其他和你平级的主管。是谁负责和你们部门对接?”   “算了。”   林知鹊不再纠缠,转身搭电梯下楼。与其为难前台小姐,不如去找她相熟的高管。   回到21楼产品中心的办公区,上班时间临近,同事们正陆续落座,苏苏看见她,十分吃惊:“Miss Bird!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休假了吗?噫,你身上好臭,怎么了?玩了通宵吗?是借酒浇愁呢,还是醉生梦死、酒池肉林?”   她冷眼以待:“少废话。”   “你要开工了吗?太好了,你都不知道,你不在,我们要累死了。”   “没有啊,我还在休假。”   “那你来这里?”   “我休假,当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有没有李淼淼的电话?”   苏苏做作地捂住口:“三水总?我怎么会有!”   “想也知道你没有。”林知鹊转身要走。   “欸!”苏苏又叫起来,“你找她有事啊?那你干嘛不过几天去她生日会找她?”   “什么生日会?”   “三水总的生日会啊,前几天行政部通知的,那天你不在。反正是说,只要是公司的人,统统可以去,喂,我跟你说……”苏苏凑近来,满脸兴奋与她八卦,“噫!你真的好臭!我也是太善良了,跟你这种臭人说八卦。我跟你说,听说啊,陈葭也会来。陈葭啊!2005那个冠军陈葭!她是以前三水总当经纪人时带过的艺人。欸,听说她们俩以前……有过一腿哦!天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林知鹊面无表情回答:“是真的。”   “怎么可能!听说她俩是多年老友!有过一腿,还能做朋友?”   “你不信就算了。”   “我信我信,你有什么内部消息,快告诉我。”   “我没有啊。”   “那你造谣呀?”   林知鹊答:“她俩要是没一腿,那我就和你有一腿。”   苏苏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Miss Bird,你……not my cup of tea,你知道的吧?”   她实在没心思与苏苏继续拉扯。   “我要是跟你有一腿,我马上去死。”   “哇!你好伤人!”   苏苏还在身后抗议,她已转身离去,边走边说:“生日会时间地点,你发给我。”   她还需要再清醒一点。这世界须得给她一个交代。   她要去见陈葭与李淼淼。 第85章 19-4   这小区一大早就吵闹得不得了。   八月最后一天,各中小学开学的日子,小区楼下到处都是刚从学校领了书本回来的小孩子,成群结队大声尖叫着跑过来跑过去,保安亭门口放着一个扩音喇叭,正在重复一段录音:本小区各位居民朋友,月底到了,请将物业费交至管理处,请将物业费……   杜之安提了一只大蛋糕,趾高气昂地走在前头,林知鹊插着兜,不耐烦地走在杜之安身后,夏天最末的余热随着日头升高渐渐攀上她裸露在外的胳膊腿与脖颈上的肌肤,浑身汗津津的小学男生们在她身旁追闹而过,天知道她有多想伸腿把他们绊倒。小区里没有车位,杜慎将她们俩人撇下,将车开去不知何处了。   要不是杜之安大闹一番,要求在锦城多留一日为杜思人过生日,这天,她本也应去学校领书本的。   杜之安近几日都心情不好,至于为什么不好,全因她那个传说中的姑姑杜思人,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连着几日都不知在忙什么,压根没有时间陪她。她心情不好,便愈加蛮横不讲理,每天从早与林知鹊斗到晚,再这样下去,林知鹊感觉自己都快变成一只斗鸡,幸好杜慎最终与杜之安商议停当,决定在杜家吃过午饭和生日蛋糕,就乘下午的飞机回华东。   杜之安忽然在前头停住脚步。   林知鹊差点没一脑袋撞上去。   “喂,今天我姑姑生日,你记得安分一点,不要扫兴。”杜之安回过头来。“我上次听见你对她直呼其名,那样很不礼貌!”   林知鹊回嘴:“你不是说,那是你姑姑,不是我姑姑?不能叫姑姑,又不能叫杜思人,那叫什么?叫喂?”   杜之安应是自知理亏,语气虚了几分:“……总之,你不要坏了今天这个好日子,整天臭着一张脸,也不知道是谁欠了你!”   有个小孩站在小区门口,大声对他的朋友喊:“喂!你们知不知道?杜思人就住在我们小区!电视上那个杜思人!你们来我家玩吧!”   两个大妈挎着菜篮子进来,边走边闲谈道:“哦,好像是的,我之前见到过那个女娃子,确实是长得有点乖的。”“啥子好像是的,就是3单元杜老师家的女儿!十八中的杜老师,他老婆以前还是我外孙的班主任!哦,前几天那个比赛结束了,她是不是该回来了?”“人家上电视做大明星了嘞,还回来?是我就马上搬去住大别墅……”   杜之安听了颇有几分得意:“听见没有?你可以吃到姑姑的生日蛋糕,别人都羡慕不来的。”   “羡慕什么?过个生日,很了不起?”林知鹊不以为然。   “你上网去看看,有多少粉丝祝她生日快乐?光是贴吧的祝福帖,盖了有十万楼高。”   “那又怎样?还要举国欢庆?不然你去人大会议上提案,以后国庆节改成8月31号。”   “我跟你说不通!”杜之安瞪她,而后嘴角竟浮现一抹似笑非笑,像是想到了该怎么反击,果然,下一句便是:“毕竟,你估计也不知道什么叫家人,什么叫亲情,你又没在我们这种正常的家庭里生活过。”   林知鹊的脖子后出汗了,她的后脑勺发麻,就像头顶有刺倒竖起来了一般。   杜之安成功惹毛了她。   “好啊。”她昂起下巴,“那么了不起,那应该昭告天下,与庶民同乐嘛!”她大踏步走向保安亭,一把抓起那只正在复读“请将物业费……”的扩音喇叭,捣鼓两下,确认了这东西能让她的声音传遍整个小区后,举到嘴边,气沉丹田:“特此通知,今天是3单元502大明星杜思人的生日,各位记得准备好礼物上门道贺……”   这一声被放大数十倍,带着劣质扩音器刺耳的混音与沙哑的回响,惊天地泣鬼神,把楼上的杜思人从睡梦中吓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皱着眉头望向天花板,怀疑自己刚刚在半梦半醒间听错了。   她从床上翻身滚落,迷迷糊糊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往下望见之安与知鹊正在保安亭旁边争夺一只扩音喇叭,她推开窗,听见之安尖叫:“你疯了!疯女人!”   保安大叔出来劝:“诶诶诶,小女娃不要打架!”   杜思人将乱糟糟的头发往脑后捋去,揉揉双眼,哭笑不得地看着楼下的两个小侄女。   13岁的林知鹊昂着下巴,一言不发,只高高将扩音喇叭举过头顶,十分敏捷地躲避着之安抢夺的动作,倔强的眉目间颇有一丝得意,像是在说:“你奈我何”。   果然,这人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   杜思人牵起嘴角笑,觉得嘴巴有些干,她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隔夜的凉水。   桌上摊着林知鹊的笔记本,现在已是她的了,自前日开始,到昨天夜里,她将这个本子的大半都写满了,另还洗了厚厚一沓照片,悉数夹在本子里。   她逐页地将自己写下的内容看了一遍。   自林知鹊消失那天起,这世界正悄然发生某些变化,她是知道的。   第一个忘记的人是朱鹤。   那天,李淼淼还打来电话,说朱鹤大发雷霆,问她知不知道林知鹊去了哪里。她只好找了个借口搪塞,说她好像是老家有急事要回去一趟。   再过一天,李淼淼又打来电话与她说工作的事,言辞间颇有困惑,说朱鹤转了性,居然一下就不追究了,还招聘了两个新的经纪人。   她打电话去试探朱鹤,朱鹤竟问她:鸟小姐?你说谁?   然后,是路小花。   就在她将整件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小花听的次日,小花忽然就想不起林知鹊是谁了,经过她诸多提醒,终于想起来是“在李导店里上班的那个姐姐”,再过一日,又把什么都给忘了。   为什么?   她察觉到自己记忆中某些与林知鹊相关的部分也开始变得模糊,尤其是见到13岁的小知鹊的时候,她只好连着几日早出晚归,避免与她碰面。   赶在节目组把所有房间退掉之前,她又回了一次宾馆,取走了林知鹊所有的个人物品。两个工作人员在前台办理手续,她听见他们说:欸?7012号房是谁在住?居然开了这么久。忘了,那么多人。可能是哪个外地的乐手老师吧。   李淼淼倒还记得,卢珊也记得,但她怀疑她们只是“暂时”记得,前一日的电话里,卢珊忽然问她说:“欸,鸟小姐叫什么名字来着?忽然想不起了。”   她跑去报警,到了派出所,警察问她,你朋友失踪多久了?她答,有半天了。于是警察很客气地把她请出了门。她又托毕业后进了户籍科的中学同学去帮忙查,结果人家答复她,连大致相符的对象都查不到半个。   她曾猜想林知鹊是不是一夜之间变成了小孩子,像《名侦探柯南》那样,但根据之安的说法,先前在华东,之安还与13岁的知鹊打过一架,其他大大小小的争执口角更是不断,林知鹊不可能同时既在锦城,又在华东,既是27岁,又是13岁。   在这一切过分离奇的事情发生之后,在一次又一次走入脑海中的死胡同之后,杜思人在林知鹊的笔记本上写下了四个字:时空穿越。   有可能吗?   她看着这四个字彻夜发呆。   然后,她开始拼命回忆她们之间的一点一滴,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件事,一边回忆,一边将它们悉数写在这个本子上,以防自己哪一天醒来,发现记忆与心脏都空了一块。   她并非承受不了失去,她宁愿被林知鹊拒绝一百次,也绝对不允许这世界欺骗她说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杜思人站起身,走出房门去洗漱,今天,是她21岁的生日。   将嘴巴里的泡沫吐在洗手池里时,她听见楼下的开门声,然后是进门来的之安在大声告状,语气委屈得很:“爷爷!你们听见了没有?我都叫她不要那样子了!”   杜思人鞠水来泼在脸上,使劲把自己的脸搓了搓,而后深呼吸一口气,走下楼去。   进门来的好像只有之安一个人,她爸爸在问之安:“那她呢?知鹊呢?去哪里啦?”   之安气鼓鼓答:“不知道她!她不上来,我才不管她!”她扭头看见了她,马上凑上前来埋怨:“姑姑!你这几天在忙什么?是不是有工作?你不是说这几天休息的嘛。”   杜思人只好谎称是临时安排的工作,之安听了表示理解,像小大人一样说:“做艺人,是很忙的!你要尽快适应。”   然后,之安便拉着她去看摆在餐桌上的生日蛋糕。   她问:“刚刚你们在楼下做什么呢?”   之安嘟嘟囔囔:“……是林知鹊发疯,拦都拦不住。”   “好端端的,干嘛发疯?”   之安从蛋糕店的手提袋里取出一盒花色各异的生日蜡烛,“你看,好看吧?你喜欢哪个?21支蜡烛有点太多了,要不,我们只点一支,点这个星星形状的。”   她笑:“小朋友,你在转移话题。”   之安只好不情不愿交代说:“那我怎么知道她反应那么大,就是斗了几句嘴嘛,平时她对我也没几句好话。”   “斗了几句嘴?你说她什么了?”杜思人语气温和。   “也没什么,是她先说你不好,我是帮你说话!”   “她说我什么不好啦?”   “就是说……说过生日没什么了不起的,还说叫我有本事就去人大会议上提案,把国庆节改成今天。”   杜思人笑出了声。   真是从小就牙尖嘴利。   “然后呢?”   “然后……”之安总算坦诚,“我就说她,不懂亲情,不懂家人,因为,没在正常的家庭里生活过……”她越说,声音越低,眼神瞟向餐桌上、边柜上,就是不看杜思人的眼睛,“不过,我也没有说错嘛。”   杜思人看着眼前的小侄女,沉默了几秒。   那几秒钟里,她在想,上一次,在林知鹊已经经历过的上一次里,在她长成27岁的她之前,我是怎么做的?   也许,一开始就只当作小孩子间的别扭,压根就不会过问。   她语气很轻地说:“你没有错,那你刚刚怎么不敢说?”   之安踌躇几秒,然后来挽杜思人,像小猫一样将脑袋往她手臂上蹭,小小声地示弱:“我知道了嘛。等一下,我切一块最大的蛋糕请她吃总可以了。”   她的小侄女之安,从小家教是很好的,虽是有些富家小姐的娇蛮,但她比同龄人要更明事理、懂是非,她不懂,是她心里有怨,故意不懂,是她倚仗偏爱,又惧怕偏爱被人夺走,是她发现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变故,而势必要为这场变故寻一个她能与之匹敌的仇家。   她爸爸在厨房喊之安过去,问要不要吃冰棍,之安赶忙从她身边溜走了。   “对了,乖乖,”杜敬光站在冰箱旁,“你刚刚说这几天去做什么工作了?是你们那个朱总监安排的呀?你们朱总监也长得像个明星一样。决赛那天我看见了才知道是她,我们之前在华东见过的,她陪那个方言过去拍摄,我们还去看热闹了。”   之安怀疑道:“奶奶还会跟你去看这种热闹?”   “当然不是你奶奶啦,我跟知鹊一起去看的。”杜敬光嘿嘿一笑。   “哦!”之安撇嘴。   爷孙俩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而后双双蹲下身去在冰箱的冷冻柜里挑选冰棍,杜思人趁他俩不注意,悄悄开门离开了家。   朱鹤第一个忘记了林知鹊,比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林知鹊的路小花忘得更快,是不是因为她曾在华东遇见过13岁的小知鹊?   她一边思索,一边走下楼梯,脚上还趿着一双拖鞋。   结果,刚走出单元楼,她便被团团围住了。   先是第一个发现了她的小男孩大喊:啊呀我去!杜思人!那个杜思人来了!她真的在这里!   然后另一个喊:你瞎了!这才不是!一点都不像!   (她心想:妆前妆后也不至于差这么多吧?)   接着是小女孩的尖叫,有两个胆子大些的凑上前来,怯生生问她:姐姐,可以签名吗?   然后就是挎着菜篮子提着塑料袋舞着太极扇的大妈们:小杜啊,你回来嘞?我是2单元孙嬢嬢,你认不认得我?来跟嬢嬢拍个照,嬢嬢刚换了这个拍照手机!你今天生日啊?我们给你唱一个生日歌好不好?   她完全忘了自己已是个公众人物了,身上还穿着一身小熊印花的睡衣。   正当她疲于应付这帮人时,一抬眼,竟发现林知鹊站在人群后头的不远处,正兴致盎然地看她热闹。   有一瞬间,她错觉是她。   但不是的,眼前的人容颜较之于她要稚气许多。   邻居们在杜思人身边围成一圈,竟真的开始边拍手边唱生日快乐,杜思人只好陪着笑跟着一起唱。   13岁的知鹊站在人群后偷笑,察觉到杜思人正在看她,她有半秒拘束,又立刻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情。   杜思人又点头又哈腰又签名又合照,总算把各路神仙都送走,她怀疑他们不是真心走,是回去把各自的家人也叫来参观,她向不远处的林知鹊使眼色,小声叫她:“嘿!”   知鹊慢悠悠走过来。   杜思人歪头看着她笑。   怎么从小就开始修炼这一副气定神闲的可恨样子。   她走到她面前,个子刚过她的下巴。她还会再长个子的,大概再长一些些,杜思人用眼睛目测着。   杜思人问:“就是你害得我刚刚像动物园的猴子一样被人参观的?”   她也不否认:“算是吧。”   “还好意思说。走吧?这里晒。你爷爷在楼上等你吃冰棍。”   林知鹊听了这话,好像有些意外,不答话,但乖乖地跟着杜思人进了单元楼。   “……你是下来找我?”她终于问。   “当然啊。”   “找我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谁家小孩子跑丢了都要去找的啊。”杜思人理所当然地答。   她们走上楼梯,杜思人让林知鹊走在她前面一点。   “……谁是小孩子?”   “那你说,21岁和13岁,哪个是小孩子?”   “嘁!”   杜思人笑眯眯与林知鹊说:“我今天满21岁了!”   “哦!才21岁,也不是很大人嘛!”林知鹊的语气比之刚刚要轻松了一些。   “还可以吧?这样好了,今天我生日,我作为大人,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林知鹊想也不想便答:“那我要世界毁灭。”   “……这么狠?我才21岁,我还想多活几年的。”   “……那,”林知鹊站住脚步,回过头来,“是不是真的可以许愿?”她倔强的眼神中竟透出一丝小心翼翼。   “嗯。”杜思人郑重点头。   于是,13岁的知鹊说:“你能不能帮我要一个陈葭的签名?”   “……”   又是陈葭。   下次见面,她非把陈葭的吉他弦剪烂不可。   只好应允。   进了家门,林知鹊写了一张小小的纸条塞给她:“寄到这个地址给我。”   杜慎不知什么时候先她们一步上楼来了,此刻,正坐在沙发上读报纸。杜之安坐在他身旁,他心不在焉地读几行,看到某个词,会忽然提问她:这个词的英语怎么说?   杜思人瞧见林知鹊翻了个白眼,走过这对父女身旁,到种满花草的阳台上去了。   手机铃声大作,杜慎接起一个电话。   他对着那头说:“嗯?什么调查组?嗯。嗯。哦。上头给你的消息?他们准备什么时候行动?好,好,我知道了,多谢你了老兄。没事,问心无愧的事。等我回去,请你吃饭。”   杜思人凝神屏气地留心听着。   电话挂下,读报继续,父女间的英语问答也继续。   杜思人轻手轻脚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从抽屉里取出林知鹊的笔记本电脑。她原本是想找个机会还给公司的。   林知鹊写了一封举报信,连同那些文件照片的电子档,就放在电脑桌面最显眼的位置。   那是一封关于她哥哥的公司慎行集团的举报信。   杜思人将文档打开,揉了揉太阳穴。她先前就读过一遍,半懂不懂,对照那些照片里的文件来看,似乎也谈不上有什么真凭实据。她不知道林知鹊有没有把这封信寄出去过,杜慎刚刚接到的电话,会不会跟这封信有关?   思虑良久,她从抽屉里翻出一个U盘,将这些资料复制了一份,而后,将电脑里的原件全部丢进回收站里粉碎掉了。   莫名其妙穿越时空而来也就算了,还给她留下这样那样的事端就一走了之。   杜思人从笔记本里翻出她与林知鹊的合照。   我今天过生日了。她在心里与她说。欠我的愿望呢?   窗外有鸟儿在叫。她长呼一口气,伸了个懒腰。   她想,我大人大量,就让你先欠着吧。   这一天过去之后,公司的通知很快便来了,杜思人的经纪事务分给了李淼淼,陈葭则由朱鹤亲自负责,十强选手被集体召到北京,开始为期一个月的集训。   集训结束后,直到年底,她们要在全国各地举办巡回演唱会。   变化仍在悄然发生着,某一天,卢珊也不再记得林知鹊了。   杜思人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她将那个记录着所有事情的笔记本放在包的夹层里随身携带,暗自顽抗着。   九月的北京秋高气爽,空气干燥,她水土不服,初到几日,好几次在练舞室里跳着跳着就开始流鼻血。   公司租了几套公寓供她们暂时过度,她们逮住一切闲暇跑出去玩,去故宫,去长安街,去后海,有一回,曾在北京飘过的周子沛说带她们去簋街吃宵夜,结果引起整条街轰动,第二天被路人拍下的照片还登上娱乐版头条,是她们集体蹲在路边吃一大盆小龙虾。朱鹤暴跳如雷,只有懒得动弹留在家里睡觉的陈葭和从不吃宵夜的方言逃过一劫。   陶乐心的爸妈从广州给她寄来了课本和练习册,每天打电话叮嘱她写,卢珊偷摸地把练习册末页的参考答案统统撕走,从此降服了陶乐心,她每天做她们的小跟班,姐姐长姐姐短地叫。   整整一个月,除了集训上课,就是频繁接受采访、拍杂志、见各种制作人,还拍了一支广告。   在北京的每一天,都在发生着与以往的二十一年截然不同的人生。   总之,对于杜思人来说,这是全新的、更为广阔的世界。   十月,飞机自首都机场轰然起飞,往南方,巡演的第一站。   杜思人坐在窗边。   她想,锦南河边的银杏树,也该变黄了吧?   飞机进入平飞,比云层更高,自窗户向下望,云绵而洁净。这些云里是什么呢?这云之上是穹顶,再之上是银河,飞出银河,还有无限的宇宙。宇宙之外又是什么?   林知鹊也像她一样,身处在这一切的某个角落之中吗?   于她来说,不论林知鹊在与不在,新的人生赛道已在她面前往远方无限铺陈开去,她必须要起跑了。   她决心要跑得很快很快,也决心要顽抗到底。   若她与她之间相隔着的是空间,她便跨过千山万水。   若她与她之间相隔着的是时间,她便一直等到在未来与她重逢的那天。   --------------------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好~   上一更我看到有些读者说知鹊居然有这样的一面,   对此我只能说,实则本性毕露而已……   关于此女子的天性,13岁的小小鸟篇章会表达得比较直观。   如果在一个更有安全感的环境中长大,我相信她会长成更加飞扬的样子。   我想,思鸟如果是同学的话,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因她俩都爱惹事,一个纯属多动,一个不甘寂寞。   但惹了事后只有知鹊一人挨骂,因思人擅长认错。   另外,一直到目前为止,所有的13岁篇章,只有4-1(12章,野鹊与天鹅的13岁战争)以及17-4七夕之夜 是知鹊的回忆视角,其他的都是讲述锦城故事线中同一时刻发生在华东的事件。(因此我通常不写任何引入而是直接转场)   也就是说,在这一部分中登场的小小鸟,并非是知鹊的回忆,亦不完全与知鹊的回忆重合。   有一些很细微的变化,比如说知鹊从没有见到过希男当众挨打,因为在她的时间线里,这件事并没有发生过。   还有思人关于知鹊的博客,对于知鹊来说,她只在李导的电脑里看见过。   另,关于后续是否会有养成情节:   不会。因某人太过一身正气……不是,是因为我觉得,经历是一个人的重要构成部分,而相爱是在特定的两个人之间发生的极小概率事件。   每次审核都好久好久,因为要先排队网审,但我常常过不了网审(无解),只能等工作人员高审。   上一次应该是因为太晚了工作人员睡了。   所以以后如果10点都还没有更新,应该就不会更了。   我会努力周末再见的~ 第86章 20-1   华东又落雨了。   李淼淼自窗户望向天空,阴天,过了午后便好似暮色四合,直到黄昏真正临近,亦还是那副不死不活的灰蒙样子。   从零点开始,她不断收到各界人士传来的生日祝贺,各个经纪公司、艺人工作室寄来的礼物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她在业内总算有几分姓名,在鲸鱼星,虽渐渐只做挂名总监,但资历深,是初创合伙人,又有早年做经纪人攒下的圈内人脉,十年间牵线或是运作了许多重大商业项目,但凡有过来往的团队,十有八九都将她记在关系维护名目上,三年都碰不上一面,也要以自家艺人的名义送来精美礼盒,内容都是些大牌合作品,也不知辗转了几手,反正不会是特意挑着买的。   这圈子就这样,四处都是笑脸相迎,又没几分真心实意。   手机铃声响,她哥哥李犇犇给她打来电话。   聊了几句,她拆穿道:“拉倒吧,还忙,你们不是晚上八点才开演?明明是你到这个点才想起来今天是你妹的生日。”   李犇犇的话音懒洋洋,开始讲些别的无关紧要:“深圳天气好热,三月份就这么热,我还以为已经是夏天了。”   “你们的票卖得怎么样?女主角那么红,应该早就卖光了吧?”   “红什么,人家档期排不开,华南场的女一号都是B角上,不过,票卖得还行吧,毕竟是大城市,上座率也有七八成。宣传做得烂,昨天晚上深圳第一场,好多人不知道是B角上,闹着要退票,差点没出事。”   “哦,你的B角是谁啊?”   “讲了你又不认识,三水总合作的都是大明星噻。”   “你给我好好讲话,少阴阳怪气的。”   “B角演员是我开店那会儿认识的了,叫卢珊,之前是演舞剧的,小剧场跳得多,没什么名气。”   “开店那会儿?那不是认识好多年了。”   “是,她也是艺术学院的学生,第一届的。”   话音落下,电话两头同时沉默。   半晌,李犇犇在那头沉声说:“你今年几岁生日了来着?噢,37岁了。我妹妹长大了。”   他做了多年老烟鬼,声音沙哑得厉害。   “大哥,37岁,不是长大,是变老了。”李淼淼站起身来,自客厅走入卧室,进衣帽间去挑衣服穿。   “在我和爸妈眼里,就是长大了。长成了不起的人了。欸,你没听你妈说话有多过分,她说幸好是生了你,不然她宁愿早早找条白布去吊死。你现在就是老李家的主心骨、全家的希望,不像我这个不肖子孙……”   她想找一件久不穿的外套,于是点亮了边柜的灯,边柜的下层摆着一个相框,是她特意摆在这不常看见的位置。她弯身去将相框拿到眼前看。   “了不起什么?也就你和爸妈会跟我说这种话。”   那是一张十四年前的照片。十四年前,在十强巡回演唱会第一站的舞台上,她与朱鹤跟十强全员的合影。   “很了不起,真的。哥为你感到骄傲。你变成你想成为的人了。”   这照片连过塑都开始发黄了,照片里的人们却没有变老,被裱在这框里,每张笑脸都变成永恒。   她何其幸运啊,这照片里,与她共享永恒的这些人,十四年后的今天,各自走向不同际遇,又有几个成为了所谓“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呢?   她哥哥像猜透了她的心思,在那头说:“命运这东西很奇妙,有时候半点不由人,你已经尽你所能了,承受自己的人生够辛苦的,就不要再去为别人的人生背太多包袱了。”   李淼淼将那张照片面朝下翻倒,放弃了寻找那件外套,另取一套挂在显眼处的衣服,走出了衣帽间。   “……嗯,我要出门了,等什么时候回家再说吧。你不要那么懒,巡演结束了,就来华东一趟,我有几个剧团负责人介绍给你。”   电话挂下。   又响了。   是她的特助打来。   “下午好三水总,我是Jaynee。晚上确认的宾客名单我发给你了。陈葭老师工作室那边一直没有回复,要不要再去催催?”女孩年轻的声音活泼,讲话抑扬顿挫。   “不催,随她去。”   “能行吗?咱们不是到处都放了消息,说陈葭老师今晚会来的。今晚不见人,那些老总会不会不高兴啊?你们私交那么好,你干嘛不直接问她,要找工作室对接啊?”   “你管那么多?忙你的去。挂了啊,今晚见。”   什么生日会,本就是个由头,为了《热爱星偶像》选秀项目启动,又恰逢鲸鱼星周年庆临近,寻个借口将各个合作方、资方与意向合作艺人攒到一块罢了。李淼淼上一次与陈葭见面,两个人为这个项目闹得不欢而散,她转头便差Jaynee直接把生日会的邀请函送至陈葭工作室的负责人处,又到处去与各平台老总、投资人说陈葭今晚会到场。   她倒要看她敢不敢驳她面子。   Jaynee在电话那头说:“嗯,三水总,祝你生日快乐!拜拜!”   她的助理Jaynee,二十几岁,与她当年入职热爱文化时一般大,大学毕业不过一两年,活泼伶俐,半点不怕她这个上司。招聘时,她一眼便从简历里挑中了她,能力匹配,还与她是同乡。   Jaynee挂了电话,踩着细高跟嗒嗒嗒走过正在布置中的宴会厅。这宴会厅是为公司员工和其他团队的工作人员准备的,三水总交代了干脆就办得热闹些撑起场面,实际上,楼上还另布置了私人会所,只请大佬们前去,那才是生日宴的真正场地。   宴会七点钟开始,眼下才刚过五点,宴会厅门口走进来一个人,不是穿工作服的搭台师傅,也不是穿制服的酒店经理。   Jaynee皱眉仔细一瞧。   还是个美女。   她挺直腰背。   “欸,小姐,我们这儿还没开始,请问你是哪位?”   她走近她。   对方亮出工牌给她看:“我是产品中心的林知鹊。”   “噢……这么早就来了啊。七点钟才开始,你要不先坐坐。”   林知鹊问:“李……三水总来了吗?”   她特意早到,便是为了能有机会单独与李淼淼说话。   她的目光向下扫一眼,眼前的女孩穿着小礼服,胸前挂着工作牌,上边写着:   特别助理 Jaynee简玲   “她哪有那么早?早的都是我们这些劳碌命。额,知鹊是吧?我是Jaynee,是三水总的助理,你好。”   Jaynee讲话眉飞色舞,整个人都朝气蓬勃,不知因何,给林知鹊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因此她直言说:“你很眼熟。”   “眼熟?你常来我们楼层吗?我倒是没见过你。你这该不会是跟我搭讪吧?抱歉啊,我不是你想的那种……”Jaynee的电话响了,“啊,不好意思。”   她转身接起电话。   这人的自恋程度跟苏苏有的一拼。林知鹊遍寻脑海中的记忆,依旧对简玲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不过这并不重要,她只想与她打听李淼淼的行踪。   她听见她在电话里说:“啊?你们到啦?我以为陈葭老师不来了呢。我马上去接你们,稍等啊。没事,我们定了顶楼,很私密的……”   Jaynee说着电话,向她点头致意,自她身旁走过,走出了宴会厅。   林知鹊找服务生要了一杯水。   她找了个难被注意到的角落,静静地等。   大概过去十五分钟,Jaynee与另外一行人走了进来,陈葭不在,想来是去了顶楼。她听见她们在闲聊:“她就是嘴硬,三水姐过生日,她怎么可能不来啊,刚下飞机就说要来,劝她说来早了她也不管,戴上眼罩就说出发,就往这儿来。”“就是啊,十几年关系了,比伉俪还情深……”“我们这样在这里说老板们的闲话不太好吧?”“哈哈哈哈——”   林知鹊悄声走出宴会厅。酒店的电梯需要权限才可以指定楼层,她找了个男性经理,给他看自己的工作证,巧言令色闲谈几句,终于令他放松警惕,帮她按了上顶楼的电梯。   顶楼会所与楼层的其他地方分隔开来,只有一部电梯可达,电梯入户先是墙面玻璃酒柜映照出无数倒影的幽暗酒廊,衔接户外花园的入口,花园内是无边泳池,穿过花园,便是厅堂,亦另有几个供宾客休息的房间。林知鹊从容不迫地走过正在淅沥落雨的花园,沿途遇见一两个服务生,无人怀疑她的来路。   厅堂已布置好了,气球香槟一应停当,香氛不知点了多少,馥郁气息与柔缓的轻音乐在空气里纠缠。   陈葭消瘦的身影便伫立在落地窗前。   察觉到有人进屋,她转过身来。   她更瘦了,头发长了一些,脸上化了妆,本就俊秀的眉眼更显精致,衣着亦低调不失档次,整个人气质非凡,不再是2005年那副时时睡不醒的样子了。她看起来很完美,想来被督促着,保养工夫做得到位,这么隔着十来米望去,除了眼神,似乎哪里都没有变老。   “陈葭。”林知鹊叫她。   陈葭投来问询的眼神。   她向她走去。   “你……记不记得我?”   陈葭眉头微皱,目光在她与门口之间游移,似乎开始生疑了。   林知鹊在几米开外停住脚步。   她轻声地,几乎是带着祈求的口吻,问她说:“你的记性一向最好,每次背歌词都是最快,你记不记得我?”   陈葭皱着的眉舒展开,许是听见她说歌词的事情,她眼神闪烁着盯着她看了几秒,终于礼貌微笑着说:“不好意思,你是?”   林知鹊的心如坠冰窖,自零度降至了零度以下,不过,她早有心理准备,总算还能正常答话:“我以前见过你,杜思人是我姑姑。”陈葭听见这名字,显然呆滞了一秒,林知鹊接着说:“我在鲸鱼星工作,正好有事过来,就想着可以见你一面。”   “……我记得的,那年决赛的时候你来过,你还去看过我们的演唱会,对不对?你长得跟小时候不太像,不然,我会认出来的。”   她以为她是杜之安。   林知鹊不答话。   陈葭犹疑着说:“……你忙吗?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可以了。”   “我……”她说不出话来。   陈葭终于眼神哀婉地问:“你们家人都还好吗?思人的爸爸还好吗?”   “去世了。上个月的事。”   换陈葭说不出话来了。   反而要林知鹊来宽慰她:“老人家也七十多岁了,不算哭丧。”   “嗯……也是。你在鲸鱼星上班?哪个部门?还顺利吗?淼淼知不知道你在那里工作?”   她似乎是想在工作上关照她。但她并不需要。   她微微摇头答:“我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有点想她了,所以想来见你一面。”   陈葭点点头,“要坐吗?”   她们在壁炉旁的一张雅致高脚桌边面对面坐下。   “我记得……你爸爸是从事房地产的。公司的事一切都好吗?”陈葭努力想与她寒暄。她知道她是不擅长这些的。   “嗯,就那样吧。他不重要。”   服务生在外面见他们坐下,特意走到门边来鞠身问:“两位贵宾要喝点什么吗?天气冷,要不要冲一壶花茶?”   陈葭答好。   林知鹊凝视着陈葭,眼睛眨也不眨,“你可不可以陪我聊聊杜思人?”   今晚她绝不要哭了。   “你想聊什么?”   “所有。”   “所有?”   “嗯,那件事发生之前的所有。”   陈葭面露难色,“……我以为你应该比我知道更多。是不是你年纪太小,你家里人没有告诉你?”   “是。我爷爷奶奶去世了,我爸跟她不亲近,她工作上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在网上也能看到一些,但……”但她不敢看,不敢看网上那些真真假假,不敢看那些或是缅怀或是猜测的帖子说她是如何失意、如何受尽委屈、如何在这名利场中挣扎着浮沉,连着几天,她每每读到类似内容,拼命瞪大双眼逼自己读下去,瞪得双眼发红,读几行便流出泪来。“我就是想知道,那几年她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陈葭想了又想,才答道:“她是我们中最爱笑的一个。你就当她过得很好吧。”   “什么意思?是她过得不好,你不忍心对我说?”   “也不是。我只能说,在这个圈子里,她没有过得比大多数人不好,也没有过得比大多数人好。人各有追求,她到底开不开心,我不知道。其实,那件事之前的两三年,我们也不太常联系……”   “为什么?工作忙吗?”其实不必问,想也知道,成年人之间总是无缘由地失联。   “嗯,忙。不过,也是我不擅长与人交往。”   “你比较红。”她直白到令陈葭吃惊。   “……也不是这个原因。”   “没关系。我明白的。你们在工作上可能没什么交集。”   “但我们每年还是会尽量聚一聚。”陈葭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有一件事,我没跟谁说过。”   “什么事?”   陈葭抬起她那双丹凤眼,“她……她跟我是同一个心理医生。我介绍给她的。”   煮着花茶的水盅端上来了,在炉火上微微沸着,她们的手边传来一阵湿热气。   陈葭又补充:“当然也不是说她有什么问题,我们都一样,工作压力比较大,有时候,需要跟陌生人聊聊天。”   林知鹊抬手去拿水盅,不握把手,反倒去触滚烫的外壁,被烫得一下缩回手才算清醒过来,服务生快步走来,“女士,比较烫,我来就好。你的手有烫到吗?”   服务生为她全然没有动过的杯子里又添了一些茶。   “那……那个心理医生在哪里?你可以介绍给我吗?”   “你想去找他吗?但他们不会透露患者的信息,你去的话,他可能会很为难。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要为了这些事情纠结了吧。”   她差点失态,险些脱口而出:才没有什么过去这么多年。   陈葭忽然望向她身后,自高脚桌旁站起身来。有人进来了。   “哟,陈葭老师大驾光临了……”   林知鹊回过头。   是李淼淼来了。她穿着一件柔软的毛绒大衣,没有打伞,因此那大衣被细雨打湿,留下一些痕迹。   “这位是?嗯?我记得你,你是公司的,哪个部门来着?”她再想不起更多了。   陈葭柔声说:“明明就是不记得了。这是思人家的小侄女,你忘了。”   李淼淼原本生动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看来,没有人乐意在这个日子里听见杜思人的名字。   “三水总,你好。你应该也不记得我。”   “不是,我记得的,前段日子我还在会上见过你。你没有告诉我你是思人的家人。我记得你姓……你不姓杜的,对吗?”   “是,我姓林,我随我妈妈姓。”   李淼淼点头,“是你们领导安排你来吗?也好,我们也需要有人来帮忙讲解项目上一些关于产品的问题。”   她是在委婉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林知鹊站起身来。“三水总,我姑姑去世的事,我想问问你。”   陈葭向李淼淼走去,站在她们俩之间,“是不是差不多到时间了?等一下可能会有很多客人来。那个,林小姐,我们可以等结束后再聊,我接下来几天都有时间,你可以到我的工作室来喝咖啡。”   林知鹊敏锐地察觉到异样。她在护着她。   “不用了,只是想问三水总几个问题。”她单刀直入,不顾李淼淼霎时失去生机的脸,“我想问,2011年,杜思人的经纪人是谁?”   李淼淼答:“是我。”   “那出事那天,你在哪里?”   李淼淼的唇微微张开又闭上,双颊失去了血色。陈葭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站着。   “……我不在。”   “为什么?”林知鹊独自面对着她们两人。   “……你是来问罪的吗?这些事情,当年公司都一五一十跟你的家人交代过,你问一问家里的长辈,应该很清楚。”   “问罪?你的意思是,有人有罪。”时隔八年,她当然不是来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只想弄清事情原委,但此刻思绪翻涌,她抑制不住地怒气渐涨。   陈葭插嘴:“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李淼淼拉住陈葭的衣袖。   她说:“是我失职。八年前我也承认过,八年后,还可以再对你说一次,对不起,是我失职。”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了。“如果那天我在场,我一定不会同意开工。再往前一点,我一定拼命保住她的女一号,不会让她临开机才被换角,女一号的话,那天也没有戏……”   林知鹊动弹不得。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沉默了一阵,李淼淼噙着泪,再次开口说:“对不起。如果你是想听我说这个的话。或是你希望我怎样做出补偿。但已经过去八年了,我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对不起……”   这时,户外花园隐约传来Jaynee朝气蓬勃的声音:“您这边请呀,是,三水总刚刚到啦。”   陈葭快步走到林知鹊身边,低语道:“我会跟你联系,很快。你在公司应该有留联系方式。今天不适合谈这件事。”她把声音压得更低,只有林知鹊一人可以听清:“今天是她的生日,拜托你。”   再问下去,也无意义。   林知鹊再不发一言,走过李淼淼身边,走出了门,迎面遇见引着宾客走来的Jaynee,不顾Jaynee疑惑的目光,她径直走掉,转弯时,她透过玻璃墙,看见李淼淼赶在宾客进门前擦了擦眼睛。   她离开酒店,雨仍在下着,很细很细的雨,落在她的头发上、衣服上。   天黑了。   她又不知该往哪里去了。   她站在街边的某一盏路灯下,站了许久,直到手机来电。   一个来自深圳的电话。来电人:“希南”。   她接起许希男的电话。   “喂?”   “喂!你在干什么?加班吗?我给你发微信你也不回。”   “知道我忙还打电话来骚扰我?”   许希男在那头嘿嘿一笑:“难得我这个点就下班,找你聊聊天也不行。”   “聊什么?老大不小了,下班不去谈恋爱,找我聊天?”   “没啊,这不是我下个礼拜要回去休假,通知你一下。”   “回来干什么?上个月才过完年。你不是工作很忙?”   “喂,你不要装傻。”   林知鹊寻思片刻,终于反应过来:“……许希男,你不会是要回来喝杜之安的喜酒吧?”   许希男干脆地答:“是。”   “……年近三十,真可悲啊。”   电话那头怒骂:“放屁!鸟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站在路灯下听着电话,身后不远处的酒店顶楼,生日宴会如期揭幕。   一张张堆满笑的脸、一点点酒精与进退有度的理性、无数交杯换盏与奉承或不入流但受追捧的玩笑,堆砌起了一整个夜晚,一直到凌晨将近,宾客逐个退场,雨停了,夜变得静悄悄的。   李淼淼深深陷在一只软沙发里。   Jaynee刚刚离开,是陈葭打发走的。   陈葭倚在壁炉边。   “要不要让酒店煮醒酒茶来?酒就那么好喝,喝这么多年不腻。”   李淼淼脸颊通红。   “你懂个屁啊?你这种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心的人,一辈子都能11点钟就躺下睡着的人。你不是说你今晚不来?你来干什么?你来就来,你还真敢替我得罪人,在那些老总面前拒绝得那么干脆……”   “我不来,刚刚会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回答那女孩?”   “你少道德审判我!”   陈葭无奈,走到门口去唤服务生,叫他去煮醒酒茶来。   “陈葭,你过来。”李淼淼叫她。   “嗯?”她走到她跟前。   李淼淼抬起眼来。她醉了后,双眼愈发明亮,像十四年前她们初见时那样。   “我问你。”   “什么?”   “我问你,我们有没有相爱过?”   陈葭看着沙发里的李淼淼,一言不发。   李淼淼抬起一只手,拉住她的袖口。   “我猜,你在某个时刻爱过我,我也爱过你。但我们可能没有相爱过。”   陈葭牵起嘴角,想笑一下,“你说什么?最近又失恋了?”   “你才失恋了。被人甩才叫失恋了。我把人甩了叫什么失恋?你呢?那个美女摄影师甩了你没有?”   “甩了啊。都那么久了,你也没有问。”   “陈葭,你这个人渣!”李淼淼骂骂咧咧。   “你不也是?我们在这个圈子里这么多年,身边有几个善男信女?”   “有吧?杜思人就挺善男信女的。”她拽着她的衣袖,从太过松软的沙发里坐直起身,往前倾倒,将额头抵在她的腰腹上,“可惜,她不在了。是我的错。”   李淼淼呜咽起来。   陈葭伸手去摸李淼淼的头发。   哪知李淼淼又猛抬起头来,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骂道:“你也有错!”   陈葭退后一步。   李淼淼歪倒在沙发扶手上,嘴里念叨着说:“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都在后悔。那天,2011年11月29日,那天凌晨,朱鹤打电话给我,说你的律师给公司发来了解约函。偏偏就是那天。雨安没有机场,我开了半夜车,回锦城起飞,朱鹤说公司所有高层都会出席和你的谈判,我怕你被人欺负……这么多年我都在后悔。我不该选你的。”   陈葭向李淼淼伸出手去,但不知是要扶她,还是要拥抱她。   “你记得吗?后来你的粉丝借思人的事情攻击公司,说公司吃人不吐骨头,闹得沸反盈天。公司怕事情收不了场,才那么轻易就答应你解约。结果你还落了个仗义的名声,人人都传你是为了思人才跟公司闹翻。你说,吃人不吐骨头的,到底是谁啊?”   李淼淼推开陈葭的手。   “我想我那个时候应该是爱你的吧。不然,我也不会想也不想就丢下思人回来陪你。她耳根子软,我不在,人家让她做什么她都配合。那天,谈判刚刚开席,消息就来了……我为什么要爱你呢?这真是我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你又不爱我。你如果爱我,怎么会跟你的律师私下谋划了那么久,一直到发难的那天,都没有提前告诉过我一句?”   陈葭轻声叫她:“淼淼……”   “你如果爱我,怎么会天天跟我发短信,跟我接吻,跟我上*床,那么多个月,都没有告诉过我一句你正在准备干什么?”   李淼淼泪如雨下。   陈葭弯下身去拥抱她。   她在她怀里说:“所以我想,我们应该没有相爱过吧。” 第87章 20-2   屋内气氛冷过华东岁末的穿堂风。   2005年的最后一天。   李淼淼再一次拿起方才她掷在桌上的那张来年预算表,据理力争道:“鹤姐,这预算怎么样看都不合理,不说能做好快歌的制作人难请,做舞曲,mv成本也比抒情歌要高,舞的部分,要请团队编,要请老师教,还要请伴舞……”   “所以呢?你觉得哪里不合理?”朱鹤稍稍提高音调,不容拒绝地打断了她,“是太少?那你可以做一份明细表给我,告诉我你哪里需要花钱,需要花多少?你只是看到一个数字,就跟我谈不合理?”   新一年度预算表里,列为热爱文化自主发行的专辑一共有三张,一张十强合辑,一张冠军首专,一张亚军首专。   李淼淼压着性子,“陈葭的首专*制作预算,是思人的三倍还多。要谈合理,我还想问问鹤姐,陈葭的首专哪里需要花钱,需要花多少,能比思人的多花出三倍?”   “怎么?你还愁我花不完?钱多有钱多的制作法,钱少有钱少的制作法。你以为这是我自己拿计算器按几下随便决定的?杜思人就算不是我亲自经手,那也是我名下的艺人,我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啊?自主发行,你以为是什么香饽饽?热爱以前做过半张专辑吗?这次公司之所以决定把三张最重要的专辑抓到自己手里来做,就是要一炮打响,在唱片业打出名声来。你要让我来做主,我宁愿找那些大唱片公司联合发行,或是全权交给他们做,可惜我跟你一样,也是被做主的人,公司的决定下来,我不得不从。与其做出两张同样平平无奇的专辑,不如先保一张精品,要论音乐性,杜思人能跟陈葭比吗?只保一个,换了是你,你保谁?”   李淼淼不客气地答:“那我当然保杜思人了。我连我自己的艺人都不相信,我还做什么经纪人?”   会议桌上的另外两位经纪人一声不吭。   朱鹤拧起眉毛,冷笑一声,“哦,说得好啊,李经纪人,不过你不要忘了,热爱现在唯一的大经纪还是我,等你哪天翅膀硬了,可以不靠我的资源人脉替你的艺人打出一片天,你再来跟我叫嚣。”   李淼淼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后缩了一些,“……另外,公司买的那些口水歌,陈葭不喜欢,陈葭不肯唱,就丢给思人唱,这是什么道理?这也是鹤姐你说的,不厚此薄彼吗?”   “那,买都买了啊!”朱鹤摊开双手,一副“这叫什么问题”的可恨表情,“总不能白白浪费掉吧?何况陈葭不喜欢,不代表那些歌不好,那都是业内有名的老师,面子事大,我不给冠军唱,不给亚军唱,难道给后面的五六七八名唱?”   李淼淼只觉得心口郁结,不再吭声了。她说不过朱鹤,朱鹤样样有理,没理也能编出理来。朱鹤说得没错,最令她被掣肘的,是她年纪轻资历浅,无资源无人脉,一腔抱负投入名利场,什么要带出新时代巨星,根本是异想天开。   朱鹤似乎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对了,今天下午一点钟,我定好了录音室,陈葭有一首新歌,我想十强都来帮忙录一段和声。正好录完直接去演唱会现场彩排。今晚跨年场结束,巡演就告一段落了,这段日子各位都辛苦了……”   “稍等。鹤姐。”李淼淼插嘴,“今天下午有录音,你怎么没有提前告诉我们?”   “……现在是上午十点,我现在告诉你们,不算提前吗?过了今天,十强就没那么容易聚齐了。”   “不行。今天下午思人有一场试镜。”   “试镜?”朱鹤眯起眼,目露寒光。她竟听说一件全然不在她掌握之中的事情。   “是。”   “什么试镜?我不记得我有给她做这方面的规划。”   “我给她做了。时代影视的戏。”   “那部古装仙侠偶像剧?你怎么搭上的线?他们不是只要科班演员?”   “杜思人就是科班演员。”   “她那个科班,不提也罢。又不是什么入流的学校。这试镜去的意义不大,今天录音,我希望思人在场,她毕竟是亚军,她跟陈葭的cp粉也不少。”朱鹤低头去看自己的水晶指甲,漫不经心地转起办公椅,“你要是怕得罪时代影视,就让嘉嘉去一下吧。林嘉嘉也在你的组,我没记错吧?她形象也还不错。不过我想,人家也不缺你这么一个,你看前几个月遇见他们徐总,人家是什么态度。”   “这怎么能替?思人学过表演,嘉嘉没有,思人做了准备,嘉嘉没有。”   “哦,那你这算不算厚此薄彼啊?为什么只让思人准备,不让嘉嘉准备?我听说这部戏有三个女主角,你知道三个女主角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三个都是女配角。