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魔尊他超凶》作者:夏清茗   文案:   什么叫红颜薄命,云渺渺深有体会,但这命好像又太薄了点,以至于她在短短五十年内接连造访地府三回之后,阎王爷看她的眼神嫌弃中带着鄙夷,就像看着一投胎钉子户。   云渺渺第一次见到魔尊重黎,就死在了他脚边。   第二次见他,被他失手活埋了。   事实证明,一物克一物,刚是刚不过的,但刚不过她可以躲啊!   都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然而时隔数年,地府都让她混明白了,她以为这一次投胎终于能离那个补刀专业户远一点了,万万没想到出门就迎面撞上一脸好欺负的魔尊本尊。   她觉得,经历了勤勤恳恳又分外倒霉的两辈子之后,自己这辈子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马屁拍得准了。   所以魔尊大人……狗腿能保命吗?   魔尊超凶.jpg:可以考虑一下。 第一章 :自古红颜多薄命   苍青的天,渐渐昏沉了下来,终日南风轻拂的育遗谷,因这弥漫在天地间,经久不散的血腥味,也似乎一夕入冬。   轻盈的雪从云端缓缓飘落而下的时候,云渺渺抬起了胳膊,血顺着指尖滑下来,顺着消瘦的五指淌过手腕。   她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是这么静静地躺在那,怔忡地望着天,似乎想抓住什么。   然而那些雪却在碰到她手指的瞬间,如同幻影一般,穿透了她的身体,落在她身下的血泊中,化尽了。   耳边传来了脚步声,很轻,草叶微动之后,便有一片石青色素面的衣摆飘到了她眼前,余光一瞥间,是绣着梦兰花的衣袖和一截玉白修长的手。   那手中握着一柄折扇,玄铁为骨,流银作面,缀了一条钴蓝的丝绦,这漫天的雪,都沾不得分毫。   他似乎一直在等她回过神来,等了许久,才开口。   “云渺渺,你可让我好找。”他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兴味。   这会儿云渺渺其实不想搭理他的,但她已经在这等了许久,方圆十里的育遗谷中,还能同她说句话的,似乎也只有他了。   浓郁的血腥味儿熏得她有些难受,恍惚地坐了起来,望见的,是血海中七零八落的尸体。   若不是还记得这儿曾经的风景,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躺在了乱葬岗上。   眼前的青衣男子眸中闪过一抹笑意,眼角似有若无的一抹绯色令这双本就勾魂的桃花目更添了几分风流多情,偏偏眉宇细长凌厉,生生压下了几分阴柔之气,多了几分从容雅正。   “知道你自己怎么了吗?”   这一问,似是将云渺渺猛然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拉了出来,她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望见的是躺在乱石旁的,她的尸体。   胸口被开了个血窟窿,连死,都没能瞑目。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雪穿透的双手,复又看向他。   此人她从未见过,但他此刻拿在手里的那本生死簿,她还是认得的。   她仰起头,有些笑不出来:“我还以为黑白无常是两个人。”   闻言,他似乎笑了一声。   “我不是黑白无常,我是”他看着她的眼睛,顿了顿,报上了自己的名讳,“罢了,你唤我司幽吧。”   “司幽?”她一面默念着他的名字,一面环顾四周,“你是来勾魂的,还是来对付魔族的?若是后者,你恐怕来迟了。”   她指着遍地的尸体,神色淡淡。   “看,都死了。”   包括她。   魔族的瘴气还残留在育遗谷中,仿佛紫色的迷雾,在天地间升腾,她回过神时才发现,已经没有活口了。   谁能想到呢,三界钟灵之地,堂堂天虞山脚下,不过百里之遥,竟会遇上魔族。这样顶顶稀罕的事,她几乎要认为是她命中该有这一劫了。   看着她黯淡无光的双眼,司幽并未说出任何宽慰的话,只是忽然伸出手,揉了揉她乱糟糟的脑袋。   “疼吗?”   她僵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胸口的血窟窿还在淌血,被那柄青光长戟刺穿的那一瞬间她便晓得,下手之人压根没打算给她求饶的机会。   锥心刺骨的痛,哪怕魂魄已经离开了身体,也忘不了。   看着她渐渐攥紧了手中翠绿的玉石,司幽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瑶碧石?”   她垂眸看了眼,若有所思道:“有人暂时放在我这的,说是还能趋吉避凶,看来是胡说八道。”   尽管脸色依旧平静,司幽还是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一丝恼意。   他手中折扇一挥,便瞧见了她临死前的那段走马灯。   当望见浑身是血的女子奋力地抓住了眼前那片绣着暗金龙纹的玄色衣摆,想要把脖子上的瑶碧石拿出来的那一幕时,他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走马灯中那双漆夜般的眼,似乎比他印象中,更为冷淡。   算起来,竟也有三千年没打过照面了。   “敢拉着魔尊重黎的衣摆求救的,放眼六界,你是头一个。”就这一点来说,他倒是挺佩服这姑娘的,“怎么,你觉得凭一块石头,就能让他出手?”   “不知道。”云渺渺神色淡漠,“当我自取其辱吧。”   她的确不知道,因为在她试图用这块瑶碧石博取一线生机的时候,当初给她这块石头的人,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兴许早就忘了当年自己欠下的人情债。   不仅忘了她,自己的石头都忘了   想到这,她不禁有些挫败。   什么一诺千金,骗子,明明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   “你若是对这块石头感兴趣,便送你吧,我不要了。”她有些赌气的意味,伸手便将手里的石头递到了他面前。   这口气,仿佛要连着那魔尊一起,全送给他。   司幽手中折扇一转,轻巧地将她的手推开,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有些尴尬:“别,我可要不起,不过昆仑丘的瑶碧石,的确有着趋吉避凶之力,能随着你的魂魄脱离肉身,也算是与你合缘,还是留下吧。”   果然是块没人要的破石头,云渺渺腹诽。   复又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番,目露疑惑:“你你们鬼差出门拘魂连法器都不带的吗,如何带我和这些人的三魂七魄回地府?”   司幽噎了噎,干咳一声:“这些人的魂魄稍后自会有别的鬼差来勾,我是来接你的。”   “接我?”   他翻开生死簿,找到她的名字,一手执朱笔,在那名字上一划。   “无常勾魂,头一件事便是要在生死簿上抹去死者名讳,斩断阳气,方可入鬼门关。”他说罢,将生死簿递了过来,却见他方才划下的那殷红的一笔,竟然在转瞬间消失在簿子上,而她的名字依旧端正地留在那。   云渺渺不由得怔了怔。   “这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生死簿消不去你此世种种,你进不了鬼门关,轮回转世,也不可能。”司幽指了指她的尸体,“诚然还不知是何缘由,但多半与你触碰了魔尊重黎有关。魔尊乃至阴至邪之体,你一介凡人,可受不住。”   云渺渺总觉得他话还未完:“不能去地府轮回,我会如何?”   他默了默,似是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句实话。   “魂飞魄散。” 第二章 :招摇回还   算不上委婉的说法,仿佛令整座育遗谷都陷入了静默。   僵持了良久,她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问了一句。   “所以阎王派你这个鬼差来,是为了告诉我,我连下辈子都不配有了?”她哽了哽,才说完了最后半句话。   司幽抿了抿唇:“地府是三界生灵轮回之地,若不能过鬼门关,便无法去往轮回台,逗留凡间的魂魄,最好的情况是在七日后魂飞魄散,若你怨念深重,化为厉鬼为祸人间”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手中的扇子一下一下地轻叩掌心,眼中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那我便只能送你一程了。”   如此,她算是听明白了。   “绕了一圈,原来你是来再杀我一次的。”   四下沉默了许久,久到她都有些不耐烦了的时候,额上突然被弹了一记。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杀你倒是不急一时。”他蹲下身来,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云渺渺,你想活吗?”   已经在想魂飞魄散是个什么感觉的云渺渺万万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一时语塞。   “想活,就点个头。”   她怔忡地看向自己已经凉透的尸体。   现在说还阳是不是晚了点?   仿佛看穿了她在想的事,司幽用折扇挡住了她的视线。   “不是那一具。”他抬手一托,她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跟我来。”   云渺渺恍惚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再抬头却发现已经不在育遗谷中了。   四下山林幽深,忽闻夜莺啼叫,昏暗的断崖边,躺着一具女子的尸体,看样子刚刚断气。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心头一颤,隐隐猜到了他的意思,正因如此,才更为难以置信。   “你是说真的?”   司幽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回头看向她:“你想选散魂也是可以的。”   云渺渺站在那具尸体前,陷入了迟疑。   “为何帮我还魂?”她眼中透出一丝戒备。   人贵有自知之明,即便天上掉馅饼,她觉得自己也是那个最没有福分去吃的人。   何况还是个素昧平生的鬼差送上门来的好事。   司幽沉吟片刻,随后一脸坦然地摊了摊手:“你这姑娘,少想点乌七八糟的事儿,死便死了,活便活了,看看你浑身上下,我能图你什么?”   他言语间的嫌弃,令云渺渺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此刻的惨样,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胸口的血窟窿还没完没了地往外咕噜血泡。   除了手中这枚并没有什么用处的石头外,如他所言,真真是一无所有。   她忽然觉得自己方才那句话,有点自作多情的意味。   或许于他而言,救她,同救一条狗没多大区别。   他走过来,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借尸还魂后,你便要以此人的身份活在世上了,我也不会多做逗留,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她吸了吸鼻子,似是有所迟疑:“还魂之后,我身上的煞气”   司幽莞尔:“肉身虽换,命格依旧。我能帮的,只有治好你的嗓子。”   闻言,她心头一沉。   “不过只要安生度日,想必也能多活个三年五载,不必过虑。”他这安慰在云渺渺听来,其实挺不上心的。   他手中折扇一挥,便将尸体中的魂魄抽了出来。   而后,云渺渺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甚至没来及道声谢,她便陷入了混沌中。   随着魂魄与躯体的契合,她的眼皮也愈发沉重,仿佛飘荡于云雾中,恍惚间,似是再度回到了一日前的育遗谷,她苦苦挣扎着想要活命的时候。   从远处走来的那道身影,仿佛踏过了亘古洪荒,撇去世间尘埃,每一步都像是绵长岁月中的滴水夜漏,刹那间,天地都静了下来。   那人眼中倒映着血光与剑影,瑰丽如苍穹之上,潋滟的霞光,是她遥不可及的妄想。   骗子。   她攥紧了掌中的石头,缓缓合上了双眼。   崖下的青衣男子负手而立,确信她已然昏睡过去,敛起了眸中笑意,周身青衣尽散,绛红的冕袍展露人前,绣着金色流云的立领旁,垂下如墨的长发,渐渐幽深的双眸中,透出了不可逼视的威严。   借尸还魂,需一个时辰方能清醒,他一拂袖,便将地上的尸体送回了半山腰的小屋前,身后青烟忽闪,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便出现在断崖下,上前躬身行礼。   “君上,育遗谷中的魂魄都送入鬼门关,交给崔府君了,此事怕是瞒不住天虞山那位。”   “昨日死在育遗谷的那些人虽无缘仙门,但说到底也是从天虞山下来的,出了这档子事,于情于理都该给个交代。至于怎么个交代法儿,便与本君无关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山腰,眼中闪过一抹讳莫如深的意味,“回酆都后让子玉去女床山走一趟,转告山主,这笔人情,本君可替她记下了。”   晨雾朦胧,山河寂静,天边星月西垂,寒露悬于草叶之上,冰冷而清澈。   沉浸于漆夜中的鹊山连绵千里,微凉的曦光从天边的层云间骤然辟出,如开天一般耀耀夺目,顷刻间,朝霞便如涌来的浪潮,自东而西地漫开。   泛着暖意的浅金色朝阳,从最东边的青丘山,逐渐蔓延到最西边的招摇山顶,拂去了最后一抹沉默的夜色,天地陡然敞亮。   招摇山的半山腰上,种着一株光华四溢的迷榖树,黢黑的树干与熠熠生辉的叶片交错着,几乎晃花了人眼。   树下一座竹屋,篱笆墙上盘踞着姹紫嫣红的朝颜花,推开半扇竹门,归来之人,是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农女。   云渺渺放下背上的竹筐,将镰子放在一旁磨得颇为光滑的圆墩上,取下了挂在脖子上的瑶碧石,打了些水洗把脸。   今日的祝余草采得不多,所幸一场春雨过后,山间野菜长了不少,能勉强撑一日。   这方寸之地,便是三年前她借尸还魂后的落脚之处了。   司幽给她找的这副身体,生前是个哑女,至于唤作阿兰还是阿翠,她已经想起不起来了。   毕竟自她还魂以来,已经有整整三年不曾有人唤过这哑女的名字,偶尔路过的樵夫也不过远远喊她一声“喂”。   近来她不由在想,自己索性就叫“喂”得了。   她擦干了脸,不经意摸到了自己脸上的疤痕。   那日这哑女失足坠崖,右脸到眉角被山石和锋利的断枝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诚然她已经找了止血的草药,伤疤依旧留了下来,如软虫一般盘踞在这张脸上,甚是可怖。   她拿起手边翠绿的瑶碧石,迟疑片刻之后,还是戴回了脖子上。   “喂,姑娘!”门外忽然传来一声。   云渺渺吃了一惊,将瑶碧石收好,转过身去。   却见两个身着道袍的陌生男子站在外头,似是路过。   瞧见她面容的瞬间,二人显然僵了僵。   ------题外话------   下一章就把男主放出来啦,这大概是作者菌的文中出场最快的男主了,e 第三章 :孽缘难逃   云渺渺对此等反应早便习以为常,也不曾心生不悦,只是扯下一撮头发,顺势挡住了自己的右脸,低着头走了过去,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摆摆手。   二人顿时会意,忙躬身致歉,又道:“我二人是鹊山的散修,路过此地,想讨一碗水喝,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见他二人仪表堂堂,举止还算客气,应当没什么恶意,云渺渺点点头,示意他们稍等,转身打了两碗清泉水给他们。   二人接过水,道了谢。   多半赶路赶得急,一阵牛饮才缓过这个劲儿来。   他二人借门前的迷榖树,坐下歇息片刻,云渺渺想了想,又给他们分了点祝余草,而后便去打理篱笆墙上的朝颜花了。   二人坐在树下,横剑在膝,颇有几分修道之人的清高之相,他们的谈论声亦传到了云渺渺耳中。   “打听到的消息属实吗,咱们已经赶了三日的路了。”其中一人道。   另一人眉头微皱,正色道:“应当不会有假,传闻鹊山附近有长生之血的下落,魔界蠢蠢欲动,这回连天虞山掌门长潋上仙都惊动了。”   那人吃了一惊:“此话当真?”   “长潋上仙这几日应当就会携门下弟子赶到招摇山下,哪能有假?我还听闻这回魔界势在必行,魔尊极有可能亲自前来”   “那可不得了!魔尊重黎与长潋上仙是上千年的死对头,三年前育遗谷一事后更是闹得水火不容,这俩碰到一块儿,招摇山还不被荡平咯了?”   听到此处,正在篱笆下除草的云渺渺倏忽一僵。   魔尊重黎,长潋上仙。   这三年的平静似乎被这两个名字生生打破了。   她暗暗收紧了正在颤抖的手,试图将这没出息的慌乱平复下来,然而无用。   魔尊重黎,仅仅听到这几个字,她都禁不住腿软。   世上最绝望的并非万念俱灰,而是深陷于绝望之中,偏偏又让她看到了一线遥不可及的希望。   三年前的育遗谷,已经让她尝到了痴心妄想的苦果。   虽不知那两个散修说的有几分真假,但这几日,她怕是得谨慎些了。   招摇山上清净,她又不便同旁人打听山下的情况,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日,次日黎明,给后山的坟头上了一炷香后,还是得去林间采祝余草。   她将筐子背好,正打算去拿镰刀,脖子上的瑶碧石却忽然断了,落在地上,叮咚一声。   她看着断成两截的络子,心头咯噔一下。   果真是倒霉。   她叹了口气,将其摆在桌上,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拿起镰刀进了山。   附近的祝余草都被她采得所剩无几,她只得再到更远一点的山林间碰碰运气。   招摇山是延绵千里的鹊山最西边的一座山峦,即便临近天明,头顶的星月依旧十分明亮,山间除了祝余草,还有些野菜,虽不如祝余草顶饿,她也会带一些回去,再拾些枯枝回去作柴。   东方晨曦乍现,浓雾渐渐褪去,她背着一篮子祝余草往回走,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身在招摇山脚下了。   山脚下的村落今日比往常更为热闹,她还没走出林子便听到喧哗声,正疑心之际,一道剑气忽然破空而来,几乎是擦着她鬓边的碎发划了过去,削断了她身后的一截树枝!   她浑身一僵,站在那怔忡许久,才敢往前迈一步。   拨开重重树叶,才望见村落中惊慌失措的百姓,侥幸逃出之人指着天上议论纷纷。   她疑惑地抬起头,云端之上,青雷闪动,偶见白衣与墨袍交错,转眼又被隐没于雾霭之间。   天边的晨曦仿佛也为之黯淡几分,层云如卷浪,天地震颤。   看样子是哪路仙家在斗法。   她还未及细想,便听人群中有人道:“长潋上仙和魔尊这么打下去,招摇山怕是得遭殃啊!”   出声的正是昨日来向她讨水的两个散修。   话音刚落,便见一道惊雷落在山腰,轰然一声,草木摧朽,飞沙走石,不过眨眼间密林便被打出了个窟窿眼儿!   云端上的争斗丝毫没有停歇的趋势,云渺渺已经觉得头皮发麻了。   魔尊重黎,长潋上仙,哪一个出现在招摇山都够她头疼,这可好,俩祖宗凑一块儿去了!   于她而言,躲着远观远比凑过去送死来得好,方才那道剑光可还不晓得是出自哪一位之手,诚然她的屋子还在半山腰岌岌可危,但活命可比一座屋子重要多了,横竖她那屋子里也没什么贵重东西,待事情平息了再回去瞧瞧并无大碍   念及此,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探胸口,空空荡荡。   她的瑶碧石,还在家中。   凝望着电闪雷鸣的云端,半响,她又低头看了看今早刚采来的鲜嫩的祝余草和野菜,竟神使鬼差地生出一丝动摇,咬咬牙掉头朝着山腰跑去。   气喘吁吁地站在竹屋前的那一刻,云渺渺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一块破石头,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出息!   四下一片寂静,篱笆上的朝颜花依旧开得鲜艳,似乎并无任何一样,她吞咽了一下,小心地推开了半扇竹门,朝着屋子走去。   这附近本就人迹罕至,她习惯了清净,也不喜与人来往。但今日,她却觉得附近静得连风声都没有了。   明明是自己出门前关上的屋门,这会儿却觉得像个鬼门关,踟蹰半响,她怀着一丝侥幸,硬着头皮推开了门。   晨曦透过窗子照在桌上,她的瑶碧石安然无恙地躺在那。   她暗暗松了口气,走过去将其揣进袖中,正打算趁早离开,却猛然瞥见她的茅草屋顶不知何时,多了个窟窿,零碎的茅草挂在半空中晃晃悠悠,一股子不祥的预感登时涌了上来。   逃。   可惜晚了。   在她抬腿的那一瞬,一柄闪动着寒芒的银锋长剑便悄无声息地架在了她颈边。   锋利的剑刃稍稍一动,顷刻间她脖子上便渗出了几滴血珠,冰霜般的刺痛感,令她倒吸一口凉气。   啧,要命。   她权衡片刻,还是识时务地将已经在脚底抹油的边缘试探的那条腿乖乖收了回来。   “有话好说,我不跑了。”   重黎:本尊莅临你这小破屋,你感动吗?   云渺渺:不敢动不敢动   忘了给大家解释一下了,补上补上!   这两章出现的鹊山,招摇山乃至青丘山,都是出自山海经南山经的,鹊山不止是一座山,它其实是一座山系。“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   而祝余草也是招摇山上生长的一中可以用来充饥的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   文中出现的迷榖树,也同是招摇山中的树木,“有木焉,其状如穀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穀,佩之不迷。”   至于第一章 中出现的育遗谷,也是山海经中出现的一座山谷,是南风出处,可以说非常温暖了。   之后还会有多处涉及山海经内容,作者菌会依次给大家解释出处的!   至于咱们女主的名字,云渺渺,出自宋痒的北楼三首其一   地迥楼堪倚,天长日更劳。   何须云渺渺,況自叶骚骚。 第四章 :您会补屋顶吗   身后的门悄然关上,屋中顿时暗了几分,从屋顶的窟窿眼中透出的光,仿佛也骤然冷了下来,三月阳春,愣是像腊月寒冬,令得她一哆嗦。   用剑低着她脖子的人没有开口,她亦不敢轻举妄动,僵持良久,她渐渐感到手脚发麻。   “你想要什么,直说吧。”关于身后之人,她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因为袖中的瑶碧石闪了一下和三年前在育遗谷时如出一辙   她狠狠咬痛了自己的舌尖,才止住了颤抖。   四下陷入了诡异的静默,身后之人似乎在斟酌,但剑却没有动,云渺渺觉得他没在她走进来的瞬间就要她小命,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她悬着一口气,收紧了拳,细声细气地试探:“我能动一下么?脖子有些酸你要是不乐意就算了。”   要不是脖子快抽筋了,她其实还想再忍忍。   略略一顿,她感到压在她颈边的剑移开了半寸,身后传来了略显嘶哑的声音。   “转过来,不许喊。”   低沉的嗓音传到云渺渺耳中,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还没有回头她便感到骇人的森冷涌了过来,她毫不怀疑,一会儿若是自己敢不知死活地咋呼哪怕一声,他就能在顷刻间将她生吞活剥。   她吞咽了一下,缩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朝后转去。   绣着暗金色游龙纹的衣摆,在薄凉的微光中熠熠生辉,再往上看,是缀着明红流苏的墨色腰带,素月白的里襟,微微敞开的领口边,垂着如墨的长发,与肩上镶嵌的苍青薄玉交错在一处,仿佛漫天烟雨间缓缓绽放的花。   顺着蜿蜒的锁骨缓缓往上,是浅如三月桃的薄唇,缓缓升腾而起的细碎尘埃中,一双漆夜般的眼,如沉静的深渊,毫无波澜。   偶有一阵清风来,拂散了深渊中的浓雾,在那无波的在那片夜幕深处,透出了一抹近乎绮丽的浅金色。   他眉头一皱,眼中立时添了三分凌厉,像是随时会露出獠牙的恶兽。   比起多看一眼那双眼睛,云渺渺更惜命。于是她及时低下了头,留给对面一个乖顺的天灵盖。   “你认得本尊?”重黎虽极少在六界露面,但这小姑娘的反应未免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   “啊”云渺渺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语塞半响,磕磕巴巴道,“有,有所耳闻,不熟。”   她攥紧了袖子里闪个没完的瑶碧石,含糊其辞。   她总不能说您老人家贵人多忘事,半点不记得自己当年说的话和留下的石头,更是纵容属下行凶,累她丢了小命,这笔账她还没来得及跟他算吧。   他不出现她也就这么得过且过了,可眼下倒是再提醒了她一遍。   她这口气儿还没咽下去。   想归想,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找死,万万要不得。   重黎看着眼前这颗恨不得把“乖巧”二字插在头顶的脑袋,嗤了一声。   “本尊怎会同你这个凡人小姑娘熟。”   “您说的是。”   见她并未打算轻举妄动的样子,他稍作迟疑,收回了英招剑。   “凡人,本尊要在这待一夜,你将这破屋子收拾一下。”   闻言,云渺渺脑子一懵:“您要住这?”   重黎一眼扫过来:“怎么,你有不满?”   她瑟缩了一下:“不,不敢小的只是听闻您正与天虞山掌门斗法,这是斗完了?”   他眸光一冷,幽幽地望了过来。   她顿感头皮发麻:“没,没斗完啊?”   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一番,她留意到他的面色不大好看,右手执剑,左手捂着腰腹。   他一身玄色,凭她的眼力,着实看不出是不是在流血。   “您受伤了?”   他的目光登时沉了下来:“凡人,别用这种眼神看本尊,便是受了点伤,你若敢动什么歪脑筋,本尊依然能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好凶。   云渺渺禁不住抖了抖,将脑袋埋得更低了。   四下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重黎瞪着眼前乖顺的天灵盖,僵持了良久,最后因伤势而不得不先扯条凳子坐下。   嘶,长潋那混蛋下手够狠   若不是他一时大意,怎会沦落到要在这栖身。   这座屋子后头全是坟地,煞气浓重,只要他不施法,这漫漫鹊山,天虞山那群人一时半会也察觉不到他的行踪。   霓旌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回头再找她算账!   眼前的小姑娘还一动不动地僵在那,仿佛只要他不发话,她能在那站成一座石雕。   “还杵着作甚?”他一眼瞥过去,就见她往后缩了缩,俨然一副怕极了的样子。   云渺渺抖一激灵,赶忙手脚利索地开始收拾屋子,给他腾地方,还不忘烧一壶水。   “您喝,喝水吗”捧着家里唯一的一只小破碗给魔尊奉茶,她连头都没敢抬。   重黎眼见着她抖得都快把水泼他脸上了,纡尊降贵地接过了那只碗。   嘁,出息!   云渺渺低着头,自然看不到重黎眼中一闪而逝的鄙夷,她只管默默退到一旁,盼着这祖宗能安安生生地度过这一夜,然后留她一条命。   “你平日就住这?”自踏入这屋子附近,他便感觉到冲天的煞气,如浓雾盘桓,经久不散,起初他以为是这后山的坟堆聚集所致,但这小姑娘踏入屋中的瞬间,他便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更为浓重的阴煞之气。   这样的命格,能活着就是件极为不易的事了。   云渺渺怔了怔,抬起头,他便看到了她右脸狰狞的疤痕。   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她就识相地匆忙把发帘拉下来了。   “我爹是招摇山的守坟人,爹娘死后,就由我守着了。”这话倒不算骗他。   守坟之人近鬼怪魍魉,阳气衰弱,自然福寿浅薄,看她这副瘦骨伶仃的样子,多半也是因此。   重黎不过随口一问,倒也不曾放在心上,他眼下一门心思想的,是长生之血。   若这回的消息是假的,便没有必要与天虞山的人纠缠下去,待伤势好转些,早回魔界为上。   他思忖良久,一滴雨水忽然落在他手背上。   紧接着,又是一滴。   云渺渺抬起头,透过屋顶的窟窿望见了阴云密布的天。   看来今夜会有一场大雨。   她下意识地瞄了重黎一眼:“尊上,您会那种补屋顶的法术么?”   话音未落,就被他剜了一眼。   “你要是想看到这片屋顶荡然无存,本尊可以满足你。”   云渺渺:“”   她觉得自己再多问一句,会被他当场削成一片一片地拿去补屋顶。   经过一番挣扎,她还是拿着伞出门,去后山坟头上抱了点茅草和石头回来。   魔尊看着她吭哧吭哧地扛来了梯子,抱着茅草爬上屋顶,没有半点打算过来搭把手的意思。   山间的雨说下就下,且有愈来愈大的趋势,云渺渺用脖子夹着伞,跪在屋顶上填窟窿。   原来坐在正下方的人已经从善如流地换了个位子,正坐在桌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水,时不时斜来一眼,像是在嫌弃她手脚太慢。   云渺渺不由一阵愤懑。   堂堂六界魔尊,不会补屋顶就算了,明明怎么看都是他砸出来的窟窿,居然一点都不心虚!   还瞪她!   这么凶!   袖子里的瑶碧石又闪了闪,她很不合宜地想起了五年前。   忘了她,忘了瑶碧石,这吓人的脾气倒是一点没变。   下头的人又开始气定神闲地喝水了,一阵风刮来,糊了她满脸雨水,她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顺势在他正上方的屋顶跺了一脚。   跺完其实她就后悔了,然她这人缺啥都不缺霉运,原本用来压住茅草的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骨碌一下便从缝隙间掉了下去。   只听咚的一声,不偏不倚,正中魔尊后脑勺。   她震惊地倒吸了口凉气,不防脚下一滑,旁边两块石头也一齐从那道缝隙里滚了下去。   紧接着又是“咚咚”两声。   透过已经补了一半的窟窿眼,她望见下头的人正缓缓地抬起头。   漆夜般的一双眼,透出了森冷的杀气。   她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云渺渺:堂堂魔尊居然连屋顶都不会补,太让人失望了!   重黎:想死直说。   其实我只是想写个难忘的相遇一不小心成了作死现场。 第五章 :这魔尊真不好哄啊   “哈啾!”云渺渺瑟瑟发抖地站在墙角,尽管撑着伞,她身上的衣衫也几乎湿透,早春的天儿,山风一吹,冻得人一激灵。   自补完最后那半个窟窿眼,从屋顶下来后,她已经面壁思过半个时辰了。   然身后那位魔尊大人显然没有翻篇的打算,幽幽地看了过来。   “三次,你一连砸了本尊三次。”他活了这么千儿八百年,还是头一回见识到如此胆大包天的凡人!   他回头看了看桌上三块拳头大的石块,若他是肉身凡胎,这会儿都该头破血流了吧!   云渺渺盯着墙角,一阵心虚:“就,就运气不太好嘛,小的都道歉了”   他眉梢一扬:“是你运气不好还是本尊运气不好?”   “是小的运气不好。”她苦着脸,瞄了瞄正插在离她头顶不足一寸的英招剑,不得不把脑袋缩得更低些,“您能不能先把剑收回去?”   她此刻很慌头皮很凉,脖子还麻,但是怂。   身后传来“呵”的一声,她顿时打了个激灵。   “您当小的没说。”   “嘶”微弱的抽气声在云渺渺听来,似乎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踟蹰再三,她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就见方才还恶狠狠的魔尊正捂着腰腹,面色陡然苍白。   “您还好吗?”她神使鬼差地问了句。   桌边的人嘴唇都白了,还不忘瞪她一眼。   “本尊要疗伤,你不许离开这间屋子。”   说罢,他就地盘膝而坐,凝神运息。   云渺渺僵立在原地,见他许久未动,似是将她忘了,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朝前走了两步。   他的脸色极差,虚弱得仿佛害了场重病,紧蹙的眉头,滑过几滴冷汗。   她不禁好奇,他究竟受了什么伤,便顺势朝着他的腰腹处瞄了几眼。   “找死吗,凡人。”他冷不丁开口,吓得她一骨碌坐在了地上。   再看看他,虽未睁眼,但她丝毫不怀疑他能在转眼间拧掉她的脑袋。   她忽然十分庆幸方才没有动逃跑的念头。   “地,地上凉,您要不要垫个褥子?”她哆嗦着问。   重黎默了默,而后道:“滚远点。”   “”   她耷拉着脑袋走到墙角,抱着膝盖蹲了下来,小心留意着这祖宗。   他不凶巴巴地瞪她的时候,其实还挺好看的。   其实凶起来也好看。   此情此景,仿佛再度回到了五年前,不过那会儿他可比现在惨多了。   在东海边捡到他的时候,岸边的海水都被他的血染红了,她壮着胆子上去踩了两脚,才听到一声闷哼。   寻常人伤成那副样子,哪还能活着,可惜她当时没想这么多,用渔网一兜,就将这个浑身是血的人拖回了自己的小破屋。   如今想想,也是手欠。   她叹了口气。   窗外雨声依旧,茅草的屋顶开始滴滴答答地往下漏,她倒是不妨事,但眼看着其中一处都快漏到重黎身后了,她只得蹑手蹑脚地去拿木盆,悬着一口气轻轻地放在下头接着。   又等了许久,她实在饿得受不住了,想起今日采的祝余草被她丢在山下,厨房还剩了点昨日的野菜。   她探头探脑地瞄了重黎一眼:“尊,尊上您饿么?”   然而连着问了几遍,重黎都没搭理她。   她揉了揉抽筋的腿,一瘸一瘸地摸进了厨房,用仅剩的几根野菜和米,煮了一点粥,盛出来,堪堪一碗。   若是她一人也就这么过去了,偏偏外头还有一惹不起的祖宗。   虽然不晓得魔族平日里要不要吃饭,但是让堂堂魔尊看着她喝粥,她怕不是活腻了。   她犹豫再三,用勺子刮了一点粥出来,而后将这碗粥捧到了他面前。   “又想做甚。”重黎终于睁开了眼。   “您喝粥么?”她没敢把碗放在地上,只得这么恭恭敬敬地捧着。   看着眼前飘着几根野菜的清汤寡水,重黎的嘴角一抽。   “小的厨艺不好,您凑合一下”见他没拒绝,云渺渺低着头,赶紧将粥给他放在桌上,而后便去厨房端着自己的那勺粥,在他“凶巴巴”的审视中,蹲回了英招剑下。   乖顺得令人连生气都觉得多余。   重黎坐了下来,望着面前的粥犹豫了半响,端起来尝了一口,眉头顿时拧了起来,一脸狐疑地看向墙角的云渺渺。   她正小口小口地啜着那点粥,时不时轻轻吹一下。   吃得还挺香。   该如何形容这一言难尽的味道,他这个活了千儿八百年的魔尊不禁词穷。   云渺渺吃完了自己勺子里的粥,抬头瞧见他放下了碗,没有再动一口的意思。   “您吃饱了?”   重黎斜了她一眼,她时不时瞄向粥碗的眼神,实在有些可怜巴巴。   他顿了顿,将碗推到桌边。   “这等糟糠之物也敢呈到本尊面前,还不拿走?”   闻言,云渺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赶忙上前将粥端了起来,也顾不得烫嘴,跑进厨房就一股脑儿地喝完了。   重黎冷笑了一声。   “没出息的凡人!一碗粥而已,本尊还能跟你抢不成?”   云渺渺捂着嘴,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活像个入秋屯食的松鼠精。   重黎眼中的嫌弃又多了几分。   入夜后,雨势渐小,重黎闭目养神,云渺渺提心吊胆地蹲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看了看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床,想问问魔尊大人介不介意打地铺的念头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您为何不趁现在离开招摇山呢?”她憋了半天,终于问出了口。   重黎睁开眼,指了指此时天边闪过的几道亮光。   “晓得那是什么吗?”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谅你也不知。天虞山掌门的命兽孟极,那畜生鼻子灵得很,若不是此地煞气浓重,早就找过来了。”   天,天虞山掌门啊   她吞咽了一下。   说起来她前世为了祛除煞气,曾听信一散修之言,打算上天虞山拜掌门长潋为师,可惜连山门都没踏进去,就被送回了山下。   育遗谷的事,便是发生在那之后。   于她而言,眼下这局势,说是冤家路窄都太过浅薄。   “那您打算何时离开招摇山?”她硬着头皮打听。   重黎眉头一皱:“你在给本尊下逐客令?”   “不敢不敢!”她背后冷汗直冒,“小的屋陋家贫,平日又疏于收拾,恐您住不惯”   他冷哼一声,面色稍缓:“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这算是不生气了?   她试探着瞄了他几眼,凶得像是随时会咬死她的眼神登时扫了过来,吓得她浑身一哆嗦。   魔尊很好哄什么的果然都是她的错觉!   爆娇魔尊在线凶妻,现在撒的脾气,要知道日后都是要还的 第六章 :祸从天上来   云端的亮光一直闪到了夜半,屋里坐着个凶神恶煞的活祖宗,云渺渺困得眼皮打架,愣是不敢睡。   两眼一闭一睁,那双漆夜般的眼便到了跟前,死死地盯着她。   “!!!”   三魂七魄差点被他吓出去!   “尊,尊上,有何吩咐?”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本尊给你两条路。”那双眼似是蒙上了一层细雾,叫人愈发捉摸不透了,“第一条,本尊现在就杀了你。”   “!”   “第二条,帮本尊办一件事,办好了,本尊饶你一命。”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她袖口,瞧见了她袖笼中微微弱弱的光,眉头微皱。   她哆哆嗦嗦地揪住了衣袖,将手望后藏了藏:“您您尽管说,小的定然不遗余力。”   话音未落,她便感到头顶一阵风过,而后眼前便是一片漆黑。   子时将至,本就颇为诡谲的坟地阴气更甚,山风幽幽,就连草叶微颤的动静都令人背后发凉。   破旧的小竹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墨色的人影从里头跑了出来,圆月高悬,衣袂上的暗金龙纹熠熠生辉,一晃眼功夫,便隐入了山林间。   云端之上,通身雪白的猛兽似是嗅到了什么,露出了锋利的獠牙,注视着脚下的密林,利爪一侧,纵身跃下。   站在它身旁的白衣仙人神色微沉,没有阻拦,却也不曾与它同去,只是静静盯着那股气息传来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黎明前的浓雾在漆黑的山野间弥漫开来,伸手不见五指,葳蕤的枝叶间,闪过一道玄光,终在一处山坡旁,挥下了利爪!   “啊!”墨袍下传来一声惊呼,在地上滚了几圈后,露出了一个瘦小的人影,就见她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树后。   孟极看了看地上沾满魔尊气息的袍子,兽眸一沉,缓缓转向这个欺骗了它的凡人。   云渺渺捂着被抓伤的胳膊,眼看着这只比她还高出一截的猛兽步步逼近,直到将她逼得贴在树干上再不能退后半步,才停了下来。   闪着红色幽光的眼,有她拳头大,森森獠牙近在咫尺,浑浊的呼吸就喷在她脸上,仅仅是低吼一声,便令她腿软得跌坐在地。   孟极绕着她转了一圈,低头在她后颈处嗅了嗅,似是在试探一盘珍馐合不合它的口味,惊得云渺渺一动不敢动。   重黎让她披着他的袍子引开天虞山的人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主意不大靠谱,但迫于魔尊淫威,不得不低头照办,本想着若是遇上天虞山的修士或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长潋上仙,好歹还能求个绕,可她万万没想到追来的压根不是个人!   石者山的孟极兽,比她从话本子里看到的还要硕大,长尾一抽,草叶皆伏。   她暗自掂量了一下自己这胳膊腿儿,估摸着堪堪够它连皮带骨一口吞。   滚烫的气息渐渐逼近了她的背后,她几乎能感觉到那尖刺般的长须划过她的头脑勺,逃跑的念头比面对重黎的时候还像个笑话。   正当她以为自己好不容易活了三年,却要就此藏身兽口之际,忽然感到脚下一轻,回过神来,已经被孟极兽叼在嘴里了。   锋利的兽齿衔着她的后领,一晃神功夫便带着她狂奔了出去!   被树枝糊了一脸的云渺渺惊恐地望着越来越远的地面和山林,眨眼间,已在数丈高的半空!   “你你你你可千万别松嘴啊!”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呼噜一声,孟极张了张嘴,顿时让她往下坠了几寸!   “别别别!”她手忙脚乱地揪住了它脸上的一撮毛,惹来它不悦的哼哧声。   远处闪过几道剑光,晦暗的夜色中格外显眼,她仔细瞧了瞧,竟是她家的方向。   孟极似是觉察到什么,叼着她在空中一路狂奔而返!   云渺渺被它甩得胆战心惊之余,不知怎么,重黎那张凶巴巴的脸却在这时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孟极的乃是三界出名的迅猛之兽,往返千里不需一日,云渺渺不过晃个神的功夫,便被它放在了竹屋门口,随后,它便扭头扑上云端!   云渺渺虚软地瘫坐在地,好不容易缓过这个劲儿来,身后屋门大开,重黎不知去向,抬头望去,就见层云之后剑光如电闪雷鸣,酣战不休。   虽未亲眼所见,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多半把重黎交代的事办砸了。   想想他之前说的话,她就禁不住一哆嗦。   威震六界的长潋上仙,果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云头上。   重黎握着英招剑,怒视着眼前清风道骨的白衣仙人,孟极兽已经回到了他身边,利爪上粘了血迹,看来让那凡人最终也没派上什么用场。   罢了,从一开始就不该指望她。   长潋手执天剑泰逢,冷冷地注视着他:“重黎,长生之血本就只是个传说,五千年前天之四灵陨落于不周山后便消失于六界了,你执著于此,只会害了更多无辜性命。”   重黎呵了一声:“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育遗谷的事,本尊要找的东西,便是翻遍六界,也要找到!谁拦,本尊就杀谁!”   长潋目光一沉,手中长剑凛凛生风,孟极兽亦露出了獠牙,弓起背脊蓄势待发。   “既然你执迷不悟,便休怪我不客气了。”   与此同时,云渺渺思来想去,还是担忧小命不保,云头上不晓得打成什么样了,四周的山风呼啸不止,其摧枯拉朽之势,仿佛随时能将这片山头撕个粉碎。   她迟疑地望着天边的电闪雷鸣,想起了重黎的伤。   才几个时辰功夫,通天的本事也没法这么快痊愈吧   她烦闷地甩了甩脑袋。   好不容易逃出魔爪,瞎担心个什么劲儿?堂堂魔尊,哪里用得着她这个凡人在下头多管闲事   她回屋收拾点细软,打算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开始着手收拾时她才发现,这间屋子里的锅碗瓢盆一如当初,她拿走了柜子里的两件衣裳后,便好像回到了三年前,她借尸还魂后捂着脸上的血,推开这扇陈旧的门的那会儿。   仿佛她从未来过。   她捏着瑶碧石,许是离重黎远了,石头的光辉渐渐弱了下去,她看了看昨晚补上的屋顶,以及还摆在桌上的三块石头,有些恍然。   浑浑噩噩了三年,却好像有这时辰,她是真真切切地活着的。   深吸了一口气,她转身朝门外跑去。   就在这一瞬,两道凌厉的剑光从云端劈头盖脸地抡了下来!她还没来得急跨出门槛,耳边便传来轰然一声!整座招摇山仿佛都为之震颤了一瞬!   扑面砸来的飞沙走石将她掀了出去,磕在桌角上,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连喊都喊不出来。   本就只是修修补补凑合着住的竹屋霎时动摇起来,屋顶的茅草和石头接连落下,房梁被剑气削断,摇晃了两下后直挺挺地坠了下来。   横梁堵住了屋门,纵梁死死压住了还没从晕眩中缓过神来的云渺渺的腿!   断骨的剧痛几乎在刹那间剥夺了她的神智,她咬着胳膊上的肉,才没让自己就此昏死过去。   然而,当看到自己动弹不得的双腿以及不断坍塌的泥土和石块,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干脆昏过去更好些。   她奋力地用胳膊撑着自己往外爬,逐渐混沌的眼前忽明忽暗,她望着掌心里迟迟没有发出光来的瑶碧石,不由得一阵委屈。   大骗子,你倒是回头看看我啊!   霓旌和遥岑收到自家尊上的千里传音后匆匆赶到招摇山,这片山头已是一片狼藉,被剑气央及的草木不是拦腰截断便是弯折不起,山下的百姓早就被天虞山的弟子带走了,剩下的便只有一座秃了半边的山峦。   他们找到重黎时,他正站在半山腰一座废墟前,身上还带着孟极兽留下的伤痕,脸色极为难看。   “尊上!”霓旌暗暗吃惊,与遥岑上前行礼。   沉默了片刻,重黎甩去了剑锋上的血,平静地问:“长生之血呢?”   “这”霓旌心中忐忑,硬着头皮回话,“似是消息有误,属下没能找到。”   闻言,重黎只是将剑收了起来。   于霓旌和遥岑而言,比起怒声斥责,这样的沉默更令人惶恐。   “尊,尊上,长潋上仙”霓旌觉察到一丝长潋的气息,环顾四周却不见他人。   “本尊刺伤他的命兽,他带着那畜生回天虞山疗伤了。”他一拂袖,抹去了胳膊上的血痕,衣裳也就此恢复如初。   遥岑于霓旌还未舒口气,便见他忽然朝着那座废墟走去。   “尊上?”   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只得慌忙跟上。   就见他走到废墟中央,低下头,望着某个方向。   他二人顺势看去,断壁残垣中,压着一个瘦弱的凡人小姑娘,蓬头垢面,脸上的伤疤染了血后更为狰狞可怖了。   如此肮脏丑陋,就连死都这么窝囊。   他二人迟疑之际,却见他们素来眼高于顶的尊上一步步朝着那凡人的尸体走了过去,在他们瞠目结舌的注视下,甚至纡尊降贵地俯下身去,捉住了她的手腕。   似是在探她的脉搏,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半响,他平静地松开了手,转身走出了废墟。   长臂一挥,那件绣着暗金龙纹的玄袍便纤尘不染地回到了他身上。   “回崇吾宮!”   阎王:怎么又是你!这才三年啊!才三年啊!你的命敢不敢再短点儿?   云渺渺:有本事你跟云头上那两位去说啊。   很遗憾地告诉大家,女主又挂了。   至于魔尊   重黎:本尊长得好看不需要良心!   作者菌:你等着啊。   文中出现的孟极兽,是山海经中出现的灵兽,生活在石者山,外形像一只白豹子。   总之,毛茸茸的都可撸!   大家有什么想说的想知道的,都可以在评论区留言哦,让评论区热闹一点! 第七章 :再度转生   远山黛染,紫雾迷蒙,星月高悬,无云亦无风。   浓墨般的漆夜尽头,透着一缕昏黄的薄光,不同于晨曦的温热,亦不似夕阳的瑰丽,它只是在那冷得像厚重冰层下透出的微亮。   十丈余高的鬼门关下,涉川而来的鬼魂幽幽飘过,时不时有几个会忍不住朝着忘川河边呆坐的那个小姑娘投去疑惑的目光。   望向台上传来了婉转哀怨的吟唱。   忘川之水无声过,前尘往事尽释怀。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绛红的身影沿着黄泉路逆流而来,如墨的发,赤金的冠,手执一柄玄铁折扇,似是闲庭信步,最终默默停在了她面前。   她抬起头,便见到他眼中的笑意,似故友重逢,偏又带了一丝疑惑。   “你怎么这么快又来了?”他一脸惊诧地瞧着她衣衫褴褛,头上的血都快留到下颌了,实在是狼狈。   方才子玉来告诉他忘川河边蹲了个过不了鬼门关的女鬼,他便匆匆出了酆都,前来一看,果然是她。   云渺渺撇撇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他低头看了眼:“不好看吗?”   “地府连一个鬼差穿这么花里胡哨?”   司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穿什么暂且不论,倒是你,怎么搞得比上回还惨?”   她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摆弄着手里的瑶碧石“运气不好。”   司幽眉心一跳:“有多不好?又摔死了?还是被野兽吃了?”   看她这灰头土脸的样子,一时间数百种凄惨死法从他脑海中闪了过去。   她叹了口气,目如死水:“我被魔尊和长潋上仙活埋了。”   他缓了一下,扶着额问她:“你又跟魔尊重黎扯上关系了?”   云渺渺苦着脸:“他那么凶,我想跑也来不及啊”   司幽顿了顿:“然后呢?”   “他跟天虞山的长潋上仙打了起来,之后我就被活埋了。”她言简意赅地阐述了一下自己的死因,说完之后,更委屈了,“怎么一碰上他就要死啊”   “这”司幽僵了僵,尴尬道,“俗话说得好,一物克一物,死都死了,放宽心要紧,地府嘛,一回生二回熟,要不要我带你去酆都转一圈?”   她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那日的两个散修说的话,不由生疑:“司幽,你听说过长生之血吗?”   闻言,司幽怔了怔,旋即莞尔:“没听说过。”   “魔界和天虞山好像都在找长生之血,此次魔尊来招摇山,多半也是为此,我想必是被殃及了。”有此猜测后,她愈发觉得自己可太倒霉了。   她方才不信邪地在鬼门关前兜了好几圈,果真无法踏入半步,看来司幽所言,的确不假。   “别总这么愁眉苦脸的,你们凡人一生不过数十载光阴,眨眼就过去,有什么放不下的,一碗孟婆汤便都抛在脑后了。”司幽俯下身,勾了勾唇角,“这样,你笑一下,我就再帮你想想办法。”   云渺渺吃了一惊,狐疑地打量着他。   莫怪她不信,只是这人的眼神实在过于漫不经心了。   这等轻巧的口吻,就像是在同她商量要不要添茶,以至于她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在说笑。   “对于鬼差而言,借尸还魂很容易吗?”   他唔了一唔,似乎在思量着如何答复。   片刻,他意味深长地冲她笑了笑:“需折损些修为,不妨事。”   云渺渺叹了口气:“你图什么呢?我什么都给不了你的”   看着她忐忑的样子,司幽摇起了手中折扇,眼中闪过一抹兴味:“你就当我闲来无事积点阴德吧。”   这话都把她逗乐了。   “鬼差积哪门子阴德”她终究还是挤出了一抹笑意。   虽说不尽如人意,还有些苦哈哈的,但司幽也并未介意,领着她去了望乡台。   这座承载着千万年思忆的楼台,伴随着轮回往复,寂寞而凄清,从忘川中流淌的萤光如曦光粼粼的河流,缓缓地飘向九天。   司幽一拂袖,她便望见了凡间的情景。   纸醉金迷的富丽楼阁,媚眼如丝的嬉笑怒骂,无休无止的享乐寻欢,推杯就盏间,娇软的曲调扣入心扉,这销魂蚀骨的繁华仿佛一场幻梦。   她望见一个蒙头垢面的小姑娘,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她眼前的女子身着绯红锦衣,朱唇榴齿,尽态极妍,一个眼神,便是瑰姿艳逸。   若不是方才亲眼目睹的那一耳光,她还想赞一句绝代佳人。   女子眼中透出的厉色令人浑身发凉,那小姑娘瞧着不过垂髫之龄,瘦小又可怜,既不敢反抗,也不敢去捂红肿的脸,紧紧攥着着自己发黄的衣摆,面色苍白地缩在墙角。   直到那女子走远,才捂着嘴咳了两声。   “这孩子已经病入膏肓,今夜子时黑白无常便会去勾魂。”他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云渺渺望着那面黄肌瘦的小姑娘,不由得回想起了还在白辛城的自己,她犹豫地看了司幽一眼:“这回我能活多久?”   “看你自己能撑多久了,这一次可不比招摇山逍遥,日子只怕不太好过。”司幽说得轻描淡写,但已经算是委婉了。   云渺渺无力地笑了笑:“总比魂飞魄散来得好”   子时将至,画面中的小姑娘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柴房,在茅草堆中缓缓躺了下来,愈发苍白的面色渐渐转青,她吃力地喘息着,抱紧了自己的胳膊,试图换来一些暖意。   春寒料峭,云渺渺眼睁睁地看着她终究还是合上了双眼,早已等在一旁的黑白无常走到她跟前,用勾魂索带走了她的魂魄。   无常走后,司幽便将她带到了这间柴房中。   刚刚死去的尸体尚且温热,正是还阳的好时机。   她怔忡地站在那看了许久,司幽不由一笑:“怎么,心生怜悯了?”   她说不清此时此刻自己是个什么感受,不过倒算不上怜悯。   只是忽然觉得对于这世间的某些人而言,仅仅是活着,就已经是一件需要竭尽全力的事了。   司幽瞥了眼她掌心的瑶碧石,似是随口一问:“这块石头,你还带着吗?”   云渺渺垂眸看了眼。   昏暗的屋中,似是再不会发出光来的碧石静静地挂在她手腕上。   她的目光黯了黯,沉默须臾,忽而一笑。   “带着罢,你不是说它能趋吉避凶么,虽说没能救我的命,但说不准遇上你便是它给我带来的吉兆,如此看来,也的确是个宝贝了。”   闻言,司幽哑然失笑:“头一回晓得,原来我还能被称为吉兆。”   云渺渺正要转身,忽然被他拉住了。   “别忙,有样东西给你。”他展开手心,赫然一枚小小梭珠,紫光幽幽,甚是瑰丽。   “这是何物?”她不免疑惑。   “一枚种子。”他略一抬手,掌中之物便转眼间没入她心口,再无痕迹。   她吃了一惊:“它这是同我融为一体了?”   “还不算吧。”他眼中闪过一抹深意,“我也仅仅是赠与你罢了,若不能发芽,也是白忙活一场。”   这话听着怎么像是要在她身上种树?   没等她问清楚,他手中折扇一挥,她的魂魄便被送进了那小姑娘的尸体中。   “这回,可别那么快就来见本君了”   昏睡过去之前,云渺渺依稀望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无奈。   评论区好安静,大家都喜欢悄悄看书吗? 第八章 :不夜天的小阿九   最是人间四月天,芳菲满城,枝头海棠正盛,檐下归燕衔泥,渐渐西斜的落日,从天边铺开的绚丽霞光,无声地黯淡下去。   宅院清幽,与前头灯火如昼的三层楼阁判若隔世,只点了两站灯笼的廊下,瘦弱的小姑娘提着两只空木桶走了过来,细软的发用红绳绾成了一只小包子,略显宽大的粗布麻衣,用一条麻绳束在腰上,瞧着像个男娃娃。   院中的水缸比她个头还高,她只得搬来几块石头垫着脚,才能打到水。   用一只桶灌满另一只后,她颤颤巍巍地抱着木桶从石头上下来。   抬起手的那一瞬,袖口也不经意地滑了下去,露出了手腕上用草绳编出的络子,络子上串了一枚碧石。   她抹了把汗,用细瘦的胳膊提起两桶水,一步一晃地朝着后厨走去。   刚迈过门槛,屋中便传来一声不怒斥。   “小杂种!打个水还这么慢!”满脸络腮的龟奴极为不耐烦地从她手中夺过水桶,溅了她一脸水花,“滚滚滚!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猝不及防被猛推一下,她险些从台阶上滚下去。   她习以为常地爬了起来,拍去掌心的泥巴,低着头快步离开此处,在假山中寻了个僻静地儿坐了下来,才得以喘口气,揉一揉被门槛磕麻的脚踝和总觉得离脱臼只差一滴水的胳膊。   这一揉,便摸到了手腕上的石头。   她愣了愣。   作为一枚已经两年没有任何动静的瑶碧石,已然暗淡到与寻常的石头无异,她抬起胳膊,借着不远处的灯火,才能看出它通透的翠绿色,以及,渗入石头的那一点殷红。   借尸还魂后,她偶然将其举到灯下,才留意到石头里还有别的东西。   瞧着像是一滴血。   如此,也算她这平平无奇的两年来最为不寻常的发现了。   “阿九!阿九!”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晃了晃神,放下了袖子,从假山后走了出来,望着廊下的婆子招了招手。   “莲姨,我在这。”   找到了人,莲娘赶忙走了过来:“你这孩子,非让我找一圈,晴姑娘喊你送燕窝呢。”   云渺渺皱了皱眉,看向前头那座富丽堂皇的高楼。   不夜天。   这座北若城远近闻名的温柔乡,说得更为通俗一点,便是青楼。   两年前,她在望乡台看到的,便是不夜天的情景。   司幽这回给她寻来的尸体,是这座不夜天中的一个奴才,虽是个小丫头,但自幼便扮作男童在不夜天长大,无依无靠,谁也不晓得是何来历,低微到连杂役都不如,平日里便颇为随意地唤作“阿九”。   莲娘是这不夜天老奴,也唯一一个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时常私下照拂,给她留点热汤馒头,有时还会拿几件衣裳来,若非如此,这两年她都不知如何熬过来的。   无论是颐指气使还是打骂怒斥,她想想当年在白辛城的日子,似乎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然而这其中最是令她烦闷的,是莲娘的主子,不夜天的花魁娘子,晴茹姑娘。   比起那些不懂事的奴才,这位花魁娘子似乎更为喜欢找她的麻烦,无论多么细微的错处,都能被她揪出来,而后不厌其烦地“教训”一通,阿九这些年年挨的巴掌,少说一半都是出自她手。   即便如此不对付,每一日的燕窝粥还得指名让她送去,似是一日不消遣她就浑身不自在。   若是能不去她屋里,云渺渺宁可在后厨多挨几顿臭骂。   然而看着莲娘为难的神色,她这心就软了几分。   “晓得了莲姨,我这就去。”   她垂着脑袋,小心地回到厨房,熟门熟路地从屉笼中取出了一盅燕窝粥,下头一直用炉子暖着,故而汤盅摸起来还是温热的。   熬了两个时辰的粥,还放了几颗红枣,还未揭盖儿就嗅到扑鼻的香。   她找了个木托,端着燕窝粥走出了厨房。   “晴姑娘又让阿九送燕窝粥。”后头的婆子瞧着就直摇头,“这么个脏兮兮的奴才,晴姑娘也不怕给自己找晦气”   要说这阿九,也是邪了门了,之前打了阿九的一个龟奴,次日就被后院的马踩断了腿。   前几日翠芳姑娘不过是训了阿九一通,转眼就缠绵病榻,莫说接客,多说几句话都像是能把心肝儿咳出来。   这般晦气的命,逮谁克谁,他们都恨不得躲远些,生怕哪一日就触了霉头。   另一人也凑了上来,低声嘀咕:“我可听说,阿九去前头一趟就要挨晴姑娘一顿骂,好几回脸都给打肿了。”   “那是晴姑娘福厚,着不了这小杂种的道儿!不过这小杂种得罪了晴姑娘,估摸着迟早被折腾死”   身后的絮絮叨叨云渺渺自然没有听到,她只管端着燕窝粥,赶紧去前头伺候着。   不夜天的前院与后院天差地别,她刚踏过院门,便被耀目的灯火晃花了眼,缓了一会儿才瞧清楚眼前的路。   客满厅堂,酒香迷醉,可谓一派盛景。   她忽然想起,今儿是晴茹献曲接客的日子。   她这等尚不得台面的小奴才,自是不敢在堂上多作逗留的,赶忙低下了头,快步上楼。   不夜天二楼最东面的厢房,是专门腾给晴茹的,她走到那扇雕花的红木门前,透过蒙着薄纱的窗,朦朦胧胧地望见坐在铜镜前描眉的女子,仅仅一个婉约的背影,便令人心驰神往。   她踟蹰了片刻,咬咬牙叩了叩门扉。   “晴姑娘,奴才来给您送燕窝粥了。”   屋内默了默,方才传来回应。   “进来。”不温不火的声音,却令云渺渺打了个激灵。   小心谨慎地推开门,就见翡翠珠帘后,正在梳妆的绯衣女子手执螺黛,玉指纤纤,轻扫蛾眉,蔻丹鲜艳,更衬得她肤如凝脂。   这般昳丽生姿,也难怪外头那样多的达官显贵愿为片刻春宵一掷千金。   云渺渺刚放下汤盅,她便冷冷扫来一眼。   “端茶送水,发出声响,则是不懂规矩,日前那顿掌嘴,还不曾让你长记性吗?”   这不怒自威的责难云渺渺已经不晓得听过多少回,心中暗叹一声,便从善如流地跪了下来。   “晴姑娘恕罪,是奴才一时手滑。”   晴茹起身,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一时手滑?我看你这奴才是愈发怠慢,若是在贵客面前失仪,打断你一双手都是从轻发落了。既然知错,该如何做,你可清楚?”   又来了   云渺渺垂着头,深感无力,在她咄咄紧逼的审视下,抬起手,狠狠往自己脸上扇了两个耳光。   火辣辣的疼痛顿时涌了上来,她咬紧牙关硬是没吭声。   瞧见她脸上的两个五指印,晴茹总算满意了,坐下来喝起了燕窝粥。   云渺渺依旧跪在那,低眉颔首,乖顺得让人生不出气来。   晴茹还在絮叨着她今日的错处,方才那两巴掌扇得她耳边嗡响,她也没怎么听进去,直到收拾好碗盅,回到后院,她才得以松一口气。   莲娘一眼瞧见红肿的脸颊,赶忙上前询问,得知始末后,去给她拿了两块帕子,用井水浸湿了敷在她脸上,好快些消肿。   前头传来了婉转妩媚的歌声,云渺渺一听就晓得是晴茹。   她同莲娘并坐在石阶上,望着院中的垂丝海棠,若有所思。   “晴姑娘平日里虽说严厉了些,但性子其实不坏的。”莲娘怕她记恨在心,出言宽慰。   云渺渺倒没觉得自己多恨晴茹,只是有些愤愤不平罢了:“晴姑娘既然那么讨厌我,换个懂事的去前头送燕窝粥便是了,何苦回回训斥我”   莫不是闲来无事,拿她消遣?   闻言,莲娘陷入了沉默,似乎也想不明白,过了许久,前头的歌声都渐渐歇了,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九,世道不公,挣扎着想活下去的人也不知凡几,莲姨只能劝你放宽心,一切终会好起来的”   咱们渺渺这命格,差得很,就算没有魔尊,也是命途多舛,看过作者菌之前的文的人可能知道,作者菌不太喜欢无脑爽,渺渺会好起来的,但不是那种一夜之间突然怼天怼地,什么宁教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这种说实话真的有点中二好尴尬,渺渺现在的性格也是有原因的,至于什么原因,之后给大家揭晓,前文也有伏笔,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先猜猜看哦! 第九章 :冬夜   作为“阿九”还魂的第六个年头,临近年关的腊月寒冬,北若城下了一场大雪,一连七日,未曾停歇。   一阵寒风掠过,深厚的积雪顺着不夜天的的八角屋檐无声滑落,连带着刮下了红梅枝头的夜半残雪。   廊下灯火昏黄,照亮了堆满积雪的石阶,也照亮了跪在石阶下的消瘦身影。   云渺渺已经在这跪了三日,头发上,肩上都是冰冷的雪,起初她还会用手掸一下,然双手冻僵之后便再也抬不起来了。   她唯有紧紧攥住手腕上的瑶碧石,让石头的棱角刺痛她的掌心,她才确信自己还没有昏死过去。   她依稀还能想起自己被罚跪在雪地里的缘由。   三日前,她照旧端着燕窝粥送到前头,因着前一日就着雪水洗衣裳,她的手指冻得疼了一夜,本该妥当地呈到晴茹面前的粥,竟不慎翻在了正与晴茹说话的客人身上。   她想不起那客人是谁,但看一旁莲娘惊慌失措的样子,想必不是个等闲之辈。   素来喜欢“收拾”她的晴茹姑娘似是终于逮着了机会,一顿劈头盖脸的怒斥后,她被龟奴拖下去打了一顿鞭子,而后拖到这雪地里跪着。   整整三日,没有人敢来给她送一口吃的,她渴的不行的时候,便抓一把雪塞进嘴里,多少能好受些。   六年了,她着实想不通自己究竟哪儿这么招晴茹厌恶,劳她这般耿耿于怀,以至于要将她望死里折腾!   这样下去,司幽给她的这条命又要交代在这了。   她该庆幸自己好歹比上回多活了三年吗,呵。   最是难捱的时候,她看着手腕上的瑶碧石,甚至想过若是她对着石头喊一声“重黎”,那位凶巴巴的魔尊大人会不会能听见,会不会纡尊降贵地出现在她面前,而后终于想起他当年欠的人情债,救她一命   然而,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浑浑噩噩中,她几乎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冷还是热,脑子昏沉得像是有一块巨石压在上头,压抑了好多年的委屈都涌了上来,可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是不是在哭了。   在昏过去之前,她终于望见了匆匆赶来的莲娘。   “阿九!阿九你还能听得到莲姨说话吗?”   莲娘的声音忽远忽近,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确信不在做梦,轻轻点了点头。   看着她这幅样子,莲娘心疼得眼都红了:“没事了没事了晴姑娘同掌柜的求了情,你可以回去歇着了。”   晴姑娘?   她觉得自己冻得太久,耳朵都不好使了。   要重罚阿九的人是她,求情的还是她,这算什么,当是戏耍一条狗吗?   她连笑都没力气了,软倒在莲娘怀里,彻底昏死了过去。   再醒来,她已经躺在了踏上,熟悉的四壁,熟悉的桌椅,是她的屋子。   莲娘不知从哪儿抱来了一只炉子,还煮了姜汤给她暖身。   云渺渺胳膊腿儿上都是冻伤,莲娘正小心翼翼地给她抹药,推开淤血,见她睁开眼,忙过来瞧瞧可好些。   “莲姨”她的嗓子疼得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小脸煞白。   “莫要乱动,你寒气入体,先将药喝了,一会儿再喝点姜汤”说着,莲娘便匆忙将药端过来,喂她服下。   “咳咳莲姨,什么时辰了?”   “酉时过半了。”   闻言,她心头咯噔一下,挣扎着要下床:“今日的燕窝粥还没送去”   她可不想才逃过一劫,又被拿住把柄。   她虚弱到站都站不稳,还没站起来便倒在了莲姨怀中。   莲娘心惊肉跳地扶她躺回去:“你可别折腾了,伤成这样,还送什么粥?今日已经让别的奴婢送去晴姑娘房里了,你就安心养病吧。”   闻言,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阿九,你就这么怕晴姑娘吗?”莲娘叹了口气。   这一问倒是让她愣住了。   她怕晴茹吗?   该是有那么点的吧。   她说不上来,或许更多的只是觉得这位貌美如花的花魁娘子忒难伺候了些。   她揉了揉昏沉的头,慢慢躺了回去。   莲娘收拾着药碗,她愈发昏昏欲睡,不知不觉便合上了眼。   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她睡得既不安稳,迷迷糊糊时,似乎有人走了进来,替她掖了掖被子,而后有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贴在了她滚烫的额上。   她嗅到了玉兰花的浅香,是玲珑阁开春新上的月笼烟,十两银子才得一盒,她曾在晴茹身上闻到过这样令人迷醉的香味。   她隐隐听到一声叹息,费劲儿地睁开眼,却只望见那扇门缓缓合上。   屋中一片昏黑,唯有炉子里的炭火还在微弱地烧着,她扶着昏沉的头坐起来,还有些恍惚。   天色黯淡,莲姨似乎去前头伺候了,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手腕上的瑶碧石忽然闪了一下。   她猝然怔住,难以置信地望向门外,艰难地爬起来出去看。   雪又开始下了,满院的素白,空无一人。   瑶碧石忽明忽暗,她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身子沉得厉害,她也说不清自己追出去做什么。   似乎只是想亲眼看到,似乎又不是那样   她觉得自己多半病糊涂了。   此时后院没什么人,也无人留意她,她就这么从后门摸了出去。   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漆黑一片,甚至连喘口气都觉得烫,她渐渐的已经分不清自己想干嘛了。   终于走出巷子的时候,瑶碧石忽然沉寂了。   没入夜色的北若城,灯火在寒风中摇晃,她赤着脚站在雪地里,望着夜空中缓缓落下的雪,不知怎么,只觉得这茫茫天地间,似乎从来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三三两两的路人,远近错落的灯火,仿若一场梦。   就像她从未在世间活过。   她缓缓蹲了下来,捂着嘴剧烈地咳喘,冻得发僵的手指,紧紧抠着腕上的石头。   不知渴求为何,不知真心为何,有时她自己都不禁怀疑,她这算不算活着。   扶着墙再度回到不夜天后门时,她望见门边站着的那道绯红的身影,倏忽一僵。   晴茹从她苍白的脸一直打量到冻红的脚趾,面色低沉。   云渺渺已经做好了挨罚的准备,耷拉着脑袋听候发落,然晴茹却沉默了良久,只淡淡地道了句:“回屋去。”   而后,便离开了院子。   云渺渺怔忡地站在原地,疑心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她好不容易回到屋中,莲娘已经将药送来了,终见她回来,不免心惊肉跳:“阿九,你上哪儿去了?”   她摇了摇头:“屋里有些闷,便出去走了走,咳咳”   “病成这样还乱跑,这冰天雪地的,外头长了什么宝贝不成。”莲娘忙扶她去榻上。   她虚软地靠在床边,喝了药,若有所思道:“莲姨,晴姑娘今日很闲吗?”   莲娘愣了,继而道:“怎会,今日有贵客来,晴姑娘忙着伺候呢。”   “哦”她垂眸,回想起方才在后门看到的晴茹,她没有打伞,肩上落了一层薄雪,看起来像是已经在那等了好一会儿。   啧,这晴姑娘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第十章 :总有新桃代旧枝   转眼冬去春来,河边杨柳抽新芽,不夜天买回了几个新姑娘,瞧着个顶个的水灵,一颦一笑,摇曳生姿,那是玲珑阁最好的胭脂都抹不出的娇艳动人。   晴茹出事的消息,云渺渺是从莲娘口中听说的。   去送燕窝粥的时候,她小心地看了一眼,那双纤纤玉手缠满了纱布,听大夫说,今后怕是都不能再弹琵琶了。   晴茹静静地坐在铜镜前,难得没有刁难于她,她递过去的粥,也一口一口地喝完了。   她这副样子,云渺渺反倒觉得有些不习惯。   不夜天中,虽没有人敢多言此事,但素来稳重谨慎的晴茹,会不慎被炭火烧伤了双手,且不论旁人如何看,至少她是不大信的。   在这等烟花之地,最不新鲜的,便是新人换旧人的戏码。   个中伎俩,该明白的人,自然心中有数。   晴茹的确貌美,但说到底已年近而立,哪怕日日燕窝滋补,用再金贵的脂粉敷面,也难逃人老珠黄的一日,莲娘便是最好的例子。   防得了初一,防不过十五。   伤了双手后,晴茹便不大爱说话了,多数时候只是坐在窗下发呆,这间屋子,总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儿,平日里除了莲娘和她,便在没有人肯多来一回了。   一月后,晴茹的手拆了纱布,曾经不沾阳春水的玉指,布满狰狞的疤痕,溃烂的肌肤,令人作呕。   这样的一双手,任谁都不忍直视。   那一刻,就连云渺渺都能猜得出,等待晴茹的,会是什么。   莲娘日日相劝,也不过是毫无用处的宽慰。   没有多久,不夜天的花魁,便落在了另一个姑娘头上。   同样的众星拱月,同样的千金为换美人笑,仿佛晴茹这个人,从未在不夜天出现过,再也无人问起。   云渺渺听着诸多背后闲辞,从不置可否,晴茹没落后,她已经不必再受无端的责骂,也不必再去前头送燕窝粥,近来给晴茹屋里送去的饭菜,只有下人吃的白面馒头配一小碟咸菜。   她有时也会去前头送物什,偶尔路过那间屋子,总望见那道绯红的身影坐在琵琶前,用颤抖的手抚摸琴弦,却再也弹不出那令全城赞叹的曲子。   又到了送饭的时辰,她看了看灶台上摆着的那碟白面馒头,沉思片刻,趁着婆子不注意,去锅里捞了一只鸡腿藏在馒头下。   “我去给晴姑娘送饭吧。”她端着木托快步走出了后厨,朝前院走去。   不夜天日日笙歌不绝,耳边传来的靡靡之音,总令人心生恍惚。   她低着头,走上了二楼,敲响了那扇门,唤一声“晴姑娘”。   屋中沉默了许久,久到她不禁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正欲推门之际,里头终于传来了回应。   “进来。”   推开门,云渺渺便望见晴茹坐在琵琶前,面容苍白,似有些许病态。   长久以来的习惯,令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小心地将饭菜放在桌上。   这回,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是你啊”晴茹咳了两声,起身走过来。   依旧是那件绯红的衣裙,却再看不出数月前的娇艳明媚。   她坐下来,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拿起馒头的瞬间,便看到了藏在下头的鸡腿,不由得怔了怔,抬眼看向正乖顺地低着头的云渺渺。   她的胃口实在不好,云渺渺在一旁看着她喝了半碗粥,吃了点馒头,那只鸡腿一口没动,便放下了勺子,背过身去又咳了几声。   而后,她慢慢地将盘子推到她面前。   “这鸡腿你吃了吧,我吃不下。”   云渺渺迟疑片刻,疑惑地望着她:“姑娘病了吗?”   她掩嘴压抑着咳了咳:“一点风寒,不碍事。”   见她执意如此,云渺渺只得在她的注视下,吃完了那只鸡腿。   晴茹的眼神有些复杂,看得她心头发毛,她却忽然起身:“在这等着。”   说罢,她便去了里屋,不一会儿竟拿着一条细长的棉布带子走出来,递给了她。   “每日用这个缠住胸口,莫让旁人看出来,咳咳”   此话一出,云渺渺不由得惊住了。   晴茹斜了她一眼,叹息道:“怎么,你也想走我的老路?若是让人发现你女扮男装,这辈子你都别想离开不夜天了。”   云渺渺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胸口,心头咯噔一下。   六年过去,她已非孩提,近年来也抽开了条,姑娘家的妩媚如早春的花苞,正缓缓绽开,在这青楼之地,扮作男子也愈发艰难,故而无论什么时候,她也不敢解开头发,平日里也都低头驼肩。   莲娘再三叮嘱,万不可让人瞧出她是女儿身,其用心良苦,云渺渺自然也晓得。   只是她没想到,晴茹竟然识破了。   看着眼前这条布帛,她颇为犹豫,看看晴茹的脸色,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但这件事,看来她多半不打算说出去。   云渺渺接过那条布帛,揣入怀中,道了声谢。   晴茹又开始望着那把琵琶出神了,垂在膝上的手满是疤痕,触目惊心。   不知怎么的,云渺渺忽然想起那一日的雪,还有站在屋檐下的晴茹。   至少有一瞬间,她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挂念。   她不明白晴茹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或者说她从未真正看透过这个人,以至于今日的晴茹,竟令她觉得有些难受。   “晴姑娘,您有想过离开不夜天吗?”   她已经不能弹琵琶,也不能接客,沦为杂役是迟早的事,那样的苦,只怕会折腾死她。   晴茹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流云,缓缓道:“入不夜天不过一念间,要离开却谈何容易。”   “可您留在这还有什么呢,还不如趁着无人留意早些逃走,兴许能另谋一条生路。”   “我还不能走。”   “为何?”   在云渺渺疑惑的目光中,她转过头来,眼中似有一抹温柔笑意。   “阿九,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有些人仅仅是活着,就足以称为另一个人的支柱。” 第十一章 :盼所盼,不得终   云渺渺做了一个梦。   确切地说,更像是阿九的梦。   梦里的小阿九还是个路都走不稳的孩童,却已经开始在后院打杂。   快有她半人高的木桶被她抱在怀里,颤颤巍巍往前走,一步不稳便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刚打的水就这么泼了一地。   她坐在水里,无措地看着滚远的木桶,却在这时被一个人扶了起来。   那人牵起她的手,用柔软的帕子擦去她掌心的泥巴,摸了摸她的头。   即便在梦里,她也晓得,那不是莲娘。   能记得的,只有绯红的衣角,和那人身上淡淡的脂粉香,她的手轻轻抚过额头的刹那,温暖得不可思议。   而后,梦便醒了。   天还蒙蒙亮,她听到莲娘在外头急促地敲她的门。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披了件衣裳便去开门。   “阿九!”莲娘神色焦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快跟我来!”   云渺渺一脸茫然地跟着她出门,径直朝着前院赶去,一路询问才晓得,晴茹昨晚出了事。   她昨日没有去前院,故而还不晓得,只知莲娘一夜未归。   晴茹不再是花魁后,便再无人给她撑腰,落井下石之流不乏人在,趁火打劫的也比比皆是。   从前的晴茹有多高不可攀,如今就有多低贱可欺。   本就风寒未愈,虚弱不堪的身子,唯有一张脸还能得人多看几眼,城中太守的纨绔庶子不过花了十两银子,晴茹便被逼着接客。   怕她一脸病容坏了那李二公子的兴致,不夜天的婆子往她的茶水中下了虎狼之药。   莲娘阻拦不住,被捆在屋外,还用抹布塞上了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二公子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进了她家姑娘的屋子。   不久,屋中传来了晴茹的哭叫声和无助的哀求声,如同锋利的刀子,活活剜着她心头的肉。   直到晴茹的声音渐渐地微弱下去,已近黎明。   太守府的马车前来接走了自家公子,她才得以被松绑,跌跌撞撞地跑进屋中看看晴茹。   可怜她伺候了数年的姑娘,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好的,虚弱到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沙哑的嗓子仿佛覆了一层粗粝的砂,一开口,便咳了一滩血。   莲娘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她唇边,才终于听清她说的话。   “将阿九带来”   “为何不请大夫?”云渺渺错愕地望着莲娘。   与其见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奴才,不如快些去请个大夫回来要紧。   莲娘看出她眼中的犹豫,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了些。   “若真肯请大夫救救姑娘,便不会给她下那等凶狠的药,他们这是要姑娘的命啊!阿九,一会儿见了姑娘,可别再说些气她的话了,算莲姨求求你,这世上你最不该记恨的,便是姑娘了!”   晨间的不夜天,总算静了下来,偌大的阁楼有些昏暗。   她随着莲娘走进晴茹屋中时,一眼望见的,便是榻上面无血色的女子。   她合着眼,仿佛已经是一具尸体,直到莲娘上前轻轻摇了摇她的胳膊,才幽幽转醒。   云渺渺死过两回,太清楚这样的眼神,绝望之后,又忽然涌现出锥心的一点希望,那是将死之人才会露出的神色。   原本那个骄傲明艳的女子,像是被拔光了刺,剥去了最后的尊严,无力地躺在那。   在望见她的瞬间,那双死灰般的眼中,竟然露出了一抹浅笑。   “你来了”   云渺渺看她这副样子便晓得她活不成了。   外头迟迟没有让人过来照料,这儿只有她和莲娘。   “晴姑娘。”她抿了抿唇,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生与死,好像从来就是这么无常。   “从前教你的那些规矩,都记着吗?”晴茹虚弱地趴在那,侧着身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神色一如从前,云渺渺险些以为她马上就要开始训斥她了。   “都记得,食不言寝不语,端茶送水时不可发出声响,回话时声低三分,心存恭敬,不可偷窃,不可惹是生非”她一条一条地念出来,从前挨的巴掌,也都想起来了。   “咳咳”晴茹捂着嘴咳了几声,掌心已有血色。   “姑娘!”莲娘赶忙过来替她擦血。   她摇了摇头,道:“莲娘,扶我坐起来。”   莲娘小心翼翼地搀住她的胳膊,慢慢扶她起身,靠在床边。   晴茹望着她,淡然一笑:“莲娘,这些年苦了你了”   莲娘心疼地替她掖了掖被子:“若不是姑娘当年相救,奴婢哪有这几年的好日子,能遇上姑娘,是奴婢的福分。”   晴茹吃力地苦笑:“哪有什么好日子,花魁也不过是千人枕,万人睡的妓子,都是表面的吹捧,私底下只当一个玩意罢了若是可以,我也想早些离开这不夜天。”   莲娘忍着眼泪,像是爱护自己的孩子一般轻轻抚过她苍白的脸。   不夜天的日子,就像无底的深渊,无论如何忍耐,夜深人静之时,也多有失声痛哭之时。她也曾是这儿的姑娘,人老珠黄后也不得离去,被丢在后院做杂役。   曾经的光鲜,就如一场幻梦,被隔在了前院,那时的她若不是遇到了晴茹,不过是在后院苦熬着浑浑度日。   今日的晴茹,仿佛让她再度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不同的是,晴茹比她坚强太多,这些年,她看着她忍着旁人所不能忍,从一个叫不上名儿的姑娘,一步步走上不夜天的花魁,再从那高处跌落下来。   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曾认命。   “奴婢什么都不求,只希望姑娘能好好的,无论怎么样的活法儿,也有个盼头”   “我怕是不行了,至于盼头早就有了。”晴茹弯了弯嘴角,“这些年多亏了莲娘你,将她照顾得这样好。”   莲娘抹了抹眼泪:“姑娘别这样说,您定会好起来的”   晴茹叹了口气,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数步开外的云渺渺,虚弱地冲她招了招手。   “阿九,你过来。”   在云渺渺不解的注视下,她眼中终于浮现出一抹温软之色,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暖意,都化在眼底。   “过来,叫我一声娘。”   差点忘了更新恍恍惚惚 第十二章 :念所念,不能及   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前,云渺渺已然从莲娘的话中听出了一些端倪。   只是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不免浑身一震。   见她僵在了那,莲娘忍着泪过去推了推她。   “阿九,快过去。”   她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到晴茹榻边,又是如何蹲在了她面前。   晴茹的手很凉,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那一瞬,那个模糊的梦里的绯衣女子,忽然间便有了脸。   她说:“我还以为,看不到你长大了”   云渺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就见她从怀中摸出一支白玉镶红梅的簪子,示意她低下头,云渺渺怔忡之际,那支发簪便插在了她发间。   她抬起头来,分明看见晴茹红了眼眶。   “这只簪子,本想着待你明年及笄,我凑够了银两,将我们三人都赎出去后,再给你戴上,如今看来,得早些了”她颤抖着伸出手,像是还捧着当初的那个婴孩,小心翼翼,生怕磕坏了她,“那年你才这么小”   一晃眼功夫,便是大姑娘了。   她至今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瞒着不夜天上下,求莲娘帮她将这个孩子生下来的。   若是个男孩,打骂教训都可,再长大些,还能在外头某个生路。   却偏偏是个女娃娃。   除了将她带进不夜天,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实在想不出能让她放心的法子了。   不夜天本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不敢对阿九露出一丝关心,只能请莲娘代为照顾,私下里给她留些吃食,不能时时照拂,至少别饿着,也不会让她白白受人欺负。   所有的规矩,都亲自教,就怕她在别人面前犯错,被揪住把柄。   她将粥翻在永嘉侯身上那回,她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唯有重重罚,才能保住她的的命。   万幸,这孩子没有被冻死。   这十四年来,她每日每夜地拜求菩萨,保佑她的阿九长命百岁,却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早便走在她前面。   唯一的心愿,是听她唤一声“娘”。   她这辈子,还从未听过的那声“娘”   “怨我吗”她渐渐没力气了,含着笑看着自己的孩子。   云渺渺不知该说些什么,心头堵的慌,却又无处发泄。   就在眼前这个虚弱不堪的女子握住她的手的时候,这么多年的愤愤不平,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   “我不知道”   在白辛城的时候,她很小便没了爹娘,后来去了招摇山,身边也没有什么亲人。   她从来不知道被人记挂,被小心翼翼地护着是什么滋味。   有娘亲,又是什么滋味   可眼前这虚弱不堪的女子看着她的眼神,却令她一阵心酸。   委屈,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这些年存了些银两首饰,就埋在墙角的石砖下。”晴茹指了指床尾所对的那个墙角,“虽不够赎三个人,但赎回你和莲娘的卖身契是绰绰有余了,剩下的,便留给你们好好过日子”   “姑娘”莲娘听着她说的这些话都觉得不忍。   晴茹的目光一直落在云渺渺身上:“你若是怨恨我这些年对你太过严厉,时常教训你,打骂你,我也没办法弥补了。若是有来生,我也愿做个寻常的娘亲,定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我的阿九”   便是这样一句话,却如一柄刀子,狠狠扎进了云渺渺的心头。   仿佛有一块巨石哽住了喉,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握住了晴茹的手,直到看着她缓缓合上双眼,再无声息。   “姑娘姑娘!”莲娘惊慌失措地上前探她的鼻息,却是冰凉一片。   云渺渺呆呆地望着她趴在床边痛哭,张了张嘴,却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莲娘忍着悲痛,去墙角挖出了一只锦盒和一包东西,放在了她面前。   “姑娘从你出生起,便开始存钱,只想着有朝一日,能为我们三人赎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她也不知云渺渺在不在听,便就这么缓缓地说了出来,“这些年,她记挂你,担忧你被人害了,却只能远远地看你几眼阿九啊,她到死都没等到你那声娘亲啊!”   云渺渺僵了僵,似是回过了神,没有动那只锦盒,倒是先打开了那只包袱。   揭开的那一瞬,她便怔住了。   包袱中是一摞衣裳,从孩提的小袄,到少女的薄衫,一针一线,细密如丝。   她几乎能想象出,这个女子是如何含着最温柔的笑意,坐在灯下缝出这些衣衫,期盼着自己的孩子平安,期盼她能唤她一声“娘”。   她捧着这些衣裳,不过一晃神,眼泪便簌簌地滚了下来。   来不及。   无论是她还是晴茹,什么都来不及了   不夜天的龟奴冲进来,要将病死的晴茹丢出去掩埋的时候,莲娘奋力阻拦,耳边的嘈杂在云渺渺听来着实刺耳。   她默默地收好了晴茹藏了十四年的锦盒,忽然冲到了榻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了两个壮实的龟奴!   “小杂种!你做什么!”打了个踉跄的龟奴怒不可遏地瞪着她,似是不敢相信这个从来都畏畏缩缩的小子竟敢同他们动手。   云渺渺紧紧攥着袖子,看了眼晴茹的尸体,默了默,道:“我来埋吧。”   有人帮忙埋尸,龟奴们自然是乐意的,便由着这个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小子和莲娘一起,将晴茹的尸体搬上板车,从后巷拉走。   穿过半座北若城,她们在城郊湖边,葬下了晴茹。   出来时不夜天的人只让她们把尸体丢到乱葬岗去,并未给铲子。   坟,是云渺渺一抔土一抔土挖出来的,半日功夫,她的手都是石子磕出的血。   莲娘心疼她,想上前帮忙,却被她拦住了。   “这是我娘。”她定定地望着晴茹的尸身,虽未落泪,那眼神却叫人心头一揪一揪地疼。   莲娘看着她终于挖出了一人深的坟,将晴茹轻轻放了进去,而后,再将土一点一点浇在那一裹草席上。   她没有办法给晴茹立碑,只能捡几块石头,堆在了坟上,而后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莲娘站在她身后,望着这座坟,不由得想起十四年前,那个娇艳明媚的姑娘,在精疲力竭地生下自己的女儿后,紧紧地将孩子抱在怀里,眉梢眼角都是骄傲的笑意。   “莲娘,你说我何时才能听她唤我娘亲啊?”   而她亦回以由衷的笑容。   “快了,快了”   回到城中时,云渺渺望见城门下有一群修士。   银冠白衣,风骨自成。   十年前,她也曾在白辛城见过这等情景。   似是转眼间,天虞山又开始招新徒了。   她随莲娘回到不夜天,楼中依旧醉饮欢歌,仿佛这世间,从没有出现过一个唤作晴茹的女子。   莲娘心中难受,却被她牵住了手,走了进去。   云渺渺回到不夜天的头一件事,便是去见掌柜,赎回她和莲娘的卖身契。   她拿出的银两,比掌柜的预想的还要多些,奴才哪都好找,何必同银子过不去?   拿着两张卖身契走出不夜天的刹那,云渺渺不由得舒了口气。   “阿九,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莲娘问。   她想了想,将剩下的银两分了三分,将其二给了莲娘。   “这”看着手中的银子,莲娘吃了一惊。   只听她道:“多谢您这么多年的照拂,这些钱财您拿去做些小买卖应当绰绰有余,要留在北若城还是去别处谋生,看您自己心意。”   这番话,像是在诀别。   莲娘担忧地望着她:“阿九,那你呢?”   “我还有些事没办完。”她眼中闪过一抹寒光,旋即又归于平静,望着莲娘微微一笑,“莲姨,保重。”   大家猜得到咱们渺渺要干嘛吗? 第十三章 :结交新友   更深露重,弯月当空。   一道人影摇摇晃晃地从不夜天出来,锦衣华服,满沾酒气,身后的姑娘红袖轻招。   “李二公子,慢些啊!”   他挥了挥手,拐进了巷子。   今日太守府的马车去接嫡长公子了,他这个庶子出门连个下人都没带,胸口似是堵了一口气,不上不下的。   前些日子那晴茹也是,他还没用力呢,就叫成那副样子,今日换了个姑娘,才尽兴了一回。   诚然如此,想到他兄长事事压他一头,他便尤为可气!   穿过这条巷子,便能回到太守府,他还惦记着家里几个通房丫鬟,回去再喝一盅   他醉得厉害,口中絮絮叨叨颇有怨词,丝毫没有注意到从身后逼近的那道消瘦身影。   眨眼功夫,便被麻袋套了头!   手中的酒坛被人一把夺走,还没反应过来便当头挨了一记!   只听一声脆响,半坛子酒撒了一地,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没能看清是谁背后暗算,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昏暗的后巷中,一道月光照进来人眼底,霜寒彻骨。   云渺渺看着被敲昏过去的男子,一步步逼到了他跟前。   晴茹死前的凄惨模样还在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循环不去,她每想起一次,心便沉一分。   杀人,会惹祸上身,更何况被杀的还是太守的儿子。   她还没有冲动得失去理智。   不过   她缓缓拿起手边的酒坛碎片。   上好的白瓷,边缘锋利如刃。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终究举起了瓷片,狠狠地扎了下去!   翌日清晨,素来平静的北若城掀起了一阵不小的动静,官差来来往往,将不夜天前的一处暗巷包围了起来。   消息灵通的百姓坐在街边低声议论。   听闻是太守家的庶子出了事,血溅了一巷子,可怜那李二公子,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不晓得谁那般狠辣,竟趁着月黑风高,断了人家的香火,这辈子怕是就栽在这了。   今早从太守府传出的哭喊声,两条街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李二公子平日里也不是个东西,若不是老子撑腰,早不晓得被多少人揍了,此次私底下幸灾乐祸的也大有人在。   就在众人谈论不休之时,城门下忙活着招揽新人的天虞山弟子面前,出现了一个身形瘦小的青衫少年。   洗净了脸上的污泥后,瞧着唇红齿白,一双将笑未笑的桃花眼,像一汪平静的春水,定定地望着他们。   “小兄弟,你这是”站在一旁的白衣修士走上前来,面容清秀,细眉星目,唇边含笑,腰悬一把清风长剑,姿态雅正端方,瞧着便不是寻常人。   云渺渺抿了抿唇,揪紧了肩上的包袱,望着他郑重道:“我想去天虞山,可以报名吗?”   闻言,那人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当然可以,不知小兄弟可否报上名讳?”   “我叫云渺渺。”她指了指发上的一支白玉镶红梅的簪子,又补了一句,“并非男子。”   他恍然反应过来:“原来是个姑娘,不妨事,天虞山也有不少女弟子,你且随我来安顿一番。我叫步清风,你不介意的话,可唤我一声清风师兄,明日便由我带领你们前往天虞山。”   他领着她走到后头,她才晓得已有不少人前来报名。   海外仙山天虞,她也曾心驰神往之地,阔别两世,没想到她还是回到了这条路上。   只是不知这辈子,可还有缘分,步入那道山门。   步清风行事周到,还替她安排了落脚的驿馆,虽同其他即将前往天虞山的人在一处,但比起不夜天四面透风的破屋,已经要好上许多了。   “云姑娘若是有需要,同我或是其他师兄妹说一声便可,不必委屈自己。”安顿好她之后,步清风便去前头料理别的事了。   云渺渺环顾四周,这间厢房面朝东南,瞧着颇为敞亮,听步清风说,她与其他两个姑娘住在这一屋,只是她二人眼下并不在此处。   她放下行李,在屋中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困,便歪在榻上小憩了片刻,再睁开眼,榻边竟蹲了个笑吟吟的桃衫女子,娇花般的年纪,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是俏丽。   她吃了一吓,慌忙起身,却不慎磕到头冠,一头细软的长发便这么滑落下来。   那桃衫女子似乎也吃了一惊。   “我,我没想吓你的!”她难以置信地指了指她的头发,磕磕巴巴道,“原来你是个姑娘啊。”   她还道是那位公子走错屋子了呢。   云渺渺僵了僵,面不改色地将头发重新绾起来。   “出门在外,这样方便些”   那姑娘缓了缓,倒也理解她的做法,旋即笑道:“我是从青乐城来的,叫做余念归,你是北若城的人吧?”   见她没有什么恶意,云渺渺面色稍缓,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你也是想要上天虞山修仙得道的?”余念归兴致勃勃地坐在了她旁边。   云渺渺点了下头,旋即又摇了摇:“家母病逝,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恰好听闻天虞山收徒,便来碰碰运气罢了。”   离开了不夜天,她才晓得普天之大,已经没有她可以回的地方。望见天虞山弟子出现在北若城下,她便想到了还在白辛城时,遇到的那个散修。   她命格阴煞,若与莲娘在一处,日子久了,怕是会牵累莲娘,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再去天虞山碰碰运气。   能否得道她倒是不在乎,也不晓得自己的道心在何处,说起来从第一世她所求的也不过是活下去罢了。   何况李二公子的事,迟早会查到她头上来,倒不如跟着天虞山的人一同离开。   余念归同她道了声“节哀”,见她脸色极差,不免有些担心:“你还好吧?”   “有点累,不妨事”她揉了揉眉心,轻轻叹了声,“你也住在这间屋子吗?”   余念归点点头:“说起来还有一位姑娘,还真有些来头,你听说过北海少阳山么?”   云渺渺点点头。   北海之滨,便是白辛城所在,海内仙人谓之少阳君,其仙府便坐落于少阳山之上。   余念归托着腮,咕哝道:“少阳仙君之女,唤作孟逢君的,此次也与咱们一同上天虞山。不过她这会儿应当去找清风师兄了,她自白辛城出来,便总喜欢围着清风师兄转”   说着,她撇了撇嘴。   云渺渺想起方才那位稳重端方的天虞山弟子,沉思片刻,道:“清风师兄瞧着挺受人敬重。”   她瞧着城门下那些个天虞山弟子对他都颇为恭敬。   余念归扬了扬眉:“那是自然,你刚来,许是不晓得,清风师兄乃是天虞山掌门长潋上仙座下首徒,已修成仙骨,眼下虽许我们唤他师兄,但若是真入了天虞山门下,论辈分,我等都得唤声小师叔的。”   云渺渺目光微沉。   她倒是没想到这回竟是天虞山掌门弟子下山招收新徒。   要知道白辛城那回,也不过是个引路的外门弟子,与天虞山掌门首徒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天虞山此次开山收徒,怎的如此郑重?”   “还不是因为三年前出了那档子事儿”余念归本就是仙门出身,爹娘俱是青乐城中有些名头的散修,对于这等事自然有所耳闻,“你多半不晓得吧,三年前魔族在育遗谷袭击了刚离开天虞山的一群凡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此事传回天虞山,长潋上仙大为震怒,自那之后,对于收徒之事就更为谨慎了。”   十年前发生在育遗谷中的事,没有人比云渺渺知道的更清楚,此次天虞山派掌门首徒一路照应,想必也是未防重蹈覆辙。   余念归难得遇上个肯这么耐心地听她叨叨的人,便细细地同她说了不少事,包括近年来魔界蠢蠢欲动,魔尊亦重现于三界之中,屡屡与长潋上仙交锋。   云渺渺静静地听着,心中暗暗记下,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雪青色衣裙的女子步入屋中,腰上悬着一柄镶灵玉的青锋剑,她瞧见床榻上坐着的云渺渺,不由得皱了皱眉。   “你是哪位?”   云渺渺抬起头,瞧清来人面貌,面色微诧。   新人物出场了,咱们渺渺也将要离开北若城了,步清风,取自“三里清风三里路,步步清风步步你”这一句哦,而余念归这个名字,“余”虽然是个姓,但也有我的意思,而孟逢君,逢君二字取自“落花时节又逢君”这句诗哟 第十四章 :离城   这女子生得颇为明艳动人,眉宇之间透着不容置否的傲气,端的是大家风姿,眼中风采熠熠,一看便晓得是被千娇万宠着的掌上明珠。   她走上前来,看了云渺渺一眼,继而转向一旁的余念归,沉声道:“余姑娘,我晓得小门小户家的教养的确差了那么点儿,但这儿可是姑娘家住的屋子,你便是再急不可耐,也不该将男子带进来吧,传出去,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呢。”   “你!”余念归登时憋红了脸,当即便要同她理论,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了。   云渺渺起身,冲她笑了笑:“失礼了,你便是孟姑娘吧,我是今日刚来的云渺渺,清风师兄将我安置在这间屋子。”   她开口,便是女子的声音。   孟逢君疑惑地打量了她一番,反应过来:“竟是个女扮男装的。”   “让孟姑娘扫兴了吗?”她眸中笑意不减,孟逢君却莫名有种被膈应了一下的感觉。   “女子便好,省得旁人误会。”略略扫了二人一眼后,孟逢君便转去里屋了。   “什么臭脾气,惯得她”余念归一面嘀咕一面冲着里屋呲了呲牙。   若不是步清风如此安排,她才懒得搭理这个骄纵的大小姐。   云渺渺倒是无所谓,稍作收拾后去洗了把脸,在余念归的建议下,去包袱里翻出一件春衫,十四年来头一回穿上女子的衣裳,莫说胭脂水粉,连头发都绾不好。   余念归兴致勃勃地给她束了个简单的发髻,再插上那只玉簪,从前在不夜天,为了隐藏自己的女儿身,她多半都将脸弄得脏兮兮的,这还是头一回这样正儿八经地照一回镜子。   她今日穿的这件衣裳,似乎是晴茹死前不久刚做完的,领口和衣袂上一针针细密地绣着娇嫩的桃花。   只可惜,她没机会看到阿九穿上了。   “渺渺,你的眼睛真好看呀。”余念归忍不住叹道。   闻言,云渺渺才仔细地瞧了瞧镜中这张脸。   阿九的眉眼肖似晴茹,细眉弯弯,还有一双风流自生的桃花眼,神色淡淡的时候还不起眼,一旦染上些许笑意,便如霜雪消融,明亮得不可思议。   这么多年,也亏的莲娘和晴茹将她藏得这样好,没让她沦落风尘。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步清风的声音:“三位姑娘,可方便开门?”   “清风师兄?”余念归忙过去开门。   就见他手中捧着一篮还挂着露水的樱桃,和两包蜜饯,微微一笑:“这几日的舟车劳顿会十分辛苦,一路上估摸着也没有什么好去处歇脚,我方才在城门下买了半车樱桃,已经分了下去,你们姑娘家应当爱吃这些小零嘴,带着路上解解馋倒是不错。”   他朝屋中看了一眼,瞥见了坐在镜子前换回女装的云渺渺。   茶白墨边的交领里襟,外披靛青绣桃花薄春衫,长发细软,别一只玉白短簪,额前悬的是余念归兴致勃勃地给她戴上的水滴红珠,唇红齿白,乍看之下清秀而脆弱的一个小姑娘,只那么淡淡一笑,便在刹那间绚烂起来。   他不由得怔了怔。   恰在此时,孟逢君也听到了动静,从里屋走了出来,瞧见步清风的瞬间,脸上便浮现出一抹绯红,上前一拱手。   “清风师兄是专程送樱桃过来的吗?”   步清风点了点头,温声道:“其他屋子都让师弟师妹们送去了,我恰好顺路,便带了过来,不知可合你们口味。”   闻言,余念归忙从他手中接过篮子,笑盈盈道:“我可喜欢吃樱桃了,多谢师兄!”   见她欢喜,步清风微微一笑:“那便好。”   这儿到底是姑娘家的闺房,步清风并未多作逗留,叮嘱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孟逢君看了眼那篮樱桃,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欲言又止地盯着她。   余念归仿佛料到她抹不开这面儿,笑着问:“孟姑娘看来也想吃这篮樱桃,要不要分你一些?”   孟逢君咬着唇,死不开口,僵持片刻,大步走进里屋。   余念归志得意满地望嘴里塞了颗樱桃,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会记恨你的。”   她不以为意:“许她记仇就不许我记仇?我心眼儿小着呢,哪能白白受人欺负我同你说,她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那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似的。日后进了天虞山,都一视同仁,少阳君的女儿又怎么,还不是各凭本事,普天之大,都惯着她不成?”   说罢,便拉着云渺渺坐在外头吃起了樱桃,时不时大声感慨一句“真甜”“师兄太会挑樱桃了”诸如此类的话,里屋的帘子动了又动,云渺渺估摸着孟逢君这会儿多半酸得想把她俩的脑袋当樱桃狠狠咬掉。   翌日清晨,步清风命众人收拾行囊,如期离城赴往天虞山。   走出这座北若城时,云渺渺回过头看了看城门,这六年仿佛弹指一挥间,在遇到晴茹和莲娘之前,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某个人的心头肉。   若要说与招摇山和白辛城有何不同,便是她忽然感到自己是切切实实地活在这世上的。   耳边的风,梢上的鸟,随风飘摇的北若城的桃花,这天地仿佛忽然间在她眼中明丽了起来。   漫漫前路,让她不由得再次心生希冀。   “渺渺!”余念归欢欢喜喜地跑了过来,一把勾住她的胳膊,“别发呆呀,一会儿我们都走远了!”   “嗯。”她缓缓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笑了出来。   娘,阿九走了。   通往天虞山的路,起初与尘世无异,但越是往前走,越是人烟稀少,他们需穿过育遗谷,抵达南海之滨。   云渺渺留意到此次前往天虞山的修士较之十年前少了一半不止,虽不知从别处赶到天虞山的有多少人,但眼下看来,十年前育遗谷那场祸事,还是令许多人胆寒。   余念归拉着她气鼓鼓地望向走在前头的孟逢君和步清风:“看看,又凑过去了,我要是清风师兄,铁定烦死她了!”   这话说得,云渺渺都听出一股子酸味儿。   她看了她一眼,道:“你若是想同清风师兄说话,过去便是。”   “那你呢?”余念归不大放心,莫怪她多想,云渺渺看着就像是那种吃了亏都不晓得还手的傻姑娘,昨晚用饭,若不是她手快给她夹了个鸡腿,她怕是真能就着面前一碗白菜把饭吃完。   这会儿她要是走到前头去了,回头这傻姑娘人不见了可怎么是好?   在她不安的注视下,云渺渺认认真真地思索了片刻,道:“我要不在后面给你烧柱香,祈个福?”   余念归:“”   姑娘,你这样我更不放心了。   最终,在云渺渺再三保证不会走丢之后,余念归才一步三回头地到前头给孟逢君添堵去了。   云渺渺走在后头,打量着四周的人,这些修士或多或少都带着自家的法器,听闻孟逢君的佩剑白鵺,便是少阳山的法宝,开山辟水,易如反掌。   余念归的灵心珏虽说差了些,却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像她这般身无长物的实在少见。   她浑身上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只有腕上这枚已经毫无光泽的瑶碧石了。   想想它的原主,她但凡还想要命,也不敢轻易将其现于仙门之人面前。   此去天虞山,她怕是最寒酸的一个了。   正当她沉思之际,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个面容周正的紫衣公子,瞧着她的眼神,似乎心存疑惑。   昨晚用饭时云渺渺险些将手里的汤撒在他身上,故而对此人还有些印象。   踟蹰良久,他才开口试探道:“你是不夜天的阿九么?”   找茬了来了 第十五章 :大概要完   他的声音不算轻,至少周围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夜天这三个字,令云渺渺浑身一僵。   与他相熟的几人闻声走了过来,看了看眼前这个瘦削的姑娘,转而问:“寒轻,你认得她?”   言寒轻还有些犹豫,又细细打量了一番:“看着像是不夜天的小奴阿九。”   “阿九?”友人俯下身瞧了瞧她的脸,但凡北若城中的公子哥儿,无论是寻欢还是吃酒,多少都踏入过不夜天,一个杂役的脸的确记不住,但云渺渺的容貌,却令他们想起了另一个人。   “这姑娘怎的与不夜天曾经的花魁娘子生的这样像?”   有此感慨之后,引得从北若城出来的几人纷纷上前打量。   言寒轻诧异地望着她“你,你怎么是个女子啊?”   不夜天是什么地方,但凡进过北若城的都有所耳闻,言寒轻此言一出,众人便纷纷怀疑起云渺渺的身世。   与曾经名噪一时的花魁肖似的脸,还曾在不夜天做过小奴,其来历多少都能猜出几分。   云渺渺低着头,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言寒轻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你是晴茹姑娘的女儿?”   云渺渺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一旁的人忍不住猜测:“她要真是晴茹姑娘的孩子,那她爹又是哪一位?”   “一个青楼花魁生下的孩子,哪个晓得谁的种?看她这副样子,多半也答不出吧。”   云渺渺抿了抿唇,似乎没什么兴致,乖顺的脑袋冲着他们,那些锥心之辞仿佛拳头打在棉花上,没激起一点波澜。   言寒轻眉头一皱,口中啧了声:“你娘是个千人枕万人骑的妓子,你在不夜天这么多年,不会也”   意犹未尽的话,令在场之人无不浮想联翩,看着她的眼神也多了几份不怀好意的揣测。   云渺渺始终一言不发,只能望见她半垂的眼,有一下没一下地眨着。   余念归一回头便瞧见云渺渺被一群人围着,落在了后头,赶忙跑了回来,先将人拉到身后,一脸戒备地盯着为首的言寒轻:“你们作甚!”   众人吃了一惊,旋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其中一人规劝道:“余姑娘,你这个清白人家的女子还是离这个青楼出身的野种远些好,免得平白污了你的清誉。”   “什么?”余念归一下没听明白,言寒轻便道出了云渺渺的来头。   话音未落,余念归便毫不客气地往他腿肚子上狠狠来了一脚。   “姑娘家的清誉也由得你在此编排!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暂且不论,看你谈起不夜天如此滔滔不绝,想必也是常客了吧!不要脸的浪荡子,再不滚远点,休怪我不客气!”说着,她便作势要拔剑。   言寒轻没料到她会这样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吃痛地捂着腿。   “你这女子!”   “我怎的了?”余念归理直气壮地瞪了他一眼,探向怀中的灵心玦。   言寒轻捏了捏拳,终究还是有些发虚。   毕竟青乐城余家可不是那等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若真动起手来,谁占上风还真难说。   况且,他们这边的喧闹声已引起了步清风的注意,再不依不饶地闹下去,保不齐会断了他日后前程。   他可不想在上山之前得罪天虞山掌门的徒弟。   权衡之后,他又看了云渺渺一眼,却被余念归挡了下来。   “还看!”   他脸色发僵,看着不远处的步清风,只得悻悻散去。   “怎么了?”步清风走了过来,见她二人脸色不大好,便多问了一句。   “没,没事!”余念归怕他追问下去,慌忙摆手,拉着云渺渺快步走到前头去了。   避开了闲杂之人,余念归瞧着她垂眸不语的样子,忍不住得替她愤愤不平:“他们都那样说你了,你怎么不争辩几句啊!”   云渺渺默了默,神色淡淡道:“同他们吵,并不能改变我是不夜天出身的事实。”   她似乎压根没打算否认自己的出身,也没有任何难以启齿的尴尬。   坦坦荡荡,一如她此刻的眼神,连一丝动摇都无。   余念归心头咯噔一下,想起言寒轻和那些人说的话,一时语塞:“那,那也不能任他们欺负啊!你就一点也不生气?”   她抿了抿唇:“生气么好像有一点。”   “傻渺渺!要我说,你方才应该狠狠招呼他一拳!那等口无遮拦之人,就是欠收拾!”她叉着腰,愤懑不已,絮絮叨叨地嘱咐她下回可不能这么白白受欺负了。   云渺渺陷入了沉默,在余念归看不到的地方,不动声色地瞥了身后的言寒轻一眼,眸中冷意一闪而逝。   是夜,一行人在林间露宿,步清风与其他天虞山弟子在四周布下了阵法,以作提防。   天渐渐暗了下来,吃了些野兔肉后,众人便各自去歇下了。   言寒轻避开了友人,走进了密林中,望着漆黑一片的林子,他面色微沉。   “把我喊出来,自己却藏头露尾的吗?”   他想起方才在火堆边,为所有人盛汤的云渺渺将碗递给他时,在他耳边低声说的话。   她会邀他单独一见,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凭她那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胳膊腿儿,他倒也没什么可怵的。   在林中转了一圈,云渺渺依旧没有现身,正当他觉着八成被那丫头耍了,打算回去找她算账之际,忽然感到一阵地转天旋,腿肚子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地探了探自己的脉搏。   像是毒,又有些不对劲。   错愕之际,他发现自己不仅浑身疲软,竟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不过片刻,便倒地不起。   眼前渐渐模糊,耳边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他吃力地抬起眼,望见的是绣着桃花的靛青色衣摆,宽大的袖下,露出的了一截寒光涌动的利刃。   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了那碗汤。   云渺渺亲手递给他的兔肉汤。   他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竟被绳索紧紧地捆在树干上,远处的火光忽明忽暗,似是比他方才走得还要远许多。   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了一遍,身上的衣裳也沾满了草叶和泥巴,可想而知他是怎么被带到这个地方的。   他试图挣扎一番,却发现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想喊,也气若游丝。   夜风寒凉,掀起了斑驳树影中一片柔软的衣摆。   他登时浑身一僵,戒备地望着树下的人,咬牙切齿地询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层云散去,薄凉的月白落在了林间,照进那双沉静的眼眸中,她一步一步从树下走出来,手中的匕首微微一晃,寒芒刺眼。   言寒轻顿时怒上心头:“你这个小野种!还不松开本公子!”   云渺渺静静地望着他,待他骂够了,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   “下在你碗里的药,是我从不夜天偷出来的,这种药没什么叫得上来的名儿,但是常用来对付不听话的新姑娘,服下之后,少说一个时辰动弹不得,你大可以喊倘若你这虚软无力的声音真的能被听到的话。”   她轻描淡写的口吻,仿佛只是刚刚捉了一只兔子,至于一会儿是要扒皮去毛嗷嗷待煮,还是提溜起来慢慢折腾,也不过在她一念之间。   这一刻,言寒轻切切实实地感到了自己大概要完。   云渺渺:我这人不记仇的。   言寒轻:那你先把绳子给我解开!   月黑风高夜,正是磨刀霍霍向杠精的好时候。 第十六章 :我一般不生气   “我一般不生气。”她提着匕首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蛋,“除非忍不住。”   在言寒轻惊慌而无力的躲闪下,她稍稍顿了顿。   “从前没爹没娘的时候,其实我脾气还算不错。”   她的目光十分平静,染着幽幽的月光,分外好看。   “我不太喜欢和旁人争执,也懒得记仇,填饱肚子好好活着才最要紧。”她缓缓地看了过来,令言寒轻不由得抖一激灵,“像你这样的人,应当没尝过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滋味吧?饿过肚子没?三天三夜水米未进的那种,走在路上被人用石头砸过吗?虽说没人在意过,但其实挺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闭嘴,我让你说话了吗。”她冷冷地扫了眼,手中的匕首也贴在了他的左脸上,锋利的刀刃,仿佛随时会在他脸上来上一下。   “你可有记挂的人?我倒是觉得记挂是一件挺麻烦的事。”她似乎在问他,却又并不希望听到他的回答,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到他心颤,“我孑然一身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都无所谓。   曾有个照顾我的婆婆,时常给我送些吃的,许是将我当成了她早已离世的孙女儿,孤苦无依之时,还能从我这得到些许宽慰。   她死的时候,我一点也没觉得难过,我觉得那很麻烦记挂了,就会放不下。   倘若没有得到过,也就不会有什么贪嗔痴恨不是吗?”   她俯下身来,似是在认真地思量这个问题,匕首亦渐渐下移,冰冷的利刃一寸一寸滑过他的咽喉,很稳,却还不曾用劲儿。   缓慢的消磨着,逼得他几乎要疯了!   “昨日之前,我都不敢想象,自己还有个娘,还有一个人乐意全心全意地记挂着我,给我一针一线做衣裳,可你晓得我是怎么回报她的吗直到她死,我都没叫过她一声娘。”   一个看似光鲜亮丽,众星拱月的人,实则一无所有到只剩对你的一颗真心,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从前不知道,如今也想象不出来。   晴茹的死,就像一块尖锐的石头压在她心上,光是想想,都觉得要喘不上气了。   她一直是个薄情寡义的人,从第一世她便晓得,她没有可以给予别人的真心,也不配得到。   她从白辛城那十六年间学到的,是这世间的一切,无论你想得到什么,都应该用什么去交换的。   可这个早已根深蒂固的认知,却被一个青楼女子搅得粉碎!   言寒轻感到颈部一阵刺痛,那是匕首划破肌肤的冰冷。   他终于感到了惧怕:“你别乱来!”   云渺渺始终面色如常,乍一看仿佛还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小阿九,然而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在乎,日后会不会成为同门我也不在乎,但我要是再从你嘴里听到侮辱我娘的话,我就把你的舌头一刀一刀地割下来喂狗。”   她说得有些漫不经心,但言寒轻却不觉得她在同他说笑。   因为就在她说完之后,抵在他脖子上的那把匕首又割深了一点。   尖锐的刺痛令他头皮发麻,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就不怕我将今夜的事传出去吗?”   闻言,云渺渺忽而一笑。   “你去说啊,不过”她眼中没有半点慌张之色,明亮而坦然,而后手腕一转,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不算深,却也足够见血了。   映在言寒轻眼中的那张笑脸比三月的桃李还要绚烂,她眨眼间便将匕首塞进了他手中,遥遥望向远处的火光。   “你觉得他们信你还是信我?”   言寒轻面色一沉:“你!卑鄙!”   云渺渺起身,淡淡地斜了他一眼。   “噢。”   看着她绕过自己离去,望着一片漆黑的林子,言寒轻冷汗直冒。   “喂!你把我放开!别把我丢在这!喂!!”他竭尽全力,眼下也只能发出重病般虚软的声音。   而云渺渺,只是打了个呵欠,不曾有片刻停留。   言寒轻气急,却又使不上力气,唯有坐在树下喘息,等着这该死的药劲儿过去。   与此同时,幽暗的林间,一道绛红的身影站在树后,若有所思地观望着始末,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掌心。   “哎哟这性子女床山那边不好交代啊。”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忽又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罢了,咸吃萝卜淡操心,崇吾宮里不是还有个现成的苦力么   他转过身,消失在夜色中。   言寒轻终于恢复些气力,用匕首切断身上的绳索回到众人落脚之处时,已是月近西山,鬼晓得那死丫头在他碗里下了多少药,他的手脚如今还有些发软!   云渺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靠在余念归身旁的树干上,诚然她看起来的确睡着了,但保不齐他再走近两步,她就会陡然睁眼。   他的确恼火得很,但眼下他若是真动手教训这死丫头,多半会惊动不远处的步清风,届时百口莫辩的可就是他了。   权衡之下,他还是走到男子中间坐下,默默收起了匕首。   抬眼望去,恰好瞧见不远处的云渺渺正半睁着眼,眼中似有若无的一抹笑意稍纵即逝,而后,她仿佛又是那个低眉顺眼的小阿九,翻了个身继续睡。   言寒轻:“”   翌日,众人继续启程。   不少人留意到言寒轻今日有些不对劲,不仅在这春光明媚的天儿里拉高了衣领,眼窝下的青黑色也颇为吓人。   “言公子,你昨晚没睡好么?”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句。   言寒轻顶着发沉的眼皮,目如死灰地呵了一声。   他何止“没睡好”,光是想想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被一个瞧着一斤骨头二两肉的丫头片子折腾得有苦说不出就气得一夜没睡!   再看看前头笑得又娇又软,正与余念归相谈甚欢的云渺渺,他这脑子就更疼了。   “虽说是青楼出身,但云姑娘瞧着可真惹人怜惜啊。”一旁不知哪位仁兄心生感慨,“这样柔弱的女子,可别再欺负她了吧”   闻言,众人纷纷附和,转而看向昨日挑事的罪魁祸首。   言寒轻一脸活见鬼地干瞪眼。   后头絮絮叨叨,余念归小声道:“那言寒轻该不会又盘算着找你麻烦吧?”   云渺渺沉思片刻,莞尔:“暂时应当不会了,毕竟我昨日诚心诚意地同他讲过道理了呢。是吧,言公子?”   她忽然回过头来,眼中笑意灿烂,言寒轻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余念归一脸狐疑:“你何时去同他讲道理的,可有受欺负?”   “那倒没有。”她瞥了言寒轻一眼,云淡风轻道,“言公子其实挺好说话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哪会有解不开的误会哎呀,言公子怎么冒汗了,这天儿很热吗?”   被她如此“善解人意”地注视着,言寒轻后槽牙都在打磕巴。   “阿九姑娘说得是,昨日冒犯了”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么一句。   “看,我就说言公子是个好说话的人。”她微微一笑,余念归虽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头,但看着她笑得如此爽朗,也就渐渐放宽了心。   “言公子。”她复又看向言寒轻,笑意嫣然,“我已经不是不夜天的阿九了,离开了北若城,我唤作云渺渺,小女子柔弱,禁不起那些玩笑话,下回,可莫要喊错了呀。”   你柔弱个腿儿!   咱们渺渺可是个柔弱的小姑娘呢,嗯,没错!亲妈不接受反驳! 第十七章 :天虞山   一路跋山涉水,众人终在半月后抵达南海之滨。   海上云雾绵绵,一眼望不到尽头。   听闻天虞山藏于南海仙雾之中,山势陡峭,水流滔滔如九天悬瀑,寻常人连山门在何处都不晓得。   其山之巅,矗立着仙宫映华,乃天虞山掌门长潋上仙所居之处,寻常弟子则在山下修行。   赴往天虞山,寻常船只难以辨路,只会迷失在仙雾之中。   步清风站在海边教室上,吹响了怀中玉笛,悠悠笛声盘旋在南海之上,虽不知在等着什么,但他们这一行人今晚多半得在海边露宿一宿了。   好在南海鱼虾富余,就连石头缝里都能捉出几尾鱼来,倒也不必担心填补饱肚子。   余念归因为一条鱼又同孟逢君杠上了,步清风在一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云渺渺懒得搀和,便坐在礁石后头,望着天边瑰丽的云彩一点点转暗,终归于夜色中。   海上的明月似乎比她从前见到的更大些,仿佛触手可及,明亮而干净。   海风微凉,吹散天上云,繁星丽天,芒寒色正。   这样的景色,仿佛能沉淀在亘古的岁月长河中,世间无一笔能绘其万一,而她却总觉得似乎在哪儿也曾见过。   十年前吗   好像还要更为久远些。   黎明时分,天色泛青,蒙蒙浓雾间仿佛开天一刃,辟出一道晨曦,叫人睁不开眼。   辽远的南海之上,十叶扁舟穿透云雾乘风而来,舟上并无一人,却缓缓悬在了岸边。   在众人迟疑的目光中,步清风招呼所有人上船。   待所有人都坐稳之后,他立于船首,再度吹响了玉笛。   十舟徐徐升起,浮于半空,如乘风破浪,穿云而往,耳边晨风飒飒,雾水湿凉,再往前些,便似重重迷雾乍然散去,望见天边曦光万道,一座瀑布从高耸入云的山巅倾泄而下,山间繁花似锦,飞鸟成群,几座浮山悬在半空中,曲苑阆亭,尽收眼底。   茫茫碧落无穷处,山河归尽日月来。   海外天虞山,阔别十年,她还是再次踏入了这儿。   这世间的路啊,兜兜转转,还是带着她回到了原处。   步清风带着他们,走过了云渺渺印象中别无二致的青石长阶,潺潺而过的甘泉旁,几只瞿如鸟正埋头啜饮,水中鱼身蛇尾的虎蛟悠然游曳,偶有几条跃出水面,鸳鸣声声。   这儿的多数人都是凡间修士,少有机会见此灵兽,有几人心生好奇凑过去逗弄,结果被虎蛟甩了一脸水花,悻悻而归。   余念归也是头一回晓得闻名六界的天虞仙山是这般景致,跟着步清风问了一路。   步清风倒是耐心,都细细同她说过去,一旁的孟逢君却是一脸轻蔑。   “土包子进城似的也不嫌烦”   余念归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好问者善学,这会儿多问几句,总比不懂装懂日后丢人来得好!”   孟逢君目光一沉:“余念归你什么意思!”   眼见着这俩炮仗筒子又要吵起来,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上前岔开了话:“清风师兄,我听闻十年前育遗谷一事后,天虞山收徒谨慎了许多,前来拜师之人也渐少了,今日入门,还要先过天一镜吗?”   此话一出,步清风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于同余念归干瞪眼的孟逢君也看了过来。   “你竟知道天一镜?”   要知道就连她这个少阳仙君之女,也是在离开北海不久前才听闻此物。   三清天一镜,乃是除了掌门长潋上仙的泰逢剑之外,天虞山掌管的另一神器。   传闻曾是天之四灵中的朱雀神君惯用的法器,自不周山大劫后,便交托给了天虞山。   天一镜能观星象,卜算天下运势,可惜至今无人能发挥其万一之能,唯有将其置于山门前,用于测算弟子灵根。   非天虞山弟子,甚至连这面镜子的名头都不晓得,只道是面灵镜。   云渺渺垂下了眸,顿了顿,道:“凑巧听人说起过,那面镜子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吗?”   她只是在十年前见过那面镜子,至于“天一镜”这个名字,却是她在白辛城时从那个劝她前往天虞山的散修口中得知的。   却原来,并非人人都知道吗?   步清风还想细问,已有几名外门弟子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称了声“清风师叔”,道是长琴长老已经到山门下了,命他速速将人都带过去。   步清风应下,率领众人前往山门。   天虞山常年没与云雾间,越是往上,山势越是陡峭,云上映华宫更是坐落于峭壁之上,天河之水悬落三千,越是靠近,雾就越浓。   不经意间,云渺渺似乎望见那云雾之中,站着一个人。   落落白衣随风而舞,仿佛要与这苍茫山河融为一体。   尽管六年前的招摇山,她不过匆忙一瞥,但便是隔得那样远,其风姿也应是当世无二。   那便是她曾经一心想要拜入门下,却发现原是望尘莫及的长潋上仙。   只一晃神,那云雾中,便再无人影。   天虞山的大门在半山腰,数丈高的石板镌刻着苍穹与山海,霞光万里汇于其上,从此处俯瞰,可见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雪青色的玲珑花开了一树,山风乍起,便听得叮铃余响。   步清风领着他们跨过这道门槛,便算是进了天虞山仙门,偌大的四方庭仿佛悬于云端,中央一汪清泉上,浮着一面水镜,百鸟拱卫,通身莹白,更有鸾凤衔珠,盘踞其上。   石阶下一女子妍立,身侧还有两个白衣弟子,瞧着其雪青色的领口和护腕,应当是内门弟子。   女子缓步走来,堇色的衣裙如涟漪般荡开,面容秀丽,未语而含三分笑。   步清风见到她,忙上前行礼:“长琴长老,怎么是您亲自前来?”   “闲来无事,替端华那小子来瞧瞧可有好苗子。”长琴笑着朝他身后一瞥,不由咋舌,“比我预想的还要少啊,看来育遗谷那件事传开后,令不少凡间修士望而却步了。”   步清风低下了头:“弟子有愧。”   话音未落便被长琴敲了一记:“你愧个什么劲儿,有这功夫还不如同你师父说说,别成天窝在映华宫,早些把那事儿查个明白,我可没本事一直给他担着。”   说罢,她便朝着这边走来,一眼瞧见孟逢君,面上便多了几分笑意。   “你便是少阳君的千金吧,上前来,我看看。”   孟逢君忙走上前去,长琴看了一圈,会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前途无量。”   闻言,孟逢君自是心头一喜:“承蒙长老吉言,逢君定勤修不怠!”   她回到众人之间,志得意满的笑容像是已经入了内门似的。   余念归虽心中不服,可长琴长老的的夸赞,依旧令人羡艳。   长琴的目光略略扫过一圈,笑道:“诸位不远千里来我天虞山求学,能走到这,相比都是个中翘楚,但修仙不仅讲求缘分,天赋亦不可或缺,我天虞山也不愿误人子弟,未免诸位徒劳一场,都走到灵镜前来试上一试吧,只需将手放在镜面上,自有分晓,有缘者便留下,无缘者,我自会将人全须全尾地送回南海之滨。”   云渺渺也不免收紧了拳。   这面天一镜,她十年前便触碰过。   那时与她一同上山的人,哪怕再差的资质,也至少能让天一镜泛出一丝涟漪,然而轮到她的时候,天一镜却忽然如一片沉寂的深渊,莫说测出她的灵根,甚至没有给予她任何回应。   这回若还是如此,她该何去何从?   众人面面相觑,望着眼前的水镜各自思量。   长琴不急不缓地搬了把椅子坐下,望着眼前犹豫不决的众人,从容地一抬手。   “谁先一试?”   文中出现的瞿如鸟和虎蛟都是出自山海经南山经:南次三山之首,曰天虞之山。其下多水,不可以上。东五百里曰祷过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犀兕多象,有鸟焉,其状如鵁而白首三足人面,其名曰瞿如,其鸣自号也。泿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虎蛟,其状鱼身而蛇尾,其音如鸳鸯,食者不肿,可以已痔。 第十八章 :卜算灵根   四下默然片刻,孟逢君率先站了出来:“我先来吧。”   她走到天一镜前,凝神静气,将手轻轻贴在镜面上。   水镜顿时荡开圈圈涟漪,浅金色的阵法浮出,五行阴阳,八卦齐现,片刻之后,镜面浮现出了一个“火”字。   “火灵根,资质上品。”一旁的步清风对她微微一笑。   孟逢君暗自欢喜,退到一边去了。   见她得了如此赞许,余念归也不甘落后,随即上前一试。   这回,水面下浮出的是个“木”字。   “木灵根,资质上品。”   两个姑娘先后测出了灵根,剩下的人也不再迟疑,依次走到天一镜前。   都是有心修仙得道之人,大多资质都不差,测出单灵根的便有五位,稍差些的也有双灵根和三灵根,五灵根着约莫十余,怀着无奈与不甘,转眼间便被长琴送下了山。   站在最后的云渺渺对这一幕并不陌生,十年前她就是被天虞山的端华长老一拂袖送回了南海之滨。   看着前头的人越来越少,余念归还在催促她快快上前,她额上不禁渗出了一层薄汗。   紧握的手抠的掌心生疼,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长琴瞧着这瘦削的小姑娘紧张成这副样子,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不经意却瞥见远处的浮山之上,站着一道玉白的身影,倒是怔了怔。   测个灵根罢了,怎的把他招来了?   她沉思片刻,扶着额神元出窍,飞上那浮山,落在他身旁。   “掌门今日这般清闲?”   长潋不答,若有所思地俯瞰着站在天一镜前的青衣少女,半响才开口问了句:“端华呢?”   闻言,长琴干咳了一声。   他眉头一皱:“你又怎么他了?”   长琴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也没怎么只是请他帮忙试一下刚出炉的丹药,本来是想助人凝神,有益于修炼的,后来发现对失眠倒是挺有效。”   长潋无奈地合了合眼:“你就晓得诳他。”   “瞧你说得,我又没绑着他。”长琴摊了摊手,见他一面同她说话,一面望着下头的新弟子,不由面露疑惑,“怎么,瞧上哪个苗子了?”   长潋不答,面色平静地观望着。   步清风看着迟迟不动的云渺渺,终是催促了一声。   “云姑娘,该你了。”   云渺渺僵了僵,盯着眼前的水镜,踟蹰片刻,上前一步,抬起了手才发现,掌心已经被抠出血了。   都到了这里,怕也没什么用了。   她咬咬牙,心一横将手贴了上去。   触到镜面的那一瞬,天一镜忽然陷入了沉寂。   没有波澜,亦没有阵法,如一汪死水,谁都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等局面,四下惊诧之后,传来了唏嘘声。   悬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无力地纾开。   云渺渺觉得自己大概是来自取其辱的。   “这”步清风错愕地望着天一镜,一时间也不知是哪儿出了差错。   自代掌天一镜,已有数千年,便是再奇特的灵根也不曾有过这等状况。   云渺渺叹了口气,正打算将手收回,好让那位长琴长老将她送回南海之滨,眼前的水镜忽然绽开一圈涟漪,紧随其后的,是自水面深处涌出的澎湃波纹,似薪火煮水源源不断!   还未等反应过来,涟漪竟荡出镜面,化作三圈金光轰然震荡开来!   众人感到一阵灼热烈风扑面而来,一晃神功夫,便消散于天地间。   这等动荡,惊得长琴立即神元归位,一个箭步冲到了镜子前。   就见水镜深处,有一簇金色火光,忽明忽暗,转眼便如幻影般消散了。   云渺渺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若不是长琴扶了一把,她怕是要摔进天一镜下的琅月泉中。   四下落针可闻,饶是与云渺渺最为熟识的余念归,都被方才发生的事惊得说不出话来。   长琴抬头朝浮山看了眼,复又看向怀中已经昏过去的小姑娘,沉思片刻,吩咐步清风将人带下去。   云渺渺从昏沉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窗明几净,耳边传来几声鸟鸣。   没有被送回南海边吗   她缓了缓神,支起身子。   这时,门被推开了。   余念归端着安神茶走进来,见她醒了不由一喜,忙将茶放在一边,过来看她。   “怎么样,有哪儿不舒服吗?”   “头有点疼”她皱了皱眉,“我这是怎么了?”   “你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了?”余念归诧异地盯着她,“差点被你吓死,我还以为天一镜要炸开了呢!”   听她一说,云渺渺终于想起了卜算灵根时发生的事。   那时的她亦看见了水面之下那簇金火。   如九天之上的晨曦,熠熠生辉。   余念归将安神茶捧过来递给她,道:“长琴长老吩咐清风师兄将你安置在此处,至于你的灵根,长老也说不上来,便先视为异灵根了。不过那时从灵境中发出的三圈金光可真了不得,从山门一直漫道海岸边呢,渺渺,说不定你的灵根很是厉害呢。”   看着她求知若渴的神情,云渺渺也颇为无奈:“你想知道我也答不上来,我一度觉得自己是五灵根的资质,与修仙无缘的。”   本已做好了哪来的回哪儿去的准备,哪成想天一镜突然对她有了反应,还如此异象。   难不成是阿九的根骨还算不错?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门口传来了步清风的声音。   “二位师妹,方便进来吗?”   余念归登时抖一激灵:“清风师兄,你怎么来了?”   步清风拿着一只小瓷瓶,温声询问:“云师妹可好些?”   云渺渺起身:“好多了,有劳师兄挂心。”   步清风见她脸色好转了些,将瓷瓶递给了她:“天一镜毕竟是上古之灵留下的法器,你那时站得近,虽不见伤口,但难免受其殃及,以防万一,长琴长老命我将此丹药送来,对调理内息极有好处,若感到不适,早些告诉我。”   云渺渺接过那只瓷瓶,谢过长琴好意,犹豫再三,才抬头看向步清风。   “清风师兄,我算是入门了吗?”   诚然她没有被立刻送回南海之滨,但长老一时心软,暂且留她在天虞山,待她醒来后再送她离去,也并非没有可能。   这么多年来,她最不缺的便是自知之明。   横竖已经失望过太多回,也不差这一次了。   闻言,步清风定定地看向她,哑然失笑:“天一镜已卜算出你的仙缘,虽说镜中显现出的灵根就连长老都未曾见过,但毋庸置疑,你与其他弟子一同留下了。”   他的笑容,令云渺渺眼底一亮。   “新晋的弟子中,只有你还不曾有佩剑,过些时日,我替你寻一把。”步清风看着她服下了丹药,望了望外头,“眼下天色还早,今日并无安排,二位师妹若是不嫌弃,我便带你们去这山间转转,毕竟从今往后,你们便要在这修行了。”   余念归顿时来了兴致,三人步出厢房,天地骤然敞亮,云渺渺眯了眯眼,才适应了些。   不久前还矗立眼前的山门已在云海之外,苍穹碧蓝,云舒云卷,山雾缭绕间,峰峦毓秀,青松翠柏四季常青,河川潺潺顺势而下,其源头自是主峰之上九天悬瀑,   天虞山绵延百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巍为壮丽。   霞光千里,祥瑞罩顶,紫气东来,山间亭台楼阁不知凡几,仅浮山便有百余座,侧峰祷过山顶,铸十里风华台,供弟子修行。   未进山门时,本以为望见的秀丽山岭已是天虞山全貌,入内方知不过窥见沧海一隅。   如此盛景,不愧为三界仙门之首。   步清风带着她们去各处转了一圈,天色便已暗了下来,夕晖穿透云层,照在祷过山顶,绮丽如画。   步清风指着那处高台道:“明日会有内门弟子前来接引你们前往风华台面见掌门和二位长老,莫要睡过头了。”   这话,显然是对余念归嘱咐的。   来天虞山这一路,她赖床的本事也着实令人叹为观止了。   余念归心虚地吐了吐舌:“师兄放心,明日定不会迟到的。”   步清风离开后,二人回到屋中洗漱了一番便早早歇下了。   半月的跋涉,也着实令人疲惫,余念归合眼不久便睡了过去,云渺渺望着床帏,却是辗转难眠。   偌大的天虞山,甚至还有一位长老在场,却无一人问起,除了那簇金火,天一镜中浮现出的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模糊的脸。   除了一双赤红的眼睛,再看不清其他。   只隐隐觉得,那该是个女子。   长琴他们所看到的金火,就生在镜中人影的眉心。   她不晓得这对于天一镜乃至整个天虞山而言,是否算蹊跷,但既然只有她一人看到,此事还是先不要轻易告诉任何人来得好。   无论天一镜让她看到了谁,至少她借此机会进了这道山门,今后最要紧的,是如何改了这阴煞的命格。   她抬手看了看腕上的瑶碧石,在心中暗暗补上一句。   以及离那个有事没事总给她补一刀的魔尊远点。 第十九章 :入门第一课   翌日清晨,云渺渺早早便起了,梳洗一番后,换上了门内派发的弟子服。   丝缎的料子,如雪的纱,领口与箭袖用的都是上好的雪青薄绸,绣着银花藤,两边各缀一枚水色玉珠,五寸宽的莲瓣腰封缀着雪青色短流苏,衬得纤腰盈盈一握,素银的鹊尾冠束起一头长发,眉染黛色唇点朱,将笑未笑桃花眸,如此收拾一番,的确有几分仙门弟子的模样。   她走到床边,看了看果然免不了赖床的余念归,第三次提醒她可以起了。   然榻上之人睡眼惺忪,嘴上应了声,转眼又睡了过去。   “再一会儿就一会儿”   看着这位起床老大难,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俯下身幽幽地在她耳旁低语:“清风师兄快到门外了”   说完后,她便气定神闲地直起了身,倚在床边静候。   沉默了须臾,方才还蒙在被子里的人突然如同垂死病中惊坐起般跳了出来,瞪圆了眼:“清风师兄在哪儿呢!”   云渺渺目不斜视:“我说的是他快到了。”   闻言,余念归登时蔫了下去:“渺渺你别吓我啊”   见她又要倒向枕头,云渺渺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她的领子,将人提溜了回来。   “姑奶奶,你再不起我们就来不及去风华台了。”   一面说,一面将她从这张床上剥下来,把衣裳塞给她。   余念归昏昏欲睡地扒拉着衣裳,好不容易才穿戴妥帖,接过云渺渺递来的毛巾擦了把脸,好歹清醒了些。   没等缓口气儿,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云渺渺,余念归,该走了。”   余念归吃了一吓,赶忙将发冠戴好,拉上云渺渺走出了门。   外头已经聚集了不少新弟子,孟逢君也在,她本就生得极美,换上这身弟子服后更添了几分脱俗之色,腰悬长剑,昂首而立,教人挪不开眼。   见她二人出来,她一眼扫了过来:“入门头一日便如此懒散,你二人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哪里哪里,我眼中可都是人,难道孟姑娘是个例外?”余念归笑吟吟地反唇相讥。   每日一呛,总是躲不掉的。   云渺渺暗暗叹了口气,都懒得劝了。   幸而那几个内门弟子在她们把眼珠子瞪出来之前以玉笛唤来轻舟,载着众人飞向祷过山。   万里晴空触手可及,清风过耳,直上山巅。   而后十里风华台,白鹤青云间,终现于眼前。   雕着麒麟兽的白玉栏,围着一树玲珑花,四十九级石阶上,矗立着素白如雪的上清阁。   轻舟停在曲水边,众人陆续登上风华台,此等钟灵仙境,令人不由啧啧赞叹。   步清风已然等在阶下,瞧见余念归冲他挥手,面上温然一笑,却不曾如平日里那般走过来。   喧闹了一番,回过头才发现才引路的诸位内门弟子已默默地同步清风站在了一处,姿仪泰然,八风不动。   孟逢君亦早早站在了阶下,望着冗长的台阶垂手而立。   见此,众人也渐渐意识到了什么,纷纷聚到上清阁前,规规矩矩地站好。   四下静默良久,那扇仿佛玉雕雪凿的门终于打开,三道身影缓步而出。   为首之人一身玉白长襟,薄雾晨光里,蒙上一层辉光,肩头与袖口绣着舒卷流云,银丝穿玉,流光溢彩,淡色的朱唇微微抿起,似是在笑,又似乎只是旁人的错觉。   鸦青的长发披垂落肩头,发上银冠如凤唳九天,扬起的冠尾坠一枚青珠,素白的流苏无风而摇。   一双如墨的眼,仿佛集天地之灵秀,清华潋滟却又深不可测,缓缓扫过风华台上的众人。   两侧之人,其中一位他们昨日已然见过,长琴依旧着紫衣,眉间一点朱砂,未语先含三分笑。   另一边的碧衣男子对于多数人而言却是个生面孔。   相较于前头二位,他的穿着算是颇为寻常了,墨绿的长袍,月白的里襟,仅一支墨簪束发,面容端方俊逸,眉宇间隐隐透出一丝厉色,像是随时会开口训斥于人。   仙门中人皆知,天虞山有三位上尊。   掌门长潋上仙,曾为三界战神,泰逢一剑,可破云开天。   其师妹长琴,乃举世无双之丹修,世间丹药,其渊源追究起来多半都是出自她手。   而司掌这天虞山上下宗规清律者,便是这二位的师侄,端华上尊。传闻其天赋异禀,资质上佳,入门一年便已筑基,此后一路顺遂,不到三百年便位列仙班,替长潋管着门中诸事,乃是仙门中毋庸置疑的天才。   今日面见三尊,众人才得以领略这仙门顶峰之人是何等模样,心生憧憬之余,也不免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得三尊青眼相看,收入门下。   云渺渺站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瞄了长潋一眼,睥睨众生的那人,压根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这就是能帮她祛除煞气的上仙啊瞧着不大好说话的样子,不晓得肯不肯帮她这个忙。   她想起在招摇山他和魔尊一剑将她活埋,不由得心头一颤。   长潋凝神不语,端华也晓得他素来不擅长应付这等场面,从容上前,高声道:“天虞山十年一收徒,诸位今日能站在这里,想必都是天资卓然之辈,但修行之路并非至此而终,而是由此伊始!戒骄戒躁,勤修不惰,方得始终!”   众人拱手施礼:“仙尊教诲,弟子谨记在心!”   而后,步清风捧来精米与甘露,由三尊亲自焚香,祭天酬祖。   一拜苍天,得蒙日月之灵,观星象以窥万物,知混沌而晓天命。   二叩厚土,望山水长明,海晏河清,心怀苍生,仁德为重。   三祭师门,不违初心,莫悖师长,谦和有礼,有辱师门则严惩不贷。   芳菲落落,雾霭渐散,温暖的曦光洒满了十里风华台,仿佛昭告天下,今日起,他们便是堂堂正正的天虞山弟子了。   然,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是,他们在这风华台上的第一课,竟然是背出整整三千条的天虞山门规。   看着洋洋洒洒地瘫在面前的三千清规戒律,云渺渺握着笔的手都在抖。   而三尊,已然扬长而去。   步清风给她拿来了一只笔洗,一副司空见惯的淡然神情:“慢慢来,快的话半月就抄完一遍了。”   云渺渺浑身一僵,差点把手里的笔掐成两截。   “清风师兄。”   “你已是外门弟子,论辈分,该改口唤我小师叔了。”   不说她还真忘了,那位不苟言笑的的端华长老与长潋上仙乃至长琴上仙并非平辈,而他们既入了外门,便算是暂且归入端华门下,筑基召出命兽之前,都只能在祷过山修行。   而步清风,却是如假包换的掌门首席弟子   “小师叔”她认栽地叹了口气,犹豫地看着他,“这门规,天虞山弟子人人都要背出来?”   步清风点了点头:“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你抄了多久?”   “一年,不过那会儿还只有两千条。”   她嘴角一抽:“所以你真的会背吗?”   他唔了一唔,张口便来:“门规第一卷 第一条,问道之人,心有天下,不以私欲作为。门规第一卷第二条,尊师重道,心怀敬畏,无论身在何处,不得为师门蒙羞。门规第一卷第三条,天虞山内不得妄言,不得酗酒,不得杀生”   云渺渺听着他泰然自若地背完了一卷门规,不免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跟他的不大一样。   修仙之人记性都要这么好的吗?   还有,天虞山哪来这么多规矩!那位端华长老没事就添几条吗!还是说他厚积薄发,一次写一千条?   云渺渺觉得自己的修仙之路才迈出第一步,就要死在这书案前了。   再看看一旁的余念归。   她已经把笔掐成两截了。   嘿嘿嘿,掌门好不好看呀?写到一拜苍天的时候,我满脑子居然是拜堂的场景,哈哈哈哈哈哈大概是没救了!   关于更新,正版读者群和领养等问题作者菌都留在评论区啦,小可爱们可以去看一下哦,潇湘和书城评论区都有,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在评论区单独留言或者进读者群问,作者菌都会尽快回复哒! 第二十章 :贺礼   天色渐晚,随着最后一缕夕晖沉没在远山之下,云渺渺揉着发麻的手腕回到了住处。   余念归已经彻底蔫了下去,便是步清风现在站在她面前,估摸着也爬不起来了。   方才回来时迎面撞上了孟逢君,天生八字不对盘的二人这回竟然只是互相瞪了一眼,便各自回屋了。   诚然孟逢君还是那个一身傲气的孟逢君,但那颤抖的手,却被云渺渺瞧个正着。   那一刻,云渺渺觉得自己好像领悟到了阻止这二人吵架的法子。   今日的确折腾累了,云渺渺躺在榻上,听着对面的余念归含含糊糊地在梦中咕哝着:“门规第三卷 第二十八条,食不言寝不语”   她顿觉白日里抄的那些规矩开始源源不断地在她脑子里盘旋起来。   啧。   头大。   她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被窝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许是太累了,反倒睡得不安稳。   她梦见了白辛城。   北海之滨,刚入秋便已经很冷了。   她独自一人坐在破败的门槛上,披着洗得发黄的被褥和一只破了洞的汤婆子,望着水天一色的北海,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早已记不起模样的,她早逝的爹娘。   直到这个时候,她仍旧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难过,只是今日出门找吃的的时候,被邻居家的两个小泼猴拿石头砸了脑袋,伤口止住了血,却还在隐隐作痛,仅仅如此,让她感到了一丝落寞。   而后,开始下雪了。   残破的屋檐挡不住这扑面而来的冰冷,她拢了拢身上的褥子,咳了两声。   远处的海浪如层叠的云,翻涌上来,又转眼退去,天渐渐暗了下来,渔家的灯火在风雪中忽明忽暗。   干脆就这么死了吧的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于是,她站了起来,朝着海边走去。   病了好几日的脑子晕得厉害,双脚触碰到海水的那一瞬,刺骨的寒冷将她的神智拽了回来。   想到自己要死在这样冷的地方,她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便是这一步,让她望见了礁石后的一只手。   溺死在北海中,又被海浪冲上岸的尸体并不少见,捞上一具,找到亲眷后能得几钱银两作为报酬,虽然不多,至少能买几个馒头,垫一垫她饿到发痛的肚子。   她心怀忐忑地绕道礁石后,借着天边最后一丝微光,望见了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他靠在礁石上,双腿还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垂着脑袋,满脸都是血。   水洼中荡开丝丝缕缕的殷红,像是从他衣袖上渗出来的。   天晓得这人身上究竟多少伤口,她去摸他的衣衫,掌心都沾了一片触目惊心的颜色。   她小心翼翼地拨开他额前的发,瞧见他紧闭的眉眼,如画中走出的神仙。   犹豫再三,她伸出自己快要冻僵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暖的。   触碰到之后,反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是尸体,看来换不了馒头。   她没有多管闲事的余力,也没有理由去管这个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的男子,正欲起身,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袖子竟然被他紧紧攥在了手里。   他双目紧闭,似是还在昏睡,力气却大得不行,她挣扎了半天,也没能把袖子从他手中夺回来。   这是她唯一一件还能御寒的衣裳了。   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了片刻后,她做出了这辈子乃至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悔不当初的决定。   她捡起了海滩上的破渔网,将这个血糊糊的人一兜,吭哧吭哧地拖回了自己的破屋。   过门槛的时候,她清楚地听到了脑门磕在石头上发出的一声咚响。   她用屋中仅剩的一点柴枝生了一堆火,将人丢在了火边,他静静地靠着墙,忽闪的火光照在他苍白如雪的脸上,她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被刚才那一下彻底磕断了气。   如果是这样,又能换馒头了。   她心中记挂着热馒头,一点点凑了过去,趴在他胸口听了会儿。   没有心跳,却很温暖。   她怔了怔。   尸体摸起来是这种感觉吗?   头顶传来了微凉的呼吸,她心头一跳,慢慢抬起头。   一双漆夜般的眼倒映着炽烈的火光,就这么撞进了她的视线。   “嘶”被惊醒的云渺渺猛然坐起,不慎扭到了脖子。   薄凉的月光透过窗纱,清清冷冷地照在桌案一角,对面的余念归翻了个身,睡得很熟,她脑子有些乱,便想出去透口气儿。   天虞山的夜晚依旧温暖如春,清风拂动草叶,满树玲珑轻响,冗长的青石阶一路延伸到海岸边。   她在林中坐了一会儿,忽然感到一阵视线。   回过头,潺潺清溪旁,站着一道绛红的身影。   粼粼水光,照亮了他唇边一抹浅笑。   她吃了一惊,好半天回不过神,却见他跨过溪水,朝她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仿佛一场阔别已久的故友重逢,他云淡风轻地打着招呼。   莫名的,云渺渺总觉得他像是已经在这等了许久。   “你你怎么在这?”她磕巴了一下。   司幽莞尔,反问:“我怎么不能在这?”   “地府鬼差进仙门之地如此轻而易举?”   看着她狐疑的目光,他这才想起她好像一直当他是个寻常鬼差,唔了一唔,旋即笑道:“许是觉得鬼差也算仙僚之一吧。六年不见,你倒是长高了不少。”   云渺渺谈了口气:“凡人总会长个儿的,倒是你,不会又是来收我的魂吧?”   她一见着他,就有种自己怕不是又活不成了的不祥预感。   司幽哑然失笑,手中折扇不轻不重地敲了她一记:“只是听闻你终于入了天虞山,好歹相识一场,前来向你道贺罢了。”   说着,他摊开手,一阵幽光过后,他掌心竟托着一把通身银白如雪的长剑,剑鞘与剑柄上雕着山海与云月,悬一枚红玉珠做穗,薄晖熠熠,粲然明丽。   “拿着,贺礼。”他笑着将剑递了过来。   云渺渺好一阵怔忡,想起自己的确还没有佩剑。   “进了天虞山,可要好好修行,一次还魂需得费不少功夫,我还指着你多活几年,让我缓口气儿啊。”他忽然伸出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   瞧着还是挺乖的,之前密林里看到的那一幕,就当眼花了吧。   “我该走了,这儿到底不是适合久留的地方,日后若有事,便来酆都找我。”他收回了手,将剑塞到她怀里,丝毫没给她回绝的余地。   走了两步,他忽然又回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险些忘了,这把剑唤作霄明,算不上什么宝物,倒还有几分灵气,望你用得趁手。”   说罢,他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树林间。   只留云渺渺抱着剑,恍恍惚惚地站在原地。   流光划过漆夜,最终落在了天虞山脚下,微凉的海浪拍打着礁石,氤氲的雾气在紫竹林中漫开。   五彩的辉光一闪而逝,司幽回过头,望着眼前缓缓飘落的长羽,他眼中浮现出一抹笑意。   “嘴上说急不得,还不是忍不住来看一眼?”   身后一阵风声,柔软的光渐渐化为人形,却不曾显出半分容貌,仅隐隐约约的一道轮廓,立于漫天星辰下。   司幽没有回头,只听身后传来幽冷的声音。   “欠你的人情我都会记着,但下回再让我看到你摸她的头,休怪我不客气。”   司幽轻笑一声。   “两千年不见,你愈发小家子气了。”   身后呵了一声。   “少套近乎,我再不济,也总比你这个成天招摇撞骗的地府主君稳重些,崔判官摊上你这么个不懂事的君上,也是倒了千儿八百年的血霉。”   摇着折扇的手微微一僵,他笑弯了眼。   “小阿鸾,姑娘家要温柔些,嘴这么毒,小心嫁不出去。”   话音未落,衣摆便烧了起来。   三昧真火,浇了水反倒烧的更旺了。   “始作俑者”转眼便飞上苍穹,金色的长羽在海岸边洒下一片碎光。   司幽无奈地甩开手中折扇,轻轻拍了拍衣摆,眨眼便将火熄了。   绣着流云的衣摆,留下了一片焦黑。   “越来越凶了,唉”他回眸望向身后的天虞山,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   嘿嘿嘿,大家觉得最后出来的是谁呢?司幽的身份其实前几章大家应该已经觉察到不简单了,所谓的地府主君,指的可不是阎王爷,阎王跟他可差了好几级位份呢,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去搜一搜,或者等作者菌之后解答哦! 第二十一章 :御剑之术   春光烂漫,轻云破晓,十里风华台上,新弟子们仍在奋笔疾书。   七日过去,该抽筋的手都渐渐适应,该揪秃的笔也都丢到犄角旮旯里去了,但该背的门规却还没能背出一半。   端华倒也没有背不出门规就让他们每日每日地抄的意思,从三日前便教了他们如何汇气于丹田,逐渐凝聚天地之灵。   他们眼下虽还是外门弟子,但其中不乏天赋异禀者,每年天虞山都会尝试引导外门弟子筑基,能筑基者便能召唤命兽,有机会成为内门弟子,若是被掌门或是二位长老看中,收归门下,更是了不得的机缘。   只可惜每年仅仅筑基成功的外门弟子就屈指可数,更不必说召唤命兽,若急于求成,召唤出来的也多是金丝雀,灌灌这等无甚大用的。   今日抄过百条门规后,甭管背不背得下来,内门弟子转眼便将所有人的纸笔都了收起来。   众人起身,齐聚于上清阁前,望见石阶上负手而立的青衫男子,恭恭敬敬地行礼。   昨日离开风华台时,内门弟子便来传话,今日所有外门弟子皆需带上佩剑。   向步清风打听了一番才晓得,他们这些时日都是由轻舟早晚接送来去,颇为不便,端华长老多半是要开始教御剑之术了。   端华掐了个诀儿,腰间长剑便铿锵出窍,幽幽剑气缠绕剑身,虚浮于半空中,铮然作响。   “这就是醴泉剑啊”余念归望着那柄镶着三枚碧海明珠的水色长剑,啧啧赞叹。   云渺渺昨日便听她说起过,端华长老的佩剑醴泉,乃是取自鹓鶵尾羽,合南海明珠之灵淬炼而成,剑身纤细如指,轻薄似羽,乃是天下间难得的一把好剑。   今日亲眼所睹,的确不凡。   她侧目看了眼她手中那把,淡淡一笑:“你的南禺剑也不差。”   闻言,余念归叹了口气:“那哪能比啊”   她的剑是离开青乐城之前,家中为她铸造的,以金玉为心,玄铁作骨,虽说锋利,但与醴泉剑却是不能比的。   连孟逢君的白鵺剑都比她好呢。   “不过这天虞山最好的剑,应当是掌门佩剑泰逢了,传闻那是上古神兵呢。”她不由心生憧憬,“那日好不容易见到了长潋上仙,却没见他带着泰逢剑,可惜”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面露诧异:“我还以为你那日最想看的是掌门的脸。”   毕竟那等卓然风姿,也算天虞山一大名景了。   余念归嘴角一抽:“掌门那张脸是用来远观的,顶多胃口不好的时候想来下下饭,比起掌门的脸,我更想摸摸掌门的剑。”   “为何?摸一下人就会变得值钱吗?”云渺渺不太跟得上这姑娘的思路。   “哎呀渺渺,上古神兵的事儿能用值不值钱来形容么?”余念归一脸不可思议,“当世两把上古神剑,泰逢与英招,一把在魔界,一把在咱们掌门手里,能仔细看几眼都是了不得的福气了!”   “哦。”所以她六年前在招摇山在英招剑下缩了半个时辰也算福气吗?   说话间,余念归的目光落在了她腰间:“你这是哪儿弄来的剑?”   云渺渺低头看了眼。   自那晚司幽将这份“贺礼”塞到她怀里后,她便一直用步包着藏在床头,横竖他们这几日都在背门规,也不大用得上,带出去反倒招摇得很,况且她也不想同人解释自己是如何与一个地府鬼差扯上关系的。   今日算是她头一回带上这把剑。   “捡的。”她淡淡道。   余念归仔细打量着她腰间那把素如白雪的剑:“捡的?”   她一脸泰然,口吻笃定:“嗯,捡的。”   她还想追问一番,端华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   不怒自威的视线,令所有窸窣的交谈声刹那沉寂。   端华教了一遍剑诀后,便命众人各自去寻一处空地,今日倒是不必御剑飞行,欲速则不达,只需踏着剑离地三丈便可。   这儿的多数人都是仙门子弟出身,学会了剑诀后,唤出佩剑易如反掌,要想御剑而起却还要费些心神。   余念归拉着云渺渺去树下,捻指默念,南禺剑随即出窍,落在她掌心,凝神催动,剑身便缓缓浮了起来。   云渺渺站在一旁,看了看自己的剑,陷入沉思。   “渺渺,你怎么不试试?”余念归看了过来。   她踟蹰片刻,戳了戳剑柄,有些为难:“拔不出来。”   “啥?”   “剑,拔不出来。”她重复了一遍。   那晚她便发觉了,司幽晓不晓得这件事不好说,但这把剑,她拔了七天愣是没看到剑锋长什么样。   讲道理这把剑该不会只是个棒槌吧?   余念归狐疑地握住剑柄,使劲儿拔了一下。   纹丝不动。   她不信邪地念了剑诀,依旧如此。   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听说灵剑有心,你这把剑可能脾气不大好。”   意思是她被一把剑甩脸子了?   她叹了口气:“无妨,念归你先练吧,我再琢磨琢磨。”   仙剑都是认主的,余念归也没什么法子帮她,便去一旁捣鼓自己的剑了。   云渺渺靠在树干上,疑惑地望着手中的剑,忍不住咕哝了一句。   “这么好看,脾气怎么这么差”   话音刚落,剑身忽然震荡了一下,吓得她手一抖,剑便落在了地上。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隐隐觉得,这把剑它好像生气了。   不过既然有了反应,是不是意味着它终于肯搭理她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近两步,默念了一遍剑诀。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孟逢君已然可以御剑而起,还游刃有余地绕着风华台飞了数圈。   御剑之术她在少阳山,爹爹便教会了她,于她而言,今日的课犹如探囊取物。   看着下头羡艳不已的众人以及不远处端华眼中闪过的赞许之色,她自是心生欢喜的,尤其在望见不远处站在剑上摇摇欲坠的余念归后,眼中的愉悦更甚三分。   “哟,这不是余姑娘嘛,怎么,这是剑在抖还是你在抖?”   余念归还是头一回御剑,能飞起来已是颇有几分天赋了,但与泰然自若的孟逢君比起来,却还是差了一截。   被她这么呛了一句,险些从剑上摔下来。   “得意什么!我就不信你头一次御剑没摔个狗啃泥!”她咬牙切齿地反唇相讥。   孟逢君呵了一声:“那也比你大庭广众地丢人来得好,我方才瞧见云渺渺连剑都唤不出来吧,果然是物以类聚,所以说废物啊呀!”   话音未落,一道银光忽然迎面冲来,直接将她从剑上撞了下去!   幸好此时飞得不高,也不过是崴了一下脚。   但她一低头却发现自己胸口多了个脚印。   一阵唏嘘声中,她总算看清了方才撞过来的“东西”一柄通身雪白的仙剑如流光划过天际,眨眼间便绕着风华台转了三圈!如落星一缕,快得叫人叹为观止!   内门弟子亦瞠目结舌,这样漂亮的御剑之术,怕是连端华长老都不定能使得出。   然正当他们想瞧瞧究竟是哪位天赋异禀之人在御剑,却瞧见剑柄上挂着个人,惊慌失措地抓着剑上的流苏,惊慌的呼声此起彼伏!   孟逢君被撞得头晕,赶忙扶正了脑袋上的鹊尾冠,望着还在天上来回飞的那人直跺脚:“云渺渺!你作甚呢?!”   “我也想知道啊!!”遥远的云端传来了无措的回响。   云渺渺:司幽你是来坑我的吧?   司幽:你说什么,大点声儿,我听不见。   云渺渺:这剑干脆改名叫天秀!   文中孟逢君的白鵺ye第四声,鵺是山海经中的一种鸟。鵺,一种怪兽模样的妖物,长着猿猴的脑袋,狸的身体、老虎的四肢,蛇的尾巴,没有翅膀却能飞翔。人间流传中的一种动物,会判断人的善恶。被它认为是“善“的人会得到鵺的保护。而如若不幸被判断为“恶“,鵺会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将其杀掉。   端华长老的醴泉剑,出自惠子相梁: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说的是一种名叫鹓鶵yuan第一声chu第二声在山海经南山经中也出现过,是一种类似凤凰的瑞鸟。 第二十二章 :你给我哪来的回哪去   片刻之前,孟逢君还在空中炫耀着自己的御剑之术时,树下的云渺渺正苦恼于如何哄一把剑,绞尽脑汁夸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它又什么反应。   然而就在她念完剑诀,念了一句“霄明”之后,躺在地上的剑猛一个鲤鱼打挺,忽然飞了起来,绕着她飞了三圈,而后,在她猝不及防之际,勾住了她的衣领,跐溜窜了出去!   惊魂甫定之际,她分明感到了自己在孟逢君最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给了她一脚。   如今她在下头气急败坏的样子,看来不是她的错觉。   孟逢君这会儿想不想宰了她姑且放一边,她只知道她的剑八成想弄死她。   仙剑有灵,性子不合不认主之事屡见不鲜,但像她这把如此狂躁,带着主子直上九重天的,连端华都是生平仅见。   一阵骚乱之后,端华施法救下了人。   被风糊了一脸头发的云渺渺心惊肉跳地回到风华台上,余念归赶忙跑了过来,顺手替她扶了扶歪在一边的鹊尾冠。   “渺渺,你怎么样?发生什么了?”   云渺渺此刻耳边一片嗡响,她焦急的声音忽近忽远,足足缓了十几息功夫,才稍稍回了神。   端华的脸色很是难堪,握住她的剑仔细端看。   乍一眼倒无一处稀奇,但方才与他抗衡的剑气,竟然震裂了他的虎口。   他试着将剑拔出,却发现剑锋仿佛已与剑鞘融为一体,任凭如何使劲儿,依旧岿然不动。   试着注入法力。   凌厉的剑气转眼间便在他手背上又来一道口子。   啧,更糟。   他稍一松劲儿,剑便飞回了云渺渺面前,啪叽一下直挺挺地砸在了她脑门上。   “哎哟”云渺渺吃痛地捂着额头,抬起眼疑惑地望着不远处的端华,仿佛在问他为何要拿她的剑砸她。   端华:“”   诚然他想说他没有,是剑先动的手,但众目睽睽之下,有多少人都看着那把剑从他手里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往人家小姑娘头上招呼,着实有失体统。   他僵着脸,默默收紧了拳,将方才的两道伤口藏在了袖下。   “管好你的剑,若是不认主,还是早些换一把吧。”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还跪坐在地的云渺渺,留下这么一句后,便转身离去了。   瞧过热闹之后,众人便散去继续练御剑之术了,余念归将云渺渺扶到了树下,让她缓口气儿。   这苍白的脸色,显然是吓着了。   “渺渺,你方才是怎么飞出去的?”   她还从未见过一把剑“叼”着个人,还能飞得这样快。   云渺渺喘了口气,还觉得自己飘在半空中,两天腿都是虚软的。   “我不知道,它突然就!”她吓得心肝儿直颤,险些以为自己要死在这了。   霄明剑自从砸了她的脑袋之后,便再无动静了,她不敢再念诀,也隐隐觉得这把剑似乎并不想跟随她这个主子。   或如端华长老所言,她应当另觅佩剑。   司幽的好意,怕是与她并不相称。   “云渺渺!”孟逢君气急败坏地走了过来,指着自己胸口的鞋印子怒声质问,“你胆子不小啊!还会公报私仇了!”   意料之中的局面,还是令云渺渺有些头疼。   “我没有”这事儿她压根不知从何说起,今日这莫名其妙的状况已经令她分外心累了,破罐子破摔地将霄明剑往她跟前一递,“你要是咽不下这口气,便同它算账吧。”   仙剑乃是其主的臂膀,多数仙家数千年来只有一把剑,千年万载,相伴左右,失了剑,便形同失了半条命,看着她坦然的神情,孟逢君不免怒上心头:“既然你这么急不可耐地用自己的佩剑顶罪,那便休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她便拔出白鵺剑,狠狠地劈了下去!   少阳山至宝,削铁如泥,只消法力身后,开山都不在话下。   然,就在她怀着要将这把破剑斩成两截的决心狠狠劈下去的时候,沉寂多时的霄明忽然荡开了一圈浅金色的涟漪,看似温柔如水,却在转瞬之间将孟逢君囫囵掀了出去!连剑鞘都没摸着便足足滚出五丈开外!   “啊!”始料未及的孟逢君白鵺剑都没握住,堪堪撞在台阶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在余念归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同样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的云渺渺一阵怔忡。   五丈外的女子被同门扶了起来,扶着腰咬牙切齿地朝她瞪了过来。   这下糟糕。   云渺渺仿佛看到了往后要与这位少阳山炮仗筒子斗智斗勇的麻烦人生,不由得又是一阵头疼。   一番苦练之后,大多弟子都能御剑平地而起,眼看天色渐晚,内门弟子唤来轻舟,将他们一一送回山下。   面对一问三不知的云渺渺,余念归唯有放弃打听这把忒难伺候的剑的来头,不过今日看孟逢君当众出了丑,倒是挺过瘾。   云渺渺好言相劝:“幸灾乐祸会遭天谴的。”   尤其是在她旁边。   果不其然,她话音未落,余念归便被梢头的金雀抖了一颗白花花的鸟屎在肩头。   余念归一脸嫌弃地看着肩上稀拉拉的一团,甚至还能辨认出今日那些金雀吃了什么。   “渺渺。”她深吸了一口气,幽幽地看了过来,“开光嘴吧你?”   云渺渺被吓醒的时候,窗外月光正明。   被霄明剑从万丈云端丢下来的惊慌还在她脑海中盘旋,寂静的夜色中,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口在噗通噗通地跳。   她虚软地爬起来,去倒了杯水压压惊,被布帛包起来的霄明剑还放在她床头,安静中透出一丝乖巧。   却令她不寒而栗。   若是换一把佩剑,她该去何处寻?   说到底司幽为何要送她这样一把脾气古怪的剑呢   她拿起剑,走到屋外,借着月光又仔细瞧瞧剑上的花纹。   的确很好看,但中看不中用啊。   她试着拔剑,一如既往的纹丝不动,遂挫败地放下了手。   没法子了,不然就当个棒槌吧。   她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手中的剑似是有所不满,跳起来便要走!   云渺渺吃了一惊,想也没想便一把抓住了剑柄!   哪成想这把剑的劲儿竟然比她还大,愣是拖着她飞了出去!   夜半三更,就见一把剑上挂着一人在林间穿梭,云渺渺忧心事情闹大,只得紧紧抱着剑柄,不敢喊出声来。   好不容易扒住一棵树,抓着剑柄的手险些给拽脱臼。   一人一剑僵持良久,霄明忽然刹住,累得她猝不及防,从树上滚了下去。   “嘶”她咬咬牙,爬了起来,发现自己已经飞出半里地了,四周一片寂静,抬眼便能看到一片雪青色的玲珑花。   她揉了揉被磕破的手腕,将剑放了下来,沉默半响,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要是真不想认我为主,便回哪来的回哪去吧,我这人命薄,经不起你折腾。”   好不容易入了天虞山,到头来却死在自己的剑手里,可太冤了。   说罢,她便别开了脸,并无半分留恋,吝啬到连看都不再看它一眼,便这么撩起了袖自看了看方才跌的口子。   霄明浮在半空,一点点地飘远,直至数步开外,仍不见她有所挽留,剑停了下来。   半响,云渺渺感到它又飘了回来,在她跟前晃了晃,啪嗒一下落在了地上不动了。   云渺渺:“?”   她不太明白它这又是闹哪一出,迟疑片刻,小心地伸手戳了戳剑身。   剑没有动。   安静中透着见鬼的乖巧。   她嘴角一抽。   这臭脾气到底是谁给惯的!?   见它似乎老实了,她便将它捡了起来,打算先回去歇着,一回头却望见不远处的玲珑树下站着个人。   冷不丁的,惊得她背后一凉。   明亮的月光穿过繁花照在他身上,玉白长袍,凤尾银冠,晚风乍起,吹动那如墨的长发,半合的眼眸,如一汪清冽的泉,倒映着树梢花叶,微微抿起的唇似乎在笑,似乎又只是她会错了意。   看清那人面容后,云渺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是那位“天虞山名景”么!   众弟子:没想到素来正经的端华长老居然是个欺负新弟子的人   端华: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把掌门提溜出来夜半艳遇不不不!我在说什么! 第二十三章 :您昨晚睡得如何   她稳了稳心神,尴尬地走上前拱手行礼。   “弟子云渺渺,拜见掌门。”毕恭毕敬的问安后,眼前的人并未应声,她看了看眼下天色,心道糟糕,慌忙解释,“弟子只是睡不着,想出来透口气,一不留神便走远了,惊扰了掌门,是弟子疏忽掌门?”   她在那叽里咕噜地解释了半天,仍旧没有听到长潋开口。   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沉默片刻,她终是忍不住抬起了头。   长潋的眼睛生得颇为好看,微微上扬的丹凤眼,稍稍垂下眼帘,便如锐利的剑,仔细看来,这会儿的他较之七日前在风华台开坛时的,似乎柔和了许多。   这张脸瞧着怪不得念归说胃口不好的时候想想掌门,能下三碗饭呢。   “掌门师叔祖?”她装着胆子伸出手字啊他眼前晃了两下,却是毫无反应,那双眼仅仅是倒映着一片白月光,却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她听余念归说,修仙之人要汇日月灵气,参悟天地大道,方能修得长生之命,位列仙班,与万里山河同寿。   悟道之时,神元漂浮于九重天,身在而无魂,故而不受诸事搅扰,乃忘我之境。   她抬头看了看天上圆月,心中一阵疑惑。   所以这大半夜的,掌门不在映华宫待着,跑到山下晒月亮?   “掌门,掌门长潋上仙?”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暗搓搓地往他胳膊上戳了一下,见他不动,便又戳了一下。   他始终“不为所动”,她不由纳闷。   这山下的灵气难道比山上多?还是山下的月亮更圆些吗?   堂堂掌门站在这晒月亮,远远望去,白衣在风中飘荡,其实跟冤死鬼没多大差别   犹豫之际,手中的霄明剑忽然窜了出去,照着长潋的脑门就是一抡!吓得云渺渺一把将它拉回来,慌得死死摁住!   这一棒槌抡上去,她非得被逐出山门不可!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给掌门拿条被子盖上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粗重的低吼。   她浑身一僵,一股寒气从脚底一路窜上天灵,硬着头皮回过头,就见漆黑一片的林间,踏出了一只雪白的兽爪。   斑驳的树影中,闪过一抹暗红幽光。   而后,树影中的庞然大物缓缓走了出来。   洁白的鬃毛,脊骨至长尾,错落着青褐色斑纹,长须微动,露出一对锋利的虎齿,拳头大的红色兽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那一刻,云渺渺感到自己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   孟极喉间发出嗬嗬的吼声,粗重而压抑,似是随时能冲上来咬断她的喉咙。   僵持半响,它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长潋身上,眸光一闪,终于迈出了一步。   它朝着这边走来的时候,每一步都像是在望云渺渺心上扎刀子,看着她直冒冷汗的样子,它又呲了呲牙。   云渺渺想起了招摇山那回,腿一软,跌坐在地。   孟极兽在她身旁停了下来,低头在她耳边嗅了嗅,她甚至感觉到那利爪碰到了她的头发。   明明阔别了一世,她却莫名觉得,这只命兽好像还记得她。   这要命的折磨须臾功夫便停了,它绕过了她,上前咬住长潋的衣袖,低低地呜了一声。   长潋恍恍惚惚地眨了下眼,竟真的被它拉走了。   云渺渺瞠目结舌地望着那一人一兽扬长而去。   掌门他没有神元出窍啊。   她尴尬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回想起方才长潋的样子。   与其说高深莫测,倒更像是还没睡醒。   有些荒唐的猜想从脑海中闪了过去,她登时抖一激灵。   不不不,掌门是不会梦游的!   “渺渺,你怎么了?”难得没有赖床的余念归穿戴妥帖后,却望见云渺渺一直坐在床边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渺渺还想着昨晚在林子里看到的事,在是掌门梦游还是她瞧花眼了之间纠结得一夜没睡好。   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渺渺,该走了。”余念归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这才让她回过了神。   她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还是拿起了枕边的剑。   “你还敢用这把剑啊?”余念归一脸诧异,昨日的事她这个旁观的想起来都后怕,天晓得这把剑怎么回事,学个御剑之术,命都悬在剑手里。   云渺渺低头看了眼霄明,自昨晚回到屋中后,它便再没有动过一下,不让她用,又不肯走,这脾气她是搞不懂了。   若不是还拔不出来,她都要错以为它开始听话了。   “先留着吧,横竖我也没有别的剑可以用。”她笑了笑,拿着剑走出屋子,却并未听到以往的喧闹声。   方才还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的余念归竟然也忽然静了下来。   云渺渺这会儿脑子还有些疼,缓了缓神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茫然地抬起头,却见四下弟子俱是毕恭毕敬地站在两侧,白衣的仙人静静站在玲珑树下,雪青的花瓣随风而落,翩然如画。   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而后,竟然朝这边走过来了!   云渺渺心头直颤,忙抱剑一拱手:“参见掌门!”   一旁的余念归也陡然回神,匆匆行礼,私下里却冲云渺渺挤眉弄眼。   “掌门怎么来了”   “我还想问呢”云渺渺也在犯嘀咕。   长潋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平静地走到她二人面前,似是迟疑了片刻,开口唤了声:“云渺渺。”   “在!”眼前这颗乖顺的脑袋微微抬了一下。   长潋连她的脸都没看清,先瞥见了她手中的剑,顿了顿,道:“跟来。”   “是啊?”云渺渺疑心自己听错了,抬头却见他已经转过了身。   走出数步,并未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复又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   “让你,跟来。”   轻描淡写的口吻,却半点没有同她说笑的意思。   她赶忙应了声,快步跟了上去。   长潋召来一朵云彩,带着她朝主峰飞去,直到云上的人飞远了,落针可闻的四周才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余念归多方打听,也无人直到掌门今日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   看样子,还是来蹲云渺渺的。   掌门那脸色好吧,她根本没法儿从掌门高深莫测的脸上瞧出什么喜怒。   内门弟子随后唤来轻舟,接剩下的弟子前往风华台,诚然心中忐忑,她也只得先上船了。   且说云渺渺站在长潋身后,脚下是万仞高峰,若是摔下去,怕是尸骨无存。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些,若非实在没那个胆,其实她还想抓住他的袖子。   长潋始终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就差没在那张画似的脸上写上“别同我讲话”了。   云渺渺忐忑之余,仔细想了想这几日可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竟劳驾天虞山掌门亲自前来,思来想去,能说得上得罪的,似乎只有昨晚撞见他梦游他在月下悟道这回事了。   诚然的确有些尴尬,但一个上仙的气量如此之小吗?况且她也没将此事告诉旁人,何须一大早地来捉她。   难不成想封口?但是这一路他都没提起此事,究竟是记得还是不记得呢?   “掌,掌门”望着长潋的侧颜,她抖一激灵,“您昨晚睡得如何?”   长潋眉头微皱:“?”   “有没有感觉凉飕飕的,或是被人戳了两下?”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思索片刻,平静道:“没有。”   如此斩钉截铁的答复,令云渺渺不禁怀疑昨夜没睡醒的其实是她自己。   掌门大热是不会承认自己梦游啊不是,是不会承认自己月下悟道的!大清早来蹲人是有别的原因的哦! 第二十四章 :掌门弟子这么随便的吗   云停在了主峰之巅,云渺渺低着头紧随他步入殿中,长琴和端华竟然也在此处。   长潋将她丢在台阶下,便朝着二人走去,如此三尊会审般的场面,她着实摸不着头脑,这会儿也不晓得该不该开口,未免多说多错,她一一行礼见过后,便十分乖顺地低下了头。   看着那颗局促不安的脑袋,长琴倒是先笑出了声。   “看看你把这小丫头吓得,八成以为你要拿她喂孟极。”   听到孟极兽,云渺渺顿时想起昨夜那森森白牙,若是它真有这个心思,一口就能咬掉她的脑袋。   “看看,缩得更厉害了。”长琴好笑地看了长潋一眼。   长潋皱了皱眉,正色道:“我没吓她。”   “自己要去接的人,好歹给个笑脸吧,你都多少年没笑过了?”长琴一脸鄙夷。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抖了抖,愣是没笑出来。   长琴观望着下头的小姑娘,摇了摇头,转而看向一旁的端华:“就这胆子,你是不是多虑了?”   端华拧着眉,细细将下头的人打量了个来回,道:“难说。”   便是再杂的灵根,天一镜前也会一一显现,然她将手放上去的时候,长琴可是亲眼看着的,那水镜之中,除了一团诡异的金火,再无旁物。   天虞山数千载以来,都未曾出现这等状况。   诚然先作了异灵根稳住了其他弟子,但他们心里却不能如此想。   何况继天一镜之后,她的佩剑又闹了一出。   长琴走了下来,停在了云渺渺面前,温声问:“你的佩剑给我看看,可好?”   云渺渺迟疑片刻,捧到她面前:“长老请。”   她接过剑,端详片刻,照着端华所言,试着拔尖出鞘。   可惜,剑依旧不为所动。   “你是从何处得来此剑?”长琴问。   云渺渺默了默,道:“是一位友人所赠,说是贺礼。”   端华起身:“这把剑处处透着古怪,我昨日试探过,其剑心不在五行之中”   闻言,长琴迟疑片刻,握住剑柄小心地探了探。   虽未如昨日那般,被剑气所伤,确也与端华所言相差无几。   这把剑乍一看稀松平常,甚至堪堪只算中品灵剑,但所配剑穗上的红珠却是上品法宝,便是在法器随处可见的天虞山,都不见得能寻出几样与之相较的。   这小丫头说的“友人”,怕是来头不小啊。   她莞尔一笑,看向云渺渺:“此剑何名?”   “回禀长老,此剑唤作霄明。”   “你能唤剑出鞘吗?”   云渺渺摇了摇头,深感挫败:“它脾气不太好,似乎也不想认我为主。”   长琴笑了一声,将剑还给了她:“晓得今日为何要带你来此吗?”   云渺渺低着头,抿了抿唇:“弟子愚钝,还请掌门,长老明示。”   便是为了昨晚的事来堵她的嘴这等缘由她也认了。   长琴却道:“你那日在天一镜前见到的那团金火,并非五行之属,便是我与端华长老,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灵根,天虞山所有弟子,都在八卦五行内修炼,参悟得道,而你,却不在其中。   外门修炼是为筑基,倒还好些,但若是入了内门,便要按各自的灵根所属继续修行,你这般,怕是极为不易。   你的命格也很是特殊,煞罩中天,福寿皆薄,既无慈悲之心,亦无渡世之怀,我说这些并非叫你难堪,只是觉得你往后的路道阻且长,若是放弃修炼,在凡间做些营生糊口,反倒活得自在些,你可明白?”   她一字一句都是肺腑之言,这么个小姑娘,她也不忍心让她徒劳无功地在此蹉跎岁月,天一镜的反应太过古怪,多半不是什么吉兆。   她不是在逼她离开,只是如此古怪的灵根和命数,天虞山只怕没有能教得了她的人。   她说完后,云渺渺陷入了沉默。   似是意料之内的结果,她甚至连一句“为何”都没有问出口。   只是那乖顺的头顶,让人瞧出一丝失落。   她就说嘛,哪会这么容易   失望了太多回,她都懒得难过了。   端华看着她犹豫半响,道:“苏门山掌门日月道人似乎对异灵根颇有兴趣,你若是真想修炼,我便写一封信,将你送过去,看看他能不能教。”   闻言,云渺渺顿了顿,没说话。   长琴也有些为难,回头看向长潋:“今早不是说你自有决断吗,要拿这小丫头怎么办,你这个掌门说句话吧。”   她素来不喜强求于人,也没有逼云渺渺下山的意思,该说的她都说了,这孩子若是还想留在山上,自己慢慢琢磨如何修炼,倒也无妨,偌大的天虞山,不至于连个无依无靠的孩子都养不起。   四下沉默良久,云渺渺瞄见那片绣着流云的玉白衣袂停在了她面前。   她以为他要下令送她离开天虞山之际,他却忽然对她伸出了手,转眼间,那柄威震六界的泰逢剑便出现在他掌中。   他平静地看着她,道:“拿着它,不许掉。”   一旁的长琴和端华脸色一变。   “这!”   “你二人先莫插嘴。”长潋的目光始终落在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姑娘身上,一字一句郑重道,“云渺渺,把它拿好。”   眼前的长剑通身如墨,剑鞘上雕刻着上古的符文,仿佛积淀着千年万年的岁月,令人心生敬畏。   她不太明白长潋的用意何在,但此情此景,她也唯有硬着头皮接过了泰逢。   长潋松手的那一瞬,她险些被剑压得跪倒地上去。   “沉吗?”他平和地发问。   她吃力地咬了咬牙:“沉。”   像捧着一叠铁块。   “站好。”他沉声道。   “是”在他不容置否的注视下,她艰难地稳住了身子,端端正正地捧着剑。   端华和长琴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手中的剑。   还未发问,又见长潋伸手握住了剑身,对她道:“试着将剑拔出来。”   云渺渺小心放开剑身,握住了剑柄,用劲一拔。   剑,纹丝不动。   “两只手,再试试。”他看了她一眼。   “是,掌门”她用双手紧握住剑柄,竭尽了全力。   汗水顺着额角滑了下来,掌心火辣辣地疼,她正疑心是不是被剑上流纹磨伤之际,她分明感到鞘中之剑微微松动了一下。   绚丽的光辉从鲤口渗了出来,如星月之辉,整座大殿仿佛也为之骤然明亮!   她一时讶然,手中劲儿便松懈了。   剑,当即归鞘。   她颤抖着缩回了手,掌心果然震出了两道口子,刺啦啦地疼。   她攥紧了拳,再次低下头。   长潋依旧是那副喜怒不惊的神色,似乎方才要她做的事,不过是一时兴起。   沉默了半响,他忽然问:“你当真想修仙吗?”   云渺渺自觉没有在他面前撒谎的斤两,索性如实答复:“我是为了祛除此身煞气来到天虞山,修仙姑且是一条路。”   长潋伸出手,轻点她的额。   片刻之后,复又收回。   “的确是个差到极致的命格。”他道。   云渺渺犹豫再三,才抬起了头,道:“能不能得道其实并不十分紧要,端华长老说的苏门山,若能帮我,我也是乐意去的。”   长潋垂下了手,淡淡地看着她:“你不必去苏门山了。”   疑惑之际,又见他递来一枚鹌鹑蛋似的红石头,用牙白的流苏串起,很是精巧。   “这是什么?”她面露惑色。   “休与山的帝台棋。”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佩之辟邪。”   云渺渺一脸惶然:“给我的?”   他点点头:“信物。”   “什么信物?”掌门说话没头没尾,她有些蒙圈。   长潋思忖片刻,尽量言简意赅地道出自己的意思。   “一年后,你,筑基,到映华宫来,我,做你师父。”   长琴:“”   掌门弟子原来是这么随便的东西吗?   想不到吧掌门其实是来蹲弟子的!这一章信息量比较多哦,为了之后的观看体验,作者菌只能先告诉大家,长潋不是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决定的,至于到底为什么,大家可以猜猜,或是在今后的剧情发展中揭晓 第二十五章 :寸情   没人晓得长潋为何会突然说出那番话,云渺渺被步清风送出去的时候,还云里雾里。   她走后,长琴忽然笑了一声。   “你若是本就中意她,早些同我说就是了,也省了我方才一番口舌。”   长潋皱着眉默了默,道:“只是刚刚决定。”   “你方才是不是帮她了?”她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手里的泰逢剑。   “没有。”他斜了她一眼,“你与端华就在旁边,我可有出手,你二人最清楚不过。”   闻言,长琴的笑意僵了僵。   这把剑数千年前便不是什么好脾气的,未得其承认者,莫说拔出剑来,单单将其拿起都不可能。   “莫不是泰逢剑变轻了?”端华也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看到的那幕。   闻言,长潋便坦然将其搁在桌上,意思不言而喻。   端华走上前去,双手捧住剑身两端,竭尽全力却没让剑动摇分毫。   半响,他叹了口气,后退两步。   “开天泰逢剑,果真名不虚传。”   长琴默然一笑:“倒是有个传闻,能拔出泰逢剑之人,需得心性至纯,毫无杂念,端华”   她笑意盈盈地凑到他旁边。   “你修为还不到家啊。”   端华一怔:“是,是吗?”   他狐疑地望着泰逢剑,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难道因为他心中还有杂念,故而无法拿起泰逢剑?若是如此,倒连个小丫头都不如了   长琴拍了拍他的肩:“师侄不必担心,回头我那丹药练好了,你来试试,便能祛除杂念,稳住本心了。”   “师叔所言当真?”端华有些犹豫,上次他吃了一枚后,可昏睡了整整三日,但瞧着她说得如此真诚,又难免心生动摇。   按门中辈分,长琴和长潋都算他师叔辈,思来想去,应当听师叔一句。   看着他踟蹰不定的脸色,长潋无奈收起剑从他身旁经过,无奈地摇了摇头。   “端华,你长琴师叔的话,十分信三分便可。”   什么心性至纯,他做了数千年的剑泰逢剑之主,还是头一回听闻这等说法。   也就端华这般好骗,都多少回了,还觉得她的信口胡诌很有道理,难怪回回都找他试丹药。   果不其然,留下这么一句后,端华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愕然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长琴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反手一枚丹药丢在长潋背上。   “你这会儿怎么这般多话!”她还想好好逗一逗这个老实巴交的长老师侄呢!   另一边,步清风御剑将云渺渺送回了山下,见她脸色不好,便劝她今日不必去风华台了。   “可是哪儿不舒服?”他方才不在殿中,只远远望见一道辉光闪过,瞧着像是师父的泰逢剑,却不知发生了何事。   从主峰下来,她便没什么力气,站在剑上几次都险些摔下去。   她手中除了那把一直拔不出来的佩剑外,还攥着一枚帝台棋。   当年他拜入师门时,师父也曾给了他一枚。   云渺渺摇了摇头:“只是有些累,有劳小师叔送我回来”   步清风看了眼她手中的帝台棋,莞尔一笑:“不妨事,主峰在一重天,凡人之躯久留其上,的确有些受不住。”   他指了指她手中的剑:“余师侄同我说,你的剑不肯认主,日后怕是有些麻烦。”   说着,他拿出一柄紫鞘细剑递给她。   “这把剑唤作寸情,一直放在映华宫剑室里,我问过师父,并无剑主,便先给你。一把旧剑,姑且能用,待你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再换回去也无妨。”   云渺渺看着递到手中的剑,剑身极为轻巧,与霄明不同,只稍稍用力,便能拔出来。   能感觉到幽幽的剑气,温柔地环绕着剑锋,虽是头一回拿,却觉得十分趁手。   “多谢小师叔。”她早些还为自己的剑不听话而发愁,赶早不如赶巧了。   再看看一旁的霄明剑,她暗暗松了口气。   “那日天一镜中显现的东西,我也看到了。”他干咳一声,语重心长道,“异灵根虽难得一见,世间倒也不是只有你一人,修炼之事诚然会更难些,不过若是有心,筑基还是有望的。你先莫要多想,正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好法子的。”   闻言,她弯了弯嘴角:“那就先谢过小师叔吉言了。”   说到筑基,她便想起长潋的话。   若是能筑基成功,他真的会收她为徒吗?   她攥着手中的帝台棋,不免心生怀疑。   稍作休憩后,趁着天色还早,步清风便在屋外指导了她御剑之术。   比起自己琢磨,有人手把手地教的确更快些,半日功夫,她已能御剑缓缓地飞一段路了。   步清风走后不久,余念归他们便从风华台回来了。   主峰的事被云渺渺轻描淡写地代了过去,只道是掌门对她的剑有些兴致,便借去看了一会儿,至于这把寸情的由来,她也从实同余念归说了。   听闻是步清风亲自寻来给她的剑,余念归好一阵羡慕,抱过去瞧了许久才舍得还她。   “渺渺,你怎么把那把剑包起来了?”她送还寸情时,正巧瞧见云渺渺用布帛将霄明剑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上。   云渺渺仔细地扎好了三道绳子,而后将剑放入了墙角的木箱中。   “或许是我还没有配得上霄明剑的资质,它才不肯屈居于我手中,与其让它蒙尘抑或是伤及自身,倒不如先将它搁置在这,两相安稳。或许有朝一日,它会心甘情愿地为我所用吧”   随着木箱一点点合上,落在箱底的光愈发微弱,被布帛裹住的剑出人意料地老实,安静地陷入黑暗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半隐在云层后的月光无声地照进映华宫深处。   雕花窗下,一室清冷。   玉白的衣袍垂落在薄凉的月光中,窗下的人盘膝而坐,静静望着剑架上横陈的泰逢。   如墨的长剑,在漆夜中散发这清浅的光辉。   他的思绪却不在此。   那究竟是多少年前的事,他已经算不清了。   能记得的,只有那个时常坐在云端,不知望着什么的女子。   晨曦作冠,流霞为衣,额间绯华粲然如火,九天星海不及其一分昳丽。   她珍而重之地将天一镜和泰逢剑交到尚且还愿身披战甲,征战八荒的他手里,笑着嘱咐他。   “长潋,若有哪日天一散尘,霄明着彩,我便回来了。”   星河万里,繁花浮天,仿佛一夜千年。   屋中人,似有若无一声叹。   这两章信息量都比较多,评论区留给大家自我发挥吧!让作者菌看看你们的脑洞究竟有多大哇哈哈哈哈哈! 第二十六章 :荏苒之岁   玲珑染霜,草叶沉雾,天虞山虽为仙境,却到底是在人间一隅,不见冬夏,入秋后却还是会冷一些的。   远处的浮山间,御剑而行的白衣弟子翩然而过,山河连绵,楼阁婉约。   曲桥上的弟子们小声嘀咕着近来的新鲜事儿,诸如清风小师叔前几日已突破金丹期,修得半仙之体,乃继端华长老后又一个未至而立,便达参天之境的弟子。   再如少阳山仙君之女孟逢君昨日举着白鵺剑,非要一个名叫云渺渺的女弟子同她比试剑法。   那云渺渺瞧着一斤骨头二两肉的,佩剑也着实不起眼,居然真答应了。   其结果自然是孟逢君仗着白鵺剑之威,险些把人从风华台上打下去。   奇的是,那云渺渺明明挨了一顿教训,爬起来后居然瞧不出半点气恼,掸了掸衣裳就走了。   真不晓得是什么心性,这般能忍   这边正唏嘘着,南苑中忽然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咆哮。   “云渺渺!我要杀了你!!”   乍然如惊雷,吓得林中金雀下到一半的蛋都给憋了回去。   众人齐齐一哆嗦:“那声音是孟逢君吧?”   “她原来这么凶的吗?”   “平日里瞧着还挺有大家之风的,不过扯上东苑那二位可就”   “云渺渺你给我滚出来!”南苑的嘶吼声回荡在山间,余音缭绕,久久不绝。   山风掀起满树青花,似佩环叮咚,四时不谢的玲珑,铺开了半山花海。   柔软的花瓣翻飞飘零,林中剑光如星,一道白影飒飒生姿,陡然一停,那花瓣便轻轻地落在她手中的剑锋上。   鹊尾银冠,束着细软的鸦发,晨光中,泛出淡淡的赭色,额间缀一枚菱青石,雪青的短流苏在发丝间微微摇摇晃。秀丽的细眉下,一双似笑非笑桃花眼,盛着斑驳的树影,泛出些许清浅的光华。   一套剑法练完,她方才收起手中紫剑,去一旁的树下歇息片刻。   望着天边缓缓飘过的流云,仿佛一切就像她刚刚踏入这座仙山的那日,山间不知岁月愁,谁能想到这一晃便是两年。   一年前外门筑基,数十弟子中,只有孟逢君一人召出了命兽,如今已经是长琴长老门下弟子了。   这人啊,就是老天爷赏完饭,祖上又费心费神地添了好几碗,而她,估摸着是刚吃了半碗,就被倒去喂狗了。   她每日这么勤修不缀倒不是为了能拜谁为师,事实上两年前那个说要做她师父的人,在她离开主峰后的第三日又碰上了一回,她上前行礼,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却是来了一句“你是谁门下的弟子”。   她筑基失败有没有让他失望她不晓得,但是看着他真挚的眼神,她可以断定,他是真没记住她。   就这,还想做人师父呢。   当日八成也只是信口一说,她就当啥也没听过,省得两边都下不来台。   掌门是指望不上的,至少她没敢指望,倒是步清风对她还算照顾,时常过来给她“开小灶”。   算起来再过几日又是诸位外门弟子筑基之时,她近来也曾私下尝试,却总是不得要领,请教步清风,因灵根不同,他也不知该如何说,琢磨了许久,总是在聚气于丹田时一溃千里。   她叹了口气,身后忽然穿来熟悉的声音。   “渺渺!渺渺!”余念归匆匆跑来,寻到了她,才稍稍松了口气,“可算找着你了。你对孟逢君做了什么啊,她正提着白鵺剑到处找你呢!”   这么一说,云渺渺倒是想起来了。   昨日比完剑后,孟逢君让她端茶奉水。   她奉了吗?   奉了。   但她这两年吧,亏吃得多了,这心也愈发不如从前那般“宽宏”了。   “也没做什么。”她灿烂一笑,“就是觉得她家毕方鸟挺讨人喜欢,就给梳了梳毛。”   闻言,余念归一脸狐疑:“这么小气,她家毕方金子做的呀,梳个毛就要杀你?”   “那倒不是。”她顿了顿,认真道,“可能因为我梳毛的时候手一抖,把毕方的尾巴揪秃了吧。”   讲道理,换了我也要揍你!   云渺渺起身,收起了寸情,道:“回去吧,有些饿了。”   余念归还没从毕方鸟的事上回过神,她便已经走出好一段路了。   “唉你等等我!”余念归赶忙跟上。   辟谷虽是修仙者需得经历的一步,但说到底那也是金丹期之后的事,便是已经成仙的人,也不定非得不食人间烟火,何况天虞山的饭菜实在好吃。   辰时已过,早点都撤掉了,云渺渺和余念归驾轻就熟地溜进厨房,在屉笼中找到一盘素鸡腿,刚一人偷了一个,便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躲在灶台后观望片刻,就见一道白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上上下下地翻了一通,也找到了那碟素鸡腿。   那背影,那束着银冠的脑袋,怎么瞧怎么眼熟。   偷出了鸡腿,他正欲离开这,回头却见两个白衣女子蹲在他眼前,人手一只鸡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哎哟我个天!”他吓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差点昏过去。   待缓过神来,才发现双方的眼神里透出的意思如出一辙。   怎么又是你!   云渺渺冲他晃了晃手中鸡腿,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神仿佛白无常在同他打招呼。   “缘分啊,言兄。”   言寒轻刚拿到手的鸡腿险些被她吓掉。   三人互觑一眼,手中鸡腿油光发亮,迟疑片刻后,心照不宣地找了个僻静地儿肩并肩默默地啃起来。   四下沉默得颇为尴尬,云渺渺和余念归安静得像是俩深山女鬼。   言寒轻心头颤得慌,实在忍不住先开了口:“我方才看见孟逢君的命兽了。”   他犹犹豫豫地朝身旁看了一眼,只见一个乖顺的头顶。   他吞咽了一下:“是你干的吧?”   可怜那毕方鸟,平日里如它主子那般心气儿极高,走几步都是眼高于顶,今早愣是半死不活地耷拉在那,哀嚎一声更赛一声长。   原本水光滑亮的尾羽,不晓得哪个天杀的,将鸟迷昏了之后直接给拔秃了一片,露出了泛红的皮肉,瞧着活像个要下锅的鸭子。   直到孟逢君喊出了云渺渺的名字,他才想到她头上。   云渺渺没有否认,余念归不免有些头大。   “你就不怕孟逢君找你麻烦?”   “怕。”她答得毫不犹豫,面上却瞧不出半点慌张,低头啃完了最后一口鸡腿,“但是爽啊。”   “听说昨日你同孟逢君比了剑?”言寒轻问。   “嗯。”   “输了?”   “输了。”她一脸平静。   言寒轻呵了一声:“云渺渺,你当初打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自从两年前被这一肚子坏水儿的小瘪犊子捆在林子里“威胁”之后,他也曾想过要潜心修炼,有朝一日一雪前耻!   然而两年一过,他就再也没在云渺渺手里讨到过便宜。   这小姑娘瞧着软绵绵的,谁都能踩一脚欺负一下似的,私底下同他动起手来那叫一个“心狠手辣”,也不晓得她几时将剑法练得那样好,一想起被她吊在树杈上吹了半宿冷风的那个凄惨之夜,他背后就一阵阵地发凉!   从那之后,他便决定离这个姑奶奶远一点。   只可惜不光没避开,这小混蛋还回回都能在厨房抓到他偷吃,然后盯着他直到他将手中的吃食分她一半。   云渺渺拧着眉,似乎颇为苦恼。   “女人太难哄了。”   孟逢君那脾气,要是被她当众下脸子,回头还不定怎么折腾她。   她别的不行,顺毛还成。   至于那毕方的尾巴   动不了人,她还收拾不了一只鸟么。   “言兄。”她幽幽地看了过来,言寒轻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你你想干嘛!”   她平静地眨了下眼:“凭咱俩的交情,你应当不会帮着孟逢君捉我吧。”   言寒轻白了她一眼:“谁跟你有交情。”   “别这么说。”   她顿了顿。   “咱俩好歹是一起偷过十五回鸡腿,十二回桂花糕,还在花前月下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理想的关系。”   她眼中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见着言寒轻浑身一颤。   余念归一脸难以置信:“你俩花前月下?诗词歌赋?人生理想?”   “不信你问言兄。”她两手一摊。   余念归的目光便移了过来。   言寒轻嘴角抽了抽。   花前月下倒是不假,只不过她在树下嗑瓜子,将他倒吊在树上背门规而已。   “行行行!我站你这边还不成么!”他恼恨地剜了她一眼。   云渺渺粲然一笑,手也从寸情的剑柄上放了下来。   “言兄还是这么好说话。”   云渺渺:我认识的人中,就数言兄最为通情理。   言寒轻:你给我滚!   云渺渺:嗯?言兄方才说什么,大点声。   言寒轻:我滚!   毕方鸟出自山海经西山经:“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是一种长得像仙鹤但是五彩斑斓的可仙鹤秀儿多了的一种灵兽,会吐火哦   至于毕方鸟现在的模样,这边建议亲不妨想一下刚拔了尾巴的鸭子呢   先让渺渺浪几天,再关门放魔尊 第二十七章 :冤家总是路窄的   “昨晚的动静你们听到了吗?”沉默了片刻后,言寒轻忽然问。   二人一齐侧目:“什么动静?”   云渺渺昨日为了蹲那毕方蹲到半夜,揪秃了那鸟的尾巴毛后,便回东苑歇下了,许是折腾得累了,她睡得极沉。   至于余念归   算了,五雷轰顶都劈不醒她。   言寒轻叹了口气,极为难得地摆正了脸色:“我也是道听途说,你二人可别声张。听闻近来人间不太平,掌门前些日子离开天虞山了你们应当晓得吧,便是又与魔尊打了一场。”   听到这,云渺渺僵了僵。   “魔尊?”   “没错,昨晚山下的动静大着呢。”他压低了声音,“估摸着是在丹穴山附近打起来的,海雾都给吹开了”   “胜负如何?”   他摇摇头:“不知,但是今日有人瞧见掌门回到映华宫了,应当是更胜一筹。”   闻言,她暗暗松了口气。   若是连长潋都败给魔尊,这世上怕是无人能镇得住魔界了。   “这魔尊胆子真大啊,天虞山脚下也敢如此放肆。”余念归不由叹了句。   云渺渺陷入了沉默,心中嘀咕,他不光胆子大,还尤其地凶呢。   不过竟然会打到南海来,倒是令她始料未及。   之后余念归与言寒轻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心思听,悄然抓紧了手腕上的瑶碧石。   遗忘了两年的那块疙瘩猝不及防地被重新提起,她当晚便做了个噩梦。   梦里,魔尊那张丰神俊朗的脸扭曲着变成了一只黑皮野狗子,漆夜般的眼如同盯着一盘五花肉般死死瞪着她。   而后,他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了她。   “啊!”她陡然惊醒,一摸额头,全是冷汗。   余念归迷迷瞪瞪地转过身来,眼皮都睁不开,有气无力地问她怎么了。   云渺渺的手还在抖,心慌地吞咽了一下。   “我梦见魔尊把我当五花肉吃掉了”   “哦”余念归困得压根没听清她说了啥,唔了一唔,翻过去继续睡。   云渺渺睡意全无,惊魂甫定地坐了一会儿,胸口闷得慌,便想着出去透口气儿。   临近筑基,心神不宁,可真不是什么吉利的事。   刚打开门,她便望见不远处的“游荡”的那道白影。   她怔楞之余,给他算了一下,这已经是两年下来的第十八回 了。   起初她还会受到惊吓,而今已是见怪不怪,坦然地走上前去,望着那双黯然无神的眼睛,轻声同他打了声招呼。   “掌门,又梦游啊?”   长潋静静地站在那,目光从未落在她身上。   关于掌门夜游之事,整座天虞山估摸着只有她和孟极兽晓得,她也没有四处宣扬的打算,曾以为他是正儿八经为了修炼,日子久了才晓得,是她想多了。   不过一边连她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一边又总夜游到她眼皮子底下,她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还挺麻烦。   她瞧着他嘴角的一小块淤青,拜谁所赐不言而喻。   长潋站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她也只好暂且这么跟着,四处张望寻找那只孟极。   都说夜游之人,神识不在,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便是神仙也不例外。   眼看着长潋就要一脚踏进溪水里,她慌忙将人转了回来,领着他往桥上走。   不知走了多久,孟极兽终于从林子里走了出来,前来叼回自己的主子。   照面十八回后,云渺渺明显感觉它对她客气了些。   只是依旧热衷于用爪子拍她的脑袋。   目送着它领走了长潋后,她熟练地拔掉了头上的几根鬃毛,一回头才发现,不觉中竟然已经走到了后山。   深秋的海风透着丝丝凉意,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咸腥,莫名的,让她舒了口气。   较之前山的繁花似锦,这儿要荒凉许多。   密林连荫,一直延伸到海岸边,明月高悬,倒映在海面上,碎光粼粼。   她心念一动,便御剑到了岸边,寻了处礁石坐下吹吹风。   望着不找边际的南海,她有些怅然。   当年离开北若城,是为了活命,上了天虞山才晓得修仙是件这样难的事。   几日后的筑基若再失败,便又要等上一年。   诚然这样姑且也算是活着,但像她这种福寿惨淡的人,还有多少年可以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呢?若是再死一次,她都无颜去见司幽了。   海风吹久了,便有些头疼,天上明月渐渐西垂,她叹了口气,从礁石上一跃而下。   然而没等站稳,她便瞥见袖中的瑶碧石忽然了一下。   她疑心自己眼花了,定神细看。   又闪了两下。   无名而起的寒意噌地窜上了天灵,她吃了一惊,而后拔腿就跑!   身后的密林间陡然飞出两道幽光,在她唤出寸情逃走之前,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   “啊!”她迎面摔下去,磕得一手血,想挣扎偏偏被缠住了咽喉!   颈上与其说是绳索,倒不如称之为剑气,虽未用力,却让她感到尖锐的痛。   她喊不出声来,便是能喊,这夜半的后山,也无人留意。   静谧的山林中,涌动着无声的杀气,这种感觉,云渺渺似曾相识。   腕上的瑶碧石忽明忽暗,除了招摇山那回,便再没见它发出如此明亮的光辉了。   握着寸情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在她昏死过去之前,拴着她脖子的那道幽光终是稍稍松开了些。   “咳!咳咳!”   她趴在礁石旁,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低下头,瞥见脚腕上拴着的另一条幽光。   脑海中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自己走过来,敢跑便让你死无全尸。”   如此凶巴巴又蛮不讲理的口吻,除了魔尊重黎,她再没遇上过第二个了。   她拖着虚软的腿脚,顺着幽光传来的方向,一步步朝着林间走去。   浓云散去,月光穿透叶隙照进山野,挂着露水的紫藤萝,遮蔽着断坡下的山洞。   幽光延伸至此,消失在漆黑的洞窟中。   “进来。”洞中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云渺渺打了个寒颤,施法在掌中点起一簇火,掀起藤蔓,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火光如潮水缓缓漫入山洞,照亮了四壁,也让她望见了墙边的那人。   依旧是如墨的玄袍,暗金色的游龙纹样在火光中熠熠生辉,他屈膝而坐,稍一低头,柔软的发便自肩头滑落几缕。   不知是不是怕她瞧出他的真面目,竟然戴着一张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黑犬面具,面具下的那双眼,锐利而冰冷。   她想起了那个梦,顿时哆嗦了一下。   瞧着她的装束,重黎眉头微皱:“你是天虞山弟子?”   云渺渺谨慎地点了下头,默默将袖子往下拉了拉,遮住了瑶碧石的光。   看她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多半也不晓得他是谁。   虽说瞧着不中用,但毕竟是个白捡送上门的,凑合着用倒也还成   “走近些。”   云渺渺肩头一颤,没敢动。   这是要要吃她了吗!   “听不见?”重黎目光陡然一沉,拴在她脖子和脚腕上的两道幽光便将她往前一拽!   云渺渺这会儿腿还软着呢,猝不及防地朝他栽了过去!   寂静的山野间,传来了“噗通”一声。   “嘶”云渺渺一手捂着脑门,一手揉着膝盖,疼到眼泪差点溢出来,顶着重黎那双眼睛,愣是没敢喊出声。   这祖宗怎么连面具都这么硬啊!   重黎拧了拧眉,他还没拿她如何呢,她这痛得脸都皱到一处去了,瞧着就不像什么有出息的。   天虞山弟子也是一代不如一代,迟早被他连根拔起!   “呵。”   头顶传来的一声冷笑令云渺渺打了个哆嗦。   关于魔尊为何突然笑了,她不晓得,更不敢问,暗暗估摸着他是不是打算把她的胳膊腿儿都摔断然后一截一截吃掉   她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斤两,若是他胃口差一点,应当够吃个一两日的。   想到这,她不由悲从中来。   不晓得被魔尊吃掉,还能不能给她剩个魂   眼前的女子低着头,手中的火焰抖得他脑子疼,浑身上下就没看出半点出彩之处,灵根压根不在五行内,怕是连筑基都成不了,还有这隐隐透出的煞气天虞山缺弟子缺到如此地步了么,这等资质也收?   “就你这样的,妖怪下嘴都嫌塞牙。”   云渺渺脑子里咯噔一下,顿时心如死灰,绝望地合了合眼。   “您吃的时候别蘸蒜就成,这算是我唯一的遗愿了”   重黎:“???”   关门!放魔尊!苟怂渺渺上线!   忽然想起好久没给大家安利咱们的读者群啦,评论区大家可能不怎么去,群号作者菌就放在这咯:563358104欢迎新人进群抱团哟!群里小姐姐众多小声 第二十八章 :你帮本尊一个忙   魔尊重黎在南海之上与天虞山长潋上仙酣战一日一夜,一着不慎,为泰逢剑所伤,暂掩气息,藏身于后山。   这日,他从海岸边白捡了一个天虞山女弟子。   只是这女弟子瞧着窝窝囊囊,脑子还不大好使,且似乎并不能听懂他的话。   他的嘲讽与蘸,蘸蒜有何关系?如今的凡人说话都这么没头没尾的吗?   云渺渺同他僵持良久,依旧没见他动口,借着火光战战兢兢地抬起眼瞄了瞄。   面具后的那双眼还死死地盯着她,本就凶恶的黑犬面具瞧着更吓人了,只差将“我是坏人”写成斗大的字贴在脑门上。   偏偏这人还丝毫没自觉,满眼狐疑地问她:“你很怕我吗?”   他低头瞧了瞧自己,衣着妥帖,也不曾居高临下,为掩藏身份脸也遮起来了,更紧要的是他也没凶她啊!   云渺渺捧着火,乖巧地缩着脖子,点了点头,又慌忙摇了摇头,只怕他一个不高兴就像梦里那样一口咬碎她的脑袋。   从前在白辛城时,就有路过的算命先生说过她命硬,霉字当头,逮谁克谁。   但三世之后,她算是看明白了。   司幽说的对,一物降一物,这位魔尊大人就是上苍给她关上了门后,用来夹她脑子的那扇窗。   “我可以不吃你。”重黎幽幽道,只觉得这小姑娘怂头怂脑的样子瞧着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乖顺的天灵盖似曾相识,“但你要帮我一个忙。”   云渺渺一听这话就想起招摇山,登时抖一激灵。   “您您说。”   “我要离开天虞山,需一些能掩藏气息之物,你去寻来给我。”   她面露难色:“这您法力高强,为何不直接走呢?”   后山如此偏僻,堂堂魔尊想走还不是易如反掌,何须难为她这么个小弟子?   重黎眉头一拧:“你怎知我法力如何?”   她心头一紧:“猜,猜的,一看您就是法力不俗之人。”   冷不丁被夸了一句,重黎冷哼了一声:“胆子挺小,话倒不少。休要多问,去寻来就行。”   他思忖片刻,忽然抬起手,在她额间一点,惊得她一转眼蹿到了墙边。   “这是魔族的咒术,你若是敢动什么歪脑筋,我便要了你的命。”他的眼神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云渺渺捂着额头,方才那一触,似乎有一股子凉意自眉心涌入天灵。她不知重黎给她下了什么咒,但那一刻她连自己的死相都想到了好几种。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山洞,直到踏入东苑,这口气还吊在嗓子眼儿里。   手腕上的瑶碧石终于沉寂了下去,她甚至动了想将其丢出去的念头,然自己此刻的心思难保不会被察觉,这枚石头若是被旁人捡去,发现其来历,她更是有口难辩。   踟蹰良久,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她在床边坐到天明,余念归醒来时,发现她已经穿戴妥帖了。   “渺渺,你今日醒得很早啊”   云渺渺揉了揉发紧的眉心,淡淡“嗯”了一声,   “三日后便要筑基了,勤奋虽好,可别把身子累垮了,天虞山外门五年都没筑基成功的弟子还大有人在,你太着急了。”余念归伸了个懒腰,一本正经地规劝,“看我,吃好喝好,长生不老。”   瞧着她这副坦然的样子,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是是是,姑奶奶你快换衣裳吧,今日可是端华长老亲自执教,去迟了回头再让你抄个百来遍的门规。”   听到“端华长老”这四字,余念归赶忙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下来,麻利地打水洗漱。   一番折腾后,二人便出了门,御剑朝着风华台飞去。   “念归。”云渺渺踟蹰良久,问了句,“何物能掩藏气息?”   余念归沉思片刻:“听闻咱长琴长老有枚慧音珠,能隐去声息,便是在人身后,也极难察觉。”   这好像太难了些。   “还有别的吗?”   “其实只要是随身的灵宝都有那么点儿作用的,如我的灵心玦,长年佩戴沾染了我的气息,你若是拿着,便会染在你身上,你自身的气息自然会淡去些。”她眉头一皱,“渺渺,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她笑了笑,走上风华台,收起了剑:“没什么,随口一问。”   眼下已有不少弟子聚于风华台,等了片刻,端华便到了。   令众人颇为意外的是,长琴竟也一同来了,身旁带着的正是孟逢君。   想到那枚慧音珠,云渺渺默默低下了头。   还是罢了,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今日端华所教,便是为了三日后的筑基,所有弟子今日便要在这十里风华台上打坐运功,聚天地之灵于丹田,融会贯通。   云渺渺盘膝而坐,却无论如何凝聚精神,都会在最后一刻溃散。   与一年前如出一辙。   云渺渺抬起眼,望见孟逢君抱着剑,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这边。   “看你这副样子,多半又要在外门多待上一年了。”   她已入内门,又是长琴门下,细算下来,与端华,步清风同辈,这儿诸多的外门弟子都得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师叔”,看她脸色,昨日那仇多半还记得清清楚楚。   “有劳孟师叔挂心,我会努力的。”她答得客客气气,孟逢君倒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压根没撒出这口气来。   孟逢君眉头一拧:“云渺渺,你以为我治不了你是吧?毕方的事,我可还没同你算账呢。”   “岂敢岂敢,孟师叔剑法超群,乃吾辈之楷模师叔你眼皮抽筋了吗?”她从客气中挤出一丝波澜不惊的笑意来,嘴上如此说,那眼神却无半分惧意,反倒越瞧越觉着火大。   孟逢君看了眼不远处的长琴,咬牙忍下了想拔剑替毕方报仇的冲动。   不过是个连筑基都成不了的蝼蚁,何须为她有失体统!   孟逢君拂袖而去,一旁提心吊胆了许久的余念归凑了过来。   “我还以为她要一剑劈死你了。”   云渺渺淡然地瞥了她一眼:“真巧,我也这么想的。”   “那你还气她?”   云渺渺一脸费解:“所以我不是在夸她吗?”   “”你夸人的时候眼神倒是别像条死鱼一样盯着人家啊!   从晨间打坐直到午时,阳气渐衰,便再练数个时辰的剑法,今日的功课才算完,孟逢君临走前瞪来的那一眼,仿佛要将云渺渺生吞了,一旁的余念归也禁不住一哆嗦。   “她怎么连我一起瞪啊,拔秃了毕方鸟尾巴的不是你么?”   云渺渺撇撇嘴:“许是前几日清风小师叔将延维剑借你耍了一会,醋了吧。”   是夜,云渺渺趁着余念归睡熟,悄然起身,披衣出门,小心翼翼地摸进后山,寻到那处挂满紫藤萝的山洞。   里头依旧黑漆漆的,若非还能觉察到一丝气息,她几乎要以为里头压根没有人。   一团火焰在她掌心噗地亮起,她十分客气地在石头上叩了叩。   “您在吗?”   重黎:本尊看起来很凶吗?   云喵喵:噢不不不,您真是和颜悦色,就差开出一朵灿烂的花了呢!   作者菌:喵喵,你怎么能这么怂?   云喵喵:你死人家手里两回你不怂啊!他还这么凶!   咱们清风小师叔的延维剑,出自山海经海内经:“有人日苗民,有神焉,人首蛇身,长如辕,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日延维。人主得而飨食之,伯天下。”延维又叫委蛇、委维,或委神,是水泽之神。 第二十九章 :这魔尊是越发难哄了   沉默片刻,黑暗中传来一声“滚进来”。   真凶。   她缩了缩脑袋,梗着脖子进去。   重黎依旧坐在那,戴着那张又丑又凶的黑犬面具,一眼瞟过来,能吓得人抖三抖。   他瞧着那道僵在洞口的身影,她手中的火光半照在他身上,倒是令这寒夜泛出一丝暖意。   “走过来些。”他尽量心平气和地同她说话。   云渺渺踟蹰须臾,往里头走了两步。   重黎眉心一跳:“再过来。”   她又勉为其难地挪了两步。   “你是算盘珠子吗!过来!”他能吃了她不成!   云渺渺整个人都抖了起来,连带着手中火焰也颤了颤。   重黎深吸一口气,忍住了这股无名火,指了下自己身旁:“站到这里来。”   “噢。”她如同赴死般一步步走到了他指的位置,而后从怀里摸出一枚珠子递给他,“这,这是我自己炼化的,应该能掩藏一些气息”   重黎看着她手中的珠子,无论是成色还是灵气,顶多算个下品,着实入不了他的眼。   “就这个?”   “我没有那么多宝贝,总不能把佩剑给您吧。”云渺渺瘪瘪嘴,若不是瞪着一双死鱼眼,应当还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的。   重黎朝她腰间斜了一眼,嗤之以鼻:“一把破剑,有何稀奇。”   云渺渺低着头没敢接话。   重黎也算见过不少仙门弟子了,像她过的这么抠抠搜搜的还是头一个,一枚下品灵珠,交给他的时候跟要割她一块肉似的。   “仅仅一枚珠子藏不住我的气息,再去寻几样来。”他思来想去,还是给了她一点余地。   只是云渺渺显然没领会到,眉头皱巴得更厉害了。   “这我上哪儿给您找去啊”她可没有什么法器灵宝,炼了大半年的珠子都给了他,怎么还那么凶!   “你自己想,本我怎么知道!”重黎白了她一眼。   “我要是找不到怎么办呀?”她试探着问。   “找不到我蘸蒜吃了你。”   看着她吓到面色发白,重黎冷哼了一声。   她咬了咬唇:“我尽力而为。”   她将珠子递过去,手一抖,珠子便砸在他右腿上。   “嘶!”他的脸色出乎意料地白了三分。   云渺渺吓了一跳,低头看向他的右腿。   话音未落,便被瞪了一眼。   “若非如此,我何须在此逗留,杀出去易如反掌!”   “是是是,您最厉害”她低着头连声附和,小心地瞄了眼。   虽说被衣摆盖着,但透出的血腥味儿却很浓,想来伤得不轻。   她想起在招摇山的时候,他也曾被泰逢剑所伤,一回还可称之为大意,两回就有些古怪了。   她这些年也听到不少关于魔尊的传闻,他与长潋上仙乃是宿敌,如何结怨的已经无人晓得,但魔尊的法力应当与之不分伯仲,甚者或许在长潋之上,怎会一而再地受伤   重黎察觉到她的眼神,又将袍子往下扯了扯,恶声恶气地瞪她。   “看什么,便是伤了一条腿也能杀你!”   云渺渺垂眸,不敢说话。   好欺负的样子,简直不像个仙门弟子。   重黎皱了皱眉:“你这等没有慧根,还如此窝囊的人是怎么进天虞山的?”   没有慧根又窝囊的云渺渺抿了抿唇:“可能那回天一镜瞎了眼吧。”   “呵,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他闲着也是闲着,在长潋那儿受的气,从这个小弟子身上讨回来倒是不错,“你想成仙?”   她顿了顿:“老实说,我只想活命。”   “你一个仙门弟子,应当瞧得出我是魔族吧?”   “对我这魔族俯首贴耳,你就不怕被逐出师门?”他拧着眉试探她。   云渺渺抿了抿唇,似是有所犹豫:“您的意思是,我应当对您咬牙切齿,横眉竖眼,最好再拔剑相向,道一句呔!大胆魔头纳命来?您要是想,我可以试试的。”   重黎恶狠狠地扫了她一眼:“你敢!”   “噢。”她继续耷拉着脑袋。   “”重黎看着那颗乖顺的脑袋,不知为何,更气了。   良久,云渺渺又忍不住往他腿上看去。   血已经渗了出来,印在地上,红梅般鲜艳,隐隐约约能瞧见一点细长的伤口。   是剑伤。   她想起了长潋的泰逢,不由得为之一颤。   应当挺疼吧。   这一幕,总让她想起当初在北海之滨捡到他的时候,不过那会儿他好像更惨些。   “您不上药吗?”她神使鬼差地问了出来,话音未落便匆忙捂嘴。   重黎冷笑:“你这凡人管得还挺多,我倒是有法子尽快治好这伤,不过”   他意味深长地望向她,直盯到她浑身发毛。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她一把攥紧了腰间的剑,忙退到洞口。   “我我我我先走了!”一转身便磕在了石头上,也顾不上疼,跌跌撞撞地跑了。   山洞中再度陷入昏黑,夜风灌了进来,凉意丝丝,重黎摘下了面具,点起一簇幽火,撩起衣摆。   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若非黑衣,他此刻瞧着多半是血肉模糊。   不愧是开天之剑,虽被他堪堪卸去一半力道,依旧痛得刺骨。   滚落在手边的灵珠散发着幽幽的光,就像它的主子一样不起眼,他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瞧见珠芯中泛着点点萤火,还带着那凡人的一缕气息。   云渺渺一路心惊胆战地回到前山,迎面撞上出来起夜的言寒轻。   他睡眼朦胧地瞅了瞅她:“云渺渺?”   大眼瞪小眼,尴尬了片刻之后,他迷迷瞪瞪地合上了眼。   “啧,做梦吧”   呵欠了一声,他就不动了。   云渺渺悬着一口气,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   言寒轻此人,诚然平日里五行缺揍,但身上的宝贝还是有不少的,例如她一眼瞥见的,镶在他腰带上的一排碧石,怎么也算是下品的灵宝了。   她想了想山洞里那位随时会吃了她的魔尊,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昏昏欲睡的二愣子,犹豫再三,选了两颗最不起眼的给抠了下来,而后再将腰带妥帖地系了回去,帮他转个身,看着他浑然未决地一步步走回屋中。   而后,她赶紧摸回了南苑。   翌日清晨,言寒轻从昏沉中醒来,揉了揉眼,有些懵逼地坐在了床上。   昨晚他好像梦到云渺渺那小瘪犊子了。   梦里她居然解开了他的腰带虽然又给他系上了。   他下意识地瞄了眼床边的架子,他的腰带静静地挂在那,似乎并无什么异样。   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难道是因为梦里云渺渺碰了它?   说起来他为何会梦到她在解他的腰带?   云渺渺那双毫无波澜的死鱼眼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一种颇为诡异的猜想闪了过去。   同屋的人正呵欠连天,忽然听到“啪”的一声脆响,定神一看,却见言寒轻一巴掌糊在了自己脸上,不由惊诧。   “寒,寒轻兄,你为何突然打自己?”   言寒轻惊恐地抡起了枕头,难以置信地嘶吼一声。   “我特么不会是喜欢她吧!”   言寒轻:我特么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居然梦到她替我宽衣解带???   渺渺:你想多了,我只是抠了两块玉石下来   论如何跟云渺渺谈恋爱   答:自我攻略 第三十章 :碎簪   今日风华台上练功,云渺渺发现言寒轻那厮看她的眼神有些怪。   虽说以往他瞧着也有些捉摸不透,但今日似乎尤为畏缩?瞧见她之后几度欲言又止,她上前两步,他又急忙避开。   这小子不会是觉察到她抠了他腰带上的两块石头吧?   她狐疑地朝言寒轻瞄了一眼,发现他竟然也恰好看过来。   一瞬的尴尬后,他慌忙别开了脸,鬓边的发下,露出一小截泛红的耳根。   云渺渺一脸莫名。   所以这样子到底是发现了还是没发现?   而此时的言寒轻已经无心练功了。   昨晚那个梦真实得他仿佛还记得云渺渺的指尖擦过他腰间的暖,方才目光一对上脑子里就一阵轰然。   若是问他如何看待云渺渺的,若是从前,他定会斩钉截铁地说要将她吊在房梁上让她背那四千条门规一泄心头之恨!   可眼下他却有些不确定了。   他方才有一瞬间,居然觉得那双死鱼眼还挺好看!   见鬼!真是活见鬼了!想想他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此时,余念归也瞧见了那道时不时望她身上瞟的眼神,不由皱眉:“渺渺,他又干嘛?”   云渺渺眨了下眼:“不知道,可能没睡醒吧。”   她昨日半夜,趁着四下昏黑,又去了别的屋里搜了些香炱,铜镜上镶的珠子也抠了些,这些物什长年在天虞山,到底沾染了几缕灵气,平日里浑不在意,忽然丢了几样一时间竟也无人瞧出哪里不对劲。   上品灵宝她是偷不出来,唯有以量充数了。   一会儿再想法子去别处凑凑吧   她暗暗叹了口气,眼前却忽然暗了一暗,她抬起头,正撞上孟逢君含着怒意的眼。   今日端华和长琴都不在,风华台上只有一众弟子,似乎没有比这会儿更适合重翻旧账的了。   凭孟逢君这性子,轻易揭过去是不可能的。   “云渺渺,拔剑吧。”   白鵺已经抵在她眼皮子底下,没有半点要同她商量的意思。   “唉”云渺渺眼下是真的有些心烦,“孟师叔,我认输行不行?”   “不行!”孟逢君厉声一喝,“我的命兽都被你祸害了,岂有这么便宜就让你蒙混过去的道理?”   “那师叔想如何呢?砍我一只手还是废我一条腿?”她叹了一声,从蒲团上爬起来。   孟逢君面色铁青,众目睽睽之下,她怎能在天虞山闹出事来,但是瞧着云渺渺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就窝了一肚子火。   可怜她的毕方,尾羽都给揪秃了!不好好教训她一通,她难解心头之很!   “拿出你的寸情来,你我切磋切磋。”她咬重了“切磋”二字,显然不打算手下留情。   “你这是欺负人!”余念归赶忙拦在二人面前。   白鵺乃是上品灵剑,她又是内门弟子,凭寸情和云渺渺如何能敌得过?   “她还欺负我的命兽呢!余念归你给我让开!”孟逢君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余念归正欲争辩,却被云渺渺拉住了。   “孟师叔心意已决,看来今日我要向师叔讨教几招了。”她示意余念归退后,召出了寸情。   细长的紫剑清光幽幽,但在上品灵剑的恢弘剑气之下,却还是逊色不少。   这把剑她用了两年,都说仙剑有灵,余念归他们的剑都渐渐与自身融会通明了,她却迟迟没在这把剑中觉察到哪怕一丝回应。   除了御剑尚可,便于寻常刀剑无异。   如此看来,多半连下品灵剑都称不上。   今日的孟逢君是打定主意来寻仇的,为了她家那只秃了尾巴的鸟,她的剑招可比之前的还要狠。   云渺渺本想如从前一般敷衍过去,让她赢一回,她能清净大半月呢。然而这次却由不得她打马虎眼。   孟逢君近来剑法精进不少,白鵺一出,如数道落星,她使出全力也只能勉强自保。   正当她瞅准时机,打算索性豁出去挨上一剑,就这么输了了事之际,孟逢君却似是觉察到了她的意图,手中剑陡然一转,刺中了她的发冠!   她只感到发间一松,鹊尾冠便垂了下来,用来束发的红梅玉簪也随之落地。   本就是凡世之物,哪里经得住这般凌厉的剑气,在坠到地上之前,便碎成了好几节。   一声脆响过后,整座风华台忽然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云渺渺胳膊上被擦了一道口子,却浑然未决似的死死盯着地上的玉簪。   余念归也僵住了。   那支玉簪的来历,她是晓得的,这两年,唯一能让云渺渺露出一点在意之色的,唯有此物了。   她悬着一口气,有些不敢看云渺渺此刻的脸色。   孟逢君晓得自己赢了,这回赢得堂堂正正,心中的疙瘩也散了不少,不由喜上眉梢。   “云渺渺,别以为清风师兄对你照拂一番,你便能趾高气昂,目中无人了,在这天虞山中,你就是个连筑基都不成的废物!”   话音未落,方才还颓丧地半跪在地的云渺渺猛然跃起!朝孟逢君扑了过去!   平日里瞧着细弱得仿佛一掰就断的手眨眼间便死死扣在她的脖子上!她一时疏忽,竟被推倒在地!还未缓口气儿,细长的紫剑便迎面落下!   她慌忙抬起白鵺剑架住!   那双平日里总被她嘲笑如同死鱼的眼中,竟然涌动起骇人的杀气,便是她立刻刺穿他的喉咙,似乎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孟逢君生平头一回心生畏惧,一手架住她的剑,一手拖住她掐着自己咽喉的手,也不知这死丫头哪来这样大的力气,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云渺渺!你疯了!还不快把她拉开!”   四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的人这才如梦初醒,匆忙上前来拦。   云渺渺眼都红了,虽一言不发,却甚是骇人。   还是言寒轻架住了她的胳膊,才逼着她撒开了手,得出空来的孟逢君匆忙挥剑,只听萧然一声,寸情的剑锋笔直地插在了数步开外的玲珑树下。   而剑柄,还握在云渺渺手里。   “住手!”   随着匆匆赶来的步清风一声喝止,二人终被拉开,两个姑娘家俱是披头散发,好不狼狈。   看了眼断成两截的寸情剑,以及闹作一团的众人,他的目光沉了沉。   “风华台上同门相斗,成何体统!还不散开!”   见其面露怒意,众人当即撒开手,退至一旁。   “清风师兄!”孟逢君此时也顾不得云渺渺了,赶忙扶正了发冠上前。   步清风皱着眉,扶起了云渺渺,她胳膊上已经渗出了不少血,却像是感觉不到疼,只是死死盯着孟逢君。   这般眼神,他亦是头一回见。   “怎么回事?”   见他发问,余念归便上前将始末一五一十地说了,诚然孟逢君脸色不大好,众目睽睽却也无法反驳,只道是因为云渺渺动了她的毕方鸟,故而如此生气。   自簪子摔碎后,云渺渺便再没有说过一句了,步清风权衡之下,只得降下责罚。   孟逢君心存私怨,不知分寸,欺辱外门弟子,风华台上寻衅滋事,罚抄门规第三卷 十遍,闭门思过。   云渺渺目无尊长,顶撞师叔,念其事出有因,且佩剑已断,便罚了一顿晚饭,同样回屋思过。   如此,二人便各自领了罚退下了。   咱们渺渺平时看着好欺负,也是有脾气的,小师叔这般处罚其实已经算很偏袒了 第三十一章 :又不是修不好了   云渺渺回到屋中独自坐了许久,回过神来,心中那团火气才稍稍平息一些。   眼前是几乎碎成齑粉的玉簪,手边是断成两截的寸情,她揉了揉眉心,头疼得很。   余念归应当还在风华台练功,门外却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即,言寒轻探进半截身子。   见她看了过来,言寒轻干咳一声,冷着脸步入屋中,而后,将一只绘着玉花的小瓷瓶放在她跟前。   “这什么?”她皱了皱眉。   他别开了脸,耳根略红,似乎有些窘迫:“你,你胳膊不是伤了嘛,拿去擦,几日就好了。”   闻言,她倒是愣了愣:“你是不是病了?”   言寒轻白了她一眼:“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废话少说,你用就是了!毒不死你!”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瞄向那包碎掉的簪子和寸情:“你的剑”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   “上品灵剑的确厉害。”   听她这长别人威风的话,言寒轻有些不是滋味,复又留意到她一直盯着那簪子。   “这簪子于你而言很重要吗?”   “这是我娘留给我及笄时的发笄,听说是她去玉匠那儿学来亲手雕的。”她神色平静,言寒轻听来却是心头一颤。   他还记得刚出北若城那会儿,就因为他说道了她娘几句,这死丫头不惜下药将他捆到树林里,差点就地放血。   这回连她娘留给她的发笄都碎了也难怪风华台上,她如此动怒。   只是那孟逢君到底是筑基的内门弟子,仅是那白鵺剑就厉害得很,云渺渺能将她反制在地,已是趁其不备了。   “碎都碎了,再想也无用。药记着擦,金贵着呢,浪费了我可饶不了你!”他目光闪了闪,转身走了。   瞧着他不知为何有些气冲冲的背影,云渺渺一头雾水,看这桌上的那瓶药,陷入沉思。   是夜,云渺渺摸着黑前去后山,没了佩剑,她便只能徒步下山,刚进山洞就被他指尖幽光捆住了腿,惊得一个趔趄,栽在了地上,不偏不倚地磕在上回留下的伤口处,疼得人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愈发傲慢了,迟了一个时辰。”重黎的脸色沉得厉害,“不想活了?”   她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没有答话,上前将怀里的一包东西推到他眼皮子下,一声不吭地退到一旁。   虽说之前也是傻不愣登的缩在一边,但今日分明就是在生气。   重黎冷笑了一声:“这是敢同我甩脸子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云渺渺垂了垂眸。   “我没有。”   “还撒谎。”他面不改色地戳穿了她。   云渺渺陷入了沉默,没有反驳。   沉默片刻,重黎瞧见了她胳膊上的血迹,不由皱了皱眉。   “伤怎么来的?”本不过是随口一问,偏偏这不知死活的凡人竟然敢充耳不闻,这就令他尤为不快了,捡起手边一枚小石头往她身上砸了一记,“问你话呢。”   添了几分厉色的询问令蹲在角落里的人再度缩了缩。   重黎头一回觉得自己像个欺凌良家小姑娘的恶霸,不由更为烦躁。   她顿了顿,总算开了口:“同人比剑,技不如人。”   重黎朝她腰间瞥了眼:“你的佩剑呢?”   “断了。”她耷拉着脑袋,似乎有些丧气。   他呵了一声:“窝囊。”   “”算了,不气。   她迟疑片刻,将言寒轻给她的药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脚边,而后迅雷不及掩耳地退回原处。   重黎淡淡斜了一眼。   “这是药,应当能治你的伤。”云渺渺犹豫地开了口。   言寒轻给的药,她虽存了几分怀疑,但那小子也不知吃错了什么,瞧着倒不像是要趁机害她。   这瓶药似乎真的有些作用,至少上了药后,她胳膊上的伤便不那么疼了。   若是能让这祖宗早些把伤治好,她也好早些脱离魔掌。   重黎看了一眼,面露狐疑:“我要杀你,你倒是敢给我送药?”   她抿了抿唇:“您养好了伤,一切好说。”   重黎着实想不通这凡人脑子里想些什么,转而拆开她递过来的包袱,里头五花八门,甚至连烛台都有。   “凡人,你在耍我吗?”他抄起包袱便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扔出去,云渺渺赶紧阻拦。   “我真的没什么灵宝,这些都是我从别的屋子里找到的,多少沾了山中灵气,一两件瞧着不顶用,但若是放在一处,还是能遮掩不少气息的!”   重黎眉头一拧:“你的意思是让本让我将这些玩意儿挂在身上!”   他甚至看到了一串百年干蒜!   云渺渺低下了头,嗫喏道:“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弄到这些的,您不想挂着,叼着我也没意见的”   重黎一阵头疼:“我怎么就捡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您抓我的时候也没问啊”   他一眼瞪过去,云渺渺立马噤声,乖巧地跪好。   重黎低下头,从一堆破烂里捡出一包青色鸟毛,里头还混了几点红,他看了许久才从其隐隐散出的些许灵力中有所觉察。   “毕方的羽毛?你从何处得来的?”   云渺渺唔了唔:“今日同我同我比剑之人的命兽便是毕方。”   闻言,重黎稍作犹豫:“你这女子,输了剑还记仇?”   她撇撇嘴:“她把我簪子弄坏了。”   说得云淡风轻,重黎却分明从她眼中看出一丝怨恼。   “小心眼。”他呵了一声,不以为意,“毕方性子凶恶,极不好惹,你是如何拔到它的羽毛的?”   她一脸茫然:“毕方凶恶吗?”   想想她一个时辰前摸进东苑,一棍子抡昏了那只傲气的独腿鸟后,便随手将其捆了,从它刚刚长回一点绒毛的屁股上再揪了一圈羽毛下来,那只鸟还疼醒了,瞧着她的眼神仿佛在诚心发问“怎么又是你”,除此之外便如刀俎下的鱼肉,撅着尾巴再不挣扎了。   瞧着还挺好欺负。   见她一副不知所谓的样子,重黎便知是问不出来了,翻看了一会儿,着实一堆破烂,但也并非毫无用处,以他眼下的伤势,只怕一离开这座山洞便会被长潋察觉,谨慎为上。   云渺渺挨着墙呆坐,重黎不发话,她暂且不敢走,挂在腰间的小布袋倏然滑落,漏出一枚玉碎片。   那是她摔碎的簪子。   她慌忙将其捡起,这声响却引得重黎看了过来。   “藏什么?”   在其“凶恶”的审视下,她唯有犹犹豫豫地将布包递过去。   重黎略略瞧了一眼,莫说宝贝,不过是一堆玉渣子,连一丝灵气都无。   “你这是有捡破烂的癖好?”   云渺渺默了默:“这是我娘留给我的簪子,可惜碎得厉害,我粘不回去。”   重黎皱了皱眉,大概能猜到这簪子是为何碎得如此凄惨了。   再瞧瞧蹲在石壁边端着一团火的小姑娘,瞧着愈发可怜兮兮的。   凡人可真难懂,一支破簪子罢了,他一声令下便有百余支送到面前,她有什么可难过的?   “您还我吧,这也不是什么灵宝。”云渺渺伸出手,想将布包拿回来。   这两日,重黎见惯了她唯唯诺诺的模样,还是头一回晓得这凡人也会紧张什么,她这副生怕他一不高兴就将手中的东西捏成齑粉的惶惶不安,倒是令她多了几分生气。   “哭丧着脸作甚,又不是修不好了。”   作者菌:傲娇魔尊,在线修簪   魔尊:我不是我没有我不傲娇!你别瞎说!   作者菌:那簪子还修么?   魔尊:修。 第三十二章 :提点   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只觉得神使鬼差,缓过神来,角落里的那颗脑袋已经抬起来了,死水般毫无波澜的目光忽而闪过一丝期望,一如她手中的火焰,明媚得让人心头一颤。   想改口的念头到了嘴边,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您能修好吗?”   他清了清嗓子:“一个小法术罢了”   闻言,她复又陷入了沉思,听闻魔族素来自私自利,从不做对自己无益之事,也断然不会无故出手相助,遂试探着问了句:“您需要什么吗?”   重黎斜了她一眼。   凭他的处境,的确不想多管闲事,这凡人瞧着甚是没用,估摸着也没法给他吸食元气,恢复法力,不过看在她费尽周章地帮他寻来这些掩盖气息之物的份上,倒也不是不能成全她一个心思。   不过凭他的身份,也不能白给。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这一斤骨头二两肉的,连佩剑都没了,的确没什么灵宝。   “你笑一个吧。”他似是随口一言。   云渺渺便陡然怔住了。   “为为为为何!”她缩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嵌进石头里去。   为何?重黎也说不上来。   只是觉得这凡人未免太死气沉沉了点,便想看看她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这念头仅仅一闪而过,便已经说出口了。   看她这反应,惊吓倒是不小。   正当他打算换个要求,她看了眼那只布包,磕磕巴巴的问:“真要笑吗?”   如此,他的兴致忽然被勾了出来,定定地望着她。   云渺渺踟蹰再三,在颤抖的火光中,费劲儿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她已经很久不曾这般正儿八经地笑一次了,甚至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在笑。   四下陷入沉寂,面具后的那双眼如同一片漆夜,于最深处涌动着微不可查确如碎星般的浅金,确然好看,只是盯得她头皮发麻。   直到她觉得自己的嘴角都开始抽筋儿了,他才淡淡开口。   “还是别笑了,像一傻子。”   他掐了个诀儿,掌中的碎片便缓缓升起,于半空中凝聚成形,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初。   看着他掌中的玉簪,云渺渺不由得松了口气。   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欢喜,可谓熠熠生辉,饶是重黎都怔了一下。   这样的笑容,可比方才硬挤出来的顺眼多了。   “谢,谢谢”她还是有些怕他的,战战兢兢地从他手中接了簪子,不小心擦过他的掌心,又慌忙连退了数步。   “天虞山每年都会在风华台开阵筑基,便是明日了吧。”他忽然问。   云渺渺低头看了眼空荡荡的腰间,暗自叹息:“我去年失败了,今年又断了佩剑,怕是也不成。”   以剑为阵眼,疏导天地灵气乃是筑基之始,这是刚入门时端华便给他们这些新弟子上的一课,没了佩剑,筑基也无望了。   “谁同你说佩剑断了便无法筑基的?”重黎眉头一皱。   她愣了愣:“可端华长老”   “端华?”他不以为然,“那小子懂个屁,在我面前他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子罢了,也就诓你这等傻不愣登的凡人。筑基筑的是灵台之根,能聚灵气与周天内便可,管你用剑还是用别的什么劳什子,若有能耐,拿把菜刀都能成事。”   这等说辞云渺渺在天虞山两年还是头一回听说,他的口气虽说随意,倒不像是在戏耍她:“那,那我应当凭何物筑基呢?”   “我如何晓得。天虞山风华台下便是长潋那混蛋造的剑冢,里头仙剑千余,你若有本事唤出一把来,何愁筑基。不过看你这窝囊样,还是拿把菜刀去吧。”   云渺渺出神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如何才能从剑冢中召出灵剑来?”   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自己想!”   不过稍加提醒,这凡人还蹬鼻子上脸了!   云渺渺缩了回去。   怎么又凶起来了啊   山洞中又陷入了尴尬的死寂,她着实不晓得又怎么惹着他了,犹豫良久才小声试探:“那那我先走了?”   重黎不语,她只得梗着脖子蹑手蹑脚地往外头走。   明日筑基,可要费一番心神,她须得早些回去睡一会儿才成。   他似乎并不打算阻止她,倒是在她踏出山洞的前一刻开了口。   “召唤灵剑本需祭坛和你自身的一滴血,剑若肯认主,自会前来。”   冰冷的声音,更像是斥责她的无用。   闻言,云渺渺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匆匆离去。   筑基当日,就连余念归都早早起身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妥帖地前往风华台。   “念归,能载我一程么?”云渺渺抱着断成两截的寸情走了过来。   余念归看着她的剑都觉得心疼:“渺渺,你今日还要去吗?”   没有灵剑,她真不知她该如何筑基。   云渺渺正欲开口,却见孟逢君抱着白鵺剑,一脸鄙夷地望着她:“你的佩剑都断了,还废什么劲儿呢,再去修行一年不好吗?”   云渺渺望着她眉眼含笑,也不知可有发现她昨晚对毕方鸟做了什么,今日多半只是来落井下石的。   “孟师叔的门规抄完了?”余念归懒得同她争执,但呛还是要呛回去的。   不出所料,孟逢君面色微变。   “不如管好你们自己,两年都没能筑基,还有何好说?”   她憋着火,拂袖而去。   临走那剑穗还要往她们脸上甩一下。   余念归瞧着就头痛:“都多大人了,比孩童还幼稚!”   两年过去,就连她都不记得当初是怎么跟这个骄纵的大小姐吵起来的,回过神来已经是这等一日不呛两句就浑身不痛快的关系了。   她回过头来看着云渺渺,面露难色:“寸情都断了,这可怎么办?”   诚然孟逢君说话的确不好听,但筑基之前失了佩剑,可谓希望渺茫啊。   清风师兄虽答应帮她想想法子,但这一时半会,也没法给她再找一把愿意认主的灵剑。   云渺渺看了眼怀中的剑。   今晨早些时候,她又去后山看了眼,山洞中除了她昨晚放下的那只药瓶,已无一人,她碰了碰那只瓶子,是空的。   洞门外的草丛里,躺着一块七零八落的木牌。   那是她前几日留下的,原本是想着掩藏他的所在,一时兴起便在上头写了“内有恶犬”。   眼下木牌都碎成了好几瓣,还留下了一道鞋印,足以见得那人离开的时候看到这块木牌有多恼。   还说她小心眼儿呢,这不半斤八两么。   她抬起眼望着余念归,露出一丝笑意:“我且试试吧。”   作者菌:诶你不是不傲娇么兄dei???   魔尊:本尊只是突然想说话,不行啊!   作者菌:您老人家不如再递一把菜刀,日行一善   魔尊:想得美!她都在门口写“内有恶犬”了!本尊给她准备个屁! 第三十三章 :护主   重黎离开南海后,便不再掩藏自身气息,在附近搜寻多日的红衣女子匆匆赶至,却见他正费劲儿地解着正与一截衣袖纠缠不清的一串干蒜头?   她踟蹰良久,还是没想好这会儿上前该如何开口。   好不容易等他将蒜头解下来,又开始扯腰带上的一溜不晓得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尊上这是捡破烂去了?   这个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时候,她家主子终于甩掉了胳膊上最后一块玉石,朝她看了过来。   如此容颜,只一眼便能令人神魂一荡,她还是能暂且忘了方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的。   “尊上。”她走上前跪地行礼,还未抬头便嗅到他身上沾了血腥味儿,“您受伤了?”   “不妨事。”重黎神色淡淡,轻咳一声,将伤势一笔带过。   尽管如此,霓旌依旧觉察到了泰逢剑的一丝灵气。   算起来,这已是近年来尊上第二次着道儿了。   在她的印象中,尊上的法力应不止如此才是。   疑心不过一瞬,她今日是来迎尊上回崇吾宫的,这两日魔界并不太平,仅凭她与瑶岑也渐渐力不从心。   “您离宫数日,魔界流言四起,认为您败在了泰逢剑下,再不会回来了。”   她如实禀报,重黎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荒唐!本尊不过是在南海逗留了三日,便由他们如此编排,胆大包天!”   霓旌见他动怒,不由得心头一紧,正欲随他回宫,一回头却见他忽然又朝南海上望了一眼。   那个方向,应是天虞山。   “尊上?”她疑惑地望着他,片刻之后,便见他收回目光,与她一同消失在南海之滨。   天虞山。   今日的风华台聚集了不少内门弟子,端华与长琴立于上清阁前,环视四下。   清风玉露,玲珑含香,此情此景令云渺渺回想起了一年前,筑基的阵法依然设在石阶下,去年今日,她便是在此筑基失败的。   不同的是,那日长潋也在。   她就在他面前,连那点灵气都没聚起来,便一溃不起。   诚然他并未说什么,估摸着也没想起她是哪一位,但总归还是有些不好受。   她看了眼寸情,心中叹然。   不来也好,这回可能更丢脸些。   步清风这次也来了,早早便在风华台上等着她和余念归,灵剑不易寻,但他倒是愿意将延维剑借给她试试。   可惜他是水灵根,若像余念归那样的木灵根尚有一试的可能,她的手还没碰到延维,便被剑气反噬了一道口子。   虽不碍事,但想投机取巧的路子是彻底被堵死了。   今日入阵筑基的先后,都是端华长老一手安排的,云渺渺瞧过树下的布告,她约莫在十余名开外,余念归要更靠后些。   一旦踏入阵法,便要以佩剑为心,盘膝而坐,汇天地之灵,疏导入体,运行三周天,最终沉入丹田,再传至百灵台,其间需剥离出天地灵气中与自身灵根相合的灵气,若能稳固下来,便算筑基成功,方能召唤命兽,开始之后的修行。   她去年便是坏在了不知何种灵气与自己的灵根相合,无从剥离,自然无法筑基。   据长琴长老所言,她的灵根极为古怪,不在五行内,故而才同她言明利害,劝她放弃修仙,若非长潋当日的话,她应当早就下山了。   今日又要再碰运气吗?   昨日重黎说的那话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甚至真的想去拿把菜刀试试了。   挨着风华台的栏杆往下望,确如他所言,依稀能望见山谷中的剑冢,日光下,千百柄灵剑灼灼生华。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儿没有祭坛,不知阵法能不能凑合一下,要是没有一把灵剑肯理睬她,她今年怕是又筑基无望了。   她前头的人一个接一个踏入阵法,有筑基成功召唤出各自命兽的,也有再度失败悻悻而归的,轮到她的时候,她还在发愣。   “云渺渺,上前来。”长琴显然还记得她,眼中竟有一抹笑意。   她吞咽了一下,硬着头皮走进阵法中,将寸情放在了阵眼中,而后在一阵唏嘘声中盘膝坐下。   合目凝神,意会天地,循万物之灵与苍穹山海间,心怀谦逊,秉持道心,弃贪嗔念怒,聚之于身,于四肢百骸而循序渐入。   自天灵而起,终于內腑百灵台,试与灵根,化浊为一。   她周身清光涌动,阵法亦随之浮现出阵阵金光,原本用于镇住阵眼的寸情转眼间便被罡风掀了出去!   无灵剑帮衬,阵中灵气霎时乱作一团,翻涌囤积,似是随时会炸裂开来!   “长老,可要拦下她?”步清风在一旁看得心惊,忙请示长琴和端华。   端华面露犹豫,长琴却示意再等片刻。   就见金光如潮的阵法中央,云渺渺面色渐白,咬牙咬破了指尖,往阵眼处滴下一滴血。   殷红而灼热,如两点红梅,在坠入的刹那,光辉便怒放开来!   金光如涟漪不断荡开,仿佛回到了那日的山门下,这一回,竟更为汹涌。   整座风华台忽然震动了起来,连带着山谷中的剑冢,铮鸣一片!   云渺渺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回应与她,合上眼,打算孤注一掷。   眼看着她的脸色愈发惨白,端华立即上前阻止,却被阵法中轰然荡开的金光掀了出去,胳膊都震到发麻。   长琴上前接了他一把,神色凝重地望着阵法中的小姑娘。   此时便是想喊停,这阵势怕是也不成了。   她下意识地朝剑冢看去,暗暗猜测回应她的会是这山间的那一柄灵剑。   众人远远避开,阵法中云渺渺已开始头晕目眩,艰难地尝试着剥离天地间的灵气,与自身灵根契合,越是竭尽全力,越是觉得痛苦万分。   一片嗡响的耳边断断续续地有人喊她的名字,好像是念归,好像又是步清风,更甚者似乎还有言寒轻那小子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的七窍都要被震出血了,喉间的甜腥味儿接连翻涌,几乎要被压倒在地的那一刻,一道流光从云端坠下,忽如九天落星,劈开金光,笔直地刺入阵眼!   阵阵寒芒陡然绽开,方才还澎湃的金光转瞬便被压下!   灵气徐徐汇入百灵,成败不过一念间。   筑基,成了。   一片鸦雀无声中,云渺渺抬起头,望见一柄通身如雪的长剑,明红的玉珠悬着牙白的流苏随风摇曳,褪去了剑鞘的剑身,澄明如镜,清晰地倒映着她狼狈的脸。   那一刻,她不由愕然。   尘封两载,悄无声息。   她甚至不敢想象会有今日。   “霄明?”   霓旌:技不如人之后,尊上自暴自弃开始捡破烂骗小姑娘了   魔尊:要死啦你!你以为本尊乐意挂一串百年干蒜头在身上吗!   霓旌:属下看您挂着挺合适的   魔尊:滚吧你 第三十四章 :命兽与拜师   司幽将剑交给她的那晚,她便由衷觉得这把剑美得不像话。   都说仙剑有灵,如此好的一把剑脾气差些似乎也在情在理,只是她实在没法用一把半点不稀罕理她的剑修炼便是再好看也不成。   她曾以为少说也要五十年,她才有再去拔剑的资格,却没想到会有这等状况。   端华眼见这一幕,不由诧异。   “这是仙剑护主?”   虽说每一把灵剑都有各自灵心,但真正能在剑主性命堪忧的危急关头凭剑灵赶来的,却只有上品灵剑。   如今立在云渺渺面前的那一把,他记得两年前就曾见过,似是唤做“霄明”。   偌大仙界,能称得上上品灵剑的不过百柄,此剑却并不在其中,便是长琴也不知其来历。   只是两年前谁都不能使其出鞘的灵剑,今日居然赶来护主,倒是令人颇为意外。   而此时云端之上,远远观望的长潋低下头,看着不住震颤的泰逢,凭着自身法力,强行压下其出鞘的趋势。   再看阵法中,方才平息下去的金光已被剑气所替,阵法斗转星移,凛凛寒光大盛。   仅仅筑基,还远远不够。   云渺渺支起身子,再度盘坐,望着眼前灵剑,终是缓缓伸出手,抓住了剑柄。   这一回,霄明的剑气并未反噬于她,而是如潺潺溪水淌过她的手背,仿佛要与她融为一体。   她隐约能领会它想要什么,将自身之灵徐徐送入阵法。   清光陡然而起,举长剑直至苍穹,辉光耀耀,其势恢弘,可媲开天,只一剑,便令苍云顿散,所向披靡!   明明只是在筑基之后召唤命兽,这架势却仿佛要随时穿云直上九重天!   山海翻涌,青云席卷,起初只是山中瞿如和锦雀,然须臾之后,南海仙鹤也随之飞来。   画眉,百灵,云雀,朱鹭,游隼从一而百,由百又千,终是铺天盖地,流霞千里,万鸟齐鸣,几乎占满了天虞山的半边天!   众人瞠目难言之际,忽闻两声凤鸣。   重云之上,似烟罗着彩,星月加身,满目辉光云霞,吟声清冽,响彻八方!   祥瑞升腾的玄云间,露出了两道交错的身影,刹那间,万里山河都为之暗淡几分。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句。   “凤凤凰!是丹穴山的凤凰!”   凤凰来仪,天降祥瑞,引百鸟来朝,乃人间奇景!   端华与长琴诧异地望着这漫天飞鸟,也不曾想到会出现这等情况。   正当众人猜测着云渺渺召来的命兽究竟是凤还是凰时,遇上烈火骤起,铺天盖地的灼灼红焰,将苍穹染作一片绮丽。   飞鸟自是受不住这天来之火,纷纷退散。   火焰,却于转瞬间倾吞了半边天。   此情此景,壮丽如涅槃。   鸟群盘旋之后,终于散去,冲天的火光中,一团金火缓缓坠落。   云渺渺尚有些缓不过神,迟疑着伸出手,接住了那团火光。   与她掌心相触的刹那,金火褪去,清光幽幽,最后伏在她掌中的,是一团漆黑的碧眼乌鸦。   翘首以盼的众人:“”   乌鸦抖了抖毛,甚至冒出了一缕青烟。   天地间唯有风声窸窣,就连阵法都沉默了一瞬。   尴尬的死寂中,云渺渺一手提着剑,一手攥着鸟,默默地退到一旁。   “继,继续吧”长琴差点咬到自个儿的舌头。   众人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自云渺渺之后,虽也有几位筑基成功的,但如此惊天动地又令人失望透顶的情况却再也没出现过。   估摸着天虞山上下五百年,也不会有这么个有头没尾的说法儿了。   余念归这回也筑基成功了,从阵法中出来时,怀中抱着一只虎头虎脑的朏朏,甩着雪白的长尾,眯着眼的时候,一脸傻乐呵相。   她走过来,叹了口气:“霍山的朏朏,我的命兽看来就是它了。”   云渺渺低头看了眼,那朏朏瞧着像狸猫似的,毛茸茸的十分讨喜,又转头看了眼自己肩上的碧眼黑鸟,从方才开始,别说亲近了,它连叫都没有叫唤一声,看起灵力,多半也只是个下品鸟兽。   起初她还以为是那团火把它的毛烤焦了,但抖搂了半天还是这么煤球似的一团,看来是她想多了。   这鸟越看越像乌鸦。   “命数如此。”她算是想明白了。   你看,她从那么多瑞鸟中召出一只乌漆嘛黑的乌鸦,不也没自暴自弃么?   看着她肩上的黑鸟,余念归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幕。   “好可惜啊,我真以为你的命兽是凤凰呢你也别气馁嘛,命兽都是灵鸟,这也也不一定就是乌鸦。”她越看那只鸟,越觉得虚得慌。   这怎么看都真的是只乌鸦啊!   得多差的运气,才能与那么多稀罕的灵鸟擦肩而过!她想想都气到捶胸顿足!   云渺渺觉得自己已经遁入空门了,估摸着天虞山千儿八百年也没有一个弟子筑基召唤出乌鸦的吧。   放宽心,放宽心。   总不能炖了   最后一名弟子垂头丧气地从阵法中走出来,今年的筑基便算是结束了。   接下来,所有筑基成功的弟子都要上前来,由长老择选。   便是筑基成功,也不一定能被长老收归门下,若是像孟逢君那般天赋异禀的,就另当别论了。   今年筑基成功的,也不过十人,其中最为瞩目的,便是险些把自己炸死在阵法中的云渺渺了。   那只黑鸟还停在她肩上,明明丑得不行,那双碧眼中却透着莫名的高傲,看谁都觉得不屑,看着黑不溜啾一团,谁敢伸手,转眼给你啄出血。   这性子与它的主子,可谓大相径庭。   长琴的目光缓缓扫过云渺渺,似是颇有兴致,一旁的孟逢君都不由得紧张起来。   然而她忽又别开视线,挑选了另两名弟子。   其中,便有言寒轻。   而端华,则只选了余念归站到身旁来,其他的弟子虽归内门,却不在长老座下。   众人唏嘘羡慕之际,云渺渺只是耷拉着脑袋,全然不争不抢,似乎半点兴致都提不起来,只是紧紧握住了霄明剑。   步清风有些担忧她,欲上前询问她可愿入他门下。   他已是金丹期的弟子,有资格收徒了。   虽说不如二位长老,但至少能教她一些法术。   然而云端忽降长风,白衣的仙人现身于风华台上,手中墨剑为动,却如千钧在即,令人屏息。   众人俯首参见掌门,步清风亦退到一旁见过师父,长潋的目光却丝毫没有分在其他人身上,径直走到了云渺渺面前。   云渺渺依旧垂着脑袋,给他一个乖顺的天灵盖,肩上的乌鸦倒是抬起了头,有些好奇地望着眼前的人。   四下面面相觑,不知长潋何意。   他沉默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帝台棋呢?”   云渺渺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从怀里摸出那枚红石给他过目。   长潋点了点头,云淡风轻道:“回去收拾一下,随你师兄去映华宫。”   云渺渺足足愣了十几息:“啊?”   四下亦是愕然一片,疑心是不是今日风声太大,听岔劈了。   长潋淡淡地斜了她一眼,一字一顿重复道:“去映华宫。”   又是十几息工夫,她才恍然想起两年前在主峰时,他说的那句话。   一年后,你,筑基,到映华宫来,我,做你师父。   她一度以为,他早就忘了呢。   原来不是随口一说啊。   他转身走远,只留下一众弟子呆立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错愕地看向云渺渺。   她腰间的帝台棋正闪动着幽光,与步清风腰间所挂,如出一辙。   天虞山上下谁不晓得,休与山帝台棋,是掌门弟子独有的信物。   尴尬良久,还是步清风率先反应过来,上前问道:“云云师妹,先回去收拾行李吧。”   而后,他便带着云渺渺离开了风华台。   陷入愕然的众人,被山顶的寒风吹得齐齐打了个哆嗦,才回过了神,惊叹声顿时此起彼伏,人人一副活见鬼的脸色。   一夕之间,掌门收了个召出乌鸦的女弟子的消息传遍了天虞山大小山门。   天虞山众弟子:来了这么多鸟,你就拿了只黑乌鸦???   云喵喵:我倒是想要那两只大的,你看它俩有鸟我的意思吗?我还能给它射下来吗??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但是白捡了个师父,还挺划算。   众弟子:你可别秀了,回头挨揍。   咱们渺渺要成为掌门弟子啦! 第三十五章 :掌门的新弟子   云渺渺跟着步清风云里雾里地回南苑收拾好东西,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映华宫的匾额下,掐了自己一把,才敢确信这不是在梦里。   主峰高险,便是会御剑,修为不到家也难攀上来,故而此次上山,是步清风带着她的。   从九天悬瀑到百丈云端,朦胧山雾升腾而起,幽幽水色,碧天映华,眼前是楼阁巍峨,廊亭融翠,身后是海晏河清,锦绣山峦。   白鹭鸢飞,浮山葳蕤,唯有当真站在此处,方能领会其壮阔绮丽。   似是一口气悬在了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徐徐舒开。   步清风领着她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将她带到偏殿的一间厢房中。   屋里摆设清雅,窗明几净,石台上还摆了一盆兰草,亭亭如立,一室幽香。   如此一尘不染,不像是今日匆忙准备的。   步清风替她打开了窗,泛着暖意的光辉便照进了屋中:“这间屋子是两年前师父命我腾出来的,从窗子望出去,便能看到主殿。两年来,每隔一段时日,师父便会用净水咒将这里外打理一遍,我还怪是为何,原来是留给你的。”   他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帝台棋上,面露了然。   云渺渺混混沌沌地放下行李,还有些蒙圈。   “清风师叔”   “日后要叫师兄了。”他一本正经地纠正她。   “清风师兄。”许是一日下来,那个说要做她师父的人连个影子都再没见着了,她仍觉得有些不切实,“我这就算掌门弟子了?”   她还以为至少有个正儿八经的收徒礼,赐个信物虽然两年前就给她了,但奉个茶,三叩首什么的为何一个都没有。   就一句话。   你,到映华宫来。   她当时头一个反应是来做个端茶送水捏肩捶腿的杂役   “应该错不了。”步清风其实也有些缓不过神来。   “这这掌门为什么啊?”就因为她筑基了吗?可是天虞山弟子何止千百,其中筑基的也绝算不上稀罕,与那些根骨极佳的弟子相比,她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渣滓总不会是觉得能召出乌鸦作为命兽,也算难得一见吧。   步清风沉思良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姑娘的灵根的确算不得上乘,甚至还有些古怪,筑基之时又出现那等情况,两位长老不敢收也在情理之中。   但看师父的反应,多半早就存了收入门中的心思。   而师父在想什么,这么多年他就从没拿准过。   “师兄当年也是这么被收入门中的?”她一脸狐疑地望着他。   “这”他回想起多年前的成为掌门弟子的场景,仍觉得不可思议,“其实我连师门信物都是入门一年后才拿到的,当时我还以为师父的意思是让我来主峰打杂”   不止她一人这么想就好。   “师兄被收为弟子应当是资质极好吧?”她看了看眼前这个金丹期修士,想到筑基都只能召出乌鸦来的自个儿,顿觉惭愧。   步清风挠了挠头:“我的资质当年其实一般师父觉得我印堂发黑,命格极硬,易招惹事端,祸及自身,所以将我收入门中。我入门之前,听闻还有个师姐,命数也颇为艰难,好像是被师父捡回来的,如今音讯全无。”   命格不佳,霉运当头,缺福少寿   她思量了一番,总算捋清前后。   “师父他原来喜欢命不好的徒弟啊。”   步清风:“”   这话恕他无法反驳。   “你且收拾一番,待师父回来,我再带你去主殿。”留下这么一句后,步清风便知礼地避了出去。   云渺渺一面收拾一面思量着眼下的状况,诚然她的确想过要拜长潋为师,不求成仙,但求让她活得像个人。   但如此便上了主峰,倒是让人莫名的心绪不宁。   就好像一块宝玉,若是佩在一个大家闺秀腰间,众人会赞一句锦上添花。   若是攥在一个乞丐手里,人家却会认定那是偷来的,抢来的,便是你行得正坐得端,也辨不清这其中道理。   如今的她,就是这般。   风华台上,那些弟子看她的眼神,个个都像刀子,都想问她“凭什么”。   可连她自己都不晓得凭什么。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她想起还不曾同余念归解释,这一时半会儿,估摸着她也下不去,叹息之余,她忽然想起了一件尤为要紧的是,慌忙捂住了额头。   “糟糕”   她竟然忘了魔尊还在她脑子里留了东西!会不会被她的新师父察觉到还好说,万一那小心眼儿的魔尊大人哪日突然想起这茬,动动念头就将她杀了,她岂非冤死!   心中一急,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感到一阵恶心,扶着桌子干呕许久,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她顿时感到背后发凉,脑子也跟着疼起来,躺下去歇了一会儿才好转些。   她才疏学浅,也不知重黎下在她身上的咒究竟是什么,更不知如何解,唯一晓得的,是自己的命又一次握在了这个曾经克了她两条命的魔尊手里。   说是倒霉未免浅薄,她这大概是前世作孽。   晚些时候,听闻长潋回来了,步清风便来接她去主殿拜见。   她这会儿倒是不打恶心了,只是脸色还不大好,步清风以为她是不适于这主峰仙气,便给了她一枚丹药,助她调息。   步入主殿时,她远远便望见端坐于案前的那道身影,一如既往的白衣落落,少言寡语。   灯火映照在那张脸上,画一般不真实。   她随步清风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弟子拜见师父。”   一连说了三遍,长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抬眼看向她。   又是尴尬的沉默,半响,他开口询问:“叫什么?”   尽管在来的路上,步清风已经委婉地同她说过,他俩的师父记性可能不大好,他入门都快十年了,数日不见,师父还是会问一句“你是我的弟子?”   但她与他今早在见过,众目睽睽之下刚认的弟子,敢情您老人家连名字都没记住?   她定了定神:“回禀师父,弟子名叫云渺渺。”   “噢,云渺渺”他沉思片刻,似是在试着努力记住她的名字,“从今日起,你便住在这映华宫中吧,若有需要,同你师兄提,或是来问为师都可,主峰鲜有来客,不必过于拘泥。”   话,说的颇为客气了。   云渺渺也不知如何接话,称了声是。   长潋一拂袖,桌上便横陈一把紫鞘细剑,那是她落在风华台的寸情。   被阵法吹飞后,她根本无暇顾及这柄断剑,却不知怎么到了他手里,瞧着竟已完好如初。   “你之前的佩剑也一并拿回去吧,寸情能认你为主,也算机缘一场,虽不如那柄霄明,你也当好自珍惜。”   “是,多谢师父。”她接过剑,规规矩矩地站起来退到一旁。   “你刚筑基,灵根也不同于旁人,修行不急于一时,明日起,便与你师兄一同去浮昙台上凝气静息,每日四个时辰。”长潋叮嘱道。   云渺渺倒是没想到刚来映华宫便要日日打坐,回过神来,长潋已经将事宜都交托给了步清风,消失在主殿中。   “师父他老人家一直这么来无影去无踪的么?”她不免诧异。   这拜师学艺怎么跟她想象中不大一样啊?   步清风对此也不知如何解释:“习惯就好了。”   今日师父能现身已是出乎意料了,想他当年入了映华宫之后,满山找师父,可找了整三日,做了大半月的杂活才晓得自己已经是掌门弟子。   步清风给她做了些吃的,让她垫了垫肚子后,便将她送回了厢房。   “我明日早些时候过来,带你去浮昙台。”说罢,他转身离开了。   云渺渺回到屋中,还未放下剑,那阵恶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实在忍不住,才吃下去的晚饭一股脑儿地全给吐了。   她趴在窗边喘息,揉了揉发紧的眉头。   正当她猜测着重黎这会儿是不是存心折磨她时,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云渺渺,听说你筑基成功了?”   伴随着话音,一阵鬼魅的阴风灌入后领,吓得她当即抄起手边花瓶抡了过去!   喵喵:原来师父喜欢命不好的弟子   清风师兄:同病相怜   喵喵:他记性这么差,该不会是活得太久老年痴呆了吧?   清风师兄:所见略同   狮虎:孽徒住口!   猜猜是谁来看咱们喵喵啦 第三十六章 :我总不会害你的   许久未曾传来预想中的动静,她抬起眼,先望见的是一柄缀着钴蓝丝绦的银面折扇,仅仅一缕幽光,便挡下了她手中瓷瓶。   来人微微僵了僵,俊秀的眉宇也皱了起来,诧异地瞥了她一眼。   “故友重逢,你上来就打脸,不大合适吧?”   瞧着他眼中的笑意,她蓦地一怔。   诚然此情此景的确有那么点久别的意味,若是那只花瓶没有冲着他的面门抡过去的话。   两年不见,他依旧是一袭绛红长袍,宽袖窄襟,摇着手中折扇,风流羡煞,一笑自有百般风韵流转,而今这衣摆上竟绣了鲜红的曼陀罗。   身为女子,云渺渺自问竟艳不过一个鬼差,着实惭愧。   她欲言又止的注视中,司幽眨了眨眼:“看什么呢,可别说两年你就把我忘了。”   云渺渺眉心一跳,环顾四周,确信这的确是天虞山主峰映华宫中,转而错愕的看向他。   “你怎么上来的?”她诚心发问。   司幽唔了唔:“我说我爬悬崖上来见你的,你信么?”   云渺渺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崩出一丝裂纹:“主峰唯一的悬崖挂着瀑布。”   “噢。”他倒是坦然,“长年不来,倒是忘了。”   “我今日才入了门,你消息倒是灵通。”连她自个儿都还没反应过来。   “你好歹在我手里还过两次魂,我自然晓得的。”   云渺渺皱个眉的工夫,便被他打个哈哈蒙混过去了。   “我也只是来瞧瞧你过得如何。”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莞尔,“掌门弟子做得可还顺意?”   她沉思片刻:“有些草率,我说不上来。”   “世间万物万事,都有各自的机缘,你无需焦虑。长潋上仙瞧着不好相与,但既然收你为弟子,定不会怠慢了。”   “倒不是觉得师父会晾着我”她叹了口气,不知从何说起,却总觉得哪里膈得慌。   “你啊,就是想得太多了。”司幽有时觉得这小姑娘挺好笑的,明明连生气都懒得,却总会在一些刁钻的地方深究,   他顺势想摸摸她的脑袋,手还没碰到她一根头发丝儿便感到针扎般的视线落在手背上,抬眼就见床帏旁的架子上蹲着一只碧眼乌鸦,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目光一闪,下意识地收回了跃跃欲试的手,转而道:“今日除了来恭喜你成为掌门弟子,还有一事。你近来可有觉得,嗯可有哪儿不舒服?”   “我前几日同人比剑被打得骨头险些散架,不晓得你说的是哪一处。”她一脸实诚。   “诸如,头晕恶心什么的。”他干咳一声。   云渺渺不知他为何说句话,最后却别开了视线,但他所说的倒是提醒了她。   “我今日的确不大舒服”   “筑基之后?”   “嗯。”说着,她又感到脑子里隐隐作痛,“司幽,我被魔尊下了咒,你帮我瞧瞧,还有救吗?”   眼下除了他,她也不知该同谁说起此事。   “你又遇上他了?”司幽伸出手,探了探她的神魂。   “大概是孽缘”她叹了口气,“我再没见过比他还凶,还不讲理又难以捉摸的人了。”   闻言,司幽倒是笑出了声:“莫长他人志气,你好好修炼,保不齐哪日能将他摁在地上打呢。”   她斜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大晚上就别做白日梦了。”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细细探着她体内经脉。   然而她身上莫说毒咒,连丁点儿魔族的气息都不曾留下,下咒一说多半是重黎那厮信口胡诌的,也就吓唬这傻姑娘,不成想她还真信。   若说真有什么不寻常眼下倒还不能告诉她。   他收回了手,从怀中摸出一只黛色的陶瓶来递给她:“这咒术有些厉害,我暂且也没什么好法子,不过这药能暂缓病症,你每月服用一枚,吃完了我再给你送来。”   云渺渺接过那药,面露迟疑。   “放心吃,我费那么大劲儿把你救回来,这会儿能毒死你不成?”司幽悠然自得地摇起了扇子。   她思量片刻,终是当着他的面服下了一枚。   片刻之后,倒是觉得脾胃里不再翻涌了,只是头还隐隐作痛。   他问起了两年前给她的那把剑,对于剑为何时隔两年才出鞘不置一词,只道是机缘,不可言说。   云渺渺狐疑地看着手中剑,自风华台上护主之后,她便能拔剑出鞘了,虽说还有些力不从心,但眼下看来,这姑且是认主了。   这柄霄明剑,处处透着古怪,她也拿不准它的心思,但再度尘封,未免可惜。   “留着用吧。”司幽笑着点了点剑柄,意味深长地笑了声,“好剑都有点脾气的不是吗?”   仿佛为了应和他所言,霄明的剑光闪动了一下。   “八年前你问我的长生之血,我打听了一番,近年来此物的消息流传三界,传闻得其者可统御天下,为此,魔族和妖族一直暗中追查,地府这些年勾的魂中,也有不少是因此而亡,若是牵扯到此事,你可得小心些。”   他少有如此正儿八经的时候,眼下这一字一句却半点没有玩笑之意。   看着她满是疲倦的脸色,他终是叹了口气。   “罢了,眼下同你说这些还早了点,筑基极耗元气,你早些歇着吧。”   云渺渺揉了揉眼:“你这便要走了?”   他微微一笑:“其实我姑且还算个忙人。”   “是吗?”她一脸狐疑,却见他一拂袖,转眼间她便躺在了榻上,连被子都盖上了。   不知为何,此刻她困得眼皮直打架,窗下的身影渐渐飘远,来时突然,去时如梦,她合上双眼后,屋中陷入了寂静。   站在架子上的黑鸟看着她逐渐睡熟,抖搂着翅膀飞了出去。   青松之下,那道绛红的身影长身玉立,直到黑鸟停在了他头顶的枝丫上,他唇边忽而漫开一丝笑意。   “还以为你打算继续装。”他抬了抬眼,望了过去,“啧啧,怎么将自己搞得跟乌鸦似的,炭堆里滚过了?”   树上的鸟歪了歪头,沉默片刻,口吐人言。   “若用真身,才是给她招仇。”   一片黑羽无声而落,羽翼间渗出一抹灿烂的金晖,转眼便被盖了下去。   司幽若有所思地望向那间屋子:“这一日,你等多久了?”   黑鸟摇了摇头:“两千年,三千年我记不清了,你若是顶用些,何须这样久?”   那双碧眼中透出一丝鄙夷。   司幽一脸无奈:“不顶用的是我么?小阿鸾,你可得讲讲道理。”   “别那么唤我。”黑鸟别开视线,一副嫌弃的样子。   “不过而今她在长潋身边,应当是不错的机缘。”   “在谁身边无所谓。”黑鸟静静地望着那屋子,淡淡道,“她回来就好。”   “如今这局面,她算不算回来还真难说。”司幽摇着扇子,陷入沉思,“阿鸾,你可信这世间真有那等百折不挠的缘分,万水千山尚且不能阻隔,生离死别亦无法斩断,即便沉寂于亘古洪荒,不见了声息,也终有那么一日,兜兜转转,一如既往?”   黑鸟瞥了他一眼,眼中透出一丝凝重。   “便是有,也不见得就是好的。”   闻言,他无奈地笑了笑。   “你愈发无趣了”   “几千年了,谁不会变呢?”黑鸟反问,“你方才给她吃的是什么?”   “那个啊”   他默了默,旋即弯起嘴角。   清冽的流光消失在映华宫前,她听清了那意味深长的后半句。   “是安胎药啊。”   司幽:吃吧吃吧,我总不会害你   喵喵:我信你个鬼!你这糟老头子坏得很!   咱们司幽虽说平日里坑蒙拐骗,但关于这安胎药吧说的是大实话,也就是说嘿嘿嘿,评论区最近这么安静,兄弟们可以炸一炸咯!我估计也快pk了,大家快来理理我呗 第三十七章 :我的桑桑   云渺渺觉得自家乌鸦有点不对头。   从今晨开始,一睁眼它便蹲在床边,绿豆大的小眼睛每隔一会儿便往她肚子上瞅,那眼神瞧着有些不可名状的忧愁?   步清风一早便来接她上浮昙台,一块数丈大小的平石,悬浮在在主峰之巅的一棵青松下,立于天虞山之极,遥看万里云海,汇八方钟灵。   她曾听余念归提及,却是百闻不如一见。   寻常弟子连踏入此处的资格都无,就连步清风也极少有机会在此修行,而长潋却是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将此地许给她修炼。   “师父对你还挺大方的,托你的福,我也跟着沾光了。”步清风笑道,旋即掐了个诀儿,半空中徐徐浮现出一条浮空栈道。   她跟着步清风拾级而上。   自踏入浮昙台,便感到灵台刹那清明,眼前的山河仿佛染上绚丽的辉光,目之所及,所括千里。   “师父身在映华宫的时候,时常在这一坐便是整日,想必以师父的境界,应当能瞧见你我所不能见之物吧。”步清风叹道,旋即看向她,“你既已筑基,当晓得如何引灵入体吧,你根基不稳,这几日便在此处潜心修炼。”   说罢,便与她一同盘膝坐下。   云渺渺筑基时,他就在一旁,其异灵根引灵入体比寻常的五行灵根更为困难,在山下几乎无法聚气,便是到了这浮昙台,也颇为棘手。   这八方灵气,触之即散,能与她灵根相合的,不足万一。   昨日的筑基,倒像一场离谱的梦。   偏偏他也从未听说过这等异灵根,自是不通其修炼之法,只得依照长潋吩咐,在一旁看顾。   云渺渺盘膝而坐,将霄明和寸情横在膝头,凝神静气,汇灵于三路丹田。   步清风便坐在她对面,一面修炼一面指导她。   筑基之后的修士,每日都会与各自的命兽一同吸收天地灵气,曰之聚灵,乃是稳固根基,突破天元的要紧之时。   步清风的命兽乃神鸟精卫,白喙红足,青羽如碧,几乎有半人高,立于他身侧,此时此刻,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肩上那只短毛黑乌鸦。   对面的黑鸟轻飘飘地斜来一眼,素来性子温吞的精卫转眼便低下了头。   合着眼凝神于天灵的云渺渺自然没有留意到这一幕,倒是步清风,觉察到了自家命兽有一瞬的畏惧之意,不由得狐疑地看向那只鸟。   这浮昙台不愧是天虞山宝地,运气一周天后,云渺渺便感到心智开明,精神爽利,手脚似乎也轻快不少。   膝头的霄明剑幽光阵阵,竟逼得寸情震颤连连。   “你这柄仙剑,应是上品,却从未在剑谱中出现过。”步清风面露好奇。   霄明的来头,就连云渺渺自己都只晓得是司幽所赠,倒也从未听他提起过别的。   “之前一直拔不出来,我还当是一柄废剑。”她若有所思地看向霄明,愈发搞不懂这些灵剑究竟是如何想的了。   别人的剑都是对主子唯命是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她这把若是不顺意,保不齐给她来一下。   “你晓得你召唤出的命兽是何来历吗?”正如精卫是发鸠山的神鸟,世间能成为命兽的,都有其出处,而她这一只,恕他孤陋寡闻,倒是不知源自何方。   云渺渺侧目瞧了眼,肩上的黑鸟依旧瞪着那双绿豆小眼,不知望着什么,自唤出它来,竟连叫都不曾叫一声。   这怎么看都是乌鸦吧。   她吞咽了一下,不免有些无奈:“师兄不必给它戴高帽了,不出所料应当就是一只普通的乌鸦,比不得师兄的神鸟精卫,与师父的孟极兽更是云泥之别,拔了毛炖一炖兴许还蛮香的嘶。”   话音未落,耳朵便被啄了一记。   她终于从这只乌鸦眼中瞧出了一丝不满。   “乌鸦乌鸦也好。”未免刚入门的师妹自暴自弃,步清风还是宽慰了几句,“我看这黑鸟羽毛光亮,目中含神,想必也是山中之灵,百年后,该是能脱胎换骨的。”   百年对于修仙之人而言,的确算不得如何漫长,但于每日都在担忧这阴煞的命格会将自己克死的云渺渺,却像是遥不可及的妄想。   “它好歹是从那么多灵鸟中唯一一个回应我的。”回想起那会儿,她觉得自己都要被阵法中动荡的灵气抽晕过去了,漫天的鸟兽,何其壮丽,她光是看着都觉得不可思议。可在她那么疼,那么无助的时候,除了它,谁都没有为她停驻。   有些东西之所以称之为珍贵,不是因为有多稀罕,惹来多少人羡艳,而是你觉得自己已经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温暖,肯为你回头。   也许只是怜悯于她,但与她而言,却足以称得上可遇不可求的缘分了。   她眼中忽然涌起一抹笑意,十六岁的小姑娘,偏偏总那般死气沉沉,而今难能可贵地,露出那么一点点的温柔来,瞧着又娇又软。   她看着肩上的鸟,轻轻戳了戳它的脑袋。   “仔细想想,就算它真是乌鸦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不知来历,也有诸多不便,日后便唤作桑桑吧。”   忽然被赐了名字的黑鸟歪了歪脑袋,似乎陷入了迟疑,然而大眼瞪小眼,也没瞧出什么下文来。   倒是那双碧色的眼,总让她觉得在哪见过。   一连三日的浮昙台打坐,云渺渺原本摇摇欲坠的根基总算是稍稍稳固下来,映华宫中,也整整三日不曾见到长潋的身影。   就连步清风都不知师尊去了何处。   据他所言,映华宫中的弟子,见不着师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修炼悟道大多靠自身勤学与天分,云渺渺这会儿至少还有个人再旁,他当年则更惨些,时常转个身师父就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在养徒弟这件事上,他们的师父似乎格外心宽。   而一个散养的师父,更衬出她师兄的无所不能,在亲眼看到步清风潇潇洒洒地给她做了一桌子饭菜后,她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又有了新的认知,甚至带着乌鸦在一旁给他鼓起了掌。   垫了垫肚子,步清风便带她下了山,颇为贴心地领着她回到原本的住处。   “那日走得匆忙,你还不曾同朋友好好解释一番吧,凭你的法力,暂且还不能自如上下主峰,有什么话,今日说清了为好,这一去,少说大半年你都要住在映华宫了。”   话音刚落,云渺渺便听到身后传来嘭咚一声。   回过头,却见余念归僵在那,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刚打回来的水也翻了一地。   “渺渺?”   我家师父养徒弟太心宽了怎么办,在线等,急!   答:这时候你就需要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无所不能的美人师兄   桑桑这个名字,其实吧本来是想给喵喵配成对儿的,然鹅咱们喵喵的名字不是出自于“何须云渺渺,况自叶骚骚”这句嘛,我寻思了一下,叫骚骚怕不是要被阿鸾一巴掌呼死,就取了个相近的音 第三十八章 :昏厥   云渺渺倒也不是没想过重逢之景,诚然当日走得匆忙,但三日应当也算不得久别,除了有些尬于开口,倒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同。   但对面那位姑娘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就见她丢下水盆,跟饿了三天的野狗子瞧见了五花肉似的朝她扑了过来!   瞧着她这架势,云渺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转眼就被一团毛茸茸糊了脸,肩上的桑桑都给吓得窜了起来。   好不容易将脸上这玩意儿扒拉下来,才瞧清是只朏朏。   乌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没等她缓个神,便又被其主扑了个满怀。   “我还以为你当了掌门弟子就不回来了呢!”比她还高半个头的人,就这么挂在她身上,哇哇地哭了起来。   云渺渺还真不晓得怎么宽慰人,想起莲娘从前的做法,迟疑着抬起手,在她背上顺了顺。   “主峰有些高,我一人下不来,今日是师兄带我下来的。”   她不太理解离别的惶恐,自然也不晓得这三日余念归是如何记挂着她的,只是觉得应当道个歉。   掌门收了新弟子,在天虞山也是头等大事,何况山中人才辈出,当年天一镜的事也早已翻片儿,云渺渺这个名字,在门内只算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偏偏就是这么个低微的小姑娘,却在风华台上引来百鸟朝凤之奇观,虽说最后只掉下来一只黑乌鸦,也足够叫人咋舌。   而后,掌门当众收徒一事,又将这姑娘推到了风口浪尖。   她在映华宫中的确清净,山下却不知议论成什么样了。   仅仅余念归听到的,都没几句对此服气。   这丫头倒好,去了映华宫三日,好不容易回来,却是半点自觉都无。   “都不晓得多少弟子嫉妒你,你是怎么让掌门答应收你为徒的啊?”她就纳了闷了,听闻自收了步清风后,掌门百年内都不曾再收任何人入门。天虞山汇八方之灵,资质上佳的弟子不计其数,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怎么就砸在这丫头脑门上了?   对此,云渺渺自个儿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回想起当日如同玩笑般的话,不免怅然。   “走后门?”   掌门弟子原来可以内定,她也是头一回晓得。   余念归瞧着她一副显然还在云里雾里的神情,简直羡慕到抠墙。   “谁给你开的后门啊。”她倒要看看在天虞山还有哪位面子这样大。   云渺渺唔了唔:“掌门师父开的,他两年前同我说要做我师父,我还以为是句玩笑话。”   “”她真的要开始抠墙了!   “没记错的话,余师侄入了端华长老门下吧?”步清风忽然问道,“端华长老平日里为山门上下操劳,一直没得出空儿啦,今年应当是头一回收徒。”   闻言,余念归心头咯噔一下:“怪不得”   “怎么,端华长老教了你什么吗?”   她犹豫片刻,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萤光幽幽,不消片刻便从指尖生出一朵花来。   “师父觉得我根基不稳,这两日寸步不离地盯着我修习法术,稳固灵根,我现在全身上下都能开花”说着,头顶又窜出一朵狗尾巴花来,被朏朏一把给拔了。   眼下一想起自家师父那不容置否的眼神,她就一阵头疼。   昨日夜里她还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树,噼里啪啦地开花!   步清风哑然失笑:“说起来端华长老也是木灵根,如今教你的想必也是他多年所得。”   余念归怔了怔“我师父也会这样开花?”   “这”步清风一时语塞,“可能吧。”   她脑海中顿时浮现出素来一本正经的端华,脑门上开花的场景,那着实吓得她抖了三抖!   “想看吗?”云渺渺实诚地道出了二人的心声,目光幽幽,眼下说她想去扒了端华的衣裳也是有人信的,更甚者,她舔了一下嘴唇,认真地望着他俩,“我也想。”   余念归和步清风的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你别这样诱惑我们啊姑娘!   闲谈几句后,余念归便领着二人去屋里歇会儿,也说起了这三日山下发生的大小诸事。   对于掌门收徒,莫说外门弟子,内门都鲜少有几个服气的。   怀疑云渺渺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的,大有人在,其中最是难缠的,便是孟逢君。   二位长老都是一副作壁上观之态,肯站出来为云渺渺说上两句公道话的,竟然是言寒轻那小子。   “言寒轻最近也古怪得很。”诚然他如今已高了她一个辈分,余念归也依旧当他是那个同她和云渺渺一道儿在后厨偷鸡腿的小子,“他竟然向我打听你娘留给你的那支簪子,来天虞山的路上,他明明还拿这档子事儿膈应你呢”   她一抬眼,便扫到云渺渺发上那支玉簪,不由愕然。   “你的簪子修好了?”   云渺渺心头一咯噔,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间的簪子。   “啊嗯。”她含糊地应了声。   闻言,连步清风都细细瞧了瞧。   之前明明摔成那样,而今却连一条裂纹都没有了。   “是掌门帮你修好的吗?”这等事,余念归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长潋。   哪知云渺渺却摇了摇头:“不是师父。”   “那是谁?”   她迟疑半响,含糊道:“可能是个土地公吧。”   “天虞山还有土地公吗?”余念归疑惑地看向步清风。   “是何模样的土地公?”他在山间修炼数十载,还从未听说有什么土地公,山神倒是有些可能。   在他二人的追问下,云渺渺默默移开了视线:“他长得有点凶。”   “有点凶?”   “比有点再多一点”她干咳一声。   余念归和步清风云里雾里地互觑一眼,愣是没明白她的意思。   “可否细说一番?”   云渺渺回想起那张凶神恶煞的黑犬面具,不由得一哆嗦。   “满脸鬃毛,唇裂耳尖”   “?”   “小眼睛,跟朏朏的差不多。”   二人看向一旁忙着用爪子捉弄乌鸦的朏朏,那眼睛小倒是称不上,不过溜圆得很。   云渺渺吞咽了一下,幽幽地看了过来:“很残忍,凶起来可能会吃人蘸蒜”   “蘸蒜这个的确有些过分哈。”余念归不由汗颜,惊奇于她究竟碰上哪路牛鬼蛇神了,照这么个说法儿得丑成啥样啊!   步清风倒是看过不少四海轶事,这山中之神,千姿百态,多数异于常人。   不过如她这般形容的倒真是丑得出奇。   天虞山本就是钟灵毓秀之仙境,保不齐还有诸多不曾涉足的秘境,有些珍奇志怪倒也不足为异。   余念归也就不再追问了,从怀中摸出一只盒子来地给她:“这是言寒轻那小子让我交个你的,说姑且算是当年那些无心之词的补偿。”   云渺渺打开盒子一瞧,竟是一支玉簪,用的上好灵玉,同情茹给她的这支虽有些出入,但少说七八分相似。   “那小子来打听你娘给你的玉簪什么模样,我便顺口同他讲了讲,可没想过他会送来一支。”余念归也颇为诧异,“我愈发不懂那小子了不过你的簪子既然好了,这支你若不要,我再替你还回去。”   “那便还了吧。”当年的事他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她也没忍着,该说的都在林子里同他讲清楚了,按理说也当是两不相欠,这灵玉瞧着不是凡品,她可没有贪人家便宜的嗜好。许是觉得这说法过于强硬了,人家说不定也只是可怜于她,故而又补了一句,“替我谢谢他吧。”   余念归撇撇嘴,将盒子收好了,复又看向她头上的那支簪子:“你遇上的仙灵虽说其貌不扬,不过可真是个心善的,如此爽快便替你修好了簪子。”   这天虞山到底是块宝地啊,山间竟还有心思纯良的灵物。   “这”云渺渺面露迟疑,“他倒也没有那么爽快我是用留曦珠同他交换的。”   闻言,余念归一怔:“留曦珠不就是你凝练了大半年的那颗灵珠么!”   说起留曦珠,可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这两年在外门,端华也曾传授过一些小法术,只可惜也不知这丫头是不是悟性太低,除了御剑和一些简单的火术,竟是一样都没再学会了。   一年前,外门弟子凝练法器,便是生平头一回的人按部就班也多少能炼出些值用的法宝来,可她炼化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了几滴血,才凝出了一枚珠子。别的用场没有,平日里瞧着也寻常,但夜里要是不盖上三层布,整间屋子的人都要给它闪瞎了!   一枚无甚大用的下品灵珠,换亲娘的遗物,着实划算了。   只是不晓得那位“土地公”夜里可还能合眼   “念归,我”云渺渺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感到一阵目眩,眼前一抹黑便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小心!”步清风眼明手快地将她扶住,顺势探其脉搏,并无异样。   “渺渺!你怎么了?”余念归也被她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来看。   云渺渺也不知发生了何时,只感到一股寒意忽然涌了上来,脑子昏沉得厉害,稍缓一会儿,又是一阵翻涌上来。   “没,没事我有些晕”   她之前已经服用了司幽给的药,那咒术应当有所缓解才是   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步清风和余念归的声音,她却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眼前的杯盏也雾影重重,她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我先带她回映华宫,余师侄,今日叨扰了。”说罢,步清风便将人打横抱起,换来延维剑,尽快赶回映华宫给长潋传书。   “哎”余念归没想到他们走得这样急,她连云渺渺眼下的状况都没能瞧清楚,便见一道流光,径直朝着主峰而去。   桌上热茶氤氲,还未动两口,她不免暗暗叹了口气。   与她相互扶持了两年的姑娘,居然一转眼,就像是别人家的了   她连能不能帮上忙,似乎都没机会问出口。   山海经中的神明什么的其实真的长得很丑,山神都是兽脸人身啊要么人脸兽身,喵喵这么说其实也没错,但是要是被魔尊听到,少不了一顿毛栗子,继内有恶犬之后的又一皮   话说我是不是忘了给你们说一下朏朏了?   山海经中山经:“又北四十里,曰霍山,其木多榖。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朏朏,养之可以已忧。” 第三十九章 :不许戳为师的脸   云渺渺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虚无间,越过山河,飘荡在云端,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云雾逐渐散开了。   立于苍穹之上,俯瞰终生,曾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可眼前所见的一切,如万里画卷,尽收眼底。   低头看去,脚下是一座高耸入云的荒山,不见生灵草木,唯有乱石参差,峰峦叠嶂,涓流细细,从石缝间渗出,浇盖了山脚的浅滩,又化入土壤。   灼日高悬,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透亮的天地,仿佛要将这山海都烤化了。   她望着这座山,隐隐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一道白影从山道上走过,那背影,着白衣,执利剑,像长潋,又似乎有些出入。   不待她看清,山间忽然涌出一股气息,刹那间动荡开来。   那是一股森冷至极的,毫不掩饰的恶意。   她历经三世,也算见识过不少人世冷暖,虽有善者,但恶毒之人也不知凡几,却未有一回能及得上此次。   纯粹的恶意,蛮不讲理地侵蚀着人心,便是她浮在半空中,都觉得心神不稳,恶从胆边生。   她试着稳住本心,以免走火入魔,却在一晃神间,被强行拖出了这场梦。   睁开眼,已是夜半,她躺在自己屋里,步清风不知去了何处,桑桑蹲在架子上,合目养神。   脑子里还有些浑浑噩噩,她吃力地支起身子,坐在床边缓了缓,方才记起始末。   不知为何屋中闷得很,她披上外袍出去透口气,顺便看看师兄人在何处,今日这事,多半要同他商量一番。   她揉着发紧的眉心,走下台阶,没等抬头看路,便结结实实地撞上一堵毛茸茸的“肉墙”。   抬起眼,正对上一双赤红的兽瞳。   雪白的鬃毛微微颤动,摸上去有些硬,纹题于额。   濡湿的气息往她脸上一呼噜,掺杂着些许血腥味儿,而后,呲出了一排锋利的白牙。   一颗脑袋,快有她半人大小。   她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那带着些许尘土的粗壮兽爪便心安理得地按住了她的脑袋。   说起来,这也是她拜师之后,头一回在映华宫见到孟极。   苍凉的月华之下,通身雪白的灵兽愈发威武美丽,细密的绒毛散发出淡淡的光泽。   待孟极玩够了,退开半步,她方才瞧见不远处浮山上的那道身影。   他立于月华之下,踏着伶仃的窄石,乍起的晚风中,如纱的白袍飒飒翻飞,他的目光似乎落在她身上,又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人。   鉴于过去两年这位掌门大人数次梦游的先例,她也不大肯定他这会儿究竟在想什么。   孟极趴在一旁,长尾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地面,似是有些累了。   她迟疑片刻,一如既往地走上前,打量了长潋一番。   见他不动,心道又是梦游,幸好还在映华宫外。   老一辈说,梦游之人,不敢搅扰,怕惊飞了魂,落得痴傻,她不确信成仙的人是否也会如此,故而不敢摇晃他,犹豫片刻后,试探着伸手轻轻戳了戳那张画一般的脸。   “不可戳为师的脸。”长潋却在此时突然开口,吓得她腿肚子一软!   “掌,掌门!”她慌忙后退行礼,“弟子越矩了!”   长潋的目光清明了些,转而看向她:“叫师父。”   “师父。”她梗着脖子改口。   他这才点了点头:“这几日可有好生练功?”   “回禀师父,有师兄在旁监督,弟子不敢懈怠。”她如实答道,“只是弟子听闻那浮昙台颇为金贵,弟子资质愚钝,每日去那儿修炼是否有些浪费了,门内还有许多资质上佳的师姐师兄们”   长潋淡淡地斜了她一眼:“有人说你闲话了?”   她一时语塞。   她倒也不是来同他告状的,只是据念归所言,山下微词颇多,日子久了,招人嫉恨,确实麻烦得很。   “其他人如何说你无需理睬,浮昙台终归是个修炼之地,为师让你去你便安心去,若有人不服,让他来问为师。”他道。   云渺渺怔了怔,旋即应声。   有掌门撑腰,自然最好。   “师父,您这几日上哪儿去了?”她忽然留意到他脸色不大好,她上前一步,他便退两步。   长潋神色淡淡,略一垂眸:“不周山。”   不周山,传闻其与昆仑丘齐名,乃上古神山之一,也曾葳蕤秀丽,山河相连,只是在民间山海志中,此地在水火之神的争斗中,早已倾塌成墟,化为一片苍茫。   长潋为何忽然要去不周山,又为何脸色这样差,她不敢问,也自知没有刨根究底的资格。他既为师,说什么她便听什么就是,他自有如此行事的道理。   只是“不周山”这个地方,让她心头膈应了一下。   却说不出所以然。   长潋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册剑谱和两本心法递给她,迟疑须臾方才开口:“无论你想得道,还是想改命,都绝非一朝一夕能成之事。筑基之后,一步更甚一步难,从颜驻到金丹,你师兄足足用了五十年,你不必过于心急。”   云渺渺犹豫地望着他:“师父,您的意思是,觉得我能成仙?”   这话倒是把长潋问住了,他曾见过的弟子无数,自己也亲手教过三两,但唯独她,还从未考虑过能不能成仙这个问题   他沉思良久,久到云渺渺几乎以为自己要放弃的时候,忽又点了点头。   “你能的。”   在她的印象中,长潋似乎还是头一回露出如此认真的神情,不由得有些怔忡。   她下意识地想问“为何”,他凭什么如此笃定呢,可瞧见这样的眼神,却又觉得多此一举了。   这个人,是不会骗她的。   她接过那三本书,回身望着眼前的映华宫,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定了定。   与此同时,魔界崇吾宫前。   一身红衣的女子急匆匆地四处张望,却在台阶上瞧见了席地而坐的重黎。   依旧是一脸凶相,倚着石阶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里的红珠子,远远地,便瞧见那珠子萤光耀耀,分外扎眼。   他一眼瞥过来,仿佛随时能把她剁巴剁巴丢去锁天塔给那几头凶兽加餐。   她不由得浑身一抖。   “看什么。”他皱了皱眉。   “没什么。”她走了过来,无奈地笑笑,“就是觉得成天不苟言笑,白瞎了您这张秀色可餐的脸。”   重黎冷哼一声:“本尊为何要成天笑,跟一傻子似的。”   他倒觉得眼下这样挺好,至少能把那些吃撑了没事做的糟心玩意儿吓得滚出崇吾宫。   霓旌叹了口气:“您这样可不讨姑娘家喜欢,前几日妖族进贡来赔罪的蛇姬全给您吓得窝在蛇洞里不敢出来了。”   “本尊要她们喜欢做甚!”他没好气道,“就这点胆子,也敢往崇吾宫送?”   还不如天虞山那个没出息的凡人!   “看来您压根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她瞅了瞅他手里的珠子,从天虞山回来后,他唯一留下的,便是此物了,“尊上,您几时对下品灵珠如此青睐了?”   这都把在手里好些日子了,不晓得的还以为攥着什么稀世珍宝呢。   重黎一脸坦然地摆弄着珠子:“趁手罢了,夜里拿来照路还不错。”   她暗暗挑眉:“这好像是仙家之物吧您哪儿抢来的?”   重黎不悦地啧了声:“会不会说话,就这么个破玩意儿,本尊还用得着抢?”   “那是”   “一个天虞山女弟子送来的贡品。”他微微昂了昂下巴。   “噢。”霓旌心念一动,“所以您是欺负了那姑娘吗?”   “不是!”他瞪了过来,瞧着更凶了几分,“本尊没有!”   “”那您还这么激动。   她会意地忍住了笑,转而道:“您回到崇吾宫后,妖界和魔界的流言蜚语都压下去了,只可惜长生之血又一次失去了线索,看来还要再费一番功夫。”   他目光微沉:“不计代价,只要找到长生之血,其他的无需多虑。”   “是。”她又看了眼那枚珠子,“您继续,属下告退。”   她转过身,也无心听身后暴躁的辩解,绯红的衣摆微动,藏在薄纱下的一枚暗红卵石一晃而过。   重黎烦闷地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耳边忽然传来了清脆的铃声,似有若无,忽远忽近,待他意识到不对劲而回过头时,身后之人倒像是已经站了许久了。   赤冠红衣,眉间一点银纹,目朗如星,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那眼神,似是久别重逢,含着一丝感慨,更多的,却是他看不明白的思绪。   他腰间悬着一枚银铃,随风微晃,方才他听到的,便是此声。   他身为魔尊,竟然直到人家近身了,才有所察觉,便是长潋都不定有这等隐藏气息的本事。   他当即起身,面色一沉:“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崇吾宫!”   司幽刚到唇边的笑意忽而僵住,眼中透出一丝疑惑:“才两千年,你就不认得我了?”   重黎皱了皱眉:“本尊为何要认得你?”   他下意识地探了探此人气息,目露迟疑。   “你是仙门中人?”   司幽清了清嗓子:“是,倒也不完全是,此事说来话长了。不过你当真不记得我?”   重黎愈发不解,只是隐隐感到此人不简单,转眼召出了英招剑,刀刃相向。   “仙门中人敢单枪匹马闯入魔界,你胆子不小。”   司幽的脸色陡然凝重几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良久,似是确信了什么,叹了一声。   “真忘了啊”他无奈地抚了抚额,“这可难办了。”   “说!你来魔界作甚!”   英招剑下的人没有半分惧意,反而冲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吾名司幽,酆都人氏,今日到这崇吾宫,其实是专程向魔尊大人道贺来的。”他眼中流转着无尽风流,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一句玩笑话。   重黎怔了怔:“本尊何喜之有?”   他莞尔,怡然自得地摇起了扇子,幽幽地瞥了他一眼:“喜事临门方知有,尊上既然都忘了,我在此多嘴也无用,届时尊上别不认便好。”   “不认你能拿本尊如何?”   闻言,他眼中笑意深了几分:“我是不会拿尊上如何的,不过尊上往后的日子,可不太好过了。”   重黎疑惑之际,却见他忽然上前两步,手中折扇一点,竟开始探他的灵识。   不过一晃神工夫,重黎便拍开了那把扇子。   司幽面色微沉:“你去过不周山了?”   重黎握着剑的手越来越紧,杀意毕露:“不周山早已倾塌,本尊去那儿作甚!”   闻言,司幽陷入了沉思:“怪了”   话音未落,剑锋便抵在了他眉心。   他面色不改,烛阴轻轻巧巧的将剑推偏半寸,斜了重黎一眼:“当年她将英招剑给你,可不是让你用来指着我的。”   忽然沉重的口吻,令重黎僵了僵,看向手中的剑。   说起来这把英招剑他究竟是从哪儿得来的?   “听闻你还在寻长生之血?”司幽倒也不曾同他拐弯抹角。   一个仙界之人忽然问起此事,重黎自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与你何干?”   “若论干系,倒也有些”司幽收起烛阴扇,退后两步,“不过是来提醒你一句,这泱泱天下,瞬息万变,一时的风平浪静,却暗藏危机,魔尊若真想得到长生之血,可得抓点紧了。”   闻言,重黎面色一变:“本尊自然想得道长生之血,可惜寻觅多时,却并未在世间找到这般血液。”   司幽背过身,粲然一笑:“谁同你说的,长生之血,说的便是血呢?”   他的声音,随着逐渐消失的身影,飘散在风中,只留下重黎怔忡地站在台阶下,思索着他留下的话。   你们觉得喵喵看到的是谁呢?   小可爱们,魔尊他超凶将在7月21日中午12点换榜之后,于潇湘本站进行pk,为期三天,希望无论是活跃的小可爱还是潜水的小可爱,届时都能来捧场支持哟!pk事关魔尊的后期推荐,真的非常要紧!真心希望大家能多多点击收藏和评论!鞠躬让这本书更好地走下去!   另外,pk期间有福利!每日双更到三更不等,粉丝群内还有红包掉落哟!小可爱们踊跃参与哟!期待pk顺利,咱们一起努力吧! 第四十章 :决策   秋谢春荣,暑尽寒来,山间岁月弹指过,转眼便是八年。   山门前,一群新弟子站在天一镜前卜算灵根,依旧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去留皆在一念间。   万仞祷过山,十里风华台,半山玲珑半山云,身着白衣的弟子御剑穿行。   入冬后的天虞山,越是高处,越是不胜寒凉。   清净的浮昙台上,白衣的少女手握长短双剑一银一紫,迎风而舞,腰间红石摇曳生辉。   剑芒凌厉,乌发翻飞,雪青的流苏从鹊尾冠前垂至额前,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中,剑影偏擦,平静如一汪清水,自六年前修得颜驻之后,这容颜便一直停留在了女子最美好的光阴里,任岁月流逝,不减半分。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渺渺”,她方才停势收剑。   回头便见山崖边站着一白衣男子,星眉剑目,腰挎青剑,只一笑,便多了几分温柔。   她转身飞下浮昙,落在他面前,唤了声“师兄”。   “这套剑法是师父前几日传给你的吧,进步颇大。”步清风瞧见她方才练剑的身姿,虽称不上精湛,倒也有几分模样了。   她的异灵根比他预想中还要古怪,突破颜驻之后,聚灵便愈发困难,能使用的法术也颇为稀少,便是他与师父想尽办法,似乎也只能在剑术上助她多些。   “你已经在这练了半月的剑了,师父让我带话,命你下山一趟,请二位长老到映华宫来,有要事相商。”他将长潋嘱咐的话如实转达。   云渺渺愣了愣,那双素来都波澜不惊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师父他老人家出关了?”   步清风无奈地笑了笑:“许是近日世间不太平,我也是才听闻,魔界为寻一法宝,闹得人心惶惶,想必师父也无法安心闭关吧。”   听到“魔界”二字,云渺渺僵了僵。   这八年来,她也曾道听途说过一些关于六界的消息,魔界明里暗里的动作,亦有所耳闻。   她早已决定远离是非,一心向道,在主峰苦心修行,故而一直充耳不闻。   但这回能惊动她师父,恐怕闹得不小。   “是,我这就下山。”她唤出寸情,从九天悬瀑飞流直下,水雾朦朦,穿过云头,便望见浮山座座,白鹤高飞,百里天虞山尽收眼底。   祷过山半山翠色,十里风华台,弟子群聚,瞧着十分热闹。   她略一迟疑,便飞去看上一眼。   风华台上,众弟子围在一处,这会儿哪还有什么内外门弟子一说,就差扯几条板凳,泡上茶水,再抓两把瓜子,乐乐呵呵地看戏了。   被围在中间的,是两个内门女弟子,四下不少人还是头一回见她俩,一打听才晓得来头不小。   一位是少阳山仙君之女,长琴长老的弟子,一位是端华长老的大弟子。   这二位论辈分可还差一截,真动起手来,一个丢份儿,一个无礼,但姑娘家吵架,便是不动手也能吵得令人叹为观止。   这俩隔三差五来一回,小到今日后厨的饭菜,大到闻所未闻的仙家秘辛,乐得看热闹的人就愈发多了。   今日是为了什么来着哦,谁的师父更厉害。   听听,听听,所以说这姑娘家吵架啊,就没有缺借口的时候。   “我师父可是三界闻名的丹修,法力高深,学识渊博!这世间随便找一味丹药,都是从我师父那儿学来的!”孟逢君这几年抽了条儿,身量愈发高挑,杏眼一瞪,别有一番娇蛮意味。   “我师父还是鼎鼎大名的双元剑修呢!天虞山千儿八百年也就出了这么一位!”余念归也不甘示弱,叉着腰反唇相讥。   便是矮了一截,气势上也绝不能给自家师父丢脸!   孟逢君听着就来气:“丹修和剑修是一码事?你这是强词夺理!论辈分,我师父还是同掌门一代呢!”   “你这是在比谁年纪大吗,孟,师,叔!”   “你!休要胡言!我明明是在说道行!”孟逢君气得直跺脚。   “你俩能不能消停几日啊!”一旁劝架的言寒轻头疼不已,两个姑奶奶再这么吵下去,万一惊动了长老想想都觉得背后发凉。   而此时云头上,已经观望了好一会儿的长琴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只果子,饶有兴致地托着腮。   一旁的端华眉头紧锁:“我这就下去阻止这二人。”   “别别别!”长琴赶忙扯了他一把,“多热闹啊,你这人,就是古板得很。”   端华不予苟同:“同门内讧,有违门规。”   长琴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两个小丫头拌嘴,哪有这么严重?天虞山都多少年没这般有趣过了,莫不是你心疼徒弟,想护短吧?”   端华尴尬地咳了一声:“师叔言过了,就事论事罢了。”   这话,长琴反正是不信的,转而继续看向风华台:“她俩在争你同我谁更厉害,你如何看。”   “自然是师叔更深一筹。”他毫不犹豫。   长琴啧了一声:“敷衍,你倒是仔细思量一番啊。”   闻言,端华便沉下眸去,一本正经地沉思片刻,而后认真地看着她:“你更厉害。”   这儿答得爽快,下头却还没争出个所以然,这一晃眼工夫,她们已经从道行深浅,争到了容貌之差。   “我师父何其貌美,三界多少仙家曾为其一顾倾心,乃是世间真绝色!”孟逢君夸起自家师父来,素来是眼皮都不眨一下的,旁边的言寒轻都替她脸红。   “长琴长老美则美矣,能及得上掌门美貌么?”余念归一句话,令刚飞到风华台上的云渺渺险些从剑上栽下去,却听她继续道,“论样貌,我师父也算天虞山一枝花啊!若非如此,长琴长老怎么会拿着慧音珠,半夜偷偷蹲在我师父床边看了半宿?”   “咳咳!”长琴一口果子差点呛肺管子里,惊得好半天说不上话。   端华倒是淡定如常,还腾出手来替她顺了顺气儿。   “真的!我那日睡不着,出门转转,亲眼所见!”余念归还生怕说来无人信,郑重再郑重地强调。   四下一片哗然,孟逢君瞪得眼珠子都要弹在她脑门上。   今日的秘辛,比昨日更为不得了呢   言寒轻捂着脸,哪敢看四下的反应,心中直道“完了完了”。   忽然,他低头瞧见自己的衣摆无端烧了起来,顿时惊呼!   这一声惊叫,孟逢君和余念归暂且停下了争执,众人赶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摁在了地上,待火扑灭,才发现衣摆依旧干净,半点余灰都无。   言寒轻心惊地抬起眼,望见不远处的腰挎双剑的白衣女子,她掌中的火焰刚刚熄灭,亦朝他看了过来。   “你!你干嘛烧我!”他一脸莫名地瞪着她。   云渺渺唔了唔:“手滑。”   本以为他会动怒,却见他憋红了脸,到最后也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算了,你下回小心点”   看着他欲言又止地别开目光,云渺渺总觉得头皮发麻,却又说不上来。   “渺渺!你怎么下山了?”余念归迎了上去,肩上的朏朏纵身一跃,先跳进了云渺渺怀里。   自她成了掌门弟子,这些年便居于主峰,头两年修为不到家,数月才能让步清风带她下山一回,今日距上回,也有半月了。   “师父命我下山来寻长琴长老和端华长老。”云渺渺兜着朏朏,面不改色地揉搓了一把,还给了她。   孟逢君远远望着她,还未开口,云渺渺率先将她堵了回去:“不知孟师姐可有见过二位长老。”   话音刚落,长琴和端华便从云后现身,吓得一众弟子连忙躬身行礼。   云渺渺立即上前,恭敬地转达了长潋的意思。   长琴和端华的脸色暗暗沉了几分。   端华扫了众弟子一眼,平静却不容置否道:“今日瞧热闹的,一人门规十遍。”   四下顿时传来一片抽气声。   长琴看了孟逢君和言寒轻一眼,并未责难,转而笑着冲云渺渺招了招手,唤她同来,三人驾云朝着主峰而去。   长琴于端华步入映华宫后,大门便合上了。   主殿之中,长潋神色凝重地站在窗下。   长琴倒是开门见山:“师兄这般急着让我与端华前来,可是魔界那边有了动作?”   长潋眉头紧锁,回头看着二人,点点头:“苏门山那边传来消息,前不久,有十余名新弟子死在了盛山脚下。”   此话一出,二人立时想起了二十年前发生在育遗谷中的惨祸。   “魔尊重黎在寻一样法宝,极有可能落在身怀法力之人手中。”长潋正色,“长生之血,你们可有听过?”   端华怔了怔:“曾在古籍中得见,却只有寥寥数语,那不是传闻中的物什吗,从未有人见过,难不成真的存在?”   长潋眸光一沉:“恐怕是的。传闻此物怀无上神力,用的好,能改天命,避大凶,令天地澄明,荡平灾邪,若用在恶处,将是一场世间浩劫”   “魔界怕是想利用此物,壮大势力,若真让魔尊重黎得到长生之血,六界堪危啊。”长琴倒是没想到,这等缥缈之物会引得魔族趋之若鹜。   “长生之血乃上古灵宝,所幸这么多年,长生之血都未曾落在魔族手中。”他道,“但世间虽大,却并非无穷无尽,赶在魔尊之前,寻出此物,才是当务之急。”   端华附和:“确然如此,掌门之言不无道理,虽是传说之物,却不得不防。”   长琴略一沉吟,看向长潋:“师兄召我等到此,是否已有打算?”   “要寻长生之血并非易事”长潋默了默,道出了这几日思虑已久的应对之策。   倾天虞山上下之力,找寻长生之血。   趴在窗下偷听的云渺渺从听到盛山之事便愣住了。   十余条人命,魔族,长生之血与当年的育遗谷如出一辙。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腕上的瑶碧石,悄然退走。   一跨就是八年,炮仗筒子成了双,渺渺快要下山了哦   怕有的小可爱完美错过,再来通知一遍。   魔尊他超凶将在7月21日也就是明天啦中午12点换榜之后,于潇湘本站进行pk,为期三天,希望无论是活跃的小可爱还是潜水的小可爱,届时都能来捧场支持哟!pk事关魔尊的后期推荐,真的非常要紧!真心希望大家能多多点击收藏和评论!鞠躬让这本书更好地走下去! 第四十一章 :越烤越香(PK求支持呀)   天虞山虽毗邻南海,草木长青,但那也只是对于山下而言。   入冬之后,云上主峰,便寒风阵阵,若不是映华宫灵气鼎盛,山顶草木怕是早挨不住了。   今晨,天蒙蒙亮的时候,下了一场雪,后庭梅树上,薄霜未散。   步清风寻到自家寡言少语的师妹时,她正蹲在池塘边,肩上的桑桑也低着头,不晓得在做什么,只远远飘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肉香?   “渺渺师妹,你在”他怀着一颗求知若渴之心凑了过去,而后,就见一簇明晃晃的火焰下,躺着一条半熟的白尾鱼,而他那瞧着又乖又好欺负的小师妹抬起了她波澜不惊的眼,幽幽地望了过来,那眼神他不禁打了个哆嗦,“你在作甚?”   他几乎是从嗓子眼深处硬挤出了后半句。   云渺渺下意识地先看了看他的脸色,又低头看了看手里半熟不熟的鱼,似乎陷入了沉思。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面无表情地开了口:“我看这鱼泡在池塘里一动不动,像是快要冻死了,便想让它暖和暖和。只是火候没控制好,我走了一会儿神,就闻到了香味”   若是他眼神尚且好使的话,眼下她正烤着的鱼,是师父养了八百年的白枭仙鲤吧。   这池中终日用灵气护着,拢共才养活三条,师父可花了不少心思呢。   “这鱼”他看了她一眼,艰难地解释道,“非寻常鱼类,它是要冬眠的,据说千年之后,可能会化为蛟龙。”   “啊”云渺渺手中的火噗地熄了,再看看手中显然已经死透了了鱼,面露难色,“可这样的应当也变不成蛟了吧。”   起初她真的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救活”它,哪成想它一动不动,她越烤越香   听闻这是师父养的鱼后,她就有点没底了。   虚归虚,她还是扭头看了自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师兄一眼。   “师兄,你会做鱼么?”   步清风浑身一颤,焦虑地望着她:“师妹,映华宫可不让杀生的,况且我还在辟谷。”   你这样诱人吃鱼,不大好吧。   她提着鱼尾巴皱了皱眉:“可这么半生不熟的将它晾在这,浪费且不说,回头师父晓得了,可如何说?”   白枭本就是仙鱼,平日里瞧着懒散,明明火毒不侵,这会儿愣是被她烤出了油光,鲜香扑鼻,饶是他这个金丹期的修士也不由得为之暗暗吞了吞口水。   “本心笃定,吃什么又有何干系,师父不也常说道心自在么。”云渺渺一脸平静的补了一句,“师兄,你看这鱼,它像糖醋的,还是清蒸的?”   说这话时,步清风觉得她的眼神同这条鱼简直一模一样,不免有些动摇。   迟疑之际,她竟然已经麻溜地将火生好了,一副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这也不是头一回被师妹拖下水了,踟蹰片刻还是上前,帮她烤鱼。   “下不为例啊。”他叹了口气。   云渺渺一面应声,一面从怀里摸出一把扇子,在旁煽动。   步清风一眼认出这把扇子:“这不是昼白师妹的羽裳扇么?”   她淡淡“嗯”了声,又拿出一只布袋来,从里头摸出了油盐酱醋和一双碗筷,桑桑歪着脑袋,冷眼看她如何折腾。   步清风目瞪口呆:“乾坤兜?渺渺师妹,你借了这么多法宝?”   这些虽算不上上品灵宝,但也是门中叫得上名儿的宝贝了。   “不是借的。”她说着,又摸出了几枚灵丹,给他当作料,“同她们换的。”   “那何物换的?”   她唔了唔:“画。”   步清风皱了皱眉。   他晓得她画工不错,映华宫清净,这些年除了法术之外,能用以消遣的也就如此,她曾给他画过一副丹青,颇为传神了。   只是没想到,她能用画来换灵宝。   “什么画?”他不由得心生好奇。   她顿了顿,抬眼看他:“师父的画像。”   “静坐与半卧的最是受欢迎,干站着的稍次些,女弟子尤为中意,也有几个师兄弟来买来换过。”她颇为认真地盘算起来,一旁的步清风已经开始打磕巴了。   小师妹你别以为我没有听到那个“买”字噢!   “她们要师父的画像作甚?”   “不知。”她唔了一唔,坦然道,“不过我听闻修为上乘者鬼怪妖邪不敢近身,更有招福纳寿庇佑安康之能,师父的修为,乃鼎盛大乘,她们许是拿去辟邪的?”   “师兄若是也想试试,盖改日我再画一幅?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你想要含羞带怯的,还是风姿翩翩的都不在话下。”她略略一顿,压低了声音,“出浴图也不是不能商量”   步清风给吓得生生一哆嗦!   不不不!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你还是放过我吧!   “师,师妹,这事儿师父可知?”   她目不斜视:“自是不知。”   “”他可能需要扶个墙缓缓。   步清风的厨艺的确了得,说话间,鱼香满溢,眼看着两面泛出了诱人的焦黄。   云渺渺一手托着腮,一手扇着风,忽而道:“师兄,盛山的事你可有听说?”   步清风愣了愣,不由叹惋:“今日刚听到消息,此事发生得突然,实在叫人措手不及。”   她眸光一闪:“据说魔界在寻一样宝贝,唤作长生之血,只怕就是为此四处杀人吧。”   他面色沉了下去:“魔族卑鄙,滥杀无辜,着实可恨!然,这长生之血我却是头一回听说,尚不知是何物。”   “若魔界志在必得,天虞山多半也不会袖手旁观,师兄觉得,我们何时会下山?”之前偷听到的那些话,可非玩笑之辞,步清风知道的,应当比她多些。   果不其然,他的脸色变了变。   犹豫片刻,他抿了抿唇:“就这两日工夫了吧不必过虑,下山历练也是参悟道心的必经之途。”   云渺渺应了一声,陷入了沉思。   直到步清风烤好了鱼,给她递了一块,她方才回过神来。   看着手中的鱼,他心口直跳:“我修行至今,恪守门规,还从未做过如此刺激的事。”   云渺渺瞥了他一眼,指了指后头的寒潭:“再烤一条,更刺激。”   鱼肉鲜香,她刚咬了一口却忽然感到一阵反胃,背过身去吐了出来。   桑桑立刻飞了过来,落在她膝头上,眼中多了几分紧张。   步清风也吓了一跳,慌忙询问。   “许是今晨练剑有些久了”她摇了摇头,含糊道,心中却暗暗慌神。   难不成是多年不曾沾荤腥,这才一口便难受起来了?   她又咬了一口,这回却是一切如常。   疑惑之际,却瞥见肩上的乌鸦眼中一闪而逝的犹豫。   天色暗下来后,云渺渺去了一趟书阁,翻出几本医书。   仔细地对着自己的症状琢磨,试图找出解开此咒的法子,司幽上回送来的药几日前便吃完了,往后总不能日日靠药强压着,她这些年也暗中查阅了不少古籍,却并无进展。   今日想到医书,也只是来碰碰运气,尽管她的运气素来不佳。   然而,无论哪一本医书所述,与她的症状相合的病症,越看越像是   啪。   她猛地盖上那一页,桑桑刚探到一半的脑袋嗖地缩了回来。   “不可能。”话虽如此,她踟蹰片刻,还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回想起方才看到的寥寥数语,不禁抖一激灵。   桑桑眨了眨眼,鸟喙一动,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云渺渺有些焦虑,却又不敢确信,揉了揉眉心,将医书放了回去,暂且将此事搁置一边,转身走出了书阁。   一抬头却见不远处的青松下,长潋独坐的身影。   华庭满月,玉树芝兰,透亮的月光照在他肩头,落落白衣犹胜雪。   顾盼间,岁月都要失色。   大触喵喵在线卖画: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天虞掌门各色画像,行走坐卧皆有!梦游珍藏版,半卧小憩典藏卷,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还能辟邪!只要宝贝值钱,出浴图也可以商量哦!   天虞山众弟子:给我来一份!给我来一份!   pk加更说到做到!小可爱继续。别停下来!   清风师兄:师妹的胆子日渐肥壮,我该如何是好   喵喵:鱼都吃了,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作者菌从嘴里伸出了渴望的爪子:我也想要一张啊!   久违地把读者群号给你们放这了:563358104,欢迎萌新哟!如果来几个太太就更美好了! 第四十二章 :好像戳到师父的痛脚了(PK求支持呀)   池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似画中人。   她成为掌门弟子这八年,才晓得掌门高深莫测,不苟言笑这些传闻都是假象,她家师父忘性大,总梦游,没人去领,他能在玲珑树下吹一夜冷风。   她向步清风打听过师父高龄,就连他这个大弟子也说不清,只道是至少三千岁。   许是上了年纪,她上回瞧见长潋嗦两口茶水,有时都呛得耳赤。   从那之后,长潋下个台阶,她都要多看两眼。   而此刻,比起欣赏这天虞山第一名景,她更忧心的,是自家师父是不是又梦游了。   孟极不在他身边,她站在十步开外,试探着唤了声“师父”,他便看了过来。   清醒的啊。   她暗暗舒了口气,上前行礼:“参见师父。”   “怎的还不去歇着?”他平和地问,这回倒是难得没忘了她是哪位。   “弟子”她还未想好如何答复,一阵风起,肩上竟多了一件素色的袍子。   “映华宫风大,仔细着凉。”他神色淡淡地叮嘱了一句。   “是。”她拢了拢肩上袍子,定神望着他,“师父怎么在这?”   长潋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不知怎么的,回过神来,便在这了。”   “”得,还是梦游了。   “师父。”她抿了抿唇,犹豫再三,道,“您在殿中与二位长老所言,可都是真的?”   长潋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你既然听到了,为师也不瞒你,长生之血事关重大,切不可落在魔族手中。”   “下山之日师父可定下了?”她问。   长潋“嗯”了一声:“明日。”   见她忽然陷入了沉默,长潋皱了皱眉:“你可是不愿离开天虞山?”   “弟子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下山找寻长生之血,势必会撞上魔族,她想起重黎那张凶巴巴的脸还有些腿软,饥寒受得,谩骂受得,好不容易活了十来年,可别又把她克死了。   “你师兄届时会一同下山,不必担忧,若有危险,将为师给你的帝台棋打碎,为师便会赶来。”他语重心长地宽慰道。   闻言,云渺渺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腰间的红石头,戴了这么多年,倒是没想过此物还有这等用处。   她叹了口气:“是弟子学艺不精,颜驻之后修为便一直没有进展,还要仰赖师父和师兄保护,弟子惭愧。”   听了这话,长潋倒也没有半分责备之意,娓娓问道:“你在修炼中,可有感受到什么?”   她沉思须臾,道:“弟子只感到灵气难以汇聚,每每想要与灵根相融时,都会忽然溃散,练剑时也时常力不从心弟子是否,并无仙缘?”   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兑现了当日承诺,让她成为了风光的掌门弟子之后,她也曾为之疑惑,但这等人人梦寐以求之事,就好像从天而降的馅饼,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她头上,时常令她惴惴不安。   总觉得这八年像是一场梦,平和安定,潜心修行,没有不夜天的阿九,也没有那些人世的污浊。   只是这迟迟没有半分进步的修为,也令她心生焦虑。   她也曾昼夜勤勉,试图奋力一搏,却收效甚微,这样的结果,她难免联想到自己阴煞冲天的命格。   但长潋,却始终很有耐心。   就如她此刻问完这样一句话后,他也只是静静地听着,而后,对她招了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她的师父,私底下真是一点上仙的架子都没有,若是此时再端一杯热茶,倒与人间弄堂口纳凉的老爷子没多大差别。   哪里像是传闻中曾经征战四方的战神。   他眼中忽然多了一抹笑意,平和而安定,不急不缓地问她:“可还记得为师同你说过,修仙之道,亦是修心之道,这世间七情六欲,大爱与私情,皆有它们存在的道理。你如今修的是法,是术,却并未修心,故而难以突破。”   云渺渺疑惑地拧了下眉头:“神仙不是要摒弃七情六欲,方能入无我之境,终然得道而位列仙班吗?”   闻言,长潋摇了摇头:“无心则无情,这六界之中,唯有神族才是天生无情,悟道而得真,不懂七情六欲者,也谈不上参透和顿悟,大爱与私情,虽不尽相同,却也系出同根。”   他指了指心口。   “先有心,才懂情,懂情,方为人,为人后才可识道,识道者遍尝世间悲欢,参悟天地大学,心存苍生,博爱而无我,而后为仙。若执迷不悟,堕入深渊,是而成魔。”   云渺渺半懂不懂地望着他:“师父也是懂得了七情六欲后,才成仙得道的?”   长潋笑了笑,轻轻点了下头。   “修炼不易,你也不必为一时苦恼,世间缘法,自有道理,时候到了,你自会明白。”   这话说得就十分高深了,至少云渺渺眼下还听不懂个中深意,却是难得对长潋曾历经的“七情六欲”颇为好奇。   “怎么了,如此看着为师?”长潋问道。   她撇撇嘴,认真地望着他:“只是有些好奇,师父是从谁身上悟到了七情六欲,人间悲欢。”   长潋倒是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干咳一声:“早些回去歇着吧,收拾一番,明日便要下山了。”   说罢,他也起身,朝着大殿走去。   望着他跨过门槛的那只脚,似是不经意地绊了一下,她刨根究底的念头再一次蠢蠢欲动了起来。   呀,好像戳到师父的痛脚了。   她回到屋中,已是月上中天,刚合上门,身后的灯火便噗地一声亮了。   她心头咯噔一下,复又平静下来。   “你下回来的时候,能不能别走窗了,神出鬼没,怪吓人的。”她转过头,有些无奈地看向已经坐在桌边给自己倒茶的红衣男子。   “那可不成。”司幽端起茶,小啜一口,“我好歹是不请自来,万一被你师父发现,将我打出去可怎么是好,那可是仙界的战神,我一个小小鬼差如何惹得起。”   话虽如此,云渺渺却没从他眼中瞧出半点惧怕,那笑容要多灿烂有多灿烂,明明是个阴恻恻的鬼差,倒有几分不可逼视的耀眼。   桑桑煽动翅膀,飞到了一旁的架子上,绿豆大的小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二人。   他将怀中的瓷瓶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这两日有些忙乱,耽搁了,你这没什么异常吧?”   云渺渺也晓得盛山一事后,勾魂索魄之事也够地府的鬼差忙一阵,他来迟两日也在情理之中。   “今日吐了一回。”她接过瓷瓶,却并未像往常欣然收下,而是端详了一番,面露狐疑,“司幽,你这些年送来的药,真的是为了替我压制魔尊的咒术吗?”   闻言,架子上的桑桑歪了歪脑袋,似乎有些心虚地别开了脸。   司幽倒是气定神闲,托着腮,悠然地摇着手中银扇,笑吟吟地望着她。   “不是为了抑制咒法,你觉得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今日给你们带来双倍快乐!小可爱们多多支持啊这几天就先不要养文啦!多多点击,爱你们哟! 第四十三章 :生而情薄之人(PK求支持呀)   这漫不经心的反问令云渺渺有一瞬的迟疑。   对于司幽,她是十分信任的,他救了她那么多回,倒也不至于害她,可想到那些医书上关于身怀六甲的症状,她就一阵心悸。   虽然极有可能是她多心了,但看着自己吃了八年的药,又难免有些忐忑。   “不是同你说了,别瞎想么。”司幽起身,用扇子不轻不重地敲了她一记,“咒术这么多年没有发作,想必那位魔尊大人早就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待这瓶药吃完,你便不必再吃了。”   九瓶安胎丸,也差不多了。   他暗想。   桑桑飞了过来,落在云渺渺头顶,目光不善地盯着面前的男子。   司幽瞥了它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的命兽似乎很不待见我啊。”   话音未落,便被那绿豆眼狠瞪了一记。   云渺渺抬了抬眼:“也许你俩八字不合吧。”   “是吗”他莞尔,忽然伸出手,在乌鸦黑漆漆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桑桑猝不及防,扭头给他来了一口!看着虎口处被鸟喙啃出的印记,他哑然失笑,“还挺凶。”   云渺渺一脸无奈:“你都被啄几回了,怎的不长记性呢。”   虽不知桑桑为何如此嫌弃他,但他也是个招鸟烦的,来一回映华宫,便要捉她的命兽去蹂躏一通,上回把桑桑都薅炸毛了,一爪子挠得他见了血。   好了伤疤忘了疼,今日又管不住自个儿的手了。   “我明日就要下山去了。”她忽然道。   司幽一面揉伤口,一面问:“凭你眼下的修为,你那掌门师父还真放心你去人间?”   “没有法子,盛山一事后,魔界愈发猖狂,找寻长生之血刻不容缓。”   闻言,司幽忽然僵了僵。   “长潋上仙要你寻长生之血?”他眼中一闪而逝的不可置信,旋即又道,“那可是早就消失在六界之中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都难说。”   “无论真假,总不能袖手旁观。”她叹息道,“只是要遇上魔族,我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天虞山。   司幽沉思良久,点了点头:“也好,仅仅是修得仙骨,与之前也就没什么差别了”   “什么之前?”她正想问个明白,他却将话岔开了。   “药我送到了,你早些休息,明日下山后记着多加小心。”   说罢,他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总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我桑桑,你觉得呢?”云渺渺抬起手,接住了从头顶飞下来的桑桑,咕哝了句。   桑桑蹲在她掌中,幽幽地朝着她的肚子看了眼,欲言又止。   翌日,命半数内门弟子下山找寻长生之血的消息从端华口中传遍了整座天虞山,但凡点到名讳的弟子,立即收拾行囊,于日落前,乘飞舟下山。   百名内门弟子,浩浩荡荡地从夕晖中的山门处启程,如白絮漫天,穿云而下,此景蔚为壮观。   映华宫前,玲珑半谢,长琴走到山崖边,看向一直眺望着远处的长潋。   “既然这么担心,还将她的名字添进了离山的名册中。”她转而看向天边,白衣落落的弟子们陆续登上飞舟,离开天虞山,十年磨砺,终要前往人世了。   正与步清风交谈的小丫头比身边的人矮了一个头,瞧着又娇又小,背着的两把剑,都快有她半人高。   “当初你决意收那孩子为徒的时候,我不曾问过缘由,但以她的命格,能活到这个年纪,你应当也废了不少心神吧。”   长潋不曾正面答复,却是道:“仙佛本就是渡人的,她亦是苍生之一,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闻言,长琴却是满脸不信:“可拉倒吧,就连端华那木头都瞧得出,你甚是偏袒那丫头,凭她的资质,可做不了掌门弟子,若非你一意孤行,她应当只是个普通的内门弟子罢了。这些年你从我这拿的仙丹,有多少进了这丫头的肚子,却不见她有所进步,师兄你对云渺渺是不是太宽容了些?”   长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她根基不稳,这也是无奈之举。”   “一点仙丹,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我倒是好奇,这丫头究竟有何过人之处,得你这个仙界战神青眼相待。”长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顿了顿,瞥了她一眼:“你觉得她资质不佳?”   “一个有些古怪的异灵根罢了,便是曾在风华台引来百鸟相朝,若是聚不得灵气,也是无用的,颜驻之后,她便再无进展了吧?”   长潋略略一僵,复又平静下来:“无所谓,她如今是我徒儿,能不能教,我说了算。”   “哟。”长琴挑了挑眉,“这就护上了。从你那大弟子离开之后你收了清风,便再没有对谁上过心了吧。”   他忽然斜来一眼,虽未言语,目光却陡然冷了几分。   长琴识趣地住了口,叹了口气:“云渺渺这丫头我私下留意过,该如何说呢,这孩子薄情了些。   并非心狠手辣之辈,更像是与生俱来的漠然一切,无论对谁都是如此,便是偶尔笑一笑,也不见得有几分真心,福寿也薄,想必之前吃了不少苦头,但这些苦头,也并未让她为之心生嗔痴。   长潋,你是她师父,难道感觉不出来吗?这孩子,多半没有情根”   长潋神色如常,倒也没有多么意外,仿佛她说的,从来都在他意料之中。   “这世间的七情六欲,如素宣着彩,每一笔都应是余生所添,她生而为人,无论早晚,总会尝到。应当担心的,是这世间除了欢喜,还有悲愁,以及无数的恶意,越是白纸一张,越是容易受其影响,只望她归来之时,还能记得自己的本心。”   长琴意味深长地提醒他。   “应是如此。”长潋淡淡道,转身朝着映华宫走去。   长琴也不晓得他是否真的听进去了,叹了口气,消失在山崖边。   长潋走过庭院,顺道去看了看池塘中的三条白枭,这个季节,白枭有冬眠的习性,翻着肚皮浮在水上最是寻常,他站在寒潭边,数了几回,却只见两条在浮萍下飘着,四下寻了一圈,却闻到了一股鲜香味。   疑惑地剥开草堆,瞧见了一截白花花的鱼骨头。   长潋:“”   这四下还余他那两个徒弟的气息,骨头上残留着姑娘家小巧的牙印。   怎么回事,不言而喻。   费心费神养了千儿八百年的白枭,而今就剩下几截骨头,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将这股子直冲脑门的怒气强压下去。   待人回来再罚吧。   他如此想着,起身朝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四下连风都轻极了,沉默良久,他忽然转过身,折返回来,沉着脸利索地将那截鱼骨头踹进了水里,而后,拂袖离去。   自己收的小徒弟,算了,算了。   不过清风身为师兄管束不严,应当惩戒一二。   渺渺终于下山啦!给师父留下一堆鱼骨头,回去怕是要打屁屁   哦,打师兄的   师妹什么的自古就是用来宠的嘛!   长琴有句话没说错,咱们渺渺,其实是没有情根的人,也就是说   魔尊啊,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不过这其中可是大有原因的哟,前期的伏笔,后期都会连成一条线哒! 第四十四章 :迷于令丘之火(PK求支持呀)   火。   漫无边际的火,裹挟着寸草不生山谷,苍凉的寒风并未削弱这等铺天盖地的浓炎,反倒助长其势,灼红的火舌仿佛活物,朝着灰蒙的天趋之若鹜,偶尔传到耳边的哔剥声,是山崖的凸岩被烧融后断裂的动静。   在铺天盖地的炙热中,云渺渺昏沉沉地睁开了眼。   所见,皆是冲天火海,所闻,唯有北风呼啸。   此情此景,不由得令她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育遗谷,只是这会儿的火海,还要更热些。   以至于,愈发难以忍受。   烧心的热浪炙烤下,她好歹寻回些神志,终于回想起她落到如此地步的始末。   七日前,她随师兄坐上飞舟,穿过云雾的时候,回头看着山门,只觉得这十年犹如弹指一挥,远远地,似乎望见主峰崖边一道白影。   只一会儿,便犹如幻觉般消失在水雾间。   不知怎么的,这回下山,总让她感到一丝忐忑不安。   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南海,重新清点了这一队的人才发现,余念归和孟逢君这对冤家也被归了过啦,一同前来的,还有言寒轻。   从离开天虞山,光是听这俩姑娘吵架,都令她脑壳疼,更别说还有个有事没事在后头瞄她两眼,待她回头又“一脸娇羞”地别开视线,看花看草看野猪的小子。   她不禁猜测端华长老这等安排是不是在针对她。   在被余念归和孟逢君夹在中间时不时备受殃及,百口莫辩的第五日,拿着长潋给的线索的步清风终于从几个年长的修士口中打听到了长生之血的消息。   传闻,长生之血乃极烈之物,其性属火,至阳至盛,触物则燃,世间无水可熄此火。   令丘山的中谷,数万年前,本是个草叶葳蕤,四季常青之宝地,据说因受长生之血波及而化为一片火海,南风改道,飞鸟不近,终日刮着东北寒风,火势汹汹,烧了万年仍未止歇。   有此看来,谷中说不定还留着长生之血的余痕,尽管不知能否寻到,但好歹是一条线索。   于是,一行人便决定启程赶赴令丘山。   然而当他们跋山涉水来到令丘山后又看到了什么呢?   何止中谷,延绵百里的整条山脉都陷在了火海里,重重的水雾和迷瘴造就了蜃楼幻境,直到他们走入谷中,才发觉真相。   然而为时已晚,还未来得及御剑逃离,便被这谷中粗粝灼热的飓风吹得七零八落。   她回过神来时,四下只剩她一人,连她的命兽都不见踪影。   漫无边际的火海几乎吞没了所有的路,步清风他们也不知被吹到了何处,这儿除了风火之声,再无动静。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被活活烧死的下场。   方才那阵风不仅吹偏了她御剑的方向,落下来的时候,更是直接将她抡在了山崖上,此刻一摸脑门,便是满手的血,再低头一看,左腿从脚踝处扭成了诡异的姿态。   风火萧萧,四面无路,无论哪一世,绝境似乎总是尤为偏好她呢。   她抬手放出求救的纸鹤,试图告知同行者她的处境,哪怕是孟逢君瞧见了不,孟逢君的话,还是算了。   眼看着纸鹤飞过火海,顷刻间化为灰烬。   沉默良久后,她叹了口气。   “想什么呢”就她这命格,没被那阵邪风当场呼死就该烧香拜佛感谢上苍了。   这谷中的火与寻常火焰大不相同,无柴薪却能燃万年,无烟尘却呛得人心如炙烤,若真如传闻所言,这应是九天玄火吧。   她随手抄起一块石头,朝那火丢了过去,只听噗的一声,石头便成了飞灰,连渣渣都没剩下。   这火势,直接冲出去,怕是连骨灰都给你扬了。   她抱着两把剑,倚在还未烧到的山崖下,沉思了片刻,忽然扯了扯嘴角。   这些年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吗,居然开始寄望于旁人了。   定了定心神,她一手拄着寸情,一手握着霄明,终是艰难地站了起来,朝四下扫了一眼,跷着一条腿,朝着火势稍弱的方位跳了过去。   虽说平日里不惯用霄明,但到底是上品灵剑,催动剑气后,挥动一番,多少能避开一些火舌。   发觉霄明有辟火之能后,云渺渺重拾了些许信心,逼出些许灵气,堪堪支起一道屏障,试着往谷口逃。   这山间蜃楼颇为奇异,还不知边界在何处,但若能离开令丘山,便有一线生机了。   清风师兄和念归他们,此时多半也在想方设法地离开这座古怪的山谷,只怪他们低估了这中谷之火,才会出师不利。   她被风带到的地方,离他们进来的那座谷口颇远,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另寻一处出口离开,然越是往前走,越是灼热难当,便是全部的灵力都用来维系屏障,热浪依旧烧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迟迟没有遇到被冲散的其他弟子,倒是在一株被火光包裹的枯木下,望见一片金色。   走近一看,竟是一圈奇异的符文,非八卦五行中,却依稀能辨出应当是个阵法。   这株枯木足有数丈粗壮,竟然没有被这火焰烧尽,堪堪留着半截桩子。   四周火势凶猛,她再不能靠前了,阵法散发着浅金的犹如火焰之心般的色泽,她试着用霄明劈出一道剑气,却被那阵法轻巧地化解,如水落深渊,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她暗暗吃了一惊,虽不晓得那是什么,但多半不是寻常人有命触碰的东西。   尤其像她这等命比纸薄的。   仔细一看,周围的火几乎都是从这阵法周围涌出来的,火势如洪,几乎铺天盖地,她却感到了火种隐隐透出的几缕森冷的气息。   明明置身火中,却没来由地浑身一颤。   这气息,令她感到莫名的熟悉。   被熏得昏沉的脑海中,忽然传来低沉的喘息,似是从无底的污浊深渊中爬出的鬼魅,朝她伸出了手,缓缓地扣在她肩头。   好久不见啊   那声音仿佛贴着她的耳畔,将冰冷的气息喷薄在她后颈上。   不过一瞬的恍惚,回过神来时,她竟然又往前走了数步,周围的屏障已然崩除了裂隙,随时都会消散。   她的手,险些就要穿过烈焰,触碰那株枯树。   指尖一颤,无意略过火舌,针扎般的痛惊得她登时缩回了手,指尖却不知被什么刺出了血,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忽见一缕青烟涌出,转眼便被四下火海吞没。   她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仓皇退走,避开了这疑似火海之源的地方。   不知是心慌还是辟开的前路愈发艰险,令她觉得这条路何其漫长。   便是从南海之滨一路而来的整整七日,都不见得有眼下这般不见尽头的煎熬。   她晓得这会儿想起育遗谷中的惨祸不大吉利,但一步踏空后狠狠栽在滚烫的石堆中,磕出满手血的那一刻,她几乎以为二十年前育遗谷中发生的事,又要重演了。   只是这回没有魔族,也没有在她胸口开了个血窟窿的瑶岑,更没有那个欠了她一条命却连看不曾看她一眼的魔尊大人。   左脚痛得揪心,一路不安分的蹦跶骨头都该错位了,这一摔更是伤上加伤,稍一动弹,撕裂般的痛便涌了上来。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伏下身,再不敢折腾了。   不知有几分灼热中的错觉,她感到这些火渐渐朝她逼近,染着天虞山仙气的白袍素来清凉如冰,而今却被烤得发烫,她觉得自己开始犯浑了,眼前火舌乱窜,似乎听到了有个女子的声音,正焦急地喊着“主上”,一声比一声撕心,似乎又只是她迷迷糊糊中冒出的臆想。   她分不清了,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往嗓子眼儿里灌沸水,血肉模糊的掌心砂石如刀,又烫又疼,忽然间,雪青色的剑袖下,透出了一抹光亮。   她咬咬牙,掀开了袖口。   在她腕上沉寂了八年之久的瑶碧石,如同活见鬼般,闪动着耀眼的,如同人间烟火般灿烂的光华,照进她眼底,竟比这燃了万年的火光还要绚丽。   罡风如刃,一道剑光闪过。   顷刻间,烈火退散,生生辟出一条道来。   在那条遍布焦土的路尽头,她得见红衣如练,一柄镌刻着游龙的银锋长剑在灼红的火光中熠熠生辉。   三世未能忘怀的剑名,连同那张昳丽如画的脸,浮现在她浑浑噩噩的脑海中。   前方即将出现咱们巨凶的魔尊!今日三更!不要犹豫,继续翻! 第四十五章 :祖宗你是不是闲得慌(PK求支持呀)   云渺渺本是不相信世间缘法的,但她还记得数年前,半夜翻窗爬进她屋里给她送药的司幽曾同她说过一句话。   这世间总有一种缘分,生死不可隔,早晚将至。   其话本意她尚未弄明白,但此时此刻,她只想将这句话揉成团塞回司幽的乌鸦嘴里!   缓缓升腾而起的尘埃中,那双漆夜般的眼,如沉静的水面,毫无波澜,偶有一阵清风来,拂散了深渊中的浓雾,在那无波的在那片漆夜深处,透出了一抹近乎绮丽的浅金色。   似一双新月如钩。   尽管她此刻慌到都快就地刨坑,将脑袋埋进去了,显然也晚了。   笔挺的绯色缎面衣角飘到了她面前,一如二十年前在育遗谷中,居高临下,不可肖想。   而她,依旧狼狈得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与那年不同的是,他的眼神,正不偏不倚地落在她头顶。   那感觉,比凌迟好不了多少。   英招剑一动不动地杵在离她不足分寸的地上,幽冷的剑气抽得她脸疼。   像是僵持了一辈子那样漫长,他终于开口了。   “你不是”重黎斜着眼仔细瞅了瞅,似乎有些惊奇,还有些不可思议,终于恍然大悟般道出了口,“那个笑得像个傻子似的天虞山女弟子!”   你特么才笑得像个傻子!   她咬着唇抬起头,望见的是缀着明红流苏的墨色腰带,再往上,玄黑的里襟,微微敞开的领口边,垂着如墨的长发,与肩上的金色流云交错在一处,仿佛漫天烟雨间缓缓绽放的花。   倒映着炽烈火光的眼睛,瑰丽如苍穹之上,潋滟的霞光,仿佛垂怜施舍一般,静静地注视着她。   甚至还透出一丝嫌弃来。   这一刻,云渺渺思量着,要不还是装死算了。   但重黎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说来,他险些都要忘了这女弟子了,没想到听闻中谷藏有长生之血的线索而同霓旌那厮一同前来看看,哪成想却在这遇上。   趴在地上的女子一动不动地攥着拳头,倒不是他记性好,只是这颗乖顺的脑袋着实好认。   时隔八年,还是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连看都不敢正眼看他。   明明他这回为掩人耳目化为凡人,收敛了法力,又不曾戴面具,她应当不认得他才是,如此这般,所以她是对谁都这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吗?   他暗暗“啧”了一声,抬起剑不轻不重地在她脑袋上敲了两下。   “烧傻了?”   英招剑气凌厉,云渺渺实在遭不住这祖宗上手就来的摧残,苦哈哈地抬起头,果不其然,又是那副凶巴巴的嘴脸,便是他忽然不高兴掀起她的天灵盖,好像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其实他不出现,她多歇一会儿也不是不能爬出去,只是艰难些,免不了受点伤。   同这位凶神恶煞的活祖宗相比,她真觉得被这谷中的火烤一烤好像也没那么为难了。   念及前两世自己凄惨的死相,老话说得好,吃一堑长一智,何况她都在同一个坑里载两次了,于是,她咬咬牙,又把脑袋低了下去。   重黎有些不可置信:“你这女子,不想活了?求一求我,兴许带你出去。”   这话里行间,甚至带了一丝威胁的意味。   云渺渺趴在地上叫苦不迭。   神经病啊   堂堂魔尊居然在逼着她求他。   祖宗你闲得慌吧!求你快走,我只想自己爬出去啊!   她清楚地记得,当年的自己是如何卑微而固执地抓着他,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他,甚至没看她一眼。   人啊,一旦被弃如敝屣了一回后,总归会长点记性的。   英招剑又拍了她两下,他似乎已经开始不耐烦了:“问你话呢。”   剑下的人抖了抖,这回连头都不敢抬了。   他想起了霓旌那女人出门前同他千叮咛万嘱咐的话。   凡人胆子小,不抗揍,禁不住吓唬,尤其是姑娘家,可不比那些女妖怪,被他倒提起来抡个十来圈还能生龙活虎地扑上来喊尊上,凡间的小姑娘,柔弱如娇花,须得轻声细语,好言相劝,若连这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无,与畜生何异。   不愿与畜生同日而语的魔尊仔细将眼前这直挺挺往他跟前一趴的女子,诚然仙门弟子要略结实些,但这么窝囊一人,瞧着多半也只能混入寻常内门弟子之列,那些个长老掌门弟子他都不屑一顾,寻常内门弟子还不跟豆腐捏的似的。   他静静地盯着这摊“豆腐”,眼中浮现出鄙夷之色。   深思熟虑之后,他将英招剑收了回来。   铿锵一声,地上的人僵得更厉害了。   他寻思着自己好像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化作凡人后也一度收敛自己的脾气,方才那能叫吓唬吗?   他幽幽地注视着她,压抑着自己的怒气,放低了声音劝诫:“这中谷之火是万年之前,天之灵兽朱雀尾羽所化,受此灼烧,多半连魂魄都不会剩下,你若是一心求死,本我可以在你被烧死之前先送你上黄泉,免你魂飞魄散之苦。”   如此“思虑周全”,应当算是霓旌说的那什么“怜香惜玉”了吧。   这些凡人,可真够麻烦的。   他昂首自喜,云渺渺已在此等“体贴”之下抖如筛糠。   总觉得再不求他,真要成为英招剑下亡魂了!   她壮着胆扯了扯他的衣摆,垂死挣扎中颤抖如风中残烛,说出了同那年别无二致的话:“救我,行不行?”   其实若是能让这个“克星”就这么走过去,她还宁愿再趴一会儿。   然而她居然失算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向来恨不得把眼珠子插脑门上再叠三丈高的魔尊大人,竟然纡尊降贵地蹲在了她面前!   云渺渺愣是吓得抖了三抖。   他看着她,似乎有些不悦,但这等不悦,似乎又不足以让他抄起英招剑当场送她去地府见司幽,尽管她猜测也有可能是他仅仅觉得用英招宰了她,就跟用绝世宝剑杀猪一样格格不入。   他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同她僵持了片刻,直到云渺渺脖子都开始抽筋儿,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招呼在她脑门上。   “求人的时候,要有诚意。”   云渺渺捂着被他那一下拍扭到的脖子,是真想把他的衣摆撕成一绺一绺的!   她咬咬牙,痛得眼泪都要挤出来了,艰难地开口:“我误闯此地,不慎与师兄师姐们分散,还请阁下不吝相助,日后必有报答”   “嗯。”他捋了捋袖子,瞥了她一眼,“你能报答我什么?”   “”万恶的魔扒皮!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不知是痛的还是气的。   “西海羽裳扇,钟山乾坤兜,愿赠阁下”   闻言,重黎微微一顿:“羽裳扇,乾坤兜,虽是灵宝,不过堪堪中品,可值一条人命?”   云渺渺犹豫片刻,又补了一句:“再加一枚榣山的涤尘珠。”   “嗯”他默默望向青天。   她无比肉痛地从牙缝里挤出了最后的让步:“另加一卷苍渊册,不能再多了。”   万万没想到堂堂魔尊会趁火打劫,这些可都是她多年积攒下来的宝物,诚然多半是靠着师父那张天虞山名景的脸,但也是她不分昼夜的血汗之功啊!   这魔尊真的!真的臭不要脸!   看着她满脸痛心疾首的样子,重黎呵了一声。   果然,一点出息都不见长。   英招迎风一挥,剑气如洪,震得数里内的玄火刹然熄灭,十方灼红,皆为他让出了一条道儿。   他回过头,看着还在地上趴着的云渺渺,皱起了眉。   “还不走,等死吗?”   云渺渺抿了抿唇,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摔断的左脚。   “我真的起不来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已经起了身的魔尊大人的脸色陡然一沉,在瞧见她难以动弹的左腿后,她甚至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要不砍了吧”的骇人意味。   就在她以为他要拧了她的天灵盖的时候,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停在了她眼皮子底下。   他的手生的十分好看,修长却不纤弱,长年握剑,指腹和掌心结了一层薄茧,干脆利落地递给了她。   然于她而言,其实惊吓更多些。   但这位祖宗显然不是个有耐心的主儿,未免他改变主意将她就地削成一段一段的,她哆嗦着握住了那只手。   和那年的北海之滨,她碰到的一模一样。   很暖。   暖和得简直不像个魔族的手。   似乎每个姑娘都憧憬过翩翩白衣少年郎,如话本中常言那般,于危难之际英雄救美,揽香入怀。   诚然她并没有看过多少情深意切的话本子,眼前的人也不是什么杨柳依依,月下桥头的惬意郎君,不仅如此,他甚至随时会抄起那把上古宝剑捅她个透心凉,但此情此景,的确令她有一瞬的恍惚。   然而,这恍惚的后果,却是在她顺势起身的瞬间,听到了喀啦一声脆响。   火光熊熊中,格外扎耳。   魔尊:本尊来救你,你就不能表现得开心点儿?   喵喵:我特么真是开心得要死了呢生无可恋,jpg   三更奉上,pk还请大家多多支持哟!爱你们!不妨来猜猜最后那“喀啦”一声,是什么声音吧 第四十六章 :我怀疑你想弄死我(PK求支持呀)   在遇到重黎之前,云渺渺觉得自己过得还算安稳,至少还是一全须全尾全乎人。   与他重逢之后,她觉得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入酆都大门了。   北风萧萧瑟瑟,烈火经久不息,本应一心求生的她看着自己突然耷拉下来的右臂陷入了沉思。   她见过雪中送炭的,也见过雪上加霜的,这等雪上插刀还不忘泼桶辣椒水的却是生平仅见。   该说不愧是她命中克星吗,够狠啊。   重黎一脸狐疑地扯了扯她已经软塌塌的胳膊。   “还不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舒出来,目如死水地望着他,真诚发问:“你是真的不知道你刚刚把我胳膊拽脱臼了吗?”   重黎:“”   他沉默了片刻,提着她毫无知觉的右臂甩了甩,活像在抖巴一条宽面。   而后,又沉默了良久,他眼中渐渐涌现出匪夷所思的意味。   “凡人这么脆弱的?”   “”难道我看着像铁打的吗?   重黎松开了手,就见她的胳膊啪地砸在了地上。   你要是想杀我能不能给个痛快!   眼看着方才辟出的路就快要被四周的火重新吞没了,他“啧”了一声,似是不想再同她耗下去了,虽说还没能找到长生之血,但此地也不宜久留。   跪坐在地上的女子耷拉着脑袋,一手捂着脱臼的胳膊,干干净净的白衣蹭的又是尘又是土,窝窝囊囊的,却再不肯开口。   他记得霓旌说过,凡人断了胳膊腿儿可疼得很,究竟有多疼,他就无从得知了。   不过既然答应了救她一回,出尔反尔有失身份,况且她瞧着一捏就该碎了,他前脚刚走,她就得被这些火活活烧死吧。   思忖片刻后,他忽然俯下身,将人从地上提溜了起来。   云渺渺一脸错愕,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如鸡崽儿似的被他夹在了腋下,端走。   有话好说,所以为何是腋下???   她觉得自己的胃都要被挤出来了,偏偏腿还够不着地。   恍然想起,这些年,她似乎没怎么长个儿。   “那个”能不能换个姿势?她快吐了。   重黎“凶恶”地斜了她一眼,仿佛随时会露出獠牙:“作甚?”   “没事。”   算了,保命要紧。   另一边,同样被风吹散的余念归,没走出多远便遇上了落在附近的步清风。   其他弟子似乎都落在山谷各处了,一个一个去找太过鲁莽,他已放出了剑气,打算将所有人往海岸边引。   余念归的木灵根被火所克,幸而步清风修的是水灵根,延维剑亦属水相之剑,还能抵挡片刻。   在火海中跋涉许久,余念归饶是身怀灵心玦这等宝物,也有些受不住,也不知这是什么火,烧得她浑身火辣辣地疼。   “小,小师叔”她不愿给他添麻烦,硬是强撑了许久,终究是再迈不动一步了,拄着剑艰难地喘息,“要不你先走吧,兴许能快些找到渺渺他们我,我怕是得歇一会。”   步清风瞧见她烧得通红的脸,暗道不好,伸手一探,果真额头滚烫。   余念归头脑昏沉,一不留神便软倒下去,所幸被他及时扶住,才不至于跌在这处处野火的山道上。   步清风曾听闻这令丘山中谷乃东北风所起之处,万年之前天降神火,将此地草木悉数烧了个干净,只留下丛丛火焰,这世间风雨,再不敢降于此地。   他若非水灵根,金丹仙骨,只怕也挨不过去。   思忖一番后,他扣住了余念归的手腕,源源不断的水色灵气涌了过去,如清泉涤荡,刹那褪去了燥热。   余念归的脸色稍好些,连同肩上趴着的朏朏也多了几分生气,耷拉着眼,无力地呜咽一声。   “是我疏忽了,才让你们刚下山便落入如此险境。”看着眼前的天火,想到被那阵邪风吹得四散的弟子,下落不明的他的小师妹,步清风不免心生惭愧。   他既是掌门弟子,是这些人中的主心骨,却思虑不全,若是哪位弟子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他难辞其咎。   余念归的手腕也是一片滚烫,在他掌中倒像一团火,他只得扶着她继续往前走,将她留在这是绝不可能的。   又走了一段路,朏朏忽然叫了一声,二人抬起头,却见不远处站着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胭脂罗裙,牙白里襟,乌发高绾,只系了一条素绯纱,这眉眼却是极俏,颦笑明媚,眸光流转间,顾盼生辉。   这样娇艳的女子,便是站在烈火之侧,依旧难掩其锋芒。   她腰间悬着一柄细长的黑剑,灵气涌动,一时辨不出品阶。   似是觉察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那女子朝他们望了过来,眉眼一弯。   “呀,真是巧了,敢问是哪家仙君?”   余念归下意识地看了步清风一眼,无怪她多心,只是这等境况中忽然出现一个美貌女子,着实令人吃惊。   见她周身气息平和,步清风略一迟疑,答复了她:“在下是天虞山弟子,与师弟师妹不慎误入中谷,为风沙所害而走散,姑娘是何人,何以出现在此?”   他并未道出长生之血,到底是存了几分戒心,却见这女子倒是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   “哦?这令丘山的险恶,尚有些名气,误闯可真是太不小心了。”她不经意地瞥了余念归一眼,“这位姑娘修为尚浅,遭不住这谷中烈火焚心,再不快些出去,怕是要出人命的。”   她从怀中摸出一枚丹药,在步清风阻拦之前,塞进了余念归口中,呛得她直咳嗽。   “你给她吃了什么!”步清风脸色一变。   “小仙长放心。”她笑吟吟地瞧着他,“小女子本是一介散修,与家兄走散,才遇上二位,这丹药有清热解毒之效,能暂且护住她的心脉。”   闻言,他探了探余念归的伤势,确然比方才好转了些。   尽管还有些疑虑,他还是先道了声谢。   她微微一笑:“天虞山的弟子礼数还真周到。”   “听姑娘的口气,是晓得这令丘山凶险的,为何还要来此?”这儿可不是修身养性,问道纳灵的好去处。   她笑得云淡风轻,坦然至极:“为了寻长生之血啊。”   姑娘,你这也太没戒心了吧。   步清风尴尬地咳了一声:“姑娘寻那等虚无缥缈之物作甚?”   她唔了一唔,愁上心头:“同你们直言也无妨,家兄对长生之血执念颇深,若是找不着,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岂有此理!”余念归稍稍缓了会儿神,听在耳中,怒在心头,忍不住替她愤愤不平,“身为兄长,居然如此威胁妹妹,简直禽兽不如!”   何等恶霸,才能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行径!   “唉,兄长也是多年求而不得,时常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心病难医,我是他唯一的亲人,如何能不管。”说着,她背过身去,轻轻抹了下眼角。   如此,步清风也陷入了迟疑。   却听她又道:“既然你的师兄妹和我的兄长都走散了,不如一同找找吧,此地也不宜久留。”   余念归本就记挂着生死未卜的云渺渺,多个人帮忙自是再好不过,便询问步清风的意思。   步清风倒也没从这女子身上瞧出什么端倪来,再者将一个姑娘家留在这烈火熊熊的山谷中却着实不有失道义,迟疑片刻,还是决意带上她,继续往前走。   “敢问姑娘芳名。”余念归对方才她出手相救心存感激,既同时修道之人,相逢即是缘。   走在前头的红衣姑娘回过头来,似是犹豫了一下,旋即笑道:“唤我阿旌吧。”   这回没有走多久,忽然一阵罡风迎面而来,分开了他们眼前的火焰,生生辟出一条路来。   再抬眼看去,就见路的那头站着一红衣男子,眉目凌厉,莲华容姿,漆夜般的一双眼,倒映着金红色的火光,正疑惑地望着他们。   一只黑乌鸦在他头顶盘旋,似乎想要靠近,又颇为忌惮。   他腋下,正夹着快要断气的云渺渺,从瞧见自家师兄的那一瞬,她便伸出了颤抖的手,如秋风中的落叶,风雨中饱受摧残的火星。   步清风头一回从那双素来波澜不惊的眼中瞧出了委屈的意味。   魔尊:本尊其实已经很怜香惜玉了   喵喵:你给我向怜香惜玉这个词道歉!   魔尊:本尊不就是拿上古神剑戳你脑袋,一不留神拽断了你胳膊,将你像面粉袋子似的夹着跑了个马拉松么!   喵喵:汝听,人言否?   魔尊:本尊本来就不是人。   喵喵:   步清风:我家小师妹好像被人欺负了,抄家伙!   余念归:我家崽儿被欺负了,抄家伙! 第四十七章 :师兄救命啊(PK求支持呀)   桑桑从空中盘旋而下的时候,云渺渺曾有过命兽护主的念头。   她记得师父说过,命兽与其主一心同体,共生同灭。   正所谓养鸟千日,用鸟一时,即便只是让魔尊分个神,于她而言说不定也是个难能可贵的逃跑契机。   然而看看她的命兽做了什么,它从半空中笔直飞来,而后,停在了重黎头顶的树杈上不动了。   哪怕你过来冲他叫两声,我也当你努力过了啊!   说起来,她的乌鸦,这八年间有叫过一声吗?   桑桑蹲在树杈上,与树下的重黎怼起了眼,诚然这豆大的小眼睛并没有什么威慑力,但重黎却从中瞧出了一丝忌惮与莫名的鄙夷。   这只鸟的眼神似曾相识。   一阵想要拔光它的鸟毛的念头油然而生,但他还是先低头看了眼云渺渺:“这是你养的鸟?”   云渺渺尴尬地瞟了一眼:“桑桑是我的命兽。”   闻言,重黎皱了皱眉,一脸匪夷所思:“人窝囊,命兽也会这么丑?”   您老人家要是不会说话不如闭嘴吧。   重黎打量着树杈上的黑乌鸦,长得是寒碜了些,乌漆嘛黑的活像是刚从墨缸里捞出来的破布头。   只是仔细瞧瞧,尽管很淡,但这只乌鸦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倒是不大寻常。   仙气?似乎更古怪些。   不过以这凡人的修为,多半是瞧不出来的。   他迟疑半响,抬起了手,唤桑桑过来。   桑桑歪了歪头,又悄悄瞄了云渺渺一眼,忽一振翅,便落在了他掌中。   云渺渺瞧着他俩又开始怼眼,不由得头皮发麻。   重黎想干什么她不晓得,但养了八年的鸟是个什么性子她最清楚不过了。   它上回露出这种眼神,是孟极一时爪快,揪了它两根尾羽的时候,那一次,它当着她师父的面,毫不客气地把啃秃了孟极的脑门。   自那之后,她师父看她的命兽的眼神就不大对劲了。   然,她还未来得及出言相劝,重黎便坦然怼之:“你这鸟皮黑眼小,生得如此粗鄙,瞧着不是什么珍稀灵兽,拔了毛下锅,应当也不够一顿。”   云渺渺浑身一僵,就见桑桑眸光一沉,踩着他的手提臀吸气,浑身黑羽一抖,昂起了脑袋,灵气游走,聚力于喉,在重黎冷笑之前,如喷薄之泉,猝不及防而又那么不偏不倚地呲了他一脸水。   云渺渺:“!”   她现在跑她现在真的跑不了啊!   重黎僵住了,静静地瞪着桑桑。   没错,他确确实实地瞪着她的命兽。   我要是这么大一口唾沫星子吐你脸上你也得跟我急啊,何况这还是鸟口水   有那么一瞬间,云渺渺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墓碑应当选哪一种石料。   而她的鸟显然没有半点悔改的意思。   甚至还甩了个白眼。   重黎活了这千儿八百年的,还是头一回见识到如此胆大包天的乌鸦。   他低下头幽幽地扫了云渺渺一眼,从那愈发凶恶的眼神中,她似乎懂了他的意思。   红烧还是清蒸?   即便她这个主子也是刚晓得自家命兽原来还会呲水,还是得护着的。   她顶着劈头盖脸的杀气,梗着脖子求情:“我把南海的两株红珊瑚也给你,能不生气么?”   “你觉得呢?”他的眉头还挂着几颗水珠。   云渺渺私以为,他这会儿多半已经开始考虑连人带鸟下锅该加几瓢水了。   桑桑忽然飞了起来,沾着火灰的翅膀当场呼在了重黎脸上。   这一刻,沉默冗长。   重黎缓缓地拭去嘴角的鸟毛,一身浊气浑然怒起,咬牙切齿地瞪着空中的桑桑。   “本尊今日就要拔光你的鸟毛!”   云渺渺心头涌起一股子不祥的预感,等不及阻止,便被他长臂一夹,凶神恶煞地追了出去!可怜她断胳膊断腿,颠如破布残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活活去了半条命!只得死死攥着他一截袖子,窝在他臂弯里苟延残喘   她从不晓得,自家命兽竟如此身姿矫健,顶着如此凌厉的英招剑还能自保其身,穿行于火海之中,颇有几分游刃有余的意思,避开了剑气,还不忘投来蔑视的目光。   云渺渺瞧着重黎那脸色,觉得自己迟早要完。   在她被这祖宗颠死之前,火海为英招所辟,桑桑飞上树梢,她终于望见了这条路的尽头的步清风和余念归。   相识十载,她从未如此刻这般,觉得步清风英姿飒爽,有如朝晖普照大地。   她拼着最后一丝气力,颤抖地伸出了手,从嗓子眼里挤出了虚弱的呼声。   “师兄救命”   霓旌:“”   重黎夹着她从火海中一跃而出的身姿,其色之凶,较之地府厉鬼有过之而无不及,说他是扑出来吃人的,也无半分违和。   “渺渺!”步清风瞧见她气若游丝的样子,以为她受歹人劫持,登时拔出了延维剑直指重黎,“何方妖人!快放开我师妹!”   此话一出,重黎愣了愣,似是终于想起自己手里还提着一只,低头看去,本就不中用的小姑娘此时此刻,病入膏肓般吊在他胳膊上,奋力地朝着那头的人望去。   他皱了皱眉:“你同门?”   云渺渺是真没力气同这祖宗多言了,这一路的折腾,她发冠歪了,头发也散了,女鬼似的幽幽地望了他一眼,动了动发干的唇,如交代临终遗言般艰难道。   “你松手”   重黎微微一顿,她便从他胳膊上滑了下去,余念归和步清风匆忙来扶,这才一晃眼工夫,好好一小姑娘愣是给折腾成这副凄惨模样,着实叫人发指!   “我家渺渺到底跟你有什么仇!”云渺渺才被自家师兄扶住,便禁不住吐得头昏脑涨,桑桑和朏朏忙着给她顺气儿,这胳膊腿软得跟没了骨头似的,余念归看着都要心疼死了。   便是孟逢君那炮仗筒子也不见得下手如此之狠啊!   重黎盯着眼前这根恨不得往他鼻梁骨上戳的纤纤玉指,又看了看逃命似的逃离他的云渺渺,思量着要不要直接将这不知死活的凡人的胳膊打折了事。   这个念头还未闪过去,倒是先被按住了。   就见霓旌忽然上前,眸中含泪,笑中染悲,悲中偏又夹携一丝莫名的欣慰,似坎坷流离之后,终窥得转机,禁不住颤抖起来。   重黎一脸狐疑,正想问问她是不是眼皮儿抽筋了,却听她凄凄惨惨,悲天动地地唤了声:“哥哥啊!我可算找到你了!”   重黎:“?”   霓旌:哥哥啊我可算找到你啦!   重黎:谁是你哥!你给我滚!   这叫什么来着,哦,无中生哥,无中生妹,霓旌小姐姐了可真是个小机灵! 第四十八章 :她是本尊路边捡的(PK求支持呀)   重黎一直觉得,自家护法的脑子一直不大好使。   以往还能凑合着用用。   但今日,在她一脸悲痛地冲他喊出那声“哥哥”的瞬间,他开始认真地思量,要不要趁早给她找个大夫看看可还有救。   在他狐疑的注视下,她顺势抹了抹还没能挤出来的眼泪,悲恸不已:“和你吵架是我不对,但这儿如此危险,哥哥你怎么能负气离开,你可知我会多担心!”   重黎瞧着她声泪俱下,一副受了惊吓的可怜样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声“哥哥”是怎么回事暂且不论,只念及平日里她单手提起崇吾宫前千斤鼎往瑶岑头上抡的画面,他不禁怀疑是他瞎了还是她飘了。   “你”重黎刚抬起的手,又被她再度摁下去。   “哥哥,你可有受伤?我这还有几枚丹药,先服下吧。”   “”本尊看你才像需要吃药的那个!   “阿旌姑娘,这就是同你走散的兄长吗?”步清风投来疑惑的目光,静静打量着重黎。   在他看清他手中的英招之前,霓旌暗暗施法,将其化作了一柄寻常仙剑。   “是啊。”霓旌再度截住了正欲开口的重黎,转而看向步清风,叹息道,“我与兄长起了争执,一时不快,兄长脾气不大好,我也没能及时劝阻,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走散了,幸亏遇上二位,我兄妹二人才得以重逢。”   闻言,余念归的目光也落在了重黎身上。   霓旌生得貌美,其兄长却还更甚几分,如此容貌,若非板着一张臭脸,倒还真是玉树芝兰,眉目不笑而含情,自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风流矜贵。   但想起阿旌所言,此人却是个不晓得怜香惜玉,欺负妹妹的凶恶之人。   瞧瞧那边还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云渺渺,她不由得面露鄙夷。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啧。   比起余念归的暗暗咋舌,步清风更为顾忌的,是从这位“兄长”身上散发出的戾气,此人虽未开口,但方才余念归上前质问时,他眼中分明闪过了一丝杀气。   诚然仅仅一瞬便被阿旌姑娘打断,却不像是他的错觉。   四下沉默之际,重黎斜了霓旌一眼,暗中传音:“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霓旌定了定神,同样传音答复:“属下同您走散后,遇上了这两个天虞山弟子,看来天虞山那边也耐不住了,此时动手并无益处,属下编了个借口暂且稳住了这二人,您这是上哪儿去了,怎么还带了个小姑娘回来?”   自从撒了这个兄妹的谎,她一路都在思量着尊上若是突然出现,该如何圆过去,便是他浑身是火地窜出来,也不乏借口。   然,尊上他带了个小姑娘回来。   虽说夹在腋下险些把人家颠昏过去这等局面令她始料未及,一肚子的说辞愣是全没用上,但尊上他没有直接掐死那姑娘,却是令她颇为意外了。   她不由得多看了那小姑娘一眼,这身衣衫,应当也是天虞山弟子,不过这气息怎么同崇吾宫里那枚亮得晃眼的留曦珠如出一辙?   若是没记错,那珠子便是八年前尊上从天虞山拐回来的。   嗯?拐回来的?   她忽然露出一抹和善的微笑,看向重黎。   他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虽然不晓得她此时在盘算着什么,但绝不是什么好事。   “尊上。”她传音道,“不如咱们与这些仙门弟子一同上路吧。”   重黎眉头一拧:“本尊为何要与这些不堪一击的天虞山弟子同行?”   魔界与天虞山水火不容已久,他肯留他们一命,他们就该感恩戴德了。   瞧着他脸色沉了下去,霓旌忙劝:“尊上,咱们寻找长生之血已久,线索不少,但您可有一回真的见到这宝物了?”   重黎略略一僵:“什么意思?”   “长生之血消失已久,世间关于此物的记载除了典籍中的寥寥数语,便只有一些志怪传说了,您寻找此物已有数千年,每每有了头绪,却总与其失之交臂,一次两次还可以为偶然,次次如此,您就不觉得奇怪吗?”   闻言,重黎心生迟疑:“继续说。”   “长生之血,传闻乃是上古神物,神物若有灵,不愿与妖魔为伍也合情合理,若是长生之血在回避于您,恐怕再余千年工夫,您也难以如愿。”她幽幽地瞄了云渺渺一眼,话锋一转,“但这些天虞山弟子可谓根正苗红,若能借他们之手,定能有所改变。尊上以为如何?”   她上一回如此正儿八经地说话已是百年之前了,饶是重黎也不得不承认,她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   他找寻长生之血不是一两日了,以往暗中行事,而今却惊动了仙门之人,若是被他们抢先一步,他这些年的安排岂非付之一炬?   他不露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三个天虞山弟子,倘若真如霓旌所想,长生之血只认仙神,他们,或许能将东西带到他面前。   与其费尽周折遍寻六界,不如守株待兔,一劳永逸。   权衡利弊之后,他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霓旌便晓得,一切好商量了。   而此时,步清风忽然问了句:“不知这位兄台为何会与我师妹一同回来,我师妹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他盯着他手中的剑,显然还是有所防备。   重黎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答道:“路边捡的。”   “不信你自己问她。”他越过步清风,三两步便到了云渺渺面前,一旁搀扶的余念归都给他吓了一跳,朏朏惊恐地缩到她背后,探了半个脑袋悄悄看向他,转眼被他瞪得呜咽一声。   桑桑站在云渺渺肩头,目光不善地注视着眼前的人,瞧着一阵风都能刮走,却无半分退让之意。   他也不晓得为什么,一看见这乌鸦就眼皮跳,正欲伸手拨开,手背又挨了一记狠啄。   得,这回见血了。   云渺渺才从那翻江倒海的颠簸中缓过神来,一口大气儿还没来得及喘舒坦,抬头就见重黎一脸要吃鸟的凶恶嘴脸,死死地盯着她的命兽,惊得她赶忙将桑桑揽进怀里护着,战战兢兢地看了看这活祖宗。   余念归握住了南禺剑,挡在了她身前:“渺渺,他说的可是真的,你莫怕,若是他伤了你,我和清风师叔定为你讨回公道!”   这话说得义愤填膺,云渺渺却猛一哆嗦。   此刻重黎的眼神,仿佛只要她敢说错一个字,他就能在转眼间要了余念归和步清风的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断腿和脱臼的胳膊,缓缓捂住了脸:“是的。”   “渺渺?”步清风面露迟疑,“当真?”   “绝无虚言。”她斩钉截铁道。   如此,霓旌暗暗松了口气,重黎的脸色也有所缓和。   “先离开这吧。”霓旌劝道,“中谷之火烧了万年,已有火灵,此地不宜久留。”   “须得找一条路,朝海边走。”四下的火已经围了上来,能走的路不多了,步清风也不愿在此耽搁,云渺渺的伤势,须得尽快找个地方歇息上药。   “能朝哪儿走?”余念归回想起一路走来的熊熊火海,眼下他们在谷中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出去的路,只有死路一条。   哪成想话音未落,一阵罡风忽起,抬眼看去,火海中竟被硬生生劈出一条路来。   重黎握着剑,连一片衣角都不曾沾上火灰。   “这条路可至海边。”   众人惊诧之际,他已顺着这条路走远了。   步清风犹豫片刻,让余念归搭了把手,背起云渺渺紧随其后。   桑桑落在朏朏头上,回头注视着这片火海,碧色的眼中倒映着炽烈的火光,一合眼,却是万物泯然,流转的墨色气息,如涟漪缓缓化开。   pk要结束啦,让我再挣扎一下!咱们霓旌小姐姐还是很上道的,咱们的配角们好像都挺上道的!   作者菌:魔尊,你可靠谱点吧   魔尊:本尊几时不靠谱? 第四十九章 :我的哥哥啊   有重黎开路,不消多时,步清风等人便顺利离开了中谷,海岸边,聚着数名死里逃生的弟子,散去了蜃楼,火灵在离岸数丈之距停了下来,孟逢君驱策着毕方鸟辟火,护住了其他弟子。   “清风师兄!”她立即命毕方清路,前来接应,一眼瞧见多出的二人,不由一怔,“师兄,他们是?”   “这二位散修,是我三人在谷中偶遇的,多亏二位仗义相救,我们才得以脱险。”步清风解释道。   此时重黎已听从霓旌的劝告,敛起气息与滔天的法力,化身为凡人,故而孟逢君看来,这二人也只是有些修为的寻常人罢了。   霓旌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与家兄本是钟山散修,因家中变故,爹娘为妖邪所杀,兄长一怒之下着了心魔,暴躁易怒,难以根治,迟早会病入膏肓。听闻神物长生之血能治兄长的病,打听许久,才到了这令丘山,不曾想一场空欢喜,这儿竟是这般惨况。”   闻言,余念归狐疑地瞧了重黎一眼:“原来是病了才会这般凶吗?”   “可不是嘛。”霓旌说着,眼就红了一圈,“我兄长从前是个温润如玉之人,便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扒了衣裳也依旧笑得如沐春风,知冷知热怜香惜玉,我们那片山的姑娘家都是排着队让媒婆来我家说媒的哎哟。”   “怎么了?”孟逢君见她说着说着忽然就软了腿。   “没,没事,我只是太伤心了”她揉了揉被石头打中麻筋的腿肚子,苦哈哈地挤了两滴眼泪,叹息道,“若不是那场变故,哥哥也不会因心魔而性情大变,我可怜的哥哥啊哎哟!”   还未嚎出声,另一条腿也挨了一记,害得她差点摔在步清风身上。   瞧这个妹妹伤感得站都站不稳了,他一脸的凶恶这会儿倒是没有唬住任何人,众人不由地齐齐朝着重黎投以同情的目光。   多好一公子啊,生得这般好看,可惜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呢   霓旌你给本尊等着啊,待长生之血到手,你看本尊不打折你的狗腿!   眼看着孟逢君已然握住了霓旌的手,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一刻,缩在步清风背上的云渺渺禁不住瑟瑟发抖。   一阵莫名其妙的嘘寒问暖之后,剩下的弟子也在毕方的护持下,灰头土脸地从谷中掏出,一行人御剑离开了令丘山,落在一片野林子里暂作休憩。   已然道出了“身世”的霓旌在步清风询问接下来作何打算后,顺理成章地提出了同行的建议。   “我与兄长找寻长生之血多年,也算有些线索在手,但兄长心魔未除,若是横生事端,仅凭我一人之力恐怕还没拿到宝物,便撑不住了。”她瞧着步清风一脸好忽悠的样子,苦着脸循循善诱。   果不其然,听说她的为难之后,他也思量着一个姑娘家带着重病的兄长孤身上路,的确有诸多危险。   “阿旌姑娘的意思是”   上钩了。   她从怀中拿出一只铜盘,上有司南和八卦阵法,递到了他面前:“这是家中祖传的宝物,我与哥哥想尽办法,终能使其在注入我的法力后,显现出长生之血的蛛丝马迹,我便是跟着它找到令丘山的。若小仙长不嫌我二人累赘,不如一起寻找长生之血,治好了我兄长的病,宝物交由仙长处置,我并不在意。”   她言语诚恳,甚至将手中铜盘都放在了他手中,分外坦然。   “这”步清风陷入了犹豫。   令丘山的线索断了之后,他们一时半会儿的确不知如何是好,这只铜盘若能有长生之血的线索,倒也不失为机缘。   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这二人从火海中救了渺渺和他们,倒也不像是刻意挖好了陷阱等他们自投罗网。   见他心生动摇,霓旌趁热打铁。   “只要能治好兄长的病,我别无他求。”   步清风回头看了眼倚在树下的红衣男子,虽说不大面善,但渺渺说,是他救了她   倘若真的只是心魔作祟,弃之不顾有失道义。   这儿谁都不曾见过长生之血,多两个人出谋划策,或许能尽快找到。   一番权衡之后,他点了点头:“路途凶险,我会与师弟师妹们商量,阿旌姑娘且去歇一歇,今日我们要露宿此地了。”   说罢,他将铜盘还给了她:“此物既是姑娘家传之宝,姑娘还是自己拿着为好。”   霓旌微微一笑,拿着铜盘走回了重黎身边。   重黎瞥了她一眼:“你骗人的伎俩倒是愈发高超了。”   霓旌坦然受之:“多谢尊上赞誉。”   他看了看她捧在手中的铜盘:“这什么?”   她意味深长地一笑:“咱俩的传家宝啊。”   她清了清嗓子:“我同那个叫步清风的小子说,这只铜盘能找到长生之血的线索。”   “他信了?”   “看来是。”   重黎顿了顿,看向这只铜盘:“真的?”   “假的。”她毫不犹豫的答复令重黎僵了僵,却见她顺手掂了掂此物,道,“看风水的罗盘,人间铺子里三两银子买一赠一。尊上您该不会也信了吧?”   她诧异地看了过来。   重黎:“没有。”   “”得,真信了啊。   她转而朝着他之前一直看着的方向望去,就见那个额前缀着紫流苏的小姑娘坐在树下,同门正为她上药。   她方才去瞧过这女子的伤势,左腿脚踝骨裂,右臂脱臼,身上还有诸多伤口,同行的弟子中,就数她伤得最重。   “那枚能照亮整座崇吾宫的下品灵珠的主人,就是这姑娘吧?”她低声问。   重黎斜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霓旌莞尔:“只是觉得尊上八年前欺负人家,八年后还欺负同一个人,这姑娘未免太可怜了些。”   闻言,重黎一怔:“本尊何时欺负她的?”   霓旌一脸不可思议:“若属下没有记错,您方才,是跟夹米袋子似的将人从火海里提溜出来的吧。这姑娘本就折了手脚,这一颠簸,只怕比原来伤得更重。”   重黎看了那边一眼,云渺渺眉头紧皱,上药之人须得小心再小心,便是如此,她依旧疼得冷汗直冒。   他不禁疑惑:“不是你说的,应当怜香惜玉些?”   “您这是怜香惜玉?”   “本尊救她出火海,甚至随身带着她,在她断气之前替她寻到了同门,还不算怜香惜玉?”他费解地皱起了眉。   霓旌望着半条命都给折腾没了的云渺渺,浑身一抖。   “这姑娘方才还出言袒护于您,真是了不得的宽容啊,若是唤作属下,可不得当头给您一棒。”   霓旌:我有个一个哥哥,温柔如水,便是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扒了衣裳也依旧笑得如沐春风,知冷知热怜香惜玉,我们那片山的姑娘家都是排着队让媒婆来我家说媒的,可惜啊。   魔尊:你特么可以醒醒了!这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第五十章 :分你的桂花糕   入夜后,林间便冷了不少。   毕方鸟乃吞火之兽,百寒不侵,即便已经生了一簇火,众人还是忍不住往其羽翼下凑。   毕方本就心高气傲,除了孟逢君,平日里压根不让人近身,众人才靠近几步,便被它突然喷出的猩红火焰吓得连连后退。   孟逢君摸了摸毕方的羽毛,好笑地望着众人:“我的毕方,可不是那等随随便便让人碰的鸟兽。”   说着,还朝着正欲伸手薅一把的余念归扬了扬眉。   余念归心中不服,正欲反唇相讥,却见一只漆黑的乌鸦径直朝着毕方鸟飞了过去,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坦坦荡荡地在毕方脑门上落了脚。   毕方鸟似乎怔了怔,与它互觑一眼。   良久的沉默之后,那只乌鸦低下头,啄掉了一片青色的羽毛。   众人:“”   毕方鸟眯了眯眼,莫说发火,鼓捣半天,只从鼻孔里喷出一缕青烟。   而后,它低下头,又咳出一团火来,点燃了云渺渺面前的那一堆柴。   众人匪夷所思地看向孟逢君:“师,师叔,你的鸟好像不仅被随便碰了,还被借去点火了呢。”   孟逢君:“”   刚拿起野果的云渺渺吃了一吓,却见自家命兽飞了下来,气定神闲地蹲在了她肩上,毕方缓缓收回了脑袋,回头就扇飞了离它最近的一个弟子,不知哪来的火气,背过身去趴下就不动弹了。   只是谁敢近身,立马给一腿子。   云渺渺云里雾里地看向桑桑:“你刚刚跟它说什么了?”   桑桑昂着脖子,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划拉了两下爪子,扬起翅膀指了指她跟前的火。   云渺渺顿时了然,抬头看向孟逢君:“谢师姐借鸟生火,师姐的命兽,真是一年比一年懂事了,师姐教导有方。”   她言辞真诚,孟逢君气得脸发青。   一番闹剧似的场面之后,没人敢上前找毕方取暖了,它硕大的身躯卧在幽暗的树林里,不知为何,显得格外委屈。   另一边,云渺渺托着桑桑到眼前,将它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依旧不得其解。   “乌鸦会喷水吗?”   桑桑:“”   它其实不光会喷水,喷火喷金喷银都很在行呢。   云渺渺将它放在膝上,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它的脖子,赶巧言寒轻兜着一包野果回来,瞧见她坐在这,刚打算将果子分她一些,却被突然转过头来的桑桑呲了一脸水。   他平静地抹去了眼前的水渍,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发问:“云渺渺,我哪儿得罪你了你要用鸟口水对付我?”   “我”她心虚地提起桑桑,放到身后去了,“桑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刚刚知道它会呲水,就试着戳戳看”   也许能吐出几尾鱼呢。   言寒轻抿了抿唇,还是没同她发火,看着她身上的伤,终究还是屈下身来,将怀里的两兜果子分了一兜给她。   “你”云渺渺诧异地望着他,又见他稍作犹豫,在剩下的一兜中拣了几个熟透的果子一并放在她那兜里,挑走了两个发青的。   “你把这些吃了,别浪费。”说罢,他便抱着自己那兜青果子坐到对面的一株树下去了。   云渺渺看了看面前这些果子,比她方才从剩下的那些里挑得可好多了。   恰好余念归拉着霓旌过来,云渺渺一抬头便瞧见了跟在二人身后面色发沉的重黎,登时打了个哆嗦。   余念归却浑然未觉地拿出了之前买的小糕点,坐在她旁边。   “昨日买的桂花糕还有些,我给你放在火边暖了暖,这会儿正热乎,你伤得这么重,可要多吃些。”说着她先将桂花糕放在她膝上。   霓旌和重黎也坐了下来,仿佛没有瞧见云渺渺面色发僵,拿出了丹药:“云姑娘这伤,也是我哥照顾不周,这丹药舒经活络,云姑娘不必客气。”   她递出了丹药,却险些吓掉了云渺渺手中的桂花糕,她刚刚接上的右手,默默扣住了余念归的手腕,将她往身后拽了拽,虽未言语,眼中的戒备之色却不减分毫。   “渺渺你怎么了?”余念归面露疑惑,还以为她是认生,便同她解释,“这位是阿旌姑娘,这位是阿旌姑娘的兄长,钟黎,乃是钟山散修,为治病四处寻找长生之血,碰巧在令丘山搭救了我们,清风师叔说,他们日后会与我们同行。”   “同行?散修?”云渺渺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抓紧了她的胳膊,“念归,他们”   “云姑娘看来是吓着了。”霓旌突然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也截住了她的话,旋即莞尔一笑,“这儿已经远离中谷,又有这么多同门相伴,姑娘不必担心,找寻长生之血的事在下与兄长已同清风仙长商量妥当,你安心养伤吧。”   此话看似是在宽慰,但在云渺渺听来却更像是不动声色的威胁。   她环顾四周,众人刚刚死里逃生,才得以喘一口气,被中谷之火灼伤之人不在少数,步清风正为他们上药,丝毫没有对这二人起疑心。   她的目光落在重黎身上,他腰间的长剑虽幻化了模样,她却很清楚,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剑。   “云姑娘?”霓旌看着她温和一笑,能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中谷火灵凶悍,可能得魇上几日。”   她缓缓收回了手,看向重黎:“哥哥,云姑娘伤成这样,你可难辞其咎。”   重黎淡淡地扫来一眼,犹豫须臾,平静地道了声“对不住了”。   与那双漆夜般的眼对上的瞬间,云渺渺顿时感到背后一凉,仿佛夭了好些年寿。   一阵半干不尬的寒暄后,云渺渺确实饿了,抱着桂花糕正打算吃些垫垫肚子,忽然察觉一道尖锐如刃的视线,侧目看去,正对上重黎似怒非怒的目光,惊得一哆嗦。   顺着他的眼神,她发现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手中的桂花糕,目露凶光,欲言又止。   她忽然想起,魔尊大人好像也还没吃饭呢。   踟蹰了半响,她认命地放下了刚刚拿起的一块糕点,双手捧着,缓缓地递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您先来一块吗,还热乎的。”   喵喵:这叫战术贿赂   魔尊:本尊是那种给块桂花糕就能拐走的男人吗?   作者菌:不好说,也许不光能拐走,还能暖被窝呢   魔尊:不可能!绝不会!你胡说! 第五十一章 :魔尊他究竟长啥样   对于魔而言,岁月流逝不过是弹指一挥,不觉中亘古苍渺,千万年月如白驹过隙,久到他已然想不起自己究竟在魔尊这个位子上坐了多久,记得崇吾宫有多少根石柱,却想不起上一回看花是什么时候,更不必说吃饭了。   此刻这个凡人捧在手里的桂花糕,清香宜人,居然让他有那么一瞬间,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但堂堂魔尊,说想吃桂花糕,未免显得丢份儿,何况还有个霓旌在旁。   为了自己的面子里子,正打算别开视线的时候,那凡人却忽然地看过来了,眼中映着火光,像是熠熠的朝晖。   不仅如此,她犹豫了半响,竟然将手中的桂花糕捧到了他面前,不知死活地问他,要不要来一块。   他感到自己脑子里的那根弦猛地蹦了一下。   她又一次抬起了眼,有些不自然的小心翼翼。   “吃么?”一片沉寂中,她复又问道。   重黎并不想接,但那香味扑鼻而来,一晃神工夫,他已经伸手拿起了一块。   拿起来再放回去,只会显得他更像个喜怒无常的傻子,于是,他将温热的糕点放入口中。   嗯,味道不错。   比崇吾宫那些个蛇妖蝎子精做出来的五毒汤好多了。   他瞧了瞧眼前这颗乖顺的脑袋,略一迟疑,又拿了一块再然后,最后一块桂花糕也从云渺渺手里消失了。   云渺渺有些心疼,但还是去一旁拣了几个红彤彤的果子,擦干净了一并捧过去让他先吃。   霓旌望着嘴就没闲下来过的重黎,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尊上今日胃口不错啊。   一旁的余念归更是瞠目结舌。   渺渺平日里有这么乖吗?   言寒轻上回不慎吃了她一只素鸡腿,可是被摁在地上最后还了三只素鸡腿才保住了自己的腰啊。   她仔细看了看重黎,不知怎么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那些个英雄救美,为奴为婢以身相许的话本子,顿时心头一紧。   渺渺那双波澜不惊的死鱼眼,要是含羞带俏地说出“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奴家唯有以身相许”这等酸溜溜的话来,她这心都得凉半截。   不过这位钟黎公子的确生得好看,剑眉斜飞,眉目含情,端的是风姿卓越,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化不开的墨,叫人一看,便再不会留意其他了。   渺渺难不成中意这样的?   她狐疑地望着对面的云渺渺,她已经开始斟茶倒水了,素来平静漠然的眼中,只有映出她跟前之人的瞬间,才透出一丝小心翼翼的笑意来。   称不上如何地明媚,但就她看来,这已是极为难能可贵的神情了。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颤抖着抓住了霓旌的手,放低了声音,认真询问:“你哥哥定亲了吗?”   霓旌露出了会意的微笑:“不曾。”   “”完蛋。   这厢吃饱喝足,众人聚在火堆旁取暖,谈及今日在中谷的见闻,众口不一,有人瞧见了枯木,有人瞧见了火中出现了人脸,还有人险些被火舌拖走令丘山之火,万年不灭,火灵作祟,倒也不足为奇。   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着实混乱之际,云渺渺忽然抬了抬手。   “其实我在谷中看到了不寻常的东西”她抿了抿唇,诚然还有些忐忑,但隐瞒于众人也并无好处,“我找到一株木桩,在火焰中,一直没有烧化,木桩旁还有个阵法,颇为古怪,走近些,便会被震开。”   她在映华宫中也曾遍览古籍,所见的阵法成百上千,却未曾见过如此奇异的排布,看似毫无章法,冥冥中却似是另有玄机。   总而言之,她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曾看出有长生之血的线索。   闻言,步清风起了疑:“渺渺,你可还记得那阵法的模样?”   她点了点头,捡起脚边一截树枝,凭着记忆将阵法复原了个大概。   此阵虽古怪,其中的符文却并不复杂。   众人围上前去,却无一人能说出其出处。   “看起来倒像是上古的文字。”霓旌忽然道。   由此,步清风俯下身去,细细端看,果真有几分相似。   上古文字失传已久,故而他也只在映华宫的藏书阁中寻到一本残卷,辨不出其意,也参不透其奥妙。   重黎站在云渺渺身后,静静地看了半响,道:“是个封印阵。”   云渺渺一愣:“难道令丘山中还有什么不能得见天日的东西,须得以阵法镇压?”   “从未听说过”余念归百思不得其解。   饶是步清风也只知中谷的火,是上古时代留下的,至于其他,便再无头绪了。   霓旌沉默半响,皱着眉道:“你们可曾听闻令丘山之火缘起于何?”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不知。   她继续道:“令丘山原是钟灵毓秀之地,较之其他山海仙境不遑多让,然万年之前,天降神火,烧尽了山中草木,整座山谷都陷于火海之中。虽说只是传闻,当年四大凶兽饕餮,混沌,梼杌,穷奇作乱,闹得六界不得安生,父神帝俊怜悯苍生困苦,遣座下天之四灵之首,朱雀上神前去镇压。   上神斩杀了三头凶兽之后,也负了伤,无奈之下,只得暂且将梼杌封印。看来,就是在令丘山了,这火,应是朱雀尾羽所致,方能万年不熄。   朱雀上神司掌天下之火,录人长生之籍,也有传闻说长生之血便是朱雀所持的法宝,五千年前四灵陨落于不周山后,便遗落人间。”   “怪不得线索会引向令丘山”云渺渺陷入沉思。   若真如她所言,山中封印着梼杌,这漫山遍野的火,便是用来镇压凶兽的,附近的海市蜃楼怕也是防着闲杂人等靠近,他们今日,还真是死里逃生啊。   “如今魔界和仙界都在寻找长生之血,若此物真与朱雀上神有关,倒是有了查下去的线索。”步清风神色微沉,“我们务必要抢在魔族之前,找到长生之血,此物若是落在魔尊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四下一片沉寂,而后,余念归率先开了口:“掌门和长老们再三叮咛我等小心魔族,若遇上魔尊速速避开,但说起来,我们谁见过魔尊呢?”   此话一出,众人也陷入疑惑。   “说的是啊,听闻魔尊喜好闭关,平日里深居简出,放眼六界,也没几人见过他。”言寒轻叹道。   云渺渺下意识地瞄了重黎一眼,一时不知如何接这个茬。   孟逢君也皱起了眉:“我倒是听过一些关于魔尊面貌的传闻。”   “哦?”霓旌来了兴致,“不知魔尊是何模样?”   她唔了唔:“有说是个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容,也有说是个满面鬃须的恶煞,又或是个奇丑无比的男子,还有说魔尊或许是个容貌昳丽的女子!”   霓旌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遭了身后一记狠瞪。   她回过头去望着重黎,一副浑不怕死的嘴脸:“哥哥觉得呢?”   “吃饱了撑的。”他冷淡地别开视线。   余念归听得兴致勃勃,不由得往前挪了两步。   “变化之术在六界不算稀奇,这些或许都不是魔尊的真面目!”   闻言,众人也觉得有几分道理,纷纷附和。   霓旌笑吟吟地看着她:“既然大伙儿都没见过魔尊,依你们之见,魔尊真容该是如何呢?”   在天虞山,不许弟子妄议。   但弟子们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却是多少门规都拦不住的。   霓旌的话仿佛打开了众人压抑已久的蠢蠢之心,没有半点顾忌,泄洪一般地打开了话匣子。   “妖邪之辈,听说都是憎恶之色,丑陋得很,魔尊保不齐是浓眉小眼,青面龅牙,一张嘴便是一股子恶臭!”   “这么恶心,魔族受得了吗?”   “你管他们呢,魔族的想法同我们可不一样,说不定长得越丑,越显得有威严呢!”   “哎,要我说,魔尊长年闭关,魔界又不见天日,难道不是面黄肌瘦,舌头发白,拖得十丈长?”   “那魔界的地若是脏了,岂不是让魔尊四处溜达一圈便都拖干净了?”   “我可听说魔尊头上长了一对犄角!”   “犄角?我听说的怎么是背后有条尾巴?”   魔尊已经在默默地磨英招剑了   众弟子:所以魔尊到底长啥样啊?   喵喵瑟瑟发抖看向重黎:喏,你问他吧   作者菌:来,一起唱!你头上有犄角,你身后有尾巴!   最近几章关于令丘山这个地方的传闻是真假参半的,其中确实有真伏笔哦! 第五十二章 :不如我帮它拔个毛   众人滔滔不绝地猜测着魔尊的相貌,霓旌也不嫌事大地掺和其中,绘声绘色地说起志怪小书中魔族那张牙舞爪的画像,云渺渺在一旁听着都觉得脊梁骨一阵阵地发寒,下意识地回过头,正瞧见重黎愈发阴沉的脸色,不由得肝颤。   自那句“头上有犄角身后有尾巴”后,饶是她也能想象出他们脑子里的魔尊,是何等面目可憎。   本就不是什么好话,偏偏当着本尊的面,她要是重黎,怕是也得气得七窍生烟。   在令丘山中见他化作凡人,身边的艳丽女子虽不曾见过,却多半也不是什么善茬,她晓得的只是他似乎不愿泄露身份。   他图谋着什么,她倒是无所谓,无论是长生之血还是梼杌,她都不想见到,但这儿同门众多,若真动起手来,多半要重蹈当年育遗谷的覆辙。   她这头正愁于如何稳住眼下局面,那头却是兴致高昂地来了句:“世间不是传闻魔尊嗜血成性,每日茹毛饮血,岂不是像个血水里出来的毛猴?”   可住口吧!她已经感觉到杀气了!   “传闻不可尽信”她胆战心惊地圆场,“万一魔尊他生得与咱们差不多呢?”   言寒轻不以为然:“云渺渺,你今日怎么帮着魔族说话,魔尊那等妖邪之流,活了千万年,岂会与我们一样?据说上古之民,个个丑陋得很,保不齐还不如猴儿!”   “”兄弟,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   身后的人忽然起身,带起一阵寒风,扬长而去。   众人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心惊肉跳地等了许久,也不见那位活祖宗发怒,她战战兢兢地看了过去,就见他独自坐在远处的山坡上,眼前一簇火光,倒是往里头丢了些柴火。   他若是劈头盖脸一通怒火倒还让她安心些,毕竟也不是头一回被凶了,但他忽然这般沉默,她倒是觉得心里没底。   人间不是有句俗话,叫恶犬不吠么。   这祖宗一看就是个会记仇的主儿,万一暗搓搓地给他们记上一笔,回头清算起来,几条命都不够他折腾。   眼见四下无人留意,她踟蹰片刻,跷着一条腿,艰难地蹦到了山坡下。   桑桑似是担忧她,也飞了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树木和乱石,渐渐靠近,刚想开口,他忽然抬起了眼,吓得她一个趔趄栽了下去。   重黎本不想搭理她的,但眼睁睁看着她摔进火里似乎过分了些,顺手提住了她的后领,将她拽了回来,满眼都是嫌弃。   “怎么,嫌皮太厚,要烤一下吗?”   他松开了手,云渺渺顿时摔在了地上。   还奢求什么怜香惜玉,他没将她脖子拧断她就挺庆幸了。   她忍着腿伤,慢慢爬了起来,坐在石头上,瞧了瞧他腰间的剑,又往旁边挪了一丈。   重黎抬了抬眼,面露鄙夷:“我能吃了你不成?”   她双肩一僵:“这能不吃,还是不吃吧。”   瞅瞅这出息!   她沉默了良久,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您是不是生气了?”   重黎斜来一眼:“生什么气?”   她看了看山坡下围成一圈的众人,不知自己该不该点破,也不知从何说起,这会儿说错话,好像挺要命的。   “其实我师兄他们都没见过魔尊,关于那些传闻也都是道听途说的,魔尊也不一定头上有犄角,身后有尾巴。”这话茬其实有些尴尬,她瞄了瞄他映照着火光的侧脸,抿了抿唇,“怎么说也比猴好看点”   重黎哼了一声:“无端妄议,闲话连篇,也不知天虞山是怎么教你们的。”   “背后嚼舌根,的确不妥。”她低着头,给他一个乖顺的天灵盖,“不过魔尊法力高强,相信不屑同我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斤斤计较。”   闻言,他不禁冷笑:“那是自然,同你们锱铢必较,又有什么好处?”   “您说的对。”她从怀里摸出一枚果子,擦得溜光发亮的,递给他,“这果子甜,您尝尝?”   重黎的火气消了些,接过那果子咬了一口。   果真是甜。   由此,最后那点愤愤不平似乎也烟消云散了,瞧着眼前这颗乖巧的脑袋,也顺眼不少。   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难得有兴致多问了一句:“你这修为,天虞山那帮老东西也敢放你下山?”   若是没看错,她堪堪一个颜驻期修士,从头到脚一斤骨头二两肉的,他怕是还没用力,她就该散架了。   “我”她顿了顿,“我资质不太好,修为难以精进,我师父说,待我开光,怕是还要百年。”   重黎皱了皱眉:“百年开光?你是杂灵根?”   说起灵根,她有些犯难:“该是异灵根吧,不大中用就是了。”   头顶传来一声轻啧。   “看你这样子,就没什么出息。”   “哦。”她愣是眼皮都没抬一下,坦然受之。   “”现在的仙门弟子都如此丧失斗志了吗?   灵根不纯,又身在外门,看来修仙多半无望,或许当年就不该多嘴教她如何用断剑筑基。   一句呛在棉花上,他莫名有些烦躁,他之所以起身离开,并非因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仙门弟子妄议他的相貌,还将他与猴作比诚然这是有点令他不快。   但更为膈应着他的,是霓旌之前提及的令丘山万年烈火的来历。   凶兽梼杌,天之四灵,朱雀这些话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越想越觉得烦得很,静不下心来,便想独自坐一会儿,定定神。   哪成想还招来一个傻不愣登的小姑娘。   他抬起眼,便瞧见她肩上那只可气的乌鸦。   它存心跟他作对似的,昂着脑袋,同他大眼瞪小眼,半点不心虚。   有那么一瞬间,重黎甚至觉得,这死鸟想揍他。   他也曾见过不少乌鸦,这么横的却是头一回。   都说命兽无论性情还是神态,都似其主,再瞧瞧云渺渺,似乎又不尽然。   “筑基需召唤命兽同修,这就是你费尽自身灵力,召唤出的玩意儿?”   云渺渺有些尴尬:“它叫桑桑。”   “世间灵兽不计其数,仅仅天虞山境内,便不下百种,你这气运,当真如玩笑。”他呵了一声,看向桑桑,果不其然,它正恼恨地瞪着他。   莫以为他没瞧见,方才那些弟子说魔尊生得歪瓜裂枣的时候,这死鸟脑袋点得可欢快了!   刚压下去的火,被再度勾了起来。   他掸了掸衣衫,面色泰然:“依我看,你这只鸟骨骼清奇,皮薄肉少,用来炖汤最是合适,不如我帮它拔个毛。”   喵喵:我的乌鸦好像看你不顺眼   魔尊:没事,那就炖了吧   桑桑:???   关于桑桑为什么这么讨厌重黎,其中也是有很大渊源哒,之后会一一为大家揭晓哟!大家也可以来猜猜看啊!   久违地安利一下咱们的读者群吧!   群号:563358104   作者菌在群里等着小可爱们哟! 第五十三章 :噩梦   云渺渺万万没想到,自家命兽胆子如此之肥,没等她出手拽住,已然扑上去同重黎打作一团。   重黎这团火还没消呢,除去不便使用法术,力气上倒是半点没客气。   桑桑自然也没爪下留情,那边围着篝火一派和乐,这边夜黑风高鸡飞狗跳,重黎倒提着鸟爪,往一顿狠薅,桑桑趁乱勾住他的头发往死里扯!不晓得的还以为他俩有几辈子的深仇大恨呢!   乌鸦毛掀得直往脸上扑,云渺渺一面吐毛,一面劝架,最后好不容易将这一人一鸟分开,再不敢往重黎跟前凑了。   重黎被鸟挠得脖子上三道血痕,也不晓得这乌鸦的力气怎么这般大,他虽化身凡人,也不见得什么山精鬼怪都能伤得了,今日居然在一只黑乌鸦手里着了道儿,不由得怒上心头,作势要打!   扬起了手,正对上的,却是那颗乖顺的脑袋。   云渺渺死死抱着桑桑,还瘸着一条腿,脖子都快缩没了。   直冲天灵的火气登时憋在了那,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撒也不是,不撒也不是。   僵持良久,似是迟迟没感到拳头落下来,那颗脑袋小心翼翼地抬了起来。   看样子,实在是怕极了他。   他松开了拳头,不轻不重的巴掌拍在她脑门上,啪地一声。   “滚远点。”   瞧着他阴沉的脸色,云渺渺赶紧收回视线,抱着还在扑腾的桑桑快步离开。   身后的火堆照亮半面山坡,她偷偷看了一眼,他已经背过身去了。   许是怕重黎一怒之下真把她的命兽给炖了,她后半夜只敢凑在人堆里,听着这些平日里一个赛一个正经的同门师兄弟们从魔尊的尾巴几丈长聊到魔尊每日吃几顿。   与重黎一同出现的那位“阿旌姑娘”,虽不知是何来头,但既然跟在魔尊身边,想必多半也是魔族之人。   然这会儿,她却混迹于一众仙门弟子指尖,丝毫不显尴尬,同他们聊得风生水起,大有广交新友之意。   她的师兄还有念归他们渐渐放下了戒心,令她更为忐忑不安。   许是因她是不是瞄来一眼,坐在余念归身旁的霓旌终于看向了她,笑吟吟地问道:“云姑娘以为如何?”   “啊?”她怔了怔,忽然想起他们方才正探讨着魔尊一日要喝几碗血来精进修为,不禁一僵,“胃口好的话三碗?”   她说完,暗暗朝远处的山坡看了眼。   那儿黑漆漆一片,层云蔽月,连树影都瞧不清,更不必说人了。   霓旌似是没想到她会认真答复,愕然之后,笑出了声。   “云姑娘真是个坦率之人。”   我并不觉得你在夸我。   继茹毛饮血之后,众人又说起了不少关于魔尊和魔族的传闻,皆是些嗜血残虐的故事,霓旌添油加醋一番,更是教人不寒而栗。   月上中天,众人在步清风的带领下于四周布下结界阵法,而后各自寻树下石旁歇息。   此处离令丘山百里,乃是属仑者山,草木长青,妖邪远之,倒是可以安下心来睡上一夜。   云渺渺抱着桑桑,倚在树根旁,今日属实发生了太多事,下山七日,似乎都没有今日这般混乱。   半梦半醒间,她感到自己像是飘在半空,云雾缭绕,彩霞千里。   雪青色的朝雾花从眼前一直延绵到天边,乍然风起,清香如潮,卷起千层青浪,在天地间翻涌。   碧天如洗,山峦叠翠,零星的碎光升腾而起,缓缓掠过远处的八角飞檐,撩动了檐下赤绸穿起的金铃铛。   水雾间的宫殿,白玉铺成门前台阶,一条丈宽的路,如绵延的溪流,从远处蜿蜒而至。   巍峨堂皇,却也寂寞凄清。   萧然的风声与清脆的铃声,都仿佛从渺远的天尽头飘来,转眼消弭于雾霭间,遍寻不着。   她就在那条路的一端站了许久,恍惚间,仿佛一瞬千年。   朝雾花窸窣摇曳,像是曾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那般熟悉。   遥远的天边,有着数不清的飞鸟,几道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他们挥着手,似是在唤她过去。   从云端掠过的五彩鸾鸟,洒下晶莹的甘露,那纤长的尾羽如烈火,灼红了云霞。   一转身,她望见了一只兔子。   一只巨大的,浑身漆黑的兔子。   它背对着她,不知在等什么,那落寞的背影,在碧蓝的苍穹下,孤独又可怜。   她忍不住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它的尾巴。   而后,它转过头来。   她看见的,是一双漆夜般的眼,于最深处,浮现出浅金色的月牙,绮丽而危险,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那兔子毛茸茸的脸,缓缓变成了重黎的样子,俊美无双却又凶神恶煞,突然张开血盆大口,两颗兔子牙如同板斧,劈头盖脸地朝她啃下来!   一口咬掉了她的脑袋。   “!!”云渺渺被生生吓醒过来,心口噗噗通通狂跳不止,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还没来得及缓缓神,抬头便望见近在咫尺的重黎的那张脸。   与梦里,如出一辙。   “!”她这口气顿时卡死在了嗓子眼里。   重黎盯着她惊恐万分的脸,抬起了手,缓缓扼住了她的喉咙,也不用劲儿,单单这么碰到,她都快僵成一具尸体了。   他眼中透出一丝冷意,一字一句地问她:“你认得我是谁,是吗。”   明明是在询问,用的,却是毋庸置喙的口吻。   云渺渺抖一激灵,拔腿就跑!却忘了腿伤,还未起身便栽在树根上,怀里的桑桑也甩了出去,在土里打了个滚儿,猛然惊醒。   望见重黎的瞬间,它便飞到了云渺渺身前,豆大的眼中愣是透出一股子莫名的气势,他敢对它的主子做什么,它就能扑上来啄死他似的。   云渺渺脚疼得厉害,他偏偏就挨着她的伤腿,死死盯着她的后脑勺。   “你再跑,我就杀了这周围所有人。”   “敢喊,我也杀。”   四下风声萧萧,树下的众人睡得正熟,饶是步清风都没有丝毫知觉。   余念归梦里还在念叨着魔尊究竟有几只犄角,一旁的孟逢君瞧着与她水火不容,这会儿却是靠在她肩上,哼唧着:“云渺渺你放开我的毕方!别别拔毛!秃了要秃了你个臭丫头!”   一巴掌拍在余念归大腿上,愣是没将人惊动。   一阵寒风掠过,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云渺渺僵硬地回过头,正对上重黎冰冷的眼神。   更甚者,她的瑶碧石就在方才,突然断了,此时正挂在树根上,只要他一低头便能瞧见那忽明忽暗的亮光。   事实上,他不光看到了,还冲她使了个眼色。   在被他盯出个窟窿之前,她还算有眼力见儿地将东西捡起来,给他递了过去。   “一块破石头,藏什么藏?”他握着那枚瑶碧石,面露鄙夷。   啊果然忘了。   他将石头丢还给她,面色一沉。   “你是趁着本尊还有些耐心据实以答,还是非要挨一顿揍才晓得识时务?”   顶着魔尊的脸的黑兔子e,仔细想一下有点魔性 第五十四章 :魔尊就是个小心眼儿   在中谷遇上这活祖宗时,云渺渺便打算好了装傻充愣,便是那位“阿旌姑娘”编出多么离谱的谎话,当众揭穿也是要不得的。   本想着另寻机会,将这二人支开,私下同师兄商量,却不曾想被人占了先机。   她不晓得重黎是如何怀疑到她身上的,但看这番态度,想必不会轻易揭过去。   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因着腿伤,唯有坐在地上仰望于他。   “可能在别处见过吧”她嗫喏片刻,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复。   重黎最烦这般打哈哈,一把将人提了过来:“还敢撒谎,嗯?”   他原以为这凡人小姑娘不过是窝囊,有时候胆子倒还挺肥,上一个同他撒谎的,坟头草都一丈高了。   云渺渺被他提着衣领,有些喘不上气来,想挣扎,腿又疼,不免有些委屈。   “我我没骗你!”   重黎呵了一声,倒想看看她如何狡辩:“那你说说,你我在何处见过?”   她抿了抿唇:“北海边。”   闻言,重黎顿了顿,眼中鄙夷更甚几分:“胡说八道。”   “你,你当时浑身是血倒在海边,我用渔网把你拖回来的!二十多年前!这枚瑶碧石原来是你的!”她着实难受,用力打了下他的胳膊。   桑桑忽然猛扑过来,狠狠往他手腕上一啄!   他顿时感到胳膊一阵酸麻,不由得松开了手。   云渺渺这才得以爬到一边喘息。   可惜还没爬出几步,裙摆就被一脚踩住,她回头看了眼,不免懊恼。   “二十年前?”重黎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不过北海他是怎么跑到那儿去的?   那时他的确受了点伤,在北海附近的白辛城待了三两日光景,不过那会儿成天在他跟前晃悠的不是个乞丐小子吗?怎么变成姑娘家了?   况且二十年前,她似乎也不该是这个岁数   至于这枚石头,他当真半点都想不起来了,想必是个无关紧要的玩意才会随手给一个凡人。   但若是撒谎,又是如何得知他二十年前曾出现在北海?   “你叫什么?”他这才想起似乎一直没留意她的名字,以至于总是“喂”“凡人”地喊来喊去。   她看着自己被死死踩住的裙摆,认栽地垂下了头,如实答复。   “云渺渺,我叫云渺渺。”   这个名字,明明是凡世间不足称道的沧海一黍,却令他心生迟疑,旋即又摇了摇头。   “除了北海边那次,你今日在中谷救我一命,我理当多加照拂,不知何处令公子不悦了。”见他犹豫,她索性将谎话编圆。   “照拂?就你?”他斜了眼她的腿,不以为然。   “眼下诸多不便,承诺公子的东西,待过些时日我定会兑现。”她顺势说道,诚然想起那些被他趁火打劫而去的灵宝她还是一阵心塞,但能哄得这祖宗高兴,她与其他弟子的处境也能好过些。   眼下看来,好像是糊弄过去了?   她小心翼翼试图将裙摆抽回来,哪成想刚拔出一寸来,又被死死踩住了。   重黎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就这些要说的?”   她一哆嗦:“就这些。”   重黎陷入沉默,依旧死死地瞪着她。   她一口气悬在嗓子眼儿里上不去下不得,却在这时,霓旌从树后走了出来,手中握着一支摄魂香,似笑非笑地朝这边瞧了一眼。   这香气幽然,也是众人为何迟迟不醒的缘由。   “尊上几时这般好说话?摄魂香能摄人七情六欲,使人深陷梦境难以自拔,这小姑娘置身其中,却还能如此清醒,可不是个寻常的,尊上今日若是无心动手,不如让属下代劳?”   那含着三分笑意的眼,不着痕迹地从云渺渺身上扫了过去,未等重黎下令,她忽然转身朝着熟睡中的余念归冲去,藏在浓雾下的剑光忽而一闪!   身后传来了刺耳的刺裂声,不过转眼,一柄通体银白的仙剑利落地刺来,瞬间挑偏了暗藏雾中的剑锋,在她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她垂下眸,望着眼前才到她肩膀的白衣小姑娘,明明一路瞧着就像没有脾气的软柿子,这会儿的反应却是连重黎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的弟子袍的衣摆,半截还在重黎脚下,方才还怕得支支吾吾,在霓旌出剑的刹那,却是毫不犹豫地拔剑割袍,御剑冲了过来!   这剑招,没有半分杀气,却凌厉得很。   “不行。”云渺渺看不清她手中的剑,却也不敢松劲儿,没有丝毫同她商量的意思。   尊上面前不敢还手,对同门倒是宽厚。   霓旌的目光落在她腰间,因衣袍短了一截,倒是露出了挂在腰带上的帝台棋。   她眸光一闪,忽然被另一力道震退了半步。   重黎已然站在她二人身后,一把提起云渺渺的衣领,卸去了她的剑气,淡淡看了霓旌一眼。   “不用你多事。”   云渺渺吃了一惊,不过一晃神工夫,他已经寻了处山石坐下,即便如此,揪着她的后领的手却没有半点松劲儿的意思。   他沉脸瞧着眼前这乖顺的天灵盖,“方才动起手来不是挺能耐吗,缩什么?”   她刚才那两剑,若不是霓旌反应快,手筋怕是都要被她挑断。   比起当年北海的那个小乞丐,倒是有些长进。   云渺渺耷拉着脑袋,自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忽然有些懊悔,当日应该多求求师父,别让她下山的。   比起霓旌的突然发难,他这么死瞪着她,显然更吓人。   “抬头。”他冷冰冰地命令。   云渺渺硬着头皮看向他,而后,她再度望见了他眼底缓缓浮现出的浅金色弯月,仿佛漆夜中的流辉,一瞬便令她动弹不得。   他的声音仿佛从天尽头飘来,低沉如深渊之竭。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她感到脑子混混沌沌,倏忽间,便不知身在何处,待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将什么都招了,惊愕地捂住嘴。   重黎瞧着就老大不高兴,提溜着她还甩了两下。   “方才还说没骗本尊,嗯?云渺渺你个头不大胆子不小啊。”   她欲哭无泪,想想也晓得他动了手脚,不由得有些恼:“你这是使诈!”   他挑了挑眉,一脸理直气壮:“本尊施法能叫使诈吗?”   说着,幽幽地看了霓旌一眼。   霓旌干咳一声:“尊上这叫尊上您就是使诈。”   她瞧着那可怜兮兮的小姑娘,着实昧不下这个良心替自家主子说瞎话。   便是如此,堂堂魔尊也不觉得自个儿哪有理亏:“你骗本尊,本尊让你说两句实话,瞧你这眼神,你们这帮凡人背后说本尊头上长犄角身后有尾巴是个一日三碗血养颜的魔头,本尊还没同你们计较!”   说着,就瞪了她一眼。   你方才不是一点也不在意吗!   堂堂魔尊,怎么这么小心眼儿!   霓旌瞧着她半挂在空中,活像个待宰的兔子,偏偏重黎倒像是拿她消遣,她若是面露不服,当场便挨一记脑瓜崩,尊上手底下还真没个轻重,弹得人家脑门都红了,她着实有些看不下去,从旁劝了两句,暂且将人放了下来。   “你既然知晓尊上身份,想必也猜得出我也是魔族的人。”她蹲下身,心平气和却又不容置否地看着云渺渺,“尊上和魔族的本事,你应当晓得,你若不想搭上这些同门性命,奉劝还是三缄其口,莫要露出任何端倪亦或是暗中示意,无论哪一个对尊上和我起了疑心,可没你这般命大”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林间,因摄魂香,所有人都在昏睡。   只要重黎有心下手,这儿的十二名弟子,谁都跑不了。   云渺渺暗暗握紧了霄明和寸情,陷入迟疑。   动手,是自寻死路。   隐瞒,是养虎为患。   长生之血下落未明,虽说百余弟子下山,这上古灵宝不定被别的师兄弟先行寻到,但得不到长生之血,魔尊又会如何处置他们这些仙门弟子?   光是想起他与她师父斗了上千年的水火不容,她这脑子就一个更赛两个大!   重黎倒是未说什么,约莫是觉得她这等不足称道的凡人,生死不过是他一念间。   霓旌却是托着腮,撩了撩她额前的碎发:“渺渺姑娘掂量清楚了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们何时会走?”   霓旌莞尔:“找到长生之血后。”   “长生之血本就只是个万年前的传说,而今谁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在这人世间。如何笃定会出现在我们面前,若是找不到呢?”   “你这会儿倒还挺机灵。”霓旌看了重黎一眼,笑道,“我与尊上也并非出来杀人的,那便一月为期,此行真无果,我们自会另寻他法。”   云渺渺权衡片刻,瞄了重黎一眼,复又转向她:“我不清楚长生之血究竟在哪,也不想惹是生非,只要不闹出人命,我绝不说漏嘴。你们若是不信,我身上还有八年前魔尊留下的咒术。”   闻言,霓旌意味深长地瞥向了重黎。   他愣了愣,细想下来,他八年前的确那这事儿诓过她。   在下属狐疑的审视下,他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既然谈妥了,霓旌便吹熄了手中的摄魂香,掐了个诀儿让云渺渺顷刻间睡了过去,而后看了重黎一眼。   “尊上,您给她下了什么咒?”她随侍他身旁千年,还是头一回晓得她家尊上会给人下咒,他当年到底是怎么欺负这小姑娘的。   重黎斜了她一眼:“本尊没有。”   “那她”   “只是吓唬过几句而已。”   “”这男人的嘴啊,果真是骗人的鬼。   魔尊:本尊的事儿能叫骗吗?   霓旌:尊上您这样骗小姑娘良心不会痛吗   魔尊:本尊不需要良心 第五十五章 :你可得想清楚了   他二人背过身去,渐渐走远,丝毫没有留意到靠在树根上的云渺渺正屏着气,悄悄眯缝着眼。   方才霓旌那法术,确确实实是照着她来的,只可惜黑灯瞎火,打在了一团嘛黑的桑桑身上,不知是她手下留情还是她的命兽皮厚毛硬,就见一缕青烟,连她家乌鸦的毛都没打掉一根。   桑桑也半眯着眼,同她一道暗搓搓地望着重黎的背影。   重黎的话令她脑子一懵。   她一度以为随时会要她小命的咒,在他看来,不过是吓唬她的玩笑话。比这更令她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然为了这句玩笑话,吃了八年莫名其妙的药   摄魂香的药力逐渐散去,天色将明,众人相继转醒,除了有些昏沉外,倒是并未察觉到有何异样。   余念归睡眼惺忪地走过来,却见云渺渺坐在树根旁,面色发沉也就罢了,这眼圈还是一片青黑。   “渺渺,你昨晚没睡好?你这衣裳怎么回事?”她诧异地盯着云渺渺缺了一片的衣摆。   云渺渺耷拉着脑袋,抱着她的乌鸦。   她何止没睡好,她压根一夜没合眼!   余念归这边还没问出个所以然,霓旌已然站在她身侧,笑吟吟地望着云渺渺:“渺渺姑娘这精气神儿可不大好,昨夜做噩梦了?”   云渺渺抬起眼瞅了瞅她,余光瞄见不远处的重黎也阴恻恻地看了过来,权衡利弊之后到底还是憋住了已经溢到嗓子眼的那声冷笑,看向还一头雾水的余念归。   “不妨事,昨夜风大,扑棱蛾子糊了脸,吓醒了几回。”   闻言,余念归不由讶异:“这大冬天的居然还有蛾子,可有拍死?”   “不曾,蛾子凶得很,不好对付。”   “什么样的蛾子这般不同寻常?”这令丘山附近似乎是有些奇珍异兽,却是不晓得有什么蛾子精。   她顿了顿,目不斜视:“大概是头上有犄角,身后有尾巴,一顿三碗血养颜补肾的那种。”   话音刚落,便感到一阵阴搓搓的视线,跟刀子似的,刺得她脑瓜仁疼。   嗯,是魔尊在瞪她没错了。   霓旌忽然觉得这怂包小姑娘有时候胆子也挺大的。   在魔尊冲过来撬开她的头盖骨之前,步清风及时走了过来,恰好替她挡住了重黎那场沉得仿佛锅底灰里滚了一圈的脸。   眼不见为净,她顿时觉得心中畅快了些。   步清风细细查看了她的脚踝,若不是昨日那番颠簸,伤势还要轻些,不过抹了从天虞山带来的膏药后,今日已然好转不少。   “还需再养几日,且不要随意走动了,以免伤着筋骨。”他离山前才同师父再三保证,会照顾好师妹,转眼竟是她伤得最重,他的脸色不免有些沉,“今日赶路,便由我带着你吧。”   云渺渺的确不便御剑,正欲答应,却被一旁的孟逢君打断。   “清风师兄为寻找长生之血已十分劳神,还需带领大伙穿山越海,一路分心照顾旁人,岂非耽误了?”   “渺渺她”不算旁人。   可惜他这话还未说出口,余念归先不平地站了出来:“清风师叔带不得,我带着渺渺就是了,孟师叔话可真多。”   “就你那御剑术,能带着你自个儿飞起来就不错了,回头摔海里还得劳动大伙捞你俩!”孟逢君不甘示弱。   余念归叉着腰反唇相讥:“我的御剑术怎么了,我师父御剑术天虞山第一,我作为大弟子,飞个三日三夜也不成问题!”   “胡说!我师父才是天虞山飞得最快的那个,你师父回回都被逮住!”   “得,天虞山一双炮仗筒子”旁边观战的诸弟子揣着手,眼观鼻鼻观心,识趣地往后退了两步。   言寒轻自打入了长琴门下,平日里就没少给这俩劝架,吵吵得头疼,又看了看云渺渺,清了清嗓子,提了口气儿:“我的御剑术还算平稳,不如”   “不如让我兄长带上渺渺姑娘吧。”霓旌笑吟吟的截了胡,将言寒轻酝酿许久的后半句直接摁回了肚子里,连个苗头都掐灭了。   不仅是云渺渺,饶是重黎,都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被树根绊得一趔趄。   霓旌面儿上堆着真诚的笑意:“兄长的御剑术素来出色,日行千里不在话下,照顾渺渺姑娘亦是举手之劳。且渺渺姑娘的伤,亦是兄长疏忽所致,弥补一番是理所应当的,兄长脸皮薄,一直不好意思向渺渺姑娘道歉,还请渺渺姑娘给个机会。如此一来,清风仙长也好安心安排正事。”   此话说得在情在理,步清风一时也有些犹豫:“这并非在下心存偏见,但令兄心魔未除,我师妹又有伤在身,若是闹出什么误会,于你我皆是尴尬。”   “清风仙长还请放心。”霓旌道,“兄长的心魔并非时时发作,且渺渺姑娘从昨日至今同兄长相处融洽,绝无加害之意,仙长实在不放心,我也可在旁看顾。是不是,哥哥?”   她回头看向重黎,一副不嫌事儿大的嘴脸,气得重黎登时握紧了拳。   “兄长很是乐意呢。”她转而看向步清风等人。   云渺渺望着那头树下,顶着一张臭脸的男人,不晓得她究竟是如何这般坦荡地说出“乐意”二字的。   他那眼神,想啃她一口倒是更可信些。   霓旌不慌不忙地冲那头招了招手,半点不担忧自家尊上打折她的狗腿,捏尖了嗓子娇娇软软地唤了声“哥哥”。   重黎还真就这么长腿一迈走过来了,吓得云渺渺一阵心慌气短。   言寒轻瞧着这位“钟公子”就莫名觉得怵得慌:“阿旌姑娘,你兄长也不像是会照顾人的,渺渺云师叔腿伤多有不便,不如还是本门弟子来吧。”   话音未落,便被重黎扫了一眼。   他的确不愿照顾凡人,但更忍不得被人下脸子。   这会儿他倒是不会用这小子开刀,却是轻飘飘的瞥了还坐在树下的云渺渺一眼,指了指言寒轻腰间的佩剑和自个儿化了形的英招。   “选一把。”   干巴巴的口气,没有半点在同她商量的意思。   云渺渺头皮发麻地望着这位就差把“本尊现在很不高兴,你要是敢选错,本尊就更不高兴”写在脸上的活祖宗,咬着后槽牙够着他的衣袖,小心地攥住了那么一丁点儿,轻轻拽了两下。   “劳烦钟公子捎我一程。”   此情此景,同二十年前的育遗谷真是要命地相像。   总觉得她栽进了什么见鬼的坑里。   余念归也没料到她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还未等她多问,一脸凶巴巴的男子竟然真的屈下了身,虽说是将自己的袖子从云渺渺手中抽回来,但不晓得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脸色似乎稍稍缓和了那么点儿。   言寒轻被噎了个正着,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霓旌倒是十分满意这番局面:“既然如此,咱们也无需在此耽误工夫了,此次令丘山之行牵扯出了梼杌的封印,这中谷之火传闻中又是朱雀尾羽所化的九天神火,这封印想必也是朱雀上神留下的东西。   朱雀乃天之四灵之首,司掌长生,那么长生之血这等宝物,想必也是上神所持之物,四灵虽不复存在,但普天之大,想必还有其传闻轶事,若能打听出一些关于长生之血的线索,或许能抢在魔族之前寻到此物。”   步清风沉思片刻:“天之四灵陨落已有五千年之久,各地的传说想必也渐渐消失,若真要找寻,怕是得跑不少地方。不知阿旌姑娘和钟公子可有头绪?”   关于天之四灵的传说,他也不过是从千年后的书册中窥得一二,只知五千年前,四灵陨落与不周山,散灵成尘,归入天地,至于缘由,却从无记载。   他曾问过师父,然而就连师父也无法替他解惑。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要靠这些虚无缥缈的只字片语找寻上古法宝。   闻言,霓旌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了那只地摊上三两银子买来的风水罗盘,煞有其事道:“我这家传宝,虽说能感应天地间的灵气所汇,但天之四灵乃上神之身,祖神之影,存在本身便是天道,故而我只能窥出大致方位,更为详尽的,却是要劳神细查了。”   说罢,便端着罗盘像模像样地施法念咒,重黎瞧着都觉得有些丢人。   家传宝是假,但霓旌找寻长生之血多年,捏在手里的线索还是有数条的,用以糊弄这些天虞山弟子不在话下。   随着她暗中施法,罗盘上的司南缓缓转动起来,最终指向了西北。   “此地往西是何处?”   步清风的目光沉了沉:“是三危山。” 第五十六章 :吃你个腿儿的桂花糕   西海三危山,广圆百里,原为西王母座下灵兽三青鸟居所,曾受女床山万灵之主镜鸾神君庇护,得数千载太平。   然五千年前不周山之变,四灵陨落之后,女床闭山,重重迷瘴掩之,仿佛消失于六界间,也再无人见过那位神君,三危山也就此没落,后又传闻恶兽獓靥盘踞三危山,此地已是一片疮痍。   若长生之血的蛛丝马迹出现在此地,可要多加小心了。   众人合计下来,还是决定前去看看情况,宁可白跑一趟也不该遗漏这等线索,能打听出什么就再好不过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收拾物件儿,言寒轻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截木头,竟然已经削成了拐杖,往云渺渺眼皮子底下一递。   云渺渺愣了愣,不知他这又是哪一出。   言寒轻板着脸,似乎在同谁置气,偏偏憋在那,时不时瞄她一眼。   那眼神她总觉着这根拐杖是为了摔死她而量身定做的。   “看什么看,还能看出花来?”他没好气地将拐杖往她怀里一丢,“拿去拿去!就当是一起偷过鸡腿的情分了我御剑哪儿比不上那个凶巴巴的死鱼脸,这般不信我。”   最后一句,几乎是背过身去咕哝出来的。   云渺渺握着拐杖,着实想不通他生哪门子气,捎带一程罢了,她若有得选何须跟那活祖宗掺和在一起?   “这同信不信你没多大干系”她抿了抿唇,又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大概是为了多活几年吧。”   言寒轻眉头一拧,登时恼了:“我还能摔死你不成?!云渺渺你个小没良心的!”   换做旁人,他早忍不住一拳上去出出气了,可瞧着她瘸着腿坐在那,疑惑地望着他,他扬到一半的手,就挥不下去了。   最后只得憋着一口闷气,拂袖而去,甩了她一脸风。   云渺渺有些头疼,但转眼瞧见不远处树下,死死盯着她的那抹红色身影,更心塞了。   那眼神仿佛在同她说你再不麻溜滚过来,本尊扒了你的皮。   她不大遭得住这般恐吓,便拄着言寒轻刚送的拐杖,一跷一跷地蹦到他跟前。   重黎斜了那截木头一眼,颇为不屑地用鼻子同她打了个照面。   “过来作甚?”   云渺渺瞄了他一眼,低声嘀咕:“您一直盯着我”   闻言,重黎冷笑:“本尊会看你?你有什么值得本尊多看两眼的?是你肩上这只黑乌鸦瞪人尤为凶狠吗?这山山水水哪处不比你好看,少在这自作多情。”   桑桑眼中闪过一抹怒意,要不是云渺渺拉着它的爪子,它当场能冲过去掐死这个嘴欠的东西!   云渺渺倒是面色如常,甚至还暗暗松了口气,轻巧地“哦”了一声:“那是我误会了,我这就走了。”   说着,她便转过身去。   身后的人狠狠瞪来一眼:“站住。”   她一僵,又听他道:“给我转过来。”   她吞咽了一下,默默转回来。   温热的手指在脑门上一戳,劲儿大得她差点摔地上。   重黎拧着眉,有些恼火地盯着她:“看来你是巴不得离本尊远点儿啊?”   可不是嘛。   她暗暗嘀咕,但明面儿上还是乖巧地低着头,让他瞧着她平顺的天灵盖。   “您说得哪里话,能同您一起上路,是小的福泽深厚,换做别人,指不定已经被您一剑戳死了。”   她估摸着自己仅剩的那点儿福气,都用来在英招剑下活命了。   眼下众人都在忙着各自收拾,顾不上这头,她还真担心这祖宗一个不顺心又掐她脖子。   凭他“好心好意”地把她胳膊拽脱臼的本事,万一手滑掐断了她的脖子,也不晓得还能不能给她接回去。   重黎的眉头稍稍松了些:“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昨日那糕点再去拿些来,奉与本尊。”   “啊?”云渺渺一时语塞,正愁这会儿上哪儿去给他找糕点,肩上的桑桑却是忍无可忍地飞了起来,提气凝息,一飞三尺高,只听噗的一声金色的火焰便吐在了重黎的衣袍上!   可吃你个腿儿的桂花糕!   云渺渺还没来得及弄清它为何还会喷火,便惊恐地发现这小东西方才的火不偏不倚地落在重黎腰下的衣袍上,眼看着就要朝着不可多言的位置蔓延,登时大惊失色!   重黎本不曾将这一小团火放在眼中,但数次施法却无法将其扑灭后,他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云渺渺见势不妙,赶忙抓住了自家乌鸦:“桑桑!快将火灭了!”   她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将魔尊的腚烧出个窟窿啊!   然桑桑这会儿却倔得不可思议,哪怕她一巴掌拍在它尾巴上,它也无动于衷,冷眼瞧着那团火从不起眼的一小簇,渐渐往下烧去,愣是一滴水都不给他。   重黎觉着,这只乌鸦八成是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偏偏这畜生吐出的火也古怪得很!唤出水来一浇,反倒烧得更旺!   他正思量着索性拔光这乌鸦它将这邪火灭了,却见眼前这小姑娘焦头烂额地丢了拐杖,忽然开始撸袖子。   他怔了怔,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你想做甚!?”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却还是迟了一步,就见她眼疾手快地一手抓住他快要沾到火苗的袖子,一手利索地朝着那簇火用力拍了下去!   寂静的山林间,传来了清脆响亮又分外尴尬的一声“啪”!   众人纷纷回过头,瞧见热闹赶来的霓旌僵在了十步外,只见一缕青烟从指缝间徐徐升起。   火,灭了。   但从重黎的脸色看,怕是还不如不灭。   霓旌仔细瞧了瞧云渺渺的手这会儿拍在了哪儿,嘴角一哆嗦,实在没忍住,扶着树溢出了颤抖的笑声。   云渺渺反应过来的时候,正半僵不僵地挂在他胳膊上,低着头,没敢看自己做的好事,只感到头顶似乎越来越重,盯着她的那道眼神同刀子差不了多少。   她手里的桑桑,这会儿倒像是突然回过了魂,气定神闲地冲着重黎的脸呲了一口水。   冰冷的水珠顺着他的发帘滴在她脑门上,他缓缓地吸着气,咬牙切齿地念出了她的名字。   “云,渺,渺!”   那一瞬间,她真切地感到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酆都大门。   女主的胆子日渐肥壮,魔尊的咳嗯也能下得了手了,是个进步,值得鼓励! 第五十七章 :其实手感挺筋道   众人收拾妥当,便由步清风带队,一同御剑前往西海境内。   因着方才那场尴尬的闹剧,云渺渺好一会儿没敢往重黎跟前凑,几番挣扎下,还是被骗上了霓旌的剑。   霓旌眼见着自己的主上被一个小姑娘占了便宜,倒是一副喜闻乐见的嘴脸,凑上去将她肩上的乌鸦往旁边拨了拨。   “渺渺姑娘,方才”   “你别说了。”云渺渺觉得自己还能喘气儿真是件了不得的事儿,“我只是一时情急想灭火,没有别的意思。”   “不不不。”霓旌一派坦然,“我只是想知道尊上手感如何?”   “”你这么想知道怎么不自己下手啊姑娘!?   “说说嘛”霓旌求知若渴地冲她挤了挤眼。   云渺渺抿了抿唇:“挺筋道?”   “”这词儿可以。   “然后呢?”她不死心地继续打听。   云渺渺瞥了她一眼:“你要听实话吗?”   她使劲儿点头。   于是,云渺渺小吸了一口气,又将自个儿的声音压低了几分。   “其实还有点儿翘。”   堂堂魔尊,竟然比她这个姑娘家还翘。   “哦哟”霓旌眸光一闪。   二人窃窃私语之际,忽又感到身后一阵寒意,回头便瞧见了一日十二时辰少说有十个时辰板着脸的魔尊,自从同这些天虞山弟子相遇后,怕是又要多一个时辰。   重黎换下了那件已经被烧了个窟窿的红衣,不知从哪捞了件玄袍,黢黑黢黑一如他此时的脸色。   偏偏斜了云渺渺一眼。   “站过来。”   云渺渺一见那把英招剑就怵得慌。   “还是别了吧。”   反正您老人家看我也不大顺眼。   话音未落,重黎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又瞥见她手腕上的瑶碧石,就差没在脸上写着“收了本尊的东西居然还敢忤逆本尊”了。   霓旌难得很有眼力见儿给他腾了腾地儿:“尊上,要搭把手吗?”   我可谢谢您了啊。   她梗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蹦到重黎的剑上,瘸着一条腿,着实站不稳,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重黎扫了她一眼:“站好!”   “哦。”她只得委委屈屈地拄着剑,站在他身后。   但御剑飞行本就有些颠簸,立于半空中,云渺渺一度东摇西晃,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背影,踟蹰良久,还是没敢去扶。   翻过几座山后,许是觉得她掉下去还得装模作样地捞回来甚是麻烦,重黎纡尊降贵地给她递了一截袖子。   诚然他瞪人的样子依旧吓人得很,云渺渺一番挣扎后,还是颤抖着攥住了那截衣袖。   柔滑的料子,握在手里出乎意料的舒服,一点儿不像它的主子,浑身都像插着刀子。   桑桑看了看她的手,似乎不大高兴,抬头剜了重黎一眼。   重黎本不是个小心眼儿的,但自打认识了这只欠揍的乌鸦,想拔光它的毛的念头就愈发强烈。   “你这命兽是何来历,黑黢黢一团,活像个焦炭。”   早先落在他身上的那团火可不像是寻常的火种,这乌鸦丑是丑了些,或许应当查查来头。   “这”云渺渺看了桑桑一眼,诚然会呲水还会喷火的乌鸦精不大常见,但这鸟她都养了八年了,并未瞧出什么异常,至于来历,她翻遍了藏书阁中记载着八荒的志怪的典籍,也没寻到这般模样的灵兽。   无论怎么瞧,桑桑就是一只乌鸦。   正当她打算搪塞一番时,肩上的桑桑斜来一眼,忽然张了张嘴,字正腔圆地呛了回去。   “黑黢黢的怎么了,你是白花花的不成?看不起黑毛的,你倒是别穿这一身黑啊!”   养了八年没开口叫唤一声的命兽突然口吐人言,惊得云渺渺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差点从剑上跌下去!   重黎眼一瞪,先朝她看了过来:“你教的?”   云渺渺利索地摇头:“我刚晓得它会说话。”   “少欺负我主上!”桑桑半点不客气地抬起翅膀就往他背上戳,便是个女子的声音愣是挤兑出几分气势来,“主上脾气好惯着你,我这可不管用!你还瞪我!再瞪一个试试!”   重黎哪里是能忍得了的主儿,登时撸起了袖子要捉了它炖鸟汤:“本尊今日非拔光你的乌鸦毛!”   桑桑的反应也快得很,飞在半空中,忽远忽近,在魔尊杀生的边缘疯狂扇翅膀,还顺便甩了他一脸鸟毛。   “你来啊来啊!”它活像是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等着出口恶气,“重黎你今日要是没拔到我的毛你就不是个男人!”   “你这欠揍的死鸟!”重黎下意识地想跳过去捞它的尾巴,这一动,脚下的剑就晃动了一下!吓得云渺渺惊呼一声,也顾不上那许多了,一把抱住他的腰!   “别动别动!要掉下去了!”她死死攥住了他的衣领,“您厉害!您老人家最厉害了还不行吗!”   她就不该上这把剑!她应该死死抱着师兄的大腿求他带上她的!   重黎忽然被她这一记头槌砸的气儿都堵了堵,这会儿别说抓鸟了,险些被她从剑上推下去!   “云渺渺你给我撒手!站直喽!撒手!让你撒手你往哪儿摸呢!!”   好一阵骚动,惹得前头的弟子纷纷回头看来,霓旌在旁赔着笑。   “没事没事,渺渺姑娘有些站不稳,我兄长会照顾好她的。”   闻言,众人再度看向前方,云渺渺伸到半空中的无助之手这会儿显得尤为凄凉。   最终魔尊逮住了鸟,鸟一翅膀呼在魔尊脸上,大眼瞪小眼之际,云渺渺凭着脚伤终于引起了这一魔一鸟的注意,好歹消停了会儿。   “看在主上的份上,今日便不同你计较了。”桑桑不屑一顾瞥了他一眼,而后欢快地蹦跶到云渺渺肩上,关切地查看她的伤势。   哪成想一晃神工夫,就被拔掉了一根尾巴毛,疼得它倒吸一口凉气,狠狠剜了始作俑者一眼。   重黎捻着那根黢黑的乌鸦毛,从其神情来看,这厮压根没有半分心虚。   “本尊今日就先拔你一根毛,来日方长,总有让你变成秃头鸟之日。”其理直气壮令人叹为观止。   桑桑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三岁孩子嘛你!”   待重黎气消些,总算不再同她的命兽打架了,她也得以暂且把着他的胳膊,比起拄着剑,的确稳当不少。   御剑穿过重重云雾,渐渐飞入西海境内。   海上的风萧索苍凉,如刀子刮在皮肉伤,曾在典籍中记载着与南海比肩的繁茂之地,却在拨开云海后,得见一派荒凉。   西海山岭,泚泽茫茫,日月移位,水潦尘埃归。   稀稀落落的草木,断断续续的山涧,仿佛一片死地。   逆流的浪涛之上,水雾朦朦的泑泽之畔,风雪连天,海岸边水涌奔腾,气象氤氲,灰蒙的山岭如同皴裂般摇摇欲坠,足有数丈的积雪,几乎要将整座山掩埋。   他们从山顶飞过,望见那座巍峨的,悄无声息的山峦,以及山崖边,快要枯死的一株忘忧树。   风吹落了树梢最后一朵黄花,伶仃飘散于深渊中。   云渺渺记得这景象。   她曾梦见的地方。   梦中一轮繁花忘忧树,树下烈酒十八坛,杯盏染流光,笑看风月揽星河,不知何人曾惊鸿。   这儿是   “不周山。”   作者菌:重三岁,不能再多了   魔尊:明明就是这只鸟先惹本尊!   喵喵:是是是,是我管教不严,您消消气儿,我都要摔下去了   在自家命兽和魔尊之间夹缝求生的喵喵,盼着自家大师兄赶紧来捞一把 第五十八章 :坐我旁边委屈你了?   云渺渺不知为何会认得这座山,便是它面目全非了,也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更令她不解的是,看到这座山的瞬间,方才还在置气的桑桑忽然就不再言语了。   它静静地望着这座皴裂的山峦,豆大的眼中竟然闪过一抹沉重的伤感。   重黎停了停,目光也落在这座山上。   望见那株忘忧时,一阵尖锐的刺痛忽然从脑海中钻了过去。   “嘶”他猛然合上眼。   云渺渺陡然回神:“怎,怎么了?”   他揉了揉眉心:“这山有些古怪,走。”   说罢,便催动英招剑,跟上渐渐飞远的其他人。   云渺渺抓着他的胳膊,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山,还是那座不周山。   荒荒凉凉,似是能一眼望尽。   唯一令她心生犹豫的,是曾在梦里感受到的那股令人遍体深寒的恶意,始终没有出现过。   他们抵达三危山已是日近黄昏,所幸此地虽贫瘠,却还有个小镇子,众人便寻了一处客栈落脚。   说是客栈,却也简陋得很,吃食都要自己去厨房端来,连个招呼的伙计都没。   掌柜的将房门钥匙交个步清风后,便一脸阴沉地回屋去了。   一路不是吃干粮就是吃野果,好不容易能吃上顿热乎的,大伙也就不介意那许多了,大堂就那么几张桌子,几人挤一挤,倒还勉强坐得下。   云渺渺换了药下来,后厨已经忙活得差不多了。她端着面一瘸一拐地出来,四下扫了一圈,三张桌子,留给她的位子居然只剩下重黎身边那犄角旮旯的一点。   兜兜转转,也没处见缝插针。   她经过那张桌子时,分明瞧见霓旌冲她挤了挤眼。   诚然她真的很想当做什么都没看见,捧着她的葱花小面儿去楼梯下蹲着吃,起码这破旧的楼梯板可比魔尊那张脸能让她多吃两口。   然,她才跨出去一步,便感到一道视线如芒在背。   桌边的活祖宗阴恻恻地望了过来,十分平和地开了口。   “坐我旁边,是委屈你了?”   明明是不温不火的口吻,却令四下陡然死寂,所有嗦面的动静齐刷刷地停了,就连一向趾高气昂的孟逢君,也莫名地老实不少。   她好一阵心慌气短,从抽筋儿的嘴角边挤出一丝笑意:“说笑了钟公子,坐在钟公子旁边吃饭”   “嗯?”   “我怕我忍不住多吃两碗。”   她端着笑容捧着碗,在他斜来的一眼中,僵硬地坐了下来。   对面的余念归嗦到一半的面,都噎在了嗓子眼里。   渺渺最近乖得有些吓人啊!换做言寒轻那厮说出这话,那碗面应当已经连汤带葱挂在他脑门上了吧,一个前因后果还搞不清的救命之恩就这般惯着的吗?   由于实在找不到什么菜,连油盐都少得可怜,步清风便是再好的厨艺,也只能凑合着煮了一锅清汤面,撒了一点小葱花,着实素淡,瞧着便觉得没多少胃口。   众人扒拉了几口,觉得寡淡无味,还是余念归眼尖,在墙角的小桌上找到一坛辣椒面儿,赶忙招呼大伙过来。   云渺渺平日里还挺喜欢吃辣,过去加了两勺回来,又望见魔尊板着一张臭脸,岿然不动地坐在那,盯着眼前这碗清汤挂面,又朝她碗里斜了一眼。   红彤彤的辣椒面儿铺在汤水上,格外诱人。   比起他在崇吾宫时吃的东西,似乎更有几分意思。   云渺渺犹豫了半响,试探着问他:“您也要辣椒面儿吗?”   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但云渺渺显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俯下身捧起那碗清汤面,十分有眼力见儿地去给他加作料。   她往面中加了一勺辣椒面,回头看了看重黎的脸色,却见他似乎瞪得更凶了。   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什么意思?”   肩上的桑桑眨了下眼,目光坦荡:“可能是嫌辣椒面儿不够。”   她狐疑地望着它,会说话这事儿她不想多问,横竖这世间能口吐人言的灵兽其实也不少,但它在短短两日内同重黎打了三回的本事,令她颇为头疼,这会儿也不知该不该信它。   桑桑见她犹豫,正儿八经地补了一句:“魔族喜辣,主上不晓得吗?”   “是吗?”她半信半疑地又往那碗里加了一勺辣椒面儿,再看重黎眼神,依旧一瞬不瞬。   还,还不够?   她颤抖着缓缓加了第三勺。   桑桑目不斜视地说着瞎话:“魔族素来嗜辣,一日不食,如丧魂失魄,怅然不已,主上放心,他此时定然十分愉悦。”   云渺渺从未在重黎那张脸上瞧出什么和颜悦色,凶恶倒是不减分毫,不过听自家命兽如此一说,她往他碗里加辣椒面儿的时候,他的眼神似乎真的有了一丝颤动。   魔尊欢喜起来是这样的吗?   就这么喜欢辣椒面儿?   她心一横,给他的面上堆了满满一层红,一瘸一拐地给他端了过去。   她放下那碗面的时候,旁边的霓旌差点没拿住手中的筷子。   一桌的人,都为之瞠目。   重黎看了看这碗面,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似乎有些匪夷所思。   做了那么多年杂役自然是轻车熟路,云渺渺放下碗的时候,愣是一点声响都没发出,轻轻推到他眼皮子底下:“慢用。”   而后,她便分外乖巧地坐了回去,开始扒拉自己碗里的。   才吃一口,便发现这辣椒面儿劲儿足还呛喉咙,她属实是加多了,一口吃下去,须得喝三口水解辣。   她下意识地朝重黎瞥了一眼,他刚刚拿起筷子,犹豫了片刻,低下头尝了一口只一口,眉头便禁不住皱了起来。   她分明看到了他额角渗出了一层细汗,面儿上却愣是没有瞧出任何端倪。   他幽幽地看了过来,那眼神,仿佛随时要将她吊起来揍。   “吃。”   云渺渺浑身一颤,赶忙低下头。   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二人端着两碗红得吓人的汤,仿佛在同谁较劲儿似的埋头嗦面,饶是孟逢君都不由得为之牙软,狐疑地看了眼自己碗里的,与之相比,自个儿这点儿辣子就显得忒丢人。   云渺渺被辣得眼泪直打转,嘶嘶地抽气儿,余年归想给她递杯水,但瞧瞧她旁边这位兄台的脸色,又莫名有种不该在此时瞎掺和的直觉。   反观“钟公子”,那样多的辣椒面儿,亏他竟然能吃得面不改色,甚至还能腾出空来看渺渺一眼。   她心头一紧,低声问步清风:“师叔,渺渺要是将人家舌头辣坏了,咱有法子治么?”   步清风忧思片刻:“我回头查查。”   而此时的霓旌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尊上瞧着一切如常,但别以为她没看到藏在桌子下的那只捏得骨节都发白了的手,以及方才一度被他硬憋回去的辛辣的泪花。   尊上到底是尊上,一个从未碰过辣子的人头一回遭了如此猛料,更叫人发虚的是,尊上前不久刚听从了她的建议,此时可是不折不扣的凡人身。   这一碗面下去回头出恭不晓得还能不能爬起来啊。   桑桑默默地背过身去,正所谓稳坐钓鱼台,深藏功与名。   作者菌:是真男人不?是真男人就嗦了这碗面!   桑桑:你看我不恁死你,哼哼 第五十九章 :背后试探   云渺渺虽吃了不少辣,但好在脾胃过硬,喝了几碗水后,便缓了过来。   此时已月出东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掌柜的似乎脾气不大好,关上门后便再没有下来招呼过,不过他们本就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小姐,也无需人家时时伺候着。   众人陆续漱洗回屋歇息,云渺渺带着桑桑路过后院,抬头便望见重黎坐在二楼的窗边,支着脑袋,脸色不大好看,显然那碗辣子,折腾得够呛。   其实吃到一半的时候,她便察觉到他不太会吃辣了,然而见他一副非要吃完的架势,也不好多言,回过神来,也能想到桑桑的心思。   “你这般记仇,回头他真将你炖来吃,保不齐还让我在旁加点小葱青菜。”   桑桑看了她一眼:“主上会舍得我被魔尊杀掉吗?”   她唔了唔:“自然不会。”   它歪了歪脑袋:“主上,您刚刚的犹豫很伤我心的。”   云渺渺思量片刻,使劲儿眨了眨眼,义正辞严:“我不会让你被他吃掉的。”   “主上,挤不出眼泪不要硬挤了,伤眼。”   她复又看向窗边似是在闭目养神的重黎,其实他不瞪她的时候还挺好看的,跟她那位号称天虞山第一名景的师父大人站在一处也不遑多让。   被辣的双颊泛红的时候,活像个可口的肉包子。   但一想起自家命兽对这位活祖宗的态度,她又叹了口气:“我同他八字不合,一见就犯冲,你也如此吗?”   桑桑不屑一顾地别开脸:“明明就是他小心眼儿,又爱记仇,白活了这千儿八百年禀性难移!”   这话听来别有深意,云渺渺不由得心生疑惑:“你和他是熟人?”   “谁跟他熟?可做他的千秋美梦吧!”它脑袋一昂,似乎不大高兴,“主上,你也应当离他远些,免得惹祸上身。”   “我倒是想啊”她兀自叹息,再抬起头,窗台边的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她正打算回屋灌两口茶水降降火,忽然望见一道人影从后院摸了出去。   从身形来开,像是白日里招待他们的那位掌柜。   既不安排饭菜,亦不管他们去留,两个时辰都不曾出来看一眼的人,这会儿倒是鬼鬼祟祟地出门,虽不知是何缘由,但云渺渺好歹活了三世,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早已根深蒂固,拿了剑便跟了出去。   这座小镇立于三危山脚下,虽说里传闻中的恶兽獓靥所居之地还相隔了百里,但人烟已十分稀少了。   他们入镇时,街道上的百姓不过十余,与其说是镇子,还不如一座村落的人多,打量了他们一行人几眼后,便匆匆避开,看这架势,应当是不大好客的。   她跟着那掌柜穿过漆黑的巷子,刚出巷口就发现竟然跟丢了。   街头空无一人,只有屋檐下几盏红灯笼飘飘摇摇,甚是荒凉。   眼下这个时辰,还不算晚,整座镇子却无一户人家点着灯。   街头巷尾,充斥着肃杀的戾气。   稀薄的海雾缓缓漫了过来,凉得刺骨。   “主上,有妖气。”桑桑立时警惕了起来。   云渺渺也有所察觉,正打算折返去寻步清风,身后忽然刺出一道剑光,她不及细想便抽出霄明迎上!   两剑相接,铿锵一声,尤为刺耳。   眼前为迷雾所蒙,她一时看不清来人相貌,只见红衣翻飞,凌厉的剑气招招狠辣地朝她招呼!   这等诡谲的氛围下,她岂敢松懈,立即掐诀儿催动霄明剑气,自八年前开锋,霄明便从堪堪中品一跃为上品灵剑,剑气之力,可谓摧枯拉朽,甚是招摇,故而她平日里极少唤它出鞘。   这会儿其锋芒,几乎照亮了整座巷子,刀光剑影,刺得人眼疼。   斗了数十回合,那人忽然收了剑,退到三步开外,一掌劈开了雾气,冲她微微一笑。   “果然如此,我就说天虞山掌门的弟子怎么可能是个庸碌无才之辈,瞧着是个颜驻期弟子,瘸了一条腿还能接下这么多招,仅凭剑法,你师兄是你的对手吗?”   云渺渺瞧清她的脸,顿时一怔:“霓旌?”   霓旌扬了扬眉:“怎么,还以为是什么妖怪?”   “”遇上魔族也没好到哪儿去吧。   云渺渺狐疑地打量着她:“你怎么在这?”   “我方才瞧见你从后门出去,便跟来看看。”   “跟出来还顺便背后偷袭我吗?”   霓旌一派坦然:“我可是手下留情的。”   “”你方才的杀气瞧着可不是这意思啊。   “你只是怕我逃走吧。”云渺渺叹了口气,“我这人其实没你们想象的那么义薄云天,为了同门可以忍辱负重,两肋插刀,若是惹急了我也许真的会逃,你们除了用杀人威胁,还有什么能留得住我?”   “说得有几分道理”霓旌唔了唔,“成天威胁于人也无趣得很,显得我们脾气很差还尤为卑鄙,或许的确应当好好想想如何另辟蹊径,其实我们除了杀人,确也有别的门道,应是对凡人乃至泱泱六界都颇有成效。”   “嗯?”云渺渺蹙起了眉,看着她那一脸叹惋,想问个究竟却又有种不该多嘴的感觉。   只见霓旌叹了口气,认真地看着她,直到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一句“是什么”之后,方才郑重地道出了答案。   “尊上的色相啊。”   她什么都没听到。   “你是如何晓得我师父是天虞山掌门的?”她尴尬的岔开了话题。   霓旌歪着头,莞尔一笑,指了指她腰间的红石头:“休与山帝台棋,编入了一根头发以护身的牙色流苏,普天之下,只有那位长潋上仙会在收徒之时用上这等心思了,生怕一不留神,弟子便要死了似的,大惊小怪得很。”   云渺渺皱了皱眉,低头看着腰间的帝台棋。   这石头有驱邪之力她晓得,但这流苏里居然编入了师父的头发,她倒是从不知晓,清风师兄亦从未提及,想必也蒙在鼓里。   身体发肤,乃是切身之物,仙人的一根头发,能与其主互通,亦是说,她若是身陷险境,她师父无论在哪,都能感之。   她抬眼望向霓旌,正瞧见她翻了个白眼。   虽说早就晓得她师父与魔族积怨已久,数千年来斗得不死不休,但眼前这位,似乎已经厌恶她师父到了想把人摁进泥巴地里摩擦的地步了   都说女子寻仇心狠手辣,师父您老人家可千万别落单啊。   霓旌:用尊上的色相来迷惑你,你看怎么样?   喵喵:我是个正经的仙门弟子,一般不行你们尊上会什么吗?   霓旌:嘿呀,我们尊上会的可多了,出门可以镇妖邪,在家可以夏可降温解暑,冬可暖被窝,还会做饭,怎么样?   喵喵:听起来还挺划算的   魔尊:你们俩给本尊住口!!本尊不要面子哒! 第六十章 :你怎么就在尊上面前好欺负   “这雾气是你幻化出来的?”云渺渺狐疑道。   自从踏入这雾中,她便隐隐感到一丝不适,但她修为尚浅,辨不出雾中气息是妖是魔。   霓旌摊了摊手:“我可没这闲工夫,跟着你出来时便已经如此了。”   “主上。”桑桑神色凝重地环顾四周,“这雾中妖气古怪,与此人不同,千万小心。”   闻言,她沉思片刻,正打算折返回客栈,却被霓旌拉住。   “都到这了,不再过去看看?”她似乎挺有兴致。   云渺渺皱了皱眉,并不犹豫:“不去。”   这倒是出乎霓旌意料。   “你们仙门弟子不是都以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为己任的么,你明明跟了出来,这会儿却畏畏缩缩的,传出去,怕是要遭人诟病吧?”   云渺渺静静听着她说完,却是露出一丝疑惑。   “我跟出来,只是觉得那掌柜的夜半出门有些古怪,但明知这雾中有不知底细的妖气却还拖着一条伤腿一意孤行,置我身后的同门如无物,恕我直言,那叫找死。”   或许换做她那老实巴交的师兄,今日还真有几分可能跟上去一探究竟,但可惜,她真没那个多管闲事的兴致。   比起在雾中不知去向的掌柜,她更在意师兄和念归他们可有察觉这异常。   这座小镇本就没多少人,入夜后简直像一座死城。   雾渐渐浓了起来,霓旌瞧见她拄着那把险些削断她一条胳膊的霄明剑绕着客栈开始比划,每划一段便放下一枚灵珠,起初还疑惑她究竟在做什么,逐渐的,却瞧出她似乎在画阵。   从其五行排布来看,多半是用来护着这座客栈的。   “这雾瞧着像是虚张声势,你还挺谨慎。”   “别人要杀你的时候,可不会事先吱个声。”云渺渺郑重地在后门处放下最后一枚灵珠,想了想,又挂上了一串仙铃。   霓旌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你倒是挺护着同门,明明除了你师兄和那个唤作余念归的小姑娘,这儿可没几个人没把你放在心上,若晓得了我与尊上的身份,保不齐先将你推出来送命”   闻言,云渺渺顿了顿,在她锲而不舍地绕着客栈跟了一路后,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   “魔族的人都像你这般多话么?”   冷不丁的一句,将霓旌都给气笑了。   “你这小丫头,忒不识抬举!罢了罢了,与我何干。”她摇着头走到一边,看着云渺渺布好阵法后,在掌心凝出一团火,置于阵眼中。   刹那间,笼罩在客栈上空的雾气被逼散,仅有一方庭院得以望见天上月,还真有几分诡异。   霓旌倚着墙,静静打量着这个瘦弱的小姑娘。   这阵法算不得多厉害,几乎每个天虞山弟子都会,但她布下的,却尤为漂亮。   细致到几乎补上了所有的破绽,朗朗正正,穿天破云,就像是   “这阵法谁教你的?”   云渺渺回过头来,顿了顿,答道:“我师父教的,我愚笨了些,学了三个月。”   霓旌走了过来,在阵法边缘停住了,望着阵眼处那团金色火焰怔怔出神。   半响,她复又看向云渺渺。   “你觉得凭这阵法,便无后顾之忧了?”   云渺渺犹豫半响,道:“那倒没有,这阵法只能阻挡寻常妖魔闯入,若是”   她朝着二楼的窗子看了眼。   “若是遇上法力高强的,撑不过一时半刻。”   瞧着她欲言又止的眼神,霓旌哑然失笑:“话虽如此,你这阵法倒是将尊上也护在其中了。”   “他若是乐意去外头睡,我可以搭把手搬张床榻。”   “嘶你这么个牙尖嘴利的姑娘,怎么到了尊上面前就那般老实好欺负了?”   瞧着娇娇弱弱的人,留意这一路却从未在旁人手中吃过哪怕一点儿亏,怎么一撞到尊上手里,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云渺渺瞥了她一眼,倒也实诚。   “怕死。”   “”这年头的仙门弟子连句像样的场面话都懒得说了吗?   云渺渺修为不到家,阵法布下之后,须得守两个时辰方能稳住这八卦五行间的运转,霓旌半点不客气地同她并肩坐在石阶上,嫌大冬天地儿凉,甚至还让云渺渺凝出火来暖了暖石面。   讲道理云渺渺是不大乐意同她走得太近的,然而属实招架不住她事儿多,一会儿要拿她的火暖手,一会儿又要看她的帝台棋,未免被她挤到石阶下头去,云渺渺只得停下了闪避。   肩上的桑桑似乎很是恼火,但才啄上去两回,便被霓旌一个擒拿死死扣住了喙,还捏住了腿,愣是没扑棱出去。   饶是重黎都没能逮住的鸟,落到她手里活像是要被褪毛下锅的鹌鹑,挣扎了两下,便像是使不上劲儿了似的蔫了下去。   霓旌坦然一笑:“从前养过一只比它大的,也爱咬人,脾气比你这只臭多了,但只消这么一掐,便彻底老实了。”   说着,她将桑桑摁在膝头,毫不客气地上上下下薅了一把,其手法娴熟,如行云流水,愣是把桑桑都薅得一顿懵。   云渺渺怕自家命兽给她薅秃了头,忙将桑桑抱回来。   “你也养过鸟?”   霓旌扬了扬眉:“倒也不是鸟,个头还要再大些。”   她比划了一番,的确要比桑桑大许多。   “我养了它五百来年后来送人了。”她似乎有些感慨,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桑桑,“你这只命兽倒是有些不寻常,瞧着像只乌鸦,但我可没听过这四海八荒有哪只乌鸦能吐出三昧真火的。”   想起昨日将尊上的衣裳烧了的那团火,她便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头,这世上还有尊上灭不了的火,存于世间的就她所知,也唯有神火三昧了。   桑桑蜷在云渺渺怀里,方才还嚣张到恨不得往人家脑门上踩,这会儿却忽然乖巧不少。   云渺渺抚了抚它漆黑的羽毛,似乎并没有刨根究底的打算。   然怀里的乌鸦却不知为何细弱地颤抖了一下。   她静静望着客栈外缥缈的白雾,虽为阵法阻隔,却仍能感受到浓烈的瘴气。   霓旌忽然就觉得这小姑娘,其实谨慎得很,哪怕一丁点的疑心,也足以做好最坏的打算。   云渺渺这会儿倒是平静至极,不同于面对重黎那会儿,仿佛坐在她身边的,不过是个寻常女子。   她瞟了她一眼,淡淡问:“你同我师兄说罗盘所指即是长生之血的线索所在,是在诓我师兄呢吧。”   霓旌回以笑意:“何出此言?”   她指了指她衣衫下的那只罗盘,也不同她拐外抹角:“这种看风水的罗盘市价三两一双。”   她忽而一顿,眨了眨眼。   “我从前为了糊口也卖过,其实连看风水都不大中用。”   最近评论区好冷清啊,你们都在养文吗?过两天就是七夕节咯,评论区开办脑洞小剧场活动!大家可以疯狂开脑洞,开发你们心里的小剧场,一个小剧场,奖励188潇湘币,点赞过20奖励388潇湘币哦!不管是角色发糖还是菜鸡互啄,只要是魔尊里的角色的小剧场都ok,在评论区展示你们神奇的脑洞!对话形式至少三句到五句的交流哦!   活动时间:8月6日8月8日 第六十一章 :三危山的传闻(七夕脑洞活动)   霓旌愣是被堵得哑口无言,怔忡地盯着她:“既然你一眼就瞧出我在诓骗你师兄,为何不拆穿?”   云渺渺唔了一唔:“见你劳心费神地圆谎,想知道你究竟要做甚。”   “如今晓得了,后悔当初没早些揭穿我与尊上,让你的同门防备一番么?”她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瞧着这小姑娘。   云渺渺合了合眼,并不动摇:“我那会儿若是真揭穿了你们,恐怕这儿同行的十二人,都没命走出令丘山了吧。”   她低笑一声:“你倒是挺聪明啊。”   “惜命而已。”   还魂两回,历经三世,若是还不知好歹地往死路上撞,那叫蠢。   “不过这事儿倒也不算全在诓你们。”霓旌笑吟吟地看着她,“至少这三危山,确与长生之血有些干系。可有听说过三青鸟?”   云渺渺看了过来:“在典籍中窥见只字片语,传闻中是西王母座下灵兽,虽无高强法力,却是播种福音于四海的祥瑞之兽。”   “三青鸟的确曾在西王母座下修炼过数百年,然据传西王母并无心渡它成仙,三青鸟始终以灵兽长居于玉山,终不得位列仙班,心灰意冷归于三危山。那时的三危山因青鸟远走,化作一片荒山,恶兽群聚,灵气尽散,寸草不生。   三青鸟为恢复故土,前去四灵之首,朱雀上神的神殿前跪了半月有余,终打动了上神,出手驱散了山中瘴气与作恶的异兽,将三危山归于万鸟始祖镜鸾上君座下。三危山这才有了之后数千载的安宁。”   “这么说来,这三青鸟应是朱雀上神的从属?”云渺渺看了过来,她怀中的桑桑也一同望向了眼前的女子。   能知晓得如此详尽,想必这些年没少费工夫。   “算是吧。”霓旌顿了顿,继续说下去,“然这三危山的好景也只维系了那么千儿八百年,自五千年前,四灵陨落于不周山,朱雀散灵,镜鸾上君亦心灰意冷地自封于女床山,便是丹穴山的凤凰二主前去,也是回回吃的闭门羹。莫说请上君出山了,愣是连根毛都没瞧见。三危山失了灵气庇护,也就此没落。”   云渺渺面色微诧:“朱雀上神既然命那位镜鸾上君掌管三危山,若遇难处,青鸟怎不向这位上君求助?”   霓旌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以为三危山出事后,三青鸟没去过女床山?只是那山间早已设下重重迷瘴,就连凤凰都无法踏足,凭他的法力,只怕山脚在哪都寻不着,如何找得到山主?   听闻獓靥趁虚而入,三危山抵抗不足百年,便彻底沦陷了,獓靥四处为祸,山间生灵涂炭,三青鸟不知去向,有传言说它为了保命早已逃走,也有说它死在了獓靥手中,直到最后也没能等到他信奉的君主。”   桑桑静静地望着她,沉思片刻,目露迟疑。   “所以你就为了这模棱两可的传说,引我们到这三危山来?”   霓旌莞尔:“先莫瞪我,这世间诸事,又有哪一桩是十成十笃定不变的?长生之血本就是传说中的宝物,无论是仙门还是魔族,都只能凭着一些旁枝末节推测其所在,若是青鸟还活着,我与尊上自有法子让他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吐出来。若是死了”   她默然片刻,旋即一笑。   “若是死了,也要看看那尸骨上可有线索。”   桑桑忽然冷笑了一声:“你们魔族真是个儿赛个儿的会来事!唔!”   话音未落,云渺渺眼疾手快地掐住了它的喙,以免它嘴欠到把自个儿作死,转而看向霓旌。   “长生之血就连传闻都是东拼西凑出来的,魔族为何突然想要得到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她是不大相信这世上有什么长生之血的,便是师父命她与师兄下山找寻,但这一路除了一些零碎到不知从何说起的线索,着实令人失望。   与其浪费工夫遍寻这等多半只是臆想之物的玩意,还不如在风华台罚抄已经多达五千条的门规。   但瞧见魔族如此不遗余力,倒是令她有一丝动摇。   长生之血当真的存在于世间吗?   “从前的确也没人找这玩意儿,都当个茶余饭后的闲话。尊上闲下来就去找天虞山掌门打架,输输赢赢,胜负掺半。”霓旌觉着似乎也没什么可掖着藏着的,“不过二十年前,尊上从北海回来,不知从何处受的伤,弄得五脏六腑都是崩裂的口子,昏睡了好些日子,醒来后魔怔了似的,定要寻那长生之血,大概是幡然醒悟,作为魔尊,终于也有了那一统六界的野心了吧,这于魔族而言,可称得上是件好事。”   她如此一说,云渺渺倒是想起了那年冬天,她从冷飕飕的礁石后拖出了个活祖宗,那会儿要是能重来,她定会趁他不省人事之时毫不犹豫地给当头一闷棍。   “这对于人间和我们这些仙门弟子而言,可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她面色平静地扫了霓旌一眼,仿佛一记拳头打在棉花上,令霓旌莫名有些扫兴。   云渺渺顿了顿,又道:“你说魔尊与我师父过去时常争斗,胜负掺半,可是记错了?”   招摇山和天虞后山两次重伤,这亏可吃得不小。   她晓得魔族都十分敬重魔尊,难免有夸大其词的时候,但以她之见,魔尊这法力,怕是不敌她师父的,北海那回,指不定也是在她师父手里着了道。   霓旌瞧见她犹疑的眼神,啧了一声:“骗你作甚,尊上的法力高深着呢,早些年还将你师父揍得鼻青脸肿,只是近年似乎出了些纰漏,法力退减不少你可莫要动什么歪脑筋,便是法力只剩十分之一,尊上要收拾你也跟收拾鸡崽儿似的。”   云渺渺默默移开了目光,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大胆想法咽了回去。   比起霓旌的疑惑,她更怀疑是当年门槛上那一下,磕坏了重黎的脑子,以至于他法力大不如前,才屡次被她师父压一头。   如此一来,若是被他晓得是她干的好事,岂不是要将她吊起来打?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一哆嗦。   脑洞活动已经开始咯,我已搬好小板凳抓好瓜子等着你们的小剧场了 第六十二章 :你耍赖能不能不要这么直接(七夕脑洞活动)   四下黑灯瞎火,就连廊下仅剩的一盏灯笼,也是烛火昏暗,云渺渺这么一动,霓旌便瞧见了她袖下忽明忽暗的光。   透过雪青色剑袖,依旧很是显眼。   “瑶碧石?”她记得昨夜被逼问的时候,这丫头着急忙慌地藏这块石头,可说到底,她也不是头一回见了,“这石头原本是尊上的贴身之物,就我所知,至少戴了千载了。”   云渺渺下意识地捂住了手腕,眸光微闪。   “是吗?我还以为是随手捡来的石头。”毕竟他当初给她这块石头的时候,可没有半分珍视之意,稀松平常到仿佛只是在北海的泥坑里捡来的玩意儿,早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年就应该拖去换馒头才是,嘁。   霓旌瞧着她眼神从波澜不惊,忽地泛出涟漪,几乎可以称之为稀罕地,透出了一丝嫌弃。   这丫头在想什么她是不晓得,但总觉得尊上这会儿八成已经开始打喷嚏了。   “这块瑶碧石,尊上一直戴着,我有幸窥见数回,却从未见它有何动静,还以为不过是块普通的石头,到你手里竟会发光,倒是稀罕。”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云渺渺的手腕,便是有心遮挡,指缝间依旧会渗出些许余光。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它平日里也不过是块寻常石头,一旦离魔尊近些,便会发光,这会儿想必是都在同一间客栈里才会如此。”   她当是石头认主,没回它一闪,她就吓得心慌气短,却原来就连魔尊身边的人也是头一回见它发光。   这倒是怪了。   霓旌沉思片刻,忽而一笑:“不妨事,既然是尊上给你的东西,你最好还是戴着,魔族在从属一事上颇为偏执,收了一个主子的信物,在被遗弃之前,便不能再收另外的信物,否则,可是要被打得魂飞魄散以儆效尤的。”   云渺渺僵了僵:“一块石头应当算不得什么信物。况且我也从未说过要认主若是真有此事,这石头还是物归原主吧!”   说着,她便要摘瑶碧石,被霓旌按了下来。   “信物并无限制,只要想,一棵草都能算数,你可都戴了二十年,这会儿才想着还回去,晚了点吧?”她眼看着云渺渺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着实没憋住,拍着大腿笑出了声,“你这小丫头可真好骗!怪不得哎哎哎!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砍!”   瞧见云渺渺一本正经地抄起霄明剑往那瑶碧石上劈,她一口气卡在了嗓子眼里,可再笑不出来了。   石头破归破,那也是尊上稀罕的玩意儿,这要是成了两瓣,回头尊上追究起来,还不得揭她一层皮啊!   云渺渺幽幽地望着她:“毁了,就不作数了。”   你耍赖能不能别这么直接!   趁这丫头不注意,她眼疾手快地将霄明剑按了下来,清了清嗓子:“先别这么冲动嘛,虽说没多大能耐,但自昆仑仙宫倾塌,不周山成为废墟之后,这瑶碧石就成了世间顶顶稀罕的物什了,你就这么劈了,多可惜。”   云渺渺思索片刻:“很值钱吗?”   她唔了唔:“这玩意儿也不能用金银衡量”   毕竟不是凡间水土能滋养出的石头,她还真不知如何为其定价。   “那就是不值钱了。”云渺渺平静地举起了霄明剑。   “哎别别别!值钱!值钱!”霓旌是真服了这丫头了,“只要你别砍这石头,我回头给你一百两成不成?”   闻言,云渺渺和气地放下了剑。   “好说。”   终于将石头再度栓回她手腕上,霓旌着实捏了把汗。   “你这姑娘,怎的都不晓得客气一下?”   “客气什么,你算计和你主子算计我的时候,也没见着多客气。”   “就是,臭不要脸,人面兽心!”桑桑恶狠狠地帮着瞪了她一眼。   这么怂巴巴一姑娘,养的鸟怎的这么凶,都快赶上尊上了!   她忍下了拔秃这乌鸦尾巴的冲动,算是头一回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一斤骨头二两肉的仙门女弟子。   虽说颜驻的年纪小了点,以至于眉眼都未曾长开,但容貌却生得极好,细眉桃目,若不是时时这副索然无味的神情,应当是个潋滟生辉的姑娘家。   从令丘山出来这两日,压根没见她笑过。   “你很喜欢天虞山吗?”她见她如此护着同门,忽有此问。   云渺渺半垂着眸,睫毛在眼睑落下淡淡的影子。   “入门十载,算是有缘。”她缓缓地抚着怀中的乌鸦柔滑的墨羽,似有些漫不经心,这其中,还夹杂着意味不清的叹息,“我一直不大喜欢有人动我身边的人,那会让我觉得不太舒服。”   无关情谊,仅仅如此罢了。   霓旌望着她的眼睛,那儿就像一潭深水,便是说着这样执拗的话,也不见一丝波澜。   这样的平静,令人不由得为之心寒。   她成魔百年间,曾见过世间悲欢离合,也见证过无数怨憎会爱别离,世人千万,却无一人如她。   这姑娘是个薄情的。   她甚至觉得,此刻不遗余力的维护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缘灭而终,她若想走,头都不会回一下。   明明坐在灯火下,有那么一瞬间,却冷得像一座冰堆。   “看我作甚?”云渺渺看了过来。   眼神沉静,染了几分生气,却也仅此而已。   霓旌抿了抿唇:“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某些地方,同你师父挺像的。”   怪不得是他徒弟。   云渺渺不解其意,眼看时辰差不多了,便抱着桑桑起身。   “我可以在这一月内尽力找寻长生之血,但不能到最后一刻。”   “望你和你主子记得一月之期,莫要出尔反尔。”   霓旌托着腮,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出尔反尔又如何?”   她默了默,拉下了袖口,遮住瑶碧石发出的光。   “不如何。师父教诲过我和师兄,打不过,就跑,跑回映华宫,找他。”   她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能将打小报告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云渺渺抱着桑桑走远了,霓旌叹了口气,起身掸掸衣裳,回过头盯着不远处角楼下的黑暗,眨了眨眼。   “尊上,半夜偷听姑娘家的悄悄话,可不是君子行径。”   小可爱们七夕节快乐呀!今天不做柠檬精,咱们双更!   七夕活动依旧继续哟!小可爱们可要加油哦! 第六十三章 :本尊何以会白给(七夕脑洞活动)   晚风幽微,廊下的灯笼断断续续地摇晃着,拉长了中庭树影,不经意漫来的光,照亮了墙下暗光流转的墨色衣袂,萧萧叶落,清清冷冷。   缓缓步出的,是一脸沉静的重黎。   霓旌抱着胳膊,笑吟吟地望着她:“尊上不是歇下了吗,怎的还有闲情在这听墙角?”   重黎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并不是很想搭理她。   幻化成凡人之躯后,到底不似魔族那般方便,到了夜里便易困乏,本想小憩片刻,哪成想却真的睡了过去。   但他为魔千载,腥风血雨里走惯了,总是眠浅,云渺渺这阵法刚架起来他便醒了。   还道是那个多事的,敢扰他难得清梦,出来一瞧却是这怂包。   偏偏他的下属,还同人家坐在一处,笑得活像俩傻子。   他朝那阵眼瞥去,一团金色的火焰孑然微曳,那样漂亮的辉光,令人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其灵泽却并未显得多么强盛,就如它的施术者一般,好像他只需一挥手,就能消失在这天地间。   “你二人说了什么?”他方才离得其实有些远,并未听清。   霓旌挑了挑眉:“自然是一些女儿家的体己话。”   话音未落,便招来重黎一声冷笑。   一个魔族护法,一个仙门弟子,没打起来都算是格外客气了。   在自家尊上的蔑视中,霓旌绷不住清了清嗓子。   “属下就闲来无事聊聊天嘛倒是您,怎的就把那枚瑶碧石送出去了?”   重黎眉头一皱,忽然回想起那年北海边的那个小乞丐,那会儿只当她是个小子,使唤来使唤去,气恼了还往她屁股上来一脚,如今突然变成个姑娘家,的确有些尴尬。   他干咳一声:“不过一块石头,随手就给了。”   “随手?”她有些难以置信。   距今倒也不久,约莫数十年前,她不过是崇吾宫的一个小角色,某一日曾远远瞧见重黎独自坐在宫殿前的台阶上,手中握着这枚瑶碧石,她唤了十余声,才将他的神儿唤回来。   那时的重黎,好像还不似如今这般容易生气,一日下来,少说数个时辰都只是静静地望着这块破石头发呆。   听瑶岑说,这石头,他已经戴了数千年了,绳结断了又换,换了又断,已经不晓得是第几条。   瑶岑同她再三叮嘱过,这偌大的崇吾宫,她什么都能碰得,唯独这块石头,半点不得沾,哪怕只是好奇都得尽早掐灭在肚子里。   那石头,是尊上的命。   若是丢了,坏了,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宝贝的东西,是随手便能送的吗?   “你这什么眼神?”重黎瞪了她一眼。   她平复了一下心绪:“只是觉得尊上对这姑娘还挺大方。”   重黎一脸狐疑:“说话便说话,拐弯抹角的怎么回事!一块石头就如此大惊小怪,枉你还是本尊麾下护法,可晓得稳重二字如何写?”   霓旌被噎得接不上话,顿了顿才问了句:“属下只是好奇,尊上是打算收了这云渺渺做部下?”   重黎拧眉:“谁同你说的?”   “可您不是给了她瑶碧石么?”   “”他忽然想起,魔族好像是有这么个规矩,但他贵为魔尊,平日里呼风唤雨惯了,一时还真没想到。   给了信物,就算他的手下了?   瞧着他眸中涌动的疑惑,霓旌忽然有种微妙的预感。   “尊上。”她真切地望着他,“您该不会白给了吧?”   “荒谬!本尊何以会白给!”他登时否认,这等白瞎吃亏的事儿,岂是堂堂魔尊能做出来的?   “所以看这女弟子方才的反应,尊上您是不是被嫌弃了?”她可还头一回见那等拔出剑来就要生劈了信物的状况,这明摆着人家没想认他这个主儿啊!   哎呀,尊上也有今日。   真是可喜可贺,太稀罕了。   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她回头得绕着崇吾宫上上下下说一遍才成。   “别用这种恶心的眼神看着本尊!”重黎登时觉得自个儿颜面下不来,想起那顶着颗乖顺的脑袋,背地里却想着劈了他送的石头的云渺渺,更为窝火,“收了本尊的东西,自然是本尊的人,她不认也得认!”   “哦豁。”霓旌撇撇嘴,“强抢民女啊您。”   重黎幽幽地斜来一眼:“皮痒了直说。”   说着,手已经按在了英招剑上。   “可别啊!”霓旌一阵发怵,“不过按着以往魔族赠信物来看,大多是些神兵利器,抑或是自个儿身边拿得出手的灵宝,您这瑶碧石”   “石头怎么了?”重黎瞪了过来。   “真要说,便是太不起眼了些。”这倒不是她胡说,魔族用来招收部下的信物从古至今千奇百怪,刀刃已算是寻常了,但无论给什么,多半都是能在人前显出与众不同,让人一眼瞧见便能晓得,哦,这是谁谁家的走狗,如此这般的玩意儿。   她上回可瞧见鬼影座下那妖童,胸前挂着一串儿吞灵石,个个拳头大小,招摇过市,也不怕把自个儿那麻杆粗细的脖子勒断咯。   并非她存心嫌弃尊上的破石头,但怎么瞧都像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云渺渺袖子一遮,连光都瞧不见了。   堂堂魔尊,是不是小气了点?   重黎难得意会了她的想法,沉思片刻,发问:“你的意思是,换一样?”   “那云渺渺既然是仙门弟子,想必日后也能做尊上的眼线,尊上若真有心思,属下私以为不如换个显眼些的。”   重黎眉头一拧:“显眼些的?本尊能让她走哪儿都身披金光。”   “尊上,成天闪闪发光的,那是佛祖。”   他沉思片刻:“本尊还能插把花在她头上。”   “”求求您可带上脑子吧。   重黎本只是敷衍,但听她所言也不无道理,那云渺渺虽说怂了点,也并非毫无用处,便当真思量了一下这档子事儿,但这信物思来想去也没个合适的,他不免有些烦躁。   “此事容后再说,本尊倒想问问,这四周的妖气是怎么回事,这雾又是怎么回事?”他望着这漫天的雾霭,心中生疑。   哪个不长眼的妖物,胆敢在他跟前晃悠。   霓旌便将之前的状况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   “云渺渺设下这阵法就是为了拦住这雾?”   霓旌点了点头:“这雾的确有些古怪,这也是权宜之计,待天亮之后,再行商议。”   重黎面色微沉,若有所思地望着客栈之外,阵法的确挡住了怪雾,但凭他的修为,依旧能觉察到逐渐漫过来的诡谲气息。   那不是妖气。   “有东西渗进来了。”他笃定道。   霓旌吃了一惊:“这可是天虞山的炎门阵,这雾中的妖气并不强盛,怎会”   “不是妖。”他试探出那道气息在客栈中蔓延,目光一沉,“云渺渺朝哪个方向去了?”   快乐加更,看魔尊白给现场哈哈哈哈哈   不要犹豫,犹豫,就会白给。   七夕活动大家踊跃参与哟,给作者君一个发钱给小可爱们的机会! 第六十四章 :我怕你不要我了(七夕脑洞活动)   露重更深,树影婆娑,天上弯着新月,也隐没在层云后,月华微弱,凉光纤细,唯有熄了灯火,方能窥见一星半点。   外头的薄雾渐渐浓了起来,风一吹,便如滚滚细尘,翻涌而来,糅杂着不明底细的妖邪之气,令人蹙眉。   云渺渺抱着桑桑,沿着庭中小径往前走,这客栈虽说简陋,后庭倒是收拾得颇有几分模样,铺着青瓦的亭台旁,是一汪莲塘,冬夜中,浮着细小的薄冰,正缓缓连成一片。   水边一株垂丝海棠,落尽了枯叶,而今只剩漆黑的枝丫,由粗及细,自疏至繁,倒也别有一番情致。   她想起了那掌柜的时时沉着的脸,明明是打开门做营生,却诸事不管,与眼前这般温柔雅致景色倒是大相径庭。   怀中的鸟似是蹲麻了脚,忽然扑棱了一下。   她低下头,却见那双碧色的小眼睛里透出一阵心虚,竟是连看都不敢看她了。   她想起霓旌方才的话,浑不在意是说笑了,自己养了八年的命兽,本该生死相依,互相信任才是,但直到今日,她才亲眼看见它喷水吐火,亲耳听它开口说话。   这算被骗了吗?应当不算,但总归还是有些膈应。   “主上,我”桑桑小心翼翼地望了她一眼,“您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她脱口道,想了想,又改了口,“有点。”   沉默了片刻,桑桑犹豫地开了口:“主上,我不是故意瞒着您的,水火之术我我之前就会一点,但是看主上好像用不着便没有多事,说话也是,这世上能口吐人言的灵兽很少,您平日里就不大中意招摇之物,我怕我一开口您就不敢要我了。”   这话说得属实可怜,平日里那副生人勿进的样儿荡然无存,巴巴地用爪子挠着她的掌心,似是怕她狠下心来记恨与它。   云渺渺被这小爪子挠得手心儿痒,终于看了它一眼:“修士召唤命兽,总归是要晓得它的本事的,你不说,我便只当你是乌鸦了。若是遇上不得已的时候,我该送你走还是留你一通对敌?”   她曾见过孟逢君与毕方比肩作战,也曾听念归说起她是如何与那只腓腓一同退了山下作乱的水鬼,得了端华一句“不错”。   但放在桑桑身上,她却是想也不敢想的。   她曾打定主意,若是哪日遭了难,先想法子把它送走。   不过眼下,看来是她想多了。   那一口三昧真火,连魔尊都束手无策,真真是厉害得很。   可她这个主上,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闻言,桑桑鸟躯一震,不知为何就慌了起来。   “我主上我错了!”若不是一双鸟腿,它多半得当场给她跪下,“我会吐三昧真火,也会御水之术,还会做饭会布阵,主上您别生气!我我什么都会!”   这一急,声音都有点哽咽。   云渺渺想不通它怎么突然这样怕,不过既然知错,倒也不是那等没有心肝的畜生。   “你是从哪儿来的?”   “主上您要送我走吗!”它眼都红了,云渺渺这会儿要是敢答一句“是”,它怕是能当场哇地哭给她看。   习惯了它不言不语,不温不火的样子,这么冷不丁地发现其本性,的确有些头疼。   “你先说说看。”   它呜咽了一声:“女,女床山。”   “西海?”   “嗯”   云渺渺抖一激灵:“女床山不是封山数千年了吗?”   关于西海那座女床山的传闻,世间说法不一,独独不变的,是其封山之后,便再无生灵可以出入了。   桑桑唔了一唔:“有一日封山大阵出现了裂缝,我悄悄出来的。”   这话它可没骗她,只不过那裂缝,是它自己劈出来的罢了。   眼下可不是实话一箩筐抖搂出来的时候,它还不想吓着主上。   它乖巧地趴在她怀里,死死扣着她的衣裳,生怕一松爪就会被扔出去似的。   “我自幼孤身,没有倚靠,每日食花餐露,寡淡得很,也不曾得过几句关怀,幸而遇上主上,才能离开那孤寂了千万年的女床山。主上若是觉得受了欺骗,气我恼我,要打要罚,我都绝无怨言,只求主上莫要赶我走”它说着,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怎么觉得她像个欺凌弱小的恶霸?   瞧着眼前这颗乖巧的脑袋,她默了默。   “行了,你抬起头来吧,我也不是要怪你。”她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一只鸟,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揉了揉它的头。   似是感觉到她打消了送走它的念头,桑桑心中一喜,然而还未抬起头来,忽觉身下一空,托着它的那只温暖的手说不见便不见了,所幸它反应快,及时扬起了翅膀,才不至于一头栽到地上。   可一抬头,四下空无一人。   云渺渺不见了。   它脑子里轰然一声,浑身的羽毛都要竖起来了!   “主上!主上!!”   脑子里炸雷连连,一阵阵冷意翻涌,就如它曾无数次在女床山凄冷孤寂的洞窟中梦见的那般,明明全须全尾的一个人,就在眼前,可眨眼功夫,便再也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它周身灵气顿时如翻江倒海,轰然炸开,一片辉光中,化回了人形,发了疯似的一遍遍用法力去探云渺渺的气息!   “主上!主上你在哪!”   澎湃的灵力涤荡过去,又缓缓飘回来,没有云渺渺留下的气息,却探到一股令她不寒而栗的冷意。   那种感觉,仿佛一把钢刀,在她心头狠狠剜下一块血肉来。   四下一片死寂,天虞山弟子们在之前的法阵的护持下,睡得极熟,那法阵中的火焰未曾熄灭,却忽然微弱了下去。   雾气逼了进来,渗透门扉,角角落落,妖气弥漫。   燃魂香   她浑身一颤。   不会错,她在这雾气中,嗅到了燃魂香的气味。   人有三魂七魄,阳寿未尽,魂魄不离。   然这世间曾有一物,唤作燃魂香,点燃此香,可将魂魄剥离   留下的肉身,或如行尸,或于瞬息燃尽阳寿。   她曾亲自领教过。   此香,身怀修为之人尚不能支撑过久,何况凡人。   那么她的主上呢   想到眼下还不足百年修为的云渺渺,在她眼中足以称得上孱弱的主上,她就一阵头皮发麻。   七夕活动最后一天了哟!想要参加活动的小可爱抓紧时间! 第六十五章 :假象真心   此时的云渺渺正站在一片雾霭间,看不清去路,也不见归途,明明记着自己方才还在同桑桑说话,眨眼功夫,便到了这儿。   她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双手,迟疑片刻,猛掐了自己一把。   “嘶”   疼。   这儿是真实的?   身侧的雾气缓缓飘过去,拂过脸颊,嘴唇,洇了一层露水。   她试着唤了声桑桑,四下回音如涟漪,又毫无变化地漫回来。   眼下这状况,多半是被什么困住了。   她想起了客栈外的雾气,一时也不能肯定,但她的阵法竟然没有彻底挡住,倒是出乎意料。   不知师兄他们如何了。   今夜古怪得很,外头雾气弥漫至此,竟连师兄那般修为的都不曾觉察到   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她探了探脚下的路,确认踏实之后,慢慢朝前走。   虽不知这是何等术法,但师父说过,天下无十全之物,任何阵法,任何宝物,都有生死门,寻到生门,便能破阵。   她凝聚灵气,掌心燃起一团火,用于探路。   然而她的火,却在转瞬间噗地灭了。   这什么鬼地方?   她又试了几回,皆是一样的结果,无奈之下,她只得步步小心,继续往前走。   雾气迎面扑来,迷蒙了视线,她揉了揉眼,沾了一手的冰凉。   而后,氤氲散去,霎时灯火如昼。   她只感到眼前一片刺痛,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耳边传来了痴男怨女的嬉笑怒骂,掺杂着断续的吆喝,待缓了会儿神,她方才看清自己站在了哪儿。   碧玉金楼温柔乡,十里萧音不夜天。   这是她,是阿九长大的地方。   她是回到北若城了吗?   耳边忽然传来惊弦一声,随后撩拨一串琴音。   是琵琶。   她曾无数次坐在不夜天的后门,听着情茹那把惹尘,从前殿传回温软流连的靡靡之音。   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她神使鬼差地踏过了那道门槛。   十二盏缠枝灯如葳蕤的树,矗立在偌大的欢合堂中,照得夜半如昼,软帐绡纱,仿佛蒙上了一层细细的薄辉,遮掩着那屏后柱旁不堪入目的调笑。   每日都要扫撒三回的明月台上,悬着一盏浑圆的明灯,金雕的藤枝托着灯底,用数百颗明珠吊着顶,极尽奢靡。   这一切,都曾是刻在她脑海中的景象。   渡着缱绻灯火的琴弦上,纤纤玉指灵巧地拨弄,绡帐徐徐撩起,终是露出了那台上婀娜娉婷的红影。   她一笑,俏丽的眉眼便弯了起来,眼中含水,轻过秋波。   云渺渺却愣在了那。   “扰扰香云湿未干,鸦领蝉翼腻光寒,侧边斜插黄金凤,妆罢夫君带笑看。   弯弯柳叶愁边戏,湛湛菱花照处频,妩媚不烦螺子黛,唇点映红鬓染娇。   何处惹红尘,何来白头人”   娇软动听的嗓音,仿佛同她弹出的曲儿一般,绕梁而不绝。   美人一笑百媚生,可当一句风华绝代。   身旁恩客叫好,伙计忙前忙后,却无一人留意到这儿多了个白衣姑娘。   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好久好久都回不过神。   尚在花魁之位稳坐如山的情茹,似乎比她记忆中还要美几分。   那般颜色,也难怪那些公子哥儿跟捧着仙女儿似的爱护着,怜惜着。   也难怪,会招人嫉恨。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还是不夜天后厨的小杂役时,那会儿她是如何看情茹的呢?   众星拱月,一个不愁吃穿,高高在上的女子。   脾气还臭得要命,总是看她不顺眼,找她麻烦。   烦极了。   可如今想来,那个仿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此时又在想什么呢?   一曲奏罢,情茹起了身,却未曾往云渺渺身上看一眼。   这儿的人,像是压根不晓得她的存在一般。   都是假的。   这一刻,云渺渺忽然就了然了。   情茹死了,她亲手葬的。   一抔土一抔土地盖住那张曾名震北若城的娇丽容颜上,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她才恍然回过神。   情茹真的死了。   眼前的场景,更像是一场幻境,可她依旧不由自主地跟着情茹回到屋中。   莲娘伺候她摘下繁复的珠钗,又给她端来一碗素粥,温言劝道:“姑娘,去歇歇吧。”   情茹摇了摇头,放下惹尘,皱起眉问她:“阿九今日被人打了?”   莲娘面露愧色:“是,是一个龟奴克扣了阿九的吃食,抢了她的馒头,骂了句骂了句“没爹娘的狗杂种”,阿九气不过,想还手,挨了一顿拳头,我已经给她上过药了,姑娘不必关心。”   这么一说,倒是让一旁的云渺渺想起来了。   的确有过这么一档子事儿,不过她那会儿气的不是那龟奴骂她“狗杂种”,只是着实饿得慌,想吃两口馒头,没想到莲娘会将此事禀告给情茹。   就见方才还颇为疲倦的情茹忽然沉下了脸,转身去自个儿的盒子里取了些药罐子和两锭银子交给莲娘:“这些药膏对瘀伤有好处,你拿去给阿九,一日三回,一回都不可少。这两锭银子,你回头找个乞丐去城东马铺。”   “姑娘的意思是”莲娘面露迟疑。   情茹端起茶来吃了一口,眸光渐寒:“我记得那个打了阿九的奴才是后院管马的,马草都是从城东那家铺子运来,每两日一回。”   言尽于此,莲娘已经了然,揣好药膏和银两退下。   眼下虽不知后事如何,云渺渺却还记得,当年那龟奴第二日被突然发了狂的马结结实实地来了一脚,断了一条腿。   念及情茹方才的话,其因果不言而喻。   曾道是天灾,却不曾想是有人给她出气。   莲娘离开后,情茹放下茶盏,叹了口气,走到窗边,若有所思地望着。   云渺渺走了过去,才发现这扇窗子是能看到后院全景的。   她每日打水走过的长廊,盥洗衣裳的庭院,小心翼翼地啃馒头的石阶,皆是一目了然。   她曾以为最是冷漠无情的女子,却用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目光,悄悄地望着槐树下揉着腿的布衣小姑娘。   甚至连气息都慢了下来。   那是刚挨了一顿揍的小阿九,是她放在心尖儿上却不敢表露分毫的宝。   云渺渺不知这幻境为何会让她看到这些景象,但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情茹曾经也这样望过她。   小心翼翼,脆弱又固执地,不知这样看了多少次   她拿起了桌案上做了一半的衣裳,还差了两截袖子,衣领上绣着细密的芙蓉花,她坐在了窗下,点起了灯,端着绷子继续绣,时不时抬起头看向庭院,似是想起了什么极为美好的事,忽然笑起来。   那笑容,温软又干净,仿佛撇去了这一身的脏污,只余一颗滚烫的心,灼得云渺渺心疼。   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这样爱着她,愿意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她,再看着她漠然地走过去,把那颗心踏在脚底,看都不看一眼。   她晓得自己是个薄情人,一直不懂她的好,一直对不住她,此刻,却只想伸出手碰一碰她。   “娘”她唤了一声。   情茹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抬起了头。   明知她根本看不到自己,也听不到自己说话,云渺渺还是心头一咯噔。   一口气端在嗓子眼儿里,却见看着她转身去里屋找剪子的背影,忽又觉得落寞。   是啊,情茹已经死了十年。   她已经没有娘了。   这个幻境是比较趋于真实的,渺渺看到的都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哦,只是她不能被过去的人感受到 第六十六章 :眼熟的孩子   醒悟不过一瞬间,眨眼,她已经站在了一处山腰。   清风过林,飒飒作响,回过头,是一间小院,一座茅屋,一株迷榖树,一墙朝颜花。   这是,招摇山。   她定了定神,推开那扇门,屋中空无一人,厨灶旁放着切好的菜叶和一笹饺子。   那三年,她没什么心思做这些,也不曾吃过饺子,素来都是一碗清粥,一小碟祝余草便了了,这里怕是她还没转世时的场景了。   屋檐下挂着一串干菜,四周虽简陋却十分干净。   她正欲离开,却望见远处小径上,有个女子走来。   挎着菜篮,笑容腼腆。   她想再看清楚些,雾气却漫了过来,强行将她拖了出来,又入了另一段幻境。   破旧的小屋,杂乱地堆着柴和碎石,潮湿的稻草上,铺着发黄的破布,姑且能称为“床”。   她蓦地僵住。   此地是哪儿,她最是清楚。   她这二十年来,最不想回去的地方。   北海,白辛城。   这次的幻境似乎漫长了些,她四处转了一圈,跨过坑洼的门槛,走下落叶卷尘的破败石阶,望见水天一色的北海汪洋。   她不知今夕何夕,却望见苍青的天空缓缓飘下了细雪。   她愈发搞不懂这幻境了,眼下只想着该如何回去。   踏过北海的沙,竟觉得冰凉刺骨,这幻境,未免太真了些。   不等她找到生门在何处,忽然听到了哭声。   断断续续,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气。   她心头一跳,四下找了一圈,却走到了一座礁石前顿住了。   若她没记错的话,她当年就是在这块石头后面,捡回了重黎那个活祖宗。   哭声嘤嘤嘤地传过来,她绷着身子,踟蹰片刻,还是踏出了这一步。   幻境而已,还能再变出个祖宗不成?   然而,当她看到礁石后的“东西”时,却觉得这脸打得还挺响。   低洼的水潭里,坐着个墨衣小娃娃,那样冷的水,竟也浑然未决似的,抱着膝头哭得好不伤心。   光着的脚丫泡在水里,也不知从哪儿流出了血,水洼都染得通红。   手背上好几道血痕,像是鞭子抽打出的痕迹。   可谓触目惊心。   小孩子啊   她最是不擅长应付了。   那孩子孤零零地坐在水里,像个被遗弃的小兽,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子,寒风一吹,四下凉得惊心。   诚然晓得幻境之中不该同这等莫名其妙的人过多牵扯她,但这孩子瞧着委实可怜,那样小小的一团,仿佛随时会消失在这天地间的尘埃。   无人眷顾,无人问津,就像从前的她。   许是有些感同身受,她竟然真的心生不忍起来。   朝怀里一摸,竟然摸到了一包桂花糕。   这是她今日入镇的时候,顺手买的,之前的全进了重黎的肚子,她还指望这包糕点路上解解馋。   她看着眼前这个似是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叹了口气,解开纸包,蹲下身来,本想拿一块糕点与他,犹豫片刻后,还是将一整包桂花糕捧到了他面前。   “别哭了,桂花糕吃不吃?”   那孩子僵了僵,没抬头。   她皱了皱眉:“你再不理我,我可走了,把你扔下了。”   那哭声忽然就噎住了似的停下来,一只遍布伤痕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袖子,她听到闷声闷气的回答声。   “别走”   那孩子终于抬起了头,披散着头发,神情却是万分倔强的,一双漆夜般的眼死死盯着她,仿佛在看一盘香喷喷的五花肉。纵使满脸的血污也遮不住眉眼的秀丽,尤其是那双眼睛,如墨水铺出的明镜,最深处泛出一点点分外漂亮的浅金色,   如一双新月,叫人挪不开眼。   等等。   这眼睛她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怎么这么像那位凶巴巴的魔尊大人的眼睛???   她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这眉宇也愈发相似了!   见鬼。   私生子么?   未等她多言,那孩子的目光便落在了她捧过来的糕点上,这桂花糕她方才顺手施法暖了暖,正是香气扑鼻的时候,上头薄薄地撒了一层霜粉,又铺了几枚入秋后藏下来的干桂花,着实诱人。   孩子禁不住吞了吞口水,有些谨慎地望着她。   “给我的吗?”   这口气,乖巧招人疼,岂是那恶煞般的魔尊可比的?   云渺渺心头软了软:“嗯,都给你的。水里冷,能站的起来吗?”   那孩子摇了摇头,袖口微微一滑,云渺渺不经意地瞥见他手腕上细细的玄色鳞片。   他拿起一块桂花糕便吃了一口。   软香甜糯,将那颗在寒夜中冻得没有知觉了的心,都融了开来。   云渺渺眼见着他不过吃了几口,眼却是渐渐泛了红,才撇撇嘴,便忽然间哭了出来!不同于方才的低声呜咽,这回,算是撕心的哭法儿了。   云渺渺本想问问他发生了什么,这会儿却是当真开不了口了。   她还是头一回见一个人哭成这副样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无处发泄,这人啊,本来是能克制得住的,却偏偏被一块桂花糕甜碎了最后的倔强。   比起一如既往的踽踽独行,哪怕饱受风雪霜寒,也能自己舔舐伤口。   可是啊,一旦尝过了温暖,晓得了被人疼的滋味,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云渺渺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过来,但既然过来了,转身走人就显得尤为不厚道。   只是,也不晓得如何宽慰才好。   毕竟,这方面她是真的嘴笨。   那孩子还在哭,仿佛在等她能够说句话,让他不那么孤单的话。   可她说不出来,于是,她伸出双手,郑重地,缓慢地抱住了他。   北海的水真的很冷,她跪在水洼里,一下一下地拍着那孩子消瘦的背,直到浑身都像是要冻僵了,却发现怀中空空如也,只余一地的桂花糕,骨碌碌地滚到血水里,渐渐泡成了渣。   雪愈下愈大了,她有些茫然地望着地上的残渣,想动一动,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腿,都僵住了。   苍茫的北海之滨,孤寂的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   萧然的寒风吹过来,令她头疼不已,混杂在风中的,是她的名字。   云渺渺。   云渺渺   是谁在喊她?   她抬起头,想找一找这声音的来源,眼前却被风雪蒙住,翻涌而来的北海之水,将她吞了下去   云渺渺!   一片轰鸣声中,她终于听清了。   暴躁的,凶巴巴的,不可一世的   魔尊重黎的声音。   “云渺渺!!”   凶巴巴的魔尊大人来救人啦 第六十七章 :虚梦千年   重黎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与霓旌追了上来时,桑桑正发了疯似的找云渺渺,觉察到二人气息,还是抢先一步变回了乌鸦的模样。   追到这突然消失的气息,令重黎面色一沉。   “你主子呢?”   桑桑权衡之下,将方才发生的古怪告知与他,慌乱的样子与平日里那个就知道呛他的死鸟全然不同。   他们在四周喊了一圈,仍不见任何回应。   客栈中亦无人苏醒亦或是察觉到异常。   “主上她主上她方才分明就在这!”桑桑指着云渺渺消失的地方,尤为笃定,“我眨了个眼的工夫,就忽然不见了!”   “先莫慌。”霓旌环顾四周,的确没有云渺渺的气息了,“尊上,这儿古怪得很,雾里除了妖气,好像还混杂着别的东西。”   “雾里有人点了燃魂香!”桑桑脱口而出,云渺渺就在它眼皮子底下消失,它那还顾得上别的,心焦之余,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燃魂香?”霓旌一惊。   “怎么,你知道?”重黎问。   “略有耳闻,听说是一种能将人魂剥离的禁药,极为歹毒,一旦燃起,数个时辰内,闻到此香之人始终昏睡,任人摆布,但只对毫无防备之人起效,尊上与我已有戒心,故而无用。”   重黎眸光一沉:“中了燃魂香,会凭空消失?”   桑桑摇了摇头:“绝无此事,必定还有蹊跷!须得快些找到主上,这只怕是”   从它脑海中一闪而逝的猜测着实令它打了个寒颤。   “恐怕是什么?”重黎总觉得这乌鸦不简单,还未问个清楚,身后却忽然传来噗通一声,由于太过突然,他只来得及瞧见一片白衣以及,在雾霭中闪过的瑶碧石的光辉。   霓旌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他一把拍开了桑桑,飞身冲了过去!在那道人影沉入水下之前,一把将人捞了出来!   三九寒冬,这池水上还浮着冰,冷得刺骨。   他将人拖上岸,借着霓旌点起的火光瞧着一张苍白得没了血色的脸。   云渺渺似乎冻昏过去了,重黎扬手便要拍,被霓旌急急拦下。   “尊上!这不是崇吾宫的女妖,刚捞上来可禁不住扇!”   重黎顿了顿,复又看向眼前这张苍白的脸,窝窝囊囊,像是一掐就能碎了。   犹豫片刻,他手一落,拍在她背上。   “咳!咳咳!”云渺渺一阵猛咳,吐出了不少水,瑟瑟发抖着蜷在他臂弯里,活像只落水的狼狈小狗,稍稍一点暖意,都是了不得的温暖了。   她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出来了吗”   “主上!”桑桑给她吓得魂都快没了,想让她暖暖身,又怕自己的三昧真火伤了她,一时间手足无措。   重黎看着她这副样子,怕是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暗暗瞥了眼她方才掉下来的方位,旋即将人一把抱起。   “还杵着!回去生火!”   说罢,他便抱着云渺渺大步流星地往屋里赶。   都说凡人脆弱,受点冻有时又能要了命,这怂包方才可是整个儿掉进了那池子里,浑身都冷得像冰!他都疑心自己抱着的是不是个冰坨子!   寒风一吹,云渺渺后槽牙都在打架,诚然她很想快些说出那幻境的事,但张了张嘴,却都是磕巴声,半句话都说不出。   真冷啊   同北海的浪一样冷。   她实在有些受不住,便如幻境中那少年一般,紧紧抓住了眼前人的衣袖。   似是觉察到她冷得不行了,重黎掐了个诀儿,眨眼间,身上的袍子已经裹在了她身上。   “没用的东西,这都能被掳走了。”他冷哼了一声。   回到屋中后,霓旌麻利地点了个炉子,摆在床边,而云渺渺浑身湿哒哒地坐在炉子边,不住地颤抖。   重黎想问话都觉得膈应,不由得有些恼:“霓旌,给她换身衣裳!”   说罢,便甩手出去了,还咣当一声甩上了门。   霓旌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橱柜里拿了一套衣裳帮她换上。   “主上,可好些?”桑桑忧心忡忡地望着她,生怕她哪儿不舒服还不曾说。   云渺渺摇了摇头,只感到自己浑身汗毛倒竖,与其说冷,更多的却是惊。   “尊上,好了。”霓旌又给她加了两床毯子,唤重黎进来。   重黎步入屋中,一眼瞧见的,便是窝在火炉边,裹得跟一粽子似的云渺渺。   暖融融的火光映在她脸上,额前的发丝还在滴水,似乎揉过了眼睛,眼角微微泛着一抹薄红,胭脂似的,在那张不施粉黛的脸上,竟觉出一丝娇艳来。   啧,明明是个怂包。   他跨过门槛,走到她二人面前。   他方才去那处庭院转了一圈,本想探一探可有留下蛛丝马迹,却是毫无发现。   “你晓得自己失踪了一刻钟工夫吗?”他漠然发问。   到底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丢的人,他多少觉得不大痛快。   云渺渺掀起眼皮,定定地望着他:“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被拉进去的,回过神来便已身在幻境中,那幻境真切至极,五感皆在。”   她挽起袖口,手腕上赫然一处掐痕。   方才摸出怀中的桂花糕,发现竟也全湿透了。   混杂着一股子咸腥味。   那是她记忆中无法磨灭的,北海的气息。   重黎皱了皱眉。   寻常的幻境,不过是夺人二感或三感,眼之所见,耳之所闻,皆是幻觉,已能迷人心智,若是能与幻境中之人交谈一二,已是极为高绝的手段了。   幻,之所以为幻,是断然不可能致人伤痛的。   “才过了一刻钟吗?”云渺渺面露狐疑,“我在幻境中,少说一日了”   霓旌指了指窗外的天:“一夜都未曾过去。”   “虚梦千年”桑桑浑身一僵,不知为何道出这样一句。   闻言,霓旌的脸色顿变,重黎亦沉下了脸。   “你怎知虚梦千年?”   这屋中人,唯有云渺渺不解其意:“何为虚梦千年?”   “一种上古禁术。”霓旌瞥了她一眼,“传闻乃开天祖神帝俊所创,需以刚死之人的血肉与神魂为支柱驱策,中术之人,一瞬如千年,本是为平定八荒,介因神灵匮乏而创的便利之法,后因有悖天道,四灵劝阻于祖神,就此废除,任何典籍不得记载,便只有些不足成事的旁枝末节流传下来。”   “长潋那厮素来不屑与祟邪之流为伍,自然不会同你们这些弟子讲什么禁术。”重黎鄙薄。   他与她师父结怨已久,虽不知缘由,但她晓得此时反驳定然是要挨揍的。   “主上”桑桑欲言又止地望着她,看了看重黎和霓旌,到了嘴边的话,又给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转而道,“主上还是小心些,莫要再去这雾里了。”   它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能不靠近这雾自是最好,但恐怕也由不得我们。”霓旌朝窗外看了眼。   布阵者消失的这一刻钟间,阵法薄弱,已有不少雾气漫了进来,其中还混着燃魂香的气味。   “再不想个法子,你那些师兄弟,只怕今夜都得离魂了。” 第六十八章 :惊觉异常   云渺渺倒是听说过“燃魂香”,却只是纸上谈兵,知其名,却还是头一回切身体会,果真如书中所言,若有防备,此香则无效用。   “我方才瞧见掌柜的出门去了,镇子中的百姓或许都中了燃魂香,那岂不是”   整座镇子的人都要死?   重黎冷哼一声:“你管的倒是宽泛,这燃魂香下得不重,这座镇子地儿不小,要想一次剥离那么多魂魄,可不是一朝一夕,过了今夜,这雾便会散去,离魂二字说说轻巧,当真以为信手拈来?”   云渺渺还是头一回听他一次说这么多话,不由微诧。   忽然被她这么盯着,重黎凶恶地一眼扫过来:“瞧什么,如此浅显的道理,看你这不知所谓的样子,平日里定是没有好好听课。”   “当务之急,先将雾驱逐出去吧,好歹守住这座客栈。”霓旌干咳一声,试图缓和这尴尬的局面。   云渺渺打了个喷嚏,许是着凉了便有些瓮声瓮气:“我师父曾教过我辟邪阵,只需在方才那个阵法上稍作改动便能用,寻常风雨霜雾是防不住的,但若是混入妖邪之物,可驱。”   辟邪阵,她曾见长潋施过一回,其气势当是摧枯拉朽,从映华宫至浮昙台,由苍茫雪峰及山脚琅月泉,天地清明,草木蒙辉。   她自问许是做不到如此,头一回布阵,也不晓得能否派上用场。   重黎瞥了霓旌一眼:“你二人留在这,本尊倒要去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邪祟。”   说吧,便化作一道风,飞出了客栈。   “哎”云渺渺一愣一愣的,“你们尊上一直这么风风火火的么?”   霓旌挤出个尴尬的笑容。   “许是晚上吃多了想消消食。”   重黎走后,云渺渺才在火炉边坐了一会儿,待手脚恢复了些知觉,便立刻起了身。   “主上!”桑桑瞧着她分明还在发抖,也不知她可有在刚刚的幻境里受伤,支撑阵法须得损耗不少灵力,她本就聚灵艰难,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呢,哪还能再去?   霓旌上前摸了摸她的手,简直像个冰坨子,指节都泛着白。   她眉头一皱:“再歇会儿罢。”   “不必了。”她自知情薄,但关乎性命的时候,却从未觉得有什么可迟疑的。   修道之人说的仁爱之心倒是算不上,只是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似乎本就应当这么做罢了。   且说重黎出了客栈,没了那道阵法阻隔,这街头巷尾的雾气果真浓上许多,染着烟火气,处处透着诡色。   再往前走些,离那客栈更远几分,一股森然的冷意便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如一层薄冰,细密地,缓慢地渗入骨血中。   雾中气息冗杂,有寻常凡人,也有山鬼精魅,还有一丝半缕微弱至极,捉摸不透却又莫名熟悉。   一阵暖风袭来,忽觉神识恍惚,仿佛在瞬息间被夺去了五感,若非他法力高强,只怕也得像云渺渺那般,被拉到不知名的幻境中去。   缓过神来,却见四周走过三三两两的镇民,皆是双目无神,形同夜游,行尸走肉般经过。   正迟疑着,忽然感到被撞了一下,低头一瞧,竟是个才到他腰际的女童,厚棉的桃红小袄,绣了一圈吉祥团纹,细软的发,用红头绳在脑袋两侧束一对小包子,粉粉嫩嫩的,像嫩豆腐一掐就碎。   小巧的绒布鞋不偏不倚地踩在他脚背上,她毫无知觉似的摇晃了一下,趔趄之后打了个弯儿,又往他另一只脚上踩了一记。   怒火涌上来的时候,那孩子忽然抬起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双颊,一双黯淡无光的眼,他脑子里忽然间闪过一道似曾相识的人影。   扬起的巴掌就这么僵住了。   而后,缓缓放了下来。   他微微俯身,伸手一托,便将这孩子从他脚背上抱了下来,放在地上,孩子恍恍惚惚地转过身,又与其他人一般,浑浑噩噩地往前走。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不明所以地皱起了眉。   四下雾气迷蒙,昏暗的灯火如同蜃楼,又似黄泉鬼火,冰冷得没有温度。   森冷的寒意随风而至,他下意识地先握住了英招剑,往雾气深处走去。   然而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了原处。   那个踩了他两脚的小丫头片子再次从他身边经过,一头撞在他胳膊上,也不晓得避开,退后半步,又一次撞了上来。   仿佛这条街就只有他这儿能走。   重黎拧了拧眉,迟疑之余,还是退了一步。   没了阻隔,那孩子便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行,再度隐没于雾霭中。   思量须臾,他转过身,打算往相反的方向再探一探,这镇子古怪得很,到了夜里,还不及酆都地府,简直是一片死气。   他转过身,还没走两步,又见那个身着桃色小袄的丫头,双目无神地走了过来。   明明片刻之前才从他眼前走过去,竟是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   他吃了一惊,伸手拽住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未曾发现任何异样。   疑惑之际,雾霭中竟又走出一个桃袄丫头,与他拽住的这个别无二致,双目无神从他身旁经过,沿着之前的路分毫不差地往雾深处走去。   他看了看手边纹丝不动的孩童,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   他停下来,仔细看着从眼前走过的镇民,却发现一人双身的情况并非人人都有,但少说半数以上,他们每个人在这雾中经过的路,皆是分毫不差,仿佛被牵引着,沿着一条无形的线彻夜走下去。   他不确信这是否是燃魂香的作用,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待另一个桃袄女童再次走过来时,他上前拍了一记,然而就在手触碰到那女童的肩膀时,却见女童的脸忽然一阵扭曲,一晃神工夫,竟然变成了一个黄口少年模样!   或者说,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他总算明白在这看了快半个时辰觉察到的违和在哪了,这雾气本就是幻境!只要施术之人有心,任何风吹草动   不好!   他扔下那女童,立刻掉头折返!   马上要上架啦,所以这两天都是愉快的双更哟!   郑重通知小可爱们,大家盼了很久的上架通知终于到啦!魔尊他超凶将于8月12日上架,当晚八点半更新入v,两万更新疯狂掉落!对你们没有眼花!两万更新!上架就来刺激哒!   入v后其实每章也就几毛钱啦,不贵的哦,所以希望小可爱们支持正版,拒绝盗版,好的数据能为作者菌带来好的推荐,是对本书,对作者很大的支持!大家就当请作者菌,请书中喜欢的角色吃两颗糖!   支持首订哟!入v当晚还有订阅红包!   茗茗的正版读者群:563358104进群报角色名!   欢迎小可爱们一起来热闹热闹 第六十九章 :借灵   此时,客栈中。   云渺渺已经改好了阵法,辟邪阵她只看长潋使过两回,所幸她师父记性不好,未免混淆,所创的阵法基本大同小异。   “这儿再横着来一笔,二寸长。”霓旌站在石阶上,指了指阵法东南角的位置。   云渺渺手下一顿,朝她所说的方向看了眼,果真,艮位记漏了一笔。   她狐疑地望向台阶上的女子:“你会布辟邪阵?”   霓旌眨了眨眼,漫不经心道:“见过。”   她默然片刻,继续画。   待阵法画完,庭院中八卦所指方位皆散发出萤萤浅光。   “真的不歇会儿吗?”霓旌瞧见她额上已经渗出一层薄汗,仙门阵法,看似轻巧,又有哪一种真的是信手拈来的,从布阵,便开始损耗灵力,何况一夜双阵。   云渺渺望着逐渐从缝隙间渗进的雾气,摇了摇头。   “没那工夫。桑桑,你的灵力借我些。”   仅凭她自身所剩的灵力,不足以维系辟邪阵,命兽与其主同源同灵,自筑基之始,便同基蓄灵,修为不同,各有极限,故而修士向命兽“借灵”也是常有之事。   只不过,她却是头一回。   桑桑飞到她面前,似乎有些犹豫。   瞧着它一双手就能捧得过来的瘦小身躯,她迟疑了一下。   虽说借灵需经命兽应允,但其主动权依旧在主人身上,若是主人一意孤行,可绕过命兽意愿强行借灵,仙门之中因借灵而死的命兽虽不至于十有八九,也并不少。   天虞山门规中虽有一条写着需与各自命兽同生共苦,却并未言明性命之虞,因而也有不少弟子仅仅当做个“玩意”饲养,掂量着别给弄死,其他的是好是坏无人问津。   所谓人心隔肚皮,她这些年也见识过不少,平日里瞧着道貌岸然的“君子”,背地里拿自家命兽做鼎炉,汲取灵气。   也见过得了珍稀灵兽之后,迫不及待地食血啖肉,修为精进后喜笑颜开的。   人不可易,命兽却不是一生只许有一只的。   她曾在后山的海岸边捡到过一只斑斓的鸩鸟,走近了才发现它的双足都摔断了,像是拼了命才逃出来,飞到海岸边,却是再也动不了了,所谓的“斑斓”,是它几乎被拔光了羽茂后袒露的模糊血肉,抽搐着哀叫。   它望见了她,漆黑的兽瞳中露出了恐惧之色,似是想躲,却又难以动弹,艰难地苟延残喘着。   鸩属木系生灵,双翅的羽毛乃世间剧毒,本是极为稀罕的灵兽,但作为命兽,却是受人忌惮的。   她曾见过它扬起墨一般漂亮的羽翼翱翔在玲珑花海中,停在树梢上,昂着头,傲视山野。   却不曾想,再度相见,它已是这般模样。   它凄厉地号叫着,试图扬起羽翼威吓眼前这个白衣雪青袖的女子,可那翅膀,却早已摔折了,扭曲着,在粗粝的礁石上淌着鲜艳的红。   直到她伸出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它的眼神忽然变了。   就像一个在皑皑雪原上走了太久太久,寒风如刃被伤了太久太久,跌跌撞撞地到了垂死之境,忽然被裹上了一条褥子。   诚然那褥子其实薄得很,也没有想着要让它暖和一些,亦或是心疼它一星半点。   也无所谓了。   她看着它眼中涌起了泪光,尖锐的叫声软了下去,低啜着,呜咽着,靠着她的掌心,最后,缓缓合上了盈满血污的眼。   她将那只鸩鸟埋在了远离水源的山坡上,以免剩下的毒羽害了水中生灵,而后,她回到前山,心平气和地去见了这只命兽的主子一面。   那是一个无时无刻都将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如玉树临风的少年,他站在玲珑树下,笑起来还有些腼腆,论辈分,他走上前来,唤她一声“云师叔”。   她藏起了还沾着鸩鸟血迹的手,平淡地问他   你的命兽呢?   那个少年又是如何答复的呢?   是了,他告诉她,他与命兽性子不合,不愿勉强,已经放它归去了。   归去了?   归去了   去哪了?   又归哪儿了?   她无需再问,只是忽然觉得这张笑脸,瞧着真是刺目。   见惯了这些冷暖自知的腌臜,最是令她意外的,却是孟逢君。   那样嚣张跋扈的一人,却会为了自家毕方同她拼命。   她伸手揉了揉桑桑的脑袋,仿佛又一次看到那只鸩鸟。   “不必担心,我会斟酌借灵,不会让你灵气枯竭的。”   桑桑扇着黑亮的羽毛,碧色的眼睛露出一丝尴尬。   “斟酌倒是不必,您”它顿了顿,似是在思量这话到底该怎么说,“人间的屋子都不太结实,您可以稍微克制一点。”   一旁的霓旌也尚未弄懂它此话何意,云渺渺已踏入坤位,眼前的平平无奇的乌鸦悬停在半空中,微弱光辉渐渐从漆黑的羽毛下渗出来,振羽之后,光辉陡然大盛!   她也曾见过不少修士借灵施法,这其中珍稀灵兽不在少数,但这样夺目的光华却是生平仅见,粲然绚丽,如东升的海上旭光,辟开深浓的夜色,喷薄而出!   又如温润之水,澄净的灵流缓缓融入云渺渺体内。   她掌中之火,如覆雪光,一片透亮!   霓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等等!”   可惜话出口为时已晚,就见阵中之人一掌落在阵眼,刹那,浑厚的光泽如凌厉如刃,倏忽荡开,似涟漪,朝着四面八方涤荡开来!   霓旌立即跃起闪避!三道金光擦着她的鞋尖儿荡过这件客栈每一寸土地,恢弘之势,掀起摧枯拉朽的劲风,满庭树木被催弯了腰!而后,光辉笔直涌上天穹,于中天会合,降下粼粼薄光,整座客栈中的雾气顷刻便散尽了!   不仅如此,就连一丝妖气都没给剩下!   霓旌惊恐地蹲在树梢,死死瞪着地上的阵法。   这这这这都是什么!!   是谁管这个叫辟邪阵的!!!   这玩意要是打在身上,半条命都该没了吧!啊!?   驱散了这古怪的雾气之后,阵中光辉渐渐褪去,云渺渺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能借到如此丰沛的灵力,难免有些疲乏。   “主上,可还好?”桑桑目露苦恼,“我是不是应当少借点儿?”   “没事。”云渺渺咳了两声,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只是心口依旧扑腾得厉害。   霓旌手背被豁了条血口子,火辣辣地疼,惊魂甫定地走了过来。   “你师父都教了你些什么玩意?辟邪阵辟邪阵哪里是这样的?”   “我之前看过的好像也”也不是这样。   “许是借灵的缘故,有些出入吧。”   你这何止“有些出入”啊!   好好一个驱邪散恶的招福阵法,被你用得都像是要杀人了!   她喘了几息,才稍稍平复下来。   望着头顶久久不散的浅金色薄障,客栈外浓郁的雾气再进不得分毫,燃魂香的气味也逐渐淡去,不管怎么说,看来是奏效了。   “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该亮了,届时你的同门便会醒来。”   云渺渺点点头:“那就好。”   没白费功夫。   瞧着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霓旌着实无法将方才那道雷厉风行的阵法与之相提并论。   许是凑巧吧   她如此宽慰自个儿,云渺渺身上的天虞山弟子服,用的不是凡世间的料子,寻常脏污沾不住,入了水后干得也快,但头发却还是湿漉漉的往下淌水,风一吹就直打喷嚏。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先回屋烤烤火罢,尊上还不晓得何时回来呢。”   二人正欲转身,云渺渺忽然感到阵法晃动了一下,回过头,望见后门的篱笆墙旁,站着脸色不佳的墨袍男子。   霓旌也怔住了。   明天就要上架啦!明晚八点半,两万更新掉落!小可爱们接住咯!支持首订抢红包哟! 第七十章 :哪来的混账东西冒充本尊   夜色深浓,墨枝染霜,漫天的雾霭遮蔽了最后一丝月光,檐下的灯笼晃晃悠悠,仿佛在草叶上蒙了一层薄红,映照着木柱旁无声飘动的墨衣。   他的脸色似乎比离开时还要难看,清清冷冷的目光,落在她二人身上。   “尊上?”霓旌上前两步,疑心他没听见,因为那道身影一直停在门边,纹丝不动。   重黎平日里脾气不好的时候,有时也会这般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个地方,她只道是他方才出去,怕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   “尊上,您怎么了?”   重黎的目光缓缓移到一旁的云渺渺身上,终于开口。   “将阵法解开,让本尊进来。”   不温不火的一句,令二人怔了怔。   霓旌所想的,是凭尊上的法力,区区辟邪阵应当拦不住他才是,不过经过方才那阵诡异的动静,这辟邪阵不定变了质,好巧不巧真的能阻挡尊上呢?   毕竟尊上的邪气,可是世间少有的鼎盛啊。   而云渺渺正思量着的,是重黎的脸色。   总觉得比平日更凶了。   仙门阵法,排斥妖魔并不奇怪,她方才施法的时候,下手似乎狠了点,却忘了还有个祖宗在外头,本以为他要许久才回,居然如此凑巧,就被她早一步关在了阵外。   “解开。”他仿佛咬着字警告她。   外头的雾气渐渐漫了过来,从他的衣袖上拂过,绕着他修长雪白的指尖,又丝丝缕缕地揉作一团。   似是随时都会将他吞没。   她忽然想起自己之前“消失”的一刻钟,似乎也是在这样的浓雾之中,顿时捏紧了拳。   若是重黎陷入那不晓得是叫虚梦还是叫千年的幻境里,会发生什么   “你打算让本尊在这站一夜吗。”他身后是不知何时半开的木门,夜风萧索,甚是阴寒,他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活像是十八层地狱刚爬出来的恶鬼,直看得她汗毛倒竖。   她吞咽了一下:“雾气未散,这阵法不能解。”   他目光骤冷。   “但我能带你进来。”她将桑桑搁在一旁的石凳上,示意霓旌不要乱动,将自身所剩无几的灵气七拼八凑地流转起来,如一层薄衣,罩在周身各处。   她走到阵法筑起的灵壁边缘,隔着一层蝉翼般的金辉,望着重黎。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似乎在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在这雾中受了什么伤。   要他服软说自己着了道,她私以为是不可能的,但显然,他的的确确无法越过这面障壁。   她踟蹰片刻,还是伸出了手,温软的灵气包裹着她的胳膊,递到了他面前。   “手给我,我拉你进来。”   重黎意味不清地看了她一眼,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素白的手,而后,递出了自己的,从指尖到掌心,微微颤抖着融入了她的灵气中。   山泽般清润的灵气转眼便裹住了他,渐渐朝他漫过去。   正当她费着心神,要将自身灵流送到他身上,好遮掩他的气息,拉他进客栈的时候,方才冷得仿佛不会动弹的那只手忽然发力,反扣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扯出了障壁!   “主上!”   “云渺渺!”   阵法内的一人一鸟大惊失色,瞠目之际,云渺渺已被扼住了咽喉!   “咳!”云渺渺始料未及,错愕地盯着眼前的男子。   虽说他喜怒无常已是常态,却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他会如此莫名其妙地发难!   “将这阵法解了!”他怒喝一声。   掐住她脖子的手如利爪一般,冰冷又粗粝,没有半点手下留情的意思,他缘何如此怒不可遏,她根本无暇细想,只得于几近窒息的痛苦中奋力掰着他的手指,好让这劲道能稍松些!   尖锐的指甲如刀刃刺破了她的肌肤,血接连滚下来,落在他指尖,他忽然像是被灼伤了似的一瑟缩!   趁此机会,她也顾不得许多,抬手一喝:“寸情!”   一道紫光从障壁中飞出,她握住剑柄自腋下往他胸前劈去!   他吃了一惊,不得不暂且松手!   她当即向后一滚,退到墙边吃力喘息。   伸手一摸,颈部血迹斑斑,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血”眼前的人似乎愣了一下,看着自己指尖沾染的血色,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神情,而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唇边溢出一丝森冷至极的笑,再次看向墙边虚软得几乎站不起来的女子时,眼中多了三分嘲弄。   就是这样一个眼神,云渺渺终于得以看清那双眼。   浓墨一般,深不见底,却不曾看到那一抹浅金色弯月。   一股寒意登时从背后直蹿上天灵。   “你不是重黎”   “重黎”歪了歪脑袋,饶有兴致地将她打量了一通,又瞧了眼胸前被划开的口子,漆黑的衣袍下,依旧是漆黑的深渊,瞧不见皮肉与鲜血,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她手中的寸情上。   身后的浓雾不知为何翻涌了起来,他站在那汹涌诡谲之中,发出了撕心的笑声,如同从肺腑之中咳喘而出的“赫赫”连声,与其说在笑,更似哀鸣。   她想起了那只泣血而亡的鸩,再看向眼前这张“重黎”的脸,一时不寒而栗。   他忽然冲了上来,十指成爪,锐如剑锋,直取要害!   “主上!”桑桑正欲冲出屏障,却见一道剑光比它更快!翻过高墙,一剑削断了那假重黎的右手!   苍白的骨爪几乎是贴着云渺渺的脸砸在她脚边,她刺出的剑招剑气还是差了些,被他险险避过!   从天而降的银锋长剑顺势落入了她手中,不过是转瞬之间,染着雾气的墨袍卷了上来,她的手腕被紧紧扣住!   连带着随之而来的暖意,紧贴着她的背。   她只看到自己手腕一转,剑已刺出,澎湃的剑气,干脆利落地刺穿了“重黎”的肩,挑断了他的琵琶骨,听得一声哀嚎!   她怔忡之余,头顶响起了那凶巴巴而又理直气壮的声音。   “哪来的混账东西!也敢冒充本尊!”   听他这口气,看来是气得不轻,此时连化形都懒得,威风凛凛的英招剑,就差没指着人家鼻子来了。   被当头削了两剑的假重黎捂着伤口连连后退,雾气也散了,竟又换做一身漆黑的斗篷,用兜帽蒙着脸,藏于雾霭之中,杀气却是直勾勾地朝着他们来的。   云渺渺能想象到,此时此刻他定是恨不得食血啖肉,将他们碎尸万段一泄心头之恨。   重黎自是不可能咽下这口气的,一眼瞪了回去。   “再看!信不信本尊把你一双狗眼挖出来!”   那人盯着他手中的寒光闪烁的英招剑,似是有所畏惧,喉间依旧不出地发出“赫赫”声,仿佛含着一口浊血,随时要断了气息。   重黎匆匆赶回,一眼瞧见有人顶着自己的脸笑得像个神经病,这火气就蹭蹭蹭地往上冒,偏偏这怂包还忒不争气,拿着把下品灵剑瞎挥!   甭管是何妖物,既然不知死活地送到他跟前了,这命不收岂不可惜?   他稍一用劲儿,卸了云渺渺的力道,英招剑便落回他手中,将人往身后一丢,他便朝着那鬼魅的身影冲了过去!   凌厉的剑气劈开了浓雾,直取其面门,明摆着要他身首异处。   然而,英招剑穿透那苍白脖颈的瞬间,却发现劈中的不过是一道幻影!转眼化在雾气中,消失了!   身后一阵阴风穿过,他吃了一惊,当即回头,那道黑影非但不与他纠缠,反倒径直朝着那边灵气几乎枯竭的云渺渺伸出了利爪!   寸情难挡,却散出一道流光!   她忽觉灵台清明,一抬手,通身如雪的长剑已至眼前,冲出障壁的桑桑灵光大盛!   霄明一剑,竟快到连重黎都未能反应过来!   席卷的浓雾中,传来一声痛呼,重黎赶至时,四下已再无那人气息。   霓旌不便出这阵法,只得放出灵识刺探,竟连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   “尊上,给他逃了。”   “屁话!本尊还没瞎呢。”   他低头瞧了眼云渺渺,她正一脸错愕地望着他,细得他一只手就能掐断的脖子上留下了数道血窟窿,再瞧瞧滚在地上的那只断手,不难想象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属实没忍住,一个毛栗子敲她脑门上。   “你的上品灵剑呢!不是还有一把吗?你拿这把破剑出来比量个鬼啊!一只狗爪子都切不断!还好意思看本尊,连本尊是不是真的都认不出!”   这嚣张至极的口气,不可一世的嘴脸,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人了。   月近西山,雾气渐散,清冷却又澄净至极的光华照在他身上,像是披了一件轻薄的罩纱,褪去了凡人的伪装,那双漆夜般的眼深处,浮现出了浅金色的新月。   可谓熠熠生辉。   她忽然觉得松了口气,挣扎着想爬起来,不晓得是不是今晚灵力用过了头,脑子里一片嗡响,重黎与霓旌的说话声忽远忽近,断断续续,似乎听到桑桑喊她“主上”,她想应一声,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尊上,您方才出去,可有什么发现?”   “有人在施幻术,这雾气应是从三危山深处飘出来的。云渺渺,你这阵法要塌了,这点小事都做不云渺渺?!”他正欲嘲讽,眼前的人却忽然直挺挺地朝他倒了下来!   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接,才发现她浑身冰凉,额上全是细密的冷汗。   上架啦!宝贝们!说两万就两万!热乎乎的更新给你们捧来咯!欢迎支持首订,粉丝值可以积累起来领养角色哟!有不少小可爱在读者群跟作者菌说已经有目标啦,其他小可爱要抓紧哟,先满粉丝值先领走!同个平台同一角色不会二次领养哟!   也欢迎新人进咱们的正版读者群:563358104   福利和通知最先知道的就是群内啦,线下活动也都是在群内发布哟 第七十一章 :这一言难尽的包扎手法   地上那截断手早已随褪去的雾气烟消云散,云渺渺脖子上的伤口却在逐渐泛黑,眼见着是中毒之兆。   重黎错愕地托着她,她却已是半点都站不住了。   凭他的修为,片刻便能晓得她的状况。   身中剧毒,灵力枯竭,偏偏还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固执地维系着身后的辟邪阵。   这样下去,怕是要榨干她的灵根。   桑桑慌忙将自己的灵气化作灵流分给她,却发现不知怎么回事,无论它给多少,都如石沉大海,杯水车薪。   “这阵法不对头!它在吸食她的灵力!”霓旌终于觉察到那股异常感出自何处,这辟邪阵果真有些古怪!   重黎望着眼前的金色屏障,伸出手去探了探,一道电光闪过,将他的指尖都烫出了血!   他眉头一皱,将埋在他怀中的人提了起来,怒不可遏:“云渺渺!立刻解了这阵法!云渺渺!”   可惜她依旧不省人事,浑浑噩噩地被抽走每一寸灵气。   眼看着她的脸色渐渐发青,他握紧了英招剑,不耐烦地瞪了霓旌一眼:“不想死就滚一边去!”   霓旌会意,匆忙避到一旁,祭出法器九思,支起屏障护住自身和这周围的屋舍。   阵法外,重黎一手抱着云渺渺,一手高举英招剑,凝聚剑气,月华叠锋。   他瞥了桑桑一眼:“三昧真火,还愣着作甚?”   “你!”换做平日,桑桑是断然不会听他吩咐的,但眼下事关主上性命,无论新仇还是旧怨,日后再清算不迟。   它飞到英招剑旁,利落地喷出了一口三昧真火。   顷刻间,火焰便裹住了剑身,他自上而下,猛然一挥!   卷着三昧真火的剑气,如风火冲天,似有开天之势,一剑劈开了那道屏障!   强风掀起热浪,摧枯拉朽,草木皆伏!若没有九思护住这些屋子,这间客栈怕是已经被夷为平地!   阵法光华退散,庭中一道深壑,将八卦方位斩得四分五裂。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屋中的其他弟子,有三两人跑出来看,重黎掐了个诀儿便令其再度昏睡过去。   他扫了眼地上的直挺挺的三具,打横抱起快要毒气攻心的云渺渺:“天亮之前把这些处理好,别让任何人靠近本尊那间屋子。”   “是!”霓旌看着他带走了云渺渺,顺手拉住了桑桑,“哎哎哎,你去作甚?”   桑桑在她手里急得直扑棱:“他得还我主上!你这魔族还不撒手!放肆!”   就凭重黎方才那脸色,她哪敢把这只乌鸦放过去:“你现在冲过去,十有八九得被拔光了鸟毛下锅炖,还是消停会儿吧,尊上把你主子带走,是在救她,这可是顶顶稀罕的事儿,你别瞎掺和啊。”   “呸!就他?他还有脸碰主上!无耻!混账东西!不要脸!”桑桑拼了命地挣扎,被她一个定身咒定在了原地。   “都说命兽多少都随主,你这性子啧,跟云渺渺可差太远了。”她将桑桑轻轻巧巧的搁在了石墩上,让它看着她施法将那三人送回屋中,又施下法术,令其他人一并陷入昏睡。   有些事,还是不晓得为好。   她一面收拾处处狼藉的庭院,一面听着桑桑在石墩上气急败坏地痛骂她家尊上。   这乌鸦的口才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这才一会儿工夫,什么“没长心肝的狗东西”啊,“五行缺揍的长虫”啊,“人丑话多”“阴险狡诈”“地沟里的黑耗子精”啊   一股脑儿都不带重样地往外蹦,骂到痛快之处,她都忍不住变了把瓜子坐下来细细品味。   这说得真是妙啊!越说越有尊上的精髓了!   只可惜还没听过瘾,从二楼飞下一块抹布,当场拴了这乌鸦嘴。   窗口传来魔尊一声怒吼。   “你这胆大包天的黑尾巴鸟!信不信本尊撅了你的嘴!”   霓旌一诧。   哦豁,全听见了啊。   且说云渺渺中毒之后,便陷入了昏睡,伤处火辣辣地疼,又着实不安稳,浑身的血一会儿热得像是要烧起来,一会儿又冷得仿佛要将她冻僵了,恍恍惚惚间,好像有个人一直抱着她。   那怀真是暖极了,偏偏又裹挟着清浅的,似海棠般的冷香,实在舒服,令人不知觉地想埋进去,想   抱一下。   她好像又在做梦了,梦里还是那片北海,还是那个披着墨衣的孩子。   他站在她面前,也站在那片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浪花打在他瘦弱的肩上,没有人替他挡,也没有人愿意走过去给他一个拥抱。   她望着那双清清冷冷的眼,终于想起为何会觉得眼熟了。   这一次,他终于停下了哭声,面色苍白地望着她。   他说   你看看我吧。   她着实是被疼醒的,脑子昏昏沉沉,动一下便跟要裂开了似的,头一个瞧见的,便是一双绿豆大的碧眼,漆黑的羽翼按在她肩上,透着丝丝暖意。   “主上!”它瞪圆了眼,这么一喊,那头坐着的霓旌也走了过来。   “哟,醒啦。”她笑吟吟地望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嗯,烧退了,看来余毒也清了。你这黑乌鸦拿出来的药还挺有用嘛。”   桑桑这会儿才懒得搭理旁人,趴在云渺渺枕头边,片刻都不敢松懈。   “主上可感觉好些?”   云渺渺点点头,面露狐疑:“我中毒了?”   “可不是嘛,险些你就该去见阎王了。”霓旌调笑道。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   这倒是不可怕,酆都地府,她都是常客了。   不过她依稀记得自己与那雾中妖物交了手,霄明和寸情都在手边,那么她的伤   她下意识地往脖子上一摸。   针扎似的疼。   “哎哎哎,别碰别碰!”霓旌赶忙按住她,“血是止住了,但那妖物爪子利得很,你这脖子上好些个窟窿眼儿呢,这几日先这么包着吧。”   云渺渺偏头看了眼镜子,许是解了毒,这脸色已经好转不少,只是脖子上缠了好几圈纱布,瞧着像是要把她勒死。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霓旌一眼。   既然是她守在这,那么这伤口多半也是她帮着包上的,诚然这的确该谢一声,不过这包扎得是不是太夸张了?   她咳了一声,只是嗓子哑了些,倒是并不影响说话。   “我睡多久了?”看外头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也不久,这才刚入辰时,尊你这伤解了毒就是皮肉伤了,好得快。”霓旌道,“我方才瞧见你那师兄正与几个弟子在后厨忙活,你眼下洗漱洗漱,下去刚巧能赶上早饭。我瞧着他熟练得很,掌门弟子都这般全才的么?”   云渺渺尴尬地笑了笑:“倒也不是,清风师兄尤为厉害罢了。我师父平日里不太会照顾自己,总是忘东忘西的,师兄百年来便一直负责伺候他起居,咳咳”   才说了几句,喉咙便疼了起来。   霓旌忽然呵了一声:“什么臭毛病,还有人惯着”   云渺渺晓得她身为魔族,必定是与她主子一个鼻孔出气的,厌恶她师父这个仙门柱石也非一两日了,此时反驳,多半又得起争执。   就凭她这嗓子,三两句就得冒烟。   她暗暗在心中替自家师父鄙薄了魔族一番,而后心平气和地问:“魔尊你主子出去了?”   自打这活祖宗打着“病重”的旗号混入,她脑子里这根弦就没松开过。   “尊上啊”霓旌唔了一唔,“大概下去吃早饭了,如今都是凡人之身,折腾一夜饿得慌。”   她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云渺渺抖一激灵,挣扎着要起来。   “你这么急做甚?”   她咬咬牙,下地穿鞋:“我怕他们打起来”   所幸弟子服里襟的领口高,好歹能遮住一半的纱布,她拿起剑,招来桑桑便出了门。   霓旌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忍住了险些溢出来的笑,回想起早些时候,天还蒙蒙亮,她提着鸟,站在屋外候了半宿,那扇门终于打开,重黎从屋里走了出来,就差没在脸上写着“别给本尊多话”,指了指里屋便出去了。   她进去一瞧,就见云渺渺面色苍白地躺在那,身上的毒都解了,脖子上稀里糊涂地缠着几圈纱布,那结系得,活像是要勒死她!   她属实没憋住,抱着鸟笑出了声。   其后果,是英招锤头。   霓旌:我做错了什么,明明就是您包得难看,最后这锅还扣在我头上   重黎:本尊多包几次就熟练了   桑桑:你还想多来几次?咒我家主上呐!   两万更新,继续继续! 第七十二章 :本尊就要吃早饭   穿过中庭时,院中的辟邪阵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四下的雾气也散了去,天色清明,仿佛昨夜所见,不过是一场幻觉。   她走到墙边,那只掐伤她的骨爪已经消失,只留几滴血迹,染红了草叶。   这件事,她是定要禀报师兄的,这座镇子,比她想象中古怪多了。   她从游廊穿过,正打算步入大堂,忽然听见堂中传来孟逢君和余念归的声音,诚然这俩平日里争吵也不少,但今日   她摸了摸脖子上仿佛要让她断气的纱布,迟疑半响,还是先去后头找了些药和纱布,打算重新包扎一下。   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后,她借着水面又瞧了瞧。   啧,人是挺美的,怎么如此笨手笨脚?   她小心翼翼地去解脖子上堪称五花大绑的结,活像一团抹布的玩意,也不晓得怎么系上的,一环扣着一环,她手都解酸了,还有一半没拆开。   魔族平日里不会都是这么给自己包扎的吧?   “你不在屋里躺着,这是作甚。”身后忽然传来重黎的声音,吓得她手一抖,刮到了伤口,疼得打哆嗦。   回过头,果然瞧见那张凶巴巴的脸。   她尴尬地抿了抿唇:“想重新包扎一下。”   重黎眉头一拧:“不是包扎好了?”   她干咳一声:“恕我直言,您属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样包,伤口会捂烂的,而且太丑了。”   她要是这么进大堂,被清风师兄和念归瞧见,怕不是要怀疑她脖子折了。   话音未落,重黎的脸色不知为何沉了沉。   “给你包上就不错了,还敢有怨言?”   “我”   “本来就丑。”桑桑好巧不巧这会儿接上一句大实话。   重黎的脸色更为难看了,说他马上就要呲牙扑上来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这到底为什么突然生气了呀,又不是你包的!云渺渺简直要心绞痛了。   难道是替属下鸣不平么?   她忍下了一肚子莫名其妙,复又改口:“霓旌替我解毒和包扎,无论是不是魔族和仙门之别,我都该言谢,这纱布我是担心吓到同门,毕竟昨夜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师兄和其他人,几处皮肉伤,有些大惊小怪了。”   重黎忽然一眼扫过来,足足盯着她看了十几息工夫。   云渺渺有些头皮发麻,肩上的桑桑倒是泰然自若。   昨夜它可是清醒得很,自然晓得不是霓旌替主上解毒包扎,魔尊抹不开面儿,它才懒得替他在主上面前多言,讲道理它恨不得一把火把他烧得远远的,再不要在主上跟前晃悠才好!况且这纱布包的确实丑!   要不是看在他好歹救了主上一回,它非得给他来上一脚。   就在云渺渺思量着要不要忍一忍,戴着这丑不拉几的纱布去见师兄时,眼前的人终于开口了。   “解吧。”   他之前也没给人包扎过伤口,一度以为这种小伤,将药倒上去,纱布蒙两层就结了,仔细一看,好像是有些过了。   这怂包的脖子瞧着跟马蜂蜇过似的。   云渺渺愣了愣,应了声,继续解这个结,然不知怎么回事,最后那一点儿却是越解越紧了。   一时错手,抽错了一根,顿时勒得她面红耳赤!   “咳咳咳!”   重黎一脸鄙夷,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傻子。   “你能进天虞山的大门,八成是长潋那厮老眼昏花了。”   此话一出,便惹来桑桑一记狠瞪,那句“还不是你系的破结”险些脱口骂出。   “主上,我帮你吧。”还没等它凑过去,便被人掐住了后脖颈,直接提了起来。   “就你这豆大的鸟眼,还是省省吧。”重黎拍开它呼过来的翅膀,看向一脸茫然的云渺渺,“看个魂,手拿开!”   她颤了一下,乖顺地将手放了下来。   骨节分明的手朝她的脖子伸了过来,这架势,跟马上要掐死她似的,最后捏住了那个活见鬼的结,拨拉了两下:“这都解不开,没用的东西。”   他拨拉了两下。   云渺渺憋着气,却并未感到脖子上松快些,不由得目露迟疑。   “魔尊”   重黎眉头一拧:“什么破结,这么难解?”   尾随而至的霓旌:“”   您自己系的结,怪谁呢?   云渺渺抬了抬手。   “那什么”要不我还是自己来吧。   话音未落就被拍了回去。   “动什么,老实站着!”魔尊捏了捏拳,抵死不服气地继续摆弄。   云渺渺捂着麻了一片的手背,僵硬地站在那,握着药膏的手都不敢动了。   她这会儿离魔尊的距离不过一寸,一阵风来,便嗅到一阵海棠冷香。   她心念一动,不由诧异。   这气息   回想起他方才陡然而至的怒气,一个大胆的猜测从脑海中闪了过去。   “魔尊?”给我解毒包扎的人该不会是你吧   可惜后半句还没问出口,便被重黎一记冷冰冰的眼神瞪得憋了回去。   而后,那该死的结终于解开了。   “果然是你蠢。”   “”夭寿,她居然真的在魔尊眼里瞧出一丝嘚瑟。   看来不必怀疑了,将她的脖子包成粽子的,就是这活祖宗没跑了。   魔尊为何要救她,她不晓得,更不敢问,至于拆穿还是算了。   她将纱布一圈一圈地拆下来,才发现这玩意足足缠了十来层!   这是要大冬天给她捂出痱子来吧?   里头的血窟窿的确已经止住了血,只是上药时还是会火辣辣地疼。   重新上好药,包扎好伤口之后,她将领子立起来,挡住了大半,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忽然感到腹中饥饿,恰好后厨飘来阵阵鲜香。   这香气她可太熟悉了。   她那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师兄常煮的蔬杂粥,还有包子。   霓旌方才说,师兄在做早饭来着。   她刚踏出一步,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位祖宗,遂再度回过头来。   “祖宗啊不是,魔尊,您要吃早饭么?”   “他吃什么早饭,早就是个石头墩子了!”桑桑飞回她肩上,没好气地斜了重黎一眼。   此等胆气,饶是云渺渺这个主子都不由得在心中为之连连鼓掌。   她家乌鸦精可真是铁骨铮铮不怕揍啊。   重黎眼下虽是凡人身,但辟谷多年,倒也没有觉得饥饿,吃不吃早饭无所谓,但被这只死鸟一说,怎么就这么膈应呢!   “本尊怎么就不能吃早饭了!?”他反唇相讥,顺带着回瞪了桑桑一眼。   “你不魔尊吗?魔尊吃什么饭!”桑桑已经担惊受怕了一晚上,云渺渺受伤虽说是因为有妖物假扮成重黎的样子,但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他这死棒槌!这会儿憋了一肚子火,一点就炸!   重黎哪还能给一直破鸟欺负了,便是乌鸦成了精,还不是只黑黢黢的丑乌鸦!   “本尊想吃就吃!要你管!”   云渺渺深吸了一口气。   这俩三岁,不能再多了。   在魔尊撸起袖子拔鸟毛之前,她赶忙拉住了他的袖子不管那三七二十一,先好声好气地哄了几句:“行行行,您当然可以吃,您能吃三大碗咱们快走吧,可多人惦记了我师兄做的饭,去晚了底都该捞不着了,我再给您多加两碟小菜行不行?”   如此,重黎颇为受用地点了点头:“算你识相。”   呸!不要脸的黑长虫!就知道让主上哄着!干脆别叫重黎,也别当魔尊了,重三岁一个!   桑桑背过身啐了一口。   眼看着自家尊上被拉走,树上的霓旌笑得肩膀直抖。   人间奇景啊,等回到崇吾宫,她可要好好跟遥岑那厮说道说道!   哎哟哟哟哟   腿都给蹲麻了。   恭喜魔尊喜提新外号:重三岁   渺渺实力哄魔尊,顺毛一把好手,俗话说马屁拍得好,能再续三秒啊! 第七十三章 :灵识蒙尘   云渺渺哄着重黎步入大堂时,恰好撞上正要打算去看看她今日怎么起迟了的言寒轻,两厢瞠目,一时无言。   言寒轻瞧着她一手托着桑桑,一手攥着截墨色的袖,她身后的男子细看之下可真是世间少见的俊美相貌,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丝,悉堆眼角,虽不在笑,甚至还有些闹脾气的意味,看来却没有丝毫惹人厌。   他忽然瞥来一眼,眼神锐利,惊得人心头一跳。   言寒轻不由觉得,这会儿若是他去碰那截袖子,这人能把他胳膊齐根削下来。   他复又看向云渺渺,一眼瞧见了她缠了三圈纱布的脖子。   虽已用领子遮挡了大半,但这怎么瞧也不会是蚊虫咬的。   “你这脖子?”   云渺渺顿了顿:“进去再说吧,清风师兄呢?”   说着,她便松开了手中的袖子,欲往里走,被言寒轻一把拉住。   “清风师兄就在大堂,跑不了,倒是你,怎么伤的?”   不过一夜工夫,怎么搞得像是被人割了喉,他平日里也不是那等睡死过去的人,若有打斗,怎么可能毫无知觉?   云渺渺唔了一唔:“说来话长,我有急事报与师兄,还是先”   话音未落,堂内忽然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   她这会儿也顾不上给重黎盛什么早饭了,看了他一眼,便快步走进大堂。   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中,正瞧见步清风坐在桌边,原本干净的衣袍被泼上了茶水,余念归呆呆地站在一旁,脚边全是碎片,饶是平日里总要逮着机会呛她几句的孟逢君都端着碗愣住了。   青天在上,众目睽睽,她方才可实实在在地把一杯茶泼在了掌门首徒肩膀上啊!   “我”明明是自己泼出去的水,余念归自个儿倒是也被吓着了似的,“师,师叔!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手忙脚乱地拿出帕子给他擦衣裳,肩上蹲了半天的腓腓歪了歪脑袋,也伸出爪子,替他掸掉了肩上的一撮茶叶。   步清风这会儿也有点懵,只因方才那杯茶水泼得属实太猛了些,若不是他及时缩了下头,这会儿布满茶渍的可就不止这件弟子服了。   他本就脾气好,诚然被人迎面泼了一身水,倒也没有要计较的意思,瞧见余念归慌了手脚,便也就当个晚辈一时失手,掐了个净水咒,便掸去了半身污渍。   “无妨,先别乱动。”他一挥袖,顺手将地上的瓷片一并清理了。   哪成想那头瓷片还没到簸箕里呢,恰好一个弟子托着叠辣椒酱从一旁经过,讶异地瞥了眼,手中的碟子突然被人一巴掌呼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对着步清风的脑门!   步清风惊觉,立即闪身避开。   绘着三两青花的碟子笔直地拍在他身后的柱子上,一声刺耳的脆响过后,鲜红的辣椒酱渐了一地,整座大堂顿时鸦雀无声。   这要是拍在清风师兄脑门上,不见血也得辣得一日睁不开眼吧   孟逢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显然还没回过神来,拍翻碟子的手还僵在半空中。   “我我我我”她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你什么呢!”她气得猛一拍桌子,“这回我可亲眼看见你对清风师兄不敬!余念归!我看你是愈发胆大包天,目无尊长了!”   “我刚才我的手刚才自己动起来了!清风师叔你听我解释!”她一抬手,步清风脑袋上就啪地开出一朵牵牛花,再一收手,又噼里啪啦地开出了一串!   “余师侄。”落针可闻的大堂中,步清风缓缓地从脑门上拔下了一朵牵牛花,无奈地叹了一口浊气,“我要是有哪里得罪了你,你直说便好。”   不必这般暗示,要让他脑袋开花。   温润如玉的掌门首徒,便是头上开得五载斑斓,也依旧自有一派泰然自若,只是眼前的姑娘显然没这个心思好好欣赏,因为她肩上的腓腓已经跃跃欲试地探出了爪子。   在腓腓扑过去,糊步清风一脸之前,她眼疾手快地将那些花都撤了,可转眼工夫,这不听使唤的手居然直接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啊   摸了一把。   摸了一把!!   孟逢君觉得自己的脸快要裂了。   余念归感到自己脑子里一片轰然,烫手了似的慌忙退开数步,离步清风远远的,慌张到还没张嘴先咬了舌头!   “不不不!我只是想把花拔了!虽然清风师叔的脸嫩得像豆腐,但我真的不是有意冒犯啊!不对,也不是豆腐!我我到底”到底说得什么鬼玩意啊!!   她只是觉得今早醒来后,有时会觉得昏沉,只道许是没睡好,可这一大清早的,却是怪事连连!   她简直不敢看步清风此时的脸色,冒犯师叔,目无尊长,按门规得罚扫风华台俩月啊!   不过那脸还真挺嫩的。   沉默须臾,步清风忽然快步朝她走了过来,正当她以为他要为了当众被师侄“轻薄”这等丢人的事同她算账时,他然扣住了她的手腕。   扣住了手腕???   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瞄向他,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却见他神色陡然凝重,温热的指尖抵着她的脉。   “站好,莫动。”他示意其他弟子不要妄动,片刻之后,忽然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师,师叔?”   “闭上眼,能看到什么吗?”   “什么都看不到。”她迟疑道。   这都闭上眼了,能看见什么?   云渺渺已至她身旁,出言提醒:“不要用眼睛,用灵识看。”   如此一说,余念归才懂了步清风的意思,凝神打开了灵识。   修道之人,筑基之后便有灵视之力,视修为深浅,能看到的东西也或有不同。修为高强者,一眼间甚至能看遍山河万里,苍穹九重。   合上眼后,她耳边传来了云渺渺的声音。   “念归,如今你能看到什么?”   “能看到这间大堂,但”   “怎么?”   “看的不是很真切,像是蒙上了一层黑雾。”她如实答道。   步清风收回了手,让她再度睁眼。   “师兄怎么看?”自看见余念归将辣椒酱往步清风脸上招呼的时候,云渺渺便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步清风面色不佳:“灵识蒙尘,是邪气入体之兆。”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天虞山号外!咱们念归小姐姐吃得一把好豆腐,做了天虞山上上下下所有女弟子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清风师兄:???   九点红包掉落!大家不要错过吖! 第七十四章 :食人妖物   “邪气?”孟逢君皱眉,“这一路所有弟子都在一处,并未察觉什么异常,何来的邪气?”   “的确。”言寒轻也不得其解,“难道是靠近了三危山,才染上了身?”   桑桑盯着余念归瞧了一会儿,忽然开了口:“主上,这邪气里有中谷九天玄火的气息,应是从令丘山跟出来的。”   它这一开口,饶是步清风都吓了一跳。   “这乌鸦会说话??”孟逢君惊愕地指着那黑漆漆的乌鸦头,险些被桑桑当场来一口。   也不怨她大惊小怪,这世间灵兽虽有千万,但能开灵智,吐人言的属实稀少,甚至到了凤毛麟角的地步,就连毕方精卫这等怀有神性的灵兽,也仅仅是能通人性,识人言的程度。   可这黑毛乌鸦,方才可真是字正腔圆,听着还是个颇为温柔的女子声音。   “它还是母的??”言寒轻也不由跟着自家炮仗师姐来了句,“我看它都没”   都没下过蛋。   桑桑半点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活像看一登徒子。   已经同这只乌鸦吵了好几日的架的魔尊坐在后头,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眼神中透着鄙色。   桑桑的事容后再问,眼下更为要紧的是余念归此时的状况。   邪气入体可不是能用来说笑的,若是未能及时拔除,日后修炼极有可能会走火入魔。   他再次探入她的识海,诚然微弱,但确如桑桑所言,这邪气沾染了玄火的余息。   “令丘山封印着梼杌,我曾在谷中见过那道阵法,许是许是因有人闯入,以至于封印松动,邪气走漏,混入了火海中。”云渺渺不由猜测,细想来,她当时的确有过一阵恍惚,其间是否踏入了阵法中,却着实记不起了。   若是因为那一时的疏忽   闻言,步清风眉头紧锁,众人议论纷纷。   梼杌可是上古凶兽,虽说被封印后法力大减,但其邪气却不容小觑,哪怕只是一丝,保不齐还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这几日余师侄跟在我身边,若有不适,无论大小,都要据实告诉我,切不可掉以轻心,待离开三危山,再想法子拔除邪气。”   “欸?”余念归错愕地望着他,却见他并无玩笑之意,心怀忐忑地在他那桌坐了下来。   一旁的孟逢君虽不甘愿她这般名正言顺地跟在步清风身边,但到底是事出有因,咬了咬牙,板着脸坐在她对面。   不能反驳师兄,也要膈应一下师侄。   “主上。”桑桑在她耳旁低语,“这股邪气虽说微弱得很,但多半是从令丘山封印之地出来的,您可小心些。”   云渺渺狐疑地瞥了她一眼:“该是念归当心些才是,听闻那梼杌十分难对付,当年能镇压在令丘山,都十分不易。”   这次有邪念漏出来,想必是因她而起,不过那邪气没有就近落在她身上,而是入了念归体内,倒是令她不得其解。   难不成是因为师父给她的帝台棋,亦或是这块据说能趋吉避凶的瑶碧石?   桑桑暗暗瞄了余念归一样,这会儿看来她倒是没有任何异样,手脚似乎也不再“胡来”了,那股邪气渐渐淡了下去,但它却是不敢有丝毫松懈。   这些天虞山弟子不晓得,它却是还清楚记着,那座令丘山中除了梼杌,可还封印着别的东西。   比起那头长毛凶兽,它更为担心的却是另一样东西   邪气一事暂且搁置一边,步清风却瞧见自家师妹欲言又止的脸色,正欲发问,云渺渺先示意他不要开口,目光深长地望向刚刚跨过门槛的客栈掌柜。   他的面色颇为苍白,印堂发黑,只朝他们看了一眼,便立即垂下头去,不言不语地走上楼,身后传来其他弟子的询问声,也充耳不闻,默默走进屋中,将门锁死。   “这掌柜怎么回事?”孟逢君颇为不悦地拍案而起,“开门做生意,不管饭又不管喝,连话都懒得说一句,这什么道理!”   “罢了。”步清风怕她生事,劝了句。   门外传来敲敲打打的哀乐,两大一小三口棺材恰好从门前经过,披麻戴孝的送葬人木讷地望着前路,洋洋洒洒地抛着纸钱,目光浑浊,明明是在哭丧,却不见半分悲色。   仿佛只是,一队行尸走肉。   “主上”桑桑也留意到了不对头。   云渺渺目光微沉,这镇子里的百姓本就不多,一次为三人出殡,就显得更为萧条,那些人的脸色,与方才的掌柜如出一辙,有好几人眉宇间缭绕的,全是死气。   “师兄,这座镇子,怕是有妖物盘踞。”   她如实地将昨夜发生的事告知众人,包括混在雾气中的燃魂香以及昨夜化作重黎样貌的妖物。   步清风暗自心惊,意味不清地看了重黎一眼:“此话当真?”   燃魂香为何物,他是晓得的,难怪他这个金丹期的修士,昨夜也睡得那样沉,今早起身还觉得眼前浑浊。   他上前细看了她颈上的伤,得知毒性已解,才稍稍松了口气。   “昨夜事出紧急,燃魂香已传入客栈中,我自作主张地布下了阵法,没来得及唤师兄起身。”她道,“不过能发现那妖物,还算没有白费功夫。”   闻言,步清风沉下了目光:“下回不可如此以身犯险,你此次下山,修为还不到家,师父叮嘱过,让我护着你。”   听他一说,云渺渺不由想起了临行前长潋再三的叮嘱,让她跟着师兄,不可擅作主张,要全须全尾地回天虞山。   诚然这话似乎有些忧思过虑了,对于平日里连自己吃没吃饭都会忘了的长潋而言,却是十分难得的关怀。   她师父花了八年,才好歹记住了她这个弟子的名字和容貌,这便又要送下山去了,就她这命格,便是再死一回,似乎也没什么可意外的。   念及如此,她这才后知后觉地为昨晚的状况捏了把汗。   她的话令所有弟子为之打了个寒颤,自考靠近三危山,步入这镇子,几乎所有人都留了个心眼儿,但昨夜闹出那么大动静,除了云渺渺和那对兄妹,任何人都没能醒来,若是那妖物有心杀人,他们怕是已经去地府喝汤了!   这会儿再看云渺渺脖子上的伤,方觉胆寒。   “不是说这三危山有獓靥盘踞,难不成就是那妖物!”一弟子顺势猜测。   “不好说,但多半是了。”云渺渺也不能肯定,但三危山的传闻一直在脑海中纠结,獓靥是何其凶暴之兽,传闻中还会食人,但对其擅长的法术却记载甚少,若这雾气是獓靥散布的,那么这镇子中的人,只怕都是它的食粮。   传说中的獓靥通身白毛,四足如牛,藏身在雾气中倒是正好,只是獓靥能不能化作人形,又是否精通幻术,就无从得知了。   “这镇子处处透着古怪,还有妖物躲在暗处,依我看,不宜久留。”言寒轻警惕起来,“不如去置办些干粮,先去三危山看看,獓靥盘踞已久,三青鸟生死不明,极有可能已经被吞食,若无长生之血的线索,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步清风点点头:“言师弟此言有理,大家先服下一枚丹药以防万一,各自去收拾一番,再去置备些干粮,我们尽快离开这。”   闻言,众人心领神会地各自散去,大堂上一时只剩步清风云渺渺,以及稳坐一边的重黎三人。   “师兄,我总觉得咱们疏忽了什么。”云渺渺望着外头撒了一地的黄白纸钱,送棺之人已经走远,四下死气沉沉,萧索的街头,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了,便是大好的晴天,那阳光也仿佛都是冷的。   方才路过的人,明明都还活着,脸色却苍白得令人害怕。   那样的眼神,像极了她曾经在黄泉路上望见的鬼魂   獓靥,是这样吃人的吗?   步清风拍了拍她的肩,叹息道:“先去收拾一番吧,进了三危山,若那獓靥真的为祸人间,我们作为仙门弟子,当以降妖除魔为己任。这些镇民像是被吸食了不少阳气,若能出去妖物,应当还有救。”   她点点头,正打算回屋拾掇细软,却见重黎依旧八方不动地坐在那,眼神还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她头皮一麻,不知他是何意,唯有走上前去。   “您这是”   便是听说獓靥作乱也岿然不动的祖宗面色一沉,似乎有些不高兴,她问出这句话后,他的“不高兴”似乎又多了些,他屈指叩了叩桌面,生硬地质问。   “你说的早饭呢。”   要死,她把这祖宗晾在这饿了好一会儿!   重黎:你居然把本尊忘了!   渺渺:不不不您误会了,我只是在想给您吃什么好 第七十五章 :魔尊的私生子?   听说这镇子闹妖邪,众弟子便各自回屋,速速收拾了细软,于大堂内外会合。   余念归拾掇了一番后,便立即返回大堂,等候步清风。   然而自她回到这堂内,便瞧见云渺渺里里外外地忙活了好半天,她倒是没什么东西要收拾,本应早就坐下静候,这会儿却兴冲冲地围着那位“钟黎”公子。   她须得承认,那墨衣公子确实好看得紧,偌大的天虞山,翘楚汇聚,也不见得能找出几个能与之比肩的。   便是听说邪祟作乱,也好似意料之中,泰然稳坐,好像云渺渺这会儿给他端去的粥点小菜,还来得更重要些。   不过渺渺那丫头对这位可太好了些,虽说没能赶上清风师叔做的粥,但瞧瞧这面前摆的,香气四溢的桂花梗米粥,晶莹发亮的浑圆煎包,上头还撒了碧绿的葱花,白瓷碟儿撑了四只金黄的千张包,陈醋和辣子都妥妥当当地调好了摆在他手边。   啧啧啧,听闻这些可都是她方才跑出去专程买回来的早点。   她这会儿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扯了条凳子坐在一旁,托着腮静静地望着人家用饭。   那眼神啊反正她是没见过。   她忍不住过去戳醒了她,低声问:“渺渺,我晓得他救过你,这救命之恩也的确有涌泉相报这么一说,但你这太宠了吧?”   光是这一路从令丘山出来,就已是处处照顾,她俩相识十年,都没这等待遇呢!   云渺渺眼珠子都没转一下,隔着两张桌子盯着重黎,也不晓得有没有听清余念归方才问了什么。   “有吗?”   “”真想给她摇醒咯。   “看看你这眼神,都舍不得挪开了,那么好看啊?”   云渺渺歪了歪脑袋,若是所思:“别瞎说,我是那么肤浅的人么?”   余念归看了看她的眼睛,似乎还是那双幽幽的死鱼眼,似乎那一瞬不瞬中有多了点别的东西。   她哆嗦了一下:“本来不这么觉得,但你再看下去我就不确定了。”   云渺渺显然没听进去,换了只手托腮,犹豫不定地继续打量。   她这会儿还真没留意这位活祖宗长得好看还是不好看,之前混乱了点,倒是忘了曾在幻境中见到的那个孩童,她凭一双眼睛,想到了重黎,而今细看,觉着五官愈发相像。   该不会真的是私生子吧?   魔尊活了千儿八百年,法力再高深到底也是个男人   总憋着也不大好。   她尚在不夜天时,也曾见识过不少提了裤子不认账的男人,本就是勾栏里的姑娘,连良人二字都不敢奢想,小心了再小心,但当真怀上身子后,想给孩子寻个爹,实在是痴心妄想。   大多都是让丫鬟半夜敲开城内医馆的门,让郎中拿一帖药,回来偷偷给堕了去。   她也曾跑过一回腿,替一个没等及笄就被开了苞的小姑娘,也就比她那时年长一岁。   不夜天哪里是能留得孩子的去处,,若是被上头发现,保不齐自己都得遭殃,那姑娘是拿着头一夜的公子哥儿赏的一片金叶子跪在她面前,央她从后门溜出去,给她抓的方子。   那么苦的汤汁,她瞧着那姑娘一口一口给自己灌下去的,痛得死去活来,再醒过来,腹中胎儿早已化成血水,被褥一裹,就丢出去了。   这件事,当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各有天命罢了。   但自从晓得了自己还有个娘,她不由得佩服起当年的情茹来。   若是她当年不犯倔,若是她也想那姑娘一般“识时务”,这世上,便寻不出一个阿九了。   见惯了不夜天的种种,她在觉察到那孩子的眼睛与这位魔尊大人极为相似后,便不由自主地往这方面想。   凡人尚且如此,长生不老的魔尊怎么不能有几笔风流债?   且他瞧着也不像是会自己养孩子的   这样看来,有几个孩子流落在外却不自知,似乎也合情合理!   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心领神会,不轻易言传。   重黎正吃着生煎,抬眼便瞧见两张桌子开外,那白衣女弟子望着他的眼神愈发诡异,不知为何,被这么盯久了,竟会觉得背后一凉。   八年前那洞窟中,他就觉得这女弟子脑子不大好使,时隔多年怎么更加难以捉摸了?   这什么毛病?昨日的余毒未清吗?   云渺渺这头颇为懂事地将魔尊的“风流韵事”咽进了肚子里,其他人也陆续聚到一处,忽然,二楼的门打开了。   掌柜的目如死水地走了下来,那步子很沉,陈旧的木台阶不断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动,四下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住在这间客栈中的似乎只有他们一行人,而这位掌柜的,连出来招呼都是极少的。   今日,更是一句话都不曾说了。   他走下最后一层台阶时,恰好遇上快步赶回来的孟逢君,二人擦肩一撞,孟逢君不由气恼。   “你这人不会让让啊!”   然而,那掌柜却充耳不闻,径直往前走。   言寒轻按住了孟逢君:“师姐息怒,这人有些不对劲。”   凭他的修为,都能清楚地瞧见萦绕在他眉间的死气。   这样下去,此人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他正想问问要不要将人送去看看郎中,或是请步清风来瞧瞧,据云渺渺所言,此人昨夜曾离开客栈,多半彻夜未归,若是真的沾染了妖气,可要速速医治。   然,他还未问出口,掌柜却不退不避地朝着重黎那桌走去。   在旁观望的霓旌当即起身:“尊兄长!”   这凡人身上竟然有妖气!   觉察到异常的众人正欲上前拦人,那掌柜却忽然停了下来。   重黎刚夹起一只浇汁千张包,本不想搭理这个无足轻重的凡人,哪成想眼前忽然闪过一只手,不晓得是离得太近还是他化为凡人身后有些懈怠了,不过眨眼工夫,正要送到嘴边的千张包便嗖地飞了出去!   砸在不远处的墙壁上,汤汁溅到了他的衣袖。   筷子上空空如也,四下一时鸦雀无声。   掌柜犹不知这天高地厚似的,巴掌一挥,掀了重黎面前刚喝了一半的粥。   那一瞬间,云渺渺仿佛看到他眼中正噼里啪啦地炸开火星子。   霓旌:听说尊上有个私生子   瑶岑:听说尊上有个私生子   桑桑:嗯?私生子?真的假的?   长潋:在我潜心闭关的时候,我的宿敌居然已经有孩子了?!   重黎:特么到底谁传的!   红包距离你们还有五分钟哟!九点准时掉落! 第七十六章 :突发命案   云渺渺这会儿倒是忽然想起长潋给她上的一课。   不知者尚能谅,无意者应先容,宽怀之人,不与小节,能见之本质为上。   她大约懂了其中深意,但眼前这位显然是存心找事吧。   对于这样的人,师父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麻袋套头,找个没人的巷子,摁地上揍完了就跑!   这话她不晓得她那一本正经的师兄可有听过,但她一直觉得还是十分在理的。   那边的活祖宗显然比她更没耐性,在众人缓过神之前,那只修长的手已经扼住了掌柜的咽喉,将其结结实实地摁在了案头。   他成为魔尊这千儿八百年以来,无论神佛妖魔,哪一个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更不消说方才还有一滴粥恰好掀在他脸上!   杀气陡然逼了出来,他眼底数次闪出了新月的金纹。   “你找死!”   他反钳着那掌柜,自是看不到此人这会儿的脸色,然这张脸却是恰好正对着不远处的云渺渺。   一旁的余念归和孟逢君都被吓得一哆嗦。   “渺,渺渺你看到了吗?”   桑桑蹲在云渺渺肩头,凝眸注视着掌柜的逐渐扭曲的脸。   重黎用了多少力来对付一个凡人,它暂且不好定论,但此人突然发青的脸色,以及看着看着就渐渐翻过去的眼白,显然快要窒息了,喉间不住的发出艰难的“赫赫”声,这样的一幕,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看向这位“钟黎”公子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惧色!   重黎正在火头上,只隐隐感觉到手下的人忽然颤抖了几下,还道是凡人如此脆弱,不过质问就已抖如筛糠,耻笑未出,却见手下的人挣扎着看向他,血红的眼,透着冰冷的恶寒,分外渗人。   他不及细想,胳膊先被人按住了。   方才还在数步开外的云渺渺在其他人开口斥责之前,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迫使他松一松劲儿。   明明是个才到他肩膀的怂包,这会儿倒是睁大了眼,固执而郑重地望着他。   “还请,先松手。”   步清风恰好此时赶至,此情此景,令他分外震惊。   霓旌也上前低声劝阻:“尊上,莫要冲动。”   “本尊又没使劲儿”四下目光审视,他咬咬牙,终是先放开了掌柜。   伏在案头的掌柜却在此时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面色发乌,连带着口吐浊沫,两眼一翻,便滚到了地上!   众人大为吃惊,步清风三两步上前查看,一探其脉搏,面色顿时沉了下去。   “人已经死了。”   此话一出,犹如当头棒喝,遍体生寒。   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的众人,纷纷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片刻前还一脸杀气地将人摁在那的重黎身上。   哪怕只是一瞬间,他么也确确实实看见了此人身上的杀气与暴戾。   虽然阿旌姑娘说过,她兄长本是个温柔体贴之人,但心魔之事,谁能说得准呢?   这样的眼神,着实刺目,重黎刚勉强压下的火气险些再翻上来。   “本我没有下杀手!”几乎是吼出来的争辩,却令众人更为犹疑。   云渺渺蹲下身,看了看转眼间已成尸体的掌柜:“师兄,此人可有什么不对劲?”   步清风拧着眉道:“刚刚断气,不像是曾受过伤,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望向一脸阴笃的重黎身上,续上了后半句。   “此人面色青白发胀,两眼充血,确实是窒息而亡。”   闻言,饶是霓旌都为之懵了懵。   云渺渺的目光也瞥了过来,遭来一记狠瞪。   “看什么!我说了没下杀手就是没下杀手!休要用这等眼神看我!”   “钟公子。”步清风也不愿冤枉好人,但这众目睽睽,此人就死在他手下,说是证据确凿也不为过,“人命关天,还请你给个说法。”   这个节骨眼上,惹事的非天虞山弟子,他已经将话说得十分客气了,若不是看在他曾搭救过他师妹渺渺,这会儿怕是捆仙绳都该在这位“钟黎”公子身上绕三圈了。   阿旌姑娘道明苦处后,他本着求仙问道之人当有的仁义之心,愿相助一二,也信心魔虽在,仍可医。   但今日,着实令人寒心。   他肩负师命,还有同门要看顾,可不是那等听人一句“不是”便信了的愣头。   “钟公子若再如此嚣张跋扈,答非所问,就休怪我的延维剑不客气了!”   “你要如何不客气”重黎将眼一眯,腰间的英招剑已蓄势待发。   他虽答应过那怂包,只要她守口如瓶便不会对这些天虞山弟子如何,但若是他们先不识好歹,他可不介意拿这些仙门翘楚祭他的英招。   一时的僵持,并没有迎来剑拔弩张的下文,几个弟子便抱着刚买回的干粮冲进客栈,高呼一声:“清风师叔!快走!”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骂骂咧咧的动静。   孟逢君探头去看,顿时面色一白。   “清风师叔!那些镇民镇民朝这边涌过来了!”   “什么!”步清风立即来看,就见乌泱泱一片人,正手持棍棒甚至菜刀,怒意滔天地朝这间客栈跑来,其架势,仿佛是冲过来同他们拼命的,“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出去买些干粮回来,怎会!”   那两个弟子吓得冷汗直冒,慌忙解释:“我们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师弟只是问了句这干粮怎么这样硬,那铺子的掌柜便忽然恼了,同我俩争执起来!无论我二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似的,吵闹不休!”   “是啊是啊!”另一人接着道,“这儿的镇民都凶恶得很,不过几句口角,他们竟然竟然召集了整条街的人,要杀了我俩!一路穷追不舍!师叔可得救命啊!”   回想起那些镇民咬牙切齿的嘴脸,他俩不禁打了个寒颤。   多年未曾下山,这凡间的人几时变得如此暴躁了?   “师兄,这可怎么办?几包干粮的事儿尚且如此,若是让他们瞧见掌柜的尸体”言寒轻眼看着那些人愈发逼近,真打起来,万一一着不慎伤着人,回头师门必定重罚啊。   步清风眉头紧锁,回头看了眼重黎,他依旧没有半分心虚认错的意思,倒还有几分恼人的理直气壮。   “先离开这,从后门走,进三危山。”他当机立断,先率众人避开这些怒火中烧的镇民,退入三危山中。   嗅到搞事的气息了吗?   红包来啦!订阅了的小可爱红包领一领哟!感谢支持! 第七十七章 :一朵小白花   这座镇子并不大,但三危山却广员百里,四海百川,也曾有典籍记载此山,数百年前,亦曾草木葳蕤,三伏而不暑,三九而不寒,钟灵毓秀,仙灵汇集。   偏于一隅,岂能窥其全貌,入山岭,而后知其蜿蜒几不可终。   这是云渺渺曾在映华宫藏书阁中翻出的山海录中所述,但与亲眼所见,大相径庭。   凶兽獓靥为祸三危山的传闻,她是晓得的,但这方圆百里,雾障迷蒙,仅仅是站在山脚下,已是草木稀疏,方才经过几座小村落,皆是草木凋敝,断壁残垣,整座三危山,仿佛陷于黑夜中,一旦踏入,便眨眼入夜。   四周妖气浓郁,蹲在枯木上的雀鸟都仿佛化为了石雕,仿佛没有温度的风,掀动了羽毛上厚厚的积灰。   那雀鸟,却始终没有动过一下。   四周的山林叶片落尽,越是往里走越是荒芜,就连石缝里的一棵草,都显得那样弥足珍贵。   头顶树杈上,蹲着越来越多蒙尘的鸟雀,皆如迫真的兽雕。   整座三危山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头,一片死寂中,总觉得被这些诡谲的鸟兽盯着,细密如针扎般的视线,令人背后发凉。   言寒轻忍不住抄起一块石头,砸中了树杈。   只听啪的一声,居然还从雾气中传来了不绝如缕的回音。   而后,停在树梢的那只鸟,一头栽了下来。   直挺挺地摔在恰好站在树下的孟逢君脚边,成了一滩模糊的血水!   “啊!”孟逢君吓得连连后退,慌乱至极时哪里顾得上身旁站在了谁,先抱住了再说!   只是好像有点矮。   “孟师姐。”险些被她一胳膊锁了喉的云渺渺一脸尴尬,“你先松开我咳!”   若不是瞧见她陡然白了三分的脸色,云渺渺觉得她八成是公报私仇。   那只鸟雀的血尸还摊在她方才站的位置,腐肉与残羽散了一地,若是提前知会一声也好,偏偏如此猝不及防!   “言寒轻你是不是有病啊!”她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言寒轻也没想到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师姐还有被吓着的时候,举着双手一脸抱歉。   云渺渺都快被她掐死了,只得抬起手给她顺了顺气儿,好让她松开些。   “好了好了,不怕不怕。”她依稀记得当初的莲娘也是这般宽慰被揍得三天下不来床的她的,可惜这么多年,只记得这一招。   孟逢君倔强地别开脸,胳膊还在哆嗦,如今望见这满树的鸟雀,只觉得瘆得慌。   若这些鸟都像方才这只   云渺渺盯着那瘫血肉看了一会儿,拖着孟逢君往前走了两步,想瞧个仔细,忽然伸出的手却将她拦了下来。   “怂包,退后。”这样凶巴巴的声音,她不必回头便晓得是谁了。   重黎话音刚落,那瘫不堪入目的血肉忽然炸开!鸟雀身躯瘦小,故而动静不大,但本就摔成一团的血肉这会儿,更是成了粘稠的血糊糊。   众人慌忙后退,吃惊地望着这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重黎这会儿一脸平静地走上前,细看了那瘫尸体,眉头微皱。   云渺渺掰开了孟逢君的手,探出头瞧了眼,被重黎一把按住脑袋:“一滩腐肉有何好看,退回去。”   她瞥见了正从尸体上徐徐飘出的浊气,乖乖往后退了一步。   “腐肉?”步清风面露迟疑,“难道这只鸟早就死了?”   “不止这只。”霓旌抄起一块石头,朝后头的树杈砸去,啪的一声,又一只鸟雀栽下来炸了个粉碎,她目光凝重地扫视着四下林间密密麻麻的鸟,“这山间怕是已经没有生灵了。”   遍野的死气,就连山雾中都混着血腥味儿,邪气似有若无地在萦绕在山岭之间,虽微弱,却似化在雾中,因而无处不在。   再往前走,还能看到一些山鹿,野兔,虎豹的白骨,干裂的的河床上,七零八落地散着腐烂半化的鱼虫,整座三危山,与乱葬岗无异。   在山脚时仅仅是觉得此处诡谲,当真走入深处,才晓得是这浓雾挡住了尸横遍野的恶臭,才没让山下的人发现这般惨况。   众人不得不以灵气为障,得以在这恶心的气味中继续往前走。   一路走来,议论不绝,步清风再三叮嘱不可放松警惕,獓靥极有可能就在这三危山某处,此兽盘踞三危山多年,性情凶残,若是真遇上,怕是免不了一场恶战。   余念归不由得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忐忑起来:“该不会是那凶兽吃光了三危山的生灵,饿急了下山荼毒人间吧?”   “不好说,但极有可能。”步清风望着这山间浓雾,心中生疑。   山间已是这般状况,若獓靥当真将利爪伸向山下,那些凡人可就   孟逢君经方才一吓,这会儿谨慎了许多,手中紧握白鵺剑,时时提醒其他弟子不得分散,倒还有几分长老弟子的气势。   桑桑站在云渺渺箭头,目光凝重地望着死气沉沉的三危山。   “主上可有什么发现?”   云渺渺跟在步清风等人身后,暗暗四处张望,这山间的雾气极浓,若是一不小心散开,怕是一时半会儿都发觉不了,自然而然会令人想到昨夜那场诡异的雾。   她略一沉吟:“这山中的雾,虽有妖气,但与昨夜似乎有些不同。”   一无燃魂香,二不见有人陷入幻觉中。   难道那雾只有在夜里才有会流向山下?   “这座三危山的山主,本是西王母座下三青鸟,多年之前,也曾是聚三界灵气的福寿宝地。”桑桑难得这般一本正经地同她说话。   “既是西王母座下神兽,何以对付不了獓靥?”   “主上有所不知,早个千儿八百年的时候,世间灵兽并不似如今这般稀少,便是凤凰,去河边走走,也能见着一双,神灵偶有欢喜的,将其收在座下豢养,虽是殊荣,但当真会费心教本事的,却属实少之又少。   三青鸟在西王母座下千年,做的都是散布福音这般事,法力却不见得有多少精进,乃是心灰意冷地回到三危山去的。而獓靥生性凶恶,多半是这千年来食下的血肉,使其法力大涨,三青鸟不定是它的对手。”   “听闻三青鸟曾向鸟兽之主求得庇护,得了千年安宁,怎的这次却无人相助?”   闻此一问,桑桑忽然僵了僵,沉默良久,方才开口答复。   “这世间灾厄岂止三危山一处,不落到自己身上,便无人在意,纵为鸟兽之主,万灵神祗,也免不了失意之时。女床山封山多年,这消息传到山主耳中时,多半都迟了好些年了”   “这庇护啊,说来容易,本该是应当感激的事儿,可有一日若是疏忽了,忘记了,又或是因为别的原因没能及时去做,在世人眼中,就都成了你的错,你不是个东西,伪善又令人失望”   这话,它都听了太多了。   那些赶来拜访的鸟兽,隔着重重叠叠的山雾,道出了最是锥心的猜测与叹惋。   “神君这都两千年没出山了,也不让人进去,该不会是再也不想出来了吧?”   “可别说了,神君啊,怕是伤心透了。”   “这四海八荒好不容易救回来了,神君应当早些振作起来才是,哪能一直这么窝着”   “呸,说得轻巧!瞧你那会儿跟缩头乌龟似的,恨不得抱着被子等死,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不周山,怎么晓得那是个什么惨况?”   “说得好像你就有胆子去瞧一样!”   “唉,你们可都别争了,有这雾障,咱谁都进不去。三危山那边的情况可不太好,听说三青鸟都在女床山下连跪了七日,实在熬不住,昨日赶了回去。三危山如今啊,乱极了,谁都不敢去”   “三危山不是神君麾下领地么,神君就不管管?”   “神君如今连门都不乐意出了,哪会管三危山的死活?”   “我听说执念太深,容易入魔,你们说神君该不会也”   “你可别吓唬我!神君这会儿都不理咱们死活,真入了魔,咱们焉有活路!”   “神君若是当真没能守住本心,便只有靠咱们合力一搏,为世间除害才是。”   “去你的吧!要上你上,我可不触这霉头!”   嘈杂而冰冷的吵闹声断断续续,几层雾叠过来,便都拦下了。   那会儿它在干吗呢?   哦,趴在自己窝里,百无聊赖地望着被石头层层遮蔽的洞口,唯一透进来的一束天光。   外头的天,蓝得惊心,偶尔有几声风响。   堆叠了好些年的石头缝里,竟然长出了一朵白花。   小小的,叫不出名来,可是分外温柔。   光辉里,刺痛了它的眼。   若是主上看到这花,八成会笑着说,怎的这样小可怜。   仅仅是一闪而逝的念头,却将它辛辛苦苦堆叠的心房撞个粉碎。   幽深的洞窟,冰冷潮湿的石壁,一片昏黑中,偶然投下了一束暖光。   它望着那么一朵微不足道的小白花,却似再也撑不住了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世人皆道神明济世,心怀苍生,七情六欲却是极少,薄情寡义的事儿也屡见不鲜,故而谁的真心,都显得不那么值钱。   可谁又晓得,便是万古长生,也曾有绝望到哪怕再看一丝天光,都会瑟瑟发抖的时候。   “桑桑?”耳边突然传来云渺渺的声音,将它的神志换了回来,“怎么了,唤了你几声都不见你应?”   它愣了愣:“主上问了什么?我方才走神了。”   看着它豆大的眼睛,似乎还挺无辜,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映华宫中的典籍对这些记载甚少,我见你对女床山和   三危山之间的事知道得挺多,应当也在这世间活过不少年月,便想问一问,你可知女床山那位数千年不见出门的山主如何称呼。”   闻言,它忽然一怔。   叶片间凑巧漏下一点光,照进她眼中。   说是月光,似乎又并非那般薄凉。   静静的。   让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朵温软的小白花。   在它龟缩了数千年的山洞口,熠熠生辉。   它忽然就笑了,可惜这副乌鸦的面孔,却是瞧不出什么来,只得一字一句郑重地开口答复她。   “她叫镜鸾,神君镜鸾。”   看到这个标题的时候,你们是不是以为我要写什么可爱的剧情吖?嘿嘿嘿,两万更新,大家可还满足? 第七十八章 :你该不会真打算以身相许吧   又往山岭深处走了许久,仍不见獓靥出现,众人一路以灵力为衣,却是有些吃不消了。   一番权衡之后,步清风在一处空旷的山坡上布下了庇护的阵法,下令所有人原地歇息。   步清风极擅布阵,又有延维剑镇着阵眼,众人终于得以松一口气,坐下来歇歇脚。   这山间妖气横行,灵气几乎都散尽了,仿佛一座巨大的牢笼,呆的越久,越是令人心神不宁。   忽然静下来,便总觉得心头猫抓似的难受,只想说点什么。   而这会儿能作为谈资的,也不过一件事。   “之前你们可瞧清了,那钟公子真敢下手啊,这么一下就把人掐死了”   “我瞧那掌柜的是有些古怪,但就为了一顿早饭便杀人,这可太过分了!”   “嘘,你轻着点,我瞧着他不太好惹的样子”   “人命关天,还说不得了?若是咱们天虞山的弟子,非得被师长清理门户不可!”   “那阿旌姑娘不是说了么,她兄长心魔未除,性情喜怒不定,这是出来找法子医治的。”   “一码归一码,咱们也是下山办正事的,好心与他们同行,互相帮衬,但看那兄台,一生气能把人掐死咯!这谁吃得消!万一哪日咱们说话不如他的意了,岂不是要将我们也杀了?”   “是啊是啊!我方才就看了他一眼,他就瞪我,那眼神,活像是要吃了我似的!吓人得很!”   “心魔说来就来,那也不能让我们担惊受怕呀!”   “这”   “还是同清风师叔说说罢,这样下去,咱们都得提着脑袋过日子了。”   絮絮叨叨的声音虽说已收敛不少,但凭魔族耳力,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霓旌瞧着自家尊上越来越臭的脸,不由无奈,低声劝了句:“尊上,您方才冲动了。”   那个掌柜浑身死气,的确有些不寻常,他只消晚一刻出手,她便能施法将人定住。   身为魔族,倒也没有那么多仁心道义,连个人都杀不得了,只是他们眼下可还要靠这些仙门弟子接近长生之血,闹翻还太早了些。   重黎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那凡人不是本尊杀的!”   闻言,霓旌皱了皱眉:“不是您?那会是谁?”   当时站在那掌柜的旁边的,明明只有他一人啊。   “本尊还想知道呢!”   若是让他晓得是哪个欠收拾的东西敢往他头上扣脏水,他非将他脑袋摁进锁天塔喂那只丑不拉几的九头长虫!   霓旌不免有所动摇。   她跟在重黎身边多年,他若真杀了人,自会坦坦荡荡地认下。   便是要将这群乳臭未干的仙门弟子串一串儿夯一顿,都用不上英招剑。   尊上脾气虽不大好,却也并非不知孰轻孰重之人,那座镇子处处透着古怪,暴戾的镇民,夜间的浓雾,还有燃魂香   且等等。   燃魂香?   她忽意识到什么,打了个激灵,再看向这四周的山雾,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正欲同重黎细说,却见他似乎不大高兴地起身走远了。   凭他的性子,听了那些中伤的话,还没冲上去教训那些弟子,已是极大的忍让了。   她想了想,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免得招他烦。   另一边,云渺渺静静地坐在步清风身后,余念归按他的吩咐,盘膝坐下,试着将体内邪气驱出。   她也上前探过一二,的确有一股古怪的气息在余念归各处经脉间游走,与她在中谷那道阵法中感受到的恶意如出一辙,但奇怪的是,它除了停留在念归体内,今晨让她“神志不清”了片刻后,便再没有其他动静了。   就连步清风都怪哉,还是头一回晓得还有这般“安静”的邪气,若无法逼出题外,便只有尽快回天虞山,请长老和掌门看看了。   天虞山门规严明,弟子平日里除了修行,为人举止也都有细细地教过,诸如实事求是,不得诓骗师长与同门,不妄议是非   但人多口杂,今晨还发生了那等事儿,又无端华那等严师在侧,自然也有管不住嘴的时候,尽管孟逢君瞪了几眼,但众人比起责难,更多的却是心慌。   能入天虞山门下的,多是一些修真世家之后,亦或是一心想求仙问道之人,年纪轻轻,又有几人亲眼见过生死无常。这次下山,说是来找寻长生之血,但领头的弟子无一不是在想尽办法避免与魔族遭遇。   这儿的人有通晓观星者,亦有读万卷书,学识渊博之人,却少有见识过世间冷暖,历经了令丘山一难后,虽顺利脱险,但多少已有些惶惶不安,还未弄清这三危山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今晨又亲眼目睹了掌柜死于非命。   活生生一个人,转眼便成了一具尸体,若不是还顾及进了山后情况不明,不宜妄动,这会儿只怕就不仅仅是说说而已了。   种种古怪与巧合偏就这么凑在一处,能安定心神,冷静思索细枝末节者,可谓少之又少。   耳边传来那些闲言碎语的时候,云渺渺警觉地先朝重黎看了一眼。   本以为那祖宗定要大发雷霆,亦或是走过来冷嘲热讽几句,然而,他起了身,却板着脸进了林子,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霓旌竟没跟过去。   四下山雾未散,妖气横行,步清风再三叮嘱,绝不可散开,这会儿却无一人在意重黎的去留。   或许,没有几个人希望他再从那林子里走出来。   云渺渺晓得自己是个薄情的人,但目睹这般凉薄之事,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尚在风华台听课的那段时日,端华便时常教导弟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反复抄了许多遍,记是记下了,但当真惊慌之时,先审视自身者,又着实少见。   诚然她比这儿的任何一个人都盼着这活祖宗早日离开,但眼下若连她都这么想总觉得还挺让人心寒的,说起来这祖宗凶是凶了点,但算上昨日的毒,他其实已经救了她好几回了。   师父说过,滴水之恩都应当铭记在心。   嗯何况她还欠人家一堆宝贝。   她权衡片刻,还是捋直了衣裳起身,朝那片林子走去。   “云渺渺,你上哪儿去?”言寒轻眼疾手快地拦下了她,避开众人压低了声音,“你该不会要去找那个钟黎吧?”   “嗯。”她答得也干脆。   言寒轻倒吸一口凉气,想撬开她的脑子看看里头是不是倒了浆糊。   “你疯了!他他可是刚刚杀了人!你过去找死吗?”   “嗯,我知道。”她淡淡地看向他,“这件事容后再说,眼下獓靥还未出现,应当让他回来。”   “你!”言寒轻眉毛都快拧到一处去了,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眼神渐渐从疑惑不解变成了惊慌失措。   “你该不会真打算以身相许吧!”   云渺渺:“???”   作者菌:哼哼,你也有今天   重黎:反正他们也打不过本尊 第七十九章 :尾随   早在当年前往天虞山的路上,这位言公子在找了她的不痛快之后还毫无防备地一口闷了她递过去的兔肉汤,终被捆在树下有气无力地任她宰割之时,她就一度怀疑这小子脑子不大好使。   后来,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她比剑,末了被她倒吊在天虞山最为粗壮的一株玲珑树的树杈上背门规,她又怀疑他五行缺揍。   而今,当他挤眉弄眼地冲她道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还一副“终于被老子猜中了吧”的嘴脸后,她算是明白了。   他不是脑子不好使,也不是欠抽。   他八成是傻二愣子缺心眼儿。   然而这事儿言寒轻却真是提心吊胆了一路,故而这眼神就显得尤为真诚。   没错,他不是在调侃她。   云渺渺捏了捏拳,收住了已经数不清是多少次的,想往他眼睛上挥一拳的冲动。   “你在胡说些什么?”   言寒轻义正辞严:“自从令丘山出来后,你瞧瞧你这两日,好吃好喝伺候着,喝杯茶水都要先热乎乎地给人家端去,就连就连桂花糕!我上回才你偷吃一块儿,你差点把我腰压断咯!云渺渺你你偏心偏得还有没有边儿了?”   “”怎么听起来跟一不得宠的深闺怨妇似的?   “他好歹救了我几回,师门教诲,应是知恩图报。”她思量了片刻,打算搪塞过去,哪成想这个缺心眼儿不知为何更不高兴了。   “我那会儿也四处找你和其他师兄弟,便是没有他,我也自会找到你!”   这无理取闹的样子,怎么就这么娇蛮呢?被孟逢君传染了?   “其实他昨晚也救了我一回。”   “他他今早刚杀了人呢!咱们同门十载,还是还是一起偷过十五回鸡腿,十二回桂花糕你吊着我背了半宿门规的交情!你宁愿护着他也不信我?”   “”得,所以一个祖宗还不够,这是要再给她添一活宝是吧?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忽然抬起手,拍了拍他的额头,姑且算是安抚至少她觉着这发子还算管用。   “你留下帮清风师兄吧,我没有信谁也没有不信谁,只是过去看看,獓靥还未现身,三危山情况不明,便是他真的杀了人,也等出去了再说。”   说罢,她便进了林子。   只留下瞠目结舌的言寒轻,抬手摸了摸额头,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耳根蹭地泛出了酡红色。   不远处的孟逢君看过来时,已经不见云渺渺了,却见自家师弟直挺挺地站在那,便过去拍了他一记。   “站在这做甚?”   眼前的少年转过身来,瞧着她的眼神简直要发出光来了,颤巍巍地拽住了她的袖子,吓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你你你有话好好说!”   “师姐”他一脸恍恍惚惚,“你有没有觉得云渺渺最近温柔了些?”   听了这话,孟逢君刚撸下去的鸡皮疙瘩又爬了上来,抬手就削!   “我看你是有病!”   将师弟扇清醒了,她继续警惕着这片古怪的山林。   在座的弟子,除了步清风,数她法力最为高强,步清风这会儿正专心为余念归那个麻烦精护法,她身为长老弟子,自然要更为谨慎可靠。   从踏进这座三危山,她的手便一直紧握着腰间佩剑,除去被这死小子吓着的那回,岂敢有半分松懈。   这三危山比传闻中还要诡谲,走了这么久,竟连一个活物都不曾看到,那獓靥竟有如此胃口,吃光了这方圆百里的山中生灵不成?   她扯着言寒轻回到众人之间,还有不少弟子仍在议论今早的事,忽然感到背后一凉,抬头正迎上孟逢君暗含不悦的眼。   “话这么多,不如留神獓靥几时出现,分不清孰轻孰重,等进了凶兽的肚子,投胎都别想了!”   她模样生的娇美,但动怒之时,眉宇间却透出一股子英气来,不似那成天喜笑颜开的长琴长老,倒有几分端华长老的风范,冷不丁便令人心头一震。   尚在天虞山时便有人私下调笑,说二位长老不如换个徒儿。   这会儿便是言寒轻瞧着她不敢道一句不服,众人慌忙俯首认错:“孟师叔教训得是。”   揭过了这一茬,耳旁清净不少,她四下扫了一眼,不见那阿旌姑娘仍旧静静地坐在那,与世无争地摆弄着手里的罗盘,却不见其兄长。   再看,竟连云渺渺那死丫头也不见了。   她顿时眉心一跳,扭头看向还被她提溜在手里的师弟,凭着一股子莫名的直觉,上手就敲。   “言寒轻,那死丫头人呢?”   且说云渺渺一路摸进林间,山雾遮天蔽日,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越是往深处走去,越是昏暗。   “主上,您真打算去寻他回来?”肩上的桑桑忍不住发问,“方才那小子傻是傻了点,但您这回其实应当听他的,这三危山已经不似从前了,若是真遇上獓靥”   “不必担心,走远了我便立刻回去。”   她没打算出步清风的布下的阵法,堂堂魔尊,那是何等人物,莫说獓靥,便是再来几头凶兽,也不见得能奈何他。   何须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凡人多事?   “你觉得那掌柜真的是他杀的吗?”她忽然问了句。   桑桑一怔:“主上不这么觉得?”   她摇了摇头:“尚不好说,只是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若这祖宗一路上不那么凶巴巴的见谁都瞪,她其实想旁敲侧击地问上几句的。   她暗暗叹了口气,在掌心凝出一团火照路,继续往前摸索。   桑桑沉默了良久,忽然没头没尾地嘀咕了一句:“他明明就不配您这般信任”   她愣了愣,属实没听明白,正欲细问,眼前的雾气似乎散了些,些许清光疏朗,正照在河岸边。   荒芜的河床上,卧着干裂的长石,鱼骨零零散散地挂在石缝间,那一抹墨色,显得格外扎眼。   他静静地坐在那,不晓得望着什么,看上去总那么无坚不摧。   仿佛刀枪不入,亘古难折。   这个人,比他手里的上古神兵,还要令人畏惧。   而他身边,也正如此刻,千年万载,什么都没有。   她站在林子边缘,低头看了看巧不巧就止步于此的法阵边缘。   “主上。”桑桑目光微沉,“山间诡谲多变,还是快些回去罢,想想清风师兄的话,莫要逞强。”   她僵了僵。   的确,再往前,会如何就难说了。   她思虑半响,将已经迈到一半的腿缓缓收了回来。   然而,不慎踩到了脚边的枯枝。   寂静的山间,便是一点动静,都能激起回音。   这“喀啦”一声,就格外刺耳。   渺渺在线哄魔尊啦! 第八十章 :谷中之物   凌厉的剑气扑面而来,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颊,削断了她身后的一截树枝。   她一口气悬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惊魂甫定地盯着还坐在那长石上的人。   不知是不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及时察觉到了是她,那一下,竟是在她面前打了个弯儿,生生偏了两寸。   否则,她眼下应当已经人头落地了。   “你来作甚。”冷冰冰的声音,连嘲讽她几句都不稀罕。   得,真生气了。   她看了桑桑一眼,示意它这会儿可别火上浇油,而后清了清嗓子,道:“獓靥还未现身,不如先回去吧。”   “回去?”他呵了一声,“本尊为何要回去?又凭什么忍下那些凡人的无端妄议!”   只要他想,当场杀光了他们都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   为何要忍?凭何要忍?   身后沉默了须臾,传来一声叹息。   “事发突然,用凡间的话来说,是铁证如山。”她不晓得这话该如何委婉地说,清风师兄如此好脾气的人,脸色都难看成那副样子,遑论旁人。   “所以本尊就要认罪?”他忽然抄起河岸上的石头,狠狠地朝远处一砸,清脆的回音在山谷中回荡,“你也一样,都是这么想的,本尊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回头就将你们都杀了!”   依旧是怒不可遏的口吻,那副嚣张至极的态度,然而云渺渺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成为“阿九”的第四年,北若城最冷的冬天,印象中,能与北海之滨的白辛城一较高下。   不夜天东家每日用炉子温养的白牡丹给人折去了一朵。   她曾偷偷瞥见过那株牡丹,实在是世间难得的美,养得比北若城大多数的人都要金贵,一瓢甘露,已是她那些年想都不敢奢想之物。   牡丹有损,东家大发雷霆,不夜天的姑娘奴才们上上下下翻找了两日,终于第三日的午后,在她屋里的枕头下,翻出了一支残破的白牡丹。   有人说,曾见她鬼鬼祟祟地在东家屋前晃悠。   也有人说,她曾痴痴地望着那株白牡丹,不能回神。   还有人说,她做贼心虚,匆匆将花藏在这,真是天道好轮回   众说纷纭,但是花找到了,无论是谁,自然要罚。   碰巧那日东家刚得了一株金丝海棠,养了太久的白牡丹也有些腻味了,没有将她棒杀,只寻了一个龟奴,拿着院中松土的小铁铲,掌她的嘴。   “欺负一个娃娃也没劲儿得很,但身在不夜天,规矩就是规矩,打,打到知错为止。”   而后,每问一句“知错否”,她便要挨一嘴巴子。   不过是因为,她不肯松口道一句“知错”。   她这三生,什么委屈没有受过,什么苦头不曾吃过,独独不能认的,是自己没有做过的事。   那日,不夜天几乎所有的姑娘和奴才都来看她挨打,莲娘被拦着,不得上前,情茹站在台阶上,紧紧握着拳。   冰冷的小铲子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打肿了她的脸,嘴角都渗出了血,可自始至终,她都不曾认过一句错。   众人看着她的眼神,从唾弃渐渐多了几分不忍。   可惜啊,直到最后,也没有一个人问她一句是不是你做的。   看着此时的重黎,她忽然意识到,从今晨至今,也无一人问他一句。   可是你做的。   她抿了抿唇,迟疑片刻,心平气和地开了口:“所以那掌柜的是你杀的吗?”   话音未落,河滩上那人忽然回过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答复。   “本,尊,没,有!”   那眼神,怒到了极至,甚至泛出了腾腾杀气,仿佛下一刻就能扑上来咬死她。   实在是吓人。   重黎记得,他上回这么瞪着妖族进贡来的一只狐狸精时,那搔首弄姿的玩意儿卷着自己的狐狸尾巴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崇吾宫。   然而这次,预料中应当跑得比谁都快的那怂包女弟子,却只是这么静静地望着他。   而后,她竟然跨过了那道用来庇护于她的阵法边缘,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在他不得其解的注视下,停在了他面前。   “真的吗?”她头一回敢这般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再度发问。   重黎愣了愣,旋即不耐烦起来:“爱信不信!没有就是没有!”   她唔了一唔:“嗯,知道了。”   “什么?”她应得突然,他一时没缓过这个神。   云渺渺也没打算给他细问的机会,忽然冲他伸出了手:“回去吧,先不生气了,行不行?”   这话说得着实好声好气了,有那么点儿诱哄的意味。   桑桑死死地盯着他,好像只要他敢不伸手,它能当场给他脑门都啄出血来。   “你说不生气便不生气?你当你是谁?”重黎显然不是那等晓得借坡下驴的人,低头瞧了那手一眼,顿时目露鄙夷,“自己瞅瞅你这鸡爪,也好意思递给本尊?”   她倒是忘了,方才一路摸黑过来,倒是没留意手掌被附近的枯枝蹭的全是泥。   她赶紧摸出帕子擦了擦。   “这样行了么?”   重黎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桑桑气恼地剜了他一眼。   不识抬举的狗东西!谁稀罕你!   重黎自然不甘示弱,当场给瞪了回去。   这边一人一鸟较着劲儿,但其实于云渺渺也不是非来拉他不可,客气客气,真不愿就算了。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哗啦一声,惊得云渺渺立刻抽身去看!山坡后似乎有水声,还夹杂着别的动静,隐没在雾气中,不可窥,未知则尤为可怖。   桑桑也警觉起来,提醒她多加小心。   而此时刚想伸手的重黎的处境,就显得分外的尴尬。   僵在半空中的手,在被人瞧见之前,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您可有听到什么声音?”云渺渺回过头啦,却见他面色似乎比方才更臭了,一时茫然,“您还好么?”   “好得很!”他咬咬牙,朝方才传来声响的方向望去。   依旧是一片雾蒙蒙。   “你在这等着。”他说着,便循声而去。   没走多远,便到了山崖下,竟寻到一处潭水。   这座山崖并不高,但潭水却不知有多深,雾气浓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妖邪之气浓重到哪怕肉眼凡胎都能瞧出来了。   他站在一块山石后,正欲细看,忽然感到身后传来旁人气息,反手先将人扣在了石头上!   “咳咳”几声轻咳过后,他竟听出了云渺渺的声音,定神一看,不是这怂包又是谁!   “不是让你在那等着着?”他松开了手,皱眉质问。   这突如其来的一掐下手之狠,她足足缓了十几息才发出了声音:“这三危山处处古怪,与其等着,不如咳咳不如来看看是何情况。”   重黎恼恨地敲了她一记:“找死啊你。”   未等他将人丢回去,身后的潭水中忽然有了动静,他立刻将云渺渺拽到身后去,连颗脑袋都不许她探出来。   他则凝灵成镜,映照出雾气深处,潭水之上的情景。   一片令人窒息的迷蒙中,可谓妖气冲天,搅动的水声中传来了粗重的嘶鸣,震得人双耳发痛。   她到底修为尚浅,卯足了劲儿从重黎身后露出一双眼,望见那氤氲雾气中,一双血红的眼忽明忽暗。   似乎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今天的更新over 第八十一章 :水下的到底是什么   忽然,一阵罡风辟开烟雾,极为刁钻地劈了下来!压根没有给她拔剑来挡的机会!   眼见不好,桑桑也顾不上会不会被潭水中的“东西”发现,正欲张开灵障替她抵挡,却忽然被人拉到了身后。   刺耳的鞭响中混着丝帛和皮肉破裂的声音,云渺渺再抬眼,瞧见的是挡在她眼前的一条胳膊,墨色的外袍被抽裂了,露出月白的衣袖,染出一片惊心的殷红。   她不由讶异地望向他。   “你”   “嘘。”重黎看了眼伤口,仅仅是皱了下眉,回头看向那片水潭,方才抽向他们的“玩意”竟是一条树藤,仿佛活物一般,在雾气中穿梭,时不时抽向附近的河床与山石。   有几下落在他们身前的山石上,却似是并未发现他们,方才那一鞭,多半是凑巧。   他们不曾还手,水里的“东西”也不过是借着这雾,在山谷中横扫一通,枯藤无耳目,只当他们是这山中草木。   “这水里有古怪。”他摁住她的脑袋,将她再往后推了推,而后凝神将灵镜送入更深处。   灵镜乃神识所化,枯藤虽厉,却不可触,然而,就在他即将探入水下之时,山坡上忽然传来孟逢君的声音。   “云渺渺!你跑出来做甚!不要命了!”她站在坡顶,俯瞰下来山谷中云雾缭绕,莫说水潭,这会儿正在谷中横扫的   树藤都瞧不见,若不是云渺渺一身白衣又站得显眼,恐怕还得找一会儿。   她身边还带了个言寒轻,瞧这架势,多半是来寻他们的。   然而她这么一喊,其声响彻山谷,哪里还用得上枯藤探路,只要水底下那玩意儿不是个聋子都能给她嚷醒了!   水下忽然炸开一股妖气,将灵镜震得粉碎!   重黎收势不及,险些被反噬。   雾中沉寂了一瞬,数条枯藤从水中迸射而出!齐齐朝着坡上二人挥去!   重黎回头之时,身后已空无一人,浓重妖雾间,被生生劈开了一条道!   似乎唯有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晓得她的剑有多快。   坡顶的孟逢君与言寒轻,尚来不及召出佩剑,出来得匆忙,又没有带毕方,却见谷中之人踏着寸情飞来,在那数道藤鞭齐齐挥下的前一瞬,一剑扎入脚下!   “霄明!辟邪阵!”   话音刚落,那柄如雪长剑光辉陡然大盛!来不及绘出阵法,竟是生生用自身灵力撑开了数丈阵法!灵壁转瞬凝成,染了妖气的枯藤触之即成飞灰!   布阵匆忙,来不及在阵中设下庇护,言寒轻这等男儿都被真的后退了三步!   孟逢君熟读三界阵法,仅仅看着这起势便晓得这一瞬便要耗去多少灵力,何况她手中的还是上品灵剑。   云渺渺这灵根难聚灵力的事儿天虞山上下几乎人尽皆知,平日里就晓得她一个掌门弟子用起灵力来抠抠搜搜,这一下,只怕得一口气抽尽了她凝了大半年的灵气。   眼看着她摇晃了一下,言寒轻当即上前扶了一把。   诚然她已尽力,但这破邪阵立得太过匆忙,挡了数下便散开了,孟逢君拔出白鵺剑削断了从雾中冲出的三条藤鞭,惊魂甫定地看向她。   “云渺渺!这怎么回事!”   “谷中有妖物。”云渺渺退后两步,双剑应敌。   “是獓靥出现了吗?”言寒轻看向浓雾弥漫的山谷,不由暗暗吃惊。   她摇了摇头:“未见真身,但恐怕是的。”   “我可没听说过獓靥身上长藤蔓!”孟逢君嚷道。   她所听闻的獓靥,乃是属火的凶兽,性情暴戾,所到之处,草木荒芜,这千儿八百年过去,还耍起树藤来了不成!   “这三危山本就古怪,獓靥改了习性也极有可能!传说不可尽信,咱们可要小心。”言寒轻拉着她离那山坡再远些。   重黎也随后赶至,挥剑斩断了数道藤鞭。   英招剑属水,剑气极寒,被劈成两截的枯藤转眼间切口处便凝了一层白霜,簌簌地缩了回去,似乎就此沉寂。   重黎静静地注视着那片浓雾,握着英招剑的手暗暗收紧了几分。   “被吓回去了?”言寒轻试探着上前两步,想看看那片雾气可有散去。   桑桑凝神静心,谨慎地环顾四周,隐隐约约地,似有窸窸窣窣的古怪动静从脚下传来。   迟疑片刻后,它陡然一惊!   “主上!快离开这!”   话音未落,才探出个头的言寒轻便被重黎一把推了回去。   “找死!”   英招剑寒光大盛,转眼劈开了突然从山石中猛然冲出的藤鞭!   紧接着,数十根藤鞭从雾中俯冲而下!竟是悄无声息地从段坡下延伸过来,三面皆有!妖气冲天,仿佛要缠成牢笼,将他们逼至绝路!   眼看着身后的路也将被阻断,孟逢君当机立断,一脚将还未回过神来的言寒轻揣了出去!   言寒轻猝不及防,几乎是滚到了树下,才堪堪稳住,错愕地回过头。   “去寻清风师兄!能飞多快飞多快!”   “可!”眼看着那些藤鞭朝着他们涌去,言寒轻下意识地想回来救人。   孟逢君抄起一块石头抡过去!   “赶紧滚!敢回头我烧光你的头发!”   此时的藤蔓已经拦住了山坡四面,便是他有心回去,也无路可走。   他看了云渺渺一眼,咬咬牙,御剑往回赶!   “孟师姐挺护着自家师弟。”云渺渺手握双剑,有些意外地瞥了孟逢君一眼。   她正以同心诀呼唤毕方,远远瞧见一簇火光应声而起,她一脸鄙薄地斜了她一眼:“我的师弟,若是出门就死了,是给师父丢人,就他那点修为,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御剑术了?”   话虽如此,此时身处险境的,却还是她。   毕方正朝这边飞来,但重黎显然没什么耐性,一句“碍手碍脚”,便将她们赶到了一边,凭一人之力,竟真的扛住了这些古怪的藤鞭!与山谷中不同的是,这些藤鞭的攻势似乎更为刁钻,仿佛终于有了眼睛,竭尽所能地攻击他的破绽。   “这玩意简直像是突然活过来了”孟逢君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些藤蔓,“这就是獓靥吗?”   云渺渺忽然想到了谷中的水潭,如果这些藤鞭只是虚张声势,那么水下的会是什么?   半空毕方嘶鸣,吐出火焰前来护主,烧去了数条粗壮的藤鞭,试图为他们清出一条退路来。   然,烧断了数根,断坡下又似野火不尽,复又爬上来。   毕方飞得低了,便会被密密麻麻的树藤缠住独足,好几回险些将它从半空中拽下来。   重黎击退了十之七八的藤鞭,后头爬上来的却是顾不上了,孟逢君难得不同她打嘴仗,一心御敌,虽不知那獓靥这数百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些藤鞭无疑与它脱不了干系。   她与言寒轻这一路走来,半个活物都不曾见到,想必这三危山早已是一座坟冢,那三青鸟多半也凶多吉少。   所幸山下的镇子还有不少活口,应是这畜生尚未来得及赶尽杀绝,步清风率他们进山的用意,想必是希望趁大祸未至,除掉这獓靥。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她略一沉思,计上心来,扯了云渺渺一把,“你帮我断后,我去炸了这畜生的老窝!”   说罢,她一声口哨唤来毕方,握住它的独足,朝着崖边杀过去!   十年嘴仗下来,云渺渺对她的心思还是拿得准的,霄明当即祭出,凛然剑气为她辟出一条道来!   白鵺剖开重重浓雾,终看清谷底深潭,波澜水光下,一道巨大的黑影绕岸游走,那些藤蔓正是从水下长出来的,因这动静太大,他们反倒没能留意到这水下的“东西”。   此潭方圆足有五丈,谷中寸草不生,那“东西”每游动一圈,四下山石便会微微颤动一下,毕方的羽翼掀起波光粼粼,不过一瞬,她切切实实地望见一只血红的眼睛。   在水面下,森冷如冰。   感觉最近上架了,是不是都跑去看盗版了,订阅打击得我都有点写不下去了   开防盗章其实非常麻烦,你们第一遍看到的都是错乱的,观感会不太好,所以作者菌其实是不大愿意开的,但再这样下去,感觉有必要   总而言之,还是呼吁大家支持正版的,盗版可耻 第八十二章 :意外横生   孟逢君心头一跳,旋即摸出怀中一叠符咒,咬破指尖,以血开阵,将所有符咒丢向那片水潭!   毕方会意,嘶鸣一声,冲着那些符咒猛地喷出一团烈焰!   符咒洋洋洒洒坠入山谷,触碰到水面的瞬间,一齐轰然炸开!一时地动山摇,其热浪扑面而来,烧的人真不开眼。   方才还猖獗如斯的藤鞭忽然蔫了下去,软软地瘫在断坡边,妖气散去,再不动弹了。   重黎正与两根最为粗壮的较着劲,忽然之间,眼见着它们一齐砸在了地上,溅起一层飞灰。   山谷中的雾气如漩涡涌动,似有渐散之势,四下忽然沉寂了下去。   他暗暗呵了一声,看向后头的云渺渺。   方才落下辟邪阵后,她的灵力便已经青黄不接了,又为同门开道,这会儿应当是灵力几近枯竭才是,还能站着,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怂包一个,还挺能忍。   这天虞山弟子可真够大手笔,方才那一下,少说五十张符咒入阵,且不说水里那玩意有没有被炸死,但估摸着一时半会儿缓不过这个劲儿来。   天虞山的宵小之辈,倒是省了他不少工夫。   眼见着乱子平息,不远处已经望见那些个天虞山弟子朝着这边赶来,一片黢黑的山林间,白衣落落尤为亮眼。   他不由得嗤了一声。   果真是什么样的掌门养出什么样的弟子,如此显摆,生怕别人不晓得他们是打哪儿来似的,瞧瞧这下山的架势,活像赶了一群大白鹅。   言寒轻仗着自己的佩剑轻快,赶得比步清风还急,老远就能听见他高喊着“师姐”“云渺渺”,山中回声,如缕不绝,生怕晚一步,她们就没了。   孟逢君被他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言寒轻你喊什么!我还没死呢!”   若不是隔得远了些,她真想把白鵺的剑鞘抡他脑门上!大庭广众的,丢尽了师父的脸!   云渺渺这会儿其实也很像甩他一脑瓜崩儿,可惜实在没有余力了,收回霄明和寸情后,她的胳膊腿儿都在打颤,同命兽借灵,按规矩至少需搁七日。   诚然也有些个日日借灵,致使命兽灵力枯竭而亡的混账东西,但她昨日才从桑桑那儿借了不少灵力,眼下姑且还能忍耐片刻,便忍着吧。   “主上,您还好吗?”桑桑感觉到她细细地颤抖,面儿上虽说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命兽与其主乃是同根相生,她眼下是个什么状况,稍一细探便知,“主上您”   “嘘。”云渺渺望着心急火燎地赶来的众人,余念归急的险些从剑上栽下去,她默了默,垂下了眸,“一点小事就不必说了,待离开三危山,我养几日便好。”   桑桑叹了口气:“是”   她收起了双剑,正欲再劝一劝那活祖宗,这会儿就暂且不要置气了,却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激得她浑身一僵,当即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依旧是雾气弥漫,方才散开些的浓雾再度汇聚了起来,一阵山风吹过,雾中似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穿行,缓缓向上游去。   雾中几乎没有传来任何妖邪之气,无声无息,若不是她恰好回头,怕是也留意不到。   半空中的孟逢君正恼师弟聒噪,浑然未决,毕方叫唤了一声,想要落在断坡上,身后忽然窜出一截藤鞭,径直朝着她的要害刺去!   她觉察到杀气的时候,已来不及避开,脑子里嗡然一声,忽然被人猛地往后推了一把!   耳边传来的,竟是云渺渺的声音。   “孟逢君!!”   印象中,还从未听过她这样大声地喊。   不过一晃神,她和毕方已经摔在了断坡上,那一掌打在她胳膊上,用尽了云渺渺仅有的气力,摔得好不狼狈!然她还没来得及喊一声痛,回头却望见推走了她的云渺渺收势不及,右肩直直地撞在那藤鞭上,瞬间被贯穿!   “渺渺!!”步清风大惊失色,延维剑应声出鞘,朝着那藤鞭刺去!   哪成想雾中又伸出一截枯藤,竟是将延维生生打偏了数寸!   “灵心玦!阵开!”余念归直接祭出了法器,数道白光如练,从玉玦中飞出,朝着云渺渺涌了过去!   灵心玦本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自是不能如刀剑斩断那藤鞭,却能凝灵成形,先将人拉回来要紧!   那藤鞭似是察觉到不妙,迅速缩回雾中,连带着猛一扯,痛得云渺渺属实扛不住,呜咽了一声。   这藤鞭委实敏捷,与方才的那些不可同日而语,粗粝的藤条穿过她的血肉,疼得人气儿都要喘不上来,脚下的霄明被这一下给甩了出去,铿锵一声落在坡顶。   灵心玦的白光笔直落下,朝着她飞来,却有一到墨影比它更快,褪去了幻象的英招剑在这迷蒙浓雾中耀耀夺目,她万万没想到的那个人,却是毫不犹豫地追了下来!   雾中藤鞭接连冲出,被英招异议斩成碎片,他皱着眉,朝她伸出了手。   “过来!”   这凶恶的口吻,甚至夹杂了咬牙切齿的意味,简直分不清他到底是要救她还是要杀她。   许是痛得恍惚了,她竟然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仿佛在某一天,他也曾这般凶巴巴地命令她抓住他的手。   藤鞭拽着她拼命下坠,他便是再快,也需腾出工夫应对四周飞来的鞭影,这距离,还是越来越远。   而她肩上的藤条,动一下都痛得撕心。   在被拖入潭水的前一刻,她捉住了挣扎不休,试图救她的桑桑,切断了它腿上的藤条,拼尽全力地将它丢进了重黎怀里,半空中的手,却失之交臂。   只听得噗通一声,水花飞溅,整片水潭瞬间被蜂拥而至的藤蔓遮蔽!   而云渺渺,就在他眼前,沉入了潭底。   “主上!”桑桑挣脱他的手,冲那些藤蔓猛一口火,然而神火三昧,这会儿竟然丝毫不起作用!   重黎脸色发沉,将它推开,一剑斩下,瞬间震出了无色的涟漪!   而这些藤蔓,纹丝未动。   桑桑惊愕地望着这片藤蔓,眼中渐渐浮现出了恨意,狠狠剜了他一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怨毒,要将他生吞活剥!   “主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宰了你!” 第八十三章 :我凭什么把她的命交给你   在留下几人守着坡顶观望后,步清风等人也御剑下到谷中,余念归还没收起南禺剑便四下张望,岸边一人一鸟仿佛又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恨不得瞪得眼珠子都蹦出来弹对方脸上,却独独不见云渺渺。   这股子火气也不知从何而起,她冲上去一把揪住了重黎的衣领子:“渺渺呢!!”   这一声怒喝,饶是孟逢君都给她吓了一跳。   重黎似乎愣了愣,她这架势像是要将他摁在石头上审。   “余师侄!”步清风晓得她着急,出事的是他师妹,他的心情也好不了多少,但还是顾全大局,上前拉开了她。   四下妖气弥漫,方才英招一剑劈开了重重浓雾,天地终于亮堂了几分,眼前这片为枯藤所掩的潭水事无巨细地展露于他们眼前,孟逢君俯身一碰,没有触到藤蔓,反而摸到一层障壁。   看似波澜不惊,碰上去却立刻感到针扎般细密又火辣的痛。   以她之见,这多半是某种法器。   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下,重黎指了指那片藤蔓:“云渺渺被拉下去了,这障壁古怪,英我的剑暂且劈不开。”   对此他也不得其解,英招可是能与泰逢比肩的上古神兵,一片破树藤,竟然能拦得下?   闻言,步清风当即拔出延维剑,对着这片枯藤全力一劈!   波纹震荡,这面障壁仿佛在一瞬间软了下去,化尽了所有剑气。   孟逢君目光一沉,命毕方放火烧藤,依旧不见成效。   众人忙活了一圈,却愣是没破开任何缺口。   桑桑焦急地绕着水潭来回飞,这些枯藤几乎挡住了这水下所有的气息,它只能凭着同心诀微弱的力量,去感应云渺渺是否还活着。   权衡之下,步清风布下阵法,将这片水潭罩在其中,孟逢君带着毕方绕潭盘旋,不断地用火灼烧这障壁,试图找寻破绽。   桑桑能感应到云渺渺就在水下,气息虽弱,但尚且活着,余念归一再催动灵心玦,试着隔空传音与她。   然而回应,始终渺茫。   这山间无活物,枯木却是不少,谷中寒意刺骨,入夜后,更是冻得人直哆嗦,众人生了几堆火,继续想法子。   余念归握着灵心玦,诀儿念得嗓子都干了,还是没能听到云渺渺的声音。这道障壁似乎有着阻隔灵力之能,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将灵心玦送往更深处了。   手指冻得发僵的时候,忽然一只汤婆子递到眼前,抬头正瞧见步清风。   “歇会儿罢,我来。”说着,便从她手中接过了灵心玦,让她捧着汤婆子暖一暖手。   几个时辰的坚持,本来就绷着一根筋,这会儿抱着暖融融的汤婆子,她顿时觉得有些鼻酸。   望着灵心玦,这眼泪先掉了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忽然就慌了:“清风师叔,渺渺要是咱们今晚找不到她,可怎么办呀”   在天虞山安安稳稳度过的这十年,她从未想过会有面对如此险境的时候。   这才下山多久,她就亲眼看着同自己一起度过了十载光阴的人就在转眼间被拖走!她简直不敢想象渺渺这会儿正面对着什么!   “师叔,咱们还能把她救回来吗?”她的声音小心翼翼到连气儿都不敢喘了。   一面竭尽全力去探水下的气息,一面又不敢去想此时水下的人的遭遇。   都说獓靥凶残,是食人,渺渺掉下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把无灵的寸情,若再打不开这障壁,后果如何,不堪设想!   步清风神色凝重,继续催动手中法器。   “我会把她救回来。”他一字一顿地保证。   她的胳膊都在发抖,望向那片水潭。   岸边的桑桑一声声喊着“主上”,八年都能忍得住不开口的乌鸦,这会儿却是急得数次喊破了音,三昧真火不要命似的往那障壁上喷。   言寒轻和孟逢君也在旁帮忙,但几个时辰过去了,其他弟子不免心生猜测。   “云师叔不会已经被那獓靥连骨头带渣吃干净了吧!”   话音未落,言寒轻直接抡起剑鞘朝那人砸了过去。   “放屁!会不会说话!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孟逢君扯了他一把,免得他当场要撸袖子跟人干一架,目光凌厉地扫了那人一眼,道:“有这闲工夫东拉西扯,看来是很有力气了,都给我站过来,今日要是不将这屏障凿出个缝来,都别给我合眼!会说不会做的东西,天虞山没这样的弟子!”   她身为长老门下得意弟子,平日里就深得长琴倚重,在门中声望虽不如步清风这个掌门首徒,还是有些威望的。   这一怒,众人登时低下了头,私下里面面相觑,犹豫了片刻,便赶紧抄起剑上前帮忙,再不敢多话欠收拾。   毕方这会儿实在吐不出火来了,孟逢君便让它去一旁趴着,平日里同云渺渺吵得比谁都凶的一个人,这会儿却是比谁都卖力地挥着白鵺剑。   宝贝得每日都要擦得干干净净的长剑此时沾满了灰土,倒是有几个弟子上去劝过,都被她赶回来了。   便是如此,这么久了也依旧没能将那道障壁砍出个裂缝来。   桑桑久寻未果,正打算再不顾这些凡人,释放灵力,冲破离开女床山时给自己施下的封印,却忽然被提溜到了一边。   它抬眼望见重黎的脸,登时火冒三丈:“你做甚!”   “是你又想做甚?”重黎冷冷地瞥了它一眼,此时它羽毛下渗出的金色光华不及遮掩,可不像是一个乌鸦精能凝出的灵气。   “自然是救主上!还不撒手!你这死长虫!”它奋力一挣,却又被重黎捉住了一只爪子,倒提了起来。   “这水潭中的东西古怪得很,找死吗你!”   桑桑腾出一只爪子,狠狠往他手背上来了一记,登时就见了血:“还有脸说!你这没长心肝的黑长虫!要不是为了寻你,主上能走到这破地方吗!”   也不晓得它这爪子怎么长的,这一下挠得火辣辣地疼,重黎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你这乌鸦精,可晓得本尊是谁,竟敢如此放肆!”   桑桑不以为然地扫了他一眼,似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若不是还长着一双翅膀,它这回怕不是能一巴掌呼他脸上。   “我放肆又如何?你这长虫能咬我不成!”   闻言,重黎眸光一寒。   “听起来,你晓得本尊真身?”   它冷笑一声:“一条命中带煞不思进取,本性低劣难移的黑长虫罢了。”   “放肆!”他一把掐住它的脖子,却见它眼中没有半分惧意,倒是溢出了一丝杀气。   “重黎,你再敢动我一下,我定杀了你。”   平静的口吻,却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从那双碧色眼眸中透出的浓重戾气,饶是重黎都不由得为之一震。   就是这么一愣神工夫,便给它挣脱了出去。   “人,本尊会想法子救。”在它飞走之前,重黎脱口道出这么一句来。   桑桑停了停,回过头来注视着他,目光清冽:“我凭什么要把主上的命交在你手里?”   重黎握着英招剑,一步步走到它面前。   “只要她手里还拿着那枚瑶碧石,待本尊入了水,自有法子寻到她。本尊素来言出必行,说了会把人救回来,定会让她全须全尾地上岸,你既晓得本尊真身,当知在水中能赢得过本尊的,六界屈指可数。”   他说得掷地有声,桑桑陷入了迟疑。   尽管不想同他多言,但不得不承认这话的确有几分道理。   它生性属火,上可穷碧落九重天,下可破炼狱十八层,独独碰上水,便有些力不从心。   水下情况未明,若有个万一,它被困住倒是无妨,主上却是万万不能有个闪失的   权衡一番后,它咬咬牙,好歹退了一步。   “记着你的话,我会想法子送你下去,但你若食言,我现抽了你的龙筋!” 第八十四章 :你可真是厉害   重黎一时想不通这乌鸦精何以如此嚣张,千儿八百年来,崇吾宫上下哪个对他不是毕恭毕敬,放眼三界又有哪个敢冲他如此大放厥词?那怂包养只乌鸦,脾气倒是来了个大,着实欠教训,然而在他出言教训之前,却见霓旌朝这边走了过来。   方才下山好一会儿不见她,这会儿倒是忽然回来了。   “本尊还以为你怕事逃了呢。”他不满地扫了她一眼。   闻言,霓旌笑出了声:“尊上何出此言,属下对尊上可是忠心耿耿,尊上跟着人家小姑娘跳了崖,属下怎能袖手旁观呢?”   原本人命关天的正经事儿,经她口这么一说,怎么听着像是他要殉情似的。   重黎瞧着她满眼笑意,冷哼了一声:“所以你方才去做了什么?”   霓旌清了清嗓:“尊上与这些天虞山弟子同水底的玩意交手时,属下便趁机来这谷中转了转,巧不巧见识了从水中祭出的法器,只是雾大了些,只瞧见个大概说来古怪,那法器,是一片羽毛。”   “羽毛?”重黎眉头一皱,“羽毛算什么法器?若是如此,本尊拔根乌鸦毛,岂不是能呼风唤雨了?”   说着,他将桑桑提溜了过来。   桑桑正垂眸沉思,冷不丁被人掐住了后颈肉,反手一翅膀呼他脸上!   “自己孤陋寡闻还在这胡咧咧!撒手!”   霓旌眼看着自家尊上被一只黑不溜啾的短毛乌鸦给了一嘴巴子后,居然没当场把鸟摁地上放血,惊愕之余又见那乌鸦精停在了一旁的山石上,冷淡的目光中透出一丝鄙薄。   “这年头乌鸦精都这般猖狂了?”   桑桑白了她一眼:“哪个告诉你我是乌鸦精的?”   “你这”怎么看都是乌鸦吧。   它呵了一声:“没眼见的凡人,要不是”   它忽然顿了顿,不知为何又将后半句咽了回去,转而道:“废话少说,这世间法器千万,小到碎石,大到千里亭台,广袤虚境,千百不一,怀有灵力的鸟兽不计其数,但大多修为不精,无甚大用,瞧见那边的毕方了吗?”   它扬起翅膀指了指尚在养神的毕方鸟,霓旌点点头。   “毕方修行万年,灵力醇厚,不可估量,传闻其本是火神化身。”   “屁,它算个鸟毛的火神。”桑桑当场啐了一口,“不过是身怀神火的一只灵兽,祝融瞧着好玩,给捉来放院子里成天看它一条腿怎么蹦跶,吃饱了撑着,隔三差五还牵出来瞎遛”   当初的毕方被祝融这缺心眼儿的玩意喂得跟肥母鸡似的,撒丫子在她辛辛苦苦养了几万年的朝雾花从里吐着火狂奔的画面,至今历历在目,一想起来它就想当场将这死鸟的毛拔个精光下锅炖汤!   山崖下的毕方原本睡得舒舒服服,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抬眼望见远处的黑乌鸦,利索地把脑袋缩回翅膀下。   桑桑复又看向二人,平静道:“昆仑仙境倾塌后,就它那样儿的,眼下在人间也算是极为稀罕的灵兽了,一根羽毛,也仅仅有辟火之能嗯,内服兴许能壮阳。”   她尴尬地轻咳一声,有些不敢相信,但眼前这只其貌不扬的乌鸦却没有半分在同他们说笑的意思。   “既然如此,我方才看到的羽毛,难不成是幻象?”   “那倒未必。”桑桑的眼神忽然凝重起来,“能称之为法器的鸟兽之羽,唯有修炼十万年,位列上君的灵兽方能长出,乃是从心口拔下   唤作,血翎。”   一兽一生至多只能长出三片血翎,每拔一枚,散去万年修为,一念之间,可化神兵利刃,亦可成这般无缝之障。   便是它的三昧真火,也烧不得分毫。   当年它的确给过三青一枚血翎,却并非从它心口拔下,仅仅是代为转交,若这魔族女子方才瞧见的真是血翎不,怎么可能,獓靥没有动用那枚血翎的资格,强行为之,只会被天外玄火烧成飞灰。   除非三青甘心转赠。   若是如此,真是白白糟践了那位一番苦心!   它望向水潭,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若是血翎,这障壁从外部根本无法动摇分毫”   要真是当年那片血翎,便是眼下它恢复真身,使出全力,也怕是连个缝隙都凿不出。   看来得去酆都走一趟,虽不愿承认,但这世上若还能指望谁打破这道障壁,似乎也只有那个瞧着哪哪儿都不靠谱的地府主君了   它正欲开口,却见霓旌一脸坦然地眨了下眼:“非得从正面打进去吗?其实我刚趁障壁未曾合拢,用九思支起了一道暗门。”   她扬手一指,便能瞧见藏在暗处的一座小山洞,幽幽清光正从石缝见渗出来。   她将他们带进了山洞深处,血翎的障壁的确覆盖了整片水潭,就连地下也一同罩住了,然而在障壁未曾合为一体之前,却被一柄六十四骨青面伞硬是撑开了一处。   薄如蝉翼的伞面,仿若素宣,力透纸背地书满了潇洒恣意的墨迹,九州大地,纵横轩辕,气势磅礴有如万千思绪齐聚,方才的清光,便是从这些文字中透出的。   白玉伞骨,坠着流光溢彩的琳琅细珠,轻纱如练,随风翻飞。   青竹细柄,下悬避尘珠,流苏链,随着伞缓缓旋转。   君子九思,握佩缠瑜,不染纤尘,倒是比其主身上的气息纯净太多。   因九思阻挡,此处只落下了一层水壁,虽未能彻底打出一条路,倒是比其他地方轻薄许多。   只是一剑刺去,依旧被阻挡在外。   霓旌道:“虽不知这障壁是不是由方才说的血翎所化,但我试探了一番,其性应是至阳,月过中天,阴气式微,要想打破此处,多半得等到明晚。”   重黎眉头微皱:“等到明晚,里头生吞还是下锅怕是都齐活了,进去捡骨头吗?”   “你不会说话就闭嘴!”桑桑真恨不得把他这犯欠的嘴缝起来!   “命兽与其主同心,若真到了生死关头,自然会有所感应。”霓旌瞥了桑桑一眼,“那丫头虽说命中带煞,没什么福寿,但保不齐遇上这水底的凶兽还真克得住,尊上若是不放心,盯着这乌鸦便是。”   闻言,重黎下意识地瞥了桑桑一眼,权衡之下,觉得有几分道理。   长潋那厮好像说过,命兽是与其主心意相通的,这乌鸦精瞧着欠揍了些,但多少能派上些用场。   他看了看九思,对霓旌道:“你撑着这道暗门,明晚子时,便杀进去宰了那事儿多的畜生。”   说罢,便顺手提走了桑桑。   待出了山洞,得见繁星丽天,褪去浓雾的山谷,静得出奇,天上月将满,清清冷冷地照着这片荒芜的山岭。   步清风等人还在试着斩断潭面藤蔓,却是收效甚微。   桑桑这会儿忽然不再挣扎了,望着这片浑然一体的障壁,沉默了良久,一字一句地质问他。   “重黎,看着这血翎化出的灵障,你就不觉得眼熟吗。”   “你就这么不在意吗。”   他静静地观望这刀剑不入的灵障,光辉清浅,莹莹如暖。   很漂亮,他却听不懂它的话,遂反问。   “本尊为何要在意?”   桑桑似乎僵了僵,忽然溢出一声冷笑。   “你果然够心狠。”   原本终于渐渐平静下来的心,忽然被这一句激起千层浪,气到连抽气,都颤抖不已。   它几乎要憋不住自己哽咽的声音。   “真好啊”它终是缓缓地,将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连笑意都仿佛蒙上了世间最冷的霜,“是了,反正你就是铁石心肠,能放得下,还能忘得这么干净,连自己当初是个什么混账东西都一并抛之脑后了   我还指望你至少能记得哪怕一星半点。是我错了,连血翎都认不出,还指望你念着她?可她曾对你那样好,若是听到今日这话该有多伤心!   重黎,你真是厉害   我,自愧弗如。”   今天的更新到这啦!明天要到地底下咯! 第八十五章 :洞穴中的怪物   冰冷的露水顺着濡湿的山石缓缓滴落,血染进了水洼,渐渐漫了出来,淌进潭水中。   微弱的光从石缝间透出来,照在破裂的磷石上,发出幽幽的光,借着粼粼水波,方能窥见此处洞窟半貌。   被丢在石壁旁的白衣女子渐渐转醒,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冻的,喘一口气都能痛得浑身发抖。   肩膀似乎被冻僵了,那骨肉模糊的伤口好歹凝住了血,没让她在昏睡中就这么死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每动一下,仿佛都能听到自个儿的骨头在咔咔作响,之前的腿伤似乎又被扯动,她靠着石壁缓了十几息工夫,脑子好歹清醒了些,这才将前因后果串了起来。   推开孟逢君的时候,她倒是也没想那些个同门大义,不过是一闪而过,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念头,回过神来,已经召来霄明冲出去了。   说起来霄明好像也掉了。   她低下头,看了眼腰间,只有一把寸情。   她记得自己被拉入水下之前,将桑桑丢给了重黎,从中招到坠崖,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那活祖宗会跟着跳下来,可惜到底是慢了一步,也不晓得他可有同桑桑吵架。   师兄和念归他们应当也在外头,多半又让他们挂念了。   这回倒不能怪运气,是她自个儿上赶着往上撞的。   只是没想到,本以为会被淹死,这深潭之下,竟还别有洞天。   四下静得出奇,不见那些将她拖下来的树藤,也没有獓靥的身影,却弥漫着浓重的邪气,身后传来轰鸣的流水声,借着磷石的光辉,她挪到水边,方才看清这座山中洞府,竟也有几处浮山,幽光如炼,照在数丈的石台上,清清冷冷。   这儿仿佛是一座被掏空的地牢,深入地底,足十丈余,昏暗不可见底,唯有水声不绝,而她所在的这座浮山,恰有一方水潭,从更高处淌下的水,盈满了石滩,又从四方边缘飞流而下,坠入深渊。   从头顶滴下的水珠坠入石潭中,不断地激起涟漪,水底白石成堆,凛凛波纹又映在石壁上,格外粲然。   她拄着寸情勉强站起来,朝那水中看去,不由一惊。   方才乍一眼,还以为这水底铺满了白色卵石,细看却是森森白骨,泡在这冷到极点的潭水中,竟冲刷得如卵石般光滑,如此再看这片水光,一股寒意阵阵涌来。   她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忽然,身后传来了一声粗重的喘息,黑暗中,脚步声渐渐逼近,在这寂静的洞窟中传来了回音。   她的脸色登时白了几分,暗暗握紧了寸情,不露声色地凝灵成火,汇于掌心。   许是平日里被孟极惊吓惯了,这等从身后徐徐靠近的步伐,一声接着一声,她暗暗数着,便能估量出身后的“东西”离她还有多远。   她本就受了重伤,又暂且没有寻到出口,便是逃,也不过是促狭之地,眼下虽没有看到藤鞭,但保不齐下一刻便会当场拿下她。   她的灵力已近枯竭,仅仅是站着,都分外吃力。   一剑,至多只能出一剑。   若是失手,便是她命该如此   她合了合眼,稳住了气息,将掌心的火,徐徐融入寸情的剑气中。   身后的动静寸寸紧逼,灼热的气息喷在她头顶,这个头倒是比她预想中高些,她若是此时转身,瞧见的应是它的腿。   她仔细回想着曾在映华宫中看到的獓靥的画像,其兽壮硕,四足如柱,头生四角,状似牛,大小多半与孟极差不多。   只是这三危山数百年间,也不知发生过什么,这凶兽似乎习得了不少新本事,这个头也更为高大了。   这凶兽似乎也不着急吃了她,又或是已经吃饱了,潭水中除了鸟兽的残骸,还有不少人骨。   不知泡在那多久,竟连一丝血肉都瞧不出了。   头顶的喘息灼热如火,她却渗出了一身冷汗,只得一面凭着这气息传来的方位,一面回想獓靥的状貌,估出其要害所在,待其逼近身后,她当即回身出剑!   堪堪避开了身后当头一爪后,耳边传来了撕心的惨叫!其声虽粗粝,却不像是典籍中记载的獓靥的叫声,反倒   像是鸟鸣。   眼前仿佛横着一堵遍布毛发的肉墙,并未找到她料想中的前足,一剑挥下,却是斩了个空!   她吃了一惊,还未看清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黑暗中突然挥来一阵罡风,将她掀了出去!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石壁上,再度扯裂了肩上深可见骨的伤,痛得她伏在水边,好一会儿都没能爬起来!   艰难地凝出了一团火光后,她将其推至半空,勉强照亮了这座浮山。   脑子里一片嗡响,耳边不断传来痛苦的嘶鸣,她看着手中的寸情,殷红的血划过剑锋,竟然在顷刻间化为了飞灰。   她强撑着没让自己昏过去,意料之中的杀意却迟迟没有落在她头上,倒是那号叫,竟愈发痛苦起来。   她艰难地抬起头,想看一看那獓靥究竟变成什么模样了,然而趴在她眼前痛得几乎是遍地打滚的,却与獓靥没有半分相似!   莫说牛头,莫说四角,甚至连腿都只有两条!   即便是吞噬了成百上千的血肉,也不应如此。   她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此物”的脸,双眸血红,通身如灰,便是布满了皴裂般的纹样,也万万不会瞧错这分明就是一只巨鸟!   方才将她扇出去的,正是它的羽翼。   挣扎之中掀起的风,险些将她推下浮山,其翼若遮天蔽日,令人心生畏惧。   正因这鸟身,她方才全力刺出的一剑到底还是扎偏了几寸,只在它肩上留下了一道纤细的伤口明明如此微不足道,却见那血汩汩地淌出来,竟泛出了丝丝缕缕的浊气,将那道指头大小的伤口周围的血肉烧得几乎溃烂!   不过短短几息间,羽毛脱落,血流如注!   若不是手中还拿着寸情,她简直要怀疑方才刺中它的不是这把无灵的下品仙剑,而是重黎手中的神剑英招。   那巨兽趴下来,足足占了大半的山头,似是痛极了,叫声凄厉几近泣血!若不是瞧见它这张凶恶诡谲的脸,倒是要让听者心生不忍。   她低头看了看寸情,依旧是她熟悉的无灵细剑,唯有催发出的剑气多了几分寒意。   再看向那巨兽,它这会儿也看到了她,血红的眼透出可怖的戾气,周身气息污浊,有如一滩黑泥。   这般邪气,着实瘆人,怕是较之獓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咬咬牙,扶着石壁站起来,静静地望着它,迟疑片刻,终是道出了疑惑。   “你不是獓靥?”   寸情虽然目前是把无灵剑,但其实来头可不小哟!   捉走渺渺的“怪物”,之前文中也出现过各种传闻,但其实真假掺半,大家觉得是谁呢? 第八十六章 :你别躲了   那巨鸟浑身发乌,羽毛上血痂与尘土都黏作了一团,自喙部蔓延开如藤蔓般的黑色纹样,透着丝丝缕缕的浓郁邪气,似是从血水里捞出的眼忽然看了过来,泛着粼粼水光,却仿佛随时会滴出血泪来。   在火光的映照下,亮得惊心,却毫无神采。   阴暗。   深不见底。   满是戾气。   仅仅是与之对视瞬息,便已令她感到通体生寒。   挂在剑锋上的血,泛着黑气,缓缓地滴落下来,屏息间,就连这等细微的声响都如一声惊雷。   那巨鸟似是痛得厉害,挣扎了两下,周身浊气翻涌,顷刻间便将它吞没了。   云渺渺暗自心惊,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而后,浊气散去,趴在血泊中的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双臂还是鸟翼的模样,看似沾满脏污的的柔软羽毛划过石面,却发出了刀剑般清冽的声音,着实叫人肝颤。   一身的污浊,仿佛刚从十八层地府爬回人间的厉鬼,若不是看到那双血红的眼,云渺渺岂敢相信这男子就是方才那只巨鸟。   他拖着半边无法抬起的翅膀,死死地盯着她,口中不住地发出粗粝的“赫赫”声,步步紧逼。   她意识到不好,想退,却发现身后除了石壁,便是断崖了。   她已经凝不出灵力,就连握着寸情都觉得使不上劲儿,在他逼至眼前时,不顾一切地推了他一把!   本以为不过是负隅顽抗,哪成想这鸟人竟如毫无防备般被她推出三步远,一个趔趄便栽在了地上,吃力地喘息。   那双眼,依旧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僵持良久,也没有再动弹了。   云渺渺为自己的伤止住了血,转而看向他肩上的伤,却发现那伤口比她刺下时足足溃烂了一圈。   血汩汩地往外冒,淌在石洼里,又顺着缝隙流进石潭。   披散的长发在磷石的光辉中隐隐透出了色泽,污浊的灰尘下,竟是一头白发,他应是痛极了,蜷成了一团,就连布满黑色裂纹的脸,都扭曲了起来。   见他许久不动,云渺渺犹豫再三,上前了两步,用寸情在那双羽翼上小心翼翼地戳了两下。   缩在羽毛下的人忽然掀开了半边翅膀,恶狠狠地冲她呲牙!一声怒吼响彻洞窟,惊得她一剑挥下去,划伤了他的腿!   暴躁的咆哮变成了凄厉的嘶鸣,他捂着腿不住地颤抖。   这一下虽不如肩上的伤口深,但血肉也同样开始迅速溃烂。   他痛苦地哭号着,往后缩了缩。   云渺渺错愕地看着寸情,往他眼前一递,他又开始慌张地往后躲!   “你怕寸情?”她疑惑地问。   那鸟人从羽翼下探出一双红眼,直直地望着那柄紫峰细剑,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   沉默半响后,他点了点头,眸中有了些许光亮。   她眉头微皱,看了眼寸情。   方才在断坡上,为救人,她用了霄明,其一是觉得上品灵剑御敌更为得心应手,其二则是因为寸情曾断过一回,若不是万不得已,她便只用以御剑,却不曾想这世上还有畏惧寸情这等无灵之剑的妖邪。   她半信半疑地又用寸情试探了几回,见他似乎是真的不敢再来招惹,这才肯定拿捏住了他的软肋,用寸情镇着他,终于得以去一旁喘口气。   待灵力稍恢复些,再看此人,他正小心翼翼地舔舐着伤口,半边羽翼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看她拿起了寸情,顿时一僵。   云渺渺环顾四周,除了石缝间透出的微光,便只有她凝出的火得以照明了,也不知自己昏过去多久,眼下又是什么时辰,想从这找出口,该是要御剑四处看看了。   她瞥了那鸟人一眼,握紧了寸情,在摸清他底细之前,暂且还不敢走过去,便隔着半面水岸,与他对峙。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鸟人望着她,喉间不断发出“赫赫”声,却说不出话来。   云渺渺仔细回想着这些年在映华宫所见的那些典籍以及长潋和步清风时不时同她说起的四海志怪,却没有一种能与他对上。   活像是从血泥里爬出来的一只妖邪,能有那等神通,不应是寂寂无名之辈。   难道这三危山除了獓靥,还招来了别的凶兽?   若真是如此,一山不容二虎,獓靥又去了哪?   传闻有误吗   沉思之际,她忽然感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当即凝灵成火,回身一掌!   悄悄绕过来的藤鞭被她迎头放了一把火,登时烧得在石潭便剧烈地扭动起来!   火克木,转眼间,那些藤蔓便烧成了灰。   她一咬牙,回头瞪了那鸟人一眼,催动剑气,御使寸情一剑扎在他小腿上!   只听一声凄厉的哀嚎,他吃痛地抱住了被刺穿的左腿,愤恨而又忌惮地盯着她,拖着血迹往后躲。   看这样子,多半是不会说话的妖兽了。   这浮山四面悬空,藤蔓随时都能打过来,她权衡了一番,还是决定一边防着这妖兽,一边找寻离开这儿的路。   师兄他们一直没有什么消息,甚至连传音与她都不曾,许是外头发生什么事了,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再挣扎一会儿。   蓄养了一些灵气后,她便御剑在四周转了一圈,此地着实荒凉,除了水声,便再没有别的声息了。   在这深渊之上,仿佛架起了一座坟墓,森冷,死寂。   她寻了一圈,仍旧没有找到可以出去的路,在这妖邪之地想要聚灵着实不易,她找一会儿便要停下来歇一歇,还要留着余地应对随时随地从身后冒出来的藤鞭。   那妖兽狡猾得很,吃过几回亏之后,反倒越挫越勇,她凝灵之时,都须得在身后设个禁制,真可谓诡计多端,晓得正面敌不过寸情,便想先拿下她这个剑主,若是教他得逞,想必她也将是那滩水中的骨头之一了。   不知折腾了多久,她寻思着一夜想必已经过去了,从石缝间透出的薄光依旧毫无变化,甚至连影子都不曾挪动过一寸。   她不由生疑,看向那妖兽,有种不祥的预感。   刚刚蓄起的灵气又有枯竭之势,她只得先停下来,打算布下禁制养一会儿神。   忽然,她望见石潭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飘荡,上前一看,竟是一片沾满脏污的羽毛,想必是方才的争斗中从那妖兽身上落下的。   她起初并未放在心上,然冷不丁却望见泡在水里的那一面尘埃脱落,露出了一抹暗青色。   她吃了一惊,当即将其拾起,在那水中晃了晃,羽毛上的尘埃又洗落了些,暗青色渐渐透了出来,使劲儿搓了一通后,这片羽毛终于露出了藏在污浊下的本来的色泽。   松绿的长羽,在尖儿上透出一抹温润的缥色,如玉石般漂亮。   水面荡开涟漪,将光亮送到更远处。   她望见了一块硕大的肋骨,旁边还散落着足有她一人粗细的腿骨,再往前看,那浮山边缘,几乎要坠落的断壁边,半藏在昏暗中的一颗巨大头骨,三角状的白骨顶部,是四根颀长的牛角   已经琢磨了山中妖兽好几日的云渺渺,在看见这骨头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怔忡地回头望着躲在石头后暗暗观望着她的那只妖兽。   在走进这座山的时候,她便想过最坏的结果。   那便是三青鸟已经死于獓靥之手。   但她没想到的是,还有另一种更为糟糕的境况。   荒芜的山野,一路的死尸白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獓靥作乱。   但若是,他们想错了呢?   若是,这天下人都想错了呢?   手中的青羽仿佛忽然间沉重了起来,她静静地望着那妖兽,直盯得他都往后退了两步,她方才指着身后的那堆骨头问:“獓靥,你吃的?”   他愣了愣,朝那头骨看了一眼,面上裂纹又蔓延了一寸,恶狠狠地瞪着她。   而后,她抬起了手,掌心的青羽微微一晃。   他便如针扎似的颤了一下,转身缩到了石头后。   见此,云渺渺几乎坐实了心中的猜测。   这四下的水声仿佛都归于万仞幽然,只余她清冽又残忍的声音,回响在这座千百年无人问津的坟冢中。   “三青鸟,别躲了。”   有小可爱猜中吗? 第八十七章 :三青鸟   三危山的冬天很冷。   从前好像也暖过,但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冷得刺骨了。   仿佛要凝成冰的露水,从石壁上缓缓地滑下来,落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宿血肉,枕白骨,这样的景,他似乎已经看了几辈子那样漫长。   他总是觉得饿,饿得双目昏黑,见不到血肉,便几欲发狂,以至于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不曾同活物说上话了。   很怕。   却想不起自己究竟在怕什么。   直至今日,听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唤出那一声“三青鸟”方才晓得他怕的,原来是一个名字。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那小姑娘已经离他极近了。   “出来吧,若你还能听得懂我的话。”   云渺渺握着剑再近一步,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忐忑的,曾在典籍中瞧见的三青鸟的画像,应是一只青羽碧瞳的仙灵,起闻长风轻乐,落听珠玉铮铮,乃是听命于蓬莱仙境,为这四海传递福音的神鸟。   然而看看这只妖兽,莫说什么福气,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邪气已然弥漫了整片山谷。   除了她手中的一片青羽,再没有半点三青鸟的影子。   她不敢认。   这世间,怕是再没有人敢认了。   躲在石后的妖兽在察觉到她逼近后,忽然纵身一跃,不管不顾地跳进了那石潭!激起白骨累累,几乎将他埋在里面。   水面动荡,一串水泡咕噜噜地滚上来,原本清可见底的潭水泛起了污浊。   云渺渺站在潭边,疑惑地望着他似乎是落荒而逃的行径,没有再上前了。   直到泥沙沉底,白骨滑落,她才隐约从缝隙间瞥见了暗青色的羽毛。   这冰冷的潭水洗去了他羽翼上的污浊,却洗不尽这一身的血腥。   她朝前一步,便被水下突然飞出的藤鞭打中了脚踝若不是她反应快,及时将其斩断,险些被拖进这潭水中。   她默了默,退后两步。   那些藤蔓从水下爬出来,似乎是想将她赶得更远些。   她这会儿着实没有多余的灵力同他折腾了,寸情一掷,入土三分,虽无几分法力,但剑气却相当凌厉。   便是一柄无灵的下品仙剑,也震得四下山石一颤。   那些藤蔓一接近寸情,便如同受了什么惊吓,迅速缩回了水中。   此情此景,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方才在坡顶她也不必拿出霄明了。   虽不解这妖兽为何如此惧怕寸情,但只消一想到他极有可能是三青鸟,这心头便没来由地不好受起来。   她望着那水面,沉默良久,弯下身去拾起脚边一块小石头丢在他附近。   清脆的一声,好像砸中他后脑勺了。   他晃了晃脑袋,还是没有钻出来,只是从那些白骨堆叠成的缝隙间,睁着一双血红的眼,悻悻地盯着她。   而后,从那水下传来了“咕”的一声。   响亮。   还悠长。   本是挺正常一事儿,但这阴暗诡谲的气氛之下,就显得极为尴尬。   云渺渺干咳了一声:“你饿了?”   水下的人没有答话,忽然嘭地一声变回了巨鸟,一身钢羽还挂着水珠,褪去了尘埃,却还是血迹斑斑。   至少有那么一瞬间,云渺渺还挺担心他忽然扑过来吞了她的。   然而她之前那三剑,似乎颇有成效,眼下他哪怕只是动一下,都疼得哀叫连连。   她低头看了眼寸情,十年来头一回觉得或许应当将其归入利器这一列。   水中的巨鸟坐在白骨堆上,恶狠狠地瞅着她,似是在找寻机会将她撕成碎片。   已经数次死里逃生的云渺渺自然不敢放松警惕,就与他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许久直到这偌大的洞窟中再度回荡起他腹中空空的声响。   瞧着这一池子白骨,她还以为他定是刚刚饱餐了一顿。   这会儿倒是觉得,他像是已经饿了许久了。   他就这么恨惧交加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盯出个窟窿才罢休,粼粼的寒光蒙在那双血红的眼睛上,一身青羽,也像是被浸染了血光,透着肃杀的冷意。   她忽然有些后悔了。   后悔方才那样草率地道出一句“三青鸟”。   他看着寸情,半响,缓缓地背过身去。   池水中藤蔓游曳,让人不敢上前半步。   他就坐在那,舔舐她给的伤。   云渺渺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在天虞山的时候,大家都道她这个掌门弟子做得窝囊,连同她一起入门的余念归都开了光,更不必说长琴长老座下的孟逢君和言寒轻,只有她,这么多年才堪堪颜驻,简直丢尽了掌门的脸。   这人啊,听多了这样的话,便是原来有几分自信,也早就给消磨没了。   灵气匮乏,法力低微,唯一勤能补拙的便是剑法。   师父在剑术上对她要求颇为严格,以至于八年下来,她在浮昙台上同师兄比了九百九十九回剑,自第二百回 起,就再没输过。   原本倒是不曾放在心上,今日却是暗暗反思,方才下手是不是太重了   那巨鸟的背影瞧着尤为落寞可怜,令她不由得想起之前梦见的兔子魔尊,比起惹那活祖宗生气,她觉着还不如在这对付他。   若是趁机偷袭,虽说不是什么君子行径,似乎还丢了师父的脸面,但继续僵持下去,待这妖兽缓过劲儿来,吃亏的多半就是她了。   如此一想,她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那巨鸟忽然哀鸣了一声,像是扯到了伤口,她定神一看,只见她方才捅下去伤非但没有止血,反倒溃烂得更厉害。   那伤口,仿佛在撕扯他周身的邪气,越是反抗,越是烂得更深。   以至于听着这嘶鸣,几乎要哭出来了似的。   她踟蹰片刻,从怀中摸出一只油纸包。   这些桂花糕是她趁着给重黎买早点的空儿偷偷买回来的,本想逮着那祖宗不注意的时候解解馋,可惜被拖入水中后浑身都湿了,桂花糕虽有油脂包着,还是湿了几块。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起了这见鬼的念头,解了绳子,将糕点推到了岸边。   “你要不要尝尝?”   水中的巨鸟僵了僵,血红的眼再度瞪了过来。   幽幽的,仿佛随时会同她拼命。   他肩上和腿上的伤还在淌血,染红大片的水面,而后,从那血水中缓缓伸出一截藤蔓,绕着岸边的糕点转了转,试探着戳了一下。   软糯的桂花糕顿时断成了两截。   “不吃不要浪费啊。”她道。   他怔了怔,迟疑半响,用藤蔓卷走了这包桂花糕,重新变回了人形,将糕点搁在羽翼上。从羽翼下生出了一双细长如骨的手,指甲尖锐如鹰爪成钩,苍白中泛着深深的乌色。   他就用这样一双半爪的手,很是谨慎地钳起一块桂花糕,打量了许久,才咬上了一口。   云渺渺还暗暗给自己留了几块,折腾了许久,灵力耗尽是一回事儿,她也着实饿得慌。   两块桂花糕下肚,饿到胃绞痛的感觉稍稍好了些,抬眼却见那水中跪坐着的妖兽莫名其妙地僵住了。   染着血污的白发垂在鬓边,就连脸上的黑色裂纹也像是随他一同凝住了。   幽幽的磷光照在他肩上,瘦削得可怜。   仿佛千年万年,这天地间只有他伶仃一人。   然后,那双充斥着戾气的红眼于刹那间散去了怨毒的颜色,如潮水袭来,翻涌出了不可思议的泪。   血迹斑斑,滴在掌心的桂花糕上。   三危山的传说到底是怎么样的,这几章开始进入这段故事,毕竟是发生在过去的事,会有点小虐,也会有一些伏笔 第八十八章 :昆仑虚境   云渺渺没想过几块桂花糕能吃哭一只凶神恶煞的妖兽,但他这会儿像是一点也听不进她说了什么,又问了什么,只是和着血泪,大口大口地将手中的糕点往嘴里塞,仿佛再不快些,这些糕点都要没了似的。   这吃相,不禁令人忧心他可会噎着。   直到他再度抬起头,满嘴的点心渣子擦也不擦,将最后一块桂花糕连着油纸攥在手里,又朝她看了过来。   她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唇:“吃完了。”   “真没了。”   “你不是吃肉的么,不挑嘴么?”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忽然问这些不着边际的。   他朝她走了两步,她当即警觉地举起了寸情。   果不其然,他停住了。   “不许过来。”诚然猜到他的真实身份,但眼下他这模样,多半是堕入了魔道,浑身上下哪还有一丝仙骨灵根,无论之前如何,眼下她还没胆大到让一个妖兽近身。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赫赫”声,不知是想骂她还是想对她说些什么。   “怎么出去。”她方才聚了些许灵力,继续耽搁于她而言并无好处,就当她方才一时糊涂,回过神来,自然是先离开这要紧。   他似乎又听不懂她的话了,拖着血淋淋的羽翼上了岸,身后淌出一条血痕,没等她退后几步,藤鞭便从他羽翼下飞了出来!朝她挥去!   云渺渺没想到他竟如此喜怒无常,方才的眼泪顿时像是为了让她有所松懈而流,她速速后退,却被身后冒出的藤蔓拦住了去路,挥剑劈砍,紧接着便有新的藤鞭朝她源源不断地涌来!   人非完人,孤军奋战总有百密一疏之时,况且她眼下腿脚不便,被藤鞭缠住双腿往他面前拖去的时候,她立刻挥掌猛一拍地面,迫使自己支起身,一剑刺去!   这一回,他竟是不躲不闪地用方才受伤的挨下了这一剑,从另一边羽翼下伸出的利爪转眼扼住了她的喉咙,一把将她摁进了血水中!   冰冷的潭水混着污浊与血腥味儿灌入口鼻,呛得她双眼发红!身下全是戳人的白骨,一扭头便撞上一具头颅!   寸情扎入骨,她偏偏使不上劲儿将其收回,只得死死地扣住那只骨爪。   冷得像冰,如行尸走肉,她想象不出他究竟是如何变成这副样子的。   “三青咳咳!三青鸟!咳咳咳”她剧烈地咳嗽着,每一口水灌下去,都像是在往她肺腑里塞霜。   染在水中的血漫了过来,她眼前仿佛也陷入了一片灼红。   冷,亦是烧心地痛。   冒着气泡的水面似乎离她愈发遥远了,飘忽不定的碎光从眼前闪过,这水里回荡着无数的声音,比她想象中更为沉重,仿佛有一双手将她拽入深渊之中   她终是缓缓地合上了眼,跌入一场昏沉而久远的梦里。   昆仑虚境的风景比蓬莱仙岛更为好看,那是四海皆知的事儿,便是偶有不服,只消看上一眼,也不再自讨没趣了。   今日的天儿格外爽利,清风吹散了昆仑山长年不散的云雾,苍穹之上鹤鹭齐飞,千里的流霞缠绕着舒卷不定的云彩一直漫到了天边。   浮山千座,环绕主峰,白雪皑皑,却于巅峰之处开了大片的雪青色的花。   昆仑朝雾花,环绕着那座巍峨的宫殿,万年不衰。   鼎盛的灵气经久不散,便是在山腰这儿嗅一嗅,都仿佛能添好些年福寿。   风雪初晴,曦光万道,似是从渺渺远方传来了悦耳的铃声。   似有若无,像是将醒未醒之时的幻觉。   忽一阵烈风起,掀起半山积雪,惊着了已在山石边蹲了小半月的青羽灵鸟。   那雪毫不客气地糊了他一脸,始作俑者却于一片暖辉中化作了人形。   身姿高挑的女子站在青松下,乌发高绾,发上垂一条颀长的金纱丝绦,随风翻飞,可谓玉貌丹唇,姿如繁星丽天,不可逼视,石青色莲开十二破,腰悬金玲,肩披水色皂纱,飞扬如炼,腕上缠一双金钏,玉珠玲珑,金羽缀肩,她细眉微皱,朝他瞟来一眼,仿佛比这四下的霜雪更冷几分。   “蓬莱的三青鸟何故来此?”她厉声询问。   闻言,他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俯首行礼:“三青拜见镜鸾神君,神君万安!小神已辞去蓬莱,愿拜入昆仑,学一些真本事!只是道行尚浅,上不得主峰,还望神君通传一声,问一问上神可还收徒”   话音未落,眼前的女子已然皱起了眉。   “你这三青鸟胆子倒是不小,不好好去传你的福音,离开了蓬莱倒是寻到昆仑来了,你这资质,哪来的自信?”   三青还有些自知之明,羞愧地低下了头:“神君说的是,小神的确愚钝了些,这些年在蓬莱也不曾有所精进,着实苦恼,若就这么回三危山,这山主做得也着实惭愧,怕是护不得一方水土。   听闻上神神通广大,受八荒敬仰,小神亦仰慕已久,不求得上神青眼有加,但求拜入上神门下,精进修为,小神定会尊师重道,日夜勤勉,绝不让上神失望!”   说着,便要跪下去叩拜。   镜鸾一瞧就头大,随手唤来一阵风将其托起。   “瞎跪什么这是,本君都没这福气做上神弟子,你倒是脸大”她随手扯了腕上一双金钏递给他,“上神刚收了个新弟子,忙着呢,腾不出空来,你就别在这添乱了。三危山这几年不太平,你知道的亦或是还不知道的,上神那边都有数,拜师之事就不必再想了,你将这金钏带回去放在山门前,能免去些麻烦,好生回去修炼,莫要做那一步登天的蠢梦。”   闻言,他顿时急了眼:“可可我连上神的面儿都没见着呢!”   这委屈的模样,被镜鸾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用不着,上神若要见你,自会现身,凭你的品阶若是真见着上神,这会儿怕是已经趴下了。这双金钏能镇山数千年不损,是上神给的别哭丧着脸,速速离去!”   说罢,便化作一道流光飞向山巅。   只留下三青鸟握着一双金钏站在树下,被她掀落的一抔积雪砸了脑袋。   他失落地望着那座壮丽的昆仑主峰,雾气似乎又漫过来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终是收了拜师的心,化作青鸟飞下了山。   进入回忆咯 第八十九章 :三危山的神灵   记忆中的三危山,百木繁盛,虽不如蓬莱亦及不上昆仑虚境,却也是三界少有的灵气鼎盛之处。西海的灵泽蕴养了无数山中精怪生灵,令这百里山脉四季常青。   至少在其山主决定赴往蓬莱学艺之前,确是如此。   灵气汇聚,也意味着受人觊觎,三青鸟回到山间时,这四下的妖气已较前些时日更为浓重了,弱小的山中生灵惶恐地抱作一团,躲在石缝里,草木间,见他回来便一窝蜂似的涌了出来,围在他身边哭诉这几日附近又来了几头妖兽,吃了好些小精怪。   “山主您可别走了,我们我们只能仰仗您了呀!”   “是啊是啊,您这回去昆仑,可有见到朱雀上神?上神可愿帮咱们一把?”   “上神是什么模样啊?和书里画的一样么?”   众人七嘴八舌地发问,三青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免惭愧地挠了挠头:“是我没用,未能得上神青睐,上神乃祖神座下四灵之首,神通广大应是不愿收我这等小仙灵为徒的。”   闻言,众人眼中纷纷浮现出失落之色。   但朱雀上神威名在外,性子也不好捉摸,收徒素来都是凭着喜好的,听闻前些年四海水神亲自将儿子送去昆仑山,神宫大门都没能进去,便灰溜溜地回来了,他们这些小地方的生灵哪有奢求的资格。   “罢了罢了,您平安回来便好。”山中槐树精捻着及地的长须叹道,“这山间妖气一日比一日重,若是连您都不肯回来了,咱们可就都完了”   三青本是由这天地灵气孵化出的仙灵,因性情温润,不同于其他山主,这三危山倒像是一处其乐融融的村寨,这些精怪同他说话也就不拘了些。   当年他为学艺离开三危山,赴往蓬莱,修为没有精进多少,倒是给人家白白驱使了好些年,恰好听见蓬莱几个仙童私下道出的“实话”,属实戳心,这才辞别西王母回到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气馁之余,又见这些生灵依凭于他,心生不忍,多少强打起些许精神,打算在这山中琢磨修炼之事。   没有师门指导,难免要慢些,唯有徐徐图之了。   然三危山受妖邪觊觎也非一日两日,他当年留下的护山法阵这些年也都碎得七零八落,修修补补勉强撑着,直到前不久趁着他闭关之时,闯进了一只极为凶恶的妖兽,虽合山间精怪之力将其赶了出去,但依旧有百余生灵因此殒命。   他终恍然惊觉,凭他的法力,实在不足以护住这偌大的三危山。   多番权衡之下,他想到了曾经助祖神平定四海八荒的天之四灵,昆仑虚境,朱雀上神的居所。   当年他也曾动过前往昆仑的念头,然人微言轻,又恐上神面前自不量力,才去了蓬莱,此番权衡之后,他便与众生灵商量,前去昆仑拜师求助。   若有朱雀庇护,三危山定然不会再受这等苦楚。   他辞别了众灵前往昆仑山,说好的七日,他又不死心地等了半月,也难怪他们会如此惶惶不安。   他是这三危山的神灵,是他们的依仗,若是连他都不在了,不知这儿会变成什么样   他叹了口气,抱起了一只小兔精,揉揉它的脑袋,笑着宽慰:“放心吧,有我在一日,定会拼尽全力保全你们。”   温柔的话语,令所有生灵暂且定下了心。   孩子们围着许久不见的山主问起昆仑虚境,显然对那传说中无往不胜的朱雀上神颇为好奇。   对此,三青也只得尴尬地笑笑:“上神没见着,倒是见到万灵之主了。”   “那位镜鸾上君么?上君真的生得三头六翼,一把火能烧了整座山么?”   “不曾见神君烧山,也只见着一颗脑袋。”   “啊?”孩子们似乎有些失望,复又问,“那神君威武么?”   “嗯有点凶,不过当真是个美人儿。”   七嘴八舌一通闲聊后,他拿出了镜鸾神君交给他的金钏。   “上神虽未现身,却给了三危山一件法宝,咱们应当知足了。”说着,他将那双金钏布于山门前,自催动一刹,便有洪水般的灵力,涌向四面八方,浅金色的灵泽荡开三圈涟漪,每一道都气势恢宏,转眼便将山间盘踞多时的妖气散了个干净。   三道金光过后,金钏化为一棵通身雪白的巨树,晚风一拂,便如细雪纷落,这天地,也骤然清明。   众人瞠目结舌,回看四下,什么妖兽,什么邪祟皆被斩草除根!此等法力,着实令人钦之佩之!   “朱雀上神的法宝好厉害啊”孩子们由衷欢欣起来,有了这棵巨树,终于不用再过那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三青领着众人面朝昆仑虚境的方向跪地三叩首,以谢过上神恩赐。   法宝镇山,再无妖邪敢踏入三危山半步,当日昆仑的生灵也亲眼见着镜鸾神君赐了法宝与三青鸟,不知从何时起,三危山受镜鸾神君庇护这件事便在四海间传了开来。   三危山再见钟灵毓秀的风景,山中生灵每日无忧无虑地欢歌笑语,三青鸟则时长闭关精进修为,没有了妖兽侵袭,这日子似乎也慢了下来。   春去秋来,如白驹过隙,三青鸟第七次出关时,苍青的天降下了西海境内的头一场雪。   泛着白沫的海浪拍在礁石上,洗去一层白霜,山中草木葳蕤,转眼已积了一层薄雪,灌木丛里窜过几只小鹿和兔子精,欢快地喊着“山主万安”,蹦跶着跑了过去。   山涧边的榕树精抖去了叶片上的雪花,冲他微微垂了垂树枝。   那头又听见山中的白狐精正教训自家儿子。   “成天就知道野出去瞎玩,这么简单的法术都学不会,瞧瞧你这修为,日后受了欺负只会缩一边哭!”   那小狐狸理直气壮地反驳:“若是有人欺负我,我就告诉山主去!有山主在,还有那棵树,娘亲你为何还这么紧张兮兮的?”   “你这臭小子!”   他无奈地笑了笑,避开了去。   这一路,从覆满白雪的山林,走到可以望见西海岸的山门下,望见那一株没入云中的巨树。   这一年,他时长会来这儿静一静心,当真担起这三危山千百生灵的重任后,方觉不易,从前的确散漫了些。   漫天的白从枝叶间飞过,分不清哪儿是叶子,哪儿是细雪,这样的风景他已见了无数回,然而这次,那树下,忽然多了一个人。   眉宇间仿佛落下了霜雪千年,化尽陈冰,细眉斜飞,目如朗星,一身洁净的素白,只在领口和发间垂下了昳丽动人的绯红丝绦,她倚在树下,仰着脸望向一树的白叶,身影纤细而轻盈,她忽然偏头朝他看来,似有若无的一抹浅笑,便令这天地都明亮了几分。   清清朗朗的声音回响在这西海之滨。   “您就是三青上仙吧。” 第九十章 :符惕山的客人   三青执掌整座三危山,方圆百里的生灵他都见过,却未曾有这样一位女子,探其气息,不似妖兽,应是仙灵之身。   他踟蹰半响,走到了树下,那白衣女子依旧笑吟吟地望着他,如此明丽,叫人有些不敢多看。   “敢问敢问姑娘是何处仙灵,小神在这三危山中,不曾见过姑娘。”   他问得客气,那女子也答得爽利:“我从隔壁那座山来的。”   他愣了愣,朝海上望去:“符惕山?”   “啊嗯,就是符惕山。”   “不知仙灵是”他瞧了半天,愣是瞧不出她真身为何。   她稍加犹豫,笃定道:“我啊,是只乌鸦精。”   “”乌鸦几时一身白的。   “莫要不信啊!”她摊了摊手,“不然我这就现出真身让上仙瞅瞅?”   “不,不了”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不知乌鸦不知仙灵如何称呼?”   张口闭口乌鸦精似乎有失体统。   她唔了一唔,那俏丽的眉梢眼角染了一丝笑意:“微名不足挂齿,上仙若不嫌弃,便唤我云渺吧。”   “云渺?”他愣了愣,“这名儿倒是有些耳熟。”   她没有半分亏心地答道:“这名儿啊,是我家神君照着昆仑虚境那座云渺宫给起的,着实是寄语了厚望,我不敢辜负。”   “这,这样啊。”他一愣一愣地望着眼前这姑娘,想起那座符惕山确实住着一位司掌风雨的江疑神君,只是性子也十分阴晴不定,他上回前去拜会,当头被淋成了落汤鸟,故而这回多了几分谨慎,“不知仙灵此来,有何贵干?”   “倒也没什么大事儿。”她挠了挠头,“是奉了我家江疑神君之命前来串个门儿。”   “我家神君说了,远亲不如近邻,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你家神君还是一道雷劈在三危山上倒让我觉得踏实些。   他干咳一声:“多谢神君挂念了,西海这些年风调雨顺,多亏了神君照拂。”   “三青上仙客气了。”她莞尔,转而看向身后的巨树,“这树”   “是昆仑朱雀上神所赐,幸有此树,才护得三危山长久安宁。”   闻言,她忽然笑了笑:“三危山灵气纯粹,是个善地,这树能生得如此繁盛,也是难得”   玉白的指尖缓缓划过树干,仿佛撩起水纹般的涟漪,一瞬即逝。   三青疑心自己花了眼,再看向那自称云渺的女子,依旧眉目含笑,并无异常。   能触碰这神树,定是本心纯良之徒,虽不知江疑神君是不是真的派她前来“串门儿”,三危山素来好客,确信她并无恶意后,他的戒心也打消不少,拂袖间,已布下矮案与蒲团,案头上摆了两盏茶。   “仙灵远道而来,小神刚刚出关,匆忙了些,粗茶一杯,还望莫要嫌弃。”   她也爽快,长袍一撩,便席地而坐。   “上仙客气,是我叨扰了。”她指尖一点,案头上便又多了几碟糕点,全是他不曾见过的玩意儿。   “这是”   她笑吟吟地眯着眼:“之前路过人间,瞧见一家铺子在做这些点心,香得很,好像叫什么桂花糕的,独乐了不如众乐乐,上仙尝尝?”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坐下来拿起了一块放入口中。   他许久不曾去过凡世,人间的点心倒是做得愈发精细可口了,几块小小的方糕,撒上了深秋积下的干桂花,稍一凑近,便有馥郁芬芳扑鼻而来,一入口,软糯香甜的滋味在唇齿间漫开,属实令他吃了一惊。   对面的女子托着腮,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甜不甜?”   他耳根有些发烫,轻轻点了下头,将剩下半块也吃了。   她颇有眼里地将那叠糕点往他跟前推了推:“上仙多吃点,不够了我这还有十斤。”   三青:“”   你下凡一趟到底驼了多少吃的回来!   “咳,够了。”他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   这好吃好喝,回过神来,已经相谈甚欢,既然她从符惕山来,他顺口便问起了江疑神君的近况。   “我家神君啊”她稍加思索,“他近来沉迷养鸟,修身养性,说是要治治自己这暴脾气。”   “神君之前的确有些不好相与。”   “是挺凶的。”她顿了顿,似乎在权衡,“不过相比之下还是女床山的镜鸾神君更凶些。”   “是是吗?”他诧然。   “那是自然,镜鸾神君在云渺宫可是说一不二的主儿,虚境上下也就她治得住朱雀上神呢。”她一派坦然。   他不由得回想起一年前在昆仑山见到的万灵之主,好像是有些凶巴巴的。   “你怎么只晓得这么多?”他狐疑地看向她。   她一拍大腿,义正辞严:“我家神君知道得多,都是他告诉我的!”   “”怎么有种被诓了的感觉。   江疑神君私底下竟如此八卦么?   他一时也无辩驳之词,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   “我也曾想拜入上神门下,却还没有你了解得多,细想起来,着实惭愧,也怪不得上神不愿收下我”   她看了过来:“你很想入昆仑求仙问道?”   他眸光一闪:“昆仑虚境乃是六界修行之人梦寐以求之处,没有深厚的修为连山顶都登不上去,更不必说进入云渺神宫,我法力不足,连上神的面儿都没见到便回来了。”   沉默了片刻,她忽然道:“昆仑虚境虽好,却不是人人都适合长居之处,我听闻山顶云渺宫灵气稀薄,只余上神周身的玄火天灵,你乃是木灵根,在云渺宫修行,怕是百害而无一利,你可有想过,比起昆仑丘,倒是这三危山更适合你修炼?”   似是一语道醒梦中人,三青之前还真未曾想到这一点。   她指着这棵巨树意味深长地笑道:“没认错的话,这是昆仑玄霜神树,你在这树下多坐一会儿,聚灵也更容易些。”   经她一提醒,他定神运转一个小周天,发觉果真如此。   眼前的女子端起了茶,细雪飘进了杯中,明明是只乌鸦精,却泰然自若如一方神君,笑盈盈地朝他看来。   “上仙这一年过得可还顺利?”   他此时终是信了她的话,对自己这数月的疑惑与不甘深感惭愧:“得上神照拂,一切都好,之前是小仙心胸狭隘,误会上神了。”   “这话我回头问问我家神君,可愿帮你转达。”她粲然一笑,漫不经心地,却似春暖花开。   “先谢过江疑神君。”他诚心诚意地一拱手。   不知为何,明明初相识,却似故友重逢,句闲话,也能聊得喜笑颜开,他不由想起人间一句“知己难逢”,想必就是这般。   咱们渺渺的名字是出自昆仑虚境云渺宫哟,相信小可爱们都猜得出这个符惕山的乌鸦精是谁了吧?   另外,文中出现的符惕山,和三危山同属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二百里,曰符惕之山,其上多棕枬,下多金玉。神江疑居之。是山也,多怪雨,风云之所出也。   江疑是符惕山山神的名字哟。 第九十一章 :若你再无归期   此后数百年,每隔一段时日,这位唤作“云渺”的女子便会来三危山转上一圈儿,符惕山那边再没有让别的仙灵前来过问一句,每每出关,都能见她提着人间的糕点前来道一声贺。   那些糕点滋味各异,他最是喜欢的还属桂花糕,配上清茶一盏,能于欢颜中聊上数个时辰。   山中斧柯朽流年过,不觉人间岁月长,当年吵吵着不肯练功的小狐狸也娶了妻,诞下一窝狐狸崽儿,他从她口中听闻昆仑云渺宫近年又收了个弟子,脾气坏得很,也不晓得上神是如何瞧上眼的。   “如今这孩子啊,是愈发难管教了,稍不留神就出去闯祸,可教人头疼得很。”她长叹一声,愁得仿佛那弟子是她的一样。   此事他也有些耳闻,只因前不久西海水君刚教一小子给揍了,传得沸沸扬扬,他刚出关便有山中精怪前来告知,打听之下,才晓得是朱雀上神的弟子。   这般暴戾,的确令人发愁。   “上神不曾管束于他?”   “怎么没管?屁股都抽开花了,那小子还敢回头啃了上神一口,啧啧啧,真是欠揍!”她咬了咬牙,暗暗抚上自己的胳膊,衣袖宽大,倒是没瞧出什么端倪来。   他吃了一惊:“上神可有大碍?”   “不妨事。”她耸了耸肩,“神火护体,烫得那小子一嘴泡,该!”   他干咳一声:“那就好”   “我瞧你这山间也有不少皮孩子,怎么一个个的这般听你的话?”她求知若渴地望着他。   他不免有些尴尬,双颊也浮出一抹薄红:“是吗我只是经常夸一夸他们,好好地同他们讲了道理罢了,不足挂齿。”   她陷入沉思:“应当多夸夸?”   “可能吧,鼓励总比责难教人容易接受些。”   她点了点头,复又连连摆手:“不成不成,那臭小子尾巴都要翘天上去了,再夸还了得!”   这半干不尬地聊了一会儿,她忽然话锋一转,望着这百里三危山,问他:“三青,你回到三危山已近千年,你的修为虽精进不少,但你是不是将自己逼得太紧了,除去这棵玄霜,三危山只有你一人支撑着,这些生灵都仰赖你一人而存,若有一日你要离开,三危山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   闻言,他怔了怔,旋即莞尔一笑:“我为何要离开三危山?我回到这,就是为了护住这一山生灵,再不教他们受那生离死别的苦,有我在一日,便护他们一日,不好么?”   她沉默了良久,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笑:“你挺好的从前为世间播撒福音,带去欢颜,如今为这一方山峦日夜勤勉,甘之如饴,真的很厉害比我厉害。”   他不解地望着她:“你怎么了?”   她无奈地笑了笑:“只是忽然有些惭愧罢了三青,愿你莫要忘了今日的话,莫要忘了你的初心。”   那日的三青鸟,头一回没能听懂这位仙友的话,只是忽然觉得,那双明丽的眼里,浮现出了一抹伤感之色。   很淡。   却戳心。   她转身离去的刹那,不知为何,他油然而生了一种她随时会绝尘而去,再无归期的预感。   三危山年年如一日,他便也很快忘了这一瞬的错觉,年年的笑谈,年年故人来,长生,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直到西海翻涌,卷起浪千层。   晴空不复,唯有昏沉与灰蒙。   山间生灵陷入惶惶不安,似是昆仑出了什么事,却无人知晓为何,他正忙着安抚方圆百里的精怪生灵,已经好些年不曾出现的流光划过天际,最终落在了山脚下。   他飞快地赶去,那一株玄霜树下,站着白衣落落的他的故人。   仿佛身披霜雪,洁净如初,肩上的绯红丝绦点亮了这银装素裹的天地。   她的脸色不大好看,不知何故清减甚多,消瘦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刮走。   她眼中闪烁着无奈,而后平静地告诉他:“三青,我是来同你告别的,从今往后,我大概不会再来了。”   没有给他任何细问的机会,她便毫无留恋地转了身,仿佛这多年的相识,不过是南柯一梦,她要走,谁都留不住。   离去之前,她将一片金羽放到他掌心,告诉他,这是昆仑朱雀上神托她转交的,让他好生使用,切不可用于邪途。   她走后不过数日,原本伫立于山门前千年不衰的玄霜神木一夜凋敝,天地骤暗,四海妖气冲天,他无暇顾及其他,只得凭一人之力,支起阵法,将三危山护在其中。   天边雷光阵阵,似要回到祖神开天之时,八荒混沌,不见天日。   西海岸边浮尸千万,比起这异象带来的切肤之痛,更折磨人的,是终日的惶惶不安。   猜忌,贪婪,暴虐,傲慢种种阴暗从人心深处涌了上来,处处皆是令人胆寒的恶意。   山间生灵抱作一团,仰赖他布下的阵法得以苟延残喘,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这动荡足足持续了三天,才拨云见日,渐渐平息,然而这八荒四海早已是满目疮痍。   三青鸟面色苍白地走到海岸边,望着那株枯萎的神木,一时恍然。   一夕之间,过往陈年,这天地再不是原来的天地,玄霜已逝,草木皆枯,总是笑吟吟地同他说话的那个白衣姑娘,也再不会回来了。   这一场天地骤变,听闻起于不周山,动荡了泚泽和昆仑丘,四灵一夜陨落,云渺宫隐没于苍茫云海。   他跌跌撞撞地前去昆仑,亲眼看见那座曾为诸神山之首,自亘古洪荒便巍然长存的云上仙山已然千灵散尽,仿佛蒙天地厚泽而清然长明的山河阖然寂灭,虚境风雪连天,再不能前进半步。   仿佛一场噩梦终成真,他不得不相信,那位无所不能的朱雀上神,真的已经不在了   玄霜,是随主同逝。   后来,八荒妖邪四起,闹得天地不宁,原本的河清海晏,化为破碎山河,各路仙神相继战死,镜鸾神君受不住朱雀上神陨落,将自己锁在了女床山中,再不见任何人。   南海忽然崛起一门派唤作天虞仙山,其掌门道号长潋,不知从何处来的仙长,却持神剑泰逢四处征战,每至一处,妖邪皆四散而逃,故而被四海尊为战神,得后世敬仰。   平定八荒,是迟早之事。   三青鸟果真再没有见过云渺,前去符惕山询问,刚失了神君的众灵哪里肯好好答复他,只说符惕山压根没有什么喜好白衣的乌鸦精,便将他推了出去。   他握着那枚金羽,在西海边等了好些年,可惜   什么都没有等到。 第九十二章 :我守着山河无宁   妖邪四处作乱,越是灵气鼎盛之处越是树大招风,三危山自然不可能幸免于难。   轮番袭来的各路妖兽几乎折腾得他精疲力竭,山中生灵因受玄霜庇护,无忧无虑惯了,这些年也不曾勤修法术,此时便只能依赖于他,若是他败下阵来,妖兽便会闯入山中,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他也终有灵力枯竭的一日,只得趁着妖兽歇口气儿的破绽,去附近各处仙山求助。   可此时人人自危,还等着那位战神前来相救,又如何会腾出手来帮他?   倒不如说,多亏了三危山引走了多数妖兽,他们才得以喘息。   不断地求助,不断地吃瘪,令他愈发焦躁,眼看着精怪们陷入慌乱,一个个来求他救命,求他莫要放弃,目光一瞬不瞬地却望着天边。   好像多坚持几个时辰,便能等到那位战神了。   妖兽的利爪挥出的罡风,一下一下地打在他身上,肉身撑不住了便用三青鸟的躯体去扛,然而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犹豫了好几日,终于下定了决心,将金羽留下以支撑法阵,自己则火速赶往女床山。   多年之前,他也曾经过这座汇天地之钟灵的山峦,其巍峨秀丽,至今无法用言语诉清,然而今日,他眼前的女床山,却被重重迷雾笼罩,纷乱的雨似乎永不停歇,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他带着一身的伤,试图走进去,见一见那位曾经凶巴巴却又是何等神采飞扬的万灵之主。   “三危山三青鸟求见镜鸾上君!”   “三危山三青鸟求见镜鸾上君!!”   一声一声,仿佛砸进这云雾中,再无动静。   山中的人,也始终没有现身。   结伴前来拜会的鸟兽望着他一遍遍绕山而行,试图找寻入口,便顺势说起了三危山的近况,有人唏嘘有人摇头,却都似是一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咬咬牙,最终撩袍跪在了山门前。   这场雨仿佛要将他浇透了,耳边一片嗡响。   这一跪,便是整整七日。   支撑着他的,不过是云渺当日一句   愿你莫要忘了今日的话。   莫要忘了你的初心。   他要护住的,是万千信任着他的三危山的生灵,为此,他赴汤蹈火,万死犹能!   云渺有句话说错了。   他一点也不厉害。   他不过是个没用的山主,能做的,仅仅是为他们求一个生机。   雨下了七日,女床山的门始终没有打开。   他跪得双腿发麻,浑浑噩噩之时,一只山雀精摔在了他面前,浑身血迹斑斑,显然是拼死逃出来报信的。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哭着告诉他,三危山情况不妙,凶兽獓靥正朝那边过去,望他速速赶回。   望着眼前悄无声息的浓雾,他拼尽了全身的气力,唤了声“神君”。   依旧如石沉大海。   “山主,快回去吧,我们真的撑不住了呀!”山雀精几乎是伏在他膝前哭求,为了送她她离开三危山,已经有不少精怪死于妖兽爪下,再不回去,怕是一切都晚了!   他咬咬牙,终于起身,抱起她折返。   一别七日,此时的三危山已然面目全非,唯有山顶那方圆数丈,还由当初留下的那根金羽撑起一道屏障,数百妖兽围攻之下,剧烈颤动!   山间早已是尸横遍野,得以幸存的精怪生灵们都蜷缩在屏障中瑟瑟发抖。   金羽,他临行前是交给这山间道行最高,已有千年资历的杉树精保管,叮嘱过危机关头可用此物保下众灵性命。   可如今看来,能来得及护住的,也不过偏于一隅。   那片金羽是朱雀上神陨落之前,命云渺送来的,果真是个宝物,看似金光一道,却架得住妖兽轮番的攻势,仍不弱分毫。   獓靥伏在山坡上,咆哮声震天动地,吓得屏障内的小狐狸缩在爹娘怀里哇哇大哭,众灵惶惶不安,一遍遍地问山主可回来了。   无一人敢离开屏障之中,这般惨况,较之千年之前,凄惨更甚!   三青怎么都没料到,不过七日光景,他守了千年的山,护了千年的民,竟成了这般,素来的温润顷刻间被怒火取代,他放下那山雀精,化翎成剑,劈开了一条道!   落在屏障前,震慑了一众妖兽。   千年修行,又有云渺再旁指点督促,他的修为的确今非昔比。   四下妖气冲天,唯有他周身清光涌动,手中青锋剑寒芒阵阵,凭一人一剑,将仅存的一众生灵护在身后。   “山主回来了!”   “山主!是山主!”   “山主救救我们啊!这些妖兽这些畜生!它们吃了我的孩子啊!”   在见到他之后,身后畏惧的哽咽渐渐变成了撕心的哭嚎,盼着他能为他们报仇雪恨!   眼前的獓靥赤红的双目紧盯着灵气最为深厚纯澈的他,四下凶兽虎视眈眈,又畏惧獓靥淫威,只盼着能从中分一杯羹。   他不敢退。   亦不能退。   “守好金羽,莫要出来!”獓靥开始摩拳擦掌,他咬咬牙,将山雀精拉到了身后,决意孤注一掷!   獓靥率先冲了上来,四角锋利如刃,才接一招,便见火星偏擦,剑锋霎时滚烫!   妖兽敬畏獓靥的强大,似是千军万马愿追随其后,嗥叫着蜂拥而上!   一片摧枯拉朽中,看不清三青的身影,只见剑光凌厉,气势力破千军,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他一面护着早已负伤的山雀精,一面迎战妖兽,招招凌厉!不知斩下多少头颅,仅仅一人,却硬是扛住了妖兽群攻,不让任何一头再近山顶半步。   污浊的血染红了他层纱的青衣,弄脏了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他双目发红,还紧紧攥着山雀精的手。   山雀精离他最近,亲眼看着妖兽的利爪刺入他的腰腹,汩汩而出的血与妖兽的血混在一处,分不清他究竟伤得怎样,唯有逐渐苍白的唇色与隐隐颤抖的手,令她感到了恐惧。   “山主山主小心!”   突然从旁冲出的獓靥将锋利的四角对准了三青,她当即将他推开,自己却闪避不及,被兽角齐根切下半边羽翼!   刹那鲜血横流,痛到她面色发白,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叫出了声!   在獓靥一口咬下她的脑袋之前,青羽剑猛劈而下,斩断了它半截兽角,三青展开羽翼,将山雀精捞了回来!   看着她血流如注的半边残翼,便是能活下来,她这辈子也飞不起来了。   “山主您没事吧”她呜咽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再也提不起下一口气,无助地用剩下的一条胳膊攥着他的衣袖。   “先别说话,把这个吃了。”他摸出一枚丹药,让她服下,用灵力替她止血。   失去了半截兽角的獓靥怒不可遏,妖兽们步步紧逼,屏障内的众灵惊呼连连。   “山主!它们又过来了!”   “山主小心啊!”   耳边传来的呼声杂乱,眼前妖兽再度蜂拥而上,他抱着半身血污的山雀精,头一回觉得,手中薄如蝉翼的轻剑重得他几乎抬不起胳膊。 第九十三章 :谁的重担   云渺渺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场幻境,一场久远而绵长的噩梦里。   虽不知为何会在水潭中得见这些,但这儿发生的一切,似乎起于三青鸟的记忆。   他也曾温润如水,乌发青冠似翩翩公子,也曾有过交心的知己,仰慕于他的族人,这片三危山,当真如传说中那般,也有过山河秀丽,钟灵如画之时。   只可惜这场梦幻化太快,她尚未来得及细思为何明明亲眼看过,却独独记不清那位唤作“云渺”的女子的模样,记忆中只剩玄霜树下,飞扬的绯红丝绦与一袭白衣。   还有三青钟爱的桂花糕。   眼前的景象将那些典籍中的只字片语化为现实,其惨烈,难以言语述之。   这本是早已过去的事,三危山无论是欢声笑语,还是血海尸城,都与她毫无干系,她不过是一个看客,妖兽,生灵,还有三青鸟,从她身边经过,也不过是一道碎光拼凑出的幻像,消散重聚,不过一念间。   她望着三青孤身奋战,护着身后仅剩的三危山生灵,望着他一点点耗尽灵力,数次呕血,又拄着剑再度爬起,如此孤注一掷,仿佛站在这,便是他一生夙愿。   然而他也仅仅是这山间生灵之一,只是碰巧比别人多了几根仙骨,这千斤的担子却在不知不觉中都压在了他肩上。   那呼救声那样沉,他的双腿都在发抖。   獓靥疯狂地撞上来,一次次将他掀出去,重重砸在山石上!   云渺渺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青衣成紫衣,漫天妖气招来泼天大雪,染白了他一头青丝。   他握着青羽剑,咬牙再起,一掌打在试图靠近屏障的獓靥身上。   獓靥浑身鬃毛如钢针,深深扎进他掌心,淌下的血染红了青羽剑。   吃痛的獓靥恶狠狠地盯着他,眼中满是讥笑,忽然口吐人言。   “三青鸟啊,你这般负隅顽抗,是为了什么呢?你回头看看你要护着的那些玩意儿,你为他们负伤至此,他们除了躲在那道该死的屏障里作壁上观,可有一个愿意走出来帮你一把?”   沉重的质问声,含着讥诮的笑,如锥心的针。   “不如我帮你再看得清楚些。”   它转而望向三危山众灵,高声道:“我等来此不过腹中饥饿,这三危山的灵气已经开始散去,我也是开了智的生灵,这四海动荡,谁不是求个活命?   我可以命这些妖兽离开这座山,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但空手而归却是不行。我今日在三危山的地界上,断了一角,这笔账我也不扣在你们头上,我给你们一个时辰,只要你们能劝服三青鸟放下剑,任我处置,你们这些生灵,都可以安然无恙地留在这。   横竖他这般伤势,也护不了你们多久,早晚都是死,一人换一山,应是极为划算的事了,该如何决定,你们自己掂量。   但一个时辰后若不给我个满意的答复,我便先杀了三青鸟,再宰了你们!”   此话一出,如惊天的雷。   而獓靥,居然真的命众兽退开数丈,伏下身养精蓄锐。   四下忽然静了下来。   记忆中,便是百年前大雪封山,也不曾有过这般寂静的时刻。   山风萧瑟,积雪层深,却无一道天光肯落在他身上。   泛着金色光泽的屏障中,须发花白的杉树精看着手中的金羽和身后颤抖不止的精怪生灵,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拼了命活下来的,尝过生死无常的残酷,看着亲人故友殒命于妖兽爪下,谁还能说得出那奋不顾身的大话。   平日里的谈笑风生,豪言壮语,此时都如鲠在喉。   山雀精眼看着三青的血顺着青羽剑锋,一滴一滴地落在草叶上,顾不得自己断翼的痛,急切地敲打着那道屏障:“杉树爷爷,您快打开结界,让山主进去!山主受了伤,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   然而,平日里总是笑意盈盈地关怀着他们这些小辈的老杉树这一回,却以沉默回应了她。   她修行不过百年,从前便听闻这三危山中,有一株比山主资历更为久远的杉树,山中山下,从花草游鱼,到飞禽走兽,无一不对其尊敬有加,她也曾受过老杉树的照拂与劝慰,心中爱他敬他,盼他能救一救山主。   可她从未在老杉树布满皱纹的脸上见到过如此凝重艰难的神色。   他静静地望着遍体鳞伤的三青鸟,望着他侍奉了千年的山主,曾经那般温柔的一个人,此时浑身染血,几乎撑不住人形,青羽若隐若现,沾满了血污,乍一眼看去,几乎与那些妖兽无异。   “杉树爷爷!您怎么了!你们都怎么了!”这样的沉默,令山雀精忽然慌了神,“你们说句话啊!山主是为了我们赶回来的,你们把结界打开!快让山主进去啊!”   四下的浊气如鬼魅飞蹿,一下一下扑在金色的障壁上,它们可与獓靥那等启了智的妖兽不同,只要有血肉,有灵气汇集,便要吞噬殆尽,一个不留!   若是没有这结界,他们只怕在早已是妖邪口中食。   惊吓过度的小狐狸们缩在爹娘怀里瑟瑟发抖,哭得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   “不能开啊”一旁的精怪瞧着这阵势都慌得六神无主,“若是此时打开结界,咱们都活不成!”   “是啊是啊!我倒是愿随山主并肩作战,可我的孩子可怎么办”   “怕死就怕死!拿孩子做什么挡箭牌!”   “你行你怎么不出去!结界一开,凭咱们的修为,只怕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吃得只剩骨头了!”   “都别吵了,山主还在外面呢”   在这人人自危之际,任何一句话都能成为争执的源头,被这一声声辩驳淹没的,是山雀精微不足道的声音。   快救救山主   求你们。   把结界打开   毫无神智的邪祟亦不会听命于獓靥,眼里只有这群生灵的骨血,灵气最为鼎盛的三青自然首当其冲,尽管奋力抵挡,但他的伤势却愈发严重。   云渺渺听着那此起彼伏的争论不休,看着那些邪祟一波接一波地被三青的血肉引过去,妖兽们雌伏在山坡上,冷眼旁观。   无需它们做什么,这三危山已如一盘散沙。   她忽然想起了那女子曾问三青鸟一句。   整座三危山仅靠你一人撑着,若你哪一日要走,他们可怎么办   可怎么办。   是啊,这重担压垮了一个人,又要落到谁的头上去呢。   一个时辰其实过得很快,但三青鸟却不知还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便是真的顶住了这些邪祟,面对獓靥,他可还能护得住这片山河   望着渐渐佝偻下去的那道背影,山雀精跪在了结界前,哭着给一众生灵磕头。   “杉树爷爷我求求您了!我求求你们了!把结界打开,让山主进去!这样下去山主他真的会死的啊!我可以不进去我可以留在外面,只要你们打开结界,救救山主”   她愿用血肉去挡住那些邪祟。   愿用命为他们争取一点机会。   所求不过是让她钦佩了数百年,曾温柔地同她说过话的三青得以走入结界,活下去。   云渺渺站在结界外,看着她捂着血淋淋的断翼,重重地朝他们磕头,每一下都撞出了血,哭得几乎气绝。   眼前是伤痕累累还在孤身奋战的三青,身后是惶恐不安,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一众生灵,孩子们的哭声夹杂着令人为难的争执,老杉树握着金羽,几乎要滴出血泪来。   这一线的机会,哪怕她用命换,怕也只是螳臂当车。   打开结界的瞬间,邪祟便会涌进来,全军覆没,不过一念间。   惊魂甫定的小狐狸哭着抱住了爹爹,问他,他们是不是都要死了。   稚嫩的声音如惊雷一般,令还在迟疑的众灵慌忙劝说,此刻可万万不能打开结界,自寻死路啊。   山雀精的脸色陡然苍白了下去,她拼了命用谨慎的半边羽翼挡下邪祟,也显得如此无力。   她何尝不晓得,自己法力低微,连替山主争取一点时间都做不到,结界一开,最好的结果怕也是得害死一半的生灵。   不甘与绝望终于还是涌了上来,她怀着最后一点希冀敲打着那道金色障壁,泣不成声。   迎面而来的邪祟被青色的羽翼挡下,三青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方才的声音,他定然都听到了,可她却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一丝的怨恨与愤怒。   “别打开结界。”他平静地望着障壁内惶恐不安的众灵,目光最终落在了老杉树身上。   “山主”老杉树不住地颤抖,捧着那枚金羽,左右为难。   “没事的。”他眼中忽然涌出一抹温柔,“我心里有数。”   说着,他俯下身,用双翼挡住了猖獗的邪祟,那双曾为四海八荒播撒福泽的羽翼在浑浊天地间中柔光浮动。   他轻轻地,格外温柔地将山雀精扶了起来。   她几乎灵力枯竭,断裂的伤口不住地淌血,秀气的脸苍白如雪,无助地被他抱在怀里。   那一瞬间,所有的声嘶力竭都戛然而止,不断汹涌而来的,是不可名状的委屈与痛楚。   “山主”她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紧紧攥住了他染被血水浸透的衣袖,“好疼我好疼啊山主”   三青温柔地替她拨开额前的碎发,爱怜地望着她,漫天大雪中,为她留住这最后一点温暖。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忽然笑了,一如当年,三危山春暖花开,温润如玉的仙君,轻轻拂去她发上的落花。   “有我在,莫怕。”   山雀精静静望着他的笑容,颤抖的身躯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血不再流了。   也不再有任何痛苦。   就在他怀里,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几章刀子比较多 第九十四章 :好伤心啊   这场雪,仿佛千年漫漫,凉透了这漫山遍野的尸山血海。   他缓缓放下了山雀精的尸身,似是放下了这世上唯一一个愿为他赴汤蹈火,以命换命的信徒,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有灼热的岩浆从喉间灌下,缓了几息,他拄着剑慢慢起身。   结界中的嘈杂都止歇了,他望着自己护下的这些精怪生灵,望着他们眼中的迟疑与惶恐,忽然展眉一笑。   “不必打开结界,这三危山已经没有多少生灵,这片金羽是朱雀上神给的法宝,应当还能支撑些时候,我回来的路上,已经设法给附近的仙山仙府传了信,若是若是还有人肯出手相助,我也能安心了”   他叹了口气,缓缓地,放下了执剑的手,似是已经替他们做好了决定。   “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你们的,我这个山主,这么多年,也没什么长进”   或许当年,他应当听云渺一句,督促他们好生修炼,今日能活下来的,或许更多些。   然而身为山主,这担子,他既然扛了,便应当扛到底才是。   他的伤势已经不能再战,与其打开结界一同赴死,还不如将生的机会留给这些生灵。   他看向结界中瑟瑟发抖的小狐狸,想伸出手揉揉那颗惶恐不安的小脑袋,就像他从前经常做的那般。   可掌心里,只有一片血污。   那小狐狸的脸色更苍白了些。   他僵了僵,将手收回,看向一众生灵。   “獓靥阴险狡诈,妖兽虎视眈眈,我走后你们不许出结界,若能等到长潋上仙赶来,你们便归去天虞山栖身,从今往后,便要你们自己走下去了”他艰难地叮嘱下来,不由有些哽咽,“好好活着,莫要再回三危山了。”   他背过身,忍住了夺眶而出的泪,顶着无数妖气冲撞,一步步朝着獓靥走去。   无措的小狐狸望着他趔趄却坚定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似是终于想起眼前这位血迹斑斑的男子曾是他喜爱憧憬的三青山主,想起他将人间的糕点分给他和玩伴,带他们登上主峰夜观天星,稚嫩的手轻轻按在了结界上。   “阿爹阿娘,山主要去哪?”   一直按着他的肩不让他乱跑的阿娘已是泪流满面,阿爹双目赤红,紧紧握着他的手,泪水噙在眼中,咬着牙不肯落。   忽然,他望着三青的背影,撩袍重重地跪了下去,一字一顿对他说:“跪下,给山主磕头,山主今日恩情,你只要还活一日,便绝不能忘阿爹,也绝不会忘!”   说着,便拉着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起跪下,忍着悲痛对三青磕了下去。   身后众灵也陆陆续续地跪了下去,三青每走一步,他们便磕一个头。   血染尘土,却是此恩难报。   三青走到妖兽之间,神兽的血肉仿佛一场饕餮大宴,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四周垂涎三尺的妖兽们。   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中的獓靥终于幽幽地掀起了眼,看向他。   “西王母座下神鸟,布天下福泽,传四海乐音,你可有想过自己会落得这等下场?”   戏谑的口吻,仿佛在往三青心头再扎一刀。   三青抬起了苍白的脸,冷冷望着它:“输赢不重要,但你需记得你说的,我死后,你立刻退出三危山。”   闻言,獓靥呵了一声,扬起前蹄将他踹翻在地!   “你觉得你这个丧家之犬还有何资格同我讲条件?不如放下你仙君的身段,好好求我一会儿吃你的时候,先给你个痛快,免得你看着自己的血肉被一口口分食殆尽,那滋味,怕是让你想要自戕。”   三青灵力耗竭,挨了这一脚几乎昏厥,咬牙艰难起身,禁不住摇晃了一下,到底还是稳住了步子,愤恨地紧盯着他。   “你不过是趁着六界祸乱,才到这逞威风,我已答应交由你处置,那些生灵体内并无多少灵气,生死于你而言并无多大差别,赶尽杀绝又有何意义?”尽管晓得獓靥残暴,他还是想试着为身后的生灵谋一条活路。   獓靥起了身,硕大的身躯站在他面前,仿佛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俯瞰着连站都快站不住的他。   “他们是死是活我的确不在乎,但麻雀再小也是肉,这些跟随我的妖兽可还得打牙祭,从你进不了那道结界起,你就输了,三青仙君。”   三青怒上心头,肺腑剧痛,一口血咳出,险些跪了下去。   嗡响的耳旁,传来獓靥冰冷的声音。   “待杀了你,我自会想法子撬开这结界,你切断了我一角,我便要这三危山里所有生灵陪葬,哪怕一株草木,也不会剩下。”   “你!”身后的众灵还在瑟瑟发抖,寒冷的妖气如鞭子般狠狠抽在他身上,悲愤,不甘,挂念种种思绪交织,他眼前涌动着浓重的血红色。   狂风乍起,獓靥扬起前蹄,朝着他的头颅重重地踏下!誓要将他踩得头破血流!   眨眼间细雪翻飞,三青鸟周身杀气大盛,提剑一挡!獓靥之力重如泰山,竟一脚将青羽剑踩作两截!飞溅的残片割破了三青的眼角,霎时鲜血喷涌!   獓靥毫不给他喘息的间隙,紧随其后的便是锋利如刃的角,迅猛之势,不可阻挡!尽管三青尽力卸去它一半力道,还是有一只角刺穿了他的胸口!   “咳!”甜腥上涌,被他强行咽下,一手扣住那只角,不让它拔出,余另一只手耗竭灵力召来山下玄霜,玉树成钏,延展则成两柄短剑,奋力一挥,直刺入獓靥双目!   只听得一声嗥叫,震天动地!   四下妖兽受其邪气,顿时混乱,山岭间妖气乱窜,天地昏黑,守在结界中的众灵抱作一团,哭声不绝。   獓靥的挣扎中,三青终于将那两把短刃深深刺入那双可怖的兽瞳中!   被夺去了双眼的獓靥更为暴戾,试图将他甩开,却被他召来的山中藤蔓缠住了四足,结结实实地栽在了坡上,吃痛地哀鸣!   “三青你这混蛋!!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云渺渺站在坡顶,眼睁睁望着三青死死扣着刺入胸膛的那只兽角,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拼劲最后的气力,要降住那獓靥。四周的妖兽自不会袖手旁观,接二连三地扑上来撕咬他的血肉!   仙兽之血,灵气充沛,能助长修为,尝过一口,便欲罢不能了。   他的背部,羽翼都被咬得没有一处好肉,腰腹被啃出了窟窿,血水夹着肝肠溢了出来,那么疼,他都不曾喊过一声。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染上了血色,不知何时已赤红一片,在众灵恐惧的哭叫声中,他狠狠地对着獓靥的脖颈咬了下去!血迹斑斑的利爪剖开獓靥的皮肉,在一阵痛哭的嘶叫身中,他挖出了它的心脏!   而同时,他的五脏六腑,也被身后的妖兽一把拽了出来!鲜血淋漓,被分食而尽!   他手中紧握着獓靥尚在跳动的心,低下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腹腔,一时恍惚。   獓靥惊恐无状地倒在地上,妖兽们发了疯似的撕扯他仅剩的血肉,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渣都吃下去。   痛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獓靥说得没错,这样的痛,令他想要自尽!   他回过头,望着那道结界。   没有人出来救他。   他们都很听话,选择了看着他成为妖兽饵食。   明明没有什么可遗憾了,明明这颗心都被啃食得只剩一半   明明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好伤心啊   想要   再吃一次桂花糕。   血泪夺眶而出,他捧着手中血淋淋的獓靥的心,魔怔了似的塞进了嘴里!染着浓重邪气的心,苦到令人作呕,但这杀戮却给了他快感,从未有过这般澎湃的感受,仿佛一池清水忽然沸腾,令他几乎失了理智!   汹涌的妖力取代灵力充盈他的身躯,已经无力挣扎的四肢百骸突然力量倍增!他一把抓住正在吞噬他胳膊的一头妖兽,利爪将其撕得粉碎!   痛快!痛快!   本该如此痛快!   他拖着白骨累累的身躯,如鬼魅附体,在妖兽们惊恐的注视下疯狂地撕咬獓靥的尸身!   从血肉到五脏,什么都不放过!随着吞吃獓靥的身躯,他所失去的皮肉,所受的伤都在迅速恢复,被漫天的妖气裹挟,甚至连一头青丝都于血雨中化为雪白   他拿起了断剑,长发如瀑,不见容颜,身后藤蔓如鞭,足有百条!一挥而下,卷走离得最近的一头妖兽,抡在山石上,竟生生砸成了肉泥!   杀气冲天,众妖兽终陷惊恐,四散奔逃,却遭藤鞭所束,或活活砸死,或穿心而亡整座三危山,一片凄厉哀嚎!谁想踏出山界一步,都会被藤蔓拖回来,此等惨烈,较之獓靥屠山丝毫不遑多让!   甚至,更为残忍。   饶是身在局外,云渺渺也不由得为之颤抖。   三危山的传闻,在典籍中不过寥寥数语。   今日她所看见的,却似人间地狱。   那一日,就连西海方圆十里,都被染作惊心的红。   滔天的杀气与邪祟,笼罩着整座三危山,四海生灵,莫敢靠近半步。   今天的刀子已磨好!敬请享用 第九十五章 :霜雪千年   三危山的血雨,下了整整三日,方才止歇。   亲眼所见,方知血流成河并非夸大之词。   百余妖兽横尸脚下,身首异处的已是随处可见,整座山头的土地都被染成了绛红色。   四下如乱葬岗般死寂,断剑铮鸣,无人敢应。   树下再不见那素衣青羽的仙君,他静静地站在山坡上,踏着獓靥的尸体,悄然无声地望着瑰红的苍穹。   西海的风,吹起他雪白的发,这苍茫山河,也骤然安静。   没有一只妖兽得以逃出生天,就连这四下的妖气,都被斩杀殆尽。   云渺渺望着那道仿佛从血水中走出的凄凉背影,方才的杀戮犹在眼前,久久挥之不去,与从前温润如玉的三危山山主判若两人。   那双抚琴弄花的手此刻紧握着剑,消瘦如白骨。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就在此时,发现妖兽已被屠戮干净的小狐狸终于不再颤抖,周围平静了下来,似乎又回到了平日,他松开了阿爹阿娘的手,欢喜地跑出了结界,朝三青跑去!   “山主!”他想跟他道歉,方才不该只顾着哭,也不曾同他说几句话。   “狸儿!”狐阿娘没能拦住他,只能跟着他一同追了出去。   众灵见四下已无危险,纷纷松了口气,感念山主法力高强,杉树精稍作犹豫后,撤掉了结界,命人参精赶紧去瞧瞧山主的伤势。   云渺渺望着他们从身边经过,朝着三青走去,下意识地想拦,却是无法出声,亦无法触碰这些生灵。   狐阿爹刚想带着腿脚不便的人参精过去瞧瞧,却忽然望见三青周身邪气大涨,甚至比之前的獓靥还要浓重,顿时僵在了原地。   “快把狸儿拉回来!!”   他惊觉不对却为时已晚,唯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欢欢喜喜地拉住了三青的衣袖,未能来得及唤一声“山主”,便被突如其来的藤鞭贯穿了胸口,狠狠甩了出去!连骨头都一并摔了个粉碎,颓软无力地砸在狐阿娘脚边,当场血溅五步!   “啊!我的孩子!”狐阿娘失声惊叫,忙抱起孩子,可怜那阿狸双目未闭,已然断了气。   藤鞭已收,血流如注!   众灵大惊失色,胆小的已然跌坐在地!   杉树精难以置信地望着那道背影,直到看见他缓缓转过身来,华发红眸,杀气滔天,面上裂纹斑斑,如厉鬼修罗,目光冰冷地望着他们。   这眼神他们太熟悉,那些妖兽闯入三危山屠杀之时,便是这般神色。   浊气几乎将他吞没,原本温顺无害的藤蔓也染上了森冷的厉芒,在他身侧蓄势待发。   他动了动嘴唇,露出了尖锐的獠牙。   这一刹,众人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杉树精慌忙扯人后退:“快跑!山主他入魔了!离开三危山!快!”   这一声,众人顿时如梦初醒,慌忙窜逃!金羽结界一旦解了,片刻间属实难以再支,谁都不曾想到,眼下最是危险的,竟不是那些妖兽。   狐阿娘失魂落魄地抱着自己的孩子,在狐阿爹的拉扯下,才得以起身逃命。   然,那么多妖兽都没能逃离三危山,仅凭他们这些精怪更如螳臂当车,身后无数藤蔓接连落下,惊起惨叫连连!   他们哭叫着“山主”,跌跌撞撞,跪地求饶,惊恐中向他忏悔自己方才的自私却是什么都迟了。   此时的三青鸟,因吞吃太多妖兽,入魔已深。   杀戮像是会上瘾的毒,所见之处,皆是一片猩红。   一块山石,一截藤鞭,乃至一滴血,都是他大开杀戒的兵器。   云渺渺就这么看着他一个接一个地杀死了自己拼了命也要护住的精怪生灵,紧紧捏着拳,仍止不住浑身发抖。   她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愤怒,痛心,抑或是惋惜。   或许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不甘。   从始至终,她不过是个看客。   一个压根没有出现在那段残忍的回忆中的局外人。   杉树精跪在三青鸟脚下,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住,一遍一遍地磕着头,可惜他已经求不来一句宽恕,便被青羽断剑斩下了头颅。   三危山更安静了。   只有三青鸟一脸恍惚地坐在尸山血海中央,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   后来。   百木枯,水断流,三危山终于没有了任何生灵。   他还是坐在那。   守着一片不染纤尘的金羽,仿佛化作了一座石雕。   云渺渺终于走到了他面前,蹲下身来,静静凝望那张脸。   那双赤红的眼里似是噙着滚烫的血泪,失魂落魄地看着从怀里滑出的一只纸包。   纸包血迹斑驳,被风吹开了一角,露出了几块破碎得不成样子的桂花糕。   他颤抖着拿起一块,塞入口中。   没有嚼碎,便又塞一块。   直到将这些糕点塞了满嘴,再也咽不下了。   茫茫天地,却再也没有人问他一句“甜不甜”。   山河动荡,血海支离,这场延续了千年的噩梦,也终将要醒来。   冰冷的水灌入口鼻,她挣扎着挥下了寸情,只听得一声惨叫,震得山石动荡!   她挣扎着从石潭中爬起,艰难喘息,望见岸边飞溅的血迹,才惊觉方才那一剑是刺中了。   她从白骨堆中挣扎着爬上岸,整座浮山都因三青怒涨的邪气而动荡,只见那道消瘦如骨的身影在山石间痛苦地打滚。   寸情一剑,废去的   是他的双眼。   他抬起头,循着她的气息再度扑过来!   她立刻翻身避开,瞧见他一片血翳的双眼,当机立断将自己身上的外袍,流苏丢向四面八方,以混淆他仅剩的感官。   不出所料,三青在剧痛与陡然的黑暗下愈发暴躁,嘶吼着化出真身,巨翼疯狂地抨击着四周石壁,掀起尘埃漫天,云渺渺趁机避到了一处石壁下。   幻境千年,洞中一瞬,那场梦里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此刻面对三青鸟,她一时五味杂陈。   入魔的三青鸟吞吃了獓靥和其他妖兽,数千年来,在这人迹罕至的三危山中愈发强大,她甚至在那水潭中找到了人骨。   今日的三青鸟,早已没有仙根仙骨。   是彻头彻尾的妖兽。   翻涌的尘土中,三青鸟的嘶鸣凄厉尖锐,刺得她脑中嗡响,抬手一摸,耳内已经震出了血。   她灵力近乎枯竭,再没有气力拿起剑,唯有默念心诀,暂且稳住气息运转,以免被这强大的妖气震碎内腑。   石缝间透出淡淡金光,与洞中磷石截然不同,她觉得有些眼熟,忽然想起了梦中见到的那片金羽。   那杉树精支起的结界,好像也是这般光华。   她暗暗心惊,未及细想,一道藤鞭忽从尘土中袭来!一鞭打中她的脚踝,顿时鲜血淋漓!   她吃痛地往回一缩,却见数道藤鞭在山石间乱打一气,似乎并未发现她,而是在四处试探。   她咬紧了牙关,默默退后,将寸情插入石缝,试图撬开缺口,将这洞中讯息传出去告与步清风知晓。 第九十六章 :你还真等到本尊了   与此同时,山谷中,霓旌已将今夜计划告知其他天虞山弟子,亲眼见到九思撑出的那道缺口后,步清风心中燃起一线希望。   但这道缺口着实狭窄,只容一人过。   山下的命案才过不久,他始终不大放心将师妹的性命交给这位阴晴不定的“钟公子”。   这道金色障壁古怪得很,潭底更是情况未明,凶兽尚在,行差踏错都有可能送了师妹性命,端看这钟公子平日里对他师妹那副喜怒无常的嘴脸,若真到了生死一刻,他十有八九会丢下渺渺不管。   起初他是断然拒绝的,莫说平日里就时常与渺渺在一处的余念归和言寒轻,便是孟逢君听着都直摇头。   在场十余人,其实说到底,霓旌瞧着自家主上的脸色都有点没底。   说是心血来潮未免轻浮,可尊上忽然这劲儿头到底哪儿来的?   她瞥了眼一直蹲在树梢上的桑桑,它静静地望着那道金色屏障,不知是出神了还是无心开口,这会儿竟然只有这只乌鸦精不曾就此事怀疑尊上了。   抑或是,它早就在心里将尊上鄙薄了个遍,只是不曾宣之于口罢了。   她一直晓得这乌鸦精同尊上八字不对盘,命里犯冲,但之前还愿争吵打闹几句,从昨晚起,那双碧色的眼睛望向尊上时,却彻底冷了。   它说的话,尊上没听懂,她就更听不明白,只是隐隐觉得这乌鸦精瞒下了什么极为重大的事儿。   饶是云渺渺,怕也不得知。   眼看月上中天,时近子时,四下阴气渐浓,障壁也稍稍薄弱了些,双方却还没争出个所以然,桑桑忽然振翅而起,一口三昧真火落在众人之间,惊得众人慌忙后退,正欲怒骂,却望见一双凌厉的眼。   明明怎么瞧都只是个修为不过百年的乌鸦精,却愣是逼出一身骇人杀气,惊得人回半响都回不过神来。   它的目光落在重黎身上,似是极为艰难地开了这个口。   “这结界一旦有人进去,九思便再不能支撑,你与主上都无法从原路返回,只能从这水潭中出来,我会为你支一个缺口,无论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一刻钟内,你必须带着主上出来。”   它冷冷地盯着他,一字一顿。   凭它眼下的法力,至多只能为他们争得一刻钟。   “请你务必以主上性命为先,一刻钟后你们若不出来”   哪怕会引得四海动荡,它也要即刻冲破封印,荡平这座三危山!   “这!”步清风没料到渺渺的命兽会做出如此决定。   却在这时,一度催动灵心诀的余念归探到一缕熟悉的灵气从附山石间传出,她登时一喜。   “清风师叔!是渺渺的气息!她还活着!”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一日一夜,落在凶兽巢穴,竟还能活命,属实奇迹。   既然渺渺能从障壁下传出灵气,亦是说此法宝仍有破绽。   他当即唤出延维剑欲去救人,身侧铿锵一声,一柄银锋长剑赫然横在他眼前。   重黎的脸色沉得可怕,一字一句,不容置喙。   “人,我去救,你们同那只死鸟把潭上裂口撑开,一刻钟内,我定带她回来。”   说罢,他便提着剑朝九思所在的洞窟快步走去。   霓旌对步清风点了点头,示意他莫要再多言,随即跟上重黎步入洞窟中。   九思清光阵阵,伞页顶着金色波纹,忽明忽暗,虽不晓得那乌鸦精说的血翎究竟是个什么玩意,但撑了一日夜,九思这等上品灵宝竟也受不住了。   “尊上,怕是得快些。”她催动灵力,九思盛着浑厚水泽流转波光,子时至,天地阴气鼎盛,本是九思最为强势之时。   然她稍一发力,那道障壁竟光辉大盛,数到金光齐齐压下,竟将她的灵气反打了回去!她吃惊之际,一道黑影闪过,瘦小的乌鸦精站在了九思之上,羽毛下散发出阵阵金辉,生生扛住了直劈天灵的一击!   它狠狠瞪了重黎一眼,比方才在步清风等人面前可凶了太多。   “看什么?还不进去!”   重黎眉宇一沉,化为一道流光冲入那道缝隙,湮没于水纹中。   桑桑才撤去自身灵力,九思便被弹开,那道裂缝也就此合拢。   它目光凝重地望着眼前的障壁,半响,才留意到霓旌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它。   “有话要说?”它淡淡地问。   霓旌勾起了嘴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它:“我一直觉得像云渺渺那等资质不佳的仙门弟子召出个会说话的乌鸦精也挺不容易了,但眼下看来,应是我想错了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便是在丹穴山的凤凰二主身上,也不曾见过方才那般淳厚干净的灵泽。   桑桑瞥了她一眼,豆大的眼中透出了无心理睬的意味。   “与其在意这等无关紧要的事,不如想想一会儿如何对付潭下的妖兽,眼下情况未明,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而此时云渺渺身处洞窟之中,四下皆是胡乱挥砍的藤鞭,三青发了疯似的叫嚣着,似是连最后一丝理智都因失去双目的剧痛而消失了。   她方才奋力从缝隙间送出的灵气也不知能否传到地上,仅仅是孤注一掷的尝试,寄望于余念归的灵心玦能及时发现。   但此处隐秘,她寻了这么久也没找到出口,师兄他们如何进得来   沉思之际,一道藤鞭当头劈下!   她侧身躲避,还是被抽中了后背,剧痛之下,她滚至一旁,又挨了数鞭!   洞中藤蔓疯长,将她逼得退无可退,藏身于石缝间也难免被打得血痕道道。   她咬紧了牙关,将所有的声息一并咽下,此时若是被三青鸟发现,她必死无疑。   此等境况之下,她几乎汇不起半分灵力,寸情也沉寂了下去,连一丝光泽都瞧不见了。   四下浮山动荡,水面翻腾,偌大的山中洞窟碎石接连崩落,摇摇欲坠。   尖锐的嘶鸣震得她头疼欲裂,一声巨响回荡洞窟,仿佛天边乍雷,于昏暗中忽然间,带入了一抹亮光。   她抬起头,只见剑光如梭,鸿影偏擦,一道玄色的身影蒙着绚丽的辉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生着薄茧的手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从狭隘的石缝间捞了出来。   不过瞬息,她已然跌进了一人怀中。   很暖,以至于当她意识到来人是谁是,不禁诧异。   那样凶巴巴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让人安心的怀抱。   褪去了伪装的英招剑削断了她身后的藤鞭,寒芒涌动,清冽如冰,令人不由感慨,上古神兵确然漂亮得不可思议。   她吃力地抬起头,望见重黎那张凶恶的嘴脸,他正盯着陷入癫狂的三青鸟,似是对眼前的妖兽略感迟疑,以至于眉头紧紧皱着。   吃惊不过是一瞬,而后,她忽然就不觉得怕了。   重黎侧目看了她一眼。   面色苍白,灵力枯竭,几乎是遍体鳞伤,浑身都湿漉漉的,冷得像冰。   狼狈得活像个丧家犬。   他冷哼了一声,反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没用的东西,还真让你活到本尊来救你了。” 第九十七章 :咱们,救不了他了   跌进他怀里的时候,云渺渺一度以为自己被鞭子抽蒙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觉,但这一记脑瓜崩却是痛得实在。   他自冲进这座洞窟,没有了那些“闲杂人等”,他便再没有掩藏自己的气息,浑厚的法力当头压下,半点没打算同那黑漆漆一团的妖兽客气,手中的剑更是毫不吝啬杀招。   他可不管那妖兽的双眼是怎么没的,既然撞到他手里,就断然没有见好就收的道理。   云渺渺趴在他怀里,眼看着他一剑刺穿三青鸟的半边羽翼,硕大的巨兽再不能飞天遁地,凄惨地倒在地上!   “这是什么东西,獓靥几时变成真这副模样了?”他眉头一拧。   渺渺一咳就觉得肺疼,吃力地同他解释:“这不是獓靥,那个才是。”   她指了指还泡在水潭中的一堆白骨,断了一只角的头颅赫然眼前,饶是重黎都僵了僵。   “你杀的?”   渺渺只有翻白眼的力气回敬他这一句。   “您可真是太抬举我了。”她看向那边的三青鸟,“獓靥早就死了,在这山中盘踞多年的,是它。”   话音未落,三青鸟再度挣扎而起。   重黎从不晓得手下留情为何物,剑一扬便将它劈了出去!   上古神剑英招,其性虽属水,却硬生生被他用出了万丈霜寒的冷冽,在这水灵遍布的洞窟中更是如虎添翼,压得三青鸟抬不起头!   只见它重重砸在远处的石壁上,摔得血肉模糊,双目溢血,凄厉嘶鸣。   因着神剑之威,整座洞窟动荡不止,实为倾颓之兆。   剥落的穹顶露出了金色的障壁,云渺渺认出了此乃三青鸟记忆中那枚金羽所化,一时诧然,这道结界当年连獓靥率领的百余凶兽都未能冲破,她正疑惑重黎是如何进入这洞窟之际,却见他忽然收起了剑势,没有再战之意,反倒一剑劈向浮山之下的深渊,在她回过神来之前,扣住她的后脑,抱起她纵身跃下!   她才从溺死的边缘捡回一条命,属实惊恐,然屏住了呼吸,意料之中的冰冷潭水却并未涌上来,再睁开眼,却见他所行之处,水流退避两侧,不曾沾染分毫水露。   一刻钟,转眼将至。   三青鸟不甘如此,翻身跌入深潭,御水追赶!污浊的血水朝他们逼近,云渺渺望见的,却是它血迹斑斑的身躯与断翼,在湍急的水流中几乎能看到血肉下的白骨森森。   “抓紧。”重黎沉声警告,回身一剑,阻断了三青的去路,得以再争片刻。   远处水面,裂缝渐宽,那是步清风率一众同门为他们撑起的生门。   眼看缝隙将合,孟逢君挥起白鵺剑扎入水中,凭着上品灵剑的仙泽硬生生扛了下来!   与此同时,重黎扬起剑,劈开了那道裂缝,带着云渺渺冲破水面,掀起狂狼数丈!   “渺渺!”   “师妹!”   步清风与余念归惊呼一声,还未来得及高兴,那道屏障陡然碎裂,言寒轻惊觉不妙,一把将孟逢君扯了回来!   “所有人后退!!”步清风先一步抛出法器,将众人罩在其中护住!   水中妖气汹涌而来,枯藤崩裂,山石动荡,滔天巨浪中,浊气浓重的一道青影一跃而出!嘶鸣震天,直到它于水雾中昂起头颅,众人才看清它的面貌。   “这这不是獓靥吧!”余念归吃了一惊。   众人皆是愕然。   唯有桑桑望着那道可怖的巨大身影,禁不住浑身一震。   它早该想到的。   早该认出的。   獓靥如何能操纵属性为木的藤蔓,又哪能用得了朱雀血翎。   数千年了,它竟然没有想到要来这三危山多看一眼!事实上,或许它早已忘了   “三青鸟。”   它唤出这个名字的瞬间,众人皆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可能三青鸟可是西王母座下仙兽,如何会是这般模样!”   此时,重黎已带着云渺渺回到众人之间,桑桑与步清风赶来查看,却是一碰,她便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揭开重黎顺手盖在她身上的袍子,才瞧见她一身的伤。   道道鞭痕,将天虞山的弟子袍都染红了。   另一边,断了半羽翼的青鸟在山谷中肆虐横行,召来无数藤蔓,一时间飞沙走石!众人慌忙拔剑应敌,属实自顾不暇,能腾出手来对付这只妖兽的,只有孟逢君和余念归二人。   “那真是三青鸟吗?”步清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云渺渺点了点头:“十有八九,它吞吃了獓靥和数百妖兽,在这三危山中修炼成魔,如今已是凶兽了。师兄,入了魔的仙兽可还有望唤回神识?”   步清风面色凝重:“怕是不行,它戾气太重,又见了血,已经彻底沦为凶兽,一旦放它离开三危山,西海必定生灵涂炭。”   桑桑目光一沉:“主上,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非杀不可了。”   它想起数千年前,它将自己关在女床山中,确听山中生灵说起,三危山三青仙君求见。   只可惜它那时无心理睬世事,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倘若它那日能去一趟三危山,哪怕看上一眼,三青或许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可这世上,再没有比后悔更无可救药的事儿了。   当年的三青鸟是以何等心情跪在女床山下,又是以何等处境面对数百妖兽围攻,它想象不出,也不忍去想。   眼前面目全非的三青鸟,一片荒瘠的三危山,已是最残忍的答案。   它不得不承认,心中有愧。   嘴上说着“非杀不可”,心头却止不住地颤抖。   “主上。”它望向她,叹息绵长,“咱们,救不了他了。”   当初那个愿为拜师,在昆仑雪山等上半月,也不曾有一句怨怼的仙兽,数千年前,便已经死去。   还在这的,不过是一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躯壳。   那头众弟子惊呼连连,步清风再不能袖手旁观,嘱咐她莫要乱跑后,提剑冲了出去!   霓旌亦唤来九思,镇压陷入狂躁的三青鸟。   藤鞭横飞,青羽如刃,已有不少弟子负伤,被步清风拉到一旁暂避。   此次下山的弟子虽也曾下山历练过,但千年道行的妖兽却几乎都是头一回遭遇,平日里沾沾自喜的本事很快便捉襟见肘,惊慌之中,连剑都有些握不住。   桑桑正陷于迟疑,主上已经得救,它此时若是展露实力,或可擒住三青鸟,但势必会招来怀疑。   若是给主上惹出祸端,可如何是好?   踟蹰不定之际,云渺渺却已经握紧了剑,正欲起身,却被一把摁了回去。   “老实坐着,折腾什么。”   她愣愣地望着他手中不知何时再度化为仙剑的英招,他将桑桑一提,放进她怀中。   “你就在这抱着你的乌鸦精,再瞎跑本尊打断你的腿。”   三青篇即将结束! 第九十八章 :因唤汝名   他提剑冲向三青,一掌挥开碍事的旁人。   方才三青鸟冲出水潭,已将那道金色屏障打碎,失了其庇护,他自是再无所顾忌,招招凌厉,冲着三青鸟命门而去!   便是以凡人之身隐藏了半数实力,一样能凭一人一剑打得魔化的三青鸟抬不起头来。   战场之中阵阵哀鸣,不知不觉中众弟子陆续放下了手中的剑,在霓旌的示意下退至一旁。   在天虞山修行多年,饶是随掌门四处历练的步清风也不曾见过哪家仙君有过如此雷厉风行的做派。   入了魔的三青鸟何等暴戾,便是失了双目,其法力也不容小觑,那巨翼上的两道伤,一道看来是拜他所赐,另一道浊气阵阵,腐蚀着羽毛和血肉,看不清伤口,也不知从何而来。   只见他当头一剑,结结实实地将三青脚下的地面都震的皴裂开来!   霓旌识趣地拦下了意欲上前的步清风,摇了摇头,笑道:“小仙长这会儿可别凑上去,兄长正在气头上,回头误伤了反倒不好。”   一旁的言寒轻甚是不解,皱眉反问:“他生的哪门子气?”   她回眸朝那头乖乖巧巧地抱着乌鸦坐在山石上的小姑娘一眼,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另一边,桑桑正以自身灵力温养着云渺渺,她这一身的伤,光是瞧着都觉得甚是吓人,方才看到她倒在重黎怀里,它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直到她抬起头,唤了它一声“桑桑”,盈眶的眼泪都险些没憋住。   “您可吓死我了”它的爪子紧紧扒着她的袖子,再不敢松。   云渺渺只觉得浑身都疼,倒是还没有到危及性命的地步,重黎来得很是及时,她问起外头的状况,桑桑便一五一十地细细同她说了。   自然,先瞒下了它同重黎争吵之事。   云渺渺倒是没想到重黎会拦住步清风亲自闯入那前路未明的洞穴,要她来说,惹毛了这活祖宗,掀了这座三危山反倒更让她觉得真实些。   “你是不是早已料到这山中盘踞的妖兽,不是獓靥?”   她道出凶兽真身时,饶是重黎都略有一丝吃惊,独独她的命兽,从始至终,只是目光凝重地遥望着那道巨大的身影。   这种眼神,饱含了太多复杂的思绪,却并没有意外之色。   桑桑顿了顿:“昨日猜到了,獓靥并无木系灵根,三青鸟却是最为纯净的木之灵。只可惜晚了一步,让您身陷险境。”   云渺渺想问的倒不是这个:“真的没法子了吗?”   看到了三青鸟的记忆之后,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心中有了犹豫。   它的确双手沾满血腥,的确罪无可恕,理当天诛。   但只要一想到那个站在玄霜树下抚琴斟茶的青衣仙君,想到他为那些生灵放下手中剑,一步步朝着数百凶兽走去的身影,她这心,便会猝不及防地疼起来。   他也曾温润如玉,受四海福泽。   也曾一笑清明,抖落这三危山千年尘嚣。   他是这仙山之主。   亦是将这儿变成一片乱葬岗的祸源。   师父说过,仙魔不过一念间,可这一念,说得轻巧,不过信手一笔,于他,于这座三危山而言,却是漫漫数千年的寂寥与绝望。   这罪过,重之又重,在他短暂的神智中一遍又一遍地折磨他。   有谁肯替他问一句“为何”,问一句“凭何”呢?   都只是过客。   一笑置之。   桑桑望着哀嚎的三青鸟,眼中浮现出一丝不忍:“主上,他已经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如今唯一算是救他的法子便是杀了他。”   驱散了邪气与妖气之后,千灵散尽,重归天地。   终得安宁。   山谷中回荡着凄厉的嘶鸣,刀光剑影,招招凌厉,已然断了一翼的三青鸟终是不敌,被英招刺中的伤口还未喷出血来,便结了一层厚霜。   不见血,却痛到钻心!   它发出了尖锐的叫声,扬起爪子横扫过去!掀起尘土漫天,锋利如刃的青羽根根直逼面门,迫使重黎退后。   漫天青羽如流矢落下,霓旌当即祭出九思,将众弟子护在其中。   然谁都没想到,三青鸟会突然转身,朝着数丈开外,一直不曾掺和进这场争斗的云渺渺狂奔而去!断翼掀起狂风,迷住了众人的眼,待回过神来,它竟已绕过所有人,冲着她抬起了利爪!   四下众人始料未及,顿时一片惊慌,步清风拔除延维剑急追而来,刺耳的鸟鸣震得双耳生疼,她只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凶巴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   甚至还有些破了音。   却真是那位成天看她不顺眼的,那位魔尊大人的声音。   朝她扑来的三青鸟不知为何忽然怔了怔,就是这一瞬的迟疑,给了她反应的时间。   桑桑振翅飞起,口中喷出的三昧真火竟凝成了一柄长剑,与她手中的寸情一同刺向三青的心口   剑与青羽相触的瞬间,三青鸟忽然化为了人形,染着斑驳血迹的衣,在风中锋翻飞的华发,苍白无力,却也是分外安然地垂下了胳膊。   尽管桑桑在最后一刻觉察到他陡然清明的气息,散去了真火,他还是直直地撞上了寸情剑。   冰冷的手,温柔地按在了她肩上,又无力地滑落下去。   她心头一颤,下意识地放开了剑,伸手接住轰然倒下的他。   血汩汩地淌出来,将她的衣袍也一并染得绯红,浊气升腾,从他的四肢百骸散出,呛的她眼泪直流。   酸涩,痛苦,孤独   积压了数千年的三青鸟的情感如洪水一般朝她压下来。   在那日日夜夜无助的哭叫声,懊悔的嘶吼声中,只有一个温柔如初的声音。   三青,今日弹的什么曲子呀。   她似是终于明白他方才的犹豫为哪般。   明明已经过了数千年,明明知道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却还是心甘情愿为了一个相似的名字而放下了心中的执念,也放弃了生的机会。   这一次,她不曾刺偏。   他亦不曾躲闪。   一剑穿心。 第九十九章 :终会春暖再归   三青鸟缓缓地从她怀里滑下去,她则像是一场南柯梦醒,及时抱住了他!   屈下身,让他得以挨着她的肩头。   粗重的喘息混着血腥味儿,就在她耳边,她的剑就插在他心口,能清楚地感受到灵气和妖气的涣散。   无灵的剑,却是致命的利刃。   “渺渺!”步清风匆匆赶至,却被她抬手拦住。   “师兄你们先别过来,我没事。”   众人愕然地望着她抱着那妖兽,便是化为人形了,这张面孔依旧狰狞可怖,叫人不寒而栗。   然平日里瞧着就跟一怂包似的,最不喜招惹是非的云渺渺却浑然不觉似的,那般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身子,用从未有过的认真的口吻让他们不要过去。   “云渺渺!那可是凶兽!”孟逢君简直要给她气死,他们这一日一夜的折腾,好不容易把人救回来,她便是胆子肥,也该晓得轻重。   “渺渺,你先离它远些,这不是开玩笑的!”余念归难得与她同一阵线,心急地劝诫云渺渺,只怕她一时遭了妖兽迷惑。   四周一片嘈杂,众人唏嘘抽气,愕然地注视着她   重黎自是想立刻杀了那妖兽,却正对上云渺渺的眼神,已经举起的剑不知怎么竟有些挥不下去。   他细看了三青的伤势,虽不知那柄无灵的破剑是个什么,但这一剑,青鸟的心脉已断,莫说继续害人,怕是连动一下都极为艰难了。   他没有对将死之物下手的兴致,沉思片刻,终是暂时收起了剑。   步清风望着自家师妹怀中奄奄一息的三青鸟,倒是没想到他还能化为人形,旁人没有看到,他却是瞧得清清楚楚。   方才那一剑,分明是这妖兽毅然决然地撞上去的。   他权衡片刻,也停了下来,紧盯着三青鸟的一举一动。   云渺渺低下头,望着三青苍白的脸,他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面部的黑色裂纹也在悄无声息地褪去,终得以看清那张清秀如玉的容颜。   他的眉眼其实生得极好,像凡间春风拂面的翩翩公子,在那场久远的梦境中,她得见他展颜一笑之时,也着实为之心软几分。   流水在眸,顾盼有情。   可惜,这双眼,毁在了她剑下。   他倚在她肩头,吃力地喘息着,喉间不住地发出痛苦的“赫赫”声,仿佛垂死之际无助的挣扎。   她不知他是否还有话要说,对这不公的天地是否还有怨恨与不甘。   曾经恣意天下的秀丽青鸟,此刻却骨瘦如柴,连眼窝都深陷进去,看得人揪心不已。   云渺渺这么抱着他,却像是捧着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断裂的羽翼耷拉在地面上,尘土与血污结成了块儿,缓缓地化为手臂。   葱长的指,骨节发青,连动都不能再动一下了。   她将耳朵凑到他唇边,终于从那竭尽全力的“赫赫”声中,听见了他的声音。   沙哑。   仿佛随时要撕裂般的声音。   “好疼还有人活着吗”   他的记忆似是还停留在数千年前三危山覆灭的那日,困在一场梦里,不愿醒来。   她伸出手,轻轻擦去他眼角的血痕,沉默了许久,温声开口。   “他们都还活着,长潋上仙及时赶到了,妖兽已尽数退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放心罢”   “太好了”他唇边终于浮现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   仿佛历经漫漫数千年,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我若是早些早些回来就好了”他的声音不住地哽咽。   “不是你的错,三青,这不是你的错。”她一字一顿在他耳边说,却见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满是血污的双眼,也缓缓合上了。   刹那间,无论是灵气还是邪气,都一并散尽。   桑桑停在她肩上,沉默了半响,艰难地道出了这结果。   “主上他死了。”   云渺渺许久未言,只是缓缓将寸情剑拔了出来,而后,从怀中拿出了之前悄悄留下的两块桂花糕。   糕点沾了水,湿哒哒的,还缺了一角,有些不堪入目。   她将这块糕点,郑重地放入三青掌心。   她不知这块桂花糕可与当年那女子给他带去的一样,只望聊以慰藉,送他最后一程。   谷中风来,乍然而起,拂去了他身上最后一缕妖气,从指尖到眉睫,寸寸皴裂,化作漫天木灵如萤,飞上苍穹。   如此温柔,似是为这座荒芜了多年的山岭再蒙翠色,一心想着斩妖除魔的天虞山弟子们也都暂且放下了手中剑,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盛景。   桑桑晓得,他这是亦木灵之身,重归天地了。   云渺渺望着周围逗留许久,绕而不去的萤火,耳边传来了三青鸟的声音。   仿佛还是那场梦。   仿佛又不是如此。   今年的桂花糕,很甜啊。   直到千灵散尽,百藤齐枯,这三危山寂静如坟,再没有一丝声息。   而后,东山晨曦辟,山峦蒙辉,尘埃涤尽处,天色将明。   漫漫长夜黯然归去,千年梦魇一朝转醒。   这世间,再无三青送福音。   散了知音,也终归去。   不知谁喊了句“那是何物”,她回头望去,只见曦光如幕,照在坡顶。   霜雪千年成一树,不知何时从萎靡的藤蔓中生了根,虽不及梦境中那般高耸入云,甚至堪堪才有她高。   那灵泽却是温润如水,融入这儿每一寸土地,将脚下妖藤都化尽了。   埋藏在石缝中的种子终于发了芽,在其温养之下,迎着微凉的晨风开出一朵碧青的花。   摇曳在荒芜的断崖上,格外动人。   那一瞬,她似是忽然明白了三青鸟何以这样等了千载。   我回到这,就是为了护住这一山生灵,再不教他们受那生离死别的苦,有我在一日,便护他们一日。   我就是他们的依靠。   我,就是他们的家。   这三危山,便是历尽苦难,也终会有山河常青,春暖再归之时。   三青鸟死后,环绕在山岭四周的瘴气也一并消散了,虽说这山间还是有些阴恻恻的,但断流的山涧也淌出了细细的山泉。   相信再过些年,待草木重生,三危山终会回到当年的葳蕤盛景。   步清风不大放心,带着几个弟子又去四处查看一圈,负了伤的弟子便留在水潭边休憩。   “喏,拿去。”   一只小瓶忽然掉了下来,云渺渺有些吃惊地抬起头,眼前的人竟是孟逢君。   她脸色不大好,想必是方才耗了不少灵力,却一如既往地板着脸,没好气地瞪着她。   “瞧什么,我又不是余念归那没大没小的臭丫头,脑门上还能开花不成?”   这口气,是本人没跑了。   她拿起那瓶儿嗅了嗅,竟是药。   “这是我出门前我娘让我带上的,都是少阳山上好的灵药,可惜本小姐法力高强,没人伤得了,便赏你吧,算算还你个人情!”她不耐烦地甩了甩手,也不容她拒绝,便走远了。   云渺渺握着药瓶,愣了会儿,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她躲得及时,倒是没伤及肺腑,不过这么看来确实有些吓人了。   孟逢君说起“人情”,她这才想起山坡上的事。   这一日夜工夫,属实漫长。   孟逢君走后,余念归也想给她拿些药来,可惜她随身带着的药都在方才的打斗中教三青鸟的羽翼扫飞了,便先去帮她找些水回来清洗一番。   云渺渺坐在山石上,正愁如何给自己上药,桑桑这会儿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一抬头却见霄明剑横在了眼前。   再往上看去,便是重黎凶巴巴的一张脸。   三青篇到这里差不多就画上句点啦,多年前发生在三危山的事,其实跟传闻还是有些出入的,三青鸟的一生令人唏嘘,但他也确确实实因朱雀的庇护而有过数千年的安稳生活,这世上本没有谁欠了谁,也有诸多巧合和不得已,留下许多遗憾,希望大家不要因为这件事记恨阿鸾,当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这段情节要等到后面才会出现,并不是她有心不救哦。   话说不知道有没有小可爱注意到,三青鸟的记忆中最后一次来见他的其实是阿鸾哦,文中之前是有伏笔哒!   三青篇的刀子吃完,大家有什么感想都可以多多留言评论哟!也可以来群里一起玩耍   正版读者群号:563358104 第一百章 :头发,好软   她咽了下口水,犹豫着从他手中接过了剑。   她只记得被三青鸟掳走时,霄明落在了山坡上,却不曾想被他捡了回来。   眼见着这祖宗面色不善,她不由得有些心虚。   不知是不是他的脸色过于凶恶,一时竟无人敢凑过来。   她将霄明和寸情一并靠着石头放下,踟蹰片刻,试探着问他:“您怎么突然来救我了?”   在他跟前死了两回后,她属实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日。   重黎居高临下地看着这颗乖顺的脑袋,仿佛有能耐消他一肚子的火。   他哼了一声,眉头微拧,指了指她的手腕:“本尊不是欠你一条命吗。”   “啊?”她愣了愣,“这算是还了?”   “不算。”他就差没在脸上写着“本尊很不高兴”了,“既然收了本尊的石头,便是本尊的部下,本尊顺手救一个不中用的部下,有何奇怪?”   闻言,她诧异地看了看自个儿的手腕。   诚然被袖子遮住了,但她能想象得出,瑶碧石此刻定然正没完没了地闪着光呢。   她愈发搞不懂这位魔尊大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了,但这姑且也算是帮了她一把吧。   “多,多谢”她顿了顿,又道,“我其实没想过要做您的部下,这瑶碧石不如您收回去给别人吧。”   重黎这千儿八百年就没送出过几样东西,更是头一回遭人这般拆台,登时不悦。   “本尊的东西,给了便是给了,还由得你要不要?”   “强人所难,不是君子行径”   “你那只眼瞧出本尊是君子的?”   就是吵不过这等不要脸的。   为免这祖宗一个不高兴又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她叹了口气,只得暂且将此事搁置一边,容后再议。   她低下头,打算先清理一下伤口,可惜满手的血,碰哪儿都脏。   这一身听闻能避火避尘的白袍算是毁得差不多了,分不清哪儿是她的血,哪儿是三青鸟留下的。   她坐在那山石上,因着腿短,脚都有些够不着地,转个身子便险些摔下去。   重黎冷笑一声:“让你去抱那三青鸟。”   云渺渺有些挫败,抬起头来望着他,犹豫了片刻才问道:“您会用净水咒么?”   诚然她也很想自己解决,但她这灵根,除了火系的法术,别的一概学不成,饶是最为简单的净水咒,也能在她手里噗地一声化为雾水。   “本尊为何要会仙门法术,荒唐!”他没好气地瞪了过来。   她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去找师兄帮个忙。”   她作势便要去寻步清风,还没等迈出一步,就被魔尊瞪得又收回了腿。   “找什么师兄!就你们天虞山事儿多,一个小法术非得起个名儿。”他随手掐了个诀儿,便将她一身的血污都去了个干净。   雪白的袍子,焕然一新。   她着实吃了一惊,又瞧见他扬起了眉,登时心领神会。   “很厉害。”   果不其然,在她夸完之后,他眼中闪过一抹得意之色。   这祖宗好像还挺好懂的。   她吸了吸鼻子,埋头给自己上药。   之前在洞窟中弄得浑身是伤,到底还是有几处不便的,瞧着她挣扎了数回仍不得其法,脖子都要扭断了似的,重黎一脸鄙夷地从她手中夺过药瓶。   “胳膊伸出来。”   “诶?”   他眼一瞪:“怂就罢了,如今蠢到人话都听不懂了?”   闻言,她只得战战兢兢地将胳膊抬了起来,撩起了袖子,露出一截满是鞭痕的手臂。   细瘦的腕子,他总觉得自己两根手指就能包一圈还得往回绕。   啧,天虞山这么穷的吗?把弟子养得皮包骨头的,还不如崇吾宫几个下人来得白胖。   他将药粉撒在她的伤口处,记得霓旌说过,凡人受伤都是这么抹药的,就是得好些日子才会结疤。   麻烦得很,他从来都是晾着不管也能好的。   “嘶”小心翼翼抽气的声音。   他停了一下:“这么疼?”   这还没使劲儿呢吧。   云渺渺不知如何开这个口,抿着唇,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疼,那是真疼。   这活祖宗下手可忒不晓得客气二字怎么写了,药哪里是这样上的。   扣着她腕子的那只手倒是没用几分劲儿,只是掌心暖的烧人,她这样看过去,他正皱着眉,微微偏着头,晨曦勾勒下的侧脸竟是分外的好看。   许是不经意,眼底泛出一丝浅金色的光辉来。   没来由地让人觉得,很温暖。   想揉揉他的头发。   她神使鬼差地“嗯”了声:“的确有一点疼”   他不耐烦地蹙着眉:“你们凡人真是麻烦,说,怎么上药的?”   她唔了唔:“先把伤口附近的尘土清干净,然后沾一点药粉抹上去,用布包扎一下就好”   重黎略一思索,听起来好像还挺简单。   他照着她说的,给她上了药,只是包扎的时候还不熟练,绕来绕去,捆得她像是胳膊上肿了一串包,许是觉得的确有碍观瞻,他又拆下来重新包了几回。   云渺渺举得胳膊都抽筋儿了,这伤口包扎得才勉强能看。   自然,不能同她师兄比。   师兄的包扎手法,年年都被端华长老拿来做新弟子教育的典范。   这话她可不敢说出口,回头这祖宗又该哄不好了。   重黎头一回尝试上药这件事,包着包着还真有些上瘾,顺势蹲下来,将她脚踝上的伤也一并处理了。   云渺渺本想拦着他的,见他兴致不错,话到嘴边还是识相地咽了回去。   她垂眸望着重黎的头顶,魔尊的脑袋长得好像和他们也并没有多少差别。   咦,魔尊原来有两个发旋啊   还有几根头发炸起来了。   看起来有点可爱。   她默默地凑了过去,半空中的手跃跃欲试。   重黎忽然抬起了头,一脸莫名地盯着她的手:“你做甚?”   她胸口咯噔一下,忽然有种做贼心虚之感。   “看您头上沾了东西,方才拿掉了。”   重黎眉头一皱:“多事。”   他再一次低下头,又往她脚踝上缠了一圈布。   云渺渺默默的移开了视线,紧紧攥住了拳。   糟糕   他方才抬头太快,不小心真的碰到了   头发。好软。   魔尊的头发还是很好摸的,想薅 第一百零一章 :您这是红鸾星动了呀   余念归打水回来,恰好望见重黎蹲在那给云渺渺包扎好了脚踝处的伤口,顿时警觉。   莫怪她话本子看得多,这画面实在是太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了。   她忽然想起令丘山的救命之恩还没还上,又在三危山欠了一笔,这钟公子虽说脾气不大好吧,但是总觉得唯独对渺渺非同一般。   瞧瞧,都如此自觉地上去帮忙包扎伤口了。   包扎得好像还挺来劲儿?   她手一抖,水都晃出去一半。   步清风等人也相继回到这儿,随着三青鸟的死,三危山已无邪气盘踞,但长生之血的线索也就此断了,什么都没来得及问,连尸体都没能留下。   倒是在云渺渺说的洞穴中找到了不少被吞吃的妖兽凡人的尸骨和一把断成两截,已然生锈的青剑,再者,便是山坡上这株玄霜树了。   此树来头也不小,应是典籍中记载的,生长在昆仑太虚仙境中的神树,生长之处能驱妖气邪流,本应早就虽虚境而消失,三危山能有一株,已是极为难得了。   有玄霜庇护,三危山再度复苏,多半能快上许多。   既然是从虚境中得来之物,想必与朱雀上神有些关系,步清风思量片刻,上前折下一截树枝放入乾坤兜中,率领众人离开三危山。   三危山之事虽已解决,但前几日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那场命案可还没揭过去,历经了三青鸟一战,众人对“钟黎”其人是又畏又愤,他除了起初一句无凭无据的“没下杀手”,便再没有解释过了。   一路该如何就如何,嚣张至极。   步清风显然也做不到心无芥蒂,离开三危山的时候便执意亲自带上师妹,其他人更是对其避而远之。   三青鸟已除,山下的百姓想必已经不再受妖气侵扰,恢复正常,但人命关天,他们总得给个说法。   霓旌瞧着这些天虞山弟子的眼神,便明白了七八分,身为魔族的她也大开杀戒过,孰是孰非,不过成王败寇的道理。   她觉着尊上多半不在意,但还是跟上去瞧了眼。   就见重黎板着脸御剑在前,平日里瞧着就凶,一时也瞧不出喜怒来。   “您该不会真的挺在意那条人命吧?”   重黎扫了她一眼:“人若是本尊杀的,任旁人说去,杀了便杀了,本尊何须同他们解释!但本尊尤其恶心被人栽赃嫁祸。”   霓旌目光微沉,压低了声音:“您的意思是,有人背后阴了您一把?”   他一脸不悦:“待将那狗杂种揪出来,本尊揭他三层皮!”   “属下会留个心的。”霓旌唔了一唔,话锋一转,“不过如今属下更为好奇的,是云渺渺那姑娘。”   重黎眉头一拧:“她有何可好奇的?”   霓旌目光灼灼地眨了眨眼:“依属下之见,她多半属意于您。”   重黎眉心一跳:“胡说八道。”   她朝后头扫了眼,云渺渺正同步清风同乘一剑,许是不慎扯到了伤口,紧紧皱着眉,原本就小小的一团,这么一缩,就显得更加娇小,细软的发,一双俏丽的桃花眼,时不时朝这边瞥来,似是觉察到她的视线,又心虚地别开脸。   这样看来,其实生得挺水灵的。   她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尊上不这么觉得吗?”   重黎一脸莫名。   瞧着尊上陷入了迷茫,她登时来了兴致,猛一拍大腿:“尊上啊,真不是属下说您,都这么明显了,您怎么就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呢!”   一眼瞪来。   “说谁榆木脑袋?”   “哎呀这不嘴瓢了嘛,且不说这个,眼下最要紧的是您这是红鸾星动了呀!”   他略一沉吟:“眼下最要紧的难道不是找到长生之血?”   “您再打岔我可不说了。”   重黎侧目扫了后头的云渺渺一眼,她依旧垂着那颗乖顺的脑袋,无论怎么看都是这些天虞山弟子中最好欺负的那个。   他想了想霓旌的话,诚然他的护法多数时候都不大靠谱,但男女之事上似乎还有些见解。   他看向她:“说下去。”   霓旌露出了搞事的笑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同他分析这一路走来的种种。   从令丘山他将人颠了个半死不活,那姑娘还能一脸真诚地在同门面前出言袒护,遭了威胁不但没炸毛,抄起剑同他拼命,甚至连一句狠话都不曾说过,还将桂花糕和果子都捧给他先吃。   到来到三危山后,更是处处留心照顾,设个法阵也要将他护在里头。   出了人命,也不曾像其他弟子,质疑或是恶言相向,莫说责备一句,瞧见他走开,她可是头一个出去寻他的。   若非如此,也不会身陷险境。   这一桩桩一件件,平日里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今日被她一说,重黎不由得犹豫了一下。   凡间男女那点小心思他也听说过不少,却不曾放在心上过。   回想起来,云渺渺好像还说过同他坐在一起很下饭这样的话。   该不会   他狐疑地看着霓旌:“是不是你想多了?”   “您不信啊?”霓旌一脸愉悦,“不信您去试试?”   “怎么试?本尊直接问她不行吗?”   她一阵挤眉弄眼:“姑娘家脸皮薄,您哪能这么没皮没脸的问啊。听属下一句,在凡间,姑娘家若是动了心,定然会有这些端倪,对您特别好,和别人都不一样。吃醋,瞧见您同别的姑娘走得近些,这酸劲儿就上来。会在不经意间偷偷看您,您一回头,她就避开了”   重黎听得半懂不懂,总觉得她在胡诌,但又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凡间女子喜欢这样的?”他记得从前对他有意的女子,都是直接扑上来的。   霓旌就差给他个白眼了:“您以为姑娘家都跟崇吾宫的蛇精蝎子精似的,瞧见您就如狼似虎,恨不得当场给您摁床上办咯?这叫欲,拒,还,迎。凡间的姑娘家都矜持得很,便是两情相悦,心上人上门提亲,还得一脸娇羞地躲在幕帘后道一句终身大事全凭父母做主呢。”   闻言,重黎回想了一下崇吾宫那几只成天在他门口搔首弄姿的妖精,再想想云渺渺那副清汤挂面,乖巧得不行的嘴脸。   的确不能相提并论。   “尊上,您须得委婉一点。”霓旌又给添了一把柴,“属下瞧着那小姑娘胆子小得很,回头把人吓跑了。不过您若是不在意,也可当属下啥都没说。”   留下这么一句,她便老神在在地望向前方。   重黎站在剑上,沉思良久,神使鬼差地回过了头。   恰好与那小怂包对上视线。   “!”云渺渺当即转过头看向身边飘过的云。   要命,不会是发现刚才被她揪了一根头发吧?   重黎:“!!”   见鬼,难道真被霓旌这不靠谱的玩意儿说中了!   魔尊与小怂包的跨服恋爱,就从霓旌小姐姐一句话开始! 第一百零二章 :迷雾重重   质问真相,眼下显然不是时候,步清风思量了一路,还是没想好如何同那些百姓交代。   惹事之人并非天虞山弟子,他能为大义出言指责,却没有立场让“钟离”听从管教。且以此人的本事,也不是那等肯束手就擒之辈。   三危山之事已结,萦绕在镇子附近的妖气也在渐渐褪去。   众人步入镇中,还未来得及查看可有受伤之人,却见那些百姓三三两两走过街头,面色阴沉,戾气依旧深重,竟与之前没有分毫差别!   “怎么会这样,三青鸟不是已经死了吗!”孟逢君吃了一惊,不解地环顾四周。   步清风的脸色也凝重起来,紧握住了腰间佩剑。   “不可松懈,恐怕还有妖物。”   本以为这附近的妖气是三青鸟入魔后下山吞吃凡人散步的妖气,眼下看来,这想法却是过于顺理成章了。   四周百姓仿佛压根看不见这一众白衣弟子,浑浑噩噩地走在街头,一如他们刚刚抵达三危山,在此处落脚之时。   当日已觉出微妙的违和,今日再看,的确古怪。   步清风开了心眼,发现这些百姓竟然都被妖气缠身,面色苍白如纸。   比他们走之前,更为憔悴。   好几人已是眼窝深陷,乃大凶之相。   他们再度回到那间客栈,里头的摆设分毫未动,就连掌柜的尸体也依旧躺在那,便是深冬,两日下来也隐隐散发出了一股恶臭,却根本无人收敛。   众人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   虽说暂且没有找到长生之血的线索,但身为仙门弟子,自当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这镇子里还有活人,撒手不管属实有违道义,商议之下,众人还是决定留下将那妖物揪出来。   这一决定招来重黎一声冷笑。   “本事不大,闲事管得倒不少。”   “你这人怎么说话!”言寒轻气不过,正欲与他争辩一二,却被步清风拦了下来。   “妖物未除,不可横生事端。”步清风转而看向重黎,至少在云渺渺看来,这神色在她这个天虞山第一好脾气的师兄脸上已是极为难得一见了,怕是也对这位“钟公子”极为不满,只是此刻还需顾全大局,还克制着没拔剑相向。   “我等不似钟公子这般自在的散修,随性而为。师门教诲,不可见死不救。钟公子若是看不惯,可不必插手,至于钟公子惹下的命案,待此事解决,我定会细细查个明白,还死者一个公道!”   他在客栈四周布下法阵,将伤势较为严重的弟子留下,带着其他人出了屋子,四处查探。   此后不久,云渺渺的目光从那具尸体上挪开时,才发现重黎和霓旌都不在了。   霓旌跟着自家主上走在大街上,便是化作了凡人身,这骨子里到底还是那个嚣张跋扈的一界帝君,一条街愣是被他走得像崇吾宫前绵冗旷远的十里长道。   “尊上也是出来寻那妖物的?”   重黎不答,只是面色不善地盯着迎面走来的,犹如行尸走肉的凡人。   霓旌轻笑一声:“尊上今日兴致不错,这等闲事也乐意管了。”   闻言,重黎用余光扫了她一眼:“难不成指望那狗东西自己送上门来吗?”   有胆将屎盆子扣在他头上,他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来头的妖物。   “属下之前倒是曾探查过那古怪的雾气。”   雾气起时,她比云渺渺察觉得早些,出门转了一圈,只是那会儿还没有发现燃魂香的气味,街头空无一人,唯有妖气四处弥漫。   她并未深入,本打算折返回来禀报与他,却在路过后门时瞧见云渺渺跟着那个掌柜摸了出来。   “属下没有记错的话,那雾气应是从西边飘来的。”   “西边?”重黎眉头一皱,“三危山可在这座镇子的东面。”   她微微一僵:“尊上的意思是,此事当真与三青鸟无关?”   “至少本尊没在那只鸟的洞穴中发现什么燃魂香。”   一个入了魔的仙兽,法力何止千年,又早已失了心智,若是真有离开三危山的心,这座镇子里的人怕是早就被吃个干净了。   他起初也怀疑过镇上妖物或与三危山的凶兽勾结,暗害人命,但如今看来,三青鸟怕是也遭人当头一屎盆子。   他本不想管这个闲事,但不曾做过的事便是不曾做过,要他受这冤枉,不可能。   况且   不知怎么,这会儿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竟是那小怂包踏出护持的阵法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的样子。   明明那么苟怂的一个仙门小弟子,那个时候居然有胆子走到他身边来。   霓旌瞧着他的脸色,忽然一笑:“比起燃魂香,属下倒是觉得,您这一路都没开杀戒,倒是挺不寻常。”   他冷哼一声:“本尊在你眼里就是个无时无刻都在杀人饮血的魔头吗?”   “属下只是觉得您近来脾气似乎好了些。”   闻言,他白眼一翻,不予理会。   倒不是他脾气好了,只是觉得若是他这会儿动手杀人,被那怂包瞧见,显得他言而无信。   诚然她也打不过他,不能拿他如何,顶多只是露出失望的眼神罢了。   但就是那种眼神,他光是想想,就觉得膈应。   就好像他已经无药可救,再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便照你说的,先去西面看看。”   与此同时,云渺渺坐在大堂中,比起互相包扎伤口的其他弟子,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具尸体上。   她虽说还是颜驻期,但论辈分,留在这的人都得唤她一声“小师叔”,其中一个性子温吞的弟子,毕恭毕敬地给她奉上一杯热茶,瞧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死尸,着实吃了一惊。   “师叔看出什么了吗?”他总觉得小师叔这眼神不太对头,本来那儿躺了一具尸体,不看其实还好,但被她这么一直盯着,却是愈发怵得慌,“要不我与师弟们去后院挖个坟,将人入土为安吧。”   她再这么盯下去,总觉得那掌柜要诈尸了。   “先别忙埋。”她忽然起身,吓得那弟子一哆嗦。   她拄着剑,拖着伤腿走到那具尸体旁,瞧着娇娇软软一小姑娘蹲下身去摸那尸体的脖子时,却是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堂内弟子瞠目结舌地望着她忽然开始摆弄尸体,几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不由得瑟瑟发抖,对这位小师叔私下的胆量叹为观止,听闻当年她在风华台筑基唤灵,从漫天祥瑞中召出了一只黑乌鸦精,而后被从天而降的掌门收为入室弟子,属实是这数年来天虞山历久弥新的传奇。   如今看来,能得掌门青睐者,到底不同寻常。   他们紧绷的神色在云渺渺俯下身凑到那尸体数寸之距时,终于崩出一丝裂纹。   “小师叔属实胆识过人。”   云渺渺这会儿没心思留意他们,之前离开过于仓促,她与师兄只来得及确信此人已死,其他的根本无暇细想,她之所以起疑,除了重黎的矢口否认之外,当日此人倒下的样子,也有些古怪。   师兄说此人窒息而亡,她也的确瞧见重黎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人摁在桌面上,看似顺理成章,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当日如此混乱,便是有心详查也并无机会,但他们入山足有三日,却无人将尸体敛起,而是任由其躺在这,这镇上的人,是真的没有察觉到   还是置若罔闻。   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疑虑,她却想了一路。   在映华宫闲来无事,她也研读了一些医书,以重黎那时的位置以及擒住掌柜的招式,若想在几息之间夺人性命,除非   她伸手一探。   颈骨完好,经脉却已碎裂。   这等情况下,要使人窒息而亡,要么使巧劲儿,神不知鬼不觉地震碎血脉。   要么,从内部发力,断其命脉。   魔尊杀人需要如此费事儿吗?   “主上,他身上还残留着妖气,但是魂魄不见了。”桑桑忽然道。   头七未至,凡人阳气未尽,三魂七魄应当不能离身子太远才对。   云渺渺目光一沉。   “走,去找找!”   咱们三青也是被嫁祸的,这座镇子里可是另有蹊跷哒,清风师兄他们和渺渺他们一开始的确想当然了,现在咱们又回来啦 第一百零三章 :命魂   众人看着她起身走出了大堂,不敢阻拦,只暗自猜测,小声议论。   云渺渺带着桑桑在客栈中寻了几圈,在后厨灶台后,望见一缕残魂。   果真是那掌柜的模样,却是分外虚弱,浑浑噩噩地蜷缩在角落里,口中念念有词,凑近了听,也不是很真切。   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原谅我”“饶了我吧”“有妖怪”“城西”这些没头没尾的字眼。   倒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暴戾阴沉,只余惶恐。   “主上,这魂魄不太对劲。”桑桑打量着那掌柜,目光逐渐凝重,“人身在五行之中,当有三魂七魄,一魂胎光,乃天魂,主人之福寿,二魂幽精,乃地魂,主灾衰,三魂爽灵,乃命魂,主财禄。   七魄常在,三魂却不常聚,阴阳调和,方能活于世间。人死,过七日,则七魄先散,三魂随之,可眼下留在此处的只有其命魂。   命魂乃人之根基,如今根基尚在,枝叶却不知去向,才致使其神志不清,颇为混乱。”   诚然她也不愿偏袒那魔尊,可若只是被他掐死,本不该有如此结果。   它又想起了那燃魂香,以及混杂在雾霭中不详的邪气,已经被压下的不详预感再度涌了上来。   “不可能”它喃喃自语,陷入沉思。   “什么不可能?”云渺渺不解其意,疑惑地看了它一眼。   桑桑踟蹰片刻:“那晚我嗅到的气息,不似妖气,倒是有些像我曾经见过的一鬼物,只是那鬼物是不可能出现在这的。”   它亲眼看着不周山倾塌,确信那东西已经被封在了山下,绝不可能   仅仅是一个荒唐的念头,它已觉得不寒而栗。   云渺渺皱了皱眉,倒是没有继续追问,继续思索此案。   那掌柜的命魂已在消散的边缘,懊恼而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一下一下,仿佛要将心中郁结一并扯碎了丢出去。   她试着同他说话,他却并无反应。   七魄与二魂都已无处找寻,他这副样子,倒像是从哪儿仓皇逃出来的。   她不敢确信是真的散了还是落入妖物手中,但无论哪一种,他怕是都无法踏入鬼门关转世投胎了。   至多七日,这命魂必定会散。   已经如此,便是入了土,怕是也不得安了。   她拿出乾坤兜,将那命魂收入其中,再度回到大堂,去看那具尸体。   窒息而亡却另有蹊跷,身染邪气死后魂魄离析,这具尸体可有诸多古怪。   她查探一番,其身并无外伤,却在翻动的时候,从衣袖中滚出个物什,拾起细看,竟是一块略带霉臭的香料。   桑桑凑近一嗅,脸色顿变。   “是镇魂香!”   此话一出,云渺渺也吃了一惊。   桑桑同她解释:“燃魂香乃摄魂之物,凡人之身多半撑不了多久,但若随身带着与之相冲的镇魂香,便可不受其害。镇魂香虽不好闻,却是仙家之物,目前已极为稀少,不是寻常凡人能得之物。”   它在意镇魂香的来历,云渺渺想到的却是那晚鬼鬼祟祟从后门出去的掌柜。   她一度以为他与其他百姓一样,受雾气侵袭,遭燃魂香控制而走上街头,但若是他一支带着这镇魂香,又怎会神志不清?   也就是说,那晚,他应是清醒的。   他去了哪儿?   又是如何得到这块镇魂香的?   稍加细想,令人不寒而栗。   “桑桑。”她面色发沉,“若你是这妖物,来到这座镇子,看着镇中凡人的血肉,会如何做?”   桑桑唔了唔:“若我为妖,身在凡间,且走一步邪途,首选便是吞吃凡人精血,此地偏僻,又有三危山妖兽背锅,大可放手屠杀,数日间便能将这些人杀个干净。”   闻言,她点了点头:“我也同你一般想法,但那妖物却并未这样做,看这块镇魂香,怕也是从那妖物手中得来的,这掌柜,十有八九与那妖物有所勾结,看似与其他人无异,却曾是这镇上唯一清醒之人。   那妖物夜夜以雾气侵蚀镇民,便是杀人也极为克制,让这镇中凡人一点点少去,甚至在凡人中找寻帮手,这等心智,不似为修炼而大开杀戒,反倒像是在等什么。”   “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镇子里,能等什么?”桑桑不免疑惑,又想起那晚发生的事,不由得担心起她来,“主上,那妖物袭击您时,可有什么端倪?”   她略一沉思:“它看见霄明剑时,倒是犹豫了一下。”   “难道是冲着您来的?”它心头一咯噔,登时警觉起来。   云渺渺陷入沉思。   那晚的状况,说是冲着她来的,也合情合理,毕竟那杀招可是毫不留情,若不是重黎及时赶到,还不知会是何种结果。   但她又有那一点值得这妖物费尽心思来杀呢?说起来,她与同门来到这里,也是因为重黎他们指的方位。   虽说那罗盘不中用,但霓旌似乎早就查到三危山附近了。   早就查到?   她猛一激灵,一个想来极为不可信且有些荒唐的猜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长生之血。   三危山。   千年前的传说何其虚渺,三青鸟更是在人世间消失已久,便是映华宫的藏书阁都找不出几页篇章,霓旌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二者之间的关系,以至于遇上他们之后,便决定先来此处?   那妖物何以如此清楚重黎的行踪,恰好趁他为探查雾气而离开之后才对客栈动手?   它幻化成的模样,为何能与重黎分毫不差,且并非他凡人时的模样,而是以魔族的装束前来迷惑她们,就连霓旌都没能及时辨认出真假?   一个远在三危山脚下的妖物,为何如此了解魔尊?   “不好!”她心头一紧,“那妖物盯上的不是我!”   她转身快步走到其他弟子面前,劈头便问:“可有看到重钟公子和阿旌姑娘朝哪个方向去了?”   被她吓了一跳的弟子惊魂甫定地指了指门外:“好,好像是西边哎小师叔你去哪!清风师叔嘱咐过不能离开”   话音未落,她已踏出护持的结界。   “阵法啊。”那弟子为难地叹了口气。   咱们渺渺嘴上说希望魔尊快点离开,但是魔尊受了冤枉,被欺负了,还是不会袖手旁观哒   毕竟咱们渺渺e不是傻白甜那种类型的女主啦 第一百零四章 :玲珑花下   “主上,您身上还有伤,不可离开客栈!”桑桑瞧见她拿起霄明和寸情便往城西赶,焦急不已。   云渺渺眉头紧锁,脚步不停:“那邪祟借三危山凶兽的传闻盘踞此处,恐怕关于獓靥在山中肆虐横行,吞吃生灵一事也是它传出去的。我们不过是一时巧合在令丘山与魔族遭遇,才一同来这镇子,变数太多,难以预料。但这座镇子显然早已陷落于妖邪之手,却至今仍有活口,我等才会在此落脚。”   一具棺材从前街抬过,哀乐不绝,漫天白纸翻飞,无论是抬着棺材的人还是跟在后头的亲眷,皆是双目无神,莫说悲恸,连一滴眼泪都瞧不见。   仿佛仅仅为了走个过场,混混不知所谓地操办这后事。   她停了停,目光发沉。   “可,可这不过是一时的猜测,若那邪祟的目的真的是您可怎么办?”桑桑颇为忧虑她的安危,尽管那个念头荒谬得很,但万中之一的可能,它都不敢让她以身涉险,“便是您真的要去,不如等师兄他们回来同行吧”   “师兄他们朝城南去了,怕是来不及。”她虽已传音过去,但不知那妖物藏在何处,若是被截下,便是石沉大海。   “什么来不及?”桑桑不解。   “从令丘山到三危山,这邪祟真正想引来的,是追寻长生之血多年的魔尊。我们从三危山回到此处,至多不会逗留过一日。那场命案与这些人不同,怕是时机已到,杀人灭口。   我们那日若是没有入山,这邪祟多半早已下手,而今我等因此案与他们心生嫌隙,即使晓得这场局是冲着重黎来的,多半没有几人愿意前去相救,如此费尽心思布下的局,此时不下手,便再无机会。”   她看过太多人情冷暖,这等玩弄人心的手段着实高明,一步紧接一步,一环扣着一环,最后才将层层迷雾下的獠牙伸向自己的目标。   “以重魔尊的法力,何须您担心?”   “那邪祟既然敢布下这局,便定然有法子对付重黎,你可还记得将我困住的那个幻境?”她绕过送葬的队伍,继续往城西赶。   “虚梦千年?”桑桑也不由得一惊。   上古禁术,若无人打破,便是仙神都难逃困于其中,梦中千年,凡尘一瞬,要取重黎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脚下的步子愈发地急,最后竟是将寸情都召了出来。   桑桑一头雾水:“您不是挺讨厌魔尊的吗?”   它前几日还瞧见她在树下画了重黎的小人,拿着石头可劲儿抡呢。   眼见着雾气渐渐漫了过来,青天白日,肆无忌惮,看方向,是从西边来的。   她踏上寸情,眉头一皱。   “说不清,但不去觉得多半要后悔。”   另一边,重黎和霓旌已到城西,此处极是荒凉,附近不见人烟,杂草快有半人高,只望见一座破旧的宅院,门庭萧条,匾额掉下来,摔成了数块,散落在皴裂的石阶上。   薄雾氤氲,弥漫在宅院周围,一株枯柳,从断壁残垣中伸出。   “尊上,这里邪气很重。”霓旌谨慎地环顾四周,却并未看到什么可疑的身影。   重黎沉着脸,迈出一步:“进去看看。”   二人步入破宅,里头的景象比预想中要好些,灰尘厚重,蛛网盘踞,物什摆件儿却是没有挪动过,廊柱上的对联掉了色,斑斑驳驳,只依稀能看清几个字。   前庭中央,种了一株开满了湘色花朵的树,寒冬腊月,竟如春盛。   风拂来,乍暖还寒,寥落一树繁花,暖香扑面。   霓旌感到一阵恍惚,忙定心神,正欲回头提醒重黎,身侧却只剩一片落花。   庭院陡然静了下来,她四处张望,然重黎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竟连一点气息都寻不着了。   花香渐冷,雾气不知何时已布满了前庭,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她下意识地回过头。   身后满树芳华,雾色迷蒙,扬起一抹如雪的衣袂。   此时的重黎发现自己依旧站在树下,身旁的霓旌却已不在,不耐地唤了两声,竟连气息都感觉不到。   他这护法收来也有百年了,诚然其间也有诸多不靠谱乃至好几回他都想直接掐死她的往事,但这么一声不吭就撇下他的情况却还是头一回。   发现人不见的那一瞬间,他头一个想法便是近来过于放纵,自家护法又五行缺揍了。   但四下转了一圈后,却愈发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雾,缓缓从眼前飘过,似乎与方才并无不同,但这风,却忽然暖了起来。   仿佛冬去春来,万物舒展,甚至听到了几声清脆的鸟鸣。   不知何时放了晴,天井碧空如洗,他再度回到前庭,却又仿佛走进了另一座庭院。   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一树黄花。   如墨的枝干,雪青的花。   淡香徐徐,裹挟着早春的露水,清新怡人。   那是他最讨厌的树。   天虞山的挽香玲珑。   他不知为何这树会出现在这,谨慎地在树下走了半圈,却在另一边望见一道背影。   荼白的翟衣,曳地三尺长,以祥云为纹,火树为花,双臂缠着一双赤金的臂箍,翠石为缀,细看竟是瑶碧,细软的乌发纤长,只用一根绯色的纱绸束着,葱白的指,轻轻托起一盏清茶,树上的紫花,无声地落在她杯中。   她似是听到脚步声,终于侧过身来,回头望着他。   展眉一笑,似顾盼生辉。   倒是比寻常女子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英气。   她眉间生一簇金火纹样,如九天神祗,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匍匐于她脚下。   却见她眉头忽皱,似是不悦,又不仅仅是如此。   “臭小子,怎么才来?”   重黎一脸莫名地望着她。   “怎么着,说你几句还委屈了?”树下的女子淡淡扫来一眼,目光仿佛结了一层霜,严厉得很。   她放下手中杯盏,对他伸出了手。   “过来,阿黎。”   波澜不惊,仿佛只是在唤一只认生的小狗。   重黎不由得拧起了眉。   若是平日里,有人胆敢这么跟他说话,他定要削得那孙子跪地求饶。   但今日,他居然仅仅是感到一丝不高兴。   “再不过来,就把你丢在这。”那女子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那眼神,明明落在他身上,却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就她说完之后,他发现自己真的下意识地朝她走了一步。   明明是素未谋面之人,那声音,那淡薄的笑意,却好似海中惊浪,山间沉雷,在他心上狠狠砸了一记。   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本应有的妩媚多情被她周身的凌厉尽数压下,竟瞧出几分不可逼视的高高在上。   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然而未等他开口质问,树下的女子忽然随风散去,就像她说的那样。   将他“丢”在了这。   一树挽香玲珑,刹那间便黯淡了下去。   不知从何而起的落寞,令他心生烦躁,想走到那树下,她方才消失的地方,却被人猛然拉住了胳膊。   一回头,竟是神色匆匆的云渺渺。   “别过去,那是幻像。” 第一百零五章 :真假渺渺   似是跑得太急,她说话都有些喘。   重黎面色一沉:“你怎么在这?”   云渺渺仰起头,神色凝重地望着他:“那客栈掌柜是雾中邪祟控制的凡人,事成之后便遭灭口,师兄他们还没回来,但依我之见,多半是冲着你来的。”   “冲着本尊?”重黎听了这话简直要笑出声,“不过是个小小妖物,不知天高地厚,本尊的命也是他能觊觎的?”   “话虽如此,还是留个心眼为好,这座宅子应是个幻境,先离开此处再说吧。”她无暇细说,拉起他的袖子便往外走。   重黎倒是没想到这小怂包会为了提醒他跑来城西,一个连面儿都不敢露的妖物,不足为惧,待出了这幻境,再将其揪出来收拾了便好。   霓旌不在此处,难道已经离开了幻境?   亦或是,真如这怂包所言,那妖物想留住的只有他   沉思之余,他望着前头拉着他疾步而行的小姑娘,匀了几分心出来:“带着伤瞎操心什么,本尊还能让妖怪吃了不成?那只死鸟呢,不是同你寸步不离的吗?”   “此处危险,我将它留在客栈了。”云渺渺应道,催促他走得再快些。   四周雾气迷蒙,渐渐有些看不清前路,好不容易出了这座古怪的宅子,却不见霓旌。   云渺渺同他说,方才已经将霓旌拉出来了,此处不宜久留,她应是先回客栈等着了。   重黎点了点头:“也好,你先走,本尊今日要会会这不长眼的邪祟!”   闻言,云渺渺当即拦下了他:“敌明我暗,不宜纠缠,您先随我回去,贸然下手,万一再中幻术,被那妖怪逃了反倒得不偿失。”   她带着他朝客栈的方向走去,身后的宅院越来越远,仿佛被雾气遮蔽,再瞧不清了。   “主上,这就是城西!”桑桑在前头引路,带着云渺渺赶到城西。   云渺渺忍着伤口崩裂的痛,从寸情上跃下,环顾四周,不由诧然:“城西本就是这样的吗?”   本以为再不济也应有几座屋舍,几户人家,便是惨遭妖孽毒手,至少还有几分人气儿留下。   可此时展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一片荒芜如乱葬岗的河岸,断木裂石,几乎拦住了河水的流向,使其近乎一滩死水。   腐烂的浮萍飘飘荡荡,雾气寒凉入骨,河水中还飘着几截白骨。   如此荒野,难以想象这儿也在镇子之中。   她拄着剑,踏过满是淤泥的河床,恶臭扑鼻而来,还混杂着一股呛人的硫磺味儿。   着实教人作呕。   每一步,都像是要陷进沼泽中,分外艰难。   她循着雾中微弱的邪气四处张望,竟在河对岸瞧见了那道墨色身影。   她刚想出声,却见重黎身旁还有一人。   “主上,那不是!”桑桑瞧清那张脸的瞬间,便吃了一惊。   若不是一路跟着主上,它都要怀疑她是何时跑去对岸的。   明明只隔了数丈之遥,一河之距,对岸的人却似是全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径直朝前走。   霓旌不知去了何处,四下一片寂静。   河对岸,重黎望见的,是两侧别无异样的街,浑浑噩噩的镇民从身旁经过,一个孩子牵着爹娘的手,蹦蹦跳跳地过去了。   一丝熟悉感,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走在前头的云渺渺不知何时退到了他身侧,那间客栈应是不远的,但他总觉得似乎已经走了许久。   “你是不是迷路了?”