他们的男一号早就定了,要捧他们自己的新人,我可不会让我的亚军去给一个新人作配。何况明年的商演排期是什么情况?一进组就是三四个月,思人哪有那个档期?”   李淼淼气得差点将手中的预算表揉皱。   “就这样吧,今天先到这里。再过半小时,我还要带陈葭去做采访。”朱鹤站起身来。   李淼淼也立刻起身。   “再等一下,鹤姐,专辑预算的事情,我想……”   “预算的事情就这样。你如果不服,可以去找王总,让王总再给你拨款,或是让王总帮你主持公道。拜拜,各位,录音室见。我先去财务部签年终对账单,失陪。”   朱鹤飘然而去。   李淼淼紧随其后夺门而出。   她们揣着各自的心思,在走廊尽头各走一边,李淼淼走过公司前台,看见陈葭坐在窗边的待客沙发上等。陈葭穿着厚厚的翻领大衣,戴一条咖啡色羊绒围巾,整个人瑟缩着,见她来了,便抬起眼来注视着她,像在等她开口与她搭话。   然而她一句话也没对她说,只狠狠瞪她一眼便走过她身边,扬长而去。   徒留陈葭独自摸不着头脑。   十分钟过后,朱鹤与另一位公司同事并肩走来,边走边聊道:“公司的法务部说了几个月了,怎么还没建立起来?我们非常需要法律援助。现在的互联网环境真是臭不可闻!那些男性论坛,有一个我告一个……”   陈葭闻此言,垂下眸去,将下巴又往围巾里缩得深了些。   窗外,2005年最后一天的风声呼啸。   这风刮过华东无数平地而起的玻璃幕写字楼,刮过日益如老树般盘综错杂的车行高架,刮过在崭新城市综合体的蚕食下日渐干瘪的旧世纪百货大厦,刮过少年少女们无所畏惧的脚踝。   ——脚踝无所畏惧,脖子可不是。   所以,当许希男从身后将冷冰冰的手伸进林知鹊的衣领时,林知鹊倒吸一口气,转身跳将起来,伸手就去扯许希男的围巾——可惜许希男堪称全校跑得最快的女人,令她伸手抓了个空,在这件事上,她常常感到挫败。   她骂道:“逃那么快,摔死你!”   许希男笑嘻嘻地折返,与她并肩走在午休时分的校道上。   “下午我们班改成两节自习了,你们呢?今晚跨年,你准备做什么去?”   “不做什么啊。在家睡觉。”   许希男问:“不去杜家?”   林知鹊翻白眼:“不去。少来我这里打探消息,杜之安今晚要做什么,我可不知道。”   许希男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初二开学的第一天,早读下课时,许希男便抱着一本杂志在教室外等她,她故作淡漠,走过去问她做什么,许希男翻开杂志,皓黑的眼眸亮晶晶的,指着内页一个小方块,问:“这是你帮我给陈葭写的信吗?”   林知鹊仔细一瞧,果然是的,她拿许希男送她那本杂志里附赠的信纸,胡言乱语写的一封,署名“你的无敌粉丝旋风般女子许希男”。   里边胡言乱语的内容诸如:因为受到你的鼓舞,我在校运会上连着赢下女子50米跑、200米跑、800米跑的冠军,我决定下次冲刺奥运会冠军;我也要像你一样做一个不惧世俗的女人,大胆向我的心上人表白,爱就是爱了,没在怕的!   这封信没有赢得亲笔签名,但被选登在杂志上,底下还有杂志小编的点评:偶像的力量如此强大!   因这封信,许希男从此在学校里得了称号:无敌旋风许希男。后来,校运会上,男同学远远地向她喊话:喂!许希男!你昨天拜葭哥了吗?今天要拿几块奥运金牌啊?你跟葭哥一样,也是男扮女装吗?当时杜之安就站在一旁,正气凛然地教训他们道:你们能给班里拿几块金牌?不如人家拿得多,就乖乖闭嘴滚蛋!   许希男从不将这些调侃放在心上,她只觉得这是林知鹊特意帮她写的,深受感动,开学第一天便跑来找林知鹊和好。   至于许希男到底是不是喜欢杜之安这件事,她们二人也私下合计过几次,许希男说:“我不知道,不会吧?我妈妈说小小年纪哪有什么喜不喜欢的。”林知鹊不屑地答:“你妈妈说你妈妈说,你有点主见好不好?你每天想她吗?想见到她吗?想听她说话吗?”“想啊,但我也乐意见到你,乐意听你说话啊。我要是喜欢她,我岂不是同性恋?我妈妈说这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同性恋,那是生病了。”“你妈妈才有病。”“喂!”   14岁的心事了无定论。   初中二年级便这样过了三个月,秋天稍纵即逝,气温日渐下降,12月31日这天,甚至跌破了零度。   “午饭吃什么去?天这么冷,要不回去吃饭堂吧?”许希男搓着手问。   她们走到校门口。   林知鹊与许希男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已放学半个小时,校门口接送孩子的车辆几乎走光了,她的目光梭巡一圈,眼尖地发现了一辆停在街对面巷口的商务车。   不等她走过去,那商务车发动起来,拐了个弯,停在她们面前。   门打开,走下来一个又瘦又高的女子,穿一件蓬松厚实的连帽外套,戴着口罩,将鸭舌帽压得很低。   许希男问:“谁啊?找你的?”   林知鹊不得不承认,三个月未见,眼前这个女人确实有了几分电视上女明星的气质,这样寒气压人的深冬里,她仍看起来十分轻盈,脚步无声,半点都不笨重。   她走近她们,许希男看清了她方才被帽檐遮住的眼睛。   “嘘——”杜思人示意道。   许希男慌慌张张,“没问题吗?你们要不要去车里说?”   “没问题的,两位小同学。你们吃饭了吗?上半天课肯定累死了。”尽管戴着口罩,但她长了一对会笑的眼睛,轻易可以表达友好。   “嗯!不过幸好下午只上自习就可以放假了!我们还没有吃饭呢。”许希男一五一十交代,“姐姐你呢?你们很忙吧?”   林知鹊鄙视地看许希男一眼。   “我已经吃过了,我等一下有工作。不过,”杜思人返身走回车旁,取下来三大袋麦当劳,“你们是不是不回家?请你们吃麦当劳。”   林知鹊问:“你该不会就是特意来请我们吃麦当劳的吧?买这么多,我们又不是猪。”   许希男倒是兴高采烈去接:“我是猪,我吃得完。”   杜思人笑,“我又不知道你们有几个人。”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来,“喏,陈葭的签名照。”   “哇!”希男眼睛都瞪直了。   “都这么久了!我早忘了!”林知鹊接过来,转手便塞进许希男手里,“我用不上,给你好了。”   “抱歉抱歉。是我忙过头了。”杜思人好脾气地答,又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样东西,“今晚,你们来看演唱会吧?”   那是四张十强巡回演唱会的门票。   许希男简直惊喜得要原地跑圈了。   “……今晚再说吧,不知道有没有空。”   希男立刻抢答:“我有空!”   林知鹊瞪她。   “对了,今晚,杜之安也会去吧?”林知鹊装作漫不经心地打听道。听此言,许希男便不再闹腾了。   “她好像去不了。我给她妈妈打电话了,她妈妈说假期要留她在家里好好练琴,好像要考级了。”   “噢。”   杜家近来似乎一派惨淡,开学以来,杜之安也不再找她麻烦了,杜慎连着几个礼拜都没有登她家的门,也没有叫她去杜家吃饭,许是出了什么问题,她偶尔会听见林澜在房间里声音很低地打电话,近几次她在学校里路遇杜之安,发现往日的白天鹅竟丧眉耷眼了几分。   她问杜思人:“你哥最近怎么了?杜之安他们家里怎么了?”   杜思人的眼睛不再笑了,思忖两秒才答她:“没什么事,不用担心,天塌下来,还有姑姑在。”   牛头不对马嘴,还肉麻兮兮的。   杜思人很快与她们道别,返身回到车里,车门关上,她摘下了口罩。   她不再看那两个站在校门口谈论的小孩了,看得多了,便会开始恍惚。车子开动起来。近来她哥哥家里确实发生了些什么,她与唐丽通话时,唐丽告诉她:“我也不清楚,他在家不说,就是不高兴,天天找茬发脾气,对小孩也没好脸色。他秘书说集团最近好像来了个什么调查组,这几个月的竞标因为这个事情全黄了,还说再这样拖下去,怕集团资金链要断。思人,你说怎么办呀?今晚的演唱会,我还是不让之安去了吧,过几天要钢琴考级了,你哥哥现在,一点就会着的。”   车子驶过某个崭新的商场,她望见巨型LED屏幕上轮播着她们的演唱会宣传海报,广告词是:今夜星光璀璨,与热爱共赴新年。   嘉嘉来电,问她在哪里。   “我们要出发去录音,鹤姐说你也会来。你来吗?你下午不是有试镜吗?”   “录音?”   车子停在热爱华东总公司楼下,李淼淼拉开车门,坐在她身旁。   司机望一眼后视镜,“三水,刚刚朱总打电话给我,叫我直接送你们去录音室。怎么说?你们计划变了?”   林嘉嘉在电话那头说:“对啊,说是陈葭的新歌,叫我们一人去唱两句和声。”   李淼淼十分干脆地答司机说:“照原计划。不去录音室。走吧师傅。”   她倾过身来检查她的妆容,点评道:“这个化妆师是不是比上次那个要好一些?”然后开始打电话:“喂?你好,周导。我是杜思人的经纪人三水。我们很快就到了,拜托你照顾了。”   到达目的地。   李淼淼又检查一遍杜思人的衣着,“嗯,你比陈葭那个乱七八糟的人要省心多了。走吧。不紧张,你没问题的。”   李淼淼看起来比她紧张多了。   三个月前,她在林知鹊的房间里翻出这部剧的剧本,连试读片段都不是,竟是一个完整的全集剧本,末页还写着选角导演的电话。李淼淼问她从哪里来的,她撒谎说是粉丝寄给她的。   她们走进大楼,等候的房间里已来了许多青年演员,女主角试镜日,来的全是各大公司近年精挑细选的新人女演员,她虽是这屋子里最有名气的,但无人多看她一眼,有个年轻女孩想站起来与她握手,被身边的经纪人一下压住了肩膀,只好尴尬地对她笑了笑。   满屋子的傲气冷若寒霜。   只有某个经纪人来与杜思人搭话:“哇哦,炙手可热的大明星来了欸,认识一下啊,我是沈氏娱乐的chord,这位是我们家艺人天然。电视上有见过的哈?哇,你来试镜,连经纪人都不带,只让助理跟着?”   李淼淼皮笑肉不笑,“你好,我就是她经纪人,李淼淼,叫我三水。”她伸出手去。   “哦……我之前怎么听说你们十强的经纪人都是鼎鼎大名的朱鹤姐。也是,她一个人也管不过来这么多,冠军都够她忙了,别说是亲自陪亚军来试镜。”他没有握她的手,“不好意思哈,你太年轻了,以前也没见过你,多有冒犯。”   杜思人捏了捏李淼淼的手臂表达安抚。   大概等了有一个小时,其间,那个周导来了一趟,杜思人记得他,便是林知鹊陪她去剧组打工那天遇见的那个选角导演。   那部戏,上个月播出了。她还特意买了碟看,卢珊见了,笑话她是什么品味,喜欢看这种老年人电视剧。她与林知鹊一起出演的那个片段,被剪剩几秒,林知鹊只余几帧背影,她倒是有个大正脸镜头。   李淼淼开始频繁地走出门去。她不急,独自安静地等着。   屋子里等候的人已经换了一拨。   走廊上传来争执声,是李淼淼与周导在讲些什么。   那个沈氏娱乐的经纪人进来,很吃惊地对杜思人说:“还没轮到你呀?我们都结束了。先走了哈,拜拜。”他拿起一只落在椅子上的手包,又离开了。   她看一眼手表,彩排的时间临近了。   周导出现在房间门口,李淼淼拉扯着他,他满头大汗,唾沫乱飞:“好好好,怕了你了三水小姐,叫你的艺人,欸,那边,杜思人老师是吧,你跟我来。”   于是她们随着他走过走廊,到另一个房间去,周导拦住李淼淼:“不好意思,只让演员进。”   杜思人走进房间,屋里架着三台摄影机,导演坐在监视器后,身边簇拥着另外几人,她微微弯身,鞠躬与他们打招呼,导演抬起眸来,两颊的肉垂着,不发一言,只漠然地注视着她。   其他人也跟着导演一起注视着她。   老周走过来,开始翻剧本,与导演耳语道:“导演,你看,要不试一下这一场……”   但导演仍保持沉默,只盯着她看。   尽管不甚自在,她仍站得笔直。   足足过去了有五分钟,导演终于举起一只手,抖了抖指头,目光撇向别处,说:“算了。你不适合。你长得太现代了。”   须臾间,杜思人难以置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导演的身旁人开始嘻嘻哈哈打圆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家导演就是这个德性。你叫什么?我们都看过你们那个节目的。你叫陈葭?哦不是,方言对吧?没事美女,合作不成情谊在,哪天我们开现代戏再找你嘛。”   她察觉到自己的手心竟有一些出汗。这屋子里气味难闻,又阴又冷。   她扯扯嘴角,微笑着答:“失陪了各位老师,我还要去演唱会彩排。”   转身出门,身后还在说:“哦哦哦,你们今晚演唱会啊,祝大卖啊。”   李淼淼见她开门出来,有些错愕:“这么快?”   她拽李淼淼的手臂:“走吧。”   “等一下,我跟导演打声招呼。什么情况啊?”   她轻声重复一遍:“走吧。”不容分说地拽着她往楼梯口走去。   上了车,杜思人始终沉默着,她能够感受到李淼淼察言观色的目光。她终于转过脸,松口说话:“没什么事。”   “那帮老家伙在里面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我表现得不太好。记不住词。”   她知道李淼淼颇费了一些功夫才帮她争取到这次试镜。   “没事。第一次嘛,难免紧张。等演唱会结束了,我再去跟他们公司谈,看看能不能再安排一次试镜。”淼淼摩挲她的肩膀。   “算了。明年我们不是还要做专辑吗?你今天跟鹤姐谈得怎么样了?专辑的事情怎么安排?”   “专辑的事情你放心,已经在敲制作团队了。你喜欢什么风格?我去谈,找最好最合适的词曲作者。”   她们逐渐放松下来,谈了几句近来喜欢的音乐,各自开了几句心不在焉的玩笑。   杜思人说:“三水,我记得你才比我大两岁。”   “两岁半。”   “嗯,”杜思人笑眯眯的,“你太年轻了。”   “是,不像你们的经纪人,像你们的助理。”   杜思人赶忙说:“不像不像。大经纪人,明天就是新年了,新的一年,要跟我一起加油噢。”   李淼淼转过头来,答好。   她们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手。   她们是抵御这狰狞世界的同盟。   2005年正在消逝殆尽。   林知鹊拎起一块小石子,用力挥手向上掷去,小石子飞射上围墙内红砖建筑的二楼,打在某扇窗户上,啪一声。   许希男吓得蹲下身躲在树篱后。   “没出息!”林知鹊骂。   许希男缩着脑袋,“你确定是那一扇?别敲错了!”   “怎么可能?”   窗户打开,她赶忙也蹲下身来。   是丁嫂的声音:“刚刚砸过来什么东西啦?这么冷的天,这些没命鸟快死绝好伐!”   好像真是敲错了。   林知鹊小声骂骂咧咧:“你才没命,你才死绝!”   许希男劝:“算了算了,她说的是天上飞的,不是你。”   窗户又关上了。   林知鹊又捡起另一块小石子。   “不是那扇,那这扇肯定没错了。”她再次扬手。   石子还未出手,目标窗户忽然被拉开了。   杜之安探出头来,压低声线:“喂!”她望望左右,又回头看看身后,“发疯啊你!”   许希男闻声,一下子从树篱下站起身来,挥舞着双臂,蹦跳着小声喊:“之安!”   杜之安也立马和颜悦色起来:“希男!你怎么在这里?”   林知鹊心想,好一对罗密欧与朱丽叶。她骂罗密欧与朱丽叶道:“别吵吵。两个猪脑子一样的。”随后掏出手机,丢给许希男,叫她拨杜之安的电话。   天就快黑了。元旦假期前最后一天,学校大发善心,她们只上了两节自习课便放学了。   公主被南瓜马车押送回城堡,她们两个闲人前来解救。   林知鹊从兜里掏出那四张演唱会门票:“杜之安,今晚演唱会,你去不去?你姑姑给的。”她望着楼上,对着手机说。   “什么时候给的?我姑姑给你票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她非要给我。”   杜之安不服气:“要不是我妈不让我去,她肯定是先给我的!”   “所以你去不去?”   “不是说了我妈不让我去吗?”   “你妈不让你去,你就不去。”林知鹊瞥一眼许希男,嘀咕说:“你们还挺配的。”   唯妈是从。   许希男从她手里接过手机:“那你想不想去?”   杜之安可怜巴巴,冲着许希男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   林知鹊又一把将手机抢回来:“你去换衣服,给你十分钟。”   十分钟后,林知鹊带着许希男,按响了杜家的门铃。   又是丁嫂来开门。唐丽就在起居室里坐着,闻声也走到玄关来,瞧见是她,有些意外,不等唐丽问,她便扯开嗓门:“杜之安!走了!”   杜之安跑下楼来。林知鹊指使她:“换鞋!”   唐丽错愕:“你们要去哪儿?就快吃饭了。”   许希男慌忙小声说:“阿姨,我们,我们班主任今晚家有聚会,那个,读书会,好多同学都……”   林知鹊声音比她大得多,直言不讳:“我们要去杜思人的演唱会。”   杜之安换好了她的三叶草鞋。   唐丽皱眉:“安安?我们不是说好了今晚留在家里练琴吗?”   杜之安眼神躲闪,“妈妈……”   “别废话!”林知鹊用手肘撞许希男一下。   许希男当即反应过来,拽起杜之安就跑,唐丽反应不及,就这么看着她们跑出了门去。林知鹊挡在唐丽身前,“那个……”她还不习惯称呼唐丽,“难得放假……”   她尴尬得要命,实在不知道怎么措辞。她干嘛要替杜之安跟唐丽说好话啊?   唐丽看看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外面天气冷,你等一等,我去拿安安的围巾,麻烦你帮她带着。”   唐丽去取来一条红色的羊绒围巾,她接过来转身要走,唐丽又留她,递给她500块钱。   “拿去吧。之安身上不知道带没带钱。你们去看演唱会,要先好好吃个饭。去了先给你们姑姑打电话,叫她安排人来接,那种地方,人多手杂的,你们要小心一点。”   这下,她的眼神也躲闪起来了。   只好硬着头皮,接过钱就跑。   唐丽显然忧虑过头,杜之安不单只带了钱,带得还不少,演唱会开始前,请她俩吃了一顿回转寿司。席间她与杜之安你来我往地斗嘴,杜之安碍于许希男在场,不便放太狠的话,年末最后一战,她大获全胜。   天寒地冻,说一句话便哈出一团白气,这样的天气里,华东体育场门前鼎沸得气温都高了起来,粉丝们摩肩接踵,到处都有人在分发应援物。许希男与杜之安凑在一块,像极了两只兴奋的兔子,东跑跑西逛逛,买了会发光的头箍戴上,又变成两只兴奋的萤火虫,林知鹊只好百无聊赖地跟在她俩身后。   直到即将验票入场,她终于站住脚步,对她们说:“我不进去了。”她递给她们两张门票,“人挤人,无聊死了。你们去吧。”   她将唐丽给的那五百块钱还给了杜之安,而后潇洒转身,逆着人群走。   她的外套兜里还有两张票。   在人群中转悠了一会儿,她与几个打扮入时、穿着大牌的年轻人搭话:“喂,你们买票吗?我有两张。”   那伙人一脸新奇:“小妹妹,你小小年纪就学人家当黄牛啊?”   “亲友区的票,最前排的。”她拿出来给她们看一眼,“家里亲戚给的。”   最终她们以两千元钱成交,这演唱会本就一票难求。   她将手揣在口袋里,紧紧捏着那一沓钞票,回家路上,路过某家西饼店金璨明亮的橱窗,她进去买了一只草莓蛋糕。   回到家,林澜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肥皂剧,一边打着毛线。   她把蛋糕放在鞋柜上。“怎么还打起毛线来了?这不是老太太才干的事吗?”   “什么老太太干的事?我打得不知多好的。以前在乡下,别说毛线,鞋都经常自己纳。今年特别冷,妈给你打一条新的围巾戴。你放学跑哪里去了?吃饭没有?买的什么东西?”林澜站起身走过来看,“蛋糕啊?天天就吃这些甜不拉几的东西,小心蛀牙!”   她把鞋脱得东一只西一只,“你不也爱吃?要蛀也是你先蛀,把你的老牙统统蛀光!”   “把你的鞋脱了放放好啦!”林澜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弯身去把她的鞋摆好。   “妈,”她叫。林澜直起身来。她掏出一直攥在口袋里的那沓钞票,“给你。”   “哪来的这么多钞票?”   林知鹊说:“你放心,不管出了什么事,你还有我呢。”   2005年仅余下最末几个小时了。   华东体育场万人呼啸,一整个夜晚便在摇曳的荧光与响彻场馆的呐喊中倒数计时。   过了十一点钟,过了第三次安可,城管无数次打电话给主办方催促,演唱会终于落下帷幕,人群乌泱散去,个个都热得脸颊发红,被寒风一吹,双眼发亮地望向身旁人,说,新年就要到啦。   杜之安拽着许希男走。   “怎么办?怎么人越来越少了?希男,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她有些慌了,“再晚一点,我们就赶不上一号线的末班车了。”   说话间她们又拐了个弯,行人愈发稀少,一整条街的店铺都灭了灯,只有不远处还开着一家卖馄饨的小店。   “这是哪里啊?”杜之安气急。她本是扎着辫子的,在演唱会上挤乱了,干脆将橡皮筋解下来,一头长发黑而软披散在肩上,搭配她穿着的羊羔绒短外套,在许希男眼里,就像一只气急了的毛茸茸小熊。   “不着急,我们去那边那家店问问路好了。”   “我们回不去了!”她哭丧着脸,“这个点回去,我爸会打死我!”   这么说着,她忽然站住脚步。   许希男回过头。   “希男,我害怕。”杜之安忽然细若蚊蝇地这么说了一句。   “啊?”   “我害怕。我爸最近好凶。”   她们站在凌晨将近的马路上,身边是一家已打了烊的便利店,玻璃门上贴着四个红彤彤的大字:新年喜乐。   “希男,我们家好像要破产了,怎么办?”杜之安的声音带起哭腔,打了许希男一个措手不及。   “没、没那么严重吧?你们家的房子那么大,不会的。”   “你什么逻辑啊!房子大关破不破产什么事!”杜之安嗔怪,“要是破产了,我们就得搬出来了,说不定搬去什么破房子住,说不定还得去乡下!”说着说着,她竟啪嗒啪嗒地掉起泪来。   许希男彻底慌了,她两只手都提着东西,左寻右寻也找不到纸巾,只在手提纸袋里找到了杜之安的红色围巾。   “万一,他们要抓我爸去坐牢,我们只能逃到国外去,怎么办?我在国外一个朋友也没有!”   许希男将围巾戴在杜之安的脖子上。她笨手笨脚,戴得乱七八糟,杜之安皱着脸,边掉泪边整理,嘴里还嘟囔着:“这样不好看!”   许希男说:“好看。”   红色围巾,便利店门上贴着新年喜乐,空荡荡的街吹着冷冷的风,脸上挂着一滴滴泪的杜之安,一说话便呼出一团白气。她觉得这场景最是好看。   “你不懂!”   “你要是去了国外,我就去国外看你。当你在国外的好朋友。”   “你怎么去国外?你连护照都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气冲冲的小熊如是埋怨道。   许希男认真地回答:“我当上职业运动员就可以去了。明年,市田径队招新,我已经跟体育老师说好了,学校会给我写介绍信。”   “真的?你会去奥运会吗?”   “嗯,”许希男重重点头,“奥运会,亚运会,全运会,世锦赛,我会满世界跑,你去哪里,我就跑到哪里。”   “你有没有那么快啊?那你要趁着招新之前好好练习才行。”   “当然有啊!我可是无敌旋风,你忘了?”   杜之安的鼻涕不自觉地流下来,淌到了嘴唇上。她猛地捂住嘴,眼角还挂着泪,大发起脾气来:“啊呀!丢死人了!快给我纸巾!”   无敌旋风拽起她的手,“没事,拿你的围巾擦一擦,跑一跑就干了。再不跑,赶不上一号线末班车了!”   “恶不恶心啊你!”   她们拉着手跑远了,徒留下街道,与便利店门上的新年喜乐。   同一时间,还有人正在发脾气。   李淼淼猛地摔上出租车的门。眼前是一栋自上而下都闪着异色霓虹的楼。   演唱会散场,她将艺人们送回酒店,便折身出来,她与秘书打听过,总公司主事经纪业务的王总,今晚便在这家夜总会。   朱鹤让她不服来找王总,当她不敢,她偏要来。   但她不是为了这件事生气。   早些时候,演唱会进行到中途,团队的宣传负责人给她打电话来,说某门户网站的娱乐频道刷出来一条最新头条。   标题是:杜思人试镜某某剧组被拒,人气并非敲门砖?导演表示不选偶像派,只要实力派。   图文并茂。   她们被人摆了一道。   实在恶气难出。她必须找王总好好说道说道预算分配的事情。   哪知推开包厢门,她看见的第一个人,不是王总,而是朱鹤。   朱鹤巧笑嫣然地坐在王总身旁。   包厢里的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她。王总见她来了,招手说:“欸,三水啊?好久不见啦!”   陈葭坐在角落里,仍戴着上午那条咖啡色围巾。李淼淼心中冷笑。难怪演唱会刚刚谢幕就连人影都不见,原来是跟着大经纪来陪老总唱歌。   屏幕上开始播放《春夏秋冬》。朱鹤张罗起来:“这是我们陈葭的歌欸!海选唱的第一首,全国第一个直通卡!来来来,话筒拿来!”她站起身,从一个谁手里接过话筒,塞到陈葭手里。   随后,她走向李淼淼。她是笑着的,眼底却全无笑意。   李淼淼退后一步。她们一起走出了包厢。   “今晚的新闻,我看了。”朱鹤抱起双臂。“我当你有多大能耐,还是你心有多黑,敢耍计俩让杜思人去出卖点什么才搭上这条线。结果,你们是去被人当猴耍啊。”   “鹤姐,你说话不用这么难听吧?什么能耐,什么计俩,什么出卖?这个行业脏,就连想干干净净地靠自己的能力挣个机会,还是件可笑的事了?”   朱鹤深深地看她一眼。   “不可笑。但没用。我早都告诉你,时代影视是不会考虑我们的。李三水,我很早就知道你了,我还在晴天工作室,王总来挖我的时候,就跟我介绍,说他在音乐网的新人里挑了一个女孩,很年轻,很有干劲,很不知天高地厚。怎么样?这下你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吗?马上就是新一年了,你最好还是及时搞清楚游戏规则的好。”   她转过身,“怎么说?要进去吗?你是来找王总聊预算的事情吧?我陪你一起啊。”   朱鹤推门进去了。   门在李淼淼面前摇摆几下,最终严丝合缝地静止下来。   这门上的软包隔音垫旧了,被不知什么划得千疮百孔。   这世界如此狰狞,太多人连自尊都被磨损得破烂不堪,什么万丈豪情,简直像个笑话。   她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门再次开了,陈葭走了出来。   她与她在门口面对面站着,有那么片刻,谁也不说话。   陈葭取下自己的咖啡色围巾,戴在李淼淼的脖子上。   她开口,字斟句酌地说:“……鹤姐找了几个律师,也在里面,说是要聊起诉网友的事,所以我才来的。就是最近,有几个论坛一直ps一些很恶心的图片……”   李淼淼压根没留心听陈葭在说些什么。   她伸手,取下脖子上的围巾,丢回陈葭怀里,而后绕开陈葭,推开包厢的门。   什么天高地厚。她无视朱鹤的目光,径直走向王总。   包厢屏幕上的时间来到23:58。   华东的江滩最是出名,跨年夜,将近凌晨还热闹得不像话。   杜思人与卢珊还有王一苒三个人挤在一块,她们全副武装,口罩帽子大衣,生怕被认出来惹些什么乱子。   听闻江滩上会有倒数计时和跨年烟火,她们在酒店里坐不住,偷溜出来闲逛。这江比锦南河要阔上许多,江面映着岸上的灯光,如有簇簇磷火。   她们找了个角落,紧挨着江堤,等着看烟花燃放。   杜思人冷得缩成一团,她看看左边的卢珊,又看看右边的王一苒,她们都戴着围巾,就她一人傻,脖子上空荡荡的,只有半截针织衣领。   她说:“明天我们逛街去吧?明天我好像休假。你们呢?”   卢珊答:“行啊。我们逛街去。明天元旦,谁要签名合照我们都给,元旦大放送!”   王一苒笑着摇头:“我不行!我明天要飞西北。那边有个公益活动开幕。”   卢珊调侃:“怎么回事啊?是不是你长得特别面善?怎么每次这种活都是你?”   “我怎么知道!我听王哥说,是鹤姐觉得,多去这种活动帮公司挣点好名声,也好跟政府打交道。我是第五名嘛,中庸,去了不算浪费,也还能撑撑场面。不过,也不坏。”   “噢!那么多弯弯绕绕。”卢珊转而问思人:“明天去逛街,你想买什么?”   思人答:“买围巾。我没带。你们都有!我要冷死了!”   卢珊哈哈笑:“你笨呗!毛绒秋裤都带了两条,想不起要带围巾!我分你一点。”她松开系成花样的围巾,将其中半截绕过杜思人的脖子。   王一苒见状,也将自己的解开来,分给杜思人一半。   三个人就这样紧紧挨着,被两条围巾缠绕在一起。   人潮开始倒计时了。   五!四!三!   她们也跟着喊起来。   二!一!   所有人都提起一口气。   结果,夜空仍旧漆黑。预想中准点绽开的烟花并无踪迹。   有那么半秒钟,江滩上万人同时陷入尴尬,而后——   “新年快乐!”   祝福声爆裂,比烟火更加响亮。   杜思人模仿着烟花腾空的声音:咻——砰!砰!砰砰砰!   她笑着,脸快被冻僵了,她怕自己明天会变成一个面瘫,只能一辈子维持着这个笑的表情。   新年快乐。   她望向天空,心里默念。   你在哪里呢?你那里,是哪一年?是什么季节?冷不冷?有没有人分给你围巾戴?   如果你觉得冷,那就来找我吧。   她决定明天上街,要买一对围巾。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在构思的时候,我原本拟标题是《谁管它天高地厚》,一直到成稿,我决定改作《她们的围巾》。   我以为这一章其实是暖色调,哪知昨晚一发出来,大家都觉得好惨,我有点小意外,自我怀疑下是不是被毒打得多,变得过分麻木了。   之所以改标题,第一是我发现,并非每个人都不怕什么天高地厚的,也有担忧家里破产从此荣华不再而在跨年夜上呜呜哭的小屁孩,也有冬夜里边看肥皂剧边为女儿打围巾的母亲。   母亲之所以重拾毛线,是因为某些可能到来的变故,令她在潜意识中开始考虑是否需重拾旧日生活。   这世界狰狞吗?狰狞的。但诚实说,真实人生常常比此残酷百倍,而且往往,想要越多,拥有越多,也就要承受越多,失去越多。   因此我并非想写她们在承受什么失去什么,因这就是世间常态,并非谁谁谁尤其倒霉的孤案,我想写的,是她们想要什么,拥有什么。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围巾。每个人也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其实有一念之差,我想将这一章的末尾写成:思人独自在跨年时刻看江,人人都有围巾,就她没有,想着替我们思人卖卖惨吧。但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实在太矫情了,她怎么会没有呢?她有一起跨过新年的朋友,有正在为了她(也为了自己)而努力的伙伴,有一心向着她的小侄女,而且还红到坏人要想方设法来蹭一下她的热度呢!   再谈谈角色们。   从上一章到这一章,大家好像在轮番扮演“坏人”,其实大家并非是坏人,而只是有着各自立场、各自要守护的、各自局限性的普通人。   朱鹤到底是不是故意要欺负思人呢?不是的。她只是以她的经验与立场(当然可能也有一些私心)做出她认为利益最大化的决策,若今天冠军是思人,是她亲手执行,她也是这样偏心思人。若今天思人不是亚军,那这些“倒霉事”就落在方言头上。   还有从上一章被扫射到这一章的陈葭。我认为她多少有点无辜(苦笑),她确实是一个不完美的恋人,但并非一个糟糕的人。虽然没有太多篇幅给她,但她实际也在承受着,而且作为冠军,只会承受更多,不会更少。但她反抗得更激烈,也许因为她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写葭淼,有一大原因,是想写为什么有些相爱的人无法相守。这个可能等到后面再来细谈吧~   另还有从来没谈过的攻受问题,我其实是无所谓大家站逆攻受,因这本来也不是bg,也不是什么有明显强弱的关系,但我担心后边万一有点什么午夜场(万一),站逆的人会觉得被诈骗,所以还是提前预警一下。我是一个比较俗套的人,一般会把攻方写在主角表前边(是主角表,不是文案)。   我明白大家读小说有时是希望寻找避世乌托邦,但我确实不是一个热衷构建甜腻梦工厂的作者(或者说过了那个岁数),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吧。   祝大家都拥有自己的围巾!(一定有的) 第88章 20-3   “你记不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每年跨年总有谣言说江滩零点会放烟花,搞得年年的跨年夜都有一大堆傻子来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   许希男用手撑住露天阳台的砖木围墙,往前探出身子,这露台隐蔽在一片静谧的老旧法式洋楼之间,稀奇的是正前方恰好没有任何遮挡,可以远远地望见灯火通明的江滩。   她问:“你怎么找到这种好地方的?”   林知鹊坐在桌边的藤椅上,懒洋洋地撑着脸。“忘了。好像是我的前……前前任?告诉我的吧。”   许希男回过头来,满脸鄙夷,“啧,爱情就是你的玩物。”   酒吧侍者拉开玻璃门,将一只盛了两瓶冰啤酒与一小碟坚果的托盘放在林知鹊身旁的圆桌上。   林知鹊挑眉看看许希男,“深圳的紫外线有那么强吗?还是你去美黑了?”   自16岁上高中之后,许希男迅速拔节,练田径也没能压住她的身量,她宽肩,四肢细长,右手腕上戴了好几串颜色不同的檀香木佛珠,体质好得在此刻春寒时穿着一件宽松的半袖卫衣,较之她们上次见面,她把头发剪短了,脖子后的发梢零碎,额前有一侧头发编成了紧贴头皮的脏辫,亦是在这一侧的耳朵上戴了两枚耳钉。   她的小麦肤色眼下就快与这僻静夜色融为一体,一副夜店朋克女的模样,可一笑,露出一排皓齿,又是一脸阳光万丈的大傻子气质。   “有没有那么夸张?也就上个礼拜陪客户去大鹏海边开了几天会。”   “什么会要去海边开?该不会是陪着富婆客户在海滩上涂润滑油那种……”   “林知鹊,少看点乱七八糟的欧美片子!”   “哦,你连是欧美的都知道,看来你也没少看嘛。”林知鹊拿过啤酒杯。   许希男放声大笑。   “难以想象。”   “难以想象什么?”   许希男答:“难以想象十几年前我们还凑在一起研究怎么才算是同性恋,一转眼就连这种话都讲得脸不红心不跳的了。”   “所以呢?研究出来了吗?”   许希男在另一把藤椅上一屁股坐下,“有什么好研究的?知道爱还是不爱就够了。同性异性的算个屁啊?”她拿起酒杯。   杯子相撞,叮啷一声。她们碰杯。   然后坐在桌子的两侧,各自望着远处的江。   林知鹊闭上眼睛。她的眼皮很沉。   许希男问她:“你怎么了?一脸憔悴的,黑眼圈那么重。来这种地方,连妆都不化。”   “懒得。”   她夜夜失眠,有时甚至几十个小时也睡不好一觉,几乎每天都在偏头痛。上个周五的对峙过后,陈葭信守承诺,很快便与她联络,陈葭的音乐工作室地址,此刻还躺在她的手机备忘录里。   “怎么了?最近工作不顺心?”   “还行。”   “那是你爸又烦你了?”   “没有。”   “你说两个字以上是不是会死啊?总不能是为了女人吧你?”   她还未答,许希男就自问自答道:“不可能。你这种恋爱当消遣的冷血女人。”   “……那你的答案呢?爱还是不爱?”她旧话重提。   “什么?”   “你刚刚不是说,搞清楚爱还是不爱就够了?那你现在,是爱还是不爱?”林知鹊斜眼看桌子另一侧的许希男。   “谁?”许希男喝一口啤酒,然后低头开始玩手机。故作镇定的表情与当年在漫画屋里,林知鹊第一次问她是不是喜欢杜之安时一模一样。   “少装。”林知鹊冷哼一声。   “不爱了吧?拜托,我跟前女友还分手不到半年。”   “那又怎样?讨人厌的成年人还不就这样?嘴上说着忘不了那个,转头又爱上这个。现在杜之安出现在你面前,流着泪,楚楚可怜地对你说她不想嫁,你怎么说?无敌旋风许希男同志。”   “哇,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转移话题是吧?你到底有没有跟杜之安告过白啊?”   “没有。”   “十几年不告白,你怎么做到的?”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不是参加过三次市田径队的招新吗?最后一次是高二那年,我对自己说,如果这次能成功,我就向她告白。”   许希男将两手交叉在脑后,整个身子向后仰去。   “后来呢?”   “后来你不是知道?我失败啦。只好乖乖回来跟你们一起高考,二流大学,体育教育专业,结果现在上的班跟体育没有半毛钱关系。”   半晌,林知鹊说:“那段时间你不是状态不好吗?我记得,杜之安在跟那个管弦乐团的男的谈恋爱。”   “是。你为了给我鼓劲,不小心地——”许希男将“不小心”三个字重读,“把她早恋的事情告诉了你爸。林知鹊,你真的是个王八蛋。不过,我没考上,跟她才没有关系。”   “你意思是我做的事情根本没有意义咯?你这个偏心眼的东西。”   许希男轻笑,“你们俩私人恩怨,还非要算在我头上。别人我不知道,你我是最清楚的,把自己的失败怪罪在别人身上,这不是你最鄙视的事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还帮十年前的我找起借口来了?”她伸直两条长长的腿,“我以为自己是那块料,哪知我不足称,怪不了别人。”   她十分坦然地对她笑。   “也不是完全派不上用场,闲着没事陪我的富婆客户们打打网球游游泳,跑跑半马什么的还是绰绰有余的。”   林知鹊毫不客气地评价道:“这世上没有你这么黑的小白脸。”   许希男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这个动作也与小时候一模一样。   “不过,说是因为报考市队不通过,也一样是找借口。”她开始剥坚果吃,“大学的时候,我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都会坐一个多小时地铁去找她,跟她一起吃饭,跟她聊聊天,有时候也会去逛街,看电影。有一年12月,最后一个周末正好是跨年夜,她说她从没在外边跟朋友一起跨过年,我们还一起来江滩倒数。那年江滩也没有放烟花。我拼命在心里祈祷,如果可以破例为她放一次烟花就好了,可惜,还是没有。”   “矫情。”   “喂!”   “你的意思是说,大学四年,无论她有没有男朋友,无论刮风下雨,天打雷劈,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她都正好有空,不去社团活动,不去同学聚会,也不回家,就连跨年夜也没有别的安排,就等着接待你?”   “……就算是这样,也不代表什么。你知道她有时候还会跟我聊,以后结婚,要去哪里度蜜月,拍什么样子的婚纱照。欸,你有没有她婚纱照?借我看看。”   林知鹊难以置信:“我手机里如果存了那种东西,我就马上把手机丢进江里。我问你,”她用手撑着脑袋,将身子向许希男倾斜,眼神因疲惫添了几分迷离,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不怀好意的笑,“为什么是杜之安,不是我?我哪里比不上她了?”   许希男斜睨她一眼,“少来!你也没有泡过我啊,这么多年你想泡的,哪个没被你搞到手?”   林知鹊用手指拍拍桌子:“认真回答问题!”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因为,人总是会爱上跟自己截然相反的人吧?”   “是吗?”   希男答:“嗯。所以你的那些个恋情才都那么短命。因为你太自恋了,总是看上跟你太像的人,结果呢?两个人都牛逼哄哄的,谁也不服谁,一下子就闹掰咯。”   林知鹊抓起桌上的坚果壳往许希男身上扔去。许希男边笑着躲开,边接着说:“真的。林女士。我有时候会想,你这人那么难伺候,什么样的人才真的适合你。首先要足够优秀,不然你看都不会看人家一眼。又不能锋芒太盛,要脾气好,有耐心,受得了你这暴脾气。没担当的,没主见的,畏畏缩缩不干不脆的,统统都要被你鄙视。恋爱脑的,唯你是从、离了你就活不下去、一哭二闹的那种,你也不要。哦,还得长得好看。这种人,世间难得几回闻?你有遇见过吗?”   林知鹊听了这话,往椅背上靠去,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她忽然志得意满地微笑起来,答:“还真的有。”   “讲来听听?”   她闭着眼,头昏眼沉,脑筋转得很慢,许久都没有说话,久得许希男怀疑她睡着了,她才终于又开口说:“她跳舞很好看。”   露台上吹起一阵很轻很轻的风。她喝了酒,身体里是微微热的,被这一阵微微凉的轻风包裹着,好像随时要开始做一个梦。   “什么舞?古典还是现代?”   “都不是。是街舞。”   “听起来跟你以前看上的那些什么金融界法律界医学界未来精英不是一路子的。”   林知鹊又莞尔一笑,“嗯。有一次,她请我去夜店看她跳舞。我都记不清她到底是怎么跳的了,只记得很好看。她跳舞的时候,像全世界的光都打在她一个人身上。你知道——”她的笑容变得狡黠,“在那种情况下,人喝了酒,脑子里只会有两种想法。”   “什么?”   “一种是想睡觉,另一种是想跟她睡觉。”   希男啧声。“然后你就一眼万年、情根深种?”   “怎么可能?只是从此偶尔多看她一眼罢了。”   “也是。你这种人。接着呢?”   “接着……接着就不说了。懒得跟你说。”她靠在椅背上,觉得再有一秒,她就要沉入那个有某个人的梦境里了。那个梦里,有人从身后抱着她,她们站在江滩上。她冷得向身后缩去,那个人会把她包裹进自己的外套里。   侍者再次推开拉门,帮她们上了第二杯啤酒。   “干嘛不说?说说你是怎么祸害人家的啊?”许希男的声音凭空响起。她想叫她闭嘴了。   “……我可没有。我招惹她不起。”   “这世上还有你招惹不起的人?”   “拜托,招惹之前也要先权衡一下利弊,我又不是下半身动物。”她睁开眼睛,彻底从那个梦里醒了过来,“有些人,不爱比爱的要好。”   “为什么?”   “我们之间相隔太远了。”   “有多远?”   “一个宇宙那么远吧。”   “那爱吗?”   她们隔着桌子对视。   林知鹊答:“爱啊。”   她们相视一笑。   许希男的嘴唇上方沾着一抹啤酒的白色泡沫。“讨人厌的成年人就是这样,讲着爱,又讲着利弊,讲招惹不起。”   林知鹊望向天空,“我想来想去,一个宇宙应该也不比你爱她可她要结婚了那么远吧?”   “去你的。”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你那么爱,还不是远走高飞去了深圳?你会为了她留在这里,留在你爸身边吗?人最爱的总是自己。”   许希男答:“最爱自己又没有错。如果觉得痛……”   林知鹊接着她的话说:“那就忘掉吧。”   如果觉得痛,那就忘掉吧。   这便是讨人厌的成年人的生存法则。   许希男望向林知鹊的侧脸,夜色下,酒吧的露台上只点了两盏黄色的灯,黯淡之中,她异常憔悴,与她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林知鹊都不相像,灯光微微照亮她的脸,她看起来就像一抹随时要熄灭,亦或是随时要心碎的光。   远处的江滩明亮,人来人往,但她们听不见任何喧嚣,天地静籁,默然着的夜空,从未有过烟火绽放的痕迹。 第89章 20-4   2006年行将结束之际,杜思人完成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在锦城买了新房,梅溪南路的老房失修,旧式房屋防不住潮,锦城冬春多雾,她怕家里的老头老太遭殃,擅自拍板,交款之后,她爸爸来电话念叨,今年的房价涨得多厉害?傻子才在这个时候买房呀乖乖!她妈妈在一旁语气轻快:她花自己挣的钱买她自己的房,你管她呀,你不去住我去住。   新房在城市的南边,离路小花家很近,装修的时候,路小花闲着没事就开着她妈妈的奥迪车去帮忙监工,开工半个月,她在电话里与杜思人东拉西扯半天,最后冒出来一句:你新家楼下邻居长得挺帅的。   杜思人:你不会已经?   路小花:嗯。   房子交工的时候,杜思人又与路小花打电话,喊她过年的时候到新家去参加乔迁宴,路小花支吾半天,又憋了一句:算了吧,不小心碰上的话挺尴尬的。   杜思人:你不会已经?   路小花: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第二件事,是她发了第一张个人专辑。   春末夏初之际,在新专辑企划会上,听完制成版的主打歌,她与李淼淼同时沉默了五分钟,朱鹤看看她,又看看她,五分钟之后,终于表情夸张地说:“哇哦,我觉得很棒啊,这个编曲很复杂,很高级,跟思人的声线也很贴……”   李淼淼不顾朱鹤的演出,问杜思人:“你觉得呢?”   杜思人看着朱鹤,情真意切地答:“不好听。”   随后朱鹤也沉默了五分钟。   “……那你们想怎么样?我可提醒你们,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了,MV拍完马上发行,过了下个月,第二届比赛一开始,别说公司的资源和人力要往外分,新人一出来,粉丝变心很快的。”   一个礼拜后,前往某次活动的车程上,李淼淼将一只耳机塞进杜思人的耳朵里,耳机里在播一首demo,很轻快,像是初春时候,冬眠的熊醒来,抖掉身上积雪的样子。   杜思人打电话给陈葭,陈葭在那头笑说,嗯,你在我心中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抖掉积雪,然后一溜小跑下山坡。你想要什么样的词?你可以自己来填。   这首歌制作到中途,《2006热爱女声》开赛,如朱鹤所讲,一切步调都被打乱,拖到十一月,专辑终于面世,杜思人将专辑与主打歌都命名为《太阳与飞鸟》。   2006年,听起来一切都好。但,并非完全如此。   杜思人第三次扭头去看在她身旁闭目养神的李淼淼,自她上车整整十分钟,李淼淼没有对她说一句话,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过。   新一年的选秀开始后,李淼淼一日比一日更忙,进入下半年,有几个月份,杜思人甚至只能在每月一次的工作会议上见到她,这会议是不定期不定地点的,随时随地,在某个工作场合,李淼淼忽然出现在她身边,或是忽然随车来接她,然后就翻开记事本,逐页逐项地给她讲下个月的工作安排。   公司给她安排了更多工作人员,助理、随行的执行经纪、造型师,这些人来来去去,从年头到年底,就完整地换了两拨,她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很缥缈,每天都在认识新的人,记者、摄影师、现场导演,别说姓甚名谁,许许多多她连职务都叫不出口的人,这些人可能再过一天,就从此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不见了。   车载CD放的是方言的新歌。   “换歌换歌。”李淼淼皱起眉头。   车上另一个工作人员从前排回过头来,小声对思人说:“三水姐今早在公司,跟隔壁组方言的经纪人吵了一架。”   杜思人问:“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公司在极速扩张,人员越来越多,她每次回到北京,最常听到的八卦,除了娱乐圈里谁和谁居然恋爱了,就是公司里谁和谁又干了一架。   李淼淼睁开眼睛,凶她们:“当我听不见是不是?”   杜思人笑,与前排的人说:“换《似水》。”   “不许换《似水》!”淼淼抗议,“听《太阳与飞鸟》。”   “干嘛不听陈葭写给你的歌?”   “谁说那是写给我的歌?我上次见到她都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   “那么久都不见面,你们怎么做到的?”杜思人眨眨眼,笑容狡黠。   “什么怎么做到?我跟她又没什么关系,见不到就不见了,你不要成天造谣。”李淼淼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杜思人当真要信了,以为自己听来的八卦都是些谣言。   那个八卦是怎么说的来着?   ——卢珊说,前段时间,一苒神秘兮兮地告诉她,一苒的经纪人王哥在例会上听朱鹤说漏了嘴,是乐心的经纪人偷偷告诉她,乐心在公司年会上不小心听见淼淼跟陈葭在楼梯间里吵架,于是火速跑去告诉子沛让子沛去劝架,结果俩人冲到楼梯间,发现人家不单只没在吵架,而且——   正在接吻。   杜思人听完卢珊娓娓道来这么一长串,眨巴眨巴眼睛,开口第一句话是:“乐心怎么不来叫我去劝架?”   卢珊:“你是想劝架还是想……”   思人:“我早就看出来她们俩有一腿了!”   实际上,她完全没看出来。   