他突然发问。   云渺渺半垂着头:“没有。”   又走了一会儿,他属实忍不得了:“一点用都没有,后头去,跟着本尊走。”   说着,他加快两步,走到了她前头。   这怂包不堪大用也非一日两日,但他没想到她已经蠢到连路都记不清了,将人带回去再折返,也算不得费事儿。   他走过长街,忽然感到背后一凉,一股杀气毫无征兆地袭来!   他以为是那邪祟追了过来,下意识地回过头,迎上的却是一双满是戾气的桃花眸以及她手中化雾成形的利刃,直冲他心口刺来!   如此近的距离,他便是想避开,也免不了中招。   英招蓄势待发,他已打算好接下这一剑再予还击,忽有一道银光破空而来,一剑斩断了“云渺渺”手中的剑,再度将其散为雾气!   他头一回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人扣住了腕,猛然往后一拉!   一道剑光从眼前落下,通身如雪的长剑散发着凌厉的寒芒,削断了从背后浓雾中伸向他的一只利爪!   重黎吃惊地盯着眼前两个“云渺渺”,从容貌到声音,乃至周身灵气,竟是分毫不差!   但那只黑乌鸦却是不会认错主子的,方才飞过去的寸情剑以及她眼下握着的霄明剑,却是当世无二。   之前拉着他的“云渺渺”此时,正捂着被斩断的手臂,周身浊气浓重,眼中露出了怨毒之色。   虚梦千年,入梦之人难以脱身,但若是有人察觉,从外部攻破,倒是容易得多。   霄明划破这幻境的瞬间,四下街景顿时扭曲,回到了本来面貌。   乱葬岗般的河岸,处处散发着腐浊的气味。   眼见败露,“云渺渺”二话不说,便凝结浊雾,被斩断的胳膊竟重新生出皮肉来,迅速长合,复原如初。   利爪如钩,径直朝她刺来!   云渺渺立即后退半步,仰面避开这一击,同时松开剑柄,翻掌一拍!   霄明贴着那邪祟的上臂转了一圈,剑光炫目,刺得它微微眯眼。   她则反手绕到内侧,接住了剑柄,果断挥剑,不偏不倚地在它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那邪祟惊叫一声,捂脸后退。   浊气滚滚,虽不见血,却深可见骨。   云渺渺再没给它喘息的间隙,收剑,抬手一掌!   火光迎面而来,着实雷厉风行,直将其推至岸边,几乎爬不起来。   重黎虽猜到她有暗藏实力的可能,却没想到区区一个颜驻期弟子,竟有如此精湛狠厉的剑法。   她信手挽一个剑花,将霄明收回的瞬间,背对着他,那身影依旧娇小,却令他有些恍惚。   似乎也曾有这么一个人,总以背影予他,身负长剑,君临天下。   遥不可及到。   只一眼,便令人挫败。   那邪祟终褪去她的模样,浑身漆黑,兜帽遮面,藏在雾气中的气息,着实教人胆寒。   那是没有任何缘由,纯粹到极致的恶意。   饶是桑桑,都僵了僵。   被阴了一把的重黎自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提着英招剑冲过去,要结果了这孽障。   云渺渺忽见河水翻涌起来,波光之下,暗藏杀机,立即追上!   轰然一声,惊起数丈狂浪!无数刀光从水中铺天盖地地砸下来! 第一百零六章 :你怎么还真来了   “灵开百汇,万宗归一!”   霄明一剑,霎时落在重黎身前,罡风成阵,一瞬罩顶。   此乃天虞山最为强势的护持灵阵,归一。   千万寒光如流矢,砸在归一阵上,却如细雨入池,激起涟漪圈圈,却伤不得阵中人分毫。   重黎望着挡在他身前的女子,她的灵力还未恢复,此回开阵,乃是强借了命兽之灵,那乌鸦精看似不中用,散发出的灵气却浑厚而纯粹。   只可惜待刀光散去后,河岸边已空无一人。   这孤注一掷的偷袭,原是那邪祟为遁逃而布下。   重黎一剑斩下,却只留得一片衣角,散发着重重浊气。   云渺渺收起阵法,缓了几息才将心口郁结的气息顺下去,面色也苍白了几分。   方才借灵太急,桑桑瞧着并无大碍,她自个儿倒是有些受不住。   “追不上的,它是有备而来。”   四下妖气渐渐淡去,重黎心中窝火,但这雾气不散,追过去只怕不知何时还会陷入幻境,多半白费功夫。   他回过神,望着还有些气息不稳的云渺渺,似有迟疑。   她瞧着他的眼神,犹豫半响,道:“放心,我不是幻像。”   看着她一脸“不信你可以过来试试”的淡然神色,他其实只是想问一句。   怎么还真来了。   幻像归幻像,终归是为了对他下手。但眼前这怂包,明明真得不能再真了,却又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盼着他早些见阎王,或许更可信点。   可方才那阵法,却是真真切切为他而开的。   没有丝毫犹豫。   未等他开口,雾中忽然传来霓旌的声音,片刻,便见她匆匆赶来,见他无事,才松了口气,又望见云渺渺,眼中闪过一丝吃惊。   问询之后,重黎才晓得她之前也陷在了幻境中。   “这虚梦千年果真厉害,若不是尊上破了幻境,属下一时半会儿怕是还出不来。”她眉头紧锁,虽未曾受伤,却是面色不佳。   “且回客栈再说罢,邪祟已经逃走,但保不齐何时会折返,它盯上的是你们,但也不好说会不会对其他人下手。”云渺渺瞧着这片河岸就怵得慌,那邪祟也不知是何来头,能幻化成旁人模样,且分毫不差,总要提醒师兄他们先留个心眼儿。   霓旌点了点头。   这邪祟目标竟是尊上,这倒是她不曾预料到的,听云渺渺一说,她不由得对之前查到的种种关于长生之血的消息心生怀疑。   这次离开魔界,确实发生了不少非同寻常之事。   还是太松懈了吗   诚然决定先回去再说,但刚走一步,云渺渺便发觉自己的腿伤又撕裂了,脚踝处血淋淋一片,触目惊心。   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   肩上也多了一道血口子,应是方才与那邪祟争斗之时不慎中了招。伤口不深,倒是无妨,她随手用领口遮住了。   桑桑一声“主上”,重黎也回过了头,瞧见她的伤势。   他看来不过小伤,不过这怂包平日里跟嫩豆腐似的,平日里就孱弱得很,应是比他想象中还要怕疼些的。   四下皆是泥泞,也没个坐下的地儿,霓旌屈下身看了看。   “可还能走?”重黎随口一问。   她摇了摇头:“凭我与尊上的脚程,从这儿回客栈都要走一个时辰,她这腿怕是得废。”   重黎眉头一拧。   “这实在不行我坐在寸情上吧。”云渺渺被他一个眼神扫得心里挺没底,虽说这般御剑慢了点,但应是能慢慢飘回去的。   话音未落,重黎的脑瓜崩就落下来了。   “你哪儿还有御剑的灵力?”   方才的归一阵,她不肯从命兽身上借灵太过,愣是靠着自身才聚不久的那点灵力强撑了一会儿,怕是都给她一口气抽见底了。   他忽然上前,吓得她退后半步。   就在霓旌以为自家不开窍的尊上又要重蹈令丘山“怜香惜玉”的覆辙时,他忽然背过身,蹲了下去。   这不会又是幻觉吧。   身后的人许久不动,重黎有些不耐烦,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缺心眼儿似的傻看什么?自己滚上来!”   猜到他的意思后,云渺渺更为错愕。   倒是霓旌反应快,推了推她:“别愣着了,难不成你还想留在这等那妖怪杀回来?”   云渺渺望着那宽阔的背,总觉得再不麻溜些,又得惹这祖宗不高兴。   踟蹰了须臾,她终归还是小心翼翼地俯下身,伸出了手,搭住他的肩,慢慢地靠了上去。   重黎不喜磨叽,感到她贴上来后,便顺势勾住了膝窝,利落地将人背了起来。   他这忽然起身,倒是将云渺渺吓了一跳,慌忙揪住了他的衣领。   桑桑落在他肩头,不满地踩了两脚。   “我说你能不能轻点?”   重黎一眼瞪回去:“要你多嘴!”   他就这么背着云渺渺往前走,霓旌跟咋身后,以九思驱散一路的妖雾。   他的气力本就不同寻常,之前提溜着她的时候便跟捉小鸡崽儿似的,眼下明明切切实实地背着一个人,却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得烟消云散。   不知怎么的,便想起那场虚梦之中见到的白衣女子,消散得如此干净,天地间,一点痕迹都不留。   他莫名一阵心烦意乱,顺手将背上的人往上掂了掂。   嗯,这只还在。   这一路总沉默着也着实尴尬,她转过头看向霓旌,忽然道:“听闻虚梦千年乃人心之象,记忆有多深,幻境便有多真,除了施术者有意为之,身在其中的人总被自己心中的执念所困。   我曾在幻境中见到自己的亲人,故土,却不曾想魔族也有被困住的一日。”   幻象千万,皆为人心百态。   “不知你眼中看到了什么。”   闻言,霓旌脚下一顿,再看向她时,眼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也说幻境之象起于人心,我是魔,哪来的心?便是原来有一颗,也早就不知丢到哪座山哪片海里沉着,都烂成泥了,我看到什么,又有什么要紧?”   这漫不经心的口吻,如玩笑一般,甚至她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随口一问,得随口一答。   谁又会真的放在心上呢?   霓旌:天啦天啦!尊上会背小姑娘了!不行不行,我回头要把这事儿传遍崇吾宫!   重黎:敢传出去你死定了! 第一百零七章 :我没有不信你   这镇子其实不大,从城西到城东客栈,其实御剑从空中飞过去,算不得多远,但霓旌说,这儿还有不少凡人,妖邪离去,他们自会恢复神智,若是瞧见天上飞过三个人,这穷乡僻壤的,保不齐会引发骚乱。   重黎想了想,好像是有些麻烦,思量片刻后,最终决定背着她沿着街往回走。   这路,顿时就显得冗长了起来。   一条接一条的街,步步倒退着的沿街商铺,头一回飘出了炊烟。   妖雾悄无声息地散去了,街上的行人在一阵恍惚之后,眼中终于有了一抹光亮。仿佛南柯梦醒,逐渐找回了生机,面色也红润了起来,再度忙碌起手边的事。   似乎浑然未觉。   云渺渺信手数了数,应当还有数十人保住了性命。   逝者已无转圜的可能,但还有人活着,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暗暗松了口气,这一松懈,灵力枯竭的疲倦也铺天盖地涌了上来,趴在活了三辈子,她最怕的人背上,好像也算不得什么一惊一乍的大事了。   暖得很。   除了方才让她自己爬上来的时候凶了点,将她背起来的时候伤口又扯裂了一点点,这一路,便再没有任何颠簸了。   他走得很稳,像永不动摇的山峦,不可弯折的劲松,宽阔安稳的背,从衣衫下透出丝丝缕缕的暖意,比冬天的汤婆子好使多了。   她一度有些想不通,一个总板着脸,动不动阴恻恻地瞪着她的魔族,何以这般温暖。   她将脑袋埋了下去,挂在他的肩膀上,柔软的发丝近在咫尺,能嗅到很是好闻的海棠花香。   忍不住伸手碰了下,他没有回头,应是没有发觉。   于是,她壮着胆子又摸了一把。   真软。   总听那些话本里说发如丝缎,她还道言过其实。   嘈杂而平淡的絮叨声中,她只感到自己的眼皮愈发地沉了,挂在他肩头的脑袋原本还能好好地撑着,没过一会儿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垂下去了。   重黎的声音听来远得很,却还算清晰。   “你是查到了那尸体有异才跟来的?”   “嗯。”她迷迷糊糊地答,“那掌柜只剩一缕命魂,我收好了,应是那邪祟的眼线,误入歧途”   他呵了一声:“这回信本尊的话了?”   她转了转脑袋,眼皮都快合上了,唔了唔:“嗯,信的我没有不信”   略显无奈的口吻,含糊中倒是听出几分偏宠的意味。   莫说重黎,一旁的霓旌都愣了愣。   再看,那丫头竟然直接睡过去了!   霓旌有些憋不住嘴角疯狂上扬:“尊上啊”   “这姑娘对您可太好了。”她来崇吾宫百年,都没见出过这么个宝,她复又意味深长地看向重黎,“您觉得呢?”   闻言,他不动神色地朝肩上扫了一眼,那颗乖顺的脑袋这会儿瞧着更好欺负了,小小的,仿佛没有重量。   “废话。”   他加快了几步,走到前头去了。   但霓旌是何许人物,眼贼得很。   唇角一扬,望着他的背影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   哟   不得了。   耳根红了。   桑桑盘旋在半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欲言又止了数次,终究什么都没说。   回到客栈时,步清风他们已经赶回来了,镇中妖气散去自是知晓的,正四处寻找云渺渺,却见重黎背着她回来,快步迎了上去,还未开口先被霓旌拦了下来。   “嘘。”她指了指无视众人,背着人径直往楼上厢房走去的重黎,莞尔一笑,“渺渺姑娘与我兄长刚击退了镇中邪祟,灵气耗竭,小仙君想知道什么,问我也是一样的。”   “这”步清风被噎了一下。   这好像是他师妹吧,几时倒像是成了别人家的?   “渺渺可还好?”余念归不放心,还是跟了上去,险些撞上下楼来的重黎,抬头正对上一双透着戾气的漆黑的眼,登时吓得背后发凉,想问的话也都憋了回去,尴尬地侧了侧身,等他走过去,这口气儿才喘出来,匆匆往楼上跑。   言寒轻也想跟去,被孟逢君一把扯回来。   “姑娘家的屋子去什么去,知不知羞!”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了重黎身上,都有些凝重。   先是背了一条人命,如今又莫名其妙说是击退了妖物,之前好歹还能走几步的云渺渺这会儿可算是半条命都没了,亲眼看着云渺渺离开客栈的弟子们自然早就一五一十地同步清风禀明。   眼下双方脸色都不大好看。   诚然霓旌已经言明那桩命案另有蹊跷,待云渺渺醒来或可给出解释,但尸体如今就躺在眼前,云渺渺还不省人事,这话仿佛在意指他们已与他师妹“通了气儿”,等着她来为他们“洗清嫌疑”。   步清风本就是心思缜密之人,但今日就连孟逢君这炮仗筒子都隐隐觉出不对头来,看向霓旌的目光也渐渐耐人寻味。   “我师妹身上的伤,当真是妖邪所致吗?”步清风沉声发问。   霓旌熟谙人心,他话中之意自然听得出:“城西妖邪盘踞,以吸食这镇中凡人精魂日渐壮大,渺渺姑娘身上的伤,自然是为其所伤,还是说清风小仙长还有别的见解?”   “别装傻。”言寒轻想起方才看到的云渺渺的脸色,着实心头一紧,“从你们在令丘山出现,来历身世,乃至目的,都不过是你二人一面之词。   命案发生时所有弟子都在场,亲眼看着你兄长掐死了这儿的掌柜,尸体还在那躺着!云渺渺本就灵气涣散,这个时候还出去找你们,简直不可理喻!   怕不是你二人威胁于她,将她打成这个样子,逼她袒护你们!便是人醒了,又能说几句真话?妖邪虽去,但是不是你们除的,亦或只是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尚不可轻易定论!”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若不是身在城西亲眼所见,霓旌怕是也要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话音一落,四下传来此起彼伏的议论声,着实嘈杂,还是步清风出声阻拦,才令他们安静了下来。   “眼下镇中百姓已恢复清醒,若你二人真是清白的,还请拿出证据,否则在下无法给此处的诸位一个交代。”   四下沉默了半响,忽然响起一声冷笑。   眼前的黑衣男子居然扯了条椅子坐了下来,明明身处众之矢地,莫说畏色,理直气壮得全然不讲道理,甚至二腿子都架起来了。   “我为何要同你们解释?为何要找证据?”他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腰间的剑寒光逼人,竟在他脚下横生一片白霜,那尸体半张脸都蒙上了霜色。   他掸了掸方才被压皱的衣领,缓缓开口。   “你们倒是说说看,凭什么?”   魔尊他生气啦,渺渺有特权,别人可没有 第一百零八章 :曾有凛冬散尽后春归之人   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沉重的感觉了。   许是灵力枯竭,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想睡,却仍不安稳,四周嘈杂得很,隐约听到桑桑骂了句“本性难移”,勉强睁开眼,望见的却是一个青衫女子的背影。   那女子站在门前,一挥手便将门彻底封死了。   方才还闹得她头疼的嘈杂声顿时烟消云散,那背影瞧着不太像余念归,更不是霓旌,她想问问是哪家女仙君,却发现自己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乏意涌了上来,便有些撑不住眼皮,合眼睡了过去。   犹记得师父说,浅眠方有梦,这仿佛千斤压顶的沉重下,不知怎么的,记忆也断断续续地拼凑了起来。   翻涌着白浪的北海。   银装素裹的白辛城。   她差一点,被活活冻死的那个冬天   那年她是八岁,还是七岁呢?   不知道啊   记不清了。   只记得窗外的雪,下了很久很久,久到门前的石阶都被填平了。   家中已经没有柴火了如果这座几乎四面灌风的破屋子还能称之为家的话。   她病了好几日,昨天夜里发起了热,勉强用破布包上一抔雪,放在额头上。   没一会儿,又冷得揪心。   从陈员外家后门捡来的馊馒头,两日前就吃完了。起初她还能去海边捡几尾搁浅的小鱼,但从昨日起,动一下都觉得浑身发痛。   她已经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挨到天亮的。   这么多日,没有一个人发觉她病了,也没有一个人,来过问一句。   她着实渴得厉害,忽然想起院中破缸里好像还有一点水,便托着沉得仿佛背了一袋石头的身子,一步一步朝院中走去。   早已落叶凋敝的枯柳下,一只破陶缸静静摆在墙根下。   缺了一块的缸口,已有一层厚厚的雪。   这只陶缸在她记事起便在这,这缺口也是,她打小运气便不好,听人说,这是她从树上跌下来时磕碎的。   可这话究竟是听谁说的呢   哦,她的爹娘。   早就已经想不起模样和声音的至亲。   她踩过院中冷得刺骨的积雪,走到水缸旁,俯下身去,想舀一点水。   可缸底的那一点浊水,都结结实实地冻成冰了。   她摸到的,不过是冷得刺痛的冰面。   仿佛最后一根稻草也压了下来,撑着缸口的手忽然脱了力,她只来得及往后一缩,却是重重地摔在雪里。   单薄的破衣根本挡不住寒意,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都冻僵了。   她张开嘴,咬了一口雪,一点一点抿化了咽下去。   喉咙干得仿佛要皴裂,陡然一口雪水,火辣辣地疼。   她费劲儿地咳了两声,再没力气动弹了。   冰冷的雪从眼前飘过,她侧着头,望着墙头屋檐下瑟瑟发抖的麻雀,生平头一回感到了活着的疲惫。   不由得想着,就这样冻死,或许就能早点投胎了   都说人死前会看到走马灯,看到自己度过的一生,可她什么都看不到。   她的一生,或许着实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吧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她已经感觉不到哪儿痛了,麻雀的声音越来越远,应是也不愿替她守一守尸。   光影如水中像,颤动了一下,似乎有人停在了她面前,俯下身将她抱在了怀中。   风雪依旧很冷,她看不清是谁,但被抱住的那一瞬,真的很暖和。   仿佛终于凛冬散尽,春暖花开。   那人将她从冰冷的积雪里抱了起来,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一句“真是没用”,糅杂着叹息,似乎又只是病得太重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白辛城的冬天很冷,她缩在那人怀里,再没有感到一丝寒意。   她努力想睁开眼,看一看到底是谁,这场梦却醒了。   她眼前的,是客栈的厢房,布帐旁,摆着她的两把佩剑。   “渺渺你醒啦!”坐在桌边的余念归见她睁眼,忙上前来,“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桑桑也立即飞到枕边,紧张地望着她:“主上感觉如何?”   窗外日近黄昏,她动了动嘴唇:“有水吗?”   “水?噢噢,有有有!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倒!”余念归忙去倒了杯热茶,一路吹温了给她端到跟前,“来,喝水。”   几口水下去,终于好受了些。   “我睡着了吗?”   余念归一脸无奈:“你何止是睡过去,简直像是昏过去了,灵力耗竭,又一身的伤,都要被你吓死了!”   “主上,下回可万万不能再如此逞强了。”桑桑目光凝重,“您灵根特殊,本就不易聚灵,还这般胡来”   余念归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舒了口气:“幸好烧退了,你先将药吃了,我去告诉清风师叔。”   她将丹药放在她掌中,转身欲走,却被云渺渺拉住了。   “我同你一起去吧,关于这座镇子里的妖邪还有那掌柜的死,我有话要对师兄说。”说着,她便要下榻。   “这”余念归按住她,“你还是在屋里歇歇吧,我去将师叔带来就是。”   她少有这般躲躲闪闪的神色,云渺渺不由得心生疑惑:“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余念归的目光缓缓移开了。   她不擅说谎也并非一日两日,从瞧见她默默地绞自个儿的拇指开始,云渺渺便晓得,这姑娘准有事瞒着她。   “你不说我可直接去问师兄了。”   她作势起身,眼见着要露馅儿,余念归赶忙招供:“别别别!你去问清风师叔指不定火上浇油,我唉!你跟我出来看看吧。”   余念归打开了门,示意她到走廊上来。   “主上。”桑桑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不然您还是别看了”   这一人一鸟越是如此,云渺渺越发疑惑。   她睡着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诚然已经提醒自己有个准备,但当她走到栏杆旁朝下望时,还是不由得浑身一僵。   楼下的景象说是土匪入村还是太过肤浅,几乎碎成渣滓的桌椅,裂成蛛网的地面,断了半块,另外半块还在空中摇摇欲坠的“招财进宝”的匾额,还有狼狈地在墙边排排坐上药的弟子们。   说这儿刚遭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天灾也不足为奇。   她的师兄,整座天虞山上下就没见他发过火,这会儿居然面色阴沉地坐在一片狼藉中给自己的胳膊包扎,细看之下眼角也青了一块。   她想起自己睡过去之间发生的事,下意识地环顾大堂,哪儿都不见重黎和霓旌,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另外半块匾额晃晃悠悠,终于也掉了下来,轰然一声,惊得人心头一跳。   她一脸困惑地望向余念归。   “这发生什么了?”   渺渺:土匪进村?   重黎:你说谁是土匪! 第一百零九章 :你不去当捕头真是屈才了   沉默长得有些尴尬,余念归便是想蒙混过关,眼前这副景象也不是能三言两语糊弄过去的。   “这个吧”她挠了挠头,“其实在你醒过来之前,发生了一点争执”   云渺渺朝楼下扫了眼:“一点争执?”   “吵得是有点凶。”余念归干咳一声,“这事儿得从半日前说起”   坐在堂上黑衣男子面色泰然,一张破椅子愣是被他坐出一种睥睨众生之感。   他笑着质问眼前的仙门弟子,但那姿态,明摆着没有同他们讲道理的意思。   此番,不少弟子都怒上心头,纷纷诘难他一介散修竟如此嚣张跋扈,人命关天的事儿也能说得这般轻描淡写。   “人又不是我杀的,为何要受你们的无端妄议?”重黎私以为自己这几日忍得够多了,这帮仙门弟子还真敢蹬鼻子上脸。   “杀人凶手几时会老实招认自己杀了人!”   “没错!我们都亲眼看着你掐死了掌柜,尸体犹在,铁证如山,亏你还能如此厚脸皮地狡辩!”   “你今日不给个交代天理难容!”   “尊上,您不解释一下吗?”嘈杂声中,霓旌低声问他,“再任他们说下去,这杀人的罪名就要在您头上坐实了。”   重黎眼皮都没抬一下:“懒。”   “够了!”步清风终于站了出来,目光凛然地注视着他,“钟公子,这桩命案就发生在我等眼前,身为天虞山弟子,在下断然不可能袖手旁观。还请钟公子莫要再似是而非,给个说法。”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冷笑。   “说来说去,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修道之人不就是希望我认了这桩罪名。”他起了身,腰间佩剑铿锵出鞘,直指步清风眉心,“行啊,人就是我杀的,我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堂堂正正地掐死了这不长眼的狗东西,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打算如何,杀了我匡扶正道吗?”   “你!不可理喻!”饶是步清风这等好脾气的人,这回也禁不住火冒三丈。   其他弟子更是怒不可遏,手都按在了剑柄上。   “清风师叔,他终于承认了!”   “一条人命,竟然如此不放在眼里!”   “丧心病狂!枉为修仙之人!”   一声声的诘难,传到霓旌耳中已已是颇为难听了,她倒是想将云渺渺拉下来解释解释,但那丫头这会儿应是精疲力竭了。   她看了眼重黎的脸色,她家尊上似乎在笑。   可这笑怎么让人怵得慌   “一个个的,废话跟你们那个张口闭口便是天下苍生的掌门一样多,只会耍嘴皮子的正道人士,要打便打,天虞山原来是靠嘴皮子安身立命吗?”   “休要出言不逊!”步清风竟是头一个拔剑冲上去的,想想也是,任谁被人指着鼻子骂自个儿的恩师都得急眼!   霓旌自不可能袖手旁观,正欲上前阻拦,孟逢君举着白鵺剑冲了上来,倒是将她拦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杀人的念头都涌了上来。   步清风身为掌门座下首徒,无论修为还是剑法都是个中翘楚,却在接下一剑之后,虎口已震出了血!   “就这么点本事?”眼前的黑衣男子眉梢一扬。   “少废话!”他握紧了剑柄,咬牙切齿地再度冲了上去!   “我下来帮忙的时候,整座大堂的桌椅已经是七零八落的了”余念归回想起那场景都觉得后怕。   云渺渺不由得一阵头疼:“那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受伤?”   “这个”余念归挠了挠头,“那钟黎的法力的确高强,连清风师叔都不敌,咱们这些师侄辈的总不能看着师叔吃亏啊。”   “所以呢?”   “就一起上了。”   “”所以一起上的意义何在,抱团挨揍么?   令她更为费解的是,这楼下都闹得天翻地覆了,她居然还能八风不动地睡着。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余念归委屈兮兮地撩起了袖子:“谁想到那兄妹的法力这般高强嘛,渺渺你看,我都被打伤了。”   云渺渺低了低头,瞧见她胳膊上刚刚包扎好的两处伤口,眉头一皱。   “谁打的?”   “还能有谁,那个钟公子呗。”她撇撇嘴,掐头去尾,将自己想冲上去帮师叔,结果被人家踹过来椅子绊了一腿,恰好撞上剑气的前因都给略去了,反正那小子又不在,渺渺肯定会心疼她的!   云渺渺看了看这一屋子的伤员,面色有些复杂,托起她的胳膊瞧了瞧:“严重吗?”   “皮外伤,但是挺疼的。”说着,挤了挤眼泪,“那钟黎连女子都下得了手,着实凶恶,之前我可亲眼看着他将孟逢君一脚踹了出去呢!”   云渺渺想了想,这事儿那祖宗还真能干得出来。   “他打起架来跟要吃人了似的,那眼神渺渺,你可千万不能看上这种人!真看上了,也要悬崖勒马!苦海回头啊!”她苦口婆心地抓着她的手,就像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这话她真的不晓得如何接。   “主上,重那两个人都不在这。”桑桑四下找了一圈,却是哪哪儿都不见那俩添乱的。   闻言,云渺渺也终于留意到,重黎和霓旌都不见了。   这间客栈都打成这样了,诚然她也觉得此时若是还能看到他们在大堂里转悠,到底有点尴尬,但瞧不见,也觉得心里没底。   “钟公子和阿旌姑娘呢?”   余念归耸了耸肩:“他俩啊,和师叔吵完之后,就离开客栈了,但镇子四周还有一些雾气没有散,之前我与师叔去探过,无论怎么走,都会重新走回镇子,不知何时才会散去,他们应当也还没能离开这座镇子吧。”   云渺渺皱了皱眉:“他们出去多久了?”   “两个时辰了吧”余念归忽觉不对,“你该不会打算去找他们回来吧?”   她沉思片刻,看向楼下:“关于这桩命案,我有话要对你们说,至于要不要找人回来,等听完我的话,再做决定吧。”   她走下了楼,径直朝着步清风走去。   “师兄。”   瞧见她过来,步清风愣了愣:“渺渺师妹,你醒了?”   “让师兄和诸位挂心了。”她合手一揖。   “刚醒来,怎么不好好歇一会?”言寒轻瞧着她的脸色,虽比半日前红润些了,还是教人放心不下,“你放心,那钟黎威胁于你的事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你不必因迫于无奈而撒谎,也不必再怕他什么了!”   云渺渺被他劈头盖脸的慷慨陈词弄得一头雾水。   “威胁?”   “那钟黎不正是瞧着你瘦弱可欺才引你出去,将你伤成这幅样子后,要你用驱逐妖邪为借口袒护他杀人恶行,将罪名都   推到那所谓的妖物身上,好为自己开脱吗?”   你不去当捕头真是屈才了。 第一百一十章 :澄清   耳边传来义愤填膺的愤懑之辞,堵住了数次想开口的云渺渺的嘴。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   须得承认,她的辈分虽大,但身量却是这些弟子中最矮小的,不知是不是阿九小时候没什么机会吃饱饭,饿坏了底子的缘故,在她十六岁颜驻时,便没有再长过个子了。   回想起来,不应那么着急的,再晚几年,兴许还能长呢。   “居然将本就伤势未愈的小师叔勾搭出去,打成这副样子,简直不是个男人!”   “没错!小师叔这么小一只,像路边的小狗似的,怎么能下得了这个手!”   “依我看,他就是个敢做不敢当的禽兽!”   看来得思量一下这些师侄是不是应当回风华台,在端华长老跟前多读几年书,好好琢磨一下“勾搭”这个词应当用在何处。   她艰难地从几乎都比她高一头的人群中举起了手:“师兄,且听我说几句吧。”   她的声音还透着疲惫,落在桑桑耳朵里,它登时飞起来朝空中吐了一团火,三昧真火可不是开玩笑的,众人纷纷后退,总算给她腾出了一条道。   “主上,请。”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的注视下,它半分不虚地停在了云渺渺肩头,豆大的碧眼这会儿瞧着居然有种理直气壮的傲气。   “桑桑几时这么霸气了?”余念归也吃惊不小,看了看自己怀里只会吃吃喝喝的朏朏,不由得一阵恍然。   四下突然静了下来,云渺渺也不由得愣了愣,旋即看向步清风,拿出了乾坤袋。   “师兄,方才发生的事我都听念归说了闹成这样,着实在意料之外,我本想回到客栈后便同大伙解释清楚的,诚然迟了些,我便直说了。这桩命案,的确另有蹊跷,人,不是钟公子杀的。”   闻言,孟逢君眉头一皱:“云渺渺,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呢,这么多人亲眼看到钟黎掐死了客栈掌柜,铁证如山,还能所有人一起眼花不成?”   “眼见不一定为实。”云渺渺打断了她的话,“我并非偏帮着谁,只是发现了一些疑点,武断结论,反倒便宜了真凶。”   步清风的火气稍稍消了些,思虑片刻,对她点了点头:“你发现了什么疑点?”   “首先,是这具尸体的死因。”她示意言寒轻搭把手,将那掌柜的尸体抬了过来,俯下身去将尸体翻了个背朝天,拨开长发,指了指他颈部的指印,“人死后,尸体会僵直,血脉阻滞,伤口不再愈合,死前遭受的重击也会变成淤青或是花斑留下。”   听她这么一说,余念归忍着作呕的冲动凑过去瞧了眼。   “的确,掌柜后颈留下了指印。”   “那不就是钟黎下的手吗?”言寒轻更为笃定。   “不可能。”却被她断然驳回,“师兄,你仔细看看这几道淤青。”   步清风起身走上前,看了看她所指的部位。   白中发青的皮肉伤,布着五道淤痕,他起初探看是,只确信此人是窒息而亡,突如其来的命案就在眼前,便顺势质问了钟黎,却没来得及细看死者伤处。   “这淤痕”他吃了一惊,犹豫着开了口,“这淤痕深浅能致人气衰,却还要不了命。”   “什么!”孟逢君颇为错愕,“这这怎么可能!清风师兄,你可得瞧仔细些!”   这会儿其实步清风也有些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怀疑自己的武断:“人的骨骼脉络便是死后,也不会移位,孟师妹若是不信,可以自己来瞧瞧。”   孟逢君不服地走上前,亲眼看过之后,亦是面露诧异。   “居然”   “此人骨骼完好,当时被掐住明明是后颈,断绝的是喉咙附近的经脉,若当时没有发生那场混乱,咱们之中应当有人注意到才是。”云渺渺望着难以置信的众人,道出了斟酌已久的想法,“故而我猜测,他在被掐住脖子之前,多半已经濒临窒息,他下楼来,掀了桌子,惹怒旁人,这些举动是否遭到了误会。   他并非存心挑衅,而是因为被什么东西阻住了呼吸,说不出话来,想找人求救,如此一想,又当如何?”   “求救?”孟逢君不解,“既知妖物横行,凭借散布雾气迷惑镇中凡人,那么当时所有人应当都是神志不清的才对,况且那还是青天白日,并非雾气乍起的夜晚,难道当时那妖物就在这座客栈中?”   云渺渺摇了摇头:“你假设的前提是,当真所有人都受妖物迷惑,陷入混沌中。”   闻言,孟逢君脑海中闪过一种可怕的猜测。   “你的意思是掌柜的其实一直是清醒的?”   “不错。”她肯定了这一猜想,“你们可还记得,我们刚来这间客栈的时候,一路的百姓都仿佛视而不见,这掌柜虽也魂不守舍得很,却是真真切切地同我们说过话的。”   如此一说,步清风也想起来了。   掌柜将钥匙交给他后,的确嘱咐过一句。   后厨还有些菜,莫要弄乱。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他竟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我还在尸体上找到了这个。”她将镇魂香搁在桌面上,立时便有人认了出来,“燃魂香至今没有下落,但与之相克之物,却在这找到了,师兄觉得是何缘故。”   隐约的猜想已在脑中踟蹰不定,步清风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我们落脚当晚,飘进客栈的雾气中暗含燃魂香,我曾看到此人夜半三更从后门出去,可惜跟丢了,无功而返,但此后不久,便有能幻化他人模样的妖邪意图潜入,这二者之间若是有什么关联,可着实教人胆寒。这么说师兄定然还有些半信半疑,不妨直接问问他吧。”   她将乾坤袋打开,放出了那一缕命魂。   乾坤袋本是仙家灵宝,也算养了这命魂半日工夫,他多少有些清醒过来,惶惶不安地跪在众人面前。   三魂七魄仅剩一缕命魂,神识还是有些恍惚。   “你可有见过那雾中妖物?”步清风问道。   命魂断断续续地答复:“八年前城西我想活”   这零零散散的线索,听来不堪大用,却还有些蛛丝马迹。   “你可知那妖物是何来历,又为何要用这法子杀人?”他耐着性子继续问。   那命魂哆嗦了两下,答道:“不知”   “你知晓此事多久了?”   “八年我只想活着”那命魂忽然畏惧得瑟瑟发抖起来。   孟逢君瞧着他哭哭啼啼的样子就来火,上前一步,劈头便问:“是你帮了那妖物?”   那命魂受了惊吓,险些就这么散了去。   云渺渺将她往回拉了拉:“这命魂已经十分虚弱,活人阳气重,莫要靠得太近。”   她转而看向那命魂,示意桑桑以灵气温养,暂且稳住了他动荡的神识,代替步清风问下去。   “我们乃天虞山弟子,前来斩妖除魔,十年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据实以答,能想起什么说什么,或许我们还能为你讨个公道,否则,你便是白白送命。”   命魂抬头望着她,犹豫许久,终是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此事须得从八年前说起” 第一百一十一章 :真相   八年前的三危镇,其实也算不上太平。   三危山的浊气随风飘入镇中,体虚体弱之人,时常染病。   獓靥盘踞在此的传闻八百里开外都有人晓得,他们这些当地人却从未见过这可怖的凶兽。   久而久之,这传说的虚实也在众人心中摇摇欲坠起来,能安生度日,渐渐的,除了老一辈还在说道,已经没有什么人记得这传闻的全貌了。   他本是规规矩矩在镇上开客栈做点小营生的,方圆百里就这么一座镇子,往来之人想要落脚,十有八九都得来他家客栈,本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却因这传闻,以至于几乎无人敢来三危山附近。   镇中清贫,他这客栈也愈发萧条,楼上厢房间间空置,楼下倒是还能摆几桌饭菜,偶有几人前来捧个场。   异乡人,倒是许久未见了。   那日他是为何去的城西,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湖面白雾朦朦,周围的花草都烂在泥里了,唯有一株柳树,还挺立在河岸上。   他望见河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疑心是条鱼,便凑过去往水中望了望。   这一望,却是差点搭上自个儿的小命。   水花扑面,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摁进了水洼中,一口浑水呛进了肺管子,险些溺死!   他奋力抬起头喘息,也看清了掐住他脖子的“东西”。   那是一只手。   苍白如尸,骨瘦如柴。   仿佛一摞白骨上,蒙了一层人皮。   不仅如此,四周浊气翻滚,他着实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感到寒意阵阵,春暖花开的季节,却是冻得他似置身寒冬腊月。   他奋力求饶,却望见那浊气中露出血红的一双眼,险些吓死!   脑中头一个闪过去的念头便是,遇上妖怪了。   只是那妖物似乎还很虚弱,竟被他挣扎了开,想逃,却发现四周雾气渐浓,无论他怎么跑,最终都会回到这棵柳树下。   那妖物浑身黑漆漆,像一团浓烟,静静地站在树下,死死盯着他。   他腿一软,跌坐在地,心道这次是死定了。   他已经想到了自己的后事,那妖物却迟迟没有动手。   “你若听我吩咐,我可饶你一命。”那妖物自混沌的浊气中开了口,夹杂着“赫赫”声的嗓音,仿佛随时要断裂的弦。   “悉,悉听吩咐!还请不要杀我!”他磕头如捣蒜。   那妖物向他打听了这三危山附近的事,他自是不敢不言,问到獓靥的传闻时,不知是不是他听错了,那妖物好像低声笑了。   它给了他一块黑色的香料:“这东西你拿着,日后有用。我需要吞吃凡人精魂助益修为,你替我找些凡人来,童男童女为佳。”   “嗯?你不愿?”   “不敢!”他心头一瑟缩。   它忽然抬手将一缕浊气打入他眉心,沉声道:“明日这个时辰,你若是没有带人过来,我便杀了你!”   他慌忙应声,连滚带爬地跑离城西,回头望去,却只见河岸旁杨柳随风摇,那妖物已无影无踪。   “所以你就将镇上的百姓骗去城西送死?”言寒轻原本还很同情这个无故丧命的凡人,如今听来却是愈发窝火!   “我我一开始也没想害人!”那命魂哭道,“我去庙里请了符,听说能降妖除魔,也将此事告诉了镇外的方丈,请他前来除妖!可可压根没用啊!”   他不知那妖物究竟是何来历,起初也没有存害人之心,胸有成竹地带着符和方丈前去降妖,还带了个初出茅庐的小沙弥。   然而下场却是   他亲眼看着那妖物活活吸干了方丈的精魂,将反抗的小沙弥拖进湖中溺死!   他瘫坐在岸边,望着湖中央浮起了两具尸体,心如死灰。   身后涌起了寒意,白骨般的手不动声色地搭在他肩头,却是火辣辣地疼!   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蠢,降妖除魔,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一条死路。   “那就是个怪物!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那命魂几乎崩溃,“之后它不断地让我带人过去,若是反抗,它便会立刻杀了我!   我只有不断地把人骗过去,不断地骗后来它愈发强大,无需我带人前去,它也能将雾气散播至镇子各处,引人过去。   而我,要做的便是在天亮之前替它料理那些尸体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也不想死啊!”   这些年,光是想想那两个和尚的下场,他便夜不能寐。   他的哭相着实凄惨,一旁的孟逢君话都到嘴边了,还是咽了回去。   “孟师姐似乎有话要说?”云渺渺瞥了她一眼。   孟逢君没好气地别开脸:“罢了人都死了,还能鞭尸不成。”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镇子里居然还有妖物的帮凶。   云渺渺叹了口气。   “师姐不必觉得奇怪,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生死关头,活下去的诱惑,可太大了。”   她复又看向步清风,道:“这魂魄不大对头,七日未满,居然已经散尽阳气,散去二魂七魄,若那妖物真的在他身上留了杀招,多半是灭口。”   闻言,步清风走到那命魂面前,以灵识试探,却忽然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缩回了手。   “师兄,可有发现什么?”云渺渺上前扶了他一把。   步清风面色凝重:“的确有一丝颇为古怪的邪气,不知是何来历。”   听了这话,那命魂哭得更厉害了。   “我明明都照它的吩咐做了!为何还要杀我!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快跑都快跑吧!这里已经没救了”   看着他即便成了一缕幽魂,都惧怕到这等地步,云渺渺不由觉得,当初重黎没有真的在她身上下个什么要命的咒,着实是手下留情了。   这命魂显然已经记起了自己的死因,虽未点破,但这桩命案的真相,终于弄了个明白。   之前重黎的那番话,倒是成了一场挑衅,教人更加恼火起来,甚至盖过了愧疚之情。   这不就等同于他们不仅冤枉了好人,还白白挨了一顿毒打吗!   “师兄,我在城西见过那妖物了,我之前所中的幻术,怕也是它的手笔。”云渺渺道,“如今那妖物虽已逃走,但它盘踞此地已久,这镇子周围的雾气或许还要些时日才会散去。”   步清风点了点头,嘱咐众人不得放松警惕,以免横生枝节。   云渺渺没敢将那雾中妖物实则盯上了重黎的事告知与他,此事也在她的意料之外,看那祖宗的反应,应当也不知缘由。   她没打算多掺和,也没有深究的意思,既然已经发生了一回,那祖宗想必也会留个心眼儿吧。   “所以你当真是跟那个钟公子去除妖了?”余念归诧异地望着她。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你不信的话,要去城西看一眼吗?”   闻言,她连连摆手:“算了算了,听你们说的,我哪还敢去啊。”   既然都解释清楚了,尸体几个弟子搬去后院掩埋,剩下的人半干不尬地坐在堂内,似乎颇为犹豫。   不知是为自己之前说过的话而感到脸疼,还是气恼自己技不如人,白挨一顿揍。   余念归瞧见云渺渺将那缕命魂重新收回乾坤袋中,同步清风商量着设法送他转世,只是就剩一缕命魂,要投胎成人是不大可能了,花花草草兴许还有望。   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但就像孟逢君说的,人都死了,便是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又能如何呢?   保不齐还会引起恐慌。   这些凡人好不容易活下来,如今妖物已遁逃,三危山的事也解决了,往后好好生活,应当不成问题。   雾气散尽后,他们也要离开这里,从三危山找到的玄霜树,与朱雀有关,或许是个找到长生之血的线索。   她如此想着,总算宽慰了些,转头却见云渺渺正往外头走,忙喊住:“渺渺,你这是要去哪?”   一条腿已经迈出门槛的云渺渺回过了头,神色坦然地答复她。   “找人。”   “”得,这种时候,她都不用问找谁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您很喜欢甜食吧   “主上,您不会要去将那两个魔族找回来吧?”桑桑跟了上来,讲道理好不容易将那条长虫支开,诚然这局面有点像半大小子置气出走,但它可巴不得他再也别回来。   云渺渺服下了丹药,这会儿已恢复了些气力,若是同师兄商量,他定然不会准许她离开客栈,唯有趁师兄不注意了。   “魔族的确凶恶,但这回说到底是我们先冤枉了他,师父教诲过,不可凭一己私欲定论对错,否则我们岂不是成了蛮不讲理之徒?”   “那小子长潋上仙可真能说。”它咬咬牙,咽下了不满。   “况且你难道不觉得放两个魔族在镇子里横行更危险吗?”   桑桑默了默:“所以您打算去哪儿找他们呢?”   虽说有迷雾拦路,但凭重黎的法力,一个时辰,保不齐早就出去了。   云渺渺思量片刻:“不知道。”   “四处转转碰碰运气吧。”   “保不齐转角就撞上了呢。”   不知怎么,它忽然觉得背后一凉。   主上这嘴,好像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在镇子里转了三圈,又试着从雾中走了几个来回,果真是出不去的,不仅如此,连三危山都瞧不见了。   这雾气的确有散去之势,却不知还要多久。   云渺渺昏睡过去的小半日水米未进,这会儿饿得有些眼花,恰好听到不远处有人吆喝“桂花糕”,是她前几日离开镇子时光顾的小摊,一辆木板车,蒸着热腾腾的糕点,隔着十步开外便能嗅到。   那日她不过是付了银两,买走了糕点,妖物退散后,那摊主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她正欲带着桑桑过去买些糕点垫垫肚子,没走两步,便瞧见那热气氤氲的屉笼旁,一身黑衣的魔尊大人。   “啊。”找到了。   得,转角都不用了。   魔尊大人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眼前的木板车上,一块块香气四溢的糕点,来来往往的凡人递上银两,而后摊主便论斤两切下一整块糕点,再切成数块,包上油纸,笑吟吟地递过去。   他看得聚精会神,似乎有些不解,还有些不可言说的为难。   摊主招呼完方才的客人,终于忍不住望向眼前这个穿着贵气的男子,这样好看的样貌,他在这镇子上大半辈子,都是头一回见。   “这位公子,刚出炉的糕点,要称一些吗?”   重黎面露疑惑,想了想方才看到的那些凡人是如何买东西的,正欲将手中的石头化为银钱,却忽然被人按住了。   “来二钱桂花糕。”话音未落,一只细瘦的手已经递上了铜板。   “好嘞!”摊主接过银钱,拿下了装着桂花糕的一笹,用热水烫润刀锋,熟练地切下一整块来,隔着油纸放在称上,恰好是二钱银子的份儿。   重黎侧目看去,垂下眸才瞧见身旁这个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个透明的白衣小姑娘,就连她是如何走得这样近的,他一时都想不起。   这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毕竟他刚打完她的同门。   他犯不上迁就谁,认一桩罪名,痛痛快快地揍那帮小子一顿,与他而言划算得很。   待这古怪的妖雾散去,再去别的地方找长生之血就是。   他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何此时看见这怂包,居然冷不丁心虚起来?   那只乌鸦精又在瞪他了,可惜他这会儿并没有同它争吵的兴致。   他转身便走,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穿过一条街,身侧的凡人渐渐少了,他停在土地庙前,全然不将里头供奉的神灵放在眼中,撩袍便坐在了门口的石墩上。   那石墩原是用来镇邪驱魔的,这会儿被他坐在屁股底下,却是老实得不行。   他一转头便瞧见站在墙根下的云渺渺,她着实微不足道,混在人群中,他竟一路都没留心。   “你跟来做甚?”他皱起了眉。   却见她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从怀里摸出两个油纸包,给他递了一个。   “桂花糕,吃么?”   那双眼里染了些许黄昏的光,倒是少见地有了几分明媚,莫名有种她似乎在冲他笑的错觉。   桂花糕的香气从纸包中漏出来,清甜诱人,他心头咯噔了一下。   见他犹豫,她以为是觉得糕点太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半块,有些为难:“我有些饿,所以这次不能都给你了。”   这好欺负的模样,都要将他气笑了。   他伸手夺过糕点,白了她一眼:“出息,本尊能从你嘴里抢似的。”   “”你之前可没少抢。   他揭开油纸包,为了方便这样吃,里头的桂花糕特意没有切成小块,裹了薄薄的一层甜霜粉,不容易沾手,滋味更是软糯清口。   云渺渺眼看着他咬下一口,紧皱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暗暗松了口气。   “您很喜欢甜食么?”她有些好奇,问出口后顿时招来一记白眼,“您当我没问。”   而后,又见他咬了一口。   喜欢就喜欢嘛,问两句还这么凶。   她拍了拍台阶上的尘土,默默坐了下来,解开油纸包,掰下一块分了些给桑桑,而后才享用起这半块糕点来。   坐在上头的人忽然斜来一眼:“吃东西不要吧唧嘴。”   她一脸错愕地抬起头:“我总不能吞下去吧”   他想了想:“那就吧唧得小声点。”   她低下头,有些委屈地犯嘀咕:“哪有吧唧嘴”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您在这儿等阿旌姑娘么?”   “嗯。”他随口应了声。   “她怎么没有跟着您?”这下属还能丢下主子瞎跑的?   重黎瞥了她一眼,顿了顿,道:“她去办事。”   他想起一刻钟前,他们在尝试了数次都无法离开这座镇子之后,霓旌那厮忽然问他饿不饿。   若是平日里,他定会觉得这问题可笑至极,堂堂魔尊怎么会饿!   可眼下为了掩人耳目,堂堂魔尊说到底还是个凡人身。   人,当然会饿。   不光会饿。   他的肚子还诡异而短促地叫了一声。   霓旌登时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尊上,方才咱们经过的那条街上有间铺子,您若是不乐意折回去,便在这等会儿吧,属下去买些吃的。”   说罢,她便心安理得地将他丢在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所以说这种护法,不如油炸了喂狗吧。   重黎:这种护法要来何用!   霓旌:这您可冤枉属下了,属下这不给您创造机会么?您看,这不是有人来投喂了么?   重黎:别把本尊说得像受了委屈无家可归的小可怜似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和对别人都不一样的好   “您看起来不大高兴啊。”云渺渺瞧见他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手中的桂花糕都给捏变形了,赶紧回想自己方才可有说错话。   “呵。”他忽然冷笑了一声,惊得她一哆嗦。   “这儿有点偏僻,要不咱们回客栈等等看?”她看了看这四周,野草丛生,应是许久无人涉足了。   重黎瞥来一眼:“回去做甚,本尊是那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她有些犯难地挠了挠头:“可这妖雾估摸着还需一日才能散去,您今晚露宿街头吗?”   “云渺渺你是不是皮痒。”他目露凶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我没有”她叹了口气,“您不是都打回去了吗,还生气呢?我师兄和师侄们被您打伤,连姑娘家您都没放过,我不也没同您计较么?”   “说得好像只有本尊动了手,先拔剑的可是那个步清风。”他顿时怒上心头,“就属那俩姑娘下手最狠,其中一个打不过就咬!你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他撩起丢袖子,手腕上赫然一圈牙印,好家伙,都给啃出血来了。   不必说,她也能想象到当时的惨况,不必说,她也猜得到是哪一位。   “这咬得是有些狠。”她忽然觉得念归那对虎牙是不是应该排进兵器谱里。   魔尊这凡人身,这会儿倒显得尤为不划算。   见她面露尴尬,重黎又怪哉自己干嘛要把伤口给她看,利索地将袖子放了下来。   “我看你是巴不得本尊赶紧走,本尊要是不膈应你几日,岂不是对不起你这般绞尽脑汁地编排?”他越想越觉得来气,吃完了最后一口桂花糕,忽然从石墩上跳下来,拉起她往回走。   云渺渺瞠目结舌,却发现这是回客栈的方向。   诚然她没那个意思,但能将人找回去,也不必计较细枝末节。   “您不等等阿旌姑娘么?”他走得有些快,她须得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   “传音与她,她自会到客栈与本尊会合。”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桑桑让他走慢些,他却是充耳不闻,反倒是又走得快了些。   云渺渺的腿上还没痊愈,哪禁得住这般折腾,又不敢表露不满,以免这祖宗又该不高兴。   走到人声鼎沸处,愈发地吃力,一个趔趄,便栽了下去。   前头的人只感到胳膊一沉,回头见她摔在地上,捂着脚踝,明明就扯疼了,却是咬着牙一声都不吭,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试着自己爬起来。   他终于停了下来,似乎在思索什么,半响,抬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连跟不上这等话都要命兽帮着说,自己说给本尊听你会少块肉吗。”   这话连桑桑都听不下去了,羽翼一挥,先给了他一巴掌:“主上带着伤专程出来找你,还在客栈里替你澄清真相,你不领情就罢了!这一路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又是怎么对主上的!非得谁都不稀罕你了,你才称心如意是不是!”   便是云渺渺,也头一回见它如此生气,这恼火不似一时冲动,倒像是积怨已久,终于憋不住了一股脑儿地冲他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重黎听着这一句接一句的责骂,朝云渺渺看了眼。   在客栈里遭到的那些诘难之辞诚然难听了些,却没有像它这般锥心地质问,仿佛他犯下了天大的错事,终其一生都还不上。   “桑桑,别说了。”云渺渺吃力地站了起来,只是一条腿还有些疼,实在不能走快了。   不过比起自己这熬一熬还算过得去的伤势,她更担心说出这些话的桑桑真的会被这祖宗拿去顿乌鸦汤。   “先回去吧,横竖命案都说清楚了,师兄素来脾气好,想必也不会揪着不放,我在后面慢慢走就行,您不用在意我,这点路,还不至于走丢。”她将桑桑拉回来,平静地对重黎道。   重黎皱了皱眉,却是将话锋转了回去:“你已将那桩案子查清楚了?”   “嗯。”她点点头,“我找到了那掌柜身上的镇魂香和一缕命魂,该问的师兄都问过了,其实当日若不是那么仓促,师兄也能发现古怪之处,我只是捡了个空子,碰巧罢了。师父时常教诲,不可武断行事,便是一个人曾经十恶不赦,也不该将他没有做过的事以一己私念强加于他,这有悖道义。”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纵然他杀过的人早已不计其数,但这一条人命,她也不会想当然地归咎到他身上。   他想起了三危山中,她第一次来找他的时候。   她曾问过他,人是不是他杀的。   在他答了“不是”后,她也不曾如那些人,怀疑他撒了谎,只是说了句“知道了”。   他本以为,那不过是随口应个声儿罢了。   他自个儿都没当真放在心上的事,她居然真的给他查了个明明白白。   活了这千儿八百年,他什么人没见过,这样理所当然地帮他的却是头一遭。   用霓旌那厮的话应当如何说来着   哦,对他好。   和对别人都不一样的好。   他从前怎么都没注意到,这小怂包可能还有这等心思?   霓旌当日说的那些看似荒唐至极的话,居然都在一一成真,他不免有些发虚,难得匀出几分兴致,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人来。   这怂包平日里同他说话总低着头,那乖顺的头顶他都瞧习惯了,这会儿倒是忽然发现她这双眼睛倒是生得很耐看。   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染入一抹斜阳,像极了   咦,像什么呢?   脑子里一闪而逝的念头,却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只是忽然,心口针扎般地疼了一下。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伸出了手。   眼前的白衣小姑娘颇为错愕地望着他,她私以为,这活祖宗的应当没有同她道谢的意思。   但这会儿不说些什么,显得尤为下不来台。   “本尊也有些累了,慢些走吧。”他别开了脸。   她看着眼前的手,似乎很是纠结。   毕竟他上回这么对她伸手之后,她的胳膊就脱臼了。   “我”她权衡片刻后,尴尬地推了推他的手,“我自己走就好。”   她不想再“伤上加伤了”。   被“婉拒”的重黎有些始料不及,似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云渺渺手里吃瘪。   “本尊像是在问你的意见吗?”他突然朝她迈了一步,毫不客气地捉住了她的手,顿时,浑厚的法力便支住了她摇摇晃晃的身子,腿上的伤,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她诧异地低下头,看了看他的手,他这属实算不上牵着她,倒像是包饺子似的将她整只手都包在自己掌心里。   桑桑登时就不乐意了:“哎哎哎!你这人脸皮怎么这样厚!流氓玩意!我家主上的手是随便牵的吗?还不赶紧撒开!听见没啊你!”   只可惜它眼下不过是只手掌大小的乌鸦,便是亮出了利爪,还是被重黎一巴掌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上跟在他身侧,一脸茫然地往前走。   他的确放慢了步伐,起初是走一步停半步,没一会儿便习惯了云渺渺此时的脚程,这样不急不缓地走在街头,倒像是闲来无事出来散心。   早就回来了且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的霓旌,此时露出了老母亲般慈祥的微笑,抱着一包刚买回来的桂花糕,吃出了一种街边看戏的架势。   她的确是去给尊上买点心了,只是回来的时候恰好看到尊上已经吃上了桂花糕,顿时显得她有点多余。   云渺渺属实没料到会有这般尴尬的局面,她方才的话当真没有逞强的意思,会发展到这一步她也是一头雾水。   前头这位喜怒无常的魔尊大人抓得很紧,那手宽厚而温暖,掌心的薄茧有些粗糙,磨着她的手背,酥酥痒痒的,没一会儿便将她冰凉的手捂得暖烘烘的。   诚然这的确有些莫名其妙,她也猜不出他又在想什么,但如此被他牵着走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头,那道墨色的背影竟令她生出一阵似曾相识的错觉。   稀松平常,却又窝心得很。   她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一步一步地跟在他身侧,直到他忽然问起:“你们天虞山还和从前一样吗?”   她愣了愣:“好像没什么变化。”   他冷哼一声:“长潋那混账素来都是墨守成规,无趣至极,想来也没什么主意。”   闻言,云渺渺忍不住为自家师父争回点面子:“少些变数也并无不好,至少安稳些。”   “图个安稳,教出的弟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一个战神,成天废话连篇,也不晓得羞愧。”他毫不客气地呛了句。   “太平之世打打杀杀总是血腥了些。”   “就是不晓得居安思危才教出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他伸手在她额上戳了一记,登时就红了一片。   突然被扯进去的云渺渺不免委屈:“我,我又怎么了?”   他眼中透出一丝鄙夷:“入门八年,才堪堪颜驻,你这点修为,丢进魔界的锁天塔喂妖兽,人家还嫌弃连点心都算不上。就你的资质,在天虞山能有个还上道的师兄愿意收你,已是了不得的机缘了。”   霓旌难道还没把她师父是哪位告诉这活祖宗吗?   恭喜魔尊终于牵到手手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白首不离   “霓旌那厮之前建议本尊,留你在天虞山监听各处,给魔界传个消息。”他看了她半响,忽然话锋一转,“你若有忠于本尊之心,本尊也不是不可以破例传你法术,让你唤一声师父。”   云渺渺一噎:“这不太好吧,我有师父的。”   他眉头一拧:“怎么,你认为本尊的法力比不上你师父吗?”   “法术倒是另当别论,其实我当初拜师,主要是觉得师父生得好看。”毕竟是天虞山第一名景,拿来做个借口,倒也算不上说谎。   重黎登时就不爱听了:“本尊长得还不如你师父?”   她瞧了瞧他的脸,似乎犹豫了一下:“您若是不这么横眉冷对的,兴许半斤八两。”   突然有种受了侮辱的感觉。   “行,云渺渺你还挺能说啊。”他眉一挑,她这心里突然没了底,只听他道,“既然如此,今后你就替本尊监视你师父,一举一动,事无巨细。”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听这口气,说他想生吞了她师父,估摸着也有人信。   她顿时一阵尴尬,看了看桑桑,它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其实我师父真没什么好监视的”她试图劝他打消这个要命的念头,“他每日除了看书闭关,便是发呆,半夜梦游,记性还特别差,我与师兄平日里几乎都是自己琢磨着修炼的。”   他面露鄙夷:“你们天虞山竟然还有这等不上道之人,还没有长潋那老东西赶下山?”   “这”她唔了一唔,“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   此时,蹲在后头偷听的霓旌冷汗都要下来了。   尊上这是要将天虞山掌门的爱徒拐来做魔族内奸么?   本是觉得尊上与天虞山结怨已久,道出实情反倒对这丫头不大好,可尊上这架势,分明就是杠上了呀!   “横竖你这师父不中用,跟着本座怎么了?”重黎拧着眉,似乎不大高兴。   她若是答错了,他就更不高兴。   “嗯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吧,我毕竟喊了他八年师父,他的确也教了我不少东西。”她尽量将话往委婉了说。   “你就这么中意你那师父?”   “我敬重他。”   “你怎么不敬重本尊?”   “那就姑且也敬重吧。”这种时候,她还是非常识相地将“我其实想拿根狼牙棒锤爆你的狗头”这种不要命的念头咽了回去。   “呵,敷衍了事。”他低头看了眼她的胳膊,剑袖恰好被扯上去了些,露出了那枚瑶碧石,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发出萤弱的光,“听闻仙门拜师都会给一样信物,你师父给了你什么?”   她眨了眨眼:“一块石头。”   “”啧,撞了啊。   诚然他觉得以瑶碧石作为认主的信物并无不妥,但若是与一个记性差,不上道的仙门“闲杂人等”所想一致,这就令他分外膈应了。   “那瑶碧石就当赏你了,本尊再给你挑一个。”   留意到他的目光落在哪儿时,云渺渺心头咯噔一下,不由想起霓旌之前的话。   “我能拒绝吗?”话本子看多了,总觉得内奸这行素来没有什么好下场。   况且她几时答应过要认他为主的?   二十年前?他给她这块石头的时候,不也什么都没说嘛!怎么能秋后算账呢!   “你觉得呢?”他给了她一个“望深思熟虑”的眼神。   云渺渺:“那您先挑着吧,此事”   容后再说。   可惜,重黎似乎只听见了前半句。   这一时半会儿,他也拿不出什么能作为信物的玩意来,不过人间的物什倒是可以附灵,择一样也可。   如此一想,他便领着她就地逛起了街。   “主上,您就这么由着他?”桑桑在她耳旁低声问。   她望着前头那位显然有了几分兴致的祖宗,尴尬地笑了两声。   “还能怎么办,我又打不过他。”   桑桑歪了歪脑袋:“只要您开个口,我这就给他摁地上放血。”   她默了默,目光复杂地看了它片刻,叹息着揉了揉它的脑袋。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早些打消这个念头,好歹相识八载,我不想看你变成一锅乌鸦汤。”   “云渺渺。”他忽然喊了她一声,她陡然回过神,一回头险些撞羊角上!   咦,羊角?   她定了定神,方才看清眼前的物什。   好家伙,天晓得他是怎么想的,居然把一只比她脑袋还大的木雕羊头杵在了她眼皮子底下。   上了油刷的锃光瓦亮的羊头近在咫尺,甚至能看到眼窝处细小的划痕,她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就这个了。”他提着羊头,很是自信。   个大,敦实,还显眼,回头附一丝法力,谁能认不出这是他的信物。   云渺渺望着这只沉甸甸的头骨,怵不怵得慌暂且不论,光是这么挂在脖子上,她怕是没几日就该累断气了。   她顿了顿,好言相劝:“不然咱们挑个小点儿的吧?”   他眉头一拧:“但霓旌说认主的信物应当张扬些。”   “这戴出去与其说张扬,不如说有病吧。”   他掂量着手中的羊头,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称得上娇小的姑娘,他倒是轻松,但似乎是有些为难她了。   累死了部下,他也不见得多有面儿。   权衡了一番后,他终于放下了那只头骨。   云渺渺和桑桑双双松了口气,可还没等走出多远,这祖宗又拉着她进了一间首饰铺子。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进来的之前,桑桑可瞄见匾额上的字了,但估摸着重黎多半没看见。   云渺渺看着四周满面娇羞地请爹娘择选首饰的姑娘家,伙计朝他们投来诧异的目光,年长的婆姨辈低下头议论纷纷。   “这姑娘怎么回事,还未过门呢,成亲的首饰怎么能带着夫婿来选?这多不吉利”“许是兄长呢。”   “兄长也不合规矩啊!你瞧瞧,又有哪家兄长光天化日这么牵着自个儿妹子的?”   “依我看,许是恨嫁了”   莫名其妙被“成亲”的云渺渺默默用袖子遮住了脸,只可惜天虞山的弟子服为了便于修炼,特意做了窄袖,她挡住了眼便挡不住嘴,又被这祖宗拖着走,便是有心也无余力。   “尊上,先出去吧,这里不大合适。”她压低了声音,扯了扯她的袖子。   却见他已经拿起了一顶镶红玉的八宝金冠,细碎的流苏串着小金铃,稍稍一动便发出悦耳的声响。   “公子好眼光,这副头面是小店的招牌,打造的工匠为其赐名不离,其寓意也是极好的。”伙计笑盈盈地上前解释。   “不离?”诚然这式样有些花里胡哨,不过他转念一想,倒是个适合作为信物的名字。   听霓旌说,人间的姑娘家都喜欢戴这些丁零当啷的玩意,此物也不似那羊头硕大,且分量轻了不少。   让这怂包收下此物,从今往后都对他忠心耿耿,听起来倒是件还算愉悦的事。   “尊上,真该走了,去别的地方挑挑吧。”云渺渺着实有些招架不住四周火辣辣的目光,试图拉着他往外走。   眼前忽然晃过一片黑,被他的袖子糊了脸,头顶也突然沉了一下。   回过神来,那顶不离已经戴在了她头上,原本罩在发冠上一面胭脂色的轻纱滑了下来,如盖头一般,遮住了她的脸。   耳边传来清清朗朗的铃声,仿佛一阵风,吹来春暖花开。   白衣绯纱,凤冠花嫁。   求得一句白首不离,天地同鉴。   大家能看明白吧,这是一家置办喜事的首饰铺子,咱们重三岁莽得很,直接把凤冠往人家头上戴了,也亏的渺渺脾气好惯着他,换了其他姑娘,一句“臭流氓”已经跟着巴掌上去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龙之逆鳞   红珠轻摇,金铃为荡,串着流云金片的流苏如春柳细叶,隔着一层细软薄纱,望见一双迷蒙的眼。   她吃了似乎是愣住了,怔忡地望着他。   就连她肩上的乌鸦,动了动嘴,也不知这会儿应当说些什么。   四周的宾客倏忽静了下来,这气氛尴尬中竟透出了一丝微妙。   饶是始作俑者自己,也不由得恍了下神。   平日里总被他嫌弃的死鱼眼,忽然间染上了娇艳的绯色,明媚得不可思议。   “还还挺适合你。”他一张嘴险些咬到自个儿的舌头。   云渺渺叹了口气,将发冠和绯纱都取了下来:“您别拿我开玩笑了,这是姑娘家出嫁时戴的首饰,可不能作为信物。”   她将发冠换给了伙计,拉着他的衣袖快步走出了这间铺子。   “出嫁?”他不解,“你们凡间女子出嫁难道不是头上插几根鸟尾巴毛就成了?”   “”您这是多少年没出过门了。   “无论如何,那顶发冠不行,您再换一样吧。”她有些头大地扶了扶额,忽然觉得比起做仙门内奸,应付这祖宗似乎更艰难,“您像挑什么样儿的信物呢,能说得清楚些吗?”   说到信物,先想到的难道不是玉佩,令牌之类的小物件儿么,到了非得收下的时候,她还想着能找个地儿藏起来,这祖宗倒好,一件儿更赛一件儿大,恨不得全天下都晓得他要收她做部下似的。   重黎思索片刻,道:“作为本尊的信物,自然要显眼一些,抠抠搜搜忒不像话。还要有气势,让人瞧着就心生畏惧。”   她默了默:“挑个实用些的不好吗?”   他犹豫片刻:“也可以。”   没等她喘口气儿,就见他转身拿起了旁边摊子上一把铮亮的菜刀,刀片厚实,刀锋呈弧,显然是用来剁骨头的。   “那就这个吧。”他正色道,“显眼,气势也不错,也挺实用。”   见她僵住了,他稍一迟疑:“你不喜欢这把?那换一把就是了”   “您别别别别别!”在他拿起旁边那把砍柴刀之前,她用尽全力死死地摁住了他的手,艰难地恳请,“再换一样吧。”   这么挑三拣四也没个结果,重黎难得的耐心也都耗得差不多了。   “啧,你这凡人怎么这么麻烦。”   他再仔细思量了一番,忽然有了主意。   “本尊给你个小的,但你须得时刻戴着,否则,本尊可饶不了你。”   “啊?”她想起这一路他拿起的玩意儿,心头咯噔一下,“多,多小?”   他略一沉思:“同你指甲盖儿一般大。”   闻言,云渺渺倒是吃了一惊:“这,这么小?”   那羊头还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呢。   “怎么,嫌小本尊便给你挑大的。”他面色不善地斜来一眼。   “不不不!小的好,小的好”她慌忙应下,既然只有指甲盖儿大小,应当很容易藏起来,先唬住这祖宗再说吧。   见她终于应下了,他抬起手,覆在自己咽喉处,凝神一拔,扯下一片白光盈盈的鳞片,没等她缓过神来,掌心一翻,便已打入她眉心。   一股浑厚的灵泽灌入四肢百骸,她着实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捂住了额头。   她想起八年前他也是这般突然下手,只是那回应是诓她的,这回她却是真真切切地摸到了一片略显粗糙的鳞片。   “你,你把什么给了我?”   “慌慌张张,一点出息都没有。”重黎鄙夷地望着她,伸手点了点她眉心那片纯白的鳞片,“这是本尊的逆鳞,毒不死你。”   闻言,她怔了怔:“逆鳞?”   “怎么,天虞山上下誓要与本座不共戴天的那么多人,就没一个告诉你本尊的真身是玄龙吗。”他眼中透着鄙薄,似乎在笑她孤陋寡闻。   她这才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听余念归说起时,她还怪哉魔族为何会与龙族扯上关系。   依念归的说法,数千年前,龙族可还不是四海神灵,也算不得什么稀罕的灵兽,大泽之畔,走几步都极有可能遇上一条在海滩上翻身晒肚皮。   不过那时的龙,性情阴晴不定,凭各自修为,或是喷火吐水,或是呼风唤雨,害死过不少人,法力高强的,寻常仙君都降服不得,在山海志中,算是妖族。   直到祖神命四灵下凡讨伐,几乎诛尽了作乱的妖龙,只留下几脉有心悔改的,也就是如今镇压四海的龙族先祖,龙族这才位列仙班,入神兽一列。   她曾听闻,龙之逆鳞,触之即死。   若被拔去逆麟,于龙族而言,损害极大。   但看着重黎,却是面色如常,甚至气息都不曾有一丝紊乱。   她犹豫地打量着他:“逆鳞给了我不要紧吗?”   重黎不以为意:“别将本尊与那些不入流的龙族混为一谈,本尊有两片逆鳞,给你一片也无妨。”   “您怎么知道不碍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这祖宗回头来找她算账可怎么是好。   他眉一扬:“本尊之前拔下来过。”   “觉得并无什么不同,便又安回去了。”   “???”   这龙族的逆鳞原来是可以随时拆着玩的吗?   “那另一片呢,您拆过么?”她缓了缓,问道。   他迟疑了片刻:“没试过。”   她沉默须臾,真心劝了句:“那还是别试了。”   堂堂魔尊若是因为想试试看自己的逆鳞能不能拔而送了命,那可真是够天下人笑好些年了。   “这片逆鳞本身就带着本尊的气息,无需再附上法力,日后便是你的了敢抠下来,本尊打断你的手。”话音未落,他便瞥见她那手已经在抠龙麟的边缘跃跃欲试了。   冷不丁一句,云渺渺僵了僵,默默放下了手,但顺手用额前的流苏坠子遮了遮。   “你挡上做甚,本尊的逆鳞见不得人了?”他伸手一拽,直接扯掉了那眉心坠。   她不免有些为难。   “您的逆鳞这般显眼,没等我回到天虞山,就该被同门发现了,您想看我被就地正法吗?”   桑桑也觉得此举不妥:“主上身上戴着魔族之物,你想若想害死她,便让她顶着这鳞片,回天虞山受审。你的逆鳞算什么信物,回头你要是快死了,这玩意儿保不齐还得消失,留在主上体内,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可付得起责任!”   它作势就要将那片逆鳞啄下来,却被重黎一把提溜回来。   “急什么,本尊若想杀你主子,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劲儿?”他看向云渺渺,抬手一挥,她眉间的白色鳞片顷刻便隐没于皮肉之下,“这不就行了?”   她抬手一摸,果真已经感觉不到鳞片在哪了。   后头蹲着的霓旌看得瞠目结舌,乖乖,龙之逆鳞,这信物可真是金贵啊,便是遥岑的青光长戟,都不见得比这个好。   尊上近来对这小姑娘是越发大方了。   眼见着他们继续往前走了,她默默咽下了最后一口桂花糕,拍了拍手,弯着腰跟上去。   云渺渺一路走,目光却忍不住往上瞄,虽说逆鳞抹去了形,但毕竟嵌在她眉间,到底还是能感觉到一丝异样的,桑桑询问她可有不适,她正欲开口,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也顾不得重黎,甩开他的手,钻进巷子,扶着墙一阵干呕。   “主上!”桑桑顿时慌了神,她却是连腰都直不起来,吐得眼泪直掉。   重黎随后跟了进来,诧异地望着她。   云渺渺吐得昏天黑地,才缓过些劲儿,抬头却见巷子另一头,一个男子扶着自家身怀六甲的娘子,那娘子也吐得几乎软了腿,抚着微微隆起的腰腹,面色发白。   竟与她的状况如出一辙。   那男子看了过来,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看来这位姑娘与我家娘子一样,害喜得厉害,兄台可要好生照顾,这段时日很是要紧呢。”   躲在暗处的霓旌,险些一口气呛进肺管子里。   这几章都在发糖哦!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本尊这次没白给   巷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直到那男子扶着自家娘子离开,重黎的目光缓缓地落在她身上,一时有些复杂。   “我好像吃坏肚子了。”云渺渺毅然决然地打断了他。   “可”   “吃坏肚子了。”   “你方才吐得”   “吃,坏,肚,子,了。”她一字一顿地掐灭了他欲言又止的那个念头。   “主上,要不还是吃药吧。”桑桑在她耳旁低声劝道。   她摇了摇头,固执地强压下翻涌上来的恶心,扶着墙起身:“回客栈吧,师兄他们还等着。”   重黎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略一迟疑:“当真没事?”   她轻轻点了点头,随他一同出了巷子,朝着客栈走去。   他们回到客栈时,瞧见霓旌竟已先他们一步回来了,该说的话,该澄清的误会,似乎都妥善地料理清楚了,以至于他二人步入大堂时,她那前不久还怒上心头的师兄,眼中闪烁起了愧怍之色。   “渺渺!”余念归慌忙上前,见她安然无恙,方才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喘匀,又瞥见她攥着的那截墨色衣袖,顿时心头一紧。   抬起眼,正迎上那双漆夜般的眸,着实称不上良善的眼神,令她回想起了不久之前,她好像在情急之下啃了他一口   “钟,钟公子啊”她露出了尴尬的笑容,默默移开了视线。   另一边,步清风也走上前来,对他道:“阿旌姑娘和我师妹已经将真相言明,方才是在下和师弟师妹们鲁莽了,在这给钟公子陪个不是,万望海涵。”   虽说他是诚心诚意来道歉的,若是换做那等谦谦君子,这会儿应当也客客气气地回一礼,到一句“仙长哪里话,我也是冲动了,彼此见谅”,而后化干戈为玉帛。   可惜,他眼前的是恶名昭著的魔尊重黎。   霓旌已经做好了在自家尊上开口之前,先岔开话题的准备,一旁的云渺渺却忽然脸色一变,捂着嘴一阵干呕。   重黎还没说出口的话,就这么硬生生被她堵了回去。   步清风顿时变了脸色,忙扶住她。   “这是怎么回事?”出去之前可还好好的,难不成是灵气枯竭,体虚难支吗?   云渺渺这会儿顾不上同他多说,只道是肠胃不适,让余念归扶去屋里休息了。   被她这么一打岔,重黎都提到嗓子眼的怒火也不知从何发起了。   步清风等人忙活着给她抓些药,又或是煮点好克化的粥食,他此时重提旧怨,倒显得尤为小心眼,活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急于为自己申辩。   属实跌份儿。   还不如不说。   他悻悻地板着脸,走到一旁去了。   “尊上?”霓旌慢悠悠地晃到他跟前,“真相都查明了,您还有何不满?”   重黎斜了她一眼:“你是回崇吾宫买点心了吗。”   她笑眼弯弯:“哪里哪里,属下可是快去快回了。”   “你买的糕点呢?”   “吃了呀。”她半点不虚。   “哎呀属下回来的时候,瞧见您已经吃上了热乎乎的桂花糕,比属下手里的瞧着可口多了,属下自觉羞愧,没脸呈给尊上享用,浪费又可惜得很,便一面仰望尊上,一面趁热果腹,毕竟属下现在也是个凡人身嘛。”   重黎听出一丝不对:“你一直跟着本尊?”   她坦然招认:“属下本是放心不下尊上,毕竟您这脾气,好端端走路上保不齐都能跟人家打起来。”   “可这一路啊,属下光瞧见您哄骗小姑娘了。”。   “胡说八道!”他一口驳回,“本尊几时哄骗哄骗小姑娘了?”   “您都把人带去专门置办婚嫁首饰的铺子了,人间常道,明媒正娶,凤冠霞帔,良人成双,连理共结,您以为那顶凤冠是随便往姑娘家头上戴的吗?按人间的说法,您这都算是当众提亲了,只是做法可太登徒浪荡了些,寻常的姑娘家,可不喜欢这样的。”   重黎默了默:“本尊只是在择选信物。”   “那您还当街牵人家小姑娘的手,这不耍流氓么?”她越说,越抑制不住自己疯狂上扬的嘴角。   眼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尊上面露窘色,可着实是件有意思的事,若是眼下有纸笔,她都想就地给他画下来,用水镜印个百来张,崇吾宫人手一份。   “不过尊上啊,继瑶碧石之后,您怎么把自个儿的逆鳞也白给出去了呢?”   “没白给!”他恼火地瞪了她一眼,“她既然收了信物,往后便是认本尊为主,是本尊的人了。”   “”这算理直气壮地拐走人家辛辛苦苦养了八年的徒弟吧。   “是是是,您这次没白给,不过当真不要紧么?”龙之逆鳞啊,又不是尾巴上一年一蜕的那些个无关痛痒的鳞片,她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   “本尊像是有事的样子?”他手掌一转,凝气成刃,腰间的英招剑都为之细细颤抖。   看样子,莫说重伤,便是连法力都不曾削减半分。   霓旌一脸莫名,陷入了沉思。   龙族逆鳞,素来都是死穴,即便尊上特殊些,有两片逆鳞,但也没有拔下之后毫无影响的道理。   龙族气血都汇聚于逆鳞之中,靠着这枚鳞片蓄养,乃一族命脉所系,尊上既是玄龙,也应难逃这一说法才是。   除非有什么东西代替了逆鳞。   但看尊上的反应,又不像是知道的样子   她沉思了片刻,暗暗记下了。   镇中妖术虽已解,但雾气怕是要到明日才散了,镇中之人并无出去的意思,在镇中安居乐业,一派祥和,掌柜的似乎早就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故而死后也无人发觉,尽管如此,步清风还是将镇中的人都请了来,事情的经过如何,也都一并说清楚了。   那些人也不过是感慨几句“妖物横行”“皆是天命”,不曾对他们的迟来而怨怼。   如此,送走这些人后,觉得难受的,反倒是他们自己了。   在天虞山的时候,学的都是仁德大义的道理,除魔卫道的本事,可那时不过是在安逸的仙境中纸上谈兵,经年累月的舒坦日子,每日要烦恼的除了如何修炼,便只有今日该吃些什么这等无关痛痒的小事。   如今想来,那算什么。   本以为下了山后能一展拳脚,匡扶正义,可三危山中发生的事,还有这座镇子,无一不在提醒他们是如何无能。   总是晚那么一步,甚至连妖物都没见着一眼,便被它逃了。   他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宽慰那些已经受了害的百姓的亲眷,还能救下一些人,的确值得欣慰,但欣慰之余,心里总空落落的。   这种不知到底能做什么的感觉,着实令人挫败。   仿佛这些年的潜心苦练,满腔热血,都是白费功夫。   步清风去楼上查看了云渺渺的伤势,下来时便瞧见一屋子的人皆是垂头丧气,心中虽明白他们的感受,但这个节骨眼上,可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   “都收拾一下,明日雾散了,便启程罢。”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尊上高兴就好   天色渐暗,深冬的晚霞金辉涌动,覆在天边的流云上,薄凉如纱。   悬在山巅的日头鲜红如血,仿佛要被挤碎了似的,摇摇欲坠。   站在屋顶,能望见镇子四周弥漫的雾气,似乎在缓缓退散,又于边缘处悄然汇聚。   霓旌回过头,看向重黎:“尊上,这雾气明日真的能散去吗?”   重黎沉默着扫过这座镇子的长街短巷,那些雾气再没有飘进来,镇子里的百姓也都恢复了神志,一切看起来都那样稀松平常。   “若是散不开,便强行闯出去,这里,有些古怪,不宜久留。”他回头看了眼正在院中烧水的白衣弟子们,转念又问,“那怂包可醒来了?”   她摇了摇头:“属下刚去瞧了眼,那姑娘脸色不大好,睡得也不踏实,吐了好一会儿,方才喝了一碗粥,才合眼。不过有同门照料,应当没什么大碍。”   他皱了皱眉:“当真吃坏肚子了?”   “您不信?”   他冷笑:“这小骗子之前可没少糊弄本尊。”   “不信您自己去瞧一眼啊。”她摊了摊手,话锋一转,“只是属下倒也涉猎些医术,那丫头的症状不像是吃坏了东西,倒像是”   “像什么?”他看了过来。   “身怀六甲。”她意味深长地念出了这四字,看着重黎僵了僵,又道,“但她未曾出嫁,又长年在天虞山修炼,门规森严,应是不可能的。”   重黎亦是这么觉得,长潋那老东西素来死板,怎会容许门下出这等丑闻。   天虞山的弟子应当没有大胆到这种地步。   尽管晓得此事荒唐且十有八九是想错了,但在巷子里看她吐成那样,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而那只死鸟好像也在劝她吃什么药,应是知道些什么的。   “尊上瞧着有些紧张。”她冷不丁道了句。   重黎瞪了回去:“本尊问心无愧,紧张什么?”   “哦?”她笑吟吟地看着他,“属下还以为您这千儿八百年的耐不住寂寞,欺负了哪家姑娘,这会儿想起来心虚了呢。”   话音未落,便险些被他一脚从屋顶上踹下去。   “你近来是愈发不识好歹了。”   “属下是在关心尊上的需求嘛,您若是有心思,崇吾宫那些个蝎子精狐狸精啊也不必成天在您后头眼巴巴地望着了。”她笑着躲开。   重黎板着脸,没好气道:“那些个搔首弄姿的玩意儿也能入本尊的眼?你有这工夫咸吃萝卜淡操心,不如好好用心找寻长生之血。待离开了这里,若这些仙门弟子派不上用场,也不必费心跟着他们了。”   “正事属下自然时刻记着,不敢懈怠。”她说着,展开手心,一截玄霜树枝出现在掌中,“属下在那谷中转了几圈,也没找到那枚血翎,不过在那步清风下手之前,先折来了一枝,只可惜那棵树挪不走,不过既然是昆仑虚境的神树,想必这么一截残枝,也藏着不少有关昆仑的秘密,毕竟传闻中,长生之血,便是出于昆仑山。”   “无谓它从何而来,最后落在本尊手里便可。”   她淡淡一笑:“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上古神境,只存于口耳相传的秘闻中,便是撇开宝物,也教人心驰神往。属下与尊上自是,只有区区百来年的眼界,对这等事还是很感兴趣的。”   她顿了顿,冲他一笑。   “听遥岑说,他进崇吾宫之前,您就是崇吾宫之主了,您活了这样久,不知可有见过全盛之时的昆仑山?”   重黎斜了她一眼,不以为意:“本尊日子过久了,去的地方数不胜数,如何记得请?”   昆仑山?   他思索了一番,似乎并无印象。   霓旌一脸叹惋,笑道:“那倒真是可惜了,传闻中的昆仑山,峰峦万仞,崖藏青松,春归万灵来朝,秋去山河长青,云上神宫,巍峨壮丽,可见凤唳九天,五彩神鸾引吭高歌,山前朝雾如潮涨潮落,与碧天争明,乃是这四海八荒都甚是憧憬之处。”   她说得兴致盎然,眼中难得有了几分真心的神采。   听着她絮絮叨叨,那天地仙境,仿佛也如画卷,在他眼前一一展开。   朝雾花,幻虚境,昆仑之巅。   竟栩栩如生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恍惚之间,似是近在眼前。   那飞檐下的金铃细碎作响,坠着红绸随风而飞。   有个人,站在那,静静地望着云卷云舒。   “说来也巧。”她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不知尊上可有听说过,传闻昆仑虚境中,有着一座神宫,乃是四灵之首,朱雀上神的居处,其名倒与那小丫头有些相似,唤作云渺宫。这应是有趣的巧合了。”   重黎白了她一眼:“就你们女人家想得多,世间凡人那样多,那些个唤作张三李四的遍地走,一个云渺渺又有何奇怪,难不成她的爹娘是照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给她起的名儿。”   诚然早早晓得自家尊上不会说话,但当头一盆冷水,霓旌还是不免有些尴尬。   “属下这不是随口一说嘛不过咱们若是要走,您打算怎么处置刚收的部下啊?”   重黎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她口中“刚收的部下”是谁:“自然不会带着她。本尊留着她是让她回天虞山监视的,带在身边供起来不成?”   “话是这么说只是天虞山上下算上长老都快千余弟子了,您要那丫头片子监视谁啊?”   “她师父啊。”重黎一眼扫过来。   “哈?”这话可着实令她脑子都僵着了。   只听他皱着眉道:“那怂包说她拜了个师父,平日里不是发呆就是看书,记性差夜里还梦游,连自个儿徒弟都能转头就忘,着实不上道儿,依本尊之见,多半是个痴呆。”   这说的和她想的是同一个人吗?   “既然都痴呆了,您还费这劲儿干嘛?”她百思不得其解。   重黎冷笑一声:“你懂什么,本尊倒要看看天虞山近来都堕落成什么样儿了,连这等杂碎都有资格收徒。本尊要提溜着这废物,好好嘲笑一下长潋那老东西,养出的都是什么不成器的玩意儿!这仙门世风日下,成为本尊的手下败将不过是早晚之事!”   只消一想到长潋那厮无言以对的样子,他这心情似乎也跟着愉悦起来。   她仿佛听到了尊上心里的狂笑。   罢了罢了,尊上高兴就好。   未免坏了这难得的氛围,她毅然决然地将已经到了嘴边的实话咽了回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药不可乱吃   与此同时,屋檐下却正是云渺渺歇息的屋子,半开的窗台上,蹲着一只其貌不扬的黑乌鸦,将屋顶上的“闲言碎语”尽收耳中,听到最后,它禁不住翻了个白眼。   听听,听听,逆鳞都拔了,居然只是想提着人家不中用的弟子去嘲笑掌门,简直不像话!   看到他将逆鳞给了它主上时,的确在它意料之外,这会儿听到他的真心话,那点犹豫便都气到荡然无存了。   主上刚睡踏实,可不能让这臭小子再给吵醒了,它暗中布了道结界,将床榻四周围了一圈,阻隔了嘈杂。   它站在窗边静静地望着远处的雾气,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妖物已退走,这雾气应当随之散去才是,可几个时辰过去了,莫说散去,反倒又有聚集之势。   之前随主上在雾中走了几回,也没有从其中感觉到妖气,妖物应当没有折返回来,如此一来,倒是怪了   它曾在三危山中,觉察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从山中回来之后,这股气息又出现在镇子里。那妖物来得蹊跷,在城西看到它变成主上的模样刺杀重黎时,那浊气,便令它心生不祥,却又不敢确信,便暗中给那位地府主君传了个信儿。   酆都地脉遍布人间,若是平日里,他早该出现在这,可这次,它传了三回的音,却是毫无反应。   这座镇子,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既无人离开,也无人进来。   它回头看了眼云渺渺,权衡再三,留下了一道护身的禁制,振羽飞向镇子边缘。   漆黑的身影避开凡人耳目,没入雾中,立时迷住了眼,这样浓的雾,镇中百姓却似是什么都不曾看见,来来往往,一切如常,甚至连一句质疑都无。   它不禁怀疑这雾难不成只有身怀法力之人才能看到,可切身体悟,却又不像是什么障眼法。   这雾中湿气,落在它羽毛上,顿时化为露水,丝丝缕缕的凉意,渗入皮肉,与寻常山雾无异。   可它朝着一个方向飞了许久,最后仍旧回到了镇中。   眼前的人群熙熙攘攘,街头巷尾的吆喝耍趣,也一如往常。   入夜后,行人渐渐散去,它站在镇口柳树上看了许久,直到最后一间铺子也插上了门,方才折返。   重黎和霓旌已从屋顶上下去了,它从窗口飞进屋中,四下黑漆漆一片,得亏它眼力过人,一口气儿还没喘匀,便瞧见云渺渺有气无力地坐在床边,似乎刚醒,还有些恍惚。   “主上,您好些了吗?”它飞过去,在她发现之前,不动声色地抹去了她脚边的禁制,停在她面前。   云渺渺睡得头头昏脑涨,虽说暂且不再干呕了,胸口依旧闷闷的,有些喘不上气来。   它羽毛一擦,点起了床头的油灯,昏黄的火光照亮了她略显苍白的脸,本来就瘦小,这么一看,更是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了。   它不免有些心疼:“主上,还是吃药吧,您停了那药之后,便吐得这样厉害,身子迟早会受不住的”   云渺渺缓了几息,看向它:“我体内没有魔族的咒术,那药也不是用来给我治病的,不可乱吃。”   “您是在怀疑司幽那鬼差吗?”   她摇了摇头:“司幽帮过我数回,还赠我灵剑,若是要害我,大可不必费这工夫。”   “那是为何”   “他有事瞒着我。”她眉头紧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陷入沉思,“你不是总烦他么,这会儿怎么站在他那边,劝我吃药了?”   “这”桑桑一噎,“我我看那小子人模狗样的,也不像别用有心之人,他给的药,应当自有几分道理吧。”   它说得模棱两可,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   虽说无论是在那活祖宗面前还是师兄和念归面前,她都一口咬定吃坏了肚子,但她自个儿的状况自个儿最清楚,当年不懂事,还真信了司幽的话,一连吃了八年不知名的药,虽说并未发现什么害处,可近日来她却是愈发觉得心里没底了。   这种症状,她遍翻医术也只查到一种结果,可她自己给自己把诊过不止一回,皆无滑脉之兆。说起来,也只听过怀胎十月,便是怀个哪吒,三年也该有个下文了,可她整整八年,该如何就如何,肚子还没人家吃撑了涨的大。   这也是令她踟蹰不定的原因。   难不成,只是她想错了?   真是吃错了东西?   说到吃错东西,她又想起刚刚投胎到阿九身上那一晚,司幽打入她体内的那枚种子,他说自有妙用,可这么多年,她却是半点没感觉到。   司幽究竟想做什么呢   桑桑也不想勉强她:“主上若是真的不想吃那药,也可,您平日里运行大小周天时,灵气在下丹田多停留片刻,呕吐之症或可缓解。”   她愣了愣:“当真?”   “您若是不信,可以现在就试试,我替您守着。”   闻言,云渺渺不由动摇起来,稍作迟疑,便盘膝坐下了。   桑桑暗中一挥,将门窗都锁了起来,望着她吐纳运息,渐渐汇聚起四下灵气,融入体内。   而后悄悄地掀起羽翼,淡金色的灵泽悄然融入了那些杂乱的灵气中,汇入她体内,一轮大小周天运完,她睁开眼,果真感到灵台清明,精神不少。   “主上,感觉怎么样?”它扑棱着翅膀飞过来。   她点了点头:“确实有用,桑桑,多谢你提醒了。”   “主上过奖。”它仰着头,似乎颇为高兴。   “不过你怎么知道,这样会好受些?”她忽然话锋一转。   桑桑僵了僵:“灵兽修炼时,也偶尔会有走岔了气,又或是身子不适的时候,应是经脉阻滞,这般几个周天下来,便能舒服不少。”   “这也是女床山那位神君教你的?”   “啊?嗯,没错。”它斩钉截铁道,“神君说过这法子对人也极有好处,便想让主上试试。”   她点了点头:“不愧是世间万灵之主,的确厉害。”   闻言,桑桑目光一闪,藏在黑羽下的脸却是暗暗一红。顺口就接。   “哪里哪里”   沉默了许久,它再度望向她,忽然认真起来:“诚然这么问有些奇怪,但主上是如何看待三危山的事呢?您觉得,三青鸟怨恨的,是当年趁人之危的妖兽还是那个对他所遭受的苦难袖手旁观的女床山神君。”   四下静得人心慌,许久都无人开口。   它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紧紧抠着床单的爪子却显露了它的动摇。   在看到三青鸟如今那副样子后,它不难想象这些年三危山都经历了什么,曾经那样温柔的仙灵,最后却落得个羽化散灵的下场。   若问它悔吗。   它悔。   入山时对主上说的那些剜心的话,甚至带了一丝抱怨和不满,在面对面目全非的三青鸟时,它才晓得自己真的错了。   它躲在女床山避世的那些年,把这四海的重担都抛在了脑后,每日浑浑噩噩,连自己是谁都给忘了。   三青鸟就不痛吗。   他跪在女床山下,抛下了山主的尊严,一声声地求她,那又该是怎样的心境。   当年它代替主上去三危山送血翎的时候就该想到,便是给了法宝,也应当留个心眼儿。   便是主上这会儿将罪责都归咎于它的软弱,甚至指责那位镜鸾神君没有担当,它也活该受着。   这是它的疏忽,是它永远还不上的亏欠。   可是等了许久,也没有传来一句诘难。   它抬起头,望见她眼中的一抹温软。   她冲它招了招手:“桑桑,你过来些。”   桑桑其实可自责了,但就目前来说,她事事都得为了渺渺隐忍   然后,今天有小可爱成功领养角色哦!   恭喜潇湘id月落星空成功领养镜鸾神君!   潇湘id月落星空粉丝值已满5000,成功从潇湘正版平台领养镜鸾神君桑桑,正式由作者菌夏清茗授权,成为阿鸾的正版监护人!至此,潇湘平台中其他id的读者无法重复领养阿鸾!   恭喜小可爱!其他有意向领养角色的茶糕们继续努力哦先到先得!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你吃的什么猪食   烛火微微颤动了一下,灯芯发出哔剥一声,在这寂静的屋子里,仿佛炸开了似的,刺耳至极。   桑桑犹豫了片刻,还是飞到了她掌心里。   “你晓得人这一辈子,会留下多少遗憾吗?”她问。   桑桑思索片刻,道:“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也没有万无一失的事,遗憾,怕是不计其数吧。”   “是了,遗憾,总比完满多得多。”她望着床头的烛火,若有所思,“总听说这世间最磨人的,是怨憎会,爱别离,八苦之苦,不在于它本身,它之所以让人觉得苦,是因为这其中留下了太多人求而不得的遗憾了。”   她看向它。   “其实无论在哪,都是一样的,便是那些仙灵神兽,也并无分别。   三青鸟,也仅仅是这沧海一粟。”   她默默地叹了口气。   “桑桑,你晓得我用寸情刺瞎三青的双眼时,在想什么吗?   我在后悔。   我在那水中看到三青的记忆了,数千年前的三危山,玄霜树,那些活生生的山中百灵,还有那位三青至死都还记挂着的女子。只有亲眼看过,才晓得为何会后悔,能狠下心不回头的人,永远比留在原地恋恋不舍的那个要活得自在。   或许那位女床山的万灵之主得知此事后,也会如我这般后悔,又或许她的悔,比我更多,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这世间哪还有三青鸟,哪还有弥补的机会”   真正令她难受的,是直到最后一刻,那位受尽苦楚与绝望的仙君,都不曾对任何人有过一丝怨怼。   无论是对那些没有与他并肩作战的生灵,还是那个没有及时赶来的镜鸾神君。   记忆里温润如玉,说要守着自己的初心,要守着这座山岭的三青鸟早就死了,那只是一副历经苦楚与伤心的躯壳,凭着一缕执念残喘至今,让人不敢去戳破他的梦,却又期盼着有一个人能来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   你可以睡了   桑桑合了合眼,艰难地开口:“镜鸾神君她的确后悔了。她曾也有不少遗憾,如今又多了一桩,不知何时才能求个善终主上,如何才能弥补遗憾呢?”   云渺渺沉默了片刻,揉了揉它的脑袋:“只可惜遗憾,是弥补不了的。”   就像她欠情茹的那声“娘”,无论她在心里重喊过多少次,那年床前的情茹,都不可能再听到。   所谓的“弥补”,只是看留下来的人,能背着这份愧疚走多远罢了。   “我很庆幸,三青最后没有从梦里醒来。”   双目失明,看不见如今的三危山,至少能走得安详些。   “这或许,就是对他最好的弥补。”   桑桑眼中浮动着伤感,忽然想起什么,扬起了头:“主上刚刚可是说在三青鸟的记忆中看到了一个女子?”   云渺渺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弄的一怔:“的确,怎么?”   “您可还记得那女子的样貌?”它眼中忽然涌起了光华,切切地望着她的脸色。   她沉思良久,摇了摇头:“不知为何,梦醒后,便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曾有一瞬,觉得在哪里见过。”   闻言,桑桑眼中的光华便黯淡了下去:“是,是吗也对,仙灵的记忆,本就虚渺,您记得不真切也不足为奇,是我想多了。”   “那女子有何不寻常吗?”她分明瞧见了它的失望。   它摇了摇头:“不妨事,只是我一时好奇。主上半日都没进水米,要不要吃点东西?”   这么一说,她才感觉到腹中空空,饿得有些难受。   只是外头天色已晚,师兄弟们都歇下了,楼下一片漆黑,瞧着阴森森的。   她叹了口气,起身拿起床头的油灯:“去后厨看看吧,应当还有些能吃的。”   桑桑飞到她肩上,随她一同走出了屋子,轻手轻脚地摸进后厨。   掌柜还活着的时候,这后厨就没置备什么粮食,如今就更无人打理了。   她那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师兄今日去街上买了些菜回来,但眼下还剩着的,只有半颗白菜,两个瓠瓜,还有一些挂面,虽说寡淡了些,但好在灶头上还有一罐熬辣子。   桑桑看着她拿起了案板上的刀,掂了掂便开始剁瓜,却是连皮都削不利索。   她本就不擅厨艺,从前在不夜天有厨娘,在白辛城的时候,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哪还管生不生,熟不熟,好吃不好吃?这些年的吃食又不需她自己动手,便是下了山,还有师兄在,多半是不让她来下掺和的,以至于回过神来,一颗瓜削得惨不忍睹。   她一手拿着刀,一手托着瓜,陷入了为难。   “桑桑。”她寄望于自家命兽,“你可会做饭?”   它倒是想化成人形,帮她一把,可惜它不食人间烟火已久,厨艺也是一言难尽。   它凭着这千儿八百年的记忆,勉勉强强拼凑出面的做法来,对她道:“应是先将这瓜切开,切成片儿,下水焯过后捞起来,再切些白菜,和面一起煮一煮吧。”   云渺渺照着它的说法,剁了一堆菜,然后将水烧开,一股脑儿地倒下去。   其结果,是一锅糊糊。   看着眼前这一团不可言说的烂摊子,一人一鸟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云渺渺回头看了眼那边仅剩的一颗瓠瓜,再糟蹋下去,她自个儿都觉得良心不安。   要不就这么凑合着算了。   她拿出碗筷,从那锅“糊糊”里捞出了一碗,吃了一口,才发现忘了放盐,汤汤水水,寡淡得难以下咽。   舀了一勺辣子拌进去,刚嗦一口,就给呛得眼泪直冒。   她看向桑桑:“要不要一起吃点儿?”   桑桑望着那碗“红油糊糊”,鸟躯一震。   “主上,我能为您上天入地,所向披靡,但这面还是算了。”   闻言,她也没有勉强于它,低下头又扒了几口,忍不住皱起了眉。   真难吃啊。   天虞山的饭食可比宫中御膳,她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了。   桑桑看得于心不忍:“主上,要不还是别吃了吃坏了肚子得不偿失。”   话音未落,厨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应是瞧见这边有灯光过来瞧瞧的。   她抬起头,望见了站在门槛边的人,手中的筷子抖了抖。   “大半夜的,你在这做甚?”重黎拧着眉,狐疑地打量着坐在灯火下的女子。   她似乎有些吓着了,端着碗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心中还揣着这几日发生的种种怪事,那溜走的妖物也在脑海中盘桓不去,本想出来走走,却瞧见后厨有动静,便来看一眼,哪成想是这怂包。   他走了进来,往她碗里扫了眼,不由鄙夷:“你吃的什么猪食?”   桑桑:有本事你做一个看看啊!   重黎:哟呵,敢藐视本尊?   想不想看重三岁下厨啊? 第一百二十章 :魔尊他真的会下厨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云渺渺尚能一叶障目,自欺欺人地坚信这玩意儿也是能吃的,和巴和吧,至少能果腹。   可他说完之后,她看着碗里的红油烫,面糊糊,这筷子,反正是下不去了。   “你会不会说话?”桑桑竭力袒护于她,“虽然看起来不像是能吃的东西,但主上好歹也努力过了呀,那白菜不是剁得挺不错吗!”   此话一出,云渺渺恨不得赶紧凿个地缝把脑袋埋进去。   重黎呵了一声,转而看向她:“你大半夜的出现在这,就是为了祸害粮食?”   她抿了抿唇,有些心虚:“有点饿,不想麻烦师兄。”   他环顾四周,这后厨着实简陋,能用的东西也少得可怜,估摸着也就剩这些白菜叶子和那只瓜了。   身后传来“咕”的一声,他回过头,桌边的女子已经放下了碗,有些无措地揪着衣摆,不知如何开口。   这个时辰,镇子里已经没有铺子还开着了,她就这么饿到天亮,或许还能赶上早点摊子。   “主上,不然还是去清风师兄那儿问一声吧,您都一天没好好吃过东西了。”桑桑心疼地望着她。   云渺渺摇了摇头:“师兄近来操心诸多,还是让他多睡一会儿吧,我凑合凑合,吃个两口就好。”   泥坑里的馒头她都捡过,哪来这么多矫情事儿。   说着,她再次拿起了筷子。   然而没等端起碗,便被人抢先一步拿走了。   她诧异地抬起头,重黎拧着眉,眼中满是嫌弃:“都煮成这样了,还吃?”   “难吃了些,也不是不能下口哎哎哎!您怎么都给倒了?”她阻拦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碗红油糊糊被他利索地倒进了泔水桶。   “你现在是本尊的下属,怎么能吃这种东西?”他不满地瞧着她。   “所以做您的下属就只能饿肚子吗?”她不免有些恼火。   泔水桶里红油浮动,这回是彻底不能吃了。   人在饿的时候,尤为控制不住自个儿的脾气,她这会儿瞧着重黎,都像一大块芝麻酥,恨不得狠狠啃一口解气!   “你居然为了这么一碗东西跟本尊顶嘴?”他目光一沉。   “便是不好看也不好吃,也是我主上辛辛苦苦做的,你凭什么给倒了?”桑桑毫无忌惮地据理力争。   便是真的难以下咽,也得争口气!   “倒了便倒了,这种东西吃下去命都吃没了。”   “说得这么能耐,有本事你也做一个看看啊!”   “你这死鸟!居然敢小看本尊!”他老大不高兴,扫过四下,被她祸害完后,还剩了一点菜和面条,他当即脱下了外袍,挽起袖子拿起菜刀。   在桑桑和云渺渺惊恐的注视切起了菜。   就见他麻溜地切碎了白菜叶,又给瓠瓜削了皮,手法娴熟,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她犹豫着凑了过去。   “您会做饭?”   “不会。”   “这不挺熟练么?”   “看人做过。”他将瓠瓜切开,挖去馕芯,片得厚薄均匀后丢进锅里焯了一遍后重新撩起来放在盘子里。   崇吾宫是没人做饭的,但他那不嫌事多的护法总嫌弃这日子过的浑浑噩噩,没个指望,吃的东西也净是些炸蝎子啊烤蛇干啊,实在恶心,故而平日里闲下来,她就从人间弄点面条蔬果什么的,一顿折腾,一个人吃得无聊了,还拉上遥岑和他。   倒不是他有心要学,只是看着看着,觉得好像也挺容易。   桑桑看着他将面条水中,煮软了后捞起来,又放进凉水里泡了会儿,不由得开始思考这煮个面,几时如此麻烦的。   难道不是切好菜,煮开锅,将面倒下去放点盐就好了么?   云渺渺这会儿搬了个凳子,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煮面,惹来他一声嗤笑。   “没见过做面吗?傻子似的”   待面和菜都焯过了水,他另起一锅,从灶台上找到一坛猪油,润锅烧热后,先将菜倒了进去,翻炒至软后,香气便浮了出来,此时倒入水,盖盖儿煮沸,再从凉水中捞出面,放入锅里。   作料也依次放入,还未出锅,这香气便已诱人垂涎了。   而旁边那颗乖顺的脑袋已经从桌边,逐渐搭在了灶台旁,一瞬不瞬地盯着锅里明明清淡得连天虞山厨堂随便拿出来的一碗面都及不上,这会儿倒是却是勾得她口水都要出来了。   凶巴巴的魔尊大人正熟练地往锅里撒葱花儿,腾出空来瞥了她一眼。   “你这算什么眼神?”   “嗯也没什么。”她歪了歪脑袋,眼底有一抹光彩,“只是忽然觉得,您还挺厉害的。”   他嗤了一声:“会煮面就厉害了?你眼里的厉害,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一边说,一边放下袖子,斜了她一眼:“自己盛,还要本尊伺候你?”   闻言,早已跃跃欲试的云渺渺抄起了筷子。   “喂喂喂!拿碗!端着锅像什么样子!”重黎一脸火大,从橱子里给她拿了个干净的碗,看着她从锅里捞面,嗦面,好像还挺来劲儿的样子。   一口下肚,她饿到发酸的脾胃仿佛都涌起了暖意,就差把“好吃”二字写在脸上了。   这香气,便是素来嫌弃他的桑桑都有些憋不出词儿。   “你你厨艺倒是见长啊。”   重黎白眼一翻:“本尊无所不能,用得着你来说?”   云渺渺还拿了个小碟子,给桑桑盛了些,它本是毅然决然地拒绝的,但架不住她的劝说好歹嗦了一根,然后它回过神来时,碟子已经空了。   啧,见鬼。   云渺渺捧着碗,极为难得地吃了许多,瞧见案头上摆着的辣子,暗搓搓地伸出了手。   啪!   “嘶!”她吃痛地看着被拍红的手背,茫然地望向“始作俑者”,“您作甚呢,又打我?”   重黎冷冷地瞥来一眼:“吐了一天,还吃辣?”   她撇撇嘴,试图讨价还价:“那就一点点?”   “不行,回头再吐简直麻烦。”他不为所动。   她不免有些泄气:“可惜了,这么好吃的面,若能来点辣味儿,真是可遇不可求的珍馐”   他禁不住眉心一跳:“这时候拍什么马屁呢你。”   她一边嗦着面,一边时不时朝那罐被他挪到眼皮子底下的辣子投去觊觎的目光。   其实她从前也不怎么爱吃辣,不过最近倒是喜欢得紧,也不晓得是不是上回和这祖宗一起含泪吃下的那碗面的缘故   许是她这眼神太过闹心,重黎脸都黑了。   沉默了半响,他揭开了盖子,在她渴求的注视下,舀了一勺,往她碗里滴了两滴辣油。   这么抠???   桑桑:我就是死,从这里跳下去,都不会吃你一口面!片刻之后真香!   霓旌:你看,我没骗你吧,尊上的确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居家必备一把手对吧!   渺渺:无法反驳   突然有个脑洞,作者菌家里的男主们要是凑在一起比一比会有什么场面   叶珩:我宠媳妇儿,媳妇儿说啥就是啥,谁敢欺负我媳妇儿就直接摁地上削!   沈虽白:我也宠媳妇儿,九世都没放弃过,平时武功盖世,媳妇面前苟怂我骄傲!   重三岁:本尊凶归凶,但是逆鳞都给她了,本尊给她撑腰,她横着走都不是事儿。   叶珩,沈虽白:切,半斤八两。   重三岁:本尊还会做饭。   叶珩:草。   沈虽白:草。 第一百二十一章 :微妙的违和   看着清汤面上飘着的两滴红油,她握着筷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桑桑也似是没见过这么抠抠搜搜的,诧异地瞪圆了眼。   但是看重黎那脸色,多半是不会再妥协了,麻雀再小也是肉,她只得就着这两滴红油继续嗦面。   这面其实挺好吃的,就算不加辣,也能吃个底朝天,只是辣子摆在眼前,这馋虫便有些按捺不住。   不过细想下来,这大半夜的,她方才吃了几口辣子,已经呛得胃里不大舒服,的确不宜再多吃了。   她看着重黎盖上了那罐辣油,还有些嫌弃地往一旁推了推,似是想起了什么为难的事,眉头跟着也皱了起来。   “这辣子有什么好吃的。”他如今一想起当初那碗满溢着红油的汤面,仍觉得口干舌燥。   如此可怕的味道,凡人怎么会喜欢?   云渺渺从面碗里抬起了头,嗦掉了嘴边的一根挂面,愣愣地望着他:“您不太会吃辣吧?”   他斜来一眼:“本尊又不用像你们这些凡人似的,为何要去吃那种东西。”   她顿了顿,放下了碗:“我从前也不太喜欢,但多少能吃几口,不过最近忽然觉得吃一些,胃口能好转不少,您应当更偏好甜食吧?”   她记得给他桂花糕的时候,这祖宗还吃得挺欢实呢。   重黎眉心一跳:“胡胡说!本尊岂会喜欢那等华而不实的玩意?”   她眨了眨眼,一脸泰然地望着他。   “哦。”   她若有所思地放下了筷子,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汤。   “明日再去买点桂花糕吧。”   她忽然道。   “今日去的那个摊子,做得挺好吃的。”   他别开视线:“要买便去,跟本尊说什么?”   她咽下一口热汤,抬眼望着他:“这么说您不想吃?”   “那我可只买念归他们的份儿了。”   “不给您买了哦。”   “凡间有凡间的规矩,您可不能再那石头充当银两了。”   “你管得真宽!”他悻悻地瞪了她一眼,夺过她手里的碗,非放到灶台的另一边去,而后捞起外袍,拂袖而去。   桑桑瞧着他远去的背影,鄙夷地皱起了眉:“主上您瞧瞧,这什么臭脾气!”   云渺渺缓过了神,无奈地耸了耸肩,起身去将碗拿回来,回头看了眼锅里还剩的面,想了想,又去盛了些,坐在油灯下,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翌日天明,除去步清风发现后厨少了些东西之外一切如常,外头市井喧闹,早点摊子已经支了起来,镇外的雾气还未散尽,但师命再身,他们不能在耽搁下去了。   横竖这座镇子的妖物已仓皇而逃,活下来的人终会振作起来吧。   他们能斩妖除魔,但如何安抚人心,却实在是不知如何下手。   众人收拾了一番,与堂内会合,做了一番安置后,便朝着镇口走去。   云渺渺瞧见了昨日那个糕点摊子,便与言寒轻一同去,打算买些回来路上果腹,此行应是要往昆仑山去,还不知昆仑附近,可有落脚之地。   言寒轻是不大喜欢这些甜嘴儿的,不过云渺渺喜欢,他帮着提些就是了。   走到那小摊前,那摊贩刚招呼了一个客人,她记得昨日那客人也来过,想来十分中意这家糕点了。   那摊贩朴实的粗衣在这寒冬腊月里,有些单薄了,他搓了搓手,看向他们。   言寒轻指了指身旁的人:“问她吧。”   闻言,那摊贩的目光才落在云渺渺身上,笑眯了眼,似乎在等她开口。   云渺渺算了算,拿出银两:“每种糕点切三钱吧桂花糕多要二钱。”   “好嘞!”那摊贩利索地给她切好了糕点,用油纸包好了递过去,“您拿好!”   “多谢。”言寒轻抢在她之前,便接过了那几包糕点,转身去追众人,却瞧见她眉头微皱,“怎么了?”   云渺渺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摊贩:“说不上来,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人的笑容的确热情,不过昨日好像也是这般,如今的摊贩每日都是这样笑的吗?   “别疑神疑鬼了,这几日发生的事儿还不够多吗?”言寒轻拍了她一下,“我看你是还没完全恢复,瞧什么都觉得不对劲。”   “也许吧”她摇了摇头。   这几日的确发生了太多事,才在这待了数日,却像是已经过去了数月那般漫长。   身旁的行人三三两两地过去,她又瞧见了昨日那间置办喜事的首饰铺子,以及昨日她戴上那顶不离后在不远处低声议论的几位妇人,欢欢喜喜地进去了。   她不由迟疑。   连着两日来首饰铺子?是昨日没有选好吗?   不远处孟逢君在催促,她不及细想,便被言寒轻拉走了。   “渺渺,你方才看什么呢?”余念归也朝那间首饰铺子望去,瞧见那牌匾,登时一怔,“这不是置办喜事头面的地方么,你”   都这么着急了吗?   “不管你想到了什么,你想多了。”云渺渺干脆地掐灭了她脑子里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她转身将糕点分了下去,昨日后厨的吃食大多都给她糟蹋完了,以至于今早许多弟子没能吃上早点,这多少能垫吧垫吧。   “主上,您有没有觉得这一路的人都挺眼熟的?”桑桑停在她肩上,狐疑地打量着四周经过的三危镇百姓。   她将手中的一包糕点递给余念归后,回头看了看:“如今这镇子里只剩这么多活口了,许是昨日也见过。”   “好像不是这种眼熟”桑桑陷入了沉思。   她又给步清风也递了一包:“是不是多虑了?方才言寒轻也这么说我”   桑桑歪了歪头:“总觉得从三危山回来之后,心一直静不下来。”   它明明已经传出三回音讯,但直到今早他们启程,司幽也不曾赴约。   难道是酆都出了什么事,抽不开身?   不不不,以那混球的性子,天塌了还有崔子玉那愣头给他顶着,他还真就敢稳坐地府主君之逍遥快活。   既然如此,为何还没有来?它这回确有要事须得知会他一声。   它望着酆都的方向,不免忐忑起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死要面子活受罪   另一边,霓旌正暗自琢磨着长生之血与昆仑山之间的联系,虽说没能找到那枚古怪的血翎,只留下了这枝玄霜,昆仑封山已久,据说方圆百里,便有毒瘴阻路,群山更是处于云雾间,难以窥见,在山下多半查不出什么,但上山,又难如登天。   昨日碰到的妖邪竟是冲着尊上来的,这令她不禁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查到的线索中,会不会还有“蓄意为之”的部分。   这些天虞山弟子也有前往昆仑的打算,或许那附近还能找到一些关于天之四灵和长生之血的传闻,但这也仅仅是碰碰运气,多半是提防魔族抢先一步,任何线索都不愿放过吧。   如此,她是否也应当提醒尊上一句?   她抬起头,正欲开口,却见重黎面色不佳,冷冷地盯着前头。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那个正给同门分发点心的白衣小姑娘,心中一动。   “尊上,您若是也想吃,须得早些去说,看这架势,回头就该分完了。”   话音未落,便惹来一记狠瞪。   “本尊不想吃!”他咬了咬牙,“一群乌合之众,就晓得吃!”   “凡人当然得吃东西嘛”霓旌尴尬地笑了笑。   得,嘴这么犟,看起来还是很想要的。   沉默了须臾,她便又瞧见重黎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朝那边瞟,眼看着最后一包糕点给了个毛头小子,偏偏那小子还笑得傻不愣登地,望着云渺渺羞赧地道谢,他这脸都要黑了。   想起昨晚那怂包说的话,更是来气。   说不买他的份儿居然就真的不买了,还当着他的面儿把东西分了个干净,这怂包近来胆子见长啊。   霓旌不是说她喜欢他吗?就是这么个“喜欢”?   他昨晚就不该给她煮什么面,看着她吃光那碗惨不忍睹的红油糊糊!省得今日这般烦心!   “尊上,您可别瞪了。”霓旌扯了扯他,“这不,人都给你瞪过来了。”   他抬了抬眼,果真瞧见那怂包犹豫了一下,朝着这边走过来了,顿时怒从心头起,冷笑了一声。   “怎么,招呼好你那些同门,来本尊这找骂吗?”   她一僵,有些茫然:“谁又惹着您了?”   他呵了一声:“本尊用得着看人脸色?再敢多话,本尊头一个收拾的就是你。”   虽说他平日里瞧着就穷凶极恶的,但这般恼恨的眼神,她还是头一回见,不解之余,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诚然她惜命,故而对他是能忍则忍,但这么冷不丁地挨一顿恐吓,也是高兴不起来的。   她闷闷地“哦”了一声,将手里的东西丢进乾坤兜中,转身走到前头去了。   头都没回一下。   重黎的脸色更黑了,霓旌在一旁却是被这一幕惹得啼笑皆非。   “我说尊上啊,您这是何必,难得有个姑娘在意您,您非要把人骂得狗血淋头。瞧瞧,人家怕是给您吓跑了。”   重黎不以为意:“她收了本尊的逆鳞,便是认本尊为主,还敢甩脸子给本尊看不成!”   霓旌朝前头看了眼,云渺渺已经同师兄走在一处,不知在说些什么,竟是全然忘记了刚才的一顿臭骂,只是那眼神,连余光都不曾朝这边瞄过。   哎呀呀,以她之见,这姑娘不光敢甩脸子,还甩得尤为干脆利落呢。   他们沿着主街,不一会儿便走到了镇口,镇外雾气弥漫,依旧如昨日,散去了又悄然聚起,以至于这般看去,并无多大差别。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妖邪已除,今日妖气便会散去么?”弟子们瞧见这一异象,纷纷紧张起来。   “该不会是那妖物并未远离,又折返回来了吧?”   “雾气未散,咱们还能出的去吗?”   “先莫慌。”步清风站了出来,安抚了议论纷纷的众人,“这雾气的确古怪,但一夜已过,想必多少会有些变数,昨日我已前来探查过,这雾中并无妖气。”   “这么说,雾只是个障眼法?”余念归大胆猜测。   “极有可能。”   “仅凭障眼法便能将我们困在这三危镇中?”孟逢君心生疑虑,转而看向步清风,“师兄觉得此事会是这样简单吗?”   闻言,步清风也陷入了沉思:“这座镇子长年处于妖物的迫害之下,四周的情况亦是云波诡谲,起初错以为是獓靥作乱,却发现另有妖物作祟,个中蹊跷,确实谜团重重。   但我们此行,意在找寻长生之血,带回师门,眼下尚不知其他两路弟子进展如何,若再耽搁下去,只怕耽误大事。”   “镇中百姓已经恢复神智,即便还有些精神不振,养上一段时日便好。”言寒轻望着那些来来往往的百姓,他们依旧早出晚归,仿佛从未发生过那等骇人之事,应是能尽快振作起来的,“这雾若真是妖物设下的障眼法,应当有着催动法术的依凭之物才是,若实在不放心,咱们尽快将这依凭找出来破了这障眼法就是了。”   孟逢君瞥了他一眼:“你倒是难得说两句有用的。”   言寒轻:“师姐你说话太扎心了。”   众人也觉得他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他们这些年在天虞山,学的是心怀天下的大义,师长们谆谆教诲,也都是教他们如何以一颗赤诚之心行走天下,就这么一走了之,恐怕这一路都良心难安,不如在走之前,彻底绝了这后患,也算是为这些存活下来的无辜百姓做个补偿了。   步清风点了点头:“既然大家都这么想,便在这雾中找出那妖物布下的依凭之物,替镇中百姓除去这一祸患,咱们也好放心离去。只是雾中情况未明,所有人须得跟紧,莫要走散了。”   “是!”众人即刻捻灵成丝,彼此相连,唯有重黎和霓旌不曾上前。   云渺渺朝他看了眼,他似乎还在生气,虽说她也想搞懂他在气什么,但这个节骨眼儿上,也没工夫细问了。   在他瞪过来之前,她默默地收回了视线。   步清风也看了那二人一眼,意欲提醒他们一句,但那二人与他们并非同门,所修灵气也并不相近,贸然连灵恐怕不妥,便郑重地嘱咐了一句“跟紧”,便下令走入雾中。   “尊上,咱们要不要再离得近些?”她瞧着前头云雾朦朦中的几道白影,劝了一句。   重黎目不斜视:“跟着他们作甚?不过是找个妖物留下的玩意儿,找出来斩了就是。”   “尊上这般自信么?”她眯着眼笑了起来,“昨日可是在这雾中走了许多回呢,若是跟丢了,说不定会回到不同的地方哦。”   他们昨日试图从这雾中走出去,却是每每回到镇子里,且每次走出雾气,都会回到不同的地方,有时是镇口,有时是巷尾,回头真走散了,可麻烦得很。   况且虽说眼下这雾中风平浪静,可不定一直如此啊。   重黎望着那些白衣落落的仙门弟子,迷雾之中,稍稍落后几步,前头的人便如幻像,偏偏还穿着一身白,若不是还能感觉到他的鳞片,就连哪个是云渺渺那怂包都辨不出。   他嗤了一声:“本尊跟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还需寸步不离吗?”   话虽如此,但现世报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毫无预兆的。   第三次走回镇子里时,云渺渺回过头,已经找不到重黎和霓旌的身影了。   与此同时,在迷雾中望着一片苍茫的重黎,脸色愈发难看。   霓旌无奈地摊了摊手:“尊上啊,人间有句老话,叫死要面子活受罪,不知您听过没?”   冷漠的眼神扫了过来。   “你闭嘴!”   这几章伏笔会逐渐连起来,喜欢盘逻辑的小可爱可以试试哟 第一百二十三章 :循环往复   “桑桑,你可有留意他俩?”云渺渺折回雾中张望,却不敢再深入了。   桑桑摇了摇头,方才它确有留神回顾,但不知何时,那二人便不见踪迹了。   “雾中已迷失方向,许是走到镇子别处去了。主上,要去寻人吗?”   闻言,她陷入了沉默。   三危镇说大不大,但街巷和岔口却不少,保不齐他们还会回到雾中,又从别处出来,这么找,属实混乱。   “边走边找吧。”她道。   他们这次出来的地方,正是他们最初经过的那条街,街头胭脂铺,首饰铺,还有两侧的摊贩,她一眼便瞧见了卖桂花糕的那辆板车,摊贩正与从顾客手中接过银两,为其切了二钱糖糕,规规矩矩地包好了递过去。   这一幕,旁人看来并无异样,但于她而言,却是禁不住皱起了眉。   “桑桑,三次了。”她压低了声音。   桑桑朝那边看了一眼,心领神会地垂下了眸。   “的确,三次了。”   “渺渺,什么三次了?”余念归好奇地凑了过来,可瞧见的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百姓提着一包糖糕欢欢喜喜地离去的。   云渺渺抬起了手,示意她仔细看板车旁的摊贩和那人:“我昨日和今早,都瞧见这人来此处买点心。”   “那又如何?”   “本无异处,但一个时辰前,他刚来过,同样的二钱糖糕,同样的神情动作,连那摊贩也是如此。”   话音未落,她又听到了那句。   端看他眼前,却是无人驻足。   这一幕,令人不寒而栗。   此时的步清风也留意到四周的人与一个时辰前并无不同正因“并无不同”,更显怪异。   这儿所有的人,所有的摆设,都如同回到了一个时辰前,在他们眼前重演了一回。   与此同时,还在雾里转悠的重黎和霓旌,望着眼前的白雾茫茫,陷入了沉思。   “尊上,咱们走了多久了?”霓旌扶了扶额,已经是第七次回到雾中了,可那依凭之物依旧没有找到,她起初也觉得那小子说得有几分道理,但眼下倒是开始怀疑,是不是他们都想错了,“真的有所谓的依凭之物吗?”   该不会只是他们在雾中迷了路,却将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吧?   她召出了九思:“尊上,不然让属下试试能否将雾强行驱散吧,再漫无目的地找下去,怕是天都要黑了。”   重黎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你且试试。”   闻言,她默念心诀,将九思抛于半空,灵气刹那如泉涌,涤荡至四面八方,看似水灵,实则却是木灵,如风过山林,满溢生机。   可这雾气,也仅仅散开了一瞬,便又悄无声息地聚集起来。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能扛住九思的力量,必定不是寻常山雾,这回连她心里都有些没底了。   重黎眉头紧锁,回头看了她一眼,正当她以为他这会儿十有八九要嫌弃她“没用的东西”时,却听他道:“九思,再用一次。”   “啊?”她怔了怔,“可方才并无用处,这”   “本尊让你用你便用,休要废话。”   她抿了抿唇,再度祭出九思,木灵清盛,白雾紊乱,不过堪堪一瞬。   而九思上的灵气,却有被渐渐抽走之势。   重黎的目光落在了方才被挥开的方向,笃定道:“有血腥味。”   他拔出英招剑,化去剑上幻像,以磅礴的水灵之力,生生辟开一条道,朝那方向走去。   霓旌匆匆跟上,借着神武剑气,四下的雾被暂且拦在两侧,脚下的路也愈发清晰起来。   藏在雾后的血腥味儿也逐渐漏了出来。   一路荆棘泥泞,越走越不像是三危镇附近的路,她走在他身后,几度怀疑是不是已经走到深山老林里去了。   路的尽头应是个小矮坡,坡上有一棵枯树,应是彻底蛀空了,便是一点微风都能吹得枝干细颤。   再走近些,那股血腥味混杂着腐臭味儿便涌了上来。   她瞧见重黎在树下停住了,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好奇地走到坡顶,顺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去。   这儿的迷雾都让英招劈散了,可以清楚地看到底下有什么。   只一眼,她的脸色变骤然白了几分。   “尊上,这!”   重黎面色发沉,转身折返。   “立刻找到云渺渺他们。”   “师,师叔,这里好像真的不太对劲啊”余念归跟在步清风身边,再度回到这条街上,周遭的行人依旧做着同之前一模一样的事,那摊贩还在给同一个人切着桂花糕,面儿上的笑容,连嘴角的弧度都不曾变动半分。   就这么循环往复着,教人不寒而栗。   “这镇子太古怪了。”连孟逢君都不由心生凉意。   “找了这么久,怎么还是找不到施术的依凭之物,难不成被那妖物藏起来了吗?”言寒轻连石头底下都去翻了几回,却连一点线索都未能发现。   众人找得头都大了,回过神来,竟连镇子都像是陷入了什么诡谲的怪圈,惊得他们都不敢上前找人问话。   “这都好几个时辰了,咱们连镇子都没能出去,可怎么是好?”余念归尝试用灵心玦探路,却是一无所获。   这雾中,没有妖气也没有人气儿,似是随时在流动,却又莫名觉得死气沉沉。   如此古怪的状况,饶是步清风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渺渺望着眼前人来人往,一个时辰前刚进过首饰铺子的母女,有一次欢欢喜喜地走了进去,她回过头,看了眼身后的茫茫大雾,忽然问:“师兄,施下妖术所需的依凭之物可有什么说法?”   步清风沉思片刻,答道:“这种物什多半需要个确实之物,放在术法能控制的范围内,可以是街边的野猫,也可以是一棵树,一株花草,又或是鱼虫之流。若施展的是较为浅薄的法术,石头也可,但这样大的雾,能将我们困在其中,其依凭之物必定是生灵。   施展法术之时,若不想被人不费吹灰之力便闯出去,多半会先将依凭之物藏于暗处,无论如何,须得尽快找出来,再耽搁下去,不知还会出什么事”   说着,他打算再入雾一次。   “师兄且慢。”她伸手拦下了他,神色郑重,“若师兄所言不错,支撑这妖术的是这附近的某种生灵,我们找了这么久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且不说那妖物真的能将此物藏得如此隐秘,这雾中可是一点生灵的气息都无。”   闻言,步清风也心生疑惑。   他们已经反复进入雾中数次,又有灵心玦在旁,但凡有一丝生气,都至少能察觉一二才是。   可事实上,却活见鬼似的什么都没有。   云渺渺眉头紧锁,缓缓道出了自己的猜测:“师兄觉得,眼下这镇子最为诡异的是何物?”   此话一出,众人下意识地朝着眼前的长街望去,又顿觉荒唐地摇了摇头。   “若是咱们都想错了。”她忐忑地发问,“若是,那妖物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依凭之物藏起呢?”   望着眼前嬉笑怒骂皆有神的百姓,没有一个人敢往那种可能上想。   越是不敢,却越是踟蹰不定。   这儿的每个人都是那么真实,触之可及,擦肩而过的时候,能真切地感觉到那是活生生的,温暖的人。   可这循环往复的一幕幕,却又如此令人不寒而栗。   “可我们回到这座镇子已有两日,若有妖物动了手脚,怎么可能无一人察觉?”孟逢君伸手拿起滚落在地的一枚果子,无论怎么看,都不似幻象。   “所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可为虚,倘若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到真正的三危镇呢?”云渺渺看向她,一字一句地道出了令人瞠目的猜测。 第一百二十四章 :眼见为虚   “这这怎么可能!”孟逢君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这可是一座镇子,如此庞大的幻象,仅仅是蒙蔽双眼都得费不少功夫,何以如此真实!”   这种事,便是以她师父的修为,怕是也做不到。   云渺渺平静地拔出了霄明,指向了不远处的点心摊子:“师姐要试试吗?”   闻言,不仅是孟逢君,众人的脸色也都变了变。   “小师叔,你这是要做什么?万一弄错了可是要出大事的啊!”   “孟师叔说得有道理,哪有如此真实的幻象,能将我们困得这样久?”   “小师叔三思!”   “渺渺。”余念归扯了扯她的衣袖,“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们明明是从三危山回到镇子里,岂会只是幻觉?”   “是真是假,连试一试都不敢吗?”   身后忽然传来重黎的声音,惊得众人纷纷回头。   霓旌手执九思,一路清光阵阵,似是匆匆从长街另一头赶来。   重黎目光发寒,扫过这街巷各处,单看这架势,倒像是下山横行的匪徒,凶恶得很。   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他手中的剑已经出了鞘,比尚在犹豫的众人,他不过一念间便下了决定。   孟逢君意图阻拦却为时已晚,凌厉的剑气当头劈下,一剑砍中了那个卖桂花糕的摊贩,连车带人,一刀两断!   众人大为惊慌!   “你疯了!”   “杀人了!杀人了!”   “你这回还作何解释!”   此起彼伏的惊呼和诘难,有不少人已不忍去看。   重黎冷笑了一声:“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你们眼前的是什么玩意!”   闻言,云渺渺定神看去,明明那样要命的一招,砍在那人身上,但见车碎成了渣滓,人却还毫发无损地站在那,浑然未觉似的吆喝着。   糕点散落了一地,动荡之后,竟然消失在眼前。   众人面色一白,惊愕地望着那摊贩。   “都退后!”步清风一跃上前,拔出延维剑,朝着四下百姓猛然一挥!   剑气动荡,扫过街头巷尾,掀起走石飞沙,不少小玩意儿从摊头上翻了下来,刚落地便化为了一缕青烟。   亲眼所见,这回,再没有人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步清风眉头紧皱,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路都十分警惕,离开三危山后,也不曾松懈下来,这儿的所有人应当都是清醒着的,又是几时被妖物钻了空子?   “诸位小仙君可有听说过虚梦千年?”霓旌以九思将他们罩在其中,暂且阻断了五感,只余伞下一片宁静。   眼下除了桑桑和已经吃过亏的云渺渺,其他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茫然。   “此术十分高绝,虽为幻象,却能控人五感三灵,使人仿佛置身于切实之地而不自知,一旦中了此术,眼之所见,耳之所闻,皆不可信,一瞬可比数日,数日亦可化为刹那,直到离开幻境,方能得知真相。   而其依凭,也颇为残忍,取自将亡之人的血肉与神魂,寿数未尽而强行剥离,怨气深重,眼下你们看到的人,并非三危镇真正的百姓,而是从这幻境中衍生而出的虚像,能如活人那般交谈,行走,只是因为上古禁术的障眼法罢了。”   “这些若都是幻象,那么真正的三危镇中的百姓又在何处?”言寒轻追问。   霓旌淡淡一笑:“不是说了么,虚梦千年的依凭之物,须得是活人的血肉与神魂,既然幻境已成,你觉得是以什么作为依凭的呢?”   闻言,他不由得一踉跄,再看向这街头巷尾的笑语欢声,凛凛冬日里,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   众人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却是谁也不敢戳穿这幻象背后的残忍。   桑桑目光凝重地望着那些幻像:“虚梦千年惑人心神,在幻境中待得于越久,越容易沉沦其中,被困在其中再也没能回到现实中去的情况也并非头一回了,须得尽快离开这。”   “如何离开?”孟逢君问。   重黎看了过来:“云渺渺,可还记得你之前是如何离开幻境的?”   “渺渺中过招?”余念归诧异地望着她。   “中过一回。”云渺渺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之前不是同师兄和你们说过么。”   这么一提,她才想起去三危山之前,她在客栈中说的那番话。   “我还以为那只是寻常的幻术呢。”   看着她恍然大悟的样子,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讲道理她其实不大愿意回想那次的遭遇,故而当时的确是寥寥数语带过,本以为这幻象再厉害,也不过能让三两个人陷入其中,不足为惧,可眼下,显然是低估了那妖物的本事。   继刺杀魔尊后,还留了后手么   “我是在听到喊声之后醒来的。”她道,“那时恰好桑桑和钟公子也在庭院中,应是强行从外部唤醒了。”   孟逢君略一沉吟:“可我们如今都被困在这,谁来唤醒呢?”   “的确”云渺渺也无言以对。   她被拖入虚梦千年时,这幻境应当还不曾蔓延至整座镇子,重黎和桑桑才得以顺利地将她从幻境中拉回来。   但如今,他们压根就不晓得是何时于何地中了招,所有人都被困在这迷雾之中,一点余地都不曾留下。   听了这话,刚刚燃起希望的众人再度面露失望。   的确,若没有人从外部打破困局,身在幻境中的他们也是束手无策。   “可还有别的法子?难道这幻境真的厉害到天衣无缝了吗?”余念归不甘心如此认命,三危山那等险境他们都挨过来了,却栽在一个头一回听说的幻术中,岂不是太冤枉。   “天衣无缝”云渺渺忽然陷入了沉思,反复琢磨着她脱口而出的话。   世间万物,无一十全,坚不可摧也抵不过百密一疏,就霓旌所言,这虚梦千年的确是个厉害的幻术,硬碰硬他们怕是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但再厉害的术法,也仍在道之内,既然又困住他们的死门,也必定有个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生门。   她脑中灵光一闪,看向重黎,他似乎也想到了同一处。   “在那间客栈里!” 第一百二十五章 :幻境的间隙   此话一出,似是豁然开朗,二人立即调头折返!   “渺渺!”步清风还未想明白他俩话中之意,但拦是拦不下来了,只得带着众人跟上去。   因方才英招一剑,这幻境各处已然出现了动荡,他们走过这一路,竟有不少百姓的脸出现了扭曲,阴气森森的脸一晃而过。   余念归一回头,便瞧见身旁一笑容满面的妇人腹部被开了个血窟窿,胃肠外流,血肉模糊!   虽只有一瞬,便恢复了原样,那一幕却是吓得她如坠冰窟,冷汗涔涔,再不敢多看一眼。   世人眼中千万象,其他弟子也相继看到了诡谲的一幕幕,原本深信不疑的真实也不由得动摇起来。   以血肉为凭,神魂为柱,若此话当真,那么他们眼下所见的每一个人都是这幻术中的棋子,这儿根本没有人。   云渺渺跟着重黎先一步回到客栈,直奔那日她凭空消失的庭院,院中依旧一片寂静,池面薄冰未化,枯枝冗长。   “主上,就是那!”桑桑笃定地指着她当日所站的方位。   就是这儿,那日就在它眼前,饶是它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她望向那池面,若有所思:“我是自树下消失,却从池塘上方出现”   其间数尺之距,看似空无一物,她站在那儿,却陷入了迟疑。   其他人陆续相继跟了过来,环顾四下,也并未发现什么端倪。   “我们又回到这做甚?”言寒轻一脸茫然,这院子不也在幻境之中,瞧着处处都平平无奇,还不如方才留在那条街再找找出路。   云渺渺站在池塘边,迟疑了片刻,伸出手,朝眼前的虚空伸去。   在众人疑惑的注视下,她的指尖仿佛触到了水面一般的东西,凭空消失了。   重黎眉头一皱,从另一边伸手试探,也是如此。   再收回手,又恢复原样。   “这!”众弟子不由面露错愕,纷纷上前,才发现在这棵树和池塘之间,竟藏着如此玄机!   余念归召出灵心玦,其灵脉却似沉入深渊,消失在那片虚空中。   “看来就是这了。”云渺渺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但虚梦千年并非寻常幻境,便是找到了生门,若是依凭之物仍在,只会从一个幻境走入另一个幻境,这幻境中少说有数十人的精魂,但其命门应当只有一人,一旦弄错,便会魂飞魄散,再无投胎的机会”   桑桑看了她一眼,神色郑重。   “主上,千万慎重。”   它没有半分说笑之意,众人不由得悬住了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我们见到的三危镇百姓,都是被生剥的神魂?”步清风问。   “不尽然。”霓旌道,“我们看到的的确是幻象,但这些幻象与其真正的神魂相连,若是在这虚梦千年中散去,作为支柱的神魂也自会散去,但拖得越久,神魂亦会逐一耗竭,这也是虚梦千年最为残忍之处。你们作为仙门弟子,应是没有听说过这等禁术的,如今既然遇上,唯有果决方能救下更多人,也包括你们自己的性命。”   闻言,桑桑也随众人陷入了沉默。   的确,虚梦千年不仅会耗尽作为支柱的百姓神魂,一旦那些魂魄接连消散,要继续维系这幻境,必定会对他们下手。   幻境之中本就神识飘忽,身不由己,只需点起燃魂香,便是凭修为硬抗,他们初出茅庐的弟子,想来也撑不了多久。   以它目前的状况,可以说捉襟见肘,且一日不离开这场幻境,它都会以主上的安危为先,至于其他人已经没有余力了吗。   云渺渺看向重黎,这祖宗黑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凭他素来的做派,若是没有他们这些仙门弟子碍手碍脚,他要闯出这虚梦千年,哪里会管这些凡人的魂魄如何,既然没工夫细找,一一斩过去便是,运气好,说不定头一个就押对宝了。   重黎感觉到她的视线,淡淡地瞥了回去:“看什么,觉得我会杀了那些连人都算不上的玩意?”   她唔了一唔,没有答话。   “总而言之,先想想办法吧。”孟逢君也没料到事情会棘手到这种地步,“作为中心的魂魄在这幻境中可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霓旌想了想,无奈地摇头:“幻象的中心本就可以是千奇百怪,随施术之人心中所想而生,没有人会在困住别人的同时,又将最要紧的东西摆在那人面前,自然是越不起眼越好。”   “也不尽然。”云渺渺道,“外头那些人的确是毫不避讳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但我们反而没能及时察觉到个中蹊跷,若要蒙蔽人心,须先欺其眼,藏物乃是最下等的做法,如何让人视而不见,才高明。”   比起一开始就没有见过只能靠猜测的东西,那种明明早就出现在你眼前,却偏偏被抛诸脑后的,无需施术者费尽心思的辩白,而是由他们自己将其归入“不可能”的行列,难道不是更为骇人吗。   闻言,心存疑惑的众人顿觉背后发凉,纷纷揣测起这几日曾见过的人,不仅是镇中百姓,就连一同从三危山回来的同伴,若稍有不对,也惹来了怀疑。   毕竟这幻境连五感都能控制,谁都不敢确信是何时陷入其中,身边的人可有被替换成谁,非要多番试探,才敢确信眼前的人是真实的。   一来二去,四下便嘈杂起来。   最终还是余念归道出了个好法子,若无法确信同行之人是真是假,背几条天虞山门规便是,真正的天虞山弟子,必定是将那些门规根深蒂固地记在脑子里,连梦里都能倒背如流之人。   然这一法子,虽能辨认同门,对重黎和霓旌而言,却是不管用的。   在确信了同门真假后,众人的目光便齐齐落在了那二人身上。   “虽说瞧着与之前并无不同,但在雾里的时候,可是走散过一个时辰。”   “若是他们其实一直都没有回来”   “这有可能吗?”   众人议论纷纭,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霓旌抬了抬手:“虚梦千年虽能幻化出世间百态,但法器有灵,独一无二,便是能化出其形,也不可能将其灵气也变出个十成十,我方才已祭出九思,你们在三危山中都曾亲眼见过我的法器,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是清白的吗?”   孟逢君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你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无论多么厉害的幻境,都不可能再创出一模一样的法器,这把伞虽能证明你是真实的,那么钟公子呢,可有什么自证清白?”   此话一出,重黎的脸色便沉了下去。   “我看着像是假的?”   “如今我们身陷幻境,这也是无奈之举,还请钟公子配合一番,也好打消我们的疑虑,以免再惹来误会。”步清风正色道。   之前的伤还没好,大堂内还留着不少缺胳膊断腿的桌椅,可没有人想再来一遍了。   重黎黑着脸,不悦地收紧了拳:“我没有法器。”   除了英招剑,他没有留任何傍身的东西在身边,这世间能敌得过他的屈指可数,带着那些个劳什子玩意儿着实多余,这会儿又上哪儿变出一样来给他们看。   “这可难办了”言寒轻面露迟疑,“这幻境云波诡谲,谁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我们都已互相确认过,独独钟公子例外,怕是难以服众。”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想看你的眼睛   虽说没人愿意怀疑身边的人,但眼下情况特殊,众人面面相觑,皆拿不定主意,这位钟公子法力高强,强硬的手段怕是不行,好言相劝也不像是能听得进去的样子。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重黎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且等等。”云渺渺忽然站了出来,看了重黎一眼,复又转向步清风,“师兄,让我来看看吧。”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要看什么,她已走到了重黎跟前,仰着脸望着他。   重黎怔了怔:“你做甚。”   她犹豫了半响,道:“劳驾低个头。”   他眉头一拧:“为何?”   “我想看你的眼睛。”   许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坦荡至极,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这会儿出言反驳又显得他心虚,迟疑片刻后,他稍稍将身子倾下了些,正迎上她的目光。   “再低些,我个儿矮。”她平静道。   “”再靠近些,便能清楚地看到她眼里他的倒影,他鬓边一缕长发,也垂在了她肩上,细软如倾翻的墨,仿佛要将她裹在其中。   四下忽然就没有任何声音了,正摆弄这九思的霓旌也不由得看了过来。   印象中素来都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魔界至尊,忽然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屈下了身,虽说眼神依旧透着不耐烦,却并没有要同她生气的意思,这会儿便是那姑娘伸出手去摸摸她家尊上的脑袋,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诧异的。   重黎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微微上翘的眼角,仿佛天生带着三分妩媚,离得这样近之后,他才发现她还有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   虽不晓得她这会儿究竟想做什么,但霓旌那厮说过,她中意他。   难不成是想借此机会,仔细瞧瞧他么?   想到此处,他心念一动,一口气愣是憋了回去,生生悬在嗓子眼里。   而云渺渺此时却只是静静地,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眼睛,看不真切时,还要再凑近些,丝毫没有发觉眼前的人已是浑身发僵。   那双漆夜般的眼中,仿佛有着无声的潮起潮落,再往深处看,便能望见浅金的碎光,星星点点,汇成近乎新月的纹样。   她清楚地记得,那妖物当初便是与他已有九成相似,却是怎么都化不出这细弱却绮丽的光华。   “看够了吗?”她聚精会神之际,忽然听到他的声音,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酥酥痒痒的,令人心头一震。   她登时从那双眼里回过神来,退后两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回身笃定道:“钟公子并非幻象所化。”   众人还没从方才那一幕中回过神来,支支吾吾地应了声。   她虽不是这儿最有威望的弟子,但也断然不会信口雌黄,既然这儿所有人都是真的,那么幻境的命门定然就在那些百姓之中,在这循环往复的的幻象里,只有一个是真正应当拔除的异魂,虚梦千年,就像一场赌局。   步清风下令,将所有幻象带到客栈前,以灵心玦逐一试探,这已是最为稳妥的做法,但几番盘查下来,这些幻象中已经有人在渐渐消散,显然不能继续耽搁下去。   桑桑在空中盘旋许久,最终回到云渺渺肩上,道:“主上,您可有瞧出什么?”   它见她都在这看了小半个时辰了。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些人的眼睛,步清风他们仍在盘查,却始终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桑桑,我记得幻境的命门,通常都会设一道禁制吧。”她忽然道。   桑桑点了点头:“的确,若没有护持,如此庞大的幻象,顷刻间便能将整座镇子的人魂都抽干了。”   “禁制若设在魂魄上,凭灵心玦便能探出,为何迟迟没有任何发现”她陷入沉思,细细回想长潋曾教过的东西。   阵法中的禁制,是为支撑阵眼,而幻境中的禁制却是为了掩藏出路,既然如此,应当不会离生门太远才是。   会在哪呢   将这几日前前后后发生的事细细梳理了几遍后,她私以为,第一次来到这座镇子时,他们应当不是走入了幻境,那时的百姓多半还是真实的,她偶然被拉入的幻境,仅仅是虚梦千年的一处缝隙,直到他们从三危山回到镇中,这一切才开始了。   幻境与现实就如虚空与残影的间隙,亦虚亦幻,他们眼前的三危镇,既然不是真的,那么他们眼下所站的地方,在幻境散去后,又会是何处   她回过头,静静地望着这间客栈,既然生门出现在这,那么幻境的柱石,会不会也在这附近?   没有刻意藏起,而是明明白白地摆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一个被他们忽视的存在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种猜测,立刻拿出了乾坤兜,从中抽出了那掌柜的命魂。   被灵气温养的那缕残魂,虚弱的仿佛随时会小三,诚惶诚恐地望着她。   桑桑瞧着她的眼神,顿时领会:“您的意思是他?一缕命魂而已,怎么可能支撑”   命魂?   “幻象之中,耗的是三魂七魄,如何能独独留下命魂?”云渺渺终于意识到酒精是哪儿感觉到微妙了。   仅凭一缕命魂,的确撑不起这虚梦千年,但若是再加上血肉之躯呢?   她心头一紧,上前拉住一个弟子:“之前那具尸体,埋在何处了?”   那弟子吃了一惊,指了指后院,磕磕巴巴道:“好像是在那树下哎!小师叔!”   她匆匆跑向后院,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重黎和霓旌,道了句抱歉,便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她这等匆忙的样子倒是少见,霓旌探出头去多瞧了两眼。   重黎迟疑片刻,转身跟了过去。   步清风此时正与精卫一同盘查这些幻象中可有混着魂魄,忽有师侄来报:“清风师叔您快去看看,小师叔她她拿了锹子正在后院挖尸!”   “什么?”一旁的孟逢君眉头都要拧成结了,“那丫头又折腾什么幺蛾子!”   她丢下手边的人,随步清风一同朝着后院走去。   后院的动静属实有些大,云渺渺已经撸起了袖子,挥着锹旁若无人地挖着,前不久才填上的黄土又被一抔一抔掀起来,没一会儿便能看到草席的边角了。   其他弟子渐渐围了过来,看这架势,一时间不知该帮着劝劝,还是该搭把手。   孟逢君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险些被扬起的土屑砸了头,整张脸都黑了。   “云渺渺你做甚呢!”   大家现在逻辑连起来了吗?三危山篇其实刺激得很哦 第一百二十七章 :怕什么,本尊在呢   “渺渺,且住手。”步清风也上前拦下了她,“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便瞧见了她身旁规规矩矩地飘着的那缕命魂,神色骤然一变。   她暂且停下了手中的锹,定神望着他:“师兄,这座三危镇既然是虚梦千年造出的幻境,所有人都处于循环往复的幻象中。从我们回到这座镇子,所见的每一个人都应是这轮回中一枚棋子,而其中唯一一个不曾陷入这种状况的,却是早早殒命的客栈掌柜。”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错愕地望向她身旁的这缕命魂。   魂魄凄凄,已是说不出话来,浑浑噩噩地依附在她身侧,试图从她周身汲取灵气,维系命魂不散。   未曾遮掩之物,曾明明白白地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晃悠,甚至身死之时,他们还为他起过争执。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还是心怀宽宏地将其下葬,不算风光,至少还有个埋骨之地。   本以为设法将此魂送往地府,去轮回台试试能否投个畜生道,此事便能告一段落,可现如今听了云渺渺的话后再看这缕命魂,似乎的确有哪里不太对劲。   正如她所言,这幻境中所有人都在一个无休止的轮回往复中,凭什么只有这个已死之人例外?   身陷虚梦千年,这具尸体应当会不断地回到大堂内,他们还不曾将其掩埋之时。   若是如此,他们早该察觉到异样才是。   越想越觉心悸,黄土下露出的那半截手,也令人不寒而栗。   步清风神色凝重地注视着这座坟头,咬咬牙下了决定:“挖!”   折腾许久,眼下已日近黄昏,此时掘坟起尸,按凡间习俗,乃是大不敬,更有阴气冲天,极易招来怨恨化为恶鬼,仅凭一句猜测,众人实在有些下不去手。   “磨叽什么,一个死人,能吃了你们不成?”重黎走上前,也不管那三七二十一,一挥手便将那黄土坟堆掀了个底朝天,将那具尸体囫囵拎了出来。   沾着土屑的尸体面色白中发青,浑身僵直,因方才的震颤而微微起开了眼皮,露出一丝森森眼白,惊得众人连连后退。   斩妖除魔尚能毫不手软,但亲眼看着一具横尸啪嗒一声掉在眼前,是个人都得吓到心头一颤。   重黎站在尸体边,瞥了云渺渺一眼:“如何试?”   一旁的命魂看到自己的尸体,已是瑟瑟发抖,几乎崩溃。   她目不斜视地盯着那具死尸,斩钉截铁道:“劈开。”   闻言,还没缓过神来的众人瞠目结舌地望了过来。   “渺,渺渺,这过分了吧”掘坟劈尸,余念归光是想想都觉得丧心病狂。   “不,或许值得一试。”霓旌反应过来,“虚梦千年中,并无真实可言,一切皆为梦,万物皆是幻,唯有命门所在,能与外部相连。若此人就是此次幻境的命门,下不了手,咱们这辈子都出不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免动摇。   虽说这么做的确不道义,但谁也不想在这幻境中等死,这具尸体倘若真是那命门   “我来。”从人群中拔出的紫剑寒芒一闪,饶是重黎都没反应过来,便已经刺入了那具尸体的胸口。   下手的小姑娘,依旧是那般波澜不惊的神色,干脆利落得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一片死寂中,从剑锋处溢出了丝缕碎光,整座客栈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好像要塌了!”   “清风师叔!咱们怎么办!”   混乱中,众弟子惊慌地拔除了腰间佩剑,一边后退一边抵挡。   没有人留意到,那缕命魂在连连坠落的瓦片和残枝中无声地消散了,天地皴裂,层云欲燃,滚滚狂风裹挟着飞沙走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聚在客栈门外的那些百姓四散而逃,却在倾翻的虚梦中化为了轻烟。   尽管已经晓得这儿只是幻境,但是看着这么多人一一消失在眼前,仍教人背后发凉。   云渺渺专注地握着剑,每将剑深扎几分,幻境便崩溃得更快几分,但也隐隐感觉到这具尸体里有什么在抵抗着寸情,从那可怖的裂缝中渗出的光也愈发刺目。   剑身震颤,剑气流窜,她几乎要稳不住,一阵强光迷眼,她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却忽然被人拽住了胳膊往后一拉!   连人带剑,一齐栽进了身后的怀抱里,海棠花香,扑鼻而来。   就在她抽出剑的瞬间,一股邪气如潮水般汹涌而出,步清风匆忙落下辟邪阵,护住了身后众人。   霓旌也同时祭出九思,挡在了刚刚将云渺渺拉回来的重黎身前。   那邪气撞在九思和辟邪阵上,竟生生劈出一道裂痕,可想而知若是打在人身上,该是何等下场。   云渺渺惊魂甫定地靠在重黎臂弯里,错愕地望着不远处那具被邪气冲成血泥的尸体,漫天的血雨,仿佛扼住了众人咽喉,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谁都没想到,布下如此宏大的幻术的妖邪,便是不在此处,还能在幻境中留下杀招,若不是这位“钟公子”反应快,云渺渺怕是真要血溅当场!   重黎低下头,看了眼臂弯中的人面色苍白,似是被吓着了的样子,笑了一声,抬头按了按那颗乖顺的脑袋,道:“留个神儿,差点你的同门就该去地府捞你了。”   “主上,您没事吧?”桑桑关切地望着她。   方才那一瞬,它也暗中替她挡了一下,这等凌厉的杀招,分明是要她身首异处!   云渺渺只感到自己的心口还在扑通扑通地跳,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重黎,动了动嘴唇,却是发不出声来。   惊吓是一方面,更为难受的是方才扑上来的那股邪念,仿佛在她肺腑深处狠狠挠了一爪般,骨血都在发寒。   如此单刀直入的杀意,激得她神魂震颤不已。   感觉到她的细颤,重黎皱了皱眉,不禁暗自腹诽凡人的怯懦,可低下头来,望着胸前依着的娇小身影,似乎都要站不稳了,与方才拔剑扎穿那具尸体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抬起了手,最终还是没有弹她的脑门儿,取而代之的,是不轻不重地轻拍一下。   “怕什么,本尊不是在这呢,能让你死了不成?”   就连声音,都忽然软了几分。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是望着这双眼睛,一肚子的火气和鄙薄,便都化开了。   命门已破,这场虚梦也终将醒来,破裂的天地,飘进了细碎的雪。   在步清风的带领下,众人相继跃入枯树和池塘间的生门,在崩裂与呼号声中脱离幻境。   随着最后一名弟子跳出生门回归现实,虚梦千年尽数崩毁,无数虚幻的晶片洋洋洒洒地飘落,在触到草木的一瞬,消散于无形。   山风萧瑟,细雪飘零,城镇早已不见踪迹,回望来路,只见山雾漫漫,一片荒芜。   这儿是,三危山脚下。   其实大家从未离开过三危山哟,有没有小可爱将其中的逻辑盘顺了呀,掌柜的这个线索,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埋下伏笔了哟 第一百二十八章 :真正的三危镇   连绵百里的三危山,枯木横生,败藤遍地,风雪之中巍然不动,天地昏暗,隐约可见山崖上那一株玉洁冰清的玄霜树散发出粼粼清辉,仿若黯淡山河中,唯一一束天光。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怕自己仍在幻梦中,可四周已经没有三危镇和那些幻象了。   “怎么会这样我们从未离开三危山吗!”言寒轻错愕地望着周遭的景象,这分明就是他们下山的路,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半日脚程便能回到三危镇。   云渺渺已然缓了过来,神色凝重地注视着这条路:“看来我们从走下三危山后,便已在幻境中,这儿的所有人都没有回到过三危镇,有人在这守株待兔。”   “会是谁这般处心积虑?”   她摇摇头,不敢确信这是否还是冲着重黎来的,又或是想阻拦他们找寻长生之血,眼前的一切,都混乱如乱麻,一时间谁也理不出个头绪。   霓旌道:“虚梦千年,可将一瞬无休止地延长,也可将数月光阴聚为刹那,我们在幻境中看似只待了两日,但实际过去了多久,尚不好说。”   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也许真的只有两日。   “先回镇子看一眼吧。”孟逢君已经有种不祥的预感,以血肉和精魂为支柱的庞大幻境,仅仅靠那掌柜一人真的能撑这么久吗?   霓旌回想起在雾中看到的那一幕,心头一沉:“那座镇子里的人怕是都”   “先别说丧气话,万一万一只是我们被困在这,镇子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呢?”仍有弟子心存希望,众人商议之后,立即往三危镇赶去。   “那妖物或许还在暗处伺机而动,不可松懈。”步清风不忘叮嘱,所有弟子,剑不可回鞘,不可孤身应敌。   御剑急返,只一个时辰便能望见三危镇。   二丈高的青石城门外,一片寂静,莫说妖邪,连山兔野猫之流都没有一只,山林遮蔽,已不能视,众人便从剑上下来,徒步奔往镇子。   蜿蜒的泥石路,杂草枯黄,林间树木凋敝,不见翠色,雪下得愈发大了,寒风如刀,剐得皮肉生疼。   从远处飘来了细微的血腥味儿,随着一步步接近镇子,这股气味愈发浓郁。   众人心口发紧,加快了脚步,冲入镇中,却见街巷萧条,空无一人。   街边锅炉汤水已结冰,积雪压弯了摊棚,一切井井有条,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可整座三危镇,仿佛一座死城,已没有了任何声息。   “还有人在吗!”言寒轻高声呼喊,却只有回声断续以作答。   众人在这条街里里外外找了数圈,什么都没有,甚至原本在宅院前看门的黄狗,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一条麻绳,另一头还拴在石柱上。   此情此景,令人通体生寒。   “清风师叔,城西浊气甚浓,血腥味儿好像也是从那儿传来的!”余念归凭借灵心玦,为众人指明了路。   “城西?”云渺渺心头一震。   虚梦千年,幻境之中可再生幻境,那时饶是魔尊都险些着了道,她想起那片沼泽,愈发觉得那妖物心思缜密,一步步走下来,竟又回到原处了。   众人忙赶往西边,果真如她所言,那股血腥味愈发浓郁,接近城西,甚至到了令人作呕的程度。   前方已经没有街巷了,倒是望见了远处的山峦,天边层云染黛,仿佛随时会压下来的沉石。   “这儿几时有的山坡?”一弟子面露诧异,“我之前来时这儿明明还是一片沼泽啊。”   “我那日跟你一同来的,的确如此!”另一人附和道。   疑惑之际,霓旌望见那山坡山一株枯柳,与她在雾中看到的如出一辙。   重黎也认出了这景象,顿时目光一沉,下意识地想按住云渺渺,她却已经随步清风一同走到了坡顶。   众人朝下望去,顿时脸色煞白!   与其说这是一座山坡,倒更像是山河震颤崩裂后周遭塌陷而形成的断崖,原本的沼泽已然被抽干,不知被什么砸成了一方巨坑,草木泥沙,混杂成糊。   那泥糊中,沉着上百具血淋淋的尸体!   断肢残臂,不计其数。   随处可见的,是身首异处之人   那些面容无喜无悲,仿佛于睡梦中长眠,安详得可怖。   坑中景象,如人间地狱,便是步清风都面色煞白,遑论其他人,不少弟子已经支撑不住,转头狂呕!   云渺渺扶着树僵在了那,望着这片惨绝人寰的“乱葬岗”难以挪开目光。   混乱之中,有人捂住了她的眼睛,耳边传来了重黎没好气的声音:“都死光了,有什么好看的。”   他曾目睹的尸山血海,可比这残忍百倍,对于这等情景,他素来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独独令他心生怒意的,是那妖物竟如此诡计多端,将他都蒙蔽了。   一阵恶心涌了上来,她禁不住连连干呕,前几日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反胃感更甚几分,几乎要让她直接吐昏过去!   耳边传来桑桑焦急的呼声,却是听不真切,断断续续的,好像有人在替她顺气儿。   “哎你轻点儿拍!你以为主上跟你似的,狼牙棒都捶不破皮儿吗!”桑桑一翅膀就糊了上去。   重黎恼火地瞪了它一眼:“有能耐你怎么不自己来!”   好不容易舒坦了些,她着实是吃不消了,从怀中摸出那只小瓷瓶,还是先服下了药。   余念归忙扶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一脸疑惑:“这是怎么了,额头这样凉,若是病了可不能忍着。”   云渺渺叹了口气,不知如何答复,倒是肩上的桑桑,目光游移:“主上不是病了”   “那是?”   “解释起来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先紧着这座镇子的事吧。”它避重就轻就岔开了话。   四下的人吐的吐,胆子大些的也有些不忍直视,只消一想到他们这两日经历的平和幻境竟是用这些血肉残躯支撑起来的,便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心口,喘不上气来。   坑中几乎没有完好的尸骨,便是想要将其下葬,也无法从血泊沼水中拼凑出几具完好的尸体。   他们不知在幻境中困了多久,但这些尸体都已开始腐烂,蛆虫在七窍中肆意出入,寒冬腊月里,泡在血泥找中,散发着污浊的尸臭,自身死少说已有五日。   “烧了吧。”孟逢君神色凝重地站在树下,紧握成拳的手,骨节发白,“这样放着怕是会招来疫病。”   她所言不无道理,犹豫片刻之后,步清风也应允了。   “云渺渺。”她回过头,“你的乌鸦精也一同来吧。”   司幽给的药起了作用,云渺渺这会儿刚缓过劲儿来,她方才的话她也听见了,点了点头,带着桑桑朝树下走去。   霓旌侧目,恰好看到自家尊上盯着那小姑娘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暗暗一笑:“尊上似乎有话要说。”   重黎的目光从云渺渺身上移开,瞥了她一眼,迟疑片刻,道:“天虞山如今对女弟子的规矩是不是放宽了?”   闻言,她哑然失笑:“您问我有何用,我哪里晓得如今天虞山什么规矩?”   “你不是”   “尊上。”她头一回打断了他的话,淡淡一笑,“还请您慎言。”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再遇司幽   眼下所有人都盯着那巨坑,无人留意他二人说了什么。   众人喟叹着究竟是何妖邪如此残忍,竟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这么多人,还有这坑洞,何等法力才能将一片沼泽化作如此狰狞的地狱   毕方盘旋在坑洞上方,厉声嘶鸣,桑桑亦振羽飞起,俯瞰着坑中场景,目光凝重。   尽管已经被风雪吹淡,依旧能从这乱葬岗中感觉到一股纯粹的恶念,这其中还混杂着别的东西,森冷的,刺骨的邪妄。   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仿佛紧绷着一根弦,等着它终于断裂。   毕方看了它一眼,似乎在等它发号施令,下头众人都望着,它定了定神,凝气聚灵,毕方见状,亦汇火于喉。   两束灵火落入坑洞,刹那间烈火熊熊!此火水不可熄,土不可掩,瞬息间便将整片坑洞吞没了。   火种尸骨焚化,血肉成炭,炽烈之势直冲云霄。   直到烧尽了坑中一切,步清风施法,将火熄灭,偌大巨坑,只剩一片焦土,浊气也一并被烧了个干净,正当众人打算松一口气时,云渺渺忽然望见对岸有数道人影晃了过去,顿时一惊。   “师兄!那儿还有人!”   随着她一声惊呼,众人也留意到坑洞对岸几座房屋旁似有动静,立即御剑赶去,却见虚影飘荡,竟是还有几人的魂魄逗留在此,皆是三危镇的百姓,应是幻境被破后,再度回到这里认归之人的魂魄。   幸而方才那火不曾殃及池鱼,否则灵火灼烧,这些人魂顷刻间便会魂飞魄散。   尸骨已焚,他们也无归处,浑浑噩噩地朝着镇口走去,众人便默默在后头跟随,望其早登极乐。   余念归望着其中一个女童的魂魄,瞧着不过垂髫之龄,正牵着爹娘的手静静地往前走,连手里的糖葫芦掉在了地上,也浑然不觉,不由得一阵心疼。   “是我们来迟了”   云渺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那妖邪怕是有备而来,这座镇子多半只是个诱饵,便是我们及时察觉,所有人也早已受了邪气侵袭,仅仅是留着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救不回来的”   已成傀儡之人,心智丧失,三魂游离,七魄困于幻境之中,便是有通天的本事,这寿命也活活耗尽了。   云渺渺望见了那些魂魄周围缠绕不去的浊气,与方才在那坑洞中察觉到的   整座镇子唯闻风雪声,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静静地望着那几缕幽魂,细数下来,竟不足十人,仓凉凄惶地穿过这条长街,风中传来了细弱而清脆的铃声,路的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   玄衣如墨,衣摆绘着山花欲燃,绣的满目山河,仿佛红梅含苞,一点即绽,金翎发冠,垂一缕丝绦,缀在乌发之间,在这漫天风雪中,分外惹眼。   他静静地站在城楼下,手执一柄精雕细琢的银扇,钴蓝的尾坠摇摇曳曳,仿佛荡开了他眼中一片无声的潮起潮落,他静静地望着那些鬼魂,目光渐沉。   云渺渺已然愣住了,肩上的桑桑也忽然噤了声。   印象中,总见他嬉皮笑脸的模样,这般凝重的神色却还是头一回。   好歹也算“久别重逢”,或许应当上前打声招呼,但此时此刻,总觉得不合时宜。   重黎也认出了此人正是八年前忽然出现在崇吾宫前的男子,这一身的阴冷气息,除去鬼都,再不会有别的地儿了,回头一瞧,正望见云渺渺那欲言又止的神色。   “你认得他?”他压低了声音问了句。   她点了点头:“是个鬼差。”   就见城楼下的人口中念念有词,那些鬼魂便陆陆续续地走上前去,他一挥扇,便有镣铐锁住了那些魂魄,牵作一串儿。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仿佛蒙上了一层肃杀的霜寒。   眼前的街巷落针可闻,他终于转过身,带着一众鬼魂朝镇外走去。   那铃声渐行渐远,众人暗暗松了口气,不知为何,方才他瞥来的那一眼,教人心慌气短,仿佛若是被他发现了,便会遇上什么极为可怕的事。   “黑白无常不是两个人吗?”弟子中有人发问。   云渺渺朝他看了一眼,感同身受。   没错,她头一回在育遗谷见到司幽时,也曾这样由衷发问。   “说起来黑白无常真的长这样吗?”余念归总觉着方才那位与话本里说的黑白无常不大一样,不是说面无血色,舌长三尺么?   那分明是位面容昳丽的美人公子啊?   “这应当不是吧。”云渺渺看了眼桑桑,它亦是一脸欲言又止。   霓旌面露疑惑:“阴间鬼使,只有黑白无常有勾魂索魄的权力,无常引路,方能前往鬼门关,此人行迹诡异,毫无征兆地现身于此,不为救人,亦不为除妖,却带走了这些沾满邪气的魂魄,当合乎规矩?”   此话一出,众人心头一紧。   步清风思量片刻,还是放心不下那些魂魄,妖邪虽驱,但保不齐还有别有用心之徒趁火打劫,此人既然并非无常,瞧着也不像地府判官,日夜游神之流,方才那一瞬即便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便有如被扼住了咽喉,不敢喘息。   那些魂魄被其带走,属实让人难以放心。   他权衡片刻,从怀中取出那截玄霜树枝,交给了孟逢君,:“孟师妹,你带着此物和其他弟子留下,若是我一日内没有回来,你们便传信回天虞山,而后折回令丘山,从令丘前往昆仑,继续找寻长生之血。”   “师兄,你是打算独自一人跟过去吗?”孟逢君面露犹豫,不肯接那截树枝,“万万不可,此人来路不明,万一居心叵测,或与那妖物同流合污,如此涉险,着实不妥。既然有所怀疑,不如一起跟过去瞧个究竟,若有万一,还可齐心协力,当场将其擒获。”   “不行。”步清风断然驳回,“既然前路不明,所有人一起涉险反倒容易中圈套,我会一路留下线索,魔族虎视眈眈,长生之血下落不明,不能都耽搁在这。”   “那人我认得,我和师兄一起去吧。”云渺渺忽然道。   虽不知司幽为何要带走这些魂魄,但相识多年,他应当不是那等妖邪之流。   不过让师兄一人前去,她终归有些不放心,与其留在这忐忑挂念,不如前去问个明白。   “你认得他?”步清风吃了一惊,“可知他的底细?”   “他名为司幽,应是地府的鬼差,此举想必另有缘由,先莫要妄下定论。”她道。   “我与阿旌也同去。”沉默了许久的重黎忽然开口,当年此人在崇吾宫前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到如今都未能想明白,此人居然与这怂包也有关系,倒是在他意料之外,如今既然遇上了,倒是个弄清楚的好机会。   霓旌略一迟疑,似乎想出言劝阻,但看着他的脸色,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步清风陷入犹豫。   “既然如此,我也一同去吧!”余念归上前道,“那些魂魄的灵气我已用灵心玦记下,只消有灵心玦指路,绝不会跟丢,况且我之前在令丘山染了邪气,清风师叔也说过,将其拔除之前,我须得跟着他,兵分两路,既可以相互照应,其他人也可继续找寻长生之血。”   “余念归!云渺渺!你们这是胡闹!”孟逢君怒道,“以为这是去踏青吗,本就吉凶未卜,岂不是还要师兄分神照顾你们?”   “孟师姐多虑了。”云渺渺道,“我与师兄乃是同门同宗,若有意外,相互照拂不成问题,况且那鬼差与我是旧识,只要能追上,定能问出缘由。”   “再废话,人可就走远了。”重黎沉声提醒,也不管步清风同意与否,转身便追了过去。   步清风咬咬牙,下了决定:“罢了,孟师妹和其他人留下,你二人跟紧我,余师侄,劳烦你用灵心玦引路,先追上去再说。”   “是!”二人应声,孟逢君脸都黑了,却阻拦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余念归祭出灵心玦,与步清风和云渺渺一同离开了此处,气得猛一跺脚,“这两个臭丫头!我巴不得你们别回来了才好!”   一旁几度想出言劝阻的言寒轻每每被她堵回来,直到那几人离去,也没个开口的时机,无奈地叹了口气。   “师姐,可消消气儿吧,其实我也想跟去”   话音未落,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你小子也跟着添乱!?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酆都篇即将开始! 第一百三十章 :延绵忘川   且说三人离开三危镇后,随灵心玦一路追去,没一会儿便赶上了先行一步的重黎和霓旌,为避免惊动前头的鬼差和鬼魂,所有人以灵气覆体,遮掩了活人的气息,不远不近地尾随。   那红衣鬼差走得并不快,风雪渐渐停了,但是走着走着,雾气便漫了过来,不过一晃神,便似是跨入了别的地方。   方才还一片敞亮的天地,骤然暗了下来,天边的薄辉逐渐淡去,一轮圆月明晃晃地悬在树梢。   眼前出现了一条蜿蜒的河,清澈见底而又波澜不惊,水雾缓缓飘过去,漆黑的岸边山花欲燃,开出一路灼目的红,三三两两的枯木错落在花中,高挂着一盏又一盏红灯笼,灯火幽幽,鬼气森然,豆大的火光星星点点,一直延伸到看不清的迷蒙前路深处。   水面浮着一盏盏花灯,硕大的红花摇摇晃晃,托着无数盏素白的纸灯笼,随波漂流,将明月的倒影撞得细碎。   薄云在天空中缓缓游弋,无论是花草树木,亦或是这些灯笼,明明又着光,却不见任何影子。   “这是什么地方”四周寒气阵阵涌来,脚下的路坎坷而冗长,却不似人间景致。   霓旌仔细打量着四周,这儿的阴气,压得人背后发凉,才走进来这么一小会儿,便已经感到手脚发僵。   铃声再度传来,银白的长扇一挥,周围的花木便开始聚拢,前头的鬼魂踏入了那条河,明明瞧着足有一人深浅的河流,却没有当真陷下去,所有鬼魂俱是踏着水面,涉川而去。   待那铃铛声飘远了些,他们停在了这条河边。   余念归吞咽了一下:“咱们要淌过去吗?”   云渺渺望着那河,俯下身来,迟疑片刻,伸手掬了一捧水,却发现那水如同落在了荷叶上,在掌心滚了一圈后,又重新跌入河中,她的手,没有沾湿分毫。   桑桑目光一沉:“是忘川水。”   “这是忘川?”步清风也吃了一惊,毕竟典籍中记载的忘川,可是一条荒芜至极,不剩寸草的幽冥之川,同眼前这般两岸繁花,灯火通明的景象相差甚远。   重黎屈膝蹲在了河岸边,仔细瞧了瞧这条河,笃定到:“错不了,这就是忘川。”   “钟公子如何确信?”   “曾见过。”他平静地瞥来一眼,“忘川之水,不可沉物,执念越深,触之越是疼痛难忍,若能忍得住痛楚饮下忘川水,便可了结缘分,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莫要问他为何对地府的河流知晓得如此清楚,这条分隔人世与阴间的忘川河,可不是仅仅流过地府,其中一段,经由魔界,离崇吾宫也不远,那河边,可还有一座三生石呢。   他不以为意地望着顺流而去的花灯,伸手一捞,本想拿一只过来瞧瞧,指尖却不慎触到了水面,顿时传来一阵针扎般的痛意,惊得他立时丢了花灯,将手缩了回来。   一旁的云渺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他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默默拭去了那滴水珠,指尖没有伤痕,却还有些麻麻的浅痛。   “没事。”他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袖子,“要走便快些,在这磨蹭,如何追得上?”   “灵心玦的灵流突然变弱了!”余念归看着手中法宝,惊呼一声,的确,方才还尤为清晰的灵流这会儿却薄弱了不少,想必是进了这个地方后,阴气太盛。   步清风点了点头:“先跟过去再说,万事小心。”   趁着一路花木还未完全聚拢,阻拦去路,他们匆忙跟上。   这河水果真不沉万物,走在水面上,竟如履平地。   穿过这片林子,终于上了岸,眼前一座山门,断崖陡峭,只有一条路曲折而上,半山腰飘来了铃铛声,抬眼望去,朦胧的薄雾中,一抹红衣如火,身后数个鬼魂凄凄哀哀地紧随,坡上也开着艳丽的花,非但瞧不出炽烈,这昏暗的天光下,反倒阴森可怖起来。   山顶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大门,门高百丈,红柱青石,八角飞檐,浓云薄光,庄严而沉重,横梁高悬这一顶巨大铜钟,钟面贴了一道白色的符,上头净写着些古怪的东西,既不像是驱邪镇妖的辟邪符,也不像是用来祈福消灾的,大钟无风而摇,无杵而鸣,其声浑厚,余音百里,令人望而喟叹。   大钟上方,横着一块长石匾额,这么看着都该有千斤重,那匾额上遒劲有力地雕下了两个大字。   酆都。   “酆都地府”云渺渺着实吃了一惊,她一度以为酆都的大门,是鬼门关,可这道山门如此宏伟,也不像是个偏门。   重黎望着那道门,脸色发沉,而那些鬼魂已经走入了门内,转眼便消失了。   “还能探到那些浊气吗?”他问。   余念归看了看手中的灵心玦:“还能追寻到,只是又微弱了不少。”   “看来只能追进去了。”云渺渺道,“不过活人擅闯地府,可是重罪。”   酆都乃是鬼城,地狱上下十八层,黄泉前后千百里,都找不出一个活人来。   重黎和霓旌乃是魔族,他们可都是凡人,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可那些魂魄就不管了吗?”余念归也陷入了迟疑,三危镇的事处处透着古怪,这回竟又扯进了阴曹地府的鬼差,她已经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了。   云渺渺深吸了一口气,转而看向步清风:“师兄,都已经跟到这里,是否要进去一探究竟,全凭师兄一句话。”   闻言,步清风心头一沉,他自然晓得擅闯地府是何等罪过,但那几个魂魄的去向也令人无法置之不理,但看一旁的重黎和霓旌,便是权衡之下,他们止步于此,这对兄妹想必也还是会闯进去吧。   他咬咬牙,毅然决然地收起了剑,嘱咐道:“进去后时刻以灵衣掩藏气息,不可松懈,若是发觉不对劲,立刻离开。”   二人应了声,一同向各自的命兽借了灵,将自身的活人气息尽数藏起,而重黎和霓旌却不知用了何法,片刻之间,周身气息便都如鬼魂一般了。   他们攀上山崖,最后望了一眼山门,终于跨过了那道门槛,眼前涟漪如水,一晃神工夫,便已步入酆都鬼城。   酆都篇开始啦! 第一百三十一章 :酆都鬼城   萧瑟的风迎面而来,原以为该是幽冷漆黑的森然鬼城,竟然亮起了灯火。   苍茫的雾气缓缓流过忘川之上,整座酆都竟如人间夜市,偌大鬼城一眼不可望尽。   天色昏暗,几近黄昏,薄辉浅浅,仿佛隔了一层厚重的冰,怎么都暖不起来。   仿佛建在山峦之上的街巷,与人间极似,由远及近的灯火,透着朦胧的暖,半空中悬挂着三两红幡,幡面儿上绣着的,净是阴间鬼怪。   这天儿似乎要下雪了,拾级而上,一路能看到不少屋舍和游荡的鬼魂,若不是那一脸死气,这儿倒是与人间无异。   都说阴曹地府,是人间倒影,是三界之渊,这儿依旧能看到人间百态,只是除却了生老病死之苦,又添了不得轮回的怨。   “虽说久仰大名,酆都鬼城,果真名不虚传啊”霓旌不由感慨。   步清风道:“听闻阴曹地府本没有这么大,只是占了一座山头,但岁岁年年长此以往,因罪过太深或是执念难消,暂且不能轮回转世的魂魄囤积地府,无处可去,十殿阎王和各路鬼差忙得焦头烂额,却是束手无策。   据说那时地府的鬼魂都挤到忘川河里去了,人间还是不断有鬼魂从黄泉而来,涉过忘川,等在鬼门关外。为解决此事,地府主君命判官崔珏,与十殿阎王,五方鬼帝一同出力建造了这座酆都城,收容鬼魂暂居。”   “暂居?”余念归不解的望着他。   “嗯,暂居。”他点了点头,“酆都并非久留之处,长居于此的只有鬼差,如孟婆,日夜游神,牛头马面之流,五方鬼帝分别居于酆都四面的桃止山,嶓冢山,酆山,罗浮山和抱犊山,十殿阎王则都在桃止山附近,酆都城中的鬼魂,一旦赎清生前之罪,或是了却未成之愿,便会前往奈何桥,饮下孟婆汤,投胎转世。故而这里,并无长居之魂。”   “能建出这样一座都城,着实令人敬佩啊”四周的千万鬼火,熙熙攘攘的长街短巷,还有仿佛依山而起的座座屋舍,简直令人难以相信这儿是地府,“不过那地府主君是哪位啊,也住在酆都城吗?”   闻言,步清风无奈地摇了摇头:“端华长老讲课时又走神了吧。这阴司本是由仁圣大帝掌管,然仁圣大帝不幸早早陨落,自那之后,能支撑起这座地府的主君,便只有一位,北阴酆都大帝,幽荼帝君。”   云渺渺顺势接过了话:“听闻这位帝君在位数万载,司掌地府诸事,从未出过岔子,性子更是捉摸不透。倘若被他发觉活人闯入地府,咱们怕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闻言,余念归抖一激灵。   “这么个大人物,应当不会那么倒霉就被咱们碰上吧”   桑桑默默垂了垂眸,欲言欲止。   “小心谨慎些,应是不会。”步清风道,“帝君日理万机,可不会如鬼魂,在酆都城中四处游荡,多半在罗酆六天宫中,待找到那鬼差和三危镇镇民的魂魄,我们即可离开。”   云渺渺看向还在暗中探查的灵心玦:“怎么样,还能找得到吗?”   余念归屏息凝神:“还能探到一点在西边!”   闻言,他们立即朝着西边赶去。   天空中渐渐飘下了细雪,却并无一片雪花落在地上,伸手去接,也仅仅是虚无缥缈。   “地府还会下雪吗?”云渺渺不由诧异。   “这不是雪。”重黎收拢了掌心,看了她一眼,“这是从十八层地狱里飘出的魂魄,不堪折磨,自愿散灵。”   十八层地狱,一层比一层可怖,寻常鬼魂落入第十层就已经受不住了,每日自愿魂飞魄散,求个痛快的鬼魂不计其数。   起初阴司是不允许鬼魂自戕的,生生世世留在地狱的烈焰中饱受折磨才是那些不得宽恕之人最后的归宿。   但自那位酆都大帝上位后,便立了一条规矩,忍不下苦楚的鬼魂,灭去三魂,散尽七魄,化为酆都的尘埃,不必再苦苦煎熬。   这规矩听来仁慈,却是实实在在地将魂魄从天地间抹去了。   有时候生与死,存与消,谁都不晓得到底那一边更为残酷。   那雪渐渐化开了,冰冷的雨铺天盖地地泼下,虽沾不湿衣衫,却激起迷蒙的雾,前路模糊起来,四周高耸的屋舍,仿佛变成了一片石林,寂静而神秘。   云渺渺看了眼仍在她身旁的重黎,总觉得他今日的脚程较之平日慢了不少。   “您是在等我吗?”她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毕竟她腿短,已经是件没什么可争辩的事实了。   重黎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呵了一声:“你想得美。”   话虽如此,他这回倒真不是出于想等等她的心思,只是不知怎么的,自从进了这酆都城,便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他,气息不稳也就罢了,步子也愈发沉重,几级台阶罢了,竟能让他觉得气喘。   他低头看了眼身边的小丫头,酆都阴气甚重,她倒是能扛得住,赶路赶得急,跑得脸颊红扑扑的,比起平日里那般模样顺眼多了。   等等她,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他生气的事儿。   他们跟着灵心玦的指印,在迷雾中穿行,四周的鬼魂越来越少,屋舍却是越来越高,翻过一座悬于半空的独木桥后,一束灯火忽然透了过来。   余念归猛然顿住,错愕地望着手中的法器:“糟糕师叔,渺渺,那气息断了。”   闻言,众人吃了一惊。   “怎么会这样?”霓旌上前看了看她手中的玉玦,只怕是弄错了什么。   余念归也颇为慌张:“那气息突然就不见了,明明方才还探的到啊!咱们是不是已经被发现了?”   “先莫慌。”云渺渺环顾四周,雾气浓重,几乎看不清前路了,唯有那一束光,微弱却坚定不移地停驻着,仿佛在呼唤他们跟来,“这儿只有一条路,若那气息是在这断的,或许线索就在前头。”   若是已经被司幽发觉,那么这光,多半是他点起的。   酆都错综复杂,他们已经闯入,该不该一意孤行一回呢?   桑桑看了她一眼,道:“主上,被司幽发现总比被其他鬼差撞见要好,至少他是这地府中,唯一一个帮着您的人。”   闻言,她陷入了沉思。   的确,她虽然已经死了两回,兜兜转转,鬼魂见过不少,地府的路也认清了,但说起鬼差,却只见过一个。   无论是育遗谷中他找到她后带她去招摇山借尸还魂,还是在她被压死后坐在忘川河畔,等到他来找她,从始至终,她都不曾见到什么黑白无常,牛头马面。   司幽,是她在酆都认识的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位鬼差了。   她不晓得他用了什么手段,帮她瞒过了阎王的审判,但他既然救了她那么多次,总比这儿的其他鬼魂来的可靠些。   她转而看向步清风:“师兄,可要过去看看?”   步清风看了看四周,权衡之下,还是决意一探究竟。   三危镇的真相究竟如何,似乎都系在这位唤作“司幽”的鬼差身上了,此时收手,必将一无所获。   众人毅然朝着那道光走去,不知走了多久,终穿过了这片雾气,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座屋舍。   不算大,却仍有亭台楼阁,满园芳菲。   很难相信,阴曹地府,竟也有这等繁花似锦的一幕。   青砖黛瓦,有如人间别院,走上青石台阶,迈过门槛,院中灯火如昼,小径两侧,种满了白梅,暖黄的光辉映照其上,仿佛要将那如雪的花瓣照出无尽的辉光来。   青丝蒙华,绯衣欲燃,树下的人正缓缓放下一盏温茶。 第一百三十二章 :真的什么都不能说吗   灯火葳蕤间,白梅如生光,树下的人似乎已经在那等了许久,竟连衣裳都换了一套。   比起那件墨底染山花的袍子,这身茜红的长袍反倒更合适些,在见他穿红色之前,云渺渺想象不出哪会有男子如此适合这样绮丽的颜色,可他偏偏穿出了不可逼视的堂皇,仿佛那色泽就是为他而生,旁人都配不上似的。   他散开了长发,辉光映照在发梢,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琥珀色,他转过身来,望向他们,盛着暖辉的眼中仿佛有一抹笑意,便是这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这满园繁花都变作了陪衬。   余念归扯了扯云渺渺的衣袖,磕磕巴巴地问:“地,地府鬼差,都长得这么锅国殃民的么?”   她干咳一声:“应当就他一个。”   桑桑眼一眯,不以为意:“就他一个这么骚包。”   “背后说人坏话容易遭雷劈的,小东西。”他显然是听见了,事实上桑桑那嗓音八成也没打算悄悄说,眼见他走了过来,含笑的眉宇间竟还有一抹金红的印记。   步清风下意识地先拉着二人往后退了半步,同他保持距离。   “余师侄,那些魂魄可在这?”他低声问。   余念归暗暗催动灵心玦,却发现法宝竟全然没了反应,面色一僵。   “师叔,灵心玦无法探知,进了这座院子后,便失灵了。”   “什么”饶是云渺渺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望向眼前的男子,若是没有猜错,这儿十有八九已经设下结界了,能坦坦荡荡地放他们进来,却不一定会痛痛快快地将他们放出去。   司幽莞尔:“好歹也算故友重逢,你这丫头却用这等眼神瞧着我,枉我这些年时时记挂着你,着实没有良心。”   半玩笑半认真的口吻,教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在三危镇看见了你。”她单刀直入。   他一扬眉:“哟,你也在那啊。”   说着,竟然笑了起来,仿佛此刻在说的,不过是家长里短,没有半点可心虚之处。   他复又看向她身旁的四人,目光落在重黎身上时,略略顿了一顿,旋即一笑置之。   “你这架势倒是挺大,像是来寻仇的。”   “我同你有什么仇,只是恰好看到你带走了那些凡人的魂魄,想问个明白罢了。”看着他的眼神,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客客气气地同他介绍,“这是我师兄步清风,这是我论辈分应算是师侄的同门余念归,至于这二位”   见她转向重黎和霓旌,他抬了抬手,折扇一展,笑盈盈地看着那二人:“这倒不必,我与这位公子也算熟人了,对吧?”   “诶?”她怔了怔,错愕地看着重黎。   他的脸色不大好看,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绯衣男子。   “是了,旧识。”   八年前,大摇大摆闯入魔界,在崇吾宫前让他吃了一瘪的人,居然只是个地府鬼差?   一个横眉冷对,一个笑容熠熠,怎么看都不是能开口询问因由的时候,云渺渺还是识相地将话咽了回去。   僵持了片刻,司幽收回了视线,丝毫不觉得突兀地开始逗弄起了桑桑,大有便是被啄烂了手也死不悔改的架势。   “我还怪哉是谁胆子这么大,追着我一路进了酆都,你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当真不晓得这儿是什么地方?”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而后手背上先挨了桑桑一爪子,他缩了缩手,倒是没有生气,转而揉了揉它的脑袋,只是这娴熟的手法,仿佛要将一只乌鸦精薅秃噜了才罢休。   桑桑忍无可忍,狠狠啄了他一口!   “臭流氓!不要脸!”   他依旧笑着,显得这气急败坏的叫嚣倒有几分无理取闹的意味。   “酆都鬼城,自然晓得。”她道。   他哑然失笑:“这几年胆子倒是见长嘛。若发现你们的不是我,你们这会儿应当都被抓起来了,酆都,可不是活人能来的地方。”   他看了看他们周身的灵气,还好,不算蠢,还晓得掩藏气息,混入鬼魂中不惹人注意。   “所以你们追过来,就是想问问我带走的那几个鬼魂?”   她点了点头:“我们这几日都在三危镇,那儿有妖邪作乱,凭镇中百姓神魂与血肉搭筑幻境,你带走的魂魄,是其中还未耗竭神魂的,尚有不少疑点未能解开,你为何会出现在那?”   “鬼差勾魂,很奇怪吗?”他道。   “不要避重就轻,那些人分明阳寿未尽,你勾魂时,难道就不曾发现异常吗?司幽,我不是在怀疑你,你救过我的命,我信你,但此事人命关天,个中蹊跷太多,前来勾魂的不是黑白无常,而是你,这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她原本也不愿多想,但他出现的太过突兀,就好像早就知道黑白无常不会来,毫不犹豫地勾走了那些魂魄。   细想来,当年在育遗谷,她也未曾见到那两位勾魂使。   地府规矩森严,越俎代庖之事是不合规矩的,便是再忙不过来的时候,也断然不会随意寻个鬼差前来草草了事。   他出现在那,必定有着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鬼差阁下,可否告知,你将那些鬼魂带去何处了?事关百余人性命,我等确有几句话想要寻那几个鬼魂问个明白。”步清风诚心实意地恳求道。   闻言,司幽倒是笑了。   “那又如何?这位小仙长,我念你是渺渺的师兄,才对你客气些,但说到底这是阴司之事,活人不得过问,保你们留在酆都已是有违这城中规矩,刨根究底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这话说得忒不客气,却又句句在理,听者不由汗颜。   “是在下越矩了”   “这样一来,咱们这是白跑一趟吗?”霓旌皱起了眉。   司幽颇有闲情地摇起了扇子:“茶刚泡好,你们若是不介意,可以留下来喝上一杯。”   如他所言,不远处的石桌上,的确摆着香炱暖茗,不多不少,恰好六杯。   这种一切尽在他掌握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   “当真什么都不能说吗?”云渺渺忽然开口。   他笑意盈盈:“方才不是说了吗,活人不可过问阴间事。”   虽说同样是回绝,这口吻却是比方才温柔太多了。   她目不斜视,一把抱起了自家命兽,捧到他眼前:“借你薅一日,真的什么都不能说吗?”   桑桑一脸懵逼:“主,主上???”   莫说司幽,饶是重黎那边都为之一震。   司幽嘴角一僵,目光暗暗地朝她手里的鸟看了眼。   “渺渺,我好歹是地府的鬼差,你这样公然贿赂不大合适吧?”   “这话应该我来说吧!”桑桑慌乱地扑棱着,可惜主子抱得紧,没能挣脱。   云渺渺也不逼他,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瞧。   “真的真的什么都不能说?”   司幽眉心一跳,痛心疾首地捂着胸口:“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个能用乌鸦收买的人吗?”   她眼皮都没眨一下,盯得他头皮直发麻。   “真的真的真的不能说吗?”她将桑桑再往前递了递。   司幽:公然贿赂鬼差了,你胆子见长啊   云渺渺:就说你薅还是不薅吧   桑桑:来人啊!卖队友啦! 第一百三十三章 :疼就对了   繁花树影,小院闲庭,温茶暖灯,一派祥和。   绯衣墨发的美貌鬼差笑得十分满足,手中的黑乌鸦已经被薅炸了毛,碍于主上吩咐,又只得老老实实地趴着,活像那砧板上的鱼肉,彻底放弃了挣扎,哀怨地望着坐在对面的云渺渺,盼着她能早些将它从这个臭流氓手里捞回来。   余念归看得一愣一愣的:“渺渺,能耐啊你,我还以为鬼差要用冥币纸元宝什么的才能收买呢,原来用乌鸦也可以啊。”   云渺渺抿了一口茶,端的是气定神闲,低声同她道:“其他鬼差怎么样我不晓得,不过这位日日都想薅桑桑的毛,惦记得久了,就容易上钩。”   余念归心领神会地挤了挤眼:“看你这么狡猾,我就放心了。”   我平时到底什么样让你这么不安???   鸟薅过了瘾,司幽终于停了手,替桑桑顺了顺脑袋上倒飞的羽毛,在它要吃人般的目光中,心平气和地抬起了头,清了清嗓子。   “那些鬼魂啊,的确阳寿未尽,暂且不能投胎。酆都的鬼魂诸多,厉鬼,怨魂,还有一些残缺不全暂且不能投胎的魂魄。我此次去三危镇,其实是奉了上头之命,将这些魂魄带回阴司审判的。   三危镇发生的事我也瞧见了,里头的确有诸多蹊跷,不过那毕竟是凡间的事,阴司随意插手是触犯天规的,也奉劝你们不要太过自负,天虞山虽名声在外,但也容易树大招风,保不齐这就是冲着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弟子来的。   有些话我不能对你们多说,那些魂魄你们也休要肖想了,我已将其送入罗酆六天宫,要如何处置,我也不知。今日天色已晚,酆都处处都是巡逻的鬼差,还是等明日我送你们出去吧。”   他一气说完,没有给他们反驳的机会。   “这么说那些鬼魂便是阳寿未尽,也都还有投胎的机会,若要查清此事,须得从那妖邪身上着手?”云渺渺猜测道,话音未落,先被他用扇子敲了一记。   “才刚说完你就来劲儿是吧,你们既然是出来找寻长生之血的,其他事少管为妙,出门在外,还指望你师父时时护着你不成?”   “可也总不能视而不见吧。”她亲眼见了那片尸坑,如何能心平气和地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虚梦千年极耗灵力,若不是那妖邪道行高深,便是有人助纣为虐,三危镇中也不止探出一种邪气,那儿的古怪,或许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多。”   闻言,司幽顿了顿,继而叹了口气:“那也轮不上你这个颜驻期弟子逞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   “可怎么?”她歪了歪头。   他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可怎么对得起我费劲儿把你救回来,你这个没良心的臭丫头。”   “他救过你?”步清风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事儿。   云渺渺点了点头:“救命之恩,两次。”   “两次哇”余念归惊奇地朝着重黎看了眼,这边一个救了她两回的美貌鬼差她都没瞧上,怎么就偏偏对这个凶得要死的“钟公子”迁就有加呢?   渺渺她难不成就好这口儿?   想到这,她不由得抖一激灵。   这欲言又止,还带着一丝微妙的感慨与钦佩的目光,看得云渺渺浑身起鸡皮疙瘩。   “念归。”她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抬手堵上了余念归的嘴,“不管你想说什么,先咽回去。”   余念归乖巧地眨了眨眼:“噢。”   霓旌无奈笑了笑:“这算是空手而归吗?”   云渺渺想了想,道:“不算,至少晓得那些魂魄都平安无事,既然阴曹地府还愿接纳他们,应是还有救的,三危镇发生的事,须得尽快禀报给师父和长老们知晓。”   她最后一句,显然是对着自家师兄说的。   步清风点了点头:“此事孟师妹应当已经传信回山,不知师父和长老们会如何决断”   “先莫管这些小事了。”司幽笑吟吟地一挥袖,不知从哪儿摸出五张鬼面具来,推到他们面前,“一直用灵气掩藏活人气息你们怕是撑不到明日,这面具能混淆视听,若非道行高深,是瞧不出你们与其他鬼魂的区别的。”   云渺渺拿起一张青鬼面具,狐疑地反复端看,也没瞧出什么不同。   “当真?”   “骗你作甚。”他随手拿起一张白面绘红纹的女鬼的面具,罩在她脸上。   “这样就行了?”她有些将信将疑。   “你将灵气卸去试试啊。”他笑弯了眼,活像一只摇着大尾巴的红狐狸。   在众人疑惑的注视下,她缓缓地敛起周身灵气,而后,她周身忽然笼了一层稀薄而森冷的阴气,将她的气息都裹在其中,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   “果真与鬼魂无异”余念归用灵心玦试探,也没探出个所以然来,不由得啧啧称奇。   众人便一人择了一个,趁着他们各自戴上时,司幽不露声色地走到了重黎身旁,他正看着手中的红首鬼面具出神,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戴这个丑不拉几的玩意儿。   身旁多了个人,他便瞥来一眼,看清来人这张笑眯眯的妖孽脸,强忍着没当场抽上去。   “魔尊大人怎么这么好兴致?”他压低了声音,便只有他二人能听清他说了什么,“您这是遛弯来了?”   重黎不悦地退了半步:“你认得本尊,为何要替本尊隐瞒身份?”   “当然是为了看戏啊。”他答得坦然,饶是重黎都给这等理直气壮的反应噎了一下,“堂堂魔界帝君,总不会平白无故跟着几个仙门弟子瞎转悠。这都到酆都来了,看来您是真的很好奇啊。”   重黎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莞尔:“我只是个地府鬼差而已,您没听渺渺说吗?”   “你同她很熟?”他看了不远处的云渺渺一眼,皱了皱眉。   “岂止是熟。”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同她的交情啊,可要比魔尊大人您深厚多了,我二人认识的时候,您还不知在哪哎哎哎,好好说话,这会儿打起来可如何解释?”   重黎默默按住了已经攥紧的拳头,不悦地盯着他:“本尊管你们何时认识,她收了本尊的信物,便是本尊的人,你敢动她一根手指头试试。”   “哟呵,这么凶。”司幽挑了挑眉,“不知您说的信物是她手腕上的瑶碧石,还是眉间的玄龙逆鳞?”   “你看得见?”他面色微诧。   瑶碧石暂且不论,那枚逆鳞上,他可是施加了掩藏的术法,未免这怂包刚回到天虞山就被逮个正着,这术法瞧着不起眼,却是动用了他的血,便是长潋那厮,也不定能立刻看出端倪来。   司幽笑眯了眼,缓缓地摇起了手中折扇。   “看得见不算什么,不过您若是要对这小姑娘不利在,在下不才,不但能看见,还能给它抠下来,您信不信?”他虽笑得灿烂,眼中一闪而逝的寒意,却没有半点玩笑之意,旋即又释然于无形,“哎呀,不过眼下说这些,您多半也听不进去”   这话说一半,似是故意惹人不痛快的做法,尤为莫名其妙且极为招火,重黎强忍着想把这鬼差削得满地找头的冲动,只凶恶地瞪了他一眼。   眼前的鬼差笑得更欠揍了:“不过在您火冒三丈之前,我姑且问一句,您这会儿有没有觉得哪儿不太舒服?比如,心慌气短,体虚胸闷,还有一丝肚子疼?”   闻言,重黎皱了皱眉。   诚然这一路他都竭力忍耐,只当是酆都鬼界阴气浑浊,多少会令人有些不适,且他眼下还化为凡人身,有些许不适也不足为奇。   途中的确有时会有片刻喘不上气,但稍作忍耐也就过去了,略有腹痛于他而言也算不得什么伤病,故而并未放在心上,可眼下从这鬼差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   他沉思之际,腰腹处忽然被戳了一下,顿时痛楚涌来,他吃惊地拍开了那把折扇。   “是不是突然觉得疼了?”司幽也不恼,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那又如何?”重黎眉头紧锁。   “不如何。”   他莞尔,笑吟吟地薅起了怀里的乌鸦。   “疼就对了,一会儿会更疼。”   你们的小可爱正在奔来!猜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儿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尊上他心情不佳   入夜后,阴气大盛,酆都各处鬼魂游荡,夜游神在城楼上俯瞰着街巷各处的动静,若有恶鬼闹事,便立刻有鬼差上前将其擒住。   鬼火灯一一点起,照亮了整座酆都城,这儿也有夜市,也有来来往往的身影,几乎与人间无异,只是鬼魂面容青白,还有不少死相凄惨的,拖着断手断脚四处走动。   司幽给他们备了些吃食,便要出门去。   “我还以为你是这阴司最闲的鬼差。”云渺渺见他一本正经地穿戴妥当,倒是诧异。   司幽都给气笑了:“我忙得很呢,几时闲了?”   桑桑嘁了一声,不以为意地瞥了他一眼,从他怀里蹦回云渺渺肩上。   “你看,桑桑都不信。”   看着这对眼神奇似的主仆,司幽啼笑皆非:“行吧,我这个闲鬼要去办点正事了,我回来之前,你们莫要离开这座宅院,谁来敲门,都不得搭理,记着没?”   这语重心长的嘱咐在旁人听来,属实称得上温柔耐心了,在她点头应允后,他便出门去了。   “渺渺”余念归犹犹豫豫地扯了扯她,“这个叫司幽的鬼差对你还挺好啊。”   云渺渺愣了愣:“怎么个说法儿?”   她唔了一唔:“像个留下孩子看家又百般不放心的爹似的。”   “不过他说得也不错,酆都入夜后,的确不宜随便走动。”步清风道。   他方才从墙头朝外边观望了片刻,处处都有鬼差巡逻,周围的鬼魂皆是白衣飘飘,远看去,倒像是一片潮水。   这儿似乎是罗酆六天宫附近,守备尤为森严,他都不禁开始怀疑,他们是如何绕过这么多鬼差,顺利地走到这座宅院前的。   地府是没有白昼的,有的只是夜晚,黄昏和黎明,轮回台缝隙间微露一抹晨曦,已是这些孤魂唯一能得见的温暖天光,但也仅此而已了。   “先休息一会儿吧,这一路掩藏气息,也耗去不少灵气。”霓旌道。   云渺渺点了点头,方才虽说向桑桑借了灵,但酆都本就阴气浓郁,活人待久了便有体虚心慌之感,心神不稳,的确须得歇息片刻,再做打算。   司幽虽告诫他们远离此事,但三危镇的惨祸就发生在眼前,任谁能视而不见?况且她已与此妖邪交了手,从中感到的那股恶念,尽管只有一瞬,却几乎让她忘记了所有的仁义道德,杀念直冲天灵!   这等邪祟,若是在别处作乱,保不齐还会惹出多大的祸端。   且这妖邪似乎也晓得长生之血,能借着四海零碎的传闻将魔界帝君引到三危镇,恐怕比他们知晓得更多。   这种似乎被人玩弄于鼓掌的感觉,令她深感后怕。   在那虚梦千年中,他们若是走错一步,是不是就这么死了?   她沉思良久,脑门忽然被拍了一记,低头看去,却是桑桑。   “主上,先莫要想那么多了,您这一日都不曾好好吃过东西。”   “是啊,有什么事等吃饱了再一起商量吧。”余念归看着她的脸色,也劝道。   那边的石桌上,已经留了一桌热腾腾的饭菜,都是人间的佳肴,还备了几叠糕点,却不知究竟是从哪儿变出来的。   桑桑将筷子往她跟前推了推:“主上,趁热吃。”   一旁的霓旌有些迟疑:“这儿怎么说都是阴司,你就这么放心让你主上吃这些来路不明的东西?”   余念归和步清风看着眼前的饭菜,也有些下不去筷子。   “我听说活人吃了阴间的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都是刚从凡间出炉的东西。”桑桑笃定道,诚然平日里被司幽碰一下都得炸毛,但这会儿它却是没有丝毫犹豫。   “你何以如此信任那鬼差?”霓旌诧异地看向它。   桑桑似乎并不想细说,顿了顿后,当着他们的面儿,吃了一口糖醋鱼。   “你看我像是活了多久?”它一本正经地开口。   面对如此突兀的一问,霓旌僵了僵,将它打量了个来回。   “乌鸦成精的话三百来年吧。”说来,灵兽的寿命的确要比凡人长得多啊,数千岁都是有可能的,像它这种开了心智,能口吐人言的,就更料不准了。   桑桑翻了个白眼:“我这么大岁数的灵兽,瞧着像是会把人间佳肴和阴间断头饭混淆的蠢蛋吗?”   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跟一只乌鸦差了好几辈儿。   朏朏低下头来,嗅了嗅那些菜肴,似乎也没觉察出一样,就连变小了的精卫都没能瞧出什么端倪来,这应当就是人间的饭食了。   “司幽不是那等卑鄙小人,咱们还是安心用饭吧。”云渺渺道,转而环顾四周,总觉得少了个人。   “阿旌姑娘,怎么没瞧见令兄?”步清风也留意到不知何时,重黎竟然不见了。   霓旌刚坐下来,略显尴尬地冲他们笑了笑:“兄长似乎不大适应这鬼城,方才说是先去屋里歇息了,一时半会儿不易打扰,还望见谅。”   闻言,云渺渺面露狐疑:“他身子不适?”   这神情与其说是担心,惊愕与不可思议倒是更多些。   毕竟她一度觉得,魔尊应当是百毒不侵,千年不腐,哪怕用牙犁地,地刨烂了都不见得能让他蹭破个皮儿的存在。   霓旌目光游移:“也可能是心情不佳。”   这个理由倒是可信些。   只是来到酆都之后,好像也没发生过什么触他眉头的事儿啊   迟疑之后,他们几人还是先用了饭,哄祖宗哄久了,她多少留了个心眼儿,先从碟子里夹了一些饭菜出来归到一旁。   酆都阴气极重,便是有灵气护持,入夜后便容易犯困。   云渺渺去小憩了一会儿,便回来换步清风和余念归,霓旌则枕在院中梅树上,也不知可有去看过自家主子,瞧着还挺心大。   她回头看了眼霓旌之前指的那间屋子,自她察觉起,那扇门就再也没传来任何动静。   她转身去了后头,找了个炉子出来,将方才留下的饭菜热了热,给他端去。   桑桑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主上,魔族不吃饭又不会如何,您挂念他作甚?”   她叹了口气,看着手中的饭菜,顾忌那祖宗的口味,她倒是没敢给他夹辣的,糖醋鱼和密藕倒是堆了一碟子,还给他留了点桂花糕。   “倒也不是挂念,只是他突然这么静悄悄的,我心里没底。”   总有种七上八下的感觉,夜里合眼都睡不安心,就怕这祖宗心血来潮当场作妖,光是想想,这头就开始痛。   “我去瞧一眼吧。”她无奈道,“桑桑,你不必跟来了,去树梢上盯着些,若是外头有什么动静,咱们也好早做准备。”   要让主上独自去见那魔头,桑桑心里是十万个不乐意的,但既然主上都这么说了,它也唯有乖乖听命,飞到树杈上观望。   就见云渺渺走到那间屋前,腾出手来叩了叩门。   没有动静。   她稍作迟疑,又叩了几下。   依旧没有动静。   “钟公子?”未免隔墙有耳,她客客气气地唤了声,“这儿有些饭菜,我都提前夹出来了,没人动过,您要不要吃一点?”   然而,屋内仍旧没有反应。   她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   “尊上?你要是在里面就吱个声吧。”   许是贴着门的缘故,这回,她终于听到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动静。   她暗暗松了口气:“要不我先将饭菜端进来,您瞧瞧可有您爱吃的?”   说着,她缓缓推开了那扇门,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躺在树杈上的霓旌悄悄眯缝着眼,朝这边瞄了瞄,不露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咱们重三岁啊,属于肚子上被人开一窟窿也不会吭一声的性子,所以霓旌基本只能凭猜测,不过高能在后面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生病的魔尊   屋中晦暗,连一盏灯都不曾点,她站在门边稍稍适应了一会儿,才勉强看清桌椅在哪。   她将饭菜放下,掐了个诀儿,点起一团火光,照亮了半边屋子。   虽说是鬼差居处,四下倒是并没有那些个诡异的摆设,只是四下寂静,总让人觉得心头发毛。   “尊上?”她悬着一口气,低低唤了声,四下静得出奇,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身后的门发出冗长的“吱嘎”声,缓缓合上了,而后,更为安静的屋内,传来了微颤的呼吸,惊得她抖一激灵。   她抿了抿唇,强定心神,谨慎地转过身来。   光亮渐渐漫了过来,照在东窗下,床帏微曳,斑驳的影子落在那道玄色的背影上。   这床其实有些小了,被褥和枕头杂乱地散了开来,他就这么背对着门,蜷在角落里,忽然发出一声细弱的呻吟。   几不可察的,仿佛是某种小兽被踩中爪子而溢出的呜咽。   她不由得吃了一惊,踟蹰片刻后,绕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的肩。   “您怎么了?”   没有回音。   “您睡着了吗?”她踮着脚尖走到另一边,掀起了床帏,温热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他紧蹙着眉,死死攥着衣袖,像是随时会跳起来咬人的猛兽。   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悄悄凑过去。   “做噩梦了么?尊上?尊上?重黎?”   见他没有反应,她愈发胆肥起来,平日里积怨已久岂有放过这等趁人之危的好机会。她扬起手先虚挥了他一拳,又上下左右几个巴掌接连照着脸扇,真动手还是不敢的,但背后报个仇的胆子还是有的。   “重黎你这个天下第一小心眼儿!欺负人自个儿还记仇,姑奶奶要是打得过你,非锤得你满地找头!”哎呦她这一肚子的火,可得多扇两巴掌,“还给你买桂花糕?我回头拿去喂狗都不给你!”   “咳唔”他忽然动了一下,吓得她嗖地缩回了为所欲为的手,麻溜地蹲到了床下!   四下静得她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里上不去下不来!   然而头顶好半天都没有动静,她一点点抬起头,苟怂地朝床上看去。   床上的人似乎只是哼唧了一声,便不再动弹了。   她心惊胆战地扒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凶还是一样的凶,只是这人怎么越睡越小了?   她眼睁睁看着人高马大的魔尊大人生生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瞧着竟有些可怜兮兮的,她捻着火苗挨近了些,才发觉他的气息有些乱,额角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苍白的面色在火光映照下,全无血色,连嘴唇都打着哆嗦,全然没有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模样。   她忽然一慌,伸手摇了摇他。   “重黎,重黎你先醒醒!”   一碰才知,他浑身都僵得厉害,从他回屋到现在,足有两个时辰,竟然都没有一人察觉他的异常,又或许,是他根本不想开这个口。   便是难受成这幅样子,也不见他同谁抱怨一声。   她想也没想,先爬过去探他的额头,她手中还有一团火,只能用自己的额头贴上去。   凉得惊心。   便是这阴气森然的鬼城,也不见得有这般冷。   似是察觉到有人近身,他吃力地睁开眼,却是连推开她的力气都没了。   “你作甚”他哑声问。   她一怔,忙起了身,却见他有气无力地望着她,忽然卸去了戾气,连眼神都软了下来。   “哪儿不舒服?怎么不说?”她莫名有点来气。   他咳了两声,试图挣扎着爬起来,刚抬起半边肩膀,便又重重地栽了回去。   他咬着牙,吃痛地喘息。   “这点小事,本尊不放在眼里嘶!云渺渺!”话音未落,便被她戳了一记,如万蚁噬心般密密麻麻的痛顿时涌了上来。   “还胡说。”她头一回对他板起了脸,“到底哪儿疼?是来的路上受的伤吗?”   “本尊没有受伤”他艰难地缓了过来,“这地方古怪得很,自从进了这座鬼城,便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压在本尊,原以为只是阴气太重所致,但如今嘶如今看来,没那么简单”   这并非他忍耐便能视若无睹的小伤小痛,却是一阵阵地翻涌上来,每一次都像是要将他浑身的骨血都拆一遍。   “可晓得是怎么回事?”   他摇摇头,酆都属阴司,除了那截忘川,与魔界再无瓜葛,他应是从未来过此处,如何会晓得是怎么回事。   眼下不是细说的时候,她取来一盏灯,将手中火团放下,搁在他床头,转身去给他拿被子。   重黎看了她一眼:“还以为你会趁着本尊睡着暗报私仇。”   私仇刚才那个也算泄愤了吧?   她避开了他的眼睛,将被子往他身上一罩,顺手又给掖了掖。   “咳咳你这是要将本尊裹成粽子吗。”他这会儿正使不上劲儿,只能眼看着她搬来一床又一床的被子,跟叠罗汉似的往他身上堆。   他的确觉得冷,但这都快压得他喘不上气而了。   她没答话,去找了个炉子,烧了一锅热水,将自己的帕子润湿了,往他额上一贴。   他不耐烦地将帕子扯下来:“本尊没生病!用不着你这样。”   “就晓得犟嘴。”她过去将帕子捡起来,不由分说地往他头上摁,“您再冷一点,都能直接入土为安了。”   “你!”他倒是没想到她会说得这样不客气,若不是他这会儿痛得难以动弹,非得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蹬鼻子上脸的怂包。   “抱着。”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个汤婆子,囫囵往他被褥里一塞,“您这像是风寒之症,但也没见发热,许是寒气都憋在体内了,须得尽快发出来。”   “本尊岂会害风寒这等鸡毛蒜皮的小病?”他不以为然地将汤婆子踹了出来。   “您这会儿不是化了肉身凡胎么,生老病死皆是寻常。”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汤婆子捡回来又给他塞了进去,“且抱着,多少能暖和些。”   早些年她害风寒时,犹记得莲娘也是这般照料她,那会儿千叮咛万嘱咐的,就是不可再着凉,被窝里三个汤婆子暂且不说,哪能让她掀开被子漏一点儿风。   她去将饭菜都端了来:“我去和阿旌姑娘商量一下,您若是还有胃口,便吃些东西,酆都不比人间,谁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您还是养一养精神再说。”   说罢,不等他阻拦,便匆匆朝着门外走去。   重黎闻言顿时急了眼:“哎你等”   哪成想刚一起身,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陷入了忽明忽暗中,愈发遥远。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望着那道模糊的背影,忽然有种她再也不会回来的错觉。   趁着魔尊生病,赶紧欺负欺负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这回真是重三岁了   “尊上病了?”被摇醒的霓旌从树上跳了下来,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她,“可是弄错了?”   就尊上那身板儿,上回被妖王背后捅了腰眼子,可还带着人家的宝刀,活蹦乱跳地将人追杀到山脚脚哭着求饶呢。   云渺渺回想了一番:“好像是着凉了,风寒之症。”   四下忽然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霓旌就从这诡异的沉默中吭出一声笑。   “小丫头你这开什么玩笑呢?尊上法力高深,便是暂且化为凡人,也不会脆弱到染上风寒啊!”   树梢上的桑桑也露出了怀疑的眼神。   说那臭小子被人打成重伤它信,要说一条活了千儿八百年的龙能染风寒,那可真是它出山一来听过最离谱的笑话了。   其实这话说出口,云渺渺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若非亲眼所见,旁人这么突然冒出一句“魔尊他着凉了”,她八成要怀疑这人是不是睡懵圈儿了。   但眼见为实,她将方才看到的症状一一同霓旌说了,那副样子,可不像是吃饱了撑着装出来的。   “我瞧着病得挺严重,你不是他的下属么,还是去看看罢。”她想起重黎那脸色,便是八年前在天虞后山,他被她师父刺伤,也不见得这般虚弱。   司幽还没回来,也不知这酆都的鬼气对魔族亦或是龙族可有影响,但是看霓旌这一路走来,似乎没什么不适。   他们五人中,何以只有重黎一人如此痛苦?   霓旌是不大相信这番荒唐陈词的,但看她为难又不知如何说明白的样子,又不免心生动摇。   这事儿多半是误会,但既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觉着多少还是去瞧一眼吧,兴许尊上另有用意呢   如此一想,她便随她一同朝着那间屋子走去。   桑桑也跟了过来,进屋之前,云渺渺想起方才烧的水都用来冲汤婆子了,便又去大了些来。   门扉半掩,里头又没动静了。   她疑心是睡过去了,缓缓推开了门。   床头灯火一晃,床帏间半明半暗,只瞧见一层又一层的被褥,连个脑袋都看不着。   霓旌愕然:“你给盖上的?”   云渺渺点了点头:“我之前害风寒时,便是这样捂汗的,这儿没有姜汤,有些可惜。”   “”讲道理这么压着不会喘不上气儿么?   这些被褥盖得的确实在,她都走到床边了,还没找到尊上的脑袋在那。   “尊上,听说您病了?”她试图找找重黎的头,可是从床这边扒拉到那边,也没能找到她家尊上在哪儿,只剩下这圆鼓鼓的一团被褥,活像个坟堆!   她头皮一麻,下意识地看向云渺渺:“尊上真的在这吗?”   “他方才还躺在这爬不起来呢。”云渺渺斩钉截铁地答道,走上前在床头翻了一会儿,也僵住了。   魔尊的脑袋呢???   “尊上?尊上您在哪儿呢?”霓旌环顾四周,甚至连床底都掀开看了眼。   哪儿都不见重黎的身影,正当她们猜测他是不是已经离开了这间屋子时,忽然从被褥下传来一声哼唧。   她们正急着找人,故而一时也不曾留意到这声音略显古怪,先将这些碍事的被子一层一层地揭开,掀到最后一层,才瞧见被窝里鼓鼓囊囊的一团。   她二人暗暗松了口气。   “您这么缩着不闷么?”云渺渺无奈地叹了一声,揭起了被子一角,正对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以及一截鳞光闪闪的尾巴她惊得呼啦一下又将被子蒙了回去!   “怎么了?尊上不在里面吗?”霓旌见她面色大变,不由疑惑。   “在”她咽了咽口水,“好像又不在。”   霓旌一脸莫名:“怎么就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呢?不过尊上几时只有这么小一团?没吃饭缩水了吗?”   你这说的是人话?   强定心神,云渺渺再度捻住了被角,小心翼翼地掀起了些,借着床头的烛光,朝里头看去。   这回她瞧清楚了。   窝在被褥下的“那一团”,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目光从惊愕渐渐涌现出一丝羞愤,那双漆夜般的眼睛里,沉淀着星月般的碎光,如一汪水,倒映出温暖的火焰来。   她的眼神缓缓往下,便瞧见了一条玄色的龙尾,看起来的的确确是龙尾错不了,只是小了,倒像是一条鱼尾。   似是觉察到她欲言又止的视线,那小团子狠狠瞪了她一眼,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迅速地将尾巴往身后一收。   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退了出来,震惊地望向霓旌,几番犹豫之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龙族是不是无论雌雄都可以独自产子来着?”   霓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传闻中好像是有这种说法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吞咽了一下,指向被子下小小的一团,艰难开口:“你们尊上好像生了个孩子。”   霓旌:“???”   桑桑:“????”   话音刚落,被子下的那一团显然僵了一下,而后竟然摸着黑朝床沿吭哧吭哧拱了过来,没等二人回过神,便一把掀了被子,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云渺渺!本尊没生孩子!你再敢胡说一句试试!”稚嫩的叫嚣,非但没有唬住任何人,恼羞成怒的咆哮倒是有些奶声奶气,拖着一身宽大得都能当被子的玄袍,还险些绊了脚!   云渺渺和霓旌错愕地望着他,听他自称“本尊”,那眼神更是跟活见鬼似的。   “这,这口气都好像他爹啊!”云渺渺怔忡地感慨。   这团子身上还披着之前重黎穿的袍子,上好的料子,本是极衬那祖宗的,现如今穿在一个奶团子身上,却是分外不合身,只能这么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方才从被子里跳出来,衣领又滑掉半边,露出了白白嫩嫩的皮肉,只是还有些黑色的鳞片从脖子一只延伸到了肩膀。   再看这张小脸,细皮嫩肉活像块嫩豆腐,五官少说与重黎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发怒的时候,连字里行间的抑扬顿挫都丝毫不差!再瞅瞅这对龙角,说不是亲儿子都没人信!   霓旌本来觉得这说法挺荒唐,可亲眼看见了这奶团子,那股自信忽然就崩了一半。   “哎哟我天!尊上能耐啊!我还以为他孤家寡人几万年,敢情孩子都这么大了!”   她一声惊叹,换来的是奶团子当头一锤!   “你们两个不上道儿的东西!睁大眼睛瞧仔细!本尊是谁!”他气急败坏地扬起拳头,可惜这劲儿捶在身上,跟挠痒痒差不了多少。   二人互觑一眼,复又看向他,心领神会。   “这孩子是不是想找爹?”   奶团子眼里都快迸出火来了,一把揪住二人的衣领直接扯过来!   “缺心眼儿啊!本尊是你俩的主子!”   许是瞧着他这么费劲儿白咧地辩解也挺惨的,一旁已经看穿他真身的桑桑终于开了口。   “主上,他就是魔尊本尊。”   云渺渺:夭寿啦!魔尊他生了个孩子!   霓旌:夭寿啦!尊上孩子都这么大了!   重黎奶声:你俩闭嘴!本尊没生孩子!   小奶龙魔尊上线!奶凶奶凶掐洗你! 第一百三十七章 :魔尊他是小奶龙   在桑桑道出这句话后,四下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那披着魔尊外袍的奶团子还站在床沿上,怒火中烧地盯着眼前的二人,凶巴巴的眼神非但没有半分威慑力,一眼瞪过来,还让人怪想逗逗他的。   霓旌的嘴角抽了抽:“三尺的尊上,逗我呢?”   云渺渺看了眼旁边的一摞被子,心头一颤。   诚然这被子是盖得多了些,但也不至于压成这样吧   “哟,比我想象中要快啊。”身后忽然传来司幽的声音,回头一看,他竟然已经回来了。   这人走路愣是连个声响都没,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倒是将她二人都吓了一跳。   桑桑回过头,见他眸中含笑,便晓得这定然又是他的手笔。   它倒是无所谓,横竖这臭小子也欠收拾,不过主上这边却是不好交代。   司幽摇着折扇跨过门槛,朝他们走来,目光落在重黎身上时,原本还算矜持的笑是彻底憋不住了,哧地溢出了声儿。   “您这模样,其实还挺讨人喜欢的。”   重黎一眼瞪来,瞧见他脸上的笑便猜出几分端倪:“你使了什么手段将本尊变成这幅德行!”   他一睁眼便发觉自己不太对劲,手脚小了一圈且不论,施法也尤为力不从心,本想试着脱离窘境,好巧不巧这俩人已经走了进来,他情急之下便钻进了被子里,哪成想云渺渺这怂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居然一层一层地把他刨出来了!   诚然那股磨人的疼痛终于揭了过去,但他这副模样,如何见人!   回想起不久之前,这红衣鬼差对他说的话,此事的缘由怕是就出在此人身上!   他拖着宽大的衣袖试图下榻,却被司幽一把提溜了起来,放回了床边。   “啧啧啧,瞧瞧您这小短腿小短手,还不晓得消停会儿,像您这样的魔尊,我能一手提仨都不带喘气儿的。”他笑盈盈地瞧着他,动起手来跟收拾个皮孩子似的麻利。   云渺渺瞠目结舌地看过来:“司幽,这是怎么一回事”   直觉来看,此时与他脱不了干系。   司幽莞尔一笑,倒也坦荡:“怎么,还没瞧出来?”   他毫不客气地伸手拍了拍身旁小奶龙的脑袋。   “喏,魔尊重黎,如假包换。”   霓旌:“!”   云渺渺:“!!!”   话音未落,一条龙尾巴便甩了上去,只听“啪”的一声,毫不客气地抽开了他的手。   “少碰本尊!还不速速将这该死的妖术解开!”   “妖术?”他扬了扬眉,“我可不会使妖术,况且您觉得能镇得住您的,会是妖术吗?”   “司幽,你认得他是谁?”云渺渺起初瞧着这俩人就不像是头一回见,只是司幽那说法儿她还以为这祖宗之前也变成凡人模样,与他有过交集,可方才,从他口中明明白白地道出了“魔尊”二字,便是再愚钝的人,也该察觉到不对劲了。   “认得啊。”他笑吟吟地瞥了重黎一眼,“不是同你说了,我俩是旧识么?”   “谁同你是旧识!”重黎一脸莫名。   怎么算,他与他也不过是八年前在崇吾宫前打了一架,倘若这也能算“旧识”,他的旧识怕是已经遍布三界了。   “行行行,您老人家贵人多忘事,记不得我这等小人物也不足为奇。”司幽倒是无所谓。   吃惊归吃惊,霓旌好歹还记得自己是崇吾宫的护法,自家主子莫名其妙吃了亏,是断然不可能视若无睹的。   “你到底对尊上动了什么手脚?是这座宅院本就有什么古怪吗?”   她在这儿带了数个时辰,竟然什么都没发现。   “非也,非也,可莫要冤枉我这一亩三分地儿。”司幽笑道,“魔尊大人应当也感觉得到吧,从您踏入酆都开始,您的法力,便一削再削,会变成孩童模样,还露出了真身,眼下的法力怕是只剩微乎其微的零星半点儿了。”   闻言,霓旌看向他:“尊上,可当真?”   重黎咬咬牙,诚然不想如这鬼差的意,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说得没错,他的法力已经与幼龙无异,周身的灵气也快散尽了,仅仅维持这副丢人的模样,便已是捉襟见肘。   “怎么会这样?这酆都鬼城若是排斥魔族,为何阿旌姑娘并无大碍?”云渺渺狐疑地打量着霓旌,莫说有所压制,她方才可是吃嘛嘛香,挂在树上还能安安稳稳地睡着呢。   闻言,司幽折扇一合,在她额上敲了她一记:“傻姑娘,谁同你说这酆都排斥魔族的?阴司掌世间生灵万物,无论妖魔鬼怪亦或是仙神凡胎,除非当场魂飞魄散,否则都要来阎王殿走一遭,泱泱六界内一视同仁,一碗孟婆汤,便再不计前尘,怎会独独针对魔族?”   “那又为何?”她下意识地看向一旁凶巴巴的“小奶龙”,不得其解。   他似乎也想发问,却又生生地忍了下来,想发火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攥着小拳头站在那,瞧着竟有些弱小无助又可怜的意味。   司幽看他这眼神便忍不住想笑,坦言道:“酆都广纳各路神魂,魔尊大人会变成这幅样子,当然是因为独独欺负他一个啊!哈哈哈哈”   在重黎扑上来掐死他之前,他终于停下了那欠揍的笑声:“你们进来的时候,应当瞧见门口的大铜钟了吧?”   霓旌一怔:“的确。”   “那钟上可有一张白符?”   “有。”虽说小了些,但细看还是能瞧见的,“那不是用来镇魂的符咒?”   “身临其中自然看不出,但城中屋舍街巷排布,皆是阵法的一部分,整座酆都城,都是镇魂的法器,何须再多一张符?”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同她们解释,“详细的情况我不晓得,只是听闻那道符咒是专门用来压制魔尊重黎本人的,旁人从那钟下过,皆无大碍,若是他走进来,大半法力,都会被封住,我还以为他会直接变回一条巴掌大的小黑龙,不过”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重黎一眼。   “这般模样也挺有意思的。”   “你!”重黎恼恨地剜了他一眼。   “是何人如此怨恨于他?”云渺渺追问道。   司幽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敲着手中的扇子,半响,笑着答道:“听闻是这地府主君,你们人间应当称为酆都大帝的手笔,那符上的咒文,都是帝君亲自动手,用上古神器烛阴一笔一划刻上去的,风雨不损,百毒不侵,谁都不能动一下。”   她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看向重黎:“您何时开罪了这般人物?”   北阴酆都大帝,尽管如今司掌阴间,是地府的正主,也是一位实打实的上古神祗,不同于十殿阎王,几乎每个鬼魂都要见一回,传闻中就连五方鬼帝都不定能时常见着这位帝君,但仅仅一个名号,四海八荒都须得礼让三分。   诚然晓得以这祖宗的性子,得罪的人怕是能绕四海三圈儿尚有余,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就连地府都有看不惯他的人物。   重黎不以为意:“本尊连那什么酆都大帝的面儿都没见过,如何晓得他为何要找本尊的麻烦?”   闻言,司幽面露讶异,旋即了然:“这您都能忘?那确实是该的。”   待他恢复法力,非好好收拾这个嘴欠的玩意儿!   想组团抱抱魔尊小可爱!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本尊没有打奶嗝!   “不过那白符也仅仅是压制魔尊大半的法力,还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儿,您收敛着点儿,暂且以孩童的模样过几日,待离开酆都,便会恢复如常,可谓立竿见影,绝无后患。”司幽气定神闲地告诉他,顺手给了他数件半大小儿的衣裳,“我这不比崇吾宫,只有几件给夭折的孩子穿的衣裳,您自个儿挑挑,看看可有顺眼的。”   他变出来的衣裳,皆是素白的,瞧着像是寿衣,衣领上绣了几朵海棠花,缝的是平安扣,小小的一件,十分可爱。说是给夭折的孩子穿的,却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沾染半分污秽。   重黎干瞪着这些衣裳,难以置信自个儿会有这一日。   要他穿这种毛孩子的衣裳,还是寿衣!   “本尊不换!”他固执地攥住了身上的袍子。   若是换作平日,他这么一喝定然颇有威慑力,无人敢忤逆,可这会儿他坐下来脚都够不着地儿,稍稍一动,胳膊腿儿便露了出来,覆着零星的玄色鳞片,更衬得白藕似的细嫩,教人看着都恨不得上手搓一把。   稚嫩的眉眼便是努力挤出凶恶的神色来,落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小孩子的无理取闹,莫说震慑,连教人生气都有些困难。   司幽并不在意他是穿上这些白衣,还是继续拖着他的袍子给他的院子拖地,悠然自得地望着他勾起尾巴,手脚并用地从床上往下爬,似乎想出去另寻办法。   “您要出门我不拦着。”他幽幽一笑,“但以您眼下的法力,若是碰上鬼差,可就难办了。”   闻言,重黎暗暗一僵。   还未出言反驳,便被一双手拦腰捞了起来,重新放回了床上。   “您先别闹。”云渺渺利索地将他搁下,顺手捞起那件绣着海棠花的衣裳,“就这件,换上吧。”   “本尊为何要穿这等衣裳?”他挣扎着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连力气都像个孩童,竟连推都推不开她,反倒被她单手摁着坐在床边,动弹不得。   桑桑一翅膀招呼过去,义正辞严:“因为你矮!”   何其猖狂的大实话,的确教人无法反驳。   霓旌默默捂住了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她也爱莫能助。   尊上变成这样小小一团,可真是这谁遭得住啊!   “一会儿师兄和念归醒来,还得同他俩圆这个谎,先换上再说吧。”本来在师兄面前瞒着两个魔族的身份已经够她头疼了,偏又闹出这乱子来,回头漏了馅儿,得是何等局面,她想都不敢想。   “主上,甭跟他废话,皮孩子还嘴犟,净知道添乱!”桑桑强忍着亲自动手削他的冲动,在云渺渺肩上摩拳擦掌,撺掇她赶紧动手。   眼看着她拿起了那件衣裳,朝他看了过来,波澜不惊的眼中倒映着一簇火苗,忽明忽暗,这会儿瞧着阴恻恻的尤为瘆人。   素来不晓得怕为何物的魔尊这一刻也没来由的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你,你作甚,云渺渺你别乱来!本尊不穿那衣裳!见鬼的你还想动手?!”   那双仿佛一折就断的纤纤玉手这会儿居然胆大包天地逼到他眼皮子底下,且还有继续下去的趋势。   他唯一的下属选择了作壁上观,从她跃跃欲试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其实非常想过来搭把手,前后狼后有虎,偏偏他眼下却连一点小法术都使不出来!   弱小,总伴随着惶恐,便是他竭力抗拒,也免不了慌了手脚。   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里,心口的跳动声如擂鼓般清晰可闻,一片混乱中,他猛吸了一口气,正欲喝止,然脱口而出的   却是分外脆亮的一声:“嗝唔!”   司幽:“”   拿着衣裳的手僵了僵,她扭头看向他们,目光游移:“我是不是听错了?”   霓旌还有点恍惚:“我好像也听错了尊上刚刚是不是发出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话音刚落,耳边又传来一声。   云渺渺的目光落在了被她逼到角落的一团魔尊身上,他面色一变,立刻捂住了自个儿的嘴!   司幽顿时了然:“死人看多了,倒是许多年没见过,一时忘了小孩子若是受了惊吓,容易呛着,渺渺你退后些,我记得他这个好像叫”   他思索片刻,一拍脑门。   “哦!打奶嗝!”   此话一出,与晴天霹雳无异,重黎跳起来给了他一脚!   “放屁!什么奶嗝!本尊,嗝唔!本尊怎么可能,嗝唔!怎么可能打奶嗝!嗝唔!”他一急眼,这症状倒是愈演愈烈,便是捂住了嘴,那丢人的声音也会从指缝间漏出来,气得他捶胸顿足,亦不得纾解。   司幽起初是没想笑的,但是看着看着,是真没忍住,扶着门笑得肩膀直抖!   桑桑强忍许久,终是没能绷住,别开脸笑出了声。   重黎死死憋住了气,试图将其强压下去,然越是憋着,人越是抖得厉害,就连那尾巴也一跳一跳地弹了起来。   云渺渺的眼神就没离开过那条尾巴,她从前也曾在书中看到龙族的记载,但亲眼瞧见和字里行间的描述全然不可相提并论。   晓得他的真身是玄龙后,她不止一次暗暗设想过他在云雾间穿行的光景,即便他既凶恶又不好捉摸,还是个魔族,但玄色巨龙直上九天的景象该是何等的威风凛凛。   但她万万没想到,能看到眼前这等匪夷所思的景象。   晶莹剔透,如两枚小冰锥般的龙角。   雪白的尾羽挂在玄色的鳞片下,缓缓地扫过来,又悄悄地挪回去,小巧又不安分,仿佛在引诱她伸手赶紧抓住。   再看看这张粉雕玉琢的脸,除去耳旁的一些鳞片,其他地方着实是细嫩,脸也圆了一圈,从原本的棱角分明,多了几分肉嘟嘟的婴儿肥。   五官蜕回了孩童模样,顿时柔和下来,细眉粉靥,眼中也多了几分纯粹的光彩,仿佛一汪秋水,正朝着她打转。   这模样,竟是与她梦里北海边的黑衣少年极为相似,就连不悦时微微撅起嘴的小动作,都如出一辙。   甚至有那么一瞬,他抬起眼望着她,竟令她油然而生了一种在北海边捡到的就是这祖宗的错觉!   小奶龙打奶嗝什么的真是敲可爱!! 第一百三十九章 :想欺负魔尊   此念一出,她连呼吸都滞了滞,拿着那件衣裳,一时愣住了。   “瞧你们麻烦的,换件衣裳,多大点事儿。”司幽见她久久不动,索性信手一挥,重黎身上宽大的袍子转眼滑了下来,手脚麻利得饶是重黎都没能反应过来,那件白衣便已穿好了。   便是已经在崇吾宫满了百年,霓旌也不曾见他穿过除了黑色之外的颜色,更不必说如此干净的素白了,本以为多少会有些怪异,然而这么看来,却是莫名觉得颇为合适。   重黎怔愣地坐在那儿,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白,倒是有些无所适从。   这样看,着实像个不染烟火的瓷娃娃,哪里还有什么魔尊的影子。   云渺渺倒是不曾想过他穿白色会这般好看,透过这副奶娃娃的身子,能依稀想象出以他原本的模样换上那如雪的白,是怎样的美好。   重黎瞧见了她“不怀好意”的眼神,瞬间将尾巴掖到了被褥下,面露警惕:“看什么看!你以为本尊想穿成这副样子吗?”   带着一丝奶音的反问,非但没有任何威慑力,反倒让人很想揉揉他的脑袋。   她其实不大擅长应付孩子,可眼前这只凶巴巴的奶龙魔尊属实要命,她吞咽了一下,看向司幽。   “你方才说魔尊的法力被封住了,当真?”   “是啊。”他点了点头,“他这会儿走两步都得喘。”   她目光游移,试探道:“所以他现在打不过我?”   司幽唔了唔,笃定道:“你现在就算把他摁那儿打屁股,他也只能乖乖受着。”   “噢”她转过头复又看向重黎,目光中透着跃跃欲试。   重黎教她盯得头皮发麻,想起司幽的话,连带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眼看着她调头走来,他顿时抖一激灵,死死地瞪着她:“云渺渺你可想清楚了,本尊只是一时失去法力!回头一样能收拾你!”   “嗯,我知道。”她端的是气定神闲,停在了他面前,而后,缓缓伸出了手。   “你,你想干嘛!”他刚想后退,她便上前一步,将他堵在了床帏边。   霓旌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也不知该帮他拦着这小姑娘,还是盼着看他屁股开花。   毕竟他平日里可没少折腾人家,换了她也咽不下这口气。   尊上若真教一个小姑娘打了屁股,那场面,啧啧,可真是旷古绝今,不容错过的一出好戏啊!   这么一想,竟然还真觉得有些刺激!   眼看着陷入孤立无援的魔尊大人,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咬咬牙闭上了眼,思量着回头如何同她清算这笔账,却忽然感到那温热的指尖在他脸颊上不轻不重的掐了一下。   “啊。”她一阵恍然,“真的很软。”   就,就这样?   司幽手一滑,扇子险些都给惊掉了。   重黎错愕地睁开眼,垂眸看了看还停在他脸上的那双手,她竟然还意犹未尽地戳了两下。   豆腐似的,像是能掐出水来。   她眼中忽然涌起了一抹光彩,似是惊讶于这离奇的手感,这神色于她而言可太难得了,以至于乍一眼看去,竟让人觉出不可思议的偏宠来。   重黎没料到她会突然来捏他的脸,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作为全不在他设想之内,怔忡之余,心头仿佛有一只锤子,咚地敲了下去,发出了擂鼓般的一声。   “放放肆!还不松手!”他慌忙喝止,不觉耳根红了一片,却都落在桑桑眼中。   云渺渺一上手便觉得处处都是不可思议,仗着他眼下动不了她,捏完了脸又觊觎上他的龙角。   与她在书中看得大相径庭,这双龙角生得可太漂亮了些。   瞧着像是用冰棱雕出来的,晶莹剔透,角尖儿染着丝丝缕缕的墨色,仿佛注入了一捧水,在缓缓流动。   看似冰冷,可摸上去却又是温热的,戳一戳竟然还有些软。   “嘶云渺渺!”他忍无可忍地怒喝一声,却莫名没什么底气。   她缓过神来,低下了头,就见他死死地瞪着她,虽说眼神恨不得当场吞了她似的,可细看之下,那耳根分明红得都能滴血了!   呀。   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不要命的念头。   好想欺负他啊   可惜这个念头刚冒了个芽儿,便被打断了。   “何事如此吵闹?”步清风与余念归还是被惊动了,细想来他们小憩的屋子就在隔壁,听到动静前来一瞧,却见所有人都聚在这间屋子里,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却见自家师妹正眸光幽幽地站在床边,那眼神,跟一拐子似的忒瘆人!   她身后,好像有一团什么东西,还动了动。   他们踏入这间屋子的瞬间,云渺渺便捞起一旁的玄色外袍,眼疾手快地将身后的人罩了起来,转过身向他行了一礼。   步清风愣了愣,朝她身后瞄了眼,面露狐疑。   “渺渺,你藏什么呢?”余念归显然也瞧见了那一团,好奇地探出头去。   “这”她往后退了半步,伸手将袍子往下扯了扯,遮住了他的龙角和尾巴,“有件事须得同你们解释,其实钟公子他出了点意外,眼下的状况有些复杂。”   “钟公子?”步清风皱了皱眉,说起来这会儿独独没见他,倒是有些怪了。   司幽眼观鼻鼻观心,等着看她如何把这么离谱的事儿圆过去,余念归却是忽然走上前来,直接往她身后看去。   “你该不是发现什么宝贝吧”   云渺渺阻拦不及,便已教她看到了重黎,幸好方才及时盖住了龙角和尾巴,不至于当场暴露真身。   可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小团,还是令余念归怔了怔。   重黎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大胆地冲上来看,惊愕地盯着她,一时无言。   步清风也朝这边看来,就见床边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那眉眼像极了“钟黎”,肉嘟嘟的,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们。   念及方才云渺渺意犹未尽的话,以及欲言又止的眼神,广阅无数话本的余念归脑子里顿时闪过种种抛妻弃子,负心寡义的桥段,吃惊地瞪大了眼。   正当云渺渺以为她已认出眼前这孩子是谁时,脱口而出。   “钟公子抛下自己的私生子跑了?!!”   重黎此刻真想抄起英招狠狠往她脑门上抡一棍!   天虞山这帮弟子脑子里都塞了什么玩意儿!长潋就是这么教他们的???   他想起云渺渺刚从被子下把他刨出来的时候张口就来的感慨,顿时心头一沉。   果然是蠢成一窝的!   “这孩子生得真可爱。”步清风本就喜欢小孩子,眼前这么白嫩嫩的一团盯着他瞧,虽说眼神有点凶,估摸着是随爹,他也不在意,伸手就将人抱了起来,连带着身后的龙尾巴呲溜滑了出来!吓得云渺渺和霓旌倒吸一口凉气!   幸好重黎反应快,及时将尾巴缩回了衣衫下,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   “立刻,放手!”   天虞山小分队组团欺负魔尊啦! 第一百四十章 :你可真是个人才   步清风愣了愣,却是并未松手,余念归也忍不住上前掐了掐那张软嫩嫩的小脸,可惜只碰到了皮儿,便被一巴掌拍开。   “这性子也像钟公子,师叔你看!这眼神儿,都跟要吃人的狗崽子似的!哇,还有虎牙!”她兴致勃勃地先上手揉了一把,活脱脱把重黎的脸都给搓变形了。   “我瞧瞧。”步清风仔细打量了一番,果真如此,“这孩子应是吓着了,钟公子呢?”   眼看着魔尊从洪水猛兽人人避而远之,到一夕间人见人爱掌心里的小可爱,云渺渺心慌地吞咽了一下,将已经到了嘴边的大实话咽了回去。   “钟公子有点事要办,将孩子先放在这,毕竟酆都境内不宜招摇。”   霓旌:“?”   闻言,司幽也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的确,带着孩子多有不便。”   “噢原来如此。”步清风点了点头,这么一说,他倒是安下心来了。   “原来不是抛下孩子走了啊。”余念归松了口气,平日里瞧那钟黎薄情寡义的样子,没想到还是个会带孩子的。   她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看向霓旌:“阿旌姑娘,你之前不是说你兄长还未娶妻么,这孩子”   “啊?”霓旌一时语塞,万万没想到当日撒的谎时隔多日居然还要在如此微妙的地方圆过去,她下意识地看了重黎一眼,他还在步清风手里挣扎着,这话茬今日要是没接上,怕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迟疑片刻,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无奈地叹了一声这一瞬,云渺渺便晓得,她还能编。   “我兄长的确还未娶妻,但你们也晓得,我们那十里八乡的姑娘家都惦记着做我嫂子,这其中难保有几个不择手段的,前因后果是如何我不晓得,不过有一日清晨,我与兄长听到敲门声,前去一看,就见一个婴儿被放在我家门前。   襁褓中还塞了一封信,看字迹是个姑娘家的手笔,说这孩子是我兄长某日醉酒,同她有了鱼水之欢怀上的,希望兄长认了这个孩子。没人见到是谁将孩子放下的,我们又不忍将孩子丢弃,瞧着这眉眼与兄长的确有几分相似之处,我便劝兄长暂且将孩子留下了,养到如今。”   说着,她感慨地摇了摇头。   魔尊手底下一个个的可真是人才啊。   “你胡说什么!”重黎不敢相信她竟然真能把事儿编得如此绘声绘色,气得脸发紫,挥着拳头要揍她!   可惜人矮手短,又被步清风按着,看起来只是在半空中瞎扑棱。   听了这番话,步清风和余念归眼中浮现出同情之色,爱怜地看向怀中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幸好钟公子留下了他。”   至此,他不免对“钟黎”的为人另眼相看,虽说中了心魔,但至少从未抛弃过自己的骨肉,看这孩子生得白白嫩嫩,也不像是受过什么委屈,是他对钟公子心存偏见了。   余念归更是心生疼惜,见这孩子脸色不佳,以为他是与爹爹分开后心中不安,轻声细语地哄道:“你莫要怕,你爹爹将你留下自有他的道理,我给你变个戏法,你笑一笑好不好?”   说着,她便聚灵与指尖,枝叶轻展,刹那间便开出一捧连翘花来,花瓣上挂着露珠,十分好看。   正当她笑盈盈地等着眼前的孩子露出惊讶乃至惊喜的神色来时,他却是一言不发,甚至连目光都冷了下来,伸出手去,毫不客气地一把将花掐了个拦腰断。   那眼神仿佛在说   你是不是有病。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在他的百般挣扎下,步清风终于将他放了下来。   刚沾地他便忍无可忍地开口辩解:“你们够了!我唔唔唔!”   云渺渺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冲他二人笑了笑:“这孩子有些认生,师兄见谅。”   闻言,步清风摆了摆手:“不妨,怎么能同一个孩子计较。”   余念归看着一地的连翘花,气倒是不气,皮孩子她也不是没见过,自家那几个猴儿比他能折腾多了,只收拾了一番便露出了笑容。   “没事儿,是我吓着他了。”   霓旌在一旁看得暗暗咋舌。   长得可爱原来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啊,尊上平日里哪有这待遇?   “我和阿旌姑娘来带着他吧。”云渺渺实在不放心将他放在步清风身边,万一露馅儿了,谁能说得清这状况?   步清风点了点头:“也好。”   桑桑已经懒得开口了,一旁的司幽憋着笑,饶有兴致地望着重黎,似乎很是满意。   他忽然话锋一转:“赶巧今日是罗浮山南方鬼帝寿诞,十殿阎王,六案功曹,七十五司都派了人前来道贺,酆都与人间不同,入夜才是最热闹的时候,我恰好有闲余,你们可想随我出去转转?”   说着,瞥了云渺渺一眼:“上回说要带你逛酆都,这话还是作数的。”   回想起那会儿的惨况,她不由得颤了颤。   本以为只是为了安慰刚折了小命的她而说的客气话,没成想他还记得。   “这我们都是活人,不太合适吧。方才你还让我们不要离开这间宅院”   “方才是方才,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有我在,怎会不合适?”他一笑便活脱脱一只红狐狸似的,总让她觉着随时会被绕进去,“酆都的夜市相比人间不遑多让,凡人一早市为繁,鬼魂却喜好夜晚出门,这不还有个孩子么,去长长见识也好,说不定能瞧见你们要找的那几个魂魄呢。”   他将面具摆在他们面前,也不急着催,笑吟吟地站在一旁。   余念归是头一回来酆都,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亲眼所见与书中记载大多不同,能混入酆都夜市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但他们的处境也并非有闲情逸致四处游玩,她不免犹豫。   “师叔觉得呢?”她看向步清风,也瞧见他眼中的迟疑。   霓旌对此心领神会:“横竖在这等着也是等着,出门转一圈,打发打发时间也并无不可,这不还有个鬼差公子带路么,戴上这张面具,行事低调些,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   “这”步清风看了看云渺渺身旁那孩子,虽说不曾如寻常孩子那般吵着要去看热闹,但小孩子应当都挺喜欢出门游玩的,这孩子打小没有娘,许是有些不好意思吧这么一想,他不由得又对其多了几分怜惜之意,“既然如此,便劳烦司幽先生带路了。”   霓旌:都撒开我!我还能编! 第一百四十一章 :您还有我啊   云渺渺低下头看了重黎一眼,见他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便俯下身去低声问:“您想去瞧瞧热闹么,酆都夜市,还挺难得的。”   重黎瞥了她一眼,瞧见她目光闪烁,呵了一声:“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一堆鬼魂四处游荡。”   她抿了抿唇:“您之前来过?”   “本尊要是来过这破地方,怎会毫无防备变成这幅德行?”他没好气地反问。   “这么说您不也没见过酆都夜市么,就不想去看看?”她试着鼓动。   他斜来一眼:“本尊看是你想去吧,非扯上本尊。”   她干咳一声,心虚地移开了视线:“那您就当陪我去?您现在这幅样子,师兄他们说什么都不会留您一人在这的,您不去,我不也去不成么。”   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给他递上了面具。   重黎满心嫌弃,以他眼下的法力,能维持人形已是极为不易了,出去转一圈,回来哪还有余力?   “本尊现在法力被封,若是遇上什么事,如何应付?”   “您不还有我么。”她脱口而出。   重黎眉心一跳:“就你?”   她笃定地点了点头:“嗯,我护着您啊,虽说修为不到家,我对自个儿的剑法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她眼下蹲在他面前,可这心怕是都已经飞出去瞧热闹了。   他没想到这怂包平日里瞧着闷头闷脑的,倒是对一个夜市这般感兴趣,就连那双眼睛里,似乎都写满了“去吧去吧去吧”。   “没出息的东西”他嘁了一声,从她手里夺过了面具,“露馅儿了本尊可不管。”   见他答应下来,霓旌上前道:“诸位先出去一下吧,且等我们帮这孩子梳洗梳洗,方才捂在被窝里,乱得很。”   闻言,步清风和余念归会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司幽意味深长地朝她二人看了眼,用扇子遮住了唇边的笑:“在外头等你们。”   桑桑稍作犹豫,也随他一同走出了屋子,停在他肩上。   他暗暗一笑:“哟,这会儿怎么不黏着你家主上了?”   桑桑斜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带他们逛酆都了?”   “闲来无事啊。”他莞尔,“今日的酆都的确比往常热闹,说起来你都几千年不曾来过阴司了,不想一起去看看?”   “有何可看的”它哼了一声,“比起这个,我更担忧主上的安危。”   “由我撑腰,你担忧什么?”他伸手将它抱下来,放在掌心里。   它在他掌中抖了抖毛,少见的没有给他一爪子:“那铜钟上的白符,不会是你瞎编的吧?”   他露出了微妙的笑容:“这我可没蒙你,那白符实实在在,不带半分虚的。”   “所以重黎那小子会变成这样是你干的?”它面露鄙夷,朝那间屋子瞄了眼。   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那臭小子当年放跑了冰山地狱上千鬼魂,累得七十五司连带十殿阎王大半年都没能歇口气儿,整座酆都城都差点给他翻个个儿吗,这笔账他能忘,我可得记着,不借此机会好好教训教训他,我还有何威严?”   提起当年那档子事儿桑桑也倍感头大,可这都隔多少年了,他还真弄了张白符专门折腾这小子?   “那会儿不是已经教训过了?”   闻言,司幽呵了一声:“就你那主子,瞧着比谁都心狠手辣,暗地里比谁都护短,她能怎么教训?逮回去饿几顿?”   “谁说的!那回是真打了!”桑桑反驳道,“我亲眼瞧着,那臭小子被抽得皮开肉绽的,在云渺宫前跪了好几日思过呢,你少污蔑我主子!”   “哟。”他一脸不可思议,“还真舍得?不过这口气还是得让我出的,横竖只是封住了他的法力,就让他以这般模样丢几日的人,我也算手下留情了。”   桑桑翻了个白眼:“幼稚不幼稚换了我非将他绑了吊在酆都大门上打得他叫爷爷才成!”   所以说现在的姑娘家心都这么狠的吗?   她默了默,转了话锋:“趁主上还没出来,我有件事须得同你说。”   “何事?”   “我前几日给你传音,你可有收到?”   他想了想,摇头:“并未。”   “果然如此”它眸光一沉,“我们在三危山下被虚梦千年困住了。”   “什么?”他吃了一惊,“虚梦千年?没有瞧错吗?”   那禁术已经失传数千年,这世上还晓得这幻术的人,屈指可数。   “错不了。”桑桑笃定道,“我们被困在其中少说有十日,等出来才发现三危镇的所有人早就死了,尸体都丢在城西的巨坑中,那坑洞也不像是地面塌陷而成。在幻境中还遇上一个妖物,能变成旁人模样,主上和重黎那小子都被他假扮过,他逃得极快,凭我目前的法力没能拦住,但我从他身上觉察到了一丝气息。”   它顿了顿,神色更为凝重:“像是不周山封住的东西不仅是那镇子,连三危山中也隐隐残留了些余息。司幽,当初的封印,确实将那玩意镇住了吗?”   在它郑重的询问下,司幽也敛起了漫不经心的神色,目光一沉:“此事非同小可,当年那道封印可是拿四位神灵的性命换来的,世上已无人可解,会不会只是你多虑了?”   “我不知道”它有些心烦意乱,“这几日太混乱了,我本以为去三危山,是为杀獓靥,碰上的却是三青司幽,我把自己关在女床山太久了,这世间到底还有多少我已经无从得知的事,我还能不能这样待在主上身边,主上她可还能回来?”   本以为能就这样陪着主上修成正果,可离开天虞山不过短短半月,它便已经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那股气息更是令它夜不能寐。   如今它一合眼,当年的惨况便会一一在眼前浮现,它是真的怕啊,好不容易才有今日,它怕一眨眼,就什么都没了。   它还在女床山那方凄清的洞窟中,望着石缝间的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盼着什么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头顶传来一声叹息。   “你啊,就是容易想得太多,总这么担惊受怕,不如睁开眼瞧瞧,她已经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了,我保证,这回她是真的,不是我变出来诓你的幻象。   至于你说的那缕气息,先莫慌,当年的封印十分牢固,应当不会给他逃出来。我会再去不周山走一趟,你只管看好云渺渺,其他的交给我。”   桑桑叹了口气:“或许真的是我杞人忧天了,只要主上没事就好。我在三危山找到一片血翎,先收着了,记得你说过有朝一日是用得上的,可还作数?”   闻言,司幽怔了怔,沉默了良久,无奈地笑出了声:“还真给你找到了啊嗯,你暂且留着吧,等时机到了,我自会同你说。”   大家还记不记得三青篇中,最后霓旌说没有找到血翎,那片血翎其实是被桑桑藏起来了哦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为魔尊梳个揪揪   稍稍安下心后,它忽然想起在镇口看到的那一幕,那会儿他应当并未收到它的千里传音才是,又是为何会出现在那。   他亲自带走那些魂魄,而非命黑白无常前来勾魂,亦是不同寻常,正欲追问,身后的门却已打开了。   云渺渺和霓旌领着头上缠了几圈头巾的重黎走出来,虽说瞧着有些滑稽,但好歹遮住了那双龙角,瞧着与寻常孩子无异。   他似乎不大高兴,整张脸都垮了下去,伸手摸了摸头上的布,又无可奈何地认了命。   远远看去,像是个受了委屈在使性子的奶团子,让人只想上手捏一捏。   霓旌低头看了他一眼,这么多年,便是再出乎意料的状况都不及此刻这一幕来得离谱,从前给她十个脑子也想不出尊上变成奶娃娃会是什么样子,便是能想象到,也应该是那等招人嫌的皮猴才是。   可眼前这只团子,简直过分讨喜了,就算什么都不说,光是一个眼神,她都恨不得给他买一堆零嘴玩意儿。   说出去谁信啊,堂堂魔尊真的变成奶龙团子了!   余念归看得心都要化了:“当爹的那么凶,怎么能生出如此可爱的娃娃呀”   步清风清了清嗓子:“莫要背后说人闲话。”   一刻钟前,屋内。   重黎在两个姑娘家一瞬不瞬的注视下头皮发麻,却见她俩竟然有商有量地交谈起来。   “这衣裳可以,但披着袍子有些太招摇了。”   “不披袍子拿什么遮角和尾巴?”   “面具不成吗?”   “有些勉强”   “你们还想干嘛?”重黎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们。   二人齐刷刷地看向他,不约而同的微妙眼神令他抖一激灵。   “尊上,同您商量个事儿。”霓旌摩拳擦掌。   他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斩钉截铁道:“免谈。”   “别啊!您还没听属下说什么呢!”她显然没打算就此罢手,抬手变出了一条头巾,便是那些酒楼里常见的小二头上戴的那种,“您把这个戴在头上,遮住那龙角。”   重黎眉头一拧:“如此之丑的东西你居然让本尊戴?!”   “属下手头就这一条,您将就一下吧。”   “我这好像还有一条。”云渺渺拿出乾坤兜,在里头扒拉了一会儿,抽出一条绣着小海棠花的头巾,愕然地望着他,“不过是姑娘家戴的,跟您今日的衣裳还挺合宜,您要么?”   他怕是缺心眼儿了才会戴上这玩意儿!   “虽然这头巾是丑了些,但您好看啊。难看的头巾戴在您头上,定然也十分好看。”她不遗余力地劝说他,毕竟比起这头巾,那双龙角更惹人注目。   这么一本正经的马屁,听得重黎一愣一愣的。   她趁热打铁:“我帮您束个发揪,戴上它,咱们就能出门了。”   一旁的霓旌提着那条头巾,跃跃欲试。   重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摁在了椅子上,眼前摆着一面镜子,虽说有些裂了,依稀还能看清他自个儿的脸。   变成这副模样后,他一直没机会照镜子,眼下看着这张粉嫩嫩的小肉脸,惊吓倒是比错愕更多些。   诚如那个叫司幽的鬼差所言,他的法力剩得微乎其微,便是落到这个怂包手里,也只能任她鱼肉。   云渺渺这会儿已经拿出了木梳,卸去他头上已经歪到一边的发冠,散开了发,替他重新梳理。   “你这手法还挺娴熟啊。”霓旌走过来,诧异地看着她如此顺手地折腾着她家尊上的头发。   重黎平日里都是自己束发,肯给旁人碰一下都是极为稀罕的事儿,遑论让人帮着梳头?本想起身,却被她摁了回去。   “别乱动,一会儿就好。”她捧着他的头发,用梳子轻轻梳开,不晓得可是看见他变得这样小,她这胆子少说大了三圈。   重黎拧不过她,唯有乖乖坐着,起初头发打了结,梳起来还有些疼,但渐渐地,倒是意外地觉着她伺候得还挺舒服。   “我之前试着帮我师父和师兄梳头,但只梳过回,他们便不让我动手了。”她面露迟疑,低声嘀咕,“不晓得是不是扯着头发了”   “长潋那厮素来挑剔,也不晓得谁给惯的,一身臭毛病。”他冷哼一声。   “尊上,您这副模样还嫌弃别人呢?”霓旌无奈地摇了摇头。   重黎不以为意,合上眼等云渺渺给他束好发。   然而梳着梳着,总觉得有些没完没了。   “你磨叽什么呢?”   “马上马上”她应声。   又等了一会儿,仍感到她的手还在他发上,他疑惑地掀起眼皮。   “好了。”她也恰好了事。   他疑惑地朝镜子里看去,正想瞧瞧她折腾这么久,捯饬出个什么与众不同的花样来,却见他一头长发,不晓得经历了什么,给束成了一撮鸟窝似的冲天辫,似乎是努力想将其盘起来,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几处都炸了毛,简直不忍直视!   一旁的霓旌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他深吸了一口气,幽幽地回过头,看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你存心不想让本尊见人了是吧?”   云渺渺一脸的匪夷所思:“刚刚还不是这样的。”   重黎:“这么说还是本尊祸害自己了?”   她看了看手里的梳子,犹豫道:“我给您重扎吧?”   “”他忽然觉得长潋不再让她帮忙束发,是个明智的决定。   “本尊自己来。”他没好气地从她手中夺过木梳,废了好大劲儿才将这团乱发拆开,梳得胳膊发酸,最终利索地绾了起来。   “平日里您都自己梳头么?”她托着腮好奇地望着他。   “本尊没那么娇身惯养,还日日让人贴身伺候。”他看了霓旌一眼,她当即心领神会地递上手中的头巾,虽说这条也挺丑,但总比她方才从兜里抽出的那条顺眼多了。   待绑上头巾,额上的龙角便顺利遮住了,他这般打扮,倒像是人间私塾里的刚开蒙的小童,若是眼神再温和些,便着实乖巧了。   他自个儿是挺看不惯这副打扮的,堂堂魔尊,这辈子的脸都丢在这了,可一抬眼,却见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   “看什么?”他给了她一个“敢笑出来我立马翻脸”的眼神。   她有些出神,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的目光望着他。   “嗯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很好看。”   粉粉嫩嫩的,让人想咬一口。   比之前讨人喜欢多了。   重黎顿时心头一咯噔,半口气噎在嗓子眼儿里,好半天没喘上来。   “胡,胡说八道!”   龙角遮住了,尾巴也藏好了,霓旌随手掐了个诀儿,给他落了一道护持,便领着他走出屋子。   屋外,步清风和余念归正坐在石桌旁静候,桑桑与司幽则站在不远处的梅树下,似乎还有未尽之言,见她们出来,纷纷回过头看来。   霓旌走上前,笑道:“久等。”   瞧见云渺渺身边收拾妥帖的奶娃娃,司幽面色微诧,旋即掩唇一笑。   “既然如此,便出门吧。”   众人戴上面具,藏起了活人气息,随他一道儿走出了这座宅院。   牵着魔尊出去逛街! 第一百四十三章 :鬼市   四下浓雾尽散,门前竟卧着一道石桥,足有数丈长,却仅有一丈宽,横在万丈深渊之上,他们之前走过来时竟然毫无知觉,回想起来不由后怕。   司幽领着他们从桥上走过,对岸便是酆都的大街小巷,远远望去,灯火如昼,不敢想象那儿是鬼魂群聚之处。   “不要朝下看哦。”司幽悠然自得地摇着扇子,仿佛走在一条宽敞的大道上。   正欲低头的余念归被他一句话吓得立刻收回了目光。   “这下面是什么?”云渺渺顺势问道。   “这下面啊”他粲然一笑,“就是传说中的第十八层地狱呀。瞧见那些寒光了吗,下头恶鬼如云,都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极恶,若是不小心掉下去,怕是连骨头渣都不剩。”   他说得云淡风轻,后头的人却是惊出一身冷汗。   余念归咽了咽口水,拉住了步清风的袖子,小声问:“师叔,所以咱们方才是在十八层地狱顶上吃饭喝茶么?”   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出来,确实有点瘆得慌。   走到石桥中央时,雾气又漫了过来,身后的路已渐渐被吞没,来路都瞧不清了,远处的夜市灯火却依旧明亮。   四下一片荒凉,依稀能望见远处的重重山峦,却也都是灰蒙蒙的,仿佛褪去了世间颜色,只有几朵霜花悬在崖边枯树梢头,分外凄清。   脚下的路遍布裂纹,教人走得胆战心惊,却并无一丝摇晃。   一边走,前头絮絮传来司幽平静的声音:“人间阳关道,阴曹奈何桥,只道是黄泉路旁走一遭,却不知这桥原是成双的,一唤奈何,一唤缘尽。”   奈何桥头叹奈何,一朝缘来一朝尽。   “走过奈何桥的鬼魂,都是去投胎转世的,但走过缘尽桥的,却都是对人世再无希冀,自愿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见天日之魂。”他笑着说出这番话,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当真有人自愿入十八层地狱?”霓旌面露诧异。   他莞尔一笑:“从这儿跳下去,可不是干脆直接地坠入第十八层地狱,这一路刀山火海,血泊泥泞,都得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走过去,每下一层,神魂都将遭受更为可怖的折磨,跳下去容易,想再出来,却是难如登天。   倒是有传闻说,从缘尽桥坠入地狱最底层,还能从里头爬出来的魂魄,可逆天道,不过这样的执着数百年,乃至数千年都难见一个,可不是日日都能碰上的。”   闻言,霓旌赞同地点了点头,叹道:“这世上的人啊,大多时候都是先想着自己的,海誓山盟通常也就这么一说,刀山火海那么疼,哪有那样傻的人,会真的去啊”   从十八层地狱爬回来,可不是心一横,下定决心往前闯就能成的,且不论这地狱到底是个什么景象,仅仅是凡间的臆测与记载,便已教人望而却步。   世人愿在奈何桥上等千年,却鲜有听闻相携一同坠入地狱的。   此话的确有几分道理,云渺渺听来,也点了点头。   “这可说不准。”司幽忽然停了下来,目光缓慢而不露声色地落在那白衣姑娘身旁的小小孩童身上,他手里正攥着她顺手带出来的桂花糕,漆夜般的眼,很是不听话地盯着桥下的深渊,直到手中的桂花糕都给掐碎了,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似乎那桥下沉烟千尺,寒冰万仞,也不及他一眼之遥。   白衣的小姑娘低下头,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不知是怕他摔下去还是忧心他又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只是这么无声无息地一牵,在司幽看来,却总是有些感慨。   “或许真的有呢?”他如是道。   漫不经心的口吻,倒更像是无足轻重的玩笑话。   他带着他们走过桥,方才还显得有些遥远的灯火刹那间仿佛被拉到了眼前,灰黄的草叶轻摇,点点碎光从忘川逆流而上,如无数萤火,飞往望乡台。那是沉寂在忘川河底,被淹没的执念,千年万年的长留之后,终于归去。   河边的鬼魂飘飘荡荡,忘却了身后的灯火,站在凄清的灯下,不知在等着什么。   步入灯火之间,似是转眼到了繁华人间,小摊酒馆,应有尽有,茶楼中竟然还有说书人,惊堂木一拍,道一段耳熟能详的传说,家喻户晓的故事,说到动情处,台下鬼魂,竟也听得潸然泪下。   那眼泪不可触,滑落后,便飘在半空中,如骤停之雨,虚浮在半空,颇为绮丽。   幽幽长明灯,一盏连着一盏,始于鬼门关,沿着忘川河,将这条昏暗可怖的黄泉路照得一片温软,鬼魂们陆陆续续地走来,不过晃神工夫,这条街便熙熙攘攘,热闹了起来。   除去面无血色,了无生气外,这些鬼魂瞧着与活人也并无太大差别,投胎转世都是喝了孟婆汤之后的事儿,生前的习惯也都不曾改过,有些鬼全家一同到了阴司,今日便拖家带口一同出来瞧热闹,倒还真有几分其乐融融的意味。   鬼市中也有不少卖鬼面具的,一路过去,戴着鬼面具的魂魄也不算少见,他们混入其中,暂且没有惹来什么怀疑。   阴曹地府,虽不如人间广阔,也不如仙界秀丽,但地貌狭长,与其他五界皆有相连之处,又建于崇山之中,藏身云雾间。   虽远离人间烟火,但偶尔也会碰上几个阴气重的人,机缘巧合下,窥见尘气莽莽中,楼坊相连,城郭依稀,于是随着口耳相传,在人间的记载中,多被视为山中蜃楼。   眼前琳琅满目,灯火相接,教人目不暇接。   余念归简直看花了眼,鬼魂迎面涌来,步清风赶忙拉了她一把,以免一回头,这人就该走丢了。   霓旌亦是头一回亲眼得见鬼市繁华,街头的小摊上,竟然还有些算不得值钱,却颇为稀罕的小法器。   司幽耐心地领着他们四处逛:“酆都每日都有鬼市,今日恰逢鬼帝寿辰,尤为热闹,若是瞧上什么小玩意儿尽可买下,但是吃食不要碰,那都是供奉给鬼魂享用的东西,活人吃了要折寿的。”   说着,他拿出一沓冥币分给众人,末了笑嘻嘻地拿着一串铜币蹲在重黎面前:“小孩子就莫要拿那么多银两了,这些给你买泥人。”   这话分明就是在膈应人,重黎恼恨地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夺过那串铜币。   看着他一脸“本尊今日要让你倾家荡产”的神情,云渺渺尴尬地看向司幽:“这不要紧么?”   “没事儿!”司幽笑弯了眼,拍了拍重黎的脑袋,“可劲儿花,花不完回去打屁股。” 第一百四十四章 :平淡之言   “还走得动吗?”云渺渺忽然低下头。   他这会儿法力被封,胳膊腿儿都短了一大截,他们走一步,他须得三两步才能跟上,她虽已小心留意着,但一晃神工夫,他便被落下了。   重黎斜了她一眼,不以为意道:“就这么几步路,本尊又不是泥捏的!”   “噢”她应只是随口一问,便就这么揭过去了。   他看向司幽,面具下眸光一沉:“当真没有法子将本尊变回原样吗?”   司幽摊了摊手,眼皮都没眨一下:“那符咒可是帝君亲手布下的,您自个儿都没法子,我一个小小鬼差,如何能解呢?”   桑桑瞧着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还一副理直气壮的嘴脸,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不过它也乐得看这臭小子吃瘪,平日里那么欠揍,变成这副模样也是报应不爽,瞧着他迈着小短腿扑棱扑棱地跟在主上后头,那滋味可太解气了!   这人啊,祸闯得多了,就容易想起这茬忘那茬,司幽方才一提她倒是想起来了,这小子就是该的。   想当年冰山地狱数千厉鬼涌入各界,一个个光着膀子满大街乱窜,愁得七十五司那帮鬼差险些秃了头,五方鬼帝都气到脸发紫。   甚至还有几个厉鬼被折磨得疯魔了,甩着衣裳跑到她跟前上蹿下跳!亏得她那会儿脾气还算不错,强忍着没将他们打得魂飞魄散。   这混小子最后被逮回来时,还在嘴犟,非给抽得皮开肉绽了才不再顶嘴。   回想起那般场面,真教她头皮发麻。   如今只封住了他的法力,已是相当客气了。   “你若敢诓骗本尊,待本尊恢复法力,有你好果子吃。”重黎半信半疑地盯着他。   司幽半分不虚,伸手就往他脑门上戳:“那我可得趁着您弱小可怜的时候可劲儿欺负欺负,免得您之后拿我开刀,还显得我冤枉。”   “你!”   “好了好了好了”在自家尊上扑上去咬人之前,霓旌赶忙上前,拦在了二人之间,指了指走在前头的步清风和余念归,“再不往前走,都该散了,既然出来瞧个热闹,今日还是和和气气为好,尊上觉得呢?”   重黎瞧着司幽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冷哼一声:“本尊岂会受一个小小鬼差挑衅。”   若她眼神尚且好使,这祖宗方才就差扭头啃人家一口了吧?   司幽逗了他一会儿,见好就收,领着他们继续逛鬼市。   今日果真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鬼魂虚浮在半空中,如潮涨潮落,诚然有些个死相凄惨的的确吓人,但好歹将血迹都收拾干净了,阴曹地府,是不染凡间血肉之处,便是浑身血淋淋地踏入阴间,也会在忘川中一一冲刷干净。   从这条街,可以望见远处的罗酆六天宫,巍峨壮丽,错落层叠,似比那山峦还要高。   霓旌瞧见一边的小摊上摆了一朵九莲灯,瞧着还有些灵气,面露喜色,一时将自家尊上都忘在了脑后,过去瞧了瞧。   重黎手里捧着步清风和余念归刚给他买的各种机巧玩具,属实有些看不清路,被封住了法力后,才走了这么一段路,便禁不住感到腿酸。   云渺渺本想停下等等他的,方才被他瞪了两眼,便走到前头去了,他暗暗嘀咕了一句“怂包”,抱着满怀的东西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便撞了人。抬头看去,却是个被削了两只耳朵的厉鬼,不晓得生前遭遇了什么,额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乍一眼倒是让他愣了愣。   “滚开。”他忘了自己眼下是个奶娃娃,脱口喝道。   那厉鬼本没有注意到他,却是被他这一句惊动了,低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凶恶,左边的眼珠子竟然咕噜一声蹦了出来,弹中他的脑门,他的脸顿时黑了。   那厉鬼下颌都是脱臼的,说不出话来,嘎吱嘎吱地磨着牙,朝他伸出了手。   白中发紫的手即将碰到他的一瞬,忽然被一只纤细的手扣住了腕子,本该已经走远了的云渺渺竟然折了回来。   “对不住,孩子不懂事。”她心平气和地冲那厉鬼递了一串糖葫芦,“当是赔礼,望您海涵。”   那厉鬼看了看手中的糖葫芦,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僵持了片刻,还真就收回了手,缓缓往前走去。   “你怎么回来了?”愣神间,她已经从他手中接过几样东西,顺手替他理了理险些掉下来的头巾。   “一回头您就不见了,这儿鬼魂众多,走丢了可怎么办?”   “别真将本尊当个孩子!”他不满道。   虽说一时变小了,可他好歹也是活了千儿八百年的魔界帝君,怎能让一个小姑娘看轻。   瞧见他仰着脸,仿佛在无理取闹般的样子,可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是是,您还是一样的厉害,没人将您当做孩子。”   “这还差不多”他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可落在旁人眼中,这副神情却是小大人似的莫名有些可爱。   她伸出了手,忽然一笑:“来,牵。”   面具下的那双桃花眼,倒映着长明灯火,仿佛有明月清风,骤然吹开,抖落了四下晦暗。   他恍惚了一瞬,回过神来时,已经牵住了那只手。   她的手这会儿倒是比他大了一圈,可以将他的握在掌心里,姑娘家本就阴气重,手指都是微凉的。   他错愕地望着她,不觉间,已经走过半条街,眼前灯火绚丽,迷蒙如幻,前头的背影白衣落落,仿佛云端的月光。   身边熙熙攘攘,远处星河长明,这般景象,似曾相识。   记忆模糊得仿佛蒙上一层浓雾,在那虚无缥缈间,他也曾走过这条街,还有一个人,如出一辙地牵着他的手,走在他前头,给他买了一怀抱栩栩如生的小泥人   而后,她回过头来,问他问了他什么呢?   他的记忆仿佛就此停滞了,再不能继续想下去了。   云渺渺恰在此时转过身,打断了他的思绪。   “还走得动么?要不要歇会儿?”   便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却似惊雷一般在他心头狠狠砸了一记。   那记忆,离奇地接上了那最后一段。   是了,当时他听到的,也是如此平平淡淡,甚至连笑意都不带的一句   要不要歇会儿。   仿佛有什么刺入骨血,他的心口猝不及防地疼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放开本尊的尾巴   “渺渺!师叔!这儿有杂耍,你们快来!”余念归忽然回头喊了声,司幽等人都围了过去,前头拥着一群鬼魂,瞧着十分热闹。   云渺渺正欲带着他过去,却见他不知为何僵在了原地,唤了他几声,都不见他有所回应。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怎么了?”   他的眼中这才多了几分光亮,回过了神:“什么?”   “那儿好像有杂耍,去瞧瞧吧。”她握紧了他的手,带着他朝鬼魂拥挤的地方钻去,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戴上这张面具的缘故,竟变得能触碰到那些魂魄,虽有司幽帮衬着,这般挤过去,还是累得人气喘吁吁。   被围在中间的鬼魂生前应是个街头卖艺的,如今到了阴间,也没忘了看家本事,横竖已经死了,耍起宝来更为大胆,什么吞刀吐火,飞檐走壁,样样都能玩出花来,连皮影戏亦是手到擒来,引得四下叫好连连。   云渺渺有些看呆了,从前在白辛城虽也有,却是付不起赏钱,不敢凑到前头去,活了三辈子,还是头一回有闲情停下来看这等杂耍戏,演到关键处,心中一激动,手下也没个轻重,一使劲儿就捏了下去。   “嘶”重黎这会儿手脚都如孩童一般脆弱,哪禁得住这样一捏,恰好又毫无防备,登时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正要斥责,却望见她低头看向了他,眼中染着一抹笑意,整个人都明亮了几分。   “您喜欢看这个么?”   他本想说“不喜欢”,可话到了嘴边,瞧见那双眼,又生生地咽了回去,不自在地干咳一声:“就算你这么问,我也看不到。”   闻言,她这才反应过来,他这小胳膊短腿儿的,淹没在人群中,连个缝儿都瞧不见,方才一直这么被鬼魂挤着,哪有机会看什么杂耍。   “您怎么不吭一声啊?”她无奈道,不假思索地俯下身去,将他囫囵抱了起来,瞧着岁的奶娃娃,抱在手里倒是敦敦实实的,很是甸手。   “你!你放我下来!”重黎始料未及,眨眼间已经坐在了她臂弯里,顿时惊慌起来!   “嘘。”她全然没将他的怒视放在眼里,“这样能看到了吗?”   被一个小姑娘这么抱着,他感到自己的耳根都要烧起来了,可这一路他凭着仅剩的法力维持人形,早就没了挣扎的余力,转头望去,当真看到了杂耍的景象,千奇百怪,令人叹为观止。   莫说云渺渺没见过,他平日里也没什么闲情逸致去看这些不入流的玩意儿,然今日亲眼所见,倒是觉得有些新鲜。   “你们凡人平日里喜欢玩这些?”他面露狐疑。   这话问得她一阵尴尬:“也不是人人都会这个,这个在街头,能讨赏钱的。”   恰好此时耍完一轮,有一鬼魂托着铜盘前来讨赏,步清风等人都一一放了几枚冥币,轮到重黎面前,他犹豫了片刻,试探着将手中的冥币放在了那铜盘上。   “多谢小公子!”那鬼魂客客气气地笑道,竟然还给他递了一块糖,而后便从他们跟前过去了。   重黎怔忡地望着掌心的糖,一时无言。   “这是在夸您呢。”云渺渺顺势道,“看来您也算个讨喜的孩子。”   重黎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杂耍继续下去,竟牵出一只鬼猴,如人间猴戏那般操练起来,重黎嘴上嫌这幼稚,却是看得挺来劲儿,面具下目光灼灼,瞧见那鬼猴走刀剑,小拳头都攥了起来。   霓旌在一旁瞧着,忍俊不禁。   可是看着看着,他隐隐感觉到自个儿的尾巴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一挠一挠的,又麻又痒。   龙尾和龙角一样,本就是极为敏感的部位,这么一薅,酸麻之感从脊骨直蹿上天灵,好不容易凉下来的耳根嗖地烫了起来!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始作俑者”,她居然能面不改色地看杂耍,没有半分心虚!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挤出了怨恼之言:“云渺渺,你立刻放开本尊的尾!巴!”   闻言,她转过头来,一脸风轻云淡。   “是您的尾巴么,我还以为是衣裳。”说着,毫不客气地又薅了一把。   幼龙的尾须,摸起来比丝缎还软滑,鳞片也尚且没有长成刀刃一般坚硬,捋上去略微有些粗糙,手感很是微妙。   “”他估量着自个儿还有没有力气掐死这怂包。   尾巴在衣衫下猛地一甩,抖开她的手,又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速度之快,得亏霓旌没眨眼,才瞧见一瞬。   之前在屋里没敢多看,诚然尚小,但确实是一条颇为漂亮的玄龙尾。   四海龙族虽多,但多是白龙,赤龙,稀罕些的当属东海龙宫,前些年诞下一条青龙,已经当个宝儿似的养起来了。   而玄龙,就她所知,眼下这四海八荒,也就剩她家尊上这么一条,论稀罕,估摸着无人能及,一枚鳞片放在市井里,都是价值连城之物,要不是怕被尊上吊起来打,她早想下手抠几片了。   这姑娘倒是厉害,仗着尊上法力被封,正是好欺负的时候,上手就戳龙角,这会儿更是连尾巴都没放过,不知是真不晓得自个儿这是在调戏龙族,还是活腻了的边缘反复试探后属实忍不住先过把瘾。   也不晓得她到底对那条尾巴做了什么,眼见着尊上的老脸都给她薅得红透了,白白嫩嫩的奶团子愣是成了粉团子。   越看越觉得真是要命啊!这般场面若是教崇吾宫那帮老东西看到了,尊上数千年的威严都得扫地!   “我就捋了一下,您别这么小气嘛。”   他咬咬牙:“本尊的尾巴能随便让人碰吗!”   “那当您的部下能薅您的尾巴么?”她不死心地追问。   重黎脸都黑了:“不能!!”   “噢。”她唔了一唔,“看来做您的下属,似乎没什么好处。”   他简直要给她气死,抬手戳向她眉心:“本尊连逆鳞都给你了,你就知道尾巴!出息!”   “这多一点好处,得人心。”   “你想得美!不给!”   他斩钉截铁地将这苗头掐了个稀烂,断然不能教它“春风吹又生”。   今天抱到魔尊了吗?   云渺渺:抱了!   今天戳到魔尊的角角了吗?   云渺渺:戳了!   今天薅到魔尊的尾巴了吗?   云渺渺:薅了!过瘾!得劲儿! 第一百四十六章 :缥缈笛音   长街熙熙攘攘,飘荡的鬼魂添了几分喧闹,眼前的猴戏还在继续,叫好声不绝于耳,看着看着,不知何时便恍惚起来,眼前的场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是一场梦,那些灯火落在她眼中,仿佛要将她扯入一场漫漫洪荒。   原本在身边的步清风等人都不见了,只剩下司幽,他换了身衣裳,紫衣金冠,眉间一点金红,摇着一把银色折扇,正笑着同身旁一位蓝衣女子说着话。   那女子面貌昳丽,生得一双颇为漂亮的丹凤眼,眼尾绘着青蓝的花钿,似是流水祥云,万般明丽端在眉眼,只是听着身旁的人的絮叨,露出一丝不耐烦来,转过头来看向她。   主上,我能打他一拳么,照着脸的那种。   女子的声音模模糊糊,仿佛隔了一层雾传到她耳中,却又一丝耳熟。   司幽哑然失笑,同样模糊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过来。   小阿鸾,你这可就不厚道了,论位份,我可在你主子之上呢。   不干实事,成天就晓得游手好闲,还好意思跟我主上比?   唤作“阿鸾”的蓝衣女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她始终晕晕乎乎,总觉得哪儿不太对,眼前的灯火依旧绚烂,九莲灯在高塔飘摇,天边的光,似乎比印象中更昏暗些。   怀里空空荡荡,也不知重黎去哪儿了,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仍是白衣,却不是她记忆中窄袖束腰的天虞山弟子服,颀长的衣裙,金丝绣作的挽香玲珑,一双藤枝臂钏,悬着晶莹剔透的圆润的瑶碧石。   在她垂眸的刹那,一缕朱红丝绦自发间滑下,她的手心里好像还攥着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一边一个。   侧目看去,竟是两个白衣少年。   不知是在置气还是怎么了,二人不约而同地扭着脸,各自看向两旁的街景,倒显得她左右为难。   诚然看不到脸,这身姿倒是清瘦挺拔,颇有几分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意味。   她想不起自己为何要牵着他们的手,但眼前的杂耍,倒还精彩。   司幽又同那蓝衣女子争执起来了,接不上话了便无奈地看向她,啼笑皆非地同她抱怨。   你瞧瞧她,对你毕恭毕敬,在我这就没大没小,是不是该先送去东华那儿教教规矩了,这日后要是嫁过来,我哪吃得消啊?   你别管那俩臭小子了,多大人了还能跑丢不成?   来这儿啊   陵光。   “渺渺?”耳边突然传来司幽的声音,吓得人抖一激灵。   “啊?怎么?”云渺渺忙回了神,眼前的灯火褪去了迷蒙,骤然清晰起来,怀里顿时沉甸甸的,她错愕地看了眼,一脸凶巴巴的奶龙团子也正望着她。   “喊了你好几声都没反应,看个耍猴的你都能魂不守舍?”   “是不是累了?”司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鬼市阴气重,可有哪儿不适?”   她恍惚了一阵,摇摇头:“没什么可能被灯火晃花了眼。”   她晃了晃脑袋,恢复了平静。   “阴间灯火是用来给鬼魂引路的,于活人而言,神魂难免受些影响,莫要盯着看。”桑桑用翅膀遮住她的眼睛,让她合眼缓一缓。   “的确,修为不足,不宜多看。”霓旌也道,顺势提醒了步清风和余念归。   二人打起精神,以免心神不定。   “这么没用还偏要凑热闹”重黎叹了口气,“放我下来。”   闻言,她愣了愣:“您走得动了吗?”   她记得方才一路走来,他气息都有些不稳。   重黎鄙薄地白了她一眼:“你真当我是个寻常孩子了?”   她俯下身,松开了手,他当即跳了下去,这小短腿在空中迫不及待似的一扑棱,逗得旁边的司幽险些笑出声来。   杂耍看得差不多了,众人便继续往前走,经方才那一吓,之前那些似曾相识的画面也都烟消云散了,她虽想问一问司幽,但那难保不是鬼市灯火造成的幻觉,此时开口,属实唐突。   踟蹰片刻,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重黎倒是恢复了些精神,只是也仅此而已,若以原本的模样见人,只怕又会像之前那般,仿佛染了重病,便是变做个奶团子,此时也较劲儿似的定要走在她前头,那头巾尾端一搭一搭地晃着,有些调皮,她不由得微微勾起了唇角。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缥缈的笛音,仿佛从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伸出了利爪,令她背后一凉。   她立即回过头,身后却只有来来去去的鬼魂,带着一张张凶神恶煞的面具,从她眼前经过。   “主上,怎么了?”桑桑疑惑地望着她。   其他人也停了下来,见她脸色不大好,顺势问了几句。   “你们可有听见笛音?”她狐疑地扫视四下,却并未找到吹笛之人,那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虚渺不定,在她耳边回荡了片刻,便停了。   “笛音?”步清风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声音啊,你是不是听错了?”   “是啊,这儿哪来的笛音?”余念归附和道。   司幽和霓旌也不得其解,更不必说法力几乎尽失的重黎了。   “是不是累了?”桑桑担忧道,“您若是哪儿不舒服,可别憋着不说。”   云渺渺眉头紧锁,也不免有所动摇。   “或许是我听错了吧”   她暗自叹息,转过头跟上他们,却在迈出一步时,听到了“喀啦”一声。   似是冰层裂开的动静   “渺渺,走了哦!”余念归在前头喊她,其他人亦面色如常。   能听到这动静的,只有她一人。   不知为何,心头忽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这种遍体生寒的感觉,让她想起在三危镇时遇上的那个妖物。   但这儿可是酆都城,怎么可能   此后一路,走得魂不守舍,步清风本想寻一寻三危镇那几个孤魂,可惜光是这条街的鬼魂便已教人无从找起。   有了这张面具后,活人亦可触碰鬼魂,虽说掩藏了身份,但走到拥挤处却是与人间庙会无异,非得努力地挤过去,才不至于走散。   云渺渺和霓旌留意着重黎的动向,不防就撞上了人,正欲道歉,一抬头却是个玉面青衣的郎君,雀翎作冠,袖上点墨,姿容挺拔,眉宇间携三分秀气,垂一缕乌发在肩,白皙修长的手,执一支螺色粗毫,眼底清光幽幽,正半垂着眸,似乎在打量她。   一旁的鬼差忙将她隔开,恭敬地看向那男子。   “这儿鬼魂诸多,崔府君小心。” 第一百四十七章 :崔珏   听了那鬼差的话,云渺渺吃了一惊。   崔府君酆都天子殿的判官崔珏?   关于判官的传闻人间倒是不少,可画册上所绘皆是身材魁梧,凶神恶煞的鬼神之态,眼前这位公子,瞧着却像个养在宅院中,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甚至还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意味。   这样一人,这样的手,应是执笔绘山河,琴瑟共阑珊的,属实教人难以置信。   崔珏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问道:“这些是无常刚勾回的鬼魂吗,瞧着面生。”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其他几人的脸,瞧见司幽的瞬间,倒是怔了怔,刚想开口,司幽却已走上前,笑吟吟地虚行了一礼。   “见过崔府君。这些鬼魂同我有些渊源,是我带回来的。”   “渊源?”崔珏一愣,狐疑地看向他们。   折扇一盏,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司幽转眼间已将云渺渺拉到了身后,眸中含笑,打断了崔珏的怀疑。   “鬼差也是从凡人过来的,尘缘虽了,但既然都到了阴间,照拂一二应当不为过吧,崔府君可莫要见怪。”他暗暗捏了捏云渺渺的胳膊,示意她莫要上前。   出门前他便提醒过他们,面具虽能在寻常鬼魂面前掩盖他们活人的身份,但对于法力高强的鬼差而言,却是不一定稳妥的。   再靠近些,崔珏定能觉察到他们并非鬼魂。   被他这么一打岔,崔珏犹豫了起来:“可”   “这是舍妹,那三位是我生前故交,没想到年纪轻轻也这么去了,能在阴间团聚,也算一种缘分。”司幽再次打断了他,崔珏数次欲言又止,都给他生生堵了回去。   “这判官脾气也太好了吧”余念归在一旁看着都胆战心惊,换做她一句话被打断三回,非将这人嘴都封起来不可。   反观崔珏,除去一丝疑惑,可以说相当心平气和了。   有司幽横在中间,隔着面具,崔珏似乎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一旁的鬼差也并没有上前细看的意思,正当他们打算稍稍缓口气儿时,他的目光竟落在了云渺渺身旁的奶团子身上。   云渺渺想将重黎拉到身后,却已经迟了。   崔珏眼中浮现出一抹寒意:“这孩子身上,怎么有魔族的气息?”   闻言,云渺渺和霓旌心头一紧,暗道糟糕。   这面具本是用来遮掩凡人气息的玩意,对于重黎这等法力高强的魔族却不知能起多少作用,虽说他眼下法力被封,一时瞧不出真身,但若是崔珏命鬼差上前搜查,发现龙角或是尾巴,后果不堪设想   重黎也僵住了,袖下的暗中紧握成拳,尽管嘴上不认,但凭他眼下的法力,只怕不是这些鬼差的对手,且这儿可是酆都,处处都是阴司鬼差,便是有心逃走,只怕也无退路可言。   要殊死一搏吗   他迎上崔珏的目光,藏在面具后的眼,逐渐浮现出杀意。   崔珏上前一步,他已经做好了强行召出英招的打算,却在此时被人牵住了手。   站在他身侧的姑娘竟然将他一把拉倒身侧,挡住了崔珏试探的眼神。   司幽莞尔,脸不红气不喘道:“这孩子啊,是我大外甥!”   崔珏:“”   “他叫阿黎!是因为染了病,与我一同死的,小子年幼,许是不慎在哪儿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还请崔府君见谅。”台阶是给铺好了,云渺渺顺势接过话茬,暂且将这个谎圆了过去。   说着,俯下身去,将他的脑袋往自个儿怀里按了按,似是伤心不已。   重黎却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冒出这么个说法,诚然听起来有些勉强,但姑且算是解了围。   他犹豫片刻,轻轻点了下头,乍一眼看去,倒是颇为乖巧。   正当霓旌吃惊于自家尊上竟有如此识趣的时候,崔珏却没有细问下去,转而看向了司幽。   “这位鬼差,你且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司幽倒是坦然,摇着扇子便随他走到一旁去了。   余念归望着崔珏与司走到不远处的灯下,絮絮叨叨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   “我听说判官是辅佐阎王审问鬼魂的鬼差,这不会是在责问司幽先生吧?”余念归已经能想象到司幽正承受怎样的斥责与压力,说到底是为了他们,她不免担忧起来。   霓旌低声道:“看起来不像。你们可曾听闻地府四大判官,凡人死后前往阎罗殿受审,见得最多的应是钟判和陆判,最为神秘的阴阳判司掌十八层地狱之门,而这位崔珏崔判官,人间虽广为流传,但听闻他并不是听命于十殿阎君的鬼差,数千年前,便已入酆都天子殿,侍奉于幽荼帝君身侧,可是地府的大红人,开罪于他,便是在打帝君的脸,放眼三界,都得掂量掂量”   “这我们也太倒霉了吧?”余念归不由唏嘘。   “嘘。”步清风制止二人的窃窃私语,正欲宽慰师妹几句,回头却见云渺渺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盏灯下的二人,瞧司幽的脸色,分明还带着笑意,不知说到了哪儿,崔珏眼中似有无奈之色。   她还紧紧攥着重黎的手,重黎本想挣脱,却感觉到她掌心微凉的冷汗。   他愣了愣,终究没有将手缩回来。   另一边,崔珏将人带到灯下,脸色微变,压低了声儿才敢开口。   “君上,天子殿中要事堆积如山,下官四处找您,您这是作甚呢?”   司幽很是坦然:“看不出来?逛鬼市啊。”   他摇了摇扇子,端的是自在悠然:“天子殿不是还有你么,上回让你你戴着本君那面具,往那一坐,五方鬼帝不也没瞧出来?”   崔珏简直要被气笑了:“君上!这怎么能行呢,您才是天子殿的主君,下官坐在那,岂不折寿?”   “都是死人了,还怕折什么寿?”司幽不以为意,“子玉你啊,就是死板了些,酆都琐碎事那么多,犯不上事事都让本君决断,本君这儿也有不少正事要办呢。”   崔珏啼笑皆非:“君上您这是强词夺理,您的正事就是陪这些来路不明的人逛鬼市么?”   “是啊!”理直气壮。   “”判官今天也气到心口痛!   崔珏:这样的君上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司幽:部下太好使了。   桑桑:原来是你惯出来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酆都大乱   “这事儿呢,你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先回天子殿,待晚些时候,本君再回去。”他幽幽一笑。   “真的?”崔珏满脸不信,“您上回也这么说的,下官生生在天子殿等了十日,您可是帝君,出尔反尔要遭雷劈的。”   “子玉你这样咒本君不妥吧。”他感到头皮一凉。   “下官只是实话实说。”鸽子被放多了,总要吃一堑长一智。   “行行行,本君这次一定来!瞧你这心眼儿小的”司幽无奈地应了声,回头看了一眼,见云渺渺正望着这边,便冲她招了招扇子,示意她安心。   “不过姑娘当真是您妹妹?”崔珏原本心存疑虑,可见他对那姑娘尤为迁就,难免有些动摇。   说他平日在天子殿露脸时都带着面具,除了十殿阎王与五方鬼帝,还有他这个侍奉在侧的判官外,酆都上下,没几人能认出他,但能劳帝君亲自带着逛鬼市,可是顶顶稀罕的事儿。   司幽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崔珏属实犹豫:“下官说句实话,您不像是能有妹妹的人。”   闻言,司幽胳膊一僵,扇子都摇不下去了。   “子玉啊,你这样很伤本君的心的。”   “您有心的话不如常来天子殿坐坐如何,您桌上的文书堆得快有桃止山高了。”他毫不留情地又补了一刀。   “看来没事。”桑桑松了口气。   瞧着司幽方才的脸色,应是蒙混过去了,云渺渺正欲转告身后众人,忽然间,耳边再度传来了“喀啦”一声。   这一回,比方才的动静还要大。   她一僵,看向桑桑:“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桑桑目光茫然,朝四下环顾一圈,鬼市本就比人间凄清,便是熙熙攘攘的街头,也不见得多么喧闹。   “主上是说那个声音吗?”它指了指前头两个正在捣年糕的鬼魂,那木杵砸入实则空无一物的石盆中,溅起声声闷响,却是永远也捣不出年糕来。   云渺渺皱起了眉:“不是这种声音。”   更清脆的,仿佛春归后,湖面消融,冰面骤裂时发出的声响   “可我什么都没听见啊。”桑桑茫然地望着她。   重黎抬头看向她:“酆都本就是阴司所在,我们脚下便是地狱各层,许是恶鬼作祟。”   如此一说,本就不大确定的云渺渺愈发动摇,毕竟这儿于他们而言处处皆是陌生的,方才那么大一动静,莫说这些鬼差,就连崔珏都不为所动,想必于酆都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犹豫片刻,待那动静再度传来,且将疑虑压了下去。   崔珏与司幽不知说了什么,又耽搁了须臾工夫,好不容易瞧着崔珏要带着那几个鬼差离去,众人这口气儿还卡在嗓子眼儿里呢,忽然,从嶓冢山传来轰然一声!山石飞溅,直冲云霄!烟云如浪,夹杂着尘埃喷薄而出!   嶓冢山顷刻间便裂开一条巨大的鸿沟,无数厉鬼从层层地狱中争先恐后地涌出,在酆都上空嚣叫游荡。   这等场面,莫说云渺渺他们,就连四下的鬼魂都错愕地僵在了原地,直到一个鬼差跌跌撞撞地奔到崔珏面前,噗通跪下,惊慌失措地伏在他脚下:“崔府君!可找着您了!”   崔珏面色一变:“出了何事?”   鬼差忙禀:“是冰山地狱冰山地狱裂了!寒气冲入上几层地狱,如今嶓冢山被冲出了个大窟窿!关押的鬼魂都逃出来了!”   “什么!”崔珏大惊失色,下意识地看向司幽,“君上,这!”   司幽望着嶓冢山的方向,目光渐渐凝重,说到冰山地狱的缺口,他心中便有了猜测,只是还未亲眼见到,尚不可妄下定论。   鬼市已乱作一团,鬼魂们四散而逃,方才的繁华景象荡然无存,街边灯火翻了一地,阴气冲天,胡乱冲撞!   “你先带人赶过去,本君随后便到!”司幽吩咐一句,调头朝着云渺渺等人跑去。   “是!”崔珏领命,当即召集七十五司鬼差,安置四处奔逃的鬼魂,通禀十殿阎王五方鬼帝,立即赶赴嶓冢山,协助西方鬼帝镇压从冰山地狱中逃出的恶鬼。   “这是发生什么了!”眼见着四处混乱如麻,余念归惊慌之余,忙拿出灵心玦,却见灵气紊乱,玉身震荡,竟然被这冲天的寒气绞出一道裂痕!   “小心!”步清风一把将她拉到一边,躲开了俯冲而下的一厉鬼。   整条街仿佛都要被震塌了,司幽匆匆折回来,一把抓住云渺渺的胳膊,先给她落了一道护持:“你们先回去等我,若是院中白梅变成了红梅,无论发生什么,都莫要离开那间院子,等我回来寻你们,记清没?”   “可是冰山地狱又出岔子了?”桑桑瞧那方向,吃惊之余,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当年曾裂开的那道口子,“我与你同去!”   闻言,司幽眼中荡开一抹笑意,却是伸手将它按回云渺渺怀里。   “守着你主子吧,我去去便回。”   说罢,他折扇一挥,便消失在他们眼前。   “这儿太乱了,我们得回去。”霓旌看着半空中肆意横行的厉鬼游魂,暗暗召出了九思,但凡间法器入了酆都,灵气皆损,能护得他们一时,却不是长久之计。   嶓冢山那边已是阴云密布,分不清哪儿是凶恶的厉鬼,哪儿是席卷的尘埃,整座山头仿佛被一层黑云紧紧裹在其中,站在这儿,都能感觉到铺天盖地的肃杀之气,寒风扑面而来,掀起碎石尘土,迷住了眼。   “快走!”步清风当机立断。   云渺渺带着重黎紧随其后,轰然的崩裂声接连传来,回头望去,已是灰蒙蒙的一片,厉鬼横行,淹没了他们身后的路,他们唯有加快脚程,朝着来路跑去。   穿过两条街,终于望见那道缘尽桥,来时不觉,这会儿望着眼前布满皴裂石纹的长桥却是一阵心怵。   鸿沟一眼望不到尽处,便是想稳妥些绕路走,却不知到何处才能找到去往对岸的路。   “主上,快些!那些鬼魂追上来了!”桑桑与精卫为他们垫后,将那些渴求活人精血的恶煞阻拦在后,好歹争取到了些时间。   她咬咬牙,毅然跟着步清风逃上了桥,紧紧攥着重黎的手一路狂奔。   丈宽的石桥悬于万丈深渊之上,谁都不敢在这时候往下看,只怕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看到我搞事的眼神了吗! 第一百四十九章 :坠落   眼见着他们跑上了桥,桑桑猛喷一口火,将那些厉鬼逼退数步,与精卫追了上去。   重黎咬牙忍耐,身后本就法力缺失,被这么拉着跑了一路,双腿如同千斤重,气息也乱作一团,眼前的路仿佛被拉长一般,总觉得始终跑不到尽头。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忽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心肺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痛得他猝不及防,脚下一趔趄便栽了下去!   这重重的一跤,硬生生甩开了云渺渺的手,尖锐的石头磕在额上,顿时扎出一片血!   “重阿黎!”掌心的手突然就没了,云渺渺当即折返,一把将他从石桥边缘拉了回来,却见他的脸色陡然煞白,额上的血与冷汗混在一处,紧紧揪着心口的衣裳,似乎已经喘不上气儿来了,顿时一慌,“怎,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已经跑到前头的步清风等人见状,也匆忙赶回,拔剑替他们挡住尾随而至的鬼魂。   重黎此刻只感到铺天盖地尖锐的痛,不知从何而起,疑心又是这鬼城同他过不去,封住了他的法力还不够,这次是打算要了他的命吗   “阿黎,阿黎!”   耳边传来焦急的呼唤声,只可惜他眼下疼得脑子也跟着昏沉起来了,分不清那是谁的声音。   “快离开这!”这些厉鬼似是觉察到他们身上还有活人的气息,发了疯似的涌上来,九思渐渐抵挡不住,霓旌心焦地催促道。   云渺渺咬咬牙,将重黎抱了起来,朝着对岸跑去。   没等她跑出几步,藏在桥下的厉鬼突然冲出,她猝不及防被迎面一撞!刺骨的阴气冲昏了头脑,回过神来已经跌坐在地!   “主上!”桑桑慌忙赶来,一口神火将那厉鬼烧得魂飞魄散!   她好一阵头昏脑胀,却还记得往怀里看一眼,然而手中空空如也,她顿时抖一激灵,起身四处找!   环顾一圈,望见那小小的一团缩在离她数步之遥的桥边,艰难地想要起来,可他手边,便是万丈深渊。   “阿黎别动!”她惊呼一声,却为时已晚。   他一手撑空,眨眼便翻了下去!   望着他摔下去的那一瞬,她脑海中忽然浮出了司幽之前的话。   从这儿摔下去,就回不来了   不过一个念头,她已经踏了出去,步清风只望见一道白影从桥上跳下,大惊失色!   “主上!!”桑桑紧追下去,却被冲天的浊气硬生生逼了回来,凭它眼下这副身子,再不能前行一步了。   望着脚下的深渊,它的心像是被绳子狠狠勒住了,若不是霓旌眼疾手快将它捞回来,它怕是真要硬闯十八层地狱。   余念归脸都白了,跪在桥边一声声地喊,却连个人影都瞧不见,用灵心玦也探不出任何气息,急得眼发红。   “渺渺!渺渺!!”   霓旌忙于抵挡四下厉鬼,便是着急也分不出手来,稍有犹豫,桥上的人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精卫已经负伤,眼下不是纠缠的时候,步清风诚然也心急如焚,却不能不顾其他人的性命。   “要挡不住了!先过桥!”   霓旌硬是将余念归从桥边拖了起来,一手抓着挣扎不休的桑桑,与步清风一同折回了那座宅院。   回头望去,整座缘尽桥厉鬼云集,再无人从桥下爬上来。   深渊之下即是地狱,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尊上,您看可要平安回来啊   他们逃入院中,关上宅门的刹那,浑厚灵泽恢弘而起,顷刻成阵,将整座屋舍罩在其中,厉鬼冲撞,却再不能进一步。   回头望去,身后白梅已是鲜红欲燃。   余念归瘫坐在地,哭出了声。   “渺渺和那孩子可怎么办!咱们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啊!”   步清风紧握着延维剑,面色凝重地望着墙头蜂拥而上的厉鬼。   “不行。”桑桑望着这道全无破绽的禁制,“这阵法一旦触发,一个时辰内,我们谁都出不去,况且那深渊之下十八层地狱,每一层都极为凶险,在这十八层牢狱中,任何法术都不管用,缘尽桥本就是凌驾于虚无之上的路,我们即便能出去,也不知他们掉进了那一层”   它比任何人都想尽快去救自家主上,但也比任何人都了解这酆都鬼城的可怕之处,鬼市的繁华不过是浅薄之物,真正令人望而生畏的却是在这百丈地底,永无止境的折磨。   千万年来,被镇压在这阴司之中的鬼魂,早已数不胜数,若是被他们一朝得势,其怨气足以吞没整座酆都城。   “冰山地狱怎会突然裂开?”霓旌百思不得其解,那可是第八层地狱啊,无数厉鬼在此受难,寒霜千尺,可谓固若金汤,怎会突然裂开这样大的一道口子。   步清风和余念归还未能从方才的混乱中缓过神来,怎么都没想到,此次入酆都,会遇上如此劫难。   “你们这点应是不晓得的,那只精卫兴许还听说一二。”桑桑目光渐沉,“数千年前,冰山地狱就曾经裂过一回,无数怨魂蜂拥而出,半座酆都城都被夷为平地,甚至还牵累了人间几座城池,那道裂缝后被幽荼帝君封住,此事才得以平息下去。如今看来,想来当年没封踏实”   “那可怎么是好?冰山地狱一破,鬼魂外逃,岂非重蹈当年覆辙?”余念归还心念着云渺渺和那孩子的安危,从那道桥上摔下去,也不知他们如何了。   桑桑心中焦虑,却也只能留在此处:“酆都鬼差应是都赶去嶓冢山镇压逃窜的厉鬼了,十八层地狱虽还未破,但上头几层中还关着不少穷凶极恶之徒,万万不能放跑了。缘尽桥下虽是深渊,却也不定会落入深处,待这护持薄弱些,我自会出去找寻主上,你们便留在这,凡人之身,出去也是添乱。”   这话从一只乌鸦口中说出,可忒不客气了,饶是步清风这等好脾气都无法认同。   “掉下去的是我的师妹,我怎可袖手旁观,安心在这等消息?”   “是啊,渺渺在辈分上虽是我师叔,我与她却也是朋友,眼睁睁地看着她掉下去没能阻止,哪有龟缩于此的道理?便是这酆都封住了灵力,我们手里拿的也都是仙剑,置同门生死于不顾,我师父若是在此,非打折我的腿以儆效尤!”余念归斩钉截铁道。   霓旌眉头紧锁,也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我也得将那孩子找回来。”   桑桑一时无言,诚然他们所说甚是陈词慷慨,也有几分道理,但地狱十八层岂是嘴皮子说说而已,它若不是这副身子,或可有个转圜的余地,然而再算上这几个,只怕真得有去无回。   外头的厉鬼还在冲撞着结界,四下阴气极重,莫说重黎那小子,它连主上的气息都感觉不到了。   方才应当强闯下去的   司幽前脚刚嘱咐它看紧主上,它转眼便让她身陷危难,属实疏忽了。   主上您可万万不能出事啊。 第一百五十章 :还没抱够?   风雪连天,霜寒百里,灰蒙的天仿佛随时会压下的巨浪。   在这无尽的雪原中,无论往哪儿看,都是一片素白,尖锐的冰刺痛脚底,仿佛一把把钢刀,直到刮得人浑身麻木。   一道身影在皑皑天地中踽踽而行,一身白衣染了大片殷红,血浸透了衣袖,在落入雪地之前,已经冻成了冰。   少年的眉眼,覆满霜白,苍白的脸色如鬼魅一般,穿行在这无边的地狱中。   身后的脚印深深浅浅,仿佛一条被拉长的路,用不了多久又会被掩埋在风雪下。   他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雪中。   这儿的雪与冰冷得刺骨锥心,手脚早已失去知觉,他挣扎了两下,还是没能再次爬起来。   他的血渐渐染红了身下的白,不过恍惚了几息工夫,他半边脸也没了知觉,眼前忽明忽暗,风声萧萧,所有的声音都变得缥缈起来。   仿佛从遥不可及的天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唤着他的名字,由远及近。   他就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了,半睁着眼,望着铺天盖地的风雪中,有个人仿若天降般朝他飞来,脚下紫剑一路辟开重重雪色,明明是如此晦暗之地,却在那一瞬,让他感到天光骤亮,温暖得不可思议。   那只纤细的手终于递到他面前,可惜他已经无力回应。   那人好像松了口气,又有些生气,以至于连声音都冰冷了几分。   在这漫天霜寒中,她开口却只问了他一句。   阿黎,你可知错。   “嘶”从刺骨的寒意中睁开眼,重黎望见的,是一片昏暗的天,永世不绝之雪,似是要将这苍穹都冻成一块冰。   无边的雪原,锋利的冰凌与方才梦中的,如出一辙。   他不由得陷入恍惚。   与其说他从前不常做梦,不如说他在崇吾宫几乎是不合眼的,可自从踏入这酆都鬼城,竟一不留神便陷入梦中。   耳边风萧萧,厉鬼哭,山河长寂,一眼永夜。   梦中那女子的声音,却根深蒂固地刻在他脑海中。   你可知错。   仅仅将这话在记忆里过上一遍,都令他一股无名火起。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望见自己的小胖手,顿时翻了个白眼。   缓了缓神,他才想起落得这步田地的前因后果。   那痛楚虽已褪去,但他却是真真切切地从桥上摔了下来。   再然后呢   冰冷的寒风中,他感到了腰间的暖意,低头一瞧,却是一双细弱的胳膊。   那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腰,他正躺着的也并非什么雪地冰面,而是半边瘦削的肩,硌得他脖子疼。   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突然屏住了呼吸,缓缓抬起头望去,不出所料的,看到了一张冻得煞白的脸。   他就此回想起从缘尽桥掉下来后,他一路坠入层层地狱,烈火炙烤,刀山削骨,却在迷蒙浓雾中望见一道金光。   那是一条绳索,从半空中甩了下来,转眼间拴住了他的腰,紧接着一股力道将他猛然提了起来,一晃神工夫,他便已撞入一人怀中。   “啊”原来是这怂包。   他再看了眼腰间,那绳索还在,金光粲然,勒得他真有些疼。   他在世上活了这么些年,什么法宝没见过,此物也算不得稀奇,仙门中几乎人手一条的捆仙绳,换作从前啊他就从未放在眼里。   可惜今日   他挣了挣,愣是连个结都没能解开。   他们恰好落在一块石头后,挡住了不少风雪,四周法宝碎了一地,两张面具也碎成好几瓣儿,她的乾坤兜掉在不远处,就连之前司幽给她的护持印记,都从手背上消失了。   看着这一片狼藉,不难想象落地之前,她是做了什么才保下他二人性命。   传闻酆都之中,受上古神器烛阴镇压,所有法器少说被封住半数力量,但以量充数或可弥补,平日里宝贝得紧的乾坤兜,这回算是彻底被掏空了。   他倒是没想过这怂包会跟着他跳下来,上头那几人都没拦住她么?   踟蹰了片刻,他还是先爬起来,拍了拍她的胳膊。   “云渺渺,云渺渺,醒醒”   许是替他垫了一垫,她昏睡得比他更沉,如此弱不禁风的一小姑娘,偏偏在昏迷中手劲儿忒大,凭他眼下的气力,连她的胳膊都掰不开。   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拖着她奋力挪到石头旁,将乾坤袋捡了回来,翻找了一会儿,竟然还剩了件东西。   他怔了怔,犹豫片刻,将其取了出来。   世间千百苦,饥寒尤难耐。   这一点,云渺渺活了三辈子,深有体会,曾有一段时日,她怕冷怕到比死更无法承受的地步。   严寒之中,人极容易恍惚,迷迷糊糊中,她总觉得自己还在白辛城,还是那个薄情无依的孤女,在她爹娘唯一留给她的姑且还能算得她的归处的小院中,裹着粗陋肮脏的被褥,苟且偷生。   在渐渐淡忘的回忆里,望着窗外的风雪,每活过一日,都像是上天的恩赐。   只是这一回,寒风灌入不过几息工夫,便有人为她掖了掖被角。   她于混乱中清醒过来,望见了漫天大雪,鄙薄无情,天边半明半暗,像是遥不可及的指望。   可迎面而来的风雪,却被眼前的巨石拦下了大半,以至于她都不曾受什么风。   身侧暖意融融,她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垂下眸,望见了一件玄色的衣袍,宽大厚实,还有一圈绒领,瞧着颇为暖和。   她认得这衣裳。   还是司幽从重黎身上“扒”下来的,那之后,她思量着万一何时他变回了原样,总不能还穿着那件孩童的寿衣,便先收入乾坤兜中了。   她动了动胳膊,怀里的“东西”似乎也被惊动了,倏忽一僵。   “你再不醒,咱俩都得被冻死在这。”奶声奶气的怨声响起,她这才朝怀里看去。   那块难看的头巾不知被吹到哪儿去了,龙角露了出来,冰天雪地中尤为晶莹剔透,甚至泛出了点点莹泽,那双漆夜般的眼正直直地盯着她。   变成这副样子后,不光脸圆了,这眼睛也如孩童一般,溜圆溜圆,不晓得是不是被风吹久了,眼角染了一抹红晕,睫毛活像两把小扇子,盯着她的时候明明是想生气,偏偏瞧着总有那么点儿似笑非笑的意味。   方才的暖意,除了这祖宗,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还没抱够?”他这会儿腰都快麻了,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松手!” 第一百五十一章 :您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宽容   “啊?哦!”她灿灿地松开了他,怀里顿时凉了下来,四下天寒地冻,她不由得有些不舍。   然,再伸手薅一把,这祖宗回头怕是真要剁了她的手。   “你这女子,昏迷的时候也不老实!”重黎总算从她怀里挣脱出来,一把夺回自己的尾巴,让她自己瞧瞧她都干了些什么!   云渺渺一脸懵逼,定神看去,就见那条墨鳞白须的幼龙尾巴竟然有些肿,回想起方才他是从何处抽出了自己的尾巴,不由得一阵心虚。   她现在跪地求饶还来得及么?   “这是哪儿?”她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就连石头,都似是被积雪包裹了起来,早已看不清原本的色泽和纹路了。   她这才坐起片刻,便已感到通体生寒。   “不记得我们是从哪儿掉下来的吗?”重黎看了她一眼。   经他一提,她这才从浑浑噩噩中回过神来,抬头望去,但见灰蒙蒙一片,若这儿真是缘尽桥下,他们眼下所见的,根本不能称之为“天”。   遥望嶓冢山的方向,有一个黑漆漆的窟窿,但它究竟通往哪里,就无从得知了,唯一清楚的,是他们决不能从那边走。   她回过头,看着地上的乾坤兜,拿起来扒拉了一会儿,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   “果然”她犹记得跌下来的时候,匆忙之下,为了保命,她将这些年搜集来的各路法宝一股脑儿地都祭了出去,将他们停在了此处。   这般看来,所幸没有坠入十八层,不过此情此景,应当也好不到哪儿去。   可惜了她这些法宝,花了她不少功夫才囤满了乾坤兜,还指望着哪日能助她开光得仙骨呢。   这下可好,就剩下一根捆仙绳了。   重黎瞧着她一脸苦大仇深,面露鄙夷:“哭丧着脸作甚,都是些下品中品的废物,瞧你稀罕的。”   她叹了口气,抬手将捆仙绳收了回来。   “我这乾坤兜里的东西,自然不必您的宝贝金贵,可也是我花了八年才得来这许多的,终归有些可惜”看着一地的碎片,她暗暗计较着这得画多少师父的画像才能换回来啊。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重黎不以为意,“这些破烂可惜个鬼!本尊崇吾宫里的比这些可好多了!”   闻言,她幽幽地瞥了他一眼:“您又不给我。”   不给,还酸她。   重黎被她盯得心头发毛:“你这眼神好像本尊待你多抠搜似的!回头本尊挑几样好的,省的你没见过世面净给本尊丢人!你盯着本尊作甚?”   她一怔一怔的:“就是觉得您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宽容。”   怪让人不习惯的。   重黎爬了起来,掸掸衣裳:“你如今是本尊的下属,再捡这些破烂儿是给本尊丢人。”   “喔”她就说嘛。   “这儿似乎是第八层冰山地狱,那裂口出现的地方。”早在她醒来之前,他便已经猜到了他们眼下的处境,虽说也仅仅只是料到了他们掉进了第几层,从这儿出去的路,却是怎么望都望不到雪海尽处。   云渺渺将那袍子捡起来,见他一脸从容自若,许是龙族不畏寒,竟丝毫不将这六界极寒之地放在眼中,她不由得心生佩服。   她这会儿都冻得打哆嗦了,犹豫着看了他一眼。   “尊上,您不怕冷吧?”   重黎冷哼一声:“本尊从不惧寒。”   “那可太好了。”她抖了抖手中的袍子,“您想必不需要这间衣裳,我可以借来穿穿么?”   重黎愣了一瞬,见她浑身发僵,想起方才将她拖到石头后避风时,她的身子就冷得只剩微弱的暖,沉着脸一挥手:“准了。”   闻言,云渺渺登时面露喜色,利索地将袍子穿上。   这袍子于她而言何止大了两圈儿,她只得用腰带将其扎在身上才不至于走几步便滑落下去。   不知可是受那裂缝所害,四下的风雪越来越古怪,仅仅他方才所见,号称永夜霜雪的第冰山地狱,便已放晴两回,不仅如此,这雪每停一回,下一回便会下得更大。   “得找路离开这。”他愈发觉得此处捉摸不透。   再逗留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   况且嶓冢山大乱,整个酆都都自顾不暇,仅凭霓旌和那两个天虞山弟子,怕是连他们落在了何处都无从得知,他不觉得能指望得上。   为今之计,只有靠他们自己了。   诚然云渺渺也是这么想的,但雪原茫茫,冰山连绵,这路,又在何处?   司幽说过,十八层地狱,层层相接,进去容易出来却难如登天,每一层都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残忍刑法,所到之处皆是恶鬼凶神,刀山油锅更是稀松平常。   且不说其他几层到底有着什么,仅仅这层冰山地狱,就够他们受的。   风雪一次比一次大,逗留在此不过是坐以待毙,权衡之下,二人决意趁雪小些时,找一找出路,待雪下大之前,再寻一处石头避一避。   司幽曾言地狱可怖,却并未将话说死。   那么,或许还有这离开此处的法子。   只是这条路,不知藏在这雪原何处   即便雪渐渐小了,风还是如刀刃一般,刮得人皮肉生疼,刺骨的寒意直往衣衫里钻,避无可避唯有忍耐。   重黎如今身短人轻,一脚塌下去,半截腿都埋进了雪里,虽未开口,脚程却是渐渐慢了下来。   他这身白衣几乎与周遭的雪融为一体,云渺渺有数次回过头,都险些找不到他人,终是停了下来,取出了捆仙绳,将其缩小变作细绳,其中一头系在他手腕上。   重黎瞧见那根金色的绳子,脸色一变:“你要用这绳子捆着本尊?”   尽管从未将捆仙绳这等堪堪中品的法器放在眼里,但他眼下法力几乎尽失,坠下来时被这绳子一碰,腰间火辣辣地疼,那滋味,可称不上舒坦。   云渺渺在他躲之前,率先扣住了他的胳膊。   “放心,我卸去了法器的灵力,而今它只是条会发光的绳子。”说着,她已将捆仙绳栓在他腕上了,光泽莹润的仙绳搭在漆黑的鳞片上,像个小金镯。她似乎笑了笑,朝他看了眼,“怎么样,不疼吧?”   他动了动胳膊,果真没有那种刺痛感了。   就见她又将另一头扎在自己腕上,二尺长的捆仙绳,就这么将他二人拴在了一起。   捆仙绳:我是红线,快夸我 第一百五十二章 :能借您暖个手么   “捆仙绳是仙家法器,不会轻易折断,找到出路之前,可不能走散。”云渺渺认真道。   “就你事儿多”他掸了掸肩上的雪,瞥了眼手腕,他堂堂魔尊,竟然在一日间被这破烂绳子捆了两回,传出去颜面何存?   “走吧。”她领着他继续找路。   师兄他们应当也已经猜到他们的处境,只是这十七层地狱哪里是这么好闯的,一时半会儿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重黎斜了她一眼,方才她给他系上捆仙绳时,冰凉的手滑过他手背上的鳞片,便是他这个生性为水的龙族,都觉得寒气逼人,在风雪中走了许久,她的脸也冻得发红,双手正紧攥着衣袖,强忍着哆嗦。   他下意识地问:“你很怕冷吗?”   凡人阳气重,天虞山的弟子服上应当也有施加护持的法术,应当不至于冻成这样才是。   闻言,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似乎怔了怔,而后淡淡答道:“我自幼便惧寒,听说刚出生时便害了一场病,许是落下了病根,入秋后便会手脚发凉,我师父给我吃了不少丹药,可惜都没什么成效。不妨事,趁这会儿还看得清路,再走一会儿罢。”   话音刚落,忽然感到手背传来一阵温热,她诧异地低下头,却见身侧的奶团子竟然捉住了她冻僵的一只手,眉头微皱。   “你这手跟冰坨子有何差别?”比起之前,分明更冷了。   她看着他收回手,尴尬地移开视线。   “忍一忍其实也能过去,之前没有这么冷过”   人间便是三九寒天,与阴司地狱也是不能比的。   这儿的地冻天寒,乃是六界之极,无数鬼魂在此受难,日日饱尝苦楚,又岂会是个让人舒服的地儿?   她暗暗看向他的手,方才那一碰,着实温暖,她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个暂时打不过她的“汤婆子”。   犹豫片刻,她舔了舔干裂的唇,跃跃欲试地盯着他。   “尊上,能借您暖个手么?这儿真的太冷了。”   重黎嘴角一抽:“你还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的目光不知不觉盯着他的手看了许久,被风吹红了一圈的眼泛起了雾一般朦胧的颜色。   “不行么?”那睫毛粘了霜花,又在温热的呼吸中化作露水,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是去触碰。   然后,吻下去。   让她连气儿都喘不上来的那种。   怂包几时学来这招的,啧。   他心烦意乱地咬咬牙,又想起了霓旌之前那些混账话,终究还是牵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他的掌心真的很暖,只这么一握,仿佛连心坎儿里都传来了温热。   “看着本尊作甚?”他板着脸道。   她似是没想到他真的痛痛快快地牵住她了,一时有些怔忡:“没,没什么,就是有些好奇,您的真身明明是属水的龙族,怎么暖得倒像是属火的。”   这一句,还真将重黎问住了。   他的的确确是水中龙族,尽管这世间已经没有别的玄龙了,也无从查证可有这等先例,但就他所知的四海龙族,皆是通身冰凉,北海那几条小龙,鳞片都如冰一般。   偏偏他稀罕些,便是在这冰山地狱里,也没有感到丝毫寒意。   “问这么多作甚,本尊非得回答你吗?”他理直气壮地岔开了话。   云渺渺灿灿地垂下眸,不再追问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不知何时起,已变成她牵着他,掌心仿佛有一只小火炉,这茫茫雪原中,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您有很多下属么?”她忽然冒出一句。   他不明所以:“崇吾宫上下皆听命于本尊,你说呢?”   “所以每个魔族您都给了信物?”   “胡说八道什么。”他不悦地拧着眉,“本尊像是吃饱了没事干,四处送信物的吗?崇吾宫中,只有二人得了信物,算上你,世间拢共三个。”   “喔”她还以为只有她一个倒霉蛋呢,“另外二人中有阿旌姑娘吗?”   “她是崇吾宫的护法,听命于本尊,你说有没有。”   “那另一人呢?”   “遥岑,你应当听过他的名号。”他道。   听到这个名字,云渺渺不由得浑身一僵。   记得,自然是记得的。   当初给她胸口开了个血窟窿的,可不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魔族将军么。   光是想想,便已心头发怵。   她忽然沉默下去,重黎一阵奇怪,抬头却见她眉头紧锁,虽不知在想些什么,但这脸色可称不上高兴。   他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禁忌之事,仔细将方才的话思量了一番,觉得八成是出在“信物”上。   霓旌说过,人间的女子醋劲儿忒大,为了心上人,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抄起菜刀同人拼命,凶悍起来不容小觑。   他瞅了瞅眼前这怂包。   刻意问他给了多少人信物,这是酸了?   说起来凡间女子似乎都十分看重相互交换的玩意,她们管这个叫什么来着?   哦,定情信物。   这么一捋,他算是明白了,   原来她对他送的东西如此重视,才会在听说他还将信物给了旁人时生气啊。   这女人啊,人小醋劲儿还挺大。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干咳一声,道:“他俩的没你这个好。”   云渺渺一下没反应过来:“啊?”   他指了指她的额头:“本尊就两枚逆鳞,难不成这世上还有比这好的?”   她下意识地抬手一摸,虽不晓得他为何突然提这个,但直觉告诉她,这会儿还是顺着来比较好。   “多谢尊上抬爱。”   偌大雪原,仿佛与天际一线合而为一,望不到尽头,走走停停几回后,他们周遭出现了不少鬼魂,衣着单薄,甚至赤身裸体,行走在这片皑皑地狱中,饱尝风霜。   为让这些身承罪孽之人死后偿还业果,这儿的魂魄五感皆在,刺骨的寒冷与痛楚,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们,除非还清生前债,否则永世不得踏出冰山地狱半步。   从最初的恐惧,求饶,到最后的无望,麻木,通常不过三日。   可度日如年在这,就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感慨了。   这些鬼魂被关在这多久,十年,百年,乃至千年,投胎转世,从来都不是喝一碗孟婆汤便能将前尘一笔勾销的事,一人死后,若无罪孽,等上日,便能去轮回台往生了。   但于身染因果之人而言,下一次投胎,可能需隔千年。   孟婆汤忘却的,不是在这地狱中消磨殆尽的前尘往事,而是这儿锥心刺骨的折磨与痛楚。   是在那生死簿上勾下的最后一笔。   她望着一个瘦弱的鬼魂被钉在冰山上,受雪灵撕扯,寒风消磨,早已是目如死灰,又见一风尘女子不着寸缕地被埋在雪中,被冰锥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头颅,便是鬼,也能被打得七窍流血。   只是在这儿,不可能再死一回。   重黎见她看得出神,冷笑一声:“怎么,天虞山弟子心怀天下,连罪孽深重的厉鬼也要心生不忍吗?”   魔尊日常自我攻略中   渺渺:发生了啥???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旧事重提   云渺渺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向他:“您刚刚说什么?”   重黎翻了个白眼:“你们这些仙门弟子,一个个眼里只有天下,悯怀苍生,本尊看来,都是脑子不好使。”   “”为何突然被骂了?   他继续道:“心有苍生有何用,苍生心中可有你们?一群傻子,最后什么都没剩下,保不齐死了还落一身骂名。这些鬼魂不过是罪有应得,从前做过多少恶心事儿,而今就要一五一十还回来,少学你们那缺心眼儿的掌门,见一个就想救一个。”   “看来您真的挺讨厌我我们掌门的啊。”她及时改了口。   “废话。”他斩钉截铁道。   她叹了口气:“我师父其实也是位仁善怀德之人,他说,七情六欲,是罪孽,也是人间一捧火,千年万载,孕育着真心常在,是这泱泱六界,都应当羡慕之物。唯有饱尝过人世冷暖,生死别离后,仍不能放下的,才是你这一生,最为宝贵的。”   “你师父怎么同长潋那厮一样能胡咧咧?”他皱起了眉。   “或许您不爱听这话,但我觉得其实也有几分道理。”她淡淡一笑,“人总不能无情无义地活一辈子,在世上走一遭,留下些眷恋,也是好的。”   重黎不以为然:“你们这些修仙弟子,难道不是以脱离红尘,斩断情根为目的的吗?”   闻言,她摇了摇头:“这您倒是说错了。七情六欲,与生俱来,修仙者修的是心若止水,看淡尘缘,抛却了私情,而后博爱众生,筑大成,方位列仙班,至于斩断情根,不过是那些自以为是之流信口胡说罢了,情根,是斩不断的。”   “这些都是我师父告诉我的,您觉得修仙之人都是傻子,其实这世间缺的不就是这样的傻子么?心就那么大点儿,装了苍生,自然再也匀不出地儿装不下别的,瞧着倒像是无情无义了。”   “说到底还不是满嘴冠冕堂皇,连句实话都不敢说。”他就是看不惯这群人摆出的姿态,换他这样活着,早该累死了。   这话她无法反驳,可活得无情些又如何呢?   就像她的前半生。   白辛城命中带煞的孤女,无心薄情,缺福少寿,饱受唾弃。   既无半分真心予以他人,亦不得半分真心相待。   若不是命比纸薄,死在育遗谷,最后也是孤独终老吧。   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得到,没有执念可言,也谈不上放下。   或许她想要的,或许只是一点寄托罢了。   “我师父说过,七情六欲并不可怕,心怀众生也并不值得四处夸耀,不过是你究竟想不想这样做罢了。   能舍得的,就抛在脑后,若身染红尘,执念难消,就埋在心底。   为苍生而死,为一人而活,这并不丢人。”   她说得坦然,仿佛这话原本就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般。   重黎僵着脸,看了她一会儿,少见的没有反驳。   “与其在这废话,不如先找找出路。”看着这风雪愈发大了,他们先寻了一处矮小的山洞暂避。   既然出不去,还是歇一会儿为上。   冰山地狱里没有火种,云渺渺唯有在掌心凝出一团火来,姑且取暖。   “您好些了吗?”她记得摔下来之前,他分明痛得眼都睁不开。   重黎怔了怔,登时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   “醒来后便没有再疼过了,许是那道白符的缘故,回头本尊定要将它撕个稀烂!”   管他什么酆都大帝,面儿都没见过的人,竟敢如此对他!   “您还是消消火吧,酆都大帝可是上古帝君,听闻其法器烛阴,相当厉害呢。”   “本尊的英招也是上古神器啊!”他不服地召出长剑,可惜法力微薄,还是云渺渺帮了一把,才堪堪托住了剑。   这是她头一回端着这把英招剑,不愧是神兵利器,沉得跟她师父的泰逢不遑多让。   “是是是,您也是不好欺负的,先把剑收回去吧。”她好声好气地劝道。   重黎这才将剑收回,却瞥见她腰间的两柄剑。   其中一把,竟与他梦中所见的有几分相似之处。   “你那把剑,叫什么?”他抬手一指。   云渺渺愣了愣,低头看去:“这把?这把叫寸情,您之前还嫌它是个下品破烂呢。”   他皱了皱眉:“拿来本尊看看。”   虽不知他突然这是怎么了,她犹豫片刻后,还是将寸情给了他。   横竖一个魔尊,总不至于堂而皇之地动手抢她的佩剑吧。   重黎接过剑细看,对于一柄下品灵剑而言,这把紫鞘细剑也算得上精致了,就这剑鞘个剑柄上所刻的纹样之精细,她那把霄明都不见得能及得上。   “寸情”他暗暗念着剑名,回想梦中的场景。   诚然没能瞧仔细,但梦里那女子所持的紫剑的确与她这把颇为相似,只是剑气和灵泽相差甚远,就这一点来看,简直云泥之别。   “您看完了吗?”云渺渺凑了过来,也没见这把剑有何特别之处,他却看了许久,不由诧异,“您近来比较中意下品灵剑么?”   重黎斜了她一眼:“说什么梦话,下品灵剑岂能入得本尊法眼?”   说着,他将寸情还给了她,只当是一时巧合,定是因平日里她总揣着这把剑在他跟前晃悠,以至于梦里都看走了眼。   洞外的风雪愈发大了,这洞口恰好对着嶓冢山的方向,天边的大窟窿简直像是一斧头凿出来的,不断有厉鬼朝那涌去。   四下更昏暗了,白雪也映不出来路,仿佛无底的深渊,能吞没一切。   这山洞其实小的很,应是积雪塌陷,凑巧形成的,风夹着雪灌了进来,他们不得不再往里头缩了缩,不觉已坐到了一块儿。   她的灵力其实还没有恢复完全,之前同桑桑借了些,倒还能支撑一会儿,只是眼下须得省着用,掌心的火能暖着两个人便好。   从桥上掉下来时,桑桑还在为他们断后,不晓得这会儿得急成什么样   她这主子当的啊,的确不中用,让它操心了。   重黎不经意瞥见她腕上的石头,袖子滑下来后,才瞧见那石头正闪着光,翠绿的玉石中,似乎有一滴别的东西。   他当年好像的确把这块石头给了别人,却想不起自己又是从何处得来这块石头的了。   “这瑶碧石”他犹豫地望着她,“本尊给你的时候有说过什么吗?”   当年的记忆其实也模糊得很,他这人素来不爱记事,都是霓旌替他记着。   云渺渺眉头微皱:“您给我这块石头的时候啊说是欠了我一个人情,来日再还。”   “就这句?”   瞧着他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她顿时了然。   “您果然不记得了。”她叹了口气,“怪不得在育遗谷的时候,您没认出我。”   她那会儿奋力想拿出瑶碧石,可惜,他连头都吝啬于低一下。   “育遗谷?本尊有去过那儿?”他更摸不着头脑了。   “您连自个儿去过哪儿都不记得了?那日您的将军也在谷中呢,他奉您的命,杀了一众从天虞山下来的凡人,为了找长生之血。”她属实是服了这祖宗的记性了,难不成当日那些人的性命在他眼中就如草芥一般,随手可弃吗。   重黎思索良久,仍旧没什么印象。   这些年为了长生之血,他去过的地方不计其数,哪能每一处都记得。   权当他去过那什么育遗谷,遥岑是几时从他这儿领的命令来着?   越想越觉得头疼得很,他索性放弃了。   “乱七八糟,本尊都给你绕糊涂了。”他摇了摇头,“依你所言,那事儿已经过去二十年,你这不是好好地活着么,怎么又赖本尊见死不救?”   “”她不是很想把自己借尸还魂了两回的事儿告诉这祖宗。   “您当我命大吧。”   她如是答复。 第一百五十四章 :出路   在洞中等了许久,外头的风雪终于小了些,雪原茫茫,声息渐偃。   他们从山洞中走出来,正打算继续寻找出路,重黎却忽然拉住了她。   “有东西过来了。”   闻言,云渺渺立时警惕起来,环顾四下,白茫茫一片,似是什么都没有,而后,忽然望见有数道身影摇摇晃晃地从雪中飘来。   若是没有被这雪蒙蔽的话,应当早就留意到才是,可惜等他们反应过来,四周徘徊不去的,皆是这冰山地狱的恶鬼。   他们应是没能从那窟窿里挤过去,在这雪原中游荡之时,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   面具已碎,她没有多余的灵力来维系两个人的灵衣,穿过这片地狱。   被判入这一层地狱的鬼魂,生前多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服判决,心存怨恨,方化为厉鬼,不思悔改,故而长年困于冰山地狱中饱受折磨。   与他们而言,一缕凡人精魂,能助他们法力大增,逃出此地的机会更大。   何况他们与寻常凡人不同,身带灵力,此等美餐,怎能放过。   厉鬼虎视眈眈地围了上来,将他们逼到了洞口,退无可退。   重黎下意识地想唤出英招剑,给这帮胆大包天的东西永世难忘的教训,却望见自己肉嘟嘟的小手,恍然想起自己眼下的处境。   这该死的阴曹地府!待恢复法力,他非拆了那罗酆六天宫不可!   “您退后!”一晃神工夫,云渺渺已站在了他身前,双剑出鞘,直指那些厉鬼。   在仙门之中,大多都是一人佩一剑,如她这般留了双剑的倒是稀罕,只可惜一柄上品灵剑,一柄却是下品,不大相称。   她将捆仙绳的一头系在了腰上,嘱咐他跟紧后,便握着剑冲向四下厉鬼。   那些鬼魂也蜂拥而上,抢夺他们的血肉。   她将所有的灵力都用以御敌,霄明清光逼人,招招凌厉,寸情虽无那般强劲的剑气,但被其刺中的鬼魂却纷纷发出凄厉的痛呼,与三青鸟那时如出一辙。   她无暇细想,带着重黎一路杀出去。   修为不到家,至少她的剑法尚能拿得出手,厉鬼虽凶恶,大多都是被剥夺了心智的莽夫,只晓得横冲直撞,与之拼杀,倒也直接。   留在这一层的鬼魂似乎都被惊动了,陆陆续续地朝着这边涌来,她一面厮杀,一面望向那巨大的窟窿。   既然鬼魂能从裂缝中出去,他们是不是也有一线机会?   “尊上,咱们去裂缝那儿!”说着,她继续挥着手中剑,带着他朝嶓冢山的方向奔去。   重黎猛地拖住她:“不行!那边恶鬼云集,所有鬼魂都想从裂缝中逃出去,我们此时过去,只会惊动更多,你要从众多穷凶极恶的厉鬼中御剑上去吗!”   他若还有法力,尚可一试,但眼下他就连自己的佩剑都拿不起来,过去送死不成!   “那该往哪儿走!”云渺渺挥着剑,看见正朝着这边涌来的数百面色青白的鬼魂,一阵头皮发麻。   这样下去,他们非被这些鬼魂分食了不可!   “往那儿走!”他指着全然相反的一条路,积雪甚厚,延伸到冰山深处。   “您是病急乱投医了吗?”这个节骨眼儿上,乱跑与找死无异啊!   话音未落便遭一记狠瞪。   “本尊岂是那等手忙脚乱之人!你看清楚,这儿的风雪都是从那个方向吹来的,既然四处都找不到出路,不如去源头看看!”他毅然决然道。   这话不无道理,云渺渺咬咬牙,暂且收起了寸情,牵起他的手调头朝那条路跑去。   身后厉鬼紧追不舍,眼前的风雪越来越大,扑面而来时,仿佛要扼住他们的呼吸,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这般顶风冒雪地前行,身后的厉鬼似是扛不住这严寒,相继退去,回过神来,他们身后已没有鬼魂追赶。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儿,一阵厉风迎面而来,掀起鹅毛般的飞雪,迷住了眼。   这儿的寒冷,比他们方才经过的任何一处更甚,他还好些,身旁的人却是瑟瑟发抖,连剑都握不住了。   她的脸色几乎冻得发青,不知是不是冻僵了,还死死握着他的手。   他下意识地唤了她一声,她似是没有听见似的,直到他唤第三次,才回过头来看向他。   干裂的嘴唇泛着可怖紫色,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暗道不好,且将她拉到了一块石头后面,扶她坐下。   经过方才一战,她的灵气更薄了,天虞山的弟子服,他的外袍,都不足以替她抵御这严寒,眼看着她直打哆嗦地蜷在石头旁,哪儿都是冰冷的,连一簇火,都点不着。   手中的剑属实握不住了,铿锵一声落在她脚边,散去了光华。   他又唤了她几声,她连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他咬咬牙,上前将她的手拢在掌心,虽说眼下他的手不过孩童大小,不足以将她的手裹起来,但好歹能暖上一暖。   “云渺渺,能听到我说话吗?”她的耳朵似乎也冻伤了,他只得凑过去,俯身在她耳旁说话。   她浑身冰凉,不住地发抖,看了他一眼,艰难地点了下头。   “这样好些没?”他捂着她的手,学着曾在人间看到的,给她搓了搓,“这会儿不能睡,走不出去,就只能在这等死。”   在他掌心的温暖里,她的手勉强恢复了些知觉,她咽了咽唾沫,抬起了头。   “这儿太冷了我浑身都疼”就连说句话,喉咙都像是被撕开了似的。   “再撑一会儿”他抬手抚上她凉得惊心的脸,好让她不至于哆嗦得痉挛。   许是那双小手过于温暖,这天寒地冻里,她不由自主地抱了上去。   她冷得就像一块冰,重黎浑身一僵,终究没有推开,龙尾一卷,将她拢进了怀里,挡住了背后吹来的风。   那颗乖顺的脑袋贴在他胸口,抖得厉害,天晓得她有多怕冷,却还在这冻了如此之久,微弱的吸气声,夹杂着细弱的颤抖,倒像是在哭。   他僵在空中的手,迟疑许久,缓慢而轻柔地落在她头顶。   “这么没用”   这一声叹息,分明是温软的。   四下霜雪连天,云渺渺总觉得自己听错了,她晓得此时应当起来继续走,可这怀抱暖得教人心安,她舍不得松开。   一时的松懈,疲倦与痛楚一齐涌了上来,她感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想掐自己一把,却连这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云渺渺?”重黎感到原本箍着他的手忽然没了劲儿,顿时一惊,低头一看,她竟然已经昏了过去。   他俯下身,接住了软绵绵的她,便是他成了这副样子,依旧觉得她瘦小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摇不醒她,唯有将她暂且放在这块石头后面,捡起她的剑,继续往前走。   积雪深厚,霜寒千尺,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任何足迹都会在片刻间被风雪掩埋,越是往前走,越是瞧不清前路与归途。   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活像是见鬼了一般。   飞雪迷眼,寒意入梦,错觉一般,让他心生恍惚,凭着这个无中生有的念头,继续走下去。   当翻过一座冰山,风雪终于散去,他望着眼前漆黑的路,陷入了久久无言的震惊。   酆都篇可是魔尊恢复记忆的契机哟 第一百五十五章 :嶓冢山天裂   且说酆都城内,眼见着院中红梅逐渐淡去,结界式微,外头的厉鬼似乎也散去了,余念归以灵心玦试探,整座酆都城的戾气竟都朝着嶓冢山的方向涌去。   桑桑与精卫振羽而起,凭借神兽灵气硬生生正开了禁制。   “走!”   众人冲出小院,眼前昏沉一片,这附近已没有鬼魂堵截,可再往前跑,却见半城火海,山河震荡,酆都城混乱一片。   十殿阎王亲率七十五司鬼差封锁黄泉忘川,捉拿四处逃窜的鬼魂,一问才知五方鬼帝与崔判都已赶往嶓冢山镇压,连久久不曾露面的幽荼帝君都给惊动了。   西方阴气冲天,邪祟如厚重的云,压在山峦之上,裂缝如天地撕出一线,被锁在十八层地狱中的恶鬼争先恐后地往外逃,银蓝的光辉随之涌起,试图将其逼回地狱。   霓旌面色一变:“不好!再不将裂缝堵上,这些厉鬼迟早冲入人间作乱!”   “渺渺他们呢?”余念归心中焦急,“若是他们还没出来可怎么办?就这么封住裂缝,他们是不是只能被困在地狱中,再也不出来了?”   桑桑目光凝重地望着那道银蓝的浑厚灵泽,它没有听说过地狱还有别的出口,眼下它唯一能寄予希望的,便是这道裂缝,若是主上没能及时出来   “去嶓冢山找他们!”它振羽飞去,众人忙跟上。   嶓冢山坐落于酆都西门下,乃阻挡各界妖邪侵扰的神山之一,由西方鬼帝镇守,山下同时也是十八层地狱的入口,今日嶓冢山一裂,万鬼脱缰,若教他们闯入人间,后果不堪设想!   之前远在街巷中,还未能瞧仔细,如今跑近了才知这裂缝何其之大,莫说余念归,就连步清风和霓旌也是生平仅见。   “怎么会比上回还大”数千年前的一幕幕似乎正重现于眼前,桑桑飞得更快些,直到望见山门下那道绯红的身影,也顾不得身后的人是否跟得上了,匆匆而下,“司幽!主上可有出来!”   司幽戴上了半张面具,正神色凝重地听着五方鬼帝的奏禀,听到她的声音吃惊地回过头,将它接住。   “你怎么来了?”   “主上出事了。”桑桑环顾四周,鬼差云集,却始终不见它要找的人。   五方鬼帝错愕地看着这只黑乌鸦,不远处还有三人赶来,瞧着可不像是七十五司的鬼差:“帝君,这”   “无妨。”他点了点头,示意他们无需在意,“你们继续,莫要让更多的鬼魂逃出来。”   九位鬼帝齐声称是,转身施法,以维系结界。   “渺渺怎么了?”司幽压低了声音,回头张望,的确不见那丫头,不仅如此,连重黎也不见了。   桑桑都快急哭了:“回宅院的路上,我们遭到厉鬼袭击,主上和重黎从缘尽桥上摔了下去,至今生死未卜!你可有法子救他们出来?”   “什么!”司幽脸色大变,“缘尽桥下可是他们掉下去多久了?”   “快两个时辰。我当时也想追下去,可是那儿阴气太重,已经找不到人了”   闻言,司幽目光一沉:“就你现在的法力还敢追下去!要不要命了!”   “我还能袖手旁观吗!”   得知云渺渺和重黎还没有出来后,它的心都揪了起来,直直要往那裂缝中闯,被司幽一把捉了回来。   “胡闹!那儿都是厉鬼,你现在冲进去骨头渣都没的剩!退回来!”他怒斥道,掐了个诀儿直接将它定在了原地。   “司幽你松开我!主上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掀了你这十八层地狱!”   “你再如此不识好歹,我这就散了你这形,送回女床山!”司幽的目光突然凌厉了起来,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顺手让一旁的崔珏将步清风等人一并拦下。   崔珏面露犹豫,上前低声问:“君上,可是有人困在地狱中了?”   司幽面色发沉地点了点头:“先稳住这道裂缝,捉回脱逃的鬼魂,将其封印。”   “可困在里面的人呢”崔珏看他脸色,受困之人于君上,恐怕非同寻常。   他暗暗收紧了拳,回头看了桑桑一眼,毅然祭出手中折扇,银蓝色的浑厚灵泽瞬间涌入裂缝,将一众厉鬼压回深渊中,裂缝隐隐有了缩小的趋势。   “嶓冢山已经裂了两个时辰,撑不了多久,能不能出来,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本君无能为力。一炷香后,无论如何,以六界安危为先,定要封印这天裂!”   “是!”五方鬼帝得令,纷纷施法继续镇压鬼魂,助他缩小裂隙。   桑桑试图阻止,却是动弹不得,气恼地喊他且住手。   “小阿鸾。”他没有回头,“平日里你任性可以,不讲理也无妨,但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它倏忽一僵,抬起眼,望着眼前的山崩地裂,一步踏错,不晓得多少人要跟着陪葬。   三青鸟已死,她还要继续让悲剧重演吗?   “她用命护下的众生,你我可守得住?”   他一字一句的质问,如一刃剑,不偏不倚地刺在她的软肋上。   “他们在做什么?”余念归望着半空中的银蓝折扇,其光辉与之前所见全然不可同日而语,虽不知其名,可方才仅凭这一件小小法器,便镇住了需合五方鬼帝之力才能逼退的众多厉鬼,着实不容小觑。   再看裂隙正下方的红衣鬼差,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德行后,气势判若两人,方才九位鬼帝与那崔判同他说话,亦是毕恭毕敬,便是个傻子,也能瞧出不对劲来。   渺渺说此人是地府鬼差,他们便先入为主地信了,可区区一介鬼差,又何德何能拿得出这般厉害的法器?   “他们在封印这窟窿。”霓旌咬牙道,“这样下去,云渺渺和尊和那孩子都会被一同封在地狱中,除非三界大赦,清空地狱,否则他二人怕是至死都走不出来。”   “那怎么行!”余念归顿时急了,“清风师叔,快想想办法吧!这些厉鬼如此凶恶,渺渺带着个孩子,如何能挨得过去?钟公子那儿也没法交代啊!”   望着那道天裂,步清风也陷入了沉默。   “问他能有什么办法。”霓旌叹了口气,“就算天虞山掌门在此,也不定能从厉鬼汹涌的裂缝中闯进去,何况还得带两人出来”   闻言,余念归脸色白了几分:“怎会这样”   他们不过是为了几个魂魄悄悄潜入酆都,哪想到惹出这等大祸,若是渺渺有个差池,他们可上哪儿说理去!   “不,诚然九死一生,但司幽先生说过,曾有鬼魂从十八层地狱闯出,也就是说定然还有别的出路!”便是进不去,步清风也不可能就此死心。   下山前,师父叮嘱过,要他好生照顾师妹,无论如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霓旌点了点头:“嶓冢山乃是地狱大门所在,世间虽无记载地狱可有出路,但阴司是个讲究因果轮回之处,生与死相生相克,大门在此,若是暗藏的出路也在附近呢?”   此话听来荒唐至极,但细细想来,也并非空穴来风。   值得赌一赌。   “余师侄,劳你用灵心玦探查,任何角落都不可放过。”步清风转头道。   余念归领会其意:“师叔放心,但凡有一线希望,我定会将这扇门找出来!”   在霓旌的掩护下,她避开鬼差耳目,暗中祭出灵心玦,灵流无形,缓缓淌过四面八方,找寻着那唯一的生机。   小可爱们,明天就是中秋节啦!所以加更!万更啦!明晚八点,宝贝儿们集合咯!还有红包掉落! 第一百五十六章 :本尊欠你的   冰山地狱寒风呼啸,积雪将所有的路一层一层地掩埋,顺着捆仙绳折返回来的白衣孩童站在双目紧闭的女子身旁,目光凝重得可怕。   找到风雪源头的那一瞬他便晓得,凭眼下这副身子,是断然不可能拖着她离开这的。   这风雪终会渐渐小去,届时那些厉鬼定会顺着活人的气息追来,就他眼下的法力,一人还能逃,再多带一人就   “云渺渺。”他上前晃了晃她,眉头紧皱,“你再不醒醒,本尊就把你扔在这了,云渺渺!”   然而她毫无反应,只剩身子愈发冰冷,继续待下去,即便逃过了那些厉鬼的追杀,她也将活活冻死在这。   许是他法力大不如前,施加在她身上的法术也微弱不少,他一低头,便能看见她额间的玄色逆鳞。   他倒是没有告诉过这怂包,之所以说她得到的是最好的信物,是因为逆鳞与他,时时相连,便是相隔千里,只需唤他一声,无论她身在何处,他都能在瞬息间赶到。   遥岑的青光戟和霓旌的九思哪里能与之相提并论,偏偏碰上个不识货的傻子。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脸,已经冷得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温度了。   便是已经昏过去了,还是浑身打哆嗦,无论他如何抱着,去暖她的手,都再没有用。   他看着自己的手,试图凝聚龙族的真气,却也只能凝出烛火大小的一团,这点灵泽,或许能护着他一人闯出这十八层地狱   耳边寒风呼啸,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咬咬牙:“算是本尊当年在白辛城欠你的,今日还!”   他合上双眼,周身水光涌动,龙角与龙尾散发出明丽的光辉,硬是顶着施加在他身上的禁制与撕心的痛楚,眉眼舒展,长发散落,逼着自己变回了原样。   “咳咳!”一阵甜腥涌上,没来得及捂住嘴,便吐了一口浊血。   落在积雪上,如山花欲染。   饶是他心有不服,也不得不承认那道该死的符相当厉害。   他翻转掌心,将水色灵泽打入云渺渺心口,   霎时,温润的灵泽阻挡住了所有风雪与寒意,将她严严实实地裹在其中,他换上了里襟,依旧用外袍罩住了她,而后俯下身,将人搁在背上,朝着罡风起源之处一步步走去。   背上的人很轻,若是不抓紧些,总觉得她随时会被这儿的风掀出去。   重的,是他自身。   诚然他逼出了龙族命脉上的那点元气,恢复原状,但终究是勉为其难,那符的效力仍在,仿佛一块巨石压在头顶,令他举步维艰。   风雪迎面砸来,全由他一人受着,这条路,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他越是喘息,越是觉得疼痛难忍,在桥上忽然而起的疼痛再度涌起,如锋利的刀刃活剐着他的心肺,虽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了,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肺腑皴裂,每走一步,都要强忍着咳血的冲动。   “什么破符,等老子出去给你撕个稀巴烂!咳咳咳!”   咽不下的血一滴一滴地砸在雪原上,转眼被掩埋在一片霜白下。   背上的人枕着他的肩,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消瘦苍白的手耷拉着,腕上捆仙绳金光微弱。   他背着她翻过陡峭的冰山,万年的寒冰冻僵了他的双手,刺骨的寒意渗入骨血,他终于晓得这儿究竟冷成什么样。   山的另一头,狂风暴雪,万年不歇,目之所及,皆是昏暗一片。   更远处,冰山无数,又见山花欲染,乱红如雨,与这雪原生生辟作两端。   此情此景,震撼人心,却又从中生出些别的念头。   佩环伶仃,孤酒三坛。   花中酒不醉,月下人不归。   隐约却又毫无迟疑的,只是觉得这个地方,这条路,他曾走过。   踏过山河瘦落,冰原千里,梦里青丝染霜,恰似人间雪满头,破碎的剑,含泪的笑,从他眼前坠落下去。   曾有一人心似璞玉,如青云之巅白月光,能拂去凛冬,望见星河长明的绮丽。   她最后的话,仅仅是一句   阿黎,别看我。   一瞬的恍惚,他险些从悬崖上坠下去,稳住身子后,他咬咬牙,背着云渺渺朝那寒冷的深渊走去。   他道不出为何,只觉得应当走下去。   步入深渊的刹那,风雪骤停,眼前出现了岔路,一条通往第七层刀山地狱,另一条,则是向着更深处的油锅地狱而去的。   浑身痛得厉害,脑海中的念头却始终没有褪去,他转过身,毅然朝着地狱更深处走去。   油锅地狱异常灼热,扑面而来的热浪仿佛都要将人生炸油烹,于龙族而言,颇为不好受。   心肺的痛楚传到了背上,如鞭笞之刑,狠狠抽打,他能感觉到撕裂的刺痛,似是有什么东西,正不顾一切地想从他体内冲出去。   除了忍耐,暂且别无他法。   觊觎活人血肉与灵气的恶鬼蜂拥而上,一道银光闪过,他手里的长剑寒光凛凛,毫不客气地劈了下去!   “滚!”   他的眼神仿佛要吃人的恶兽,龙族的妖性与生俱来,还不想魂飞魄散的鬼魂仓皇而逃,根本无暇顾及他是否还有气力挥出第二剑。   从油锅地狱到石磨地狱,这条路仿佛已经根深蒂固地刻在了他脑海中,似是被这股灼热烧得有些神志不清,竟有种从前他也曾这样背着谁,不顾一切地闯过这十八层地狱的错觉   他掂了掂背上的人,确认她还在,才稍稍安了心。   “云渺渺,我今日吃这么大一亏救你,你要是敢咽气,老子下十八层地狱也给你揪上来打一顿听见没有!”他恶狠狠的警告,也不晓得她是否能听见,便一厢情愿地当她认了。   这条路比他想象中还要漫长,一路的苦楚如世间罪业的缩影,在眼前一一呈现。   不知怎么的,她之前在山洞中说的那些啰嗦话再度浮现在他脑海里。   紧要的,不过是你想不想这样做罢了。   “嘁,本尊管他们死活”他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抬眼望去,终究是站在了第十八层地狱门前。   不同于前十七层,此处门庭巍然高耸,所见所闻,皆是森冷的灰白。   入前十七层地狱之魂,尚有赎罪的机会,但这一层,却是注定了再无转世的机会,哪怕仅仅是山间一棵草,河上一阵风,都不可能。   趴在他背上的人,于昏沉中睁开了眼,望着他跨过眼前的门,四下顿时邪气冲天,她看不清前路到底有什么,只望见灰蒙蒙一片,似雾非雾,似妖胜邪。   她想开口,却昏沉得厉害,眼前忽然漆黑一片,再度失去了意识。   中秋快乐宝贝们!你们的加更到啦! 第一百五十七章 :封印天裂   “君上,一炷香已燃尽!”崔珏上前禀报。   桑桑浑身一僵。   司幽目光凝重地望着那道阴气冲天的裂隙,再无犹豫:“封印天裂!即刻动手!”   五方鬼帝领命,全力施法,直指天裂处。   空中折扇清光大盛,陡然绽开,扇柄花纹延展,如有活物在其中穿梭,只听得轰鸣一声,山河震荡不休,光中似有龙尾卷涌,不消片刻,冲天而起!   蓝光化龙,视为昼,暝为夜,吹为冬,呼为夏,如风过万里苍穹,势不可挡。   此等身姿,当载入史册,留存画卷,令后世望而生畏。   “这是上古神器烛阴吗!?”霓旌错愕地望着空中盘旋的巨龙,简直不敢相信这等只存于上古神话中的法器当真存在。   “司幽!”桑桑悲恸地望着那道天裂,厉鬼似是感觉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争抢着从裂隙中涌出,阴气冲天,却始终找不到它要等的人。   “天裂处魍魉如洪,他们是不可能从哪儿活着出来的。”司幽终于看了她一眼。   “所以你就要我在这等着主上的死讯?”桑桑挣扎着试图冲破禁制,眦目欲裂,“你是酆都的帝君,你要救苍生,你一视同仁无可厚非,可主上难道就不是苍生之一了吗!救一人与救众人,说到底并无轻重之分,你不救我救!”   便是舍了这长生不死的命格,拼着这千年万载的修为去担下这罪孽,她也断然不忍再扔下主上一回!   “阿鸾!”他似是气狠了,指节都捏得发青,一面还要顾着烛阴,填补天裂,深吸了一口气,才稍稍平静下来,“我没有堵死他们的生路,这十八层地狱,并非天衣无缝。”   这郑重而又略显荒唐的话,令桑桑猛然一怔。   “你这话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忽闻远处传来余念归的惊呼。   “清风师兄!阿旌姑娘!有反应了!是是渺渺的灵气!”   闻言,它惊愕地回过头,忽然发现禁制已解。   它立即飞到余念归面前,劈头便问:“主上在何处!”   余念归给它吓了一跳,怔怔地指着灵心玦:“好像,好像在那个方向”   灵心玦上绯光一点,指着正南方,然而望去,只有一片荒土,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没有弄错吗?”霓旌面露狐疑。   “应当不会啊”余念归也摸不着头脑呢,方才探到了渺渺的灵气光顾着高兴了,回头一看,却是什么都没有。   灵心玦反复看了好几遍,灵脉所指,依旧正南。   步清风上前数步,伸手在空中虚晃了片刻,亦是不得其解。   “渺渺他们肯定在这个方向!”余念归笃定道。   灵心玦没有任何问题,虽说微弱至极,这光华却不是幻觉。   半空中烛阴嚣鸣,数道法力灌入天裂,那道裂缝被一点点缩小,破碎的封印再度合拢,烛阴摆尾,将企图冲破封印的鬼魂一气扫回地狱深处。   山河动荡,天地变色,厉鬼哭叫,天边一缕微光,也黯淡了下去。   嶓冢山的窟窿正逐渐被镇压住,七十五司也将捉回的鬼魂押解至此,再度封入地狱。   这些鬼魂身上,有着阴司的烙印,一旦回到地狱,便会归于各自应去之处。   虽不知此祸何起,但业果为了,擅离地狱,视为罪加一等。   眼看着裂隙正缓缓闭合,桑桑别无他法,唯有孤注一掷,凝聚灵气,朝着灵心玦所指的方向释放而出。   灵气没入虚空,似是杯水车薪,不见成效。   三人面面相觑,同它站在一处,朝着同一处全力施法。   灵气放出,面具的遮掩便全无用处,日夜游神一眼便瞧出他们身上带着活人气息,面色顿变。   “大胆凡人!阴司重地岂容尔等撒野!你们是怎么溜进来的!”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   活人混入酆都,事关重大,四周鬼差立即围了上来,意欲擒拿。   而此时,步清风他们眼前的虚空,在灵气的冲荡下,竟然真的裂开了一道缺口,漆黑如墨,全然看不清里头有什么。   然就是这么一道小小缺口,令他们生出一丝希望。   桑桑能感觉到,从那道缺口中穿出的微弱灵气,仿佛揪住了它心头的软肉,高兴得险些哭出来。   “你们继续!”眼看着鬼差蜂拥而上,霓旌留下了九思,继续助他们打开缺口,一道清光自袖下飞出,但见剑光凌厉,却不见剑身何在,她手中流光莹莹,刻意用灵气藏起了兵刃,压根看不清那是刀是剑,又或是斧头镰刀之流。   “对不住了,此路不通。”她扫视着四下鬼差,未等他们回过神来便径直冲了上去,将其硬生生震退,阻挡在三丈开外。   鬼差几乎将他们三面围堵,但只消再进一步,冰冷的剑气立至脚下!   所守方圆,滴水不漏。   步清风原本还放心不下,却见她仅凭一人之力便镇住了诸多鬼差,其身法矫健,似是剑术,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却在细微之处,有些似曾相识。   “君上有令!统统停手!”不等他细想,崔珏赶至,拦下了怒不可遏的日夜游神,手中判官笔一扬,划下界限,掷地有声地传达着帝君口谕,“所有鬼差,无论看到什么,不得出手阻拦!专注封印,休要多言!”   “这!”日夜游神百思不得其解,眼前的三个凡人,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抗君命,咬咬牙低头退回去,眼神却还是放心不下地往这边瞟。   桑桑听见崔珏的传令,下意识地朝天裂之下的那道背影瞥了一眼,毅然继续施法,将那道缺口不断撑大。   七十五司鬼差陆续退下,霓旌亦收起了兵刃,再度握住了九思。   那道缺口在灵气冲荡下果真越来越大,最后竟形成了一人大小的黑色窟窿,窟窿中昏暗一片,似是无底的深渊,传来了阴冷的霜风。   一旁的崔珏望着那窟窿,面露震惊:“这是!”   他曾无数次押送重罪之人前往地狱,十八道炼狱之门,虽只能站在门边观望,但从门缝间透出的阴气却是刺骨的。   这种感觉难道是第十八层!   烛阴引吭长鸣,浑厚的灵泽震荡八方,只听得轰然一声,嶓冢山重合,天裂再度被封印!   这次的天裂较之数千年前,少说再宽三倍有余,五方鬼帝几乎耗尽灵力,累得气喘吁吁。   正欲请示帝君,方才还在眼前的红衣男子却已经收回法器,烛阴再度回到扇柄中,于空中化为一道银蓝流光,再度回到他手中。   他们压根来不及开口,他已经转身朝着那几个凡人所在之处匆匆赶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归来   “别动,继续用灵力撑住,切不可停!”司幽赶至他们身旁,浑厚的灵力一并注入其中,方才还动荡不稳的窟窿竟然安定了下来。   余念归催动灵心玦,小心将灵络送入这片漆黑的窟窿中,向着更深处探去。   不知可是有了这么多灵力加持,她的灵络竟比在凡间时更为明亮,如一束天光,照亮了混沌的虚空。   “主上!主上!”桑桑高声呼喊,试图从那深渊中看出什么。   “怎么还没动静?”迟迟不见重黎和云渺渺从里面走出来,霓旌不由心焦。   “莫急。”司幽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紧盯着那片黑暗,似要将那深处再盯出个窟窿来。   看他脸色,桑桑隐隐觉察到,他或许早就知道这片荒地上,还有这一条出路。   若不是眼下它一心盼着主上平安归来,定要当场向他问个明白。   “快看!”余念归指着那黑暗深处惊呼一声,他们凝神望去,就见深渊之中,灵络蜿蜒,如同苍茫荒原中引路的明灯,一道人影正沿着这条路,蹒跚而来。   月白的衣,血迹斑斑,光辉映照出苍白的面容,一双漆夜般的眼,却亮如九天星辰,他一手提着寒光逼人的剑,一手紧紧抱着怀中人,不知从何处走来,眉宇染霜,手脚却被烧得一片溃烂,每一步,都仿佛踏过漫漫洪荒的磋磨,固执而坚定。   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灵气护持,难以想象他就这么闯过了世间最可怖的炼狱。   唯一那一点儿灵泽,温柔如水,浑厚安稳,经得住刀山火海,全落在他抱着的人身上,连一层皮都没让她蹭破。   在众人震惊的注视下,他沿着灵络,一步步走出了那片黑暗,停在了他们面前。   干裂的唇微微一颤,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还杵着,搭把手不会吗?”   不中听的口吻,这回却像是连叹息的力气都没了,着实教人无法反驳。   步清风与云渺渺忙上前,接过了他怀中的云渺渺,桑桑和司幽上前查看。   “灵气微弱,应是冻伤了,带回天子殿再说。”司幽将人打横抱起,留下崔珏帮着五方鬼帝料理残局,匆匆往回赶。   步清风和余念归着实吓得不轻,顾不上别的,也慌忙赶了过去。   从十八层地狱中死里逃生,能留口气儿已是奇迹了。   “尊上。”唯有霓旌回头扶住了重黎,他的手凉得惊心,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凭着固执与不甘,还能勉强站在这,“您没事吧?都发生什么了?您是从哪儿出来的?”   重黎摇了摇头,已是精疲力竭:“十八层地狱看到一阵光,便跟过来了。”   他挥了挥手,意欲将她推开,却发现自己竟连这点力气都使不出了。   看着他这副样子,霓旌总觉得有些可怜。   鬼差已然散去,或忙于收拾一片狼藉的嶓冢山,或紧跟着司幽等人回天子殿救人,明明瞧见了他带着这样重的伤,却没有一人问过他疼不疼。   “尊上。”她将他的手挂在自己肩上,坚定地将他架了起来,“属下先送您过去歇一会儿罢。”   尽管有心追上,但前头的人脚步匆匆,等她带着重黎走到天子殿门前,他们已经走入内殿了。   眼前偌大的宫殿位于罗酆六天宫顶端,白墙黑柱,巍峨中透着古朴与庄重,门前九九八十一级石阶,檐下四盏九莲灯,照亮了匾额上斗大的字。   天子殿。   酆都天子殿,传闻中乃是地府主君,酆都大帝的寝宫,寻常鬼差连站在此处的资格都无。   似是有人叮嘱过,守在石阶两侧的鬼差并未阻拦他们入殿。   霓旌搀着他走到殿内,找了一把椅子将他放下。   他双目紧闭,紧皱着眉,再说不出那些教人听了火冒三丈的话,她给他传了些灵气后,又查看了他的伤势,前头的伤口还好些,待看到后背,竟有数道鞭笞般的伤口,整个后背血迹斑斑,惊得她脸色顿变。   “您受刑了?”   他吃力地睁开眼,摇了摇头。   “下头早就乱成一团了,没有看到施刑的鬼差”他吐出一口浊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望着眼前精雕细琢的穹顶,陷入了沉思。   “您伤成这样,属下先为您疗伤吧。”   说着,她再度将灵气传入他体内。   “用不着。”他将她推了开,不知是疼得还是烦的,神色有些不耐烦。   霓旌到底是在他身边待了百年有余,对于这等不识好歹的反应早习以为常,也不曾放在心上,先替他止了血,而后摸出丹药递给他。   “您莫怪属下多嘴,眼下咱们可还困在酆都呢,您可瞧瞧您自个儿的状况,方才龙角都险些没收住,这会儿若是露了馅儿,这帮鬼差还不得将咱们生吞活剐咯。”   “一群宵小之众”重黎嘴上不以为意地冷哼一声,到底还是接过那药吞了下去。   因强行冲破禁制,恢复原状,他已经没有余力处理这些伤口了,靠在椅子上,缓缓合上了眼。   “本尊小憩片刻,待那怂包醒了”   “属下再喊您起来。”她顺势接过了后半句,他终于平静地睡了过去。   法力被封,灵气耗竭,这回可不是装作凡人,入夜后须得歇息,养神,于眼下的他而言,是不得不去做的事。   应是累得狠了,便是在椅子上也能睡着,眉眼时而舒展时而紧皱,如此看去,倒像个心中不安的少年。   她叹了口气,将方才从云渺渺身上滑落的袍子捞起来盖在他身上。   与此同时,内室中,司幽将怀中的人小心地搁在榻上,仔细地探了她的伤势。   寒气入肺,还有几处冻伤,虽说气息微弱,但从地狱走一遭回来,竟然只是冻昏了过去,属实教人难以置信。   “当真没有别的伤处了?”桑桑不敢掉以轻心,再三向他确认。   司幽摇了摇头,从怀中摸出一枚丹药喂进云渺渺口中,道:“应是进过了冰山地狱,才会有这等寒气,我已让她服了驱寒的药,睡几个时辰就能醒来,并无大碍,放心罢。”   闻言,它悬在嗓子眼儿的一口气终于舒了出来。   “那就好,那就好”   一旁的步清风和余念归也为之庆幸。   “真的好吗?”他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们,“十八层地狱,层层艰险,没有一处是手下留情的,便是我前去,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她这会儿安然无恙地躺在这,那么火海刀山的伤,又落在谁身上?” 第一百五十九章 :幽荼帝君   沉默,是因为所有人都清楚那个答案。   但说出口,有不忍,有不甘,有怀疑,也有一丝恼怒。   谁都没想到,掉下去的明明是个奶娃娃,出来的,却是失踪一日的“钟黎”。   “怎么会是他”余念归到现在还不敢相信方才看到的。   步清风眉头紧锁:“钟公子何在?”   司幽遥遥向外一指:“外头瞧一眼吧,若是还没走到这,沿着路回去寻一寻。”   二人点了点头,又看了云渺渺一眼。   步清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多了一份敬重,俯身一揖:“天虞山步清风,拜见幽荼帝君。”   余念归听他如此称呼眼前的男子,着实吃了一惊:“帝君?他不是鬼差么?”   司幽扬了扬眉:“哟,怎么教你看出来了?”   桑桑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那烛阴照得整座嶓冢山一片通明,还指着他傻不成?外头那两个想必也回过神来了”   步清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示意余念归也一同低下头。   “真,真是帝君啊”余念归惊吓不小,可看看这古朴庄严的天子殿,还有坐在榻边眸中含笑的红衣男子,他正缓缓解下银面具,露出一张昳丽如画的容颜。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一颦一笑,风流自若。   他手中还拿着那把银蓝折扇,不急不缓地敲打着掌心,笑吟吟地望着他们。   她顿时心头一咯噔,立即低下头去。   “天虞山余念归,参见帝君。”   “免了免了,本君还是做个鬼差来的自在。”他摆了摆手。   确信云渺渺果真无碍后,步清风属实担心另一人的伤势,虽说有阿旌姑娘留下照顾,但“钟公子”到底是渺渺的恩人,天虞山弟子,可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徒。   “有劳帝君照看师妹,在下去去便回。”说罢,他便转身朝外头走去,余念归也慌忙跟上。   待他二人走出内室,司幽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索然无味地望着床帏,叹息道:“可算熬过去了”   桑桑瞥了他一眼:“我看你倒是游刃有余啊。”   闻言,他微微一笑:“别说得我这个帝君真像个吃闲饭的嘛,封补天裂很费心神的,上古神器性子可倔得很,我这么用它,它可暗地里咬了我好几口呢,保不齐哪日一不小心我就被它吞了,小阿鸾你就不担心我么?不然你变回原样,让我靠一下?”   他说得楚楚可怜,桑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去去去!一介帝君,老脸还要不要了?我担心你做甚?你自个儿的法器,自个儿还不清楚?”它一脸鄙夷,“少套近乎,你那套也就骗骗崔子玉那种傻不愣登的小子了,瞧你这生龙活虎的样儿,受的哪门子伤?”   司幽撇撇嘴,感慨地摇着头:“之前你明明我说什么都信的。”   “那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你还翻出来说!”桑桑恼火地往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又想起自家主上还睡着,立即压低了声音,“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还有一条路可以从十八层地狱出来?”   他无辜地眨了眨眼:“有吗?”   “少装模作样!看我担心成那个样子很有意思吗?”它方才真急哭了,这混蛋居然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他看向安睡的云渺渺,忽而一笑:“小阿鸾,我没骗你,那道门,外头的人是进不去的,没有捷径,爱莫能助,除非里面的人走出来,别无他法,这次有那余姑娘的法器恰好探出所在,实在是了不得的运气。这条路,无论从何处迈出第一步,都会一一走过十八层地狱,将那些苦楚都历经一遍,我原以为没有一人能这样走出来,却没想到,亲眼见识了两回。”   他的笑容意味深长,桑桑皱起了眉:“两回?还有一回是谁?”   他嗤地一笑。   “一个臭小子罢了。”   桑桑还想问几句,却被他打了岔:“你不出去看看么?重黎这回可伤得不轻。”   闻言,它翻了个白眼:“我为何要去看那个白眼儿狼,他重伤我还要放鞭炮好好庆祝。”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么记仇,这么多年,怎么没见你真捅他一刀?”   “我只后悔当年没趁他还是个萝卜头的时候直接掐死他!”   听着这句咬牙切齿的气话,司幽啼笑皆非:“都多少年了,还是这个口是心非的样儿,当年他要被东华带走的时候,也不晓得是哪个拦着护着死活不放,最后还将东华座下的人打出了云渺宫。那架势,啧啧啧,跟亲娘似的,我都拦不住啊”   “你!你可住口吧你!”要不是乌鸦毛黑,还瞧不出什么端倪,它这会儿非戳瞎这小子的狗眼!   许是被气着了,它振羽而起。   “哎哎哎,去哪?我这么累你居然丢下我?”   它回头就是一记狠瞪:“再装我打断你的腿!”   说罢,便飞出了内室。   幕帘一晃,四下便静了下来。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看了云渺渺一眼。   “你看看,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好骗,你就晓得诓我。”   他低下头,捂着嘴压抑着咳了数声,昏黄的灯火藏起了脸色的苍白,竟一直没有被发现。他松开了手中折扇,看着掌心的血沫,平静地笑了笑。   “你倒是自在,还不晓得回来,累死累活这么多年,还没得来一声你哥哥,亏大发了我”   桑桑飞到外殿,嘴上说着恨不得他重伤不治,飞着飞着,还是跟着步清风和余念归过去了。   就看一眼那混小子死了没。   它如是想着。   步清风与余念归在殿中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霓旌。   “阿旌姑娘!”他唤了一声,就见她回过头,匆匆走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莫要大声嚷嚷。”她压低了声音,将他们拉到一旁。   余念归不明所以地望着她:“钟公子呢?”   她回头指了指:“刚睡熟,可别吵醒他。”   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就见墙边椅子上双目紧闭的重黎,这天子殿其实有些冷,风灌进来,掀得垂帘飘摇,他身上盖着件袍子,遮住了一身的伤,只能望见耷拉下来的一只手,手背上还留着灼烧的伤。   光是看着,都觉得疼。   “钟公子还好吗?”余念归面露犹豫。   霓旌摇摇头:“服了药,但伤势不轻,让他睡一会儿吧,渺渺姑娘怎么样了?”   “只是受了寒,并无大碍。”步清风答道,又朝那边看了眼,问道,“钟公子怎么会进去?之前那孩子可平安无事?”   霓旌僵了僵:“那孩子啊我兄长已经将他送走了,你们不必担心,他很好。”   闻言,二人松了口气。   停在横梁上的桑桑盯着下头的人,眉头紧锁。   如司幽所言,他这回果真伤得重,十八层地狱,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的地儿,他还能走出来,简直是天大的造化。   “真是祸害遗千年”它冷哼一声,趁着那三人不注意,飞到了柱子后,看了看他的手。   地狱的炎火乃是各界怨气所化,毒辣至极,与凡间之火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烧,非得钻心刺骨地疼上百来年,便是投胎转世了,身上定然带着残缺。   阴间素来都是这世间最为公正之处,无关法力高低,身份云泥,受刑时都是一样的疼。   它叹了口气。   “混小子,算是还你这次救了主上的人情”   步清风等人还在议论着此次突然而起的灾祸,无人留意到硕大的石柱后,闪过一阵温软的光,而后,一只白皙纤细的胳膊探了出来,轻轻托起了重黎伤痕累累的手。   那指尖淌出一滴血,落在伤口处,渗入其中,转眼那手便消失于柱后,宽大的衣袍下,溃烂的皮肉在缓慢而无声地愈合。   帝君掉马现场,相信应该有不少小可爱已经猜出来了吧? 第一百六十章 :镜海   人间叹有苦千万,不及地狱一分,亲眼目睹十八层地狱的场景之前,重黎也不曾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地方。   这儿没有刀山火海,亦不见冰霜与烈焰,从鬼门到天尽头,全是晶莹剔透的镜子,无论往哪儿走,都能清楚地看到自己。   狼狈,遍体鳞伤,每一处痛楚,都要你清楚地晓得。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荒芜。   寂静。   像一场永无尽头的梦。   一旦踏入,再回头,却已经寻不到来时的路了。   除了继续往前走,别无选择。   他的背实在疼得厉害,只得先将云渺渺放下,换作抱着。   这儿属实太过安静了,他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甚至是脉搏。   孤独,或许本身就是一座囚牢,无法可解,无处可逃,就像这些镜子里的倒影,千年万载,也不能从中获得解脱。   第十八层地狱,原不是个施以酷刑的地方,它赐予的只有无尽的孤寂,在镜海镜山中漫无目的地流浪下去,从无趣到烦躁,从怒火滔天到渐渐麻木,从始至终,都只能看到镜子中的自己。   厌恶也好,崩溃也罢,再没有什么可期盼,可留恋的,心已死,魂长在,千秋万世,徘徊在生死缝隙间最坚固的牢笼中,一瞬,却似百年过。   这种感受,在镜海中走了许久后,他便有所体悟。   四面的镜子里映照着他如今的模样,灵气涣散,额上的龙角若隐若现,连鳞片都渐渐浮了出来。   他几时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不由恼火起来,试着将显现的龙鳞强压下去,却发现镜中的之象并无变化。   他别开视线,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竟然并无龙鳞。   疑惑之际,再度抬起头,那镜子里的景象却变了。   他还是他,一身玄袍却被火烧得到处都是窟窿,手握长剑,狼狈不堪,怀中抱着的却不像是云渺渺。   荼白的衣,染着大片的血污,青丝四散,落在他胳膊上,轻得像是一片羽毛。   看不清面容,只望见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几乎要消散的指与掌血肉模糊,寸寸断裂,已经流干了血,留下的,仅仅一缕幽魂。   镜中的他却还是紧紧地将这魂魄锁在怀里,仿佛抱着他在这世间最后一捧眷恋,为之跋山涉水,为之披荆斩棘。   为之,无所不能。   他错愕地朝自己怀里看去,却只看到了昏睡不醒的云渺渺,裹着他的外袍,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这到底什么鬼地方”他背后一阵发凉,不再去看那面镜子,抱着她快步往前走。   脑海中那个古怪的念头一路将他带到了这儿,但在步入这层后,就模糊了不少。   与其说记不真切,不如说混淆了。   这儿是处处都是镜子,所见皆是相差无几的景象,无论怎么走,都分不清东南西北。   在这儿,流逝的年岁仿佛都停了下来,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周遭的景象全无变化。   他不由怒上心头,举起手中剑,朝着这片镜海劈了下去!   英招本就是神剑,裹挟着恼怒的一剑震荡四方,无数镜面轰然碎裂,变作更多的镜子溅在他脚边。   眼前一座镜山被辟出一条山谷,迎面吹来一阵烈风,他终于感到了别的气息。   确切而言,这气息来者不善。   他眯了眯眼,抱着云渺渺沿山谷往前走,不再看两侧镜屏,以免神志不清。   直至他走出山谷,步入一片镜海平原,远远地,望见一团巨大的黑影。   方才他感觉到的气息与烈风,皆是从这方向传来的。   那黑影似是睡着了,浊气吞吐,吸如三九霜寒,呼似火灼难耐。   再走近些,便望见两根长牙,硕大如峰,仿佛是从下颚穿出的巨钩,其中一根断了半截,身如磐石,浑身鬃毛,枕着利爪安眠。   如此巨兽,而今只在传说中听过了。   虽无盾与矛,重黎还是认出了其来历。   凶兽凿齿,本居于昆仑虚东方大泽之畔,曾吞吃无数生灵,为祸四方,与相柳齐名,据典籍记载,羿费尽周折,才将其射杀于寿华之野,不晓得为何,它不仅还活着,还出现在这十八层地狱中。   他朝凿齿身后看去,有一块巨石,乍一看不起眼,却是这十八层地狱中唯一一处没有镜子覆盖的地方。   倘若真有出路,想来多半就是这个方向了。   那么这凿齿,十有八九是个看门的。   动用上古凶兽看守这条路,酆都地府可真是大手笔啊。   诚然不愿承认,但以他眼下的状况,没有与如此庞然大物相抗之力,避其锋芒,才是上策。   他定了定心神,将剑提了起来,抱着云渺渺一步一步朝那石头走去,打算趁着凿齿熟睡,悄然离去。   要想走到那块石头旁,必须从凿齿面前经过,离得近了,热气与寒气喷薄在身上,忽冷忽热十分难受。   他咬咬牙继续往前,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只是将怀中人的脑袋按得更低些。   石头就在眼前,仅有数步之遥,他正欲加快步伐,余光却忽然瞥见一盏“红灯笼”,直勾勾地对着他。   杀气如一座山峦,劈头压了下来,令人遍体生寒。   在这样狠厉狰狞的注视下,他浑身发僵,梗着脖子转过头来,正对上的,便是一只血红的兽眸,而另一只仿佛害了翳病,结了一层厚厚的痂,粗厚的喘息喷在他脸上,烫得惊心。   他此时离凿齿不过两步距离,一抬手,便能碰到那截断了一半的巨齿。   它就这么死死地盯着他,眼中仿佛沉淀着千万年根深蒂固的狠毒与残暴,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他竭力压抑着恐惧与慌张,握着剑的手却还是细弱地颤抖起来。   凿齿目光一偏,似是觉察到他的剑已经不稳了,爪子一拍,整片镜海都抖了三抖,逼得他不得不退后三步。   突如其来的死寂中,连呼吸都如此沉重,凿齿仰头吼叫,不知是清醒了过来,还是仅仅打了个呵欠。   而后,它的眼神再度落在了他身上,至少从这只眼睛里,重黎瞧不出半分愉悦。   它趴了下来,依旧俯视着他,朝他怀里看了眼,只望见一个昏迷不醒的小丫头片子,突如其来一声嗤笑倒是将他吓了一跳。   “臭小子,怎么又是你!”一声怒斥,脚边的镜子被它生生拍成了齑粉。   眼见它一爪子扫过来,重黎当即抱着云渺渺就地一滚,惊险避开,却还是被罡风掀了出去,靠着英招剑才勉强稳住身子。   凿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才多久,你小子怎么就这点能耐了?当初废吾右眼的嚣张哪儿去了?”   连声质问,令重黎更为不解,属实不知这话该如何接下去。   凿齿盯着他手中的英招,恨得直咬牙。   “吾正愁上哪儿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好得很!好得很!”   它忽然支起了身,踏过镜海,又碾碎无数镜面,低下头来长齿一扬,朝着他拱去!   事已至此,他唯有硬着头皮应战,但法力被封后,他能倚靠的只有英招自身灵气与虚于招式的剑术,用不了多久,便落于下风,带着云渺渺连连后退。   只听得一声不甘的嘶吼,凿齿居然停了下来,仿佛被什么猛然勒住了,脑袋一扬,不得不收回前蹄。   这时候,他才瞧见,它的脖子与四肢,竟都被数道银蓝的光辉锁住,若是强行挣脱,便有强劲的雷光劈下,打得它栽倒在地。   他听到它的怒吼,却听不清它究竟在骂谁,耳边全是震耳欲聋的低沉兽喉,令人头脑发昏。   有了禁锢,总比放这个庞然巨兽四处追杀他来得好些,然而那块石头,就在凿齿身后,越过去,无异于虎口拔牙。   更何况,他还带着一人。   拖延时间,在这儿是没有用的,思忖良久,他毅然决定奋力一搏,抱起云渺渺朝着凿齿左侧冲去,踏入天锁范围内之后,他毫不迟疑地对准它的左眼,掷出了英招!   凌厉的剑气劈头盖脸地落下,凿齿怒吼着一爪拍下!   趁此机会,他径直朝着石头奔去!那块石头后面,果真有一道门,如他之前看到的一般,似一个无底的深渊,却也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然而声东击西,也不过为他们争得片刻的机会,他不肯放下怀中的人,就定然要慢上一步。   凿齿的长牙狠狠一扫,他压根来不及停下闪避,便被囫囵掀了出去!   “咳咳!”他翻滚在镜海中,破碎的镜片扎入血肉,他死死咬住了唇,护住怀里的人。   没等喘口气儿,凿齿的利爪便压了下来,重重落在他背上,仿佛要将他摁进更深的地狱中去。   爪子刺入他的背脊,在骨肉中发出黏腻的声响,痛得钻心!   他闷哼了一声,忍住了叫喊。   那爪子如铁锤,在他背上一连凿了数下,他眼前逐渐模糊起来,生生忍着。   一片嗡响的耳边,传来凿齿断断续续的怨恨,怒骂,讥讽,仿佛与他有着什么深仇大恨可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没有来过这儿   应当没有才是。   眼前的镜海仿佛蒙上一层血雾,镜海无边,天光灰蒙,仿佛听到了撕心的哭声。   这场景,这一刻,忽然让他心生动摇。   真的没有来过吗   凿齿不知为何停了手,伸出利爪,将他提了起来,仔细瞧了几眼。   “小子,你这样可真无趣,吾盼了这么多年积攒的兴致,都教你给败没了。”   它抬头望着这片压根不能算天的天,冷笑一声,似是等了太久太久,在这漫无边际的永夜中深感疲倦。   “这十八层地狱也平静了好多年了,吾不信命,却不得不认命,永远被锁在这,不见天日,吾岂能甘心让他们过得舒坦十这破地方,还自诩世上最坚固的牢笼,呸!世事有一便有二,吾倒要看看,看见你从这儿走出去,酆都那帮孙子可还能咽得下饭!”   说罢,也不曾问过他有何想法,便忽然将他抡了出去!   重黎被摔得头昏脑涨,缓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躺在了那石头旁。   凿齿遥遥一指,那神情说不清是怒还是烦:“臭小子!顺着那窟窿往前走,跟你当年一样,不准回头!出去替吾好好嘲笑那帮龟孙儿!待你何时不犯迷糊了,再来同吾一较高下!”   洪钟般的吼声,震得他双耳发痛。   虽不明所以,却也庆幸其古怪的性子,令他们逃过一劫。   他缓了缓气儿,抬手召回英招,抱起云渺渺,转身踏入那一片漆黑中   寒风迎面而来,吹得人一激灵,他缓缓睁开眼,望见的,是天子殿的穹顶与飘摇的纱帘,灯火幽微,似南柯一梦。   模模糊糊的眼前,有人走了过来,看身形,像是霓旌。   她走到他面前,替他收了身上的衣袍。   “您可好些了?”   他恍然回神,终于想起了自己何以在此。   这段是重黎在梦中回想起还没有从十八层地狱中出来的时候,在走出地狱之前发生的事,他没有跟别人提起   文中出现的凿齿,出自山海经海外南经昆仑虚在其东,虚四方。一曰在岐舌东,为虚四言。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羿持弓矢,凿齿持盾,一曰戈。   是一种人形巨兽,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查一查图片,就知道它长啥样啦   再次祝大家中秋快乐哟! 第一百六十一章 :查看伤势   他疲惫地揉了揉发紧的眉心,试着凝聚灵气,法力依旧没有回复,但身上的重压似乎减轻了些,倒是不必再变回孩童模样了。   背部的伤一动便是钻心的疼,服下丹药后,已经止住了血,他随手掐了个诀儿,将血迹清理干净,一抬手却发现手背的烧伤都愈合了,狐疑地看了霓旌一眼。   她神色如常,给他递上外袍。   “本尊睡了多久?”他叹了口气。   “三个时辰。”霓旌答道,“嶓冢山的动乱已平息,从地狱中逃出的鬼魂大部分都捉回来了,再过几日应当就能收拾妥当。只是”   “只是什么?”   她犹豫片刻,道:“您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十八层地狱中闯了出来,此事于阴司而言非同小可,已有不少鬼差在背后议论您的来头,我们并非鬼魂一事也败露了,您养神之时,五方鬼帝前来天子殿上奏意欲彻查,好在被幽荼帝君挡了回去,但若不尽快离开,恐受非议。”   闻言,他冷笑一声:“本尊何须在意那帮不识好歹的东西说了什么?他们有胆子便来查,本尊还见不得人了不成!”   这不屑一顾的态度倒是在霓旌的意料之内:“属下也就这么一说,您这不是还没完全恢复法力么,人在屋檐下,留个余地总是好的。”   她晓得这些苦口婆心的话他八成是听不进去的,无奈地摊了摊手。   “您已经猜出幽荼帝君的身份了吗?”瞧他的反应,听她提起“幽荼帝君”,可是半点惊色都无。   重黎斜了她一眼:“本尊还没瞎,能当众将我们带入这天子殿,无人敢拦之人,难道还有第二个?”   他呵了一声。   “连本尊都给他蒙过去了”   想起之前那些意味深长的话和蓄意存心的调笑,他就气得牙痒。   “那怂包呢?”他话锋一转。   “好像还没醒。”霓旌摇摇头,看向内室,“听说寒气入骨,虽没什么伤口,但估摸着得养好些年才能见好了。那姑娘啊,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明明是个活人,阳气却还不如一些妖怪,无论怎么捂着暖着,手脚都是冰凉的。若不是那件弟子服上施了法,她这样的底子,人间寒冬都有些受不住,这回居然掉进了冰山地狱”   重黎想起在地狱中她浑身冰凉地倒下去,那副样子,确实不像是凡间女子弱不禁风这等说法,不由得皱了皱眉,起了身。   “本尊去看一眼。”   他朝着内室走去,恰好有人掀开了帘子,司幽带着桑桑走出来,瞧见他,蓦地怔了怔,旋即一笑。   “哟,醒了?”   漫不经心的口吻,还穿着那件松散的绯衣,哪像一介帝君。   桑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翻了个白眼,又移开了。   “渺渺在里头,你要进去的话,手脚可得轻些。”他眼中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狡黠,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叫重黎很是不舒服。   他没有作答,掀起帘子便走了进去。   “不拦着?”司幽偏头看了肩上的乌鸦一眼。   桑桑烦躁地朝身后看了眼。   “今日犯懒,让他得个便宜,改日再打。”   司幽好笑地望着它,难得没有拆它台:“行,改日好好揍一顿。”   天子殿内室,原本点着九盏丈高缠枝灯,烛火点点,照得一室通明,这会儿却是熄了八盏,还远远搁在窗下,不至于扰了榻上之人歇息。   脑子里想着怂包一个有什么可惯着的,他脚下的步子却不露声色地轻了下来,悄然无声地停在了榻边。   掀起三层纱缦,才看清那张熟睡的脸,安静而乖顺,似是可以任意欺负的小兽。   呼吸声平稳,应是已经恢复了元气,只是到底不及他,几个时辰便能站起来了。   床头搁了一张椅子,他慢慢坐了下来。   满心的嫌弃,在想起她从缘尽桥上跟着他跳下来的瞬间,心头忽然软了软。   踟蹰片刻后,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她额上。   还有些凉,但总算比之前好多了。   一拂手,额间的玄色鳞片便显现出来,这是他浑身上下,唯一没有粘上任何魔族气息的鳞片,干净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就这么带回天虞山,长潋那厮都瞧不出来。   也就这怂包,傻不愣登,还担心会露馅儿。   “还说护着本尊,再没见过比你更没用的部下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四下静了须臾,忽然传来略带鼻音的一句:“背后嚼舌根,您应当小声一点。”   他浑身一僵,低下头,就见一双蒙着水汽的桃花眼,悄无声息地望着他,惊得他嗖地缩回了手。   “你醒着?!”   她抓着被角,点了点头:“您进来的时候就醒了。”   没敢动。   “醒了你不吭一声?”愣是给他吓得心头一咯噔。   她淡淡地“喔”了一声,静静望着他:“我记得我们不是在”   冰山地狱么?   重黎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蠢吧你,嶓冢山的窟窿都封上了,还呆在那你早活活冻死了。”   凶巴巴的口吻,又回到了寻常。   她似乎还没从昏睡中缓过劲儿来,怔怔地瞧着他:“您怎么变回去了?”   “就这么变回去了,怎么。”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她偏头朝他身后瞄了眼:“尾巴也没了?”   重黎一眼瞪过去:“还惦记尾巴!瞧瞧你现在什么样儿!”   嘴上不饶人,身子还是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   “我就问问,小气劲儿”她暗暗嘀咕,抬起头,却一眼瞧见了他的脸色。   诚然烛火昏暗,离得近了还是能瞧出些不对劲的。   素来嚣张得恨不得眼睛长头顶的一个人,这会儿连嘴唇都泛着白,尽管有玄袍遮掩,还是能闻到些许血腥味儿。   她一睁眼,就在这儿躺着,却是怎么都想不起他们是如何从十八层地狱出来的。   这一路想来并不容易。   眼前这祖宗可不像是乐意细说自己伤势或是向人服软的主儿,宁可站在榻边同她干瞪眼,愣是不开口。   他是如何找到路的,她不晓得,但将她从地狱里带回来的,除了他不可能再有旁人了。   她翻了个身,转过来,拍了拍床头的椅子:“坐下吧,这么说话怪累的。”   闻言,他迟疑片刻,坐了下来。   “手给我看看。”她道。   他眉头一皱:“做甚?”   “就看看,您看我现在这副样子,还能捅您一剑不成?”她神色坦然。   重黎犹豫半响,僵硬地伸出了手。   “别耍滑头。”   她从被窝里探出的手依旧是凉的,忽然扣住了他的腕。   他只感到一道灵气窜入经脉,回过神下意识地一把将她揪了起来,捉住了手往上一提!   “嘶”他的手劲儿没个轻重,猛然扯起来,确实疼。   见她皱眉,他稍稍放开一点,冷冷地盯着她:“你想干嘛?”   她抿了抿唇,平静地望着他:“您这伤势,还能有力气擒住我,倒是厉害。”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争宠   闻言,他不由一僵。   “你敢试探本尊的伤势?”   波澜不惊的眼,在他的钳制下微光淡淡。   “不然呢,您以为我要杀您么?”   这平和却又让人莫名来气的口吻,听得他一阵烦躁,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跌坐回去。   “用不着你多事。”   他拂下袖口,也遮住了胳膊上的血痕。   忍得下是一回事,痛不痛又是另一回事,蓄养灵力,封住血脉,也不过是让他不至于散尽灵泽昏过去罢了。   痛又如何呢?   这世上难道还有愿意听他喊疼的人吗?   云渺渺还想说什么,步清风和余念归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见她醒了,忙上前来。   “渺渺,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余念归紧张地来回打量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怎么这样凉,快快快,把被子盖好”   一面说,一面将被子拢到她身上。   这架势,倒是将云渺渺逗乐了,眼中多了几分笑意:“不妨事的,你这样倒像是我病入膏肓了。”   “呸呸呸!可别瞎说!”余念归忙堵了她的嘴,“你这回可把我和清风师叔吓死了,怎么突然就跳下桥了呢!”   “下次可不许这样了。”步清风虽不像她这般忙活,到底是为之悬着一颗心,好不容易才落下来,“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师父那儿我可如何交代。”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乍一听像是在怨她冲动,却是句句都在担忧。   她也晓得这次教他们担心坏了,连声赔了不是,瞧着她苍白的脸色,余念归又心疼得不行,抱着她眼发红,哽着声虚捶了她两下。   “你再这样再这样我心都要吓停了!”   她无奈地笑了笑:“是是是,再不敢了”   她抬起眼,却见一旁的重黎冷着脸,从他俩进来,他便被顺势挤到了后头,念归方才那一抱动作有些大,从他左臂擦了过去,不晓得是不是碰着了伤口,他似乎踉跄了一下,皱紧了眉,一声没吭。   她刚想开口,却见他沉着脸别开视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余念归心里一急,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那可是十八层地狱,我们赶到嶓冢山的时候,那儿都乱作一团了,钟公子带着你出来的时候,那些鬼差眼都直了咦,钟公子呢?”   她明明记得进来时瞧见了他,一晃眼工夫,身后便空空如也了。   “他刚刚出去了。”云渺渺尴尬地轻咳一声。   不知怎么的,想起他方才的脸色,她这心里就一阵膈应。   一团白绒绒的东西从脚边窜了过去,眨眼便跃上余念归的肩头,软软地呜咽了一声。   “腓腓?”余念归都给它吓了一跳。   “刚才没见它。”步清风怎么记得从他们到嶓冢山后,这小东西就跑没影儿了。   “腓腓胆子小,许是瞧见恶鬼太多,吓着了。”余念归将它抱了下来,好好拍了拍它皮毛上的尘土,“你之前上哪儿去了,怎么弄得这样脏?怎的还有碎冰啊,瞧瞧你这弄的,跟泥坑里滚出来似的,还往我身上蹿!”   她哭笑不得地提溜着腓腓的后颈毛,腓腓似是有些委屈,尾巴都耷拉了下来,水汪汪的圆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叫唤了一声。   步清风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晓得回来就好。”   说着,一个净水咒先将它从头到脚收拾了一同,顿时又回到了平日里晶莹雪白的毛团子。   天子殿没有汤婆子,但这小东西身上倒是暖和,余念归也不含糊,将自家命兽团了一团塞进云渺渺手里。   “这个暖手!”   云渺渺愣了愣,所幸腓腓温顺,也没有挣扎,在她怀里换了个姿势便窝了下来。   柔软的大尾巴一卷,盖住了她的手背。   “哟,这小东西还挺懂事。”步清风眸光一亮。   一听这话,被他放在乾坤兜中的精卫立马不乐意了,主子当面夸别的命兽,让它这神兽的脸往哪儿搁?   步清风低头看了眼,稍稍解了一点封印,它便化作流光飞了出来,硕大的身躯站在榻边,属实占地儿。   它朝那只腓腓看了眼,又瞧了瞧步清风,昂首挺胸地走上前去,展开双翼,将云渺渺拢在其中。顿时,这一圈儿都暖和了不少。   云渺渺啼笑皆非:“这下可好,被子都省了。”   桑桑飞进来时,一眼瞧见的便是两只暗中较劲儿的命兽,一只搂着它家主上,一只窝在主上怀里,这场面,可真是忒不晓得客气二字如何写了。   它老大不高兴地飞到云渺渺肩上,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腓腓的屁股上。   “在这套什么近乎呢,别以为我瞧不出你俩都是公的!爪子拿开!往哪儿搁呢!”   它这一嚷,不仅吓住了腓腓和精卫,就连步清风和余念归都惊呆了。   “我家腓腓也就算了,清风师兄”余念归犹豫再三,指了指身姿婀娜的精卫,“你的精卫传说中不是个女娃娃变的么?”   精卫已经僵住了,桑桑半点没客气,张口就揭短:“什么女娃,也就你们凡人能瞎编,本来就是个男娃娃,只是不晓得他爹怎么想的,起了个名儿叫女娃,偏偏又长得女相了些,故而时常被人错认成姑娘,变成精卫鸟之后,就更说不清了。你们要是不信,掀开尾巴瞧瞧啊。”   闻言,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精卫的尾巴上,就连腓腓都看了过来,吓得精卫忙往后退,尾巴抵着墙了才稍稍安心些。   如此心虚的样子,也用不着多看了。   余念归属实惊叹:“难怪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它下蛋”   步清风好一阵尴尬:“我也是头一回留意它的雌雄,惭愧了。”   “啊,我上回瞧见它盯着山里的瞿如鸟下蛋,还以为它也点这方面的想法,回到映华宫就给它搭了个窝”云渺渺一言难尽地长叹一声。   精卫:“”   它现在想换个靠谱点儿的主子还来得及么。   精卫欲哭无泪地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腓腓却是稳趴在云渺渺怀里,任桑桑如何瞪眼都纹丝不动。   瞧着这小东西毛茸茸的还算讨人喜欢,云渺渺拍了拍它的脑袋:“桑桑,让它呆在这吧,不碍事。”   见她精神稍稍好转了些,步清风和余念归便将她和重黎跌下缘尽桥后发生的事细细同她说了一遍,当听到司幽便是幽荼帝君时,她面露微诧,看向一旁的桑桑,它立即移开了视线,她便晓得,它早就晓得这件事。   “无论如何,你二人平安回来就好。”步清风由衷感慨她的造化,那等情况下,行差踏错分毫,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能得一位帝君出手相助,也算是了不得的机缘了。   云渺渺抿了抿唇:“我认识他的时候,真以为他只是地府鬼差之一。”   还特别闲的那种。   谁能想到呢,竟是这一路议论了好半天的酆都大帝本尊。   他自个儿貌似还脸不红气不虚地插了好几句呢。   “其实我一直以为酆都大帝是个鹤发须眉,面露凶相的老头儿”余念归心虚地干笑两声,“哪想到还挺好看的”   话音未落,前头的帘子便被一柄银蓝折扇掀起半边,司幽走了进来,却见他们齐刷刷地盯着他,心头一毛。   “都这么瞧着我做甚,长花了不成?”   气度翩翩的红衣公子,一笑,像是浸了蜜糖。   这说出去谁信啊。   司幽:本君最美!   桑桑、重黎:可去你的吧!臭不要脸!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二十年前的蹊跷   霓旌绕着这座宫殿四处转了一圈回来,望见重黎坐在廊下,倚着柱子,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山。   “这儿还挺冷的,您怎么坐在外头?”她微微一笑,走上前。   重黎斜了他一眼,并未作答。   她想了想,朝里头看了一眼,听见从内室传来的说话声,掺杂几声轻笑,倒是有几分热闹。   她顿时了然,无奈地笑了笑,看向他:“您不大习惯么?”   “简直无趣。”他别开脸,懒得理会。   这句否认在她听来,倒是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她忍住了笑,没有戳破,转而道:“您的伤势如何了,可要再歇一会儿?”   他摇摇头:“不必了,离开这里本尊便能恢复法力,无需多事。”   “您打算就这么放着么?”她叹了口气。   在他身旁跟随百年,期间她也见他受过不少伤,却从没见过他为自个儿上药包扎,哪怕肚子上被开个血窟窿,也不过是当时止住了血,有时她不禁觉得,尊上可真是铁打的。   “那幽荼帝君从一开始就知道本尊的身份。”重黎忽然道,就在方才,司幽摇着扇子从他面前经过,顺势招呼了他一声,那眼神,分明是晓得一切的。   之前在宅邸中也是如此,话中有话,听得人膈应。   那道白符,就是出自他手   霓旌眼看着他膝上的手渐渐紧握成拳,心头一紧:“尊上,您这会儿可不能冲动。”   天子殿四周戒备森严,罗酆六天宫处处都是鬼差,以他们眼下的处境,即便晓得被算计了,也不是刨根究底的时候。   “本尊心中有数。”他沉着脸,终是缓缓松开了拳。   霓旌暗暗松了口气,又听他问:“你跟着本尊多少年了?”   她愣了愣,答道:“也有个百来年了。”   “原来这么久了吗”他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声。   “您怎么了?”她总觉得他话未说完。   沉默了须臾,他淡淡开口:“本尊好像忘记了这些年,不,或许更多年,此间很多细枝末节,都想不起来了。本尊是不是来过这?”   在那座十八层地狱看到的一切,还有那只凿齿的话,都让他感到似曾相识。   霓旌一怔,环顾四下:“这属下不知。不过您这些年,的确与之前略有不同。”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站在一坐贫瘠的山坡上,野月孤高,深冬严寒,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狼狈如尘埃的她,那双漆夜般的眼中,沉着浅金的月纹。   宁静。   却又孤独。   像是霜雪描绘的画卷。   他如同捡流浪狗似的将她捡回了崇吾宫,丢给遥岑安置,直到她摸爬滚打,花了两年时间坐上了护法的位置,才再次见到他。   那会儿的他也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但除去他动手处置那些忤逆之人时的果决,更多时候,这位不可一世的魔界帝君都在发呆。   她不止一回瞧见他望着一捧火,一盏茶,甚至石缝间一朵毫不起眼的花,忽然就不说话了。   那眼神,复杂得她怎么都看不懂。   有愤怒,有焦躁,又不甘与狠戾。   也有落寞。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逼得他快要哭出来。   便是去问遥岑,他也说不明白,只知他来到崇吾宫时,尊上便已经这样了。   可这几年,她再没有看到尊上露出那般神色,可这脾气却是越来越差,   重黎皱着眉,疑惑地望向她:“何时的事?”   她仔细想了想:“好像是二十年前,您离开崇吾宫,不许任何人跟着,数日杳无音信,回来后便好像忘了很多事。”   遥岑那时也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但尊上的性子素来不好捉摸,他们也没敢妄加揣测,横竖尊上还是尊上,日子还能过就成。   “二十年前”他眸光一闪。   那怂包从北海边救起他,也是那个时候   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是怎么到北海的?   “嘶”越是想要想起来,脑子里越是一团乱麻,似是有些混乱的零星记忆闪了过去,没等他捉住,便消散了。   脑海中唯一剩下的,是模糊到他平日根本留意到的一个念头。   想要见一个人。   想要见谁?   他真的记不起了。   他疲倦地叹了口气:“回到崇吾宫后,仔细查查,二十年前,本尊究竟去了哪。”   世间偌大,终归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吧。   还有这座酆都城,他从前,应是的的确确来过的。   得找机会弄清楚   “是。”霓旌暗暗记下了这事儿,话锋一转,“尊上,酆都天裂,似乎不是头一回发生了,这次事发突然,您觉得会是巧合吗?”   这样大的窟窿,究竟是平日里对封印疏于看管,还是另有蹊跷?   重黎面色凝重,看向嶓冢山的方位,那儿已经平息下去,巍峨的山峦静静矗立在西,除了浑浊的天,还未全然散去的蒙蒙尘埃,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眉头一皱:“云渺渺说,曾在鬼市听到了笛声。”   “笛声?这又与天裂有何干系?”霓旌不解其意。   他摇摇头:“不好说,或许只是她听错了。”   霓旌沉默良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将这份疑虑压在了心底。   阴司之事,也不需要他们插手。   另一边,在司幽的询问下,云渺渺将在地狱中历经的事告知了他们,说是事无巨细,但她到底还是隐瞒了重黎的身份,奶娃娃成了爹这等难以解释的事儿,也用她昏了过去三两句带过了。   司幽自然清楚其中发生了什么,唯一的意外,是重黎居然能顶着烛阴的封印,逼出了玄龙真气,变回原样。   那道白符画上去不容易,要想揭下来更没那么简单,他方才费了些工夫,且抹去了一半。这混小子可真能折腾,还是小瞧了他   “可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对于这次的动乱,他回过神来仍觉得有些古怪。   这次封印被破太过突然,没有任何预兆,饶是他都没能反应过来。本以为防着重黎那小子就够了,谁知到底还是防不胜防。   再迟些,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闻言,云渺渺仔细回想了一番,将在鬼市中听到的笛声和破裂声说与他听。   “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裂了,如今想来,应是冰山地狱的动静。”她眉头紧锁,“那儿的裂缝连接着十八层地狱,那儿的风雪也是时停时起,颇为混乱”   “怎么可能?冰山地狱的雪可是从未停过!”桑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司幽微微皱眉,抬手示意它先别说话,认真地望着云渺渺:“你当真听到了笛声和冰裂声?”   她点点头:“应当不是错觉,可是为什么呢?”   若此事不是巧合,若她听到的动静另有蹊跷,闹出这么大动静,费尽周折,所有逃出的鬼魂都被抓了回去,功亏一篑,又图什么呢?   司幽陷入了沉思,良久,起了身:“你好好歇一会儿,酆都的时辰与凡间不同,人世少说已经过去五日,再等一个时辰,便是世间午时,我送你们出去,无论是三危镇还是天裂,你们都莫要再过问,也莫要同别人提起酆都的一切,小心祸从口出。”   他突然敛起漫不经心的笑意,一字一句地嘱咐,众人不由得吞咽了一下,犹豫片刻,终是应了下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 :被忽视之处   人间午时至,阳关道开启,酆都各处,皆是一片狼藉。   天子殿前,云渺渺等人聚在一处,等着司幽画下阵法,将他们遣回凡世。   云渺渺下意识地四处望了一圈,瞧见了霓旌身旁的重黎。   出了天子殿,四下更暗了,烛阴投下霜白的光,映在他脸上,一身如墨,更衬得面白,冷冷清清,没有血色。   桑桑和师兄他们不让她离开内室,一个个的都生怕她再出什么意外,故而她好一会儿没见这祖宗了。   他应是受了伤的,但究竟伤得多重,却无从得知。   看他还能站在这,应当没什么大碍,但他大事儿小事儿皆不爱吭气儿的毛病她也不是头一回领教了,以至于她总觉得这会儿过去戳他一记,他十有八九能当场倒下去。   重黎觉察到她的视线,一眼瞥来了,吓得她当即别开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站好别动。”司幽祭出烛阴,阵阵银蓝光辉从他们脚下升起,他眼中又有了笑意,“回去后,好生修炼,你这命格的确难了些,但既然能筑基,还是有望的,无论旁人怎么说,你自己想如何,才最紧要。”   他这话显然是对着云渺渺说的,虽不知这位帝君为何如此照拂于她,这番话在旁人听来,也是极有道理。   云渺渺点了点头,将话记下了。   “帝君”   他摆了摆手:“你就唤司幽吧,都喊了八年,突然改口我也不习惯。”   她踟蹰片刻,应了:“又欠了你一次。”   司幽莞尔,伸出手去,似乎想拍拍她的脑袋,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无声地收了回去。   “行,先给你记着,待你得道,再慢慢还给我。”   烛阴出扇,一声嘶鸣响彻九天,银蓝的鳞身在他们周围盘旋一圈后,眼前闪过一道刺目的亮光,转眼间已站在阳关道上。   眼前的路,凌驾于黄泉之上,只有他们几人。   下头缓缓飘过的鬼魂,与他们背道而驰,按着司幽事前的吩咐,他们只需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切莫东张西望,便能回到人间。   “师,师叔,要走吗?”这条路虽然叫“阳关道”,可前路却是一片漆黑,比下头那条莲灯引路的黄泉,还要暗,全然看不清路的尽头在哪,前头又有着什么东西。   步清风捏紧了拳:“走吧。”   天子殿前,司幽独自站在廊下,若有所思地望着灰蒙远山。   崔珏无声地走到他身旁:“君上,他们已经踏上回凡间的路了,您还在担心什么呢?”   司幽淡淡一笑:“这天子殿冷清了好些年,难得热闹一回,虽说折腾了些,但他们一走,本君又觉得寂寞得很”   “您想留下他们吗?”崔珏问。   他摇了摇头:“活人有活人该去的地方,留下又能如何。”   他顿了顿,眸光也沉了下来,重新戴上了那张银面具,回头望向崔珏。   “冰山地狱的封印是本君亲手布下的,仅仅数千年,本不该出现任何裂隙。”   “是。”崔珏疑惑地摇着头,“属下已遍查嶓冢山附近,也留下数名恶鬼严加拷问,可惜一无所获。”   “冰山地狱裂开之前,曾有人听到鬼市中传来一阵笛声,本君怀疑,另有蹊跷。”他凝眸沉思,“地狱乃阴司重地,关押着无数恶鬼妖魔,但整座酆都亦是戒备森严,虽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但这时机却挑得不好。”   十殿阎王,五方鬼帝,连他这个地府主君都还在酆都主城内,这点乱子闹不出阴曹便会被镇压,这是毋庸置疑的。   难道大费周章仅仅是为了让酆都乱上这么一日?   这又有什么用处呢?   “是来寻仇的吗?”崔珏猜测。   “不像。”至少他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之人,不惜撕开地狱,放出无数恶鬼的寻仇之举,最后却只能不了了之,这结果未免不轻不重。   这件事给他的感觉,更为古怪。   总觉得忽视了什么   “不图法宝,也不曾大开杀戒,这酆都城,还有什么值得闹出如此动静?”崔珏皱眉沉思,不解地望向他。   “还有什么”他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思索着个中关连。   嶓冢山天裂,十八层地狱大乱,酆都全城戒严,这种情况下,十殿阎王与七十五司鬼差忙于捉拿鬼魂四处奔波,五方鬼帝势必赶赴天裂处封补,而他身为帝君,断然不可能袖手旁观,赶去封印天裂不过是迟早之事。   这一日,酆都几乎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嶓冢山,都在崩裂的地狱与逃脱的恶鬼,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作乱至此,却没有一个鬼差在附近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天裂被再度封印,一切都将在数日内平息,甚至及不上一回地狱崩裂时满城措手不及,既然如此,这么做的好处,又在哪?   诚如他所想,若这不是个意外,背后动了手脚的人,总该有所图才是。   忽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不好的猜测,顿时一激灵。   不,不可能,那东西除了他,这世间再没有人知道,就连对阿鸾他都没有松过口。   但是越想,越觉得忐忑。   “子玉,嶓冢山天裂后,可有派人去望乡台看过?”   崔珏愣了愣:“天裂之后,为防鬼魂逃出酆都,七十五司将黄泉路以南的路都封了起来,应是没有人再去过望乡台。君上,怎么了,望乡台有什么东西吗?”   司幽正犹豫如何开口,守卫的鬼差来报,七十五司孟婆求见。   黄泉路旁忘川河,忘川河上奈何桥,奈何桥旁望乡台,望向台下有孟婆。   这民间的传言倒是真的,听到孟婆二字,他便想到了望乡台,顿时心头一咯噔。   “宣她进来!”   鬼差退了下去,没一会儿便带来一布衣婆子,随着她步履蹒跚地踏上天子殿门前石阶,周身褴褛的布帛渐渐褪去,连带着面上的褶子,缓缓烟消云散。   蒙蔽世人的模样,在酆都大帝面前,是为大不敬,直到她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下,毕恭毕敬地行礼时,便已然恢复了本来面貌。   一袭无垢白衣,清丽的眉眼,额间一朵殷红花钿,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已是个面容苍白的鬼魂。   孟婆不过是阴间七十五司下小小一职,数千年间,已换过三十八任孟婆。   这一任,已有两千年,算是最为长久的了。   她跪在他脚下,神色凝重:“启奏帝君,望乡台北侧不知何故被凿通,里头发现一座冰窟”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脸色顿变,化为一道流光,顷刻间消失在天子殿前。   “君上!”崔珏从未见过他如此慌乱的样子,忙招呼孟婆起身跟上。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望乡台的冰棺   司幽赶至望乡台时,附近已有不少鬼差,日夜游神已经进了冰窟。   他忽然莅临此处,惊得一众鬼差慌忙跪拜,却见他大步流星地进了冰窟,一把拨开了魁梧的日夜游神,定要亲眼确信眼前的东西。   “君,君上?”日夜游神属实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来,“参见君上!”   只可惜,他眼下根本无心在意他们说了什么,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一具空荡荡的冰棺,千年的北海寒冰,他亲手施下层层禁制,而今棺盖却裂成了两半,三尺深的冰棺中,只剩下一只金色的臂钏。   杀气陡然而起,崔珏和孟婆跟进来时,日夜游神已是跪地难起。   眼前的红衣帝君,敛起了平日随遇而安的姿态,忽然判若两人,滔天的怒火与杀意充斥着整座望乡台。   数千年来,都不曾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他捡起了冰棺中的金钏,紧紧捏在掌中,另一只手缓缓按在了冰棺边缘。   幽蓝的气息从他掌心渗出,烛阴震颤,冰棺顷刻间出现了数道裂痕。   他回过头,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每个鬼差的脸。   “这窟窿,是几时发现的?”   四下沉默须臾,孟婆硬着头皮答复:“今,今日就在一个时辰前。”   通往望乡台的路,早就被封了,她也是今日回到此处,意欲查看一番,才发现了这座冰窟。   洞中似乎施加了禁制,但她进去时,已是支离破碎,谁能想到呢,整座望乡台都是挖空的,偌大的冰窟中,只放了这一具冰棺。   虽不知棺中原本装着什么,但显然,无论是什么,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嶓冢山天裂刚刚平息,望乡台又出了事,这接二连三的巧合,不是她一个小小孟婆能拿得定主意的。   故而同日夜游神商议之后,她便去了一趟天子殿。   原本只是觉得有些不安,如今看到君上的反应,此事怕是没有他们想得那样简单。   司幽几乎要将这冰棺直接掐碎一泄心头之恨。   “这几日所有靠近望乡台之人,逐一盘查!封锁酆都!除无常勾魂索魄,任何鬼差魂魄,不得离开酆都半步!违令者,不论何故,即刻散魂!”   与此同时,云渺渺等人沿着阳关道前行,前路一片漆黑,却不可回头,黑暗之中,似乎只剩下脚步声和四下的呼吸声。   混沌中,她忽然嗅到一股花香。   是海棠。   尽管看不清旁边的人,也看不清自己究竟走到了哪儿,至少这香味,她是熟悉的。   她稍稍放慢些脚步,便能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暖意。   “作甚。”被撞了一下的人发出了凶巴巴的质问。   她莫名有些想笑,反正这会儿没人瞧见,便是稍稍侧过身,回瞪一眼,他也看不着。   可就是这么一侧身,却被身后的人精准地提住了后领。   “有完没完,脚挪开。”   “”说起来,她好像是踩着什么了。   他松开手,将她从自个儿脚上挪开。   “渺渺,怎么了?”前头传来步清风的声音。   “兄长,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霓旌也听到了动静。   云渺渺僵了僵,尴尬地回了句“没事”。   黑暗中,传来一声冷笑,然而一只温暖的手却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捉住了她的手,不轻不重地一握。   “没事,继续走。”他回应了霓旌,拉着她往前。   四下再度陷入静默,云渺渺其实有些无所适从,可此时若是真甩开他,这祖宗八成会觉得她存心找茬,权衡之下,她还是不挣扎了。   感觉掌心的手不再扭捏了,重黎暗暗笑了一声。   这条阳关道并不窄,这怂包三番五次地往他旁边凑,想离他近些直说就是,小心思倒是不少。   “您的伤好些么?”如此尴尬的氛围下,她属实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小心翼翼的声音,传到他耳中轻轻软软的,她似乎仰着头同他说话,隐约能感觉到她的气息离他很近。   他没来由的心头一紧,在黑暗之中别开脸。   “好了如何,没好又如何,你管这么多?”   这不冷不热的口吻,从来都是气死人的。   见鬼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有点习惯了:“看您这次伤得不轻,魔族都不会觉得疼吗?”   她将声音压得更低些。   重黎真想瞪她一眼,说的什么废话。他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怎么可能感觉不到疼。   “这点伤,有什么可咋呼的,本尊可不像你,受点寒都能昏过去。”   嘴上说得毫不客气,听着都有些生气,可握着她的那只手,却没有松开过片刻。   他的手很暖,与他这等凶巴巴的不可一世的态度相差甚远。   靠得近了,那股温软的海棠花香便尤为清晰,实在是好闻,让人忍不住再离得近些。   “快看!”余念归喊了一声,黑暗尽头,出现一抹光亮。   众人加快脚步,奔着那束光而去,眼前一片刺亮,不过瞬息间,再睁眼,便是人间。   回过头,只见苍茫山野,再没有什么酆都鬼城。   “终于出来了”这两日过得简直头昏脑涨,好不容易折返人间,霓旌不由舒了口气儿,回过头,却见那二人握在一处的手,愣神之后,露出了狡黠的笑。   “游过忘川河,闯过十八层地狱,也见识了阴曹鬼市,这次经历想必终身难忘了。”   余念归惊魂甫定地望着她,笑得尴尬:“是啊,半夜都得被噩梦吓醒的那种终身难忘。”   地府一日,人间却已是数日光景,他们立即回到三危镇前,果然已经人去城空,只留了一只纸鹤,传音与他们。   等候两日,他们始终杳无音信,另一队弟子却忽然传信来,令丘山突发山崩,中谷裂出一道深渊,似乎有妖兽从中逃出,致使西海海水倒灌入骨,竟浇熄了谷中野火,令丘山已乱作一团,他们奉命火速折返,镇压妖兽。   天虞山那边也已收到消息,端华长老和长琴长老正在赶往令丘山的途中,他们若是平安归来,也要马不停蹄的赶去汇合。   听完这道传音,纸鹤便燃成了灰烬。   桑桑难以置信地望着地上的火苗:“怎么可能中谷的火可是朱雀上神留下的神火,区区海水如何能浇熄!简直荒唐!”   “我们离开令丘山时不还好好的么?”余念归错愕地皱起了眉,百思不得其解。   云渺渺面色一沉,先抓住了方才那些话的重点:“中谷可不是寻常之地,我记得那儿封印的妖兽好像是”   “梼杌。”   步清风心头一咯噔。   “不好!立刻去令丘山!”   大家可以猜猜被偷走的是什么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就此别过   云渺渺还未完全恢复过来,刚召出寸情便被一把提溜到了英招剑上。   “站好。”身后的人并未多言,也没给她回绝的机会。   另一边,余念归在酆都多次催动灵心玦,眼下看着无事,但御剑飞行极耗心神,便与步清风同乘一剑,五人就此离开三危镇,朝着令丘山赶去。   “令丘山数千年来都相安无事,怎会在这时候突然裂了?”余念归思来想去,也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渺渺却忽然想起那道奇怪的阵法:“我曾不慎走入谷中法阵,会不会是那时”   闻言,重黎鄙夷的瞥了她一眼:“就凭你?用来封印凶兽的上古阵法若是如此容易便被破,倒是可笑。”   步清风眉头紧锁:“我们去过令丘山,的确有这种可能,身为仙门弟子,若真因我等闯入令丘山,致使凶兽逃出,无论如何,不能袖手旁观。师父想必也会与二位长老一同赶来,我们须得加快脚程。”   一路议论,唯有霓旌一言不发,接近令丘山时,远远便能望见西海巨浪滔天,岸边礁石被浪头冲得四分五裂,与他们离开时不同,山间已无火光,浊气直冲九霄,动荡的山河间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令人心头一颤。   白衣御剑穿行于半空,道道剑光晃得人眼花缭乱,那是天虞山的弟子服。   如此阵势,应当不仅有孟逢君他们赶到此处,天边又飞来一群仙门弟子,青衣长袍,素纱翩翩,可谓仙风道骨。   “是苏门山弟子”余念归还是有些见识的,除去散修,世间各大修仙门派皆有本门道服,天虞山是白衣紫袖,苏门山则是青衣皂纱,正从南边飞来的锦衣金袍的一队弟子,则是中皇山赶来的。   那派头,恨不得全天下都晓得他们财大气粗。   从这阵势看来,此次怕是一场大难。   山间一片浑浊,各路妖兽也聚了过来,暂且看不到梼杌的身影,但空中迎战的弟子却在接二连三地下坠,属实人心惶惶。   “尊上且慢。”霓旌伸手拦下了重黎,“凶兽逃出,各大仙门自会联手镇压,用不了多久,天虞山的掌门和长老都会赶到此处,您伤势未愈,此时若是暴露,于咱们十分不利,尊上三思。”   闻言,重黎僵了僵。   此言不无道理,一旁的云渺渺也陷入了迟疑。   苏门山,中皇山,再加上天虞山,为了镇压梼杌,各路仙门可谓不遗余力,她瞒得过师兄他们,但师父可没那么好糊弄,千年的宿敌,化成灰都能认出来。   这局面本就混乱之至,再掺个魔尊进来,不晓得如何收场。   重黎眉头紧皱,似是陷入了犹豫。   的确,他自个儿的伤得什么样自个儿最是清楚,长潋那厮瞧着温温吞吞,拿起剑来当真是毫不手软,当真撞上,那把泰逢剑可不是吃素的。   霓旌又道:“日前属下已收到遥岑将军传信,凫丽山蠪蛭不日将拜访崇吾宫,求见魔尊,还望您尽快赶回。”   重黎眉头一皱:“那老东西来作甚?”   她摇了摇头:“详细的情况属下不知,只听遥岑将军说,蠪蛭此次还带着膝下独女,有要事相商。”   云渺渺看了他一眼,召出寸情,站了过去。   “一月之期虽未至,长生之血却也没有下落,眼下局面正乱,您还是早些离去吧。”她想得简单,一是不愿他与自家师父冤家路窄地遇上,二是令丘山如此混乱,继续掩藏他二人身份,她也属实没这个余力了,在惹出祸端之前,防患于未然才是上策。   然这话在重黎听来,就变了味儿。   “你这么急着让本尊走?”   话一出口,云渺渺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挠了挠头,“您留在这可不得吃亏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胡说!本尊能吃什么亏?”他一听就不乐意了。   “难不成您要在这同各大仙门打上一架么?”她心中无奈,这种局面光是想想就觉得脑子疼。   “尊上”霓旌欲言又止地望着他,着实为难。   “怎么了?”步清风见他们停在了原地,遂折返回来询问一二。   霓旌立即上前一揖手:“实在抱歉,家中有急事需速回,我与兄长只能与诸位就此别过了,既然诸位已经找到同门,我二人也要即刻启程,凶兽残暴,诸位万望保重,后会有期。”   “这”步清风没想到他们突然要走,不过眼下的局势不容乐观,他们需与同门联手镇压妖兽梼杌,自顾不暇,的确不宜将外人牵扯进来,思量之下,也回了一礼,“无妨,二位这一路帮了我们诸多,只可惜还未来得及好好感谢一番,来日若有缘再遇,在下定以友相待。”   二人客客气气地道着别,云渺渺悄悄地看了重黎一眼。   如此突然地要他离开这,他显然有些不高兴,但少见的,仅仅是沉默。   伤口应当挺疼的吧。   她不由得有了这个念头,神色淡淡地从怀里拿出一小包桂花糕,这还是在酆都时,司幽从凡间弄回来的点心,她给他端了去,可惜他那会儿被白符压制得厉害,一口饭都没动过,她便给悄悄包起来了。   “之前在三危镇,其实也给您买了一份桂花糕,不过从幻境中出来后,那糕点就消失了,这个算是补偿给您,我用火热了热,还挺好吃的。”   她也不晓得为何要这么做,只是莫名觉得,像是曾经欠了他很多很多的桂花糕,须得慢慢还上。   重黎本想说不要,可看到她递过来的热乎乎的点心,话到嘴边,又打了个弯儿。   “本尊都说了不爱吃甜食”   她丝毫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又放了两枚丹药进去:“这药能治伤,权当是还您带我离开地狱的人情,至于之前在令丘山答应给您的那些法宝,全都碎在冰山地狱了,您看能不能作罢了?”   重黎低低地呵了一声,从她手里接过了桂花糕和药:“抠抠搜搜,还真当本尊想要那些破烂?”   霓旌踏着那柄全然看不清样貌的剑飞到他身边,他迟疑片刻,终于不冷不热地道了声“告辞”,与她一同离去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令丘之变   “真的走了啊”虽说这一路有过摩擦和不愉快,但好歹也算一同出生入死过,余念归望着那两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多少有些感慨。   “若有缘,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步清风宽慰道,回头望向了令丘山,“咱们得快些了渺渺,你可还好?”   云渺渺点了点头:“服了丹药后已经好多了,御剑不成问题。”   他点点头,与她二人一同朝着令丘山飞去。   海岸边已经集结了不少仙门弟子,另外两队的天虞山弟子也赶到了此处,见到大师兄,众人纷纷围了过来,其中也有数日前与他们在三危镇前分别的弟子。   寒暄过后,有人问起“钟公子”和阿旌姑娘为何没有一同回来,步清风解释过后,有人信了,有人却觉得散修惜命,许是惧怕妖兽,早早离去。   眼下无暇细说,听闻梼杌冲破封印,眼下孟逢君已率数名弟子入谷探查情况了,梼杌之恶,绝不可小觑,其恐怖可列入四凶之一。   传闻当年天之四灵奉父神帝俊之命镇压作乱的四海妖兽,梼杌被朱雀上神重伤后,以九天神火镇于令丘山下。   此等凶恶,本该永世不见天日,哪曾想山崩地裂,海水倒灌,竟熄了这万年不灭的真火,放出了这畜生。   眼下由天虞山众弟子合力布下阵法,暂且将其困在山间,若是被它逃出去,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那畜生冲破封印后,还招来不少妖兽,孟师叔他们前去探路还没有出来,在长老和掌门抵达之前,应是不会与梼杌交恶。”其中一个弟子同他们细说了目前的状况,好在阵法及时布下了,除了最初破山而出,梼杌便再没有现过身,亦没有强闯的意向,谁也不晓得这头凶兽究竟在盘算着什么,外头的人也不敢贸然入谷。   这等局面,倒是教人捉摸不透。   苏门山和中皇山的弟子也停在了海岸边,海水倒灌,低洼处已陷入汪洋之中,他们唯有站在山腰上,紧盯着山中变动。   各大仙门私下其实皆有往来,云渺渺记得这十年间,便有数次拜访,苏门山的弟子还在天虞山住过一段时日,那会儿她上映华宫才满一载,师兄带着她下山瞧过几眼。   此次苏门山领头的弟子,正是当年的那个。   她记得,好像唤作什么陈的   啧,跟师父待久了,她这记性也不大好使了。   就见那青衣素纱的俊朗青年带着数名弟子走上前来,客客气气地一揖手:“在下苏门山日月道人门下,陆君陈,听闻凶兽梼杌出世,奉师命前来相助。”   举手投足,相较上回见面,更为稳重,褪去了少年的稚嫩,眉宇间英姿勃发,端的一派仙风道骨。   步清风亦回以一礼:“好久不见,陆兄,此次梼杌出世,属实突然,多谢贵派出手相助。”   “言重了,事关苍生安危,身为仙门弟子,责无旁贷。”陆君陈义正辞严。   “这梼杌到底在哪啊?雾这么大,也瞧不清!”身后忽然传来个清朗的声音,回头望去,迎面走来十余名中皇山弟子,领头的是个风华正茂的男子,乌发高束,茶白对襟金缕衣,佩玉镶珠赛王侯,眉间一点朱砂痣,可谓器宇轩昂,包括他身后那些弟子,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是金灿灿的,隔着半座山头都晃得眼疼。   “这谁啊?”余念归嘴角一抽。   诚然那弟子的确生得容姿不凡,但这架势,怎么跟财主出门似的,就差把“招摇”二字裱起来顶脑门上了。   云渺渺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曾听闻过中皇山,门下多达官贵人的子孙,甚至还有宫中的皇嗣,就家底而言,可真是富得流油,不过这弟子服弄成这等样子,就不怕出门被打劫么?   “怎么说呢”余念归都犯了难。   世间仙门不少,但论骚包,中皇山别无敌手。   这一派不像天虞山或是苏门山,一人一剑,行走世间,门下弟子自幼学的是乘奔御风之术,各自法器多为乐器,就如快要走到他们眼前这位顶顶骚包的弟子,腰间所别,便是一支白玉短笛。   便是一支笛子,也要缀着金流苏,串三枚红玉珠,每走一步,摇曳生姿。   走得近了,云渺渺才发现他们身上穿的袍子,袖口和衣摆处,皆用了金线绣花,还缝了不少珍珠上去,在她这个穷了三辈子的人眼皮子底下肆无忌惮地晃来晃去,她寻思着一会儿打起来,若是掉个一件两件儿下来,被捡走是不是也怨不得别人。   就见那男子走到他们跟前,还没开口,一旁的陆君陈就皱起了眉。   “哟,陆兄也在啊,我还以为这儿站着的是块青石头呢,幸会幸会。”那人忽然笑了起来,如三月春风迎面来,却说着教人气恼的话。   陆君陈的拳头都捏了起来:“钟离阙!不会说话你就闭嘴!”   唤作钟离阙的男子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同为仙门弟子,陆兄怎么都不客气些,多伤和气。”   陆君陈眸中怒意陡生:“休要将我与你归为一谈,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成天穿得跟发春的孔雀似的!”   这话说得可忒不客气了,钟离阙一阵好笑,转头恰好看到步清风身旁的云渺渺,顺势倾身过去:“这位姑娘你来评评理,出门在外,总要顾及师门颜面,收拾得干净妥帖些,有何不对?”   云渺渺压根没想到这俩人能在这等状况下当场吵起来,还没回过神来便连带着将她扯了进去,说是,得罪的是中皇山,说不是吧,又得罪了苏门山,可真是一口烂锅扣脑门上,教她进退两难。   “这”她看了他一眼,尴尬地抿了抿唇,“你和我一个朋友挺像的,都颇为自信。”   虽没有正面答复,但这句话在钟离阙听来还算顺耳。   余念归凑了过去,在她耳旁低声嘀咕:“你说的朋友该不会是幽荼帝君吧”   云渺渺瞥了她一眼,目光幽幽:“你不觉得吗?”   闻言,桑桑来来回回打量了那钟离阙好几眼,就这骚包劲儿和会来事儿的样儿,的确与那位地府主君不遑多让。   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它几乎要以为他是司幽在人间留下的情种。   步清风怕这二人再争执下去,耽误正事,忙上前阻拦:“二位皆是为了镇压凶兽而来,私怨不如等此事了结后再言。”   “听听,还是这位仙长说的在理。”钟离阙笑吟吟地附和,气得陆君陈直咬牙。   “这俩人什么仇什么怨啊”将步清风拉到一旁后,余念归好奇地问。   要知道苏门山与中皇山相隔甚远,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一边,怎么两个门派的弟子能搞得像是随时要掐死对方似的?   “师兄可知发生过什么事儿?”云渺渺不大想得明白。   步清风叹了口气,倒还真知道一二:“方才的二位,分别是苏门山掌门和中皇山掌门座下大弟子,同我一样,门下其他弟子都要唤一声大师兄或是师叔的,陆君陈为人正派,恪守规矩,在苏门山颇有威望,曾凭一己之力镇压鹿吴山蛊雕,那是他头一回下山历练,就此一战成名。   而中皇山钟离阙,虽说瞧着略显轻浮,却是个百年不遇的天才,年仅十二便筑基成功,十七颜驻,十九开光,入门不过二十载,便已是金丹期了,据说也是中皇山内定的下一任掌门。”   十年前,她二人还不曾入门,各路仙门弟子齐聚风华台比试,这二人交了手,钟离阙陷胜半招,赢了陆君陈。那一场比试光明磊落,这样的结果原本也没什么可耿耿于怀的。   但当晚,钟离阙突然要与陆君陈赌酒,陆君陈素来滴酒不沾,被他纠缠得烦了,饮了一杯,也不晓得怎么回事,钟离阙非要让他将上衣脱了,气得陆君陈当场拂袖而去。   自那之后,这二人一见面,便是一个嫌对方榆木脑袋不知变通,一个厌对方花枝招展不可理喻,莫看他二人吵起架来教人头疼,动起手来不容小觑。   只是冤家路窄,这梁子既然结下了,天晓得何时才能握手言和。   酆都篇结束啦,咱们进入新的篇章!搞事是一刻不停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 :惨遭埋伏   万年真火被灭,令丘山各处皆是一片浓雾蒙蒙,只听到那可怖的嗥叫,不断有妖兽从还中窜出,从四面八方涌来,虽有各派弟子竭力阻挡,整座令丘山也已被浊气所罩,情势不容乐观。   孟逢君他们还未回来,故而也不知谷中究竟是何情况,众人不敢贸然行动,站在山坡上四下观望。   “据说这是上古时代的封印,怎会突然被破?”陆君陈皱着眉,凝望着眼前陷入汪洋的山峦。   步清风亦是神色凝重:“我们之前曾途径此处,那时谷中还是野火兴盛,并无异样,不知发生了什么”   钟离阙如同把玩一般缓缓转动着手中短笛,絮絮道来:“这道封印是靠着漫山神火护持,神火一旦熄灭,封印势必变得脆弱。”   “可那是九天玄火,朱雀尾羽所化,这世间还有什么能令其熄灭?”桑桑至今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那可不一定哦。”钟离阙笑吟吟地看了它一眼,伸手戳了下它的脑袋,“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至阳至热的九天玄火,自然也有至冷至恶的污浊阴寒,若能两相抵消,再引海水倒灌,谷中之火,也不是全然不可能被浇熄。”   他的话,令云渺渺陷入沉思。   至冷至恶的阴寒,能扑灭万年真火的浊气,倘若这世间真的有这种东西,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那座冰山地狱。   “是那时候的天裂”她心头一紧。   “什么?”陆君陈没听明白,但步清风和余念归却是浑身一僵。   阴曹地府,连接六界,却并无定所,人死后若无鬼差引路,连鬼门关在哪儿都找不到。   严格来说,那是个漂浮在人世缝隙间的地方,整座酆都城时时都在变动,他们从阳关道出来,回到三危镇就用了大半日。   这座令丘山悬浮于西海之上,但这片汪洋下,若恰好是那座嶓冢山呢   他们是亲眼看着无数厉鬼从那窟窿中涌出,浊气几乎将酆都的半边天都吞没了,鬼差们忙于捉拿逃走的鬼魂,封上天裂,却疏忽了期间冲出地府的浊气,会扑向何方。   而这对于梼杌而言,是上好的养料。   陆君陈道:“听闻天虞山掌门长潋上仙与二位长老正在赶来的路上,梼杌刚冲破封印,法力应当还未恢复,我等联手,想必能尽快平息。”   “上古法阵早已失传,要想再度将其封印,只怕没那么容易。”步清风还是有些担忧。   “为何还要封印?”钟离阙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们一眼。   闻言,云渺渺疑惑地抬起眼:“你的意思是”   他幽幽一笑:“此等凶兽,不趁着它还未缓过来先下手为强,难道还留着后患无穷么?”   他眼中的杀意已十分明显,望着一片朦胧的山谷,悄然握住了腰间的短笛。   陆君陈眉头一拧:“你开什么玩笑,那是四凶之一的梼杌,并非寻常妖兽,岂是你夸个海口说杀便杀的?”   钟离阙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哦?陆兄就这么没信心吗?我可是为此而来的。”   陆君陈看着他这德行就烦,冷哼一声:“不知天高地厚,届时弄得尸骨无存别指望我出手救你。”   闻言,钟离阙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陆兄可真有意思!”   他意味深长地朝云渺渺的方向掠了一眼。   “看来若真有那个时候,我只能盼着这位天虞山的小师妹出手搭救了。”   他们本想等长潋等人赶到,再谋对策,但四下浊气冲天,梼杌为恢复法力不断召来各方妖魔,汲取其法力和灵气,不知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众人心中难免动摇,不知该稳妥些继续等下去,还是趁其不备,先杀他个措手不及。   正当众人犹豫不决之际,山谷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吓得众人抖一激灵!   余念归手中的剑都哆嗦了一下:“清风师叔,这好像是”   “是孟逢君的声音!”云渺渺率先反应过来,谷中怕是出事了。   “再等下去,可要出人命了。”钟离阙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们一眼,命中皇山弟子拿起法器,俨然一副就算你们不进去,我也要直接进去弄个明白的态度。   多一分犹豫,便可能葬送一个同门性命,步清风咬咬牙,留下了能维系结界的弟子等候掌门和长老,带领其他人冲入雾中。   山间视野不清,未免被凶兽或是妖魔发现,所有人不得御剑,收敛气息,只用灵心玦探查同门下落。   “在那个方向”余念归指着茫茫前路。   众人紧紧跟随,耳边时而传来梼杌的嗥叫声,除此之外,连风声都没有了。   所有人都时刻警惕防范着,一步步朝着更浓郁的雾海中走去。   走入中谷后,灵心玦忽然陷入紊乱,玉玦中渐渐泛出了丝丝缕缕的红,余念归脸色顿变,让众人立即停下。   “怎么了?”云渺渺回过头。   她面色不佳,神色凝重地望向众人:“有妖气,四面都有。”   此话一出,仿佛真有阵阵寒意从浓雾水汽中朝他们伸出利爪,众人不由冷汗涔涔。   “谁还记得之前梼杌召来了多少妖兽”一弟子嗓音发颤地问道。   “少说百八十吧。”另一人吞着口水答复。   “慌什么?你们难道是手无缚鸡之力前来的吗?”陆君陈沉声道。   “陆兄说得对。”钟离阙这会儿居然还能笑出声,“真来喂妖兽,咱们这些人可不够它们分的。”   “闭嘴!”陆君陈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周围的杀气越来越浓重,压得人几乎喘不上气啦,雾气被挥开,从朦胧中伸出一只利爪,而后,陆陆续续的,数十妖兽从四面八方渐渐逼了过来,数不清的眼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垂涎着他们周身的灵气。   它们都是被梼杌的邪气吸引而来的,却在山间发现了这等上好的灵力,自长潋开山立派,征战四方,弑杀无数妖兽,这四海之内,敢顶着泰逢剑作威的凶兽实在是少之又少,大多时候才刚冒个头,就被仙门弟子打个魂飞魄散。   在饥饿与愤怒中压抑太久,这些陷入包围的仙门弟子于它们而言,无异于一场饕餮盛宴,它们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仇恨与饥渴,要将他们拆吃入腹,不留渣滓。   众人面露惊恐,纷纷亮出法器,收拢阵型。   “中埋伏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杀出去!”   众人咬紧牙关,不敢有丝毫懈怠。   步清风与钟离阙,陆君陈身为各派的大师兄,站在所有人之前,此等局势,硬拼绝不是上策。   “所有人,往海边退,尽量不要落单!”他一剑劈向眼前一头凶兽,率众人疾步后退!   身后妖兽嘶鸣震耳,立即紧追而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你师妹呢   且说重黎与霓旌飞出百里,忽然停了下来。   霓旌不解地回过头:“尊上,怎么了?”   他面露犹豫:“本尊好像忘了告诉云渺渺如何用那片逆鳞了。”   就这事儿??   他转身望着令丘山的方向,西海之上,浊气涌动,各路妖魔源源不断地朝着那边奔去,半边天乌压压一片,似乎连那边的海水都染了毒瘴。   他想起了最初探到长生之血的下落时,与霓旌一同到了这令丘山,虚梦千年中算计于他的“妖物”显然是早有预谋,那怂包也怀疑过他们得到的关于长生之血的消息,有一部分怕是有意为之,那么这令丘山呢?也是有人步步为营,引他过来的吗?   遇到云渺渺他们之前,他与霓旌便兵分两路,各自探查中谷,眼前皆是火海,但除去这些,谷中的路,他却走得十分顺畅。   尽管没有找到长生之血,他却在谷中发现一棵树。   陷于火焰之中,久久不曾燃尽,虽无枝叶,那树干却足有数丈粗细。   他走近些,那火焰便忽然扑了上来,仿佛要将他拖入火中。   避开之前,他望见那火中,有无数扭曲的脸,狰狞可怖,挤在一起,不顾一切地冲他嚣叫,然而这些声音太过嘈杂,他一句都听不清。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滔天的恨意。   火中邪气灼热,冲得他睁不开眼,立即后退数步,远离了那棵树。   低下头,就瞧见了云渺渺在树林中画下的上古法阵。   他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此事,但这会儿想起来,却觉得蹊跷诸多。   难道嶓冢山天裂与梼杌冲破封印也是那妖物所为   他眉头一拧,调转方向,折返回去。   霓旌一阵惊慌,却是阻拦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飞远了。   她站在西海之上,无奈地叹了口气。   “就知道还是放心不下”   镇守海岸的天虞山弟子担忧地朝谷中张望,可惜四处都是雾蒙蒙的,什么都瞧不清,天边落下三道流光,眨眼间化为人影停在半坡上。   瞧清来人的脸,众人顿时面露欣喜。   “是掌门和二位长老!”   长潋携长琴与端华阔步走来,踏在有如沼泽的海岸上,不湿寸缕。   这儿还有不少苏门山和中皇山的弟子,头一回见到闻名天下的长潋上仙,都争先恐后地探出头多看几眼。   确然如传闻所言,端的一身仙风道骨,莲华容姿,清冷如霜,威严不可逼视。   他身后的紫衣女子和青衣道人,想必就是天虞山的长琴长老和端华长老。   他们走了过来,奉命在此等候的天虞山弟子忙上前行礼。   长潋的目光扫过四下,却不见自己的两个徒儿,便询问眼前一弟子:“你两个师叔呢?”   那弟子入门多年,可惜资质不佳,莫说与掌门说话,只在风华台上远远瞧过一眼,突然被问了一句,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喏喏地答:“清风师叔他们,他们听到孟师叔的喊声,进去救人了,命弟子们在此恭候掌门和长老。”   闻言,长琴脸色一变:“怎么进去了?再三叮嘱不可冲动,为何不听!”   “这”那几个弟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那种状况,他们便是想拦,也拦不住啊。   沉思之际,一道流光从后山飞了进去,落在长潋眼中,他皱了皱眉,却并未言明。   端华望着眼前雾气弥漫的山谷,神色凝重:“他们进去多久了?”   “孟师叔早一些,已经进去一个时辰了,清风师叔和渺渺师叔他们进去约莫一盏茶工夫,应当还未入谷。”   雾中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嘶吼,不同于寻常妖兽,山间顿时风起云涌,浓雾中隐约望见一颗巨大的头颅。   惊得众人面色煞白!   “那,那是!”   “师兄。”长琴少有如此郑重之时,看向长潋,“梼杌出世非同小可,凭那几个孩子只怕凶多吉少,先救人要紧。”   长潋点了点头,看向留在这儿的其他弟子:“这山间已是妖兽横行,切不可放松警惕,守好阵法。”   说罢,便与长琴端华一同没入雾中。   众人还在打哆嗦,望着那片浓雾说不出话来。   “四凶”梼杌他们不是没听说过,但谁也没想过会是如此巨大的妖物,方才那颗脑袋,便有一座山坡那么大了,更不必说还隐没在雾中的身躯。   如此怪物,居然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若是在雾中遭遇,怕是还没缓过神来便被囫囵吞了!   担忧之余,他们也暗自庆幸,方才没有跟着师叔们进去寻人。   山间处处传来妖兽的嘶吼声,雾中嘈杂不断,根本无法从声音辨认方位,唯有从刀剑碰撞声中找寻弟子下落,妖气浓郁,还未入谷,便几乎看不清前路了,迷雾间,忽然传来悠扬的笛声。   “在那个方位!”长琴喊道。   循着笛音一路寻去,果真听到了混乱的厮杀声,刀刃发出清脆的铮鸣,醴泉一剑劈开雾气,头一个撞上的,却不是步清风。   长潋蓦然一顿,看着眼前的俊秀少年郎。   金缕锦衣,镶金兰冠,秀丽的眉眼间一点朱砂,瞬息之间,似乎泛出一抹绮丽的金红色。   他手握一柄白玉短笛,身边还跟着个弹琵琶的弟子,回过头来,眉梢微挑。   方才的笛音,便是出自他手。   长潋望着眼前的人,显然怔了怔。   浓雾渐散,才望见步清风和余念归他们,陆君陈也在不远处同妖手,四下弟子疲于杀敌,甚至连见过掌门的闲暇都无。   中皇山与苏门山前来相助之事,他们已经从书信中得知,却是低估了梼杌,此次前来的弟子并不多,又中了妖兽伏击,眼下已有不少人负伤。   长琴立即命人将伤者带出去,数百年都未曾出鞘过的尘鱼剑为他们辟出了通往海边的路。   “师父!”步清风瞧见他们来了,顿时面露喜色。   余念归跟见着亲爹似的哇哇哭着往端华那边跑,她精于医术,手脚工夫却是不如人家,妖兽袭来之时,几乎都是被步清风护在身后,忙着给伤者包扎疗伤,梼杌的吼声忽远忽近,她早吓得快崩溃了,哪还想得起平日里自己是如何地怕师父。   “小心!”端华一剑劈死了从她身后扑来的狼妖,又气又急地伸手将她扯过来,“瞎跑什么!不要命了!”   余念归这几日是真给吓坏了,从三危镇到酆都城,几度生死关头,她本以为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是师父的戒尺,哪成想一下山,不是入了虎穴便是栽进狼窝,如今见了师父就想哭!   “师父呜哇哇哇!您老人家可算来了!”   端华一面斥责她不成体统,聒噪至极,一面挡在她身前,将她严严实实地护着。   “师父,长老,梼杌就在这座山中,似是还未恢复法力,召来这些妖兽多半是为拖延时间!”步清风挥剑斩断眼前妖兽的利爪,许是仓促为之,这些妖魔法力参差不齐,但如此众多,便是他们有心联手抗敌,也免不了被渐渐冲散。   远处的陆君陈已经陷在妖兽包围之中,背后挨了一下,干净的衣袍被撕得破烂不堪,想必也撑不了多久了。   “你们退后。”长潋拔出腰间墨剑,众人顿时脸色大变,也顾不上什么妖兽了,纷纷后退。   开天泰逢,乃当世第一利器,非必要绝不在人前出鞘,便是作为他门下首徒的步清风,也不过见识过一回。   那还是十几年前,他与师父一同去招摇山对付魔尊重黎,虽只是远远看着,其厉害之处,也令他终身难忘。   天虞掌门周身灵气,绝非寻常,引得四下妖兽垂涎欲滴,抛下眼前的人,朝着那道玉白的身影包围过去。   “掌门一人不要紧吗?”有弟子心生担忧,那么多妖兽,之前围上来的时候可着实把他们吓得不轻。   “你们这会儿可莫要上去。”长琴拦下了几个想过去帮忙的弟子,同时也让中皇山和苏门山的弟子速速退开,“若是不想死,可得躲远些。”   众弟子疑惑地望着那道颀长挺拔的背影,他握着剑,一步步走入妖兽之间,仿佛无坚不摧,从不需要任何人的担心。   待妖兽从四面逼至眼前,手腕一转,墨剑覆寒,刹那间爆发出炫目的光辉,足胜碧天烈阳,就见白衣翻滚如雪浪,素来平静的眉眼间陡然迸出一股骇人的杀气,手中剑光愈发凌厉。   浑厚的法力震荡着整座令丘山,随着他扬起手,一剑回旋,山河颤动,摧枯拉朽!浓雾如陷入旋涡,卷涌着滔天狂风,只见他周身光辉璀璨,无数妖兽如风中草絮,无论法力高深也好,低劣也罢,统统被上古神剑的剑气绞杀其中!离得近的,被瞬间凌割成残渣!   血雨如泼,落在他的白衣上,温润唇边,染着厉色的眼角下   目睹了这转瞬间的一幕的众人惶恐地望着尸山中央的人,那样如冰如雪的一个人,曾站在上清阁前平和无波地给予他们教诲的掌门,却还有这样一面。   直到今日,此处的众多天虞山弟子才切实地感觉到,战神二字,并非一个缥缈传说。   他站在那,一人一剑,便足以撑起这泱泱六界了。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他转过身来,看向步清风,还是那样波澜不惊的口吻,若不是手中的剑还在淌血,他几乎以为这是在宁静的映华宫中。   “你师妹呢?”   就问你们师父帅不帅! 第一百七十章 :恍惚的记忆   浓雾弥漫的后山,一道玄色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山谷中,与他上回来此地时相比,眼下可要凉快多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回到这来,只是隐隐觉得这座山,这山谷,与那妖邪,说不定有着某种联系。   亦或是,与他有什么联系。   他穿过山道,踏过干涸的山涧。   果然,这儿的路让他觉得分外熟悉。   他是来过这儿的,且应当不止一回,便是已经面目全非,他眼下所走过的每一步,都像是早就深深刻在他脑海中。   他又听到了那些嘈杂的哀鸣,雾气中,像是龙嗥。   有哭声,有哀求声,也有怒不可遏的咒骂,封印被破后,这些声音听得更为清楚了。   他莫名觉得心烦意乱,这些声音在他耳边盘旋,几乎要扎入他脑子里去,似乎要将这滔天的恨意埋入他心中。   肺腑又开始痛了,像是有一道无形的鞭子,一下接一下地抽打着他的脊梁,痛得他步子都踉跄起来,思绪昏昏沉沉,他不得不扶着一旁的石头暂且缓上一缓。   他隐约能感觉到哪里出了错,但缺失的记忆,却如同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他焦躁地捂着心口,那儿闷得厉害,恍惚间,他好像又变回了幼时模样,忽明忽暗的眼前,染上了血色。   有个人一身白衣,如九天之月,不染纤尘,她手握紫剑,一步步走到他眼前,将一枚翠色的石头递到他眼前。   清清冷冷的声音,像是寒霜,那手却是暖的。   她说   这枚瑶碧石,当做信物,你唤我一声师父,我就带你走。   那声音仿佛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熊熊野火间,只有她,肯握住他的手。   重黎用力地甩了甩脑袋,回过神来,眼前浓雾浑浊,不见天日,低下头,一切如常。   他褪去了凡人装扮,暗藏多日的金色月纹从漆夜般的眼底渐渐浮现出来,眉宇间的戾气也锐利几分,凭着深厚的法力将这股疼痛强压了下去。   雾中传来野兽的嗥叫,隐隐可见一巨大头颅在一片朦胧中高高昂起,黄澄澄的眼,鬼火一般晃动着,大如铜铃。   那是什么,不言而喻。   除了锁天塔的相柳,如此巨兽,印象中他也是头一回见。   只是透过这片水汽浓雾感受到的邪气,并没有他料想中那般可怖,或者说,还没有到望而生畏的时候。   便是“四凶”,要想冲破上古四灵布下的封印,也要耗费不少法力,听闻梼杌被封印时已受重伤,这会儿多半还没缓过来。   这四周倒是暗藏着不少杂乱的妖邪之气,这令丘山不知已经引来多少邪祟。   他有意探查在三危镇遭遇的那妖邪的气息,然而还未有所发现,倒是先觉察到另一道熟悉的气息。   他眉头一皱,朝着雾气深处跑去,转眼间便踏入了中谷。   细弱的呻吟从茫茫水汽中传来,还混杂着粗重的兽吼,还有那只乌鸦精焦急的喊声。   “主上!坚持住!你这畜生!”   他顿时心头一紧,拔剑劈开浓雾,望见一头巨大的青皮凶兽怒目圆睁,粘稠的唾液顺着锋利的獠牙滴落在地上,顿时烧出一个焦黑的坑洞,粗壮的兽爪正死死踩着一道瘦弱的身影,锋利的指爪已刺穿她的琵琶骨,从后背伸了出来,勾着骨血,发出黏腻的声响。   它脚下的人正举着剑,死死抵着它的兽掌,才免于被一脚踩成肉泥的下场,却也精疲力竭,渐渐要支撑不住了。   她身旁的乌鸦周身金光阵阵,不断为她渡去灵气,口中火焰冲着梼杌喷去,然火势还是过于单薄,无力将其逼退。   就在那梼杌举起另一只爪子,打算将她了结之时,一道凌厉的剑光从天而降,骤然斩下了一只兽爪!   只听得一声撕心的嘶吼,趁着另一只爪子暂且松了劲儿,一只手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那利爪也生生被拔了出来,顿时血流如注。   “咳咳!”云渺渺吃痛地皱起了眉,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嗅到一阵海棠花香,顿时吃惊地抬起头,“尊,尊上?”   她疑心自己是眼花了,受到妖兽围攻后,没过多久,她与桑桑便与步清风等人分散了,回过神来已经踏入中谷,本想找找孟逢和言寒轻,哪成想一回头,却恰好撞在正吸食妖兽的梼杌腿上。   诚然她晓得自个儿素来倒霉,但这回可真是好死不死撞鬼门关上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是还没有完全恢复法力的梼杌,也不是她能对付得了的。   肩膀的伤痛得她浑身抽搐,咳一声,就像是被撕下一块肉,这身弟子服都被血染透了,只是蜷在他怀里,再说不出话来。   她额上的逆鳞在不断闪动,龙之逆鳞,神魂相通,这恐惧也随之传到了重黎身上。   他低下头,看着紧紧攥着他衣领的那只血淋淋的手,脸都黑了,手一扬,召回了数步开外的英招剑。   “你怎么会在这?”桑桑错愕地盯着他,明明亲眼看见他与那女子赶回魔界,这会儿却又出现在此,它算是彻底看不懂这小子到底有什么盘算了。   但也多亏他方才出手,救了主上一命,那等千钧一发之时,它从未如此恨过自己当初为何要封住法力,借一只乌鸦的身体回到她身边。   “本尊要是没回来,你俩打算在这喂凶兽吗?”重黎瞧着怀中一身是伤的人,不止是梼杌,还有不少伤口出自别的妖物之手,这些妖物忌惮梼杌,不敢靠得太近,却仍在附近虎视眈眈,嘴里还叼着她的血肉,意犹未尽,仿佛品尝着世间珍馐。   每眼下一口血肉,其法力随之增进几分。   眼看着一只狼妖呲出一尺长的獠牙,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重黎只感到自己脑子里嗡地一声,怒火随之而起,朝着那些满嘴鲜血的妖兽冲去,手起剑落,寒冰如刃,平地而起,凝住一路冻土,瞬间刺穿了那些畜生的胸膛!   锥心刺骨的寒,撕裂了血肉,如冰上重莲,将骨头都冻成了齑粉。   这并非桑桑头一回见他出剑,却是这些年来,下手最狠的一回。   今日饶是它挨上这一剑,也休想全身而退。 第一百七十一章 :梼杌   它不由得渗出了冷汗,重黎却是神色平静,回过头看向那头梼杌。   其真身比六界流传的种种传闻更为凶恶,硕比山峦,人面虎足,四目如炬,獠牙森然,颈后鬃毛一直延伸到脊骨中央。而那胸口,有一道极深的伤口,几乎切断了它的肋骨,便是愈合了,也留着狰狞的疤痕。   它后腿处,还被封印所困,金色的绳索嘶嘶地流窜着可怖的光,禁锢着它,不得再往前半步。   然而就算是这样一道禁制,也无法再困它太长时间,挣脱桎梏,不过是迟早之事。   梼杌低头看着自己被斩断的前爪,那一剑刺得又快又狠,寒冷蚀骨,以至于直到那爪子滚出数丈开外,这血才如泉涌般喷溅而出。   它转过头来,望见了他手中的剑,眸色由错愕迅速转变为狠厉与愤怒。   “英招剑!”   陡然而起的恨意让重黎都吃了一惊,看了眼英招,不得其解。   却见它发了疯似的挣扎起来,扯得那道禁制铮铮作响!   它嘶吼着,口吐人言:“这把剑怎么会在你这毛头小子手里!陵光那混蛋呢!吾要杀了她!吾要吃了她!!”   闻言,重黎更是听不懂,一旁忙于为云渺渺止血的桑桑却是猛然一僵,朝那把英招剑看去一眼,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陵光?   重黎琢磨着它话中的这个名字,依它之言,此人应当与英招剑有着莫大关系。   但在他的印象中,英招剑应是一直在他手里亦或是他记忆中并没有如何得到这把剑的经过。   这柄与泰逢齐名的上古神器,究竟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   “咳咳咳!”未等他想明白,怀中突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一口浊血吐在他胸口,那张秀气的脸白得吓人。   “云渺渺!”他吃了一惊,再看她肩上的伤,鲜血淋漓,深可见骨,却还紧紧握着手中的霄明。   她已经痛得发颤,冷汗湿透了衣衫,死死地咬着唇,不肯吭出一声。   稍稍动一下,血就从伤口往外涌,黏住了布料,更是惨不忍睹。   他立即将她放下,让她靠着石头,抬手将一道灵泽打入她体内,先护住了心脉,而后替她止血。   瞧着她冷汗涔涔,几乎喘不上气儿来,却还死犟着紧锁着眉,他就没来由地一阵火大。   “你那些师兄师弟呢,人都死哪儿去了!让你一个人跑到这来找死?”   “中了埋伏妖兽太,太多,走散了”她艰难地开口,那双颇为漂亮的桃花眼中满是倔强的水汽。   桑桑一翅膀扇在他后脑勺上:“主上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这么凶!”   他咬咬牙,将更多的灵气往她身上灌。   身后的梼杌恼火地瞪着他的后脑勺,怒吼叫嚣:“臭小子!你竟敢无视吾!别以为”   “你他妈再敢废一句话老子剁了你!”他突然抄起英招回身就是一剑,凌厉的寒冰擦着梼杌仅剩的前爪划过去,瞬间凝结成棱。   这杀气,直逼梼杌面门,没有丝毫道理与客气,桑桑都给吓了一跳。   他转过来,继续帮她料理伤口,好歹止住了血,她已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似的,一合眼,就像是要没了。   “不许睡听到没,否则本尊回来就吊着你揍!”他咬牙切齿地警告她,擦了擦她眉心的血,露出了他的逆鳞。   直到她艰难地点了下头,他才握着剑起身,一步步朝着梼杌走去。   骇人的杀气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一步踏出去,地面轰然一声,朝着四方崩裂,刺骨的剑气仿佛凝结成刃,肃杀的凌厉中,只见他的玄袍如墨色的火焰,滚滚翻飞,   梼杌刚刚冲破封印,法力还未完全恢复,故而一直藏身于浓雾之中,命其他妖兽阻拦前来除魔卫道的仙门弟子,本想等恢复个五成法力后,便能挣断这枷锁,再吞几个身怀灵力的凡人,就此离开令丘山。   然眼前的男子显然不是能为它所食的喽啰,他所散发出的杀意,握着英招剑步步逼来的姿态,让它想起了当年哪怕身负重伤也要将它逼入绝境的那个女子。   不同的是,那次她只是无视了它的怒骂叫嚣,将它封印在这山下。   可这一回,换了一个人,它却分明感到他意在要它的命。   那双漆夜般的眼倒映着它的身,弯月金纹锐利如钩,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懒得同它说,扬起了剑,便干脆地劈了下来。   “你这臭小子!”梼杌惊得立即后退,那道剑气擦着它脸划过去,削断了一撮鬃毛,霜雪般清冷的光刺得它眯起了眼。   他没有给丝毫喘息的机会,下一招接踵而至。   梼杌仅剩三足,被逼得退后一步,怒不可遏地甩起长尾,朝他挥来!   鞭子一般的尾巴卷起满面尘埃,裹挟着残枝碎石一股脑儿地当头落下,英招剑锋一转,整柄剑绕着他周身飒飒旋转,卷起削骨的寒风,一个飞身跃起,避开了趁乱偷袭的长尾,而后重握剑柄,踏着空中飞石,一剑刺入它的胸口!   同样的伤处,同样的剑,却是截然不同的人。   只听得一声震天动地的哀嚎,梼杌痛苦地跌倒在地,捂着伤口痛苦地喘息。   与此同时,一道恢弘的剑气从远处抵挡至此,几乎压得它抬不起头。   不过晃神之间,寒芒涌动的剑锋已至眼前,在它眼上结出一层厚厚的霜,只留一道窄缝,还能看清眼前的人。   他静静地看着它,狠戾而冰冷:“碰本尊的人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命能抵。”   离得近了,梼杌自然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浑浊的眼中忽然涌起一阵恍然,一阵错愕,而后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大笑起来。   “英招剑,九川玄龙,吾怎么就没想到!原来是你小子啊!哈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山间,震得雾气翻涌。   重黎拧眉:“什么意思?”   “天道好轮回哈哈哈哈哈居然被陵光那滚蛋说中了!”梼杌似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连自个儿的伤还在流血都不顾了。   它法力还未恢复,而眼前的人瞧着也没有放过它的意思,今日看来是在劫难逃了,在地底怨恨了千万年重见天日,再死在这把英招剑下,它不得不承认,因果轮回,冥冥之中自有报。   重黎可没心思同它打哈哈:“说,酆都天裂与你可有干系!”   天裂之后,令丘山便被淹了,他可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梼杌看了他一眼,冷笑:“怎么,要杀吾,还想从吾这儿打听出什么来?”   话音未落,另一只前爪也被削了下来,痛得它冷汗直流。   “你以为本尊是在同你商量?”执剑的人没有丝毫手下留情的意思,既然要杀,杀之前先将要问的都问清楚,也不枉他此番带着伤折回来。   方才那一招,的确已经用上了目前他的全力,封住这畜生的眼,就是不想让它看出他握着剑的手在颤抖。   梼杌晓得自己必死无疑后,反倒看开了似的趴着不动了,呲牙忍着痛楚,却还笑得出来:“臭小子,你以为杀了吾,这一切就结束了?你才是这一切的根源,你看看那些人心,又比妖魔好到哪儿去?谁都不会站在你这边,你会死得比吾更难看!”   英招剑铮然一声,抵在它咽喉:“是谁放你出来的,说!再敢废话,本尊就将你这四只眼睛一只一只挖出来!”   它笑了几声,道:“难道吾告诉你,你就能放吾一条生路?”   看着它血淋淋的两只前爪,钟黎皱了皱眉:“你说,本尊可以考虑。”   他不是那些道貌岸然的榆木疙瘩,若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留它一命并无不可,若敢胡来,丢进锁天塔跟那九头长虫作伴便是。   梼杌倒是没想到他会松口,咳了数声,抬起了头:“这山中都是仙门弟子,臭小子,你可别骗吾。”   “本尊何须出尔反尔,快说!”他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闻言,梼杌犹豫了片刻,似是终于肯开口:“两年前,有一人来到谷中,说要与吾合作,将吾从万年的禁锢中解脱出来”   话到一半,一道厉光突然从天而降!   轰然一声,震天动地,湮没了它还未说完的后半句。   咱们重三岁傲娇归傲娇,护妻可是毫不含糊的,最近评论区好冷清呀,感觉自己又成单机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原来你等的人是他   这一击震荡了整座中谷,就在他眼前炸开,幸好他反应快一步,及时避开,虽未与此正面遭遇,却也猝不及防被掀出数丈远,再抬头去看,一硕大的物什从雾中骨碌碌地滚到眼前,青面白鬃,锐利獠牙,被利落地切成两截   是梼杌的头颅。   他目光一沉,挥剑辟开烟尘,就见那道破碎的阵法已被冲得四分五裂,最后的桎梏已经断开,与它一样支离破碎的,是梼杌的尸体。   如一座血山,淌着殷红的山涧。   “在那!”桑桑身在局外,比他看得更清楚,一道黑影就从不远处的半坡上晃了过去。   重黎正欲追去,又一道惊雷落下,径直朝着云渺渺的方向劈下!   他心头一紧,当即调转方向,折返回来。   “主上小心!”   落雷轰然炸起,尘埃翻滚,将石头都劈得四分五裂!   “咳咳咳咳”她吃力地睁开眼,周身金光浮动,那是桑桑情急之下为她张开的护持,除此之外,还有还有一道水色的光辉,死死地护住了她。   抱着她的那双手,被方才那一击凌割了数道血痕,没来得及为自己落一道灵泽,先将她捞进了怀里。   崩裂的石块,全落在他背上,她想不出魔尊是不是比寻常人抗打些,但被这样砸,应当还是挺疼的。   她低着头,只嗅到他怀里的海棠花香,稍稍用了些力气,抓住了他的胳膊。   待一切平息,山坡上的人影早已不知去向,这种被人玩弄于鼓掌的憋屈感,气得重黎直咬牙。   “主上您怎么样?”桑桑焦急地查看她的伤势,还好,伤口没有再崩开。   她摇了摇头,看向重黎:“怎么折回来了?我以为您回魔界了。”   重黎陡然一阵烦闷,想敲她脑袋,撞进眼里的却是她鲜血淋漓的肩膀,抬起的手猝然僵住,最后,在她眉间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本尊只是想起忘了告诉你这逆鳞有何用处罢了,你师兄他们呢?”   “好像在谷外,我是被妖兽逼进来的,不知咳咳!不知师兄他们怎么样了。”她回想起当时的状况,不由担心。   “伤成这幅样子还管别人做甚,药在哪?”他的灵泽只能暂且护住她的心脉,若不上药,也撑不了多久。   “在念归那儿”她望向谷口,话音未落,便被他抱了起来,着实吃了一惊,所幸并未牵扯到伤口,“您放我下来,我方才捏碎了信物,我师父一会儿便会赶来,四下的妖兽都被您杀了,您先行一步也无妨,霓旌姑娘这会儿正等着您吧?”   “别废话。”他目不斜视地抱着她往前走,“本尊先送你回去也不耽误事。”   “这”她看了看手中已经碎掉的帝台棋,方才那一瞬,她情急之下将其捏碎,师父说过,危急关头只消如此,他便能在顷刻间知晓她在哪,这会儿多半已经在这附近了。   然而四下浓雾未散,也看不清师父会从哪个方向来,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重黎与她师父撞上。   从前几回来看,这俩人不见面还好,一见面都是恨不得把对方活活掐死的主儿。   她眼下可没有余力从中阻拦。   “主上,您先歇一会儿罢。”桑桑也晓得她在想什么,但比起她所担忧的,它更担心她的伤势。   遇上梼杌的时候,它便想起来了,当年事发之时它也在令丘山,没想到这孽障被封印如此之久,还有如此之深的怨恨。   那道封印绝不是随手便能破除的东西,可如今却被掀得四分五裂,究竟是谁暗中帮凶兽脱身,可惜没能从梼杌口中套出什么线索,方才那一击,分明是在灭口。   它心中恼恨,却要先顾着云渺渺,不管这背后到底是谁在作祟,主上的安危都是头一位。   重黎抱着她朝谷口走去,她胆战心惊地左顾右盼,忽然迎面一道剑光,径直朝着他打来,他当即向一旁躲避,被惊险削断一缕鬓发。   云渺渺属实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领,被他按住了脑袋,埋进他胸口。   “谁!”他望着那道剑气劈来的方位,厉声质问。   这儿处处都是妖气,冗杂至极,他一时难以辨认是谁的气息,只感到方才那一剑,无论是凌厉的剑气亦或是颇为刁钻的剑招,都极为熟悉。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就见来人一剑挥散了四下浓雾,白衣翩飞,目如朗星,手握一柄墨色长剑,剑光流转,杀气暗涌,仿佛从冰雪化出的人,皓月辰星,不可比拟。   他举起了剑,震退了四方尘埃,冷冷地望了过来。   开口,亦是那波澜不惊的声音。   “把人放开。”   贯玉扣珠般的一句,这片水汽氤氲的雾海仿佛忽然沉寂,云渺渺抬起头,怔忡地望着那道素白的身影。   “师,师父!”   听到她的声音,长潋的目光落在浑身是血的她身上,眉头顿沉。   重黎手臂一僵:“你唤他什么?”   她顿时心头一咯噔,暗道糟糕。   这祖宗可还不晓得她师父是谁呢,瞒了一路,在这等情况下道出,便是原本没想骗他也成了骗他了。   她不敢答,眼看着他的眼神从错愕渐渐变作恼怒,箍着她胳膊的手也陡然收紧,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他呵了一声,仿佛意识到了一件极为可笑的事,望着她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   “原来你说的师父,是天虞山掌门。”   “重黎!”长潋紧盯着他,云渺渺这一身的伤,他无法细看,能看到的只有她血淋淋地落在魔尊手里,只怕一不小心,便会当场殒命,“你放开她,有什么恩怨冲我来。”   重黎的脸都黑了,不禁冷笑:“敢情你俩师徒情深,本尊倒成了恶人。”   英招剑感觉到主子的怒气,铮铮作响。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人,仿佛又回到了在招摇山遇上的时候,眼中充满了鄙夷与冰冷,这一次,又添了一丝恼恨。   “所以你捏碎的信物,就是帝台棋?你想等的人,是他?”   逆鳞就在她身上,她要做的不过是喊一次他的名字,他就会赶来。   可是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想到他。   她心心念念会来救她的人,是他的宿敌。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可笑过。   可不是嘛,从一开始她就对他给的东西一再推拒,好像是他求着她收下似的。   或许从三危山那时,她盼着的,就只是长潋能快些来将她从他手里救出去。   天虞掌门,战神上仙,呵。   确然教人安心啊 第一百七十三章 :别伤害她   “本尊看起来很好骗吗,云渺渺。”他忽然笑了,却令她不寒而栗。   他平日里对她可真是太客气了,就因为霓旌说的几句话,就因为觉得她是爱慕着他的,怂里怂气养在身边好像也不错,却从未怀疑过她这身精悍的剑法师承何人,那些弟子能唤她一声“小师叔”,这辈分又是怎么来的。   只觉得她不过是个颜驻期的小弟子,不足为患,一步一步,连信物都给了。   霓旌说得不错,他可真就是白给。   云渺渺被他掐得生疼,扯到了伤口,脸色顿时白了几分,想同他解释,又觉得这会儿无论说什么,似乎都是强词夺理。   她的的确确,对他有所隐瞒。   见她不说话,重黎更为来气,抬眼看向长潋,拔高了声音。   “你徒弟?”   长潋神色凝重,看了眼桑桑,将剑稍稍放下了些。   “我徒弟。”   他冷笑:“这等资质的你也收,看来天虞山也是无人了。”   “你!”桑桑刚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谢谢他出手相救,这会儿便给他气个半死。   长潋面不改色,只朝云渺渺看了一眼:“你要说要打我都奉陪,先把人还我。”   说着,他便要上前打算将徒弟接过来,却见银光一闪,英招剑便加在了云渺渺脖子上,他顿时僵住。   “重黎!”长潋面色一变,“你休要胡来!”   云渺渺也吃了一惊,看着近在咫尺的剑锋,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做。   冰冷的剑气就悬在她喉间,只要他想,当场就能让她成为一具尸体。   缓和了数日的恐惧再度涌了上来,育遗谷,招摇山,那生死一线间的可怖场景历历在目,不同的事,他这回怕是要亲自动手。   她不敢动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望向他,只见一双满是狠戾与怒火的眼,教她心头发凉。   “本尊改主意了。”他握紧了手中的剑,逼得桑桑也不敢轻易上前,“本以为是个没人要的怂包,丢回去也就丢回去了,既然是掌门弟子,这可就有几分意思了。长潋,你坏了本尊那么多事,赔本尊一个徒弟,不算过分吧。”   长潋暗暗收紧了袖下的拳:“你想如何?”   他低笑一声,抬手打昏了怀中的人。   “这人,本尊要带回魔界,是死是活,全看本尊心情如何,你若敢硬抢,可以试试是你的泰逢剑救人快,还是本尊的英招剑杀人快。”   说着,那剑锋又近了几分。   “臭小子你敢!”桑桑恨自己居然会对他暂且放松了警惕,才会让主上身陷险境,可眼下,它真不敢拿主上的命赌。   “住手!”长潋忙阻止,强忍着同他动手的冲动,咬牙盯着他,“重黎,你当真要这么做?”   重黎眉一挑:“难道本尊像是在同你开玩笑?”   他抱着怀中的白衣女子,缓缓转过身,身后的脚步声踏出去,又收了回来,他不由溢出一声嗤笑。   “长潋,你也有想做不敢做的时候,这怂包在你心里的分量,看来不轻啊。”   “重黎。”   温润如玉的声音此时有些沙哑,郑重地唤着他的名。   “别伤害她”   他分明在忍耐,却不知在忍耐着什么,细颤着,印象中傲然于世的长潋上仙,从未有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   “信我一次,你会后悔的。”   已经走出数步的人顿了顿,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本尊,绝不后悔”   紧随其后的步清风等人也赶到此处,望见重黎的一瞬,还没来得及叹着短别重逢,就见他浑身浊气汹涌,法力深不可测,手中的英招剑厉厉生光,抵着已经昏过去的云渺渺的咽喉,此情此景,可不像是在同他师父寒暄。   长琴一眼便认出了那把剑和握着剑的人。   “魔尊重黎!你怎么会在这!”   “魔尊?他不是钟公子吗?”   “他这是怎么了,为何要挟持小师叔?”   嘈杂声中,唯有长潋目不斜视,下令所有人不得上前。   惊慌的众人渐渐意识到,这并非玩笑。   与他们同行半月有余的“钟公子”,就是传闻中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的魔界帝君。   众人警惕地拔剑相向,却只换来他一声不屑的冷笑。   而后,他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令丘山,步清风想追,却被长潋拦了下来,桑桑顾不上他们,着急忙慌地追了过去。   “师父,为何不让我追上去救师妹?”步清风不解地望着长潋,却见他眉头紧锁,压着泰逢剑气,不知在想什么,目光凝重如霜。   “渺渺!”余念归也没能来得及救人,着急地望着天边,气得捶胸顿足。   “师兄你你怎么放他走了!那孩子还在他手里呢!”四下议论纷纷,长琴难以置信地看向长潋,“这下可好,那孩子若真被掳进魔界,怕是凶多吉少啊!”   长潋摇了摇头:“不可追,逼急了他真会下手,只能赌一把了。”   “赌什么?”长琴不解其意。   “赌人非草木,他的心还未如顽石。”   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在场无一人能听懂其意,好在破碎的帝台棋还在她身上,长潋还未完全与她失去连系。   桑桑已经跟了过去,无论如何,都会护着她,他要做的,是另寻办法,将人带回来。   眼下的令丘山还是一片混乱,放着不管,势必酿成大乱,他当即下令所有弟子前去除妖驱魔,没过多久,却在谷中发现了身首异处的梼杌,周围的妖兽趋之若鹜地啃食着它的尸体,场面不堪入目。   吞噬了凶兽血肉的妖魔法力大增,众弟子历经一场苦战,直到日近黄昏,方才得以喘息。   孟逢君不知为何都昏了过去,都躺在山坡上,很快便被带了回来。   此时的令丘山已成了一片尸山血海,少说百年不生寸草,众人坐在海岸边,休养生息,不少人还没从遭遇魔尊这等事上缓过神来。   余念归坐在礁石旁抹泪,一方素帕递到了眼前,抬头见是步清风,她便接了那帕子。   “多谢师叔”瓮声瓮气,显然刚哭了一场。   步清风叹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是我疏忽了,没有看穿他二人的身份,没能及时救下渺渺。”   余念归摇了摇头:“我明明带着灵心玦,也什么都没发现,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他还救过渺渺怎么会是魔尊,怎么是骗我们的”   这一路她都看在眼里,渺渺对他那么好,眼看着她伤成那样,他怎么就能下得了手!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步清风也十分自责,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掌门就这么不管渺渺了吗?”她不敢相信长潋居然真的眼睁睁看着渺渺被带走,连她都能看得出,魔尊正在气头上,渺渺此去是凶多吉少,他明明是她师父,为何不救?   步清风也困惑不已:“师父绝不会丢下渺渺不管,他这么做,应是自有用意,只是不知为何,什么都不说”   他作为弟子,应当相信师父,可他也同样担心师妹。   魔界处处凶险,难以想象她会遭遇什么。   余念归急得直掉眼泪,心中又气,平息了多日的那缕浊气又涌了上来,脑子里昏昏沉沉,一抬手,便将掌心的帕子震成了碎布条。   步清风见势不妙,忙按住她,让她平心静气。   “先莫慌,渺渺身上还有帝台棋,师父定会设法将她救回来的。”   温声细语的劝慰,好歹让她缓过了这口气,渐渐平静下来,那缕浊气也随之沉寂了下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从未见过的师父   另一边的山坡上,着青衣薄纱的挺拔身影站在风中,神色凝重地望着脚下的山谷。   火焰已熄,然而海水倒灌进来后掀起的水汽却是经久不散,入夜后更是浓雾缥缈,被斩杀的妖兽尸体就堆在北面的山坳里,明早之前都要烧个干净以绝后患。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低低的轻笑,他不必回头便晓得来者是谁,这世上应当也不会有第二人能笑得这般讨人厌了。   “你来做甚。”他朝身侧斜了一眼,瞥见那道金色的身影停在了山崖上,便是在昏暗的夜里,这金灿灿的一身也尤为刺目。   钟离阙看了过来,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颇为欠揍。   “陆兄觉得,这次梼杌冲破封印,是偶然吗?”   陆君陈冷哼一声:“或许其中有那么点偶然的因素,但传闻中朱雀上神留下的封印岂是说破便破的,早些时候来的天虞山弟子都说了,曾见一道阴气冲天,而后便见海水倒灌入谷,扑灭了真火,这般偶然,未免太过牵强。”   钟离阙笑了一声:“也是,最初入谷探查情况的那些天虞山弟子据说都昏倒在山中,虽为受伤,但至今不省人事,也蹊跷得很。”   “看来是有人在幕后捣鬼。”陆君陈大胆猜测,“听说此次魔尊重黎也现身了,还掳走了长潋上仙座下一女弟子,此事会不会”   “陆兄觉得是魔尊解开了梼杌的封印?”   “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钟离阙默了默,莞尔一笑:“在下私以为这可能倒是不大,据天虞山掌门弟子步清风所言,他们这段时日遭魔尊蒙蔽,一直与他同行,他何来机会解开封印,退一步说,就算真是他解开的,他又为何要对好不容易挣脱封印的梼杌下杀手呢?”   “这”陆君陈一时语塞。   “与其先入为主,不如咱们从根源上仔细想想,无论是谁放出了梼杌,他能从中得到什么。”   闻言,陆君陈面露狐疑:“难得听你说句人话。”   钟离阙哑然失笑:“陆兄这话可真过分啊,我看起来难道像个傻子么?”   陆君陈嘴角一抽,懒得接话:“明日一早我们便要去往天虞山等候师父,长潋上仙是不打算管管被掳走的那徒儿了吗?一个小姑娘,落在魔族手里,下场如何可就难说了。”   “那倒未必。”钟离阙望着远处的山海,意味深长地弯了弯嘴角,“那丫头自有她师父操心,我们并非天虞山弟子,管得多了容易落人口舌,以长潋上仙的性子,若要将人带回来,便是将魔界挖出个窟窿,也会救回自己的徒儿,比起这个,在下倒是好奇,方才与妖兽争斗之时,不巧瞧见陆兄背上有道旧伤,是幼年落下的?”   陆君陈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顿时浑身一僵。   “那不是伤疤。”他踟蹰片刻,还是道出了实情,“我自幼便带着,应是个胎记。”   说来他自己也觉得怪得很,那胎记瞧着像伤疤,却不似刀剑所致,倒像是一块灼伤,细长一条,从左肩一直延伸到了后腰。   “你问这个作甚?”他疑惑地望向钟离阙,觉得古怪,“说起来头一回见时你就就想脱我衣袍,你究竟意欲何为!”   钟离阙连连摆手赔笑:“误会误会,在下就随口一问,你我都是男子,陆兄何须如此生气?哎哎哎陆兄有话好说别拔剑!”   山坡上两道人影追逐着消失了,山下白衣男子眉头紧锁,站在礁石上遥望茫茫西海。   长琴走到他身后,叹了口气:“师兄,咱们算是被人摆了一道吧。”   说是巧合,她横竖都是不信的。   长潋目不斜视:“你那几个弟子可醒来了?”   她叹了口气:“醒是醒了,但没有一人能想得起是如何昏过去的,多问无益,我便让他们先歇息了,明日回天虞山再细问。”   他点了点头,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应是被人动了手脚,此人相当谨慎,连我都没有找到蛛丝马迹,唯有一丝臆测。”   “所幸梼杌已死,虽不知是作乱之人本就有此用意,还是仓促之下灭口,至少不比再担心凶兽四处作乱。”她只能如此宽慰自己,但心中又隐隐觉得,了结得太过突然,或许还有比梼杌出世更为可怖之事在等着他们。   他转过头来,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你我相识多久了?”   长琴笑了笑:“师兄你的记性是愈发差了,你我相识已有三千年,天虞山立派,也有两千载了。”   “这么久了吗”他似有些恍惚。   “可不是嘛,当年我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修士,苦于如何得长生,恰逢大风作乱,就遇上了师兄你,一心想拜你为师呢。”提起往事,她便忍不住笑了,“可惜啊,师兄你那会儿非说自个儿尚无收徒的资格,四海未平,尚需奔波。   我缠了你好些年,你才肯让我入你同门,我连咱们师父的面儿都没见过,你只让我对着昆仑的方位磕了三个响头,却怎么都不肯道出师父名讳,也是古怪得很,我猜都猜了好些年,还是想不明白。”   他摇了摇头:“无需明白,你只要从心里敬她,爱她,记着还有个师父便好。”   长琴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套话失败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而长潋,却只是望着海上明月,沉默了良久,而后突然开口。   “长琴,我已经守了这天下数千年,守了苍生数千年,或许有朝一日,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届时无论发生什么,我身在何处,天虞山便交给你和端华了,收好天一镜,若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宁可将它毁了。”   他说这话的口吻,是从未有过的语重心长,乍一听去,倒像是在交代后事似的,着实吓了长琴一跳。   她有意问他怎么了,然而望着那双如崇山之雪般的眼神,却开不了口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莫名其妙却又固执而郑重。   “眼下你无需知晓为何,记着,便够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尊上他有喜啊   天,暗如泼墨。   石林森然,不生寸草。   蜿蜒的路从眼前一直延伸到天边,从那尽头蔓延开来的,是漫天星河,不见明月,唯有如火树银花般绚丽的星光。   空无一人的荒野,能望见远处的高塔和潺潺而过的忘川。   云渺渺想不起自己为何在此,脑海中昏昏沉沉,只是这么怔怔地望着眼前景象。   低下头,她看见的,是散落一地的桂花糕,沾上了尘土,碎成好几瓣,渣滓被风吹远了。   她蹲下身,将这些桂花糕一块一块地捻起,似是刚出炉,糕点还有些微热。   可便是如此,也快要被这儿的风吹凉了。   她看着掌心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地捧着,还是有好几块已经碎了,撒着霜糖的糕点,若是没有弄脏,应是又软又糯的。   四下静得可怕,看着看着,她莫名地红了眼。   这茫茫天地间,似乎只剩她一人捧着这些桂花糕,谁都不会来了。   她说不清为何这样想哭,明明只是一些脏兮兮的糕点,却像是锥心的刀子,扎得她好疼。   记忆中似乎曾有一个人,很喜欢桂花糕,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她好不容易记住了。   可后来。   那个人又不要了。   她从没有这样想哭过,好像从前所有忍耐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全涌了上来。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掌中破碎的糕点上,洗不净尘土,倒是更不堪入目了。   嗡然的耳边传来了交谈声,嘈杂得很,有霓旌的声音,有重黎的,还有些陌生的声音。   “尊上,人带回来了,不给上药吗?”霓旌如是说。   “你还有脸说?”重黎怒道,“你早就知道她是长潋那混球的弟子,居然一直瞒着本尊,这笔账本尊还没同你算。”   霓旌无奈地笑了笑:“属下还以为您已经猜出来了呢。您要同属下算账,属下也没法子,不过再这么晾着,这丫头可撑不了多久,外头那只乌鸦精方才可扬言要烧了您的尾巴毛。”   “让遥岑拦住它,不准放进来!”重黎冷哼一声,“一个两个都骗得本尊团团转,全然不将本尊放在眼里,梼杌是她自个儿去招惹的,死在这便丢去锁天塔,给那些个妖兽加餐!”   听着这话,还在半梦半醒间的云渺渺抖一激灵,这一颤,扯到了肩上的伤口,痛楚顿时涌了上来,她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隐隐猜到自己这会儿在哪,他们口中的“乌鸦精”,八成是桑桑了。   霓旌低低笑了一声:“您盼着人家死,回来的路上倒是一路用灵泽严严实实地裹着?”   她没有折回令丘山,在西海上等了好一会儿,才瞧见自家尊上飞了回来。   去的时候是一人,回来时怀里却抱着个血淋淋的云渺渺。   那等伤势,她都给吓了一跳,若不是有他的灵泽一路护着,这姑娘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了。   就肩上这血窟窿,她瞧着都要疼死,好歹先喂了点药,能稍有缓解,但终归治标不治本,多耽搁一会儿,性命便多一分堪虞。   重黎瞪了她一眼:“你最近是愈发碎嘴了。”   闻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属下话多您不是早就晓得么?不过这回您可先莫动怒,前些日子您不是怀疑这姑娘身怀六甲么,属下留了个心眼儿,方才也探过了。”   重黎一顿,看了过来:“喜脉?”   他记得凡间那些大夫好像是有这一说法。   她耸了耸肩:“并无滑脉之象。”   “那便是没有了。”他僵在半空的手落了下去。   “不啊。”她忽然回头一指,“怀着呢。”   “噗”刚抿了一口的茶水转头就喷了出来。   躺在榻上的云渺渺也浑身一僵。   “你你不是说没有喜脉嘛!”重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霓旌摊了摊手:“可没有喜脉,跟这一胎并无关系啊。”   她眼珠子滴溜一转,笑盈盈地看着他。   “尊上,您听说过魂胎么?”   重黎眉头一拧:“什么玩意儿?”   “啧,怎么是玩意儿呢,虽与寻常怀胎不同,但那确实是个孩子啊。”霓旌好气又好笑地转过头,看向榻上躺着的人,“这魂胎啊,可不是怀在肚子里的,它与神魂共体,依凭其母灵气供养,何时生产,却实在不好说,听说妖界也曾有一狐妖怀上魂胎,足足八百年,才诞下一子。也有传闻,便是死了,魂胎也随之转生的情况。   魂胎极为难得,非双方情愿,乃至心意相通,绝不可能得来。虽不晓得这姑娘怎么怀上的,但这孩子的生父,必定不是凡人。”   “何以见得?”重黎对这等事素来不感兴趣,魂胎一事也是头一回听说,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她想了想:“毕竟属下也没怀过什么魂胎,都是从道听途说或是书中记载的寥寥数语得来,觉得这姑娘的状况与其极为相似,传闻魂胎不仅与生母相连,还会带着些生父的气息不如试试?”   重黎没答话,算是默许。   她便走上前,以灵识去探云渺渺的神魂,未免惊扰了她,探得极为小心。   探到某处时,她忽然愣住了。   “怎么,探出什么来了?”重黎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面露疑惑。   “嗯”她又探了一遍,颇为尴尬地看向他,“属下觉得这气息有些熟悉,不知是不是弄错了,您要不要亲自试试?”   闻言,重黎拧了拧眉,道了句“要你何用”,而后走上前来,扣住了云渺渺的腕。   此时的云渺渺平静地合着眼,却是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了,任由他的灵识探了进来,直驱入她的灵根。   而后,他也怔住了,回过头来,正对上霓旌活见鬼般的眼神。   “怎么样,尊上觉得呢?”她暗搓搓地发问。   重黎的嘴角抽搐的厉害,嚯地收回了手。   “荒唐!”   她皱着眉,几度犹豫:“您就一点印象都没?这气息好像真是这丫头才多大啊,与您差了好几千岁呢吧,您这可太过分了。”   她一时间都不知该质疑他还是同他道一声喜。   “闭嘴!”重黎冷着脸打断了她,又朝榻上斜了一眼,目光中含着一分错愕,三分愤然,剩下的全是不可置信,“先给她上药!”   说罢,他便转头离去。   “这怎么还恼羞成怒了呀”霓旌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回身看着云渺渺,又拧起了眉,似是了然了什么。   不过她一路都跟着,这,这几时怀上的啊?   正茫然着,门外走进一个身披银甲的高挑男子。   “方才瞧见尊上急匆匆地出去了,发生什么了吗?”   她回过头,瞧见是他,耸了耸肩:“对啊,出事了,大事。”   他猛然一僵,顿时正色:“怎么说?”   她冲他勾了勾手:“将军,你上前来,到这来对对对,就是这。”   遥岑茫然地走到榻边,瞧见了榻上血淋淋的白衣女子,方才他就是看着尊上抱着这女子走进崇吾宫,命他守在门口,拦着后头的乌鸦精。   那黑乌鸦瞧着不起眼,脾气倒是厉害,差点一把火烧了他的眉毛。   “做甚?”他不解地看着霓旌。   “探探她的灵根。”   闻言,他疑惑地皱起了眉,却实在想知道方才尊上为何那般脸色,于是还是顺了她的意,放出了灵识。   “魂胎?”他吃了一惊,没想到能在一个凡人小姑娘身上探出这等稀罕的东西。   霓旌不慌不忙:“再探。”   他合眼凝神,片刻之后,陡然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哎呦我天!这不是这不是尊上的气息么!”他跟在尊上身边时日之久,绝不可能错认。   怪不得尊上方才那等脸色,他还以为是气得,如今想来,那分明是慌了啊!   也是,突然当爹可不都得慌。   他错愕地看向霓旌,却见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顿时恍然大悟。   本以为尊上志在一统六界,从前送到崇吾宫的美人无一例外都给丢了出去,他还道尊上英明,不为女色所动,这下可好,原来背地里连孩子都有了!!   瑶岑:说好一起单身,尊上您居然先有了孩子!   霓旌:想不到啊,尊上连小丫头都下得了手,世风日下啊   重黎:你俩住口!本尊还得捋捋!持续混乱中 第一百七十六章 :快管管你家鸟   他还在沉浸在这一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中,霓旌忽然问:“尊上不是让你在门外守着么,你这么进来那只鸟呢?”   遥岑愣了下:“那只乌鸦精方才突然飞走了。”   不知为何,她听到这一句后,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你确定它走了?”   被她这么一问,本已放下心来了的遥岑忽然动摇了起来:“不就是只微不足道的黑乌鸦么?”   话音未落,身后的窗突然炸成了好几块儿,一团黑影破窗而入!   “主上!我来救你了!”   怒火冲天的碧眼乌鸦上来就呲了他俩一脸水!紧接着又开始吐火!   霓旌猝不及防,吓得直跳脚!   “这就是你说的微不足道??”   遥岑也吃了一惊,没来得及躲开,一团火落在衣衫上,越扑越旺,他赶忙将衣裳甩了开,才没烧到里头的。   “停停停!”霓旌掏出九思阻挡,回头就朝榻上喊,“丫头你醒了就吭一声啊!赶紧管管你家这只鸟!”   这怎么连雷都出来了!特么的到底哪来的雷!!   四下吵得炸耳,装睡已久的云渺渺在尴尬中睁了眼,倒是没料到她一直知道她醒着,忍着痛干咳一声。   “桑桑,住手。”   半空中喷火吐水劈雷样样信手拈来的黑乌鸦听见这一声,顿时收住,扑棱着飞到她面前。   “主上您还好吗,他们有没有对您怎么样?”这关切的口吻,与方才招招要命的狠戾姿态判若俩鸟,气得霓旌和遥岑直咬牙。   二人互觑一眼,心领神会。   “今日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懂了。”   堂堂崇吾宫护法和魔界大将军,被一只乌鸦精杀了个措手不及,若是传出去,不晓得要被笑多少年。   “咳咳”云渺渺艰难地坐了起来,低头看了看肩上的伤,嘴上说着要将她丢去喂妖兽,却还在在她的伤口上覆着一层灵泽,她属实不明白那祖宗到底想怎样了。   他二人刚想上前,就见桑桑拦在了中间,虽说被她捧在手里,那双绿豆大的碧眼却还是凶光毕露,仿佛下一刻便会一把火将他们烧成灰。   霓旌有些尴尬:“你的命兽会吐的东西还挺多啊。”   要不是她九思掏得快,那道雷就劈她脑门上了!   所以说乌鸦为什么会召雷!   桑桑仰着脑袋,目光不善,突然张开嘴,似是要再给他们来点更为刺激的,惊得他二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却见云渺渺轻轻地在它背上拍了一下,那碧眼一转,轻飘飘地来了一声:“嗝。”   目光鄙夷中带一丝讥诮。   遥岑:“”   她终于明白尊上为何总想炖了这只死鸟了。   眼见着这氛围突然就僵了,云渺渺尴尬地笑了笑:“桑桑性子顽皮,多有得罪。”   而后,她的目光便落在了遥岑身上。   银甲冷面的魔界大将军,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甚至连眉宇间的狠戾都不曾减过分毫。   他虽未拿着那柄青光长戟,但当日锥心刺骨的痛却早已烙在她脑海中,哪怕过了三世,都未能忘怀。   她眼中浮现出了恐惧和防备之色,遥岑倒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低头看看自己今日的穿着,不觉得有何处不妥。   霓旌看着她血淋淋的肩膀,同遥岑低语了几句,他便先出去了。   云渺渺环顾四周,虽说已经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但亲眼所见还是心头一震。   偌大的屋子被十二盏兰膏明烛照得灯火通明,四下的幕帘床帏,却都是墨一般的黑,用银丝绣着细密的团纹,诚然华贵,却也压抑至极。   被褥上沾了海棠花的冷香,熟悉又好闻。   她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这儿平日里住着谁。   “别动别动,得给你上药。”霓旌给她拿了个枕头垫着,免得她又撕裂了伤口,小心地除去她肩上的与血凝在一处的布料,“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她默了默,点了下头:“你们说的是真的?”   转而看向自个儿的肚子,还是有些犹豫、。   “我当真怀了那什么魂胎?”   霓旌看着她苍白的面色,笑了笑:“我从前也学过医术,是不是魂胎,还是瞧得出的。你权且忍一忍,这药抹上去有些疼。”   她替她清理了伤口,拿出一罐碧色的药膏,挖了一勺,往她肩上涂。   “嘶!”火烧般的痛顿时涌了上来,她额上冷汗涔涔。   桑桑虽不信任这个魔族,但也瞧得出这是极好的药,不再阻拦。   “主上,您若是疼,就喊出来吧。”   她摇摇头,死死咬住了嘴唇,将呜咽都一并吞了下去。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好了”,她才从这煎熬中缓过气儿来,霓旌的手脚利索得很,十分娴熟地给她包扎好了伤口,将她的胳膊用布条暂且吊了起来。   “伤到了骨头,所幸没断,这几日得勤换药了,没事莫要乱动。”霓旌将染着血的衣裳丢在地上,随手掐了个诀儿,给她换了身干净的。   依旧是白衣,样式与天虞山的弟子服有几分相似,只是旧了些,袖口和领子也没有雪青的料子,仅一袭素白,衣袂上绣着两朵玲珑花。   “这件且给你穿着,也不必还了,换下后就丢了吧。”她起了身,随口道,“应当还记得在令丘山发生了什么吧?”   云渺渺垂下了眸:“我好像把尊上惹毛了。”   重黎恨她师父都快恨得要拆他骨头了,这回晓得她居然是他的弟子,光是想想那时的眼神,她就一阵心颤。   霓旌笑了一声:“旁人这般欺骗尊上,早被挫骨扬灰了,不过你的话说不准。”   她朝她的肚子看了一眼,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云渺渺怔了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头一紧。   “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连魂胎都是头一回听说,只隐隐感到自己有些不对劲,也曾暗中找大夫瞧过几回,却没有一人能看出所以然来,脉象探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告诉她,这一胎根本不会显出喜脉来。   她三辈子都不曾嫁过人,在不夜天时有莲娘和情茹相护,她甚至是被当做个男子养大的,如此荒唐的情况,怎么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这个嘛你都不晓得,我就更不清楚了。”霓旌其实也挺纳闷的,但是不管是这傻姑娘还是尊上,皆是一副震惊的样子,想来也是一头雾水。   若是连他俩都蒙在鼓里,那么这魂胎,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她倒是想刨根究底,本以为这丫头醒来,可以好好审一审尊上做的缺德事儿,哪成想一问三不知。   这丫头瞧着不像是撒谎的样子,但得知自己怀了孩子,还极有可能是魔尊的孩子后,她的反应倒是过于平静了,除了最初一瞬的错愕,之后便再无任何波澜。   正常来讲,不应该是这样吧   她疑惑地瞧着云渺渺的脸色,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关押   “你们打算将我关在这吗?”   坐在榻上的人突然抬起了头,静静地注视着她。   霓旌莞尔:“这我说了不算,尊上带你回来,自有他的用意,我身为下属,不宜多嘴。”   “”你平日里的话还少吗?   “重黎呢?”桑桑环顾四周,都找不到那个欠揍的“罪魁祸首”。   “尊上啊”霓旌眨了眨眼,似笑非笑,“探过魂胎的气息后,就走了。”   确切来说,是跑了。   她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能瞧见尊上惊到顺拐的样子。   看来这魂胎的来头,十有八九是板上钉钉了。   “我还以为他会直接要我的命”云渺渺叹了口气,不知是无奈还是庆幸。   霓旌憋着笑:“应当不会,但生你气是肯定的。”   话音未落,遥岑走了进来,还带着三两魔族卫兵,面色凝重地瞥了云渺渺一眼。   “尊上有令,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天虞山弟子带到偏殿耳房中关押。”   霓旌一愣:“这就要去?”   伤口可才包扎好呢。   “即刻。”遥岑领命办事,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她恍然之际,云渺渺已经缓缓下了榻,似是已经料到自己在这不会过得如此容易,反倒坦然了。   “走吧。”   遥岑没想到她竟一点都没打算反抗,想起她方才血淋淋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   卫兵上前押住了她,虽有霓旌眼疾手快地阻拦,还是碰到了她的肩膀,疼得她脸色煞白。   “主上!”桑桑气急了,“重黎那混蛋!他到底想干嘛!”   “桑桑。”她出声喝止,将它按进怀里。   霓旌看了遥岑一眼,眉头微皱:“尊上正在气头上,但人是尊上亲自带回来的,她身上还有伤,我言尽于此,你掂量着办。”   遥岑迟疑片刻,看向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瘦弱小姑娘,终是点了点头,示意卫兵松手,看着她步履摇晃地走出了这道门。   偏殿里此处算不得多远,但带着伤走过去,多少吃力了些。   她每迈一步,都会扯到身上某处伤口,不得不放慢脚步,不知是不是霓旌方才对他说了什么,遥岑这会儿倒是对她有了几分耐心,也不让人上前催促,就在她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似是在刻意让她回想起育遗谷的种种。   这感觉,与押送刑场的犯人没多大差别。   她撑着一口气,埋进了偏殿的门。   虽说没将她移至什么乌漆嘛黑蛇鼠遍地的牢房中,已是应当庆幸,但这儿,也属实凄清了。   比起方才的宽敞,这间耳房便是四壁空荡,也掩盖不住它的狭小。   没有桌椅,更没有附庸风雅的花瓶摆件儿,整间屋子除了一扇小得根本无法容一人钻出去的圆窗,以及一张冰凉的美人靠。   甚至连床褥子都没有。   回过头,正对上遥岑不苟言笑的木脸。   “尊上有话带给你。”与重黎的凶不同,他的声音是没有波澜的冷,仿佛只是为了将话一字不落地说给她听,没有任何私人恩怨,“尊上说,你若敢跑,哪只脚先迈出去的,就打断你哪条腿。”   他丝毫没觉得这话听来有多吓人,说完便转身命人将门关上。   外头传来落锁的动静,桑桑从她怀里钻出来,气得直扑棱。   “他们欺人太甚!这是要将我们软禁在这等死吗!”   云渺渺叹了口气:“不然他们还能好吃好喝地招待我们吗?”   她眼下是个什么处境,她很清楚。   阶下囚。   一个刚刚开罪了魔界帝君的宵小之辈。   魔尊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的生死。   她倒不是不想逃,可又能逃到哪儿去呢?这副伤痕累累的身子,走几步都喘得厉害。   她拍了下桑桑的脑袋:“你怎么还跟过来了,留在师父那儿还不必担惊受怕。”   桑桑毫不犹豫:“那怎么行!主上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我我怎么说也是您的命兽,岂有眼看主子被带走的道理?”   它顿了顿,面露难色。   “只是魔界与其他地方不同,有着与世隔绝的界限,我虽紧跟着你们闯了进来,但路已被封死不过您放心,我定会找到出路带您逃出去的!”   听它信誓旦旦地保证,云渺渺属实提不起劲儿来了,慢慢走到美人靠旁躺了下去。   魔界虽比凡间暖一些,这儿也不透风,但于她而言,依旧很冷,美人靠上空无一物,又冷又硬,才躺了片刻,她便忍不住缩成了一团。   总觉得这样睡过去会生病,但困意和疼痛涌上来,不是她说忍便能忍的。   她没有仙骨,也没有多余的灵气御寒,回想起来,这些年修仙问道,也没有让她学到什么驱寒的本事,唯一能做的,是在掌心凝一团火,聊以慰藉。   可看着看着,不知过去了多久,眼皮便不断地耷拉下来。   “桑桑,我很困,我先睡一会儿”   桑桑怕她再受寒,不断地同她说话,让她别睡,却还是只能看着她合上了双眼。   灵力散去,掌心的火眨眼便消失了。   “主上?主上!”桑桑拍了她好几下,都没能将她唤醒,外头的天色倒是渐渐暗下来了。   它低头看了看自己,个头小,羽毛还稀疏,暖得了她的脸,便暖不了她的身,属实捉襟见肘。   外头已经没有动静了,它放出灵识感知,似乎也没有留什么人看守,应是压根没将她们放在眼里。   吃准了她们即使有这个心,也没逃跑的力气。   它回头看了半昏半睡的云渺渺,再这样下去,非得冻出病来不可。   “该死的重黎,回头再找你算账!”确信四下无人,它心一横,振翅而起,羽毛倒竖,散发出阵阵金辉,将它团团包裹了起来。   那团光越来越大,滚球一般最终成了一人大小。   待光芒散开,露出了五彩的羽毛,似是覆了一层绮丽的月辉,由白爪到生着三片金色凤翎的头,细目锐利,如翡翠点睛,眼角下点着碧蓝的花纹,旖光褪去,逐渐现出了鸾鸟之姿。   它无声地落下,看了看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   为掩人耳目,它的真身还在女床山,凭目前的法力,只能变成这般大小了。   它走到美人靠旁,张开温暖的双翼,轻轻地盖在她身上,伏下来,用自己当被褥,替她暖身。   咱们重三岁现在只是在气头上,被渺渺耍了这么久,总会有点脾气的嘛 第一百七十八章 :深藏功与名   沿着崇吾宫前冗长的石板路向南,再翻过一座破旧的石桥,便能望见一截忘川河,望不见源头,亦不见归处,似是从虚空中流淌而出,又隐没于缥缈之中。   河边矗立着一块颀长的石头,足有丈高,却仅有二尺粗细,晶莹剔透,如冰霜所结,石面辉光交错,飘过无数名讳,两两成双,这便是闻名三界的三生石了。   世人皆以为三生石在酆都境内,殊不知忘川淌过魔界,将这块石头留在了这。   只听得“咚”的一声,一块石头入了水,玄色的身影站在岸边,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河水。   红衣女子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他也懒得回头。   “您怎么突然让遥岑把那丫头关起来了?”   “怎么,本尊抓她回来还要供着她不成?”重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还生气呐”霓旌忍着笑,点了点头,“也是,毕竟那丫头骗了您,千儿八百年都没人敢骗您了,也算件稀罕事儿。”   “少贫嘴,你不也瞒而不报。”他斜了她一眼。   “属下这不是担心您好不容易在仙门收了个眼线,若晓得了她是谁的弟子,回头一怒之下给掐死了嘛”她笑着同他解释,但知不知错,就不一定了。   重黎眉头一拧:“你怎么这么照顾那怂包?”   “属下很照顾她吗?”她倒是一脸诧异,“难道不是尊上您更疼她?又是瑶碧石又是逆鳞的,不晓得多少人要看得眼红,便是被薅了尾巴,您不也没拿她怎么样?”   这一桩桩一件件细数下来,可真是让她大开眼界啊。   “少扯到本尊身上,本尊现在看见她就来气!”他这火可还没消下去,“你这一路可没少帮她说话,怎么,这回她是像你妹妹还是像你哪个故友了?”   她从前在他面前来事儿的时候,可没少用这些“动之以情”的借口,起初他还真信,遥岑那死心眼儿的也没怀疑过,但当她无中生有出第二十八个妹妹之后,但凡不是个傻子,都得心生疑虑了。   “这个嘛”她打了个哈哈,难得有些心虚不敢看他的眼睛,要知道她平日里说起亏心话来都是信手拈来,理直气壮,这回倒是难得,“倒也不是说她像谁,可能属下平日里恶事做多了,难得想积点德,哪天死了能少入几层地狱。”   重黎一听这话就晓得她又在胡扯。   “那姑娘瞧着怂里怂气,抠抠搜搜的,胆子其实不小。”她叹道。   “长潋那老东西教出来的徒弟,胆子会小?”他冷笑,“这怂包鬼得很,本尊都给她蒙过去了。”   平日里瞧着谁都能去踩一脚,捏一把的窝囊样儿,闷声不吭的,可当真细想下来,她何曾吃过亏。   “她也就在您手里吃过亏了。”她暗笑。   他呵了一声:“她那些同门能跟本尊相提并论?”   “也是。”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小姑娘可太不听话了,瞧着乖顺,实则天生反骨,背地里估摸着都换着词儿将您骂遍了,枉费您还有意收她为部下,还赠了信物。”   这话说的,重黎顿时觉得自己这口气又上来了。   只听她义愤填膺地继续说下去:“要属下说,这种忘恩负义之徒啊,确实应该关起来,那偏殿耳房也是个好地方,又湿又冷,连床被褥都不能给,就让她这么冻几天。   她才受了那么重的伤,方才您是没瞧见,那小丫头的脸色啊,白得跟纸似的,连路都要走不动了,您要是在场,定会十分解气的!再等几日,她病入膏肓了,你再去瞧瞧,诶,绝对老实了”   她越说越慷慨激昂,暗搓搓地瞥了重黎一眼,那盈满怒意的眼神忽然像是被扎了一针,颤动了一下。   虽什么都没说,但袖下的手却是无声地紧了紧。   她硬是憋住了笑,没溢出声儿来,猛一拍脑门:“啊呀,我都给忘了,手头上还有点要紧事没办,回头遥岑将军又该唠叨了,这儿风大,您还是早些回去吧,近日魔界也冷得很,您自个儿多盖几层被子,属下出来时都给您搁在寝殿里了,您顺手盖上吧。”   说着,便恭恭敬敬地行礼告退,滴溜转的眼也一并藏在了袖下。   走到桥上,她又回过头悄悄看了一眼。   那道玄色的身影依旧静静地站在忘川河边,静静望着河面,只是萦绕在他周身腾腾的怒意忽然淡了不少。   即便只是看着个后脑勺,她也能瞧出几分动摇。   她琢磨着自己方才的话,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   “哎呀这嘴皮子,不如改日去说书。”   魔界入夜很快,黄昏之后,似乎瞬息间,天地便彻底暗了下来,崇吾宫主殿长年灯火如昼,明灯永照,但其他地方,   就没有这般布置,相比之下,黯淡不少。   偏殿无人走动,入夜后也只点一盏膏烛,微弱的火光只能照亮大殿一隅,昏黄一点辉光,衬得影子更为浓暗。   寂静的偏殿,落针可闻,迈入殿中的一只脚,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步伐轻慢,烛火微摇,连呼吸声都仿佛被湮没在这片静谧中,异常诡谲。   膏烛燃尽了最后一寸,噗地飘起一缕青烟,熄灭了。   整座偏殿顿时陷入昏暗,稍稍缓了缓,星光透过窗纱,照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苍白一片,而后,那只手轻轻碰了碰门上的锁头,清脆的一声“喀”过后,那锁便落了下来。   那只手缓缓地推开了门,屋中昏暗幽冷,只有一束星光从小圆窗漏下来,照在窗下的美人靠上。   彩羽在星辉中散发着幽蓝的光,一只鸾鸟伏着身,双眸轻合,似是睡着了,眼角的蓝纹在微弱的辉光中,依旧能散发出明丽的光华,头领三片金翎微微晃动,时时流光溢彩。   人间那些话本子中说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灵,不外如是。   它身下,蜷缩着一团白影,瘦弱苍白,瞧着有些可怜兮兮的。   这屋子比霓旌所言更冷,全靠着这只鸟的羽毛温暖着她。   跨过门槛的脚微微僵了一下,迟疑之后,还是走了过去,停在了美人靠边。   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浅眠的桑桑,它猛然睁开眼,借着些许光亮,看清了来人的脸。   大眼瞪小眼,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而后,它一跃而起,丈长的羽翼一挥,关上了他身后的门,眨眼间化作人形,银铃清脆,蓝衣绣羽,没等眼前的人看清,她便一把将他摁在了墙上,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脖子。   “敢说出去我杀了你!”   霓旌:哎呀我可真是太机智了,谁来夸夸我!魔界第一僚机!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你当真不记得我?   怒意滔天的一句话,却被她生生压到只有耳语般轻细,似是怕惊扰了榻上安睡的人,咬牙切齿却又小心翼翼。   恼怒之余,她眼中闪过一抹错愕。   “你怎么在这?”   别看她身形瘦削,劲儿可不小,便是猝不及防之下中了招,重黎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脖子险些被她拧下来。   他怒目圆睁,手中还攥着方才要展开的东西。   她低头一看,竟是两床被子。   她眉头一拧:“你什么意思?送被子?”   将她们软禁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任主上带着伤冷到发抖,她还没去找他算账,他倒是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重黎惊愕地望着她,目露疑惑:“你是那只乌鸦精?”   闻言,她眼中火气更甚:“臭小子你跟谁装蒜呢,我变成乌鸦的时候你认不出,这般模样还要装傻充愣吗!”   劈头盖脸的质问,重黎不由得愣了愣,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蓝衣女子。   细眉秀目,丹唇朱映,一双眼瞳泛着翡翠般莹润的碧色,眼角勾勒着绮丽的银蓝花钿,碎光点点,昳丽明艳,臂上三圈金钏,腰间银铃锒铛,丝绦绾发,青珠坠额间,仿佛集天地之灵于一身,靠近些,便觉心旷神怡。   掐着他咽喉的纤纤玉手露着半截利爪,扣住了他的血脉,只消他敢轻举妄动,她便会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眼前的袖口绣着栩栩如生的白羽,晃动之时,似是随时会振羽而起的飞鸟。   他再三思量,却仍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   似是看出他眼中的疑惑并非装模作样,桑桑有了一丝动摇。   “你当真认不出我?”   重黎眉头紧锁:“本尊没见过你这幅样子,但你若真是那只乌鸦精,倒是在本尊意料之外。”   他不止一次暗中试探过那只黑乌鸦,但无论多少次,都仅仅只有数百年的法力。   百年修为的灵兽能口吐人言,已是十分难得了。   平日里瞧着黑漆漆一小团,今日被他撞破的,恐怕才是它的真容。   居然还能化为人形,方才瞧着还有几分凤凰的影子,这怂包到底召出了个什么?   “你休要诓我!”桑桑还是不相信,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将他拽过来,仔细看他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那双漆夜般的眼倒映着她现如今的模样,却没有丝毫波澜,她忽然就慌了。   “你搞什么名堂!重黎,你再装我可不客气了。”   重黎始终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眸色渐深:“你再不松手,本尊才要把你打回原形。”   说着,英招剑已经出现在他手中。   她吃了一惊,到底还是有所忌惮,退后一步,放开了他。   “你当真不记得我?”她再次发问。   重黎觉得她有些莫名其妙:“本尊怎么会不记得你。”   她一怔。   他冷笑着道出了后半句:“你这乌鸦精倒是藏得深,本尊居然一直没瞧出来,你还留有余力。”   此话一出,桑桑顿时僵住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上前,一把按住了他握着剑的手,速度之快,饶是重黎都没能反应过来,她的灵识便探了进来。   似一道清流灌入四肢百骸,不过瞬息间,便消失了。   他吃了一惊,抬手挥剑,却被她避了开。   她望着他的颜色,忽然从恼怒与戒备,变成了震惊与错愕。   “你的法力怎么弱了这么多?”   她一直疑惑凭他的法力,怎么可能在手持英招剑的情况下,屡次被长潋所伤,探过之后才晓得,他眼下的法力,还不及从前的一半。   许是他瞧着从来都是理直气壮,偌大魔界,竟无一人察觉。   重黎没想到她会如此大胆,眨眼便探出了他隐瞒多年之事,个中缘由他全然记不起,似是从二十年前他带着一身莫名其妙的伤来到白辛城后,法力便大不如前。   此事他不曾告诉任何人,这死鸟怎么一下就察觉到了。   “你怎知本尊从前法力如何?”   “废话!我怎么可能不知”她咬着牙,不知是气还是急,“你到底去过哪里,记忆也是那时候丢失的吗?你不记得我,你可还记得主上?”   他眉头一皱,看向躺在榻上的云渺渺:“你说她?莫名其妙,本尊痴呆了不成,自己带回来的人都能忘?”   “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桑桑挫败直扶额,再看向他,似是已经确信了什么,目光复杂,“怎么会这样,这我可没想到啊”   她试图再探一遍,却被他躲了开。   “你到底想做甚?”他觉察到她意犹未尽,却并不打算任她为所欲为下去,不过从她的反应来看,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桑桑目光凝重地望着他,犹豫再三,才开了口:“你的记忆,被封起来了,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不对劲的?”   他略一迟疑,觉得此事并没有什么可遮掩的:“二十年前,怎么。”   “可还记得你那时去过何处?”   “北海,白辛城这之前好像还去过别的地方,但记不起了。”他的记忆,便是在这断开的。   能记得崇吾宫的种种,却总觉得缺了什么。   “二十年前,北海”她陷入沉思,那会儿她还没有到主上身边,要不要问问四海生灵,可有在哪儿见过他   重黎又将她打量了一遍,该如何形容眼前的女子,古怪,孤高,却又令他感到一丝熟悉。   这种感觉,像是阔别多年的故交,刻在他的脑海里,无论过了多久,都能再度让他心头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   “你到底是何来历?”他忍不住发问。   桑桑瞥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犹豫片刻,再度开口。   “你可有听说过女床山?”   “那座已经与世隔绝千年的山?”他倒是有所耳闻。   “女床山,曾有个山神”   “你是山神?”   “不。”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他主子。”   “他替我守山,我是出来找人的。”   他下意识地看向云渺渺:“她?”   桑桑点了点头。   “你既非寻常仙灵,为何要跟着一个毫无资质的仙门弟子?”   话是实话,但传到桑桑耳中却属实算不上不中听,不如说他说的话,就没几句教她顺心的。   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反唇相讥:“你哪只眼看见我主上资质差了?再敢瞧不起我主上,信不信我烧了你的龙尾巴!”   重黎眼一眯:“别以为本尊真不敢炖了你!”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细弱的哼唧,惊得她一把捂住他的嘴,扭头看向榻上的人,半口气儿憋在嗓子眼里,随时准备变回乌鸦。   在确信云渺渺只是睡得不大安稳,翻了个身后便再无动静,她才暗暗松了口气儿,回头瞪了他一眼,反手照着他脑门一扇,咬牙压低了声音。   “能不能轻点说话,吵醒了主上我饶不了你!”   重黎没好气地拍开她的手,回了她一眼:“难道不是你先挑起来的?”   他推开了她,看向榻上的人。   这间屋子本就清冷,入夜后更是寒意习习,许是身上的暖意忽然没了,她睡得很不踏实,因畏寒而紧紧地抱成了一团,小小的,蜷在还算宽大的美人靠上,尤为单薄。   好像她总是这么孤单单的一个人,枕着孤寒,抱着虚无,看似什么都有,有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弯下身,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被褥,抖了抖灰。   桑桑面露犹豫:“你该不会当真是来送被子的吧?”   重黎斜了她一眼,恶声恶气道:“本尊吃饱了撑得慌,出来走走。”   “”带着被子出来走走,可真是闲得慌。   他展开被子,悄无声息地盖在冷得发抖的云渺渺身上,手脚又轻又慢,似是将这辈子的耐心都用在这了。   末了像是还觉得不够,犹豫片刻,又给她加了一层毯子。 第一百八十章 :本尊好像要当爹了   桑桑瞧着他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失忆倒是件好事。   至少不会像从前那般混账   盖好了被子,他便站在她旁边看,也不知究竟看些什么,只是皱着眉,久久无言。   “你瞧什么呢?”桑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迟疑良久,扶着美人靠,缓缓地蹲了下来,仔细地打量着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说起来他还真没好好看过她。   平日里对她凶惯了,以至于他一看过来,她立马就低下头去,只留给他一个乖顺的天灵盖。   呸,乖顺个屁!   都是假的,小骗子一个!   这么一想,才消下去的火又往上窜了窜,他抬起手,在她脸前虚扇了几下。   “云渺渺,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怂包,本尊迟早揍你。”   说得凶巴巴的,可声音却分明是压着的。   这人失个忆这又什么毛病???   似是感觉到一丝不适,云渺渺微微皱起了眉,肩上的伤还有些渗血,将她这身白衣染了一块儿,窗外的薄辉落在她发上,又落了几许在眉梢,略显萧凉。   毫无血色的唇紧抿着,顽固至极。   他一肚子的火,忽然就偃旗息鼓了。   对一个重伤的怂包撒气,显得他有些小心眼儿。   况且这怂包好像还怀着孩子   他抿了抿唇,皱着眉小心翼翼地半屈着身,凑了过去。   “你做甚?”桑桑一把拉住他。   他不耐烦地拍开她的手:“本尊就听听动静,你一边儿去。”   说着,他便隔着被褥将耳朵贴在了云渺渺肚子上,屏息静听。   听说凡间的女子怀了身子,都会有那什么“胎动”这一说,他也就听霓旌那厮说过,还真没亲耳听过。   不如说他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跟“当爹”扯上关系。   龙族耳力过人,可他趴着听了半天,却什么动静都没,不由狐疑地看向桑桑。   “是不是弄错了?”   桑桑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什么就弄错了?都说了是魂胎,你趴错地儿了!”   她指了指云渺渺的心口。   “魂胎得从心脉听,瞧你那蠢样儿”   重黎这会儿真想拔光她的鸟毛,但到底还是好奇更深一筹,犹豫了片刻,他撑起了半截身子,挨着她的心口靠了过去,她一身都是伤,还是没敢真压下去。   噗通。   噗通   平稳的心跳间,夹杂着微弱的,却如指扣小鼓般的声响。   他顿时心头一咯噔,眼中露出一抹欣喜。   听,听见了   原来是这种声音吗?   一瞬的怔忡之后,便是由衷的欢喜。   说不清道不明,仅仅是不知从何说起的高兴,都快要盈出来了!   他的手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想要再听一听,再多感受一下,头顶却忽然传来细若蚊蝇的疑问。   “您在干嘛?”   飘忽的声音还有些迷迷瞪瞪的,却惊得他嗖地站了起来。   方才还睡得安然无声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怔忡地望着他。   这茫然的眼神,却看得他一阵做贼心虚。   他回头一瞧,桑桑已经眼明手快地变回了乌鸦,眼观鼻鼻观心,一派坦然地停在一旁。   这死鸟,居然都没提醒他一声!   “尊上?”云渺渺不解地望着他。   “我”他移开目光,干咳一声,“消消食,顺路看看你冻死没。”   这人还不如不说话。   “让您失望了。”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盖着的两床被子,不由愣了愣,“这是您拿来的?”   “嗯。”他顿了顿,“崇吾宫被子多了,碍眼。”   “”还有嫌被子多的?   她默了默,攥住了被角,小声道了句“多谢了”。   “主上,您可好些?”桑桑停在她脸边,关切地问,全然将他抛在了脑后,也没有再提他失忆和失去一部分法力的事。   云渺渺吃力地支起身,忍着疼坐在美人靠边:“还好,没那么疼了。”   霓旌给她抹的药的确管用,睡了一觉后,她感觉好了不少。   稍稍缓了口气儿,她抬头望向重黎,犹豫片刻后,开口问:“您方才,是想知道我怀的魂胎有什么动静吗?”   重黎感到自己耳根有些热,背着身没有看她。   “本尊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印象了,你是几时怀上的?”   他左思右想,都没记起究竟是何时与她发生过这等事。   云渺渺摇了摇头:“我也不知,自筑基之后,便偶有干呕之症,之前之前司幽每年给我送一瓶药,服用后便会好些,我一直以为是您当年给我下了咒,如今倒是明白了,是孕吐。”   她困惑了好些年,一朝恍然,倒是觉得实在荒唐。   听了这话,重黎忽然想起八年前司幽闯入魔界的时候,那会儿他还不知他是地府主君,但他对他道的那声喜,倒是耐人寻味,而今终于串了起来,看来那幽荼帝君一早便晓得云渺渺怀里了身孕。   不过八年前   “你八年前便有孕吐之症,那会儿你还是个黄毛丫头吧?”   “刚及笄。”她也疑惑得很,细细琢磨他这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您怀疑我?”   这一问,令他浑身一僵,回过头看盯着她。   她的眼神很是安静,像一片无波的湖水,只是这么静静地瞧着他,却令他一阵头皮发麻。   “本尊只是!见鬼!本尊不是这个意思!”他莫名有些烦躁,不知怎么的,这会儿一瞧见她这双眼睛,他想了许久的话和疑问,就通通说不出口了。   他叹了一声,捞起被子一股脑儿地往她身上包,直将她裹得像雨后的春笋,左一层右一层。   她有些无措。   “其实醒着就没那么冷了”   “闭嘴!让你盖着就盖着,哪那么多废话!”   “噢。”她垂下眸,不同他争辩了。   她忽然不说话,又让他觉得有些怪怪的,低头一看,总觉得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莫名透出一股子委屈。   他方才是不是太凶了?   听说坏了身子的女子更娇气些,经不住打骂,话说重了都能没完没了地掉眼泪   嘶。   他倒是没想弄哭她啊。   “本尊”他想了想,又改口,“我的意思是,被子都拿来了,别浪费。”   这话总够好声好气了,他如是想。   一旁的桑桑无语望天。   这都什么木头疙瘩,听听这话,得亏她主上脾气好,换个姑娘非得给他一脚。   不过云渺渺倒真没生气或是委屈,她方才思量的,是更为重要的事。   “其实不怨您不信,我也不信。”她坦言道。   “说来我与您并无肌肤之亲,哪来的孩子?应是弄错了。”她目光平静,似乎从一开始就认定了这事儿是弄错了。   这如风过耳般平静的态度,令重黎一阵怔忡,回过神来又觉烦躁,二话不说扣住了她的手,再探了一遍,而后神色笃定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   “是本尊的气息,错不了,这就是本尊的孩子。”   重三岁:虽然还没捋清什么情况,但本尊有点小开心   桑桑:这人八成是个傻子吧?   渺渺:魔尊突然趴我肚子上,完全不敢动! 第一百八十一章 :星辉比肩   起初他的确有些摸不着头脑,也曾怀疑过霓旌诓了他,可这魂胎上附着的分明就是龙族的灵气,旁人有可能弄错,他总不至于连自个儿的气息都混淆不清。   这一探比之前那回更为仔细,让他更为确信了她体内的魂胎的确染着他的灵气。   本就有些尴尬的气氛,在他道出一句“这就是本尊的孩子”后,终于尴尬到没人能接的上话了。   桑桑已经用翅膀捂住了脸,简直没眼看。   且不说这魂胎如何,哪有人这么认孩子的   沉默良久,云渺渺从被窝里探出一只胳膊来,犹豫着抬起手,在他不容置否的注视下,轻轻将掌心贴上他的额头。   微凉的手,指腹有几枚长年握剑留下的薄茧,摩挲之下,倒是让他吃了一惊。   “这也没烧啊”她喃喃自语。   他眉心一跳,扣住她的腕:“本尊没病!瞎摸什么?”   她怔了怔,腕上的手握得很紧,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这掌心暖得有些发烫,比她身上的被子管用多了。   许是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他时常瞪一眼便收回来,就是因为这双桃花眼看久了总让人有点莫名的心虚。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窗外透进清清冷冷的光,能望见些许尘埃在空中缓缓升起又落下。   他清了清嗓子:“听说凡间女子怀胎十月”   她听出了他话中之意,抿了抿唇,道:“这一胎好像不是怀在肚子里的,可能要长久一点。”   他瞥了过来:“还要多久?”   这么看去,她连肚子都没鼓起来,如何晓得几时能生下来。   她回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我也第一次怀孩子。”   这下要命。   桑桑实在听不下去了,开口道:“魂胎与母亲一心同体,蕴养在魂魄之中,汲取灵气,在没有盈满灵气之前,是不会分娩。不同的魂胎,所需灵气大不相同,寻常妖物可能两三月就能诞下了,若是若是仙灵之体,则要艰难些,越是金贵,怀胎的日子越久,耗费的灵力也就越多。”   闻言,重黎眉头一皱:“所以你这些年才堪堪颜驻,难汇灵气,是因为这魂胎?”   云渺渺倒是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不过听他一说,回想起来,也不是全无道理。天虞山中,便是资质最差的弟子,蓄灵也不似她这般艰难,便是上品丹药一瓶一瓶地吃下去,也不见多大成效。   若是因为这魂胎在吸取她的灵力,这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不过魂胎在母亲体内,也有着护持挡灾之力,主上数次死里逃生,与这孩子也有着莫大的关系。”桑桑道。   闻言,云渺渺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心口。   她被这孩子保护着吗?   重黎眼中闪过一抹骄傲之色:“本尊的孩子,自然有本事。”   呸,臭不要脸。   云渺渺正想接话,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四下本就安静,这一声就显得尤为突兀。   重黎顺势看了过来,她默默地低下了头。   “没吃饭?”话一出口,他便想起崇吾宫好像没有吃饭这一说。   桑桑给了他一脚:“还好意思讲!你把我们关在这之后,就没人来过了,门上还落了锁,让主上怎么出去!”   印象中他还说过,她敢逃就打断她的腿。   “一天没吃了”云渺渺低声嘀咕。   辟谷对于修仙之人来说,只是开光之后为了汲取更为纯净的灵气而做的修行,天虞山的饭菜还是很好吃的,师父也从未勉强她断食,除了每日做的功课,过得其实与人间并无多大差别。   受伤之后,无论是体力还是心神,都耗费诸多,之前还同梼杌纠缠,早已腹中空空,饿得难受了。   重黎嘴角一抽,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忽又回过头来,看着还坐在那发呆的云渺渺。   “你是木头成精吗?走啊!”   她错愕地抬起头,有些困惑。   “做甚?”   “吃饭啊!不是饿了吗?”见她还在愣神,他有些不耐烦,折回来一把扣住她的腕,拉着她往外走,顺手将桑桑定在了原地,“这只鸟烦得很,就呆在这吧。”   “重黎你!你给我等着!”桑桑气急败坏地僵在那,连一步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走了云渺渺。   跨出偏殿的刹那,她才晓得天已经全黑了,泼墨般的天,星河广袤,就在他们头顶,连成一片璀璨,照亮了她眼前曲折的长路。   不远处的石林,不见寸草,与她梦中如出一辙。   熟悉的感觉,伴随而至的,是不知从何而起的难过。   好像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路,却始终没能走到尽头。   便是星辉比肩,也抹不去一身的落寞。   她抬起头,看着走在她前面的人,玄袍翻飞,游龙作冠,比她高了好多。   紧紧攥着她的手,虽说有些疼,但莫名让人觉得很安稳。   那么凶巴巴的一个人,牵着她的时候,却那么温暖,她不由觉得,这么跟在他身后,她就能走到这世上任何地方。   “这儿的星星真好看。”她没头没尾地感慨了一句。   他顿了顿,步子慢了下来,抬头望着这漫天的星辰,许是因为这儿的天太暗了,远处的辉光竟翻出了斑斓的浅紫与幽蓝,像是蒙上一层薄纱,朦朦胧胧,忽远忽近,如千灯引路。   他从前没这闲情逸致看什么星星,被她一说,好像还真有几分赏心悦目。   “你们天虞山看不着?”   “天虞山主峰没这么多星星。”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天,他回头的时候,正正巧儿地望见那双映满星辰的眼睛,苍白的脸微微仰着,细软的发拂过唇角,透出一抹似笑非笑的意味。   他不由得愣在了那,静静地注视着她。   这般光景,似曾相识,却又虚无缥缈,像是一眨眼,她就没了。   他的手不自觉地又握紧了几分。   她的声音缓慢又宁静,像是说起一段故事:“从映华宫望出去,月光很亮,星星就只剩几颗了,浮昙台能看到一些,也没有这么亮,有时起雾了,便什么都看不着了”   他默了默,别开脸。   “那是自然,魔界的星辰,是这六界最好看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言语间似乎透出一丝骄傲,不知为何有些高兴,唇边也有了笑意。   她看过来时,便怔住了。   他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斜了她一眼:“看什么,本尊脸上又没开花。”   她愣愣地望着他,抬起手又没敢伸出去,有些错愕:“不是原来您有酒窝啊?”   闻言,重黎猛地一僵,立马收起了笑,换回了平日里凶巴巴的样子。   “话这么多,看来不饿了。”   说罢,便大步迈了出去。   她趔趄了一下,撞在他胳膊上,扑鼻而来的还是那股好闻的海棠花香。   她低头看了看依旧牵着她的那只手,小心地捻着住了他一截衣袖。 第一百八十二章 :我想吃饺子   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站在了一座宫殿前。   漆黑的瓦柱,森严庄重,虽不及崇吾宫正殿,却也颇有几分气势,只是殿中黑漆漆的,瞧着阴森。   “这是哪儿?”她茫然地跟着他跨过门槛,就见他一挥袖,殿中灯火骤然亮起,整座宫殿霎时灯火通明。   她不适地眯了迷眼,再看去,却见眼前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应俱全,墙下还摆着一堆瓜果蔬菜,案头上悬着鱼肉鸡鸭,都用灵气包裹着,时时都是新鲜的。   她怔了怔:“厨房?”   魔界也有厨房???   瞧着她一惊一乍的样子,重黎不以为意:“放杂物的屋子而已,霓旌平日里没事总来这琢磨凡间的饭菜,无聊至极。”   看看这些菜,之前还没见过,显然是近日刚备上的。   他这护法还真是闲得慌。   灶台上摆着蒸笼,一旁还有锅铲和架子,要不是这座宫殿属实巍峨,她哪敢相信这是魔界该有的地儿。   她走了一圈,居然还瞧见了一摞饺子皮。   “您的护法做饭定是一把好手。”她不由感慨。   他呵了一声:“吃饱了撑的。”   “这儿有吃的么?”她四处翻了翻,只找到几个果子,锅里涮得干干净净,连颗米都没留下。   她不由得有些泄气,思量着看来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这屋子里没有柴,平日里应是都用法术烧火,她找了一颗白菜,又翻出了米,正四处找葫芦壳淘米,一回头却撞在重黎身上。   “嘶”她吃痛地退开半步。   “你作甚?”他问。   “想煮点粥。”她怕做菜一会儿又糟蹋不少东西,至少煮粥她还是会的。   “这儿有这么多东西,你就拣了这么点儿?”他瞧着她不太能动弹的胳膊,皱起了眉,从她手里拿走了白菜,搁在一边,将她领到了架子前,指着上头挂着的肉问她,“想吃什么就说,一顿饭本尊还舍不得怎么的。”   她想起在三危镇的时候,他煮的那碗面,心念一动:“什么都可以吗?”   重黎斜来一眼:“只要是这儿有的。”   “可我不会做”她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他啧了一声:“你说就是了,哪这么多废话?”   她抿了抿唇,小声咕哝:“饺子。”   “啊?”他一下没听清。   “想吃饺子。”她重复了一遍。   他眉头一拧:“你倒是会想,便是这有馅儿,本尊这会儿上哪儿给你擀饺子皮去?”   话音刚落,就见她指了指他身后的灶台。   他回头一瞧,就见一只小竹篓里恰好摆着一叠新鲜的圆皮儿。   他侧目看向她,这会儿倒是从那双眨巴眨巴的眼睛里瞧出一丝狡黠来。   “瞧着怂里怂气,倒是鬼得很。”   她眸光一转,避开了他的视线:“您自己说什么都行的”   他嘴角一抽。   得,还真是他说的。   稍作迟疑后,他认栽地脱下袍子,往她头上一罩:“别杵在这碍眼,一边凉快去。”   恶声恶气的口吻,跟要揍她似的,手指向的,却是窗下的桌椅。   她乖顺地走过去,扯了张椅子坐好,而后,看着他撸起袖子开始挑挑拣拣。   瞧着不耐烦得很,可拣起菜来倒是挑剔。   挑了块肉,又拿了几颗香菇,一把葱花儿,几枚鸡蛋,该剁碎的剁碎,该打散的打散,麻溜得很。   她就这么坐在一边,看他板着脸咚咚咚地剁菜,这动静,若不是亲眼瞧见,她都不敢相信。   霓旌曾同她说过,魔尊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她一度以为那只是为了糊弄她信口胡诌的。   原来不光会做面啊   似是觉察到她的打量,正在剁肉的魔尊阴恻恻地转了过来,握惯了上古神剑的手此时正举着锃亮的菜刀,活像是那下山打劫的土匪头子,只是比寻常土匪头子好看,便是如此凶神恶煞的嘴脸,放在他这张脸上,也顺眼许多。   若是再多一条围裙,就更合宜了。   “看什么?”他生硬地发问。   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怕这小心眼儿的祖宗一会儿又要生气,硬是给憋住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您会得还挺多。”   这话惹来他一声不冷不热的笑。   “还用得着你说。”   他将剁得细碎的肉和菜一并装入海碗里,又打了两个蛋下去,换了勺子拌在一起,熟练得像是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没一会儿,馅儿已拌好,他看了眼那叠已经擀好的饺子皮儿,有些迟疑。   这怎么看都像是有所预谋   他那闲得慌的护法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犹豫片刻,他还是将皮儿端了过来,开始包饺子。   正思量着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猫腻,一抬头,却见一颗乌溜溜的脑袋已经凑到了一旁,吓得他抖一激灵!   “你属猫的吗云渺渺!”   被他一喝,她也往后缩了缩,好奇地瞄了他一眼。   “您头一回包饺子么?”   “头一回,干嘛?”   她低头看了看刚包好方才碟子里的两只饺子,圆润饱满,个头也刚刚好够两口吃完,光这卖相,就够诱人了。   她瘪瘪嘴,回想起自己正月里跟着师兄妹们包饺子的时候,天虞山上下,就属她和师父包得最丑,还没开锅,就撑爆了皮儿,属实没眼看。   要不是还有师父年年给她垫底儿,她的饺子定是最见不得人的那个。   再瞧瞧从魔尊手里掉下来的饺子,一个个珠圆玉润,她眼巴巴地看着,愈发佩服。   一个大魔头,还真就什么都会啊   许是被她盯得太不自在,重黎迟疑了片刻,舀了一勺馅儿放在饺子皮中央,放在她面前。   “你包一个试试。”   她的胳膊刚巧还能抬到饺子皮儿边上,犹豫再三,跃跃欲试地捧起了皮儿。   片刻之后,她将包好的饺子放在了另一只碟子里。   重黎偏头瞄了一眼,正包着饺子的手猛然一僵。   就见一团既不像饺子又不像馄饨的玩意儿软塌塌地瘫在那,活像个被揉烂了的面疙瘩,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也丝毫不显夸大。   他伸手拨拉了两下,皮还炸开了,肉馅儿都漏了出来,与旁边那碟简直云泥之别。   “”他缓缓抬头看向她,一时语塞。   云渺渺绷着脸,也不开口,一副“你敢笑出来我就咬死你”的神色。   他吐出一口浊气,忍住了嘲笑她的冲动。   “一边看着去。”   咱们重三岁在厨艺技能上可是满分哦!嘴上说着要把人关起来,身体倒是很诚实地开始给人做饭了呢!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魔尊   这些皮儿刚好够包两碟饺子,馅儿倒是还剩了些,他便又搓了几个丸子,用法术烧了一锅水,很快饺子便出了锅。   她包的那个没法儿看的自然不在其中。   两碗饺子,端到了桌上,撒了些葱花,还调了陈醋和香油,香气扑鼻。   这么一闻,已教人垂涎欲滴。   看着她巴巴的眼神,他笑了一声,将勺子摆在她面前那碗里。   “眼珠子都要掉碗里了。”   她看了看眼前的两碗饺子,显然她一人是吃不完的。   “您不吃?”   他没答话,转身又另起一锅,烧热了油,将方才搓的小肉丸一枚一枚放下去炸得面儿上浮出一层金黄色,肉香飘了满殿,丸子捞起来搁在一旁,煸了些葱姜,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捻了点辣子放下去,浓汤勾芡,再次倒入丸子,将芡汁儿滚了一层上去,而后起锅装盘。   思索片刻,还不忘卖相,一颗一颗摆得尤为好看,才端了过来,一整盘儿全放在了她眼皮子底下。   当年她到底为什么要在他面前自取其辱地煮了那锅又苦又涩的菜粥。   他放下了袖子,在她对面坐下,看都没有看那盘鲜亮欲滴的丸子一眼,只端了一碗饺子,抬头却见她还在发愣,皱了皱眉:“傻看就能看饱了?吃啊,敢剩下你以后就饿着。”   她终于拿起勺子,先吃了个饺子。   不晓得是谁擀的皮儿,厚薄正好,还尤为筋道,但更好吃的是这个馅儿。   咸淡恰好,葱花和香菇将肉的鲜味儿都提出来了,再加上鸡蛋的顺滑,一口咬下去,汤汁就流进了口中,饿了一天的泛酸的胃顿时暖了起来。   她又吃了个丸子,浓厚的芡汁儿裹着酥软的肉,香得不行。   她下意识地朝对面看去,他眼皮一掀。   “干嘛,比不上你们天虞山的伙食?”   她连忙摇头:“好吃。”   这倒不是为了活命的讨好,难得一句真心话。   本以为他平日里定是目不识五谷,不辨油盐,等着人伺候,如今看来,倒是她想错了。   她埋头继续吃,不知不觉,饺子和丸子都见了底。   对面传来一声嗤笑。   “胃口倒不错。”   她背过身默默打了个嗝。   修仙之人,讲究克己自律,她虽不辟谷,平日里都是吃到七分饱便停箸,今日却是彻底吃撑了。   看着面前的空碗空盘,她属实有种对不住师父教诲的心虚。   “既然吃饱了,也是时候回去了。”他信手一挥,碗碟便都送到了灶台上,至于要不要清洗,可不是他应当考虑的事。   闻言,她脑海中立时浮现出那间空荡荡的耳房。   幽冷。悄无声息。   看过了星辰与灯火后,她竟一时忘了,她依旧是个阶下囚,吃饱喝足,还是要回到那间屋子里去的。   “嗯,走吧。”她起身,跟着他走了出去,回头时,殿中灯火已经被他熄灭了。   这条路不算短,还要绕过崇吾宫正殿,夜风萧凉,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冷的。   重黎走在前头,总觉得后头安静得很,总疑心她是不是压根没跟上来,终是忍不住回过头,却见她跟他隔了三步远,亦步亦趋地走在他身后。   她身上还披着他的袍子,方才倒是忘了要回来。   吃饱归吃饱,她这脸色还是苍白的,走在这寒夜中,愈显单薄。   不知是不是他想多了,总觉得她在发抖。   他停了停,站在原地,她果真就心不在焉地撞了上来。   “嘶”她猝不及防地磕到了脑门,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抬起头来困惑地望着他,“不是要押我回去么?”   他没有答话,沉着脸伸出手,一面抓住她的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一面覆上她的额头。   果然,在发热。   温热的掌心贴在额上,她倏忽一僵,想躲,胳膊还在他手里。   他眉头一拧,瞧着便有些凶巴巴的。   “病了你自个儿一点都不晓得?”   她愣了愣,垂下眸:“只是感觉有点冷,应当不碍事,回去睡一觉就能好,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   许是当年在不夜天冻坏了底子,她每到冬天,总要病一场,在映华宫时还好,有师父和师兄照拂,倒是养得不错,今年下了山,短短一个月就遇上了不少事,应是累着了,毕竟最近她连一个安稳觉都没睡过。   一合眼,便是种种乱七八糟的事,跟谁都不能说的担忧,以及,莫名其妙怀上的这个魂胎。   重黎是不晓得她在想什么,但她前些日子才在十八层地狱里走了一遭,活活冻昏过去,诚然他也在那,但凡人的底子哪能跟他相提并论?   估摸着是冰山地狱的寒气还未拔除,又遭梼杌袭击,想想那间狭窄冰冷的屋子,再让她过去躺一晚上,怕是真能烧坏脑子。   本来就够笨的,回头烧傻了可就彻底没救了。   他思量片刻,带着她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便到了崇吾宫正殿门外。   他侧了侧身,打算往上走,却见她依旧朝着偏殿的方向走去,有些烦躁地啧了一身,上前拦下她。   “谁让你往那走的。”他板着脸,在她茫然的目光中回头指了指,“跟本尊来。”   她不明所以地随他踏上青石阶,步入了明灯如昼的正殿,这儿似乎一直这般敞亮,气势非凡,见惯了映华宫的雅致清幽,再看这儿,总觉得处处晃眼。   “您怕黑吗?”她也不知怎么的,脱口就问了出来。   得来的,自然是重黎的白眼。   “本尊会怕黑?”   她犹豫了片刻,看向四下的灯,若有所思:“这儿无论白天黑夜,总是点这么多灯,您夜里见不着光亮,便睡不着么?”   闻言,重黎顿了顿。   这一屋子的灯火,将整座宫殿角角落落都照得清清楚楚,他一人在此时也曾困惑,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问过遥岑,他却说殿中的灯都是依照他的吩咐搬进来的,九九八十一盏永不熄灭的灵火,时刻将这座崇吾宫笼罩其中。   他从未想过,这些灯若是灭了,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漆黑一片的崇吾宫,又会是什么样子?   这一问,他的确不知如何答复。   之前有小可爱说觉得魔尊凶巴巴的,不太宠渺渺,其实吧他凶不凶,跟他宠不宠媳妇儿完全不冲突啊!又凶又宠你,其实作者菌觉得还蛮可爱的哈哈哈哈哈,就那种我生气了你快来哄哄我,你不哄我是吧,那我就在你面前晃来晃去的感觉吧,重三岁其实已经蛮迁就渺渺了,毕竟两人立场不同,不过现在魔尊已经发现有娃啦,会更袒护一些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尊上他睡不着   雕栏玉砌,层楼叠榭,在云渺渺看来,这座崇吾宫可真是世间少见的巍峨壮丽了,偌大宫殿,倒显得人影渺小,四下空旷。   愈是富丽堂皇,愈是灯明瓶净,愈是寂寞冷清,夜深人静,只是说句话,都能激起声声回响。   她随他走进内室,亦是她最初醒来时躺的屋子,素帐墨纱,处处透着不容亵渎的庄重与郁沉。   但比起那件耳房来说,这儿要暖上许多。   “今晚你待在这。”他淡淡地道了句。   闻言,她却是一怔:“这?”   “被褥枕头自己拿,自己找个角落趴着去。”他随手指了指旁边多出来的几床被子,霓旌说给他多放了些被褥,他回来一瞧,足足给他抱了一摞来,便是给这怂包拿去两条,剩下的还能压得人喘不上气儿来。   云渺渺尴尬地僵在了那,看他脸色,显然这不是在同她商量的意思,诚然不必再回去受冻的确值得高兴,但和这祖宗待在一屋,当真能睡得着?   她犹豫再三,终是没顶住魔尊凶巴巴的眼神,走过去取了一床被褥,又拿了个枕头,默不作声地走到窗下的小软榻旁。   “这儿成么?”她抱着被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直到他不耐烦地点了下头,她才放心地将东西搁下,铺开,而后合衣躺了下去,翻身一卷,留给他一个乖巧听话的后背。   重黎瞧着那后脑勺,莫名有点不爽,留她在这不过是一瞬的念头,但这怂包未免也太心安理得了点。   怕他怕到连问一句为何都不敢吗?   诚然她便是问了,他也不会告诉她。   他憋着一口无从说起的火,将外袍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往榻上一躺。   魔族其实无需睡觉,多数时候仅仅是闭目养神,像他,数百年不合眼也并无什么影响,要不要真的睡过去,全在一念之间罢了,就像他乐不乐意坐下吃两口饭一样。   今晚之前,莫说饺子,他在崇吾宫,连颗米都没多看一眼过。   他也说不清自己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费力费心地给一个怂包做吃的,明明随便糊弄一下,能填饱肚子就得了,却真的依着她包了饺子,还做了丸子。   头一回包饺子,他出锅前还背过身先尝了一个,以确认是不是熟了,才舀进她碗里。   啧,凡人怎么这么麻烦?   魂胎对,他是在意魂胎,饿着娘,对孩子也不好,吃得差了回头生出来胳膊腿儿没长齐全可怎么办?   说起来这爹怎么当的?要教法术吗?还是多给点法宝傍身吧,实在,谁有胆儿上来欺负,直接给抡回去,客气个屁。   剑法还是得跟他学,交给云渺渺倒成了长潋那老东西的徒孙,亏。   衣裳买女孩儿的还是男孩儿的?   啧,不管了,都买回来,穿不了再说。   玩具对,那些凡人孩子好像都喜欢玩什么九连环啊,毽子啊之类的,回头腾间宫殿出来摆上就成,不是事儿。   他的孩子,定然聪明得很,可不能像这怂包,蠢兮兮的,底子这么差,一冻就病了,还一点自觉都没。   他合着眼,却半点没有静心养神的兴致,满脑子都是自个儿要当爹了,且不管他是何时办的事儿,孩子错不了。   他越想脑子越混乱,从孩子出生到底是人是蛋,一直到日后孩子挑食该不该打,终于睁开了眼。   他还从未如此烦躁过,这种心境说不清是愁多一点还是乐多一点,望着微微飘动的床帏,他咬咬牙,扭头看向窗下的小软榻。   还是那道乖顺的背影,呼吸平稳,埋着头好像睡得很安逸,被子一卷,便将他抛诸脑后了。   烦了半宿的魔尊这就不乐意了,敢情只有他心心念念,这个当娘的倒是心宽?   他暗暗嘁了一声,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站在她身后,映着烛火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此时若是回头,与活见鬼没什么两样。   旁边的矮几投下一片阴影,恰好罩住她的脸,昏暗之中,还算好睡。   她忽然动弹了一下,惊得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却见她压根没醒,只是抽出了胳膊,搁在外边。   许是夜里发热有些难受,而后,她又一脚蹬开半截被子,白嫩嫩的小脚就这么露在了冷风中。   重黎嘴角一抽,目露鄙夷:“多大人了还踢被子”   脱口而出的嘀咕,嫌弃中带着一丝习以为常无奈,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而后,他又拿来一条毯子,盖上了她的胳膊和脚。   哪成想没一会儿,竟又给她蹬下来了。   他伸手一探,她的额头的确烫得很,醒着的时候还能忍耐,睡着之后,只觉得热的难受,一个劲儿地往外拱。   现在觉得热,一会儿多半又要冷下去,如此这般,只会加重病情。   他再给她盖了一回,这次连被角都给她塞上了,可她于睡梦中挣扎了两下,一脚就将身上的被子踹到了地上,只留一角还挂在肚子上。   重黎气得额角的青筋直蹦跶,虽说不想管她,可忍一时越想越气,索性掀了最后一点被子,一手揽着她的后颈,一手勾住她的膝窝,将人抱了起来,转身搁在了他那张床上,被子一裹,与她一同躺了下去。   感觉到她不老实地挣扎,他便直接摁住,再不让她那胳膊腿儿往外蹿。   云渺渺半梦半醒间,觉得难受,昏昏沉沉中睁开眼,本以为会看到一面墙,抬眼却正对上一双漆夜般的眼,吓得她浑身一僵。   “尊,尊上??”她错愕地瞪大了眼,低头看了看身上乌压压的被子,一脸蒙圈,“我我怎么睡到这儿来了?”   难不成被师父传染了梦游之症!   重黎的一只手正压着她的腰,温热的掌心按在她肚子上,吓得她动也不敢动,直直地盯着这喜怒无常的祖宗,生怕他一个不高兴,直接在她身上开个血窟窿。   重黎斜了她一眼,也懒得同她废话,抬手将她的脑袋摁进自己怀里,凶巴巴道了句:“睡觉,再多话就把你丢出去。”   她错愕地瞪大了眼,不明所以地挨着他胸口,   尴尬之中,就容易胡思乱想。   她磕磕巴巴地小声咕哝:“我的命兽还被定在偏殿。”   “死不了,它的本事比你想的大。”他一开口,那声音仿佛贴着她耳边震颤,难得没有发火,温和却不轻软,还怪好听的。   “噢”她识相地没有再问下去。   在这被窝里捂了一会儿,发了一层细汗出来,便觉得又有些冷了。   旁边的怀抱很暖和,还透着一股好闻的冷香,像挨着一枝海棠,让人愈发安心。   她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困意占了上风,眼皮耷拉了两回,便不由自主地合上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尊上他被踹了   都说人睡着之后,浅眠时是有知觉的,只是模模糊糊不知所谓,许是离得近了,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尤为好闻,云渺渺迷迷瞪瞪中伸出了手,顺势一抱,便搂住了他的腰,明显感到他僵了僵,却没有立刻挣开。   如此,她的胆子便再昏沉中逐渐壮大起来。   她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脑子里思绪乱如麻,胡思乱想之间,窜出一句感慨。   魔尊的腰好细啊   抱起来特别称手。   这个念头仅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而后,她便沉沉睡去了。   此时的重黎捏紧了拳,几度想将她的手掰开,不知为何最终也没有这样做。   他感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烫,比她的额头还烫,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她传染了。   平日里怂里怂气,这会儿倒是胆子大,他稍稍一动,那双胳膊就箍得更紧。   他叹了口气,终究没再挣扎下去,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汗是散出来一些了,热度还未退下去,看来得好好睡一晚才成。   他轻轻放下了手,落在她肩上。   这个时候,他才晓得她比他想象中瘦弱得多,便是比八年前像样了些,这一斤骨头三两肉的样子,还是不像话。   他不由皱眉。   长潋那厮到底会不会养徒弟?   平日里是不给吃肉还是不给吃饭,修仙好像要辟谷,但那不是开光之后的事儿吗,眼下不多喂点肉出来,日后还禁得住饿?   他朝她肩上瞄了一眼,想起她好像就是这边肩膀受了伤。   霓旌应当给上过药了吧,不管用?怎么看起来脸色还这么差?   崇吾宫灵药那么多,搞得他抠抠搜搜舍不得用似的,明日再让她去找找,他记得好像有个什么医死人肉白骨的药膏   想着想着,他竟然也有些困了。   怀里抱着个什么,似乎很容易让人觉得安心,横竖也动不了,睡一会儿也无妨。   于是,他顺势合上双眼,放松心神,打算难得地睡上一觉。   静下来后,睡着也没有多费工夫,只是在令丘山看到的幻觉,总是一遍一遍地出现在她脑海里,如同一场循环的噩梦。   崇山。火海。鲜血。   哭叫   怨毒的咒骂,仿佛世间最锥心的刃,往他心头扎去。   能听到梼杌的嘶吼,刀剑铮鸣,还有一只五彩鸾鸟,从山间飞过,落下碎光点点,皆化作火焰,烧尽草木。   他就在那,尸山血海里,却没有余力救下任何人。   低下头,只看到稚嫩的双手,覆着墨色的龙鳞,还未完全化为人形。   天光亮的刺眼,他快要什么都看不清了。   一双手温暖的手,轻轻地递到他面前,掌心是一枚翠色的瑶碧石,用细绳串着,瞧着不像什么上等的法宝,甚至可以说毫不起眼。   眼前的白衣女子,吝啬到连笑容都不愿给出分毫,说出的话也分外冰冷。   那时的他,眼前全是血,连她的模样都瞧不清,只觉得被人居高临下地盯着,如蝼蚁一般,乞求她施以援手。   渺小如风中尘埃,是他。   孤高如九天寒月,是她。   云泥之别,连直视都成了狂妄。   他看着那掌心捧着的瑶碧石,就如山脚下不起眼的小石头,就如这日的他。   浑浑噩噩,他伸出了手,想要抓住这枚瑶碧石。   突然,他感到腰间一痛,紧接着便一骨碌从榻上滚了下去!   他错愕地坐在床下,恍惚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那场梦醒了。   他回过头看向榻上的人,她依旧睡得很熟,只是这睡相属实一言难尽,方才那飞来一脚,便是拜她所赐!   “云渺渺你!”他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招。   便是再没用,到底也是长潋教出的徒弟,灵气不足,手脚功夫倒是颇为厉害,这一脚踹下去,他半边腰眼都麻了。   睡到一半被人踹下床,这还是他的床!   他咬牙切齿地爬起来,没好气地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坐在床边揉了揉腰,眼看着她这睡姿,一条腿还算老实地搁在她自个儿那边的床尾,另一条腿已经岔劈到他这边来了。   不仅如此,这手,这脑袋,恨不得占山为王,将他挤到犄角旮旯里去。   光是看着都来气!   “蹬鼻子上脸了是吧你!”   他窝着一肚子起床气,正欲将她踹到一边去,忽然听到她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眉头紧锁,像是魇着了。   他迟疑片刻,缓缓凑过去,仔细听。   她的声音很轻,嗫喏梦呓,微不可闻。   他将耳朵贴到她唇边,才总算听清几个字。   “是错了还你”   他愣了愣,屏住气息继续听:“什么?”   “错了还你”   “说得什么东西”他到最后也没能听完整,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没了动静,可经此之后,他的火气倒是消下去不少,坐在榻边,有些茫然地望着那些灯火,回想着她未完的话。   错了   谁错了?   还你又还什么?还给谁?   他脑子里嗡然一片,总觉得在哪儿听过这话,可细想下去,心肺又开始细细地疼起来。   他终究还是没有将云渺渺推开,在那仅剩的一亩三分的床头躺了下来,合上眼,静静睡去。   似乎有个声音,冰冷又薄情,一直高高在上,不屑于低头看一眼地上的尘埃。   却还有一丝无奈,难能可贵。   在他断续残破的记忆中,艰难而固执地拼凑着似是碎成了齑粉的画面。   渺渺的胆子是越来越大 第一百八十六章 :充满惊吓的早晨   魔界的清晨,日头要比凡间升得更早一些,不同于殿中灯火,这曦光是刺亮的。   霓旌惦记着偏殿还有个伤得不轻的人,遥岑那愣子素来都是有一听一,听一做一,从不会做多余的事,估摸着也没给那丫头准备吃食,思量下来,先去弄了点粥和包子,带上药,一并送了去。   然而她走到偏殿耳房门前时,却没瞧见有人守着,不仅如此,门上的锁头也掉在脚边,门虚掩着,漏出一条缝。   她顿时心头一咯噔,立即推门进去,就见四壁空荡,屋中冷意阵阵,美人靠空荡荡,地上掉了两床被褥,本应该躺在那儿的人却不见了。   她暗道糟糕,脑海中已经浮现出那丫头支走守卫趁乱逃跑的种种可能,顿时一阵头皮发麻。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忽又瞧见一旁还蹲着一团黑漆漆的玩意儿,上前一瞧,竟是只目光凶恶的黑乌鸦。   “哦哟。”她心头一跳,赶忙放下手中的木托,走上前来。   就见那碧眼乌鸦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唯有一双豆大的眼还在乌溜溜的打转,瞧见她居然还理直气壮地瞪了一眼,这气急败坏的眼神,像是随时要扑上来咬人。   她有些蒙圈:“你这是咋了?”   桑桑咬牙切齿,奈何骂了半宿的嗓子有点哑:“我要剁了重黎那混账玩意儿!”   一声咆哮,还破了音。   如此凶恶的乌鸦精,霓旌这辈子也就见过一回,瞧着它能怒不能动的样儿,她迟疑片刻,伸手往它脑门上戳了一记。   “你作甚!”它没好气地瞥向她,却没躲。   或者说,是没法躲。   她将这屋子里看到的种种蛛丝马迹串了一串,心中有了点数。   “哎哟哟,原来被施了定身咒。”   看这手法,还是尊上亲手下的,昨晚这儿到底发生什么了?   “那又如何?”桑桑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   虎落平阳被犬欺,要不是司幽给她找的这个身子属实弱鸡,她早便冲破这咒法,去找那臭小子算账了!   “不如何啊。”霓旌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看得它浑身起鸡皮疙瘩,“你叫桑桑是吧?没记错的话,你昨日对着我呲水,喷火烧我头发,哦,还召雷劈我来着”   一面说,背后的手已经蠢蠢欲动的朝眼前的鸟伸了过去。   这时候,桑桑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此刻若是没有中定身咒,它大可立马飞出去,可惜,唯有“坐以待毙”。   “放,放肆!你你你别过来!你敢碰我一下休怪我不客气!”话音未落,便被人从头到尾利索地薅了一遍。   也不晓得这魔族哪儿练出的手法,薅得它浑身一麻。   见鬼的,还挺舒服。   霓旌也不给它解开这咒,笑吟吟的将它抱在怀里:“这皮毛确实不错啊,溜光水滑的,难怪地府主君都能被贿赂。”   桑桑哼了一声:“没见识。”   她原本的羽毛可比这好多了。   霓旌抱着它往外走,它顿时一激灵:“去哪?”   她幽幽一笑:“自然是去找你主上啊,这个时辰嗯,去正殿吧。”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笑容愈发愉悦起来。   另一边。崇吾宫寝殿内。   重黎睡得不大舒服,早早便醒了。   昨晚这怂包还真就只给他剩了个床头一角,他只有缩一缩,才能躺的下去。   诚然另择软榻还能舒展些,但堂堂魔尊,被人挤下床这像什么话?便是硬着头皮,他也要在这待到天亮。   回头看看,身后的人还睡着,一改以往抠抠搜搜的样儿,跟山大王似的毫不客气,虽说半夜动弹了两回,却还是没给他腾出多大地儿来。   他咬咬牙,转过身坐起,一面后悔昨晚没将她丢出去,一面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热度退下去了,脸色瞧着也好了不少。   他呵了一声:“人怂命倒是硬。”   他正欲下榻,然而蜷了一夜的腰陡然一阵酸痛,麻得他跟抽筋儿了似的直颤,坐在那儿好一会儿才缓过这个劲儿来。起身捞来袍子,往身上一披,咬牙走了出去。   这个时辰,崇吾宫上下已有不少魔族走动,见了他慌忙退到一旁行礼。   他一如既往的不予理会,跨过门槛,径直朝殿外走去。   后头的魔族站成一溜,小心翼翼的抬眼瞄了瞄。   “喂,你们有没有觉得尊上今日哪里不太一样?”其中一个小声道出疑惑。   “好像是诶”其他几个也相继附和。   “尊上刚刚是不是扶了一下腰?”   “尊上会腰疼吗?”   “尊上闪了腰?”   “尊上没睡好?”   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横竖尊上已经走远了,还有人管他们这些打杂的小卒不成?   于是,越说越带劲儿,越说越大声,从尊上的腰到底怎么了,一直谈论到是谁让无所不能的尊上伤到了腰,正说到兴头上,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望去,就见一白衣女子站在寝殿门口,一手扶着门,睡眼惺忪,除去头发有些睡炸毛了,脸色还有些苍白之外,这张脸还是生得颇为秀丽的。   只是这衣衫算不得妥帖,还忘了穿鞋,俨然一副刚刚起床的样儿,瞧着又娇又软,任人欺负怕是也不会还手,虽说还称不上人间绝色,但这样的小姑娘从尊上寝殿里出来等等,从尊上寝殿出来!!!   端着的茶水落了地,手中的扫帚也歪到了一边。   一众魔族瞠目结舌地盯着眼前的女子,久久无言。   云渺渺这会儿的确刚醒,方才坐在那张黑漆漆的床榻上时,还有些恍惚,一时断了片儿,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怎么躺到这儿来的。   重黎已经不见了,她思量着是不是该回去找找桑桑,便迷迷瞪瞪地下了床,走到门口才想起,衣裳没齐整,脚也有些凉,一抬头就瞧见魔族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神色,倒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她尴尬地咳了一声:“那个早。”   在这等称得上惊恐的目光齐刷刷的注视下,她属实接不上话。   然而,就在她一脸尴尬地道了声“早”后,这些魔族的眼珠子恨不得都朝她弹出来。   “尊,尊上,腰,腰疼”其中一个捂着脸尖声咆哮,“尊上腰疼的罪魁祸首!”   四下顿时恍然大悟,发出了了然的感叹。 第一百八十七章 :纸老虎定身咒   在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中缓了缓,她才从其中拎出重点。   尊上,腰疼。   她觉得自个儿平时的睡相应当还算老实,但昨晚的确睡得沉了点,许是因为发热的缘故,总有种抱着什么东西的错觉,还暖烘烘的。   今早一醒,便发现自己姿势有些霸道,整张床,她少说睡了个三分之二。   仔细想来,这可是魔尊的床,她睡成那样儿,那祖宗昨晚是怎么睡的?   该不会真缩了一晚上吧?   她不由开始担心,待魔尊缓过这个劲儿来,会不会折回来将她吊起来打。   “你昨晚睡在这?”一魔族上前谨慎地问。   她想了想:“嗯。”   几个魔族又暗搓搓地朝寝殿内瞄了两眼,瞧见的自然是那张黑漆漆的大床,以及床上乱成一团的被子。   他们的目光更加惊恐了,齐刷刷地扭头看向门边的白衣女子。   “睡那儿?”   云渺渺点了点头:“睡那儿。”   不过她这睡相确实有点不敢恭维,怎么把被子踹成这幅德行,要是在映华宫,又得被师兄好一顿念叨。   “你们知道”她刚想问问偏殿那边的状况,却见他们一个个儿活见鬼似的啊啊啊啊着冲出了门,徒留她一人茫然地站在那儿。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他们这般慌张的地方。   既然四下无人看守,她便思量着要不要索性趁这机会,回去找到桑桑,逃出这里。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在一只脚迈出门槛之前停了下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想起昨晚不知发什么神经抱着她的魔尊,陷入了犹豫。   这魂胎若真是他的,倒是麻烦了。   她是仙门弟子,总要回到天虞山去的,此前谁都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她被绑到魔界后却被发现怀上魔尊的孩子,这事儿怕是师父出面都说不清   她想不通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三辈子她都未曾为人妻,与男子最多的接触便是挨揍,遑论怀上身子?   况且若是据霓旌所言,这魂胎非比寻常,看魔尊的反应多半也是云里雾里,这种情况下,她无法想象孩子出世会是什么场面。   三辈子,没有一个人教她什么样儿的才算是家,为人父母又该如何,情茹用命护着她,却没有告诉她,怎样普普通通地去爱,去怜惜,她甚至没有像样立场留下这个孩子   从这儿离开后,她要怎么办呢?   且不说能不能找到逃出魔界的路,万一被捉回来,以重黎的脾气,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迈出门槛的腿顿时沉重起来,恰好门外走过一队魔族,她立时退回殿内,侧身躲藏。   崇吾宫外,其实素来不缺巡卫,尤其是正殿门口,随手砸块石头,都能抡中一个隐匿在暗处的魔族。   没人带着,好像走不出去   寸情和霄明不知被收到哪儿去了,眼下她算是手无寸铁。   她唔了一唔,暂且收住了硬闯的念头。   就在这时,一道红影踏着青石阶走来,一眼瞧见的,还是她怀里黑得扎眼的乌鸦。   褪去了温柔无害的装扮后,那眉宇间的娇艳更添几分气势,一袭红妆,玉貌丹唇,一笑便如花开满城,即使是踏入这座庄严巍峨的崇吾宫正殿,也不见分毫的卑躬屈膝,细想来这一路,她面对重黎,有敬,却无惧,倒是与这儿的其他魔族大为不同。   若不是晓得她是重黎身边的护法,倒是觉得同他颇为般配。   “哟,你醒啦。”霓旌一眼瞧见她,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似是在确认她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儿,又似是在思量着别的什么,瞧见她的脚时,愣了愣,“这是睡迷糊了么,鞋都不穿,魔界的冬天也挺冻人的。”   闻言,云渺渺才反应过来,忙回去将鞋穿好,顺手将衣裳一并整理妥帖了,只是这儿没找到镜子,头发倒是梳不好。   “主上,可有受欺负?”桑桑焦急地望着她,可惜定身咒还没解,脑袋转不过来,只能用余光艰难地斜瞄。   她想了想,昨晚好像算不上受什么委屈。   那祖宗不光没骂她,甚至还给她包了饺子   “我很好。”她弯了弯嘴角,示意它放心,只是看着它动也不能动的样子,她多少有些愧疚,“对不住,昨天将你丢在耳房,没能回去找你。”   这么定一晚上,都该浑身抽筋儿了吧?   桑桑倒是没在意这个,它眼下虽化身乌鸦,但骨子里还是个神君,只是她一夜未归,可教它担心到天明。   “这法术能解开么?”云渺渺瞧着自家命兽都僵在那儿许久了,但这到底是魔尊亲手施下的法,真不知何时能解开。   霓旌低头瞧了眼,收回了还在薅毛的手,笑道:“这法术啊这么跟你说吧,尊上他天赋异禀,平日里但凡有想做的事儿,用不了多久就能样样精通。”   这她见识过,但这会儿说这个干吗?   霓旌幽幽一笑:“诚然如此,尊上也有学不好的东西,比如,定身咒。”   “啊?”她愣了愣,显然一下没转过这个弯儿来。   “尊上学不好的时候,就会想方设法糊弄过去。”霓旌指了指怀里的乌鸦,“这法术其实可好解了,但坏就坏在禁制设在体内,凭自个儿这辈子都冲不破,但只消别人给搭把手,咒术便不管用了,这种定身咒啊,用凡间的话来讲叫做纸老虎。”   她随手往乌鸦屁股上一拍,应是稍稍施加了点灵力,针扎般地刺痛了一下,桑桑抖一激灵,顿时跳了起来。   “你放肆!”它恼怒地飞了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定身咒真的解开了。   果真好解。   “尊上这会儿应当去锁天塔了,忠告你一句,莫要挑这会儿逃走。”霓旌似是已经将她看穿了似的,笑盈盈道。   云渺渺顿时心头一咯噔,下意识地瞥了她一眼。   “别这么看着我呀。”她扬了扬眉,“你就差把想逃二字写脸上了,便是我劝你安心留下,你多半也听不进去。”   “你们将我绑回来,总归不会是为了招待我,便是这会儿安然无恙,之后可就不一定了。”云渺渺站在桌边,隔着数步之距,神色凝重地望着她。 第一百八十八章 :手用不着可以剁了   霓旌眯了迷眼:“你觉得尊上想杀你?”   “想不想杀,全在他一念之间,我只能提心吊胆地呆在这。”她的目光充满了戒备。   霓旌轻笑一声:“你这丫头,思虑过重,还活着的时候便好好享受,这些事等死前再想也不迟,横竖你也逃不出去,放宽心过得还好些。”   桑桑冷笑:“你们魔界天衣无缝了不成,就这么肯定没人逃得出去?天虞山弟子落入魔族之手,同门也不会袖手旁观。”   “那倒也是。”她忽而一笑,“你是天虞山掌门的弟子嘛,便是碎了帝台棋,难保那位威名赫赫的战神没有在你身上留下别的护持,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在想法子救你了。”   她说得漫不经心,似乎对天虞山掌门有可能闯魔界救人这事儿半点没放在心上。   “可是啊小丫头,这儿到底是魔族的地界儿,便是泰逢剑能劈出一条路来,只要尊上想留你,你觉得你师父真的能将你带走吗?更何况”她意味深长地朝她肚子上瞥了一眼,“你这样,还回得了天虞山?”   这话如一把刃,狠狠地扎痛了云渺渺的心。   的确,她要如何跟师父交代这个孩子的事儿   沉默之际,殿外忽然走来几个人,远远望去,身姿婀娜,穿着明艳,虽及不上霓旌这身绯红,也分外惹眼了。   一步三摇着走上石阶,走入大殿。   云渺渺看得一愣一愣,总觉得这些人与方才那些负责扫撒的魔族女子大为不同。   更理直气壮些,让她想起了不夜天的那些自视甚高的新姑娘。   “噢哟,真不巧。”霓旌默默扶额,笑得无奈。   “这些个谁啊,扭得跟麻花儿似的?”桑桑目露鄙夷。   “她们啊”霓旌凑到云渺渺旁边小声道,“瞧见没,那是蛇精,那是蝎子精旁边那个小的是黄鼬精,都是妖王送来献给咱们尊上的消遣的美人儿。”   “美人?就她们?”桑桑的嫌弃都快蹦人家脸上去了。   “尊上好这口?”瞧着那一个个婀娜多姿的身影,尤其是那蛇精,恨不得跟菟丝草似的找跟杆子撑着她们的水蛇腰,云渺渺不免动摇起来。   也是啊,偌大的崇吾宫,堂堂一个魔界帝君,又不像仙门还得禁欲自律,美人美酒自然是不缺的。   虽说都是妖怪,但架不住身段好,能折腾啊。   就这蛇精和蝎子精,生得媚眼如丝,便是她这个女子看了都觉着勾魂。   不过那黄鼬精倒是娇俏,只是不晓得,魔尊嫌不嫌味儿大。   霓旌瞧着那几个女妖,无奈地笑了笑:“你想多了。”   没等她捋清这话中之意,那几个女妖已走上前来,香气裹挟着妖气扑鼻而来,她本就有些虚,这一嗅,给呛得险些蒙过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那几个女妖还算懂些礼数,瞧见霓旌纷纷上前行礼。   “尊上可出去遛弯儿了,你们这会儿过来劲可不赶巧。”霓旌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指,眯着眼笑。   蛇妖上前:“回禀护法大人,方才听到了些闲言碎语,说尊上尊上金屋藏娇,还弄伤了腰,我们便来看看。”   “噗咳咳咳!”她一口气呛进嗓子眼儿,诧异地回头看向云渺渺,“尊上腰伤了?”   云渺渺思量了片刻,点点头:“好像是的。”   “谁伤的?”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昨晚的睡相,有些尴尬:“好像是我。”   众女妖:“”   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果断地承认自己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四下陷入一阵冗长的沉默,而后,霓旌无声地竖起了大拇指。   “你真让我刮目相看。”   “原来就是她?”蝎子精仔细地将眼前的女子打量了个来回,“这么瘦小,怎么还是个凡人?瞧瞧她,岁数小着呢。”   “哎哟这身段儿,跟车轱辘碾过似的,要啥没啥,尊上难道喜欢年纪这么小的?”蛇妖匪夷所思地来回瞅着那白衣小姑娘,除了那双眼睛还算不错,剩下的她们这些妖族可瞧不双眼,这还没长开呢,跟个丫头片子似的。   黄鼬精甚至上手撩了一把,勾着云渺渺的下巴,仔细看了看:“哟,这还病着呢,不会被尊上打了吧?”   许是不留意,那尖锐的爪子不慎刮到她的肩膀,刺痛顿时涌了上来,云渺渺本就不喜她身上的气味,下意识地伸手推了她一把。   霓旌倒是没急着上前给她解围,似是随口道:“你们瞧热闹归瞧热闹,悠着点,她可不比你们,被尊上扎成团儿从台阶上滚下去都不算事儿,有个三长两短的,回头尊上怪罪下来,可别怨我不帮你们求情。”   闻言,那些妖精似是僵了僵,面色难堪地沉默半响,再看这白衣女子,就更好奇了。   狐妖上前嗅了嗅,面露诧异:“这凡人身上的灵气甚是纯净,还是个有道行的,该不是哪家仙门的弟子吧?”   “不知好歹的东西,离我主上远点!”桑桑一口火喷上去,要不是那狐妖躲得快,怕是一头狐狸毛都给它烧秃咯。   其他几个女妖赶忙上前扶了扶,又惊又怒地瞪着眼前的黑乌鸦,明明就是一黑不溜啾的玩意,不知怎么的,方才那瞬间,却教她们心头一颤。   它不屑一顾地冷哼一声:“烟视媚行,上不得台面。”   “你!你算什么东西!”狐妖对自己的容貌素来自满,便是在美人如云的狐族中,她也算得上拔尖儿的一只,如此才能在千挑万选中被送到尊上身边。   这乌鸦精怎么回事,区区百年道行的玩意儿,有什么可骄傲的!   桑桑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可别上前,一身狐骚味儿,熏得我脑子疼。”   “噗。”霓旌背过身去,到底没能憋住那一声笑。   瞧着那狐妖的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她属实服了这只乌鸦精的嘴,到底是能将尊上气得跳脚的命兽,不仅半点亏都吃不得,还得塞人一嘴有苦说不出的黄连。   狐妖显然气得不轻,但一上前就被霓旌拦了下来。   “劝你还是别,这乌鸦精能耐着呢,喷水吐火还能召雷,你要是不想糟蹋自个儿这身皮毛,就离它远些。”   诚然这口气有些漫不经心,但从她口中说出的忠告,对这几个女妖而言,还是颇见成效的。   狐妖止住了步,咬牙盯着那只趾高气昂的黑乌鸦,似是为了印证霓旌所言,它张了张嘴,一口三昧真火在嗓子眼儿里打转,惊得她头皮一紧。   乌鸦不好惹,主子却瞧着分外的弱不禁风。   云渺渺也懒得多做理睬,恰好觉得有些渴,便走到一旁的桌子边看了眼茶壶,里头有半壶温茶,不知施了什么法术,这么久竟也不曾冷下去。   就在她拿起茶壶的同时,身后传来了狐妖的声音。   “那小丫头,这儿可不是你家,你在这儿不过是个随时将脑袋悬在腰眼上的阶下囚,听说尊上之前下令将你关在耳房,你跑到正殿来也就罢了,还忒不懂规矩,护法大人是尊上的心腹,我们几个是尊上枕边人,你怎么只顾自己,也不晓得先礼让几杯,简直粗野不化!”   句句咄咄,瞧着像是在给霓旌找场子,却分明是见她带着伤,赶紧逮着软柿子捏,桑桑一肚子火蹭蹭蹭就上来了,正思量着是一口火烧光她的狐狸毛还是召一道天雷直接教她炸成一盘菜,却见云渺渺缓缓地放下了茶盏,侧过身瞥了她们一眼。   本该温柔妩媚的一双桃花眼,却愣是被她盯出一阵恻恻,似是有一把刀子正悬在她们脑门上,波澜不惊,却又心头发毛。   瞧着没什么生气。   尚有些苍白的唇一张一合,异常平静地望着她们。   “手用不着的话,我可以帮忙剁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丹乐宫的心尖儿   在桑桑的记忆里,这画面似曾相识。   在哪儿见过来着?   哦,天虞山,风华台。   八年前,孟逢君因为毕方的事儿要它主子奉茶赔礼。   不过那会儿孟逢君便是再嚣张,也还是主上的师姐,是一同入门的弟子,甭管她多能使性子,倒算不上个坏心的,每回嚷着要同主上拼命,但到底还是没下过狠手,许是看在这份儿上,主上也没真让她下不来台。   只是在倒了一杯茶后,半夜领着它去她院里,摁着毕方拔秃了尾巴毛。   同门之谊,尚可迁就。   但这几个算什么东西?   在瞧见云渺渺的眼神后,它便晓得,这事儿没戏。   主上的性子要是真如看上去这般温吞可欺,这十年在天虞山,哪有好过的日子?主上之前在哪儿长大的,它也听司幽提及几句。   青楼寻欢所,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耳濡目染,也总能学个几招。   自打头一回瞧见主上利索地将言寒轻那嘴欠的小子倒吊在玲珑树杈上,逼着他背出天虞山八百多条门规后,主上这辈子的真性如何,它算是领教到了。   莫说端茶奉水,她若是不愿,一壶茶倒在这只三尾狐脑袋上都没什么可意外的。   况且,旁边那位帝君护法,显然没有帮着那几个女妖作弄主上的打算。   听了这话,她倒是笑出了声。   反观那几个女妖,已是怒不可遏,一个个的都恨不得扑上来咬死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却被霓旌拦了下来。   “人也见了,热闹也瞧了,趁着尊上还没回来,你们先退下罢。”   闻言,正在气头上的狐妖难免心怀不服:“护法,这凡人简直不可理喻!您可要为我们主持公道!”   “那你们想如何?”霓旌心平气和地问。   “将她捆起来!”   “抽得她皮开肉绽!”   “横竖凡人贱命一条,正好送去锁天塔喂妖兽!”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却见霓旌的眸光渐渐沉了下来。   她忽然笑了一声:“你们兴致倒是不错,尊上带回来的人,要打还是要罚,尊上还没发话,连我都不敢说将人送去锁天塔,你们的胆子近来是愈发地大了。不如你们去同尊上说说,看尊上最后会将谁丢进塔里喂妖兽?”   似笑非笑的眸,不温不火的口吻,却教她们陡然一颤。   她们自然领教过重黎的脾气,擅作主张会有什么下场,光是想想都令人汗毛倒竖。   霓旌一手托着腮,幽幽地望着她们,缓缓开口:“再说一遍,退下。”   众女妖面面相觑,灿灿后退,除了不愿触怒重黎之外,更不想当场领教她那把无形之刃,据说当年有一妖族不知说错了什么,惹怒了这位护法大人,没等看清眼前究竟闪过了什么东西,便被削得一身是伤,活像一只要下锅的松鼠桂鱼,那死相,荒唐又骇人。   自那之后,便再没有不长眼的敢开罪这位瞧着极好说话的护法了。   她们悻悻地瞪了云渺渺一眼,忍着怒火,退出了崇吾宫正殿。   女妖们走后,霓旌的眼神顿时软了下来,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案头,侧目朝桌边的人瞧了一眼。   “还以为你会吃亏呢。”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就不怕她们恼羞成怒,扑上来要你的命?”   云渺渺喝完手中的茶,才不急不缓地看过来。   “若是任由妖族在崇吾宫正殿胡作非为,你这护法还坐得稳吗?”   闻言,霓旌愣了愣,哑然失笑:“你这嘴啊,其实厉害得很,之前怎么就能让自己瞧着那般不起眼,好欺负?”   就她看来,这丫头怕是那些弟子中,最不好欺负的一个了。   “妖族都能如此随意地出入魔尊寝宫了?”桑桑狐疑道。   霓旌无奈地摇了摇头:“寻常妖物自然不行,不过她们几个啊,是一年前妖王亲自带来进献给尊上的,怎么说还有几分薄面。”   “尊上对她们甚是青睐?”云渺渺似是也多了几分好奇。   “青睐?”她唔了一唔,“算不上青睐吧。虽说准许她们入正殿,但也仅限于一月三两回,在这崇吾宫正殿转几圈,若是敢近尊上五步内,眨眼就得被尊上亲手扎成一团踹出去。   尊上什么性子你也见识过,便是对女子,也从没怜香惜玉这一说的。上回就那蛇妖,爬到墙上偷看尊上沐浴,被尊上打得仨月下不来床。   妖王这回还算会挑,送来的这些女妖啊美不美暂且不论,个顶个儿的抗揍倒是真的!被尊上打了这么多回,居然还能隔三差五地来崇吾宫活蹦乱跳,也算不错了。”   怎么听着有点惨?   “都送来一年多了,尊上就不曾宠幸这些女妖?”她总觉得有点不敢相信,说起来那些女妖的确有着世间难得一见的好容貌,若是在人间,不知多少男子要为之神魂颠倒。   这话却是将霓旌逗乐了:“可拉倒吧她们!有胆肖想尊上,只怕没命活到天亮。”   “”怎么把跟魔尊同床说得跟慷慨赴死似的??   霓旌瞧了瞧她的脸色,微微一笑:“这些女妖啊,你不必放在心上,瞧着挺会来事儿,尊上面前一个个乖得跟崽儿似的。想想你怀着谁的骨肉,就要理直气壮一点,被人欺负了要踩着脸打回去,扇人耳光姿势要帅,骂人要连着祖宗十八代,别文绉绉的客气。”   “咳”云渺渺有点发蒙,“那个我是被抓回来的,这样是不是太猖狂了?”   她属实搞不懂这位魔界护法,说她心肠歹毒,偏又多次手下留情。   说她满嘴谎话,有时却还真有几分道理。   不过这蛮横起来,确然教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尊上不喜女色,这些女妖啊,不过是想一步登天,上赶着凑过来,还越挫越勇,拿凡间的话来说啊,就是皮厚。”霓旌笑道。   “偌大的崇吾宫,尊上就没一个能瞧上眼的?”   哪个男人扎在美人堆里,能坐怀不乱?   莲娘说过,这样的男人,要么是个木头,要么就是心里早就有人了。   任凭世间万千昳丽多姿,也放不下心尖儿上那一点温柔。   霓旌思忖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   “姑且算有那么一个吧。”她说得有些犹豫,“不过她眼下不在崇吾宫,应是去罢父山闭关了,那儿山清水秀,灵气充沛,还是尊上亲自给她挑的地儿,整个崇吾宫也就这么一位,得尊上爱护的女子。我也没见过几回,不过听说那姑娘曾救过尊上的命,由此得了尊上的敬重与迁就,说细了我就不晓得了。”   这回不仅是云渺渺,连桑桑都是头一回听说还有这档子事儿。   “救命之恩,应当如此。”云渺渺也未曾多做追问,能让重黎这般维护的女子,想必与她当初在白辛城随手将他捡回家那回的“举手之劳”不同,费了不少心神吧。   “我来崇吾宫才百年,遥岑倒是还知道些旁枝末节,那女子好像为了救尊上受了伤,落了病根,每隔三百年,便要去罢父山闭关十载,平日里就住在崇吾宫南面的丹乐宫中。”她领着她走到门外,指着南边儿一座宫殿,“就是那座了。”   望着那座丹乐宫,云渺渺不由唏嘘。   这恩啊,有时跟人一样,是得分个三六九等,说起来称作“人情”,有的轻如鸿毛,有的却能重如泰山,一世难忘。   若是有谁掏心掏肺地救了她,她也会铭记到死。   重黎那样的人,记住了便是记住了,无论是给那女子找一座山养伤,还是腾出一座清净的宫殿来护她安然无虞,似乎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甚至无需见一见那女子她便晓得,重黎是如何地视之如宝。   敬重,倾慕,感激,哪个更多些呢?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瑶碧石,漠然一笑。   好像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第一百九十章 :各怀心思   霓旌好歹算个帝君护法,平日里也有诸多事等着打理,帮她上完药后,便起身离开了,临走前难得有几分认真地告诫她,莫要胡乱走动。   回头瞧见她果真乖乖地坐在那儿,经她一吓唬,似是已经打消了溜走的念头,倒是在桑桑身上留了个心眼儿,这只乌鸦精瞧着愣头愣脑,背地里不晓得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   她走后,云渺渺放下了手中的茶。   “主上,怎么办?”桑桑仰着头看她。   在随他们踏入魔界的后,它便留心了退路,可惜并未找到任何一条路回到人间。它到底是低估了如今的重黎,他若有心困着她们,便是长潋来救,也不定能闯得进来。   何况主上眼下还带着伤   “且等等罢。”云渺渺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的两滴茶水,沉默之际,遥岑恰好从外头进来,瞧见她,皱起了眉。   “你怎会在此?是谁放你出来的?”他大步走上前,征战多年的杀伐狠戾劈头压下,令人不自觉呼吸一滞。   桑桑登时戒备起来,挡在她身前。   曾在青光戟下死过一回,云渺渺见了他还是有些怕的,但比起重黎那般凶神恶煞的样子,眼前的人倒是与端华长老的性子有些像,如此一想,倒也不那么畏惧了。   她定神看着遥岑,他还穿着二十年前在育遗谷袭击他们的那身蓝袍银甲,长发高高绾了一束,银冠素钗,端方利落,浓眉紧锁,一双厉目含着怒意与疑惑,盯着她看,只是眼神要比她记忆中更沉稳些。   似是又忌惮着什么,有所犹豫,伸出了手,却没有将她拽起来。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她自行起身,道:“这就回去。”   在遥岑狐疑的注视下,她忽又回过头来。   “姑且问一句,你对魂胎了解多少?”   重黎从锁天塔回来时,脸色便不大好看。   霓旌恰好瞧见他,笑吟吟地上前行了礼,见他皱着眉久久不言,不免诧异:“尊上,可是锁天塔出了什么意外?”   重黎似是才留意到她已经站在跟前,恍然回神。   “没什么大事,几个妖物不老实罢了。”他随口道。   锁天塔中关押的妖兽没有上千也有数百,遥岑说,都是他捉回来关押在此的,囤积众多妖物,也令各界颇为忌惮,乃有传言,他终有一日会放出这些妖兽为祸人间,以至生灵涂炭,好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这些话,以及这座锁天塔,他却记得极为模糊,每隔一段时日来看上一眼,似乎只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   今日,他进了锁天塔第一层,果真是妖兽云集,瞧见他便争先恐后地扑上来,似是对他恨之入骨,要食其血啖其肉方能解心头之怒,他的确有着扳倒天虞山,一平六界的念头,这些恶瘦,哪里像是肯听命于他的棋子。   不仅是锁天塔,诸多混乱在他脑海中缠成一团,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   那帮妖物又忒没有眼力,在他耳旁哈哈哈个没完没了,气得他抄起英招先将它们挨个儿削了一顿。   锁天塔第一层,只关了些低等妖兽,只晓得吃人作乱,开了智的少之又少,偶有两个能口吐人言的,也尽是些不堪入耳的咒骂,半点用都没有。   他一连打上三层,所幸锁天塔地处偏僻,有他亲手设下的结界,平日里也无需什么守卫,便是他将这些妖物活活打死,也无人问津。   但打着打着,又觉厌烦,于是收了手,离开了塔,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妖兽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哼唧。   他低头,净去了掌心的血,看向她。   “那怂包还老实么?”   “应当还算老实,属下已经给她换了药,眼下应当还在正殿。”霓旌扬了扬眉,目光幽深,“属下还听说您把腰伤了?”   重黎猛然一僵,侧目剜了她一眼:“只是没睡好罢了,休要瞎想。”   “属下还没说什么呢,您别急啊。”她满眼笑意,很是愉悦,“那丫头怀着您的魂胎,不管孩子怎么来的,都称得上一件好事,您昨晚将人留在崇吾宫过了夜,这消息应当传出去了,日后不如别让她回那间耳房了,怪冷的,对孩子也不好。”   重黎皱着眉沉思须臾,终是不尴不尬地点了头。   “回头给天虞山传个信儿,长潋这徒弟,本尊要了。”他思来想去,与其放那怂包回去,还不如留在魔界,仙门那帮老顽固,保不齐一不留神就逼着那怂包堕了这孩子,“魂胎一旦结上,便掉不了了吧?”   他可听说人间那帮女子,身怀六甲一磕一撞,孩子就能这么没了。   霓旌想了想:“只要有灵气供养,便是受了重伤,也不妨事属下探过那丫头的灵根,确实有大半的灵力正蕴养着魂胎,且颇为稳固,并无动荡之象。”   “这么说,万无一失了?”   “一般说来没什么问题,魂魄尚在,魂胎便在,除非散去魂魄,否则便是人死了,也能保胎。”霓旌答道。   他沉思片刻,嘱咐了一句:“去熬几副安胎药。”   “是。”她心领神会,莞尔道,“想不到您对这孩子还挺上心,真打算留下了?”   重黎瞥了她一眼:“本尊的孩子,为何不留?”   “您有问过那丫头怎么想的么,属下瞧着她好像心事重重的。”回想起昨日得知魂胎之事后云渺渺的脸色,她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那姑娘的眼神太薄凉了。   就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应当如何看待这个孩子。   没有欢喜,也没有焦虑,理智又平静,反倒教人心头发毛。   不过崇吾宫正殿守备森严,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儿,且等尊上定夺为好。   重黎冷笑:“她还心事重重,本尊还没同她算账呢。”   “什么账?”霓旌一脸诧异。   “还不是昨晚!”他险些将自个儿被踹下床,在床头抠抠搜搜地窝了一夜的事儿脱口而出,在她求知若渴的目光下,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你瞎问个什么劲儿?”   霓旌晓得是套不出什么话来了,无奈地耸了耸肩,跟着他一同朝崇吾宫走去,一路同他说起云渺渺的伤势,梼杌那一爪伤到了她的琵琶骨,少说数月都不可能动弹自如了,更别提拿剑。   “倒是能让她老实数月。”重黎信口一句,想了想,又道,“给她在崇吾宫腾一间屋子,搁在本尊眼皮子底下,省得又生出什么幺蛾子。”   霓旌暗笑,依他所言,琢磨着崇吾宫还有哪出能腾出来,赶紧拾掇拾掇,今晚就让那丫头搬进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我凭什么留下它   思来想去,便到了正殿外,四下守备依旧森严,但踏入殿中,却不见了云渺渺的身影。偌大的崇吾宫,悄无声息。   霓旌愣了愣,四下找了一圈,果真不见了。   “这属下走之前她还在这啊。”她错愕地看向重黎。   重黎随手逮了个守卫询问:“里头的人呢?”   那守卫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尊上,之前大将军来过,将人押回偏殿了。”   闻言,他二人又去偏殿瞧了眼,门外的守卫已经被雷劈晕了,屋门上了锁,看似风平浪静,却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走近之后,并未感到任何气息。   他手一挥,锁便落了地,推开门,但见屋中冷冷清清,空无一人,他的脸顿时就黑了。   霓旌急忙唤醒门前守卫,询问发生了何时,却没有一人能答得上来,只记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晓得了。   重黎一脚踹飞了半扇门,咬牙切齿地下令:“将遥岑找来!”   遥岑是被霓旌从演武场上硬拽回来的,一路听得稀里糊涂,待看到重黎那张阴云密布的脸,才意识到这事儿小不了。   “那怂包人呢?”他指着身后的耳房。   遥岑一愣,这间屋子就这么点儿大,一眼就能看尽了。   可这儿只有一张美人靠,人,已经不见了。   “尊上,这!”他也颇为诧异,“属下确实将她带回了此处,看着她走进了这间屋子!”   尽管不是五花大绑,但凭那女子的伤势,岂能说逃便逃。   “将军啊”霓旌扶着额,“你还是太小看这丫头了,她连尊上都能蒙过去,时时都得防。”   而今守卫被劈晕,为掩人耳目,还晓得将锁重新挂上去,半点线索都没留下。   重黎当即下令派人去找,霓旌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而看向遥岑:“你押送那姑娘回来时,她可有说过什么?”   遥岑回想片刻,道:“她向我打听了几句魂胎的事。”   “如何问的?”   “她想知道,如何堕去魂胎。”   重黎吃了一惊:“魂胎能堕?你不是说除非散魂,魂胎不损吗?”   “话是这么说”霓旌愁得脑子疼,“那也只是世间没有法子啊。将军,你同她说什么了?”   遥岑还有些云里雾里,如实答复:“我听说忘川河边的三生石能堕魂胎,只需吃下一小块儿,立竿见影,之前有一妖族试过,孩子确实没了。”   “你把这话告诉她了?”见他点头,霓旌脸色都变了,“路呢?路也给她指了?”   遥岑怔忡地看着她焦心的样子:“随手指了一下。”   “你!你这是真不嫌事儿大啊!”   她扭头看向重黎,犹豫地笑了笑:“那丫头应当不会这么干吧。”   重黎沉着脸:“本尊的孩子,她也敢?”   就在此时,一魔族匆匆上前禀报,有人在通往忘川河的路上瞧见个白衣女子,带着一只黑乌鸦,与尊上要找的人还挺像的。   闻言,重黎的眼一瞪,当即跳了起来:“云渺渺你还真敢!!”   他立马转身朝着忘川的方向赶去!   霓旌狠狠跺了遥岑一脚:“你这愣子!”   与此同时,云渺渺已经走到了桥头,不远处的确有一条看不清两头的河水,河畔立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巨石。   桑桑跟在她左右,目露担忧。   “主上,您真要去啊”   她向遥岑询问如何堕魂胎时,它便觉得不太对劲儿了,她们回到那间耳房后,她便命它从窗口溜出去,打晕了门外守卫,拿到了钥匙。   离开了那间屋子,她便径直朝着忘川河走,它便是个傻子也能猜出她想做什么。   她停了停,侧目望着桥下枯涸的僵土,从这儿望过去,茫茫戈壁,寸草不生,只见一片又一片的石林,从天边漏出那么一星半点的光来,也凉薄得很。   她说:“桑桑,你觉得我能拿什么留下这个孩子?我不记得它是如何来的,这世上根本没人晓得它是如何来的,我算什么娘?我能像晴姑娘护着我一样那样拿命护着它吗?我有资格听它出生后唤一声娘吗?我甚至都没资格唤别人一声娘   留下它,回到天虞山后只会后患无穷,便是有朝一日它诞生于世,等着它的又会是什么?我让它活着,就是为了看它如何吃苦如何受人白眼?”   她从未如此瞻前顾后地思量过一个问题,可她清楚,以她如今的处境,这个孩子会成为哽在众多人心头的一根刺。   当年那些白辛城的人说得不错,她的心是冷的,但好歹还有那么点儿不忍。   若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爱着这孩子,也要让它尝尝她从前遭受的一切吗?   站在这座桥上,恰好能望见远处的丹乐宫,尽管眼下殿中空无一人,但迟早,那个被重黎放在心尖儿上的女子是要回来的。   她还要指望那女子能宽宏大量到将这孩子视如己出不成?   桑桑担忧道:“三生石能堕魂胎也不过是那遥岑信口一说,即便是真的,散去魂胎对您的身子伤害也极大,您这还受着伤”   “无妨。”她神色淡淡,“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肩上的伤似乎又裂开了,染了一团殷红,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毅然决然地朝着三生石走去。   忘川悠悠,三生缘定,凡是出现在石头上的名字,命中姻缘便已定下。   缘定于此,缘断,也在此处。   望着缓缓划过石面的金色字迹,无数名字成双成对,不知成就了多少佳人美眷,多少殊途同归,教人心生羡艳。   桑桑也是头一回见识三生石,还在上头瞧见几个故人的名字,只是都模糊了,终会渐渐淡去。   在石头下看了好一会儿,云渺渺瞥见了魔尊的名讳。   重黎二字,刻得分明,一旁结缘的名儿却模糊得只能看到几笔撇捺。   虽说如此,这缘分却也算结上了。   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住在丹乐宫的那女子。   不晓得是不是当年救魔尊时出了什么意外,以至于连名字都瞧不清了。   桑桑叹了口气:“三生石是无毒的,但到底是块灵石,您当真要吞的话,可要留心些。”   能不能堕掉这莫名而来的魂胎,它不甚在意,吃了八年的安胎药,保不齐这世上什么都不能动摇这一胎,生下来重黎不管,它也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更担心主上的伤势,万一真散了魂胎,怕是好些年都养不回来   但主上的性子,看似好商量,骨子里却是最为执拗。   云渺渺点了点头,抬手凝灵,抚上三生石。   似有一道流光窜入脑海,恍惚间,她看见了云上仙宫,看见了巍峨群山,看见有个人从火海中走出来,手中牵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莹润的瑶碧石,就挂在那孩子胸前。   白衣如练,青丝翻飞,那孩子仰着脸,忽然唤了声“师父”。   她心头一咯噔,再睁开眼,掌心多了一小枚指甲盖儿大小的晶石。   灵泽清丽,是从三生石上凝下的碎片。 第一百九十二章 :谁说本尊不要它   云渺渺记忆中的白辛城,多数时候,都很刺眼。   无论是满城芬芳的春天,还是白雪皑皑的冬天,于她而言,都没什么差别。   便是灰蒙的雨天,那落在瓦檐上的雨,看久了,都令她眼睛疼。   没有厌恶,也没有喜爱,她看到的一切,其实都是千篇一律的刺目。   令她自己都觉得意外的是,即便经历过这世上最肮脏的责难与打骂,她脑海中竟然也没有冒出过报仇的念头。   在她的爹娘刚刚去世的那两年,支撑她熬过来的,是院中尚未干涸的井水和翠月楼丢在后巷的残羹剩饭。   其实起初还有人可怜她失祜失恃,给她悄悄放些吃食在门外,但日子久了,那些无心无情的词儿便接二连三地落在她头上,城中只消谈及她的事,都被视为不祥。   为何要原谅他们呢?   她曾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可这时候她就会忽然发现,这颗心,连疼一下都不会。   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真的有心吗?   她不曾告诉过任何人,亦或是连她自己的记忆都是模糊不清的,在那段若是有了感情便会痛不欲生的日子里,她身边,曾经也有被温暖过的回忆。   在她病得稀里糊涂的时候,真的还有那么一个人,抱着她取暖,喂她喝药,她怕苦怕得要命,那人便在她昏昏沉沉的时候,用糕点吊着她的胃口,半碗药,换一块香甜的糕点,轻声软语地哄着她。   好像她是掌心里的宝,是千金不换的独一无二。   那怀抱的温暖,让她生平头一回觉得想哭。   可那会儿她实在病得太重了,难得睁开眼,看到的也只是破败的屋顶。   她应是看见过那人的相貌的,就在他离开的那一日。   只可惜,她这场病好像牵累了眼睛,看什么好像都是模糊的,过去了这么多年,也早就记不清了   不知怎么的,看着掌心的三生石,忽然想起这件事来。   她弯了弯嘴角,难得笑出几分真心。   世上的人啊,一旦有了贪恋,有了某个念想,便会踟蹰不定起来。   会想要更多一点。   她经得住假话,受得起敷衍,忍得住欺骗,忘得了诋毁与怒骂,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却偏偏,又教她想起那段模糊得不像话的记忆了。   她心头涌起一阵无奈,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感受,眼前的三生石,仿佛也变得刺眼起来。   便是这一瞬的怔忡,耳边突然传来暴躁又焦急的喊声。   “云渺渺!给本尊丢了那块破石头!!”   她错愕地回过头,就见那片玄色的袍子从眼前晃过去,似是从天而降,御风而来,掀飞了这忘川河畔无数飞沙走石,一把抓住了她握着碎片的手。   那眼神,是她从未想过的慌张。   白辛城的雨,难得温软了下来,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响,不知从谁家屋檐下传来铜铃儿的声响,清脆动听,在她记忆里愈发清晰。   她想起来了。   玄色的袍,漆夜般的眼,从门外回过头来,有些焦躁地看着她。   还有那句蛮横不讲理的嘱咐。   本尊要去不周山一趟,回来时你若还这么窝囊,便吊着你揍一顿。   她有些恍然。   原来是你啊。   “云渺渺!”瞧见她掌心的三生石,重黎脸都黑了,“你还真敢背着本尊堕胎!?这是刚抠下来的吧,你没吃这劳什子玩意儿吧?本尊同你说话呢,你耳朵长没长!”   他眼下称得上是气急败坏了,拍掉了她手中的三生石,一脚踢进忘川河,死死地攥着她的手,去探她的灵根,却见她一瞬不瞬地瞅着他,忽然露出了一抹笑意,弄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什么呢!别以为你这傻呵呵地笑一笑,本尊就不同你算账了!”他一指头戳在她眉心,恼火道,确信她没事,孩子也没事后,暗暗松了口气。   桑桑也看愣了,方才他冲过来那架势,像是要将这块三生石直接砸个粉碎。   云渺渺不动声色地敛起了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盯着他:“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话说得重黎想狠狠敲她一记:“本尊再不回来,你打算擅作主张,将魂胎散了吗?”   她默了默,淡淡地“嗯”了一声。   “还有脸嗯!怀了本尊的孩子,让你这么无法忍受吗?”他实在给气急了,听说她朝着三生石去了,他这一路从没跑得这么快过,便是同长潋那厮比试,也没这等心悬一线的感觉,眼看着她手中握着三生石的碎片那么小小的一枚,却像是致命的毒,晚一步,便什么都没了。   可她呢,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将他的焦躁都变得一文不值。   她垂眸唔了一唔:“我觉得这会儿留下孩子不大合适。”   且不说仙魔有别,只要她没死在魔界,迟早都要回到天虞山的,而他心里,还装着丹乐宫那位。   何必呢?   她没有死缠烂打的脸皮。   “也许现在您觉得蹊跷,觉得新鲜,但回过神来再仔细想想,便会觉得并没有那么想要它了。”   她见惯了不夜天的种种腌臜后,在这种事上,只会看得愈发透彻。   都一样的。   待后悔起来,谁都碍眼。   她没有做娘的资格,也没有让这孩子出世的勇气。   这条命,她不敢说自己能背负一生。   “谁说本尊不想要它?”重黎越想越气,也顾不上桑桑那暗含警告的眼神,一把将人提到了面前,“有了便有了,本尊难道能丢下你跑了不成!”   那张凶恶的脸近在咫尺,云渺渺硬生生憋住了这口气儿,稍稍缓了缓,道:“所以呢,您要把我锁在这直到生下孩子?”   忽然被这么一问,重黎倒是愣住了。   急匆匆追过来的霓旌和遥岑见状,也停下了。   “本尊本尊不是!”他想说什么来着!这怂包净会打岔!   “不是什么?”她歪了歪头。   后头的霓旌瞧着自家尊上窘迫得眼神都飘了的样子,啧啧称奇。   “你跟了尊上这么久,见识过这种场面么?”   遥岑斜了她一眼,斩钉截铁道:“没有。”   她狡黠一笑。   “那今日可得长长见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您这是在可怜我吗   重黎的眼神不自然地瞥向别处,耳尖儿泛了红,不知怎么的,心口噗通直跳。   “本尊本尊会负责的!”   这话说的,霓旌险些没绷住笑。   云渺渺倒是淡定许多,仿佛已经将这等话听过无数遍,仅仅是平静地笑了笑。   “您这是在可怜我吗?”   明明都是莫名其妙发现这个孩子,只是她眼下沦为了阶下囚,身不由己,便要依赖着他,这算什么?   施舍吗?   就像不夜天的那些姑娘们,不慎怀里身子后,一句“我会负责”便能让她们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坚信不疑。   可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一无所有,无能为力。   但这种被可怜的感觉,实在可笑极了。   她有多少年没尝过被人怜悯的滋味了?   他简直气得脑子发蒙。   不知到底那句话出了差错,竟能让她将他的意思曲解成这样?   话说他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来着?   脑子都给这怂包气昏了!   “本尊堂堂一界帝君,养不起你们不成!这也是本尊的孩子,凭什么你说不要就不要!本尊的话不管用是不是你这小心眼儿的女人!再敢胡来本尊娶了你信不信!”   此话一出,四下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尊上他在说啥?”遥岑难得露出混乱的神色。   霓旌亦是一脸懵逼:“这别问我,我也有些缓不过来。”   尊上刚才好像说了句不得了的话,他们作为属下是装作没听清呢?还是没听清呢   重黎咬牙切齿地盯着她:“诚然本尊眼下暂且想不起到底怎么回事,但你急个什么,再敢来这,本尊一脚将这破石头踹河里,看你捞个屁!”   三生石是这么容易就能拔地而起的东西吗?   但是看这祖宗的脸色,显然不是在同她开玩笑。   今日这胎十有八九是堕不成了。   “走,回去!”他不由分说地握紧她的手,将她从三生石旁拉走了。   桑桑赶忙跟上,尽管有些不满于他气急败坏的态度,但主上平安无事就好,再怎么说他也是孩子他爹,知道孩子差点没了,不生气才见鬼呢。   “本尊怎么着了,你就突然要堕胎”他沉着脸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昨晚那事儿他也还没腾出空来说道啊,这女人心怎么这么难懂?   云渺渺走在他身后,听得一愣一愣的。   难道不是他心里有别的女子,她权衡之后,还算替他断了后顾之忧?   这又生的哪门子气?   霓旌和遥岑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眼见着自家尊上牵着人家小姑娘的手,大步流星,恨不得将人挂在自个儿胳膊上,带回崇吾宫。   “尊上在哪儿认识这女子的?”遥岑待在魔界已久,也不曾跟他们去人间找寻长生之血,冷不丁来这么一出,属实摸不着头脑。   霓旌忍着笑:“你说这丫头啊,来头可不小,是货真价实的天虞山掌门座下弟子呢,这回出门,在令丘山碰上的。”   “仙门子弟?”遥岑皱起了眉,“尊上不防吗?”   “有什么可防的?这丫头对尊上好着呢。”她狡黠一笑,“说起来尊上八年前就同她认识了,那会儿上赶着骗人家小姑娘,崇吾宫那颗珠子,就是从这丫头那儿拐来的法宝。”   这么一说,他顿时反应过来了。   “可尊上到底想拿这女子如何呢?”他面露犹豫,“别忘了,十年将至,丹乐宫那位,可要回来了。”   闻言,霓旌顿了顿,望着已经走过桥去的二人,淡淡地勾了下嘴角。   “谁知道呢”   云渺渺快步跟上他,瞧着那长发在空中来回甩,就如它主子,每根发丝都透着暴躁。   她实在想不通他为何会这么气,与其要她这个来得不明不白的魂胎,不如跟丹乐宫那位多努努力。   横竖即便真的生下来,也是半人半魔,遭人诟病。   她还没有自信,凭她能否担得起一个娘的责任。   “尊上。”她抬头望着他,“您还记得自己来过白辛城几回吗?”   他头也没回,没好气地接道:“不就一回,问这个做甚?”   心头的希望忽然就灭了。   “不记得了啊”   想想也是,或许他那会儿不过是跟救一条狗一样随手救了她,有什么可记着的。   况且那之后数年,他再没回来过。   直到她将他的模样都忘了,那段记忆都淡了,白辛城的雪下了一年又一年,她才在北海之滨捡到了伤痕累累的他。   只可惜,他什么都不记得。   而她那会儿,也终究没有想起他来。   “尊上。”她又唤了一声。   “又怎么了?啊!?”他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正思量着回头要不要干脆将人关在崇吾宫,日日都搁在眼皮子底下,才能防得住,忽听她一句,恼火地回头一瞪。   撞入眼中的,是她苍白的脸色和紧皱的眉,整条胳膊都在隐隐发抖。   一口浊气就这么噎在了嗓子眼里。   她干笑:“您抓着的是我受伤的胳膊”   平淡的眼神,听不出任何波澜的口吻,若不是瞧见她肩上的血迹,还以为她又在耍什么花招。   他手一松,她便收回了手,不带半分犹豫。   怎么就这么膈应?   他的手迟迟没有放下,看得她好一阵莫名其妙。   “怎,怎么?”   她忘了什么?   “另一只手,总没受伤吧。”他阴恻恻地盯着她。   “啊?”她愣了愣,有看了眼那只手,半猜半就地将另一只手伸了过去,虚悬在他的手上方,没敢落下。   “磨叽什么?”他抬起手,抓住,而后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她错愕地跟在他身后,感到握着她的手无声地收紧了,很暖,仿佛能暖到心里。   他就这么拉着她一路回到崇吾宫,怕她再溜了似的,直到步入正殿大门,才松开。   就在这时,守卫便急急忙忙前来禀报,有客来访。   “谁?”重黎一时没反应过来。   “凫丽山山主。”   如此一说,他倒是想起来了,霓旌好像是同他提过这一茬。   “来得这么快?”他才回到崇吾宫几日,拜谒急于这一时?   “许是有什么急事吧。”霓旌猜道,“您与蠪蛭王素来交好,不如见见?”   提起蠪蛭,重黎就倍感头疼,那老狐狸心性不错,同他结交也愉快得很,唯独有一点,教他招架不住。   蠪蛭多子,光他膝下便有百余子孙,其中女儿少说五十有余,见他一回便要同他说道一回,只消他松个口,他第二日就能送来一只母狐狸。   他叹了口气,看了云渺渺一眼,转而对霓旌道:“你带她进寝殿待一会儿,莫要出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 :颍川莳萝   待霓旌和云渺渺步入内室,重黎留下了遥岑,吩咐几人去将蠪蛭接来。   不消片刻,从殿外走进一男子,身姿绰约,银发苍纱,发梢沾染了一抹烟蓝色,颇为绮丽,笑意盈盈狐狸眼,便是女儿家都不见得能及他半分媚态,单单这么一瞥,平生万种风情悉堆眼角,教人心神发慌。   光看这幅皮囊,倒是个尤物,若是剖心掏肠仔细一瞧,分明是一肚子坏水儿的王八犊子。   他走上前来,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尊上万安。”   重黎见惯了他吊儿郎当不上道的样儿,冷不丁瞧见他一本正经,浑身起鸡皮疙瘩。   “颍川,本尊前脚踏进崇吾宫,你后脚就来了,倒是巧得不行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下头的男子莞尔一笑:“瞧你说的,好像我在你身边安插了眼线似的。”   凫丽山蠪蛭,本是一族之名,狐首虎足,鸣似婴啼,视道行首尾不一,颍川已有万年道行,不看身份,论辈分,倒在重黎之上,乃是少有的九头九尾的蠪蛭兽。   “这崇吾宫怎么有凡人的气息?”他似是觉察到什么,皱了皱眉。   啧,老狐狸,鼻子倒灵。   重黎面露不耐:“有话直说,东拉西扯的,以为本尊跟你一样成天闲得慌在山上晒毛?”   闻言,颍川啼笑皆非:“你这小子,脾气是愈发臭了,要我说,就得早点娶个媳妇儿治治你,你这样出去迟早挨一顿胖揍。”   “呵,本尊好得很,倒是你,一把年纪还一窝接一窝地生崽儿,也不怕肾亏。”   遥岑对这二人你来我往的反唇相讥已是司空见惯,一脸泰然地站在重黎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后头偷听的霓旌却是啧啧惊叹。   “尊上这嘴皮子还挺溜啊”她还以为他只会瞪人呢。   云渺渺也没料到还能听见这么一出,暗搓搓地在门上抠了个眼儿,朝外头瞄去。   桑桑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凫丽山的蠪蛭王名唤颍川,乃是开天辟地后第一头蠪蛭,道行高深,性子乖僻,蠪蛭一族自古人丁稀薄,听闻颍川这些年一直忙着开枝散叶,可惜蠪蛭雌兽属实稀少,最后生下来的,多是与青丘,涂山狐族混了血脉的妖兽,养在凫丽山,倒也不曾出来作乱,没想到他还与重黎认识。”   它封山已久,倒是没留意过这俩是怎么狐朋狗友地勾在一块儿的,颍川与重黎,没一个省油的灯,光是想想,已觉头皮发麻。   “你这乌鸦精倒是知道不少啊。”霓旌笑道。   桑桑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废话,我叱咤四海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排队投胎呢。”   这话说得忒不客气,霓旌也不恼,伸手薅了一把毛。   “好汉不提当年勇,一只乌鸦还挺能吹。”   “嘘。”云渺渺示意她俩消停会儿,借着这个窟窿眼儿继续看下去。   重黎吵得有些头疼,揉了揉眉心:“所以你这回来崇吾宫,到底什么事?”   颍川无奈地笑了笑:“我这几日要出门一趟,家中女儿无人照顾,在你这崇吾宫放几日,如何?”   闻言,重黎嗤了一声:“就你那凫丽山,漫山遍野都是她七大姑八大姨,怎会无人照顾,老狐狸,你这借口编得可真不上道。”   被毫不客气的拆了台,颍川倒是不曾恼羞成怒,反而笑出了声。   “你啊行行行,可还记得你上回来凫丽山找我,在院子里见到的一个分外讨喜的小丫头?”   重黎皱了皱眉:“记得,五百年前的事了,怎么?”   “我闺女啊!”他一脸得意。   重黎白了他一眼:“你闺女多得能占半边山头,本尊如何晓得是哪个。”   颍川“啧”了一声,郑重道:“你应当听说过蠪蛭稀少,尤其是纯血的蠪蛭兽,更是屈指可数,虽说我儿女众多,但独独承袭我血脉的,就这么一个宝儿,她素来懂事,难得有个中意的人,我这个当爹的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中意的人?”重黎拧着眉,狐疑地望着他,“你说谁?”   颍川折扇轻摇,似笑非笑地眯着眼:“你啊。”   “你当年也算是救了她一回,她惦记了好些年,我才答应带她下山。”   闻言,重黎面露鄙夷:“你最近很闲吗?”   “哪能啊,这回是真要出门。哎哎哎,你小子什反应,我家闺女还入不了你的眼?”颍川面露不满,“我这个当爹的还没同你吃醋呢,你倒是先摆起谱来了!”   重黎白眼一翻:“又不只有你一个当爹,炫耀个屁!”   他如今也当爹了啊!   “你说啥?”颍川觉得自个儿可能听错了。   重黎一挥手,懒得同他细说。   “说了半天,那小蠪蛭呢?”光他俩在这争来争去,正主儿都没瞧着。   闻言,颍川一拂袖,只见一道白光闪过,身着白衣轻纱的小姑娘便出现在他眼前,杏眼微挑,娇俏却不妩媚,虽说还有些稚气,眉宇间已有美人的端倪,她自现身便一瞬不瞬地望着重黎,像是瞧见了什么极为稀罕的东西。   “我闺女,莳萝。”   重黎没接话,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小丫头片子。   蠪蛭化形素来貌美,看看这老狐狸就晓得,这小蠪蛭不过千年道行,就能化成这副样子,倒还算不错的。   他转而看向颍川:“你这回又要去哪?”   “东海。敖广那宝贝孙儿又不行了,唯有蠪蛭的血能延缓病情,这不,龙王来信央我快些去呢。”颍川无奈地摊了摊手,“要不是当年欠了敖广一个人情,我才懒得每隔百年就千里迢迢跑去救他孙子。救人极耗心神,我无暇分神照顾莳萝,凫丽山也不是个十全之地,放在你这儿,我安心些。”   重黎不以为意,瞥了莳萝一眼,那丫头看他的眼神,贼亮贼亮,不知盘算着什么。   凫丽山狐崽儿的确不少,他去过几回,面儿上瞧着都是客客气气的,但私下里耍心思的也不胜枚举,树大招风,何况还是唯一一只承袭蠪蛭纯血的孩子。   蠪蛭虽是妖兽,但其骨血却是能起死回生的良药,数千年来,几乎要被猎杀殆尽了。   便是在颍川眼皮子底下,纯血的蠪蛭也不过,这小姑娘,确实是顶顶稀罕,也难怪这老狐狸出一趟门,也要先将人送到他这儿。   迟疑了片刻,他到底是退让了一步。   “将你闺女留在崇吾宫可以,但要守这儿的规矩,若是恣意妄为,可休怪本尊替你教训。”   颍川撇撇嘴:“骂几句尚可,动手不成,她若不听话,你回头告诉我,我领回去收拾。”   这话重黎是不信的,就他这德行,能狠得下心收拾闺女,太阳怕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去多久?”他思量着要容忍这丫头片子几日,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儿没办呢。   颍川笑了笑:“也就半月工夫吧。”   “半月?”   “怎么,半月你就吃不消了?”   他眉心一跳,生生压下了这口气,头疼地合上眼,一挥手。   “人留下,赶紧滚。”   文中出现的蠪蛭ong第二声zhi第四声,出自山海经卷四东山经东次二经:“又南五百里,曰凫丽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名曰蠪侄,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说的是一种吃人的妖兽,九头九尾,跟九尾狐很相似,但是要更凶恶一些,不过也非常漂亮啦!   颍川山主和莳萝小殿下就是纯血的蠪蛭,算是非常稀罕的物种哦! 第一百九十五章 :重三岁想打人   相识数千年,他什么性子,颍川再清楚不过。   不应下便罢了,应了,便是这崇吾宫教人掀了,莳萝也定是安然无恙的。   “多谢了。”他微微一笑,回头叮嘱了莳萝几句后,转身走出了崇吾宫。   遥岑随后跟上,送其离开魔界。   正殿中,便只剩下莳萝与重黎大眼瞪小眼。   重黎正思量着要将这麻烦精安置在何处,这儿定然不成,那怂包要是被她瞧见,还不晓得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让霓旌带回去?   瞧着还算老实,应当治得住。   他如此想着,正欲开口,却见那小丫头片子眼中笑意盈盈,半点不怵地走到他跟前,饶有兴致地瞧着他的脸,琥珀色的狐狸眼与她爹如出一辙,泛着蜜糖般的光。   “你还记得我么?”唇角一翘,开门见山。   重黎嫌她离得近,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半步,眉头一皱。   五百年前的事儿,他倒是没多大印象,只记得好像是在凫丽山的山坳里捞起一只摔断腿的三尾小狐狸就是她?   “不记得。”他总觉得这事儿相当麻烦,先行信口否认。   莳萝盯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道:“说谎,我爹爹说你心口不一的时候,会先看向左边,再瞄一眼自己的手。”   “尊上还有这习惯?”许是平日里总瞧他理直气壮,霓旌倒是没留意过。   云渺渺回想片刻,好像有那么几回。   比如,在说不爱吃甜食,不要吃桂花糕的时候。   “别装了,你明明就记得我,重三岁。”莳萝志得意满道。   重黎眉头一皱:“你唤本尊什么?”   “重三岁啊!”她的声音又清又亮,回响在偌大的崇吾宫,半点不晓得客气二字如何写,“我爹爹经常提起你,说你脾气臭,心眼儿小,还是个哭包,跟三岁孩子似的你不是叫这个名儿吗?”   看着他越来越黑的脸色,她忽然有点动摇。   “我爹爹都这么唤了你五百年了”   重黎额角的青筋一突一突,脾气臭心眼儿小也就罢了,“哭包”是怎么回事!?   “听你爹瞎讲!本尊何时哭过!”   “真的呀!”小丫头目光晶亮,“我爹爹同我说,从前经常看你一个人坐在那,一不留神眼就红了,比我小时候还能哭呢!”   “胡,胡说八道!”他忽然想起后头还藏着俩人,恨不得赶紧捂住这臭丫头的嘴!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话,他只觉得莫名其妙,可是看这丫头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倒也不像是在信口胡编。   啧那老狐狸是愈发皮痒了。   他会哭?呵,简直是白日做梦!   “你爹本尊回头再收拾,你休要四处胡诌。”他抬手一个定身咒,将快要扑到他身上的莳萝定在了原地,怒火中烧地警告,“本尊叫重黎,不叫三岁!你在这儿就和别人一样,唤尊上,再敢说什么两岁三岁的,本尊拔秃你的尾巴!”   “你不叫三岁啊,我还觉得这名字怪有意思的”莳萝小声嘀咕,当头挨了一记毛栗子。   “你才三岁!你和你爹都三岁!”他恼羞成怒地白了她一眼,她再敢大声点儿,后头那俩都该听到了!   话虽如此,内殿中的二人一鸟早已听得清清楚楚。   桑桑呵了一声:“本来就是重三岁,幼稚得要命!”   它看向云渺渺,却发现听到这句的云渺渺,似是露出了一抹笑意。   “这小姑娘,胆子真大。”霓旌不由得佩服起这头小蠪蛭来,“颍川山主说,她挺中意尊上的,这回八成是专门为了尊上而来,丫头,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云渺渺目不斜视:“说什么?”   霓旌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这丫头,怎么就不上道儿?外头的可是你孩子他爹,这么俏丽的小姑娘都找上门来了,换了我非得冲出去把人揍一顿不可!”   云渺渺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我这身伤,怕是打不过,不过我倒是好奇,她说的哭包是怎么回事。”   她的眼神波澜不惊,莫说吃醋了,平静得仿佛外头发生的事同她没多大关系似的。   霓旌心生挫败,诚然她这话也没什么错,不过莫名有些同情今晨还在思前想后,盘算着要将人放在那儿的尊上来。   外头那小蠪蛭便是被定住了身,也没有消停的意思。   “这就是定身术吗?我也学过,爹爹说,寻常的定身术对我们蠪蛭来说,可容易解了!”她像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想试一试自己的本事,身后狐尾一扬,竟一下变出六条,定身术须得依凭于“所见之物”,突然多出来的,却不在其中,只消这么一抖搂   “哎呀,你这定身术比我爹爹的可好解多了!”她冲破了禁制,笑吟吟地看着重黎,“你还定我吗?我已经有五个脑袋了,可以一个一个变给你看!”   重黎浑身一僵,念到一半的诀儿生生噎住,瞪着眼前这个说风就是雨的混丫头,她俨然就是一副被人宠坏了的样子,不晓得人情世故,更不晓得怕,也不知颍川平日里到底教了她什么。   他懒得再同她废话,头疼地扶着额,给了她几个仆婢,将她安置在离崇吾宫不远的一座宫殿里。   “老实呆着,等你爹回来将你领走。”他有些烦躁地瞥了她一眼,这小蠪蛭真是一刻都不消停,走过来的路上,跟要长在他胳膊上似的黏糊,他几度抽回手,都能被她重新拽回去,个儿小劲儿倒是大,衣裳都要教她扯裂了,“撒手!你身上是抹浆糊了怎么的?”   “你身上的有花香,很好闻。”她仰着脸,目光澄净,倒是与那些烟视媚行的女妖不太一样,许是这丫头的气息过于干净,换了那些个女子近身,早被他一脚蹬出几丈开外了。   他呵了一声:“那也给我立马撒手。”   他跟提溜鸡崽儿似的揪着她的后领,将人搁到一边,吩咐下去好生伺候着。   宫殿门外设了禁制,没那么容易出来,确信她没有跟来后,他便折回了崇吾宫。   听到他的声音,霓旌与云渺渺从内殿走了出来。   “凫丽山的小殿下脾气挺好啊。”霓旌感慨,“被您凶了这么长时间,竟忍得住不发火。”   他方才已经被闹得头疼,这会儿并没有多言的兴致,只不经意地一瞥,顺理成章似的看见了她身边的云渺渺。   平静的面色略显几许苍白,安之若素地望着他,不温不火,不喜不怒。   他眯起眼,似是想从那双眼中看出点别的来。   可惜,什么都没有。   包括映在她眼中他的脸,都是云淡风轻的。   被他这么盯着,她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一声。   “那个莳萝”   “嗯?”他眸光一闪。   “瞧着还挺讨喜的。”   真想打人。   重黎:本尊会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第一百九十六章 :软禁   霓旌在内殿另一头,收拾出一间二进的屋子,虽说不比内殿宽敞,床也有些小,但拾掇一番,倒还有几分样子,与那间耳房相比,暖和不少。   除去为防她逃走,布在四下的禁制,其实还算舒坦。   “缺了什么同我说。”霓旌搁下手中的花瓶,回头看了她一眼。   瘦削的白衣姑娘站在门的另一边,望着天青的床帏,若有所思,半响,才回过头来。   “就这样吧。”   一个阶下囚,她对自己眼下的处境还算看得透彻。   这儿大概是整座崇吾宫最清净的地方了。   她环顾四周,并未看到那位凶巴巴的魔尊大人,回想起他方才的脸色,不晓得又谁惹着他了。   “魔尊从前就这样吗,突然生气?”   “这”霓旌尴尬地挠了挠额角,“尊上的脾气是不大好,不过最近是有些难以捉摸。”   尤其是在遇上你之后。   她将后半句默默地咽了下去。   “你先歇着吧,一会儿我让人将饭菜端过来,你应当还没有辟谷吧?”   云渺渺摇了摇头:“师父说,我还未开光,无需辟谷。”   “你师父啊”她默了默,忽又一笑,“不妨事,迟早能开光的,眼下该吃就吃,这崇吾宫啊,好几日没开灶了,回头我给你露两手!”   “霓旌。”云渺渺唤住一只脚已经跨出门的她,“不也没什么事,只是觉得,你好像一直在照顾我,为何?”   她一路都时时防备着,看得自然也比旁人更细,这位魔族护法,无论是在试探她的剑术的时候,还是回到这崇吾宫后,有意无意间,分明都是护着她的。   她一直想不明白,魔族为何会对仙门弟子这般好。   霓旌顿了顿,回过头来,展眉一笑:“因为有意思啊,想看看你丫头,还能让我看到多少好戏。”   比起狡黠,她眼中的笑意其实还更多些,教人捉摸不透,也想不出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她离开了这间屋子,落下了门前的禁制。   话,可以好好说。   也可以备上温暖的被褥,可口的菜肴,清芬的花枝,给她最好的药。   但有了前车之鉴,若无人看着,她一步都不能踏出这间屋子。   “软禁啊”云渺渺缓缓地在榻边坐下,望着眼前窗明几净,却没有给她留什么退路的屋子,叹了口气。   的确,她的处境应当如此。   四周静了下来,桑桑也识趣地缄默不言,这间屋子,便只剩下烛火的哔剥声。   她坐在床边,隔着一进的玄关,望着被烛光拉长的影子,映在窗上,斑斑驳驳,明明还是白日里,屋子里就这样暗了。   不知怎么的,她就想起了那小蠪蛭。   是叫莳萝吧笑起来可真好看,骄阳般的姑娘,那眼中,有她怎么学都学不像的自信与明媚,只有自幼被娇宠在掌心,无忧无虑的孩子才配拥有。   如此无所畏惧,如此理直气壮,如此令人羡艳。   刚从映华宫出来的步清风疲倦地揉着眉心,下山来透口气儿。   自令丘山梼杌一事后,他权衡良久,还是将下山后的经过一五一十地报与长潋,包括三危山三青陨落,以及酆都天裂。   种种蹊跷凑在一起,闻讯赶来的各大仙山掌门众说纷纭,他们擅闯地府之罪,倒是暂且搁置一旁了。   魔界找寻长生之血一事终是公之于众,虽无人晓得这宝物究竟在哪,但可以肯定的是,此物断然不能落在魔尊手里。   梼杌已死,但令丘山可还泡在海水里不成样子,漫山遍野的尸体,赶来相助的门派弟子,不少都被妖兽所上,眼下暂且留在天虞山养伤。   说到底这上古的封印,怎会说解便解,偏偏起初进去探路的弟子们早早昏了过去,什么都想不起来,便是孟逢君,也只能想起失去意识之前,好像看到一道身影晃过去,那人带着兜帽,面容却是瞧不清了。   众人争论不休,他在长潋身旁,光听下来都觉得混乱至极,种种奇思怪想,大胆猜测,似乎都能成为他们高谈阔论的理由。   比起分析这一切背后是否有什么阴谋,他眼下更在意的,是渺渺可安然无恙。   当时亲眼目睹魔尊掳走一天虞山女弟子的还有不少苏门山和中皇山的弟子,转眼两日过去,不少人几乎断言,他的师妹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   便是的确如此,听到这等话,他心里也是不痛快的。   师父面上虽瞧不出什么,多半也是膈应得慌。   提及那道突然被破的上古封印,便不得不提起已经消失在云海之下多年的昆仑虚境,以及曾经纵横四海,在父神帝俊座下庇佑苍生的天之四灵。   由朱雀上神亲手施下的封印,更以九天神火镇压妖气,如此强悍的禁制,便是时隔数千载,其余威也是万万不容小觑的。   面对众人的长吁短叹,长潋也仅仅道了句:“世上从无完美无缺之人,亦无十全之术,不应凭身份先入为主,即便是上神,亦然。”   这件事争论到天黑,也并未有个定论,各派掌门暗暗留了心眼儿,终于意识到了长生之血的紧要,此次的主心骨,还是天虞山。   一日下来,他只觉得比练剑修行还累数倍不止,到了山下,望着长年不谢的挽香玲珑,才总算舒了口气。   一抬头,却见余念归坐在溪边,望着水中游曳的虎蛟发呆,眼中倦色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   木属性的弟子多识草木,擅医理,如端华长老那般文武双修的,算是万里挑一了。   今日她应是跟在端华长老身边,忙着给各门派的弟子包扎伤口,令丘山之难后,梼杌虽死,仙门这边也折损不少。   吞吃了修仙之人的血肉的妖兽法力大增,更难对付,以至于最后没几人是安然无恙地走出山的。   他走上前,隔着数步先不轻不重地唤了她一声,免得冷不丁吓着她。   “清风师叔?”她回过头来,肩上睡得迷糊的朏朏也睁开了眼,一齐望着他。   她今日怕是累坏了,才得空歇会儿,眼下神志还有些涣散,瞧见他,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声“师叔”,也不过是长年累月积攒的习惯。   平日里瞧着慌张跳脱,同孟逢君吵架时也是底气十足,拿着剑的时候,永远没有拿着针和药来得稳,哪怕知道自己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她这一路时时记挂的,也总不是自己。   唯有一个人坐下来时,才有空闲发发呆,在干净的溪边好好松一口气,好像这段时间经历的事,终于能暂且放下了。   他抬起手,忽然想揉一揉她的脑袋,就如他对渺渺做的那样,同她道一句“辛苦了”。   可伸出的手,到底还是没落下去,在半空便打了个弯儿,随手拂去她发上的一片落叶。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不可言说的落寞   “那邪气可有禀长老替你看看?”他温声询问。   余念归摇了摇头:“这次受伤的人多,师父都忙了两日未曾合眼了,好在长琴长老将他拉回去小憩一会儿,待师父醒了,我再去问问吧。不妨事的,它不疼也不痒,就是有时会拿不住杯碗,许是有点累了,摔碎了几只,都收拾好了。”   “手给我。”他忽然道。   “啊?”她一愣。   “手。”他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下来,刚拂去薄雪的石头,隔着衣料其实也有些凉。   她懵懵懂懂地将手给了他,他顺势叩住她的腕,探入灵识,片刻后,松开。   “眼下还好,但到底是来路不明的邪气,待长老探明,尽快拔除为好。”   那邪气古怪得很,除了最初被他探到一回,之后便再无踪迹了。   它将自己藏得极好,只有她过于疲惫亦或是忧思过虑时,方会显露一二。   “早些去歇着罢,平日切记心境平和,能压制些时候,渺渺若有消息,我会告知与你。”   “好的,师叔。”她起身,同他拜别,走出数步,忽又停了下来,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怎么了?”他坐在溪石上,面露疑惑。   “那个师叔,头上。”她犹豫良久,尴尬地指了指他的脑袋,“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说罢,便扭头匆匆离去,那背影,简直称得上“落荒而逃”。   他狐疑地皱了皱眉,抬手一摸。   软的。   折下来,竟是一朵朝颜花。   愕然之后,他无奈地笑了笑,本想随手丢入溪中,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在三危镇时,她头一回发作,说他的脸像嫩豆腐似的很好捏,不知怎么的,就顿住了。   花捻在指尖,分外娇艳,与这寒冬腊月格格不入。   他迟疑了片刻,将其收入了乾坤袋中,御剑折回主峰。   此时天色已晚,众人散去,映华宫再度恢复了平日的宁静,他站在门外,望见长潋站在窗下,高悬九天的月,将薄纱般的冷辉洒在他肩头,那身干净至极的荼白映得像是在发光。   孤高不可渎,皓皓梅尖雪,在他拜入这映华宫之前,远远在上清阁瞧见一眼,便已是如此。   听闻他曾孤身斩大风于浩泽,射杀窫窳于苍渊,被世人尊一声“战神”,肩负着四海苍生,这回也是如此。   长生之血,来路不明的“邪祟”,还有徒弟的安危,又在他肩上添了一担。   便是这般,也从未见他折腰服软,似乎只一柄泰逢剑,便足以支撑他所向披靡了。   他站在那,发着呆,与平日常见的并无多大差别,每回望见他出神的样子,步清风总觉得这孑然一身的背影,看上去实在落寞极了。   他想进去,唤他一声,却见他回过身来,似是想走到案边取物,却忽然趔趄了一下,撞在桌角上,咚的一声。   “师父!”他吓了一跳,忙进去扶人。   长潋一手把着桌沿,一手撑着膝,顿了顿,方才起来。   “师父您受伤了?”步清风焦急地望着他。   长潋摇了摇头,示意他无需大惊小怪:“为师只是有些心不在焉,一时疏忽罢了,你去哪了?”   “回禀师父,徒儿去山下转了一圈,受伤的仙门弟子,大多都包扎好了,并无大碍。”   “那便好,虽说过些时日他们便要启程离去,但来者是客,吩咐下去,好生招待。”长潋点了点头,收回了手。   “是。”步清风应道,复又皱眉,迟疑地望着他,“您当真没事吗?”   方才那一瞬,他险些以为他真要倒下去。   “无事。”长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去歇着罢,明日自有明日的事要做,暂且无需担心你师妹,为师自有打算。”   “是,弟子告退。”他合掌一揖,快步退了出去。   走到殿外,他又回过头瞧了一眼,只见长潋已坐了下来,灯火下,一如既往的安之若素。   他皱了皱眉,将心中的异样压了下去。   大概是想多了吧   与此同时,崇吾宫中明灯如昼,云渺渺坐在屋中,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连门都走不出去,更别提如何找到离开魔界的路。方才霓旌来给她送了饭菜,细细熬了好几个时辰的小米粥,配着开胃的小菜和一叠小笼包子,好克化,最适合她这等养伤的吃。   如她之前所想,这位貌美如花的魔界护法厨艺了得,简简单单的粥点,做得甚是合她口味。   暖融融的,入了胃,分外舒服。   趁着这功夫,她还给她换了药,未免她半夜又撕裂的伤口,她留下了一瓶膏药和两套能换的衣裳。   “我那儿能给你穿的就这两件,待些时日,我去凡间瞧瞧可有合适的。”她笑盈盈道。   云渺渺望去,就见案上搁着一白一红两件衣袍,她身上这件因之前染上了血迹,已经被她换成了一件绯红的长襟,于她而言,有些宽大,但腰带一系,倒也不是不能将就。   霓旌应是还有别的事要做,并未在此久留,只提醒了她一句,白日里来的那小蠪蛭能折腾得很,时时都想跟着尊上,一会儿说不定要跟来闹一闹,她只消莫要出声,待在这间屋子里便无甚大事。   若是嫌吵,她也可施法布下禁制,替她阻隔外头的动静。   “不必了。”云渺渺倒没想过这么矫情,“总不会翻出天去,能睡着就行。”   霓旌走后,四下再度静了下来,案上摆了几本书,多半是给她的,一时无困意,她便借着灯火坐在窗下翻看了几页。   倒是些有趣的逸闻传说,能解解闷。   屋外虽设了禁制,但从窗子望出去,还能看到魔界的无数星辰,如同揉碎了的珠玉,从天边一直铺到了崇吾宫上方。   这样的景致,似乎能让人的心也随之安定下来。   她本想看一会儿便去歇下,门外却忽然传来重黎咬牙切齿的声音。   “臭丫头你到底要跟着本尊到什么时候!本尊不会讲故事!滚回去睡觉!”   啊,回来了呢。   有人好奇朝颜花是什么吗?其实还挺常见的,就是喇叭花哈哈哈哈哈 第一百九十八章 :魔尊他爬窗了   外头又传来一阵叮铃梆啷的动静,吵得她有些看不进书。   桑桑嫌弃地朝那扇紧闭的门瞥了一眼:“大半夜还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你在这讲体统?”瞧着它一本正经生气的样子,云渺渺顿觉好笑,横竖这也静不下心,她便走到外头那扇门后,隔着一层薄纱,朝外望去。   正殿的灯火可比她屋里亮堂多了,都不用抠出个窟窿眼儿,便能清楚地瞧见外头发生的事。   重黎这会儿已经快步走入了内殿,回身便关上了门。   “你躲什么呀,先听我把话说完嘛!”莳萝一把抠住了门缝,劲儿大得饶是重黎都难以合不上门。   “本尊不想听你讲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他竭力压抑着恼火,烦躁地盯着这小姑娘。   也是奇了怪了,平日里只消他一瞪眼,旁人早就吓到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免得一不留神丢了小命,偏偏这丫头,他眼珠子都瞪得快蹦出来了,她愣是不晓得什么叫怕,倒是上赶着往他边上凑,没完没了地同他讲凫丽山的事,颍川告诉过她的事,还要他也说说这四海八荒她尚未见识到的趣闻。   他哪有什么趣闻可讲!   难不成跟她说他是怎么杀人的吗!   “我爹爹说你去过很多地方,还去过昆仑山,我就想听听昆仑山的事儿!”莳萝来了劲儿便不肯轻易罢休。   “本尊没去过什么昆仑山!听你爹瞎说什么?你这臭丫头!,在胡闹本尊可不客气了!”他一个定身术让她僵在原地,趁机从门框上抠下了她的虎爪,这手劲儿大得,好好一扇门愣是教她挠出三道印子,剐出个口来!   在她冲破定身术之前,他眼疾手快地合上了门,毫不犹豫将其锁死。   莳萝反应也快,变出尾巴一抖,便恢复了知觉,使劲儿捶着眼前的门。   “你开门啊!怎么这么小气啊你!尊上!重黎!重三岁!!”   听着对面的砸门声,哪里像是来听故事,不晓得的还以为她来寻仇的。   “这丫头真凶啊”桑桑不由感慨。   “只是任性了些吧。”云渺渺倒是不以为然,比起重黎发火的时候,这姑娘顶多嗓门儿大了点。   不过她说的昆仑山   她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不知怎么的,听到这个地方,她的心口便会没来由地一疼。   “昆仑好像消失在世间很久了。”她喃喃道。   桑桑一怔,回过头来看着她,目光复杂。   “是啊很久了。”它叹了一声,“主上想去看看吗?”   她笑了笑:“听闻昆仑虚境隐没于云海之间,连山脚都找不到,靠近些便会迷失方向,是个人人向往,却无人能抵达的地方。”   她顿了顿,总觉得它话未尽。   “你去过?”   桑桑眼中浮现出一抹怀念之色。   “去过啊”   这一声,似是含着笑,又藏着更多的叹。   “昆仑虚境延绵千里,有着六界最钟灵毓秀的山河与世间最为纯净的五行灵气,乃是天之四灵与父神帝俊说长居之处,万仞高山拔地而起,仰望不见云上山巅,俯瞰不见云下溪涧,上达九天碧霄,万里层云席卷。   朝有流霞绮丽,夜有星海璀璨,夕雾如浪,玲珑含香。主峰之上,有一座朱檐青瓦的仙宫,八角飞檐,皆挂有金铃与丝绦,从宫前望出去,便是一直延伸到天尽头的赤水。   流沙之滨,石砾如珠,月光之下,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它少有如此絮叨不休的时候,眸中晶亮,心驰神往。   她不禁笑出了声,心头涌起一阵遗憾:“那倒真是个好地方”   可惜啊,如今已经无人能一睹其风采了。   外头那小蠪蛭还在不屈不挠地捶着门,所幸崇吾宫的大门尤为结实,禁得住造,捶了这么长时间竟然还没裂,看了一会儿,她的兴致便有些淡了,横竖也与她无关,恰好困意涌了上来,外头天色已完,她思量着去睡一会儿,哪成想一回头,便瞧见一道黑影正扒着里屋的窗,手脚麻利地往里爬。   刚打算放下一条腿的魔尊大人:“”   床头烛火噼啪一声,这尴尬的一幕,显得更为诡谲了。   桑桑的眼皮直抽抽,匪夷所思地盯着还蹲在窗上的魔尊,他似乎也陷入了冗长的犹豫,这条腿到底是放下来,还是收回去,头一回难倒了他。   “您这是干嘛呢?”云渺渺一愣一愣地望着他,又回头瞧了眼还在那儿喊着“开门”的莳萝小殿下,脑海中顿时有了个荒唐的猜测。   该不会上她这儿避风头吧?   重黎轻轻地咳了一声,到底还是从窗上跳了下来,又回身缓缓将窗扉合上,瞧着哪像这儿的主子,跟贼进屋了似的。   “嘘。”他一本正经地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隔着纱朝对面看去,莳萝丝毫没将他不做声这事儿放在心上,该敲敲,该捶捶,耐心得很。   他属实被闹得烦了,只得从后头绕到这屋来,眼下望过去才晓得,原来从这边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见他门前的状况,连说话声都清清楚楚。   他幽幽地瞥了她一眼:“所以你刚刚就这么看着本尊被她堵在屋里?”   她不光看戏,还倒了茶!!?   “这”她无法否认,是看了会儿,“这是您和这姑娘的事儿,我一个外人怎好插嘴?再说您不是在门外设了禁制么,我也出不去啊。”   重黎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里,上不得下不去,她也没说错,有了这道禁制,她的确出不来房门一步,霓旌觉得他的做法有些蛮横了,这怂包应当不会乐意。   而今瞧瞧她的脸色,确实称不上“高兴”。   “明早给你解开,但你不许再惦记着去忘川吃那块破石头。”   她在附近走动走动,他倒是不担心凭她能找到出去的路,独独这忘川河,她已经去过一回,难保不会再给他故技重施。   “哦”原来是担心孩子。   在门边听了一会儿,见那小蠪蛭并未发现他已不在那间屋子里,他暗暗松了口气,想找个地儿坐下,却只有一张矮几摆在窗下,放了个蒲团,桌上还摊着一本书,讲的是四海志怪传说,一看就晓得是谁给她准备的。   他本想坐下,却发现这桌子属实低矮,他一双腿怎么摆都觉得膈应得慌,几番犹豫后,他起身,坐在了床沿上。   有了昨晚的前车之鉴,霓旌这回给她拿来了好几床被褥,应是不会再着凉了。   她还站在门槛边,犹犹豫豫地望着他,似是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是我的床   她暗暗嘀咕。   这怂包就这么怕我?   他如是鄙夷。   而后,他往旁边挪了一步,拍了拍床沿。   “别杵在那,坐过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 :给魔尊讲个故事   他压低了声音,防备着外头那只小蠪蛭,但她却是能清楚地听见的。   迟疑良久,她觉得自己再不过去,他可能要过来咬人了,遂默默走到床边,坐下。   桑桑斜了他一眼,没有发话。   就这么僵持了半响,他忽然开口:“最近还吐吗?”   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孕吐的事。   “好像已经过了害口的时候了。”她前些日子服下的那枚丹药,是司幽给她的最后一瓶药了,若那是缓解孕吐的,应是帮她挨过去了。   他皱了皱眉:“这么快?”   她瞥了他一眼:“八年都过去了,您还要我多吐几年?”   “我,我不是这意思!啧,你这女人到底想什么呢?”他莫名有些烦躁。   都说凡间女子怀了身子,前三月吃不下睡不好,难受得很,最是需要悉心照料,她怀的还是魂胎,害口八年,也不知如何熬过来的。   好不容易他晓得了,居然已经过去了。   他一时有些空落落的,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尤为重要的时候。   “以后不会了。”   “嗯,确实不会再吐了。”   “啧,谁跟你说这个!”   这祖宗的心思怎么那么难猜!   又是一阵沉默,而后,他清了清嗓子。   “怀魂胎什么感觉?”他倒是挺好奇他的孩子如今的状况。   “啊?也没什么特别的。”她眨了眨眼,诧异地望着他,“您想试试?”   “试!试你个鬼!”他好歹刹住了声儿,没传到外头去,再将那小蠪蛭引过来,咬牙切齿地剜了她一眼,“本尊怎么试!”   她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听说龙族雌雄同体,可以生蛋的。”   到底是谁传出这种有头没尾的话来的!龙族刚出生的确是雌雄同体,但他都彻底长成男子了,下什么蛋!   瞧着他火冒三丈却又硬生生憋着的样子,她淡淡地笑了笑:“其实您不如先查查这魂胎的来历,您信不信我不好说,我自己都觉得不可能,毕竟我也没睡过您。”   “”理儿是这个理儿,但这话说出来怎么觉着怪怪的?   不过他确实想不起是怎么有了这孩子。   “这件事本尊自会弄明白,你只管吃吃睡睡,老实呆着。”   她笑了一声:“我是被您抓回来的,怎么说得好像是专程来这养胎的?”   他侧目望着她,见惯了她穿天虞山的弟子服,冷不丁见她换了一身红,倒是有些意外。   盛着烛光的桃花眼似乎多了几分波澜,水润晶亮,分外有神,细软的发垂在肩头,将这身红衣衬得异常鲜艳,以至于她仅仅这么似有若无地一笑,四下仿佛都明亮了起来。   越是不经意,越是勾人心魂。   他还真没想过,她穿红色会这么好看。   他别开视线,耳根红了个尖儿:“哪来这么多废话。”   莳萝还在捶门,就耐心来说,她还是挺佩服这小殿下的。   “您不让她进去么?”   他冷哼一声:“都是那老狐狸给惯的,非要本尊给她将故事,闹人得很。”   偏偏又不便动手,否则回头那老狐狸非跟他拼命不可,虽说倒不是怵他,只是忒麻烦。   “这小殿下应是对四海逸闻很感兴趣,您给她讲几个不就完了?”   重黎翻了个白眼:“本尊没什么故事可说的。”   “编啊。”活了千儿八百年的人了,连个糊弄小丫头的故事都编不出么?   他眉头一拧:“那你编一个本尊听听。”   她琢磨了片刻,叹了口气:“那就讲一个。从前有个人,家里穷,为了填饱肚子,便去城中员外家做长工,身材瘦小干不了重活,但模样还算周正,便安排在员外的儿子身边做个陪读。   那小长工跟着少爷,本以为衣食无忧了,但每日吃的依旧是糠,穿的依旧是破布,少爷教他写字,是为了让他帮着抄书,做功课,若是做错了,或是被先生认出笔迹来,等着他的便是一顿鞭子。   即便如此,小长工每日都在笑,无论见了谁,都是喜笑颜开,若是哄得少爷高兴,有时能得一只鸡腿儿,一块红烧肉,像养着一条狗,小长工想要多吃点肉,每天就笑得更开心”   说到这,她就停住了,等了半天,也不见下文。   “然后呢?”重黎听得有点懵。   她瞥来一眼:“讲完了呀。”   他眉头一拧,很是不满:“就这样?”   “就这样。”   “这算什么故事?”他还等着那小长工能反手给那少爷一巴掌呢,这就结束了?   “这怎么就不是个故事了?”她不以为然,虽说与那些志怪传说相比平淡了些,但这故事,本身没什么毛病啊。   他哼了一声:“怂包一个,就不晓得打回去吗?”   她好笑地看着他:“打回去?为何要打回去?”   “这不明摆着欺负人?”   她摇了摇头,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这您就没听明白了,小长工虽然挨了打,但是也吃到了肉啊,这难倒不是件应当高兴的事吗?”   他面露鄙夷:“高兴个屁”   换了他非抄刀子剁了那狗东西不可!   他斜了她一眼,辉光里,她的笑容温软了几分,瞧着愈发好欺负了。   他抬手点了她一下,恶狠狠道:“你要敢学这德行,看本尊怎么收拾你。”   她垂下眸,没说话。   故事,的确没说完,诚然后半段,也算不上什么像话的故事了。   后来啊,那小少爷害了一场病,会传染,且极为难治,最后一回问诊,大夫开了药,便匆匆走了,连诊费都没要,劝当家准备后事。   员外家到还有别的公子,是这小少爷的弟弟,虽说是个庶出的,但过到主母名下,也就成了嫡少爷。   府上的人,一面议论着小少爷的病,一面庆幸着家中香火未断。   再后来,便没有人肯踏入小少爷住的屋子了。   屋中处处弥漫着恶臭,多日没人伺候的小少爷有气无力地躺在榻上,正值夏末,燥热未褪,身上的皮肉开始溃烂,疮疤遍体,泛着恶露,连亲生爹娘,都不敢再来看一眼了。   只有那小长工,站在门外,日复一日地对小少爷笑着。   无论小少爷如何打骂哭叫,想要爹娘,小长工都只是笑着,站在那,一动不动。   小少爷死在了去给自己倒水的路上。   断气的时候,眼都没闭。   故事的最后啊,小长工站在少爷的尸体旁,看着蝇虫爬进少爷充血的眼,依旧笑得很开心   这世上很多故事,其实还是没有结局来得好些。 第二百章 :排骨粥   又等了一会儿,外头的动静渐渐小了,桑桑飞到门边瞧了眼,莳萝站在门前,似是有些累了,愤然地又无奈地踹了一脚门,终于打道回府。   “主上,人走了。”桑桑回来告知与她。   闻言,重黎暗暗舒了口气。   云渺渺瞄了他一眼:“您这样,很伤人家的心的。”   重黎不以为意:“本尊管她吃喝,还管她高不高兴?闲得慌”   何况他已经是当爹的人了,自家孩子都没管好,哪有功夫管这小蠪蛭,横竖安排了人过去伺候,总饿不死。   说起“饿”,他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着她:“霓旌可有给你送饭?”   她点了点头。   “吃什么了?”   “一碗粥。”她顿了顿,“还有两个小笼包。”   他眉一皱:“就这么点儿?狗都吃得比你多!”   她抿了抿唇,懒得同他争执狗和她能不能相提并论的问题。   “方才没什么胃口。”这倒没骗他,昨晚才发了热,今日虽说好些了,还是有些咽不下饭。   他看着她坐在那,瘦瘦小小的一团,他一只手就能抱起来,瞧着连几两肉都没,想必之前也是这么喂猫似的吃东西。   “几时吃的?”   她愣了愣:“大概两个时辰前吧。”   嗯算下来,是该饿了。   他眉梢一挑,起了身,扣着她的腕,顺势拉上。   “去哪?”她有些蒙圈。   “吃宵夜。”他端的是理直气壮,抬手推开了窗。   外头入夜已深,凉风扑面。   她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翻窗?”   他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窗沿:“那臭丫头的还未走远,从正门出去,保不齐撞上。”   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重三岁”。   还真突然折回来啊。   所幸她这边的屋子设了禁制,说话小声些,便不会被察觉到。   她看了重黎一眼:“翻窗吧。”   他利索地跳了出去,回身看向她。   云渺渺倒也想如他这般,可惜单手撑了半天,也没能踏上去。   看着她在哪瞎蹦跶,一脸苦恼的样子,重黎低笑一声。   “又怂又矮。”   讲道理,她真的不能抄鞋底拍上去吗。   她正打算去床边搬个脚踏,却见一只手递到了她眼皮子底下,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漆夜般的眼。   “快些。”他似是忍着笑,还不忘催她一句。   她想了想,将没有受伤的手递给了他。   有了上回将她胳膊拽脱臼的前车之鉴,他这回使了巧劲儿,将她从窗台那一头提了出来。   这动作属实太快,她都没反应过来,一个趔趄栽进他怀里。   他伸手接她的动作轻极了,分不清是怕惊动莳萝,还是怕弄疼了一身是伤的她。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顺势牵住她的手,从崇吾宫后门往外绕。   天边星河绚丽,照在他肩上,晚风迎面吹来,有些刺痛,却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身后传来“嗤”的一声,重黎回过头,狐疑地望着她:“笑什么?”   “没”她也说不清自己在笑什么,“就是觉得明明是在您的地盘儿,倒像做贼似的。”   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本尊本尊懒得同她多费口舌罢了”   二人走进“厨房”,点亮了灯,竟发现又多了几样新鲜的菜。   那护法是真的闲的发慌了吧?   “去那坐着。”他指了指桌边的椅子。   她愣了愣:“真的要吃宵夜啊?”   “让你去坐着就坐着。”   “噢。”俗话说吃人嘴短,她踟蹰片刻,走到桌边坐下了。   桑桑鄙夷地望着正在挽袖子的重黎,小声咕哝:“他几时学的做饭?”   记得从前,这小子可是连番薯都烤不熟啊。   “不晓得。”她耸了耸肩,“但是好吃。”   重黎在鸡鸭鱼肉瓜果蔬菜间转了几圈,想起她今日才退了烧,人间那些大夫怎么说的来着?   哦,病后脾胃不善,宜食粥点,软烂之物。   他难得觉得那帮老学究说得对,于是,从一堆菜里挑挑拣拣,小米,粳米,排骨,又拣了几枚红枣,淘洗,切段儿,葱姜扎一捆,放入锅中细细地炖。   趁这时候,又另起一锅,做了些开胃小菜,虽说她好像已经不害口了,想了想还是做了点糖醋的芡汁儿。   香味从锅盖下渗出来,飘了满屋,原本不是很饿的云渺渺这会儿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她之前属实想象不出,堂堂魔尊绕着灶台转是什么样子,可望着此刻在灶边忙活的人,便是看着菜都凶巴巴的,专注地看着油盐酱醋,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很是合适。   再系条围裙就更好了。   她托着腮,静静地望着。   重黎侧目:“啧,别巴巴地看着,要是饿了,蒸笼里还有两个包子。”   闻言,她便去翻了翻蒸笼,果真还有俩包子,应是之前霓旌做剩下的,热一热,能先垫一垫。   她坐在桌边,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看着他做饭,直到他揭开锅,那股香味更浓了。   桑桑忍不住探长脖子瞄了眼,一锅红枣排骨粥,用法力加火炖,要比寻常的火煮得更快,而香气丝毫不减。   饶是想呛他几句,倒觉得自己有点小心眼儿。   他将粥盛起来,足足装了一大盅,而后分了一碗出来放在她面前,还有几叠小菜。   “怀着孩子不能多吃辣,本尊只放了一点。”他板着脸,指了指小菜上飘着的几点辣子。   总觉得有点可爱。   她无声地喝完了一碗粥,正打算放下筷子,对面那位魔尊大人却不满地皱起了眉。   “吃这么少,你现在不是两个人嘛!”   她有点无辜:“我已经吃了一整碗了。”   “再吃!”他转身将那盅端了来。   她面露惊愕:“都要吃?”   “啧,吃!”他瞧着她一斤骨头二两肉的样子就烦躁,方才握着手都觉得皮包骨头,不多吃点怎么长肉?   别以为他长年不出门就不晓得,人间那些身怀六甲的女子都得吃得白白胖胖,不然孩子生下来都瘦巴巴的。   眼见着他将比她脑袋还大的一整盅粥都搁在了她面前。   在他不容置喙的目光中,她默默将碗推到一边,捧着这盅喝起来。   桑桑蹲在她肩上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开口多言。   粥,的确好喝。   比天虞山的养胃素粥还要好喝。   排骨的鲜香都融在粥中,红枣微甜,喝着喝着,浑身都暖了起来。   她悄悄抬起眼,瞄了瞄坐在对面的人。   他倒是没什么胃口的样子,监工似的坐在那,还未放下袖子的手,静静地搁在桌边,骨节分明,虎口处生着厚厚的茧,她认得,那是长年握剑的人才会有的。   她也有,只是没他厚实。   这双手,到底握了多少年的剑呢?   她没问,便是问了,他多半也不会说的。   她就从勺子和碗沿的缝隙间,望着他别开脸,看向窗外的天。   烛光照在那张脸上,勾勒着好看的弧度。   仿佛有一道光,藏在阴笃与凶戾之下,只在万籁寂岑之时,从他眼底泛出星点碎辉来。   宁静。安然。   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触碰那双眼。 第二百零一章 :错过的八年   喝了半盅,她属实再咽不下一口了,悄悄瞄了他一眼,对面的人立刻察觉,挑眉看向她。   她试探着放下勺子:“已经饱了。”   “真的。”   她少有露出这般真诚目光的时候。   莫说十分饱,她怕是吃了有十一分,再喝一口,多半就得吐了。   她艰难地压抑着,打出个嗝。   见她实在吃不下了,重黎总算松了口,没有再勉强她,将碗筷一收,去拿搁在架子上的外袍。   云渺渺扶着桌沿,努力地站起来,想走动走动消消食,却是撑得一阵想吐,靠着门框,愣是给压了下去。   看了看正在施法清洗碗筷的魔尊,她总觉得这会儿要是把他辛辛苦苦做的东西吃进去再吐出来的话,八成得挨揍。   重黎回过头,将袖子放下,见她扶着门,一副想吐的脸色,皱了皱眉:“害口?”   他没学过医,只能凭自个儿下意识的猜测臆想她此刻的感受,之前在三危镇吐成那个样子,应当挺不好受的。   她摇摇头:“没有的事,您想多了。”   他皱了皱眉,走了过来,迟疑半响,才开口问道:“你之前经常害口?”   “有过几回吧。”虽说有司幽的药,但怀孩子哪有十成把握的时候,便是吃了药,她隔三差五也得吐几回,尤其是刚筑基那三年,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反胃的冲动便会涌上来。   不过她那会儿一度以为是咒术在害她,如今回想起来,还真是折腾得够呛。   怀着孩子,还不自知,吃不下睡不好的时候,就去浮昙台打坐,难受得吃不消时,就去山下找点酸梅蜜饯什么的,但还是吃辣的生津开胃,可惜她不擅厨艺,偷偷摸进后厨,也只能给自己做个炒饭什么的,还得时时小心守夜的弟子。   细想下来,若是那时候她便晓得自己怀了魂胎,是想悄悄留下它多些还是禀报师父早日堕了它的念头多些   她倒是觉得没什么,横竖都过去了,重黎却是忽地僵了僵,沉默良久,缓缓放下了捻着袖子的手。   寒风从窗外吹进来,他额前的碎发无声地拂动,却觉得莫名有些沉重。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孩子,平日里倒是从那些多愁善感的女妖怪和他那熟知三界八卦的护法口中听说过,人间女子怀胎的种种说法,但到底没亲身历经过,总觉得有些遥不可及。   按他听到的那样,应是有个人眸中含笑,欢欢喜喜地告诉他,将有一个孩子,带着他的血脉来到这世间。   而不是直到八年都过去了,他才在她差点死掉的时候,从他下属口中得知。   虽不知孩子如何来的,但当爹的感觉,其实还不错。   只是这八年,他都错过了。   云渺渺看着他,不晓得自己又那句话没说好,他瞧着怎么有些消沉?   因为她刚刚没把他煮的粥喝完所以不高兴了?   还是因为她之前想服下三生石,放弃这个孩子?   魔尊的心思真的越来越难猜了   “走吧。”他迈出了门槛,挥灭了身后的灯火。   四周顿时黑了下来,还站在门边的人浑身一僵。   他走下第一级台阶,发觉她没跟上来,又回过头。   “杵在那作甚?”   却见她捏着裙摆,有些不知所措。   “能不能缓缓?我有点夜盲。”   方才殿中那般亮堂,忽然熄了灯,她一时间连自个儿的手都看不着。   要不是桑桑提醒着她前头有门槛,她能直接摔出去。   她合了合眼,再睁开,终于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点脚下的路。   “借个手行吗?”她犹豫着开口。   她记得这儿的台阶足有十来个,一脚踏空,摔得疼不疼另说,这祖宗多半又要嫌弃她。   闻言,重黎眸中闪过一抹意外。   这怂包平日里诚然对他说了不少好话,但大多都是为了在他手底下保命,这般正儿八经地请求,倒是少见。   比起自个儿逞强,如今倒是会先想到他了啊。   之前的阴霾似乎都一扫而光,他扬了扬眉,走了回来,捉住她的手。   似是为了让她有个缓神的空儿,他的脚步难得慢到走一步停一停的地步,刚喝完粥,她的手终于有些暖和起来了,但与他一比,还是凉得很。   “你怎么连点火气都没,不是能施法凝火吗?”他一阵诧异。   云渺渺这会儿已经能看清路了,恰逢星夜明亮,倒如三千明灯,连桥下水中,都泛着粼粼的光。   “我的确能凝火,但我师父说,我的灵根好像不在五行中,是颇为少见的异灵根,非至净至纯的灵气不可吸收,故而修行较寻常人而言更为艰难。”   听到她提长潋,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那老东西教了你这么久,居然只让你过了颜驻,呵。”   她叹了口气:“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师父,您对徒骂师,是不是不妥。”   诚然她瞧着好说话,但是个人,都有脾气的。   他没继续呛下去,转而道:“回头本尊教你几招,比你在天虞山学的管用多了!”   闻言,她无奈地笑了笑:“比起招数不如您教教我做菜?”   省得她回头真到了不得不下厨的时候,拿出来的全是不能见人的玩意儿。   他一扬眉:“出息,这有何难,不过本尊不定时时在崇吾宫,让霓旌教教你,回头本尊来验验。”   横竖也不指望她烧菜做饭,怀了身子就该有怀身子的样儿,多吃点就成。   “噢。”她暗暗记下了,抬头又望见了那座丹乐宫,不知是有心还是巧合,恰好矗立在最漂亮的那片星辰下,仿佛集万千辉光于一身,飞檐下悬着铃铛和丝绦,倒是让她想起了之前桑桑提及的昆仑仙宫。   她顿了顿,转而问他:“听您的护法说,那宫殿里,住着您的恩人?”   闻言,重黎愣了愣,继而点了下头。   “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本尊只记得那回伤得很重,离死也许仅有一步之遥,能活到如今,多亏了她。”   他没有细说,她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笑了笑。   “那姑娘好看么?”   他想了想,又点了下头。   于是,她也就这么顺势“嗯”了一声,云淡风轻。   而后,重黎将她送回屋里,又翻窗进了屋,她站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   “您不回自个儿屋?”   他熄了两盏灯,走到门边瞄了眼,却见那小蠪蛭居然索性坐在了他门口,不由得眉心一跳。   这么耐得住性子?   云渺渺也凑过来瞧了眼,轻轻一叹:“我之前听过一些狐妖报恩的故事,是不是跟这有些像?”   “像个屁!”他咬咬牙。   就这架势,还报恩呢,活像个要债的!   要不是答应了那老狐狸好好照顾他的宝贝女儿,他早把这只小蠪蛭吊在崇吾宫大门口涨涨记性了!   回去作甚,这么个人蹲在门口,着实瘆得慌。   横竖都在殿内,出不了什么事儿。   “本尊今晚就留在这了。”他冷不丁道了句,惊得云渺渺一怔。   “啊?”   “啊什么啊,这本来就是本尊的寝宫。”   话是这么说,但他留在这,她可怎么办?   僵持良久,也不见他有改主意的趋势,她坐在床沿上,与自家命兽大眼瞪小眼。   桑桑这会儿倒是想大喝一声,将他卖得渣都不剩,但那小蠪蛭若是直接冲进来,主上势必受到牵连它权衡之下,还是打消了这念头。   夜色渐深,消食消得差不多了的云渺渺终于还是犯起了困,眼皮一下一下地耷拉着,一副快要睡过去的样子。   奈何魔尊坐在一旁,如何开口让他一边儿去就成了尤为要命的问题。   似是看出她的迟疑,重黎斜来一眼:“想睡就别硬撑着了,本尊已不是凡人之身,用不着歇息,你等不到本尊犯困的。”   她看了看身后软绵绵的床榻,又侧目看了看稳如泰山的魔尊,犹豫再三,抱起了被子。   “我去椅子上睡吧。”   “站住。”他一眼瞪了过来,“好好的床,有针扎你不成?”   他指了指铺了三层被褥的床。   “就睡这。”   在他不容置否的目光下,云渺渺硬着头皮放下了被子,脱了鞋袜,慢慢躺了下去。   未免碰着坐在床尾的他,她蜷起了双腿,尽力往里头靠。   待她消停下来了,重黎略瞄了一眼。   她整个人几乎缩在床头,抱着她的黑乌鸦,比起昨晚,这睡相老实了许多。   从他这边看过去,只能看到一颗后脑勺,乖顺至极,正缓缓地,将脑袋埋进被窝里,只露出一绺细软的发,挂在枕头上。   他倒是想再听听魂胎的动静,可想到她方才忽然问起丹乐宫时的笑,不知怎么又觉得有些不妥,迟疑半响,暂且作罢。   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云渺渺起初没睡着,毕竟身后还有个喜怒无常的祖宗,总归有些发怵。   但熬着熬着,属实困得受不住了,看着桑桑豆大的眼,她最终还是没扛住。   迷迷糊糊中,好像感觉到有人在给她掖被角,可眼皮沉得睁不开,也就随他去了。   那天晚上,她就梦到了丹乐宫。   门前石阶如玉,廊下铃声清脆。   庭前站着一个女子,与重黎比肩而立,笑得很是好看。   星辰绚烂,暖风和煦,脉脉胭脂香。   哪儿,都没有她。 第二百零二章 :我劝你还是别过来   崇吾宫的清晨,还算安宁,没有想象中的魔族厮斗,也并未听说今日又谋划着杀人放火这等恶行。   只是较之天虞山,少了些鸟鸣,灵气也薄。   云渺渺醒来的时候,屋里只剩她和桑桑了,昨晚坐在她床边的魔尊不知去向,她思量着一界帝君确也不可能闲的发慌,成天在这看着她,稍稍缓了缓,她便起了身。   如他昨晚所言,四下的禁制的确撤了,她可以在崇吾宫内四处走动,但出去,外头依旧有魔族把守。   她自然还没打消逃走的念头,与其提心吊胆地留在这,回天虞山于她而言,更可靠些。   但前提是,先找到出去的路。   桑桑溜出去过,但魔界错综复杂,始终一无所获,她算算时辰,霓旌一会儿该过来给她换药了,便“老老实实”地待在正殿中等着。   然而,没等来霓旌,先等来了昨日那些悻悻而归的女妖们。   她们是妖王送来的,在魔界多少有几分薄面,若无重黎动手,她们出入崇吾宫,倒也没有多少阻碍。   宫殿虽大,却也空旷,除了两侧的缠枝灯,并无多么冗杂的摆设,一眼便能看到站在台阶上的云渺渺。   狐妖眯了迷眼:“哟,这不是尊上带回来的仙门弟子么,还没回到偏殿去缩着?一大早就来崇吾宫,见尊上?你以为尊上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昨日才吃了亏,她这口气可还没咽下去呢。   没有护法大人给这丫头片子撑腰,还不是个任人宰割的小可怜?无非就是来讨好尊上,以求活命的,就这点心思啊,她在狐族都见识过千万回了。   “看看她,还换了身衣裳呢!”蛇妖掩唇讪笑,“就这要什么没什么的身段儿也敢学护法大人穿红色,简直是恬不知耻。”   其他女妖也纷纷附和,如同茶余饭后的闲聊,却是字字戳心。   桑桑恨不得一把火烧秃了这些个口无遮拦的玩意儿,却被云渺渺轻轻按住。   她抬起眼,看向这些女妖,还是那种波澜不惊,却又莫名气人的口吻。   “劳诸位挂心,蒙尊上抬爱,给我腾了间屋子,从昨夜起,我便宿在这了。”   她记得不夜天那些姑娘们明争暗斗时总喜欢笑里藏刀地说话,可惜她笑不出来,只能“藏刀”了。   嗯刀也藏不住。   狐妖冷笑一声:“这丫头片子该不会睡傻了吧,尊上会留你在寝宫?”   要知道,她们几个花了一年时间,软磨硬泡,什么手段没用过,什么招数没使过,上回蛇妖不着寸缕地溜进尊上的屋子,结果被打了个结从窗口踹了出来   这丫头凭什么?   云渺渺也不忙,让桑桑把重黎的外袍叼了过来:“其实今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来还袍子的。”   众女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玄色绣金丝游龙的外袍,崇吾宫上下,只有重黎能穿。   于云渺渺而言,她确实是想将袍子还给重黎的,至于腾一间屋子,也没错,将她软禁在眼皮子底下的确能放心很多。   但有些话,不说明白,就容易误会。   对于心眼儿多的女人而言,更是如此。   “你!你休要猖狂!”蛇精恼火地指着她的鼻子。   云渺渺眨了眨眼:“我猖狂吗?我觉得我很客气。”   狐妖定力还算不错,看了众妖一眼:“尊上最讨厌仙门中人,迟早杀了她,咱们同一个命不久矣的阶下囚吵什么?”   “就是,我们可是妖王钦点前来伺候尊上的,她算什么?”蛇妖嗔视了她一眼。   “噢”好一会儿没作声的云渺渺恍然悟道,“原来是贡品。”   自昨日听霓旌说起这几个女妖,她就一直在想,该如何形容她们才恰当。   今日倒是灵机一闪。   凡间也有这规矩,番邦进贡,带来些珍宝美人,或是留在后宫,或是赏赐臣下,实在瞧不上眼的,能洗洗衣裳做做饭什么的也成。   之前一队番邦人经过白辛城时,她还想着混进去打打杂。   她倒是没有半点瞧不起“贡品”的意思,不如说能靠脸吃饭她从前还一直挺羡慕呢。   但这话落在这几个女妖耳中,却是变了味儿。   “臭丫头你说谁是贡品!”狐妖也怒不可遏,扬手便要冲上来打。   云渺渺眼看着她的狐狸爪劈头挥下,侧身一闪。   “我劝你还是”   话音未落,桑桑张口就是一团三昧真火,当场将那只毛茸茸的狐狸爪烧成了秃蹄髈,还顺带扫光了她的柳叶细眉。   “还是别过来为好。”她有些遗憾地道出为时已晚的后半句,叹了一声。   别的她不敢肯定,但三昧真火烧秃的眉毛,这辈子都长不出来了。   啧,好好一只狐狸精。   “啊!!!”狐妖惊恐地拍打着爪子和眉毛上还在乱窜的火苗,最后还是蛇妖施法将其扑灭。   只是半张脸都给熏黑了,更别提差点给烤熟了的爪子。   “三,三昧真火?”   在众女妖难以置信的怒视下,云渺渺看了眼怀中理直气壮的黑乌鸦,抬眸一笑。   “我家桑桑脾气不大好,诸位要是不想变成一盘野味,站远些为上。”   许是狐妖方才那一声叫得属实凄惨,正当她们打算群起而攻之时,重黎和霓旌跨进了崇吾宫的大门。   “吵什么!”重黎沉着脸,一眼瞧见的,是恨不得将杀人写在脸上的众女妖,以及心平气和地抱着黑乌鸦的云渺渺。   说手无缚鸡之力有些过了,但动起手来这些女妖怪是打算把他带回来的人打死吗?   “尊上!”狐妖见了他,顿时扑过去哭诉,“这臭丫头简直无法无天!您看看她将妾身的皮毛烧得,妾身以后可怎么出去见人啊!”   重黎驾轻就熟地一把将人推出数步远:“好好说话,不许哭!”   霓旌也瞧了瞧这位还在哼哼唧唧的美人,要不是那双烧得干干净净的眉毛   “噗。”   她别开脸,怕自己再看下去,得笑得浑身发抖。   狐妖一面抹着泪,一面同他告状,所说的过程,自然剔除了于她们不利的,还抬起了自己重伤的爪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全然不见方才嚣张跋扈的样子:“尊上您可要为妾身做主啊!”   重黎斜了她一眼:“做主?你们方才不正要动手吗,还要本尊做什么主?”   这话属实不客气,生生将狐妖的哭声都噎了回去。   他淡淡地瞥了云渺渺一眼,她就只是站在那,眼观鼻鼻观心,偌大的宫殿,更显得她瘦削。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这些女妖身上。   “愣着做甚,不是要打吗?本尊来了,就不敢了?” 第二百零三章 :下回直接削她脑袋   此话一出,四周足足静了好几息,饶是霓旌也有些意外地看向了他。   尊上的心思,素来难猜,数千年来,能拿捏一二的,不过寥寥,越是不动神色,越是教人阵阵发怵。   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台阶,坐在云渺渺身后的椅子上,也不曾多看她一眼,就这么风轻云淡地望着那狐妖。   莫说狐妖,就连一旁正打算添油加醋的蛇妖黄鼬精,都僵在了那。   “尊上的意思要妾身自己动手?”狐妖磕磕巴巴地开口确认。   重黎扬了扬眉:“难道要本尊替你动手?”   “这”她踟蹰良久,一步步朝着云渺渺走了过去,却在踏上第一阶时,险些被一道剑光打断腿。   “离本尊十步之外,不长记性?”   闻言,狐妖嗖地收回了腿,冷汗涔涔地回想起上回她意图近尊上的身,奉一盏茶,胳膊差点被英招削了的可怖往事。   她抬头看向他:“可可尊上,妾身不上前,如何教训这臭丫头?”   “你手短,关本尊屁事。”他冷笑,“难道要本尊把人捆好拎到你跟前来让你打?”   狐妖被呛了一着,望着上头的红衣小姑娘,莫名的平静,总让她觉得这是有恃无恐,不由得更为来火。   她可是青丘的千年狐妖,不过十步,还真当她收拾不了这臭丫头?   她退后半步,突然化出白狐九尾,巨硕颀长,照着她的面门扫了过去。   数步之遥,控制不好力道也无可厚非,就休怪她心狠了!   身后的人全然没有出手的意思,只轻描淡写地问了霓旌一句。   “九尾狐是整只炖汤好还是切碎了放点辣子炒,本尊对凡人那些花头不甚了解,你觉得呢?”   话未说完,迎面劈来的狐尾戛然而止,停在了云渺渺颊边。   就是这么一瞬的犹豫,一道银光从天而降,一剑削断了一条雪白的狐狸尾巴。   “啊!”狐妖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痛,狐尾在青丘象征修为深浅,断一尾便是失去数百年的法力,更别提心中耻辱。   她咬牙抬起头,震惊地望着停在云渺渺面前的那柄通身如雪的长剑,浑厚而凌厉的剑气竟还在飒飒作响,狐尾滚落在台阶下,剑锋却未沾一滴血,方才断她一尾的,仅仅是一道剑气。   她曾听闻过“仙剑护住”,却从未见过护得如此霸道的。   瞧着分明美得不像用来舔血的一柄剑,给出的却是如此狠戾的杀招,若不是她缩得快,眼下断的,岂止一条尾巴。   她错愕地望着那柄剑,直到云渺渺伸手,握住了剑柄,那剑气陡然软了下来,方才的杀戾之气顷刻荡然无存。   “霄明?”云渺渺也愣了愣,回头看了重黎一眼,这祖宗又陷入了沉默,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手中的剑,而霓旌就站在一旁,手中拿着的,正是霄明的剑鞘,冲她意味深长地一笑。   “尊上!”狐妖捂着涌血的伤口,恼恨地盯着云渺渺,如此屈辱,与当众甩了她一耳光何异?   其他女妖忙上前扶她,不知为何,那柄剑一出鞘,竟比尊上的英招剑还要令人心生畏惧。   便是无人握着剑,也依旧气势逼人。   她们一时也给震住了,这会儿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重黎面色淡淡,指节无声地叩着椅背,目光终于落在了她们身上。   “可以了。”他像是已经明白了什么,“在本尊把你们送去守锁天塔之前,都滚。”   “这!尊上,妾身的尾巴,就这么算了?”狐妖痛失一尾,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重黎眉头一拧:“技不如人,还有脸说?”   “妾身”她还想争辩一番,却望见他眼中渐渐浮现的狠戾,比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回都要骇人,终是识相地闭上了嘴,在讨回公道与性命之间,选择了后者。   重黎此刻的脸色,可以说相当难看了,女妖们哪敢再横生事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赶紧扶着狐妖速速退下。   她们一走,这偌大的崇吾宫便静了不少,云渺渺握着自己的剑,自从她被抓到魔界后,便再没见过霄明和寸情了,本以为除非他放她离去,恐怕是无缘得见了,但是看今日这架势,分明是有意给她拿回来的。   寸情依旧下落不明,却单单拿回了霄明,再想想方才那一出闹剧,她回过头来静静地看了他半响。   “这算是在试探剑还是试探我?”   虽不晓得他为何突然想起这茬,但今日霓旌捧着霄明前来,想必不是为了让她跟自己的佩剑叙旧。   重黎倒是没有如平日那般立刻瞪过来,沉默了须臾工夫,忽然道:“本尊应是认得这把剑的。”   他说得笃定,却没有更深的意思了。   仅仅是“认得”。   认得这雪覆山河般的雕琢,认得它划破长空的剑光,还有杀意凛凛的剑气   可细想下去,画面却都是模糊的。   这只乌鸦精曾说他的记忆被什么封起来了,他能想起的,也不过是些旁枝末节,他这些时日也试着将其串联起来,昨晚忽然想起那两把剑,今晨便让霓旌去取了来。   剑是清晰的,脑海中影影绰绰的念头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似乎有个人曾握着这两把剑,在他零碎的记忆中无数次地闪过去,唯一能想起的,是这柄唤作霄明的剑出鞘的场景。   如长天烈风,破云开山而来,一路所向披靡,无所不能。   仅仅一瞬的景象,他合上眼,就能重现。   试探?   算不上。   不过是他想知道自己脑海中这仅有的,一星半点的记忆有没有出错罢了。   “听闻上品灵剑在仙门中还算稀罕,拢共那么二十来把,您与仙门交战多年,许是在那儿见别人使过霄明罢了。”她从不觉得自己的佩剑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今日,她脑海中甚至连个召剑出鞘的念头都不曾有,这把剑居然自己冲了出来。   试探也好,怀疑也罢,说起来连她这个剑主都不曾好好认识过自己的佩剑   “若是方才你的佩剑没有自行出鞘,你打算忍了那狐妖吗?”他忽然问。   她没有迟疑:“千年狐妖一记扫尾,会死的。”   “所以?”   “我的灵气已经恢复了不少,与桑桑一同应对,能抵挡一阵。”她口吻平静,连若是被打中,该如何卸去力道都想好了,这些年师父师兄也教了她不少除妖之法,杀不了这狐妖,断她一足还是有可能的。   重黎面色一阴:“除了这个呢?”   她愣了愣,陷入迟疑。   身陷囹圄,总归要留个后手,以防万一。   只是那东西她藏了许久,眼下抖搂出去,于她可无半分好处。   这祖宗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已经教他发现了?   她踟蹰片刻,试探道:“那狐妖到底还是有所忌惮,这一击的力道有所收敛,方才即便没有霄明,我朝左退三步,就能躲过。”   这些年她法术不行,所幸有师父看着,身手还算不错,师兄也说,打不过至少还能跑。   看着她思虑周全地将方才的危险轻描淡写地化解,重黎脸都黑了。   “你就没想过回头看一眼?”   “看什么?”她一脸莫名。   他呢?   敢情她就没想过还能向他求个救什么的?   他都坐在她身后好一会儿了,她居然连想都没往这儿想?   他看起来这么不好求吗?   瞧着他愈发难看的脸色,云渺渺仔细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   “对不住,忘了她是您的枕边人,霄明和桑桑下手都没个轻重,那尾巴您看看还能不能给接回去?”   光顾着同那狐妖吵嘴了,倒是忘了打狗还得看主人。   至少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动了杀念,霄明多半也是因此才下如此狠手。   倒是没考虑到这祖宗会生气,到底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怜香惜玉一番也不过分,她瞧着那尾巴掉下来,也觉得挺疼的。   她说得恳切,重黎的脸色已经由黑转青了。   枕边人?是谁告诉她的?   那母狐狸敢碰他枕头一下,他非扒了她的狐狸皮!   然而望着她一副“知错能改”的神情,他这口气儿就硬生生堵在了嗓子眼里,咬牙切齿地盯着她。   “下回不必削她尾巴了。”   “哦。”下回她记着多少给他留几分面子。   “直接削了她的脑袋。”   “哦嗯?”   嗯???   没等她想明白这祖宗到底什么意思,门外忽然响起一喝。   “重黎!”   这声音分外熟悉,至少昨晚已经深深刻在了她脑海里。   远远瞧见那倒披着白纱的身影顺着台阶蹦了上来,重黎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可蠪蛭的眼神儿好那是六界出了名的,还没踏进崇吾宫的大门,便瞧见他身旁分明站着一个人。   “您金屋藏娇?”莳萝想也没想,便道出了脑海中下意识的念头。   重黎浑身一僵。   “哎呀,这不是在您自个儿的地盘上么,怎么跟做贼似的?”她一笑,便露出一双小虎牙,分外讨喜,“什么样的美人啊,让你这么当宝似的藏着,让我瞧一眼!”   说着,她竟然直接冲了过来!   国庆加更大家看得还愉快么?祝大家节庆快乐,恭贺祖国七十大寿! 第二百零四章 :一尸两命   在重黎将她拽到身后的那一刻,云渺渺头一个念头,不是思考莳萝为何回出现在此,而是自己是不是见不得人。   毕竟她是个凡人,还是仙门弟子,怀着个不明不白的魂胎,就像是   哦,被养在别苑中的情人。   论相貌,不如这位小殿下好看,论用处,不如丹乐宫那位能救命,说起来除了这孩子,她好像真的与重黎没多大瓜葛。   唔也不一定,换个思路,她能用来威胁她师父,这孩子还能用来恶心她师父。   如此看来,她的存在的确不便在人前张扬。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也心安不少,这几日都被这祖宗喂糊涂了,险些忘了自己在这依旧是个阶下囚。   “你来这做甚?”重黎侧身,将后头的人拢到另一侧。   一眼没瞧见,莳萝自是不乐意的。   “我在殿中坐了许久,实在无趣得很哎呀,你别这么小气嘛!我还能吃了她不成?”他越是藏,她越是有兴致一探究竟。   重黎嘴角一抽:“蠪蛭难道不是吃人的?”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呀!”她反唇相讥,“听说素斋瓜果养颜,吃人火气旺,最近几百年凫丽山都开始种菜养鸡啦!”   人肉有什么好吃的?   吃鸡不好吗?   炖得煨的炒的煎的,餐餐不重样,顿顿有惊喜!   她纠缠了好半天,虚晃一招,便从他腋下钻了过去,一把捞住了云渺渺的腰,将她整个儿端走!   “莳萝!”重黎额上的青筋一突一突地跳,“把人放下,本尊既往不咎。”   莳萝这会儿哪里管他会不会扑上来咬人,赶紧看看自己抢到手的“宝贝”。   一个惊魂甫定的红衣小姑娘。   正怔忡地盯着她。   珠玉般漂亮的桃花眼,映着这一袭绯红,如夜光杯中酒,山巅一抹霞。   “哇”她忍不住惊叹一声,恍然大悟似的看向重黎,“原来爹爹说得没错,三岁,所以喜欢这么小的姑娘。”   看他不打折那老狐狸的腿!   云渺渺还真没体会过被一个跟自己一般身量的小姑娘直接抱起来是什么感受,何况她还游刃有余地掂了两下。   “这也太轻了,还没我每日吃的鸡重呢!”她一本正经地感慨。   云渺渺:“凫丽山的鸡,都多大?”   她唔了一唔:“嗯山上的鸡啊,常见的个头褪了毛大概七十来斤吧,再养得好些的,有百来斤,五十来斤的都不大瞧得上眼。之前有一头两百来斤的,驮着我爹爹绕山跑了五圈呢!”   “”讲道理你们还是养猪吧。   她属实想象不出之前瞧见的那位温文尔雅的凫丽山山主,坐在两百斤的山鸡背上飞驰百里的场面该是何等丧心病狂。   “臭丫头!本尊让你把人放下听见没!”重黎冲过来抢人,然蠪蛭生性敏捷好动,对于这等不带杀气的招式,要避开也并非难事。   她抱着云渺渺跳下台阶,往她身上嗅了嗅。   “你是凡人啊,身上的气息真好闻”她说着没头没尾的话,带着她左躲右闪,“你是重三岁的什么人啊?他平日里对你也这么凶吗?”   她回头看了看追着她们满屋跑的重黎,一口一句“本尊要扒了你的皮”“本尊要打折你的狗腿”她倒是不怕他,只是觉得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跟凫丽山的小狐狸突然被抢了鸡腿儿,急得直呲牙像得不行,实在有趣得紧。   云渺渺也没力气挣开她,索性放弃了,开始思量她方才那句话。   她算重黎的什么人呢?   金屋藏娇?   孩子他娘?   这会儿说属实不妥。   她权衡良久,换了个还算婉转且不容易引起误会的说法。   “我是他厌恶之人的徒弟。”   厌恶之人?   莳萝眼珠一转:“那就是绑回来的?”   她想了想,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于是“嗯”了一声。   莳萝纵身一跃,竟带着她退到崇吾宫外,她能随意出入这宫殿,连带着云渺渺也一同出了禁制,她回过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瞥了重黎。   “重三岁你不学好,居然绑了姑娘做压寨夫人!”   一直在旁看戏的霓旌已经笑得双肩发抖,眼看着自家尊上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要不是莳萝小殿下还是个孩子,这会儿怕是连英招剑都能抄起来。   “臭丫头你胡咧咧什么玩意!本尊岂能跟那些贼匪流寇相提并论!压寨算个屁!本尊这至少是个压殿夫人吧!”   霓旌笑得快抽过去了。   诚然晓得尊上骨子里爱较真,却没想到这样都能吵起来。   还“压殿夫人”,说出去谁敢信这是从尊上口中说出的话?   重黎一路追出崇吾宫,四下明里暗里的魔族都瞧在眼里,哪里敢拦,眼观鼻鼻观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莳萝的气力确实非同一般,怀里抱着个人还能次次避开重黎的“追杀”,一路感慨,句句扎心,偏又一脸纯真,像是童言无忌,教人气也不是不气又憋屈。   云渺渺诧异地望着这位正抱着她飞天遁地的小殿下,瞧她脸色,似乎玩得很开心。   这就怪了。   不是说这小殿下很是中意魔尊,为此还央了凫丽山山主,带她出门么?   可这会儿怎么觉得她挺喜欢惹重黎生气的?   难道蠪蛭一族心悦一个人,还有这等习俗?   “你身上真的好香啊。”莳萝又低头嗅了嗅,似是发现了一件极为稀罕的东西,有些爱不释手。   这样纯净的灵气,就如清风拂露,春华融冰,闻起来可太舒服了。   “哎哎哎,你这丫头,晓不晓得客气怎么写?”桑桑瞧着她的眼神,顿时警觉,“我主上可不是一盘菜,饿了也不许咬!”   甭管近些年他们吃什么,蠪蛭食人可是切切实实的,这要是让她啃上一口,还了得?   “不吃不吃,我就闻闻。”莳萝拍着胸脯保证,可那双晶亮的眼,总让它心里七上八下的。   重黎眼见着她抱着人跳上桥头,栏杆狭窄,似是没踏稳,分明摇晃了一下。   他顿时心头一紧,一个力道甩过去,托住了她俩,咬牙切齿地怒吼一声“臭丫头你看着点路!!”   莳萝方才确实脚下一滑,但她平日里就在凫丽山下河上树地蹿,眨眼便能稳住身子,却不曾想后背先被托了一下,倒是让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收紧了胳膊,没让云渺渺掉下去。   “多,多谢啊。”她回过头,本想道声谢,却见他一脸恨不得将她吊起来打的神色,冷不丁浑身一颤,“你,你也太凶了吧,我也没让她摔着啊。”   重黎已经气得骨节都捏得咔咔作响了:“立马给本尊滚下来!她要是有个闪失,一尸两命你拿什么抵!”   云渺渺低头看了看完好无损的自己:“”   这也太夸张了吧?   莳萝已经彻底僵住了:“咦?”   一尸两命??? 第二百零五章 :忘川之水   沉默了片刻后,她低下头看向怀中的女子。   她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只是看了重黎一眼,并未多言。   莳萝难以置信地望着桥边的魔尊,磕磕巴巴地问:“真的假的?”   “你还怀疑本尊!?”这个臭丫头,带着他的孩子和孩子他娘和这怂包上蹿下跳,他这几日都没敢如此折腾她!诚然霓旌同他说魂胎很是结实,他信个屁!   这僵持属实尴尬,云渺渺觉得自己再沉默下去,这俩能把眼珠子怼对方脸上去。   “其实是魂胎,摔不掉的”她这八年也没少栽跟头,下了山还被人捅了好几回呢,真这么成天紧张兮兮的,她还修什么仙?   “你别掺和。”话音未落,先被他瞪了一眼。   万一呢,万一没了呢!   他还没搞清楚孩子怎么来的,再搞出个三长两短,便是那老狐狸再宝贝这臭丫头,他也得撸起袖子先狠揍一顿再说!   云渺渺无奈地低下头。   看来挺紧张自己的血脉啊,否则也不会大庭广众一路追过来了。   上回她去忘川河吞石头,他那眼神,跟要吃了她似的。   诚然这回也没好到哪儿去。   “立马把她端端正正地放下来对,就这样,再轻点。”他跟监工似的盯着莳萝慢慢地将怀里的人放在桥上,似是放下了一件贵重的瓷器。   莳萝发誓,她这辈子都没这么轻手轻脚过。   平日里杀鸡都是手起刀落,片皮儿剔骨,何时这般小心翼翼?   不过看着那位面色阴沉的魔尊大人,她总觉得若是不按着他说的来,她今日大概真的要被打断腿。   她又瞧了云渺渺一眼,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她平坦的小腹上。   “别看了,眼下还不在这。”云渺渺轻咳一声。   她已经问过桑桑了,魂胎只有养在纯净的灵气中,待时机成熟,才会转入腹中,那时候,就里分娩不远了。   她先臆想了一下自己腆着大肚子的场面,不由得一阵背后发凉。   不是说龙族无论雌雄都能生蛋么,这种事怎么不落在魔尊头上?   由此,她又想象了一下重黎怀胎十月的画面   算了,更可怕。   她环顾四周,才发现不知不觉竟然都跑到忘川河来了,三生石就在不远处,这座桥凌驾于忘川之上,低头望去,便是不知来去的忘川水。   不知怎么的,她望着那块三生石出了神。   想再去看一眼重黎旁边那个模糊的名字,上回看到时,那名字不仅模糊不清,还有数道划痕,像是被谁歇斯底里,满怀愤恨地抹消过。   丹乐宫那位会这般招他怨恨吗?   “又看什么?还想吃那块破石头?!”重黎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旁边,虽说并未刻意吓她,但从恍惚中陡然回神,她的心头咚地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桥上石栏低矮,堪堪到她腰部,自是架不住她突然倒下来的身子,晃神间,她已从桥上坠落下去。   “云渺渺!”重黎脸色都变了,伸手欲抓,却在她奋力一扯下,也一同掉了下去。   只听得噗通两声,溅起丈高的水花,就连随后赶来的霓旌都被洒了半身水。   莳萝吃了一惊,趴在石栏上朝下看,清澈见底的忘川水中,仿佛绽开了红色与玄色的墨滴,波光粼粼,似是一道深渊,拼命将他们往下扯。   “主上!重黎!”桑桑盘旋在水面上方,高声呼喊,传入水下,却成了沉闷渺远的声响。   忘川水凉得刺骨,坠入其中,眨眼间浑身的骨血都仿佛冻僵了。   越是深陷其中,越是恍惚,脑海中的一切似乎都在渐渐远去,似乎有一根弦,突然断开,而后零碎而杂乱的画面滔滔不绝的涌了上来。   欢笑的。   憧憬的。   怨恨的。   不甘的   有个人,一声声地唤他“阿黎”。   严厉。不容置否。   可后来,又悄无声息地染上一丝无奈。   他仿佛跌入了无休无止的深渊,拼命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黑暗,像无数刀刃,将他捅得遍体鳞伤。   谁都不会来的   谁都不会相信他   绝望,只是一瞬间。   剩下的,不过是无尽的浑噩。   他就在这浑噩中合上了眼,连自己的名字都渐渐想不起了。   藏着卑微与固执的手,触碰到的,只有冰冷。   他想起来了。   他真的去过昆仑山。   那巍峨壮丽的,却又无情到令他心生怨恨的地方。   他就像条落水狗,狼狈不堪地从那儿   落荒而逃。   “尊上!”一只冰凉的手于这片旋涡般的黑暗中,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满腔的愤怒与恨意,都戛然而止,被她硬拽出了水面。   “你俩还好吗!”桥上的莳萝焦急地喊着。   霓旌召出九思,将他们从忘川里捞了起来,轻轻放在桥上。   深冬的忘川河属实寒意逼人,二人浑身湿透地回到桥上,已是一身冰凉。   “咳咳咳!”云渺渺尤为受不得冻,方才将他拖出水面已是冻僵之前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所幸霓旌反应快,否则再沉下去,她可没有余力再将他拉上来了。   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自掉入忘川,这祖宗便突然没了动静,她回过神来,却见他躺在河底,像是睡过去了一般,甚是吓人。   她侧目看向他,他却还有些恍惚似的,注视着地面,发梢的水滴在紧握成拳的手上竟然在隐隐颤抖。   那双漆夜般的眼,忽然像是凝了一层厚厚的霜,还不如平日里凶巴巴一眼瞪过来。   “是不是呛水了?”她总觉得有哪儿怪怪的,却说不上来,想伸手扯一扯他的衣袖,看看他能不能回个神儿,却不料,被一下挥开了。   清脆的一声,回响在寂静的忘川河上。   不仅是她,连霓旌和莳萝都露出了错愕的目光。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背已经被拍红了。   便是没有说出口,她也能真真切切地体悟到。   他是真的,不愿再让她碰一下。   “尊上?”霓旌不解地望着他,却见他缓缓起了身,只是用余光扫了眼还坐在桥边的女子一眼,便平静地吩咐她。   “从今日起,她住在你那,暂且不必来崇吾宫你将人看好。”   平静而冰冷的一句话,竟比桥下的水还冷。   “这是。”霓旌虽茫然于他突然的决定,但身为下属,自当服从。   云渺渺望着他拖着湿漉漉的衣衫,也不施法净去水渍,就这么任由一身的忘川水顺着他走过的路滴落成溪。   像是再也不会回头了。   魔尊的记忆要开始回来咯 第二百零六章 :师父的画像最值钱   “他怎么了?在河底磕坏脑袋了?”莳萝茫然地望着他走远。   霓旌啼笑皆非:“小殿下,您是真不怕被尊上教训一顿啊。”   桑桑停在云渺渺发僵的掌心,忧心地望着她的脸色,方才拉重黎出水时那一扯,又撕裂了她肩上才结一层薄痂的伤,穿着这一身红衣,只看到一片深色从她肩头映出来,便是疼,她也没吭出一声来。   “主上,发生什么了?”它方才就在水面上,忘川如此清澈,什么的都是一目了然的。   可方才重黎的眼神,却与落水前判若两人,有那么一瞬间,让它不由得想起了当初他那副混账样子   记忆不是被封住了吗?   说起来,是被什么封住了?   它察觉此事也不过数日,一心都在如何帮主上脱困,竟也没腾出空来查一查此事。   女床封山的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渺渺还看着自己被拍红的手背,方才那一眼,比忘川的水还要冷,针尖一般,扎在她心上。   便是前些日子因她骗他一事,生了那样大的气,也不曾见他露出这般眼神。   就好像那颗心,早就已经凉透了。   便是往他身上捅一刀,也不会换来任何回应。   “先回去暖暖身子吧。”霓旌脱下外袍罩在她身上,将她扶起来,“尊上的脾气素来不好捉摸,近来锁天塔也不太平,许是有些累了,缓一缓神,就会如平日一样了。”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心存犹疑。   霓旌将她带回自己住的屋子,莳萝也一同跟来了,二进的小院,与崇吾宫自是没法儿比的,院中种了一片药草,添上几分雅致。窗明几净,窗台上,还插了一枝白梅。   霓旌见她似是愣了愣,哑然失笑:“怎么,你以为魔族都是住在黑漆漆的洞窟中茹毛饮血的么?”   世间对魔界的传闻,大多都是杀人如麻,残虐无道的,久而久之,说起魔族平日里的模样,便如青面獠牙的恶鬼无异。   生死的沉重,未知的恐惧,以至于世人听到“魔族”二字,便闻风丧胆,草草奔逃。   霓旌先给她换了药,又找了一件干净衣裳,烧了一壶水,将暖炉提过来,让她取取暖,而后便坐了下来。   莳萝正兴致勃勃地绕着这间小院转悠,瞧见从前没听说过的药草,便来问几句。   “我好像,又惹着他了。”捧着热茶的云渺渺,望着炉火忽然道出一句。   诚然惹魔尊生气,于她而言都快成家常便饭了,但这一回,她明显感觉到祸闯大发了。   可回过神来,却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伤了那只九尾狐,还是没知会一声就拉着他一起跳了忘川河?   她想不明白。   头发都快烘干了,还是想不明白。   霓旌笑了笑:“你啊,不如将事情想得简单一点,怀了身子的人,该吃吃该睡睡,忧思过重可不行,尊上今晨还吩咐我去找找吃什么对怀了身子的人比较好呢,也许是想起什么要紧事须得赶紧处理,你看,忘川的水凉得很,多适合醒神。”   说笑般的口吻,教她的心情稍稍轻快了些。   “其实我一直在想,他留着我和孩子,是不是为了恶心我师父。”   毕竟她师父捅他刀子的时候,可没客气过。   闻言,霓旌一阵好笑:“你师父才没那么容易被恶心到呢,与其留你威胁你师父,尊上直接动手杀几个天虞山弟子更有成效。”   桑桑抬起眼,疑惑地望着她:“其实之前我就想问,你对长潋上仙好像很是了解的样子。”   此话一出,云渺渺也心生疑惑。   这一路她每每提起师父,这位护法大人要么嗤之以鼻,要么陷入沉默,最初试探她剑法时也是,数招之内便看出了她师从何人。   霓旌忽而一笑。   “你觉得我了解你师父?”   她像是听到了极为荒唐的事,笑得握着茶盏的手都在颤抖。   她眼中映着火光,却冷得像冰。   “不,我一点也不了解他。”   “也一点都不想了解他。”   屋中的气氛忽然凝固,直到莳萝举着一棵草跑进来。   “护法!这是什么?”   霓旌抬头看了眼,登时原地跳起,好一阵捶胸顿足:“小祖宗喂!那是我种了三十年的八苦草!你怎么给拔出来了啊!!”   莳萝一脸无辜:“我看它一直软塌塌地歪在地上,还以为它死了”   霓旌都快哭出来了:“这草就是朝地下长的你应该只拔了这一棵吧?”   “嗯”莳萝点了点头,没等她一口气喘匀,又补了一句,“但是其他的我都把它的叶子支起来了。”   霓旌深吸了一口气:“你看到的叶子是它的根。”   三十年的心血,她真的不能打这位小殿下的屁股么!   只要尊上点个头,她能把这小丫头拍得哇哇哭!   在她捧着八苦草痛心疾首之时,云渺渺的目光落在了堆在书架和桌案上的各种画轴上,不由诧异:“你平日里还画画?”   霓旌侧目:“没事儿的时候画一会儿。”   “能看吗?”   “随意。”她应得痛快。   云渺渺走过去拿起一只画轴,拆开一瞧,竟是个玉树临风的男子的画像,瞧着可真眼熟。   看看落款旁的批注,分明是钟离阙的名字。   再拆一幅,又是苏门山陆道长的画像。   数只画轴看下来,居然都是这六界美貌男子的画像。   有的身姿如松,端方雅正,有的媚眼如丝,一笑倾城,在她笔下栩栩如生。   她甚至还发现了妖王的出浴图   云渺渺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似是发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你平日里喜欢画这些?”   “怎么?”霓旌不以为意,“六界美男千千万,不能将人都绑回来,画几张总不碍事吧。”   云渺渺低头看了眼手中这张衣裳半解的入睡图,红绡帐暖,让她脑海中顿时跳出了“活色生香”这个词儿。   她看了看满满衣架子的画轴,握着画的手在微微颤抖:“这该不会都是吧?”   “没错。”霓旌眼中甚至闪过一抹骄傲,“这些可是我游历四方,才累积下来的战果,美人养眼,恶事做多了,回来瞧上一瞧,也觉得心情畅快。”   “怎么,这就看不得了?”她戏谑一笑。   云渺渺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自愧弗如。”   她将画搁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也喜欢画画像,不过日日在映华宫,没有涉猎如此之广,只画师父的。”   闻言,霓旌陡然一僵。   只为一人描眉作画的温柔,还是出于对师长的尊敬?   云渺渺唔了一唔:“因为师父的画像最好卖最受门中弟子青睐。”   “”小姑娘别以为我没听见你那句“最好卖”啊!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云渺渺。   “你拿你师父的画像做什么了?”   “同师姐师侄们换法宝。”她答得斩钉截铁,丝毫没见着半分心虚,“我也画过端华长老和长琴长老的,可都不如师父值受人敬仰。”   有能耐你把“值钱”二字说完啊! 第二百零七章 :画中人   起初开始学丹青时,她一直拿桑桑作画,然一身漆黑的乌鸦,属实不适合拿来练手,怎么画都像是一团墨汁糊在了宣纸上,再添几点玲珑,愈发怪异。   师兄便建议她试着从人像画起,起初画得不好不打紧,尽量找些容貌鲜明的,一眼便能记住的来画。   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被誉为天虞山第一名景的师父。   师父倒也好说话,坐一个时辰也没动过一下,一直等她搁下笔。   最初确实画不好,不是歪了鼻子,便是大小眼,师父颇有耐心地指点她的画作,如何勾勒婉转,何处该着重一笔。   直到她落笔便如游龙点睛,绘得他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颇具神韵。   直到她成了天虞山弟子心照不宣的“无名画师”,深藏功与名。   “你很擅长画你师父?”霓旌一脸狐疑,默默给她铺好了笔墨纸砚,眸中深意,不言而喻。   云渺渺心领神会,驾轻就熟地绘了一幅水墨画像。   画中人独坐树下,捧一盏清茶,膝上横一柄墨色长剑,似是正因只有这非黑即白的二色,反倒更衬出他眸中的平静与柔和。   夜半青丝夜半雨,晓看明月晚听风。   一身孤高清冷,就在她笔下,骤然栩栩。   只一眼便晓得,那是谁。   “这是谁啊?”莳萝也凑了过来,顿时眼底一亮,“模样真好看!”   云渺渺缓缓放下笔,冲她一笑:“是我师父。”   莳萝望着画中人,也不由得入了神,托着腮问她:“你师父看起来真温柔,不像重三岁,总是凶巴巴的。”   她笑了一声:“我师父啊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从来没见他对谁发过火,大声讲过话,天虞山上下的弟子都很尊敬他,做错了事,无需他多言一句,便自行领罚去了。天虞山广袤百里,但最好看的风景,是我师父,说得通俗一点,瞧着师父的脸,都能多下三碗饭,就是记性不大好,还爱梦游,可能年纪大了,有点缓不过来”   莳萝的眸光一闪,终于想起了画中的人:“原来你师父就是战神长潋啊,我爹爹从前给我讲了许多他的故事呢。”   那些叱咤四海的传奇,无往不胜的伟绩,原来都担在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人身上啊。   “你画长潋上仙很像吗?”莳萝问。   她点了点头,别的不敢说,但画师父,她从不含糊。   “今日这张,应是这些年画得最传神的了。”   莳萝蹙着眉,疑惑地望着眼前的画:“可是好像跟爹爹说得不一样”   她所听到的长潋上仙,是这四海八荒千百年来未尝败绩的战神,是众生敬仰膜拜的举世无双,传说中那人何其神采奕奕,无所不能。   可画中人,总觉得有些可怜。   无论是头顶三两的叶,还是他手中紧握的剑,就这么孑然一身地坐在那,仿佛身边,早就没有人能比肩同行了。   她抬起眼,却见始终一言不发的霓旌也盯着这幅画,敛起了平日里始终萦绕在眉梢眼角的笑,目光中倒映着画中人,却又不仅仅是如此。   复杂得让人无法言明。   沉默了许久,她开了口,总是说笑般的口吻忽然沉了下来,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沙哑,有些郑重地问她。   “你师父对你很好吗?”   这一问听来有些古怪,但似乎也没什么深意。   于是,云渺渺顺理成章地点了点头。   “我的灵根极难修炼,若不是师父收下我,我早已离开天虞山,不知能活多久。”   以她的命格,若在凡间,原本是活不过双十之年的,司幽也说过,她福薄,缺寿,似是上辈子将自己的福缘都折尽了,换得今生一路的坎坷苦楚,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   要是没有师父,她都不知自己眼下在哪。   “那就好。”霓旌合了合眼,将画折起了。   疑惑之际,云渺渺瞥见墙角还搁着一只落了锁的木箱,上头已经积了层厚厚的青灰,应是许久无人翻动了,与这屋中干净的摆设格格不入。   “那箱子”怎么这么脏?   话音未落,一块布便罩在了箱子上。   霓旌上前一步,挡住了她的视线:“一只破箱子而已,不必看了。”   她没有深究旁人私事的打算,再看了那箱子一眼,便就此作罢。   莳萝不愿回自己屋里,便留在此处打发时间,所幸霓旌厨艺了得,总饿不着她们。   看着满满一桌的佳肴,莳萝这个吃鸡老手也不由得啧啧赞叹。   “当护法还得先学下厨么?”   霓旌哑然失笑:“魔族无需进食,也不会有饿的感觉,只是我自个儿闲着没事时,偶尔做点吃的,尝个味儿。”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你好像挺喜欢琢磨东西的,魔族生来便是如此吗?”   她想起之前重黎做好了饭菜,自己也就吃几口。   闻言,霓旌摊了摊手:“这我就不知了,我可不是生来的魔族,回头帮你问问遥岑和尊上吧。”   “你是堕入魔道的啊?”莳萝新奇地望着她,“堕魔会痛吗?是不是浑身的骨头都要换一遍才行?你的厨艺,是堕魔之前学的吗?”   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地一气朝她投去,霓旌有些头疼,瞧着她晶亮的目光,又不便直接驳回去,一旁的云渺渺也是一副求知若渴的眼神,她好笑地摇了摇头,一一答复。   “堕魔不会疼,就是一瞬间的事儿,脑子里轰然一下,便什么都不在意了。”   “换骨头的说法都哪听来的?这还是原来的骨头,不过的确结实些”   “至于厨艺,原本也没想着学好,只是只是之前有个半点不会照顾自己的混账在,总不能饿死。”   说到这,她便不再往下了,夹了两块肉,往她们碗里一人搁了一块。   “再说下去菜该凉了,有什么事儿吃饱了再说。”   凫丽山的吃食到底没有这么多花样,莳萝对眼前的菜肴很是中意。   她吃得高兴,云渺渺动了几口,却忽然停了下来。   “都一天了,崇吾宫那边还没消气么?”   总觉得她们在这心安理得地吃着饭,才想起那位祖宗,连个口信儿都没梢去,似乎有点过分。   不过一整日都没有消息,那祖宗是不是睡着了?   霓旌气定神闲地又往她碗里夹了块鱼:“尊上那性子,轴得很,自己若是钻了牛角尖,旁人怎么劝都无用,与其在这想东想西,让饭都变了味儿,不如安心等着,姑娘家啊,还是矜持些为好,便是再生气,尊上也不至于连孩子都不认了吧。”   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云渺渺夹起碗中的鱼,又朝门外看了一眼,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心口扑通扑通地跳。   忘川河太冷,还没缓过来吗 第二百零八章 :恨意   素来灯火如昼的崇吾宫,少见地暗了半边,硕大的缠枝灯倾翻在地,连带着砸碎了案头的花瓶。   一片漆黑的内殿中,伸手不见五指,从缝隙中透出的一缕寒光落在床榻上,只有一道身影蜷缩成团,痛苦地喘息着。   青白的骨节抠在深色的被褥上,几乎没了血色。   痛楚,是铺天盖地,无处可藏,除了忍受,别无他法。   只要不去压抑,那些被强行封住的记忆,便会随着这痛,一并涌来。   渐渐地,快要喘不上气。   却分不清是痛在身,还是在心。   多久了   他忘了多久   令丘山的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那儿原本是什么样子?   那个将他从地狱里捞起来,让他跪下喊一声师父的女子,最后又是如何将他再次推回地狱中的   记忆还有些混乱,但想起来的,都是无休无止的怨恨与不甘。   是了,他怎么能忘呢?   那把刀子,还一直扎在他心口上啊。   这自讨苦吃的劫数,差一点差一点就又陷进去了。   真疼啊   他褪下里襟,站在镜子前,看着后背的仿佛被啃食入骨的伤,这些伤口下,是永世难消的鞭痕。   比他今日刚添的新伤,还要刺目。   一合眼,那画面历历在目,让他心中的恨更甚几分。   杀气陡然涌起,在他体内发了疯般的东西也再度平息下来,他净去了背后的血,换了身衣裳,走出崇吾宫。   与此同时,二进的小院中,云渺渺正一边喝着霓旌心血来潮试着炖的腊八粥,一边应付一心想再听几个故事的莳萝小殿下。   虽说还未到腊八,但明日便要入腊月了,先尝个鲜倒也不算早。   莳萝缠人的工夫属实厉害,一看就晓得在凫丽山没少这么对付自家亲爹,以颍川山主疼女儿的架势,这招多半屡试不爽。   “尊上就没跟你讲几个故事么?”霓旌属实不晓得这儿有什么可说的。   “他半句都没讲过呢”莳萝想起昨日都来气,在崇吾宫蹲到快天亮,都没见着重黎出来,诚然她也不是日日都要睡觉的,但这么能躲的,还是头一回见。   “可我也想不出来啊。”霓旌摊了摊手,却见云渺渺狐疑地望了过来,那眼神满满都是不信,都要将她气笑了,“你这丫头,我不就骗了你几回么,难道我就是那等信口胡诌的人了?”   桑桑斜来一眼:“你编那段兄妹情深和门外托子的故事时,不是挺顺口的么?”   “那不是”她挠了挠头,怪不好意思的,“那不是前几日看了点话本子么。”   云渺渺咽下了最后一勺腊八粥,抬起头,目光幽幽地望着她。   “真想听故事?”   莳萝点点头。   “什么故事都可以?”   不知怎么的,看着这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莳萝咽了下口水:“都可以,只要我没听过的。”   于是,云渺渺放下了碗,开始气定神闲地同她讲起了鬼故事。   莳萝自幼便听的是四海的怪志,仙灵的传说,数百年过去,也都听得差不多听了个遍,但鬼故事,却还新鲜得很,当即便搬了凳子坐到她跟前来。   “一场战争过后,曾人声鼎沸的城池中,只活了十个人。这十人曾是同窗的好友,为了躲避敌军,他们便一起住在了堆满尸体的乱葬岗后,在山中藏了几日,实在没有吃的了,其中九人便打算去山间各处搜罗吃食,留下了一人看家”不同于茶馆说书先生的抑扬顿挫,也不似颍川说故事时的话中带笑,她的声音很静,静到连一丝起伏都听不出。   在这寂静的小院中回响着的,仿佛是个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故事。   故事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从口中道出的怪物如何狰狞,亦或是死去的人多么诡异,只在于那一点未知之处。   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眼前会出现什么人,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不断地臆测,猜想,焦躁,不安而后,便是恐惧。   起初莳萝还是睁大了眼兴致勃勃地听,但听到她用平静的声音道出“九人的尸体被第十人亲手掩埋,夜半寒月起,却忽闻敲门声时”,她的呼吸哽住了。   仿佛为了呼应她的话,桌下忽然传来一声轻叩。   “哇啊!!!”莳萝吓得魂都要飞出去,扑上去一把抱住她,“是不是鬼来了!是不是哇!”   霓旌强忍着笑,拍了拍她的脑袋:“没有没有,这儿没有鬼,乖”   莳萝吓得眼泪都在打转了,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继续听下去。   于是,那波澜不惊的声音再度响起。   “门外传来交谈声,竟是之前死去的九人的声音,他们一边敲着门一边说道,这都荒了大半月了,肯定没有人住,我们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赶紧进去歇歇脚吧,可惜这偌大的一座城啊,就只有咱们九人活下来   藏在门后的第十人不敢开门,也不敢朝外看,昔日的同窗好友,像是刚刚才来到此地,若他们所言是真,这半月来,他等的人是谁,他数日前埋下的,又是谁的尸体?   他终是忍不住从门缝中望了出去,一片浑浊中,九双熟悉的眼,忽然一齐盯住了他”   “停停停!别说了别说了!”莳萝脸都白了,一把捂住她的嘴,“我不听故事了!再也不听故事了行不行!”   闻言,云渺渺眼中登时有了些光彩,那幽幽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行。”   一句都不敢再多听的莳萝捂着耳朵逃离了这儿,霓旌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这丫头,也是一肚子坏水儿。”   云渺渺平静地看了过来:“是吗,我倒觉得这故事挺有意思的。”   桑桑歪着脑袋,低笑一声:“胆子这么小,还敢听我主上讲故事。”   想当初步清风那小子都被吓得一宿没合眼。   霓旌无奈地摇了摇头,坐到了她对面:“你这性子啊,可真不适合修仙,太冷情了,像是没有心肝儿,修仙之人,不是都讲究一颗仁爱之心么?”   云渺渺愣了愣,似是有些意外:“你在跟我讲仁爱?”   她一阵好笑:“怎么,魔族就不能谈修仙之事了?我瞧着再不像个好东西,从前也想着一心向善,做个好姑娘呢。”   她漫不经心地说完,再看云渺渺狐疑的脸色,便晓得她八成没信。   她叹了口气,似是终于消停了下来,托着腮笑盈盈地看她。   “喂,小丫头,不如你同我说说天虞山的事吧,琐事也无所谓。” 第二百零九章 :是她不要我   露重更深,安置云渺渺歇在另一间屋中后,霓旌终于松了口气。   轻轻合上门,回头望着天上星辰,忽然笑了一声。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不长记性”   她长叹一声,正打算回屋,却望见门边树下,站着一道黑影。   悄无声息,如鬼魅一般,不知何时出现在那的。   她生生吓得一哆嗦,所幸在喊出声之前,认出了那气息。   擂鼓般的心好不容易从嗓子眼里摁了下去,她绷着肩,朝他走过去。   渐渐近了,终于望见星光婆娑中,照亮的半边脸。   明明还是那身玄色绣游龙的衣袍,还是那样嚣张地昂着头,那双眼,却像是彻底沉寂下去的无尽湖海,许是四下真的太暗,竟瞧不见一点光亮。   晚霜结在他肩头,覆了一层冰冷的白,就像是从地狱爬回来向谁索命的恶鬼,比平日里还要可怕。   她呼吸一滞,到底没敢再用那种半吊子的口吻同他说话。   “尊上您来多久了?”   眉睫上的寒霜都化成了露水,他还是这么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们方才坐的地方。   这么久,都没有一人察觉。   重黎像是压根没听到她的话,静得令人心慌的目光落在了她方才关上的那道门上,而后,走了过去。   若是平时,她这会儿多半会暗暗笑他口是心非,白日里刚赶走了人家,夜里又不放心地前来探个平安。   可眼下,看着他的背影,她却一句玩笑话都说不出来。   该如何形容呢?   便是他走进去当场要了那丫头的命,她都觉得没什么可意外的。   于是,她下意识地赶在他前头,挡在门边。   “尊上,那丫头已经睡了,您这样闯进去,怕是会吓着哎哎哎!”话音未落,她便被推到一旁。   他停在了门前,似是在思索什么,就在霓旌以为他会有所犹豫之际,却见他一把推开了门。   寒风灌了进来,睡梦中的云渺渺无意识地拢了拢被角。   “滚远点。”他侧目,只道了这么一句不容置否的话。   霓旌心头一紧:“是。”   她退下台阶,回头看了一眼。   屋中没有点灯,这么望去,什么都看不清。   她暗暗叹了口气。   丫头,你自求多福吧。   昏暗的屋中,漏进一束光,零星碎点,依稀照出一条路来。   有人迈过门槛,一步步走了进来,靠近了床榻上安睡的人。   趴在枕边的乌鸦陡然惊醒,正对上的,是一双淬着怨恨与愤怒的眼,交织着太多令它感到熟悉的东西,惊得它下意识地先挡在了云渺渺身前。   “你想做什么。”   看到这双眼睛,阔别多年的不详预感,见鬼似的再度涌了上来。   它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一声嗤笑。   冰冷的,仿佛一把刀,划破了寂夜。   而后,他终于开了口。   “便是成了这副鬼样子,你的脾气倒是半点没改。”   它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的目光无声地落在了榻上,能看到的,不过一截白皙的手腕,却如针一般,扎进他眼中。   “你晓得人与狗的分别吗?”他忽然问。   “什么?”它不解地盯着他。   他笑了一声:“人可以杀狗,打狗,骂狗,将狗吊起来教训,狗都不会有怨言,心肠软的人,也许会道一句真可怜啊。   但狗若是咬了人一口,便会被当做没有良心的恶兽,活该被打死,丢在乱葬岗腐朽。   用不了多久,人便会忘了还有这么一头恶兽,也曾一心一意,揣着一颗火热的心,伏在她面前,想得一句夸奖”   他回转过来,静静地望着她。   “镜鸾上君觉得,在她眼中,你我与狗,有何不同。”   眼前的乌鸦转眼化为人形,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将他推后三步:“你在胡说什么!”   廊下的光亮让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苍白的,没有一丝怒意,却比任何时候都冰冷的脸色。   “数千年不见了,你自欺欺人的本事,愈发厉害了。”他连笑都是冷的,“本尊倒是忘了,你从来就是这样。”   “你怎么怎么都想起来了?”它已隐隐觉察到他与之前的不同,虽说从一开始它便将他当做原来的样子,但自从晓得他失忆后,难得稍稍松了口气。   “你想让本尊忘多久?”他伸出手,硬生生地掰开了她的手,“忘川的水真冷啊,不过比起本尊当年所受的,不及万一。禽兽尚知念及旧情,你的主上的确厉害,为了她的苍生大义,无论什么,都能毫不犹豫地割舍,本尊当然要记住,免得日后,在同一个坑里栽两回。”   “你!”镜鸾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你既然想起了,便该晓得,你辱骂的可是养你长大,教你学得一身本事的师尊!”   闻言,重黎笑得几乎失声。   “师尊?你不说我倒是忘了,原来我还有师尊,我快死的时候,怎么没见她回一回头呢?怎么没听她说一句要救我呢?”   “横竖我就是贱命一条,骨子里残虐成性的龙族妖兽,她杀我全族的时候,怎么不索性斩草除根,怎么还有脸让我唤她师尊!”   他要是没想起来,这段记忆,这把刀子,还要在他最信任她的时候,再捅下来一次吗!?   “重黎你!你这是蛮不讲理!”她怕此时惊醒榻上之人,拼命压着声儿,怒不可遏地瞪着他,“若是没有主上,你以为当年你能活着走出令丘山?”   “要是没有她,那座山会被天火烧上万年?”他眼中的恨,仿佛扎根在骨血中,怪不得他会觉得令丘山的路那般眼熟,怪不得他能那么快地找到入谷的路。   就如那梼杌所言。   九川玄龙,埋骨故里。   从前的令丘哪里有高山深谷?那一座座陡峭的山峦,寸草不生的峡谷,都是在烈火中挣扎化灰的,曾经的龙族尸骨!   数百玄龙,一夕间,就只剩他一个了。   那片火海,那些哭叫,以及最后对他伸出手的白衣女子。   什么师尊,他是怎么唤出那声“师尊”的!   镜鸾气得发抖,对他摇了摇头:“你只记得这些,主上可有半点亏待于你?”   “她不曾亏待于我,她只是在最后,舍弃了我这个冥顽不灵的徒弟罢了。”   他笑了一声,连气息,都恨到发颤。   “镜鸾上君,是她不要我了。”   这些年,他终于明白的,是自己惹人发笑的固执。   从前得不到的,如今也不想要了。 第二百一十章 :长夜   他忽然走上前,将榻上的人抱了起来,惊得镜鸾慌忙来拦,连会不会惊醒云渺渺,看到自己的真容都顾不上了。   “重黎!你敢!”   虽不知他究竟想如何,但他眼下这副样子,保不齐会对主上做出什么事来。   重黎直接将她震了开去,以她如今栖身于乌鸦体内的法力,根本不足以与他抗衡,这一下,直接将她打回墙角下。   她咬牙切齿地拭去唇边的血:“该死的臭小子,待我取回原身,非把你吊起来揍!”   她再度变回乌鸦,跟着追了出去。   重黎走得大步流星,缩在门后偷看的霓旌险些被撞出去,眼看着他抱着云渺渺离去,既纳闷又尴尬。   “尊上又玩哪出呢?”   在她狐疑之际,一只黑乌鸦嗖地飞了出去,只在她耳边留下气急败坏的一句。   “臭小子你再不放手信不信我打断你的狗腿!!”   可惜这不要命的喊声,都没换来重黎一次回头。   许是他走得太快,云渺渺总觉得睡不安稳,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瞧见他结了霜般的眼神,还以为自己神志不清还在做梦。   怎么连梦里,都还在生气啊   她茫然地皱起了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明明是在梦里,这股海棠花香,是不是也太真了?   “重黎?”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半梦半醒的声音,又轻又软,透着一丝不确定,令他浑身一僵。   他这么忽然一停,困意又涌了上来,她能想起的,只有昨晚这个时辰,他端到她面前的那一大盅排骨粥,睡意朦胧地往他怀里钻了钻,口中含糊咕哝。   “不饿就别吃宵夜了”   这一句,终于令他也想起了恨意之外的事。   记忆,是想起来了。   可孩子,怎么来的?   他从前,哪来的胆子碰她?   在想清楚之前,后头那只乌鸦追了上来,他啧了一声,加快脚步。   踏入崇吾宫的大门时,其实云渺渺已经被颠醒了,不晓得谁又触了这祖宗的霉头,她方才悄悄眯着眼看过去,半边的缠枝灯都翻得七零八落。   得多大的火气,才能砸成这样?   她惜命地缄口不言,却被他带进了内殿,随后赶来的桑桑,被毫不留情地关在了门外,一道禁制落下,便连声儿都听不到了。   “醒了还装什么。”   他的声音回响在这间漆黑的屋子里,怀中的人顿时一僵,睁开了眼。   还未缓过神来,一道冰冷的东西扣住了她的腕,又沉又硬,还偏偏捆在她受伤的胳膊上,不等她问一句为什么,便被拷在了床头。   她有些夜盲,比寻常人更难以在黑暗中视物。   一阵簌簌声后,她感到有人坐在了她身旁的床沿上。   “不是软禁吗?”她低声问。   “本尊改主意了。”不似平日凶巴巴的口吻,甚至好像带了一丝戏谑的笑,教人背后发凉,“如今什么感觉,说来听听。”   她默了默,抬眼看向身侧的一片昏暗:“您这是打算杀我了?”   他呵了一声:“杀你?本尊费那么大劲儿把你救活,就这么杀了,岂不可惜?”   闻言,她看了看自身,在令丘山受的伤诚然严重了些,但与他而言,算费了什么神吗?   从黑暗中伸出的手,无声地落在她头顶。   僵持良久,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黑暗中再度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想,他大概是躺下去了。   她站在床边,像是被遗忘了一般,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扶着床帏,挨着墙一点点坐了下来,摸了摸手腕,好像是铁链,只是好像更细一些,她试着挣脱,顿时针扎一般疼起来。   榻上再没传来任何动静,那祖宗似是睡着了,但她也不敢去确认,犹豫地望了几眼,便不动了。   熄了灯的崇吾宫有些冷,她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会儿,扯到一床毯子,裹在身上。   他今日这莫名其妙的火气是怎么来的暂且不论,总而言之,先度过这一夜再说。   她合上眼,极不安稳地试着睡过去。   重黎睁着眼,静静地望着飘动的床帏,耳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似是在笑他如此大发雷霆,却是恨着一个早就没了记忆的人。   这一路,他也想过该如何处置她,可便是用这世上最残酷的方式折磨,让她生死不能,又有何用?   于他,又有何意义?   折磨一个什么都记不起的怂包,痛快吗?   不过是显得他更加荒唐可笑罢了。   她得记起来,得想起她从前加注在他身上的一切,想起他有多么恨她,他所做的,才不是一人独角,顾影自怜。   从云端跌落,跌进比他还低的尘埃中,他很想听听,那是什么滋味   他无声无息地下了榻,借夜色为掩,走到她面前。   龙族的眼算不得好,但入魔之后,倒是愈发清晰,便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也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   不像。   一点都不像。   独独那双眼,真是一点都没变。   无情偏又多情相,仿佛能将一切都看透了,却不会留下一丝怜悯。   有的,只是该与不该,是与不是。   他最是讨厌的,便是她这副无情的样子。   黑暗中,他的手无声地揪住了她的衣领,压抑着,挣扎着,恨之入骨却又还有一丝不甘。   “为何要屠尽九川!为何要这么对我!你说啊你看着我啊!你这个混蛋!”   咬牙切齿的低吼,夹杂着压抑的哽咽,湮没在长夜之中。   脑海中今时寸草不生的令丘,与曾经漫山海棠的九川。   本是一处,却面目全非。   九天玄火他怎么会认错?普天之下,只有朱雀尾羽才能燃起!   得知此事后,他才晓得,自己那些年到底信了个怎样的人。   她不会改的。   他很清楚。   她就是这样,谁都不能动摇,固执得可恨。   可正因如此,他偏偏想看看,她在他面前低下头来。   他慢慢松开了手,靠着墙睡着的女子不适地皱了皱眉,再睁开眼,望见的还是一片黑暗。   抚过领口,却皱作一团,还染着微弱的暖。   四下好像没什么动静了,只有她头顶开着半扇窗。   回想起重黎方才的眼神和冷笑,还有那些不明所以的话,她没敢睁眼,但总觉得再留在这,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于是,缓缓地,扒上了窗台。   正思索着如何解开腕上的锁链,身后忽然响起阴恻恻的一句。   “敢跑,本尊只能打断你的腿了。”   她心头一颤,默默放下了已经抬到半空的左腿,拢了拢毯子,再度挨着墙根坐下。   最近都没有留言评论,你们是不爱我了吗 第二百一十一章 :无愧   夜尽天明,霓旌属实放心不下昨晚被那么带走的云渺渺,但想起尊上昨日的脸色,就一阵发怵。   诚然她刚来崇吾宫时尊上的确有时候让人害怕,但好些年都不曾见过这般冰冷的眼神了,回头一句说错,保不齐她也得跟着遭殃。   思来想去,她去煮了碗安胎药,打算借着换药的机会,去瞧一眼,确认人还活着就成。   她端着药踏进崇吾宫的大门,一眼瞧见翻了一地的缠枝灯,原本要进去扫撒的仆婢都缩在门外,战战兢兢地望着里头还在砸门的黑乌鸦,那杀气,谁敢上前。   “护,护法大人”仆婢们端着茶的手都在抖,方才她们壮着胆上前问了句,险些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雷活活劈死,简直吓得够呛!   “你们先退下吧。”她挥了挥手,迈入了正殿,“桑桑?”   都快把门挠下一层皮来的乌鸦终于停了停,回过头来,眼中怒火未消,甚是吓人。   “哦哟,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她朝那门瞧了眼,爪痕一道道,木屑剐了一地,甚至还有几道焦痕,换了她屋里那扇,怕是已经被拆成几块儿了。   她试着朝里头瞄了瞄:“你不会在这挠了半宿吧?”   桑桑一脚踹在门上,劲儿倒是不小,可惜没能撼动门上的禁制。   她探了探,好家伙,足足叠了三层,小殿下砸门的时候也没见尊上这么大手笔。   她正打算敲门,门后忽然传来脚步声,而后,门便开了。   重黎的脸色,比起昨夜好不了多少,所幸那股子恨不得大开杀戒的戾气稍稍褪了些,跟在他身后的红衣小姑娘这样看去,没缺胳膊少腿儿,还算安然无恙,只是头发有些乱,想理一理,却被扯了一下,这才看到她手腕上缠着一截墨藤,另一端被重黎握在手里。   “主上!您没事吧!”桑桑已经飞了过去,这回倒是没被阻拦,然而当它想替她解开那墨藤时,却是浑身一僵,“无愧”   她难以置信地怒视着他。   “重黎你!你居然用无愧绑她!”   重黎淡淡地斜了它一眼:“怎么,绑了又如何?”   “你别太过分了臭小子!”它怒极。   它亲眼看着这把无愧是如何交到他手里,望他心怀仁善,无愧天地。   是给他的生辰礼。   他居然!他怎么敢用来捆她!   云渺渺倒是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桑桑又为何发这么大的火,低头看了看腕上的墨藤。   昨夜一片漆黑,她还以为是铁链之类的玩意儿,今晨一瞧,却是一截藤枝,可惜没等她细看,便被他拽了起来,这墨藤如活物一般,由不得她反抗。   重黎没再看它,目光落在霓旌身上。   “你来做甚?”   霓旌将手中的托盘往他跟前递了递:“属下是来给这丫头换药的,按您昨日的吩咐,还煮了一碗安胎药。”   沉默了须臾,他掐了个诀儿,将腕上的墨藤化去,回头看着眼珠子滴溜转的云渺渺。   “不染可随主意愿显形或消失,那一截还在你腕上,劝你别动歪心思,否则”   他眸中闪过一抹深意。   “无愧打人可是很疼的。”   霓旌赶紧带着云渺渺去里头换药,留下桑桑与他大眼瞪小眼。   “当年她赠你无愧,可没想到会有今日。”   重黎神色淡漠,悄无声息地抚上自己的腕。   “那不是巧了,本尊也没想到还能有今日。”   桑桑停在他眼前的灯头上,目光凝重地注视着他:“重黎,无论你心中有多少愤恨不平,冲我来,我奉陪到底,是她把你带回云渺宫,手把手教你读书识字,传你一身本事,这些你怎么能忘?她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你还想要她如何?”   闻言,重黎冷笑:“你奉陪到底?凭什么?镜鸾上君可真是高看自己,你能替得了她吗?当年血染九川,浮昙审讯,不染鞭痕,霄明一剑,还要本尊一桩桩一件件地数下去?   本尊哪里对不住她?她又是如何对本尊的?本尊便是死,她都不肯看一眼!   既然她这么看重这四海苍生,好啊,本尊就留着她,让她亲眼看看本尊找到长生之血后,是如何将这一切都毁了!本尊恶事做得多,也不怕遭天谴,哪日要死了,也拉这天下陪葬,不亏!”   他眼中肆虐的笑,像在桑桑心上狠狠捶了一记。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它震惊地望着那双眼,不敢相信他真的会说出这样的话。   重黎嗤笑:“不是一直都瞧不起我吗,如今又露出这种眼神为那般?”   他被带回昆仑虚境第一日就晓得,他不是受着万千喜爱的孩子。   九川玄龙,是自上古,便恶名昭著的妖兽。   他在那火海中走了好久,曾以为颠沛流离后,终有个安身之处,欢欢喜喜地捧着头一回做成的小点心,绕过冗长的阆亭,想把这第一口,给他最喜欢的师尊。   是啊,他曾经最喜欢的师尊。   威名赫赫,众生敬仰,何等高不可攀。   他偏偏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靠近,结果呢,摔得粉身碎骨。   在那转角处,他听到了一句。   “玄龙终成妖,顽固不化,若有这一日,当诛之以卫苍生。”   那一刻,他便记住了。   在她心里,他不过是个不可雕的朽木。   “倒也没说错,我如今都是魔尊了。”他笑了一声,“与其在这干瞪着我这个早就冥顽不灵的朽木,镜鸾上君不如说说,那魂胎是怎么回事?”   他印象中全无此事,凭这位万灵之主,以及那个不嫌事大的地府主君一贯做派,他先想到的,便是他们在云渺渺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他的血脉?呵,难道不觉得这话好笑吗?   以他当年的法力,还没近她身,只怕已经被那把不染活活打死了。   “你觉得我知道?”桑桑死死盯着他,“要不是堕魂胎伤身费力,我会留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到现在?”   重黎眉头一拧:“你不知道?”   它简直好笑:“魂胎上都是你的气息,你倒有脸来问我?重黎,你要是不信就罢了,趁早滚远点,昆仑虽然没了,但女床山还没穷到连个孩子都养不起!”   它斩钉截铁的口吻,令重黎心头一震。   不是她做的?   他望着案上那碗还冒着热气儿的安胎药,在痛恨和厌恶中度过了数千年后,头一回陷入了动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喂药   霓旌带着换好药和衣裳的云渺渺出来时,他还盯着那碗药,不知思索着什么。   她已经褪了红衣,换回了濯洗干净的天虞山弟子服,雪青的领口和腰封,像极了挽香玲珑的颜色,她正低着头扣上剑袖,头发也干干净净地束起了,抬眼却见重黎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顿时心头一咯噔。   重黎目光微沉,瞧不出喜怒,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身上的衣裳。   从前怎么没发现呢,除了这几片碍眼的雪青色,这件弟子服,可真是像极了他们当年入昆仑云渺宫穿的那身白衣。   如今穿在她身上,总觉得说不出的膈应。   说起来忘川水能让他恢复记忆,那么她呢?可有想什么?   念及此,他心中一紧,盯着她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点什么。   可惜,未能如愿。   见气氛不大对头,霓旌忙笑着圆场:“趁热喝药吧,一会儿该凉了。”   说着,便将那碗安胎药端了过来。   她这几日找了不少关于魂胎的典籍,所幸她那儿灵药多,才熬出这么一碗来,不仅对魂胎有好处,还能帮云渺渺调理一下身子,她这手脚冰凉的毛病,到现在还没查出是何缘故,但总归对怀胎不是件好事。   碗中药汁又浓又黑,倒是放了不少好东西,只是这卖相着实不佳,还没喝呢,令人作呕的苦味儿就扑鼻而来,冲得云渺渺直皱眉。   “我已经吃了八年的安胎药了,这碗就不必了吧?”与之相比,司幽给她的药丸,着实客气了。   霓旌一脸为难:“这”   诚然她也瞧着有些难以下咽,但药绝对是好药,熬了两个时辰呢,倒了多可惜。   话音未落,手中一空,抬头却见重黎已经接过了那碗药,似感觉不到烫手,就这么端在掌中,冷冷地注视着他。   “喝。”   不容置否的口吻,简直让人头皮发麻,恰好想起自己还是个重伤在身之人,她属实不想喝那碗安胎药,索性豁出去似的一歪,装作失去了意识。   她装昏的功夫,连步清风都给吓得手忙脚乱过,霓旌顿时变了脸色,桑桑更是心急火燎地喊了声“主上”。   本想着倒在霓旌身上,这位魔族护法不晓得是何缘故,对她有几分偏袒之意,兴许就这么算了。   然最后一头栽进的怀,却弥漫着好闻的海棠花香。   霓旌错愕地望着突然一步跨到她面前,在她抬手之前就接住了这姑娘的重黎,一手端着药,一手托着人,气定神闲,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再装,就直接撬开嘴灌下去。”   这话听起来可不像在说笑。   她眯着眼,朝他瞄了瞄,他就跟早有预料似的,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那眼神,吓得人生生一抖。   她尴尬地站起来,咳了一声。   “没站稳。”   他已经拿起了勺子,将浑浊的药汁递到她嘴边,沉着脸,她退后一步,便会被无愧拉回来。   “喝。”他又说了一遍。   看着眼前这勺药,她僵硬地抿了抿唇。   勺子不大,恰好一口的量,她试探着伸头啜了一口,登时苦得皱起了眉,如此难喝的味道,再来一口,她都得吐出来。   可眼前这祖宗,显然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喝完一勺,再舀一,压根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突然有些后悔,为何方才不顺着霓旌的意思,将这碗药一口闷,兴许还好受些。   桑桑看着她艰难地喝那碗药,属实惨不忍睹,它晓得那药都是好东西,对她的伤势也多有裨益,一时间拦也不是,干看着也不是。   一旁的霓旌更是不知从何说起,还是头一回见喂药喂得活像是严刑逼供似的。   才喝了小半碗,云渺渺实在受不住,捂着嘴背过去干呕起来。   这些年为了她的修为和底子,师父师兄也弄过一些药让她和,但如此苦涩还不得不一勺一勺喝下去的,却是头一回。   重黎放下了碗,白瓷磕在案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而后,他走进了内殿,没一会儿,又走了出来,手中多了一包东西。   拆了一瞧,竟是一包蜜饯。   他将蜜饯摊开放在她眼皮子底下,又端起了那碗药,冷着脸继续喂。   “三口一枚,喝药。”   她没来及问一句他哪儿弄来的蜜饯,这崇吾宫中怎么会有蜜饯,那又苦又难闻的汤汁又递到了嘴边。   本想用烫口拖延,他早已抢先一步,都吹成温的了。   见赖账没戏,她认命地一口一口喝着药,就着蜜饯过口,总算是忍到了最后一口。   霓旌提心吊胆地从他手中接了空碗,属实佩服这丫头居然真能喝完。   云渺渺此时含着蜜饯,还觉着苦得脑仁疼,眼前的人就这么静静的站着,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冷哼了一声。   僵持之际,遥岑忽然来报,凫丽山山主突然折返,已经到殿外了。   说着,人已经走了进来。   “这是做什么呢?唷,谁把灯都打翻了?”   一笑间,占尽风流,崇吾宫上下,似乎也随之亮上几分。   重黎眉头一拧:“老狐狸,这就从东海回来了?”   颍川对上他的眼,忽然一怔,迟疑了片刻,转而一笑:“哪里,我还没踏入东海呢,便突然收到敖广那老龙让虾兵递来的传书,说是那小青龙的病突然好转了,无甚大事,就不劳我跑一趟了。这不,还送了俩东海明珠作赔礼,我也用不上,就留在你的崇吾宫照个路吧。”   说罢,便摸出两枚明珠来,如此稀罕的宝物,也随手丢给了他。   颍川的目光落在他身旁那个还沉浸在那股苦渣味儿的白衣小姑娘身上,若是没瞧错,这应当是天虞山的衣服吧。   南海上那帮弟子,与他们掌门一窝一个样儿,都是一身的白,远远瞧过去,雪似的一片,天虞山弟子初出茅庐历练时,他还同重黎笑过,瞧着活像赶了一群白鹅下山。   不过这小姑娘   望着那双桃花眼,他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笑意。   “哦哟,才一两日光景,我在东海边打了个弯儿的工夫,你就连魂胎都有了?”   重黎没想同他解释什么,不如说他自个儿还没全弄明白。   云渺渺却被他盯得有些发毛。   上回是隔着一道门偷看了几眼,凫丽山山主,天地间第一只蠪蛭兽,果真名不虚传,美貌无双,世间独一,离得近了,都让人心生恍惚。   “这魂胎可不是说怀上就能怀上的啊”颍川语重心长道。   重黎不由好笑:“说得你很懂似的。”   “我当然懂。”他笑吟吟道,“我家莳萝,就是魂胎出生的。”   “看你这样儿,八成还一知半解吧?”颍川狡黠一笑,就差亮出九条尾巴一起摇起来了。   重黎无言以对,再看看比他还懵逼的云渺渺,一阵窝火。   “有屁快放。”   颍川连啧三声:“你这臭脾气,一点都不晓得客气。罢了罢了,作为过来人,告诉你也无妨。” 第二百一十三章 :你还真信啊   他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这魂胎啊,可不像凡间怀胎十月,若无妖邪作祟,便再没有更久的了,而魂胎需吸收灵气,助自身成长,待灵气饱足,方可化形成婴,入生母腹中。话说来轻巧,但魂胎品阶不同,对灵气的渴求也不尽相同,莳萝从魂胎到分娩,用了一千年。”   “这么久!?”霓旌吃了一惊,如此看来,这丫头才怀八年,属实算不上什么了。   重黎哪里想听这些早就知道的事儿,不耐烦地摇了摇头:“魂胎如何才能怀上?”   说起来,他还从未听说过魔族有子嗣,除了如遥岑那般天地孕育而出的魔之外,大多魔族都是从人,妖,仙,神堕落下来的,都成了魔,哪还有那等心思。   他心存疑虑,颍川倒是笑出了声:“你这话问得,得亏你我相识多年,否则真当你是个流氓胚子。魂胎能如何怀上,回头我给你捎两本书来开开眼。”   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重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本尊的意思是,除此之外!”   闻言,云渺渺也不免有些好奇,说起来她明明怀了这么久,却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孩子,除了知道如何堕了它,便只剩下一些没多大用的杂碎消息了。   颍川笑够了,终于认真地讲下去。   “除此之外啊,自然是心念想通,骨血相融了。不过既然弄不明白,想必你二人都没什么印象,既然想不起,不是真的忘了,多半是压根不晓得来龙去脉。”   “若是如此,那又怎么会怀上魂胎呢?”一旁的瑶岑难得也凑了过来,狐疑地望着云渺渺。   他在崇吾宫千儿八百年了,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尊上会有孩子。   “这个嘛”他眼中分明浮动着雀跃人心的笑,蛊惑一般开口道,“不知诸位可听说过有感而孕?魔族大概是这六界最为捉摸不透的一族了,没有子嗣,无父无母,但也无人确信,魔族就不能延续血脉啊,不妨想想,若是有一日,因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不经意这么一碰不好说啊。”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温柔善诱,意味深长的目光静静地落在还云里雾里的云渺渺身上。   “荒唐!碰一下便能怀上,这算什么!老狐狸你少诓本尊!”重黎猛一拍桌子,听着这话就觉得在胡诌。   霓旌也有些头大。   触之即怀,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诚然她来崇吾宫也不过百来年,也称不上多了解魔族。   但应当不会吧?   再怎么说也太离谱了。   “啧,不信我啊”颍川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副痛心模样,“魂胎本就非同寻常,万里挑一,有些难以置信的古怪之处,也并非毫无可能吧。”   这话也并非全无道理,说到底尊上突然有了孩子这件事就够匪夷所思了   云渺渺回想起八年前在山洞中,虽说混乱了些,也没那个心思,但归结下来,还真碰到过。   荒唐吗?   的确够荒唐的,但谁又能保证,这样是怀不上魂胎的呢?   她瞥了眼正巧站在身旁的瑶岑,他似乎也正思索着此话真假,听闻他是天地孕育的魔族,应当更为了解这档子事儿,便寻思暗中问上几句。   当她跃跃欲试地伸出手,想扯一扯他的衣袖时,一道掌风劈头而下,直接将还在沉思的瑶岑拍出三步远!   遥岑:“???”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了突然出手的魔尊身上,露出了狐疑而惊诧的神色。   “瞎碰什么!”他一眼瞪过来,抓着她的手往后一拽。   云渺渺一脸蒙圈。   不是不信的么。   一片沉默中,响起一声嗤笑,就见颍川肩膀抖着抖着,便弯下了腰,扶着柱子笑得一抽一抽的。   见此景,重黎脸都黑了。   “你这臭狐狸!果然是诓本尊的!”   “我也没想到哈哈哈哈!没想到你真信啊!!”想到他方才那反应,一把年纪的蠪蛭王抱着柱子笑到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   周围的人脸白了几分,重黎的脸色又黑几分。   “不是不用去东海了吗,还不带着那死丫头赶紧回凫丽山,闹得本尊头疼!”他咬牙切齿地盯着这为老不尊的东西,恨不得赶紧将他捆成一团踹回去。   颍川硬生生憋住了笑,唇角还是止不住地上扬:“别啊,这会儿你就该淡定点,不然显得你多像恼羞成怒啊,跌份儿。我一路奔波,还没歇口气儿呢,你这崇吾宫也没小到连留我一日的地儿都没吧?”   戏谑的口吻,就算他立马掏出椅子瓜果,坐这看戏,似乎都没什么可意外的。   重黎骨节都给掐青了,从牙缝间挤出了答复:“明日一早,赶紧滚蛋!”   说罢,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崇吾宫,留下一众目瞪口呆的人,还云里雾里。   遥岑看了看自己被一巴掌拍肿的手,还火辣辣地疼,赶紧跟着出去。   “又,又生气?”云渺渺真有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挫败感。   她做什么了?如今连问问都不成吗?   说起来孩子又不是他一个人的   霓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肩:“尊上他咳嗯,不然你回头说点好听的试试?”   殿中的人陆续离去,她在那坐了许久,回过神时,天已经暗下来了。   虽未曾同任何人说起,但忘川的水,她到底还是喝了好几口。   水很冷,比北海的浮冰还冷。   喝一口,脑子就痛得厉害,几乎要忘了自己是谁。   便是都收拾干净了,这种寒意依旧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忽然涌上来。   这是,快要死了的感觉。   她再熟悉不过了。   听闻忘川中沉淀着数不尽的思忆与前尘,是被舍下的,重到背负不起的欢喜悲愁,除了这种要命的冷,那时似乎还有别的东西一并涌了上来。   断续,不安。   像是被捣碎的瓷器,怎么都拼不起来。   她叹了口气,抬头望着殿门外空荡荡的石阶。   重黎依旧没有回来,她忽然觉得有点累,琢磨他的心思,好像从来都是件很累的事。   从二十年前,就是如此。   说起来,白辛城的事,一直没有机会向他问个明白。   他那时,怎么会出现在那呢   “主上。”身旁的乌鸦忽然唤了她一声,碧色的眼透着从未有过的凝重,似是犹豫了许久,才道出了一句真心话,“咱们得离开这。”   重黎失忆在她意料之外,恢复记忆更是猝不及防。   忘川水它怎么就疏忽了这玩意?   忘川百里,其分数段,乃是前尘今生,涤去执念之处,独独有一段,蕴养着记载世间最深之缘的的石头,名为三生。   这段河,不叫忘川。   叫忆川。 第二百一十五章 :我认识的重黎   “重黎魔尊已经跟之前不一样了,您留在这,凶多吉少,路我会去找的,定能离开这!”诚然他说要留着主上亲眼看着他毁了六界,但它实在不敢想象,被怨恨冲昏脑子的重黎,若是真被逼急了,会做出什么事来。   它忧心忡忡的目光,换来云渺渺一声叹息。   “找到路出去又能如何?”她握住了手腕,眼下虽看不出什么,但就如他之前所言,她才有个逃走的念头,便觉得一股痛楚钻入骨血中,再继续下去,不知会痛到什么地步,“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本以为是锁链,倒是没想过他还有这等东西。   桑桑眸光一沉,终是道出了此物真名。   “神兵无愧。”   云渺渺一怔:“神兵?”   “上古神兵,乃昆仑仙藤所化,朱雀上神亲手铸成,世上只有两根,一唤无愧,一唤不染,无形更胜有形时,乃无限之鞭,若用得好,鞭长百丈也不在话下,分海劈山,通天破云,不过一念间,比那些上品灵剑什么的,稀罕多了。”   她浑身一僵:“这等宝贝,他就拿来捆我?”   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明明一截锁链就够了。   “能解得开吗?”她问。   桑桑低头看着她的手腕,颇为为难:“神兵都是认主的,除非他来解,否则谁都不行。”   “其实你说的神兵”她似是有话想说,却又觉得不妥,话到嘴边停下了,“罢了,日后再说。”   坐了好一会儿,腿脚都酸麻了,她起身朝着门外走去,空旷的路,蒙上一层淡淡的夕晖,比起映华宫亦或是人间,要更冷些,无论是皴裂的石缝,还是斑斑勃勃的影子,都像是笼了一层清灰。   没有花草,也没有任何雅致的亭台,崇吾宫四周,只有一片旷野,唯一还算暖的,是殿中的长明灯。   可如今,也只剩一半了。   “你再看,那小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的。”身旁忽然传来清朗的声音,含着笑意,撩人心弦。   她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就见廊下长椅上,一道月白的身影屈腿而坐,枕着胳膊靠在石柱上,如仙似魅,般般入画,端着一杯酒,仰头饮尽。   甘醇的酒露顺着纤长的颈,滑过白皙的喉结,乌发斜垂在肩,道一句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他歪着头,将笑未笑地打量着她,薄辉下的那双眼,泛着如水的蓝。   半响,他招了招手:“丫头,你且过来。”   这场景,让人不由想到山间狐妖诱引柔弱书生的传闻。   她低头看了眼门槛,陷入为难。   “怕什么,你出来试试啊。”他似是看穿了她的担心,笑吟吟道。   于是,踟蹰片刻,她缓缓跨出了这道门。   没有预想中的阻碍,也没有出现任何守卫,她就这么顺顺当当地,站在了门外。   “过来。”颍川支起了身,眉梢眼角都是坦荡的笑,像是在招呼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   稍作迟疑,她走了过去,停在了离他五步远的地方。   看着她戒备的目光,颍川笑出了声。   “胆子怎么这么小?”   “是谨慎。”她出言纠正。   “行行行,谨慎就谨慎。”颍川也无所谓,拍了拍另一头的椅子,“同我坐会儿吧,莳萝不知跑哪儿去了,女大不中留哦,可怜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只能坐在这喝酒。”   这无奈的口吻,仿佛真的只是个在感慨自己晚年孤独的老爹,再看看他那张祸国的脸,又说不出的怪异。   似是喝得高兴了,身后的尾巴一条接一条地现了形,毛茸茸的大尾巴裹在身上,瞧着都暖和,甚至还匀出两条来,伸到她跟前,让她盖个腿儿。   “蠪蛭和九尾狐是同源?”坐是坐下了,但她属实不知该说些什么,至于蠪蛭王的尾巴,却之不恭。   “还挺客气。”他低笑一声,也没勉强,尾巴一卷,堵住了椅背的缝隙,替她挡了挡风,“蠪蛭与九尾狐算不得同宗,不过世人时常认错,只是曾一同在女娲身边跟随过一段时日罢了,算起来嗯,应是同门了。   不过那小子懒得很,领命去下界祸国,听闻他化身美人,打算将人家的气数耗尽,可惜魅术不到家,差点被人家就地办了,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溜了回来,说什么都不干了,哎呀呀,那可真是”   这故事她倒是听说过,伐纣在人间也算耳熟能详的传说了,那位遗臭万年的美人,据说就是九尾妖狐所化。   “那后来呢,你说服他了?”她听说的故事,到这儿可不算完。   “哪能啊,那小子冥顽不灵,便是要领罚也不肯再去了。”   他想起这事儿就好笑,堂堂青丘之祖,躺地上撒泼打滚,飞了一屋子狐狸毛的场面,真该给他画下来,用最好的画轴裱上,就挂在青丘大门口,让那些小狐狸们好好看看自家祖宗当年是个什么丢人玩意儿。   “没法子,后来我便化作那美人模样,替他演完了这档子破事儿。”   莫说云渺渺,桑桑也是一愣。   “所以当年那事儿,后半段压根不是狐妖祸国了?”   他点了点头:“不过蠪蛭和九尾狐本就生得差不多,应当无人察觉。”   “你们简直简直胆大包天!”欺瞒神明,暗度陈仓,便是袒护师弟,这也是重罪啊。   “所以这不是一个贬到青丘种菜,一个去凫丽山养鸡了么。”他眨了眨眼。   “”无言以对。   “小丫头,你叫什么?”他托着腮,手里捧着酒,幽幽地望着她。   “云渺渺。”   “云渺渺云渺”他低笑了一阵,抬头望着她,“那么渺渺,这儿挺冷,你凝个火给我暖暖身吧。”   玩笑般的口吻,眼中却泛着温柔的光。   她不知他究竟何意,犹豫半响,抬起手,凝出一簇浅金色的火光来。   颍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再冷的冰霜,都似是因眼前这团火而化尽了。   “还是这么漂亮啊”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   云渺渺皱了皱眉:“什么?”   “无事。”他不动声色地朝她肩上的黑乌鸦瞥了一眼,却什么都没说,转而看向她,“闲来无趣,想不想听听重黎这小子的往事?”   她一愣:“你同他很熟?”   “何止是熟,都认识几千年了!”他哈哈大笑,“刚结交那会儿,他还是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呢,就晓得练剑,打架,伤了我几个儿子,被我胖揍了一顿,还不服气得很,想偷袭我,又被我反手夯了一顿。”   “”是他没错了。   他小啜了一口酒,难得有兴致重提往年。   “那小子啊,脾气其实没有这么坏,就是争强好胜,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听说孤独的人,才会天天惦记着打架,虽然不晓得他那会儿是不是这样想的,但我看来,很多时候,他承受的可能比孤独更难忍。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他好些年都没再来凫丽山,再出现时,性子就变了。暴躁,易怒,莫名其妙开始砸东西,砸完了,就坐在碎片堆里,抱着自己哭。我偷偷瞧见好几回,没有喊他,怕一出声,他就连哭都不敢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他就像一只刺猬   一个人站在崩溃边缘,是什么样子呢?   颍川也不是没见识过那种嚎啕大哭寻死觅活的,大多都是狼狈不堪,将自己折磨的不成人形,如行尸走肉般,混混度日。   可重黎不一样。   便是已经逼到了悬崖边,他还是倔的。   就像他第一次动手揍他的时候,骨头都打断了,这混小子愣是没服过一声软,喊过一声疼。   他晓得他是谁的弟子,也查清了他的来头,九川妖龙最后的血脉,也当真是稀罕。   这回的事,他也好好审了审自家那几个小子,事出有因,错不全在旁人身上,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自家儿子便是再不成器,他这个当爹的也不可能看着他们吃亏。   不过教训个毛小子有什么意思,于是,他将他关在凫丽山的地牢里,等了好些日子,想等来个管事的,好好说道说道,他虽长居山间不问世事,但也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主儿。   可是这一等就是七日,却是谁都没有来。   “看来没人要你啊。”   他走入地牢时,那条臭脾气的小龙,还在瞪他,口中赫赫有声,似是随时会扑上来咬断他脖子的困兽。   那模样,他觉得有趣极了。   后来,时过境迁,那个只晓得打架逞凶的小妖龙也长大了,他再回到凫丽山,却像是没了半条命,只是笑着问他。   “有酒吗,最烈的那种。”   小妖龙会哭吗?   至少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想象过,可那一瞬,他却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快要哭出来了。   若是没有那一坛烈酒,若是眼前没有碍事的凫丽山山主,他满盈眼眶的泪,定是撑不住的   看,他就是这样倔,像一只刺猬。   只是对着别人的是刺。   对着自己的,还是刺。   “他为谁而哭呢?”云渺渺不明白。   颍川莞尔:“不知道,也许是在哪儿,伤得太疼了吧。”   桑桑囤积了满腹的怒意,却在听完这些话后,有些难以启齿。   “龙族最是重情,无论那一族,都一样,中意谁,便把自己的心完完整整地捧上去,要么就收下,要么,就彻底伤透,没有第三条路可选。”他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不过我也就随口一说,万一人家是为心上人哭的呢,多情总被无情恼,哪能不伤心呢?”   “啊?”云渺渺愣了愣,从这儿望出去,正对着那座画栋雕梁的丹乐宫,“尊上的心上人,不是就在那么?”   难不成近水楼台,还未能先得月?   话已出口,轮到颍川一脸茫然了。   “那儿?你说丹乐宫中住着的那位?”   “我听说那女子曾救过尊上的命,容貌应当也不错吧。”她想起之前问起时重黎的反应,不好说是不是姿容绝世,至少也是花容月貌,才入得了他的眼吧。   见她一本正经地猜测,颍川不由愣了愣,旋即笑出了声。   “丹乐宫那位我见过,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不过啊”他话锋一转,“她是不是那小子的心上人暂且不好说,但那女子,总是动不动就闭关,宠归宠,重黎却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此人,连她的名字都是从遥岑口中问来的。   我与那小子相识数千年,只有一回,他失魂落魄地来凫丽山问我讨酒那仅仅一回,我借九尾狐的魅术,从他口中套出了个名儿。”   他俯下身来,越过她错愕的目光,低到她耳旁,轻声细语,道出了连桑桑都听不清的那个名字。   重黎回到崇吾宫时,殿中的长明灯烛火一晃,偌大的宫殿,静得出奇。   他拖着染血的英招剑,一步一步走了进来,锐利的眼扫过四周,却没有看到那个原本应该在这的人,顿时目光一沉,周身戾气怒涨,一剑下去,本就只剩一半的灯火,又灭去少说十余盏,剩下的也都七零八落地震颤着。   灯盏滚了一地,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回荡在殿中。   夜深人静,格外刺耳。   整座大殿,霎时被昏暗笼罩,灯火阑珊,照在他身上,拉长了漆黑的影。   在他挥出下一剑之前,对面的小屋忽然开了门,一脸错愕的云渺渺手里抓着件袍子,惊魂甫定地望着他。   有些散乱的长发挂在瘦削的肩头,似是刚刚从榻上匆忙爬起。   “是你啊。”   她喘着气,直直地望着眼前像是从地狱刚爬回来的人,除了那身瞧不出任何东西的玄袍,他的脸上,手上,都染着血,像是刚刚厮杀归来,剑锋上还挂着零星的血珠子。   还未近身,她便闻到了浓郁的腥臭味儿,正思量着要不要问问他这是去哪了,他却突然魔怔了是的,快步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的腕,将她摁在了半开的门上。   咚的一声,磕得她脑勺痛。   “嘶”他这劲儿都快把她胳膊拧断了。   她忍着痛抬起眼,望见的,却是他满溢恼怒的眼。   “为何不呆在殿中?”他咬牙切齿地问,方才没瞧见她,他先想到的,便是她又逃了。   她缓了缓:“我,我有点困,去睡了会儿这是怎么了?”   “重黎!”桑桑飞过来先照他面门来了一口三昧真火,逼他松手,火焰却被他一剑斩断,冻成了一坨冰霜,掉在地上。   他面色稍霁:“本尊以为你会趁机逃走。”   毕竟这四周的禁制,都被撤了。   她干咳一声:“便是我有心逃走,总要先想法子解开这藤吧。”   闻言,他眯了眯眼。   气狠了,倒是忘记还有无愧捆着她。   她谨慎地望着他,脸上的血就不说了,手上除了血迹,更是伤痕累累。   他这是去捶石头了吗?   这伤于他而言,或许不值一提,但瞧着,还挺惊心的。   “霓旌拿来的药还有剩,您要不要抹点儿?”她试探着问。   遭来他一记白眼。   “不需要,滚去睡。”   他终于松了手,她默了默,转身回屋,又被一把抓住。   “谁让你回这间?”他拧着眉,回头一指,“回那儿。”   内殿漆黑,如今连正殿都暗得出奇,她沉默良久,忽然觉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最近潇湘评论区出了问题,可能暂时无法评论,大家有什么想说的,可以来群里哟!   茗茗的正版读者群:563358104   欢迎小可爱们! 第二百一十六章 :本尊说了,你就会认错吗   内殿依旧一片漆黑,要不是刚刚才见识过这祖宗砍灯的架势,保不齐还以为崇吾宫不光穷得种不起花草,连灯油都添不起了。   她的夜盲似乎是在白辛城落下的,能记得的只有那一场病,但这症状能延续三世,估摸着也是拜这多舛的命格所赐。   她眯着眼,借着些许透进来的光亮,摸到了墙边,正打算如昨晚一样,裹着毯子坐下去,身后的人却忽然伸出手,将她连毯子囫囵端了起来,一怔神,便被放在了榻上。   她倒不是嫌弃魔尊家的墙角,不如说比起睡在这,她觉得那墙角要更自在些。   “这”她浑身一僵。   然将她抱过来的那位主儿,压根没有理她的意思,净去了身上的血后,便合衣躺在了另一边。   即便没有出言威胁,但她总觉得自己这会儿要是敢跳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桑桑停在了床头,静静地盯着那团黑漆漆的背影,陷入迟疑。   她权衡良久,裹着毯子缓缓躺了下去。   在这之前,她凝了一团火,点起了床下一盏小灯。   虽说只能照亮半边床,但好歹能让她看清四周了。   小心地躺平了,正打算合眼,却瞥见一只伤痕累累的手,道道血痕,甚至还有被什么啃咬的齿印,搁在漆黑的被褥上,格外显眼。   她可不信哪个魔族胆大包天到对帝君动手,况且这些伤,也不像是刀剑所致。   如猛兽抓挠,血口啃食,她曾听闻,魔界有个地方,关着数不清的妖兽厉鬼,据说都曾是魔尊的手下败将,生生世世不见天日。   “你去锁天塔了?”她压低了声音,但在一片寂静的夜里,依旧清晰。   背着身的人没有作答,她皱了皱眉。   “这是在同我怄气吗?”   他依旧没有反应,但渐渐收紧的拳,却让她晓得,他还没睡。   这种什么都不说,干晾着的状况,最是容易让人心生不快。   她睁着眼,望着静默的床帏。   “您若是看我不顺眼,说就是,这么憋着,我也没法子。”   诚然她也想不通这算怎么回事,但这都两日了,他到底想如何?   四下一阵死一般的寂静,正当她以为他依旧没有搭理她的打算时,身旁的人忽然转了过来,一把将她勾到了怀里,紧紧地箍住了。   她一怔,却感到他将脑袋埋进了她颈窝,在她挣扎之前,收紧了腕上的无愧。   他抱得很紧,有些恶狠狠的意味,箍得她骨头都要断了。   “本尊说了,你就会认错吗?”切齿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她忍着疼,咬咬牙:“您说。”   又是一阵沉默,迟迟没有听他说下去。   良久,他略显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不会认错的,你从来不会认错,认错的只有我你这个混蛋!”   她愣了愣,一时语塞,茫然地垂下眸,想看看他究竟怎么了,可稍稍一动,便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滑过颈边。   很轻,带着细细的颤。   她脑子里顿时轰然一下。   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混蛋”了,也不明白他说的“认错”又是哪门子事儿,她只感到自己快喘不上气来了,于是在他臂弯间小心地侧了侧身,试着腾出一点空。   顺便将那颗脑袋从颈窝里推出来。   然而一抬眼,却望见他脸上的伤。   他静静地合着眼,像是什么都不想看了似的,微弱的烛光照在那微微有些翘起的睫毛上,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那伤口,恰好在脸颊边,净去了血,只留下一道微微肿起的伤口,与他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样子相较,竟有些可怜。   她慢慢抬起手,神使鬼差地碰了一下。   那眉头悄然一皱,摁住了她的手,将她锁在臂弯间,不许她再动。   清淡的海棠花香裹了上来,他身上什么都没盖,就这么穿着一件单衣,躺在被子上,冬夜里,手脚都慢慢凉了。   渐渐地,气息平稳了下来,她又等了一会儿,见他似是真的睡着了,才敢看过去。   像是做了个噩梦,他的眉头,始终紧锁着。   挨近了,还看到额上的细汗。   “主上,他睡着了。”桑桑也没想到,这种时候,他真的能睡过去。   只是即便睡着了,他的手也没半分松劲儿,像是个护食的猫,牢牢抓住了手里的鱼。   但它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将主上救出来。   “主上”   “嘘。”云渺渺打断了它,扯出了点毯子,慢慢地挪动着,最终盖在了他身上。   而后,她便不动了。   这天晚上,她做个了梦。   梦里的重黎浑身都是血,散着头发,像是刚刚从一场厮杀中归来,狼狈得不像话。   他怀里,抱着一具尸体。   染血的白衣,破碎的瑶碧石,一双再不会睁开的眼。   他愤恨地,咬牙切齿地盯着这具尸体,双目赤红。   似是恨之入骨,又难以置信。   一遍又一遍地嘶吼着,从充满怨愤的声嘶力竭,到夹杂着哽咽的质问。   不是说我孺子不可教,劣性难改,本性难移,迟早有一天要杀我吗?   看,你都死了,我还活得风生水起!   你错了。   是你错了!   说你错了啊师尊!   可茫茫天地间,再没有人能应他一句。   明明恨不得将人咬碎了,伤痕累累的胳膊却还是仅仅箍着那尸体,等着怀里的温暖,一点点消逝。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一滴泪,可那副样子,却让她觉得,他快要疯了。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了凫丽山山主在她耳旁提及的名。   是她从未听说过的,像是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的人。   莳萝与颍川,是在次日清早打算启程回凫丽山的,重黎没有挽留,临行前,瞧着他的脸色,颍川忍不住笑了一声。   “看来睡得不错啊。”   重黎不耐烦地丢给他一坛酒:“千年的满城芳,拿走。”   颍川顺势接下,瞧了一眼,眉开眼笑。   “哟,还记得啊,还以为你小子要赖账呢。”   重黎白了他一眼:“本尊素来言出必行,欠你的,还清了。”   莳萝正往兜里装霓旌做的糕点,嘴里还叼着一块,恨不得跟花栗鼠似的腮帮子都塞满。   “你就这么走了?”云渺渺有些疑惑地望着她。   莳萝眼皮都没顾得上抬:“不然呢?爹爹都要回去了,我也玩够了呀!”   她顿了顿,瞄了重黎一眼:“你不是挺中意尊上吗?”   “是啊!”她毫不含糊,“中意啊,怎么了?”   坦坦荡荡的口吻,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说起来这小殿下自从上回在忘川捞起他们之后,最近都可着劲儿往霓旌那儿跑,虽说也常来崇吾宫走动,但这势头,显然有些偏了。   “小殿下。”桑桑也有种古怪的感觉,“你还中意谁?”   闻言,莳萝当真一本正经地盘算起来。   “霓旌,你,渺渺,那个遥岑也挺好玩的都中意!爹爹说了,多情是蠪蛭的天性,多喜欢几个,不妨事!”   回头一瞧,天姿国色的凫丽山山主正心满意足地抱着酒,半点没觉得自个儿的教女方式有何不对,属实让人佩服。   他忽然侧目看了过来,目光落在云渺渺身上,她似是扭到了脖子,正皱着眉轻揉。   “喂,那个叫渺渺的丫头!”他唤了一声,笑盈盈道,“改日来凫丽山,陪我喝两杯!”   云渺渺一愣,茫然地望着他,对面的重黎脸都绿了。   “快滚!”   送走了这倆父女,崇吾宫顿时静了不少,说来竟还有些不惯。   然四下的魔族,却皆是出入忙碌,重黎走后,云渺渺拉住了霓旌。   “这是在准备什么?”   霓旌愣了愣,反应过来。   “呀,倒是忘了告诉你,就这几日,丹乐宫那位,要出关回来了。”   咱们三岁啊,其实吃的苦头可多了,有没有小可爱心疼他啊,没有我就自己搂怀里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余鸢   余鸢。   这是云渺渺从霓旌口中听来的名字。   听闻是原身是一只比翼鸟,可惜比翼鸟在数千年前的一场战事后,便灭族了,只留下这么一条血脉,多年前救了重黎一命,便留在魔界了。   十年闭关,养伤归来,又有帝君撑腰,整个魔界都将其奉为上宾,凡是用得上的,都早早搬进了丹乐宫,里里外外扫撒得比崇吾宫还要干净,连遥岑这等身份的都前去搭了把手。   重黎一早便不见了人影,霓旌来送早点时,她正站在窗边发呆,顺便揉一揉酸了好几日的脖子。   “余鸢姑娘出关,尊上每回都会亲自去罢父山接人,半日就回来了。”她放下粥,招呼她过来吃些东西。   云渺渺回头看了她一眼,走过来坐下,平静地舀了一勺粥。   “你就不多问几句?”霓旌瞧着她坦然得不可思议,总觉得这些话半点没对她起作用。   她这会儿便是皱个眉,她都当她认真地醋过了。   “没什么可问的。”她泰然地喝着粥,忽然一顿,抬起了头。   霓旌以为她开窍了,眼中一亮,却听她嘀咕了一句。   “好像咬到蛋壳了。”   