《太阳与飞鸟》的前奏鼓点渐强,杜思人裹在羽绒服里,跟着旋律轻轻哼唱起来。   “要不是发得太晚,今年华语唱片销冠肯定是我们的,”李淼淼从随身的文件袋里取出一份资料,“首周销量,我们是《似水》的1.3倍!不过可惜,发片不足一个月,不能提名今晚的内地最佳唱片。”   她们的车行驶在北京的深冬里,正在前往某一场颁奖典礼的路上。   杜思人刚刚下飞机,她的专辑宣传期还未结束,整整一个月都是天南海北地跑签售、跑电台,有时一天以内要飞两趟,辗转三座城市。进入宣传期前,她在剧组拍戏,算起来,已经有将近四个月没有回北京了。   白天的时候,她还在另一座城市举办签唱会,人来人往的商场里,最前排挤进来一个老爷子,大声说:唱的什么东西啊?这么难听?啊呀,算了算了,你很有名啊?你来跟我孙子合个照。   这类事情,她已见怪不怪了。   她凑到窗边,车内开着暖风,但窗玻璃上仍旧凝结着北方冬天凛冽的寒意,这个季节的北京总是灰扑扑的,像蒙上厚厚一层灰的脏玻璃的颜色。   她的鼻尖碰着窗玻璃,也很快变得凉飕飕的。   “卢珊呢?卢珊最近在忙什么?”她问。她想,晚些做造型的时候,她该给卢珊打个电话。   李淼淼应:“卢珊?你不该比我清楚?她现在是哪个团队在负责来着?”   年初,十强巡演结束后,公司短租的公寓也马上就要到期,她们各自另寻了住处,总归是成年人了,彼此间步调不同、生活习性不同,无法像学生时期合宿一样群居在一起,最先搬走的人是方言,然后是陈葭,接着,她们几乎朝夕相伴的半年光阴彻底结束了,明明过程是那么刻骨铭心,结束时却毫不拖泥带水,各自奔了各自的去路,工作忙起来,一个月也难打一通电话。   只有思人与卢珊仍然住在一起,思人离开北京,一走就是四个月,这四个月里卢珊都在忙些什么,她无暇关心。   淼淼低头发着短信,她总是有很多短信和电话,“你知道今年公司签了多少新人?十八个!一半都是全约。朱鹤和王总已经疯了,简直是茹毛饮血啊!我看他们准备怎么对这些新人负责。”   “十八个……那你负责几个?”   “三个。我快要累死了。”她哀嚎,歪斜身子将头倚在窗上。   杜思人在造型工作室换上一身高定礼服,商务车载着她,等待现场呼叫后,驶向颁奖典礼的红毯前。她在衣服里贴了暖宝宝,下车前,深吸一口气,而后眼含笑意地迈入寒风里,闪光灯与快门声此起彼伏,红毯在她的脚下绵延而去。   签字墙上的烫金字样笔走龙蛇:华语星辉年度风云榜。   李淼淼自另一个入口入场,在艺人区后方的观众席入座,她一手抱着杜思人的羽绒服,一手抱着一摞《太阳与飞鸟》,观众席多的是音乐行业的大咖或是老总,她与他们招呼客套,顺便将专辑送给他们。   她望见陈葭的座位与杜思人的挨在一起,她们头挨着头,正在说话。没过多久,方言也来了,穿着曳地的长裙,坎肩处还有极尽夸张的两簇蕾丝勾边,陈葭弯下身,帮她归拢了裙摆。   陈葭穿着一袭黑色西服,背影纤细到近乎萧条,着装亦很单薄。   一段短短的台阶将观众席与艺人区域分隔开来,典礼还未开始,前方场地中流光溢彩,内地歌坛最璀璨的新星与最昂贵的歌喉都在此处了,他们全都盛装打扮,人人都并非潦倒的艺术家。   李淼淼瞥见了朱鹤,她穿了一件开衩极高的露背礼服,站在台阶上,正与她之前带过的歌手晴天说话,又是拉手又是摸腰的。   未等她在心内鄙夷一番,她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这个夜晚并不太平。   她起身离席,寻了个僻静处去打电话。   “喂?嘉嘉。你这两天休息,人在哪里?”   林嘉嘉在电话那头答:“在家啊。”   “在家,还是在男朋友家?”   “……我休息,在哪里都要向公司报告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狗仔比我先知道!你上次不是答应我会跟他分手吗?”   她收到的短信寥寥几字:林嘉嘉夜宿男友家,视频照片都有,谈谈?   林嘉嘉的声量上抬:“为什么要分手?谈恋爱不犯法吧?”   李淼淼焦躁地转身,确认四下无人,“下个月马上就要开机了,这部戏有多重要,你清楚的吧?你知道公司现在有多少新人连露一次脸的机会都难求。”   “……三水,我不懂。就算我拍戏,演员难道就不能恋爱?何况,我根本不想拍戏。”   “我知道你想唱歌,”她叹气,“我已经跟人家谈好了,片尾曲一定是你的。专辑的事情我会再找机会跟公司谈。为了这部剧,方言那边团队就差没问候我祖宗十八代了……”   林嘉嘉打断她:“何必呢?这部戏本来就该是方言的,你干嘛要硬生生去抢来?我知道,片方会选我,是因为方言不愿意配合他们炒作绯闻,我谈恋爱,会坏了他们的计划。方言不愿意的事情,你又怎么觉得我会愿意?”   “你拿什么跟方言比?方言的唱片约签给了回声音乐,方言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当官的,你知道今年一整年方言上了几次央视?这部戏对她来说,丢了就丢了,对你呢?”她再一次重复:“你拿什么跟方言比?”   她的话音落下,电话那头的音讯就此掐断,徒留下一阵忙音。   林嘉嘉把电话挂了。   她再拨。被挂断。再拨。关机了。   颁奖典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光鲜亮丽的男人女人们走上台去,在舞台的追灯下好似身披荣光,只她一人在观众席的角落里暗中刮着风暴。   她与狗仔讨价还价半个晚上,又打电话去与王总商议封口费的事,电话挂下,她暗自祈祷,希望王总不要把事情告诉朱鹤。朱鹤就坐在前面几排,恰好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朱鹤接起了电话。   李淼淼深深叹了一口气。   颁奖典礼进入后半段,开始颁发几个重头奖项。   年度飞跃歌手,杜思人。   年度内地最佳华语唱片,陈葭,《似水》。   热爱无疑是当下华语乐坛中风头最盛的经纪公司。   陈葭说完简短的获奖感言,朱鹤自座位上站起来,自李淼淼身边的过道上走过。走过她身边时,她的手指拂过她的肩。   几秒后,她起身,跟随她走了出去。   走到场馆大堂的角落,两人都不说话,朱鹤点燃了一支烟。   她见李淼淼看她,开口问道:“抽吗?”她将自己的烟盒敞开。   李淼淼抬手拿了一根,朱鹤单手帮她点了火,她抽一口,倒呛一口气,咳了一下,又憋住不咳,憋得涨红了脸,连太阳穴的青筋都清晰毕现。   朱鹤瞧她一眼,好像是笑了一下,再没别的表情了。   烟燃得余下半根时,朱鹤终于说:“这样的事情,你习惯了吧?”   李淼淼还在艰难地抽着人生中的第一支烟,只觉得嘴里发苦,皱着眉头答:“鹤姐,你有什么话,直说吧。”   “没什么话啊。出来抽根烟而已。”朱鹤抖动手指,抖落一些烟灰,“你猜,林嘉嘉的男朋友,一个素人,狗仔是怎么找到他家去的?要说林嘉嘉也没有多红,值不值得这样天天去跟啊?”   “……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猜而已。不过有些事情,可能永远也没有答案。”朱鹤看她,“没有答案,没有道义,也没有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利益就是答案。”说完,朱鹤笑了笑,扭头看向别处,“我入行有十六年了,入行那年,我才十七岁。我有时候真觉得这个行业就是一片巨大的深海,无边无际,黑得吞噬一切。但你要说它很糟糕吧,它又是一个最包容的地方,它可以容得下全世界所有的怪人,所有的无耻之徒,大家都在黑暗里藏得好好的,谁也看不清谁。那些海面上的规则,底线,在这里统统都不作数,耸人听闻的事情,反而没什么出奇。最最可怕的是,大家一旦浮上海面,又都能够演出一副合乎规则的样子,给观众们看,什么娱乐圈爱侣,什么公益大使,人人都知道应该要是什么样,但人人都抵不住诱惑。在这片海里,大家都心照不宣,谁爱男人啦,谁爱女人啦,同时爱几个人,辜负了几个人啦,没人管,有人在黑暗里被活活咬死,也没人管。”   朱鹤的烟燃尽了。李淼淼再抽不下一口。   “你知道要怎么样可以不被人咬死?要么,你先咬死别人。要么,就当一具不会痛的躯壳。”   晴天自演播厅里走了出来。有个很年轻的女孩早已候在门边,马上迎上去为他穿外套。   他与朱鹤目光交汇。   朱鹤妩媚一笑,最后对李淼淼说:“我先走了。”   李淼淼没有目送朱鹤,当即转身走回观众席去。   她收到林嘉嘉的短信:分手了。   颁奖典礼已进入尾声,正在揭晓全场最后一个奖项。   德高望重的往届歌后负责颁奖:“2006华语星辉奖,年度最佳女歌手——”   追光在场地中转着圈。最后一声鼓点落下,追光定格。   “陈葭。”   掌声响起。陈葭自座位上起身。   大屏幕上切换画面,映出几个大字。   全场掌声零落起来,稍有迟疑地,渐渐归入寂静。   陈葭站在追光中一动不动,仰头看着屏幕上的字,背影纤细,几近萧条。   上面赫然写着:年度最佳男歌手陈葭。   一个小时后,商务车将杜思人送到小区门口,她下车,与车里的李淼淼告别,互相叮嘱对方好好休息。车子开走了,杜思人举起手臂,冲着车屁股又挥了挥手。离开颁奖典礼会场时,李淼淼一连帮她穿了两件外套,她连举手都有些费劲了。   马路对面有个瘦小的女孩蹲在地上,好像正在看她,她望过去,对方赶忙低下了头。   她转身走进小区。奇怪的感觉似冷空气如影随形。好像有人在尾随她。   她回头。什么人都没有。   值守的保安与她打招呼。她上了单元楼。   住处的供暖充足,她脱掉外套,赤脚穿着袜子在这套精装三居室里到处走了一圈,卢珊不在家,家里什么都没有,冰箱里只有几听啤酒。   她在沙发上无力地躺了好一阵,总算起身去洗澡。   水声之间,她听见客厅传来人声。   是卢珊回来了。杜思人从浴室里出来时,卢珊趴伏在餐桌上,嘴里喃喃自语。   她抬头用力眨了眨已朦胧了的眼,见是她,说:“你回来了?今晚拿了什么奖?新专辑卖了几张?”   她从没与卢珊说过她今晚会去颁奖典礼,可卢珊知道。   卢珊一身酒味。   思人倒来一杯温水。   卢珊握住杯壁,用一只胳膊支着身子,大声骂道:“靠!”   她大着舌头碎碎念着:“一帮龟儿子。我怎么不行?我喝死他们!我怎么不行?我能唱歌,能跳舞,还会玩乐器。我怎么不行!”   思人只好拍着卢珊的背哄她,将她搀扶起身,总算送到了床上,又帮她盖好被子,返身出来,关上她的房门。   回到自己的房间,杜思人看了看放在书柜里的那座奖杯。她伸手去握,沉甸甸的。不知陈葭的那座是何等重量。   当时,陈葭在全场窒息般的尴尬中走上台去,接过最佳女歌手的奖杯,只说了一句谢谢。   谁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不是有意为之,若换一个人得奖,那便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偏偏是陈葭。   整整一年,持续地被骂“不男不女”,互联网上的羞辱甚至蔓延至现实中,自陈葭本人,又蔓延至许多喜欢陈葭的女孩身上。杜思人见过最不堪入目的,是有人将陈葭的脸嫁接在某一具赤*裸的男性躯体上,做成一个动图,不停扭动着屁股。   公司不断签发警告函,仍然无法阻止这一场狂欢,陈葭变成某个特定人群的共同敌人,像一个用来发泄仇恨的靶心。   谁也说不清恨从何而来。   杜思人在飘窗旁的桌前坐下,打开电脑。   她的扣扣好友中有一个分组,叫“小朋友们”。这个分组只有三个人。   头像是一位知性美女的,昵称“心安”,个性签名“我的未来不是梦”。这位是她的小侄女之安。   头像是一片天空的,昵称“flying bird”,个性签名十分个性,只有一个句号。这位是她的小侄女知鹊。   这两位都不在线。   在线的只有最后一位,头像是一个咧嘴大笑的动漫角色,昵称“无敌旋风”,个性签名“你的未来不是梦”。   杜思人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位与第一位的个性签名。   她点开许希男的对话框。   嗨。小朋友,在吗?   哇?思人姐姐,是你吗?本人?   是我,童叟无欺。你怎么这么晚还在上网?初三了,不忙吗?   忙!我的作业还没写完,正在抄bird的作业。   你们又不住一块,你怎么抄她的作业?   她早就写完了,脑瓜灵得要死,自习课上就写完了。   最近学校里怎么样?她俩还吵架吗?   不吵吧?之安每天都待在教室里。bird倒是忙得很,一下子跟这个男同学一起回家,一下子跟那个男同学一起回家。姐姐不要跟人讲哦!   哪个男同学?   最近的那个好像是我们校刊的主编。   我记得之安也参加了校刊。   嗯,她跟那个主编特别要好,差点没被气死。   杜思人哒哒地点着鼠标。看来flying bird小姐的少女时代丰富多彩,另一位林小姐应该也是一样。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过华东了。   她哥哥杜慎的事业危机一直持续到年中,听闻交了大量罚款、关掉几间子公司才堪堪度过,但近来的景况是大不如前了。   屏幕上弹出小广告,是今晚颁奖典礼的相关新闻,她瞄了一眼,主标题写着:星辉奖大乌龙!乐坛权威奖项竟不辨男女?   这时候,飘窗外忽然闪过一丝什么。   她抬起头来。   几公里之外,陈葭也抬起头来,望向窗外。   她愣愣地看了好几分钟。   尽管并非第一次,但每一次,她都要发愣好几分钟。   窗外在下雪。23岁之前,她在广东,从未见过雪。   雪越来越大。   门铃响了,她走去开门。   李淼淼站在门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帽尖上还缀着灰色的毛线球。   她一打开门,她便对她说:“下雪了!”   她说着,一跨步便走进来,抬起手,捧住陈葭的脸,手套是棉麻质感,捂在陈葭的脸上,又热,又扎人。她说:“你好吗?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陈葭答:“8月30日。”   “那,一共过去了整120天。”   她记得牢,她数得快。   陈葭伸手轻轻拨开淼淼戴着手套的手,说:“热。”   不知是惯性还是风,门轻轻关上,咔哒一声。   陈葭屈指,褪去淼淼的手套。   她们开始接吻。窗外在下雪。她脱掉自己带着寒意的外套。   大半年前,陈葭发专辑那天,李淼淼对她说:“什么似水?你这种狗尾巴草,长在泥沼地,长在小溪小河,我可不是养护谁的小水花小池塘,就算是水,我也是汪洋大海,你最好别得罪我,我淹死你。”   客厅的皮质沙发不柔软也不坚硬,相较裸露的肌肤,有一些轻微的凉,陈葭俯下身去,说:“下雪了。见到你,我很好。你是不是抽烟了?”她们挨得很近,鼻尖挨着鼻尖。   李淼淼答:“是。你太多废话了。”   她抬手揽她的脖子。这样便更近一点。   外面的雪太大了,地上很快见了白。   杜思人跪在飘窗上,兴奋地看了好一会儿。   来北京一年多,每次下雪,她都正好错过。   她把窗户打开,不顾寒风呼啸,伸手去接,只沾湿了手心。   下雪啦!她想要立刻告诉某个人。下雪啦!   她从飘窗上起身,腿都压麻了,踉跄了一下,她换了衣服,穿上外套,决定出门去看雪。   大雪漫天飞舞,灰扑扑的北京变成很柔软的灰白色。   她在楼下蹦蹦跳跳了一会儿,走几步,就要抬起头感叹,好大的雪!她甚至仰起头,张开嘴,试图尝尝雪的味道。   总算走出小区,她转过身,说:“喂。”   一个瘦小的女孩自墙根下的阴影中走出,就是她下车时,在马路对面看她的那个女孩。   女孩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   “刚刚跟着我进小区的,就是你?”杜思人走近她。   女孩低着头不答。   思人又问:“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女孩的声音细如蚊吟:“四个月了。从你离开北京去拍戏那天开始。”   “等着我,做什么呢?”   “不知道做什么。就是等着你。”   “你不去上学?”   “上学。放学了,就来等你。”   “那你等到了,可以回家了吗?”   女孩抬起眼来,小心翼翼地看她,犹豫着点了点头。   杜思人的笑容温暖。   “我也有在等的人。我觉得等待的感觉还不错。你觉得呢?”   女孩点头如捣蒜,答她:“嗯!”   “不过,如果只光等着,不做点别的事,那也太无聊了!”   女孩再次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她对她说:“不要再来等了,去做些你喜欢的事。没有人是靠着等另一个人在生活的。”   “喜欢什么事?”   “找找看咯?喜欢什么事,去做什么事,未来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你不会想要变成一个一直在等的人吧?”   她陪她一直等到她的家长来接她,而后,便独自一人在下着雪的街道上走。   吸进鼻腔里的空气冰冷,她想伸个懒腰,结果,刚一舒展开,浑身的热意立刻散去,冻得她赶紧作罢。   这一年,她一直在跑,摔倒了,就站起来继续跑。   此刻停下来,全身心等待着的感觉,倒也不错。 第90章 20-5   街对面的法国梧桐树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连续快门声。   林知鹊回过头去,望见刚刚还空手站在那儿的三四个年轻女孩手里各自扛起了单反,简直像凭空变出来的一样。   陈葭站在别墅小楼门口的台阶上,无可奈何地向街对面喊道:“你们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那几个女孩笑嘻嘻的,有一个大声问:“姐姐,这位姐姐是谁?以前没见过的。新来的staff吗?你可不能背着我们偷偷谈恋爱啊。”   陈葭不再搭理她们,林知鹊进了屋,她便直接将房门关上。   “私生饭”。林知鹊略有耳闻。   指的是过度关注偶像私生活、甚至试图窥探偶像私人空间的疯狂粉丝。   陈葭低着头,说话时,并不看林知鹊的眼睛,“不用换鞋了。请进。我一个人在。”她没有妆造,头发柔顺服帖,穿一件简洁的白色连帽衫。   林知鹊说:“你这样纵容她们,她们只会得寸进尺。”   陈葭领着她走过玄关。   “以前也有过不纵容的时候,叫保安,报警,最后闹得很难收场。有些还是未成年,警察要叫她们家里人来,她们大哭大闹,一直求饶。而且走了一批,又会来下一批。只好跟她们立不成文的约定,只能来工作室,只能在外面。”   陈葭变得比年轻时候要健谈了一些。   她看着陈葭的背影,心里想,这是陈葭,还是另一个陈葭?   起居室看起来仓促地收拾过,垃圾桶里堆满空的气泡水瓶与揉成团的书写纸,占据了大半空间的乐器全都被养护得锃亮,一面巨大的窗被切割成数个小方格,窗的两侧,厚厚的墨绿色窗帘垂落。窗外远处是连绵的丘陵,望去满目青葱。   窗下有一个小小的吧台,一台看起来很昂贵的咖啡机,几瓶酒,一个边柜陈列着数十个精致漂亮、用途各异的杯子。   陈葭为她拉开一张吧台边的椅子。   吧台上摆着一个相框,是一张大合影。林知鹊一眼便看见站在最边上的杜思人,高举起一只手臂,毫不顾忌形象地大笑着。她拿过那张合影。相框擦得很干净,没有半点落灰。   陈葭见了便说:“那是05年,巡回演唱会的时候拍的。”   照片里一共有十二个人,十强选手,再加上朱鹤与李淼淼。没有卢珊。   时空好似自2005年起便分裂了,像一条河在某个岔口分出两个支流,互不相干地往前流动。   林知鹊说:“我以为你不会怀念那个时候。”   陈葭从来都寡言,印象里,她没见她掉过眼泪,也没见她有过任何不舍,她一直都是沉默着,不断往前走着,她不像一个会如此看重一张旧照片的人。   “好像大众也经常觉得我是一个冷漠的人。”咖啡是早已煮好的,她问她要不要加牛奶或是冰块。   林知鹊自小欣赏的便是这种“冷漠”,或是说淡然,能够在所有纷扰中独善其身。那年选秀时,其他选手的粉丝常常攻击陈葭“冷血”,林知鹊对此嗤之以鼻。   她递给她一杯冰拿铁。   窗边的另一侧墙是一整面嵌入柜,塞满大量唱片,只有少数几格放了杂志与书籍。陈葭在某一格中找来一张唱片递给她。   她从未见过,是杜思人的专辑。   封面上,杜思人站在绿地与蓝天之间,像张开翅膀一样地张开双臂,闭着眼睛微笑。   白色字样印在天空上,像云一般,这张唱片名叫《Miss.Missing》,发行于2007年,一共只有五首歌。   她打开盖子。扉页上是杜思人的字迹:陈葭同学,Miss.Missing miss u!   本就不那么好看的字迹,写了太多重复的字母,更加透着一股傻气。   林知鹊诚实地说:“我没听过。可以放给我听一下吗?”   “你没听过?你家里没有吗?”陈葭走去操作唱片机,“现在很难买到了,我家里应该还有一些,我找一张给你。”   “只有这一张吗?她发过的专辑,只有这一张?”事实上,她早已在网上看过相关介绍,但她难以接受,杜思人在做艺人的六年时间里,居然只发行过一张唱片。   “……对,只有这一张。我们那一届,甚至是我们的下一届,没能发唱片的人很多。”   第一首歌是一支旋律很快的舞曲,诚实讲,并不好听,编曲太过复杂,杜思人的声音被大量音效遮盖住,后期处理之后甚至有些失真。那台唱片机是立式的,就放在柜子的某一格上,CD在读取盘里飞速转动着,转得太快,林知鹊便一直盯着看,试图看清印在那上面的杜思人的照片。   陈葭在她身旁坐下。“其实,那天淼淼不在,是去找我了。”   林知鹊转过眼:“什么?”   “这件事,当年公司应该没跟你们家交代过吧?那天我向公司提了解约,淼淼不在,是去找我了。”陈葭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她方才一直都不看她的眼睛。   “……我不关心你们的爱恨纠葛。你不用替她开脱,也不用替你自己开脱,我是成年人,我明白这件事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无心的意外,我也知道,对你们来说,它已经过去八年了,我不需要你向我交代什么,偿还什么。”林知鹊停顿,“但我也不会替她原谅你们。”   尽管她知道,陈葭根本不需为这件事背负任何责任。   陈葭点头答:“好。”   “我以前以为你是很果断的人,没想到你也一样,会演这种为了心上人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的俗滥戏。”   听完这句话,陈葭竟有些温柔地笑了,“你小小年纪,说话倒挺毒的。严格来说,并不是心上人,只是老朋友。”   “你们没有在一起?”   “你不是说不关心我们的爱恨纠葛?”   林知鹊扭头去看窗外远处的青翠,喝了一口咖啡。   陈葭说:“我们没有在一起。但,就算不是以恋人的身份,我们一起拥有过去,一起拥有现在,还会一起拥有未来。所以,我更要对你说对不起。我跟她之间拥有得越多,我就亏欠思人越多。”   “……那你就亏欠着吧。”林知鹊握着手中沁出冰凉水珠的杯子,故作轻松地讲出难听话来,她心里有一丝怜悯,但于她看来,爱情本就是人生中没有多重要的一项,她只是有些羡慕,她们一起拥有着过去、现在与未来。“……对了,她那几年有没有谈恋爱?出道后那几年。”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嗯……”陈葭皱眉回忆,“应该是有,我听说过一两次,但好像都没有多久。可能相比起谈恋爱,她更喜欢跳舞吧。”   “噢。你的咖啡很好喝。”她飞速跳过这个话题。   陈葭与她讲了许多那几年的事情,诸如热爱文化通过每一年与卫视联合举办选秀签下大量新人,但狼多肉少,培养不过来,往往只是趁着选秀的热度快速榨干新人的价值,即使是陈葭,出道第一年,也要不断跑乱七八糟的商演。放眼娱乐圈,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所有经纪合约都严重向资方倾斜,分账不均,艺人创造出的收益大部分流入资本,而难以创造收益的艺人则被公司无情冷藏,只能凭靠自身在圈子的边缘苦苦挣扎,亦或早早放弃演艺梦想,回归素人生涯。   陈葭没有再往下说的是,第一个十年过去后,这个圈子又开始往另一个畸形的方向发展。想来,任何事情,若牵扯的利益过于巨大,一旦投入其中,就压根无法再谈什么纯粹的梦想了。   林知鹊没有问出口的是,你们明知已与初衷背道而驰,为什么所有人都为名为利一去不回?   陈葭讲,她们初到北京的时候,都住在公司租的几套公寓里,公寓在同一个小区,杜思人就住在陈葭楼上。思人和其他几个贪玩,常常很晚了还溜出去,还带着一个未成年的陶乐心,朱鹤打电话找不到人,就打给她叫她上楼去找,她只好装睡不接电话。   讲刚出道那几年,李淼淼带的不是杜思人,而是方言。“那谁是杜思人的经纪人?”陈葭想了半天,“不记得了,当时公司有好几个经纪组。方言比我解约得早,大概2010年左右,淼淼就去负责鲸鱼星了。但那两年开始,选秀的热度下降了不少,热爱精简了很多人员,很多签约艺人都没有团队跟,淼淼才兼任思人的经纪人。”   “方言解约,当年好像没有听说什么新闻?”   “嗯。她家里背景比较特殊,当时没有打官司,很快就把违约金谈妥了。”   利益总归还是畏惧权势的。   陈葭讲,杜思人每一场巡演跳独舞时都扔外套,演出服是租借来的,好几次外套找不回来,朱鹤要罚她自掏腰包,“但她那人太滑头了,又撒娇又认错的,每次都是不了了之。”还讲杜思人不常喝酒,但好像天生酒量很好,怎么喝都不会醉,只是一喝酒就脸红。   窗外青山蔼蔼,无声无息地陪她听着。   杜思人拍过很多部戏,但大多数没有播,还去做过儿童节目的主持人,扮演一只恐龙,套在恐龙外衣里,三天录了十期,没有人知道那是她,“有一次,她当作一件好玩的事情讲给我听的。我很生气,问她是哪家电视台,她还笑我小题大做。”   她人生的前二十一年,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失意?   只有五首歌的专辑播完第四遍,陈葭把记忆中有关杜思人的点点滴滴悉数讲给林知鹊听,但越听,她越有一种怪异的感觉,陈葭讲的确实是杜思人没有错,但那是比赛时仅拿了第五名的杜思人,是从未认识过27岁的她的杜思人,她开始困惑:她们到底算不算是同一个人?若不算,这一个的人生已有了结局,那一个呢?那一个在哪里?   陈葭说:“前几年,我去锦城工作,去看过你爷爷一次。他……很健谈。他还提起你奶奶,说你奶奶心气强,事情发生以后,没办法接受,但又什么都做不了,没办法追究,毕竟你们家参与了投资……”   林知鹊蹙眉:“我们家?什么投资?”   “你不知道?你爸爸是那部戏的投资方之一。”   “哪部戏?”   “就是思人去姑娘山拍的那部戏。就因为这样,你们家才跟剧组还有热爱和解。”   林知鹊倏然站起身来。   “不是说,她的女一号是被截胡的?”   陈葭答:“是,好像是。我听淼淼说过。”   “哈!”她无法相信,“投资人的亲妹妹,临开机前被换角?”   陈葭被她吓了一跳,“是……但投资人应该有好几个。新的女主角,可能是其他资方的人吧。当时淼淼还去找了你爸爸好几次,但他好像不太在意。”   她抓起自己的包,转身便要走,不顾陈葭满脸惊愕,临到跨出起居室前,她又折返,按下暂停键,将那张CD自唱片机里取出,“这个,我要带走。”   陈葭试图拦她:“我重新找一张给你吧?我自己还另外买了一些。这张她写了赠语给我。”   林知鹊蛮不讲理:“我就要这张。”   随后她便夺门而出,街对面那帮私生饭还在,见门打开,慌忙去掏单反,她破口大骂:“省省吧!拍个屁啊?你们没有自己的生活吗?”骂完,扬长而去。   她的车就停在附近,她一路狂踩油门,急打方向盘,违章至少四次,十五分钟便开完半小时车程,还差点把杜慎住的小区停车场的自动升降闸撞飞。   若不是物业认得她是杜家的女儿,恐怕早就报警了。   杜家近年住的小区奢华,仅有南北两座,一层一户,电梯直接入户,物业管家一边通报,一边引她上楼,电梯到达,管家在她身后欠身向她鞠躬。她回头狠狠剐他一眼:“我不是他们家的人,你以后不用对我这么毕恭毕敬的。”   电梯走了。   唐丽自房间里走出来。   “知鹊?”   “……丽姨。”她唤她。这么多年,每次这样称呼,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唐丽老了,比她这些天来见到的每一个骤然横跨十四年光阴的人都要老得更多,算起来,唐丽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因此,一见到她,她心中的熊熊怒火便冷却了一些。   “你有什么事?你爸爸叫你来的吗?他不在家呀。”   “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可能在公司,也可能在外面吃饭喝酒什么的,他最近还迷上去打高尔夫球。”   “那我……”她本想直接离开,但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丽姨,有一年,你去锦城,你记不记得?你一个人去的,好像是2005年……”   她想试探眼前的这个唐丽记不记得曾与她一起在锦城的某家酒吧喝过酒。   哪知唐丽答:“你怎么知道的?你爸把这个事跟你说了?”   林知鹊不假思索地答:“嗯。”   唐丽看来有些恍惚,“真想不到,你爸还舍得把这种事告诉你。我还以为他准备带进棺材里。”言毕,她竟冷哼了一声。   林知鹊本要离去的脚步停了下来。   客厅是下沉式的,唐丽走下台阶,茶几上有一壶冷泡茶,“你要不要喝水?还是你要去忙你的?”   林知鹊也往下走了两步,“丽姨,当年你为了那件事情去锦城,后来怎么样?”   唐丽抬眼注视她,随后一笑,双颊与眼角皱出很柔和的纹,“小姑娘,你在套我的话?”   被识破了。   她只好坦然答:“是的。”   “算了,你过来。”她向她招手,“反正,我早就想报复你爸了,”她像在开玩笑,“杜家人也全走光了,没什么好顾及他那破烂自尊心的。”   林知鹊听话地走下台阶。   唐丽语气平和,与她说:“那年我去锦城,是去送杜慎他爸。”   林知鹊一时反应不过来。   唐丽说:“他亲爸爸。监狱打电话来,叫他去领骨灰。他不是杜家亲生的,他爸判无期那年,他是杜敬光班上的学生。你知道,你爸把这件事看作他人生中最大的污点,但他那人也很好笑,不愿意认,又自诩忠孝,所以叫我去替他领,他爸的骨灰,现在还寄放在锦城的神水寺。”   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脑海中掀起巨浪。   往事桩桩件件袭上心头。   为何那时杜思人全然不清楚唐丽去锦城的目的。   为何计划生育的年代,杜家一个双教职工家庭可以堂而皇之地生二胎——她说:“他们都管我叫关系户。”   年少时候,她说杜慎压根不像杜家的孩子,他险些与她翻脸。   她甚至忽然抱起一丝侥幸,想问,那我呢?我会不会也不是杜慎亲生的?话到嘴边,她意识到这话对唐丽是一种伤害。   杜慎与杜思人从来不是亲兄妹,他对她没有情分,没有怜惜,甚至可能还带有妒忌,因此,他身为投资人却没有为她争取分毫,他就是个只爱自己的疯子。   电梯到达声再一次响起。   “妈?管家说家里有人来……”杜之安的声音传来。看来那物业管家吓得去告了状。话未说完,杜之安便看见了林知鹊,“是你?你跑来干嘛?上次去我那里发疯,我还没跟你算账,我的地毯被你吐得乌七八糟。”   “你脸皮怎么那么厚?是你自己吐的,杜小姐。”林知鹊没有闲情与杜之安吵嘴,她走过去,按停即将要离开的电梯,“我先走了。”她向唐丽颔首。   她要去找杜慎算账。   电梯开门关门,客厅里只剩唐丽与杜之安母女两人。   杜之安换了鞋,走到她母亲身旁去,“妈,你没事吧?那个疯女人跑来干嘛?”   “没干嘛啊。她来找你爸,你爸不在。别一口一个疯女人的,妈妈没这样教过你。”唐丽给她女儿倒了一杯冷泡茶。   “她最近就是神叨叨的,上次还跑去我那边,问我姑姑的事情。我怀疑她去了一趟锦城,中了邪!”杜之安在沙发上坐下。   “你姑姑的事?那么多年了,怎么想起问这个事。”   “不知道她。妈,你说,那年我姑姑那部戏,那个临时换上来的女一号,就那么大本事?马上开机了,说空降就空降。我前几天还看见她的新戏开播了,哼,她倒是挺红的。我都怀疑我爸也参与了潜规则。”   “喝你的茶,不要胡乱揣测。女孩子的名节多重要,你不清楚,就不要胡说八道冤枉人家。倒是你爸那种人,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吃惊。”   “妈,”杜之安放下手里的杯子,“你既然知道我爸是这种人,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离开他?”   唐丽转过脸来看她的女儿,她的眼皮已开始有些松弛,些微耷拉着,一双曾经十分美的眼哀婉柔和,“你说呢?妈妈也不知道呀。你很看不起妈妈吧?你也要嫁人了。”她拉她的手。   杜之安心内徒添了几分凄楚,到嘴边的话都变得苦涩,“妈,你说什么呀?”   唐丽接着说道:“妈妈希望你永远不要步妈妈的后尘。之安,你知道吗?爱是存在的。但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叫作*爱的错觉。”   数个小时后,暮色四合,杜之安驱车到某家市内最为高奢的私人婚纱工作室去试婚礼上的晚宴礼服,典礼穿的那套早已定好了,晚宴上的这套,她希望更简洁方便些,前后改了好几次。   这工作室在一幢法式洋楼里,民国时候是某世家的公馆,内里装修翻新了些,但仍维持着旧时原貌,她在一楼客厅里的古董风布艺沙发上翘腿坐下,身边便是一扇扇敞开着的玻璃花窗。   她刚刚才试过礼服、量了尺寸,服装师便上楼去现场帮她修改。未婚夫坐在一旁的另一张沙发上,正在玩手机游戏。   她与他说着下午发生的事情。   未婚夫是她自己挑选的,恋爱一年半,两家都在催,便决定结婚。他容貌斯文,与她门户登对,家里投资的产业众多,他爱舞文弄墨,家里便收购了一家文学杂志给他,平时就是撰稿写诗,偶尔上上谈话节目,是她从小就中意的“才子”类型。   男人一边玩着游戏,一边偶尔抬眼来以示自己在听,听完,许久,嗯了一声。   “喂!”她拍拍他的膝盖。   他放下手机,起身挪到她身边来坐。   他好声气地说:“我知道你替你妈妈不值,婚姻这种事,本就是如人饮水,你爸是曾经做错过,但没有你爸,你和你妈也过不上这么好的生活。好坏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妈也放下了,你没必要去戳她的伤心事。人都是多面的,我觉得你爸也有很好的一面,你看,他白手起家,能把事业做成今天这样……”   “……我看你是喜欢他送给你的兰博基尼吧?”   未婚夫笑,他长得清秀,薄薄的唇笑起来十分腼腆,“什么话呀?我是说,你爸你妈都老了,你就不要为了这种事纠结了。能够相伴到老的爱,怎么会是错觉呢?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我相信他们肯定是相爱的,就像我们一样。”他来揽她的肩。   她看着眼前即将要与她结婚的男人,忽然心下惶恐,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了解他。   “对了,你不是说,今晚你还约了一个老朋友?”   他本来是说不陪她来的,嫌弃每次都要耽搁半天,但听说她约了旧友,又忽然就乐意起来。   “都说了女生朋友。你在疑神疑鬼什么?”   “哪里有?”   花窗外有人影走动。   杜之安转过头去。   窗外那人迎上她的目光,咧嘴对她笑,向她招手。   是许希男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近来我发现写作过程中有一件很有趣、很让我动容的事情。   那就是我的故事居然在自我生长。   我有时候会写出一些完全超出我计划的东西,就像我的角色们在脑海中对我说话一样。   比如上一节里,汪洋对芦苇说,我是汪洋大海,非养护你这种狗尾巴草的水花池塘。   我朋友读过后对我说,葭淼是一对很让她伤心的cp,因为她们相爱,却总是背道而驰。为什么呢?诚实地说,一开始构思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写一对与太阳飞鸟完全不一样的副线,要更“成年人”一点,更“莫名其妙”却“纠缠不清”一点。   但当她说出这段台词时,我忽然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因为她们都爱理想,多过爱对方,而在理想的道路上,又难以认同对方。   我发现我对我的大多数角色都还蛮熟悉的,虽然许多人都只是我灵光一闪觉得,“是时候让这样一个人登场了吧!”,但回头去看,也许着墨不多,我居然为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设计了家庭背景,或者说并非是我设计,而是她们在我的脑海中走出来。   比如小花是一个非典型的大小姐,她单亲,曾在小镇成长。   比如文静生在一个三四线小城,职工家庭,家境良好,有一双朴实热情但观念保守的父母。   芦苇来自南方沿海小城,20来岁便与极其封建的家庭切割,独自在广州追梦。(这一段曾在5-1提过)   旋风则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自小受到父亲的压迫,长大后,头也不回地逃去了比家乡更南的南方。   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是11-6里,旋风到锦城去看芦苇,芦苇对她说:那你跟我一样,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我回看到这句台词时,察觉到一种奇妙的宿命感,因为这并非是我特意设计:这两个女孩在某个方面如此相似,而她是她的偶像。   今天这一节,我头一次让故事偏离了我原设的轨道——原本,我要写天鹅嫁给了所爱之人,拥有一场盛大、美满的婚礼。   结果我居然舍不得了。   (老实说,我曾有多次写着写着感觉飞鸟天鹅仅从人设上来说还有点好嗑……)   至于慎思非亲生这段狗血剧情,前面已经铺垫了好几次,最终我决定还是将它轻轻放下,这种桥段实在不是我的菜……   另外,我的文档章节其实是按照标题前的数字来的,但jj强制以“章节”为每一更的单位,实际上,在我的文档里,太阳飞鸟也只分开了两章(还不到)而已啦!大家如等不及,过段时间再来看看吧。   感谢大家的阅读。 第91章 20-6   转瞬,2007。   自西北戈壁滩上杀青某部电影后,春季,杜思人回到锦城,新一年度的热爱系列选秀又要开始,这一年,选秀改为男生版本,旧瓶换了新酒,公司与台里怕效果不佳,便合计让往届人气选手回来做主持人,合计来合计去,合计到她头上,因此她马不停蹄,杀青次日便赶回来配合宣传。   理发的剪子在她的耳边咔嚓作响,妆造台镜前摊着一大堆报纸杂志——她在戈壁滩,简直是与世隔绝三个月,什么新闻八卦统统不知——这其中,放在最顶上那本令她恍神了许久,半晌无话。   来陪她开工的工作人员说:“咋样?刺激吧?剧组那边就一点消息都没有啊?西北有那么落后?”   她摇摇头,仍不说话。   “更刺激的是——你猜公司是啥时候知道的?”对方的口吻兴奋,伸出手指敲了敲杂志的封面,“新闻出街那天。”   实际上,那则新闻只占据封面的一个小角落,一张模糊不清的小方块照片,配上并不醒目的红色字标题:昔日秀星周子沛陷入“忘年恋”,疑与大二十岁石油富豪秘密领证。   她认得那模糊的偷拍照片中,与陌生男人牵着手的身影,正是子沛。   “……假的吧?”她终于开口。   “真的!天呐,那天公司大地震,我听行政那边讲的,鹤姐和王总坐在会议室里,从天亮坐到天黑,结果,子沛姐带着她老公一起来了,她老公得四十老多了,一坐下,开口就说——”说话的工作人员清了清嗓子。这人来自东北,说话的腔调与周子沛有几分相似。“你们到底会不会捧人?不会捧,解约金你们提,以后我自己来捧。”   身后的造型师听得比她更入神:“后边呢?后边怎么样了?”   “后边,就关门了!不知道!总之,谈了整整仨小时,谈完了,有说有笑从会议室里边出来,一块吃饭喝酒去了。然后,这才过去一个月不到呢,听说新专辑都快录完了,她老公出钱。”   造型师问:“她怎么到现在才要发专辑?她不是第四名吗?我记得陶乐心都发了唱片的吧?”   “陶乐心运气好呗,听说当时刚刚淘汰,蝴蝶音乐就找上门来了。周子沛就没这么好的命了,这一两年,谈了几家唱片公司,都没能成,也真够难的,可能跟长相也有点关系。不过挺奇怪哈,她好像特招老男人喜欢,听说比赛那会儿,老台长也贼喜欢她……”   杜思人抬手,松开,一本杂志重重砸在桌上,打断了话音,“我的台本在哪里?帮我请一下现场导演。”   工作人员们看出她不悦,不再说话,各去忙各的事。   直到开机前一秒,她再没笑一下,没人与她搭话时,她便独自坐在一旁,一边翻看台本,一边无意识地轻轻捶着自己的膝盖。   锦城潮湿,她的膝盖隐隐酸痛,是近几年超负荷练舞落下的劳损。   有人来领她去录影棚,摄影机的指示灯闪烁起来,她终于微笑,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或者从某一天起,她也开始困惑,这笑容是否已变成了她在镜头前的面具?   录影结束后,在附近的某家KTV,有一场小小的派对。   杜思人到达时,李淼淼正要离开,她们在包厢门外相遇,算起来,她们上次见面,还是一个月前的事。   音乐声太大,淼淼拉她,凑近来耳语:“我先走了,我今天要回北京。明天你回去,我去机场接你,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欧洲大牌,你记得的吧?他们今年底要正式进大陆市场,正在敲代言人。明晚我约了他们亚太区的老总一起吃饭。”   她点点头。   “你进去吧,进去看看她有多离谱。这不是选秀,这是选妃。”   她笑笑说:“有没有那么夸张?上了飞机好好休息。明天见。”她们擦身而过,李淼淼风风火火地走了。   门一推开,一屋子坐满了年轻男人,朱鹤坐在正中间,端的一副娴雅风度,正泰然若之享受八方殷勤,她一来,那些男孩毕恭毕敬地起身与她打招呼,据说都是今年海选的“好苗子”。   朱鹤笑着招手要她过去坐。   陈亦然就坐在朱鹤身旁。赵仟也在。   杜思人已太久没见到赵仟了,在照片里倒是常常见——他们在姑娘山,一起拍过一张合照。   她坐了一会儿便离席,特意来露个脸,算是对朱鹤有个交代,难得回来锦城一趟,她一心只想回家跟爸妈吃个饭,今年,她连年夜饭都是在剧组吃的。   一时忘了已搬了新家,让司机把车开到梅溪南路,临下车前才反应过来,她又缩回身子坐好,假装想起要去别处,说,师傅,你送我去哪儿哪儿吧。   结果,进了新小区,她又迷路半天,只好在小区花园里找了个石墩子乖乖坐着,等她爸爸来接她。   家里的一切都新簇簇,全然不再是八*九十年代流行的实木家装了,她爸爸拉着她去看洗手间的浴霸,一打开,问她暖不暖和,她很捧场地附和:暖和死了!这是谁买的新家这么暖和?她妈妈当场戳穿:你当她在北京没见过啊?   她的房间已整理好了,家具是崭新的,一床羊绒被枕是崭新的,旧的东西也全都在,她自小收藏的碟片、漫画书、杂志,统统都搬来了。   再没有走快几步便嘎吱响的窄楼梯,也没有洗着洗着会忽然熄火的热水器和三年两修还是在下雨天漏水的天花板,浴室的壁柜里放着一只最新款的西门子吹风机,她扭头去问:“妈,旧的那个吹风机呢?”   “旧的那个?不知道,好像没带来吧。可能被你爸丢了。”   餐桌上,杜敬光提起老房子来:“要不,我找个售楼处挂出去卖了,你咋想嘞幺儿?”   自她成年,梅溪南路的老房子便转到她的名下。   “啊?哦。再想想嘛。”她低下头。   吃过饭,任洁打发丈夫去洗碗,只母女两人在时,问她:“累了?”   杜思人无辜地眨眨眼,“没有啊。”   “没有?平时和你爸一样呜呜啦啦的,今天话都吃肚子里啦?”   她只好承认,撒娇说在戈壁滩上吃不好饭也睡不好觉。   然而有更多疲累如沙尘扑面而来、遮住视线蒙住口鼻般,超越身体上的积劳,是她无法向家人说出口的。   眼看时间马上要过夜间十一点,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终于给周子沛发去一条短信。   “子沛,新婚快乐。”   周子沛很快打来电话。“喂?思人。”   她许久没有听见子沛厚实悦耳的声音了。   “谢谢你。你是第一个祝福我的。”   “明明是你没有派请帖给我们。”她怪她,但语气并不责备。   “嗐,我们没办婚礼,就扯了个证,他也不是头婚了,懒得大操大办的。”她像猜到她心中疑问,很快又补充说:“他的上一任,很年轻就走了。”   “……怎么这么突然?这么突然,就结婚了。”杜思人小心翼翼地问。   “突然吗?也认识挺久了。就是咱们巡演那会儿认识的,你记不记得?就我后援会那个,每个城市每一场都来看,次次都买最前排的大哥。那新闻上是不是写他五十了?没有!他就是显老,他才比我大一轮。一轮多点吧。”说完,周子沛爽朗地哈哈笑了几声,她在电话这头,纵是嘴角含着笑,却一时不知答些什么好,这无措感通过电波传到那头,笑声渐渐低下去,很快消失了。“……你该不会也是打电话来批判我的吧?”   “谁打电话批判你了?”   “你猜猜?”   “小孩子说的话能当真嘛?”   “嘿,你猜得真准。”   “乐心那小屁孩说你什么了?”问完,杜思人马上后悔了。   “她说——”周子沛拖了个长腔,像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傍大款呗,没出息呗。说我辜负了那些梦想那些约定呗。我到底辜负什么了啊?我不就是结个婚吗我?”   杜思人仰起头,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她察觉自己的眼泪就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了。   周子沛还在继续说:“你们都不相信我挺幸福的吧?都觉得我是出卖自个儿换荣华富贵吧?把我和我丈夫想象成那种,特别龌龊的利益交换关系吧?像圈子里那些什么金主爸爸干爹一样。不是,真不是。他就有几个臭钱,他也不是干咱们这行的,没人脉,也没资源。真的,我跟他聊得来,他挺好的。”   杜思人咽下涌上来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带笑,“你觉得好就好,别管陶乐心胡说八道。下次见面,我喊卢珊教训她。”   “唉。真的。真的。”子沛重复说着,“就算,就算,就算我是有那么一点点儿私心,想找一个能够稍微倚靠一下的人……”   “我知道。”她的声音就像一块湿透了的柔软的手帕,随时可以拧出水来,“我知道的。”   “那就好。你知道吧?”那头艰难地轻笑两声,“你怎么会知道呢?你不知道。思人,你太幸运了。”说到这里,她一下重重叹了口气,“唉!天!我真有毛病!”她懊丧得不得了,“你别搭理我了!”   她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道:“就是。你说的什么话嘛。你恋爱了不告诉我们,结婚了也不告诉我们,你还有理了。”她还想说,我可是一早就连喜欢的人是谁都告诉你们了。话未说到那儿,她想起周子沛已不记得林知鹊了。   她们终于各自草率地收拾起情绪,久违地聊了一会儿天,她与她说她的新专辑、和丈夫相识相恋的经过、定亲时见家长的窘事,她也与她说她在戈壁滩上见到的漫无边际的黄土,说拍武侠片每天戴头套戴得头皮都疼。   杜思人听着周子沛的声音,在电波的那头,因太过遥远,而与她记忆中的声音有了些许偏差,她不断地想起四进三前夕,她在西餐厅的餐桌底下找到子沛时,子沛那战栗的模样,还有在洗手间里,子沛坚持不报警时坚毅的神情,那画面配上耳边这与记忆中有了些许偏差的声音,像有烛光在摇晃,晃得她害怕,害怕烛光随时要熄了。   “总之,你放心,我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周子沛说,“不就是结个婚嘛!要是以后不乐意了,我就……”   她闭口不说,杜思人接道:“你就离婚!”   她们大笑。   