待她吃完,霓旌给她换了药。   “伤好多了,再养一段时日,便能恢复,不过拿剑的话,一年内可能不会太利索。”   到底是伤到了骨头,能恢复到这程度,已经费了不少心神了。   “我的剑,还拿得回来吗?”自上次见到霄明,她就再也没有那两把佩剑的消息了。   “你的剑啊”她尴尬地挠了挠头,“原本是搁在崇吾宫的,不过前几日尊上好像给挪到锁天塔去了,凭你的本事,还是莫要肖想能从那里拿回佩剑为好,锁天塔的妖兽可不是吃素的。”   闻言,她陡然想起之前那一晚,重黎一身是血地回来。   便是那一日将她的剑放入锁天塔的么?   防得倒是严,就这么戒备她吗?   不过想想也是,她上回大庭广众一剑断了那只狐妖的尾巴,如今那余鸢姑娘要回来了,放着这等利器在眼皮子底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不得心疼。   “那余鸢是何时入魔界的?”沉默了许久的桑桑忽然开口问了句。   “也有个数千年了吧,我也是听说的,没见过几面。”霓旌道。   “怎么?”云渺渺看向它。   “没什么”桑桑垂眸沉思,“只是印象中有位故人,倒是与她同名也是巧了。”   当年的比翼鸟还只被称作蛮蛮,因协助天之四灵剿灭四海凶兽惨遭覆灭,她与主上赶到时,搏兽之丘尸横遍地,主上乱葬岗般的尸堆里挖出了蛮蛮一族的皇女,带回昆仑,权衡之下,交由她收养。   一夕间失去所有亲人,又在尸堆间躺了好几日的丫头,回到昆仑山便是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她费了好大功夫,前前后后哄了大半月,才问出了这孩子的名字。   小半日光景似乎眨眼便过去了,近午时,只见远处一道高耸的城门显现出来,缓缓开启,众魔族赶忙相迎,想想便知,是重黎回来了。   站在崇吾宫的台阶上,恰好能望见门下一行人,朝丹乐宫走去。   不知从何而起的风,掀起石缝间的细沙,迷得她有些眼疼。   再看去,就见一抹霁色的身影如烟云一般轻盈地掠过,雪映烟光薄,飘然色泠,站在那一抹玄衣旁,格外瞩目。   她眼力不好,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只有那么一瞬,觉得她的目光,落在了这边。   无需任何人指明,她便晓得,那就是丹乐宫的主人。   人,渐渐都走远了,她看不清魔尊是什么脸色,后来,连他的背影都看不清了。   “嘶”她捂住了眼。   “主上,怎么了?”桑桑顿觉不对。   她摇了摇头:“没事没事最近眼睛有些疼。”   “何时开始的?”它记得之前,并无这等症状。   “好像上回掉进忘川之后吧。”她揉了揉眼,“许是水太冷,我在水下摸索了一会的缘故。”   她是通水性的,之前在北海边也下水摸过鱼虾果腹,但在忘川中睁开眼的时候,那刺骨的冷,一度让她以为自己是不是已经瞎了。   她缓了口气儿,终于好受了些,再抬眼,那扇门还在,门下的人,却都散了。   “那是魔界大门吗?”   桑桑点了点头:“魔界出入皆难,就是因为这道门无时无刻都在变动,除了魔族,无人能料到下一次会在何处开门。”   她心念一动:“你的意思是,只要知道门会在何处出现,我们就有机会离开这?”   随着这个念头,腕上无愧猛然收紧,她吃痛地嘶了一声,立刻分散思绪,总算是渐渐缓了下来。   桑桑点了点头:“这么说倒也没错,但这扇门无论是出现的时机还是地点,都是诡谲多变的,如何能料准呢?”   眼看着门逐渐淡去,下次出现,不知何时,她思量片刻,取下了腰间的帝台棋碎片,其中一片,有着长潋留下的一根发丝。   她又拔下自己的几根头发,穿过石头中凝住的那根发丝露出的一截,拴在一起,交给了桑桑。   她站在这儿,暗处的魔族便不会留意其他,重黎的吩咐,仅仅是看住她而已。   而桑桑心领神会,立刻叼起这块指甲盖儿大小的石头,飞到那扇门前,利索地将其挂在了一处纹饰上,而后飞回了她身边。   门很快便消失了,连带着那一小块帝台棋。   与此同时,丹乐宫中。   那一抹霁色迈入殿门时,一度暗暗议论的仆婢们齐齐闭上了嘴,本想前来敲个热闹的几个女妖,在望见那女子时,也渐渐没了声儿,那是被信赖,被捧在掌心的人,才能露出的从容与大方,容貌自不必多言,娇而不媚,温而不弱,一颦一笑,似是都在告诉众人,她在尊上心中的地位。   霓旌与她并不熟识,唯一一次说上话,也是数十年前了。   但对这位余鸢姑娘的印象,却不曾有丝毫褪色。   在这座丹乐宫中,从未发生过任何争执与喧闹,连愤愤不平,似乎都是多余的。   “伤势可有好转?”重黎看向她,一改以往凶巴巴的口吻,语气温和,属实教人意外。   除了早就习以为常的几个,头一回见这位姑娘的,都不由得暗暗称奇。   霓旌垂着眸,不由想起遥岑同她说起的那段数千年前的往事。   这位余鸢姑娘,是如何从尸山血海中,带回了奄奄一息的尊上,用自己的内丹,替尊上治好了要命的伤,自己却几乎去了半条命。   从那之后,尊上便一直在照顾着她,无论多么稀罕的药,都找回来给她疗养身子。   可真是了不得的宠爱啊。   “好多了。”余鸢望着他,眉梢眼角都是粲然的笑意,“你这回拿来的药都很好,相信再用几次,便能痊愈,这些年,也让你费心了。”   似是一路劳顿,说了几句,她便背过身轻咳了一声。   重黎面色微变,一旁的仆婢颇有眼力见儿地扶她坐下,而后递上了茶。   “那药若是对你的伤有用,我会再去寻来,你安心养身子便好,无需同我客气。”他留了几个在旁伺候的,命其他人都退出去,如此嘈杂,不宜静养。   众人陆陆续续地走出丹乐宫,各自散去。   几个女妖凑在一处,脸色都极为难看。   她们是一年前被妖王送来服侍尊上的,尽管这一年多,连尊上的寝殿都没能瞧上一眼,平日里踏入十步之内,便会被一脚蹬出去,在她们心里,还是以“帝君枕边人”自居的。   但今日,她们走这一遭,冷汗都要淌下来了。   在崇吾宫,哪管谁的美貌赛过谁,只有讨得尊上喜欢,她们才能站稳脚跟,本以为这几日突然出现在尊上身边的那个仙门弟子,会是她们的绊脚石,眼下看来,绊脚石算什么啊,丹乐宫这位,可算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了!   她们如何去争?拿什么去争?   人家救的,是尊上的命啊!   她们来到这儿之后,本就被百般推拒,被尊上扎成一捆吊在忘川河上,也不是一两回了,如今再瞧瞧这座宫殿,心中那点不甘,都显得可笑起来。   心酸之余,总想找个比她们更惨的。   “你们觉得,那个仙门弟子,还能活几日?”   “这位余鸢姑娘都回来了,尊上图个新鲜也多半到头了,这么久都没听尊上提一句,听闻这几日尊上尤其不待见她,依我看啊,怕是过几日就该丢去锁天塔了!”   “尊上还能这么温柔地说话啊我可是想都不敢想。”   “唉咱们几个,难不成是来这儿做丫鬟的么?”   她们垂头丧气地远去,今日所见,怕是好些时日都缓不过来。   霓旌从她们身旁经过,回头望去,丹乐宫中,两道身影比肩而坐,不知再说些什么,余鸢一直在笑,连尊上眼中,都染上了些许稀罕的愉悦之色。   如此景象,算得十分般配了。   她扭头望着崇吾宫的方向,心头发沉。   可那丫头要怎么办呢   虽然作者菌写过几个讨人喜欢的女二,不过友情提示,留心这只 第二百一十八章 :你可别嗦面了!   丹乐宫之主闭关归来的消息,不出半日便传遍了魔界。   独建一宫,亲自接回,更别提那些她们听着都觉得遥不可及的珍稀灵药,这样的体贴照顾,那个女子不眼红嫉妒?   女妖们回去后越想越气,便合计着去崇吾宫看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她们酸不如再拉个一起酸,尊上发话之前不能动手,她们还不能讥讽几句出出气么?   于是,她们便兴致勃勃地到了崇吾宫前,一路说着那小姑娘这会儿该是何等捶胸顿足,郁闷难消,说不定正抱着枕头哭鼻子呢。   这么一想,她们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然而,当她们相互打赌,那丫头这会儿到底在摔东西,还是在偷偷抹泪之时,迈入门槛的一瞬,却见那道素白的身影,背着身,坐在案边一抽一抽地动。   “这是在哭吧?”蛇妖扯了扯狐妖的衣袖。   “声儿不太对吧?”刚押了她在痛哭流涕的狐妖有些动摇。   “会不会在挫刀子?”黄鼬精低声猜测。   女妖们踟蹰片刻,相互拉扯着走上前去,低头一瞧。   就见瓷碗竹筷,香味扑鼻。   她在嗦面。   气定神闲也就罢了,还津津有味地咂了下嘴,咽下这一口,才顾得上抬起头,瞧她们一眼。   狐妖:“”   不是该伤心欲绝吗?   蛇妖:“”   不是该砸东西了吗?   黄鼬精:“”   恼羞成怒呢?担心自己失宠的怨恨和不甘呢?   耗子精:“”   这面看着好香啊。   身后的压迫感涌了上来,云渺渺抬起了头,嗦掉了挂在嘴边的半截面,错愕地望着她们。   女妖们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中的面,而后再看了看她。   云渺渺迟疑片刻,清了清嗓子:“厨房可能还有剩的。”   女妖们:“”   谁说要吃了!   “不,你你难道没听说?”蛇妖狐疑地望着她。   “听说什么?”桑桑斜了她们一眼,而云渺渺再度开始捞面。   “丹乐宫那位闭关归来,如此大阵仗,你不晓得?”黄鼬精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晓得。”她点了点头,继续嗦面。   “你你就没点儿什么想法?”   她唔了一唔,拿起手边的辣子,舀了一勺。   “没有。”   这死鱼般毫无波澜的眼,狐妖都恨不得提起她的领子,看看她是不是装得像。   然而看了许久,到底还是失望了。   “你这女子,好生心大,就不怕尊上厌弃了你?”   云渺渺皱了皱眉,思量了须臾,咽下一口面。   “他本来就挺嫌弃我的,也无谓多一分还是少一分了。”   这话,仿佛是轻轻飘过去的风,琢磨了一路的酸言醋语,便都像一拳砸在棉花上。   “丹乐宫那位刚回来,尊上关心得很,这几日应当都不会再回崇吾宫了。”狐妖眉一挑,有心酸她几句,“你就在这崇吾宫中独守空房,可得紧着自己的脑袋,保不齐哪一日丹乐宫那位醋了,尊上就将你丢去锁天塔自生自灭了。”   云渺渺嘬了口汤,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冥顽不灵!活该短命!”那等争风吃醋不择手段的她见过,看似心如止水,暗地欲擒故纵的她也见过,但这等实打实不长心肝的还是头一回。   看着她气定神闲地嗦着面,总觉着酸里酸气的反倒是她!   吃完最后一口,云渺渺终于放下了筷子,轻轻巧巧地打了个嗝,平静开口:“与你们比起来,我的确是个短命的,比不得你们命长得如此有闲情,来找我麻烦。”   蛇妖嘴角一抽:“倒是会逞口舌之快,回头真被送去锁天塔,看谁救你。”   云渺渺莞尔一笑:“多谢挂心。”   没能称心如意的女妖们兴致勃勃地来,又怒气冲冲地走了,桑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一群不嫌事大的碎嘴,也不晓得到底想干嘛。”   云渺渺耸了耸肩:“多半是心中不痛快,想拿我出出气又不敢真动手吧。”   毕竟她们也不晓得,眼下她手里除了命兽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兵刃,那日的霄明护主,可让那狐妖吃了不小的亏,今日能忍着没掐死她,多少还是掂量了一下这儿是什么地方。   “你也莫置气,就当她们吃饱了撑的。”   桑桑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可她们的话,倒也不像是胡诌的。”   她手一顿,平静地将面前的碗筷收拾好,推到一边。   “不回来不是正好吗?省得我还得提心吊胆,还不能教他发现帝台棋的去向。”   她起了身,望着眼前灯火阑珊的宫殿。   真安静啊   若是没有那么多灯火,一个人在这儿呆上千百年,是什么感觉呢?   想起莳萝玩笑般的一句“哭包”,再想想凫丽山山主随口谈及的那些“陈年旧事”,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觉得,心头一沉。   世人皆道,魔族如何凶残可怖,杀人如麻。   在天虞山,无数次教诲,亦都是仙门弟子除魔卫道,手中仙剑,就是为斩杀妖魔祸患而出。   这亘古不变的道义,早已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了。   可在这座堂皇的崇吾宫中,她感觉到的,却只有无尽的孤寒,连茶水,都是凉的。   这样的地方,谁会愿意回来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如那些女妖所言,重黎果真一日都没有回来。   也是,十年闭关,久别重逢,当然有许多话要说。   那样的厨艺,做顿饭给心上人也不足为奇。   大开的殿门外,冗长的青石路,似是一直延伸到天边,与星海连为一线。   她不动声色地试探着这几个时辰内,帝台棋出现的方位,虽说未能走遍魔界各处,但这几日从霓旌口中也套出个大概来。   许是觉得凭她绝不可能逃出去,便没有防备得那么严密,有了神兵后,连门外的禁制都抹去了。   她凭着臆测和记忆,绘出了魔界大致的图纸,将帝台棋出现的方位一一标上。   “主上,这大门出现的方位杂乱得很啊”桑桑瞧着这地北天南的圈儿,甚是茫然。   “师父说过,世间万物,皆在因果之中,这扇门便是再邪乎,也定然遵循这天地中一法,且再看一段时日,定能找到些端倪。”她将纸张折起,塞在柱子后的夹缝中,暗暗松了口气。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留在门上的帝台棋,除此之外,还留着师父的一根头发,对于修仙之人而言,是能与之心意相通之物,师父若是正在找她,应当能察觉一二。   只是不知,可会顺利   寒风灌入大殿,吹得烛火倾颓,她踟蹰片刻,走过去,关上了那两扇门。   算了,反正不会回来。   留什么门。 第二百一十九章 :夜半惊魂   太过昏暗之处,总教人心神不宁,在床头点了盏灯,她才合衣躺了下去。   肩上的伤好多了,只是抬胳膊时还有些疼,稍稍侧过来些,尚能睡得安稳。   “桑桑。”她合着眼,轻声问,“你与魔尊,认识多久了?”   桑桑一怔:“从令丘山?”   她笑了一声:“之前。”   它顿时心头一咯噔。   “你不会无故这般厌恶一个人的。”她叹了口气,并没有逼它的意思,只是像友人夜半的随口闲聊,忽然想到,便这么问上一句。   自上回被霓旌点破过一回后,桑桑便不想时时骗她,但若是说数千年前便认得了,它这乌鸦精的身份怕是也得一起露馅儿。   它思量片刻:“好些年了,不过也许久未见,这次算是重逢。”   “他开罪过你?”   “也不能说开罪”它低下头,用爪子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桌面,“就是脾气不太对付,从前他简直混账胚子!”   她不由好笑:“魔界帝君,又不是做善事的,不过能有多混账?”   桑桑呵了一声:“忘恩负义,冥顽不灵,是不是魔尊都一个样!就是个欠收拾的谁待他好,都分不清。”   闻言,她默了默,合着眼莞尔一笑:“这么听来,是挺混账啊。”   “桑桑,我之前做了个梦。梦见魔尊了。”   她抬起另一条胳膊,轻轻遮住了眼,像是在叹息。   “他抱着一具尸体,眼都红了。也不是怜悯,就是从没有想过,他那样的人,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他哽咽着,想让怀里的人认一句错时的模样,就像这全天下都不要他了。   混账极了   也可怜极了。   桑桑正愁该如何接这话,回过神来,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无声地叹了口气,上前替她掖了掖被角,而后窝在她枕边,也合上了眼。   睡到半夜,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盯得她浑身发毛,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却见一道玄色的身影站在她榻边,摇晃的烛火照在他脸上,竟有一种阴恻恻的诡谲感,吓得她一口气呛进肺管子,捂着嘴就咳。   咳嗽声惊醒了枕边的桑桑,一人一鸟就这么干瞪着这位跟鬼魂似的真要吓死人的魔尊。   “您不是!咳咳!”   这祖宗不是去陪心上人了吗!?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飘回来的?   望着他阴沉的脸色,僵持片刻,她缓了缓气儿。   “那边没屋子了?”   他微微皱了皱眉:“哪边?”   还能是哪边?   “丹乐宫啊。”   在她怔愣地道出这句后,他原本就不大舒坦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丹乐宫有没有屋子,与本尊回不回来有何干系?”   “您不留在那儿睡?”她委婉暗示。   他一脸茫然:“睡那做甚?”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她当即心领神会。   “还捆着的。”   他没有答话,顺着他的视线,她发现他并没有在看那截无愧,而是望着她腕上正闪着光的瑶碧石。   看了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干咳一声,指了指对门的内殿。   “您的屋在那儿。”   他似是有些累了,眼中没什么神韵,听了这话,倒是眸光一动,看了看她,因已经睡了好一会儿,只穿了一件中衣,也散开了长发,松松地束在肩后。   “你就睡这儿?”   她心头一紧,抿了抿唇:“您这不是还捆着我吗,不必时时将我放在眼皮子底下吧”   他默了默,似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转身走了出去。   桑桑都捏了把汗:“这臭小子可太吓人了”   方才它睁眼时,吓得脉搏都停了好几息!   云渺渺亦是惊魂甫定:“许是觉得我随时想着逃。”   “什么毛病啊这人”桑桑气得够呛。   然而,还没等她们将噗通乱跳的心平抚下去,重黎居然又回来了。   望着推门而入,半点不见心虚的魔尊大人,一人一鸟俱是一僵。   他已经卸下了发冠,脱了袍子,长发垂在肩头,还是那副随时会生气的冷淡模样,却在昏黄的烛光中,稍稍透出一丝温软。   半垂着眸的时候,让她想起了梦中那个了无生气的重黎。   他走了过来,停在了榻边。   而后,坐了下来。   这张床不比内殿的那张,要窄许多,她身旁的位置,也不过堪堪一尺,他居然真的侧着身躺下了。   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竟又给他腾出了点位子。   靠着墙,冷得一哆嗦。   “躺下。”他合着眼,冷冷地开口。   “臭小子你说什么梦话呢!”桑桑瞧着就想给他一脚,然而话音未落,便被他施法封住了口,只能恼火地在墙角捶胸顿足。   “躺下。”他沉声重复了一遍。   总觉得再让他说出第三遍,她的下场会不大好看。   她踟蹰了片刻,终是妥协了,本想对着墙熬几个时辰就该天亮了,偏偏半边肩受了伤,一躺便疼得冷汗直冒,挣扎了一会儿,她僵硬地转过了身,忍着痛仰面躺了下来。   床榻太小,身侧的人便近了,尽管她已经竭力往里靠,还是免不了会碰到。   她属实睡不着,一面是因为有个祖宗躺在旁边,一面是肩膀的没个着落,一直虚靠着,酸疼得厉害。   她暗暗抽气,想拿个什么垫一下,但这屋里的第二个枕头,就在重黎的脑袋下搁着。   还是算了。   她示意桑桑莫要轻举妄动,既然要找魔界大门所在,暂且还是不要太过扎眼为好,尤其不要惹这祖宗生气,否则说不准还有什么神兵法宝等着她。   忍耐,才是上策。   她本想就这么熬到天亮,便是疼得冷汗涔涔,也只是死死咬着牙。   就在她的肩膀僵得快抽筋儿时,忽然被人拦腰一翻,整个人朝着他侧了过来,几乎是直接滚进了他怀里。   “你是木头吗,痛就不会吭一声?”他半睁着眼,紧盯着她。   “我”她愣了愣,顿时语塞。   “崇吾宫外的禁制都没了,你今日就没想过趁机逃走?”他冷不丁来了一句,方才还琢磨着魔界大门出现的位置之间的连系的云渺渺顿时抖一激灵。   “没有。”她硬着头皮答道,“便是要跑,也总得先解了这藤吧。”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   “你还有点自知之明,无愧是上古神兵,你便是跑到天涯海角,本尊也能将你拖回来。”   她背后一凉,犹豫良久,复又开口。   “若是我真逃了呢?”   四下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她顿时有些后悔为何还要添上这么一句。   她梗着脖子望着他,那双漆夜般的眼中,闪过一抹狠戾。   “你跑了,本尊就去天虞山抓你的同门,抓一个杀一个,抓两个杀一双,你几时自己回来,本尊几时收手。”   这话听得她浑身汗毛倒竖。   若是旁人说出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她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天虞山好歹是人间第一大仙门,莫说杀人了,闯山门的时候,八成就被端华长老一脚踹出来了。   可同样的话从这祖宗嘴里说出来,威胁就成了生死一念间。   “噢。”她吞咽了一下,不再问下去了。 第二百二十章 :意料之外的故人   见到余鸢,是在出关后第五日。   云渺渺想不通,重黎到底在同她拧什么,每日都非要分走她半张床,话是越来越少,但每日抱着她入睡却是半点不客气,推是不敢推开的,帝台棋忽然出现,也只能暗暗记下,等第二日再画在图上。   可今日她刚在图纸上圈出帝台棋昨日半夜里,最后出现的一处方位,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惊得她立即将纸折起,塞进腰封里。   来人的步子很轻,不急不缓,应不是重黎。   她回过头,就见一女子站在门边,似于灰蒙中点上一抹明亮温柔的霁色,柳眉杏目,秀而不媚,算不上如何地惊艳,却是越看,越觉得顺眼,从骨子里透出的,是那些婀娜的女妖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娉婷秀雅。   无需任何言语,她下意识地便觉得,这就是那位救了重黎性命的余鸢姑娘。   桑桑望着那门边的女子,忽地僵了僵。   尊上绑回了一个仙门女弟子,软禁在身边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能忍到这会儿才来崇吾宫瞧一眼,也算了不得的心性了。   望着余鸢步步而来,柔弱之态,像是还带着病,她想起了不夜天时那些女子间惯用的伎俩,下意识地先往后退了退,免得“不小心”磕碰到了别人的心肝儿,百口莫辩。   “你就是重黎从带回来的天虞山弟子?”她一开口,眸中便含了三分笑,可口中道出的名讳,却是放眼魔界,独她一人敢唤的。   云渺渺一愣神,已经被她打量了个遍,那双含着秋水般的眼眸,最终凝视着她的眼睛,沉默了良久后,不知为何,笑了一声。   “怎么了?”她皱了皱眉。   余鸢默然片刻,摇了摇头:“失礼了,只是觉得姑娘的眼睛,像我一位故人,眼中神韵却是略有不同,该是认错了。”   她退后半步,客客气气地报上了自己的名。   举手投足,再没有半分越矩,倒不像是来找麻烦的。   云渺渺哑然须臾,到底还是存了一丝戒备。   “不知何事?”   余鸢莞尔:“日日在丹乐宫养病,着实无趣,今日重黎不在,我便出来走动走动,听闻崇吾宫中囚着一位姑娘,一时兴起来看看,希望没吓着你。”   寥寥数语,看似无心,但旁人听来,却更意味深长。   “听闻你是天虞山的弟子,我从前也曾拜师求仙问道,只可惜半途而废,拖着这副残躯,也很难再有什么作为了”她叹了口气,似是在惋惜什么,又见眼前的人面色不大好,胳膊似是有什么不便,面露讶异。   “你受伤了?可要紧?重黎上回送到丹乐宫的灵药还有不少,我许久不曾舞刀弄剑,伤不了,回头给你送些来吧”   言语间处处透着忧心,甚至有意看看她伤得如何了。   云渺渺下意识地避开,倒也清楚自己的处境,所幸她不曾提及魂胎,此事应当还不曾传出去,霓旌和遥岑也不是那等碎嘴之人,便是没有他俩,想来也不足为奇。   面对刚刚闭关归来的柔弱心上人,那祖宗怎么可能告诉她,自己不知何时让别的女子怀了个莫名其妙的孩子?   “不必了多谢姑娘好意。”她尽量温声细语地婉拒了这位瞧着跟瓷儿似的美人儿,这细皮嫩肉的,一掐就该出水了,定是日日被人捧在掌心,舍不得磕着碰着。无冤无仇,她也没想着给这姑娘添堵,思量了片刻,还是觉着自己莫要太引人注目为好,便道,“我只是一个阶下囚,那些灵药,还是姑娘自个儿留着吧。”   闻言,余鸢却是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又开始看她的眼睛。   “重黎捉你回来时,可有说什么?”   这话问得有些奇怪,云渺渺皱了皱眉,觉得没有同她细说的必要,便随口敷衍。   “我不过是个寻常的仙门弟子,将我捉回来,应当只是为了解气吧。”   余鸢勾了勾嘴角:“寻常啊倒也不尽然,你这双眼睛,生得真好看。”   突如其来的夸赞,非但没让她心生羞赧,倒是觉得一阵茫然。   她的眼睛好看?   说起来,她自个儿倒是从未留意过。   “姑娘过誉了,你也好看。”她尴尬地接上了这句话,倒是将余鸢逗乐了。   “我时常闭关,故而平日里除了重黎,没几个能说话的朋友,丹乐宫平日里也冷清,你若无事,可来坐坐。”她笑道。   云渺渺顿了顿。   “姑娘说笑了,我不能离崇吾宫太远。”   说着,低头看了手腕一眼。   余鸢也留意到她腕上缠着的东西,面色微诧。   “无愧?”   看样子也是认得此物的。   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这道藤蔓不解开,我走远些,便会被发现。”   这也是她为何只能先凭帝台棋探查魔界大门的缘故。   余鸢眼中的笑忽然僵了僵,虽在转瞬间掩了下去,但这诧异之色却被她瞧了个正着。   她笑了笑:“无愧是昆仑仙藤结出的主脉这一,上古神兵,乃重黎贴身之物,自从已经好些年没见他拿出来了,没想到再见,居然是用来捆你的”   “他若是能换一样寻常些的,我感激不尽,被这玩意捆着,其实还挺疼的”对此,她难得道了句真心话。   余鸢轻咳了两声,恰好打断了她的话,面色也跟着白了几分。   “我该走了,好像忘了服药的时辰。”她浅笑着转过身,走到门边,忽然停了下来,“还不曾问过姑娘名讳,倒是疏忽了。”   温柔的口吻,眸中的笑如三月春暖,煞是好看。   沉默良久,终得了一句答复。   “天虞山,云渺渺。”   闻言,扶着门的那只纤纤玉手忽然紧了紧,面儿上的笑却还是云淡风轻的。   “是吗,云渺渺不错的名字啊。”   望着她消失在石阶尽头,云渺渺暗暗留着的一丝防备才缓缓卸去,回头看着一直藏在她身后的桑桑。   “怎么躲起来了?”   见了魔尊都没这自知之明。   桑桑目光凝重,没有作答。   “怎么?这位余鸢姑娘你认得?”她记着之前它曾说有位“旧识”,与之同名,这世上该不会真有如此凑巧的事儿吧?   桑桑的无言几乎已经默认了此事,犹豫半响,终开了口:“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见到她”   毕竟当年,它真的以为她已经死了。   那样的混乱中,就连她和主上,都未能全身而退,回头想找人时,只望见一地横尸。   倒不是怕她,只是觉得,这会儿着实没有见坦然相对的心境。   若是她认出了它,它该如何解释当年为何弃她而去?   若没有认出,也同样不知怎么开口。   她的声音还是如从前一样,温和中透着一丝软意,便是看不见她的笑容,也依旧能从记忆中找出些许光景。   意料之外的重逢,令它始料未及,她为何会出现在魔界,怎么会成了重黎的救命恩人?   一肚子的疑问,全被愧疚堵在了嗓子眼里,说不出半句。 第二百二十一章 :尊上,真好使啊   稍稍平静下来些,它又琢磨起了她方才的那些话,不免心生疑惑。   “主上,她真是过来瞧个热闹的吗?”   云渺渺低了低头,不温不火地反问。   “你觉得呢?”   清晨的天光透过灰白的景致和窗纱,少有地照进了这座崇吾宫,将她的发丝都染上了一层薄辉,浸润在她眼中,渐渐隐没于波澜之下。   她的声音比以往更为平静。   “你觉得她只是来瞧瞧我这个阶下囚过得如何的?”   在桑桑的沉默中,她笑了一声。   “这位余鸢姑娘,挺会说话啊。”   寥寥数语,在弄明白她来头之前,就同她讲清了她二人在这崇吾宫的立场,楚河汉界,分得如此清楚,似是怕她听不明白,并未将话中的弯弯绕绕藏得很深,客客气气地将该说的都说了个明白,的确比那几个惯会找茬生事的女妖们聪明多了。   她还道那祖宗喜欢的女子,是个敢不顾生死,拿出自己的内丹只为救心上人的傻姑娘呢,看来倒是她低估了这位。   不过这一大早,连药都顾不上喝便先来崇吾宫“转上一圈”,这醋劲儿可真不小啊。   这几日夜里的事还是三缄其口为上。   “她是个善心的姑娘。”桑桑少有这般为旁人说话的时候,似是不希望她对余鸢心生误解,“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没了爹娘和所有的亲眷,便是那样,也没见她说出任何怨恨的话,好学还乖巧,很是讨人喜欢,虽说多年未见,但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以为她死了,当年也无暇找她,今日才晓得,她还活着”   看着它仿佛有千万句解释却不能一一说出口,云渺渺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行了,既然是你的故友,我就当是多心了吧。”   她无奈地揉了揉它的脑袋。   “认识你八年,还是头一回见你袒护谁,倒是稀罕得很,这位余鸢姑娘,真是不容小觑。”   命兽与主心意相通,她自是相信它的,方才那些,也不过是因着不夜天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腌臜事而突然从她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说到底,是她的臆断,保不齐也会出错。   若人家当真没那个意思,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霓旌照着一贯的时辰,端着午饭和药不如崇吾宫时,望见了桌上的一堆灵药,不由诧异地看向正试着用负伤的那半边手,握紧一支笔的云渺渺。   “这些是怎么回事?”   拆开几瓶闻了闻,唷,还是上等的灵药。   这一瓶瓶的,堆了半桌子,跟要当饭吃似的。   云渺渺放下笔,看了过来:“这些啊是刚刚从丹乐宫送来的。”   霓旌一愣:“余鸢姑娘?”   在她狐疑的目光中,云渺渺坦诚地点了点头。   “哎哟我天!”霓旌手里的药险些没端稳,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们这就见过了?”   “嗯,还聊了几句。”桌上的饭菜香已经飘了过来,是她最喜欢的排骨汤,目光不留神儿便溜了过去,霓旌的话倒是有一句没一句了。   “你这丫头呀,没怎么着吧?”霓旌紧张地绕着她来来回回打量了三圈,确信没缺胳膊没少腿儿,才松了口气儿,却见她已经坐下来开始扒饭了,“余鸢姑娘可是尊上护着的人,平日里便没人敢得罪她,便是我和遥岑,见了她都要行礼的。”   闻言,云渺渺抬起了眼:“你怕我伤了她?”   霓旌恨不得敲她一记:“我是怕你吃亏!小没良心的!”   “我能吃什么亏?”她一阵狐疑,继而又反应过来,宽慰她,“放心,她好像还不知魂胎一事。”   这事儿若是传出去,便是魔尊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吧。   看看,还不如当初在三生石旁一了百了,彼此都给个痛快。   瞧着她吃嘛嘛香的样子,霓旌又好气又好笑,属实服了:“你这般心宽也好,省得胡思乱想,这些东西再好,也要对症下药,有些药性不定相冲,你还怀着身子,不宜乱服,我且拿去琢磨琢磨,将你用得到的再给你拿回来。”   她一拂袖,便将桌上那些都纳入囊中了。   “你应当还没用吧?”想了想,她又不放心地回头问了句。   “刚送来,还不曾用过。”云渺渺嘬着碗里的排骨汤,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霓旌总觉得她像是在等她过来收了这些药似的。   瞧着傻乎乎的,应当不会这般警觉才是。   如此想着,她将心咽回了肚子里,又往那碗里添几筷子别的菜。   “魂胎不好养,不过能吃是福,白胖些总归错不了。一会儿吃完饭,将安胎药也喝了。”   说着,她从另一只食盒里捞出了一碗黑糊糊的汤药,与前几日喝的如出一辙。   云渺渺舀汤的手瞬间顿住,对排骨汤的兴致,转眼都烟消云散了。   “又要喝?”   霓旌一本正经地同她讲道理:“这安胎药需每隔一日服一帖,七帖之后才能发挥药效,这是第四帖,不可耽误。”   闻到这味儿,莫说云渺渺,饶是桑桑都忍不住背过身去。   “不喝了行吗?”她属实遭不住了,诚心诚意地同对面的魔族护法打起了商量。   这药虽说喝下去对身子有好处,她这几日也赶到自己的灵气和伤势的确恢复得很快,但良药苦口,也总该有个底线吧?   每喝下一碗,她都像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   “不行。”霓旌斩钉截铁地打消了她的念头。   “半碗?”   “半碗跟没喝有何区别?”   “那就不喝。”   “你想得倒挺美!”   你来我往的挣扎中,霓旌忽然有些后悔今日没等尊上回来再来送药,之前那三碗,都迫于尊上淫威呸,都是仰仗尊上的威信,好说歹说才喝下去。   今日悬啊。   “一口一块蜜饯。”她给出了诱人的条件,“尊上那儿可是三口一枚呢。”   云渺渺嘴角一抽。   “魂胎并无不稳之兆,为何非要喝安胎药?”   霓旌啧了一声。   “防患于未然。”   “是药三分毒。”   “”这丫头怎么这么难哄啊!   她一拍大腿,放出了豪言壮语:“你前几日不是说自个儿连个面都煮不好吗,只要你今日干了这碗药,我保证让你顺顺当当地做出一桌菜来!包教包会,学不出来我生啃了崇吾宫的柱子!”   此话一出,云渺渺都给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包个饺子都会露馅儿的。”   “不成问题!”   “煮什么最后都会成一团糊。”   “不是事儿!”   她唔了一唔,瞥了眼那药:“还是算了。”   比起学会做饭,她更不想喝这碗药。   “嘿你这丫头!”都已经做好了啃柱子的准备的霓旌猝不及防被当头一盆冷水,可再怎么说,她都不再动摇了。   头疼之际,她忽然抬头看向门外,大喝一声。   “恭迎尊上!”   只听得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再回过头,那药碗已经见了底。   方才还誓死不肯服药的小姑娘正捂着嘴,一脸扭曲地吞下最后一口药汁,艰难地抬起头,紧盯着门外那条路。   尊上,真好使啊。   霓旌:喝个药还得斗智斗勇,我太难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阻拦   艰难地咽下这口药,云渺渺简直觉得自己眼前一片昏黑,却并未听见什么脚步声,正以为是霓旌诓她喝药,门外却真的传来重黎的声音。   “咋呼什么,平日里都不见你喊这么响,招魂呢?”他黑着脸,迈入门槛。   才走到第一级台阶,就被她炸雷似的一嚷嚷吓得脚下一趔趄。   霓旌正要解释,却见他身后,又跟来一人。   眉目有情,未语先笑。竟是今早才来转悠过一回的余鸢。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都尽数吞了回去。   “参见尊上,余鸢姑娘。”她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顺势将身后的药碗掩去。   桑桑似是没想到她会跟着重黎一同过来,怔愣之余,心头一紧。   云渺渺反胃得厉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捂着嘴站在霓旌身旁,不动声色地瞥了余鸢一眼,而后再看向重黎,登时心领神会。   坦坦荡荡地带人过来,看来是不希望心上人误会啊。   重黎一进门便闻到了这股苦涩的汤药味儿,再看看云渺渺那压抑的神色,稍加细想,便晓得她们方才在做什么,略一迟疑,并未多言。   倒是余鸢,微微皱了皱眉:“这样浓的药味儿,看来这位渺渺姑娘伤得不轻。”   霓旌顺势接过了话:“尊上将她绑回来是做人质对付天虞山的,活的总比死的管用些,属下恰好懂些医术,能不能治得不敢保证,留一条命尚可。”   闻言,余鸢的目光落在云渺渺身上,刚喝下一碗安胎药,她这会儿正苦得说不出话来,由此面色瞧着也白了几分,还真有几分恹恹之象。   她眼中闪过担忧之色:“不过是个小姑娘,也受了不少罪,若能治好伤再好不过了。”   说着,看了重黎一眼。   他神色淡淡,目光落在云渺渺身上,沉默了半响,道:“此事交由霓旌处置便可,不过一个阶下囚,你身子还未养好,跟来做甚?”   不急不缓的口吻,较之平日里,可要温柔多了。   余鸢笑了笑:“日日待在丹乐宫,都要闷坏了,我的伤势已好转不少,不必这么紧张,我已经见过这位姑娘,见她伤得不轻,便寻思送些药来,也不知哪一种好,索性将看着好用的一并送来了,不知姑娘可有用上?”   她转而看向一言不发的云渺渺,眸中笑意温软。   云渺渺缓了缓,硬着头皮挤出了一抹笑:“多谢挂心,刚换过药,暂且还没用上,暂且收起来了。”   余鸢点了点头,没有半分恼怒:“不妨事,那些药应当能用些时候,若是不够了,我再让人送来。”   重黎眉头微皱:“霓旌擅医理,崇吾宫这边什么都不缺,丹乐宫的药都是给你疗伤的,都送来你用什么?”   余鸢掩唇而笑:“那么多药,我吃到猴年马月才用得完?与其白白浪费,不如物尽其用,这姑娘瞧着讨喜,我平日里也无人说说体己话,日后常来这边走动走动,你觉得如何?”   闻言,霓旌心头咯噔一下,悄悄看了重黎一眼。   他蹙着眉,迟疑半响,终是点了点头。   “出门带着人伺候,你内丹半毁,还未养好。”   平静的叮嘱,余鸢似是早已习惯,仰着脸粲然一笑:“好。”   霓旌不晓得云渺渺这会儿有何想法,看她脸色,大概满脑子都只剩下苦涩的药味儿了,竟连看都没往尊上那看一眼。   莫名觉得还挺有骨气。   她暗笑一声,忽听余鸢道。   “这姑娘的脸色瞧着很差,许是伤了底子,我也算久病成医,不如让我看看?”   说着,她便上前一步,朝还未反应过来的云渺渺伸出了手。   霓旌脸色一变,正欲开口阻止,重黎却是更快一步地挡在了云渺渺身前。   “一个不识好歹的阶下囚,你掺和什么,能留着一口气就成。”   余鸢望着他,愣了愣:“可”   “不必看了。”他斩钉截铁地拦住了她。   霓旌心惊肉跳地望着这二人,自是明白尊上为何不让余鸢上前,魂胎就藏在灵根中,这一探,可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且不说眼前这位美人儿可会哭闹怨怼,云渺渺的处境多半比这会儿更为尴尬。   僵持之际,余鸢侧目看了他身后的小姑娘一眼,忽然露出一抹苦笑。   “你好多年没拦过我了,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云渺二字,还是因为她的眼睛和上神很像?”   重黎眸光一沉,他少有同她动怒的时候,这回却是多了几分凝重。   “只是碰巧罢了。”在她意味深长的注视下,他又不露声色地敛起快要竖起的刺儿,叹了口气,“出来许久了,我送你回丹乐宫。”   说着,便要带她离开崇吾宫。   余鸢又回头看了一眼,平静地跟上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还是这样”   望着他们消失在崇吾宫前,霓旌这口气儿才顺畅地喘出来。   “尊上怎么带着余鸢姑娘一起回来了呀?”   她只想哄着这丫头赶紧喝药,没成想险些闯出祸来。   云渺渺还没从苦涩的药味儿中缓过劲儿来,干笑了一声:“不晓得许是想带着心上人过来让我开开眼。”   桑桑也着实看不懂了,明明早上才来过一回,为何还要再来一回?   时隔数千年,眼前的余鸢,竟让它感到一丝陌生。   云渺渺吃了些蜜饯,稍稍舒服了些,霓旌叮嘱了几句后,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此后数个时辰,除了遥岑前来寻重黎,瞧见她后皱了皱眉,转身离去,崇吾宫便再无人来过,云渺渺倒是觉得这样甚好,不必提心吊胆地记着帝台棋出现的方位,每出现一次,立刻将其画在图纸上。   还未到黄昏,今日的魔界之门,居然已经出现了三回。   “主上,可是发现了什么?”望见她眼中闪过一抹光彩,桑桑问道。   她点了点头,指着图上的一堆圈儿与它细讲。   虽说依旧是天南地北,还有些零散之处,但与前几日出现的位置两厢比对,这道门出现的位置,大多密集地分布于那段忘川河两岸,时隔四日后,第三次出现的位置,与第一日第一次出现的位置一致。   看来她的想法还有一定道理,如此顺藤摸瓜,找到个中变幻规律,并非痴心妄想。   “来这儿也有十日了,不知师父他们可有线索”她身在魔界,无法传出消息,但师父是亲眼看着她被掳走的,虽不知是何缘故没能拦下,她只记得自己当时被魔尊打晕,醒来便躺在这座崇吾宫中。   师父和师兄应当已经回到天虞山,只是能否察觉帝台棋的碎片就在魔界入口,她也难以定论。   不知不觉,又是数个时辰过去,殿外天色再度暗了下来,她取了一盏灯,搁在案头,趁着重黎还未回来,继续琢磨那道门的下落。   不知怎么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余鸢夸赞她双眼时说的话,略一迟疑,伸手摸了摸眼角。   之前倒是不觉得,但前些时候,那位凫丽山山主好像也提过这双眼睛。   她的眼睛,是同谁有些相似吗?   “主上,那儿有东西。”桑桑忽然的一句,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定神一看,就见桌角便有一只小绿瓶,之前那些灵药堆在一处,她也不曾细看,许是不慎落下了一只。   她捡起来瞧了瞧,上头没有贴字条,模样倒是精致得很,还刻了些纹饰,也不知是用来治什么的灵丹妙药,解开塞子嗅了嗅,扑鼻而来的,是一阵素雅的冷香。   “桑桑,你可认得这是什么药?”她不如念归识得世间百草,无论什么药,一嗅便知其中几味几钱,效用如何,只觉得这瓶中的药香得很,闻过之后,灵台清明,很是舒服。   桑桑也嗅了一下,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它也知无数花草气味,但这一种,却还是头一回闻到。   她将瓶儿重新塞上,搁在一旁,并没有兴致深究,不如说她压根没有用的打算。   咱们渺渺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主儿,逃,那是肯定的! 第二百二十三章 :怎么就又生气了   天色渐暗,二进的小院中,只有一间耳房点了灯,屋中瓶瓶罐罐摆了一桌,诸多药味儿串在一处,闻久了,心口有些闷。   霓旌揉了揉发紧了眉心,起身动了动发僵的脖子,琢磨了好几个时辰,这一瓶瓶确然都是好药,外敷的,内服的,一应俱全,不得不说,丹乐宫那位,可算大手笔了。   真不晓得说她胸有成竹,还是当真心善。   药味儿充斥着整间屋子,的确又跌不好受,她正欲去开个窗,透透气儿,一着不慎,拂倒了案边几瓶药汁,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几种上好的药融成了一滩,没来得及惋惜,忽然闻到一股反常的腥味儿,低头一嗅,竟是方才打翻的几瓶   药汁混在一处散发出来的。   药性相冲?   她不由一怔。   珍奇灵药本就稀罕,能弄到一味已是难如登天,更不必说一次吃好几味,故而从前也无人想过,会有“药性不合”这种状况。   听闻那位余鸢姑娘因内丹受损,须得时常靠着这些药草养身,每年送往丹乐宫的灵丹妙药就没有断过,尊上对此事也尤为上心,只要能治余鸢的伤,便是天上星,海中月也能拿回来。   遥岑也曾说,尊上嘴上逞凶,其实最重情义,那位余鸢姑娘救了他的命,尊上记了数千载,无论多么麻烦,也不曾有一刻放弃过。   药,应是没问题的。   她看着那瘫正散发着腥臭的药汁,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似有些荒谬的念头,转头看向其他的药,陷入迟疑。   重新添了几盏灯,她将方才已经收进去的药瓶再次搬了出来,连着架子上已长年不曾翻动过的古籍,一并放在了案上,将每一种药细细比对,逐一混合,清浊之分,气味之异,都一一记下,折腾到了外头星辉漫天,才从中缓过神来。   看着纸上记下的一笔笔反复琢磨的结果,她竟发现还真有几味药性味相悖,显出了些许毒性,还有几瓶与她用在安胎药中的几味药草也是相冲的,这些药,独用一种,确实对云渺渺的伤有好处,但再添一味,就难说了。   这毒性说来也算不得厉害,对于她亦或是遥岑而言,不过是有些心慌气短,但对于那丫头而言,却难说了。   以她之见,这毒性若是入了骨,十有八九会损伤灵根,幸亏她今日先将这些药都带了回来,只消避开这几味相冲的药,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   她舒了口气,起身喝了杯水,看看时辰,择了几瓶药性温和,能用以养身的出来,打算和另一间屋子里炖的粥一起送去崇吾宫,看看那丫头可还老实。   诚然说来是个“阶下囚”,但若是真狠得下心,早将人丢去牢里关着了,有遥岑看守,戒备森严,也无需担心她耍什么滑头,却偏偏要将人放在崇吾宫,逃一次,逮回来一次。   尊上的心思啊,可真是教人捉摸不透。   崇吾宫中,点着几盏零星的烛火,缠枝灯虽已被扶起,但灯火已熄,要想再点起,却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这殿中的灯,皆非凡世之物,便是添了油,也找不到灯芯。   一番折腾后,云渺渺叹了口气,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主上,您若嫌暗,我用三昧真火将这些点起来吧。”桑桑道。   她摇了摇头:“不必了,还看得清。”   她一时也说不清为何忽然想试着将这些长明灯重新点起,许是这偌大的宫殿,只有这不足方圆的火光,冷清了些,又或是仅仅想到了头一回走进这座大殿时,见到的满室明灯,觉得很是好看罢了。   看看外头的天色,她利落地收起了桌上的图纸,将其塞回墙缝间,而后拿了本书,坐在案前翻动了几页。   等了一盏茶工夫,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微微掀起眼,如期望见那道玄色绣龙纹的衣摆,拂过门槛,朝着这边走来。   一言不发,却是真真切切盯着她的。   捻着书页的手默默一紧,直到他停在了她面前,影子挡住了她正在看的那一页,她顿了顿,抬起了头。   正对上的,果然是那双漆夜般的眼。   他手中提着一只食盒,沉默片刻后,意料之外地,放在了她面前。   她怔了怔:“给我的?”   揭开盖儿,是一碗饭,一盅葱花鱼羹,清香扑鼻,瞧着很是开胃。   重黎没说话,放下了饭菜,便坐到一旁去了。   “怄什么气我这不没给你说漏嘴么。”她将饭菜拿出来,低声咕哝了一句。   “什么?”重黎忽然回过头,吓得她筷子险些掉地上。   “那位余鸢姑娘,我没同她说过魂胎的事,你放心。”她垂着眸,平静地扒了一口饭。   重黎眉头一拧:“你觉得本尊在担心这个?”   她抬起眼,诧异地望着他:“难道不是?”   今日那姑娘若是真上前探了她的伤势,纸多半是包不住火的,在心上人面前承认自己跟别的女人有了孩子,那场面,想必不会好看到哪儿去吧。   便是堂堂魔尊,这等状况估摸着也遭不住的。   “其实这魂胎,当它并不存在就好,也无需这么时时挂在心上。”她这八年都没把它当回事,吐便吐了,摔便摔了,比起瞻前顾后,或许心宽些更稳妥。   这人啊,总是怕什么来什么,越是防着,岔子反倒层出不穷。   她难得道一句肺腑之言,重黎的脸都黑下来了。   “你就这么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也是啊,得知怀了魂胎的第二天,她可就想着如何把它堕了呢。   这祖宗怎么又生气了?   “所以您还想大张旗鼓不成?”她愕然地望着他。   说到底这孩子不仅来得莫名其妙,连做爹娘的都不知从何说起,还是堂堂天虞山掌门座下弟子与魔族的血脉,属实是不伦不类,传出去仙魔两界谁脸面上能过得去?   重黎登时拍案而起:“你觉得怀了这孩子见不得人?!”   “我只是担心乱上添乱。”她简直头疼,“您可长点心吧,便是我要留下这个孩子,您真当没人想置他于死地?”   且不说丹乐宫那位该如何伤心,乃至悲从中来,痛斥他这个负心汉,光是那些个女妖醋起来,就够她头疼的了。   方才还怒不可遏的人猛然一怔。   “你要留下他了?”   她说的重点好像不在这吧?   他垂眸思索片刻,拧着眉道:“你就老实待在崇吾宫,别瞎转悠,丹乐宫那边更不许去,余鸢不会随意来崇吾宫,你也不必对她提起魂胎的事,本尊自有分寸。”   她唔了一唔,领会了他的用意。   那位弱不禁风的美人儿,的确要小心些,若是被她磕碰了,伤着了,亦或是魂胎一事受了惊吓,恐怕她就是“罪魁祸首”了吧。   “嗯,晓得了。”她点点头,咽下嘴里的鱼肉。   忽然,一阵恶心涌上来,她面色猛地一白,连句话都来不及说,便起身冲到窗边,将方才吃的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   渺渺:我一直在惹魔尊生气,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中毒   剧烈的呕吐声断断续续,桑桑焦急地守在一旁,却只能看着她有苦难言的样子,任何的宽慰之辞,都显得毫无用处。   便是在那八年间,她躲在主峰后山吐得喘不上气儿来,都不见得有今日这般难受。   她今日胃口不大好,喝了安胎药之后,小半日都没有进过水米,它头一个想到的,自然是方才那晚鱼羹,于是下意识地看向重黎。   这等眼神他再熟悉不过,顿时皱起了眉。   “你看着本尊作甚?”   桑桑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这鱼羹,哪来的?”   平静的质问,却令重黎登时火上心头。   “鱼羹是本尊熬的,你怀疑本尊?!”诚然他在炖汤时的确揣着一肚子气,恼怒于自己为何还要给一个连他死活都不放在心上的混账做吃的,但它如今望着他的眼神,就好像他在这盅热腾腾的汤羹中加了什么东西,要加害它的主子。   简直笑话!就凭她如今的本事,他想要她的命,直接掐死就是,犯得上如此麻烦?   “不怀疑你,难道是我害主上不成?”桑桑这几日已是憋了一肚子火,瞧见他就怒上心头,若不是云渺渺还在这,它这便化作人形,打断这臭小子的狗腿!   在他们撸起袖子打一架之前,云渺渺扶着窗,艰难地回过头叹息道:“别吵架,许是吃坏肚子了。”   重黎眉头一拧,朝桌上才动了两口的鱼羹看去。   “鱼是新鲜的。”他顿了顿,笃定道。   “说得好像你去买鱼了似的。”桑桑盯着那盅鱼羹,不放心地上前嗅了嗅。   鲜香扑鼻,倒是没有那些个怪味儿。   “就算不是本尊买的,也是本尊打的!”   他眼一瞪,指着碗里的鱼羹,义正辞严。   “西海三百年道行的那什么鱼横竖本尊懒得认!听霓旌那厮说味道不错,反正是敲昏了抓回来的,活鱼,方才还在缸里瞎蹦!”   西海的鱼精到底作了什么孽。   被片成这幅样子,便是它这个万灵之主也认不出啊!   刚缓了口气儿的云渺渺扭头便吐!   他咬了咬牙,烦躁地别开脸。   “不想吃就别勉强,本尊没求着你。”   “不是”云渺渺摇了摇头。   其实她的确有点饿,这羹也挺好吃的,可这些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光顾着吐了。   看着她吐得昏天黑地的样子,他终是忍不住走了过来。   “你该不会是”   他攥紧了拳,犹豫片刻,轻咳一声。   “又害口了?”   诚然寻常的胎象,吐个仨月也就完了,但魂胎他也是头一回,之前被那老狐狸绕得头疼,倒是忘了再问些别的。   鱼羹再怎么炖,也多少有些腥味儿,怀了身子的人,总是敏感些的。   云渺渺瞥了他一眼,觉得不大可能,却又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以至于吐着吐着,连她自己都心生动摇。   一阵阵的恶心翻涌上来,从剧烈的呕吐,到撕心的咳喘,后来几乎喘不上气来了。   重黎终于觉察到她的状况不太对劲,还未来得及开口,她已经再没有力气抓住窗子了,顺着墙根摔下来,惊得他一把将人接住。   方才她一直低着头吐,如今一看,这脸色分明都白成纸了。   “怎么回事!”便是再能装,也装不出这副样子,他顿时变了脸色,下意识地去探她的脉搏。   他不懂医术,只感到那跳动忽快忽慢,她的手冷得像冰。   桑桑慌忙来看,云渺渺已是吐得面无血色,痛苦地缩着。   重黎面色凝重,看着她咬着唇不吭声的样子更是焦躁。   “哪儿疼!不吭声本尊靠猜吗!”   她一手捂着肚子,额上已是一层冷汗,张了张嘴,却实在说不出话来。   他唯有俯下身去,贴在她唇边耐心地听。   “好好疼”断断续续的声音,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气力。   “尊上?这是怎么了?”霓旌站在门边,一脸错愕。   重黎一把将人抱起来,先搁在椅子上:“还杵着!过来看看她!”   瞧见云渺渺苍白的脸色,霓旌脸色顿变,放下手中的药快步上前,一探脉象,紊乱至极,周身灵气四处流窜。   “怎么样,是吃坏肚子还是还是怀胎不适?”他追问。   霓旌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目光凝重地望向他。   “她不是吃坏肚子,也不是害口。”   “是中毒了。”   “什么!”桑桑大惊。   她环顾四周,望见了桌上的鱼羹和旁边的一盏茶,起身去看。   “崇吾宫中怎么会有毒?”重黎看着几乎缩成一团的云渺渺,难以置信。   霓旌嗅了嗅那些饭菜和杯中茶水,摇了摇头。   “不在水和饭菜里,那边的乌鸦精,除了我送来的药和吃食,你家主上今日可有吃过别的东西?”   桑桑冥思苦想,毅然摇头:“没有了,主上今日一直呆在这间宫殿里,门都未曾踏出过。”   闻言,霓旌陷入了沉思。   没有吃过别的东西,崇吾宫外也有人把守,如此这般,这毒又是从何而来?   “那些破事容后再说,人都疼成这样了!”重黎恼火地将她喊过来,“这是什么毒,你有把握解吗?”   霓旌看了云渺渺一眼,面露难色:“不知是何毒,也无从对症下药,先缓解一番罢。”   说着,她取出一枚丹药,试着喂下去,云渺渺却像是失去了意识,怎么都不肯张嘴。   重黎沉着脸,从她手中接过丹药,将人抱起来搁在腿上,掰开紧紧抿着的唇,将药强塞了进去。   云渺渺难受地紧皱着眉,扭头想吐,他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她的下巴。   “你敢吐!”   似是被吓了一跳,那枚丹药竟然真的被她吞了下去。   这药虽能延缓毒性,但到底不是长久之计,若不能对症下药,迟早毒发攻心。   桑桑细细回想今日发生过的种种状况,吃食和换药都是霓旌亲自过手,若要下毒,犯不上耽误到今日,从丹乐宫送来的药主上并未服用过,晾在桌上,都被霓旌带走了。   鱼羹中没有毒,茶水它也早早试探过,已经如此小心,到底哪儿出了纰漏   主上今日,还碰过什么   它心头一跳,忽然想起午后在桌角边发现的那只小绿瓶,立即飞去案上将其叼来交给霓旌。   “快看看是不是这个!” 第二百二十五章 :放血   瓶子不过掌心大小,像是用陶泥随手捏的疙瘩,翻遍整座崇吾宫都不见得能找到这般粗糙之物。   霓旌揭了盖子轻嗅,抬头看向它:“这是从何处找到的?”   “落在桌角边,主上随手捡起来闻了一下,并未用过,之前好像也没在那些药瓶子中瞧见这一瓶,不知是治什么的。”   “是毒吗?”重黎问。   迟疑片刻,霓旌摇了摇头:“这瓶不是毒。”   她顿了顿,继而道出后半句。   “但比毒厉害多了。”她神色凝重地看向他怀里的人,“尊上记得属下调配的安胎药么?”   “属下其实有些私心,在药中添了一味月上白,能助这丫头调理根基,尽快蓄积灵气,本是极好的灵药。   但这瓶东西里,偏偏加了斛朱。”   “斛朱?”重黎眸光一沉,“斛朱不是能重塑骨血的仙药吗?”   当初他一条胳膊险些毁在相柳手里时,正是用了斛朱入药,才恢复如初。   斛朱珍稀,他得的那一株,还是颍川藏了好些年,给他送来的。   这一味药,千金难求。   霓旌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斛朱与月上白的确都是治病疗伤的良药,且一味在极南,一味在极北,少有凑在一处的时候,更无人想过,这两位药若是放在一起会如何,尊上可知,自古是药三分毒,若是药性相冲,则毒性更烈,眨眼要人性命也绝非赅人听闻。”   重黎面色微诧:“你的意思是,正是因为在服下了安胎药后恰好闻到斛朱,她才会中毒?”   “凑巧吗?”霓旌看着手中的小瓶儿,陷入沉思。   “可有法子解?”云渺渺几乎昏了过去,他也顾不上细问此事,无论是斛朱还是安胎药,都等先将人救回来再说。   霓旌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可让属下一试,有劳尊上将人扶住。”   说着,她先将云渺渺的上半身支起,解开衣领,可见后颈处已开始浮现出红肿小块儿,再挽起袖口,胳膊上亦是如此。   “果然”她心头一沉。   月上白性极寒,而斛朱性阳而烈,如此相冲,乃世间少有的一味猛药,毒性自不必说,这丫头的经脉也是承受不住的。   如今气血上涌,灵气紊乱,眼下虽是腹痛,但经脉阻滞,无处发泄,用不了多久便会七窍溢血。   有重黎托住她的背和胳膊,她转身去案边取来一只笔洗,放在她脚边,又拿出一把匕首,握住了她的腕。   “你作甚?”重黎当即按住了她的手。   她平静地抬起眼:“尊上,要想解毒,得先放血。”   “这毒在血里?”   “不尽然,但这两味药相冲非同一般,她周身气血难调,尽数凝滞,修为高强还好些,堪堪颜驻期的弟子,若不将这些死血放出,轻则灵根尽毁,重则性命不保。”   此话一出,桑桑化为人形,一个踉跄,几乎跪在了云渺渺面前。   “我不该让主上去捡这瓶子的是我疏忽是我”   一只来路不明的瓶子,它随口一言,甚至当她捡起来闻那一下的时候,它都没有想过阻拦。   它也闻了瓶中的东西,并未感到毒性,便只当是混在那些瓶瓶罐罐中,不慎落下的一味药,也不曾细想。   主上将它搁在案上几个时辰,它都没有多看几眼   “人还没死呢少哭丧着脸!”重黎抱着怀里浑身发凉的人,狠狠剜了她一眼,转而看向霓旌,“要放多少?”   霓旌属实被突然出现的蓝衣女子吓了一跳,恍然回神。   “血,要放多少?”他一字一顿地重复。   她思索片刻,道:“少说一半。”   从毒入体,到毒性发作,仅仅这么一会儿,这丫头的血,便几乎没有流动之象了,不仅是隔壁,腿脚,后颈,都得放。   闻言,他的目光猛地沉了下去,拢着云渺渺的手陡然收紧,咬咬牙,终是放开了那把匕首,挥袖关上了四面门窗,笃定地望着霓旌。   “动手。”   她点了点头,握住了那截手腕,沿着经脉利落地划下一刀,血顿时汩汩而出,流得的确比寻常时候慢了许多,还有不少已经凝结的血块儿,顺着纤细的指尖,流进那只笔洗中。   而后,又脱下鞋袜,划开脚腕处的经脉,用瓷瓶接着。   最后,是后颈。   小心地避开要害,割开红肿之处,顺着经络,先将已经凝住的血挤出来,再放任之后的徐徐往外淌。   这血无法可接,只能任由它染透衣衫。   被解开的衣领下,露出一截瘦削的肩,全然没有女子的娇软柔弱,只有刚刚结上一层薄痂的伤口和其他三三两两的疤痕,全被她忍了下来,平日里哪见她吭过一声。   尽管变了模样,声音也是天壤之别,独独这一点,与他记忆中如出一辙,固执得教人恼火。   他抬起手,轻轻一勾,她的脑袋便枕进了他颈窝,血顺着倾斜的肩,滴在他的衣衫上,不知不觉,已湿了半边肩。   血流得越来越快,从起初滴水夜漏般的断续,逐渐涓涓不壅,两只瓷钵已经盛满了浮着凝块儿的血水,云渺渺的脸色白中发青。   “还不够吗?”桑桑的心都揪在了一处,颤抖着问霓旌。   看着这些血一滴一滴,像是要流干了,这该有多疼,那些暖的血一点点凉下去,又该有多冷?   霓旌没有答复,始终紧盯着她腕上的口子,盯着那不断淌出的血。   直到那血中,再不见一丝浑浊的血块儿,便立即取药,抹在伤口处,极快地止住了血,往云渺渺口中塞下三枚丹药,暂且松了口气。   “药性两个时辰便能解开,不过她气血虚亏,先得熬过今夜才能温补静养,这段时日,是经不得折腾了。”她一字一句的叮嘱,几乎都是说给重黎听的。   这绑回来才半月,莫说安心养胎,命都没了半条,这小丫头啊,可真是够倒霉的。   重黎沉着脸,点了点头:“晓得了。”   他勾住怀中人的肩膀和膝窝,轻轻将其抱起,朝着内殿走去。   桑桑欲跟,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拉住。   霓旌的目光透着怀疑与审视,方才的状况迫在眉睫,她也无暇细想,而今松了口气,再看这位蓝衣女子,疑惑涌上心头。   三昧真火,召雷,开明开智如今又化为人形,区区一只乌鸦精,竟有这等能耐,她会信吗?   不过看尊上方才的反应,倒像是认得这女子的。   她扬手落下一道金光,缚住了眼前的人,面色骤冷:“你不能过去。”   低下头去,竟是一条捆仙绳,镜鸾这辈子,还从未被这玩意捆过,自然,也从未想过。   在仙门之中,捆仙绳不过是个堪堪中品的灵器,是她从来都瞧不上眼的玩意,可眼下偏偏就是这么一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东西,阻挡了她去看主上的路。   怒火,从方才的慌乱中轰然乍起,那双碧色的眼仿佛凝出了冰。   “放开!”   霓旌静静地打量着她,如此面容,似妖亦似仙,她却从未在仙界,妖界,乃至魔界中见过。   她皱了皱眉,思忖片刻,还是捆仙绳另一头拴在了殿中的柱子上。   她须得去给那丫头熬药,至于这女子的来历,看来只能容后细问了。   眼看着她扬长而去,镜鸾恼怒地挣扎,然而栖身于乌鸦体内的时候,大半法力被封,竟连区区捆仙绳都难以挣脱。   咬牙切齿的怒斥传入内殿,一片昏暗中,重黎静静地坐在床榻边,方才抱着的人,此时正躺在他膝头,便是盖着厚重的被褥,依旧捂不热她一身的凉。   有些混乱的脑海里,不知怎么的,前尘往事一幕接一幕,有些不讲道理地涌了出来。   翻滚着白浪的西海。   也曾清溪潺潺,白鸟亭亭的九川。   还有他百岁生辰时,得到的第一把木剑上刻着的玲珑花。   一点一滴,日日夜夜,破碎得不成样子,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还记得。   可到最后,愈发清晰的,在眼前挥之不去的,全都汇成一个人的模样。   清清冷冷,高不可攀,连笑一下,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那张脸。   他曾经,怎么都弄不懂却还得唤她一声“师尊”那人。 第二百二十六章 :也曾恨之入骨,痛在心扉   陈年的疤被揭开的时候,会有多疼,重黎没想过。   但是这些年,他其实一直没让那道伤愈合。   回过神来,就已是血肉模糊的了,故而也无所谓会不会疼。   第一次见到那人,是在九川的火海里,满眼的刺目火光,绚烂的漫天星海,比任何时候,都要冷的浑浊冬夜。   一抹如雪的素白,竟比那些火还要明亮,提着一柄细刃的紫剑,剑锋干干净净,无论多少年后想起那一幕,他都不敢相信,她刚从厮杀中归来,许是那眸光里映着火焰,竟让他觉得,很是温暖。   那时的他刚从痛失亲人的厄命中回转,尚不晓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直到多年之后的某一日,天光朗朗,碧空如洗,乍然风起,云渺宫前朝雾如潮,他走过那条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卵石小路,听见潮起潮落,望见那路的尽头,有个人回过头来,破天荒似的忽然一笑,这天地,仿佛都骤然安静了下来。   于是,他才晓得。   那叫心动。   他的心,一开始是暖的。   可是后来,都在狠戾的抽打中,在那一句“当杀之以卫苍生”中,一点点地,被伤透了。   那个人,像是觉得他不会疼,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是无休无止地让他失望。   曾想象的关怀,温柔,悉心教诲通通没有,便是赠他的一截鞭子,都只是时刻要他记得,不可踏错一步。   渐渐地他明白了,这座虚境中,没有一个人是看得起他的。   九川妖龙,当世祸患。   他最是相信,最是尊敬,仰慕的人,就是这么想他的吧?   在她心里,他算什么呢?   一个妖物。   一个后患无穷的刺儿头。   一个便是杀了,也不过是浪费了数百年闲情的低贱蝼蚁。   做她的徒弟,他配得上吗?   他争强,他好胜,他苦练剑法,精进修为,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只有日渐堆积的不甘与怨恨。   甚至想着惹她生气,想借此让她多看他一眼,可是啊,除了一身的皮开肉绽,他什么都没得到。   若那时候,她能说他一句好,他能高兴得一宿都睡不着。   如今想想,可真是没出息啊。   便是如此卑微,几乎要疯魔了,都再没见她对他表露过一次赞许。   无论他做了什么,她的神情都是平淡的,波澜不惊的,但手中的不染,却没有丝毫留情。   那张嘴脸,他真是恨透了!   可是低头认错的时候,却还是温顺又恭敬地唤她一声“师尊”。   低到尘埃里去,然后将冰冷的嘲笑都留给自己。   四灵之首,无往不胜的朱雀上神,便是眼高于顶,也无人敢置喙半句。   他不配做她的徒弟,那座云渺宫的每一个人,都如此觉得,渐渐地,连他自己都信了。   在他终于受不了这样的一日日后,他离开了昆仑虚境,许是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就想恶心恶心她,他临走前,选择在她面前堕落成魔。   那一日,他终于得偿所愿,在那双淡漠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动摇。   他杀入魔界,握着她给的无愧疯狂屠戮,踏着无数死尸,坐上了魔尊之位。   万魔来朝,不可一世,每个听到他名字的人,不是战栗着臣服,便是畏惧地远远逃开,哪一个敢提妖龙二字,谁还记得他也曾过着任人欺负的日子?   从那一日起,他觉得这世上便再没有云渺宫的重黎了,唯有十恶不赦的魔界帝君。   那些还敢于提及他的仙神是如何说的?   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世间极恶,残忍冷血,枉为朱雀上神的弟子,万死难抵其罪!   多少人恨他啊,反正他数不过来,也懒得去数,都是些巴不得他早些魂飞魄散却又只敢背地里叫嚣的狗东西。   比起这些骂名,他更在意,更想看的,却是那位四灵之首动怒的样子。   说来,也曾被她教训过不止一次,可总觉得,她压根没上这个心她连对他生气,都吝啬得很。   于是他想啊,她既然那么在乎苍生,若是他将这一切都毁了,她是不是就会看认真地他一眼了?   这个念头如今想来真是可笑,但当时的他,却下定决心这么做了。   他亲自带着魔界大军南征北战,每过一处,便抓一群人来,对着昆仑的方向,一个一个地杀。   那些曾指着他鼻梁骨辱骂他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的人啊,死得时候还不是哭着求着让他饶他们一命?   低贱二字,从来都是败者的头衔。   他,就要看着这些人跪在他脚下,向他认罪,向他乞求,他觉得受用得很,也乐意给他们个痛快。   倒是有些个硬骨头,死到临头还口口声声骂他忘恩负义,没长心肝,他能怎么办呢?除了杀人,他好像什么都不会了。   所幸与他一处的妖王倒是深谙刑罚,有的是法子如何教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便都丢给他,几时折腾死,如何折腾死,都与他再无干系了。   他等了好久,那位上神大人终于纡尊降贵地走出了云渺宫,站在了他面前。   那时的他,刚砍下一家仙君的脑袋。   名儿他倒是没来及问,不过这人的嘴可太欠了,骂他倒是还能多活一会儿,偏偏要在他面前重提九川妖龙这四个字。   他提着那颗血淋淋的脑袋,早就换下了彼时的白衣,一袭玄袍,静静地望着路尽头,那张冷漠的脸。   平静得甚至有些薄情。   既没有数年不见今日重逢的欣喜,也没有想要清理门户的愤怒狠厉。   只有失望。   让他瞬间怒到牙痒的失望。   她居然在对他失望?她凭什么?明明就是她!是她先不要他的!是她先骗了他她凭什么对他失望!!   阔别数栽,也积压了数栽的怨愤令他骤然癫狂,他丢下了手里血淋淋的头颅,踹开了血溅五步的尸体,墨袍翻滚,大步朝她走来。   手中的无愧还在淌血,他的脸上,也染着怎么都洗不干净的血迹却就这么堂堂正正地站在了她面前,她没有动,只是这么无言地望着她。   看着那张脸,他忽然就笑了。   “这是我屠的第七十二城,师尊的耐性不错,到现在才来清理门户。怎么,想好用寸情,还是霄明,又或是不染?”   方才还惨叫凄厉的四下,刹那间一片死寂。   面前的人终于抬起眼,如他所愿看见了他,目光却是冰冷的。   “你早已离开昆仑,非我门下,算不上清理门户。”   他凝视着那双不可方物的桃花眼,仰天长笑,声如擂鼓回荡在这座已然死去的城池中,教人不寒而栗。   “真厉害啊,到底还是你绝情”他眼泪都要笑出来了,歪着头看她,“你不认我是吧?好啊,也好。你将我才九川带回昆仑的时候就该不认,教我剑法的时候就该不认,用不染打得我皮开肉绽险些再站不起来的时候怎么不认!   朱雀上神,陵光神君,你看看我,我就是你教出来的,他们说我刻薄冷血,说我肮脏低贱的时候,你可有哪怕一瞬间,想站出来为我说句话!”   他似是魔怔了,数年的杀戮,积压的不甘于怨恨,都在见到她的这一日轰然炸开了。   所有人都是体无完肤,所有人都不能全身而退。   “我生来是妖龙怎么了,我就活该被人人喊打吗?你是我师尊,我曾经曾经敬你,爱你,也下决心要洗掉这妖性,只要你对我笑一笑,道我一声好,我什么都肯做!可你呢!陵光神君你又是怎么对我的?我这一身的伤疤哪一处不是拜你所赐!你从始至终,就没有拿我当过徒弟!我就是个垃圾!是被你捡回来施舍的垃圾!”   他死死地盯着她,双目发红,那神情,终于不知是怒还是哭。   眼前的女子眸光微闪,又恢复了平静,望着他,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亦或是,什么都没必要再说了。   物是人非,过往陈年,说点什么才能回得去呢?   他终于平静了下来,似也觉得再无话可说,倒是笑了起来。   “昆仑无人看得起我,没关系,你看看这些人,这些妖魔,他们奉我为君,向我摇尾乞怜,我觉得真是好极了,你我之间,便在此了结,你要动手,本尊奉陪到底,若还没想好,本尊可就走了。”   她依旧没有动,既没有剑,也没有曾将他抽得遍体鳞伤的不染,甚至连句话,都没有说。   他目光一沉,当即下令班师回城,直到他转过身,她像是还没有从他方才的一番话中回过神,只是怔忡地望着眼前的尸山血海。   他回过头,笑得很是灿烂就像他曾满心欢喜地将自己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   而后,用她赐的,他数年都没有再用过一回的佩剑,削断了一截长发,丢在她脚下。   剑,也被一并折断。   离开那座城时,他站在乌压压的云头,回望过去,她还在那儿。   无声无息地,孤独地站着。   他觉得自己应当感到痛快,乃至为自己终于决心断了过往而感到高兴。   可是没有。   什么都感觉不到。   心头空落落的。   像是在不觉中,被人剜掉了一块。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后来,在无休无止的怒骂与奉承中,恍然又过了好些年。   浑浑噩噩,百无聊赖。   他也曾受过几回伤,险些丢了命,身边有了三两忠心之人,也葬送了无数暗害于他的鼠辈。   他再没有见过她了。   好像也有过一回但是记不清了。   一切像是都终于平静了下来,被岁月冲刷,而后遗忘。   再后来,他靠着崇吾宫的廊柱,哼着不成曲的小调,盘算这些日子又立下多少仇敌之时,有心腹慌张来报。   不周山,塌了。   为支撑天柱,护住苍生,天之四灵,尽数陨落。   那一日,他手中紧握的无愧,头一回落在了地上,顺着崇吾宫前冗长的石阶,滚出很远。   连同昨夜出现在梦里的满山玲珑花,将记忆扯得支离破碎。   终于得偿所愿。   终于不必再想着她何时会来取他性命。   终于啊   可他的手,却抖得厉害,一把将那心腹提了过来,眦目欲裂。   “你再说一遍!谁没了!!”   浑浊的黑暗中,微弱的烛火摇曳。   膝上的人眉头紧皱,除了游丝般的气息尚在缓缓地吸喘,简直像一具尸体。   重黎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冷笑一声。   “不是无往不胜吗,不是拯救苍生于水火吗?”   “看看你,怎么就成这副样子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   霓旌送药来时,他还静静地坐在床边,面色沉得像是快要压下来的浓云,不知在想什么,那眼神教人不寒而栗。   “尊上。”她心头一颤,走上前,“药熬好了。”   他回过了神,抬手将膝上气若游丝的人托起,而后霓旌便试着将药喂下去。   云渺渺被吊着一口气,在半梦半醒间嗅到了苦味儿,下意识地先别开了脸。   几番尝试,都不肯张嘴。   霓旌面露难色:“尊上,喂不下去啊。”   重黎眸光一沉:“给我。”   他一手接过碗,将她放在臂弯间,舀起一勺热腾腾的汤药,送到她嘴边。   “烫”她奋力地躲闪,像是在说梦话。   他冷着脸,又吹了吹,再喂。   “喝下去。”   不温不火的声音,却让人觉得,他心情怕是不大好。   怀里的人终于张了张嘴,喝下一口,顿时难受地拧起了眉。   良药苦口,霓旌其实已经往里加了不少甘草了,但这苦味,还是让人头皮发麻。   连喝了五勺,她便再不肯下咽了。   “信不信本尊掰开你的嘴直接灌。”重黎面色阴沉地威胁,惊得霓旌连连摆手。   这丫头可还虚弱着呢,强灌怕不是要折腾出别的毛病来!   她随时做好了拦的准备,但明明说得一句比一句瘆人的重黎却也仅仅是拍了拍怀中人的脸,该吹凉的汤药还是一勺一勺地吹着,喂药的劲儿也是轻轻缓缓。   “再喝一口,喝完就吃糖。对,咽下去”那恶狠狠的声音渐渐软了下去,不知不觉中,竟从威吓变成了哄骗。   “还有一口,不许吐!”   “吹凉了,不烫了”   “好苦”细弱蚊吟的的一声抱怨,闷声闷气,还有一丝哽咽。   重黎缓缓吸了一口气,将她托高些,靠着自己的肩膀,紧皱着眉,声音却是不由自主地放软不少。   “还好意思喊苦,一口喝光倒是不苦了”   “再来一口,快喝完了,已经半碗了。”   “最后一口了,别吐出来!啧,真的最后一口,听话”   霓旌眼看着自家尊上连哄带骗,还真把一整碗药都喂下去了,不由得暗暗佩服。   他将碗递回来,随手给云渺渺抹了抹嘴,将其放平。   想到她方才连着吐了好几口药,又拿了个枕头给她垫高些。   “这药管用吗?”他蹙着眉问。   霓旌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她也是有修为底子的人,总比寻常凡人结实些,这药能化毒活血,她如今气血虚亏,不可大补,温养最好。”   闻言,他点了点头。   门外传来挣扎声,他侧目去看,只见被捆仙绳缚住的蓝衣女子,一脸恼怒地瞪着他。   “这个”霓旌尴尬地挠了挠头,“属下觉得她来路不明,身份可疑,虽是这丫头的命兽,但似有诸多隐瞒之处,便自作主张先将她捆了起来可要解开?”   这也捆好一会儿了,有尊上在这,这女子应当不敢放肆。   重黎没说话,她便当他默认了,掐了个诀儿,将那捆仙绳解了。   终得以从柱子上解脱的蓝衣女子,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揪住了魔尊的衣领。   “你把主上怎么了!”   重黎目不斜视,攥住了她的腕,冷脸沉声。   “还是捆着吧。”   话虽如此,但她已有所警觉,再想捆上,可没那么容易。   “人在那。”霓旌指了指床榻上昏睡的云渺渺,她当即撒开手,将重黎抛诸脑后,冲到榻边细细查看。   榻上的人面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微弱的气息拂过她的指尖,证明着她还活着。   悬在嗓子眼的那口气,终于缓缓地舒开了。   她伸出手,小心地握住了一截冰凉的指尖,眼中闪烁着水润。   “幸好幸好”   看着她跪在榻边,仿佛重新守住了至宝般的模样,霓旌叹了口气,收起了捆仙绳。   罢了,要害早害了。   她端着药碗,告退离去,这屋中,便只剩下了三人。   其中一人,还神志不清地昏睡着。   沉默良久,他忽然开口问了句。   “她为何这么怕冷?”   方才将人抱在怀里,那手脚都快冷成冰了,在冰山地狱中好像也是如此,他这个生性体寒的龙族还没觉得什么,她便已经冻得发僵了。   她不是火之星宿么,不是四灵之首么,便是转了世,那魂儿总还是一样的吧。   那双曾经在九川的火海中,递给他的温暖的手,什么时候变成冰块了?   在他的预料中,便是伤重至此,只要还没断气,她就应当如暖炉一般炽热的,那是司掌九天玄火的神灵永不褪却的温热。   霓旌的手无声地收紧成拳,没有回头看他。   “我不知道”这话倒不像是在糊弄他,“主上从前不是这样的,我在她身边数万年,她所经过的地方,便是百尺霜寒,冰封千里,也会一步步春融化暖,令无数生灵从严冬醒转。”   天灵所佑,万物复苏,那等盛景,从前也是时常看到的。   “可后来,就在不周山倾塌之前的那个冬天,有一日,主上忽然问我,宫中可有炉火。”   她抬起眼,凝望着眼前这张不知轮回了多少次后早已陌生的脸,若不是司幽告诉她,她真不知自己能不能一眼认出来。   “炉火?”他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那个人怎么可能用到炉火?怎么可能觉得冷?简直荒唐!   镜鸾呵了一声:“不信是吗?你以为我就信吗?可那一日,我当真把炉火拿进了云渺宫这么多年,都没点过一盏烛灯的云渺宫,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回过头,望着他,眼中除了怒意,还有无尽的后悔和悲伤。   “你在这做什么呢?明明连她死的时候,你都不在”   “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旁人提起你,说的都是云渺宫朱雀上神教出个混账徒弟,你呢,割发绝义,留一屁股骂名都堆在她身上,走得倒是痛快。   你是谁啊?咱们云渺宫有过你这么个人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呢?”   冰冷的笑声回荡在悄无声息的宫殿中,连生气,都觉得提不起劲儿了。   “要不是我眼下还栖身于一只乌鸦体内,这就掐死你!” 第二百二十八章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本尊?   教人心寒的沉默中,重黎也笑出了声。   “我混账镜鸾上君也没说错,本尊割发绝义那日,便不再是昆仑弟子了,旁人如何说,与本尊有何干系?背后议论,就该小声些,若敢骂到面前来,便是找死。   我站在这,是因为我是这儿的君主,是魔界的至尊,我要她活便活,要她死便死,你还当本尊是当初那个摇着尾巴想讨她欢心的蠢蛋吗?”   她不提,他倒是险些忘了,自己现在的地位,早就没人敢将再他踩在脚底,就连曾经让他心生畏惧,想起不染便忍不住瑟缩一下的师尊,都已是这副柔弱可欺的模样。   从前都不敢想的事,如今不过是他一个念头。   可真是天道好轮回。   他走了过来,在她审视的目光中,抬手一挥,将她变回了乌鸦模样,暂且封住了她的声音,轻轻巧巧,关入鸟笼中。   笼中乌鸦怒视着他,却遭视而不见,被搁置在窗下,唯有眼睁睁望着他朝云渺渺走去,停在了榻边,伸出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要亲手杀了她,可惜从前他法力不敌,云渺宫戒备森严,哪儿都有着愿守在她身边的人,便是有心,也无从下手。   如今倒是好了,这纤细的脖颈,比他想象得还要脆弱,只消这么一用力,便能让她死得利利索索。   为九川雪耻,为那个曾哀莫大于心死的自己索命,定然十分痛快。   杀了她,便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至于天虞山,当真以为能拦得住他?   如此想着,手指也开始用力,无声地扼住了她的呼吸。   窗下传来鸟雀拍打笼子的挣扎声,动静大得连床头的灯火都不住地摇晃起来,扫过他阴沉的脸,如疯魔的困兽,要用淬了毒的利爪,了结一切。   然而这时,被扼住了咽喉的人,发出了不舒服的一声嘤咛。   弥漫的杀气,像是忽然被掐灭的烛火,狠毒的利爪,也悄然一松。   充斥着愤恨与不甘的脑子,骤然清醒过来。   他心头猛然一颤,冷静下来,直起身,盯着那张苍白的脸。   死算什么了结?   她一死,他又该恨谁呢?   他要她活着,活着才能亲眼看着他是怎么将苍生踩在脚下,将她在意的东西统统碾个粉碎!   活着,他才有机会看到那追悔莫及的神情。   才能亲耳听她认错。   她得活着活着。   否则他在这世上,还有什么   床头烛火发出哔剥一声,难熬的乏力与痛楚终于将榻上的人折腾醒了,她睁开眼,四下还是昏暗的,唯有一盏灯火,照着半边床榻,投下轻纱的影子。   记忆是浑浊的,费了好大劲儿她才想起自己好像是吐着吐着昏过去了。   再迟钝的人也该想到,仅仅吃坏肚子,怎么可能这般严重?   她转了转发僵的脖子,感到后颈吃痛,伸手一摸,已经包上了纱布,不过衣领上还染着不少已经干涸的血迹。   手腕和脚踝也在隐隐作痛,不知为何,浑身都使不上劲儿。   耳边传来书页翻动的声响,她转头去看,就见案边灯下,一道人影静静坐着,玄衣墨发,更衬得面如素雪,烛火照在他眉宇间,竟染上一丝温柔暖意。   可这片刻的温软,也在他抬眼的瞬间,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她熟悉的迫人的戾气。   口中苦涩,她咳了一声,又得嗓子疼得厉害,开口,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他起身走了过来,挨得近了,才听清她的话。   “您怎么还在这?今日不出去吗?”   虽不知眼下什么时辰,但她这一睡,想必已经过去许久,窗外透进几许曦光,一夜都过去了。   习惯了睁眼这宫殿中便只剩她一人,冷不丁瞧见他还在,倒是吃了一惊。   她平平淡淡随口一问,却见他的脸都耷拉了下来。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本尊?”   刚醒,就盼着他赶紧走?   她倒是没预见这等状况,不如说刚醒来,她连细想的余力都没有,一时间也领会不了他发怒的理由,只这么愣愣地望着他。   重黎满腔的怒火都被她盯得不知往何处撒,烦躁地一拂袖,将一碗汤药放在了床头,没好气道:“既然醒了,就赶紧喝药。”   一个时辰前就送来的温补气血的药,一直用法力烘着,如今还热气氤氲。   瞧着他那张臭到不行的脸,云渺渺思量着这会儿要是说她不想喝,会不会被他吊起来灌,于是,怔忡了片刻后,她艰难地支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手腕处已经包扎过,还有些许血迹渗出来。   从被褥下探出的脚踝,亦是如此。   她昏过去之前,可不记得自己受过这样的伤,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巧不巧又瞧见他身后窗沿下,被关在笼子里的黑乌鸦,看样子,好像被施了法术,尚且说不出话,只切切地望着她。   她的命兽是不是又做什么不要命的事儿了?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透着蹊跷,她浑身没有力气,艰难地端起那碗药,却发现并不是她熟知的苦味儿。   居然不是安胎药?   她低头啜了一口,还是被苦得直皱眉。   “这是什么药?”   犹豫再三,她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一句。   其结果,是招来一记狠瞪。   “毒药,赶紧喝!”   头一回见让人喝毒药还这么理直气壮地催着的。   她看了看碗中药汁,轻轻一嗅,倒是闻到一点红枣的香气。   念归平日里总捣鼓那些药草,久而久之,她也能闻出些东西来。   若是没有闻错,这碗好像是补药?   她睡了一觉,便已经虚弱到要喝补药维系几分精神了?   在这位祖宗凶巴巴的注视下,她没有再追问,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便咬牙屏息,将这碗药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反倒呛了一下,咳出了声。   “喝个药跟有人要同你抢似的!”重黎下意识地上前抬手,在碰到她单薄的背之前,猛然顿住。片刻的犹豫,终究没有落下去,悄无声息地收了回来,“呛死也是该的!”   听听这话,死人都要给气活了。   云渺渺咳得面色又白几分,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儿,手中的碗险些翻在被褥上。   这般看去,漆黑的褥,更衬得她面无血色,像是霜天的影。   像是那年他抱着的那具尸体。 第二百二十九章 :池中水,水边人   他忽然有些烦躁,从她手里夺回了药碗,随手丢在桌上。   古朴的瓷磕在平坦的梨花木上,沉寂中,发出震耳的声音,教人心头一紧。   他从怀里拿出那只绿瓶,看着她。   “见过这个吗?”   她定神瞧了瞧,点点头:“今日昨日在正殿桌边捡到的。”   “然后你捡起来就闻了?”他怒上心来,一阵恼火,“云渺渺你脑子呢?长潋那厮就没好好教教你,这世上的毒,不一定就是靠吃下去亦或是直接摆在你跟前的?骗本尊的时候不是聪明得很吗?你差点就没命了知不知道!啊!?”   他捏着这只小瓶儿,几乎要给掐碎了。   这番神情,倒是令她吃了一惊。   这算是斥责吗?   好像宣泄不满更多些。   可再细看,又觉得那双满是怒火的眼睛里,还装着恨,装着鄙薄,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不安。   这神色可太陌生了,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看着自己。   三辈子,她头一回在他脸上找到了慌张。   如此不可一世,如此嚣张跋扈的魔尊,居然会慌。   可她不明白,他慌什么?   于是她愣住了,有些恍惚地发问:“我是中毒了?”   重黎咬咬牙,似是不想同她细说。   “毒已经解了,还想要命的自己留个心眼儿。”   说罢,他走回了案边,一言不发地坐下。   他侧着脸,不再看她,紧皱着眉,像是在同谁怄气,眼前一支笔晃悠两下,都被他丢出了窗。   她望着案头上的绿瓶,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几乎脱口而出,却又觉得这会儿好像不是开口的好时机,况且她要说的话,也不过是一句臆测,他多半不会信,便也没打算自讨没趣,恰好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便沉默着再度躺下。   眼角的余光瞄见榻上的人渐渐背过身去,他悄无声息地收紧了拳。   虽说瞧着还虚弱得很,但霓旌开的方子的确管用,守了一夜,好歹这命看来是保住了。   方才倒也不指望从她口中得到什么要紧的线索,只是一股子无名火窜上来,就想好好骂骂这个总有法子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的傻子。   不过,居然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暗害她,他自是不会轻易揭过去的。   在问她之前,便已让遥岑和霓旌细细盘查了一圈,这瓶斛朱乃至这瓶子,竟都不是崇吾宫的东西,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也没有一个见过此物的。   这东西就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古怪至极。   散去闲杂人等,仅有霓旌一人留下时,倒是隐晦地同他禀报了昨日发生在此处的事。   他倒是没想过,在同他一起回到崇吾宫之前,余鸢已经来过一回了。   不仅来过,还送了不少灵丹妙药。   她便是在那些灵药中,发现了几味药性相冲的东西。   他这等法力高强的服下还算不得多大事儿,但对于还怀着魂胎的云渺渺,却是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说得委婉,只道是不懂医理之人极难察觉这一点,就连她都是凑巧将几瓶药混在一处,才发现了毒性。   许是,好心办坏事。   这说法甚是妥帖,但他瞧着她的眼神,分明话未说完。   “你怀疑余鸢?”   “属下不敢。”她笑了笑,“您是君,我们是臣,属下能做的只是治好那丫头的伤,至于如何决断此事,还得看尊上如何想,您信谁,谁就是对的。”   “啧。”他揉了揉眉心,望着窗缝间透进的晨光,陷入沉思。   他是相信余鸢的,相识这么多年,包括在昆仑的时候,她也是如此,总在对别人好。   得知她拿出内丹,救回他的命时,他便晓得,自己一辈子都亏欠她的。   既然信他,那么这瓶药,又是谁放在崇吾宫的呢?   如此森严的戒备,四面皆有魔族把守,应当没有可疑之人来过   说来斛朱花,如今还有哪里能弄到?   他隐约记得,在哪儿看到过这种几乎消失于世间的仙草,可画面太模糊,他应是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还有安胎药中的月上白,连他都直到昨日才晓得,这两味相冲的药,到底是谁令其聚在一处的?   种种蹊跷,如乱麻般交错着,除了这瓶斛朱,竟再没有任何线索。   而令他怒意难消的是,下毒之人不仅敢在崇吾宫堂皇下手,而他真陷入就一筹莫展之中!   凌晨的困意,总是如潮水涌来,苦思冥想,也最容易陷入半梦半醒的恍惚。   不知是不是被镜鸾骂多了,那些恼人的话也一遍遍地在他脑海中盘旋起来。   却是让他梦到了很久以前的琐碎事。   浮云一别,流水十年。   在他离开师门后,倒是曾在浑浑噩噩间,回过一次昆仑。   那时云荡晴空,暮雪千山,昆仑还在,朝雾花还在,云渺宫,也还在。   三千石阶,积着厚厚一层雪,顾不上扫撒,便就这么层层堆叠,飞鸿与流光,从碧霄间闪过。   他不知为何,提着一坛陈年的酒,直到停在山脚下,下意识地想御剑上去,却发现腰间空空如也。   他的佩剑,早就被他亲手折断了。   像是忘了乘奔御风的法术,他竟然就这么一步步地走了上去。   半山玲珑一株雪,天地清明。   却终不似、过往年少。   他攀上了那座主峰,远远望见素裹银妆的宫殿与檐牙高啄的屋顶下,随风翻飞的金铃与红丝绦。   盛放的朝雾花,今年依旧开得很好,像一片如雪的浪,渐渐翻涌过来。   远远的,望见明心泉旁,坐着一道熟悉的人影,他震颤了一瞬,下意识地先躲在了石头后。   回过神来,却是暗暗骂自己没出息。   都到了这儿,还有什么可心虚的!   他从石头的裂隙中望了过去,就见泉水旁端坐的女子,陌生又熟悉。   熟悉的,是那张漠然冷情的脸。   陌生的,是久别之后,竟发现她穿上了一身墨衣。   而他的记忆中,她总是一身干干净净,却又冷淡至极的白。   他的目光渐渐转下,望见了她手中抱着的一只暖炉,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天之四灵之首,司掌神火的朱雀,居然会抱着手炉,这大概是他这些年看到的最荒谬的景象了,以至于他压根不相信,也压根没有将这一幕放在心里,细想下去。   他靠着石头坐了下来,揭开酒盖,大口大口地饮。   他想不起自己为何要回这儿来,大概是疯了,他后悔了,但爬了这么长的台阶上来,就这么下去,显得他更像个蠢货。   于是他索性坐在这,将酒喝完。   皴裂的石缝间,恰好能窥见泉水边那道挺拔的身影。   她不说话,不拿鞭子抽他的时候,其实还挺好看的,尤其是那双眼睛虽已经不愿承认,却曾让他一眼沉沦。   陈年的酒,旧时的人,再不可能望见的当年的天。   她静静地望着池中水。   他无言地望着水边人。   恍然察觉,真的已过去了好多年。   关于怕冷这档子事,是有原因的,三岁的师父,也就是朱雀上神,在道教中又被称为陵光神君,所以在文中,陵光,就是朱雀的名字了 第二百三十章 :值不值得   一梦漫漫,醒转天色才亮,应是才睡了一两个时辰,他下意识地先朝榻上看了一眼,却见被褥半掀,空无一人,顿时心头一紧。   恼怒还未涌上,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回头一瞧,就见那道白色的身影,染着半肩的血,披头散发,手中端着一只鸟笼,埋头摆弄这上头的禁制,活像是刚从忘川爬回来的女鬼。   似是感到身后不善的视线,陡然一僵,缓缓地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苍白的面色,更衬得她双目如墨,望见他的一瞬,手猛地一抖,险些将怀里装着乌鸦的笼子抖搂掉了。   她眼疾手快地托住了离落地只有几寸距离的鸟笼,半蹲在墙边,望着他心虚地吞咽了一下。   “您,您醒了啊”   这模样,重黎觉得可真是好笑极了,起了身,径直走了过来,转眼就将她逼到墙角。   云渺渺紧紧抱着怀中的鸟笼,干咳一声:“那个桑桑被关了很久,我只是想放它出来透透气。”   她也说不清自己心虚个什么劲儿,只是这种被逮个正着的感觉,属实教人头皮发麻。   重黎沉着脸,也不答话,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甚是吓人。   而后,他抬起手,温热的掌心无声地贴住了她的脸。   虽说还有些发凉,但比起昨日,已经有几分暖意了。   “您”云渺渺没想到会有这一着,顿时怔住,眼前的人望着她的头顶,不知在想些什么,见他看得入神,她也不便出声打断。   这神色,总觉得他要揍她了。   他手一抬,她便下意识地想躲。   “本尊要动手,你觉得你躲得开吗?”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重黎冷笑一声。   闻言,她僵了僵。   的确,躲不开。   放血才过一夜,她整个人都透着虚弱,能从悄悄从榻上爬起来,还是靠她这些年修炼的底子,同他僵持了一会儿,便有些顶不住了。   摇摇欲坠的身子,只能靠扶墙勉强站稳。   又见她咬着唇忍耐,无关痛痒的琐碎事上怎么着都行,这会儿却是死都不肯向他服一声软。   她骨子里是个什么性子,他最是清楚,又狠又倔,对着别人时是如此,对着自己还要更胜一筹。   从前他也劝过,可惜劝不动。   该是如何,她便还是如何。   简直冥顽不灵!   不过眼下,倒是不一样了。   她虚弱,遍体鳞伤,从参天大树沦落成了任由风吹雨打的野草,谁还怕她?谁又奉她为神明?他有足够的能力和理所当然的理由,让她哑口无言。   于是事情,一下就简单了起来。   他勾了勾唇角,对她伸出了手。   “过来。”   云渺渺一怔,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茫然之际,眼前的人却没有这么好的耐性,忽然上前将她抱了起来。   她惊愕地瞪着他,一手提着鸟笼,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   重黎没有看她,大步走到床边,将她放在被褥上,抬手净去她身上的血迹。   鸟笼就摆在枕边,禁制一日未解,里头的桑桑就无法说话,只能咬牙切齿地盯着他,像是要将他的脑袋都啄出个窟窿眼来。   “您留我在这做什么呢?”她记得他将她从令丘山带回来时,是存心气她师父的,她想了好几日,若真的想让她师父不痛快,将她杀了倒是更管用些,便是顾及自己的血脉,只要留着她的魂魄,一样能养胎。   可这段时日,除了将她软禁在这,却没有一道伤,是拜他所赐。   昨日的毒,也替她解了。   她这条命,他究竟想如何呢?   许是在生死之间折腾的次数多了,如今反倒有些麻木,并非不在意这条命,但也没有声嘶力竭渴求活下去的欲望,甚至在问出这句话时,她已经想到了好几种他弄死她的场面。   挣扎了这么久,总要告诉她,死期还有多远吧。   望着她波澜不惊的双眼,仿佛又回到了那座青云环绕的神宫,她居高临下注视着他的时候,他仰头凝望着不可逾越的那张昳丽的容颜,周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唯有她,举世无双。   还是同样的姿势,只是眼下,人的位置换了一换。   他忽然就笑了,唇角微微弯起一点弧度,像是温柔的,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本尊曾认识一个人。”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不远处半开的窗,离魔界最近的其实是人间,贪嗔念怒,七情六欲,最为浑浊,善恶交杂的地方,只要他动动念头,便能让她望见那些城池,山河,形形色色追欲逐利的凡人。   “她说,天下苍生,就是她存在于世的缘由,在她眼中,妖魔与仙神皆如一,每一条命她都救,但谁若是威胁到了苍生,哪怕那还不曾发生,她也不会相信,还有转圜的余地。   至善,也最无情,我很是看不惯。本尊在这世上活了千年万载,见过无数的腌臜与算计,比起妖魔,那些摇旗呐喊杀之诛之的人,更加自私,虚伪,冠冕堂皇,就为了这些狗东西,活得可笑之至,换了你,这样的苍生,值得救吗?”   眼前的人,陷入了沉默。   他从前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答复,是这世上最笃定,却也最令他失望的。   而这一刻,她居然犹豫了她终于犹豫了!   内心忽然涌起一阵狂喜,像是跋涉在一片漆夜中,忍受了不知多少年的无望与自欺,终望见了一束亮光。   尽管这束光早就不是他当初渴求的了,也让他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还是恨着她的。   他也曾那样希冀过,在她心里,他能有哪怕刹那间,是胜过这苍生的。   无论他做了什么,也从没有等到过这一天。   “不知道”云渺渺平静地垂着眸,单薄的肩微微俯了下去,像是陷入了久远的思绪中。   她无法反驳他的话,这些年她在北若城,在招摇山,乃至白辛城,无论哪一处,都算不上什么好回忆,她曾见过的人情冷暖,是非善恶,像一片爬不出去的泥淖,以至于时常还会想起,那些忍饥挨饿,卑微残喘的日子。   丢在身上的烂泥与臭鸡蛋,怎么都暖不起来的单薄被褥,发苦的冷粥,避之不及的目光,生辰时从酒楼后厨,拼命偷出来的一只鸡腿   她比谁都清楚,人心,能无情到什么地步。   “这世上的确有很多虚伪又肮脏的人。”她淡淡地开口,“便是在仙门中,也从不缺斯文败类,偏偏这种人,天赋倒是不错。世间是没有我们想要的那种公平的,能称得上公平,也仅仅是死后无论贵贱,都是数尺方圆一坑埋,黄土三捧盖青棺,生前的罪与善,也都一笔勾销了”   她的的确确对这人世失望过,浑浑噩噩只想静静地活,不恋财名,不求上进,将那些愤怒与不甘,都忘了。   打骂也好,挨饿受冻也罢,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哭不出来。   脑子里也有过杀人的念头,但最终,不知为何,也都无所谓了。   她想,自己大概真如白辛城那些百姓所说,是个没有心肝,冷血薄情,活该孤独死去的人吧。   “我没这个能耐,所以也没想过值不值得。”她苦笑了一声。   颜驻之躯,就已经把自己弄成这幅德行,哪有余力去想苍生?   沉默良久,似是忽然觉察到什么,重黎面色微变,沉声叮嘱:“待在这,不许出来!”   说罢,便走出了这道门,顺手将她关在了里头。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不会怀疑的人   步出内殿,片刻之后,他便望见余鸢走了进来,眸中含笑,手里拿着几瓶丹药,见了他,便快步走了过来。   重黎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她笑道:“莫将我当成纸糊的,昨日是累着了,走两步也不碍事。我今晨瞧见霓旌在熬药,寻思那小姑娘是不是伤重了,便来看看,那姑娘呢?”   她四下看了一圈,也没见着云渺渺,目光落在内殿紧闭的门扉上,忽然顿了顿。   重黎面色稍霁,顿了顿,道:“她不在。”   笃定的答复,令余鸢僵了一瞬。   “是吗,不在啊”她无声地望着那扇门,暗暗收紧了手中的药瓶,旋即笑着看向他,“不知她伤势如何?我带了些药来,看看可有用得上的。”   她递上了药,重黎一怔,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回想起昨日霓旌的那些话。   那瓶斛朱,是不是从丹乐宫送来的?   “怎么了?”见他久久无言,余鸢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从犹豫中回过神,平静地望着她:“不过是一点小伤,怎么送这么多药来?”   余鸢无奈地笑了笑:“那姑娘不愿让我看看伤在了哪儿,我也不知哪一种药能派上用场,索性将丹乐宫中闲置的都送了过来,怎么,嫌我多事?”   “没有。”他弯了弯嘴角,眼中终于有了一抹笑意,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几瓶药。   “许是病久了,我还懂些草药,但昨日在这儿闻到的药味儿,却没什么头绪,不知那姑娘究竟受了什么伤?”她好奇地问了句。   他迟疑了一瞬,目光微移。   “之前受了一点内伤罢了,有霓旌在,死不了,你安心在丹乐宫养病,其他的无需操心,也不必再来崇吾宫送药了。”   闻言,余鸢一愣,旋即淡淡一笑。   “好。”   在殿中小坐了一会儿,他唤来遥岑,起身送她离开。   “余鸢。”他忽然看向她,“你对斛朱花,可有印象?”   她抬起眼,略一皱眉:“斛朱?那不是早就消失的仙草吗,我从前见过几株,但近千年来,就再也没听说过了。”   他点了点头,陷入沉思。   “今日我泡了新茶,不去丹乐宫尝尝吗?”踏出门槛之前,余鸢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他略一迟疑,道:“不了,今日还有些事,改日吧。”   “余鸢姑娘,请。”遥岑客客气气地抬了抬手。   她淡淡一笑,随他去了。   人走远了,重黎抬起右手,看着一直握在掌心的小绿瓶,眸光发沉。   迟疑片刻,转身大步走向内殿,抬手推开了门,却忽然感到门后有一股劲儿顶着,怔忡之际,下意识地先卸去一半力道,但到底是迟了一步,推门而入的瞬间,便见门后的人仓皇后退中,跌坐在地。   不曾呼痛,倒是这么错愕地望着他。   他不假思索地递手过去,但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眸光一沉,连带着手也停在了身侧。   “作甚?”   “啊,我”她干咳一声,默默爬起,“躺久了腿有些麻”   话音刚落,便惹来一声嗤笑。   “这就是你偷听的理由?”重黎来回打量着她,似是想从她身上瞧出一点过去的高高在上,可惜,她却像是早就将刺儿都收了起来,以至于他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转生太多次,将她原本的气性都磨没了。   “您在怀疑那位姑娘?”她忽然发问。   他眉头一拧:“你觉得本尊会怀疑余鸢?本尊与她相识数千年,她是什么样的人,本尊比你清楚多了,何况她有什么理由加害于你?”   他的口吻斩钉截铁,云渺渺也唯有点点头,不温不火地“哦”了一声。   便是这么一句,将她原本想说的话,也一并咽回去了。   昨日是怎么个状况,她自个儿最是清楚,谁来过这座正殿,她又触碰过多少东西,顺其自然地,便会想到那些药。   不过便是再被宠着被捧在掌心,也到底是活了数千年的女子,便是有心害她,也应当不会用如此拙劣且容易引火烧身的法子给她下毒,如今不光是她,种种迹象都将这罪名往丹乐宫引去,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那位余鸢姑娘,长居丹乐宫数千年,会是这等浅薄易懂之人?   思忖之际,本就从昨夜水米未进的肚子,忽然发出哀怨的声响,她一怔,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重黎默了默,目露鄙薄:“饿了?”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别处,良久,点了点头。   与其说饿,其实酸更多些。   昨日吐得厉害,又喝了两帖苦药,而今这胃里一阵阵的翻涌,却又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受。   沉默半响,重黎冷漠发问:“想吃点什么?”   她一时语塞:“不晓得。”   突然问她要吃什么,她也想不出啊。   他不耐烦地啧了声:“能走吗?”   她一愣,没领会他的意思:“啊?”   他抬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问你还能不能走出去,自个儿去瞧瞧!”   “”这架势,看来是让她去厨房了。   她踟蹰片刻,走了两步:“还行。”   虽说还有些发虚,但走得慢一些,还能撑到地方。   “那就走。”他利索地走出了内殿,感到身后的人悄然跟上,忽又想起什么,回头盯着她。   云渺渺有些不明所以,却见他的目光缓缓下移,最后停在了她的赤裸的双脚上。   “立刻,穿鞋去。”   冰冷的命令,带着一丝怒意,像是要赶着她上刀山似的。   许是已经冻麻了,她这会儿才觉察到一直未穿鞋袜,回头望去,却有些茫然。   昨夜吐昏过去后,她便什么都不晓得了,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温声细语地哄她喝药,却想不起那是谁的声音,衣裳不知谁给换的,鞋袜更是不知脱在了何处,晨间光想着先把桑桑放出来,踮着脚便下床了,一时倒也没反应过来。   重黎的眉头都快打成结了,那眼神仿佛在看一愣子,四目相对无言,半响,他忍无可忍地走到榻便,将她的鞋袜从凳墩后面丢了出来。   被他这么盯着的时候,为何突然有种自己的脑子都给吐没了的错觉?   她穿上鞋袜,顺手提走了装着桑桑的鸟笼,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跟上他,所幸他今日走得不快,亦步亦趋,勉强倒也跟得上。   自从被神兵捆上,软禁在这座崇吾宫后,她便再没有踏出这儿一步了,每日除了应付魔尊和那位瞧着对她还不错的魔族护法之外,便只有凭借帝台棋的碎片感知逃离之路,不觉已有好几日。   今日跨出这道门槛,方觉冬寒更甚。   本就气血虚亏的身子,受风一吹,不由得瑟缩起来。   天色灰白,沉云静风。   像是要下雪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其实,我也会炖汤   今日的后厨依旧没有点灯,但步入殿中的刹那,一股香气便扑面而来,待灯火亮起,便见锅中炖了桂圆红枣粥,还掺了些党参和黄芪的微苦,于香甜中倒是不那么教人反胃。   一旁的架子上搁着新鲜的乌鸡,猪肝,鹿血,坛中几尾活鱼,桂圆与大枣也放了一篓。这儿平日里鲜有人至,会如此周祥地备下这些东西的,也只有霓旌一人了。   饶是桑桑也不得不暗暗感慨这位魔族护法的心细,像是早就对这等事驾轻就熟,简直面面俱到。   重黎嗤了一声:“多事”   话虽如此,还是冷着脸先去锅里盛了一碗热粥搁在桌上。   还未入口,那香气便已透出令人垂涎的甜软,她不由得吞咽了一下。   “先吃。”重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又里里外外地去忙活了。   云渺渺将鸟笼搁在桌上,诚然解不开禁制,但她晓得,桑桑是能听懂她的话的。   “总觉得他在怄气”她捧着粥一勺一勺地喝,果真是香甜可口,甚是暖胃,粥中的药味儿也巧妙地被红枣和桂圆遮掩过去,她微微侧着身,望向在另一边来回折腾的重黎,皱了皱眉。   的确是在生气没错,但总说不上来,他到底在气什么   气归气,居然还肯给她做吃的。   是怕饿着魂胎么?   想来是的,亏了谁也不能亏了自个儿的血脉。   至于她,大概是顺带着沾沾光的。   她探了探脑袋,瞧见他在刮鱼鳞,大概是要做鱼的,但刮到一半,又像是想起什么,忽地停住了刀,将那条只剩半边鱼鳞的鲫鱼随手丢回了水坛中,回头看了她一眼。   “还想吐吗?”   冷不丁的一问,她顿时怔住,恍惚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怕是想到了昨日那碗鱼羹。   诚然她中毒八成与那碗羹没什么关系,但多少是在喝了几口之后才吐的。   她迟疑片刻,摇了摇头:“还好。”   他眉头一拧:“还好算什么回答?想吐还是不想吐?”   “暂时不想。”她换了个中肯的答复。   闻言,他的脸色也没见好转多少,洗了手,重新开始拾掇架子上的乌鸡,这回似是终于考量到她的胃口,只下了半只入锅,加了大枣枸杞,去腥的作料,盖上盖儿开始炖。   锅下的火,是他施法布下的,火候与寻常的不同,无需炖太久,便水沸成汤了。   一颗脑袋无声地从他身后探出来,惊得他浑身一僵,险些将她手里的半碗粥给撒了。   “在这瞎晃悠什么?!”他眼一竖。   云渺渺咽下嘴里的一勺粥,犹豫地望着他。   “看看。”   他呵了一声:“怎么,想学?”   她瞥了他一眼:“其实我会炖汤。”   他眉梢一挑,狐疑地望着她,就差把“不信”二字写在脸上了。   倒也不怪他起疑,她上回包的露馅儿饺子,还有那碗糊糊面,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真的。”她眼中难得有几分神采,便是从前对他笑的时候,也不曾见过如此真切的鲜活,仿佛直到这一刻,他才感觉到,她在同他说话,“我还没有到天虞山的时候,在不夜天给那些姑娘们炖过几回。”   那几回的汤水,居然没人说难喝,她自己也偷偷尝了一勺,算是她这三辈子,为数不多的做得好的吃食了。   “不夜天是什么?”他忽然问。   她眨了下眼,面色平静:“青楼啊。”   “”重黎的脸绿了。   “去天虞山之前,我便住在那。”打杂粗使的小童,她没觉得有什么可难以启齿的。   “每日都在那?”   “嗯,每日。”像她这样的家生子,无事是不允许离开不夜天的。   “”重黎的脸又绿了几分,捏着勺子的手都恨不得将其掐断了。   他好歹也在人间为祸过多年,自然晓得“青楼”是做什么的地方,便是恨之入骨,他也没当真碰过她一次,是谁谁把她送到那种地方去的!   眼见着他的脸色愈发难看,云渺渺尴尬地补上一句:“不过,我是被当做男子养大的,直到离开不夜天,才恢复女儿身。”   闻言,他面色稍霁。   “所以,你就是个打杂的?”   她点点头:“不然呢,您以为我在那做什么?”   他僵了僵,板起了脸:“敢做什么,本尊打断你的腿!”   他都没得到过的人,让别人先下了手,简直是奇耻大辱!谁有胆碰她一下,哪儿碰的,就剁哪儿!   “哦”她撇撇嘴,“就我这样儿平平无奇的,还入不了那些人的眼,在后院挑挑水,给前头的姑娘们送点东西还嫌我手脚慢呢。”   不夜天的姑娘,个顶个儿地美,莫说男子,便是女子见了都要自惭形秽。   她自是晓得晴茹的姿色,每每看着镜子中的脸,总觉着她给晴茹长丢人了。   重黎垂下眸,斜了她一眼。   恰好望见那双愈发生得相似的桃花眼,半垂着眼帘,两扇睫毛在素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稍稍恢复了些血色的唇微抿着,似是在思索什么。   细看之下,眉眼间依稀有几分从前的影子。   他不由得一愣。   平平无奇吗?   那他当初是怎么瞎了眼的?   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香气,见她一直望着,他低笑了一声。   “怎么,当真会做?”   “总得会一样,才不至于饿死吧。”她道。   闻言,他倒是来了几分兴致。   “行,过两日你做来本尊尝尝。”   吃人嘴短,她寻思是得回点什么,诚然多半没他这般厨艺,至少她觉着还算拿得出手吧。   “您有什么想喝的汤吗?”她问。   重黎愣了愣,扶着灶台的手缓缓收紧,踟蹰良久,望着她的眼睛,平静道:“就排骨汤吧,最简单的那种。”   排骨汤确实是她炖得最好的了,她思量片刻点头应了。   但回过神来细想,又觉得堂堂魔尊喜欢喝排骨汤什么的,倒是有些意想不到。   又等了一会儿,锅里的乌鸡汤也炖得差不多了,只是她已经喝了两碗红枣粥,属实吃不下这半只鸡,正犹豫如何同他说,一碗浓汤已经搁在了她面前,倒是没放几块鸡肉,一只鸡腿,还有两块少骨的嫩肉,枸杞与大枣飘在汤头,分外诱人。   只吃这些,倒是不会撑吐了。   她抬头朝对面瞄了一眼,重黎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并没有跟她一起吃的意思,沉着脸,喜怒都藏在眼底,教人捉摸不透。   他手里,还握着那只小绿瓶,不知想到了什么,骨节都捏得发青。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夜半来“客”   入冬后,这天儿一日比一日暗得快,似是一晃神,便入了夜。   丹乐宫头顶的星辰,今夜也被层云所遮,寒风萧瑟,吹得烛火乱摇,一室冰冷。   仆婢忙过去将门窗关上,又添了一只炉子,搁在余鸢脚边。   “尊上今日许是别个事耽搁了,姑娘仔细身子,您要是有什么差池,尊上非削了奴婢几个的脑袋。”   闻言,余鸢缓缓放下了手中已经有些发凉的茶,望着那扇已经合上的门,似有些恍然。   半响,叹了口气。   “你们且退下罢,这儿无需伺候了。”   仆婢们面面相觑,终还是识趣地告退。   她们走后,这偌大的丹乐宫,仿佛在瞬息间噤若寒蝉,她坐在窗下,望着眼前的烛灯,不觉便出了神。   这光亮,温热明丽,不禁让她想起曾经憧憬感喟过的那道云上天光。   就像一场久远的梦,不觉中,数千年弹指过,回望去,什么都是破碎的。   唯有夜深人静,不必面对任何人时,才会忽然想起,她也曾想过要位列仙班,满心满眼的崇敬,像一颗种子,早早埋在心里。   蛮蛮一族的皇女,说来可笑,没有臣民,没有品阶和认可,她算什么皇女?   独独记得的,是当年在搏兽之丘,将她从漫山遍野的死尸中拉出来的女子。   白衣无尘,红绫如炼。   她一字一顿地要她好好活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想起那张脸,竟从满心欢喜,到纠结不决。   不该是这样的   她不该是这样   况且那人已经死了,她亲眼看着她从不周山之巅跌入万丈深渊,看着那些金色灵泽四散在天地间,天边的星辰都消失了。   怎么可能呢?   她实在是杞人忧天了。   这世上,早就没有朱雀了   她叹了口气,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出崇吾宫中见到的那个仙门弟子的脸。   女子的直觉素来都极是敏锐,她见到她的那一刻,便留意到了那双桃花眼。   无论是眉宇还是唇鼻,都没有相似之处,独独这双眼睛,定神看去,简直如出一辙。   那身衣裳,是天虞山的弟子服,重黎厌恶天虞山那位掌门时日已久,但这回绑来个女弟子,是因为她的眼睛如此相似吗?   有那么一瞬间,她也几乎认错了。   她怕自己眼拙了,故而借着送药的名义,又去多看了几眼,果真是像极了。   云渺渺云渺渺   怎么连名字都有那儿的影子?   她紧握着杯盏,久久不能从忧虑中回过神来。   忽而一阵阴风起,吹开了身后的窗,寒风灌入,冻得她一激灵。   回过身去,正欲将其合上,背后却倏忽一凉,烛火熄了一盏,她顿时警觉。   有人进来了。   “余鸢殿下,别来无恙。”   恍然一阵寒意袭来,如纤细的丝,一点一点攀上她的肩。   她猛然一僵。   “是你?!”   阔别了数千年的熟悉声音,教人不寒而栗,她曾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听到了。   “你怎么”   “我怎么没死,是不是?”背后的声音如鬼魅飘忽,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朝她涌了过来,如无形的手,牢牢箍住了她,耳边的笑声,却是说不出的温柔亲切,“小殿下都还活着,我为何不能?还是说小殿下你盼着我尸骨无存呢?就像你如此盼着朱雀上神再也别回来一样。”   “你胡说什么!”余鸢大怒,欲反抗,却被死死地摁住了胳膊,动弹不得,亦回不了头。   身后的人缓缓靠了过来,却连喷在她后颈的气息,都是凉的。   “小殿下不会想告诉我,时隔多年,你依然对昆仑忠心耿耿,对朱雀上神崇敬有加吧?当年的事,需要我一笔一笔再跟你算一算吗,你到底做了什么,我帮你跟重黎好好说道说道,如何?”   闻言,余鸢的脸色骤然一白。   “你敢!!”   身后传来了笑声,戏谑薄凉。   “我还以为小殿下被人家捧在掌心这么多年,便问心无愧了呢,原来还留了点心肝。”   余鸢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亲眼看着不周山倾塌,满山生灵与仙神随天之柱一同陨落,本该无人生还才是。   身后的人不许她转过身来,她便望着窗外的残影,任这寒风将自己吹得更清醒些,好确信这不是一场噩梦。   “我自有我的法子,小殿下还是莫要操心为好。”   “那你为何还要来找我?我答应你的事早就做了,你我之间两不相欠,你闯入魔界,就不怕被发现吗?”余鸢咬牙告诫他。   身后的人笑了数声:“怕被发现?怕谁发现?重黎?他若是发现我在这儿,你觉得你还能全身而退?”   “你想做什么!?”她心头一紧。   “不是我想做什么,是你想做什么啊,小殿下。”他幽幽地开口,“你如今在想什么?”   她暗暗收紧了拳:“什么意思?”   “装傻?不是去过崇吾宫了吗,见过那个天虞山女弟子了吧,怎么样,觉得她像谁?”   循循善诱的口吻,令余鸢头皮发麻,却还是梗着脖子答复。   “不过是个阶下囚罢了,像谁又关我何事?”   “唷,骨气见长,看来重黎什么都没对你说啊。”他不紧不慢地细细道来,“那女弟子,唤作云渺渺,乃是天虞山掌门,长潋上仙的亲传弟子。”   闻言,她心头忽然咯噔一下,到底还是把持住了。   “长潋的性子,你应当晓得的,他的弟子,岂会真是资质平平之辈?可这丫头,却是个连灵气都难以汇聚的废物,长潋不仅没有嫌弃,反而带在身边,悉心教导,谁能让眼高于顶的战神如此费心照拂,谁有这个本事呢?”   余鸢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这又能证明什么?找个有些相似的赝品来替代,寻个慰藉罢了,假的终究是假的,真的那个,早就死了!”   她斩钉截铁的反驳,令身后沉默了片刻,而后,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   “小殿下这么自信?都不曾好好查一查,便认定那是假的?”从黑雾中缓缓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消瘦如皮骨胶连,甚是可怖,“仙门弟子好配剑,一人一剑最是寻常,一人双剑却是十分罕见的,毕竟少有两柄仙剑愿共侍一主的,说来你还不曾见过那女弟子的佩剑吧,她便有着一双佩剑,你猜猜,那两把剑,叫什么?”   他似是有意挑起她的记忆,听完这话后,再想起那双桃花眼,她脑海中率先浮现出的剑名,令她浑身一僵。   不可能那两把剑不可能认旁人为主!   “剑如今就在锁天塔第一层,小殿下若真的那么有信心,不妨去瞧上一眼。真真假假,素来都是说不准的,你认定那是假的,有时候,却不一定能如意。我都能站在这同你说话,你为何相信她就再也回不来了呢?”   背后的声音如毒蛇吐信,狐媚巧言,一点点敲碎她的戒备。   “小殿下,舒坦日子过久了,也当知居安思危,有些东西,不是理直气壮地得到的,就该小心藏起来”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一笔交易   飘荡在寒夜中的声音,仿佛一把刀子,悬在她头上。   余鸢吞咽了一下,定了定心神:“所以你觉得我会为了你几句信口臆测,去怀疑重黎对我有所隐瞒?”   他笑了笑:“小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在你怀疑他之前,怎么就确信他没有先一步怀疑你?”   闻言,她眉头一皱。   他不温不火地给她提了个醒儿:“今日你去崇吾宫送药,难道没觉得魔尊对你的态度,有何不同?”   如此一问,她便想起了重黎嘱咐她不必再拿药来崇吾宫。   她自是没有料到,他忽然问起“斛朱花”时,还不明所以地愣了愣。   “小殿下三番五次地去崇吾宫,想见那女弟子,难道不是心中有亏,想再三确认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我要确认什么?”她心头一紧,强作镇定。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还嘴犟,你前两日在崇吾宫中,可有闻到药味儿?”他顿了顿,给足了她回想的空隙,“你也算吃了多年的药,世间药草,早已烂熟于心了吧,当日的药是用来做什么的,你当真不晓得?”   余鸢浑身一震,他料准了似的低笑一声。   “看,这不是晓得吗。”   “我只是闻到了几味几味宁神安胎的药草,也许另有他用,你休要在这断章取义!”她当日的确嗅到了还未散去的苦涩味儿,也辨出了其中的一些药材,但重黎说了只是内伤,他会骗她吗?   话虽如此,她内心多少有些动摇。   身后的人“啧”了数声,似是在替她惋惜:“你信他,他真就同样相信你吗?他今日可有问过你斛朱花?”   余鸢震惊的瞪大了眼,忽然有种不好的猜想:“你做了什么?!”   他呵了一声:“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将一瓶斛朱花留在了崇吾宫,恰好试试,与那晚安胎药中的月上白融在一处,会有何后果。”   “你!你这是要杀人!”月上白本是生长在搏兽之丘的仙草,她儿时常见此物,蛮蛮一族曾得斛朱花,却万万不敢将其与月上白种在一处,她母后再三叮嘱,月上白与斛朱花,交融则由药成毒,修为高强些还好,若是凡人触之,便是侥幸活命,也断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居然敢将斛朱带入崇吾宫!   不,等等。   “你何时将斛朱留下的?”   见她终于察觉到不对劲,黑雾之下,鲜红的唇边,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小殿下这么聪明,不妨猜猜啊,我是何时将东西放在崇吾宫,又是怎么混进去的呢?”   闻言,她脑海中浮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送去的那些药,你动了手脚?”   身后传来一阵恻恻低笑。   “反应挺快。”   她面色一沉:“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是为小殿下你好啊,一瓶斛朱花,你瞧瞧,你最信任的人,是如何问你的?可惜你送去的那些灵药,可都当真是好东西,但魔尊会如何想呢?一堆灵药中,掺了一瓶要命的毒,他还敢让那个女弟子吃你送去的药吗?是藏起来,还是都丢了?”   “我没有给那女子下毒!”便是觉得那女弟子的眼睛和名字都有些蹊跷,她也没必要做出杀人的行径,这数千年来,陪在重黎身边的人是她,会心疼他的也只有她,不过是忽然来了个无足轻重的仙门弟子,她有什么好慌的?   但这一瓶斛朱花,却令她怎么都没料到。   回想起今早重黎的脸色与那扇紧闭的门,她忽然有些踟蹰。   如此突兀,如此拙劣、下作的手段,却恐怕真的奏了效。   那女子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她暗暗收紧了拳:“你就不怕我将真相告诉重黎,揭露你的行踪?”   身后的人轻轻拍着她的肩,冰冷的手,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真相?你可要想好了,什么才是真相。的确,他数千年来都待你极好,但这又是为什么呢?小殿下该不会忘了吧?”   她吞咽了一下:“我为了他,失了一半内丹,他定会信我的。”   “哦?这是他说的,还是你自欺欺人的臆想?”   黑雾渐渐飘到了她面前,漆黑的兜帽下,她迎上一双血红的眼,顿时浑身发僵。   “小殿下,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明明是一个绳上的蚂蚱,就别以为能独善其身,当初我能让他对你心怀感激,相护千年,如今就能让你一夕之间,将一切都还回来。得到过的东西,忽然间没了,可不是件笑得出来的事。”   余鸢面色煞白,握紧的手再度缓缓送开:“那你想如何?”   他忽而一笑,藏在兜帽阴影之下的眼,分外诡谲。   “我只是想让小殿下帮个忙罢了,之前的事虽说都过去了,但小殿下得到的好处,于我而言未免有些不公平,便是在人间,也还有封口费这一说,此事若成,你自然能心安理得地守着心上人,再不会有人来搅扰,而我,也再不会来纠缠你,这笔买卖,小殿下可要仔细考虑。”   “你要让我做什么?”沉默良久,余鸢终是退让了一步,“只此一次,但若你要害重黎,我便是死,也绝不答应!”   眼前的人笑了笑:“小殿下放心,我与魔尊并无多大仇怨,我想要的,只有长生之血。”   “长生之血?”余鸢一怔,“那不是只在传说中的宝物吗?”   乍一听,先想到的便是某个人身上的血,但她曾听爹娘说起,所谓长生之血,据传其出现在上古之时,乃是帝俊交给四灵之首朱雀上神的法宝,这传闻也仅仅止步于此,后世再无记载。   谁也不曾见过此物,但相传得此物者,可定四海,平八荒,得无上法力,与天道抗衡亦不是全无可能。   “各界眼下都急于找寻此物,魔尊也不例外,小殿下可要上点心,否则真到了不得不大打出手的那一日,我可不会同他客气,届时若有个不知轻重的时候,就莫要怨我无情了。”   她咬咬牙:“只要得到长生之血,你便知足了吗?”   他点了点头:“我只要长生之血,别无他求,也不想做为祸世间,颠覆苍生这等麻烦事,更不会对魔界出手,我如今这副样子,小殿下还不放心吗?”   长袍下的手骨瘦嶙峋,俨然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若不是怎么都不会错认他这张脸,她简直不敢相信他还活着。   她估摸着他多半不会从实同她想要长生之血的缘由,但他也并不像是在诓骗于她。   若他真能遵守承诺,了结这段往事,于她而言,倒是再无后顾之忧了。   “对你,我可不敢掉以轻心。”她冷笑道,“长生之血我可以帮你找,蛮蛮一族当年也确实给我留下了些线索,都记在我的脑子里,除此之外世间再无记载,要找到此宝物,你只能靠我,切记你说过的话,若敢食言,我便是自尽都绝不会给你吐露半句!”   他莞尔:“那是自然,小殿下可真是对魔尊用情至深,就是不知这份深情,能否终有回响,亦或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就无需你操心了。”余鸢面露不满。   “我不过是提醒小殿下一句,如今在崇吾宫住着的那位,到底是个可笑的替代品,还是另有蹊跷,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殿下一直是个聪明人,坐以待毙,可不是明智之举。”他留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之后,便化作青烟消失在丹乐宫中,留下一地霜寒。   从窗外灌入的夜风冷得刺骨,她却迟迟没有上前关窗,望着天边薄云,久久无言。   颤抖的身子,显得愈发消瘦,始料未及的重逢,仿佛将她安逸了多年的心再度丢回了那个索然无望的深渊。   一瓶斛朱花,便能令她心生动摇,那么她这些年的隐忍与相伴,是为了什么?   亦真亦假,她等到的,又是什么?   连一点可能,都不该出现吗 第二百三十五章 :能教我做菜吗   翌日清早,桑桑一睁眼,便发现自己能说话了,诚然依旧被关在笼中,法力也被压制着,但好歹算是给它解了一道禁制。   一早便不见重黎去了哪,多少养了些精神的云渺渺坐在窗下,稍稍梳洗了一番,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眼前摆着的,是画着帝台棋出现之处的图纸。   这两日重黎几乎都在崇吾宫中,好不容易逮住了机会,将记在脑子里的几处地方画了下来。   细看之下,果然如她当初所料,帝台棋碎片出现的位置,都是沿着那截忘川河两岸,且每隔四日,便会出现在第一日第三次出现的那一点上,如此算来,再过两日,那道门便会出现在三生石旁。   “主上,咱们得趁此机会,尽快离开这了。”她在魔界这段时日,没有一刻是安安稳稳的,且不说旧伤未消再添新伤,隔三差五闹到她跟前来的妖魔,就够令人提心吊胆。   不仅如此,魂胎的事,也需时时隐瞒,虽说重黎那小子难得识时务了些,将消息压着,但纸终归包不住火,一瓶斛朱花就折腾掉了主上半条命,谁晓得接下来还会有什么。   诚然不愿这么想,但那日从丹乐宫送来的药,确实是最容易混入斛朱的法子,毕竟那么多瓶瓶罐罐,若不是精通药理之人,谁又会如此细心地一瓶一瓶查过去?   油然而起的一丝怀疑,这一刻却缓缓地生根发芽。   阔别数千年,谁能保证,当年的人不会变呢?   云渺渺看着自己的手腕,面色凝重:“还有两日,须得想法子解开这道藤”   若重黎所言是真,这上古神兵留在她身上一日,她便是顺利逃离了魔界,怕是也终会被抓回来。   还有她的剑,离开之前,是定要取回来的。   那日霓旌说,剑就放在锁天塔,那个地方,她只远远看过一眼,据传塔中关押着无数妖兽鬼怪,硬闯凶多吉少,不知能否从塔外召出霄明和寸情   桑桑有些恼:“这臭小子,拿什么不好,偏偏用无愧”   若是别的枷锁,它烧也给它烧开了,无愧却是昆仑仙藤,水火不侵,较之寻常法器更为厉害的是,若不能一次解开,这藤便会如活物一般,从主干上再生分支,将人团团捆住,非其主下令,不能解救,如此一来,势必惊动重黎,功亏一篑。   看着眼前的图纸,云渺渺陷入沉思。   硬来不成,只能智取了   “主上!”桑桑忽然觉察到门外渐渐接近的气息,立即示意她留心。   纸上的方位,都已记在心里,她毫不犹豫地凝火点燃了纸,将其丢出窗外。   脚步声停在了门边,霓旌一手托着木盘,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叩了一下门。   云渺渺回过身,平静地看向她。   “今日早了一盏茶工夫。”   霓旌笑了笑:“偷了个闲,今日的早点是去人间买的。”   说着,放下了手中托盘,一笼热腾腾的鲜汤包,一碗清爽的素粥,还有一碟海棠酥和蜜饯。   “这几日须得喝好几帖药,苦是苦了些,可不许挑。”她一本正经地叮咛,转而凭空嗅了嗅,略一皱眉,“什么东西烧焦了吗?”   云渺渺坐了下来,淡淡一笑:“方才不小心点着了书页,要我赔吗?”   闻言,她顺势朝她身后看了一眼,桌上搁着一本书,翻开的那页被烧掉了一角,留下半面焦色,清风一吹,便裂下零星碎屑,看样子,方才是在清理残物。   而一旁的烛灯,刚刚熄灭,氤氲着一缕轻烟。   霓旌面露无奈:“看个书也这样不小心,幸好点着的是纸,烧到你身上,又得多一道伤,你这几日都快把我那儿的药草吃遍了。”   她抿了抿唇,道了声抱歉。   “本就是拿来让你打发时间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书,下回离烛火远些就成。”霓旌随手一挥,便将其收拾妥当了。   云渺渺坐在案边,小口小口地嗦着粥,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头看向她:“你今日有要紧事吗?”   霓旌一愣:“今日倒是闲,怎么?”   她放下了刚夹起的汤包,郑重地看了过来,霓旌没来由地感到头皮一麻。   “能教我做几样小菜么?最简单的那种。”   “啊?”她属实有些转不过弯了,“病还没好呢,怎么突然想到学做菜了?”   “昨日尊上得知我会炖汤,说要尝尝我做的菜,但一顿饭只有一盅汤,好像寒酸了些。”她泰然答道。   闻言,霓旌目光一亮。   “哦,尊上要吃啊”   她思索片刻,目露犹豫。   “尊上虽说平日里不必吃饭,但想吃的时候还是挺挑嘴的,上回那狐妖弄了不少山珍海味回来,也没能让尊上多看一眼,你这临时抱佛脚,怕是不太容易。尊上可有说过想吃什么吗?”   云渺渺唔了一唔:“他说想喝排骨汤。”   霓旌:“就这个?”   在她难以置信的注视下,眼前的小姑娘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似是也没想到这么好伺候。   沉默良久,霓旌干咳一声。   “你让我琢磨琢磨,先吃饭喝药吧,养一养精神,我带你去后头看看。”   云渺渺继续喝粥,她却是陷入了反复的迟疑中。   排骨汤?   尊上的心思可真是捉摸不透。   虽说不太明白重黎的用意,午后,她还是带着云渺渺去那座被作为后厨的大殿转悠了一圈,顺手拉上了在桥上发呆的遥岑。   她择了几道好上手的菜肴,挽起袖子将人拉过来:“切菜会么?”   云渺渺点了点头,拿起菜刀,正要动手,却不曾想这魔界的菜刀好像都比寻常的重上许多,一时不稳,刀子一脱手,直接扎在了灶台的缝隙间。   巧不巧这手就搁在那道缝隙旁的遥岑不由得虎躯一震,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将手收了回来。   霓旌心惊肉跳地放下手里一篓香菇,过来瞧了眼。   “噢哟,亏你能提起来啊,这把刀平日里是拿来剁骨头的,说起来跟大将军的青光长戟是同一个炉子里炼出来的呢,沉得很,忘了给你换一把了。”   闻言,遥岑默默地看了眼这把刀,脸有些黑。   霓旌撸起袖子,一脚踩在灶台上,双手握住刀柄,猛一使劲儿,将刀子从石缝间拔了出来,顺势抛给了遥岑:“大将军,接着!”   遥岑吃了一惊,慌忙伸手捞住了刀柄,皱眉望着她。   “给我做甚?”   “来都来了,别闲着,帮忙剁一下排骨啊!”她指了指已经给他搁在砧板上的两截猪肋骨,说不出怎么就如此心安理得。   而遥岑,迟疑了须臾,竟然真的黑着脸去剁骨头了。   刀工之娴熟,甚至能瞧出他使青光长戟时的英姿,手脚麻利,没一会儿一盘长短匀称的排骨便被整整齐齐地码在了盘子里。   把云渺渺看得一愣一愣。   如今做个魔族,都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了吗? 第二百三十六章 :唯一对不上的记忆   “用这个试试。”霓旌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菜刀来,比方才那把小了一圈儿,她握在手里,虽有些分量,倒还能拿得住。   她拿起一把刚洗好的青菜,下刀切成段儿。   霓旌默然不语,遥岑不知何时站在了后头,瞄了一眼,这眉头就拧了起来。   “这切得”什么玩意儿?   后半句,在霓旌的示意下,硬生生咽了回去。   然而云渺渺还是从他眼中瞧出了掩饰不住的鄙夷。   她修仙十载,也曾为自己的法术和修为感到惭愧,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堂堂天虞山掌门之徒,居然因为不会做饭被曾经的血仇嫌弃了。   桑桑从笼子里勉强探出半颗脑袋,望着砧板上七零八落的青菜梗子,啧了一声,旋即理直气壮地为她争辩:“怎么了怎么了,能吃不就完了,吃进肚子里切得丑不丑谁瞧得出来?”   遥岑一脸不可置信:“仙门弟子一个个的,平日里都这么糙吗?”   “胡说八道,我主上自然是独树一帜!”它不满地反驳。   讲真的她能不能撂挑子不干了!听听这到底是夸她还是骂她呢!   霓旌好笑地看着他俩,忙打个圆场:“不就切个菜嘛,我第一回 做饭,汤里飘着蛋壳,菜里掺着泥沙,切得还不如这个呢。我瞧着还有救,至少这不切得还能认出菜梗和菜叶嘛。”   你对“还有救”的门槛儿可真低。   接下来,她便手把手地教云渺渺如何处理各种菜和肉,忙活了一个时辰,总算是将几道菜的底料备齐了。   趁着霓旌忙活着拿油盐之时,遥岑斜来一眼,目光落在灶台边已经虚瞄了他好几眼的小姑娘。   “你很怕我?”   云渺渺僵了僵,终于抬眼看向他。   “我之前好像没见过你吧。”他不解道。   默了默,她犹豫着开了口。   “旄山,育遗谷,不知将军可还有印象?”   “育遗谷?”遥岑皱起了眉,回想了片刻,倒还记得这个地方,多年之前,他曾奉尊上之命追寻长生之血赴往此地,不过最终一无所获,倒是白跑一趟,“怎么,那地方有何蹊跷?”   他神色坦然,她的面色顿时沉了下去。   杀了太多人,所以压根不曾放在心上吗?   “将军可还记得,是何时去的?”回想起当年的惨况,与她一同被遣返下山的足有数十人,那一日,却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无论过去多少年,那一具具尸体,染红山涧的血水,都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可下手之人,却没有一个记得,简直荒唐可笑!   遥岑犹豫良久,倒是霓旌先答了出来。   “己亥年冬月十二,还是我给你传的令。”她无奈地摇摇头,“那日尊上与天虞山掌门约战苍梧渊,结果被摆了一道,我急传音召你回来接应,可还记得?”   如此一说,遥岑便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育遗谷中并无长生之血的线索,我午时未至,便率兵赶往苍梧渊同尊上会合,所幸那日你反应快,不晓得是哪个不要命的,竟如此算计尊上。”   霓旌叹了口气:“你又不是头一天晓得尊上的性子,四海之内随手丢个石头,都能砸中一串仇人。不过丫头,你怎么突然提起这茬了,你当年也在育遗谷?”   她茫然地看向云渺渺,却见她神色恍惚地站在那,似是有些困惑。   己亥年,冬月十二,育遗谷,长生之血,这些都与她记忆中别无二致,只有一样   “当真是午时之前便离开山谷了吗?”   遥岑笃定地点了点头:“传令很急,便没有耽搁。”   闻言,云渺渺的脸色陡然白了几分。   “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对的吗?”霓旌见她面色不佳,追问了一句。   她紧攥着拳,像是听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事,以至于根深蒂固的记忆,都陷入了动摇。   那一日,她清楚地记得,他们一早离开天虞山,从南海之滨折返,途径旄山育遗谷,旭日当空,刚过午时,在谷中歇息了一会儿,再度启程,才遇上了魔族偷袭,死伤殆尽。   可这样一来,却与霓旌所言脱了节。   若遥岑等人在午时之前便已离开育遗谷,是谁对他们痛下杀手?   若当时魔尊正被困苍梧渊,她拉住的那片衣角,又是谁的   天虞山这些年,包括她师父,对当年育遗谷发生的惨祸,都毫不怀疑地认定是魔族所为,前因后果,通通有理有据,而今却忽然发现,独独时辰对不上,这一切,便又陷入了混乱。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霓旌和遥岑,暗自思量这其中记错,或是撒谎的可能有多大。   就在此时,霓旌乍然一喝:“看锅看锅!菜要糊啦!”   她抖一激灵,忙朝锅中看去,就见方才放下去的青菜已经冒出了黑烟。   第一道菜,以一半焦炭,一半夹生凄惨告终。   回到崇吾宫,已是日薄西山,在殿中喝完了第二帖药后,她提着鸟笼慢慢地踏上石阶,疲倦与混乱属实令人头疼,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今日的崇吾宫,倒是比前几日敞亮许多,仔细一瞧,那些倾翻的缠枝灯都恢复了原状,一树灯火,照得四下通明如昼。   玄色的长袍随手丢在了椅背上,她不由得一怔。   回来了?   可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   她将桑桑放下,谨慎地转了一圈,忽然听到从偏殿内室传来了水声,回头望去,却被玄关的石屏风遮住了视线,迟疑片刻后,她一步步走上前去,叩了叩那道石屏风,静候须臾,未有回应。   氤氲的雾气从内室飘出,细嗅之下,有一股好闻的海棠花的香气。   她皱了皱眉,屏息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内室浓雾弥漫,水汽蒸人,什么都看不清也就罢了,连气息都湮没其中,全然不晓得里头到底有没有人在。   她愣了愣,这场景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沐浴,诚然什么都没看着,她还是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嘭地一下,撞到了一堵温热的“墙”。   与内室如出一辙的海棠花香转瞬间裹了上来,湿漉漉的发梢晃动了一下,顺势挂在她肩头,柔软,温顺,就连身后的气息,都夹杂着暖暖的潮气。   她一口气悬在了嗓子眼里,不敢动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明日,喝排骨汤吧   温软的暖意,如刚捂热的棉被,似在转瞬间便驱尽了她从外头带回的一身的寒凉,属实窝心。   便是顷刻间春暖花开,她也觉得不足为奇。   身后的人没有动,气息却低了些。   “看什么?”   她吞咽了一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在外头看到您的外袍,没想到您还要沐浴失礼了。”   脑后传来一声嗤笑。   “转过来。”   “啊?”她浑身一僵。   身后的人似乎叹了口气,在她愣神之际,伸手将她扳了过来。   她微微抬起眼,可惜个头矮了些,只能望见他还未齐整妥当的领口和一截蜿蜒的锁骨,当即低下了头。   “去哪儿了?”   她迟疑片刻,抬起了手:“您不是拴着吗?”   言外之意,竟是觉得他问得多此一举。   重黎皱着眉,轻轻一嗅,目露鄙夷:“一股子葱花味儿。”   她别开脸,将不满都掩于眼底。   “请教了您的护法,如何做菜。”   他眉梢一挑:“然后呢?”   这沉默是平静而尴尬的,她抿了抿唇,从实道来:“菜炒糊了,盐多放了两勺,豆腐都黏在锅上了不太好。”   听着她将今日的“丰功伟绩”一一道来,重黎的嘴角不住地抽搐。   “不过您的护法说,还有救的。”她不甘心地补上一句,头顶落下怀疑的目光,压得她一点点地低了声儿,“菜不会切可以学,盐不会放可以掂量着来,要是怕做不好就什么都不做了,倒是连这一步都不必踏出去了”   这一句,倒是让眼前的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有那么一瞬间,四周的一切都静了下来,风声,脚步声,呼吸声,烛火的哔剥声,都消失了。   记忆中天地清明,只有一人的声音,是不可磨灭的箴言。   无上剑法可以慢慢学,千年修为可以慢慢练,天地至纯至净的灵气也可以慢慢凝,但若是踏出的第一步就是错的,我宁愿你就停在那,一生碌碌无为。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她终于仰起头看他了,脑海中的念头错综复杂,似是有些恍惚,有些茫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她每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都让他觉得,自己像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即将脱口而出的讥讽之辞,又通通咽了回去,莫名其妙地,他伸出了手,把她抱紧了。   晦而不明的叹息声回响在她耳边,竟然觉得岁月还很长,什么都不必再着急了。   “行,那就慢慢来吧。”   云渺渺愣在了他怀里,一时间不知该推开他,还是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呆着。   怎么都猜不透的心思,似乎更难了,她犹豫良久,缓缓垂下了胳膊。   这会儿若是问起育遗谷的事,好像有些不识时务。   “明日是腊八节,我的粥总是煮不好,晚上喝排骨汤吧。”   骤然放得轻软的声音,比起平日勉强顺从的刻意,倒是更亲近了些。   一句再平淡不过的家常话,她好些年没说过了,而在重黎听来,却像是跨了千年万载那般漫长的年月,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默然良久,他淡淡地笑了笑。   整整一夜,既没有吹毛求疵地找茬,也没有横眉冷对的怒视,云渺渺好一阵不习惯,看看桑桑,它也正百思不得其解。   这祖宗难得消停一日,倒也算件好事,若是早知道一碗排骨汤,就能捋顺了毛,她前几日费那些劲儿做甚?   “见鬼了,这么老实”桑桑望着窗下的人影,暗暗嘀咕。   云渺渺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就这么想喝排骨汤么?   诚然她炖这汤,意在趁他吃得满意之时,从他口中套个话儿,为此,前几日让桑桑从霓旌院子里折回的八苦草,倒能派上些用场。   八苦草磨出汁,有着麻沸散的功效,两口之内,便能令人神志不清。   虽说不知对魔尊这等道行的能起多少作用,但只要能逮到一处破绽,打听到解开此藤的法子,倒也不枉她费心安排这一出了。   只是不知师父那边,可有察觉到帝台棋的蹊跷   她拢了拢被子,静静望着还在看那瓶斛朱花的重黎,似是在犹豫什么,眉头紧锁,已经好一会儿纹丝不动了。   犹豫良久,她谨慎地问了句:“听霓旌说,我的佩剑被放在了锁天塔,可是真的?”   案前的人终于抬起了眼,平静地望着她:“怎么,你想拿回来?”   她顿了顿:“那是我的佩剑,跟随我十年了,不在眼前,总觉得有些不安心。”   他呵了一声:“你的剑就在锁天塔第一层,塔外有禁制,跑不了,不过凭你眼下的修为,进了锁天塔,怕是没命出来。”   “第一层不关些小妖怪?”她不紧不慢地问。   “第一层的妖物,法力虽不值一提,但这数百年前前后后也丢进去不少,倘若蜂拥而上,转眼啃得你骨头渣都不剩。”他板着脸,冷漠地告诫。   “哦”她点了点头,默默将这些线索都记了下来,暗暗瞄了架子上的玄色外袍一眼。   从塔外召剑看来是无望了,若带着魔尊的气息走进第一层,不晓得能不能暂且震慑那些妖物。   重黎望着她无言地背过身去,似是打消了这个不要命的念头,也不再继续说下去,转而将瓶中的斛朱花倒出一些,搁在案头的素宣上,暗红的干花散发着阵阵馨香,他抬手落下一道禁制,将其阻隔在这边,凝神细看。   这香气,的确与霓旌说的一样,香而不艳,清而不冷,独独嗅之,宁神静气,乃是极为稀罕的仙草。   却万万不能与月上白混在一处。   他昨日暗中探过她的灵根,虽及时解了毒,但多少还是有那么点儿侵入她的灵台中,魂胎暂且无碍,但再晚些发现,就难说了。   若是无心之失,不知该感慨送药之人手笔之大,还是说她运气太差。   亦或是,早就知晓她怀有魂胎,且在服用加了月上白的安胎药,分明是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要她死   他望着榻上已经没有动静的人,握着斛朱的手陡然收紧,将其碾成了渣滓。 第二百三十八章 :受不起的礼   梼杌被杀转眼过去半月,令丘神火已熄,海水渐渐褪去,一片焦土的山野,也终将归于宁静,有朝一日,草木复苏。   然天虞山中各大仙门仍聚一堂,并没有轻易将此事揭过的打算。   其中,苏门山与中皇山的掌门对此事尤为重视,再三要求彻查那道上古封印,以弄清梼杌出世的缘由,却遭长潋回绝,一意孤行封锁了整座令丘山。   泰逢封山那一日,诸多仙门弟子总算见识到了这位温柔平和了千儿八百年的天虞山掌门再现了当年所向披靡的战神风姿,除去对其此举甚是不解,倒是千载难逢地开了回眼界。   梼杌的尸体,被长潋亲自带回主峰映华宫,任何人不得靠近,故而也不知究竟暗藏了什么样的秘辛。   越是如此,众仙门越是意难平,暗地里颇有微词,觉得长潋此次着实过分,这天下又不知只有天虞山一个门派,他们为何就不能探听一二?凭何只许天虞山独享这头上古凶兽?   在诸多猜测中,幸而有端华和长琴坐镇,挡下了不少闲言碎语。   诚然就连他二人都不得接近梼杌的尸首,但掌门有令,便没什么可怀疑的。   一切,自有定夺。   这段时日,倒也发生了不少事。   清醒过来的孟逢君、言寒轻等人,依旧想不起当日在令丘山遭遇了什么,听闻“钟黎”的真实身份以及他绑走了云渺渺的前后经过,谁都没想到,最先动怒的,居然是平日里欺负云渺渺欺负得最凶的孟逢君。   她与余念归,难得消停了几日,竟也能联起手来,探查魔界的入口和云渺渺的消息。   只可惜这么久了,还是一无所获。   而余念归沾染的邪气,也让端华长老瞧过了,怪的是这回什么都没探出来,若不是有步清风等人出面作证,怕是以为她信口胡诌。   邪气似乎已经消失,虽有些莫名其妙,但总不能无中生有,再行祛除,此事便暂且搁置一边。   令丘山一事尚未明晰,山下又传来帝都朝云附近接连有人暴毙家中,山野间,尸状古怪,猝然而逝,毫无征兆,以致朝云城人心惶惶。   东海也传来了厉鬼夜哭,却不知从何而起的可怖传闻,四海之内,怪事频发,属实教人难以安心。   而这节骨眼上,被奉为主心骨的长潋,却足有十日不曾离开主峰,谴走了步清风后,整座映华宫都隐没在云雾间,天地万籁,皆归于沉寂。   无人敢上去搅扰,只能站在悬瀑下遥遥观望,暗自揣测掌门用意。   可无论山下如何众说纷纭,似乎都与山顶的人无关,那儿清风月明,似在尘世之外,立于九天,不可亵渎。   层层云幕后,是空旷的浮昙台,白衣落落的仙人正立于其中央,合眼凝神,周身衣袍滚滚翻飞,灵气涤荡,溢向四面八方,探查着微乎其微的那一点蛛丝马迹。   他已在此处探查了十日,从三日前,他的一道灵识忽然感应到暗藏在帝台棋中那缕发丝,气息微弱,似在天地夹缝之间,令人难以捉摸。   略有进展,又稍纵即逝,如此反复数回,乃至数十回之后,便是他也感到了一丝烦躁,释放的灵气也愈发凶悍。   忽然,一阵锥心的痛楚毫无征兆地卷涌而来,瞬息间便断了他的心念,数十道灵识无处依凭,当即反噬,他一口浊血喷出,眼前一片混沌。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小心”,他的胳膊被人猛地拽住,强定心神,才发现自己险些从浮昙台跌下去。   回头望去,雕花冠,金缕衣,眉间一点朱砂痣,端的是昳丽风华,少年无双,看着他温和一笑。   “想不到昆仑战神长潋上仙,也会有头昏眼花的一日。”   他缓了口气儿,稳住了步子,眼前的人方才松开手,退后半步,含笑行礼。   “中皇山钟离阙,见过上仙。”   这一礼恭恭敬敬,可谓礼数周祥,可便是再周祥,也掩盖不了他一个中皇山弟子,擅闯天虞山主峰的妄为之罪。   然而等了许久,既没有听到一句斥责,也不曾被当场丢回山下,四下平静如常,连卧在青松下的孟极兽也只是悠闲地甩了甩尾巴,乖顺地望着他们。   沉默良久,他有些绷不住了。   “长潋上仙喜欢看人这么一直低着头吗?”   闻言,眼前的人微微一动,目光落在他头顶,袖下的手无声地收紧。   “小仙福薄,这些年也折去不少寿了,帝君这一礼,属实受不起,还望见谅。”有些漠然的口吻,却一语中的。   他浑身一僵,而后,缓缓直起了身,敛起了温顺与恭从的那双眼,透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如寒夜中乍现的天光,骤然明亮。   “几时认出来的?这法术,本君可是素来很有自信的。”   长潋目不斜视:“一个人无论变成什么模样,气息和眼神,也是藏不住的,令丘山中谷,是您引其他人过去的吧?以您的身份,要来天虞山,何须扮作他人?”   眼前的少年微微一笑,手中短笛一晃神间,便现出了障眼法之下的真实模样。   银蓝的折扇,雕着栩栩如生的龙纹,丝绦轻摇,颇为飘逸。   “令丘的事,实属无奈,当日妖兽众多,若是不斩除梼杌,后果不堪设想。本君倒也不算是扮作他,这少年十年前因根基不稳却强行开光,最终体虚而亡。   本君恰好对中皇山有些兴趣,便分了一缕神识栖身于此,出入人间,倒也方便许多,今日本想上来瞧瞧你又在琢磨什么,倒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事”   他的目光在他周身逡巡,将他身后的渗出的血痕,都瞧了个清楚,目光渐渐沉了下来,郑重地发问。   “长潋,封在不周山那东西不见了,你可知晓?”   不容辩驳的质问,已经不知有几千年不曾见他动怒的样子,而今在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上再度重现,依旧令人几度喘不上气来。   沉默良久,强忍着鞭笞一般痛楚的长潋终是平静地道出一句实话。   “帝君所料不错,不周山那东西,有一半,如今就封在我体内。”   钟离阙是哪一位,大家认出来了吗? 第二百三十九章 :你可有见过他下跪的样子   方圆数丈的浮昙台这瞬息间,仿佛忽然归于寂夜,风声,草木声,尽数泯然。   眼前的锦衣少年笑意尽敛,目光凝重地盯着这位早已声名四海的男子。   “你好大的胆子!那东西害死过多少人,便是在不周山搭上那数千生灵性命,才勉强将其封印,你怎么敢怎么有自信再将其取出来!你可知若是有一分差池,凭这一桩罪,本君能将你挫骨扬灰!”   如此凌厉的斥责,长潋数千年都不曾听过了,心无怒意,倒是有些感慨。   “帝君所言,我何尝不知,何尝不惧,若有法子,我断然不会冒此大险。”他抬起眼,目光凝重,“不周山的封印,我每隔十年必会去看上一次,那道封印牺牲了诸多神灵,以四灵为柱石,本该固若金汤,千年万载,永世不破但事实却并非如此,那道封印,是有破绽的。”   闻言,司幽脸色一僵:“那道封印酆都无事时,本君也会前去一探,数千年来一直相安无事,何来纰漏?”   “我起初也如帝君所想,相信封印稳固,但八年前,我再去时,根基之处,的确有一处漏洞。”他笃定道,“帝君与我是亲眼见过当年尸横遍野的惨况的,此物若是从不周山底逃出,亦或是此事公之于众,必会引发天下恐慌。   当初四灵与诸仙神镇压不周山大乱,动用了父神留下的天罚,以身殉阵,此法并无错处,本该万无一失,可此次天虞山弟子下山找寻长生之血,吾徒清风在西海三危山被困于虚梦千年中,长达十日。   敢问帝君,虚梦千年,当今世上,可还有人会?”   司幽略一迟疑,道:“虚梦千年乃是上古禁术,上古之神诞世之初便无欲无情,所谓慈悲,是相对于芸芸众生的分量,此法虽残忍,但的确也为平定四海贡献良多。   不过最后到底还是被束之高阁,早已失传,便是本君也仅仅知晓还有这么一种迫真的幻术罢了。此术竟会出现在三危山”   他顿了顿,狐疑地看向长潋。   “你怀疑有人凭禁术作乱?”   “不仅如此。”长潋有些踟蹰,“虚梦千年,传闻由父神帝俊所创,实则起于九川妖术离娄,虽说此术早已被明令禁止,通晓此术的仙神也尽数死于不周山浩劫中但这也仅仅是我们认为如此罢了,这世上,可还有一位九川后裔不是吗?”   此话一出,司幽蓦然一僵。   “你怀疑重黎?”   他暗暗收紧了拳:“他近些年很是不对劲,便是我以从前的事斥责或是劝诫于他,他也不为所动,像是都忘了,法力也大不如前。当初不周山浩劫,他迟迟未曾出现,气得镜鸾上君索性当昆仑从无此人。   这也罢了,可妖术离娄,却是九川秘传,他既是九川皇子,此术自当接触过,若是当真习得,却从未露于人前,此事我很难不怀疑到他头上,换做帝君,又会如何想?”   司幽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你所言并非全无道理,那小子从前就是个戒心重的,除了你师父,没人治得住他,本君也难说他到底会不会虚梦千年。”   毕竟,他可没有陵光那等本事,能让这小子乖乖说句实话。   亦或是,他也不敢确信,重黎说的,那一句是真话,那一句是假话。   也不知是自身使然还是对九川妖龙的多年偏颇,似乎从很久以前便是如此,那小子啊,身边就没个全然信任他的。   这世上当真相信他的,恐怕也就那么一个吧   长潋暗自叹息:“此次从令丘回来,带回了梼杌和其它妖兽的尸身,竟发现谷中封印也有一处缺漏,与不周山底那处的手法如出一辙,若不是十分了解师父和这几处封印之人,断然不会如此顺利,此事暂不宜传出,这也是我封山不许任人出入如今的令丘的缘由。”   “所以你的意思是当年的事,出了内奸?”听完他的话后,司幽能想到的,便是这一个结论了,“你认为,重黎就是那个内奸?”   长潋眼中浮现出一抹厉色:“暂且只是猜测,但当年若真有人从中作梗,必将酿成大祸。发现不周山封印破损后,我便试着将其困于山下,但封印一日比一日薄弱,我决意将山中之物封于体内,能撑多久便算多久,此间设法将其毁去,但这些年,一直没有找到门路还有一事,八年前我前去不周山意欲将其取出时,却发现只剩一半了,另一半,找寻多年,仍不知去向。”   闻言,眼前的人陷入沉思,似是忽然想起什么,竟是一阵恼怒。   “敢将此物封在体内,本君看你是不要命了!”司幽沉着脸伸手一探他的经脉,面色黑得吓人,“便是天之四灵都不敢说能将此物压制住,你们这两个臭小子本君手里要是有不染,非抽得你俩上树讨饶!”   长潋听出他话中端倪,面露诧异:“您的意思是!”   司幽气得脸发青:“真不愧是她教出来的徒弟,师徒几个都是!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他从怀里摸出一瓶药来丢过去。   “一日两枚,还想多活几年就老实吃药,否则这样下去,两年你都不晓得撑不撑得到。”   看着掌心的药,长潋默然一笑。   “多谢帝君。”   “谢个屁!等她回来要是发现你没了,问本君要人,本君上哪儿给她变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弟子去!”司幽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又给了他一瓶,“这个也吃,护魂的。”   沉默半响,他叹了口气:“你这小子啊,也是嘴硬心软一主儿,这些年到处都在传天虞山长潋上仙与魔尊重黎一碰面就得打个昏天黑地,敢情她当年给你俩的泰逢和英招,在这派上了用场。”   长潋眉头微皱:“这些年魔族猖獗,四处为祸,天虞山既为仙门之首,自当身先士卒。”   闻言,司幽冷笑一声:“你可歇歇吧,还身先士卒,说得倒是挺狠,打了这么多回,那小子法力锐减后如何敌得过你?怎么就没见你一剑要他个半条命啊?”   这笑容三分讥诮,七分无奈。   “说出去谁信呢,仙魔二界打得这么凶,说到底却是师兄在管教师弟,没一回下了狠手,也亏得你这些年都没让人瞧出端倪来,重黎那小子,多半恨你都恨得牙痒了吧?”   长潋无声垂眸,面色淡淡:“他恨的是我吗?若是我,我奉陪到底,早日有个了断,也好过他那渺渺出气”   司幽笑了笑:“怎么,担心他真将人杀了?”   “帝君就不担心吗?”长潋眉头紧锁,“您费尽心思才救回来的人,这世间知情者屈指可数,就连镜鸾上君都是时时小心,未免被人察觉,宁可与我形同陌路,重黎的性子你我都清楚,若有个三长两短,不仅是我们,帝君这些年的周折也都得从头再来!”   “费尽心思吗也算是了。”司幽讳莫如深地勾了勾唇角,静静地望着浮昙台下的景致,云隐浮山,玲珑挽香,像极了当年的昆仑主峰,“若渺渺真的有危险,你觉得我还有兴致在这跟你说话?”   长潋狐疑:“帝君觉得如今的重黎,还没认出渺渺的真身,故而暂且无妨?”   “便是认出了也无妨。”   他顿了顿,抬手拂开鬓边一缕碎发,总是嬉笑不经意的声音,忽然平静了下来。   “费尽心思,拼凑魂魄,再聚元灵,转世为人你和阿鸾,应当都是这么想的吧,觉得这些事,是本君为了自家那个太过成器的妹妹,不遗余力,方有今日。倒是都忘了,本君厌恶仙神,厌恶那座昆仑山,凭什么觉得,本君会上赶着去救人呢?本君当初可是巴不得昆仑的仙神都死绝了才好呢。”   长潋面色一白。   风拂散了天边层云,终见明月当空,薄凉的月光落进那双微扬凤眸中,他回过头,眼神平静如无波的湖,沉淀着千年万载的所见所闻,温暖的,薄情的,高尚的,肮脏的无论那一位生灵逝去,于他,于酆都,都是一样的。   酆都主君,似乎从来都是公平公正,冷眼旁观着世事更迭,悲苦愁欢。   “那个臭小子的确不讨人喜欢,本君也不晓得他究竟想做什么,不过长潋啊,本君想问问你,你同他结识这么多年,可有见过”   “他下跪的样子。” 第二百四十章 :内奸   长潋对于重黎的印象,其实不大好。   头一回见他,是在云渺宫前,他练了一个时辰的剑,又精进不少,却还有几处不甚清楚,正欲一会儿去问问师父,忽然听外头通禀,上神回宫。   他将剑一挽,出去相应。   那日的昆仑碧空如洗,门前的玲珑花刚绽开花苞,一树芬芳的雪青色,分外动人。   朝雾花间的青石路尽头,鸿光绚丽,白衣红绫的女子牵着一个孩子款款而来。   他齐整衣衫立在门边,待她走近,躬身行礼。   “拜见师尊。”   女子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点地了点头:“剑法练得如何?”   “回禀师尊,已练至第七式,有几处难疑,请师尊赐教。”   她顿了顿:“可以,一会儿为师来看看。”   “有劳师尊。”眼角的余光瞄见一直在旁的孩子,他抬起眼,好奇地望了过去,就见一少年披头散发,浑身脏污,额上生着一双墨色的龙角,脖子和胳膊上也浮现出漆黑的鳞片,不言不语,只是用一双漆夜般的眼盯得他头皮发麻,简直像个刚从泥巴堆里滚出来的混小子,无论瞧着什么,都是一脸的戒备。   瞧见他疑惑的目光,女子终是出言解释了一句。   “他唤作重黎,往后便是你师弟,你带他去换身衣裳,再一同来见我。”   闻言,他属实一怔。   师弟?   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小子,他不免有几分迟疑,踟蹰片刻,到底还是客客气气地走上前去。   “师弟,随我来吧。”   他领着他穿过前殿,一路上看似乖巧温顺的小子,却在他给他找了身干净的白衣递过去时,一巴掌打在开了他的手。   “别碰我!”   漆夜般的一双眼,仿佛沉淀着冰冷的碎霜,浅金的月纹也泛出了不祥的红光。   像个随时都会亮出利爪的凶恶妖兽。   后来他才晓得,他的师弟真的是个妖兽。   九川玄龙,六界人人提之色变,品性劣,以杀人为乐,生来便注定为妖魔。   这样一头妖龙,竟然能踏入这座云渺宫的大门,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帝君在说笑吗?”   在他的印象里,便是被不染抽得皮开肉绽,那混小子也绝不可能向任何人低头的。   司幽莞尔:“你觉得本君在说笑?行,就当本君看花了眼,做了件善事,”   有些话,他觉得无需一遍又一遍地说,在那小子心里,恐怕也不希望被一次又一次地宣之于口。   他能记得的,不过是忘川河畔,那道地狱十八层的间隙之门前,浑身发抖地抱着怀中一点一点的破碎元灵的臭小子,仰着脸看他的眼神罢了。   莫说长潋,就连他也是不信的。   他为地府主君这数万年来,唯一为之震颤的瞬间,便是那个眼神。   痛苦,怨恨,不甘,恐惧这些通通都不重要。   浑身血污,遍体鳞伤,也仿佛无关痛痒。   只有一个念头仅仅那一缕执念,便足以支撑他走到他面前。   他有那么一刻,是想好好嘲笑这个臭小子的。   不是很能耐吗?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不是就算离开昆仑,也能立于万魔之巅吗?   不是恨透了吗   这会儿又算什么?   怎么瞧着就这么可笑?   可这等心思,在重黎捧着那些破碎的元灵跪在他面前的刹那间,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满腔的怨愤,积蓄了百年的不甘,都沉默了。   他颤抖着,用周身仅剩的所有的水灵裹住了手中的一捧浅金色的元神,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开口说道。   “救她,我求你。”   似是从牙缝间费力挤出的一句话,称不上客气,却令他这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地府主君都愣了一愣。   我求你。   求你   他一度以为会是这世上最想杀了朱雀的臭小子,居然从十八层地狱里一点一点地捡回了那四分五裂的元神,想让她活过来。   为何?   他满心疑惑,可看着那双眼的时候,就问不出口了。   恐怕连这小子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是想救活她,仅仅如此罢了。   那时的他,再无力去想别的了。   “我去见过你那混账师弟一次,既然不周山的封印已是空壳,那东西一半在你身上,另一半,依本君之见,多半在重黎那儿。”他回想起当日探了重黎的经脉,与长潋今日的脉象如出一辙,只是九川玄龙本就是妖魔之身,较之仙门之人,能多撑些时候,但他取走那一半,究竟是为了压制此物,还是为了在与仙门乃至各界为敌时,多一份筹码在手,谁都不好说。   这些年酆都诸事繁杂,他一时没有留意不周山的状况,居然就发生了这等事   “至于你怀疑当年有人捣鬼,事关重大,无论是不是重黎,都暂且不宜声张。”   长潋点了点头:“帝君担忧之事,亦是小仙犹豫之事,近来也一直留意着四海内发生了种种怪异之事,除了三危山的幻境外,前几日东海附近,有人曾见浊气蔽天,约莫一盏茶工夫,复又消散,前去探查了一番,并无所获,不知何故,却总觉得心中膈应,甚是古怪。”   “东海?”司幽面色一变,“你确定是在东海之上?”   长潋点了点头:“正是。”   闻言,司幽目光凝重起来,陷入沉思。   “帝君对此事有何见解?”见他面色不佳,长潋追问了一句。   “此事本君头一回听说,但此来人间,除了为查清不周山下封印之物去了何处,还有一事,倒是与东海也有些干系。”   “何事?”长潋不免疑惑,这世上能劳动幽荼帝君亲自着办之事,该是何等紧要。   司幽叹了口气,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说来倒是还不曾对你提及过当年不周山浩劫之后,四灵陨落,青龙东华,白虎庚辛,玄武执明都被天柱所压,唯有你师父不知何故,坠入悬崖,元灵虽散,好歹尸体得以留存,这些年本君一直将其封存于阴司望乡台下的冰窟中,并无差池。”   长潋心头一颤:“师父的尸体还在?”   司幽无奈地摇了摇头:“本应如此,可惜就在不久之前,酆都冰山地狱天裂大乱,待平息此事之后才发现有人趁虚而入,破了本君留在望乡台的禁制,带走了那具尸体。本君虽在尸体上留了烛阴的烙印,但怪哉的是,一路追来,那印记忽然失去了踪迹,本君找寻多日仍旧没有进展。   而线索断开之处,就在东海之上,说来恰好也在中皇山附近,本君索性借这个钟离阙的身份,留在中皇山继续探查,恰好遇上令丘山一事,如今这凡间,当真是混乱得很。”   这前因后果总算是串了起来,长潋的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谁盗走了师父的尸身,帝君可有线索?”   司幽沉思片刻,犹疑地皱起了眉。   “事发突然,本君也不知是何人下手,但如你所言,倘若当初封印那东西时,有人心怀叵测,从中作梗,如今的事,是同一人所为的可能并非没有,但这样一来就有些说不通了”   “帝君但说无妨。”   “你怀疑重黎当年因怨恨而暗害四灵,阻挠封印,亦或是以虚梦千年蒙蔽天虞山弟子,借机掳走渺渺,这些那小子也并非做不出来,但酆都天裂之时,他的法力是被本君亲手封起来的,离开酆都之前,绝不可能恢复。   况且尸身被盗时,他与渺渺应当都在十八层地狱中找寻出路。你所料不错,他的确像是忘了不少事,连本君都认不出,不管这是真是假,他掉下缘尽桥这等事不会弄虚,那十八层地狱,也绝非浪得虚名,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在闯地狱之际,还能分神盗取尸身。   如此这般,你师父尸身丢失一事,应当与他并无干系。”   长潋眸光一闪:“您是说还有别人在背后捣鬼?”   司幽笑了笑:“难说,但你若是只盯着你那师弟,恐怕日后要吃大亏的。”   话,言尽于此,他也是个心思通透之人,有些事无需点明,心中有数便好。   “且不论那些,如今最为紧要的,是找到魔界的门,将人救回来。”   即便司幽觉得不会,他也始终放心不下,这么多年小心翼翼地护着,棋差一招有此灾祸,他突然有些后悔当初允她下山。   司幽笑得无奈:“该来的,逃不了,你便是将她藏起来,该遇上的,也终归避不开”   “饶是如此,这回我也要护住她。”他再度放出灵识,扩向四海,所幸她身上还带着一枚帝台棋,尽管已经捏碎了,灵力散去,但为防万一,他给门下弟子的帝台棋中,都藏有一根发丝。   以发为缘,虽说微弱,但也算得一丝线索,且正因微不足道,反而不易被人察觉。   他凝神静气,细细探看,山河湖海,草木鸟兽,将这世间的角角落落都寻过。   忽然,一道熟悉的灵气从晦暗中传来,如沧海中的蚊吟,一不留神,便会错过。   长潋陡然睁眼,愁眉终展。   “找到了。”   而后,他道出方位,司幽也吃了一惊。   那气息所经之处,竟在忘川附近。   “魔界今非昔比,这扇门出现的方位很是蹊跷,他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了,这么闯进去,少不了一番争斗。”他看向长潋,诚然晓得他多半还是要去的,这样说一句,像是只为了求个安心。   他淡然一笑。   “腊八节快到了,早些将人接回来,还能赶上热乎的腊八粥。”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下厨   哒,哒,哒。   偌大的宫殿似乎比以往更为安静,锅灶热起,水雾氤氲,一只黑乌鸦蹲在灶台上,豆大的碧眼专注而有神地盯着锅盖边缘,直到热气儿源源不绝地从缝隙间窜出,方才抬起头,看向正在一旁切菜的白衣女子。   “主上,水滚了。”   正切着一把小青菜的云渺渺胳膊一僵,有些恍惚地看了过来。   “啊?哦。”   迟疑了片刻,才将排骨倒下去焯水。   “主上,您怎么心不在焉的?”桑桑疑惑地瞧着她的脸色。   一盘排骨倒下去,溅起几滴水花,灼热的刺痛令尚在沉思中的云渺渺陡然回神,下意识的缩回了手。   “可有烫着?”桑桑顿时焦急,急忙让她快些用凉水冲一冲。   所幸只是几滴水沫子,并无大碍,敷了会儿冷帕子便无碍了。   放入姜片和葱段后,看着锅中的排骨渐渐浮起血沫,她的思绪又渐渐远了。   今早一睁眼,果然,魔尊已经不在屋里了,前来扫撒的魔族动作麻利,她打开门,偌大的崇吾宫一如既往只剩下她一人。   比起这些年在天虞山度过的腊八节,这个腊八节的早晨,属实安静。   今日天儿不错,宫殿外灰蒙的长路,似乎也染上一抹颜色,终于有了几分人气儿。   放了血之后,她的精神一直不大好,迷迷糊糊记得,今晨有人送药过来,她睁不开眼也使不上劲儿,只感到有个人将她从被窝里捞了出来,把吹得温热的药喂入她口中。   手脚麻利得很,没等她从迷瞪间回过神喊出一声苦,便有酸甜的蜜饯塞了过来。   若不是醒来时瞧见床头还留着半碟梅子,一切倒像是一场梦。   应是霓旌开的方子,记得她说过,每日须得按时喝才成,服了药之后,确实精神不少。   她在殿中站了一会儿,望着重新点起的满堂长明灯,近来见多了晦暗,起初还会不小心磕碰到,好不容易习惯了,倒是又弄得这般敞亮。   她眯了眯眼,伸出手,碰了一下烛火。   果然,是冷的。   她在这儿十日有余,总是望着这灯火,瞧着是暖的,可偏偏无论靠得多近,都感觉不到一丝温热。   便是照得再亮又如何,还不是个苍凉的地方?   她回过身,瞧见了通往偏殿的路。   昨日误闯进去,雾气氤氲,什么都没瞧清,直到被抱住的时候,还在发愣,倒是一时忘了,昨夜那儿除了一屋子的水汽和海棠花香,还有一种气味,她不敢轻易下这个结论。   于是,她带着终于得以出笼的桑桑,再次踏入了偏殿的大门。   绕过石屏风,步入内室。   屋中昏暗,唯有几束光亮从窗户漏下来,照在丈宽的浴池边。   真的在沐浴啊   再度确信原来魔族也是要洗澡的这一点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浴池边的几滴深色上。   上前屈身细看,只见墨红点点,如腐烂的红梅,已经干在了地上。   若无差错,应是血迹。   “桑桑,伤到魔尊,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吗?”   忽有此问,桑桑怔了怔。   “不该吧。”   之前的它不晓得,不过要伤到重黎那小子,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便是它取回真身,也不定能在他手里讨到多少便宜。   他的本事,数千年前,就已是不容小觑了。   “那血迹,像是昨夜留下的。”她若有所思地搅动着锅里的排骨,面色有些凝重,能想到的只有锁天塔中关着的那些妖兽,听闻上古凶兽相柳也在塔中,难道是与之交手了?   桑桑唔了一唔,摇摇头:“他受没受伤咱们如何知晓,若是真的伤得重了,昨日总该有些端倪吧。”   昨日它瞧他可好这儿,还有力气突然抱人,这不还活蹦乱跳的嘛,不如说他受了伤,主上逃走的机会还更多些,何况它可还没同他算算这几日将它关在笼中的帐!   “主上不会在担心吧?”它见她面色不佳,不免怀疑。   云渺渺蓦然一怔。   担心?   “算是担心吗?只是觉得有些古怪,掉进忘川之后,哪儿都是怪怪的”   本以为只需防着这祖宗突然不高兴,哪成想,好像每时每刻,他都是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只有说到想喝排骨汤的时候,目光软了片刻。   她叹了口气,将焯过水的排骨捞起来,用清水冲去白沫后,搁在盘子里,翻出昨日找到的一只砂锅,往里头放了葱段,姜块,恰好霓旌带了些药草过来,便又酌量放了些当归枸杞,丢了几枚小红枣。   她不像那祖宗,没多少灵力可以挥霍,用的是凡间的柴火,盖盖儿慢炖。   “你这汤倒是炖得耐心。”霓旌托着腮,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忙活的身影,“主上那边好像知晓了些长生之血的下落,这一日估摸着都瞧不着人了。”   闻言,握着柴火的手微微一顿。   “长生之血,当真那么重要吗?”   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竟引得这么多人争相找寻,牵累了无数性命,又招惹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值得吗?   霓旌笑了笑:“重不重要,我不晓得,不过听闻得此物者可统御六界,无所不能,甚至悖逆天道,比肩神明,应当没有人能不心动吧。”   “长生之血,我仅仅是有所耳闻,那到底是个什么?”   霓旌摇了摇头:“说不清。起初我一直觉得,应是某个人,或是神兽妖兽的血,但找了许多年,似乎不是这样。”   她所知道的,也算不上详尽,便是同她说了,也并无大碍。   “也有传言称,那是一件了不得法器,但谁能肯定呢,说不准世上压根就没有那玩意儿。”   霓旌莞尔一笑,提醒她该加火了。   “前些日子在你屋前看到的八苦草。”云渺渺将切好的小青菜倒入锅中,平静地开口,“我从前不曾见过这药草,不过在书中偶然看过几句记述,这种草药好像能做麻沸散用,不知可是真的?”   闻言,霓旌唔了一唔。   “八苦草啊的确,它的根磨成药汁能暂时麻痹五感,不过它可比麻沸散厉害多了,八苦本为毒,不到万不得已时,大夫不会轻易用此药代替麻沸散,一旦有个差池,极有可能损伤经脉,身怀修为之人,动摇根基也不是不可能,那是只在攸关性命之时,才会动用八苦草的根,不过它的茎叶倒是能解毒的良方。”   她望了过来,目露疑惑。   “怎么突然想起问八苦草?”   云渺渺淡淡一笑:“头一回见,本以为这等矛盾的药草,是糊弄人的。”   茎叶为药,根却为毒,一毒一解,却都集于这一株草上,倒像个笑话。   霓旌默了默,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世间有八苦,越是求不得,越是偏要往那南墙上磕个头破血流,才晓得错了,毒是自己,解药也是自己,所谓八苦草,传闻便是世间执念所化,苦乐自知罢了。”   咱们渺渺下厨啦! 第二百四十二章 :好像有些浪费   一锅排骨汤,要炖上许久,方能炖出骨中鲜甜来,过了午时,方才还瞧着晴好的天儿忽然暗了几分,层云遮蔽了本就凉薄的天光,屋外起了雾,又是一片灰蒙。   锅中咕噜噜地冒着泡,溢出阵阵香气。   她到底还是问了霓旌如何煮腊八粥,七拼八凑好一阵折腾,揭开锅一瞧,却是水放得有些少。   霓旌尴尬的笑了笑:“没事儿!看起来好歹也有个粥的样子,多放些糖,把焦味儿遮一遮,还像那么回事!”   听着这得过且过的法子,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也只能如此了。   “应当快回来了吧”桑桑嘀咕。   瞧着云渺渺这几个时辰的忙活,甭管做得如何,总不能白白浪费啊。   回头八苦草一加,便能趁那小子神思恍惚之际,套出解开无愧的法子,早日离开这。   霓旌站在门边,望着不远处的崇吾宫大门:“方才瞧见大将军了,尊上应是已经回来了,一会儿帮你将饭菜送过去,我就不过去掺和了。”   说着,还一脸狡黠地冲她眨了眨眼。   她盛起了锅中的排骨汤,满满一盅。   好像炖多了   她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此时背对着门,恰好遮住了霓旌的视线,倒是个下药的好时机。   她从袖中摸出那一小瓶八苦草汁,这药她已经揣在身上三日了,崇吾宫中没有药杵,这点汁液是她费劲儿挤出来的,揭开了盖,眼看着就要倒下去时,她脑海中忽然跳出了霓旌方才的话。   若是用药出了差错,便是毒了。   这一瓶倒下去,说不定能让魔尊法力尽失,哪怕只是暂时,也是件不得了的事了。   桑桑静静地站在灶台上望着她,替她盯着霓旌可有看着这边,等着她将那药汁倒下去。   然而僵持许久,最终,她却是将药收了起来,盖上了这一盅排骨汤。   “主上?”它不解地瞪大了眼,压着声儿问她为何。   云渺渺紧握着掌中的小瓶儿,无声地揣入怀中,抿了抿唇。   “浪费一锅排骨汤,有些可惜了”   日近黄昏,屋外又冷了几分,霓旌帮着她将饭菜装进食盒,下头用小炉子暖着,一时半会儿不会凉,想得很是周到。   “其实随意些就好了”云渺渺看着她又是塞炉子又是盖棉布,比她这个下厨的有兴致多了。   “哪能让尊上吃冷饭啊。”霓旌嫣然一笑,环顾四周,虽说崇吾宫处处敞亮,但终归是深冬,不透风也是凉气逼人,故而又给她翻出个汤婆子,“要不我在这陪你等会儿?”   云渺渺哑然失笑:“不必了,多谢。”   “也是,算算时辰,尊山也快回来了。”她点了点头,朝门外走去,跨出门槛还回过头又看了一眼,“真不用?”   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真不用。”   她又不是缺胳膊少腿了,何须时时让人陪着。   见她面色如常,霓旌也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崇吾宫。   这座宫殿,又静了下来。   望着刚摆开的汤菜,桑桑皱起了眉。   “主上,真不下药了吗?”   默了默,云渺渺叹了口气。   “不晓得怎么了,突然觉得不该下这药”   眼前的菜出锅前她都尝了一口,除了那盅排骨汤还算上的了台面,其他的咸的咸淡的淡,糊的糊焦的焦,勉勉强强还算能入口吧,横竖她已经尽力了。   这样的菜,那祖宗会不会下口都难说,再加些八苦草,若是他身上真的带了伤,不晓得会如何。   还有他说要喝排骨汤的时候,那眼神   好好喝一碗排骨汤,于他而言,应当是件极为难得的事儿吧。   不过如此一来,解开无愧的事,还得另想法子。   她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与此同时,重黎刚与遥岑回到魔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便是酆都地府竭力压着消息,还是走漏了一些风声。   今晨遥岑前来禀报时,他尚且难以置信,比起这些年关于长生之血的零碎线索,他倒是没往那处想。   毕竟他当年光顾着拼凑元神,倒是疏忽了还留在不周山的尸身,再折回去找时,尸体已经不见了。   这么多年,一直杳无音信,没曾想,竟是被藏在了酆都。   “尊上,朱雀乃上古神灵,且传闻中与长生之血一直有着莫大的关系,若能得到那具尸身,或许长生之血的下落便有望了!”终于有了一条线索,遥岑不禁心生雀跃,可再看重黎的脸色,却是沉得发黑。   “长生之血暂且搁在一边,若此事真与东海有关,便是抽干了东海的水,也要把那具尸身给本尊找出来!”   “尊上?”遥岑不由一怔。   他跟随魔尊数千载,却还是头一回见他露出这般凝重的神色。   今日追查到东海时,线索便断了,但仅仅是毫无证据的一种可能,他就险些直闯东海龙宫。   “东海之上残留的邪气也不可掉以轻心。”回想起在那种古怪的气息,重黎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头皮发麻,道不清为何,但那邪气分明与三危山时化作云渺渺的模样蒙骗于他的妖邪如出一辙。   那不知好歹的东西,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尸身丢失一事,会与那邪祟有关吗?   那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何会盯上他?   细想下来,不知不知凡几的仇敌,却没有一个与之相向。   不知来头,不知底细,也就无从防备,但那具尸体,他是定要找回来的。   遥岑抬起头,天比平日暗得更快,层云浮动,寒风刺骨。   “看来要下雪了,尊上”   魔界的寒来暑往与人间不同,这儿没有花草,也就不存在春荣秋谢的景致,大多时候,都只能望见些许微薄的天光,像是夹缝中吝啬的施舍,所幸早已习惯,只是静下心来看得久了,还是会有些许感慨。   魔界四季萧风,雨雪却是极为罕见的。   冬深已久,却还没见过一片雪花。   “说起来,人间今日,好像是腊八节。”为缓和这沉重的气氛,遥岑难得多嘴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句之后,方才还眉头紧锁的魔尊忽地愣了愣。   “腊八节”   他回过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崇吾宫的方位。   恰在此时,一仆婢提着衣裙匆匆赶来,噗通一声跪在了他脚下。   “尊上不好了!余鸢姑娘突然昏倒,您快去看看吧!”   评论区又变得好安静啊,小可爱们快来理理我打滚 第二百四十三章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天色暗了下来,丹乐宫灯火通明,仆婢出入匆忙,一盆血水端出来,正巧撞上赶来的重黎和遥岑,惊得那仆婢慌忙跪地。   “参见尊上!参见大将军!”   所幸遥岑反应快,挡了一挡,那血水才没有当头泼在重黎身上。   然低头一瞧,他便一把将那仆婢提了过来。   “这血怎么回事!”   仆婢吓得魂不附体,磕磕巴巴地答话:“是是余鸢姑娘吐的,奴婢擦了地”   闻言,他眸光一沉,丢开了人,大步走进殿中。   浓郁的血腥味儿扑鼻而来,他的脸色更加凝重,抬头正巧遇上从内殿出来的霓旌。   “怎么样?”   霓旌皱着眉,叹了口气:“勉强稳住了,人刚醒。”   “怎会如此?”他昨日来丹乐宫时明明还好好的,眼见着病情渐愈,竟又突然急转直下?   “暂且不知,我赶到时,人还在吐血。”霓旌也百思不得其解,“属下已经探过余鸢姑娘的脉象,虚弱至极,但并无受伤之象,有些有些古怪。”   她对自己的医术还是有几分信心的,可这一回,却是看不明白了。   明明一直都是悉心照料,丹乐宫中的仆婢也都是尊上亲自择选的,怎么会突然出了这么严重的事   “本尊去看看。”重黎推开门,步入内殿。   药汁的涩味与血腥味混在一处,整间屋子都像是一只压抑的药罐,收拾好杂物的仆婢低着头陆续退了出去。   榻上垂着三层纱,只隐约望见一道消瘦的身影静静地躺着,偶尔传出几声吃力的轻咳。   他走近了,一只苍白的手掀起素纱,这才看清她此时如雪的脸色。   “你回来了。”余鸢笑了笑,说几句话都如此虚弱不堪。   他坐了下来,接住了她微凉的手,声音温软下来。   “嗯,回来了,你怎么样?”   “刚喝了药,好多了”她弯了弯嘴角,“别总皱着眉,我没事的,不是老毛病了嘛,养几日就好了。”   望着她气若游丝的样子,重黎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   这一幕,像极了当年她用内丹救了他之后,几乎没了半条命的样子,那时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靠她独自支撑,扶着他一步步走到忘川河边。   她用颤抖的手捧着水给他喝的那一刻,他不禁觉得,这世上,是不是只有她还愿意这样信任他了。   就是那一日,他亲手划去了三生石上曾经令他欢喜了好些年的那个模糊的名字,直到被他毁得再看不清了,那一笔一划,也终究没有真的显现出来。   都是假的,都是臆想,他原本就一无所有。   他能留住的,只有眼前这个遍体鳞伤的女子罢了。   “不必担心,我会给你找更好的药,让你重修内丹,听说长生之血无所不能,只要找到了它,你定能痊愈。”   余鸢僵了僵:“长生之血吗?你是找来给我的?”   重黎点了点头:“你这伤再拖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早些治好,你也不必日日服药了。”   沉默片刻,余鸢淡淡一笑:“我还以为,你找长生之血,是为了打败仙界,成就霸业的”   “那种事我用不着什么无上法宝,不过是迟早之事,治好你的病最是要紧,你的内丹不知还能撑多少年。”他若有所思地地叹了口气。   “不必强求,说到底,当年的事,也是我自己擅作主张,没有考虑到后果,能救你,我很高兴,这么多年,也多亏你一直为我操心,我才能活到今日。”她抬起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重黎,若是我真的时日无多了,你会放下从前的事和眼下的事,只陪着我吗?”   “休要胡说,哪来的时日无多。”他面色一沉,“你跟我不同,是仙兽,是能活千年万载的。”   闻言,她低低地笑了数声。   “难得听你说句好听的,真是稀罕”她平静地望着他,收紧了手,轻轻握住他的指尖,“今日是腊八节,我好些年没喝过腊八粥了,晚饭能不能陪我吃一些?”   重黎一怔,旋即点了点头。   “好,我让人去煮些粥来。”   这一场病,令丹乐宫上下都焦头烂额,终得霓旌一句“无事了”,众人方松了口气。   未免再出差错,无论是药还是腊八粥,都由霓旌和遥岑亲自过手,重黎今日也留在了丹乐宫陪着余鸢喝腊八粥。   望着尚有些惶惶的仆婢们,霓旌叹了口气。   “吐几口血都闹成这样,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儿伺候的人怕是都得被迁怒吧。”   遥岑回头看了一眼,屋中灯火如昼,余鸢眸中含笑,正小口小口地喝着粥,重黎坐在她身旁,紧绷了一日的面色也终于缓和下来。   “余鸢姑娘于尊上而言,不仅是恩人,我刚遇见尊上那会儿,尊上身边只有这位姑娘,处处都是仇敌,她就是尊上唯一信赖的人,听闻她与尊上已经相识多年,知晓的可比我们多得多,若是没有她,很难想象尊上如何一路走过来。今日她要是真有个万一,尊上会变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大将军觉得尊上对余鸢姑娘这般好,是出于恩情多些还是爱慕多些?”   遥岑沉思良久,摇了摇头:“难说,或许两者皆有吧,毕竟这么多年,便是无情,也有情了。”   “是吗?”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我怎么觉着倒像是依赖呢?”   就像是一无所有之后,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不管是对是错,仅仅这么紧握在手中,聊以慰藉。   像极了百年前的她啊。   丹乐宫中香气氤氲,点了几只炉子后便暖了起来,寒夜渐深,服了药后,重黎便将人抱上榻,替她盖好被褥,正欲转身去案边坐下,袖口却被拉住了。   余鸢似有些为难,轻声道:“能不能再陪我一会儿,有些睡不着。”   看出她眼中闪动的不安,重黎点了点头。   “我不是要走罢了,你睡吧,我在这坐一会儿。”说着,他稍稍拨开一角被子,在榻边坐了下来。   见状,余鸢露出一抹会心的笑意。   “当初我病倒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守着我的,一晃眼便是千年,却好像还是昨日发生的事”   重黎轻叹一声:“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没能治好你。”   “我的内丹,能让我活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无需自责,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她顿了顿,垂下了眸。   “重黎,崇吾宫那位姑娘,我瞧着面善,才给她送了些药,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你同我直说便好,我没有害她的意思”   闻言,他愣了愣。   “你听了什么闲话吗?”   “听到一些闲碎的,才来问问你。”   他摇了摇头:“那些话你无需理睬,我不是在怀疑你,至于云渺渺她暂且没事,你先养好身子,不必担忧。”   “那便好”她点点头,“那姑娘孤身一人被关在魔界,也挺可怜,若是无关紧要早些将人放了吧,困着一个小姑娘,也没什么用处,是不是?”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脸色,却见他忽然陷入了沉默,似是避重就轻般,微微皱了下眉。   “我自有打算。”   她眸光一暗,没有再说下去,缓缓合上了眼。   重黎静静地坐在榻边,直到她气息和缓,终于睡去,回过头,却见霓旌站在门边,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他悄然起身,放下了素纱帐,步出内殿。   霓旌踟蹰片刻,迎上他的目光,似有些不安,权衡了许久,终于开口。   “此事属下本不该多嘴,不过尊上,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四下陡然一静,敞开的殿门,灌入萧萧寒风,冷得人一激灵。   一句平静的话,却像是当头的质问,于是,他不由得也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尊上的排骨汤,凉透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你也会疼吗   晦暗的冬夜,风如刃,刮得人脸疼,天地间,褪去了无数色泽,只剩下灰白与黯淡。   而后,从天而降的细雪,如三千素白的灯火,在黑夜中亮得发光。   湿漉的石阶,踏过匆忙的足迹,碾碎了还未来得及蓄积的冬雪,融化在明亮的灯火中。   还未踏上最后一级石阶,他便瞧见门槛上裹着一件袍子往手心呵气的那道身影。   半开的门扉,漏出昏黄的光亮,落在那瘦削的肩上,氤氲的热气升起来,又在眉睫处化成了露,漆黑的乌鸦停在她肩上,远远望去,她像是缩成了一团,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地上的石缝,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心头忽然咯噔一下,步子也猛地顿住了。   似是感到有人站在了面前,她终于抬起了眼,望见他,目光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静得令人心虚。   这沉默并不算多么长,可短短几息,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   她终于动了动嘴唇:“晚饭,吃了吗?”   不温不火的一问,好像比平日更加乖顺,也比平日更加漠然。   没有料到她头一句话竟是问这个,他怔怔地注视着她,不知怎么的就说了实话:“在丹乐宫吃了些腊八粥。”   “和余鸢姑娘?”她的目光很安静。   他僵了许久,点了点头,想也没想便伸出了手。   方才赶得有些急,他的气息还没缓过来。   “地上凉,先起来。”   她平淡地望着眼前的手,缓缓起身,却没有把手递过去,只是云淡风轻地掸了掸衣上的尘。   她不说话的时候,眼神像极了他记忆中的师尊。   冷漠,无情,似乎看什么都是一样的。   便是笑,也不像是只为了眼前的人。   他刚想开口,却一眼瞧见了她冻红的手,风卷着雪,这座本就没有什么温暖的崇吾宫,似乎更冷了。   到了嘴边的争辩之辞打了个弯儿,忽然变了味儿。   “抱歉”   跨过门槛的那条腿无声地一顿,她回过头来,正巧迎面的风吹来,就闻到了他身上还未褪尽的腊八粥的香甜味儿,被寒风吹得发僵的手无声地收紧了。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多言,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只是觉得自己有些蠢。   望着门外飘然的雪,方才还尚有些温热的心,忽然如被掐灭的烛火,转瞬便凉透了。   她的目光真的全然平静了下来,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人,而后,转过身,走进了殿中。   重黎看着自己还搁在半空中的手,有些怔忡,回过神来,也走了进去,一眼瞧见桌上摆了一圈儿的饭菜,伸手一摸盖儿,都凉透了。   将其一碗一碗的掀开,有些焦糊的煎豆腐,炒得软塌塌的鸡蛋饺子还有摆在正中央的一碗泛着焦味儿的腊八粥和一盅排骨汤,汤汁凉透了,都快吸干了,只剩下满满的肉和红枣枸杞,有些可怜兮兮。   他回过头,却见她已经走进了对门的小屋里,合上了门,连头都没有回一次。   他本可以直接踹门而入,横竖这儿是他的崇吾宫,可扬起的手,却在门前陡然停住。   这一扇门,仿佛不是崇吾宫的一角似的,怎么都捶不下去。   桑桑落在门边的木架上,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他握紧了拳,咬了咬牙:“怎么,甩脸子吗?本尊又不是故意忘了的”   桑桑看他的眼神,连生气都觉得费神。   “嗯,你不是故意的,所以呢?”   它转而看向那一桌子的菜和汤,声音清冷。   “四个时辰,从开始熬汤到现在,四个时辰,重黎你是腿瘸了嘴哑了,还是手下的人都死绝了,差个人来送个信儿,能让你夭寿不成?”   似是声儿噎住了嗓,他无言以对,环顾四周,瞧见几处椅子上垫子的褶皱,能想象得到,她这几个时辰,是怎么坐了又站,站不住了又坐下来,最后靠在门槛边,等他回来。   她能忍着没将这些凉透了的饭菜倒掉,也算出乎意料了。   他默默地转身走回去,坐在案边,注视着眼前称不上好看也应当不会好吃的饭菜,发起了呆。   桑桑不太想理睬他,不如说它更想当头给他一道雷。   沉默良久,他伸手拿起勺子,从那一盅肉里,勉强盛出一碗排骨汤,喝了一口。   汤冰凉透心,再放一会儿,可能要结冰了,与丹乐宫热乎乎的菜肴相较起来,属实寒碜,腊八粥也是,稠得像冷饭,不晓得放了多少糖,都有些腻人了。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既不说好喝也不说难喝,只是这么静静地把这盅汤和肉都吃完了。   似是飘着冰渣的汤,却像极了当年的味道。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忽然想起,原来那位厌恶他厌恶得像是看着垃圾的师尊,也曾给他炖过一锅不算美味的排骨汤。   那锅汤跟这一盅一样,最后出锅时盐放多了,咸得很,但他当年不这么想,那时的他只觉得开心,想让师尊也笑一笑,吃得很是卖力。   这么多年,差点都想不起了。   怎么还是这么咸啊   笨师尊。   他咽下最后一口又冷又咸得发苦的汤,再度看向那扇紧闭的门,起身过去,掐了个诀儿,门后的栓便断成了两截。   与外头不同,只点了一盏灯的屋子,尤为昏暗。   灯火下,云渺渺安静地坐着,望着从窗缝间飘进来的雪,不知想着什么。   也不知,有没有生气。   重黎觉得她应当是有些气愤的,只是通通憋着,半个字都不会说。   望着那道仿佛风一吹便会飞走的单薄身影,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那时无所不能的朱雀上神,可会有这样憋屈的时候。   他伸手合上那条缝,最后一片雪缓缓地落在灯下,转眼便化尽了。   她仍旧没有看他,像是还在等,就如这几个时辰,一直等着的时候。   他收紧了拳,快要憋不住开口的时候,她终于说话了。   波澜不惊的声音,很安静,但不晓得是不是被风吹冻着了,细听之下,有一丝闷声闷气。   “您要是忽然不想喝排骨汤和腊八粥了,或是觉得我肯定做得不好,随便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我就不等了。”   无喜无悲的话,纵然他觉得她是生气的,可又莫名觉得,比生气还要让他发虚。   她看了过来,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   “我晓得我是个阶下囚,死不足惜,您也压根不用将我放在眼里。只是您若是突然想起这好日子要去丹乐宫陪您的心上人,顺带着告诉我一声,可不可以?”   “我听说您的护法也去丹乐宫了,她教我煮腊八粥,教我做菜,给我送药,告诉我您已经回来了,已经回来,原来是还要等几个时辰的意思,您让她给我传个信儿,说您不想吃了,可不可以?”   “这是您新想出来的折腾人的法子吗?”   最后一句,她自己都觉得十分可笑了,可有些话憋在心里还好,无人问津就不必在意谁会瞧见,可一旦这么说出来了哪怕只是这么平静地道几句事实,被寒风吹得昏沉的脑海里,也会涌起一阵委屈。   她袖中还放着那瓶八苦草的药汁,攥了好几个时辰,还是没有倒进那盅排骨汤里,就这么看着热腾腾的汤一点点凉透了。   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委屈,眼眶都在隐隐发烫。   “我和您不一样,我只是一介凡人,我会饿,会冷,会疼,您要是实在觉得不顺眼,不如索性将我再关回那间耳房吧。”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总算止住了双肩的颤抖,垂下眸,不再说话了。   眼前的人没有发火,也没有瞪她,少见地沉默了许久,似是想伸手碰她,却又无声地收了回去。   一片死寂中,他叹了口气。   “回来晚了,对不起。”   坐在灯下的人像是瘦小的一团,面容陌生,身影陌生,唯有一双眼睛,让他恍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白衣红绫,举世无双的人。   想起他在她面前杀人,斩首。   用她给的无愧,抽在不肯还手的她身上。   把她拿来的桂花糕全部打翻在魔界的大门前   是啊,便是不愿意,他也还记得的。   就在他从尸山血海中厮杀而出,遍体鳞伤的身躯终于恢复过来,登上魔尊王座的那一年。   就是她抛下奄奄一息的他,去拯救苍生,让他彻底心寒的那一年。   他的师尊,眼高于顶的朱雀上神,竟然来到魔界门前,同他道了句“生辰快乐”。   如此可笑,简直像是在嘲讽他的处境,他怎么可能不怒,那些桂花糕,他当着她的面儿全倒了。   无愧三鞭,毫不客气地落在她身上,她居然没有躲,连吭都不曾吭一声,还是那副他费尽心思也没能参透半点的平静嘴脸,仿佛他的气力和滔天的恨都使在了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上。   可今日,她顶着一张面目全非的容颜,望着他,对他说“我只是一介凡人,我会饿,会冷,会疼”的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却全是她当日受他三鞭的场景。   他缓缓别开视线,忽然有些不敢去看这双唯一称得上熟悉的眼。   他当初,是尽了全力打下去的吗?   那样一个不可一世的人,真的不会疼吗?   说不出为何,心口忽然瑟缩了一下,针扎般细密的痛楚涌了上来,那一句“对不起”,不知是为了今日的晚归,还是当年的鞭痕。   三岁从前的确做了些混账事,不过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不过有些事啊,真的欠揍 第二百四十五章 :本尊的师父啊   烛火哔剥一声,破了这冗长的沉默,看着那张被风吹得有些发青的脸,忽然想起她也才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踟蹰片刻,于是问道:“今日的药可有按时喝?”   “晚饭呢?”   方才桌上那些冷透的菜和排骨汤,摆得如此齐整,她可有先吃一些垫一垫?   云渺渺一怔,没有答话,也无需答话了。   重黎眉头一皱:“后头的菜没被你糟蹋完吧?”   她想了想:“还剩了一半。”   “”他嘴角一抽。   所以你做一顿饭,就废了一半的菜?   他看了看外头天色,瞥了她一眼:“是在这等着,还是随本尊过去看看要吃点什么?”   她愣了愣,犹豫地看向屋外:“桌上不是还有饭菜和粥么?”   他“啧”了一声:“没了。”   “没了?”   “本尊吃完了。”   似是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句,她尴尬地咳了一声:“不是都凉了吗?”   “凉了也吃完了。”他端的是理直气壮,她自觉无法反驳。   “不太好吃吧。”她自个儿尝的时候,都觉得挺勉强。   他皱了皱眉,平静地斜了她一眼。   “还能吃,比之前那碗面进步了些。”   闻言,她属实惊了惊。   这算是在夸她?   沉郁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些,她起了身,看着他:“还是去看看吧,肉都用完了,应该还剩了些面之类的。”   说着,便与他一同走出了屋。   外头的门没有关上,寒风呼地吹了进来,夹着细雪,属实冷得钻心。   方才脱了外袍,这会儿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没等她开口去拿衣裳,玄色的袍子便罩在了她身上,袍子宽大,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她怔忡地仰起脸,看着正帮她系扣子的魔尊。   他还是板着脸,一副天下最凶的样子,手中的动作却是细心又轻柔的,直到将衣裳给她穿好,确定不会透风之后,他顺势捏住了她的手。   吹了许久寒风,这双手冻得有些发肿,本以为刚吐了血的余鸢的手已经够凉了,这却更胜一筹。   再冻下去,能成冰坨子了吧。   他眉头一拧:“屋里不是给你放了汤婆子吗?”   她愣了愣:“忘了。”   看着她平静的脸色,他暗暗嘀咕,得多大的事儿才能见她露出些别样的神情来。   既然都牵住了,索性也不撒手了,云渺渺提着宽大的衣摆,跟着他步出崇吾宫,后头的桑桑默了默,还是跟了上来。   入夜后风雪有些大,魔界没有伞,他撑起了灵障,将四下的寒风也一并挡了,随手凝了一团火,照亮了前路。   如此走在雪夜中,倒是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您不是龙族么?”   他一顿,眼底透着寒意:“龙族怎么?”   她总觉得自己这会儿要是说错话,怕是要被扔在这。   “龙族不通火性吧。”   她记得书中记载,无论哪一处的龙族,都是以水和木为灵根修行,还真没听说会凝火的。   他呵了一声:“本尊与别的龙族怎么能比?不过凝个火罢了,大惊小怪”   “噢。”她索性闭上了嘴,省得怎么说都惹他不痛快。   可她这一沉默,身旁的人不晓得为何,好像更不高兴了。   “干嘛突然不说话了?”   她掀起眼,狐疑地望着他:“您瞧着不想说。”   他忽然皱眉:“本尊几时说不想说话的?”   “”臭小子又不讲理了!   她干咳一声:“那您想说什么?”   “本尊”他一噎,总觉得又给堵住了,回头一瞪眼,“有你这么问的吗!”   默了默,他复又开口,声儿比方才放缓了几分。   “本尊的火术是数千年前突然学会的,从前也点不着,不知何时就融会了,你问本尊,本尊问谁去?”   云渺渺倒是没想到他当真如实回答了她这随口一问,晃了晃神,低声嘀咕。   “还以为谁教你的呢。”   他冷笑一声,看向她:“她会教本尊火术,倒是见鬼了。”   她蓦然一怔:“听起来您有师父?”   重黎浑身一僵,突然反应过来好像说溜了嘴,别开脸清了清嗓子。   “原先有一个。”   漫不经心的口吻,细听却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倒是让她有了几分好奇。   “这世上还有人能教得了您啊,我瞧着您不是见了谁都不肯低头么。”   他眼中多了几分怒意,却不像是生气,倒是有些无所适从的窘迫。   “您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忽而一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话音未落,他已经停了下来。   灵障外寒风萧瑟,里头却像是倏忽间失去了所有声息,只剩下漫长的静默。   无言的晦暗中,似乎种种感情都交织在一起,往事一幕幕,凌乱地从眼前闪过去。   最后,停在了那道雪衣红绫的人淡漠到令他怨恨的脸上。   云渺渺还算会看气氛,觉着不太对劲,便适可而止:“您不想说,就算了,走吧。”   她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的人没有动,牵着她的那只手陡然收紧,迫使她停了下来,回过头看他。   她还是头一回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恼怒,又比恼怒多些不甘,不甘中掺杂着无法用言语表述的痛楚,似是无数的藤蔓荆棘,将他困在了那儿。   漠然许久,他笑了笑,却是冷得逼人。   “本尊的师父啊,高不可攀得很,心怀天下,志向远大,我哪能入得了她的眼,唯一能让她青眼有加的,也就我那天赋异禀的师兄,许是要继承她的衣钵,名扬千古的,呵”   压抑的恼怒,让他说到后来,连“本尊”这个自称都忘了。   被他这么盯着,云渺渺没来由地心头一跳,总觉得自己真的问错了。   “您好像不太喜欢您的师父。”明知如此,她还是神使鬼差地问了下去,“应当,不常去拜会吧”   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而后,他平静地道了句。   “她已经死了。”   糟糕,真不该问的。   在雪中僵持了片刻,重黎恢复了一如既往凶巴巴的嘴脸,拉着她继续走,没一会儿,便到了地方。   点起灯来,看着眼前仿佛土匪洗劫的场景,他嘴角一抽。   如她所言,的确还剩了一半的菜。   只不过,也都是些边角剩料罢了。   他感到自己眉心发紧,叹了口气。   “以后没有本尊跟着,别进厨房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本尊才不做给她吃   云渺渺今日算是见识到重黎琢磨吃食的本事了,明明平日里瞧着水米油盐皆不进的人,开起灶来半点不含糊,便是只剩了这些难以入眼的边边角角,最后端到她面前的汤面,依旧教人垂涎欲滴。   金汤浓香,葱花白面,说出去都没人信是魔尊的手笔。   她确实饿了一晚上了,在崇吾宫等他时倒没觉得什么,就是有些焦躁,见了他又觉得一股子气堵在了那儿,之前听说“气饱了”,她还觉得是瞎扯,今日切身体悟,诚不欺她。   可闻到这香气儿,空空如也的肚子就开始不争气起来。   重黎递来一双筷子,看着她嗦面,本想笑上几句,话到嘴边又算了。   吃得差不多了,云渺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瞧什么,不许剩。”重黎一眼扫过来。   她被呛了一下,犹豫片刻,道:“我师兄也很擅长做饭,映华宫的吃食,都是师兄备的,说是师父时常修炼废寝忘食,不晓得照顾自己,他才学了如何做饭,您这厨艺,是不是也曾给尊师做过饭啊?”   话一出口,她其实有些后悔,不过总觉得他不像是为满足自己口腹之欲而忙活的人,如此一来,自然而然便想起他之前说的那位已经过世的“师父”了。   但见重黎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似是老大不高兴。   “想得美!本尊才不做给她吃!”   一面说,一面摆着臭脸,将方才顺手炒的蛋往她面前一搁。   “这个也吃掉,听说怀了身子的人要多吃鸡蛋。”   她愣了愣,伸出了筷子。   一旁蹲着的桑桑作壁上观,漠然地朝他翻了个白眼。   话说得这么飘,你倒是别往蛋里剥虾仁啊。   吃饱喝足,云渺渺忍不住打了个嗝,跟着他慢慢走回崇吾宫。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了,灵障上积了雪,倒像是顶着一柄伞,回到崇吾宫后,不过洗漱一番的工夫,殿中已经点了几处炉子,关上门窗,没一会儿,屋内便暖和了起来。   重黎坐在案边,眼前摊着一幅地图,沉眸静思。   身后的人悄无声息地靠近,定神瞧了瞧。   “这不是东海附近么?”   他正思索着那妖邪与朱雀尸身丢失一事的联系,冷不丁吃了一吓,抬头望见她才有些血色的脸。   映着烛火的眸光微漾,似是多了几分温软,还有一丝犹豫。   “那我去对面睡。”   这几日都宿在这间屋子里,倒是她想当然了。   起身才迈出一步,手又被拽住了。   “谁让你瞎跑的?”他指了指旁边铺得齐整的榻,忽又感到她的手好像还是很凉,便在旁边再添了个炉子。   四下暖和了起来,甚至有些蒸人,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蹲在窗上的桑桑嘴角一抽。   一间屋子五个炉,这臭小子是要烤人吗?   其中一只炉子就点在案边,云渺渺其实有些热,但看这祖宗好像很满意的样子,便没有多说,转而看向案上的地图。   “您打算把东海怎么?”   平日里听多了魔尊的行事作风,如今一瞧见他盯着某个地方,总觉着那地方命数已尽。   重黎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什么意思,本尊能把那养鱼的老龙怎么,抽龙筋还是拔龙鳞?你这么瞧着本尊作甚?”   她干咳一声:“没什么”   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太吓人了。   “本尊丢了个东西,得找回来。”他正色道。   “丢在东海了?”   “应当就在那附近,被藏起来了。”他瞥了过来,“可还记得在三危山逃走的那个妖邪?”   云渺渺一愣,算下来也就一个月前发生的事,自然是记得的。   但此时提及,就有些突兀了。   “那妖邪与此事扯上关系了?”   她本以为当日的重创,足以让此物消停个把月,这找麻烦的不嫌早晚,但是三番两次往魔尊头上下铲子的,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丢的东西,很要紧吗?”瞧他脸色,似是有些麻烦。   “称不上要不要紧。”他面色平静。   “哦,那就”   “但那东西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本尊要那东海老龙褪层皮!”   “”还没喘出来的一口气,又憋回了嗓子眼里。   她属实不便打听他究竟在找什么东西,他看那图入了神,她也识趣,收拾了一番,便合衣躺下了,所幸这床榻挺宽敞,她只需一角躺一躺,便能过一夜了。   饿着的时候倒是清醒,而今吃饱了就犯困,望着墙上映出的人影,迷迷糊糊的,便睡了过去。   桑桑顺势给她熄了最近的两盏灯,好让她睡得安稳些。   本以为不用睡觉的魔尊,今日也如往常一样,会在案边坐上一宿,可没过一会儿,却见他朝榻上望了一眼,而后突然   放下了手中的东海图纸,起身走了过来。   “你作甚?”它当即警觉,挡在了他面前。   重黎淡淡地斜了它一眼,抬手将它拨开。   “本尊累了,睡觉。”   一声轻叹,他便躺下了。   “喂!你!”   “别吵,这是本尊的屋子。”他抬手又挥灭了一盏灯,只留了窗下烛豆轻颤。   说来也怪,他从前待在这偌大的宫殿里,看不着灯火通明,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而今倒是愈发觉着,暗些也好,睡得踏实。   转过身,望见床头一角窝着的那一团,总觉着有些好笑。   又没挤着她,怎么抠抠搜搜的。   桑桑见他并未越矩,怕吵醒云渺渺,没有再闹腾下去,停在窗下,闭目养神。   他静静地躺在榻上,抬手遮住了眼,一片漆黑中,确然容易百感交集,道不出为何,只觉这一年一年,过得太快了。   身侧的人背对着他,似是无时无刻都在戒备,他也觉得无所谓。   得知她终于投胎转世,是在她第十次轮回,那位看似宽容大度的酆都主君,简直是天下第一小心眼,非得同他打一架,才肯道出他将她送到哪儿去了。   北海白辛城,在他去过的山川湖海中,那可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去过数回,远远看过几眼,大多时候,瞧见的都是她被人欺负的场面。   要么便是坐在门前发呆。   孱弱,卑微,如沧海一粒尘埃,任凭他如何看,都再瞧不出半分从前的影子。   一不留神就病了,能活下来简直像是一种恩赐。   没用得让人来火!   用不染打他的时候不是很威风吗,拿着寸情大杀四方的时候不是很能耐吗!   这算什么?   为何要让他看到她如此脆弱不堪的一面?   可怜吗?不,他才不会觉得她可怜,都是咎由自取!是她自找的!   只是这一肚子的火无处安放,只能将那些曾经拿烂菜叶臭鸡蛋砸她的小屁孩一个一个踹到池塘里喂鱼一泄心头之恨了。   她应是不记得的。   不记得正好。   他那会儿像蠢蛋似的,居然给她送了几回药,虽说化了另一幅模样,但回想起来真是气得他自己牙痒。   明明自生自灭也死不了,还有那个酆都帝君看着呢,他瞎操什么心!   昏暗中,他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终于睡去。   傲娇之王重三岁! 第二百四十七章 :此夜深寒   北海的深冬,倒是比重黎想象中还要冷上几分,卷着白浪的潮冲上沙地,又转眼褪去,岸边的礁石冷如冰,素白的雪地上滴落的,是他的血。   如腐朽的红梅,泛着黑气,像是烂在了骨子里。   肮脏,狼狈。   一步一步,走在北海之滨。   要做什么不知道。   为何要来这不知道。   脑子浑浑噩噩,眼前忽明忽暗,仅有一个念头,如同冰冷人间一捧火,深渊中的一束光,支撑着他往前走。   北海的风,寒意刺骨,似无数的刀刃剐在身上,渐渐地,他终于走不下去了。   灰蒙的海与天,像是一望无垠的荒原,再迈不出一步。   低下头,只有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握着冰冷的剑,干涸的血,冻僵了伤口,他扶着礁石,缓缓坐了下来。   坑坑洼洼的海滩,无论哪儿都是一片钻心的湿冷,风声,草木声,浪潮声,都消失了。   茫茫天地间,仿佛忽然,就只剩下他一人,连该回哪儿去,都想不起。   这种感觉,像极了当年九川那夜,伶仃无助,让人想哭。   若是有个人能抱他一下就好了   不必说话,也不必在意别的,仅仅,抱着他。   视线渐渐模糊,分不清是风沙迷了眼,还是眼泪蒙了霜,恍惚间,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墨衣银冠,身形单薄,明明是个女子,眸中的光华却比世间诸多男儿都要刚毅,仿佛无所不能,坚不可摧。   一眨眼,墨衣便会了如雪白袍,红绫翻飞,与九川初遇时,一模一样。   那衣袍曳地,被海水浸湿,却染出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绯色,她一手握着霄明,一手握着寸情,转过身,背离他而去。   就像当年她坠入不周山崖底,千灵散尽,无数光点从她体内流出,迷蒙了天地。   他忽然就慌了,心疼得厉害,似是被一只手掐住了肺腑,拧出了血,想要喊出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呼之欲出。   那些声音,一句一句,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   别丢下我   是你错了!是你错了!   我没有你信我!我真的没有!   我把我的心,我的魂魄,我的从今往后都给你,敬你,爱你,绝不背叛你,诚然那或许不怎么好,但这就是我仅有的一切了,你能不能偶尔珍惜我一点?   我快死了,很疼,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怎么样,再往我身上捅一剑,你就能跟这苍生有个交代了?   真好,你这么狠心,我也没什么可犹豫了。   从今以后,昆仑,再无重黎。   你的心真狠啊我高攀不起。   阿黎,生辰快乐。   散了一地的,破碎的桂花糕,和平静如初的一句   生辰快乐。   云渺渺是被冻醒的,身后传来的浓烈寒意,直往她骨头里钻,便是捂着被褥,也无法暖和起来。   桑桑也被惊醒了,抬眼四顾,却见屋子各处竟结了一层厚霜,窗下的烛火都被冻住了,桌上茶杯冻出了裂纹,它抬脚的时候,爪子险些被冻在积了雪水的窗框上。   它立即飞来查看云渺渺的安危,见她只是受了些寒气,并未冻伤后,方才松了口气。   睡梦中被活活冻醒的滋味属实难受,云渺渺头昏脑涨地看着自己被冻僵的手,不明所以。   “这是怎么了?”   看看外头天色,还是暗的,雪断断续续地下,竟然比屋中还要暖和几分,明明方才睡下去的时候还热得有些冒汗,过去几个时辰了?怎么就成这幅样子了?   桑桑眉头紧锁:“主上,有血味儿”   闻言,她吃了一惊,凝神细嗅。   确实有股子甜腥味,还离得很近。   她循着血气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了睡在身旁的人身上。   被子裹得很紧,几乎看不到脑袋在哪儿,却还能瞧出阵阵颤抖。   她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翻身下榻,绕回到他这一侧,定神一看,只见他整个人都蜷成了团,眉头紧锁,冷汗直流,紧紧攥着被褥一角。   她蹲下身拍了拍他:“尊上?重黎?醒醒”   榻上的人没有回应,苍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像是在竭力忍耐着莫大的痛楚。   她顿时想起了今晨在偏殿看到的那几滴血,顾不上那许多,使劲儿掀开了他身上的被子,漆黑的被褥压根瞧不出什么,他更是连中衣都是如墨的黑,乍一看什么异样都没有,可浓重的血腥味儿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   于是,伸手一摸,掌心一片濡湿的鲜红。   饶是桑桑都为之一震。   如此严重的伤,到底是怎么隐瞒下来的!   迟疑不过一瞬,她立即解开了他的衣裳,看到他遍布伤痕的后背时,属实心头一紧。   旧伤叠新伤,哪里还有一处好肉,溃烂的伤痕,像是被野兽抓挠所致,却都没有上药,草草清理了一番,便随它去了。   看这状况,是伤情突然加重还是   忽然,又一道血痕崩裂,像是无形之中,挥下的利爪,眨眼便让他皮开肉绽。   阵阵浊气从伤口处溢出,如侵入骨血的毒,泛着点点秽黑,惨不忍睹。   桑桑一眼便认出了这气息的出处,眸光一沉,先拦住了她。   “主上,不要碰。”   云渺渺眉头紧锁,一瞬不瞬地望着这些疮口和此时像是陷入昏睡中的重黎,咬咬牙,道:“桑桑,你去找找崇吾宫中可有匕首!”   一面说,一面匆匆出去,没一会儿,便将之前霓旌给她的那些药通通搬了过来,将快要熄灭的炉子重新点起,逐一放在床榻四周。   桑桑依她所言,四处翻找,然这座宫殿可真是要什么没什么,除了些必要之物外,没有留任何东西,它翻找许久,莫说匕首,连跟针都寻不出来,无奈之下,只得拔了一根羽毛,化作利刃,给她送了去。   此时染血的被褥都被云渺渺丢在了一旁,几乎所有能点的灯,都搁在了床头,将榻上鲜血淋漓的背照得触目惊心。   她接过匕首,凝火灼烧。   桑桑不免狐疑:“您这是要给他上药?”   “不然呢,晾着吗?”云渺渺神色凝重,她不似念归或是霓旌,这等情况下能晓得如何对症下药,能做的也不过是简单地处理一下伤口,本以为只是一点小伤,滴了些血在地上,却不曾想会如此严重。   明明都溃烂了,为何连吭都不曾吭一声?   到底在坚持什么,逞什么强?魔尊受伤,就这么不能被人知道吗?   匕首烧烫了,她俯下身,借着灯火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处的腐肉剔下来,浊气迷眼,刺痛得很,但于重黎而言,只怕更痛。   桑桑以灵气为屏,将她护住,这邪气它可太熟悉了。   西海,不周山,当年如此惨痛的代价,才堪堪封印之物,居然真的在他体内!   起初的猜疑成了真实,虽说瞧着应当不是全在他身上,但即便只有一半,也绝不容小觑。   “你晓得这伤是怎么回事?”云渺渺瞧着它反应不太对,起了疑。   桑桑目露难色,显然是晓得的:“这伤是先伤内腑,延至体外的,便是上药,下回发作也还是会如此,扬汤止沸,没用的”   她皱了皱眉:“长此以往,会如何?”   桑桑顿了顿,犹豫再三,到底还是说了实话。   “会死,魂飞魄散的那种。” 第二百四十八章 :别丢下我   炉中薪火断裂,发出刺耳的声响,静默中,她紧握住了手中的刀刃。   “先上药。”   说罢,埋下头继续剐去重黎背上的腐肉。   是什么伤,如何伤的,她不知,问了他多半也不会老实答复的,先熬过今夜再说吧。   炉子上的水只能烧至温热,凑合着用,盆中清水都染成了污浊的墨红,清理了一个时辰,才将那些腐肉和血迹清洗干净,如此,她终于瞧清了那些藏在血污下的旧伤。   刀疤,剑伤,这些其实倒还算少的,浅的,不细看,也瞧不真切。   唯有一道道鞭痕,便是愈合了,褪了旧疤,隆起的白痕依旧清晰可见。   凌乱而狠戾,足以见得挥鞭之人下手之狠。   抹上了药,小心地包扎好,她绷着劲儿,轻轻地将人放平,才得以松口气儿。   屋中的寒气经久不散,全是从重黎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碰他的手,凉得惊心。   她将炉子再挪近几分,朝手心呵了呵热气,好歹暖了些,而后裹住了他的手,反复揉搓,试图令其暖和些。   “主上,您先添件衣裳吧。”桑桑劝道。   她想了想,扯了条毯子过来,坐在床头。   榻上的人睡得极不安稳,脸色白中发青,便是紧紧裹着被子,也没见暖起几分。   “这么凉”桑桑稍稍一碰,便忍不住缩回了爪子。   云渺渺犹豫片刻,掌心覆上他的脸,像是快要冻僵了似的,不住地哆嗦。   方才刀子在身上剐都没见人醒过来,看来喊是喊不醒了。   四周又静了下来,如此冷的屋子,便是想睡,也给冻清醒了,本想就这么等到天亮,便这么一边给他搓手,一边照看着旁边的炉子。   昏睡中的重黎,虚弱得便是她都能将其推在地上,这古怪的伤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可这么长时间下来,却未曾听霓旌亦或是遥岑提及过只字片语,看来多半也是瞒着的。   看着这张苍白的脸,她觉得自己应当为之窃喜,为自己终于有机会逃出这儿而欢呼几声,亦或是疑惑、怀疑、茫然、犹豫然而不是这样的。   她自己也说不明白,看到那些伤口的时候,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魔尊也是怕疼的。   榻上的人忽然发出几声轻咽,像是要开口说话,将她吓了一跳。   细弱蚊吟的声儿,属实听不清,她不得不俯下身来,凑到他唇边,忍着从他周身散发出的刺骨寒意,听他究竟说了什么。   煞白的唇一开一合,断断续续,说了什么也听不清。   她以为他是冷,又或是渴,可挨近了,却感觉到细细的颤抖间,似有难忍的呜咽,再细看,竟有泪水从他眼角边溢出来,划过冰冷的脸颊,是唯一的温热。   他艰难地攥紧了拳,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头紧锁,很是着急。   云渺渺低下头,轻轻问:“您说什么?”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但好歹能听清几个字了。   “师尊别丢下我师尊!”   像个无助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唤着同一个人,瞧着竟有些可怜。   她心头一颤,怔忡地望着他。   不知怎么的,竟从中觉出一丝心酸来。   叱咤六界,令无数人谈之色变。   心狠手辣,喜怒无常,四海之内,何人不忌惮。   仅仅是“魔尊”二字,便不知吓退了多少豪杰。   可有人真心待他好?   可有人心疼他伤得重不重?   可有人爱过他。   如此一想,便好像有一块石头压在了心口,说不出所以然,只是觉得莫名有些难受。   她合了合眼,暗暗叹息,而后伸出手,轻轻地裹住了他坚硬的拳头,呵了呵气。   他仍在梦魇中苦苦挣扎,唤着一个早就不在世间的人。   明明之前提起时那般恼怒,这会儿眼泪却是接连不断,似是唯有在痛的支撑不住的时候,才能看见他服软。   她不由得想起莳萝的无心之词和凫丽山山主说起的那些听来荒唐的往事,那时觉得像是说笑,可这会儿却觉着都是真的。   这个人哭起来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她淡淡一笑,伸出并不算温暖的手,轻柔地抚过他的额头。   “别走”他颤得厉害,不知是冷,还是怕。   “不走。”她温声应道,不由自主地抱了抱他,“我不走,你安心睡吧。”   平静的声音,在寂静的内殿中回响,桑桑几度启口,却终究将呼之欲出的话说出来。   沉默中,它安静地望着那个坐在榻边一下一下轻抚着痛得发抖的魔尊的女子,有片刻的恍然。   似是梦回当年,一身白衣的上神,无声地蹲在软榻边,注视着榻上酣睡的少年,眸中含一抹笑,是连她都不曾见过的温柔。   晨曦刺目,榻上的人吃力地睁开眼,顿觉浑身僵痛。   这种感觉倒是并不陌生,他这些年也忍耐了许多回了,稍作迟疑,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啧,这回倒是有些突然了。   重黎正欲支起身子,却忽然望见正托着他的脑袋的一只细瘦白皙的手,不由一愣,抬起眼,便瞧见云渺渺靠在床头,   她身上裹着毯子,半倚半坐地睡着,一只胳膊勾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还覆在他额上,似是睡得不大安稳,一直微微皱着眉。   他背上的伤已经全部包扎过了,染血的衣裳也换了件干净的,似是怕他乱动扯到伤口,他身下还垫着好几个软枕头。   他是靠着她睡着的?   重黎怔然,错愕地望着云渺渺的脸。   所以她昨晚,就这么抱着他睡了一夜?   比起那东西突然发作的痛楚,他倒是更为在意这一点。   她还没睡醒,此时动一下,那双眼或许就会突然睁开。   不知怎么的,只是这么一想,他便不敢动了。   偏头望去,黑乌鸦蹲在敞亮的窗台上,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这眼神他还是记得的。   当年在昆仑,它每回要撸袖子教训他时,就会这般盯着他。   堂堂万灵之主,恨不得抄一根鸡毛掸子,好好教教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不过他那会儿心思多,挨揍也要拉上个垫背的,于是,场面一度十分惨烈,他和长潋一前一后,被抽得满院子上蹿下跳。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只消看到她眼一竖,他便晓得该跑了。   便是时至今日,他已是一界帝君,这个根深蒂固的念头依旧挥之不去。   然,镜鸾这回没动手,只压低了声儿,郑重地问他:“你是怎么将那东西从不周山取出来的?” 第二百四十九章 :本尊想要什么   话问得隐晦,却是他能听懂的。   “这就被你看出来了?”   “你那背都快被它啃烂了,我瞎了才瞧不出!”镜鸾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恨不得将他提过来好好审一审。   瞧着它明明想抽他却还死死忍着的样子,重黎索性有恃无恐地躺在尚未醒来的云渺渺怀里,幽幽地斜了它一眼。   “本尊就是将那玩意儿取出来了,你奈我何?”   “臭小子你!你不可理喻!”它迫使自己克制住抡他上墙的冲动,“别以为我真不敢揍你!要不是要不是主上好不容易才合眼,我非好好收拾你”   闻言,重黎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昏昏沉沉的云渺渺。   “她才睡?”   “废话!你自个儿不晓得昨晚半夜发得什么疯,屋子都要让你冻成冰窟了!”镜鸾白了他一眼。   他这才留意到四周刚刚熄灭的炉子,都堆在他身边,被子也加了好几层,各种瓶瓶罐罐堆在床头,还有染血的帕子和一把沾着血污的匕首。   他难得有些懵。   她这是守了一夜吗?   “那东西非同小可,你到底想做什么?”镜鸾狐疑地望着他,事关重大,它不得不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   重黎眉头一拧:“你是觉得本尊为了与仙界,与长潋抗衡,才取出了这玩意儿,放在自己体内?”   “你难道做不出?”它眯了眯眼,深表怀疑。   想想他从前做过的那些混账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要它如何信他?   沉默良久,重黎冷笑一声:“看来在镜鸾上君心中,已经认定了此事是我所为啊行,那就是本尊干的,本尊要拿这玩意一统六界,大杀四方,将人间化为地狱,闹他个地覆天翻!这怪谁呢?口口声声说不周山的封印固若金汤,怎么就如此轻易被本尊得手了呢?看来那道封印也不过如此,那场浩劫再来一回,也是活该!”   “重黎!”镜鸾怒不可遏,化身为人,隐忍又不甘地望着他,“还不够吗?数千年那场浩劫,死了多少人,她用命换来的四海升平,你是要多狠的心,才能再次将其毁了?你恨也好,怨也罢,还不够吗?还没有还清吗?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句句质问劈头盖脸地朝他落下,重黎不过付之一笑。   “本尊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是立于六界至尊之地,还是将曾经蔑视他,轻贱他的都踩在脚底,人人都畏惧他,不敢忤逆于他,更不敢再提“九川妖龙”这四个字。   从前没有得到的,通通握在掌心,如此,是不是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想来,他觉得好极了。   痛快。   镜鸾看着他,满目痛惜。   “当初就不该将英招给你那东西是不可能听从你的命令的,以身饲养,终受反噬,你就不怕死吗?”   他淡淡一笑:“痛也好,让本尊更清醒些,也好记着,当初受过的屈辱和冷眼,本尊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话,已经说不下去了,又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云渺渺醒来时,天已大亮,窗外雪已停,四下无声,抬眼望去,她的命兽蹲在窗边,安静地梳理羽毛。   低下头,膝上的人合着眼,毫无醒来的迹象。   伸手探了探他的脸,已经暖和起来了,比昨晚好转不少,背上的伤也在渐渐愈合。   她不由得暗暗感慨,魔尊到底是魔尊,伤口都比寻常人好得快。   不过昨日那般混乱,倒是忘了从他口中套话。   她暗暗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脑袋,用枕头垫着,慢慢爬下了床,揉了揉酸麻的胳膊腿儿,刚要起身招呼乌鸦过来,忽觉一阵晕眩,赶紧扶住了床头的架子,却是不慎撞到了脚指头,疼得直抽气。   “主上!”镜鸾慌忙来看,却见她忍着疼,朝榻上瞄了一眼,确信人没醒后,松了口气。   “嘘。这祖宗才消停一会儿,可别再给喊醒了。”她还想喘口气儿呢。   扶着发胀的脑子,她带着鸟轻手轻脚地退出了这间屋子,顺手拉上了门。   侧躺在榻上的重黎,就在门关上的瞬间,睁开了眼,一片清明。   云渺渺在大殿中缓了缓,喝了几口冷茶水,让自己清醒了些。   想起还是没能问出解开无愧的法子,她不免有些苦闷。   明日便要设法逃了,这可真是   她头疼地揉着眉心,没过多久,遥岑便来了,瞧见她坐在殿中,一时怔忡。   她自然晓得这一大早他行色匆匆是来寻谁的,抬手指了指房门紧闭的内殿。   遥岑意会,走上前正欲敲门,那门却被拉开了。   已然收拾妥帖的重黎冷着脸跨出门槛,墨衣金冠,长袍滚滚,脚下步伐稳健,丝毫瞧不出昨日那副痛得醒不过来的虚弱模样,倒是让云渺渺吃了一惊。   他看了她一眼,转而面对一旁候着的遥岑。   遥岑话都到嘴边了,瞧见云渺渺,又生生顿住。   犹豫片刻,道出一句讳莫如深的话。   “东海,已经找到线索了。”   闻言,重黎面色一变,朝云渺渺瞥了一眼,稍作迟疑,留下一句“老实待着,本尊很快回来”后,便大步流星地与他一同离开了崇吾宫。   “看这德行,昨日就该让他痛上一夜。”镜鸾还在为今晨的事恼怒,说起话来针锋相对。   云渺渺倒是习以为常了,不如此时有事将他引开,更便于她伺机寻回霄明和寸情。   霓旌今日还没有来过,许是昨日在丹乐宫忙活许久,腾不出空来管她,如此也好,省得还要费心瞒过这位护法。   她步出大殿,望着远处阴风环绕的高塔,暗暗琢磨如何将剑取回后,还能全身而退。   那些妖兽,只怕怨气深重,正愁无处发泄,就等着一个冤大头送上门来,好好出出气呢。   镜鸾是听说过那座锁天塔的,倒是不曾亲自进去瞧过,那个地方,用九死一生来形容也绝不为过。   它还是想劝云渺渺暂且作罢,那两把剑搁在这,日后还有取回的机会,先顺利离开这要紧,不必犯此大险,可话还未说出口,便望见正沿着石阶,一步步走来的霁衣女子,恍然一怔。   云渺渺自然也瞧见了她,听闻昨日病一场,这脸色还不大好看,却还能挤出一抹笑意,停在她面前。   余鸢目光平静,神情温和,仿佛只是信步而过,顺路来瞧一位故友。   “姑娘,可还记得我?” 第二百五十章 :你就不能先把话说清楚   天虞山侧峰,余念归正带着外门弟子辨识药草,教他们熟识各味药的药性,如何处置简单的内外伤,说到治伤寒的草药时,身后忽然传来叩门声,回头一瞧,孟逢君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门边,指了指她。   “余念归,你出来。”   门中弟子谁人不知长琴长老坐下孟师叔,性子乖张,待人颇为严厉,好些个欲拜入长琴长老门下的弟子,瞧见她之后,都有些动摇。   平日里被她一瞪,心肝儿就颤得慌,今日居然直接找上门来了。   那般和颜悦色的师父,到底是怎么教出跟端华长老一个性子的弟子的啊。   她们身旁这位余师姐,素来好说话,独独碰上这位孟师叔,简直像俩炮仗筒子,一点就着。   耳边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本就三九的天儿,寒意再次急转直下。   起初还会犹豫该拉还是该劝的众人,驾轻就熟地自觉退至两侧,给二位前辈让了条宽敞的道儿。   “孟师叔这又是哪儿看不顺眼了?”余念归放下手中药杵,瞥了她一眼。   孟逢君眉头一拧,看了看她旁边的那些外门弟子,复又转向她:“让你出来便出来,哪来这么多废话?”   瞧着她手中的白鵺剑,众弟子不由暗暗绷紧了脑中的弦,寻思一会儿这俩要是打起来,她们是让几个功夫还过得去的上去拦,还是赶紧去找端华长老。   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事儿,余念归迟疑片刻,命她们继续琢磨刚才教过的药理,转身朝着孟逢君走去。   “孟师叔有何贵干?”她站在台阶上,按着辈分,轻描淡写地给孟逢君行了一礼。   孟逢君一脸鄙夷,一摆手:“行了,不想对我行礼还要装,最是讨厌你这副样子!”   余念归额上青筋直蹦,反唇相讥:“长幼尊卑,孟师叔不也没同我客气么,我上回被您打的那一掌可还没好利索呢,彼此彼此。”   “技不如人,倒来怪我了?”孟逢君冷笑。   “晚辈跟师叔不一样,舞刀弄剑的本事马马虎虎,但用药下毒还算拿得出手,师叔那一日起身,要是发现自己有个头疼脑热的,尽管找晚辈来治一治,管保您仨月下不来床。”   句句唇枪舌剑,听得众弟子心惊肉跳,眼见着就差拔剑相向了,一贯能动手绝不动口的孟师叔竟然死死按住了搁在剑柄上的手,深吸了一口气,硬是将火气憋了回去,咬牙切齿地盯着余师姐。   “今日不是来同你吵架的,跟我过来,有要紧事。”说着,她转身朝桥上走去。   这炮仗筒子居然能忍着不发火,倒是极为稀罕,饶是余念归都给吓着了。   “这回不打啊?”身后的外门弟子默默将已经抓在手里的瓜子塞了回去。   余念归一回头,瞧热闹的众人纷纷别开视线,东瞧西看,亦或是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都不晓得。   “你们继续,不必跟来。”   说罢,便跟着孟逢君走上桥头。   “这边无人跟着了,孟师叔有话直说便好。”她瞧孟逢君这架势,与平日找茬时的确有些不同,还真像是来同她商量正事的。   就是如此,她才觉得匪夷所思。   孟逢君看了她一眼,难得心平气和下来:“你的灵心玦,能探六界所有地方,是真是假?”   余念归没想到她开口便是这么一句,思虑片刻,道:“的确可以,但须得是我知晓且见过的东西作为依凭,否则灵气不能融成一脉,方位极为混乱。”   “你前些日子,是不是探到云渺渺那臭丫头的气息了?”   余念归一怔,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的确探到过两次,可惜气息太弱,没等灵心玦指出方位,便被阻断了,最近再没有探到过。”   云渺渺失踪后,她也全力找寻,说来她自个儿都不信,平日里总要给渺渺找点不痛快的孟逢君这一次,竟然也在四处打听渺渺的下落。   灵心玦是汇灵引路的法器,对灵气极为敏锐,但同时,每催动一次,须耗去施术者不少灵力,故而不能长久,每一盏茶工夫,便不得不停下来歇上一会儿,如此这般,好不容易探到些许渺渺的气息,又无法进一步确信,这半月以来,她皆是无功而返,不免有些气馁。   魔界状况莫测,如今他们连门都没找到,遑论救人。   再这样下去,渺渺只怕凶多吉少。   听闻此事的各大仙门,乃至不少本门弟子,明面儿上不便提,却已做好了料理后事的准备。   她心中有气,却也无法。   孟逢君眉头紧锁:“只怕魔尊在那臭丫头身上放了什么东西,没那么容易找到人在哪,不过若是无人留意的死物,你可有法子探明方位?”   余念归眉头一皱,不解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孟逢君正色道:“虽是事后听闻,但云渺渺被绑走那日,是不是碾碎了掌门信物帝台棋?”   余念归一惊:“确实如此!”   “我昨夜上了主峰”   “你去映华宫了?!”   “嘘!咋呼什么!”孟逢君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我本是去找师兄打听消息的,凑巧在浮昙台瞧见掌门和中皇山那个大弟子。”   余念归思索片刻:“钟离阙?”   “对对对!就是那个花里胡哨的骚包!”   她记得人家其实挺有本事的,不过那身金缕衣骚包倒是没错。   “中皇山的弟子怎会出现在映华宫?”说是“冒失”,也太牵强了。   孟逢君面色微沉,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敢走近,只瞧见他与掌门在浮昙台说了好一会儿话,掌门像是与他认识。”   以长潋的修为,她躲在石头后,还需敛气屏息,小心翼翼。   “我瞧不真切,那钟离阙一面把玩着扇子,一面同掌门交谈。”   “扇子?不是笛子吗?”余念归目露狐疑。   “是扇子。”诚然隔得远,只能看到个轮廓,但那确实是一柄折扇无疑,“那小子有点怪怪的,我不便过去问,只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掌门应是在以灵识探路,找寻云渺渺的下落,他们提到了帝台棋,那块石头里,有掌门一根头发,应当还在云渺渺手里。若你的法器能派上用场,兴许这一次能找到她的下落。”   闻言,余念归心头一喜:“清风师叔也有一块,让灵心玦记住掌门的气息,定能有所进展!”   有了她这句话,孟逢君像是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你随我去风华台找师兄。”   二人匆匆赶赴风华台,步清风正在上清阁前教几个内门弟子如何御风而起,还没回过神来,便被余念归拉走了,留下那些个弟子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刚想问两句,就被孟逢君一眼吓得退了回去。   余念归满心都是赶快找到云渺渺的下落,也顾不上什么长幼尊卑,将步清风抵在墙角,就上上下下摸索着找帝台棋。   步清风本就有些不明所以,她这般不客气,惊得他顿时红了脸。   “余,余师侄!”   这一声喝,终于让余念归回过了神,看着他一脸窘迫地按着她的手,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猴急了,赶忙撒开他。   “对,对不住啊清风师叔!我就想找找你身上的帝台棋!”也不晓得是不是前些日子邪气没除干净,她这一着急,脑子就发蒙。   孟逢君转身瞧见这一幕,脸都气绿了,说她要当众扒了步清风的衣裳她都信的。   “你!你就不能先把话说清楚了!?”   师叔又被吃豆腐啦! 第二百五十一章 :探寻   一番略显混乱的解释后,步清风终于明白了她俩的用意,不免有些吃惊。   “师父当真这么说?”   孟逢君点了点头:“我零星地听到几句,掌门应当就是这个意思。”   余念归难得愿附和她的想法:“以灵识探路极耗自身灵力,且方位模糊,若我的灵心玦能派上用场,愿助掌门一臂之力。但此事,我们不变越矩,还是清风师叔同掌门说说,最为妥帖。”   她们都只是二位长老座下弟子,余念归更是差了几个辈儿,此事也是出于她们一念之间的臆测,并无凭据能保证万无一失,突然上主峰同掌门直言此事,属实有些没规没矩,且显得颇为莽撞,掌门能否同意她们试上一试,还两说。   步清风沉思良久,似是觉得时至今日也别无他法了,终是点了头。   “我这就去禀明师父,你二人在山下等一等。”   说着,他便召出佩剑,赶回映华宫。   余念归与孟逢君也紧随其后,先在主峰崖底静候。   “为何定要禀明掌门,向清风师叔借来帝台棋,其实凭咱们几个,也可”   话音未落,孟逢君便白了她一眼。   “说你莽撞还同我顶嘴,我且问问你,此次下山,我们可是一路与魔尊重黎同行,此事我师父虽已向各大仙门解释,是魔族诡计多端,蒙骗于人,我们初出茅庐,戒心不足。那些人明面上不再多言,但私底下当真信了我们吗?”   余念归面色一僵:“你是说”   “不止我们,凡是同魔族扯上关系的,眼下都被盯着,云渺渺被魔尊掳走这么久,多少人当她已经死了,我们要是私下动用法器找人,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我们知道她还活着吗?如何知晓,为何知晓?你当那些人不会起疑?还是干脆将我们当做私通魔族的叛徒?”   闻言,余念归不由得冷汗渐起。   孟逢君说话虽然不大中听,但所言却句句珠玑。   令丘山的事闹得四海皆知,他们这群人与魔尊同行一事必然纸包不住火,不相较于他们如何解释,世人如何看待这件事,才最是关键。   那半月间发生的事,说出去连他们自己都难以置信,魔尊若有这个念头,他们这些人,只怕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九死一生的状况,可偏偏他们都活着回来了。   她若是那些旁观之人,会如何想?   这几日,其实已经瞧出些端倪,无论是中皇山还是苏门山的人,只怕都对此事颇有微词。   不过是看在掌门的面子上,暂且没有拿他们几个小辈开刀。   若此时她们擅作主张,私探魔界,不仅会连累本就处于风口浪尖上的掌门首徒步清风,更是惹祸上身,正好落人话柄。   仙门,是容不得内患的。   “还有云渺渺。”孟逢君神色凝重,“死了,应当还能得这些人一句惋惜,若是活着回来,会是何等场面,谁都不好说”   话虽刺耳,个中深意,却教人心寒。   余念归暗暗收紧了拳:“无论如何,先将人救回来再说,你都能想到的事,掌门想必也是知晓的,清者自清,我相信渺渺绝不可能背叛师门!没有证据,谁敢动掌门的弟子!”   她二人在山下等了两盏茶工夫,忽见步清风御剑而下。   “师父命我带你二人上去回话。”   天虞山主峰,高耸入云,灵气鼎盛,并未设下任何禁制,可除了掌门弟子外和二位长老外,却鲜少有人有胆量踏足。   于孟逢君和余念归而言,如此堂堂正正步入这座映华宫,还是数年来头一回。   步入殿门,便瞧见窗下那道挺拔端庄的身影,雪衣银冠,宽肩窄腰,指捻书页,徐徐翻过一章。   如古朴的玉瓶,孤高的寒月,多看一眼,都像是亵渎。   他还未开口,她们便不由得紧张起来。   可转眼一瞧,这殿中还有一人,站在案边,正笑吟吟地望着她们。   孟逢君和余念归不由得心头一震。   这不是不是那钟离阙么!   中皇山的大弟子,居然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天虞山掌门所居之处,莫说心虚,甚至还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你怎会在此!”孟逢君诧异地盯着他。   钟离阙半分不慌,抿了口茶,幽幽一笑,却是不答。   步清风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师父,徒儿已将二人带来。”   闻言,长潋放下了手中的书,回过头。   方才还满心疑惑的二人感到窗下之人看了过来,平静无波的眼神,却令人连抬头直视他的勇气都散了个干净。   二人躬身。   “参见掌门。”   沉默良久,她二人这一礼拜得腰都快抽筋儿之际,长潋终于开口问了句。   “你二人可有把握探出确切的位置?”   余念归似是没料到他当真打算同她们商量此事,怔忡片刻,忙应道:“回禀掌门,弟子家传法器唤作灵心玦,能引天地之灵,找寻渺渺云师叔的下落,需以帝台棋和您的须发为依凭,还请掌门容弟子一试,云师叔失踪已有半月,再经不起耽搁了!”   长潋面色微沉:“你可知探查魔界,极为危险,若被察觉,极有可能遭起反噬,顷刻间非死即伤,你想找寻同门并无错处,但若只是抱着模棱两可的念头,掉以轻心,还是莫要有此主张。”   不温不火的口吻,并无责怪之意,却令人心头一颤。   “不是的!掌门!”余念归有些着急,“弟子弟子是真心想救回云师叔!弟子这段时日也设法四处打听,却一直没有头绪,没有依凭之物,更找不到魔界之门,属实没有法子了”   看着她急于解释清楚的样子,一旁的孟逢君叹了口气,跪了下来。   “掌门容禀,弟子昨夜擅闯映华宫,实乃不敬之罪,但也因此听闻找寻失踪的同门的线索,这次被魔尊趁虚而入,没能及时察觉,致使这般结果,弟子等人也有疏忽大意之罪,恳请掌门应允,借余师侄的法器探寻魔界之门所在,将功抵过。”   闻言,步清风也顺势附议。   “师父,而今先救回师妹要紧,弟子的帝台棋与师妹的一样,恰好能作为依凭之物,若能顺利找到魔界所在,终归多几分机会。”   这连二连三的慷慨陈词,没让长潋舒展眉头,倒是将司幽逗笑了。   “同门情深不也挺好,长潋上仙何不让他们试一试?您昨日虽觉察到些许端倪,但还没探出确切的方位吧?”   长潋沉思须臾,叹了口气。   “清风,带她们去浮昙台准备一番。”   步清风心中一喜:“是!”   余念归和孟逢君随即起身,低头告退。   步出映华宫的大门后,余念归才算缓过这口气儿来,不可思议地看向孟逢君。   “你怎么突然帮我说话了?”   那番话若是步清风来说,倒没什么可稀奇的,可偏偏从她嘴里说出来,总让她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孟逢君呵了一声。   “帮你?你想得美!我只是”她忽然顿了顿,别开脸不耐烦地咕哝一句,“只是不凑巧欠了那臭丫头一点人情,觉得拖着麻烦罢了。”   步清风回头看了她二人一眼,正色道:“虽有我和师父在旁,但探查魔界绝非等闲事,须得处处小心,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万不可掉以轻心。”   闻言,二人心头一紧,点了点头。   浮昙台数丈方圆,高处不胜寒,他们在此处等候片刻,便见长潋与司幽款步走来。   余念归愣了愣:“掌门,这”   长潋目不斜视:“这位钟离公子对魔界了解诸多,此次救人,也一同去。”   他看向余念归手中紧握的灵心玦,扬手两道护持落在她灵台处。   “开始吧。”   余念归忽觉灵台清明,似有浑厚灵泽涌入体内,与此同时,步清风将帝台棋交到她手中,道了句“万事小心”,而后退至一旁与孟逢君一同为她护法。   她看了长潋一眼,定了定心神,捧着灵心玦盘膝坐下,朏朏蹲在她肩头,将灵力徐徐注入她体内,助她催动法器。   虽说终于有了依凭之物,但起初还是要广撒灵力,而后缓缓收网,所幸浮昙台灵气充沛且纯净,只见玉玦从她掌心徐徐而起,幽然清光,如涟漪冲荡八方,穿云破雾,一瞬千里,掀得她衣袍翻滚,几乎压不住这澎湃的灵泽,要将自己一气抽干。   “毕方!”   “精卫!”   孟逢君与步清风当机立断,召来命兽借灵入体。   浮昙台流光如梭,幸有长潋事先布下阵法,不曾殃及山下,整座主峰,竟如被囫囵移入虚空,这等法力,饶是司幽都为之一惊,难怪敢将那东西的一半封在体内。   灵泽逐一收拢,微末残痕,事无巨细,只要曾出现在天地间,便可感知,丝缕细线,最终都凝往同一个方向。   余念归一头冷汗,睁开了眼,道出了结果。   虽称不上十成把握,也绝非空穴来风。   众人面面相觑,无声地收紧了拳。 第二百五十二章 :心似璞玉   安静的崇吾宫中,镜鸾望着坐在案边的云渺渺,几番迟疑,终是忍不住问:“主上,您当真要去吗?”   云渺渺握着手中杯盏,神色凝重。   今晨,她在殿门前遇上了不知是来寻魔尊还是仅仅来看看她病得如何的余鸢,昨日发生在丹乐宫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一夜过去,她便有气力下榻走动了。   除了脸色尚有些苍白,倒是比她还有精神些。   她笑着同她说,她曾劝过重黎放她离开,毕竟欺负一个姑娘家,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这姑娘属实会说话,一言一语,都像是掐准了似的,总能说到人的软肋上。   她晓得她想逃,也晓得她在为腕上神兵犯愁,还想取回被收在锁天塔的两把佩剑。   这种被看穿的感觉,云渺渺觉得,其实不大舒坦,但又无从反驳。   余鸢告诉她,这条无愧,跟随了重黎数千年,乃是“拥有意识”的神兵,连她都没有法子解开。   不过这仙藤啊,当年拢共有两截,本事一脉相连,若能找到另一根,便能解开。   没等云渺渺细问她为何知晓这么多,她忽然叹了口气。   “不过这世上,应当再找不到那另一截昆仑仙藤了”   “为何?”云渺渺不解地皱了皱眉。   余鸢叹惋,神色黯然:“另一截仙藤,早已随主同殒,不知散落何处,许是腐朽为尘,找寻无望了。”   云渺渺倒是头一回听闻这上古神兵居然是成双的。   她不露声色地抚过自己的手腕:“另一截仙藤,与这条无愧同根吗?”   余鸢点了点头:“没错,神兵本无名,认主之后方由其主赐名,这根唤作无愧,另一根,唤作不染。”   “不染”她垂下眸,将这神兵的默念数遍。   余鸢笑了笑:“其实你也应当多往好处想,无愧可化为无形,平日里走动自如,总比铁链枷锁之类的好些,你每日待在这崇吾宫中也甚是憋屈,重黎虽说凶了些,但你想在附近走走,也不是不可,莫要跑远便好,也可来丹乐宫同我说说话,我每日不是吃药便是呆呆坐着,也属实无趣。”   言辞温柔而亲切,不疾不徐,像是女儿家说着体己话。   若是唤作那些个女妖,有此靠山,便是心中不忿,也要多多巴结才是。   毕竟这边跪地求饶,可能还及不上她轻描淡写的一句劝。   可惜,说了半天,眼前的人依旧不见动摇,只是平静地一句一句答着她的话,便是险些丧命,也不曾提过那日从丹乐宫送来的药。   既不进也不退,时不时露出的笑意,都平淡至极。   就连蹲在案头上那只乌鸦精,也仅仅是悄无声息地瞄来数眼,始终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余鸢似有些说不下去,才听她问了句:“余鸢姑娘如此熟悉魔界,想必这儿的每一处,都烂熟于心了吧,难不成日日待在宫殿中?”   闻言,余鸢莞尔:“烂熟于心倒称不上,不过这么多年,便是无心去看,也能记住不少地方,去得最少的,当是锁天塔了。”   “听闻锁天塔中关着不少妖兽邪流,从前在书上瞧见过几回,应是个十分可怕的地方。”云渺渺平静道。   “谁说不是呢。”余鸢无奈地笑了笑,“从前那座塔也是空置的,关了一只相柳进去后,又有不少妖魔前来挑衅,败下阵来的,都被重黎关入塔中,久而久之,便成了今日这番场景,饶是魔界中人,也鲜少有胆量靠近。   我去瞧过几回,瘴气冲天,若无重黎随身之物压制塔中妖邪,只怕连第一层都闯不过去,往上走,或许会碰上上古凶兽相柳,听说当你在黑暗中望见第一双蛇眼的那一刻,离死也就不远了”   凶兽相柳,古籍中确有记载,乃是九头蛇身的怪物,也曾为祸四海,吐恶沼湮没山海,叱咤风云的恶兽,然败落时却悄无声息,世人回过神来,它已身陷囹圄,转眼便是数千年。   余鸢的话不像是假,那座锁天塔,只怕比她预想中还要凶险。   不去吗   没有配剑,她连回天虞山都不成。   寸情是师父给的,霄明是司幽给的,她拿着这两把剑八年,却并不觉得无功受禄是理所当然的。   既然从别人手中接过了剑,如此草率地舍下,似乎有些忘恩负义了。   何况,剑认主,她也应当多珍惜它们一些才是。   余鸢走后,她又想了诸多,解开无愧的法子在她意料之外,但取回霄明和寸情的打算倒是有些,闯锁天塔势必会惊动魔族,她若要逃,就得掐准时机,明日魔界大门出现在三生石旁之前,不可太早也不可太晚,将剑夺回后,立即离开。   这也是她避开魔尊,顺利脱身的唯一机会。   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是致命的。   她不觉得那祖宗会如他所愿,唯有放手一搏,再忤逆他一回了。   “桑桑,明日辰时,帝台棋碎片将会出现在忘川旁,你替我记着时辰,若是在锁天塔中耽搁了,定要提醒我一句。”她如此叮嘱。   镜鸾心中忐忑,霄明和寸情如若就在锁天塔第一层倒还好,它眼下虽说被封了大半法力,但三昧真火和一些法术还是使得出的,应当能帮她多撑片刻,只要不碰上相柳,入塔后,立即将剑召回便好   总是催着主上早下决定,可当真到了要离开此处的当口,却发现还有不少疑虑未能解开。   不周山的封印,丢失在东海的东西,还有主上体内的魂胎似乎都来不及细查了。   这些事,司幽和长潋可知晓?   还是说知情者中,只有它被蒙在鼓里?   眼见可实亦可虚,它有时不禁对自己这些年所认为的“真相”,产生动摇。   云渺渺在殿中翻了一圈,还真找到了魔尊的几件袍子,正欲将其藏在榻下,明日作为魔尊的“贴身之物”,闯锁天塔,然榻下似乎已经放了东西。   无奈之下,她只得将衣裳搁在一旁,低下身摸索,不消片刻,便摸到一件物什,将其抽出来后,才看清是一只积满灰尘的盒子。   甚是破旧,连道禁制都没有,也不像什么宝贝,却摆在堂堂魔尊床底下,属实古怪。   她迟疑良久,揭开了盖儿。   一阵青灰扑面,呛得人直咳嗽,待细看,粗糙的盒内,竟摆着一柄。   一柄残剑。   干脆地断作两截。   拭去尘埃,不见锈迹,唯有细细雕琢的沧海桑田,仿佛沉淀着无数岁月间所见的不朽。   柄上篆刻着模糊的剑名,也裂成了斑驳的数块,她须得细细地看,才能辨得清。   璞玉。   心愿为璞玉,可雕可琢。   看着这柄破碎不堪的剑,她心头无端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难过。   这把剑之前其实已经出现过啦,有没有小可爱记得呀? 第二百五十三章 :龙族少年   东海晚风,其实要比魔界暖和一些,北面的高山阻挡了猎猎寒风,三岸草木四季常青。   重黎浮于海上,俯瞰着脚下滚滚白浪,凝眸思忖,不知不觉,天边晨曦微露,竟已过去一夜。   “尊上!”遥岑匆匆赶回。   他回过身:“可有发现?”   遥岑点点头:“依您之言,属下绕着东海找了一圈,果真有邪气盘踞在山野间,不过都是些残痕了,多半让他跑了。”   重黎眉头一皱:“跑了便跑了,东西可还在东海境内?”   “这”遥岑面露难色,“尊上恕罪,朱雀的尸身早已散尽千灵,比凡人的尸体还要不及,便是那一点微弱的痕迹,也是酆都的阴气所致,只知其就在东海之内,至于究竟被藏在了哪儿属下无能,找了一夜仍旧一无所获。”   重黎斜了他一眼:“本尊自然晓得那尸体已无一丝灵气,眼下找不到便留几个人在这盯着,酆都大帝的心眼儿也不止于此,我们找不到,自会有人来找,只要将那尸身夺来,本尊不介意守株待兔。”   遥岑领会其意,转身吩咐下去,犹豫半响,上前询问。   “尊上,咱们今日先回去吗?”   便是在这等着,也不知酆都那边何时才会有动作,不过回去,也一样得等。   若是早知朱雀的尸身尚在,这些年他们也不必四处拼凑线索,诸多徒劳。   说到长生之血,耳闻多年,却连其到底是何物都无从得知,饶是尊上,似乎也被蒙在鼓里,四海之大,无论仙魔都在找寻此物,却无一人能说得清那究竟是什么,也着实可笑。   重黎的目光缓缓扫过东海四面,眸光凝重:“本尊再去别处看看,你们留在这。”   说罢,便御风而去。   身后魔族不免迟疑:“将军,咱们不跟着尊上吗?”   遥岑望着重黎渐远的背影,沉默半响,摇了摇头。   “尊上自有主张,我等只需听命行事,莫要越矩。”   话虽如此,想起方才重黎的神情,他不免心生疑虑。   他跟随尊上多年,不敢说对尊上的想法了如指掌,多少能猜出几分。   可这一回,却是瞧不明白了。   尊上当真是为了长生之血而焦虑吗?   且说重黎离开遥岑等人之后,沿着海岸凝神细探,以司幽的性子,极少做无把握之事,若当年是他将朱雀的尸身带走,藏于酆都,多半会留个心眼儿。   只是东海漫漫,若不知司幽究竟在朱雀尸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亦如大海捞针。   他停了下来,望着两山之间缓缓升起的朝日,无言地收紧了拳。   找不到   明明就在这里,却连一丝气息都感觉不到。   看着这茫茫天地,竟有些恍然。   许久,才想起神明已死,他熟悉到一合眼便能记起的浑厚灵泽,也都在那一日,散尽了   散尽了   他缓缓地弯下身去,紧紧揪着心口的布料,喘息着蜷缩起来。   心口的疼痛来得猝不及防,他已经分不清是封在体内的那玩意儿在啃噬他的肺腑,还是这颗心从来没有停止这种痛楚。   无处发泄的怨恨与不甘,像无形的藤蔓,一年一年地勒紧。   忽然之间,仿佛有一根蛛丝吊住了他,道不清从何而起,这个念头便已成形。   要找到那具尸身。   无论如何地不择手段,也想再看一看那张冷漠的脸。   忽然,他瞥见不远处礁石旁,有人上了岸,眉头一皱,便跟了上去。   那人并未走出几步远,便不支地靠着礁石歇息,瘦削的肩头止不住地发抖,却还一再试着站起身子,掌中灵泽涌现,竟生出数截藤蔓,助他迈出一条腿。   然,才迈出一步,便撞上了一堵“墙”。   重黎垂下眸,狐疑地打量着眼前单薄的少年。   碧色衣袍,眉宇间闪动着晶莹的光泽,额上一双青色龙角,脖颈与手腕处,还有鳞片若隐若现,虚弱到连尾巴都还拖在身后。   龙族?   还是条青龙。   四海龙族臣服于仙界后,世间多白龙,赤龙,金龙罕见些,倒也见过几条,不过这青龙,倒是好些年不曾听说过了。   在他的记忆里,印象最为深刻的那一条死得还挺惨。   还未曾想过,能再度得见世间出现青龙。   他有了几分兴致,将这条小青龙从角到脚看了一圈,不晓得是不是同色儿的龙生得都有些相似的缘故,总觉着这小子怎么有几分像东华那厮?   “喂”   话音未落,小青龙忽然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似下一口气就要喘不上来了。   他不由拧眉:“病了?”   小青龙艰难地抬起眼,后退两步:“你是魔魔族吗?”   他勾了勾唇角:“倒是敏锐得很,眼下世道可乱的很,你这小小龙族孤身上岸,就不怕再也回不去了?”   小青龙捂着胸口,好歹缓了过来,戒备地注视着他。   “魔族为何会出现在东海?”   重黎呵了一声:“本尊还没好好审你,你小子倒是真不晓得客气。”   他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忽然想起这龙族小子既然是从东海爬上岸的,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喂,小子,想活命的话就老实告诉本尊,东海最近可有异动,可有某一处,多了什么东西?”   这话说得有如下山的土匪,分外不客气,小青龙心头咯噔一下,旋即摇了摇头。   “身为仙族,不应与魔族多言。”   “啧。”重黎眉心一抽,“你这小子是不是脑子不好使,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哪来这许多废话!小心本尊剃光你的龙鳞,让你在这海岸上活活冻死!”   如此威吓,小青龙浑身一僵,却并未松口。   “上岸便遇上魔族,是我时运不济,要杀要剐给个痛快,我绝不屈从与魔族!”   闻言,重黎都要给他气笑了。   “有这骨气,怎么没个结实的身子?瞧瞧你这德性,寻常妖怪都能将你抓去生吞活剥了,逞什么威风?”   僵持良久,小青龙迟迟没有等到劈头而下的刀子,不由狐疑。   “你不杀我吗?”   重黎皱眉:“你当本尊吃撑了上来就杀人?”   他没什么耐性,干脆一把将这条不过百年道行的小龙提溜到面前。   “赶紧说,出现在东海附近的邪气,到底什么来头?是不是东海龙族暗中谋划,偷走了那具尸身!” 第二百五十四章 :敖洵   咄咄逼问,誓要让他从实招来,可没等重黎将话问完,这条小龙似是受了惊吓,脸色陡然惨败,一口血喷在他身上。   这回,饶是重黎都吃了一惊,撒开手,眼前的人便不支地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却还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   “喂!你”他错愕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方才他可没使劲儿,这小子豆腐捏的吗?   眼见着这小龙都快喘断气儿了,这莫名其妙的破事儿属实令他烦闷,迟疑片刻,抬起手,将水灵注入这小子体内。   方才瞧着他用树藤支撑身子,想必是木灵根的龙族,水可养木,应当能有些用场。   清润的灵泽流过四肢百骸,竟是暖的,如同鸿蒙混沌时淌入的一缕微曦,十分不可思议。   让人不敢相信,这样的灵泽,竟出自一个魔族。   小青龙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靠在了礁石旁,扶了他一把的魔族正屈膝蹲在他眼前,目光锐利如冰。   “小子,你的灵脉如此薄弱,与将死无异,你当真是东海的龙族?”   小青龙无奈地笑了笑:“我自降生便气虚体弱,连龙族的灵根都堪堪只能够我多喘几口气,在生死之间徘徊了数百年,我都习惯了”   瞧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重黎抬手在他脑袋上打了一记。   “黄毛小子一个,在本尊面前悲春伤秋个什么劲儿?身子弱些又怎么,真的濒死是什么滋味你晓得个屁!赶紧把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收一收,碍眼!”   许是同为龙族,瞧着这小子满嘴死啊死的,他总觉得膈应得慌,如此这般,他原本打算威胁他的话,都有些不痛不痒了。   小青龙愣了愣,不免有些诧异。   这魔族方才明明还凶神恶煞地威胁他,怎么转眼倒像是在安慰他了?   重黎望向他身后的东海,略一迟疑:“离家出走?”   怎么说也是数百岁的龙族,这等小家子气的猜测令小青龙颇为尴尬,咳了一声:“不是,我出来找人的。”   话已出口,似有觉得与魔族多话不太妥当,适可而止地噤了声。   重黎瞥了他一眼:“龙族在岸上有什么朋友。”   小青龙顿了顿:“应当不算朋友,我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不过认识了好些年,还算熟识,原本说好今日一见,他却迟迟未来,我上来看看。”   他也说不清怎么就这般顺理成章地同这个魔族说起了这些,不过他方才没有对他下杀手,还帮了他一把,应当也不算极恶之人,况且这儿是东海地界,寻常魔尊岂敢放肆。   他身边鲜少有说得上话的人,只消不泄露东海秘辛,多言几句,应当也无碍。   重黎斜了他一眼,冷哼道:“被爽了约还要再三确信,你这小龙倒是傻得很。”   “不,不是的”他嗫喏片刻,争辩道,“他从未对我言而无信过,这次许是被什么要紧事绊住了,来迟了些。”   重黎对这小青龙口中的“友人”倒是不甚在意,他已经在这东海附近耽误了一日夜,还是没有进展,正烦躁得很,能同他说几句废话已是看在他这副羸弱的样子,也跑不了。   不过东海青龙?   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本尊再问一遍,近日东海,可有邪气侵入,可有古怪之处?你如实答复,本尊便放过你,否则”他眼中闪过一抹狠厉,手已经掐住了那纤细如女子的咽喉,只消一使劲儿,便能轻易断送这条小龙的性命。   “咳咳咳!”小青龙忍不住又咳了起来,吃力地望着他,“你在说什么,我不知不知道”   重黎眯起了眼:“这儿方圆千里,都在东海龙宫麾下,你是龙族,日日都在此处,可别告诉本尊,你就什么都没察觉到。”   “你在找什么吗?”小青龙终于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端倪。   重黎眼中闪过一抹杀意:“是啊,本尊在找一样东西,而今不招,若是让此本尊发现事与东海龙族有关,本尊要你们的命!”   一面说,手也在无声地收紧,愈发难以喘息。   小青龙涨红了脸,试着用树藤缠住他的胳膊,迫使他松手。   “你要找的东西我没听说过,东海东海近来一切如常,你到底意欲何为!”   明明都快喘不上气了,同他说话倒是义正辞严,这股子至死不肯低头的倔,倒是让他想起了昔日的东华上神。   说起来,这小子也是青龙啊。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小子还是没有道出他想知道的线索,是骨头太硬呢,还是真的不知?   他突然松开手,小青龙险些磕在石头上,缓了几息,再度开口。   “魔族出现在东海,我若此时化龙告知龙宫,你不会以为还能全身而退吧?”   闻言,重黎不由冷笑:“你喊一个试试,又能耐将敖广那老东西喊出来与本尊较量较量,便知本尊能不能全身而退了。”   “你!”他自记事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如此嚣张妄为之人,敢在东海之上直呼龙王名讳,简直胆大包天!   重黎一抬手,便推得他一个趔趄:“行了,就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摆出一副要生吞活剥了本尊的空把式,还真以为能有多少用处?你该庆幸,本尊今日没兴致杀人,在这提醒你一句,东海附近暗藏妖邪,你这般孱弱的小龙,就别出来找死了。”   “妖邪?”他吃了一惊,环顾四周,眸中似有不解之色,“荒唐!东海乃仙家之地,有龙族镇守,哪来的妖邪胆敢擅闯?”   重黎冷笑:“仙家之地舒坦日子过久了还真把过去的事儿都忘了,龙族本为妖,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日位列仙班,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什么?”他总觉得这话颇为古怪,龙族是妖吗?   重黎瞧着眼前的少年,心念一动:“小子,你叫什么?”   龙宫的确不易闯,今日问不出个所以然,但若能让这小龙帮着留意一番,说不准会有意料之外的发现。   遥岑虽说那邪气已在渐渐散去,但他总觉得那孽障并未真的离开东海。   在三危山与之交手后,他一直在想到底是何时招惹的仇敌,的确有几分狡猾,越是如此,他越是决意定要将人捉回来摁在地上好好教训一番。   小青龙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不由怔了怔。   那双漆夜般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底弯月如钩,仿佛能看穿世间一切。   他不由得吞咽了一下,恍惚之际,不知为何就道出了真名。   “敖洵。”   重黎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身后忽然炸开轰然一声,回头望去,天边一道邪气如洪流直冲云霄,几乎在瞬息间,将层云染浊。   敖洵面色一白:“这是怎么回事!”   动静虽大,但细看却不想是东海境内。   另一边,遥岑率领一众魔族跃上云端,看清其出处后大惊失色,当即传音与重黎。   “尊上!这方向是锁天塔!”   重黎面色发沉,侧目看了他一眼。   “敖洵是吧,本尊记着你了,东海偌大,你最好烧个香,祈祷本尊要找的东西安然无恙。”   留下这么一句颇为瘆人的话后,他便御风而去,转眼间消失在东海之上。   敖洵怔忡地站在海岸边,顿时感到背后发凉,脚下虚软,这口气,也徐徐喘了出来。   海岸绵长,却显得有些冷清,他靠着礁石等了许久,终究没能等到要等的人。   夜叉浮出海面,本就一片青黑的脸已经吓得发白,瞧见他后便连滚带爬地上了岸,跪在他脚下直哆嗦。   “大殿下,您可吓死小的了!龙王陛下正满东海寻您呢,您快跟小的回去吧!”   看着他都快急哭了的样儿,敖洵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没事,无需大惊小怪。”   夜叉直叹:“您身子还未养好,龙王陛下千叮咛万嘱咐须得静养,您怎么突然跑上岸了?”   “怎么,我如今连上岸都不成了?”敖洵苦笑着看了看自己苍白的双手,夜叉似是晓得自己说错了话,干忙闭上了嘴,一阵沉默后,敖洵叹了口气,“罢了,回去吧。”   他走向海边,抬头望向天边。   残息犹在,已再不见那重黎踪影。   他暗暗皱了皱眉,总觉得方才那个颇为嚣张的魔族的话,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明明素昧谋面,却为如此斩钉截铁的口吻而心生动摇。   东海,有邪祟。 第二百五十五章 :锁天塔   一个时辰前,崇吾宫中烛火幽幽,静得落针可闻。   云渺渺站在一盏缠枝灯下,仰头望着那些看似温暖,却冷得像冰的火光,抬起手,轻轻一拂,一朵烛光眨眼便熄了。   她不由一怔,有些愕然。   原来是可以扑灭的啊。   在灯下站了许久,四周仍旧是冷的,不知怎么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说来颇为荒唐的念头。   即便晓得魔界的火暖不起来,却还要将这儿照得灯火通明,住在殿中的人   该有多怕寂寞。   昨日夜里,魔尊没有回来,说了“去去便回”,她在榻边坐了半宿,便晓得他多半不会回来了。   明明总想着早日逃出魔爪,回天虞山去。   可当真意识到明日便要离开,倒有些五味杂陈。   该如何说呢?   不舍?应当不会。   焦虑?多半怕更多些。   除此之外,脑海中一度浮现出那位嚣张跋扈的魔尊大人缩成一团的模样。   如此不可一世的人,原来也会有畏惧,也会有难以自持,哭出声的时候啊。   那位早已过世的“师尊”,他口中心怀天下,似是遥不可及的人,算不算一位好师父呢?   大概算不上的。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念头呼之欲出。   而后,便是一阵无端的心愧。   “主上,去锁天塔的路都探明了,还有一个时辰魔界大门便会在三生石旁打开,咱们须得速战速决。”镜鸾从窗外飞入,提醒她该走了,却见她有些恍然,不由疑惑,“主上,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云渺渺抽回了神,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觉得咱们这一逃,无论成不成,魔尊想必都得气得够呛。”   镜鸾略一皱眉,权当她在说笑。   “先离开这再说吧,再过一会儿那霓旌会来送药,须得避开,若余鸢给的牌子当真管用,咱们必定能顺利到塔下。”   昨日,余鸢出现在崇吾宫前,无谓的闲谈令人不解,但说得还算客气,临走前留下一块牌子,说是能够自由出入魔界各处,是重黎给她的东西,无事可做之时,可四处散散心,不必担心遭到阻拦。   虽说无功不受禄,天降的好处必有图谋,但这东西似乎是真的。   不论余鸢是为了从她身上探听重黎隐瞒之事,亦或是有意将她收为己用,有了这块牌子,她便无需为掩人耳目而愁,一路直奔锁天塔。   既然不必在此处逗留,也就无谓与之斡旋,只要今日拿回佩剑离开魔界,她便赢了。   将牌子揣入怀中,云渺渺点了点头:“走吧。”   她将昨日找到的袍子和断剑一并收入乾坤兜,得亏之前在冰山地狱她耗尽了这些年搜集的所有法宝,空空如也的兜袋也就没有被魔尊放在眼里,竟让她留在了身边。   而今倒是派上了用场,不晓得魔尊若知在此处棋差一招,会作何感想。   她收拾妥当后,步出崇吾宫大门,顺手将门合上,施法插上了门后的栓,如此一来,应当还能多拖延一会儿。   桑桑在前引路,她径直穿过这条无处可藏的青石路,四下一片静谧,她紧紧握住了怀中那道牌子,敛气屏息,背后冷汗几乎湿透了衣衫,隐隐感到邪气的流动,却当真无一个魔族现身拦她。   直到走下桥,身后的崇吾宫渐渐远去,她才得以松一口气。   镜鸾看了她一眼:“主上,从这儿到锁天塔只有半里地了,便是魔族也不敢轻易靠近,须得更为谨慎。”   闻言,她抬起头,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白塔。   云间寒光涌动,狂风卷涌,似有天雷攒动,在浓重的天幕之后蓄势待发。   檐牙高啄,如利爪张狂,天光乍亮,将塔身照得一片煞白。   霄明和寸情,就在那。   她吞咽了一下,终是迈出了这一步。   越往前走,四下瘴气越重,修为不到家的,待上片刻都痛苦难忍。   而法力高强的,便是有守卫,也拦不住,倒是省了调拨人手的麻烦。   镜鸾的灵障足足叠了三层,才将四下瘴毒尽数阻隔,但弥漫在周围的恶念与怨气,依旧如饥饿的困兽,萦绕不去。   凡人心念不定,易受教唆,便是如步清风这般在仙门修行多年的弟子,也不敢自诩心如止水,自不必说只是区区颜驻期弟子的云渺渺。   石林昏暗,绵长的深影被徐徐拉长,无数邪念如浓墨,从四面八方流窜而过,如锐利的刀刃,便是没有伤口,也令人感到尖锐的痛楚。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恨入骨。   欲念,嫉妒,怠惰,贪婪,傲慢,暴怒世间所有的阴暗念头仿佛都藏身,哭嚎叫嚣,一幕幕,尽是这泱泱六界,最见不得光的丑恶。   看得多了,世间便好像就是如此。   肮脏。   恶心。   自私。   她在不觉中陷入沉思,回想起的,皆是这三生所历经的苦楚与欺辱。   好像总是如此。   无论是北海,招摇山,还是白辛城,她所看到的,是一双双冷漠的眼,厌恶的嗤笑,不屑一顾的轻蔑。   是冰原般的人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无暇怜悯,无暇回顾,枕边人终成陌路,至交转眼为仇。   哪儿都是苦的。   她如今走的这条路,真的对吗?   修仙悟道,博爱世人。   悟的是什么道?   爱的又是什么人?   她当真想要这么做吗?   脑海中的声音断断续续,混在一出,乱了心绪,一遍遍地问她。   值得吗?   不如随性而为,逍遥快活,管它什么苍生,什么人间!都是恶心的垃圾!   谁管过你的死活呢?看看你,比草木还要不如啊   那些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贴着她耳旁低语,四周仿佛忽然间暗了下去,从瞬息而过的岁月洪流中,她看到了自己。   孱弱,孤独,从北海漫天大雪,到浮着薄冰的不夜天的浣衣池旁,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有一个人,在这冷暖自知的人间踽踽独行。   于是她不由想。   就这样吧。   就这么算了吧。   她拿什么去怜爱世人呢?   那样的人死了不是更好吗。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厉喝,灵气冲荡,她陡然回神,四周再度亮了起来,她眼前分明是一处断崖。   再跨一步,便会跌入深渊。   镜鸾目光凝重地望着她,一双碧瞳,倒映着她恍惚的脸。   风声萧然,冷得刺骨。   没有白辛城,也没有不夜天。   “我方才怎么了?”   镜鸾警惕地环顾四周,道:“锁天塔关押妖邪数千年,不仅塔内邪气浓重,方圆数里怨念滋生,妄图蛊惑人心,使人误入歧途,听闻在锁天塔附近入魔之人甚多,主上小心,无论听到什么,都莫要相信,速速前往塔下要紧。”   闻言,云渺渺点了点头,默念心诀,驱散邪念,快步赶路。   前方雾瘴愈发浓重,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昏暗中,她腕上无愧散发出盈盈金泽,竟在她周围凝出一道结界,护住了她。   云渺渺一愣,旋即将胳膊抬至身前,果不其然,那些邪流遇上无愧后,纷纷退避。   想来是上古神兵之威,震慑了世间邪祟。   她便趁此机会,以无愧为盾,穿过石林,终于抵达了锁天塔下。   步入这片荒地之前,浓雾迷蒙,但当真站在此处后,却发现这附近浓重的妖气逼得四下怨灵不敢上前,塔下居然一片坦荡。   数道通天链系着层层高塔,越是往上,越是密集。   几乎缩成了一点的塔顶,如麻密的深渊,仿佛为了拴住什么极为可怕之物,四面八方,毫无破绽。   苍穹青雷攒动,黑云滚滚,如一道随时会倾塌而下的古墙,压抑至极。 第二百五十六章 :闯塔   锁天塔只有一道门,就在她眼前。   看似毫不起眼的木门,甚至有些陈旧,平静得不可思议。   谁敢信呢,这扇门后,可是关着无数曾令人闻风丧胆的妖邪啊。   踏着石阶走到门前,将手轻轻按在门上,云渺渺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剑发出阵阵哀鸣,似在渴求着快些回到她手中。   这道门上,没有一把锁,却安静得很,仿佛打开门后,只不过是一座寻常高塔。   她从乾坤兜中取出重黎的袍子,披在肩上,这袍子于她而言属实宽大,只得用绳子将下摆系起来,而后,她一手握着断剑,一手按住了门。   有了余鸢给的令牌,门上禁制形同虚设,古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徐徐打开。   眼前一片漆黑,悄无声息,不同于怨灵飞蹿的石林,塔内寒气刺骨,如同冰窖。   她拢了拢袍子,竭力收敛着自己的气息,将乌鸦也一并藏于怀中。   断剑与外袍上,满是魔尊的气息,似乎逼退了寒意,为她让出了一条道儿。   眼前的黑暗,如一片深渊,深渊尽头,是正散发着幽光的霄明和寸情。   她眸光一闪,按捺住立即冲过去的念头,在掌中凝出一团火光,跨入黑暗中,一步一步,平静地朝前走去。   魔尊不会在自己的手下败将面前表露慌张,更不可能对之心生畏惧。   她垂着头,用袍子遮住了脸,以余光瞥见四周景象。   她的火无法全然照亮这层塔,仅仅数寸距离,堪堪瞧见脚下的路,除此之外,皆是混沌迷蒙的。   听闻这儿关着数不清的邪祟,有妖兽,也有鬼魅,可她什么都看不清。   身后阴风阵阵,令人后脊发凉,置身其中,方知刚刚在门口扑面而来的寒气简直不足挂齿,如此冰冷,片刻之间,手脚便快冻僵了。   凌乱不堪的贪嗔痴恨,说不清道不明的悲苦不甘,仿佛都在这凝成了形,在漆夜中蓄势待发。   身侧似有什么东西缓缓靠近,衣袂遮住了半边眼,瞧得不真切。   可那视线,分明在她身上,如坐针毡。   她不动声色地斜去一眼,又立即收回。   诚然只有一瞬,瞧得还算清楚正因如此,才教人汗毛倒竖。   浑浊如泥淖的邪流中,一张张惨白如雪的脸,冷然如素色的面具素面之下,一双双暗潮涌动的眼死死盯着她。   又或者说,是盯着她所扮的魔尊。   痛恨却又苦苦忍耐。   走在这样的杀气中,这条本不算多长的路,却像是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走不到尽头?   她倏忽一顿,看着眼前被火光所照的,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的狭窄的路,霄明与寸情就在不远处,却如水中月,镜中花,有些虚渺。   这座锁天塔便是再宽,再大,也不至于要走这样长的路,她数着自己的脉搏,可都快两盏茶工夫过去了,却还未走到剑前。   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   镜鸾似是也觉察到什么,从她怀中探出头来,低声道:“主上,这儿有妖通幻术,咱们怕是被困住了。”   云渺渺暗暗咬紧牙关:“可有法子出去?”   “有”这等幻术,若不是在如此处境下,它还不曾放在眼里,“这幻术不算高明,您听我说,先朝坤位走三步,再朝乾位两步,而后离位五步,巽位六步,便能破此幻术。”   云渺渺默默记下,一一照做。   每走完一步,四周杀气便浓重几分,眼前的路也渐渐被黑暗所笼罩,她掌中的火越来越小,最终无声地熄了。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似有无数魔爪正朝她伸来,阴冷的呼吸声如呼啸而过的风,从她耳边拂过,虽不知为何魔尊屋里为何会放着一柄断剑,但这把璞玉,倒成了它们颇为忌惮之物。   火既然灭了,她便从怀里取出一枚珠子,稍稍注入些许灵力,珠中顿时散发出明丽的光华。   这便是八年前,重黎从她手里拿走的那枚留曦珠。   她倒是没想过还能在崇吾宫的角落里见到此物,八成是带回来后一直忘了丢。   留曦珠光辉熠熠,顷刻间照亮了这一层,只一瞬,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翻了起来。   正如重黎所言,这儿的妖邪,可谓铺天盖地,她几乎看不见这儿的四壁到底长什么样。   她顶着杀意一步步往前走,只消再坚持一会儿,便能拿到她的剑了   “魔尊居然会中如此浅薄的幻术,可真是稀罕啊。”   无数鬼魅在她周围流窜,哂笑,似是不大确定,却还有些怀疑,踟蹰不定,不敢轻易动手。   罡风阵阵,她护着怀中的乌鸦,一着不慎,手背上被开了道口子。   她暗道糟糕,慌忙捂住伤口,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一滴血顺着手腕一路滚落,砸在了地上。   锁天塔一层,妖邪云集,便是墙根石缝间,也有恶鬼横生,这一滴血落下去,还未在地面停留一瞬,便被不知从何处滋生的妖物舔舐而尽。   被关在此处的妖物,百年,千年,乃至万年,都不曾离开过这,这一口充满纯净灵气的凡人血肉于他们而言,无异于一道珍馐。   无言的死寂中,不知从何处喊出的一句“是凡人”!而后,四下便如炸开了锅,杀意陡然暴涨!朝着她汹涌而来!   嘈杂的议论与张狂的笑声在她周围回响。   “不是魔尊她不是重黎!”   “凡人,居然是凡人!”   “胆大包天!不知死活!”   抓住她!   快吃了她!!   迎面而来的烈风猛然掀开了她罩住面容的衣袂,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镜鸾从她怀中飞出,仰天长啸!一道惊雷从天而降,穿透了整座锁天塔,将她周围劈成一片焦土!   “主上!快走!”   云渺渺当即默念剑诀,远处的两柄长剑霎时破空而来,在她周身环绕成圈,道道剑气凌厉如冰,朝那些邪祟打去!   霄明一剑破云,整座锁天塔为之一震。   而被寸情所伤的妖邪,伤口转眼溃烂,若伤及要害,则当场化为飞灰。   同时御使两柄仙剑破敌,属实艰难,以她目前的伤势而言,不宜久拖,既然拿回了剑,她本想与镜鸾一同杀出重围,离开这座塔。   然,折回那扇门的路已被妖物所堵,硬闯恐难活着出去。   四下妖邪步步紧逼,她退至楼梯下,仰头望去,塔顶依旧遥不可及。   在这座锁天塔中,每一层都关着不同的妖物,越是往上走,越是道行高深。   但不往上走,她便要交代在这第一层了。   她咬咬牙,毅然决然地跃上台阶,朝着第二层逃去。   身后的妖邪叫嚣嘶吼,却止步于台阶下,似是畏惧着什么东西,再不敢追来。 第二百五十七章 :赶赴   晨曦万道,自云端洒下,座座浮山间流光斑驳,宁静的山涧旁,一白衣弟子欢欢喜喜从桥上跑过,手中抓着一把还沾着露水的草药,径直跑进南苑。   “余师姐!”   院中风声簌簌,草木轻摇,与寻常无异,只是门扉紧闭,并无回应。   那弟子愣了愣,迟疑半响,叩响了门,又唤了数声。   然门内始终静默,屏息细探,竟连一丝气息都无。   “余师姐?”那弟子愕然地望着这扇门,轻轻一碰,竟然直接推开了,他心头顿时一咯噔,女子闺房非礼勿视,想赶紧给关上,到底还是忍不住朝里头望了一眼。   窗明几净,几缕晨曦透过纱帘洒在齐整的小案上,几张薄纸上,还摆着几根药草,床帏轻摇,却是空无一人。   他不由一怔。   这是出去了?   看了看才从山峦冒了个尖儿的日头,他狐疑地皱了皱眉。   与此同时,步清风带着余念归与孟逢君御剑飞落在映华宫前,长潋与司幽已在殿前,三人收剑后忙上前行礼。   眼前的人一如既往落落白袍,余念归却瞥见他手中紧握的墨色长剑,暗暗吃惊。   连泰逢都带上了,看来这回掌门是要动真格啊。   长潋的目光在他三人身上逡巡片刻,道:“此去吉凶未卜,尚不知魔界是个什么状况,周全二字还两说,可都收拾妥了?”   他本想探明云渺渺所在后孤身前往营救,不必惊动旁人,然魔界近日的防备不知为何突然严密起来,倒是让他想起数十年前的状况,以重黎的行事作风,要想找到人,难如登天。   却没想到门下弟子的法宝能派上用场。   昨日,他与化身钟离阙的幽荼帝君也作了商量,毕竟前往魔界救人不比下山历练,他身为掌门,不愿让无辜的弟子前去犯险。   “你小子啊,怎么还是这脾气,什么都想着自己扛?”彼时,少年打扮的地府主君如此笑道,“不过你这性子,倒是像陵光,该说不愧是她的得意弟子么什么都自己扛着,痛了,伤了,只要血还没渗出来,就一声都不吭,本君就看不惯她这德行,如今你也学来给本君添堵是不是?”   他摇了摇头,颇为无奈:“晚辈不敢。”   “你不敢?”司幽都要气笑了,“你连不周山下压着的玩意儿都敢往自个儿身上揣,这会儿还怂什么啊?长潋啊长潋,本君从前就晓得你那师弟忒不知天高地厚,光顾着防他了,倒是疏忽了你。   本君瞧着那仨孩子心性虽说还有些莽撞,但孺子可教,是些个能帮上你的,既然借了人家的法宝去魔界救人,便将人带上吧,不必随你我应对魔尊,留在忘川旁守个门就成。”   司幽的话不似玩笑,一介帝君,平日里看似对什么都不大上心,但既然如此说了,就必定有他的打算。   看着眼前这三个尚且青涩的弟子,长潋不免心生忧虑。   “弟子且听掌门吩咐。”孟逢君恭敬地答道。   长潋点点头,目光落在余念归手中的灵心玦山:“这便开始罢。”   得令后,步清风解下腰间的帝台棋,交给余念归,与灵心玦摆在一处。   余念归合上双目,默念心诀,催动法器。   玉璧清光涤荡,如涟漪无声漫开,丝缕成线,帝台棋浮于其中,须臾工夫,空中灵脉逐渐收束,最终汇于一个方位。   此次赶赴魔界救人,连端华和长琴都不知,天虞山上下,没有几人敢过问掌门去向,只是还不便告知尚在山中的各大仙门,结果如何,只能看他们几人了。   “掌门,方位已探明。”余念归手托灵心玦,回身禀报。   长潋点点头,召来祥云一朵,命所有人乘上来,循着灵心玦所指的方向飞去。   一路向北,穿过南海,眼前崇山峻岭,连绵不绝,不知不觉中,云雾漫了过来,原本的万里晴空转瞬之间便陷入阴晦之中。   阴冷与邪气迎面而来,耳畔的风也愈发凌厉。   “这是”孟逢君看着眼前的云从洁净的素白逐渐变为污浊的浑黑,似有一股邪流涌入体内,针扎一般刺痛。   朏朏不耐地发出吼叫,连带着余念归也莫名一阵晕眩。   “小心!”步清风眼明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凝神!莫要分心!”身后传来一声呼喝,回头却见那金衣少年手中玉笛一挽,竟撑起一道幽蓝的灵障,将所有人裹挟其中。   长潋亦施法为他们布下护持。   痛楚转瞬而散,再往前飞,瘴气愈发浓重,与天虞山的灵泽简直天壤之别。   “魔界的瘴气怎的如此之重?”步清风虽也听闻魔界险恶,可这等逼人的邪气,从中路过已是有些受不住,魔族难道真能在这里头度日?   司幽眉头紧锁,目光凝重:“这儿还不算魔界,还在外头转悠呢,怪了,不该如此啊”   后半句,近乎于自语的嘀咕传入长潋耳中。   他亦是不得其解。   “魔界虽恶,但到底也是父神亲自分出的一界,仙门灵气鼎盛,魔界未尝没有灵气汇集,只是平素一直掩藏在妖邪之气下罢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等场景。”   “是不是出事了?”步清风望着前方源源不断涌来的邪气,几乎遮住了灵心玦的灵脉。   长潋看向他们:“莫要妄下论断,眼下什么时辰了?”   孟逢君答道:“辰时。”   “灵脉渐强,看来门要开了。”司幽注视着前方,手中玉笛迎着邪气有一瞬变回了折扇模样。   孟逢君瞧见其一闪而逝的幽光,不过晃神工夫,再看去,却分明还是一支缀着金玉流苏的玉笛,不由狐疑。   司幽似是有所觉察,朝她淡淡一笑。   她立即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前方的浓云。   灵心玦的脉络愈发强盛,四周也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了,长潋抬手,为灵心玦又注一道灵力,眼见灵脉乍明,忽然抽剑一斩。   开天泰逢,断风破云,于转瞬间,从重重晦暗中辟出一条路来,终得见远处山巅,一扇巨门若隐若现。   灵脉清光,正与此门某处,待飞近细看,一处雕花上果真挂着一块帝台棋的碎片,碎片中,夹着一缕长发。   长潋握着碎片,面色发沉地望着眼前的门。   “就是这了。”司幽道,“这门还未成形,看样子须得再等两盏茶工夫。”   长潋点点头,示意余念归收起法器。   “这扇门后便是魔界了吗?渺渺是不是就在这?”余念归望着眼前的门,伸出手去,却发现触碰不到。   她是去过酆都的,跨过一扇门,便入了另一界已算不得多么惊奇,只是终于找到这里,既想快些进去救人,又怕迟来一步,心中惴惴不安。   长潋看向他三人,顿了顿,唤了一声:“清风。”   “弟子在。”步清风上前。   “一会儿门开了,你三人留在此处。”   闻言,步清风不由一愣。   “师父,这”   此去深入魔界甚是凶险,他本已作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哪成想临门却被阻了回来。   长潋正色道:“魔界之门甚是古怪,若是关上了,一刻钟内便会消失在此处,帝台棋已取下,下一回出现的时机,方位,只怕灵心玦也难以探寻,待救回你师妹,我等需速速离去,不宜纠缠。”   闻言,便是还想前去救人的余念归和孟逢君也收了声儿,闯入魔界救人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他们的修为还不到家,若是拖了后腿,耽误救人的时机,反倒得不偿失。   三人面面相觑,低头领命。 第二百五十八章 :弥足珍贵之人   在门下静候了须臾,虽有司幽张开灵障阻隔邪气,这四周的阴笃依旧压得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其中倒是不乏修为的缘故,但未免也有些不大寻常。   “这妖气浓得很啊”司幽环顾四下,一门之隔,这儿已十分接近魔界了,暗藏的邪流卷涌,晦暗到便是点了灯,也瞧不清前路,总让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望向一言不发的长潋,他已经看这扇门许久了,似是要将这高耸入云的石门盯出了窟窿眼儿来。   趁着身后三人看向别处,他走到他身旁,压低了声音。   “几千年了,没见你这般牵肠挂肚过。”   长潋若有所思垂下了眸:“失而复得,总会有些患得患失的毛病,她来天虞山那日,我整宿都没合眼,从那些弟子抵达南海境内,便一路跟着,直到看着她走入山门。”   辨灵根那日,他本以为自己能堂堂正正地走下云端,到她面前来,好好看看她而今的模样,听她说几句话,若是还能笑一笑,就更好了。   都好些年,没见她笑了。   可到底还是远远望着,一步都没敢踏出去只怕再度站在她面前,会忍不住,唤一声阔别数千年的“师尊”。   长琴飞上来调笑他之前,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哽在嗓子眼里,眼一阵阵地发酸。   重逢之日,弥足珍贵。   他想了许久,要如何顺理成章地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琢磨了好些日子,还是觉得收徒最好。   诚然头一回听她唤他“师父”时,还有些不习惯,以至于想了许久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也只是简单地叮嘱了几句。   这样也好,她当初是如何教他的,他再一点一滴地还给她。   他侧目看向司幽,淡淡一笑:“她是我师尊,千年万载,哪怕面目全非,这一点也不会变。”   他从前也以为生而为神,无心无情,对苍生的怜爱,是神族根深蒂固的箴言。   本该如此,就应如此。   世人的仰赖,四海的折服,他们受之无愧,死而无憾。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才明白,这世上本没有铁石心肠,便是没有情根的神灵,也是如此,不过是满心欢喜无从启齿,一腔愁思无人言说,也会疼,也会难受,只是愿不愿让人瞧见罢了。   不能倒,也不敢轻易倒下。   如此一想,他便多了几分愧疚。   司幽默了默,叹了一声,似是不知从何说起,就在此时,眼前的门逐渐清晰起来,伸手可触,石面冰冷如霜,透着阵阵寒意。   他将玉笛一抬,朝门上打去,阵阵幽光绽开,石门发出沉重的轰鸣,徐徐开启,一阵迷幕晃过,眼前出现了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水流无声,岸边一座高耸的玉石浮动着金光,不计其数的名讳成双入对地显现。   三生石,忘川河。   至此,踏入魔界。   四下寸草不生,说是旷野,却仍可见山河连绵,石林矗立,一道拱桥横跨河上,尚未发现魔族。   到了此处,已无需灵心玦寻人,长潋以灵识探寻,不消片刻便找出了方位,抬头望去,却见远处青雷攒动,不断有刺骨的邪气弥漫过来,与他们方才觉察到的如出一辙。   高塔摇摇欲坠,黑云阴笃,仿佛随时会压下。   步清风望着那座塔,不由心惊。   “师父,那可是锁天塔?”   重链栓天,乃万妖牢笼,在书中看到关于这座塔的记载时,难免觉得不可思议。   明明是座建于魔界的塔,居然比仙门中哪一派关押的妖物都要多,魔尊的心思,倒真教人捉摸不透。   不过眼下,那座塔显然有些古怪。   想起方才长潋所探的方位,余念归面色一僵。   “掌门,渺渺不会在那儿吧?”   长潋眉头紧锁,回头嘱咐:“你三人留在这,莫要跟来。”   “师父!”步清风瞧着那边的动静,都觉得胆战心惊,才迈一步便被拦了下来。   “你师父怎么说你便怎么做,这儿不比人间。”司幽朝他身后两个姑娘家瞥了一眼,“大门已开,保不齐会惊动魔族,你们在此守住门,我跟长潋上仙同去救人,我们回来之前,绝不可让这扇门关上,切记!”   郑重叮咛后,他便紧随长潋而去。   留在原地的余念归心中忐忑:“咱们真的只要守着门吗?渺渺万一真的在那座塔里,岂不是羊入虎口?”   孟逢君亦面色发沉:“只怕她是被关进去的,我听闻锁天塔中除了曾为祸四海的各路妖兽鬼魅,其上层,还囚着一头上古凶兽,唤作相柳,乃是九头蛇身的孽畜,法力高强。当年曾险些将北海化为一片泥沼,不知何时就被关在了这塔中。”   凶兽暴戾,怨气深重,受其影响,塔中其他妖魔多半也杀气汹汹,难存理智,若云渺渺真被关押在此,可真是凶多吉少了。   而此时石林中,身着霁色裙裳的女子正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高塔,紫电从云端闪过,映入她眼底一片刺亮。   自她袖中,徐徐飞出一路沉烟,在半空中凝出一双眼和苍白的唇。   唇角一勾,露出森冷的笑意。   “余鸢殿下的心思倒是厉害,她这一去,只怕得被那些妖兽啃噬得魂飞魄散啊,我都没想到,还能这么干。”   余鸢暗暗收紧了拳,咬牙道:“你休要胡言,我可没将她送进去,牌子是重黎给的,我同她说的是可四处走动走动,要来此处取剑,是她自己的决断,与旁人何干?”   闻言,雾中人冷笑数声:“小殿下说的是,要怪便怪这姑娘生了一双与朱雀上神如此相似的眼睛,迷惑了魔尊。”   余鸢深吸了一口气:“莫要再提这个名字了人早就死了,我不信,重黎也不会信的。真的假的又能如何,不过是往日的旧疤毒疮,再揭开只会又疼一回。”   闻言,雾中人沉默片刻,忽然转了话锋:“小殿下觉得很有道理,不过我权且提醒你一句,那女子在服安胎药,能在崇吾宫中,由护法亲自送药,你觉得魔尊会不晓得怎么回事?这女子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小殿下可有想好如何同你的心上人交代?”   雾中传来的声音不疾不徐,带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冷笑,如一块石头哽住了心口。   余鸢剜了他一眼:“不可能!数千年我数千年都与重黎在一起,绝不可能发生过这种事!他不会骗我,他答应过我会治好我的伤,我为他连内丹都不要了,数千年修为受阻,他不会这么对我的不会”   一边说,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   当真不会吗?   她扪心自问。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双桃花眼,原本坚信不疑的心忽然就动摇了一下。   “小殿下觉得真假不重要,那万一是真的,你如何是好?”   偏偏一句,在她快要崩断的弦上又割了一刀。   “看看你自己现在不人不鬼的样子还担心我吗!”余鸢恼怒地伸手揪住他的雾气,终于笑不出来了,“她死了!我亲眼看到的!她在悬崖边,浑身都是血我看见的”   她哆嗦着,无助地语无伦次,不敢置信,却又挣扎着,想要去相信那一切都是真的。   “是啊,你明明看到了”雾中人笑道,“那你为何没有过去救她呢?你就这么静静的蹲在石头后面,看着她跌下不周山的万丈悬崖,连拉都没有拉她一把,小殿下啊,你当真问心无愧吗?还是说,自欺欺人地觉得,这样就够了呢”   “你够了!”余鸢眼中浮现出一抹杀意,“我没有做错她本来就要死在那一日的,我看见她的时候,那种伤势,谁会觉得还有救?没有死在祭台上也好也好至少不必想东华上神和庚辛上神那样,连骨灰都找不着”   说道此处,她忽然感到雾中那双眼陡然透出了狠厉之气。   “小殿下,祸从口出,开口之前,可得三思啊。”   余鸢不由心头一紧,默了默,终于松了手:“罢了,人都进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姑娘也是个不知死活的,居然真敢来锁天塔取剑。   说来,她还真像看看,能让重黎亲自送到此处的灵剑,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过,多半是出不来了。   她望着塔,淡淡一笑,正欲转身离去,只听得轰然一声,忽见一道绚丽金光从三层窗台扫过,如惊鸿乍现,耀耀如天光临世! 第二百五十九章 :寸情的蹊跷   一刻钟前,锁天塔内。   四面漆黑,越是往上走,越是感到瘴气浓郁。   唯有留曦珠的光辉,照亮脚下的台阶。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污秽的阶梯上,转眼便被无形的邪流吞没了。   四下静得令人背后发凉,衣摆的摩挲声与已经放轻到极致的脚步声糅杂在一处,竟如此清晰。   云渺渺捂着伤口,吃痛地抽气。   镜鸾从她怀里探出头来,一眼瞧见她手腕上的伤口,不由心惊。   “主上!这伤!”   “嘘,别嚷嚷,我晓得”她咬牙紧捏住伤口周围,一道血痕从手背一直延伸至手腕处,她方才躲了一下,割得倒不算深,但这锁天塔中的妖邪怨气冲天,这伤口沾染了浊气,渗入骨血中。   她倒是有意先止血,可在拔除伤口周围的瘴气之前,并不见成效。   那些妖邪没有追上来的缘故她也猜得出,这座锁天塔内虽无禁制,但每往上一层,其中关押的妖魔法力便更甚一层,弱肉强食的规矩无论在哪一界都是根深蒂固的,便是残虐成性的妖魔,也是心存畏惧的。   既然上来了,如今再下去,那些妖魔多半不会宽宏大量地将她放走,唯有看看可还有其他出路了。   她举着留曦珠,将已经取回的佩剑负在背上,收敛气息,谨慎地往上走。   果真如传闻那般,上层的妖气与下层不可同日而语。   这些年她也试着做了不少法器,但无一例外,皆以崩裂告终,这枚留曦珠算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说来也怪,不过是在炼化中不慎滴入她的血,与之融为一体后,便再不需任何灵力催动,于她这等聚灵分外艰难之人而言,倒是实在。   只是没想到,转眼八年,居然还能有用它来照路的一日。   浑浊阴冷的邪气从她踏上二楼最后一级台阶时迎面而来,留曦珠的光辉闪动了一下,整层楼瞬息间便被照亮了。   一道凌厉的妖气迎面而来,镜鸾惊呼一声“小心”,从她怀中飞出,一道惊雷落下,将其劈散!   云渺渺心头一紧,抬手召出霄明,警惕地环顾四周。   邪秽之下,更有迷雾重重,一双双冰冷的眼在雾中虎视眈眈,若隐若现。   嘈杂的交头接耳,如鬼魅的低语,在她耳边回旋。   凡人   居然是凡人!   还是个仙门中人,一口血肉能助益不少修为呢   瞧瞧骨瘦如柴的样儿,几口就该没了   你们可有嗅到什么香气?   血是血!这凡人居然身怀仙灵之血!   不绝于耳的声音交错着,令人头疼,这层的妖邪也渐渐围了上来,虽不如第一层如此多如牛毛,却也有十余只,她透过瘴气,瞧见了狐尾,獠牙,还有森冷苍白的手,仿佛下一刻便会朝她伸来。   她不露声色地将这层打量了个遍,却并未发现任何逃离的路,与她正对的尽头,是继续往上的台阶。   她握紧了剑,朝肩上的乌鸦看了一眼。   镜鸾心领神会,朝着前路猛地喷出一口三昧真火,炽烈的火焰烧入浊气中,顿时将其分至两侧。   趁此机会,霄明一剑辟出!凌厉的剑气毫不客气地冲着那些妖邪落下!   似是没想到她从一层上来,还留着还手的气力,眼前的妖邪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一簇火光朝着邪祟云集之处掷去,已数千年不曾与除魔尊之外的人交手的妖魔们不由得吃了一惊,纷纷朝那火光坠下之处望去。   不过眨眼间,面前的小姑娘便朝着与之截然相反的方向冲了过去,试图从他们最为薄弱之处突破。   这些妖邪中也不乏没有上当的奸猾之流,当即来拦,却被迎头劈下的雷光逼得连连闪避。   云渺渺觉得自己这会儿甚是清醒,以至于竟然还能冷静地思索如何从这些法力不俗的妖邪眼皮子底下跑上第三层。   在踏入这座锁天塔之前,她曾远远瞧见塔上有窗,虽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层了,但继续往上走,定能找到。   只要能从那扇窗子出去,立即赶赴忘川,应当还能赶上的   她挥动着手中长剑,一片喑哑浑浊中,飒飒铮鸣。   霄明似是也对此处颇为抵触,平素泛着冷意的剑气竟乍然炽热起来,清光亦如虹,泛出绚丽的光华,将云渺渺都惊得一怔。   那些妖魔回过神来,恼怒于区区凡人的自作聪明,转眼蜂拥而上,张牙舞爪,誓要将她撕成碎片!   “主上快走!”镜鸾见事不好,匆忙催促。   无论是三昧真火还是天雷,皆是从它原本的躯壳中借灵而来,震慑一番尚可,若是真与这些妖魔交手,凭它这副身子,断然无法护住云渺渺。   云渺渺自然晓得应速速离去,但恼羞成怒的妖魔岂会就此作罢,要将她留在此处,折磨至死,一泄心头之恨!   积压多年的怨怒嗔痴,在这塔中惶惶不见天日的恐惧瞬间如潮水袭来,尽数迁怒到这个来路不明的凡人身上。   利爪与罡风一齐招呼下来,施加了数道护持的天虞山弟子袍也被划得不成样子。   即便手握上品灵剑,也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她眼下伤势未愈,灵气也不过恢复了七八分,久拖于她无益。   她竭尽全力杀出一条路来,朝着楼梯赶去,眼看将被围堵,耳边忽然传来声声铮鸣,竟是寸情在剑鞘中颤动。   寸情跟随她八载,与霄明不同的是,无论如何尝试,都未能在这把剑中找到剑灵,就如同一柄死物,且能凭灵力催动,却也仅仅如此。   就连步清风都言,这剑在下品仙剑谱中都不晓得能不能寻到,当初师父将剑给他,吩咐他转交与她之时,就已是如此,压根不知是何时何人锻造,想来是铸造失败,随手空置的“废剑”,她将其留在身边,除去此剑乃长潋所赠,亦觉得莫名合缘。   但这次下山,却让她发现了寸情的怪异之处。   自三危山那回之后,她愈发觉得寸情另有蹊跷,素来沉默的剑,今日居然在这锁天塔中有了动静。 第二百六十章 :窗   寸情在剑鞘中挣扎得厉害,莹莹紫辉不断从缝隙间渗出,塔中浊气已布满这第二层楼,却没有一丝一缕敢靠近她背上这柄紫鞘细剑。   诚然无灵,到底是随身带了十年的剑,甚至霄明,都不及她与寸情共处的年月来得长久,多少还能领会其用意。   寸情是想让她用它?   稍一迟疑,她便下了决断,抬起左手,默念剑诀,只听铮然一声,紫光破空而出,落入她手中。   她扬手一剑横斩,清辉如涟,朝着四面八方震荡而出!   刹那间,污浊尽散,连带着她手腕伤口处的瘴气,也一并散去。   四下妖魔仿佛活见鬼一般死死盯着她,方才离得近的几只厉鬼被剑气劈中,看似纤细的伤口,却令他么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打滚!没多久,竟已出现散魂之兆!   众妖魔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惊愕地望着她所执之剑,却无一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不似上品法器,单看此剑更无任何特殊之处,偏偏像是撞了邪一般,竟让他们这些极恶之徒心生一丝畏惧。   “怕,怕什么!不过是个黄毛丫头!”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妖魔们才从震惊与惶恐中回过神来,将眼前的小姑娘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通。   确然是个不值一提的宵小之辈,甚至还未引灵开光,在仙门中都算是无足轻重之流。   如此看来,他们方才的惧怕倒窝囊得像个笑话。   众妖重整态势,搞不懂那把剑,便暂且留个心眼,只消杀了这丫头,灵剑再厉害也不过是无主的废铁。   眼看着四下妖魔步步紧逼,云渺渺额上渗出了冷汗,握着双剑的手细细颤抖。   妖魔一拥而上,但见留曦珠的映照下,秽气与剑光交错不绝,暴躁的嘶吼与剑鸣充斥着这层塔。   云渺渺以霄明开路,寸情斩魔,在镜鸾的帮衬下一路厮杀。   经方才一剑,妖魔们多少有所忌惮,竟还真让她撕开一道口子,她意不在斩妖除魔,并未恋战,径直朝着台阶奔去,一剑劈在地面,掀起尘埃滚滚,将污秽与妖邪尽数甩在身后,毫不迟疑地朝着更上层奔去。   越是往上,妖魔越少,但其法力也愈发深不可测。   索性竟还有几层并无妖魔盘踞,空置着,只余一片漆黑,她才得以坐在墙边喘息片刻。   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算下来她此次下山,遭难负伤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可真称得上“多灾多难”了。   她这薄福少寿的命格,原来还能倒霉到这个地步啊   看着自己颤得快要握不住剑的双手,她苦笑一声。   “主上,可要借灵?”镜鸾瞧着她快力竭的样子,颇为担忧。   云渺渺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歇一歇就好。什么时辰了?”   “已经辰时了”镜鸾心头发沉。   魔界的门飘忽不定,若无人经过,或许能留存几刻,又或许转瞬间便会消失,本想取回剑后立即离开这,如今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云渺渺收紧了拳,深吸了一口气。   “先从这儿出去吧。”   她拄着剑,吃力地再度站起,扶着栏杆继续往上走,悄然无声的楼梯上,回荡着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偌大的锁天塔,如此众多的妖魔聚集,可走了这么久,却连一道封印的禁制都没有找到,就不怕这些妖魔联起手来,冲破这座塔?   不知怎么的,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魔尊每日清晨都不见踪影,霓旌倒是说过,尊上几乎每日都要去锁天塔。   她曾猜测他是去查探塔中妖魔可还老实,也想过许是闲来无事找人操练操练,但真要确切地说上一句,竟无一人答得上来。   锁天塔在魔界矗立了数千载,屹立不倒,也从未听说出过什么乱子,至少从外头看来,这座塔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些不敢往上走的妖魔,到底在畏惧什么   能遇上的妖魔愈发地少了,便是点儿背遇上一二,也都是些性子刁钻之徒,懒散到连看她一眼都觉得索然无味,能对她付以一声冷笑的,她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大多也没有拦她的意思,瞧见她一身狼狈地站在楼梯口,与其上前要她这个不值一提的凡人性命,倒宁可坐在墙边,喝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若是遇上个心情还算不错的,甚至抬手给她指了指藏在暗处的楼梯。   与最底层的妖魔们简直是天壤之别。   越是如此顺利,云渺渺越是觉得忐忑不安。   听闻塔顶关着一头上古凶兽,那是万万不能去的地方,她晓得自己的斤两,也做好了万不得已之时折返杀回第一层的打算,坐以待毙不如殊死一搏,便是九死一生,至少还有一线生机不是?   她屏气凝神,又往上爬了几层,终于在第九层找到了那扇窗。   数寸宽窄的窗子,能望见塔外足有二人粗细的链子随阵阵狂风摇晃,发出沉重的声响。   头顶苍穹,黑云压境,紫电青雷,轮番乍现。   她不由心头一喜,在浑浊的黑暗中独行太久,终得见一抹光亮,自是不甚欢喜。   可还没等她松一口气,镜鸾拦在了她面前。   “主上,且等等。”   它注视着那扇窗,碧色的眼眸中闪过一抹狐疑。   “怎么?”云渺渺不解地看向它,却见它忽然朝窗子飞了过去,一口三昧真火喷了上去,却并不见火焰冲出塔外,而是不知被什么东西阻隔在窗前。   鳞光一瞬而逝,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游走,教人不寒而栗。   见状,云渺渺惊愕之余,抬手便是一剑。   剑锋明明朝着窗外刺去,却硬生生被窗上的“东西”拦了下来,在不能前进一寸。   “禁制?”她一怔。   不,好像有点不同。   她眯了眯眼,俯身细看这扇窗,伸手去触,果然有一道无形的“墙”。   镜鸾分明瞧见方才从窗上晃过去的光泽,那纹样像是鳞片?   这儿怎么会有鳞片?   重黎是九川玄龙,那鳞片却分明是青色的   它望着云渺渺按在窗上的手,陷入沉思。   若不是重黎留在此处守塔的龙鳞,又会是什么的鳞片?   苦思冥想,它脑海中杂乱无章的思绪忽然凝出一个不祥的念头。   它陡然一激灵,发觉四下静得可怕,阴秽之气竟在不知不觉中吞没了这一层楼,幽暗中,寒意刺骨。   它心头一紧:“主上!快离开这层楼!往下跑!有东西过来了!”   一声惊呼,令云渺渺顿时僵住,它绝不会空穴来风地胡诌,略一迟疑后,她立即折返,朝着往下的楼梯奔去!   然而周遭的浊气却无声无息地裹了上来,拂过她的后脊,惊起一阵战栗。   这层楼似是忽然如坠冰窖,杀气乍起。   她感觉到什么东西正死死盯住了她,且愈发逼近了。   脚步忽然顿住,她吞咽了一下,那阴森的气息已是近在咫尺。   缓缓侧目,只见浓雾如墨,青鳞穿梭,划过墙壁,发出簌簌的声响。   一双浅灰的竖瞳如锐利的剑,在雾瘴中无声地睁开了。   大半夜写到这,自己都起鸡皮疙瘩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慌乱   灰蒙冰冷的天色,翻涌着不祥的浊气,浓郁遮蔽了本就凉薄的日头,天地霎时昏暗下来。   置身其中的众魔族陷入陡然的暴戾之中,稍有摩擦便会引发一场恶斗。   两道流光从天而降,正巧拦在刚从崇吾宫匆匆出来的霓旌面前。   霓旌吃了一吓,抬头瞧清二人,方才松了口气。   “尊上,大将军!”   重黎望着这四下混乱不堪的局面,面色发沉:“这是怎么回事!”   霓旌目光凝重地看向远处的白塔:“属下也是刚刚赶到此处,锁天塔内的邪气突然外涌,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想必不太妙。尊上可是觉察到此处异样,才从东海赶回?”   遥岑点点头:“我与尊上本在东海探查朱雀尸身下落,忽见邪气冲天,锁天塔数千年相安无事,怎会在此时突然有邪气漏出?”   那座塔他也曾去过多次,塔内虽无禁制,但塔外却有尊上亲手布下的结印,便是他要入内,都需得尊上首肯。   那座塔本就是通天的法宝,传闻中乃是父神所铸,用以镇压世间邪气而留在昆仑脚下的宝物,却愣是被尊上挪了来。   如此私挪神灵法宝可会遭天谴他不好说,不过瞧着尊上将塔挪来是端的是理直气壮,也就没哟多问,于是这塔便在魔界一搁就是数千年。   然几日看来,终于要出大乱子了吗?   “余鸢呢?”重黎的目光先落在了丹乐宫的方向。   霓旌答道:“丹乐宫那边属下已派人去守着,余鸢姑娘似乎一直在屋中,不曾出门,想必并无大碍。”   霓旌的眉头却忽然一皱:“可”   她稍有如此忧心忡忡的时候,重黎不禁起:“可什么?”   霓旌欲言又止地看向崇吾宫,宫中灯火冰冷,竟已被浊气灭去半数。   从她的目光瞥过去的瞬间,重黎忽觉心头一紧,转身飞上台阶,冲入殿内。   怒喝声回响在偌大的宫殿中,激起余音回旋,却迟迟得不到意料之中的回应。   他快步踏入玄关,走进内殿,雾中被褥齐整,甚至他离开时随手丢在桌上的几张纸都被妥帖地叠放在一边。   而原本谨慎地搁在角落里的她的东西,却一样都没有留下。   霓旌与遥岑站在门边,看着他墨袍滚滚,从内殿疾步而出,将这崇吾宫上下每一间屋子的门都推开来,一声声喊着同一个名字。   云渺渺!!   烦躁的厉喝,糅杂着愤怒,焦虑,在看向自己手腕上缠绕的墨藤忽然一松的顺价,终于逼出了一抹慌乱。   当即抬手一收,墨藤折返,可直到最后一截藤蔓回到她掌中,带回的也仅仅是一缕残息,以及藤尖儿上沾染的几滴血迹。   一口气猝不及防地扼在嗓子眼里,忽然家不知该怒还是该慌。   像他曾经杀不了,也留不住的那道身影,又一次从眼前一闪而逝。   轻而易举地揪住了他心头的血肉,重重一拧!   这世上,他所知的、唯一能与无愧抗衡,让无愧连他这个主子的命令都能瞬间抛诸脑后的东西,从混乱的脑海中陡然浮现。   霓旌望着他僵硬的背影,道:“属下来寻她时,她便已经不知所踪了,找遍了整座崇吾宫,仍没有眉目。崇吾宫周遭是设了禁制的,凭那丫头的伤势,应当出不去才是是属下松懈了。”   重黎眉头紧锁,回过头来,却并未看她,而是跨出门槛,朝外走去。   忽见天边白塔上闪过一道金辉,烈烈如火,刹那间拂散阴云,照亮了晦暗的天穹。   “那是什么!”遥岑愕然地睁大了眼,瞧着像是鞭子?藤条?   不知是不是从前看尊上甩鞭子甩多了,竟见鬼地觉着那“东西”与无愧有些相似。   “不好!锁天塔裂了!”远远望见邪气从塔内冲出,霓旌脸色大变,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节骨眼儿上,那丫头该不会跑去锁天塔取剑了吧!   塔上金光接连闪过,即便隔得如此之远,还是被晃得眼疼。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她试图细看,却始终无法瞧个清楚,唯有道道光华,破空耀世,疑惑之余,莫名觉得颇为好看。   “你二人速速封了前往锁天塔的所有路,将所有闹事之人关起来,这邪气不寻常,本尊回来之前,全捆起来!”留下一句命令后,重黎便召来英招剑,立即朝锁天塔赶去。   遥岑甚至还没来得及向他领命,眨眼便不见其踪影了。   若不是跟随他多年,遥岑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瞧岔劈了。   尊上方才的样子是在慌张?   转而看向一旁的霓旌,却见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锁天塔的方向,眉头紧锁。   “锁天塔乃是六界首屈一指的牢狱,大将军敢相信它就在这节骨眼上,莫名其妙被破了吗?”   遥岑神色凝重:“亲眼所见,还有什么敢不敢信?”   霓旌瞥了他一眼:“方才那道金光,大将军也瞧见了,凭您的法力,想必也做不到一击将那上古的塔打出个窟窿来吧?”   瑶岑眉一拧:“什么意思?”   她淡淡一笑:“将军不好奇,我却是还有几分疑惑的,且不论这是不是那丫头的手笔,单看那道鞭影,便与无愧颇为相似了,尊上方才的反应,分明是认得的。”   “那又如何?”遥岑不以为意,“尊上只命我二人收拾残局,霓护法思虑太多,可要小心夭寿。”   闻言,霓旌低笑一声:“大将军对我的意见倒是不小啊。”   “并无私怨。”遥岑静静地望着她,“不过霓护法这段时日对那仙门女弟子的照顾却是有目共睹,怎么,身在魔界,心还没收回来吗?”   霓旌莞尔:“将军这说得什么话,我对尊上的忠心日月可鉴啊,一个小丫头,就让将军这般怀疑我,我可得伤心好几日呢。”   眼前的女子笑得眉目弯弯,甚是明媚,遥岑却丝毫不为所动,冷笑一声,忽然抬手掀开她的衣摆,露出盈盈一握的腰间,一枚灼红的石头,用牙白的流苏串起,不染纤尘。   “既然早已舍下了,怎么没将这石头丢了?”遥岑目光鄙薄地道出一句。   霓旌唇边的笑容陡然一僵,从他手中夺回衣摆,将腰间的石头再度遮住,笑意冰冷地注视着他:“光天化日掀姑娘家的衣裙,可不是君子行径,将军这般轻浮,在凡间,可是要被扇几个耳刮子的。”   遥岑嘴角一抽:“无妨,本将军既非凡人,也称不上正人君子。”   他们沉默对峙之际,四下争斗声已是愈演愈烈,不少魔族更是打得头破血流。   霓旌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这妖气的确邪门儿,再吵下去,我俩也得打起来,办正事吧,大将军。”   说罢,她撑起九思,飞身而下,水波清辉,瞬间在乱局之中涤荡开来,震晕了四下失去理智的魔族。   遥岑眉头稍缓,亦握着青光长戟冲了下来。   缠斗之间,不断有诡谲的邪气流窜而过,分不清到底是不是从锁天塔中逃出的邪祟。   霓旌抬手劈晕一人,回头望去,只见天边清光一闪而逝,落往锁天塔的方向,怕是比尊上还要快上一步,转眼间,一道剑光如鸿蒙破天,云海退散,似是要将这灰蒙的魔界,都染上惊世的曦光。   她手中的九思,啪地落在了地上。 第二百六十二章 :所见非我   书中曾闻,大荒之北,有兽曰相柳,九首而蛇身,硕大如城,食于九土,其所歍所尼,即为源泽,不辛乃苦,百兽莫能处。   因助纣为虐,为祸世间,遭帝禹诛杀,但故事为四海所传,却无一人能道出相柳的尸身在葬于何处。   也曾有野传流传,当年帝禹并未对相柳下此狠手,而是重创其身后,饶其一命,镇压于昆仑山间。   这寥寥数语,闲碎至极,且并无佐证,被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一笔带过。   可这世间诸多的事啊,十有八九的不如意,本就难说个清楚明白,往往越是觉得荒唐,越是不足为道的,越是教人不得不信。   云渺渺在晓得自己这薄情的命格后,也曾在这世间似是无休止的颠沛中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的死期。   病死,饿死,冻死独独没有安然终老。   而这一刻,她从四面的幽寒中望见那一双眼,那些死法儿倒通通显得略逊一筹了。   缓缓游走的簌簌声,在浓雾间穿梭,浊气喷薄,与她近在咫尺,一片死寂中,传来了断续的“嘶嘶”声。   饶是镜鸾,都不由得浑身一僵。   与她相隔一尺之遥的雾中瞳,无声地眨了一下,翻起灰白的膜,教人不寒而栗。   那眼睛缓缓逼近,缥缈雾气下,青色的鳞片暗夜生辉,三九寒风般的气息迎面而来,她终于在模糊的雾霭中,瞧见了若隐若现的一颗蛇头。   曾闻九头相柳,若不巧瞧见其一双眼,便形同一只脚已然踏入鬼门关。   无需回头,也能感觉到还有东西正朝她逼来。   握着剑的手开始发僵,思绪却分外清晰。   她晓得自己该立刻逃走,但双腿仿佛被什么冻住了,竟连一步都迈不开。   这一刻,吸一口气,都觉得像是吸入了一层寒霜。   寸情与霄明几乎被这迫人的气势压得抬不起头来,堪堪支撑着修为不足的她至少还能站在这。   镜鸾死死盯着愈发迫近的那颗脑袋,周身羽毛震颤,蓄势待发。   四下的浊气已经裹了上来,遮蔽了下去的楼梯显然,它也没有放走她们的意思。   以主上眼下的修为,便是有霄明和寸情在手,也难挥出其万一之力。   若在此处孤注一掷,索性舍了这副躯壳,可有一线希望将主上送出去   它暗暗看向云渺渺,她正面色紧绷地盯着浓雾中越来越近的獠牙,却还是紧握着剑,将它护在怀里。   它脑子里竟闪过一个说来有些不可思议的念头。   都道她无情无心,只念四海升平,生而为神,不可有半分私心。   可数千年过去,她在这人世间摸爬滚打,是否也沾上了人间的七情六欲。   若是它以桑桑的模样,死在她面前,她可会伤心呢?   可惜眼下的状况,容不得它细思感喟。   云渺渺终于觉察到自己能动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感到自己装上了一堵凉得钻心的“墙”,顿时浑身一僵。   脑后喷薄着寒气,似有湿润如冰的东西舔舐过她的后颈,而后,森冷而低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小丫头片子,凭一介肉身凡胎敢闯到这一层来,你胆子不小”   阴诡之语,恻恻在旁,她不敢回头,而眼前的蛇瞳也已至咫尺内。   手中的留曦珠,竟被浊气所染,光辉式微,幽幽浓雾中,照亮了徐徐探出的蛇鳞。   灰白的竖瞳,如架在咽喉的刃,死死盯住了她。   流动的浊气仿佛也在这一瞬凝住了,她可以在那双铜铃大小的蛇瞳中,望见自己的身影,镜面一般,甚是清晰。   正因如此,显得更为冰冷,毫无波澜。   “你这双眼睛”相柳似乎还有些兴致,又或是已经多年不曾见过人,倒是没有立刻杀了她,巨大的蛇身在她身边逡巡。   诚然如此,于她而言,也是难以言说的折磨。   她暗暗吞咽了一下,缓过一口气来,无言的垂下了眸。   “抬头,小丫头。”相柳厉声道。   暗含恼怒的寒意如利爪,扫过她的脸,阵阵刺痛。   她咬紧牙关,且顺着它的意思,仰起了脸。   既然明摆着打不过,不如伺机找寻破绽,从中逃离。   相柳打量着她的眼,许久,忽然冷笑一声。   “区区凡人,也就这双眼睛还称得上不错,不过这命可不太好,闯入了此处,是来寻死吗?”   这等状况下,云渺渺反倒渐渐冷静下来,与之对视。   “在下修为浅薄,无意挑衅,只想寻一条出路。”   闻言,相柳都给她逗乐了:“出路?你上本座这儿问出路?你是觉得本座会给你指路,还是会将你吃了?”   戏谑的反问,令人肝颤。   云渺渺暗暗握紧手中剑:“早知闯塔九死一生,也并无退路,若能顺利离去,于这塔中妖魔也无关痛痒,但若是非要动手,在下虽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倒还有几分殊死一搏的骨气。”   今日倘若难免一死,与其窝囊地坐以待毙,不如拼上她这万里有一的运气,赌上一赌。   她忽然抛出了留曦珠,以其光辉暂且遮蔽相柳视线,转身双剑齐下,朝着那扇窗全力劈去!   只听得轰然一声,烟尘翻滚,窗扉震颤!   然尘埃散去后,那扇窗不过被划出一道裂痕。   身后杀意怒涨,她心头一紧,想要闪避却为时已晚,巨大的蛇尾横扫而过,将她囫囵掀飞出去!重重的撞在墙上,清脆的骨裂声回响在空无一物的楼阁中。   突如其来的剧痛便是咬紧了牙关,还是耐不住溢出声儿,肺腑钝痛,眼前一度昏黑。   这一击,将她的骨头都打断了数根,肝胆俱裂,痛得喘不上气!   霄明与寸情也被打飞,落在数步开外,被一并甩过来的,还有裂成两半的留曦珠。   发冠散落,红梅玉簪滑落在地,再次摔成了数瓣。   “敢在本座面前耍小聪明,好大的胆子!”相柳恼怒道,九头逼来,空中十八只眼齐齐盯住了她,“你该不会真以为锁天塔有窗吧?   它抬首一吐息,那扇“窗”终于显现出它原本的模样。   层层蛇皮,片片青鳞,叠成了铜墙铁壁般的屏障,在那之下,根本没有什么窗,有的只是一道深深的裂缝,却因这些蛇皮,难以撼动分毫。   “这道痕,是重黎那小子劈出来的,可惜到底还是没能破了这塔。”相柳俯下身,注视着奄奄一息的她,“塔内无禁制,只因有本座守着,那些个妖王鬼帝都休想踏出这儿半步,你又算什么东西?你能拿什么来与本座抗衡?   若不是你这双眼睛还有几分意思,从你不知死活踏入这层楼的一瞬,本座就已经要了你的命!”   耳边嗡响不绝,她咬牙忍耐,抬眼望向眼前的蛇头。   “我的眼睛什么意思?”   说来自从到了魔界,从颍川到余鸢,已经不止一人对她这双眼讳莫如深,她却始终没有探听到任何端倪。   为何连上古凶兽都对这双眼如此在意?   闻言,相柳嗤笑:“说了你这等凡人也不晓得,不过本座要杀你,总得让你死个明白。你这双眼睛,与重黎那小子的师父,也就是曾经的四灵之首,昆仑之主朱雀上神少说有有个七分相似吧,若是跑去那小子面前转悠几圈,他保不齐也得错认。”   尖锐的笑声震荡四方,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云渺渺蓦地怔住了。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晚重黎所说的话。   您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高不可攀得很,心怀天下,志向远大,我哪能入得了她的眼   含着愤怒与不甘,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的口吻。   可那双眼中,却有着藏都藏不住的悲伤与孤独。   她本还为之感怀,叹一句“节哀”,这一刻,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曾以为自己落在魔尊手里,还能活到现在,是侥幸,是他顾忌她体内的魂胎,他那几日夜里一度盯着她,是恼怒于她的不知好歹。   今日想来,那眼神,当真是在看她吗?   亦或是,只不过想看看她这双与他的“师尊”颇为相似的眼睛   日日提心吊胆,却原来是她误会了,让他屡屡网开一面,数次施救的缘由,从来不是她这个人。   那些饭菜,还有她总也听不懂的话,所有的莫名其妙,都突然间明了起来。   恍然大悟。   甚至还有些,可笑。   连带着记忆中,那道有些模糊的身影,也变得可笑起来。   或许从始至终,所见非她。   这两章内容其实是发生在同一时间段的事,渺渺这边还更早一些,发生在不同地点,不冲突哟   文中出现的相柳,出自山海经大荒北经里的凶兽,小可爱们有兴趣可以查一查哦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不染   遍布青麟的身躯绕着她游走,似是盯上了猎物,却还不急于直接弄死。   方才飞溅出来的血有一滴落在它脸上,信子一舐,它忽然眯起了眼。   “一个小丫头,居然身怀仙灵之血?”   它正欲俯身细看,一道青雷当头劈下,在它眼角狠狠一划!   它吃痛地往后一闪,定神看去,却见一蓝衣女子竟凭空出现,而方才缩在那小丫头怀里的黑乌鸦却不知去向。   相柳忍着疼痛,看清了那女子的脸,不由一怔。   “哟,今儿吹得什么风,本座被困在这座锁天塔数千年,竟能等到万灵之主来串门儿。”   镜鸾神色冰冷,侧目看了眼身后几乎要昏过去的云渺渺,抬手落下一道护持,复又看向眼前的蛇头。   “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还没被父神留下的灼魂印炼化成飞灰。”   当年降服相柳,她亦在四灵左右,便是四灵联手,也没能将这孽畜诛杀于大荒之上。   带回昆仑,实乃权宜之计。   相柳凶恶残虐,却也是天地之灵,即便已成祸患,在天道之内,依旧受四海之灵庇佑,而她身为万灵之主,在将其擒获之时,对上它的眼,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动了放走它的念头。   天道所护,何其可怖。   方才那一道天雷,也是她拼尽全力,才当头给它来了一下。   相柳咧嘴,露出锋利的獠牙,似是在笑,却总教人不寒而栗。   “当初要不是朱雀和青龙暗算于本座,本座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居然受一个臭小子胁迫,在这替他看着下头一群蝼蚁!”   镜鸾眉头一拧,回身劈退从身后袭来的一只蛇头,眼角浅蓝的神印忽隐忽现,琢磨着它方才的话。   臭小子?   说的难不成是重黎?   “这儿关着众多妖魔做甚?”   锁天塔最初,仅仅是用以关押相柳之处,时隔数千年,倒是多了一群腌臜之辈。   相柳嗤之以鼻:“本座问谁去?不过”   它意味深长地朝躺在地上吃力喘息的云渺渺看去。   镜鸾顿时警觉,往它眼前踏了一步:“你想做甚!”   相柳的笑声从四面传来,此起彼伏。   “说来好些年没吃过凡人了,下头那些东西本座瞧不上,这小丫头倒是挺合胃口,看在你我旧识一场,本座可以送镜鸾上君离开这,但本座也不能吃亏,这丫头不如就留给本座”   塔顶的灼魂印的确让它难以离开这,不过让旁人出去的法子,它还是晓得的。   然,话音未落,眼前的女子怒意陡生,头顶青雷蹿动,已是蓄势待发。   “痴心妄想!”   万灵之主性子刚烈,相柳也是有所耳闻的,却没想到她会为了一个凡人要顶着天道同它动手,再看向云渺渺的眼神,多了几分兴味。   多年前在大荒之北,它是曾与这位上君交过手的,虽说与四灵相较,不足为惧,但她的法力应远不止如此才是。   方才那道雷,若不是打中它脆弱之处,连它一片蛇鳞都划不开。   它冷笑一声:“上君脾气倒是大,就凭你这几道不痛不痒的天雷,能奈本座何如?”   镜鸾目光凌厉:“你试试不就知道我能奈你何了。”   眨眼数道惊雷当头劈下,震得整层楼阁颤巍不止。   崩裂的留曦珠滚落在云渺渺手边,幽光忽明忽暗,映照在她快要睁不开的眼中,刺痛得很。   脑子摔得昏昏沉沉,看不清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听到的,也不过是断续之言,那道蓝色的身影似乎有一丝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动了动手指,试图召回霄明和寸情,然浊气阻隔,落在远处的剑震颤着,却始终无法越过相柳的身躯回到她身边。   血顺着额角躺下来,似是将眼前所见都染红了,留曦珠的碎片微光点点,像破碎的星月。   让她不由得想起那双漆夜般的眼。   怎么会在这时候想到他呢。   她说不上来。   仅仅是毫无缘由,那张脸就猝不及防地从浑噩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了啊   诚然在他面前有些提心吊胆,说出的话也多是言不由衷,却有几句实话,挺想同他讲的。   比如,煮面很好吃。   那碗让她吐得昏天黑地的鱼羹,其实也很好喝。   那么苦的药,就别一勺一勺地喂了。   要是不成天板着脸就好了。   明明笑起来,还挺甜的   还有。   排骨汤,真的煮了很久   这些明明无关痛痒的事,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可眼下就连笑一声,都觉得浑身疼得快散架了。   她这伤啊,看来暂且是好不了了,倒是浪费了那位护法大人的药的心思,还不曾道一声谢。   不知可是因为那道裂痕,用相柳的蛇皮堆叠出的窗,其实能看到外头的景象。   滚滚黑云,浊气翻涌。   什么时辰了   那道门可有出现在三生石旁   再不从这儿出去,她今日八成真得交代在这了。   诚然有些渺茫,她倒是还想再挣扎一下。   好不容易拜入天虞山门下,就这么死了,好像有些划不来   她轻咳一声,朝怀中的乾坤兜摸去,默念心诀,卸去了施加在兜中的障眼法,一只锦盒赫然掉落。   天虞山掌门亲自落下的三道天罡封印,让盒中之物,连一丝一毫的气息都难以漏出。   她离开天虞山的前一晚,长潋亲手将此物交到她手里,交代了如何用之后,便让她妥善收好,这一路,便是师兄都不知情。   此物也是她入魔界后,唯一能瞒过那位魔尊,为自己留的“后路”。   轰然的喧闹中,锦盒被轻轻搁在了地上,她支起身子,注视着盒子上的封印,划破指尖,将血滴了上去。   师父告诉她解开这三道封印的法子,她一度心存疑惑,此时此刻,却是忽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念头,是死是活,且看看这东西到底管不管用罢。   且说相柳受塔顶灼魂印所迫,一旦动用法力,便有数道金光当头压下,逼得它不得不有所收敛,竟与同样发挥不出原本法力的镜鸾僵持不下。   闪避间,似是撞到了尖锐之物,而后蛇尾刺痛,低头看去,竟是两柄长剑。   白剑如雪,紫剑若炼,方才割破它鳞片的,便是那柄幽光莹莹的紫剑。   在它若阅见的无数法器中,能记得住的其实寥寥无几,可这两把剑,便是化作飞灰,它都能认出来。   霄明与寸情。   破云诛魔,无往不胜。   其主曾于九天之上,威震八方。   四海皆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朱雀上神”。   露出獠牙的嘴猛然一僵,竟连当头挨了三道天雷也浑不在意了。   方才四下昏暗,倒是没细瞧,与泰逢英招不同,霄明与寸情的脾性,放眼八荒都是出了名的臭。   尤其是这柄寸情,曾有一仙神仰慕上神已久,想替上神捧一回剑,却是隔着剑鞘险些被剑气削了脑袋!   能拿得稳这两柄剑的人,就它所知,绝不会有第二个了。   余光瞥见了金光点点,它诧异地朝墙边望去,就见那遍体鳞伤的白衣女子顶着半边身子的血迹,撕下了眼前锦盒上的天罡封印,而后,揭开盖子,霎时金泽涌动,辉光明丽,将这布满浊气的楼阁照得亮如白昼!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平静过,尘埃席卷,动荡不安,仿佛都在瞬息间散去了,只有她孑然一身,注视着眼前的光华。   恍惚中,似乎有人在唤她。   只是声音渺远,她听不清。   眼前光华如曦,她伸出了手,轻轻握住了盒中之物,轻唤一声。   “不染,来。” 第二百六十四章 :破塔   刹那,锦盒碎成了齑粉,狂风烈焰,滚滚翻飞!一道金色藤鞭眨眼伸长数丈,在空中掀起一道凌厉的罡风,仿佛置身于旋涡之中,一舞卷起惊涛骇浪,浊气触之即烟消云散!   空中道道残影,待看清那道裹挟着电光火石的藤鞭在哪儿,又已然落到截然相反之处。   璀璨金泽,搅得周遭狂风四起,竟盖过镜鸾所凝的天雷,照着相柳的九颗脑袋一并抽去!   方才还在讥讽镜鸾法力大不如前的相柳眼神顿变,急忙闪避!无奈四下狭隘,九颗脑袋一齐躲闪就显得尤为局促,慌乱中,竟有两颗脑袋缠在了一起,撞在柱子上,磕出一道巨大的裂痕。   鞭影刻意避开了镜鸾般,连一下都不曾落在她身上,回头望去,滚滚尘烟中,一袭白衣,长发散如瀑,被血染红的半边肩膀尤为触目惊心。   她手中紧握着不染的一头,稍一触之,腕上缠绕的无愧便如见了天敌般匆匆散去,落在地上,没一会儿便消失在塔内。   相柳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渺小如尘埃的凡人女子,在看到她手中握着的鞭子时,几乎要将九双眼珠子都瞪出来。   若不是四下昏暗,应当能瞧见它七寸处还留着的一道残痕,它至今仍能清楚地记起那日大荒之上,让它痛得不住抽搐的那一鞭是何等狠辣,它的鳞片若再脆弱一点,即便有天道庇佑,性命虞,它这辈子也别想再爬起来了。   晃神间,错觉一般地,它似是从这个瞧着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身上看到了另一人的影子。   同样是一身白衣,一双暗含凌厉的桃花眼,冰冷薄情。   它心头一震。   不,不可能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这世上怎么可能还有人能使得动霄明剑和寸情剑,怎么可能还有人有能耐驱策神兵不染!   “小丫头你!你到底是谁!”   尽管心中的猜测已呼之欲出,它却还是不敢相信今日所见。   闻言,她抬起了眼,明明已经摔断了骨头,也不见她吭过一声痛,平静得有些瘆人。   可那波澜不惊,无畏无惧的眼神,却让它回想起当年大荒之北,初见那四灵之首时,似乎也是如此这般,不染盈华,将苍茫的天地都变作了陪衬。   她就如这般,站在硕大如山峦的它面前,坦然利落地报上了名。   昆仑陵光,前来取尔性命。   落落素衣,翻滚如霜华化作的白焰,金丝红绫,像一幅将要传世的画卷。   “天虞山,云渺渺,请阁下让一条路。”   她迈出一步,压抑着颤抖,忽然一扬手,不染光辉顿时大盛,风声如吼,竟将靠近于她的几片蛇鳞都硬生生绞了下来,本就昏暗至极的塔内,由上至下,皆被这凌厉强劲的罡风席卷!   法力低微的妖魔蜷缩在一处,瑟瑟发抖,几度挣扎,却还是被掀得四处碰撞,属实不知发生了何事。   浊气被凌割得再难汇聚,镜鸾也不得不速速退避,相柳几乎睁不开眼,匆忙往上层躲避,恰好露出了那道“窗”。   她冲了过去,一鞭挥下!   残影闪过,只听得一声扎耳的脆响,而后,墙上的层层蛇皮崩出一道缝隙,随即迅速蔓延开来,眨眼间如蛛网布满了整面“窗”。   再一鞭,蛇皮尽数脱落,露出被掩盖多年的一道深痕。   相柳面色大变:“等等!”   可事到如今,便是想拦,也为时已晚。   流窜着绝美却又可怖的光辉的不染全力一甩,正中裂痕中央,溅起碎石片片,又深三寸。   四周陡然静了下来,一片死寂中,传来了清脆的崩裂声。   攒动着嘶嘶辉光的藤鞭,抵着那道裂痕,忽然光华又起,在相柳惊愕的注视下,直破塔壁!甩上云端!   刺目的天光渗入塔中,霎时塔壁破碎,走石飞沙,塔外天链摇摇欲坠!   这条路,还真被她硬打出来了!   “咳!”想速速离去,却连一步都迈不动了,她捂着嘴,吐出一口浊血,软倒下去。   “主上!”镜鸾从震惊中回过神,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了她,才发觉她灵力耗竭,几乎没了意识,却还紧握着手中的鞭子。   望着这条已有数千年不曾出现在人世间的不染,她的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   居然在这   怎么会在这呢   昆仑封山后,她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到了。   塔壁被破,塔内妖气外涌,相柳怒不可遏,杀气陡然暴涨,竟是硬顶着灼魂印的痛楚,露出了尖锐的毒牙。   “不知死活的东西!既然如此,今日你们谁都别想离开这!!”   它咽喉滚动,不断有浓郁的浊气从口中溢出,方才那些邪气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当年将大荒山岭尽数化为泥沼的秽毒,至今历历在目。   镜鸾顿觉不好,抱紧了再难起身的云渺渺,想立刻带着她飞出去。   蛇尾突然从侧面扫来,比之前狠厉数倍不止!虽及时躲避,却被逼得远离了这唯一一条出路。   眼看着九头蛇毒当头喷来,她抬手凝起灵障,已经做好了万不得已之时以身挡毒的准备。   便是散尽元灵,她这回也定要护住主上!   忽一声轰鸣炸开,冲天的尘埃从下方毫无征兆地滚滚而来,两道光华从破出!其中一道径直朝着相柳冲去,,笔直地刺入其咽喉!   于无边的浑浊中翻涌出一截如雪的衣袖,梅枝般修长好看的手转眼握住了剑柄,反手一斩,裹挟着墨色光华的泰逢剑当场削下了一颗蛇头!   另一道流光则飞至镜鸾和云渺渺身前,蓝光一闪,散发出浑厚的灵泽,迎头而下的蛇毒转眼四散,溅在一旁的柱子上,顿时烂成一滩泥水。   如此动静,饶是气力耗尽的云渺渺也挣扎着睁开了眼。   光辉耀耀,仿佛从天而降的晨曦,映照着塔中长年不见天日的混沌。   空中翻飞的细尘,仿佛是一层朦胧的纱,纱另一头的人,手握长剑,傲然而立,仿若姣姣天上月。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赶来的,会是那个凶巴巴的魔尊。   若是他,此刻定然会冲上来,先劈头盖脸地痛斥她一顿吧 第二百六十五章 :镇压   “阿鸾!”一金衣少年从烟尘中跑来,步伐匆忙,还有些灰头土脸的,上来便先握住她的双肩,上上下下地打量,“可有伤着?”   镜鸾一时愕然,这场面已经足够混乱,再添这么一位,只觉莫名其妙。   在她动怒踹走这个疑似登徒子的糟心玩意儿之前,他似是终于反应过来,拂袖变回了原本样貌。   “莫慌,是我。”   看清他的脸,镜鸾及时收住了挥过去的拳头,一脸错愕。   “你你怎么在这!”   “还能是吃饱了撑着来消食的吗?”司幽好笑地拍了她一记,低头瞧见她怀中的人,面色顿变,猛一拍大腿,“怎么又伤成这样了!”   没等镜鸾道出始末,他便瞥见她手中的不染,流窜的光华还未褪去,他忍着痛赶忙将藤鞭从她手中抽走,扭头看向长潋,“你给的?”   长潋脚边还躺着相柳的一颗头颅,淡淡地点了点头。   司幽气得头疼:“你可真大方啊!把上古神兵给一个还没开光的弟子,回头灵气枯竭,一条命又得交代在这,本君看你上哪儿哭去!”   他看了看也快要耗尽此身灵泽,却还在咬牙撑着的镜鸾,抬掌聚灵,将灵泽一同打入她二人体内。   他的灵气与旁人不同,贯通五行,天下之灵皆可为他所用,但同时为二人续灵,到底还是有些吃力的。   他抽不出空来应付身后的陷入暴怒的上古凶兽,便只能交给长潋一人。   相柳断了一首,伴着剧痛,心中怨怒化为震天的嘶吼,若不是有塔顶的灼魂印压制,它只怕要冲出锁天塔。   充斥着森冷杀意的蛇瞳死死盯住了眼前的白衣仙人。   “你这臭小子!你竟敢竟敢!!”   长潋目光一沉,提剑迎上。   四处翻滚的巨大蛇身,淬满剧毒的森森獠牙,如同一座活生生的牢笼,将他困在其中。   泰逢剑光随那翩然白衣飒飒流转,利落地一一避开,照着它每一颗头颅的咽喉刺去。   九头相柳,若是能将它所有的脑袋都斩下,便是长生不灭的上古凶兽,也终将落得苟延残喘的下场。   他今日不为除魔卫道而来,也无需多做纠缠,救人要紧。   相柳痛苦地蜷动着,断了头颅的那一截蛇身还在汩汩地冒着血,血所及之处,砖瓦消融,竟灼穿了这层楼。   它已经认出了他手中的剑,凶恶地眯着眼。   “青龙那厮的泰逢剑,居然还在世间,你小子是东华的什么人!”   “区区一介代君卫道之人。”平静的答复,随之而至的,是更为凌厉的剑招。   剑气何其恢弘,震荡四方,冲破数层高塔的相柳的身躯在断壁残垣间卷动,走石飞沙,汇成了一道漩涡,席卷而来,整座锁天塔都摇摇欲坠!   镜鸾紧紧抱着云渺渺,司幽撑起的灵障将她二人护在其中。   旁人不知,但自从将那东西封印在体内后,长潋的法力便逐渐衰弱,亏的有灼魂印强压着相柳的灵力,否则在相柳全盛之时,他亲自动手怕也够呛。   窗外的邪气四处流窜,四周阴云沉沉,几乎遮蔽了魔界的半边天。   本想引开闲杂人等后,悄悄将人劫走,哪成想闹出这么大动静。   也不知那三人能坚持多久,事不宜迟,在惊动魔尊之前,得赶紧离开这。   “长潋!闪开!”他回身喝道,手中折扇一转,浑厚的灵力注入其中,烛阴顿时光辉大盛,银蓝色的游龙虚影冲天而去,绕着塔顶的灼魂印回旋三圈。   似是从亘古长眠中陡然转醒,天地风卷云涌,烛阴缓缓地睁开了眼,五爪成钩,盘踞于苍穹之上,一声龙啸响彻九霄,引得八方震荡。   长潋的目光陡然一凝,挽剑收势,连连退避,从重重蛇身中飞身而出,挡在云渺渺和镜鸾身前,连落三道护持!   相柳忽然感到周身的重压更甚,才凝聚的灵力眨眼溃散,刺痛如火,灼烧着它浑身的骨血,令它痛不欲生。   心头陡然一股不祥的预感,它错愕地朝上望去。   就见烛龙蜷于高塔,吹息则狂风四起,无瞳之目倒映着四海山河,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它,仿佛观之蝼蚁,转瞬而逝。   裹挟着红光的身躯,崩如长弓,在它惊恐的怒视中突然俯冲而下!   其势如蛟龙过林,摧枯拉朽,激起滚滚沙尘,一击撞入相柳七寸处的陈年旧伤。   灼魂印与烛阴齐下,一声钻心的嘶吼响彻锁天塔。   烛龙虚影散去,在尘埃中痛苦翻滚的蛇身渐渐平息下去,似是再没有力气动弹了。   长潋俯身,先来看云渺渺的伤势。   镜鸾慌张地看着他:“主上用了不染,灵气都快被抽干了,快想想办法!”   似是听到了说话声,云渺渺吃力地睁开眼,望着眼前眉头紧锁的长潋,动了动嘴唇,艰难地唤了声“师父”。   “莫说话。”长潋取出一枚丹药,先喂她服下,“立刻带回天虞山,还能治。”   锁天塔破,相柳已败,眼下正是离开的好时机。   他脱下外袍,盖住她血迹斑驳的身子,伸手将人从镜鸾怀里接过来,踏着泰逢飞身而下。   镜鸾望着身后瘫倒在地的相柳,不由一阵心悸。   “它死了?”   司幽嗤笑一声,收了烛阴:“若是这么容易便能杀了这孽障,如今也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背后偷袭还借了灼魂印中的法力,说来的确有些卑鄙,这孽障醒来八成得给他记上一笔。   镜鸾咬咬牙:“若不是栖身于这只乌鸦,我!”   他勾了勾唇角,忽然上前一步,将摇摇欲坠的她打横抱起:“还愣着,走了。”   说罢,便从塔上一跃而下,风声猎猎,竟如坠落一般,惊得镜鸾一把勾住他的脖子。   “你倒是驾朵云啊!!”   二人先后御风落地,烛阴与泰逢一齐挥出,罡风八面,刹那间将四下浊气扫荡无存。   锁天塔虽被不染甩出一个窟窿眼来,到底还有灼魂印与塔外禁制撑着,浊气虽盛,但塔中妖魔却并没有本事一气逃出。   便是如此,要对付那些法力高强得能挤出锁天塔的妖物,也属实够呛。   司幽无视了镜鸾的挣扎,收紧了臂弯,望着漫天邪气,露出一抹淡笑。   这回可够那小子喝一壶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这是他的师尊   许是受三生石影响,忆川的方向邪气倒是较为稀少,念及步清风等人还在门前等候,二人加快脚步,带着两个几乎耗竭了灵力的人匆匆往回。   四下气息错综,司幽暗暗留了个心眼儿,察觉到一丝熟悉的灵气,侧目望去,只见一片荒凉的石林,不露声色地皱了皱眉。   这气息是   未等他仔细琢磨,身后突然飞来一道剑光,劈在他二人脚边,沙石飞溅!   “站住!”   一声厉喝传来,二人顿时一僵。   匆匆而至的玄色身影立于塔下,手中的剑直指长潋后心,咬着牙一字一顿。   “把,人,留,下!”   剑光凌厉,环绕在他周身,掀起长袍滚滚,似乎只要长潋回绝一句,这便要动起手来。   浑浊的妖气在他身后流窜,令他瞧着更为暴戾可怖,如被逼急了的猛兽,要夺回掌中物。   长潋缓缓转过身,沉着脸凝望着他,眼中怒意暗涌。   “留下?”他冰冷地反问,“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把人留下?”   当头的质问如锋利的刀,对于此刻的状况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   然,已经冲到嗓子眼的暴怒却在望见长潋怀中双目紧闭的人的那一瞬,突然噎住。   那白袍其实没来得及好好盖上,露出的半边肩膀,都让血染透了。霄明和寸情都悬在长潋腰间,那截细瘦的手腕上,挂着已然化为三圈金钏的不染。   在那截绝美的金色仙藤映衬下,垂落的手显得更为苍白无力。   长潋的手穿过她散落的发,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处,让她得以枕在他的颈窝里,好舒服些。   “你怎么能狠下心将她关进锁天塔你怎么敢!!”   维系了数千年的温和,这一刻终于迸发出了蓄积已久的怒怨,手中的泰逢剑不住地颤抖着,若不是还急着回去疗伤,今日一战,在所难免。   重黎心头堵着一口气,想让他将人放下。   那是他的师尊!是他的!!是他等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回来的!!   杀也好,留也罢,便是一具尸体他也要捆起来搁在眼皮子底下!   可明明呼之欲出的话,却硬生生扼在嗓子眼里,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睁睁望着长潋抱着她转过身去,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很久以前,好像也有过极为相似的一幕。   是了,就在他曾为魔尊后的第一个生辰,他将她拿来的桂花糕摔了个粉碎后。   说来有些可笑,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他还是昆仑弟子时,曾挨她那么多鞭,被不染抽得几乎没了半条命,还能咬牙忍着。   而他的师尊他千万年战无不胜,立于仙神之巅,曾以为无坚不摧的师尊,居然仅仅挨了他三鞭,便倒在了地上。   毕竟师徒一场,便是已经被逐出师门,他那时到底还是收了点劲儿,便是如此,她的脸色还是陡然苍白下去。   匆匆赶来的长潋,像看着虎狼一般,戒备着他,与眼下如出一辙,默默将她抱起来,背过了身。   他似是还盼着她能再跟他说一句话,痛斥也无所谓,可她偏偏,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也就在那一刻,他掐灭了自己心中,对她的最后一丝期望。   长潋紧抱着怀中昏睡过去的人,冷冷地侧目瞥了他一眼。   素来温润如月的人,正压抑着心头的滔天怒火。   “人,我今日带走了,你想要她死,便拦。”   说罢,便大步朝前走去。   司幽定神望着他快要被掐出血的拳,烛阴一闪,在他面前划下一道界限。   “费了那么大劲儿救回来的人,若是不想好好护着,守着,便不要碰,本君不是做善事的,总能替谁收拾烂摊子。”   他带着镜鸾转身走远,留在原地的人伸出手,却在那道界限上被狠狠刺出了血。   酆都主君布下的结界,即便只是信手所留,也是绝不容小觑的。   脑海中一片混沌,方才那些话,他竟一句都无法反驳。   回头望着被捅出了个窟窿的锁天塔,正巧妖邪肆意狂笑,从塔中冲出,望见塔下的人,往日仇怨顿时涌上心头,一群妖邪竟聚集起来,要同他清算旧账。   “重黎!你将我们关在这破塔中上千年,今日便是你的”   他目光陡然一沉,一腔恼怒正愁无处发泄,回身便是一鞭!   涌动着墨泽的无愧抽在其中那开口的老妖王脸上,打得皮开肉绽,嘴角黑血直流。   身旁数妖也受其牵连,胳膊上均是被无愧燎出的血痕。   烟尘散去,重黎手提英招剑跃至半空,杀气怒涨。   “便是本座的什么?”暴怒中,溢出一丝冷笑,一手执剑,一手执鞭,似是要让他们再度回想起当初是如何被丢进锁天塔的,“你说清楚些,今日便是本座的什么?”   神兵无愧,那是放眼世间,首屈一指的神器,老妖王捂着脸,痛得直呲牙。   “臭小子!你!”   论资历,他可比他活得更久,却要遭受如此屈辱,自是怒意难平。   然眼前的人显然不会在意他是如何想的,他只管召剑挥鞭,寒风中舞得飒飒作响,目光逡巡于这些妖魔之间,寒意瘆人。   “今日谁对她动了手,谁伤的她,谁逼她用了不染,既然不想老实待在塔里,本尊就让你们这帮不知死活的狗杂种以死奉还!”   且说长潋与司幽赶赴忆川,不知可是锁天塔被破,魔界陷入混乱,一路上竟没有遇上一个魔族阻拦。   三生石旁,魔界大门依旧敞开,步清风等人严守于此,瞧见他们飞来,忙上前相迎。   司幽已便会钟离阙的模样,怀中抱着闭目养神的乌鸦。   余念归一眼瞧见躺在长潋怀中面色苍白的云渺渺,心头一紧。   “在锁天塔遇上了点麻烦,这丫头灵气耗竭,昏过去了。”司幽出声解释了一句。   闻言,她立即取出随身带来的各种瓶瓶罐罐,将一枚丹药塞入云渺渺口中。   “这是护住心脉的灵药,我带来以备万一的。”   长潋点了点头:“速速离去,不得耽搁。”   “是!”   众人应声,谨慎地提防着魔族,接连跨出这道显然快要支撑不下去的门。   长潋身为掌门,自是最后一个步出魔界的,背过身之前,他忽然觉察到了什么,侧目望去。   忆川之上,横桥寂寥。   只望见水色丝罗随风飘起,伞下一道一道红影,还未看清,便已然走远。   在弟子的催促下,他皱了皱眉,抱着云渺渺踏出魔界,巨门合拢,转眼消失。 第二百六十七章 :本尊不知道   云上雷鸣渐渐平息,萧萧寒风掀起一阵浓郁的血腥味儿,七零八落的尸身横陈塔下,多半死不瞑目。   污浊的血顺着银白的剑锋一路滴落在破败的台阶上,一片死寂中,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遍地狼藉的楼阁中,蜷曲着的蛇身挪动了一下,一双竖瞳缓缓睁开,望见的,是飘至眼前的一片衣摆。   还没等它吭一声,他忽然将手中的剑用力地插进了石缝里,就在它眼皮子底下,背过身席地而坐,屈着一条腿,冷漠地擦拭这掌中的血迹。   痛楚还未褪去,相柳吃力地咧着嘴,讥诮地瞥向他。   “臭小子,居然敢背对着本座,不要命了你?”   重黎分外平静,简直不像是刚刚斩杀了这塔中半数妖魔而归。   他瞥见滚落在石碓里一只蛇头,呵了一声。   “九头相柳,而今就剩八颗脑袋了,在这逞什么威风,可笑。”   相柳一阵恼火,却冷不丁嗅到他一身的血腥味儿里,显然混着九川龙血的气味,不由哂笑:“半斤笑八两,还当你是什么能耐的东西”   他不作答,望见地上四分五裂,已然暗淡下去的留曦珠,旁边还有一支摔碎的红梅玉簪,他侧目,冷冷地瞥向了相柳。   “是你在同她争斗?”   “她?”相柳缓了缓神,龇牙咧嘴地支起了一颗脑袋,“你说方才那丫头?你认得?”   “她是我带回来的人。”   闻言,相柳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面露鄙薄:“那两把剑,还有神兵不染好你小子!本座怎么忘了,你还曾是昆仑弟子!”   重黎眸光一沉:“我早就不是了,昆仑与我,无半分干系!”   他的答复反倒像是在避重就轻,相柳更为确信心中猜测,一阵怒笑后,呲着牙问他:“她人呢?本座这儿还有好一笔旧账,不分出个胜负,决不罢休!”   重黎神色淡淡。   “走了。”   “走了?”相柳愕然,想起方才前来救人的长潋与司幽,顿时不悦,“你带回来的人,就这么让人劫走了?臭小子你就这点能耐!?”   重黎狠狠剜了它一眼。   “轮得上你来说!?”   他倒是想拦英招剑和无愧都拿出来了,却愣是迈不出那一步。   长潋带着她离开的那一幕,反反复复地浮现在他已然疲倦不堪的脑子里,将思绪搅成一团乱麻。   他自己都想不明白,明明在他的地界上,明明有着赢长潋的把我,为何那一刻,却没有将人强留下。   回想起来,从令丘山到今日,她身上的伤可有停过?   今日的锁天塔,若是长潋和司幽没有赶到,她可还能活?   他是恨她,也想过杀了她,却不是在这等猝不及防的状况下。   回过神来,人已经被带走了。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堂堂正正,而他竟然心生犹豫   长潋质问于他的那一刻,从脑海中闪过的念头,仅仅只有一个。   曾凭一人之力支撑起广袤四海的人,竟然已经脆弱到只是稍不留神,便会死的地步了吗?   相柳这回伤得不轻,却还不忘笑话他此刻的反应,它在世间千万年之久,百态人间,离合悲欢,什么没有见识过,真要说来,尚有一词。   自作自受。   重黎看着手腕上已经化为墨镯的无愧,突然一阵心烦,回头就瞪:“伤成这幅德行还堵不上你的嘴,怎么没笑死你呢!”   相柳蜷起尾巴,好笑地看着他:“你这小子,本座被关在这座塔里好些年,日子都过得如此无趣,笑话一下你怎么了?”   重黎冷哼一声:“说得好像我如何压榨你了似的。”   他手腕一转,摸出一只杯盏,挽起袖子将伤口再度撕开,挤了一杯血,搁在它眼皮子底下。   “喝吧,这塔还等着你补上。”   望着杯中鲜红的血液,相柳俯身轻嗅,眯起了眼:“给得这么痛快,你好像从来不担心本座借你的血破塔而出啊”   重黎斜了它一眼,不以为意:“这世间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没什么关系,你有能耐就出去,闹个地覆天翻,我不拦着,不过待那些满嘴天下苍生的仙门中人与你斗得两败俱伤,我收拾个烂摊子罢了。”   闻言,相柳嗤笑。   “臭小子,心眼儿倒是不少罢了,这些年要不是靠你的龙血,本座多半扛不住帝俊留下的灼魂印,替你看住这些个蝼蚁之辈,倒也不费事。”   蛇尾卷起杯盏,一饮而尽。   “不过本座倒是有些好奇,你一个魔尊,费那劲儿捉来这许多四处作乱的妖魔鬼魅,有什么好处?仙门中人人间数千年,应当沾光太平不少吧?”   重黎神色淡淡:“不知道。”   它狐疑:“不知?”   他不露声色地握紧了腕上的无愧,隐约叹了口气:“起初只是觉得不大顺眼,回过神,都打得半死不活了,不抓回来,就地埋尸吗?”   相柳无言以对。   “那颗脑袋,安不回去了吧?”重黎望着瓦砾间那颗蒙灰的蛇首。   相柳低下头,看着自己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它到底是上古仙灵,皮肉愈合自是非比寻常,这会儿血肉已经开始长合,只是新肉还嫩得很,禁不住什么折腾。   它默默将断头的那截身子往后一收,眼中透出鄙薄之色:“死不了,这笔账,本座来日清算,拿着泰逢的那小子,也是昆仑弟子,你报上他的名来,本座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说着,猛一甩尾,将一只意图悄悄逃出去的虎妖从墙边抽下了楼,利索狠辣,目露凶光。   重黎亦随手捏住了一厉鬼咽喉,将其提了回来,平静地瞥了它一眼,斩钉截铁地答复。   “那种人,本尊不认得。”   说罢,便提溜着挣扎不休的厉鬼,离去了。   身后传来相柳冰冷的讥笑,数道蛇皮将那窟窿层层填上,黑暗再度笼罩了整座锁天塔,幽光泠泠的蛇瞳缓缓合上,如冥夜降临,归于静谧。 第二百六十八章 :曾闻君   阴司之主,幽荼帝君的名号,镜鸾还未入云渺宫为臣时,便早有耳闻。   女床山的青雀们,总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世间百态,六界逸闻,不胜枚举,她百无聊赖的时候,偶尔也会坐在树杈上听上几句。   这些个小精怪啊,虽法力低微,却总能讲些她闻所未闻之事。   苍梧渊的千年梅树开花了。   四海龙族终臣服于东华上神,镇守四海。   昆仑的上神们今年又因种死了天帝台好些奇花异树遭父神一顿斥责虽说都是些闲言碎语,但晒着太阳,无关痛痒地听下来,倒也有几分意思。   忘了从何时起,青雀们说起了酆都刚立了一位主君,名号幽荼,其名讳倒是无人知晓,不过这也丝毫不影响她们对这位帝君滔滔不绝的念叨。   起初她听来不过是些女儿家怀春暗思的悄悄话,可闭关数年再来听,却是愈发骇人听闻。   这一日,传闻幽荼帝君扮作女子跑去与各路仙女厮混,在踏进浴池之前被父神提溜了出来,当场打断了腿。   明儿又听闻,幽荼帝君向朱雀上神打听,既然龙族雌雄同体,那么贵为青龙的东华上神可会下蛋,巧不巧让东华上神听个正着,提着泰逢剑从昆仑一路追得他跳了天池才算完。   再后来,又先后传来了这位帝君酒醉后劈了朱雀上神好不容易养活的挽香玲珑,拉着素来沉默寡言的执明上神下界逛花街,被东华上神和朱雀上神串成一串捞回了云渺宫。   更有此君脚踏八条船的壮举如实传出,属实教人瞠目结舌。   饶是青雀们都言,幽荼帝君这等人,远观尚可,若是点儿背在路上遇着了,还是早些避开为上。   后来,她应召入昆仑,服侍于四灵之首,朱雀上神身旁,随其平定八方,开了眼界,修为也如日中天,诛妖兽于南海,得封万灵之主,号令四海生灵,位列上君。   至此,女床山五彩鸾鸟之名,终得千古不朽。   在昆仑修炼的数千年,似是弹指一挥间,这座云上神宫,其实没有想象中那般庄严肃穆,不可直视,她的主上,也与传闻中战无不胜的仙神之首不尽相同,本以为该是个不苟言笑,每日正襟危坐,日理万机之人,却原来这话用来形容那位东华上神更为贴切。   她每日见得最寻常的,便是望着那道洁净如雪的身影静静坐在窗下,看着自己怎么都种不好的花暗自皱眉,那颗生来便理所应当地装着天下苍生的心,似乎只能匀出那么丁点儿的地方,容她缓口气儿。   那时的她不禁想,这位看似清冷如霜的上神,可会有那么一瞬,为自己做过一次打算。   清闲日子过久了,某一日,难得聚于云渺宫的四灵忽然说起了酆都那位成天给父神找不痛快的幽荼帝君,立在一旁的她才恍然想起,还真有这个一号不怕死的人物。   也是在那一日,她才弄明白那位帝君为何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还没有被父神贬谪。   天之四灵乃父神骨血所化,其中她的主子,算是父神亲自孵化出来的神鸟,被视为父神之女,统御昆仑。   而在这之前,父神曾于鸿蒙开天之时,有一亲子。   其母常羲,为助帝俊对抗天道,跃于父神之位而亡,存一子,唤司幽。   司幽,便是那位酆都主君的名讳了。   论辈分,她的主上也得唤他一声“兄长”才是。   这位帝君不成器也非一日两日了,所幸酆都那边倒是太平得很,自他得封,就从未出过乱子,而此次,丢给四位上神的难题便是,想个法子治治这位不嫌事大的父神长子。   既然好言相劝无甚大用,不如同酆都亲近些,若能有个既能劝得住幽荼帝君又能为他们从中斡旋之人,自是最好。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鉴于幽荼帝君有过脚踏八条船的,还条条都是狠角色的状况,要是真安排一位美人去,可得是个能一枝梨花压海棠,还能利索地将帝君身边那些个烂桃花剪干净的女子啊。   貌美,还能打。   上神们沉思片刻后,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正打算转身告退的她身上。   庚辛上神似是发现了什么宝贝,笑吟吟地看向她主上,生得画一般的一张脸,却愣是给他笑出了人间媒婆的错觉。   “陵光啊,你家阿鸾可有婚配呀?”   她主上素来有一说一,讲直白些,便是个老实的上神。   “没啊。”   话音刚落,庚辛上神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到底是白虎化身,盯住她的眼神,仿佛盯住了爪下猎物。   他一拍大腿:“巧了嘛这不是!”   “”不,一点都不巧。   最终,她还是屈服于四位上神的殷殷期盼之下,决定去酆都看上一眼。   用主上的话来说,世间缘法强求不得,若是王八没对上绿豆,她属实瞧不上她那位兄长,直接回云渺宫便好。   临行前,主上将诛魔的寸情都借与了她,道若是那位帝君胆敢对她动手动脚,莫要客气,也莫要给父神面子,撸起袖子就是削!   听听,她家主上瞧着性子冷清,动起手来可真是六亲不认。   此去酆都,路途千里,且那会儿的忘川也不似后来那般好找,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找站在酆都的大门前。   阴曹地府,比她料想中还要阴暗。   沿着黄泉十里,登上奈何桥,鬼魂如川流,徐徐向前飘去,竟无一个滋事者。   鬼市正兴,灯火葳蕤,却都是黯然的,唯有她受仙灵庇佑,颇为瞩目。   直到走过缘尽桥,望见不远处山花欲燃,绮丽灼灼,树下独立一人,红衣烈烈,折扇轻摇,似这晦暗山河间,一捧天光。   教人挪不开眼。   莲华容姿,一笑粲然。   只是那眼神,却是一片清冷,与传言中的风流多情不尽相同。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树下的人似是觉察到有人走近,回过头来,冷冷地注视着她。   “谁放你进来的。”   一簇火树银花,仿佛铺天盖地的焰,在他身后熊熊升起,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扭曲了这场久远的梦。   镜鸾无声地睁开眼,望见头顶的纱幔,齐整的窗台上插着的一枝玲珑花,身上的被褥,以及顶着一张骚包少年脸,坐在榻边笑意盈盈地望着她的酆都主君。 第二百六十九章 :动摇的信任   面前的人笑得眉眼弯弯,与梦中树下的似是判若两人,若不是那双如出一辙的凤眸,她简直要怀疑镇守阴司千儿八百万载的幽荼帝君是不是原本就是两个人。   见她似是还未缓过神来,怔怔地望着他,司幽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灿然一笑:“还没睡醒?又或者说看不惯本君这张脸,觉得变回去你更中意些?”   闻言,镜鸾心中鄙薄,忍不住呵了一声。   “臭什么美”   她撑着疲软的身子,想坐起来,手脚却有些使不上劲儿,一下子软倒在伸手来扶的人怀里。   “这么急着投怀送抱,本君可有些不习惯。”司幽笑着,给她背后垫了几只枕头,轻轻的将她放下去,“你以上君之身栖于乌鸦体内,本就无时无刻都在耗费灵力,施法都很勉强了,还有胆子跟相柳交手,不要命了你?”   镜鸾垂眸看着自己还止不住地颤抖的手,咬了咬牙:“当时的状况容不得我犹豫主上呢?魔族可有追来?这是映华宫?”   她感受到四下充沛的灵气,她们应是已经回到天虞山了。   “你冷静些。”司幽道,“我们已经回到天虞山三日了,魔界没有派出追兵的迹象,重黎应是正忙着封补锁天塔,暂且无暇顾及这边,你和渺渺的灵力都近乎耗竭,不过所幸保住了性命。   这间屋子是我让长潋匀出来的,外头布了禁制,不会有闲杂之人闯进来,你可以安心歇息,养养神。”   回想起锁天塔中发生的一切,镜鸾无声地收紧了拳:“主上如何了?”   从一层杀上来,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召出了不染,那等状况下,饶是她都得捏一把冷汗。   司幽顿了顿,道:“她伤得比你重些,还未醒来,断掉的骨头都顺利接上了,服了不少灵丹,不过一时半会儿应当没法儿恢复过来,毕竟以凡人之躯驱策不染,到底还是勉强了点。”   话音未落,便见她挣扎着要下榻:“我去看看”   然而还未迈出一步,便虚软地倒了下去。   司幽忙接住她,将她摁了回去:“别胡闹,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强行抽出的一丝元灵,还真以为能如何了?”   镜鸾跌坐回榻上,头一回感到自己是如此无力。   “的确,我现在这副样子,守不住她”   一声叹息,令司幽心生动摇:“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那边有长潋和她师兄轮番守着,想必再过几日,人也该醒了,不过你二人是怎么进的锁天塔?是重黎将你们关进去的?”   他记得锁天塔下明明有着那般强势的禁制,他与长潋想要靠近,都费了一番功夫,凭着泰逢神力,才破开了缺口。   以她如今的灵力和云渺渺的本事,怕是还未走到塔下,就该被逐回去了。   镜鸾揉了揉眉心,道:“说来话长你可还记得余鸢?”   闻言,他一怔:“被陵光收养的蛮蛮一族那位小殿下?”   她点点头:“没错,我一度以为她死在当年那场混战中了。”   司幽诧然:“没死?”   当年那场混战他也在场,苍梧渊天崩,鸿蒙重现,帝俊身殒,场面混乱到连天马行空的梦都不敢那样做。   那一日,近乎半数仙神陨落于苍梧渊,星辰黯淡,天地浑浊。   就连他,都是一路与东华厮杀出重围,回到昆仑的。   而那日后,没有回来的人,不胜枚举,其中,就有余鸢。   亲手带大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于镜鸾而言,其实是个不小的打击。   她也曾回到苍梧渊附近找寻过,可漫山遍野的尸体,浸泡在血水里,连一丝声息都感觉不到。   数回之后,她也不得不承认,余鸢已死。   再后来,四海邪气冲天,战乱不休,魔尊易位,祸事连番,愁的事堆满了脑子,便再没有余力去伤感,去怀念了。   谁能想到,还有重逢之日。   “听说她在苍梧渊救了重黎一命,内丹受损,至今不能顺利修行,一直在魔界养伤,我没有暴露身份,只是见了她数回,她的确还活着。”镜鸾心中五味杂陈,“只是,总觉得她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她说不上来,从余鸢出现在崇吾宫的那一日,便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膈在心头,如一个结,怎么都解不开。   “她似乎还没有认出主上,此次进锁天塔的令牌,便是从她手里骗来的。”   司幽眸光微沉:“骗来的?阿鸾,你说清楚些,当真是骗来的吗?”   镜鸾沉思片刻,到底还是不愿往坏处想:“她说这块令牌,可以自由出入魔界任何一处,让主上拿着,重黎不在时,可出去散散心”   “所以你们就真的挑了那小子离开魔界时跑去锁天塔取剑了?是谁告诉你们霄明的寸情在塔里的?”   “重黎身边的亲信,唤作霓旌的女子,你也见过的。”她答道。   “余鸢可晓得你们想取剑?”   她迟疑片刻,点点头:“应当能猜到你的意思是?”   说到这,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司幽冷笑:“明知你们心存逃走的念头,还恰好将这么一块了不得的令牌交给渺渺,她倒是个热心肠啊。”   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个中之意却值得人细细咀嚼了。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已经平安回到天虞山,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再出什么岔子,她便将重黎失忆一事告知了他。   听罢,司幽眉头微皱:“此事我倒是有所预料,八年前,我曾在那小子身上探到了封印在不周山下的玩意儿的气息,恐怕正因如此,令他忘却了不少事,提醒你一句,那东西已经被取出来了,一半在重黎那,另一半在长潋体内,陵光这两个弟子,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什么!”镜鸾吃了一惊,原本只是心存猜测,经他一说,才晓得已是事实,“他们怎么如此胆大包天!”   司幽呵了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也不看看他俩是谁教出来的。那东西如今还能压得住,倒不是我眼下最为担心的事。当年四灵以身殉阵,不周山的封印应是牢不可破的,而今却出现了裂隙,多半正是发现了破绽,长潋才会出此下策,而重黎那边,应是比他更早一步。   阿鸾,依你之见,以那小子的法力,有能耐破了不周山的封印吗?” 第二百七十章 :最为荒诞的猜测   “阿鸾,依你之见,以那小子的法力,有能耐破了不周山的封印吗?”   此问,似是将镜鸾难住了。   诚然不服,但她不得不承认,那小子入魔后法力与日俱增,早在当年便已不可估量,虽然总说要将他打断腿,但真动起手来,她也不定能讨到什么便宜。   “就算他的法力已在我之上,也绝不可能打破不周山的封印,那是父神留下的阵法,世间无人可破。”她斩钉截铁道,“况且那东西根本无法控制,一旦出世,必是生灵涂炭!”   就连父神和四灵都奈何不得的东西,那小子若不是疯了,怎么可能自掘坟墓?   “确然如此,那道封印本是当年我母本是鸿蒙开天时分隔天地的,一旦闭合,便永无破除之日当然,若是真的封严实了的话。”他话锋陡然一转,意味不明地注视着她,“当年我没有去不周山,阿鸾你可有瞧清楚,阵法,当真完成了吗?”   印象中,他极少有这等面色凝重的时候,镜鸾也不由得一愣。   “当年当年”她仔细回想,那段记忆于她而言属实沉重,曾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敢面对的惨剧,然今日,却是不得不再度想起来,“当年我被主上打回女床山,没来得及看到最后,赶去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那阵法应是已经封上了啊”   “这么说,连你也不曾亲眼确认?”司幽面色微沉。   闻言,她不免心生动摇:“阵法已启,事后我也去不周山底看过数回,封印已成,还能有什么差池?”   “阿鸾。”他打断了她的话,“你之前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如何让她转世投胎的吗?她的元灵那日都碎得辨不出本来面目了,是因为我在不周山找到了她的尸身,从中抽出了最后一丝元神,才勉强拼凑出一个还能入轮回台的魂魄。   你应当记得,其他几位上神的尸身,可都压在不周山底,千灵散尽,荡然无存,便是想挖都挖不出来,那么她的尸体有为何会出现在山崖下,手里还拿着本该随她一同陨落的霄明?”   蓄积了千年的疑惑,被一一摆在眼前,终于到了不得不细想下去的时候。   “封天之阵,避无可避,一旦成事,绝不可能被破这话听来并无破绽,但也仅仅是对于世人而言,若是从一开始就没能封好,就另当别论了吧。”   “怎么可能?”镜鸾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四位上神亲自坐镇,怎会出此纰漏?”   “我也一度相信阵法并无问题,乃是有人擅闯不周山,破了封天阵,但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十分荒唐,直到前些日子,我细查了那阵法,才知支撑此阵的,只需四位上神,便是封印成事,搭上的也只有四位上神的性命,绝不会殃及无辜。”   “可那一日分明召集了漫天神佛支撑阵法!”   “不过是守阵而已,那些仙神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其实不过是要替四灵镇住不周山附近汹涌的邪流,便是有所死伤,也不过,只需阵成,一切便会平息,他们本该做的,是替四位隐瞒真相的上神料理后事。”   本该如此。   镜鸾的脸色陡然苍白:“怎么会那日我看到的,并非是如此结果啊!”   她摆脱禁制,从女床山匆匆赶赴西海时,整座不周山,都塌了。   飞鸟绝,枯松斜,血染山涧,尸断清泉,如一座巨大的乱葬岗,就连海岸边,还飘着一具具正散去元灵的尸体。   那等惨况,于神界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她没能找到任何一个活口,本以为封天之阵,本就需要这样惨烈的牺牲,感喟之余,唯有哀痛久久难消。   可现如今,他说了什么?   要死在那一日的,只有遵照父神遗命的四位上神   那些仙灵呢为何会有那么多人陨落在不周山!   司幽眉头紧锁:“令我感到古怪之处正是如此。那一日的状况属实混乱,以至于没几个人真的理清头绪,便是有所察觉的,怕是也都死在山里了。我这些年其实一直在怀疑重黎那小子从中作梗,毕竟他对陵光和神界的恨意有目共睹。”   即便他当初从十八层地狱中捧回了朱雀的元灵,且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也算他功劳一件,但一码归一码,那小子的本事和野心不容小觑,能凭一己之力让魔界易主,该说他不愧是陵光一手教出来的吗   九川玄龙,自上古之时便令人闻风丧胆的妖族,东华曾言,若是无法收服此族,当尽快斩草除根,以免妖龙作乱,殃及四海生灵。   诚然说得似乎残忍了些,但鉴于九川玄龙从前做过的事,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为此事,陵光似乎也曾去过九川几回,直到那一日,才终于召集天兵,对九川下了手。   然令人不解的是,她独独留了一个活口,还带回了昆仑,收于门下。   他曾笑过她养虎为患,她居然劝他咸吃萝卜淡操心,真有那一日,她自会清理门户。   她死后,他对重黎便一直留着心眼,无论是酆都门下的白符,还是隐瞒她的去向,那混小子也当真会折腾,这些年可没少在六界内搞事,长潋率领仙门各派,力抗魔族,才牵制到如今。   “诚然如此,我倒不觉得是他在封印上动了手脚。”司幽看了她一眼,“我一直派人盯着他的动向,当年他赶到不周山的时机不对,那时阵法已经尘埃落定,便是想从中作梗也为时已晚,那时的不周山,已化为一片血海。”   镜鸾心头一紧:“你的意思是,那日还有人在暗中捣鬼?”   “不一定是在暗中。”司幽勾起了唇角,意味深长地盯着她,“封天阵颇为霸道,从外部无法将其破除,却不代表不能从内部动摇。”   在镜鸾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道出了这几日琢磨之后,得出的结果。   “倘若当初阵中本就混入了图谋不轨之人,便是父神在世,怕也得狠狠栽个跟头吧。”   镜鸾愕然:“你在胡说什么?不是说当日真正身在阵中的只有四位上神,何来”   她忽然一僵,呼声渐弱。   “何来图谋不轨之人”   口吻犹豫,她简直不敢相信脑子里居然会浮现出如此荒诞不敬的念头。   司幽莞尔,伸手撩起她鬓边一缕碎发。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争锋相对不死不休的仇敌,而是来自日夜相伴,最为信任之人的背后一刀,阿鸾,你不这么觉得吗?” 第二百七十一章 :她本可以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   这句话一度令她心生寒意,不敢相信,却又不由自主地往下想。   若真是如此,岂不是   她忽然想起在三危镇遇到的那个黑衣邪祟,不禁瑟缩一下。   她跟随主上前去查看,感觉到那人浑身为浊气包裹,尽管已经层层防备,她还是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只是那日状况复杂,倒是没来得及细思,而今回想起来,却忽然觉得似曾相识。   “将你们救出后,我曾在锁天塔下探到一缕气息。”司幽道,“弱是弱了些,但那气息像极了”   “四象七宿,天之灵息。”她缓缓道出后半句,终于明白为何会觉得那缕气息如此熟悉了。   若当年封天阵真的出了纰漏,致使生灵涂炭,神界一朝陨落,那么从中作梗的“内鬼”,多半出自镇守阵法的四位上神中。   “怎么会这样”她捂着脸,几乎喘不上气来。   天之四灵,乃是受苍生敬仰,众仙臣服的存在,她亦是如此,敬佩、仰慕,为他们的陨落而哀叹。   可是,怎么会在多年之后,得出如此结论呢?   “此事我还未告知长潋,那小子光是支撑仙门,维系体内的封印已是竭尽全力了,此事关乎重大,还需你我仔细查明,仅凭猜测,无法说服任何人。”   震惊之后,镜鸾强定心神,目光凝重地看向他。   “司幽,我想取回我的原身,这副乌鸦的身子,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司幽一愣:“你疯了?你的原身如今还”   “我晓得。”她收紧了双拳,忽而一笑,“也许我一离开,世间便再没有昆仑了,但亲眼见到她还活着,还能对我笑,和我说话,我真的已经很高兴了对不住,当年没有听你的劝,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但我可还能再请你帮一次忙,让我真真切切地守在她身边,不求她战无不胜,无坚不摧,只求她一生平安无虞,再不要卷入那些无妄的争斗中。   我从前以为,有昆仑,才会有回到从前的一日,现如今入了世才看明白,她守住的这方天地山河,就是她从未离开的证明。   重要的不是她能否重新成为朱雀上神,而是她本可以问心无愧,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骄傲地活着。”   四下沉默良久,传来司幽的一声叹息。   “当初那个莽撞冲动的小雀儿也长大了啊,愈发难骗了”他顺势想一如既往地摸摸她的头,却在抬起手的瞬间,僵住了,“要拿回你的原身,就得入昆仑,如今的昆仑,就连本君都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了,这一去,又得好些时日,这节骨眼上你可得想清楚。”   镜鸾点了点头:“待主上醒来,便动身吧。”   “你如今可是有主的命兽,突然消失,可如何跟渺渺交代?”他道出重点。   镜鸾僵了僵,似是下定了决心:“此去不知如何凶险,不成功便成仁,主上那边我会想法子的。”   “还有一事。”司幽忽然道,“我本想瞒着,奈何长潋那小子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不巧得很,魂胎一事,昨日便露馅儿了。”   另一边,步清风推开房门,端着药步入。   榻上之人还未睁开眼,苍白的面色,气息微弱。   他将木托轻轻搁下,看向榻边眉头紧锁的白衣仙人。   “师父,药送来了,还有”   他有些尴尬地奉上一瓶丹药。   “这是从长琴长老那儿取来的安胎药。”   长潋坐到床边,托起云渺渺的上身,让她枕在自己肩头,从他步清风手中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吹凉了喂下去。   从始至终,不言不语。   步清风本想送个药便出去,可眼下看到小师妹,又觉得心存疑虑。   犹豫再三,终是开口,低声问了句:“师父,师妹她当真”   “这魂胎已结多年,不是这半月怀上的。”他的师父,也终于回了他一句。   不过听这口气,显然称不上高兴。   他觉着这会儿就算师父提着泰逢直闯崇吾宫要同那魔尊算账,似乎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渺渺从魔界活着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天虞山上下,诚然不算安然无恙,但好歹保住了一条命,也属实值得庆贺了。   可就在昨日,余念归因担忧友人伤势,前来探看之时,却忽然察觉到云渺渺的灵根似有异样,长潋随即亲自上前试探,竟是魂胎。   且不论如何怀上的,这胎象中藏都藏不住的气息,分明与他们之前在魔尊身上察觉到的如出一辙。   这下事情便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趋势了。   人还没醒,自是没法问的。   便是醒了,这等事好像也不便直接开口啊!   在听到此事时,他脑海中立时跳出了师妹这半月在魔界受尽欺凌,吃不饱穿不暖,被那魔尊强迫的种种惨况,顿时怒从心头起,倘若真是如此,他是定要为师妹讨个公道的。   可师父方才说什么?   结胎已久,不是这半月怀上的?   此话一出,倒是令他蒙了圈儿。   他师妹清清白白一好姑娘,莫名其妙怀了魔尊的魂胎,就连什么时候有的这事儿都不晓得?   “师父这这太荒唐了!若真是魔族的孩子,留在仙门岂不是养虎为患?师妹知道此事,可受得住?”   长潋将药喂完,扶着人重新躺下去,将露在外头的一截胳膊轻轻塞进被窝里,掖好被角,平静道:“堕魂胎极为伤身,且除了忆川旁的三生石,世间再无抹去魂胎的法子,除非你师妹魂飞魄散,否则,便只能好好养着。”   闻言,步清风脸色一白:“如此,师妹这么好的姑娘,岂非被魔尊白白污了清名?”   “你当为师乐意让那臭小子占这么大一便宜!?”长潋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将步清风都吓了一跳。   入门数十载,他还是头一回见师父露出如此咬牙切齿的神色。   似是回过了神,长潋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在这看着你师妹,为师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是。”步清风低下头,直至他走出这道门,这口气儿才徐徐喘出,然而这口气儿还没踏踏实实地喘完,门外忽然传来嘭了一声,惊得他慌忙去看。   只见映华宫前四季常青的一株古松,青叶扑簌簌地落了一地,挺拔的枝干还在风中不住地颤抖,始作俑者却甩着如雪的长袍已然走远。   一阵山风起,只听得“喀啦”一声响,半截树干竟就这么裂了开来,滚了一地尘土。   他不由得心头一颤。   师父原来这么大火气的吗?   师父大人也是有脾气哒! 第二百七十二章 :她一回来,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昏暗的丹乐宫中,所有的仆婢都已退下,只剩一道霁色的消瘦身影坐在软榻上无言地发抖。   一缕黑雾从她身后涌出,绕着她转了一圈,到了她眼前。   “都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可怕的,这几日不是也没人怀疑到你头上吗,小殿下”   含着笑意的声音仿佛都是冷的。   余鸢一巴掌劈开了它,雾气散去又聚拢,那令人心寒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在这与你浪费时间吧,冲着一缕心念发火,小殿下是越活越回去了。”   余鸢气急败坏地将手边的杯盏一齐摔在了地上:“你不是说她进了那座塔便再也出不来了吗!她怎么出来了怎么会活着出来的!!”   黑雾笑了一声:“小殿下若是肯早些听我一句劝,狠下心来,怎会有这般恼人的结果?你在犹豫什么?难不成觉得心中有愧,还是说痴心妄想要弥补自己当年做下的蠢事?”   “胡说!当年明明就是你!你栽赃陷害我,逼我去苍梧渊,如今又引诱我杀人!”   闻言,黑雾不由大笑起来:“小殿下推诿责任的本事是愈发见长了,苍蝇不叮无缝蛋,话糙理不糙,若不是你心有邪念,怎会受我教唆?事都已经做了,后悔有什么用,你当真以为会有人来可怜你,原谅你?他们只会将你碎尸万段!背着那么多条命,你夜里合得上眼吗”   “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余鸢几乎要将自己的掌心都抠出血了,死死盯着它,“你告诉我,世上怎么会有那么相像的一双眼?是巧合吗?是不是我看错了,认错了?”   “认没认错,殿下自己还不清楚吗?”黑雾从她耳边滑过,笑声鄙薄,“你不是已经为了这无凭无据的一线可能,将令牌给了那女子吗?”   “我!”余鸢语塞,却无法反驳。   的确如它所言,她在怀疑那个仙门弟子,安胎药的气味,每晚的共处一室,甚至连答应她留下的那个腊八节的夜晚,他最终还是折回崇吾宫去了,递出那块令牌的时候她满心的狐疑都变作擂鼓般的心跳。   说来可笑,仅仅这么一点的相似,便已令她如临大敌。   那位早已散灵的上神大人,可真是厉害啊   直到在塔下看到破塔而出的不染,她心中的猜测,忽然如锋利的刃一瞬刺入她心头,将她所有的打算都冲荡得一团混乱。   “为何不染会出现在她手里”她抬起眼,冷冷地看向黑雾,“塔中锁着的剑,是不是霄明和寸情,你如实告诉我,是不是我想多了?”   黑雾沉默片刻,睁开了一只眼。   “在殿下心中,希望是巧合,还是确有此事呢?”   这一反问,四下便陡然静了下来。   烛火哔剥,她脸色发白,血顺着掌心无声地渗了出来。   她说不清此时算是个什么心境。   希望上神还活着吗   记忆中锥心刺骨的痛,那是她化去一半内丹换来的千年相伴,这么多年,只有她忍耐着,强装无事着,她却只需要那么一双眼睛,就轻而易举地将她推到了深渊边。   看到不染的那一刻,什么巧合,什么侥幸,连同这数千年累下的信赖与欢喜都被击溃了。   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白等了数千年的傻子!   她一回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她还活着”余鸢连自己该哭还是该笑都分不清了,“都死了几千年了,她如今还回来,算什么!”   她一掌劈碎了窗下的花瓶,水溅了一地,花枝凌乱,明明是这魔界罕见的鲜艳,此刻却觉得分外刺眼。   似是在告诉她,这数千年的偏宠,不过是她费尽心机才偷来的一点施舍。   黑雾漫开,渐渐在她面前凝成了人形,阴郁之下,露出半边下巴,棱角分明却苍白如纸。   “如今人已经被长潋救走,眼下魔界因锁天塔一事尚在混乱之中,小殿下与其在这妄自菲薄,纠结于过往,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应对魔尊那边,那块令牌,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便宜货。”   “重黎”她忽然想起,揪着他的衣领急迫地问,“他可知那女子的真实身份!”   黑雾中的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谁知道呢便是眼下没猜出,也是早晚的事吧,毕竟天虞山那位,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想来定会不惜一切让朱雀重回世间吧。”   提及长潋,余鸢亦是一阵头皮发麻。   确实,当年的长潋可是朱雀上神最为忠实的信徒,无论什么时候,都站在上神那一边,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她吞咽了一下,抬起了眼。   “之前说的,可还作数?”   黑雾中的人顿了顿,道:“自然作数。只要殿下能助我找到长生之血,我自有法子再杀她一回,魂飞魄散,永绝后患”   与此同时,刚昏天黑地地忙完手头上的事的霓旌步入崇吾宫,一眼瞧见自家尊上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似在沉思。   四下没有人伺候,整座崇吾宫,静若寒蝉。   她走到他身后,屈身行礼:“尊上,从锁天塔逃出的所有妖邪均已镇压,除了被大将军和您当场打死的,只要还有口气儿,都送回锁天塔继续关着了。”   椅子上的人没有回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顿了顿,继续道:“此次锁天塔被破属实混乱,不少魔族受恶念侵蚀,死伤过千,属下斗胆趁此机会探查了锁天塔内的邪气,便是关着一头上古凶兽,塔中气息也不过比寻常妖邪之气更为浓郁一些,属下置身其中,也并无那日的不适之感,故而有些疑惑。”   闻言,重黎似是僵了僵,旋即问道:“塔可补好?”   霓旌点了点头:“已然平息,一切如常。”   “可有查到,云渺渺是如何进了塔?”   “这”她欲言又止。   冰冷的目光斜了过来。   “说。”   “这是属下在锁天塔第一层的角落里捡到的,尊上过目。”她从袖中掏出一块铜色的令牌,呈到他眼前。   他瞥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可还有人见过这块令牌?”   霓旌摇摇头:“属下捡到后便收起来了,无人看见。”   闻言,他点点头,将令牌收入囊中,道:“此事莫要外传,就当没见过这块牌子。”   “是。”诚然心存疑惑,她也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不该多问的时候,就闭上嘴。   眼下还值得庆幸的是,那丫头活着离开魔界了。   诚然尊上应当也没有加害于她的意思,但那丫头的处境,实在是四面楚歌。   回到天虞山,或许更好。   至于这边的烂摊子,也收拾得七七八八了,难得那相柳居然没有破塔而出,否则要对付一头上古凶兽,可不是“够呛”二字足以聊表的。   “魔界陷入混乱,倒是给了仙门中人逃出去的机会,不过本尊总觉得他们走的太顺利了些。”   那些人明明是从您眼皮子底下逃走的吧?   她清了清嗓子:“许是各处都忙着捉妖拉架的,没顾得上吧尊上您从刚才起就在忙活什么呢?”   她本想打个岔,探头去看,却瞧见他手中正拿着一罐胶,膝上搁着的像是支断簪,布头上好些碎片。   她觉着有些眼熟,回想片刻,才记起这不是那丫头每日用来束发的红梅玉簪么。   她看向眉头紧锁的重黎,不由愕然:“您这是在补簪子?”   重黎斜了她一眼,似是嫌她废话多。   她不由好笑,为了他的面子里子,到底还是憋住了。   “万幸此次没闹出个一尸两命来,属下这儿还有些补身子的药,看在她还怀着尊上您的骨血的份上,不知可否允属下擅作主张,去天虞山瞧瞧人可还安好?”   她笑意盈盈,说得风轻云淡,却冷不丁望见那墨一般的黑发下的耳朵微微动了动。 第二百七十三章 :它是你的不染了   昆仑的雪,不下则已,一下时常便是一整季了。   明明的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好时候,却硬生生化作寒冬。   云端攒动的雷霆电光,呼啸的风雪,无一不昭示着这座云渺宫之主今日何其震怒。   血一滴一滴地砸进雪里,跪在石阶下的少年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的石缝,一身白衣,几乎被血浸透了。   他的背上,是一道道凌厉的鞭痕。   抬眸望去,立于台阶上的女子仿若神祗般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手中长鞭金光流窜,簌簌如无数利刃环绕,令人望而生畏。   一鞭落在少年身边的雪地里,掀起冰冷的霜雪,溅在他早就冻僵的脸上,钻心的疼。   不远处的廊下,还有数人围观,像是在等着一场审判。   少年已经没有力气抬头看清那些人的面容,能看见的,不过是一袭红衣,一柄银扇。   头顶传来严厉的质问。   “阿黎,你可知错。”   他几乎要将牙都咬碎了,颤抖的身子,如风中残烛,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   沉默良久,他像是终于撑不住了,缓缓地伏下身,对着执鞭的女子磕了一个头。   游丝般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终于道出了她想得到的答复。   “徒儿错了”   沙哑的声音仿佛在苍茫的天地间无休止地回旋着,躺在榻上的人终于无声地睁开了眼。   绵长的叹息之后,云渺渺恍惚地望着周遭熟悉的场景。   并非她这半月以来转醒后总是瞧见的墨色纱幔,也没有总是将屋顶照得通明的灯火,仅仅从窗外漏进的天光,便已让四下明晰透亮了。   绣着几朵海棠的床帏,还挂着余念归乞巧节时给她打的络子,随着窗缝间溜入的微风轻轻晃悠,窗台上几盆花草亭亭摇曳,记得她下山前,它们明明都奄奄一息,这会儿倒是被照料得生机盎然。   枕边摆着她的两把佩剑,收敛了剑气后,倒是老实不少。   她有些茫然地皱了皱眉,好一会儿才想起,这儿是她住了八年的屋子。   在魔界发生的种种状况如潮水般涌现出来,终于将始末串联,她还记得在锁天塔的时候,好像看到师父和司幽了   还有一个素昧谋面的蓝衣女子   “唷,你可算醒啦。”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她转头看去,就见一锦衣公子坐在榻边的八仙椅上,跷着二腿子,一身金缕衣,连束发的冠都是金子做的,乍一眼看去,属实刺目。   不过那张脸的确生得好看,尤其是眉间那一点朱砂痣,将那股子骚包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冲她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那位地府主君跑来人间夺舍了。   她记得这人好像是中皇山的大弟子,唤作哦,钟离阙。   不过这儿既然是她的屋子,也意味着她已经回到映华宫了,其他门派的弟子能如此轻而易举地闯入天虞山主峰吗?   如此理直气壮,瞧着客客气气,却丝毫没有将自己当外人的姿态,怎么也这么像那位没事儿来串门儿的地府主君?   诚然司幽对自己的术法还是颇有自信,但被她如此审视,不免心生动摇。   这丫头该不会这就认出他来了吧?   他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长潋上仙和清风仙君去风华台与我师父还有其他几位掌门议事了,托我在这守一会儿,你灵气耗竭,已经睡了五日了,长潋上仙和清风仙君守了许久也没等到你睁眼,没想到我的运气倒是不错。”   云渺渺看着他的笑脸,半响,才动了动嘴唇,却发现唇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人似是领会到了她的意思,眼明手快的起身,给她倒了杯热茶,居然还细心地吹凉了才扶起她递到唇边。   “慢些喝,仔细呛着。”   话音未落,她便呛了一口水,难受地咳了两声。   “瞧瞧你,都多大人了,我还能跟你抢不成?”口吻无奈,却没有责怪之意。   不禁让云渺渺想起在人间时,曾见一位少年,给吃糖葫芦吃得满嘴都是的妹妹擦嘴时的神情。   她须得承认,有那么一刻,她的确心生羡艳。   喝了几口水后,嗓子终于不那么难受了,虽说身子还有些乏,但这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其实都在她睡着的时候上过药,又用灵泽温养许久,早已结上了痂。   “是我师父许你留在这的?”她诧异地望着司幽。   映华宫素来是不许等闲之辈入内的,更不必说非本门弟子。   眼前这位倒是半点不见外。   “那相柳残虐至极,能从锁天塔活着出来,你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司幽笑道。   闻言,她忽然皱了皱眉:“你也去了锁天塔?我好像没见到你”   诚然她那会儿昏昏沉沉,还保有一丝意识,晓得是长潋来了,而另一人,却一直站在她身后,偶然瞥一眼,也没能瞧真切,只隐隐觉得那面容,有些像司幽。   笑容戛然僵住,意识到似乎嘴瓢了的司幽赶忙话锋一转:“这个我去是去了,你那会儿伤得重,应当没留意到。我也是头一回亲眼见识上古凶兽呢,果真可怖,要不是有长潋上仙坐镇,我哪敢进塔啊!”   “是吗?”她面露狐疑,却没有继续刨根究底。   “那塔外的禁制也厉害得很,要不是从内部打破墙壁,要赶过去,只怕还要费些功夫。”   云渺渺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三圈金钏悬在胳膊上,光泽盈盈,被她注视之时,居然如同活物一般游动了一下。   她吃了一惊,其气息却是似曾相识的。   缓了缓神,她才记起,这不就是她情急之下,从那只锦盒中召出的东西么!   “这是不染?”   司幽笑了笑:“已经化成这副模样了啊。怎么样,感觉如何?”   她皱了皱眉,抬起胳膊细看,就见金钏间如有辉泽流淌,闪动着点点碎光,虽说还不明白为何鞭子会缩成如此精巧的模样,但比起在锁天塔内几乎在一瞬间抽干了她仅剩灵力的强硬,这会儿却彻底安静了下来。   不仅如此,她竟然还感到金钏中的纯净灵泽竟缓缓逆流至她经脉中。   从长潋手中接过此物时,她便猜到许是个宝贝,但在魔界听到余鸢说起的两截昆仑仙藤后,她才晓得,师父给她的,竟是一件不逊于泰逢的上古神兵。   且不论师父又是从哪儿得到的神兵,如此贵重之物,她也是不敢轻易收下的。   既然已经脱险,自当物归原主。   她试图将其摘下,这金钏却像是长在她腕上了似的,便是她都快将胳膊拉脱臼了,也没能撼动分毫。   瞧着她苦恼的样子,司幽却是怡然自得地托着腮,坐在一旁,俨然一副瞧热闹的姿态。   待她束手无策之际,方才开口。   “我听闻法器中栖居着器灵,就像剑中有剑灵一般,越是上品的法器,越是有自己的脾气,若是认了主,便是此人身殒,转世投胎后,一样认得,尤其是记住了主子的气息后,便不可撼动分毫,你是不是在召出不染时,用了血啊?”   闻言,她恍然想起,自己好像的确滴了三滴血在师父的封印上,难不成   “看来没错。”司幽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法器已经认了主,从今往后,它就是你的不染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只要它还活着   怔忡地盯着腕上的金钏看了一会儿,云渺渺忽然觉得好像缺了什么,立即环顾四周,却哪儿都没瞧见桑桑,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眼前的人。   “不知钟离公子可有看到我的命兽,一只黑色的乌鸦,约莫三百年道行,瞧着不大起眼。”   司幽顿了顿。   果然问到这儿了啊。   他谨慎地思量着如何委婉又简要地把事儿说清楚,诚然话都反复琢磨许多回了,但真被她这么盯着,到底还是有些发虚。   “黑乌鸦啊”他犹豫再三,对她露出遗憾的神色,“当时的状况混乱至极,还要防着魔尊赶来阻挠,我们只从锁天塔救出了你一人,并未看到什么乌鸦,不如说能救回你的命,已是九死一生了。”   闻言,云渺渺的脸色陡然一白。   “怎么可能我是同命兽一起入塔,它法力低微,一直在我怀里!”她一面辩解一面低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怀。   司幽叹了口气:“锁天塔内万分凶险,你能顾得上自己就很不错了,混乱之中不慎遗落点什么,也不足为奇。”   她回想起在塔内与各路妖魔争斗的场景,的确颇为艰难,以她当时的处境,光是逃就拼尽全力了,的确有疏忽之时。   但她清楚地记得,遇到相柳之前,桑桑明明还在她怀中,到底是从什么时候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被蛇尾狠狠抽中的那一下,就是那个时候,她的神智开始模糊了。   难不成是那时!   “你的命兽只有三百年修为,堪堪算是山间精怪,能在邪气冲天的锁天塔里撑上片刻就极为困难了,遇上相柳那等上古凶兽,寻常妖魔都得当场被震得魂飞魄散,一只乌鸦精岂能扛得住呢?”司幽苦口婆心地劝说,见她的眼神动摇,便晓得她是听明白了。   云渺渺此时通过同根同生的灵脉感应桑桑的气息,却发现她命中已无此兽。   主契既断,听闻只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其主亲手斩断与之连结的灵脉。   另一种,是命兽身殒。   她猛地收紧了拳,脸色转眼煞白,似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不住地颤抖起来。   司幽被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慌忙补救:“这生老病死,也不只有凡人才有嘛,世间生灵便是有能活得久的,却终有天命耗竭的一日,你不如先养好身子,日后再召一只”   仙门弟子筑基后召唤命兽同行,其实是天虞山立派后才定的规矩,延续千年,如今也算仙门中最是寻常的事了。   一兽不侍二主,而其主却能在命兽死后,再召其他生灵,取而代之。   听来似是残酷了些,但在仙门之中却是不足为奇的。   毕竟除魔卫道并非总是光鲜亮丽,生死无常比想象中来得还要猝不及防。   而命兽,最为常见的用途,除了借灵,便是替主子挡灾。   法力高强的命兽,应付这等事还算游刃有余,但对于身份低微的精怪,遇上大难,能不能有命挨过去,都两说。   因此,在命兽死后,再召者不胜枚举,也都见怪不怪了。   总不能死了一只命兽,便一蹶不振,连修行搁置了吧。   “再召”云渺渺摇了摇头,揪住了自己的衣领,浑身发僵,“不可能,我除了桑桑,不会有别的命兽了。”   当初见她召出一只乌鸦精,门中不少弟子都在暗中嘲笑,念归意难平,拉着她去风华台又试了数回,却再没有见过那日百鸟来朝的盛景。   世间生灵千万,没有一个愿意回应于她这个连聚灵都颇为艰难的仙门弟子。   她只有桑桑   “当真”她抬起了眼,郑重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求证,“锁天塔内,当真没有找到我的命兽吗?”   那眼神,仿佛绷紧了一根弦,将斩断它的刀子,递到了他手里。   司幽不由得吞咽了一下,梗着脖子艰难地挤出了答复:“当真。”   闻言,她忽然就脱了力一般摇晃了一下,惊得他忙上前扶住,却被她挣扎着躲开了。   “我没事”她摇着头,那双陡然翻红的眼,还非要背过身去,藏住快要撑不下去的固执。   司幽捏着手中的玉笛,有些头疼地啧了一声。   他就说这法子不靠谱   “别你别哭啊。”他尴尬地挠了挠头,说出口的话是收不回来了,他只得绞尽脑汁地给她往下圆,“话是这么说没错,其实我们在锁天塔也不曾找到什么乌鸦尸体,俗话不是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么,没见着尸首或许是件好事。   毕竟那会儿状况属实混乱,相柳的本事咱们也不大清楚,保不齐是它碰巧斩断了你与命兽之间的灵脉,那乌鸦精就趁乱飞了呢,生死关头,谁能顾得上那么多”   闻言,云渺渺似乎僵了僵。   于是,他赶忙趁热打铁:“说起来,那日好像真的瞧见远处有个黑影飞过去了,不晓得是不是你的命兽。”   恰好步清风端着药进来,见她醒了,还没来得及高兴,便遭当头一问。   “清风仙君是不是也瞧见了?”   步清风:“?”   诚然不明白这位中皇山大弟子又在说什么,可是瞧见他暗暗挤眉弄眼的样儿,以及坐在榻上面露犹豫的师妹,他心头咯噔一下,追问事后再说,他顺势先点了点头:“是啊,瞧见了。”   至于瞧见了什么,恕他不晓得。   便是觉得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中皇山大师兄不可信,对于自家师兄,云渺渺还是十分信任的,松了一口气后面色稍霁。   司幽继续道:“不过断了连结的灵脉,它便不再是你的命兽了,不知可还有缘再见,聚散离合皆是人间常事,你也放宽心,莫要太伤感了。”   云渺渺此事只觉得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叹息道:“不妨,只要桑桑还活着,其他的,都不打紧。”   所幸她没有那么多愁善感,那等状况下,换了谁都会心生畏惧,便是桑桑离她而去,也没什么可诘难的。   比起背负这一条命,她倒宁可它先顾着逃命。   虽不知为何,但见她面色似乎稍有缓和之象,步清风三两步上前,先探她的脉象,确信并无大碍之后,终于得以松一口气。   这二人的话,他终于听出些意思来,从魔界回来后,一直忙于救治渺渺,回过神来才惊觉不见桑桑,正愁于如何同师妹解释,今日倒是让钟离公子先开了口。   这般也好,让她先好好养病要紧。   “已经没事了,先将药喝了吧,我回头禀报师父,他老人家定会十分高兴的。”   云渺渺接过药碗,不晓得是不是最近喝了太多霓旌调配的药,她竟觉得师兄送来的这碗药还算容易入口。   她从前便怕苦,步清风最是清楚,如此干脆利落地喝药可还是相识以来头一回,不由诧然。   要知道若是没有蜜饯,她当初可是一口都难以下咽啊。   今日的药他应当只加了一勺枣花蜜吧?   待她喝完这碗药,他又递上一枚丹药。   云渺渺一愣:“师兄,这是”   步清风尴尬地别开眼,轻咳一声,碍于司幽还在,他踟蹰片刻,只得俯身凑到她耳边,低语道:“你的灵根在锁天塔遭了一击,这药是师父从长琴长老那儿讨来的,说是对胎儿好的。” 第二百七十五章 :谁同你说本君不去   “既然清风仙君已经回来了,我也不便在此久留,告辞。”司幽起身,客客气气地退了出去,云渺渺倒是还想向他打听点事儿,可惜转眼间便不见其踪影了。   这位中皇山大弟子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倒也与那位地府主君有些相像之处啊。   司幽步出屋子,直至走到远处的树下,才停下脚步,抬起头,望着停在树杈上的碧眼乌鸦,有些好笑。   “你就不能想个委婉点的借口么,她方才的样子,可伤心着呢。”   乌鸦目不斜视地望着远处,透过半开的窗,可以望见坐在榻上喝药的女子。   “不日便要去昆仑了,那儿的状况比锁天塔好不了多少,还能不能回来尚且两说,让她先断了这个念头也好。”   司幽低笑:“这还没入昆仑呢就满嘴丧气话,按人间的说法,可是不吉利的。”   镜鸾斜了他一眼:“又不是你去,管我说得话吉利不吉利。”   司幽悠然自得地摇着手中短笛,眯眼一笑:“谁同你说说本君不去?”   屋内。   “师妹?”步清风见她尚有些恍惚,还以为她是哪儿不适,面露担忧。   云渺渺无奈地笑笑,轻轻叹息:“我没事的,师兄,能捡回一条命,看来我虽顶着这般命格,却还有些运气。”   步清风莞尔:“是啊,你此次身陷魔界,仅仅找入口,便费了师父不少心神。传闻魔尊凶恶残暴,且喜怒无常,但凡碍了他的眼的,无论仙魔鬼魅,皆死得凄惨,这半月余,你落在魔尊手里,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吧?你”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忧心忡忡的目光忽然涌出一抹诧然。   “师妹你是不是胖了?”   在魔界苦头确实不少,但魔尊做的饭好像也吃了不少。   只要在那祖宗眼皮子底下,几乎顿顿要她吃下一大碗才肯罢休,每日肚子都撑得浑圆,诚然如此,被师兄直言胖了,到底还是有些   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师兄,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   步清风道:“此次多亏余师侄的灵心玦,才顺利找到了魔界的大门,入了魔界后,灵络便朝着锁天塔的方向流去了,我们这才晓得你所在何处,那门上帝台棋的碎片,可是你放上去的?”   她点点头:“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其实也没想到师父会真的找到我”   步清风眉头一皱:“你起初该不会是打算凭一人之力逃出魔界吧?”   她笑了笑,算是默认。   “毕竟我运气不大好,再懈怠些,只怕真得交代在魔界了。”   她看着步清风,目露疑惑:“师兄,你可有在锁天塔内看到司”   她忽然顿住,诚然步清风已经去过酆都,但在人间提及地府主君的名讳,多少有些不敬,况且那日她昏昏沉沉,看走了眼也说不定。   于是,她话锋一转。   “你可有在塔内见到一个蓝衣女子?”   她起初还能保有意识,隐约望见有人挡在她面前,与相柳争斗。   可惜塔中晦暗,浊气流窜,又有相柳的身子四处翻滚,她始终没能看清那人的脸。   只记得一袭蓝衣,如无云的晴空。   “蓝衣女子?”步清风怔了怔,继而摇了摇头,“我虽随师父入了魔界,但也仅仅是守着魔界大门,以防魔族将门关上,当时赶去锁天塔的,只有师父和钟离公子。”   那会儿明明有三个天虞山弟子,师父为何偏偏择选了一个外人,他心有疑虑,却无暇细问,不过能跟上师父,从锁天塔内将人救出啦,那钟离公子想必也是个本事非凡之人,但她说的“蓝衣女子”,他却是从未见过了。   “是吗”云渺渺其实也没报多大希望,只是觉得那日在塔中发生的事属实混乱,总觉得哪儿对不上,可凭着这个刚刚清醒过来的脑子,怎么都想不明白。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步清风点点头:“从魔界回来,已经过去五日了。”   五日她心头一咯噔。   “可有追兵?”一想起那祖宗若是晓得她逃了,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她这心里就犯怵。   步清风笑了笑:“放心罢,这儿是天虞山,魔界胆大包天,也不敢在师父眼皮子底下造次的,你安心养伤,安心养胎。”   说到最后一句时,明显见他别开了视线。   她也晓得魂胎一事,没有受伤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闲来无事探她的灵根,这回听闻师父亲自诊治,十有八九瞒不住。   果不其然。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尚且平坦的肚子,面露疑虑:“师父他老人家生气了吗?”   “这”他想到殿外那株被拦腰踹断的古松,暗自吞咽了一下,“可能有那么一点?”   她叹了口气:“师父生气也是应当的,以他老人家的修为,定然已经探出这魂胎上依附的气息是谁的了吧?”   闻言,步清风不由一僵,沉默良久,也算让她确信了猜测。   “师父说这魂胎是很久以前便怀上的,只是凭你的灵气还不足以蕴养成形,一直在沉眠中,知晓此事的只有我,师父,还有那日恰巧在场的余师侄,师父已叮嘱过,莫要对任何人提起,你只当一切如常便好。”   他有些尴尬地劝慰道。   云渺渺愣了愣:“师父既然都知道了,难道还想让我留着这孩子?”   “师父说,堕去魂胎极为伤身,且只有三生石有此药效,其他法子是无用的。”他顿了顿,看向她,“渺渺,你对这魂胎的来由可有头绪?你从前是不是就认识魔尊了?”   听罢,云渺渺皱起了眉:“事到如今,我也无意隐瞒,我的确曾见过魔尊数回,但一直都是提心吊胆着,也算不上什么渊源,更不晓得这魂胎是怎么回事。实不相瞒,就连我自己和魔尊,都是在不久之前才得知此事,始终不得其解。”   她从前读过的书里,也极少有记载魂胎的内容。   见她不像在撒谎,步清风叹了口气:“罢了,事已至此,总不能那你的性命开玩笑,在想到别的法子之前,便留着孩子吧,师父他老人家,应当也是这个意思。”   提及长潋,她忽然想起之前钟离阙说他二人去风华台与各派议事。   “各大仙门都聚在天虞山了?”   步清风点了点头:“令丘山一劫,你被魔尊掳去,故而不晓得,那日梼杌吸引而来的妖兽不计其数,一场猝不及防的恶战,各大仙门皆有损伤,有几处仙府还折了人命进去。   我们最后回到天虞山,没有一人能全身而退,好不容易才令状况平息下去,如今的令丘山,应当都是妖兽的尸体,近年怕是长不出花草了”   闻言,云渺渺不免错愕。   那日竟是这般惨烈么?   “不过幸好有师父在,将各大仙门聚于天虞山暂作修养,眼下各个掌门人,仙君,皆以天虞山为首,打算彻查此事。”步清风道。   她点了点头:“梼杌冲破封印,的确有些蹊跷,我那日在令丘山,除了梼杌的邪气,曾察觉到别的东西,与将我们困在三危山的妖物如出一辙,师父何在,我须得将此事禀明师父。”   说着,她便打算下榻。   步清风忙拦住她:“师父还没回来,你还带着伤,且等等吧。师父吩咐了,你这几日,最好莫要离开映华宫。”   云渺渺一怔:“师父不让我去山下?”   “我的伤还没有到不能御剑的地步,为何?”   “这”步清风忽然支吾起来,“这你就别问了,听师父的话,好好在山上养伤,想要什么,跟师兄说就是。”   他越是避而不看她的眼睛,云渺渺越是觉得奇怪。   她都已经回来了,为何他看起来如此心虚呢? 第二百七十六章 :雪夜来客   诚然心存疑虑,她到底还是答应了他,不再想着下山去寻长潋。   步清风渐渐放下心来,坐在榻边,同她说了些近日发生的事,她昏睡五日,虽说有修为撑着,但到底还是颜驻期的弟子,口中发苦,腹中空空,没一会儿便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便去给她泡了杯蜜糖水,让她先润润口。   而后去熬了一盅粥,暖胃又好克化。   这本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素粥,半月之隔,倒像是已经许多年没喝到了,甚是怀念。   亦或是,觉得还能躺在这间屋子里,安心喝着师兄做的粥,便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事了。   她舀了一勺粥入口,菜软米糯,还放了几颗开胃的梅子,属实贴心了。   只是喝着喝着,她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魔尊一板一眼做出的汤羹菜肴。   他这会儿应当已经发觉她逃了吧   还是觉得她已经死在锁天塔里了呢?   啧,都是让那祖宗给闹得,喝碗粥都静不下心来。   她皱了皱眉,埋头地将粥送入口中。   步清风只当她是饿急了,还劝她慢些吃莫呛着。   长潋这一去,便是一整日,回来时,天色已晚,步清风前来告知与她,她便赶紧换了身衣裳前去请安。   映华宫中,还是明灯膏烛,齐整利落,那白衣落落的仙人,也并无什么变化。   她走近后,俯身行礼:“参见师父。”   还未跪下去,便被一道无形之力托起。   长潋静静地望着她:“伤可好些?”   她有些怔忡,继而点了点头:“好多了,听师兄说,这回又让师父费心找了不少好药。”   长潋神色淡淡:“无妨,你没事就行是为师去得迟了。”   印象中,她还是头一回听他这般口吻。   这算是为此事心中有愧?   “师父言重了,弟子无用,给师父添麻烦了。”她道。   长潋望着她,久久无言,末了,似乎叹了口气。   “你算什么麻烦”   他又在说她听不懂的话,半响,他望向窗外,竟望见天降细雪,岁染寒华。   素来四季如春的天虞山忽见霜雪,也算是异象一桩,不知是好是坏,只是晚来听雪,倒觉得稀罕又美好。   “好些年没见雪了”他叹了一声。   云渺渺愣了愣:“师父喜欢雪?”   长潋眸光清冽,隐隐望见一抹温柔浅笑。   “喜不喜欢的多年前倒是经常看。”   “您说的是天虞山吗?”她入门一来,就没见山间下过几场雪。   果然,长潋摇了摇头。   “不在这。”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明灯萤火,映照着细碎的轻雪,从枝缝间徐徐而落,如一场大梦幻景,令人恍惚,连他的声音,都像是随风飘散的清雾,“更久之前,还没有天虞山的时候,年年都能看见白雪银峰,孤隼翱于青天,山河连绵,九天星宿,永不寂落”   从他口中说出的景色,令人不忍亵渎,却又莫名觉得掺了一丝伤感。   他如今在这,那片头顶星月,承载霜雪的地方,又在哪儿呢?   “这雪应当不会再下大了。”她道。   她也算熬过不少寒冬,这样的势头,顶多下到半宿,便会停了。   她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案边的蒲团上,扒着案头去看他眼前的纸。   他应是在作画,只是恕她才疏学浅,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他画的是什么。   “师父您这画的是猫还是狗?”   长潋顿了顿,正色道:“是孟极。”   她抬头瞧了瞧趴在柱子旁休憩的孟极威武如斯的身姿,再瞧瞧自家师父笔下乖巧如家宠的画面,属实不敢相信,在外被传得神乎其神,乃至无所不能的战神,给命兽画像时,会是这般结果。   长潋抬头看了眼,似是陷入了犹豫,目光凝重的沉思片刻,郑重地在画上又添了一只蝴蝶。   于是,她便瞧见了本该凶恶威武的孟极兽如白猫儿一般扑棱蝴蝶的一幅画。   这画若是让孟极自个儿瞧见,会不会闹脾气啊?   “到喝药的时辰了。”长潋一挥袖,药碗便摆在了她面前。   喝药一事,她素来不爱记的,但他都给她放在眼皮子底下了,不喝,显得有些说不过去。   她端起碗来,嘬了一口,顿时皱起了眉,小声嘀咕。   “晚上的药怎么比早上师兄端来的苦啊”   这苦味儿还莫名有点像那位爱操心的魔族护法熬出来的,喝了半月,她一入口便不由自主地拧紧了眉。   长潋心平气和地开口:“添了几味安胎的药。”   “咳咳咳!”她猝不及防地呛住,错愕地抬眼看向他,顿时领会了他的意思,“师父我”   “嗯,我晓得。”他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   云渺渺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师父不介意?”   尽管关于这个孩子,她真的什么都答不上来,但他如此平静便接受了,属实令她意外。   然,话音未落,就见长潋目光一沉,方才还万山崩于眼前而不动分毫的脸色忽然凝住了,只听得“喀”的一声脆响,他手中的笔杆子居然断成了两截。   她心头一跳,咽了下口水。   “您介意啊。”看他这么平静,她还以为他对做师公这件事并无异议呢。   长潋眼中浮现出一抹戾气,似是在竭力压抑着一腔怒火,还是放缓了语气同她说话。   “此事为师自有分寸,不论这孩子是谁的,亦或是怎么来的,既然入了天虞山,便安心养着,莫要冲动伤了自己的根基。”   闻言,她不由想起之前自己一度想去三生石旁抠碎片,被硬生生拦下来,而今看长潋这等脸色,若是真堕了,她的灵根多半也废了吧。   “是,徒儿谨记。”   长潋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看了她一眼,道:“魔界的事都过去了,无需担心别的,喝完药,便早些去歇着吧,最近没有要紧的事,莫要离开主峰了。”   云渺渺想起之前步清风的话,心头一紧。   原来是当真不让她下山去啊。   她应了声,将疑惑暂压心底,本想问问断了灵脉的命兽可还有召回的可能,但总觉得眼下,他似乎有心事。   于是喝完了药,吃了两块甜糕,将苦涩掩了过去,她颇为知趣地捧着碗起身告退。   一场雪,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主峰周遭云雾缭绕,只能隐约望见远处的浮山与高耸入云的风华台。   她捧着一碗养元补气的热汤,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撑着伞,有些晃神地望着眼前的翻卷的细雪。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沉重而敦实。   她侧目望去,灯下白兽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僵持片刻,见她没有躲闪的意思,它终于走上前来,挨着她趴下。   厚实的皮毛阻挡了寒风,倒是暖和不少,硕大的脑袋试图躲到她的伞下,却仍有半边露在外头。   冰冷的雪落在毛茸茸的耳朵上,被突然抖落。   她最初的那几年,还有些怕它,后来薅毛薅多了,也就亲近起来。   从前这个时候,桑桑早该嚷着“谁让你离我朱尚在这么近的”“起开起开”诸如此类的话,争执起来了。   眼下,却是相顾无言,分外安静。   她忽然觉得有些落寞,搓了搓胳膊:“还是热闹一点好啊”   明明陪在身边八年,早已习以为常,突然就这么没了,心头似乎突然空落了一处,无所适从起来。   诚然同旁人说,只要桑桑活着就好。   可一想到从今往后,大概再无缘相见了,心头便一抽一抽地疼。   她从前一点也不怕孤单一人,不如说她从来便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若不是这八年朝夕相伴,让她晓得自己身边也能如此热闹,想必她此时,也不会如此感喟了。   孟极打了个呵欠,露出一排森森白牙,半眯着眼,虽说已经收敛了锋利的爪子,但兽爪依旧大得有些夸张,扒拉着地上才积攒了一层的薄雪,似乎有些好奇。   她笑了笑,正欲问问它可要尝尝她师兄炖的汤,乍然一阵寒风起,风雪迎面几欲遮眼。   孟极低吼一声,抬起头。   她亦顺势望了过去,只见崖边松枝斜,丝罗飞,冷雪明亮,一道红影似从天而降般,站在梢头,明媚如画的女子望着她坦荡一笑。   “唷,丫头,数日不见,可还精神?” 第二百七十七章 :你就不怕惊动我师父么   浓云蔽月,细雪渐歇,树梢一盏明灯,照亮了踏风而来的那道身影。   涌动着清光的白伞,璃珠叮咚,素纱如练,四下的声息仿佛忽然间静了下来,风声,草木声,都消失了。   只有她的轻笑声,和一句“数日不见,可还精神”。   树下的一人一兽,齐齐仰着脑袋,僵持片刻后,云渺渺转过头,望向身后灯火通明的映华宫,心平气和却又斩钉截铁地喊了句。   “师父!魔族追兵唔!”话音未落,便被捂住了嘴。   霓旌顺手甩下一道定身咒,制住了一旁的孟极,心惊肉跳地按住她:“小丫头你!你这也太不厚道了!”   这种状况下,难道不应该先担心会不会给师父师兄惹来麻烦,谨慎行事,稳妥地弄清状况后再同她争执一番么,这丫头怎么回事!张口就喊师父来撑腰!这是要让她直接跳崖而逃吗?   她看着云渺渺,郑重其事地使眼色。   “我松手了,你可别喊啊”她将声音压了又压,缓缓地松开手。   “师”   “嗯?”她眼一竖。   云渺渺抿了抿唇,将到了嘴边的那声“师父”硬生生咽了回去。   霓旌这才松了口气:“嗓门儿倒是大,若是真将你师父引来,回头打起来你帮谁?”   “帮师父。”她毫不犹豫。   霓旌眉心一跳,伸手便往她脑门上戳了记:“亏我待你这么好,还惦记你的伤,专程来瞧瞧,你就不能说句中听的?”   中听的?   云渺渺唔了一唔,重新开口:“我师父若真的同你动手,其实也用不上我帮忙。”   讲道理你长着这么一张脸说着如此扎心的话是不是不大好。   瞧见她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朝剑柄伸去,霓旌无奈地摇了摇头:“放心罢,我再胆大包天,也没有不要命到上天虞山绑人,再将你掳走一回,你师父还不得拿泰逢给我剃头我真就是来看看,你瞧,我除了九思,也没带什么神兵利器对吧?”   云渺渺警惕地望着她手中的伞,虽说还没见她用伞伤人,但到底还是留几分心眼为好。   “这不是魔尊赐你的信物么,应当是个上品灵宝才是。”她寻思一介帝君也不可能抠抠搜搜拿个破烂糊弄下属。   霓旌莞尔,转了转手中伞柄。   “应当算个宝贝,不过尊上收我时有些仓促,这九思既算不得利器,也不是个淬毒染邪的妖物,倒是有些像仙门的东西,我用了好些年,拿来遮风挡雨的次数最多。不过今日才发现,原来还能掩藏气息到这等地步,来天虞山主峰,都如探囊取物啊”   她环顾四周,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云渺渺倒是没想到她手中法器还有这能耐,师父和师兄皆未察觉,也就是说,若是她有心劫走她,凭她眼下伤势未愈的状况,怕是反抗不得的。   她心中掂量着究竟是她拔剑的速度快,还是这位魔族护法逮人的速度快,其结果,令人沮丧。   若是桑桑在,或许还能有斡旋的余地吧。   想到这,她暗暗叹了口气。   “别愁眉苦脸的呀,我冒这么大险来看看你,不如笑一个?”霓旌不急不缓地俯下身来,搓着被风吹得有些冷的指尖,好笑的看着眼前面色凝重的小姑娘。   诚然她也见过不少畏惧魔族,没等她怎么样呢就拽着她的衣摆抖如筛糠,如此平静的却是少见。   这丫头的眼神啊,多数时候都是波澜不惊的,也不是说真就不怕了,但便是再怕,她都能把快要溢出来的感情强压下去,面儿上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如此一来,倒似一拳砸在棉花上,遇上脾气不好的,多半得憋出火来。   就如此刻,顶着幽光阵阵的九思,她照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非要将她瞧得头皮发麻似的。   “你的乌鸦精呢?”霓旌总觉得这四下静得慌,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平日里总是第一个挡在这丫头面前,连尊上的脸子都敢甩的那只乌鸦精居然不在。   闻言,云渺渺陡然一僵。   云渺渺平静地眨了下眼,叹息道:“我说,它已经走了,我同它之间的灵脉被相柳斩断了,我暂且没有命兽。”   她一番解释,令霓旌更为茫然了。   命兽与主子之间的灵脉还能生离?   见她似乎不想再往下说,霓旌颇为知趣地岔开了话:“外头这么冷,你也别坐这吹风了,你住哪儿,介意我去坐坐么?”   “便是我说介意,你也会跟来吧。”云渺渺皱了皱眉,起身抖落了衣摆上的雪花。   霓旌笑意盈盈,并未否认。   云渺渺低头看了看旁边一动不动的孟极,面露迟疑:“它这样无碍吧?”   “不妨事,只是定身术罢了,一个时辰便能解。”霓旌端的是心安理得,丝毫没将这头叱咤山林的北山巨兽放在眼里,甚至还俯下身,利索地掸掉了它屁股上的一层薄雪,而后顺着毛发一路从尾巴撸下来,看得云渺渺心头一紧。   要知道孟极气性极大,平日里除了师父,谁都不让碰,想逗她的时候,也全凭它的心情决定让不让她靠在背上,更不必说肖想它的尾巴。   得亏它今日着了道,暂且动弹不得,只能转动眼珠子,不知可是在盘算着回头如何同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算账。   云渺渺正犹豫可要给它留把伞,却被一把拉走了。   “你这伞还没它脸大呢,遮得住吗?我瞧着它皮厚毛多,山上吹一个时辰也冻不着,走了,回屋。”霓旌扣住她的腕,竟然往映华宫的方向走去。   云渺渺倒是一阵愕然:“你就不怕惊动我师父么?”   霓旌颇为自信:“九思掩藏气息的能耐可不是我吹嘘,只要你不瞎咋呼,便是你师父站在我跟前,也找不着我在哪!”   “说得好像你已经试过了似的”   “嗯?”霓旌没听清她的嘀咕。   “没什么。”说话间,二人停在了一间屋子前。   方才还笑容满面的霓旌忽然静了下来,打量着眼前的屋子,半响,扬了扬眉:“你就住在这?”   云渺渺点了点头:“我这儿没什么好的,你若只是太闲了,还是早些离开这为好。”   念及她在魔界的多番照拂,云渺渺好言相劝。   可惜,这位护法大人压根没听进去。   不光没听,连耳旁风都算不上,坦然径自地走上台阶,推开了那扇门。 第二百七十八章 :你还有下回?   屋中没有点灯,出门前粗心大意,连窗子都没关好,以至于风夹着雪,刮得床帏翻涌,窗下小木案,已经结了一层霜白。   云渺渺走过去点起了灯,去将窗关上,身后的霓旌跨过门槛后,便四处张望了一圈,最后盯着木格上一只兔雕笔洗不动了。   直到云渺渺关紧了窗,回过身来,才发觉她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素来喜爱嬉笑逗弄她的女子,此时静静站在灯下。   那只笔洗其实做工粗糙得很,甚至没来得及上桐油,若不是一直搁在这仙气鼎盛之处,只怕早该被虫蛀坏了。   就是这么个不值一提的旧物,她却像是能看上一整晚般,一瞬不瞬地望着。   而后,她转过头忽而一笑:“这间屋子是你收拾出来的?”   云渺渺一愣,旋即摇了摇头:“听师兄说,是师父亲自收拾一番,才腾出来的,映华宫中屋舍多,但大多是不能住人的。师兄住在东边的侧殿里,男女有别,这间南面的屋子,便匀给我了。”   她刚拜入映华宫时,还以为须得等上几日,才能有个安稳的住处,毕竟凭师父那性子,能不能想起自个儿新收了个徒弟都不好说。   哪成想这屋子却是早早备好的。   称不上什么仙阙阆亭,仅仅一间干干净净的小屋子,庭前有花,窗外有树,正巧能望见映华宫正殿的灯火,颇为安静。   她瞧着四下都挺顺眼,便也懒得挪动,如今屋中陈设,与八年前并无多大差别。   霓旌低笑一声:“可比得上尊上的寝宫?”   云渺渺嘴角一抽,私以为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况且顶着那么个活祖宗的眼神,她夜里入睡都心惊肉跳的。   “应是亮堂些。”她含糊地应付了一句。   霓旌的目光终于从那只笔洗上收了回来,转身望向屋外三株垂丝海棠,因沾了仙灵之气,倒是四季不谢。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树好像活得有些年岁了。”   “师兄说他入门时这三棵树便种在这,好像有百来年了。”云渺渺答道。   她头一回见到这三棵树时,便是花开满枝,虽说近些年她与师兄都时常看顾,但听闻多年之前,映华宫只有师父一人时,一直是师父亲自照料。   这话听来有些不可思议,是因为她成为掌门弟子后数年间,曾亲眼见识过自家看似无所不能的师父,种死了插根枝条下去便能活的玲珑树。   凡间花树不比仙草顽强,须得时不时悉心照料,这事儿若是由师兄来做,还是很令人安心的。   但换做师父他老人家,她属实为这三株海棠捏把冷汗。   诚然这么说对师父不大恭敬,但它们能活到师兄接手,也算是大难不死了。   霓旌淡淡一笑,轻声自语:“这不是能种活么”   云渺渺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兀自皱眉:“你既不是来捉我回去复命的,为何突然闯入天虞山,如今各大仙门皆在怀疑是魔族破除了令丘山的封印,放出梼杌祸乱苍生,你就不怕被人发现,当场惩处以儆效尤么?”   闻言,霓旌回过头,又恢复了以往恣意的笑:“尊上那日的确出现在令丘山,但他是去放出梼杌,还是为了别的,你不清楚么?那你是希望我被抓住,当场来个碎尸万段,还是希望谁都没瞧见我呢?”   “我”云渺渺被问的语塞。   尽管今日从师兄口中得知了令丘山之事的始末,也晓得仙门中人都是如何看待魔族,看待魔尊的,但她记得的却是那位凶巴巴的祖宗又救了她一命。   她的道义之心及不上师父师兄,但还没有愚昧到连不分青红皂白便将罪责往一个明明救了她数回的人身上。   何况那日魔尊与梼杌争斗时,她分明察觉到了山间有别的妖物的气息。   说是多虑,亦或是伤重出现了幻觉,她倒是觉得另有蹊跷。   若是能再去一趟令丘山,也许能发现什么   见她虽陷入迟疑,却并无忐忑之色,霓旌忽而一笑,拍了拍她的脑袋:“行了,我也不是来问你这个的。你的伤势如何了,那日在锁天塔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是叮嘱过你莫要惦记你的剑了吗?”   亏的她再三相劝,还以为这丫头当真老实起来了,哪成想稍有疏忽,这人就自己往火坑里跳。   能捡回一条命,委实大幸。   锁天塔的事,云渺渺无意细说,只提了几句相柳。   “塔周围的禁制,你是如何闯过去的?”她至今仍未想明白,尊上亲手布下的禁制,凭她的修为,怎么可能踏过那道坎儿。   云渺渺犹豫片刻,心平气和道出那块令牌的来历。   听罢,霓旌才想起的确在塔内捡到一块令牌,交给了重黎。   倒是没成想,是余鸢的东西。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笑笑:“无论如何,你无事便好,那日尊上也赶去了,你们没遇上?”   云渺渺愣了愣,有些茫然。   没记错的话,她好像在出塔之前,便昏过去了。   一睡便是五日,岂会晓得那日到底有没有与魔尊遭遇。   不过师父和师兄既然能顺利地离开魔界,应是避开了吧   霓旌回想起那日重黎从锁天塔回来时的脸色,总觉得事有蹊跷,却又没敢细问,敢情连这丫头都不晓得?   当真晚了一步啊   “没见着便没见着吧,我今日是来给你送药的。”说着,她从怀中摸出几瓶丹药来,“这瓶是益气补元的,这瓶是调理内伤的,还有这瓶,安神养胎的”   看着桌上的瓶瓶罐罐,云渺渺不由愕然。   “其实师父已经给我找了新方子了。”   霓旌瞥了她一眼,不以为意:“可拉倒吧,你师父自己受伤都不晓得上药,还能给你开方子?这些都拿着,每日吃两枚,我的药铁定比你这几日吃的好”   一面说,一面将药瓶齐齐整整地摆成一溜,提醒她如何服用。   云渺渺晓得这会儿便是拒绝,她多半也不会将药收回去,只得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应两声,表明自己还在听。   “你来天虞山,魔尊可晓得?”   她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倒是在霓旌意料之外。   “怎么,想尊上了?”她戏谑地笑道。   云渺渺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以魔尊的性子,难道不应当火冒三丈地冲过来将我打断手脚以儆效尤么?”   霓旌眉心一跳,笑容也僵住了。   “你真当尊上是哪家话本子里的恶霸呢”   她清了清嗓子,转而道:“尊上这几日腾不出手来,锁天塔被破可算是头等大事了,得知尊上受伤后,不少魔族惶惶不安,估摸着得过些时日才能平息下去。”   闻言,云渺渺一怔:“魔尊受伤了?”   她突如其来的追问,让霓旌心头一跳。   原本打算一笔带过的话,也像是意味深长起来。   “啊是受伤了,暂且出不了崇吾宫。”毕竟诸事堆叠,遥岑这会儿应当还盯着尊上日夜勤勉吧。   然这话落到旁人耳中,却是变了个味儿。   云渺渺的眉头已经拧了起来:“封补锁天塔,怎会伤得这么重?”   相柳不是已经被师父制服了吗?   霓旌无奈地摊了摊手:“状况那般混乱,即便尊上法力高强,也不是铁打的嘛,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   诸如黏簪子的时候,不慎被碎片扎了手之类的。   十指连心,应当还是挺疼的。   见她露出动摇的神色,霓旌心满意足地起了身。   “我不便在此久留,既然药给你送到了,今日便先走一步了,来日方长,回头再见。”说罢,她举着九思,颇为坦荡地扬长而去。   云渺渺细细琢磨她的话,顿时愕然。   来日方长?回头再见?   这是还有下回的意思? 第二百七十九章 :无妄之言   薄雪化去,天光澄明,几只鸟雀从窗外飞过,映华宫中传出温雅平和的声音,繁忙如长潋,也会抽出些时间给两个弟子讲讲课。   然今日,小弟子已经在他眼皮子底下走了三回神了。   他暂且停了停,搁下手中的书:“渺渺,身子不适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令正望着窗外的云渺渺陡然回过了神,忙垂下了头:“师父恕罪,徒儿”   “若是昨日没睡好,可去歇息一会儿。”他平静道。   云渺渺自觉不该,摇了摇头:“徒儿会认真听的,请师父继续吧。”   闻言,长潋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   一旁的步清风不露声色地瞄了她一眼,服药已有数日,不像是伤势加重了,只是眼底似有疲色,他近来须得在山下招呼各大仙门的弟子,倒是不能时时在映华宫,不知这几日他的小师妹都在忙什么。   而此时的云渺渺,正试着集中精神,记下长潋今日所讲的东西。   但她也须得承认,方才所说的,少有一半她什么都没听清。   在山上养伤已过数日,听师兄说说山下发生的一些趣事,总是隔三差五不见人影的师父竟也破天荒似的日日都回主峰与他们一同用晚饭。   不知凡几的仙丹灵草下去,她的伤势好转很快,除了师父师兄依旧不让她下山之外,她最为头疼的便是几乎每日夜里都来“串个门儿”的霓旌。   她想不通一个魔族护法怎么会闲到这等地步,自第一日认了门儿后,第二晚开始,便驾轻就熟地往她屋里蹿,有时是翻窗,有时是堵门,有时是蹲在屋顶掀开瓦片冲她眨眼,誓要将她吓得心口噗通跳。   且这女子身手之敏捷,她因惊吓甩出去的杯盏,灯台,就没有一回砸中她。   诚然她拿来的药的确对她的伤势多有裨益,每日把脉时,就连师父都疑惑,她的伤好得未免太快了些。   可一个魔族护法,仗着法宝成天在天虞山掌门的住处转悠,总是不大妥当,且她还得跟着日日提心吊胆,若是被逮个正着,她可要百口莫辩了。   她也曾好声好气地告诫过霓旌,对此,这位魔族护法的反应就尤为坦荡了。   “不然你这就喊你师父来打死我?他要是打不死,我下回还来。”   听听这像话吗?   如此理直气壮地等她师父动手的,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   她自是不可能就这么去找长潋的,且不说师父见到一个魔族坐在她屋里喝茶吃点心,会作何感想,她又该如何解释,这位魔族护法一不为惩处她私逃为主泄愤,二不为劫她回去面见魔尊,还真就仅仅是送药和蹭吃蹭喝,视这庄严的仙门首府如自家庭院,却也不曾作恶。   真把她供出去,云渺渺总觉着像是做了件亏心事,显得她有些忘恩负义。   静静听长潋讲完今日的课,步清风见她似有心事,便带着她去浮昙台透透气。   今日天色极好,站在浮昙台上,能清楚地望见侧峰的风华台,浮山之间,白鹭高飞,虽说今年入冬,天虞山较往年似乎冷了些,但灵泽依旧鼎盛,晨风还是暖的。   半山玲珑树,开成一片紫色的潮,很是好看。   有些许白点从林间走过,那是三三两两的天虞山弟子。   此景一如既往,看得多了,会觉得安心。   想到还有不少其他仙府的弟子也在其中,她便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令丘山的事。   她转而看向步清风,问道:“师兄,山下可是发生了什么?”   这几日,她越想越觉得蹊跷,尽管旁敲侧击过几回,步清风的答复却始终模棱两可,只让她好好休养,其他的莫要多想。   步清风面色微僵,旋即一笑:“山下啊近来的确发生了不少事,苏门山一女弟子刚跟中皇山钟离公子表了心迹,可惜钟黎公子近来有些心不在焉,人家满心羞怯地等着的时候,就这么充耳不闻地走过去了。   那姑娘伤心地哭了好几日,惊动了苏门山陆师兄,觉得钟离公子便是不答应也不必如此羞辱,要给自家师妹讨个说法,这不,今晨才劝开一回。”   云渺渺眉头微皱。   钟离钟离阙?   想起这个名字,她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生得那样一张脸,确实是个惹桃花的命,不过那样一个成天嬉皮笑脸的人也会在姑娘家面前心不在焉?他不是恨不得让姑娘家的眼睛都黏在他身上么?   “山下各派仙君正与本门商议,如何应对四处找寻长生之血的魔族,故而这几日诸事繁杂,的确发生了不少意料之外的状况。”步清风冲她笑了笑,乍一听的确耐心,但细细琢磨下来,却总觉得他在避重就轻。   “既然门中如此繁忙,为何不许我下山搭把手?我的伤势其实已无大碍,日日留在映华宫闲着,似是不妥。”云渺渺看着他的眼睛,“师兄,你与师父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映华宫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主峰素来宁静,她在这,简直像是与世隔绝了。   除了霓旌,便只有师父和师兄,再没有见过一个外来的人。   魔族正找寻长生之血,令丘一事也尚未查明,她同师父提及在三危镇中遇到的那个古怪的妖邪,也被轻描淡写的一句“为师知道了”代了过去。   她道出的所有疑惑,蹊跷,似乎通通只存于这座映华宫中,根本不晓得外头那些仙君和仙门弟子作何评断,甚至她连他们可曾听说这些话都无从得知。   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是不是被软禁在主峰了?   “可是因为我被掳去魔界?”她踟蹰良久,终于道出了这几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虑。   这种时候,她倒是想起霓旌随口说的那些无心之言,魔族被视为凶恶的六界之患,多少人既痛恨又畏惧。   而她,偏偏活着从魔界回来了。   换了谁能信这等好运会落在她头上呢?   “师妹你莫要乱想!”步清风见她面露迟疑,慌忙解释,“映华宫其实挺适合养病的,你如今又怀着身子,近来接连身陷险境,好不容易安稳下来,是不宜四处跑,你这次能平安回来,大家大家都挺高兴的!你瞧,余师侄还绣了个平安符给你,托我捎上来!”   一面说,一面从腰封里摸出一只平安符,用绣着玲珑花的小布袋装着,做得很是精巧。   看着他笑容温和却目光躲闪,云渺渺暗暗叹了口气。   她的师兄啊,什么都好,就是不擅撒谎,她都不必费心套话,他自个儿都兜不住。   本以为是她多想了,毕竟师父素来话少,想留她多养几日伤也不无可能,不过试探了一句师兄还是那个师兄,真是太容易被骗了。   她没有继续追问,也无需追问什么,是非在人,再难听的话,她从前也都听遍了。   犯不上让他也跟着为难。   她接过他手中的平安符,上头的花绣的很是精细,念归的女红做得好,她一直晓得,前些年她衣裳破了,每回都是她帮忙补好,一丝痕迹都瞧不出来。   她冷不丁瞧见步清风腰间也挂着一只同她这个差不多的小布袋,绣的是青竹,不由怔了怔。   步清风留意到她的视线,顿觉尴尬,微微侧身清了清嗓子:“我这个是沾了师妹你的光”   “哦。”她颇为识趣地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同师兄挺般配的。”   “什,什么?”步清风僵了僵,“莫胡说”   她抬了抬眼:“我说的是这平安符的纹样。” 第二百八十章 :质疑   山下又传来了中皇山和苏门山两派女弟子为自家大师兄的颜面与气度而争执不休的消息,步清风一脸头疼地赶去劝解,只得将云渺渺一人留在浮昙台。   这倒无妨,横竖她的伤势其实已并无大碍,也无需当她如豆腐捏的一般时时小心对待,步清风走后,她便召出寸情,想试着重拾剑法。   然,总是在关键时刻握不住剑,寸情已经飞出去数回了。   她偏头看了眼自己的肩,诚然伤口早已结痂,半月过去,似乎已经开始愈合了,但她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最清楚,梼杌那一爪,是真真切切想要当场废了她的。   霓旌说,她的胳膊至少一年内不能利落地使剑,便是左手用剑,使上劲儿后,多少会牵扯到右肩的经脉,如此看来,用剑或许反倒是累赘。   她召回寸情,陷入沉思。   不可用剑,就意味着她须得另寻法器,能不必动用多少灵力,也能运用自如,最好比剑灵活些,可让她有余力避开自己的伤处。   这样的法器她忽然想到什么,垂眸看向手腕上的三圈金钏。   师父将这东西交给她后,便一直没说要将其收回,况且若如那位钟离公子所言,这截仙藤已经同她以血结契,它应当已经算是她的法器了吧?   原本只当是一件能拿来傍身的寻常宝物,在它当真于一瞬间解开了她腕上的无愧后,再看这截仙藤就觉得尤为蹊跷。   她还以为上古神兵都像她师父的泰逢一样,威名远播,气势如虹   她吞咽了一下,终究还是决意试一试。   “不染?”   随着一声犹豫的轻唤,腕上金钏应诏而出,转眼化为一条足有丈长的藤鞭,金光凌厉,似天雷流动,电光哔剥闪烁,却并无鞭柄可握,细看金光中,还有不少枝杈生出,确然是一截藤条,只比柳条粗上一些。   她到如今还是有些不敢确信,当日她真的是用这截藤条打破了那座锁天塔?   昆仑仙藤,不染。   这就是与魔尊的无愧同根双生的法器啊,却是不晓得为何一截如天光耀耀,一截如浓墨泡染。   她收紧了手,握住已然滑入她掌心的藤鞭一头,扬起胳膊用力一挥!   一阵鞭响如惊雷破空,偌大的浮昙台上,顿时掀起一阵罡风,刮得草木倾颓,鞭至空中,竟见风云卷涌,天地骤暗,沙石滚滚,将无数草叶绞成残渣,唯一道金光在主峰之巅簌簌作响。   而金光中央,白衣皎皎,飒然翻飞,细软的长发在风中起舞。   便是如此之大的动静,不染也未曾吸食她过多的灵气,与头一回解封时的蛮横判若两物,眼下看来,足以称得上客气二字了。   不仅如此,她不过是抱着尝试一二的心态,然这一鞭的威力却早已出乎她的预料,在闹得人尽皆知之前,她当即放下了手,怔忡而错愕地盯着手中的藤条。   藤条安静了下来,但金光未消,静静地蜷在她周围。   见状,她不由闪出一个念头。   这截上古神兵该不会是在向她炫耀自个儿的能耐吧?   看着那滋滋作响的金光,她尴尬地轻咳一声:“那个挺厉害的?”   突然夸自己的法器好像有些不知所谓,且对于为何会脱口而出这一句她自己也有些茫然,但顺着藤条看到尾端,流动着金泽的枝丫居然真的轻轻甩了甩。   她不由吃了一惊。   听得懂啊。   不愧是上古神兵,器灵都不似寻常。   怔愣之余,忽然感到头顶一松,发带应是被方才的罡风吹散,她的头发便就这么散落下来。   看着掌中用来应急的紫色发带,她叹了口气。   说来平日里她都是用发冠束发的,可惜此次从魔界回来后才发现,她不仅在锁天塔丢了发冠,连情茹给阿九雕的及笄的玉簪都不知去向,想必是挨了那一下后,一并落在混乱之中了。   诚然心有惦念,她也晓得多半是找不回来了。   为一根发簪再闯一次锁天塔,这等话说出来,属实太过任性。   这浮昙台与风华台两两相望,她不愿让不染在这闹出太大动静,抬手一挥,藤鞭立即领会她的意思,再度化为金钏,回到她腕上。   明明是上古神兵,倒是乖得不可思议。   她将头发重新束好,折回映华宫,恰好遇上长琴站在殿外,见她走来,像是愣了愣,旋即笑吟吟地同她招了招手。   她走上前躬身行礼:“弟子见过长老。”   长琴示意她起身,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然道:“还真没缺胳膊少腿儿啊,也是命大”   她一怔,旋即领会:“多亏师父及时赶到,弟子才有幸再回到天虞山。”   长琴笑了笑:“瞧着倒是个聪明的姑娘伤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多谢长老近日所赠灵药,弟子谨记在心。”   “谨记倒不必,这人情也不算你欠的,回头我自会找你师父清算。”长琴今日似乎很有兴致,“在魔界可还熬得住?听说你进了锁天塔,姑娘家家胆却是不小啊。”   云渺渺暗自汗颜:“弟子鲁莽了。”   长琴莞尔:“大难不死,也算你的福缘,往后得留个心眼儿,毕竟人可不能只凭运气活着。”   这意味深长的叮嘱在云渺渺听来算是教诲了,她拱手应下。   长琴的目光不防落在她腕上,三圈金钏,便是想藏,也总会从袖子里露出来。   不知怎么的,长琴竟愣了一瞬。   “这金钏”   云渺渺下意识地垂手将剑袖往下扯了扯,并不愿张扬。   而此时,长潋走了出来,见她二人似是在说话,便上前问了一句。   长琴就此止住了追问的势头,微微一笑:“师兄不必紧张,我不过是碰巧在这遇上了师侄,寒暄几句罢了,端华和几位掌门还在上清阁等着,该走了。”   长潋点了点头,侧目看向一旁的徒儿。   “渺渺。”   “弟子在。”她垂眸应道。   长潋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罢了,你留在映华宫,记着时辰吃药。”   说罢,便与长琴一同步出大殿,御剑朝山下飞去。   长琴已腾云至半空,回头望着还站在映华宫前的云渺渺,忽而一笑。   “师兄可还记得,你屋中曾有一幅画像?”   长潋瞥了她一眼,皱着眉似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长琴随他一路飞下主峰,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段多年前的琐碎事:“那间屋子,你从来不许任何人踏入,我还当你心中有人,金屋藏娇,一时好奇便溜进去一回,可惜还没等好好瞧清楚画像上的人,就被你拦了下来,那画也没能看到头”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我记得那回你同我说,这是咱们师父的画像,让我莫要随意翻动,可是师兄啊”   她话锋一转。   “我倒是有些好奇,为何画像上师父所戴的三枚金钏,会在那丫头胳膊上挂着?是师兄你太宠爱这个徒儿,还是觉得她已经有能耐配得上那东西了呢?”   不温不火的质疑,直到他们飞离主峰,再瞧不清映华宫前那道单薄的身影,长潋才答复了她一句。   “不需要。”   印象中,他从未用如此不可动摇的口吻同她说过话。   “她无需任何人来论配不配得上不染。” 第二百八十一章 :质疑   水声轰隆,山巅没于云雾间,霄汉近在眼前,这样的景色看久了便不由觉得,啊,原来仙门首府也不过如此凄清。   平日里仙灵缭绕倒是不觉,夜深人静,抬起头才发现,星月竟已如此之近。   以至于长年累月,能望见的景致,也不过星月。   云渺渺坐在门槛上,屋檐下的灯火无声飘摇,落在她掌心里,换得她一声叹息。   步清风两个时辰前就从山下回来了,最是不会撒谎的一个人,连如何在她面前藏好阴沉的面色都不晓得。   想到这几日不许她下山的嘱咐,不难想象到多半又是些闲言碎语。   念归常说她瞧着娇弱可欺,当真精明起来却是个不愿吃亏的主儿,她拐弯抹角地从老实巴交的师兄口中套出些只言片语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身在映华宫的消息早已传遍天虞山上下,至于为何没有任何消息传上来,连那位钟离公子也从那日起再未来过主峰,想必是被她师父拦在山外了。   映华宫如在尘世外,她便无需听到那些质疑之辞,妄断之语,然而,听不见,也就罢了吗?   山下那些弟子,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她今日算是也猜出了个七八分。   身陷魔界半月有余,居然还能活着回来,换了她也难免心存疑虑。   是与魔族暗中勾结,藏身仙门的内奸。   亦或是,去时是一人,回来已是另一人。   她仔细想了想,自己好像没有利索的嘴皮子和嘹亮的嗓门跟那么多人争辩,若这时真的下山去,估摸着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了。   步清风没有同她细说,但从他的脸色来看,多半还有更为不堪入耳的。   本以为离开魔界便能安心了,却原来人心险恶,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那位每日一光顾的魔族护法方才也来过了,除了给她号了回脉,还从她书架上翻出几幅“旧作”来。   说来感慨,这几幅丹青本是她下山之前应了几位师侄的,人家都拿了中品灵宝要同她买啊不是,要同她换了,可惜走得匆忙,没能画完,再回来补上,估摸着这风口浪尖的,人家也不定会要了。   其实这几幅丹青,她画得还是颇为满意的。   例如这副松下侧卧图,将师父的潇洒卓然之姿展现得淋漓尽致,那副斟茶图也很是雅正端方,拿回去辟邪镇宅都不成问题。   霓旌拿着手中的画轴看了片刻,说笑似的问她,怎么没有出浴图,更衣图什么的,这样的画才值钱,保不齐能换来不少上品法器。   主意虽馊,但理儿还是在的。   不过她寻思,师父的破绽可不好找,诚然他记性不好,总在发呆,夜里隔三差五的四处梦游,但说起来,怎么也是个战神出身。   霓旌觉得好笑,道是可能年纪大了,脑子不大好使,听着像个痴傻的。   她为师父说了两句,却也不由感慨,近年来师侄师妹们的需求愈发刁钻,上回还有个想让她画一幅掌门扎马步。   所谓世道不易,师父也越来越不好卖不好换了。   看着自己当真空空如也的乾坤兜,她暗自伤神。   若是晓得那祖宗其实还有余力,她就不浪费这些个宝贝,花了好些年才集来这许多,头一回下山就用了个精光,用她曾在人家墙角边听来的说法叫做哦,败家玩意儿。   “你师父不是每月十五都要沐浴养身的么?”   霓旌循循善诱,如妖魔的低语,勾得人心痒。   “你如何得知我师父几时沐浴?”她诧异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这等事从一个魔族女子口中说出来,总觉着为师父的贞洁捏把汗。   “也就听说过!”霓旌理直气壮地一笔代过,继续给她出谋划策,“你届时躲远些,画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裸背,欲语还休的感觉最是诱人,贴出去,管保回头就有人拿宝贝跟你换!”   这是何等虎狼之言!   凭她在不夜天混迹多年的经验来看,会不会有人胆子大到跟她换这样的画不好说,但这画要是传出去,她那如花似玉的师父怕不是天虞山第一名景,而是人人垂涎欲滴的五花肉了!   这位魔族护法够狠啊。   霓旌今日没有久坐,似是想起什么,便匆匆走了。   她思来想去,眼下最是要紧的,是查清令丘山一事,以及如何为自己洗脱嫌疑。   若要追查那古怪的妖怪,她须得先养好伤,既然剑暂且不称手,便先练练别的吧。   于是,她唤声“不染”,腕上金钏化为金藤。   她又找来四块石头,置于院中各处,选了较为刁钻的角落。   她的院中还算宽敞,却又不似浮昙台空旷,很是适合克制力道,将劲儿集于一点,若能劈中那几块石头,她与这把不染,或许是能彼此契合的。   她没用过鞭子,更不必说用树藤抽了,才挥了数鞭,便险些打到自己,所幸不染似有灵心,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她,否则这鞭子没练成,倒是先将自己打得不成样子。   如她所想,用鞭可暂且卸去加注在胳膊上的力道,以腰身牵动,渐渐领会其中技巧。   她曾以为自己使得最顺手的应是练了十年的剑,今日倒是觉得,这藤鞭尤为趁手。   如故友重逢,知交会心,稍加磨合,竟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渐渐的,原本连方向都打不准的藤鞭,竟然能擦中那四块石头中的两块了。   看似沉重的长藤实则轻盈如羽,又带着凌厉的劲道,掀起罡风阵阵,院中草木飒飒作响。   握着霄明和寸情的快意与利落,皆不似这般淋漓尽致的痛快,耳边传来的风声,仿佛将这天地都裹挟在其中,四面八方,只有闪耀的金泽,甚至盖过了漫天星月。   心头涌动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与雀跃,有那么一瞬,她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气息,既不像步清风,也不似长潋,更不可能是折返的霓旌。   森森冷意,直蹿天灵。   心头猛然一紧,她想也没想便回身一鞭!   只听得一声亮响,血色飞溅,落在了还未掩去锋芒的不染上。 第二百八十二章 :本尊被抽了   不染上的血迹未曾化去,粘在枝叶上,竟连雷光都削不去半分。   漆黑的衣袍在罡风的余劲儿中翻涌,被打断的鬓发无声的飘落,四下忽然陷入死寂,唯有一地飞沙,以及杀气凌然,簌簌作响的不染。   云渺渺用几息工夫确信自己没有眼花,而后,看见了眼前的人右脸上被不染抽出的一条血痕,顿觉惊悚。   那双凌厉的眉似是因吃痛而皱起,总觉得他下一刻便要瞪过来,却在看向她的时候,不知为何又敛起了眸中怒色,渐渐平静下来。   如此,更令她感到忐忑了。   虽说有霓旌这个前车之鉴,但她万万没想到,重黎会出现在这。   既没有九思掩藏气息,好像也没有小心避开仙门中人的意思,就这么坦坦荡荡地,站在了她院落门口。   历经了诸多“意外”后,但凡长了个脑子的人,也该吃一堑长一智了,所以这一瞬,她脑海中头一个闪过的念头便是逃。   然回过身,却只望见自己的小屋,因方才挥鞭乱打,院中一株海棠竟有倾颓之势,摇摇晃晃地朝着屋顶砸去,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半边屋顶的瓦片接连滑落,花枝乱颤,屋前石阶都给砸出个窟窿眼儿。   她赶忙退后一步,身后的气息忽然近了,惊得她浑身一僵。   “转过来。看着本尊。”他用心平气和的口吻,说得她起了一层冷汗。   人都到眼皮子底下了,眼下便是想喊师父,怕是也来不及。   况且,师父这会儿   啧,完蛋了,今日好像就是十五。   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敢逃,便该想到这祖宗不会善罢甘休。   她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不染,而后认栽地转了过来,低着头,照旧给他一颗乖顺的天灵盖。   “这会儿怎么不敢看本尊了?”头顶传来质问声。   她心头一凉,犹豫再三,道:“脖子扭了,动不了。”   重黎冷笑一声:“你再编。”   “本尊是如何同你说的,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将帝台棋的碎片放在魔界之门上,云渺渺你可真能耐啊!”他捏紧了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句话。   在崇吾宫待了这么久,云渺渺对他的喜怒还算能拿捏得准,这口气,应是气极了。   怕是她一抬头,他能将她眼珠子挖出来。   然而眼前的拳头,也没有就此揭过的意思,正当她以为他要给她一拳以泄心头之愤时,他却忽然停住了。   捏得骨节发青的拳,缓缓松开,平静地递到她眼前,掌心里躺着的,是一支布满裂纹的红梅玉簪。   她蓦地愣住了。   方才那一鞭,她用了全力,准头不足,劲儿却是挺狠的。   他的手腕上,也被刮了一道伤口,血珠嘤嘤地冒出来,比那簪子还要惹眼。   她怔忡地抬起了头,面露疑惑。   而他依旧板着脸,一副凶神恶煞谁都瞧不上眼的样子,脸上的口子已经滴下了血,瞧着有些吓人。   似是不愿看她的眼睛,他别开了脸,没好气道:“看本尊作甚,自己的东西自己拿着!”   于是,她复又看向他手中的簪子。   连她自个儿都想不起丢在了哪儿,不过这般样子,应是又摔碎了吧。   方才的动静闹得有些大,步清风闻声而来,远远便急着唤她。   看了看眼前货真价实的魔尊,云渺渺心头一咯噔,一把扣住他的腕。   “渺渺!怎么这么大动静,没事吧?”步清风焦急地冲进院中,却见草木倾颓,一片狼藉,若不是晓得这儿是映华宫,他还以为这是进了贼。   院中不见云渺渺的身影,屋中灯火亮着,一道人影映在窗纸上,瞧身形,是眼熟的。   “渺渺?”他还未打消疑虑,试探了一声。   “师兄。”屋内传来云渺渺的声音,气息平稳,并无异样。   步清风稍稍松了口气,手也从延维剑上移开了,不解地环顾四周:“渺渺,方才发生什么了?为何院中这般乱?”   云渺渺答道:“只是想试一试师父给的法器,还有些不顺手,打坏了门前的树,我的衣裳也被打坏了,须得更衣,不便给师兄开门,师兄见谅。”   闻言,步清风一愣,旋即笑道:“人没事就好,你伤势未愈,不必这般着急,今日天色已晚,叨扰确也不妥,明日一早我来帮你一起收拾院子,你早些歇息吧。”   他朝那道身影又看了几眼,似是终于信了她的话,转身离去。   院中静了下来,气息也远了,云渺渺舒了口气,方才强压着气息,这会儿倒有些喘,侧目看向站在柱子后的重黎。   “你若是喊一句,他就进来帮你了。”他说得云淡风轻,云渺渺却是嘴角一抽。   “我师兄若是进来,可就闹大了。”   重黎瞥了她一眼:“怕惊动你师父?”   她顿了顿:“算是吧。”   她没有打算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就像她没有料到他会来一样。   此外,她也不想让步清风惹怒这祖宗。   “您的护法日日都要来,横竖一个是瞒,两个也是瞒,被人晓得藏了个魔尊在屋里,我的下场可不见得有多好。”她波澜不惊的口气让重黎莫名有些来火,她的目光却落在他脸上和胳膊上的伤口处,叹了口气,将人拉过来按在椅子上,转身去挑了些药。   “除了这些呢?”重黎皱着眉问。   “什么?”她没明白他的意思,先舀了一点药膏给他抹在脸上。   “嘶”他吃痛地拧起了眉,乍一眼,竟还有一丝怔忡。   “看您也不吭一声,我以为不染打人不疼呢”她道。   重黎斜了她一眼,咬牙道:“怎么会不疼!从来都这么疼!”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他莫不是傻了,怎么同她抱怨起来了?   云渺渺手一顿,有些诧异:“原来您会喊疼的啊。”   真心实意的发问反而尤为气人,重黎一肚子火噎在了嗓子眼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废话”。   “那就直说啊,我又不是聋子,听得见的。”她放轻了手劲儿,给他抹好了药,将血止住了。   脸颊的伤口酥酥痒痒的,他低头看了眼同样上过药的胳膊,面色微沉。   “我以为打不中的”云渺渺忽然嘀咕了一句,毕竟她之前,连他一根头发都削不掉,哪成想今日一招中的,他连躲都不曾躲一下,直挺挺地站在那受了这一鞭。   他抬起眼,没好气道:“你以为上古神兵是说说而已的?”   他自是不会同她说,那道金光当头劈下的时候,早就不知被打过多少回的身子下意识地僵在了那儿,如此拙劣的一击,也结结实实地让他吃了回苦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错以为用不染抽他的人会是   他头疼地“啧”了一声。   他今日就是疯了,才会让霓旌用九思将他送上来见这个无时无刻都有本事惹他生气的女人!   重三岁:本尊一来就挨抽!为什么! 第二百八十三章 :本尊到底来做什么的   “您怎么会在这?”云渺渺收起了药,下意识地问了句。   重黎扫了她一眼,脸色黑得难看,反问:“你不知道?”   她陡然一僵,想起他曾再三告诫过她不准逃,眼下这状况,与被抓个现行并没有多大差别。   她硬着头皮吞咽了一下:“这我也不能等死吧。”   他眉头一皱:“本尊难道没有同你说过,在崇吾宫等着,去去便回?”   霓旌同他提过,日日将人关在崇吾宫,养好了伤也该关傻了,他本想着从东海回来之后,便许她在崇吾宫附近走动,由霓旌看着,凭她的法力,要逃也没有余力。   哪成想他匆匆赶回,听到的却是她已经去了锁天塔的消息。   可真是能耐啊。   他怎么就忘了呢。   便是轮回更迭,忘记了一切,便是瞧着乖顺可欺了,她骨子里还是那位敢与天道叫嚣的上神。   他千防万防,到底还是料不准她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来无论是眼下,还是当年,就没看透过一回。   所以说这副听话的样子,他怎么就信了呢?   云渺渺无声地放下了手中的药瓶子,无言以对。   说来这事儿的确是违了他的意思,她一早便是打算骗他的,瞒了许久,每日盘算着如何逃,有时他炖了几个时辰的汤,都喝得心不在焉。如今想来,他生气好像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抿了抿唇:“您今日是来捉我的,还是来”   来兑现当初说的她敢逃他就敢杀光她的同门的这句恐吓。   她想了想,“若是挂念魂胎,我师父似乎没有将它打掉的意思,暂且”   重黎不答,沉着脸盯着她,似是在思索如何折磨她才好。   云渺渺被看得头皮发麻,他忽然将手中的玉簪搁在了案上,往前推了推。   她不由一怔,望着他僵得快冻住的脸色,试探道:“您该不会是专程给我送簪子吧?”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念头属实荒唐,放在这祖宗身上,就更为不可思议。   讲道理,她曾以为他是过来吊打她的。   然而这根簪子,却令她始料未及。   事实上,她已经不抱什么念想了,诚然遗憾,也有些对不住亲手雕了这簪子的情茹,也没有再闯一次锁天塔的可能。   他拿出这支簪子的时候,她想起的,是八年前在后山的洞窟里,他一脸鄙夷地对她说,“哭丧着脸做甚,又不是修不好了”,而后,当真将簪子恢复如初。   一回若是心血来潮,谁能想到,还有第二回 。   重黎看了眼簪子,神色淡漠。   “那法术之前用过一回了,第二回 不灵,只能这样了,你不要就丢出去。”   闻言,她忙将簪子拿过来,只怕这祖宗一个不高兴,真不晓得给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里。   细看之下,连簪棍都有断裂的痕迹,更不必说玉簪头,上好的红玉摔成了数瓣儿,勉强胶连起来,手法算不得高明,若在人间玉器铺子里,这么个修法儿,再好的料也算废了。   她脑子里闪过一个颇为见鬼的念头。   这祖宗不会是去锁天塔将碎片都带了回来,再一块一块粘上的吧?   他脸色不大好,如此荒唐的话她也没胆子在这会儿问出口,便是问了,想必也会被恶狠狠地驳回来。   “那个谢谢。”   “”他皱了皱眉,似是没听懂。   她顿了顿,口吻有些郑重:“这簪子是我娘的遗物,所以,谢谢。”   重黎望着那双总是没有什么波澜的桃花眼,竟然从中瞧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   温柔又明媚,像是拨开霜雪的轻风,在他眼前卸去了防备的刺,真切却又不免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她会对他笑?   她原来是会对他笑的   明明从前费尽千辛万苦,无数不择手段,才能换到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他都要疯了,才终于见她高兴一回。   居然这么容易就得到的吗?   他一口气堵在了嗓子里,好一会儿都没想起该如何呼吸,本打算丢到她面前的令牌,终究还是塞回了袖中。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呢?   像是一只孩童的手,轻轻软软地捏住了他的心肺,是疼的,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委屈。   就好像这数千年,所有尖锐的刺,都扎在他身上,而她只要一个笑容,便能将它们都拔个干净。   就是如此地没出息,连火都发不出来。   “听霓旌说您受伤了?”云渺渺想起前些日子听说的事,想来应是锁天塔被破,塔中妖魔逃出,费了他不少工夫。   闻言,重黎倒是愣了愣。   受伤?霓旌是这么跟她说的?   诚然这几日与那相柳合力封补锁天塔是费事儿了些,但那些个已经被关押了千年之久的妖魔鬼魅在英招剑面前属实算不上棵葱,若说他这几日受的伤,应当是   他垂眸瞥了眼指尖的小口子,又不露声色地收回目光,复又看向她。   被玉石划伤,也的确破皮了。   按凡人的话来说,只要破了皮就应当就算伤了。   这么一想,他顿时觉得有理有据。   云渺渺面色微诧,上下打量了一圈,他总穿一身漆黑,以至于连哪儿有血都瞧不清。   “伤哪儿了?”她脱口便问,问完倒是觉得有些多此一举。   怎么说也是一介帝君,这不还有精神闯到映华宫来给她甩脸子么,管个什么劲儿啊   重黎僵了僵,迟疑片刻,支吾道:“内伤,看不出来。”   他沉着脸的样子,让她想起那晚他浑身发凉几乎昏过去的场面,顿时心头一咯噔,未曾细想,手先伸了出去,按住了他的额头。   重黎猛然一怔,错愕地瞪着她:“你,你作甚?”   手是凉的,还没有他额头来得暖,冷得他一激灵。   云渺渺也极快地收回了手,略一犹豫:“没什么”   瞧着应当不是旧伤复发。   不过碰一下,这祖宗反应倒是大,真就气到这个地步了?   她狐疑地瞥去一眼,总觉得他脸色更臭了   脑海中不由得再次浮现出他在崇吾宫对她说的那些威吓的话,便是受了伤的魔尊,想必也有余力杀人吧。   这口气若不让他撒出来,迟早闹出大乱子   她忽然陷入沉默,重黎皱了皱眉。   之前那一鞭打得够狠,看来伤是好得差不多了,长潋那厮总不会舍不得给她用药。   不过她这是什么反应?嫌簪子粘得不好?还是觉得他伤得不够重?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精明了数千年,突然觉得平日里琢磨得透彻的妖魔鬼怪的心思,都没有她难猜。   他的目光落在她腕上,三圈金钏,光泽莹莹,似是蓄势待发,脑海中尽是这玩意儿抽在身上的痛。   他抬起了手,深吸一口气。   你的不染,是长潋给的吗。   抬眼望见的,却是她略显犹豫的眼神。   “您要不要种种花?”   重三岁:来来来,谁来告诉本尊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本尊重重有赏! 第二百八十四章 :这样也算重逢吗   映华宫之北,九天悬瀑流淌而下之处,自成水榭,红莲夜而不谢,亭亭莲叶,随风而舞。   便是深冬,在这灵气鼎盛的天虞山主峰,也依旧有着温暖如春的景致。   池边青石上,整整齐齐的搁着一叠衣衫,素白如雪的锦缎,栩栩如生的流云暗纹,轻纱罩衫,还有一顶白玉发冠。   卧在草木间的巨兽被枝叶扫了鼻尖儿,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摇头摆脑,又翻身睡去。   耳边传来水声,晚风吹开莲叶,垂下一缕湿漉的青丝。   远处传来微不可查的簌簌声,一道红影悄无声息地蹲在了石头后,手中的伞化为无形,隐没在夜幕中,一双明亮的眼,远远观望着池塘中的人。   轻云过空,遮蔽了星辰,倒显得月色更为皎洁。   红莲如血,清露欲滴,只望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池水中,白枭游弋,溅点水花,在那如画的眉眼上,湿漉漉的水雾,显得尤为缥缈。   世人常道美人恰似画中仙,凝脂为皮玉作骨,杳渺若离,回眸无情更有情。   大概就是这般了。   散落的长发蒙着薄雾,化作了露,罗衫微解,颈白如玉,素来一本正经的人,便是沐浴时都要穿着一件中衣,被水打湿的衣衫透出一抹柔色,抬起了手,撩起一捧清泉,如梅骨傲而不媚,就连那指尖,都似是染上一抹月色,闪动着莹莹的光。   石头后的人暗暗吸了口气儿,撇撇嘴。   嘁,洗个澡还不忘穿一件,扫兴   一面这么想,一面忍不住又看了几眼。   该如何说呢,即便没有她所画过的那些妖魅精怪的香肩半露,衣冠不整,仅仅一道背影也属实好看极了。   天虞山第一名景,当真名不虚传。   皎皎如明月九天,孤高似寒峰巅上白梅屑,风华冠绝,非笔墨可述,云影天光,骤然黯淡,岁月浮华皆藏眉眼,山河三千里皆在心间,就是这样一个人,才称得上仙门柱石。   她托着腮,静静地望了许久,越看越觉得莫名来火。   直到腿脚蹲得酸麻了,腰间玉石不知怎么就松脱下来,恰好砸中石头,磕出一声脆响。   孟极耳尖一动,没有抬头,水中的人却倏忽一僵,冰冷的目光顿时扫了过来。   “谁在那!”   他立即飞身上岸,信手净去一身水渍,眨眼便将案边的衣衫都穿戴妥当了。   紧盯着那簇草木,良久,正当他打算召出泰逢揪出这胆大包天的“贼人”之时,一片绯红的衣角忽然漏了出来。   而后,躲藏已久的女子从石头后缓缓地站了起来,神色泰然地望着他,甚至露出一抹笑意。   月光照在那张秀丽美貌的脸上,清清冷冷的薄辉似乎也有了几分暖色,红纱翻飞,似烈火一般,将这水榭都照亮了。   素来云淡风轻的天虞山掌门在这一瞬,忽然地僵住了。   看着眼前的女子,仿佛想说些什么,可动了动嘴唇,却连声音都扼在了喉咙里。   霓旌笑了笑,似乎有些尴尬,从石头后走出来的步伐很稳,至少比他眼下的神色要潇洒些。   “那什么”   她捏了捏拳,复又松开,终于仰起脸,望着他干咳一声。   “听说你痴呆了,我来看看。”   “你徒弟说天虞山掌门每月十五都会沐浴,这映华宫拢共这么大点地儿,我寻思能沐浴的地方,好像也就这了,一百多年,还以为也该换点景色了”   她的口吻像是在说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也不在意眼前的人是继续沉默,还是选择抄起剑来收拾她,倒是漫不经心得很。   “你徒弟的伤是我在治,你没事儿就别瞎开药了,添乱嘛这不是”她耸了耸肩,似乎也尤为苦恼。   “哦,你要是想召泰逢剑来,大可不必,我也不是来找你打架的,就是一时兴起,随便转转,一会儿便走,上仙就不必费这劲儿赶我了,如此你我都省些力气。回头我还得再去看看你徒弟伤势如何,我家尊上挂念着,我这个做下属的总归要尽心些”   说着,她随手折了一朵红莲,当着他的面儿把玩起来,似是很满意。   “上仙,这花我拿一朵您不介意吧,横竖您这儿还有这么多呢。”她冲他微微一笑,可手中已经折下的花,却并没有征求他意见的意思。   长潋看了看花,又看向她,半响,点了下头。   “可以,你拿去吧。”   她嗤地一笑:“这不是挺大方的”   顿了顿,她举着花转过身,颇为遗憾地叹着气。   “哎呀真是可惜了,听那丫头说得,还以为今日能一饱眼福,回头跟尊上吹嘘几句呢,可惜了,一把年纪的上仙居然捂得这么严。顺带说一句,您衣领没理好,回头可别让修为浅薄的小姑娘瞧见,乱了根基啊!”   说着,还感慨的笑了两声。   长潋没有低头看自己的领子到底有没有乱,只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轻风乍起,将还未梳理的长发吹得微乱。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平静的询问传入耳中,迈出一步的霓旌忽地顿住。   沉默半响,捻着花的手缓缓垂下,她转过身来,裙裾翻飞,腰间玉石也漏了出来。   晶莹剔透,泛着浅浅暮红,若是细看,还能瞧见石头里藏着一根乌黑的发丝。   牙色的流苏有些旧了,近乎泛白,似陈年的纸,褪去了原本好看的色泽,唯余物是人非的感慨。   她笑着,眸中仿佛有无数绚丽的,不可比拟的人间烟火,欢喜与怨恼都在其中,可谓坦坦荡荡,无所畏惧,就这么径直朝着他迎面而来。   “长潋上仙还想同我说什么?”   温暖的天光下,总藏着暗涌。   “是想聊聊一个魔族是如何瞒过天虞山的森严守备闯入这映华宫?”   而暗涌中,往往还有利刃,含着笑,却扎得人生疼。   “还是说”   红莲的花瓣无声的飘落在草上,仿佛要融进薄凉如冰的月光里,却不及她唇边的笑容刺目。   “上仙突然心血来潮,终于要把叛逃师门百年的孽徒斩草除根了呢?” 第二百八十五章 :你当本尊来种花的?   月近中天,夜幕已深,整座主峰似乎都静了下来,唯有靠南的小院中,传来吭哧吭哧的松土声。   种到第六株小木槿时,已经铲了一鞋子尘土的魔族终于忍无可忍地撂了挑子,恼怒地瞪着还在摆弄几株盆栽的女子。   “云渺渺!你当本尊是来给你养花的吗!”   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她从耳房里拿出铲子和树苗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在映华宫!   长潋那厮到底会不会教!这是一个仙门弟子该干的事儿?   这是她能干的事儿??   “种花修身养心啊。”云渺渺面色坦然,不觉得有什么毛病,“您不是火气旺么,比起打打杀杀,这样是不是平静些了?”   “本尊”平静个屁!   他撂了铲子,竟然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来了,身后的六株小木槿倒是种得像模像样,还顺手浇过了水,应是能活的。   云渺渺看了他一眼,这厮臭着脸老大不高兴,她轻叹一声:“方才不是种得好好的么您要是种得消气了,剩下的我来收拾吧。”   她倒也不是真为了让他伺候这些花草诚然她自个儿一人种不活也是事实,但今日总算是见他火气消了些,侍弄花草果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法子。   闻言,重黎回过头看了看她手边的几只陶盆,嘴角一抽。   “你作甚呢?”   “种花啊。”她坦言。   他仔细瞧了瞧那几盆东倒西歪的残花,土都快漫出来了,根居然还没都盖上,这要是能种活,怕是才活见鬼了。   她还在兴致勃勃地折腾,一副这样挺好的神情。   重黎看了一会儿,属实瞧不下去了,起身过去,夺了她手中的花。   “这花是跟你前世有仇吗?”   他没好气地将她之前埋进去的倒出来重新种,一抔一抔的土盖上去,直到将花根都盖住,再铺上一层新土,浇上水。   云渺渺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您当个魔尊怎么什么都会啊?”   这话倒是真心实意的,从下厨到种树,能打还得能操持内外,就这样的,还要什么护法,他一人就能撑起整座崇吾宫了吧。   重黎斜了她一眼,有些恼火:“还不是因为”   她歪了歪头,似乎在等他把话说完,可他却硬生生往回憋。   “本尊生来就什么都会,不行啊!”   如此理直气壮且欠揍的口吻,只有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倒觉得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既然不想说,她也没有追问的意思,他将快被她折腾死的花草妥妥当当地种进了合适的花盆里,虽说始终皱着眉,眼中的怒气却淡去不少,瞧着像个忍着委屈默默使性子的孩子,只一心做着手头上的事。   让人不由得想夸一句,然后哄哄他。   然而这个念头到底还是荒唐了些。   一连种了五六盆,她没头没尾地问了句:“您给丹乐宫那位,种过花么?”   重黎手一抖,折下了手里的一朵花,看了她一眼。   “余鸢自己会种,用不上本尊操心。”   闻言,她“哦”了一声,算是晓得了。   可这一声“哦”却像一块石头压在了心头,莫名膈应。   重黎皱了皱眉,将手里的花递给她:“突然说的什么胡话,花都给掐下来了,拿去,插起来还是丢了,随你。”   看着眼前的花,云渺渺一怔,竟是沉默了。   重黎不耐烦地将花往她手里一放:“愣着干嘛,梦游了?”   “这花”她犹豫了一下,“不能随便给人的。”   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怎么,这花金贵啊?”   她抿了抿唇,道:“这花叫予君心,相传是提亲用的。”   闻言,重黎一阵怔忡,看着手里的花,耳尖一热。   “你你一个姑娘家家种这花作甚!”   云渺渺干咳一声:“上回念归下山历练给我带了两株,说是挺香的,熏熏屋子还不错”   横竖映华宫中只有三人,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可自从她种蔫了一株后,剩下的这一株,便不敢在糟蹋了,暂且放在了耳房中,一拖就到了今日。   用念归的话来说,这花也挺邪乎,用来提亲百试百灵,在市面上卖得可好了。   也就她,一种就给克死了。   重黎干瞪着她,你了半天也没接上下文,索性将花放下,不以为意道:“一朵花罢了,你还真信?什么海誓山盟,生当同寝死当同穴,一颗真心日月可鉴,都是些不中用的鬼话,多少真心被踏过碾过,有用吗?说来好听罢了。”   听罢,云渺渺少见地附和一句:“确实如此,我从前也听过不少甜嘴的话,什么心肝儿啊,宝贝儿啊,愿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啊”   她学那些孟浪的公子哥儿学得足有七成像,重黎脸都听绿了,却又见她无奈地笑了笑。   “可这世上哪有当真愿意把自己的一颗心捧到别人面前糟蹋还甘之如饴的傻子啊,都是说说而已,心不就在那,伤了还得自个儿收回来,总委屈自己做什么?”   她说得云淡风轻,想到的是不夜天中那些身不由己,一生都在寄情于人的女子,而重黎想到的,却不是这般。   更为久远的过往里,曾被伤透的那颗心。   这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总会比旁人的怒骂嚣叫更为锋利。   他沉默着净去掌心的泥,忽然间什么兴致都没了。   “本尊要走了。”   说着,便朝台阶下走去。   云渺渺隐隐感到好像又说错了什么,怔忡地望着那道背影。   “生气了?”   他似是想到什么,停下看了她一眼:“那枚逆鳞。”   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   “是用来唤本尊的,比帝台棋有用,无论本尊在哪,都能立刻出现。”   云渺渺面露诧异:“真的?”   “你可以试试,但无事瞎喊,本尊是要揍你的。”他沉着脸,没有半点玩笑之意。   她想了想,摸着眉心的龙鳞,试着唤了声“尊上”。   而后,毫无反应。   重黎扶了扶额,有些头疼。   “须唤名讳。”   云渺渺一僵,错愕地望着他,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他冷笑了一声:“不想喊就算了。”   说罢,便干脆利落地转过身,走下了台阶,朝着院门大步走去。   云渺渺看着掌心的尘土,有些恍惚地拍了拍,抬眼望去,他真的走远了。   “重黎?”她悄悄地念了一遍。   不知是太轻了还是又没喊对,龙鳞依旧没什么动静。   想到他方才最后望过来的眼神,不屑一顾,不耐烦,还是失望?   她深吸了一口气,摸着眉心,终是斩钉截铁地高喊一声。   “阿黎!!”   乍然风起,眼前流光溢彩,如绚丽天光,陡然绽放!   玄色的袍在空中翻飞,青丝交错,满面错愕。   已经快走到崖边的人当真在眨眼间回到了她面前,真真切切,甚至连步子都没稳住,便被她一句“阿黎”蛮不讲理地扯了回来。   慌乱之中,他打了个踉跄,整个人压了下来,慌乱中一把扣住她的腕,顺势将她的腰身一勾,拉进了怀里。   如此一撞,才勉强站稳。   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就在耳边,随之而来的,还有满怀的海棠花香。   甚是好闻。   他像是还没回过神来,怔怔地僵在那。   云渺渺倒是先缓过了这个神儿,抬起手,抱了抱他的腰,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本尊。   而后,忽然一笑。   “原来真的能喊回来啊” 第二百八十六章 :我就是非要喜欢你   头顶星辰,脚踏晚风,拈花笑眼,走出映华宫的时候,霓旌觉着步子都轻快了不少,举着九思慢慢朝着山崖边晃去。   本寻思着尊上应当还在云渺渺那儿,可要去接上一接,将人弄上来,总得一同再下去才是。   然一抬眼,却望见一道墨色的身影恰好从南边过来,形容恍惚,她都快走到跟前了,居然还没反应过来。   “尊上?”霓旌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如此,那双眼才终于有了几分神采。   去的时候还板着脸,一副要同那丫头算总账的架势,回来怎么就跟没魂了似的?   还有方才,没瞧错的话,他是不是顺拐了?   重黎迷迷瞪瞪地眨了下眼:“我”   “”听听,连“本尊”都不用了。   “她唤我阿黎了”   霓旌一愣:“啊?”   懵了足有好几息工夫,她才反应过来,“阿黎”是谁,顿觉吃惊。   “那丫头,唤您名讳了?”   “想试试那枚逆鳞可管用,就突然间”回想起那一瞬,他整颗心都要跳出来了,眼下还是有些恍惚。   霓旌眯了迷眼,总觉得没这么简单,于是趁他还没缓过神来又问:“还有呢?”   重黎此时思绪正乱,浑浑噩噩便接过了话。   “还抱了一下。”   霓旌眉一挑:“怎么抱的?”   他魂不守舍地低头比划:“就腰。”   “啊。”她的笑容逐渐放肆。   果然是尊上被占便宜了。   那丫头瞧着好欺负,哪能吃亏呢。   她忍着笑,劝道:“您也想开点儿,男子汉大丈夫,抱一下腰嘛,又不是被这啥那啥了”   说到这,她忽又想起之前崇吾宫上下流传的,尊上的腰让一个仙门弟子折腾坏了的说法儿,顿觉背后一凉。   呀,不知不觉尊上都吃了这么多亏了吗?   重黎自是不会同她说方才自己是如何从那座小院里落荒而逃。   是的,当真是落荒而逃。   仿佛再晚一步,他堆垒多年的痛恨与怨恼,怕是都得毁在她这一抱上。   想起的,就只有那句阔别多年的“阿黎”。   不是对着酆都法力被封的他而迫不得已撒下的谎,信口胡诌的名,而是真真切切,想要见到如今的他。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他所有的沉着冷静,都被搅得一团乱。   一声“师尊”,险些脱口而出。   幸好   幸好,还有路可退。   他合了合眼,长吁定神,再睁眼,已然冷静下来,看向眼前的女子,又瞧见她手中的红莲,皱了皱眉。   “你上哪儿去了?哪来的梵音莲?”   若没记错,这花稀罕得都快值一座城了,人间压根找不到。   见好像套不出话了,霓旌这好奇心来得快,收得也快,拈着花冲他莞尔一笑:“闲着无聊,就四处转了转,恰好瞧见这么个稀罕的灵草,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这哪对得起您多年教诲。”   重黎拧眉:“你胆子倒是不小,若是遇上那个成天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掌门”   话到一半,他的目光忽然从梵音莲落在了另一只手上挂着的一截布条上。   月白锦缎,银丝团纹,镶三枚青玉,着实好看。   只是这纹样,这气息,已经打了上千年交道,他便是想认错,也不可能。   他狐疑地打量着她:“这腰带是长潋的吧?”   霓旌狡黠地眯了眯眼:“尊上好眼力!”   重黎嘴角一僵:“你做了什么?”   长潋那等一板一眼的人,是断然做不出将将腰带赠给一个姑娘这等事的,反观他的护法,凭她以往的做派,莫不是被长潋那张脸迷惑,直接上手扯了?   见他露出了狐疑的眼神,霓旌连连摆手:“尊上您别误会啊,属下好歹也是个黄花大闺女,怎么可能干出黑灯瞎火非礼一代仙门枭首的事儿呢!”   重黎半信半疑:“当真?”   “千真万确!”她斩钉截铁。   这话她可没骗他。   腰带这种东西,抢是抢不来的,所以她直接要了。   一刻钟之前,映华宫水榭旁。   僵持良久,站在池塘边的人先开了口。   “你堕魔了?”   这话问得霓旌都笑出了声:“您真是好眼力,现在才看出来吗?您瞧着我像是刚堕魔不久?”   她掌心凝起一团浊气,比夜色更浓,便是置身于月光之下,也依旧无法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长潋怔了怔,竟然没有如她预料中那般发怒,或是斥责她心术不正,只是压抑着不知名的情绪问道:“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她满面笑容,泰然自若:“都成魔了,还能去哪?留在凡间,一堆修士喊打喊杀,死了一了百了,酆都还不见得肯收这么脏的魂呢。”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当年究竟经历过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长潋似是思忖良久,才问出一句“为何”。   在她听来,这话就十分刺耳了。   然而,不过僵了一瞬,她的笑容便更为灿烂了。   “哦,原来您不知道啊。”她的口吻,倒有几分恍然大悟的意味,旋即又添了几分讥诮,“那倒是我误会了,还以为当年那些话,您都听明白了呢。”   “我”她越是笑,长潋越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人告诉您吗?还是您满心只有泱泱四海,压根就没留意?也是您不就是这么一个人么?是我唐突,不自量力,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腌臜的心思。不过我都是魔族了,也没什么可怕的,既然您不晓得,那我再说一遍就是”   她眼中映着他遗世独立的卓然身姿,却像是染了浓墨,骄傲又恣意,把从前的卑微都打得粉碎。   坦坦荡荡,顶天立地地站在这,用最明媚的姿态,说着最问心无愧的话。   “我就是不知天高地厚,非要这么喜欢你,才堕了这一身仙骨啊”   “师父。”   话说完,得了一身轻快,曾觉得怎么都解不开的疙瘩,当真见到了,却忽然发现,也不过如此。   她就这么我行我素,自在恋慕,要什么答复,求什么回响,妖魔心性,不也挺好?   至于这腰带,她不过是瞧着好看,随口问他能不能给,谁能想到,他真给得这般痛快。   既然如此,她还客气什么?   重黎看着她毫不心虚的神色,不免动摇:“罢了,既然都拿了你对映华宫似乎还挺熟悉,你来崇吾宫时说你曾是仙门弟子,穿的是天虞山的弟子服,如今回到这,不去见见曾经的同门和师长?”   霓旌勾了勾唇角:“已经见过了。”   重黎的话,倒是勾起一些忘却许久的陈年往事。   当年她从冰冷的江水中爬出来,遇见这位凶神恶煞的魔界帝君,居然脑子一热,就不计后果地跟他回了崇吾宫,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丝犹豫。   便是最艰难的时候,她都不曾想过,要捏碎这枚帝台棋。   说来可笑,明明连要她魂飞魄散的那些人都不放在眼里,被视为妖孽追杀,连山崖都敢跳,却偏偏不愿让一个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肮脏的样子。   重黎皱了皱眉,似是终于将诸多的细枝末节连了起来,狐疑地看向那座映华宫。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年好像忘了说,一直耽搁到现在,其实您问一句,我也没打算瞒您,我曾经的师父,就是天虞山掌门来着”   一阵尴尬的笑声之后,是更为尴尬的死寂。 第二百八十七章 :再遇陆君陈   诚然长潋与步清风极力隐瞒着山下的流言,但云渺渺也很清楚,她一直躲在映华宫,终归只是显得她做贼心虚。   近来伤势好转,恰好长潋有一样东西须得送去交给长琴,步清风忙于应付各大仙门的仙友,分身乏术,她便顺势请命。   长潋本是不应的,但又想起前几日长琴说他护得没边儿,反倒让人觉得心中有鬼,旁人的据理力争,还不如她堂堂正正站在众人面前来得有用。   既然问心无愧,何须躲躲藏藏?   看着眼前的看似乖巧怯懦,眼底却闪着灵光的小弟子,长潋陷入了沉思。   护得太过了吗   虽说等了这么久才等到她拜入天虞山,不由紧张了些,事事都想替她稳妥地安排好,渡她再列仙班,便是他的夙愿了。   可长琴的话却令他心生动摇。   她当真需要他这般细致入微地护着吗?   如此草木皆兵地将她留在映华宫,是当真为她好,还是只因他惧怕再度失去而已。   “师父?”见他眉头紧锁,久久无言,云渺渺疑惑地唤了一声。   长潋回过神,叹了口气,终究退了一步:“去吧,将东西交与长琴长老后可四处走走,无论听到什么,无需为此伤神,若遇上麻烦,便去寻你师兄,还有早些回来。”   “是,徒儿谨记。”她接过东西,不知可是错觉,竟在长潋眼中瞧出一抹忧虑。   收拾了一番后,她御剑下了主峰。   天虞山坐落于南海仙境之中,草木常青,便是入了冬,也未见百花凋谢,唯一的异常,是数日前突如其来的一场夜雪。   但看来,一切如常,应是并无人放在心上。   她捧着盒子走在路上,倒是遇上三两生面孔,应是其他仙府的弟子,按礼数,本应客客气气地上前招呼一声,然抬眼便对上那几人疑虑的目光,像是认得她,又像是在避讳她。   如此,她便懂了,略略点了下头,从那几人身旁走过。   身后传来窃窃私语。   “她不就是长潋上仙座下的那个弟子么?传闻说她被魔尊掳走,山上的人都以为她已经被害了,私下里商量着后事呢”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魔族凶残悟道,以杀戮为乐,人人得而诛之,她被掳走这么久,怎么还能活着回来?”   “该不会是早就被魔族夺了舍,派了个细作混入仙门吧?你瞧,连命兽都没有”   “她方才看咱们了,是不是盯上咱们了?”其中一人说着,不由得瑟缩起来。   “这儿可是天虞山,有长潋上仙坐镇,岂容妖邪放肆?”另一人宽慰道。   “那可说不准,你们可有听说,为寻长生之血天虞山这回派遣了四队弟子入世,被魔尊混入的那一队,恰好有长潋上仙的两名弟子,这女弟子被魔尊掳走,大弟子事先都未曾察觉到,丢人可丢大发了”   “诶?我听说天虞山的掌门首徒法力高强,年纪轻轻便已开光,如今都快破劫了,怎么会什么都没察觉到呢?莫不是有意隐瞒?”   低语至此,他们忽然感到背后一凉,已经走出数步远的云渺渺忽然顿住,回过身来静静地盯着她们。   波澜不惊的眼中透出一股森冷,便是手中没有拿剑,也仿佛有着无形的利刃朝他们逼去。   明明是笑着的,却瞧不出半点客气之意。   “诸位道友,这儿怎么说也是天虞山,心中有惑无妨,但背后编排还说得如此大声,是不是太嚣张了些?你们怀疑我这个与魔族有所纠缠的人倒还有些依凭,但我师兄堂堂正正,素来问心无愧,还望诸位慎言。”   说得凛然,可若是配上那双毫无波澜的眼,总教人觉着阴恻恻的。   三人吞咽一下,匆忙逃窜,似是怕一语成谶,她当真露出“本性”,当场要他们性命。   望着那三人逃远,云渺渺暗暗嘁了一声。   “就这胆子还敢背后嚼舌根呢”   人虽走远,但方才那些话还犹言在耳,比起她从步清风口中套出的旁枝末节,确实过分多了。   但大致与她猜测中的并无太大差距。   想来也是,一个颜驻期弟子,能从魔尊眼皮子底下逃回来,换了她也不可能就这么欢欢喜喜地接受了。   看来要自证清白,还得费不少功夫啊   她叹了口气,转身却正对上站在身后的男子。   青衫如纱,鸦发高绾,手握一柄上品灵剑,充耳琇莹,庄重轩昂,都说君子如玉,眼前这位的确称得上卓然风貌,只是其眼神沉静,非但不似玉石温润,倒染了些寒光。   云渺渺还记得他,毕竟在令丘山时,已经打过照面了。   “陆道友怎么在这?”   陆君陈默然不语,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通,似是在试探什么,看他的神色,应是早就在这。   她笑了笑:“陆道友可是觉得我方才说错了?”   陆君陈摇了摇头:“你为自己的师兄说几句公道话,有什么错?不过”   他顿了顿,皱起了眉。   “你方才训斥的,是我的同门。”   闻言,云渺渺一怔,旋即笑道:“是吗,那还真是对不住,话说得重了些。”   陆君陈的脸色始终绷着,诚然口吻平淡,却给人一种庄重严谨的感觉。   “是本门无礼了,在天虞山妄议掌门弟子,确然不妥。”   不知为何,对着这个人,云渺渺便有些笑不出来。   平日里还能应付一番的客气的微笑,在陆君陈面前,就僵住了,总觉得   “陆道友言重了,这种事”   “这种事,还是有理有据,在诸位掌门仙友面前一次说清得好。”陆君陈一板一眼,颇为正经地看着她,“云姑娘觉得呢?”   云渺渺心窝一抽,着实不知如何接这句话。   她这算是碰上比那个活祖宗还不会说话的人了吗?   “可对?”陆君陈认真严肃地重复,似是不等她一句答复,便不会罢休。   “陆道友说得是。”她硬着头皮答道。   “既然如此,云姑娘不妨说说在被魔尊掳走的前因后果,想必天虞山上下,没有你自己更为清楚此事经过的人了。”说着,他竟然不知从何处掏出了纸笔,要做个详细的记录。   云渺渺被这一丝不苟的势头惊得往后退了半步:“这不妥吧?”   “如何不妥?”   “”且不论事出突然,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光是这人开门见山的耿直,就已令她倍感压力。   她也算应付过不少人,但眼前这位,显然是她尤为不擅长的一种。   她指了指怀中的盒子,干笑道:“其实我还有师命在身,须得给长老送东西,此事说来话长,陆道友何须急于一时?”   闻言,陆君陈看了看她手中的盒子,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是在下思虑不周,既然姑娘眼下不便,便改日再说。”他终于收起了那莫名其妙的纸笔,云渺渺也暗暗松了口气,尴尬地同他告辞。   直到走远,她不露声色地侧目回望,陆君陈还站在那,不知在想什么。   方才那话,换了旁人来讲,就像一句客气话,诸如“后会有期”“改日再聚”云云,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令她有种被盯上了的错觉。   改日再说啧,他应当不至于离谱到去映华宫向她打听吧? 第二百八十八章 :林间邪气   她怀着一丝忐忑,前往长琴所居之处,一路也听了不少闲言碎语,众口烁烁,一个一个争辩过去,只怕她嘴皮子都要磨烂了,况且她素来无心与旁人争什么高下,更疲于去记恨什么,总觉无用。   心若无愧,即使身在浊渊,亦是天地清明。   处处妄言,不与之计较,便也成不了锥心的利刃。   盒子,亲手交到了长琴那儿,还与言寒轻碰上了面。   自令丘山一别,确然已经过了许久,这小子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瞧着倒是稳重了些,问了她的伤势和近日的状况,少见的没有同她辩上几句。   孟逢君还是如常,见了她还是不忘冷阴阳怪气地呛上几句,若不是之前听师兄说她也去魔界救人,费了不少心神,云渺渺也忍不住要回几句的。   但这次,却是要先道声谢。   “不过是还你个人情,要你谢什么。”孟逢君没好道。   恰好后头两个烧炉子的新弟子窃窃私语,断断续续听到几句,应是听到不少传言,今日见到了她,不免心中生疑。   言寒轻皱了皱眉,似是不悦,还没来得及让其住口,孟逢君抄起案头上盛丹药的勺儿反手抡在二人头上,手法娴熟,令人头皮发麻。   只听得嘎嘣两声响,那两个弟子捂着脑袋吃痛地弯下了腰。   “烧炉子都堵不住你俩的嘴,既然还有余力碎嘴,将那边的丹药都装起来!”   她一声喝,两个小弟子委委屈屈地低着头:“是,孟师姐”   看着那二人忙得两头转,孟逢君哼了一声:“一个两个,胳膊肘不晓得往哪儿拐,就话多!”   云渺渺还是头一回见她管教同宗弟子,本以为她是专找她和余念归的麻烦,原来对自家师弟们也是如此啊   言寒轻显然已经司空见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是入门后才晓得师姐就这么个性子,其实平日里不犯错,她还会指教同门剑法和法术,师父给她的丹药,若用得上,也分给几个根基不稳的师弟,就是这几日啊,门内到处都在传你和魔族的事儿,被她听见,劈头盖脸一顿骂,那场面啧啧,在这都没人敢碎嘴了。”   云渺渺不由一愣:“你说的真是孟逢君?”   莫怪她不信,以孟逢君以往的做派,没带头将这件事闹大,好好收拾她,就已经挺不可思议的了。   言寒轻其实也觉得有些见鬼,但事实的确如此。   “孟师姐看着挺凶,其实相处下来,好像也没想象中那般恐怖,就是性子要强,但本门弟子若是在外头受人欺辱,她定然是头一个站出来讨公道的,这回应当也是如此,外人说说也就罢了,同为天虞山弟子,都来怀疑你,确实教人心寒不过此事掌门定然会站在你这边,只待澄清一切,便能恢复如初!”   见他目光笃定,似是很有信心的样子,却不知是信她无辜,还是信长潋有能耐护住她。   半响,她笑了笑:“不妨事,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心有不安也无可厚非,且不说我到底是不是魔族的细作,即便真的是,也轮不到旁人来插手天虞山的内务,逞一时口舌之快,若无证据,也不足为惧。”   闻言,孟逢君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似有些意味深长,但也并未反驳于她。   既然东西已经送到,云渺渺便告辞了。   长潋叮嘱过她早些回去,天虞山上下正是人多口杂的时候,也确实不宜与任何人发生口角。   她打算去看看许久不见的余念归,便朝着端华所住的浮山而去。   竹林幽静,青石灯台,一如其主,端方雅正。   这非她头一回来端华居所谒见,但毕竟眼下她的处境算不得安稳,端华又是司掌门规的长老,难说会对她处以何种态度,许是从前在外门便时时受其管教,她这会儿竟有几分紧张。   然,她找遍了余音阁都未曾见到一人,整座楼阁一片清净,甚至连鸟鸣都无。   她觉得应是今日不凑巧,踟蹰片刻,便打算离去。   沿着林间小道下山,四面幽风阵阵,一时飞叶迷眼,回过神来,却觉得四下冷了不少。   头顶的竹叶簌簌作响,天色仿佛暗了下来,森冷之意从四面八方涌出,如一座无形的牢笼,正悄无声息地向她压来。   云渺渺不由得浑身发僵,想拔剑,却难以动弹。   这种不祥的预感她已历经数次,却未曾想到会在天虞山再度想起。   如寒冰般的邪气,与这竹林仙境如此格格不入,杀气如暗涌,一点点漫过来。   她腕上的不染金光闪烁,似是十分不安,她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中陷阱了吗   她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旋即又觉得不可能。   这可是余音阁附近,什么妖邪有能耐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   她额上渗出了丝丝冷汗,细细感受,逐渐接近的邪气似曾相识,她猛然一惊。   诚然还混杂了些别的东西,但她应当不会认错。   这气息是是在三危山时遇到的那个邪祟吗!   身后的气息越来越近,她咬紧牙关,试图召出不染,僵住的指尖艰难地收拢   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按住了她的肩,悄无声息,却令人不寒而栗!   云渺渺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终于挣脱了僵硬,一把握住不染,回身欲挥,耳边却传来余念归惊讶的声音。   “渺渺,你怎么来了?”   她心头一跳,忙收住了鞭,诧异的望着眼前的人。   “念归?”   余念归亦是惊喜地望着她:“掌门许你下山了?伤势如何?脸色好了些手伸出来我给你瞧瞧!”   云渺渺一时愣住:“方才是你在我身后?”   余念归有些不明所以:“是我啊,我一早便去晒药了,你来寻我的?”   闻言,云渺渺低头瞧见她手中的药篓,朏朏从她肩上跳入娄中,一双乌油油的大眼睛四处张望。   余念归气得忙把它提出来:“我刚晒好的药啊!你可别瞎踩!”   将朏朏重新放到肩上后,她见云渺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免担忧:“怎么了?你的眼神有点吓人,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留意到金光流窜的不染,只觉得像一条过于漂亮的藤鞭,朏朏却已经蹿到了她头上,满眼防备,显然是身为命兽有所察觉。   四下的邪气忽然都消散了,周遭再度亮堂起来,仿佛她刚才所感受到的,不过是一场错觉。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不染,终于还是将其收起。   “这是师父赐的法器,唤作不染,我暂且不便用剑,就带着它了。”未免吓到余念归,她瞒下了上古神兵的事。   看着她腕上的三圈金钏,余念归好奇地凑过去细看:“真好看啊,掌门给的,应当是个好宝贝!”   羡慕归羡慕,她转而又问起她的伤势,晓得她并无大碍后,才松了口气。   犹豫片刻,余念归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道:“桑桑的事你也别太难过了,回头咱们再试试,还能不能召出别的命兽来。   关于你的魂胎,清风师叔都叮嘱过我了,你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无论魂胎是个什么来头,咱们暗中找到其生父最是要紧,留了种不认账,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说得义愤填膺,誓要帮她揪出这个“负心汉”的架势,云渺渺倒是一愣。   “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看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怀的是魔尊的孩子这种事,还是不拿出来吓唬这姑娘了。   云渺渺笑了笑:“没什么,我该回去了,这几日我应当能下山走动,山间宾客诸多,明日我再来给你们搭把手。”   说罢,转身欲走。   “哎”身后传来犹豫的一声轻唤。   她回过头,望见余念归欲言又止的眼神。   似是斟酌良久,余念归低下了头:“我还以为那个钟黎是好人,觉得你同他走近些倒是不错,若那时候我能再细心一点,你或许就不会被掳走了”   明明以友人自居,那时候哪怕多怀疑一些,或许结果便不至于如此。   山风仿佛都静了下来,沉默良久,云渺渺叹了口气,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忽而一笑。   “那便罚你明日请我吃一碗阳春面吧,好些日子没回来,甚是想念。其他的,都过去了。”   从魔界篇回到天虞山,搞事的脚步是不会停下哒! 第二百八十九章 :怀疑与黑烟   回映华宫的时候,恰好遇上从风华台回来的步清风,他应是没有料到长潋会同意她离开映华宫,错愕了好一会儿。   不过都绕了这么大一圈,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也都听了个遍了。   云渺渺笑笑:“我又不是那等听不得重话的柔弱女子,师兄你过于紧张了,那些话说得是不大中听,但也并非只有空穴来风的怀疑,其中也有对令丘山和近来四海内发生的种种事端,师兄难道不觉得令丘山一事后,各处的妖邪作祟之事愈发多了吗?”   步清风沉思片刻,点了点头:“确然如此,且人聚集之处,亦是怪事频发,人间帝都朝云城,还有就近的几座城,命案发生的次数实在多得不寻常,但人间有人间的律法,便是有所怀疑,咱们这些世外之人也不便主动插手。”   “梼杌出世,引来无数妖兽,而令丘山下,却恰好是那日天裂发生之处,师兄觉得,这其中可有连系?”她这几日也从旁敲侧击中打探出一些线索。   他们那日只顾着封补酆都天裂,此事了结后便以为告一段落,紧接着却又发生了令丘山之难,若说是巧合,未免太恰到好处了些。   步清风没想到她已经将个中线索连到了这一步,诚然之前的确心生疑虑,但阴司之事到底不便多问,何况那日幽荼帝君叮嘱过,天裂一事要他们早早忘却,想必不是能大肆宣扬的状况。   令丘山那日发生的情况众仙门都看在眼里,从梼杌挣脱封印,到妖兽齐聚,不过数个时辰,西海的天就变了色。   虽说合众仙门之力,最终将此事平息,但邪气经久不散,盘旋在令丘山上空,尸横遍野,山涧中流淌的,都是殷红的血,如此惨烈的场景,自他入门一来,从未见过。   四海妖邪为祸,这半月来,天虞山也派遣了不少弟子下山除妖,他一人斩杀的妖物便有数十,自不必说其他仙门。   这样下去,不知有多少人为之丧命。   但仙门弟子入世除妖,其实不似传闻中那般自在,身怀异法与各式法器,大多时候都须得谨言慎行,少言,少管闲事,非与妖邪有关,不可随意出手,更不可在闯下祸端时自报师门。   盼你除妖时,你是天,是仙君,是活命唯一的仰仗。   没有妖时,你握仙剑,持法宝,便会受忌惮。   人心多变且多疑,不能为己所用者,宁可远离。   他们这些名门弟子,其实还不如那些散修来得无拘无束。   守一颗济世之心,承他人所不能承,怀苍生,而不求苍生以报。   此乃天虞山开山立派时,身为掌门的长潋定下的第一条门规。   故而他们眼下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在听闻哪一处妖邪作祟时,匆匆赶去罢了。   若将酆都天裂与梼杌出世连在一起想,这其中   “你觉得这两件事都非凑巧发生的?”   云渺渺点点头:“令丘山的封印自数千年前便存在于此,那九天玄火更是从未熄灭,若非引来冰山地狱的蚀骨寒气,想必也不会被西海之水倒灌浇熄。   且那一日,我在山中察觉到的邪气,与三危镇中设下幻境,暗害了诸多百姓,将我们困于其中的邪祟极为相似,可惜只有一瞬,我没能发现其所在,又或是让他溜了。”   步清风将她所言仔细琢磨了一番,心中涌起一阵不祥。   “师父可知此事?”   “我已禀报与师父,但还未找到切实的证据确信此妖来历,师父应是也在暗查中,此时说出去,无根无据,且说来三危山那回,也只有我与魔尊二人见过那孽障,贸然宣扬,被当做幻觉还好,说不定此事会再度扣到魔族头上,反倒越查越乱”   魔族在四海内的名声她是晓得的,在三危山发生的事传出去,有谁会信那孽障费尽周折,原是打算暗害魔尊,若非亲眼确信,她都觉得荒唐。   虽不知那邪祟与魔尊有何旧怨,但这孽障的气息三番五次地出现在他们途径之处,想必不是巧合。   且那虚梦千年,明明已经被列为禁术,早已失传,那孽障又是从何处学来   步清风看着她愁眉紧锁的样子,不由诧异:“你何以如此笃定此事就不是魔族所为?”   莫怪他多想,听她方才的口气,对魔尊连个怀疑都没有,倒是一副担心其被陷害的样子。   云渺渺一愣,茫然地看向他:“啊我很笃定吗?”   步清风认真地点了下头:“你这说法,倒像是在护着那魔尊了。”   她清了清嗓:“没有的事,师兄多虑了。”   顿了顿,又道。   “对了,师兄近几日去过余音阁吗?”   “拿护身符时去过,怎么?”   “可有发觉什么异样?”   他细思片刻,摇了摇头:“并无。”   云渺渺眸光微沉:“晓得了”   念归和师兄皆没有察觉到,可那一瞬,分明是有杀气的。   被念归打断了吗?还是说   她回头望着余音阁的方向,陷入沉思。   此事,可要再探一探,再告诉师父   二人御剑飞上主峰,途中冷不丁望见一道金色的身影从另一侧飞下。   “钟离公子?”步清风眼力尚佳,只一瞬便认了出来。   本想上前招呼一声,钟离阙却连头都不曾回,看样子,的确如近日所传,心不在焉的。   二人迟疑片刻,并未追根究底,只道应是从魔界救人时此人出了不少力,得了允许,才能凭外门弟子身份出入天虞山主峰。   虽不知师父是何用意,但他们做弟子的,还是谨遵师命便好。   回来途中,难得说些私话,步清风思量着晚饭要炖汤,再做几样小菜,尽是师父和她平日里爱吃的,云渺渺被他念叨得食欲大起,道是一会儿要去给他打个下手。   步清风连连摇头:“你可饶了师兄我吧,上回让你进了厨房,一锅饭都糊了。”   说来往事历历在目,他这师妹啊,习武悟性是极好的,什么剑招教一遍就会了,修炼也颇为刻苦,平日里也很是懂事儿,独独与后厨过不去。   当初他太过天真,放她进了厨房,那日的饭糊得废了一口锅,更糟糕的是,师父那日心血来潮,也与他们一同用饭,师徒三人,记着不可浪费的门规,愣是吃完了手中的饭。   得亏都是有修为的人,除了有些闹肚子外,并无大碍。   只是那焦糊的味道,他着实不想再试一回了。   被那祖宗耿直地鄙视过之后,云渺渺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厨艺不仅仅是“不佳”的程度,无奈地撇了撇嘴,打消了这个念头。   二人落在崖顶,收起了剑,正说着一会儿饭菜做好了再去打扰师父,却忽然望见映华宫某处升起了滚滚黑烟,不由齐齐一僵。   “师兄”   云渺渺抬手指了指黑烟飘出的方位。   “那是厨房吧?” 第二百九十章 :为师只想做顿饭   天虞山主峰终年为仙气缭绕,仙府映华宫更是六界稍有的灵泽鼎盛之处,被誉为世外仙宫,莫说邪气,殿内连尘土都极为少见。   以不染纤尘形容,毫不为过。   然而就是这样一处,今日却黑烟乍起,如妖雾滚滚,直冲云霄。   步清风和云渺渺顿时慌了神,也顾不得细想,匆匆赶去。   只见门窗紧闭,只有屋顶掀开了几片瓦,那浓烟正是从此处飘出来的。   隔着门,都能闻到呛人的焦味儿,简直比三危山的妖雾还要让人难以忍受,熏得二人忙捂住口鼻。   如此大的动静,居然都没有惊动师父,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敢在映华宫造次,他们倒要看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互觑一眼后,步清风会意地点了点头,手按在了剑柄上,高声喊道:“何人在屋中!”   沉默了片刻,正当二人打算硬闯进去抓人时,那道门忽然打开,滚滚黑烟如潮水翻涌而出,惊得二人赶忙后退!   黑烟渐散,终于显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面对他二人,竟没有逃走的意思。   二人忍住咳嗽的冲动,眯着眼细看。   烟尘缓缓散去,如雪的白袍出现在二人眼前,定神细看,二人不免错愕。   方才还在怪哉师父何以没有察觉,哪成想里头的人就是长潋。   长潋气定神闲地抬手挥散了黑烟,就连面对妖邪之时都云淡风轻的脸色,此刻居然有些凝重。   “师,师父?”云渺渺诧异地望着他。   白袍上施了法术,依旧洁净,但那张孤高不可亵渎的脸却已经被熏黑了一圈儿,左脸还有一道黑印,看惯了他一向端方自持的模样,冷不丁见到如此场面,二人双双被震住了。   长潋看了过来,素来冷静的神色有些绷不住,就差在脸上写着“你俩要是敢笑出来,就逐出师门”了。   “为师,只是想试试做饭。”   “火有些旺了。”他斟酌片刻,补充道。   看了看一脸疑惑的他,又抬头看了看还在滚滚升腾的黑烟,云渺渺和步清风齐齐吞咽了一下。   这叫有些旺?   步清风用袖子捂着口鼻,跑进后厨看了眼,顿时愣住。   灶台上的狼藉也就罢了,这火都烧到墙角了啊!   他忙掐了个诀儿将火扑灭,又用风术驱散了浓烟,总算将状况收拾了一下。   云渺渺见此景,也觉着叹为观止,回头看向长潋,他正一脸费解地站在门边,似是在思索,做个饭罢了,为何会变成这样。   长潋不擅厨艺,她一直是晓得的,年节时天虞山上下聚在一处包饺子时就瞧出来了。   但她万万没想到,他能将后厨折腾炸了。   从前她还觉着师兄不让师父碰任何厨具有些过于紧张,见识到如此场面后才晓得,师兄的严词回绝可真是算客气了。   这哪里像是要做饭,下毒都没见这么狠的。   二人里里外外地忙活了一通,才总算是将这屋子收拾清爽,回过头,却见长潋还站在门边,仿佛还没想通究竟发生了什么。   “做饭这么难?”   云渺渺尬笑:“这好像是不太容易。”   毕竟她的厨艺,也没有资格嘲笑师父呢。   步清风环顾四周,经这么一闹腾,能用来做饭的菜被祸害得寥寥无几,挫败地叹了口气。   长潋看了他一眼,似是有所犹豫:“为师多事了。”   闻言,步清风顿时慌了,连连摆手:“徒儿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知师父今日为何突然想起要亲自下厨,平日里不都是徒儿做饭么?”   这样的状况,若是心血来潮多来几回,他非吓得心力交瘁不可。   闻言,云渺渺也好奇地望了过来。   长潋干咳一声,有些为难:“也快过节了,往年都没有长进,今年想着至少给你二人做一份八宝饭,算是为师一点心意了。”   诚然这理由有些突然,但听着甚是惊讶,二人不禁有种“吾家师尊初长成”的感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长潋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可惜没做成,全糊了。”他指了指锅中与焦炭无异的八宝饭,仔细招招,也许还能找到几片蛋壳。   尽管如此,云渺渺和步清风还是十分感动的。   “菜剩的不多,汤是熬不了了,但耳房中还有些面粉,将剩下的菜剁碎和起来,应当还能包一顿饺子。”步清风提议道,“八宝饭虽没能做成,但既然师父有兴致,不如一起包饺子吧,就当是过几日年节,先练练手了。”   “是啊,今年争取不再是门中最丑的饺子!”云渺渺笑道。   听闻在她入门之前,门中年年以掌门包的饺子为“最丑”,压根没人有胃口吃,但沾沾仙气也是不错的,故而都是从初一给供到十五。   她来之后,被供起来的饺子,就有了俩。   长琴曾笑过,不愧是她师兄挑的弟子,连饺子都包得如出一辙。   先在映华宫练练手,这提议倒是不错。   见长潋似是默许了,步清风便去将面粉取来,晓得他俩都不擅厨艺,和面调馅儿这等精细活还是在一旁远观为上。   望着他忙里忙外的样子,捧着茶的云渺渺不由感慨:“师兄真是厉害,不晓得日后谁家姑娘有福气给叼去。”   同样捧着茶的长潋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附议,只是目光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师父,怎么了?”她问。   长潋垂眸,看了她一眼,忽而笑了笑。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了往事,有些怀念”   当年在云渺宫中,好像也有过类似的场面,只是那会儿忙着张罗的人,脸色还要更臭些   待面发好,馅儿也调得适中了,步清风将切好的小面团擀成薄片,放在桌上,回头喊道:“师父,师妹,可以包了!”   师徒三人便围坐在桌前,步清风手把手地教。   长潋只觉得自己编写典籍时都不曾如此专注,那薄薄的皮搁在掌心,有些凉凉的,将馅儿加进去,便要谨慎小心地把皮儿重新粘起来,可一不小心,便漏了。   他抬起头,困惑地望着坐在对面的云渺渺,她居然已经包出三个了。   诚然还有些软踏踏的,但多少算个饺子。   “你几时学会的?”   闻言,云渺渺手一顿,看着包了一半的饺子,陷入犹豫。   总不能告诉师父,那晚在崇吾宫包饺子时,那个凶巴巴的魔尊架不住她一直盯着,最后还是手把手地教了她一会儿吧。   她抿了抿唇,道:“认识了一个挺会包饺子的人。”   长潋顿了顿,平静地应了一声,二人转而看向一旁闷声包饺子的步清风,却见他已经包满一盘了,饺子精巧好看,甚至有一摞还包出了花褶,放眼天虞山上下,也没几个能包出这样的。   步清风觉察到灼热的视线,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久没包饺子了,有些生疏,门中手艺好的师侄师弟们都很是厉害,今年还有其他仙门的道友,我得多练练才是。”   你可给山下那些人留点脸吧!   长潋:只要徒弟收得好,每日都像下馆子   云渺渺:师兄啥都会,我和师父负责喊666   步摸得感情的万能工具人清风:好嘞!今年包饺子再拔个头筹! 第二百九十一章 :我又不是故意喊的   虽说包得饺子有一半差强人意,但好在步清风擀的皮儿,和的馅儿都是上好的,只要下锅没漏,倒也能吃。   诚然吃到最后,他俩也没弄清长潋为何会心血来潮,不过师徒三人能一起忙活两个时辰,做一顿晚饭,倒是分外窝心。   今夜似乎不太适合说煞风景的话,吃完饭后,云渺渺将在余音阁附近察觉到邪气的事儿暂且压下,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坐在屋顶看着满天星月消食。   脑子里装得事儿多了,思绪便容易混乱,有时会恍然于自己方才究竟在想什么。   浓墨般的天,挂着一弯下弦月,天穹高远,朦胧中,泛出浅浅的金色。   她觉得似曾相识,沉思一阵才恍然大悟。   像魔尊的眼睛。   他是龙族的事她已经晓得,只是未曾听说四海内哪儿的龙族,生着这样一双漂亮的眼。   若是不那么凶巴巴地瞪人,应当还挺讨姑娘家喜欢的吧   不知这会儿他是不是正陪着余鸢,也像凡间男子那般,会苦恼如何哄自己的心上人开心呢?   她躺了下来,心中苦恼,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桑桑说过,魂胎,要从这儿听,可惜她自己听不见,只能这么感受一下了。   怀胎的感觉,其实比她想象中要奇妙。   尤其是知晓了魂胎一事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一个人,这种感觉就一日胜过一日,有时夜半惊醒,会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回头看着寂静的墙面,说不清为何,竟然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委屈。   会想着。   若是有个人能牵住她的手,就好了   然而也仅仅是   一瞬间,便恢复如常了。   她叹了口气,抬起手摸了摸眉心,旁人瞧不见,她自己却是能摸得着的。   龙族的逆鳞,又小又软,很难想象,这是那祖宗的软肋。   这鳞片的用途,她直到最近才晓得,不过为何叫“重黎”不行,叫“阿黎”就灵了呢?   那应当只是她用来糊弄崔珏,随口喊出的名字啊。   想不明白,却总觉得这两个字叫来颇为顺口。   就好像   曾唤过无数遍那样熟悉。   一阵感喟涌上心头,于是,不由自主地唤出了声。   “阿黎”   刚叫出口,她便后悔了,然而为时已晚。   四周风声忽起,云雾迷眼,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好闻的海棠花香。   混着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   抬起眼,是干净单薄的白衣,还未系好的衣扣,露出淌着水珠的肌肤与蜿蜒的锁骨,以及,精瘦的窄腰。   再往上看,下颚棱角分明,长发披散,湿漉漉地淌着温热的水。   眼前的人,正一手撑着身子,几乎将她圈在了臂弯里,满脸错愕地干瞪着她。   那一刻,云渺渺突然闪过两个字。   要完。   星河沉寂,从远处的山林间,传来几声缥缈的鸟鸣,安静的屋顶传来窸窸窣窣,缓缓挪动的声响。   云渺渺揉了揉已经开始发麻的腿脚,犹豫地朝身侧瞥了一眼。   只穿一件中衣的背影瞧着颇为单薄,便是晓得他修为高深,也不免觉着这样是要着凉的。   偏偏这祖宗又倔上了,自出现后错愕地瞪了她一眼后,既不说话,也不走,就同她在这僵持着,弄得她也不敢动弹,回头万一不小心薅炸了,被他一脚从屋顶上蹬下去可怎么办。   “您别生气啊”她实在有些遭不住了,伸手戳了他一下,“我又不是故意要喊您的。”   闻言,背对着她怄了好一会儿气的重黎肩头一僵,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喊都喊了,你还敢赖账!?”   “这”她尴尬地移开目光,低声嘀咕,“我哪晓得您刚好在沐浴啊?”   她不过是随口一喊,这玩意儿也不带后悔的,想起他方才的样子,八成是刚从水里出来,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好就被她拖过来了,若不是眼疾手快地套上一件中衣,他这会儿丢人丢得更大发。   本是一句牢骚,奈何重黎耳力过人,听得要多清楚有多清楚,当即回过身。   “不是同你说了没事儿别瞎喊么!就算要喊你就不能缓一缓,容本尊穿个衣裳?”看看他眼下这德行,是能见人的样子吗!   云渺渺撇撇嘴:“这不是也没让您一丝不挂地出门么,总比打断您和心上人卿卿我我来得好吧”   “什么?”她这回说得更小声,重黎听得不大真切,“本尊同谁卿卿我我,云渺渺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险些脱口道出“余鸢”二字,却先瞧见他胸前凌乱的衣裳,赶忙别开脸。   “您先把领子拉好吧,透风不冷吗?”   重黎低下头看了眼,脸都绿了,赶忙拢了拢,拢完又觉得荒谬,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小媳妇儿似的遮遮掩掩,被她看几眼能少块肉不成?   想到这,他又不服气地松开了手,衣领该如何就如何,一派坦荡。   这祖宗是特别抗冻还是压根没把她当个女子?这么理直气壮地袒着,说他流氓吧,好像也没做什么越矩的事儿。   该如何说呢   怎么跟缺一心眼儿傻孩子似的?   话虽如此,这么个人活色生香地坐在一旁,换了谁都忍不住偷偷瞄上几眼。   腰真细啊   难怪抱起来这么称手。   她不由疑惑,被重黎瞧个正着。   “你这什么眼神?本尊丑了还是怎么?”   她顿了顿,诚心诚意地问道:“龙族的腰都这么细的吗?”   “咳!”   他千算万算也没料准她会突然这么问,一呛,心神就乱了,心神乱了,耳根也跟着红起来。   “你一个姑娘家知不知羞的!龙族本尊哪里知道其他龙的腰细还是不细!”   “哦”她若有所思地应了声。   他想了想,总觉着有种不祥的预感,遂又回过头补了一句:“敢去看其他龙的腰,本尊把你吊起来打!”   小气死了这个人。   她叹了口气:“行,我不看别人的”   闻言,他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又觉着这话听来又有点怪怪的,斜了她一眼,果然,正盯着他的腰。   他没来由地一阵头皮发麻,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你就不晓得矜持些?”   云渺渺眨了眨眼,神色坦荡:“我就看了几眼,怎么不矜持了?从前也没少看”   嗯?从前?   他心头一跳:“从前你看了谁的?”   “不夜天那些恩客啊。”她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喝多了在大堂里宽衣解带的可不少,环肥燕瘦,什么样儿的都有”   说着说着,她瞧见魔尊的脸开始发绿了。   “青楼?”   “嗯”不晓得为何,她忽然有一丝心虚。   “你不是说在后头做事的吗?”他的眼神沉了下来。   云渺渺吞咽了一下:“偶尔也会到前头伺候,去姑娘屋里服侍。”   “如何服侍?”   “就行房之时站在榻边,端个茶,递个帕子之类的。”   闻言,重黎眯了眯眼:“所以,都瞧见了?”   她僵了僵,连连摆手:“没瞧几眼!便是瞧了其实跟看滚猪肉没多大差别的。”   重黎的脸绿得更厉害了:“云,渺,渺!”   这声音简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惊得她抖一激灵。   “我我下去拿床毯子!”   说着,一骨碌翻下了屋顶。 第二百九十二章 :本尊曾有过一个心上人   她抱着毯子从下头爬上来时,先悄悄朝重黎看了眼。   他还坐着,一动不动的,单薄的白衣,披散的长发,像只不服管束的大猫。从那布料下透出伤疤的深色,一道又一道,虽说结了痂,但仔细瞧,依旧触目惊心。   九天寒月,星河寂寥,只有他孤零零地坐在那,平日里那么凶神恶煞的人,此时看着,居然觉得很是可怜。   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了。   他忽然咳了一声,压抑着,仅仅轻轻的一声,以为没有任何人会听见,微微颤抖的肩,像是哪儿猝然疼了起来,蜷曲了一会儿,又支起了身,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云渺渺扒在屋檐上,静静看着。   说不清为何,就是觉得这会儿还是先不要出声为好。   待他缓过来,又等了几息工夫,她轻轻地在瓦片上敲了一下,他立即回过头,望见的,是她略含歉意的笑容。   “那个毯子收起来了,找了好一会儿,让您久等了。”她爬上来,将手中的毯子抖开。   重黎呵了一声:“你就这么怕冷?天虞山比人间暖和多了吧?”   “又不是我觉得冷”她将毯子往他身上一披,“我这儿没有您能穿的衣裳,凑合一下吧,说到底是我不小心将您拉了过来,您冻病了回头还得找我算账。”   “笑话!本尊会生病?阿嚏!”映华宫本就在云上,一阵寒风来得猝不及防,他话还没说完便先打了个喷嚏。   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将毯子拢紧了点,将他囫囵裹在里头。   “你当本尊是馒头吗?”他面露鄙夷,却没有立刻将她推开。   倒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在他眼皮子底下摆弄毯子的这双手,细瘦纤长,他一只手就能握住她一双,指腹与虎口结着一层硬茧,那是长年握剑留下的痕迹,与他记忆中的那双手有几分相似。   抬起头,便正巧望见那双桃花眼,映着天上星辰,明月凉辉,像没有波澜的湖面,教人心生恍惚。   于是,忍不住伸出了手,轻轻抚过那眼角。   从前连碰一下都不敢,这会儿倒是没什么可怕的了。   本以为如此,却在她突然掀眼看向他的一瞬,指尖陡然僵住,心口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鼓。   竟是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呼吸也停住了。   天地仿佛都静了下来,无论是近处的映华宫,还是远处的浮山与南海,都成了模糊的虚影,唯一清晰的,只有她看向他的眼神。   盛着光辉,清冽澄明。   他忽然就想起那年天光朗朗,碧空如洗,云渺宫前朝雾如潮,缓缓地翻涌过来,他走过那条曾走了无数次的路,万籁俱寂,站在路尽头的人回过头,忽然一笑。   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心如擂鼓,碧海青天,洪荒长流,都不那么重要了。   只那一笑,便能让他深陷其中。   云渺渺望着他的眼睛,皱了皱眉,退开半步。   “我这双眼睛,很像您的师尊么?”   “凫丽山山主和那位余鸢姑娘都同我说,我眼睛里,有那位的影子真那么像吗?”   重黎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不由一怔。   沉默片刻,才道。   “像。没人比你更像了”他似是在叹息,唇边的笑又带着浓浓的自嘲,眼底的落寞藏都藏不住。   她莫名觉得,自己眼下在这,好像挺多余的。   问得,也挺多余。   然而,她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这话让余鸢姑娘听见,你就不怕她伤心么?”   他眉头一拧:“伤心什么?”   她一愣:“我以为您喜欢她。”   “啊?”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谁同你说的?”   云渺渺懵了:“不都这样同我说的么?您的护法,将军,还有哪些女妖况且您不是对她笑得挺开心的么?”   那一桩桩一件件,字字句句都犹言在耳,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听不懂,瞧不出?   数千年无微不至的照顾,费尽周折为她疗伤,不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么?   重黎的眉头都快打成结了:“笑就是喜欢她?她是本尊的救命恩人,本尊不对她笑,还能对她哭不成!”   这都哪门子歪理?   她怔了好一会儿,有些尴尬:“误会了?”   重黎斜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谁晓得你在想什么?恩情归恩情,本尊报恩素来不遗余力,她待本尊好,为了救本尊,半颗内丹都损了,修为阻滞,本尊不能丢下她不管。”   闻言,云渺渺想起那几日在崇吾宫遇上的余鸢,虚弱瘦削,仿佛豆腐捏的人儿,经不得任何风吹雨打。   且不论重黎是如何想的,但她看着他的眼神可谓用情至深,同是女子,断然骗不了她。   此刻,她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同情来。   重黎见她突然不说话了,以为她没听明白,又补了一句:“本尊若是有那个意思,数千年间早将她娶了,用得着等这么久?”   她沉默半响,缓缓合了合眼:“还以为您活了千儿八百年,总该有个心仪之人呢。”   平静的口吻,听不出喜怒,站在他面前,白衣随夜风翩飞,像一束安静的光,照进他眼底。   重黎仰着脸,就像曾经无数次这般望着她,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一个眼神,都像是要将他看到尘埃里去。   他垂眸,瞧见她腕上的不染,神色淡淡。   “这鞭子,使得顺么?”   云渺渺没料到他话锋转得这样突然,晃了晃神,道:“还行就是从前没用过鞭子,还打不准。”   说着,她下意识地看向他的左脸,鞭痕未愈,还留着一道寸长的血痕。   她不由得吞咽了一下。   “除了您脸上这一鞭。”   重黎冷笑一声,突然拉着她从屋顶一跃而下,从虚空中一抓,捞出一件玄色罩纱披上。   云渺渺稳住身子,错愕地看了他一眼。   他皱着眉,抬手一挥,晚上黑镯顿时化为一条闪着银光的墨鞭,除了色泽,竟与她的不染一模一样。   “本尊只教你一遍,学不学的会,看你悟性如何了。”他也不废话,抄起无愧站在院子里,也不管她到底想不想学,忽然抬手一扬,无愧银泽忽闪,顿时凌厉起来,枝叶疯长,根根如刃,随着他的身姿在空中飒飒起舞。   见多了他用英招,倒是没想过他还会用鞭。   且这鞭子使得当真不错。   有那么一瞬,她不由怀疑,他最擅长用的不是剑,而是这条无愧。   周遭草木喧嚣,飞沙四起,仿佛有一道深浓的墨入了水,形成天地漩涡,抽过墙面时,虽说收敛了力道,还是打出一道深痕,被卷入其中的石头,也在瞬息间被凌割成无数齑粉!   如此强大的威力,仿佛扼住了呼吸。   她想起那几日捆在她腕上的墨鞭,不由觉得,他真的算是对她客气了。   罡风渐渐平息,墨鞭化为一道银光,重新回到他腕上,发出叮当一声。   他望了过来,注视着站在屋檐下的她:“看清了没?”   云渺渺定了定神,抬起胳膊,抚过不染。   重黎已经走了过来,沉着脸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去试试。”   闻言,她只得硬着头皮唤出不染,握着金光流窜的长藤走了出去,回想他方才的招式,抬手,扬鞭!   灵泽升腾,金鞭如火,竟从四面八方汲取灵气,使得她以颜驻之体也能挥动这昆仑神器。   空中虚影偏擦,掀起罡风如刃,席卷着院中草木,摧枯拉朽!   重黎渐渐瞪大了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院中那道白色身影,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像。   像极了。   比他想象中还要像啊。   当年她就是如此,在他面前使出了这招仅一式,便将他手下千百魔族抽成了风中残屑。   而后,将杀气凌厉的不染,指向了他。   那一鞭,逼退了他,也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他至此才晓得,他的师尊,到底能有多心狠。   “如何?”耳边传来一声询问。   他望着院中的人,眸光沉静,不似当年冰冷,唯一没变的,是萦绕在她身旁的金鞭,依旧那样可怖。   他合了合眼,忽而一笑。   “本尊曾有过一个心上人。”   没头没尾的一句,宁静安然,云渺渺怔住了,手中的不染也悄然沉寂下去。   “本尊那会儿觉得她很好,无所不能,是天上星,水中月,须得小心翼翼地守着,才不至于被人抢了。”   他眼中的光无声地黯了下去,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恍惚醒来。   “后来,我才晓得她是真的”   “恨不得杀了我。” 第二百九十三章 :尘封之地   层层浓雾遮天蔽日,前路苍茫,回头也再无归途,所见之处,唯有无尽的瘴气。   “还撑得住吗,其实你化成乌鸦,我带你进去也是一样的。”司幽含笑看了眼走在前头的蓝衣女子,抬起手,将她周围的雾气驱散了些。   “昆仑封山已久,便是你,也找不到进去的路。”镜鸾摇了摇头,凭着一缕气息固执地往前走去。   司幽挑了挑眉:“那还不是因为你当年那自个儿的真身堵住了上山的路,这才连山门都寻不到。不过也得亏如此,这些年才无任何妖邪能踏足昆仑仙境。”   镜鸾叹了口气:“昆仑曾是无数世人向往的仙山,亦是父神曾居的神宫,然那一日后,四灵殉阵,诸神陨落,便是有我的真身镇山又如何,你看看这附近的瘴气,连仙门中人都靠近不得,谁敢信这儿离昆仑近在咫尺?”   她下定决心离开主上,前来取回真身,她的灵识并未随昆仑一同沉寂与沧海间,故而这些年也不知此处究竟发生过什么。   即便已经做好了物是人非的准备,可当真亲眼所见,不免五味杂陈。   她守了这么多年的地方,曾以为终能回到过去的地方,早就已经成了浓雾与邪气堆积之处。   若不是还能感觉到真身的一缕气息,她险些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司幽环顾四周,莞尔:“是啊,这里的确大不如前了,连灵气都快散尽了啊”   镜鸾回头看了他一眼:“其实你不跟来也无妨的,这是我的事,取回真身你也插不上手,何必千里迢迢地随我同来?你这个地府主君已经闲到不必回酆都了吗?”   司幽一脸泰然地摇着烛阴,随手扇走了一股子邪气,冲她笑了笑:“不打紧,我已经给子玉留了信儿,再晚几日回去也无妨。”   至于究竟晚几日,就不好说了。   镜鸾嘴角一抽:“真替崔府君感到心寒,前世得造多少孽才能摊上你这么个不懂事儿的主君。”   司幽伤心地摇了摇头:“小阿鸾,你这么说可有些过分,那些文书其实都枯燥至极,数不清的恩怨情仇,我便是爱看话本子,也遭不住看上个千儿八百年啊。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生前事你不是也看过么,你都能处置,子玉想必游刃有余。”   “住口吧你!”一提这事儿镜鸾就想抽他。   当年她奉命前去酆都见一见即将指婚的这位帝君,也是猪油蒙了心,被这副皮囊糊了眼,在树下见他的第一眼,居然会觉得这人也没有传闻中那般糟糕,若是主上安排,嫁过来好像也并无大碍。   鸾鸟专情,故而一旦动了心思,便觉得应当以真心待人,然而这混账东西他居然居然连她的名讳都没问,便先将她带到天子殿,批了十年文书!十年啊!!   主上还以为她在地府过得很是愉快,且十年于上神而言,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故而只是捎信来询问了几回,都教这混账帝君给拦下拉了!   天晓得她那十年领教了他多少无赖之处!又见识了多少生前腌臜事!才晓得人间那些话本子,其实编得算客气了!   以至于后来她一见到那些文书,就莫名想抄起桌上砚台打爆他的狗头!   更为可气的,在她问起那桩即将定下的姻亲之时,这小子答得倒是爽利。   什么万灵之主,娶回来作甚?既然父神觉得她好,不如自个儿娶了,莫要麻烦旁人。   自那之后,她便晓得,他对这婚事半分兴趣都无,她也不必自讨没趣。   十年朝夕相对,一句话就毁得干干净净。   后来在主上身边再度重逢,她自然也没同他客气。   十载积怨,都发在那一日了,颇为痛快。   “主上那边如何了?”她问,“你这回只留了一缕神识在那凡人身上吧?”   司幽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欣喜:“小阿鸾这是在担心我了?”   她瞧着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儿就想抽:“我只是觉得此事被发现,不好收场罢了,毕竟你借的舍,也是一派掌门的大弟子。咱俩的婚事待主上回来便要作罢的,你成天在这作弄设么,添乱还是怎么的?   我承认当年是有认真想过这件事儿,但你既然无意,我也没有非你不嫁的念头,身为一界帝君,可晓得自重?”   她似是已经忍耐许久了,郑重地提醒他。   自从打消了那个念头后,她便时时记着要同他保持距离,敬他为地府主君,也绝不越矩一步,但这些年他这不知所谓的性子愈发变本加厉,又不晓得想出什么法子折腾人,她有时实在忍无可忍。   听她如此说,司幽终于不笑了,叹了口气。   “这样啊”   他顿了顿,终于正儿八经接上了她的话。   “放心,便是只有一缕神识,也足以支撑那凡人了,只是眼下我身在雾瘴中,天虞山那边可能会有些恍惚,不过并无大碍,待你取回真身,离开这便好了。”   闻言,镜鸾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   此时她一心都在昆仑,循着自身气息毅然决然地直奔已然多年杳无音信的仙境,却是不曾留意到身后的叹息与不断挥动,为她扫清眼前路的烛阴。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在畏惧着什么,眼前的迷雾终于渐渐淡去,显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扇高耸入云的青铜山门。   雕绘山河壮丽,云上四海缥缈,望不见天穹。   烛阴散去雾气,终望见山门顶端,自亘古便镌刻在上的,不朽的昆仑二字。   司幽将手放在门上,却并未挪动分毫。   这扇门,数千年来,拒绝了所有企图入内之人,无论是妖魔,还是仙灵。   “我一人进去便好。”镜鸾抬起手,竟然穿过了门扉,回头看了他一眼,“取回真身不知要多久,属实麻烦,你已陪我到此,足矣。”   言下之意,是望他离开,不必在此处守着了。   司幽却像是没听懂,冲她挥了挥手:“你安心去吧,我在这等你出来。”   闻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入走入山门。   咱们阿鸾要去取回真身,等回来就给渺渺找场子! 第二百九十四章 :故地   涟漪荡开,唯她一人能涉足其中,然门后的昆仑山,却只剩一片死寂。   没有活物,以没有蕴养万物的灵泽,曾经缭绕于此的仙气早已在数千年的封山中消失了。   草木枯萎,乱藤遍地,天地黯淡,浓云久久不散。   远处山巅,陷于晦暗中的神宫一角,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云渺宫   她终于回来了   踏着破败的石阶,每往上走一段路,便望见越来越多的铁链,无论怎么走,都抵达不了山巅。   泛起白雾的虚空中,飘来了血腥味儿,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真身就在前方。   昆仑断崖,无尽深渊,凌驾于死寂之上的,是乱麻一般交错的雪色链条,从虚空中伸出,又隐没于缥缈间。   所有的链子,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延伸,在那朔白的光辉间,困住一道青蓝的身影。   血迹斑驳的双翼,被数道链子一齐勒住的脖子,血已经染透了那些链子,也将那身蓝衣染作触目惊心的紫。   用遍体鳞伤来形容,也已显得浅薄。   那双紧闭的眼,仿佛再不会睁开,眼角的蓝纹也黯淡无光。   她静静地站在崖边,望着那具身躯,神色凝重。   另一边,司幽已经寻了块石头,就地坐了下来,望着那道山门,有些感慨地垂下了眸。   昆仑山,于他而言可算不得什么值得回来的好地方。   曾几何时,他还真心盼着能见到这地方烟消云散,没想到一语成谶。   虽说昆仑仙境还未彻底毁去,但眼下这副样子,也没好到哪儿去。   数千年前那桩事,当真是一场浩劫。   想起方才镜鸾的眼神,不知怎么的,就想起许久之前发生的事了。   他要与万灵之主结为连理之事,起初昆仑瞒得严,但他也套出几句来,那老头子的安排,他素来不稀罕听,此事也从未放在心上,只是没想到,被他随手抓回天子殿一同过了十年的女子,会是陵光身边的鸾鸟。   更没料到,她那时是真心实意地为考量这桩婚事而来酆都见他。   回过神来,能记得的,竟然只有她在天子殿中一面嫌弃他不学无术,一面日日都从鬼市中将他拖回来的身影,以及,后来在昆仑山再次相见的一幕。   那日恰逢聚灵于仙境,她以鸾鸟之身召万灵朝拜,彩霞为帔,晨曦做袖,堂堂正正从天而降,同他道了句   我晓得帝君对我无意,我也不想嫁与帝君,还请放心,所幸这桩婚事,还未曾作数。   如今想来,可真是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往自个儿脸上刮了一嘴巴。   与此同时,天虞山。   临近年节,难得有如此好的日头,山间玲珑花都开了,半山浅紫如潮,倒是一派盛景。   兰亭堂中,云渺渺正端着一碗阳春面,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余念归的话,脑子里却还想着昨晚的事。   那祖宗说完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后便走了,她握着不染,倒像个傻子似的在院中站了许久,直到屋顶那床毯子滑了下来,才陡然回神。   许是晓得自家主子已经来过,霓旌昨日竟然没再来,她本以为可算能安安稳稳地过一夜,可辗转反侧,月近西山才睡了一会儿。   那几句不知所谓的话始终挥之不去,又想不明白,她不禁怀疑那祖宗是不是存心不想让她好好睡一觉?   “渺渺,你怎么了?不舒服么?”余念归疑惑地在她眼前摆了摆手。   她这才缓过来,愣愣地望着她:“没怎么。”   余念归狐疑地皱了皱眉:“胡说,这么一会儿你都叹了五回气了,若是伤还没好,就别勉强自己下来了,这儿还有不少弟子,帮衬得上的。”   云渺渺尴尬地笑了笑:“真没事儿,昨晚睡得不大好罢了。”   闻言,余念归也不再追问下去了。   犹豫片刻,云渺渺忽然问:“近日余音阁可有什么异样?”   “异样?”余念归抱着朏朏,沉思片刻,“好像没什么差别。”   “仔细想想,什么都行。”她思来想去,还是对昨日感觉到的杀气心存疑虑,虽说天虞山中,应当不可能混入妖邪之流,但倘若不是她的错觉,此事非同小可。   余念归努力回想,属实纠结:“真要说的话,我师父近日时常出去,半夜才归,已经好几日没骂过我了,还挺不可思议的。”   “端华长老?”她一怔。   “许是近来发生了太多事,分身乏术吧”余念归猜测道,却见云渺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忙将她拉回来,“你不是说想吃阳春面么,再不吃该凉了。”   闻言,云渺渺点点头,暂且将疑虑搁在一边,刚夹起一筷子面,身后便传来低低的议论声。   “她就是被魔尊掳走的那个弟子吧?”   “是不是叫云渺渺来着”   “听说她可是长潋上仙的徒弟,怎么才颜驻期啊?”   “昨日不是还有人说,她从魔界回来,已经换了个魂儿么?”   “真的假的?”   窸窸窣窣的揣测听得余念归一阵来火,险些将手中的筷子都掐断了,正欲起身同那几个外来弟子争辩,却被云渺渺一把按住。   “渺渺!可他们都这么说你了!”她愤愤不平道。   云渺渺笑了笑:“都是些闲言碎语,又伤不着我,莫惹事,咱们算是东道主,回头闹起来不好收场。”   闻言,余念归悻悻地坐了下来,捏紧了拳:“待找到证据还你清白,堵得这些混蛋说不出话来!”   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嗦面。   然一口面还没咽下去,身侧忽然多了一堵“墙”,悄无声息地遮住了光亮。   她错愕地抬头望去,就见青衫道袍,雅正端方,不是陆君陈又是谁。   他一脸正色地站在她面前,又不知从哪儿端来了纸笔,比起那些背后嚼舌根者倒是坦荡许多,也不讲那些弯弯绕绕,开门见山道:“今日道友可方便说清楚了?”   许是他太过郑重的做派惊着了四下的各派弟子,絮絮的低语也都挺了下来,众人纷纷抬起头朝这边看来。   余念归也露出了不明所以的神色,错愕地看向她:“你俩这么熟了?”   一片尴尬的死寂中,嘴里还叼着一口面的云渺渺气息一哽,当场呛住。 第二百九十五章 :同归   玲珑树下的小径上,云渺渺拉着余念归快步往前走,猛一回头,陆君陈果然跟了过来,固不固执且不论,到底还是晓得些礼数的,不紧不慢地与她二人隔了数步远,不至于跟丢,也不至于唐突。   余念归一脸莫名地看向她:“这,这怎么回事?”   方才在兰亭堂,她俩连饭都没吃完,云渺渺道了句“失陪”,便突然拉起她往外走,本以为这位不苟言笑的陆师兄是心血来潮,眼下看来却像是另有隐情。   云渺渺停了下来,回头看向陆君陈,眉头微皱,陆君陈也随机停了下来,仿佛偏执似的,从始至终就与她们隔着五步远,不进一步,也不再退一步。   “陆道友是打算私审于我吗?”虽说昨日已经晓得他的目的,却没料到他真敢当众上前。   陆君陈目光平静地望着她,手中的纸笔依旧端着,没有丝毫心虚之象。   余念归稍加细想,明白了云渺渺话中之意,登时露出不悦的神色,挡在了她身前:“渺渺是天虞山弟子,莫说是受了冤枉,便是当真犯了错,也当由掌门处置,陆道友乃苏门山弟子,如此擅作主张,是不是越矩了?”   陆君陈看了她一眼,并无争执之意,相较于余念归的据理力争,他倒是平静许多。   “身陷魔界本就是极为凶险之事,我也曾有几个师弟遭魔族掳走,再未回来,无论云姑娘是否受了魔族蛊惑,又或是另有图谋,她的的确确从魔界活着回来了,在下并无冒犯之意,但关于魔界的事,还需向姑娘打听一番。”   见他不似那些背后嚼舌根之人言语不善,余念归稍稍松了口气,低声同云渺渺道:“好像是个能讲理的”   云渺渺却是并未就此放下心来,这位苏门山大弟子心性沉稳,在她见过的仙门弟子中,算是个中翘楚了,虽说这一丝不苟的性子在某些地方偏执得教人头疼,但不知怎么的,竟生不出半分厌恶之情。   只是觉得这眼神,这口气,隐隐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就像   咦?像谁呢?   她脑海中分明闪过了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却转瞬即逝,徒留一缕莫名的残念,堵在心头。   陆君陈很有耐心,也不急着催促,僵持良久,云渺渺叹了口气,正欲开口,身后却忽然传来端华的声音。   “你们在这做甚?”   余念归惊讶地回过头:“师父?”   云渺渺和陆君陈亦从对峙中回过神来。   端华站在玲珑树下,一如既往地一身墨绿场景,翠冠束发,眉头紧锁,不像是从余音阁的方向来的,衣衫也略显凌乱,眸中似有疲色。   余念归忙上前请安,面露忧色:“师父您上哪儿去了,徒儿昨日找到一味草药,本想给您过目,等了一宿也不见您回来。”   司掌门规,素来恪守不逾的端华老居然一宿未归?   云渺渺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日在余音阁附近察觉到的邪气,疑惑地凝望着不远处的端华。   端华并未告诉余念归自己昨日的去向,意味深长地看向后头的云渺渺,缓步上前。   云渺渺立即收敛目光,低下头行礼:“弟子见过端华长老。”   端华神色淡漠,似乎比平日更为不好说话,不露声色地瞥了陆君陈一眼,复又看向她。   “伤都好了?”   云渺渺僵了僵:“已无大碍,多谢长老挂心。”   端华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跟来吧。”   说罢,便转身朝前走去。   云渺渺一怔,疑惑之余下意识地看了余念归一眼,她亦不知发生了何时,二人互觑一眼后,喏喏地跟上。   身侧随后多了一道人影,她不免诧异,余光一瞥,却见陆君陈面色坦然,手里居然还拿着纸笔。   “”这人固执得可以啊。   走着走着,才发觉这是回余音阁的路。   连着浮山的石栈虚浮在云雾间,可俯瞰天虞山方圆百里的山河仙境,若不是走惯了这条路的弟子,光是从这些石头上走过,都觉得心头发颤。   却看后头的陆君陈,神色平静,步伐稳健,都跟到了这儿,还不见停下。   端华自是晓得多跟了一个人,但不知为何,居然没有将其赶回去,而是由着他一路跟进了竹林。   余念归暗搓搓地扯了扯云渺渺的衣袖,低声道:“师父今日好像心情不佳,咱俩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吧?”   云渺渺颇为茫然:“我这次回来,今日是头一回见端华长老,哪晓得何时惹他生气了,不过长老也没训斥咱俩,你如何晓得他心情不佳?平日里不也这样么?”   余念归咂了咂嘴:“怎么就一样了?你就没瞧见师父的眉头比平时多皱了那么一点,嘴角也比平日垂了那么一点么?”   她比着小拇指的指甲盖儿郑重地同她道。   云渺渺嘴角一抽:“你看得真够仔细的。”   “那可不!凭我多年经验,今日当谨言慎行,万万不能再惹着师父!”她斩钉截铁的口吻,不晓得是多少次血的教训换来的。   瞧瞧着耗子见了猫的架势,看来作为端华长老唯一的弟子,属实不易啊。   云渺渺默默一笑。   余念归的目光落在她腰间,没了帝台棋,换上了一只平安符,用流苏串了起来,倒是相称。   她笑了笑,志得意满地眨了眨眼:“怎么样,我绣的平安符管用么?”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忍住了笑:“是是是,托你的福,我的伤好得尤其快,我瞧见师兄腰间也有一只,你几时这般有闲情了?”   余念归一噎,清了清嗓:“本来想着就给你一人的,大难不死从魔界回来,这不是临近年节,我寻思去去晦气。至于清风师叔那个我顺便的,之前不是因为在令丘山遭了邪气侵袭,多有得罪么”   她想起那时自个儿做的事儿就一阵尴尬,虽说师叔说不必放在心上,但她这边总觉着过意不去,赔个礼也好。   云渺渺听着她的声儿越来越小,似是明白了什么,勾了勾唇角。   而后,又忽地顿住。   令丘山的邪气?   回想起来的确有这档子事儿,不过那时的邪气很是微弱,除了乱人心神,并无更为出格之事发生,步清风将其暂且镇压后,便平息了下去。   “那邪气如何了?”   余念归道:“师父已为我拔除了,并无大碍。”   “当真?”她面露迟疑。   余念归拍了她一下:“那还能有假?我师父总不至于害我吧!”   “休要喧哗。”端华侧目,她当即闭上了嘴,乖顺地跟上。   云渺渺也陷入了沉默,不露声色地环顾四周,竹林幽静,几缕曦光从叶隙间漏出,灵泽澄净,飞鸟嘤咛,仿佛昨日的邪气,只是她一时恍然。   她眸光一沉,藏起了心中狐疑。 第二百九十六章 :同样古怪的灵根   步入余音阁,窗明几净,处处陈设严谨,除了窗台上种的一些药草,连个多余的摆件儿都找不着,且那几盆开着花的灵草,还是余念归入门之后种下的,听闻之前,还要古板些。   陆君陈也走了进来,端华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言,转而指了指一旁的书案,案头摆着的正是天虞山门规,高高一摞,听闻今年入冬,终于满了一千条。   余念归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师父,这是”   端华的目光落在云渺渺身上,平静道:“你在这抄三个时辰的门规,不论抄完与否,而后便回映华宫。”   云渺渺一怔,错愕地看向他:“长老,弟子犯错了吗?”   端华道:“暂且还不好说,此事我已禀过掌门,你只管抄,其他的莫要多问。”   此话一出,不仅是云渺渺,余念归也听懵了。   “师,师父,为何突然要罚渺渺罚云师叔?难道连师父也认为云师叔与魔族”   端华一眼扫过来:“你也一起抄。”   余念归急着为云渺渺辩解,一时有些激动:“云师叔九死一生才回来,怎么可能诶?我也要抄?”   她登时愣住,难以置信地望着端华。   “对,你也一同抄三个时辰。”端华目不斜视,口吻平和,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云渺渺定了定神,恭敬地一揖:“是,弟子遵命。”   说罢,便走到案前,撩摆坐下。   余念归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她如此,也不敢忤逆师父的意思,低着头坐到她身旁,也扯了张纸同她一起抄。   笔刚蘸上墨,却见陆君陈在她们对面的小木案前坐了下来,竟也拿起一本天虞山门规翻看。   端华斜了他一眼,眉头微皱:“怎么,你闲得慌?”   陆君陈冲他略一点头。   端华嗤笑一声,道了句“随你”,便走出了余音阁,不知又去了何处。   原本趴在余念归背上的朏朏似是也瞧着这些门规怵得慌,转眼便不知溜去何处打瞌睡了。   余念归倒是没有在意自家命兽的小性子,却对陆君陈感到诧异:“陆道友又不非本门弟子,留在这做甚?”   “话还未问清楚。”陆君陈的目光瞥向已经落笔写下半句的云渺渺。   云渺渺手一顿,抬了抬眼:“陆道友挺有耐心啊,便是本门弟子,也不见得有几个敢无故踏入这座余音阁。”   “我方才还以为师父会将你丢出去呢。”余念归一脸不可思议地打量着他,总觉得师父这回是不是也太好说话了些?   陆君陈放下了手中的门规,在她二人疑惑的注视下道出一句:“论辈分,贵派的端华长老,我须得唤一声大伯。”   “你再说一遍?”余念归疑心自己耳朵不好使了。   陆君陈叹了口气:“在下并无隐瞒之意,大伯离家已久,本就远离俗世,我入苏门山后,也多年不曾与大伯见面,此事贵派掌门长潋上仙和长琴长老一直晓得,倒是让二位道友见怪了。”   闻言,余念归一口气险些抽到脑子里去,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来回,除了这副不苟言笑的神情,还真没从他身上瞧出与端华相似之处。   云渺渺也吓了一跳,手中的笔一顿,划出去一捺。   “师父姓陆啊?”余念归磕磕巴巴道。   平日里弟子们都敬重地称一声“端华长老”,倒是从未有人探究过长老的出身。   百年难遇的灵根奇骨不假,天赋异禀也是真,但再怎么天纵奇才,到底也是从凡人一路走来,又岂会无亲无故。   “既然师父你大伯在天虞山做长老,你怎么不拜入天虞山修行呢?”余念归纳闷地望着他。   按理来说,有位长辈照拂着,总比孤身一人去一个全然陌生的门派好些吧?   陆君陈迟疑片刻,道:“在下不宜入天虞山求仙问道。”   “为何?”云渺渺忽然对眼前的人多了几分好奇。   陆君陈眉头微皱:“难道不应是在下询问姑娘魔界之事吗?”   “有三个时辰呢,陆道友急什么?”她倒是泰然。   迎着二人求知若渴的目光,陆君陈挫败地叹了口气。   “陆家本是散修多些,不成器的子孙也有不少,在东海附近的镇子中还算个望族,但也仅仅如此了。自大伯拜入天虞山后,可谓光耀门楣,族中每每提及,都是颇为骄傲的,但大伯成为一门长老后,便与陆家断了书信往来,多年杳无音信,渐渐的,也无人再提。   听闻我出世那年,族中供奉的一块青木突然发了芽,那截青木据传是多年前,族中长辈在东海边拾回来的,暗含神力,以此镇宅,妖邪莫敢近前,陆家世代太平,似乎也是由此而来,故此事被认为是祥瑞之兆,我爹娘也决意悉心栽培于我。   但我的灵根颇为古怪,无论送到哪一处仙府问道,都似乎不在五行中,天虞山我也来过一回,是贵派的长琴长老,将我送去了苏门山,这些年勤加修炼,还算小有所成。”   他应是个心诚坦率之人,不想答,便说不想答,既然要答,亦不会同她们撒谎。   余念归听得一愣一愣:“还有这么一段啊”   云渺渺在意的倒是他所说的灵根。   “你的灵根也测不出?”回想起入门第一日,在天一镜前的一幕,她不免再度生疑。   当初也是因为她的灵根古怪,长琴长老问她可要去苏门山,她还道是一时兴起的决定,原来已经送走过一位了。   “也?”陆君陈听出她话中有话。   看着他二人,余念归一拍脑门:“对啊!渺渺你当初不也测不出灵根么?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同你一样的人啊!”   云渺渺怔忡地望着眼前的青衫男子,他亦皱着眉头,似在沉思。   “是啊,真巧”   陆君陈解了她俩的惑,而后也该轮到他发问了。   云渺渺晓得再不说点什么,这位仁兄怕是不会就此消停的。   关于她是如何被魔尊掳走,又在魔界历经了什么,她瞒下了魂胎以及一些细枝末节,颇为公正地同他说了一遍。   而这位居然真给她正儿八经地记在了纸上。   余念归也是头一回听她说起魔界的事,不由诧异:“我还以为你在魔界日日受着魔尊严刑拷打,百般折磨呢!”   云渺渺一阵汗颜:“折磨我又没什么好处。”   余念归攥紧了拳,愤愤不平:“这魔尊可真是诡计多端,阴险卑鄙!连一个女子都要这般欺负,若不是掌门去得及时,你岂不是要死在魔界?要我说,下回若是再遇上,定要请掌门拿泰逢剑好好收拾他!”   想起在令丘山以及三危山时被骗的经过,她就气得一阵牙痒。   谁能料到魔尊居然会扮作凡人,瞒得他们这样苦!还当他是个性子不大好的散修,可怜过他信口胡诌的身世,简直不可理喻!   师父说得没错,魔族没一个好东西! 第二百九十七章 :你要答应我   见她如此生气,云渺渺尴尬地笑了笑:“其实也没那么不堪,至少没让我住牢房,也没饿肚子,其实魔尊平日里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可取之处?”余念归狐疑,“比如?”   她顿了顿,正色道:“做饭挺好吃的。”   半夜带着她冒雪去吃夜宵的时候手很暖和,夜里悄悄给她掖被子还屏着呼吸,翻窗到她这儿来避风头的时候有些孩子气,吵个架还冷不丁一句话把她思绪全打断了   啧,越想越觉得这半个月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倒是她一心想逃,待逃了出来,却又有些惦念。   啊,对,惦念。   她好像想清楚这几日为何总是心不在焉的缘由了。   此时的余念归露出了活见鬼般的神色:“渺渺,你这怎么怎么还夸上了啊?那可是魔族,咱们是仙门弟子!”   “算夸吗?”她有些恍然,仔细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   明明在那个祖宗面前,全然没有这个心思,今日倒是忽然觉得,他还是有值得夸赞之处的。   她二人咬着耳朵讲体己话,自然没有让旁人听到。   将该记下的都记下了之后,陆君陈再度抬起头。   “锁天塔于其他五界而言,一直像个虚无的传闻,你当真进去了?”   直截了当的一问,云渺渺都给逗笑了:“我若是不曾进去,也就不会险些丢了性命了。陆公子觉得,我在骗你吗?还是说,我须得给你画出相柳是何模样,陆公子才愿意相信?”   陆君陈陷入迟疑:“在下只是觉得,凭魔族一贯的做派,不像是会留着一座塔,囚禁着四海妖邪,若真如你所言,锁天塔中的都是曾为祸八方的魑魅魍魉,六界这数千年的太平,不仅仅靠着各大仙门齐心协力,除魔卫道,这岂非与以往的传闻背道而驰?”   闻言,云渺渺也有些动摇:“陆公子的疑问我其实也想了许久,始终不得其解,魔族又或者说魔尊的心思本就难以捉摸,但那座锁天塔的存在,却不像是有所图谋,否则只消将那些妖邪放出,于世间,必将是一场劫难,而魔族,只需在仙门疲于应对之时,坐收渔翁之利,可”   可偏偏,这么多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不仅如此,锁天塔周遭的禁制,一道比一道稳固,若不是她破了塔,那些妖邪再过千年,也不可能离开此处。   她愈发觉得,猜不透魔尊的心思了。   明明口口声声要荡平六界,将仙门踩在脚底,让世间生灵涂炭,可做的,却是让这四海更为太平的事。   有时她脑海中甚至闪过一个颇为荒谬的念头。   不可一世的魔尊,倒像个在同谁怄气,不肯服一句软的孩子。   “若你所言是真,那倒是怪了”陆君陈面色微沉。   “何处古怪?”她不解。   “在下拙见,魔尊不像是对你起过杀心,倒像是想将你留在崇吾宫,既没有料到你会逃,也没料到你会进锁天塔取佩剑,但你那日能闯过重重禁制,走进那座塔,难道只是运气好吗?”   他真心发问,云渺渺不由一僵。   她不曾说起余鸢赠她令牌一事,但细想下来,若是没有那块令牌,她必然没有机会靠近锁天塔,或许最终迫于形势,只得暂且放弃佩剑,赴往忆川,趁机逃出魔界。   若是没有那块令牌   崇吾宫前的石阶,看得久了,总觉得像是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重黎静静地站在殿门前,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远山灰蒙,长路渺远。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阿黎”,他浑身一僵,错愕地回过头,却见余鸢站在他身后,笑容清浅。   眼中倏忽燃起的光,忽地就灭了。   “你怎么来了?伤可好些?”不温不火的口吻,在旁人听来算是温柔,但她晓得,这数千年,从来便是如此。   无微不至,却又客客气气。   从不发火,也不曾再亲近一步。   就如此刻,她明明唤了他的名,他却像是听到了另一人的声音,回头望过来的眼神,急切而慌张,却在看见她的一瞬,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失望。   “我很好。”她笑了笑,“我叫你阿黎,你好像不太高兴。”   重黎看了她一眼,眼神瞧不出喜怒。   “这两个字,我不习惯”   余鸢的笑有些僵:“是因为我不是上神,所以不习惯吗?”   他顿了顿,袖下的手无声地收紧。   “我只是忽然想起从前了。”她望着天,有些感怀,“昆仑的天,总是蓝得很好看,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好久重黎,你可还记得,我二人初见时,你险些抽了我一鞭?”   重黎面露尴尬,别开脸:“那会儿刚拿到无愧,还有些不顺手,镜鸾上君不是罚过我了,你还记着这仇?”   闻言,余鸢轻笑:“记得啊我那时真是吓了一跳,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凶的小子,没想到你我还能走到今日。”   重黎面色微僵,看了她一眼:“你今日倒是感慨诸多。”   她默了默,神色淡了下去:“重黎,那个唤作云渺渺的女子,你是如何看待的?”   突如其来的一问,出乎他的预料,一时语塞。   于是她换了个问法。   “你是将她看做上神了吗?”   这算不得一个好问题,她心知肚明,也晓得他多半会动怒,但无论出于何种念头,她终究问出了口。   果然,眼前的人皱起了眉,脸色也沉了下来。   “提她作甚?”   余鸢苦笑:“我见过那姑娘的,你不在的时候,偷偷来崇吾宫看了好几回,就连我也觉得,她的眼睛像极了上神。这些年我没忘了昆仑,你其实也没忘不是吗?一点相似之处,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影子。”   “别说了”重黎叹息着合了合眼,并不想继续下去。   她每说一句,那些往事,便会一桩接一桩地浮现出来。   “重黎啊”余鸢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你说对她恨之入骨,当真吗?她已经死了好多年?如今的你到底恨谁呢?”   “我恨谁?”他不解,心头像是堵了一口气。   余鸢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是啊,你我都历经过生死了,我却总觉得你在瞒着我什么,这次锁天塔被破也是,闯入魔界的人,是长潋吗?”   沉默片刻,重黎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罢了,对你不需隐瞒,的确是长潋前来将人劫走的。”   “若是没记错,他如今是一派掌门了吧。”余鸢面露感喟之色,“这般爱护自己的徒儿,倒是难得”   “什么徒儿,她明明是!”他咬咬牙,止住了后半句,转瞬即逝的怒意却落在余鸢眼中,“总而言之,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本尊迟早跟他算账!”   余鸢摇了摇头,神色淡漠地望着天:“这些都我都不在意我晓得的内丹已经治不好了,也不想同任何人争抢,只想安安稳稳地度日。   这几日,我总是做噩梦,梦见你追着旁人走了,我怎么喊你都不肯回头   重黎,你要答应我,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都别让我孤零零一人,可好?”   她眼中似有泪光,重黎不由心头一震,皱起了眉。   “说什么傻话?当初若不是你舍了内丹相救,我早已死在苍梧渊,我的命是你救的,怎会丢下你一人?”   她淡淡一笑。   “那便好,如此,我就安心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林中掠影   三个时辰对于罚抄门规而言,其实还算手下留情了的,且并未要求非得抄到哪一章哪一条,与陆君陈谈论下来,一个时辰已然过去。   尽管还要诸多细处并未说清,陆君陈也晓得适可而止。   交谈一番,与其说他在怀疑她,云渺渺倒是觉得他真正令他想一探究竟的,不仅仅是她究竟是不是魔尊奸细,这位年少的苏门山大弟子所想到的,或许比天虞山上下大多弟子都要多。   他从她言语间听出的线索,牵扯着更多的蛛丝马迹。   三个时辰过去,云渺渺离开余音阁之前,他道出了这样一番话。   “比起应付外头喋喋不休的质疑,在下奉劝姑娘,还是小心自己的性命为好,这世间,暗怀叵测的人心可比妖魔鬼怪可怕多了。”   她只是笑着道了声谢,至少余念归也瞧不出,她究竟有没有将这话当真。   走出余音阁,她的思绪依旧在方才那些关于魔族,乃至令丘山的始末中,与陆君陈不过见了两面,但他的话,她总觉得是可信的。   此人心思深沉,却又颇为正直,似乎只是过于不苟言笑了些。   不过他方才的话,难不成是觉得她会被人盯上?   陆君陈从另一条路下山,她没有让余念归出来送,独自走在竹林幽径间。   端华迟迟未归,居然真就放心地将他们留在阁中数个时辰不闻不问,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便是问过余念归,她也不晓得他今日究竟去了何处。   只是那时见他神色匆匆,带他们来这,一路上也有些心不在焉,似是隐瞒着什么事,竟连自己的徒儿都不能透露分毫。   她不由得心中生疑,至少她所熟知的那位端华长老,不像是会遮遮掩掩之人   逐渐暗下去的竹林间,风一吹,发出飒飒的竹叶声响。   忽然,她从斑驳的树影间,望见一道黑影,顿时一惊。   “谁!!”   她喝了一声,当即追了过去。   那道黑影逃得极快,一身浊气如浓墨在林中洇散,少许迎面而来,刺得双目生泪。   她咬咬牙,唤声“不染”,腕上金钏刹那化为藤条,信手一甩,将眼前邪气抽得四分五裂,朝着那道黑影狠狠打了过去!   只可惜她的鞭子使得还不如重黎那般顺畅,情急之下又极易打偏,竟是数次与之擦肩而过。   不染似受她影响,藤上金光也透出一丝焦躁,哔剥作响。   她咬咬牙,继续紧追,却在一处山坡上跟丢了。   再往前便是浮山尽头,无路可走,却偏偏不见其踪迹。   许是追得太急,眼下她的心口还在噗通噗通地跳,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下来。   方才的浊气于她而言着实熟悉,无论是在三危山的虚梦千年中,还是令丘山中谷,亦或是昨日的竹林间,一而再再而三,她便是想忘都难。   那妖邪藏身在灵泽鼎盛的天虞山?   难道就无一人察觉到吗?   她警惕的环顾四周,那邪气已然消失,山间依旧灵气清澄,并无半分异样。   逃了?   她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却又不敢确信那孽障是不是真的被不染吓跑了。   不过在三危山的时候,它明明盯上的是重黎,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天虞山?   又仔细在山间找寻了一会儿,她觉得此事不宜耽搁,早些回去禀报师父为好,回头朝余音阁的方向看了一眼后,御剑朝映华宫飞去。   入冬之后,天色暗得很快,听师兄说,令丘山一事后四海仙门誓要惩处主使之人,说得明白些,便是意在讨伐魔界,师父身为天虞山掌门,如今仙门上下的主心骨,自是扛着不少压力,虽说近来时时留意着她的伤势,但实际上每日要操心的事儿可谓一桩接着一桩,时常到夜深,还在思索着次日之事。   她本以为会如前几日一般,须得再等上一等,才能见到长潋,然当她飞上主峰,却望见映华宫主殿,居然亮着。   她心中一喜,快步上前,却在门前听到了步清风恼怒的一声呵斥。   “大胆妖孽!放开我师父!”   在她的印象中,极少见步清风对谁发火,她这师兄啊,性子温柔得能掐出水,便是有看不惯的事儿,也以忍让为先。   除了遇到些恶贯满盈之徒,便是连见他出剑的机会都极少,今日居然如此怒不可遏。   她吃了一惊,忙入殿来:“师兄!师父!怎么了?”   心急火燎闯进来,望见的却是始料未及的场面。   她素来喜怒不惊的师父,此时竟然有了一丝尴尬与窘迫之色,侧目看着正挽着他胳膊的红衣女子,在剑拔弩张的僵局中左右为难。   步清风的脸色可以说极为难看了,若不是敬重师父,他腰间的延维早已出鞘,此时正死死盯着那红衣女子,俨然一副要将她踹出映华宫的架势。   而那红衣女子在他的杀意下丝毫不显慌乱,甚至连半分心虚都无,听见她的声音后,转过头来冲她招了招手。   “哟,小丫头,回来啦。”   此等口吻,简直像是将此处当做了自家。   云渺渺眉心一跳,好一阵心慌气短:“霓,霓旌?!你怎么在这!”   她瞧瞧外头天色,日头还没从西山落下,这跟以往的时辰不对啊!便是日近黄昏,也算光天化日,魔族如今都如此胆大包天,敢望她师父跟前晃悠了吗?   啊,说错了,不光是晃悠,这还搂着呢。   她诧异之际,霓旌的手已经毫不客气地往长潋腰上一揽,惊得长潋脸色顿变,一把按住她的手,将其从自个儿腰上抠下来,瞥了她一眼。   “姑娘家,可晓得矜持。”   霓旌一脸不以为意:“我一个魔族矜持什么?你见过哪个魔族矜持吗?崇吾宫的女妖精们,个顶个儿地豪放,就我这还不及其万一呢。”   理直气壮的口气,长潋也不知是气着了还是噎着了,竟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斥责咽了回去。   这话旁人不晓得,云渺渺是信的。   就崇吾宫那些个,腰都能扭成麻花了,一颦一笑皆是媚态横生,莫说男子,女子见了都有些腿软。   然步清风可不曾见过那般场面,他只晓得自己眼下看见的。   “大胆魔族!居然敢闯映华宫!你是如何溜进来的!”   他自幼受得便是除魔卫道的教诲,又在魔族手里着了一回道,今日刚从山下回来,想来给师父请安,便遇上一魔族且这魔族竟然就是当初将他们骗得团团转的女子!他如何不气!   霓旌神色坦然,晃了晃手中的九思:“光明正大地走进来啊,是你们自己懈怠了,倒来怪我?不就是骗过你们一回么,你这小子还挺记仇,入世就得多吃点亏,何必拘泥于一回两回,放宽心,日后还有的是吃亏的机会呢。”   “你!”步清风气得牙痒,看向长潋,“师父!魔族如此猖獗,您为何不予阻拦?”   以长潋的法力,在此女近身之前,定能将其拿下了。   可不知为何,他却偏偏没有这么做。   霓旌笑吟吟地歪着头,一副漫不经心却又有恃无恐的模样,饶有兴致地看向长潋。   “你徒弟催你呢,怎么样,要不要拿出那把泰逢剑,给我来俩血窟窿?啧,别转头啊,我脸上又没长疮,你的剑呢?来来来,都抓点儿紧,捅不捅一句话”   说着,她竟然撩起他的外袍,在他腰间翻找起佩剑来,惊得步清风脸都黑了!   长潋似是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抓住她的手,眉头紧皱,斥了一句:“别闹了!没带!”   云渺渺手里的寸情差点掉地上。   她在天虞山十年,入映华宫八载,还是头一回晓得泰逢它还有“没带”这一说。   泰逢:大家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平时要我随叫随到,徒弟回来我就关小黑屋!大猪蹄子! 第二百九十九章 :魔族就要猖狂些   这件事的始末,须得从一个时辰前,整座天虞山还称得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那时说起。   今日难得少些琐碎事,山下的书卷也都送到了映华宫,两个小徒都下了山,偌大的宫殿静得只能听见笔蘸古墨,纸上摩挲之声,如此安静,应是多年未曾有过了。   落笔数语,忽又停下,案边的白衣仙人似是走了神。   其实映华宫从来就是个冷清之地,从他亲手建立起天虞山一派,长居于此的第一日便晓得。   只是无论是人是仙,本已习惯了寂寞,却又忽然在冰冷中得到过一丝温暖之后,便会心生动摇。   从前那般的淡然,就再也回不去了。   意识到这一点,也是近年来的事。   手边墨光粼粼,灯火忽闪,一片寂静中,仿佛又传来断续的笑声,一只白皙的手,往他跟前放一盏清茶,可晃神间,便不见了。   他叹了口气,合眼揉了揉眉心。   想来是最近累着了,竟真觉得有些困顿。   耳边又响起了那个声音,熟悉,他却不敢认。   明知道是恍惚时出现的幻觉,这些年也不是头一回了,怎么还是挥之不去。   这次,还裹挟着烧鹅味儿   嗯?烧鹅味儿?   他猛然睁眼,红衣女子竟蹲在案边,头顶的伞缓缓合拢,那气息也渐渐真切起来,望着他错愕的神情,她忽而一笑,恣意又明媚,与他记忆中别无二致。   而后,她指了指手中热乎乎的烧鹅,好笑道:“怎么还愣住了呢?亏我还专程绕道去了趟凡间,这什么眼神儿刚出炉的鹅,吃不吃?”   说罢,她撕下一只鹅腿来,递给他。   目光坦荡,且丝毫没有身为魔族的自觉,仿佛只是做着再寻常不过的事儿。   长潋还未从吃惊中回过神,扑鼻而来的烧鹅味儿令他往后退了退。   “不吃算了。”霓旌的眼力见儿素来不错,这会儿也相当果断地将鹅腿收了回来,仿佛刚才只不过同他开个玩笑。   长潋浑身发僵,她已经毫不客气地扯过一只蒲团,盘膝而坐,将一整只刚出炉的烧鹅摊在他案上,把他面前的纸往旁边推了推。   “借个地儿,劳驾挪挪。”   长潋还在怔忡之中,听了这话,居然真的往边上挪了几步,给她腾了半张桌子。   “借来一用,回头给你洗干净。”她顺手拿起一旁笔洗,将里头的水倒了,用来吐骨头。   如此理直气壮,别的不说,至少场子是给镇住了。   看着她吃得还挺专注,长潋犹豫再三,终于开口:“你怎么来了”   他原以为水榭边见了一面后,她便再不会回来了。   毕竟那时她的口气,不像是还打算与天虞山再有瓜葛的样子。   但转念一想,她好像曾说过,是奉命来给渺渺疗伤的。   “你是来寻渺渺的?”他试探着问。   此时的霓旌刚啃完一只鸭腿,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句,属实听不清。   他扶着额叹息:“食不言寝不语,咽下去再说话。”   说罢,当真耐心地等着她将肉嚼碎了咽下去,灌了口茶,终于能正儿八经地说句话。   “不是。”   她眼中含笑,托着腮,兴致盎然地望着他,一副说笑似的模样。   “我来见你啊。”   “咳”长潋猝不及防地一噎,目露迟疑。   而她似乎也并不在意他信还是不信,不如说她眼下说的话,连自己都不晓得能信几分。   “想来就来了,魔族不都这般肆意妄为的么?”她笑道,“你要是看不惯,将我赶出去也行啊。”   她俨然一张无所畏惧的嘴脸,眼见着长潋的脸色都黑了,也毫无悔改之意。   “从前是我太执着于你这颗心,如今我都想明白了,你喜不喜欢我其实没必要太在意,世间的缘分嘛,十有八九都是不如意的,强扭的瓜不甜,但要是能掰下来也挺爽的,所以就甭纠结酸还是甜了。”   她倒是忽然豁达起来,听得长潋倒有些转不过弯儿来。   “没听懂?”她咽下一口烧鹅,冲他扬了扬眉,活脱脱的魔头嘴脸,“我的意思是,你的心我不要了,但是人,我还是要的。”   这种土匪腔调到底跟谁学来的!   僵持良久,无论怎么接,这话似乎都尴尬得很。   最终,他也只得将话岔开。   “映华宫中不得开荤。”   “呀,好像是有这么一条规矩”霓旌顿了顿,思量片刻,又突然咬了一口鹅腿,摆明了不思悔改,甚至还斜了他一眼,“但我又不是天虞山弟子,你管我?”   一只鹅快啃完之际,外头传来步清风焦急的喊声。   “师父!徒儿察觉到魔族的气息,好像就在这映华宫中,您没事吧!”   到底同行过一段时日,霓旌对这声音还是有些印象的。   再看长潋,他似是愣住了,捏紧的拳藏在宽大的衣袖下,似是在思索如何答复。   她讳莫如深地一笑,倒是不嫌事大。   “你徒儿喊你呢,不出去看看?”   长潋眸光一沉,犹豫地看着她。   她也不含糊,用刚抓过烧鹅的手一把拉住他的白衣,好好蹭了蹭,才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这样你就高兴了?”他看着沾着油光的袖子,额上的青筋在崩。   见他板起了脸,霓旌笑得更灿烂了。   “对,高兴得很!走走走”她将他从案前拖起来,这就要出去。   长潋脸色顿变:“你!”   她回过头,嘴角一勾。   “你不是问心无愧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于是转眼,便有了当下这局面。   云渺渺万万没想到数日不见,重逢会如此尴尬,一时间开口不是,不开口更不是。   “你怎么在这?”看着长潋,她都不由得替她捏把冷汗,且不论师父为何没有当场将魔族抡出去,单单这一幕,就尴尬得不知如何以言语聊表。   更不必说步清风的脸色,跟锅底灰糊过似的,只差拔剑相像了。   霓旌见到她,笑得更是愉悦:“今日又给你带了新药,一会儿试试吧。”   “啊嗯。”她顺其自然地应了一声。   步清风的眉都快拧成结了:“你这魔头休要猖狂!”   “我猖狂?”霓旌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得对,我是魔族,应当猖狂些才是。”   说着,她转头看向长潋。   “我饿了,映华宫的碗筷够吗?”   云渺渺不由汗颜,好家伙,这是想留下吃饭的意思啊,居然敢直接问她师父,着实胆大包天。   长潋眉头一皱:“你不是刚吃了一只烧鹅?”   “烧鹅怎么了?”她反问。   长潋默然片刻,叹息一声,转而对步清风道:“今日晚饭多添一副碗筷。”   “师父?”步清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他沉思片刻,又补了一句:“莫放葱花。” 第三百章 :这就是我们的师姐   记忆中,映华宫从未如此喧哗过,也从未如此尴尬过。   步清风将第五盘菜摆上桌后,终于忍无可忍地看向正给专心查看文书的长潋的头发打麻花的霓旌,咬牙一瞪。   “那边的魔族!离我师父远点!”   霓旌抬头看了他一眼:“离远点是吧,好。”   说罢,气定神闲地往旁边挪了挪顺带拽着长潋的头发。   “嘶”长潋正看到要紧处,冷不丁被这么一扯,顿时吃痛,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   她摊了摊手:“看我作甚,是你徒弟让我离你远些的。”   “那你倒是松手啊!”步清风气得脸发紫。   瞧瞧这混乱的局面,连孟极都远远躲到一边,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云渺渺还是头一回见识到步清风如此暴躁的样子,许是见惯了魔尊横眉竖眼,而今看师兄发火,也能心平气和地看待了。   长潋皱着眉:“松手。”   霓旌这会儿倒是听话,一撒手,笑着耸耸肩。   “好像可以吃饭了。”云渺渺踟蹰片刻,还是忍不住出来打个圆场。   诚然不晓得为何师父今日脾气这样好,魔族闯入映华宫也没将人如何,好歹眼力见儿还是有些的。   该如何说呢师父今日,似乎很是纵容这位魔族护法啊。   闻言,长潋放下了手中的书,叹了口气,起身道:“先吃饭吧,时辰也不早了。”   “是。”步清风恭顺地应道。   众人便这么坐了下来,看着一桌子热腾腾的菜,霓旌一脸惊叹之色。   “你这徒儿收得厉害啊,哟,连红油抄手都会做!”   长潋不答话,接过步清风递过来的一碗饭,而后,放在了她面前。   步清风和云渺渺齐齐一愣,饭铲子都险些掉了。   便是再迟钝的人,这会儿也该觉察到不对头了。   云渺渺犹豫地看向长潋:“师父,你俩认识?”   长潋一僵,看了看身旁的人,沉默半响,放下了手中筷子,正色道:“论辈分,你二人当称她一声师姐。”   话音刚落,便听得咣的一声,步清风手里的饭铲子到底还是没拿住,掉在了地上。   他慌忙低头去捡,一脸错愕。   “师父您没在说笑吧?”   长潋神色淡淡,并不像是胡诌的样子。   如此,他二人更为震惊。   步清风难以置信地看向霓旌,磕磕巴巴地开口:“她就是那位师姐?”   云渺渺也着实接不上话。   诚然之前也曾听说在他二人之前,师父还有一个捡回来的弟子,但那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以至于天虞山上下,未曾见过的弟子压根不知此事,有所耳闻的弟子也记不真切了。   关于那名弟子的下落,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犯了大忌,被逐出师门了。   也有人说是不思悔改,早就死在了外头。   就连步清风都不知应当信哪一种说法,更不必说八年前才入门的她了。   可师父方才说什么?他们应当叫霓旌师姐?   云渺渺看着她笑意盈盈的模样,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自令丘山相遇以来,她种种明里暗里的照拂,一直心存疑惑,这会儿倒是想明白了。   若是曾经的师姐,倒是能说得通。   他二人为之震惊,霓旌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兀自夹了一块素糖排,神情浑不在意。   “别喊什么师姐,我一个魔头可当不起,你俩省省,该干嘛干嘛,你们师父可能记性不大好,忘了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   说着,她咬了一口素糖排,眯起了眼。   “手艺不错啊。”   云渺渺诧异地看向长潋:“师父,她说的当真?”   长潋面色发沉,少有如此紧绷的神色,似是正思量着如何答复。   良久,他点了点头。   “为,为何?”步清风还没从那句“师姐”中回过神,又陷入新的疑惑。   “犯了门规呗,还能因为什么。”霓旌瞥了他一眼。   “哪条门规如此严重?”   天虞山门规已有千条,他们这些弟子也是年年抄了年年背,规矩虽多,但数百条算下来,都是些细枝末节,打板子,面壁思过便能受到教训的戒律,当真罪不可恕的不过寥寥,看她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起,他倒是想不出她究竟罪犯何章何条,一代掌门弟子,要落得被逐出师门,沦落成魔的下场。   闻言,云渺渺也有了一丝好奇,转而看向她。   难得瞧见她对这等事有了点兴致,原本想一笔带过的霓旌忽然改了主意。   “犯了哪条门规啊”她托着腮,似是在潜心思索,“这事儿还挺久远的,多少年前了来着”   她一面回想,目光一面悄无声息地落在长潋身。   “哦,想起来了!”她一拍大腿,二人顿时绷紧了身子,等着她说下去。   长潋双肩发僵,桌边的手也收紧成拳。   “阿旌,够了。”   原本愁眉紧锁,在听他说了这一句后,她忽而笑弯了眼,偏偏要与他对着干似的,就要往下说。   “我所犯的门规,是第七章 十一条,不敬师长。”   “不敬师长?”步清风更为不解,“那一条门中也有几个弟子曾犯过,顶多是挨一顿戒鞭,在风华台跪上一宿,抄录门规至天明,再去师长面前诚心实意地请罪,再不犯便可,如何会逐出师门?”   “你说戒鞭啊”她撩起衣袖,高高挽上去,便可见上臂处有数道鞭痕,似是延伸到后背,只能瞧见一半的伤痕,但那痕迹无疑是天虞山戒鞭留下的,只是这抽打得,似乎比他们之前见的都要重。   可她却笑得更为灿烂了。   “鞭子我挨了,风华台我也跪了,但我没有去请罪,长老们说我不配再走进这座映华宫,连天虞山的大门都不配踏入,哦对了,我还杀了个人,如此看来,我的确应当被逐出师门啊。”   步清风一脸错愕,简直摸不着头绪。   “你到底到底做了什么?”   眼前的女子明明是魔族,可一笑,却胜过天光明媚,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人都要坦荡,仿佛这世上,早就没有她惧怕的东西了。   她目光幽然,平静地望着身侧的白衣仙人,嗤笑一声。   “我啊,只不过是不知好歹,一厢情愿地觊觎自己的师父而已啊”   关于霓旌的身份,其实前面一直有伏笔哒,不知道有没有小可爱猜出来呀,虽然之前在群里办活动的时候已经给有一些小可爱透露过了,但其实还有很多细节都在文中哦,咱们师父大人可不像重三岁,是个脾气臭没人要的小可怜嘿嘿嘿 第三百零一章 :师父他甩脸子了   平静得毫无波澜的一句话,回荡在偌大的映华宫中,四下久久无言。   饶是十分看不惯她的步清风,都不由得为之震惊得说不出话。   云渺渺茫然地望着长潋,他坐在那儿,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似是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紧抿着唇。   殿中静得有些可怕,只有桌上菜肴的热气徐徐氲开。   霓旌毫无征兆地笑出了声:“随口一说,怎么都跟见鬼了似的?来来来,填饱肚子要紧,再不吃可都要凉了!”   说着,她先下了筷子。   步清风和云渺渺似是才回过神,还有些恍惚,慢慢坐下来,浑浑噩噩地拿起了筷子,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   步清风的眼睛都要瞪到她身上去了:“觊觎师父是指是指”   霓旌眨了眨眼,帮他肯定了心中的猜测:“就是非他不嫁的那种。”   “咳!”长潋瞥了她一眼,脸色有些黑,“你我”   云渺渺暗暗吸了口凉气,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师父被人堵得说不上话。   “你今日来,是为叙旧?”   霓旌叹了口气:“叙旧是顺便的,我刚在尊上面前漏了馅儿,在被丢去喂妖兽之前,先来这儿避避风头。”   这么一说,就对上了。   重黎与她师父的恩怨也非一日两日了,上回晓得她骗他,就气了好些日子,这回眼皮子底下的护法算下来也是人家的弟子,那祖宗不来火才见鬼了。   换了谁敢在这节骨眼儿上触霉头啊。   然长潋想的似乎与她不大一样。   他看了霓旌一眼,脸色又黑了几分:“顺便?”   “不然呢?”霓旌一副“有能耐你打我”的嘴脸,坦然迎上他的目光,“长潋上仙难道以为我一个崇吾宫护法,来这仙门首府认祖归宗的不成?”   这话可说得太不客气了,眼看着长潋眼中燃起了一股怒意,步清风和云渺渺识趣地闭上了嘴,眼观鼻鼻观心,这会儿还是别不知死活地插话为好。   正大眼瞪小眼的二位也算颇为能忍了,他们的师父似乎在怼眼儿这方面略逊一筹,末了,将已经夹起的素糖排搁在碗中,忽然起身。   “为师饱了,你们继续吃吧。”   说罢,竟就这么扬长而去,出门时,那截宽大的袖子甩在门框上,发出嘭的一声。   二人浑身一颤,不晓得为何,总觉着今日这事儿,还是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为好。   他一走,霓旌敛起了满面灿烂,从他碗里夹走了那块糖排,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咬牙嘀咕。   “我又没说错,脸子倒是甩得快”   步清风被这局面震惊得连筷子都有些拿不稳,还是云渺渺往他碗里夹了些菜。   “师兄,趁热吃吧。”   他一脸不可置信:“渺渺你就不在意?”   “在意啊,我可吃惊了。”要不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还真信了。   她转而看向霓旌,似是想认真地惊讶一下,然到底还是没挤出别的神情来,只道:“你将我师父气跑了。”   霓旌抬头,气定神闲地眨了眨眼:“那不是因为他心眼儿小还说不得么?”   “你若真是我们的师姐,怎会如此不敬师父?”步清风性子坦率,有一说一,看到什么,便想到什么,今日所见,属实匪夷所思。   霓旌莞尔,一字一顿地纠正:“曾经是。我曾经是你二人的师姐,如今可不算。”   如此答非所问,他估摸着是没法儿从她口中问出什么了,夹了些热菜,转身给长潋送些去。   他一走,这殿中,就更安静了。   云渺渺也不先开口,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着饭,直到她终于先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怎么,不饿?”   “只是忽然觉得,你之前对我的照拂,到底还是有些缘由的,是因为看到我腰间的帝台棋,便认出来了吗?”   云渺渺低头,便看到那红衣之下悬着的一枚帝台棋,她一直藏得很好,便是在崇吾宫日日见面,也从不曾显露分毫的端倪,以至于便是怀疑,也不知从何而起。   霓旌低笑一声:“我只不过觉着你有几分意思,死了有些可惜罢了。”   顿了顿,云渺渺又道:“方才那些话,都是真的?”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小丫头,男人从不会因为你揣测他的心思而生气,只会因为你猜中了才恼羞成怒,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师父心里不是最清楚吗?”   说来师父方才的反应   云渺渺抿了抿唇,觉得这话再说下去,会牵扯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喝下一勺汤,霓旌忽然停了停,笑容不觉中淡了不少。   “丫头,你可有为谁豁出命吗?”   突如其来的一问,令云渺渺陷入怔忡。   她似乎也并不在意她会不会真心回答,仅仅看她的反应便晓得,她没有。   “从前总觉得能为谁奋不顾身,不惧世俗,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后来才想明白,与其为旁人的指责谩骂而心烦意乱,不如索性没心没肺些,想做什么便立刻去做,想说什么便坦坦荡荡地说,想见谁就披荆斩棘地去见,谁都别想拦。   至于值不值得,能否贯彻初衷,都无所谓。有时候舍了心,就不会疼,有的,只是一股子死心眼儿的执念,那也挺好的。   活这一辈子,下辈子就都忘了,不如想开些”   她不再往下说了,垂着眸,一口一口地喝着热汤。   如此安静的时候,仿佛能看到她所说的,还曾是天虞山弟子时的模样。   豆蔻年华,无忧无虑。   应当也曾御剑飞行,穿梭于山岭间,在风华台习剑到日暮,为今日的门规又未按时抄完而苦恼,与同门谈笑风生。   转眼,就已经过去了好多年。   那时的她为何杀人,为何不肯认错,似乎都成了过往云烟,无人问津,无人在意,甚至连她自己,都记不清当年何以如此固执。   能记得的,只是她笑着说过,她也曾是个一心向善的好姑娘。 第三百零二章 :你还真吃这套啊   日暮西斜,映华宫也逐渐静了下来,长潋独自坐在偏殿的书房中翻动着今日送来的几封书信,微微蹙起眉头,时而落笔几句,再将其放置一旁。   而后,他叹了口气,侧目朝身后瞥了一眼。   “既然来了,躲躲藏藏作甚?”   沉默片刻,霓旌从柱子后走了出来,淡淡一笑:“我都这么小心了,长潋上仙果然名不虚传。”   长潋轻轻搁下手中的笔,转过身来,目光复杂:“你如今连一声师父都不肯喊了吗?”   闻言,霓旌似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不紧不慢地朝他走了过来,心安理得地坐在了案边,就这么望着他。   “我离开师门都百来年了,一个魔族喊你师父,你就不怕堂堂天虞山掌门清誉扫地吗?”   长潋默了默,道:“我当年并未说过逐你出门。”   “呵。”她冷笑一声,“是啊,你什么都没说,那又如何呢?他们怎么会逼你说这些话?那不是败坏你的名声么?不过他们对我说的,可相当精彩,我都无地自容,没脸喊师父,不知长潋上仙想不想听听?”   回想起往事,她的笑总会染上几分讥诮,仿佛眼前的人,就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笑话。   “不知廉耻,心思龌龊,妄图染指这世上最不可亵渎之人你猜猜这些话传出去后,我都历经过什么?北泽的污泥,西陵的血鞭,还有南岭的大江我们尊上曾对我说,若换他被人如此对待,不掀了那些人祖宗十八代是不算完的。”   她似是有意要将这陈年的疤重新揭开,让他听个明白。   可话锋一转,又是一声苦笑。   “可便是如此,我居然都没想过要动你一根头发,居然还回到这个地方了不过,看到你又有了两个徒儿,我也算是想明白了,于你而言这世上,其实没什么是放不下的。”   长潋神色凝重,眼中看不出喜怒,袖下的手无声地收紧成拳。   “当年,为何杀人?”   平静的一句质问,明明是早已证据确凿的往事,却是他多年解不开的心结。   霓旌莞尔,摊了摊手:“谁知道呢?都是百年前的事儿了,我早就忘了。”   漫不经心的口吻,似是已然抛诸脑后,又或是仅仅不想回答。   僵持良久,长潋叹了口气。   “罢了,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还活着?”她扬了扬眉。   长潋瞥了她一眼:“没想到你还肯见我。”   她顿了顿,没接话。   “这次回来,到底为何?”长潋正色道。   她忽然一笑,支起身转了个方向,往他身旁一坐。   长潋似是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要退,哪成想先被她靠了个正着。   “自然是来瞧瞧你徒弟口中的天虞山第一名景,觉得还成就掳回去镇宅的啊!”   如此不知羞的话,饶是长潋都不由得给呛了一下。   “休要胡言,坐有坐相,我还有书信未曾看完。”   “哦,那你继续看呗。”霓旌顺势往下一滑,枕在了他膝上。   长潋浑身一僵,似是想训斥一番,但抬起了手,最终还是缓缓放下,平心静气地拿起案头的书信。   心静则思静,他本想就这般把今日要处理的事看完,膝上躺着的人却显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正潜心思索,忽然感到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低头看去,臂弯里的人正撩着他的袖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   诚然从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一幕,但那会儿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当个孩子在撒娇也并无不可。   然百年过去,当初不谙世事的孩子已然长开,容颜停驻于风华正茂的年纪,一笑,便轻易染上俏丽的妩媚,不得不承认,确实颇为好看。   他捏紧了手中笔:“作甚?”   她目光晶亮,如三月春华,忽然乖巧了许多:“师父不赶我走啊?”   喀。   笔裂的声响。   突如其来的一声“师父”,令长潋脑中一懵。   她攥着他的衣袂,笑弯了眼:“哟,原来长潋上仙吃这套啊。”   仿佛一瞬惊醒,长潋的脸色顿时沉了沉:“起来。”   “不起。”她扭头抱住了他的腰,这豆腐吃得半点不客气。   长潋咬咬牙,想掰开她的胳膊,刚一使劲儿就听怀里传来闷声闷气的一阵嚎。   “长潋上仙打人啦!”   “你!”他顿时面色铁青,“你胡说什么!我何时打你,还不速速起来!成何体统!”   四下无人,她愈发有恃无恐,猛一使劲儿,险些将他摁在地上。   “阿旌!”长潋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撑住身子,另一只手抱着她,以免她胡闹下去都得摔着。   一声“阿旌”,怀里的人忽然就不动了,抱着他的腰,像是僵住了。   他一愣,不解地看向她。   沉默良久,只听怀中传来闷声闷气的一句:“好久没听你唤我阿旌了,师父,能不能再唤一次?”   忽然温软下来的声音令长潋有些无所适从,心中恼怒也被瞬间浇熄,目光柔和下来,终是叹了口气,唤了声“阿旌”。   静默中,猝不及防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笑,而后愈演愈烈,方才还可怜兮兮的女子肩膀都抖了起来,抬起头,眼泪都笑出来了。   “你还真吃这套啊!”   长潋的脸色陡然一黑,额上的青筋也跟着蹦了起来,一把将她从身上撕下来,按在了案边。   霓旌吃了一惊,正要笑他这就气着了,忽然望见他眼中忽然闪过一抹浊气,顿时皱起了眉,也顾不得自己还被压着,抬手捧住他的脸。   “别动!”   然而那道浊气不过转瞬即逝,倒像是她看花了眼。   长潋怒上心头,冷不丁见她神色凝重,猝然僵住,而后便回过神来,当即往后退了两步。   不知为何,方才那一瞬,总觉得这副身子似乎不是他的   霓旌狐疑地打量着他,可这回无论是喊“上仙”还是“师父”,好像都没什么效用了。   长潋的脸色很是难看,突然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道:“你出去吧。”   毫无征兆的逐客令,霓旌心中生疑,想开口,他已然背过身去。   沉默片刻,她转身出了侧殿,踏出门槛前,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窗下白衣微曳,烛火清冷,就像她当年决意离开天虞山时,看他的最后一眼。 第三百零三章 :朱雀的尸身   走出侧殿后,她依旧思索着方才一瞬即逝的那缕浊气。   天虞山灵泽充沛,修行之人所凝聚的皆是天地灵气,就连寻常弟子都气息纯澈,自不必说一派掌门。   好歹曾是师徒,她对长潋的气息最是熟悉,他身上断然不可能藏有秽浊,那是只有将要堕魔之人才会出现的东西,他为何会   她忽然一顿,回身看向一旁的松木:“谁?!”   沉寂须臾,云渺渺从树后走出,定神望着她。   霓旌松了口气:“你怎么在这?”   她顿了顿,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杯盏,道:“来给师父送茶,刚刚不小心听见了。”   她面露尴尬,眼神中多了几分犹豫。   霓旌笑了笑,从她手里接过茶盏,心安理得地喝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这小丫头瞧着老实,心里灵精得很啊。”   云渺渺干笑:“也及不上你胆大,连我师父都敢戏弄。”   霓旌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拉着她往回走,一脸志得意满,丝毫不见心虚和羞赧:“我可是魔头,有什么不敢的?你们这些仙门中人啊,就是刻板,心里有事儿非得憋着,自在些不好吗?你瞧,我这不也没被你师父一剑劈死么?”   云渺渺不由汗颜:“师父怎会对自己的徒儿下手?”   霓旌眉一皱:“你觉得你师父会心软?”   “这有什么觉得不觉得。”云渺渺狐疑地望着她,“师父素来都是很好说话的。”   闻言,霓旌一僵,旋即笑道:“是吗,从前就不是这样”   直到走远了,云渺渺才隐晦地问了句:“魔界可是出了什么事?”   霓旌一怔:“锁天塔的事已经了结了,怎么?”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霓旌忽然反应过来:“说来今日没见着尊上,还没动静吗?”   云渺渺犹豫片刻,道:“我昨日好像又气着他了,这几日应当都不会出现的,不过魔族擅闯仙门本就是不成体统的事,他不来了,也许更好。”   她说得颇为平静,握着茶盏的手却悄然收紧。   霓旌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真这么想的?一点都不想见尊上了?”   云渺渺目光微移:“不想,既然魔界无事,他应当正陪着丹乐宫那位余鸢姑娘,我好不容易逃出魔界,还盼着他来抓我不成?”   她忍着笑:“那你生什么气?”   “生气?”云渺渺愕然。   霓旌不急不缓地开口:“放心,虽然我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尊上好像已经打消将你捉回去的念头了。尊上这会儿有没有在丹乐宫我不晓得,不过近来我的确听说尊上在找一样东西,隐秘得很,我还是从遥岑口中套出了几句。”   魔界大将军嘴巴这么不牢靠,也是心大。   “找什么?”她到底还是没忍住问了句。   霓旌淡淡一笑:“具体的我不晓得,不过好像是丢了具要紧的尸身。”   “尸身?”这倒是在她意料之外,“他不是在找长生之血吗?”   印象里,魔族从数年之前便在找寻这样宝物,动静闹大了,才惊动了仙门。   如今放着长生之血,居然又开始找什么尸身,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连系不成?   霓旌耸了耸肩:“找长生之血是不假,这尸首与之也有着莫大的干系,你应当还不晓得,陨落于数千年前的四灵之首,朱雀上神似是并未随其他三灵一起,在不周山粉身碎骨,她的尸首,还存于世间。”   云渺渺心头一惊:“朱雀的尸身这么说来,长生之血的线索在那具尸体上?”   她唔了一唔:“眼下还不好说不过传闻中长生之血一直是朱雀掌管之物,想来多少会有些蛛丝马迹吧。”   “如此重大的秘密你就这么告诉了我,就不怕我禀明师父,抢在你们前头找到朱雀的尸身?”云渺渺狐疑地望着她。   哪成想她却笑了出来:“你当朱雀的尸身这般好找?数千年了,明明存于世间,却不知在何处,莫说典籍记载,连口耳相传的江湖野史中都未曾有过只字片语,不是被人藏起来了,谁信啊?   如今要找,与其让尊上费心费力地找到后,却被仙门坐收渔翁之利,还不如你这就去告诉长潋,要费神便一起费神,如此这般,最后谁抢着了,就是谁的囊中之物。”   云渺渺皱起了眉:“你倒是个怪人,胳膊肘不晓得究竟往哪儿拐。”   霓旌粲然一笑:“是啊,我本就是个怪人,有时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小丫头你就不感兴趣吗?那可是上古神祗的尸身,指不定镶金带银,稀罕得很呢。”   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死都死了,再金贵有什么用?我倒是好奇,能牵连四位上神身死散灵,却未曾在典籍上有过只字片语的的不周山大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自听闻此事后,脑海中总会浮现出西海之上,那座倾塌的山峦。   虽说只有一眼,其惨状却深深印在了她脑海中。   断裂的山崖,峰峦塌陷成谷,沟壑却高耸成新的山巅,满山疮痍,唯一株相思树如烈火朝阳。   数千年前,这座山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翌日,云渺渺想起昨日被霓旌突然而至打断,她在余音阁附近撞见妖邪之事还未曾向长潋禀报,便匆匆御剑下山,前去寻师父。   今日山下众人似乎心事重重,较之前几日更为凝重,她上前询问,却惹来不少人戒备的目光,不仅是其他门派,就连天虞山弟子,也目光躲闪。   “云姑娘。”陆君陈的声音仿佛一块石头落入结冰的湖面,令她抖一激灵,还未回过神,便被他带走了。   “发生了何事?”直到远离人群,他们停在了栈桥之上,云渺渺终得以缓一口气,抬头问他。   陆君陈的脸色并不好,与那些弟子一样,欲言又止。   “渺渺姑娘。”就在这时,从桥的另一头走来一人,金光闪闪的中皇山弟子袍分外惹眼。   她不禁皱眉:“钟离公子?”   乍一眼看去,似乎还是那个风骚至极的公子哥儿,但细看,却总觉得他眼中神采略显黯淡,刚唤了她一身,才走几步路,竟然就走神了,在她跟前停了许久,才冲她笑了笑。 第三百零四章 :失踪的弟子   既非同门,也算不上多么熟识,她不免心生戒备,下意识地按住了腕上的三圈金钏。   “为何要带我来此?”   “云姑娘先莫急,我二人并无恶意。”陆君陈看向司幽的眼神依旧带着嫌弃,到底还是忍住了与他争执的念头,看着一头雾水的云渺渺,“事实上今晨发生了一点状况,你今日还是莫要在山下走动为好。”   云渺渺不解地皱起了眉:“出什么事了?”   司幽顿了顿,脸色发沉,他大半的神元眼下都随真身去了昆仑,而今留在钟离阙体内的神识属实有限,只能将事情的始末先告知与她。   “昨夜,蓬莱仙岛的两名弟子突然不知去向,至今还未找到,在其住处发现了残余的邪气。因事发突然,那附近还有其他蓬莱弟子,如今事情已经传开了,众人一致认为是魔族混了进来”   说到这份上,云渺渺顿时领会到他话中之意。   “所以山门上下在怀疑是我暗害了那二人?”   陆君陈点了点头:“不过眼下还未找到证据,不可就此定论。”   “诚然如此,人言可畏,找到那二人之前,你还是莫要出现在蓬莱弟子面前为好。”钟离阙叹了口气,似是不知如何同她说下去。   “我师父呢?”   “长潋上仙应是正与蓬莱掌门一同寻人,还没什么音讯。”陆君陈道。   她看了二人一眼:“此事既没有证据证明是我做的,也未必就不是我,如今这天虞山上下,怀疑我串通魔族之人比比皆是,你二人为何帮我?”   二人互觑一眼,陆君陈道:“今日你师兄来寻我等,若遇上你,定要让你先回映华宫。”   “师兄?”她想起的确也一直没有找到步清风,看来多半与师父在一处。   “便是没有清风道友的嘱托,我也是信你的。”司幽笑道,“被这么多人怀疑还敢在这风口浪尖下山打听,如此猖狂且愚蠢的魔族,我可没见过。”   调笑般的口吻,四下沉重的气氛顿时轻快不少。   陆君陈虽平日里与他争执不休,但这时候倒是附和了他的说法。   “的确,云姑娘伤愈后下山走动也不过这几日的事,那二人失踪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了。只是如今的证言都朝着一边倒,蓬莱弟子又生死未卜,群情激奋,一时半会怕是说不通,暂避风头,且等将人找到再说,若真是如此,交由长潋上仙处置不迟。”   他的话并非全然相信于她,也不似其他人几欲将罪名扣在她头上,言辞之间,字字公正,属实让人生不起气来。   云渺渺沉思片刻,看向二人:“不知二位道友能否带我去看看是何状况?”   “这”陆君陈陷入迟疑。   司幽倒是乐得她能打起精神,毕竟这些年她的性子愈发不见波澜了,尤其对自个儿的事,能大事化小,绝不多费唇舌,上回对人发火,好像还是八年前簪子被孟逢君不慎打碎的时候。   阿鸾将此事告诉他时,他还讶异了好一会儿。   感慨于这丫头终于会为这种事动怒了。   “行啊,去瞧瞧呗。”他笑道,“说到底也是与你戚戚相关之事,只有你被蒙在鼓里,是有些委屈,陆兄觉得呢?”   陆君陈额上的青筋不住的跳,看样子想把这厮的嘴缝起来,但云渺渺的目光却令他心生犹豫。   思忖良久,他终是退让了一步。   “不可久留,看一眼便走。”   云渺渺本以为还要再多费些功夫才能说动二人,倒是怔了怔:“多谢!”   “不必。”陆君陈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你若是当真有所图谋,我亦不会手下留情。”   这口气,仿佛在告诫她,倘若她露出马脚,他定不会同她客气。   司幽都快笑出声了:“行了陆兄,渺渺姑娘都给你吓着了,这么不苟言笑,怪不得姑娘家都见你怕,白瞎了一表人才的好皮囊。”   话音未落,已召来一记狠瞪。   陆君陈满脸嫌恶,恨不得赶紧离他远点:“总比你这个招蜂引蝶不知廉耻的骚包来得好!”   如行云流水的痛斥,方才还端得挺稳的气势这会儿突然成了怒意。   云渺渺着实服了这位钟离公子欠揍的性子,明明晓得陆君陈看他不顺眼,还非去招惹。   眼看着陆君陈给气得拂袖而去,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钟离公子,平日里瞧你挺会说话,怎么专跟陆道友过不去?”   司幽望着前头的陆君陈,意味深长地冲她笑了笑:“你难道不觉得看他生气,还挺有意思的嘛?”   “恕在下直言,你这是皮痒。”她头疼地合了合眼。   司幽负着手,若有所思地勾起唇角:“倒也不是专程惹他不快,只是觉得他有些像我一位故人,当年也是这般争吵过。”   云渺渺面露狐疑:“钟离公子的故人也似陆道友这般性子?”   他唔了一唔:“好像比他更死板些,不过要揍我的时候倒是不含糊,时常举着佩剑要说要把我削成秃子呢,哈哈哈”   云渺渺浑身一抖。   就这还笑得出来,果真是缺揍。   此时,已经走下桥去的陆君陈突然回过头来,板着脸看向二人。   “杵在那儿作甚,还去不去了?”   “来了来了!”司幽敛起眼中一闪而逝的感怀,拉上她追过去。   陆君陈的脸都黑了:“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司幽一笑置之:“心中有清浊,自然就成体统了,陆兄这会儿就别在意如此细枝末节了,快些走吧。”   “男女有别,你这是歪理!”陆君陈反唇相讥。   “此言差矣,如今各路仙府肝胆相照,虽不是同门,也应当彼此照拂,视为手足,陆兄太过拘泥,我不过当渺渺姑娘是妹妹罢了。”   “满嘴花言巧语,你的话最是不可信!”   云渺渺夹在二人中间,便是想劝好像也插不上嘴,好在矮了一截,倒是不妨碍二人争执。   一路过去,她竟然渐渐习惯了耳边的喧闹,竟还觉得这争吵的场景颇为顺理成章,就好像曾经也有这么两个水火不容的人,在她耳边没完没了地咋呼,惹得她不由发笑。   二人将她带到蓬莱弟子所住的一座四方院落,此时几乎所有的蓬莱弟子都去帮着找那两个失踪的同门了,院中格外安静。   陆君陈指着其中一间屋子道:“那两个弟子就住在这一间,昨日好像还与同门打了招呼才回屋歇下,今晨同门见他二人迟迟没有起身,便敲门进去,床上被褥行礼都在,就是不见人。”   云渺渺推门入内,果真如他所言,屋中摆设齐整,只有榻上被褥像是被掀开过,却也并无打斗的痕迹。   这座院落四面皆有人住,若是这间屋子里闹出什么动静,其他人多少察觉得到才是。   司幽仔细打量着四周的每一样物件儿,眉头微皱。   “连翻动的迹象都无,那二人身为仙门弟子,难道就没有一丝警觉?”   陆君陈摇了摇头:“今晨已经问过同住在这座院落中的其他蓬莱弟子,昨天夜里,没有一人听到异动,这二人平日里并非那种没心没肺睡死过去的,便是真遇上了危险,至少二人中应当有一人能喊一声才是”   可偏偏,静得出奇。   腰间霄明嗡然一声,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云渺渺俯下身,掀起窗边的帘子,案上的香炱好像翻过一回,些许未曾扫撒干净的香灰上,留下了不知为何物的半道印记,微弱的邪气快要散尽了。   “这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司幽凑过来,陆君陈也仔细打量,可惜看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线索。   云渺渺伸手比量了几下,也不知从何说起。   总觉得,像某种花纹   忽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和交谈声,三人不由一惊。   “不好,那些蓬莱弟子都回来了!” 第三百零五章 :疑心四起   声音由远及近,此时的蓬莱弟子正为同门失踪群情激奋,若是这节骨眼上发现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云渺渺出现在此处,怕是十张嘴都说不清,哪会管他们如何解释。   云渺渺自是晓得这一点,暗道不好,未免横生事端,正欲另想他法,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拉住,跳出了窗。   “快走!”司幽朝陆君陈使了个眼色,方才还争执不休的二人这会儿倒是颇有默契。   陆君陈将帘子恢复原样后,也随他们跃出了窗。   外头的蓬莱弟子为寻人奔波了几个时辰,才回来歇一歇,却见失踪同门所住的屋子门扉半眼,顿时心中生疑,众人面面相觑,不得其解。   “咱们出去时没有关门吗?”   “我记得关了啊”   “是不是记错了?那会儿咱们不都忙着找人吗?”   众人心怀忐忑地走到门前,进屋看了一圈,似乎与今晨所见的景象并无二致。   “许是没关好,又被风吹开了吧”   众人嘀嘀咕咕,倒是没有注意到三道人影从他们身后绕了过去,离开了院落。   离那院子远了,三人才停在了溪边,心口还在噗通跳。   司幽舒了口气:“好险,得亏这些蓬莱弟子没有回头,否则咱们仨都得被怀疑与此事有干系。”   陆君陈面色发沉:“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已经找到了人。”   “这儿可是天虞山,或许应当往好的方面想,那二人没准只是在山中迷了路”   “可不是说还在屋中发现些许邪气吗?”云渺渺并不如此认为,“那二人失踪的时机,无一人察觉的异常,天虞山虽是钟灵毓秀的仙境,也并非毫无破绽,若是真混入了妖邪,只怕大事不妙。”   她不由想起八年前,重黎能藏身于后山数日,除了她的缄口不言,天虞山上下那么多人,也无一人察觉,换言之,其他邪祟也不是全然不可能做到。   况且昨日,她在余音阁外,还遇上了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昨日追逐匆忙,又被浊气迷了眼,她也不曾瞧真切,只记得一团黑影,嗖地从眼前蹿了过去。   这两个突然失踪的蓬莱弟子,会与此有关吗?   “渺渺姑娘?”司幽客客气气地在她眼前摆了摆手,别的不说,至少这中皇山大弟子还是演得颇有几分样子的,“你出神好久了,可是有什么线索?”   闻言,陆君陈也看了过来。   她沉思半响,摇了摇头:“没找到证据之前,不好定论,我的猜测若是真的,那两个失踪的蓬莱弟子,只怕凶多吉少,此事我自会同师父商量,无论是怀疑我还是另有真凶,在找到人之前,所有人都应当留神。”   司幽看着她的双眼,总觉得她有所隐瞒,但此时追问,显然会被搪塞过去。   他看向陆君陈,道:“陆兄,事关人命,非同小可,你我二人不如向其他门派提醒一二,即便也有可能只是想多了,未雨绸缪也比事后悔恨来得好。”   陆君陈陷入迟疑:“这番话说出去,只怕引来众人不安,以至于互相猜忌,须得慎言。”   他注视着云渺渺,始终半信半疑:“云姑娘,人命关天,且眼下的局势已经颇为混乱,我们也并非普通弟子,说出的话须得负起责任,在找到证据之前,还恕在下无法全然信任于你。”   云渺渺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陆道友担心之事并无错处,我的确暂且无法自证清白,惹来怀疑也在情理之中,令丘山一事后,四海已不再太平,今日还牵扯到两条人命,会心怀疑虑的,不止你二人。”   闻言,陆君陈似是松了口气。   “姑娘倒是想得透彻,如此甚好。”   二人本欲送她回映华宫,云渺渺却婉拒了,趁着还没有人发现她在此,立即御剑折回主峰。   山下已然人心惴惴,主峰却还如在世外,一片宁静。   她属实佩服师父的能耐,怪不得她在映华宫养伤之时,什么消息都不曾得知。   若不是她下了山,怕是至今连自己被扣上了“仙门内奸”的帽子都不晓得。   长潋与步清风还未回来,她迎面遇上的,竟是霓旌。   一时间,她不免诧异:“你还在这?”   霓旌一脸茫然:“我没说要走,你师父也没下逐客令啊。”   所以真的住下了吗,明明是个魔族,一点都不怕遭天谴呢   见她脸色不对,霓旌猜道:“你们师徒三人一大清早先后下山,山下发生什么事了?”   云渺渺叹了口气,觉得此事便是瞒着她,好像也并无用处,诚然已经离开师门多年,论辈分,她也还是她师姐。   “今日有两个蓬莱弟子失踪了或许是昨日夜里发生的事。”   霓旌皱眉:“失踪?天虞山地儿还挺大的,是不是迷路了?”   她摇了摇头:“应当不是这么简单的事,那两个弟子失踪前住的屋子里,有邪气。”   闻言,霓旌也吃了一惊:“邪气?你是说天虞山混入了邪祟?”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其实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你和魔尊不都进来了吗。”   这话说得她一阵尴尬,转而一笑:“丫头,你这是在怀疑我和尊上动了手脚吗?”   “我从魔界回来,如今都成了被怀疑的对象,既然都在被怀疑的名册上,在找到证据之前,什么都是有可能的。”云渺渺的口气算是平静的,像是客客气气地陈述着事实,未曾针锋相对,也没有将话说死。   霓旌笑了笑:“说得有理,那你可有瞧出什么线索?”   云渺渺陷入犹豫:“眼下还算不上什么像样的线索,须得禀明师父,再做打算。”   “你师父啊,还不晓得几时回来呢”她唔了一唔,“不如你同我说说,就如凡间审案,听听我说得是真是假,你若是不放心,待你师父师兄回来一同审审我,也无妨。”   如此心大的说辞,云渺渺不由一阵汗颜。   “你好像很乐于惹师父生气。”   霓旌眨了眨眼:“是吗,我倒觉得我比从前好说话多了,倒是你师父的脾气,愈发坏了,可是近年来斩的妖魔多了,自己也染上了不少戾气?昨日看我的眼神,凶得很啊,简直和尊上有的一比”   云渺渺面露鄙薄:“师父素来心若止水,如何会凶得像魔尊?”   那是能放在一处比较的俩人么?   那祖宗一个眼神,就像是要吃小孩似的。   闻言,霓旌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脑海中闪过昨日在长潋眼中瞧见的浊气,有一瞬,那双眼仿佛都陷入了阴冷的深渊。   “是吗” 第三百零六章 :猜不透的妖邪   长潋与步清风是一同回来的,脸色相当难看,却在踏入映华宫的一瞬,不约而同地恢复了平日的神色。   云渺渺迎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悠然自得的霓旌,她正捧着一碟糕点,全然没把自己当外人。   步清风刚想唤声“师妹”,就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你为何还在?”   霓旌咽下嘴里的点心,笑盈盈地摊了摊手:“不是说了我要住下么?”   “你!”步清风忽然想起这其中的辈分,咬咬牙忍气吞声,“魔族怎么久居仙门重地?”   闻言,她唔了一唔。   “原本是想着昨日吃完饭就该走了”   她暗暗瞥了长潋一眼。   “不过我突然改主意了,我家尊上脾气不大好,还是再多等几日,待他消消火我再去陪个不是。”   对此,长潋也只是暗暗叹了口气。   师父都没说什么,步清风也不再多言。   “师父,师兄,那两个蓬莱弟子可有下落?”云渺渺问道。   长潋一怔:“你都听说了?”   她点点头:“昨日本有一事要同师父禀明,只是”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霓旌一眼,继续道。   “不想拖到了今晨,起身时师父和师兄都下山去了,我下山一趟,便都听说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山下如今议论成什么样,长潋和步清风却是晓得的。   “突然出了这等事,大家难免惊慌,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信你不曾做过。”步清风毅然宽慰道。   长潋亦对她点了点头:“一日不曾找到那二人,山下的状况恐难平息,你这几日且待在映华宫,无事莫要下山。”   云渺渺面色忽沉:“师父,徒儿要同您说的,正与此事有关。”   她将在余音阁附近撞见邪祟一事的始末细细同他二人说了一遍,也将三危镇中的遭遇与之连系起来,还真有几分蹊跷。   步清风是与她一同去三危山的,虽不曾亲眼见过作乱的妖邪生得何等面貌,但不惜将整座镇子的百姓作为活祭,让三危镇化为人间地狱的妖邪何其歹毒,若此事与它有关,只怕不妙。   不过自三危镇的事之后,他也曾怀疑过是魔族监守自盗,蛊惑人心,且这会儿,明明就有个魔族闯入映华宫,不知有何目的。   他下意识地朝霓旌看去。   她昨夜的行踪,只怕无人知晓吧   霓旌觉察到他的视线,忽而一笑:“怎么,觉得是我干的?”   问的是步清风,看的却是长潋。   方才被云渺渺怀疑时好像没什么可气的,横竖魔族招人诟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确有其事亦或是遭人误解,她都无所谓,但这一刻,她却想看看长潋会作何反应。   沉默良久,终于等到他开口问一句。   “你昨夜离开偏殿后,可还在主峰?”   闻言,霓旌嗤笑一声,似是早有预料,有似是有些失望。   叹了口气,答道:“若我说昨夜我一直在你屋顶上坐着,你信吗?”   长潋一僵。   于是,她莞尔一笑,轻飘飘地道了句:“不信啊,那就算了。”   四下忽然陷入说不出的尴尬,步清风皱起了眉:“人命关天,蓬莱那边也心急如焚,已有不少人怀疑到渺渺头上,她从魔界回来后,那些闲言碎语还未平息,又添一波乱子,虽说没有证据胡乱怀疑是有不妥之处,但查明此事,将人寻回才最要紧,还望还望师姐据实以答。”   他忽然对她作了一揖,一改方才的口气,多了几分敬意。   无论她如今是魔族还是凡人,她曾是天虞山掌门弟子一事却是得了长潋亲口承认的,他费神说服自己,一码归一码,眼下也不是大动干戈的时候。   霓旌起初有一丝惊讶,旋即露出一抹笑意:“你这小子脾气倒是好,说句实话也无妨,你们信不信,就与我无关了。”   她顿了顿,看向云渺渺。   “我来天虞山的确是有目的的,你离开崇吾宫后,药便会断,我好歹是习医之人,自己照顾的病人,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至于其他的暂且算不上事儿,我也没闲工夫绑什么蓬莱弟子,你在竹林里看到的妖邪,还有三危镇遇上的那只,恐怕是同一个,此事与我与尊上无关,你既然亲眼见过应当晓得,那孽障原本是冲着尊上去的。”   此话一出,云渺渺陷入了沉默。   “渺渺,她说得可是真的?”步清风追问。   云渺渺点了点头,似是想起来了:“确然如此,当日那邪祟还变作我的模样,意在对魔尊下杀手。”   闻言,长潋皱起了眉:“有人盯上了重黎?”   “恐怕是的。”她道,“暂且不知是什么妖孽,但手段极为残忍,怕是来者不善。”   通晓虚梦千年,还意在取重黎性命的妖邪   长潋陷入了沉思。   “昨日那东西可还有别人看见?”   云渺渺摇摇头:“事发突然,只有徒儿一人追过去,可惜跟丢了,而今也不知其去向。”   步清风难以置信:“天虞山一直受天地灵泽庇护,还有师父亲手布下的驱邪法阵,山门处也有天一镜镇妖,怎么会”   说着,他下意识地看向霓旌。   没记错的话,这位进来的时候,也是坦荡磊落至极   “别把我跟别的妖邪混为一谈啊。”霓旌不以为然,抬手一挥,九思应召而出,刹那间清光流转,哪里像是一个魔族所使的法器。   她笑道:“九思能掩藏气息,且我出入天虞山,自有门路,犯不上傻乎乎地从山门进来。但世上只此一把,丫头瞧见的妖物是如何混进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既然师妹已经瞧见了妖邪混入,可要告知二位长老,尽快将其抓住?”步清风道。   长潋权衡片刻,摇摇头:“先莫要打草惊蛇,它既然能躲过驱邪大阵和天一镜的震慑,想必不是寻常妖物,贸然将事情闹大,只会令人心惶惶,更难将其逼出来。”   云渺渺亦是如此想的:“那两个蓬莱弟子至今生死未卜,兴许还活着,若是逼急了怕是真的回天乏术了,且眼下还不知其目的何在,它既然还在躲躲藏藏,想必尚且不知我们会如何应对。   与其闹得人尽皆知,让那孽障知晓我们的动向,不如静观其变,暗中留意,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听他们一言一语,霓旌坐在一旁托着腮,饶有兴致:“主意不错,是比横冲直撞强些,不过”   她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抹幽光。   “若那妖邪并不满足于掳走两个蓬莱弟子呢?” 第三百零七章 :你倒是吱一声啊   步清风狐疑地望向她:“这是何意?出了这档子事后,天虞山上下已有所戒备,它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霓旌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不好说毕竟知己知彼,才有百战百胜这一说,可如今它打得什么主意咱们不晓得,它有什么本事,也不晓得你们怎么能笃定,它想要的只是几条人命?”   寥寥数语,却令人心头一震。   长潋久久无言,一时也难下定论。   当日午后,天虞山飘起了细雨。   虽说春夏之时,也能得见几个雨天,但受山中阵法与灵泽影响,入秋之后,乃至整个冬天,这方圆百里内,都是日日的艳阳天。   数日前一场雪,当是偶然,今日这雨,却令不少弟子陷入疑惑。   天虞山几时有过这般晴雨无常的时候?   一场雨下到黄昏,山中顿时转凉,萧萧北风,一夕之间竟吹入了四季如春的仙境。   山中玲珑花受了寒气,花香也淡了不少。   “这是怎么回事”步清风站在浮昙台,以灵气为障,阻隔了雨势,心中却不免升起一丝疑惑。   而此时正在藏书阁查阅有关虚梦千年这一禁术的云渺渺也抬起头,望着窗外的雨皱起了眉。   近来的天,是愈发古怪了   映华宫水榭中,纱幔轻摇,满池梵音莲渐渐收拢了花叶,如沉眠一般,暂且小憩,待月上中天,再随风而绽。   朝而向阳,夜则映月,却没有一刻愿低头俯瞰尘世。   如佛前梵音,只欲问天。   白衣的仙君静静坐在榭中,似是在看这偏孤高的莲花,又似是其实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只是皱着眉,仿佛总有化不开的心结。   乍然风起,只见一袭红衣如步步生花,径直而来,而后,停在了他跟前。   “手伸出来。”霓旌眼中没有任何笑意,凝重得仿佛结了一层霜。   长潋没有动,风将细雨吹入亭中,落在他身上,脸上,他却像是浑然未觉。   霓旌目光发沉,重复了一遍:“伸出来。”   他终于看向了她,神色淡淡:“休要胡闹。”   她眉头一拧:“我胡闹?是我胡闹吗?天虞山几时会在深冬下雨的,我在这儿修炼数百年,你倒是告诉我,这雨怎么回事!”   长潋平静地合了合眼:“一场雨罢了,何须大惊小怪?”   她呵了一声:“还装傻是吧?你当我真不记得,你亲口跟我说过,自你布下阵法护住天虞山方圆百里,四季更迭,便不再受世间伦常约束,冬不见雪,夏不闻雷,四季如春秋,无需雨雪,山间生灵亦能存活,可是你看看,这外头如今下的是什么雨,刮的是什么风!”   她掀开一旁的纱幔,让他好好瞧瞧夹在雨中的雪粒子,打在柱子上,沙沙作响。   长潋看见了,却并未露出意外之色,沉默良久后,望着她轻轻一笑。   “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少废话!这阵法是拿你的元灵筑起的,你要护着什么地方我管不着,但今日你必须把手给我!”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连九思都丢在一边,不管不顾地上前来要将他迟迟不肯从袖子下伸出来的手硬拽出来。   然没等她如何用力,他的脸色陡然一白,突然别开脸痛苦地咳了数声。   “别”   声音也毫无征兆地微弱下去。   “别看我”   他转过头,唇角竟有一抹血迹。   霓旌脑子里轰然一下,始料未及的震惊令她顿然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一把接住他倾下来的身子,才看到他的后背,如雪的白衣,都被染成了一片鲜红。   怪不得他方才一动不动地坐着,怪不得不肯起身   她心中一慌,立即去探他的脉象。   果然,混乱之至,似有一股邪气在他筋脉中游走,冲撞,其势汹汹。   而他自身的灵气,则拼命将其压制在体内。   “咳咳”他似是痛极了,冷汗涔涔地倒在她肩上,想说什么,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便昏了过去。   “长,长潋!”霓旌脸色顿变,也顾不得许多,拉着他的手拽到肩上,也不晓得自己哪来这么大力气,就这么将他背起来映华宫跑。   一路颠簸,背上的人都没有丝毫动静,垂在眼下的手仿佛落了雨雪,仿佛染了一层湿漉的碎冰,凉得惊心。   若不是还有些气息在耳边,她怕是要以为他已经没气儿了。   脚下的步子越跑越急,九思在头顶打转,几乎跟不上她。   “长潋你个王八蛋!!”   她骂骂咧咧地背着他,这天儿也是活见鬼了,又是雨又是血,一路跑还一路打滑,咬紧了牙关还在打趔趄。   背上的人已经昏死过去了,全然没有力气,就更为沉重,她感到自己心口像是被铁砣子狠狠压住了,喘口气儿都觉得扯得疼。   “都这幅德行了吱一声你是会死还是怎么啊!”   她跌跌撞撞地跑进内殿,一脚踹开门,将人背进屋放下,一口气儿还没喘过来,几乎连滚带爬地又去柜子里找药。   打开柜门,望着一柜子清灰才恍然想起,他是个多么不会照顾自己的人。   于是又赶紧去别的地方翻找,这么大的映华宫,总会有几瓶疗伤的药吧!   她在殿中翻了一圈,最后气喘吁吁地拿着几瓶药,端着一盆清水赶了回来。   被她丢在榻上的人还没醒来,虚弱得简直不像她认识的那个人。   她将门关上,走到榻边,头一回如此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背上的伤。   这身白衣已经被染得不成样子了,却不见衣衫破裂,只有一滩滩的血,触目惊心。   她咬咬牙,也懒得同他客气,撸起袖子三下五除二将他的衣裳剥了下来。   小心翼翼地撕下中衣,才终于瞧清他的伤势。   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几乎布满了整个背,有旧疤,也有新伤,最糟糕的便是还淌着血的这几处。   不似鞭伤,也不像刀剑所致,倒有些像猛兽的利爪抓挠而出的。   这个念头刚闪过去,又见一道口子突然崩裂,一缕浊气随之渗出,呛了她一下,十分难受。   她吃惊地看着那道伤口,殷红的血正汩汩地往外冒。   迟疑不过一瞬,她当即给他止血清洗。   盆中清水转眼成了血水。   这伤应是极痛的,便是在昏迷中,长潋依旧眉头紧锁,额上冷汗大颗大颗往下掉。   怕他乱动,霓旌便让他趴在自己腿上,将人按住,清洗伤口的水里,她已经加了止血的药粉,药效是不错的,就是敷在伤口处,得疼上好一会儿。   她不晓得这伤让他痛成什么样,但这药水一上去,势必更甚几分。   他咬着牙,神志不清也还在忍着,只有她下手重了的时候,才会难耐地闷哼出声。   霓旌只得一面给他上药,一面半哄半骗。   “马上就好了,这就不疼了啊,师父乖”   膝上的人痛得直抽气,含糊不清的,像是要说话。   她低下头,将耳朵俯过去听。   气息微弱,声若蚊吟。   唯有沙哑如裂的一声   “阿旌,回来”   她倏忽僵住,早已平静下来的心猛然一跳。   只因这一句,积压了好些年的委屈和不甘忽然都涌了上来,眼眶猝然涌起灼人的温热,她吸了吸鼻子,攥紧拳。   “你想得倒美啊”   雨声淅沥,雪打窗沿,明明寒风萧索,却好像   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安静过了。 第三百零八章 :你别糊弄我   长潋转醒,窗外天色已明,竟是一夜过去。   恍惚中,他还能记起昨夜的零星,而他身上的伤,也都已经包扎过了。   屋中灯火幽微,外头虽说天亮了,雨声还是未停,不过随着他清醒过来,雪已经不再下了,风也缓了不少。   他叹了口气,支起身。   四下寂然,从窗外透进来的光些许刺目,他缓了缓,才看清周遭的事物。   脑海中闪过断续的画面,昨夜在梵音水榭里   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肩。   又发作了这是今年的第几回,总而言之,愈发频繁了。   他正想起身,门上映出一道身影,步步接近,而后,推开了门。   天光随着那灼眼的红衣一同撞入他的眼,像是梦里出现的场景,刹那间心神恍惚。   那道身影走近了,却与他设想中的满面笑容大为不同。   她的神情,阴沉得像是要吃人。   开口头一句,便冷得像冰。   “躺回去。”   望着那双暗含怒意的眼,纵横八荒数千载的战神也说不清为何,默默地将已经伸出去的脚再度收了回来。   霓旌端着一碗汤药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长潋怔了怔:“这是”   “毒药,两眼一翻黑,立马见阎王的那种,喝不喝?”她板着脸,僵硬道。   长潋看了眼药碗,她的医术都是他教出来的,这会儿只消闻一闻便晓得这汤药里有什么。   莫说下毒,放了多少珍稀灵草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接过药,看了她一眼:“给我的?”   这话说得霓旌真想给他一拳头,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喂狗的!”   长潋无奈地摇了摇头,手中的药还冒着腾腾热气,他的手微微颤抖,药都到了嘴边,却被他缓缓放在膝上。   霓旌皱了皱眉:“真怕我下毒?”   “不怕”他叹了口气,看了她一眼,“昨夜的事你都看到了?”   霓旌面色一沉,目光又冷几分:“所以昨日的雨雪,是因为你受了伤,法力变弱所致?”   他迟疑半响,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什么叫可以这么说?”她一股子无名火蹭蹭蹭地冒了上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动的手?你不是号称战无不胜吗?这伤怎么来的?”   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地朝他涌来,长潋头疼地皱了皱眉。   “我几时说过我战无不胜”   他叹了口气。   “这伤罢了,不过是一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原本就窝了一肚子火的霓旌更为恼怒。   “一点小事?”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里都快冒出火来了,“你晓不晓得昨晚你是个什么模样?我费了那么大劲儿,就为了你口中的一点小事!?你是不是以为你铁打的,浑身长满血窟窿也不打紧啊!愣着干嘛,说话!”   长潋怔忡地望着她,轻咳一声:“头一回见你发火的样子,有些意外。”   “意外个屁!”她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也不在意自己如今说话可还有个姑娘家的样儿,眯了眯眼,“不如我现在就扒了你的衣裳,让你自个儿看看清楚,你背上都是些什么!是不是非得等到你只剩一口气了,你才肯服一句软,喊一声疼!”   “我”长潋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既然都被她看到了,还想再瞒,她这脾气显然不成,犹豫之际,突然又是一阵咳。   霓旌赶忙撒手,焦躁瞬间盖过了怒意,伸手给他顺气儿,小心地避开了他背上的伤。   “怎么样,可好些?”   长潋面色苍白,缓了几息,才平息下来,对她摆了摆手。   “不妨事。”   “都这样了还叫没事?”她皱起了眉,“我昨日已经探过你的伤势了,不仅法力减弱,还有浊气在经脉中游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回来,是为了瞧瞧他发现她这不肖徒还活着会露出何等神情,可不是来看他咳血昏倒的。   之前跟尊上争斗时不还屡屡得胜,这才多久,怎么就成了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长潋淡淡一笑,显然对自个儿的状况很是清楚:“之前受了点伤,落了病根,静养几日便好。”   霓旌满脸写着不信:“你休要糊弄我。”   他无奈道:“什么糊弄不糊弄,我如今的样子,你若是想为当年的事同我算账,也不必担心我会拿你如何。”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眼下已经虚弱到连泰逢都召不出了。   她若在此时给他一掌,多半也躲不开。   沉默半响,忽然听到一声冷笑。   “找你算账?”霓旌退开半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现在这幅德行,还有算账的必要吗?赶紧喝药,别磨叽!”   这恶狠狠的口气,倒是让长潋想起了重黎。   果真是近墨者黑。   他低头,喝了一口药,顿时皱起了眉,犹豫地看向她。   霓旌斜了他一眼:“看什么?我晓得药苦,就这么苦,渺渺那丫头喝不下有人哄,可别指望我哄你啊,敢吐一滴我再端一缸来给你灌下去!”   闻言,长潋嘴角抽了抽,话都让她说完了,他还能如何。   这药哪里是“苦”,是说不出的苦!饶是他都有些受不住,除了硬着头皮喝下去别无他法。   他屏息将其一饮而尽,着实苦得口中直泛酸,正欲将其强压下去,眼前忽然递来一包刚拆的蜜饯,诧异地抬起头,却见眼前的红衣女子满脸不耐烦,将蜜饯往他手里一放,口中没好气地啧了一声。   “这么苦你倒是说啊”   看着掌中的蜜饯,算不上多么稀罕的小零嘴儿,应是凡间女儿家平日里爱吃的玩意儿,比不得什么仙丹灵药,也不似那些精巧的点心,可捧在手里,却觉得沉甸甸的,很是踏实。   他吃了一块,甜得腻口,却恰好能冲淡药味儿。   手中的药碗已经被她夺走了,他踟蹰片刻,眸中多了几分郑重之色。   “昨日的事你不曾告诉旁人吧?”   霓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这事儿渺渺和步清风都不晓得?”   “你连自个儿的徒弟都瞒着?”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她眉心忽地一跳。   啊怎么忘了呢,他不一直这德行么。   什么都不说,宁可把自个儿憋死,也不愿信别人也能依靠。   她之前见识的还少吗?   了然之后,她咬咬牙:“你迟早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放心,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俩来探病,但你今日要同我说实话,这伤,怎么来的?”   他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她立时扯了把椅子还倒上了热茶:“你只管说,我今日闲得很,可以听个明白。”   俗话说得好,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属 第三百零九章 :怎么没痛死你呢   长潋垂下眸,这般局面,看来糊弄是糊弄不过去了。   他思忖良久,终于肯开口:“这伤是八年前在不周山落下的。”   “不周山?”她眉头一拧,“那不早就是座荒山了吗?”   他摇摇头:“世人皆以为如此,但那座山,实则是一处封印大阵,倾塌的山下,封着亘古以来,最难对付的妖邪,唤作无尽。不周山坍塌之后,无数仙神陨落,世间还知晓此事的,屈指可数,我受命看守不周山,已有数千年”   此事霓旌还是头一回听他提起,什么妖邪,什么无尽,更是从未听说过,但他的神情,不像是在扯谎敷衍于她。   他继续道,“八年前,不周山阵法出了纰漏,我与那妖邪打了一场,虽侥幸胜过一筹,受伤却是无可避免的,如你所见,每隔一段时日,旧伤便会发作。前些年还好些,半年才有一回,今年却是愈发频繁了,连护山的驱邪法阵都受到了影响,我也没料到”   这话算不得在骗她,但也只是道出了一半的实情。   这不是什么“旧伤”。   他的确赢了那邪祟,但不周山阵法已破,唯有将其封在体内。   昨日发作的,是体内愈发躁动不安的邪气,而他的法力,正被其逐渐吞噬。   霓旌始终半信半疑,总觉得以他的性子,突然老老实实地招了反倒令她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她也不曾见过不周山中的东西,自然不知他的话有几分真假。   “眼下令丘山之事还未查清,四海又不断有妖邪作乱,天虞山上下亦不安稳,我还需主持大局,此事万万不可让人晓得。”他郑重地叮嘱。   “我为何要听你的,别忘了,我如今可不是你的乖徒弟,将你受伤的事禀报给尊上,可是大功一件。”霓旌面色一沉,冷笑道。   长潋不由一僵,沉默良久,眼眸轻合:“你说得也没错,我没有命令你的身份,那便算作我请求你,不要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闻言,霓旌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请求我?我没听错吧,高高在上的天虞山掌门在请求我这个不值一提的魔族?”   她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却又将这股想好好嘲笑他的欲望压了下去,缓缓地吸了口凉气,似是在确信自己又没有听错。   “你这伤就如此见不得人?”   长潋神色凝重:“若是平日里也就罢了,如今各处动荡,不知还会发生什么,我的伤势若是被居心叵测之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她呵了一声:“万一我就是那个别有用心之人呢,那岂不是”   “你不是。”他突然开口打断。   霓旌一怔,目光沉了下来,静静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盯穿。   “再说一遍。”   依旧是那清清冷冷却又莫名笃定的声音。   “你不是。”   她眼中闪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忽而化为一声嗤笑。   “亏你看着我如今的样子,还能说得出口啊”   她舒出一口浊气:“不说也成,但我这段时日会留在这映华宫中,昨日渺渺的话我尚未想明白,尊上说过,我们作恶多端归一码,杀了多少人认了也无妨,但若有人不长眼敢乱扣屎盆子,我如今怎么说也是崇吾宫的护法,没有任人宰割的道理。”   长潋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可。”   “你每日的药我来开,便是长琴长老给的丹药,你也不能吃。”   “可。”   “从今日起,我住在这屋。”   他倏忽一僵:“不行。”   “怎么不行?”她眉头一皱,忽然反应过来,剜了他一眼,“想哪儿去了?我是为了方便给你换药!再说那儿不是还有一张软塌吗,从前又不是没睡过。”   长潋面色紧绷:“如今与那时不同。”   “什么不同?”她懒得同他废话,甩了甩手,“就这么定了,还是说你能耐到脑后长眼,能自己给自己换背上的药?若是一不小心被你两个徒儿撞见,可别指望我给你圆场。”   闻言,长潋眼中浮现出一抹动摇之色,踟蹰片刻,终是妥协。   “这不就得了。”她露出了志得意满的一笑,“你那大徒儿一早就起来张罗早点了,比姑娘家还贤惠,就是这视魔族如仇家的性子,应当是受端华长老的教诲吧?”   长潋警觉:“你怎么他了?”   她摊了摊手:“就过去瞧了一眼,偷吃了他一个包子罢了,啧啧啧,这厨艺”   他叹了口气:“你不是也会吗。”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忙着做和等着吃,我寻思还是后者比较舒坦,再过一会儿,他八成就来喊你过去用饭了,你是自己脱还是我来?”   长潋露出了不明所以的神情。   她嘴角一抽:“换药。”   他低下头,有些犹豫。   “愣着作甚?”她已经去拿药过来了,却见他面露窘迫,不由好笑,“我昨日夜黑风高都扒过一回了,活了千儿八百年的老男人害什么臊啊?”   长潋浑身一僵。   老老男人???   的确,算上在昆仑修行的两千年,他确实称得上“年纪一大把”了。   “你再不动手,我可不客气了。”她说着,开始撸袖子。   他眼中顿时闪过一抹惊慌:“我我自己来”   他捏了捏拳,硬着头皮脱下衣裳。   霓旌原本真的只是想给他换个药,那些话也不过是嘴快调侃几句,昨日她剥他衣裳的时候,也并未多想。   但长潋也不知是伤痛在身过于虚弱,还是心存犹豫,解个腰带都慢得出奇。   她本想催促,可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在那宽衣解带,尤其是脱下中衣,露出一截蜿蜒的锁骨与肩颈,犹抱琵琶半遮面,欲语还休的诱人才最让人心弦撩动。   她心头猛地一跳,脑子里不晓得什么炸作一团,乱得很,唯一还清晰的念头就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瞧见这副光景。   待他脱完上衫,染着血的纱布便露了出来。   她走上前,让他转过去,用剪子将昨夜包扎的纱布取下。   他背上的伤痕依旧狰狞,但好歹止住了血,也不再崩出新口子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些伤口下的旧疤,忽然问:“这伤从前也发作过?”   长潋一愣,旋即点了点头。   “你连徒儿都瞒着,之前的伤又是如何处置的?”她犹豫道。   闻言,他忽然陷入沉默。   她脑中已有猜想:“就这么放着不管,然后用净水咒把衣裳弄干净就成?”   “嗯。”被料中的长潋不免有些许尴尬。   她额上的青筋跳了跳:“长潋上仙果真是铁打的,怎么没痛死你呢?”   她抓住他披散的头发,往他身前一甩,而后开始给他抹药。   身后之人的怒火跟小刀子似的仿佛比那些伤口还扎人,长潋缄默不言,亦不动了。   如她所说,没过多久,门外果然传来步清风的声音。   “师父,您起了吗?徒儿做了些早点,您可要吃些?”   长潋不由一绷,扯到了背上的伤口,低低嘶了一声,旋即恢复了平素的口吻。   “你与渺渺先去,为师一会儿便来。”   “是!”步清风不曾听出异常,转身离去。   待人走远,背后传来一声冷哼。   “骗徒弟的路数倒是不含糊。”   一阵尴尬中,她已经麻利地给他重新包扎好。   他起身穿戴妥帖,依旧是落落白衣,不染纤尘,若他不说,根本瞧不出他受了多重的伤。   就是这副样子,让霓旌莫名有些生气。   “且等等。”她忽然喊住他,“坐下来。”   长潋面露犹疑,顿了顿,还是依着她的意思,坐在了案边。   在他困惑的注视下,她忽然伸出手,在他唇上点了几下。   他不由得吃了一惊。   “口脂罢了,抹得浅。”她道,“就你这病恹恹的脸色,一出去就该让人瞧出来了。”   这话不是在捉弄他,他方才的唇,没有几分血色,便是他说没事,旁人也不见得会信。   他再度直起身,如孤松玉立,仿佛走出这道门,他依旧是那个足以支撑这方天地的天虞山掌门,纵世间百炼,不可折之分毫。 第三百一十章 :不应存于世间之术   风雪虽歇,但天虞山南半山依旧小雨淅沥,从此处走到花厅,并无游廊,伞这种东西,想来他屋里也是没有的。   他走出数步,头顶的雨忽然停了,抬头望去,九思张开了灵障,一身红衣的女子走在他身后,板着脸看向别处。   “别多想。”她冷淡道,“九思的灵障本就这么大,让你占个便宜。”   长潋没有反驳,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   似乎确信着就算不回头,身后的人也不会离去。   步入花厅,步清风和云渺渺已经将早点摆上了桌,包子粥点,开胃小菜,还有一碗飘着白芝麻的红油抄手,辣子香油,红艳艳的一片,很是诱人。   见他二人竟一同进来,云渺渺不由愣了愣。   二人上前请安,长潋倒是并不在意这些虚礼,吩咐二人坐下吃饭。   “师父今日脸色略差,可是昨日没歇好?”云渺渺看着他有些发白的脸,显然与昨日不大一样。   长潋笑了笑:“无妨,少歇几个时辰罢了。”   话音未落,身侧传来嗤的一声,他顿时一僵。   霓旌坐在他身旁,毫不客气地挤掉了步清风平日的位置。   “渺渺,你还说师父,你这眼圈儿也发青呢,昨日又熬到半宿了?”步清风道。   云渺渺无奈地点了点头:“昨日查到一些关于虚梦千年的事,便在藏书阁多呆了一会儿,不觉便到了半夜。”   从前她熬得晚些,还有桑桑催促几句,现如今耳边清净了不少,回过神来,倒是觉得有些寂寞。   长潋看了过来:“你找到了关于虚梦千年的记载?”   藏书阁中收纳着数千年来流传于世间和仙门中的种种典籍,但随着时间推移,阁中藏书越来越多,长琴和端华有时也会拿几本来,收入其中,久而久之,便是神仙,也无法记住所有的书册中究竟记录着世间多少东西。   她这几日每晚都去藏书阁,不曾说要找什么,如今才晓得她在查虚梦千年。   云渺渺点点头:“虚梦千年乃上古禁术,听闻自父神帝俊陨落,敕令将其封存后,便没有人敢让其重见天日。此术极为迫真,我与师兄在幻境中依旧可感到痛楚,饥饿,困顿,无论是花香还是饭菜的味道,皆与真实别无二致,故而数日过去,才终于发现不对劲。   能够支撑这般幻术的,是数百人命,耗尽三魂七魄,才得以瞒天过海。亲眼看见那座巨坑后,徒儿才相信,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可怖的术法”   步清风也随之附和:“那日我们终于脱离幻境,回到三危镇中,整座镇子已经没有活口了,数百人惨死,连魂魄都随着幻境耗竭,虽有几个魂魄被地府鬼差及时救下,但那等状况,属实惨绝人寰。”   他瞥了霓旌一眼。   “师姐当时也与我们一同离开幻境,那惨况,想必也是清楚的。”   霓旌面色平静地啜了口粥,道:“虚梦千年本就是有悖伦常,见不得人的法术,我也只是有所耳闻,亲眼见识,还是头一回。”   云渺渺继续道:“这术法失传已久,藏书阁中书册千百卷,我昨日翻到的,也仅仅是在几本书中七零八落的只字片语,那几句话也说得晦涩,我琢磨了几日,好像是说父神创此术,原本是以死者骨血平定四海,最初是不曾杀人的,但到底损害了三魂,故而遭到当时侍奉左右的四灵劝阻,就此作罢。”   “四灵?”步清风心念一动,“这么说来这世上除了父神,还有旁人知晓这等术法?”   长潋倏忽一顿。   虚梦千年创立之时,的确有几位上神再侧。   “可那会儿的仙神不都早就死了么?”霓旌是听说过不周山之事的,再与长潋今晨所言连系在一起,也多半能坐实了。   所有知情的仙神都陨落于那日,这幻术应当早就消失了才对。   她转过头看向长潋,却见他面色发沉,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的筷子,像是在思虑什么。   云渺渺心存疑惑,心中仿佛有个疙瘩,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她的猜测也挺大胆:“师父,当时知情的四位上神,可有留下什么东西?又或是,可有弟子侥幸得活?”   闻言,长潋僵了僵,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道:“也许是有的。”   她皱起了眉:“如此,会不会就是这般,让禁术传了下来?”   这句话也有几分道理,步清风也不由得动摇起来。   数千年前陨落的诸位仙神,谁都说不清那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只知不周山倾,昆仑一夜消失在世间,轮回更迭,草长莺飞,四海终于变成了今日的模样。   但谁又能说得准,当年逝世的四位常伴父神左右的上神们,膝下就无一弟子传承衣钵,活了下来?   四下忽然陷入了沉默,云渺渺看了长潋一眼,总觉得他似乎有些不悦。   良久,他终于开口:“四位上神可有弟子暂且不论,但虚梦千年是被父神明令封存的禁术,不是值得拿来传承的术法,便是上神,也不可违逆父神旨意。”   闻言,步清风面露狐疑:“若是如此,那倒是怪了”   长潋不言,暗暗收紧了拳。   上神收徒,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昆仑仙境素来都是有一说一,没什么情面可讲,便是在四海内威名赫赫之人,踏入云渺宫,也得收敛三分,能否有如此机缘,全凭个人造化。   曾记得有个想要强扭瓜的,还没进云渺宫的大门,就在山头上摔断了腿,后来听闻,那瓜皮,是庚辛上神“手滑”丢的。   上神的心思,属实个顶个儿的难捉摸。   他在昆仑山修行多年,只晓得朱雀上神收了两个弟子,其他三位,却是一个都没收。   用庚辛上神的话来说,这叫乐得清静。   话虽如此,正因整座昆仑山就他与重黎差了一辈儿,修炼之时,其他三位上神若得了空,也会来插一脚。   四位上神一同折腾他二人的那段过往着实不堪回首。   时至今日,虚梦千年再度现世,他与重黎自是从未学过这禁术的,那么又会是谁   其实当说到禁术可有传承之时,他脑海中已然闪过一个念头,只是太过荒谬,连他都觉得不可能,也就不曾说出来。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不许吃辣   “这事儿想必说来话长,不如先吃饭吧。”眼见这气氛愈发沉重,步清风忙道。   桌上的早点冷掉了的确可惜,横竖这也不是一时半会便能说个清楚的,便暂且将虚梦千年之谜搁置一旁。   云渺渺昨日睡得不踏实,胃口也不大好,先盛了一碗粥。   步清风将那碗红油抄手放到长潋面前,笑道:“师父这几日好像都没什么胃口,您一直挺喜欢吃抄手的,趁热尝尝?”   这话倒是没说错,长潋瞧着清心寡欲,私底下的口味却是嗜辣的。   这红油抄手,云渺渺入门前,步清风就时常做来,试了好几回,才拿准他的喜好,定要多些辣子,再撒上刚过油的白芝麻,看着那红油裹着白面抄手,晶莹透亮的才好。   趁着热气儿,香辣扑鼻,云渺渺都有些眼馋。   步清风晓得她同师父一样,都爱吃辣,故而也给她备了一碗,但她伤势才有好转,须得照顾脾胃,先看着她喝下小半碗粥后才将抄手端给她。   云渺渺顿时眼前一亮。   要知道,她这师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做得红油抄手更是天虞山一绝。   见她动了筷子,长潋也被勾起了食欲,正想去夹那抄手,却被另一只手整碗端走了。   霓旌将抄手端到自己面前,给他换了碗粥,他顿时一怔。   步清风一脸诧异:“师姐,你这是作甚?你若是想吃抄手,厨房还有,我给你盛一碗就是,那碗是师父的”   话音未落,霓旌便斜来一眼:“废话,我自然晓得这是你孝敬你师父的,我今日偏不让他吃!”   步清风百思不得其解,心中郁闷,又不好同她发作,错愕地看向长潋,“师父,这”   长潋侧目看了她一眼,却不见她半分心虚,往他面前又放了个清淡的菜包子,连沾了辣油的筷子都被换了。   “看我作甚?能看饱吗?”她一脸淡漠地望着他,“这几日,不得沾辣。”   闻言,长潋忽然想起今早刚喝下的那碗药,里头又几位草药应是与辛辣相冲的。   “为何?”步清风自是不明所以,师父平日里就爱吃点辣的,这师姐怎么如此霸道,便是离开师门了,也不能跟师父抢早点吧!   “不许吃就是不许吃!哪来这么多为何!”她一拍桌子,回头剜了长潋一眼,“一口都不许!”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云渺渺总觉得她今日脾气特别大,却又不便细问,停下了手中的勺子,静静看着自家师父作何反应。   长潋并未如步清风料想中起码争辩两句,面对如此坚决的阻挠,只叹了口气,将粥端到面前。   “罢了,今日的粥熬得不错,为师突然想喝粥了。”   “师父?”步清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吃惊地看向霓旌。   心道这师姐本事不小,都如此过分了,师父居然还如此纵容她。   云渺渺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袖:“师兄,坐下吃饭吧。”   步清风一口气堵在心口,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最终还是将此事揭过,坐下来好好吃顿早饭。   细雨绵绵,虽说有些冷,但偶尔如此,山间鸟兽静默,倒也有几分爽利。   本想吃完早点,再下山与几位掌门继续商议那两个蓬莱弟子失踪一事如何处置,可惜,连安心吃完饭的机会都没,山下忽然传音,昨夜又有两个中皇山女弟子不见了。   片刻不得安生,叮嘱云渺渺和霓旌留在映华宫后,长潋便带着步清风一同下山。   赶到中皇山弟子所住之处时,长琴和端华已经到了,中皇山掌门闭关未至,一切由大弟子钟离阙主持,各大仙门仙府的弟子纷纷闻讯而来,已然围成一团。   见他到来,众人赶忙让出一条道儿来。   “师兄。”长琴迎了上来。   长潋眉头紧锁:“怎么回事?”   她叹息道:“今晨刚发现的,和之前那两个一样,不知所踪。蓬莱的弟子还没找到,中皇山又这可真是”   二进的小院,中庭空旷,只有几株翠竹,三间厢房排了一行。   石阶上,几个中皇山女弟子正惶惶不安地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他走了过去,那几人忙上前行礼。   “昨天夜里,你们可有发觉什么异常?”他温声询问。   几个女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昨夜我们都早早歇下了,于清和长乐在院中练了一会儿琴,其间我还打开门看了一眼,催她二人早些回屋,我们听着琴音,约莫到戌时,琴声便停了,她们应是在那时回屋的。”   于清和长乐,便是昨日失踪的女弟子的名讳。   “你们亲眼看到她二人回屋了?”长潋追问。   闻言,那几人面露犹豫。   “这倒不曾”还是那个女弟子开口答话,“不过那琴声一直听来与平日并无不同,也不曾传来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自从蓬莱失踪了两个弟子后,院门我们都谨慎地上了锁。”   “是啊是啊”旁边一人怯怯的附和,“听说山中混入了魔族,大伙都提心吊胆的”   话音未落,便被身后的人猛地一扯,她才恍然想起,之前的传闻说的好像就是眼前这位天虞山掌门的弟子,赶忙闭上了嘴。   长潋神色凝重,并未与她们多言,看她们的反应,应是根本不晓得昨夜可有发生什么,回身望去,恰好瞧见司幽从失踪之人的屋中出来。   他领着两个师弟,陆君陈也在,应是进去查看状况了。   一抬头四目相对,他走上前来,装样子也要先行个礼。   长琴和端华也要入内查看一圈,长潋便趁机将他独自唤到一边。   “帝君可有瞧出什么?”   司幽神色凝重:“与那两个蓬莱弟子失踪时的状况差不了多少,她二人应是回到屋中之后遇害的,屋里同样没有争斗的痕迹,应当也不曾喊叫,人像是突然间就没了”   长潋眉头微皱:“难道是被下了药之后带走的?”   “难说。”司幽如今也拿不准,“我方才四处转了一圈,角落里也残留了一些邪气,怕是同一人所为。我的真身如今不在这,神识也仅有一缕,暂且辨不出这邪气到底从何而来,你可进去瞧一眼,看看可有头绪。”   长潋点点头,环顾四周,众人唏嘘感喟,议论纷纷,接连有仙门弟子失踪,尽发生在掌门弟子从魔界回来之后,不少人对此心存疑虑,此时就更惴惴不安。   此时争辩,并无意义,长潋转身进了那间屋子。   果真如司幽所言,屋中陈设如旧,处处干净妥当,莫说争执的痕迹,连层灰都找不到。   长琴与端华亦在四处查看,除了摊在榻上的被褥之外,这间屋子里,再没有称得上凌乱的角落了。   “昨日没歇好?”长琴看着站在木架边的端华,总觉得他近日脸色一直不大好。   端华拿起架子上挂着的一条珠穗细细端详,转头看了她一眼:“琐事缠身,不妨事。”   长潋此时循着微弱的邪气,停在墙根边。   这邪气的确与昨日在蓬莱弟子所住的院落中发现的如出一辙,诚然一夜过去已几乎散尽,他却还能凭着灵识瞧见半空中的污浊涌动。   这邪气沉重而阴晦,除此之外,竟觉出一丝熟悉来   “师兄,怎么了?”长琴问。   他直起身,摇了摇头:“没什么。” 第三百一十二章 :又生变故   此时屋外,尽管有步清风竭力安抚,但接连两日失踪四个仙门弟子,不少人已陷入惶惶之中,众口悠悠,不知从何人开始,一句“会不会是魔族所为”,四下顿时一发不可收拾地哗然起来。   从令丘山一事,遭遇魔尊重黎,虽说只有天虞山几个弟子亲眼目睹,但梼杌出世,这等事除了魔族还有谁能做得出来。   而眼下,又恰好有个天虞山弟子从魔界平安回来,这等巧合,任谁能不多想?   望着絮絮不休的众人,陆君陈皱起了眉:“失踪的可是中皇山的弟子,钟离兄瞧着倒是无所谓的样子?”   一旁的司幽淡淡一笑,目光落在忙于劝说众人的步清风身上,明明不是巧舌如簧之人,这会儿像是将半辈子的话都说尽了。   “陆兄怎么瞧出我不在意的,论辈分,失踪的二人怎么说都是我的师侄,没能照顾好,我责无旁贷。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查明真相,已经失踪四人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是个鬼怪作祟,也总该留下点蛛丝马迹。”   陆君陈神色凝重地望着那间屋子:“你方才不是已经进去瞧过一圈了,若有发现,早该有点想法了吧?”   他轻笑一声:“陆兄高估我了,这局古怪得很,鄙人还未参透,不知陆兄有何高见?”   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最是招陆君陈厌,当即白了他一眼。   “线索零碎得很,屋中也并未留下什么痕迹,我只是觉得,这人没得着实蹊跷。”   闻言,司幽赞同地点了点头:“的确,若是只为劫掠身怀修为之人,下手的时机未免掐得太准了些,天虞山可不是能容妖邪来去自如之处。”   他耳边不断传来猜忌之言,起初还在慌乱臆测,渐渐的,矛头不约而同地对准了一人。   不得不承认,这个风口浪尖上,长潋没有带那丫头出来,也算是有先见之明了。   是打算在抓住真凶之前,都不让她露面了吗?   与此同时,映华宫中,收拾好碗筷的云渺渺回到殿中,便望见霓旌拈着一杯茶,打着圈儿轻晃,半杯热茶,都给晃凉了。   她叹了口气:“你真打算留在天虞山?”   虽说拿不住她是久违地想回到师门,还是另有打算,说到底她眼下已是魔族,还是魔尊的心腹,如此心宽地住进天虞山主峰,终归觉得不妥。   霓旌回头看了她一眼,莞尔:“怎么,怕我图谋不轨?昨夜我可没离开过映华宫,无论旁人如何想,我同你说句实话,你信不信无妨,失踪的那二人,与魔族并无干系,我从不曾在天虞山安插眼线。”   她并不想过多争辩,即便被质问,也始终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像是连句解释,都觉得累得慌。   云渺渺注视她良久,叹了口气:“两日间四人下落不明,山下怕是都在忙着找人。”   霓旌轻笑:“这会儿估摸着乱成一团了,你失踪大半个月,如今平安回来,怕是不少人得怀疑到你头上。惶恐之时,草木皆兵,你师父和师兄不让你下山,确实是明智之举。”   “师父和师兄这几日都在为此事奔波,我本想伤愈后能帮上点忙,如今看来能少添乱便不错了”云渺渺回想起这几日在山下听到的流言,多少有些怅然。   前几日还思量着如何自证清白,如今她便是长了八张嘴,估摸着也没法儿澄清眼下的状况。   “你之前说,在余音阁外看到了疑似三危镇中作乱的妖邪,是如何发现的?”霓旌话锋一转。   云渺渺怔了怔,道:“数日前,我前往余音阁抄门规,本以为是不知何时犯了错,后来向师兄打听,才晓得那日各派掌门有意让师父将我唤去问话,在遇上其他门派的弟子之前,我已被端华长老唤去,故而并未前去。   抄了三个时辰的门规后,我离开余音阁,下山途中瞧见林间有道黑影,我还记得那邪气,应当错不了,就是在三危镇中意图对魔尊下手的邪祟。”   她曾与之交过手,虽说最后还是让它逃了,但她一度觉得古怪,便暗中记下了这气息。   “你的意思是,那东西从三危山追到了天虞山?”霓旌面露狐疑。   云渺渺心生犹豫:“看来是这般,但我想不通的是,既然它意在找魔尊寻仇,为何要偷偷潜入天虞山,就不怕落入仙门手中,难逃一死吗?”   闻言,霓旌点了点头:“的确,无论是杀人还是作乱,总该有个铤而走险的理由,接二连三地掳走一些仙门弟子算怎么回事?总不会是尊上那边找不到机会,便换了个软柿子捏吧?”   云渺渺嘴角一抽:“我师父像是好欺负的样子?”   才从英招剑下逃出生天,又往泰逢剑的刃口上撞,莫不是个一心想死得体面些的妖怪?   霓旌呵了一声:“你师父啊”   “不也是你师父么。”云渺渺道。   “曾经是。”霓旌纠正了她,正色道,“且不论你有没有看走眼,如今各路仙门弟子接连失踪,一日寻不到人,你的处境便愈发不妙,他们看在天虞山掌门的面子上,眼下还算客气,但谁又晓得这根弦能绷到何时?回头妖邪没抓住,你倒惹了一身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云渺渺一怔:“你的意思是,让我瞒着师父师兄,暗中追查此事?”   “不然呢?”她笑了笑,“敌暗我明,脏水都泼你脑门上了,非得等到那些人认定你串通魔族,祸乱仙门,要将你就地正法才晓得迟了?况且也不必我来说,你这几日不也有没有乖乖听你师父的话,断了这念头么?”   云渺渺暗暗收紧了拳:“我确信那日并未看错,但那团邪气逃得极快,一晃眼便不知所踪,空口无凭,除了师父师兄,怕是也不会有人相信,何况,那还是在余音阁附近”   端华的性子,门内弟子无一不晓,莫说妖邪,便是本门弟子,都不敢轻易靠近那座浮山。   霓旌看向她:“天虞山中有你师父亲手布下的驱邪法阵,寻常妖邪,一入山便魂飞魄散了,想混进来,可不容易,便是侥幸进来了,若以真身在山中晃悠,不出一日,便会被发觉,所以你觉得,若这山中当真又妖邪混入,应当如何在众多的仙门弟子,在你师父的眼皮子底下掳走四个弟子呢?”   闻言,云渺渺心头一紧,脑海中闪过无数猜测,最终停在了一个念头上。   “它既然能以幻术困住我们,也能幻化成另一幅模样。”   霓旌勾了勾唇角:“市井中有个词儿,叫灯下黑。越是习以为常的事物,越是容易忽视,人也一样,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便是哪一日略有不同,也不会过多在意,熟悉,便不由自主地先入为主,有时候,未必是一件好事啊” 第三百一十三章 :夜探余音阁   霓旌的话意味深长,她脑海中不断涌现出天虞山上下所有能被她记住的弟子的脸。   她的辈分是要高些,但修行的年月却不算长,众弟子平日里多称她一声“小师叔”,人与人一旦熟络起来,心中便有了偏颇,她这几日一直留意着山间可有躲藏之处,倒是没想过那妖邪可能已经混入众多弟子之间。   或许她已经在路上遇见了,却有过疑心   “不过既然那妖邪先出现在三危镇,算下来,应当混进来没多久,即便真的变成了某人的模样,也不可能尽善尽美,你不如留意一下细处,近日来,可有人与之前略有不同亦或是行踪古怪?”   她这么一说,云渺渺心头顿时一咯噔。   山中弟子众多,她熟识的却没有几个,她不似余念归那般欢脱的性子,平日里能称得上朋友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其他的大多是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的交情。   但若说这几日可有发觉到不同寻常之处,不知怎么的,她脑海中浮现出了端华的脸。   听念归说,端华长老近来总是出门,几个时辰乃至一夜不归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也不晓得去了哪儿,回来时常常一脸疲色。   说来她两次感到杀气,都是在余音阁附近   她心中逐渐涌起不祥的预感,却又不敢轻易下定论,沉着脸默不作声,没有将这可怖的念头告诉霓旌,心中暗暗思量,是否应当给念归传个口信儿。   无论是不是她多想,如此揣测长老,是为大不敬,若无根据,便只是妄言。   两个蓬莱弟子尚且下落不明,中皇山弟子也早了难,无异于雪上加霜,为寻人,山下众弟子几乎将几座山头都翻了个遍,连后山密林也找了三回,然而别说找到人,连气息都寻不到。   余念归动用了灵心玦,依旧无果。   长潋一直砸山下与两位长老一同安抚各派,步清风先一步回到映华宫将此事同云渺渺说了一遍。   “附近都找遍了,再往前,便要出山,在南海上寻人了。”步清风愁眉紧锁,奔走一日,一无所获,难免有些气馁。   云渺渺宽慰道:“山门外一直有阵法护持,若有人出入,多少会有所察觉,一日之内,应当没有走多远。”   霓旌无奈地摇着头:“话是不错,但这说法首先得以人还活着为前提,算上之前失踪的二人,已经过去这么久,却连一点音讯都没有,怕是凶多吉少啊”   步清风顿时皱起了眉,诚然她也只是实话实说,最坏的结果也曾数次从他脑海中浮现,但如此直白地说出来,总教人心里不大舒服。   “先莫要往坏处想。”云渺渺道,“眼下没有消息或许是最好的消息,那四人失踪时屋中也没有打斗的痕迹,状况不一定如想象中那般糟糕,在天虞山境内杀人,光是血腥味儿便会惊动水中虎蛟,招来怀疑,如此铤而走险,如何还能继续藏身?”   闻言,步清风面色稍霁,点头附和:“说得对,无论是什么妖物在作乱,也不定有这个胆子在众多仙君眼皮子底下掳人行凶,那四人应当还没有离开天虞山。”   他看向云渺渺,想起长潋嘱咐他的话,郑重对她道:“山下弟子接连失踪,你之前的事还未澄清,这节骨眼上又横生事端,师父让我转告你,无事切勿离开映华宫,也莫要与任何人争执,以免落人话柄,平白遭污蔑,查明真相之前,便在主峰好生休憩,不必担心,一切有师父。”   他有意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一笔带过,不愿让她多想,云渺渺也晓得此时万不可惹是生非,暂且点头应下。   是夜,下了一整日的雨,终于停了。   天虞山上下因那四人失踪一事,分外压抑,奔波了一日的弟子们精疲力竭地早早睡下,山间灯火也暗了不少。   缥缈云端。忽然掠过一道黑影,踏着一柄紫剑,从主峰飞下,朝着余音阁飞去。   浮山间石灯沿着蜿蜒的小道一路延伸,火光幽微,竹影斑驳,几乎看不清前方。   黑影落在竹林间,收起紫剑,拢了拢肩上的斗篷,遮住里头的雪白的弟子服,抬起眼,避开灯火,谨慎地穿过竹林。   云渺渺晓得自己前脚刚答应师兄不下山,后脚便食了言确实不大厚道,但今日霓旌的话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不愿下山去同那些人争执,但也不意味着她乐于咽下这口脏水。   也许今日只是来碰碰运气,但是不是白跑一趟,尚不好说。   一连两次在此处察觉到那邪祟的气息,她不信这是巧合。   即便今晚抓不到那孽障,来看看可有留下线索也值当。   竹林中一片昏暗,她俯下身,渐渐适应过来,借着些许灯火,能看到数步之内的东西,在往前走,就极为靠近余音阁了。   腰间紫剑忽然散发出一阵微光。   寸情无灵,她一早便知晓,却没想到它会突然有了反应。   虽不知它何以如此,但冥冥之中,似乎能领会其意。   她握住了剑,转了个方向,光辉顿时暗了下去,待她转过来,又亮了些。   如此,她便顺着眼前的方向赶了过去。   雨停之后,浓云尽散,明月高悬于九天,照亮了竹林间的景象。   她越是深入,寸情的光辉便越是明亮,可就在她跑出竹林的瞬间,剑光突然沉寂,抬眼望去,竟已经到了余音阁后门。   一道身影晃了过去,转瞬便不见了。   尽管只有一眼,她还是凭着那身姿认出了是端华。   这么晚了,长老还出门?   她不由心中生疑,环顾四周,早已不见其踪影。   她低头看着已经没有任何动静的寸情,陷入迟疑。   为何要将她引到这呢?难道就是为了让她看到端华长老?   说来自三危山中伤了入魔的三青鸟后,寸情的蹊跷之处便愈发多了。   她正欲折返回去,再看看当日可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夜半三更,惊得人抖一激灵。 第三百一十四章 :说不看就不看   一阵死寂之后,她僵硬地转过身,清清冷冷的月光下,望见的竟是霓旌笑吟吟的脸,已经噎到嗓子眼儿的一口气瞬间呛进肺管子,忙捂住嘴,才将咳嗽声压了下去。   霓旌一脸无奈:“这就吓着了?”   云渺渺惊魂甫定,诧异地盯着她:“你怎么在这?”   她耸了耸肩:“方才瞧见你出门,便跟来瞧瞧。”   “”敢情她这斗篷是白裹了。   “你就是在这遇上那邪祟的?”霓旌问道,朝四周张望了一圈。   云渺渺点点头,又心生迟疑:“你跟来时可有被师父发现?”   霓旌低笑一声:“怎么,还怕我向你师父告状?”   “我只是怕师父担心,那日我也只是看到一个背影,若是那邪祟当真化作山中弟子模样,就难办了。”   霓旌望着不远处的余音阁,四下静谧,并未察觉到什么古怪。   “你一路走到这,可有发现什么?”   云渺渺犹豫片刻,道:“方才,看见端华长老出去了。”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霓旌心念一动:“你怀疑长老?”   云渺渺微微皱眉:“不也不能这么说。”   她方才也仅仅是“看到”而已,诚然怀疑的念头的确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但说到底眼下只是她的妄加揣测。   霓旌看向余音阁,眉头微皱。   她在天虞山修行之时,端华还不是长老,此处也没有什么余音阁,她倒是听说过长琴长老门下有位名唤陆端华的弟子,天赋异禀,所学无一不精,想必用不了几年便能出师,不过那会儿她并无心思留意,后来杀了人,被逐下山,就更无瓜葛了。   关于这位执法长老,她听闻的仅仅是其行事作风一丝不苟,恪尽己任,就连其他门派的弟子都晓得,天虞山上下,但凡在外门待过的弟子,对这位长老都是敬畏有加。   “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何我两次察觉到邪气,都在余音阁附近。”   霓旌笑了笑:“听起来不像是凑巧啊。”   云渺渺愁眉紧锁:“山下四名弟子失踪,既未找到那四人,也未查明是何人所为”   “所以你怀疑有妖邪混入山中,对这些弟子下手了?”霓旌领会了她的意思。   云渺渺点点头:“天虞山本是天地灵气汇集的仙境,本不该出现这等状况,师父便是有心立刻查明此事,这会儿应当也分身乏术。如今各门各派怀疑我这个从魔界活着回来的弟子暗中作祟,若能早日将其抓住,盘问个清楚明白,我也能自证清白。那孽行踪诡谲,它起初是冲着魔尊去的,不知魔界可有头绪?”   霓旌沉思良久,摇摇头:“尊上的仇家多如牛毛,我再旁侍奉的年岁尚浅,但就我所知的妖邪里似乎并无擅长幻术,且有本事动用虚梦千年这般庞大的术法之人。我也曾暗中留意,不过这邪祟对付尊上不成,竟然来天虞山作乱,若山下弟子接连失踪一事与之有关,无论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这罪名倒是落在你的头上了。”   “我眼下更担忧那四个失踪的弟子可还活着。”云渺渺神色凝重。   落入妖邪之手,就此杳无音信,怕是凶多吉少。   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该有个地方藏人才是,出事之后,山门上下便立即戒严,无论是妖邪还是那几个失踪弟子,都应当还未离开天虞山   “被困住了?”她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一念头。   霓旌一愣,似是灵光一闪:“天虞山方圆百里,都笼罩在驱邪大阵的灵泽中,修为高强的妖魔尚可忍耐些时日,但要想长久地待下去,就须得汲取灵气和精元,否则原形毕露不过是迟早,只消不是个刺儿头,都晓得拿软柿子捏。”   云渺渺一惊:“你是说这妖邪掳走那些弟子,是为了继续维系自己的伪装?若一直抓不到这孽障,那岂不是!”   “只怕还会有人遭殃。”霓旌接过她的话,眸光微沉,“与这孽障交过手的只有你和尊上,若是尊上在这就好了,说不定能想起些什么”   提起魔尊,前一瞬还在沉思中的云渺渺面色一变,被她瞧个正着。   “尊上这几日没再来过?”   云渺渺的脸色比方才又沉几分:“没有。”   “不至于气到这个地步吧?”她面路狐疑。   云渺渺眉头微皱,淡淡道:“我如何晓得他怎么想的”   诚然那晚是她先挑的话,但也不过是随口一问,要教她用不染的也是他,为何最后倒像是她做错了什么?   当初要杀他的不是他的师尊么,同她有什么干系?难道眼睛长得像,也成了他动怒的由头?   简直小心眼儿!   这几日下来,她才晓得,忍一时当真越想越气!   瞧着她憋火的样子,霓旌哑然失笑。   “我这几日也不曾回去,不然也能帮你探探口风。”   “不必了。”云渺渺顿了顿,斟酌之后又补了一句,“我是仙门弟子,魔尊的心思与我无关。”   这话说得,怎么听都有股子酸气儿,霓旌觉得好笑,笑盈盈地冲他眨了眨眼,“其实我可以用水镜瞧瞧尊上眼下在哪儿,怎么样,一起看?”   云渺渺一僵,嘴上虽说着“不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她掌心渐渐凝起的水花瞥去。   月光照得那水花清波粼粼,于寂静中缓缓凝出水镜的模样,霓旌侧目瞄了她一眼,犹豫不决,却又想看个究竟的眼神这会儿瞧着尤为有趣,她目露狡黠,一挥手,水镜中划开圈圈涟漪,正缓缓凝出画面。   “算了。”云渺渺忽然避开两步,环顾一圈,今晚并未觉察到杀气,也不见那孽障,不宜久留,道了句该走了,便转身走入竹林,留下一脸错愕的霓旌捧着水镜,啼笑皆非。   “还挺有骨气,说不看真就不看啊”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向水镜中已然浮现出的重黎的脸,一如既往地板着脸,只是这神色,不知为何有些凝重。   她轻轻“啧”了一声,将水镜化去,步伐轻快地跟了上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不敢面对的人   东海之上,错落着不计其数的大小礁岛,便是龙王也不定能一一记住,那些生灵稀少,灵气浅淡的小岛,在日复一日的年年岁岁中被遗忘,再无人问津。   东海之北,数座小岛连成一片,无草无木,赤土白石,山间流过的水,都泛着落霞般的红,远远望去,甚是荒凉。   两道流光落在海岸边,化为人形。   遥岑指向前方一座陡坡:“尊上,就是那儿。”   为找寻朱雀尸身,他几乎将整座东海都翻了个遍,两日前,在附近觉察到一丝微弱的邪气,顺藤摸瓜,便找到了这几座礁岛。   本以为终于有了头绪,尊上定会心生愉悦,但回过头,却觉得他的眉头似乎比平日里皱的更紧了,瞧着像是有些局促不安?   “走。”重黎沉着脸,与他一同攀上眼前的山坡。   这座岛上的山峦并不高,但怪石嶙峋,十分陡峭,且根本没有路。   他们沿着坡上去,已觉脚下难以着力,待登上山顶,才看到另一边陡如断崖的窄坡。   “在这下面?”重黎低头望去,眼下天色已晚,海雾渐起,瞧得不大真切,只隐约望见一处山洞,似是雨后塌陷所致,四下坎坷凌乱,须得细看才能发现洞口。   遥岑所发现的邪气,便是从这儿传出来的,除此之外,还有着更为熟悉的一丝气息。   “尊上?”遥岑的步子已经迈了出去,却见重黎迟迟不动。   他站在崖顶,肩膀有些僵硬,仿佛绷紧了脊梁,静静地凝视着那座洞口。   拳头已坚硬如铁,胳膊却是不能挪动分毫,好像这世间,再没有比迈出这一步更为艰难的事了。   遥岑唤了他数声,才见他回过神来,终究还是一跃而下,飞落在洞口。   眼前一片漆黑,静得落针可闻。   重黎抬起手,凝出一簇火光,瞬间照亮了整座山洞。   赤土混着白石,堆叠在一处,在经年累月的阴晦中交融成壁,洞口虽宽,洞内却不大,数步便能览尽。   既没有什么妖邪,也不见尸身,留在此地的,不过是几缕残息和满目尘埃。   什么都没有   重黎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墙根下一块数尺长的平石上。   洞中如此脏乱,仅有这一块石头,纤尘不染。   仿佛,曾被什么护住了。   “尊上,属下确信之前那尸身肯定在这!”遥岑没料到这等状况,他已经如此谨慎,居然还是被抢先一步,究竟是何方神圣,如此滴水不漏。   他愤然之际,久久无言的重黎望着那块粗糙的石头,缓缓蹲下了身,遥岑本以为以他的脾气,白跑一趟定会大发雷霆,然而莫说动怒,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仅仅是俯下身来,方才还紧皱的眉无声地舒展开来,轻抚石沿,好像还叹了口气。   遥岑诧异地看着他,心中暗暗犯嘀咕,总觉得尊上不大寻常莫不是找长生之血找得太久有些魔怔了?   而于此刻的重黎而言,眼前所见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这块石头,或许在不久之前,还躺着那个他怨恨了数千年的女子。   那个屠了他全族的女子。   那个将他抱出火海,给了他瑶碧石,说要做他师尊的女子。   那个一心只有苍生,不惜要他去死的女子。   那个一生都不曾留恋任何东西,到死也不曾面露惧色的女子。   那是他的师尊。   是他放在心尖儿上,曾经碰都不敢去碰的水中月。   “尊上?”遥岑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为何,只是觉得这背影落寞极了,也可怜极了,就像是这天地间,谁都不要他,只留他一人,从今往后,刀山火海,坎坷流离,再不会有人心疼他。   沉默良久,他再度站了起来,恢复了以往不可一世的模样,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魔界帝君,方才所见,仿佛只不过是一时错觉。   “你从别的线索着手,继续找长生之血,朱雀的尸身本尊自有分寸。”重黎道。   闻言,遥岑低头领命。   步出这座山洞时,海风拂散天上云,月光澄明,海面粼粼,映得天地透亮。   重黎看着掌中火焰,不知怎么的,便想起了远在天虞山的白衣小姑娘。   从前倒是没发觉,她的火与他的,还真有几分相像。   龙族灵根多隶属水木,罕见些的,也出过三两金灵根,但他很清楚,自己自降世便是水灵根,莫说修习火性法术,连碰都碰不得。   说起来,他是从何时能凝火了呢   映华宫中,云渺渺坐在案前,正翻看着刚去藏书阁拿来的几本经册,上头有些关于上古之时,居于昆仑之巅的诸仙神的传闻,其中除了句关于虚梦千年的起源,还记载着父神帝俊身边维系天之柱石的四位上神。   朱雀,青龙,白虎,玄武。   这四位神明在八荒内可谓声名赫赫,就连坊间的孩童也能道出几句来。   她起初是为了隐瞒自己偷偷下山之事才谎托一直在藏书阁,但偶然间教她翻出这几本册子来,倒是无心插柳。   与凡间话本传说不同,天虞山的藏书阁记叙得更为详尽些,连四灵的真名都详载了下来。   青龙东华,玄武执明,白虎庚辛,以及朱雀陵光。   说来她还是头一回晓得原来天之四灵是有名讳的   看着纸上的墨迹,不知何时就入了神。   四灵   虚梦千年   昆仑山   恍惚间,涌上一阵莫名的熟悉。   连绵雪峰,无垠沧海,云上百鸟朝凤,檐下金铃清响,有人沿着覆雪的长阶走来,踏过一片雾海般的花   似有无数破碎的画面从脑海深处争先恐后地涌出,在她看清之前,又被碾得更碎。   咣当一声,她陡然回神,才发现手边的茶盏被打翻在地,裂成数块。   她俯身去收拾,捡起了瓷片,又是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晕眩,反应过来,掌心已被碎片划出数道血痕。   嘤嘤而出的血顺着手腕滴落在地,不觉得有多疼,只是浑身上下,忽然而至的一阵凉意,教她浑身发僵。   她另一只手中还拿着那本书册,也沾上了些许茶渍,下意识地用手抹去,指尖的血却染红了书页,将陵光二字湮没在一片血红中。   她叹了口气,挨着矮案坐下,说不出是为何,只是忽然感到倦得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诸事繁杂,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她命中锦上添花鲜少,多是雪上加霜,似是觉得争抢也无用,久而久之,她便觉得无所谓了。   如今倒是难得有几分精神,想查明真相。   从三危山开始,又或是更早,比如说育遗谷。   她是不是从那时起,便踏入了世间一趟混水?细想下来,这一切的源头,好像就是长生之血。   无论是仙界还是魔界,何人不想将其据为己有。   但可笑的是,人人争抢的宝贝,居然谁都说不出它究竟是什么 第三百一十六章 :湮没于雨夜   默默将碎片收拾好,她捂着嘴轻咳两声,一阵困意涌了上来。   这次回到天虞山后,她养伤数日,的确有所好转,但自个儿的身子到底还是自个儿清楚,无论吃了多少上品丹药,病根恐怕还是落下了。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回想起来应是从和魔尊一同掉入忆川之后,便时常觉得疲惫,脑海中也时不时浮现出一些从未见过的画面。   不知从何而起,唯一确信的,那不是她的记忆。   至少她活过的三生中,不曾历经。   忆川与忘川的差别,她也是在回到天虞山后才晓得的。   酆都忘川,剥离的是前世之忆,洗净的是生死之隔都不能忘怀的执念。   而忆川,倒更像是封存执念的地方。   结最深的缘,续未完的念。   她揉了揉发紧的眉心,乏得有些受不住,眼前的字迹似乎也扭曲起来,迷迷糊糊的,就这么倒在桌边睡了过去。   细雨绵绵,停了小半日,再次洇湿了石阶,半开的窗扉漏进些许寒风,吹得案头灯火抽颤不止,玄色的衣摆滑过石面,暗纹如鳞,无声曳动。   而后,门被推开了   跨过门槛的步伐,不急不缓地朝屋内走去,最终停在了案边。   夜已深,膏烛近末,一双漆夜般的眼静静地凝望着趴在案上睡着的女子。   似是觉得已经回到屋内,便不必再顾忌,她连件外袍都没披。   寒气渗了进来,那瘦削的双肩不由得瑟缩一下,将脑袋埋进臂弯里取暖。   案上的书被她的胳膊压着,蜷曲的十指之间还有点点血色,书也恰好在记着朱雀之名的那页。   风声萧萧,吹动着陈纸,发出飒飒的声响。   他一挥手,门窗便都关上了。   风雨似是戛然而止,烛火颤抖着渐渐停下,屋中只剩下安稳的呼吸声。   重黎垂眸不言,只是这么一瞬不瞬的看着如此也能睡着的云渺渺,有些恍惚。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半夜来这,不过是走了会儿神,便已经站在这座毫不起眼的小院中了。   傻子似的   他合了合眼,发出一声自嘲的笑。   趴在案上的人突然发出一声梦呓般的闷哼,应是手心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且又是这等姿势,以至于睡得不大踏实。   重黎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已经做好了她睁眼前便消失在此处的准备,然而她不过是轻轻动弹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四下静得有些瘆人,他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僵持了许久,确信她当真没有醒之后,悬在嗓子眼儿的心才缓缓落下。   他叹了口气,垂下胳膊,悄无声息地走近了,目光落在被血渍染红的“陵光”二字上,不由得眯了眯眼。   她似是累着了,他都靠得这样近,也未曾察觉。   又是一阵死寂,而后,他谨慎的俯下身,拨开她的掌心。   一早便问道血腥味儿,这般看来,果然只是清洗了一番便没有管它了。   像是被利器划破的伤口已经凝住了血,但稍稍一碰,还会裂开。   柜子上明明放着几瓶药,居然都不曾抹上。   他皱了皱眉,过去翻看,可惜他不通医理,也瞧不出哪一瓶是治皮肉伤的,不过其中一瓶,好像是在崇吾宫养伤的时候,他拿回来的。   于是,他拿起这一瓶走回来,蹲在案边,将她的手掌摊开,轻轻地抹上一层药。   他极少给人上药,不晓得轻重,即便已经颇为收敛,似乎还是会弄疼她。   她这厢一皱眉,他便僵住了,紧盯着那双眼。   一来二去,人虽未醒,他却觉得有些麻烦,索性掐了个诀儿让她彻底昏睡过去,心安理得地将药抹上,又从她屋里撕了些布条,捏着她的手左一圈右一圈地给绕上了。   包扎完,他露出了一抹志得意满的笑。   这夜半三更,睡在桌边八成要着凉,他本想找条毯子丢上去了事,却又觉得心头硌得慌。   于是,俯下身来,将人抱起,挪到了榻上,将被子扯过来,严严实实地裹上。   嗯,盖得不错,不愧是他。   回到温暖的被窝里,似乎舒坦许多,云渺渺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重黎坐在榻边,忽然有些后悔。   她爱睡哪儿便睡哪儿,冻死了又与他何干?横竖有得是人为她操心,他奔波了数日,眼下不在崇吾宫养神,跑来这里自己气自己吗?   他冷哼一声,越想越觉得今日有些蠢,正欲起身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嗫喏软语。   他倏忽一僵,才迈出的一步也顿住了。   他就在此处,故而便是唤了名,也并无改变。   可这一声,比起将他硬拽过来,更像是在他心头狠狠抓了一下。   案上的烛火快要燃尽了,光辉幽微,映入他眼底。   他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脸。   陌生的,也应是熟悉的。   他冷漠地呵了一声:“谁要听你喊这两个字,你以为本尊还稀罕吗?当初明明就是你看不起我,你不要我,便是你要死了,我也是最后一个知晓你算什么师尊?我欠你什么了?”   即便知道她中了术法醒不过来,他还是如同自语般说着。   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   “在那座山洞里没看到你的尸身的时候,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他紧紧盯着她的容颜,不由得笑出了声,可这笑,却又是咬牙切齿的。   “我松了口气”   明明费尽心思惹她生气,与她相抗,甚至不惜用她赠的神兵同她大打出手,以为只要能找到长生之血,治好余鸢的伤,无论什么都无所谓。   可到了临门一脚才发现,他居然还是怕她。   便是已经死了,只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他居然连看一眼都觉得喘不上气来。   简直可笑之至   他缓缓地蹲在了榻边,目光冷漠地望着她,伸手抚过她的眼角,轮回更迭,如今这张脸,他都快认不出了。   往日种种,如云烟过眼,他的心头哽得慌,数千年的岁月,让他变得暴躁,心狠,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当初想要成仙是何等心情。   那个牵着他的手,从一点一滴开始教他处世为人的女子,是从何时开始,变成了他的肉中刺。   一晃神,鼻尖涌上一阵酸涩,他莫名觉得有些累,以至于脑海中荒唐的念头,变成了脱口而出的话。   “再喊我一声阿黎,对我笑一笑,我就原谅你了,怎么样”   然而,睡梦中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   这不知带了几分真心的话,也随着烛火熄灭,湮没在夜幕雨声中。 第三百一十七章 :捉摸不住的杀气   晨曦透过窗纱洒了一地斑驳,案头膏烛早已滴尽,烛台下积了厚厚一层烛泪。   云渺渺皱着眉睁开眼,睡得有些恍惚,以至于盯着床帏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天,已经这么亮了。   她平日的作息,清晨便该起身,去浮昙台打坐一个时辰,再练一会儿剑,便可等着师兄做好早点来喊,可今日,显然是睡过头了。   她许久不曾这般睡得不省人事了,起身时还觉得有些头疼,在榻边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晚的始末。   记得她从藏书阁回来后应当坐在那儿翻看关于昆仑的旧册,的确困顿过,还打碎了一只杯盏,收拾时划伤了手。   手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昨晚被瓷片割破的掌心,却发现已经包扎过了。   她脑海中先闪过的便是霓旌的脸,但这手法尤为粗糙,甚至有些惨不忍睹,想来也不会是她,且倘若她没认错,这布条的纹路好像是她搁在柜子中的一匹新布。   还是入秋后余念归收到家中包裹,匀给她裁年节新衣的。   这撕得,真是白瞎了一匹好料子。   不过这别扭的死结怎么像是   她起身走到案边,低头看了眼,案上摆设与昨晚并无差别,从窗缝间透进的微风揭过一页陈纸,盖住了沾着她的血的的那页上,清瘦利落的名讳。   她恍然啊了一声,又觉得这念头有些荒唐。   不是还在生气么怎么会来这儿呢?   她看了看从桌案到床榻的距离,又觉得记忆有些断片儿。   她不像长潋,可没有夜游的习惯,如此看来   “真来过了啊”   看着包得跟团子似的手,她不免错愕,眼下虽说已经醒了,但昨晚她隐约记得做了个梦。   梦似乎很长,一睁眼便忘了大半,唯一确信的是梦里,有魔尊的身影。   模糊的印象中,应当还要更稚嫩些,一身白衣,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是怎样一番光景了。   或许是好看的。   不会是梦里唤了那祖宗的名讳吧?   她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不由头疼起来。   但转念一想,他既然也没吱一声,想必也是一头雾水地走了,至于这伤大概是顺手吧。   门外传来步清风的声音,唤她去吃早点,她随口应了一声,迟疑片刻,俯身合上了书,走出门去。   今日花厅的氛围比昨日缓和不少,许是已然默许霓旌留在映华宫,在准备碗筷时,也多备了一份,盛了四碗酿圆子,清口的米酒添一撮秋后甘甜的桂花末,入口软糯,还颇为暖胃。   只是步清风的脸色有点绷。   “师兄不是一直好咸口么,今日怎么做了酿圆子?”云渺渺吃了几口,想起问他一句,见他如此神色,许是头一回做还有些生疏,不免紧张,犹豫片刻,话锋一转,“其实挺好吃的,师兄的厨艺便是在兰亭堂都是屈指可数。”   话是中听的,但步清风并未因此面露羞赧或是喜笑颜开,暗暗看了眼坐在长潋身边的红衣女子。   “今日的早点不是我做的。”他指了指霓旌,“师姐突然说后厨的锅瞧着挺顺眼,想试试。”   话音未落,云渺渺便瞧见霓旌抬眼一笑,似是很满意映华宫的锅灶。   再看她师父,端着圆子正一口一口地喝,似是一早晓得今日的早点出自何人之手。   她平日里好甜,对这酿圆子还是颇为中意的,但她记得长潋是咸口且嗜辣的,今日这早点仿佛是刻意给他找不痛快,却非但没见他挑嘴,还渐渐吃得见了底。   总觉着师父近来愈发好说话了。   因着昨日偷偷去余音阁的事,她今日见了师父和师兄,都不免有些紧张。   诚然已经用藏书阁灯火搪塞了过去,但师父的眼中似乎总含着一抹深意,教人捉摸不透,不晓得是看出什么了,还是说仅仅是她心虚多想。   “师父。”她放下勺子,看向长潋,“那四位弟子,可有下落?”   长潋一顿,眉头先皱了起来。   倒是步清风先开了口:“昨日找到天黑,整座天虞山都要翻遍了,连一丝气息都没找到,你说的邪气,也无消息。”   霓旌低笑一声:“这孽障有点本事啊,在你眼皮子底下撒野,这节骨眼上,是打算让天虞山颜面扫地么?”   长潋神色凝重:“在天虞山内一次掩藏四人气息,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人死后便会散灵,那四人多半已经死了。”   从他口中说出这等话,是极有分量的,云渺渺和步清风心中一沉。   诚然还期望着能将人救回,但三日过去,依旧杳无音信,这山上山下的仙门各派,其实也有几分数了,只有蓬莱和中皇山,还抱有一丝希望。   气氛一时沉重起来,碗里的酿圆子似乎也不那么甜了。   霓旌搅动着面前的汤水,叹了口气:“那尸体呢?散灵总不会连尸身一起散了,再者说,还有三魂七魄,要出山,天一镜总该有点反应吧?”   天一镜本是用以镇山的法宝,除了每十年为新弟子测一回灵根,听闻也是整座护山大阵的阵眼所在,无论是仙魔鬼怪,若不是有九思这般宝物掩藏气息,出入山门时定会惊动,但这几日,却无任何动静。   “看来那妖物还在山中。”步清风眉头紧锁。   眼下那妖邪不知藏身何处,且极有可能借着别的身份混入,如今山中不止本门弟子,逐一排查属实无从下手,且极容易打草惊蛇,若是逼得那妖邪狗急跳墙,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云渺渺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晚在余音阁所见的事,心中确有疑惑,但事关长老清誉,不可随心妄议,且那日在余音阁,也并未在端华身上觉察到古怪的气息,那杀气是在她回映华宫的途中出现的   她曾私下给念归传了信儿,望她留个心眼儿,但数日下来,也并无发现。   明明是那般清晰的杀气,这会儿却觉得虚无缥缈,似是已近在咫尺,却怎么都捉摸不住。   说来为何偏偏是余音阁附近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不染的脾气   “渺渺?”步清风轻轻拍了她一下,“师父问你话,怎么走神了?”   闻言,她才恍然回神,抬头望向对面,长潋果真正皱着眉看她。   她干咳一声:“师父恕罪,您方才说了什么?”   长潋叹了一声:“不染,可还顺手?”   她下意识地看向腕上的金钏,虽说那祖宗给她比划了几招,但自拿到不染也才数日,便是每日修习,稍有长进尚可,得心应手还差了点意思,不过这鞭子似乎挺中意她这个颜驻期的半吊子,便是甩歪了,也时时避着她,起初最糟糕的时候,也不曾有一次打中她。   打魔尊倒是挺狠的。   她犹豫片刻,道:“尚需精进。”   长潋让她伸出手来,细看不染。   旁人瞧不出什么,但于他而言,曾见识过不染横扫千军的景象,那等光辉,只消看过一回,便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被封入锦盒的数千年里,光泽早已褪尽,便是他灌入灵气,也会被不染如数奉还。   性子倔得比霄明更甚。   回到她手中后,虽无鼎盛的灵泽蕴养,这光辉已在日渐恢复。   慢是慢了些,此事也急不得。   他抬眸看了云渺渺一眼,松开了她的腕。   “此物有灵,既然认你为主,便是同你有缘,无论何时,都莫要离身。”   他口吻郑重,与平日里的平淡温柔略有不同,这话更像是在交代一件颇为重要的事。   云渺渺看了眼腕上的不染,心中有一丝疑惑,但既然师父都如此说了,她且应下便是。   “映华宫无人会用鞭,藏书阁中应有几本鞭谱,你可去找来看看只是不染与其他鞭子又不甚相似,若要融会贯通,并非易事”长潋叹了口气。   “连师父都教不了吗?”步清风不由诧异,但转念一想,的确不曾见师父用软鞭一类的兵器,天虞山上下大多都是习剑的,也就长琴长老的法器,是一柄弓。   如此看来,的确找不到一人能指点。   霓旌挑眉:“原来这世上还有长潋上仙不会的兵刃啊。”   长潋面露无奈:“为师自修炼之出,练的便是剑,刀法也会些,但鞭子就”   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然而还未说出口,眉头又皱了起来。   “倒是晓得一位用鞭用得不错的,只是应当说不动。”   与其说说不动,不如说见了面多半要先打起来。   他有些头疼地合了合眼,但这话落在云渺渺耳中,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把无愧,以及握着无愧的人。   她自是不可能坦然告诉长潋,魔尊前几日来过,不仅堂而皇之地踏入这映华宫,还的确教了她两招   用完早点,长潋带着步清风下山去了,想必今日也是个四处寻人的安排,她依旧不宜下山,只得在浮昙台上练鞭。   不染的确已认她为主,但要得心应手地用,却不是一两日便能成的。   无人指点,全凭自己参悟,更是难上加难。   依师父之言,她方才去藏书阁找了一圈,翻出鞭谱三两本,但无论哪一本的招式用不染甩出去,总觉得差强人意。   似乎始终有一个坎儿,怎么都迈不过去。   不消半个时辰,精进甚少不说,倒是累得气喘吁吁。   “你这么瞎练,到猴年马月才能拿得出手?”霓旌倚着树,皱眉望着她。   看方才的招式,连她这个旁观者都得愁。   云渺渺停了下来,叹息道:“不知师姐有何高见?”   “称不上高见,我也不曾用过鞭子。”她走了过来,打量着金泽耀耀的不染,莫名觉得这兵刃有些杀气凛凛的,倒是比主子凶悍,真不晓得这样一条鞭子,怎么肯认这丫头为主。   她好奇地伸出手,想探一探这藤鞭究竟是什么来头,却在触碰到枝叶的一瞬,被一股暗流狠狠刺痛了手。   便是被扎一刀,怕是也没有这般痛。   灼热如烈焰,仅仅一瞬,便将她推了开。   “嘶!”她咬牙后退,看着自己的指尖,竟被刺出了一道火烧般的伤口,诚然不深,却疼得厉害。   “没事吧?”云渺渺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她的手,却见她将手背到身后,笑了笑。   “无妨,这条树藤脾气还挺大。”她说得如同玩笑,若不是瞧见她紧锁的眉头,云渺渺真就信了,“世间法器皆有器灵,越是上品的法器,器灵越通人性,听闻最为厉害的器灵,也最为忠诚,会追随自己所认的主子,千年万载,直至损毁。   你手中这条鞭子,我暂且瞧不出是什么品阶,但这器灵想必不是什么好性子,这几本鞭谱讲的都是寻常的鞭子,与你这把怕是不大一样。”   闻言,云渺渺不由发愁:“可藏书阁中,并无一本经册记着如何以这种藤条为兵刃”   她眸中闪过一抹狡黠之色:“我记得尊上不是也有一截藤条么。”   云渺渺听出她话中之意,面露迟疑。   “怎么,还在怄气呐?”霓旌笑吟吟的瞧着她。   她摇了摇头,抬起了被包得有些夸张的手,方才吃早点时,她且将这只手藏在了桌子下,才没教师父师兄瞧出端倪来。   霓旌讶异地眨了眨眼:“这谁给绑的,这么丑!”   云渺渺嘴角一抽:“这话劝你还是莫要在魔尊面前说为好,八成是要挨揍的。”   霓旌愕然,难以置信:“尊上来过?”   她叹了口气:“好像是昨晚,我不慎划伤了手,还没来得及上药便睡着了,醒来后才发觉伤口包扎成这副样子”   霓旌伸手捏住她的腕,轻轻晃了晃,着实没憋住,笑出了声:“这是照着狗爪子给你包上的吧?”   云渺渺无言以对。   “尊上不生气了?”她问。   “应当还没。”云渺渺叹息道。   不如说她眼下还不敢确信昨晚是不是她一时梦话,将人硬拖过来了。   霓旌瞧着她也云里雾里,但既然会犹豫,至少尊上终于能在这丫头心上逗留片刻了,也算是件值得欣慰之事。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抬起手凝出一面水镜递到云渺渺手中。   云渺渺一怔:“为何要给我这个?”   “这水镜能瞧见世间不少地方,你不是不便下山么,将它搁在屋里,想看什么的时候,注入一丝灵力便能瞧见,无论你是想看山下的状况,还是别的什么,我不过问,一面水镜能凝半月,你想怎么用便怎么用。”   如此模棱两可的说法,令云渺渺心生迟疑,她自然想看山下的状况,若能借此找到些蛛丝马迹,应当能帮上师父和师兄。   至于其他用途   她脑海中闪过重黎那张凶巴巴的脸,顿时一僵,旋即摇了摇头,将这念头压了下去。   而霓旌默默窃笑,也不多言。 第三百一十九章 :你是如何成为掌门弟子的   云渺渺在浮昙台练了小半日的鞭,小有长进,而霓旌转眼便不见踪影,映华宫虽只有宫殿,但水榭亭台林林总总,其实大得很,在游廊宫殿间转了一圈,也没寻到人。   四下清净,云渺渺无声地叹了叹,回头却见一团硕大的青纹白毛兽卧在中庭树下,数尺长的尾巴慵懒地扫过地面,似是趁着雨歇,出来晒晒皮毛。   她顿了顿,走上前去。   似是觉察到有人靠近,孟极掀起眼皮,回过头来,瞧清来人后,呲到一半的獠牙顿时收了回去,从喉间发出的不悦的低吼也成了咂嘴的声音。   孟极这几年愈发壮硕了,她站在它面前,才堪堪比它趴着高出一些,它若是站起来,怕是只能仰望了。   孟极不喜雨天,她已经好几日不曾见它出来晃悠了,便是师父都没法儿将它从屋里唤出来,虽说雨已经停了,但它似乎仍有些不悦。   她抬起手,它顿时提起几分精神,似是有些犹豫。   在映华宫八年下来,孟极的性子,她还能拿捏几分,这会儿是绝不能动的。   到底是曾叱咤山野的猛兽,便是臣服于她师父,也不一定会对旁人忍让。   且孟极这记性与她师父也像得很,几日不出窝,不定已经将她忘了。   须得待它冷静下来,方可再进一步。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孟极轻嗅了几下,似是记起了她,眸中戾气渐渐散去。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霓旌的声音。   “你举着手作甚?”   突如其来的一句,一度屏住呼吸的云渺渺吓了一跳,暗道糟糕。   孟极是仙门灵兽,又是惹不得的性子,上回师父牵着下山溜了一圈儿,山下弟子还是头一回瞧见掌门的命兽,对如此威武的孟极颇为喜欢,便想趁着掌门不注意上前摸一摸,沾点灵气。   哪成想毛都没摸着呢,就被一爪子摁在地上,森森白牙,如钩利爪,许是还顾忌着前头的长潋,未曾伤着人,但那几个弟子着实吓得不轻,听闻好几日噩梦连连,此后但凡撞见孟极在树林中溜达,都是绕着走的。   孟极虽凶,却也是山中通灵的神兽,看似可怖,其实也只是性子暴躁了些,然而妖邪鬼魅之流,却是它最喜爱的食粮,听闻从前也曾跟随长潋出战,不少妖魔惨死于利爪与獠牙之下。   然此时,一个魔族却恰好撞在这当口。   云渺渺眼见孟极突然望向她身后,刚刚有所缓和的目光陡然一沉,她顿时心头一跳,正正欲催霓旌速速离开,她竟然已经走到孟极跟前来了。   一直懒得动弹的孟极也随之支起了身子,碗口粗的前爪无声地按在了霓旌面前,死死地盯着了她,似是随时都会扑上去将她一口咬死。   这獠牙与利爪,早在招摇山时云渺渺便已亲身体会过,这等状况下,她已经做好了召出不染,先将孟极拦住的准备。   反观霓旌,面上非但没有半分惧色,倒是有一丝鄙夷?   “你不是有别的事么,还不走?”云渺渺神色凝重地催促她。   闻言,霓旌皱了皱眉:“别的事?我本就打算来此的。”   说着,她仰起头看向孟极,不耐烦地皱起了眉:“站起来作甚?”   如此不知客气为何物的质问,云渺渺不由得为之倒吸一口凉气,还未开口阻拦,却忽然瞥见她手里拿着的东西。   一桶清水,以及,一只细毛刷。   看样子,倒像是有备而来。   她不由一怔,而前一瞬还在摩拳擦掌的孟极,发出了呼的一声喘息,而后猝不及防地再度伏了下来,真就低下了脑袋,眸中戾气散去,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红衣女子,似是在等着什么。   霓旌将水桶放下,蹲下了身,与孟极,仅半臂之距。   云渺渺几乎能看到孟极的胡须擦过她的胳膊。   “孟极认得你?”   霓旌将刷子浸入桶中沾湿,一把抓住孟极的前爪,顺着皮毛麻利地梳理起来。   “从前照顾过一段时日。”   看着她驾轻就熟地为孟极梳理毛发,云渺渺猛然想起她也曾住在这映华宫,拜同一人为师,应是也与孟极相识过好些时日,难得孟极这等记性,还能想起她。   “你时常给孟极梳毛?”   霓旌笑了笑,松开了孟极的爪子,看着它颇为配合地翻了个身,露出了毛茸茸的肚皮,口中呼呼有声,似是极为受用。   “师父长潋上仙不大晓得如何照顾命兽,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忘了要吃饭,偶尔睡一觉,总是心事重重的,哪里会给孟极梳毛,我闲着的时候,便给它清理一番,孟极其实最爱干净,时常给它梳梳毛,性子也不会那般暴躁。”   云渺渺还是头一回听说孟极的喜好,平素总瞧它趴在树下或柱子旁睡觉,又不许人随意靠近,更不必说有胆子上去给它梳毛清洗了。   梳完肚子,便是背脊,孟极似是舒服极了,尤为配合,伏在那儿哼哼唧唧。   云渺渺望着神情专注地为其梳毛的霓旌,至少这一刻,她瞧不出这是个已经入魔百年的女子,一切倒像是南柯一梦,她还是百年之前在这映华宫中潜心修炼的掌门弟子,天色晴好,做完今日的功课,便将孟极牵出来晒晒太阳,忙活着为其梳理毛发。   如此景象,光是在脑海中想想,都属实令人感喟。   霓旌回过头,见她一脸怅然,不由失笑:“这么看着我作甚?”   云渺渺踟蹰须臾,问:“你是何时拜入天虞山的?”   从步清风的反应来看,从前应是不认得她的,否则在令丘山时,就已将她认出来了,自不会有之后种种。   霓旌笑了笑:“两百年前吧,这四海还不见得如此太平的时候,妖兽随处作乱,世道混乱得很。”   “是听闻天虞山招弟子才前来一试的?”   霓旌唔了一唔,却是摇摇头:“那会儿天虞山还不是这么收徒的,弟子也不多,都是,长琴长老亲自择选的资质上佳的好苗子,我是水木灵根,一抓一大把,算不上稀罕。”   闻言,云渺渺疑惑地皱起了眉:“那又是如何”   如何成为掌门弟子的呢?   她嗤地一笑,玩笑似的眨了眨眼:“靠脸皮厚啊。”   她将刷子丢进桶中,若有所思地弯了弯嘴角。   “想听听么?”   下一章要说到霓旌小姐姐和师父的过去啦 第三百二十章 :曾见世道无常   两百年前,为天虞山和诸多仙门镇压多年的妖邪鬼魅忽然蠢蠢欲动起来,人间曾遭一场骚乱,四海散修与术士应运而起,才有了之后诸多的世家。   妖邪之猖獗,人间七十二城,没有一座幸免于难,各路仙山仙府或派遣弟子,或由掌门长老亲自下山除魔卫道。   但彼时仙门还不似如今鼎盛,零零散散,诚然几乎不眠不休地奔赴八方,天地之大,总有难以顾及之处。   而这些地方,就成了修为较弱的妖邪魔物可钻的空子。   被妖兽屠戮,又遭流寇洗劫一空的山间村落,在这深秋,烧起了冲天的烈焰,一场大火之后,谷中又降雨,留下的,是一片焦土残垣。   一群散修率先赶到,四处找寻活口,在半山一处石窖中捞出一个瘦小的孩子,被烟尘熏给了脸,身上也脏兮兮的,受尽惊吓,眼中满是恐惧,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散修们。   “这是个男娃娃还是个女娃娃?”有人问了句。   其他人打量了一圈儿,然而这孩子如此狼狈,不洗刷赶紧,怕是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娃娃,是谁将你藏在这的?”一个面相温柔的女修蹲下身给孩子擦了擦脸。   孩子眼中终于有了一抹亮色,沉默良久,磕磕巴巴地答道:“我跟跟娘吵架,偷偷藏起来后来后来”   她一开口,是软软的声音,一听便知是女娃娃,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一圈,惨兮兮的颇为可怜。   石窖并非密不透风,外头发生的事这孩子想必也偷偷看见了。   女修温声软语,哄着她道出自己看见的景象。   妖兽肆虐,流寇凶恶,这场从天而降的惨祸,比他们预料中更为可怖,这孩子没被吓傻,已经很是不易了。   幸亏她不曾因慌神冲出去,才得以捡回一条小命。   “看来这儿已经没有活口了。”另一个男修叹息着摇了摇头,“这孩子怎么办?她的爹娘应当都死了。”   看着这个不过总角之龄的小姑娘,众人不免心生同情,但他们都漂泊在外,居无定所,属实没有余力带着一个孩子东奔西跑。   一人道:“我昨日经过朝云城附近,天虞山在城下搭了个棚子,收留孤苦无依之人,若有慧根的,不定就收入门中了,听闻那位长潋上仙也到了朝云城,不如将这孩子送去碰碰运气?”   众人觉得有理,纷纷称是。   “可由谁送去呢?咱们近日并无前往朝云城的打算啊。”又有一人道出迟疑,他们御剑去朝云城都得一日工夫,孩子才这么小,总不能让她自个儿走去吧。   闻言,众人又陷入犹豫。   为斩除为祸四海的妖邪,各路修士皆马不停蹄,几乎是不眠不休,凭着自身修为撑着。   且他们刚与苏门山日月道人去了书信,这两日定要赶到东海才行,如此一来,如何安置这孩子,就成了尤为两难之事。   几人低声商议,始终拿不定主意,那女娃娃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与其说害怕,不如说她已经吓得有些呆滞了。   方才的女修倒是不嫌她蓬头垢面,笑吟吟地问她:“小丫头,你叫什么?”   女娃娃细细地颤抖着,抿了抿咬出血的嘴唇,轻声答道:“阿金,我娘说我出生的时候爹爹在路边捡到一块指甲盖儿大小的金子。”   女修哑然失笑:“这名字起得倒是实在得很。我道号烁玉,那么阿金,你是想去朝云城还是想跟我走?”   她倒是没打算去东海,奔波了半月,正想回鹿城,在那附近除妖降魔,暂且安顿一段时日,此事她也同其他几个散修提过,故而众人并未多置一词,纷纷看向那脏兮兮的娃娃,等她一句答复。   然而就像饱经风霜后渴盼一缕温情那样,对于刚刚失去了得以栖身的故土和可以依赖的亲人的孩子而言,眼前这个笑容温暖的女子,就如将她拉出那个黑暗石窖的一束光,与其赴往前路未卜的朝云城受一个陌生的门派庇护,她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已经递到面前的那只手。   孩童的念头往往都是起于一瞬的心动,至于从今往后要面对的,不知,也就无惧了。   那时的她眼中仅仅只看到这个唤作烁玉的女子笑意温软,比那些心狠手辣的妖邪流寇不知好了多少,却不晓得鬼怪虽恶,人心更甚。   与其他修士分别后,烁玉带着她回到鹿城,一座二进的小宅院,便是她日后要长居之处。   直到后来她才知晓,鹿城离帝都并不远,若是肯再走半日,便能见到仙门首府天虞山救济八方流民,广纳八方修士的盛况。   她望着昏黄的天,回过头,烁玉站在门里冲她招了招手,她仅仅犹豫了一瞬,便跨过了这道门槛。   那晚,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她缩在漆黑的石窖里,亲眼看着爹娘和村里的人被妖兽撕成碎片,熊熊烈焰铺天盖地,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儿,没有人来找她。   后来,石窖终于被打开,明亮的天光照了进来,烁玉在那光辉里温柔地笑。   她终于被抱在怀里,不必再畏惧任何事,一切都过去了   梦里,她再度有了家,可梦醒后,却似乎不是这样。   她住进这间宅子的第二日,烁玉给了她干净的衣裳,温热的饭菜,待她吃饱喝足后,让她吃下了一枚朱红的药丸。   她晓得自己没有病,也不曾受伤,这药着实没必要吃。   但看着烁玉眼中温柔的笑,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在那座宅子里住了三日,觉得气力比从前好了不少,不由得想起那日吃下的药丸,心中疑惑,却也不曾多想。   唯一的古怪,是烁玉不许她离开这座宅子一步。   只道是外头世道混乱,她须得斩妖除魔,四处奔波,若她出了意外,怕是不及来救。   她曾亲眼见过那些妖魔吃人的样子,自是乖乖听话的。   不过闲来无事的时候,会爬上墙头,坐在树梢看看外头究竟是什么样。   比起妖祸四起的其他地方,鹿城已算是太平,她在墙头听到两个路过的百姓说起,近日城中妖邪作乱,自烁玉仙长回来之后,镇压了不少邪祟,可谓造福一方。   她想报答烁玉的恩情,这些赞誉,她也想说给烁玉听,从前有人夸阿娘好看,她告诉阿娘,阿娘总会忍不住地笑。   那晚,她做了几个菜,虽说从前阿娘教过她,但到底生疏,笨手笨脚的,还将菜烧焦了一半。   将饭菜摆上桌后,她便坐在台阶上等烁玉回来。 第三百二十一章 :人心才是世上最可怖之物   然而直到天黑,烁玉依旧未归。   她提着一盏灯笼走到门前,看着那道门槛陷入了犹豫。   踟蹰再三,还是决意出去找找,外头妖魔作乱,她总觉得心中惴惴。   她提起裙摆,正打算出门去,却忽然撞到了什么,被狠狠弹回了门内,手里的灯笼也砸在了地上,烛火点着了灯纸,转眼烧成一团火光。   她瞧见火便心悸,心口突突直跳,错愕地望着这道门,怀着疑惑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到半空,却被无形的一堵墙拦了下来。   她吃了一惊,无措之际,却望见不远处一道熟悉的人影趔趔趄趄地走来,顿时眼中一亮。   是烁玉。   烁玉跌跌撞撞地到了门前,扶住了门,气喘吁吁。   她一时茫然:“烁玉累了吗?”   怔愣之际,烁玉已走进门,方才将她弹开的那道屏障于她而言似乎并无用处。   眼前的人忽然倒了下来,她吓得赶紧伸手去扶,胳膊却被顺势抓住了。   “烁玉?”   耳边的气息断续而艰难,夹杂着冰冷的低吼,她没来由地背后发凉。   这种感觉,仿佛在瞬间将她带回了那座漆黑的石窖。   她下意识地想往后躲,手腕却被紧紧捏住了,气力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拧断。   痛楚,恐惧,一齐涌了上来,只能困惑地望着有些陌生的烁玉。   眼前的人缓缓抬起头来,一双血红的眼,再无平日里的温柔。   烁玉动了动嘴唇,发出嘶哑的声音。   “血给我血”   神色狰狞,甚是可怖。   她忽然就慌了,挣扎着要逃,却被死死摁在了地上。   身后的门无声地合起,烁玉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划开了她的皮肉,一口咬了下去!   血汩汩地淌出来,全被她吮吸下去,惊慌的哭喊声仿佛被关在了这座宅院之中,没有一人前来过问。   似是过去了许久,小姑娘再无力气哭叫,躺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快要燃尽的灯笼纸,一地残渣,风一吹,便散了。   低吼声渐歇,烁玉缓缓直起身,双眸恢复了原样,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小丫头,若不是她唇角还留着鲜红的血迹,竟与平日并无差别。   仿佛转眼,她便会再度露出温柔的笑容。   事实上,她的确笑了。   却只是让人觉得,浑身发凉。   “阿金”烁玉的声音仿佛从虚无中缥缈而来,似有愧疚,“我得了病,吃药也治不好的病,但你的血能医好我,你看,我已经没事了。”   烁玉俯下身,将她抱起来,依旧是那般温柔的笑容,什么都没有变。   “我救了你,就会照顾你一辈子,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每日给我一点回报就够了,可好?”   温声细语的询问,还带着一丝笑意,怀中的孩子却颤抖不止。   腕上的伤口血肉外翻,还未止住血,她抬起头看向那扇门,想起方才触碰到的无形的“墙”,又不由自主地想到这几日烁玉的不许她离开宅子的叮嘱,再看这笑容盈盈的女子,心头仿佛悬了一把寒气森森的利刃,竟比那日亲眼看到妖魔屠村还要害怕。   久久不曾听到她的回应,揽住她身子的手无声地收紧,她一口气悬在了嗓子眼里,哽咽着点了点头。   如此,烁玉终于眉开眼笑地抱着她朝前厅走去。   思绪因失血而愈发昏沉,低下头,她能看到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只有她的血,顺着细瘦的腕从门口一路滴到堂前。   那一刻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是不是选错了?   鹿城的日子一天又一天,转眼深秋成冬末,坊间传颂着烁玉除妖斩魔的逸闻,就连从墙外飘来的稚嫩童谣都在欢欢喜喜地唱,清清冷冷的宅院里,坐着一个形容消瘦,面色苍白的小姑娘。   她来鹿城已有数月,却无一人知道她,她就像早已死在那一日的火海里,是个本就不存在的人,除了烁玉,谁都不会同她说话。   她腕上,胳膊上,肩上,脖子上,甚至腰腿上,遍布刀痕,不少伤口泛着白,已无多少血色,还有一些当时想起给她抹上药的,已经结了疤,深深浅浅,交错着,藏在宽大的衣袍下,掀起来,才晓得何为触目惊心。   乍然寒风起,仿佛要钻到骨子里去。   她费了好些工夫,断断续续地从烁玉口中拼凑出所谓的真相。   一年前,烁玉修行遭遇瓶颈,开光之后,便再无精进,修行最忌心浮气躁,偏偏遇上一厉鬼闯入鹿城,最后此鬼虽在烁玉剑下魂飞魄散,却有一丝邪气入了烁玉体内,如此继续修炼,非但没能修得仙骨,反而走火入魔,坏了根基。   便是平日里竭力隐瞒,但隔三差五,总会发作一回。   杀人与除妖,总会在她脑海中混淆。   幸而眼下世道混乱,暂且无人发觉有数条人命,并非死于妖魔之手。   体内邪气如火,便要每日服下一些至阴的童女之血,在她之前,好像也有几个孩子被带入这座宅院,可惜她再也没能从烁玉口中听到他们的消息,翻遍了整座宅子,既没有见到活人,也不曾见到死尸。   她时常会设想自己最后的下场,却没有一种是好的。   看着自己身上的伤,烁玉每次都割的不深,也会给她吃补身的汤药,但日复一日,总有血尽的一日。   那日看到的温柔笑意,那些轻声软语,却原来都是骗她的。   她就像烁玉养在身边的血罐,用尽了血,便是还剩一口气,烁玉多半也不会要她了。   她也曾想过要逃,但不仅是门口,就连她之前爬过的墙头外,也设了禁制。   烁玉说“不得踏出一步”,到底还是不能安心,索性将她关在里头,谁都找不到,谁都不会知道她还活在世上   墙外传来说话声,她咬咬牙,撑起虚软的身子,爬上了树,不死心地朝外头张望。   后巷里有两个男子,白袍配剑,墨发羽冠,似是两个仙门弟子。   身怀法力之人说不定能听到她的声音,她顿时一喜,扯着嗓子喊救命,然而她还是低估了烁玉的法宝,那二人顾自说着话,全然没有注意到墙头上的她。   她喊了两声,便没有力气了,趴在墙头喘息。   那二人的声音倒是并未被阻隔,说起的,似是近日来鹿城数桩命案似有蹊跷,有几具尸身上的伤口,不似妖邪所为,倒像是剑痕。   听到此处,她顿时一激灵,脑海中浮现出烁玉的脸。   有几日她夜半起身,望见前厅还亮着灯,趴在窗台偷偷看了几眼,只见烁玉正提着染血的佩剑拼命地洗刷,气力之大,似要将自己的剑折成两截。   那柄剑是用灵铁打磨而成,妖魔之血不可粘,她曾见烁玉斩杀妖物,只轻轻一甩,剑上妖血顷刻便落了个干净,烁玉对自己的佩剑不染污浊一事总是颇为自豪。   然那晚,剑上的血却像是渗进了剑上雕花之中,用木刷来来回回洗了好几遍还有痕迹。   那是什么血,她不得而知。   但不祥的预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童女之血虽可暂且压制邪气,但说到底只是扬汤止沸,终会有难以自持的一日。   “已经好几条人命了,就是抓不住真凶,审了好几个妖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人愤愤叹息。   另一人宽慰道:“凭咱们怕是拿不住那真凶了,听闻师兄已经书信给长琴长老,长老想必明日便会到鹿城,咱们静观其变吧”   二人无奈地摇摇头,离开了后巷,从始至终,也不曾留意到墙上还有旁人。   已然浑浑噩噩数月不知生死的日子,今日终于升起一丝希冀。   长琴长老   听起来应当是个厉害人物,无论是谁都好,在她被吸干之前,定要逃出这里   还不想死她真的还不想死! 第三百二十二章 :战栗   “阿金?”烁玉忽然笑了笑,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猪肝,“我添了几味药一同煮的,多吃些,补身子。”   她看着碗里的猪肝,勉为其难地弯了弯嘴角,吃了一口。   混着苦涩的药味儿,其实很难下口,而烁玉,却浑然未觉一般吃着。   她属实有些咽不下,手中筷子一抖,猪肝便掉在了桌上。   烁玉看了过来,她顿觉不妙,果不其然,烁玉突然拍案而起,一把将她扯了过来,将碗筷扫落在地,一阵清脆碎裂声,教人心头猛跳,那眸中的红光忽隐忽现,似是随时要露出獠牙的恶兽。   “不识好歹!?”   一声怒斥,吓得她连呼吸停住了,烁玉突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气力之大,直将她掐得面色发紫,近乎昏厥,那只手才猛然松开。   “咳咳咳!”瘦弱的小姑娘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被桌角磕到了额,苍白的脸浮现出惊心的红紫色,眼泪盈出了眶,大口大口地喘息。   烁玉手足无措地跌坐下来,慌张地将她抱住,颤抖着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阿金,我不是有意的,只是突然”   突然什么,只消看着那双眼睛便能料到。   这样的状况,已不是一回两回了,明明前一瞬还在对你笑的人,转眼就如狰狞恶鬼,意欲索命,童女之血显然已渐渐压制不住她体内的邪气,终有一日,她会死在她这个曾救了她一命的女子手里   此刻被抱在怀里,非但没有温暖,一日更甚一日的喜怒无常只感到令人恐惧和森冷。   那只温暖的手,一下一下拍在背上,更像是催命的魔爪。   烁玉松开了她,似是恢复了平静,低头去收拾地上的残渣,她也跪在地上,将碎片一点一点捡起来。   一块瓷片刚巧卡在了桌腿的缝隙间,烁玉伸手去取,数次未成,最后一下,割破了手指。   沉默了须臾之后,突然起身一脚将整张桌子踹翻在地,尚且热腾腾的饭菜顷刻间被打了一地,就连一旁的凳子也未能幸免,吓得蹲在桌边的小丫头连连躲避,蜷缩在墙角,不敢动弹。   烁玉站在一片狼藉中,垂着眸,双手已然紧握成拳,沉重的呼吸,仿佛要撕裂一般。   突如其来的暴怒,似是已然习以为常,但于墙角的孩童而言,每一回都像是让她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谁都不晓得,何时迈出那一步。   僵持良久,烁玉的眼神稍有清明之色,揉着眉心叹了口气。   “你收拾一下,老实待在宅子里。”   说罢,她便提着剑出门去了,只留下惊魂甫定的小姑娘颤抖着爬过来,收拾这一地狼藉。   看着碎片与残渣,她数了数,这已经是入冬以来的第十七回 了。   望着烁玉大步离开的背影,人前还是风尘仆仆,仙风道骨,却不知道这把剑指向的,可还仅有妖魔。   可会有一日指向她。   她想起昨日从那两个仙门弟子口中听到的“长琴长老”,她每日被关在这座屋宅里,所幸烁玉平日里搜集了不少书册,其中也有记载这四海内其他仙门仙府的,“长琴”的名号,若是没记错,应是出自天虞山。   南海之上,天虞仙境,传闻其钟灵毓秀,可比九天。   还记得那几个与烁玉一同救了她的散修也曾说过,要将她送去天虞山。   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儿的   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向往,若当初她选择去朝云城,如今是不是已经见到天虞山了?   又或是,无论怎么选,都会被烁玉哄骗到这儿。   仙门弟子,对于如今的她而言,可真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那两个弟子说,长琴今日便会抵达鹿城,彻查城中数桩疑点颇多的命案,说是要抓住暗中作乱的妖邪,但每每想起那晚看到的,魔怔了似的,洗刷着染血佩剑的烁玉,她便没来由的一阵后怕。   脑海中那个念头似要呼之欲出了,却不敢在烁玉面前道出一句。   想到不知何时会彻底失去理智的烁玉,她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缓缓吐出来,终于下定了决心。   听烁玉说,鹿城四季如春,今年似是要冷些,入了冬后,树梢的叶子也都渐渐落尽了。   自午后,一场雪转眼下到了黄昏。   宅中炊烟渐起,面无血色的小姑娘正站在灶台边,举着沉重的菜刀,一刀一刀地切着砧板上的冬笋,每一刀,都像是用尽了气力,眸光微微颤抖,却再无犹豫之色,咬着牙,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烁玉回来时,雪还未停,天已暗,看着桌上的饺子和赤豆粥才恍然想起,今日是冬至。   养了数月的小丫头坐在灯下,不合身的衣袍衬得她更为瘦弱,苍白的脸色,唯有映着光的时候,才显出稍许人气儿。   “你居然还会包饺子?”烁玉面露诧异。   “我娘教过我几次,说终有一日用得着,便记下了。”怯怯的声音听来与平日并无不同。   烁玉笑了笑,坐到桌边,顺手将配剑倚在凳子旁。   “怎么,日后嫁了人,煮给夫君吃吗?”   一旁的小丫头默了默,用余光朝剑上瞥了一眼,复又看向她,似是有些惶恐,轻声试探。   “我还有机会长大吗?”   烁玉一僵,看了看她瘦弱的模样,微微掀起的袖子下露出了昨日才划开的伤口,结了一层血痂,触目惊心却也鲜红欲滴,她不由得暗暗咽了咽口水,压下了险些直窜天灵的欲望。   自走火入魔后,她也曾养过数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如今世道混乱,妖邪四起,战乱不休,流离失所的孩子不计其数,能遇上个好心收留的,皆是感激涕零。   但之前那些孩子的血都不如这个好,认清自己的处境后,便不哭不闹,令她颇为省心。   不过近来这邪气是愈发难以压制了,鹿城的妖魔也多了起来,杀红了眼的时候,是人是妖都忘了,谁挡在她面前,谁就得死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佩剑,剑锋藏于剑鞘,谁都不知道那上头染的,是谁的血   她为城中百信斩妖除魔,一时失手也无可厚非吧   是了,无可厚非。   她没有错,错的,是哪些心怀叵测的妖邪,她要是死了,谁还能庇护这城中百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总要有人牺牲,才能有人得救。   窗外风雪正盛,她眸中红光忽隐忽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丫头。   “阿金,过来。” 第三百二十三章 :雪夜奔逃   她的声音低哑,像是一道催命符。   瘦弱的身影猛然一僵。   这口吻,她再熟悉不过。   数月以来,几乎每日都会听到。   但今日,连晚饭都没吃居然就   她怔忡地望着烁玉,褪去了人前的仙风道骨之后,眼前的女子瞧着竟比妖邪还要令她惧怕。   但她还是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乖乖地走了过来。   烁玉推开桌上热腾腾的赤豆粥和饺子,将她摁在了桌边,拔出匕首,一把扯开了她的衣领,将刀锋对准了她的肩膀。   她便晓得,今日要割的是这里。   锋利而冰冷的匕首划破了伤痕遍布的皮肉,血嘤嘤地流出来,她顿时感到头晕目眩。   烁玉看着她,赤红的眼,居然还想挤出温柔的笑。   “若是没有我,你早就死了,那些百姓也都会被妖魔杀害,你说说,我错了吗?我守了鹿城这么久,便是有什么做得不妥当,是不是也值得原谅?”   幽幽的声音,夹杂着笑声的颤抖,仿佛魔怔了一般,教人不寒而栗。   被压住的小姑娘几度挣扎,也没能从她手中逃出来,只见她突然俯下身,一口咬住了那道伤口,贪婪地吮吸着童女之血。   费尽心思下在赤豆粥和饺子里的药没能起作用,脑子却开始混混沌沌,今日的烁玉似乎尤为疯狂,之前吸血还晓得收敛,理智恢复便松开她,但这回却像是不知足一般吞咽着,那双赤红的眼久久不曾恢复清明,仿佛要将她吸成干尸。   她仿佛又回到了村子被屠尽的那日,黑暗的石窟,腐臭的烂泥,从缝隙间望见的火海,耳边传来阿娘绝望的哭叫   这世上,可还有人记挂她   她当真还活着么?   若是就这么死了,是不是连个坟头都不会有人给她立?   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乱七八糟,不知始终。   忽而从门缝间透进一股寒风,冰冷刺骨,令她稍稍清醒了些。   烁玉还未停手,对茹毛饮血着了迷一般。   她转过头,便望见那把被随手丢在桌上的匕首。   闪着寒芒的刀刃上,还沾着一抹殷红。   那是她的血,烛光下却刺得她眼都疼。   于是,不甘认命的念头逼着她抬起疲软的手,咬着牙几度挣扎,才握住了匕首。   而后,用尽仅有的气力,狠狠地朝着烁玉的后颈扎下去!   匕首刺破皮肉的声音,比她想象中还要利索,烁玉吃痛地惨叫一声,终于撒开了她!诚然这一刀她还是没有刺准,只扎中了烁玉的肩膀,但也足够让她脱身。   一把推开烁玉后,她毫不犹豫地搬起一旁的木凳,朝着已经跌坐在地的烁玉的后背砸了下去!匕首刺得更深,烁玉痛苦地倒在地上,近乎昏厥!   这是她头一回对人下狠手,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此时若不下决心,只怕真的没命见明日的太阳了。   “阿阿金!我好疼!好疼啊”烁玉痛苦地喊着,双手在空中虚抓,似是想找剑。   她吓得心头狂跳,望着那把剑,鬼使神差地冲了过去,抢先一步从她手下夺走了剑,朝着门口跌跌撞撞地逃!   肩上的伤还在淌血,也顾不上了,拢了拢领口,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烁玉还在地上打滚,方才那一下,着实将她伤得不轻。   她做梦都没想过,会被自己养的“血罐”反咬一口。   小姑娘跑到门口,伸手一探,那道屏障果真还在,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咬咬牙握住剑柄,剑很沉,她颇为费劲儿地将其拔了出来,一眼瞧见的却是剑锋上沾染的大片血迹,应是一直封在剑鞘中未曾拔出,寒冬中都凝成了血块儿。   这么多的血,没有一滴能如从前她所见那般轻易甩去,日日被吸血,她如今倒是对人血的气味颇为熟悉。   这些血,可都不像是斩杀妖魔而来的   她不敢回头,只怕一回头,心中的猜测便会成真。   她用力挥剑地刺向门外,那道障壁顿时消散,她心中一喜,数月以来头一回,踏出这道门槛。   刚刚被放了血,她的气力到底还是差了些,烁玉竟已恢复了意识,遭人背后一刀的怒火刹那间吞没了她苦苦维系的最后的神智,赤红的双眼中怒火涌动,捡起了地上的匕首,嘶吼着冲了出来!   “臭丫头!你居然敢!!”   她仿佛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厉鬼,吓得已经逃出了门的阿金倒吸一口凉气,抱住了手中的剑拼命往前逃。   巷子中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公子哥儿正谈论着今日才发生的一桩命案,听闻这回死了十人,都是一剑毙命,天虞山的人都在城东查真凶呢。   她哭喊着救命,终于引得那几人注意,走出来瞧个究竟。   然此时的烁玉已彻底失了本心,被邪气占了上风,入魔之兆,再也压制不住,以如此面目出现在鹿城街巷间也不在意了,她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丫头。   那几个公子哥儿瞧见这一幕,酒都吓醒了一半。   “这,这不是烁玉仙君么?”   “仙君怎么成这副样子了!快看仙君的眼睛!”   拽着他们衣摆的小丫头撕心裂肺地喊着:“她疯了!她早就疯了!快找人来帮忙!”   然而到底还是为时已晚,平日里连剑都是挂着过瘾的公子哥儿又怎会是烁玉的对手。   眼下天色已晚,又逢风雪连天,街头巷尾鲜有人至,连顾忌都不需,烁玉手起刀落,便要了那几人性命。   血溅五步,将刚刚积起一层的薄雪染成血红一片。   身后传来哭声和求饶声,阿金都不敢回头,抱着剑没命地朝着城东跑。   诚然有些对不住这几人,但只要能找到那位长琴长老,待看到这柄剑,天虞山的人定会信她的话,救她一命。   风雪迎面而来,迷了眼,冷得刺骨。   时至今日她还能想起那日将她抱出石窟的温暖的手,曾笑得那般好看的一个人,为何会变成今时这样狰狞可怖。   她说不清,到底是她太好骗还是烁玉太擅长这副面孔,又有多少女童如她一般经历。   只晓得,此时只消有片刻的犹豫,便会命丧黄泉。   她仅仅抱着烁玉的剑,一路跌跌撞撞地飞奔。   鹿城习俗,冬至时令,无论王孙贵族或是贩夫走卒,天一黑便要早早归家,点一盏灯笼挂在门前,驱邪避灾,恰逢才发生过命案,除了那几个醉酒的公子哥儿,便只有打更的更夫打着一柄油纸伞,低着头穿街过巷。   可怜那驼子更夫连发生了何事都没看清,便惨死于烁玉手中。   她从未出过那座宅院,东南西北也仅仅是从前听阿爹说过,还朦胧记得些,赌命一般朝前跑,身旁屋宅前明明都挂了灯笼,在听到她的呼救声后,仅有几家人撩开了帘子瞧了一眼。   可看到门外从未见过的瘦弱小丫头,以及后头如厉鬼般可怖的烁玉时,惊恐压过了同情和疑惑,下意识地关上了门。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朝着城东跑,城冬也不是个确切的地方,长琴和天虞山弟子究竟在哪儿,她不得而知。   今晚发生的一切,是一时冲动,也是她最后一丝生机。   已经选错了一回,不想再有第二回 了   狮虎大大马上就来啦!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一瞬即惊鸿   寒风裹着雪,将她的耳朵吹得麻木了,身后似乎没有了烁玉的吼声,但她不信她会就此放过她,前方的路愈发暗了,灯火阑珊,尤为寂寥。   她总觉得自己走错了,那位长琴长老到底在哪儿   寒气灌入肺腑,又冷又饿,肩上的伤是硬生生被冻住了血,长剑硌着骨头,又重又疼。   她实在没有力气再跑了,慢了下来,壮着胆回头看了一眼。   雪乘着风湮没在漆夜中,仿佛一个无底的深渊,而烁玉,却不见了。   她艰难地喘息着,呼吸声似是回荡在雪夜中,分外清晰。   心还在剧烈地跳动着,悬着一口气,警惕地看了又看。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窸窣声,像是履靴踏过积雪,朝她逼近。   她登时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回头,却被一掌掀了出去!重重磕在一家廊柱上,又滚落台阶,栽进雪里。   “咳咳咳!”她痛苦地蜷缩起来,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碾碎了一遍。   抬起眼,是烁玉冰冷的赤瞳。   肩上的伤染红了她的青衣,迎着廊下飘摇不定的灯火,更为可怖。   “我救了你,你居然要杀我”那声音有着难以置信,更多的是咬牙切齿的恨意。   摔得险些爬不起来的小丫头吃力地后退,咬牙看着她。   “你将我带回来,只是为了我的血不是吗?那些人都是你杀的你已经疯了,已经没救了!”稚嫩的声音,带着倔强的恨意。   她杀不了烁玉,除了逃走,本就别无他法,可如今看来,怕是连跑都跑不掉了。   烁玉伸出手,目露厉色:“你要去找谁?这世上根本没人会再记挂你了,你还指望谁来救你?把剑给我,该回去了,我要变回原来的样子,谁都不会发现今晚的事”   幽幽的声音,如鬼魅低语。   阿金咬咬牙,毅然决然地摇头。   无论是跟她回去还是留在这,只怕都难逃一死,与其被这疯子吸干血,她宁愿再挣扎一回!   她抓起手边的一把雪,突然砸向烁玉!趁着烁玉被雪迷住眼的一瞬,她立即爬起来朝着另一边逃去!   烁玉挥开眼前的雪,冷笑一声:“死到临头还耍这等雕虫小技,无妨,只要留你一口气,童女之血便是有用的”   她握着匕首,转身追了过来。   瘦弱的小姑娘奔命于雪夜中,不合身的外袍早已不知丢在了何处,身后是虎视眈眈的烁玉,眼前是不知通往何处的漆夜,无助与恐惧一齐涌了上来,诚然不愿承认,但烁玉说的没错,这世上,早就没有会来救她的人了   她会死在今夜   多活了数月,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   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跑出那座石窖,与阿爹阿娘一起死了痛快!   她渐渐看不清眼前的东西,雪落在眼睫上,唯有一团模糊,两旁稀疏的灯火,忽明忽暗,除此之外,天地间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耳边已经无法传来任何声音,发僵的手却还想抓住一缕亮光,渴盼着活下去。   从漆夜中迎面飞来的雪,如刀刃剐着皮肉,仿佛要钻进到骨子里去。   “救命救命啊”   双耳应是已经冻伤,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脑袋疼得像是快要裂成两半,身后猝不及防甩来一阵罡风,狠狠将她往前一推。   她以为自己要就此栽进雪地里,半空中的手却突然被一阵暖意裹住了。   风停了下来,雪也不再刮得她脸颊生疼,眼前如浓雾吹散,檐下灯火照亮了接住她的那只手。   如傲然梅骨,指节分明,掌心似有薄茧,却并不粗糙,比她见过的任何人的手都要好看。   荼白的衣袂在风雪中翻飞,薄纱如月辉,腰间一柄墨色长剑,镌刻着广袤山河,锦绣连绵,仅仅这么看上一眼,都为之惊叹。   那只手稍一用力,便将她拉了过去,轻轻一托,转眼揽住她的腰,将她护在了怀中。   温暖的馨香扑面而来,衣料如此柔软,似天上云朵,裹住了伤痕累累的她。   她错愕地抬起头,墨色的长剑与如雪的衣袂划过半空,迎面刺下的匕首被瞬间挑飞,长剑一转,看似随意的一推,却将烁玉打出数丈开外,栽进积雪中,竟好半天没能爬起来。   而从始至终,那柄墨色长剑都从未出鞘。   她惊愕地望着眼前的人,白衣胜雪,鹊冠悬丝,似是水中静月,不可触之。   青丝流转,眸若生辉,漫天的风雪也惊不起丝毫波澜,他注视着不远处披头散发如疯魔一般的女子,微微皱起了眉,而抱着她的手,也并未松开。   她没什么学问,也不曾读诗书,道不出那些风花雪月的赞颂,在这惊鸿一瞥间,脑海中所有思绪皆化空白。   仅有一个念头。   这世上若真有神仙,想必就是这般模样吧。   烁玉已被愤怒与邪气耗尽了心智,发了疯似的嘶吼着,在掌中凝出一团烈火,猛扑过来!   “把童女之血还给我!!”   如此恶煞,吓得她直往后缩。   耳边传来清润的嗓音,如山中泉,水中瓷,古朴而庄重。   “莫怕,已经没事了。”   他就这么一手抱着她,一手挥着一柄从未出鞘的剑应对烁玉的法术,明明是如此不利的状况,却没有一招落於下风。   一招一式,倒像是在试探什么。   而后,他轻推剑鞘,终于得见一抹寒芒耀耀的侧锋,雪夜中,竟还能如此明亮。   她压根看不清那剑是如何挥出的,但那剑光每一次出鞘,烁玉身上便多一道伤痕,先是双腿,再是双手,将四肢经脉尽数挑断,最后只能伏在雪地里苟延残喘。   嘶吼声响彻长夜,分不清是恨还是痛。   被断了经脉的手脚连动一下都十分艰难,血汩汩地往外流,光是看着,就疼得撕心裂肺。   她不由得颤了一下。   “她是你什么人?”抱着她的人转过头来,平静地问。   如此反应,可不像是路人。   她抿了抿唇,陷入迟疑。   烁玉算是她的什么呢?救命恩人?为了活命而将她囚禁的禽兽?   一时五味杂陈,混乱至极,她属实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如何看待这个女子的。   踟蹰良久,她看向了他,颤抖着答道。   “她是要杀我的人”   狮虎大大虽然记性差,做饭难吃,不爱说话,还有梦游的毛病,但就算他是老年痴呆,也是能靠脸吃饭的老年痴呆!义正辞严jpg 第三百二十五章 :如梦一场   他眉头微皱,并未追问,静静地注视着她。   离得这样近,她能清楚地在那双凤眸中看到狼狈肮脏的自己。   他忽然抬起了手,渐渐靠近的指尖,不由得让她想起头一回遇到烁玉的那日,下意识地往后躲,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惊慌地退了两步。   烁玉一个笑容,便险些要了她的命,眼前的人会不会也是如此,不过是换了个嘴脸来骗她   僵持之际,从夜幕中赶来数个白衣弟子,与她那日在墙头上瞥见的二人穿戴如出一辙,天虞山弟子袍,迎着灯火便有暗光流转,比她曾见的任何衣裳都要好看。   那几人匆匆而至,停在男子身后,躬身行礼:“参见掌门,掌门,这”   他们显然已经留意到趴在地上嚣叫的烁玉,如此可怖的模样,显然已经入了魔,而她的剑,似乎正被这个伤痕累累的小姑娘紧紧抱着。   一声“掌门”,令她吃了一惊。   她要找的“长琴”,应是天虞山的长老,而眼前的人,应当不是。   天虞山的掌门,她好像在哪儿听过   “此人已入魔道,心智损伤,我费了她的修为,将人带回去交给长琴长老,查查近来发生的命案可是她所为。”口吻平和无波,仿佛仅仅在同他们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是!”众弟子领命,几人上前架起动弹不得的烁玉,另一人的目光则落在那个惊魂甫定的小丫头怀中的剑上。   “掌门,这把剑可要一同带走?”   长潋点了点头:“若是真凶,佩剑上多半还留着血气,一并带去罢。”   那弟子领命上前,想将剑取走,眼前的小丫头却躲了又躲,眼中尽是戒备之色。   冷不丁瞥见她领口下的新伤和咬痕,再看向一旁疯魔一般嚣叫的烁玉,这女孩曾历经过什么,可想而知。   曾听闻有散修为增进修为或是疗伤养魂,有私下豢养童子童女的恶习,诚然此举为天下所不齿,但的确颇有成效,引得一些心术不正之人屡屡加害那些无辜的孩子,而这些孩子们,多半是在乱世中失去亲人和故土,无家可归的流民,便是最后费尽千辛万苦逃出来,也早已受尽折磨,或是落下残疾,或是心智缺损,余生与废人无异。   这些年,天虞山也在暗中查探,设法救人,但人心叵测,此事又做得极为隐晦,故而收效甚微,没想到会在查明鹿城命案之时遇上一桩。   这孩子瞧着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比四五岁的孩子还要瘦弱,脸色苍白得显露出一股子孱弱病态,仿佛对谁都不敢相信,着实令人心疼。   硬抢恐怕会吓着她,那弟子不免为难:“这”   他正欲请教长潋,却见他已然走了过来,惊得立即退到一旁,让出一条道儿来。   他在天虞山修行数载,今年才筑基成功入了内门,虽说没这个天分和福气成为掌门弟子,却对这位曾为三界战神的掌门颇为敬重。   应当说,本门上下,没有一人不对其仰赖有加。   放眼四海,又有几人能与之相提并论呢?   从未见掌门对任何人发过火,也从未同任何人过于亲近,便是同门师妹长琴长老也不过是多寒暄几句,听闻自天虞在南海之上开山立派,掌门便长居主峰映华宫,平日里连下山走动都是极少的。   在这等状况下,还能如此平静,真不愧是掌门   在众弟子好奇的注视下,长潋走到那孩子跟前,居高临下,颀长的影子几乎将她罩了起来。   他忽然屈膝蹲下,仿若九天月的一个人,做出这一举动时竟没有丝毫犹豫。   而后,脱下外袍,罩在已经没有退路的女孩肩上。   温暖,浅香。   在这茫茫雪夜之中,她最无助的时候,给了她一份安定。   雪落在他肩上,无声地化开,他似浑然未觉,也不曾为之前她躲开他的手而生气,平静地再度伸出手,将她冰冷的双手裹在掌心,眼眸中似有冰霜消融,得以窥见春回万籁,包容着世间说之不尽的温软。   他说:“抱歉,来晚了。”   没有动听的花言巧语,莫名的善意,仅仅这样一句,都说得颇为平淡。   可那一刹,她却觉得,这是她听过最动听的话了。   无端的懊恼与积压已久的委屈一齐涌了上来,她的脸都被风吹僵了,可眼泪却还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流过冰冷的脸颊,格外地烫。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剑,颤抖着扑进他怀里,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唯有呜咽与嚎啕回荡在这条寂静的长街上。   弟子们架着已经昏过去的烁玉,紧跟在长潋身后折回城东,长潋张开宽广的灵障,将所有人罩在其中,如此耗费灵气的术法,他一路走来,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牵着身侧的小姑娘走在所有人之前,仿佛只要看着这道挺拔的背影,便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们回到城东客栈中,就见一女子从里头走出来,乌发紫衣,形容妍丽,仅一支碧玉簪绾发,显得十分利落。   众弟子忙躬身行礼,称一声“长琴长老”。   阿金愣了愣,错愕地抬起头望着这女子。   她就是长琴长老?   能称得上“长老”,她还以为会是个德高望重的年迈之人,可这女子分明风华正茂,瞧着倒像个云英未嫁的少女,唯有眉宇间隐隐的威严,与她的地位相称。   “师兄,你方才去哪儿了?怎么还带回个小丫头?”她的目光落在长潋身侧,瘦弱的小姑娘,蓬头垢面,还伤痕累累,样子着实凄惨,偏偏长潋一直牵着她,竟也无半分嫌弃。   “觉察到妖气,便出去看看,遇上一个走火入魔的散修,交由你审问吧。”长潋寥寥数语,便将事说清了。   长琴看向他身后被几个弟子绑起来的女修,微微皱眉,而后,又突然感到自己的衣摆被人扯了扯,低头一瞧,居然是那小丫头。   她颤抖着将手中的剑递过去,声音细弱蚊吟:“这是是证据”   长琴不由讶然,怎么着也没想到这种东西,会是这么个丫头片子呈上来,狐疑地看向长潋,却见他微微点了点头。   她硬着头皮接过那把邪气四溢的剑,还未出鞘,便已问道浓郁的人血味儿,不由吃了一惊。   “师兄,这是”   “这女修交由你处置,这把剑若能与城中遇害之人所受的伤吻合,真凶便无需再议了。”他淡淡说完,低头看了眼身侧的小姑娘,又道,“你那儿可还有药?”   长琴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有有有!回头我就让弟子送去吧!”   闻言,长潋点点头,似是想将这丫头交给她收拾一番,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紧紧攥着,冰冷的掌心冒出了一层薄汗,似是怕他松开手。   于是,叹了口气,道了句“送去我屋里罢”,便牵着孩子上了楼。   他屋中添了炉子,进屋的时候,她便感到了暖意,冻僵的手脚也逐渐有了知觉。   如同踏进了一场梦里,眼前的明亮与干净,令她心生恍惚。   而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叫唤起来。   身边的人低下头看向她:“饿了?”   她吸了吸鼻子,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踟蹰片刻,点了点头。   今日的晚饭是为了让烁玉放松警惕,她过于紧张,连一口饺子都没胃口吃,后来又疲于奔命,一番折腾,简直像大梦一场,回过神来才想起,今日从午后便水米未进了。   “在这等等。”他转过身,想抽回手,去给她弄点吃的回来,却被硬生生地拽住了,回过头,不免有些为难,但到底还是好声好气地劝了句,“我不会走远,你先松手。”   她固执地摇了摇头。   僵持须臾,长潋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你便跟来吧。” 第三百二十六章 :那滋味,像一颗糖   城中多桩古怪的命案终于有了进展,几乎所有弟子都在四处忙碌,长潋便带着她进了后厨,挑挑拣拣,找到一些挂面,似是打算下锅。   她终于肯暂时松开他,却也是坐在不远处,看着他洗菜烧水,这样一个神仙似的人,原来洗手做羹汤的时候,也是染着几分烟火气的。   他不甚熟练,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给她端来一碗鸡蛋面,冒着腾腾热气儿,不香也不好看,鸡蛋都有些糊了。   他绷着脸,似乎有一点困惑,犹豫半响,给了她一双筷子。   瞧见这碗面的卖相时她便晓得定然不好吃,然而夹起一筷子入口后,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着实忍不住呛了一下,眉头都拧在了一起:“辣咳咳!”   她看向灶台上的罐子,方才她分明看到他从里头舀了一勺红彤彤的东西放进锅里了   长潋顿了顿,问得颇为平静:“辣的不好吃吗?”   最终,她还是忍着眼泪将这碗面吃了下去,后来一个女弟子带着药来,替她包好了伤口,而令鹿城人心惶惶的古怪命案,长琴也凭着那把铁证如山的佩剑结了案,终于给了城中百姓一个交代,烁玉被废去修为,成了一个废人,交由官府处置。   而她也跟着离开了鹿城,在天一镜前测了灵根后,就此入了天虞山。   听到这儿,云渺渺不由得面露讶异:“师父从那时起,就不擅做饭啊?”   “他何止不擅啊”霓旌无奈地笑了笑,“从前我一度以为世上做饭最可怕的就是他,找到后来,瞧见了你下厨可真是一山更有一山高,修为没能承袭于他,厨艺倒是学出了精髓。”   她意味深长地瞥来一眼,云渺渺顿觉心虚。   “你从前叫阿金,怎么就改成如今的名儿了?”无言以对之时,最好还是岔开话题为妙。   闻言,霓旌淡淡一笑,望着天边的云霞若有所思。   “许是觉着阿金这个名儿不响亮,有人在某日瞧见霞光如旌,云上丽光耀耀,一时兴起,给我起了个名儿啊”   传闻中仙人以霞光为旗,便唤作霓旌,承蒙天地厚爱,披辉光而着彩。   她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晓得这名儿,竟如此美好。   好得她简直配不上   云渺渺略一犹豫:“师父起的?”   她垂下眸,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孟极的毛发,忽而一笑:“说来他也替我起了别的名儿,尤其是我刚入门那会儿,还叫过乐安,无昧三两日就给我换一个,转眼又忘了,就他这记性,不如随便起个阿猫阿狗的好记些就成,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就记住了我如今这个名儿,便定下了。”   便是已过百年,那些往事却还历历在目,只消稍一回想,便愈发清晰起来。   唯有这时候,她才会恍然想起,原来她也曾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原来她也能,笑得那般开心   “你既是师父的弟子,之前说的爱慕师父的那些话”她陷入迟疑,总觉得其中也有置气的意味。   “那些可没骗你们。”霓旌笑吟吟地望着她,“我就是喜欢他啊。”   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也能直言不讳,旁人听来许是要道一句“不知羞耻”,但她的神色却如此坦荡,好似说着一件颇为自傲的事。   世间流言蜚语,想必已听了个遍,再难听的话,也都咽下了。   她如今重新回到这里,顶着崇吾宫护法的身份,妖魔桀骜不驯本就没什么可见怪的,她无需再向任何人卑躬屈膝,生与死皆能顶天立地。   云渺渺不由心生一丝羡艳。   打心眼儿里爱着一个人,与师父说的怜爱众生,有何区别呢?   “爱慕一个人,是欢喜的么?”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问出这等不知羞的话来。   只是这样的心境,她从未尝过,也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儿的滋味说来明明活了三辈子,回想起来,却总觉着不像是活过。   话本里说,人有七情六欲,一生必有悲喜愁欢,可到了她这儿,却像是缺了一块儿。   既没有一颗真心予以他人,也不配他人真心以待。   从前愿意对她好的人,似乎也总因她的薄情,最终退避三舍。   来到天虞山后,居然还有人愿意护着她,相信她,而她又该以何物回报呢?   这一问倒是让霓旌怔了怔,旋即淡淡一笑:“你这将我问住了,该如何说呢这滋味并未欢喜,它就像一颗你翘首以盼,等了好久好久,才拿到的一颗糖,没吃之前,光想着它是什么滋味,便满心欢喜雀跃了,世间所有的美好似乎都及不上它一星半点。   可尝到之后,发现它不仅差强人意,甚至苦涩,酸牙,吃一口就想哭。它并不你的如意,还十有八九都是如鲠在喉的,仅有那十之一二的甜味儿,可即便如此,你也舍不得吐掉。   只因为那是你费尽千辛万苦,百般心思才能握在手里的独一无二的糖,你宁可含着它,哪怕又酸又哭,遭受无休止的谩骂与诋毁,也为它一丁点的甜甘之如饴。   所谓的心上人,不一定也将你放在心上,他只能给你这样一颗糖,可这辈子,你都放不下。   你问我这滋味可是欢喜的,我觉得不是,欢喜二字,远远不足以聊表分毫。”   她从始至终都颇为平静,眼眸中也瞧不出波澜,仅仅含着一抹极浅的笑意。   云渺渺晓得,那便是她的糖。   她抚了抚心口,似有一丝动容,这种感觉好像还是头一回。   仿佛一阵窝心的暖,钻进了肺腑,说不出那算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只是觉得有什么跟之前不大一样了。   见她忽然陷入沉思,霓旌还以为她在担心山下的状况,宽慰道:“你啊,也莫要太逼着自己了,你如今又不是孤身一人,有人护着你的时候,便躲到后头去,没必要长得一身的刺,见了谁都扎。”   云渺渺一愣,迟疑片刻,问道:“我只是有些好奇,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从一介仙门弟子,变成了这般模样。”   闻言,霓旌为自己会错意尴尬地咳了一声:“这事儿啊”   “那日师父打断了你,话便只听了一半,?”   握着毛刷的手猛然一僵,那含着笑意的眼神也沉了沉。   云渺渺这些年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瞧见她这般反应,便晓得自己多言了。   “若不想说,我便不问了。”她看了孟极一眼,起身。   “真想知道?”沉默半响,霓旌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她。   云渺渺一愣,总觉得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明明方才还僵着脸,这会儿居然能笑出来。   霓旌一面收拾毛刷,一面不急不缓地答复她:“我当年杀了个人。” 第三百二十七章 :抱他一下   她转过身来,似笑非笑。   “是我在外门时认识的一个女弟子,说来也有些恩怨,她性子争强好胜,上品金灵根,天赋异禀,自入山门的头一日,便说要拜长潋上仙为师,可最终成为掌门弟子的却偏偏是我,此后私下里也没少找我麻烦,我爱慕师父的事,便是她宣扬出去的,闹得人尽皆知,要将我逼下山去这事儿当年在天虞山也算沸沸扬扬,如今倒是没几个人敢提。”   云渺渺沉思片刻,道:“当真是你下的手?”   她低笑一声:“怎么,不信是我?”   云渺渺默了默,狐疑地望着一脸笑意的她:“只是觉得你不像是会为了这等事杀人。”   话已出口,霓旌便愣住了,竟缓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自己没有听岔。   “哦?你才认识我多久,怎么能肯定我杀人另有缘由?我的手上可确确实实染着血,当年那么多人亲眼看见,我一剑,就要了她的命,谁都不曾为我辩解,谁都没有站在我这一边”   她一人,担下了所有罪责,百口莫辩。   如那人所愿,狼狈离山。   时隔多年,居然有一个小丫头,满打满算,相识不过两月,竟然对她说出这等话。   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云渺渺摇了摇头,深思之后方才开口:“若真如你所言,当年的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此时杀人,难道不是于你,乃至师父,都是最不利的下下策么?你可是能将我师兄和诸位同门都玩弄于鼓掌间,百年之前,还能是个傻子不成?”   闻言,四下陷入一片死寂,尴尬,好像又不仅于此。   良久,霓旌哑然失笑:“什么叫玩弄于鼓掌,你这丫头说话还真不晓得客气!”   云渺渺静静地等着她笑够了,缓缓直起身来,望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如你所言,我不是个傻子,也没有鲁莽到为一时口角在天虞山杀害同门,当年我刺下那一剑,的确另有原因。”   她站起身,提起了水桶,似是陷入了久远的思忆中,渐渐皱起了眉,目光凝重。   “你应当晓得,天虞山乃天地灵气汇集之处,妖邪莫敢近前,然此事之前数月,我便觉察到那女弟子不大对劲,比以往更为暴躁,喜怒无常,有时沉默寡言,有时又喋喋不休”   不由让她想起了入魔后的烁玉。   “而后,我在她身上发现了溢出的邪气,本想禀报长老和师父为其施法拔除,但那女子却突然对我苦苦哀求,让我不要说出去,说她已经在想法子了,万万不能让其他人知晓此事,否则她的清誉就全毁了,只要我替她瞒着,她日后定会痛改前非。   想来那是她头一回这般求我,着实不可思议,神使鬼差的,我竟然真的替她守口如瓶了。如今回想起来,那大概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决定。”   “后来呢?”话到一半,她突然停下,云渺渺忍不住追问。   一句“后悔”,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霓旌站在孟极面前,提着水桶的手几乎要将木柄捏碎。   “后来,她没能想到办法,应当说,能试的法子都一一试过了,全都无用,她的脾气一日比一日诡异,有一晚,我看见她掐着山中瞿如的脖子,亲手把鸟的脑袋拧了下来”   玲珑树下,溅了一地的血,时至今日,还犹在眼前。   那不是能用震惊来形容的场面,那人当时的眼神,与烁玉要杀她时如出一辙,令她不寒而栗。   “我用捆仙绳捆了她,要硬拖她上映华宫,哪成想她体内的邪气突然溢出”   回想起当时的状况,她便不由自主地一阵头疼。   直到那一刻她才晓得,这女子被邪气吞噬了心智,早已没救了,状况比当年的烁玉还要棘手。   看着她连毛带皮地撕咬着手中断了头的瞿如,真真是不寒而栗。   “她不仅吃了鸟,看我的眼神也不太对劲,不巧那日恰好是十年一度的新弟子入门,有几个外门弟子途径,在她扑过去之前,我一时情急就”   说到此处,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明明是些陈年往事,却像是膈应在心头的一道坎儿,许多年过去,依旧没能迈过去。   “你的意思是,百年之前便有邪气混入天虞山?”云渺渺一语道出要紧,“你可有将此事告诉师父和长老?”   霓旌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人被我一箭穿心,古怪的是体内邪气也随之散去,当时有那几个外门弟子作证,根本没人信我说的,倒觉得被迷了心窍,心怀怨怼的人是我。其实那些人说什么都没关系,我能忍,也能耐着性子去解释,一遍不行,再说一遍就好,总有一遍他们会听进去的”   她忽然冷笑一声,话却戛然而止。   说来可笑,真的让她抹去容身之处的,居然只是一个眼神。   云渺渺此刻并未留意她眼中的思绪,而是百年之前便让一个天虞山弟子生生堕魔,却又了无痕迹地消失的邪气。   她想到了在余音阁外瞧见的东西,脑子里已经有了最坏的猜想。   可那邪祟应是冲着魔尊去的才是,若是百年之前已在天虞山出现,又能为了什么?   百年之前,这儿有什么吸引着它的么?   她沉思良久,回过神来,霓旌已经走到廊下了,敛起眸中一闪而逝的落寞,冲她笑了笑。   “总是想着过去的事,头都该秃了,晚饭想吃些什么,成天吃你师兄的手艺,我给你换换口味。”   轻巧的口吻,似乎又回到了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德行。   云渺渺抬起头,顿了顿,忽然问道:“堕魔是什么感觉?”   霓旌一怔,旋即莞尔:“我忘了。不过你可以去问问尊上,他兴许还记得。”   “他不是生来的魔族?”云渺渺面色微诧。   霓旌唔了一唔:“听大将军说的应当不是。”   她皱了皱眉,着实有些为难。   霓旌暗笑:“师姐教你个好法子,管保能让尊上消气儿。”   她愣了愣:“什么?”   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   魔尊生不生气同她有何干系,他若要置气,便气好了。   霓旌眸中闪过一抹狡黠。   “下回见着尊上,若他板着脸,说话不中听,你也甭吭声,就这么走过去”   “走过去,抱他一下。”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一股子无名火   留下这么一句惊世骇俗的话后,她便昂首阔步地沿着游廊走远了,云渺渺愣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甩了甩脑袋,将这话抛之脑后,打算去藏书阁再找找可还有关于不周山和天之四灵的传闻。   孟极还趴在树下哼哼,丝毫没有为近日发生的事而焦躁,懒得像只大猫。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它刷得油光水亮的皮毛,忍不住临走前在它背上薅了一把,心道她这师姐原来不仅会做饭,收拾师父的命兽也是一把好手啊。   孟极在她面前,可从未如此乖顺过。   将书搬回屋中后,起初还能潜心翻看,时间一久,便不由自主地总往架子上的水镜瞄去。   霓旌之前说,这面水镜只消动个念头,便能看到想看的东西   拈着书页的手缓缓收紧,踟蹰良久,她终于起身走到水镜前,半信半疑地看着这面波光流转的镜子。   明明无时无刻不在流淌,却并无一滴水落在架子上。   周而复始,竟都凝聚在这一汪水中。   这法术她之前倒是见步清风用过,却也只能凝于掌心片刻,如这般交与她,还能维持日的,对灵力的凝练须得惊喜到极致才成。   水木灵根,天赋上自是及不上纯净的水灵根,凝练水镜虽不算什么厉害的术法,但根基如此之稳的,确实少见。   诚然之前同师兄开玩笑,说师父偏好命不好的徒弟,但细想下来,无论是师兄还是师姐,哪个又当真是平庸之辈?   啊,她算个例外。   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命格相较他人,尤为倒霉。   她望着那面水镜,狐疑地皱起了眉。   说是动个念头便能看到所想之景,当真做起来倒是有些无从下手,一个模糊的印象便可,还是说应当具体一些?   她盯着水镜,专注凝神,只见水面荡开圈圈涟漪,似有模糊的景象逐渐浮现,从混沌到清晰,最终汇成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微微皱着眉,却与前些日子同她置气而走的怒气不同,更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她猛然一僵,正错愕于自己为何会在此时看到重黎,却又见水镜中浮现出另一道身影。   霁色衣衫,眉目含笑,手中捧着一碗药,似乎在与重黎说着什么,时而低下头去,面露羞色。   水镜被一团火打得四分五裂,溅得四下都是水渍。   此时若是有人拿面镜子来,她便能看到自己的脸色已然沉得发黑。   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头一股子无名火蹭蹭蹭地冒上来,突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也不想说了。   只觉得自己还纠结于他为何生气,简直像个蠢蛋!   温香软玉在怀,还气个什么?   说什么只是记着恩情,这像是仅仅如此的样子?   也难怪,救命之恩呢,换了谁都得记一辈子吧。   明明是想宽慰自个儿,却越想越觉得窝火。   散了一地的水镜又缓缓凝成原样,悬在半空中,似乎有些无辜。   她叹了口气,将那两张脸彻底从脑海中甩出去,望着水镜道了句“不周山”。   涟漪划开,果真浮现出西海之上一座荒山,与她一月之前见到的景象并无二致,嶙峋叠嶂,寸草不生,如一片杂乱坟地,唯有山腰处一株相思,落下了最后一片黄叶。   这水镜似乎只能看到个大概,她不曾进过山,也就无法想象究竟要看什么地方,在不周山上方盘旋一圈,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她想了想,又道出一句“昆仑”,凭借着桑桑之前所说的景象试着想得更详尽一些,曾在梦里见过的场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水镜中景象变幻,她本以为能看到昆仑仙境,然等了许久,却连山脚都不曾瞧见,只有一片灰蒙蒙的雾气在水镜中涌动。   她伸出手,试图将雾气拨开,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冷湿润的水。   她不由疑惑。   昆仑是这样的?跟桑桑说的大相径庭啊   这个念头一出,雾气竟流动起来,稍稍散开些许,朦胧之中,似乎看见一道人影,悬于虚空之上。   离得太远,雾气又浓,能望见的只有一袭碧天的蓝,以及不知从何处伸出的,捆缚着她的无数白色锁链。   无法以言语来形容这一幕,仅仅望着那道身影便觉得孤独又悲伤。   好似千年万载,都沉在一场幻梦里,不愿醒来。   两次未果,再看下去应当也无头绪了,她叹了口气,又想起了霓旌的话。   百年之前侵入天虞山,致使那女弟子走火入魔的邪气,与三危镇乃至余音阁附近出现的邪祟究竟有何干系,是她多想了还是另有蹊跷?   诚然如今有师父和师兄为她挡着那些心存疑虑的仙君和仙门弟子,但再这么下去,之前失踪的人杳无音信,那孽障保不齐还会对其他人下手。   先是蓬莱,又是中皇山,接下来又会落到谁头上   说起来世间仙山仙府如此之多,为何偏偏挑在天虞山?   魔尊和她师父,会被同一个妖邪盯上,总该有个共通之处   她一番沉思,却忘了自己还站在水镜前,天虞山上下她本就十分熟悉,稍加细想水镜中便浮现出天虞山各处的景象。   念及那邪气曾数次出现于余音阁附近,此事她始终觉得不寻常,诚然还没有证据,但心中疑虑却一日胜过一日,她借着水镜绕着浮山仔细看了一圈,竹林幽静,余音阁附近也并无异常。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叩”的一声,似是什么东西撞到了门。   她回过神来,狐疑地走过去将门打开,就见门槛边落了一只纸鹤,她一开门,纸鹤便飞了进来,停在她跟前。   这是天虞山中用于传信儿的小法术,纸鹤飞不远,却可凭借一缕灵气飞上主峰。   而眼前这只纸鹤所带的灵气,显然是余念归的。   她愣了愣,抬手一点,解开了纸鹤上的术法,余念归的声音便从鹤身上飘了出来。   “渺渺,你前几日拜托我的事我留意了,余音阁中一切如常,但昨晚我好像听见竹林里传出了些古怪的动静,师父这两日极少回来,我还未禀报与他,这便去林子里瞧瞧,近来山下不太平,你无事就莫要下来了,待我查清楚且来同你说。”   声音至此而止,纸鹤也恢复原状落在她掌中。   她一时有些怔忡。   竹林中的动静,行踪不定的端华长老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了霓旌提及的那个走火入魔的女修。   身后传来水流声,她下意识地回过头,水镜中浮现出一片竹林,浊气游荡,正悄无声息地朝着余音阁蔓延而去。   她顿时心头一咯噔,不祥的预感陡然而起,抓起佩剑狂奔出门!   渺渺她终于会吃醋了,突然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流下老父亲的泪水   不过话说是抱还是不抱呢? 第三百二十九章 :遭逢   她冲到崖边时,恰好遇上带着孟极出来晒太阳的霓旌,惊得一人一兽眼珠子险些跌出来。   “你去哪儿!你师父不是不让你瞎跑么。”后头着急忙慌地喊着,然而话未说完便见她已然御剑而下,眨眼便不见踪迹。   一阵尴尬之后,霓旌无奈地叹了口气,朝身挺着肚皮晒毛的猛兽斜了一眼。   “你是跟我来还是留这儿再晒会儿?”   全然一副无所谓的神色,孟极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好不容易放晴的天儿,眯着眼打了个呼噜。   霓旌眉头一皱,撑开了九思:“去还是不去,好几千岁的仙兽了,怎么还磨磨唧唧的?”   孟极瞥了她一眼,不满地低吼了声,还真就一翻身爬了起来,在地上磨了磨爪子,走到她的伞下,蹭蹭她的腿,似是在等她。   见状,霓旌低笑一声,跨上它的背,九思清光莹莹,遮掩了她的气息,一道白影从九天悬瀑之上一跃而下。   与此同时,云渺渺一路疾驰,抵达余音阁,顾不上尊卑礼数,拔腿往里冲。   “念归!”   在阁中找了一圈,并无人影,整座余音阁静得落针可闻。   想起放在在水镜中瞧见的邪气,她立即转身朝竹林跑去。   这座浮山是长老所居之处,山间长着不少仙根灵草,平日里余念归时常出入采摘,她曾叮嘱过静观其变,若有异动也不可以身犯险,但由于一直没能找到失踪的弟子,这几日山下流言四起,对她的怀疑也愈发难平,许是担心她为此事奔走,惹来更多误解与不满,这傻姑娘才决定替她前去。   但仔细思量这段时日发生的种种事端,看似散碎,却似有一股无形的线索将其连系。   从离开令丘山,到三危山中遭遇三青鸟,再到酆都天裂,梼杌出世她暂且理不出头绪,也道不出个中缘由,但无论那邪祟有何目的,多半是来者不善。   既然在山中东躲西藏,定是还不敢轻易挑衅,若此时打草惊蛇,逼得那孽障奋力一搏,那念归   她无暇细想,一头钻进了竹林中。   这儿漫山遍野皆是竹海,昨夜放晴,林中阴冷,积雪还未化尽,白雪翠竹,本是诗画一般的景致,但此情此景,却只觉背后阵阵发凉。   地面濡湿,每踏过一步,都会留下脚印。   她循着脚印往前找,迟迟不见余念归的身影,出来匆忙,也不曾带着水镜,愈是焦虑,愈是无措,她只得靠喊,若是余念归能听见,回她一声,也是好的。   兜兜转转,眼前景象似乎都是一模一样,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究竟找到了哪里。   这浮山与主峰乃至风华台自是不能比,但方圆也有数里之广,竹海中的药草味儿盖过了其他气息,寻人就更为艰难。   “念归!念归你在哪!念归!”她总觉得自己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儿,便用寸情在其中一株竹子上划了道痕。   几番兜转,当第三次回到这株竹子前,终于确信,她被困住了。   至于是从哪一步踏入陷阱,已无从得知,眼下如何出去才是紧要。   这山中应当没有法阵,且能走的方位都已尝试过,会是谁   她拔出霄明,一剑斩下,凌厉的剑气掀起一阵罡风,以她为中心朝四面荡开,刹那间竹叶如浪,飒飒翻涌,最终止于某一处,消散于无形。   望着那个方向,她皱了皱眉,立即快步赶去。   便是再高绝的幻术,也定有一处边界,在三危山时遭逢的虚梦千年,是以全镇百姓血肉神魂为依凭,才能复原整座三危镇,而这回,怕是没有这样的本事。   从方才的剑气所经之处看来,多半只有这方圆数丈,不知硬闯可能离开。   她的肩伤到底还是落下了一点病根,不过挥了一剑,竟然已经开始发麻了。   