笑完,思人又说:“你要记得,你是有得选的,你选了,我就会支持你。”   她怕她觉得自己没得选择,更怕她怀疑自己曾经选错了,才导致今时日的选择。   通话结束后,她到客厅的壁柜里翻找半天,惹得已睡下的任洁又起身骂她,她问:“妈妈,你有没有红包*皮?给我一个。要好看点的。”“要做啥子?”任洁过来帮她找。她说,是子沛结婚了。   “哦,我知道。报纸上写了。”   她停下手头的动作,有些紧张地等她妈妈开口评价这并不登对的婚姻。   结果,任洁什么也没有说。   一沓红包放在茶几上,当妈的盯着当女儿的写,“祝子沛:新婚……”当妈的五官皱成一片:“哎唷我的天,你是我生的吗?怎么会写字这么难看。”   “那重新来。”杜思人又换一个新的。   “祝……子……沛……”她一笔一划,边写边念。   “停停停,我来我来。”任洁拿过她手里的笔,在另一个红包上写下:“祝子沛小姐:随心所欲,快乐无边。”   落笔苍劲,一气呵成。   杜思人十分满意地捧在手里看了又看。任洁起身要走,她又黏上去:“妈!你别走。你有没有新钞票?给我一点。”“什么给你一点?你这小富婆还要觊觎我一点退休金。”“借我一点!借我一点!”“你找你爸去。借什么借?你要带个大红包去坐飞机啊?到了北京再取!瓜脑壳。”“也对……”   这是杜家乔迁后,杜思人第一次在新家睡,床垫与被褥都是最舒服最好的,胜过剧组租的宾馆房间里软塌塌又总有些许霉味的床千百倍,她将心事搁置,很快入睡。   而城市的别个角落,另有人正在床幔间与长夜拉扯。   陈亦然侧过身子,用胳膊支起脑袋,伸出手指,抚摸朱鹤的耳垂。   朱鹤闭着眼睛,“做什么?”她困乏的声音哑哑的,反而更媚。   “你明天又要回北京了?什么时候再来?”   “你们比赛的时候。”   “真想天天见到你。”   朱鹤没有答话。   陈亦然又说:“你要睡了?”   朱鹤话锋一转:“今年的竞争好像比我想象的还要激烈一点。对了,你的那个同学,赵什么?他长得还不错。”   几秒寂静。   “……你说赵仟?是,他长得帅,以前就有好多女孩子围着他转。”陈亦然转动手指,缠绕着朱鹤的发丝,“……不过,他有点奇怪。”   “嗯?”   “他爱穿裙子。”   朱鹤终于睁开了眼皮。   这些零碎的话语,湮没在无垠的城市黑夜里,幽深之中千百亿只蝴蝶同时振翅,风雨欲来时,谁也不知道是哪一只蝴蝶扇起了最初那细微的气流。   2007年亦是在如此的变化莫测中前进着。   全国赛时,陈亦然唱了一首歌叫《睹物思人》,于是很快有网友发现杜思人与他是同届校友、是一起在某场同学聚会上拍过一张大合照的旧相识,加之她每周都去主持比赛,网上开始谣传些他俩之间的林林总总,整个夏天,她每接受一次采访,就被问起一遍相关话题,她次次都是直接否认,倒是陈亦然,每被问起,不是欲言又止,就是说些暧昧不清的话,闹得这绯闻愈演愈烈,先是观众们都喜闻乐见,后来风向突变,开始有人指责她是养“备胎”的心机女,陈亦然则被描述为二十一世纪最后的纯情少年。   然后夏天再一次结束了,荣光镀了一批新的人,这些人中没有赵仟,赵仟早在地区赛就被淘汰了,而陈亦然拿了全国前三。杜思人从来没有去问陈亦然为什么要在采访中说那些话,他们偶尔在工作场合碰面,也只简单地打个招呼。   她已开始习惯虚情假意是身边常态,本就敏感的心千锤百炼,日渐百毒难侵。   入秋,她的小侄女之安与知鹊升入高中。美国次贷危机开始向全世界蔓延,国内楼市急转直下,杜慎的公司刚刚捱过寒冬,好几个项目正待开售,又迎来当头棒喝。杜思人与杜慎联系得少,只能从唐丽或是之安口中得知片面情况。年底,她在华东买了一套房。   新年的钟声再一次敲响。   2008年开春,她们在杜思人与卢珊住的房子里办了一场聚会。   卢珊要走了。   春节假期之后,杜思人回到北京,某天晚上,卢珊喝着一瓶汽水,忽然很随意地对她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这房子,留给你了。”   “啊?”她没反应过来。   “有一个舞剧团,在广州,邀请我去。”   “舞剧?什么剧目?什么时候演?”   “不是什么剧目,一年也不知能跳几次剧场。平时不演的时候可能就……上上晚会表演,伴伴舞。你忘了吧?我以前在学校学的是现代舞。街舞那是半路出家,乱跳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其实,她心里已明了了。   卢珊答:“我不回来了。思人。暂时不回来了。”她手里的汽水罐空了,被她揉来捏去的,“这房子你就自己先住着吧。反正,你也帮我交了好久房租了。”   杜思人想挽留卢珊的,但没有说出口。这一两年,卢珊的境遇,她都看在眼里。比赛带来的热度逐渐消退后,卢珊几乎是被公司抛弃,也可能是根本顾不上她,她空有挂名经纪人,没有团队,有时还得自己去酒桌上谈工作。思人几次想帮卢珊牵线搭桥,无奈自己也才站稳脚跟,难帮上什么大忙。   于是她与她约定,会去剧场看她跳舞,故作轻松地说了不舍,两个人又开始说笑打闹,像一切都很平常。   聚会人不齐,林嘉嘉来了,王一苒来了,三水与陈葭是前后脚来的,三水有事提前离开后,陈葭才从工作上抽身过来。   人少,反而容易说些心里话,酒瓶子喝空了四五樽,嘉嘉瘪起嘴,开始呜呜哭,卢珊反而哈哈笑,说你干嘛啊?看你那鬼样子!   思人看看她,又看看她,不再插嘴了,静静地坐着,满脸通红。陈葭不与她们一同坐在餐桌旁,独自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她也喝了很多酒,好像已经睡着了。   嘉嘉哭着说:“我太累了。”   一苒搂嘉嘉的肩膀,“累什么累?你都演上央视的正剧了。再累也给我扛着。”   “央视怎么了?那也是女四号,女四号有什么值得说的?”   “怎么不值得说啊?你在央八黄金档唱片尾曲欸!”   “那方言还在春晚唱开场呢。”林嘉嘉颓丧地一下子趴在桌上。   “比比比!”卢珊推一把嘉嘉的脑袋,她的眼神也开始涣散了,“几年了,整天就是跟方言比。我可跟你说,方言滴酒不沾,还过午不食,并且,一心拼事业,从来不谈恋爱。你倒是跟她学啊?”   “不了,”嘉嘉茫然地摆手,“她不是人,我跟她比不了。这里,”她指思人,“这里也有一个不是人的。杜超人,你呢?你累不累?”   杜思人还未作答,听见卢珊喃喃说:“我倒是不累。我也想累一点。”   王一苒伸手去摸摸卢珊的头。   卢珊终于也掉泪了。   她说:“我太没用了,我坚持不下去了。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她哭出了声音。   王一苒只好一手揽着卢珊,一手拍着林嘉嘉的背,这两个女人泪水涟涟,呜咽着各说各话。杜思人还算清醒,只觉得脑袋沉,她问一苒:“你还好吗?有点晚了。”   她知道王一苒也没那么好,大多数时候只有走穴工作,什么场子都去,企业年会、富人家的婚礼、小县城的促销商品会,但一苒这人向来很少抱怨,总是听得多,说得少。   “我没事。我明天不开工。倒是那边那个,”一苒扭头示意陈葭所在的方向,“不是明天一早要飞吗?要不要打个电话让人来接她?”   杜思人站起身,向客厅走去。   陈葭歪着身子,窝在一只单人沙发里,枕着扶手,阖着眼睛。她带着妆,听说过来前,拍了一整天mv。   她正要轻轻拍醒她,忽然听见陈葭开口说:“她们在说什么呢?我听见她们在哭。”   杜思人拉过一只布艺软凳,坐在陈葭身前。“她们没事,就是累了。”   陈葭点点头,并不睁开眼,“我明白。你呢?思人。你累不累?”   杜思人默不作声。刚刚林嘉嘉这样问她时,她也没有回答。   陈葭说:“我们在她们面前,没有谈累的资格。”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梦话,“但你可以告诉我。你累不累?”   “你呢?听说鹤姐强迫你在mv里跳舞,你跳得还好吗?”凳子没有靠背,杜思人缩起双腿,抱住膝盖。   “就那样吧。我妥协了。能怎么办呢?跳舞,总比陪大人物吃饭喝酒唱歌轻松。”   “你还挺会自我安慰。”   “嗯。我安慰自己说,都是为了音乐,为了唱歌。我刚刚忽然想起,以前比赛的时候,有天下很大的雨,鸟小姐对我说,人这一生,一定要有一样决不能放弃的东西……”   杜思人的大脑迟钝地反应了几秒。她怀疑自己喝多了,听错了。   陈葭刚刚说,鸟小姐。   她伸手去拉陈葭的衣袖,“你刚刚说什么?”   陈葭不答话了,半晌,才挤出一个字音:“嗯?”   她晃晃陈葭的手:“你刚刚说什么?”   “什么?”   “你刚刚说鸟小姐!你记得?你记得对不对?你记得林知鹊。陈葭!”她将身子前倾,用力拽着陈葭的袖子,想将她拉直起身。   陈葭的记性是最好的,比赛时,每次背歌词都是最快。   或许那些记忆根本没被抹去,只是暂时被隐藏了起来而已。这世上不止她一人记得林知鹊来过。   “谁?我太累了,思人。”   陈葭再不答话了,她真的睡着了。   杜思人微张着口,下唇轻微颤抖,她拽住陈葭衣袖的手松开了,下一秒,泪水自眼眶中奔涌而出,直至泪流满面,她一声不吭。   她太幸运了,幸运得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苦与累,唯一一件有资格顾影自怜的事,就是她在等着一个与她相隔整个宇宙的人。   这满脸的泪水,复杂得她也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而流。   餐厅那边已没有声音了,卢珊和嘉嘉大概是哭累了。   所有泪水流尽后,月落日升,她们又迎来新的一天。   新的,笑着的,勇往直前的一天。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汶川大地震。   锦城受灾,雨安受灾,杜思人连续几天夜不能寐,灾后一周,终于和李淼淼一起回到锦城。家里一切平安,她日日担心会传来自己认识的人故去的消息。她去见了徐文静,徐文静家住在雨安市区,受灾还算轻微,但徐家有许多住在乡县的亲戚,灾后便失联了。   见面当天,文静嚎啕不止,整个五月,举国垂泪。   金融风暴仍在持续,大陆楼市跌至冰点。   八月,北京奥运开幕,世间一派欣欣向荣,杜思人经历着一切,感受着一切,不禁心下感慨,个体也好,群体也好,所有人好像都是背负着伤痛前进着。   整个夏天她都在拼命抽空练舞,九月份,她要去录制一档全新的明星舞蹈竞技节目,她已期待了很久,三番四次跟李淼淼讨价还价,淼淼终于答应,把她第四季度的大多数工作邀约都给推了,留出时间来专心练舞。   然而,节目还未开录,9月上旬,参加某电视台中秋晚会的彩排时,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   舞台上的升降台无任何预警地陡然下降,当时台上正在排演一个群星合唱节目,受了大小伤的艺人不下十个,出事时,杜思人正在迈步走上台阶,突然失重,高低差增大,她摔倒时,右腿膝盖刹那间如撕裂般痛楚,余光之中,她看见站在最边上的人自高台上摔了下去。   她伤得不算太重,只是新伤加上旧痛,医生拿着她的拍片,叮嘱她说:“养好了以后,至少三个月,多则半年,最好是不要剧烈运动了。”   她可怜巴巴地问:“那跳舞算不算剧烈运动?”   “我这么跟你说吧,这几个月,你要是坚持跳舞的话,轻呢,就做好跳完这几个月,这辈子都不跳舞的准备。重呢,你就等着跟拐杖和轮椅共度余生吧。”   她失望无以复加。   淼淼劝她看开点,那位因站在升降台最边缘而重重摔下台的艺人,比她伤得重很多,片子结果一出来,就被宣判此生不能再跳舞了。“不过,她本来也不跳舞,也算是万幸吧。你就好好养着,节目组那边,我会去说的。正好这两个月你也没别的安排了,过几天出院,要不要回锦城休息一段时间?”   于是,出道第四年,2008年的秋天,她因伤而获得了一个久违的长假。   回到锦城时,她的右腿还打着夹板。   出事后,淼淼帮她推了所有媒体采访,对外谎称只是扭伤,她爸妈不知道她伤得这么严重,也不知道她回来。   车子在新家小区门外停靠了足足半小时,杜思人对司机说:“送我去梅溪南路吧。”   老房子满是落灰,她拄着拐,艰难地搞了半天卫生,总算放弃,瘫倒在沙发上,打电话给路小花。   路小花吭哧吭哧拖地板时,她就坐在沙发上,一边吃柚子,一边发号施令:“诶诶诶,你把凳子搬开拖一拖,底下都有灰。”   路小花:“你信不信我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   她乖巧地把剥好的柚子递过去。   小花吃着柚子,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我包里有样东西,帮你带的,你看看。”   “什么?”包在沙发的另一头,思人翘着伤腿,整个人匍匐在沙发上,伸长手臂去够。路小花的包包里有一本婚礼请帖。“这个?这是谁的?”   翻开来,上边写着:恭请挚友杜思人……谨订于2008年……地点锦城……新人,万聪,徐文静。   再过大半个月,文静就要结婚了。   虽然腿上打着夹板,万幸骨头没有断,她行动还算自如,只是迟缓一些,老房子里的旧家具都还在,少了一些生活用品,路小花替她悉数买来。临走前,小花问她:“你一个人没问题吧?干嘛非要住这破房子?你不要你爸妈担心,留在北京不就好了,还有助理每天伺候你。”   她也说不上来有什么非要独自待在这里的理由,她只觉得这几年自己的世界天翻地覆,回到老地方待着,好像还能再温习一遍自己的本心与初衷。   夜里,文静来电。   “路小花说她帮我把请帖给你了。我想着,还是要亲口对你说一遍。思人,我要结婚了,诚邀你来喝我的喜酒。”   她躺在床上,一手垫在脑袋下面,一手将手机举到耳边,右腿架在一个靠枕上。   “恭喜你!文静。一拖好几年,这次怎么下定决心了?”   “嗯……我也不知道。就是前段日子大地震嘛,我真的吓坏了,我家里人也吓坏了,我爸妈比以前催得更紧了,天天说,怕他们哪天就要死了,我还一个人单着。我想着,就结了吧,也不能一直不结。你的伤还好吗?小花跟我说你受伤了。”   文静的家庭在地震中没有受灾,但这时代的命运,竟也在无形中推了她一把。   杜思人说着祝福的话。   她从来没对徐文静说过,那年,她听她爸爸的安排,去单位上班的第一天晚上,在学校的练功房里,文静与她谈起未来时坚定又坦然的模样,是令她下定决心对未来做出选择的原因之一。   纵使她们的选择截然不同,她们的勇气却是息息相通。   通完话,杜思人将手机放在自己的胸口,望着天花板发呆。灯已经关掉了,窗帘只拉了一半,因此借着月光,视线勉强还算清晰。   她没来由地长叹了一口气。   若灵魂有实体,她感觉自己此刻的灵魂,应该比这夜晚还更黯淡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她亲自给舞蹈节目的制片打电话,推荐卢珊代替她去录制,节目组临时也拉不来更好的救场人选,不出几日,听说已经顺利签约了。   她想,也好吧。她是不吝惜把自己的幸运分给朋友的人。   但消解失望,实在太艰难了。   她根本算不上什么超人。   睡意全无,她想伸手去打开台灯,随便看看漫画或是杂志什么的,但手不够长,差一点点才能触碰到开关,她动了一下身子,腿上痛得厉害,只好作罢,重新一动不动地躺着。   别说超人,她现在根本是半个残废。她在心里自嘲。   夜深了,隔音不那么好的老小区静得可以听清楼下保安巡夜时轻哼的小曲。   她一边听,一边想,走音了。   声音走远了。   她开始模仿那些动画片桥段,将手机举到嘴边,捏起嗓子说:“呼叫救援,呼叫救援。代号太阳,呼叫救援。”   这么幼稚地自娱自乐一番,她总算心情放松了一点,自己傻笑了几声。   就在这时——   她听见楼下屋里传来咚的几声闷响。嘎吱嘎吱的木头摇动声。   像有什么东西从楼梯上滚落。   地板轻微震动。   她用胳膊支起身子。   她下意识想,是不是地震了?   但显然不是。就那么几声后,空间又归入寂静。   她整个人都警觉起来,马上拨通了路小花的电话。 第92章 20-7   林知鹊全然没有思考要怎么去报复杜慎,甚至没有思考要怎样与他对峙。   她连着跑了几个地方,终于在杜慎常去喝酒设宴的某家海鲜酒楼楼下看见杜慎的车。   她大步流星走上楼去,领班经理也认得她,连忙赶在前面替她带路,嘴里称呼她叫“杜二小姐”,她早就想骂了,不知什么封建糟粕,还大小姐二小姐。   包厢门推开,金碧辉煌,三张大圆桌,杜慎坐在主桌主位,席上还有些她认得的面孔,有杜慎公司的多年老将,还有一些估计是合作商,老男人们肚子一个赛过一个的大,头发倒是一个比一个稀少,有些人还拖家带口,带着妻子孩子坐在席上。   杜慎就喜欢组这样莫名其妙的热闹酒局。   一推门,所有人都望过来。杜慎看见她,蹙眉不解。   林知鹊要干的事情非常简单。   就是单纯的闹事。   靠近门边的位置,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玩一把塑料枪,看见她进来,嘴里砰砰砰地往她撞过来,叫着:不许动!给我跪下!冲过来用力一脚踢在她的小腿上。   她冷冷瞟他一眼,伸手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将他摔在门边的候客沙发上。   沙发是硬皮的,小男孩吃痛,哇哇大哭。   席上有人站起来了。   杜慎伸长脖子,想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知鹊阔步向他走去。   有个男人试图拦住她,似乎是那小男孩的父亲。   她瞪对方一眼,厉声说:“滚开。”   杜慎察觉到异样,站了起来。   “晚上好,杜总。”她一边走,一边用整个包厢都能听清的音量说道,“不对。你不姓杜。你姓什么?你那死在牢里的老爸姓什么?他犯了什么罪判的无期?杀人吗?还是卖毒品?”她站住脚步。   杜慎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可怖,阴沉得像世界末日前夕的天空。   “你他妈怎么还不跟着他一起去死啊?”   正在上菜的服务生端着一盅炖品,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   林知鹊猛地伸手,那盅炖品被掀翻在地,汤水四溅,坐在附近的人尖叫,那个托盘直直向前飞舞,砸在杜慎的肩上。   旁边桌跑来几个人,是杜慎随行的司机和保镖。   “你脸皮怎么那么厚?你害死杜家的女儿,气死你的养父母,你这种恩将仇报的贱种,怎么还好意思姓杜?还有你这些年干的那些违法犯罪的勾当,”她环视包厢一圈,“这屋子里,哪个是你的保护伞?介绍给我也认识认识。”   杜慎终于蠕动双唇,对身边人挤出一句话:“把她给我拖走。她喝多了。”   她飞踹一脚离她最近的一把椅子。   那几个壮年汉子围上来了。   他们不敢贸然动手,先是谨小慎微地劝她:“二小姐,有什么话,你和杜总回家再说。”   “回哪个家?别说些恶心人的话,我跟他从来就不是一家人。还有,别叫我二小姐,在座的各位,谁要是想跟我交换,体验体验名不正言不顺的人生,认这个虚情假意的爹,我随时欢迎。”   杜慎沉声低吼:“动手!把她弄走。”   林知鹊自圆桌的这头走到那头,哗啦啦地将更多刀叉餐盘掀飞,抓得到什么便丢什么,宾客们躲闪不及,尖叫连连,包厢里乱成一片,杜慎被逼只好伏下身子躲避,一只酒瓶子飞过去,砸得他头破血流。   林知鹊望着他那有些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   她的心中升腾起宣泄过后自然而然的快意,伴随着炽烈的恨与痛楚,刹那间,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疯了,有个男人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像钳住了她一般,真实的痛感袭来,她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怒喝道:“放手!我自己走。”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高声对包厢里的人们说道:“各位,今晚的演出结束了,多谢各位捧场,也欢迎各位到处去传播今晚的精彩好戏。不过,各位看热闹归看热闹,可不要忘了,自己也是跟杜总在同一条下水道里流着的污水,阴沟里头见不到太阳,久了,都闻不到自己身上有多臭了。”   她的头发乱了,发丝黏在脸上,她昂着头颅,走出包厢,走下楼,走出大门。   太不体面。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她就是想这么干。   她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这只是发泄,谈不上什么报复。   快意之后,便是强烈的挫败。   她早就知道这种无力感将伴随她一生,她那么自傲,却只在这件事情上,望到了自己的上限。   但她不想再哭了。   她站在酒楼的门口,站在身后好事者的窥视目光之中,整理了自己的头发与衣服,而后大步流星地离开。   数个小时后,杜慎步入家门时,身上的衬衫脏污,脑袋上还裹着渗血的纱布。   住家阿姨来迎他,吓得语无伦次,太太、太太地叫。唐丽坐在下沉的客厅里,懒洋洋地问:“怎么了?”   杜慎眼中露出凶光,摆摆手,示意住家阿姨回自己房间去。   他走下客厅的台阶。   “阿丽。”   唐丽闻声,放下手里的手机,抬起眼来,终于瞧见了自己丈夫的狼狈相。杜慎应有很多年没有叫过她“阿丽”了,老夫老妻之后,连彼此间的称谓都干脆省去。   “你是怎么了?这幅鬼样子。”   “你……把那件事告诉她了?”   杜慎的脸上流露出十分脆弱的、渴求爱的神情,是她这些年早已见惯了的计俩,换了年轻时候,她会心疼得比他先掉眼泪。   她心里猜到了几分发生的事。   “是。”   “你告诉她作甚?”   “没什么,只是闲聊,就说了。这事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吗?”唐丽摸来遥控器,打开电视。   杜慎那脆弱的神情僵了。“……这么多年,我只告诉了你。”   “那又怎样?杜慎,一把年纪了,看开点吧。你爸妈,”她顿了顿,“你养父母的那些老同事,上一辈的亲戚,还有你以前的老同学,人人都知道的呀。你再骗自己,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唐丽。”他从牙齿缝间挤出她的名字,“我们是夫妻。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跟我永远是一条心。”   “行行好,别再说你那些电视剧台词好不啦?装模作样半辈子,你累不累?这么一件小事,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能告诉?你这个人,太奇怪了,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也搞不懂,你为了你爸做过的事情羞耻,为什么从来不为你自己做过的事情羞耻?再说,你不是已经证明自己了吗?穷凶极恶之人的儿子,白手起家做了堂堂地产大亨,有妻有妾,还有一双优秀的女儿,你还需要靠自欺欺人来给自己安全感吗?”   “阿丽,”他的声音又软了,像在哀求,“你晓得那年我有多害怕?我爸做了那些事,我妈扔下我跑了,我才13岁,我每天走出家门,那些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他一边说,一边在唐丽身边坐下。   “打住。”唐丽举起一只手,“我真的听腻了,杜先生。是,你很可怜。我承认你的出身很不幸。可故事的后半段,你怎么从来不说呢?你怎么不说杜敬光待你如师如父,你爸一被抓,才过几天他就把你接回了家,判决一下来,又马上帮你改了姓入了杜家的户口。他和任洁养你小十年,将你视作己出,没有一天亏待过你,怕你走不出过去的阴影,怕你没有归属感,杜家所有的亲戚,没有一个人敢当你的面提收养的话,他们的女儿出生,他们起名字,还要承你的名,慎思慎思,杜思人到死,都不知道你不是她的亲哥哥。你摸着良心说,你有那么可怜吗?你没被爱过吗?”   “……收养的和亲生的,总归是不同的。”   “那又怎样?你在怪谁?你满身酒味,还是去洗洗睡吧。这么多年了,你脑子里想的什么,没有我不清楚的,我也不费功夫点化你了。你无药可救。”   杜慎拉下脸,“我想什么?连你也要这样说话伤我。你知不知道今晚林知鹊把场面闹得有多难看?”   “你想什么?你无非就是想,杜敬光和任洁那么大岁数了还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觉得他们从来没把你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觉得自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呀。顾影自怜到五十岁,还不够吗?这么多年,我跟林澜轮番捂你这颗冷冰冰的心,也没把它捂热。你就大方点承认,你就是一个自私的人,你只爱你自己,爱到疯了,觉得全天下都对不起你,别说是两个女人,再来一百个女人爱你,你也一样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杜慎挨唐丽更近些,揽住她的肩,企图软化她,“阿丽,今晚,我变成了个笑话,我的女儿当着那么多老总、员工的面让我下不来台,你再这样说我,我真的……”   唐丽漠然地看杜慎一眼。这招数,她见过太多遍了。   “变成个笑话怎么了呢?我这么多年,不是一直留在你身边扮演一个笑话吗?你知足吧,阿慎,我舍了我这辈子来陪你,青春没了,脸皮也没了,你何德何能觉得自己值我这一辈子?还有知鹊她们母女,知鹊一生下来,就被人戳了二十多年脊梁骨,她报复你,不是理所当然?你行行好,赶紧离我远点,你身上味道难闻死了,你再在这里无病呻吟,一会儿你另一个女儿回来了,我也跟她闲聊闲聊你那些往事。”   杜慎吃了瘪,总算放弃在她这里博取同情,黑着脸起身回房间去了。   唐丽独自看着电视。   液晶屏幕清晰得演员脸上的肌理都清晰可见,她的视线却有些模糊了。   她抬起一根手指,拭去了眼眶里的泪。   几日后,步入四月光景,杜之安的婚礼在即,她本人却并无期待之情。   林知鹊大闹杜慎酒局的事情,没过两日,她便在不同的人口中听了三遍,就连未婚夫的父母都听说了,她登门时,与她提起这件事,言辞间闪烁,不经意流露出几分轻蔑与耻笑。   她咬着杯中的吸管,心事重重地望着玻璃窗外,这家咖啡厅位于87楼,但窗外雾气弥漫,当下的高空视野并不辽阔。   许希男自吧台取餐回来,在她身旁坐下,递给她一碟车轮蛋糕。   她刚刚才与许希男说了林知鹊的“丰功伟绩”。   “你对你好朋友的所作所为有什么看法?”   希男低头,用叉子去揭一点蛋糕吃,“……我跟她也不是很熟。”   “不熟吗?你一回来,不是先找她,再找我?”   “你怪她吗?她忍了太久了。”许希男放下叉子。   杜之安望着窗外,摇了摇头。   她松了一口气。   “她真的不让人安生。被她一闹,我爸神经搭错,居然离家出走,搬出去住了。我未婚夫他妈妈还特意上门来看笑话,在那里假模假式的。”杜之安模仿起碎嘴老太的口吻,“啊呀,你们夫妻两个时髦的咧,一把岁数了搞分居哟。你们那个二房的女儿,听说气性很大的呀?那杜总这是搬去哪里啦?该不会还有三房四房吧?”她拿叉子恶狠狠地扎蛋糕一下。   “你爸干嘛这样?”   杜之安无奈地叹气,“你说呢?博取同情咯。等着人去心疼他呢。”   “要不,劝他们离婚算了。”   “我爸才不会离婚,他哪舍得。光财产切割就够他心痛的,我家的产业,有不少都在我妈名下。他就是演戏呢,表演型人格,年纪越大,越莫名其妙了。以前我妈吃他那套,对他服服帖帖的,他就整日乱发脾气,现在我妈不搭理他了,他开始演苦情戏了。不过,还真有人心疼他,你猜是谁?”   “谁?”   之安挤出一个假笑,“我未婚夫。”   许希男不再说话了。她很快把自己的那杯咖啡喝得见了底。   “后天就要迎亲了吧?白天,还是晚上?到哪个家去接你?”   换杜之安不说话了。   车轮蛋糕吃得只剩几角残余时,之安说:“希男。怎么办?我不想嫁。不想那么快。”   许希男语塞,突然紧张得连呼吸都不太顺畅了。林知鹊那个吐不出象牙的鸟嘴,有时候怎么就那么准。   杜之安没有催促,耐心地在等她回答。   希男终于说:“你知道吗?深圳这个时候,已经一点都不冷了,有时候还有点热,可以穿短袖短裤。这个时候去海边最合适了,海边风大,不热也不冷。”   “真的?”之安想了一想,“我好像还真没去过深圳,只去过香港跟广州。”   “那去吗?不过,深圳可能有点无聊。”   “什么时候?”她扭过脸去看她,没有搭理她关于“无聊”的注解。   “明天?”   “明天?”杜之安笑了,这话听来荒诞,“怎么去?”   “坐飞机去咯。我会买两张机票。我现在有身份证了。”   杜之安只笑着看许希男,没有作答。   希男说:“你可以晚点再答复我。是数学作业,还是英语作业?”   之安答:“英语作业。”   窗外的雾渐渐散了。   不出几日,整个华东地产界的富商圈子都传遍了,慎行集团杜家不到半个月便闹出两件趣谈,先是所谓“二房”的女儿大闹杜总的酒局,当面揭了杜总的短令他下不来台,再是大房的女儿出嫁当日毫无征兆地逃婚,闹得亲家反目,某个项目的供应链就此断了,杜总那另有隐情的身世,亦是一朝传遍天下知。说来也是见怪不怪,富人家的不肖子孙,撞死了人就送到国外的都有,更别说滋事或是逃婚,大多数人听说了,就只是听说,轻飘飘点评两句教女无方而已。没有人关心那两个女孩是如何想,她们只是“杜家的女儿”,没有自己的面貌或是人格。   杜慎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在外到处说是“小女生活习性不佳,常常贪杯”,话传到林知鹊耳里,她只觉得好笑,对于杜慎来说,女儿酗酒总比女儿是个精神病来得体面。   但事情传得连李淼淼都知道了,是她未曾料到的。看来,李淼淼的人脉并不局限在娱乐圈与互联网行业。   她第一次走进李淼淼的办公室,拐角两面大落地窗,窗外是270度的江景。十四年前,李淼淼还在锦城与她共用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一人一张桌子,一个立柜,余下的过道空间只够一个人走过。   十四年,当真可以发生很多很多事情。   她们分坐桌子两侧,明明上次会面并不愉快,但没有人表现出尴尬。她们在某一方面很相似,便是都拥有笃定的“自我”。   李淼淼递给林知鹊一份资料。   林知鹊低头扫过一眼,鲸声FM。这是鲸鱼星的一个子版块,囊括除了音乐之外的更多声音内容。   “公司决定把鲸声孵化成一个独立的app,现在,正在建立一个初创团队。你有没有兴趣来做产品负责人?比起你现在的职位,相当于连跳两级。”   她翻开资料的第一页,是一栋办公大楼的设计图。地点是……   “你看到啦。这是一个驻外岗位。我们要在锦城建立这个团队。”   “为什么是锦城?”   “很多原因。最主要是,锦城市政府愿意给我们最好的入驻政策,还承诺了一块地。你知道这两年公司一直想在华东盖一栋大楼,一波三折的。而且,锦城的用人成本比华东低很多。不过,你的薪资还是按照华东外派来计,比起现在,至少上涨百分之六十,另外会有驻外补贴。只是初期会比较辛苦。”李淼淼向后靠去,“我们在产品团队里看来看去,论能力,论个性,觉得第一人选是你。”   林知鹊微微颔首,毫不客气地收下李淼淼的评价。   “怎么样?你需要多长时间来考虑?”   “不需要,我接受。”   有钱不赚王八蛋。她的想法简单直接。何况,她早就受不了她的上司姚栩,更受不了那人居然职级比自己高。   她在华东亦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应该说,她的人生信条里就没有“放不下”三个字,她与她妈妈住的房子,早几年,杜慎为了躲避限购政策,过到了她的名下,她早就寻思着要卖掉另换一处,若林澜愿意,她也可以直接在锦城买一套更大的。   李淼淼转转明亮的眼睛,嘴角轻笑,表露出欣赏之情。“那欢迎你加入我们。这几年,我会出任锦城的总负责人。另外,”她抬起手中的钢笔,指向办公室大门,“坐在门边那位是Jaynee,简玲简小姐。你可以先认识一下,她会跟你一起去锦城,负责人事工作。”   然而她离开时,没有停过半步,Jaynee试图与她搭话,她只撇嘴角敷衍地笑了一下。   离开华东前,她又见了杜慎一次。   在一处她从未去过的房产,她一踏进去,心里想,老贼真不知道敛了多少财。   老贼穿着一套真丝家居服,闲适地躺在书房的真皮沙发椅里,见她来,冷眼以待,自顾玩着手机。   她抱着双臂,靠在书桌边。两个人僵持了一阵。   “杜总,你该不会是指望我向你道歉,或者是哄你高兴吧?”   杜慎冷言道:“我叫你来了?你不请自来,还出言不逊?”   “你既然不想我来,干嘛想方设法地让秘书给我妈传话,说你现在住在这劳什子地方?”   杜慎深深看她,“我想,是不是我这个当爸爸的没有教好你?你懂得什么叫血浓于水吗?”   ……又开始打亲情牌了。   “血浓于水?那你爸死了你怎么不亲自去锦城监狱接骨灰?”   他重重将手机砸在桌上。“你为什么总要跟我过不去?我没亏待过你跟你妈吧?你们现在住那房子市价多少你清楚吗?你这个年纪的,靠自己,有几个能买得起那样的房子?”   “首先,你把那房子给我,是因为限购。其次,你也不亏啊,将来你死了,我会多请几个法师来超度你的。”   “你盼着我死?”   “我没有。我不盼你活也不盼你死,不盼你任何事,只盼你少来烦我和我妈。”   “我看,是我宠坏了你。”   “拉倒吧。那天你没让你的人把我打成残废,我倒挺意外。”林知鹊扭过脸。   “虎毒不食子,我在你心里,有那么狠心?你意外?你也不笨,早知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才敢那样撒野吧?”   林知鹊拒不回答。某种层面上,她与杜慎十分了解彼此,这种了解,来源于血缘,令她嫌恶至极。   “其实,从你们小时候,我就喜欢你,多过喜欢你姐姐。你更像我。”   “像个屁。”   “我早就告诉你啦,人的出生,没得选。我没得选,你也一样。爸爸这一生,求受人尊敬,求一个好名声,拼搏大半辈子,总算想要的都有了,才一个晚上,被你败得干干净净。”   她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过来,是跟你商量锦城那套老房子。我要去锦城工作。那套房子,我要住。或是你卖给我也可以。我付得起首付。”   “哦。住那干嘛?那么破了。你要,爸可以给你买套新的。锦城是什么好地方?你要去,玩一段时间就回来吧。”他果真是老了,想与她和解的台阶,铺了一个又一个。   她一个也不往下走。   “不用。总之,那套房我会帮你处理。我走了。我看这房子不错,你好好住着吧。”   五月,天气初初有些燥热时,她离开了华东。   人的出生没得选,但一定有些什么东西,是有得选的。   相较上次,这次前往锦城,她做了充足准备。她带走了林澜的身份证,这张证件办于二代身份证正式发布的2004年,有效期20年,还带了几沓现金,另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甚至包括一份极其真实的造假学历。学位当然是真的,只是改了改日期罢了。   她没有入住梅溪南路那套老房子,但三不五时便会过去一趟。若穿越是在那里发生的,她可不想某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睡衣就穿越了。   但,没有。穿越始终没有发生。   公司的新大楼刚刚动工,至少还要两年时间才能够启用,她租了一套单身公寓,距离公司的临时办公点很近,简玲就住在她隔壁。   互联网白领的日常并不光鲜,大多数时候,甚至可以说是灰头土脸,整个夏天,她天天加班,天天开会,天天与人吵架。李淼淼并没有常驻锦城,只是偶尔通过线上会议与团队沟通项目进度与决策。   九月的某一天,APP上线的报批终于通过,团队难得举办了一次庆功,饭后,去某家KTV唱歌。   林知鹊特意留意了一番悬挂在前台后边的营业执照。法人代表并不姓路。   十四年过去,那些与杜思人有关的人,已消散在了人海。   酒过几巡,天天负重前行的互联网民工们发起疯来,林知鹊开始与身边的男同事称兄道弟,称着称着就开始爷爷孙子儿子爹,然后她开始对人家拳打脚踢,叫人家滚一边去。简玲跳到台上,抓起立麦,大喊:“我给大家献唱,成名作一首!看我72变!”   林知鹊脑袋挨在座椅上,眼前的世界横了过来,只看见简玲癫狂地扭动着四肢,完全不着调地唱着:美丽极限!爱漂亮没有终点!人不爱美天诛地灭!   她高举手臂跟着大喊:人不爱美天诛地灭!   喊着喊着,她亢奋又模糊的意识中,忽然闪过一帧什么画面。   直到第二天,在公寓的床上清醒过来,她才清晰地想起那是一帧什么样的画面。   她想起简玲是谁了。   她点亮手机,开始翻简玲的朋友圈。   春节的某条朋友圈,写着“回家万岁!”,定位地点:雨安。   那座一抬头便能看见姑娘山的城市,街道的尽头最矮的一幢房子,简陋的铁架上摆满热闹的商品,掉了色的招牌上写:日日新超市。   超市家的女儿十岁上下,最喜欢蔡依林,梦想当明星。   小玲。   她离开雨安时,在车窗外奋力向她挥手,仿佛她们一定会再见面的那个小女孩。   她们真的再见了。   她一下便从床上起来,洗漱换衣,这个时间,简玲应该在楼下的健身房练瑜伽。   林知鹊很快找到了简玲。   她连开场白都不斟酌,坐下便问:“Jaynee,你是不是认识一个人,叫徐文静?”   简玲脖子上挂着毛巾,正在喝运动饮料,被她一问,差点呛到。   “徐文静?你怎么知道?你也认识吗?她是我在老家的邻居姐姐。”   “额,对,我姑姑跟她是大学同学。我可能是小时候在她的办公室还是哪里看见过你的照片吧?”她撒谎不打草稿。   “怎么可能?”简玲笑,“文静姐办公桌上,还摆我的照片?”   “你跟她还有联系吗?”   “很少。很多年不见面了。不过,我有她朋友圈。她好像现在也还在锦城当老师吧。”   “是吗?她过得怎么样?我姑姑很年轻就去世了,这几年,我都没有她的消息。”   “我不知道诶?好像还不错吧?”   “她结婚了吗?”   “结了。不过前几年,又离了。”   林知鹊将身子往前倾,“要不,你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   果然,徐文静不记得她了,或者是,从来就没有认识过她。   她们简单地通了电话,她听说她是故人的侄女,没半点心防,她们约定见一面,地点,在锦城艺术学院附近。   她下班后才赶过去。   锦艺所处的那一带,十四年前,还是城市的边缘,现下已发展得完全陌生了,校区似乎扩大了不少,侧门后的那条步行街,被附近纵横的五六条街道吞并,变成了一个更繁华的商业区,李导的音像店早就没了,2019年,早没有什么人经营音像店了。   侧门倒还在,当年才刚刚装上的铁门,年久失修,有一边已消失不见了。围墙上还挂着那块告示牌,她仔细辨了半天掉了漆的字迹,“开放时间7:00-21:00”,没有卢珊喷涂过的痕迹。   这街上她唯一认得的商铺,是那家花店。就是她买过一束粉色玫瑰的那家。   她走过时望了一眼,店老板还是那位。   徐文静在街上的一家咖啡店里等她。   徐文静今年35岁了,见到她,先是像一个和气的长辈,轻轻柔柔地关心了一番她家里的情况,聊了几句,展露笑靥,说:“其实,我也只比你大八岁。你小时候有没有见过我?我们毕业演出的时候,你是不是来看了?我演的是蓝凤萍。”   她记得。她还记得文静与路小花争着演姚小蝶,争输了,气冲冲跑回宿舍。那天,杜思人带她去看了宿舍窗外夕阳中的雪山。   明明只是半年前的事,怎么会恍如隔世呢?   徐文静一直在教书,本来是教音乐与自然科学,后来又自修了汉语言师范学位,改教语文。前几年,她离了婚,“原因啊?不想跟这么个人在一块了,想离就离了咯。”   “年初的时候,你爷爷的葬礼,你没有来?我们好多老朋友都去了。”   林知鹊心虚地答:“……当时正好去出差了。”   徐文静表示理解。   “你还认识她呀?”听林知鹊提起路小花的名字,徐文静笑,“思人介绍那种人给你认识,真是不怕教坏小孩子。她挺好的呀,跟小时候一样,折腾呗,闪婚,闪离,又闪婚,又闪离。我就没见过比她更想一出是一出的。幸好她那人还有点脑筋,生意做得挺好的,没把她妈的家产给败光。她开火锅店,还开美容店。对了,她还开了一个舞蹈机构,教小朋友跳街舞的,我还投资了呢!算是我的一点小小副业。”   林知鹊听了这句话,心刹那间塌陷了一块。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你看。”徐文静拿出手机,翻出一张宣传海报给她看,“Miss.Missing舞蹈教室。以前,思人没去参加选秀的时候,一直说她要开一个舞蹈班。我们都记得。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记得她,有很多人都想她,你不要担心。”   她低头看着屏幕上那张海报,上面有一个剪影,她认得,是杜思人的剪影。   “其实啊,有时候我也想,她当年要是不参加比赛就好了,不会遇到后边的那么多事情,就跟我们一起留在锦城,快快乐乐地跳一辈子舞。你看今年我们也才35,一点都不老,还很年轻,闪婚再闪离个十次都没问题。她要还在就好了。”徐文静娓娓说着,并无伤感,只是怀念,“当年,其实是我和路小花先说的要去参赛,结果临到报名,我们俩都怂了,她反而去了。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平时看着漫不经心的,不宣传也不喊口号,真决定要做什么事情,说去就去了。”   “她要是还在,你们连请舞蹈老师的钱都省了。”   “就是呀!你看她多没眼力见。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了,人总是忍不住要回想,那些年,那些事情,但凡有一件别发生,但凡有一件做了另外的决定,该多好?尤其是08年那件事之后,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零八年?什么事?”   “你不知道啊?她都不爱跟人说,不知道是不爱说呢,还是自己也不愿意接受。我也是后来才听小花讲的,新闻上应该也有写一些吧?就是那一年,她去参加一场中秋晚会,彩排的时候,那个升降台忽然坏了,当时她站在最边上,摔下来,腰和腿都受伤了。医生说她再也不能跳舞了。后边她还努力做复健来着,不过好像没什么起效,她非得跳,还闹得只好去开刀。好可惜呀,你记得吗?思人跳舞,真的很好看的,她手长脚又长的……”   后边徐文静说的话,林知鹊再听不进去了。   她只想找个地方喝酒,喝醉后大哭一场。   两人道别时,徐文静问用不用开车送她一程,她拒绝了。她恍惚地走过学校侧门边繁华的街道,走过许多对年轻情侣的身边。   再一次经过那家花店,她站住脚步,站了很久。   久到那位店老板终于走出来,问她是不是要买花。   她终于说,她想要一束满天星点缀的粉色玫瑰。时间太晚,当天的粉色玫瑰卖光了,老板包了一束红色玫瑰给她。   她去了学校里的黑匣子剧场。   剧场与当初一样,没有翻修,有些旧了。晚上没有演出,一盏灯都没开。   她走下台阶,抱着那束红玫瑰,在第一排的位置坐了许久。   而后,起身,离去前,将花留在了舞台上。   她抬头最后看一眼舞台的吊顶,演出时,那里会打下来一束明亮的舞台灯。她心里想着,喂,那个谁,这就是了,我欠你的那束花。祝你毕业快乐。祝你永远快乐。   她离开学校,打车,一直到回了住所,仍恍惚着。   衣架上挂着一只托特包,里边装着她为穿越准备的东西。她坐在沙发上,盯着那只包看。   终于,她拿上那只包,再次出门,去了梅溪南路。   最后一次。   她决定以后再不去那栋老房子。   时间不早了。   她进了小区,上了楼,把502的门开开关关,与以往一样,没有什么要发生时空扭曲的迹象。   可能是她闹出了声响,对门邻居家中传来脚步声,似乎打算开门查看。   她连忙闪身进屋,关好了门。   门外传来开门声,然后是邻居老头老太太的声音:“是不是进贼了?要不要喊保安来看看?总不会是老杜回来了吧?”“哪里有?你听错了吧!走走走,回去了。”   她轻手轻脚地在屋子里到处转悠了一圈,怕邻居再起疑,没有开灯。   走到楼梯口,她抬头望,楼梯很窄,又黑,什么都看不清。   她向上走去。   三阶,五阶,马上要走到尽头,她垮了一步大的,想一步到位。   结果——   她高估了自己的腿长,一脚没有踏稳,整个人向后仰去,后背撞上墙,脚下完全失衡——   她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幸好,这楼梯不高,也窄,她在墙壁和扶手之间磕来碰去,缓冲了不少,当下判断,骨头应是完好,只是撞了几处淤青。   她龇牙咧嘴,还未站起身子,就开始破口大骂:“艹!大爷的!我日你……”   语速极快,十秒不到,骂了十八句脏话。   她抓住扶手栏杆,试图起身。   一片光亮忽然自她头顶上照射而下,屋子瞬间便亮堂了起来。   二楼的灯被打开了。   她抬起头。   二楼的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影。   她先看到那人打着夹板的腿与拐杖,视线再往上抬,才看到了那人的脸。   那人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站在楼上,看了她许久,终于开口说:“你是谁?” 第93章 21-1   她说:“你是谁?”说完,停顿两秒,又说:“你从哪里来?”又两秒。她本来想问,这次,你什么时候会走?话到嘴边,她问的是:“你痛不痛?”   杜思人用拐杖支撑着半边身子,非常迟缓地向下走去,一个台阶,再一个台阶。   林知鹊仰着头,注视着她很慢很慢地走着,越走越近。   她——   林知鹊的第一个想法是,她好瘦。   瘦,苍白,近乎憔悴,圆领T恤的领口随着动作滑落了一些,露出来瘦得清晰毕现的锁骨,太过宽松的棉麻裤子晃晃荡荡,然后是纤细的脚踝与一双赤着的脚。   她的腿受伤了。   二楼的电灯光线被地板遮挡,只足以照亮半截楼梯,光与暗的分割线斜斜地将楼梯边的墙壁一分为二。   杜思人自光亮中,缓慢地向阴影中走来。   林知鹊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她在很仔细地看这个向她走来的人,看她被修得有了一点点变化的眉形,看她的额边新剪了几缕零碎的刘海,看她和以前一样,圆圆的、眼角微微下垂、总是亮晶晶的一对杏眼。   她们第一次相遇时,她也是从这座楼梯上向下走来,那是春天的一个傍晚,空气中有淡淡的沐浴香气,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当时的画面映在林知鹊的脑海中,好似萦绕着一片被黄昏的光穿透的水雾气,湿润,明亮,温暖。   而此刻,世界明暗分割,空气干燥,眼前的这个人,消瘦得像一片落叶。   现在是什么季节了?是秋天吗?   林知鹊没有起身,但下意识地换了个不那么丢脸的坐姿——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察觉自己就像古装电视剧里倾倒在地上的柔弱女子,双眼楚楚可怜、下一秒就要吐血的那种。   杜思人走过了墙壁上的分割线。   她停下脚步。   然后仰起头,望向天花板,很认真地瞧了好一会儿。   正在林知鹊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她忽然说:“你就是从这里掉下来的吗?这里就是时空裂缝?”   “……”   林知鹊无话可说,只好自行站起身来。   杜思人终于从天花板上收回目光,久违地对她笑了,一笑,像落叶起死回生,舒展出蓬勃的脉络。   林知鹊确信眼前这一幕是真实的。   而杜思人有很多话没有告诉林知鹊,比如她刚刚差点就要流泪了,只好仰起头,假装在找时空裂缝,比如她在床上听见她骂人的声音,马上拖着行动不便的腿翻身下床,一个没站稳,还就势在地板上爬了两步。   这些又傻又丢人的样子,在这久别重逢的时刻,她都不要让她看见。   杜思人笑着说:“你好,我是24岁的杜思人。你是谁?”   林知鹊眼神疑惑:“24岁?现在是哪一年?”   “2008年,今天是2008年9月28日。”   她回到2019年之前,还是2005年的8月27日。已经过去了三年。杜思人24岁了,于她来说,她变成一个三年未见的旧人。   不知她的人生中,有没有新的人呢?   但林知鹊此刻没有空闲的心思去关心这件事,她心中有些另外的不祥预感。   “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受伤了。”杜思人语带撒娇,“上上个礼拜彩排的时候受伤了。疼死了。”   “……什么活动的彩排?”   “中秋晚会。”   与徐文静说的一模一样。杜思人自晚会彩排的升降台上摔下来,再也不能跳舞了。   若她再早一点来就好了,再早半个月就好了。   在这样残酷的事情面前,她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什么话都显得苍白。   结果,杜思人先开口安慰她:“也没有那么疼了,再过半个月就可以拆掉了。”   “那以后不跳舞了,你想要做什么?”她亦不想在她面前假装若无其事,逃避已经存在的伤疤。   “不跳舞了?干嘛不跳舞?”   “医生不是说……”话说到一半,她停下来。一个新的、充满希望的想法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医生是怎么对你说的?你的腰呢?腰也受伤了吗?”   “腰?没有。只有膝盖。医生说拆了夹板,静养三个月就好了。”   “三个月后呢?一切正常?没有后遗症?”   杜思人摇头,“没有。”   “你不是从升降台上摔下来了吗?”   “不是呀,摔下来那个不是我。”她连说带比划地给她演示了一遍现场的情况,“我站在升降台正中间,摔不下去。”   “你为什么是站在正中间?”这与徐文静说的不一样。   “因为……”杜思人将脑袋凑近来,小小声地,像要告诉她一个秘密,“我比较红。红的人站中间。”   林知鹊当即转身向客厅走去。   杜思人急忙拄着拐跟在她身后。“我说的是实话!”   “哦。”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的心情如开闸泄洪一般奔涌而出,幸好是背对着她,才没有流出眼泪。   这里的历史改变了。她还好好的。还会笑,会嘚瑟。幸好。幸好。   林知鹊打开一盏玄关灯,令客厅亮起来,又不至让这个家在外头的黑夜中太过抢眼。   她命令杜思人在沙发上坐好。   杜思人一边安置自己的腿,一边追问:“你呢?你那里是哪一年?真的是未来吗?你是怎么来的?上一次呢?这几年你去了哪里?是回去了吗?怎么回去的?”   林知鹊答:“我是从2019年来的,但2019年对于这里,对于你来说,到底算不算未来,我也不知道。”   “什么意思?”   “最简单的验证方法,我问你,你应该认识我了吧?另一个我。今年16岁的那个。”   “认识。”杜思人连连点头,“你不见了的那天,她……另一个你,就来了。”   “然后呢?你们只见过一两面,从来不联系吗?”   “当然不是,我每年工作,少说也会去七八次华东,我会去她们学校,给她和希男带好吃的。我们还是网友,偶尔还会发发短信什么的。不过她不太爱搭理我就是了。她干嘛那样?小小年纪的,一点都不友好!”杜思人向她抱怨。   “她凭什么要搭理你?”林知鹊替另一个自己回嘴。事情与她猜测的相似,在另一个她的成长经历中,杜思人并非如她的年少记忆那般几乎是个陌生人,“别打岔。假设,我来自未来,那她就是我的过去,她经历的一切,我应该都知道。”   “是。”   “但她不是。不是我的过去。我小时候,跟你从来都不是网友,也不会发短信,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你也不认识许希男。”   杜思人恍然大悟:“难怪你当时对我那么冷漠。”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跟她很可能完全是两个人,她未来也不会成为我。”   “也就是说,”杜思人一边思考,一边说,“你也认识另一个我。另一个我,跟你从来都不联系。而且那个我,在中秋晚会彩排时摔下了升降台,从此不能跳舞了。”   “是。”   “那那一个我后来怎么样了?不能跳舞之后,她过得好吗?”   林知鹊直白得毫不迟疑:“她死了。”   “啊?”杜思人惊得张大了口。   她跨越时空,带来了她的死讯。   “是。具体我会再慢慢告诉你。总之,我们有很多事情要搞清楚,搞清楚我为什么能够来到这里,搞清楚你的世界跟我的世界都有些什么不一样。你,”林知鹊停顿,“另一个你,死在2011年,距离现在还有3年时间。”   “我……还有三年好活了?”杜思人发着愣,仍处于震惊中。   “我不同意你死。我山长水远跑过来,你要是敢死,我就掘了你的坟,把你们锦城整个炸掉。”   杜思人连连眨眼,努力让思路变得明晰一些,她看着林知鹊,用力点点头,“我不死。她不是我。我们不一样。”   “是,你们不一样,她不能跳舞了,你没有。”   “我遇见了你。她没有。”   她说这话时,望向她的眼神一如2005年,她21岁的前夕。   刹那间便消融了林知鹊心中的某些疑虑。   但紧跟着,杜思人又满是忧愁地说:“那,我不是她。你……还用不用管我叫姑姑?”   “管你叫姑姑?”林知鹊挑眉。   “对啊。”   “你想都不要想。”   “为什么?就算存在两个你,也存在两个我,但DNA应该是一样的吧?从血缘上来说,你应该管我叫姑姑。我是你的长辈,你要尊重我,而且,不能对我爱搭不理。”杜思人交叉双臂,翘着她的伤腿,像个大爷一样往沙发背上一靠。   如果不是念及她的腿伤,林知鹊应该已经飞起一脚了。   “从血缘上来说,我们没有半点关系。从情感关系上来说,你没有尽到长辈的职责。”   并且,这世上就没有哪个姑姑会天天要求跟自己的侄女谈恋爱。   “没有半点关系?”   “嗯。我爸,”林知鹊不太喜欢这个称呼,遂改口:“你哥,”听着也有些膈应。“杜慎。杜慎跟你没有血缘关系。”   杜思人再次惊得张大了口,“我是抱养的?我还以为是我妈骗我的!”   “……很遗憾,你妈确实是在骗你。你是亲生的,杜慎不是。”   杜思人眼神游移,望向阳台。   于她来说,短短几分钟,震撼接二连三。   茶几上放着一帖红色的请柬。林知鹊拿起来翻看。是徐文静的婚礼请柬。   “哦,”她平淡地说,“徐文静要结婚了。”   “嗯。”杜思人的眼神又游回来,“欸,那,”她向前探身,“文静呢?文静过得好不好?她婚后幸福吗?”   “幸福。已经离婚了。”   震撼接三连四。   杜思人瘫倒在靠背上,放弃挣扎般仰起头。   林知鹊开始仔细地讲述直至2019年所发生的一切,讲另一个杜思人是如何走向死亡,她讲一段,杜思人便思索一番她这几年的经历,两个人一一对比都有哪些不同,话越讲越长,就这么讲到了后半夜——主要是因为杜思人废话太多,极爱打岔,她迫不及待要把她这三年来的许多事情都讲给她听,多是些有关工作的事,在片场如何如何啦,专辑签售的时候如何如何啦,认识了些什么样的人啦,身边的朋友都这样那样啦,娱乐圈有哪些惊天大八卦啦。   凌晨三点半,终于讲到李淼淼为了陈葭抛下另一个她,她义愤填膺,“我就知道!还说她俩没一腿,骗子。”   “……重点是她俩有没有一腿吗?”   杜思人小小叹一口气,“但也可以理解。”   “理解什么?死的不是你,你当然理解。”   杜思人与林知鹊讲这三年来她与淼淼互相扶持的许多经历。   末了,她说:“所以,也存在两个不一样的淼淼,两个不一样的陈葭咯?”   “是。我猜是。”   杜思人不无向往:“不管在哪个时空都能遇见对方,好像也挺幸福的。听起来,她们都过得很好,除了没有在一起。2019年的陈葭看起来怎么样?”   “看起来……就像个大明星咯?很精致,而且很有气质。”   “……我平时工作的时候,气质也还不错的。”   “别说废话。又要问,又要跟人家比。”   林知鹊一边说话,一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时而坐在茶几上,时而坐在沙发上,偶尔又走到厨房去开冰箱拿矿泉水喝。杜思人不便走动,只好隔一段时间便换个坐姿,将还灵活的那条腿盘起又放下,偶尔伸伸懒腰,将伤腿搬过来搬过去。   话总算讲到2019年的3月11日。“那天,我来锦城,刚刚落地,就过来见中介,谈卖这套房子的事。”   杜思人问:“你特意来?让我爸跟中介谈不就好了?他这两年老说要把这里卖掉。”   “……你爸也七十多了。我正好休假,杜慎就让我来帮忙。”林知鹊终于撒了一个谎,掩去了杜思人的父母在2019年已经去世的事实。   飞机落地,她将行李寄放在酒店,来到这里,用钥匙打开门,然后,就遇见了21岁的她。   杜思人静静地听到这里,一言不发,只轻柔地笑着看她。   看来是十分喜欢这个相遇的桥段。   林知鹊坐在茶几上,抬脚蹬一下杜思人的左腿,“喂!到你了。说说你那天都发生了什么事。”   “我那天……”杜思人回过神来,“我去了一趟学校,去李导的店里还了一套碟,顺便在学校吃了个午饭。我们学校食堂附近有很多学生发传单,我领到一张《热爱女声》的传单。然后我就回家来了,洗完澡,你就出现了。”   听起来没有任何新的线索,全是杜思人以前告诉过她的。   “所以,那天,你遇到了我,并且第一次萌生了要去参加选秀的念头。”   “是。”   那一天,对于杜思人来说,某种意义上,是命运的起点,亦是改变命运的转折点。   “今天呢?今天我出现之前,你在做什么?”   “我在呼救。”杜思人认真作答。   “什么?”   “呼救。就是这样。”杜思人假装握着对讲机,“呼叫救援,呼叫救援。代号太阳,呼叫救援。然后我就听见你滚下楼梯的声音。”   “……是摔下楼梯,注意你的用词。”   “你摔下楼梯。然后你开始骂人。”   “你都听到啦?”林知鹊笑笑,“那我只好杀你灭口了。”   杜思人装作害怕:“我保证不说出去的,未来战士。”   林知鹊凑近一些,装作严肃:“那你告诉未来战士,你为什么要呼救?”   “因为……我的腿很疼,我上不了那个舞蹈节目了,还有,”杜思人越说,声音越轻,说到最后,几乎是哑着嗓子地说:“我非常想你。”   阳台外的黑夜正在褪去,天空变成青灰色。   她们聊了整整一个通宵,说话说得口干舌燥。   杜思人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困乏,像随时都要睡着,但没有,她靠在沙发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分外珍视地看着她。   林知鹊的声音也低下去,“过了三年,还想我干嘛?”   “想你很多。想你对我笑,对我说话,也想你不对我笑,叫我闭嘴。想你走在我前面,走在我身边,想你拉我的手,抱我,还有……其他的一些,很多很多。”   “你渴不渴?说那么多话。”   她拧开她喝了一半的矿泉水。   杜思人摇头。她便自己喝了两口。   因此,她们接吻时,她的嘴唇是湿润的。   她的一边膝盖跪抵在沙发的边沿,她俯下身。   没有俯得太多,因为杜思人坐直了身子。   她有些干燥的唇亦被润湿了。   她抬手,扶住林知鹊的腰。   她闭着眼睛。她知道,阳台外的天空正在一点、一点地亮起来。但时间是静止不动的,她感觉不到时间,只感觉到一点点柔软的甜味,甜味在撩拨,在盖过她的苦楚,在轻柔地抚平她的褶皱,或是在等待。   她片刻也不会让她等的。   她扶住她的腰的手,变成环抱。   林知鹊捧着她的脸,手指抚摸过她的下颔线,然后是她的耳廓。   跪着的膝软掉了,她矮身,离她更近了些,依偎在她的身前。   换作是林知鹊要仰起脸来了。   日出与地平线长久缠绵,迟缓得近乎温柔。   青灰色的天变成白色,光线终于投射到她们闭着的眼眸。   天亮了。   她们仍在接吻。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8月31日,是杜思人的生日。   祝太阳同志生日快乐!   亦感谢太阳同志,就像我为她选定的这个生日一样,   是盛夏最后一天,漫长年少最后一刻,怀揣前往未来的勇气,紧紧捧在心中的,青春最后的美梦。 第94章 21-2   天亮后,日头攀升,又再次缓缓滑落,杜思人自一个好长的梦中醒来,她微睁开眼,房间里的光线是黄昏的暖调,她半晌都没有动弹,仍沉浸在绮梦之中,她轻轻地、长长地小口吐气,觉得燥热,于是将身上的被子扯开了一些。   梦仍似她随时可以折返的蜃楼幻象,梦中有人与她缠绵。   秋风自窗缝间吹来,掠过她的肌肤,她一寸又一寸地逐渐清醒过来,终于彻底睁开了眼睛。   全都是梦吗?   她吓得一激灵,立刻艰难地起身,拄着拐一蹦一蹦地出了房门去到处寻找,楼上不见人影,她又一蹦一蹦地跳下楼。   有人用过楼下的浴室了,敞开的门散出热气与沐浴露的味道,灯与排气扇统统没有关。杜思人顺手把灯关掉了。   还好还好,只有某一部分是梦。   楼下的次卧门开着。   里面传来几下敲击键盘的声音。   她想起来了,想起林知鹊摸着她的耳朵,亲亲她的眼睛,问她困不困。她们在她的床上牵着手睡去,林知鹊侧躺,轻微屈着身子,再近一点点,额头便抵在她的肩上。她不便侧身,只能扭过脸,在闭上眼睛前,最后再看一看林知鹊垂下的眼睫毛。   杜思人站在次卧门外几米远处,听着里面传来的隐隐声响,忽然感到非常幸福,她不再焦急,而是慢吞吞地走过去,这幸福是不会消失的,每走一步,便在她的身体中生长出多一点,直到她走完这条抵达她的路。   林知鹊坐在书桌前,已换了一套睡衣,正在上网。   笔记本电脑正是她帮她藏起来的那一部。这部电脑,后来她一直自用,这次休假,又从北京带了回来。   她听见她进来,头也没有回,“你醒了小瘸子。”   她走到她身后,环抱她的肩膀,将下巴抵在她的头发上。   “你在看什么?”她发现林知鹊在看她的某个视频专访。“我上镜看起来是不是还不错?”她自我陶醉地跟着看了几分钟,又开始找茬说:“喂喂喂,我人在这里,你不看我,看视频干什么?你从哪里把电脑翻出来的?你偷翻我的抽屉!”   林知鹊目不转睛,敷衍地哄她说:“你借我用一下,好处少不了你的。”   “什么好处?”   林知鹊扭过身子来。杜思人赶忙凑近去。她便亲了她一下。   于是她心满意足地瘸着腿出门去洗漱。   走到一半,她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次卧的床上竟铺好了一套她从没见过的真丝床品。   “……这个床单是哪里来的?”   “我自己带的。”   林知鹊从2019年带了一只包来。   “……你要睡这间房?”   “不然睡哪间?”林知鹊忽然笑了,好像知道杜思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她起身,“我跟你说,我这人脾气不太好,有时候做梦喊打喊杀的,不小心把你踢坏了就不好了。”她走到杜思人身后,环住她的腰,轻轻推她走,“你要快点好起来,我在等你,你知不知道?”她凑在她的耳后,说话声音很轻。   杜思人的耳朵烧得通红。   她又想起方才的梦来了。   她们就这样依偎在一起,走到洗手间,林知鹊倚在门边,看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洗手台前。   “腿痛,是不是手也痛?”林知鹊拿来她的牙刷,帮她挤上牙膏,然后看着她刷牙,咕噜噜地吐掉漱口水,再擦干净嘴唇上的泡沫。   她说:“我的牙膏味道还不错。”   于是她们又站在洗手间的门边接吻。   冰箱里有酱牛肉与凉菜,再熬一锅小米粥,她们坐下一起吃饭。   杜思人听林知鹊讲2019年的手机外卖软件,再讲到手机可以满足一切日常需求的移动智能时代,她拿她近来爱不释手的新鲜玩意给林知鹊看,是某个合作商送给她的一台2008年最新款ipod classic2,从海外带来的。“这个呢?这个也过时了吗?”在她看来,这台小小的白色播放器外观科技感十足,简直可以用来听一百年音乐。“过时了。不过这几年,你可以买点他们公司相关的概念股。”   话题谈至苹果公司,再至美国的金融风暴,杜思人告诉林知鹊华东杜家的近况,疑似因某一年的一封举报信而引发连锁反应,直至现下岌岌可危面临破产危机。   她放下手里的汤匙,看着林知鹊,“那封举报信,还有那些资料,还在我的U盘里。”   林知鹊垂眸,“哦。我还以为只能给他找点小麻烦。谁想到他这么菜。”她抬起眼来,“你怪我?”   “怪你什么?”   “怪我,不顾及你的嫂嫂和侄女们咯。”   杜思人答:“不怪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有能力照顾她们。”   “那假设,”林知鹊放下自己的筷子,她的碗已经空了,“你没有当艺人,只是留在锦城做普通的上班族,结果我害得你哥一家妻离子散,你的小侄女再也不能做千金大小姐。你怪不怪我?”她摆出一副假模假式的认真神情。   她们在餐桌两端对视,沉默几秒。   然后忽然一起笑了起来。   这问题简直是升级版的“我和某某一起掉下水”。   杜思人笑答:“我怎么会怪你?她们自力更生就可以了。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林知鹊笑骂:“骗子。”她站起身,绕过餐桌,坐到杜思人身边,发现杜思人的粥还余凉掉的半碗,“花言巧语一箩筐,吃个饭吃这么久。”   “刚刚那是成熟稳重的林小姐问得出来的问题吗?”   “那有什么办法?”林知鹊凑过身来亲她一下,“无聊的热恋期就是这样子的。”然后又霎时变脸,“赶紧吃。我最讨厌吃饭磨磨唧唧的人。”   接下来的许多天,都是类似这样的,“无聊的热恋期”。   林知鹊自2019年带来了几样东西。   先是厚厚一沓纸。她掏出来,甩到茶几上,说:“你退出娱乐圈吧。以后姐姐包养你。”   杜思人自茶几上拾来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数字,是……2005年直至2019年的所有体彩中奖号码。   结果,最临近的开奖日到了,资料上的数字与电视机上开奖小姐摇出来的数字,没有一个对得上。   “这是为什么?”林知鹊漂亮的脸上乌云密布,将手里那沓纸看来又看去,“难道是时间线的什么自我防护?”   杜思人在一旁幸灾乐祸:“啊呀呀,这就叫鸟算不如天算了呀。”这下好了,这下她不用退出娱乐圈了。   她被林知鹊狠狠瞪了一眼。连被瞪一眼也是很幸福的。   再来,又是厚厚的另一沓纸,是大陆股市十四年内的各种大盘走势分析。   杜思人去看林知鹊带来的包,感叹道:“这包好能装啊,能不能给我也买一个?”又是文件,又是床单的。   林知鹊没有心思理她,窝在沙发里,眉头紧皱研究着股票,嘴里一直在骂些什么偏偏是2008。   杜思人从包的侧袋里摸出来一张身份证。“哇,好逼真啊!你们那儿连造假技术都这么厉害。”这证件不止背面的长城国徽,连做旧的痕迹都十分逼真,翻到正面,上边写着:林兰,1971年……她笑出声,将证件照放到林知鹊的脸边细细对比,“你什么时候烫的头?这么好看?”照片因证件的旧色而有些模糊了,看来说像也不十足像,上边的人烫着一头略显老气的卷发。   林知鹊眼皮抬都不抬,“这是我妈。”   杜思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双手将证件放到茶几上,恭恭敬敬地低头说:“对不起……阿姨?岳母?婆婆?”   林知鹊在身后揪她的头发,“我妈还没死,不许对着照片说话。”她被揪得哎哟几声,就势靠在沙发背上,扭过脸去,两个人挨得十分近。林知鹊想到些什么,终于从资料上移开目光,不怀好意地问她:“那,你管杜慎叫什么?”   “嗯……”杜思人装作沉思,好一会儿,掩口惊呼:“我们,这是……”   林知鹊憋笑:“有悖伦理的不正当关系,俗称——”   她们一起窝在沙发里笑个没完,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开始接吻,林知鹊贴在她的唇边问:“怎么样?刺不刺激?”   秋风路过此地,都得满身鸡皮疙瘩地绕行而去。无聊的热恋期。   林知鹊的手有意无意地潜入她的T恤下摆,弯曲的手指蹭着她的侧腰。她觉得有些痒,低声笑说:“我学东西是很快的,你知不知道?”   这时候,她的手机在茶几上震动起来。   林知鹊立刻无情地抽身坐好,又开始研究起股票,要不是她的嘴角还含着一抹浅浅笑意,简直好似刚刚无事发生。   杜思人接起路小花的电话。   连开场白都省了,“喂?你的伤脚怎么样了?你怎么不叫我给你买东西去?对了,前几天你半夜给我打电话是干什么?”   “路大千金,现在想起我来了?我要当时是向你求救,那我已经遇害八百次了。”   她歪斜身子,倚在林知鹊的肩上。   “啊呀。我忘了嘛。后来我看你网上还上线了,我就放心了嘛。”   杜思人嘁一声。   路小花立刻转移话题:“闲话少说。我是来通知你,徐文静不是还有十来天就要结婚了吗?我决定,我们去你那儿,举办一个最后的单身女子派对。”   “哦。可我不是单身女子啊。”   “啊?什么?”小花震惊。   “你们来吧。什么时间?”她得意道,“我介绍我女朋友给你们认识。”   路小花听到“女朋友”三个字,倒没半点吃惊,她似乎还记得那年在雨安,她对她说自己喜欢女孩子的事情。   通完电话,杜思人与林知鹊讨论了一番记忆会消失的事。   杜思人猜测:“说不定,她们只是暂时忘了,就像我一样,拼命记住的话,也可以记住。”   林知鹊便分析:“一个生活在社会层面的活人,忽然消失了,就算报警,警方也查不到这个人的任何身份信息,这根本不合常理。但如果所有人都忘掉这个人存在过……说不定,这世界本来就发生过很多超自然的事,我们不知道,只是因为记忆被修正过。”   “被谁修正?我们就像如来佛祖掌心的孙悟空吗?”   林知鹊摸摸她的头发,“嗯,我们是宇宙里的尘埃。”   被宇宙的各种力量牵引着,活在浑然不觉的身不由己之中,碰巧相遇,碰巧相爱。   杜思人问:“文静为什么离婚?”   “她没说,她只说不想跟对方在一起了。”说来,林知鹊在2019年,与徐文静并不相熟,也不方便盘根问底。   “会不会,婚后发生了些什么不好的事?这个万聪,不是她的良人,我们要不要提醒她一下?”   “怎么提醒?我去跟她说,我从2019年来?我怀疑,就算我们试图插手,历史也不会偏离原来的轨迹太多,时间线与时间线之间,微小的区别千丝万缕,大的走势却殊途同归。”   “归往哪儿?”杜思人越坐越斜,索性将右腿搁在沙发扶手上,整个人躺下,枕在林知鹊的腿上。   “上次我们见面,在2019年,她看起来非常好,有自己的工作,有一些小投资,她是开车来的,我记得是一辆丰田,大概二十多万?至少证明,她的经纪状况还不错,而且,她很漂亮,一点也看不出已经35岁了,谈吐大方,看起来脑筋很清晰,衣着也很得体。”林知鹊用手指摸她的眉毛。她闭上眼睛。“很多女人都傻,遇见的是所谓非良人,就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毁了。她们太轻贱自己了,把一辈子都依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我看,徐文静比她们要聪明很多。”   “是吗?那就好。”杜思人没有再问,那我呢?我的未来,会归往哪儿?   几日后,路小花与徐文静如约登门,文静一见林知鹊,便立刻认出这是那年开车送她回雨安的姐姐,路小花则反应了半天才回忆起来,但杜思人与她说过的那些什么来自未来之类的天方夜谭,看来应是统统忘了。   林知鹊绘声绘色地编了一个故事,说前几年回华东去继承家业,又在某商业活动上与杜思人不期而遇,杜思人如何对她死皮赖脸死缠烂打,她们又是如何兜兜转转擦身而过,才终于在某个雨夜蓦然回首,于灯火阑珊处重逢……小花与文静被唬得一愣一愣,听得聚精会神,不时还回以尖叫,讲到高潮,小花猛拍文静的大腿,林知鹊见听众反应甚好,越编越来劲,杜思人在一旁拖着伤腿给她们斟茶倒水,路小花扭头一见她,拿腔拿调地与林知鹊说:“林姐姐,这是你们府上的通房丫鬟呀?怎么是个跛腿的?趁早把她休了换一个吧。”   林知鹊答:“那不行,我就喜欢这一个。”她拿牙签揭一块盘里的水果给杜思人吃。   路小花用楼下保安都听得见的音量与徐文静耳语道:“热恋中的人真可怕。”   杜思人窃声对林知鹊说:“这么爱编故事,要不,你去当编剧。”   林知鹊答:“可以啊,我已经拟好一个大纲,下次你拿给三水看,叫她去拉班底和投资。”   “什么大纲?”   “年度情感大戏,我已经起好名字了,就叫《回家的诱惑》。”   电热炉摆上餐桌,锅里的辣汤翻滚着烧开了,屋子里飘逸开浓厚的牛油香味,酒自然也是有的,但杜思人还在恢复期,不能喝酒,她便自己在一旁喝可乐,喝完可乐又喝果汁。   桌上的话题很少涉及娱乐圈,就算有,也只是一些趣谈和八卦,文静与小花讲了许多她们的日常生活,学校里的事,做生意的事,这样那样的艳遇,然后就是林知鹊五句里有三句瞎编的胡扯,但她不露痕迹地透给她们一些未来的消息,诸如对某个行业的猜测、建议她们怎样投资云云。   路小花举杯,说:“敬——单身女子!”她逐个看看她们三人,“也就是敬我本人。你们这些非单身的免谈。”   徐文静第一个去碰她的杯,“得了吧你,你一年365天只单身一天那就是今天。要我说,应该是——敬女人!敬未婚的,已婚的,爱男人的,爱女人的女人。”   杜思人看林知鹊一眼,然后说:“还有!敬爱自己的女人。”   她们说:“敬爱自己!”   杯盏相撞,一如数年之前,她们懵懂地即将要迈向未来时一样。   与好朋友还有爱的人,围着热腾腾的餐桌,对酒当歌,举杯畅谈,好似曾经那些无意义但很珍贵的时光。杜思人的心中暖融融的,再凉的风都无法侵袭她分毫。   路小花与徐文静在玩猜拳,小花大吵大闹,说徐文静你不能有异性没人性,你结了婚也要记得我,我可是跟你缘定一生的!他要是对你不好,你找我,我帮你出头!文静说那我找你的时候你要是忙着跟男人谈恋爱呢?小花说那你还是别找我了,你就不能有点眼力见,在该出现的时候才出现?   林知鹊悄然离席,杜思人望着她走上了楼梯。   小花与文静吵着要思人主持公道,也不知道争的是哪门子公道,缠了她半天,她总算抽身,跟着上楼去。   楼上一盏灯都没有开,林知鹊站在黑漆漆的阳台上,正在醒酒。   她听见她来了。   杜思人走过去,从背后拥抱她。   她抬起一只手,抚摸思人的脸。   “腿不好,还老上下折腾什么?我一会儿就下去了。”   杜思人说:“没办法。无聊的热恋期就是这样子的。”   “开心吗?今天晚上。”   “嗯。”杜思人将下巴搁在林知鹊的肩窝,点了点头。   “那以后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呢?”   她听出林知鹊在试探些什么。   “……哪样的日子?每天都这样与你一起,吹吹风聊聊天,然后一点一点变老的日子吗?”   林知鹊在她的怀中转过身来,在月色之中望着她的眼睛。   她从未觉得她凶,但今夜她的眼神格外温柔。   林知鹊说:“我是说,退出娱乐圈,然后,过像这样的,普通人的日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周末好!   书写这一章的我,就像秋风本人。“路过此地都要满身鸡皮疙瘩地绕行而去”。   正好最近几天,广东降温,有了些秋意,此刻正值黄昏,我房间窗外的山与树都沐浴在金灿灿的光里。   写上一章的时候,我仔细思考了些其他的方案,比如说两个人见面,要怎样相对无言,怎样因为信息差而虐恋情深,比如她以为她们有血缘关系,她又以为她再也不能跳舞,然后两个人各说各话,遮遮掩掩,她不肯告诉她未来的死讯,又非要逼她做出改变,纠结过来,纠结过去。   思考完,我得出结论:拉倒吧,不可能。   这太不飞鸟,也太不太阳了。   我其实一直不觉得飞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尽管她直到回到2019才第一次亲口说出爱太阳。   但她也没说过不爱。没说过不喜欢。只是说:不想。   她的不想就是真的不想。   因为对她来说,爱情就是尔尔的东西,错过了一次,伤心一次,也没关系。反之,既决定要爱,那前路在哪,下场如何,她也都不怕。   上一章的作话,我说之所以选831作为太阳的生日,是因为她是我心目中“盛夏最后一天、年少最后一刻,怀揣前往未来的勇气、紧紧捧在心中的青春最后的美梦”。   而选213做飞鸟的生日,因为213是永远捉摸不透的风象水瓶,飞鸟在我心目中,是不回头的决心、不后悔的信念,怀揣无法被磨灭的孤勇,成人世界中,永恒坚守的自我。   我真是一个热衷于给角色设计星座和生日的俗人啊! 第95章 21-3   林知鹊当然知道,杜思人已经不是2005年的杜思人了。   没有谁能够一成不变。   有些变化是很表象的。比如某一天,杜思人撒娇说要她帮忙挑去医院复诊穿的衣服。她拉开衣橱,发现里面几乎是清一色的大牌。杜思人的书桌上扔着一块名表,价格大概抵她两个月的薪资——就那么随意地放在旧笔记本上。   她们重逢后不过几天,李淼淼就安排了杜思人的生活助理从北京过来出差,助理下榻在梅溪南路附近某家快捷酒店,是个行事很麻利的女孩,尽职尽责地每天打电话来,问候杜思人的腿伤、问需不需要买东西、需不需要来取衣服去送干洗、需不需要安排车子出门。新的备选剧本明明已经发到杜思人的邮箱,她还是打印成册,特意送上门来,上门时,大袋小袋,带了各种果切、补品,甚至还有一锅现炖的鸡汤、一台游戏机和一大摞影碟供杜思人解闷,全是李淼淼打电话来嘱咐的。   可想而知,杜思人在北京,过的也是这样的,有人无微不至照料一切的生活。   而变化总是由表及里,自生活方式的转变,慢慢地向灵魂表层渗透。   有一次,林知鹊听见杜思人在客厅接受一个电话专访,面带微笑,言谈温和有礼,但当电话那头的记者提出一个她不想回答的问题时,她毫不犹豫且没有半分余地地拒绝了对方。   林知鹊陆陆续续地看了很多杜思人的相关视频,综艺节目、采访、演唱会、节日晚会、颁奖典礼、电影电视剧,看着她活在聚光灯之下,鲜活、夺目、一呼百应。她的大小事都有人报道,与谁共进晚餐、胖了一点瘦了一点、发布了一篇新博客,宛如她是什么世界中心一样。   不难想象,这三年以来,作为当红艺人,杜思人在任何一个工作场合,都是“世界的中心”,所有人围着她转,为她妆造、为她制定流程、迁就她的时间安排、在片场等她调整情绪与状态,镜头对准她、光打在她的身上,数以万计的观众在台下为她欢呼、在大小荧幕前等着看她。而这三年来,除了睡眠,杜思人有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处在工作场合中。   她游历于名利场,获得馈赠,也被烙下无法抹去的印章。   尽管她仍像三年前一样,说要与她每天聊着天吹着风一起变老,但林知鹊清楚,她在心中画下的未来蓝图,一定与三年前的不一样了。   林知鹊并不反感这种细微的转变,成熟揉进了天真,棱角被打磨成盾,再多一点脾气也好,欲望与野心也好,这一切在她看来是很迷人的东西。   但她并不会告诉她,她觉得24岁的她很迷人。   她只是吻她一下,在月色中打趣一样问她:“干嘛?舍不得退出?”   杜思人很诚实地答:“是的。”刚刚有一瞬间,她的脸色有一丝为难。   “那你的小命怎么办?小命难保。”   杜思人垂下头,把额头抵在她的肩上,“我的小命就交到你手里了,你务必要帮我保住。”   “我是谁啊?”   “你是我的女朋友。”   “嗯,女朋友只负责跟你谈恋爱,不负责当你的保镖。”   “那好。”她挨得更紧些拥抱她。   她们无所畏惧,即便命运会化作一把悬在头顶的刀。   *   有时候,命运也会像一颗暗雷,或是一张悄无声息的网,等着自头顶落下,将某些人困在一起。   十六岁的林知鹊在历史课上打瞌睡时,仍浑然不觉头顶的这张网。   历史老师拖沓的声音自音质粗砺的扩音设备中传出来,漂浮在她瞌睡的上空,变成一行又一行苦口婆心的乌鸦,不断盘旋着:“同学们呢,不要因为选了理科,就看不上历史课了,明年的会考还要考的……”   乌鸦越飞越近,越飞越近……   好脾气的历史老师拿着讲义走过她身边,终于忍不住推了她一把。   她惊得立刻坐起身来,用力揉揉惺忪的眼睛。   窗外楼下的操场上传来一声遥远的短哨。   她扭头望去,看见许希男在塑胶跑道上起跑,一秒,又一声压得很轻的长哨。   在十月秋风中穿着短袖短裤的少女刚跑出几步便减速,停下来,回过头。一旁的体育老师似乎在责骂她的起跑。   市田径队的招新选拔又一次临近,近来,每天下午的最末一节课,许希男都会准时出现在操场的跑道上。   之所以说“又一次”,是因为这已经是许希男第三次参加选拔了。如果这次落选,那就是第三次落选。   短哨与长哨来回交替,许希男就这样来来回回不停起跑。一直到隔壁班老师推开窗户大喊:“喂!楼下的高老师呀!你们这样子我们要不要上课啦?还有隔壁2班,级长都说不要用扩音器了,行行好呀!”   体育老师连连对着楼上打手势哈腰表示抱歉,然后一甩手,训了许希男几句,气冲冲转身走了。   教室的窗户敞着半边,忽然吹进来一阵好凉的风,林知鹊听见后侧传来嘘声,扭过头去,是坐在那边的女同学示意她帮忙把窗户关上。   她便起身去拉窗,又看了一眼还在跑道上独自练习的许希男,这么远望去细细一长条,露着胳膊腿。   下课铃一响,林知鹊便扯上书包,全班第一个离开了教室。隔壁班的男班长见她走过窗边,急忙起身来叫她:“欸,知鹊,你今天那么早?我们今天也一起走吧?”他身后满教室的同学都开始起哄。她头也不回:“今天有事,你自己走吧!”   她飞快下楼,还顺便绕道,在学校食堂的小卖部买了两听冰可乐。   许希男见她来,咧嘴傻笑。然后,两个人一起坐在跑道边的阶梯席上,边喝可乐,边看晚霞。   “国庆七天都干嘛了?”   许希男晃晃脏兮兮的跑步鞋,“没干嘛,练习啊。练不好。”她望着天,忽然叹了口气。   “放假还练?”   “当然要练啊。都高二了。要是不当运动员,就得收心考大学了。”   操场上开始有男同学来打篮球,在她们面前装模作样地耍帅,结果连着几次投篮都只砸中篮板,嘘声一片。   许希男望向楼上,“你们班今天放学这么早。”她又逐个看看那帮打篮球的男生,“这帮人都是哪个班的?3班……还有7班?”   学生们陆续自教学楼里鱼贯而出。   “别看了。文科班天天都拖堂。反正早晚会下来的。”   许希男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   林知鹊知道她在等杜之安。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们对许希男喜欢杜之安这件事心照不宣了起来,尽管许希男从来没有承认过。   放学铃声响过四十五分钟,杜之安才背着书包自教学楼里出来,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孩,她一边走,一边侧着脸耐心听他说话,步伐又慢又轻,脑后的马尾辫随着她的步伐微微一动,再一动。   那男孩将宽大的手掌摊到她面前,在上面用手指画着些什么给她看,她被逗笑了,仰头去看他,两个人其乐融融。   而有人则暗自神伤。   林知鹊瞄一眼许希男,“那男的叫什么来着?高三的?管弦乐团那个?高三这么闲吗?”   “陈也平。拉小提琴的。他好像要考艺考吧,高三的晚自习他也不用上,天天约之安出去玩。”   “也平?哪个也,哪个平?”   希男不悦道:“之乎者也的也,平安的平!都是因为乐团那些碎嘴子,说什么他俩的名字天造地设,要不他俩也不会越走越近……”   “那他俩在一起了吗?”   “不知道!”许希男似乎有些赌气,她抱住膝盖不去看有说有笑的那两个人,忽然又小声说了一句:“要是我的名字也好听一点就好了。”   林知鹊没有出声。   她隐隐能够理解许希男幼稚的怨愤。   偏偏是在名字这件事上也输掉了。   杜之安与那男生就快走到校门口,忽然两个人默契地分开,男生放慢脚步,两个人颇隔了几米远,一前一后地出了校门。   林知鹊嘁一声,“遮遮掩掩的。”   “那当然要遮掩!万一被你爸的司机看到了,去打小报告,怎么办?”许希男赶忙维护杜之安。   “你到底哪边的?”她心生一计,“要不这样,我去把这件事告诉她爸,让她爸来棒打鸳鸯。你看怎么样?”她颇为豪气地揽住许希男的肩。   “你疯了!你可别去招惹你爸,之安说他心情不好,天天发脾气,你这简直是去火上浇油,万一把之安打个好歹……”   “行行行。之安之安,就知道之安。你改名叫许招安吧,保你赢过陈也平。”林知鹊翻个白眼,恨铁不成钢。但她心知许希男说得没错,近来杜慎简直可以说是精神状态不正常,她上次去杜家,撞见他把客厅的花瓶和画框砸得遍地都是。金融风暴以来,各家的日子都不太好过,今年开学,好几个外地户口的同学都随失业的父母转回原户籍地去了。   她从书包侧边偷偷拿出手机,将手与手机一同缩进校服运动外套的袖子里,调整角度,确保不会被发现。   有一条新短信。发信人是杜思人。   嗨。最近过得怎么样?   她回:就那样。女明星,你有事?   我不是杜思人。   那你是谁?   我是杜思人的女朋友。   林知鹊满脸困惑地把最新这条短信看了两遍。   ……这人脑子有病吧?她心想。   *   杜思人正在开车。   今天是她的腿拆夹板的日子,她坚持要自己开车。   她的女朋友坐在副驾驶,正在玩她的手机。   林知鹊抬眼斜睨仪表盘,“超速了。”   她减速。憋了太久,总算等到能跑能跳的日子,她一身轻松,格外兴奋。此刻,她们在路上,正要去参加徐文静的婚礼。   “真不知道你这人是什么构造,吃饭吃到地老天荒,开车倒是可以开到家破人亡。”   红灯。   她好脾气地凑过去问:“你在给谁发短信?”   “给我自己。”   “我猜也是。怎么样?她是不是很难搞?是我见过最难搞的小孩了!”   林知鹊从屏幕上抬起眼来,“你是说,我很难搞?”   “……我是说。”   林知鹊看她。   她风牛马不相及地说:“我是说,你可不可以亲我一下?”   “不可以。光天化日的。不被人拍点照片登在报纸上就不满意是吧?”她推她的额头,将她凑近来的身子推回驾驶座。   林知鹊这人,一离开家门,马上换了一副面孔。   “哪有人会在这种地方拍。”   林知鹊手中的手机震动起来,回信来了,杜思人看见屏幕上写着:女明星,你有事?   “怎么没有?女明星,现在已经是拍照手机年代了。”   “你们不能见面,倒是可以互发短信。之前我哥的那些材料,都是她偷拍了发给你的?”   “嗯,但好像不能打电话。我们不能直接对话,也不能见面。”   杜思人笑,很真心地夸赞:“你真是从小就艺高人胆大。为什么你们不能见面?因为这不符合常理?又是那个上帝之手干的。”她给那试图抹去她的记忆的宇宙力量取名叫“上帝之手”,“同一个世界,不能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所以一见面,你就会回到你的世界。”   “我也不知道,不一定,说不定除了见面,还要满足特定的地点或是时间。”   “如果不满足呢?如果穿越只能在我家发生,那你去华东见她,是不是就能见面了?”   林知鹊将手肘杵在车门边,托起下巴沉思。   杜思人看着她的侧脸。她们去喝喜酒,临出门前,精心打扮,林知鹊挽了发,戴着小巧的珍珠耳饰,在礼服裙外披着一件短外套。她一点一点地仔细看她,看她抿着的唇与微微向下撇的嘴角,看她的下巴如被造物的笔精心勾勒过般的转折,往下是光洁的脖子线条,还看她脑后挽起的发边很难留意到的一点点碎发,她甚至想伸手去摸一摸那点碎发。   一边看,她一边想,这是我女朋友,真好。   她情不自禁地说:“你别去见她。”甚至语带几分乞怜。   她怕眼前的这一切又忽然消失了。   林知鹊看一眼前方,说:“绿灯了。”   她急忙回神起步。林知鹊目不斜视,伸手来牵了一下她正在挂挡的手。她要开车,她便很快又将手缩回去了。   到达现场,杜思人一露面便引起宾客骚动,她们在宾客签到处与徐文静的妈妈寒暄,旁边已围了好几个拿手机拍照的徐家万家亲戚,徐妈妈不好意思极了,连连摆手要他们别拍,杜思人说没事的,转身去对着镜头微笑。   林知鹊俯下身去签字,挥笔先写:杜思人,停顿一下,接着写,携家眷一人。   杜思人被拉远了几步去签字合影了。   徐妈妈细看几眼,认出林知鹊来,“啊呀,我记得你的,前几年你们去雨安玩,你还来家里吃饭了,是不是?你好漂亮呀,艺术学院就是赏心悦目,你们这些小静的同学朋友,都一个赛一个的好看,思人也好看,当了大明星,更好看了。”林知鹊下意识扭头去看杜思人面对镜头的笑脸。“我记得那年你说有孩子啦?现在孩子该上学了吧?”   没想到时隔三年,她还要为了当年的信口雌黄圆谎。   她煞有介事地答:“对呀,明年就准备上小学了。”   “那多好!你是儿子,还是女儿?”这时,又有宾客到场,“不好意思,我先接待客人,你们随意呀,文静在那边,你们去找她拍合照。”   林知鹊松一口气。   杜思人走到她身旁,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一个过分丰厚的红包,悄悄塞到等在接待处的徐家人手里。   她们一起往宴会厅里走去。   “真有钱呀,女明星。”林知鹊压低声音。   “比不上你,老公孩子热炕头。是儿子还是女儿呀?”杜思人也压低声音。   “耳朵怎么这么灵?”   “眼睛也灵。携家眷一人。什么家眷?”   “侄女啊。还能是什么?姑姑。”   “侄女可以算家眷?我虽然书读得少,古装剧本也看过一些的。”   “那是我没文化,写错了,可不可以?”   几米之遥,徐文静穿着华美的婚纱,站在花墙下,她们同时闭了嘴,过去与文静合影。杜思人与文静拥抱,对她说,新婚快乐。而林知鹊对她说的则是,你很勇敢。   路小花没有争到伴娘之位,颇为不满,伴娘是倪想,林知鹊记得她,她是徐文静的室友,在毕业剧目里也是四朵金花之一。她们一边拍照,路小花一边哇哩哇啦:“怎么可能?蓝凤萍结婚,伴娘居然不是姚小蝶,而是金露露!徐文静,你下次结婚的时候,一定要请我当伴娘,听见没有?”   徐文静微笑看镜头,咬牙切齿:“路小花,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别逼我骂你。”   宴会厅里最末一桌是新娘的友人席,历来习俗如此。赵仟没有到场,听闻是新郎不乐意邀请他。典礼是老一套,用力过猛的主持人、讲话磕绊还长篇大论的新郎父亲、新郎登台讲述与新娘一路以来的点滴讲到热泪盈眶。杜思人很认真地听着、每一次都郑重鼓掌,林知鹊心不在焉,把一小盒喜糖都快吃完了。   她与杜思人耳语:“明知道他们将来要分道扬镳,那么入戏干嘛?”   大门推开,花童挥洒着花瓣,新娘挽着父亲出场了。   追光之下,文静面容皎洁,小心提起自己的裙摆,一步一步向前走来。   新郎去迎接她,眼含热泪,说着永生永世的誓言。   杜思人侧过脸来,对她说:“你看。只要文静相信,那我也陪她一起相信。总想着未来会发生的事,就感受不到当下的幸福了。”   新郎牵着新娘往典礼台上走去。杜思人在桌下牵住她的手。   她只好也认真地陪着她感受当下的幸福。   婚礼结束,返程,换林知鹊开车。   杜思人喝了一点酒,脸颊发红,系了安全带,乖乖窝在副驾驶,一路都在小声地唱《今天你要嫁给我》。   她唱歌进步了不少,随口哼唱的歌声中带着几分散漫,偶尔还会哼出一点点气音,听来暧昧,令林知鹊莫名产生一种冲动。   拐弯,靠边,停车。一条沿街商铺已尽数打烊的街道。   杜思人扭头看窗外,“嗯?到了吗?这是哪里?”   安全带解开的声音。   她转回头来。   林知鹊倾过身来吻她。   那一瞬间,杜思人相信此刻就是永远。   她最后轻轻咬她的下唇,警告道:“乖乖坐着,不许唱歌。”   车子再次开动。   到家楼下,李淼淼忽然打电话来。   开场白当然是关心她的腿如何,听说今天拆板一切正常,淼淼兴高采烈:“那太好了。”   杜思人警觉:“嗯?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她跟在林知鹊身后上楼。   果不其然,李淼淼是来游说她额外接一个友情出演的角色,“反正你这两个月闲着也是闲着,这个角色我看了,写得特别好,戏份又不多,你过去,我让剧组安排一下,不要一个月就可以杀青了!他们之前定的那个人来不了了,我们就当是去救一下场,卖个人情给导演。”   她直接拒绝:“我不要。”林知鹊回头来看她。她又弱弱地问:“……哪个导演?”   她复述一遍导演的名字。   林知鹊低声说:“要去。”说完,转身去掏钥匙开锁。   “什么时候去啊?在哪里拍?我连剧本都没看过呢!”   “剧本我明天一早就让小九给你送去。”小九是杜思人的助理。“他们在苏州,已经开机了,至于你什么时候去嘛,”淼淼吞吐半秒,“他们希望,嗯,最好是明后天。”   “明后天?”杜思人马上变脸,“不去了。”她弯身换鞋。林知鹊先她一步,已经回房间去了。   李淼淼在电话那头不依不饶、软硬兼施,她们终于谈妥,约好明日一早看过剧本再做最终决定。然而杜思人清楚,话说到这份上,已是没得商量了,只是早一日出发与晚一日出发的区别。   林知鹊已取了衣服关上浴室的门,杜思人挂断电话,浴室里水声响起。   她走到浴室门边,扯着嗓子说:“我不想去!你干嘛要我去?”   林知鹊在水声中答她:“干嘛不去?有钱不赚王八蛋。那个导演,以后在电视圈很有名的,你要当演员,代表作当然是越多越好。”   “……你跟我一起去。”   “我才不去。”   “那我不在,你一个人要做什么?”   林知鹊答她:“我自有安排。”   她只好垂头丧气地倚在浴室门边,听着水声哗啦,越听,越凝神。   热气渐渐溢过门缝,沾在她的肌肤上,变成细细的汗。她想起2005年的某个傍晚,她想象热水流淌,像亲吻一般淌过肌肤。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了。   她深呼吸,转身上楼,拿了换洗的衣服去用楼上的浴室。   明明是秋凉时候,本该温暖的热水却只使她燥热。   她很快洗完,囫囵地吹了吹头发。   下楼时,恰好与林知鹊在楼梯上相逢。   林知鹊穿着一件并不宽松的睡裙,包裹住她的身体,贴合得曲致玲珑。   她轻飘飘调侃:“转性了,洗这么快?”   杜思人问:“你上去做什么?”   “拿吹风机。”她侧身,从思人身边挤过。   这楼梯太窄,绝无不碰到的可能。当然碰到的也只是衣物而已。   杜思人握住林知鹊的手腕。   “嗯?”她笑笑,向她投来问询目光。是明知故问的那种目光。   幸好这楼梯很窄,她连半步都不用走。她贴近她。   首先是吻。   吻她今日在车上仔细看过的所有地方。   然后是触摸。   指腹与手臂上的肌肤,指背与手肘的内侧,指尖与睡裙未遮住的背,环绕过肩,掌心自耳后,直到锁骨。   她们的头发都还湿着,令周遭的空气变得有点潮。   林知鹊睁开方才微微闭着的眼,太过近了,近得她们会在彼此的眼中溺水而亡。   她的声音如缥缈的水雾:“你该不会,是想睡你的侄女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如各位有空,本章可结合8-1(28章)《溺水的梦》观看。   中秋快乐! 第96章 21.5   机场的广播在叮咚一声后响起:“乘坐飞往无锡的3U8988的杜思人……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   杜思人拔腿狂奔。   助理小九跟在她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跑慢一点,跑慢一点,小心你的腿!”她们终于望见了登机口,“晚上8点的飞机,中午就跟你说订了票,到底磨蹭什么能磨蹭那么久?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们验过票,快步走过廊桥。“要飞三个小时,你包里带剧本了吗?没带的话我这儿还有。要不你还是先睡一下,十一点才能到无锡,然后开车去苏州,到酒店估计要十二点往后了。明天一早三水姐帮你约了跟导演碰面。对了,三水姐说她在硕放机场等我们。”   她们在飞机上分头走,公司只允许艺人报销头等舱机票,杜思人与小九道别:“一会儿见。”