离风止之处仅有数步之遥时,身后忽然蹿过一道寒气,如冰霜入骨,瞬间令她不寒而栗!   无暇细想,回身便是一剑!   邪气被剑气劈散,转眼又汇于一处,浓郁的黑雾与她那日在虚梦千年中所见的如出一辙。   黑雾中透出一角黑兜帽与一截瘦削入骨的下颚,惨白如雪,仿佛覆了一层寒霜,连双唇都毫无血色,白中发紫,淡淡一笑,便如鬼魅一般甚是可怖。   她吃了一惊:“是你!”   黑雾中的人发出一声冷笑,突然出手朝她的脖子掐来!   她当即举剑一挡,却被他掌中浊气阻隔,未能伤他分毫,自己倒是被迎面而来的浊气迷了眼,连连后退!   雾中人反手一掌,将她推了出去,撞在竹子上。   余音阁的竹海周而复始少说有上千年了,竹子沾染了灵气,比寻常的更为坚硬,猝不及防撞上,都得淤青好几日,遑论如此。   云渺渺滚落在地,疼得直抽气,抬头望着眼前的步步逼近的黑雾,咬紧了牙关。   雾中人俯下身来,捏住她的下颚,指尖冷意刺骨,她简直怀疑触碰到的可是一块冰。   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嗓音低哑如撕:“受人庇护才能活下来的滋味如何?”   云渺渺狐疑地打量着他,试图透过重重浓雾,看清那张脸。   兜帽之下一片漆黑,唯有一双死水般的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那一刹,仿佛有利刃穿心,仅仅被这么看着,都觉得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你到底是谁!混入天虞山有何图谋!”   浊气漫过,他忽而一笑:“若我说,我只是想活得像个人,你信吗?”   他的口吻有些漫不经心,像是冷嘲热讽,又似乎只是想找个人发牢骚。   “你觉得我是什么?鬼?妖?还是魔?”   云渺渺压根听不懂他究竟想说什么,咬牙道:“那些失踪的仙门弟子,可是遭了你的毒手!念归呢!”   他顿了顿,手下一使劲儿,便听到她吃痛的抽气声。   “不如先担心一下你自己的小命,若我在这下手,根本不会有人来救你。”   “你到底到底意欲何为,难道就不担心被发现后挫骨扬灰吗!”她眸中燃起怒意,紧盯着他的双眼,不露声色地松开了手中剑,按住了腕上的金钏。   “挫骨扬灰?”他冷笑,“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没尝过这滋味。”   他留意到她眸中似有闪烁之色,心头一紧,低头便瞧见她的手已经握住了不染,在他出手的同时,她亦心念一动,不染转瞬化形成藤,照着他的面门一鞭劈来!出手之快,令他慌忙松开她,退到一旁,惊险避开!   云渺渺手中握着不染,金光流窜,其势狠戾,较之霄明的剑气也不遑多让。   一鞭未中,紧接着又是一鞭。   她还记得那晚重黎所教的招式,情急之下也顾不上许多,挥鞭回旋,骤然掀起烈烈罡风,飞沙走石随之冲天而起,如一道漩涡,朝着他狠狠落下!   雾中人飞身后退,凝雾于掌中,竟成一柄长刀,迎上不染的辉光。   不染虽是上古神兵,但以她眼下的修为和灵力,实在不足以发挥其万一,仅仅一招,也只能压制一瞬罢了。   她心知不可恋战,一招将他逼退数步之后,便转身朝着反方向跑去!   一道浊气破空而来,她侧身一避,却被划伤了右臂,顾不上血涌,扬手又是一鞭。   这一次,挥向的是方才霄明剑气消散之处。   不染打中虚空中的障壁,浊气涌动,与之相撞,迸发出耀目的光华! 第三百三十章 :得见真颜   一阵动荡之后,幻术终于得解,四周景致恢复如初,她竟然一直在余音阁附近。   借着林中竹木,她顺势一滚,躲开了身后紧追不舍的浓雾,腰间寸情忽然迸出一抹紫辉,竟替她挡下了冲着要害而来的一道凌厉浊气。   空中传来一声震耳的虎啸,一道水障拔地而起,将她与眼前的雾中人分隔两边,随机数道厉光从天而将,朝着那团黑雾一气落下!   尘土飞扬,水障另一边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   “丫头!”霓旌从孟极背上翻身跃下,匆匆赶到她身旁,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方才见她遇险便下意识地出了手,可眼下的状况,却是有些看不明白,疑惑地看向她,“怎么回事?”   云渺渺捂着右臂的伤口,咬牙望着水壁另一边的滚滚烟尘,这是霓旌头一回见她露出如此坚决的眼神:“就是他三危镇中用虚梦千年困住我们,意在取魔尊性命的就是他!”   “什么!”霓旌一怔,惊愕地望向对面。   此时烟尘已散,得以望见那团一人高的浊气又或者说,站在那儿的本就是一道人影。   借着方才那一击,她终于望见了雾中的人,可惜披着斗篷和兜帽,简直像是鬼魅一般阴森。   便是这妖邪想杀尊上?   她挥手撤去水壁,唤了声孟极,手中九思一展,飞身冲了过去!   雾中人急避,孟极一爪拍下,激起一地沙土,堪堪触到他周身雾气,恼怒地嘶吼一声!紧随其后的红衣女子越过它头顶,以伞为剑,朝那雾中刺去!   清光激荡,震得四下狂风摧叶,竹海浪潮翻涌!   一个堕落成魔的仙门弟子,能在短短十年内坐上崇吾宫护法的位置,自不会是等闲之辈,她的修为与法术与当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出手又快又急,逼得那邪祟连连后退。   九思虽是重黎赐的,但骨子里却是仙家法器,不知出自何处,但攻守皆可,清光所及,污浊退散,数个回合,那邪祟周身浓雾便被削去大半。   余音阁附近鲜有如此之大的动静,饶是被她护在后头的云渺渺都有些受不住这等雷厉风行的攻势,她的用意似乎不在杀人,而是想抽丝剥茧,弄清这妖邪的身份,但九思的光华已然溢出浮山,再这样下去,只怕会惊动更多人。   雾中人似乎也有所顾忌,一面以浓雾掩面,一面警惕地扫视四周。   眼看着黑雾被九思逐渐净去,他抬手护住了脸,突然回身给了霓旌一掌!意欲趁机速速离去!   哪成想凌空飞来一鞭,流光驱散了浊气,猝不及防地打掉了他的兜帽!   云渺渺手握不染,居然愣是忍住了方才的伤痛,在他疏忽之时出了手,霓旌爬起来,也恰好看清那张面容。   苍白瘦削,眼窝深陷,如同刚从地狱爬回人间的厉鬼,一双布满血丝的眼震惊地盯着眼前的白衣女子。   有那么一瞬,恍惚到竟会觉得,那位风华无双的上神从未离开过这世间。   他慌忙拢起帽子,避开那道审视的目光,黑雾再度合起,转眼消失在她们面前。   “丫头!”霓旌忙上前替她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口,“不要命了你!”   若是那妖孽急了眼,不是先顾着逃走而是取她性命的话简直不堪设想!   云渺渺紧握着不染,目光凝重:“你方才可看清了?”   霓旌一顿,点了点头:“没想到这孽障浑身妖气,却是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本以为会更想妖物一些,毕竟妖族素来心怀叵测,尤其是那妖王无瑟,对尊上心存不服也非一日两日了,只是苦于敌不过,不得不俯首称臣,近些年私下里搞出不少小动作,故而三危镇的事一出,她最先怀疑的便是妖族。   但这邪祟虽诡计多端,教人捉摸不透,浑身上下却无半分妖气,这气息浑浊至极,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渺渺正欲继续说,林中却忽然传来余念归的喊声,由远及近,似是在寻她。   她想起方才的确在林间呼唤过,那声音原来已经传出去了吗   她看了看霓旌和孟极,当机立断推了一把。   “你们先回映华宫,莫要让念归瞧见。”   无论从前是何身份,她如今是魔族,还骗过他们一段时日,属实称不上交好的关系,这节骨眼上若是撞见,就更解释不清了。   霓旌会意地点点头,骑上孟极,回头叮嘱了一句“小心”,便奔入竹林,转眼消失在视线里。   “渺渺?”余念归随即从另一边出来,见她站在那儿,胳膊还在淌血,顿时变了脸色,将药筐搁下上前查看她的伤势,“这是怎么弄的?你同谁打起来了?”   见她一脸焦急,云渺渺反倒暗暗松了口气。   如此反应,应是没有撞见方才的事。   她摇了摇头,淡淡一笑:“不妨事,方才走得急,没留心摔了一跤。”   她不露声色地将不染换到左手,背至身后,心念一动,便令其变回了金钏,藏于袖中。   此时余念归所有的心思都在她的伤口上,瞧见这染了半截胳膊的血迹,着实担忧,“快跟我回屋包扎一下,怎的这样不小心”   她心焦地叹了口气,先托住这套血淋淋的胳膊,牵着她朝余音阁走去。   恰在此时,云渺渺忽见腰间寸情幽光一闪,顿时心头一紧,本以为那邪祟去而复返,可环顾四周,却只有一筐草药和一只上蹿下跳的朏朏。   余念归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怎么?”   云渺渺按着剑柄,总觉得心中不安,像是遗漏了什么,疏忽了什么   “念归,你方才去哪儿了?飞上主峰的那只纸鹤,是你亲手传的吗?”她望向那双澄澈的眼,郑重地发问。   余念归略一迟疑,道:“是啊,你不是同我说,要我留意一下余音阁附近么?近来总有弟子莫名其妙地失踪,掌门也怀疑山中混入了妖邪,但天虞山又有如此庞大的护山阵法,不少仙君觉得此言荒唐且没有证据。   恰好今日我察觉到一丝异样,便借着采药的机会想替你去瞧瞧我方才正追着一缕古怪的气息,忽然听到你的声音便赶紧回来了,这儿发生了什么吗?”   她留意到四周竹林似有倾倒的趋势,竹叶落了一地,还有不少飘飘荡荡,正从树梢落下。   便是近来天儿不寻常,又是雨又是雪的,这般场面也着实教人心中生疑。   闻言,云渺渺沉思片刻,冲她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是怕你真遇上什么麻烦才来看看,你愿替我留意便足矣了,今后可不能独自一人追过去,若有个三长两短怎么是好?”   听着她一字一句郑重其事的叮嘱,余念归不由得愣了愣。   诚然说来有些奇怪,但印象中这的确是渺渺头一回如此直白地袒露自己的担忧,素来不见多少波澜的眼中竟然也添了几许光华。   她总觉得她平日里活得太平静了,没有怨怼,也少有真心的欢喜,有时候更像一尊瞧不出七情六欲的佛像。   这一刻,倒是终于像个真真切切活着的人了。   其实在追那缕邪气时,余念归便晓得自己这回的确有些鲁莽,以为在余音阁附近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没成想竟惹她心急火燎匆匆赶来。   “不过可惜,我没能追上,那邪气突然就消失了。”想起方才眨眼就不见了的邪气,她百思不得其解。   云渺渺叹了口气:“你没事便好,至于其他的暂且搁在一边吧。” 第三百三十一章 :诘问   余念归将她带回余音阁,仔细地包扎了伤口。   云渺渺环顾四下,微微皱眉:“端华长老还未回来?”   闻言,正收拾药瓶的女子叹了口气:“是啊,从昨日夜里便不见人了,师父这几日忙得很,应是也在想法子找到那几个失踪的弟子,为掌门分忧吧。”   端华的心思,她素来料不准,身为弟子,过问师长行踪实乃越矩之行,颇为不敬,故而她也只能在阁中等着。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正打算将这些药拿出去,以免被朏朏顽皮打碎,哪成想一回头就见端华迈进屋中。   这可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吓得她手一抖。   “师,师父?”她一怔,正想行礼,却发现端华不是一人回来的。   长琴长老也在,还有数位仙君,陆君陈站在长潋身侧,皆是一脸凝重之色。   “方才的动静是怎么回事?”端华沉声问。   长潋的目光落在后头坐着的云渺渺身上,眉头微皱。   想起他曾叮嘱过不让她下山,云渺渺不由得心头一紧。   “方,方才?”余念归愣了愣,想起之前在林中听到的动静,诚然她什么都没看着,但赶到时却见云渺渺在那儿,无论怎么说,好像都有哪里不对头,“可能起风了吧,近来山上的天儿一直怪怪的”   她含糊其辞,在场的人却都不是好糊弄的,何况被摧折的竹林就在余音阁外,一地落叶,方才那阵狂风连山下都觉察到了。   “你方才在阁中吗?”面对自己的徒儿,还是由端华这个做师父的亲自询问。   看着眼前这局面,余念归手中的木托都有些抖,她私下帮渺渺探查邪气之事若是被师父晓得,不知会如何想,渺渺的处境本就在风口浪尖上,她自是要斟酌再言的。   “徒儿去后山采药了,回来的路上碰见云师叔前来走动,便叙叙旧。”   闻言,端华的目光落在云渺渺受伤的胳膊上,才刚刚包扎好,故而还未来得及将沾血的衣裳换下:“叙旧怎么会弄成这副样子?”   “这”握着木托双耳的手猛然一紧,她是学医的,第一眼看到那伤口便能断出七八分,伤口细长,似是利器所致。   但渺渺的话,她是从不怀疑的,她既然说是摔的,那就是摔的。   “雪后路滑,云师叔一不留神摔了一跤。”话音刚落,端华上前一步,似要过去细看,却被余念归拦了下来,“师父,徒儿刚替云师叔包扎好,上了药后,伤口便不宜多动了,这还是您教徒儿的,还是说师父觉得徒儿做得不好吗?”   端华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   “余音阁和你们师徒二人的事,我们本不便插手,但今日状况非同寻常。”长琴少有如此郑重之时,看向端华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不容置否的严厉,“端华,这是你徒儿,眼下该如何,你可清楚?”   端华看着余念归,眸光一沉:“让开。”   “师,师父?发生什么了?”余念归总觉得这气氛有些古怪,平日里便是她顽皮,惹师父不高兴,也不曾见过师父露出这般眼神,就好像好像渺渺闯了什么大祸。   “方才那阵风可不寻常,偏偏在这时候”其他仙君议论纷纷。   在端华的怒视下,余念归终还是缓缓地朝旁边挪了一步,错愕地回过头看向云渺渺。   她胳膊上的血迹露于人前,众人间顿时响起一阵抽气声。   “果然”   “这就没错了。”   “这回还如何狡辩!”   听着这一句句的诘难,云渺渺皱着眉,有些茫然。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她属实不知发生了什么。   为何这些人看她的眼神像是看着什么妖怪   她狐疑地看向长潋,想弄清这状况,却见他神色凝重,几欲开口,最终却又未置一词。   长琴也瞧见了她胳膊上的血迹,眉头一拧,袖下的手也悄然收紧,看了长潋一眼,道:“师兄,将人带下去对质吧,即便你要护着,此事总要给各大仙门一个交代的。”   长潋陷入了沉默,并未作答,但这个节骨眼上,长琴就当他是默许了,正欲派人上前,却又被他拦了下来。   她吃了一惊,愕然地望着他:“师兄,这可不仅仅是天虞山的事,你”   “我的徒儿,我来。”长潋打断了她的话,缓步上前,停在了云渺渺面前。   “掌门?”余念归的心从方才就开始噗通噗通跳个不停,看见长潋上前,更为心慌。   “师父发生什么了?”云渺渺心知便是自己擅自下山过于鲁莽,惹出那等动静也多有不该,但这些事远不足以令她师父露出这等神色。   她此时能想到的,只有山下出了什么大事。   长潋看了眼她的胳膊,摔伤能成这副样子,的确教人起疑。   “随为师来。”他伸出手,口吻温柔。   云渺渺环顾四周,在场之人此刻瞧着她的眼神皆是暗藏忌惮与怀疑,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僵在这儿,也并无进展。   她定了定神,朝余念归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而后平静地将手递给了长潋。   四周的审视的目光从未从她身上移开过,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怀疑的薄冰上,有些莫名其妙,却又说不出的如芒在背。   长潋始终握着她的手,眸中没有丝毫犹豫,另一只手则不露声色的按在泰逢的剑柄上,就这么坦荡地穿过众人之间,无一人敢上前造次。   望着她们走出余音阁,余念归着实放心不下,急切地看着端华:“师父,这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何要突然带走渺带走云师叔?”   端华瞥了她一眼,似是叹了口气:“你若想知道,便跟来罢。”   说着,他也随那些人一同去了。   便是留在这儿,也是心神不宁,余念归踟蹰片刻,一把捞起朏朏跟了上去。   风华台上,此刻已聚了不少仙门弟子,除了天虞山,中皇山,苏门山,蓬莱等门派的弟子也都纷沓而至,众人皆是神色凝重。   云渺渺随长潋到此后,也瞧见了人群中的陆君陈和钟离阙,他二人倒是与平日别无二致,一个依旧面含笑意,还冲她招了招手,另一个照旧板着脸,一脸嫌弃地看着身旁咋呼的锦衣公子,仿佛一转眼,就要呵斥他没个正行。   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眼神,较之方才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瞧见她右臂上的血迹,眸中更添几分厉色。   她总觉得事情不妙,似有什么疏漏,令她惴惴不安。   但歉O窣窣的流言蜚语从未有一句入了他的耳。   “一会儿实话实说便可,你无须怕任何人。”   他忽然道了句,未等她细想个中深意,便踏入了上清阁的大门。 第三百三十二章 :我信你   上清阁中飘出药味儿,孟逢君与言寒轻正守在一个神色惶恐的女弟子身边,那弟子她倒是有些印象,是今年刚入的内门,被长琴长老收归门下,是他二人的师妹。   只是那姑娘面色煞白,连坐都有些坐不稳,似是受伤不轻,束发的鹊尾冠也掉了,长发散了开来,形容狼狈。   在看到她走进上清阁的一瞬,原本惴惴不安的目光忽然转为畏惧和惊恐,颤抖着往孟逢君身后躲。   云渺渺困惑地皱起了眉,总觉得这反应倒像是认定她就是伤她之人似的。   “阿宁。”长琴上前,将那女弟子扶出来,站在云渺渺面前,“接下来为师问的每一句话,你都须据实以答,这可是在掌门和诸位仙长面前,若敢胡言乱语,添油加醋,为师也饶不了你。”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方才还嘈杂不已的四周顿时静了下来。   她看向长潋,得他应允后,看向自己惊魂甫定的徒儿:“将今晨发生的事,如实道来。”   唤作阿宁的女弟子喏喏地应了声,朝云渺渺看了一眼,又极快地低下头去,声音微颤地说道:“今晨我与师弟去后山采些草药,听闻将几味药草混在一处做成平安符能驱邪避凶,近日山中接连有弟子失踪,都人心惶惶的,但那些弟子失踪都是在晚上发生的事,我想着青天白日,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便就这么上了山”   说到这,她眸中闪过一抹惊恐之色,明明说的是二人一同上山,云渺渺留意四下,却并未见到她所谓的“师弟”。   阿宁害怕地发抖:“哪成想,我们入林不久,便发现四周暗了下来,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同一个地方,就这么来来回回十几圈,像是被什么困住了”   闻言,云渺渺猛然一怔,顿时想起自己在竹林中遭遇的状况,当即脱口追问。   “可有看到施术之人!”   若是与她那时的状况一样,说不定此人也见到了那来路不明的邪祟。   她突如其来的一句令阿宁慌忙往后躲,见她如蛇蝎一般,这等反应便是在旁人看来都颇为古怪,何况她就在她面前。   这个叫阿宁的弟子似乎很是怕她。   可在她的印象中,不过是拜师礼时,好心给这小姑娘指了回路罢了。   长琴也是个护犊子的,见弟子如此害怕,自然要护到身后。   忽然扫过来的一眼,意味不明,令云渺渺心生狐疑的同时也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阿宁见师父撑腰,便继续说下去:“我与师弟被困许久,突然从林子里刺出一柄剑,师弟为了救我中了招,那人剑术高强,林中又极是昏暗,我二人没能看清其容貌,只瞥见斗篷下露出了白色的衣料和一抹雪青色,像是同门的弟子袍,还有一柄紫色的细剑”   说到这儿,后头的言寒轻脸色顿变,下意识地朝云渺渺腰间看去,她的寸情的确就是一柄紫鞘细剑。   “阿宁!此事不可胡说,你当真看清了?”   阿宁心中委屈,却是笃定地点了点头,指着自己肩上的伤道:“肯定没有看错,我的伤也是拜那人所赐!我与师弟奋力抵挡,但技不如人,一着不慎便被那人得了手,师弟护着我侥幸逃出,可他自己却却”   话已至此,无需再说下去了。   长琴面色发沉,审视的目光落在云渺渺身上:“事后我已派逢君与寒轻依阿宁之言去后山找过一圈,找到了林间的血迹,却没能找到人,寸情虽算不上什么宝剑,但天虞山上下,符合这般模样的剑却也只有这一把,阿宁若是没有说谎,此事非同小可。”   “还有”阿宁颤抖着补上一句,“争斗之时我与师弟拼尽全力刺伤了来人的右臂,此事过去才半日工夫,应当很是好认!”   说着,她顺势看向云渺渺染血的右臂,这才包扎过的伤口,与她师弟刺出的伤几乎在同一处。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诚然余念归竭力替她辩解,还是有人站了出来,向长潋提议,若是清白无辜的,不如将绷带解开,给大家看上一眼。   在场众多身经百战的仙君,真是跌伤,总不会人人都看走眼的。   “这!”四下纷纷附和,余念归额上渗出了冷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端华看了她一眼,命她退下。   提议之人说话颇为客气,但在这等局势下,若是回绝倒显得做贼心虚。   “不知长潋上仙意下如何?已经牵扯到五条人命,上仙身为仙门柱石,一派之长,该不会连孰轻孰重都分不清吧。”   长潋目不斜视,握着身旁之人的手却悄然收紧。   此时此刻,无论拒绝还是答应,于她而言都无半分好处。   而云渺渺也在听完阿宁的话后,渐渐理顺了脑子里的一团乱麻。   后山与余音阁,以同样的幻术困住了人,手持紫剑,穿着天虞山弟子袍的林中人影,还有她胳膊上这一剑   就像是一环扣着一环的局,从她今日踏出映华宫赶去救人的那一步便避无可避了。   不,这个局或许从更早之前已在步步为营,怀疑,诘难,背后的闲言碎语,接连失踪的各派弟子,一切都像是为了成就今日。   她忽然间能体会到霓旌说的,百口莫辩的滋味   就在此时,步清风率领数位弟子入阁,瞧见她也在此,略一吃惊,旋即向长潋禀报:“师父,后山都搜过了没能找到人,护山大阵也无异样,并无出入之象。”   闻言,众人更为确信真凶还藏在山中。   “天虞山戒备如此森严,若要藏身山中,依我看只有混入仙门弟子之间,伺机而动,既方便下手,又不易被人发觉。”   不知是谁道出这一句,此刻倒是颇有说服力。   一言一句的,那些目光再度回到了经久无言的长潋身上,只等他一句话。   “师父。”云渺渺忽然松开了他的手,似是下定了决心,平静地扫过眼前众人的脸,“清者自清,也有棋差一招之时,只要师父信我没有做过这等事,我也信师父会在真相大白之前,护我性命。” 第三百三十三章 :谁敢再动她   长潋看着她走上前去,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眸光清明地迎上这些怀疑的目光。   “我今日在余音阁外遇袭,这伤是与那妖邪争斗之时而落下的,那孽障混入天虞山,意图不轨,弟子不才,虽见到此人,却没能将其擒获,万万没想到当时受的伤会与阿宁师侄在林间刺伤之人几乎一模一样,既然诸位仙长想一探究竟,弟子便如诸位所愿。”   说着,她面色坦荡地解开了胳膊上的绷带,染血的布条顺势滑落,露出一道三寸长的剑伤,虽止住了血,但还未愈合的皮肉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抬起胳膊,将这道伤口呈到众人面前,让他们仔细地瞧。   如此无畏无惧的反应倒是令众人始料未及,他们早已做好了应对之策,不少人暗中握紧了各自法器,只待将其降服,可料想中恼羞成怒,夺门而逃的场面都不曾出现。   此刻站在中央的白衣女子,连一丝畏惧惶恐之色都不曾有。   饶是“亲眼所见”的阿宁,都不由得怔了怔。   在林间瞧见的那道人影,如今想来,其实也与这位云师叔的背影有五六分的相似,只是似乎少了几分傲气仿佛刻在三魂七魄上,便是沉默寡言,平静如一汪结了冰的水,也总能从骨子里瞧出的不容摧折。   理直气壮,却又理所应当。   长琴示意她看仔细:“那道伤口,与你二人留下的可一样?”   许是云渺渺将伤口展露于人前的时候,神色过于坦荡,又或是没料到她明明知道同样是剑伤还在同一条胳膊上还如此无所畏惧,望着那又开始渗血的伤,阿宁忽然有一瞬的动摇。   但想到生死未卜的师弟,她强定心神,如实答道:“当时林间太暗,我只瞧见师弟刺伤了那人右臂,与云师叔所伤之处极为相似,弟子不敢妄言,污蔑师叔,已将所见所闻如实道出,如有假话天打雷劈!还请师父和掌门定夺!”   她眼神纯澈,不似撒谎,如此这般,众人的怀疑自然就落在了同样佩紫剑,又伤在同一处的云渺渺身上。   却见她也同样坦坦荡荡,莫说心虚躲闪,竟不曾避开任何一道审视的目光,只是抬起的右臂因疼痛在微微颤抖。   “弟子晓得眼下无论说什么,诸位都不一定能听得进,此事就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清,何谈辩解。”   她手中既没有证据,能作证之人也只有身为魔族护法的霓旌,是万万不能在牵扯进来的。   这等局面,也是那邪祟期望看到的吗   她咬咬牙,让自己冷静下来。   细想来这般局面,她从前也不是没有历经过,无论是在白辛城,亦或是不夜天,某一天被冷不丁地按上一个罪名,任你巧舌如簧,竭力辩解,都抵不过众口悠悠。   要么拿出足以自证清白的证据,换几句对不住。   要么,就忍下来,静待时机。   “弟子无法解释在二位师侄遇袭时身在何处,但此事的确有诸多蹊跷,山中定还有别的妖邪混入,无论诸位如何看我,又或是觉得我私通魔族,早已被夺了舍,眼下找出真凶,将失踪之人救回才是要紧。   诸位若要给我定罪,眼下我也无法忤逆,但公道自在人心,而我问心无愧!”   她垂下胳膊,血顺着伤口淌出来,殷红刺目。   沉默半响,四下顿时陷入一片哗然。   众人各执一词,有人觉得还当细查,有人却已认定她就是魔族派来的奸细,应当立即关押。   门外的弟子听到动静,也匆匆围了过来,瞧见的便是一片混乱的景象。   司幽和陆君陈没料到事情会如此不可收拾,虽有步清风和余念归在旁劝阻,但终究难平悠悠众口,随后闯入的各派弟子从各自师长口中得知始末之后,也争执起来。   言寒轻护着云渺渺往后退,免得被气急之人抓住,又作文章。   阿宁已经被孟逢君扶下去了,她重伤在身,不宜掺和进这等局面中。   司幽与陆君陈也上前帮忙,无论事实如何,云渺渺毕竟是天虞山弟子,真闹出什么乱子,只怕会致使各派不和。   “长潋上仙!事已至此还有何话说!我等敬重你,才忍了这数日,五条人命,难道天虞山还不打算给个交代吗!”其中一仙怒不可遏地发问。   这句话其实道出不少人的心声,无论是理智的还是冲动的,心中皆有疑虑,前几日看在长潋的份上,暂且没有动这个女弟子,可今日就连天虞山本门弟子都遭逢毒手,再放任下去,不知还要搭上多少人命!   已经忍耐数日的众人见有人道出一句实话,便也都顺势接过了话茬。   “眼下处处有妖邪作乱,仙门之中还留有内患着实不妥。”   “虽是长潋上仙的弟子,但到底曾被魔尊掳走过,不知可有动过什么手脚,本就该早些彻查,说不定就不会接连发生这般惨祸”   “护徒弟也该顾全大局,性命攸关之时怎可为一己私欲置诸多无辜弟子于危难,成天提心吊胆,还如何一致对外?”   “我这儿有一法宝,只需一根骨头,便能辨别妖魔真身,长潋上仙,不如”   比起还有所顾忌的诸位仙君,各派弟子却已是群情激奋,这几日在山间听闻的流言如魔音一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如今终于见到了这位“名声在外”的掌门弟子,囤积的疑虑与不安便都涌了上来。   尤其是蓬莱和中皇山的弟子,痛失同门,至今生死不明,好不容易揪出“真凶”,岂能就此作罢,纷纷提议要将云渺渺关押起来,是妖是魔,待审问之后便晓得了!   耳边嘈杂混作一团,听得人头晕脑胀,不知该回答哪一句,反驳哪一句。   有人甚至不惜上前动起手来,虽有言寒轻眼疾手快拦下了,混乱之中,云渺渺还是被一剑柄磕中了脑袋,险些没能站稳。   长琴神色凝重地呵斥众人,毕竟是天虞山弟子,便是千错万错,也由不得外人造次。   正欲喊端华一同平息局面,忽然一道凌厉的剑气以云渺渺为中心轰然炸开,虽未伤及任何人,却如霜寒千尺,瞬间便令争执不休的众人停了下来,好半天也没能从这等威吓中回过神来。   云渺渺头晕目眩,被身后的人一把扶住。   便是长琴,也未曾在他脸上看到如此冰冷的神情。   白衣滚滚,乘风而舞,出鞘的泰逢锋芒毕露,整座上清阁竟都被其浑厚而沉重的剑气笼罩其中。   那一瞬间,众仙家仿佛得以重见当年身披铠甲的战神之姿,平静而和善的水面下,终于荡起壮阔的波澜。   长潋的目光缓缓扫过方才要对云渺渺动手的那几个弟子的脸,那几人顿时感到如芒在背,吞了吞口水,连连后退。   “这是我的徒弟。”   他的声音回荡在突然寂静下来的上清阁中,一字一句,不容置否。   “此事尚不可轻易下定论,她便是真的做错了,我也替她担着。我可以责备她,教训她,但外人敢再动她一下,休怪泰逢出剑没个轻重!”   其实渺渺站出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被关押的准备了,她相信师父会查明真相,不会真的让她被冤枉,那么吃点苦头也没事,但是没想到师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计后果地维护她。   众弟子:今天的掌门脾气格外大   长潋:你们这些不肖徒孙,师祖都敢冤枉!要在泰逢剑下跳舞吗! 第三百三十四章 :权宜之计   “师兄?”长琴都被他吓得一僵,多少年了,都没见他说过如此重话。   说是护犊,这也太没边儿了   云渺渺也没料到他会为了此事如此不计后果,本想着暂且忍耐,待真相大白便可,但他道出这么一句话后,已经是拂了四海众仙的面儿,明目张胆地要护着她,她已经想好的计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由得错愕地望着他。   长潋托起她的右臂,信手一拂,便净去血迹,还替她止了血,转眼,竟都包扎好了。   众人瞠目结舌,但泰逢剑就插在中央,谁都不敢在此时去触这位战神的霉头。   言寒轻看着这一幕,默默收回了方才那一瞬间想要相护的手,暗暗舒了口气。   有掌门在,应当也无需他多事吧   不过今日的掌门,脾气可真大啊。   看着犹豫的众人,长潋道:“此事天虞山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在查明真相,找到失踪的弟子之前,小徒会留在映华宫,由我亲自看管,诸位可还有别的顾虑?”   这笃定的口吻,处处透着不容置否的威严,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人,都晓得这会儿能闭上嘴便闭上嘴,便是有异议,也最好吞回肚子里。   今日的长潋上仙,的确没有平日里那般温雅讲理。   在场无论是一派之长亦或是普通弟子,皆是头一回亲眼瞧见这位平定四海,一肩负起整个仙门的人发怒的样子,迫人的威压以他为中心,朝着四周蔓延开来,手中的泰逢竟也没有收回剑鞘中的意思,就这么握在手里,惊得众人连连后退,不得不为他让出一条道儿来。   而他,端的是目不斜视,牵着云渺渺的手一步一步走出上清阁的大门,仿佛身旁的人,就是天道伦常,是天地冥冥之时便已不可动摇的云上曦光,不容任何人冒犯。   他的手握得很紧,饶是云渺渺都能感觉到他此刻的愤然,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师父,其实”您没必要生气的。   她早就做好了吃点苦头的准备,比起在白辛城和不夜天所受的莫须有的冤枉,至少这些人对她的怀疑还不算是空穴来风。   这等情况下,换做她又会如何想呢?   在已经有五人失踪的情况下,稳妥起见,便是先将可疑之人先关押起来似乎也显得合情合理。   可偏偏,素来顾全大局的师父,这回却是宁可拂了诸位仙家的颜面。   带回映华宫,便是她都能料想到这等明说软禁,暗中护犊的由头着实算不上什么好策略,师父一向心思沉稳,怎会   牵着她的那只手不露声色地紧了紧,只听他低声道了句:“我说了,你无需怕任何人。”   望着他澄明的双眼,云渺渺倒是有些不明所以地愣了愣。   还在后头的步清风亦是一副始料未及的神色,诚然从多年前小师妹还未入门,便瞧见师父亲自将其接上主峰,金口玉言地要做人家师父,后来又亲自动手腾了一间屋子出来,整整两年,无论他何时去看,屋中都是纤尘不染,还有小师妹正式拜入映华宫那日,从来不见零嘴儿的殿中忽然多了好几碟点心   呀,这般想来,师父对小师妹可真是疼爱有加啊!   眼见着长潋唤来云彩,带着云渺渺扬长而去,他顿时有种爹不疼娘不爱的挫败感,趁着众人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连连跟各派掌门先赔了不是。   “家师近来操持诸事,偶有疲倦,又见小师妹重病初愈,经不住折腾,故而性子急了些,并无别的意思,万望诸位仙长海涵,此事天虞山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的。”   经过方才泰逢剑的威吓,此时他的声音倒像是一股平和的清泉,令众人稍稍缓过这口气儿来。   的确心中不满,但事已至此,他们还能跟长潋上仙兵刃相向不成?   况且也打不过。   端华眉头紧锁,一旁的余念归却是暗暗松了口气。   明明是想要彻查一番,最后却成了这等局面,饶是长琴也不知怎么说才好,四下从噤若寒蝉,渐渐有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她叹了口气,站了出来:“诸位道友不必担心,在天虞山境内失踪的弟子本门自会负起责任找回,今日不见踪迹的是在下的弟子,在下与诸位一样,心急如焚,但正因如此,彻查之事绝不可凭口说之词。   本门弟子云渺渺的确从魔界被救回,魔族奸猾,不择手段,诸位心存疑虑无可厚非,关于她是否受魔族蛊惑,亦或是可与近来发生之事有所牵扯,还辄待详查,既是天虞山弟子,做错了事,自当按门规惩处,我等绝不会包庇恶徒。   与之相对的,今日对峙之言若只是巧合,天虞山也绝不会容忍门下弟子遭受冤屈,任人宰割,还请诸位稍安勿躁,莫要逞一时之气,坏了大事。”   终于端起长老架势的长琴确也有几分威严,她追随长潋多年,别看容貌还如二八年华,也算是平定四海的元老,三界大名鼎鼎丹修。   她所研制的丹药,四海之内,鲜少有仙门中人不曾承情,今日既然连她都如此说了,众人也治好暂且咽下这口气,且等天虞山给个说法儿。   见事态似乎暂且平息了下去,陆君陈不露声色地舒了口气,转而看向一旁的锦衣公子。   从方才起,他的脸色便不大好看,似是一直在思虑着什么要紧事。   “怎么,你可是想到什么?”他问。   司幽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反问:“陆兄如何看待今日之事?”   似是没想到他会转过头来问他,陆君陈愣了愣,思忖片刻,如实道:“总觉得巧合多了些,虽说从林间遇袭,到余音阁所在的浮山传出动静,还有那两道几乎一致的伤口,几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但就是说不出哪里古怪。”   司幽赞同地点点头:“的确,诚然世间有无巧不成书这么一说,但巧合多了,成不了书,只能成妖陆兄可还记得云姑娘说过,这山间,有妖邪混入。”   陆君陈自是记得的,瞥了他一眼:“在下只是不太确信,天虞山明明有长潋上仙亲手布下的护山大阵,何等妖邪有如此本事?”   闻言,司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护山大阵啊,那可是极耗心神的法术,几乎每时每刻都仰赖于吸入布阵之人的灵气,这阵法一开便是数千载,虽说修仙之人到了长潋上仙那等境界,不眠不休不饮不食,皆不在话下,但前几日,这山间不还下了雨,落了一场雪吗?”   数千年不眠不休维系着这阵法,却   陆君陈心头闪过一阵不祥的预感,眸中闪过一抹错愕:“你的意思是!”   “嘘。”司幽淡笑,“陆兄若晓得轻重,可不该在此时咋呼,眼下即便只是我一句毫无证据的臆测,若被其他门派的人晓得,可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暗藏的心思   且说云渺渺随长潋回到映华宫,霓旌和孟极已在殿中等候,瞧见他俩的脸色便觉出不对头来。   “出什么事了?”   云渺渺本想一笔带过,毕竟此事与她并无干系,但长潋却先一步道出了今日发生的种种。   听完,霓旌不由发出一声冷笑。   “又是这样”   看她如此反应,云渺渺晓得她多半联想到了自己当年的遭遇,不过她当初面对的还仅仅是天虞山上下同门的诘难,而这回,事儿可闹得不小。   “这分明是个陷阱!早知如此,我之前说什么都得拦着你!”回想起竹林间发生的事,再想到那个唤作阿宁的弟子的证词,换了谁听到这样一番话,都会顺理成章地怀疑到同样伤了右臂的云渺渺头上。   与她那时不同,她当初是真的杀了人,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同门惨死于她剑下这一结果都不会改变,可云渺渺不同,她那会儿分明在映华宫一同给孟极刷毛,哪来的机会去后山?   此事本是可以让她自证清白的,坏就坏在那会儿在中庭的只有她和不会说话的孟极,众仙家不可能管一头猛兽看到了什么,也更不可能相信她说的话。   不如说以她眼下的身份,若是出现在人前,只会给这丫头招来更多麻烦   以这丫头的性子,方才在那么多人面前,多半也顾忌师门颜面,没有还手。   从前她也是这般,以为将罪责都认了,便不会牵累到旁人。   方才若是她在场,怕是早忍不住先与那些总不能静下心来好好听进几句实话的东西动起手来了。   她似是极为生气,云渺渺倒是没有那般愤愤不平的心思,确切来说,她好像一直都对这等事怨怼不来。   就好像这些事于她而言本就无关痛痒,解释过,就足够了。   有人帮着出头,为她动怒什么的,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不妨事的,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嘛。”她道。   “瞧瞧你这脑门,算哪门子的全须全尾?”霓旌一眼便瞧见她额上的淤青,磕破了皮,已经有血流出来,周围红肿一片,真不晓得下手的人是当真无心还是趁机动了私刑。   “这伤,交给你了。”长潋道,“你今日也去了余音阁?”   霓旌拉着云渺渺坐下,给她找药,头也不抬地答道:“去了,还碰上个来路不明的邪祟,行迹可疑,全身上下除了邪气,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应是有意引我们过去的,渺渺胳膊上的伤,也是拜他所赐,三危镇那场虚梦千年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可惜一着不慎,被他逃了,若能将其捉回来审问一番,可比咱们这样无头苍蝇似的东查西找来得有用。”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也字字珠玑,寥寥数语,已将事情联想到三危镇之事上。   那时发生的事步清风早已同他禀明,且不论为何会有妖邪如此不择手段要取重黎性命,单单虚梦千年再度现世,便足以令他震惊。   长潋细细理了理:“所以今晨我与清风离开映华宫后,你们被一个行踪诡异的邪祟引去了余音阁?”   云渺渺点点头:“徒儿从水镜中看到竹林间邪气横行,属实放心不下,便前去一探究竟违逆师父之命,的确不该。”   “水镜?”长潋面露狐疑,旋即看向霓旌。   “我给的。”她也认得痛快,“这一点应是巧合,毕竟连我也料不准渺渺何时会想到要看看余音阁附近的状况,说到底那面镜子我本是想”   说到这,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将呼之欲出的后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   暗道这丫头该开窍的时候不开窍,暗地里那点儿聪明劲儿怎么没长在该长的地方呢!   这半句话落在云渺渺耳中,顿时变了个味儿。   “诚如师姐所言,那邪祟的确拿不准我何时会留意余音阁附近,多半也不知我手中有水镜,倘若他从一开始就想将各派弟子失踪之事嫁祸于我,仅仅尝试今日这一回,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她当真没往霓旌所指望的路数想下去,替自家尊上发愁之余,又觉得她说得其实也有几分道理。   瞎猫碰上死耗子这等巧到不能再巧的事儿,可不适合早有预谋,仅看今日发生的事,若是那会儿这丫头没有如他所愿,违背师命下山寻人,岂不是白忙活一场,还搭上一条性命   还搭上一条性命   “我只是在想,与其撞日而为,换了我更有可能会选择守株待兔。”云渺渺脑海中反复多日的疑虑逐渐凝成了形,终于在今日这等局面下茅塞顿开,“倘若前几日失踪的那些弟子,原本也是等着我自投罗网,只是偏巧我不曾如期而至,故而扑空了好几回。而那邪祟无法上主峰下手,便只能静候时机”   霓旌依着她的想法细思下去,背后仿佛涌起一阵寒意。   “几乎每日都会有人失踪,便是一时动不了你,也能将祸水东引,让其他人对你渐生怀疑,终有一日,能逼得你下山”   而这期间,到底还要折损多少仙门弟子,谁都无法预料。   这等歹毒的心思,便是魔族都要自愧不如了。   听完她二人的猜测,长潋的脸色已是极为难看,虽说没有确凿的证据,一切都只是凭着直觉的臆想,可眼下种种巧合,却似乎也只能凭借这些臆想才能顺理成章地串连。   云渺渺话锋一转:“徒儿近来已在余音阁附近察觉到数次邪气和杀意,有一回其实就在眼前,追过去便消失了。”   “你是怀疑余音阁有问题?还是怀疑端华长老?”长潋似乎听出了她话中之意,问道。   云渺渺顿了顿,陷入沉思。   “我将这几日失踪的仙门弟子以及他们失去音讯之处仔细琢磨了一番,发现无论是蓬莱,中皇山的弟子,失踪之时皆是与同门分开后不久,且所居之处其实都靠近后山,今日阿宁师侄与那位失踪的弟子也去了后山才出了事   我并非意指端华长老与那邪祟有何干系,只是觉得很奇怪,那邪祟费尽心思混入天虞山,目的既不在德高望重之人,也不像是要窃取什么法宝,甘冒如此之险,却仅仅只是针对我这个毫不起言的颜驻期弟子,着实不划算。   他既然藏身于山间,想必对自己的身手还有所犹豫,便是如此也要留在天虞山,若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便是另有图谋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似是故人的画像   她素来很有自知之明,对与人结仇之事能避则避,这些年若说有什么争执,多半都是跟孟逢君吵嘴,偶尔动几回手,也都多有忍让,力求早早了事。   哪来这么个孽障,招惹完魔尊又来找她麻烦,听他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除了茫然,可再想不起究竟在哪儿与人结仇了。   “另有图谋?”霓旌反复咀嚼这话,设身处地地试着揣摩那孽障的心思。   诚然只交过一回手,但那孽障不像是鲁莽行事之人,仅仅为了栽赃陷害,根本无需不断地抓走仙门弟子,只要杀一儆百,便足以震慑其他人,再背地里施些手段,只要将众人的疑心都引到这丫头身上,一样能达到目的。   仙门弟子,说到有何不同,除去一身修为和武艺,便是日积月累下来的灵气。   灵气   说来灵气倒是可以掩藏某些气息。   她看向云渺渺:“你在幻境中与之交手时,可有察觉到他身藏灵气?”   云渺渺一愣,旋即答道:“他一身邪气,收放自如,并未以灵气藏身。”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察觉到杀气。   闻言,霓旌面色一沉。   “我本以为他掳走那些仙门弟子,是为了汲取其体内灵气,掩藏身份,若是本就不需要,那些失踪的弟子周身的灵气,为何迟迟没有被察觉到?天虞山应当有不少法宝能探查一个人的灵气吧?”   此话一出,长潋也怔住了。   “那些灵气,自人失踪后,便从未被感知到。”   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可天地间的灵气,周而复始,更迭变幻,始终有迹可循,如此一来,便甚是古怪了。   余音阁。   竹林。   后山。   消失的灵气   云渺渺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若那邪祟留在天虞山,并非主动寻仇,而是出于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只能躲藏在此呢?”   霓旌眉头一皱,她所猜测的不无道理,之前光寻思那孽障可是来寻仇的,倒是没往别的方面想,不过为何偏偏是天虞山   “话虽如此,却不知究竟是何缘由,那些灵气的去向倒是个线索。”云渺渺叹息道,这几日她私下探查的线索林林总总拼凑起来,总算有了些头绪,若不是这节骨眼儿上事情闹成这样,她原本打算再去后山看看。   她二人商议良久,缺个能拿主意的,霓旌转而看向久久不言的长潋,总觉得他今日脾气着实有些大,即便已经回到了映华宫,脸色依旧不大好。   就在她疑惑之际,他突然别开脸咳了两声,虽未曾看到他那一瞬的神色,但她好歹琢磨过几年医术,这一咳便晓得他定是在压抑旧伤。   只是那些伤口她明明都给他上过药了,以他的修为,应当早已好转了才是,怎么倒有复发之兆   她不露声色地伸手扶了他一把,看向云渺渺,见她还在沉思,并未发觉,暗暗松了口气。   “你二人说看到了那邪祟的长相,可还记得?”长潋缓了缓气息,问道。   闻言,云渺渺陡然回神,对他点了点头,立即取来纸笔。   当时乘其不备,她一鞭打落了他的兜帽,此事应当不在那邪祟的计划之中,那般震惊的神情,是演不出来的。   可惜只看到一眼,画倒是也能画,只是详细处就记得有些模糊了。   搁下笔,看着画,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笔给我。”霓旌上前,提笔蘸墨,又在她画的画像上添了几笔。   最后一笔,落在画上人的右眼下。   一道寸长的疤。   “我也只看了一眼,画不出更精细的了,乍一眼看去,这口子像是鞭子抽的,合我二人之力,也只能画到这般,你瞧瞧,可有头绪?”她放下笔,抬眼看向长潋。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这张画纸,她们每多画一笔,他的脸色似乎就沉下一分。   画成之后,神色竟是她从未见过的凝重,似乎还带了一丝难以置信。   “怎么,真认得?”她狐疑。   云渺渺也没料到他看到那邪祟的脸会是如此反应。   她与霓旌二人凭着那一眼的记忆画出的画像其实算不得十分地像,但神韵多少还是有些了。   长潋沉默良久,犹豫道:“此人与我一位已故的旧识极为相似,应是凑巧。”   闻言,云渺渺又看了眼画像,总觉得他话未说完,却欲言又止。   她第一眼看到这邪祟的相貌时,似乎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似是牵动着心上弦,只差脱口而出的一句答案。   事情已经闹成这样,山下她近日是去不得了,师父怕是也不会答应她四处走动,这等局面下,能保她留在映华宫,已是尤为不易了。   既然已经报与师父,她是不是该收敛一些,安心留在主峰,静待师父下一步的决断?   “这邪祟来路不明,不知在暗中筹划着什么诡计,敢潜伏在天虞山这一点,至少胆量不小,虽说而今已教他得逞,陷渺渺于不义,但他一日藏在这山间,便难说会不会继续劫掠仙门弟子。”霓旌始终不大放心,“不如我带着孟极去后山转转?”   “不行。”长潋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她。   “为何?”霓旌诧异。   长潋顿了顿,郑重道:“敌明我暗,且不知其究竟有什么本事,又有何目的,轻举妄动,反倒可能招致灾祸。”   “什么灾祸?难道还有比眼下更为糟糕的状况吗?”霓旌总觉得他似乎有些怪异,仿佛在忌惮着什么,对付一个潜入山中的妖邪,不想法子速速将其揪出来,倒是犹豫不决,着实不像他。   “说了不许去便不许去!你二人从即日起,留在映华宫,不得轻举妄动。”他眸中突然闪过一抹厉色,全然不容置否的口吻,二人俱是一惊。   回过神来,他已然离开了这座宫殿,临走,居然还带上了桌上的画像。   被留在屋中的二人着实摸不着头绪。   “师父今日火气怎么这样大?”拜入映华宫八年,云渺渺还是头一回见他露出这般凝重的神色。   “这我哪儿知道啊”霓旌这会儿比她还觉得莫名其妙,比起云渺渺,她跟随长潋的时间更长,便是妖魔祸世那会儿也不见他如此戒备,为何偏偏在看到一幅画像之后   “那咱们”   “怎么,你还惦记着去后山?”霓旌瞥了她一眼,有些无奈,“你这丫头啊,较起劲来也够呛得很,此事我留心着,你且消停几日,看看那邪祟还有什么花样再说。”   听话是不可能的,顶多再谨慎些。   便是出于此人对尊上动过歪心思,她也不可能就此作罢。   其实关于这个邪祟的身份的伏笔,前文一直都有铺垫哦 第三百三十七章 :水榭夜谈   是夜,灯火通明的藏书阁中,云渺渺坐在案边,翻查着关于百年之前霓旌被逐出师门一事的记载。   诚然此事也可以直接问霓旌,但其实无可避免的是,当事之人,说起与自己有关之事时,多少会有些臆断之言,或是避重就轻,忽略了一些细节。   藏书阁中的记录,大多都是长琴长老和端华长老一手抄录的,四海名典自是不少,天虞山立派以来的大小诸事,也都如流水般详尽地记下了。   虽说二人的笔迹极为相似,但这字迹比起长琴长老的,多了几分刚毅之姿,应是端华长老写下的。   果真是事无巨细,连霓旌被责令离开天虞山之前,背上挨了几道戒律棍的伤痕都写得清清楚楚,寥寥数语,她却能想象得到那个瞧着无论发生什么,总能瞬间跟她嬉皮笑脸的女子,曾陷入的无助境地。   一条人命,不知从何说起的古怪邪气,连证据都拿不出来的一面之词,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她在中庭时一面给孟极梳毛,一面同她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居然还能笑出来,她到底是怀着何等心情回到这个地方来的   眼下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摇了摇头,暂且将叹惋之情抛诸脑后,专心细看关于当年致使那名女弟子入魔的邪气的记载。   如霓旌所言,当年没有人信她空口无凭的话,但公正起见,她的证词还是被原原本本地留了下来,就夹在此案的卷宗中。   藏书阁虽有灵气护持,但百年过去,纸张已然变薄泛黄,连带着沉墨字迹也显得单薄起来。   看下来,字里行间,全是一个人拼命想要解释的狼狈模样。   可反反复复,的确也就只有那么几句。   她说过,若是听不懂,就多解释一遍,再听不懂,就再解释一遍。   这般看来,全是无用的。   真的信她的,不过是百年之后,一个无关轻重的同门师妹罢了。   据证词所言,当年侵入那女弟子体内的邪气,较之今日她碰上的,似是要更为谨慎些,闹出一条人命,居然还能全身而退,连罪名都嫁祸到别人头上去了,以至于这么些年,居然都不曾有人怀疑过,遁走的那缕邪气会不会去而复返   若百年之前霓旌遭遇之事与今日她碰上的,皆拜一人所赐,这意味着什么?   不得不藏身于天虞山的缘由又是什么?   除了护山大阵的阻挡,那孽障可还有别的图谋?   暂且撇开道义,那些失踪的弟子,遍寻不着的灵气,能用来做什么?   因自身聚灵艰难,她私底下也曾琢磨过冶炼法器,灵气的用场自是也反复尝试过许多回,其中融神会元,润养花木这等用途自不必说,亦有凝炼成刃,聚而成盾,掩藏气息等诸多用场。   如师父所言,天地灵气,是可为万物所用的。   她琢磨许久,“掩藏气息”这一用法倒是令她觉得有几分细思下去的余地,也是目前最能掩人耳目的做法。   换了她,藏身仙门腹地,先想到的,定是如何隐瞒行踪。   但有一点,若只是为了掩藏自身行踪,就接二连三地掳走仙门弟子,便是重蹈百年前的覆辙,将此事嫁祸于她,也犯不上如此频繁。   单凭一人的灵气,其实足以支撑半月啊   剩下的人,又被用来做什么了?   她拈着纸张,陷入沉思。   与此同时,梵音水榭中,长潋等候许久,身后终于传来匆匆而至的脚步声。   “下回要我上来,能不能提前知会一声,我那儿忙着安抚师弟师妹还有一群师侄已经焦头烂额了,一缕元神可经不住多少折腾啊。”   长潋回过头,看着眼前这位顶着少年容颜的地府主君,今日并无与他说笑的兴致。   “昆仑那边还没有消息?”   司幽揉了揉鼻尖儿,似有些无奈:“这哪是日就能了结的事儿,当初阿鸾以真身封山,将整座昆仑虚境藏在了六界夹缝间,本以为不会有解开的一日了,便没留什么后手,如今想要解封,可没那么容易”   虽说他仅仅留了一缕元神在钟离阙体内,但也能感觉到远在昆仑的真身的一些遭遇。   “眼下本君就在昆仑山下守着,暂且分了一缕神识回酆都主事,那些个乌七八糟的事儿堆起来便没个消停,陵光的尸身也断了线索,最后查探到的,是东海深处一座荒岛,重黎那小子好像也察觉到了,可惜本君与魔族都扑了个空,早早有人将尸身送走了。”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疲倦地叹了口气。   即便是他这等修为,同时分神三处也颇为吃力,真身所在之处稍好些,这边与酆都那边的神识便有些不好过了,近来他光是走神,就险些撞树上三回。   前些日子,陆君陈为自家师妹找他论理,那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而他竟然都记不起发生了什么。   今日安抚了一众中皇山弟子后,他才抽出空儿来打算小憩一会儿,哪成想又收到了传音纸鹤,于是,只得避开其他人,匆匆到了这水榭中。   “今日在上清阁本君晓得你是想护着她,但以泰逢剑威吓是不是有些过了?天虞山往后还要同这些门派联手应对四海祸乱,敬重远比畏惧更有分量。”   听罢,长潋面露迟疑,沉默半响,沉声道:“今日的确是我着急了,帝君当初将这把泰逢剑给我,是望我如东华上神,以此神兵庇护四海安宁,我不该凭一己私欲而用。”   司幽低笑一声:“如东华那般倒不至于,你便是你,东华便是东华,重要的不是拿着谁的剑,而是谁拿着这把剑,你所做之事,只需问心无愧,本君当初就没白跑这一趟。”   他转而看向这四下的水塘,梵音莲半开半合,莲叶也多有低垂之兆,与之前瞧见的景象可大为不同。   他顿时皱起了眉,回过头:“附近的灵气一日不如一日,这些梵音莲都是靠着你的灵气养活的,如今这水榭中的草木日渐枯萎,可不是好兆头。你老实同本君说,你体内的无尽,可有异动?”   长潋沉默良久,看向他:“且还压制得住,若无变故,可再撑上百年,帝君放心。”   闻言,司幽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本君不是这个意思你封在体内的东西,可不是寻常妖邪,当真受不住了,定要早些告诉本君,切不可独自硬撑,若有法子将其取出置于别处,就趁早找个机会闭关。   你也算是昆仑一脉最后的弟子了,无论如何,本君也不希望看到你把自个儿折腾到魂飞魄散的地步。”   闻言,长潋眸中一黯,转眼又一切如常。   “多谢帝君挂心,我心中有数,今日请帝君前来,另有要事相商。”说着,他拿出那副画像,递了过去,“这是渺渺今日在余音阁附近遭逢的邪祟的相貌,帝君且看看,画上之人是谁。”   司幽皱着眉将画接过,借着月光定神细看纸上所绘的邪祟面容。   只一眼,他便僵住了。   “这!这不可能!”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画中的脸。   长潋亦是神色凝重。   “帝君不信,我同样也觉得不可思议,毕竟你我都晓得,画中的人应当在五千年前不周山大劫中陨落了才是,但帝君可还记得,你我也曾在锁天塔下,觉察到的熟悉的气息?”   “你是说!”   长潋点了点头,似是为了印证他此时油然而生的荒谬猜测。   “执明上神,怕是尚在人间。” 第三百三十八章 :藏书阁的不速之客   一字一顿,明明同样带着怀疑,却又莫名让人感到后脊发凉。   司幽本想毅然否决,但看着手中的画像,却又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这世间最可怕的,往往不是心怀鬼胎的妖魔,而是始料未及的背后一刀。   他深吸了一口气:“此事可还有人知晓?”   长潋摇了摇头:“渺渺只知此乃作乱的妖邪的模样,其他的尚且不知。”   他也没有让她现在就得知此事的打算。   司幽越是细想越是觉得头疼:“之前同你说的,当年封印无尽的阵法,还记得吗?”   “帝君曾言,当年的阵法内,出了居心险恶之辈,才致使封印松动。”   司幽点点头:“当日之言只是本君忽然而起的一个念头,如此看来,便是本君觉得离谱,也不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了。若山中作乱者当真是总而言之,你我都得小心些。   陵光能重回世间,是因为有人替她重拾元神,换做执明,咱们谁都不晓得他是如何从封天阵中逃出来的,更不知他眼下究竟算什么,切勿冲动。”   即便只是凭着一张酷似故人的画像而心生臆测,他的顾虑也并非空穴来风,念及之前遭逢的种种,似乎正有一条无形的线悄然串连,还未抽丝剥茧,窥见真相,已教人不寒而栗。   这件事,仅他二人知晓便已足够,对于如今的陵光而言,连这张脸都认不出,何谈其他?   长潋领会了他的用意,将纸张折起收好:“此事已闹得人心惶惶,定要尽快给一个交代,只要能将失踪的弟子寻回,各路仙门应当也不会再揪着不放”   他眼下最担心的,是流言四起,终有决堤之日。   “确实如此。”话是这么说,司幽的神色却没有丝毫缓和,平静的声音回荡在这水榭中。   “前提是那些弟子,都还活着。”   藏书阁中,烛火微漾,顺势滑下的烛泪笔直地落入灯托中,缓缓凝固成霜一般的冷白。   从午后到天黑,如今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字都觉得眼花。   云渺渺只得暂且将书放下,揉了揉跳个不停的眉心。   步清风比他们回来得要晚许多,应是在山下帮着二位长老安抚各派弟子,远远瞧见他一脸愁容地从山崖边走来,抬头瞧见她又露出一抹笑意,仿佛与平日也无甚不同,轻描淡写地答了几句,帮余念归和言寒轻带了几句宽慰之词。   令她颇为意外的是,孟逢君竟然也给她带了话。   “不是你做的,就给我死磕到底,若是你做的,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听听,这凶巴巴的口吻,真不晓得她到底是信她还是不信她。   她叹息一声,翻过一页纸。   霓旌的证词并不长,两个外门弟子亲眼看到她出手杀害同门,凭片面之词,想脱罪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她走到离山这一步来看,应是直到最后,也没能查明真相。   她也会落到如此下场吗?   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旋即又将其摒除。   都决定相信师父了,怎么还在想这等丧气话   她的处境终归比霓旌当初好一些,至少眼下还没有找到那几人的尸身,也没有确凿的证据给她定罪,至于胳膊上这道伤,怕是为了将她推入众矢之的。   看着已经重新包扎过的伤,她愈发觉得事有蹊跷。   那邪祟像是认识她?   应当不会   若是见过,总该有点印象才是。   她又将今日发生的事细细回想了一遍,总觉得那人出现在余音阁并非偶然,她须得承认,不染打掉那兜帽之前,她也想过兜帽下的脸会不会是端华长老,亲眼所见,又在意料之外。   之前当真是她多想了?   那端华长老近来行踪不定,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今日师父看到那张画像时的反应,应是知道些什么的。   为何不说?   这节骨眼上,还有什么是不能同她们说的吗?   眼下的线索稀散得摸不着头脑,越是竭尽全力去想,越是觉得举步维艰。   通晓虚梦千年,一身邪气,那副模样亦是不人不鬼,这样一个人出现在天虞山,究竟有何图谋?   为了灵气?   世间可不止天虞山汇集天地之灵。   专程来找她的麻烦?   好像没什么必要   霓旌说过,那些弟子的灵气久查无果,甚是奇怪,她亦觉此事蹊跷,也曾想过那邪祟可是又要故技重施,在天虞山动用虚梦千年,但如此庞大的幻术,靠着一个一个地抓,怕是得好些时候才能做出如三危镇一般大小的幻境,而这对于延绵百里的天虞山而言,又是微不足道的,怕是刚施展开来,就得被她师父斩个粉碎。   如此自寻死路的法子,那邪祟应当不会去做,若不是意在用虚梦千年作乱,又是为了什么而蓄积那些灵气呢?   从失踪之人身上剥离的灵气,的确可以掩藏他身上的邪气,可她们在竹林中遭遇此人时,那周身的邪气,其实并未被刻意藏起,如此,那些灵气又被用在了何处?   难道那邪祟在一众仙家眼皮子底下藏了什么东西吗?   若是如此,又该是什么宝物,值得他这般费心费力   她正想得入神,迎面一阵寒风骤起,连案上的灯烛都被吹熄了好几盏,惊得她当即抬头望去。   就见藏书阁的大门敞开,主峰高耸入云,乍一眼,外头的月光竟比屋中灯火还要亮。   廊下的人黑袍滚滚,活像是来找她寻仇的土匪头子,沉着脸,瞧着心情不是很好,唯有一双漆夜般的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直教她背后发凉。   她顿时心头一咯噔,怔忡地望着他。   就这么一站一坐僵持良久,门外的人似是终于怼不下去了,皱着眉跨过这道门槛。   云渺渺其实还挺好奇,天虞山驱邪大阵如此厉害,霓旌本就是天虞山弟子,又有九思这等法器掩藏行踪才混得进来,可这祖宗平日里除了不染和英招,便再没有任何法器护身了,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来去自如?   “看着本尊作甚,本尊脸上会开花不成?”重黎不满地打量着她此刻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这熟悉又教人接不上话的口气,还真是一如既往。   云渺渺嘴角一抖,不免疑惑:“我只是在想今日好像没喊过那两个字。”   哪两个字?自然是他的名讳。   本以为他是凭着这枚逆鳞出入映华宫,却原来不喊“阿黎”,他也会自个儿过来啊。   一听这话重黎便不高兴了,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   “你没喊,本尊便不能来了?”   好些天没把魔尊放出来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怄气   这语气,显然是有所不满的。   若换了平日,云渺渺这会儿应当在不露声色地绞尽脑汁,思量着说些什么,才能将这祖宗搪塞过去。   但眼下,一瞧见他这张脸,她便不由自主地想到在水镜中看见的那一幕。   郎才女貌,谈笑风生,换了谁都得赞一句天作之合吧?   她觉得挺好,横竖口是心非这等事也不是头一回见了,不夜天中不是比比皆是么,嘴上说着牢记恩情,可日久生情这等事谁又说得准呢?   余鸢能借着救命之恩,在丹乐宫长居千年,与这般女子朝夕相对,试问哪个男人能不动心?   不喜欢那样的,难不成还觉得她这样修为低下,命格惨淡又薄情寡义的女子更好些吗?   重黎总觉着眼下这局面有些尴尬,且不说他究竟怎么想的,这大半夜一不留神居然溜达到天虞山来了,光是他为何在看到她院中空无一人,就在这偌大的映华宫中寻了三圈儿这等事他就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屡教不改的蠢蛋!   方才四处寻她的时候,焦虑的心情不禁勾起了一些陈年琐碎事,只是当年那座云渺宫,比这儿可大多了   “本尊不是来看你的。”他矢口否认。   “哦。”她平淡以答,仿佛压根没将他来这做什么的放在心上。   见她如此反应,他心头又冒出一股子不甘来。   “几日工夫,你敢同本尊甩脸子?”   “没有。”她似乎并无过多的心思放在他身上,“总是莫名其妙生气的,不是您自己么?”   没料到她真敢回呛,重黎本就因这几日长生之血断了线索心烦意乱,她一句话,总能勾起他心头一股子怒火,不由得想起当年他快要死了的时候,她好像也是这般漠然的反应。   原来无论多少年,转生多少回,她还是这个德行。   积压在心头多年的怨恼骤然而起,正要喷薄而出之时,猝不及防撞入他眼中的,是她缠着一层又一层纱布的右臂以及发丝之下,透出的一片淤青。   满腔刻薄之辞忽然就偃旗息鼓了,他头一个反应便是蹲下身,撩起她额前碎发。   果然,红肿一片,周围的皮肉都有些发紫了,浮现出一颗一颗的细密的红点。   他猝然皱眉:“谁打的?”   云渺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避开他的手,捋了捋头发,将伤处遮住。   “走路没留心,摔的。”   这话重黎都没动过要不要相信的念头。   “又跟本尊扯谎,你说句实话会死吗?啊?!”   染上了怒意的口气,听来有些焦躁。   他低头一看她的胳膊,包了这么多层的纱布,居然还能渗出血色来,这伤口是有多深?   见糊弄好像没那么容易,她只得轻描淡写地道了句:“我被怀疑是魔族派来的奸细,在上清阁与其他门派的人起了点冲突。”   闻言,重黎顿时面色一沉:“奸细?他们是这么说你的?”   她默了默,平静道:“我毕竟是唯一一个活着从魔界出来的,终归会招来些闲言碎语。”   “闲言碎语就能把你打成这样?”他拍案而起。   “这”她不太理解他为何突然又着急上火的,明明说的是她的事,况且胳膊上的伤也不是其他门派的人下的手。   她的确想理一理头绪,尽量简短地同他说清楚,但他显然不像是乐意坐下来好好听她说几句的样子,脸都黑成锅底了,起身就往外走。   “长潋那厮就任你被人欺负,这还当个屁的师父!”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看那架势,怕不是要就地找截撬棍,下山寻仇去。   云渺渺这会儿没多余的精力陪他折腾,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卷宗,不轻不重地唤了声。   “阿黎。”   烛火一晃,眨眼间,方才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的魔尊便再度回到了屋子里,一脸震惊地扶着柱子,才没因这梦似的恍然摔在她面前。   他觉得她最近是愈发得寸进尺了,他的逆鳞难道是让她专门用来折腾他的吗!   “师父已经保下我了,您可别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她背过身去,似乎不大乐意与他多言。   他在她身后站了许久,愈发搞不懂她到底怎么想的,今日的脾气好像大了些,却又不知在气什么。   霓旌同他说过,女子的心思是世间最难的谜。   便是得知谜底,也不定真就能领会。   而他觉得,比起那些寻常女子,眼前这位尤为难懂。   只觉得同她隔着一层又一层的迷瘴,被拒之千里,连猜的机会都没有。   沉默良久,这层书阁中,连烛泪滴落的声响似乎都足以激起回响。   她终于动了动,指向不远处架子上的小炉温着的一壶茶。   “茶水在那,您自便。”   轻飘飘的一句话,听得重黎又是一阵不服气。   猜不透便猜不透吧,给她找点不痛快也成。   他看都没看那壶茶,撩袍欲坐,案边蒲团突然被抽走,远远地丢到桌子另一头。   望着眼前这颗不动风声的后脑勺,他气得嘴角直抽抽。   行,不让他坐这边是吧,他今日就偏要膈应她一回!   他走到桌子另一头,将蒲团一脚踹回她旁边,堂而皇之地席地落座。   察觉到身旁多了个人,云渺渺狐疑地回过头,却见他一脸理直气壮,就差将“本尊就是要坐在这儿”纹脑门上了。   这人简直没法儿说了,到底怎么给养成这般乖张又不讲道理的性子的?   坐是坐下了,但这么大眼瞪小眼好像也挺尴尬,他寻思着找个由头,最好是顺理成章的那种   “本尊来看看魂胎的。”他说着,顺势伸出手。   啪!!   只听得一声脆响,在偌大的藏书阁中绕梁三圈儿才逐渐散去。   重黎震惊地看着自己被拍出一片红印儿的手背,似是还没缓过这个神儿来。   云渺渺的脸色可以说极为难堪了,一字一句道:“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您还是自重些为好。”   看着她淡漠的目光,重黎顿时不乐意了。   “那那还是我儿子呢!怎么就碰不得了?”   她眉头一皱,纠正他:“魂胎未成形之前,仅仅是母亲的一部分,至此还不能称之为一个孩子,与您也并无多大干系。”   “哎!怎么就没多大干系了!”重黎险些从蒲团上跳起来,“便是一团气,那也是本尊的种!”   “可您不是连他怎么来的都记不得吗?”她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会心一击。   “本尊我不管!你肚子里的就是我儿子!”他的确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破罐子破摔地不讲理起来。   “它还没到肚子里。”   “那也是我儿子!”理直气壮。   “八字才一撇,怎么就是儿子了!”她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捏着书页的手都快把纸张扯破了。   “本尊给你炖了那么多肉,肯定吃出个儿子来!”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儿。   “女儿就不能吃肉了吗!”云渺渺拍案而起。   争执多时,二人才反应过来,怎么就从不让探灵根,吵到魂胎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上了?   云渺渺活了三辈子,头一回跟人吵成这样,也今日不晓得哪里来的一肚子火气,非要跟他争到底。   重黎吵得口干,去一旁倒水,回头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倒了两杯回来,将其中一杯搁在她面前。   “小肚鸡肠”   云渺渺咬着牙回敬:“三岁小孩儿!”   渺渺会发脾气啦,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渺渺只对魔尊一个人这么发过脾气哦 第三百四十章 :您幼不幼稚   其实呛回去的时候,云渺渺便有些后悔,诚然他今日好像没带着英招,但真动起手来,她多半也是打不过的。   瞧着他那眼神,怕不是想将眼珠子弹她脸上,于是,她一面思量着可要先下手为强,一面缓慢地往回转。   重黎被她一句“三岁小孩儿”气得不轻,不知怎么的就想起莳萝那句“重三岁”,这口气算是咽不下去了。   明明就是他的孩子,居然不让碰?   这算怎么回事,难不成孩子出生后还不让喊爹了?   他瞄了她一眼,虽说转世之后性子好像老实不少,但这件事放在她身上,没准真做得出来!   他咬牙切齿地往前挪了挪:“给本尊听听!”   话音未落,便见一道金光闪过,没等他反应过来,居然就被捆了个结实!   他错愕地低下头,看着绕着他缠了足有五六圈儿的金色仙藤,顿时黑了脸。   “云渺渺!你作甚!”   云渺渺回过头,波澜不惊的目光,似乎沉着点点怒火。   “恕我直言,您真的有点吵。”   这眼神,与当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师尊要命地像,他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回过神来才想起,眼前的人还只是个颜驻期的仙门弟子,他有什么可怕的?   如此一想,他挺了挺腰杆:“还不快给本尊解开!”   云渺渺眉头一皱,果断地撂下一句:“您就这么待一会儿吧,我还有正事要忙。”   而后,便背过身去,再不管他了。   “你!你把本尊这么捆着成何体统!”重黎恼怒地挣扎了两下,无奈不染这等神兵,看似不过一条纤细的藤蔓,却是世间少有的坚韧,抽山断河都不在话下,当年他没能挣开一回,今时今日也同样毫无办法。   便是想以无愧相抗,可这结墨藤就像耗子见了猫,愣是连头都不敢冒出来。   没出息的玩意儿!   平日里耀武扬威,这会儿倒像个怂包!   他也不指望它了,眼下在天虞山境内,便是想召出英招,剑也进不来,反倒是这金藤,越是想使劲儿挣开,勒得越紧,他有些喘不上气儿来,只得暂且作罢,咬牙看向那颗看似乖顺的后脑勺,突然觉得她近来胆子大了不少啊。   任他在背后如何痛斥叫嚷,她仍旧八风不动地坐在那儿,心平气和地翻看着面前的卷宗。   数千年来,还真没人敢将他当耳旁风,哪个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上赶着给他献殷勤,他皱个眉都有一堆人诚惶诚恐地匍匐在他脚下。   哪像她!   不光连句“您怎么生气了”都不问!现在看都不看他一眼了!   没良心!不知好歹!他当初脑子让驴踢了才会给她拼魂!让她早点魂飞魄散就就算了,拼都拼了。   他窝火地干瞪着她,越是看着这张面无表情的脸,越是来气。   呵,看那些白纸黑字也不理他,真是能耐了。   他侧身一撞,案头的笔架顿时倾翻,呼啦啦地倒了一桌长短不一的笔。   云渺渺翻着书页的手一僵,却也仅有这一瞬的犹豫,旋即便旁若无人似的,将架子扶起来,笔也一支一支稳妥地挂回了原处,拿起卷宗继续看。   咚!   又是一下。   这回不光是笔架,连香炱的盖儿都被撞歪了一半。   她再度放下卷宗,默默将东西归于原处,这回还不忘将笔架,笔搁等物件儿挪到了地上,最后整张书案,就只有几本卷宗。   这回要撞,便只能把桌子撞飞了。   重黎眉心一抽:“你到底有什么不满的?”   “没有。”终于肯搭理他一句了。   “那你给本尊甩脸子?”   “您多虑了,我只是想查点东西。”她眼皮都没掀起来看他一眼,“劳驾挪挪地儿,您可以去后头坐着吗?”   语气平淡无奇,但越是如此,重黎越觉得她在同他怄气。   “查什么?”   “五千年前的不周山大劫和虚梦千年的事。”   他忽而一僵,看向她:“你查这个做甚?”   “有用。”她答得有些敷衍,目光恰好落在不周山封天阵这几个字上,陷入了沉思。   不周山大劫,是要封印什么东西吗?   正欲翻到下一页,她面前的卷宗忽然合了起来。   她眉头一皱,看向他。   “您能别闹了吗?”   重黎若有所思地犹豫片刻,复又直视她的眼睛:“这件事你与其这样查还不如直接问本尊。”   她愣了愣:“您知道?”   到底是五千年前的事,而今还知晓的人不过尔尔,更不必说个中细节了。   她倒是没仔细想过,五千年前,他可有历经过这些。   重黎的脸色有些难看,顿了顿,点点头:“听说过。”   她眸光一闪:“可晓得这个封天阵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一抬头,便直直地撞入那双忽然染上些许光彩的桃花眼,顿时浑身一震,忽然有些后悔方才顺势接了她的话。   想起“封天阵”这三个字,他就感到一口气悬在了嗓子眼里,熊熊火海,倾塌的山峦,接连从脑海中浮现出来,明明几句话便能说清的事,愣是在喉间盘桓许久,还是难以启齿。   “不能说?”云渺渺瞧见他额上渗出了一层细汗,总觉得他今日有些古怪。   “不是”他犹豫半响,叹了口气,终于开口答复了她,“当年的不周山大劫,并非妖魔所致,而是父神帝俊留下神喻,刻意安排的既定之事,为的,是让司掌四海安宁的天之四灵以命为凭,封印一团唤作无尽的邪气。”   他从未觉得短短句话,竟如此难以启齿。   事实上他知晓此事,竟也是在封天阵启后,一切都为时已晚的时候。   那会儿他心里头想的是什么?   满腔的愤恨与不甘,比被不染打成重伤还要可怕的慌乱,脑子仿佛装了一锅浆糊,什么都顾不上,什么都想不到了。   仅仅想更快些去不周山,亲眼看看,遥岑说的可是真的   “无尽?”云渺渺面露狐疑,“那是什么?”   重黎沉默良久,神色凝重地注视着她。   “你可有听说过父神的真身?”   重三岁:她这么迟钝,会不会看不出来本尊生气?要不再明显点儿? 第三百四十一章 :你跟本尊说说话吧   她想了想:“传闻中说是三足金乌?”   他点点头。   “自混沌中诞生出的金乌,本是双魂同体。天地开明之后,一魂为神,掌八荒,分四海,为天下奉为父神。而另一魂,沉寂万年,不得其志,终日郁郁,怨愤堆叠,终为邪魔,唤无尽。”   无形无尽,法力更与父神相当,只要它想,这四海如何繁盛,它便能如何毁去。   父神耗尽心力,散尽的元灵归于世间万物,独独留下了这团麻烦的邪气,五千年前,无尽自父神陨落的苍梧渊中冲出,所幸早早发现,将其封印在不周山,而四位上神也随封天阵一并陨落在不周山下。”   他少有说这么长的一番话的时候,而这些,卷宗中的确不曾这般详细。   “如此浩大的阵法,那无尽被镇压在不周山底,可算万无一失?”   他忽然僵了僵,悄然看向别处。   “嗯应当如此。”   有些模棱两可的答复令她心有怀疑,有意细问,却见他眉头紧锁,便有些开不了口了。   再看那几本卷宗,总觉得那些被一笔带过的寥寥数语忽然沉重了起来。   这字迹应是师父的。   是未曾了解,还是   她握着卷宗,反复斟酌这几句话,总觉得很是要紧,却又说不出为何如此焦虑。   身后忽然传来窸窣的动静,似是有人躺了下来。   “本尊都告诉你了,赶紧把这根破藤解开。”   话音刚落,胳膊便被不染的刺扎了一下,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云渺渺淡然道:“我可没答应过,您说出不周山的事便将您解开,这儿是映华宫,我师父还没睡下,您还是消停点儿为好。”   “你!”他愤然咬牙,“不可理喻!”   “您也可以离开这。”她道。   他皱眉:“去哪?”   “比如回丹乐宫陪您的救命恩人吃个宵夜什么的,今夜月色也好,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助助兴也不错。”她目不斜视地翻过一页,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本尊去丹乐宫吃什么宵夜?”他总觉得这话有点莫名其妙。   “今早不是还一起吃了早饭么?”她淡淡地提醒。   今晨?   遥岑来传话,他的确去了丹乐宫看看,至于早点,顺便罢了。   不过她怎么知道?   “你偷看本尊?”他眉头一拧。   “您的护法给了我一面水镜,不巧看见了一眼罢了,放心,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说什么该看不该看的”他兀自疑惑,忽然一顿,犹豫地看向她,“所以你在气这个?”   她放下手中的卷宗,侧目看了他一眼。   这话显然是不大可信的,他活见鬼了似的抬头盯着她。   “本尊有些糊涂了,你是不是醋嘶!云渺渺!”他话都没说完,就感到身上的不染突然勒紧,疼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而此时,下手之人正目光冷漠地看着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我,没,有。”   她再度背过身去,他身上的不染稍稍松了松,让他得以喘息,却并未放开他。   重黎望着藏书阁一层又一层的书册,一直堆到数丈高的穹顶,发着呆。   “喂。”他百无聊赖地眨了眨眼,“你给本尊讲个故事吧。”   这个念头着实莫名其妙,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为何会在这时候冒出这么一句。   云渺渺一愣,直白道:“我不会讲故事,那边有几册山河志怪的传说,您自己凑合一下。”   他动也不动:“本尊不要看那些玩意儿,没意思。”   书中的山鬼精怪,于他而言不过是早已司空见惯的东西,那些年他发了疯似的杀那些作乱的邪物,只要看到邪气,便会想到不周山,想到她浑身是血,从山崖上跌下去的样子   不知怎么的,今日总想起那些早就过去的事。   他合了合眼,忽然平静下来的声音,倒像是个开始讲故事的人。   “从前有个人,给本尊讲过几回故事。”   她思索片刻,问:“余鸢姑娘?”   他呵了一声:“本尊那会儿还不认得她呢。”   她默了默,又道:“您之前提过的那位师尊?”   这回,他不说话了。   她了然地点了点头。   看来猜对了。   “您不是说她是个冷情的人么,还会给您讲故事?”她不由疑惑。   重黎侧目瞥了她一眼,有些意味深长:“嗯,讲过几回。”   原本都忘了,却又忽然之间,毫无征兆地起了个念头,于是,又这么记了起来。   仔细想来,似是都是从得知朱雀的尸身被盗之后开始的。   明明早就凉透了,却总觉得丢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她不太会讲故事。”他也不知怎么,望着穹顶兀自说了下去,“其实本尊也不爱听什么故事,那时候只是觉得,四周静悄悄的,就想听到点什么”   而那会儿在他身边的人,居然就只有她一个。   那样一个人,为该讲什么故事而烦恼的样子,回想起来倒是比世间稀奇古怪的传说来得稀罕多了。   她着实讲不出什么好故事来,他也是到后来才晓得,她只是把父神开天辟地以来,诸天神佛每日做的琐碎事跟流水账似的同他念了一遍,其中有时还夹杂着庚辛上神的风流债。   没头没尾,更没有跌宕起伏,常常讲到一半,她自己都觉得甚是无趣,停了下来。   那大概算是她为数不多的,对他和颜悦色的时候吧。   以至于他后来偶尔化成人身,去凡间茶馆听书,望着大堂里三拍惊堂木,讲得眉飞色舞的说书先生,脑海中却还是她皱着眉,犹豫不知该不该讲下去的样子。   这沉默长得让人有些心焦,最后,他叹了口气。   “不讲故事也行,同本尊说说话吧。”   这声音,不似平日里的嚣张,更没有怒意,平静中带着一点点的落寞。   就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不细听,都觉察不到。   她握着手中的书,不知为何,总觉得当真不理他,好像有些过分了。   沉默半响,她舒了口气,不急不缓地开口。   “从前有座白辛城,城北有一户人家,住着一个寒窗十年的书生和他的娘子,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那书生虽出身破落,却有个响亮的名字,唤作云霆”   讲述的声音没有多大的起伏,有时忽然想到什么,便猝不及防地顿开,前前后后,说得有些混乱。   重黎没想到她会突然给他讲故事,听起来都是些家长里短,没什么新奇之处,也没有多少人间温情。   平平淡淡,哪怕触及生离死别,也如温茶一般,听不出喜悲。   他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也不打断,就像他自己说的。   缺少的,好像仅仅是一个人愿意跟他说话的声音。 第三百四十二章 :本尊只想要一个拥抱   这段流水般的故事,从一顿饭,说到一床洗破的棉被,当说到娘子送相公远赴帝都赶考之时,她留意到身后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   她不认为这祖宗会突然老实起来,回过头看了眼,才瞧见重黎躺在她身后的几块蒲团上,合着眼,竟然睡着了。   明明还被不染捆着,亏他真能这么躺下去,呼吸均匀,好像还睡得很是安稳。   她僵了僵,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没有反应,似是已经睡熟了。   金色的藤蔓没有丝毫放松,倒像是还有所不满,有暗中收紧之势,勒得他很是不舒服,睡梦中皱紧了眉。   她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不染,藤条立即放松了些。   如此,他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开来。   她放轻了呼吸,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脸。   不知是不是这身黑衣的缘故,他的脸色比之前苍白许多,方才光顾着同他争执,也不曾细看,他怎么憔悴了这么多?   近来魔界发生了什么吗?   还是说   她不由想起那晚看到的一身伤,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又僵在半空中。   她打算做什么?   指尖擦过他的头发,烫手似的又猛然往回缩。   她有些茫然,不知自己究竟要干嘛。   于是,僵持良久,又悄无声息地将手收了回来,起身去一旁翻出条毡毯给他盖上,坐回案边继续专心看卷宗。   四周又静了下来,才消停一会儿,身后传来低低的支吾声,她回过头,见他动了动脑袋,似是睡得不大舒服。   她想了想,拿了个小蒲团,托起他的头,垫了一下。   本以为是枕得太低,故而脖颈有些僵,不留神碰到皮肉,才察觉到有点凉。   她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抓起他的腕一探脉搏,果真乱得很。   “好冷”他的声音沙哑,这会儿倒是她比较暖和,稍一触碰,便仿佛勾起了他心头的软肉,紧皱的眉宇间,竟瞧出一丝委屈。   她顿时不敢动了,听着他没头没尾地梦呓。   “师尊,我好冷”   他忽然反扣住她的手,像是抓住了什么宝贝,挣都挣不开。   “您认错人了,我不是您的师尊!”她咬咬牙,努力掰开他的手指。   可他的手劲儿这会儿如此之大,捏得她都有些疼。   想起颍川和余鸢说她这双眼睛与他口中的“师尊”何其之像,她便觉得定是他又错认了。   既然只是因为有那么一点相似,还不如早些认清事实的好。   “您松手!”她觉得自从遇上这祖宗,便总是莫名其妙地生气,说不清到底气什么,似是有一团火烧得她很是难受,就想离他远远的。   然而越是如此,这祖宗倒是越发“得寸进尺”!   她卯足了劲儿,也没能把手收回来,却感到他的手愈发地冷,额上竟渗出了一层细汗。   听闻龙族五行属水,平日里看他用剑施法,也多是水系的法术,这会儿忽然凉下来,整个身子像是结了一层冰,连带着她都哆嗦起来。   她只得用另一只手,努力够着案上的烛台,师父素来忘性大,未免哪日入阁才发现没有灯烛了,映华宫所有的膏烛都比市面上卖得大许多,挪近些,借着烛火,还有丝丝暖意。   他的手握得十分紧,生怕这一松,手中便什么都没了似的。   这模样,竟觉出一丝可怜来。   她叹了口气,终是放弃了挣扎,伸手给他掖了掖被角。   “这儿没有炉子,您将就一下吧。”   他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说什么。   她凑近了听,那声儿如蚊吟一般微弱,带着无法言说的恐惧,仿佛卑微到了尘埃里,再也爬不起来。   “师尊,我快死了”   “你看看我”   “我没有我不是无药可救”   虚弱的声音,仿佛在祈求着谁回头,一遍一遍,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等到。   她忽然不知如何是好,明明都与她无关,可这些话却又像针尖儿似的在她心头扎。   说不出为何难受,仅仅是听到他这样说话,伤感便油然而起。   说起来,他今日为何要来映华宫找她呢?   她没有好好问过,他也不曾好好说过。   她叹了口气,托起他的头,轻轻地挪到自己腿上,被他抓着的手绕过脖子,搁在他肩上,放下卷宗,腾出一只手来,拂去他脸上的碎发,捻着袖子擦了擦他额上的冷汗。   他还在反反复复念叨着那几句话,似是陷入了循环往复的梦魇中。   她犹豫再三,总觉得他一直这么念叨,有些傻,顺势一一给了答复。   “你不会死的。”   “我已经看你了啊”   “你不是无药可救,你很好。”   心中多年的结,似是终于得以放下,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呼吸也随之平稳了些。   她还记得小时候莲娘对她的照拂,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在他肩上,像哄一个孩子安然睡去。   而此时的重黎,的确因体内邪气而深陷噩梦。   天昏地暗的苍梧渊,铺天盖地的妖兽之潮,几乎将他啃食殆尽。   他挥着无愧,杀红了眼,已然想不起自己为何要来这儿。   他已经不是昆仑弟子了。   和她也再没有关系了。   一个堕魔的妖龙,彻头彻尾的邪道,诸天神佛都是这么看他的。   他来做什么呢?   不过是听到一个消息,说她在苍梧渊出事了,他便扔下刚刚建起的崇吾宫,跑到这个地方来,简直可笑!   妖兽之潮的凶险,远远超乎他的料想。   那些畜生啃噬着他的血肉,那么疼,可疼着疼着,就渐渐麻木了。   手中的无愧沉如磐石,胳膊好像抬不起来了   他在哪儿来着   怎么感觉不到自己了   最后挥出的一鞭,撕裂了眼前妖兽的咽喉,滚烫的血溅在脸上,转瞬便被飞雪冻成了冰。   他低下头,看到一只利爪也在同时刺穿了他的心口,他胸前,只剩下一个血窟窿。   黑洞洞的一片,像个无尽的深渊。   躺在尸山血海之上,望见的只有漫天风雪,似要席卷洪荒,将一切撕裂成渣。   他头一回真切地意识到   他快死了。   灵泽从血肉中点点飞出,逆着飘零的雪,缓缓飞上九天。   晦暗的苍穹之下,忽然扬起一道绚丽的金光,耀耀如烈火灼天,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不染。   他转过头,望见那道身影在妖兽中浴血拼杀,她似乎看到他了。   却仅仅只有那么一眼,施舍一般,又转过头去。   那一刹,这世间仿佛都凉透了。   满腔的怨恨从血肉模糊的心口轰然炸开,竟比死还要令他难受。   好冷啊   师尊,我好冷啊   你怎么都不看看我你的心怎么这样狠!   他合上双眼,周遭顿然陷入一片浑浊,像是又回到了九川,他孤零零地坐在没有人发现的角落,想着有谁能看看他,却又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就在那漆夜中坐了很久很久,久到连他自己都要放弃的时候,忽然间,有一双手将他拢进怀里。   如雪的衣,薄凉的香,仿佛披星戴月而来,将所有的颠沛流离都划上了句点。   他终于得到了渴盼已久的,眷恋多年的温暖。   一切都像一场梦。   她说。   你不会死的。   我已经看你了啊   你不是无药可救,你很好。   你很好。   于是,早已麻木的心口,猝不及防涌起真切的痛楚,再多的误解和冤屈,数千年无止休的厮杀与颠沛,仿佛都不要紧了。   他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他想要的,仅仅是这样一个拥抱。   仅仅是她告诉他,他很好。   眼泪,便能在这瞬间盈满眼眶。   其实咱们三岁吧,内心还是很渴望温暖的,之前被伤透了才会这么恨。   最近评论区还蛮冷清的,听说大家都在准备期末考试啦,要加油哦!考完试多来群里和评论区热闹热闹。   作者菌唯一书粉群:563358104   进群报一个角色名就好啦! 第三百四十三章 :本尊被逮个正着   膝上的人终于安静下来,看着他睡得安稳的样子,云渺渺不禁怀疑他今日是不是跑来她这儿睡觉的。   她的手还被他死死攥着,不动还好,稍有往回缩的趋势,那劲儿便紧上几分,她觉着自己这手腕,明早多半要青一圈儿。   想得好像有些远了,今晚她该如何摆脱这祖宗,回屋睡觉都是个问题。   她还真没见过被鞭子捆着也能睡着的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下看来,霓旌那日同她说的话倒也没错。   这么“抱”一下,就老实许多。   她腾出一只手来,小心地从案上取来卷宗,单手翻看,诚然不那么顺当,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将就。   这些卷宗中关于她想找的线索总是七零八落,最后勉勉强强拼凑起来,与他告诉她的也相差无几,夜色渐深,她终于有些困了,想起自他闯进来后,藏书阁的大门便一直开着,亏得她坐在书架旁,倒是没有吹到多少风,但更深露重,还是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的腿有些发麻,犹豫再三,伸手推了推他。   “那个您先挪挪?”   诚然方才是她先将他的脑袋搁在膝头上枕着的,但他一睡便是两个时辰,她着实没想到。   就她这一斤骨头二两肉的腿,不觉着硌得慌吗?   重黎睡眼惺忪,眼皮都懒得掀一下,竟在她腿上翻了个身,额头靠在了她肚子上。   她顿时一僵,慌忙想将他推开,不知何时已经伸到她背后的手猝不及防地勾住她的腰,这回连退都退不得了!   他的身子已经暖和起来,搁在腰间的手,透过弟子服的衣料,像是贴在皮肉上的暖炉。   她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儿里,拿着卷宗的手也不知该落在哪儿才好,手足无措地盯着他。   若不是瞧他似是累得睁不开眼,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趁机揩油。   僵持半响,他又没了动静,她只得小心翼翼地又拍了他两下。   “醒醒”   这回,他似是听见了,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扭头便望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似是愣住了。   不知是疑惑于自己为何睡着了,还是想不通这会儿怎么枕着她的腿,大眼瞪小眼,就这么互瞅了许久。   他刚醒过来,褪去了平日凶巴巴的眼神,只剩下满眼的迷茫,甚至还带着朦胧的水汽,乍一看,竟如同星河入眸,令她心头猛地一跳。   从前都不太敢直视这双总是暗含怒意的眼,今日才发现,也有教人怦然心动的一面。   “本尊睡着了?”他似是还没缓过神,怔忡地望着她。   她点点头,看着那双眼睛,有些挪不开视线。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合上眼叹了口气:“本尊没想这样,不知怎么的”   长生之血的下落,朱雀的尸身,还有余鸢的伤势,他已经想不起上回合眼是什么时候了,霓旌好像劝过他几回,他倒是并未放在心上,也不觉得自己会累。   失算了   他从指缝间偷偷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一阵懊恼。   睡着便睡着了,可一觉醒来却发现躺在她腿上这等事,到底要他怎么办?若无其事地起来?   好像太不客气了些。   随便找个借口敷衍过去?   又显得他像个敢做不敢当的流氓胚子   云渺渺这会儿其实有些笑不出来,尴尬地指了指自己的腿。   “我的脚好像抽筋儿了,劳驾可否先起来再说话?”   这话像是给了他一个现成的台阶,他当即挺身坐起。   如此,她终于能屈起早就酸麻得吃不消的双腿,攥着拳捶了几下,都没啥知觉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连着一阵的痉挛般的酸痛,疼得她连连吸气。   重黎原本还愁于这等境况该如何启齿,瞧见她这副样子,不禁一愣。   她咬着牙:“抽筋儿了”   看着她努力揉搓着血脉阻滞的双腿,似乎颇为吃力,屈着腿,也不大利于经脉恢复。   他踟蹰片刻,转身蹲在了她面前,皱着眉挥开了她的拳,将她两条腿放平。   云渺渺吓了一跳,干瞪着他。   “所以说凡人就是事儿多。”他淡淡地来了句。   她面露不满,别开脸低声咕哝:“自个儿枕的还说风凉话”   “所以本尊这不是正要帮你?”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她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他的手正在她腿上不轻不重地试探,还未解开的不染捆着他的手,他卯足了劲儿将其稍稍抬起些的模样其实有些好笑。   然而没等她笑出声,一阵酸麻感直冲天灵,她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儿?”他似是找到了她血脉阻滞之处,伸手揉捏起来,沿着经脉走向,自上而下地推拿。   她疼得直抖,憋了许久才吭出一声。   他随即抬起头:“疼?”   她陷入了犹豫,着实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他。   重黎皱了皱眉:“疼就说疼,突然不讲话算怎么回事?”   她抿了抿唇,声若蚊吟:“是有一点疼。”   闻言,他默了默,而后平静地点了下头。   “晓得了。”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本尊会轻一点的。”   说着,手下的劲儿果真收敛了些,虽说还是会阵阵酸疼,但这劲道她还算能忍受,况且疏活经络,若是不用劲儿,也谈不上效果了。   她错愕地看着蹲在自己身边,低着头给她按腿的魔尊,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本事她是见过了,可没想过他还会这事。   他似乎叹了口气,很轻,又仿佛已经斟酌良久,才开口。   “今后记着,疼就喊,受了委屈就说,被欺负了就打回去,本尊给你逆鳞不是拿来看的”   他似是话未尽,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着实猜不透他的意思,也不知如何接这话。   在他的揉按下,她的双腿逐渐有了知觉,发酸的抽痛渐渐变成了酥麻,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了。   她顿时一阵心虚,赶紧别开脸。   重黎恰好在此时抬头看向她:“还麻吗?”   她赶紧摇了摇头。   “一会儿睡前用热水泡一下,不然明日会肿。”他漫不经心地叮嘱了一句,听到她答了一声“噢”,暗暗叹了口气。   “不早了,本尊该”走了。   话音未落,却猛然僵住。   这戛然而止的一句话与四周忽然静下来的气氛,着实教人心慌。   一道影子无声地拉长,停在了数步之外,云渺渺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僵硬地抬起头,顺着那道黑影缓缓看向藏书阁的大门。   今夜的月色格外明亮,却及不上那片如雪的衣袂。   那双陡然沉寂的凤眸,如利刃穿堂,掀起刺骨的寒气。   她想,这会儿便是得见泰逢出鞘,当场见血,似乎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师父大大来捉奸啊不是,来抓师弟啦!   长潋:敢背着我睡在她腿上,臭小子!默默拔出了泰逢 第三百四十四章 :本尊要挨揍了   从霓旌头一回闯入映华宫,云渺渺便设想过露馅儿的场面。   不知是九思掩藏得太过周全,还是近来天虞山事繁杂,才给瞒到了今日。   但眼下这局面,露馅儿这说法好像已经不大合适了。   她开始认真思量这座藏书阁的屋顶还能安安稳稳地盖在房梁上多久。   自她入门,已有八年,长潋在她心目中,一直是沉稳可靠的师父与掌门,即便未曾说过多少豪言壮语,亦或是语重心长的教诲,但只消看着他站在这主峰之巅,天虞山上下,便人心齐聚,不乱分毫。   她素来晓得师父脾气好,平日里就没见他对任何人发过火,便是她炖了他辛辛苦苦养了好些年的鱼,也不过得一句“下回不可这样了”。   但此时此刻,他的眼神,仿佛要吃人了。   想来也在情理之中,换了她撞见自己的死对头半夜三更,胆大包天到在他眼皮子底下跟自己的徒弟待在一起,那手居然还放在她腿上,再好的脾气,都得大动肝火。   “师,师父”她吞咽了一下,这会儿说不心虚那是不可能的,她也没料到,震惊之下的头一个反应,居然是扯过地上的毯子,将身旁还蹲着的人一股脑儿地罩了起来。   沉默了几息之后,长潋脸上浮现出一丝怪异之色。   重黎一把掀开毯子,匪夷所思地瞪着她:“你这会儿盖着本尊他也看见了!”   云渺渺抿了抿唇,这头一边是她的授业恩师,另一边姑且算孩子他爹吧,这等状况着实教人胃疼。   长潋嘴角一抽,目光落在云渺渺身上:“他来几回了?”   天虞山门规,对师长不得扯谎,她干咳一声,如实答道:“有回了,师父我”   “可有对你如何?”长潋似乎没有问罪的意思。   这话一听就是意有所指,重黎扫了他一眼:“长潋你什么意思!本尊犯得上专程跑到你这破地方欺负她?”   话音未落,便被冷冷地斜了一眼。   “你闭嘴。”   威严裹挟着狠厉,与看向云渺渺的时候判若两人。   他腰间还悬着泰逢剑,相较于今日算是“手无寸铁”的魔尊,可不是技高一筹这等简单的说法儿了。   重黎一噎,咬着牙恼火地冷哼一声。   这二人没有当场大打出手,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云渺渺猜测可能也归功于魔尊这会儿还被捆着。   她攥着不染的另一头,看了看那颗仿佛随时会冒出火来的后脑勺,总觉得自己牵着一头暴躁的咳,算了。   “他不曾欺负徒儿。”这话她也没骗他,虽说着祖宗近日莫名其妙地生气,却也仅仅是“生气”而已,细想下来,竟没有一次同她动手的。   闻言,长潋面色稍霁,点了点头:“那便好,他若是欺负你,为师便将他从主峰丢下去喂鱼。”   “你!”重黎一脚将桌边的香炉踹过去,“有这闲心对本尊疑神疑鬼,不如好好管管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仙门弟子,你睁大眼睛瞧瞧她这伤,到底谁欺负谁!?你这天虞山掌门难道是吃了几千年白饭吗!连自己的弟子都护不住!她被人打了,你是木头啊就不会打回去!?”   这一下本想照着面门打的,奈何被不染捆着,劲儿使不上,那香炉最终也只是骨碌碌地滚到他脚边,连一片衣角都没弄脏。   近乎咆哮的指责,长潋并未反驳,倒是云渺渺错愕地看着他二人,一拂袖便将香炉放回原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能护住吗?”   “什么?”重黎一时茫然。   于是,他一字一顿地重复:“换了你,能护住她吗?”   这话说得着实奇怪,连云渺渺都不由得心生疑惑,重黎更是摸不着头脑:“少在这同本尊咬文嚼字的,从前就不惜的听!”   长潋眉头一皱:“你今日是来做什么的?为了劫锁天塔的事,要扳回一城吗?”   重黎冷笑:“锁天塔的事,不过是一时疏忽,本尊才没那么小心眼儿。”   他顿了顿,暗暗瞥了云渺渺一眼,清了清嗓子。   “来看看孩子。”   声音不大,长潋却还是能听清的。   “你认了?”他狐疑地同他确认。   重黎眼一竖:“那魂胎上都是本尊的灵气,当然是本尊的儿子!”   云渺渺默默翻了个白眼。   绕了一圈怎么又一口一句“儿子”   说得那么骄傲,倒像是很想要这孩子似的。   明明还有个放不下的救命恩人   长潋看了她一眼,自是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冷意,复又看向重黎。   “一介魔尊居然潜入仙门,着实荒唐!你这些年是愈发胆大妄为,真当自己无所不能了吗?”   重黎不以为意:“一座破宫,本尊闯了又如何?想试试是你的泰逢剑快,还是本尊的无愧快吗?”   云渺渺一愣,低头望去,他竟已不露声色地握住了那截墨藤。   无法与不染抗衡,但对旁人,尚不知客气为何物。   垂在白袖下的手,似乎正缓缓靠近泰逢的剑柄,眼见着就要动起手来,云渺渺一把收紧不染,也不晓得哪儿来的力气,竟将重黎拉到了身后,迎上长潋的目光。   “师父且慢!”她喝止二人,“这个时辰师兄还未歇下,此时动手,怕是不妥。”   闻言,重黎面露不悦:“要打便打,哪来这么多事儿?”   云渺渺回头瞪了他一眼:“闭嘴!”   这四下的气氛像一根紧绷的弦,僵持良久,长潋眼中始终不见杀气,暗含的几分怒,也渐渐消散了,伸出手,掌心赫然一只平安符。   “在余音阁外捡到这个,可是你落下的?”   他所拿的,正是余念归当日赠她的符,今日乱得很,她一时竟没有发觉东西掉了。   更令她意外的,却原来他方才想拿的,并非泰逢剑。   “你跟为师来。”长潋道。   她愣了愣,随即起身,朝他走去。   身后重黎唤了她一声,想让她将不染解开,她犹豫片刻,觉得此时最好还是先别撒开这阴晴不定的祖宗为上,不然转眼真打起来可怎么是好。   她走到长潋身边,虽不知他有何用意,还是跟着他走出了藏书阁的大门。   迈出门槛后,长潋忽然停了下来,似是陷入一阵沉思,而后转过身,看向还坐在案边,被金藤结结实实地捆着的重黎,淡淡道:“你也一同来。” 第三百四十五章 :打扰了打扰了   “你也一同来。”   听到这一句的时候,不仅是云渺渺,重黎也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静默半响,长潋又重复了一遍。   心平气和,却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如此这般,倒是教人毛骨悚然。   重黎活见鬼了似的来回打量着他:“你吃错药了?”   从前这个时候,可都拔剑相向了。   耐心如长潋,也禁不住攥紧了拳:“渺渺,把他一同带来,为师有话说。”   “啊?”她错愕地看了他一眼,“当真?”   他点了点头:“放心,只要不染还捆着他,我二人便不会动起手来。”   她心怀疑惑,一步步走向重黎,拿起不染,看了他一眼:“走么?”   他不走还能如何!   于是,她抓着金藤一头,将一脸阴沉的魔尊牵出了藏书阁。   长潋走在前头,一如既往沉默寡言,但后头的二人却是各怀心思。   虽不知重黎盘算着什么,云渺渺对于自己引魔族入映华宫这项罪名倒还有些自知之明,按门规惩处,到底要挨多少棍   她一犹豫,步子便慢了下来,手中的藤条扯得身侧的人不得不往后退了两步。   听到低低的抽气声,她才回过神来,赶忙松了松手,道了声“抱歉”。   这一下,其实算不得多疼,只是他碰巧也没留神,猝不及防罢了。   “你师父打什么主意?”重黎朝前头看了眼,面露狐疑。   云渺渺困惑地望着前头那道挺拔的身影,皱了皱眉:“您看我像是知道的样子吗?”   “不过师父今日不像是打算动手。”她揣测道。   重黎冷哼:“他也就瞧着人模狗样,心眼儿多得跟蜂窝似的,一肚子坏水儿”   话音未落,长潋的步子忽然顿了顿。   “背后说人坏话就不要这么大声了。”   说罢,又继续往前走。   后面二人被吓得齐齐一僵。   “嚣,嚣张什么!”若不是没带英招剑,他非跟他一较高下!   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方才在她师父的眼神下打了个哆嗦的也不知是谁。   师父平日里也时常冷不丁的给她和师兄来一下,她是习以为常了,这祖宗好像还没适应。   二人隔着几步远,跟在长潋身后,四周又静了下来,身侧的人忽然沉默,倒是教她更为忐忑,转头看去,却见他眉头紧锁,神色颇为凝重,似是在思虑着什么紧要之事。   她心头一紧,看了看手中的不染,琢磨着是不是给捆得太紧了,正想问问,他毫无征兆地转了过来。   “做,作甚?”她一怔。   “本尊想起一件事。”他眯了眯眼,狐疑地望着她,被这等眼神盯着,一股子心虚油然而生。   她一口气悬在嗓子眼里:“您说。”   他拧着眉,口吻郑重:“你师兄歇息的时辰,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这魔尊的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长潋带着二人穿过游廊,一路走进后殿,这儿平日里没什么人来,故而十分安静,便是真的动起手来,步清风所住的地方,一时半会儿也听不见。   一张长案,三只蒲团,明灯数盏,看着眼前的二人,长潋久久无言。   云渺渺有意相问,但在这等尴尬的气氛下,着实不好开口。   恰好此时,霓旌似是来寻人,大步跨入殿中,一眼瞧见的,自然是坐在灯下的长潋。   “找你一圈儿了,还换”不换药了。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只因第二眼,就瞧见了坐在对面的云渺渺,以及脸色顿然沉了下去的重黎。   她顺势一拐,调头便走。   “打扰了打扰了,我一会儿再来”   身后传来一声厉喝,惊得她倏忽一僵。   “不回魔界,这几日崇吾宫也不见你人影,敢情是躲到这儿来了?怎么,重回故地,让你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了?”   重黎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后殿中,连暗含的怒意和嘲讽都格外清晰。   “本尊最恨欺骗,你这算是背主吗?”   沉默片刻,霓旌笑嘻嘻地转过身来:“哪里哪里,尊上言重了,其实属下一早就想告诉您的,可惜时机屡屡出错,您便是不问,属下这不是也主动招了嘛。您在气头上,属下只是想避避风头,出来躲几日,不然您一时冲动杀了属下,可上哪儿去找这么尽心尽责还知冷知热的护法呢?”   闻言,重黎冷笑:“你倒是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依你之言,本尊还离不开你了?”   她眨了眨眼:“属下不敢妄言,不过崇吾宫上下诸事繁杂,若是属下死了,那些事儿可都得尊上您亲力亲为了,尊上若是吃得消,属下也不介意一死让您消消气儿。”   瞧着她眉眼弯弯的笑,如此忠心耿耿的话,倒像是有恃无恐的调笑。   至于凭什么有恃无恐,云渺渺想了想,下意识地看向对面岿然不动的白衣上仙,说不出为何,就是有种“啊,撑腰的在这”的感觉。   重黎想起她来崇吾宫之前,日复一日堆叠在他面前,简直没完没了的大小诸事,连哪日崇吾宫的墙皮让狗啃掉了一片儿,都得报与他知晓,顿时一阵心慌气短。   已经提到嗓子眼儿的怒气,散去大半。   “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这次的事本尊暂且给你记下一笔,日后再犯,一并清算。”   云渺渺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被金藤捆着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训斥部下,旁边还有个死对头以及死对头的徒弟,竟不见丝毫顾忌,也算心大皮厚了。   “尊上教训得是。”霓旌倒是很乐意借坡下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圈,自然瞧见了他身上的金藤,不由讶然,“您这是负荆请罪来了?”   可去你的负荆请罪!   重黎若不是没法拍案而起,这会儿早封了她的嘴。   “本尊请什么罪!”   “啊”她又看了看长潋和云渺渺,面露动摇,“所以是偷溜进来被逮个现行?”   “可闭会儿嘴吧你!”重黎真恨不得给她一脚。   霓旌唔了一唔。   得,猜对了。   “别吵了。”长潋忽然打断了二人,看向数次欲言又止的云渺渺,转而对霓旌道。   “阿旌,你且将渺渺带出去,我有话要单独与魔尊谈谈,一会儿听见传音,你二人再回到这儿来。”   闻言,三人俱是一愣。   云渺渺面露犹豫:“师父,这”   让他与这祖宗待在这儿,着实教人不放心。   “出去罢,不妨事的。”长潋对她点了点头。   霓旌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面色不佳的重黎,心存疑惑,但又好像不会打起来的样子。   她犹豫片刻,走上前:“丫头,我们走。”   云渺渺握着金藤,陷入迟疑。   “出去吧。”重黎看了她一眼,“本尊不同他一般见识就是了。”   她叹了口气,终是暂且松开了不染,却也不曾给他松绑,跟着霓旌走出了后殿。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所有的声息。 第三百四十六章 :暗藏的秘密   走到游廊间的廊亭下,二人停下步伐,回过身,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   “真的不会打起来吧?”望着那片灯火,霓旌这心还是有些七上八下的,倒不是质疑自家尊上的法力,平日里便不是个吃亏的主儿,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不过长潋的本事她也是见识过的,说起来尊上这会儿是不是还被捆着?   嘶处境不太妙的样子。   尊上这会儿该不会被摁在地上揍吧?毕竟从她刚拜入天虞山那会儿,这俩就已经是相看两相厌的死对头了,她在崇吾宫的时候,瞧见过一幅画像。   画的是一代仙门臻首上仙长潋,用得倒不是多么好的笔墨,画工也不大行,就是市井里用来混弄那些女修的,十两银子带一张,也不晓得谁给买回来的,在崇吾宫的偏殿里挂了好俩月。   尊上哪日心情不好,就坐在画卷前头,手边放个十几把小刀子,照着那画像从头到脚扎个一圈,俩月后,这画也破烂得不像样子,这才给撤下来。   便是要处置了,也没给留个全乎,水里泡一遍,再丢火里烤一遍,好好一卷画愣是给折腾成了一碰就碎的纸片儿,最后全搓成灰给扬了。   诚然晓得这二人结怨已有千年之久,但尊上这心眼儿啊确实没法儿说了。   她思量着殿内还能安生多久,回头打起来有该如何劝,身旁的人却一直没个反应。   她狐疑地侧目:“丫头,你就不担心?”   云渺渺皱了皱眉,似是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有些茫然:“担心什么?”   霓旌诧异地指了指那座后殿:“眼下在里头的,可就只有那二人了,你没见识过他们动手的场面?”   云渺渺怔然半响,点点头:“见过。”   不光见过,还搭上一条命。   “那你为何还能如此淡定?”霓旌不由佩服起她这心性来。   云渺渺面露疑惑:“我在想别的事。”   “”真是心宽啊姑娘,那里头一个是你师父,另一个是你孩子爹啊。   想是这么想,她姑且问了句:“想什么要紧事呢?”   云渺渺顿了顿,道:“我近日一直在想两件事,一件,是被那邪祟带走的仙门弟子的灵气为何久探不到,便是人死了,灵气在七日内也会继续留存于灵台,唯一的解释,应是被人抽出了。   仅那邪祟一个,用不了这么多的灵气,如此一来,被抽出的灵气,此时又在哪里,或是被用在了哪里?那邪祟非藏身于天虞山不可的理由又是什么?”   她娓娓道来,将自己能连起的线索,都一一摆了出来,听得霓旌都一愣一愣的。   倒是不曾想过,这小丫头到了这等时候,还能冷静下来继续思索个中关连,她这会儿可是被山门上下怀疑是真凶啊。   “所以你觉得缘由是什么?”她忍不住顺着她的话问。   云渺渺眸光一沉:“我只是有个猜想,还没有证据,但那些灵气的去向的确值得留意。若那邪祟不是用这些灵气掩藏自身气息,会不会是为了藏别的什么”   霓旌一怔,她所言并非胡乱揣测,而是在确认了目前所有能用上的线索,认真思虑之后才说出这番话。   本以为她这几日窝在映华宫,仅仅求个自保,居然已经想到这一步了。   “若真的是为了藏起什么东西,你觉得会是什么?”   云渺渺摇了摇头:“暂且没有什么头绪,不过要用如此多的活人灵气掩藏的东西,想必不是什么无关痛痒的小物件,须得加以留心,我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且不说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关于藏身之处,她眼下能想到的,便是人迹罕至的后山以及余音阁。   对于端华这几日的古怪行迹,她还未曾放下戒备,连自己的弟子都要隐瞒的去向,会是哪里   天虞山拢共两位长老,若是其中出了内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不知师父可有察觉到长老的异常   霓旌思忖片刻,又看向她:“那另一件呢?”   云渺渺迟疑片刻,问:“可有听说过不周山大劫?”   霓旌一怔:“不周山?西海上那座废墟?”   她点点头。   霓旌回想片刻,道:“倒是有所耳闻,那都是五千年前的事了,世间的传闻也都七零八落,如今多半早已无人提起,不过据说当年那座天之柱倾塌,还曾让海水改道,龙宫都被海底暗流卷了个稀烂,闹这么大动静,就为了封住某个东西,那阵法好像叫”   “封天阵。”云渺渺替她接上了后半句。   霓旌一拍脑门儿:“对对对!就叫封天阵!听闻是父神留下的秘术,世间最强大的封魔阵法,本以为用不上了,但苍梧渊一场妖兽之潮,当空天裂,那之后,此术好像就被再度请出了。”   “你是从何处听说这些的?”她知晓如此之多,倒是出乎云渺渺的预料。   “这些事儿是谁同我说得来着”霓旌沉思片刻,才想起其“出处”,“好像是我还在天虞山那会儿,师父长潋上仙同我讲起的,天虞山开山立派之前,他似乎已经在世上活了许久了,五千年前的事,说不定他和尊上都历经过呢?”   这个猜测令云渺渺一怔。   如此说来,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魔尊同她说起封天阵的时候,脸色忽然就变了。   那可不像是一个局外人会露出的神色   知情么   魔尊是极有可能的,师父也是如此?   五千年前的不周山,合众诸天神佛之力,耗竭昆仑四方上神的元灵才封住的邪气,父神双生的同胞,原是唤作无尽的东西,若是还存在于世,究竟会发生什么?   她眉头紧锁,忽然觉得不应继续说下去了。   若真是动用了父神留下的阵法,应是天衣无缝,永绝后患才是,但两月之前,他们途径不周山,虽说只有短短片刻,她望着那座废墟般的山峦,从中觉察不到任何东西。   无论是仙神留下的强大阵法,还是被封印数千年的邪气,那座山,简直像座空城   诚然对上古的仙神心存怀疑似是狂妄了,但百密还有一疏,万一她是说万一,那封天阵并非毫无破绽,亦或是当年施术之时出了什么纰漏,又会如何?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一阵胆寒。   此事可要细细向师父探听探听?   见她再度陷入沉思,霓旌叹了口气,总觉得她话未说完,也不曾继续追问下去。   不周山的事,她并未放在心上,早就面目全非的一座破山,沉寂了数千年,还能突然掀起什么风浪来不成。   倒是传闻中被封印在山下的那东西,不知是个什么,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她再度望向远处的宫殿,映在窗纸上的两道绰绰人影,似乎已经许久未动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曾经的师兄弟   偌大的宫殿似是忽然陷入一片教人胆寒的死寂,这儿的灯烛与藏书阁不同,乃是以灵气为食的山中生灵,故而只见灯火如昼,却是悄无声息。   灯火下,映照着两张相顾无言的脸。   眸中暗潮涌动,瞬息间,怒意,轻蔑,嫌弃,恼火种种情绪一闪而逝,也不知最初是谁起的头,就这么暗中较着劲儿,足足耗了一刻钟。   最终还是重黎先开了口,恶声恶气道:“若你是想问那魂胎怎么来的,本尊没法儿回答,本尊只晓得,那孩子的确是本尊的,来龙去脉一概不知。”   这等理直气壮的口气,令长潋不由得皱起了眉。   “你这是认了?”   重黎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怎么,这种事有什么好赖账的?”   过程他想不起,但既然有了孩子这一说,他自然是要担起责任的。   提了裤子不认账,那是畜生行径。   长潋眉头微皱:“你敢认便好,若是反悔,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闻言,重黎心中生疑:“听口气,你知道什么?”   长潋面色一沉,却是并未正面回答他,话锋一转:“有件事本想再过些时日另寻办法,但眼下天虞山出了事,我抽不开身,思来想去,其实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既然你三番五次地闯入映华宫,我也没什么可同你客气了。”   重黎看着他平淡如水的神色,总觉得落入了什么圈套中:“你小子又琢磨什么幺蛾子来坑害本尊呢!”   长潋终于被他这等态度气得说不下去了,话音未落,便忍无可忍地抄起手边砚台往他身上一砸。   “会不会好好说话!”   砚台中还有些未干的墨汁,擦过他的脸,留下了一道黑印。   重黎也顾不得身上的金藤,跳起来一脚踏在案头上,居高临下地怒视着对面的人。   “到底是谁不会好好说话!你能耐把剑丢了,咱俩再好好较量一下啊!拿着开天神剑瞎逞威风!”   长潋额上的青筋已经开始蹦跶了,咬咬牙,放在桌边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坐!好!”   他将泰逢一横,搁在了中央,目光凝重地盯着重黎。   “我并非要同你吵架的。”   这架势,乍一看好像是挺严肃,重黎看了眼桌上的剑,迟疑片刻,终是将脚从案头上放了下去。   “呵,你小子倒是越来越古怪了”坐下之前,还不忘讥讽一句。   若不是真有正事要说,长潋这会儿真想一脚将这个混小子踹出映华宫,而后彻底关上护山大阵,再不让他有机会进来。   然而,最终还是暂且咽下了这口气,叹息道:“如今是连一声师兄都不愿叫了吗”   这话招来重黎毫不客气的一记白眼:“可拉倒吧你!有举着开天神剑追杀师弟的师兄吗?你是昆仑弟子,本尊可不是!”   话是说得气势十足,若不是还被金藤严严实实地捆着的话,还真有点怵人。   可惜他这会儿能动弹自如的也就这颗脑袋,愈是不服气使劲儿瞪人,愈觉着无理取闹。   长潋摇了摇头:“就你这臭脾气,这些年没少招仇吧?”   重黎不屑一顾地呵了一声:“那些狗东西恨本尊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求着本尊饶命?”   他斜了长潋一眼,很是不适应这么同他面对面坐着,显得关系很好似的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他催促道。   粗鄙之言,气得长潋又是一阵上头,幸好手边的笔他平日里还挺中意,才没当场插这小子嘴里。   顿了顿,他正色道。   “另一半的无尽,可是被你带走了?”   闻言,重黎猛然一僵,方才那股子恶狠狠的劲儿化作阴沉的神色,静静地盯着他:“关你什么事?”   长潋默了默,抬起手,将袖子撩起来,搁在桌上,手腕处赫然一片古怪的藤蔓状纹路,黑中泛青,甚是可怖。   他道:“这是引邪气入体后逐渐凝成的,你身上,也有这般印记吧?”   看到这些印记后,重黎面色大变,细看之下,眸光又沉几分,再看向他的眼神,简直怒火中烧。   “疯了你!”   长潋神色淡淡收回了手,:“我察觉到封印异动时,不周山下只剩一半邪气了,再将其留在那儿,迟早有一日会出大事,封在我体内,或可再撑上百年。”   重黎一阵恼火:“怪不得本尊当年再去不周山,封印中什么都没剩下了,敢情是你小子!”   他好不容易压制住了一半的邪气,正打算去取走另一半,结果就扑了个空,他将整座不周山的废墟都翻了一遍都没找到,还提心吊胆了好些年!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我每隔十年都会去不周山一趟,未能及时发现封印异动,的确是疏忽了。”长潋道。   “你不就知道满天下地救济灾民,带着弟子斩妖除魔么,还想得起不周山?”重黎言语间透出一丝不满。   长潋看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重黎冷哼一声,倒是没再出言打断。   于是,他得以继续:“不周山下封印的邪气而今一分为二,既然另一半在你那儿,我也不必再四处找了,幽荼帝君同我说起时,我本是不信的,但瞧见你如今的样子,倒是与我的状况颇为相似,你应是也将其封在体内了吧?”   重黎斜了他一眼,眉头微皱:“本尊的确取走了过半的邪气,但要拿来作甚,用不着旁人置喙,便是取出来颠覆六界,也是本尊一念之间。”   闻言,长潋叹息着摇了摇头:“你若是有这打算,早便用了,犯不上八年都毫无动静。”   争斗了数千年后,他久违地正视自己曾经的师弟。   “我每一回去不周山探看,都能发现一些足迹,如今想来,应是你了。”   重黎眸光微闪,别开了脸:“是不是本尊又能如何,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可去的”   又脏又乱,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到处都是嶙峋的断山陡崖,谁还稀罕似的。   长潋并未拆穿他,他今日要说的事,远比他承认自己是否去过不周山紧要得多。   “既然你我都将无尽封在体内,你应当也尝过邪气反噬的滋味,无尽并非能够老实沉眠的妖邪,父神双生同胞的兄弟,其法力也并未在封天阵下锐减,只怕终有一日,会重蹈覆辙。”   他的口吻极为郑重,饶是重黎也不由得上了几分心。   他所说的邪气反噬,重黎自是晓得的,那等痛楚,远比刀剑所伤可怕得多。   以至于回想起来,都是毛骨悚然。   “从最初的半年一回,到近来几乎半月便会发作一次,邪气反噬愈发频繁,若不能再度将其压制住,后果不堪设想。”   长潋一字一句地说道。   重黎面露疑惑:“这些话你难道不该对你的弟子,乃至心腹说?同本尊说这些作甚?”   长潋面色凝重:“我本打算过些时日找个时机闭关,但近来天虞山怪事频发,仿佛所有的巧合都凑在了一起,若不是有人刻意安排,不可能如此。”   重黎眉头一皱:“你怀疑天虞山出了内鬼?”   他点了点头。   “所以呢?”重黎困惑。   长潋凝视着他的眼睛,像是就等着他问出这句,而后,他便能郑重地道出已经在心中踟蹰许久的那句话。   “我想让你暂且留在天虞山,以我的身份,护住渺渺。” 第三百四十八章 :她还是孤单地走了   四下足足沉默了十几息工夫,重黎看着他的眼神跟活见鬼似的。   “没病吧你,让本尊留在天虞山?”他一脸鄙夷,“本尊回头给你一锅端了信不信?”   长潋的脸色倒是出奇的平静。   “当年封印无尽时,不仅是你我,连幽荼帝君都疏忽了,漫天神佛拦住了意图闯入不周山的妖兽们,却无人想过,阵内可会有心怀叵测之徒。”   重黎眉头一拧:“什么意思,当初在封天阵中不是只有四位上神,哪来的”   说到这,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错愕地看向长潋,他的眼神,分明在暗示他什么。   “是谁?”他眸光一沉。   长潋默了默,拿出一张画像给他:“昨日余音阁外,暗藏在天虞山的邪祟被渺渺和阿旌看到了样貌,虽说只有一眼,要全须全尾地画下来委实勉强,但这般容貌的,你我印象中,也仅有一位。”   重黎双手不便,只能等着他将画像翻开,才瞧清画中人的脸,顿时色变。   “这不是!执明上神?”   他二人在昆仑拜师学艺的年岁并不短,自是见过其他几位上神的,四位天之灵中,唯有这执明上神性子最是温柔,平日里也是最好说话的一位上神,不周山坍塌之时,他虽怀疑过除了什么岔子,却从未往阵中四位以身殉阵的上神身上想过。   可如今看着这幅画像,却不免心生动摇。   “这张画像我已给幽荼帝君过目,也想过可是有人冒充执明上神为非作歹,但四位上神的画像,还留在世间的也仅有你我从昆仑山带出来的师尊的画像,这邪祟却能幻化得如此细致,想必来头不小,至少是曾见过执明上神的。”长潋眉头紧锁,“这样一个孽障藏身在天虞山,目的不明,却有可能是冲着渺渺来的,我或许等不到查明真相,又着实不放心将渺渺留在映华宫,如今各门各派都因弟子无故失踪一事,对渺渺心存怀疑,我一走,这山间便无人能护住她了。”   “所以你凭什么觉得本尊就可信了?”重黎狐疑地盯着他,“你不是一直知道,本尊都快恨死她了,你怎么还敢把人交到本尊手里?”   长潋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顿了顿,道:“我都听帝君说了。”   “什么?”   “你为师尊拼凑元灵,闯了十八层地狱的事。”   闻言,重黎猛然一僵,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嗤了一声:“年纪一大把还这么多嘴多舌”   他斜了长潋一眼,不以为意。   “本尊不过是觉得就这么死了太便宜她罢了。”   长潋神色淡淡:“哦。”   这一声“哦”,重黎反倒更膈应了。   “你闭关烂摊子就丢给本尊,你当本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长潋叹了口气:“这世上知晓她身份的,屈指可数,要加害于她的却是不胜枚举,若是还有别人可以托付,你以为我当真乐意来求你?”   重黎耳尖一动,好笑地望着他:“哟,本尊没听错吧?你方才说的是求?”   “是,我请求你,护她一回。”长潋没有丝毫犹豫,倒是让重黎一时语塞,那些个呛人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他手腕上的墨痕,正朝着心脉蔓延,便是不细看,也相当不妙。   他干咳了一声:“当真到这一步了?”   若非邪气攻心,又无人可信,他着实想象不出长潋这死心眼儿会向他低头。   长潋神色凝重,捏着拳咳了两声,便是这个时候,他还能压抑着自己,方才还能心平气和地同云渺渺和霓旌说话。   这性子,可真是师承那人啊。   重黎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火大:“就你这幅样子,还能做什么?”   长潋捏了捏拳,压低了声音:“四海妖祸又起,查明真相之前,我走不得”   话音未落,便听到嗤的一声笑。   “与本尊何干”他架着二腿子,百无聊赖地望着宫殿穹顶,似是全然不想听他讲什么。   沉默须臾,长潋长叹一声。   “这座天虞山,最初是她挑的地儿。”   没头没尾的一句,甚至连名讳都不曾提及,架在案头上一晃一晃的脚却忽然一僵。   “她同我说过,想立一个门派,广收天下才士,好生教养成才,所谓师徒,应是相互请教的,弟子从师父身上学本事,师父从弟子身上知世间情暖,比起与世隔绝的昆仑,她想看看真正的人间。”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些再寻常不过的家长里短,又带着一丝舍不下的眷恋和遗憾。   “她很喜欢这座主峰,也喜欢崖边的浮昙台,她说,站在这,就能看到有暖意的山河,充满七情六欲的人间,还有那座风华台,也是她早早便打算好的   她晓得自己会死,比你我更清楚终有一日要离开,这座天虞山,山间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留给我二人的遗物。   重黎,你或许不知,父神当初创造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位上神镇世之时,只为诛杀妖兽,平定八荒,故而予以无边法力,赐爱怜众生之愿,却唯独没有种下情根。   四位上神,皆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九天神祗,本该如何诞生于世,便如何为六界安宁而挫骨扬灰,但师尊我们的师尊,却曾有过切身感受世间冷暖的念头,只可惜这个念头尚未来得及实现,苍梧渊之乱便开始了。   重黎,你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师弟,似有千万言语,无尽悔意说不出,道不明,最终只能化成一声沉重的叹息。   “明明受得万物敬仰,也承得住六界之重,可最后师尊她还是孤孤单单地走了啊。”   脑海中燃起熊熊烈火,一如当年的倾塌不周山,将记忆烧成了灰。   在那凉透了的灰烬中,还有一个人。   不知人情冷暖,不懂爱恨情仇,孑然一身,走完了这世间最后一段路。   “其实我不希望她再变回朱雀上神。”长潋道,“她在轮回更迭中,好不容易有了点儿凡人的模样,若是这辈子都能平平安安的,做个无名小卒也无妨,却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他自看到这张画像,便一直坐立难安,他的身子若再不闭关,应是撑不了多久了,若有人趁机对她下手,他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说不清为何,只是莫名笃定,眼下能相信的,只有眼前这个臭小子。   沉默了良久,重黎的目光终于从屋顶挪了开来,冷冷地看向他:“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长潋不答,或许是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   重黎收回了腿,声音平静。   “要拯救苍生是你的事,本尊可没这兴致,看在曾同门一场的份上,本尊也不会趁人之危,等着给你收个尸倒是并无不可。”   闻言,长潋低笑一声。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世上最凶的师叔   且说云渺渺和霓旌在游廊下等了许久,也不曾收到传音,这么干等着,不免有些心焦。   “你说以他俩的关系,能有什么要紧事得说这么久?”霓旌探长了脖子,朝后殿张望。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你想去偷听?”   霓旌眉一扬,反问:“你不想?”   “”不可否认,的确有那么点儿好奇。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身后忽然传来步清风的声音。   二人正各怀心思,冷不丁给吓得抖一激灵。   云渺渺僵硬地回过头:“师,师兄还没歇息啊?”   “正准备回屋。”步清风答道,狐疑地打量着她二人,“这么晚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个”霓旌语塞,暗中扯了扯云渺渺的腰带,示意她赶紧扯个谎圆过去。   云渺渺瞪了她一眼,同样是措手不及,她可怎么编?   “有什么不便吗?”见她们吞吞吐吐,步清风疑心更甚。   “没有!”二人齐声答道,反倒更为古怪。   步清风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后殿:“这么晚了,殿中的灯火怎么还亮着,师父在里头吗?”   说着,便打算过去请个安。   霓旌慌忙拦下他:“那灯是我点的,一会儿就去熄了,这大半夜的你就别瞎转悠了!”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步清风总觉得不大可信,却又想不通那殿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可越是不让看,他越是不能安心。   “渺渺,殿中的是师父吗?”他转而来问云渺渺。   天虞山门规,不得诓骗师长。   云渺渺抿了抿唇,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步清风似是松了口气:“师父连日操劳,还是我去劝劝。”   他径直朝后殿走去,霓旌赶紧跟云渺渺使眼色。   里头哪里只有长潋一人啊,若是被撞破,这小子还不得吓死。   云渺渺也知大事不妙,快步上前劝说步清风:“师父说有要紧事需一个人静思冥想,不宜打扰,师兄有话不如明日再说?”   “师父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了,等到明早岂不是又一夜不眠不休?”步清风丝毫不予退让。   眼看着他就要走到那扇门前,霓旌心头那根弦都绷住了。   “快想想法子!”   云渺渺也急得攥紧了拳。   若有法子这不早用了吗,她倒是想将人捆了硬拽回来,可一摸手腕才想起,不染还捆着那祖宗呢!   “师,师兄且等等”她想要阻止,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就见步清风的手已然按在了门上,稍一使劲儿,便推开了。   那一瞬,身后二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然而里头的人,倒是比她们淡定太多,步清风推门而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自家师父跟一冰美人似的端坐在案前,另一边的黑衣魔尊二腿子都快架到他眼皮子底下了,明明被五花大绑,居然愣是给他作出一副来这儿当二大爷的气势来。   长潋看了过来,并未言语。   一阵死寂之后,步清风扬手召出延维剑,目露厉色,只听得铿锵一声,剑应诏出鞘!   “大胆魔头!!”   眼见他抄起剑,那架势跟要过去剁了魔尊似的,霓旌慌忙祭出九思,挡在了重黎面前,一把接住他挥下的胳膊。   “哎哎哎!冷静冷静!赶紧搭把手先劝住他啊!”她一个劲儿朝云渺渺使眼色,云渺渺眼疾手快地将延维剑摁回了剑鞘里。   “师兄你且等等!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诚然这话一出口,总觉得有点强词夺理的意味,但眼下这状况,她着实想不出还能如何解释。   再看后头那位祖宗,居然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没有半点心虚。   想来也是,这祖宗要是会心虚,日头都得打西边儿出来。   “这魔头是如何闯入映华宫的!他到底有何图谋!又想如何!”自打出了令丘山那一回后,步清风对魔族乃至眼前这个魔尊的印象,已经与拐带他师妹的土匪并无二致,渺渺险些在锁天塔丢了性命,这笔账还未来得及清算,今日居然胆敢跑到映华宫来了!   正邪势不两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岂能放任这魔头在天虞山任意胡为!   这头手忙脚乱,重黎倒是跟看戏似的一边旁观,冷笑着瞥了长潋一眼。   “你教出来的徒弟可真是一个比一个能来事儿啊。”   长潋神色淡淡,看了那三人一眼,沉声道:“清风,住手。”   听到他的声音,步清风猛然一怔,目露困惑。   “师父?为何?”   长潋叹了口气,平静地给出了答复:“人是为师放进来的。”   闻言,不仅是步清风,霓旌和云渺渺也俱是一愣。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若非他愿,便是再不济,屹立于此数千年未曾有过任何纰漏的天虞山护山大阵,也断然不可能接二连三放入两个魔族。   九思,亦或是龙之逆鳞,虽是法宝,却也并非毫无破绽,一直以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因为一个是他徒儿,另一个,是他斗了许多年的师弟罢了。   步清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师父,您可是受了蒙蔽?天虞山乃仙门首府,怎能放放魔尊进来?这混蛋不久之前可是掳走了渺渺师妹,险些害死了她!师妹伤势才有好转,谁知道他还想做什么!”   “师兄”云渺渺自是晓得他在担心她,但眼下这局面确实也非三两句就能说得清,说到底连她自己都尚未将这状况弄清楚。   重黎起了身,看向她:“云渺渺,把不染解开。”   她愣了愣,仔细打量着他此时的脸色,看看可有怒气未消,蓄势待发。   重黎都要气笑了:“解开!本尊不打他!”   这凶巴巴的口气,着实没什么说服力。   云渺渺下意识地看向长潋,见他点了头,犹豫片刻,默念一声不染,将其召回。   金藤褪去,重黎揉了揉手腕,活动了一下筋骨,而后一把将步清风提溜到了跟前,惊得云渺渺赶忙摁住他的胳膊。   “您刚刚说了不动手!”   重黎咬咬牙:“急什么?本尊这不是有几句话得好好跟他讲吗,还能吞了他不成?”   闻言,云渺渺这才留意到他眼中并无杀气,犹豫着缓缓放开了手。   “当真只是说话?”   “当真!”他啧了一声,没好气地咕哝,“一个臭小子就紧张成这样”   “魔头你!”步清风握紧了延维剑,刚想抬手就被他一把摁住。   “小子,你这是在谁面前耍剑呢?”他眯了眯眼,似乎不大高兴,但瞧着又的的确确是手下留情了,“就这点斤两,也敢同本尊叫嚣,信不信本尊能在你出剑之前,就剁了你的胳膊?”   手下是留情了,但嘴上可没。 第三百五十章 :本尊要和她住一屋   步清风气得浑身发抖,直到长潋终于走了过来,从他手里救下了自己的徒弟。   “休要再胡闹了。”   重黎冷哼一声,显然压根没将步清风放在眼里。   云渺渺上前查看步清风可有受伤,他的脸色顿时沉了几分,被霓旌瞧个正着,暗自好笑。   “师父!他欺人太甚!”步清风咬牙切齿地瞪着重黎,眼下什么状况他暂且不晓得,但这魔头属实可恶!   长潋叹了口气:“行了,休得无礼,这是你师叔。”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佛不过是随口一言,以至于乍一听,根本无人放在心上。   “这等邪魔歪道,就算是师叔师叔?!”步清风扬起的拳头僵在了半空中,连同云渺渺和霓旌,诧异地回过头望向他。   “师父,您刚刚说了师叔吗?”云渺渺疑心自己听岔劈了。   “我好像也听到了”霓旌一阵干笑,与其说吃惊,不如说她根本不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   于是,长潋又指着重黎心平气和地重复了一遍。   “这是你们的师叔。”似是怕她们不信,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诚然瞧着不成器了些,但也算是同宗同源,世上唯一一个师出一门的亲师叔。”   “你说谁不成器呢!”话音未落,便招来重黎一声怒喝。   “你如今这模样,应当也算不得成器吧?”长潋皱起了眉。   “本尊觉着好得很!用不着你管!本尊还看不惯你这副酸腐样儿呢!”他登时反唇相讥。   “心怀苍生分明是师尊教诲。”   “本尊不听!”   “不可理喻。”   望着不知为何开始争执起来的二人,这边三人倒是还在云里雾里。   魔尊?亲师叔?   他们原来还有个师叔?   云渺渺的脑子有些混乱,看向霓旌,她连连摆手。   “这事儿我也头一回听说!”她要是早知道魔尊是长潋的师弟,当年就是被淹死在江里也不可能去崇吾宫啊!   不过四海偌大,如此稀罕的事儿,怎么就让他们遇上了呢?   云渺渺诧异地望着那二人,不由得想起重黎曾提起过的那位“师尊”,既然是同宗同源的“亲师叔”,也就是说师父也曾师承那位朱雀上神?   这世上凑巧的事,怎会如此之多呢?   步清风亦是一脸震惊,不知该听师父的话,还是该信正邪殊途的教诲,只觉得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既像是在争个道理,又像是快要打起来的场面,属实诡异,以至于他全然不知作何反应。   耳边的争执声嗡嗡作响,他从来不晓得师父这性子还能跟人吵起来。   “停停停!”霓旌和云渺渺赶紧将这二人各自拉到一边,再不拦着点儿,他俩估摸着能这样念到天亮。   看着这二人发沉的脸色,她忍不住笑了一声:“敢情我这百年来,就是从师父这儿跑到了师叔那儿,整得跟一出置气出走的戏似的,可真有意思啊。”   长潋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解释一句,没等开口先被人截了话。   “本尊要是晓得你是他的弟子,吃饱了撑的才留你在崇吾宫!”   霓旌真笑出了声:“也是啊,就凭您二位这相看两相厌的架势,今日能承认是同门,咱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呢,丫头你觉得呢?”   她话锋一转,看向云渺渺。   如此一来,重黎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身上。   云渺渺总觉得此刻如芒在背,梗着脖子嗯了一声。   “是有些意外”   明明是师兄弟,居然能打数千年之久,俗话说的好,一个巴掌拍不响,魔尊来事儿也就罢了,但看这场面,她师父好像也挺能掺和的。   不知朱雀上神在天之灵若是晓得,会不会想打死这两个不肖徒。   本以为今日只消防着这二人动起手来便成,现如今魔尊成了师叔,师父的袒护之意也很显然了。   “所以,眼下是要如何?当场奉茶认亲吗?”霓旌嘴角一抽,自个儿说出的话自个儿都觉得荒唐。   步清风已经不知该怎么说了,望着站在云渺渺身后的魔尊,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下不得,百味杂陈。   眼下这局面,他也只能猜测师父可是别有用意。   但魔尊成了师叔,这件事怎么都太荒唐了   云渺渺抬眼望去,只见重黎一脸“与本尊无关”的神情,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更不必指望他能说些什么了。   三个弟子云里雾里,一个师弟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长潋不免头疼起来,揉了揉眉心,叹道:“今日天色不早了,都先回去歇着吧,待为师想想再同你们细说。”   师父竟也会有词穷的一日啊。   “师父,可”步清风瞧着这架势,怎么像是要留这魔头过夜啊。   他所料不错,长潋当真有此意,认真思量了一会儿,看向重黎:“正殿南边还有一间屋子,你若是不回崇吾宫,住那便可,屋子都是干净的,缺了什么,你同清风说。”   闻言,步清风眼珠子险些跌出来。   “师父!”   重黎倒是无所谓,但瞧着步清风有怒难言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兴致了,伸手将云渺渺拉到跟前来,道:“不必再腾一间屋子了,不是要护着她么,与她住在一起不是更好?”   闻言,不仅是步清风,饶是长潋都变了脸色。   “不成!”师徒二人齐声喝止。   “为何不成?”他笑了一声,“本尊同她连孩子都有了,住在一处又如何?”   说着,他低下头,打算看看云渺渺作何反应,许是从前她波澜不惊的样子见多了,如今倒是想瞧瞧她震惊的脸。   然而他到底还是失望了,都快被他拉到怀里的女子此刻仅仅是仰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莫说震惊,居然很是平静,似乎连他会说出这等话都在意料之中。   被她这么盯着,他不禁皱眉:“本尊说错了?”   “没有”她思量片刻,看向长潋,道出一句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话,“师父,便让徒儿与他住在一座院落里吧,无论作何打算,此事不宜节外生枝,魔尊的行踪也需谨慎一些。”   长潋一僵,此话不无道理,但渺渺眼下还全然不知情,让这二人共处一室,这混小子万一占师尊便宜   “我觉着此法可行。”霓旌狡黠地眨了眨眼,“那座院落从前是我住着的,有两间屋子,若是不放心,再搬一张床榻过去就是了,有渺渺在,还能帮尊上隐瞒行踪,少了许多麻烦事儿。”   此话一出,步清风也陷入了动摇。   “就这么办吧。”云渺渺道,“南苑恰好与映华宫相背,即便有人突然闯入,也不易撞见,若要回崇吾宫,从后门离去即可。”   重黎没料到她如此果决便将此事定下了,甚至没等他开口多言一句,她已然同师父师兄道了告退,拽住他的袖子离开了后殿。   留下长潋与步清风相顾无言,便是想说什么,也没能来得及。   错愕之后,霓旌默然一笑。 第三百五十一章 :要牵着吗   云渺渺拉着重黎朝南苑走去,一路无言。   重黎足足高出她一截,被她这么拽着袖子,不得不稍稍屈下身才成,如此一来,走几步便免不了一个踉跄。   四下静得连风声都没有,他垂下眸便能望见她的背影。   单薄,瘦削的肩,仿佛一阵风都会将她吹散,却总是将背脊挺得笔直,不容任何人压垮的样子。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长潋的话。   我们的师尊,最后还是孤孤单单地走了啊。   方才还不觉得有什么,不知为何,这会儿想起,却忽然觉得很难受。   心口针扎般地疼,细细密密,说不出究竟是哪儿,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里炸开了。   “喂。”他停了下来,将她拉住了。   云渺渺回过头,狐疑地望着他,本以为这祖宗又要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却见他皱着眉静静地盯着她看,似是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于是,就这么僵持了良久,他叹了口气。   “让本尊跟你住在一起,是当真的?”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不是您自己说的,要与我住在一处么?”   怎么倒像是她硬是把他往屋里拖似的?   “”话倒是没错。   他清了清嗓子:“姑娘家家,说出那等话也不知羞,也不怕毁了清誉”   她眉头一皱,低头看了看自己:“清誉?我还有这东西吗?”   且不说她从魔界回来之后便被扣上了内鬼的罪名,光是这魂胎,她都说不清了。   清誉二字,离她甚远。   重黎被堵得接不上话,她如今的种种处境,好像的确都和他脱不了干系,他难得有几分心虚。   “本尊的意思是你好歹是个姑娘。”   还是矜持些吧。   从前她还位列上神时,征战八方,世上哪有人敢把她跟柔弱的女子扯上关系,时隔多年,低头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她,竟是忽然觉得,她也是个寻常的女儿家。   之前说得那些话,对于什么都不记得的她而言,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云渺渺疑惑地望着他:“您今日有些古怪。”   他一愣,别开视线:“没有。”   她顿了顿,正色道:“很晚了,您是刚睡了一觉,我已经很困了,若有什么话要说,便尽快说明白吧。”   她平静地注视着他,等他开口。   “本尊没什么要说的”重黎揉了揉鼻尖,瞥了她一眼,正迎上那双澄明如镜的眼,顿时一怔。   这样的眼神,简直与当年如出一辙,她只消这般盯着他,所有的谎话便都说不出口了。   “真没有要说的?”她问。   他不由得吞咽了一下,压抑着如擂鼓般的心跳,避开了那双眼。   沉默许久,云渺渺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便走罢。”   她依旧拉着他的衣袂,转身欲走,却又被他按住了。   重黎踟蹰片刻,道:“本尊的衣裳都要给你扯坏了。”   闻言,她当即松开了手,却见他看向一旁的青松,从袖下递出了一只手,低声道:“本尊不认识回去的路。”   她愣了愣,瞧着他闹别扭似的脸色,又看了看递到眼前的那只手,总觉得真不搭理他,这祖宗怕是下不来台。   权衡再三,她终是握住了他的手,试探地看了看他:“要牵着?”   重黎瞥了他一眼,收紧了手:“嗯。”   虽说也不是头一回了,但从掌心传来的暖意,还是每每出乎意料地令她有一瞬的怔忡,不过晃神工夫,他已经走到了她前头,说不认路,这会儿倒是打自个儿的脸。   她垂眸看了眼被他紧紧攥在掌心的自己的手,忽然觉得,这样一直走下去,好像也不错   这个人生气的样子,有时候也挺可爱的。   这略显微妙的气氛,直到二人回到南苑屋中,打算就寝之时,不算多么宽敞的内室中,重黎坐在仅有的一张床榻上,攥紧了拳,咬牙切齿地望着刚刚在他的注视下毫不犹豫地爬上房梁的白衣女子。   “云渺渺你是猴吗!还不下来!”   她方才踏着木架跃上房梁的身姿还犹在眼前,气得他牙痒。   这女人什么时候能做点在他意料之内的事!   一条腿已经挂在房梁上的云渺渺低头看了一眼:“只有一张床,我不想睡地上,想必您也不会乐意挂窗上的。”   重黎后槽牙咬得嘎吱响:“那你也不许上房梁!立马下来!”   他站在下头,就差叉着腰怒喝,而她仅仅是皱了皱眉,便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地将另一条腿也收了上来,将随手拿的枕头搁在梁上,毯子一卷,就这么躺下了。   “时辰不早了,您还是早点歇着罢。”她心平气和地劝道,缓缓合上了眼。   下头居然当真安静了,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以这祖宗的性子,不该再回呛几句才痛快么?今日这么老实?   她眯着眼,试探着朝下望去,忽然一道墨藤迎面甩来,如活物一般轻巧地将她一卷,随即一股劲道便把她往下一拽!   她吓得一声惊呼,连法术都忘了施展,便被囫囵从房梁上拖了下来!   一阵天旋地转,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然而许久,仍未感到任何痛楚,倒是撞进一个带着海棠花香的怀抱里。   “傻子,睁眼。”头顶传来了凶巴巴的声音。   她错愕地颤了颤,谨慎地掀起了半边眼皮,望见的果然是一截玄色的衣领,绣着暗金的龙纹,嚣张又惹眼。   而她此时,几乎整个人都窝在他臂弯里,稳稳当当,随后掉下的毯子和枕头,倒是窸窸窣窣地滑落在地。   他看了看她赤裸的双脚,方才她是当真打算在上头睡一夜的,故而也不曾穿鞋上去,这会儿双脚都冻得有些发红。   他的脸色登时黑了几分,转身将她放在了榻上。   “本尊分你一半!”   这位祖宗可真是不晓得客气二字如何写啊,这可是她的床。   她本想再同他商量商量,但重黎压根没给她多话的机会,利索地将她挤到了床里侧。   他身量本来就高,腿长手也长,这床榻于他而言其实小了些,合衣躺下,便堵死了她的退路。   她坐在内侧,怔愣地瞧着他,一时无措。   他已经合闭上了眼:“干嘛,不是说困了吗?你都是坐着睡的?”   她心头一紧,有些无奈:“用凡间的话来说,您这是耍流氓,是要被摁在地上揍的。”   重黎眼都没抬一下,冷笑:“谁把谁摁在地上揍有悬念吗?”   “”这人真是皮厚啊。   他拍了拍身旁的褥子:“再不睡天真亮了。”   她踟蹰良久,终是磨磨蹭蹭地躺了下来。   而后,颇为自觉地缩到了床头。 第三百五十二章 :你很吵   屋中静了下来,唯有烛火轻摇,膏烛也快燃尽了。   幽暗的光映照着床帏,投下一片斑驳的阴影,如此安静,反倒睡不着了。   重黎悄然睁眼,侧目朝床头望去,只瞧见一个蜷缩的背影,呼吸起伏,已经没什么动静了。   看起来小小的一团,似是不大乐意靠近他些,明明这么小的一张床,二人之间居然还能被她腾出半人宽的空隙。   不知为何,这样看着她,总觉得说不出的落寞。   说来从前他是不是也常常这样看她的背影?   高傲的,倔强到不容一丝弯折的却又孤单的模样?   当年在不周山,她看向他的最后一眼,到底想说什么呢?   这些年他也曾斟酌过,但能想到的,只有冰冷的斥责。   她对他,好像一直很严厉。   以至于回想起来,竟然连她有没有对他笑过,都记得十分模糊。   这样一个令他恨之入骨的女人,看到她从不周山顶坠落的瞬间,他又是如何想的呢?   痛快么?解恨么?还是释然了?   都不是。   只是在那一瞬,天地仿佛万籁俱寂,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脑海中恍惚地冒出一个念头。   那双曾经温暖过他的手,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冰凉的?   “你睡着了?”他脱口而出。   明明催她赶紧睡的人是他,忽然间听不到她说话,又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身侧的人动了动,虽未回答他,也算默认自己还清醒着。   于是,他也没头没尾地问了句:“还讲故事么?”   云渺渺一僵:“能不讲吗?”   她实在没什么故事可讲。   “您要是无聊,自己讲给自己听吧。”   他偏头瞥了她一眼,有些漫不经心:“有你这么跟师叔说话的吗?”   她一噎,又给呛了回来:“有你这么幼稚的师叔吗?”   默然片刻,他叹了口气:“睡不着”   云渺渺顿了顿:“那您想如何?”   “听故事。”   “不会讲。”她僵硬地答道。   身后再度静了下去,她终于快要睡着的时候,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是不是挺讨厌本尊的?”   被再三吵得合不上眼,着实令人烦躁,云渺渺这会儿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觉得耳边嗡响,一股子火气上来,她当即翻了个身,填满了那半人宽的空隙,在床帏的阴影中,幽幽地盯着他。   这眼神中掺杂着七分困惑,三分薄怒,这三更半夜的,其实有些怵人。   重黎浑身一僵,到了嘴边的话也给堵了回去。   “这么看本尊做甚?”   话音未落,又见那眼中怒意更甚一分。   “您很吵。”   被褥下的的手毫无征兆地伸了过来,一把揽住他的腰,她合上眼,额头抵在他胳膊上,叹了口气。   “师姐说,这招对您管用,所以,可以安静一会儿了吗?”   重黎这会儿浑身都绷住了,侧目瞄了她一眼,似是震惊,又似是无所适从,却当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于是,她点了点头。   “看来是管用的。”   她的呼吸声渐渐平缓,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重黎一动不动地躺在那,搁在腰上的手,又细又软,像是没有骨头,根本没有使劲儿,却像是将他捆住了似的。   他小心地按住了那只手,本想将其拿开,然而这个念头不过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目光落在她熟睡的脸上,已经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却又停住了,犹豫半响,悄无声息地收了回来,一点点地侧过身来,挪了挪胳膊,那颗乖顺的脑袋便顺势滑进他怀里。   细软的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散发出好闻的浅香。   他倏忽一怔。   这香气,似乎曾闻到过   但他从前连靠近她三步内,都觉得心慌气短,连话都要斟酌再斟酌,遑论去闻闻她的头发是什么味儿,简直疯了!   他微微垂下头,凑近了又嗅了嗅。   确实是熟悉的。   他困惑地皱起了眉,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明明是不像的,却又莫名觉得是相似的。   眼睛,鼻子,嘴   就好像她本来就应该是这般模样。   说起来,他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做了数万年的上神,身量更高些,眉眼也凌厉许多,至于她从前又是个什么模样,应是连长潋都不晓得。   如今这幅样子,像是褪去了一身扎人的刺儿,瞧着好像温软不少。   也终于肯碰他了。   他低下头,想要更靠近一些,脑子里叫嚣的念头,是不择手段地将她据为己有。   看起来这样乖,应当不会像从前那样,狠狠地将他打走了   如此想着,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脸。   从额头到鼻尖,从脸颊又缓缓抚到唇边。   一截金藤拱开了被角,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一根小枝条精准地抽在他手背上。   他吃痛地往回一缩,看着手背上的伤口拧了拧眉,错愕地盯着眼前的不染。   传闻上古神兵都有着自己的神识,这算是不愿让他碰她?   被一截藤蔓打回去,他自是不服的,一把揪住不染,将它塞回了被子里,严严实实地掖好。   哪成想它竟又从另一边钻了出来,似是存心要同他过不去似的,接连挡开他的手。   他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索性与它较上劲儿了,它钻出来一回,他便将它摁下去一回,纠缠之下,又挨了几鞭。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的金藤,压低了声音同它吵了起来:“你有完没完了!碰一下少块肉啊!”   不染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横在云渺渺身上,活像是在流氓坯子面前护着自家闺女的老父亲,气得重黎牙痒。   突然,耳边传来云渺渺迷迷糊糊的咕哝。   似是在梦中感觉到枝条从脸上滑过去,她不适地摇了摇头。   “不染,别闹”   闻言,不染顿时一僵,犹豫再三,还是乖乖地缩了回去。   “该!”重黎攥紧了拳,终于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伸手将人搂在怀里,像是一场争斗后得了维护的孩子,愉悦至极。   腰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他愣了愣,而后安心地合上了眼,晦暗的灯火中,扬起一抹浅笑。   写到这章的时候,手中的烧饼它突然就不香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好像是我一直在占便宜   翌日清晨,云渺渺洗漱之时,不经意瞧见重黎手背上的几道鞭痕,虽说细小,但道道红痕极为扎眼,不由一怔。   “您昨晚同谁打起来了?”   重黎拢了拢袍子,目光淡淡:“撞的。”   “”睁眼说瞎话。   她寻思着便是自己睡相再差,也不至于梦中拿鞭子抽他,若不是她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他手腕的墨镯上。   这祖宗该不是半夜睡不着自个儿抽自个儿吧?   “这么看着本尊做甚?”重黎眉头一拧,她登时别开了脸,随手将帕子挂在木架上。   “没有。”她回过头,平静地望着他,不知是不是刚睡醒的缘故,他站在那,恰好一抹晨曦落在眼底,渲开烟一般的柔和,“只是在想,您拜师的时候,是不是也总穿着一身黑?”   重黎一顿,似是犹豫了片刻,道:“不是。”   他瞧见她面露疑惑,暗暗叹了声。   “昆仑的衣裳,多半都是白的,那帮仙神觉得这般瞧着干净。”   当年就连出入云渺宫的仆婢,也都是一身素净的冷白,远远望去轻盈如云,煞是好看。   也就那位地府主君,说像一群白鹅下山。   闻言,云渺渺倒是有了几分好奇:“这么说您也穿过?”   “废话。”他没好气道,“昆仑弟子就那么穿,本尊还非得冒个尖儿?”   他说完这句话后,分明在她脸上看到了怀疑的神色。   他便是顶着五彩斑斓的孔雀毛在昆仑山兜三圈儿,以示“本尊与众不同”,好像也不足为奇。   她深思熟虑了一会儿,却到底还是想象不出他若穿上一身洁净如雪的素白,会是何等模样。   就像是将他那张凶巴巴的脸,强行挪到了她师父脖子上顶着,那可真是说不出的古怪。   许是因为压根想象不出,倒是更为好奇了。   “那衣裳您可还留着?”   重黎斜了她一眼,斩钉截铁:“烧了。”   这祖宗的心眼儿果然是小得不行。   门外忽然传来步清风的声音,与平日的熟稔不同,今日的语气似乎有几分迟疑,细听之下还掺杂着忧虑。   “师妹,起了吗?”   她立即去开门,见他一如既往立在台阶下,是来唤她去吃早饭的。   “师兄。”她行了一礼,算是问安了。   步清风点点头,下意识地朝她后头张望,似是在确认什么,重黎恰好在此时探出了身,他顿时面色一沉。   “你二人住在一间屋子里?”他似是有些难以置信。   明摆着的事儿,云渺渺也不好解释,何况他俩昨晚不光在同一间屋子里,还在同一张床上,她好像还搂着魔尊的腰来着   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这茬,她轻咳一声,换了个说法:“昨日太晚了,另一间屋子还不曾收拾出来,难不成让魔让师叔睡屋顶吗?”   “那也不能不能真住你屋里啊!”步清风瞧着后头的重黎,不晓得是不是他当真心存偏颇,总觉得魔尊瞧着他师妹的眼神总是虎视眈眈的,又想起云渺渺还怀着魂胎,他就更是一阵心慌气短,赶紧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问,“可有吃亏?”   云渺渺愣了愣,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   “没有。”回想一番,不过是睡了一夜,在崇吾宫的时候便一直如此,做饭炖汤还暖床,以及昨晚那腰   说到吃亏好像是她一直在占魔尊的便宜?   “昨晚很老实。”她回想了一下自己昨夜的睡相,应当没有重蹈崇吾宫中,将他挤到犄角旮旯里睡到腰折的覆辙。   听她如此说,步清风自然觉得她说的是魔尊,暗暗松了口气。   “你没事便好。早点已经做好了,师父和霓旌师姐都过去了,让我来看看你二人可有起身。”   云渺渺点了点头,正要随他同去,身后忽然投来一道目光,针扎似的,教她浑身一僵。   她恍然想起,今日这屋里,可不止有她一人了。   于是,尴尬地回过头,看向倚在门框上的魔尊:“您吃早饭么?”   重黎瞧着他二人熟络的样子,似乎不大高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   步清风自是不晓得他何意的,云渺渺却是心头一咯噔。   一大清早的,起床气么   “师兄,你等我片刻。”她走上台阶,仰起脸望着他,“先洗漱一下?”   重黎不以为意:“本尊用净水咒洗过了,况且本尊怎么会饿”   她皱了皱眉,忽然伸手将他拉进屋中:“净水咒不是事事都能用的,好好洗把脸。”   说着,她将干净的水倒入木盆中,将帕子润湿,递给了他。   重黎似是有些困惑,怔忡地望着眼前的帕子,又瞧了瞧她,终究还是接过来擦了擦脸。   她将他递回来的帕子取走,背过身去清洗。   从身后投来的目光好像缓和不少,静默了片刻,他忽然没头没尾地低声道了句:“你是愈发不怕本尊了”   她怔了怔,将帕子晾起来,淡淡答道:“世上比您可怕的东西多了,弯弯绕绕,人心叵测,比妖魔鬼怪防不胜防得多,像您这样能有话直说的,生气便是生气的,仔细想想,倒是不那么骇人。”   闻言,重黎冷哼一声:“本尊就这脾气,到你这儿反而成可取之处了?”   她默然一笑:“那倒不是这么个说法儿,走吧,先去吃早饭,我师兄的厨艺其实还蛮不错的。”   重黎满脸不信,到底还是随她一同走出了屋子。   三人走进花厅时,长潋和霓旌果真已经到了,霓旌正娴熟地布着碗筷,今日熬的是什锦菜粥,盛了五碗出来,还热腾腾地冒着香。   桌上摆着包子蒸饺,还有几碟开胃的小菜,算不上多么丰盛,但的确用了不少心思。   步清风本想照旧坐在云渺渺一侧,还没走过去,便有一道黑影快他一步,抢先坐在了那张凳子上。   他僵在那儿,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儿里,好半天没喘顺当。   昨日还老大不乐意的魔尊,这会儿居然半点没把自个儿当外人,见他站在那儿,还朝他瞥了一眼,端的是理直气壮:“我是师叔,你们天虞山的教诲不是尊师敬长吗?”   这魔尊简直脸都不要了!为了个吃饭的位子居然用辈分来压他!   长潋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霓旌在一旁憋着笑,给他递了个包子。   “师弟,识时务者为俊杰。”   长潋喝了口粥,平静地劝道:“莫要与心眼儿小的人争执,损了自己的器量。”   话音未落,便招来一记狠瞪。   只是这回,重黎倒是不曾呛他,看着桌上的粥点,眉头皱了皱:“连肉都没有,才几年工夫,你这天虞山就过得如此抠抠搜搜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八成清蒸了   这话说得,饶是长潋都险些噎住。   云渺渺僵了僵,放下了手中刚刚舀起的一勺粥,看着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二愣子:“天虞山茹素多年,是为修身养性,维系山间灵气的纯净,山中无论是长老还是弟子,都是吃素的,并非过得抠搜。”   重黎眉头一皱:“所以你平日里也一直吃素的?”   他转而看向长潋,忽然发问:“她怀着身子,你就让她吃这些?”   长潋刚夹起一只蒸饺,便被他这一喝惊得手一僵,饺子也掉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竭力克制着什么,抬眼望了过来:“这些吃食都是从灵气充沛的山谷中采摘回来的,清心滋补,有何不妥?”   闻言,重黎似是不信:“她如今可是两个人吃饭,光吃这些怎么够?你想饿死我儿子吗?”   长潋的脸色绷住了:“若是觉得不满,不如你自己动手。”   云渺渺从未觉得一顿早餐能吃得如此似箭在弦,霓旌倒是吃得心安,咬着包子饶有兴致地看这一出戏。   步清风有意相劝,却又苦于不知从何说起。   她暗暗叹了口气,打了数千年的师兄弟,指望他俩能坐下来好好吃顿饭,怕不是日头要打西边出来了。   既然杠上了,重黎自是不会低头的,也懒得同他多话,撂下一句“做便做”,而后夺门而去。   “哎”云渺渺不及阻拦,只望见一片玄色的衣摆滑过门边,眨眼便不见踪迹了。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看向长潋。   “师父,您明明晓得他这脾气,怎么还”   长潋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就是知道他这等性子,才懒得惯着。”   这话引得一旁传来嗤笑一声,侧目看去,霓旌捂着腮帮子,嘴里的包子都笑得咽不下去了。   她摆了摆手,好歹忍住:“我只是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能跟你吵起来”   她一度以为,以他这温吞的性子,便是再重的话,也不过换他皱一皱眉罢了,气得他反唇相讥的,恐怕莫出其二。   长潋呵了一声,不予置否。   四人平静地吃完了这顿早饭,还没有等到重黎回来,云渺渺不由忐忑起来,朝门外张望了几眼。   “尊上这是去哪儿了?”霓旌也忧心起来。   倒不是担心他这一去会遇上什么凶险,不如说更担心倒霉催的撞上他的人可会遇上什么危险。   回想起重黎临走前撂下的那句话,长潋总觉得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清风,随我去看看。”他起身,朝门外走去。   云渺渺也觉得事情不大对头,听那祖宗方才的口气,是打算去弄些荤腥吧,可放眼天虞山上下,后厨是不可能有肉的,以他的身份,也不便随意离开映华宫。   如此一来,能去哪儿找肉呢?   “师父,我也一同去吧!”她匆匆跟上。   霓旌思量片刻,也跟了上来。   他们绕着主峰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儿,在池塘旁停了下来,主峰本就鲜有人打扰,处处幽静,便是如此也没听到什么动静,愈发教人心里没底。   霓旌一阵干笑:“这该不会是去山间打猎了吧”   毕竟天虞山钟灵毓秀,可汇集了不少珍兽。   “主峰布了阵,他若下山,我定会知晓。”长潋环顾四下,这混小子在跟前的时候烦得头疼,便是修身养性多年,开口两句话,就忍不住想抽他!可这会儿不见踪影,只觉得一阵心慌气短。   “既然不曾离开映华宫,他又能去何处找荤腥?”云渺渺一句话切中了要害。   说到映华宫中的荤腥,其实极少,除去偶尔停在树梢头顺毛的灵鸟,便只有   长潋心头猛然一咯噔,缓缓转过头,看向不远处飘着朵朵浮萍池塘,下意识地收紧了拳。   “清风,数数池子里还有多少白枭。”   闻言,步清风脑子里也闪过了某个荒唐的念头,走到池塘边,吞咽了一下,抬起手开始细细地数着藏在浮萍下翻着白肚皮的锦鲤。   “一,二,三,四,五,六,七。”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数了一遍。   还是七。   他悬着一口气,只得转过身来向长潋禀报:“师父还有七尾。”   这池子里,本有九尾白枭锦鲤,听闻是长潋从北海天之极捞回来养着了千儿八百年的灵兽,俩月之前被渺渺烤了一尾好吧他也添了火还加了料,为了这事儿,他从山下回来时,足足罚抄了二十遍门规,面壁三日,已经上千的门规戒律,绝非浪得虚名,他走出屋子时,手指都在抽筋儿。   虽说渺渺因受伤免于责罚,到底还是训斥了几句。   这回可好,又少了一尾。   且这一尾,怕是连留个全尸都悬得慌。   “师父”云渺渺眼见着长潋的脸色越来越沉,当望见远处的厨房飘出一抹炊烟的那一刻,从来都是不动如山的一个人,竟然有气到脸发紫的一天,她不由得为之一震,“您还好么?”   霓旌今日也算开了眼见了,这几尾白枭她还未离开师门时也见过,长潋养得极为用心,每日还会给它们念几段清心咒。   这下完蛋,能不能清心倒是没瞧出来,按尊上的性子,八成已经清蒸了。   “师父养的鱼看来也是命途多舛啊”云渺渺小声对步清风嘀咕。   步清风啼笑皆非地戳了她一下:“你还好意思说,头一个敢对白枭下手的可不就是你么?”   霓旌嗅了嗅,有些尴尬:“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   不光闻到了,还挺香。   他们匆匆迈入厨房时,就见案板上切了一撮葱花儿,凶巴巴的魔尊脱了碍事的外袍,站在灶前,往香气腾腾的鱼汤里撒了几颗红枣,用小碟子盛了一勺汤尝了尝咸淡,似是十分满意,唇边竟多了一分笑意。   长潋的脸色顿时黑成了锅底色,周身似有杀气滚滚而起,惊得后面的三人头皮发麻。   然而重黎却似浑然未决,随手地撒上了葱花,汤汁顿时激出一阵清香,满满地装了一盅,奶白的鲜汤面儿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香油,简直教人垂涎欲滴。   若非晓得他的身份,众人怕是要齐齐叹一句   贤惠啊!   长潋:谁也别拦我!我今天要打死他! 第三百五十五章 :本尊真挨揍了   重黎端着鱼汤回过头来,正对上面若结霜的长潋,吃了一吓,手中鱼汤险些晃出来。   但想来他平日里也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重黎也不曾当真放在心上,还以为他是为天虞山门规对他心存不满,反倒嗤笑。   “说什么映华宫不允杀生,本尊就不信了,泰逢剑下的亡魂可不比英招少,况且本尊今日可没动手,这鱼是从那边池塘里捡的。你从前花花草草都养不活,如今还来祸害几条鱼,本尊瞧着那些鱼肚皮都翻水面儿上了,像是刚死的,泡着回头该发臭了,如今熬成汤也不浪费”   他觉着自己今日还算讲理了,费这口舌还同他解释几句。   所幸这鱼还没死僵,倒是不影响下锅,只是不晓得这是什么古怪的鱼,方才开肠破肚的时候,竟发现腹中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内脏,这倒是省了清理的麻烦。   另一边,步清风看着碗里飘着白肉的锦鲤,背后愣是沁出一层冷汗。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霓旌都要被这话气笑了,白枭冬眠的习性是长潋告诉她的,特意挪到那片人迹罕至的池子里,就是不想让人去打扰。   虽说瞧着有些怪异,但白枭冬眠时喜好翻起肚皮来吸收山间灵气,这期间便是五雷轰顶也不会动弹一下,无论是生吃还是下锅,都任君采撷。   如此习性,也是它们愈发罕见的缘由。   “重!黎!”长潋忍无可忍地怒喝,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他的名字,手腕一翻,泛着粼粼剑气的泰逢便赫然出现。   这回不仅是重黎,其他几人也吓得冷汗涔涔。   “师父冷静些啊!”步清风忙劝。   然而执剑之人显然没有听进去的意思。   重黎面色顿变,错愕地瞪着眼前突然发怒的人:“炖你一条死鱼罢了!你拿泰逢剑出来作甚!”   长潋气得手都在抖:“我养了八百年的白枭,你问也不问一句就炖!看我不打死你!!”   这般怒意,就连霓旌都是生平仅见,步清风这才晓得那回的处罚着实是他手下留情了。   换了师弟,下手就无需客气了。   重黎见事不好,赶忙先放下手中鱼汤,抽出无愧挡下了他突如其来的剑气,猝不及防被震得连退三步!   “你居然来真的!?”   泰逢已出鞘,凛凛剑光吹得整间屋子都在铮鸣作响,应是怕掀了这厨房,二人一追一退,还是先出了门才当真开始动手。   似是积怨已久,早就窝了一肚子怒火,长潋这会儿下手可忒不客气了,往日的忍耐与顾忌,被这盅鱼汤气得炸了锅,管不了什么同门情谊了,他今日就是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识好歹的臭小子!!   另一面,重黎自然不会任人宰割,虽未能冲破山间阵法召来佩剑,无愧却是使得又稳又准,都是上古神兵,谁都不甘示弱,半空中电闪雷鸣,寒光道道,从树梢打到墙头,又从墙头飞上屋顶   状况之混乱,言语难及万一。   “别以为本尊会手下留情!”重黎的吼声简直响彻八方,手中无愧电光流窜。   长潋面色发沉,反唇相讥:“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就凭你?”   话音未落,剑光已反手挥出,眨眼间,飞檐都被削掉大半!   步清风还是头一回如此之近地看到长潋与魔尊动手,从前怕殃及无辜,便是一触即发的危急关头,长潋也还是会先将人引开才拔剑相迎,今日怕是真气狠了,居然在映华宫中直接动起手来。   “这这可怎么办?”他寻思着如何阻止那二人,但稍稍靠近些,便会被剑气和鞭子掀起的罡风逼得退回来。   九思早已撑开,霓旌站在灶台边,低头嗅了嗅。   看看这一锅鱼汤熬得真够香的。   “你可别过去掺和,他俩打架,不插手为妙。”   那哪里是他们能劝得住的场面,远远望着都觉着怵得慌。   “一碗鱼汤引发的血案啊”她叹了一声。   “是吗?”云渺渺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酣战的二人,半响,道出一句,“我瞧着他俩打得倒是挺高兴的。”   “啊?”霓旌左瞧右瞧愣是不晓得她是如何得出这结论的,“这哪里像是高兴?”   云渺渺不置可否,只是默然无言地望着那二人。   见惯了师父清心寡欲的模样,便是熟悉如长琴长老,也不曾见师父对谁发过火。   但这世上怎么可能当真有这般没脾气的人啊,只不过是将不满与怒气都藏起来罢了,在这世间活得越久,便越是难以坦率地对人对己,从最初的意气风发,到后来的圆滑温和,还能让自己发发脾气的人和事,也越来越少。   最近她总觉得,师父像是有什么心事,一个人静静地望着某个方向发呆的时辰也一日比一日久,可每每发问,却又被模棱两可地带过。   或许比起继续隐忍,找个人打一架反而更好些。   “得亏主峰布下了阵法,不然这动静,山下这会儿都该乱成一团了。”望着瓦片横飞,好一阵鸡飞狗跳的映华宫,霓旌不由感慨,“从前觉得这里处处都是安静的,如今看来,只是缺了个事儿精。”   云渺渺无奈地瞥了她一眼:“你能在崇吾宫活到今日,靠的是运气吗?”   “那倒不是。”她粲然一笑,“主要靠皮厚。”   这一架足足打了小半日,鱼汤凉透了,屋顶掀飞了,就连梵音水榭都没能幸免于难,无愧劈折了好些红莲,气得长潋又赏了他好几剑。   打到最后已经无所谓什么剑招鞭法了,横砍竖劈,揪领子,踩脚背,能抓住的破绽一个都不放过,长年修炼,身法倒是漂亮,但归根究底,都打得黔驴技穷了。   一个被墨鞭捆住了手脚,另一个被长剑抵住了脑门儿,死磕着一口气,就是不撒手。   步清风劝得嗓子都哑了,霓旌倒是觉得着实没这个必要,还给他递了两杯茶润口。   四下早已一片狼藉,在打下去,怕是能到夜里。   云渺渺叹了口气,走进了七零八落的水榭,静静地望着那二人,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一幕在哪儿见过,一阵无奈油然而生。   “还不停手么?”   重三岁:你居然来真的!   长潋:我不光来真的,我还要打爆你的狗头!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天虞山上仙为一条鱼痛打师弟啦! 第三百五十六章 :您这样会没人要的   平静的声音如一阵风,带着似有若无的叹息,飘入了水榭。   似是阔别多年的斥责再度响起,仿佛要掐死对方的二人倏忽一僵,下意识地收住了势。   二人转过头来,望见的,是站在屋檐下略显稚嫩的女子,被劈得不成样子的丝帘飘了起来,有那么一晃神间,仿佛看到了那一袭白衣翩飞。   二人俱是怔了怔,郁结心头的恼火刹那间散了一半。   “松开!”长潋咬牙道。   重黎不甘示弱:“你先收起泰逢!”   “你不松开无愧我如何收剑?”   “我收了无愧好让你劈下来吗!”   “我不跟傻子一般见识!”   “说的是你自己吧!”   二人暗中较着劲儿,压低了声音,口气却没半分妥协之意,旁人听来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这俩人八字相冲吗”霓旌都想抓点瓜果坐下来了。   云渺渺有些头疼,趁着他二人争执不下之时,召出不染,不轻不重地甩在了墨藤上。   无愧瞬间松开长潋,缩了回去。   惊诧之余,泰逢剑也随之收了起来。   二人低着头,金光桀烁的长藤就在眼皮子底下,阵阵流光中,飘过一片洁白的衣角,这似曾相识的一幕,令他们不由心生慌乱,仿佛下一句就该听到她说。   自己找块石头顶好,去云渺宫屋顶跪着。   昆仑神宫的屋顶,冷不冷倒是无妨,但诸天神佛每每路过,都免不了朝这儿看上一眼。   他们的师尊不但不习惯如何教徒儿,更不擅长如何处罚徒儿,以至于那些年,诸位神明聚在一处时,只消一提起在神宫屋顶上顶石而跪的人,便会一拍大腿,叹一句。   哦,朱雀上神门下那俩小子又犯事儿了啊。   往事犹在昨日,然回过头,望见的却并非记忆中总是神色淡淡的那张脸。   恍惚之余,不免有些落寞。   二人终是收了手,却依旧各自扭着头,相看两相厌。   云渺渺着实无奈:“好几千岁的人了,有什么话不能心平气和坐下来说?”   “本尊没法儿跟他心平气和!”重黎没好气地指了指自己被剑气划伤的脸,“你瞧瞧,他下手多狠!专照着脸打!一肚子坏水儿的东西!”   长潋当即回瞪,眼角也有一圈淤青:“你还有脸告状!?”   眼见着又要吵起来,云渺渺赶忙拦在二人中间。   “好好好都没错儿!打了这么久,先歇会儿行不行?”   再打下去,映华宫都要被拆了。   二人悻悻地冷哼一声,可算是消停了。   步清风和霓旌也双双松了口气儿,且看着他们一路回到主殿,一路狼藉尽收眼底,树杈上还倒挂着一扫帚,场面着实不堪入目。   这俩都是动起手来不晓得兜着点的主儿,四周都成这样了,身上大大小小也挂了不少彩,霓旌去取了些膏药来,与云渺渺一同帮他二人上药。   方才还打得鸡飞狗跳的二人如今一左一右地坐着,都各自收敛了不少。   “几岁的人啊你们,打架斗嘴,幼不幼稚”霓旌无奈地摇着头,取了块帕子帮长潋敷脸上的淤青。   步清风去外头收拾残局了,可怜那小子,不知要费多少工夫才能把这儿清扫干净。   她算是领悟到了这二人为何不能凑到一处的真正缘由了,这一架打得,可比战场上还凶悍。   瞧瞧这鼻青脸肿的,敢情都商量好了,专朝着脸招呼?   重黎不满:“是他先动的手,本尊可没想同他打!嘶!”   “别动。”云渺渺按住他的肩膀,擦拭他脸上的几道口子,下手倒是不重,方才那一下是他自个儿转过了头,结结实实的撞上了。   诚然早就料到迟早有这一出,但如此场面,还是出乎意料。   听闻缘分都是前世积攒下的德与孽,他俩这辈子能成为师兄弟,思来想去是不是前世孽缘未了   “谁知道那鱼没死,肚皮都底朝天儿了”重黎郁闷地咕哝。   长潋咬牙:“白枭本就如此,自己没见识还不嫌丢人。”   话音刚落,霓旌已经笑出了声,二人齐齐看了过来,她连连摆手:“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看你俩吵架还挺稀罕的。”   云渺渺也点头附和:“师父平日里连话都极少,的确难得。”   浑身上下都冒着仙气儿的人,同别人吵架的时候原来也会怒会气,会瞪眼呲牙,从前她们连想都不敢想。   这祖宗可真能耐,五行缺揍,逮谁气谁。   重黎总觉得她俩这话不太对劲:“你俩拐着弯儿膈应本尊呢?”   “没有,夸你呢。”云渺渺脸皮都没眨一下,顺毛顺得娴熟,“脸转过来些,另一边还有道口子。”   一面说,一面勾着他的下巴往这边一转。   “得亏您不是凡人,不然这都破相了。”她看着那几道口子皱了皱眉。   重黎不以为意:“几道疤而已,有什么干系?”   胸口被开个血窟窿他都过来了,区区几道剑气留下的伤,自是不放在心上的。   然话音未落,就感到脸上一痛。   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以您这脾气,若是再丑点儿,怕是没人要了。”   “噗。”重黎僵住的瞬间,霓旌实在没绷住,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有些话咱们私下说就好”   大实话就别当着尊上的面儿了,多扎心啊。   重黎脸都黑了,想了想又下意识摸了一下自个儿的脸,陷入了沉思。   从前为了讨她欢心,确实使了不少招儿,亲手雕过玉佩,捏过泥人,都鲜少得她多看几眼,总觉得她对他算是不屑一顾的,故而不曾往色相这方面想不如说是忌惮她手中的不染,也没敢想。   他深思熟虑之后,给霓旌私下传音。   “本尊算好看吗?”   霓旌一怔,错愕地瞥了他一眼。   他的的确确是诚心发问的,正因如此,她才觉得不可思议。   抽搐的嘴角快要忍不住想要大笑三声的冲动,一本正经地问:“您觉得您自个儿丑?”   他沉思良久:“应当还算过得去?”   改日她还是在崇吾宫多摆几面镜子吧。   重三岁:本尊觉得自己长得一般,用不了美男计   霓旌:给您一面镜子,您品品,您细品 第三百五十七章 :端华来访   沉默良久,重黎终还是扭脸看了长潋一眼:“那鱼炖都炖了,吃一顿是不是也算对得起它八百年的岁数?”   不会说话您可闭嘴吧!   “咳咳咳!”长潋猛然咳出一口血,惊得三人齐齐僵住。   看着面色陡然苍白的长潋以及地上一滩血,云渺渺和霓旌的目光不由地落在了他身上,似有一丝狐疑。   “看,看本尊做甚!本尊又没气他!”重黎脸都黑了,错愕地瞪着长潋,当即想到他体内的邪气。   他体内那一半虽说也隔三差五给他闹个不痛快,但好在他早已堕魔,倒是还算撑得住,但长潋既为上仙,一身仙骨纯灵,要想封住无尽,并非易事,眼下看来,怕是快入心脉了。   他想开口,长潋却斜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多言。   他一愣,看向一旁的霓旌和云渺渺,面色微诧,思虑片刻,还是私下传音与他。   “你还没告诉她俩?”   霓旌给他递了块帕子,眉头微皱,看起来应是比云渺渺知道得多些。   “暂且瞒着罢,我还没到”   传音未落,他便忽然昏了过去,幸而霓旌再旁,及时接住。   “师父!”云渺渺面色顿变,忙上前查看。   霓旌给他把了脉,神色有些凝重,似是有所迟疑,顿了顿才道:“气血攻心,歇一会儿便能醒,莫慌。”   云渺渺一愣,犹豫片刻,正想细问,步清风匆匆而入,还未开口便一眼瞧见昏倒在霓旌怀里的长潋,吃了一惊。   “师,师父怎么了!”这等状况下,他率先怀疑的自然是一旁的重黎,还未拔出剑来,便被隔空打了回去。   “别咋呼,这还没死呢。”重黎沉着脸按住长潋的手腕,凝灵传入他体内,但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过来。   长潋眉头紧锁,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他亦觉察到他体内乱窜的无尽的邪气,虽已竭力压制,依旧甚是可怖。   他暗中注入一道灵气,疏导经脉,调和紊乱的气息,试着令其渐渐平息。   他与长潋本就师出同门,所修功法亦无差别,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眼见长潋面色稍缓,云渺渺等人得以松口气儿,才想起方才步清风神色匆匆地进来,似是有话要说。   “师兄,可是发生什么了?”   闻言,步清风猛然回神,拿出了一只传音纸鹤:“端华长老刚刚传信来,有要事谒见师父,一会儿便到映华宫。”   霓旌脸色一变:“一会儿便到?人都不晓得几时能醒呢!”   云渺渺看向昏睡不醒的长潋,沉思片刻,转而问步清风:“可能拖一拖?”   “这如何拖?”步清风本是进来报个信儿,也不曾料到会有这等状况,一时间没个借口回绝端华。   对端华的怀疑还未打消,云渺渺自是要留个心眼儿的,师父这个样子若是被撞见,万一长老真有什么隐瞒,只怕不妙。   犹豫之际,远处一朵祥云落在崖边,一袭青衣冉冉而来,不是端华还能是谁。   “糟糕”她心头一紧,立即与霓旌将长潋搀入内殿,将门关上。   “这可怎么办?”霓旌也不免有一丝心慌。   数千年为仙门柱石,一朝倾塌,会引起何等轩然大波。   明明一直在服药,难道是她诊断有误   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攥着长潋的衣袂的手无声地收紧。   “此事暂且不可外传。”云渺渺斩钉截铁道,“端华长老可有说是何等要紧事,能否暂缓?”   这个节骨眼儿上,怎么就这么巧?   步清风摇了摇头:“纸鹤传音并未言明,应是要当面同师父细说,但师父现今不省人事如何出去?”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端华的声音。   “掌门?”   众人心头一咯噔,透过朦胧的窗纱能望见端华就在外头走动。   霓旌压低了声音,摇摇头:“不能让他进来”   思虑片刻,云渺渺正欲起身出去面见端华,身侧的人却忽然站了起来,沉着脸朝门外走去。   云渺渺吃了一惊,不知他意欲何为,但他若就这么走出去,映华宫中出现魔族,这事儿怕是十张嘴都说不清。   想拦,却没能来得及。   他周身荡开层层雾胧,每走一步,便散去一份浊气,不知从何处而起的纯净灵气,竟与长潋愈发相似。   雾气散去之时,玄色的衣袍已然化为如雪的荼白,素缎轻纱,翩然如羽,发上金冠也于瞬息间变作纤长的鹊尾冠,银丝长绦,无论身量还是穿着,与昏睡的长潋别无二致,无需回头,一道背影便足以乱真。   三人领会到他的用意,不由错愕。   便是日头打西边出来,她们也不敢信他竟会乐意这么做。   云渺渺清楚他的性子,自是不放心,忙放下手中药瓶跟了上去,顺势将内殿的门带上。   长老谒见掌门,即便是掌门弟子,若无首肯,也不宜多加掺和,她便躲在不远处的柱子后,屏息凝神,静静地听。   端华见“长潋”从内殿走出,眉头舒展,上前行礼:“参见掌门。”   “眼下没有旁人,无须多礼。”   答复的声音平缓沉稳,一改平日凶巴巴的口吻,竟与长潋如出一辙,倒是出乎云渺渺的预料。   若非极为熟悉之人,怎能如此相像。   端华起身,看了看眼前的“长潋”,眸中略有狐疑之色。   说不出为何,但今日的掌门似乎精神了不少,眼中也多了几分神采。   “怎么?”重黎微微皱眉。   端华避开视线,转而看向屋外:“方才一路走来,处处狼藉,映华宫少有如此混乱之时,不知发生了何事。”   闻言,云渺渺心头猛然一跳。   诚然有师兄善后,但短短半炷香工夫,如何能将外头的残局收拾干净。   正忧心于如何将此事圆过去,就听那头传来了平静的答复。   “本我今日教了徒儿几招,不足为奇。”   端华狐疑:“教几招便成这样了?”   他方才瞧见屋顶都掀了半边,更别提诸多折了腰的草木。   “嗯。”重黎目不斜视,“用的泰逢剑。”   端华一噎。   “明日我送几把寻常灵剑来吧。”   重三岁这个师弟其实还是很了解师兄的,之前有小可爱担心三岁扮不来长潋,但其实他的演技还是不错的哈哈哈哈哈 第三百五十八章 :玉珠与咒术   云渺渺谨慎地探出头,只望见那道荼白的背影与端华站在一处,似乎并未露馅儿,暗暗松了口气。   本以为以这祖宗的性子,定然不屑于应付这状况,更不必说以天虞山掌门的身份与长老议事,严明如端华长老,行事素来细致入微,她还担心被瞧出端倪,却不曾想这祖宗扮起她师父,竟能相似至此,饶是她一时间都难辨真假。   这师兄弟俩的关系,还真是难以捉摸啊   恰在此时,重黎回过头,正巧看见柱子旁探来探去的那颗脑袋,登时一瞪眼,惊得云渺渺赶忙缩了回去,心有余悸地捂着心口。   顶着师父那张脸瞪人,原来还是这么凶巴巴的啊。   那二人一面说一面走动,她小心地往旁边退了退,以免被端华察觉,却险些碰掉了身后的杯盏,虽及时接住,气息还是乱了一下。   端华似有觉察,皱着眉看了过来。   “你今日来,有何要事?”   重黎及时岔开了话,才令他打消了深究的念头。   迟疑之后,端华点点头:“掌门前些日子交代的事,已有眉目,特来向掌门禀报。”   重黎微微蹙眉,虽不晓得他究竟说的是什么事,还是先应了一句:“那便说来听听。”   端华道:“如掌门所料,那孽障的尸体上,的确找到了被人动过手脚的痕迹,当日封印被破,多半与此脱不了干系。”   尸体?封印?   重黎心中生疑,面儿上还记得端着长潋的架子,依旧波澜不惊。   “可知是谁动的手脚?”   端华摇摇头:“这尚未查明,但尸体似乎被施加了某种咒术,将那孽障的灵力汇集于一点,由此冲破了封印,看来是有人暗中协助,唯恐天下不乱。”   说着,他取出一枚玉珠交给重黎。   “我暂且将那咒术封在了玉珠中,可惜才疏学浅,尚无法看透这是什么来头,掌门且过目。”   重黎接过玉珠,细细端详,果真在其中瞧见一团游荡的浊气。   不祥,阴诡。   比起无尽,丝毫不逞多让。   他将一缕灵识注入其中细探,灼烧般的刺痛顿时反涌回来,仿佛在抗拒着他。   他忍耐着凝神继续,越是不让他看,越是古怪,他暗中发力,一气冲破了施加在咒术上的禁制,终于看清了它的真面目,顿时色变。   “掌门,如何?”端华见他神色有异,忙追问。   重黎咬着牙,将灵识收回,顺势把珠子也纳入袖中,郑重地看向端华:“此物便留在映华宫,你下山去吧,暂且莫要声张,此事我自有分寸。”   端华心存疑惑,但他既然都这么说了,他自当遵从掌门吩咐。   “还有一事。”他又道,“连日有仙门弟子失踪,各派掌门都怀疑是魔族所为,眼下虽无确凿的证据,但云渺渺的处境只怕不妙,便是掌门护着她,若无法证明她的清白,护得了一时,却到底只是扬汤止沸的法子,这样下去她的处境只会愈发尴尬,终有一日难堵悠悠众口,不得不罚。   魔尊重黎阴险狡诈,早就对仙门虎视眈眈,不知会使出何等手段,掌门若是不想重蹈当年的覆辙,还需早做决断,您能保住一个,不一定能保住第二个。”   留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之后,端华便告退了。   重黎站在门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外头,脸色不大好看,沉默良久,回过头来看向身后的柱子。   “再多说几句,他定能发现你。”   片刻的寂静之后,云渺渺走了出来,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他眉头一拧:“这么看着本尊作甚?”   顶着一张天虞山名景的脸,口吻却嚣张至极,与应付端华时判若两人,她这么看着,都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就像是熟识多年的人,忽然换了个魂。   “方才端华长老说您阴险狡诈的时候,还以为您会发火。”她道。   重黎冷哼一声:“一句无关痛痒的话罢了,再难听的本尊都不知听过几轮了,还同他一般见识?”   她抿了抿唇:“总而言之谢谢。”   若不是他肯幻化成这副模样,该如何瞒过端华,她确实没有主意。   与平日全然不同的一张脸,眼中的跋扈却还是如出一辙。   “本尊只是还那个小心眼儿的一条鱼的人情罢了,要你谢什么?”   这话说得云渺渺啼笑皆非。   真不晓得到底是谁心眼儿小还爱记仇。   “方才我离得有些远,听得不太真切,端华长老同你说了什么?”她问。   似是觉得没什么可瞒她的,重黎犹豫片刻,道:“他应是奉长潋之命,在查令丘山的事。”   他将玉珠拿出来,却在她伸手的瞬间将她挥开。   “只准看,不准碰。”他沉着脸喝止,“这里头的邪气非同小可,不要命了你。”   云渺渺吃了一惊,暂且收回了手,细看那枚珠子,里头流转的邪气近乎漆黑,甚是可怖。   “这是什么”她错愕地望着他。   “咒术。”他顿了顿,“要命的那种。”   她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从梼杌的尸体上找到的?”   提及令丘山,她自然想到那具被带回来的硕大尸体,没记错的话,应当是被师父藏起来了。   交给端华长老细查了吗?那这几日端华长老的行踪难道是她多想了?   可如此一来,又有诸多说不通的地方   “这咒术你不可太过接近,回头本尊自会给长潋那厮看。”重黎郑重地叮嘱了一句,看着手中的玉珠,陷入沉思。   长潋既然让人去查梼杌的尸体,定是已经察觉到了个中端倪,他当日光顾着杀了那畜生,倒是不曾留意封印是如何被破的。   今日看到这枚玉珠中的咒术,既在意料之外,又觉得并非空穴来风。   布下这术法的手段,他曾见过。   术法算不得多么稀罕,但当年在昆仑,能将此术用到如此精妙之人,屈指可数。   就他所知的,除了父神,也仅有四位上神和几位神君。   自不周山一劫后,当日在场的诸天神佛,就没有一个侥幸活下来的。   而昨夜,偏偏让他看到了那张画像   世上哪有如此凑巧之事?   若非当年他看走了眼,便只有那一种可能了。   光是想想,他便一阵烦躁。   内殿的门在此时拉开,打断了云渺渺想要追问的念头,步清风谨慎地环顾四周,确信端华的气息已然走远后,悬在嗓子眼儿的这口气才喘出来。   而后,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化作长潋模样的重黎身上。   尽管方才在门后偷听时已然料到他的用意,但亲眼所见,几乎分毫不差的二人,属实惊诧。   若不是眼神不对,他怕是也要认错的。   他吞咽了一下,才缓过神来,望着他二人道。   “师父醒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你这本事倒没荒废   他们步入内殿,霓旌已将长潋搀到了软塌上靠着。   长潋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方才却是好转了些。   “师父可好些?”云渺渺忧虑地看向霓旌。   她面色凝重,刚刚收起银针。   “今日算是缓过来了,尚需静养。”   闻言,在场之人无不心头一咯噔。   长潋倒是神色淡淡,似是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日,转而看向重黎,莞尔一笑。   “确实很像。”   重黎呵了一声:“还用你说?”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前你就没少化成我的模样四处闯祸,能辨出不同的,只有师尊,时隔多年这点本事倒没荒废。”   重黎拧眉:“这话可不像是在夸本尊。”   他轻咳一声:“这几日须得麻烦你继续维持这副模样了。”   他如今的状况,怕是暂且不能下山或是见人。   “你倒是放心,就指望本尊给你收拾烂摊子。”重黎将手中的玉珠扔到他眼皮子底下,“这东西是方才那小子送来的,你自己看看吧,怕是真被你猜中了。”   长潋低头看去,瞧见玉珠中涌动的邪气,顿时沉下了脸。   “居然真是如此”   云渺渺等人听不懂他二人在说什么,开口询问也不曾答复。   其中秘密,似是只有他二人心知肚明,却又不愿言说。   一枚染了邪气的珠子,到底有何深意?   长潋刚醒,甚是虚弱,也不是细问的时候,留下霓旌照料后,云渺渺和步清风便先出去收拾外头的残局了。   映华宫虽没有风华台那般广阔,但屋舍诸多,收拾起来颇为费劲儿。   这边添砖加瓦,那里封补残垣,不知不觉,便是好几个时辰过去,抬头四顾,才总算像样了些。   二人歇了一会儿,还没等缓上几口气,猛然惊觉已经好些时候没瞧见魔尊了。   他这会儿可还顶着师父的脸,若是想下山,也易如反掌。   “糟糕!快找人!”步清风一拍大腿,嚯地站了起来。   二人惴惴不安地在映华宫中找了数圈儿,还是瞧见后厨冒出了炊烟才慌忙赶去,心惊肉跳地冲入屋中,瞧见的,是正在切菜的重黎。   他的确还顶着长潋的模样,唯有眼神与之不同,但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长潋本人在这儿捣鼓。   如此一想,反倒更吓人了。   还好不是师父在做饭   步清风松了口气,又被这个油然而生的念头吓了一跳,转而看向云渺渺,她的脸色亦复如是。   二人相顾无言,心念却是想通的。   师父做饭,比魔尊可怕多了。   重黎抬头瞥了二人一眼,顺手将切好的菜放入盘中,他们这才留意到,灶上不止一碟切好的菜,但无论哪一盘,都齐齐整整地码好,娴熟得教人不敢相信。   云渺渺瞥了步清风一眼,对他此时瞠目结舌的样子并无多少意外,当初她头一回看这祖宗下厨,也觉得不可思议。   “魔尊不是都等着别人伺候吗?”步清风低声嘀咕。   她耸了下肩:“不巧,他好像是魔界最会做饭的那个。”   重黎侧目看了他二人一眼,面露狐疑。   “杵在那儿做甚?”   闻言,二人抖一激灵,看都看见了,此时退出去似乎有些不大合宜。   看看天色,竟快到晚饭的时辰了,平日都是步清风做饭,今日换了个人在这忙活,倒是有些不习惯。   尤其还顶着师父的脸   “我能帮上忙吗?”云渺渺才上前一步,便被他拦了下来。   扬手一指窗下的凳子。   “你坐那儿去,别上前。”   斩钉截铁的口吻,显然是早已领教过她的“厉害。”   说罢,转而看向步清风:“你来搭把手,把那边的豆腐切了。”   “哦”瞧着这张脸,步清风下意识地应了声,恍恍惚惚地切好了豆腐才猛然想起,这位可不是他师父。   “这个焯一下水。”重黎毫不客气地又丢给他一盘菜。   此时拒绝,八成是要挨揍的。   横竖也是做给师父师妹吃的,步清风也就硬着头皮照着他说的话去做了。   而云渺渺已然坐在了窗下,看着二人里里外外地忙活,刚一炝锅,香味儿便出来了。   她望着站在灶边的重黎,有些不解:“您这几个时辰都忙着做饭了?”   重黎眼都没抬,往锅里加了一勺盐。   “你当本尊是伙夫吗,几个时辰围着灶台转?”   “那您方才去哪儿了?”   回想起来,似乎从离开主殿后,便不曾见他了。   他神色淡淡:“反正没离开这座山,四处走了走。”   这话只能算真假掺半。   他先去了长潋那儿一趟。   服了霓旌开的药之后,长潋的状况稍有好转,他问过霓旌,她似乎只知道这是陈年旧伤,并不晓得无尽的事。   想来以长潋的性子,的确不可能就这么告诉自己的徒弟,自己可能命不久矣的事。   他比旁人更清楚封印邪气入体是如何凶险,当年无尽肉身被封天阵所毁,只留下一团邪气压在不周山下,从封印中取出一半邪气时他便晓得迟早有这么一日。   只不过他堕魔之后比长潋能撑得更久些罢了。   那时他所想的也不过一个念头。   她为之挫骨扬灰才护下的苍茫六界,便是要毁,也得他亲手来,旁人想都不要想。   颍川曾说过,他这执念好笑得很,就像一个任性负气的孩子,手中捏着一颗糖,便是丢在地上,都不许别人捡。   你死我活地斗了数千年,他也曾对长潋动过杀心,但总是棋差一招,次数多了,挂在嘴边的“我要杀了你”,倒像是他与长潋见面的一句寻常寒暄。   谁都没能要了谁的命,谁也都没有想过对方突然有一天要死在别人手里,会是什么滋味。   看着如今的长潋,他不免有些五味杂陈,说不清是气他这么不中用,还是怒那邪气如此难缠。   长潋却似是已然接受了自己的命,一心都在端华拿来的那枚玉珠上。   珠子中暗藏的咒术他二人都是见过的,就在昆仑云渺宫。   这等手段,他们能想到的,亦是同一人。   “执明上神若当真还在人世,为何要这么做”回想起这些年发生的种种古怪之事,长潋着实想不明白。   身为上神,本因庇佑苍生,卫道除魔,怎会与邪气和凶兽扯上关系   “他有何目的暂且不得而知,但他要真还活着,当年封天阵便确确实实地缺了一方神柱,会出现裂隙也不足为奇了。”重黎只记得当初赶到不周山时看到的惨况,一夕之间便令神界陨落殆尽,侥幸活命的竟只有被先一步送走的镜鸾和长潋,以及当真没有去不周山的酆都主君。   明明早有安排,若非出了措手不及的状况,怎会如此?   没有七情六欲的上古神祗,数千年来,无人敢将祸世之罪连想到他们身上。   但长潋说过,他们的师尊曾有过入世体味人间冷暖的念头,若当真无心无情,这本是不可能的。   既然能够心生此念,也就意味着   但如此一来,引发这一切的缘由又是什么呢? 第三百六十章 :何为怦然心动   “您怎么突然想到下厨了?”   云渺渺突如其来的一问将他从沉思中唤回了神,往锅里撒了把葱花。   “早饭,不好吃。”   此话一出,步清风愣是一僵,咬牙回头瞪过去,师父师妹吃了八年都没说什么,这魔头倒是真不客气。   枉他大清早忙活了一个时辰,但凡有点脾气听了这话都要生气。   “您做得很好吃吗?”论辈分到底还是师叔,步清风多少还是留了几分客气。   重黎不答,恰好锅里的汤炖得差不多了,盛出了两小碗,其中一碗拿到了云渺渺面前。   “给我尝尝?”许是他的举动过于顺理成章,看着眼前这碗热腾腾的汤,她不由得愣了愣。   “这儿还有别人?”   闻言,她接过了碗。   他转头看向步清风,指了指灶台上放着的另一碗:“那是你的。”   步清风一僵,诚然有些犹豫,但想起他方才那句话又觉不服,犹豫片刻,走上前拿起碗半信半疑地喝了口,顿时一怔。   确实,略胜一筹。   他有些尴尬地放下碗,狐疑地看了看重黎。   “师叔的厨艺是跟谁学的?”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重黎顿了顿,用余光瞥了眼坐在窗下吹着热气儿的白衣女子,不温不火地呵了一声。   “因为从前有个做饭很难吃还乐此不疲给两个徒弟做饭的傻子,为免因吃饭而夭寿,总要学一些的。”   还未恢复记忆之时,他还怪哉自己为何对庖厨之事如此熟稔,而今倒是想起来了,可不就是生活所迫么。   云渺渺一怔,茫然地抬起头,他这话应是在说那位朱雀上神才是,可为何要一边说一边看她?她做饭应当好些吧?   忙里忙外地做了一桌菜,霓旌迈入花厅时都怔了怔。   云渺渺见她脸色不大好看,先想到的便是长潋的伤势,虽说魔尊嘴欠了些,但以师父的器量,怎么可能被气到吐血?就连她这个不擅医术之人都能看出,师父这回怕是伤得不轻。   世上能伤得了师父之人,屈指可数,她能想到的便是在锁天塔与相柳交手那时以师父的性子,隐瞒下来也是极有可能的。   但就连霓旌都似是忧心忡忡的样子,着实令她心头一紧。   霓旌似是觉察到她想问什么,微微一笑,却并未提及长潋的状况,话锋一转,笑意灿烂了几分:“哟,这是尊上做的吧?”   吃了几日步清风做的饭菜,今日的格外不同呢。   可环顾四周,却不见重黎。   “尊上呢?”   步清风答道:“他师叔说没什么胃口,今日的晚饭我们自个儿吃。”   他顿了顿,又尴尬地补了一句。   “若敢剩下,要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闻言,霓旌哑然失笑,这的确像是尊上会说的话。   不过看看这一桌的菜,不知是无心插柳还是有意为之,好些菜都是这丫头爱吃的辣口。   她幽幽一笑。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心细如尘,尊上这脾气若是能改改,怕是要被那些女妖怪生吞了。   她瞥了云渺渺一眼,又觉这念头有些多此一举。   罢了,脾气什么的,有人惯着也是种福分吧。   “我拿些饭菜去,你二人慢慢吃罢。”说着,她取来食盒和碗碟,盛了些汤水和清淡的饭菜,犹豫了片刻,又舀了一小碟红油麻婆豆腐搁进去,而后便提着食盒出去了。   “是给师父送去的吧?”步清风原也有此意,倒是被她抢先一步,“她不是一直不愿承认是师父的弟子么,对师父还挺好的。”   云渺渺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肯不肯再认师父,与她心疼师父并无相悖之处啊。”   这样说好像也没错。   “可”他回过头,看着这一桌的菜肴,“这桌菜咱俩吃得完么?”   想起那祖宗临走前的说的话,他俩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   天色渐暗,收拾好碗筷,已是月上东山,便是四处走动了一会儿,云渺渺依旧觉着撑得直不起腰,步出映华宫,打算再去消消食儿,否则今夜怕是睡不着了。   她心中挂念着长潋的伤势,去寝殿那边瞧了几眼,门扉紧闭,似是亮着一盏灯,她犹豫片刻,还是没有进去打扰。   近日诸事堆积,一桩接着一桩,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回过神来,脑中思绪已如乱麻。   端华长老和那团邪气究竟有没有牵扯,是她误会了还是另有端倪?   失踪的弟子们又被藏在了哪儿,难道真就如此天衣无缝?   那团唤作无尽的邪气,就是在竹林中袭击她的人吗   还有师父和魔尊隐瞒的事   细想下来,这些事好像都与不周山那场劫难有关,难道要从那儿着手?   她着实有些头疼,揉了揉发紧的眉心,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浮昙台这边。   一阵恍然间,望见了站在浮昙石上的一道荼白的身影。   方圆数丈的圆石头虚浮于九天悬瀑之上,夜雾缭绕,水汽氤氲,乍然风起,白袍如浪,似曾相识,如她曾挥毫而成的画,无数次于梦中涌现出来。   那不是长潋。   她也说不清为何,这念头却是斩钉截铁。   他应当察觉到身后有人,将要回过头来,而她所想见到的,却并非幻化而出的长潋的脸。   望着他缓缓转过身来的瞬息间,她脑海中忽然有了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想要看看他穿着这身白衣,原原本本的模样。   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浮台上的人回过了头,凌厉的眉,藏着新月的眼,明明一身如雪的颜色,却愣是被他穿出了灼灼耀目的浓烈,身后的星河像是无数滚烫的火焰,烧得她心如擂鼓。   这天地间仿佛再没有别的声音和色彩了,唯有眼前的人,像跌入红尘的雪,便是摔得粉碎,也依旧刻在了她眼里。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呢?   她捂住了心口,这儿是灼热滚烫的,还有着细密的痛楚,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生根发芽。   在不夜天的时候,她倒是从莲娘口中听来一个词,当年她不太明白,如今忽然觉着甚是相衬。   叫做,怦然心动。 第三百六十一章 :这就足够了呀   踏上这座浮昙台时,重黎也想不通自己是如何走到这的。   脑子混乱得很,只想找个能静一静的地方。   这座映华宫他不屑一顾了数千年,却是头一回知晓,当初想要在这儿建一座仙门的,居然是他的师尊。   那个冷漠又固执的朱雀上神,竟然会想看看这世间冷暖,这话从长潋口中说出,他甚至觉得十分可笑。   她有心吗?   她又能拿什么去体会这世间冗杂繁复的七情六欲?   她甚至连自己的徒弟都不愿意救   他怎么都忘不了苍梧渊妖兽之潮中,他是怀着怎样一番心情望着她头也不回地远去,若不是余鸢将他从尸山雪海中背出来,他早就跟那些妖兽一样,成了一堆白骨了。   无往不胜,举世无双的师尊,呵。   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将他的心一次次踩在脚下不屑一顾的混蛋罢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混蛋,居然会说出想要体会人间百般这等话。   这座天虞山,就是她的遗愿吗?   连遗愿里,都从未提及他一句   就这么厌恶他吗?   这浮昙台悄无声息,许是人迹罕至,无论什么时候,好像都是寂寞又凄清的。   但天虞山上下,也唯有这儿,汇集着无上精纯的灵泽,仿佛这方圆数丈之地,便是这天地间,最为干净之处。   如此平和宁静,合上眼的时候,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云渺宫前潮起潮落的朝雾花海。   想起站在花海尽头,身披晨曦的那人。   眼前起了雾,依稀望见远处的座座浮山和巍峨的风华台。   他有些恍然,亦不免疑惑。   若换了她站在这,又能看到什么呢?   人情冷暖,她是认真的吗?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诚然已刻意放轻,但于他而言并无多大区别。   熟悉的气息令他倏忽一僵,回过头来,烟云近前,竟猝不及防地望见白衣翻飞,轻盈的红丝如炼,随风翩然,冷漠的眉眼,如同无数次浮现在梦中的景象,令他措手不及。   慌乱仅仅一瞬,那声“师尊”险些脱口而出之前,那张脸便如蜃楼一般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面讶异的云渺渺的模样。   他愣了愣,旋即稳住了心神。   云渺渺还诧异于他方才一闪而逝的慌张神色,至少在那一刹那,她分明感觉到,他看见的是另一个人。   至于看到了谁,此时细问,显然不太识相,她心中有几分数便够了。   她清了清嗓子,走上了浮台:“晚饭吃多了,打算出来消消食再回去,您是没胃口,来浮昙台吹风的?”   重黎不置可否:“无意间走到这儿罢了。”   她默了默,走到浮石边眺望远处,山风轻缓,恢复了几分的护山阵法中,便是严冬也并不觉得冷。   才有了点声息的浮昙台,再度陷入无言的幽静,重黎望着那道略显单薄的背影,从前总盼着能胜过她的一日,而今明明动动手指便能轻而易举地赢,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想起她如今的处境,山下恐怕少不了对她心存怀疑之人吧。   “不是你做的,为何不解释?”他皱着眉问道。   她似乎僵了僵,望着远处的风华台平静地答复:“人言可畏,当所有人都认为你错了的时候,便是你舌灿莲花,也没有说清楚的机会,还不如省些力气。”   这淡然的口吻,与从前颇为相似,重黎尤为不满:“那就打到他们信为止!”   她嗤笑了一声:“有时候我还挺佩服您能活得如此坦率的。”   听不惯便呛回去,见不惯便说出来,想笑便笑,想怒便怒,只见他欺负别人,旁人哪敢对他如何。   恣意妄为,无所畏惧。   是她从不敢想的活法儿。   虽说这祖多数时候都挺令人恼火的,但说不出为何,总是那么冷不丁的,让人心生羡慕。   “本尊说错了?”他狐疑道。   “没有。”她摇了摇头,“只是我没您这般通天的本事,便是想动手,也打不过吧”   闻言,他顿了顿,沉思片刻,道:“不就是教训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么,本尊教你几招就是。”   她愣了愣,默然一笑:“其实山下有多少人误会我,倒是不打紧,换了我遇到这等状况,也不可能毫不起疑,只不过这件事恰好发生在我身上罢了,想想如何找到这一切的源头,揪出真凶,届时一切流言皆能不攻自破,又何必现在就庸人自扰?”   重黎迟疑须臾:“不委屈吗?”   那么多谩骂和猜忌,全压在她身上,其中甚至还有许多同门,她就一点都不在乎?   “您觉得我师父和师兄是信我的吗?”她忽然问。   他想了想:“长潋和那小子倒是不会怀疑你。”   她忽然回过头来:“那您呢?”   朦胧的月光落在她眼底,一片澄明。   “您相信我吗?”   她的声音如此平静,重黎不由一怔。   愕然瞬息,他定了定神。   “本尊怀疑你作甚,傻子似的”   闻言,那双眼眸中倏忽荡开层层波澜,烟云般的雾散尽了,随之涌出的,是温柔的,绚丽如烟火的笑意。   “嗯,够了。”   滚烫的星河,都盛进她眼中,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温热。   她说,“这就足够了呀。”   即便不曾说出口,即便的确觉得争辩是无用的,且为此说服了自己再忍耐些时日,待查明真相,就万事大吉。   可她依旧是活生生的人,会疼,会冷,也会有难受到想发脾气的时候,怎么会不觉得委屈?   忍耐,是她一直以来切身领悟到的处世之法。   在不夜天待久了,不惹事,少说话,才是活得长久的秘诀。   但那个时候,若能有人说一句信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应当会高兴得不得了吧。   重黎望着那笑容,仿佛有一口灼热的气悬在了嗓子眼儿。   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有对他这笑过吗?   想看她笑,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吗?   若是如此,那他之前费尽心思做的那些麻烦事儿,到底有何意义?   “您不回崇吾宫没关系吗?”她忽然话锋一转。   重黎皱了皱眉:“怎么?”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您还能念着往日同门之谊,留在天虞山帮师父隐瞒伤势,的确不胜感激,但魔界想来也不可无主吧。”   “本尊同他可没什么同门之谊,顶多给他收个尸,算仁至义尽了”重黎没好气地反驳。   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曾点破他在长潋昏过去的时候,给他渡灵的事。   “话虽如此,您在崇吾宫那边,还有记挂吧,比如余鸢姑娘,她的伤,不是要时时留心吗?”   没料到她会在这时提起余鸢,他愣了几息,再开口显然没有那么理直气壮的势头了。   “丹乐宫那边本尊留了人照顾,若有什么事,遥岑也会传信与本尊知晓”   果然是软肋啊。   听他说实话,她反倒觉得舒了口气,心平气和了不少:“您不必觉得为难,虽说师父这边状况不太好,但说到底此事算是有求于您的,若有一日魔界,亦或是余鸢姑娘有什么紧要之时,您可随时离开,不必有所顾虑。虽说没什么过人之处,但我也是天虞山弟子,总会有法子应付过去的。” 第三百六十二章 :我很想你   与此同时,霓旌端着一碗药走向长潋的寝殿,许是被药味儿熏久了,额角一跳一跳地抽疼,这帖药她熬了好几个时辰,能想到的养神补元的法子,这几日其实几乎都试过了,但长潋的伤势,依旧反反复复。   她隐隐觉察到几分古怪之处,但又不知从何说起,细细思量长潋当日说过的话。   旧伤复发?什么旧伤是如此形状,又是何人有这等本事给他留下如此重伤?   这样下去,怕是非闭关修养不可了   偏偏那邪祟还未找到,这节骨眼儿上,怎么这么巧?   她惴惴不安地端着要推开房门,面色转眼恢复如常,可将药端入内殿时,却发现榻上空无一人。   她心头一紧,顿觉头皮发麻,放下药赶忙出去找。   这个时辰,四周都暗了下来,映华宫中灯盏不多,入夜后几乎处处都是昏暗而幽静的。   以长潋的伤势,应是不能走远,她提着灯笼,将附近的屋子和亭台都寻了一遍,想喊,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称呼才好。   是长潋上仙,天虞掌门?还是师父?   她甩了甩头,将这些令人烦躁的事暂且抛诸脑后。   先找到人再说吧   这个时候,她竟然会想起渺渺那丫头说的话。   我师父虽说是天虞山第一名景,但上了年纪,记性不好,不爱说话,还有隔三差五夜半梦游的习惯。   梦游   啧,那毛病不是早给他治好了吗?   这个时辰不便叫嚷,她忐忑不安地寻了许久,最终在梵音水榭外一株青松下望见了那道荼白的身影。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双眸半合,似是没有什么神采,月光落在他肩上,泛出清清冷冷的光华,雾气一般,颇为不真实。   苍白的面容,没有几分血色的唇,像是幻术变出的蜃楼,总觉得一阵风过后,就会消散。   毛茸茸的白色巨兽安静地伏在他脚边,似乎早已对此司空见惯,耐心地等着他起身。   青松之下,仿若玉雕,冰洁渊清。   的确无愧于“天虞山第一名景”一说。   她站在石头旁看了许久,亦不见他有所察觉,这番光景于她而言,其实不算陌生,他夜游的毛病也并非步清风和云渺渺入门后才有的,她从前,也曾这般四处找过好些回了。   不过那时孟极鼻子灵,总能带着她极快地将他找到。   岁月不觉,已过百年,看过无数人间惊鸿,归来却见如出一辙的模样,倒是令人心生感慨。   她叹了一声,走上前去,轻轻地放下灯笼,蹲在了他跟前,缓缓握住了膝上的那双手。   应是受了风,指尖有些凉,划过掌心时,还能摸到她熟悉的薄茧。   就是这双手,在她最是无助的时候,接住了她啊。   她满心感激,可他那时又是如何想的呢?   随手救下的一个小丫头?不值一提的孤女?   他仅仅为了查明鹿城的真相而来,而她,应是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不过是猝不及防闯进来的意外罢了。   可若仅仅是如此,为何又要收她做弟子呢?   那时资质上佳的外门弟子如此之多,风华台上,她压根没抱什么希望,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自知不配,索性不要肖想。   可沿着石阶缓步而下的人,却最终停在了她面前。   就是那一瞬,让她有了不该有的妄想。   她没有细想他的用意,便欢欢喜喜地跟他去了映华宫。   回想起来,或许当日他只是记不住其他弟子,刚巧想起她这个敢于吃下他做的面的丫头片子呢?   这么多年过去,她忽然觉得,他还是这样静静的,不说话的时候最好,最听话。   一旁的孟极觉察到有人近前,因着是熟悉的气息,只是掀起眼看了看她,便又趴了下去。   夜游之人是听不到旁人说话,也察觉不到周围的动静的,如此,她也不必维系平日里的满面笑容,望着这张淡漠的脸,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的难受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滚烫的泪刹那间盈满眼眶。   她想笑一笑,眼泪却先一步滚落下来,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她哽咽的声音。   “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照顾自己”   “做的饭怎么还是那么难吃,都同你说了,辣少放一些的”   “我活下来了,是不是很命硬?长琴长老说我能从烁玉那疯子手里活下来,也算大难不死,这后福怕是都积攒到那时候了。”   “我比从前可厉害多了,也没有任人宰割,那些欺负过我的人,我都好好地教训过,这些年在崇吾宫,不曾受什么委屈,堕了魔也挺好的”   她絮絮地说着,长潋浑然未觉般,只是平静地垂着眸。   不置可否,也不见喜怒。   她忽然就觉得很难受,说不出的难受,握着那双手哭出了声。   “我很想你,师父我很想你”   诚然怨过,恨过,她却不得不承认,支撑着她活到今日的,还是眼前的人。   重新踏入这座映华宫的那日,云渺渺发现她之前,她其实已经在那站了很久很久。   熟悉的梵音水榭,阔别百年的故人,再度站在眼前的时候,她远没有面儿上瞧着那般平静。   恨也好,怨也罢,他开口同她说话的那一瞬,她忽然意识到,或许找了诸般借口,戴着层层假象,再度回到这,不过是因为她很想他。   可这句话,她再也不会在他清醒时说出口了。   百年岁月,不是他变了,而是她再没有当年那般无惧无畏地聊表倾慕的勇气了。   那年上元佳节,敢于不知天高地厚,对着他弹奏凤求凰的小姑娘,早就不在了啊。   “罢了”她吸了吸鼻子,敛起所有的情绪,又如平日那般对他笑了笑,“听不见也好,听不见最好,反正你不喜欢我,我早就知道了。”   她站起身,将他拉起来。   “走吧,这儿风大。”   她一手提着灯,一手牵着长潋,如当年一般带着他往回走。   孟极也随之爬起,乖乖地跟着他二人身后。   她口中轻轻地哼着小调,细听才知是凤求凰中的一小段儿,不带任何喜悲,仅仅是漫不经心地哼着它的曲调。   灯火照着前路,她不曾回头,亦不曾看见身后的人半垂的眼眸中,早已有了往日的神采。   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第三百六十三章 :我还在这呢   山下再度传来弟子失踪的消息,几个不满于天虞山处事懈怠的中皇山和蓬莱弟子,不知从何处听说的消息,认定后山定还藏有真凶留下的蛛丝马迹,商量之后便找了个同样心存疑虑的内门弟子引路,这一去,便再没有回来。   端华前来禀报时,山下的众人已在山间找了数圈,与之前的境况如出一辙,失踪之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气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简直像是活见鬼。   山下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身为掌门,自应当站出来说几句。   “人命关天,若再不给个交代,只怕难堵悠悠众口。”端华义正辞严,若真是长潋听来,无论如何也会仔细思量片刻,只可惜今日前来应对他的,依旧是幻化后的重黎。   “给个交代?”听了半天的重黎甚至有点想打瞌睡,掀起眼看了看他,“他们想要什么交代?”   “这”端华的目光悄然落在一旁的云渺渺身上,“各派仙君欲请掌门将有私通魔族之嫌的弟子交出来审讯,软禁在映华宫多少有偏颇之疑。”   “嗯。”重黎认真思索了片刻,狐疑地看向他,“我且问一句,云渺渺是哪门哪派何人门下弟子?”   此话一出,不仅是端华,云渺渺也颇为错愕,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又担心他万一说错了什么就此露馅儿,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端华顿了顿,道:“她是天虞山门中,掌门亲传弟子。”   如此,重黎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在还未找到确凿的证据之前,天虞山护着她又有何错?”   “这”端华一时无言。   “山下各派是客,当以礼相待,但客也终究是客,为一些外人的无端猜忌,便要让我交出自己的徒儿,是何道理?便是妖魔也不见得有如此之厚的脸皮,此乃冒犯,我们容忍一时是客气,当真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置自家弟子的性命于何地?”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却又隐隐带着不容置否的威严。   他一句反问,将端华还未说完的话都给堵了回去。   云渺渺想拦着他些,却见他站了起来。   “各派弟子接二连三地失踪,的确不容轻视,既然都在山下等着,我们这便去会上一会。”   闻言,端华下意识地看向云渺渺。   “怀疑甚多,一味回避终归不妥。”   重黎回过头,看向她,仅有一瞬的犹豫,便道:“你随为师一同来。”   “是。”云渺渺惴惴不安地望着他,咬咬牙,最终还是随他二人同去上清阁。   片刻之后,霓旌打开了内殿的门,四下张望。   “好像走了。”她回过头,看向坐在榻边的长潋。   他的伤势似乎好转了些,方才端华求见时,本想亲自出去,却被重黎拦了下来。   “病秧子一个,还不给本尊老实点!”   丢下这么一句不客气的话,他便化做他的模样,踏出了内殿。   “尊上那性子,就这么下山,还带着渺渺,不会出什么乱子吧?”霓旌着实提心吊胆,“你那么护着这个宝贝徒弟,真敢这么交给他?”   长潋轻咳一声:“换做旁人我是不放心的,但重黎的脾气,要么索性回绝,若是应下了,便绝不会再反悔,今日又有数名弟子失踪,山下怕是快闹起来了,否则端华也不会到映华宫来求见于我。   虽说是顶着我的容貌,但他骨子里是个不肯吃亏,也绝不会让渺渺吃亏的主儿,他今日带着渺渺下山,怎么走的,定会怎么回来,他还带着泰逢剑,那些人便是再不服,也不敢如何。”   霓旌拧了拧眉,面露疑色:“你对这丫头真是护得没边儿啊,为了保她周全,连泰逢剑都敢给尊上。”   长潋淡淡一笑:“她不一样,莫说泰逢剑,便是死,这次我也会护住她。”   与此同时,云渺渺已跟着重黎驾云而下,离端华稍远些时,她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问:“您这是要做什么?山下云集的可都是各个仙山仙府的人,又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对魔族恨之入骨,师父不在,您万一”   重黎瞥了他一眼:“都这个时候了,还瞻前顾后的作甚?与其操心本尊会不会露馅,不如担心一下你自个儿,一会儿那些人可都是冲着你来的。”   云渺渺愣了愣:“所以呢?”   她还不曾想过时隔两日,居然又要面对诸多猜疑,那邪祟的事她才有些眉目,这是连喘口气儿的机会都不给她吗?   今日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是不是就要将她关押起来?   “啧。”重黎往她脑门上敲了一记,“这还用说?一会儿站在本尊身边,那些人问什么,你如实答什么,不是你做的就说不是,别模棱两可的让那些人钻了空子在那瞎扯。”   “可!”怕是没人会听她说啊。   “别管其他的,你说就是!”重黎斩钉截铁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本尊现在就是长潋,你回头可别喊错了,现在就改口。”   她怔了怔,看着他的脸犹犹豫豫地试探了一声:“师父?”   虽说本就有此打算,可当真看着她的眼睛,听她唤一句“师父”,还是令他脊梁骨一麻。   长潋那厮是怎么每日听她喊“师父”的?   也不怕遭雷劈。   他干咳一声,点点头:“就这样。”   三人落在风华台上,步清风和余念归已在上清阁前等候,长琴长老和各派掌门仙君正在殿内。   风华台上云集了不少仙门弟子,天虞山,中皇山,苏门山,蓬莱仙府比起上回,有过之而无不及。   且这一次,失踪的弟子足有六人,十一条人命,便是她忍着,那些弟子注视着她的眼神还有那些不堪入耳的窃窃私语,还是令人如芒在背。   她感到自己浑身发僵,属实喘不上气来,倒不是做贼心虚一般的慌张,而是迟疑于若当真被定罪,她会得到何种处置。   能否等到真相大白的一日。   晃神之际,一只手悄然无声地递了过来,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   她面露微诧,看向身侧的人。   诚然化作长潋的模样,她离得这样近,还是能从他眼中看出些许差别。   “怕什么?”他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一眼扫过去,方才还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的弟子们立马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他的掌心温热而宽厚,压低的声音却是理直气壮的。   “我还在这呢。” 第三百六十四章 :当堂对质   仅此一句,便像是一枚定心丸,她忽然觉得这条路,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挨了。   没有做错,便无需低头。   他似乎从来就是这么锋芒毕露,何曾为任何人任何事折过一星半点。   他牵着她走上纤尘不染的台阶,风华台灵气精纯,对于妖魔而言其实并不好受,她也曾偷偷看他的脸色,却始终不曾窥见半分迟疑。   步清风和余念归等人似是没有一眼认出他不是长潋,当即上前行礼,趴在余念归肩上的朏朏似是察觉到了略微不同,抬眼望着他,而后,便被余念归摁了回去。   “朏朏不谙世事,还请掌门恕罪。”余念归战战兢兢地低下头。   重黎并未理会,带着云渺渺踏入了上清阁。   阁中果然群英云集,无论是随行的弟子还是各路仙君,皆是一脸凝重。   长琴身边站在孟逢君和言寒轻,许是因为刚刚牵扯进去的六条人命,他二人的脸色也不大好。   望见他们入阁,众人的目光齐齐地扫了过来,虽说各怀心思,到底还是给长潋几分薄面,客气地行了个礼。   来者不善啊云渺渺暗暗皱眉。   她谨慎地环顾四周,其他人自不必说,饶是长琴竟也没有察觉她身旁之人并非真正的长潋,无论是与举止还是语气,竟都能如此相像,她不免觉得自己的担忧好像有些杞人忧天了。   直到他们走上主位,下头的才有人上前道:“想必上仙已听说今日发生的事,六条性命,非同小可,还请上仙主持公道。”   重黎朝四下扫了一眼,平静发问:“此事我派端华长老已与我禀明,不知诸位想要的公道是什么?”   那仙君顿了顿,目光落在云渺渺身上:“我等也并非蛮不讲理的妖邪之辈,今日所言也无冒犯之意,就事论事,眼下失踪之人尚无头绪,门派上下,只有这位姑娘是刚从魔界被救回来的,虽说她是上仙的弟子,但于情于理,应当对其彻查一番,倘若魔族真的在她身上动了手脚,咱们也好早做防备。”   这话其实已经算不得客气了,重黎微微皱眉,还是压住了怒意,用长潋素来的口吻反问:“所以依阁下的意思,我应当将小徒关押起来,任凭诸位审问,便算是个交代了?”   那人道:“如此,应当可以查个明白。”   “应当?”他突然打断了那位仙君,眸中染上一分厉色,“那若是诸位想错了呢?诸位说的审问,不知是交由本门来办,还是诸位都想插上一脚?这些年我虽极少过问仙门中见不得人的腌臜,但也曾听说过一些所谓的审讯的手段。   或许诸位是为那十一条人命而深感焦虑,但小徒体弱,大病初愈,可经不起折腾,关押之事,恕我不能苟同,若要对峙,便就在这说清楚吧。”   闻言,不仅是出面直言的那位蓬莱仙君,其他门派的人也是一阵唏嘘。   虽说之前就有过类似的一出,但今日长潋上仙的态度似乎尤为强硬。   那仙君迟疑片刻,依旧不能死心。   “可至今为止,失踪的弟子已有”   “诸位觉得失踪弟子的命是命,难道我徒儿的命就不是命了?”他这句反问,将那仙君堵得不知如何接话。   云渺渺看着那人尴尬地站在中央,四下之人也不免动摇起来。   方才那话,简直直戳心窝,没有半点委婉,如此质问,不禁令人犹豫起来,诚然这丫头的确嫌疑诸多,但若是弄错了,可算是彻底得罪了天虞山掌门。   失踪的弟子是否还活着都难说,这步棋值不值得?   “师兄。”长琴上前,“此事非同小可,相信诸位仙君也是心系这数条人命,有些着急了,关押云渺渺只是个提议,今日既然聚于上清阁,就是为了解决此事,查明真相,不妨坐下来细谈?”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议,现成的台阶,还不赶紧借坡下驴。   眼见四下气氛似有缓和,站在中皇山弟子之前的司幽暗暗松了口气。   此次失踪的六人里,就有两个中皇山弟子,虽然他早有言在先,绝不允许擅作主张,但看来还是有些自以为是之人一意孤行。   出了这等事,已经没了四位同门的中皇山弟子自是群情激奋,碍于他的吩咐,暂且压着怒气,方才若不是长琴出面解围,这局面还真不好控制。   他望着站在上头的“长潋”,微微皱了皱眉。   这小子今日倒是长点脾气了?   “长潋上仙,我们绝无轻视任何一条性命的意思,但此事须得有个交代,那十一人生死未卜,查明真相最是要紧。”陆君陈居然在此时站了出来,敢于直面这位显然已经动了怒的上仙,倒是有几分胆魄。   重黎垂眸看了他一眼,道:“既然是为查明真相,与其先怀疑到小徒头上,诸位不妨先说说,今晨事发的经过,那六人是如何失踪的。”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其实在场之人,大多是从旁人口中听闻此事之后才汇集于此,当真知晓其细节的,仅有数人。   “小辈不才,代诸位仙长说几句吧。”司幽上前,正色道,“此次失踪之人里,有两名中皇山弟子,小辈管教不力,也是事后才得知他们竟私下约了蓬莱乃至苏门山,天虞山弟子前往后山查探先前失踪之人的下落。   据与之熟识的几名弟子所言,他们是今日卯时,以修炼为由起身出去的,之后便没了音讯,不知是从那条路去的后山。”   “天虞山地势险峻,若非熟悉之人,不可能避得开所有人去往后山。”陆君陈多少有些怀疑,望向端华,“不知一同失踪的天虞山弟子,是何人门下?”   端华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天虞山弟子虽多,但有资格收徒的却是屈指可数,失踪的弟子应是内门之人,但究竟是谁的弟子,倒是并无人前来提及。”   此话一出,长琴怔了怔。   从发现那六人失踪至今,几乎所有人都忙于找寻,天虞山上下亦是传得沸沸扬扬,身为师父,怎么也该注意到自己门下少了一个大活人,怎会到现在还没有一人前来禀报?   “会不会是外门弟子?”言寒轻猜测。   他们刚拜入天虞山时,都是外门弟子,筑基之后才有资格入内门拜师。   长琴沉思片刻,吩咐下去:“立即清点外门弟子,看看可有少了谁。”   “是!”言寒轻得令退下。   孟逢君沉着脸狐疑地看了看还未置一词的云渺渺,复又转向长琴:“师父,后山路途崎岖,外门弟子未得允许应是不得擅入的,且能与诸多门派的弟子私下往来,共谋一事,想来也有几分本事,这样的人,该不是寂寂无名之辈才是,却无一人听说过此人姓甚名谁,似乎有些古怪”   长琴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面色微沉。   天虞山内外虽有护山大阵戒备,但山中却并非处处万无一失,这几个时辰内,她也想到了诸多可能,之前长潋提及山中混入邪祟一事至今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而软禁在映华宫的这丫头,也并非全无私自下山的可能。   如今的局面,着实混乱,她也隐隐感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但是先安抚众人,还是在人心惶惶的时候一意孤行继续查下去   她暗暗收紧了拳,望向正襟危坐的“长潋”,似是在等他做个决断。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为自己争一争   毕竟牵扯进了别的门派,各自的同门多少也觉察到一些细枝末节,司幽与陆君陈说完之后,还有几个仙门弟子也说了几句。   大致与他二人说得相差无几,但从始至终,却并无一人能说出那位被带去引路的天虞山弟子究竟姓甚名谁。   一番对峙下来,就像诸多的线索中突然多个疙瘩,着实膈应。   又过了一会儿,言寒轻从外头回来,禀明长琴:“师父,外门弟子并无缺漏,都在呢。”   闻言,长琴面色一沉,沉思片刻,将此事告与端华和重黎。   下头又窸窸窣窣地传来低声的议论,尽管也有几人留意到各种端倪,似乎与传闻有些出入,但仍旧对云渺渺心怀猜忌之人也不在少数。   “会不会是这女子偷偷从映华宫溜出来,算计了那几名弟子?”   “说是软禁,但世上哪有师父不护着徒儿?便是长潋上仙,也难说会不会偏颇啊。”   “听说魔族都是会化形之术的,该不会”   “瞧着还挺老实的,真会是魔族吗?”   “嗐,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说得准呢?”   七嘴八舌的低语传到司幽耳中,他不由得皱起眉头,暗暗看了云渺渺一眼。   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紧紧攥成拳的手泄露了她此刻的动摇。   他轻轻叹了口气。   生而为人,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这滋味,看来终于体会到了啊。   只是不知心有触动,于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他所做的,又是对是错   无论如何,当年那枚种子,算是悄然生根发芽了。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她自己选的路,自己说了算。   四下渐渐嘈杂起来,有疑心难消的,也有重新审度此事始末的,上清阁倒是许多年不曾这般喧闹过了。   重黎静静地看着四下议论不休的众人,神色淡然,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云渺渺看了他一眼,这祖宗不说话的时候确实跟师父颇为相似,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他随时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   他今日带她下山,是为了当堂审问于她,还是为了安抚这些人?   这祖宗的心思,她总是猜不透的。   似是觉察到她的视线,重黎回头看了她一眼。   “看我作甚?”   他望着四下众人,忽然上前一步,拔高了声音:“诸位争了许久也并无进展,不妨听小徒说几句?”   平缓的语调,如一石入水,在这暗涌波澜之地,激起涟漪,荡平喧嚣。   众人不由地怔了怔。   又迟疑之人,亦有不满之人。   “这恕在下话说得不大好听,上仙,而今在场之人中,最具嫌疑的,便是您这徒儿,她说的话,怕是无人敢信吧?”   忒不客气的一句话,就连一旁的言寒轻都听得有些窝火,忍不住上前替云渺渺辩上几句。   “这位仙长还请慎言,至今为止并无确凿的证据认定云渺渺便是魔族奸细,那些传闻根本不知从何而起,如何就信得?魔族尚在猖獗,难不成仙门之内要先起内讧仙长才觉得满意了?”   他字字掷地有声,上前一步,挡在了云渺渺身前,恼怒地注视着四下众人。   此番局面,居然是他先站出来为她说话,云渺渺倒是颇为意外。   方才说话之人乃是陆君陈的师叔,苏门山日月道人的师弟,道号闻月,性子素来直来直去,见竟有小辈上前顶撞,自是不满。   “哪来的小子出言不逊!便是起于流言,此事也绝非空穴来风,有传闻说她与魔尊重黎亦有瓜葛,身为仙门弟子,如此不知检点,将天虞山的颜面置于何地?将她师父的清誉置于何地?!今日诸多仙长在此,轮的上你这个小子在此大放厥词!”   闻月道人平日在门中便极为厌恶目无尊长之辈,若在他门下,怕是当场一巴掌将人打得跪地不起,眼下倒算是客气的了。   到底是有数百年道行的修士,隔着数步之遥,言寒轻便感到一阵迫人的气势,几乎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想要反驳,却发现声音都堵在了嗓子眼儿,竟连说话都着实艰难。   修行之间,哪怕差了一个位阶,都是天壤之别,越是往上,越是深不可测。   他今年才过开光,着实不足以与之抗衡。   但要让他退开,他是绝对不愿的。   近来在山门上下流传的那些闲言碎语,他听几句就一阵火上心头,若不是孟逢君告诫他此时招惹是非,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为复杂,他早忍不住将那些家伙揪过来狠狠打一顿了!   接二连三有弟子失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分明都是冲着她来的,今日又纠集了各门各派的人聚于上清阁,目的简直昭然若揭。   掌门能保云渺渺一次,还能次次都保得住吗?   真被关押起来,天晓得会受到怎样的审讯!   他咬紧了牙关,任那闻月道人如何怒视,他就是抵死不退一步,将云渺渺护在身后。   云渺渺倒是不曾想到这时候他会站在她这边,自是心存感念的,但看这四下纷纷投来的眼神,有狐疑,有鄙薄,有讶异,也有无奈。   谁能信呢,一个才开光的弟子,居然为了个极有可能私通魔族的女子,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与前辈杠上了。   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言寒轻”云渺渺暗暗扯了扯他,“快回长琴长老身边去,别胡来。”   他肯信她,她不胜感激,但将他扯进这趟浑水中,却不是她乐见的。   言寒轻收紧了拳,仍旧不动分毫:“难道真要让这些人把你关起来吗?掌门能不能救你我不晓得,你自己也争一争啊!当初拿着匕首要割我舌头的胆量去哪里了?”   云渺渺一僵。   争吗?   她环顾四周,诸多猜忌的目光,几乎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在场的人,怕是没几个会信她说的话吧。   一只手忽然按在了言寒轻肩上,霎时驱散了所有的压迫感,与平日无异。   云渺渺诧异地望着眼前一截荼白色的衣袖,再抬头,正撞上那双凤眸,沉在眼底的,是一片漆夜般的黑。   她不由得心头一咯噔,下意识地先松开了言寒轻的衣袖。   “去你师父那。”重黎平静地望着言寒轻,乍一看与平日的长潋并无分别,但似乎又多了一份凌厉。   仿佛他站在这,便无需任何人多加置喙。   被他这么注视着,言寒轻没来由地脊梁骨一阵发麻,回过神来,已经朝旁边退了一步。   云渺渺冲他使了个眼色:“去吧,我不妨事的。”   闻言,他只得心怀不甘地回到长琴身旁。   “臭小子,哪来的胆啊!”孟逢君压低了声音,反手敲了他一记,“闻月道人的脾气最是难料,方才若是动起手来,你连一招都接不下!”   言寒轻吃痛地捂着脑袋:“师姐你下手轻点儿!我没被闻月道人打死,要被你打死了!”   “还敢还嘴!”她作势扬起手,他这会儿倒是灵敏,眨眼就躲到另一边去了。   长琴无奈地摇了摇头:“老实些。”   闻言,孟逢君僵了僵,收起了拳,朝他瞪了一眼:“臭小子,回头再收拾你” 第三百六十六章 :揭疤   另一边,云渺渺望着重黎,不免有些怔忡,不太明白他此时突然站出来,又有何打算。   重黎此时正望着那怒意难平的闻月道人,一声轻笑倒是被窸窸窣窣的喧哗所掩,只有云渺渺听了个清楚。   “这位仙友方才提及天虞山的颜面和在下的清誉,这些就不劳仙友费心了,天虞山的颜面若是凭一个弟子几句话便一落千丈,这般不像话的颜面,不要也罢。”他注视着闻月道人,云淡风轻的几句话,眼见着闻月道人的脸色愈发难堪,转而看向其他人。   “近日发生的事,诸位心存疑虑也是应当的,真凶未明,难免人心惶惶,但诸位也应知人言可畏,不知起于何处的几句话,经诸位的口,倒成了伤人的利器。   世间每日都有着无数并无根据的流言,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乃是市井之流常为之事,身为仙门弟子,当存宽厚之心以待人,克己自律以修身,说出的每一句话,可成道,亦可成刀。   今日站在这的若不是天虞山掌门弟子,诸位可是打算以言语伤人,强行将其关押,此非正道之名,而是蛮横之行。的确,眼下没有证据证明小徒的清白,但也同样没有证据为小徒定罪。   诸位若是觉得小徒从魔界活着回来,便值得怀疑,何尝不是另一种片面之词?大奸大恶之人,处刑之前尚有机会为自己争辩,诸位难道已经吝啬到连听一个小姑娘说几句的器量都没有了吗?   多年修行袖在何处?心中道义放在何处?世间对错黑白,难道凭的是一群人众口铄金,三人便成虎吗!”   云渺渺错愕地望着他,他依旧目不斜视地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字字掷地有声。   沉默良久,人群中传来一声略显心虚的询问。   “可山中有那么多人,为何偏偏只传出了于令徒不利的流言?”   重黎不曾看向说话之人,兀自坦荡地站在云渺渺身旁,反问:“世间千万人,又为何只有如今身在天虞山的诸位对这几句话信以为真呢?”   “这”那人既不敢顶撞于他,亦着实无法回答这一问。   众人面面相觑,也都不知该如何说。   如此局面,倒像是他们在欺负一个小姑娘似的,总觉得心里发虚。   一个蓬莱弟子踟蹰良久,没忍住上前发问。   “此次失踪的人里,有我同门的师兄,人命关天,总归是想快些查清楚,既然长潋上仙都这么说了,晚辈也只想问这位师姐一句是你做的吗?”   那蓬莱弟子年纪尚幼,瞧着不过十一二岁模样,目光清澈晶亮,一瞬不瞬地望着还没能说上一句话的云渺渺,郑重发问。   坦率至极,也大胆至极的一句话,令在场所有人为之一震。   他们在这争辩良久,带着诸多怀疑和犹豫晓以大义,说到底也就是为了问这么一句。   揭开了层层委婉的遮掩,诛心的指责,这般猝不及防地摊在明面上,倒是教人有些无所适从。   司幽忍俊不禁,也确然觉得本就需要这样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否则这僵局,一时半会儿还真绕不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这一刻都落在了云渺渺身上,诚然也曾设想过这等状况,但亲身体会还是教人头皮发麻。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人,他这会儿还能端着她师父的架势,倒是令她十分佩服。   话都给他说完了,最后这烂摊子还是丢到她手里。   可真是我谢谢您啊。   她转而看向四周翘首等待的众人,那个发问的蓬莱弟子也在看着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倒是想起这祖宗之前说的话来。   疼就喊,委屈就说,不是你做的就说不是。   瞻前顾后,可真是太蠢了。   她叹了口气,终于得以开口。   “不是。”她头一回如此斩钉截铁,想着这祖宗是如何活得理直气壮,便也好像能无所畏惧似的,“我没有做。”   没有分毫犹豫的声音回荡在上清阁中,亦是如此直白坦荡。   她收紧了拳,终是往前跨了一步,将自己这几日整理出来的所有线索一一言明,其中自然也包括在余音阁外与那邪道交手之事。   天虞山中潜入妖邪之流,听来着实荒唐可笑,亦有人质问护山大阵之威,如何会放妖邪入内。   “只怕那邪祟早已幻化人形,混入我们之中,随仙门弟子一同混入天虞山,近来诸事繁杂,不定有所疏漏,被钻了空子。”云渺渺道,“这妖邪法力高深,通晓上古禁术虚梦千年,不容小觑,我只见过他一次,其画像已交与师父,需尽快将其捉拿,以免再生事端。”   “我们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诚如诸位所言,我的确身陷魔界长达半月有余,能保住一命着实可疑,但自从山间出现失踪的弟子,随即便有流言四起,皆是于我不利之辞,若我是真凶,为何不在被揭穿之前伺机逃走而是频频作案?   如此铤而走险,于我有何好处?上清阁我已来两回,受诸位质问,猜忌,但凡不是个傻子,也该为自己谋划脱逃,何须在这同诸位说这些?   且事发之后,究竟是谁传出那些流言可还有人记得?失踪的弟子身上的灵气又在何处?说要给今日失踪的几名弟子引路的天虞山弟子是何身份?已经过去数个时辰,若不是个透明人,总该有人记得他才是,有谁能说出他的名讳?诸位与其将罪责先归咎于晚辈身上,不如心无芥蒂地想想这前因后果,难道不觉得哪里奇怪吗?”   她连番的质问令在场众人陷入犹豫,诚然也怀疑她是否在花言巧语为自己脱罪,但这一桩桩一件件摆在眼前,比起魔族意欲在仙门中安插奸细的传闻,似乎她说得更有条理。   “可两日前阿宁他们出事时,你胳膊上的伤又作何解释?”另一人问道。   云渺渺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胳膊,那道伤刚刚结了痂,痛楚尚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想将罪名扣在我头上,总要有些能令人心生动摇的证据,我那日晨间还在映华宫,随后便被一股邪气引到了余音阁外。   同样的伤口,恰好的时机,让我师父和长老撞个正着,随后便将我押到上清阁受审,算计得如此精妙,可谓步步为营。   但这道伤我已让师父瞧过,并非如阿宁师侄所言,是被仙剑所伤。” 第三百六十七章 :沾染的浊气   “什,什么?”众人没料到她真敢拿当日的伤说事,一时哗然   她却已经挽起袖子,一圈一圈地解开绷带。   重黎皱了皱眉,压低声音:“你要做什么,这伤早晨才换过药。”   “嘘。”她淡淡一笑,有些无奈地对他道,“回头恐怕得劳烦师姐再帮忙包扎一回了”   说着,她将绷带丢在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毅然决然地揭开了刚刚结上的血痂,伤口顿时崩裂,血嘤嘤地流了出来,顺着她的腕滴落在地。   数寸长的口子,竟然如此毫不犹豫地对自己下手,不少人着实倒吸一口凉气。   “你疯了!”重黎一把按住她的胳膊,心焦地瞪了她一眼,“本我让你把话说清楚,不是让你自残!”   云渺渺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那就听我把话说完。”   她挣脱了他的手,将血淋淋的胳膊伸到众目睽睽之下。   “诸位还请细看。”   众人不由心惊,着实意外,而后上前细看,尽管已经上过了药,但仍有一丝微弱的浊气,以至于伤口愈合更为缓慢,周围的血肉还留有些许溃烂之像。   重黎只看了一眼,顿时黑了脸。   云渺渺道:“所有天虞山弟子,无论是家传的佩剑亦或是入门后从风华台下剑冢中召出的,皆要入琅月泉净去世间污秽,方可唤醒剑灵认主,若非堕魔,绝不可能染上浊气,我想问问阿宁师侄,失踪的那位近来可有堕魔之像?”   “不可能!”阿宁毅然否定,“他才筑基不久,修炼刻苦,平日里性子也好,怎么会跟堕魔扯上干系”   此话一出,云渺渺眼中浮现出一抹浅笑。   “如此倒是怪了。”她转而看向在场众人,“若按阿宁师侄之前所言,我当真在后山袭击了他二人,且被灵剑所伤,这缕浊气又是从何而来?难不成是我堕魔了?”   她目光坦荡地望着众人,浑身上下并无半分邪祟之兆,单看灵气,倒是比在场诸多弟子更为精纯。   “晚辈不才,这几日的确在暗中调查此事,虽还未曾找到确凿的证据,却在余音阁附近三番两次地撞见了那邪祟,至今为止,邪祟出现之处仅有余音阁和后山,至于为何偏偏是这两处,事关长辈清誉,晚辈不敢妄言,但事出必有因,想必多少是有所关连的。”她平静地道来,暗暗朝端华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眉头紧锁,似是陷入了沉思。   她的确在怀疑余音阁与那邪祟的关系,但未曾细查,揣测师长实乃不敬,但既然要当堂对质,她只是将自己所见所闻如实道出,至于其他人会如何想,便不得而知了。   “余音阁,后山”一旁的长琴也觉出一丝蹊跷,转而看向端华,“你可有什么印象?”   端华犹豫片刻,摇摇头,看了看身旁的余念归。   “近日余音阁可有异处?”   余念归仔细回想了片刻,与腓腓互觑一眼,有些迟疑:“这”   长琴眉头一拧:“如实道来。”   余念归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看向云渺渺,见她点了点头,才放下心来答道:“弟子的确在余音阁附近看到一缕邪气,藏匿于竹林中,可追过去又不见踪影了。恰好渺云师叔出现在竹林边,应是正巧撞上了。”   闻言,端华面色一沉:“你在暗中协助?”   余念归心头一跳,晓得是瞒不过去了,抿着唇点了点头。   “云师叔不可能是私通魔族的奸细,看着她蒙受冤屈,弟子着实没法儿袖手旁观。”   “看来这余音阁,也非滴水不漏之处。”重黎看了过来,注视着端华,瞧不出喜怒。   端华拱手一揖:“若小徒所言是真,我定会严查余音阁,阁中平素只有我与小徒二人,因疏忽混入了邪祟之流,甘愿领罚。”   “领罚暂且不必。”重黎道,“邪祟混入天虞山,我身为掌门亦有责任,追查真凶,早日将此事彻查清楚才是眼下最为紧要之事。”   他复又看向云渺渺,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此时阁中众人暗自心惊,已然认定得八九不离十的事居然被当堂推翻,这女子所言条条不紊,不似心口胡诌。   天虞山竟会混入邪祟,如此荒唐之事,属实教人难以置信。   “既有邪祟出没,又是出于何等目的?”人群中传来质问声。   “的确,闯入仙门之地,于妖邪而言并非明智之举,若无企图,应当不会如此铤而走险。”话一出口,便有人随之附和。   “诸位所怀疑的,亦是晚辈这几日百思不得其解之事。”云渺渺道,“晚辈前段时日奉师命下山,说来也巧,曾在三危山中见过这孽障,其行踪诡秘,且熟谙上古禁术虚梦千年,为催动此术,甚至不惜以一镇百姓的性命与魂魄为祭,视人命如草芥。   其真正企图尚不得而知,但他既然潜入天虞山,又接二连三掳走数名仙门弟子,绝非逞一时之快,定是蓄谋已久,之所以屡次嫁祸于我,想必是为了将诸位的疑心转嫁到我的身上。   那些失踪的弟子,连灵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仅仅为了藏起自身气息而如此作为,属实有些过头了,至于其目的何在,晚辈倒有些头绪,不知诸位可愿一听?”   司幽望着她,晓得她定是有所察觉,道:“今日诸位仙长本就是为了查明真相而来,姑娘但说无妨。”   闻言,众人也纷纷点头。   都到了这个时候,多听几句也无妨了。   云渺渺顿了顿,郑重道:“这邪祟多半是为了借那些弟子的灵气,藏起另一件东西。”   “会是什么东西?”陆君陈觉得她所言虽无证据,却并非全无道理,但最为关键的一点却未能点明。   她摇了摇头:“暂且不知,但值得如此大费周章,想必不是寻常之物,多加防范为上。”   她要说的便是这些,至于不周山的事与之有何关连,暂且只是她隐隐的猜测,轻重缓急,此时不宜如此随意地说出口。   且关于不周山封印的邪气,告知与她的还是魔尊,说出来只怕更为混乱。   她暗暗看了重黎一眼,却见他神色凝重,不知是在琢磨她方才的话,还是在思量那邪祟的目的。 第三百六十八章 :有恃无恐的理由   然这沉默却是有些久了,长琴在一旁唤了他好几声“师兄”,他方才回过神来。   看着四下翘首以待的众人,他清了清嗓子。   “若真有邪祟藏身于天虞山,绝不可姑息,即日起,还望诸位齐心协力,早日找回失踪弟子,擒住作乱的妖邪,以卫正道。”   声如洪钟,震彻整座上清阁。   这么多日,终于看到了线索,众人不由摩拳擦掌,心潮澎湃。   但仅凭云渺渺今日所言,到底还是没有那邪祟的下落,只知他擅长幻化之术,极有可能变作仙门弟子混入,人心惴惴之余,各门各派也纷纷开始逐一盘查各自门下弟子真伪。   虽说之前的传闻有所动摇,但仍有人觉得既然都是“片面之词”,无论信流言还是身在其中尚未全然洗脱嫌疑的云渺渺之言,似乎都令人感到不安。   攘外必先安内,为此,争论一时难休。   最终的决断是长琴提议的,既然不能令人信服,便按天虞山门规第二卷 第七条,不服管教,恣意妄为来处置,暂且上一道捆仙绳,若思过期间再忤逆师长之命,每犯一回,便加一道捆仙绳,直至再不能动弹为止。   捆仙绳是重黎亲自上的,当着风华台所有弟子的面儿。捆仙绳是用来对付妖魔的法器,若用在仙门中人或是凡人身上,只是加了一道束缚,平日里将绳子化去,于自身并无太大影响,但只消一动争斗的念头,便会立即收紧。   加一道,其灵力便更甚一分,三道以上,走动便会有些困难,五道以上,怕是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如此,众人也似是暂且作罢,既然天虞山已作出让步,多少不再为难于她。   步出上清阁时,言寒轻追了上来。   “云渺渺!”他一路从台阶上奔下来,到她跟前时还有些喘,看着她的眼神却是分外坚定的,“不必担心,我一定尽快找到那个邪祟,还你清白!其他人说了什么,不必理会!”   瞧着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她哑然失笑:“你跑来就为了同我说这个?”   “当,当然!你这什么眼神儿,不信我?”他皱起了眉。   “不是”   在她的印象里,这小子可少有如此正儿八经的时候,当初为了情茹的事,她可还好好算计了他一笔,本以为这小子多少会记恨于她,这些年却连绊子都不曾给她使过。   当场呛过几句,便这么揭过去了,倒是教她颇为不解。   “从前折腾你的时候,觉得你还挺小心眼儿的,没想过有一天你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她微微一笑,却见他倏忽一僵,当即别开了视线。   “我,我怎么小心眼儿了?不就是当年说了几句不大中听的话么,小心眼儿的哪里是我”他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咱俩认识都十年了,也算那什么”   “什么?”云渺渺疑惑地望着他。   已经走出数步远的重黎听到这句,脚下步子猛然一顿,回过头来望着那边的二人。   另一头,孟逢君也催着言寒轻快些回去,他捏着拳,有些僵硬地站在她跟前。   “怎么话都不会说了?”云渺渺总觉得他今日似乎总是欲言又止,平日里嘴皮子比谁都利索的人,这会儿居然吞吞吐吐起来。   言寒轻挠了挠头,“嗐”了一声:“我就是想说咱俩可是一起偷过十五回鸡腿,十二回桂花糕,还在花前月下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理想的关系,你如今遭了冤枉,我总不会袖手旁观的,放心吧!”   这话听来久违又耳熟,饶是心情还有些沉重的云渺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可真是让言兄费心了。”   长琴站在石阶上唤了一声,他也不得不赶紧过去,临走前往她怀里塞了一瓶药:“这个拿去每日擦擦,姑娘家家的伤口也敢随便撕,留了疤回头看谁要你”   说着,也不容她回绝,转身跑走了。   云渺渺远远瞧见他跑上台阶,跟在长琴身后,被孟逢君敲了一记,连连讨饶,攥着这瓶药无奈地笑笑。   风华台上还聚着不少弟子,瞧见她不禁频频回头张望,眼中的嫉恶淡去了些,更多的是踟蹰不定的犹疑。   许是终于将想说的都说了个明白,诚然还未有个结果,但她已然感到如释重负。   说来活了三辈子,她还是头一回这般无畏无惧地站在如此多的质疑面前,为自己争一回。   而这般似是有恃无恐的感受,回想起来其实有些五味杂陈。   她回过头,望见数步开外静静地望着她的那人,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今日“有恃无恐”的缘由。   不可思议,这祖宗不过是站在那儿,她似乎就不必为任何事低头。   “走了。”重黎已唤来一朵云,待她站上来,便乘风而起。   离开了风华台,她才舒一口气。   “方才多谢您了。”若不是他愿意为她扛着诸多的质疑与压力,她只怕连那些话都没能来得及说出口,便要被关押起来了。   虽说是顶着她师父的脸,但这场戏他的确应付得颇为漂亮。   “没想到您还能说出那样的话”   她一度以为,他同什么宽厚仁义,除魔卫道这等话扯不上干系,不生气已算是给足了面子,今日却听他说出那样一番话,与其说令人意外,不如说有些诡异。   重黎瞥了她一眼,似是低低地冷笑了声:“本尊说得那些,不过是将从前一个傻子的话顺势搬过来一用罢了,不论心中如何盘算,场面话总要说得漂亮些,这些话本尊懒得听,对你们这些仙门中人倒是颇为管用。”   她愣了愣:“傻子?”   他目不斜视:“对,一个傻到不能再傻的傻子。”   如此绕口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居然有那么点儿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飞出一会儿,云渺渺却发现他落在了一座途径的浮山上,便散去云彩。   “不是要去后山看看吗?”她诧异地望着他。   却见他面色沉得难看,似是压抑着怒意,顿时收住了追问的念头。   他突然一步迈到她跟前,逼得她往后退了退,恰好撞上一块石头,趔趄着坐了下来。   “怎,怎么?”她错愕地望着他。   重黎沉着脸,忽然在她跟前蹲了下来,用不容置否的口吻道出一句。   “手,伸出来。” 第三百六十九章 :我有些高兴   云渺渺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犹豫着缓缓抬起了胳膊。   流出的血已经快干了,数寸长的伤口泛着触目惊心的殷红,因强行撕开血痂,以至于皮肉扯裂外翻,瞧着比之前还要狰狞。   重黎脸都黑了:“不晓得痛吗你?”   她怔了怔,坦言道:“其实还好,下手利索些,也就一瞬间而已。”   说完,她觉得他的脸色好像又臭了几分,但她似乎没说错什么。   这祖宗的脾气猜不透,正事还是要说的。   “仙门弟子接二连三地失踪,师父那边想必也颇为心焦,但师父眼下不宜操劳,究竟是什么伤,师父不肯说,自有他的决断,我等做弟子的应当为师长分忧解难,尽快查明此事。   妖邪想躲过辟邪阵,混入天虞山,绝非易事,便是当真得逞了,势必要以灵气为遮掩,方能掩藏身份。仔细想来,以幻术化形,顶着别的脸出入,虽说容易混淆视听,但也是个铤而走险的法子,毕竟在场的都是同门师兄弟,彼此之间多少有了解,若是突然间出了古怪,总会有人察觉到”   那人究竟是如何在这些弟子之间如鱼得水的?   “此次一同失踪的天虞山弟子也有可疑之处,在长琴长老查出究竟是谁之前,一切还都两说。这件事越想越觉得诸多蹊跷,无论是余音阁还是后山,都有细查的必要,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邪祟好像认得我。”   她神色凝重地道出自己不曾在上清阁中讲到的一些细枝末节,方才人多眼杂,对端华的疑虑也尚未打消,她思虑之后还是有所保留,眼下无人,倒是能说个明白。   然而她却发现这祖宗似乎心不在焉,不由有些忿忿:“您在听么?”   “听着的。”他沉着脸,一手托着她的胳膊,仿佛在思量如何处置,“所以你觉得这天虞山中的确有奸细混入,却不一定是显眼之人?”   她点了点头:“就这几日查到的线索看来,八成如此。那邪祟行事谨慎,就连嫁祸于我,都要做的滴水不漏,不是个善茬。”   重黎冷笑一声:“何止不是善茬,只怕是个大麻烦”   他说得轻,像是在咕哝,云渺渺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他并未作答,指了指她的胳膊:“霓旌平日里瞧着嬉皮笑脸不成体统,但在医术上素来心细,既然给你上了药,便不可能遗漏什么邪气,这伤口是怎么回事?”   此话一出,云渺渺顿时心头一咯噔。   被察觉到了啊   她干咳一声:“这是不得已的手段,我没找到切实的证据,总要拿出点令人信服的东西来,算是钻了个空子。”   听到这避重就轻的回答,重黎便晓得自己猜对了,一股子火气涌到嗓子眼儿,但看到她这条胳膊,犹豫再三还是咽回了大半。   “所以你就把邪气往自个儿伤口上放?是真不怕疼还是觉得你这条胳膊废了也无所谓?!”   “我没有”   “没有什么?”   看着他眉头紧锁,像是压抑着怒气,扣着她腕子的手隐忍着没掐疼她,她缓缓叹了口气。   “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再让那些仙长误会与我,只会耽误事,纵容真凶。”她顿了顿,“我也怕疼的,所以只敢放了这么一点点,没想到会让您担心了。”   重黎倏忽一僵:“谁,谁担心你了!本尊不过觉得你这主意馊得不能再馊了,着实可笑!”   闻言,她轻笑一声。   “的确,是个馊主意”   她借了上回与阿宁对质时的口供,凭着从那邪祟身上抽下的几缕浊气,为自己逆转局势,若当初刺伤那邪祟的是阿宁的剑,她可就没有办法了,所幸还有这一线生机,让她争上一争。   平日里小吵小闹也就罢了,但这回不同,便是她不愿招惹是非,这“是非”却是不愿轻易放过她的。   活了三辈子,都极少为自己争求什么,头一回如此,倒是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她看着眼前这个“蛮不讲理”的魔界帝君,话是不中听了些,但如何说呢   应当是在为她生气吧?   她望着他忽而一笑:“您总说我是个骗子,今日难得对您说句实话吧。”   重黎一扬眉:“你这是终于承认三番五次欺骗于本尊了?”   她坦荡地点点头:“嗯。”   他呵了一声:“不是要说句实话吗,说。”   她默了默,注视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   “我眼下,其实有些高兴。”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重黎思来想去仍不明白。   “高兴什么?”他指了指她的胳膊,“瞧瞧你这血糊的样儿,乐个什么劲儿?”   “与这道伤无关。”她若有所思地弯了弯嘴角,“给您讲个故事吧。”   他愣了愣,未置一词便听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还在白辛城的时候,住在北海边的一间破院中,从后门出去,穿过两条巷子,便是一座私塾。我自然进不去,不过还挺喜欢趴在墙头看里面那些孩子摇头晃脑地诵读诗书义的。   那时候我总看到一个少年,生得比同龄人更为瘦小,性子又腼腆,故而总是受欺负。   他瞧见我在墙头上看着,也从未点破过,还时常故意坐在墙头下背诗,似是也让我听听。他算不得聪明,一行诗默诵十来遍才能背得下来,托他的福,我也能读些书了。   我这人其实没什么情义,用白辛城那些百姓的话来说,是个不长心肝的小畜生”   说到这,她平静地笑了笑,似是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重黎却皱起了眉:“他们就是这么说你的?”   “别生气呀,我都不生气”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来也有点不可思议,那些年我没能记住那些打过我,骂过我的人,倒是记住了这少年背书的样子,或许在您看来,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我也不知为何,就记下了。   那少年每日都会被欺负,有时纸笔找不着了,有时砚台被人泡了水,还有一回鞋子都给人丢进了茅房起初我还见他找人哭诉,但久而久之,他连生气都极少了” 第三百七十章 :白辛城的少年   “有一回被欺负得狠了,事儿闹到了先生面前,我那日也在墙头上,几个孩子站成一排,将他挤到了角落里,他同那先生说了实话,也将被欺负的经过一并讲了,可我却听到那先生问他为何他们不去欺负别人,偏要来欺负你一个?   他答不上来,与那几个孩童一并受了责骂。先生走后,他被按进了水缸里,幸好水不深,但他爬出来时,浑身都湿透了。   此后先生再问,他也只道是自己不小心跌了跤。   我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便是问他为何不继续说下去。   他一边拧着自己湿透的衣衫,一边对我笑,却是什么都没说。   再后来,那年的腊月里,快要年节的时候,我再没有在私塾中见过他,没过几日,乡邻间传出了白事”   她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不知该如何道出这故事的结局。   “他是淹死的”   “就在那座私塾旁的河里,三九寒冬,水面儿上结着厚厚一层冰,只有一处冰窟窿,边缘裂得很齐整,说失足跌落未免太可笑了”   “您有见过深冬里跌入冰面下的人的下场吗?”她望着他,目光中带着不可言说的难受,“湖面是平静的,冰下却是湍急的暗流,一旦掉下去,便是擅于凫水的渔民,也断然不可能从同一个洞里游出来。   我曾在那儿凿出好几具尸体,拿去衙门换热馒头,所以我也能想象得出,他淹死之前,在那冰层之下,是如何地挣扎,如何地绝望”   谁都没有相信他,谁都没有拉他一把。   站在冰面上的人,或许还为此幸灾乐祸。   重黎静静地听她说完,眼中分明有困惑,却硬生生地憋住了。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她点点头:“他死后第三日,我偶然在墙头上听到几个少年在谈论如何隐瞒那晚的行踪。”   却没有一人为之忏悔。   “然后呢?”他总觉得她话未尽。   她笑了笑:“后面的故事可不大好听了。”   他眉头一拧:“你做了什么?”   她淡淡地叹了口气:“没什么了不得的,只是将他们再度引到了那条河上,敲晕了之后捆起来,让他们围在当日那个冰窟窿边上,吹了一夜的风罢了,比起他们做的那些,连讨个公道都算不上”   不过腊月里北海的夜风,比刀刃好不了多少,那几个少年被发现时已受了不少寒气,烧得稀里糊涂,半梦半醒间倒是将事儿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将他们救回来的官差,又把人带回了衙门重新审理此案。   一桩“意外”,成了命案,倒是后话了。   至少她做这些的时候,不曾想过什么报仇。   脑子里盘旋不去的,仅仅只是那个腼腆的少年坐在墙下,苦恼于背不出诗书的模样罢了。   “听闻人心经不起磋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便会彻底冷透,晓得没有人在意,自己渐渐也无所谓了,世间诸多的道理其实都是蛮不讲理的,约定俗成的就是理,一个巴掌拍不响所以无论对错都要受罚,便是受了污蔑,也要怪到自身不知检点,才招惹诸多是非,解释反倒成了狡辩所以我很高兴。”   她从来不晓得,有一个人愿意在诸多质疑声中站在她身边,说一句信她,是件这样令人高兴的事。   总是踽踽独行,便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便是跌入冰窟下的湍流中,也不想挣扎。   合上眼,沉下去,便什么都不用想了。   是生是死,她一人便好。   可今日,他当着诸位仙君说出那番话时,她忽然觉得,有这个人挡在自己身前,便当真什么都不用怕了。   伤口疼也好,浊气也许会废了她这条胳膊也罢,都不重要了。   她眼中猝不及防地涌起一抹温软的笑,他不由得心头一震。   “我很高兴,您来救我了,没有让我跌入湍流的深渊。”   沉默半响,重黎着实接不上话来,干咳一声:“与其说这些,不如先看看你这胳膊,伤药都在映华宫吧,现在回去吗?”   云渺渺想了想,毅然摇头。   且不说被师父瞧见会如何想,霓旌估摸着一眼就能看出她在伤口动了手脚,以她的性子,只怕比师父还要生气   她尴尬地清了清嗓:“您的净水咒不是使得挺好么,这浊气入骨不深,拔出来便好,您若是不介意便帮我个忙吧。”   说着,她将揣在怀里的药瓶给他递了过去。   重黎正欲施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盯着她手里的药:“那小子给的?”   她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言寒轻,递出去的药瓶忽然有些沉。   “恰好派上用场,便不必回映华宫了。”   僵持良久,重黎终于接过了药瓶,揭开盖儿低头一嗅,的确加了不少好东西,对她的伤口也极有好处。   他捏着药瓶,总觉得心头堵得慌:“他倒是有心啊。”   这会儿听他一笑,云渺渺便一阵头皮发紧。   “方才听说你二人交情匪浅?”他抬眼看向她。   她顿时一僵:“从前不懂事,就一起偷过十五回鸡腿,十二回桂花糕”   “还在花前月下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理想又是怎么回事?”   她干咳一声:“有过一些争执,我把他倒吊在树林里让他背了一宿的门规。”   他面色稍霁,指尖水流缓缓淌过她的胳膊,净去了血污,也将那缕浊气一并洗去了,思忖片刻,撩起衣摆开始扯。   “哎”她还没来得及阻止,便听到刺啦一声响,他已然将衣摆撕了一条下来,看着那截荼白的布条,她噎了噎,“这是我师父的衣裳吧”   撕得这般不客气。   “这身衣裳,他有一柜子一模一样的。”重黎不以为意,将药膏倒出一些,抹在她胳膊上,“袖子拉高些。”   “哦”她迷迷瞪瞪地点点头,捉着自个儿的袖子,看着他将药膏抹匀,用布条一圈一圈地包上,“您包扎伤口好像愈发熟练了。”   她脱口而出,惹来一声嗤笑,低头却见一朵玲珑花悄无声息地从落在他发上,恰好挂在发冠旁。   他依旧埋头包着伤口,似是浑然未觉。   她恍惚地伸出手,轻轻地拿起那朵花,像是被惊动了,他恰在此时抬起了头。   花在指尖,人在眼前。   似乎很久以前,也曾有这般光景。 第三百七十一章 :失踪之人   十一名弟子失踪,无论对哪个门派来说,找人都是迫在眉睫的大事,趁着众人忙于找寻线索之时,长琴则命孟逢君和言寒轻彻查了天虞山门下所有在册弟子,无论外门内门,一概清算。   然而对下来,却并未发现任何弟子突然行踪不明。   “这倒是怪了。”孟逢君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是六个人,引路的是天虞山弟子,天虞山如此醒目的弟子服应当不会瞧错才是。   可如此一来,压根对不上啊。   “难道有人冒充天虞山弟子暗中捣鬼?”言寒轻猜测。   孟逢君摇了摇头:“你傻了吗?若真如云渺渺那丫头所言,有妖邪暗中作乱,化身天虞山弟子,且不说自身的浊气能否顺利隐藏,突然冒出来的人,要带你前往后山,你会信吗?”   言寒轻一怔:“这么说,当真是与之熟识的天虞山弟子?既然如此,为何会对不上名册?这都对了三回了,总不会是咱们遗漏,又不是凭空出现的人,还能是瞧见了鬼魂不成?”   就是这一点,孟逢君也说不清,看着手中的名册,陷入沉思。   在一旁听了许久的长琴忽然看了过来:“你方才说什么?”   孟逢君愣了愣:“对不上名册?”   “后一句。”   “还能是瞧见了鬼魂不成?”   长琴面色一沉,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册子上,问道:“今晨说曾瞧见那六人一同走进林子的弟子是如何说的?”   言寒轻想了想,答道:“说是瞧见了中皇山,苏门山和蓬莱的弟子,跟着咱们天虞山的一个弟子朝后山去了。”   “可有提及那个弟子的模样?”长琴追问。   他仔细回想:“隔得很远,只瞧见那人穿着天虞山的弟子袍,身量还算高挑,好像哦,好像右腿受了伤,走路时有些跛脚。”   咣!   门口突然传来清脆的碎裂声,三人回头望去,却见阿宁正一脸错愕地望着言寒轻,刚斟来的三杯茶,都摔在了地上。   “言师兄”她不敢置信地吞咽了一下,“你方才说什么?”   言寒轻被她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答:“今晨有人瞧见那六名弟子失踪前,那个引路的天虞山弟子”   “伤了右腿是不是!?”阿宁忽然冲到他面前,神色激动,几乎要将他逼到墙角去。   言寒轻梗着脖子,错愕地望着她:“好像是的怎么了?”   阿宁眼中涌起一阵痛心:“那日方卓师弟失踪的那日,他为了救我被刺伤,伤的就是右腿!”   “什么!”孟逢君一惊,下意识地看向长琴,却见她只是皱着眉,并无诧异之色,“师父,您已经料到了?”   “方才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眼下倒是有了六七分的把握。”长琴道,“以妖邪之身混入天虞山,唯有处处谨慎,若非必要,应是不会轻易现身。想要掳走仙门弟子,强取豪夺乃是下下策,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让人自投罗网,才能更为长久地隐瞒下去。”   “比起再幻化出一番模样来引诱其他人,不如用熟悉的面孔,找个借口,骗过去”孟逢君继续猜测下去。   听到这,言寒轻心头一咯噔:“诸如之前失踪的弟子突然回来,告诉其他人,找到了真凶和失踪的其他人的线索之类的?”   此话一出,四下皆默。   听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撇去那些弯弯绕绕,最是直接的谎言,往往最有效。   在数日都没有找到线索的当下,无论是天虞山还是其他门派的人,都难免有些心浮气躁,只差一点火星便能点燃心压抑已久的怒火。   他们为审讯云渺渺而群情激奋,自然也会为自己亲眼所见的“方卓”所言而急不可待地赴往后山捉拿真兄,可在后山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   阿宁难以置信地望着长琴:“师父,师弟他有没有可能还活着?”   长琴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眼下还不好说。”   当日失踪的方卓,是一时迷了心智,还是已成傀儡,着实难说,但若真的是他将那五人带入后山,无论是身不由己还是误入歧途,这状况只怕都要比云渺渺那丫头说得更为糟糕   还有余音阁那边,虽说端华已经赶了回去,但她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莫名一阵心慌气短,像是遗漏了尤为关键的线索,卡在一个坎儿上怎么都迈不过去。   端华那小子应当不会出事吧?   再怎么说,也是个已经出师,位及长老的人了   “走,去见见其他门派的主事人。”她撩袍起身,带着三个弟子出了门。   与此同时,余音阁中,端华立于门前,望着眼前的竹海,骤然合眼,释放出阵阵清光,霎时涤荡八方。   他默念心诀,整片竹海似是被一整片清辉所笼罩,阵阵凉风拂过,瞬息间,便恢复如常。   只是这方天地,仿佛也澄明了几分。   然而他的眉头却并未随之舒展。   “师父!”余念归捧着灵心玦跑了过来,肩上的朏朏抓着她的一缕长发,乖巧地蹲着,她在他跟前停了下来,回禀道,“弟子已将整座余音阁都探过了,并未发现什么邪气。”   闻言,端华睁开眼看了看她。   余念归顿觉一阵头皮发麻,以为他会为了她暗中协助渺渺追查邪祟一事责骂于她,心虚地往后缩了缩。   却听他问:“你那日是在何处遇上那团邪气的?”   “啊?”她始料未及地一愣,总觉得他没罚她抄门规,颇为不可思议,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又猛然回过神,如实答复,“在,在南边的竹林里,弟子那日在石坡上晒草药,不巧与朏朏走散了,四处找寻之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团邪气,弟子给映华宫传了纸鹤之后便追了上去,可没一会儿便跟丢了。”   回想起当日的事,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明明之前怎么找都没有线索,猝不及防就冒了出来。   看到渺渺受伤,她如今还有些后怕,本以为只是一团来历不明的小妖,不曾想竟能惹出这等大麻烦,幸亏那日朏朏没有撞上它。   她侧目看了看自家除了帮她辨识草药外,就没什么出息的命兽,不由得暗自庆幸。 第三百七十二章 :天虞山剑冢   “带为师去看看。”端华道。   闻言,她倏忽一僵:“师父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紧皱着眉,不予置否。   她闭上嘴,在前头引路,将他带到了石坡旁:“师父,就是这。”   端华环顾四周,林中幽静,除了竹叶被风吹动的声响外,似乎什么都没有。   而她那日所见到的邪气,也早已无影无踪。   “只看了一眼便敢这么追过去,为师倒是小看你的胆量了。”端华瞥来一眼,她赶紧低下头。   “师父我错了,下回不敢了”   瞧着她这副认错比谁都快,惹祸却也半点不落后的样子,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余音阁近日不太平,查清真相之前,你自己留个心眼儿,为师不可能时时都顾得上你,你不擅争斗,若遇上危险,莫要恋战,速速离去,可记清了?”   闻言,她连连点头。   “师父教诲,徒儿谨记在心!”   训斥完徒弟,端华的目光顺势落在她肩头的朏朏身上,对上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能从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镜面一般,没有任何波澜。   都说朏朏是使人忘忧的瑞兽,仅仅是被它这么盯着,心中的沉重仿佛也淡去不少。   他伸出手,揉了揉朏朏的脑袋,面色似乎缓和了些。   “将这只朏朏也看好,命兽若出了什么意外,你的修为多少也会受到些影响。”   闻言,余念归一愣:“有何影响?”   端华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平日里又没有好好听课了是不是?命兽与其主乃是用同一灵根作为修炼的依凭,命兽以血为契,若是主人身死,它们也随之殒命。若是命兽重伤或散灵,作为主人,自然也会遭受反噬,诚然不会危及性命,但折损些修为还是无可避免的。”   他说罢,余念归心头突然咯噔一下。   桑桑的事她已经听清风师叔说了,虽说有着“看见一只黑乌鸦飞走”这等话暂且搪塞,但未免刺激到渺渺,她一直避而不谈,但今日听了师父的话才觉得有些古怪。   那等状况下,多半是魂飞魄散了,可渺渺那边,似乎并无知觉。   堪堪颜驻期的修为,再折损,岂不是又要回到筑基期?   可她那日给渺渺诊脉,暗中试探过她的根基,并无异常啊   天虞山的后山,乃是剑冢所在,自开山立派以来,铸造的每一把仙剑都会在剑池中沉上百年,而后破水而出,立于山野之间,久而久之,便成就了半山草木,半山剑刃的壮阔之景。   从风华台望去,尤为显眼,但因着剑冢附近剑气凌厉,极易伤人,自多年前一弟子筑基后不满自己的佩剑,一意孤行赴往剑冢“换剑”,却因承受不住剑气被废了经脉之后,天虞山便多了一条严禁弟子擅入剑冢的门规。   云渺渺说完这段往事时,也恰好走到剑冢边缘。   十里剑池赫然眼前,再往前走数步便可入剑池了。   重黎也是头一回来这,皱眉瞥了她一眼:“不是说门规不许天虞山弟子靠近剑冢吗?”   “所以啊。”她一派坦然,“这不是偷偷来的么。”   “被人瞧见,让你抄上一夜的门规。”重黎觉得她这性子也算记吃不记打了。   她左顾右盼,目光最终落在他身上:“可这儿不是只有您和我二人么,您又不算是天虞山的人,当没看见我就是了。”   他一扬眉,狐疑地打量着她:“你这胆子倒也不小啊,从前居然被你蒙混过去了。”   他还没回复记忆那会儿,确确实实觉得她就是一怂包,冷不丁还会夸他来着最近倒是愈发得寸进尺了。   她眨了下眼,蓦然望天:“有吗”   “”还敢装傻。   成了凡人之后,性子也愈发地像凡人了。   他望着那片剑冢,皱着眉:“你怎么想到这地方的?”   “后山虽说不小,但那么多人找了好几日,怎么也该将山林间翻遍了,唯有这剑冢,寻常人不可入。”她顿了顿,“且我托言寒轻问了阿宁,他们当日撞上的那东西的地方,离剑冢不过半里地,只是无人敢轻易踏入剑冢,只能绕着剑冢找寻,但这么久下来,恐怕也只剩这里还未曾彻查过了,那邪祟若真想藏身或是藏着什么东西,这儿是最凶险亦是最稳妥之处。”   换了她,多半也会如此考量。   “当真要进去?”重黎的道行比她高深许多,自然能看到剑冢之上笼罩的浓重戾气以及四处游走的凌厉剑气,怪不得召来的每一把灵剑都需投入琅月池中三日方可取出,兵刃无正邪,但生而便为器,没有天一镜的震慑,只怕每一把灵剑都有沾染凡人七情六欲的可能。   愈是上品的灵剑,愈是容易“开窍”,届时其主莫说以剑攻敌,斩妖除魔,能否拿得稳都难说。   万物有灵,弱肉强食各凭本事,霄明若非早已认了主,当今世上怕是也无人能够将其收服。   不过寸情   他垂眸往她腰间瞥了一眼,藏锋与鞘的细剑悄无声息,任他也看不出是何种属性的剑灵。   亦或是到底有没有剑灵。   这把剑,从他拜入昆仑之前便已经归她所有,随侍左右,听镜鸾上君说,她受封入昆仑时,寸情也早已是上神从不离身的佩剑,其伴在她身旁的年月,只怕比霄明还要长。   他曾见这把剑出鞘之时,风云色变,一剑斩下,万妖灰飞烟灭。   也曾见她提着这把剑踏过九川的熊熊烈焰,玄龙全族,多半就是死在这把剑下。   当年的事,他也暗中调查过,线索散乱,东一出西一出,还有诸多蹊跷,他的确恨她,但也不愿稀里糊涂地下这个定论。   说来倒是有些可笑,恨了她这么多年,对她的性子和为人倒是比旁人更为清楚。   且不论她这种将苍生归于己任,千万年都不曾偏颇过任何一界的子民的上神可会无故屠杀玄龙一族,凭她的身份,也绝不像其他仙神妖魔那般,更谈不上可恣意妄为。   他一直想知道那个缘由,可惜直到她散灵,都未曾吐露过只字片语。   全族之仇,到今日仍是个谜   想到此处,他不免有些烦闷,身旁的人却已经朝着剑冢走去。   平安夜快乐呀宝贝儿们!剑冢这个地方在渺渺筑基的时候其实就出现过啦!其实也埋了一处伏笔哦!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一如当年的场景   思绪就此断开,他叹了口气,还是跟了过去。   出了林子,云渺渺停了下来,即便只是站在剑冢边缘,也已能感觉到四处流窜的剑气迎面而来,稍稍靠近些便感到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迫人的剑压着实可怖。   且这些剑气流窜,毫无规律可循,一旦置身其中,与凌迟无异。   可想而知,传闻中误闯剑冢的那名弟子的下场。   云渺渺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剑林,忽然感到腰间一颤,低头看去,寸情竟散发出阵阵紫光,在剑鞘中细细地震颤,似是在提醒她什么。   她迟疑片刻,将其解下,握着剑试探着朝剑冢伸出手去。   “疯了你!”重黎心头一紧,想喝住她。   然她的手已经连同寸情一起探入剑冢之中,数道剑气急转而下,却在削中她的胳膊之前,被寸情轰然震开!幽幽紫光徐徐漫开,逐渐裹住了她的全身,她眸光一动,毅然朝前一步,跨入剑冢。   剑气如梭,萦绕在她周围,却都被寸情的剑气所震慑,明明是一柄无灵的剑,却在此时散发着深不可测的浑厚气息。   就连霄明都为之骤然沉寂。   虽说似是领会到了寸情的意思,云渺渺还是有些诧异。   这算是护主?   自她得到寸情以来,还从未出现过这等状况,当年师兄将这把剑交给她时是如何说的?   闲置在映华宫的一柄陈年旧剑。   见过这把剑的人,无论哪一个都言,此剑顶多堪堪中品,可眼下这景象,却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她不由得想起在三危山时,入了魔的三青对寸情畏惧不已的模样。   陈年旧剑似乎不仅如此吧。   说来能放置在映华宫中的灵剑,若无师父准许,怎会随意赠与旁人?   个中蹊跷,稍加细想便觉得处处透着不可言说的古怪。   但眼下暂且不是深究的时候,她回过头看向还在剑冢外的重黎。   “我应当可以进去探一探,您不如留在这等一等?”   这四处皆是剑气,他连英招剑都不曾带,想必有些困难。   闻言,重黎当即皱起了眉,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尤为凝重。   “不行!那鬼东西来历不明,不知打得什么算盘,你一人进去,还要不要命了?”   她愣了愣:“您担心我送命?”   在他旁边死了两回之后,她一度以为,他压根没把她的命放在眼里的。   况且她这次只是去探一探,若非必要,即便那妖邪真的藏身于此,她也暂且不打算惊动。   若无万全把握便动手,教他溜了反倒得不偿失。   如此,也不必两人都进去。   但这祖宗的反应却在她意料之外。   诚然他平日里总是一副天下最凶的样子,说话也不大中听,但今日似乎多了几分不安。   脑海中冒出这个词儿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怔了怔。   这祖宗会不安?   她环顾四下,这还只是在剑冢的边缘,除了剑气,瞧不出什么端倪,须得再往里走。   他是猜到这前头有什么吗   狐疑之际,重黎已经将手伸入了剑冢,没有佩剑相护,剑气立即在他指尖划破一道口子。   他猛然顿住,暗暗犹豫是否要硬扛着进去。   自看过那枚玉珠中的咒术后,他便愈发确信心中的猜测,在三危镇中对他下手的妖邪,与近日在天虞山作乱的应是同一个,其身份也随着长潋同他说的那番话,逐渐在他脑海中落定。   诚然依旧觉得颇为难以置信,但当年在不周山,恐怕的确是他疏忽了。   不仅是他,在场诸天神佛,应是也从未往这上头想过。   一步踏错,却招致诸神陨落的大劫。   就当日所见的景象而言,父神于苍梧渊寂灭之前留下的遗言,倒是不曾出错。   倘若真如他和长潋所料,那团邪气与执明上神确然有着莫大的关连,这前头等着的,着实难以预料。   数千年来,他还是头一回感到了慌张。   望着这片剑冢,总觉得心神不宁。   她提及那邪祟可能在天虞山藏了什么东西时,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居然是那具尸体   无论如何,今日都要进去确认一番。   他已然打算好与这些剑气相抗,还未卸去幻化之术,那柄紫鞘细剑已然递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抬眼望去,她仍握着剑的另一头,幽幽紫气缭绕着整把灵剑。   “山中还有辟邪阵,您就这么交了底,一会儿就该被发现了。”她指了指手中的寸情,“可惜我也没什么好法子,您既然想一同来,权且试试吧。”   他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然而看着这柄寸情,他却陷入了犹豫。   倒不是因为他这个魔界帝君能否触碰灵剑,而是眼下这一幕,要命的似曾相识。   当年九川覆灭,他受她庇护前往昆仑,一路心怀戒备,便是站在同一朵云上,都恨不得躲到云的最边缘去。   许是觉得他再往后退,八成要从云头上跌下去,她也如这般,朝她递来了寸情的一头。   “不想摔死就这么牵着。”   那生硬的口吻,仿佛他便是当真摔下去,她也不会纡尊降贵地捞他一把。   如今倒是敢嫌他说话凶巴巴,这不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弟子么,怨谁呢?   他僵了僵,终究还是握住了寸情的剑鞘处。   就在他握住剑鞘的瞬间,寸情忽然展开一道灵障,转瞬间便将他二人罩在其中。   再无任何一道剑气,能近他的身。   这种被护住的感觉,与他而言,算不得陌生。   他站在那朵云上,握住这柄寸情时,也有同样的感受。   岁月久远,有些早已忘却的琐碎小事,总是在不经意间从脑海中浮现出来,教人心生恍惚。   面前的人还是胜雪的白衣,淡然的眼。   只是这次,微微仰着头的人不再是他了。   她平静地望着他,与当年如出一辙地对他道。   “跟紧些,莫走丢了。”   他不由心头一动,说不出为何,似乎仅仅是顺其自然地握紧了剑鞘,与她一同步入了剑冢。 第三百七十四章 :重现的不周山   天虞山剑冢,坐落于山谷之中,看似灵气缭绕,却比料想中凶险许多。   即便有寸情的剑气护着,四周的剑压依旧令人心慌气短。   越是往前走,剑越密集,无主的剑灵多半心高气傲,戾气甚重,对于擅自闯入者自是不会客气。   须得一路走一路调息,方可稳住步子。   “若是受不住便说出来,不可逞一时之气。”重黎瞥了她一眼,暗中留意她的面色如何。   云渺渺摇了摇头:“暂且不妨事,我聚灵尤为艰难,入门前两年,不曾学别的,每日调息数个时辰,而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话音未落,她忽然望见不远处的山坳里,有道人影拐了过去,虽说只有一眼,但白衣落落,雪青莲瓣腰封,的的确确是天虞山弟子服。   她顿时一僵,率先想到的便是今晨身份不明的那名弟子。   重黎面色微沉,压低了声音:“可要跟上去看看?”   她点点头,小心谨慎地跟过去。   剑冢利刃密布,须得步步谨慎,越是往前走,路越是狭窄,紧跟着那道背影穿过一处峡谷,四周的剑忽然少了起来。   眼前一片死寂般的荒芜,陡坡断垣,崎岖难行,前头的人走得很快,乍然风起,满眼风沙,仿佛身入异界,愈发不像是天虞山中。   重黎似是也察觉到了什么,却仍有些犹豫,嘱咐了一句留心。   再往前走,便是一条挨着山崖的窄路,风沙愈发狂烈,须得挨着石壁谨慎前行,云渺渺紧握着寸情,回头看了一眼,确信这道灵障并未消失,才继续往前。   那个天虞山弟子在这样的路上依旧走得健步如飞,她不由得心生狐疑。   绕过一处弯,居然跟丢了。   望着眼前茫茫的山野,她忽然惊觉:“这儿好像不是剑冢”   环顾四周,密布的剑林已经消失,眼前仅仅是一座荒芜的山峦,从石缝中汩汩淌过的水,散发着难闻的腥臭。   重黎伸手一蘸,指尖染了一片殷红。   他面色顿沉:“是血。”   闻言,云渺渺吃了一惊,定神看去,确实如此,可是哪来的血?   她仰起头朝高处望去,崖壁皴裂,血好像是从崖顶躺下来的。   在那高处,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她眯着眼想看清楚些,头顶天光烈烈,随风落下片片明红的相思花,将晦暗的苍穹,染上惊心的一抹色彩。   她终于看清了崖顶的东西。   腐朽的白骨,摇摇欲坠的一截胳膊那是,一具尸体。   乍然一眼,惊得她背后发凉。   阴寒的戾气,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涌来,荒山如坟冢,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看到此处,重黎终于反应过来,伸手拉住她。   “别再往前走了,这儿不是天虞山。”   她一怔,难以置信:“我们已经走出天虞山了?”   这一路便是已经追出许久,她算来不过数里地,天虞山百里之广,怎么可能?   “不是这个意思。”他神色凝重地警惕着四周,“走是没有走出去,但这里却也的确不是天虞山的景象。”   闻言,她心头一咯噔。   诚然已隐隐觉察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但迟迟不敢确信,毕竟他们还在护山大阵之内,应当不会发生这等事   “您认得这里?”她看向重黎。   他点点头,犹豫片刻,正色道:“若是没看错,这,是不周山。”   她眉头一拧:“您说的是那座不周山?”   “这世上难道还有另一座不周山?”他好笑地斜了她一眼,转而望向四周的荒凉的精致。   时隔太久,他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且这番景象,与他上回去往不周山时也有所不同,十年前,他从封天阵的裂缝中抽出一半的邪气时,这儿仅仅是渺无人烟的寂野,他生了一簇火,在乱石间坐了很久,却连一声虫鸣都不曾听到。   没有草木,没有生灵,黄土之下,白骨早已成灰。   这儿算不上什么坟冢,不过是一片不见底的深渊。   而眼前的不周山,却还处处透着阴诡的森冷与血腥气,就像是   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忽闪而过,却令他心头一紧,看着石缝间流淌的血,紧握成拳的手压抑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里是!”他扭头看向云渺渺,“快往回走!”   云渺渺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喝惊得肝颤,还未来得及细问发生了什么,脚下石壁突然如同消失了一般,有什么东西将她使劲儿往下一拽!   “云渺渺!!”重黎大惊失色,却没能抓住她,望着她笔直地坠了下去,眨眼消失在虚空中。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间,他回过神时,山崖上便只剩他一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另一只手中,握着的竟是寸情。   那一瞬,他感到自己的冷汗湿透了背。   不知过了多久,云渺渺从昏沉中醒来,本以为这一摔不死也要重伤,却发现自己躺在一片乱石堆上,仅仅磕破了几处皮肉,额头磕得重些,她擦了擦血,坐了起来。   确信自己还能动弹后,望着苍青的天,叹了口气。   听重黎方才所言,再联想到那个消失在转角处的天虞山弟子,眼下什么状况,她也能猜测出个七七八八了。   天虞山和不周山相隔甚远,便是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半日便走到,他们看似是在跟踪那个弟子,实则多半是反被引诱至此。   而能在无声无息间,将他二人诱入此地的,就她所知,唯有一种术法。   虚梦千年。   虽不知为何偏偏是不周山,但幕后主使多半已经察觉到他们闯入剑冢。   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惜用上虚梦千年,看来她所料不错,这片剑冢中果真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过既然让她摔下来,为何没有要她的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只剩一柄霄明。   方才事发突然,她只来得及留下寸情,便是在幻境之中,这儿说到底依旧是剑冢,没有寸情护身,后果着实难以预料。   她以霄明的剑气支起灵障,以防万一,起身环顾四周。   尽管晓得不周山早已化为荒野,但她只是远远瞧过一眼,置身其中却还是头一回。   虚梦千年,幻境迫真,这回用的只怕是那十一位失踪的弟子作为依凭,眼下幻境运作应当还不久,尽快找到生死之门所在,说不定还有救。   她撕了衣摆,将几处伤口简单利落地包扎了一下,痛是免不了的,但尚且能忍。   又抹了抹额上渗出的血迹,她咬咬牙继续往前走。 第三百七十五章 :再次出现的背影   “云渺渺!云渺渺你听见本尊喊你没!喂!回答我一声!”荒芜的山野间,重黎握着寸情,顺着山路往下走,试图找到方才悬崖塌陷之处的正下方。   然幻境之中的状况比他设想中更为复杂,他的法力似乎被封住了,而今与凡人无异。   再加上剑压,若不是有寸情,只怕更为艰难。   他不知云渺渺是否也是如此不,他这个魔尊被排斥也就罢了,她可是货真价实的天虞山弟子,长潋那厮再怎么说也会给她上一道护持吧?   但她之前遇险时,也没瞧出有人护着她的预兆那小子该不会真的心宽到这个地步!且不说她转世之后仅仅是个颜驻期,撇去这些,她的魂魄还!   啧,当初虽说从十八层地狱里将她散落各处的元神捡了回来,但到底是匆忙之中七拼八凑的结果,可有缺漏,可有当真聚好了,他着实不敢确信。   那可是上古神灵的元灵,他连她一半的年岁都不曾涉及,如何谈得上了解?   说来她这辈子修行艰难,命途多舛,是不是也因那时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摒除,继续往前走。   “云渺渺!还活着就回答一声!本尊没耐性找人!”他咬着牙高声喊,会不会惊动幕后主使不打紧,横竖早就知道他们进来,才会设下这虚梦千年,要困住他们,就证明暂且还不敢现身,。   凭他数日以来的猜测,幕后之人的身份也八九不离十了,只是还不知他究竟有何目的。   眼下先找到云渺渺再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呸!见个屁!祸害遗千年,便是天塌了,那女人也没那么容易死!   诚然这么想着,却总也走不到那座山崖下,眼前的路似是被无声地拉长再拉长,在幻境中,一切都随着施术者随心所欲,这座不周山根本就不是近年来那一座。   他仰头望去,天色苍茫,浓云之后,是已经看不清的天光。   巍峨的山峦,曾经的天之柱,笼罩着厚厚的阴霾与那日如出一辙。   对于世间多数人,乃至妖魔而言,那日恐怕也只是望见西海之上风云滚滚,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千年之前的世道,比如今可混乱多了。   尤其是历经了苍梧渊妖兽之潮后,人间处处皆地狱,酆都百鬼夜哭,凄厉至极。   那般光景,或许不过是一桩接一桩的混乱中,又添了一劫罢了。   知晓真相且还活着的,不过寥寥数人罢了。   不周山倾,海潮倒流,无数仙神的血,淌过裂痕斑驳的石缝,在面目全非的不周山的废墟中汇成了河流。   今日这场幻术,重现的,正是当年他匆匆赶到不周山后,所见的可怖景象。   继续往前走,便能看到一具具尸体横陈山野,他所走过的路,竟也与当初分毫不差。   这一切,不断地勾起他当日的记忆,原本渐渐淡去的也都一幕幕重现眼前。   他满心疑惑和愤怒,握着寸情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更为急切地想要赶紧找到云渺渺,破了这邪阵!   不过,仅仅为了隐藏行踪,迷惑他们就动用虚梦千年,可真够大手笔的。   虽说还未见到,但该说不愧是上神吗。   他猜不透这虚梦千年之中的深意,却总觉得心头七上八下,眼前的场景,着实熟悉,正因如此,才教人为之心慌。   太像了   世间任何幻术,无论高明还是低俗,都以心相为始,若非亲眼得见,如何将这惨绝人寰的景象分毫不差地展现在他眼前。   且细枝末节,竟比他当年看到得更为细致入微。   三危山中那场幻术倒还不觉什么,今日却是令他头皮发麻。   虚梦千年,这样的幻术,果真不该留存于世   另一边,云渺渺沿着山谷中的路四处找寻,与重黎那般嚣张的性子不同,她更愿意谨慎些。   眼下敌暗我明,她并无脱身的把握。   上回是诸多巧合凑在一处,她偶然察觉到那掌柜的蹊跷,这才寻到了生门所在,可如今却不同。   似是汲取了上回的教训,这次居然没有任何线索   这倒是教她无从下手了。   说来自将他们引入这场幻境后,那个天虞山弟子便不见了踪影,这其中究竟藏了什么目的   她一路走,一路时时留心四周。   这场虚梦千年与三危山那回大相径庭,用哀鸿遍野来形容也不为过。   她也曾见过战乱,可与这一幕相较,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为诡异的是,这些七零八落的尸体上散出的光,如逆流般涌上苍穹,像极了当日三青鸟散灵时的场面亦或是,更为庞大。   看着这些光从她身旁飞走,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口一阵瑟缩疼痛,说不清也道不明,只是分外难受。   莫名的,就觉得这一幕幕似曾相识。   脑海中浮现出零碎的画面,如坠入忆川时一样,散碎至极,恍若梦中。   却又不可谓缥缈虚无,自那回落水之后,这些画面,已经不止一次闪回,只是她一直认为是心神恍惚招致,不曾,也无暇细想。   从未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一片雾蒙蒙的花海,还有两个白衣少年的身影   她总觉得是自己魔怔了,还默念过数回清心咒。   消停数日,眼下居然又被勾了出来。   不周山   这当真是不周山吗?   她想象不出西海之上那片废墟,会是这番模样,却又隐隐感到,这里的的确确历经过这些。   途径的每一条路,都躺着数不清的尸骨,光泽点点,飞上青天。   她恍惚地伸出手,触到那些光,刹那间感到一阵锥心的刺痛。   这些尸骨生前遭受的痛楚,一股脑儿地朝她涌来,她顿时疼得往后一缩。   不仅如此,好像连临死前的各种思绪也一并落在了她身上,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受,她说不出话来,唯有捂着心口竭力喘息。   许久,才缓过这口气儿来。   观望四周惨绝人寰的景象,她猛然想起那天夜里重黎对她说的那些话,以及她在卷宗中找到的关于不周山大劫的记载,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回的虚梦千年,该不会重现了当年封印无尽时酿成的灾祸   可是怎么会这样,封天阵不是已经成了吗?   愕然之际,她忽然望见不远处,那道身影再度出现。   此时此刻出现在她面前,陷阱的可能十有八九,但她除了跟上去,再没有别的线索了。   她定了定心神,冷静地跟了过去。   事出必有因,她倒要看看,他究竟目的何在。 第三百七十六章 :石窟中的尸身   隔着一段路紧随,前头的人这次似乎有意放慢了步伐,与她离得远了,还会停下来假意观望片刻,引诱之意,但凡不是个傻子也该有所察觉。   但云渺渺更为在意的是,此人的举动背后还藏着什么样的目的,既然没什么线索,与其在这片幻境中乱走,不如跟过去看看。   翻过一处乱石坡,她望见那人走进了一处山洞,她谨慎地尾随而至,贴着石壁静听里头的动静,四下却噤若寒蝉,等了片刻,愈发令人心慌。   她试探着往洞中瞄了几眼,昏暗至极,唯有一点光亮在无声地颤动。   迟疑片刻,她忽然听到里头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似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她不由想起方才那个“天虞山弟子”,心中惴惴,屏息凝神,试着将一缕灵识注入洞内先探探状况。   灵识飞入其中,洞内比她料想中宽敞些,是一座坍塌而成的石窟,四壁遍布裂隙,仿佛一点震动都能在顷刻间将此处掩埋。   洞窟深处有一簇火光,凑近些才瞧见竟是一盏油灯,天虞山最常见的白石灯盏,居然出现在这。   灯火所及,只照亮了石壁旁倒下的人,除此之外,洞中似乎再没有别的了。   荼白的衣袍,的确是天虞山的弟子服。   在看到倒下之人的面容是,她疏忽一僵,顿时灵识归位。   她顾不上其他,快步进了洞中,直奔那人身旁,拿起石头上的灯,将地上的人翻过来。方才匆匆一瞥,这会儿倒是瞧仔细了。   居然是方卓。   虽说是今年刚入门的弟子,但她的确与此人有过数面之缘,虽说只是几个招呼的交情,但比起师父的记性,她倒是对有过交集的人过目不忘。   尤其是从念归那儿看到了他的画像之后,她便更加确信自己没有记错。   当日与阿宁一同遇险之人,居然会出现在这,是虚梦千年捏造的幻象,还是说   她犹豫着伸手探了探方卓的鼻息,居然还有口气儿。   且不管到底是不是幻象,她当即给他续了一口灵气,护住了他的心脉,而后把人扶起来,靠在石壁上。   她不通医术,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若幕后之人意欲以方卓的性命将她引到此处,必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容她救人。   还有别的东西   她握着白石灯,缓缓转身,捻一簇火,置于灯芯上,刹那间覆盖了原本微弱的烛豆,照亮了半边石窟。   而后,她望见了最深处的一块石床。   如此杂乱的山洞中,绝不可能恰好劈出这样一块石头,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特意将其置于此处。   杂乱的枯藤从石缝间垂下,成了半边枯帘,她能望见的,只有半截素白的身子和一双交叠的,苍白的手。   不知从何而起的心慌,令她浑身发僵,她已探过这座洞窟中所有的声息,除了方卓,应当不会再有活物了才是。   这么说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仿佛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着她朝那石床走去。   明明晓得极有可能是陷阱,脚步却停不下来。   她举着灯,走到枯藤前,抬手将其掀起,终于看清了这副身躯的模样。   不染纤尘的白衣,腰间垂着朱红的丝绦,仿佛有点点灵泽相护,细看之下却又什么都没有。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声息,没有活气,比雪还要冰冷,眉睫上还结着一层无法化去的霜白。   岁月仿佛都在这张脸上凝住了,春阳冬雪,潋滟清华,都停在了这一瞬,如山巅白月尖,不容亵渎。   仅仅是这么看着,便令她心如擂鼓。   回过神来,她的手已经贴在了这张脸旁。   离得近了,便能感觉到从这女子身上散发出迫人的寒气,片刻工夫指尖已经开始发僵了。   她心惊地收回手,目光却无法从这女子身上移开。   这是一具尸体。   即便没有探过脉搏,也能清楚地意识到。   但令她不敢肯定的是,这究竟是幻象,还是真实存在的。   虚梦千年本就是个迫真的幻术,真真假假,仅凭双眼所见根本不足以为凭。   可方卓也就罢了,安排这一具尸体出现在此又有何意义?   她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压着她的心肺,让她喘不上气来。   这张脸令她恍惚,却又不知为何会如此,熟悉,又伤感。   像是能透过这张冰冷苍白的容颜,看到一段令人伤心的往事。   她从不觉得自己跟多愁善感这词儿有什么干系,但此时此刻,却未有这四个字能形容她的心境。   这女子是谁?为何会在此?她是怎么死的?   脑海中的思绪一时有些混乱,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终于反应过来在哪儿见过这女子。   十年前,她刚刚来到天虞山,在那面天一镜前卜算灵根之时,未能显出五行中任何一种属性的时候,浮现出的就是这张脸。   只是那时她看到的还不是一具尸体,天一镜中的女子注视着她的眼神,冷漠,平静,无悲无喜,像一片没有波澜的湖面。   简直,不像是个人。   已经死了吗?   她看着眼前的尸体,恍惚地伸出手,就在她触到那双冰冷的手的瞬间,忽然有点点光辉从尸体心口处飞升而起,惊得她当即退后两步。   那些光点如星火,飘至半空,又逐渐消散,好像是灵气,又有些许不同。   一些光辉朝她飞了过来,等着她再度伸出手,触到她的刹那间,便如冬雪消融般化入她指尖。   冰冷的寒气渗了进来,一并而至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虚无缥缈,仿佛从遥不可及之地传来,又固执地留存于世间。   仅仅是一声,“阿黎”   她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具尸体。   缓了缓神,再三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阿黎。   她印象中叫这个名字的,只有那祖宗。   这女子认识重黎?亦或是凑巧同名?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一道光忽然从尸体中飞出,划破了她的手。   她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一滴血已然落在那女子身上,她下意识地想擦去,血却在眨眼间消失在皮肉之下。   耀耀光辉猝不及防地从这具躯壳中飞出,朝她涌了过来!   眼前被光辉吞没之前,云渺渺只来得及放出一抹神识,朝着洞外飞去。   与此同时,她也被光芒吞没,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倒在了石床边。   写到这一段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一句“给自己送终”哈哈哈哈哈 第三百七十七章 :昆仑山的上神   洒满晨曦的昆仑山,冰雪将晦暗驱散,耀耀光辉倾于云渺仙宫之上,清风乍然,屋檐下金铃串着丝绦随风叮铃,清脆的声响乘风而去,似是穿过了神宫前冗长蜿蜒的路,温柔地拂动着门前朦胧如梦的雪青色花海。   坐在窗下的女子翻动着书页,抬起头,窗外的挽香玲珑开得正盛,许是近日的风有些大,吹下几朵,无声地落在她的书页上。   门外传来熟悉的铃声,随后一蓝衣女子快步入内,轻纱翻飞,着实轻快,停在她身后,恭敬地半跪于地。   “主上,那小子还在半山腰蹲您呢,如今满山生灵都在议论此事,再这样下去,多半会传到其他三位上神耳中”   闻言,坐在小案边的女子转过了声,腕上三圈金钏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她看着眼前的蓝衣女子,似是沉思了片刻:“你说的是三危山那位山主?”   “可不就是他么,您都说了不收徒,还如此固执”蓝衣女子似是不大高兴,一脸愁色。   窗边的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手中书册:“阿鸾,你这性子几时能改改,小事一桩,倒被你说得像是要去跟人家吵架似的。”   “主上”镜鸾心虚地撇撇嘴,小声嘀咕,“朱雀上神的徒弟哪里是这么容易做的,我都还没这等殊荣呢”   她说得虽轻,但窗下之人显然是听得见的,起身,抖落如雪的衣裙,冉冉而来。   “三危山是人间少有的灵气充沛之地,自古便总是受妖魔觊觎,纷乱不断,诸天神佛没几个乐意揽下这桩苦差事,故而多年来,只有青鸟一族镇守于此,若是没有记错,这次来求见的应是第十代山主了吧?”   镜鸾点点头:“算下来应是第十代了,主上一直留心着三危山吗?”   她淡淡一笑:“谈不上留心,我也没比那些神佛好到哪儿去,近日才得闲暇想起这座山,他若是不来拜师,我怕是也要忘了,方才看了些关于三危山的卷宗。”   她望向桌上搁着的几本书册。   “主上您每日要操劳之事不计其数,岂能事事都记得?”镜鸾忍不住替她辩解了几句。   她却叹了口气:“诸事繁杂也不是置之不理的借口,要办的事,不可疏忽。”   说着,她望向远处,问道:“三青山主还在半山腰等着吗?”   镜鸾点了点头:“属下方才远远瞧了一眼,他还坐在那等着您召见,并未绝了拜师的心思呢。”   闻言,她似有些啼笑皆非:“走吧,去看看。”   见她朝殿外走去,镜鸾忙起身跟上,步出云渺宫后,四下仙娥纷纭而过,冷袖清风,盈盈如画,见她二人走来,忙推至两旁,磕头行礼。   “参见朱雀上神,镜鸾神君。”   走在前头的人并未多做停留,镜鸾则驾轻就熟地挥了挥手。   “免了,都忙去吧。”   “是。”众仙起身,翩然而去。   她二人沿着积雪的石阶往下走,难得今日有兴致,不曾腾云驾雾,待行至山腰,停在陡壁旁,远远望见那处山崖上坐着一道天青色的身影,正托着腮,手中拿着一截不知从哪儿掰下的树枝,有些百无聊赖地划拉着地上的积雪。   “嘿这小子!”镜鸾本以为他真有耐性搁那儿跪着呢。   正要过去,却被身旁的人拦住了。   她似是忍着笑,嘴角有些抽搐,眸中却无怒意:“罢了,莫要过去吓着他。”   她顿了顿,又问:“他在这等多久了?”   镜鸾算了算:“前前后后也有小半月了吧。”   闻言,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镜鸾又道:“听闻他之前是在蓬莱岛学艺的。”   她一怔:“西王母那儿?”   镜鸾应了一声:“属下与蓬莱西王母还有些交情,她法力虽高,但着实没心思收徒授业,瞧这三青山主,多半也没学着什么,估摸着如此才会来昆仑碰碰运气。”   她凝望着那道天青色的身影,微微皱起了眉。   来昆仑碰运气吗?   这位山主对自己就这般没自信,与其在这守着,还不如早些回三危山庇佑自己的子民。   她看向镜鸾,信手一挥,于虚空中捻来一双金钏递过去:“你将这金钏交给他,劝他早些下山罢,莫要在此处浪费时间了,三危山失了山主,状况只怕不好。”   镜鸾接过这双金钏,顿时感觉到其中暗含的浑厚仙泽,不由一愣:“主上,这是”   “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法器,但比起让他扛着一棵树回去,这般总轻便些。”她摆了摆手,“去吧,让他从今往后,留在三危山,不必再瞎跑了,在山中潜心修炼,终会有成事之时。”   闻言,镜鸾领命,朝着那处山崖飞身而往。   一抔积雪随风扬起,她站在覆满白雪的山石旁,静静观望。   见到镜鸾,那青衣山主慌忙起身,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不过片刻功夫,镜鸾便将金钏交给了他,而后离开了那儿。   三青怔忡了片刻,终是带着金钏离开了昆仑山。   “主上,这样便好了么?”镜鸾从后头绕了回来。   她神色淡淡地望着渐渐飞远的那只青鸟,忽然道:“阿鸾,此后三危山便归入你女床山山系可好?”   猝不及防的一句,令镜鸾着实吃了一惊。   “主,主上的意思是,让属下护着三危山?”她虽是万灵之主,却并非能顾及世间每一处,且入昆仑之后,她便少有四处游历的空闲了,若要庇佑三危山,须得再分些心思才成。   “只是归入你名下,挂个由头罢了。”她道,“其他的,你暂且无需多管。”   如此一说,镜鸾倒是愈发不懂她是何用意了。   但她既然有此想法,定是自有主张的。   “是,全凭主上安排。”镜鸾应道,却见她依旧静静地眺望着远处的崇山峻岭,似是在思量什么。   沉默许久,她再度开口,问的,却是有些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做我的弟子,有什么好的?”她似是低笑了一声,“我瞧着难道像是广收弟子的好师父吗?”   说着,也不等什么答复,转身朝着山顶走去。   镜鸾想说什么,还是先跟了上来。   “您怎么会不是好师父呢?以属下之见,世上可没有比您更好的师父了!”全昆仑都晓得,镜鸾上君吹起自家主上来从来不打草稿,路过的几位仙君听了这话,亦是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走过去就对了。   上一个敢笑出声来的,已经被镜鸾上君瞪得好几日没敢合眼了。   明明听着如此厚颜不知羞的夸赞,身旁的人却始终安之若素地往前走,端的是风云不动如初,坦然得教人不敢说一句玩笑话。   便是如此,当耳边喋喋不休地传来一句又一句理直气壮的夸赞时,她还是没忍住。   “阿鸾。”她回过头,淡淡的瞥了身侧的人一眼,“先闭会儿嘴。”   镜鸾:“” 第三百七十八章 :往事不曾逝   快走到云渺宫时,便望见宫门前站着一个少年模样的身影,这身荼白的衣,还是前些日子紧赶慢赶,让仙娥给裁的新衣,云为丝缎霞为裳,倒是与他颇为相称。   看到这就差浑身冒仙气儿的少年,镜鸾便不由得想起数日之前,主上从昆仑天池中将其捞出的那一幕。   钟灵毓秀之地,极适宜修炼,运气好的话,千儿八百年也许能碰上这么一个。   当日主上是如何说的来着?   哦,天地灵气蕴养而成的灵胎。   不过刚成形就已经有凡间少年模样,灵胎到底是灵胎,就是这性子可真够傲的,除了主上,都不曾见他同旁人多言几句。   她们走过来,那少年便俯身行了一礼:“师父,您回来了。”   看他发上的雪,应是在这等了好一会儿。   昆仑山巅的严寒,亏得他这才出生几日的灵胎还能绷着脸,不见丝毫动摇。   她似是恍然想起,自己门下好像真的多了个弟子,抬了抬手,却又僵住了,侧目看了镜鸾一眼。   “主上,怎么了?”镜鸾不解。   却听她低声道:“阿鸾你可还记得他叫什么?”   她这几日留心三危山的事,一时还真没想起来。   镜鸾一怔,看着眼前还低着头的白衣少年,默然良久,低声回道:“那什么主上啊,您当日真的给他赐名了吗?”   这一下倒是将她问住了,回想数日之前的种种,将他从天池捞出,吩咐仙娥将人带去洗漱,更衣,而后走了个过场算是拜师,毕竟她也没有闲暇大肆操办什么拜师礼。   一桩桩一件件想下来,师徒都是不大说话的,于是,好像的确忘了赐名这回事。   她面露一丝尴尬,先命他起身免礼,而后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来竟是头一回赐名,还是给自己第一个弟子啧,怎么比斩妖除魔还要麻烦?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问:“你的名字可有想要的?”   闻言,那少年和镜鸾齐齐一僵。   这是还要他自个儿给自个儿起名的意思?   “弟子不知。”少年僵持半响,着实接不上话。   “主上”镜鸾小声提醒,“您才是师父,哪有让弟子自己想名字的?”   “不能让他自己起名吗?”她一脸犹疑。   镜鸾冷汗都要下来了:“这不妥啊,况且他”   掰了掰手指。   “他才三天大,一岁都没满呢!”   少年:“”   喂,悄悄话不要说得这么大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皱起了眉。   一岁都没有吗?   他看向眼前被他唤作“师父”的女子,她似乎也在苦恼什么。   沉默良久,她抬头望向天边。   碧落长空,霞光千里,照得昆仑天池清波潋滟,如画中景,美不胜收。   她眸光一闪,回头注视着他。   “就叫长潋吧。”   就此,定下了他的名讳。   “云渺渺!”与此同时,重黎还在山谷中追寻着微弱的气息,许是因为虚梦千年,他的法力也使不出来,只得徒步前行,还需处处留意有人暗中捣鬼。   找了这么久,却还是没有线索,循着记忆,明明已经绕到了山崖下,却像是走到了截然不同之处,莫说找到云渺渺,连原路返回都是不可能了。   被困在此处如此之久,他不免心生焦躁,但越是如此,这幻境偏像是与他作对,连感知气息都颇为艰难。   为确信虚梦千年与真实的界限,他在半途曾试着放下寸情。   却在松开剑的瞬间,便被数道剑气划伤。   由此可见,这儿应当依旧是剑冢之内,只是他们受幻境蛊惑,不知走到了何处,且这次的幻术显然不比三危山那回了,连剑冢的戾气都阻挡不住,过不了多久,便会露出破绽吧。   不过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隐藏行踪,还做得如此拙劣,岂非成事不足?   既然如此,将他二人困在一处,不是更容易掌控全局?   为何要将他们各困一处?让云渺渺从山崖上摔下去?   他始终觉得事有蹊跷,却又一时想不通幕后主使的用意所在,一边走,一边回想云渺渺之前说过的话。   灵气,失踪的十一个仙门弟子,或许不只是为了掩藏邪气   这山中,极有可能还藏着什么!   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事实上这个念头早在上清阁中已初露苗头,只是他觉得荒唐了些,暂且将其抛诸脑后了。   眼下想来,却愈发觉得是有这种可能的。   若是那位上神,或许真能赶在他和酆都的人之前   不过若当真如此,此人又是从何处得知那具尸体的下落的?那么多年,连他都是最近才得知那具尸身一直被藏在酆都。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恶心,又一阵发寒。   的确,谁会想到丢失的尸体,会出现在灵气鼎盛的天虞山?   但如此一来,这场幻境的目的难道是!   他心头猛然一紧,当即加快步伐,没走出多远,竟望见石缝间飘摇不定的一缕灵识。   熟悉的气息令他加快步伐,将灵识引到跟前。   错不了,就是云渺渺的。   他试图透过这缕灵识感知她所见的一切,当看到她走进那座洞窟时,他便暗道大事不妙,赶忙放开灵识,跟着它追了过去。   昆仑山一连七日的雪,将云渺宫的屋顶覆上一层素洁的厚白,漫天飘零,看得久了,便觉得心神恍惚。   站在门边的白衣少年转过身,看向窗边正做收拾的女子,她今晨才从外头回来,不知为何总是时不时地揉着下巴。   “师父,您不舒服么?”他忍不住问。   “无事。”她收回了手,似是陷入了沉思。   不过是听了阿鸾的建议,未免让其连想到昆仑山的朱雀上神,去三危山见那只三青鸟的时候换了个性子罢了。   只是好像笑得有些多了,有些缓不过来。   长潋望着西边涌动在苍穹之上的阴霾,神色凝重。   他本是天地之灵孕育而成的灵胎,生来便是仙骨,对灵气和邪气的感知也比修行成仙之人更为敏锐,这团阴霾已经在西边盘旋数日了,隔得这样远,竟仍能感觉到它的可怖。   “师父,又有妖邪出世了吗?”   闻言,身后的女子回过头,已拿起了置于木架上的紫鞘细剑,不过稍稍露出一截剑锋,便能感到凛凛剑气迎面而来。   他降生于昆仑一年以来,还从未见过这把剑出鞘,只从镜鸾神君口中听闻过其一剑破云,荡平八荒阴霾,自此山河长清的盛景。   她望着西边的邪气,面色发沉:“为师出去一趟,你留在云渺宫等镜鸾回来,让她去后头腾一间屋子出来。”   长潋一愣:“有客来?”   她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嗯,若是能带回来,便不算是客了,他会长居于此,和你一样。”   留下这么一句教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后,她便化作一道流光,乘风而去。   长潋和镜鸾在云渺宫等了五日,心神不宁,打算去寻之时,远远瞧见一道荼白的身影沿着昆仑冗长的石阶,一步步朝云渺宫走来,细雪落在她发上,岁月仿佛都在这一幕中被拉长。   她握着寸情剑,剑的另一头,被一个墨衣少年握在手中,就这么隔着一步距离,像是牵着个惴惴不安的小兽,穿过随风荡漾的朝雾花海,停了下来。   “这是云渺宫。”她低下头看了那少年一眼,“从今往后,你便是昆仑弟子了,阿黎。” 第三百七十九章 :长生之血的下落   昏暗的石窟中灯火幽微,白石灯倾翻在地,灯油漫开,只剩一截灯芯忽明忽暗地摇曳,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石床旁,伸出的手苍白枯瘦,似乎只剩一层皮裹着白骨,缓缓地撩起了枯藤,望着趴在尸体旁昏睡不醒的云渺渺,俯下身,轻轻抚过她的脸,浊气渐渐褪去,露出一张苍白如鬼的脸。   右边眼角下一道寸长的疤痕,经年累月,非但没有淡去,反倒随着愈发苍白的面色显得更为狰狞。   凝视着这两张脸,他眼中的戾气愈发可怖。   “看看你这幅样子,还想救苍生?你连自己都救不了!说什么万死可矣,不也只有一条命!”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尸体上,先前无论如何都化不尽的白霜,在那一滴血的作用下,缓缓散去。   那具死僵了数千年的尸身,居然有了一丝生气,错觉一般,却教人心头震颤。   果然是同一个元神。   他潜入天虞山,一步步将她逼入剑冢,还有这虚梦千年,那十一人的灵气根本不足以支撑,仅仅用来掩藏这座洞窟都有些捉襟见肘,该说不愧是上神之躯吗,便是死了,血肉也有着不可估量的吸引力。   酆都那位能将其藏得这样好,应是费了不少心思。   他耗费了艰难囤积的千年修为,才重现了当年的大劫之后的不周山刻在他脑海里,数千年挥之不去的惨况。   唯一不同的是,在他脸上留下一鞭的人,已经躺在了这儿。   躯壳,是一具死气沉沉的尸体。   元灵,在一个资质欠缺的凡人小姑娘体内。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终于被他找到破绽了   长生之血,举世无双的宝物。   传闻中,父神早已将其交托与最为信赖的朱雀上神,这么多年,就连其他三位上神都不得而知。   千年万年,关于长生之血就只有虚无缥缈的传说,寥寥几句,说得也模棱两可。   有人猜测过,长生之血是一件神秘的法器,能颠覆天道,逆转生死。   也有某一人,某一处的血的说法,但都不能肯定,唯有亲眼见到,才会恍然大悟。   但无论它究竟是什么,在这么诸多传言中,独独不变的就是那句颠覆天道,逆转生死。   为了这一句,他如不可见光的鬼魅,苟延残喘了数千年。   接近了原本的身躯,记忆也随之相通,他费尽周折,为的就是这一刻。   无人知晓下落的长生之血,若是原主呢?   便是再守口如瓶,神志不清的时候,也不可能万无一失。   缕缕浊气从他掌心凝起,缓缓注入云渺渺脑中,在她的灵识中探寻。   受这具尸身影响,她眼下的“梦”,亦是朱雀生前的记忆。   诞生于上古,名扬于鸿蒙,震世于经年,消弭于虚无。   谁能想到呢,这便是曾庇护四海,威震八方的天之四灵的下场。   连这样的下场,都是早已注定好的。   多么可笑   尽管早已有所准备,但当亲身体会她记忆中关于昆仑,关于那座云渺宫,乃至那些曾经熟悉的身影时,还是忍不住怒上心头,周身浊气翻涌,颤抖到快要喘不上气来。   他紧随着藏在这具尚未腐朽的躯壳中的记忆溯源而上,穿过无数恍若隔世的片段,渐渐深入,而后,终于见到了立于昆仑之巅的父神帝俊。   那道身影仿佛星月加身,耀耀不可逼,庄严肃穆,迎着风雪,依旧巍然不动。   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地站着的,是一身白衣的女子,朱砂色的丝绦随风如练,她的神情一如既往的不见喜悲。   记忆的长流中,帝俊的声音有些虚渺,只能勉强听清。   “陵光啊,这些年难为你了。”   白衣女子淡淡地合了合眼,神色恭顺:“父神言重,这是吾等应做的。”   帝俊看着她,叹了口气:“你这性子啊,就是太漠然了些,若是有情根,便能切身感悟这世间悲喜愁欢了吧”   她皱了皱眉,似是有些困惑:“父神此言,孩儿不解。既为神灵,有护世之力便可,为何要体悟世间七情六欲,岂非多此一举?”   帝俊无奈地笑笑:“多此一举吗以你的角度来看,或许确然如此,正因这般,为父才敢将长生之血托付与你。”   “父神放心,只要孩儿还活着,长生之血便绝不会落入奸邪之手,如若有一日孩儿不得不死,也必将长生之血托付给值得信任之人。”   听着她斩钉截铁的答复,帝俊倒是有了几分兴致。   “哦?你也会有值得信任之人吗?为父可真想见见啊”   “父神”她叹息道,“您莫要再拿孩儿开玩笑了。”   见她面露窘色,帝俊不由大笑,且缓和片刻,他的目光落在渺远的茫茫群山之间,意味深长地问:“陵光啊,世间分六界,你可晓得为父最中意哪一界吗?”   她愣了愣:“诸神所在的仙神界吗?”   帝俊笑了笑,并未赞同:“这种地方你倒是颇有自信,脸都不红一下。”   她愕然:“脸红?”   什么是脸红?为何要脸红?   沉思许久,依旧不得其解,而后她继续道:“酆都冥界吗?毕竟那儿的主君,是您的”   后半句,被风声倾吞。   寻常的风雪自是没有这样大的本事,能阻碍神灵之言,能做到此事的,普天之大也不过眼前人。   帝俊清了清嗓子:“也太坦率了你虽说酆都为父也是满意的,但可惜,最得为父属意的并非冥界,而是人间。”   闻言,她僵了僵,似是不得其解。   “凡人生来便带着七情六欲之孽,又无自保之力,生死如蜉蝣,不过瞬息间,何以得父神青睐有加?”   帝君微微一笑:“正因如此凡人有着数不清的缺陷,染上了贪嗔痴恨,便会有悲喜愁欢,有时互相憎恨,有时又心存嫉妒,寿命不过区区数十载,而后忘却今生种种,又一次重新开始。   诞生在天道之中的所有生灵中,唯有凡人,脆弱如蝼蚁也唯有凡人,会将这短暂的一生,拼尽全力地活完,那转瞬即逝的年岁在我们眼中不过弹指一挥,这其中的意义,却是我们也无法切身体会到的。   这长生之血,为父原本便是打算交由你保管,为的是护住人间这一捧火,生生不息,永世不灭。”   她似是被问住了:“可是父神,长生之血并非兵刃,如何才能致用?”   帝俊凝视着她,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眸中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   “待你不再是无心无情的上神,而是真正心怀苍生,以情看待这世间之日,自会知晓,眼下还早了些。”   她面露狐疑:“长生之血早已与我融为一体,我将它”   说到此处,声音却戛然而止,昆仑山,漫天飞雪,父神和朱雀一切都陷入了扭曲!   还差一点!说啊!说出来啊!   暗藏在浊气中的容颜因急切而变得狰狞可怖,恨不得劈开这梦境,揪着朱雀的衣领凶狠地逼问她说出长生之血的下落!   许是过于焦虑,连周围浮动的气息都被抛诸脑后。   梦中的画面尽数归于虚无之时,他的手腕也被流窜着金光的藤鞭紧紧拴住!   他心头一紧,低头看去,却见原本趴在石床边昏睡不醒的云渺渺竟然挣脱了他的控制,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眼。   而金藤的另一头,此刻正握在她手中。 第三百八十章 :奔逃   一双波澜不惊的眼正死死盯着他,心头一紧不过瞬间,细看之下,却发现她眸中无神,目光涣散,竟还不曾恢复全部的意识,全靠着一股子要命的固执扯住了他的手腕。   不染对邪气的素来是十分厌恶的,便是没有她的命令,缠上这条胳膊的时候,也毫不留情,金光如电,刺得他难以言喻地痛起来!   “嘶!”他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却无法将其挣脱,咬牙看向云渺渺,“死了还如此麻烦,嘁!”   趁着她还未清醒过来,他索性抬手将她摁在了石床上,紧紧掐住她的咽喉。   浊气深入皮肉,撕裂般的痛楚迫使她从浑浑噩噩中回过神来,一睁眼,便直直对上黑雾中一双血红的眼,狰狞如厉鬼,仿佛要将她吞吃入腹。   她顿时回想起自己的处境,且不论方才究竟是如何昏睡过去的,这座洞窟果然是个陷阱!   方卓呢   她咬紧牙关,使劲按住了紧紧掐住她脖子的那只手,扭头看向石壁旁,方卓还靠在那儿,与她昏迷之前并无差别。   人活着,这一趟便没有白费。   她艰难地转过头,直视着藏于黑雾中厉鬼般的男人,利用方卓,在这儿安排一座石窟这一切,显然是为她而设的。   这邪祟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咬紧牙关,奋力扣住他的腕,借不染卸去他一半力道,为自己争得喘息的机会,心中默念剑诀,召霄明出鞘,一剑刺入黑雾中!   虽未刺中要害,却迫使他匆忙退开,回到手中的剑锋上沾染了一抹血色,浊气飘忽,竟真的伤到了他。   剑锋不住铮鸣,似是极为厌恶那血中暗藏的浊气,凛凛剑气,几乎要炸裂开来。   那双血红的眼中陡然迸发出骇人的杀气,朝着她冲了过来!涌动的浓雾之中,闪过一抹寒光!   她这些年修为不得精进,但其他的可没落下分毫,察觉到雾中藏有利器之后,当即挥出不染,劈头盖脸便是狠狠一鞭!   他堪堪避开,她立即将不染往回一收,在空中的打出一道残影,当日重黎教她的招式,这会儿倒是正巧派上了用场。   裹挟着电光火石的一鞭,似是令他猝不及防,匆忙闪避,还是免不了挨上一记。   只听得一声凌厉的鞭响,在他右脸上抽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与右眼下的陈年旧疤所现的痕迹,竟如出一辙!   这两道伤相隔太近,正因如此,两相对比才能立即察觉到如此相似,云渺渺不由吃了一惊。   便是这么一晃神工夫,教他钻了空子。   一道邪气迎面打来,将她掀了出去!   借着霄明的剑气,卸去其大半力道,她旋身一转,堪堪稳住身子,肺腑却被震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却见他并未与她多做纠缠,转身便朝着那具尸体伸出了手,似要将其带走。   云渺渺暗暗心惊。   方才的梦虽说虚幻缥缈,但细想下来,应是残留在这女子躯壳内的记忆。   连个缓神的闲余都没有,她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的。   唯一笃定的,是绝不能让此人将这具尸体带走!   她无暇细想,一鞭甩了出去!   这次不是对着那邪祟,而是抢在他前头,直接卷起那具尸身,凌空一拽,飞身将其接住。   冰冷的尸体落在怀中的时候,比她想象中还要轻,这女子仿佛当真变成了一具中空的躯壳,薄如蝉翼的素宣纸,便是比她高出许多,抱起来也毫不费力。   梦中那张淡漠如雪的脸一闪而逝,她倏忽皱起了眉,不远处的男子却并没有打算给她喘息的机会,死死瞪着她,眦目欲裂!   “还给我!”   话音未落,人已经杀气腾腾地冲了过来!   她不敢松懈,一手护着怀中的尸体,一手挥动长藤,与之拉开距离,朝着洞外逃去。   那邪祟果真追了过来,她暗暗瞥了眼还靠在石壁旁昏睡不醒的方卓,想起师父之前曾给了她下了一道护持,咬咬牙,将这道护持甩到了他身上,转身带着怀中的尸身迅速逃离此地!   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诸多画面交杂在一处,又昏又疼,仿佛有一根针在不断往她肺腑里扎。   怀中的人那么冷,她却不敢放手,固执地维系着唯一的念头。   去找重黎   找到他   一定这次一定!   身后的浊气夹杂着利刃猛烈地打来,她以不染奋力抵挡,还是免不了中了几招,这节骨眼上无暇还手,只能强忍着痛往前跑。   不知被动了什么手脚,连御剑之术都使不出来,便是再轻,到底还是抱着一具尸体。   虽说听得模糊,但方才,的的确确从这邪祟口中听到了“长生之血”这四个字。   这具尸体,绝不像看到的那般简单。   她咬咬牙,抽出乾坤袋,将尸体丢了进去,回身一鞭!   “你究竟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天虞山剑冢,意欲何为!”她厉声质问,这邪祟却并无答复之意,追得这般紧,她将尸体藏入袋中的一幕自然也落在他眼里。   纠缠之间,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腰间的乾坤兜。   这令云渺渺更为笃定,这具尸体与长生之血定然有着莫大的干系。   那些梦若不是梦,这女子的身份怕是正如她所想。   当真如此,就更不能让这邪祟将其夺回!   她一面护着乾坤兜,一面往后退,这邪祟的法力远在她之上,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对她下杀手,她不认为他还存了什么良善之心,却也猜不透他究竟有何打算。   浊气迎面而来,逼得她不得不连连后退,她的鞭法尚且生疏,仅凭不染实难抵挡,再拿起剑,数招之内,肩膀便开始疼起来。   如霓旌所言,确实落下了病根,但眼下也顾不上这些,能挡一招是一招。   看到她拿起霄明,那邪祟竟然怔了怔,旋即一道浊气迎面攻来!   她当即提剑一挡,却被这陡然沉重的一击掀了出去,另一道浊气趁机朝她腰间飞去!   她下意识想护住乾坤兜,雾中利刃却于此时刺来,朝着她的手腕划去,要断她经脉!   旋身一避,乾坤兜却被夺了去!   不好!她心头一紧,此时便是想抢,也避不开随即而至的浊气。   一道紫色剑光陡然闪过,劈断了已至眼前的污秽,她也在转瞬间跌入漫着海棠花香的怀,素白的衣,绵软温热。   来人抱着她侧身一避,抬手接住了寸情剑,直指那邪祟。   漂浮于半空的灵识刹那归位,她的意识也逐渐清明,下意识地抓住眼前人的衣袖,悬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舒了开,忽然间,似乎这世上再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东西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争夺   稍稍缓了缓神,她的目光落在寸情上,剑光如辉,散发着不同于平日的凌厉气息,蹿动的紫光如利刃般寒气涌动,她正疑惑于为何他能拔出她的佩剑,顺着剑锋却瞧见了紧握着剑柄的那只手正承受着剑气的凌割,除此之外,虎口处还有灼伤的痕迹。   仿佛手中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块烙铁。   仙剑认主,不从旁人命,诚然已是众所周知之事,但反抗得如此强烈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寸情较之霄明的锋芒毕露要平和许多,平日里也少有动静,且并无一人会对这把下品灵剑有所留意,故而连她这个主子都没料到有朝一日会见它散发出这等戾气。   重黎却仿佛浑然未决,依旧面不改色地挥剑,逼出数道剑气,朝那邪祟当头劈去!   滚滚尘烟,眼前一阵地动山摇,溅起的走石飞沙迷得人睁不开眼。   云渺渺心中暗惊,当即看向他的手,果不其然,强行逼出这几道剑气,寸情也一直在反噬到他身上。   他面不改色地将剑一收,顺势递给了她。   “自己的剑,不要轻易给别人。”   她愕然地接过寸情,戾气刹那消散,似又恢复了平日的默然无声。   “还没完。”他将她拉到身后,召出无愧,目光凝重地盯着烟尘深处。   方才那一剑,并没有劈中的感觉。   比起一招杀了这邪祟,他更像确信自己心中的猜测。   丝缕浊气从尘埃中漫出,将其陡然驱散,黑雾之下,还有一层漆黑的兜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脸,然而一道血痕还是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他侧目瞥了眼她手中的不染,缘由不言而喻。   他凝神试探,想要看清那张脸,这气息他不由得皱起了眉,握着无愧的手渐渐收紧,目光却渐渐平静下来。   “多年不见,不曾想您尚在人间。”   突如其来的一句寒暄,令云渺渺有些茫然,但看那邪祟,却似乎并不意外。   沙哑的声音在峡谷中激起阵阵回音:“你偷走不周山一半的邪气居然还能活着,也算是命大。”   重黎冷笑:“上神客气了,比起本尊,您能从当年封天阵中活下来,怕是也出乎天下人的预料,若非留下了如此漏洞,我也没本事取出那一半的邪气。”   他二人剑拔弩张的对峙,云渺渺却没几句能听得懂。   眼前的明明是个居心叵测的邪祟,他却称之为“上神”,封天阵,不周山,邪气竟都与数千年前那场大劫有关。   取出了一半的邪气,她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等事。   不周山的封印到底出了什么事?   此人究竟是谁?   她有诸多疑惑,眼下却不是细问的时机,她紧盯着那邪祟手中攥着的乾坤兜,看向重黎:“乾坤兜中装着长生之血的线索,不可让他带走!”   “什么!”听到长生之血,重黎脸色顿变,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只再寻常不过的乾坤兜。   黑雾中的男人似有退走的趋势,云渺渺目光一沉,扬鞭而起,朝他冲了过去!   虽有将其擒住的念头,她也顾及此人来路不明,不知是否还留着后手,今日不为分出胜负,只要抢到那具尸身,破了这幻术便可。   见她上前抢夺,重黎也当即追来,道道鞭影在半空中交错,如一座牢笼,渐渐朝中心收拢。   那邪祟自是有所觉察,一手护着乾坤兜,一手探入怀中,抓住了什么猝然一扬!   刹那间,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直冲面门!   云渺渺下意识地想避开,突然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口鼻。   “屏息!不许吸进去!”   头顶传来一声厉喝,她吃了一惊,当即封住了呼吸,连连后退。   重黎的脸色极为难看,不知为何如此愤怒,再不许她上前一步,扬起无愧冲了过去!   那邪祟一面避着藤鞭,一面后退,无论如何纠缠,始终不给任何碰到乾坤兜的机会。   越是如此,重黎越是焦躁,从那只兜带里漏出的些许气息,便是死他都记得。   找了这么久,居然在这!居然真的在这!   “交出来!”他眦目欲裂地怒吼,手中墨藤仿佛要将一切都凌割成碎片。   兜帽之下传来一声冷笑,夹杂着刀刃和异香的黑雾陡然朝他涌来,迷住了眼,虽立即用无愧挥开,却还是呛了一口。   一道金光驱散了他眼前的黑雾,直逼那邪祟腰间兜袋,将其打落的同时,顺势往回一勾!   乾坤兜转眼回到了云渺渺手中,可一探袋中物,却发现并没有她要夺回的尸身。   错愕地抬头望去,却见重重黑雾中,那邪祟抱着那女子的尸身,转眼遁去。   她扬鞭欲拦,却到底迟了一步。   “站住!”重黎咬牙冲上去,却突然像是被卸了气力一般跪在了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浊气裹挟着那具尸身,消失在他眼前。   最后望见的,只有那了无生气的容颜,心口猝不及防地疼了起来。   眼见已经追不上,便是再不甘也只能暂且作罢,她立即赶至他身旁,扶住了他的肩:“可有伤着?”   重黎双目发红,还死死盯着那邪祟消失的方向,手中的无愧还未褪去杀气,甚是可怖。   “还给我”他整个人都因愤怒而不住地颤抖。   这般反应,云渺渺始料未及。   就这么想要长生之血吗   她犹豫片刻,手轻轻覆在了他胳膊上,等着他渐渐平静下来。   那邪祟的气息已然消失,环顾四周,幻境却还在,看来不找到生门,他们是出不去的。   有了三危山的前车之鉴,这回从察觉到陷入幻境之初她便暗中数着自己的脉搏,以此估量大概过去了多久,但昏睡过去的那段时间在她意料之外,到头来竟还是被耍得团团转。   唯一确信的是,那邪祟与重黎是旧识。   其身份怕是没那么简单。   方卓还在那洞窟中,便是要找到出路,也须得先带上他。   “先离开这。”她试图拉他起来,可刚一起身,他又忽然软倒下去,惊得她当即伸手将他扶住,“您受伤了?”   重黎摇摇头:“不是伤”   看着他面色发白的样子,她忽然想起方才扑鼻而来的那股异香,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重黎咬着牙将她推开:“离我远点”   她才一松手,他便跌坐在地,撑着地面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居然这个时候中千机香,啧”   短短几句话,都难以平静地说完,沉重的喘息,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别靠近我,走开些!”   他合上眼,死死咬住了唇,不肯再多说一句。   云渺渺不太明白他的话,却不可能在这等状况下当真留他在这不管,无论如何,先将人扶到一旁坐下再说。   她正欲上前,这方天地突然剧烈地震荡起来,脚下地面皴裂,她才发觉不知何时竟被追到了陡崖旁。   不远处已然裂除出了可怖的沟壑,她暗道不好,也顾不得他是否愿意,一把抓住他胳膊!   然脚下大地突然崩裂,脚下一空,猝不及防跌落万仞悬崖!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不许松手   脑子里陡然空白的一瞬,她的手腕被人反握住了,生生悬在了半空中。   她错愕地抬起头,却见重黎咬着牙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握着拉住崖上石块的无愧,将他二人吊在了这座悬崖上。   她吃了一惊,低头望去,只见脚下无数碎石陨落,深渊之下,目不可及,这样摔下去,怕是要粉身碎骨的。   “别别往下看!”头顶传来了艰难的提醒,她心头一紧,还未开口,腕上便传来一阵温热的濡湿感。   一滴血猝不及防地落在她脸上,他惨不忍睹的手陡然撞入她的眼,一时间,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嗓子眼里。   握过她的寸情的那只手,早就被剑气划得全是口子,掌心被灼伤,黏腻的血混着气味,好好的皮肉都被撕烂了。   便是如此,他的手还是不曾松开分毫。   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比那些碎石还要骇人,她只感到自己的肺腑仿佛被什么一把揪住了,不知说什么才好。   凌空的脚下根本没有着力点,御剑之术也使不出来,想必他也是如此,只能靠着无愧,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了她。   于她而言,这是一场意外,是一场灾厄,但在重黎眼中,这一幕可太熟悉了。   数千年过去,依旧牢牢刻在他脑海里。   他想起来了,就是在这。   当年,她就是在这松开了他的手,散灵于苍渊之下。   她最后的遗言,居然只是不愿让他看她   她宁愿死!也不想再看到他!   看着这双仰望着他的眼睛,与当年的场景简直如出一辙,不同的是,他眼下还使不出法力,拽着无愧的手也疼得像是要裂开了似的。   他无端有些火大,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虚梦千年乃是世间最为迫真的幻术,谁晓得这山崖究竟有多真,万一跌下去万一她再一次跌下去!   他暗暗又使了几分劲儿,紧紧扣住她的手腕。   “那邪祟呢?”云渺渺警觉地朝上头望去,那人却当真没有折返回来。   是没有把握对付他二人,还是只要夺回了那具尸身,便觉得已经足够了?   “逃了。”重黎也觉察不出他的气息,应当是将他们丢在此处后,便离去了。   虽未曾看清兜帽下那张脸,但这邪祟的身份他已有七八分的把握,此事回头须得告诉长潋那小子一声   就这么僵持良久,依旧没有找到上去的办法,悬崖却还在崩塌,崖顶燃起了火光,用不了多久便能烧到这儿。   云渺渺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深渊,对虚梦千年的猜测逐渐浮上心头。   幻境终究只是幻境,从这儿跳下去,或许只会坠入另一个幻境中,只是要回来怕是麻烦些,眼下也不晓得生门究竟在哪,还有方卓   坠入另一方天地已是最好的结果,她也想过这下头,会不会还是天虞山的剑林,摔在剑冢里,可没有什么好下场。   她自是想另谋出路,但眼下的处境只怕等不了太久。   她已经感觉到攥着她腕子的那只手颤抖得厉害,被撕裂的皮肉与血混在一处,免不了有些力不从心,她的手也在一点一点地下滑,而今已经成了交握的状况,再拖下去,抓不住是迟早的事。   这个时候,她反倒冷静了下来,抬头望去,重黎额上已有一层冷汗,脸色也苍白得不寻常。   想起他方才的反应,那股异香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很清楚这不是长久之计,便是法力滔天,被困在幻境中也仅能凭蛮劲勉力支撑。   重黎也明白再这样下去,他二人定会一齐跌入深渊,若这也是那邪祟乐见的,可真是恶心至极!   分明晓得当年发生的一切,居然还敢在他面前重演一回!   他的胳膊痛得没了知觉,低头望去,却见她面露犹豫,似乎想说什么。   看着他二人紧握的手时,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番神色,登时让他想起了当年她松手的一瞬,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想也没想便厉声一喝:“不许松手听见没!你敢松手本尊杀了你!!”   云渺渺被他突如其来的凶唬得一愣,怔忡地盯着他:“我没说要松手。”   不如说是还来得及道出口就给他吓了回去。   这祖宗会读心不成,刚有个念头,就给他掐灭了。   她低头朝下望,虽说瞧不见底还怪怵人的,但在这等死般的感受也没好到哪儿去。   “咱们要是这么摔死了,别人来敛尸的时候,还认得出哪儿是胳膊哪儿是腿儿么?”不知怎么的,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自己粉身碎骨的景象。   更见鬼的是,她竟然觉得从这儿跳下去,好像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从前是不是在哪儿跳过崖?   这念头她自个儿都觉得好笑,然一晃神工夫,居然被人提了上去,方才还悬在上头的人眨眼便近在咫尺,还是那副凶巴巴的嘴脸,没好气地看着她。   “瞎想什么玩意儿?抓紧我。”   若不是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如此理直气壮的口吻,她都要信了。   总教他这么提溜着也不大合适,那只血淋淋的手瞧着甚是吓人,她伸出手,顺势抱住了他的腰。   重黎倏忽一僵:“让你抓紧我,不是”   “什么?”她的脑袋恰好枕在他肩上,声音几乎是贴着耳朵传来的。   他眉心一跳,底气顿时散了大半:“罢了,抱着吧。”   “哦”于是,她抱得更紧了些,顿了顿,忽然道,“有人跟您说过,您的腰手感其实不错么?”   重黎一噎:“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她唔了唔,叹息道:“保不齐一会儿就要死了,您能不能好好说话?”   重黎好气又好笑:“胡说八道!”   她忽而一笑:“这回是我鲁莽了,没想到那邪祟早有准备,想探个虚实,倒是被人算计到这一步,您或许不该跟我一同来。”   闻言,重黎眉头一拧:“你还打算瞒着本尊自己跑到这鬼地方来送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   眼见着他面露不满,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顿了顿,平静地再度开口。   “咱们被困在这,法力被封,怕是没法子找出去的路了,这下头究竟是什么谁也不晓得,一会儿您抓不住了,便把我松开吧,这样僵持总不是办法”   话音未落,重黎便瞪了过来。   “不是同你说了不许松手!把本尊的话当耳旁风吗!”   这样争执没个头,她只得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让他暂且闭上嘴。   “我也有我的考量,比起一同在这等死,不如赌一把,总比耗得精疲力竭来得好,您也救过我数回,这算是还您的人情,您上去后或许还能找到生门所在,将这儿发生的事转告与我师父,去西边的山洞里把方卓带回去,待幻境消失后再来寻我,若是命硬,或许还有口气儿,若是劳您帮忙收个尸,就当命数已尽了。”   她觉得自己此刻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   细想来这三辈子,倒像是碰巧捡来的运气,与其哭丧着脸难堪地死去,她宁愿来得痛快些。 第三百八十三章 :本尊不乐意   她发自肺腑地说完这些话后,眼前的人却迟迟不置可否,沉默良久,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还是这幅德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几位好笑的事,双肩都在颤抖,“你说松手便松手,敢情我是怎么想的你压根连听都懒得听是吧?”   他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又像是不满的怨恼,夹杂着一丝荒谬的委屈,她听着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总觉得这番话并非是同她说的。   “我”她想为之辩解几句,却见他突然松开了无愧,与她一同直坠下去!   她大惊失色,想也没想一把抓住了无愧,另一只手还紧紧抱着他,不敢有分毫的松懈,稍一分神,怕是就抓不住了。   眼下的局势与方才简直颠倒了过来,不过她的气力显然不如他,明明在渐渐下坠,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怎么样,现在换你了,松手啊。”   她一股子怒火直冲天灵,瞧着他这无所谓的样子就莫名想抽他。   “疯了你!抓紧!”   他神色淡淡地望着她,却在缓缓松开另一只手。   “你松手就能顺着无愧上去了,不是要找生门,找你师父禀报这幻境中发生的一切么,那就自己去,本尊不,乐,意!”   他带着笑,说出的话确实斩钉截铁的气人。   “混账东西!你是不是欠揍!!”   她活了三辈子,还是头一回如此恼火,吼出来的话也全然不假思索,之前盘桓在脑海中的梦与她的思绪混在了一处,开口竟成了那女子训斥两个徒儿的语气。   她喝一声不染,金藤当即飞了出去,将他卷了回来。   正想着索性拼尽全力,将他甩到崖顶去,却忽然感到无愧一松,竟连着崖顶那块石头连根而起!   失去了依凭,他二人登时直坠而下!   她面色一白,不假思索地收拢了臂弯,将重黎护在怀里,硬是逼出了霄明和寸情的剑气,与她自身灵气凝为护身的灵障,将他二人裹在了其中。   坠入深渊的瞬间,她便感到意识在逐渐被剥离,耳边的风,眼前飞逝的景,似乎都在渐渐远去。   陷入混沌的之前,她似乎感觉到有双手,紧紧抱住了她。   与此同时。   映华宫中,迟迟不见云渺渺和重黎回来的长潋心中惴惴,上清阁中事他已从步清风口中得知,诚然话说得还算客气,但本质上还是硬逼着那些前来质问真相的仙君和仙门弟子将渺渺的话听了进去。   如此蛮不讲理,却也教人无法反驳。   因祸得福,渺渺的话终能作为值得细查的证言,而今山下众人应当正为此事而奔波,这其中但凡有一人能找到确凿的证据,便能证明渺渺的清白。   然而却在这节骨眼上,那二人都不见了踪影。   虽说听了幽荼帝君的建议,留那小子在天虞山,但他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丝疑虑的。   “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他二人能去哪儿呢?”霓旌也甚是不安,这都大半日过去了,难不成已经离开天虞山不,不可能,护山大阵尚在,且正是山门上下戒严之时,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看了长潋一眼:“不如我去找找。”   长潋眉头紧锁:“我与你同去。”   自那二人走后,他这眼皮就跳个不停,连调息都难以静心。   未等霓旌阻拦,他已经起身迈出了门槛。   霓旌晓得他伤势未愈,连忙追上去,二人还未出映华宫,便望见有人乘风而归,落在了崖边。   落落白衣遍布尘土,还沾染了血迹,甚是狼狈。   出门时还衣冠楚楚,回来却成了这副模样,任谁都不会相信无事发生。   他化去长潋的容貌,恢复成本来面容,血迹斑驳的双手抱着不省人事的云渺渺,便是到了这个时候,环绕在他们周身的寸情剑气,也不曾弱去分毫。   却也正因如此,这一身的血腥气才没有教那些仙门中人觉察到。   他抱着云渺渺朝他们走来,脚步有些虚浮,似是竭力忍耐着什么。   站在门前的二人一错愕,霓旌先迎了上去:“尊,尊上,这是怎么了?”   “你们和谁交手了!”长潋看到自家徒儿昏睡不醒的样子,率先想到的,便是重黎又惹了麻烦。   毕竟这种状况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从前便一直是如此。   怪的是,平素无论对错总要顶撞几句的人今日居然连一句欠揍的话都不曾说,只是艰难的郑重地将怀中的人递到了他手中。   “先给她疗伤”   “渺渺!”恰好回来的步清风看到这一幕,也慌了神,与长潋一同将云渺渺抱进屋内。   霓旌的目光却一度落在重黎苍白的脸上:“您受伤了?”   他摇了摇头,一拂袖,流光过后,地上多了个面色苍白的天虞山弟子。   “此人交给长潋,应当还有口气儿,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他咳了数声,一反常态地没有任何争辩之言,只嘱咐了句“不必跟来”,便拖着有些踉跄的步子,转身走远了。   霓旌皱了皱眉,心生狐疑。   诚然尊上从前也一直不愿让旁人察看他的伤势,即便浑身是血地回到崇吾宫,也不会多言半句。   可这一回,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云渺渺的伤势并不重,但体内灵气涣散,脉象紊乱,想到方才足有两层剑气护持的灵障,便能料到她定然胡来了一通。   霓旌给她施了针,又开了一帖药喂下去,其面色才逐渐回暖。   长潋一直守在这屋中,眉头紧锁地望着榻上的人,眸中尽是忧虑之色。   “这是发生什么了”霓旌叹了口气,“该不是受欺负了?”   “不会。”长潋伸手掖了掖被角,“以重黎的性子,断然不会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吃亏。”   “”也是。   尊上的做派素来都是到了自己手里的,无论是人还是物什,哪怕自己摔碎了,都不会让别人作践一毫。   既然如此,这数个时辰,他们又遭逢了什么?   还有被尊上一并带回来的那个弟子,精元几乎耗竭了,若不是身上还有一道护持,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方卓如何了?”长潋方才去瞧了一眼,便认出了此人是长琴门下失踪的弟子。   居然在这时候被找了回来,万幸之余不免感到一丝蹊跷。   她点了点头:“命暂且保住了,但伤了元神和灵根,能否醒来眼下还不好说,但便是能醒,人多半也废了。”   闻言,长潋的脸色又沉几分。   一旁的步清风也为之叹惋不已:“师父,此事可要尽快告知长琴长老,将方卓师弟接回去?”   长潋迟疑片刻,点了点头:“你且纸鹤传书一封,请长老前来映华宫一叙,莫要张扬。”   “是。”步清风领命离去。   重三岁时时刻刻都在要被师尊揍的边缘反复横跳,就仗着渺渺还没想起来,等想起来,哼哼哼 第三百八十四章 :谋划   屋中静了下来,沉默半响,霓旌看了他一眼:“失踪十一名弟子,仅找回一人,渺渺醒来之前,恐怕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诚然多半与那邪祟有关,但仅凭猜测也无从得知其他弟子的下落,这一桩接一桩的祸事中,究竟藏着什么   十一名弟子接连遭难,明明就在天虞山中发生的事,居然次次都差强人意,教那邪祟得手,这回连尊上都未能全身而退,若没有人暗中传信,倒是活见鬼了。   “整座天虞山都探遍了,究竟藏在了哪儿”她思索多日,依旧找不到那邪祟藏身之处。   后山虽鲜有人至,但真要找个遍也并非难事,作为藏身之处,算不得什么上策。   近日她也曾暗中探寻过后山,确有些许未散的邪气,但也仅此而已。   后山只怕也不是那邪祟躲藏之处,既要便于对仙门弟子下手,又要避开天虞山上下诸多仙君的耳目,这样的地方,必定是所有人都难以留意到的   亦或是,就算看到了,也不一定放在心上。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数声轻咳传来,她顿时回过了神,看向榻边的人,皱起了眉:“伤口又疼了?”   长潋摇了摇头:“不妨,只是呛了一下。”   话虽如此,他的脸色却不尽然。   她欲探他脉搏,却被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说了不妨事,不必了”确信云渺渺当真只是睡着之后,他起身,打算去看看方卓那边的状况。   霓旌沉思片刻,还是跟了过去。   较之云渺渺,方卓的伤情实则要严重许多,正如她方才所说,半死不活的样子还不知要到何时才能醒,一眼看去并无外伤,但口子可都崩在肺腑五脏上,便是这样的痛,居然都没能让他醒来。   长潋将一缕灵识注入他体内,才晓得他神识混沌,灵根损毁,不知历经了什么样的折磨,竟成了这副样子。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横竖该试的法子我都试过了,伤成这模样还能保住一条命已是天大的造化,之后多半要看长琴长老可有那等通天的丹药,将他救回来了。”   她与这弟子也没什么冤仇,害他倒是不至于,但费了她那许多好药还只能做到这样,着实令她有些挫败。   看着昏睡不醒的方卓,想到他今后的路,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   长潋眉头紧锁,突然抬起方卓的手,将其掌心翻过来细看,一缕浊气尚未散去。   他立即以将这缕浊气抽出,以玉珠装起,落了三道禁制将其困住。   “这是什么?”霓旌从他手中接过玉珠,不由一怔,玉珠中的气息她还记得,“这不是我与渺渺在余音阁外遇上的邪祟的气息吗?”   长潋点点头,转而又将自身灵气分与方卓,精纯的灵气入了方卓体内,将那些断开的经脉一一治愈,但还想再进一步时,他已然支撑不住,吐出一口浊血来。   “松手!”霓旌一掌分开他二人,顺势接住了倒下的长潋,看见他又苍白几分的面色,简直气到牙痒,“自个儿伤还没好,还敢给别人分灵力,不想活了你!”   长潋头疼得厉害,还是固执地挣开了她的手。   “如此,他醒来后至少还能四肢健全地活下去”他喘了十几息,才渐渐缓了过来,低头看向榻上的方卓,见其脸色似是好转了些,才稍稍松了口气。   霓旌收紧了拳:“你到底受的是什么伤,为何怎么治都还是这般?”   她这几日几乎将毕生所学都用在了他身上,日夜不曾松懈,守着,看着,不放过任何可能,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猜测,她也为之绞尽脑汁地思量过。   可无论怎么做,他的伤口还是会再度裂开,人前不可亵渎的上仙,夜里却被几道伤口折磨得合不上眼。   诚然他不曾对她道过一声“痛”,但每每看到他躺在榻上微微颤抖的模样,她的双腿仿佛突然有千斤重,想要揪着他的衣领逼他说句实话,但疼成这样还不肯开口的缘由却莫名令她感到一丝恐惧。   “无事。”默然许久,得来的却还是这一句。   她只感到心头被扯紧的那根弦,又被他拉了回来,不是滋味,却又无从开口,还想说什么,门外却传来步清风的声音。   “师父,长琴长老来了。”   隔着门却还要高声禀报,这一句显然不仅仅是对长潋说的。   霓旌吃了一惊,在长潋的示意下闪进了内室。   片刻,门被推开,长琴匆匆而入,步清风紧随其后。   一眼看到榻上昏迷的徒弟,长琴脸色顿变。   “师兄,这!这是在何处寻到方卓的?”她一时情急,连礼数都顾不上了。   刚才步清风前来向她禀明状况时,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找了数日都没有下落的人,竟突然被救了回来。   她三两步走到榻前,确信真是自己的徒儿,还没来得及欣喜片刻,又为之苍白如雪的脸色心头一紧。   长潋看了她一眼,面露叹惋之色:“眼下人是救回来了,但伤得不轻,还需静养,方才我已瞧过,你的弟子天资不错,可惜往后怕是要换一条路走了,能保下一条命,也是他命不该绝。   真相如何暂且不论,先治好他的伤要紧。你若不介意,将人留在映华宫也可,他的伤势,也不宜轻易挪动。”   听出他话中之意,长琴的心都揪了起来。   收方卓入门不过一载,他算不得端华那等天赋异禀,但刻苦好学,为人谦逊,倒是个可造之材,她本想过了年节,便悉心教导他炼丹之术。   “怎么会这样”她周身的怒气仿佛要化为利刃,眼底闪过一抹杀意,收紧的拳,几乎要将掌心抠出血来,“是谁这是谁干的!”   她看向长潋,想从他口中得知弟子被害的真相。   长潋摇了摇头:“人并非我带回来的,应是渺渺找到了他,但不知何故,连渺渺也昏睡不醒,此事始末须得等她醒来方可问明。”   长琴一愣:“云渺渺也受伤了?”   “伤得不似方卓这般中,但灵气耗损不少,因虚弱昏了过去,尚需静养。”长潋思索片刻,将方才那枚玉珠递给她,“你且看看这个。”   长琴接过玉珠细看,其中封住的浊气极为阴晦,便是酆都地府,也不见得有如此可怖的秽物。   她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师兄,此物可是在方卓身上发现的?”   他会在此时拿出这东西,自不会是空穴来风,稍加细想,便落到了方卓身上。   长潋点点头:“这的确是从他身上抽出来的,落在方卓身上的护持,在护住他心脉的同时也封住了这股邪气,趁其还未褪尽,我先将它挪到了这枚玉珠中。   渺渺曾说过,曾在山中遇到妖邪,行踪诡秘,难以捉摸,之前没有证据,无人相信,有了这枚珠子,倒是恰好。”   长琴怔了怔:“师兄要我将此物公之于众?”   “正是。”长潋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我要你隐瞒方卓已被救回之事,将此物呈于所有人面前,只道这浊气是从山中寻得,而今日身负重伤不省人事的,是渺渺。” 第三百八十五章 :你就不肯同我说句实话   “什么?”长琴错愕地看着榻上的方卓,不解其意,但他的神色也并无玩笑之意,“师兄,这是为何?”   将方卓被救回一事告知所有人,山门上下凭着这枚玉珠中的浊气顺藤摸瓜,将那孽障揪出来岂不更好?   长潋顿了顿,转而道:“而今妖邪作乱,天虞山上下日夜不得安睡,敌暗我明,且无人知晓其目的。但这数日间,明明已倾各派弟子之力找寻,即便如此,却总与其失之交臂,那邪祟无论何时总能抢在所有人前头,似乎每一件事都在顺着它的意往下走。”   他平静地道来,长琴细思之下,也觉确实如此。   “山中早已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稍有动静便会引起注意才是”可这几日,山前的天一镜却无任何波动。   “那邪祟多半还未离开天虞山。”长潋道,“且不论它究竟在藏什么,敢如此猖獗地带走各派弟子,行踪和身份却一直是个谜,藏身最高明的一招,市井里俗称灯下黑,越是漫无目的地找寻,越是容易忽视一些司空见惯之处。”   闻言,长琴吃了一惊:“师兄的意思是有内奸藏在各派之中?”   长潋眉头紧锁:“若是如此,眼下诸多的疑团都能说得通了,正因有人里应外合,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师兄可有头绪?”   “暂无。”他合了合眼,“或许是中皇山,蓬莱岛,苏门山或许,就在本门弟子之中。”   此话一出,四下仿佛也陡然僵冷了几分。   步清风静静立在一旁,只是暗暗握紧了拳,不敢多言。   长琴凝视着手中的玉珠,心中惴惴。   “既然师兄已对山中众人起了疑,为何还要将门下弟子负伤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云渺渺已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那番话,若那邪祟有心暗害,岂不是极为危险?”   “的确。”长潋正色道,“渺渺此次受伤,多半也与之脱不了干系,最坏的情况,是渺渺已与之交过手,带着方卓死里逃生,如此一来,便是你不曾将这证据公之于众,那邪祟极有可能也已经盯上了渺渺。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抢占先机,他能以魔族奸细陷害渺渺,闹得处处人心惶惶,必定有所图谋,反过来,我们也能利用这缕邪气,将矛头指向所有人。   有时候相互猜忌,远比刀刃相向更教人坐立难安,如此一来,藏在众人之间真正的内应必定也会身陷怀疑,若此时得知可能已经知晓真相的人尚未清醒,又会如何决断?”   长琴心头一紧:“杀人灭口。”   好歹是一同开山立派,做了数千年的师兄妹,至此,她当即领会了他的用意,将玉珠收起,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小徒暂且留在师兄这静养,师兄费心,且保住他的性命,其他的交给我来办,只是不知师兄可有应对之策?”   尚不知背后作乱之人的来历,自然也不知其有何能耐,这也是一场铤而走险的赌局,她难免心生忧虑。   长潋点点头:“你放心去做,我自有分寸。”   闻言,长琴会意地应了声,又看了方卓一眼,留下续命的丹药,才转身离去。   她走远后,长潋才捂着嘴咳出一声。   幸而步清风已出去送客,不曾察觉到任何异样。   霓旌拉开门,走到他面前,从未觉得心绪如此平静,沉默良久,问:“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   他这回咳得有些厉害,额上渗出一层冷汗,还在竭力压抑着颤抖,紧紧抓着手边的褥子,已无暇答复与她。   她无言地看着他,从前那般高高在上的人,也会有低下头去的时候,想来竟有些可笑。   片刻,她终是俯下身,给他顺了顺气儿。   “看看你这副样子,你还想做什么?你还能做什么?”   即便还没从他口中套出其中的原委,她也瞧得出,他眼下多半连泰逢剑都拿不起来了。   便是如此,那双眼中的固执却一如既往的教人头疼。   她蹲下身,仰起脸凝视着他苍白的面色。   “你已经知道那邪祟的身份了是不是?”   长潋咳得眼窝发红,迎上她的目光,倏忽一僵。   这等反应,与默认无异。   “那日你与尊上在后殿谈话,可是在商议此事?你与尊上都认得那邪祟是不是?”她再度发问,誓要堵得他哑口无言。   长潋不予作答,刚想收回手,却被她一把拉住,掰开紧握的手指,看到了藏在掌心的一滩血色,顿时面色一沉。   “都病成这样了,同我说句实话怎么难为你了!”   她不由分说地摁住他的胳膊,探他的脉象,吃了这么多药,非但没有好转,居然又严重了几分!   趁着她震惊之际,长潋默默推开她的手,不愿再让她探下去。   “陈年旧伤,总要费些工夫的,先查明眼下发生的事再说吧”他还是这般说辞,与那晚如出一辙。   可霓旌是不会再信这鬼话了。   “你不说是吧行。”她深吸了一口气,忍着心头怒火点了点头,“从今日起,你要做什么我不管,闹得天翻地覆也与我无关,但若是被我发觉你伤情加重,便是那天王老子找上门来我也得把你捆起来先治病!什么新伤旧伤,我偏就不信这邪!”   说罢,也不等长潋说什么,起身拂袖而去,临走还踹翻了一旁的凳子,将正巧回来的步清风吓得一头雾水。   “这,这怎么了?”   他才走一会儿,咋还吵起来了?   长潋怔忡地坐在那,望着她怒气冲冲地走远,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血迹,将其收于袖下,叹了口气。   “没事,你师姐爱使性子,消了气便好。”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你这几日留在主峰莫要随意去山下,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可予以回应。”   这话听来属实没头没尾,步清风不解其意,但师父有命他自当遵从,于是应了声,心存狐疑地退了下去。   屋中寂静无声,看着气若游丝的方卓,长潋只觉心神不宁。   浊气,妖邪,画像,人命所有的线索都随着一个可怖的念头逐渐连了起来。   若是真如他所想的那般,定要在他闭关之前,让此事尘埃落定。 第三百八十六章 :梦里的少年   混沌的梦境中,仿佛阻隔了重重迷瘴,没有前路,亦不见归途。   意识到的时候,便一直在黑暗中前行了。   浑浊与澄澈,良善与邪恶,仿佛都混杂在这里,凝成一条斑斓的长河。   云渺渺无法确信自己究竟走了多久,脑海中一片混乱,细想来自从上回掉进忆川之后,便时常会有这般感觉。   只是这回,更为清晰了。   穿过眼前的一片昏黑,迷雾终于渐渐消散,清冽的寒风迎面而来,夹杂着微不可查却教人心旷神怡的浅香,猝不及防一阵风雪迷了眼,待再看去,却已经身在世外仙境中。   巍巍神宫拔地起,满目轻云过,霜雪又千年。   云渺宫三个字,就在她头顶。   曾数次梦到的那片仙境,让她几乎信以为真,于是不假思索地,便认出了这是哪里。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梦到昆仑,明明从未来过此地,走过的每一条路,迈过的每一处门槛,却都是熟悉的。   一草一木,都深深刻印在脑海里,以至于就算闭上眼睛,还是能清晰地想起接下来要迈出的每一步。   这儿颇为安静,静得有些说不出的寂寞。   仿佛亘古鸿蒙,化得去漫山飞雪,却驱不散这儿的一分清冷。   越是往里走,四周越是模糊,有些看得清,有些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疑惑之际,却忽然听到了哭声。   虽说轻得像蚊子叫似的,还企图用闷哼掩盖过去,但在她听来,的的确确是哭声错不了。   好像还有些稚嫩   她皱了皱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了过去,步入中庭时,只见一个十一二岁身量的白衣少年坐在积雪的石阶上,枕着自己的胳膊,埋头靠在膝上,身边放着一碟尚有余温的桂花糕和几朵雪青色的挽香玲珑。   衣袖有些宽大了,露出一截手腕,指尖冻得发红。   她走上前,听见他吸了吸鼻子,方才那哭声,估摸着就是他的了。   这少年似乎陷入了动摇,周身灵气极不稳定,她甚至瞧见了从他胳膊,脖子上显现出的黑色鳞片。   这看来像是龙鳞。   令人眼熟的龙鳞。   不等她细想,那少年忽然抬起了头,露出一双哭得发红的眼。   啊。   跟那祖宗变小的时候,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魔尊好像没转世投胎过,如此这般,眼前的人是谁,便呼之欲出了。   还未消失于世间的昆仑,群山孤傲,雪满峰峦,是她从未见过的风景,亦是她从未见过的年少。   “说谁是妖龙呢”耳边传来一声不满的咕哝,他低下头,看着脚边的糕点和花,突然怒上心头似的一巴掌将花拂在地上,可那盘桂花糕,手都扬到半空了,却终究没能劈下去。   看到他生气的样子,云渺渺更加笃定了。   人间有句俗话,叫三岁看到老,这般凶巴巴的嘴脸,想来除了那祖宗,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人了。   他好像看不见她,便是她在他眼皮子底下摆手,也浑然未觉。   确信如此后,她缓缓蹲下身,托着腮静静地望着他。   说来她好像是头一回见他哭得眼红的模样,还怪新鲜的。   那位凫丽山山主说的“哭包”,原来不是存心找茬。   她仔细打量着那张脸,即便还是少年模样,却已经有了日后冷眼瞪人的气势。   小时候就这么凶啊   不过这不服气的眼神嘴脸若是配上还泛着朦朦水汽的眼,倒是说不出的可爱。   嗯,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这词儿。   果然,长得好看的人,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挂着鼻涕串儿,都是好看的。   他踟蹰良久,端起那盘桂花糕,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大有“哪怕我撑死也不给你吃一口”的架势,虽然不太厚道,但不得不说,其实有点好笑。   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看这样子,恐怕还挺伤心的。   且不论之后他会不会变成魔尊,成天板着脸,五行缺揍的模样,单看眼前这个小哭包,着实教人怕不起来。   还怪让人心疼的。   看着他眼角将掉未掉的泪珠子,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却发现莫说擦掉这颗眼泪,手居然直接穿过了他的身子,连碰都碰不到。   眼前的一切,就像另一场虚梦千年,迫真,却都是幻象。   她的指尖穿过去的瞬间,那颗眼泪也滴在了他手中的桂花糕上。   较劲儿似的气势眨眼就蔫了下去,他不说话了,静静望着手中咬了两口的点心发呆。   没有了让人啼笑皆非的怒气,剩下的,就只有失落。   看着手背上浮现出的龙鳞,似乎有些困惑,看得久了,又悄悄将袖子扯下一些,似是想遮住什么令他极为难堪的东西。   “我错了吗”他口中喃喃,桂花糕很香,却再吃不进一口。   他在那石阶上坐了很久,她也在他面前看了很久。   抬起的手,仍不知该置于何处。   想说什么,但   又不知能说些什么了。   一场亦真亦幻的梦,睁眼许久,还令她觉得恍惚。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四下没有一人,只在床头留了一盏灯。   强行在虚梦千年中催发剑气,她的头现在还有些发昏,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此事始末。   她回到了映华宫也就是说,这次虚梦千年的生门,就在那悬崖之下。   阴差阳错,居然被他们逃出来了。   只可惜那具尸身还是没能夺回来   她揉了揉发紧的眉心,低头查看,身上并无什么伤口,唯有掌心一滩血已然干涸。   看到的瞬间,心头猛然一跳,下意识地想找那个一同跌下悬崖的人,然而四下寂静,并无一人。   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是用他给的逆鳞喊一声,但看着掌心的血迹,又想起幻境苍白又固执的那张脸,到了嘴边的那声“阿黎”又咽了回去,起身披了件袍子出了门。   入夜后,天虞山更冷几分,迎面一阵寒风来,教人打个哆嗦。   她一直躺在主殿的软榻上,受映华宫最为充沛的灵气庇护,诚然还有些疲倦,但比起虚梦千年中,已经好转不少。   月在中天,她拢了拢肩上御寒的斗篷,快步走下台阶。   师父和师兄也不知去了哪里,整座主峰仿佛沉寂了下去,云渐渐漫过来,似是又要下雪了。   她从主殿绕着映华宫走到梵音水榭,又从水榭寻到浮昙台,一眼望见站在浮石上的那道白影,这口气还没来得及舒开,却见那人回过了头。   温润儒雅,身姿翩翩。   是步清风。 第三百八十七章 :墙角   步清风亦看到了她,眸中一喜:“师妹!”   他挽剑回鞘,朝她跑来。   “你怎么下地了,师姐交代了,你须得静养几日才成。”   许是觉着霓旌的医术还算不错,近日“师姐”二字他也叫得愈发顺口了。   她方才跑得有些急,气息尚未稳下来,寒风吹得鼻头有些红,眼中的光亮却忽然暗了暗。   “我看没什么事,便出来走动一下。”   步清风倒是没留心这一闪而逝的失望,道:“你被带回来时可把师父他们吓着了,幸好没出什么大事,早些回去歇歇吧,明日再同师父禀明情况也不迟。”   云渺渺微微皱眉,问:“不知方卓师弟可有一同回来。”   她还记得将方卓留在那座山洞里时,他还活着。   听到“方卓”二字,步清风一怔,默然片刻,忍不住叹了口气:“人是回来了但伤得不轻。长琴长老已经来看过,似是因为伤势太重,不便挪动,便留在了映华宫中救治,多亏你将师父的护持给了他,才能保住一条命。”   明明是件万幸之事,他的脸色却始终沉重。   “既然人都活着回来了,为何师兄还如此闷闷不乐?”云渺渺总觉得他还有话没说完。   步清风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师父和长琴长老已经为其诊治过,命能保住,但根基损毁,怕是修行无望了。”   云渺渺不由一怔。   诚然在那幻境中已看出方卓伤得不轻,也不是没想过他失踪这几日遭受了何种折磨,但晓得他灵根被毁,还是觉得胆战心惊。   连师父和长琴长老都没法子救,方卓此生应是已经与修仙无缘了。   想必待养好了伤,便会被谴下山,另作安排。   她面露叹惋之色,但人还活着,也是件值得庆幸之事了。   转念一想,她又问:“是谁将方卓师弟带回来的?”   “还能有谁?”步清风摊了摊手,“你和方卓师弟,都是魔尊都是师叔带回来的。”   “他人呢?”   步清风摇摇头:“不晓得,师父师姐都忙着救你和方卓师弟,长琴长老拿到了证据,而今山中有邪祟作乱,你遇袭的事已经在山下传开了,师父嘱咐过,这几日你不得离开映华宫,也不得过问任何关于那邪祟的事,在主峰安心养伤,能不出屋子,便不要出来。”   这话乍一听似是在关心她的伤势,但细想下来又有几分强硬。   她觉得师父另有深意,但此时比起这番话中暗藏的意思,她眼下更放心不下的是另一个人。   “之后可有再见到重师叔?”   步清风想了想,有些犹豫:“将你和方卓师弟放下之后,魔尊师叔便不见了,我去给方卓师弟熬药时好像瞧见一回。”   “在那瞧见的?”她忙追问。   他皱眉沉思片刻:“好像在你住的院子附近,哎!师妹!”   话音未落,她道了句失陪,便朝着南边匆匆而去,留下步清风站在原地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想想,师妹还怀着魔尊的魂胎,醒来要找孩子他爹好像也无可厚非。   但以后孩子若是真的出世了,一个是他师妹,一个虽然是魔尊,但辈分上勉强也是他师叔,那孩子算他师侄还是师弟?   他抖一激灵,往自个儿脑门上扇了一记。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另一边,云渺渺心中惴惴不安,快步赶回院中,还没走进院子,便感觉到四周的压抑,不同于冬月的严寒,这感觉像是有一只手正掐着你的脖子,缓缓地使力。   她觉察到屋中传来重黎的气息,一路跑上台阶,猛一推门却发现这门被人锁上了。   进自己的屋子还被关在门外,她这心里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推了几下,发现门后不光落了锁,居然还降了道禁制,摆明了不让她进去。   这回,她着实有点恼火,门既然进不去,只有另寻出路。   于是咬咬牙,利索地爬了窗。   所幸窗没有下禁制,她掐了个诀儿,打开了里侧的木栓,顺利翻了进去。   屋中着实昏暗,竟连一盏灯都没点。   置身于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夜中,即便是自己习以为常的屋子,也难免有些惶然。   她想了想,在掌心凝出一团火。   光亮蔓延至每个角落,却只见四下寂静,她往里走了几步,试着唤了几声“尊上”,却并无回应,回过头,却见墙角下团了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大半夜的,吓得她猛一哆嗦,手中的火都险些给掐熄了!   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待稍稍缓一缓神,才发觉这团“东西”有些眼熟。   那团“东西”似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闷哼一声。   听到他的声音,她暗暗松了口气。   “您大半夜蹲在这做什么啊?”她用掌中的火点了盏灯,而后走过来喊他起来。   他白日里还穿着一身白衣,这会儿却突然罩上了黑袍,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紧攥着衣袖,这副模样,不由得教她想起梦里那个才哭过一场的白衣少年。   伸出的手,陡然僵住。   “尊上?”她犹豫地又唤了一声,碰了碰他的胳膊,却发现他浑身冷得像块冰坨子,着实吃了一惊。   不仅如此,他周身灵气紊乱,这些寒气虽并无杀意,却冷得惊心,细看才发觉竟是从他自身散出的。   护体的寒气?似乎又不太像。   唯一晓得的是再这样下去,他非把自己冻死不可!   “你在做什么!”她使劲儿将他的胳膊掰开,看到一张苍白如雪的脸,眉睫上已然结了一层厚厚的寒霜,探鼻息,微弱至极,若不是还能探到一点脉搏,她几乎要以为他已经!   “重黎!重黎你醒醒!”她顿时慌了神,搓暖了掌心去捂他的脸和耳朵。   同样,冷得惊心。   她唤了数声,却没有得到一句回应,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仿佛已经成了一座冰雕。   反复搓手,反复试图让他看起来暖和一些,却都没有用。   那寒气跟刀刃似的将她的手指都扎得生疼,他周身寒气逼人,仿佛拒人千里,手边的灯火都快要凝结了似的渐渐微弱下去。   “阿黎!”她急切地唤了一声,许是因为这名字与她额上的逆鳞有所关连,竟看到他微微皱了皱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有反应了!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凑近了些:“阿黎,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那双覆满寒霜的眼睛缓缓睁了开,眸中神光浅淡,仿佛随时都会直接昏过去一般。