她气定神闲,这样一段快跑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   还不如昨日夜里被搅乱呼吸时来得急促。   她落座,空姐端来一杯苹果汁,问她需不需要点餐或是读报,她确实觉得饿了,便要了一份菜单。菜单上有几样套餐,几样酒水,几样甜点,她一边看一边走神,心里只想着家里的某人不知吃饭了没有。   她打电话去。没有人接。飞机广播在播送起飞前的问候语。   于是她改发短信:尊敬的旅客林小姐,我的飞机就要起飞了,请记得起床吃饭。期待下次为您服务。   关机。   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阖上眼睛,不知怎的,轻叹了一口气。头等舱宽敞的软垫座椅并无不适,只是不比质地柔滑的真丝床品,明明已燥热到极限,仍为赤*裸的肌肤带来一丝丝凉。   她的思绪与轰然离地的飞机一同起飞,在脑海中飞掠过无数个片段,触感,声音,气味,心跳与呼吸的频率,还有更多,比如渴的感觉。比如光是四目相对便忍不住要述说爱意,像个懵懂的未成年。另还有一些……被礼尚往来时的感觉。   到底磨蹭什么,能磨蹭那么久?   说来也没什么。   她们睡着了,从凌晨两点,一直睡到早上九点。睡着睡着,林知鹊在她怀中翻过身去,她从背后拥抱了她一整夜。   九点,门铃响,是助理送剧本来。于是她倚在床头读了半小时剧本,然后林知鹊醒来,依偎在她身边,又陪她读了半个小时。也可能没有半个小时,只读了十五分钟,她再没有耐性读下去了,转而去逐字逐句、一寸一缕地读些别的。   她们睡回笼觉,从上午十一点,睡到中午一点半,林知鹊抱着她,抱着抱着嫌热又翻身走了,她只好自己蹭过去挨着林知鹊的肩膀睡。   两点钟,她起床,煮了两碗面,她在网上找的菜谱,葱白汤清。吃完,与李淼淼通过电话定下行程,简单收拾行李,断断续续,分了三次才收完。   晚上差一刻七点,她终于出门,幸好助理已经代她办理过值机了。   余下的时间,她们拢共只做了一件事。这样算来时间也没有多长。   也可能是她行事太拖沓。第一次之后,就越来越拖沓。   林知鹊在楼梯上问她话时,她只干脆回答了一个字:“是。”   林知鹊答她:“好呀。”尾音很轻地下落,她用吻去接。   杜思人从随身的包里取出剧本来看。   读一行。什么都没看懂。只好回过头再从第一个字读起。   还是看不懂。她敲敲脑袋,责令自己拿出职业素养来。   但她的脑袋无疑是堵塞住了,满脑子只有些别的东西。   她喝一口饮料,唇与舌尖一被润湿,便再一次回味起刚刚过去的日夜中触碰过的一切地方,以及因触碰而发生的某些令人沉迷的变化。   抚摸时与亲吻时,亲吻时与舔舐时,触感是不一样的。   她回忆肌肤上的温度,某个时刻难以察觉的一点点瑟缩,与好似情动的微微颤栗。   她又找iPod出来听歌,结果发现自己的听感亦被占领了,耳机里的旋律压根盖不过记忆中的声音,就连床榻轻微晃动的声音她都记得很清,另还有,交织萦绕在她的身下、侧边、头顶……   轻柔的,或是低哑的说话声。   伴随着起伏,自胸前缓慢滚动到鼻腔的喘息。她连那起伏也感知得到。   以及自唇边走漏的、如萤火一般忽而闪烁、忽明忽暗的一声一声……   她不知道人在那个时刻感官会变得那么灵敏,她笑,想来肾上腺素应该对记忆力很有帮助,否则她不会对这短暂日夜的一切都记得那么清晰,她再次尝试读剧本,结果忽然想起林知鹊深呼吸,然后伸手自床头柜摸出一盒什么东西甩在她身上。   当时,她十分艰难地反复几遍才看清了盒上的说明。指套。到底是什么时候放在那儿的?   杜思人觉得脸上发烫,头等舱的座位有格挡,并没有人看见她这副脸红的模样,但她仍难为情地用剧本捂住自己的脸。   她甩甩脑袋,用手腕上的皮筋束起头发。皮筋是林知鹊的。是下午,在厨房的水池边,她吻她时,伸手自她的头发上取下来,不知觉间便戴在自己的腕上。   她终于定下神来,开始仔细地读剧本,她并不觉得困,毕竟昨晚到现在,也睡了有近十个小时。   临出门时,林知鹊还窝在被子里睡着,她倚在她身边,亲一下她额边的发沿,说:“我走了。”   林知鹊连眼睛都不睁,“嗯。”   她试图挤进她的被子里,结果她把自己紧紧裹了起来,她只好隔着被子抚摸她。   “你不累吗?”她有气无力。   杜思人困惑地问:“累什么?”   “……滚。”   她笑着与她吻别:“拜拜,我每天都会认真想你。”   她似在睡梦中答她:“你每天都会认真赚钱。赶紧走。再不走咬死你。”   杜思人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家。   一个半小时后,林知鹊才在真丝被褥中醒过来。真丝质地包裹着她不着片缕的身体,舒适温暖,只是不及拥抱令人安心。   她睁开眼睛,摸过手机看了一眼未读短信。   期待下次为您服务。   服务个屁!   她猛地将手机屏幕向下摔在床上。   浑身发软,无力起身,只好重新闭上眼睛。   她再也不想招惹这种精力旺盛到高压工作了一整天还能神采奕奕的唱跳女歌手了。   尽管她向来自诩直视欲望,从不以某些想被讨好的身体欲念为耻,还在不知什么动力驱使之下从2019年带来了真丝床品、性感睡衣,甚至还有一盒指套,但人生27年以来,她从未像这次一样,在这种事情上感受到什么叫“体力压制”。   要说前夜她还算尚有余力变换身份,今天白日一整天,她几乎是任人摆布。   她气得捏紧拳头。结果并没有力气捏紧拳头。   此事给她长了经验教训,锻炼身体何其重要,她应该像简玲一样每天早起去健身房,而不是天天加班到腰肌劳损。   可恶。早知就偷偷找个机会踹杜思人的腿。   她在心里骂她一百遍,结果拿起手机,短信回复道:有点想你。杜机长。   几分是恶趣味的挑弄,几分是情难自禁的真心。   诚实地说,杜思人确实是一位极具服务精神的伴侣。   她还是很受用的。   她喜欢杜思人热衷于看她的眼睛,亲吻之余,总在动作的时候,很温柔地看她。   杜思人会问,有足够的耐心,亦不是踌躇不前令人不耐的类型,心思敏感的人,好像在这方面也颇有掌握节奏的天赋。   林知鹊终于挣扎着起身,扯来一件衬衫披上,有点凉,她瑟缩着环抱自己,走出房间去找水喝。腿居然软得打颤。她清清嗓子,连声音都是哑的。   她恨得咬牙切齿。结果并没有力气咬牙切齿。   凉水灌过喉咙,令她的倦意褪去一些,身体的每一寸都还留有余韵,残存着十足的珍惜与渴望,让她回忆起日夜以来自己被爱意漫过全身时的快感。   中午的时候,杜思人在楼上收拾行李,她在厨房,漫不经心地洗碗。因此杜思人忽然从身后吻她的耳廓时,她竟难以自持地抖了一下。   都已经日上三竿,仍不能放松警惕。   她的手自她的腰腹向上试探,却始终停在过于有分寸的地方。林知鹊关掉了水龙头。然后,她将她翻过身来,用鼻尖蹭蹭她的鼻尖,伸手到她的脑后,摘下了她扎头发的皮筋。   林知鹊问:“……我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杜思人满脸真挚地答:“你可以选,在楼上,在楼下,还是在沙发。”   她本来是要坚决拒绝她的,但,她居然提议要在沙发。   她不堪诱惑,又没出息地妥协了。   杜思人的眼睛过于清澈柔和,简直是另种意义上的当代妲己,善于用爱意来魅惑人心。   这下好了,妲己去出差了。   林知鹊喝了水,才发现冰箱里多了不少东西,甜牛奶、蛋糕西点、新鲜的水果蔬菜、鸡蛋、新鲜包的抄手,还有分切好的卤味等简易肉食。大概是今早杜思人托人随剧本一起带来的。   她随便找了些即食的来果腹,一边吃,一边走回房间去上网,走半路,面包的渣子便掉了半路。   她低头去看,然后不以为意地接着走。   反正杜思人不在,她与蚂蚁都对此没有意见。   唯一不同的是,蚂蚁是不会想念杜思人的。   当然,她也不是那种没事干成天在家一心盼人归的望妻石。   林知鹊在电脑前坐下,翻出她妈妈的身份证,边喝着甜牛奶,边上网订了一张前往华东的机票。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更除开头结尾的承启剧情之外毫无意义,仅供大家假日消遣:) 第97章 22-1   2008年的37岁熟女有可能是什么样子?   一件玫色的针织打底,搭白色马甲短褂,棕色墨镜,再来一条橘色的薄丝巾,另加一头在旧居民区附近门口转着三色灯管的美发厅里用廉价药水烫出来的泡面般的卷发,难得出远门,因此还化了过分艳丽的妆。   林知鹊在华东落地时,就是上述打扮。   行头都是她特意照着她妈妈当年的穿着置办的,不过,为了掩去年龄差距,可能有些用力过猛。她还照着身份证上的照片仔细画了眉、修饰了唇形与脸型。   她叫林兰。天塌下来她也是叫林兰。   她这样想着,脸不红气不喘地通过了机场安检。   北京奥运会才结束没多久,华东机场就到处都是2010世博会的宣传,世博中心的模拟效果图在LED屏上拔地而起,有个小男孩拽着他的父亲蹲在那跟前一遍一遍地看,林知鹊站在手扶梯上望了一眼,没有驻足。这于她来说,并不是展望的盛景,而只是过往的闪回。   已过了十月中旬,她停留在2008有半个多月了。   这半个多月,除了谈恋爱,她居然什么都没干。算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绝无仅有的体验了。   她走过一片钢化玻璃墙,扭头去照了照自己的身影,这头卷发看起来过于碍眼,她摸了摸,因是刚刚才烫的,质地干燥,还有些硬。不过这种廉价的烫头药水,大概洗个三四次便会复原了。如果杜思人回来的时候还没有复原,她就恐吓杜思人不准嘲笑她。   也可能她等不到杜思人回来了。   前几日,在去徐文静婚礼的路上,杜思人提出假设,如果她与16岁的自己相遇,但地点并非锦城的老房子,穿越还会发生吗?   试试看就知道了。   如果可以,最好能够掌握在两个世界来回的方法。   手机收到的最后一条短信是一个小时前,杜思人发来的:“我开工啦。你在忙什么呢?”   再往前还有好几条,是杜思人分享自己吃了什么早饭、今天要拍什么戏。   她下了飞机才看到,看完,没有回复。   她察觉自己在心虚。   她一向都是这样,从小到大,长长短短的数次亲密关系中,对方给她的统一评价是:我行我素。“你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你要出国交换,那我呢?我怎么办?”“你接受那个offer为什么不先告诉我?我以为我们会一起考研的。”类似台词她听过许多次。   年纪小一点时,她对此颇有不耐,她的想法很简单: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决定,为什么要先与你商量?你就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这几年,心性随着阅历沉淀,她才比较能够体谅那些回忆中或是愤怒或是不甘的脸,对于俗世的恋人来说,关系代表承诺,承诺象征责任,谈了爱,就要谈未来,要将两个人牢牢锁在一起才算有所交代。   刹那心动轻而易举,长久相处却是难上加难。她自认难以成为一个俗世意义上的好恋人。   多年的本性难移,因此,她一声不吭地跑到了华东来。   中学与她记忆中的样子全然一致,毕业后,她很多年没有来过,她有些记不准当年的放学时间了,到达时,校门口仍一片肃静,她在斜对面的咖啡馆寻了个窗边的位置,一边喝多加了糖浆的香草拿铁,一边等。这是家专营二次元风格的“女仆咖啡店”,这种经营模式,在她上学那会儿颇为流行。   街道上的车辆渐渐多了起来。   交警骑着巡逻摩托经过。   她认出了杜慎的奔驰车,车牌尾号三个8,开车的是杜家的司机老丁,一早便来了,占了个离校门最近的车位。   放学铃声终于响了,纵使在一街之隔的室内也能隐隐听清。   林知鹊把杯中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她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校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学生们鱼贯而出,山地车自咖啡厅的橱窗前飞驰而过。   她见到几个熟面孔。   杜之安出来了。17岁的杜之安。   林知鹊下意识地戴上了墨镜。   她望着杜之安朝杜家的那辆奔驰车走去,余光之中,又有一个面熟的高大男孩自校门走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方向一左一右,好像压根不认识似的,各自混在人群之中。   林知鹊鄙夷地想,遮遮掩掩的。   这男孩的名字很好记,叫也平,姓什么她倒忘了。当年,就是因为两个人的名字登对,学校里才传起他与杜之安的绯闻,绯闻传着传着,竟成了真。   眼下都十月中旬了,杜之安还在与这男孩拉拉扯扯。她回忆了片刻,想不起当年自己是什么时候把这件事捅到杜慎耳边的,据杜思人说,杜慎近来景况凄惨,但杜家的司机仍准时开着大奔来接小姐,看来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凄惨不到哪里去。   大奔开走了。   林知鹊皱眉。到底在磨蹭什么?   终于——   那女孩走了出来——敞开的车行大门她不走,偏偏要走一侧的人行小门,她把书包甩在背上单肩背着,书包的搭扣扣歪了,露出来装在里边的练习册。她把头发胡乱绑,散下来大半,校服的运动外套也不好好穿,拉链敞开到胸口,露出里面松开两颗扣子的衬衫,她的裤腿很窄,帆布鞋的鞋带系在脚踝上。   在林知鹊看来,这女孩长了一张绝顶聪明的脸。   她对16岁的自己非常满意。   一个男孩紧跟着女孩,跨过了校门,伸手去扯女孩的包,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得出男孩满腹委屈。   看来是被甩了。难怪那么晚才出来。   林知鹊隔岸观着当年的火。这男的叫什么她都忘了。   女孩说了几句话,而后甩着书包扭头走了,留下男孩可怜巴巴站在原地。   林知鹊起身,穿着动漫女仆装的服务生向她道别。   校门口人太多了,她不能在这里追上她,她怕真的在众目睽睽下大变活人。   她知道她会走到街口拐弯,要么在拐弯之后的公交站等车回家,要么继续往前,两个街区之外,有一个她常去的地下商场,如果走到街口,她往另一个方向拐,那十有八九是要去看电影。   林知鹊推开咖啡厅的门。   街对面的人行道上,那女孩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她也急忙刹住脚。   女孩转过头——   她竟屏住了呼吸。刹那间,她想扭头逃进咖啡厅里。   没有,女孩没有望向她的方向,是前边有一只雪白的萨摩耶自小巷里出来,遛着主人往前走去。   她们之间大概相隔几十米远。   她目测着,将这个距离假设为安全距离。   16岁的林知鹊接着向前走去。她却犹豫了。   苏州离华东很近,她上学时去过一两次,坐大巴,只要一个多小时,只要她立刻掉头走,打车去客运站,两个小时后她就能见到杜思人了。   杜思人那个傻子,一定会很高兴,以为她一整天不回短信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   她终于还是提起脚步,但走得很慢,眼看着16岁的她在前面越走越远。   一定要现在知道答案吗?她问自己。   她继续走着。   就算再花半个月一个月时间沉浸在俗滥的恋爱里,又怎样呢?   那女孩就快要拐弯了。她稍稍加快了脚步跟上。   越走越快。现在,距离只有二十米不到了。   女孩拐弯了,公交车站的方向。   林知鹊急走,几乎是小跑了两步。   ——她还没回杜思人的短信。   这个念头如撑到最大的泡泡一样在她的脑海中啪一声破掉,她停下脚步。   呼吸乱掉了,她额上沁出了汗。   她找出手机,拨通了杜思人的电话。   第一遍,杜思人没有接,她又马上拨了第二遍。   电话的那头,杜思人刚刚刷卡进门。   工作人员催她下楼化妆,催得太急,她忘了拿手机,结果做完造型还未轮到她的戏份,她便一溜烟快跑上来,生怕错过回信。   她接起电话,拖长音说:“喂——”   林知鹊说:“我在华东。”   “嗯?”她的笑意僵在眉眼上。“你在哪儿?”   “在华东,现在在我念的中学门口。”   “……现在该放学了。”她知道林知鹊是去做什么的。   “嗯,我看见她了,另一个我。”   “她看见你了吗?”她的语气不受控制地低落下去。   “还没有。我跟在她身后。她拐弯了,可能是要去搭公交车。”   她们沉默了几分钟。杜思人听得出林知鹊在走路。   “……现在呢?”   “我转弯了。”   “她呢?”   “她在等公交车。”   杜思人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撑住桌子。   “你要去跟她说话吗?”   “……你说呢?”林知鹊轻声说,“我要不要去?”   “你可能会砰的一声消失掉的哦。”她声音很低,但语气软和,“可能会在大庭广众变成一只鸟。”   “嗯。”   杜思人轻笑了一声,鼻头有些发酸,“要不,试试看?来都来了。”   她为她来到了这个时空,但没有义务要为她留下。   林知鹊在电话那头说:“如果我消失了,就——”   “就怎么样?”   “下次见。”   她的口气笃定得像她们一定会有下次见。   杜思人也相信,一定会的。   但她玩笑般威胁道:“下次见的时候,我爱上别人呢?”   林知鹊答:“我把你抢回来就行了。”   “我忘记你呢?”   “那会比较有新鲜感。”   “要是你爱上了别人呢?”   “那我就不会再来了。”   “很现实的回答,林小姐。”   她许诺了她们各自的自由,她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林小姐的嗓音软得化成水,听来有几分无奈,是极少有的,“怎么办呢?”她在问她。   “她的车还没来吗?”   “应该快了。”   “你再不去,她就走了。不过你要小心,她可能会把你当成疯子。”   “好。我去了。”   杜思人说:“你别挂。”   “嗯。”   杜思人的手紧紧抓住桌角。   林知鹊与公交车站间,仅隔着一条辅道。   16岁的女孩站在站台上,戴着有线耳机,正在听歌。   她跨下人行道,往前走了两步,一手举着手机,一手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心,确认自己还存在着。   又走了两步。   哔——   耳边响起一阵爆裂般的喇叭声。   急刹的车轮与路面刮擦出刺耳悠长的一声——   杜思人在电话那头吓得大叫:“喂?”   只差一点点。突然变道驶进辅路的大货车急停,因惯性擦过林知鹊身前,只差一点点。   林知鹊全身都冒出了汗。   杜思人再一次问:“喂?怎么了?”   公交车到站了。16岁的女孩在上车前随着人群回过头来看。她戴着耳机,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货车副驾驶的车窗敞开着,司机大骂:“走路不长眼睛的呀?”   林知鹊退后几步,站到人行道上。   她对电话那头说:“没事。”   司机再瞪她一眼,拉下手刹,将大货车轰轰开走了。   公交车也吱呀一声关上门,自站台边起步。   这算什么?死亡威胁?   她再次安慰杜思人:“我没事。她走了,公交车开走了,我没赶上。”   杜思人倚在桌边,用手撑着身子,膝盖已软了。   门外传来声音:“思人?嗯?门没关吗?”   是她进门时偏巧扭开了弹力锁,卡在门框上,因此门没有自动阖上。   林知鹊说:“我没事。有人来找你吗?你去忙吧。”   李淼淼推门进来。   “你在打电话?”   手机里传来嘟嘟声,杜思人愣愣地摇头。   “怎么还不下去?我刚刚上来,她们说在等你。我不在这几天怎么样?我有个好消息。”   杜思人举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你怎么了?一头汗。下去让化妆师看看用不用补一点。”   她说:“我晚上有几场戏?我想请假。”   李淼淼很意外,“为什么?你身体不舒服?”   “……没有。我……有点事。”她不擅长编造谎言。   “什么事?你知道轻重的。”   杜思人泄了气。她知道的,剧组在等她,许多人付出了大量心血,只为了今天的戏可以顺利进行。“算了,我瞎说的。”   她已过了了无牵绊、可以一心奔往心上人的年纪了。   李淼淼提着一个礼品袋。“送给你的。你打开看看。我特意从北京给你带来的。”她掩不住兴奋。   杜思人接过来看。深色的袋子上印着一个有几分眼熟的Logo。   里边有一个礼盒,礼盒揭开,是一瓶香槟,旁边放着一张邀请卡。   她拿起那张折叠着的卡片。   李淼淼说:“恭喜你,最佳新人演员提名。”   她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点点头,松开撑住桌角的手,站直了身子。她的腿麻了。   “我们下去吧。”   她与李淼淼离开房间,一前一后走过酒店的走廊,她低头发短信给林知鹊:你今晚要住在哪里?   太阳落山了。夜戏一直拍到十点半。   杜思人饰演的是男主角没心肝的前女友,从国外杀回来,热烈潇洒,敢爱敢恨,先把男女主角之间的关系搅得一团乱麻,再变身情感大师将他俩逐一点化。   她知道没心肝要怎么演,照着她女朋友演就行了。   一整个晚上她都是一条过,导演高兴得连连夸她,殊不知她只是想早点下班。   她与当地的群演打听了离酒店最近的客运站与开往华东的末班车时间。她想过要开车去,但天太晚,她不认路,何况她没法瞒着李淼淼在苏州搞到一辆车。   她飞跑回酒店房间,匆匆收拾了两件衣服。   然后,门铃响了。   她打开门,她没心肝的女朋友就站在门口。就算她把所有头发都扎在脑后,她仍一眼就看出她烫了一头奇怪的卷发。   她决定要气冲冲地质问她:你怎么在这里?虽然她有点想笑。   林知鹊带了一只行李箱,行李箱上还绑着托运单。   她走进来拥抱她,门在她身后咔哒一声关上。   林知鹊说:“晚上好。我爱你。”她用力拥抱她,再一次复述道:“你生气了吗?我爱你。”   杜思人用力咽下流泪的冲动,抚摸林知鹊的肩胛骨与后脑勺,“那辆车很大吗?你害不害怕?”   “嗯……”她简直可以听见她没心肝的灵魂在答:有什么好怕的?但她没有,她撒娇说:“有一点害怕。”   她抱着她,应她说:“不怕,你现在安全了。”   林知鹊退后一步靠在门上,搂她的脖子,索要她的吻,又拉她的手,索要她的抚摸。   过多情绪摩擦,刹那间便走火,那只行李箱受到牵连,被推翻在地毯上,无人管它。   酒店房间的床太软,陷得太深,又摇得太响,灯开着,一切都亮堂堂,壁柜上的镜子与电视机的屏幕都映出交缠。   有人在生气,有人在费心讨好,情绪发泄,变成肌肤上的汗,变成止不住的喘,肌肤贴着肌肤,喘息间掉出情难自禁的音节,最后所有情绪被消解,或是回归爱的根源,变成最庸俗的欲望。   陪伴的欲望。倾听与被倾听的欲望。拥抱的欲望。亲吻的欲望。肌肤相亲的欲望。   欲望便是情绪本身,若没有欲望,便不会痛苦,亦不会爱。   铺在大床上的被子湿掉一片,欲望如潮水汹涌,爱意沸反盈天。   后来,夜更深一点的时候,杜思人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忍无可忍地看着满屋凌乱,只好弯下身去将散乱的衣物逐一捡起,再扶起倒下的行李箱、摆正桌上与床头柜上乱七八糟的一切,然后从壁柜里找了一床新的被子来换。林知鹊比她慢一步从浴室出来,连浴巾都不裹,光着身子就躺进被子里。   她只好找了两件宽大的干净T恤,先自己穿了,又动手给林知鹊穿上,好言劝说:“酒店的床没有家里的干净。”   林知鹊不以为意:“那刚刚怎么不见你穿着衣服做?”   “……刚刚一时受了你的蛊惑。”她关灯,钻进被子里,林知鹊翻身来拥抱她。   她们在黑暗中低声说着话。   “你怎么知道就是死亡威胁?说不定只是单纯的意外。”她们在讲那辆大货车。   林知鹊说:“后来,我又试了。我本来要打车去她家楼下等她,结果在快速路上爆胎了,耽误了好久。我到了之后,还直接上楼去她家门口。”   “然后呢?”杜思人紧张得竖起耳朵。   “她好像又出去了。没人在家。”   死亡威胁似乎只是最极端的手段。   “去哪了?是不是出去谈恋爱了?她在跟谁谈恋爱?”   林知鹊想了想,“忘了。乱七八糟的吧。一般都是那种学习比较好的,什么竞赛班科研班那种。”她察觉到杜思人幽怨的眼神,马上找补说:“那都不算,闲着也是闲着嘛。”   “怎么不算?”   “她不喜欢男的。不过她可能还不知道。”   “那她岂不是爱情骗子?”   “她骗什么了?”   “跨时空诈骗。比跨国诈骗情节更加恶劣。”   林知鹊亲她一下,“是吗?跨时空来陪你睡,你被骗一下也不算太亏吧?”   “不亏。你是要钱还是要肾,我都给你。”   她们在被窝里哄笑。   杜思人问:“对了。你见到你那个好朋友了吗?希男。”   “没有,没看见她。”   “她是不是对我们之安有什么想法?”   “这都被你发现了?”   “果然吧?”杜思人好得意,“然后呢?她俩怎么样?你没告诉我,2019年,安安怎么样了?”   “本来是要结婚了。”   “本来?”   “又逃婚了。”   “啊?为什么?怎么逃的?”   “这谁知道。不关心她。”   林知鹊不关心,自有别人关心——   华东。许希男站在夜色中的跑道上,对着秋风大喊:“我决定——”   16岁的林知鹊坐在跑道边。“决定什么?说啊!”   她不再说了。她心里想的是:这次,如果能通过选拔,就向她告白吧。   她扭头去看好朋友,“你怎么还不回家?你妈不在家吗?”   “嗯,我妈回乡下了。”   “又回去了?最近你妈好像回去了好几次。”   “不知道她。可能人到了某个年纪,就忽然特别看重亲情了吧。”   此时,命运正隐匿在夜空中,紧锣密鼓地织着看不见的网。   而不惧怕命运的恋人依偎在一起,聊着许多话。   杜思人说:“等这部戏拍完,十一月,是锦南河边的银杏树最好看的时候。我们就从那里出发吧。”   “出发去哪里?”   “去旅行。我应该还可以请到十天半个月的假吧。我们可以开车,走318国道,往西边去。西边你知道是哪里吗?”   “姑娘山?”   “还有另一条路。我们可以回来时再去姑娘山。另一条路去康定,你知不知道康定?就是《康定情歌》的那个康定。”她唱了两句给她听,“过了康定,就是新都桥,再往下,是稻城,然后就是西藏。一路上,有冰川,草原,还有红枫叶林。到了十一月,可能还会遇见下雪。”   “好。等你杀青。”   “在这里等吗?”   “在这里等干嘛?你又没空。姐姐还有别的事要忙。”   “什么事?你讲给我听。”她怕她又一声不吭地去做些什么事。   “好。”   次日,林知鹊果然冷酷无情地潇洒走掉,她乘飞机回到锦城,落地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数码市场。   杜思人不在家这个月,她决定做一个有趣的实验。   若宇宙自有不可抗力将万事万物摆正到唯一的轨道上,那她这个时空的外来者能够造成多大限度的影响?   她在数码市场租了一台服务器。   2008年,正是SNS社交类产品激战的开端,人人网、开心网、饭否,这些类推特、类Facebook的互联网产品正在试图抢占国内市场。   后来,这些兴起一时的产品纷纷阵亡,只有其中的一个笑到了最后。   杜思人给她留了一张银行卡,不是副卡,就连信用卡都不是,就是一张老实巴交的储蓄卡。她查了一下,余额有六位数,要不是她知道杜思人的积蓄远比这多,简直有一种老实孩子给媳妇上交存折的感觉。   她划拨了一些去做理财投资,确保收益能够填补被她挥霍出去的钱。   凭她一己之力,要做到完全复刻当然不可能,好在那个产品诞生于2010年,她可以先搭建一个思路相同的简易版本。   ——完全公开的社交平台、一键转发分享观点、140字以内的极简表达——   新浪微博。 第98章 22-2   锦南河边的银杏自十月下旬开始变黄,林知鹊偶尔会去那年决赛结束后举行庆功宴的那个酒吧喝杯酒,喝完了,站在岸边的银杏树下,与杜思人讲一会儿电话。   她主要不是去喝酒,是去买球。完全随机的彩票号码可以任意更改数字组合,而关乎众多个体命运的大型体育赛事的结果似乎不能随意改动,幸好她多留了一手,将十几年来的英超、NBA乃至世界杯、奥运会等大型球类比赛的赛果也整理带了来。英超恰在赛季中,到了十月底,NBA也进入新赛季。她不是每次都赢,在积分赛制中,不影响最终结果的情况下,这个时空的赛果与她带来的偶尔会有一些出入,比分也常常不太一样。   时空与时空之间一定是有所不同才会产生分裂,或许不止分裂为两个,而是无数个,每一个与每一个之间都有一些细微的差别,这些细微差别层层累积,最终在某一个时空创造出全新的结局。   去数码广场租服务器时,林知鹊望见诺基亚全新型号的广告挂满了商场每一条过道,代言人是Twins。那天深夜,她忽然意识到些什么,自床上起来打开电脑,搜索“艳照门”。   没有查到任何相关资讯。在这个时空中,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每时每刻都有遗憾在这世界的各个角落里发生,那是不是也会有其他人为了创造全新的结局穿越时空而来?   除了去酒吧,以及偶尔出门采购,林知鹊几乎大门不出,网站上线前期远比她预想中的工作量更大,没有团队协助,从产品逻辑至编程,甚至包括界面设计她都一手包办,大学毕业后她就没怎么正经写过代码,而匹配2008年互联网环境的UI风格与她熟悉的也大不相同,光是让自己的审美能够适应这个年代就够她改个近十次。近一个月时间,次卧的书桌上堆满了各类书籍资料,网站只完成了核心功能部分,仍未能达到上线标准。   对于大多数年轻的互联网创业者来说,完成前期搭建后,第一个难关是用户积累,这一点对她倒不是难题,新浪曾经邀请大量明星艺人入驻平台来做引流,她完全可以如法炮制,毕竟她女朋友和她女朋友的朋友们正当红。只要用杜思人的博客发布注册邀请,再把陈葭也喊上,粉丝自发注册、媒体自行报道,用户量至少可以达到第一个十万。   但这样一来,她租的这台服务器势必会崩溃。   更不要谈她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做后续的运营与维护,还有无数新功能的开发。   要真正投入去做这件事,她必定需要一个团队,需要更多现金流和设备,要做一个公开舆论平台,还需要在大环境下做好舆论方向的管控,更免不了与上头走动甚至被请喝茶……   商海是充斥着无数激流与暗礁的地方,就算准确地知道时代的所有风口所在,起飞与否仍是命运缔造的结果。   而她在这个时空,有命运可言吗?   她也不能用杜思人的身份做得太多,商海随时有翻船危机,杜思人是公众人物,更须爱惜羽翼。   杜思人在剧组的这段日子,林知鹊每天在家工作直至深夜,房间里一盏灯都不开,她就坐在电脑屏幕的电子荧光中思考这些问题。   直到杜思人收工后发短信或是打电话来道晚安,她把屏幕熄掉,躺到床上,但总是睡得不沉,梦中有无数白色光点在闪。   过了十一月中旬,锦南河边的银杏树彻底变成了金黄色,某天深夜,杜思人站在床边,俯下身来亲吻她闭着的眼睛,她以为是梦,半梦半醒间,又隐隐传来淋浴的水声,梦中好似只过去了一秒,她身后的被子被揭开,溜进来一点点深秋的寒风,而后是一个暖洋洋的带着沐浴香气的怀抱。   她翻身一头扎进这个怀抱里。   “不是说明天早上的飞机?”这话是在梦里说的。   “改成今晚的最后一班了。”她将她与她的梦一同包裹起来,“晚安。”   她沉沉睡去。   她是她在这个世界里所拥有的一切,是归属感,是壁垒,是存在着的证明。   梦与心事都在她的怀中散去,世界安稳直至静止。   哪怕叶子被染作金黄后便迎来枯萎与坠落,哪怕层林尽染的秋之后就是苍白的寒冬。   自苏州回来不过两日,杜思人果真搞来一辆越野别克,原本她们计划先花一礼拜时间做旅行准备,买齐有可能用到的户外与御寒装备、练习用千斤顶换轮胎、仔细读一路上的地图、查询各个地区的攻略顺带定好具体行程与住宿。但她俩在这方面都不太靠谱,林知鹊每日沉迷工作,杜思人每日沉迷缠着林知鹊,偶尔还要抽空去电视台录节目,原定出发的日子马上到了,计划表上列着的事还有大半没做,表上没有的某件事倒是很勤快地做了许多次,她们面面相觑,杜思人问:“走吗?”   林知鹊答:“走。谁不敢走谁是小狗。”   杜思人:“汪汪汪。”   “你不敢走?”   “不是,只是想做你的小狗。”   于是她们将行李堆进后备箱,虽然没有练习使用千斤顶,但好歹带上了说明书,杜思人问:“要是真的在荒郊野岭爆胎了,我们换不上怎么办?”林知鹊答:“那就出卖你的美色找个过路大哥来换。”然后杜思人就开始演,眨巴眨巴眼睛楚楚可怜地在林知鹊身上蹭来蹭去说大哥你帮帮我,林知鹊很平静地点评:有点过了,换个轮胎而已,不用演欲*火焚身。   出城时,她们特意绕道去看银杏,叶子已开始落了,树上是一片金黄,地面也是一片金黄。天刚刚大亮,河岸边只能见到零星几个晨运的老人,杜思人将车泊在河岸边,戴上帽子,两个人下车,谨小慎微地避着行人的耳目,在金黄的天地间牵手走了一小段路。   天气变冷了,她们穿着颜色相衬的牛仔外套。   “你是不是欠我一个生日愿望?05年的时候,你在这里答应我的。”她们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杜思人的脚步很轻,像怕把落叶踩疼。“不对,算上05年的,06年的,07年的,今年的,”她一根一根地掰手指,“你欠我四个生日愿望。”   “我只答应你一个,哪来的四个?”   “那三个。”   “一个。”   “一人退一步,两个。”   林知鹊心里情愿,面上却装作勉强:“那就两个。你先说来听听,第一个。”她晃一晃杜思人的手。   “第一个……”杜思人侧过头来说:“我们回车上去吧。我想跟你接吻。”   “这是你许的愿望?”   杜思人点头。   “这个愿望,有许的必要吗?”她挑眉。   “有。这是秋天的吻,是我的生日礼物,跟别的吻不一样。”   她没有许愿要她永远不离开她,没有许愿要她陪她过每个生日,只许愿了一个当下的吻。   林知鹊抬头看银杏叶,“这里这么好看,你满脑子就只想着这个?”   恋爱果真是件俗不可耐的事情。   杜思人有些不好意思,“那,再走一小段。走到前面,台阶那里。”大概不到一百米。   “在这里的话,要是被拍到,明天会上头条吧?”   “嗯,然后淼淼会发声明,说我喝多了。”   “清早八点喝多了。走吧。”她拽杜思人的手,往车子停靠的方向走,走了一步,回过头来笑着说:“我满脑子就只想着那个。都怪你要当什么明星。”   她们回到车上,很认真地接了十分钟吻,林知鹊对杜思人说生日快乐,一共说了四次。   旅程正式开始了,杜思人自储物箱里精挑细选了一张CD来放,其他的东西准备得随意,这件事倒是准备充足,储物箱一打开,里面至少有二十张唱片。她们穿过正在醒来的早间城市,临到出城的关卡,对换了位置。杜思人考过驾照后从没开出过城,何况在城里也时时有人接送,因此安全起见,主要由林知鹊开车。   到康定的高速路还未修成,经过乡野农田后,国道上的景象慢慢变得粗陋又萧条,车子是向上走的,这一路的海拔越来越高,路面也不太平整,林知鹊速来爱开快车,有一段颠得杜思人抓住把手大叫救命,颠完之后,她又立刻把安危抛诸脑后,继续东拉西扯、跟着音响大声唱歌。   她们与雨安打了个照面,在城外拐道,往姑娘山的反方向去,杜思人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山野的风呼呼直灌进来,她被吹得眯起眼睛,还一边怪叫。林知鹊把车的天窗打开,让她要叫出去叫。   前方忽然出现一个收费站。   站点前有一辆交警的巡逻车。   林知鹊看一眼站起身将脑袋探出天窗去的杜思人,老实地将车的速度减了下来。   肯定是杜思人叫得太大声,交警向她们的车招手了。   她靠边停车,降下车窗。   “例行检查。”交警出示证件,“驾照看一下。两个女孩子自驾游?还真少见。你在山路上还敢开这么快,胆子挺大啊。”   她将驾照递过去。   驾照是假的,驾照的年限短,她没在家里找到合适的。   交警看看上边的信息与照片,举起来比对她的脸。照片她精心修过,乍看像她本人,细看又像她妈妈。“林兰。这是你?你几岁了?”   “37。”她的烫发早就洗掉了,脸上的妆很淡。   “看不出来啊。你们俩什么关系?”   林知鹊答:“这是我侄女。”   交警的目光在她的脸与照片之间反复徘徊。   “身份证看一下。”   *   杜之安站在教学楼门口。她一边抬起手腕看表,一边抬头看着楼梯口,脸上显露出半丝不耐烦。   林知鹊下楼来时,与她对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她们见了面,从不与对方打招呼。   但杜之安似乎是在等她。   她走过她身边,她终于叫她:“林知鹊。”   林知鹊停下脚步。“你找我?”   杜之安脸色凝重,“嗯。你跟我走。”   “走去哪儿?”   她挤出两个字来:“回家。”   “回什么家?今天?你爸没跟我说。”林知鹊仔细看着杜之安的表情,忽然预感不妙。   “不是今天,明天也一样。你的行李在我家。”   “我的行李在你家干什么?”   杜之安左右看了一眼,确保无人听见她们谈话,随后说:“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我家。爸欠银行钱,你家的房子被法院查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周末好。   早先还没开始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曾经思考过一件事,那就是:既然已经穿越了,那要不要给飞鸟开一点金手指?   因为只要一看到这么一个题材,就很容易联想,既然是穿越到这个年代,那应该会靠着天眼大干一番事业吧?   但2005年与2019年的生活方式大相径庭,最大的难点,是她穿越的时候,身上会带多少现金?她在这个世界有身份吗?   当然有些金手指不靠钱也可以开,比如说有人穿越过去可以默写出《红楼梦》(天才)。《夏洛特烦恼》里,夏洛是靠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不过那本来就是喜剧的表现手法,我不可能写她穿越过来后抢先发表别人的文艺作品或是科研成果,才华远没有喜剧里那么容易窃取,而且优秀的作品能够走红很多时候也要依靠机缘。   捷径走不通,就只好老老实实干,比如说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商业计划被大佬看上啦,在大厂一路晋升职场打怪升级啦。   但这样又出现新的问题:   这是一条必须有大量细节与充足逻辑来支撑的故事线,职场不易,仅靠“知道未来的大方向”是不够的,并且,这条故事线的气质与原定的故事线完全不兼容。   所以我最终没有写。   因为我希望这是一个“在生活中的某个时刻,与你一起逃到世界之外“的故事。   现实中搞事业已经搞得很累啦! 第99章 22-3   棕红色大门上贴了四处查封条,每一处都盖着红色的印章。   林知鹊站在门前,一言不发,用力揪着肩上的书包背带,连她脖子上的青筋都用力紧绷着。   今天一早,她背着包从这扇门出来,与以往任何一个早晨一样。   只过去不到一天时间,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这个状似牢笼,却真切庇护过她的唯一的家。   她妈妈的电话打不通,没有人接。   电梯间叮一声响,开门声,脚步声,传来一些碎语,是邻居夫妇在说话:“啊?真的被封了?”“不信你自己看呀!走走走。”“想想也正常哦,都不是什么正经过日子的人家,家里男人天天不在,怕不是做人家在外边的姘头,广东人讲的,叫包二奶。”“我看就是的,搞得家里的小孩也怪怪的,见了人都不会笑的……”   邻居夫妇走过转角,看见她就站在门前,立刻哑了声,匆匆掏钥匙去开对面的门。   这楼道很宽,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尖锐,空气却一片肃静,此刻,仿佛响起了刚刚那些话语的回音。   邻居进了家,关门声很轻。   与关门声几乎同时,是书包被扔过去,狠狠砸在门上的一声响。   然后,稀里哗啦,书包的搭扣弹开了,里边的东西掉了一地,书本,笔,随身镜。那块随身镜碎了,每一片都映出林知鹊表情倔强的脸,每一片都破碎而锋利。   屋里的小孩哇一声大哭。   门里传来骂声:“砸门干什么啦!吓死人啊!”   林知鹊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有本事开门说话啊!那么爱说人闲话,开门说啊!”   “开就开!怕你呀?”男人打开门,探出头瞧瞧地板与门的外部,这时候,杜之安自电梯间走了出来。“小疯婆子,你把我的门砸坏了,我要你赔的!”   杜之安走来扯林知鹊的书包,小声说:“喂。走了。”林知鹊斜眼看她:“你跟着来干什么?走开。”   邻居男人的身子躲在门后,只露出个脑袋,碎嘴还未停:“年纪也不小了,懂点事好伐,发颠之前也先算算你家现在还赔不赔得起?这个小姑娘是同学啊?我可提醒你了,她们一家都不正常的,你跟这种坏学生玩……”   杜之安眉头紧皱,挺着腰板,抑扬顿挫地回敬道:“你这破门有什么好赔不起的?我砸烂你十个也照样赔得起。借一借。”她弯身去捡地上的东西,顺势将门往里推,男人哼了一声,只好退后将门关上,嘴里还在说:“你的门倒是高档,还贴了好多封条咧。”   杜之安将捡起来的书包递给林知鹊。   林知鹊接过手,转身就走。   杜之安问:“你又要去哪?”见她不回头,只好跟在她身后。   “不关你事。”   其实,她也不知道她该去哪里。   “是不关我事,要不是我妈让我把你带回家,你以为我爱管你?”   “你妈让你把我带回家。”林知鹊停下脚步,转过头,“那我妈呢?我妈在哪里?”   这种问题,她居然只能问杜之安。   “……我不知道。你妈没跟你说吗?你们不是商量好了吗?”   “商量好?你妈让你把我带回你家,事先跟你商量过吗?”   杜之安不知如何作答。   林知鹊冷哼,“看来,也没人在乎你的意见。”   “林知鹊,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妈不跟我商量,是因为她知道我会理解她,我跟她是一边的,你懂不懂?”   “她知道你会理解她,那你凭什么要理解她?凭什么你会理解她她就可以不跟你商量?”她反问。“凭什么可以一声不吭收好你的行李,一声不吭就把你送到别人家去?”   “……你走不走?”杜之安不容许这世上有她答不上来的诘问,只好绕开话题,“你不走,你就去睡桥洞。我告诉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在这里发疯给谁看?你以为很光荣吗?”   林知鹊的手机响了起来。林澜来电了。   她看杜之安一眼,转身便跑,连电梯都不搭,用肩膀撞开楼梯间的门,自八楼一路跑下去,跑出单元楼门口,大口喘着气,接起电话。   “囡囡,你放学了?妈妈刚刚在跟大人谈事情,没有听见电话。”   林知鹊一声不吭,只顾着喘气。   “你怎么喘得这么厉害?你去你爸爸那里没有?妈妈给你收的两个箱子里什么都有,你那些游戏盘也给你带着了,你慢慢整理,你洗头洗澡用的毛巾放在墨绿色箱子上边那个夹层,还有睡衣也放在最上边……”   “你在哪里?”她打断她妈妈。   “妈妈在……”   未等林澜说出口,她再一次、几乎是吼道:“你在哪里?”吼完,她一下感觉失去浑身力气,又微弱地叫了一声:“妈。”她的眼眶中滑落一滴泪。   “……妈妈在镇上。你舅舅,他老丈人不是帮他在镇上开了一家制衣厂嘛,我想着去他那儿上班。”电话那头,做母亲的语气恳切,带着讨好,“你爸爸出事情了你知道,其实这几年,妈妈也一直在做心理准备,我也不可能跟你一起住到他们那边去啊。你爸是有说要另外找一个房子给我们住,但妈想,还是算了,靠人,靠不住,靠不了一辈子。你同意的吧?妈没文化,在城里又找不到什么体面工作……”   “我也过去。”   “什么?过去哪里?”   “舅舅的制衣厂。我也过去。我会用电脑,他们需不需要会做账的,我可以学。”   “不要乱讲了。书不要念了?你听妈的,就一两年了,妈知道你不喜欢那边,高中读完,你就可以去上大学了,你舅舅说,现在办厂,将来去华东,开自己的服装店,连锁店,到时候,妈也回去工作,妈争取早点回去。”   “……舅舅要是真对你这么好,这么多年,怎么连过年都不给你来一通电话?”   “他气我把你外婆给气死了嘛。”   “那你现在,靠他,也不一样是靠人?”林知鹊瘪着嘴,一汪委屈全积在喉舌,稍憋不住便会大哭出来。   “唉,路要一步一步走,这么多年没工作了,手艺生了,脑子也不灵活,工作哪有那么好找?虽然是去当工人,好歹是自家亲人的厂。”   “所以你前几次回去,就是为了这个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个是妈不对。怕你冲动,不肯答应,还要去跟你爸较劲。”   这理由压根算不上是理由。有时候,不开口,仅仅只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而命运又半点不由人,突如其来地把人推着走。   她再不埋怨半句,为了憋住眼泪,紧咬着牙关,咬得面颊都僵硬了起来,“……我那些东西,都放在哪里?你接着说。”   于是林澜一样一样地交代给她听。她的抽屉,她的衣柜,自小到大保留着的每样东西,她都帮她收好了。   末了,林知鹊吸吸鼻涕,努力让自己说话的样子像个大人:“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跟姓杜的联系。有什么事,我自己会跟他说,你不用替我操心。你跟他再也没有关系,知道了吗?”   林澜说话的声音哽咽了,“妈妈做错了。这些年,妈妈做错了,要你来一起承担……”   林知鹊按下红色键,挂断了电话。她用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知道她要跟她说对不起,但她怎么会要她说对不起呢?她跟她是一边的,就像杜之安跟她妈妈是一边的一样。   杜之安不知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了,走过来,有些嫌弃地问她要不要纸。   林知鹊垂下目光。“车在哪里?”   识时务者,为俊杰。   未等杜之安答,她就看见杜家的奔驰车停在不远处,她刚刚是坐公交车回来的,杜之安可不是。   她头也不回地往那辆车走去,抹去眼泪,打开车门往里坐。杜之安匆忙跟在她身后,正要上车,她甩下一句:“你走那边门。”然后用力把门关上了。   杜之安气得差点踹门一脚,想想是自家的车,这才作罢。   她绕过车屁股自另一边上车,两个人各自紧贴着车门,尽可能远离对方,一路上,一句话都不与对方讲。   她们像被困在同一张渔网里的两尾小鱼,各自奋力挣扎着。或许,她们早从出生起,就已经被困在这张网里了。   *   那交警垂下眸,正在看手里那张身份证。   林知鹊镇定自若。前方是收费站,无路可去,她抬眼看后视镜,估算现在发动引擎掉头逃跑成功的几率。   约等于零。   交警举起另一只手里的驾照,开始对比。   坐在副驾驶的杜思人忽然开口说:“交警大哥,你们天天在这里设岗啊?前段时间好多支援车队来吧?”   交警抬起眼皮,“对啊。这一段还好了,夏天那会儿,前边往汶川那段才堵,全是志愿者。后边就不让随便进了……”他放下手里头的证件,“欸,我怎么看你那么眼熟?你是不是做明星的?”   杜思人从储物箱里翻出一张自己的专辑递过去,“我是唱歌的,多多支持。”   交警接在手里看一眼,“哦,我记得你。之前地震你捐款,还上报纸了。”他将专辑递回来,想了想,又把驾照与身份证也一同递了回来,“执勤的时候收那就叫受贿了。往前慢点开,注意安全。”   他后退,摆手示意她们离开。   于是她们又笑又与人家道别的,左一个辛苦了右一个注意日晒,马上发动车子溜之大吉,过了收费站,杜思人问:“要不,换我来开?”林知鹊不屑地答:“我开。哪有那么多交警在这种地方等着抓我。”她的手心有一点汗,她抽一张纸巾团在手里。杜思人拧开一瓶水给她喝。   差一点就夭折在交警手里的旅程如愿开始了。   她们一路开车往西走,走得很慢,有时在某个县城停下,一连休息两三天。   她们穿越山野之中的公路,前后左右除了秋褐色的山脉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天气时晴时雾,雾天里,山仿佛被笼罩在云海之中,杜思人望见一道自云海奔涌而出的瀑布,兴奋地要林知鹊看,结果马路上忽然走过一大群牛,差点酿成多牛死亡的惨案。穿过一片群山,远处又是雪山,还有雪山脚下澄碧如镜子般的湖泊,她们在雪山脚下泡温泉,在下雪天吃滚热的牦牛火锅。海拔越高,云便越低,连绵在她们的头顶,云那么多,天却一点也不阴,仍是透亮的,将大地上的一切镀上柔光,像是她们离天空很近。   藏族的旗幡在旷野上飘扬,她们拜访了途经的几座小寺庙,杜思人满脸虔诚地去学着拨转经筒,与僧人道别后,很是正经地说我感觉自己的身心被洗涤了,林知鹊说那你就在这里落发为尼吧,我自己开车走了。杜思人追着她说不行我尘缘未了的,一边说一边挽住她的手臂,把脸贴在她的肩上。   旅途亦有很累的时候,开长途车、迷路、水土不服、还有反反复复的高原反应。杜思人应对高压工作惯了,即便是很累的时候也能保持耐心,但现在与工作时不同,累的时候,她可以不说话,也不用强颜欢笑,有时候,她们开着车往前,好长一段时间,谁也不说话,音响放着旋律轻柔的英文歌,杜思人说,这首歌叫《Casablanca》,是这个歌手看了那部电影之后写的。你有没有看过那部电影?那部电影的主题曲,就是《As Time goes by》。   就是她曾在公交车上为她写过几句翻译,她又站在学校剧场的舞台上唱给她听的那一首《As Time goes by》。   “这一首呢?这一首的歌词唱的是什么?”杜思人问。   林知鹊听了一会儿,答:“唱的是,你不在,吻便失去意义。每一天,我都比前一天要爱你多一点。”   But a kiss is not a kiss without your sigh.   I love you more and more each day as time goes by.   她们的车行驶在山路上,已到了日落的时间。   杜思人将车靠边停下。山野上有牧民在赶牦牛群。   她们牵着手,静静地看着晚霞。   杜思人转过头来,说:“我也是。”   天气越来越冷,她们在路过的小县城集市上买了好几套土气的抓绒衣裤,杜思人嫌弃衣服没洗过不肯穿,林知鹊说那随你,你冻成残废我就不要你了。她们遇见很多人,戴着藏族老板送的哈达在草原上拍照,跟着当地的向导徒步上山。杜思人人傻钱多,买东西时,对方怎样漫天要价她都答应,到了下个村镇,一对比物价,她才惊觉被骗,林知鹊摸摸她的脑袋,说没事,你有钱,就当劫富济贫了。杜思人就笑说也是哦。林知鹊一路上弄丢过两次旅店房间的钥匙,她们只好走回头路,在各种犄角旮旯细细地找,越找,林知鹊的脸色越难看,杜思人就一溜烟小跑到前面,一边跑一边说,搜寻犬出动!   十二月,她们跨过金沙江,进入了藏区。   她们没有规划过回程的日子,若不是李淼淼打来电话,或许还会继续往前走一段路,一直走到拉萨。   “你人在哪?大明星,休假休够了没有?还不回来赚钱?”通话信号不佳,淼淼的声音时断时续。   杜思人答:“我们还没到拉萨呢。”   “都几天了,还没到拉萨?你不会晒成高原红回来吧?年底有很多晚会的。”   杜思人急忙去照镜子,这才惊觉自己晒黑了一些。   淼淼说:“等你回来,先回北京跟大家一起开个会吧。”   “什么会?”   “你说呢?公司最近收了很多歌,等你回来,大家一起听听看。明年上半年正好有空档,我们把第二张专辑做了吧。”   “真的?”杜思人大喜过望。06年之后,她只陆续发过几首单曲,大多数时间都塞满了与音乐无关的工作。   “嗯。我的邮箱天天收到你粉丝的辱骂。到底想怎么样啊?不发专辑骂不发专辑,发了专辑就骂不接戏,接了戏又骂不接电影……”淼淼大发牢骚。   “好好好,我替她们向你道歉。”   “拉倒吧。你玩够了赶紧回来就行。前两天跟王总还有朱鹤开会,听说你放假放那么久,他们俩的脸黑得像两尊灶神!”   挂了电话,杜思人望林知鹊,林知鹊在开车,看着前路,说:“知道了。明天就掉头回去做新专辑。”   “那下次,下次我们再去拉萨吧?”   林知鹊知道,“下次”,这是庸俗情侣之间过期失效的诺言,但被杜思人骗一骗,她倒也不觉得不好。   返程的路上,她们还是绕道去了一趟姑娘山。   上山那天,天空时不时飘起一阵小雪。   杜思人问:“另一个我,是在哪里出事的?”   “……我哪知道。这山那么大。”光是观景台就有七八处,前往各处,要走不同的路线进山。   站在观景台上,望向雪山,林知鹊问:“你以后,还会不会来?”   “你希望我不要再来了吗?”   “我不知道。你的人生,你做决定。”   杜思人凑过来环抱林知鹊,抬起头,望着飘落下来的雪,目光随着雪,落到林知鹊的眼睛上。她忽然由衷地说:“你好美。”   林知鹊答:“你也不赖。”   她们被这互相恭维逗笑,在飞雪之中相拥,额头抵住额头。   雪山不声不响,好似自2005年与她们见面之后,就从没变过。它代命运行刑时,一定也与此刻没有什么不同。杜思人向它大喊,喂!我要活到一百岁!一百岁的时候,再来看你!   旅程的最后一夜,她们在雨安停留,住在市郊的一处带小院的民宿。   杜思人收到一条令她们感到意外的短信。   是16岁的林知鹊发来的。   短信写:你可以不可以借我一点钱?不管你是谁,是杜思人,还是杜思人的女朋友都好。等我读完大学,就还钱给你。   杜思人要打电话过去,林知鹊阻止她:“不要打。”   她只好打电话向爸妈打听,这才得知华东近来发生的一切。   杜思人坐在床上,抱着腿与林知鹊商量:“我在华东有一套房,离你们学校不远,可以给她们母女住。”   林知鹊倚在床头,“不收租金?”   “嗯,”杜思人理所当然地答,“当时买那套房,就是想着如果我哥出事,我能照应得上。”   林知鹊不置可否,只拿过杜思人的手机,回复道:借多少?   就在这时,她们身下的床突然摇动起来。   天花板传来叮啷响声,是吊灯摇晃,上边的吊饰磕碰在一起。   杜思人自床上弹起,连抱带拽,拦腰把林知鹊拉了起来。   地震了。 第100章 23-1   借多少?   林知鹊看着这条短信,松了一口气。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书桌上的台灯,一片漆黑里,她坐在唯一的一团光亮之中。黑夜好像是涌动的,令人有隐隐的不安感,好像这团光亮随时都会被吞没。   这间房在杜家别墅的二楼,原本是一间普通的客房,就在杜之安房间的隔壁——就是某个跨年夜,她与许希男来找杜之安,在楼下砸错了窗户的那间房。   她搬进来,已经住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多月以来,她只觉得这房子里的每个人都不正常。杜之安一如既往,是个做作的讨厌鬼,还有家里的帮工们,每天不是一惊一乍,就是躲在角落里说闲话。杜慎尤其疯癫,每日一到夜里就在家里山珍海味大摆宴席,请来些与他一样疯癫的中年男人,粉饰太平般喝到酩酊大醉,白天酒醒之后,又总阴沉着脸,动不动就对身边人大发脾气。   有许多人登门来找他,银行的人、施工队的人、供应商,都是来催债的,被请进了家门,和杜慎坐一会儿,领了杜慎胸有成竹画下的大饼,本来是硬着腰杆来,走时,总是唯唯诺诺地走,杜慎很有一套服人的口才,面上云淡风轻,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些催债的人走了,他又叫另外一些人来,诸如金店的经理、精品成衣店的经理、房产中介,定金饰、定行头、看各种豪华房产,或许这是他的安全感——让他觉得他还活在自己一手创建的帝国之中。   林知鹊很少在这幢冷冰冰的大房子里见到唐丽,唐丽总是待在房间里,选择对杜慎的疯癫行为视而不见。   这家人已不同桌吃饭了,饭点时候,餐厅总在开酒宴,丁嫂会另外把餐食送到杜之安和唐丽的房间。林知鹊周一至周五都在学校附近解决三餐,周末,就到附近图书馆去自习,或是去街上到处溜达,尽量避免在杜家吃饭。某一次她进门时,杜慎听见了,叫她过去,对着客人们大肆夸耀一番,说她学习有多好,个性有多强,席上有个老男人笑眯眯问她妹妹会不会喝酒?杜慎笑说,小孩子会喝什么?对方说,那说不定,随了你的基因,天生就千杯不醉!要不,妹妹试试?叔叔不逼你的,只是江湖险恶么,喝酒,要从娃娃抓起!   林知鹊杵在原地,看一桌人哈哈大笑,那些男人还在调侃,说不要欺负小孩子,她心中一横,自餐车上拿过一只干净酒杯,倒了半杯洋酒,皱着鼻子一饮而尽,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老男人们在她身后笑,说果然虎父无犬女啊!   酒精猛烈刺激她的胃与食道,她差点就吐出来了。   给杜思人发短信之前,她思考了好多天。   她认识的大人不多,这其中,有能力又还算值得信任,并且有可能会帮她的,想来想去,只有杜思人一个。在她看来,她们并不熟,但她不讨厌杜思人,潜意识里,她能够感觉到她是善良、温暖、可靠的。   收到回复前,她生怕杜思人会打电话来嘘寒问暖,还可能会肉麻地安慰她、承诺要照顾她。幸好,杜思人只回复她三个字:借多少?   她喜欢这个答复,显得她们之间是平等的,她喜欢像这样子被当作大人来对待。   林知鹊坐在这漆黑夜晚的唯一一片光亮中,将这条只有三个字的短信摆在一旁,思虑片刻,扯来一张草稿纸,开始一项一项地罗列未来的开支,她的学费、她与林澜母女俩几年的房租与生活费、各项有可能需要的应急杂费,她打开电脑,查了几间心仪大学的奖学金情况,又计算她课余时间打工能够赚到多少补贴、毕业后多长时间可以把借的钱还完。   她决定做好详细的方案,然后打一张欠条给杜思人。   华东的黑夜四平八稳。   大地太过广袤。   *   摇晃持续了几十秒,在众人纷纷跑出房屋、向附近某处空旷的广场上聚集而去时,被撼动的世界平息了下来。   这一片地处市郊,居民不多,也没有什么高楼房,眼下看来,一切如常,无人伤亡。   但没有人敢回去。林知鹊要拉着杜思人往回走时,发现已有人取来了帐篷,准备在广场上扎营。   民宿老板就住在她们租住的别院附近,此刻跑来,对她们解释说:“应该是512的余震,这几个月,大大小小好几次了。其实没什么事,我们这一带,以前每年都有这种小震的,但大家被512吓怕了,你们要是不敢回去,我们备着帐篷棉被,可以到外边来睡。”   十二月,近中旬,正是深冬,尽管她们穿着夹绒睡衣,寒气仍侵袭入体,杜思人跑出房间时顺手抓了一件羽绒服,就穿在林知鹊身上,林知鹊抱着杜思人,将她也裹进衣服里。   民宿老板娘慌里慌张地跑出来,向她丈夫大声喊:“救人!去救人!前边镇头那个烟酒店的阿王打电话来,说沟边那几座棚屋塌了,你快叫上男的都一起去!把工具带着去!”   林知鹊问:“打119了吗?”   “打啦!肯定打啦!等消防来,等到什么时候去!512的时候,他们救都救不过来!”   民宿老板张罗着去叫人,她们亦被这恐慌的情绪感染,不敢再回屋子里去。广场上扎起了大大小小的帐篷,她们也入住其中一顶。一直闹哄哄的,没有人睡得下去,也没有人有心思留意这小地方来了个大明星。   她们在帐篷里,听着外头兵荒马乱,有人跑来跑去、传递消息,消防车的声音,然后又是救护车的声音,杜思人竖起耳朵听,想知道棚屋里的人被救出来没有,林知鹊坐在她身后,扯来棉被将两个人包裹起来,脸颊贴着她的蝴蝶骨,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前半夜就这样悄悄地过去,杜思人看表,发现已是凌晨三点了。   她侧过头。   林知鹊直起身子,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她抬手摸着林知鹊的耳朵。“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   林知鹊面上并不害怕,只是有些困乏,“你的运动神经好发达。反应那么快。”   外头传来哭丧声,有人说:“人没了!他们说人没了!”“谁没了?你说清楚,快说啊!”   她们对视,林知鹊在杜思人的眼睛里看见一池凄楚。更多的细节传进她们的耳朵,谁的母亲、谁的子女、余下谁孤苦伶仃、谁的一副家什埋入废土。   一场地震,斩立决,斩断了亡者与世界的牵绊,林知鹊忽然想,若我死在这里呢?想必会变成一具无名的尸体吧。   杜思人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只低头吻了吻她。   她抱住她的脖子,凑上前,心中的哀婉酿成一个很深的吻,她们的头顶支着一顶不大的帐篷,帐篷之外,寒风冷冽,有人正在恸哭,这哭声夹在风中,一下一下地撞向她们头顶的帐篷,她们唇舌相交,挤在棉被中,紧贴着彼此。   人也不过是动物,在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时刻,便不由自主地寻求身体上的依靠与慰藉。   杜思人不知什么时候掉了眼泪,眼泪是咸的。   次日一早,她们便驱车回到锦城。都市繁华,现世安稳。   林知鹊重又投入电脑前的工作中,杜思人则很快动身前往北京,临别前依依不舍,说会很快回来,林知鹊不屑地答她,谁会天天在家等你似的。   十二月的北京更是冷得彻骨,杜思人一下飞机便去公司,兴致昂然地与团队讨论了一下午新专辑的事。   她让李淼淼帮她订回程的机票,淼淼有些莫名,“回去做什么?在家呆久了,呆上瘾了,忘了自己在北京也有家了?别回去了,后边几天都有工作,估计还得安排几场饭局。不过,下个礼拜你就可以回去了,下周末冬至,台里有赈灾晚会,合同已经签好了。对了,这两天我们得把节目定一下,你就先在北京练练舞,到时候回去直接彩排。”   杜思人翻手机日历,距离下个周末,还有整整十天。   卢珊近来也在北京,她代思人去录制那个舞蹈节目,第一轮就被淘汰,但借此次曝光,多了不少工作邀约。新专辑的企划会结束后,她们难得相聚,在饭馆包厢里围着铜炉吃涮羊肉,一桌七八个人,都是圈子里的朋友。   杜思人发短信跟林知鹊说,都有谁谁、谁谁谁,有些人是林知鹊不认识的,她要介绍给她听,字打到一半,林知鹊又发一条短信来:聚会不要一直玩手机,晚点说。   陈葭没在席上露面,好像不在北京。杜思人向李淼淼问起,淼淼说我怎么知道?   “对了。有件事情找你帮忙,三水姐。”杜思人往李淼淼的杯里斟茶水。   “说。”   “我有个亲戚,在华东,想找份工作。你能不能找总公司的人事帮忙安排一下?”   “你亲戚?多大岁数了?之前是做哪方面的?”   “不到四十岁。最近有些困难,”杜思人编造道:“……刚死了老公。”人与人在一起久了,会变得相像,她一定是被林知鹊传染了说瞎话的毛病,“她女儿还在读书。她之前一直照顾家里,没有出来工作,你帮我问问,能不能安排一个简单点的岗位,做点杂事也可以,工资就正常开,不用特别照顾。”   “好,你收心工作,三水姐替你安排。”李淼淼拍拍杜思人的脸,“我以前还以为你晒不黑呢,高原的太阳真可怕,明天我就帮你预约美容院。”   卢珊在另一旁问她:“你去拉萨没有?我跟你说一定要去,我大学时候去过……”卢珊讲得天花乱坠。   这趟旅程总归是留了些遗憾。   后续几天,她很快投入繁忙的工作,日子又像回到前两年,林知鹊不在她身边时的样子。但这次不一样了,她知道她就在那儿,一种确定的幸福感陪伴着她。   地震那天之后,她的小侄女再没有回复她的短信,她没有主动询问,只是耐心地等。   有些人的自尊心不容许自己平白接受她人的帮助。林知鹊阻止她打电话时,她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冬至前两天,周五。   杜思人还未离开北京,行程太紧,她要工作到晚上,然后搭夜班机回去。周日是晚会直播,周六她要与伴舞团合练,再上台彩排。晚会结束后,她答应了爸妈回家吃饭,她在锦城前后待了一个月,为了谈恋爱,天天三过家门而不入,冬至也算是团圆节,她爸爸在电话里说会煮羊肉汤等她。   而华东的冬至,最常吃的不是羊肉汤,是甜醪糟与汤圆。   冬至是周末,因此周五这天,学校食堂提前准备了汤圆,学生们做完课间操去领,一次性的塑料碗端在手里,一边咬开黑芝麻或是花生的内馅,一边与身边同学抱怨冬至没有放假。   课前准备的铃声在催促他们回教室,人流自食堂涌出,经过操场,向教学楼流去。   操场边的布告栏人头攒动,看来像是发生了些什么不得了的事,前头连声哄闹,许希男丢了手里空掉的塑料碗,挤上前去看。   有一张纸条被贴在布告栏上。   那纸条上写的是:之安,等我考完试,我们就交往吧。 第101章 23-2   年级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零散站了好些装作课间闲谈实则竖着耳朵听响的学生。   有个老师抱着卷子走出来,顺道骂了一嘴:“去去去,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站着,以为老师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啊?”   林知鹊拎着物理练习册,大摇大摆地走进办公室,径直向物理老师走去。杜之安站在办公室的角落里,正在被逼问:“你说出来,那情书是谁给你写的,你说了,老师就考虑不通知你爸爸妈妈。”杜之安一声不吭,只一边流泪,一边拼命摇头。   “你爸爸工作那么忙,还为学校花那么多心思,不都是为了你?高二正是关键时刻,分心搞这些不正当男女关系,你说你对得起谁?这种事情,吃亏的,丢人的,永远是女孩子!”   林知鹊听老师讲完题目,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从头至尾没有看过杜之安一眼。   许希男躲在一旁的热水间里等她,急得一直原地兜圈,还真像个热锅上的蚂蚁,见她来了,赶忙来拉她的手,忙不迭声问她什么情况。   “就那样。挨骂咯,哭咯。没出息。老师问她是谁写的,她不肯说。”   “她干嘛不肯说?”   “你说呢?真够白目的。”   “……那老师有没有说,会怎么处理?”   “没听清。好像是说,不说出来对方是谁,就叫家长来。”   “那怎么办啊!”希男急得六神无主,“叫她妈妈来还好说,要是叫你爸来……要不,我去承认是我写的,我乱写的。”   林知鹊满脸鄙视,“你当老师是傻子,不会看笔迹吗?你怕她爸,就不怕你爸,同性恋可是要抓去戒断中心电击治疗的,下个月,你还要不要参加田径队选拔了?”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预备铃响了。“走了。上课了。”林知鹊返身往教室走去。   杜之安恰好从办公室出来,垂着头抹着泪,与她擦身而过。她听见希男在叫:“之安。”   没有听见回应。   她拐弯进了教室。若不是许希男求她,这事,她压根就不关心。   年级办公室在走廊的最西侧,自教学楼正门的楼梯上来,要穿过一整条走廊才能到达。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上到中途,高二年级有一半学生都看见杜之安的父亲自教室外走过,往办公室走去。   林知鹊看见了,与她只相隔两个班的许希男当然也看见了。   奔驰车直接驶进了校门,就停在教学楼楼下。   下了课,有男同学来约她一起吃午饭,她当即拒绝,她才没那么傻,在这种时候往杜慎的枪口上撞。她随着人流往楼梯口走去,许希男从她身旁跑过,她猛一伸手拽住希男的书包,“欸,你去哪?去吃饭吗?”   许希男回过头来,语速飞快,急得像个炮仗:“不吃了。我要去楼上高三。你去不去?”   “去高三做什么?找拉小提琴那个男的?”   “当然了!”   “找他有什么用?”   她掷地有声:“让他去办公室认错!”   “杜之安她爸都已经来了。那个男的,什么也平,他要会来承认,他早就来了。他还知道自己的前途要紧,说什么等他考完试再交往,他怎么不想想,他考完试,杜之安就高三了。你还指望这种时候他能为她着想、为她挺身而出?”   “他要不承认,我就自己去告诉老师。凭什么让她一个人挨骂?”   林知鹊提醒道:“你去告诉老师,你猜杜之安会怨谁?怨那个男的,怨她爸,还是怨你出卖了她一心要保护的人?”   许希男不说话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彷徨。   这时候,文科班几个平日素来与杜之安要好的女孩子经过她们身旁,义愤填膺地往楼上走去,看来,与许希男目的一致。希男叫住她们,说要与她们同去,临走前,回过头来,对林知鹊说:“你觉不觉得你有时候真的很冷漠?”   林知鹊哑口无言。   许希男与那帮女孩走了。她们是正义之师,要去为杜之安讨个公道。   而冷漠的人只好独自去吃午饭。   高三楼层发生了什么、年级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林知鹊一概不知,也无人可问,她在学校附近吃过午饭,照例回教室自习,她倚在走廊栏杆边背单词,外套袖子里藏着一只耳机。   她向后仰着身子,试图看看楼上高三楼层都有谁在,但什么也看不见。   午休时候,教学楼很安静,每层楼的走廊上都有零星几个留校的学生,裹在厚厚的围巾与外套里,小声说话或是对着正午惨白的天空发呆。   这些人全都看见了。   看见杜之安跟在她爸爸身后,走出了教学楼。   也看见他们站在奔驰车边,说了些什么话。   然后,男人扬起手,打了女孩一巴掌。   太过安静,这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女孩的脸上,清脆一声,所有人都听见了。   女孩哭着上了车,车子开出了校园。   正午的天空惨白。   林知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感受难以言说,她转身走进教室,翻开草稿本,又看了一遍自己罗列的未来账单。她是个冷漠的人,还是自扫门前雪罢。   这一周的课程只余半天,杜之安被杜慎接走后,一直到放学都不再露面,许希男请假没去训练,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林知鹊收好自己的东西,盘算着要去哪里吃饭。她近来开始省钱了,将杜慎给她的零花钱省下不少,另还把自己的压岁钱都存进了银行,她的餐食变得简单,学校门口乱七八糟的小吃再不买了,晚饭,常常是一碗七块钱的阳春面。   她走出教室,往楼梯口走了几步,又转身折返,往文科班走去。   文科班的作业繁重,多要写大段文字,因此文科生们总是走得晚,林知鹊走进杜之安的教室时,大半的人都还没走,她是个外来者,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   杜之安的书包还挂在课桌旁。   她的同桌是个矮小的女孩,见林知鹊来,问:“她不回来了吗?你要把她的书包带走吗?我帮你收。”   升入高中后,她们的关系仍似一个坊间奇闻在学校里流传,但大多数人都只私下议论,从不当着林知鹊的面讲。   林知鹊就站在杜之安的桌边,等着同桌女孩将杜之安的书本与卷子一一装好。   教室后排的男生与她搭话:“欸,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你真是之安的妹妹,你们住在一起吗?”   她懒得搭腔。   另有人说:“你看,自讨没趣了吧?三八!”   他们开始议论:“高三那个男的真是草包!这下好了,之安该跟他分手了吧?”又对林知鹊说:“同学,你们的爸爸好凶啊,早恋而已么,虽然她眼光不太好,也用不着那样!太丢人了,换了我,我都要哭了!”另有人调侃:“你是不是还幻想着她眼光好点,能看上你啊?”“别,这个岳父我吃不消!”教室里一片嘻嘻哈哈。   林知鹊忽然冷声说:“你们知不知道,那张纸条,是谁贴上去的?”   嘻哈声戛然而止,男生们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来。   同桌女孩将书包的拉链仔细拉好,递给林知鹊。   她接过来,大声对半个教室的人说:“我不管那张纸条是谁偷走拿去贴在那里的,这个人,要是现在在这里,就给我听着。丢人?早恋有什么丢人的?被人喜欢有什么丢人的?丢人的是你这种侵犯别人隐私的下三滥。”   言毕,她拎着杜之安的书包,离开了文科班的教室。   当天晚上,回到杜家的别墅,杜之安正在关禁闭,她打开她的房门,将书包甩在卧室外起居室的地板上,冲着紧闭的卧室门喊:“喂,你的书包。里边三张卷子是周末作业。”   算是还了上次在邻居家门口的人情。   周末两日,杜之安一直在家闹绝食。   她不肯说出早恋对象是谁,把唐丽也气得不轻,冬至日一大早,唐丽便独自出门,回娘家去过节。   林知鹊接到林澜的电话,问她有没有吃汤圆、有没有穿暖。   过了晌午,许希男登门拜访,带了一大堆零食。这天是周日,她本该在田径场的,距离选拔日只有一个月不到了。但各人的心中有着各人的秤,因此林知鹊什么都没有问,只冷漠地与她打了个招呼。   她走过杜之安门前时,看见她俩正吃着薯片。   希男问:“你干嘛不说?”   杜之安答:“他就要高考了,我不想影响他。”   两个缺心眼的人。现在就算是杜慎站在这儿听,她俩也发现不了。   林知鹊站在门外,忽然插嘴说:“我还以为你真那么有骨气闹绝食呢。情种。”   她俩吓了一跳。杜之安回过头来恼:“你怎么偷听人说话!”   林知鹊看着脚下的木地板,“我站的地方,这叫走廊,谁都可以站。你自己说话嗓门大,怪得了谁?”   “我不跟你计较!”她拿过一盒巧克力,不情不愿地问林知鹊:“吃吗?”   林知鹊毫不客气地走过去接,杜之安又说:“算是谢谢你帮我带书包。”   许希男很欣慰地看着她俩,像是在看合家欢八点档的大团圆结局。   楼下传来门铃声,杜慎又有客到访,林知鹊转身要回自己房间去换衣服,她嘴里还含着杜之安给的巧克力,吃人的嘴短,她便顺嘴一提:“我要出门了。刚刚我听丁嫂说,你爸在海鲜酒楼订了十五人份的海鲜火锅,你做好准备,一会儿在冬至宴上给叔叔伯伯们敬酒。”   “我不要!”杜之安丧起脸,与许希男商量:“我们也出门吧。”   许希男问:“去哪儿?你不留在家吃汤圆了?”   “家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这个节不过也罢。我们去看电影,或者,去逛街也行。”   “你想看什么电影?”   林知鹊走出杜之安的房门。   杜之安忽然改了主意,在她身后对许希男说:“要不……希男,我想去一个真正可以过节的地方,我们去过冬至吧。”   生活有时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环扣着一环,发生的每件事情,都必定是某件事情的果,又变成另一件事情的因。   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最终准确无误地,推倒沙坑里的城堡。   许希男问:“那是哪儿?”   “我爷爷奶奶家。”   “你爷爷奶奶不是住在锦城吗?”   “嗯,前几年我们不是去过吗?我们再去一次吧。坐飞机,三个小时就到了!而且,今天我姑姑也在,她在锦城参加冬至赈灾晚会的直播。我们明天不去上学了,你说好不好?”   林知鹊停下了脚步。   *   中学时候,地理老师说,秋不分不凉,冬不至不冷。   冬至是一年之中白昼最短的日子。   五点钟刚过,锦城的太阳便下山了。   林知鹊伸了个懒腰,自电脑前起身。   前几日,她的网站正式开始内测,她升级了服务器,在锦城本地的几所高校花了些钱做宣传,她与学生会联系,邀请各大社团入驻,找了学生来运营校内的资讯账号,还帮各个高校注册了匿名投稿主页,自己做幕后策划运营学生领袖类型的账号,诸如周边美食、考研资料共享、灵异怪谈,迅速往平台注入了些大学生感兴趣的内容。几日以来颇有成效,她的网站有了第一批用户,虽然不过千余人,但正在逐步构建起活跃的生态圈。   她走出房门,去厨房冰箱,翻了翻冷冻室。   居然真的有两包汤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买的。   她已有十天没见到杜思人了。   昨日杜思人自北京回来,下了飞机便去电视台彩排,杜家二老知道她回锦城,打电话去叮咛,要她多晚都回家睡。杜思人怕她爸爸等她到深夜,因此收工后便回了新家。   今夜晚会结束,她也会回新家去与爸妈团圆。   林知鹊悠哉悠哉地盛半锅凉水,点起炉火,等火烧开时,踱步到客厅,打开了电视机。   她调好频道。卫视还在播傍晚的电视购物,晚一点还有娱乐新闻,再是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然后才是冬至晚会的直播。   她等火烧开,等直播开始,顺便也等一等她女朋友。   她女朋友换好演出服,化了妆做了造型,正在后台接受记者访问。   晚会是为512地震举办的,观众席上设了许多圆餐桌,邀来灾民们共进冬至宴,艺人们也要入席同坐,预备登台前,杜思人将自己贴身的物品连同手机一并交给了助理。   电视上已播送至新闻联播片尾的音乐。林知鹊将锅碗洗净收好。   她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她雇来做账号运营的学生,电话里说:“鸟小姐,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我的账号一直被挤掉。”   她回到电脑前,发现服务器正在被攻击。   而华东机场停机坪上的某架飞机正在准备起飞。   16岁的女孩也为自己加入了这趟异想天开的旅程感到莫名其妙。为此,她还欠了杜之安一张机票钱。   空姐在机舱内来回巡查,关机前,她最后发了一条短信:我要跟杜之安一起去锦城,今晚就到,借多少钱,我已经算好了,我带给你看,顺便写欠条给你。   她近来省吃俭用,已很久没有充过话费了,她不知道,这条短信花掉了她电话卡里最后的余额。   多米诺骨牌一张又一张地接连倒下。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越来越快,终于抬起轮子,飞上了天空。   一年中最长的黑夜降临了。   城市的街道上行人匆匆,人们赶着回家去过团圆的节日,吃汤圆,饺子,也可能是羊肉汤。   亦有沉沦在大都市之中,无法按时回家的人,在为了家而奋力挣扎。   他们挤在某座高耸如剑一般的大厦门前,高喊着、推搡着,讨要自己应得的报酬。   寒夜之中烧起怒火,言语在最深的隔阂面前失去效用,转而变为拳头。   拳头落下后,还有比拳头更硬的东西,那是如枪林弹雨般落下的仇恨,直到一声仓惶的喊叫划破天空——   杀人了!杀人了!   飞机自这片天空飞过。 第102章 23-3   冬至夜10点48分。   一架飞机降落在锦城,一个网站的服务器已被攻击至全然崩溃,一台旋律温暖的晚会正在准备奏响终曲,一桩情节恶劣的社会新闻甚嚣尘上。   这四件事情听来毫不相关。   它们如自各个方向刮来的寒风,看不见地交汇着,穿针引线般,共同编织着这个夜晚。   *   林知鹊站起身,扯掉了服务器的总电源。   黑客的攻击狠辣果决,令她本不熟练的技术图穷匕见,网站被植入大量垃圾文件、大批用户数据被盗走,没有人要求她支付赎金来换取被加密的文件,对方的目的是单纯的破坏而非勒索。   这样的恶意竞争在互联网行业并不罕见,但她在公司负责的是产品,与安全运维接触不多,她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初具雏形的小网站会引来如此规模的攻击,因此也没有采用更高级的第三方安全软件。她小看了2008年。   她输了。她返身,被地上的电源绊了个踉跄,桌边摞着的几本书被她错手打翻至地上,她弯腰捡起一本,站在原地深呼吸一口气,猛地将手里攥着的书摔到桌上。   桌板被她砸出一声响。   她走出房间,余下那几本书还躺在地上,客厅的电视仍在直播冬至晚会,播了一整夜她都没有看,此刻主持人眼泛泪光,在说着大段煽情的台词,她觉得吵闹不已,抓起沙发上的遥控器,嘀一声,电视熄灭了,所有声响霎时消失。   怒火之间夹杂着挫败,将她的理性烧了个精光。   林知鹊打开冰箱,拎出一瓶伏特加,哗啦啦倒出,一饮而尽半杯冰酒,灼烧感自喉咙蔓延而下,直至胸腔都灼烫了起来。   她脱掉身上的羊绒睡袍,扔在餐厅的椅子上。   *   航站楼的灯光亮如白昼,许希男与林知鹊一左一右站在洗手间入口处的过道里。许希男肩上背着自己的双肩包,手里抱着杜之安的大牌行李袋,好脾气地说:“快了快了。”   林知鹊等得颇有不耐,频频回头去看杜之安出来了没有。她肩上的包压在穿了厚衣服的肩上,轻飘飘的,里边只装了一套换洗的贴身衣物,明天一早她就要回华东,她不想在此地多耽误哪怕一天。“明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希男嗫喏地答:“要不,我们先跟之安商量一下再决定?”   “这还有什么好商量?难道她想逃一周的课,你也陪她逃一周?”   许希男不答话了。   林知鹊又问:“你买机票的钱是哪来的?”   “我攒的。压岁钱,还有零用钱。攒了好几年呢。”   “你干嘛不让她帮你买?是她非要来。”她冲洗手间的方向努努下巴,“你把攒的钱花光了,不怕你爸生气?”   “怕。”希男脸上不无忧虑,“不过,反正还没回去嘛。等回去了再说。”她又开朗地笑了一下。   “那你的训练呢?训练怎么办?你跟教练说过了吗?”   “……没有。”   “许希男,你真是疯了。杜之安就那么重要?万一回去你爸发火把你的腿打坏了,你选拔怎么办?”   希男无言以对,半天才憋出三个字来:“……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   “不懂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她说完,小麦色的脸红了起来。她第一次坦诚自己喜欢杜之安。   “可她不喜欢你,也不知道你喜欢她。她为那个男的想了那么多,怕影响他高考,那你呢?她就不怕影响你选拔吗?她根本没有为你想过。”   许希男难掩眼中的失落,但嘴上仍说:“那又怎样?喜欢是不求回报的。”   “……我是不懂。”也不想懂。“反正,我永远不会把任何人看得比自己更重要。”林知鹊耸耸肩,转身朝出口走去,“我去车站等你们。”   到达大厅的指示牌指向左右,左转是出租车站,右转是公交车站,广播在播送末班车即将开出的通知,她向右边走去。   向下的扶手电梯通往地下始发站,末班车正好在站台边刹住,林知鹊忽然意识到杜之安不会选择来坐公交。她应该回头去出租车站等。车门吱呀打开,司机用眼神询问她要不要上车。   她瞄了一眼车门边的路线站点,看见三个字:梅溪桥。   这桥就在杜家附近,她还记得桥上有个装瞎的神棍。   她回头看一眼,地下车站再没有其他乘客,空旷得连公交车微颤的引擎声都有了回音。   算了。她想。反正目的地一样,也没什么好等的,给她们打个电话就是了。   她跨上了去梅溪桥的公交车。   *   电视台的地下车库又阴又冷,杜思人钻进驾驶室,搓一搓手,发动了车子,降下车窗。   助理站在车门边,将她的包递了进来。   她们团队与台里太熟,锦城又是她的家乡,因此回来录个晚会,只安排了助理随行。   她说:“天这么冷,要不要上车?我送你一程。”   助理摆摆手:“不要了,还有粉丝在外面等呢。你当我的司机,她们看见了要骂死我。酒店就那么近,我走过去就行。明天下午我来接你去机场,今晚你就跟爸妈好好团聚。”   她笑,说那我就走了,说着扣上了安全带。   “拜拜,大明星。”   她打足方向盘,将车子驶出地库,特意绕到电视台正门边,降下车窗来与还在等候的粉丝们打招呼。天太冷,这晚会不售门票,她们在寒风中等了一晚上,个个冻得脸色发红。她们像朋友一样与她聊天,嗔怪她只知道待在北京。   她笑着挥手与她们道别,驱车离去。   前方十字路口,她要右转,该变道了。   若不变道,直行的话,可以开到梅溪南路。   这么犹豫了几秒,绿灯结束了,她变到右转道上等红灯。   时间太晚了。这时候跑去见女朋友,又要黏糊不知多久,两位老人还在家里守着电视等她,一看晚会结束,一定马上将羊肉煲放到炉上去滚热了。   但她好想她呀。   杜思人从包里摸出手机来。   这才看到了那条起飞前的短信,连带还有好几个未接来电。是家里打来的。   她回拨过去。   电话那头是她妈妈,一接通,就简明扼要与她说:“之安跟她同学希男在家里,她们从华东过来了。说是知鹊也来了,她们在机场走散了,知鹊一个人先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已经喊你爸去机场找了。”   “没给她打电话吗?她应该带手机了的。”   “打啦,她手机欠费停机了。我跟你爸说,让他沿路看见卖充值卡的,帮她把话费充上。但现在时间太晚了,也不知道哪里有的卖。我想,她会不会到老房子去了?你收工了没有?你去那边看看吧。”   杜思人心一沉。“她怎么会到老房子去?”   “我是猜,有可能。我们搬家,也没人特意告诉她啊。问之安,之安说不清楚她知不知道这件事。知鹊那个小孩,自己有主意,说不定就直接到老房子去了。”   “好,妈你别急,我现在去找。”   红灯计数恰好结束,她踩油门直行,往梅溪南路去,一路风驰电掣,车里一片死寂,她无心打开音响,沿路闯过两个空旷的红灯路口。   第三个红灯。   足有99秒。   路口还有夜间执勤的交警。   简直好似命运在愚弄她。她刹住车,按捺不住地鸣了一下喇叭。   她妈妈再次打电话来:“你爸到机场问了,她好像是坐公交车走的,那一路车就是去梅溪桥的,他们现在在想办法联系司机了。你快回去看看。谢天谢地,我都要报警了。”   她又打了个电话给助理,问她能不能帮忙在网上充话费。对方有些为难,“我试试。但我的U盾不在身上,可能用不了网银。”   这里不是2019年,林知鹊说,在2019年,随时随地都可以直接用手机充话费。   2008年一点都不好。   她打电话给林知鹊,打了两遍才接通。   电话里的声音闷闷的,问她:“怎么了?我刚刚在客厅,没听见电话响。”   红灯转绿,她将电话转为免提,猛踩油门起步。   “一会儿要是有人按门铃,你不要开门。她来了,她在锦城。”她语无伦次了起来。   “谁?你在开车吗?”   “你,她,我侄女。她来了,今晚的飞机,她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她手机停机了,她不知道我们搬家了。我在台上,我没看到短信。你不要开门。”   她说得断断续续,但林知鹊听懂了。   林知鹊听懂了,但没有回答她。   车里一片死寂,只有她的心跳声,还有混杂着电流音的遥远的呼吸声。   路上已没有其他车了,笔直的马路在她面前,好似没有尽头一般,怎么开都开不到目的地。   她动了动嘴,说:“我求你。”但只发出了很哑的气音。   林知鹊问:“什么?你说话了吗?”   转弯,杜思人靠边停下了车。一条熟悉的街道。参加文静婚礼的那天晚上,林知鹊就是在这里停下车吻了她。   她用双手揉了揉脸。车窗降了下来,寒风直灌入车中,吹得她眼睛发涩。   “你要开门吗?”杜思人终于开口问道,“你要回去吗?”   林知鹊答:“嗯。我要回去。”   半点不犹豫,丝毫不委婉。   “为什么?”这问题很傻,杜思人知道的。   “因为,这个世界没有我的人生。”   过了几秒,见她不说话,林知鹊又说:“你明白的,是不是?”   她明白,但她答不出口。如果理解就意味着放手,那她可以任性一次、自私一次吗?   “你看,如果地震那天,我死了,会怎么样?这个世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变成一具无名尸,我的家人朋友,永远不会知道我去了哪里,死在哪里。”   杜思人开始掉泪了。   “我开车,怕交警抓我。我出远门,要乔装打扮。我连一个银行户口都没有,做什么事情都要用你的身份。你去苏州,去北京,你有你的人生,有你的亲人朋友,我不能留在这里永远围着你转。”   她什么都明白。   她想放声大哭,想哀求她说,你不要走,我不回北京了,我们现在就去拉萨,我不去拍戏,不去录新专辑,再也不离开你,我们就在这里,我来围着你转,你不要走。   但不可能。   她做不到。   她无法为了她放弃自己的事业,又怎么可能要求她为了她放弃自己的人生?   林知鹊说:“她明年就要念高三了,下次她来锦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何况,我不回去,我们就永远弄不清楚怎么才可以来。”   杜思人擦掉眼泪,说:“你等我。你等我。”   她发动车子,电话始终通着,但再没有人说话,电波那头的呼吸声那么清晰又遥远,余下的路途已很短了,却漫长得足够泪水把石头砸穿。   车子进了小区,直接停在单元楼下,杜思人连车钥匙都没拔,下车便往楼上拼命跑去。   她掏钥匙开了门,家里的灯还亮着,但没有人,她慌得心脏骤停,直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她飞奔过去,林知鹊正向下走来,她一步跨过三个台阶,跨了两步,将她拥入怀里。   第一句话,她说:“今天是冬至,你吃汤圆没有?我买了汤圆在冰箱里的。”   林知鹊亦用力抱住她,两个人站在楼梯正中间,挤在墙边,紧紧贴在一起。   第二句话,她说:“这个世界不属于你。但我是你的。”   林知鹊说:“你属于你自己。”   她用力摇头。   林知鹊退后一些,望着她的脸,她已把泪都擦干了,半点破绽都没有。   林知鹊说:“你知不知道,我唯一一次,”她说着,弯嘴角笑了一下,“或者是说有那么几次,觉得你这个人真可怕,是什么时候?”她抬手抚摸她的脸。   “我可怕?”   “嗯。很可怕。因为,居然有好几次,有一瞬间,我觉得我可以不属于我自己,而是完全属于你。杜思人,你好可怕。”   她都这样说了,她怎么还能够不放她走呢?   林知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针织套头衫,身上有些酒味,杜思人想低下头去吻她,但她捧住她的脸,不让她贴近,“你听着,我会想办法再来这里的。可能要你也在我才能来,所以你有空的时候,或者你有空了又想我的时候,就到这里来,听见没有?2011年11月29日,你要记住,如果一直到了那天,我都没有来——”   杜思人说:“我会活下去的。我一定会活过那一天。”   “嗯。”林知鹊用力点头,“嗯。”她的眼中流出泪来。“你的脸怎么那么凉?外面是不是很冷?”   杜思人吻她的泪,吻她落泪的眼睛,勉力笑着对她说:“说不定,她根本没往这里来。晚点我就出门去找她,你说她会去哪里?你最知道她了。”   门铃响了。   她们望着对方的眼睛,谁都不再说话了。   门铃响了第二遍。门外是个急性子。   杜思人轻声说:“你真可恶。”   林知鹊轻声说:“我真爱你。”   她们接吻,吻得很短,触感冰凉,是杜思人从外头带来的寒意,还有一点点酒味,是林知鹊喝了酒。   杜思人说:“下次见。”   她松开了抱着她的手。   林知鹊转身,向楼下走去。   杜思人站在楼梯上,靠着墙,一动不动,一滴泪都没有掉。   她闭上眼睛,听着脚步声下楼,转弯,开门声,关门声。门铃再次响了起来。叮咚。   她的手机还丢在车上,响了好几遍,她不知道。   电话那头,北京,李淼淼将手机摔在桌上,仰头靠住椅背。   凌晨将近。   朱鹤走进了会议室,将手提包扔在桌上。“宣传组都到齐了?公关团队联系了没有?你准备找哪一家?”   李淼淼抬手捂住了脸。   朱鹤说:“刚刚晚报的熟人给我打电话了。问我,今晚华东农民工讨薪被保安打死那个事件,涉事集团的杜慎杜总,跟思人是什么关系。”   李淼淼捂着脸答:“那是她哥哥。”   “我知道。”朱鹤沉默了一会儿,“媒体知道了,网友也迟早会发现的。这件事如果发酵起来,就是05届出道以来最大的丑闻。思人在哪里?”   “不知道。联系不上。在家吧。”   “听说出事的时候,这个杜总不在场。资本家吃人血馒头,吃干抹净了还有人替他蹲班房。一线大城市,冬至夜,出这种事。”朱鹤长呼一口气。“不用在乎预算,我们请最好的公关团队做预案,我会跟媒体行业的朋友联系,一定要第一时间把舆论控制住。”   李淼淼放下手,抬眼看朱鹤。   朱鹤看来毫不慌张,抱着双臂,斜眼对她说:“别在这里坐着了,李三水。你不是不怕天高地厚的吗?就算天要塌,还有我,有公司。不过你最好动作快点,尽量别让天塌我身上了。”   “好。”李淼淼站起身来。   杜思人走下楼梯。   终于,下一声门铃响起前,她打开了房门。   她16岁的小侄女站在门外。   她扯扯嘴角对她笑道:“你来了?走吧,我们回家。我们搬新家了。”   她关掉了屋里的灯。   命运的暗雷已经炸响,她不知道。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假期好。   本文会暂时休更1-2个礼拜(也可能更短一点),   下次再见时,将进入最终篇章的连载。   (按我的篇章算,不按晋江的)   是的,这个故事即将进入尾声了。   感谢各位读到了这里。   另外近期也会发另一个故事的简介,如果有缘,大家也在下个故事跟我再见吧。   祝假期愉快! 第103章 24-1   许是冬至夜酒后脱外套受了寒,林知鹊在2019年大病一场。   反复高烧,吃了药就回公司上班,在会议室晕倒,才终于被送去医院,醒来,吊瓶嘀嗒,手背微微酸胀,她浑身发冷,望向医院的日光灯,奇怪这明明是2019的秋,从哪里刮来了2008冬夜的寒风。   过半个月才好利爽,她退了在锦城租的单身公寓,搬到梅溪南路去住。   一切如常,她上班,加班,早午两杯咖啡,在会议上大杀四方,夜里九点半过后,掏钥匙打开门,回到空无一人的家。   邻居老夫妇待她好。她自2008回来那天晚上,一打开门,一束手电筒的光晃到脸上,是二老听见空房子异响,叫来了保安。知道了是杜家的孙女,就常来走动,好吃的都分给她,她不擅长跟热心肠的老人家打交道,就想,要是杜思人在就好了。   两位老人搬来七八年,从未见过杜思人,闲谈时会说,老杜以前老说他女儿长得多乖,还以为是吹牛,见了你这个孙女,信了是你们家基因好。她就答,她长得不像我。老人问,哦?那她不好看?   好看。特别好看。   从2005到2008,她前后也只在这房子里住了三个月,2019年的秋冬,她正式与这房子结为密友,难得有空时,就在周边走一走。梅溪桥边的菜市场还在,重新整顿过了,瞎眼神棍不知所踪,卖豆浆油条的早点摊倒还开着,命运的判笔落往何处,生活都将继续下去。   她在附近的无名服装店买便宜丝袜应急,同一条街也有五金店,她自己买了灯泡回家换,小区门口常常有人卖糖炒栗子,她买过几次,买得太多,每次都吃不完。   她想象杜思人裹着厚围巾来买栗子的样子。一定是眼睛亮亮的,笑眯眯说谢谢老板,然后把一大袋栗子捂在怀里,像只兔子飞快地跑上楼,献宝一样说你猜我买了什么。   她想象哪一天,杜思人就这样推开门,出现在她面前。   晚饭后,她们会一起下楼散步,走过服装店,走过五金店,走到梅溪桥。就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   奇怪她竟也会幻想永远。   隔壁部门空降的男高管扬言要追她,说你快28了还不考虑婚育问题?她眼神戏弄,飘飘然答,考虑什么?我有女朋友。   在锦城几个月,同事以外,她最常见到的人是徐文静与路小花,她们有心要与她交好,常常约她吃饭喝东西。这两个人,一见面就是吵,见到她们,她就不断想起许多青春画面,但好在她们比之画面里也并不见老。并非不见成长,只是不见“老”。   有一回,路小花拿了一个很旧的三星mp3来。   “你听听看。”   林知鹊把耳机塞进耳里。   录音33。开头是一片嘈杂,有人在唱歌,《屋顶》,像在KTV。随后声音小了一些,变成背景音,是录音的人走开了一点。   “喂喂喂?Test、test,录音测试。”是杜思人的声音,“各位听众朋友大家好,今天是2005年4月1日,我们的背景音乐是由老花同志为大家倾情演唱的《屋顶》。我们在场的朋友有……”随后是一大段罗里吧嗦,“……请注意接下来的话不是愚人节玩笑,”她咳咳咳地清了清嗓子,随后说话声变小了些,“——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希望,跟路小花同学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苍天为证,日月为鉴,直到生命的尽头。”   她摘下耳机。   “前几年我从抽屉里把这个翻出来,才发现这段录音后面还说了这么多话。那天我哭得眼睛都快瞎了。直到生命的尽头。”路小花说,“她倒好,一下子就到尽头了。你看她烦不烦。”   徐文静接过耳机,“给我也听听……4月1日?这是在哪里?我不在吗?”   “你不在,你跟赵仟回雨安了。”   林知鹊记起那一日。“你们呢?没有一起去吗?”   路小花对这问题有些困惑,“……说起来,我那时候确实是想去。我还拉思人去车站问了,结果要晚上才有车,懒得等了,我们就去唱K了。”   “你干吗想去我老家?”   “你说呢?徐老师。难不成是为了你啊?对了,赵仟结婚了没有?”   “没有。干什么?想再续前缘?”   路小花转转眼珠装作浮想,“好像也不错。要不你把他微信推给我。”   “你认真的?这次我可不会再随份子了。”   “干吗不随?你不随我的,也得随他的吧?”   “不用,你们俩打包一起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就可以了。”   林知鹊抿一口咖啡,闲倚在一旁听她俩斗嘴。这个世界从未有过愚人节的雨安之行,那么可以断定,2005年那个深夜时出现在日日新超市门前街道上的身影,是千里迢迢为她而来。   “你这人真无情!要是我们思人,我结十次婚她都会随份子的!”路小花重重叹一口气,瘪起嘴,像是要哭了,“好想我们杜思人。”   “你也就欺负欺负杜思人了。”徐文静扯几张纸巾塞到路小花手里,“我警告你,你别哭,一把年纪了不嫌丢人。”   路小花开始表演拭泪。实际并无半滴泪。旧友故去数年,在年少时的旧物里发现与她的共同回忆以及差点错过的真心誓言,哭得肝肠寸断过后,从此都是笑着提起。   林知鹊说:“这世上有平行时空的。她还在另一个时空活着。活得好好的。”   “真的?那她可以跨时空随份子给我吗?”   徐文静瞪路小花一眼,分外认真地说:“我相信。我相信平行时空。”   2019岁末,过了圣诞节,林知鹊意外接到杜之安的电话。   杜之安计划去新加坡工作一段时间,签证已经办好,近几日就出发了。   “我有个阿姨在那边,就是我妈的表姐妹……算了,跟你说那么多干嘛。总之,我先走一步,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那就让他去有三长两短。”   杜之安在电话那头笑,“你在锦城怎么样?我喜欢锦城。”   “你喜欢又不见你来。没什么事就挂了,我忙。”林知鹊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噼啪打字。此时天已全然黑了,她一如既往在加班。   “欸,等等。”   “嗯?”   “忽然想起这么多年有句话一直没对你说。”   “什么话?怎么?你想对我忏悔,跟我说对不起?”   “不是。你听着——”   林知鹊停下手头的工作。   电话那头,杜之安好似将嘴凑近了话筒,压低了声音说:   “——姐姐爱你。”   林知鹊挂断了电话。   神经病。   新年的前两日,杜之安自华东出发前往新加坡。唐丽也一同去。   逃婚之后这半年,与未婚夫家关系尴尬,几经拉扯终于断绝往来,但工作室是与未婚夫合资的,索性关停,下定决心换个新环境。   许希男从深圳回来,专程去机场相送。   这半年,之安去了好几次广东,与希男一同去看深圳的海,也过香港购物,还一起去澳门看水舞间的秀。   “真的三年五年都不回来?”她们在机场喝咖啡。唐丽先行过了安检去vip室休息,不妨碍年轻人说话。   之安答:“我想是吧?半年一年太短了,谈不上什么生活感受。”   “你妈妈呢?也跟你一起在那边长住吗?”   “她的是探亲签证,没那么长。她要是住不惯,想回来就随时回来。”   许希男的杯子空了,剩下一整杯冰块哗啦作响,她在她面前,总是喝得太快,“干嘛不跨了年再去?”   “不等了,那边正好放假,去了先陪我妈玩几天。我本来还想着要圣诞节去的。那边的圣诞更有氛围。”杜之安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   在许希男眼里,好像一只毛茸茸的漂亮小熊。   “那边的新年应该也不错。至少跨年的时候会放烟花吧?是不是在狮身人面像那里?”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看烟花?”之安像在开玩笑。   “我又没有签证。”年少时候,以为有了身份证就可以陪她去远方。长大了才知道,有些地方,比远方还要更远。   “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走了。”她拉起随身行李箱的拉杆。   “好,陪你走到安检口。”   她们往国际出发走去。许希男寂寂无语。   临近了,杜之安忽然说:“要是那次跨年,江滩上有放烟花就好了。那我们也算是一起看过烟花了。”   许希男的胸腔一阵上涌,像要涌出什么话,从小到大,她看过那么多次烟花,偏偏就是从没有和她一起看过。她张开口,她想说,可我们一起看过平原上的日出,在颠簸的绿皮火车上,你记得吗?我就是从日出那一刻开始喜欢你。   机场的工作人员淡淡看她们一眼,抬手示意杜之安往前。   她一边向前走去,一边笑着回头挥手说:“希男,谢谢你。再见。”   涌上来的话又像潮水般回落,许希男应:“再见。”   她站在原地,一直到红色的围巾消失在了安检门后,再也看不见为止,然后她拿出手机,买了一张晚间飞深圳的特价机票,做好准备回到自己的生活。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中过活。   李淼淼寄了几十张戏票到锦城办公室,舞台剧,导演是她哥哥。   不巧开演那天,整个团队都在加班,林知鹊独自去看戏——这是她这几个月以来,唯一一次准点下班。   那门票上写着:主演,卢珊。   她挑的位置在前排角落,中场时,她发现李导就坐在她斜前方,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仍旧瘦得像支竹筷,只坐一会儿,他便起身走了。   卢珊跳舞比演戏要好,演的角色是个素净的女人,妆容清淡,舞台灯下近乎苍白,起舞时,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总化烟熏妆、穿铆钉靴的卢珊,却更像那夜在医院,消毒水般孤绝的卢珊。   散场后有零星观众候在剧场门口等着与主演们合影,林知鹊也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望见卢珊出来,换下舞台装,穿了一套黑色的皮衣皮裤。她忽然笑出声来。卢珊闻声扭过头来,她走过去与她握手,两个人都不习惯这种姿态,只短促地交握了一下手指。她说:“你演得很好。不过,现在这套衣服更适合你。”   “是吧?我也觉得。”卢珊将耳边的发撩到耳后,露出金属色的耳钉。   她不认识她。她一个人挺过了2005年的那个夜晚。   卢珊骑一辆重机车,身姿凛冽,劈开飒飒寒风而去。   2020年的新春早在一月下旬,林知鹊原本预定在除夕夜前回华东,哪知疫情如山呼海啸般打乱一切,她滞留在锦城,独自过了年。公司转为线上办公,所有人都深居简出,她偶尔出门采买,街道上一派萧条,遇见的每个人都戴着口罩。   她作为一份子,与这世界一同接受着新的规训。   她的27岁结束了,这平白多了大半年光阴却如同白驹过隙般刹那消失了的27岁,连带着消失的,还有27岁这年遇见的爱人。   2020年2月13日,这天,是她28岁的生日。   她没有庆祝的习惯。   但总记得,曾经有谁说了要陪她一起过。 第104章 24-2   杜思人有时觉得,故事早在2008年的冬至夜就已到了尾声。那之后,爱人远走,风光不再,满地零落像只读三行就弃的流水账。   事发之后,最顶尖的公关团队终究是压不住舆论滔天,越压便越逆反,末尾以她在记者会上长达数十秒的深鞠躬告终,钱赔了不少,杜慎承诺会连本带利还她,但有些东西失去便是失去了,电视节最佳新人奖的提名被取消,新专辑的企划无限期延后,公司决定冷处理,2009年的前八个月,她的演艺事业彻底停摆,她一直待在北京,整日整日地蜷在家里,爸妈打电话来,就笑说在忙啊,不上电视就不上电视呗,要录歌要拍戏,哪有时间天天上电视?   经济上倒还好,她的存款还有余,除此之外,她发现某个户头偶尔有钱入账,一查才知道是林知鹊用她名义做的投资。   这算什么呢?   林知鹊说,她本来该是第五名,也许这几年获得的一切,本就是不属于她的,林知鹊来了,她才意外得了,那么,亦因为林知鹊来,因最初的那封举报信,她又全部失去了。   很公平。   她发现自己竟开始有一丝丝怨了。出道前三年太过顺风顺水,抬高了她的心气,也可能是她这一生都太过顺风顺水,她从来傲而不自知,就像出道那年第一次试镜,受了刻薄,她转头便走,因心里自有多年攒下的底气,而如今,这些底气正被一点一点地消耗着。她不知道爱意一旦沾染上怨气,是不是也会被一点一点地消耗掉?   那些投资收入,她分毫不留,全部转入另一张卡,寄到华东,给她的小侄女做生活费。   2009年,她的两个小侄女各自迈向截然不同的新方向,淼淼信守承诺,为林澜在公司谋了一份后勤工作,她将在华东的那套房子低价租给她们母女,林知鹊升上高三,隔年,被华东最高学府录取。   而之安则走了另外一条道路。事发一个月后,唐丽托人急办了签证,带着之安远走新加坡,从此许多年都没有再回来。   母女二人出发那天的机场,只有许希男一个人去送。学校里人人都知道杜之安是杀人不偿命的资本家的女儿,之安再没有其他朋友了。   就在那天,希男经历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赛跑。   从前在赛场上,她觉得输掉也就输掉了,唯有那一次,她想着一定要赢,她与林知鹊不一样,林知鹊看重胜负,而她无法接受不告而别。   机场的航站楼那么大,她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终于在时限的最后一秒抵达了终点。   视线中出现一抹熟悉的红,是杜之安戴着的红色围巾。那就是她的终点。   之安跟在她妈妈身后,她们已走过了安检闸门,行李放上传送带,正在等待全身检查。   许希男大喊:“之安!”   杜之安回过头来。   已不能往回走了。   她大声回她:“希男!”   她们遥遥相望,哽咽几秒,各自噙了一汪眼泪。   杜之安终于喊:“谢谢你!再见!”   她应:“再见!”   泪水夺眶而出。红色的围巾最终消失在了安检口。   许希男大哭,一边哭,一边转身向出口跑去。教练打电话来,破口大骂,问她早些时候选拔时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才表现得那样糟糕。   那天之后,希男放弃了跑步,专心准备高考。于她来说,初恋与梦想在那天一同结束了,她知道林知鹊一定要嫌她想不开,但这是她的选择,她从未后悔过。   2009年末,风声渐渐平息,杜思人终于接了一部小成本电影,仍有一批粉丝为她坚守,各个电视台重新开始启用她,但她的风评大不如前,主持节目,被骂是镶边花瓶,晚会演出又被质疑假唱。她错过了最黄金的上升期。方言与公司解约,成立了个人工作室,陈葭则稳坐内地新生代歌手的头把交椅,她们二人在乐坛如日中天,只她一人被远远落在了后头。   2010年,iPhone4与微博成为新的时代热潮,林知鹊描摹过的那个未来开始显现轮廓,而电视选秀的热度则一年比一年消减,众多选秀明星被时间洪流湮没,逐渐销声匿迹,她眼见着许多圈内的朋友纷纷搞起了副业,开饭店、卖衣服,再不提曾站在舞台上说要一直唱下去的梦想。   一整年她都在拼命工作,拼命抓住每一个机会,尽管大多都只是去扮演边角料。   “App”,这个与林知鹊的工作息息相关的东西正式走入大众的视野,公司决定创办一个全新的移动端音乐平台——鲸鱼星音乐。李淼淼拿企划案给她看,她问:你要参与?淼淼答,嗯,我有预感,这就是音乐的未来。也不知淼淼爱的是音乐,是未来,还是爱音乐的人。   李淼淼分身乏术,杜思人开始亲身参与更多应酬,也在圈内更广交际,这个声色犬马的名利场多的是漂亮的男孩女孩,亦不乏有人向她示好。圈子里示好的方式有时候很直白,比如某个合作过一次的漂亮女演员会打电话给她,说你是喜欢女孩子吗?没有啦,你当我瞎猜也行。我还蛮喜欢你的。过几天是情人节,我们有单身聚会你来不来,我想推荐你参加我下一部戏。   过几天是情人节。   她恍惚了一阵。   对方笑笑说,你别想太多呀,就当和大家交个朋友。   情人节的前一天,是林知鹊的生日。   竟已是2011年了。她觉得时间是在自己身上倾轧而过的。   那夜熄灭了灯后,整整两年,她再没去梅溪南路。她说若想她了就去,她一直没去,那便是不想,也可能已经不爱了。   或许她该去参加情人节的单身聚会,林知鹊早说过,她属于她自己,她可以爱上别人。   她想到林知鹊的那些话,心中的怨气刹那间到达了顶点。那么,好。她想。总该当面说分手吧?   总之,2011年的2月13日,她回到了锦城,回到了梅溪南路。   她走过小区门口卖糖炒栗子的小推车,踟蹰几步,又回过头,买了一大袋。   门卫大爷看见她,笑得满脸皱纹,对她说,回来了?好久不回来了。你爸妈身体好吧?   3单元楼下的那棵树又长高了些,她站在楼下,抬头望去。   她在心里演习着说,我们分手吧。   然后再不要说其他话了,不说分别这两年来发生的一切,不说我现在有点糟糕,我不再是大明星了,也不再是人人喜欢的杜思人。   她鼓起勇气,走上楼去,好像这里千真万确存在着时空隧道,只要走上去,就真的会见到她。   我们分手吧。   她再一次演习。   只有抱着这样的信念,她才有勇气与她见面。   我们分手吧。   她站在502的门前,抱着怀里那一纸袋子板栗,腾开一只手,理了理头发。   然后,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家里有人。她隐隐能够听见。有谁在说话。   玄关的鞋柜旁摆了好几双鞋,运动鞋,短靴,高跟鞋,摆得乱七八糟,她看了就难受。   她往屋子里走了一步。   楼下忽然开始放广播了,广播里说:非必要,不外出,戴好口罩,保护自己,保护他人。   为什么?她的脑子迟钝得不转了。   广播放完一轮,外头的声响空落了,家里的人声便更清晰,是从次卧传来的,只有一个声音,有人在跟空气吵架。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背在身后,关上了房门。门咔哒一声。   次卧的声音瞬间便消失了。   没有脚步声,但有人在接近。   她瞄了一眼餐厅的花瓶,心里想,被这东西打中的话,应该很痛吧?   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那警觉靠近的人影看见她了,想必是收回了要抄起花瓶的手。   她转过眼。   林知鹊与她四目相对。   她不说话。还没到说的时候。   林知鹊穿着衣领有些歪了的宽大卫衣,脚上一双毛绒拖鞋,一头黑色卷发蓬松如瀑,好似一个安稳的平日,就这样站在她面前。   林知鹊看着她,很快速地眨了好几次眼,然后回头,看身后,看左右,再看她,走近一步看她,再走近一步,“你从哪里来?”她说话了。   杜思人没有答话。   林知鹊向她伸出手,仿佛眼前是个幻觉,先是碰到了她垂着的手背,然后揪住她的衣袖,完全贴近了她。   杜思人口吻平淡地说:“你猜我买了什么?”   林知鹊的眼睛红了,而后再次慌乱地扭头看了看,嘴唇发抖,话说得艰难:“你,你从哪里……”她一时激动得口不择言起来,“……我在开会。在线上……”   “你在忙?”   “不是。对。因为今天,今天是工作日,我们在家办公……”她揪着她的衣袖,磕磕巴巴地说着。她从没见过她像这样失态。   “在家办公。”她了然似的淡淡说,“所以在线上开会。有同事在等你。”   “是,我去跟他们说,你等一下……”   林知鹊松开了她的衣袖,要扭身走开。   她被松开了的那只手垂落至最低点,又转而抬起,握住了即将要离去的手腕。   她将她拉至怀抱中,说:“我不要等。就这一次,可不可以?”   林知鹊缩入她的怀中,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知道林知鹊哭了,先是不出声地流着泪,再是哭得身子颤动起来。   原本另一边臂弯中抱着的纸袋滑落,掉在了鞋柜旁。   “今天是哪一天?是不是2月13日?”   林知鹊伏在她的肩头,一边哭,一边点头。“是,是2020年的2月13日。”   杜思人终于笑了一下,“看来,我来得太早,你还是姐姐。”她摸着她的头发,“姐姐,生日快乐。”   她没有礼物送给她,只买了一袋傻兮兮的板栗。   她没有说那在心里演习了千百次的谎言,相见这一刻,只一个拥抱她便回归自我。她说:“我好想你。”   她想,那些惯于撒谎的人,是不是活得很累?好在真心话不必演习。 第105章 24-3   2020年,在锦城。   林知鹊刚刚过了28岁的生日,如果算上在另一个时空呆的那大半年,应该快要29岁了。   杜思人是26岁半。   她们整日整日待在一起,每天睁眼看见同一抹晨光,拥抱,亲吻,缠绵,也有时候,只是牵着手聊天。杜思人觉得,相处是与亲密接触一样重要的事,她热衷于和林知鹊一起吃饭,一起做家务,或是在林知鹊工作时静静地待在一旁。   新冠疫情肆虐,到处都在封禁,杜思人想偷偷溜出去放风,林知鹊恐吓她:“万一你被感染了,再顺便把病毒带回2011年,你就是千古罪人。”   不让她出去,她便马上培养了新爱好——玩手机。   虽然她一开始对林知鹊的iPhone11pro不屑一顾,坚持要玩自己的iPhone4,林知鹊问你在那上边玩什么?她说我玩愤怒的小鸟,你没玩过吧?90后,小屁孩。   结果隔了半小时,林知鹊从房间里走出来倒水喝,发现她躺在沙发上,正目不转睛地刷着抖音。见林知鹊来,她赶忙举到她面前给她看,说你看你看这个笑死我了。   林知鹊:怎么样?我们这儿的玩具不错吧,80后大姐姐。   不错,不错!杜思人连连称是。你刚才叫我什么?可不可以再叫一遍?   林知鹊喝着水,抬起脚来踹她,踹完,临走前,又俯下身来亲了亲她。   隔日,京东快递就送来一台新手机,杜思人很震惊,于是又爱上网购,热衷于在淘宝直播间秒杀,买了一大堆日用品,要不是疫情导致快递堵滞,她能把家买成仓库。   她看网络电视,找了一部最新版的《我和春天有个约会》来看,说是要忆往昔,看了一会儿,皱眉问,为什么换了一个女主角?   林知鹊抱着笔记本电脑在一旁加班,抬抬眼皮看了一眼。换了女主角?不是因为片场出了爆炸事故,原来的女主角辞演了吗?   杜思人很困惑。没有啊?前段时间他们杀青,淼淼还替我送了花。   林知鹊停下手头的工作,抬起头看她。她问,怎么了?林知鹊摇摇头说没事,然后起身挪到她身旁来,依偎着她坐。   她在家跳舞,短视频平台上常常会有各种新的热门动作,她看一两遍就会,拍不露脸的视频上传,偶尔心血来潮,找一段老歌,编几个动作,很快有了小十万粉丝,mcn公司联系她,问她要不要做职业网红。某天,她的视频底下忽然出现一条评论,写着:“真的觉得你好像一个人。要不是那个人已经离开很多年,差点就要认错了。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在电视上认识那个人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她是我的光。虽然可能不太礼貌,但我可以把你当成她吗?这样,我就可以告诉自己,她没有走,她只是隐姓埋名,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地活着。”   杜思人把2008年后发生的所有事一点一点地讲给林知鹊听,坦然地讲了所有失意,林知鹊没有过多评价,但从来不吝惜拥抱她,陪她玩各种情人间的幼稚戏码,她假装委屈,她就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哄她。她好像从死胡同中回过了头,意识到一切都只是最平常不过的困境,她仍在正确的轨道上运转,若落入最低谷,转身亦有一个怀抱可去,那么最低谷也没有什么可怕。   二月底,城市生活的步调逐渐复原,商铺开张,写字楼重又运转,林知鹊大多时候还是留在家里办公,只偶尔去公司开会。   某一天,杜思人独自待在家里,接到了一个电话。   她的iPhone4响了。   屏幕上显示着李淼淼的名字,她吓得目瞪口呆,响毕一次,对面又拨了一次。   她接了。   是些工作上的事。   她嗯嗯啊啊地应着,末尾,假装不经意问:“今天是几号来着?”   “今天?2月13啊。”   她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她不敢开门,怕一走出去就再也回不来,只好凑到阳台门旁边,伸长脖子,看见楼下宣传栏仍旧挂着“防疫就是命令”的宣传横幅。   她在2020年接到了2011年的来电。   林知鹊马上从公司赶了回来。   iPhone4的信号再次消失了,这张电话卡在2020年早已欠费停用。   她们对视好一会儿,林知鹊说:“我们公司离这里大概有六公里远,现在是十一点半,我离开家一共两个小时。”   陆续做了几次测试后,她们得出的结论是,林知鹊是她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系钮,若相距太远、时间太长,她就有被断开连接的可能。有一次她甚至拨通了路小花的电话,路小花说你在锦城?在哪里?我开车来找你啊。   “这不公平,凭什么你在那边就可以想去哪里去哪里?”   “可能性有很多种。比如说,我在那边除了你还认识别的人,比如说另一个我还活着。何况你在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人,还是个名人,你这张脸出现在外边,人家会以为撞鬼。”林知鹊说,“也好,至少我们知道了你该怎么回去。”   回去。   近来她们谁都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   林知鹊给杜思人买了新的围巾、新的渔夫帽,命她乔装打扮好,带她出门去遛弯。外边人人都戴着口罩,这才让她不显突兀,只有低头走出小区门时,门卫大爷多看了她几眼。   她们去了艺术学院,学校延迟开学,因此校园里人烟稀少,天气晴朗,但任何地方任何角度都再望不见姑娘山了,城市扩张了不知多远,远望尽是陌生的楼房。   杜思人感叹:物非人非了!   林知鹊说,也不全是,有一些东西还在。   她们恰好走到杜思人曾住过的那栋宿舍楼下,小货车刚刚开走,烘焙的香气四溢,面包房来了新的一炉。   杜思人低下头,凑到面包房低窄的窗口旁,买了两个热腾腾的红豆包。   面包房的阿姨瞥了她一眼,又特意凑近窗口凝神看她,然后说:“我记得你呀!你是不是毕业好多年啦?”   她弯起口罩和帽子间露出的眼睛,“阿姨,你认错人了。”   “我才不会认错人。你以前就住这一栋。你是第一届毕业的对不对?我想想那是哪一年了,噢,对,2005年!这么有空想起回学校来啦?工作顺不顺利呀?”阿姨夹了两个最大最圆的红豆包装入塑料袋,“我记得你以前最不喜欢红豆包了。葱油面包要不要?也是刚刚才来的。”   杜思人只管笑,回答说:“工作不太顺利。不过,很快就会好了。”   她们回车上去吃,林知鹊一连咬了几口都没咬到红豆馅,物价飞涨,这红豆包的用料跟着缩水,心也越长越偏,杜思人将自己的那一只掰开来,将甜而绵密的内馅拿去跟林知鹊换了无心的面包。   后来,她们又去了另一个地方。在市郊。   偌大的陵园萧索,无人来探。她们走过一排排刻字碑。   杜思人站在另一个自己的墓前,久久无话。   碑上刻着字。爱女,杜思人,1984.8.31-2011.11.29。   墓是连排的三座,杜敬光与任洁就葬在她的身旁。   杜思人小声说:“你没有告诉我。”她转头看林知鹊,神情破碎,“你没有告诉我,我爸妈就快要死了。”   “你妈妈是因为你的事才走的。因为伤心过度。”林知鹊挽住杜思人的手臂。   “那,万一,命运是没得改的呢?万一我活下来了,我妈妈还是死了呢?”她望向任洁的卒年,“2012年。我不回去的话,2012年就不会来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时间仍在每个人的轨道上前进着,只有她独自躲在这里,躲在林知鹊身旁。   她转身躲进林知鹊怀里,闷声不再说话。   林知鹊抚着她的背,对她说:“死亡不是命运,死亡只是终点,你妈妈会死,你会死,我也会死。没得选,没得改。起点跟终点中间的那一段才叫命运,有得选的才叫命运。”   她们站在萧索的陵园中,无声地拥抱,寒风从北方袭来,荡过一座座刻着字的碑。这些雕刻并非隽永,迟早有一日会被磨平,变成无字的碑,变成失去形状的碑,再变成时光河床底下的一块石头,石头碎掉,变成碎砂。   许久之后,杜思人说:“我们走吧。”   她最后看了一眼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   她们向出口走去。杜思人走在前面,拉着林知鹊的手。   她忽然扭过头来说:“你应该不喜欢逃跑的人吧?”   林知鹊答:“少拿我当借口。”   杜思人笑起来,“好吧。是我自己不喜欢逃跑。”   她终将回到自己的战场。   2020年3月,一个最最平常的午后,林知鹊从房间里走出来,杜思人正躺在沙发上,耳朵里塞着耳机,抬起眸,说:“我在听私人fm。”她复述一遍:“思人fm。”说完就笑,“有一首歌很好听。”   “什么歌?”   杜思人挪了挪身子,腾出半边沙发来。   林知鹊在她身旁侧身躺下。   沙发不够宽,她们面对面躺着,紧紧相依。   杜思人将一边耳机塞进林知鹊的耳朵。   “Can I have the day with you?”这是歌的名字。   她们在沙发上亲吻,又碎又长的吻,而后,又一起昏昏欲睡。林知鹊阖着眼睛,说不许你睡,像个恶魔一样去挠杜思人的侧腰,杜思人笑个没完,彻底清醒过来,只好采取非常手段进行回击。   离别的日子也是一样平常。   那一天,杜思人站在玄关送林知鹊出门,乖乖巧巧地帮她拿来外套,又帮她拿来包包和车钥匙,问她这样穿冷不冷,说她今天很好看。   她们吻别。   林知鹊确信,等自己回到家时,钥匙还只在锁孔中转了一半,门便会被打开,然后,杜思人圆圆的眼睛会迫不及待地从门后头冒出来。   也许不是今天,而是未来的某一天。   是确认无疑,必定会到来的某一天。   她关上门,转身下楼,头也不回地往未来走去。   她们约好了要在未来重逢。 第106章 25   2011年。   杜思人回到2011年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带着她爸妈去做了一次全身体检,顺便买了一大堆补品和保健品。她每天往家里打三个电话,监督他们勤锻炼、按时吃饭、注意营养均衡,连看电视久坐都要管,她妈不胜其烦,差点把家里的电话线拔了。   她给自己买了巨额意外险,以防万一,还立好了遗嘱。   年中,朱鹤递了一个剧本给她看。   她心里已有数了,草草翻几页,就翻到雪山上的戏码。   拒绝不了,眼下递来的看得过眼的剧本就这一个,还是女一号,导演认可她,投资方也满意,公司在她最低谷时候奋力拉她,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越长大,她越明白,这世上大部分东西,都要拿一部分自由去交换。20岁时,她烫很夸张的头,把头发染成金色,一进门,把她爸吓了一跳;27岁,她的头发与工作息息相关,有时一周换三种颜色,有时为了新戏好久也不能剪。许多事情变得就像她的头发一样,她做不了主。   投资方换了一拨,原本要顶替她的那个新人没有出现,她以女一号的身份进了组,女二号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已在圈子里跑了七八年龙套。   进组前,陈葭恰好也在锦城,她们久违地见了一面。   思人去陈葭下榻的酒店,助理来帮她开门,陈葭穿着白袜子从套间里走出来,见面第一句话,陈葭说:“旧的电视台大楼拆掉了。”   拆迁计划已说了好几年,终于拆掉了。   助理大叫:“地上那么脏,拜托你至少穿个拖鞋吧!”   她在生活方面仍是无知无觉,从不叫人省心。   杜思人听懂了这生活白痴的弦外之音,她要说的不是旧大楼的拆毁,而是青春岁月的逝去。   陈葭将她的新专辑送给杜思人。她的第三张专辑。唱片的销量逐年走低,就算是陈葭,新唱片的首发行量比起上一张,也砍了将近一半。   陈葭说:“跟你交换,等你的新专辑做出来。你已经欠我一张了,这是第二张。”   这像是她们之间的某种默契,从决赛夜交换话筒开始,或者从更早之前,她们在电视屏幕上看到对方时就开始了。   陈葭说:“我昨天签售,有好几个歌迷拿你的照片给我签名。我就签了两个,自己一个,还替你签了一个。”陈葭的话变得比以前多了一点,思人的话则少了一点。她们的粉丝依然在网上吵闹不休,近来战场从贴吧转移到了微博。“我有时候休息时无聊,就看她们吵架,看着看着,会有一种现在还是2005年的感觉。”   她们各坐沙发的两头。思人玩笑说:“怎么不让乐心给你找几部写我们谈恋爱的小说看?”   陶乐心前段时间去了美国进修,她们每天都能在微信朋友圈里刷到她的十八条日常分享。过去六年,她也才刚满22岁,心不定,公司管不住她,终于决定散养,随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今天要组乐队、明天要退圈去考学,公司几个团队都被她闹了一通,卢珊说,早知道她16岁时就先把她掐死。   陈葭拿几首demo给杜思人听,“都是给你留的。不适合我。”陈葭不喜欢表达多余的感情,她只会说我在等你的新专辑、我给你写了几首歌,从不会情真意切地说你不要放弃。   因此思人不客气地说:“好,等我拍完这部戏,就把你从榜单上打下来。”她们玩笑了几句,陈葭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我等你。”   临别前,杜思人提醒道:“我明天就走了。淼淼跟我一起走。你有没有什么事情忘了跟她说?”   “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珍惜的方式吧?你珍惜她吗?”   陈葭赤着脚,站在门前送她,听了这番不明所以的话,什么都没有答。   锦城干燥的深秋居然下起了雨。那天夜里,李淼淼一如既往忘了带伞。   她倚在套房的窗边,抱着双臂,神色僵硬地听完了陈葭与公司解约的计划。   “违约金方面,律师说……”   她打断她:“公司哪里对不起你?这几年,最好的资源,最好的团队,最高的预算,你有哪里不满意?”   “没有。只是……”   “只是不懂你。对吗?你跟律师商量了这么大半年,那你做这个决定多久了?一年,两年,还是六年?我今天不来的话,你也不准备跟我说吧?”   陈葭坐在沙发扶手上,无法辩驳,她说不过她。她们各自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还记得六年前你在广州住的那个小房间,在城中村里,”淼淼看着窗外,“又小又乱,窗外还一股鱼腥味。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心里想,希望可以跟你一起走很长的路,走很远很远,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没想到,这些年,我们一直各自为战。”她转过头,“陈葭,我们好像从来不是同路人。”   她走向她。她近来又要兼顾经纪工作,又要忙鲸鱼星的事,瘦了不少,脸颊都略微陷了下去。   “反正,人只能活这一辈子,我们就各自在认定的道路上走下去吧。”李淼淼的手抚过陈葭的肩膀,凑近去吻了她。“今晚天气不好,我要走了,再待下去,好像也想不到有什么话跟你说。真希望以后都不要再看见你这号人。”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陈葭说:“外面在下雨。”   李淼淼回头,“你有伞吗?”   她借她的伞,从来都不还。   2011年11月28日,天气预报说,次日大风,雨夹雪。   收工的时候,杜思人反复跟统筹确认第二日的行程。“啊呀,再看嘛,实在不行只能推了。明天又没有你的通告,你安心在酒店休息啦。”她有些生气,警告对方务必确保安全问题。   出演女二号的女孩把羽绒大衣穿在身前,跑来约她:“喂,思人,明天要是不开工,要不要来我房间里玩狼人杀?”   半夜便开始下雪,风呼呼地撞着窗玻璃,她被惊醒,在窗边坐着直到天亮,风雪渐渐平息了。   11月29日。这个日子写在刻着她名字的墓碑上。   只要她一直待在房间里,那么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她给女二号打电话。   “玩不了啦。”电话那头说,“我在化妆了,外边都停雪了,他们说应该不会再下了,还是要开工。”   她极力劝她不要去,对方叹气,“有什么办法?人微言轻,做不了主!”   杜思人去找统筹,找导演,甚至打电话给制片人,只得到口径一致的劝慰,“没有事的,你放心,剧本都改了,所有动作戏统统简化,天气一有变我们立马撤退。”还有诉苦,“停工一日,要烧掉多少钱,我们难道不想放假?”又说男主角那边闹着要提前杀青去赶下一部戏,种种不易,令杜思人有火难发。   她心怀侥幸,或许那场意外本来就只针对她一个人,她不在,意外就不会发生,没有人要替她承受。   剧组终于找到一条能够上山的路,她站在窗边望着几辆车开走。   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陈葭昨夜与公司提了解约,淼淼在隔壁房间睡到日上三竿,她问淼淼要不要回去,淼淼答,回去干嘛?她跟律师都不知盘算多久了,有备而来,管她的。   过午,送餐的车要上山去,车子刚刚打着,杜思人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上了车。   司机说:“你去找导演啊?今天难办哦。昨晚大雪封路,替身都被堵在雨安来不了了。”   一切都与林知鹊告诉过她的一样。   但她还是决定要去。   她胆子小,一路都提着心,下车时,差点没有站稳。   剧组的景布在某处观景台上,她望着对面那山,反复与记忆中做对比,终于确认了,这就是上次她与林知鹊来过的那一处,她在这里对雪山大喊,说她要活到100岁。   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她找了个安全的角落待着,离山崖远远的,像只竖着耳朵的兔子一样留心着周围,一点异动都会吓她一跳。   天空晴朗,看来风平浪静,山上的紫外线很强,光线被雪山折射,有时亮得人睁不开眼。   她知道,那个时刻正在逼近。   她紧张得甚至都有点内急了。   正午两点。   导演在喊女二号的名字。   女二号应声跑去。   她站起身来大喊:“你的威亚!”   威亚师跟在女二号身后。   她往外走了几步。   大风。突如其来的大风。   她头上的毛线帽瞬间被吹跑了。   风扬起积雪,或是风中本就夹着雪,天霎时暗了,头顶飘来好大一片乌云,风吹得她寸步难行,眼睛眯成一条缝。   现场陷入混乱,耳边猎猎风声太响,有人在喊叫,听不清说了什么。   她艰难地望向场地中央,看不清女二号在哪里。   反光板被风吹得不断晃动。   一切都是在刹那间发生的。   她奋力拔腿向场地中央跑去。   她想拉住女二号的手。   有什么东西从远处飞来,砸中了她的腰。   世界失衡了,脚下太滑,下一秒又是一次撞击,身后爆裂一声,她终于伸出手抓住了些什么,睁眼一看,是观景台边沿的一段栏杆被她撞断了,在风中被抛下崖去。   她紧紧抓着栏杆的断口。   侧过眼便能望见狰狞的万丈深渊。只要松开手,就是万劫不复。   杜思人忽然意识到,命运在催她做出选择。她坚信她是有得选的。   那一秒,她想,另一个她也曾在这个关头做过选择吗?那栏杆冰冷,像在不断催她放手,放开手,一切都会马上结束,好的坏的,都会马上结束。   栏杆说,此刻你在这里,正是因为过往的无数次选择。   那一秒,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闪过她遗嘱中的大小细节,闪过她这27年以来许多次选择,她没有选安稳的工作,没有选中途退出这个名利场,没有选躲在2020年,后悔吗?她问自己。   雪山说,这一次,也一样,请选择吧。   那还用说?   栏杆上裸露的钉子扎进了她的手心,泪水从她的眼眶中飚出来。   风转瞬变向,缓速了一些,女二号向她伸出手来,紧紧拽住了她的衣服。   她被拽得松了手,风骤然停了,她被拽着退后到安全的地方,重重摔在地上。   她大口喘着气,手心流着血。   世界平静了,人们跑上来围住她,那片巨大的乌云又开始移动,天再次亮了起来。   她坐在地上,望着远处的雪山,流着泪,一边流泪,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喂!我要活到100岁!你听见没有?我要活到100岁!”   周围人们七手八脚,有人拉她,有人看她的伤,现场太吵,没人听清她哭着在喊些什么。   雪山一定听见了,只是依旧没有答她。   乌云向远处去了,阳光照在雪山顶,耀出了晃眼的金光。   她活过了2011年的11月29日。   从此,前路坦荡,她头也不回头地往未来走去。   从此,时代加速前行,日月不断更换新篇。   无数传统行业没落,又有无数新的行业崛起,风口接连变换,有人飞升,有人重重摔死,人们品尝着选择之后结下的果,遍寻不得后悔的药。   时代的天空中,无数羽翼不留痕地划过。   林知鹊从昏睡中醒来。   身下颠簸,飞机正在降落。她睁开眼。   锦城。   她有十一年没来了。   她关闭手机的飞行模式。屏幕上显示着日期,2019年3月11日。   前段时间,公司决定在锦城建立新的产品团队,她被选为负责人之一,被谴来常驻。   本应过几天再来的,杜思人火急火燎地帮她买了机票,要她过来帮她卖房。   她莫名其妙:“你让你爸你妈帮你卖不就好了?”   “他们年纪大了,哪里懂这些?反正你要去锦城,提前几天去嘛。唉,出了一点小意外,不然也用不着你……”   “什么?”   对面胡言乱语了几句,然后匆忙把电话挂了。怎么会有人35岁了还这么不着调?   她的姑姑杜思人,今年35岁,每次见面都在傻乐,是个不着调的大明星。   真不知道那些粉丝喜欢杜思人哪里。   印象中,因被杜慎牵连,杜思人的事业有过几年低谷,后来,她的某部戏一炮而红,从此事业蒸蒸日上,据说那部戏还去了雪山上取景,拍戏时杜思人受伤见了血,八卦新闻都写是因此才逼出了红气。简直一派胡言。林知鹊没有看过那部戏,她不感兴趣,只知道每次逢年过节打开电视,总能在各大卫视的晚会上看见杜思人蹦跶。   林知鹊打车去杜家在梅溪南路的旧居,一路上看手机,朋友圈里全是同事们在发公司最近的某个重大项目,是个选秀节目,承袭多年前电视上很火的热爱系列,叫《热爱星偶像》。   杜思人是这个节目的名义发起人,林知鹊点开朋友圈里的首支节目宣传片,宣传片里,杜思人在黑暗的舞台中央跳舞,舞台上打下一道光来将她照亮。   林知鹊看了几眼就关了,甚至没把念白听完。杜思人在念白里说,出发吧,去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任何人。   出租车右转驶进一条狭窄的街道。这里已被烟火气熏旧了,就像城市里被折叠起来的褶皱,悠然自得地存在着。   前面是单行道,她提前下车,绕行过路面的污水与黄昏时分杂乱的行人,拐弯走到梅溪南路。   她望着小区高大茂盛的树,有些回忆不起这个地方之前是什么模样。门卫老大爷抬头看她一眼,张了张嘴,好像认识她,话没说出口,又把嘴闭上。   她辨认着楼房上斑驳的号码,走到3单元楼下。   3单元,502。   还未走进单元楼,她就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目光。   单元楼的信箱焊在大门外一侧,整齐排列,每户各有一个,502的那一格居然有一封信,那封信没有被完全塞进去,很突兀地卡在信箱口。   都那么多年没人住了,怎么会有一封信?   林知鹊伸手将那封信取出来。   信封没有粘好,她一抖,信纸就掉出来。她慌忙接住。   展开第一眼,她想,好丑的字。   这封信没有收信人,也没有落款:   嗨。虽然我女朋友一直笑话我傻,但我还是决定写这封信。   也可能这不是一封写给你的信,只是我想给这十四年时间做一个注解。   不管你信不信,我的身上发生过奇迹,一直到十四年后的今天,我都心怀感激地活在奇迹之中。   一会儿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女朋友说,她觉得不用提醒你什么,反正你也不会慌。   我猜,在这宇宙的某个角落里,有人正等着与你相遇。   相遇就是奇迹。   P.S:如果你实在不喜欢,你也可以拒绝她。   P.P.S:我女朋友托我跟你说,她觉得你这人非常不赖。   写完以上,我女朋友说我这封信不如不写。她真的太可恶了,从小到大都一样的可恶。   什么跟什么?林知鹊草草读完,又将信原样折好,塞回了原处。   她走入单元楼,拾级而上,走过一扇又一扇门。   这里连空气都是陈旧的潮味。   每一扇门后都发生着回忆,平凡的,不为人知的,被装入某个人珍视的心海,许多年后仍温温热着。   人们就是在这些回忆的簇拥之下,做出了一个又一个选择。   每一个明天都是过往的总和,因此每一天都不是无用的。   哪怕所有的选择都终将被时间淹没,哪怕我们都只是宇宙里的尘埃。   林知鹊折过楼梯的最后一个拐角,走上了5楼。   尘埃只能着眼尘埃,与尘埃相爱,漂浮,老去,被短暂记住,再被长久忘怀。尘埃从来不能着眼宇宙。   她们看不到,在时间之河以外,牵引着她们相遇的力量,因为看不到,所以将之奉为奇迹。   林知鹊取出钥匙,插入502的锁孔。转动。   世界之外,时差正在拨转——   她推开门。   傍晚五点钟的阳光照亮了门后的这间屋子。   她清晰地看见了,就在那熠熠生辉之中——   有些尘埃飞扬而起,有些尘埃正在归位。   -全文完。   2022.10.15,于广东,一个窗外有山相伴的房间。   --------------------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终于。终于!   我,写完啦!   现在是10月,去年开始写时也是10月。足足写了一整年。   创建文档时,我跟自己约定,就算没有人看,你也一定要坚持把这个故事写完噢!   总算是完成这个约定了。   老实说,结局跟我一开始设想的不太一样。我在翻草稿时,甚至还翻到了去年起稿时写的第一版结局(草率版)。   读完我兴叹,真是再也回不去了啊!   当时我自认心狠手毒,决心要让童话发生过后再度消散,现实,残酷,一如我的社畜人生在冷冷的冰雨中被胡乱地拍……   结果没想到童话一再发生……   我只好放弃了抵抗。   是这个故事自己选择了它的结局。fine。   这是我的第一部 原创长篇。   有人问我以前是不是也写过别的,这件事是这样的:   2018年,我看了一档选秀节目,顺便嗑了一下里面的某对cp,从此步入了诡谲的饭圈,在目睹唯粉和cp粉大战三百回合后,我决心亲自提笔书写我cp的命运以及她们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俗称造谣),然后我就发现——   啊?原来我可以写小说的啊!(虽说写得不咋样,拖拖拉拉写完。大家如果有兴趣写,不妨尽管尝试!)   这件事情让我发现,爱好真的很重要。   所以,无论你喜欢什么,不要看低自己的爱好,尽情去享受兴趣带来的喜悦吧~   故事进展到后期,最常见到大家的评论就是,不要走啦,留下来啦,永远在一起啦。   很抱歉结局不是这样子的。并且我甚至认为这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我不能接受任何一方放弃自己的人生去换长相厮守。(现实中有许多以其中一方放弃自我作为代价的长相厮守案例。)   大家还会说,希望两个人可以在同一时空,两条时间线可以汇合。   其实一开始就是这样设计的,并直接通向了第一版惨烈的结局……   在逐渐丰满的构思过程中,我最终觉得目前的设计是更好的选择。   我确实觉得,好的亲密关系是不囿于年年岁岁一朝一夕的,好的亲密关系也可以是我们相爱,是我们各自故事中的温柔一笔,再亲密一点,也许在对方故事中扮演永久的注解,但我们不必合著一本,各有各的精彩。   我不是很喜欢网络语境中的“救赎”一词。这个词的原义有点重的,既需要被救赎,必定是深陷在泥沼甚至罪孽之中,像一些什么生长痛啦、情伤啦,也谈不太上什么泥沼,当然我明白网络语境里这个词比较泛,主要是表达两个人照耀彼此,不过在现实中,我与飞鸟对此看法一致:人生海海,唯有自救,唯有自爱。   所以11月29日,飞鸟没有出场,太阳自己为人生做出了选择。   最终章标题《我们万岁》,这其实是医生的一首歌。是我为思鸟选的主题曲。(就是说好大的脸还在这选来选去   大家有空听听看~   另故事里其实还有很多没写到的小细节,但很多我都忘了,就记录几个我还记得的:   之安长大后是从事设计类工作的,主要是企业形象和视觉方面的设计。24-1之安和希男在机场告别,之安说,要是那次跨年江滩上有放烟花就好了。其实原本写的这句台词是:如果跨年那天,江滩上放了烟花呢?我认为这无疑是令遗憾加深的一笔,但我最终放弃了,因为实在太渣…不是,是我觉得,年少时的刹那恍惚只是恍惚,不爱就是不爱,不爱自有另一种圆满。   无论是太阳宇宙还是飞鸟宇宙,2005年4月1日,思人都在小花的mp3里留下了“录音33”,这两段录音前半部分是不一样的,飞鸟宇宙里,前半部分是小花在ktv唱《屋顶》,而太阳宇宙里,这段录音是在客运大巴上录的,前半段是小花的呼声。后半段一致,是思人关于友谊的独白。在飞鸟宇宙,小花后来翻出mp3,听见了这段独白,而太阳宇宙里,小花后来也翻出了mp3,但只听了一下自己打呼的声音就骂骂咧咧地关掉了。她们信守承诺,做了一辈子好朋友。   小花跟文静都是24k铁直女。就是我们身边常有的那种,一恋爱恨不得抓过来摇干净她们脑袋里的水,但大多数时候,觉得她们真美好。   10-2,思人说之安学习不好像我。唐丽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是像你。实际上是说漏了嘴。   方言确实喜欢过,或是误以为自己喜欢过思人。但大小姐更爱事业,马上把不爱她的女人抛诸脑后。   有一个男角色本来是预定要领便当的(不是杜慎别想太多),后来觉得算了,懒得让任何一个女孩为男的多流一滴泪。   2008年,飞鸟从华东去苏州见太阳,是坐大巴车去的。就像2005年太阳坐大巴车去雨安见飞鸟一样。   写到后面我经常在脑海里跟角色对话,诸如:什么?你要哭吗?又要哭?啊,好吧。然后打字:她开始流泪。   能够尽情流泪的人生是很幸福的。   另,关于本作的后续:   1.实体出版。   之前确实有几位编辑老师跟我联系过,但当时我不知道猴年马月会写完,也怕越写越差,所以请对方等完结后再作考虑。如果后续真有机会的话,我会发微博跟大家分享的(我的微博跟晋江同名)。   2.广播剧。   我个人不是很了解这个形式,但之前追星有认识了一位对广播剧充满热忱的出品人小花老师,她有跟我讨论以后可能以广播剧的形式来演绎这个作品~是非商业的。有进展的话我也会再分享~   感谢各位的阅读。读到这里,值得我再三感谢!   我的预收已经准备好了,我会尽快找设计老师做个漂亮的封面~   下一个故事发生在海边,是面朝大海的十六七岁。   各位,有缘再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