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冻僵的手指朝她伸来,颤抖着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动了动嘴唇,呼出的也是冰冷的寒气,眼神都浑浊不清了。   微弱的声音如蚊吟般传来,她听不清,又挨得近一些。   寒气拂过她的脸,冻得人发僵。   可那声音却像是浮在冰上,快要被蹉跎成残渣的花,可怜又无助。   “师尊好冷抱我一下吧”   这一次,她终于听清了。   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掐了一把,又酸又疼。   看着眼前的人,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   他里头还穿着那身荼白的衣,没来得及换下,亦或是根本无暇留意自己的衣裳,仅仅裹着一件衣袍,缩在这小小的墙角里。   虽然没有哭,但这副模样,却总是在与她梦里的那个少年重叠。   倔强又固执,却又小心地捧着一碟桂花糕,不知想与谁同享。   她还是伸出了手,轻轻地抱住了他,寒气顿时涌了过来,从脚底到脊梁骨,都冻得直颤。   她咬紧牙关,愣是忍住了想缩回来的念头,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   今天是2019年的最后一天啦,作者菌先祝大家新年快乐!一波红包掉落!欢迎小可爱们领取哟!粉丝群里另有红包,小可爱们不要错过呀! 第三百八十八章 :可有人问他一句   许是置身于寒气中太久,他浑身都像是僵住了,云渺渺费了不少气力才将他从冰冷的墙角拖出来,扶到了榻上。   他似是有些神志不清,脸色也极差。   她找了三床被子,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又翻出个小火炉和汤婆子,她畏寒,刚入冬步清风就将这些物什给她备上了,其实有个汤婆子便已足够,这炉子于她而言还是有些烤得烧心。   不过今日,倒是恰好派上了用场。   她将炉子点起来,搁在了床头,尽量离榻上直打哆嗦的人近一些。   火光明明照在他脸上,却久久化不去那层寒霜。   从气息来看,这分明是他自己的法力,用冰霜将自己冻僵,与自虐何异?   她将汤婆子灌好,给他塞了进去,他依旧神识恍惚,好不容易睁开的眼又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仿佛那声“师尊”,也不过是她的幻觉。   虽不知他为何要这般对自己,但这样下去只怕要出事,她忽然想起在虚梦千年中他咕哝的一句“千机香”,似乎有些耳熟。   她为了查那邪祟的来历以及虚梦千年的事,最近几乎日日都在藏书阁中待着,有意无意地也看了不少别的东西。   他所说的“千机香”,她好像在一本卷宗上看到过。   细枝末节仓促中暂且想不起,独独能确信的是,这是一种毒,极为罕见的毒。   所以他这是想用寒气把毒逼出来吗?   她看着紧攥着被角的那只手,骨节都开始发青了,伸手一摸,较之冰块有过之而无不及。   紧锁的眉间,冷汗涔涔,眼角浮现出了不太寻常的红。   乍一眼看去,倒像是在哭。   不知怎么了,一直在低低地呻吟,像是疼极了,又无处言说,只能紧紧地缩着,躲着,在谁都看不到的角落。   她总觉得这状况不太对劲,踟蹰片刻,揭开了他身上的被褥,他已然缩成了一团,死死攥着身上的黑袍子,与平日里嚣张跋扈命里缺揍的样子判若两人。   明明已经有了一身白袍,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这儿有被子,有绒毯,为何偏偏要这一件?   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使劲儿将这件黑袍子从他手里拽了出来,丢到一旁。   如此,终于清楚地看到他的后背,已染成一片鲜红!   她顿时想起了在崇吾宫看到的那一幕,心头一紧,有了一次经验,这回当即麻利地去取来热水和药,也顾不上其他,挪不动人,她只得爬上了榻,从里侧将他翻了个身。   用剪子小心地剪开他背上的衣料后,果然看见一道道狰狞的口子已经崩开,全靠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好歹止住了之后的血。   她稍一靠近便觉得寒气逼人,咬咬牙,先给他擦拭伤口,把染上血污的衣裳一件件剥掉,平日里从来都颇为轻巧的小事,这会儿却教她出了一层细汗。   这祖宗就像块石头似的,神志不清不说,稍一使劲儿还想将她推开。   “别动!”三番五次,她憋了一肚子火,也想过索性用不染将他捆着,省了许多麻烦。   但看着他眼下的模样,手都扬到半空了,终究没能唤出不染对他如何。   毕竟是上古神器,真挨一下怪疼的。   她叹了口气,继续给他抹药。   这药还是霓旌给她的,添了不少药材,只有一点不好。   与她熬的那些苦得要命的药一样,这药膏抹在伤口上,也比寻常的药更疼些。   她咬着牙抹过几回,痛得脑子疼。   不过伤也愈合得更快,数日功夫便结痂了。   但抹在他伤口上的一瞬间,见他忽然浑身一绷,她还是不由得停了停。   似是感觉到了刺痛,他忍不住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攥紧了拳。   便是这么疼,也不过如此了。   她看着他的手,迟疑片刻,小心地掰开那掌心,血肉模糊,压根没有上过药,只是生生用寒气冻住了血,逼着伤口结疤,简直是胡来!   她攥着他冰凉的手腕,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他们从剑冢回来多久了?   她虽说几乎耗竭了灵气,但并未受伤,方卓诚然还在昏睡中,也有她师父,长琴长老的悉心照拂。   可眼前这人呢?   他是怎么带着她和方卓回到这儿的?   可有人问过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直到她方才向师兄问起他的下落,答复还是模棱两可的。   好像是朝着这边来了。   把人放下后便不见踪影了。   映华宫人虽不多,但压根没有一个留意他的状况的人,想到这,她忽然感到一阵寒气直冲心肺,比他身上散发出的还要冷。   看着这血肉模糊的手掌,她不由得去想,这世上,有没有人当真关心过他,问他一句“疼不疼”   她长叹一声,小心地用沾湿的布帛帮他擦去掌心斑驳的血迹,露出剑气留下的道道划痕以及被撕裂的烧伤,仔细地抹上一层清凉的膏药。   霓旌的药虽然见效快,但他已经伤成这副样子,再疼下去,怕是挨不住了。   重黎眉头紧锁,昏睡中想把手抽回来,却被紧紧地抓住了。   “一会儿就好,马上就不疼了”她一面给他上药,一面往他掌心轻轻地呼着气,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没醒,便继续下去。   尽管已经换了较为温和的药,但将其抹到他背上时,还是避免不了一阵吃痛的挣扎。   除了使劲儿将他摁住,她着实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师尊”他于痛苦中传来一声喃喃,带着一丝哽咽。   她心头一疼,看向了他。   “我好疼别打了”似是梦到了教人万分难过的事,他周身的寒气更甚几分,冷得她也不禁颤抖起来。   她晓得他在叫谁,但说不清为何,自己竟也跟着难受起来。   他如今的模样,像极了她梦里那个孤孤单单地坐在石阶上的少年。   稚气未脱,却好像已经见识到了世间冷暖。   没有人来找他,也没有人问过他,那些花是折给谁的。   只他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望着没有边际的天,捧着一碟快要凉透的桂花糕   那一幕,让她感到了无法言喻的心酸。   “师尊”   平日里从未听他提及只字片语的人,唯有在痛得快要喘不上气来的时候才会一遍又一遍地唤出口。   不是荡平六界的嚣张之辞,也不是余鸢,仅仅是这两个字,却像是快将他压垮了。   “师尊我错了吗”他的声音是哑的,像无数次坠入深渊,还固执地爬出来,快要溺死的人,攥着最后一捧温暖。   于梦中的少年同样的发问,也同样等不来那个能答复他的人。 第三百八十九章 :谁让你进来的   炭火发出一声哔剥,寂静的深夜里,有些刺耳。   她看着他背上的道道伤痕,以及藏在新伤旧伤下,怎么都消不去的鞭痕,有些恍惚。   回过神来时,伸出的手已经覆在了他的额上,顺势拂去了几缕碍眼的碎发。   眼下她的灵气还未恢复,施法有些费劲儿,还是给他点了一簇火,悬在床边,好将这四周照得更亮些,更暖些。   不知为何,就是觉得这人会怕黑,怕冷,怕这里只有他一人了。   给他上完药,包扎好,正想重新盖好被子,手还没落下,便正对上一双漆夜般的眼。   新月如弦,浸在那深渊般的眼底,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不同于之前的浑噩,此时的眼神显然是清明的,眉宇间的寒霜已然化去不少,四周的寒气也在逐渐褪去。   她倏忽一僵。   糟糕,怎么醒了。   她下意识地想松手,将被子罩在他身上,奈何手被冻得还有些不听使唤,这一松,半条被子都扑在了他脸上,乍一看简直像是要活活闷死他。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修长的手从被子下伸了出来,缓缓扯下了被角,随之而出的,是一颗了“乱蓬蓬”的脑袋。   她忽然想起,方才光顾着不让他在上药时乱动,她好像没顾得上这祖宗的仪容,剥衣裳的时候也没同他客气,这头发好像是她弄散的。   重黎先看了看自己刚被包扎过的手,又掀开被子看了一眼,似乎在思索自己为何“衣衫不整”地躺在这,而不是在墙角。   他的目光复又落在了她身上,眸光发沉:“谁让你进来的”   一句质问,说得没什么气力,自然称不上威慑。   不仅如此,还有些喘。   面对似是突然间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魔尊,云渺渺也有些无所适从。   “那个没记错的话,这是我住的地方。”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闻言,他似乎被噎了一下,随即又是一声哼:“睡在你师父那不是挺舒坦,不去养伤,回来作甚?”   云渺渺静静地看着他,诚然在努力维系自己平日里的形象,但这副面色苍白,气息奄奄的模样,也只是让人觉得在逞强罢了。   “本尊已经在门上落了锁,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指了指那边的窗:“窗上没禁制,掐个诀儿便进来了,而后便瞧见您缩在墙角”   话音未落,重黎面色陡然一沉:“什么叫缩在那!本尊会缩咳咳咳!咳咳咳!”   这一上火,气儿便往肺管子里冲。   云渺渺只得拍着他的肩,给他顺一顺:“好好好,是我措辞不当,您没有缩在那,只是蹲在那打了会盹儿?”   重黎咬咬牙,憋着一股子气,却确实接不上这茬。   缓了几息,他面露犹豫之色,看了她一眼:“本尊打盹儿方才没有说什么吧?”   她愣了愣,看着他略紧绷的脸色,思量半响,摇了摇头。   见状,他似是松了口气,低头看到床边的暖炉和被窝里的汤婆子,眉心一跳。   “你拿来的?”   “嗯。”她指了指他眉上还未褪去的白霜,“您方才的样子,像是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   闻言,重黎眸光一沉。   “本尊晓得。”他顿了顿,“这寒气就是本尊的灵力所化。”   “用来逼毒的?”她冷不丁发问。   他僵了一僵:“差不多吧,炉子留着,你去找你师父,今晚别回来了。”   逐客令般的一句话,因着他的虚弱,说得没什么底气,听着倒有些像是小孩子使性子。   云渺渺皱了皱眉:“讲道理,这是我的屋子,您做甚要将我往外赶?”   重黎嘶了一声,拧眉:“你之前不还挺不乐意跟本尊住一屋么,又做甚的要留在这?”   云渺渺看了眼地上沾血的白衣,不知怎么这火气就上来了。   “您血淋淋地躺在我屋里,还要让我视而不见,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重黎眼一竖:“本尊何时血淋淋”   话还没说完,他便瞧见了地上一摊血淋淋的衣裳,陡然想起他这会儿没穿衣服!   他呼啦一下扯过被褥往身上一裹,咬牙瞪着她,开口都打磕巴:“你你你你扒本尊的衣裳!?”   瞧瞧那堆破布,她是直接上撕了吗!   云渺渺不免觉得他这后知后觉的有些好笑。   “不然您觉得呢?您睡到一半,在我跟前自己把衣裳撕了么?”   这云淡风轻的口吻,气得重黎当场脸发紫。   “云渺渺你知不知羞!咳咳咳!”这一激动,气儿又顺不过来了。   她忍不住嘴角一抖:“脱了便脱了,您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好像被我占了便宜似的?”   “你!”重黎一阵牙痒。   她不露声色地朝他的伤口瞥了眼,道:“我今晚留在这,您且松开那被子,趴下。”   重黎一怔:“你还想做甚?”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摇了摇手中的布帛和药瓶:“上药。”   他自是晓得体内的邪气又躁动起来了,但要给她看,到底还是有些犹豫的。   “看我做甚,赶紧啊。”云渺渺可没有同他开玩笑的意思,他再折腾一会儿,刚止血的伤口又该裂了。   重黎磨磨蹭蹭地趴在了褥子上,离她还有半人宽的距离,背上的伤口交错重叠,血痕道道,狰狞可怖,着实触目惊心。   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往前挪了一步,拿起药又觉得不是很称手,思量片刻屈膝跪坐下来:“您趴过来些。”   重黎愣了愣,侧目一瞧,却见她指的居然是自己的膝头,登时脑子一白,看着她,似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他慢慢的,一寸一寸地挪到她腿边,试探着又瞥了她一眼。   “趴好。”云渺渺手快一步,将他摁了下去,他猝不及防地磕了一下,吃痛地吸了吸气,而后终于不再瞎折腾了。   “把寒气散了吧,药膏都要冻住了。”她提醒道。   他犹豫了片刻,周身寒气逐渐敛起,但皮肉还是冰凉的,刚清洗过的伤口边缘泛着一层白,有些可怖。   “不晓得疼么?”她折腾了这么久,也不见他吭一声,“其实您说出来,便会有人晓得您其实受伤了。”   眼皮子底下传来一声冷哼。   “为何要多说句废话?不过一点小伤罢了嘶!云渺渺你下手轻点儿!”他冷不丁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刺痛,疼到一口气儿卡在嗓子眼里。   “啊,手滑,对不住。”她将“不小心”直接掉在他伤口上的一大块药膏重新舀起,匀分在其他几处。   我信你才有鬼! 第三百九十章 :像个胖笋精   “毒已经逼出来了吗?”她瞧着他的脸色似乎有所好转,这寒气祛毒瞧着胡来了些,应当还有些用处。   “嗯,没事了。”大概。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句,但到底如何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说来这也不是他头一回中这种毒了,诚然有些记不清了,但许久之前,他的确还中过一回。   也就是那回,让他记住了这种麻烦的毒。   千机香,于寻常人而言的确是剧毒,于龙族而言则还有一层羞于启齿的“毒性”,那便是能勾起龙族生于根基上的欲念。   他素来不将这心思放在眼里,平日也浑不在意,久而久之,竟许多年都没起过那等念头。   今日虽立即屏住了呼吸,但那香气来得突然,到底还是不慎吸入了一口,比起逼出毒素,这些寒气实则是用来   他干咳一声,侧目斜了她一眼:“你没中毒吧?”   云渺渺摇了摇头:“我没事。”   那时香气刚一袭来,他便捂住了她的口鼻,封上她的五感,故而那毒还没来得及令她中招。   不过他的样子,倒是惨了许多。   “千机香”她念出了这几个字,便感到他已经僵住了,不由皱了皱眉,“这毒容易解吗?”   半日工夫,他便说无事了。   与之相较,倒是这些伤口瞧着更为吓人。   重黎干咳一声:“这毒也不是好不好解的问题,这是从上古之时流传下来的毒,如今应当早就无人能配了,对于内力深厚者,像本尊和你师父,在毒入心脉之前,静心将其逼出也就并无大碍了。”   她唔了一唔:“可如您这般逼毒要将自己冻成坨子,也怪费劲儿的。”   重黎没好气地扫了她一眼:“那还不是因为这毒它!”   说到此处,他突然停住了,悻悻地趴了下去。   话说一半,着实吊人胃口,云渺渺平日里瞧着事事不甚上心,但好奇心还是有的。   “千机香怎么了?”   她追问。   然而这次,他却像突然闹脾气了似的,不肯再说下去。   如此这般,她就更揭不过去了。   给他抹完了药,还需包扎,纱布一圈一圈地缠在他的腰背上,每环一圈,云渺渺便不由在心里暗暗感慨。   这祖宗的腰可真要命。   这会儿要是突然掐上一把,会不会被当场分尸?   但这豆腐好像很可口的样子。   要吃,还是要命,啧。   两相权衡之下,她选择了在纱布绕过他的腰那一瞬,顺势在那三寸地儿上撩了一把。   嗯,手感果真不错。   没送进不夜天小倌儿阁里调教几日,还挺可惜的。   趴在的人显然也有所知觉,但回过头,只见她目不斜视,泰然自若的样子,此时若先来一句“你摸本尊的腰作甚”,似乎有点小肚鸡肠,且像极了人间那些娇羞的小女子教人占了便宜,非讨个说法,要个名分呸,什么玩意儿!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为了自个儿的面子里子,又生生憋了回去。   云渺渺悄悄瞄了他一眼,低头看了看方才撩了他一下的那只手,不知为何,瞧着他乌溜溜的后脑勺就想笑。   沉默良久,唯有炉子里的炭火发出烧断后的哔剥声,手中的纱布快要包完了,他一直没有说话,她犹豫半响,俯身凑了过去,他却突然回过了头,跟她相隔不过二寸。   惊得她当即往后一缩,直起了腰。   “我还以为您睡着了。”   重黎不以为意:“就你这粗糙的包扎,勒得本尊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还睡什么?”   闻言,她低头看了看他身上的纱布,虽说不如师兄和念归包得利索好看,但总比他上回给她包的那个“粽子手”好多了,这祖宗到底哪来的自信嘲笑得如此理直气壮?   “包得松了睡下会散开。”她叹了口气,将药瓶收拾了,见他起了身,屈膝坐在那,似是想找件衣裳,但这屋里除了她的衣裙,便只剩那一地的“破烂布头”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僵持良久,她还是将被子先扯了过来,给他裹上。   “这个时辰,师父和师兄他们都已歇下,衣裳只能明日再找了,您将就下,裹一夜,山中大阵近日不太稳当,夜里天虞山还是很冷的。”   看着身上突然多出来的被子,重黎眉头一拧,将其掀开:“本尊用不着阿嚏!”   话音未落,便结结实实地打了回脸。   在云渺渺欲言又止的复杂目光下,他默默地将已经推开的被子重新拉了回来,心中暗暗嘀咕。   这破山头几时冷成这样的?   “其实方才我骗了您一回。”她突然道,转身又扯来第二床被子,往他身上盖。   因之前的寒气凝结出的白霜,被炉火化开之后都成了露,他的头发眼下湿漉漉的,散开了之后,活像一滩清汤挂面。   “你骗本尊?”他不解地望着她,仔细回想她方才说过的话。   是手滑?还是撕他衣裳?   沉思之际,云渺渺已经取来干布,给他擦头发。   他而今的身上已经裹了三条被子,左一层右一层,跟雨后刚出土的竹笋头似的,浑圆粗胖还敦实,盯着她的时候,活像个胖笋精。   她长年打坐,定力还算不错,硬生生憋住了笑意,平静地瞅了他一眼。   “您蹲在墙角的时候,其实说了不少梦话。”   嗯?   看着这张过于淡定的脸,他心头没来由地一咯噔。   “本尊说了什么?一统六界?还是戮尽天下?”他梗着脖子,等她答复。   云渺渺默了默,望着他的眼神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都不是。”她顿了顿,“您喊了师尊。”   话一出口,他陡然僵住,似是想当即跳起来矢口否认,可惜这被子裹得当真紧得很,这一跳险些栽到床下去!   “不可能!”他脸都黑了,“本尊本尊叫她作甚!”   她一把将他拽了回来,看着这只“胖笋”坐在床尾,像是听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事,竟为了这么一句话而动摇起来。   “您不光喊了,还哭了。”   诚然没掉眼泪,但那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在哭吧。   “胡说八道!本尊像是会哭的人?”重黎眉都快皱成团了,一副任凭你说什么我都不信的样子。   云渺渺只是觉得将这事儿说出来,看看他会作何反应还怪教她好奇的,至于他信不信,倒是无妨,究竟怎么想的,自己心里最清楚。   她一直觉得他属意那位余鸢姑娘,毕竟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不对,应是心之所钟,这么多年为之奔波寻药,日久生情也是极为顺当的事。   但今日她忽然起了另一个念头。   且这个念头,比起余鸢,更教她呼之欲出。   “您说您曾有位心上人,可是这位师尊。”   重三岁:说谁胖笋精呢! 第三百九十一章 :本尊不是这个意思   话一出口,四下的气氛便陡然凝住了。   她晓得这话是触霉头的,但不知为何,还是想问一问。   比起从他口中听到“余鸢”二字,那位已经逝去漫漫数千年的朱雀上神,似乎是他埋在心底,不容任何人看窥探的秘密,只有在身受重伤,神志不清的时候,才会悄悄的,不露声色地取出来看上一眼。   若说余鸢是他的恩人,是他这数千年不曾放下的牵挂,那这位“师尊”又算什么呢?他是如何看待她的?   见他似乎不想答话,坐在那一言不发,云渺渺叹了口气:“其实今日在虚梦千年中,我跌下山崖后,曾跟着方卓到过一处山洞,也是在那儿遇上妖邪的。洞窟中,我瞧见了一具尸体,想必您后来也见到了”   她说到此处,果然瞧见他面色一变,心中的念头也笃定了。   “那便是朱雀上神的尸身吧,我昏过去的时候,好像梦到她了。”她不急不缓道,“本想将尸身抢回来,可惜”   重黎终于看了过来:“梦?”   她点了点头:“那尸身有些古怪,划破了我的手,血滴上去后,我便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来。”   重黎一惊:“哪只手?伸出来本尊看看!”   她愣了愣,继而抬起右手,将掌心被划破的口子给他看。   “割得不深,也让师姐瞧过了,过几日便能愈合。”她觉得并无大碍,但他的脸色却一点点沉了下去,令她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是不是不太妙?”   仔细想来,她那滴血是融进了那具尸体中后,她才被两年灵气击昏了过去。   就算是上神,死后还会出现这种状况吗?   重黎眉头紧锁,看了她一眼:“做了什么样的梦,可还记得?”   她沉思片刻,道:“隔得久了,记得不是很清楚,依稀记得有一座神宫,一个蓝衣女子,还有两个少年。”   说到这,她顿了顿,试探地看了他一眼。   “其中一个少年,长得和您在酆都时变成的孩童模样如出一辙。”   听到这,重黎感到自己眉心直跳:“大概是昆仑云渺宫,消失了多年,不知被藏到哪里去了。”   说起这事儿他就一阵心烦,不周山大劫之后,整座昆仑虚境居然也在短短数日内从世间蒸发一般遍寻不着了,他也花心思找过,可惜一直无果,见鬼得很。   不过从今日发生的事来看,当日抢在他前头带走了那具尸身的,以及从酆都将其偷走的,就是同一人了。   敢将这东西藏在天虞山,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他瞥了云渺渺一眼,有些犹豫:“在梦里,可有觉得眼熟之处?”   仙神与凡人不同,尸身不腐,记忆也一并封在躯壳中,只是旁人看不着罢了。   但她不同,那些“梦”与她是一心同源,再加上她的血   他不敢确信,这会不会令她逐渐恢复前世的记忆。   若是如此,恐怕用不了多久,“云渺渺”便会彻底从这世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永远看他不顺眼的人。   “眼熟?”她迟疑片刻,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梦境缥缈,能记得的其实不多,更不必说什么细枝末节,才一日光景,脑子里的画面便只剩下零星的残像,唯独记得的,只有那个白衣少年坐在石阶上的模样不过这一幕,她觉着说出来这祖宗八成要跟她急眼。   “眼熟的地方倒是不记得了,但在梦的最后,我记得从朱雀上神口中,听到了长生之血。”这是她挣出梦境时,听到的最后的话。   重黎一惊,从被子下挣了出来,紧盯着她:“可有听到长生之血的下落!”   在白辛城的时候,他也曾尝试过从她口中旁敲侧击出一些线索,毕竟事关余鸢的伤,自是越快找到越好,但她转生后连长生之血这几个字都想不起,还指望她道出其线索吗?   有数次,他看着趴在稻草上睡着的她,心中又气又急,却是束手无策。   终于接受了她已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之后,居然又一次看到了希望。   云渺渺摇了摇头:“我觉察到不对劲的时候,便醒了,没能听到最后一句,但此物的线索应当在那具尸身上,那邪祟多半是想借我的手探寻其下落,却也恰好被我打断了。”   不过为何偏偏是她?   这一点,她始终想不明白,看着掌心的伤口,陷入沉思。   “当真恰好没听到吗?”重黎有些恼。   看着他急切的眼神,她微微皱眉:“您觉得我有所隐瞒?”   重黎一噎:“本尊不是”   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找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线索,居然如此凑巧就是没听到最关键的一句   默然片刻,云渺渺叹了一声:“我倒是希望我真的听见了。”   可惜,确实就差那半句工夫。   她也说不清那会儿究竟是怎么了,不过这样也好,若是朱雀上神的记忆被那邪祟得知了,怕是真要闹出大乱子。   “您曾说,若是拿到长生之血,便要颠覆这六界,当真?”她静静地盯着他,想起他说这话时的嚣张,不可一世,当时觉得骇人听闻,认识久了,倒是怎么都想象不出他当真手握法宝,睥睨天下的模样。   眼前这人,凶是凶了些,脾气是臭了些,也做过不少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事儿,但若要说他无情无义,不可救药,似乎又有那么点儿过了   不知如何形容才恰当的时候,冷不丁想起莳萝那句“重三岁”。   忽然觉得也没什么不对。   重黎僵了许久,清了清嗓子:“怎么,不信啊?”   她摇了摇头:“不像。”   若为称雄,与其费心费力地找寻一件十有八九只是传闻的法器,还不如其实直接与仙界开战来得利索。   浪费了这么多年,难道不是多此一举?   她瞧了瞧他缓缓移开的目光,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是为了余鸢姑娘的伤?”   话一出口,他便忽然沉默了下去。   如此,她了然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   自古冲冠一怒为红颜嘛。 第三百九十二章 :因为我在担心   沉寂了许久,重黎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面色如常,瞧不出喜怒,不做声的时候,连眼神都是毫无波澜的,仿佛听到什么,都无所谓。   可他总觉得心头硌得慌,想理直气壮一点,又莫名一阵心虚,连声音都比平日里压低了些:“余鸢的伤是为救我而起,这些年一直修炼无望,我想了很多法子,都没什么用,若没有长生之血,这世间怕是也没有药能治好她了,她于我有恩,我放心不下”   许是因着虚弱,这口吻听来竟有一丝无奈。   云渺渺疑惑地看了看他,不免茫然。   “所以。”重黎叹了口气:“你别瞎误会,也别不说话,让人瘆得慌”   说着,他尴尬地别开了脸。   云渺渺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您在同我解释?”   “废话”他嘟囔了句,“霓旌那厮同我说,女人家的心思本就多如牛毛,切不可随她们瞎想胡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平日里闷声不吭的,定然也没少乱想。”   闻言,她怔忡地望着他。   “看我做甚,说点什么啊!”他被她看得心头发毛,忍不住催促。   云渺渺眨了眨眼,唇开了又合,几经犹豫,才道出一句:“突然听您自称我,怪不习惯的。”   重黎眉心一抽,剜了她一眼:“本尊爱怎么自称就怎么自称!”   他默了默,又补上一句:“眼下没什么气力,少说个字舒坦些”   她思忖良久,看向他:“您的师尊长得还挺好看的。”   “”他该怎么接这话?   “可惜没能抢回来。”她说着,眸中浮现出一抹遗憾之色,“那时若能再快一步,或许”   重黎陡然僵住,回过头看着她,沉默半响,伸手在她额上弹了一记:“用不着,这次没抢回来,下次可就没这么便宜了,那邪祟来历不简单,就你这修为,少掺和。”   云渺渺捂了捂额头,疑惑地瞧着他:“您认得他?”   重黎一噎:“认得。本是一个已死之人,没成想还在人间,竟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是万万不会相信这等荒唐事的。   庇佑苍生的天之四灵,居然当真出了个祸患,长潋同他说起此事时,他还觉得像个大不敬的玩笑。   时隔多年,倒是教人猝不及防。   那具尸身他迟早会夺回来,关于长生之血的线索他也定会得到,不过眼下最是要防范的,便是不能再被钻了空子。   他不露声色地瞥了云渺渺一眼。   将元灵和躯壳聚于一处,再以血相连的法子绝不像看来那般容易,若是切实稳当,这么多年,酆都那只老狐狸也不会将尸身藏了这么多年。   “当真没有什么不适?”他还是不大安心。   云渺渺正思量着他方才的话,被突然一问,冷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只是有些累。”   她在虚梦千年中强行逼出霄明和寸情的剑气护体,又历经一场恶斗,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颜驻期的身子,比起寻常凡人,也强不到哪儿去。   “倒是您。”她话锋陡然一转,“这些伤是怎么回事?之前在崇吾宫也发作过一回,您同谁交过手了?”   没料到她会突然扯回来,重黎顿时一僵。   “镇压相柳的时候?”她想起锁天塔里那只硕大的九头妖兽,又觉得不对,当初将相柳关入锁天塔的,应是父神。   不过数百年前,也曾有过妖魔横行的乱世,听霓旌说,锁天塔内的许多妖魔鬼魅也是在那时被抓回来的。   难不成这其中有极难对付的?   重黎干咳一声:“几道口子罢了,有什么可问的”   “”敢问之前被几道口子折腾了一宿的是谁啊?   见他避而不答,云渺渺心中难免有所疑惑,但于重黎而言,自是不可能告诉她这些口子是怎么来的。   不周山的事先前已经给她透露了几句,再说下去,无尽的下落便该泄露了。   倒不是他居心叵测,只是眼下还没有将其再度镇压的法子,还是越少人晓得越好。   所幸云渺渺没有继续深究下去,只道每日必须换药,好歹搪塞过去一回。   他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比起方才坐在墙角那会儿要好多了。   夜色已深,剩下的东西唯有等明早再收拾。   云渺渺驾轻就熟地将床铺好,本打算一人一床被褥,想了想,还是将剩下的一床也给了他。   重黎被被子压得有些胸闷气短,斜了她一眼:“你是觉得少盖一床我能冻死吗?”   她目不斜视:“你方才跟冰坨子也没多大差别。”   他不以为然:“胡说八道!”   旋即,她又拿起手边的干布:“先别躺下,头发都是湿的。”   说着,她便将布盖在了他头上,上上下下地搓了起来。   挨着炭火,能烘得快些。   她个儿矮,直起身子才能够到他的脑袋,擦到头顶的时候,他只得微微低下头来,从半干半湿的头发和布帛间瞄到她的脸。   云渺渺也觉察到他的视线,却并未多言。   他的头发很长,比女子的还黑亮细软,指尖碰到其中几绺,会令她想到酆都的时候摸到的那条龙尾巴。   其实他这么静静待着的时候,倒也没有传闻中那般教人害怕,像是   她沉思良久,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梦到的那只黑不溜啾的大兔子。   对,就是那个。   “还没人给本尊擦过头发”他忽然低声喃喃了一句。   他本就是龙族,莫说湿了头发,便是浑身湿透了,崇吾宫中合衣一躺,想睡便睡,无人敢置喙一句。   不过听说凡人若是这么睡,十有八九是要受寒的。   着凉,自是不可能的。   这两个字搁在他身上,简直像个笑话。   正搓着他的头顶的那只手陡然一顿,半响,从布帛外传来了熟悉又平静的声音。   “那看来我还挺赶巧的。”   床头的炉子点得旺,一面擦一面烘,不消多久便渐渐干了。   合衣躺下,却没有多少睡意。   云渺渺合着眼,感到旁边的人转了转脑袋,似是在盯着她。   她没有睁眼,微微皱眉:“我真不会讲故事。”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顿了顿,平静地问:“你醒来不去见你师父师兄,为何来找本尊?”   “这有什么可好奇的吗?”她闭着眼反问。   重黎皱起了眉,没有接话。   他离开时连霓旌都不晓得他受了伤,自然也不曾跟任何人多言一句,她会出现在这,总觉得凑巧的可能更多些。   比如,想起什么要紧的东西,须得回来一趟云云。   这就顺理成章多了。   沉默片刻,云渺渺似有些为难地开了口:“真要细说,有些复杂”   毕竟那个可怜兮兮的梦,最好还是莫要在他面前多言为上。   重黎有些烦躁:“长话短说。”   她睁开了眼,望着飘动的床帏默然许久,在他耗尽最后一点耐性之前,终于把这话接上了。   剥去那些繁琐又麻烦的顾忌,说来平静又坦荡,干脆利落得有些不像她。   “因为我在担心。” 第三百九十三章 :本尊也有今天   说完这句话后,她便在突如其来的困意中睡去了。   留下重黎,怔怔地躺在那,好半天回不过神。   她方才说什么?   担心?谁担心?担心谁?   他一时懵了神,想问个清楚,然扭头一瞧,身侧的人卷着被褥,俨然一副安然睡去的样子。   他不死心地伸手在她眼皮子底细晃了晃:“别装啊,本尊才不信嘶,居然真睡着了!”   平稳均匀的气息,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啧了一声,悻悻地收回手,在这之前,顺势在她额上不轻不重的戳了一下。   而后,这漫漫长夜,倒是他睡不着了。   看着被包扎好的伤口,一时有些恍然。   细想来这数千年,生死无常,何曾想过有人会给他上药包扎。   何曾有过一个人?   脑海中忽然闪过零碎的片段,久远到他早已忘记,但确确实实有个人,笨拙而温柔地给他上药。   他有些心烦,一股子无名火上来,已经压住的躁动再度翻涌起来。   他陡然已经,呼吸急促了起来,朝身旁看了一眼,云渺渺睡得正沉,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安稳的呼吸声近在咫尺,简直像是在徐徐燃起的火苗上再添一勺油。   稍一失神,手已然伸了出去,指尖突然触到微凉的皮肉,惊得他慌忙缩了回来。   心头像是被鼓槌狠狠砸了一记,他下意识地往床边挪去,尽量离她远一些,背过身大口大口地喘息。   本以为已经将千机香的余毒逼了出去,却不曾想好像还留了那么点儿。   他从前讨伐青丘时也中过这种毒,那帮老狐狸见打不过他,便是死也要把这毒种到他体内,不过都是数千年前的事儿了,当年还不晓得这是什么毒,差点死在青丘山。   不过既然当年中毒如此之深,也能熬过去,这回定然也不在话下。   只吸入了一口罢了,算得了什么   他咬紧牙关,死死攥着被角,盯着眼前的炉火。   火中的炭被烧得泛出了白,剥落的残渣落入余灰中,星火缓缓熄灭。   悬在床头的那团火焰自她睡去后便越来越小,这会儿只剩一簇烛豆大小的火苗。   周遭一切的声响仿佛被突然放大了,吵得震耳欲聋。   他周身又散发出徐徐寒气,试图将这股子难以启齿的邪火再度压下去,最后整颗脑袋都埋进了被褥下,缩成了团。   这边越是寒冷,背后传来的呼吸声便越是温暖。   他在黑暗中紧咬着牙关,才包扎好的掌心又被掐出了血。   不该让她留在这的。   什么都不晓得,才最危险。   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连发出声音都令他感到羞耻!   他根本根本连看她一眼都不敢!   他很清楚,眼下最好不要动,也切勿回头,就这么静静的等夜尽天明,便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区区千机香,他就不信这邪了!   炉子烤得他心如火炙,一挥手将其浇熄之后,他颤抖着闭上了眼,试着让自己心静下来。   寒气涌动,不知是冻得脑子昏沉,亦或是困意当真涌了上来,煎熬中,也就这么睡了过去。   四周仿佛陷入了沉重的虚空,他还蜷缩在那,恍惚中,望见了一张脸。   剑眉英目,不怒自威。   那是与记忆中的父神帝俊如出一辙的容颜,唯有那双眼眸,仿佛盛着亘古不化的霜寒,凝视着缥缈的深渊。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盘旋。   “你想要什么”   其声庄重而古朴,却没有喜悲,明明是一句问询,却没有附上任何情感。   莫名教人胆寒。   他陡然惊醒,望见飘荡的床帏,发现自己还躺在屋中,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外头的天还不曾亮起,屋子里有些冷,那股燥热感已然褪去,他敛起了周身的寒气,还没来得及擦擦额上的冷汗和寒霜,忽然感到有一丝不对经。   他在昏睡中翻了个身,眼下已是平躺在这张算不得多大的床榻上,仅仅隔着一床被褥的距离,能清楚地感觉到从里侧传来的些许温热。   更令他头皮发麻的是,有道视线显然在盯着他。   闭眼之前还睡得颇为安稳的人,这会儿居然是半坐在他旁边的!   毕竟刚刚才将那邪火压下去,他难免有些心虚,暗暗思量她该不会察觉到了什么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吞咽了一下,僵硬地转过脸。   就见漆夜之中,一双闪着幽光的眼正一瞬不瞬地瞧着他。   借着炉子里还未曾燃尽的一点零星残渣,他才看清那张熟悉的脸,饶是如此,还是被吓得抖一激灵。   “大半夜的见鬼了你?”他才从浑浑噩噩中转醒,就被她吓得背后发凉,险些一口气呛进肺管子里。   片刻,这神儿算是缓过来了,额上的汗也擦了,然身侧的人却始终一动不动。   他皱了皱眉,狐疑地望向她,却忽然觉得她这会儿与睡着前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目光逡巡一圈后,停在了那双桃花眼上。   乍一眼看去与平日里的死鱼眼并无差别,但看得久了,竟让他感到阵阵心慌。   这眼神他可太熟悉了,平静如结了冰的湖面,喜怒不惊,不容置喙,仿佛眨眼便会抽出那条金藤揍得他皮开肉绽。   他心头一紧:“云渺渺?”   眼前的人没有应声,缓缓伸出了手,置于寒夜中早已冰凉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抚上他的脸,刹那间,他不由得呼吸一滞。   她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可这口吻,却怎么听都不像是那个怂包!   他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支起身,往后退了退,却发现只能挨着木栏,再往后就该从床上翻下去了。   他悬着一口气,打量着眼前的人。   能仅凭一个眼神,一声“阿黎”便令他浑身发僵的,就他所知,这世上仅有一人。   可眼下的状况,未免太过诡异,以至于他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他盯着云渺渺的脸,几经犹豫,谨慎地试探了一句:“师尊?”   那只手再度朝他伸了过来,这回可不如方才那般温柔,而是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将他往前一扯。   脸,眨眼间近在咫尺。   离得这样近,他都能从她眼中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一时间,连喘气都忘了。   “很香”僵持之际,她忽然喃喃了一句。   重黎一怔,顿时皱起了眉。   香?这屋里好像没放什么香炱   他下意识地想环顾四周,奈何衣领子被她紧紧揪在手里,扭个头都费劲儿。   沉思之际,他突然想到了更为要命的事。   香千机香。   他好像听谁说过,此毒本是青丘狐族传下来,打算与龙族开战时派上用场的,但制毒之时出了点岔子,多添了一味媚毒,以至于中毒之人若是强行将其逼出,周身便会散发出蛊惑人心的香气。   说得更直白一点,便是媚药。   诚然他体内的毒已排出大半,但最后那一点儿好像已经散发出去了。   他暗道不好,下意识地想掰开她的手,先教她冷静些,幸而这点毒香只需灌几口凉白开便能散去,明日一早就无事了。   然,未能来得及动手,揪着他衣领的那只手突然使劲儿将他往前一拽,只听得哔剥一声,炉子里最后一点火星都熄灭了,眼前陡然陷入不见五指的昏黑中,沉在那双眼中的一抹光亮,如春归冬去时,一夜化尽了冰雪,荡开清浅的涟漪。   唇上的温热,猝不及防地覆了上来,连个反应的机会都没给他。   发糖了发糖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怎么还咬人呢   一片空白的脑子,先想起的居然是这口气儿快要喘不过来了。   眼前只有模糊的影子。   他几乎能清楚地感觉到那暖意如蜜糖,丝丝缕缕地化开,在他脑子里轰然炸开,成了漫天的烟火,陡然升起,又倏忽落下,灼得他心头发痛。   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居然按住了他的后脑勺,连退路都没给他留。   他手足无措地僵在那,头脑发蒙。   渐渐适应了黑暗的双眼,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   微阖的眼中似有潋滟波光,明明是恍惚的,却又好像清醒着,睫眼皮子底下是轻轻颤动的睫。   似是觉察到她突然安静了下去,他稍稍松开了手,却听到均匀的呼吸声,顿时愕然。   居然这都能睡过去!   方才不是醒了?   他怔忡地看着怀里的人,毫无征兆地睡过去,这是存心膈应他吗!   他气恼地捏了捏她的脸。   他心中郁闷,起身点一盏灯,去桌上倒了一杯凉水,拿起杯子的时候,手居然还在微微颤抖。   心口擂鼓一般地跳动着,寂夜之中显得尤为大声。   他甚至感到自己的脚步有些飘然,唯有狠狠掐自己一下,才有些许切实感。   要命   他深吸一口气,却难以静下心来。   他此刻脑子里跟倒了一锅浆糊差不了多少,挨着桌角缓了好一会儿,还是有些茫然。   一杯水,许久才端到了榻前。   诚然看上去似乎消停了,但未免再出什么岔子,还是先灌下去为好。   他将人扶了起来,把水一点点喂下去,偶有漏出来的,还得赶紧给她擦掉。   看着在这等状况下已经沉沉睡去的云渺渺,他觉得自己的脑仁疼得厉害。   这种被白嫖了还要端茶送水的念头真是见鬼了!   好不容易将水喂完,他将她重新塞回里侧的被褥里,而后合衣躺下。   离天亮也没几个时辰了,他只想静一静。   然天不遂人愿,当自个儿的腰被踹了第三脚的时候,他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他捏了捏拳,再次将她推了回去,闭目凝神,试着平心静气。   而后,他感到自己的被窝里,多了个人。   散去了寒气之后,他的身子已经暖和了起来,相较之下,正悄无声息地攀上他的腰的那只手,倒是凉得很。   “嘶”他忍无可忍地睁开眼,想问问她到底真睡还是装睡,扭脸一看,却见她已然滚进了他的被窝一颗乖顺的脑袋枕在他胳膊上,瞧着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听话。   他一肚子的怀疑和怒火顿时散了个干净,恶狠狠的眼神也陡然静默。   踟蹰良久,也只是伸手给她掖了掖脑后的被角,稍稍侧过身来,让她搂得更舒服些。   “唉”   他无力地叹了口气。   “我到底哪里欠了你的”   他不露声色地将神识探入她体内,感受到结在她神元之中,那团小小的,还未成型的魂胎。   这其中有他的灵气,这是他的孩子   “阿黎”她突然嘟囔了一句,吓得他一阵心慌气短,低头一瞧,却见她依旧合着眼,似乎只是梦呓,“我想”   他皱了皱眉,不知不觉屏息听了下去。   她迷迷瞪瞪地咂了咂嘴,终于磨蹭出了后半句。   “想喝蛋花粥。”   喝个屁!   翌日清晨,云渺渺揉着惺忪睡眼,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清醒过来,还没抬起头便感到自己躺的位置有些许不对头。   再回头看看已经被挤到墙根的那床被褥,也不难想到自己睡着后是如何挪的窝。   睡在身侧的人似乎还没醒,连睡着的时候都是眉头紧锁,为这祖宗居然没有将她丢下床而暗自不可思议之余,她更为在意的是此时此刻,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的魔尊半露的香肩   对,没看错,是香肩。   她的一只手,还攥着他半截衣领   这一刻,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死期。   她昨晚睡相已经差到这等地步了吗?   她将目光稍稍上移,便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蜿蜒漂亮的锁骨,以及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   秀色可餐,仿佛就是为此刻而生的词。   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轻轻巧巧翻过他,无声地跃下床,穿好衣裳,忽然觉得就这样似乎有些不厚道,想了想,顺手帮他理了理那着实要命的衣领,动作娴熟而利索,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而后,端着木盆翻窗而出。   大清早的,睁眼便是那般“风景”她属实有点上火。   她走后,榻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低头看看自己的领口,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云渺渺洗漱回来时,屋中已空无一人,只剩一地染血的破布,以及还没好好整理过的床榻。   她放下木盆四下找了一圈,也没瞧见人影,只得先将屋子收拾了一番,刚将那些染血的衣裳处置好,步清风便来唤她去前殿用早点。   “我一会儿便去,须得去找找师叔”想起他昨晚的状况,她着实有些惴惴不安。   “师叔?”步清风疑惑地看着她,“师叔已经在前殿了。”   “啊?”她一怔。   他笃定地点点头:“师叔今日突然到后厨来,要煮什么蛋花粥,这会儿已经跟师姐一道儿端过去了。”   云渺渺愣了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蛋花粥?   诚然想不通那祖宗怎么突然想到煮早点,但听到“蛋花粥”的时候,她的肚子发出了一向响亮又冗长的一声。   步清风尴尬地咳了一声:“既然饿了,便一起过去吧。” 第三百九十五章 :静待   前殿内,霓旌将早点一碟一碟地搁在桌上,悄悄瞄了瞄站在窗下,已经沉默了许久的重黎,方才也是,突然进了后厨,把步清风赶了出去,莫名其妙要煮什么蛋花粥。   煮便煮吧,这脸色黑得跟要投毒了似的,瘆人得很。   她寻思着多半又是渺渺那丫头做了什么好事,自打遇上这丫头,总觉得尊上这性子愈发神经质了。   “尊上,您心情不好?”她试探道。   回答她的,是一声冷哼。   她打了个哆嗦。   好像比平日脾气更大啊   长潋恰在此时步入内殿,脸色似乎好转了些,先看了霓旌一眼,而后目光便落在了重黎身上,不禁皱眉。   “谁招他了?”   霓旌耸了耸肩:“我是瞧不出来,不是你那宝贝徒儿怎么着他了?”   渺渺?她能做什么?   长潋狐疑地皱了皱眉,走了过去,侧目一瞧,确确实实是一张臭脸,似是在思量什么,越想越气。   “大清早的,你这是要同谁打架去吗?你这嘴怎么了?在哪儿磕了?”他留意到重黎下唇一道血口子,刚巧在唇珠正下方,藏都藏不住的位置。   此话一出,后头的霓旌也悄然竖起了耳朵,屏息静听。   方才在灶台边,她就瞧见了这道微妙至极的伤口,只是看着尊上那明摆着谁问削谁的脸色,到底还是暂且憋住了。   这会儿倒是有个不怕死且打得过的冤大头,甚好,甚好。   话音刚落,她就瞧见重黎陡然一僵。   不得不说问到妙处了。   “要你管!”重黎眼神恶狠狠地瞪了过来,没好气地一拂袖,走到桌边去了。   长潋莫名其妙被吼了一句,不免茫然,诚然他这性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今日似乎尤为欠揍。   布好了碗筷,重黎又仿佛坐立难安,起身欲走,却恰好撞上一同前来的步清风和云渺渺。   步清风反应快些,立即朝旁边让了一步,跟在他身后的云渺渺恰好心不在焉,结结实实地磕了上去。   只听咚的一声,一个捂着额头,一个捂着下巴,痛得直抽气。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她抬起头,正瞧见他呲牙咧嘴的模样,吃了一惊。   “您,您别突然冲出来啊”她揉着疼得发麻的额头,困惑于下巴为何比脑门还硬,撞得她一阵头晕目眩。   重黎呲着被撞得一阵酸麻的牙:“这倒是本尊的错了?”   她缓了缓神,道:“我出去了一趟,回来便找不着您了,您若是有事要出去,留个字条也成啊。”   闻言,重黎别开脸冷哼一声。   霓旌本以为这丫头又得挨一顿劈头盖脸的骂,然出乎意料的,她家恶鬼似的尊上这回居然没骂得人家小姑娘百口莫辩,甚至好像是被斥责的那个。   “本尊爱去哪儿便去哪儿,还得同你商量不成?”   云渺渺眉头一拧:“您去哪儿不必同我商量,但今早的药还没换,您非得等到伤口烂了才晓得后悔吗?”   “瞎操心,本尊结实得很,一点小伤早好了。”   话音未落,她利落地在他腰眼上戳了一记,果然见他痛得弯下了腰。   “凡间有言,胡说八道是要烂舌头的。”她心平气和地提醒他。   霓旌和长潋跟了出来。   “尊上受伤了?”   重黎别开视线,懒得多言。   云渺渺点了点头,淡然道:“不仅伤了,还中了毒,昨日我们在剑冢被人引入了虚梦千年,又遇上了那邪祟,交了手,可惜没能将其抓住。”   闻言,莫说步清风和霓旌,饶是长潋都吃了一惊。   诚然得到了一缕邪气,但昨日始末也只能凭她和方卓的伤势推算出个大概,倒是不曾想那邪祟竟敢在天虞山境内施展虚梦千年。   “那邪祟分明是有意将我们引过去的,是弟子大意着了道,但也因此,弟子终于知道那邪祟在山中所藏之物。”   “是什么?”   “一具尸身。”她顿了顿,郑重道,“若是没猜错,应是陨落于数千年前不周山大劫的,朱雀上神的尸身。”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   这句话若从旁人口中,甚至重黎口中道出,都抵不过她亲口说出来得震撼。   “你们在幻境中找到了朱雀上神的尸身?”长潋神色凝重地看向重黎,似是在等他说些什么。   在这等状况下,重黎也唯有点了点头:“错不了,那具尸身是幻化不出来的。”   天之四灵本就是父神汇八荒之灵,代行天道的神祗,虽尊称一声父神,但论阶品,与之并无差异。   天道为上,同孕神明,万物遵循其伦理,绝不可逆,自是不可能被任何法术再造而出。   乃是真正的绝无仅有,举世无双。   何况,还有那些记忆。   云渺渺正色道:“虚梦千年虽散,但也只找到方卓一人,其余十人依旧生死未卜,弟子猜测,那邪祟潜入天虞山,其目的或许与那具尸身有着莫大的干系,未能将尸身夺回委实遗憾,眼下还需尽快将其擒获,虚梦千年这回是落在我二人头上,侥幸回来了,下回却不定如此。”   长潋面色发沉,思量片刻,点了点头:“此事为师自有安排,你这几日切勿下山,也莫要与任何人有书信往来,为师已将掺有邪气的玉珠交由长琴长老,邪祟之事与你重伤未醒的消息这会儿想必已传开,若有异动,定是冲着映华宫来的。”   闻言,重黎当即反应过来:“你拿她做饵引那邪祟出来?”   长潋点了点头:“这是眼下最稳妥的法子。”   “什么稳妥!”重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在他耳旁压低了声音,“你明明知道那邪祟是何身份,怎么还敢冒这么大的险!”   长潋看了他一眼,眸中似有一抹笑意:“不是还有你在这吗。”   重黎顿时一噎,旋即将他推了开:“又算计本尊!”   他笑了笑:“若真能将其引出来,说不定能一并夺回那具尸身,你若能说一句无所谓,便是要走,我也不拦着。”   “你!”重黎回头朝云渺渺的方向看了一眼,心头无名火起,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丑话说在前头,谁抢回来,便是谁的,各凭本事!”   长潋莞尔:“好。”   他二人低声争执之时,云渺渺也领会了各种深意,相较于毫无头绪地搜山,守株待兔的确更为稳当。   她是见过那邪祟的,且才在上清阁中明言山中藏有内奸,便遭到了袭击,这一消息传出去,对于人心惶惶的各派弟子而言,对身边的人自会留个心眼,最是熟悉的人若有反常之态,定会有所察觉。   谁也不能保证她“醒来”后可会说出什么,如此一来,藏在暗处的人想必已是如坐针毡。   在目的达成之前,杀人灭口,便无后顾之忧。 第三百九十六章 :本尊被狗啃了   “别都杵在这说话,早点该凉了。”霓旌道。   沉重的气氛陡然一缓,步清风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且进去边吃边说吧。”   众人步入殿中,各自坐下。   云渺渺一抬眼,便不偏不倚地瞧见重黎唇上的伤口,不由一怔:“您这嘴怎么了?”   四下陡然沉寂,重黎刚拿起筷子的手猛然一僵,霓旌和长潋也不露声色地瞄了过来,暗暗竖起了耳朵。   在她好奇的注视下,重黎咬了咬牙,却是一脸“你才注意到啊”的郁闷神色:“问东问西,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说到最后,声音居然一点一点地弱了下去。   霓旌暗自抽气。   这气氛好像更微妙了啊。   云渺渺不禁皱眉,昨日好像还没有,今晨一睁眼光瞧见香肩半露咳。   总而言之,也没留心细瞧他的脸,这会儿才察觉到这道颇为诡异的伤口。   在哪儿磕的?又有点不对,这口子怎么像是被什么啃了一口?   她在不夜天服侍多年,巧的是也曾在那些姑娘家嘴上瞧见过与之相似的口子。   这伤口如何来的,莲娘曾同她解释过一回,诚然说得隐晦而委婉,但个中深意却都在不言中了。   再看着祖宗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毕竟昨晚那屋里,只有他们俩。   “若您不想说也成。”   她颇为自觉地为其铺好了台阶。   然这回,重黎却没有大事化小,借坡下驴的打算,倒是因为她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好像更为光火了。   “本尊被狗啃了!”怒气横生的一句,令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尴尬而冗长的沉默。   “映华宫哪来的唔!”步清风还未道出心中的困惑,霓旌夹起一只小笼包堵上了他的嘴。   “小伙子赶紧吃饭,别瞎说话。”她笑盈盈地告诫。   诚然谁都晓得,莫说映华宫,这座天虞山都找不出一只狗来,但这会儿就连一向与他水火不容的长潋也没站出来拆他的台。   什么狗能啃到魔尊嘴上去,这答案还是不问为妙,心知肚明即可。   她暗暗瞄了重黎一眼,他依旧黑沉着脸,只是这会儿正死死盯着想要把事儿一笔揭过的云渺渺。   回想起尊上方才那句话,这算是变相地认了吧?   这架势,似乎还有些想讨个说法的意思。   云渺渺怔忡地望着他,有些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这伤口怎么来的,她心里还是有几分数的,因此为了他的面子里子,好歹帮着圆了几句,可这祖宗怎么回事?   她皱着眉,狐疑地打量着重黎。   他倒是坦荡,诚然伤在这处好像也没法子藏,但他是不是也太理直气壮了些?   “先吃早饭吧。”她艰难地打着圆场,没敢看长潋此时的脸色。   总觉得不太妙。   不过师父长年在山间,保不齐对人间这些事儿还不甚了解   她抱着一丝侥幸,抬眼瞄向长潋。   却见一道讳莫如深的目光,正盯着她。   “”要命,怎么看都已经猜出来了。   “渺渺。”长潋一生唤,惊得她抖一激灵。   “弟子在。”   他面色平静地舀起一勺辣子,浇在了蛋花粥上:“这碗粥,给你师叔吃,端过去。”   入门八年,云渺渺还是头一回见识到长潋露出这等皮笑肉不笑的脸色,不由得浑身一僵,看着眼前这碗飘着一层厚厚的辣子红油的蛋花粥,说不是以泄私愤谁能信啊?   但此时质疑,好像也不太合适。   踟蹰片刻,她梗着脖子默默地把粥推到了重黎面前。   热腾腾的蛋花粥,很快便与红油辣子融为一体,触目惊心的一大碗,看着都教人愁。   霓旌默默往后退了退,从这俩快要对炸的炮仗筒子中间离开,免得神仙打架殃及凡人。   见状,步清风也终于反应来似的,跟着她退后避避风头。   重黎看了看眼皮子底下的辣粥,冷眼看向长潋。   “本尊不吃辣,且嘴上还有伤,你存心找茬吗?”   长潋眉目含笑:“早就听闻魔尊刀枪不入,不惧伤痛,想必这小小一碗粥,定也不在话下,古籍有载,辣子也可入药,对你的伤,说不定恰有好处。”   一旁的云渺渺低头看了眼粥。   若是没瞧错,这碗好像是映华宫最大的一只吧,都快赶上脸大了,师父居然能面不红气不喘地道出“小小一碗”,冒着辛辣的热气儿,隔得这么远都呛得要命,喝下去鬼晓得会发生什么!   “师父是不是生气了?这是生气的预兆对吧?”步清风入门这么多年,都没见过长潋动怒的样子,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瞧错了,这会儿已然顾不上什么魔族不魔族的,赶忙抓着霓旌追问。   霓旌一副眼观鼻鼻观心,懒得多管的样子,讲道理其实她也没怎么见过长潋生气的样子,这人平素淡然惯了,喜怒不显于色,故而少有表露自己心思的时候。   不过今日傻子都能瞧出这二人之间已是剑拔弩张的状况吧。   云渺渺试图劝一劝,但瞧着眼前两个恨不得扑上去掐死对方的活祖宗,还是在尴尬中暂且闭上了嘴,退到霓旌和步清风那边,给他俩腾地儿。   “看你还挺精神,不如去外头切磋切磋,你我也好些年没有来一场师兄弟之间友善的指教了。”   重黎眉心一跳:“就你眼下这副身子骨,是想被我打死吗?”   你一言我一语的互呛,逐渐演变成了一人一大碗辣子蛋花粥,喝得头冒冷汗,然后为了抢一只包子誓要掐断对方的筷子这般诡异的局面。   那头电光火石,云渺渺等人埋头默默喝着粥,此时能不发出声音,就坚决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半个时辰后,步清风洗着沾满辣子的碗筷,万分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了,他还从未吃过如此可怕的一顿早饭。   该说不愧是几千年水火不容的死对头么,可真想不通,什么样的师祖才能让这俩做了师兄弟。   不过直到最后他还是没能弄明白,师叔嘴上的伤到底怎么来的。 第三百九十七章 :啃都啃了还想赖   与此同时,云渺渺跟着重黎走出大殿,犹豫再三,上前扯住了他。   一回头,便又瞧见了他唇上的伤口。   方才吃了那么多辣,嘴唇红得极艳,伤口更明显了。   她不由得吞咽了一下,迟疑片刻,道:“我昨晚睡相已经差到这等地步了吗?”   重黎眉头一拧:“你就这点感想?”   她一噎,别开了视线:“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   “可能,应当啃了您一口?”她低下头,却没能遮住已经泛红的耳根子。   重黎面露不悦:“昨晚那屋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还怀疑什么?本尊吃饱了撑着自己咬自己?”   不知是不是她自个儿心虚的缘故,总觉得这祖宗今日说话,好像比以往更为理直气壮。   她尴尬地挠了挠头:“那您倒是躲啊”   “本尊要是来得及躲”他冷哼一声,狐疑地看向她,“昨晚的事,你可有印象?”   还真没见过这般直白地让姑娘家回忆自个儿是如何对一个男人下嘴的。   云渺渺默了默,直摇头:“睡着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前与这祖宗同榻共眠时,她多少都会留个心眼儿,抱着能避则避的心思,尽量与他隔得远一些,但她昨晚却睡得很沉,一觉到天明。   连她自己都颇为意外,不由怀疑是不是从剑冢回来后太累了,以至于一点意识都没有。   竟一夜无梦。   “您嘴上的伤我当真想不起是怎么回事了,这其中可有误会?”她着实想不通,自己夜半三更的,怎么会做出如此丧病之举!   居然偏偏是这祖宗!   她莫不是疯了!   还有早上那肩那肩   啧,要死了她!   见她陷入犹豫,重黎登时皱起了眉:“怎么,啃也啃了,你还想赖过去?”   她心头一咯噔,不免心虚:“我也没说要赖您的账,只是觉得有点蹊跷。”   自修得神识以来,她从来没睡得那般死沉过,与其说睡着,倒像是彻底昏了过去。   明明做出了那等事,却半点印象都无。   难不成她也同师父一样,有了夜游的毛病?   她一路思索,不觉前头的人已然停了下来,猝不及防地磕了上去。   重黎眉头紧锁:“蹊跷?你半夜醒来的时候的确你捂着嘴作甚?”   他正巧也想到了昨夜她的反常,还未细问,回头就见她趔趔趄趄地捂着口鼻,直往后退。   稍稍缓了缓,她吃痛地皱起了眉:“好像磕破了。”   放下手一瞧,指尖一小摊血迹,再摸唇角,果然一阵刺痛。   “您是铁打的么”云渺渺望着他,由衷发问。   “自己跟豆腐似的还要赖到本尊头上?”重黎一脸匪夷所思,按住她的腕子,“别动,本尊瞧瞧。”   他顺势捏住了她的下巴,勾过来细看。   伤口磕得不深,破了个小口子,不慎撞到,自是不如他嘴上这道来得狠,过几日就能愈合。   见并无大碍,他觉得也不必大惊小怪,正想借此笑她几句,却发现她整个人都跟拉满的弓弦似的紧绷着,错愕地望着他,似是欲言又止。   他恍然察觉,方才一时手快,几乎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这会儿近得也就差个一拳距离。   不留意还好,一旦反应过来,这局面便有些尴尬。   他一低头,便能看到近在咫尺的唇,唇上沾了血,如艳丽的朱砂,甚是撩人。   不太妙   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昨夜那个略显蛮横的吻。   诚然有些不讲道理,但漆夜中的感觉不会骗人。   是温热的,让人浑身发软的舒服。   真的不太妙   他不由得暗暗吞咽了一下,下意识地先松开了手,离她远一些。   免得一不留神,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云渺渺察言观色的本事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走路没留神,我回去上个药就好”清了清嗓子,这茬姑且就算一笔带过,“昨晚的事算我对不住您了,给您陪个不是。”   闻言,重黎心头一跳:“你把本尊咬出血,就一句对不住?完事儿了?”   云渺渺一噎:“我没有您之前遇上的女子那般温柔善解人意,若是给您留下了什么阴影,也只能请您多想想之前的经历,看看可能补救。”   他愣了愣,一脸茫然:“本尊能回想什么?昨晚是本尊头一回。”   “头一回?”   云渺渺眸中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狐疑地打量着他,“您开什么玩笑?”   “本尊为何要同你开玩笑?”他不以为意,却从她眼中看出了五分不可置信,四分错愕,以及一分古怪的同情,说不出为何,就觉得哪里膈应,“云渺渺,想什么呢你?”   “没有。”她迅速别开了脸。   “”这可不是“没有”的反应。   “那除了一句对不住,您还想如何?”她及时岔开了话。   重黎思索片刻,也没什么头绪,方才的话说白了纯粹只是顺口呛回去的,当真问他要什么,一时间也没什么主意。   话虽如此,嘴上是绝不可能认的。   “这事儿你不该自己想么,本尊直接告诉你,你照搬过来倒是省事儿了,然诚意何在?”   一如既往的理直气壮,着实教人摸不着头绪。   云渺渺嘴角一抽,暗暗叹息:“晓得了,您容我想想。”   说罢,便好一会儿没再出声。   重黎以为她在苦思冥想如何给他赔这个不是,旁的且不论,这态度还算是端正的,就这一点来说,还算令人满意。   毕竟以这小骗子的本性,从前可都是变着法儿地算计他。   他低头瞄了她一眼,她也恰好抬起了脑袋,直勾勾地望着他。   这种被抓个现行般的状况惊得他心头一跳,却见她皱着眉正色道:“您会做素食么?同清风师兄平日里做得差不多,家常些的就成。”   他有些转不过弯儿来:“怎么?”   “一会儿师兄要奉命下山,与各派仙长一同排查山中内奸,师姐好像要给孟极刷毛,我突然想起,今日的午饭没人做了。”   “平日里是能下山去兰亭堂取来的,但我最近不是得重伤昏迷么,诸多不便”   他拧着眉,面露鄙夷:“你真当本尊是映华宫的厨子吗?”   她想了想,道:“您若是不乐意,便只能由我来做了,近日看师兄师姐做饭,也许能有所进步。”   说得云淡风轻,似是胸有成竹,但那句“也许”却教人顿时没了底。   回想起她下厨之后,如风卷残云,野狼过村般的惨况,重黎登时感到头皮发麻。   这种灭世般的厨艺,从前在昆仑好像也曾领教过。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万一她记着你的好呢   半个时辰后,后厨传来哒哒哒的切菜声,切好的素菜被齐整地码在盘子里,云渺渺一如既往被赶到窗下板凳上坐着,其实这凳子对她而言有些高了,坐下去,腿只能在半空中晃悠。   她托着腮,望向不远处灶台边,挽着袖子忙活的那道背影。   明明和师父穿着一样的白袍乍一眼看去,就连师兄都会错认,但她却从没有认错过一次。   这背影,像是已经看过数百上千回,早就深深刻在了脑子里。   其实她便是不提,午饭的事,未免她和师父有机会进厨房,霓旌也会将其包圆,只是那会儿神使鬼差地,突然很想吃他做的饭。   许是在崇吾宫把嘴养刁了吧,居然莫名其妙就惦记起来了   映华宫没有什么大鱼大肉,自上回白枭惨遭毒手后,那池子也被彻底围起来了。   早点吃得撑了些,饿倒是不饿,不过这般看着他臭着脸里里外外地忙活,也怪有意思的。   今日天气不错,阴寒散去,和风煦日,一缕光照在他身上,朦胧中飘起细细的白尘,像是被掰开了,揉碎了的星光。   他对着灶台的时候,她恰好能望见他的侧脸,英挺的鼻梁下,是点朱般红润的唇,那道伤口也一览无余。   该如何形容才好呢?   仙气?好像更凶些。   秀色可餐?似乎又浑身刺儿头。   真要说的话,倒也简单。   是很容易让她怦然心动的样子。   她从前是没有这般感觉的,至少在成为阿九之前并没有。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辈子,她的似乎变得多愁善感了些。   换做还在白辛城的云渺渺,便是受了冤枉,遭了打骂,被人误解不信任,也不会有任何感受。   更不必说别的心思。   可近来她总觉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仿佛被装进盒子里的喜怒哀乐,正在被悄然打开,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她堆叠了数十年的平静。   就像此时,他突然回过头来,带着一丝闹别扭似的眼神看向她,然后问她:“胡萝卜吃不吃?”   她的心口便会猛然一跳,愣了愣神,而后摇摇头。   “青椒也不吃是不是?”   于是,他复又背过身去,将胡萝卜和青椒挑出来,去作弄别的。   似乎只有这时候,云渺渺才能猜得出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因为他先想到什么,便会先看向哪碟菜。   颍川山主同她说过,他认识魔尊这么多年,他也不是一开始便这样暴躁易怒的。   爱哭,怕疼,怕黑,怕被误会,怕哭的时候被人发现。   那时的凫丽山,应当算是他为数不多的,能慰藉心中愤懑之处吧。   仅仅看着他如今的样子,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的。   她有时也会忽然好奇,究竟是谁让他变成今天这副浑身是刺儿的样子的。   可每每话到嘴边,又怎么都问不出口。   其实已经有了七八分的猜测,只是总觉得一旦问了,便会发生什么极为可怕的事。   她从凳子上下来,走到灶台边。   锅里炖着豆腐鲜菇汤,水一滚,这香气便扑鼻而来。   重黎抬头斜了她一眼:“怎么,这就饿了?”   她摇了摇头:“不饿。就想看看。”   这莫名其妙的话令重黎嗤了一声:“你以为看看就能看会吗?”   她眨了眨眼:“您要教我么?”   重黎一僵,将她往旁边拉了拉:“本尊可没这闲工夫,要看可以,站远些。”   说着,另起一锅,剜了勺油,开始呛辣子。   云渺渺平日里时挺喜欢吃辣的,但站在一旁闻又是另一码事,着实被呛得直打喷嚏。   “还要看?”重黎瞥了她一眼。   “咳咳!您是故意的!咳咳咳!”她算是瞧明白了,这小心眼儿的祖宗,就是逮着机会作弄她呢   重黎不以为意:“你自个儿非要凑过来,倒是本尊没提醒你了?受不了就赶紧找个凉快地儿等着吃去。”   云渺渺咬紧牙关,毅然决然地摇摇头:“我就咳咳!就在这!”   重黎呵了一声:“傻子似的”   眼前的烟尘忽然少了不少,她抬头一瞧,从锅里滚滚冒出的烟已然朝着另一边涌去,虽说这气味儿还是有些呛人,总比正对着风口好许多了。   她错愕地看了重黎一眼,他依旧板着张臭脸,翻炒着锅里的辣子。   这些烟尘似乎原本就是朝着那方向飞的,那方才   果然是他故意的!   “尝一下咸淡。”他从锅里盛出一小碟的辣子炒菇,搁在她面前。   她夹起来尝了一口,点点头:“正好。”   如此,他便将锅里的菜盛了出来。   与长潋不同,他不喜辣口,吃一勺都觉得不舒服,这一点云渺渺还是看得出来的。   “您既然这么不喜欢吃辣,怎么学了这么多辣口的菜?”看着桌上摆放齐整,辄待下锅的好几道辣菜,她不由心生疑惑。   “很久以前学来的。”他平静地答复,将菜搁在桌上,“有个做起事来没日没夜的人,除了这样,没法子让她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闻言,云渺渺怔了怔,大概也料到他说的是谁了。   “没想到您还有迁就别人的时候。”   重黎冷哼:“迁就有甚用?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像一傻子似的”   这话可说得忒不客气了,云渺渺听着都不免尴尬起来:“也不一定吧。”   他狐疑地看了过来。   她顿了顿,抬头望着他:“万一只是您觉得无用,那人其实记着您这些好呢?”   明明毫无根据的一句猜测,被她这么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却像是有一只小锤子,在他心上敲了一下。   不轻不重,却是猝不及防地令他愣住了。   万一,记着呢?   这个念头涌入脑海,仿佛瞬间掀起了波涛,他一时怔在了那,连锅里的油熟了都浑然未觉。   半响,他背过身去合了合眼。   “不可能。”   且不论那些年他挨的鞭子,跪过的石壁,便是他差点死在苍梧渊的妖兽之潮中,也不见她回头多看一眼。   她那样一个没有心肝的人,怎么会纡尊降贵,记着别人的好? 第三百九十九章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午饭的时辰,步清风果真没能赶回来,殿中便只有四人对坐,看着这一桌色香诱人的饭菜,其实应当受几句夸赞。   但这等气氛下,霓旌着实开不了口。   莫说圆场,连筷子都下不去。   至于为何会陷入这般境地她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重黎和云渺渺嘴上,跟商量好了似的两道血口子。   同一日,先后都伤了嘴。   若没有记错,早晨用饭的时候,云渺渺嘴上还没有这道伤的。   这才半日工夫,伤如何来的,便成了值得深思的问题。   但这其中的缘由,但凡是个明白人,都免不了往歪处想,尤其是此时此刻,他俩还坐在一处。   两道红得微妙的伤口,教人着实无法视若无睹。   长潋的脸色跟糊了锅底的灰似的迅速沉了下来:“渺渺,伤怎么来的?”   他沉着脸,一字一顿地发问。   便是在应对千年道行的妖兽时都不曾见他露出如此凝重阴沉的脸色,云渺渺不由得吞咽了一下,据实以答:“走路不小心,磕的。”   话是大实话,但听的人信不信就是另一码事了。   况且这话听起来,与随口敷衍的说辞其实并无异处。   莫说长潋,霓旌都觉得颇为动摇,顺势朝着自家尊上看去。   重黎理直气壮:“看本尊作甚,她就是磕的。”   “”得,更不敢信了。   长潋的脸色又沉几分,捏着筷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云渺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忙补了一句:“师叔说得对,这伤真是我走路磕的,师父您莫要误会!”   她本想把事情解释清楚,但此话一出,反倒有些越描越黑的趋势。   重黎一脸莫名,看了看正朝他挤眉弄眼的霓旌,又朝云渺渺看了眼,顿时反应过来,回头便瞪了长潋一眼。   “你觉得是本尊咬的!?”   有些话一旦摆在明面上便更教人火冒三丈,长潋脸都黑了:“难道不是?”   “本尊咬她作甚!”重黎拍案而起,又被云渺渺硬拽着坐回去。   “好好说话别吵架”诚然早就晓得这俩师兄弟,到一处就像炮仗筒子和火信子,一点就炸,但这桌菜可还没动呢,这要是打起来,她和霓旌八成连劝架的力气都没。   长潋深吸了一口气,似是想平静下来,然事与愿违。   “本尊若是要咬,昨晚便咬了,何须等到今日?”重黎随口一句嘀咕,令刚刚有所收敛的怒火又蹭蹭蹭地直冲灵台。   霓旌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心惊肉跳。   就见长潋看了过来,问道:“渺渺,今年年节的祥瑞,用风干的玄龙皮你觉得如何?”   师父您说这话的时候,就不觉瘆得慌吗?   于是,素来宁静的映华宫中,陡然炸开轰然一声,尘烟滚滚,没入云雾间。   云渺渺和霓旌端着饭碗,自觉地坐在角落,看着外头两个已经大打出手的活祖宗。   剑光与鞭影,令人眼花缭乱,谁敢在这会儿凑上去,怕不是找死。   “这俩人命格犯冲吧?”霓旌无奈地摇着头,给自己夹了块酿豆腐,“两句说不到一块儿去就动手,想来师祖当年也不容易啊,我看着都头疼”   云渺渺咽下一口香菇,定神望着外头愈演愈烈的战况:“这动静会不会被人发现?”   霓旌思索片刻:“应当不至于,映华宫附近也有禁制,山下应当是瞧不见主峰上发生了什么的。”   闻言,云渺渺一愣:“若是如此,法器在这多半也不管用才是,你和师叔又是如何进来的?”   她这么一问,霓旌倒是怔住了。   是啊,既然有这样严密的禁制,怎会容她和尊上来去自如?   以他的行事做派,不可能出此纰漏   她狐疑地望着还在与重黎酣战的长潋,陷入沉思。   这一架打完,这边也吃得直打嗝了,不晓得是不是为了回敬今早的辣油蛋花汤,今日这饭菜辣子放得很足,辣得云渺渺都吸气。   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二人早早收拾好了碗筷去后厨洗涮去了。   “尊上今日脾气尤其大啊”霓旌一边擦盘子一边感慨。   “平日里不一直这样吗?”不管是上辈子,还是上上辈子,在她印象中,这祖宗的脾气就没见好过,一点就着,一着就炸。   日子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不如说哪日他要是突然和颜悦色起来,倒是要把人吓出病来。   霓旌摇了摇头:“平日里有时还乐得讲理,今日尤其炸毛。”   “”把魔尊说得像后巷的野猫似的怎么听都不妥吧。   她回想起方才他龇牙咧嘴地扬着鞭子,要同她师父决一死战的样子。   还真有些像。   “他二人的旧怨也不是一两日结成的了,我还在天虞山修道时便是如此,只是那会儿还轮不上我出战罢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谁打死谁,估摸着也就逞个口舌之快了,师兄弟一场,嘴上不饶人,手底下还是晓得轻重的吧。”霓旌想起他俩方才吵嘴那样儿就一阵好笑。   云渺渺叹了口气,觉得她说得也是,诚然那条无愧也算个神器,但比起开天泰逢剑来说,应当还是差了那么点。   师父气归气,也没少放水啊。   碗筷洗着洗着,霓旌忽然凑了过来,低声咬耳朵:“你昨晚当真把尊上给啃了?”   这话说得,云渺渺一头冷汗。   “我睡着了,其实不太记得有没有这回事,不过他都那么说了总不会咬自己一口存心嫁祸我吧?”话虽如此,她还是颇为犹豫。   “这种事儿你多少会有点知觉吧?”霓旌将信将疑。   都啃出血了,她没醒,尊上还能坐怀不乱吗?   那还是不是男人啊!   云渺渺摇了摇头:“我真不记得了”   莫说还记不记得昨晚做出了何等虎狼之事,她连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都记不清。   记忆像是断片儿了似的,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好像对重黎说了句什么,而后睁眼便是次日清晨了。   她一时也说不明白,不过既然霓旌提起了这件事,她倒是还有一事要求教于她。   “师姐,冒昧问一句,你会做桂花糕么?”   师兄弟嘛,吵吵更健康! 第四百章 :似曾相识的桂花糕   长潋和重黎打完回到殿中,桌上还留着两份饭食,用小炉子温着,不至于凉了。   二人一怔,旋即肚子竟齐刷刷地叫唤了一声。   对于刚刚还相看两相厌,恨不得一棍子夯死对方的二人来说,就显得尤为尴尬。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绷着脸默默坐下便是坐,也要隔着三把椅子。   面儿上云淡风轻,实则桌子底下四条腿都在抖。   方才那一架,打得似乎有些过火了   重黎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咬牙瞪了过来。   “臭小子,下手够黑啊”   长潋拢了拢被无愧抽得一条一绺的衣袂,亦回敬一眼。   “你也没客气。”   二人互嗤一声,埋头恶狠狠扒了两口饭。   本想着一会儿总会来个人,给他俩铺个台阶,然半碗饭下去,四下依旧静得令人心头发毛,莫说还没从山下回来的步清风,云渺渺和霓旌也不晓得跑哪儿去了,将他俩干晾在这。   打,怕是没这个力气了。   吵,好像也没词儿了。   沉默良久,重黎率先从饭碗里抬起了头,斜了他一眼:“喂,你不是自诩博览天下书么。”   “我没这么说过。”长潋反驳。   重黎啧了一声:“怎么着都行吧,本尊且问一句千机香你听说过吗?”   长潋眉头一皱:“你说的是青丘千机香?”   重黎点点头:“就是那玩意儿。”   他略一沉吟:“听说过,此毒带异香,三日不解毒经脉俱废,修为前功尽弃,体弱之人轻则心智折损,沦为痴傻,重则殒命。”   “还有呢?”重黎觉得他话未说完,仅他曾查到的那些,就不止如此,“对龙族又如何?”   长潋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道:“此毒于寻常人而言确实如此,但独独龙族算是个例外。相传最初青丘一女子与龙族相恋,却不得善终,从那之后青丘与四海龙族的关系便一直不善,千机香便是那女子研制出来,专门折磨龙族的毒。   无论当下身份如何,龙族始终是妖兽出身,性淫顽劣,千机香便是将这本性尽数激发了出来,致使中毒的龙族失去理智,变成彻头彻尾的妖兽,往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耗尽神元而亡。   曾有龙族中此毒后,发狂屠戮本族,酿成大祸,事后清醒过来便疯魔自尽了。自那之后,千机香便被父神所禁,不周山大劫后,青丘一族灭亡,此毒也应随之彻底消失。”   重黎微微蹙眉,这些倒是与他查到的有些出入。   “千机香并未随青丘九尾一族而消亡。”他看了长潋一眼,“不仅如此,此毒多半就在天虞山,本尊昨日在剑冢,便遭遇了这种毒,所幸及时察觉,已将其逼出。”   “什么!”长潋心头一紧,“你的意思是!执明上神暗藏了千机香?”   重黎的脸色逐渐凝重:“怕是不止如此,这次回来了个麻烦人物啊”   回想起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这股不祥的预感便愈发强烈。   长潋看着他的脸色,心生狐疑:“你当真将余毒都逼出来了?”   重黎拧眉:“这种事本尊骗你作甚?”   长潋眉头紧锁,思索片刻,道:“应是中毒不深,方能如此,否则麻烦就大了。”   “什么意思?”重黎不解地看着他,“千机香说来可怖,却也不是见血封喉的毒,及时解了便好,何须大惊小怪。”   他也不是头一回给自己解这种毒了,诚然上回严重了些,但以寒气相抵,也并非不能熬过去。   然而,他却在长潋眼中看到了欲言又止的神色。   长潋迟疑片刻,问:“你可晓得为何父神要严令青丘不得动用此毒?”   “但凡世上有解毒之法,当初中毒的那位龙族,怎会在屠尽族人后选择自尽?千机香从始至终,都没有解药,毒入奇经八脉后,便无法再逼出,就我所知,这么多年来,还无一人能解千机香。”   重黎蓦然怔住,握着筷子的手倏忽一僵:“这不可能!”   长潋眉头一皱:“什么不可能?千机香本就是无解之毒,制出此毒的九尾狐本就打算将此毒用于对付龙族,不曾留下任何退路。”   “可!可本尊解开过一回!”重黎斩钉截铁道。   闻言,长潋面露疑惑:“胡说八道,若是中了千机香,连三日都撑不过去。”   他并不像在说笑,正因如此,才令重黎更为茫然。   数千年前,他中千机香离开青丘,找了一处山洞躲藏,凭着自身寒气与毒性相抗,熬了七日才缓过来,诚然这其间的确有过神识恍惚之时,但毒也顺利逼出去了。   应当如此才是。   可听了长潋之言,再去回想,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几日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看什么都模糊不清,难受得生不如死,全靠着自己咬牙撑着。   可那七日,究竟是如何熬过去的,细枝末节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千机香,令龙族失去理智,几欲发狂的烈毒,哪怕闻上一口,都会如昨晚那般难耐。   那日的毒性分明已经侵入他的经脉之中,若长潋所言是真,他岂不是早就该死了?   早已笃定的事,突然被这短短几句话搅得乱成一团,连他自己都动摇起来。   口中的饭菜变得索然无味,之后长潋又说了什么他也没再细听,思索良久,回过神来,已经走出了映华宫,回到了南院。   窗明几净的小院,院墙上爬着茂盛的藤萝,浅紫的花,碧色的叶,有了灵气温养,便是在冬月里,也从未凋零。   刚走到院门前的白衣女子蓦地停下了步子,恰好瞧见了他,似是有些诧异。   她手里捧着一碟桂花糕,应是刚出炉,还冒着些许热气儿,面儿上撒了一层秋天风干的碎桂花,怔怔地望着他。   “您打完了?我刚向师姐请教了一下如何做桂花糕,您不是说我道歉没什么诚意么,再加一碟糕点如何?虽然可能不太好吃,您也晓得,我不擅下厨”她没想到他回来的这么快,本想着将糕点搁在屋里,看看可要再烧一壶茶,毕竟“啃”了人家一口,她有错在先,吃不吃亏的倒是另说,自从晓得有了他的魂胎之后,其他的好像也不足惊奇了。   看到那碟桂花糕的瞬间,重黎便僵住了。   略显粗糙的糕面,切得有些歪歪扭扭的点心,甜味儿混着桂花香扑鼻而来,其实有些腻人了。   唯有面儿上的桂花,泛着漂亮的浅金色。   世间那么多软糯诱人的桂花糕,甚至连皇宫里那种雕着花的他都不曾放在眼里。   无论哪一种,都比眼前这盘瞧着好吃。   可这个时候,他能想到的只有那年生辰,他踏着无数尸骨踏上魔界帝君之位,下头黑压压跪了一片,多少曾嘲他不自量力的妖魔鬼魅今日都带着无上珍宝,来贺他万古千秋,如此恢弘热闹,如此!畅快!   却偏偏有那么一个人,仅仅捧着一碟切得不太好看的桂花糕,站在魔界大门前,对他说了句,他今日听过最平淡无奇的贺词。 第四百零一章 :流言起于何处   与此同时,山下。   众人齐聚上清阁,在见到长琴拿出的那枚暗含邪气的玉珠后,都唏嘘不已。   仙门首府天虞山,却在这节骨眼上出了如此纰漏,出乎所有人意料,也令人惴惴不安。   长琴高声道:“玉珠中的邪气由掌门亲手抽出,我当时亦在旁,亲眼所见,云渺渺此次遇袭,还救回了数日前失踪的一名天虞山弟子。   眼下二人都在映华宫养伤,还未醒来,虽暂且无法对峙,但有邪祟混入天虞山一事,由此看来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云渺渺之前的确有私通魔族的嫌疑,但事发至此,不可否认,这其中还有诸多蹊跷。   诸位都是道行高深的仙君,便是担忧门下弟子的安危,也应能明辨是非,天虞山绝不会包庇任何一个穷凶极恶之人,也绝不容任何人平白辱没了门下弟子的清誉。”   这番话称得上晓以大义,也摆明了为自家弟子撑腰的立场,四下想要反驳之人,也在权衡之下暂且收回了到了嘴边的质疑之词。   司幽环顾一圈,这等局面似乎正是长琴的目的,无论如何,众人已然陷入动摇,比起最初根深蒂固的偏见,不少人起了疑心。   或者说,从云渺渺之前在这里道出那番话后,便有人心生疑虑,这几日在找寻线索时,他也曾看到几个中皇山弟子凑在一处,低声议论云渺渺与魔族细作的传闻会不会出了错。   接连发生的变故,将山中另有邪祟的猜测变成了十有八九的可能,陷入昏迷的云渺渺不能站在这当堂对质,确然差强人意,但长琴这些年在四海的威望也并非虚传。   正是扳回一成的好时机。   司幽站了出来,客客气气地同在场诸位道:“眼下既没有证据断言云渺渺便是私通妖邪的奸细,也没有证据证明山中是否真的混入了心怀不轨之人,与其凭着一己偏见胡乱猜忌,不如咱们从头捋一捋,一个谎言必定需要更多的谎言来圆,即便心思缜密,巧舌如簧,假的也绝不可能变成真的,总会留下什么破绽,诸位觉得如何?”   此话一出,四下传来窸窣的低语,片刻之后,有几位德高望重的仙君站了出来,道:“此言有理,再争论下去,只会耽误事儿,已经有人遇袭且逃回,在他二人醒来之前,吾等前辈也不能闲着,无论之前如何,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抓住真凶,找到那些失踪的弟子。”   闻言,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话是这么说,但眼下线索零散,要从何处着手?”陆君陈眉头紧锁,看了他一眼。   司幽在众人之间扫视一圈,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可还记得此事是从何时开始的?”   陆君陈略一皱眉:“从令丘山回来后,各门各派聚于天虞山议事。”   从救回云渺渺,到第一个弟子失踪,说来也不过是半月之前发生的事。   平素如过眼云烟般的一天天,而今却觉度日如年。   互相猜忌的日子,并不好受。   司幽接过话:“有弟子突然失踪,才开始有人将此事怀疑到云渺渺身上。的确,从魔界活着回来的可能微乎其微,诸位认为她有通敌的嫌疑也无可厚非,甚至到了这个时候,想必也还有不少人对她是否暗中做了手脚,蒙蔽了长潋上仙和长琴长老而心存怀疑。   但眼下,她也的的确确救回了一名失踪的天虞山弟子,且重伤不醒,不论她有没有必要打伤自己演一场戏,那个被救回的弟子晚辈听闻正是长琴长老的内门弟子,也就是当日与云渺渺在这上清阁对峙的女弟子的师弟。   已经交过手,且早已对她心存疑虑,却还要把这样一个人放回来,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能让天虞山上下慌乱至此的魔族内奸居然是如此蠢笨愚钝之人,晚辈倒是觉得颇为可笑了。”   “这”众人陷入迟疑。   这几日忙于四处找人,便是已有觉得事有蹊跷的人,也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今日这个契机倒是恰好,随着司幽的话,亦有几个弟子纷纷道出了心中的困惑。   是内奸狡猾,还是另有妖邪作祟,那枚玉珠中的邪气,也不可轻易下定论,众人对此各执一词。   “且等等。”陆君陈突然发话,凝重的神色中带了一丝犹疑,“既然事情是从第一个仙门弟子出事为始,那么之前关于云渺渺的那些传闻,究竟是从何处来的?”   此话一出,可谓正中要害。   司幽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陆兄说得是,人还未归,谣言却已四起,那番关于魔族细作混入天虞山的说辞,究竟起于何处呢?”   他的目光逡巡于众人之间,留意着每个人细微的动摇。   虽有帮帮那丫头的心思,但眼下他大部分神元或在酆都,或在昆仑,留在此处支撑着钟离阙这副躯壳的,仅仅是一缕神识,但此时袖手旁观,回头八成是要被阿鸾揍的。   昨日长潋传音与他,那“邪祟”的身份,他之前也有猜测,这回算是确信。   这大概是除了长潋竟会留重黎那小子在映华宫假扮于他外,最令他震惊之事。   世间妖魔猜过了大半,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执明   那小子,原本是这样的吗?   他摇了摇头,将从前的记忆暂且抛诸脑后,专心应付眼下的局面。   站在长琴身侧的言寒轻也露出了困惑之色:“是啊,那些流言是谁传出来的?”   此话一出,众人也陷入了茫然,似乎人人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说辞,相互推诿,以此找寻着传闻出处。   兜兜转转了一圈儿,争辩了两个时辰,竟追溯到了意料之外的人身上。   “我是听阿宁师妹说的。”   一个天虞山弟子笃定地看向阿宁。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瞧着还颇为稚嫩的女子身上。   “阿宁?”言寒轻错愕地看向她。   长琴亦皱起了眉:“怎么回事,阿宁。”   阿宁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连连摆手:“不是我传出来的!我当真也是听别人说起,才私下里跟几个交好的同门提了几句!师父您信我!”   瞧她慌张的样子,也不像是在撒谎,孟逢君思忖片刻,上前一步:“师父,阿宁不是这等空口无凭便胡乱编排之人,阿宁,你又是从何处听到魔族奸细极有可能是云渺渺的消息的?”   闻言,阿宁僵了僵:“这”   “说实话!”   面对孟逢君的斥问和众人狐疑的审视,阿宁咬了咬唇,艰难道:“是是方师弟。” 第四百零二章 :渐渐连起的线索   众人各怀心思之际,司幽更为在意的,是眼下已经梳理出来的线索。   他将其写在纸上,细细琢磨,这其中还有诸多连不上的地方,其中尤为显然的,便是发生在余音阁的事。   “你看出什么来了?”陆君陈无声地走到了他身后。   见是他,司幽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纸递到他面前,道:“你仔细看看这些线索,每每到关键处便会断开。”   陆君陈接过纸张,沉思片刻,指着其中一处对他道:“弟子离奇失踪的间隙很短,看来那妖邪抓人很是仓促,能在如此仓促的状况下,如此缜密地瞒天过海,将人藏得滴水不漏,非心细如尘且早有预谋之人不可。”   司幽点了点头:“这妖邪的确不像是临时起意,被抓走的那些弟子若非满足杀念,必定有别的用场。”   “还有余音阁这边。”陆君陈眉头紧锁,将声音压低了些,“这位端华长老近来的行踪的确不太寻常,但除此之外,留意一下这个唤作余念归的弟子的证词。   她说在竹林中察觉到古怪的邪气,便想追过去看,但自己的命兽偏偏在这时候同她使性子,她追进了竹林,跟丢了邪气,最后找到了自己的命兽和受伤的云渺渺。   这几句话乍一听的确是说得通的,但其中巧合太多,令人总觉得哪里对不上。你可了解她的命兽?”   司幽愣了愣,朝那边看去。   余念归正与步清风交谈着什么,眸中尽是担忧之色,而她的命兽乖巧地伏在她肩上,一双乌圆的眼一瞬不瞬,突然转了过来,与他撞了个正着。   他暗暗吃惊,旋即一笑,状若不经意地别开视线。   “霍山朏朏,见之忘忧,传闻中可是个人见人爱的活宝儿。”他低声答复。   陆君陈心中了然,顿了顿,转而问了句:“钟离兄为何独独同我私下说这些,告诉其他人,一同商量岂不更好?”   “内奸都没找到,有些话还是莫要逢人便说为上。”司幽莞尔。   陆君陈眉头微皱:“所以钟离兄何以确信,我就不是那内奸?”   司幽看着他,半响,淡淡一笑:“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看人特别准,陆兄天庭饱满,面相凛然,是有大福之人,不会是奸猾之流。”   闻言,陆君陈倒是被这冷不丁一句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干咳一声:“承蒙抬举了。还有一事。”   他以余光瞥向步清风那边,一眼即收,声音比方才更低几分。   “云渺渺在映华宫养伤,有长潋上仙看着,应是不会随意离开主峰的。她冲着邪气出现而赶赴余音阁,且与之交手而负伤,一切都发生得刚刚好,正是一步不差,细想来天虞山上下对她的怀疑一发不可收,也是在那一日”   司幽眉头一皱:“陆兄想说什么?”   陆君陈的目光落在纸张上所写的这条线索,指向最初的那一笔,郑重地点了点。   “钟离兄也是个聪明人,你觉得那日一环扣着一环的起因,又在哪一步?” 第四百零三章 :甜腻而诱人   映华宫南院,云渺渺将桂花糕搁在桌上,坐了下来,看着对面的人从盘中拿起一块放入口中,不由得心生几分紧张。   虽说平日里总是轻轻巧巧一笔带过,但她自个儿做饭啥样自个儿最是清楚,即便有霓旌再旁看着,一步一步教,还是出了不少错,这盘桂花糕之前,已经有整整一锅的失败品了。   那其中,还有当真没法吃的。   霓旌那会儿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无奈,以及想笑还得硬憋着的哆嗦。   “如何?还能吃么?”说实话,她没什么自信问好吃还是不好吃。   重黎咽下了那口糕点,看了她一眼,犹豫再三,皱起了眉:“天虞山的糖是不要钱吗,你这么不要命地放?”   她一僵,也拿起一块尝了尝。   只一口,便咽不下去了。   她这会儿终于明白,霓旌看着她往糯米粉里加糖的时候露出的意味深长的笑是什么意思了:“好像是太甜了些啊。”   话音未落,却见他又咬了一口。   “哎”她不免尴尬,“不好吃就别吃了吧。”   重黎神色淡淡:“的确不好吃。”   “下回少放点糖。”他咽下了最后一口,端起茶润了润喉。   云渺渺愣了愣,细品他话中之意。   这祖宗是觉得她还有救的意思?   迟疑之际,却见他顿了顿,又道:“下回想做点心,来问本尊,别去找霓旌了。”   以他这百年来对这个师侄的了解,她就是个不嫌事大的主儿,定是晓得这桂花糕最后得到他嘴里,才没提醒这傻子少放点糖。   虽然他偏好甜口,可也禁不住这么腻味啊。   本想呛她几句,但这碟糕点总让他想起当年被他一怒之下打翻的那份贺礼。   连他自己都不曾想过,不过一碟甜得要命的桂花糕,在她死后,居然成了膈在他心口的一根刺,扎了他好多年。   “那您不生气了?”她试探着瞄了他一眼。   重黎抬起眼,望见她一脸的犹豫以及,嘴角沾上的几点桂花碎,恰好就在之前磕到的伤口边。   甜腻得诱人。   回过神来,居然已在不觉中看了好久。   “您怎么了?”云渺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面露不解。   他陡然回神,转而道:“你今日醒来后,可有觉得不寻常的地方?”   云渺渺一怔:“您指什么?”   他踟蹰片刻,道:“可有头晕目眩,或是想起什么?”   昨晚的事之后,他总觉得像是在做梦,但回想起来,却又是十分真切的。   正因如此,才会有不知从何问起的感受。   转世之后,她应当什么都不会记得,但要命的是,她昨日接触到了那具尸身。   虽说记忆说来是模糊不清的,但无论如何,也是个不容忽视的契机。   且昨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分明就是   “没有。”云渺渺毅然摇了摇头,也打断了他的猜测,“昨日好像还记得些零碎的片段,但今日醒来,便几乎什么都记不清了,除了同您和师父说的那些,其他的,都忘了。”   闻言,重黎陷入迟疑:“当真?”   她点点头:“当真。”   许是她说出这番话时着实斩钉截铁,重黎也不由得信了。   “忘了便忘了,横竖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随口应了句,眉宇间的阴霾却未曾散去。   眼下他更为在意的,是执明上神为何要潜入天虞山。   明明好不容易从封天阵中死里逃生,居然又牵扯了进来,还夺走了那具尸身   即便为了长生之血,从一具已经死僵了数千年的尸体上又能得到什么?费尽心思引他们入虚梦千年,看到当年的不周山,又为了什么?   疑问接踵而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的局势可比他料想得还要混乱。   诚然当初被长潋算计之时便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却未曾想过会是这般结果。   他昨晚看到的,究竟是幻觉还是一时的巧合   他沉思之际,云渺渺却在他跟前坐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您问我的,我如实答了,礼尚往来,也该轮到您了。”   他一怔:“什么?”   她顿了顿,问道:“您背上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昨晚被他敷衍了过去,但她思来想去,仍觉得事有蹊跷。   在崇吾宫中头一回看到,能当做旧伤复发,但接二连三地复发,怎么看都古怪得很。   堂堂魔尊,夜里虚弱成那副样子,若是被有心之人瞧见,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重黎没想到她会突然把话题扯回去,一时有些支吾:“这个旧伤”   “不要胡说八道。”她打断了他显然就是敷衍了事的答复,“您背上的伤,都是我上的药,我虽不通医术,但也晓得旧伤复发可不是裂出新口子的意思。”   那些伤口,就像是被人凭空划了开来,没有任何征兆,每回看到,都觉得触目惊心。   她简直不敢想象,他之前还忍受过多少次。   重黎默默移开视线,干咳一声:“不就几道小口子,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有这闲工夫,还不如赶紧查清那邪祟想做什么”   闻言,她眉头倏忽一皱,说不清为何,就是突然恼火起来,伸手将他的脑袋掰了回来,迫使他看着她的眼睛说话。   “您当我是傻子吗?能让人痛成那副样子的小口子,我倒是更想讨教一二了。”   重黎突然感到一双微凉的手敷在了脸颊两边,未免他挣脱,劲儿可不小,捏的他脸都有些僵。   除了看着眼前的人,别无他法。   “你这算是质问本尊吗?”他微微皱眉。   “不。”她面不改色,“我只是希望您说句实话。”   “本尊要是不想说呢?”   “那我就只能再想想办法了。”她坦然道。   二人这么大眼瞪小眼地沉默着,气氛一时陷入僵持,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叩门声。   来人清了清嗓子:“那什么是不是打扰到你俩了?”   二人侧目望去,就见霓旌站在门边,正笑吟吟地冲他二人招手,手中还提着些草药和点心。 第四百零四章 :你就不怕吗   “不然我回避一下,待会儿再来?”她眨了眨眼。   屋中二人霎时反应过来,该收手的收手,该后退的后退。   重黎面露尴尬:“你怎么来了?”   霓旌笑了笑,道:“这丫头让我教她做桂花糕,做是做完了,这不是不放心得过来瞧一眼么,哪成想来得不是时候,扫了尊上的雅兴。”   方才那一幕,她回头可要好好画在纸上,哪个金框裱起来,若是抗揍的话,最好挂在崇吾宫的大殿里,供来来往往的妖魔鬼魅好好观赏。   毕竟尊上被人活活捏成包子脸的景象,可是一等一的稀罕,她怎能独享这份愉悦?   “来得正是时候。”重黎暗暗松了口气,想了想,又看向她,“但你脑子里想的东西,趁早都给本尊忘了。”   这眼神,唬得她抖一激灵。   尊上精明起来,可够吓人的。   她默了默,看到了桌上还未吃完的桂花糕,眸中一亮:“哟,正吃着呐,这碟桂花糕也算多灾多难了,好不容易出了锅,便被直接端走了,我还不曾尝过,不知可还合尊上的胃口?是苦是甜?”   她的目光在桂花糕与重黎的脸色之间逡巡,似是也想知道这滋味到底如何。   云渺渺不免有些尴尬:“这桂花糕其实”   “好不好吃,本尊晓得便可。”话音未落,重黎已替她作了答复,且不露声色地将那叠剩下的桂花糕一并往后推了推,摆明了不想让人来尝。   霓旌看在眼里,心中暗笑。   她又没说要抢,几块糕点,小气巴拉的。   “尊上觉得满意,也不枉折腾了这几个时辰,我来这倒也不是为了吃桂花糕。”她扬了扬手中的药和点心,看向云渺渺,“步清风方才从山下回来了,长琴长老已将你遭邪祟袭击,至今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传了出去,山下这会儿人心动摇。   值得庆幸的是,之前关于你私通魔族的流言,也被邪祟一事所取代,不少人对山中另有内奸也心生怀疑。虽然你私通魔族这事儿吧也不能说全是假的。”   她朝云渺渺的肚子看了一眼,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重黎登时反应过来她意指何处,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说正事。”   “师父的安排自有道理,若真有助纣为虐之人藏在仙门之中,想必用不了多久,便会露出马脚。”云渺渺道。   “你就不怕吗?”霓旌挑了挑眉,诧异地看着她,“你这回算是引蛇出洞的饵,说不定躲在暗处的内奸,正想着如何除之而后快,对于山下那些人而言,你眼下只是个卧病在床的重伤之人,最坏的情况,有人要取你性命之时,你可能还要躺在榻上等着那人下刀子,稍有纰漏,你的性命可就不保了啊。”   云渺渺从始至终,也只是微微皱了下眉:“那也是为了早日抓住真凶,不得已而为之的法子。眼下的局面已经如此混乱,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我这回能派上用场,自是最好,总比坐以待毙来得强。真到了要我引颈待戮的时候,我也会忍到最后一刻,不枉费师父和长老苦心安排这一场戏。”   她说得云淡风轻,眼中却没有一丝动摇之色,霓旌愣了愣,哑然失笑。   “真不晓得你这胆子到底是小还是大。”她暗暗瞥了重黎一眼,莞尔,“罢了罢了,不还有尊上在么。”   重黎眉头一拧:“看本尊作甚?本尊说过要护着她了吗?”   霓旌耸了耸肩:“您是没说过。”   但到时候会如何,可就说不准了。   云渺渺的目光落在她手里拿着的东西上:“这是师兄带回来的?”   霓旌低头瞧了眼,笑道:“不是。方才有两个从山下来的弟子,好像是偷偷跟着步清风上了主峰,想来看看你的伤势,说来也是巧,我都认得言寒轻和余念归。诚然也料想过这消息传出去之后,山下的弟子可会心存疑虑,想来映华宫一探究竟,却没想到最先来的会是他二人。”   “这些东西是他们拿来的?”云渺渺心中暗惊。   霓旌点点头:“应是探病的东西,我瞧了瞧,都是不错的药,看得出他们还挺担心你的。”   “他们人呢?”云渺渺朝外张望,东西都拿到这里了,那二人想必已经上了主峰,可这会儿却迟迟不见。   霓旌将东西给她搁在桌上,道:“人已经被你师父挡回去了,这节骨眼上,你不能见任何山下的人,即便是你打心眼里信赖的挚友。真相往往就像被关在匣子里的一团混沌,打开匣子之前,一切皆有可能,任何人,任何事,都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找到真正的内奸之前,你必须去怀疑山下所有人。”   云渺渺心头一紧:“你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闻言,霓旌稍稍一顿,旋即冲她笑了笑:“还不曾,但总觉得近来发生的巧合未免太多,所谓事出必有妖,说得便是如此。我已不是天虞山弟子,局外人的身份反倒能看到许多蹊跷之处,身在其中,无论愿不愿意,心中总会有所偏颇,人只会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也只会怀疑自己最初怀疑的,越是靠得近,越是容易被疏漏”   她的话处处透着深长之意,却似是还有所犹豫,始终没有点破最后一层。   云渺渺觉得她今日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   言寒轻与念归的突然而至,也教她始料未及,言寒轻那小子性子莽撞了些也就罢了,怎么连念归也跟着他违逆门规,擅闯主峰?   不她也无从得知长琴长老在山下究竟是如何同其他人说起她的“病情”,那二人竟连药都送来了。   这次且将添乱的挡了回去,下次来的,会不会就是要杀她灭口的内奸   她暗暗收紧了拳,陷入沉思。   霓旌看着她愈发凝重的神色,淡淡一笑。   方才的话,其实真假掺半。   将那二人挡回去的,不是长潋,而是暂时幻化成长潋模样的她。   她给孟极梳完毛,从映华宫出来时,便瞧见步清风从山下回来,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便留意到尾随与他的两道人影。   白衣紫衽,是天虞山弟子。 第四百零五章 :林中血迹   眼下先去告诉长潋,着实耽误事儿,她便擅作主张了一回,变作长潋的模样,走出了映华宫。   她的变化之术其实学得不精,遇上法力高强之人,瞒不了多久,但应付两个仙门弟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步清风一时也没认出她来,那二人被她点破行踪之后,道出了原委。   “听闻渺渺云师叔身负重伤,我二人放心不下,便想来看看可有帮得上忙的。”余念归手中拿着一包药,她一嗅便知是用来调理身子的。   而言寒轻则拿了一包点心,到了这才想起,昏迷之人恐怕吃不了这些,一时有些尴尬。   “当真伤得很严重吗?”他担忧地问。   霓旌正思量着如何将他二人敷衍过去,消息刚放出去,内奸没等到,一会儿那丫头万一跑出来,被这俩撞个正着,可就不好说了。   却在这时,她瞧见那只朏朏绕着余念归的肩膀转了几圈,恰好与她对上了视线,乌灵灵的大眼睛带着几分疑惑,一瞬不瞬的,乍一看的确十分讨人喜欢。   但霓旌却微微皱起了眉。   这小东西方才是不是在看什么东西?   又或者说,在找什么?   她沉思片刻,不露声色地将疑惑压了下去,对他二人淡淡一笑:“伤势已经稳住了,只是尚需几日静养,待她醒来,你二人再来探望不迟。”   闻言,言寒轻和余念归互觑一眼,也只能就此作罢,将东西交给她后,行礼告退。   他们走后,步清风不由松了口气,自觉疏忽,刚想同“师父”认个错,转头却瞧见了霓旌的脸。   “师,师姐?怎么是你?”他错愕地望着她。   霓旌望着那二人御剑离去的山崖,若有所思。   “没有记错的话,这姑娘之前在令丘山是不是染上过一丝邪气?”   步清风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你说余师侄?的确如此。”   “那邪气之后如何处置的?”   “回到天虞山之后,便请端华长老为其拔除了。”   “当真拔除干净了吗?你亲眼所见?”她看了他一眼。   “这”他回想一番,道,“听余师侄说,邪气已经消失了,应是已经了结。”   余音阁平日里便极少有人去往,当时的状况如何,恐怕只有端华长老和余念归自己晓得。   “事后我也曾探过一回,的确如此。”他补了一句。   霓旌沉默半响,转而发问:“是谁同你说,那邪气一定就在余念归身上的?”   步清风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她伸手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一字一句道:“从三危山之难到酆都狱门崩裂,再到令丘山梼杌出世,以及近来在天虞山发生的种种蹊跷之事,其中的线索看似零散难循,但你仔细想想,这些线索中,可有一直牵扯其中,却又难以被人留意到的东西?”   日没西山,天虞山各处渐渐暗了下来,浮山陷入薄雾间,草木归于沉寂,余音阁附近竹影斑驳,昏黄的霞光仿佛为之蒙上了一层金纱,绮丽,却又透着不可言说的晦暗。   青衫袖下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了眼前的竹叶。   林中浅辉阑珊,一地陈叶,没有任何声息。   端华的脸色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凝重。   捻指成诀,一拂袖,顿时清辉涤荡而过,满地落叶如卷浪般翻涌而起,在半空中不疾不徐地盘旋。   而后,地面上缓缓浮现出浅浅的青色光辉,如足迹一般延伸至竹林深处。   从步幅来看,应是跑得极为匆忙。   除此之外,空中流转着丝缕的灵气。   他想起余念归说当日追赶那邪祟,应当就是这条路了。   可追踪术却只探到了一人跑过的痕迹,那邪祟的气息去了哪里?   掩藏气息?且不论世上是否有如此缜密的术法,既然不惜劳神费心地隐瞒行踪,又为何会在那日恰好被瞧个正着。   虽说最后跟丢了,但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矛盾之处。   他沿着这些足迹往林子深处走去,直到一处山坡上,追踪术突然断了。   四周晦暗得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唯有叶隙间漏出的些许夕晖,点点斑驳,恰好落在一片色泽微异的竹叶上。   他皱起了眉,走了过去,拨开碍事的竹枝,将那片叶子托了起来。   翠色的叶片上,有一抹深褐色,低头细嗅,他顿时变了脸色。   是血的气味。   周遭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独独这一抹血迹,藏在层层叠叠的竹枝细叶间,若非他凭追踪术找到这,又凑巧被夕晖所照,茫茫竹海,不知何时才能发觉。   他将这片叶子捻下,细细端详,这抹血迹并不像是不经意间划破所致,抹痕平整,也不似飞溅而成,再看得仔细些,便能瞧见藏在血迹下,一道细微的掐痕。   他拿起另一片竹叶,试着用手指沿着叶茎抹开,第一回 并无异样,第二回使了些劲儿往下压去,再看,叶片上竟也出现了一道似掐痕般的褶皱。   世间的巧合往往不期而至,乃人之气运所致。   巧合多了,便成就了必然的结果。   他在这片竹海中站了许久,身后的清辉渐渐淡去消失,日暮月升,天色暗得极快。   而后,他不露声色地将这片沾血的竹叶收入袖中,转身折返。   “师姐?”   一声轻唤将霓她沉思中带了回来。   云渺渺面露困惑:“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方才提起言寒轻和余念归擅闯主峰之事时,话也是戛然而止的。   莫说她,重黎也听得不明不白。   霓旌看了看二人,旋即一笑:“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就是来给你送个东西。”   她将点心推了过去,另一包却依旧攥在手里。   云渺渺愣了愣:“那包不是给我的?”   她眯着眼笑了一声:“一些药草,给了你也不晓得如何用,容我回去琢磨琢磨,若能用得上,自然会给你熬成汤药。”   闻言,云渺渺陡然一颤,不由得想起她之前给她拿来的那些苦得匪夷所思的药汁。   “那就有劳师姐了。”   “那内奸能在山中忍耐至此,还未露出马脚,想必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还需再装一段时日。”重黎朝她看了一眼。   云渺渺点了点头:“我们此次带回了方卓,经长琴长老一番安排,已是众所周知,那邪祟眼下没了动静,应是还不曾告知自己的内线昨日发生了什么,在所有人都心存怀疑的时候,但凡有一丝心虚,便不可能视若无睹。   杀人灭口,虽说是铤而走险的下策,但我是否已经知道了什么这个疑问,定会在那内奸心中扎根,一旦把人逼急了,露出破绽是迟早的事。”   不仅是她,还有尚未醒来的方卓,都将是哽在那人心头的刺。   挨不住了,自然会想到连根拔起。   她暂且没有将那邪祟引出来的计策,但这个内奸,势必要尽快拿下!   恰在此时,步清风匆匆赶来,神色万分焦急,刚一进屋便先看向了霓旌。   “师父师父突然吐血了!”   之前的伏笔要开始收束了哦 第四百零六章 :今儿谁都别想跑   一帮人火急火燎地冲进长潋的寝殿,连礼数都顾不上了,直接破门而入。   霓旌最先冲进内殿,脸色煞白地张望着找人。   脱口而出的一声后,她瞧见了正端坐在案边的那道荼白的身影,温润雅正,气定神闲地翻动着手中卷宗,哪有半点病重之相。   他听到动静,诧异地抬眼望了过来,眸中尽是困惑。   紧随其后的众人见状,也不由心生迟疑。   霓旌却一个箭步走上前,扣住了他的腕,劈头盖脸地问:“哪儿不舒服?”   长潋一愣,茫然地望着她:“我何曾不适?”   看着他的反应,云渺渺不免疑惑:“师兄,你方才不是说”   步清风也被此时神色自若的长潋惊得一愣一愣:“是啊,我方才来送茶,明明瞧见师父吐了一滩血,就在桌上”   他指着长潋面前的桌案,案头上干干净净,莫说血迹,连灰尘都找不出半点。   活见鬼了似的。   长潋从他的话里大致猜测出了原委,淡淡一笑:“方才为师只是坐在这,并未吐血,是你看错了。”   “是,是吗”步清风看着他的笑容,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幻觉。   “师兄这几日是不是太累了?”云渺渺问道。   步清风有些恍惚:“或许吧。”   方才他送茶进来,便被那滩血吓了一跳,的确没有仔细看清,便急忙出去找霓旌来看看。   “对不住,我可能真的看错了。”他踟蹰再三,只能将方才那惊魂的一幕当做自己看走了眼。   长潋笑了笑:“不妨事,你这几日在山下奔波,也该累了,回去好生歇一会罢。”   “是弟子唐突了,弟子告退。”步清风云里雾里地退了出去,为自己的鲁莽颇为尴尬。   他退下后,云渺渺本也打算离开,却被身侧的人一把拦住。   “且等等。”重黎沉着脸,依旧盯着那个面色平和的人。   长潋看了看还被攥着的手腕,看向霓旌:“怎么了?清风都说方才只是一场误会,你还这么看着我作甚?”   霓旌的脸色极为难看,一字一句地问:“到底哪儿不舒服!”   “并无”   “还在这胡说八道!当我这些年医术都白学的吗!”她一把拽过他的袖子,猛一抖搂,竟掉出一地沾着血迹的纸张。   “这!”云渺渺吃了一惊,错愕地看向长潋,“师兄没有看错,是不是?”   长潋一僵,避开了视线,脸色也渐渐白了下去:“只是有点急火攻心罢了,无需大惊小怪”   “急火攻心?”霓旌冷笑一声,“你要骗人,好歹也编个像话点的谎,既然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方才藏什么?给那小子也看看啊,看看他这死要面子的师父还能嘴硬多久!”   “阿旌”长潋叹了口气,忍不住咳了数声。   看着他捂着嘴艰难忍耐的样子,她又咬着牙帮他顺了顺气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师父的伤不是早就该好了吗?怎么还会吐血?”云渺渺困惑地看向霓旌,而后又转向重黎,想到他方才的阻拦以及不同寻常的反应,顿时心头一紧,“您知道师父的病情是不是?”   重黎清了清嗓子:“算是吧”   模棱两可的回答与默认并无多大差别。   他越是避而不答,越是令她感到事有古怪,看向长潋,他也别开了脸。   “都被瞧个正着了,还有什么可瞒的?”霓旌怒从心头起,药一帖一帖地吃下去,却毫无起色,既然他不肯说实话,她也没必要一边白费心思,一边还得帮他瞒着这丫头了,“你师父的伤绝非寻常,隔三差五便要发作一次,服药虽能暂且压制,但他至今不可说实话,我也没法子对症下药,始终是扬汤止沸。”   “阿旌!”长潋没料到她会在这时道出实情,忙出言打断。   扣在腕上的手陡然一紧,他竟挣不开。   见他如此反应,云渺渺便确信霓旌的话至少不是空穴来风。   “发作之时有何症状?”她近来也翻查了不少医书,虽说还只是些皮毛,但若能对上症状,兴许便能知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霓旌瞥了长潋一眼,对他的暗中传音充耳不闻,对她道:“浑身发凉,神志不清,背上会莫名其妙地裂开数道血口子,便是上了药,也极难止住血。”   此话一出,云渺渺面色骤变。   她皱了皱眉:“怎么,你在何处看到过这般病症?”   “看是看到过”云渺渺的目光缓缓落在了已经作好了转身走人打算的重黎,“您不觉得耳熟吗?”   重黎浑身一僵,梗着脖子答道:“有,有什么可耳熟的?”   然这回,云渺渺却没有轻易教他糊弄过去的意思。   “没记错的话,昨夜您的病症,可同这一模一样吧?”   “什么!”霓旌吃了一吓,“尊上也有同样的症状?”   云渺渺点了点头,索性将这二人晾在一旁,同她说起了昨夜发生的事:“病发时,背后的口子可有浊气渗出?”   “的确,若是不将浊气拔除再上药,根本无用。”   “那些口子不似刀刃所致。”   “更想野兽抓挠而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该对上的不该对上的,所有症状都毫无偏差地吻合在一处。   重黎这会儿已然感到头皮发麻,不想道出实情,便只能趁乱遁走了。   然刚退一步,耳边便传来了长潋的声音。   “你该不是想逃吧?”   他抖一激灵,旋即反应过来这是私下传音。   他看向长潋,此时此刻,他的手腕还被霓旌死死地扣着,数次挣扎依旧无果。   到底是刚吐过血,身子骨都虚弱不少。   重黎眉心一跳,同样以传音答复:“本尊只是觉得解释起来麻烦得很,懒得多费口舌罢了。”   “无尽的事你我都有份儿,你就眼睁睁看着我一会儿被她俩逼问?”   “这难道不是你咎由自取,非瞒着她俩才有今日?还想算计本尊帮你一起收拾烂摊子?”   长潋咬牙切齿,“臭小子!眼下是吵的时候吗?”   重黎一挑眉:“要不是同你废话,本尊早出去了。”   长潋看着他默不作声地朝门外挪去,临门一脚的时候,突然高喊一声:“事情还没说明白,师弟这是要去哪?”   猝不及防的一喝,令尚在交谈的云渺渺和霓旌陡然回神,两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门边。   刚刚才将一条腿跨出门槛的重黎心头猛然一咯噔,脊梁骨阵阵发寒,硬着头皮转过身,正迎上那双波澜不惊的桃花眼。   “师叔心虚了?”   印象中,这辈子他还是头一回瞧见她如此骇人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本尊本尊有什么可心虚的?”他梗着脖子狠狠剜了长潋一眼。   你个一肚子坏水儿的东西!居然敢背后告状!   长潋眯了眯眼,没有半分迟疑。   一条绳上的蚂蚱,今日谁都别想跑!   长潋:师兄弟就是要有难同当   重三岁:你滚!本尊没你不要脸的这样的师兄! 第四百零七章 :活见鬼了   开山立派数千年来,这间内殿从未静得如此瘆人。   收拾齐整的桌案前,四人对面而坐。   长潋和重黎暗暗互觑一眼,此时连喘口气儿都觉得应当轻些,再轻些。   抬眼望去,坐在另一边的二人面色发沉,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称不上生气,只是被这么盯久了,总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犯了什么事儿。   “怎么办?”重黎暗中传音给身旁的人。   “你问我?你主意不是挺多么,这会儿倒是赶紧像个法子应付过去啊。”长潋斜了他一眼。   “你说得轻巧!本尊怎么晓得会被她俩察觉到?”   “到底是谁先漏的馅儿?”   “反正不是本尊!”   私下争执许久,面儿上也沉默了许久,不知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对面那二人的脸色愈发可怕了。   “事已至此,不如用巧合糊弄过去。”重黎这会儿也想不出更好的借口了。   然这念头还未落定,便被打断了。   “巧合,可不是这么回事儿。”生就多情的桃花眼,这会儿却透着冷漠的淡然。   二人心头齐齐咯噔一下,将“巧合”这一十分好用的借口咽回了肚子里。   霓旌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都这个时候了,说句实话能少块肉么?”   同样的病症,如出一辙的反应,不约而同的沉默,该说不愧是做过师兄弟的人吗。   又是一阵缄默,再这么僵持下去,天都要黑了。   “既然师父和师叔都不肯先开口,不如换个法子吧。”云渺渺从怀中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青铜鬼面,搁在桌上,“这是好些年前,我拿师父的一张画像,从一位师弟手里换来的。”   “师弟?”霓旌想起她之前画的那些画像,不由犯疑,“男弟子要他的画像作甚?”   她一度以为那些画像只有姑娘家会惦记。   “不晓得,兴许有辟邪之效。”云渺渺低声答复。   她嘴角一抽,默了默,道:“一瓶延寿丹,回头给我拿一幅。”   “成交,今晚来挑。”   二人絮絮低语,虽说已极为收敛,但凭长潋和重黎的耳力,岂会听不见。   眼见着长潋的脸色跟糊了层锅底灰似的,重黎越看越觉得高兴,忍着笑刚一抬头,便正巧对上了云渺渺的眼神,心头猛然一跳。   “这张鬼面瞧着不太起眼,却是件法器,所幸之前将它忘在了屋里,不曾带下山,倒是恰巧留了下来。”她娓娓道来,“据说这鬼面中栖居着仙灵,能辨世间一切谎言,若所说与心中所想有出入,便能立即得知,师父和师叔既然问心无愧,不妨试试?”   闻言,长潋和重黎齐齐一僵,看着这巴掌大小的鬼面具,陷入踟蹰。   “你听说过这么麻烦的东西吗?”重黎暗中传音,向他打听。   长潋亦甚是犹豫:“世间法器万千,用途各异,我总不可能全都记下来”   重黎眉心一跳,咬牙白了他一眼。   虽说从未听过还有如此法器,但她如此泰然,这玩意儿的能耐十有八九是真的。   “二位不敢一试吗?”云渺渺将鬼面往二人面前再推了几寸。   凄厉的青铜鬼面,此时怎么看怎么诡异,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像是无时无刻都在盯着他二人。   越看,越觉得心慌气短。   但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说不想试,就不仅仅是欲盖弥彰了,还有些跌份儿。   不就一个破鬼面,能奈他何?   于是,他挺直了腰杆。   “如何试?”   云渺渺微微一笑:“还请师父和师叔,将手放在这张鬼面上,一根手指,碰到即可。”   二人互觑一眼,缓缓地伸出了手,指尖点在了那张鬼面上。   “然后呢?”长潋虽不满于重黎擅作主张,但事已至此,唯有另想法子蒙混过去了。   云渺渺顿了顿,心平气和地发问:“二位这几日,当真是旧伤复发吗?”   “是。”二人暗中示意,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青铜鬼面的纹饰突然扭曲起来,整张鬼面发出了尖锐的哀嚎声,声声凄厉可怖,足以绕梁三日,听得人头皮发麻!   “什么鬼玩意儿!”重黎吃了一惊,当即收回了手。   霓旌笑意盈盈,意味深长地望着二人,道:“方才不是说了么,这青铜鬼面是用来辨别世间谎言的法宝,若是说了真话,便什么都不会发生,但若心口不一,鬼面便会有所察觉,如此这般,鬼哭连天。”   闻言,长潋面色一白,诚然依旧有些难以置信,但方才发生的一切,却并非幻觉。   那骇人的鬼哭声,仿佛还在耳边盘旋。   “胡说八道!”重黎自是不服,“一个破烂玩意儿,便能料定本尊说得是真是假,简直荒唐!”   云渺渺不急不缓:“管不管用,您最清楚,若是不信,不妨再试试?”   “试,试便试!”重黎心一横,再度将手放了上去,这回,他更为谨慎。   先稳住心神,暗中探入神识,却并未找到控制这张破面具的法子。   只听她问:“师父是何时受的伤?”   长潋一愣,沉思半响,打算试探一番。   “八年前。”   这回,鬼面并未作出任何反应。   他着实吃了一惊。   就见她又转而看向重黎:“师叔呢?”   重黎咬咬牙:“三十年前。”   话音落,鬼面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活见鬼了。   二人盯着这张丑得诡异的青铜鬼面,额上渗出了冷汗。   “接下来我换个问法。”云渺渺目光沉静地望着二人,不温不火地道来,“师父和师叔的伤,可与不周山下压着的东西有关?”   此话一出,四下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没有!”二人斩钉截铁地否认,从神色到口吻,甚至眉头皱起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而鬼面的哭叫声,如同炸了锅似的,紧随其后。   二人忙将手缩了回来,刺耳的叫声戛然而止。   霓旌看着二人,莞尔一笑:“看来是有关的啊。”   二人面色紧绷,攥着拳,气氛一时间十分凝重。   云渺渺也不曾生气,依旧是那般风轻云淡的目光,静静注视着二人。   这眼神,说来八成是无心的,但落在他二人眼中,却像极了当年被训斥时,他们的师尊将要动怒的模样。   “这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温不火的口吻,却令人没来由地心头一慌,此时头一个从脑子里闪过的念头,便成了脱口而出的答复。   “与妖兽争斗时一着不慎!”   “之前遭人暗算,中毒落下了病根!”   本就万分尴尬的气氛,在道出这两句话之后,如同结霜一般彻底僵死了。 第四百零八章 :这可是你教我的   霓旌都要给他俩气笑了:“二位不如先商量商量再往下编?这多不好,串词儿都没串上呢。”   云渺渺平静地注视着二人,良久,叹了口气:“若是觉得说来话长,那便只答一句是或不是,如何?”   二人暗暗斜了对方一眼,似是觉得只答一句是不是,怎么着也能糊弄过去,比起耗在这,不如痛快些,之后模棱两可地圆过去也可。   思忖片刻,长潋终是点了点头:“你问吧。”   于是,她温声道:“你们,是不是把无尽取出来了?”   长潋:“!”   真可谓,正中要害。   长潋扭头便瞪了他一眼:“你都告诉她了?”   重黎心头一跳,回想起来,好像之前在藏书阁的时候,是说过几句来着   长潋恨不得当场抽出泰逢剑夯死他:“重黎你是牙漏风还是嘴长洞,这事儿都能同她说!?当初将无尽一分为二的时候,你连提都没同我提一句!这会儿倒是把不住门儿了?”   “本尊就同她说了封天阵的事!没说过无尽被一分为二!”劈头盖脸的一顿质问,听得重黎一脸茫然,恼得一肚子火。   此话一出,长潋静默了。   他回过神来,也一同僵住了。   四下静得落针可闻,二人梗着脖子转过头来,就见霓旌笑得如斯灿烂,简直像要开出花来,却着实令人背后一凉。   云渺渺抿着唇,了然于心般点了点头,看向他们的眼神中透出了三分寒意,这场景,总觉得似曾相识,她仿佛还是当年模样,眸光沉静,随时会抽出不染将他二人吊起来打。   突然一声冷笑,愣是惊得二人齐齐一哆嗦。   “一分为二?这话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她不急不缓地开口,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俩,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扫了一圈,“所以你们是将无尽一分为二,封入体内了?”   见鬼了这是会读心吗!   霓旌看了她一眼:“无尽是什么东西?”   “长话短说,便是数千年前,被天之四灵封在不周山下的帝俊的邪魂。”云渺渺简明扼要地同她解释了几句。   霓旌面色一变,瞥了长潋一眼。   帝俊的邪魂,听着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俩将那东西取出来了?”   云渺渺点点头:“我之前也曾怀疑过,今日算是当真对上了。”   回想起来,长潋八年前有几日不见踪影,问起师兄,说的便是去不周山办事,她也的确是三十年前在北海边捡到一身是伤的魔尊。   归于死寂的不周山,二人如出一辙的“旧伤”,唯有一种解释了。   霓旌面色一沉:“不周山封印着帝俊的邪魂,这么大的事,怎会半点风声都不曾走漏?”   这么多年,她只知不周山是一座不祥的废墟,莫说世间生灵,连妖魔鬼魅都不敢近前。   那种地方,居然还藏着这样可怕的东西。   更为要命的是,这俩居然还将那玩意儿取了出来!   “所以你一直瞒着我的,就是这事?”她咬牙切齿地盯着长潋,“不要命了你!”   长潋自觉无言以对,诚然在陷入这等境地之前,也曾想过会有露馅儿的一日,却没料到会如此猝不及防。   “不周山的封印出了问题,若不将其取出,用不了几年,无尽便会冲破封天阵,再临人世,届时定会是一场浩劫。我并非存心骗你。”他默然良久,无可奈何地同她解释。   “你这还不叫存心!?”霓旌简直气得头疼,若不是云渺渺再旁便拽着,她袖管子都要撸起来了。   这头眼看着就要吵起来,另一边却静得像是要结冰。   云渺渺一言不发已然许久,重黎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平日里的嚣张跋扈居然半点都提不起来,脖子又酸又僵,疼得直抽抽,却愣是有种这会儿最好还是别瞎动的念头撑着他继续绷在那。   “可有法子再剥离出来?”她终于对他说了句话。   快要绷断的那根弦总算稍稍松了些。   重黎看了看她,摇头:“暂且不行,父神陨落后,将身躯一并毁去,无尽失去了栖身之处,法力大减,才有机会将其封印在不周山下。”   “眼下邪魂被一分为二,封印在我二人体内,数年来才可相安无事,若是被它逃出去,哪怕只有一缕邪气,后果也不堪设想。在找到将其毁去或是再度封印的法子之前,只能以我二人的法力将其压制。”长潋道。   闻言,云渺渺皱起了眉:“将无尽封印在体内,也并非万全之策,你二人背上的伤,是体内的邪魂所致吧?”   二人顿时默然。   她便晓得这怕是料中了。   “还能撑多久?可有头绪?”   长潋面色发沉:“若无意外,应当还能再撑百年,只能在这之前,找到解决的法子了”   “百年?”霓旌皱眉,狐疑地看着他,“凭你眼下的伤势,如何撑得了那么久?”   他干咳一声:“近日确然严重了些,待了结的山下的事,我自会闭关些时日。”   霓旌简直给气笑了:“你倒是真会打算。”   “您呢?”云渺渺问道。   重黎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本尊是魔族,自是比他轻松些,暂且不妨事。”   闻言,她未置可否,转而看向霓旌:“师姐可有法子抑制无尽的邪气?”   霓旌眼下瞧见长潋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这俩祖宗都不急,咱俩猴急个什么?胆子这么大,还会怕疼?”   云渺渺唔了一唔:“话是这么说,但哪一日醒来,看见他俩血淋淋地倒在那儿,场面不大好看吧。”   话音刚落,三人脑海中便齐齐浮现出了那等惨况。   不必绘声绘色,便已经够吓人的了。   “也是。”霓旌吞咽了一下,沉思片刻,道,“邪气在体内,只能试试每日服药了,方子容我想想,好歹也是父神的邪魂,啧”   想到这俩祖宗居然将这么个麻烦的东西封在体内,她就愁得一个脑袋两个大,真当她是包治百病吗,净给她来事儿!   “就这么办吧,一会儿熬药若是缺人手,喊我一声,两个人的药,估摸着要换只大一点的陶罐。”云渺渺思量着回头问问步清风,映华宫可还有别的罐子。   “两个人?”重黎一脸诧异,狐疑地看了长潋一眼,“还有谁要喝?”   长潋欲言又止,霓旌和云渺渺瞧他的眼神活像看一傻子。   他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皱起了眉。   “你们不会把本尊也算进去了吧?”   云渺渺莞尔一笑。   “您真聪明。”   “还有一事。”她的目光落在那张鬼面上,眼底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这石面是假的。”   长潋:“!!”   重黎:“!!!”   霓旌的唇角逐渐上扬,忍着好好想嘲笑他二人的冲动,干咳一声:“之前去鸟危山办事,偶得一块磐石,遇热则鸣,声凄凄,寒则已。我闲来无事,做了张小石面,平日里带着把玩,不成想今日”   她有意顿了顿,看着长潋,露出了狡黠的笑。   “世间之困皆有解,若是没有,便自己多动动脑子,设法想一个这可是你当年教我的。” 第四百零九章 :一个三岁,一个两岁   两个时辰后,霓旌端着两碗黑糊糊的药汁,和云渺渺一同回到了内殿,药一上桌,浓郁苦涩的气味便扑鼻而来,熏得人直皱眉。   “全喝完,一滴都不许剩。”霓旌沉着脸,把其中一碗直接搁在了长潋面前。   饶是堂堂天虞山掌门,看到这等可怖的色泽,也不由得心头一颤。   “阿旌,这药是不是熬糊了?”   药面儿上风平浪静,但总教人觉得不是什么能入口的东西。   “没糊,不过加了蛇胆汁。”霓旌一派坦荡,“忘了放甘草,不过这点苦对于长潋上仙而言,应是小菜一碟,正所谓良药苦口,上仙可别浪费。一会儿要是真吐出来也不打紧,我二人就担心这一点,特意多熬了半锅,吐出来多少,便再添多少。”   “您也喝药吧。”云渺渺将另一碗药搁在重黎面前。   重黎瞥了一眼,立时露出了嫌弃的眼神,这苦味儿简直有些呛人了。   他将药碗推了回去:“本尊好得很,不想喝”   一只手陡然按住了碗,毅然决然地又给推了回来。   “不,您想。”   他扭头看向长潋,还指望他能说点什么,这碗汤药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喝的玩意儿,却见长潋已经端起了碗。   他嘴角一抽:“你真要喝?”   长潋笑得十分慈祥:“你也跑不了。”   二人看了看眼前黑糊糊的药汁,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俩显然不可能轻易罢休的姑娘家,诚然当真动起手来,她俩也不可能拦得住他们,但这会儿莫名感到无端的压力,莫说抬头挺胸扬长而去,连个“不”字都开不了口。   “苦是苦了点,但这药对你二人的伤有好处,实在吃不得苦,拿这个将就着过口吧。”云渺渺将之前做的桂花糕端了过来,做的时候糖倒多了,这会儿倒是恰好派上用场。   她是领教过霓旌熬的药的,眼下这两碗甘草一点没加,显然还添了料,姑娘家当真生气的时候,有的是法子教你跪地求饶。   她寻思着这碗药若是给她的,她真是一口都喝不下去。   重黎一脸不屑:“你以为本尊跟你似的,喝个药还得让人哄着?”   “谁让人哄了”她本想反驳,却突然模模糊糊地想起在崇吾宫的时候,好像的确如此,声音渐渐虚了下去。   长潋不置可否,看着他端起碗来,打算豪迈地一饮而尽,却在灌下第一口之后,面色陡然铁青,端着碗的手也随即放了下来,眉头都快拧巴到一处去了,一脸匪夷所思地看向霓旌。   “你是不是放错什么东西了?”   霓旌笑意盈盈:“都按着方子抓的药,分毫不差。”   他审视着手中的药,有些张不开嘴。   “讲道理这玩意儿真的不是毒药吗?”   “哪里哪里,您可真爱说笑!”霓旌连连摆手,“说句实在的,毒药可比这好喝多了。”   汝听,人言否。   在身体力行地了解这碗汤药的可怖之处后,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搁在中间的桂花糕上,顿时觉得这碟切得东倒西歪的糕点也是十分可人的。   但碍于做的时候失败品属实太多,眼下能拿出来的,仅有六块,这么一点儿甜头对于眼下的一大碗汤药而言,可谓杯水车薪。   一人吃还好,两个人就显得捉襟见肘。   于是,当两只手同时伸向了一块桂花糕后,这间屋子里的气氛仿佛霎时降到了三九寒冬的感觉。   对视则电光火石,掐着同一块糕点,暗中较劲儿,好好一块桂花糕,都快被扯成年糕了居然还没断开。   霓旌看着看着,嘴角便忍不住抖了起来。   “你的桂花糕还挺惹人爱啊。”她压低了声音调笑道。   云渺渺尴尬得眉心直跳,在他二人为一块桂花糕动起手来之前赶忙按住二人的手。   “今日暂且忍忍,明日让师兄去兰亭堂多拿点蜜饯回来。”说着,她眼明手快的将盘中糕点均分成两份,无奈地摇了摇头,“一人三块,莫要再吵架了。”   二人互觑一眼,虽说尚有些不服气,但好歹听进了一句,各自拿着自己那份桂花糕,坐了回去。   人是暂且老实了,但气儿显然还没消。   二人如同较劲儿似的端着药碗,愣是忍着苦,一口一口地喝下去,面儿上云淡风轻,桌子下的手却掐得骨节都发白了。   “连个谎都不会编,你这些年也不过如此了。”重黎绷着脸呛道。   长潋斜了他一眼,反唇相讥:“你编得又是什么玩意儿?说话不经大脑,若不是你如此急躁,今日会闹到这步田地?”   闻言,重黎冷笑一声:“说到底还不是你这身子骨不争气,这点邪气就让你一蹶不振,还好意思自诩仙门之首?”   长潋眉心直跳:“话说在前头,这些名目并非我所愿,你少在这阴阳怪气!”   重黎气定神闲的喝了口药:“你们仙门中人吃饱了撑的就爱胡吹,私底下连上个药都得指望别人的护法搭把手。”   长潋气到咬牙:“阿旌是我的弟子!别一口一个你的护法!”   “哟哟哟,这会儿倒是要认弟子了,她身上刺你大名啦?你可赶紧让她喊你一声师父,看她答不答应!”   长潋额上青筋直跳,呵了一声:“你这是在挑衅吗?魂胎的账我还不曾同你清算呢。”   重黎不以为意:“你想如何清算?今日便是父神在世,也改变不了她肚子里怀着我儿子的事实!”   “你休要得意,魂胎便是真的降生了,也得喊我一声师祖。”   “你做梦。”   “你看我像不像做梦。”   “不可理喻,别忘了你可差本尊好几百岁,有脸爬到本尊头上?”   长潋回以冷笑:“我虽降世在后,但先你入门一月,论辈分,你须得喊我一辈子的师兄。”   二人僵持良久,那架势恨不得把眼珠子弹对方脑门上似的,着实剑拔弩张。   而后,又仰头齐齐灌了一大口汤药,就着桂花糕硬生生往下吞。   正所谓输人不输阵,昔日的师兄弟面前,自是不可能先服软认栽的。   便是苦死,也要咽回肚子里!   在一旁瞧了半天的霓旌不由啧啧称奇:“奇景呀你说,这俩贵庚啊?”   云渺渺想到他二人方才说的那些气话,着实尴尬。   “大概一个三岁,一个两岁吧。” 第四百一十章 :方卓苏醒   此后一连三日,步清风每日代掌门下山,助长琴彻查山中邪祟的行踪。   言寒轻与孟逢君等人从旁协助,排查着混入仙门的内奸身份。   诚然其间亦有人怀疑到多日不曾现身的端华身上,但身在天虞山的地界上,到底还是有所忌惮,在找到证据之前,不敢随意编排。   各门各派的弟子都警醒不少,时时留意着身边的大小诸事,若是瞧见不寻常的状况,便会立即上报师长,细细盘查。   各派已在天虞山逗留半月,不日便要启程折返,未免给了内奸脱罪之机,誓要在离山之前将其揪出。   而映华宫中,假托“重伤昏迷”,躲藏多日的云渺渺也不曾当真闲下来。   她将在剑冢中遭遇的种种状况细细禀明长潋,关于那具极有可能就是朱雀上神的尸身,其去向也成了一个谜。   不知所图,亦不知所踪。   她也想过将那邪祟再度引出,但历经这回,那邪祟应当已然有了警惕之心,不太会轻易上当。   但同时,她也怀疑过自己当日被引到那具尸身旁的用意。   不惜让山崖崩塌,将她和重黎分为两路,其缘由多半与那尸身有关。   虽不敢确信那邪祟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她引到尸体旁,但十有八九与“梦”里听到的长生之血的下落脱不了干系。   有时她不禁想,那邪祟夺走朱雀上神的尸身,会不会也同他们当初想的一样,妄图从这这具尸体上找到些许线索?   长潋虽未亲眼所见,但重黎再诨,也不会拿这事儿戏弄他。   他早司幽说过,原本藏在望向台下的师尊的躯体被盗,那时的酆都正巧因冰山地狱崩裂,混乱至极,以至于直到平息下来,他才知晓此事。   如今想来,会不会从那时就   可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尸身的呢?   正当众人为串连线索而愁眉不展之际,步清风忽然来报,昏迷多日的方卓,终于醒了。   众人忙赶了过去,方卓果真已经睁开了眼,只是尚且虚弱,不大说得出话来。   步清风给他倒了杯温茶,先润润口。   为隐藏行踪,霓旌和重黎暂且避开了去躲在另一间屋子里听着动静。   长琴闻讯赶来,一眼瞧见刚刚清醒过来的徒弟面色苍白地靠在床沿,长潋正给他把脉,叮嘱他尚需静养,切莫过于激动。   见她进来,方卓眸中闪过一抹光亮,似要给她行礼。   长琴忙上前拦住了他:“你有伤在身,这些礼数暂且免了吧。”   “师父”方卓虚弱地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弟子是不是眼花了,当真是您吗”   他形容憔悴,神思恍惚,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是假。   看到他这副样子,长琴着实心疼。   “已经没事了,你回来了。”她温声宽慰,转而看向长潋,“师兄,他的伤势如何了?”   长潋点了点头:“已无性命之虞,接下来只需好生调理,过几日便可下榻了。”   闻言,长琴心上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至于灵根受损,可能再不能修炼之事,她与长潋早已商量过,这个时候,暂且不在方卓面前谈及。   “你对遇袭时发生的事可还有印象?”长琴给了他一枚丹药,看着他服下后才问道。   方卓刚刚苏醒,意识还有些朦胧,但提及遇袭当日,倒还有些记忆。   “那日我与阿宁师姐一同去后山,打算采些草药做成平安符辟邪,却被困在了山上,走了许久还是没能出来”   他脑海里的画面也是断断续续的,一些细枝末节已然模糊了。   “后来后来我们便遭了袭,那人剑法很快,拿着一柄紫色的细剑,上来便招招直冲要害,浑身都是邪气,甚是可怖   那人用黑兜帽遮住了脸,但我瞧见那斗篷下透出了天虞山弟子服的样式,我与之交手之时,便让师姐快逃,所幸那人并未追着师姐不放,却是先将我劈晕了我昏过去之前,好像看到一双红色的眼睛。”   说到此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恰在此时,云渺渺替霓旌取了一碗药回来,走近了,方卓一眼瞧见了她腰间的两把佩剑。   目光落在寸情上时,陡然僵住。   “是就是这把剑!”他突然惊呼,吓得云渺渺险些把药汁晃出去。   他的脸色陡然凝重,戒备地盯着她,这等反应对于云渺渺来说并不陌生,毕竟与当日在上清阁与阿宁对质时,她也是如此。   惊慌。恐惧。怀疑。愤怒。   透过这眼神,她也能大致想象出他此时在想什么。   “方师弟。”她上前一步,方卓便立时后退,若不是确信自己是被嫁祸的,这等反应之下,她自己都要怀疑当日掳走他的可是她了。   长琴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方卓,当日在后山袭击你和阿宁的另有其人,那人幻化了模样,企图嫁祸于旁人,这回将你救回来的,才是她。”   闻言,方卓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怔怔地望着云渺渺,许久,才恍惚地试探了句:“当真?”   他自是相信长琴的,但当日他和阿宁遭遇的一切着实教人心有余悸,他一时还不敢确信。   云渺渺笑了笑:“方师弟若是不信,拿我的寸情去看看,上头若是沾了你的血迹,凭长琴长老的本事,便是已经擦干净了,也定能探得出蛛丝马迹。”   说着,她便解下了寸情,坦然自若的递给了他。   此举令方卓心生诧异,下意识地朝长琴看去。   见师父点了头,便接了剑细细端详,从剑身来看,与他当日所见的确极为相似,但那日打斗之中,确实也有些地方没能看清。   他试图拔剑出鞘,却发现这把剑看似轻巧,却像是嵌在了鞘中,使了劲儿也未能挪动分毫。   长琴亦帮了他一把,也是如此。   一把瞧着不过堪堪中品的灵剑,居然令她想起当初试着拔泰逢剑时的艰难。   “弟子来吧。”云渺渺走上前,握住剑柄,稍一使力,寸情铿锵出鞘,凛凛剑锋,精巧而锐利。   看着方卓诧异的脸色,步清风帮着解释了一句。   “寸情和霄明气性大了些,平日里除了师妹,连师父都难以近前,方师弟不必放在心上,既然心存疑惑,便仔细瞧瞧,莫要留下什么误会才是。”   闻言,方卓垂眸,看着膝上横陈的紫剑。   有长琴在旁,若她当真撒了谎,必定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然而,什么都没有。   长琴早已与长潋谈过此事,对于云渺渺的怀疑也打消了大半,此时不过是为了让方卓安下心来。   良久无果,方卓也不得不相信长琴所言是真,错愕地将剑交还给云渺渺,心念动摇,陷入了沉思中。 第四百一十一章 :只想再见一次的人   “你这几日,可还记得什么?”长琴问道。   方卓有些混乱,听步清风说他失踪已有数日,但于他而言,却更像是做了一场梦。   记忆是零碎的,他好像醒来过,又似乎只是错觉   步清风这几日找寻下来,也愈发焦急,好不容易等到他醒来,任何线索都可能是救回那十人的契机。   “方师弟,你可要好好想想,包括之前你为何要对旁人说起渺渺可能与魔族有所勾结一事,那是你的真心话吗?”   “师兄,且莫催促。”云渺渺看到方卓一脸艰难,示意步清风稍安勿躁,近前一步,将声音放轻了些,“莫要着急,你只需一点一点回想便可,任何你觉得不寻常的事都可以,无论是你遇袭后,还是在那之前”   她的声音温和平静,有意放缓了语速,对于此时冥思苦想,愈发头疼的方卓而言,更像是一种善意的诱导。   他断续的记忆渐渐连了起来,缓慢却真切。   “不对劲的地方我好像清醒过一次,但想不起是在那一日了。”方卓努力地回忆着。   “是在被妖邪抓走后吗?”长琴问。   他点了点头:“应当是的,我看到了很多剑,山坡上,密密麻麻的,我好像在一座山洞里”   “看到了什么?”长潋也试着为他梳理记忆,循循善诱。   方卓合上眼,仔细回想:“石头,黑色的邪气,还有一个女子躺在那,脸色很差,也不曾动弹过。”   闻言,云渺渺倏忽一怔,看向长潋:“师父,方师弟看到的应当就是我被引去的那座山洞了。”   而躺在那的女子,也不言而喻。   “女子?”长琴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见长潋的脸色陡然凝重起来,不由疑惑,“师兄,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长潋面色凝重,道:“方卓看到的女子应是一具尸体。”   “尸体?”长琴一怔,“何人的尸体?”   天虞山中怎会出现什么尸体?难道说!   “不是失踪的那些人。”长潋看出她的心思,摇头否认,“那具尸身渺渺也见过,说来或许有些不可思议,在找到之前,也并无证据,但那女子的身份多半是朱雀上神。”   “什么!”长琴错愕地看着他,“师兄,这话可不能瞎说,据传说,天之四灵数千年便陨落了于不周山,神形俱灭,不得超生,怎么可能还有尸首留存于世?”   不周山的废墟还真真切切地堆叠在西海之上,数千年来寸草不生,鸟兽退避,那等惨况,总不可能是误传。   更何况,四灵陨落后,连带着昆仑山都消失了。   神界没落,早已一蹶不振。   师兄给她的名义是上神的弟子,他的同门,可她遇上四处征战,平定八方的长潋之时,不周山大劫早已过去,她连朱雀上神连师尊长什么样子都不晓得,如今突然告诉她,朱雀的尸首重现世间,还与一个来路不明的邪祟扯上了关系,如此荒唐之事,要她如何相信?   长潋看向她,叹了口气:“我也不曾料到,但朱雀上神师尊的尸体当年的确被救了下来,我也是近来才得知,那尸身一直被存放于酆都地府,一月之前,十八层地狱突然崩裂,酆都所有鬼差忙于捉拿四处逃窜的厉鬼之际,尸身竟被盗走。   此等大祸,如今想来也着实蹊跷,时机一直恰到好处,如此缜密的安排,只怕是早有预谋。”   “可可一具尸身,还有何用?”长琴百思不得其解。   诚然天之四灵法力深不可测,但毕竟是活着的时候,即便真的留下一具尸体,还能如当年那样呼风唤雨不成?   “或许是有用的。”云渺渺眸光一沉,看着她,“传闻中的长生之血,便是父神赐予朱雀上神的东西,这么多年间也有人怀疑过,久寻未果的长生之血,会不会被朱雀上神藏在了体内,或者就是朱雀的心头血之类的。   除此之外,那具尸身上,或许还留有上神当年的记忆,我遇袭时看见了,朱雀上神与父神交谈的景象,的确提到了长生之血。只可惜弟子没能听到最为关键的一句,不过也所幸如此,记忆断开后,那邪祟也不得而知。”   当时她挣扎着从那段记忆中清醒过来,便见到了那妖孽,此事想必是他早有安排,她若是真的助他听到了长生之血下落的关键线索,才是最为糟糕的。   说到底,为何偏偏将她引到那具尸身面前,也十分古怪   “所以那邪祟的目的是从朱雀的尸身上得到长生之血的线索?”长琴吃了一惊,旋即又想到什么,暗道不好,“倘若真如传闻所言,朱雀师尊将长生之血藏在了体内,那岂不是大事不妙!”   尸身而今就在那邪祟手里,想如何处置,还不是一年之间?   “应当还有转圜的余地。”长潋不露声色地看了看尚在沉思的云渺渺,对长琴道,“如你所言,那邪祟的目的若真是长生之血,而这宝物也确实在师尊身上,他盗走尸体后便可以着手找寻,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到天虞山来以身试险?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尚未在那具尸身上找到长生之血。”   闻言,长琴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师兄所言不无道理,如此说来,那邪祟带着一具尸身潜入天虞山,是为了找到长生之血的下落,可天虞山立派这么多年,从未听说山中藏着关于长生之血的线索,若是有,师兄和我还能不知么?”   “从前的确没有。”长潋摇了摇头,“这些年却也算有的。”   说着,他暗暗瞥了云渺渺一眼。   藏在这的,和长生之血最大的连系,可不就在眼前。   从她同他提及在山洞中昏过去之后做的那个梦之后,他便怀疑她转生后的魂魄,是不是还有重归原身的一日。   转世投胎,不过是帝君给了她一具凡人身,倘若能想起一切,她还能神元归位,再次成为上神吗   纵使希望渺茫,但只消一想到并非毫无可能,他心头便陡然涌起一阵澎湃。   他并不想得到什么长生之血,只想再见一次他的师尊而已   大年三十啦!作者菌祝大家新年快乐呀!知道大家今天都要守岁,所以给大家愉快地加更!万更红包掉落贺新年!新的一年还要大家多多指教啦!   另外,今晚在粉丝群里守岁到零点,作者菌一直都在哦!零点群内福利红包掉落!小可爱们不要错过呀!新年快乐哟! 第四百一十二章 :井   “师兄,你说的话愈发让人难以捉摸了。”长琴叹了口气,却是对山中藏着长生之血的线索一事始终半信半疑,“师尊的尸首若真的被妖邪掳去,无论与长生之血有无干系,定然要夺回来的,不过在这之前,先找到那作乱之人最是要紧。”   她转而看向方卓,郑重道:“除了那尸体,你可有看到邪祟的样貌?”   方卓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他清醒时的记忆仅有那么一点儿,好像也曾看到了掳走自己的妖邪,只是隔得太远,神志不清,能想起的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以及   “我好像看到了一口井。”他试图回想那时的细枝末节,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掳走我的人就站在那井边,不知在看什么”   “井?”步清风皱了皱眉,“后山有井吗?”   后山平日里虽没什么人去,但其实长了不少药材,丹修或是对药草有兴趣的弟子有时会去采摘,但并没有听说过什么井。   云渺渺也陷入困惑中,她找到那座山洞时,还被困在虚梦千年中,看到的,听到的,都多半是幻象,与方卓看到的景象应是不同的,自然也就不曾见到附近有什么井。   “没有看到其他人吗?”步清风还不曾听他提及那十个失踪的弟子。   先后被掳走的人,难道不是被关在一处?   方卓摇了摇头,亦是不得其解:“那山洞里除了我和那女子的尸体,便再没有别人了。”   他眼下还有些混乱,暂且顾不上什么朱雀上神和长生之血,最令他担忧的,亦是在他之前被抓走的那些弟子。   按步清风的说法,他被掳走的前后,还有数名弟子失踪,可他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人的印象   还有那口井。   虽然迷迷糊糊的,但他确信,那时的的确确看见一道黑影站在那井边朝下看。   他究竟看什么   一想起那一幕,便会有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来。   长琴看着他就想起之前听到的关于最后失踪的那五人入后山之前的证词,下意识地朝他的脚踝看去,尽管盖着被子,但她昨日已问过师兄,他的脚的确受了伤,不便行走。   而这话,恰好与证词吻合,如此这般,当日带那五人进山的天虞山弟子恐怕就是   “这是你最后能想起的东西吗?”她问。   方卓点点头:“看到那口井之后,我好像又昏过去了,直到今日清醒过来之前,什么都不记得了”   闻言,长琴点了点头,看向长潋:“师兄,那妖邪恐怕有操纵人身心的本事,方卓应是受了操控,将那五人带进了后山。”   长潋点了点头,亦觉得如此。   方卓却露出了错愕的神色:“我回来过?”   “嗯。”他这会儿尚需静养,长琴不愿让他多想,“此事为师会彻查,是那邪祟诡计多端,利用于你,待找到之前失踪的人,真相自会大白。”   话虽如此,方卓却无法就此揭过,从她的话中不难想到他“不省人事”的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他还能活着回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运气。   但这运气若是踏着他人性命而来,他只觉得浑身发寒。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说来他为何还活着?   在后山中招的那一瞬间,他便看到了自己的死期,可眼下他却还真真切切地坐在这。   恍惚,却不像是在做梦。   为何是他回来了?其他人呢?他们也还活着吗?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来,思绪又乱了。   他试图想起那邪祟的模样,然而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方才清风师兄说,是他传出了云师姐与魔族勾结的流言,这怎么可能   他没有任何印象。   记忆是浑浊的,但细想下来,却又似乎真的有那么一段断断续续的画面。   他的记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关于云师姐的那些传闻”他使劲儿甩了甩脑袋,想让自己记起那些模糊的东西,“在那之前,我好像见过一个人。”   “谁?”步清风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回这件事,忙追问。   方卓这会儿的确混乱得很,有时连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想到的东西,只能尽量将自己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画面说清楚。   “我想不起是谁了,但关于云师姐私通魔族的那些话,一直在我脑子里转,我记不得自己到底有没有跟别人说起过,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些流言就已经传开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我在做梦”他揉了揉发紧的眉心,十分苦闷。   长潋试着宽慰他:“别急,慢慢来,你能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无需勉强。”   方卓思索良久,皱着眉犹豫道:“好像有一双眼睛,血红的,一直盯着我,很近不像是人的眼睛。”   诚然这说法着实模糊,但他能想起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步清风思来想去,也不知他究竟说的是什么东西,正想问问云渺渺可有想法,却见她一直垂着眸,似是陷入了沉思,一直没有回过神来。   “渺渺?”他唤了一声。   她忽然抖一激灵:“我想起来了,有一口井,就在靠近剑冢的一处山坡下!”   闻言,众人陡然一惊。   她点点头:“是一口陈年枯井,我多年前曾见到过一回,虽不知之后可有被填平,但的确有那么一处!”   原本还有些摸不着头绪,但方才,她突然想到了八年前,她的簪子被孟逢君打碎那回,她在后山遇到了魔尊。   那几日,她为了“照顾”那祖宗,曾多次出入后山,走得最远的时候,已经到了海边。   其间,她曾在后山看到过一口枯井。   去那祖宗所在的山洞,必经那口枯井,她起初也不曾留意,但数次下来,也多少有了点印象。   方才提到一口井,她便觉得有点印象,时隔多年,她能想到的只有那口井了。   “可还记得路?”长潋正色道。   她点点头:“大致还能记起。”   闻言,长琴不由感到一线希望:“事不宜迟,师兄,可要立刻去找?”   长潋神色凝重,权衡片刻,点了头:“且莫要声张,找几个可信的弟子一同去,渺渺,你莫要下山,画一张图交与长琴长老,清风,你也同去。”   “是!”终于有了这等进展,步清风暗暗握紧了拳,躬身领命。 第四百一十三章 :谁同她打情骂俏   以方卓眼下的伤势,着实不宜跟着奔波,长潋带着步清风他们下山后,便将他和云渺渺一同留在了映华宫。   方卓还不知自己灵根受损,只觉得浑身疲倦至极,使不上劲儿,才说了一会儿话,便困顿得呵欠连连。   云渺渺给他倒了杯安神茶,将他安置在屋中歇息。   “云师姐。”方卓躺了下来,扭头看着在榻边给他收拾杯盏的云渺渺,犹豫片刻,道,“山间那些流言当真是从我口中传出去的么?你定然十分生气吧?”   诚然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可有说过那些话,又是对谁说的,但从方才师父的反应来看,此事十有八九因他而起。   流言四起的时候,他也从各路弟子口中听到过那些愈发离谱的猜忌之辞,将心比心,那等诛心的话若是落在他身上,得有多无助,多伤心。   云渺渺蓦然一顿,看了看他,面上并无喜怒之色,平静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你且好生养伤罢,那件事已经澄清了,人命在前,难免会有所动摇,那些话也不一定就是你的真心话。”   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不曾提及任何为难之处,也没有怨恨他的意思。   他心中愧怍,疑惑地望着她:“我入门三年,还从未见过师姐发过脾气”   云渺渺一愣,倒是有些犹豫。   从未发过脾气吗   她突然想起前不久才跟那祖宗斗过气,她的脾气算好吗?   不知如何作答,她只得笑了笑:“你睡会儿吧,待师父他们回来,便有结果了。”   方卓确实倦了,点点头,合上了眼。   她端着空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你同那小子说什么了?”身后突然传来阴恻恻的声音,惊得她浑身一震,手里的杯子险些抡出去。   回过头看清来人,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您属猫的吗,走路怎么没声儿的?”   重黎不以为意地呵了一声:“是你自己心不在焉,难不成要本尊一路跺着脚走过来吗?”   一旁的霓旌忍着笑,欲言又止。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隔着门朝屋里望了眼:“方卓伤得不轻,气色也差,能记得的事估摸着也就之前同师父说的那些了,他很是在意那些流言的出处。”   “不是说那些话都是他传出去的吗?”重黎皱眉。   她显然并不苟同这一点:“我之前见过他几回,言寒轻也同我提起过有这么个师弟,性子温吞,不善言辞,平日里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不似这般背后嚼舌根的阴险之辈,且他方才说起的在他脑子里的那个声音,也甚是蹊跷”   重黎冷哼:“这小子有那么好?”   云渺渺对话中这股子酸意浑然未决,一心都在思量着方卓那些话,顺口“嗯”了一声。   重黎脸都黑了。   霓旌瞧着自家尊上憋着气阴沉沉地站在那,偏偏眼前那姑娘还视若无睹地惦念着别人,全然没给放在心上。   她难得觉得尊上也怪可怜的。   “那小子晓得自己做的事,不曾对你说什么?”他绷着脸,就差把“本尊不高兴”五个字写得斗大插脑门上给她看了。   可惜云渺渺压根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若有所思地接了句。   “他觉得我脾气好。”   重黎的脸色黑中带绿:“脾气好?就你?”   “我脾气不好吗?”她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他一脸不以为然:“同本尊吵架倒是牙尖嘴利!”   从前那副怂包样儿骗了他不少时日,后来才晓得她这辈子也就面儿上瞧着听话,背地里就没一次当真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的。   什么“脾气好”?就是没心没肺懒得吵!   “那明明就是您先挑起来的。”她斜了他一眼。   “说得好像你没还嘴似的?”   “不然呢,您要我哄哄您么?”   “你!你不可理喻!从八年前就这德行,往本尊藏身的山洞门口挂内有恶犬的事儿本尊还没同你算账呢!”   “啊?”她一脸鄙夷,回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可也不过是当初一时意气,“这么久的事,您心眼儿够小的。”   “怎么还成本尊记仇了?!”   瞧着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都不带思索的架势,一旁的霓旌忍不住咋舌,赶紧推了他们一把。   “屋里还有个病人呢,你俩要打情骂俏走远些,我这牙都酸了”   “谁同她打情骂俏了!”   二人齐声否认。   霓旌无奈地摇着头:“行行行,没打情骂俏,你俩应该麻溜地赶紧成亲去”   孩子都有了,还在这耽误啥呢?   三人找了一处偏殿坐下,对门便是方卓歇息的屋子,能时时盯着。   人才被救回来,那邪祟近来又一直不见什么动静,敌明我暗,不得不防。   当日长琴长老传出去的消息,“重伤昏迷”的可不止她一个,她这重伤是假,方卓眼下却是当真没有还手的余力,诚如霓旌所言,主峰设有禁制,但山中还藏着内奸,难保不会伺机下手。   “您和师父是不是认得那邪祟?”云渺渺已经思量好几日了,她和霓旌画的那副画像,他二人看过之后,神色如出一辙,之前在虚梦千年中亦是,他称那邪祟为“执明上神”,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见过   “师尊上的旧识?还是旧仇?”霓旌也心生好奇。   重黎面色一沉,别开了视线:“算是见过。”   “见过便见过,什么叫算是?”他越是模棱两可,云渺渺越觉得其中另有隐情,“便是您不太记得,他想要您性命的意图却连藏都懒得藏,若无深仇大恨,怎会如此?”   “本尊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从前连话都没说过几句!”重黎一脸莫名。   她眸光一闪:“这么说确实是旧识了?”   话都给套出来了,再矢口否认就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他犹豫片刻,叹了口气,道:“你已经猜到山洞中那具尸身是四灵之首朱雀,想必也查过不少关于上古神灵的记载,天之四灵分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自天地鸿蒙之时便镇守四方。   这四个名号在世间广为人知,但也仅仅是四灵的封神之时父神所赐的封号罢了,就像凡间加官进爵时的谥号,并非神灵真名。”   他顿了顿,看了二人一眼,正色道:“那邪祟的身份若真如本尊和长潋所料,极有可能是当年在封天阵中做了手脚,侥幸逃过一劫的玄武上神,其真名,便唤执明。”   新年嘛,糖还是要磕的! 第四百一十四章 :惨不忍睹的真相   长潋与长琴带着各自门下三两弟子,按着云渺渺所述,在剑冢南面,离海岸不远的一片林子里果真找到了一枯井。   碧绿的藤蔓从草丛中一直蔓延到井口,又从井口探入漆黑的深处。   此井位于密林深处,已不知是何时何人所留,荒废多年,厚灰久积,本应是林中鸟兽最为偏好的静闲雅之处,可这附近,连只山雀都没有。   四周静得瘆人,草木清香之下,传来了一股血气。   似有若无,却又无比真切。   “师父,井中有血腥味儿。”言寒轻指着那口井道。   长潋和长琴显然也觉察到了这口井的异样之处,若方卓没有看错,那邪祟也曾站在这口井边,区区一口枯井,又能看到什么?   往前走了几步,弥满在空中的血气又重几分,心头忽然萌生出不祥的预感。   “师父”孟逢君吞咽了一下,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令她的双腿仿佛瞬间沉重了起来,漆黑的井口如同一座深渊,两个声音在脑子里盘旋,一个劝她停下,另一个却催促她上前看清楚。   “且等等。”长琴拦了她一把,面色凝重地盯着那口枯井,并双指掐诀,一拂袖,只见清光三道从她指尖划出,落入那井中,转眼激起滚滚浊气。   她顿时面色一沉。   果然留了一手   “这!这是什么?”孟逢君吃了一惊。   “咒术。”长潋目光凝重,“你方才若是贸然上前,这会多半已经没命了。”   闻言,孟逢君的脸色霎时白了几分,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这是方师弟口中的邪祟留下的吗?”步清风诧异道。   长潋点了点头:“看来是的。”   “一口枯井,为何要布下如此恶毒的咒术?”言寒轻也惊出一身冷汗,虽说只看到了一瞬,但那股子浊气扑面而来时,直教人不寒而栗,其中恶意如此纯粹,仿佛是从地狱深处翻涌而出的邪念。   “那就要看这口井中藏着什么了。”祛除了井口的咒术后,长琴率先走上前去,捻一簇火光,缓缓落入井中。   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屏住呼吸,惴惴不安地往井底看去。   虽是一口枯井,却挖得极深,火光沿着井口的绿藤徐徐往下,照亮了皴裂的四壁。   井壁上遍布的青苔与杂草已然尽数枯死,一片焦黑色,伸入井中的藤蔓也一并枯萎,从漆黑一片的深处传来了浓郁的腐臭味,即便隔着数丈远,依旧令人作呕。   井口的咒术除去杀死靠近此处之人外,也将这股臭味封在了井内,以至于刚刚找到此处时,并未发现如此恶心的气味。   火光逐渐接近井底,忽然照亮了一只血淋淋的断手!苍白的指尖,沾染了斑驳的血迹,发青的指甲缝里还有点点血色,骨节狰狞地弯折着!   “啊!”孟逢君平日里再要强,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冷不丁瞧见这般可怖的一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步清风和言寒轻也变了脸色,胃里一阵翻涌,犹豫的一瞬,火光已照亮了整片井底,井下的惨况顿时一览无遗。   干涸的血泊凝住了一地撕裂的布帛,不仅是孟逢君方才看到的那一只断手,还有各种断裂的四肢与被斩下的头颅,切口还有些血肉胶连着,不似利刃所劈,倒像是被硬生生撕扯下来的!   堆叠的断肢间,一只头颅恰好正对着井口,苍白的面容已然开始腐烂,两颊凹陷,唇色发青,瞪大的双眼正不偏不倚地盯着从井口向下望的人,即便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依然能从他眼中看出惊恐与绝望。   此情此景,惨不忍睹。   言寒轻忍不住背过身去干呕起来,步清风心性稳妥些,虽感到一阵难受,到底还是忍住了。   长潋与长琴的脸色沉得可怕,脑子里嗡嗡作响,袖下的手已然紧握成拳。   几个晚辈沉浸在震惊之中,尚未反应过来,但他二人却是一眼认出了这些被分尸之人所穿的衣物,正是蓬莱,中皇山,苏门山的弟子服,这几日为寻人,也看过各派失踪弟子的画像,即便成了这幅模样,也能依稀辨认出这些人的身份。   “师父,这不是之前失踪的那些人么”步清风从错愕中回过神,也认出了这些尸体的身份,顿时起了一身冷汗,生生僵住了。   不敢确信,却又已然意识到这结果。   长潋点了点头,肯定了他踟蹰不定的猜测,也曾想着暂且没有找到人,或许也算不幸中的大幸,生死未卜,也意味着还有活着的可能。   但眼前的景象却掐灭了最后一丝侥幸,不仅如此,居然连一具全尸都不曾留下   “怎么会这样”孟逢君只感到浑身发寒,多看一眼都不知该如何面对。   “先将尸体捞上来吧。”长潋道。   事已至此,无论死活,总要给各门各派一个交代。   尸体被一截一截地从井底移出来,血虽已干,不至于血淋淋一片,但这些扭曲的断肢被一一安放在井边的地上时,那般景象,简直令人发指。   孟逢君强忍住了呕吐的冲动,将最后一截断臂放了下来。   诚然不似在井底那般堆叠无状,也依旧令人不忍直视。   这番景象,他们三人不由得想起了在三危镇中看到的巨坑,当日那些尸体,与之几乎如出一辙。   让人心慌的巧合,更教人不安。   他们试着将这些碎尸逐一拼回原状,每拼一处,都止不住地颤抖。   这些碎尸几乎面目全非,智能凭着左右肢和身上的碎布料的样式依稀得以辨认,还能认出原本面貌的尸体,不过三两。   且不论可有拼对,清点下来,从井中搬出来的,却正是十具尸体。   其来历,不言而喻。   此等惨况,他们不由庆幸今日并未惊动其他门派的人,这样交还,还不晓得会引发怎样的动乱。   步清风面色发青,看向长潋,道:“师父,这些尸体的样子,弟子不久之前曾在三危山脚下的镇子里见过,那次有更多人受难,虽说相隔甚远,但弟子猜测,这两桩惨案之间,定有相通之处。”   当日在三危镇所见,便已令人震惊,只是发生在外人身上时,尚且未有如此切身体悟的恼怒与心慌,今日所见,着实骇人听闻。   长潋俯身细看,伸手触碰这些断肢,探入灵识,片刻之后,笃定道:“虚梦千年。” 第四百一十五章 :群情激奋   “什么?”步清风一怔。   他继续道:“据你之前所言,若是没猜错,那座镇子中的所有人以及今日找到的十名仙门弟子,都是虚梦千年的祭品。”   他示意他们仔细看这些碎尸的手脚和死前的神色。   “这些人死前挣扎过,却并不像是与人争斗所致,而尸体各处却留有多处抓痕和咬痕,下手虽狠,却并非致命伤,而断肢指甲缝里有血肉的残渣,如此看来多半是自残所致,这些人在死前,多半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中被抽干了精元和神魂。”   “神魂?”长琴立即伸手去探,果然,这些尸体被封在井底应还未过七日,血肉却已然呈腐朽之态,绝非寻常,她神色一凝,“他们的魂魄都不见了。”   闻言,步清风等人大惊失色,当即联想到了在三危镇中看到的那些尸体,明明还未过七日,却已然没了三魂七魄,尸骨腐朽,比寻常更快。   尽管那时候因幻境被勘破,有几人的魂魄得以侥幸留下,被带入酆都,但其最后究竟可还有机会转世投胎,那位地府主君却始终没有言明。   而这几个弟子的下场,却是真真切切的不得超生。   就在他们眼前,一堆支离破碎的尸体,没了神魂,被抽干了灵气和精元,连灵根都一并毁去,像垃圾一般被丢在了这口井里。   想到这,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诚然这么想似乎有些过分,但孟逢君却不由替方卓暗暗庆幸,即便断了修仙这条路,至少人健全地活着。   长潋紧攥着拳,压抑着心头的怒火和焦躁:“虚梦千年是以生气依凭的禁术,听闻最初是从刚刚丧命的生灵尸体上抽取元灵,并不容易,若施术者心无仁善,便极有可能误入歧途,幻术也往往会变成杀人利器。   为三危镇的幻境庞大,需要全镇人的性命为养料,你们发现身陷幻境之时,少说有一般的百姓都已为此而亡。而这些尸体才刚刚开始腐烂,除了渺渺在剑冢中遭遇的幻术,应当不止于此。”   长琴眸光一沉:“师兄的意思是,凶手还有余力布下幻术?”   长潋点点头:“这十名弟子都是有修为在身的,其中还有几人已过颜驻期,已有仙骨在身,这般看来,与寻常凡人又大为不同。以他们的神魂为凭,能支撑的幻境绝不仅限于此。”   “难道是想为自己留后路?”步清风猜测。   长潋面色凝重:“尚不好说,但不得不防。”   他想到师尊的尸体还下落不明,便始终无法安下心来。   之前那幅画像,还有重黎亲眼所见,那邪祟的身份几乎可以笃定无疑了,只是他一直想不通,身为上神,为何会做出如此可怖之事。   为了“长生之血”吗   对于本就与天同兽的四灵而言,执着于此物,又有何深意?   剩下的神元,会用在何处   闭关在即,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不能尽快了结,他怕是很难再撑下去了。   将这些碎尸搁置此处显然是不行的,权衡之下,他们先将这十具尸体带回了长琴居处,一一缝合,且做一番收拾,再告知各门各派前来认领。   即便如此,见到这一具具尸体并陈一处时,也令各门各派群情激奋。   不久之前还一同嬉笑怒骂,有的更是同门数十载,活生生的人,数日光景便成了这般惨状。   在听闻这些尸体被发现时并非全尸之后,悲痛欲绝的各派之人更是恼怒不已。   “究竟是谁做出如此猪狗不如之事!”   “我师妹正值芳华,居然就这么丧命在外,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天虞山不是号称固若金汤吗,这妖邪是如何混进来为非作歹的!贵派难道不想给个说法吗?”   “没错!长潋上仙,各派都是为了令丘山梼杌一事聚集于此,却发生了这等惨祸,无论如何还请给咱们一个解释!揪出内奸,严惩真凶!让这些弟子死得瞑目!”   私下言辞凿凿,一腔愤慨无处发泄,好不容易找到了失踪之人,却是如此的骇人听闻的结果,着实教人难以接受。   天虞山被四海尊为仙门首府,掌门长潋更是受天下敬仰,而今却在天虞山境内,长潋上仙眼皮子底下酿成惨祸,还能心无旁骛,几乎是不可能的。   众人翘首以盼,等着端坐于上的白衣仙人能说些什么。   屋中的一切都仿佛凝住了,沉默良久,长潋起身,清冷的目光逡巡于所有人之间。   “此事天虞山责无旁贷,在下未能及时察觉妖邪混入,未能阻止其掠走各派弟子,的确失态,但事已至此,逝者不可往,唯有查明真相,还诸位一个公道。   这邪祟的来历非同寻常,其目的极有可能是如今仙魔二界都急于找寻的上古秘宝长生之血,想必诸位过去或多或少也都听说过,世间亦有各种传闻,质疑其是否当真存在。   在下虽未曾有幸得见,但此物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的确是父神帝俊所留,可逆天道的法宝,传闻中此物一直交由四灵之首朱雀上神代管,四灵陨落后,数千年来无一人得以窥见其真貌。再寻几乎无望,但眼下有一事还需告知诸位四灵之首,朱雀上神的尸身,就在天虞山中。”   “朱雀的尸身这怎么可能!”闻月道人是曾听说过数千年前在不周山引发的那场大劫的,传说中四灵乃至当时在场的所有仙灵都已殒命,四灵更是落得个神形俱灭的下场。   虽不知何以至此,但任谁看到今日仍旧寸草不生的西海废墟,都不由为之心悸。   众人哗然不休,站在中皇山弟子之间的司幽面色骤然一沉。   找寻多日无果,酆都那边交给崔珏,此后数次询问,都未有进展。   好不容易查到东海附近,赶去时却迟了一步。   这个节骨眼上居然出现在天虞山吗   从地狱崩裂,到望乡台失窃,东海,兜兜转转又到这他思前想后,总觉得这之间并非偶然。   长潋给他看过了那张画像,诚然也怀疑过有人假借上神之名,为非作歹,但种种“巧合”却一再将他往更为可怕的真相上想。   今日长潋虽未曾对在场之人道出这种可能,但倘若那个念头并非一时的臆测,倘若此时潜藏在天虞山中的“邪祟”就是他所想的那人,此事只怕极为麻烦。   但他前些年设法留存陵光的尸身时便已试探过不止一回,那具尸体中若真藏有关于长生之血下落的线索,怎会一点蛛丝马迹都未曾察觉?   说来为何要将偷到手的尸体冒险带进天虞山   想到这,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下意识地朝着映华宫的方向望去。   愉悦的万更,大家还满意吗?   评论区最近好冷清啊,趁着过年小可爱们多多留言啊!作者菌最近每天都会回复哦!   再次祝大家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茗茗唯一粉丝群号:563358104   作者菌在群里等着大家哦!还有粉丝值已经满足领养条件的可以在群里或者评论区cue作者菌一下哈! 第四百一十六章 :这与后山有何干系   长潋眉头紧锁,对众人道:“此事听来的确令人难以置信,但这具尸身如若当真还留存于世,关于长生之血的线索极有可能就在其中,一旦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中,于苍生而言又将是一场浩劫。”   闻言,众人倏忽一默。   确然如此,那妖邪来路不明,还未显露真身,已然残害了众多性命,若是连传说中足以逆天的法器都落到他手中,后果着实不堪设想!   “如上仙所言,咱们定要尽快擒获真凶,找到上神的尸首,只是不知那妖邪可还在山中,若是被他逃出了天虞山,天地之大,何处去寻?”下头有人附和道。   长琴上前道:“诸位放心,天虞山有朱雀上神留下的法宝天一镜镇守,且已凭辟邪阵法封死了所有离山的路,那邪祟若有逃走之意,我们定能立即得知。”   如此,众人稍稍安心了些。   “既然真凶尚在山中,咱们这么多仙门弟子,搜遍天虞山定能有个结果吧?”一人建议。   这法子虽说蛮横了些,却也并非毫无道理,尤其是眼下,众人誓要为惨遭毒手的同门报仇雪恨,只要能揪出真凶和内奸,将天虞山翻个个儿也不在话下。   众人纷纷附和之际,长潋却并不苟同。   “方才也说了,这邪祟来路蹊跷,且通晓上古禁术虚梦千年,这等幻术一旦施展足以乱真,五感皆入虚渺间,之前找寻多日一直无果,恐怕就是因为搜寻途中受到幻术蒙蔽。   亦真亦假不可辨,他若有心隐藏行踪,仅靠盲目搜山只怕会落得竹篮打水的结果,更甚者,谁都不能保证,他会在杀了十人之后就此收手。倘若再有人失踪,只是白白搭上性命罢了。以命涉险,绝非上策。”   闻言,方才还哗然一片的众人在度陷入沉默。   见众人平静下来,他转而道:“诸位若是还愿相信天虞山,不妨听在下一言。既然那妖邪十有八九是冲着长生之血来的,在找到此物的线索之前,应当暂且不会大肆发难,隐藏行踪和尸身所需的神元和灵气在护山大阵中耗损得比他处更多,他定会伺机再对山中弟子下手。   即日起,所有弟子随身携带护身符,不得独自前往任何偏僻处,无论是自身还是同门,一旦发现异样之处,不可隐瞒,如实告知师长。   踏入虚梦千年,必有一瞬神识恍惚,记着眼见为虚,耳听亦为虚,要怀疑身边的一切,找到唯一因果相悖的一处,便能走出幻境。   严禁意气用事,前去寻仇,违令者由本门酌情处置,天虞山弟子按门规论处且罪加一等!”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似是给在场诸位定了心,稳了神。   沉默半响后,不知是谁先应了一声,其他人也纷纷赞同了这等做法。   这些尸体令人心惶惶,却是忘了这座天虞山早已在重重禁制之中,那妖邪无论出于何等目的潜藏于山间,但只要出不去,也只是瓮中之鳖。   逼急了,总会露出马脚。   长生之血这等虚无缥缈之物是否当真如传闻中那般神乎其神容后可议,眼下他们只知此等极恶之徒,当诛心灭魂!不得超生!   将那十具尸体归还各派掌事之人后,天虞山上下处处戒严,所有仙门弟子提高警惕,结伴巡视,在长琴的主持下逐一排查有嫌疑之人。   山前有天一镜,凡有邪祟混入,立时便会察觉。   就连本门弟子都是刚刚晓得这面镜子除了为新弟子卜算灵根外,还是天虞山镇派之宝,敢于将上古流传下来的宝物如此坦荡地展与人前,属实豁达。   前山万全,后山就成了尤为要紧的排查之处。   林海幽静,雾气遮蔽,更有不可擅闯的剑冢占了半座山头,饶是天虞山弟子都没几个有自信能出入自如,遑论其他门派的弟子。   那十具尸体就是从后山被找到的,云渺渺遇袭,救回一名失踪弟子之事也发生在后山,要说这后山没有藏着什么猫腻,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亦有人问及为何就连本门弟子都不得随意踏足后山之时,长琴犹豫再三才给出了答复。   “诸位可知,天之四灵于鸿蒙中诞生,奉父神帝俊之命镇四方。”   一旁的陆君陈沉思片刻,道:“传闻四位上神诞生之初,便已主掌四方,东生青龙,西生白虎,北生玄武,南生朱雀,为天之四柱,随父神平定八荒,被奉为代行天道之神明。”   长琴点点头,继续道:“天有四方,地有四海,虽无从考据,但位于南海之上的天虞山在传闻中,正是孕育上神朱雀之地。”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震惊之余又觉的确有些道理。   数千年来,天虞仙山被誉为仙门首府,得四海景仰,除了有声名赫赫的三位上仙坐镇之外,便是这漫山遍野,无出其右的天地灵气,精纯而充沛,令无数仙门灵府羡艳不已。   放眼八荒,能有这等钟灵毓秀之地的屈指可数,南海之上崇山无数,却唯有一座天虞山得天独厚,若真如她所言,此山便是那位早已陨落的朱雀上神的故土,便顺理成章了。   得天灵庇佑之地,的确非同凡响。   “但这与后山又有何干系?”   长琴朝发问之人看了眼,道:“据传,鸿蒙之世处处险恶,那时的神明过的日子可不似咱们这般轻松,还有闲心赏花观月,争几句是非善恶,手中若无刀剑,便只有拿一副身躯去挡那万钧的恶流与混沌。”   这话说得其实忒不客气,将这几日当头的质问都如数奉还,莫看她笑嘻嘻地瞧着比长潋还好说话,这骨子里的脾气却都憋着呢。   众人干咳数声,无言以对,只听她接着往下说。   “四灵诞世之初,身无法器,便只能以自身骨血锻造贴身的兵刃,如众所周知泰逢剑,便是以东华上神的龙骨为刃,精血为玦,才成就了今日一剑可破万马千军的开天泰逢,而朱雀上神也曾在天虞山中锻造了一把兵刃。   只是比起泰逢剑,那把兵刃的名号可不曾流传下来,见过那把兵刃的仙神几乎都在数千年前的不周山大劫中陨落,而今能知晓的,也不过是记载在书中的只字片语,天虞山的剑冢便是因此刃而成。”   可锻世间最为坚硬之石的熔炉,可涤世间最恶之秽的剑池,这半山密密麻麻的剑林便是千万年来剑冢孕育出的。   “曾有传闻道,朱雀上神当初在此锻出的乃是世间头一把神兵,为万刃之祖,戾气冲天,非上神不可降,剑冢中都是无主之剑,单单拿出某一把的确不足挂齿,但数千利刃汇成剑气的洪流,非同小可   诚然我师兄已在剑冢附近布下禁制,但有时仍不可尽数挡下,剑气瞒出剑冢,四周草木都难以承受,受其波及之处,灵气难聚,甚是危险,故而本门门规严令,所有弟子不得随意前往后山,更不得私自接近剑冢,违令者可是要去上清阁领戒鞭的。   诸位非我门下,又是天虞山的客人,我等总不能强迫诸位听令,只是这丑话素来都要说在前头,要查后山可以,但若是不知轻重,擅闯剑冢,出了什么事,天虞山概不负责。”   “这”众人本有一探究竟的心思,听完她的话后,也有了几分迟疑。   那邪祟藏身于后山的可能的确有,既然天虞山都决意要封锁后山,彻查此次的邪祟真身,这番话便是在告诫他们莫要一时冲动,误了事可就怪不得旁人了。   个中干系,这位长琴长老倒是理得颇为清楚。   一阵默然后,方才叫嚷着要去后山揪出真凶的人也不再争论,权衡之下,终是按捺住了各自的怒火。 第四百一十七章 :请君入瓮也得有个空子   后山被封的消息云渺渺等人是在步清风回到映华宫后才得知,长潋仍在山下与长琴一同主持大局,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依旧没有找到端华长老。   重黎听完始末,顿时皱起了眉:“从活人体内抽取神元确实比死人的更为强大,若用来支撑虚梦千年,亦更为稳固。”   “将人活活抽干还要碎尸,这手段未免太残忍。”光是通过步清风口述的那些画面,云渺渺便已能想到那是如何的惨不忍睹。   霓旌面色发沉,看向步清风:“你师父如何了?”   这刻意的措辞倒是令步清风愣了愣,旋即答道:“师父说要晚些回来。”   “啧。”她皱了皱眉,“不是说这个他可有不适?”   这么一说,步清风才领会其意:“我离开时师父并无异样,且今日不是已经服了药,应当有所好转。”   闻言,霓旌犹豫地点了点头:“就一个时辰,他若是还没回来你下山去寻人。”   她开的方子是温养经脉的,诚然的确有着压制邪气的作用,但在拔除无尽之前,说到底只是扬汤止沸,毕竟是父神的同胞,即便受了封天阵压制,散去不少法力,其能耐仍不容小觑。   凭长潋近来的状况,着实不敢打包票。   多少年了,她都未曾有过如此忐忑不安的感觉。   总觉得,他还瞒着什么   “您服药之后有何感觉?”云渺渺回过头,打量着身旁的魔尊。   诚然眼下瞧着一切如常,也不似昨夜那般面色苍白,教人手忙脚乱,但他与她师父都是将那团邪气封入体内后才出现这等症状,师父都成了那般模样,这祖宗会不会也   “别把本尊与长潋那厮混为一谈。”重黎瞥了她一眼,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呵了一声,“本尊是魔族,便是将父神的邪气封入体内也比你们这些一身仙骨的软柿子来得容易,一点反噬罢了,轮不着你来操心。”   这嚣张得欠揍的口气,一时令人啼笑皆非。   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行,若是觉得哪儿不对劲了,不可瞒着,告诉我一声。”   “告诉你做什么?”他不以为意地一挑眉,“莫说眼下本尊没事,真有个什么状况,你是能给本尊端茶送水还是疗伤上药?”   她愣了愣,怒从心头起的时候恨不得往他背上狠狠来一下,但看着他披上的黑袍,又想起藏在这下头数不清的伤疤,便什么火气都泄了个干净,只是叹了口气:“便是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您至少让我晓得您哪儿疼吧。”   他一个人蹲在墙角的样子,她实在不想再看到了。   看着那双桃花眼,似是终于有了一丝波澜,重黎怔了怔,一时无言。   “方卓如何了?”步清风恰好在此时打断,他暗暗松了口气。   霓旌答道:“我方才又去看了一回,除了灵根外,其他伤处静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人眼下还睡着。”   步清风点了点头:“那便好,眼下还未找到那邪祟的藏身之处,须得处处小心,方师弟是失踪之人中唯一一个被救回来的,据渺渺所言,他曾受妖邪控制,师父担心那邪祟还在方师弟身上留了后手,便是在映华宫也要小心留意,莫要再出什么差错了。”   这等担忧不无道理,人是救回来了,但失踪十一人独独一人得活,不知是运气所致还是另有蹊跷。   “方卓那般我会严加看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霓旌道。   她的九思除了护持之用外,也可做牢笼,这几日那方卓多半要受些委屈。   眼下的状况与云渺渺刚回到天虞山时极为相似,这节骨眼上多少会惹来些怀疑。   只待抓住真凶,一切便可告一段落。   步清风细说了山下的状况,经过这几日,山门上下对云渺渺的怀疑渐渐打消,山中混入邪祟这一证词为人所信,如今山下群情激奋,众门派将后山连同剑冢整个封了起来,找到邪祟的藏身之处是迟早之事。   说到此处,步清风自是为她松了口气,但刚刚听说了邪祟极有可能就是当年封印无尽的四灵之一的消息后,云渺渺却着实无法为自己洗脱嫌疑一事而心生欢愉。   倘若这连日的灾祸真与那位玄武上神有关,他们要应对的,便是上古的神灵,且不说其法力深不可测,这消息当真传出去,不知多少人为之动摇。   师父至今还隐瞒着对那邪祟身份的猜测,恐怕也有此思量。   “无论如何,丫头不必再禁足于映华宫,也算好事一桩了。”霓旌道,“眼下找到真凶与混入天虞山的内奸最是要紧。”   云渺渺赞同地点了点头:“师兄,山下可有什么发现?”   步清风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尚未理出头绪,师父的意思是先擒住那妖邪,排查奸细一事,可能要缓上一缓。”   闻言,重黎顿时皱起了眉:“留个祸患在山中,你们倒是心宽。”   云渺渺看了他一眼:“内奸一事的确极难着手,我与方师弟重伤不醒的消息不是已经放出去了么,而今也只能暂且静观其变了。”   她似是忽然想到什么,转而看向步清风:“师兄,既然山下已经开始排查,我想托你办件事。”   “何事,你说。”步清风道。   “几句流言便引得诸多怀疑,咱们不如反其道行之,我二人昏迷的消息散布至今,仍未见动静,不妨再添一把火。”   步清风心念一动:“此话怎讲?”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由师兄告诉旁人,就说我在救方师弟的途中,与那邪祟交了手,昏迷之前曾提及内奸的线索,只待我醒来,便可得知其身份,其余细节,一概无需细说。”   “这!”步清风吃了一惊。   他已然听出她此举深意,只是这么一来,便等同于将方卓摘除在外,杀人灭口的矛头只对准了她一人,可太危险了。   “师父也意欲引出内奸,才会将我与方师弟的处境传出去,比起对两个人周围严加防范,倒不如都汇集到我身上来,不论方师弟是否被那邪祟动了手脚,他眼下的伤势较之于我更重且灵根损毁,难以自保,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还是安心静养为上。”她道。   诚然冒险了些,但此举或许能推波助澜一番,倒是个值得一试的法子。   霓旌率先表示赞同:“以一人为饵,或许可行。尊上觉得呢?”   三人下意识地朝重黎看去,却见他眉头紧锁,似是陷入了沉思。   那内奸究竟是谁,他其实并不在意,他素来都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行事作风,可不像长潋那般优柔寡断,瞻前顾后。   不过,若那内奸真能上当,倒是省了逐一排查的麻烦。   他暗暗看了云渺渺一眼。   留着她,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一泄心头之恨,倘若她死在那些杂碎手里,便又要等她再转世,算下来麻烦得很   权衡之后,他终是点了头。   “消息散出去后,让长潋将映华宫附近的禁制撤了,请君入瓮也得先给人家一个空子进来。” 第四百一十八章 :居然有种惊艳感   岁寒冬深,就在这满山上下着手排查内奸,揪出真凶之际,年节也悄然而至。   虽说天虞山是个远离尘嚣的修炼之地,但门下弟子大多都是凡人,逢年过节,多少都惦记着故里亲友,有个过节的氛围也算聊以慰藉了。   且身为掌门的长潋私下也并不似传闻中那般不食人间烟火,只要他想沾染凡俗,也无人敢置喙一句,故而这天虞山上下不仅有过年这一说,中秋端午,也会包个粽子,吃个月饼什么的。   往年年关将近,兰亭堂那边便早早备上了年菜,春联之类的玩意儿,只是在连日的变故之后,今年天虞山上下谁都没有吃团圆饭的心思。   山中混入邪祟,且已经有人遇害,他们之中很有可能还有个与之暗通的奸细,各处仙门弟子都人心惶惶,既愤慨又担忧。   刚刚“洗刷”了嫌疑的云渺渺站在浮昙台上,望着对面空荡荡的风华台,眸中似是沉静无波,却又暗暗涌动着细微的波澜。   看了良久,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许是近来总是朝夕相对的,她已经练就了不必回头便晓得是他的耳力。   她叹了口气:“眼下这局面,怀疑魔族所为的人可不少,尊上还敢堂而皇之地在天虞山主峰走来走去,倒是挺猖狂的。”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脚步声停在了她身侧,耳边传来嚣张的答复。   “是你师父死乞白赖求本尊留下来护着你,本尊要真被人逮住了,大不了一走了之,旁人如何议论可就不关本尊的事儿了。”   这祖宗的脸皮真是厚得无人能及。   她也懒得同他争,转过头来看着他,就见他披着自己那身墨袍,里头却还穿着跟长潋一模一样的白衣,乍一看居然还看出仙气儿了。   近来长琴长老数次出入映华宫,估摸着是为防万一,先套上的。   她暗暗嗤笑了一声。   口嫌体正直。   许是觉得被她这么打量怪瘆得慌的,重黎皱了皱眉:“怎么着,本尊太好看了你这么一直盯着?”   这话本来是为了呛她,但凡有点女儿家的娇羞这会儿都该慌乱地别开了,可偏偏他低估了眼前这位的坦荡。   她看他的眼神,严格意义上来说,并没有任何心虚的迹象,说得不好听些,跟看市集边卖的半扇猪肉没多大差别嗯,差别还是有一点的,至少不像是在思量着一会儿清蒸还是红烧。   她来回打量了几圈,顿了顿,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比起一身黑,其实你更适合白色?”   重黎蓦然一怔,似是压根没料到她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恍然间,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好多年前,他头一次换上昆仑那身无垢的白衣时她看他的眼神,好像也是这般,同他说了句。   你还挺适合穿白色的。   他无端有些烦闷,嗤了一声。   他想了想,又理直气壮地迎上她的眼神,补上一句,“他们应当觉得本尊穿什么色儿都好看。”   这话可真是教人无言以对。   “行。”她懒得争,“你穿什么色儿都好看。”   本想堵着她莫名其妙的感慨,可她真认同了他的话,他又觉得很是敷衍,可她已经把目光转向远处的浮山和绮景了,居然再没惦记看他。   他不由得暗暗冷笑。   夸得那么顺嘴儿,也不见得多看几眼,他这会儿又没脱了这身白的嘁。   脑子里又跳出了霓旌前几日同他说的话。   威逼没用考不考虑色诱?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瞄了瞄身旁压根没打算再留意他的女子,不由得陷入了自我怀疑。   霓旌觉得他应当去照照镜子在定论自己的相貌,但就眼下看来,他居然连个早就失去记忆的小姑娘好像都没什么吸引力,不仅如此,她还敷衍他!   色诱个屁啊!   八成以为他神经病!什么馊主意!   诚然在心里嘲讽了几句,他还是神使鬼差地问出了口。   “真觉得白色好看?”   云渺渺一愣,旋即回过头来,却见他眉宇间似有困惑之色,像是有几分认真思索的意味,倒是令她意想不到。   事实上,她方才真的只是没话讲了,随口接一句,压根没想过他会不会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不过这般看来好像还挺纠结的。   “这”她干咳一声,也不得不拿出几分精力来再看几眼。   她的目光一盯过来,重黎便没来由地觉得自己身上几根弦绷紧了,却还要满面坦荡地站直了站在那,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摆在她面前的躯壳,这个念头虽然有些荒诞,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一闪而过的时候,他清楚地感觉到一阵气血上涌,耳根发烫。   云渺渺这会儿的心思倒是没他这么多,既然要看,就坦坦荡荡地看。   但是怎么说呢尽管之前是随口一言,却也是她脑子里冒出来的头一个想法。   她平日里见惯了“天虞山第一名景”,一身无垢的白从眼前晃来晃去的,按理说也该习惯了这种浑身冒仙气儿的打扮,她师父穿白色的时候是温润雅正的,仿佛皎皎天上月,既不容亵渎,又是温和亲善的。   可这祖宗同他穿的一模一样,居然有种惊艳的感觉。   荼白的纱,温柔沉静,仿佛消去了他诸多的戾气,以至于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恰好他也没有横眉冷对地发怒,瞧着就更添几分要命的姿色。   说不清为何,就是觉得他这么绷着脸,总是要看不看地偷瞄她的样子很是诱人。   想把他摁在地上当场扒了的那种诱人。   他还算冷静,除了不太敢直视她之外,瞧不出多大异常,薄唇微抿,似乎几次想开口,却又几次都硬生生憋住了,那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那道暧昧不清的伤痕也像是一次次地提醒她什么,她觉得自己有点口干舌燥。   这祖宗说,她之前半夜发神经,起来把他摁在榻上啃了,说实话,她刚听到这番说辞时是不信的,后来看看他的“伤”,不信又渐渐成了“半信半疑”,直到刚才,她还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可现在,她忽然有些动摇了。   把魔尊摁在榻上啃啃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脑海中居然真的有画面一闪而过,诚然是模糊的,但感觉是错不了的。   尤其是啃到的那一瞬间。   这种记忆总是好巧不巧地冒出来,不合时宜,却不可否认。   这张刻薄的嘴,啃起来好像还不错。   “云渺渺?”重黎被她盯得有点受不了,拍了她一记,不耐烦道,“真不想回答就别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敷衍本尊了,你不累本尊看着都累。”   “没有。”她回过神,直视着他的眼睛,“就是觉得你穿白色好看而已。”   宝贝儿们都宅在家,作者菌最近不定期爆更,爆更的意思是万更及以上哈,平时加更是基础,宅得慌的小可爱们放心追更吧! 第四百一十九章 :我两只眼都看到你在生气   重黎没料到自己还有被一句话呛到的时候,且说这话的人还没有半点心虚。   就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   他转而看向她方才看的方向,岔开了话:“你方才看什么呢?”   “也没什么。”云渺渺顺坡下驴,转而看向远处,“浮昙台的风景其实很好,这儿是天虞山唯一能窥见人间的地方,不过还是隔得有些远了,很多东西都看不清。人间这会儿应当挺热闹的。”   毕竟今日是除夕。   重黎顺着她说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了隐藏在云雾之后,那小小的一片繁华。   坐落于南海之滨的,应是人间帝都朝云城,正值年节,家家辞旧迎新之际,虽说看得不真切,也能感觉到那儿的热闹。   他忽然就想起了长潋那个总算计他的王八羔子说的话,这儿是朱雀诞生之地,她也曾站在这俯瞰人间。   这些,确实是他毫不知情的事   他转过头,看着身侧的女子,她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窟窿眼儿上,又几分专注而入神的意味,看着看着,那双桃花眼中会猝然浮现出一抹细微的笑来,明媚好看。   这样看过去,其实她的眉眼间,还是有几分他记忆中那个人的影子的。   “听说天虞山的开山始祖其实不是我师父。”她突然道出这么一句,他一下就愣住了,没有阻止,她就平静地说了下去,“不知道那位朱雀上神究竟是怎样一位神尊,她留下这座天虞山的时候,又是如何想的”   从得知她的师祖居然是数千年前,陨落于不周山的四灵之一,她有时便不由自主地会去想,那是怎样一段过往。   这个疑惑,在触到那位上神的尸身,做了一场梦之后,更令她心生悸动。   数千年的事,就像一个尘封多年的谜团,她不知去探究究竟是好是坏,但充耳不闻,好像也挺难的。   况且这桩事好像也与眼下的混乱扯上了关系。   她说完这句后,身旁的人突然陷入了沉默。   毫无预兆的,却又很漫长。   静到她都觉得身边其实什么人都没有。   她抿了抿唇,也没有逼问的意思:“不想提就算了,没什么要紧。”   话音未落,重黎便像是回过神来了似的看向她:“没什么不想提的,你想问就问。”   避而不谈,好像显得他多心虚似的。   不就是关于她的事儿么,他又没什么需要掖着藏着。   “你问。”   他绷着脸示意她。   云渺渺瞧着他的脸色,总觉得他突然就跟方才不太一样了。   “我随口一说,不说也可以”   “问!”他一眼瞪过来,“哪来这么多话,不是很好奇吗?”   这反应怎么跟逼着她往下说似的。   她真想知道,其实可以转头去找师父,毕竟那边可比这祖宗好说话多了,但眼下这样子她今日要是不说点什么,他多半不会善罢甘休的。   “真的可以问?”她试探道。   重黎啧了一声:“本尊说的不是人话?!”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   “那我真问了有问必答吗?”   “你真的爱上自己的师尊了?”   就不该放任她开口的。   与此同时,霓旌刚给长潋换了药,诚然也打算给重黎换,可那位祖宗可比长潋气性大,一副嫌麻烦的样子,话刚出口,就被他堵了回来。   不过他受得反噬瞧着的确没有长潋重,除了发作时虚弱几个时辰,缓过来便又能生龙活虎地折腾了。   或许真的像他说的那样,魔族比仙门中人更能适应这团浊气吧。   他的药早晚各换一次就好,午后这回省了,到了晚上要还不肯换,就只能让渺渺那丫头想想法子了,毕竟她现在可不是一个人,说的话尊上多少会听进几句吧。   “好了。”她剪掉了多出来的一截纱布,把衣裳丢给长潋,转身去收拾药瓶和换下来的沾血的布帛了。   长潋将衣裳穿戴妥帖,神色平静一如往常,偏头看了她一眼。   她忙着手头上的事,似乎并不想与他多言,事实上,从得知他将无尽封入体内之后,她每日来给他换药,时辰都掐得很准,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时不时对他“冷嘲热讽”过了。   多数时候,都只是平静地等着他脱了上衣,而后沉默着给他清理伤口,重新上药。   要说还有什么,哦,每日的药熬得都苦得呛人。   他和重黎一日要被盯着喝三大碗。   “喝药。”这个念头还没闪过去,她的药如期而至。   没有一句废话,言简意赅。   他接过药之后,她就转过去继续收拾东西了。   从前还跟他争执几句,如今是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了。   他端着汤药,沉默良久,忍不住叹了口气。   “阿旌,你还要怄气到几时?”   冷不丁这么一句,正在收拾银针的手倏忽一顿。   默了默,她放下手里的布包,站直了身,又是一阵静默后,她终于回过头来正视他了,只是,满眼的讥诮与嘲讽。   “长潋上仙哪只眼睛看见我怄气了?”   “两只。”   她冷笑了一声,“那上仙可真是明察秋毫。”   长潋合了合眼,仿佛被一口气堵在了心口,须得将其揉碎了才能再次发出声音来。   “我没后悔过这么做,再来一次,也是如此。”   八年前,他前往不周山,将剩下的一半邪气取出来的时候,就料到若干年后,会有这么一日,但他已经选择了如此,就没有回头的打算。   屋子里很安静,霓旌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忽然笑了一声。   只是这笑是冷的,像蒙了一层霜,一点也暖不起来。   “所以你就骗我?”   他无可否认:“是,当日你问起的时候,我的确没说实话。”   莫说无尽本就是不宜公之于众的东西,越少人知晓越好,即便它没什么可遮掩的,他也不会同她说。   霓旌都给他气笑了。   “长潋上仙撒起谎来,可真是坦坦荡荡啊,太令我佩服了。”   “阿旌,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回到这了,就代表从前发生的一切都既往不咎了?还是说我说喜欢你,让你这么有恃无恐?”她打断他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这会儿看着他,其实也没有料想中那么怒不可遏,恨不得掐死他的感觉。   反而很平静。   “也是,你有什么可顾忌的呢?反正你也不爱我,我顶多算是自作多情地在这晃悠,顺便给你和尊上看个诊,治得好治不好,你俩干出这种事儿的时候,可比我清楚多了不是么?”   长潋深吸了一口气:“好好说话。”   听这话她就笑了:“我这不是挺好声好气得么?也没冲你发脾气啊,是那句话说错了,冤枉你了,让上仙恼羞成怒?”   “骗你是我不对”他听着她这么说话,比冲他发脾气还让人难受。   “你不对?哟,我没听错吧?堂堂天虞山掌门这是在同我一个魔族认错不成?稀罕,可太稀罕了”霓旌露出了惊讶的脸色,就差给他鼓鼓掌了,可“惊讶”归“惊讶”,她眼中的冷意可没褪去半分,“你没错,也犯不着跟我解释,当我闲得慌,熬几个时辰药也不费神儿,我就当给尊上治病,顺带着你了。”   说着,她便端着收拾好的东西往门外走,当真没再叮嘱他什么。   仿佛今日过来,就是例行公事地给他换个药。   别的,什么都没。   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这屋子,长潋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看着手中冒着热气儿的汤药,又想起她方才说“熬几个时辰”,端起来喝了一口。   苦。   苦得人直皱眉。   然而,她连一块蜜饯都没给他留。   记仇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   他攥紧了拳,终究还是将那碗药一饮而尽了。 第四百二十章 :老实坐在这   寒意,是突然涌上来的。   猝不及防,却又侵入骨血的冷,令人头晕目眩。   似有无数画面从眼前,脑海里接连闪过,难以抓住所有,也能看到零星一隅。   一双赤红的眼从火海中死死地盯住了她,如同原本暗藏在冰层下,压抑已久的汹涌阴霾,逆着火光,仿佛要烧尽这世间一切。   低下头,只看到自己半身的鲜血淋漓,手中长剑饮血,一滴一滴地往火里砸,却连再提起它的力气都快耗尽了。   别走   她好像听到了谁的声音,愤恨而不甘,似是难以置信,沙哑得近乎撕裂。   告诉我为什么执明!!   一只碗砸在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动静,引得后厨的人齐齐看了过来。   她这才想起一会儿要包饺子。   正在和面的步清风忙撂下手里的活过来帮她收拾,却被重黎冷着脸喝了回去。   “做你自个儿的事,和个面还管闲事。”   明明是他师妹,怎么就管闲事了?   就这么一犹豫,就见重黎已经放下了菜刀走了过去,看了眼已经翻了一地的渣滓,狐疑地望着挨着墙的云渺渺,眉一挑:“就让你帮忙端碗水你都能给砸了?云渺渺你跟厨房是命里犯冲吗?”   云渺渺有些怔忡地看向一地的碎片,干笑:“可能绊了一下,大过年的,岁岁平安嘛。”   她也没傻站着,俯下身去收拾碎片。   本是一件小事,她在不夜天的时候也时常做,可这回,刚蹲下来便突然感到一阵目眩,眼前的一切好似都模糊了,浑成一团,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将她强拉回现实。   “云渺渺你作甚呢!”重黎刚要转身去拿笤帚,就见她魔怔了似的抓住了一块碎片,即便那算不得十分锋利,小心些也无妨,可她分明用了力,眼看着那块碎片直直往她肉里扎,他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心头都一阵瑟缩,一把扣住她的腕,拍掉了那块沾着血的碎片,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云渺渺感到自己渐渐回过神,眼前也不再模糊了,先瞧见的,便是他怒不可遏地抓着她的胳膊,那眼神,立马活吞了她都有人信。   “我”她有些茫然,没等细说便被他从地上拉了起来,离那些碎片远远的,拉着她往外走。   他个儿高,牵着她的时候,跟提小鸡崽儿似的轻松,一路到了井边,打水给她冲洗伤口,以免里头还有小碎片,手脚麻利得连她自个儿都还没反应过来。   重黎毫不掩饰自己的恼怒,攥着她腕子的手也捏得很紧。   “蠢吗你!谁让你动手了!”   她有些无辜:“打碎了可不得收拾一下么,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孟逢君打碎了东西也自个儿收拾呢。”   他咬咬牙,瞪着她的手指:“收拾个碎片你使那么大劲儿干嘛,想试试你的皮够不够厚吗!”   她撇撇嘴:“大概走神了”   “你!脑子里想什么玩意!”他黑着脸把她拽过去,用木瓢舀了勺水给她冲洗伤口。   水很凉,淋在伤口上有些刺痛,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对于他生气抓得她手腕疼也心存不满,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劲儿也没少使啊,骨头都要断了”   他一顿,朝她手腕看了眼,确实已经被他抓红了,再用点力气八成得起淤青。   他默不作声地松了松劲儿,又舀了一瓢水。   浇上去的时候显然听到了她吃痛地嘶了一声,压得很低,该是已经忍耐过了,猝不及防才漏了声儿。   他哼了一声,眼皮微微掀动了下:“这点疼都忍不得,还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   这人是没打算跟她讲道理吧?   “方才那碗都摔成好几瓣了,碎片不能留在伤口里。”话虽如此,重黎也没再把冷水往她伤口上浇,转而将她的手指往瓢里浸了浸,再端到眼前仔细地看。   伤口其实不深,但离得这么近,她都能感觉到他的鼻息,温热的,与方才的冷截然不同。   云渺渺耳根发烫,有点想把手抽回来。   “嗯,干净了。”他可算不再盯下去了,将她拉回屋内,恰好霓旌拿来了药,便就地给她包扎了一下。   “下回别上前了,一个法术就能清理干净。”霓旌无奈地摇着头。   她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方才那阵目眩来得突然,却并不算意外。   她跌入忆川之后隔三差五的,便会出现眼盲之症,不过只有片刻,并不妨事,毕竟那条河跟寻常的不大一样,只留下点小毛病已经算是万幸了。   近来变故一桩接着一桩,她这点小事还是等抓住那邪祟再说不迟。   她疑惑的,是方才恍惚间听到的声音和看到的零碎画面,总觉得在哪见过。   “云渺渺你怎么心不在焉的?”重黎正接着霓旌的话嘲讽她,她可倒好,一点反应都没。   “啊?哦。”她缓了缓神,“你方才说什么?”   一旁的霓旌憋着笑,懒得掺和,收拾好便走到一旁去了。   重黎自然不可能把方才的话再跟她重复一遍,显得跌份儿还小肚鸡肠,他沉着脸把她拉到窗下,按在了凳子上。   “老实坐在这,别瞎跑。”   云渺渺一脸茫然地看着正需要人手的后厨:“就没有我能搭把手的地方么?”   重黎嘴角一抽:“你能安安静静坐在这等着吃就算是为仙门安宁做贡献了。”   后厨又开始忙碌起来,步清风没一会儿就和好了面,拿去灶上醒发半个时辰。   霓旌也去帮着和馅儿了,重黎绷着一张脸,挽高了袖子剁菜,到底是一介帝君,拿着菜刀都像是拿着什么神兵利器。   今日除夕,山下是无心过年了,映华宫冷冷清清,属实让人打不起精神来,横竖闲着也是闲着,趁着长潋下山见长琴之时,霓旌便撺掇着步清风今晚包顿饺子。   步清风耳根软,嘴皮子也没她溜,句给说服了。   至于这祖宗,是在对他俩的厨艺表露了一顿鄙夷之后,稀里糊涂就掺和进来的。   于是,才有了眼下这般景象。   渺渺进厨房,大家心慌慌   长潋:再加个我呢?   众人: 第四百二十一章 :劳你教我包饺子,师叔   长潋从山下回来时,饺子馅儿还没调好,找到后厨来,还没等说上几句,也被摁在了窗下的凳子上,与云渺渺并排坐着。   至于搭把手这种事用重黎的话来说,他俩不拆了这间屋子就谢天谢地了。   步清风擀好饺子皮儿,霓旌和重黎那边的馅儿也和得差不多了,调了三种馅儿,看得步清风都目瞪口呆。   “这么多吗”   霓旌看了自家尊上一眼,忍着笑指了指窗下排排坐的二人。   “都是尊上调的,大概是怕有人挑食吧哎哟您掐我干嘛啊。”她无辜地摊了摊手。   重黎咬咬牙,没理她。   步清风尴尬地笑了笑:“既然都调好了,便开始包饺子吧,时辰也不早了,一会儿烧开了水,边包边下锅,吃新鲜的最好。”   说着,三人便动起手来。   然而刚拿起饺子皮,便感到了两道直勾勾的视线,转头看去,就见窗下二人乖巧坐,目光却一直落在那些饺子皮和馅儿上,颇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意味。   说来天虞山每年的确有包饺子的习俗,山门上下,无论内外门,无论长老还是普通弟子,都会聚在兰亭堂,以包饺子一决胜负。   只不过   步清风看了看历年承包了天虞山包饺子“最丑”与“第二丑”八年没有动摇的师父和师妹,着实有些心虚。   饺子,不是没包过。   但他俩的,就没一年能下锅的。   但是总被这样盯着,总教人瘆得慌。   他笑得有些勉强:“不如一起包吧,大过年的,热闹一下。”   闻言,霓旌和重黎看了过去,嘴角齐齐一抽。   “他俩?包饺子?”   其中的欲言又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步清风能理解。   毕竟师父和师妹的厨艺一言难尽。   “确定他俩不会把锅炸了?”霓旌比他还要深刻地领教过长潋的厨艺,也见识过这丫头下厨的阵仗,不由担心这顿饺子可还能平安吃上。   “不至于吧”这话说出来步清风自个儿都觉得没底,“大不了不让师父和师妹靠近锅灶嘛。”   就包包饺子,应当还能控制得住。   应当。   重黎没管长潋什么想法,瞥了云渺渺一眼,她没说什么,不过那眼神儿还是时不时地往这桌上瞟。   他暗暗发笑。   这点出息!   “想过来包饺子?”   云渺渺一愣,犹豫之后,点了点头:“但我每年都包得不太好。”   他呵了一声:“听说了,你俩包得整座山最丑。”   他顿了顿:“真想包就过来吧。”   “啊?”她一下没翻译过来,就连长潋也愣了愣。   他不知是气还是笑,拿着饺子皮冲她招了招手:“行了,过来。”   她怔怔地起身,朝他走了过去,直到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拿着。”他递来一张饺子皮。   长潋也走了过来,看了看霓旌,她没理他,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手中的饺子包得飞快,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还是步清风给他递了一张饺子皮:“师父,给。”   他接过来,看了看她旁边仅剩的那把凳子,犹豫片刻,还是坐了下来。   而后,明显感到身侧的人僵了僵,朝旁边退了一步。   他心头闷着一口气,面儿上还是云淡风轻的,伸手去舀馅儿,一大勺实实在在地搁在了饺子皮上,自然,一捏就撑破了。   看着馅与皮混在一出,他露出了困惑的眼神。   耳边传来一声冷笑。   “败家玩意。”   长潋“”   此时,重黎没瞧着这边什么状况,相较之下,云渺渺离他更近些,她手里的饺子也没好到哪儿去,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捏着皮,他都怀疑她是不是把上回在崇吾宫教她的都忘了。   也不指望她能捏出多漂亮的褶,她能把皮儿顺利合上,已经算是不错的进步了。   “你就不会少拿点馅儿?皮儿都给你撑成什么样了?”他拧着眉。   云渺渺抿着唇,打量着手里的东倒西歪的饺子,有些茫然无措。   “馅儿多不是实在么?”   他眉心一跳:“你当是烧麦吗?这口子合得上?”   他接过她手里惨不忍睹的饺子,从里头挤出一半的馅儿来,臭着脸替她捏紧了边缘。   诚然还是丑得厉害,至少能勉强下锅了。   他重新给她拿了一张饺子皮,让她看着他一次舀多少馅儿,搁在中间,再递到她手里:“看到没,这么多馅儿就够一个饺子了,又不是只有一张皮,非塞得跟包子似的”   她接过那张就差捏褶的饺子皮,沾了些水,试着把边缘封上。   这回,一切顺利。   她看着掌心里堪堪成形的饺子,瞄了他一眼:“这样行吗?”   他沉着脸,半响,嗯了一声。   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把饺子搁在盘子里等着下锅,可一放上去,她就愣住了。   诚然这算是她为数不多的能下锅的饺子,但与他和霓旌包的搁在一处,除了丑,再没有别的词儿能形容了。   他包的饺子尤为漂亮,一个魔尊,也不晓得哪里学来的手艺,连褶子都捏得齐齐整整,偏执似的码得一模一样,搁在盘子里,简直让人不忍下锅。   再看看她的真是独树一帜。   他看着那盘饺子里唯一一个“丑角儿”,忍不住低笑出声。   云渺渺活了三辈子,头一回对自己是不是个姑娘家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他越看,笑得越厉害,最后肩膀都抖了起来,还连带着步清风和霓旌也嘴角直抽抽。   若不是大过年给她留点面子,她都能想象到他一脸讥诮地嘲讽她的样子。   哎呀你这饺子,真是丑得清新脱俗,绝无仅有之类的   当然,她也承认。   的确丑得她自个儿都看不下去。   她有些窝火,回头看了他一眼。   “作甚?包得丑还不许本尊笑了?”重黎理直气壮。   她僵着脸,认真地望着他,许是这眼神跟平日里却是不太一样,重黎也不由得为之怔忡了片刻。   “你这饺子,怎么包出花褶的?”她一字一句地问。   他愣了愣,在场的诸位都愣了愣。   就听她斩钉截铁地说,“劳你教我包饺子,师,叔。” 第四百二十二章 :包饺子   一只饺子。   姑且称为一只饺子吧。   霓旌看着刚刚摆在空盘子里的这只捏了褶的饺子,又朝重黎看了一眼,倒不是觉得尊上的教学有什么问题,只是她怀疑这丫头跟他们听到的会不会有什么出入。   这个疑惑还未解开,又见另一只饺子从自个儿眼皮子底下摆了出来,与云渺渺方才包的那只搁在一处。   怎么说呢真是丑得各有千秋。   她狐疑地转过头,看向长潋。   长潋有些茫然:“怎么了?包得不对吗?”   倒不是对错的问题,除去这丑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的褶子,其实他俩已经有进步了,至少饺子皮都捏严实了,可以下锅煮熟。   只是   重黎伸出手,将两只饺子提溜起来,看着这参差不齐,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玩意儿,眉心直蹦跶,狐疑的瞅了二人一眼:“你俩管这叫饺子?”   这不显然是饺子么大概。   看着二人茫然的回应,重黎深吸了一口气,除了告诉自己这已经比数千年前进步了一点之外,也无话可说了。   他觉着,光说,对这俩显然没什么用了,遂放下两个惨不忍睹的饺子,转而重新拿起一片皮,回头看着云渺渺。   “手伸出来。”   “啊?哦。”她怔忡地递出了手,看着他将饺子皮搁在她掌心里,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又指了指插在馅儿里的筷子。   “弄点馅儿。”他淡淡道,顿了顿,又补一句,“别太多。”   她在众人的注视下舀起一筷子馅儿搁在皮中央,试探地瞄了他一眼:“然后呢?”   重黎拧着眉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后,抓住她两只手。   暖意猝不及防地裹了上来,云渺渺登时浑身一僵,连带着手都猛一哆嗦,若不是他攥着,她手里还没封口的饺子皮都得囫囵翻出去。   她下意识地仰起头,结果鹊尾冠不偏不倚地撞到他的下巴。   “嘶你能不能老实点?”重黎眼一竖,她赶紧又低下头去,于是堂堂魔尊避无可避地被发冠又一记横扫。   步清风不由得为自家师妹捏把冷汗。   师妹能活到现在,可真是了不得。   重黎少见的没有炸毛,深吸了一口气,握住她手背的手向前滑了几寸,穿过她的指缝,不轻不重地捏住了她几根手指。   覆着薄茧的指腹触到她的时候,有着酥酥麻麻的痒,细微到无孔不入,比方才他突然从后面圈住她的感觉还要强烈。   “别看本尊,好好看着饺子褶要怎么捏。”他依旧是凶巴巴的声音,把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教她怎么捏出漂亮的花褶。   云渺渺起初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包着包着居然有些上瘾。   “转过来的时候轻一点,对,不急,慢点啧,再来一个。”重黎的声音也渐渐缓和下来。   这一幕倒是难得的祥和,就是   “咱们是不是显得有点多余?”霓旌嘴角一抽,突然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就见一双沉静如渊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她不由得心头一咯噔,“看我作甚?”   长潋托着一块饺子皮,似是有些为难:“你教我一下。”   他方才试了几个,全浪费了。   霓旌呵了一声,“神通广大的长潋上仙,包个饺子就把你难住了?”   “嗯。”他居然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坦坦荡荡地认了,“我学不会,你教我。”   她翻了个白眼,“我说你做。”   “不行。”他把手递了过去,“跟渺渺一样。”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人皮这么厚!就当省粮食了!   她咬咬牙,坐了下来,没好气地抓住他的手:“我可不像尊上那么耐心,就教一遍,学不会拉倒!”   “嗯,好。”他看了眼覆在自己手背上那只细软的手,平静地点了点头。   狠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教了一遍后,再一次看到他包出的饺子之后,她感到自己额上的青筋跳得厉害。   枉她当年还觉得他无所不能,包个饺子居然能弄得自己兵荒马乱的,最后托着饺子皮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那眼神真是若不是晓得他这人素来不会演戏,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有意为之。   为了今日别吃到他包的饺子,就再教一遍。   如是想着,她再度握住了他的手,耐着性子教。   片刻之后。   “这里拉过去,按住哎哎哎!怎么这么蠢啊你!还战神呢!”她气得扶额。   长潋一脸无辜:“又不是我自己封的”   “赶紧的别磨叽,再包一个!”   “哦”   看着左右两边“悉心教导”,时不时“嫌弃”一番的四人,好巧不巧夹在中间的步清风起初还能美滋滋地包饺子,但看着看着,听着听着,手里的饺子它突然就不香了。   怎么说呢他觉得自己很是多余。   好不容易包出了一屉饺子,诚然长得良莠不齐,好歹能下锅了。   烧开了水,步清风将这一屉饺子煮熟,霓旌去调了五碗料,七七八八不知放了什么,光闻着就够香了。   所有人包的饺子都混在一处,随手一盛,自然免不了夹带几个丑的。   重黎看了看自个儿碗里那只奇丑无比的饺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至少馅儿和皮都挺好的嘛。”步清风碗里也有只丑得出奇的,尴尬地宽慰道。   然而怪的是,两个包得最丑的人碗里的,居然十有八九都是好看的饺子。   “干啥啥不行,运气倒是不错。”霓旌眼皮都没掀一下,但这话是对谁说的,不言而喻。   长潋干咳一声,抬了抬手:“时辰也不早了,吃饭吧,今日除夕,这顿算是团圆饭了。”   他的目光不露声色地扫过在场每个人,唇边扬起细微的笑意。   的确,是顿团圆饭了。   包饺子闹腾了好一会儿,吃倒是平静得很,长潋明明刚从山下回来,却难得没有一人提及,饺子很好吃,馅儿好皮也很有筋道,蘸着霓旌调的料,属实过瘾,且不知是不是自己亲手包了的缘故,云渺渺总觉得今年的饺子比往年在兰亭堂吃得好。   吃完了饺子,长潋似有别的事要忙,其他人也各自散去了,虽说有守岁的习俗,但看着草木皆兵的状况,也没那个心情。   长潋没料到重黎会来寻他,看他那副样子,也不像是来同他说正经事的。   即便如此,长潋还是给他匀了一杯茶。   “琢磨出前因后果了?”   重黎落座,摇了摇头:“不曾。你这气定神闲的样儿,难不成想到了?”   长潋淡淡一笑:“你哪只眼睛瞧出我气定神闲了。”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重黎,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封天阵出了差错,会不会也与师尊有关。”   步清风:现在都流行把狗夹在中间杀的吗? 第四百二十三章 :也许明天也说不准   闻言,重黎眉梢一挑:“哟,这话居然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本尊都不敢信。”   长潋白了他一眼:“只是猜测罢了,眼下状况层出不穷,皆有可能。”   重黎勾了勾唇角,眼中晦暗不明:“连天之四灵都出了叛徒,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这话听来,冷嘲热讽居多,但其中的确夹杂了些许感慨。   这也是长潋忍住了给他一脚的原因。   “师尊生前的确与之前有所不同。”长潋突然道。   “哦?有何不同的?”重黎的指尖缓缓划过杯沿,又一寸一寸滑回去,俨然一副漫不经心惹人嫌的模样。   长潋瞥了他一眼,道:“时常会发呆,捉摸不透。”   听到此处,重黎笑出了声:“她不好捉摸难道是一两日的事儿?这天下谁当真猜得出她在想什么?”   “诚然之前师尊的脾气就难猜”   “古怪就古怪,还非得弯弯绕绕的,她如今又不会来抽你。”重黎就差骂他一句“没出息”了。   长潋咬咬牙,还是没忍住抄起一把笔往他身上砸了去。   “她就算失忆了也是你师尊!”   重黎没躲,横竖砸着也没多疼,他顶多是发泄一下自个儿的怒气,看着他恼火的样子,重黎倒是想笑:“可别,她是你师尊,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   “是你自个儿逐自个儿吧!”长潋真想一棒槌夯死这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重黎唇角一勾:“哦,那就当有这么回事儿吧。”   “你!咳咳咳!”长潋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捂着心口直咳。   “怎么?”重黎好歹看了一眼。   长潋懒得看他:“气得!”   重黎冷笑:“你这话还是拿去骗霓旌那个傻帽吧。”   说罢,他起身径直上前,也不管长潋反应如何,一把掀了他的袖子,将手腕翻过来瞧,原本就盘根错节的青色纹路已然没入了手臂,一路朝上蔓延,眼看着胳膊跟废了差不了多少。   他眉一挑,打量着还一副泰然自若的长潋:“就你这伤势,霓旌每日给你换药都没瞧出端倪来?”   长潋恼怒地抽回了手,拂下袖子将那些纹路全部遮住:“要你管。”   重黎嗤了一声:“你真当本尊乐意管?你我体内各封了一半的邪气,你要是死了,让这团东西逃出去,本尊多少也会受到些影响,如今掖着藏着,哪天你真死了,本尊头一个先将这天虞山纳入麾下,赶尽杀绝,怎么样?”   这话说出来,凭他对长潋的了解,没当场拔剑相向都挺稀奇了,然而这回,这厮居然沉默了。   没来由的,他心头一紧,诧异地瞥了过去。   “不是吧你。”   长潋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重黎眼一瞪:“开,开什么玩笑!前几日不是说闭关就没事了?”   “你当闭关是什么灵丹妙药吗?”长潋摇了摇头,出了会儿神,似是想笑,最终还是没笑出来。   “又瞒着?”   “说了有用吗?”他搁下手里的书,拿起了茶,“你我都清楚,阿旌开的药只能扬汤止沸,便是每日都喝,于我而言,也没多大用处了。”   “那你还喝?”重黎想起那汤药嘴里都一阵犯涩。   长潋默了默,有些无奈:“她熬了几个时辰的药,我能倒掉?”   重黎眉头一拧:“哎你不是看不上人家么?”   这话招来长潋一记扎心白眼。   “谁跟你说的。”   重黎懒得管他这窝糟心事,僵持片刻,扭头盯着他:“你的状况到底如何?”   长潋斜了他一眼,似是有些意外:“你是问我还能活多久?”   “你自个儿清楚?”   他笑了笑:“不太清楚。”   “将无尽封入体内之前,我受了一点伤并未痊愈”   “一点伤?你可拉倒吧!”这话换了别人信,重黎可不信,这人是个什么德行,他同他斗了这么多年,最是清楚,要真是“一点伤”,他连提都不会提一句,八成觉得那根本不算伤。   能从他口中听到“受了一点伤”这句话,那伤八成是要命的那种。   “所以你就在自个儿重伤未愈的时候,把无尽封入体内了?”   长潋合了合眼,算是默认。   “我赶去的时候不周山下的封印已经裂开了,别无他法,我算过自己的能承受多少年的反噬,但如今看来,怕是比我料想的要短,我虽将无尽取出,却不敢保证在这之前,没有些许邪气逃出不周山,这些年打探下来始终没什么结果,如今想来,或许与执明上神有关。”   重黎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发沉。   “方才问到师尊可与封天阵的纰漏有关,我想,这其中多少还是有些干系的。”长潋认真地注视着他,“可还记得同你说过,天之四灵没有情根之事?”   “怎么?与这有关?”   长潋点点头:“从前没往这方面想,但或许,是你我乃至父神都低估了四灵诞生后所接触的一切,可会滋生变故。”   重黎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长潋静坐于上,搁在案头的手不觉中紧握成拳。   “师尊可能并非世人所知的那般无情,至少我看到的并非全然如此。”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你成为魔尊之后。”长潋想起那段日子,仍觉如同昨日,“师尊时常坐在窗前发呆,一坐便是一整日,心事重重的,赴往不周山之前,才将泰逢剑和英招剑转交到镜鸾上君手里,上君提起过,除此之外,她还去酆都见了幽荼帝君一面。”   “同酆都也扯上关系了?”重黎有些混乱。   那段时日,他好像一直在崇吾宫,昆仑发生了什么,连问都懒得过问,自然不晓得其间发生了什么。   她会发呆?   四海大乱的时候,她居然有心思发呆?   真是不可思议。   “此事我还未查清,不过眼下既然执明上神还活着,师尊也未散灵,封天阵定然式微,若不能查清上神为何要偷走师尊的尸体,还想做什么,恐怕难以应对。”   “还用你说?”重黎无端有些烦躁,揉了揉眉心,“你还能撑多久?”   长潋神色淡淡:“不好说,也许十年半载,也许十天半个月,也许明天也说不准。”   “啧。”一股子无名火蹭蹭蹭地往上窜,他头疼地揉了揉肉眉心,“赶紧闭关!成天操心这操心那,这帮饭桶没你活不下去了是吧!”   面对他烦躁的质问,长潋无奈地笑了笑。 第四百二十四章 :都快忘了,他也曾那么那么地爱着她   从长潋那出来后,重黎走在游廊下,映华宫的灯火不多,平素来的人又少,入夜后多少有些冷清之感。   一静下来,他脑海中便又浮现出他跨出那道门之前,长潋最后一句话。   “若我明日便死了,你就当这数千年的恩怨一笔勾销,说来我自己都觉得荒谬,师尊和天虞山,除了交给你,其他人我都不敢信。”   呸!   斗了几千年一句话就勾销了,想得倒是美!算计了他这么多回,觉得自己命不长了便打算将这烂摊子往他头上扣,都不看看他如今是什么身份吗?就不怕他在他死后,立马率兵端了这天虞山?   退一步说,他这些年把四海八荒的仙家都得罪透了,要他服众,除了顶着天虞山掌门的脸还有什么法子?   这混蛋玩意儿就是算好了的!   他管个球!谁的门派谁管!他这边儿子哪来的还没择清楚呢!   “一肚子坏水儿的东西!”他恼恨地踹飞了一块石子,大步走下台阶,然而没走几步,便瞧见一道纤细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松树下,似是听到了方才的动静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他。   “您刚去见过师父?”除此之外,云渺渺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让他突然发脾气。   他跟她师父,当街掐起来都算是司空见惯了。   也不知是谁冲了谁的八字。   “你在这作甚?”重黎没有否认她的猜测。   “消,消食。”她答道。   “吹冷风能消食?”他眉头一拧。   她笑了笑:“这不是刚巧走到这瞧见您了么。”   这话倒还有几分道理,重黎点了点头,顺着她方才忘的方向看去,这离浮昙台不远,也能看到祷过山和风华台。   “其实往年今日,山里还要热闹些的。”她既没有反驳他的话,也不曾追问他这个时辰去寻长潋是为了何事,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重黎怔了怔,反应过来她话中所指。   “仙门不是号称远世俗么,还过年?”   她笑了笑:“您这话说得有些不讲理,原话应是摒除杂念,远俗世纷扰,不以私利乱心,方可修道,逢年佳节吃顿饭什么的,也无妨。”   听师兄说,天虞山在她入门之前,天虞山也从未禁止门下弟子过年过节,门规里更是不曾提及,许是觉得这山门上下日日勤于修炼,好像也刻板冷清了些,能热闹几日并无坏处。   “强词夺理,就是闲的。”重黎嗤之以鼻。   她转而发问:“那崇吾宫呢?”   “什么?”他愣了愣。   只听她一字一句地问:“崇吾宫逢年过节可有不一样?”   闻言,他嗤了一声:“你当本尊是闲着没事做的凡人吗,非弄出一堆莫名其妙的节来,一年到头过个不停?”   “那就是没有了。”云渺渺对他的冷嘲热讽差不多习以为常了,想了想那座灯火通明却又冷清至极的宫殿,也不难想象出他一人坐在那发呆的模样。   “有什么可过的,又是中元节又是乞巧节,一堆人凑在一起有意思?”重黎不以为意。   云渺渺诧异地瞥了他一眼:“您没去过?”   他冷哼一声:“霓旌拉着遥岑去过,本尊为何要去?”   “哦”她恍然大悟,“原来您的部下出门玩都把您一个丢在崇吾宫的。”   “”事实是这么个事实,但被她这么说出来,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下回带上您吧。”她扭头冲他笑了笑,“您有兴致的话。”   他顿了顿,“用不着,本尊又不是没看过。”   说来,诚然久远了些,但许多年前,他的确去凑过几回热闹,在酆都鬼市,和那个老狐狸似的地府主君,和长潋镜鸾,和她。   “见过?”她略显讶异,旋即又平复下来,望着云雾之下的浮山,若有所思,“今日谢谢您了。”   重黎疑惑地皱起眉。   “包饺子的事。”她提醒道。   重黎呵了一声:“本尊只是吃不下丑不拉几的饺子罢了。”   四周又静了下来,没什么可说的时候,更容易胡思乱想,这一想,二人都记起半日前在浮昙台上她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时候他没回答,也恰好遇上步清风“及时”岔开了话,便暂且揭了过去。   可此时,饺子包了,团圆饭吃了,夜深人静,心里蠢蠢欲动的好奇便涌了上来。   云渺渺不露声色地转过头,想看他一眼,却恰好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匆忙避开之后,又觉尴尬。   毕竟话是他说的,许她随便问,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得自己咬牙忍着。   僵持半响,云渺渺干咳一声:“浮昙台上那句话”   “您要是不便回答,也不必勉强,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自从在虚梦千年中见到朱雀的尸身后,她的确对那段过往萌生了探究之意,诚然有时也会梦见一些残留的记忆,但这其中到底有没有那点旖旎的心思,她还未能瞧出。   想问他,其实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   也是犹豫许久,纠结不定。   连她自己都不晓得,为何要在意这一点。   怀个魂胎,便不知足起来了么   “你?好奇?”重黎没料到她会冒出这么一句,不免意外。   好奇什么?他喜不喜欢她?   “嗯说实话,的确有那么一点儿。”她说得含糊,“可能是见了之后,觉得上神与余鸢姑娘有很多不同吧。”   “从哪儿看出来的?”   “之前,昏过去的时候做了个梦,是关于朱雀上神的。”她望着漫天星辰淡淡一笑,眼底并无多少波澜,却好像暗藏了些许碎光,“就觉得您或许比自己想象的,更喜欢她一些。”   重黎一时语塞,转而又冷笑,“本尊喜不喜欢她,又有什么分别?”   “因为她死了?”她转过头来,他便望见那双桃花眼中泛开的星光,呼吸一滞,“若是她还在这,就在这,您会如何回答呢?”   重黎蓦地怔住了。   她若是还在这。   若是就在这   他会如何回答?   这句话,甚至用不着假设。   他注视着她的双眼,仿佛被一只手掐住了咽喉,说不出话来,喘气儿都不大顺畅了。   数千年来,还从未有人这般直白地将这个问题摆到他面前,而他,即便偶尔冒出这个念头,通常都是一笑置之的。   如何回答,他不知道。   恨了她好多年了,都快忘了,他也曾那么那么地爱着她。 第四百二十五章 :我儿子也想看   沉默良久,云渺渺先结束了这段话:“我就随口一问,您不必如此”   如临大敌。   “朱雀上神的尸身师父也会尽力找寻的,您在天虞山已近半月,丹乐宫那边就搁着了?”她算算日子,是耽搁得有些久。   重黎敛起了眸中一闪而逝的思绪,道:“那边有遥岑看着,若有变故,自会设法报与本尊知晓。”   “哦。”她了然地点了点头,“所以若是余鸢姑娘有什么意外,您就要走了。”   她莞尔一笑:“也是,救命之恩,您都照顾她好些年了,怎会抛下不管。”   平静的口吻,仿佛说着再理所应当的事,但重黎听来,总觉得膈应。   “那也是在揪出作乱的邪祟之后。”他道,“不管他是不是玄武上神,背后算计本尊,想置本尊于死地,也休想全身而退。”   这理直气壮的寻衅,云渺渺着实接不上话来,无奈地笑了笑。   观望四下,确实安静得过了头,越是沉默,越令人百爪挠心。   重黎终究还是没忍住,偏头看了她一眼:“你们天虞山以往过年很热闹?”   她愣了愣,旋即笑道:“比今日热闹,吃完团圆饭师兄弟们会变着法儿地逗人开心,端华长老不在的话,还会更疯些,姑娘家有聚在一起绣花的,也有缠穗子的,有时还会扎几个灯笼,御剑到海边放花灯之类的”   他唔了一唔,听起来是挺能闹腾。   “仙门到底清净些,我从前在北若城,才叫热闹。”她坐在了山石上,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人明明在这,却总觉得又不在,“人间除夕夜可要喧闹许多,守岁的时候,各家院落里还是会传出炮竹声,近子夜,便能瞧见三三两两的烟火,放得不高,在河岸边,比灯还亮”   北若城的记忆里,没多少教人开心的,但这年味儿却一直记在她脑海里,说来那几年除夕,莲娘从能从情茹那领到“恩客”赏的小烟火,带她从不夜天的后门偷偷溜出去放,几个小烟花,不算贵重,孩子爱玩罢了,她也不曾怀疑过莲娘的说辞。   如今想来,多半是骗她的。   重黎难得极有耐心地听她说完了这么长一段话,才开口:“你喜欢看烟火?”   “谈不上喜欢。”她对那些小玩意儿没什么非要不可的兴致,只是忽然想起了情茹,便有些怀念了。   除了她,她想不出还有谁会费心思管她除夕想不想放烟火。   她想的不是烟火,是年年备着烟火,拐弯抹角才敢给她的那个人罢了。   但重黎不是这么想的,既然提到了,自然而然就觉得她投胎到这一世,喜欢上了放烟火。   他活了这么多年,烟火什么样还是见过的,那玩意儿从前是拿来驱赶野兽的,还几分用处,近百年来却是愈发闲得慌,拿来作乐,一不留神谁家的草垛子得烧起来。   他不太懂那些凡人费心思做这些有何用,就像霓旌说的,他这人就是不通情趣,也欣赏不来烟火,但并不代表他瞎。   至少凡间那些姑娘家家,看了这个叫烟火的玩意,好像还挺开心的样子,一蹦一跳的。   所以她也喜欢?   他转头看向她,一脸狐疑。   “烟火那么好看?”   云渺渺耸了耸肩:“好看是挺好看的这会儿也没有,天虞山可没人放烟火。”   有点过节的气氛是可以的,但闹得太过的确有些不成体统,她来天虞山十年了,还没见过山中有人敢放烟火。   她正打算起身回屋,守一会儿岁就歇息,刚起身就被拉住了。   她回过头,疑惑地看着这祖宗,料不准他还想作甚,皱着眉头看他。   踟蹰片刻,他清了清嗓子。   “谁说没有。”   “”哈?   他抬了抬眼:“你想看,就是我儿子想看,烟火而已,有什么难的。”   “”她什么时候说想看烟火了?   “您能弄到烟火?”   这局势下,即便弄到了也不能在主峰放吧。   “没有。”他一脸泰然,“你坐下,一会儿就有了。”   她心生狐疑,不知他又想做什么,原本并没有那么想看烟火,但瞧着他势在必得的样子,犹豫之后,还是坐了回去。   “您想做什么?”她有些拿不准他的心思。   从前“拍马屁”的时候还能顺毛薅,但近来不知怎么的,觉得他愈发难以捉摸了。   诚然好像也不是多坏的一件事。   重黎斜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笑。   不似那种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居然有种缱绻的温柔。   她头一个想到的,是怀疑自己眼睛不好使了。   “不就烟火么,看着。”他抬起手掌,细碎的火光从他指尖涌出,如水上荡动的波纹,渐渐汇集到掌心,旋涡一般流转成团。   他注视着掌心的火星,专注而耐心,仿佛正做着一件前所未有的精细活。   而后,一团火光迸射而起,诚然只飞了一丈高,但炸开的花火却绮丽如画,泛着点点金泽,比她从前见过的任何烟火都要好看。   她不由怔然,错愕地望着他。   重黎手里还有未灭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着他冷峻的面容,生出一抹细微的温软,教人心头一颤。   她有些恍惚,不仅是眼前,心口好像也被一只手紧紧揪住了。   “您放烟火给我看?”   她不太确信,也没有这么想过,若说有什么指望,也就是这祖宗的脾气能别那么阴晴不定而已了。   但他在做什么?   魔尊拿自个儿不擅长的法术放烟火?   这话说出去,估摸着也没人信,但这会儿她可是亲眼所见。   正因如此,就更不明白了。   重黎没好气地嗤了一声:“不然本尊半夜没事自个儿玩火吗?”   她默了默,有些困惑,“为什么啊?”   他眉头一皱:“你不是想看么?”   “就这?”   “不然呢?”   顺嘴儿答得快了,他又有些后悔,赶紧补了一句:“我儿子也想看。”   性感魔尊,在线放烟花,事实证明重三岁真的什么都会 第四百二十六章 :这烟火很好看   掌心的花火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倒还真有几分热闹的感觉。   未免闹得人尽皆知,他听了她一句劝,将烟火放低了些,就在这山崖边,她眼前,一朵接一朵地绽开,算不得多么宏大壮丽的景致,却没来由的令她心头一暖。   她望着他掌心的烟火,忽然笑了一声。   “笑什么?”重黎先想到的便是她在嘲笑他方才的话,却见她摇了摇头。   “也没别的,就是觉着您好像什么都会,若是改改脾气,应当还挺讨姑娘家欢心的。”   他嗤了一声:“本尊干嘛要去讨别人欢心”   她一愣,诚然他可能就是随口一句反驳,但这话听来,总觉得带了一丝偏宠的意味,以至于她有些难以置信。   重黎缓了缓,也意识到说得不妥,但眼下这烟火也的的确确只有她看到了,争辩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本尊本尊也想看烟火,顺带着你了。”   她点点头,“听闻灵根五行相冲,对自身损伤极大,龙族以水木灵根为多,您就这么放烟火没事吗?”   这事儿她也不是仅仅在道听途说的范畴,前些年一个木灵根的弟子不信邪,定要学控火之术,结果火势失控,不但烧伤了自己,连上品的木灵根都毁了。   即便这祖宗修为深厚,也架不住这天道伦常吧。   “本尊能有什么事?”在她狐疑的打量下,重黎倒是不以为意,看起脸色,也的确没有不适之状,除了控火须得专注,一切如常。   她想了想,之前他使法术点火,好像也不曾遭到反噬,虽不如他剑气成冰那般得心应手,至少也不曾排斥与他,这其中的古怪,便是她都瞧得出,重黎自身怎会留意不到。   凭他的性子,若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便只有一个答案了。   他也不知。   她权衡片刻,没有追问,转而道:“这烟火很好看,您若是得了闲,能否教教我?赶明儿您回崇吾宫了,我闲来无事,也能自己乐一乐。”   重黎皱了皱眉,教她放烟火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由头听来,怎么有些阴阳怪气的?   “便是本尊回了崇吾宫,你喊一声本尊不还得出现在这?”   “那我要是不喊呢?”她目光沉静地望着他,“人都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生老病死也不足为奇,倘若我哪天喊不出声了,或是没力气喊了,却想看烟火,您不在岂不是麻烦?”   她随口一言,倒也没别的意思,重黎却是一眼瞪了过来。   “云渺渺!你再咒一个试试!”   这不是在“倘若”嘛,火气怎么说来就来。   重黎看了看掌心的烟火,又瞧了瞧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本尊又没说不教,就为了这点小法术,你还打算把自己说成重伤在身?”   她撇撇嘴,低声咕哝:“之前说要教鞭法不也没下文”   重黎眉心一跳,伸手戳她脑门:“你这女子心眼儿忒小!”   “说得好像您就不记仇了似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教!这几日就教你几招,瞧瞧你这小肚鸡肠的样儿!先教你放烟火,手伸出来。”   她抿了抿唇,把手递了过去。   他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背,道:“凝神,只要一点点火苗”   话音刚落,她掌心便猝然涌出一簇火团,照得崖边一片透亮。   得亏他躲得快,否则眉毛都得被燎焦了。   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对一点点有什么误解?”   云渺渺吞咽了一下,“好久没凝这么小的火了,稍等片刻。”   说着,她合上双眼,凝神聚灵,将掌心的火团逐渐压成豆大的火苗,额上起了一层薄汗。   “你凝火也这么难?”重黎不由起疑。   便是转世了,她的元灵也还是朱雀,灵根不在五行中是应当的,但曾司掌天火,这天下火灵应当都是围着她转的才对,怎么一个小小法术,都使得这般艰难?   且听长潋说,她这些年其他法术也很难有所精进。   堂堂四灵之首,投个胎还给投废了不成?   对此,云渺渺早习以为常:“我筑基之后,聚灵便时常受阻,非天地纯元不可入体,兴许正因如此,我的法术也受其影响,难控了些,不过还好,这不是已经凝出来了么?”   重黎垂眸看了眼她掌心的火苗,诚然微弱,却灿烂绮丽,与他记忆中的如出一辙。   怪不得其他术法一概都用不了,不仅是魂胎,天火在前,哪还有别的灵气敢应她?   “然后呢?”她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他缓了缓神,教她如何将这团火凝在指尖,如烟火轰然炸开。   控制是难了些,但在术法上,她学得比包饺子快。   甚至比他料想中还要快。   似是一晃神工夫,那摧残的星火便从她指尖绽开来,化作点点碎光,分外好看。   “是这样吗?”她还有些茫然。   “”他差点忘了,只要没扯上茶米油盐家长里短的琐碎,她本是个无所不能的上神。   “嗯”他点了点头。   方才还嫌烦,思量着一会儿看看她如何犯蠢,然而她这么快就学会了,又觉得怅然得很。   就像是一个好不容易学来本事的孩子,急着向人炫耀,可转眼间就得知,这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   他突然沉默了下去,云渺渺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自己掌中的烟火,一时无言。   法术学得不错,但这祖宗怎么好像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她说错什么了?还是,学得不如他意?   她想了想,熄了掌心的火,看着他:“您再教我一遍吧。”   重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已经学会了。”   她一愣,盯着他看了半响,似是想到了什么,把手往他跟前递了递:“再教几遍吧,我一下记不住。”   她眸中似有笑意,若隐若现的,教人猜不透。   重黎静静地看着她,她也不急,伸着手,等他下文。   僵持半响,到底还是他先没绷住。   “刚教都能忘”他叹了口气,又同她说了一遍。   她似突然有了是求知若渴的兴致,跟着他一步一步地做,从指尖冒出的花火时灵时不灵,免不了被他嘲笑几句,学了一个时辰,这事儿才算完。   重黎想起有点事要同霓旌细说,让她先回屋,走到一半却被她喊住了。   他扶了扶额,回过头来:“作甚,又忘了?”   话音未落,忽然感到怀里一暖,腰也被圈住了。   埋在他胸口的那颗脑袋,显得乖巧又听话,却令他猝不及防。   她就这么突然的,紧紧地抱了他一下,很快便松开了。   “横竖这烟火我也看了,顺带的一饱眼福,算是谢谢您。”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院中,留下重黎呆站在原地,好半天都没回过神。 第四百二十七章 :您到底有没有被占便宜   霓旌在亭子里等了许久,才望见自家主子走了过来,步子比平日慢,还有些恍惚,走上台阶时,差点绊一跤,不由暗自心惊。   “尊上,您”迟到了。   从传音与她到现在,她两盏茶都喝下去了,而今这天虞山的夜风,可凉得很。   不过他这副样子倒也不能说稀罕,近来常见呢。   “您又被占便宜了?”   这个“又”字说来就很有灵性,重黎回过神来就瞪了她一眼。   “本尊没,没有!”   没有?没有什么?可这脸倒是红得跟受了轻薄的小姑娘似的,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尊上私底下这么好欺负啊?   “嗯,您没有。”她挑了挑眉。   重黎看她这嘴脸更来气:“说了没有!”   “我也没说您有啊。”她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   重黎一口气都快冲上脑门了,平复了一番,让她坐下。   “尊上这么急着找属下,有何吩咐?”她倒是乐得看这祖宗凶着一张脸,耳根子却红得快滴血的样儿,还笑吟吟地给他斟了杯茶,“这茶是上好的,我刚从长潋上仙屋里偷出来二两,不过夜里风大,热茶都吹成温茶了,您凑合凑合?”   他冷哼一声,端起茶来喝了两口,好歹压一压面上的绯色:“你对不周山大劫了解多少?”   闻言,她倏忽一顿,手里的茶壶晃动一下,溅出了几滴水。   “听说过,近来才晓得那山下还封印着那般麻烦的东西,尊上怎么突然想起这茬?”   他沉着脸,眸中晦暗:“当年驱策封天阵时,身处阵法之中的四位上神,看似坚不可摧,但人心隔肚皮,莫说诸天神佛,就连跟在朱雀身边的镜鸾上君都不曾察觉到异常。”   她默了默,道:“尊上是觉得,启用封天阵时出了差错,还是当年那四位上神中,出了叛徒呢?”   “或是,两者皆有。”他神色凝重地看向她,“本尊亲眼见识过不周山倾塌的场面,当年所有赶去护法的仙神都死在了不周山,无一幸免,恐怕就是因为封天阵中戾气外涌,该阻止的人,却没能及时阻止。”   她细思极恐:“尊上的意思是,当日封天阵中,除了有人暗中做手脚,还发生了别的变故?”   “不好说,但十有八九。”他亲眼看着她从不周山深处走出来,浑身是血,手里还提着霄明剑。   她用惯了寸情,动怒的时候顺手抽出的也是不染,霄明剑是父神所赐的神兵,不同于寸情的是,这把剑最为厉害之处,是能断仙骨,斩神格,对父神,也不在话下。   众神总觉这把剑存在,便是对父神的不敬,甚至有人怀疑过,父神突然陨落于苍梧渊,是不是她下的手   但在那等情况下,她居然拔出了霄明,此事,定然非同小可。   她当日的样子,像是在追赶什么人   他那时心中痛恨她,一心只知她为了苍生弃了他,帮她拼凑元灵时,想的也是将她救活后如何折磨,时至今日却忽然觉察到那日的蹊跷之处。   “封天阵乃父神留下,专门对付无尽的法阵,只要阵成,便固若金汤,千万年不可摧,但首先,此阵得成”   霓旌细细琢磨他话中之意,顿觉心惊:“封天阵压根没成?”   他盯着手中的茶,些许热气氤氲,绕着指尖缓缓消散。   “能牵连那么多仙神一朝陨落,阵法的缺口只怕不小,但无尽却被压在不周山下这么多年,是什么在牵制它?”霓旌终于觉察到这其中最不可思议的地方。   重黎眉头紧锁,这沉默,给了她更多的猜测机会,这个节骨眼上,很容易便联想到那样东西。   “长生之血?”   他抬起了眼,面色沉郁:“去查查,最好能抢占先机。”   在所有人都怀疑朱雀尸身上藏着长生之血,亦或是留意那个邪祟的时候,已经没有邪气的不周山,反倒最容易淡出众人视线。   当年局势混乱,四灵中出了叛徒,封天阵缺一天柱为祭,诸天神佛落得神魂俱灭的下场,上古时代也在那一日彻底划上句点,那般状况,居然还能力抗天道,镇压无尽,他想都不用想都能猜出是谁干出的事儿!   除了长生之血,他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父神赐的法宝,不在那个时候拿出来,还等着跟她进棺材吗?   如此一想,这么多年找寻未果,即便得了尸身也没能得到一星半点的进展,似乎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霓旌跟在他身边百年,除了遥岑,便是她最为了解找寻长生之血的事,听他一席话后,也心生动摇。   何况,之前查到的线索,也只是印证了朱雀上神与长生之血的关系,从起初怀疑“长生之血”便是司掌长生的朱雀的血,到后来的法器之说,疑心逐渐偏向,却也并未找到确凿的证据以证长生之血究竟为何物。   是否能与朱雀上神分开。   但今日的猜测若是真,不周山才是最有可能藏着长生之血的地方,他们说不定真能抢占先机,拿到这件无上至宝。   她点头领命:“属下明白了,尊上放心。”   “这几日丹乐宫可有消息?”他忽然岔开了话。   霓旌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并无,属下与大将军一直未断音信,若您担心余鸢姑娘,是否要回去一趟?”   他回过头,诧异地拧着眉:“你希望本尊回去一趟?”   她眸中尽是意味深长的笑意:“这节骨眼上,天虞山乃至渺渺的处境都不太妙,属下的私心,自是希望您多留几日,抓住那作乱之人的。但余鸢姑娘在您心中什么位置,属下也清楚,倘若真出了什么事,您会不走吗?”   不知怎么,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云渺渺方才说的话。   她是料定了余鸢出事,他会离开才说那番话的吗?   “您答不上来,不如属下换个问法。”她笑吟吟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若丹乐宫和云渺渺一同出了事,您先护着谁?”   这一问,算是让这间亭子彻底静了下来。   似是连风声,草木声,都一并散去了。   静到,像是在心头悬了把刀子,还未划开皮肉,却感到令人困惑的疼。   他动了动嘴唇,却发现答不上来。   霓旌并未逼问下去,微微一笑,仿佛方才不过同他调侃了一番:“嗐,您还真琢磨起来了,属下随口一说,您哪能倒霉到这份上啊。”   她贼兮兮地眨了眨眼,压低了声儿:“所以您到底有没有被占便宜啊?您悄悄告诉属下,属下保证不往外说!”   重黎就差把“你看本尊还信你吗”写在脸上了,起身就走。   霓旌怀着一颗朝闻道夕可死的心,孜孜不倦地追上去:“没被沾便宜您脸能这么红?说说嘛,您还信不过属下?”   “信不过。”他答得斩钉截铁。   “是不是渺渺把您怎么了?”她记得方才好像瞧见他俩朝山崖边走了,“怎么,这回是啃嘴还是搂腰?您这岁数,被一个小丫头上赶着吃豆腐?”   “霓!旌!”他咬牙切齿地推开她,“你烦不烦!哪凉快哪呆着去!去去去!”   “别啊,这不就挺凉快的嘛”   “你要是个男人,这么聒噪,本尊能掐死你信不信!”   “那我真庆幸自己没投错胎。” 第四百二十八章 :隐瞒的心事   方卓的伤日渐好转,但精神却不太稳定,时常夜半梦魇,惊醒后神思恍惚,便是喝了安神茶,也并无多大作用。   长潋和长琴数次问诊,他体内并无邪气,应是受了惊,心神不宁。   夜里,霓旌也去给看了几回,论医书,她自问不能与长琴相提并论,但她在外百年,看过的腌臜也有个百八千,比起仙门这等有所忌讳,还晓得捂着点儿的地方,那可真是精彩多了。   方卓伤情日渐好转,可人还在消瘦憔悴,似是揣着什么心事,在踟蹰不定。   他是失踪的弟子中唯一一个被活着救回来的,直到现在,还瞒着他灵根半毁的事实,有人觉得他命大,逃过一劫,也有人揣测他是不是被“放”回来作妖的,这些闲言碎语,无论好坏,都被压在了映华宫外。   既不是受流言诽谤,心中难受,那便是还藏着别的秘密了。   夜深人静,方卓再次从惶恐中惊醒时,望见的却是站在榻边的一群人。   长潋就立在榻边,步清风和云渺渺也在,重黎和霓旌掩去气息,静默无言地蹲在房梁上。   “掌,掌门?”方卓怔忡地环顾四周,额上的冷汗都没来得及擦,先拱手行礼。   “你有伤在身,虚礼就不必了。”长潋静静地注视着他,沉默须臾,叹了口气,“方卓,你可还有事瞒着我与你师父?”   “我”方卓显然吃了一惊,望着他有些无措。   步清风上前:“方师弟,你恐怕还不知,与你一同失踪的那些弟子,都找到了。”   听到此处,方卓还未来得及欣喜,便被他沉声打断。   “他们都死了,就在你说起的那口枯井里。”步清风的声音不似平日的温润和善,他是亲眼看到那般惨况的,每日一合眼,被丢弃在井底的碎石便会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令人作呕,也令人悲叹。   “都死了?”方卓每日待在这间屋子里,几乎是与世隔绝,长琴来时也未曾提及只字片语,只让他无需多想,好生静养。   他到今日才得知,其他人的下落。   “是。”步清风已然得了长潋应允,同他说起此事,“他们被丢在一口井里,活活抽干了精血与神元,我们赶到时,一切已晚,甚至连一具全尸都这些,本该等你伤愈后再让你知晓,但眼下看来,你似乎并未道出全部。”   方卓面色一变,下意识地看向长潋。   虽说并未言辞相逼,但长潋此时的脸色也绝称不上好看。   “方卓,邪祟混入,仙门弟子惨遭毒手,门中尚有内奸未除,此时瞒而不报,你可知当以何罪论处?”   风轻云淡的一问,不带任何喜怒,却教人仿佛跌入三九寒潭,通身发寒。   “掌门,我我并非瞒而不报。”   刚从噩梦中醒来,方卓正是心绪混乱之时,即便人是清醒的,面对长潋这一问,也得禁不住一哆嗦。   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到骨子里的,便是平日里瞧着再赏心悦目,性子温淡如水,也改变不了他曾征战沙场数千年,仅凭一把剑,一个名字,便能喝退无数妖魔鬼魅的过往。   傲与冷,都是从杀戮中滋长出来的,压得久了,能骗不少人。   但只消一个念头,也同样能令一个乳臭未干的仙门弟子望而生畏。   蹲在房梁上的重黎侧目看了霓旌一眼:“你这师父还挺会吓唬人。”   闻言,霓旌皮笑肉不笑地回敬:“您客气了,论交情,属下可不及您这个做师弟的清楚。”   他呵了一声,“嘴皮子倒是利索,你觉得这小子瞒了什么?”   她摇了摇头:“您当我未卜先知吗?不过依属下拙见,这小子的确有些遮遮掩掩的,夜里时常盗汗,体虚是一面,但心里要没藏着事儿,也不至于如此。”   她低下头,望向榻上的方卓,他似是有些踟蹰不定,这般看来,他们也没猜错。   “可是与那邪祟和内奸有关?”云渺渺见他数次欲言又止,追问道。   方卓神色动摇,朝长潋看了一眼,终于点了点头。   “弟子没想过瞒而不报,只是记忆一直是断断续续的,属实不敢凭揣测妄言,这几日弟子也一直在思索此事”   他的记忆模糊不清一事,长琴是知晓的,近来开的药大多是宁心静神的,但起效甚微。   “师父。”云渺渺心念一动,看向长潋。   长潋和步清风心领神会,自然而然想到了进屋之前霓旌说的话。   “我这些年见识过不少妖魔的下作手段,有一招,可在探不出任何妖邪之气的同时,将一部分记忆封住,时间越久,越记得模糊,直至忘记,那术法也会一并消散,若真的怀疑,不妨试试,借外力,同时打通他的三路丹田,将灵气直送入灵根,要真起了效,不必谢我。”   这法子听来蹊跷,三路丹田一同打通,也绝非易事,这一路打通下来,便是个健全之人都不定能挨得住,何况方卓如今还是灵根半毁,重伤在身。   长潋注视着方卓,神色凝重:“你能记起多少?无论是揣测还是模糊的记忆,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冒这个险,方卓并非他的弟子,真要来硬的,还得同长琴商议才行。   方卓陷入沉思,所幸梦刚醒,尚有余韵,他还能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些片段。   “除了井边那次,我好像还醒来过一回”他眉头紧锁,努力回想,“我看到一个人,穿的是对,是天虞山的弟子服!”   “什么!”步清风吃了一惊,“方师弟,这话可不是说笑的,你当真看清楚了?”   以他当时的处境,能看到的除了真凶之外,可就只有与之私通的内奸了。   山中各派此时都有嫌疑,但他一句话,矛头可就指向了本门弟子。   云渺渺才洗脱了嫌疑,此时再来一桩内奸的罪名,对如今的天虞山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我”方卓扶着额仔细回想,仿佛将一身的气力都用在看清脑海中稍纵即逝的些许片段上,最后捏紧了拳,郑重地答复了他,“没有看错,是天虞山的弟子服。”   同他一样,同他们都一样,每日都能看见,便是在模糊不清的梦里,也是记得最为清楚的东西。   步清风心头一瑟缩,如当头盆冷水,令人遍体生凉。   “除此之外呢?”云渺渺继续问。   方卓能回想起来的东西捉襟见肘,唯一确信的,是的确有过这么一段记忆。   “我记不清了只有那件弟子服。”   话音未落,便突然僵住,当场昏了过去。   “方师弟!”步清风忙上前将人接住,错愕地去探他的鼻息,“师父,人好像昏过去了。”   “我知道。”长潋面色发沉,回头朝房梁上望去,冲着“空无一人”的屋梁喝了声,“滚下来!” 第四百二十九章 :记忆   一声怒斥,惊得云渺渺和步清风都愣住了,齐齐朝那屋梁上望去。   卸去了护持,房梁上一直蹲着的二人也都现了形。   云渺渺私以为,很难想象长潋吼霓旌是什么场面,但换作另一位就   “重黎!你给我滚下来!”单看长潋眼中的怒气,转眼抄起一鞋板子把魔尊抡下来似乎也不足为奇。   “啧,吼什么?吃炮仗了?”重黎悻悻地从房梁上一跃而下,瞥了方卓一眼,不以为意地挠了挠耳朵,“又没给弄死,本尊有分寸”   “你个能有什么分寸!”长潋狠狠剜了他一眼,若不是多年修身养心,淡去不少戾气,又当着自家徒弟的面,话可就不是这么说的了。   他俯身去探方卓的脉象,紧皱的眉渐渐松快下来。   “怎么样,信了?”重黎叉着手,站在榻边,气定神闲地挑眉。   气氛一时尴尬,长潋面色稍缓,直起身。   “师父,方师弟怎么样?”步清风不及他道行,自是还未反应过来,但方卓突然倒下,定与他这位魔尊师叔脱不了干系。   重黎淡淡一笑,踱了几步:“放心,死不了,本尊就顺手帮他通了上丹田,想不起一切,至少能想起一些片段,总好过在这瞎猜乱造来得好。”   闻言,云渺渺下意识地看向方卓:“当真?”   这法子可连师父都得再三斟酌,也就这祖宗,下手来得个利索。   重黎露出一丝不悦,不知是不满于他们磨磨唧唧,还是她这话中多少有些怀疑他的意味:“人本来就废了,伤能治好,但不找出真凶报仇,他这辈子能咽下这口气?本尊这也是在帮他,只不过他须得吃点苦头。”   云渺渺看着方卓,他此时脸上全是冷汗,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折磨。   步清风轻手轻脚的将人放平,暂且盖上被子,静静等着。   “给擦擦吧,这法子其实怪难受的。”霓旌递了个帕子过去,本想交给步清风,却被云渺渺顺手接了过去,蹲在榻边给方卓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其实她做这事儿倒也没什么可置喙的,虽不同宗,却也同源,称得上一声“师弟”,但瞧着她上去给方卓擦脸的时候,霓旌却忽然感到背后一凉。   侧目望去,三步开外,重黎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这边,本就生得一张凶巴巴的脸,这会儿瞧着眼珠子都快弹人家后脑勺上了。   她走过去,干咳一声:“尊上啊属下不是故意的,您就当,同门情谊?”   重黎冷着脸:“本尊没生气。”   “”您自个儿找面镜子瞧瞧,这像是不生气的嘴脸?   “呵,擦得还挺用心。”他一声冷哼惊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人家这不是有伤在身么,体谅体谅”人还是刚被您放倒的呢。   “关本尊屁事。”   话虽如此,他的眼睛还是死死盯着云渺渺那手,她每往方卓脸上碰一下,他额上的青筋就得蹦一蹦。   屁大点伤,擦个汗擦得这么小心?   都擦多久了,擦上瘾了是吧?怎么没递张砂纸过去,好好给这小子磨磨皮呢!   云渺渺称不上心细如尘,但有人“恶狠狠”地盯了她这么久,多少还是有点知觉的,虽不知这祖宗又怎么了,但直觉告诉她,这会儿还是别搭理他为上。   方卓的状况瞧着很是揪心,脸色也不大好,这几日的药仿佛都白吃了似的。   她不曾中过霓旌说的什么术法,也不晓得这等状况下,被强开三路丹田会是何等感觉,不过从方卓的反应来看,光开了一路丹田都这样了,强开三路怕不是真要他半条命。   这祖宗下手也忒快了,诚然提前知会一声,她师父也不会答应。   事已至此,唯有静观其变。   屋中静了下来,除了长潋每隔一会儿便上前探一回脉搏,无人再说话。   方卓眉头紧拧,浑身都在冒虚汗,约莫半柱香功夫,苍白的面色逐渐好转,人也不再如紧绷的弓,缓缓睁了眼。   头一个看见的,是云渺渺,而后便是她身后的长潋。   见他神识还有些恍惚,众人本打算再让他缓上一缓,喝口热水,但方卓的目光却定定地落在云渺渺身上,许久不曾动摇。   “看什么?”重黎刚一开口就被霓旌拉到了后边。   “尊上尊上咱们眼下还不能这么猖狂,属下晓得您看这小子不顺眼,暂且忍忍罢。”她压低了声音,死死拉住了他。   所幸这屋里人多,刚清醒过来的方卓一时没能分辨出方才那一声有何蹊跷,且他此时眼中,的的确确只有云渺渺一个。   “云师姐”他的声音都是哑的。   “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慢慢说,不急”云渺渺似是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温声宽慰。   他点了点头,又看向长潋:“掌门我想起一些东西。”   长潋俯下身:“你说。”   “一双眼睛血红色的,像是兽瞳,离得很近,我醒了过来,没敢出声还有一个人,穿着天虞山的弟子服,身量像云师姐。”   他并未打通三路丹田,故而能记起的也就这么多,与阿宁在后山遇袭时,他的确怀疑过云渺渺,所以看到那道身影时,下意识想到的,也是云渺渺。   “还有之前,我应该也见过这人”他喘了几息,说到了以往不曾提及的事,“我觉得眼熟,但是想不起她的样貌,不过之前关于云师姐的那些流言,确实是我说出去的,我我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对不住,云师姐,我”   “好了。”云渺渺见他要起身,伸手将人按住,“都过去了,流言一事尚待彻查,你今日说的,都是极为有用的线索,抓住真凶才是最紧要的。”   长潋点了点头:“你好好歇着,今日辛苦你了。”   说罢,不等方卓认一句不是,掐了个诀儿,便让他睡了过去。   “看来还是使点手段管用。”重黎与霓旌从后头走出来,瞧了方卓一眼。   云渺渺刚巧顺手给人盖上了被子,轻手轻脚,有几分小心,霓旌眼看着重黎的脸好像又黑了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小子若没有撒谎,内奸十有八九就藏在天虞山弟子中。”霓旌意味深长地看了长潋一眼,“眼皮子底下又出个叛徒,长潋上仙作何感想?”   长潋面色沉静,袖下的拳却攥得骨节发青:“将人找出来,彻查真相,若是受人蛊惑,遭邪祟控制,也当一并救下。”   “那若是自甘堕落呢?”她笑盈盈地摊了摊手,“就像我这样的。”   长潋面色一变,似是动了怒,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压了下去。   步清风好巧不巧插上了话:“师父,若依方师弟所言,那内奸与渺渺的身量相似,莫非”   这一打岔,方才那咄咄逼人的一问自是不了了之,霓旌耸了耸肩,没等到答复很是失望却又似乎并无所谓的样子。   长潋揉了揉眉心,叹息道:“你师妹不可能是内奸,据方卓所言,内奸极有可能是女子。”   话虽如此,天虞山近年也不论贵贱地收了不少女弟子,要想从这么多人中排查出一个内奸来,并非易事。   不过如此一来,端华那边的嫌疑,应当能脱去了。   只是今日长琴同他说,端华依旧下落不明,人未曾出山,可就是找不着。   如今的天虞山,面儿上还能风平浪静,靠得都是长琴在料理琐碎事,应对各派质疑与刁难。   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   他权衡片刻,看了众人一眼,温声道:“今日都回去歇着罢,方卓今日所言,我自有打算。” 第四百三十章 :你这是对本尊下逐客令?   “你打的什么主意?”所有人都退出去后,重黎站在门边,狐疑地打量着还站在榻边的长潋,“怎么着,觉得自己活不长了,打算把一切都担下来?”   “你这嘴就说不出一句好听的了?”长潋冷冷的斜了他一眼,低声轻叹,“方卓的话,非同小可,要在惊动执明上神之前先将人揪出来,说来容易,真要在诸多的女弟子中找出内奸,绝非一两日便能了结,从怀疑内奸到如今,十日有余,仍旧没有确凿的证据”   重黎冷笑:“还不是你心疼弟子,不然方才本尊直接打通他三路丹田,说不准能记得更细些,这人也找到了。”   “你觉得这样做了,他还有命在?”长潋恼怒地盯着他。   “与本尊何干?本尊帮你找内奸还找错了?你不是自诩为众生,最是听她的话,这就不担心再拖下去,会有更多众生遇害?”   这漫不经心的口吻,长潋听得直摇头:“重黎一群人是众生,一人亦是众生,在她心里,都是一样的。”   闻言,重黎笑出了声:“这话说得,可真像是她会说的,当真如此公正,苍梧渊百兽祸乱,在她眼里,我算众生之一吗?”   长潋皱眉:“你怎么又提苍梧渊之战?”   “我为何不能提?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也死过一回,没人比我更清楚,濒死的感受,血一点点凉透是什么感觉,那会儿其实我倒是松了口气,要是就那么死了,倒也轻松。”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没有喜怒,虽然笑着,却令人感到通身发寒。   长潋没有同他争辩下去的精力,也不愿想起那场惨绝人寰的大战,叹了口气,岔开了话:“听说余鸢还活着?”   重黎笑了笑:“没错。”   “在你那儿?”   “是。”   “可还好?”说来,他也与这位蛮蛮族的小殿下有过几面之缘,如何说呢许是性子不合,他也没什么兴致多言。   也是从镜鸾上君口中得知,她与重黎走得很近。   “不太好。”重黎道,“苍梧渊一战后,她为了救我,把自个儿半条命都搭进去了差点没救回来,如今留在魔界休养,我给她找药疗伤。”   听到这,长潋的脸色微变:“苍梧渊之战她救你?”   “怎么,本尊还拿这事儿诓你?”重黎白了他一眼,“她把本尊从死人堆里挖出来,否则本尊早烂在那堆尸骨里了。”   长潋的面色渐渐沉了下去:“哦?那可真是不错。”   “少废话了,你到底有何打算?”重黎朝外头瞥了一眼,不耐烦地催促。   长潋诧异地一扬眉:“怎么,我真要做点什么,你打算帮我?”   “本尊只想赶紧把这破事儿解决了,去找长生之血。”重黎没好气道,“就你这伤势,还得靠闭关修养续命,再不抓点紧,还真想留一堆烂摊子塞给本尊?”   说着,沉着脸丢了一瓶丹药给他。   “每日一颗,可暂且吊着命,瞧着与寻常无异,本尊用不上,赏你了。吃多了也会露馅儿,就这么多,你自己看着办。”   看着手里的药,长潋不由得怔了怔,旋即淡淡一笑:“那就多谢你了。”   回到院中时,顺势跨入屋门,却未见云渺渺,重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四处张望,院里静悄悄的,他一声“云渺渺”还未喊出来,便瞧见另一边厢房里有人举着一盏小油灯走了出来,火光太弱,以至于方才都没瞧见。   “您回来啦?”云渺渺怔了怔,“看您和师父好像有话要说,我便先一步回来了,怎么了?”   重黎深吸了一口气,掩去了眼底一闪而逝的慌张,走到她跟前:“现在什么时候你不呆在屋里,瞎跑?”   云渺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子时未到?”   “谁问你什么时辰”重黎咬咬牙,“你眼下可是引蛇出洞的饵,有个闪失,之前的布置就都白费了。”   云渺渺一脸茫然:“我不就在自己的院子里走了几步么?”   “那你倒是提盏亮点儿的灯啊!我找出了什么事谁能找得到你?”   “这儿原本就没有特别亮的灯火啊”这咄咄的口吻令云渺渺心中生疑,“师父跟您说什么了?”   “没有。”他否认极快。   “心虚。”   “谁心虚!”   “您啊。”他单独留下的时候,她也好奇过师父会同他商量什么,眼下看来,只怕是什么出乎他意料之事,否则不至于这么一会儿就如此急躁,“若是与我有关,您可以同我直说。”   重黎绷着脸,看了她一眼,她目光清明沉静,仿佛任何人都会在这般眼神下被看穿,又仿佛其实什么,都不曾落在这双眼中。   到了嘴边的话,却像是被扼住了。   他想起了刚才在方卓榻边,长潋告诉他的话。   主峰护持已撤,早在他提议给“别有用心”之人留个空儿之前,他就已经想到了这一步。   而这话,今日之前,他不曾告知任何人。   也就是说,她被置于刀口浪尖之下,已有数日。   就像他闯入映华宫时不曾意识到为何没有受阻拦一样,而今他也同样没能察觉到这座映华宫与往日有何不同。   长潋所想,应是与他差不多,有没有做好防范,他答得模棱两可,问到最后,居然就给他来一句。   不是还有你么。   他说,我一点也不想信你,就凭你之前对她做的那些,你也没资格出现在她面前,但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恨也好,怨也罢,至少你是希望她活在世上的。   希望她活在世上吗?   重黎看着眼前的女子,细细琢磨着这句话。   也是,可不就是希望她活着,看着他叱咤六界,哪怕搅得地覆天翻,她也只能眼睁睁地旁观,他不是一直想看她会以何种神情面对吗?   如此说来,“希望她活着”,倒也没错。   “怎么突然不说话?”云渺渺困惑地望着突然沉默下去的重黎,总觉得他有些怪怪的。   “没什么,同你师父说了几句闲话。”他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旋即看向她方才走出来的屋子,“去那作甚?”   “哦,收拾屋子。”她答道。   “什么屋子?”   她坦然地指了指身后的厢房:“前些日子您住过来的时候不是说了么,我这儿有间闲置的屋子,只是还没收拾出来。我这几日抽空收拾了一番,被褥刚刚也抱了一床过去,您要是怕冷,我再去拿一条。”   一面说,一面将他带到了厢房门外。   手里的灯的确不亮,堪堪看清路,但是床头放了一盏大些的,点起后,能照亮整间屋子,看样子,是专给他留的。   “不知您要住几日,这比不得崇吾宫中九盏缠枝灯,亮如白昼,但这膏烛能燃一夜,不会睡到半夜突然黑漆漆一片。”她将罩子盖在膏烛上,透过素纱,灯火随即柔和了不少。   榻上被褥枕头一应俱全,屋中摆设虽简,却也窗明几净,教人舒心。   然重黎此时,却似一颗心被人重重地丢进谷底,脸色十分难看。   “你这是对本尊下逐客令?” 第四百三十一章 :我什么都没看见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您连院门都没踏出去呢,要是这也算逐客令的话,我当真无话可说。”云渺渺颇为无奈,“这几日您受师父之托宿在此处,要睡床,可以,我得躺在一边,也行,毕竟你我之间,的确有个魂胎。   但除此之外,也有男女之别,且撇开这个孩子是何来历,你我并未成亲,也从未有过夫妻之实,我虽是青楼出身,也晓得廉耻二字,迫不得已也就罢了,若有意如此,实在不像话。   我有没有心上人暂且不论,您不一样,丹乐宫那位姑娘救了您的性命,总不好辜负了,我是女子,自然也瞧得出,那姑娘对您,用情至深。”   重黎眉头一拧:“所以你是介意余鸢喜欢我?”   他有些不敢置信,死死地盯着她,可惜那双眼依旧是波澜不惊。   “不是我介意,是余鸢姑娘可会介意?”她的声音很平缓,带着一丝薄凉的意味,甚至能让人忘了,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这孩子虽然留了下来,几时降生却是说不准的,您也晓得,我是个凡人,灵气微薄,供不起您的骨肉,许是要等个千年万载的,可能我都死了也等不到,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非给那姑娘心上添个疙瘩,这多不厚道。”   重黎怎么听怎么膈应:“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淡淡一笑:“意思是若是您等的人回不来了,我也真心劝您珍惜眼前人,莫要为了一点小事,固执己见,伤了人家的心。”   她对余鸢,其实是有所怀疑的,她在魔界遭遇的一切,或许的确与她有关。   但一码归一码,她这人一向怨憎分明,还没沦落到因为怀疑,就拿这种事去恶心别人的地步。   重黎拍案而起:“你!既然希望我珍惜她,方才为何抱本尊?”   她莞尔:“聊表谢意,仅此而已。”   “谢意呵。”他简直给她气笑了。   “时辰不早了,您若是没什么事儿,便早点歇下吧。”云渺渺转过身,并无逗留,径直出去了。   重黎看着她跨入屋中,合上了门,面上笑意更冷几分。   以她的性子,说出这么一番话,到底在心里暗暗琢磨多久了呢?   越想,越觉得可笑起来。   他重重地砸上门,坐在床沿,看着眼皮子底下的灯火,真恨不得给它踹了!   可就这么踹了,这屋里可就没灯了,无边无际的漆黑,比尸横遍野的景象,还要可怖。   他烦躁地合上眼,脑子里就想着她方才那几句话。   忍一时真越想越气!   他就从来没猜透过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好不容易以为能掌控住了,放心了,她居然还有能耐膈应他!   吃了饺子,看了烟花,这才过了一晚吧?她倒是说说,怎么就突然间把余鸢又搬出来了!?他不就是昨晚说了句,丹乐宫出事,他会赶回去吗?   这女人是不是存心给他找不痛快呢!都转世了还这么气他!真当他不敢对她如何吗?事到如今,她有什么资格有恃无恐?   这会儿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了?刚才不是还给姓方的那小子擦汗吗?擦那么起劲儿,他这一肚子火还没地儿撒呢!   火冒三丈的脑海里,几乎炸了锅,却在暴怒与焦躁中,突然冒出了当日浮山上,她说的话。   我很高兴,您来救我了,没有让我跌入湍流的深渊。   温淡不惊的口吻,没有笑怒悲欢,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这其中的真切。   满腹恼火,转眼泄了一半,紧攥的拳头,也松了劲儿。   忽然之间,倒是涌上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怅然。   怅然之余,竟觉得心头某处空落落的,烦闷,偏又无从说起。   像是当年被不染压着,同她认错的时候。   这么一想,更觉着憋屈。   “我又没犯错”   他扶着额,一阵头疼。   “迟早被气出神经病”   他烦躁地合衣躺下,扯过身侧的被子,咬牙切齿地裹在身上,这会儿还挺想大喊几声泄泄火的,但这深更半夜,惊动了长潋那厮,多半把他当疯子。   于是,权衡之下,他卷着被子恶狠狠地在榻上滚了几圈,愤懑的咆哮,也都蒙在被子里,外头听着也只是闷声闷气的低吼。   然而,当他从一泄怨气的痛快中回过神来,抬起头,却不偏不倚地撞上了站在不远处的一双眼。   她似是刚刚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盅茶和一只瓷杯,波澜不惊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颇为稀罕地,流露出一丝错愕。   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相尬。   “那个”她有些无措地舔了下唇,“我回屋之后突然想起忘了给您留点茶水,这送了些来,我刚刚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你放心。”   说着,她放下了茶壶和杯盏,僵硬地转过身去,打算趁早脚底抹油。   可一条腿还没落地,忽然感到什么东西缠了上来,低头一看,墨藤如鞭,正勒着她的腰,且有逐渐收紧之势。   她脑子里嗡了一下,这一幕实在眼熟。   八年前,她这辈子跟他“初遇”那晚,也是被他背后偷袭来着。   回想起来,那会儿的“绳索”,多半就是无愧。   她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冷意,顿感头皮发麻。   “看见了?”他沉声问。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吞咽了一下,再三保证。   “过来。”他的声音又沉几分。   “真不会说出去的,您心情不好,我可以理解。”   话音未落,腰间无愧陡然收紧,勒得她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过,来。”   这口气,她若还不过去,难保这祖宗不会当场掀了她的屋顶。   她迟疑须臾,缓缓转过身,一步一顿地朝他走去。   这一路她没抬头,也不必抬头,便想象得出,他此时是什么脸色。   堂堂魔尊被人撞见在榻上打滚,还连打好几圈,的确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若凭以往魔尊那些传闻,她被灭口的可能,十有八九。   她突然有些后悔,方才为何要过来给他送什么茶水。   早知如此,不如渴他一晚上。   短短几步路,她愣是走了半盏茶工夫,最后停在榻边,不得不抬头看向他。   “方才都看见什么了?”低沉的声音此时如催命的符,贴着她的耳。   她喉间一咕噜:“没什么眼花,看到一条龙在打滚。”   他眼一眯,“云渺渺,你惹得本尊一肚子火,还敢回来?是觉得本尊不会打你,还是觉得自个儿皮厚,尤为抗揍?”   她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说的不是这码事吧,您要是不愿我泄露今晚看到的,告诉我一声就成,非拿别的事威胁唔!!”   话音未落,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第四百三十二章 : 你再扭一个试试   天阶夜色凉如水,膏烛幽静的屋内,传来“咚”的一记诡异响动,此外,还有一声吃痛的闷哼。   柔软的衣袂挂在床沿,被甩掉的一只鞋,半翻在脚蹬旁。   云渺渺摔得一阵晕乎,睁开眼,发现自己跌在一条胳膊上,虽说比床板好些,却也怪结实的,她一脑门磕在他胸口,撞到了锁骨,疼得头皮发麻,动了动,发现腰间除了无愧,好像还多了什么。   她低下头,盯着腰上那只手看了许久,怔忡地仰起头,撞进一双漆夜般的眼。   “您这是作甚?”她由衷发问。   重黎静静地注视着她,没答话,先翻了个身,将她压到里侧,惊得她心头猛跳。   “哎!我鞋!”   他压根没听见似的,被子一卷,将她也盖在了里面,恶狠狠地收紧了胳膊,她不得不贴着他的胸口,仍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于是,闷声发问。   “您恼恨我,所以现在打算闷死我或者勒死我吗?”   “对,闷死你。”他恶声恶气地答道。   四下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被窝里渐渐暖和起来,云渺渺清了清嗓子,忍不住开口:“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屋”   “不是说了,本尊恼你,要闷死你吗?”他的声音是从被子外头传来的,听不出究竟有几分怒气。   她默了默,从被子下拱出了半颗脑袋,抬眼瞄他。   “闷死人也是要技巧的,留着空隙最多昏过去,得把棉被彻底盖在脸上,不留缝儿才成。”   他没忍住,抄起手边枕头,往她脸上一糊。   疼是有点疼,但到底还是没动真格。   “云渺渺你存心气死我是不是!”   她推开那枕头,撇撇嘴:“这不是顺着您的心意么,又来怪我?”   她动了动,发现自个儿的腰被钳住了,叹了口气,无奈地对他道:“尊上,大半夜的,您便是要谋杀,也先松开我吧,不成体统。”   他冷哼一声:“本尊就是体统!”   她犹豫了一下,认真地同他道,“您这样,算是耍流氓,通常来讲是要吃耳光的。”   他斜了她一眼,没有半点心虚:“那你打一个试试?”   “”成,打不过。   “说吧,您到底想如何?”她也懒得挣扎了。   他顿了顿,似是想别开脸,却发现脖子不太利索,犹豫片刻后,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勺:“本尊这几日抱枕头睡惯了,你今晚就睡这。”   她默了默,有些尴尬:“那您抱枕头去。”   “这里就一个枕头,本尊要垫着头。”   “可我也不是枕头。”   “本尊当你是。”   “”这祖宗是不讲理得,他也从来没讲理过。   原来他不愿睡地上,也不让她上房梁,她也就忍了,好不容易给他换个屋,怎么这么事儿呢?   “回头传到余鸢姑娘耳朵里,误会了您,可莫要来怪我。”她暗暗翻了个白眼。   他呵了一声:“本尊对一个枕头,哪来的邪念。”   方才那枕头应当糊他脸上才对!   她闷声不吭地靠着他,散去了恼火之后,很容易便嗅到他身上的海棠浅香,好闻得她不禁怀疑,他一个龙族,是不是成天拿海棠花泡澡。   腰上的无愧勒得很紧,那条胳膊也没有丝毫松劲儿的意思,起初是有些无所适从,久而久之,竟然渐渐适应了。   她掀起眼皮,悄悄瞄了他一眼,可惜只能看到他滚动的喉结和干净的下颚。   “作甚?”他还是很警觉的,她一睁眼,他便晓得。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说话时声音仿佛穿过了肺腑,在她耳边微微震动,下意识地将目光别开。   “没什么,就是不太明白您到底有几分厌恶我。”   厌恶,这词儿倒不是她信口开河,这祖宗的性子素来不好相与,但她觉察到古怪,是自他们跌入忆川后。   诚然依旧给她做饭,催促她喝药,但眼中隔三差五的鄙薄之色,绝非她的错觉。   她为之疑惑了多日,才从颍川山主口中听说了他那位师尊的事。   仔细想来,她的眼睛既然那么像朱雀上神,魔尊看着她,自然会心有所感。   她是不大喜欢被当做另一个人,还是受人嫌恶的那种,但也没别的法子,说到底她总不能因为他对自己师尊的怨,就把自个儿眼睛挖了吧。   但近日,他留在了映华宫后,她却愈发觉得,他看着她的时候,眼中的阴寒和薄凉,就是对她本身的。   她是当真弄不明白了。   重黎僵了僵,随即问道:“若本尊厌恶你,你打算如何?”   她陷入了沉默,良久,摇了摇头:“不知,就这样吧。”   “什么叫就这样?”   她淡然地眨了眨眼:“世上千万人,喜恶各不同,我本就不是什么人见人爱的香饽饽,哪能要求每个人都瞧我顺眼?您厌恶您的,我做我的,并不妨碍。”   他低笑一声:“你倒是心宽,就不怕本尊一怒之下杀了你?”   她想了想,认真道:“奉劝您还是别这么干,我们凡人命是短,但轮回路上十有八九,我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对您而言,杀跟不杀其实没多大差别,但我师父这人记仇,没等你俩分出胜负,我可能已经轮回几世了,犯不上这么麻烦。”   话音未落,耳边传来一声嗤笑。   极轻,轻到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重黎不说话了,对她一番陈词也不予置评,说了半天,其实也没得到任何确切的答复。   四下又静了,床头的膏烛比她料想中还亮几分,照得人没了睡意,她不由得有些后悔,试着往后退了退,却挣不开腰间的手和藤鞭,离得这样近,一屈膝,便顶到了他,再一抬胳膊,又碰到了他的腰。   诚然她自觉算不得什么温香软玉,但也仅仅是她“自以为”罢了。   重黎垂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动来动去,她想做什么,他也瞧得出,本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招,可她这么一直动来动去,把该碰不该碰的地方几乎都碰了个遍,被褥下一片漆黑,她不晓得自个儿干了什么,他可比她清楚多了!   “云渺渺。”他眼都红了,声音也哑了几分,咬牙瞪着她,“你再扭一个试试。” 第四百三十三章 :可真是鬼迷心窍   她抬起头,正迎上他晦暗不明的眼神,顿时心头一咯噔。   好歹在青楼长大的,这种眼神,她伺候在榻边的时候,便见过类似的。   斟酌之后,不敢再动了。   腰间的胳膊似乎松了几分,但无愧依旧没动,栓她栓得跟对付逃犯似的。   心底有个声音,催促她赶紧低头,可这双眼突然不听使唤了似的,一直盯着他看。   那双漆夜般的眼,仿佛滴入了更浓的墨,将眼底玄龙一族的月纹都遮蔽了,盛着烛光,倒映出她的模样。   茫然之际,他低下了头,贴着她的耳朵,像抱着一颗蛋似的,把她锁在自己臂弯间。   他贴着她的耳朵,念出她的名字时,她没来由地心头一紧。   暖湿的气息烫得她耳垂一疼,手腕同时被攥住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轻,很低,沙哑中透着一丝郁闷。   “你让我很难受。”   她缓了缓,才听清他说什么,也才反应过来,他没有用“本尊”自称。   她吞咽了一下,想把手抽回来:“那您要喝茶么?”   话一出口,她自个儿都觉得这话说得太生硬了,事实上她这会儿,脑子有点乱。   她方才回到屋中,其实已经打算歇下了,可半开的那扇窗,好巧不巧正对着他的屋子。   之前提起余鸢,她承认自己是有些私心的说不清为何,话到嘴边,就忍不住“意气用事”。   回想起来,是有点没事找茬的意思。   斟酌之后,才送了壶热茶过来。   本想委婉地说上几句,能糊弄过去最好,若是不行,便再说几句好话,横竖从前马屁也没少拍。   却没料到会走到这一步   他没答话,她也晓得“喝茶”这话,是个人都接不上,一时无言。   “你就这么呆着,别瞎动。”他沉声道。   “哦。”亏了不夜天那几年,她这会儿算是比他还清楚发生了什么,尴尬之余,不免有些惭愧,“对不住,方才不该乱动的。”   他咬咬牙,没说话。   “不然喝点清凉降火的?我那还有些菊花茶。”   “闭嘴。”他整个人都绷成了一张弓,蜷着身子,抱着她,却又避着她。   说实话,他眼下有些后悔方才为何要“逞一时意气”,把她抱上来。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着实憋屈。   云渺渺能感觉到他不太对劲,前思后想,也不太确定自己方才到底碰到了那些地方。   “您可有法子让自己好受一些?”此事“祸因”在她,但她可没见那些恩客们憋着自个儿,毕竟不夜天是个什么地儿,整个北若城都晓得,故而这等状况,她也是头一回,也没什么好主意。   话音刚落,重黎终于抬起了头,直视与她。   “你不想闭嘴是不是?”   “我”她只是觉得他这么憋着,不是办法罢了。   “本尊当然有法子。”他忽然笑了一声,在她还未细想个中深意之时,便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   那一瞬间,像是有无数烟火,在脑海中噼里啪啦的炸开,比人间盛会还要铺天盖地。   诚然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但云渺渺整个人都懵了。   事实上,重黎也怔住了。   从一气之下,到亲到她,不过一息之间。   他这辈子,虽说多了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孩子,可从前连她的手都不敢主动去牵,更别说亲她,怕是要向天再借三个胆才成。   然而今时今日,她显然落于下风,连打他都没有余力,他全凭着脑子一热就   那晚的记忆比他想象得还要命,在脑海里打转,可也比不上今日全然清醒之时,亲到的触感来得惊艳。   曾经刻薄到气得他恨不得掐断她脖子的嘴,亲起来,居然这般柔软   不可思议。   令人不知餍足。   她错愕地盯着他,似是想开口,却在说话之前,被他封住了口。   比起方才的“浅尝就止”,这一回,她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便被他扣住了后脑,唇齿流连。   他的唇比她想象中要凉,龙族生来便是体寒的,与他灼热的呼吸截然不同,瞬间唤醒了她那晚的记忆。   她的的确确,对他用强了。   “你!唔!”   她回过神来,顿时羞愤恼怒,抬手欲推,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他攥着呢,别开脸,又被捏着下巴强行掰回来,气得她火冒三丈!   “重黎!混蛋你!放放开!”她觉得自己的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他魔怔了似的,仿佛要把她吞下去。   直到她扬起不染,狠狠一鞭!   藤条抽开皮肉的声音格外刺耳,她顿时感到他松了劲儿,赶忙将人推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床尾躲,躲到一半又看见自己腰间的无愧。   同时也看到自己挣扎中凌乱的衣裳,慌忙整理,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重黎从恼怒和中回过神来,稍稍清醒了些,有些愕然地望着她。   她此时的模样称得上狼狈不堪,嘴唇是红肿的,衣领也歪到一边,正戒备地盯着他,仿佛看着一条大尾巴狼。   “你!你!”她在那“你”了半天也想不出该如何开口,那眼神倒是比平日凶了许多。   可这副样子,落在他眼中,简直要命。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将她前世的脸,安在了她今生的身子上。   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若是露出这副神情   脑海中突然当真闪过了那张脸,倔强又固执,死死咬着唇的模样,惊得他心头一跳。   可真是,鬼迷心窍了。   迎面飞来一只枕头,正中他鼻梁骨,虽说不疼,却也一阵酸麻。   他抬眼看向她,对于方才的事,他确实不知如何说。   难道告诉她,他一面恨她厌恶她,一面还忍不住想亲她吗?这不禽兽嘛!   他踟蹰良久,扶了扶额:“我”   “不许说出去!”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您也不准往外传!”   说罢,她便起身往外爬,那脸色,看来时真气着了。   方才那一鞭,她打得够狠,估摸着把自己眼下能使上的力都使上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在流血。   便是如此,也算咎由自取。   她发火的时候,可不会顾忌自个儿下手重不重。   看着她绕过他下榻,心急火燎得仿佛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手里紧紧抓着不染,他敢上前一步,多半就得再挨一鞭了。   然而没等他做什么,她突然直挺挺地从床边栽了下去。   变故之快,重黎连鞋都没顾得上穿,一把接住了她。 第四百三十四章 :夜半失踪   诚然这么接了一把,但她倒下得太过突然,还是磕到了腿。   咚的一声,听着就怪疼的。   重黎皱起了眉,刚想开口,便被她推开了,拴在她腰上的无愧,也被不染解开,眨眼间,她已经退到了三步开外,身法之快,饶是他都没反应过来。   她握着不染,戒备地望着他,半响,跟感觉不到疼似的,转身夺门而去。   重黎坐在床边,一时怔忡。   胳膊火辣辣地疼,掀起袖子看了眼,果然裂了条口子。   神兵与寻常鞭子自是不同的,莫说他这衣裳,便是再裹三层棉被,也照样能抽得人皮开肉绽,避无可避。   他从前使过小聪明,在身上绑棉花包,结果被抽得绒毛乱飞,狼狈之状,把旁观的庚辛上神笑得抱着柱子直捶地。   她今日这一鞭,算是她这辈子得到不染之后,打得最用力的一回了。   气急了啊   他默默地抚着唇瓣,方才的感觉还盘桓在脑海里,诚然不愿承认,但与那晚不同的是,这回算是亲过瘾了。   他若是想追,方才也能拦得住,只是这一步,他到底没能迈出去。   说不上什么惭愧,只是觉得自己此时脑子里的念头,颇不是东西。   一面恨她,恨不得把她从头到脚折磨个遍,再逼着她跪地求饶,一面又想抱她   跟中了魔障似的,只消一靠近,就抑制不住地,想用力抱着她。   更令他头疼的是,还不仅如此。   方才若是追过去,他能拿她怎么办呢?又能说些什么?斥责?嘲讽?   怎么想怎么不是个东西。   罢了。   他躺了下来,合上眼,逼着自己摒除杂念,思索起不周山的事。   虽将此事交代个了霓旌,但毕竟事关长生之血,他可要再去不周山一趟?   另一边,云渺渺一路直奔回屋,啪地甩上门,靠着门板喘了几息,缓缓的滑坐下来。   被磕着的脚踝正痉挛般地疼,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却没几分心思在这伤上。   那一瞬间的腿软,连她自己都没预料到,简直狼狈丢脸到家了。   她抱着双膝,将脑袋埋进臂弯里,深深吸气,慢慢吐出,试着止住心头的狂跳。   刚才那一吻,简直毫无章法,又急又凶,她的嘴唇到现在还是麻的,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好像被吮裂了,有些刺痛。   正因为疼,才没法子用“幻觉”二字自欺欺人。   想起自己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反应,她恨不得赏自己一个白眼。   啃就啃了,她之前不是也啃过他么?   两不相欠这词儿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她懊恼地捶了捶自己的脑门,不由心生烦躁。   懊恼的倒不是自己平白吃了亏,而是明明吃了亏,回想起来的时候,头一个感想居然是这祖宗亲起来怎么是甜的!嘴上抹蜜了吗!还是平日里桂花糕吃多了!   她烦闷至极,从地上爬起来后一滋溜便钻进了被窝里,从头到脚罩了个严实。   黑暗中,她乱成一团的脑子渐渐理清了头绪,前因后果,似乎还挺清楚的,一次可以理解为为了“泄愤”,但那祖宗为何要亲第二次,她就想不明白了。   她苦闷地抓了抓头发,方才被他扣着后脑,用力之大,她简直怀疑他是不是要把她拔成秃子。   她看了看手里的金藤,撇嘴。   早知道他不会还手,方才应当多打两鞭解气的。   不染化作金钏,回到她腕上,她也从被子下钻出来,躺了下来,望着微微晃动的床帏,不免有些惆怅。   至于惆怅什么,她也想不明白。   仅仅是惆怅,没什么缘由。   她这性子,自个儿最是清楚,薄情寡义的,用旁人话来说,就是没长心肝,她并不觉得自己会为什么事有所触动,即便是育遗谷那回,到最后,她也果断地放弃了挣扎。   死得时候,半点感觉都没有。   但近来,总觉着不太对劲。   她试探着自己的灵根,魂胎安稳地待在她体内,并无动静。   与魂胎无关的话难不成怀了身子的人难免胡思乱想?   她思来想去,疲倦也涌了上来,脑子渐渐发沉,明明还不想睡,却又拒绝不了这连番的困顿感。   隐隐感到一丝古怪,可意识却陷入了浑浊。   有个声音缥缈不定,似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唤了一声。   她缓缓地坐了起来,双目如枯,站起了身,似是感觉不到脚伤般,一步一拐地朝外走去。   窗下树影婆娑,闪过一抹素白的衣袂。   云渺渺神识混沌,却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走到了门边,拉开门,踏了出去。   她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脚,它们不听使唤,唯有脑子里那个声音,一遍一遍地唤着“陵光”二字。   她昏昏沉沉地走出了院子,却并未停下,更深露重,迎面而来的寒意都是真实的。   她依稀记得曾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却没有细想下去的余力。   这个声音,仿佛在她身上栓了一根绳,拉扯着她继续往前走。   子时刚过,映华宫已陆续熄了灯火,只留了廊下几盏,晦暗不明。   她盯着眼前的路一直走,却看不清两旁的草木,故而也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何处,只能凭着混沌的记忆,数着究竟走了几步。   头昏脑涨,神志恍惚,耳边除了那声音,什么都没有。   渐渐的,她竟然觉得,那就是在喊她。   陵光陵光   这名字很熟悉,令她不由自主地想回应。   冷湿的水珠打在她身上,有了几分真实感。   眼前黑洞洞的一片,不知前途何方。   她恍然地抬起头,那水珠滴入了眼里,是酸疼的。   要下雨了,得回去   她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又被无边的混沌吞没,再无迹可寻。   顿了一瞬的脚步,再次迈了出去。   身后传来一声细微的碎响,归于夜色中。   重黎是被一阵阴风激醒的,床头膏烛依旧,抬眼望去,门开了一条缝,多半是云渺渺方才出去时没将其关严。   正所谓高处不胜寒,撤去了护持的主峰,比山下更冷,尤其今夜的天色,月黑风高,怕是要下雨了。   他起身,打算去关门,顺势朝着对面瞄了一眼。   并无别的,仅仅是余光瞄见罢了,却见对面居然还亮着灯,顿时皱起了眉。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睡?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牵扯出了用诸多繁杂琐碎强压下的记忆,他顿时感到耳根发烫,干咳一声镇定下来。   诚然这事儿因他而起她也不必气到天亮吧?   他踟蹰片刻,拉开门走了出去。   穿过窄廊,檐下一盏昏暗的灯笼摇摇晃晃,着实扰人心绪,他顿了顿,暗暗提醒自己,此去不为别的,事儿能说明白最好,说不明白,掐个诀儿让她睡过去就成。   他又不是什么君子,手段卑鄙些又如何?   然而,当他清了清嗓子,板着脸停在屋门前时,却发现门没锁,不仅没锁,还开着半扇。   便是盖了再厚的棉被,也禁不住冬夜里开着门睡,他眉头一拧,推门而入。   这间屋子不大,他这几日都住在这,自是熟悉的,喊人无果,他径直走进内室。   屋中烛火未熄,陈设齐整,云渺渺的鞋还在脚蹬上端正地搁着,可掀开床帏,榻上却空无一人。 第四百三十五章 :你盼我死吗   他伸手一探,被子下尚有余温,枕头也有褶皱痕迹,应是离开不久,可半夜三更的,什么事会让人急到连鞋子都不穿便夺门而出?   他环顾四周,周围并无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他就在对面,虽说不能时时盯着,但哪怕屋里的人喊一声,他都能立即察觉。   踏入这间屋子之前,他不曾觉察到任何异常。   既然没有什么动静,人去哪了?   他心中莫名涌起一阵不安,奔出门去,院落空空荡荡,一片寂静。   层云蔽月,四处弥漫着湿漉漉的潮气,路上的泥也湿软不少,赤足踩过的脚印,依稀可辨,竟是朝着院外而去了。   他眉头紧锁,一路追出去,刚踏出院门,便踩中了异物,低头一瞧,居然是不染化作的金钏。   他吃了一惊,登时变了脸色,将其拾起细看片刻,暗道不好,立即顺着脚印寻人。   “云渺渺!”一路跑一路喊,愈发远离映华宫。   被窝都没凉透,应当还未走远,但这雨已经开始下了,没一会儿便浇透了草木,地上的脚印也变得愈发难循了。   他想到长潋同他说的撤去护持,引蛇出洞,心中暗恼。   若真是来取云渺渺性命的,他今夜着实疏忽了,不过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在他眼皮子底下让人消失的?   难道是打算将人引至无人处,再下杀手吗?   “云渺渺!你在哪!!”   雨越下越大,他也越发烦躁,原本掌控在手心里的东西,忽然间没了,愤怒之余,忐忑更甚。   诚然之前将话说得斩钉截铁,但说实话,他眼下也只知真凶身份是玄武上神,其中目的,内奸身份尽然不知。   唯一的线索,是方卓模棱两可的证词,以及她这个鱼饵。   钩才甩出去,饵居然就没了,他这辈子还没丢过这么大脸!   才分屋一晚,就发生变故,是凑巧倒霉还是早有预谋?   他眼下无暇细想,无论如何,先找到人要紧!   今夜的雨虽不似盛夏瓢泼,但其势绵绵不绝,夜风萧肃,没一会儿又转了雪,脚下的路湿滑难行,水洼涨起,淹没了一路的脚印。   他所幸乘风而起,直上九霄,俯瞰整座主峰,而后看到一道瘦削单薄的身影沿着悬崖一步一步地走着,去往的方向,竟是浮昙台。   他看见时,她一只脚已经踏上了浮昙石,手里握着寸情剑,剑锋划过山石草木,星火飞溅。   好不容易寻到人,他当即赶了过去,远远一道亮光偏擦而过,着实晃眼。   他认得,那是寸情的剑气。   风雪迷眼,四下又昏暗,他走近了才看清,当真是她。   一身荼白的天虞山弟子服,连外套都没添一件,赤裸的双足一路走来,沾满了泥垢,裤脚也湿漉漉一片,发上落满了雪,背对着他,席地而坐。   他唤了几声,她都毫无反应,再靠近几步,一道剑气突然落在他脚下,山石崩裂,惊得人心头一颤。   “你发什么神经!”他下意识的退后半步。   却见她终于起了身,摇摇晃晃地站在崖边,着实吓人。   “你!你先往回几步!”他盯着她此时所站的位置,里万丈悬崖只有两步之遥,简直教人心惊肉跳!   眼下不曾瞧见下手之人,只有她。   他不由得想起之前发生的事,霓旌说过,姑娘家对名节甚是在意,她因此事生气,也不足为奇,但这风雪交加的,着实瘆人。   “有话好好说,本尊下回不会突然对你如何了,你走回来些。”   他一口气悬在嗓子眼儿里,连自己都不晓得哪来的耐心,还能好声好气地劝她。   她站在浮昙石边缘,沉默了许久,终于握着剑转过身来。   那双眼中,覆着冰雪般的冷,在剑光中熠熠生辉。   连声音,都像是变了个人。   “阿黎,你来了。”   熟悉的口吻,凉薄的眼神,随着一声“阿黎”,如惊雷落在他心头。   “你是谁?”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金钏。   寸情剑光晃眼而过,映衬得她面色煞白,仿佛一瞬间,让他梦回当年。   她无所不能,无心无情,一手执剑,一手握着瑶碧石,出现在他面前。   “如今连我,都不认得了?”   明明是云渺渺的声音,可在他听来,却像极了她原本的口吻。   漠然一切,高高在上。   “师”那两个字,像是一根不长不短的钝刺,卡在了喉间。   唤不出,也咽不下。   恨意,是陡然而起的针,往他心头狠狠一扎。   “你怎么会在这”他惊愕地望着她,不知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你希望我已经死了吗?”她如是问,“阿黎,你盼我死吗?”   无悲无喜的质问,似乎只是在求一个答复,又似乎仅仅随口一问,他捉摸不透,也从来没猜透过她的想法。   数千年过去,报复她的手段在脑海里过了无数遍,他也曾咬牙切齿地往她的画像上丢过刀子,把她给的璞玉剑丢在箱底吃灰,发誓与她一刀两断。   可她站在那,极有可能中了什么魔障,仅仅只是如此,他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瑶碧石被她攥在手里,因他的靠近,不住地闪着微光,这光亮,映着她苍白的面容,仿佛一片纸,随时会被风吹走。   他有些糊涂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唤她。   是云渺渺,是陵光上神,还是师尊。   四下仿佛冷透了,手指发僵,一阵风来,他嗅到了一阵血腥味儿。   抬头望去,居然发现寸情的剑锋上有血。   是谁的血,哪来的血,他很快便晓得了。   顺着那血迹看去,她半截胳膊都被染红了,未戴剑袖,一眼便能瞧见。   这儿并无旁人,也没人能用寸情伤她,一个荒唐的念头从脑海中闪了过去,而后,他便见她低下头,再度举起了剑,往自己胳膊上比划。   掀起了一截衣袖,他才瞧见她胳膊上已经划了几道伤口,恐怕就是在她背对着他的时候。   一剑下去,血便汩汩地流出来,她要这么划到天亮,人就没了!   怒火不经大脑便直冲天灵,气得他头皮发麻:“云渺渺你在干什么!!”   一声大喝,响彻浮昙台,估摸着映华宫那边也得听见些动静。   她似是被吓了一跳,连带着握着剑的手也跟着一抖,顿时血流直涌!   他脑子里嗡地一下,兵荒马乱的那些年,都不见得有过之这般慌乱,也顾不得她还会不会拿寸情劈他,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捂住了伤口。   血几乎是瞬息间染红了他的掌心,眼下没有药,他除了死死摁住口子试着止血,别无他法。   “疯了是不是!大半夜跑这来自杀!?”他气得恨不得咬死她,一掌拍开寸情,将人拦腰抱起。   “尊上?”而后,怀里突然传来迷迷瞪瞪的声音,“您怎么在这?”   他蓦地一僵,低头看去,她果然已经清醒过来,一脸的茫然。   “我怎么在这?”   脑子里稀里糊涂,却感觉到浑身发冷,胳膊疼得厉害。   低头看去,她的左手正被他紧紧捏着,血不住地从他指缝间渗出来,反观他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你不记得?”他眸光一沉,加快了步伐。   被如此一问,她不禁疑惑:“我不是在屋里?”   “你若是在屋里,本尊就省事了!”他咬着牙,“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可有见过什么人?”   她脑子有些疼,被他一路抱回屋中。   “自己捂一会儿。”说着,他便利索地将她搁在凳子上,让她按住左臂的伤口,跨门而出。   云渺渺有些恍惚,她能清晰地记起的,只有她从他屋中出来,打算歇下的片段,她睡着之前,还发生过什么吗?   她这伤怎么来的?为何会在浮昙台?   好像听到了谁在说话。   稍加细想,她便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止不住地反胃感接连涌上来,她下意识地往外跑,却在跨出门之前就软了腿,扶着门栽倒在地! 第四百三十六章 :她的心像是被狠狠掐了一把   重黎拿着伤药回来时,瞧见的便是她倚着门,吐得面色煞白的样子,单手撑着身子,已经无暇顾及手腕的伤,血流了一地,连他回来了都没留意到。   才割了腕,又闹成这副样子,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步都不能走开。   他上前将人抱起来,送回屋内,一脚带上门。   把人放下后,借着烛火,才留意到她双唇发紫,又咳又吐。   “怎么回事?”他立即去探她的脉象,乱成一团。   云渺渺咳得头昏,着实难受,似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来。   “先别说话了。”他无端一阵烦躁,声儿低缓了些,抬手拍了拍她的背,给她顺气。   吐成这副样子,还指望她能把事情说清楚吗?看她方才的样子,八成中了魔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亏他还以为她突然恢复记忆了   云渺渺却在此时抓住了他的袖口,将他扯过来。   明明已经没剩什么气力了,却还是固执地抓着他不放。   “你不是不是问我可能想起什么吗”她连声音都哑得像是被撕开了似的,着实吃力。   重黎咬咬牙:“想不起来就别勉强了,看看你这副样子!”   她摇了摇头,使劲儿拽住了他。   “我方才方才突然想起来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撑住了身子,“血的气味”   他眉头一拧:“你这胳膊都划成这样了,会没有血味儿?”   她又咳了数声:“不是我的我最后能想起的,就是血味儿,但不是我的。”   她虽虚弱,却斩钉截铁地望着他。   重黎顿了顿:“你的意思是,你失去意识之前,闻到了血味儿?”   她点了点头:“没错”   他霍然起身:“真敢在映华宫拐人,长潋就一点察觉都没有?”   她慌忙拉住他:“您要去找师父?”   “废话!他撤的护持,自个儿心里到底有没有数!”今晚若不是他心血来潮到她屋里看一眼,她是要流血而亡还是坠崖身死?   “不行。”她虚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却依旧没放手,“若真是那内奸对我下手,说明这几日的布置没有白费,那人还是不敢闯入映华宫闹事,才会动用如此手段将我引出去,我今日没死,那人定会另寻机会,此时将事闹大,只会前功尽弃!咳咳咳!您别胡闹”   “本尊胡闹?”他气得肺疼,“你如今这副样子,还能经得住折腾?告诉你师父,若是没把握,立马打消这馊主意!一个内奸,本尊把天虞山翻个个儿给他找出来!”   “您别!”她吐得眼前发黑,却是不敢松他,“您听我听我说一句吧,方才您回来之前,我仔细想了想,与那邪祟交手时,我一直十分谨慎,任何邪气,也都逃不过我师父的眼,映华宫中若没有法子给我下咒,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上回我与您一同去剑冢,被拉入虚梦千年,我在山洞中见到朱雀上神的尸体时”她有气无力地同他细说,“那个时候,我窥见了上神的记忆,昏过去一小会儿,醒来时那邪祟玄武上神就在一旁,倘若就是那时候,我防不胜防。”   回想起当日发生的一切,她愈发觉得还有蹊跷。   以他之能,要杀她可以更为直接些,却偏偏要大费周章地陷害她,借方卓引她过去,这一切若不是偶然,便是步步为营。   为何要让她陷入众之矢地?为何悬在剑冢?为何要用虚梦千年?   将这诸多的“巧合”连在一处,她脑海中忽然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她被所有人误解为魔族奸细后,不得不在暗中彻查此事原委,也因此踏入剑冢,见到山洞中的尸身。   即便那日没有魔尊跟着,她也迟早会怀疑到剑冢。   剑冢,才是他想让她去往之处。   无论是方卓还是虚梦千年,都是将她引到朱雀身边的饵。   他想利用她?   可天虞山那么多资质上佳的弟子,为何偏偏是她呢?   还有她眼下的“古怪”,想必也绝非偶然。   她神色凝重地看着重黎:“不仅是内奸,朱雀上神的尸身,只怕还在天虞山中。”   闻言,他面色一变:“那日之后,后山剑冢可被你师父搜遍了。”   什么都没有。   她摇摇头,笃定道:“还在的,我也不知怎么说,但一定还在。”   诸多的蹊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逐渐连成一线,她和那位早已逝去的四灵之首间,似是还有别的关连,虽不知那邪祟究竟在她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但若能凭此找到上神的尸身,未尝不值得赌上一把。   “难保下手之人还在主峰附近,若是察觉我并非任人宰割的鱼肉,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只会将刚露头的鱼又吓回去,我今日起便留在屋中,装作重伤在身,明日另寻机会告诉师父,让他老人家多加小心,我怀疑真凶另有图谋”   说着,又忍不住剧烈地咳了起来。   重黎看着她屈身忍耐的样子,心头一股子火郁结不下:“你这叫哪门子安然无恙”   他转身欲走,她惊得当即拉住。   看她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他嗤了一声:“本尊不是去找你师父,再过几个时辰天该亮了,今晚说和明日说,有什么分别?”   “那您”   “拿药。”   她将信将疑地松开手,看着他朝桌边走去,果然是去拿药了,才稍稍舒了口气。   方才想到这一切之间可能另有蹊跷时,她便决定了不能打草惊蛇,之前闻到的血味儿极有可能就是用来“控制”她的东西,要等到下回施法,才有机会人赃并获。   她思索着如何揪出内奸之时,重黎拿着药,扯了把凳子坐在她面前,将她的左臂拉了过来。   当真是,血淋淋一片。   方才她蹲在地上吐,才止住血的伤口又裂了开,又拉扯了这么久,瞧着简直惨不忍睹。   他的脸色几乎是眨眼间就沉了下去,比平日里凶巴巴的样子骇人多了。   “忍着点。”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扣着她的手腕,一点一点将那些血痂与袖口粘连的地方撕开。   痛,是抑制不住的真切,她的眉头顿时皱成了一团。   许是晓得即便慢些轻些,也是一样的痛,他的动作很利索,咬咬牙,好歹能忍过一时。   将袖子撕开后,他凝了些水,清洗血污,顺便把她脚上的泥也一同清理了。   寒冬深夜,她从这儿走到浮昙台,双脚冻得通红,好像还有些肿,之前撞到的脚踝处淤血没好好揉开,又受了寒,已经青了一圈。   从前没觉得疼痛能压垮一个人,至少她不曾如此,便是痛得直冒冷汗,也能忍着不发出任何声响。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他忽然在此时抬起了头,似是随口般问了句:“不疼吗?”   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心口像是被狠狠掐了一把,能拧出水来。   半夜莫名其妙淋着雨到浮昙台,什么都想不起来,能连想到的,只有一个接一个的蹊跷和未知的阴谋,直到方才,整个人都绷得如同一张拉紧的弓。   他这句话,却像是硬生生把那弓弦放回了远处,令她恍然想起,已经没事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我欠你什么了   她没吭声,也不道一句疼,重黎看了看她微微皱着的眉,到底还是收敛了点力道,将药先给她抹上了。   方才没找到包扎的纱布,他想了想,把里襟的衣摆给撕了。   瞧着他驾轻就熟的样子云渺渺不由怀疑他是不是存心看这衣裳不顺眼。   包扎之前,重黎看着她手腕上的血口子,默然不言。   上头的几道其实割得不深,应是划的时候多少感到了疼痛,无意识地收了劲儿,只是这最后一道想来许是被他喊的那一声吓着了。   他暗暗叹了口气,帮她包扎好。   云渺渺看着胳膊上缠得齐整的布帛,有些诧异。   “怎么?”他拧眉。   “确实是熟能生巧。”   她的脸色渐渐好转,也不再咳嗽呕吐,仿佛方才那阵难受劲儿只是一时的错觉,不过瞧着还很虚弱,连站起来都颇为费事。   “朱雀上神的尸身若还在山中,难保长生之血的下落不会泄露出去,还需尽快将其找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个时候,她倒是觉得自己还算清醒,此事孰轻孰重,自然也是明白的。   四灵之首的尸身,光是搁在那,便是无上至宝,何况论辈分还当称一声“师祖”。   拜入天虞山之前,只是冲着此处名声以及保命的念头,如今才晓得天虞山乃至她师父,与上古神祗还有这般渊源,没记错的话,给她的不染,从前也是朱雀上神的法器   想到此处,她下意识地探向手腕,没有金钏,顿时一惊。   “在这。”重黎将那三圈金钏递到她面前,器物有灵,眨眼间便回到了她腕上,“院门外捡到的,看来是想留个信儿。”   说着,又摸出那条编着瑶碧石的手绳,给她重新系上。   “这东西近日不要离身。”   这枚瑶碧石是如何回到她手上的,他跌入忆川后也一并想了起来。   当日他赴往不周山,取出无尽时出了点差错,拖着一身的伤落在北海白辛城外,一路浑浑噩噩,记忆也是在那时缺失的,恰好被她救起,也算是孽缘未尽吧。   他想不起这块石头怎么来的,不过瑶碧石确实有着驱邪避灾之用,瞧她可怜兮兮的,便随手给了她,却没想到是“物归原主”。   这世上啊,还当真有着如此可笑的巧合。   不过今日能这么快找到她,他的确也借了瑶碧石的气息。   既然不止是块破石头,物尽其用也未尝不可。   “这块石头一见您就发亮,您在里头掺了什么吗?”她这么一问,重黎也面露狐疑。   “没有,本尊没动过手脚。”他从拿到这块石头那日,便只是当做信物随身佩戴,那时是挂在脖子上的,毕竟这东西若绑在手上,怎么看都像姑娘家的首饰,他可没那脸。   但除此之外,他的确没多做什么了,尤其是知道了自己的来历后,愈发觉得她当日不过是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就给了他,算什么师门信物。   没听说过哪儿的瑶碧石会发光,从前也不曾出现这等状况,可这些年,他一靠近她,这石头就没完没了地闪,不知何故。   不过既然如此,也是个防范的法子。   “尊上,我有些困”她刚吐完,腹中空空,又酸又涩,难受之余,又觉眼皮沉得厉害。   方才将她抱回来的时候,重黎便觉察到她体内灵气涣散,脉搏紊乱,不知到底中了什么咒术,损耗的居然是她自身的精元。   一番折腾下来,自然会感到困倦。   然而这股困意,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眼看着她眼皮耷拉了两下,脑袋一歪,便栽了下去。   他匆忙伸手接住,才免于她一头磕在桌沿上的结果。   便是如此,她口中还含含糊糊地念着:“明日告诉师父还要小心梼杌那边,幕后之人将它放出来,应当另有打算,便是一具尸体,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种事凭你师父的脑子,不至于想不到。”重黎瞧着她这副什么事都放心不下的样子就莫名来气,低头看看她冻得通红的脚,又上几分火,俯身一把将人抱起,挪到了榻上。   落在身上的雪都化成了水,她眼下头发湿漉漉的,身上也没好到哪儿去,袖子拧一拧,多半能挤出水来。   穿着这样的衣裳睡下,十有八九得病一场。   他低头看了看,她靠着他的胳膊,意识已经模糊了。   “醒醒,先把湿衣裳换了,霓旌不在,这没人帮你。”他抖了她一下,没将人抖醒。   她哼哼了两声,抓住了他的衣领。   他眉心一跳:“是换你自个儿的衣裳,别动本尊的。”   这回,她彻底不动了。   他额角青筋直崩,想着索性不管了,不是个仙门弟子么,被子裹一夜死不了,她从前跟铁打的似的,骨头连断好几根,后来还不是举着不染抽得他上蹿下跳。   他救活她,本来就是为了折磨她的,只要留口气儿在不就完了,长潋那厮也只是托他护着她性命罢了,至于病不病的,与他何干?   怀里的人似乎有些难受,在他胸口蹭了一下。   “阿黎疼”   游丝般的声音,夹杂着与往日全然不同的一丝温软和委屈。   她冻僵的脚还挂在床边,凉得惊心。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那,许久,缓缓地合了合眼,似是在咬牙切齿地恨着,却又小心翼翼地抱紧了。   “欠你什么了我”   他将人转过来,扶好,绷着脸伸手解她的扣子。   天虞山弟子服,算是难得一见的柔韧料子,上身轻如羽,却可抵寻常刀枪,里外三层,仙姿道骨,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除去腰封剑袖这等细节,乍一眼看去,这身衣裳其实和多年前的昆仑弟子服极为相似。   不必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这衣裳瞧着好看,但脱下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几处纽扣和系带需得按顺序先后打开,否则只会缠在身上,缠作一团。   他捣鼓了好一会儿,连第一层都没给剥下来,,一气之下索性三层一起撕了,只留了件未曾被雪水浸湿的中衣。   她似是感到了冷意,下意识抱住了离自己最近的“暖炉”。   重黎看着被圈住的腰,一时错愕。   犹豫片刻,他将撕下来的衣裳丢了,勾住她的膝窝,将她搬上了榻,这回,能盖上被子了。   只是这颗湿漉漉的脑袋,可还在他胸口蹭呢,衣裳弄湿倒是其次,反正也是从长潋柜子里随手拿的,那小子也不缺这一件。   但是她这么蹭来蹭去的,衣领一不留神便滑下去半边。   他将被子往上扯了扯,把她连着脖子一起盖住,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掰她的胳膊。   诚然她有别的打算,但今晚发生的事,他得知会长潋一声,映华宫是他的地方,徒弟被人下了咒,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古怪之处颇多。   但腰上的手瞧着瘦弱,力气却不小,他再试点劲儿,她突然蜷缩了起来,整个人像是虾子似的往他这边缩,额上直冒冷汗。   他吃了一惊,听到她口中呓语,细弱蚊吟,俯身去听,说的仅一字。 第四百三十八章 :她的阿黎   “哪里疼?”他头一个想到的是她的胳膊,但掀起被子一看,却见她的手捂着脾胃处,痛得浑身抽搐。   若不是疼到忍不住了,也不会连昏睡过去都在呻吟。   想起她方才吐成那副样子,只怕是腹中绞痛,忍了好一会儿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桌上的茶水,都凉透了,且此时喝茶,多半会更为难受。   他抬手招来一只杯子,凝了一杯水,想了想,又施法用火烘热,把她抱起来,搁在腿上,一点一点喂下去。   喝了点水,她面色稍缓,也依旧难受得厉害。   胃疼这病,他从前还真没想过会发生在她身上,倒也不是他疏忽,恢复记忆后,她那副天打雷劈都不定能动她分毫的样子历历在目,谅谁能信堂堂四灵之首,也有胃疼到抱着人不撒手的一天?   她比他想象中还要轻,这些年就跟没吃过饱饭似的,不过之前在白辛城好像更瘦,但她那会儿人也小,他也没多想,凡人小丫头瘦弱些,不足为奇。   又不像那些山精妖怪养孩子,一顿要啃一头牛。   但时至今日,她抱在手里,居然还跟没重量一般,手脚还很凉,脚丫子贴着他的腿,简直像敷了一冰块。   她转世之后体寒,他在冰山地狱那回就见识过了,可被子裹了好一会儿,她的身子居然还是冰冰凉的。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幸好,不曾发热。   一口气还没喘出来,转念一想,又觉更为古怪。   寻常人受了寒,多少会发热发汗,将体内寒气排出,她这般,岂不是把寒气都锁在了体内?   即便不论这些,再这么下去,她盖多少层被子都是白费功夫。   他将被子重新拉回来,给她掖好,又解下她的发冠,将湿漉漉的头发放下来,烘干,而后伸手包住她的双脚。   许是手足回暖,脾胃也渐渐好转,没那么疼之后,云渺渺吃力的睁开了眼,朦朦胧胧中,看到的是一张紧绷的臭脸,漆夜般的一双眼里,藏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思绪。   她靠在他肩上,只觉得又暖又舒服,比枕头让人安心许多。   不知是梦,还是真实,她眼前的人,好像渐渐变了模样。   更干净。   更稚嫩。   也更温柔。   白衣玉冠,是清清朗朗的少年郎。   她有些怔忡,不解,却又似乎很清楚。   这是她的阿黎。   这个念头,仿佛滋长的心魔,让人陷入惶惶不安。   一切都像幻觉,什么都是假的。   只是一眨眼,他就没了   她有些慌张,说不出的慌张,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越来越远了,她使劲儿抓着他。   微弱的声音,哑得让人心疼。   重黎看着自己被紧紧攥在她掌心的衣领,都快揉烂了,也不肯撒手,怀里的人细细地颤抖,他还当她是冷的,看来又不止如此。   慌得简直不像她。   她半阖着眼,目光涣散,不像是已经清醒过来的样子,只是这眼神,总冷不丁地让他想到从前。   僵在半空中的手缓缓地落在她头上,往怀里摁了摁。   “不怕。”他叹息着应声,“我没走呢”   话音未落,突然感到脖子一疼,惊得他顿时僵住。   她居然还咬了他一口!   片刻之后,她撒了口,他摸着脖子上一排牙印,错愕地瞪着她。   “你属狗的吗!”   这一口咬得怪狠,都见血了。   好些年都没照过镜子,这回他化出水镜看了一眼,果然,没少使劲儿。   他眸光一闪,将头偏了几分,在这圈牙印旁,又看到一排印子。   只是陈年旧疤,只留下了深深一圈的痕迹。   他可不是那些肉身凡胎,寻常兵刃根本不可能在他身上留下伤口,更不必说疤痕,还是在脖颈侧边,真是什么神兵利器,刺中了这,他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可这道伤口,他却没什么印象。   之前沐浴时也瞧见两回,但没想起来,也就不了了之。   直到今日,猝不及防被她啃了一口才发觉,这伤怎么瞧着也像是被谁啃出来的?   他过去被咬过?   谁敢咬他?   没等他想明白,云渺渺头一歪,彻底睡了过去。   只他一人茫然困惑地坐在榻边,还得给她暖着脚,努力思索着他到底被谁咬过。   翌日天明,云渺渺从昏昏沉沉的困意中醒来,发现自己身上虽说裹着被子,却也只剩一件中衣蔽体,挨着的不是褥子和枕头,而是结实的胸膛,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截皱巴巴的衣领,暗金的龙纹都给她抠裂了,足以见得这手使了多大劲儿。   近在咫尺的,是好闻的海棠花香,她腰上挂着一条胳膊,双脚还被人包在掌心,暖烘烘的,她倒像个球,被人捧着。   她虽不记得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但也晓得,便是睡相再差,也不至于滚到这祖宗身上。   看了看自己的处境,手居然还抱着人家的腰,心头顿时涌上种种猜测,昨晚经过,断断续续地浮现出来,她愈发心虚,本想悄悄下去,可惜重黎睡得浅,她一动,他便醒了。   “睡着了不消停,醒了也不老实?”   从头顶传来的声音,惊得她心头一咯噔,正欲收回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他坐起了些,一夜没敢动弹,半边身子又酸又麻,顺势环住她的腰,免得人往后倒,又得摔下去。   她怔忡地望着他:“您昨晚没睡好?”   “你说呢?”他揉着眉心,呵了一声。   她看了看自己,不由尴尬:“我很重吗?”   他不予置评,动了动手腕。   重倒是不重,只是夜里睡相太凶,差点把他腰勒断。   见状,她赶忙从他身上下来,没留神脚伤,又重重跌了回去,恰好撞在他酸疼的腰上。   “嘶!”他一口气抽回嗓子眼儿,咬牙看向她,“云渺渺你是不是想废了本尊的腰?”   “啊对不住对不住”她手忙脚乱地避开,又瞥见他脖子上的一圈齿痕,顿时愣住,“您被谁咬了?”   重黎一脸不可思议:“这屋里除了本尊和你,还有别人?还是你觉得本尊的脖子已经灵活到能转过来被自个儿咬一口了?”   她吞咽了一下,“我咬的?”   他不做声,就这么看着她,意思不言而喻。   “这为何啊?”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问本尊?”重黎面露鄙夷,摸了摸脖子,血早就止住了,但他昨夜没清理,就是要她自个儿看看。   她居然问他为何?   这边还未理出头绪,长潋和霓旌已到门外,霓旌是女子,自然没什么可避讳的,见门没锁,便有些疑惑,推门入内。   “渺渺,起来了?”   她这两日帮忙拾掇屋子,算算日子,尊上昨晚就该去对门睡了,如此,更无所顾忌。   然而,她刚走到内室门外,便僵住了。   身后的长潋面露疑惑:“怎么?”   她一脸尴尬地冲他笑了笑:“你是做师父的,自个儿瞧瞧吧,我就不掺和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 :再锋利的敌刃,比不上背后含笑的一刀   长潋心生狐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便走过来看了一眼。   这一眼,令他当场黑了脸。   靠在床头的重黎衣冠不整,云渺渺只穿着一件中衣,散着发,像是刚刚睡醒,面上泛着红,似是欲言又止,而地上,是一堆被撕得没法穿了的天虞山弟子服。   此情此景,气得他当场拔出了泰逢剑,冲入内室,一把将人从榻上提溜过来,用袍子罩住。   “重黎!你对她做了什么!”   泰逢剑直逼眉心,凌厉的剑风掀起了他两缕碎发,当场在他眉心留下一道小口子,血嘤嘤地冒了出来。   云渺渺吃了一吓,忙拉住了长潋:“师父!您这是作甚?”   长潋气得脸发青:“这臭小子敢轻薄于你!胆大包天!”   轻轻薄?她愣了愣,错愕地看向后头的霓旌。   “你跟师父这么说的?”   霓旌摊了摊手:“我可没,他自己这么认为的,你们这一地的衣裳,也太容易招惹误会了。”   她这才留意到地上的衣裳,确实给撕坏了。   她记得自己昨晚回来时,身上湿透了,应当是换下来的至于为何会变成这样,恐怕要问问魔尊。   另一头,重黎看着眼前的剑,眉头微皱。   躲,显然晚了些。   他索性舒了口气,低笑一声:“怎么,这是终于忍不住要劈死本尊了?”   长潋恨得直咬牙:“混账东西!这可是映华宫!你竟敢对她”   一时气急,他当场与他动起手来,泰逢势威,还有二人在旁,自是不能轻易动用,但拳脚相加,也没半点手下留情的意思。   这二人打起来像是积愤已久,互不相让,霓旌早早将云渺渺拉到后头,以免殃及池鱼,趁机向她打听昨晚发生了什么。   看着她挤眉弄眼的样子,云渺渺便晓得师父定然又给她带偏了。   “你们哪日能在动手之前先问个明白,我才真要烧高香了。”   她焦急地看着还在她床边打架的二人,都说冤家路窄,他俩这些年互相捅刀子的事儿也不见停,这会儿更是恨不得将屋顶掀了。   交手之中,她数次瞧见长潋扣住了重黎的胳膊,惹得他直皱眉。   那位置好像是昨晚被她抽的地方。   长潋一拳挥出,突然被一道金藤捆住了腕,力道顿时卸去一半。   看着眼前的不染,他不由一怔,反倒挨了重黎一拳。   “别打了!”云渺渺忍着脚伤,拦在二人之间,捡起了地上的衣裳,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你二人先坐下吧。”   劝住了架,众人转到外面坐着,虽说不再动手,可这二人依旧相看两相厌地坐在最远的两侧,不稀罕看对方一眼。   长潋拳头攥紧,骨节发青,重黎手里的杯子都快掐裂了。   云渺渺和霓旌坐在二人之间,都能感到杀气。   “这俩人从前是怎么在一起修行的啊”霓旌啧啧称奇,压低了声音同云渺渺嘀咕。   对此,云渺渺亦是头疼得很,可看着这二人,又觉得这等局面司空见惯。   她摇了摇头,而后心平气和地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长潋。   重黎时不时插上几句,补齐了她记忆模糊的部分。   他不曾提及如何被她咬了一口的事,她自然也没说,只道是她昨夜受了寒,靠着他暖暖身,不留神睡了过去。   前半夜发生的事,更为紧要。   她闻到一股血腥味儿后便失去了意识,离开屋子,此间到底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一概想不起来,唯一确信的,是幕后之人已然等不及她“醒来”,便急于下手。   “难道那人已经知道主峰的护持已然撤去?”霓旌也没料到昨夜会发生如此变故,连一点征兆都没有,如此胆大妄为。   “应当还没有。”长潋摇摇头,“主峰已无护持的消息,连清风都不知晓。且若是觉察到主峰畅行无阻,何须将人引到浮昙台下手?”   “这么说那人还不知?”   “昨日不知,今日可就难说了。”重黎看了长潋一眼,正色道,“映华宫附近有护持之术,天虞山多少人知晓?”   长潋思索片刻:“几乎人尽皆知。”   主峰之巅,寻常弟子未经准许不得擅入,虽是天虞山门规之一,但其本身,也有着威慑之力,这道护持之术,在众弟子之间流传已久,出于对掌门的敬畏,无人敢轻易越界。   “既然晓得,定会有所顾忌。”重黎道,“昨夜之举,多半是为试探,若是个聪明的,这会儿应当已经发觉,并无术法阻拦了。”   诚然不合,长潋也不得不承认,他言之有理:“出此意外,的确始料未及,渺渺已经受了伤,可要再等些时日?”   他的意思,自然是重施术法,护住整座映华宫。   话音刚落,便遭云渺渺阻拦。   “此事部署至今,就是为了抓住内奸,若是一直没有动静,反倒令人心焦,那人昨夜对我下手,试探不成,定会有所警觉,但主峰护持之术消失,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要杀我,近日定会再来,此时封山,会错失良机的师父。”   “可你这回差点丢了命。”霓旌此时也不再如平日里笑吟吟的嘴脸,郑重地看着她,“以你的状况,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设想。”   “我晓得。”云渺渺点点头,转而看向长潋,“师父,朱雀上神的尸身极有可能还被藏在山中某处,幕后之人想要的,绝不仅仅十条性命,若能抓住其同党,或可弄清其目的。”   长潋沉思良久,道:“你有把握将人引出来?”   “并无十成把握,但也可添一把火。”她道,“师父可将我昨日遇袭的消息放出去,告诉天虞山上下所有弟子,我救出方师弟之前,已经对内奸一事有所怀疑,将方卓的证词也一并放出去,天虞山女弟子中藏有内奸,这一流言定要传开,谈及我可有醒来时,只说一句我已对身边同门起疑,内奸定在其中。”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斩钉截铁。   霓旌眉头一皱:“你觉得内奸是你身边的人?怀疑是谁?”   云渺渺面色凝重,摇摇头:“眼下还不能妄言,但既然能三番五次嫁祸于我,让我身陷流言,又找不到确凿的证据,从我回到天虞山,便像是一步一步走在某人铺好的路上,与我疏离之人,可没有这等本事。”   她这几日,一直在质疑每一处细微的线索,从流言四起,到命案嫁祸,虽有真凶猖獗,但若是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绝不可能发展得如此之快。   她入天虞山十年,认识的弟子不少,但平日里有往来的却不算多。   再锋利的敌刃,比不上背后含笑的一刀。   她也曾无数次否定过,但昨晚之后,她不得不重拾这份怀疑。   那内奸,很清楚她住在何处。   即便不知映华宫护持已撤,也有把握将她引去浮昙台。   “她若是不想暴露身份,这几日定会再来刺杀。届时一举拿下,或可问出上神尸身下落。” 第四百四十章 :剑冢的秘密   云渺渺昨夜遭袭的消息不出半日传遍了天虞山上下,负责主事的长琴自是头一个晓得的,若非长潋亲口所言,她岂能轻易相信,堂堂天虞山主峰,居然由得人来去自如,传出去,颜面何在。   然这消息跟长了腿似的,她还未传令下去,几乎半座山的人都晓得了,其速之快,较之云渺渺那回有过之而无不及,头疼之际,多少也起了疑心,回想今晨长潋同她说的那些乍一听还有些模棱两可的话,皱起了眉。   “师父,那贼子可太猖獗了。”言寒轻满腔愤慨,据步清风所言,云渺渺可还在“重伤昏迷”中,此时下手,趁人之危,简直卑鄙无耻!   一旁的孟逢君也皱起了眉:“依掌门所言,云渺渺应当已经猜出了那内奸的身份,如此一来,比起受了控制,不一定能想起什么线索来的方师弟,她自是首当其冲。掌门那边就没什么对策吗?”   若真被此人得了手,内奸的线索可又断了。   长琴面色发沉:“映华宫外应有护持之术,按理说不至于出现如此危险,除非”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眸光一深,却并未同弟子言明。   “虽说千钧一发,但至少得到了新的线索。”   “师父是说那内奸是个女子的事?”孟逢君面露狐疑,“此话可靠吗?可有证据?”   长琴也并不能就此笃定:“没有证据,只有证词,但想必不会是空穴来风,你二人暗中留意,近日谁接近过主峰,风华台那边也不可懈怠,任何发现,即刻回报,切勿打草惊蛇。”   二人互觑一眼,应声领命。   “端华长老可有消息?”她又问。   孟逢君目光凝重地看了她一眼,着实犯难:“还未发现端华长老的行踪,已经四日了,师父,其他门派的人对此也有所怀疑,是否先设法给个交代?”   她言下之意,多少编个借口糊弄过去,那些闲碎之词,她挑挑拣拣,才敢说与她听,便是能管得住本门弟子,也堵不住诸多质疑之声。   一个长老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失踪,绝非偶然,甚至有怀疑天虞山存心包庇,嫌疑更甚。   可从始至终,端华长老当真是音讯全无,山间大小诸事,应付各派掌门,搜寻真凶,皆是长琴亲力亲为。   掌门虽有相助,但似乎总是几个时辰,便突然不见了踪影。   甚至不如中皇山那个骚包大弟子见得多,这等状况下,便是一无所知,也能觉察到其中的古怪。   天虞山近来频繁变天,雨雪交加,护山大阵竟愈发薄弱,她曾向步清风旁敲侧击地打听过掌门近来可有异常,都被避重就轻地绕开了。   步清风素来不会撒谎,都不必与他多么相熟,便能瞧出他目光躲闪。   他有所隐瞒,看来错不了,但他这性子既然不肯说,这其中多半还有掌门的意思,他们这些做弟子的,不宜多问。   只是这般局面,不知师父还能撑多久,更不知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看着窗外昏沉的天,她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正月雪连天,她已有十年不曾见过这般景象了,娘说过,这天色,是灾厄之兆。   长琴疲倦地揉着眉心,叹了口气:“不必理会这些谣言,眼下人心惶惶,找到真凶之前,什么借口都会惹来非议,不如不费这劲儿,端华长老的下落,你二人暗中留意便可,找得到最好,找不到我想法子。”   她这几日疲于应对缉拿真凶之事,分身乏力,凭她对端华的了解,那小子的行事作风与他平日里严苛的样子相差无几,无故失踪四日,绝不可能,但他到底在做什么,她眼下也没什么头绪。   数次前往余音阁,皆是无果。   连余念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是师父忙碌,许是无暇顾及。   这话反正她是不信的,自己的弟子也能抛在这,那小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她头疼之际,言寒轻上前一步:“师父,这几日各派打算入剑冢搜查,但剑冢内剑气凌厉,多半只能从中抽调精锐,以灵气护身,硬闯一番了,师父以为如何?”   长琴呵了一声:“都已经打算好了,才让你告知我一声,这些人可真是不晓得天高地厚,真当天虞山剑冢是自家后院,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看师父的脸色,言寒轻晓得她并非一时气话,但剑冢他也只远远看过一眼,半山草木葳蕤,半山荒芜剑林,此景放眼天下,也就天虞山这么一处了。   门规森严,不想挨戒鞭挨得一身血口子,谁都不会想不开往那地儿去。   且剑冢中据传都是些野性难驯的利刃,千年不肯认主,只能封存在此地,不称手的法器,自然也没人要。   但这座剑冢,他的确有些好奇。   “师父,剑冢里是不是有什么宝贝啊?不然这么多无主之剑,白白搁在那,又不许靠近,有何用呢?”   闻言,孟逢君也瞄了长琴一眼。   多言是有些冒犯,但言寒轻这回问的,也是她踟蹰两久,一直想打听明白的事。   此时屋中只他们师徒三人,她难得没有出言斥责这个口无遮拦的师弟。   长琴看着二人,沉默了片刻:“真想知道?”   二人互觑一眼,点了点头。   长琴无奈地叹了口气:“同你二人说说也无妨,横竖为师也是从诸多传闻中听来此事,上古有言,天虞山乃朱雀诞生之处,千万年受天地灵气所佑,无病无灾。   混沌鸿蒙,天地初开,四灵追随父神分六界,辟八荒,手中却无长物抵御无数自深渊中涌出的妖兽,朱雀上神以山河为炉,辟出一处剑池,就在天虞山间,后来演变为如今的剑冢。   剑池中汇集无数精铁秘宝,炼化成刃,被分给了当时各路仙神,传闻如今在剑冢中,还留有几把上古神兵,至今不曾认主。   剑池千万年来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冶炼法器,兵刃戾气也日渐堆叠,将草木吞噬一空,寻常人踏入一步,便会被无形的剑气凌迟分尸。”   “既是上神所创,为何会有如此可怖的戾气?”言寒轻甚是不解,仙神在世,难道不是济世救人,慈悲为怀的吗?   长琴摇了摇头:“父神分六界,最初并未给任何一界定善恶,七情六欲,都是世人自己结出的孽与缘,如今人们吃斋念佛,觉得神仙都是心存仁善的,也仅仅是凡人的一己私念,就连咱们这些修仙之人,最初也是先入为主地觉得,为仙者,应当如何如何,可这些话,何尝不是我们揣测出来的?”   这话令二人俱是一怔,细想下来,数千年来根深蒂固的念头,追根究底,到底是从何人何处沿袭下来的呢? 第四百四十一章 :本尊今后,就睡在这屋   “当世的仙家,大多都是凭着不懈的修炼,终得道位列仙班,可最初的上古仙灵,却都是自诞生于世,便注定了自己的职责,这与心思良善还是邪恶无关,那时的确没有这样的是非差别,神所为,便是正,忤逆,便是邪。”   她一字一句地说下去,几乎颠覆了二人以往的认知。   “博爱之心,对于上古仙灵而言,亦是与生俱来的,只是这种博爱,并非善意,并非垂怜,他们所爱是天地众生,而非某一个人,这就意味着他们所做的事,与咱们如今的认知,定有偏差。   上古之乱,妖兽肆虐,连带着各界受难,人间与地狱无异,妖兽邪念,一旦沾染,便会丧失理智,醉心杀戮,再无转圜的余地”   她说到这,言寒轻与孟逢君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三青鸟的模样。   吞噬妖兽,连自身也堕于污秽,为天地所不容,在那暗无天日的地底,被折磨了数千年。   上古之时,还有不少这样的例子吗?   “这也与剑冢有关?”言寒轻不解地望着她。   长琴点了点头,并无半分玩笑之意:“上古无善恶,该生该死,仅仅取决于是否违逆天道,妖兽横行,世间万物近半数堕入魔道,为平定乱局,诸天神佛诞世,朱雀上神创神兵于剑池,正是为了讨伐所有祸乱,是救世,亦为正法。   这些兵刃的出世,要扫荡的,是世间半数以上的生灵,且不问缘由,不论善恶。”   此话一出,二人着实吃了一惊。   这番话虽是由传闻得知,却不似空穴来风的玩笑,古籍曾载,鸿蒙之末,天地动荡,半数生灵陨落,四海荒芜万年。   那原来,不仅仅是书页上的寥寥数语。   言寒轻脸色发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不是那不是滥杀吗!”   不问缘由,不论善恶,那些神明,生来只为杀戮不成?   长琴轻叹一声:“毕竟是数万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局面,怕也不似我们所想的那般简单,此事在古籍中均有记载,虽不甚详尽,却是可信的,古神无情,才能做到真正的公允,生死皆是注定,他们只是天道代行者,如今,也都早已陨落了。   这处剑冢,算是除天一镜外,上神留下的另一遗物,就连掌门,也不能令其平息戾气,只能布下阵法,阻拦所有弟子接近,但那真凶极有可能藏身此处,阵法也撤去了,却并无结果,那些人不信,非要前去,我也没法子。”   “那剑冢有如此来头,擅入岂不是很危险,当世无人能降得住其中戾气吗?”孟逢君问道。   长琴思忖片刻,道:“不靠近那几件性子尤为暴戾的还好些,修为深厚,能撑个一炷香工夫就算不错了。剑冢最初,也不是这般恶煞的,听闻缺了镇压之灵,这些年积怨不消,才成今日。”   “镇压之灵?”孟逢君出身仙界名门,见过不少神兵利刃,还是头一回听说。   “这话是掌门告诉为师的,剑冢中原有一剑灵能镇万刃,只可惜许多年前便遗失了。”长琴也颇为叹惋,此事她向长潋提过数回,他也不知。   这座剑冢,与它的原主一样,处处成谜,若非天虞山这等钟灵毓秀之地,多半也镇不住如此戾气。   言寒轻沉思片刻,下了决心:“徒儿再去劝一劝,若他们当真要进去,至少要将其厉害之处说个明白,缉拿真凶固然要紧,却万不能再因浮躁搭上人命。”   说罢,他便与孟逢君一同告退。   长琴这几日下来已是疲累至极,算算日子,才发现今日都是正月初二了,往年还有些热闹之处,今时今日,却是巴不得能早些平息下来。   方卓那边应是已无大碍,灵根损毁一事,且得等诸事了结,容她这个做师父的好好想想,如何同他说清楚,在这之前,攘外必先安内,一日不查出谁是内奸,她一日寝食难安。   长潋同她说的那番话,简直教人心惊肉跳,内奸若是真在本门弟子中,就不仅仅是颜面的问题了。   数日排查,她未尝没使过手段,本以为此人既然勾结妖邪作乱,众人迫切地追查真凶之时,多少会有些慌乱,但无论明里暗里,皆无任何蛛丝马迹。   一切如常。   直到昨夜,云渺渺遇袭。   此人难道只是不愿自己暴露,并不在意那真凶是否会落入他们之手吗?   这番“勾结”,倒真是怪了。   与此同时,云渺渺刚送走了前来给她上药的霓旌和步清风,独自坐在床边沉思。   从昨夜遇袭至今,她想了很多,最近断断续续的线索,她时而想起的那些“梦境”,昨夜的记忆虽然不甚清晰,唯独那声音一遍遍唤着的名讳,还依稀记得。   昏沉中没能及时想起,歇息了一夜才恍然回神。   陵光,那是朱雀的名讳。   只是,为何会以这个名字,引她出去?而她又为何当真去了?   她的确想要夺回那具似是她师祖的尸身,却还没蠢到光是听到有人喊这名字,便不管不顾地冲上去送死。   昨夜还有蹊跷。   此事她并未告诉任何人,待引出下手之人,再细问不迟。   山下还未传来好消息,那真凶的身份,应当已经传开了,迟迟不现身,反倒令人心头发凉。   邪祟匿迹,内奸随之无踪,这种时候比起主子的安危,居然先惦记如何取她这个无名小卒的性命,不知该说这位堕入魔道的玄武上神已失人心,还是叹他可笑。   她本想借此机会一石二鸟,如今看来,只怕还要费点心思。   昨日中招,是她还不够谨慎,没料到还有这等法子暗下杀招,胳膊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用自己的佩剑割出的口子,就算事后被发现,多半也会被当做自尽。   这手段,倒是厉害。   若是仅凭这一来历不明的术法,恐怕再来一年半载,他们也别想抓住凶手   她合了合眼,疲倦地揉了揉发紧的眉头,突然感到身侧一阵凉风,抬头一瞧,重黎不知何时站在了榻边,方才丢到榻上的,是一只枕头和一床被子。   “同你说了半天,装听不到吗?”他臭着脸,很是不悦。   她不由愕然:“什么?”   方才一直在想内奸和玄武上神的事,她直到这会儿才留意到他。   重黎的脸色又黑几分,咬着牙又说一遍。   “本尊今后,就睡在这屋。” 第四百四十二章 :所以本尊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一阵冗长而尴尬的沉默,意料之外的漫长,数次欲言又止,又在他不容置否的注视下生生咽了下去。   终于,云渺渺站起身来,抱起他方才丢下的枕头和被子往外走。   “你作甚去?”重黎狐疑地拦住了她。   她神色淡淡:“送回您屋里。”   他登时眉心一跳:“本尊方才的话你没听见是不是?”   “听见了。”她没有丝毫犹豫,“但是不行。”   他眉头一皱:“为何不行?前几日不就是如此?”   话一出口,他瞧见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倒是提醒了他。   “该不是因为本尊亲”   “没有。”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不是因为这个。”   话虽如此,他稍一偏头,便瞧见了她迅速泛红的耳根,不由得心头一动。   转世为人后,还学会口是心非了?   她捏紧了手里的枕头,平静地看着他:“师父撤去主峰的护持,本就是为了引蛇出洞,这几日要想抓个现行,得给我独自留在这间屋子里的时机,您住在这,傻子才会上钩。”   重黎沉思片刻,道:“你师父让本尊留下,就是为了保你一条小命,住在别处,若再发生昨夜的状况,你是不要命了?”   “昨夜是意料之外,之后我会多加小心,师父在这附近也布下了陷阱,若有异动,定能马上察觉。”   “你和长潋商量过?”重黎面色一沉,“为何本尊不知?”   她默了默,才道:“从救回方卓,我便对往日来往较多的同门起了疑心,但没有证据,不好直接拿人,便私下同师父和师兄商量了一番,那内奸匿藏至今,定然也想过若被怀疑,如何应对,便是审问,也不定能找到确凿的证据,唯有当场擒获,才无从抵赖。”   “所以,本尊才是被你们蒙在鼓里的那个?”他到这会儿才觉察到近来种种异常,并非偶然,“长潋撤去主峰护持,是他自己决定的?”   “是我提议的,此事今早之前只有我和师父知道。”她避开了视线。   重黎冷笑一声:“怪不得。”   怪不得她方才听到长潋说到这件事时没有半点讶异之色。   “云渺渺,你说过不再骗我了。”他感到自己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满腔怒火就堵在那,明明是不想笑的,却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就是这么不再骗的?”   “我没骗您。”她抿了抿唇,几经犹豫,仍不敢看他的眼睛,“至少是有成效的,那内奸忍不住下手了。”   是啊,她没有“骗”,她只是说都没跟他说一声罢了。   可真是个狡猾至极的说法,他一时都找不出话来反驳,好像在她面前,他就没赢过。   “那内奸的身份,你是不是也快猜出来了?”   她摇摇头,想想,又点点头:“有点头绪了,但亲眼看到之前,我不会信。”   他的目光沉了下来,既没有发火,也没有如往常那般凶巴巴地瞪她,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屋子,穿过窄廊,朝对面走去。   连她手里的枕头和被子,都不要了。   如此平静,反倒教她无所适从,愣在了那。   对面的门关得无声无息,轻轻的一声,却像是一根针,往她心口上扎了一下。   她抱着被子和枕头,在门边呆站了许久,晓得他多半是生气了,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像是做错了什么事。   而后,她将手里的东西暂且搁在了椅子上,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许是昨夜没能得手,暂且收敛,今日倒是并无异常,午后,步清风和霓旌前来探望她,既然要装,她自然是不能再轻易出门了。   步清风同她说了各派精锐意欲入剑冢搜查真凶一事,长潋听闻后便赶了过去,剑冢凶险,若非开光之后,根基稳固的弟子,是不允许靠近的。   今日抽出了十余人,明早便要入剑冢了。   他自然也在其中。   “师父伤势未愈,不宜张扬,我若不去,他老人家定要去,都是为了追查真凶,总会有点冒险的。”他倒是无畏无惧。   云渺渺虽已经进过一回剑冢,但没走多远便陷入了虚梦千年,故而剑冢内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她也说不明白。   天虞山门规,所有弟子不得擅入剑冢,若非她救回一个方卓,又念在她有伤在身,功过相抵,按规矩,是要去风华台挨戒鞭的。   “从我那时候起,天虞山便不许任何人靠近那座剑冢了。”人都有个毛病,得不到的往往最好,瞧不见的往往最难忘,霓旌也曾好奇过剑冢中究竟有什么,“我偷偷去过一回,刚踏入边缘,便被逮回来了,挨了十鞭,抄了一宿的门规,回到映华宫还给训了好一会儿。”   那时的长潋,性子还要更严厉些,许是战场呆久了,对规矩尤为看重。   她那会儿也傻不愣登,居然就跪着听,换了今日,定要回几句嘴。   “师姐对剑冢了解多少?”云渺渺也是头一回听说她也进过剑冢。   霓旌摊了摊手:“嗐,我可当不起了解二字,顶多就晓得那座剑冢的原主,好像是四灵之首的朱雀,除此之外,便不大清楚了,这事儿应当问师问你俩的师父去。”   闻言,步清风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倘若那真凶就在剑冢中,恰好来个瓮中捉鳖。”   “还是再谨慎一些吧。”云渺渺眸光一沉,“且不论可有确凿的证据,那邪祟极有可能就是四灵之一的玄武,若是如此,咱们如今面对的,可是上古神祗,即便之前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真神堕魔,法力消退,也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他敢潜入天虞山,必定是冲着山中某个值得他如此冒险的东西来的,朱雀上神的尸身也在他手里,那具尸体如今连师父都没能觉察到一丝端倪,之前那些人的灵气和精元,少说有一半都用在这上头了,说不定还有别的打算。”   “不是说为了长生之血吗?”步清风疑惑地看着她。   “话虽如此,但如今有多少人在找这件上古秘宝,时至今日,又有谁能确凿地说出长生之血究竟是个什么?”   神灵的血肉,父神所传的法宝,天道的印信传闻数不胜数,但其中到底哪一个可信,谁都说不上来。   “玄武为四灵之一,定然曾与朱雀往来,关于长生之血的事,也比当世之人了解得更多,他带着朱雀上神的尸身来到天虞山,绝非偶然。”   长生之血和他们想要的真相,说不定都在此人身上。   霓旌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二人交谈,顿时想起不久之前重黎同她说的那番话。   长生之血与不周山,说不定也存在着某种关连。   而此事,无论是仙门还是那位堕落成魔的玄武上神,都还蒙在鼓里。   这几日,看来要设法给大将军传个信儿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她比我们想象中,都要好   二人走后,长潋也前来看了看她的状况,昨夜一事,诚然凶险,却也确信了这山中,的确有人盯上了她的性命,只是如此迫切,甚至不惜试探主峰阵法,看来的确被近来的传言戳中了痛处。   云渺渺给他泡了杯茶,难得如此静心交谈。   “刚听师兄说,明日,会派人进剑冢,师父,您有几分把握?”   长潋刚从山下回来,最是清楚此时各路人马如何急迫地想抓住真凶,即便也有不少人对长琴的话心生疑惑,但潜入天虞山的邪祟就是堕魔的上古神祗一事,也在众人心头扎下了一根刺,随着日推月移,逐渐可信。   她曾在剑冢遇袭,方卓也是从剑冢中救回的,天虞山最为神秘之处,用来藏匿行迹,确实合适。   只是剑冢中的剑气,令人难以近前,此次决断,算是孤注一掷了。   “未见到上神本尊之前,为师也不能肯定能否将其拿下,为防万一,为师明日会守在剑冢外。”   “师父从前可见过玄武上神?”她问。   长潋看着她,半响,点点头:“四位上神,为师都有幸瞻仰。”   “那依师父之见,这位上神从前,可有堕魔的端倪?”她如今最是想不通的,便是这一点。   传闻中,上古神祗并无私情,既然如此,怎会身陷心魔?   长潋斟酌良久,也不知从何说起:“四位上神秉节持重,受四海景仰,从未行过越矩之事,玄武上神沉默寡言,但做派还是极为端正的,并未有过古怪之处。”   “那朱雀上神呢?”她突然话锋一转。   长潋一怔,眸光也沉了几分:“朱雀上神?”   他的师尊,几乎朝夕相对,问到她有何异常,他下意识便是否认,但细想下来,却也并非如此。   至少在苍梧渊之乱后,她的确与从前,有些不同。   话更少了,却也好像更爱笑了,只是那种笑,更像是想到了什么后,不知如何是好的无奈。   另外,她开始畏寒了。   云渺渺并未觉察到他微变的神色,继续道:“倒也不是怀疑什么,我只是觉得,师祖既然与长生之血有着诸多关连,从前是用什么法子将其藏了起来,到如今还无一人晓得的。便是玄武上神想从她身上得到此物,却也无从下手,这么看来,这位朱雀上神,可真教人捉摸不透。”   长潋默然片刻,忽而一笑:“是啊,师尊她不善言辞,便是与弟子相处,也多有尴尬之时,不过,她是个好师父,更是拯救苍生的神灵,比我们想象中,都要好。”   听到此处,云渺渺倒是愣了愣:“很少听您这般夸人。”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长生之血的事,你无需多虑,引出内奸,为师也会安排妥当,若感到危险,你只要想着如何避开便可,无论发生什么,为师都帮你挡着。”他温声叮嘱,能这样告诉她,想必这院子周围,都已经布置好了。   她心头一暖,笑道:“总觉得有师父在,我当真什么都不必怕了,可有时候又觉得,您总有事瞒着弟子,就像无尽的事,或许除了这件事,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话并无根据,只是她隐隐感到如此罢了。   长潋僵了僵,旋即矢口否认:“最近事态频发,容易多想,你好好睡一觉,才有精力应付之后的事。”   他朝她的胳膊看了一眼,“伤如何了?”   “只是皮外伤,上药之后便无碍了。”她动了动手腕,这几道口子并未伤及筋骨,只是最后一刀伤得深了点,愈合起来有些麻烦。   让她用寸情划伤自己,虽说也可让她血尽而亡,可这也太麻烦了些,若要杀她,直接让她抹了脖子,岂不省事?   这般大费周章,除非那人不仅仅想要她死,更想在她死前,拿到什么东西。   如此一来,又多一处蹊跷。   她凝视着自己的胳膊,陷入沉思。   “师父,您觉得那内奸与玄武上神,当真是一心的吗?”犹豫良久,她有此一问。   长潋皱了皱眉:“你觉得不是?”   “所有人都觉得这二人沆瀣一气,动乱天虞山,但从这几日的行事做派来看,却不像是事事互通首尾,我身陷虚梦千年之时,被方卓引到了朱雀的尸身旁,我与尸身的记忆有过一段时间的互通,但在问出长生之血的下落之前,我便醒了,若玄武上神的意图是凭借此法找到长生之血的下落,那么他的目的,便不是杀我。   而昨夜,虽未一击毙命,但继续一剑一剑地划下去,我迟早会死,刺杀之人的想法,分明与玄武上神相悖,这岂非自相矛盾?”   闻言,长潋也陷入了迟疑。   “确然如此”   内奸与真凶目的一致,是所有人先入为主的想法,但事实若并非如此,倒是更令人背后发凉。   是心生叛逆还是另有蹊跷,恐怕都要等抓住那内奸或是真凶,才能得知了。   “不管何种可能,保住你的性命才是首要,即便棋差一着,没能将人抓住,你也绝不能拿性命涉险。”说着,他抬手在她身上落下一道护持,“之前那道你给了方卓,为师另予你一道,可在关键时刻,保你心脉。”   她合眼试探片刻,疑惑地看向他:“师父,这好像与之前不同。”   长潋点点头:“这道比之前的好,你受什么伤,为师都能感同身受,如此也能及时察觉。”   她一愣:“还有这等术法?从前怎么没听您说起过?”   他顿了顿,笑道:“这是你师祖创的术法,若非亲近之人,其实不大用得上。”   “我能学吗?”她突然有了几分兴致。   长潋怔了怔,终是点了点头:“为师将术法教与你,你可试着练练,无事莫要乱用便可,这反噬虽不会真的伤到施术之人,但痛楚却是一样的。”   说着,他便将术法凭空传入她脑海中。   “弟子记下了。”应了声后,她忽然陷入了沉默,良久,复又开口,“师父觉得我身陷危境,您又须得尽快闭关疗伤,为何不是将我交与二位长老,而是”   “而是将魔尊留在了映华宫?”长潋道出她欲言又止的后半句。   她点了点头,颇为困惑:“自古仙魔不两立,入门第一日,您便是如此告诉弟子们的。”   长潋默然一笑,叹息道:“为师并非不信任二位长老的能力,为师一旦闭关,天虞山的重担势必会压在二位长老身上,你毕竟不是他们的弟子,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们或许会护着你,却不一定真的能为你的性命,不顾一切。”   “但师父觉得,魔尊会?”   他摇了摇头:“为师对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这人一声臭毛病,脾气烂,炮仗筒子一个,也做过不少让人恨得牙痒的事,但就一点,自我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没变过。”   “除非他没点头,但凡应下的事,从未食言。他答应了为师,至少护住你的命,就够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尊上不在   长潋离开后,云渺渺独自在桌边坐了许久,看着眼前一杯茶,从热气氤氲,到渐渐凉透,脑子里始终在想他方才那句话。   明明是不死不休了几千年的冤家对头,倒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又如此信任。   也是怪了。   不过回想下来,这段时日,魔尊救她的次数,两只手都快数不过来了。   这人平日里是凶了点,吓人了点,但也的确不曾对她师父食言。   这个节骨眼上,能忍着以往恩怨,留在映华宫,还还给他们做饭,如今想来,着实不可思议。   她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望着映在窗纸上的灯火,不由出神。   那床被子和枕头还摆在那张椅子上,她思忖良久,还是将其抱了过去。   此时日暮西斜,院中暗了下来,她瞧见窗上映着一道人影,便叩了叩门。   门内无人应答,那人影稍稍动了一下。   “您的被子,还是拿回去吧,夜里挺凉的。”想到他之前甩手而去的样子,她多少有些心虚,诚然这算不上骗,但她这回确实把他蒙在鼓里了。   与师父商量时,也没有顾忌他得知后会是何等感受,本以为只是天虞山的内务,说与不说并无差别,谁想到他会这般生气。   上回惹恼他,好像是哦,她隐瞒身份的时候。   此事她理亏,说起来昨晚他还救了她一次。   按他那性子,若是不哄着点儿,保不齐又好几天不理她。   念及此,她无奈地又敲了敲门,温声道:“尊上,这事我与师父商量,只是想尽快结束这乱子,没先同您说一声是我不对,枕头和被褥不能放地上,您先开个门,若实在气我,放下东西,我便回屋。”   那影子又动了动,似是想走过来,却又默默停住了。   她咬咬牙,心一横,又道:“这次算我对不住您,给您赔个不是,昨晚的事就揭过去吧,您若是真不放心,便依您所言您搬过来吧。”   连魂胎都有了,横竖都是那么回事儿,她也懒得再想别的了。   话音刚落,那门边打开了,只是开门的人不是重黎。   看清门内的人后,云渺渺不由一怔:“霓旌师姐?”   霓旌干笑:“其实方才就想告诉你尊上不在的,不过听你说得起劲儿,便没好意思打断。”   “”你是存心想看戏吧。   她朝屋内瞥了一眼,烛火正盛,却悄无声息,“尊上人不在?”   霓旌点了点头:“这会儿确实不在呢。”   “几时回来?”   这一问,倒是将她难住了似的,沉默了许久也没道出下文,看她的样子,又不像是不知。   遮遮掩掩,反倒教人生疑。   “人还在天虞山吗?”云渺渺换了个问法。   霓旌面色一僵:“这个嘛”   “有话直说,一会儿师父问起来,我也好答复。”   话已至此,霓旌也有些绷不住了,斟酌了一番,才同她道:“方才崇吾宫那边通过九思传信与我,出了点急事”   这般说法,模棱两可,颇为耐人寻味。   云渺渺迟疑须臾,道:“余鸢姑娘出事了?”   闻言,霓旌面上的笑意倏忽一沉,她便晓得,没猜错。   霓旌抿了抿唇,有些犯难地望着她,几经犹豫,道出实情:“余鸢姑娘突然吐血了,人昏迷不醒,大将军不好拿主意,又不晓得尊上身在何处,只得传信与我。你也晓得,余鸢姑娘是尊上的恩人,于情于理,总得回去看上一眼,尊上说,这几日让我护着你”   她极少会把事儿说得这样小心翼翼,字字句句都过三遍脑子,才说给她听,即便说完了,也觉得心中忐忑。   但除去听到起初的那句,怔了一下,眼前这小姑娘,再没有别的反应了。   倒是她,更为慌乱。   “渺渺,这事儿吧”   “我晓得。”她笑了笑,眸中并无喜怒之色,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事,“尊上同我说过,他照顾余鸢姑娘数千年,怎么都不会丢下不管的。”   她的反应着实平静,霓旌瞧着都直冒冷汗:“其,其实尊上也记挂你呢,我这几日都会守着你的,余鸢姑娘那伤反复好些年了,待过几日好转些,尊上便会回来的!”   云渺渺眸中浮现出一丝困惑:“既是陈年旧伤,应当好好调理,十天半个月都算短的,几日怎么够?”   “”这话她可怎么接?   “治伤要紧,真凶和内奸的事,我会与师父师兄商量。”   眼看着话都说不下去了,霓旌机灵地转而看向她手里的枕头和被子,笑道:“这是给尊上的吗?”   “是他早上丢在我屋里的。”   “”一大清早的,尊上能不能干点她能理解的事儿!   她清了清嗓子,忙接过了枕头和被子,“我先放在尊上屋里吧,这天儿也不早了,你昨晚才死里逃生,早点去歇着,其他的交给我吧。”   “嗯。”云渺渺淡淡应了一声,将东西给她之后,便转身回屋。   “渺渺!”霓旌想了想,还是补上一句,“你方才说的话,要不我一会儿用九思传个尊上?你难得这么真诚地道个歉,怪可惜的。”   “不必了。”云渺渺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静得连一丝波澜都看不见,“我没有给人添堵的癖好。”   说罢,人进了屋,将门带上了。   霓旌默默抱紧了手里的枕头和被子,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此时,重黎已借九思之力,顺利离开天虞山,折回魔界,一路直奔丹乐宫。   遥岑已在门口守候多时,他传信给霓旌,本想让她设法找到尊上的下落,却没料到人来得这样快。   重黎快步到他面前,脸色沉得可怕,劈头盖脸就问:“人呢?”   遥岑吃了一惊,赶忙给他指了路:“在屋里尊上!”   话音未落,他已然走了进去。   遥岑忙跟上:“尊上,您这几日去哪了?属下差人将魔界附近寻了个遍”   “余鸢伤势如何?”此时此刻,重黎并无闲情过问其他。   “体内灵气紊乱,灵根受损,这伤势,怕是已经忍了数日了。”遥岑如实答复。   重黎顿时变了脸色:“为何到现在才发觉?平日里药都按时吃了吗?”   “回尊上,都按您的吩咐伺候的,但自己的身子唯有自己最清楚,余鸢姑娘不曾说,身边的人也很难察觉”   “看个人都能看成这样,本尊看你们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他怒从心头起,加快了步伐。   遥岑自知罪责难免,低着头紧跟其后,不再做声。   友情提示,珍惜之前的糖吧 第四百四十五章 :我哪也不去   步入内殿的瞬间,一股子苦涩药味儿扑面而来,还混杂着些许血腥味,令他本就阴沉的脸色又暗几分。   压抑的咳嗽声隔着纱幔传出来,孱弱无力,甚是揪心。   一旁伺候的人识相地退避开来,给他让出一条道。   榻边的仆婢对着纱幔后低语几句后,也退下了。   他走上前,停在了床边。   层层轻纱后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撩起一角,似是为了看他一眼。   “重黎,你回来了”才开口说一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立即拂开纱幔,看了看她。   较之遥岑所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的脸色,跟当初他费尽心思将她从散灵边缘拉回来时,几乎一模一样。   苍白,虚弱,仿佛只剩一口气,就为了看他这一眼。   方才的怒火,瞬间散了,顺势接住了她垂下的手,声音也温和了下来:“才几日,怎么就成这样了?”   余鸢吃力地冲他笑了笑:“身子不争气,喝多少药好像都没什么用,看来离油尽灯枯不远了”   “别胡说。”他打断了她,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我会找到长生之血来救你的。”   “那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怎么能信呢?”她眸光一暗。   重黎叹了口气,道:“放心,我已经有头绪了。”   “你真的找到了?”余鸢有些吃惊。   他点点头:“虽然只是猜测,但极有可能在不周山。”   她愣了愣:“不周山?”   “当年封天阵被人动了手脚,四灵中出了叛徒,但最后还是镇住了无尽,能做到这种事的,也只有一人,至于用什么顶上了天之柱,多半就是长生之血。”   余鸢怔忡良久,捂着嘴咳起来,他忙伸手给她顺了顺气。   “这些你就不必担心了,待我找到长生之血,便帮你修复内丹。”   闻言,余鸢露出了笑容,点了点头。   恰好此时熬的药端了过来,他顺手接过,将她扶起来,靠着枕头。   “你这几日,去哪了?我一直找不到你,问遥岑将军,他也不知”余鸢困惑地望着他。   重黎愣了一下,旋即舒展眉头,给她掖了掖被角:“去追查长生之血了,刚有消息,这不是回来了。”   她咳了两声,笑道:“是我拖累你了。”   “先喝药。”他舀了一勺汤药,吹温之后,喂到她嘴边,看着她低头喝下。   她多年服药,早已习惯各种苦味儿,每日按时服药,病重时,他来喂,她也都听话地喝下去,看着她喝药,他脑子里莫名其妙浮现出了给云渺渺喂药时的费劲儿,又哄又骗,求祖宗似的才肯多喝两口。   这脾气也真够折腾人的,从来都是最难伺候的那个。   还骗他!   没良心的女人!   想到那张总是没几分笑意的脸,他一腔怒火又往上蹿,手里的药一时疏忽,忘了吹凉,烫得余鸢嘶了一声。   他陡然回神,将勺子收了回来:“抱歉。”   余鸢摇了摇头:“没事,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他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唇角,又道了声“抱歉”。   喝完了药,他顺手递上了蜜饯,看到余鸢愣在了那才反应过来,她可不是那个没有蜜饯就喝不下药的云渺渺。   然,余鸢还是顺势接过了那块蜜饯,放入口中,冲他笑了笑:“很甜。”   “那就好。”他也不曾多言。   喝完了药,歇了会儿,她的脸色逐渐好转,晚些时候,也有了胃口。   重黎吩咐下去,准备吃食,却被她拦了下来。   “好久没吃到你的手艺了,有些想念。”   他犹豫了片刻,点点头:“我去煮点粥来。”   他走出了这道门,余鸢面上的笑也绷不住了,捂着嘴咳了起来。   一缕黑雾从床下升起,徐徐攀到她肩头,嘶哑的声音低低地传入她耳中。   “今日的药,小殿下喝得满意否?”   余鸢捏紧了拳:“闭嘴!”   话说得重,只可惜中气不足,虚弱至极,故而也没什么威慑力。   黑雾发出一声低笑:“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小殿下可要守住啊,可别等到人去楼空,才后悔当初不曾拼尽全力。”   “我让你闭嘴!咳咳咳!”她咬牙切齿地撑着身子,“如今你也听到了,长生之血在不周山,还来缠着我作甚?”   “只是可能罢了,小殿下急什么?”黑雾嘶嘶地笑着。   “你要长生之血有何用我不管,但你若真的得到此物,我只有一个要求,替我治好内丹。”她郑重地对他道。   黑雾拂过她的脸颊,似是在安抚:“小殿下想治好旧伤,与心上人双宿双栖,我懂,若有这么一日,我不会忘了小殿下从中费心斡旋”   重黎端着粥和小菜进来时,余鸢正合着眼养神,听到动静,便看向了他。   他取了张小木案,架在榻上,将粥搁在她面前:“有些烫,慢点喝。”   余鸢揭开盖儿,看着碗里的蛋花粥,露出了笑容:“真香,闻着就饿了。”   她拿起勺子,从面上薄薄地刮了一勺不太烫的尝了一口。   “我还记得咱们刚从苍梧渊逃到魔界的时候,住在山洞里,你一边照顾我,一边还要防备那些乘人之危的妖魔鬼怪,过得好不狼狈,那会儿我们什么都没有,便是在这样的窘境下,你还是会给我做饭,那味道,比我吃过的任何珍馐佳肴都好吃”   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是认真,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带着光。   重黎不以为意地笑了声:“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柴米油盐都没,能好吃到哪儿去?”   “可我觉得好吃呀。”她毫不迟疑,倒是令他愣住了。   “重黎。”她放下了手里的勺子,期切地望着他,“我最近总是在做噩梦,梦见你走了,我怎么喊你,你都不肯回头,我很怕”   “一个梦而已,怕什么?”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叹息道:“说了你这榆木脑袋也不明白,我都病成这样了,不晓得明日还有没有力气同你说话,你这几日还要出去吗?”   看着她虚弱的样子,似是转眼就会被风吹散,重黎犹豫许久,拍了拍她的头。   “你好转之前,我哪儿都不去。”   闻言,余鸢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说话要算数。”   待她将粥喝了,重新躺下,他给她盖好了被子,才直起身走出门去。   遥岑守在门外,见他出来,忙上前行礼。   “暂且没事了,这几日好生看着。”重黎道。   默了默,他再度看向遥岑:“你与霓旌,可还能传信?”   “这可以。”遥岑有些疑惑,“尊上还有别的吩咐?”   重黎陷入了迟疑,他走得匆忙,除了霓旌,没有同任何人知会,长潋那边这会儿应当已经察觉到了,余鸢的事,那厮也晓得,只是云渺渺那儿   “传信给霓旌,让她记着本尊走之前交代她的事。”   “就这?”遥岑听得不大明白,还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可等了许久,还是这么一句。   “如今连人话都听不懂了?”重黎眉头一拧,惊得他忙低头领命。   “属下这就去!” 第四百四十六章 :明知很伤人,还不如不给   云渺渺回屋后,霓旌绕着这座院子转了几圈,长潋设下的护持几乎将从这座院子出来后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如此缜密的做派,确实像他。   之前主峰的护持突然消失,她还道他怎么突然如此莽撞,却原来都是跟自家徒弟商量好的,昨晚的“意外”,看似千钧一发,她听说的时候,都给吓得冷汗直冒,把该拿的药都拿上了。   可回想起来,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意外”,还真不好说。   细想下来,这映华宫中心思最难料的,居然是个小姑娘。   连她都有些生气,尊上那边自不必说。   想起尊上临走前那副恨不得把桌子劈了的样子,这丫头在某些方面也算有能耐啊。   她绕了回来,隔着数步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说要回屋歇着,这会儿才什么时辰,也不见熄灯,这丫头啊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上台阶,叩响了那扇门。   “丫头?”   等了片刻,门开了,云渺渺平静地望着她:“有发现?”   她笑着摇摇头:“暂时一切如常,我有些渴了,来你这讨杯热茶,不知可否?”   看着她盛满笑意的眼,云渺渺犹豫片刻,让出一步:“进来吧,外头冷,这原本也是你住的地方。”   她踏入屋中,窗明几净,陈设也几乎与她当年别无二致,不只是有心还是无意,这屋里的东西,并未大肆挪动过。   她坐了下来,云渺渺则去拿了一只小铜壶,搁在炉子上烧热。   “且等等,茶已经凉了,我给你重新泡一盅。”   看着她静静忙活,霓旌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坐在炉子旁,没一会儿,身上的寒气便都驱散了。   “这炉子,是你师父给准备的?”   云渺渺正往铜壶中加水,无暇抬头:“是师兄搬来的,我体寒,入冬后手脚冰凉,师兄怕我冻坏了。”   “能在这映华宫中受寒的,古往今来都没听说过。”霓旌笑了一声,又问,“你正是年轻气盛的好时候,便是姑娘家娇弱些,这些年的修行,也该根除了体内阴寒,况且据我所知长潋上仙对草药的研究也颇有造诣,怎会到现在还没把你调理好?”   闻言,云渺渺顿了顿,淡淡道:“不知。我这是老毛病了,可能早些年冻坏了底子,到了发作的时候,师父这些年也给我吃了很多丹药,但都是扬汤止沸。”   这话并未骗她,体寒这毛病她活了三辈子,带了三辈子,本以为是在白辛城的那几年冻出了病,换个身子也该好了,可无论是在招摇山还是后来的北若城,是那个不知叫阿翠还是阿兰的哑女还是不夜天的小阿九,都一样。   有段时日,她甚至觉得,自己会冻死在某个冬天。   “我给你瞧过几回。”霓旌道,“你这畏寒的毛病的确是陈年旧疾了,可就连我也没找到病因所在,也就无法对症下药,的确只能开些温养的方子,看看能否让你好受些。”   云渺渺放下铜壶,走回桌边坐下,对她笑了笑:“劳你费心了。”   “嗐,这时候了还跟我客气呢。”霓旌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我不认师父,师妹还是要护着点的。”   云渺渺好奇地望着她:“都回来了,为何不认呢?我看你这几日,好像还跟师父吵架”   霓旌的手在她脑袋上僵了僵,旋即一笑:“我同他有什么可吵的?”   “是没吵起来,但我瞧见你好几回对师父不理不睬,他老人家这几日心情也不大好。”   闻言,霓旌冷哼一声:“他心情好不好与我何干?还能被自个儿活活气死不成?我回来本就是受尊上之托,来瞧瞧你的,他不过是顺便。”   “口是心非。”云渺渺盯着她的眼睛,一瞬不瞬,仿佛能将她看穿,“你之前不是说,喜欢师父喜欢得非他不嫁么?”   “咳!”一口气呛进肺管子,她好一会儿没缓过来,“你这丫头,这是两码事!”   “”这哪里是信了的样子!   她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我同你师父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真要吵,没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消停,真要说起来,你跟尊上不也一样?”   铜壶边缘冒出了丝丝缕缕的热气,在寂静中发出嘶嘶的声响。   云渺渺一怔:“我?我可没同他吵架,每回都是他先生气的。”   思来想去,确实如此,她从一开始就没想搭理他,说要她当下属的是他,给了她逆鳞做信物,说她随时可以喊他的是他,答应了她师父要护她性命,如今一声不吭离开的还是他,从始至终,她都没想过要求他什么,也觉得自己没这个立场   她静静地望着火上的壶,氤氲的热气就像她此刻的心情,飘忽不定,却又灼热发烫。   她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在一场风雪后破土而出,却又被厚厚的积雪死死压着。   “丫头,你这话可太狡猾了。”霓旌换了只手托着下巴,顺势将鬓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口吻轻慢,近乎调笑闲谈,“你没有同他吵架,也没有置气,没有惦念,也没有动心,所以一切都是尊上一厢情愿。   他生气是无理取闹,想法子给你做好吃的也是理所应当,你缩在一个固若金汤的壳里冷眼旁观,什么都不用想,一直身在局外。   等到他甩手走了,再把这种怅然若失的滋味埋在心底,告诉自己,只不过是无关己身的事,一段荒唐的机缘巧合,便好了。   丫头啊,我可真没见过比这更狡猾的做法了呢。”   她一字一句,都说得缓慢,仿佛每句话字字斟酌,尽量说得委婉含蓄。   可云渺渺听得出来,她的确有那么点不高兴。   “师姐觉得,我动心了,却不敢认?”这是她听完后,得出的结论。   “你没有吗?”霓旌笑吟吟地望着她,“那你告诉我,从你回屋到我进来,快一个时辰工夫,你这桌上的茶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对面的茶,满满一杯,明明倒好了,却动都没有动过,茶都凉透了,还是摆在那,这么冷的天,一个怕冷怕得要命的人喜好喝凉茶,未免太可笑了些。   还有这茶壶。   她伸手一掂量就晓得,里头是满的。   案边的蒲团又凹痕,显然已经坐了很久,可桌上的书却只翻了两页,便再没有动过了,书边搁着一支被折成两段的笔。   她能想象得到,这丫头在这屋里,到底发了多久的呆。   毫无触动?看来尊上低估了自己啊。   云渺渺沉默了许久,久到炉子上的一壶水都烧滚了。   她起身,去换了一壶热茶回来,给霓旌斟上。   茶叶在滚水中缓缓舒展,清香扑鼻而来,冬夜里,甚是温暖。   她捧着热茶,又沉默了片刻,发出一声叹息。   “我在很久以前,便被称为不长心肝的小畜生,话是难听了些,但其实并没有说错,我连听到至亲去世的消息,都没有为之落过一滴泪。   云渺渺这个名字,听我爹娘说,是我出生时,一个路过的道人起的,当时没觉得什么,如今想来这名字其实起得颇有道理。渺渺尘埃,飘摇不定,身似浮萍,心也是麻木的   所以我这人薄情寡义也不是一两日了,承不起恩,因为报答不了,受之有愧,曾有人在我身上倾注了她全部的爱,护了我十四年,可我,恨了她十四年。   师姐,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有人捧着整颗心来寻我,我能给的,或许也只有区区一点,明知很伤人,还不如不给。” 第四百四十七章 :我可能,确实有那么点喜欢上你了   她从未这样将自己的过往和心中的想法剖开来,同另一人这般慢慢道来,说完后,二人都沉默了许久,而后,霓旌啜了一口茶,看向她。   “这么说,至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了?”   “”这人为何总是听不出重点,反倒揪着她话里的一点小漏洞不放?   “师姐,我”   “不妨事,你就告诉我,听说尊上去了丹乐宫,你头一个念头是什么就成。”霓旌饶有兴致地叩着桌面。   云渺渺僵了僵:“你就不怕我胡说?”   她眯着眼笑嘻嘻:“我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你若真能骗得过我,也算有能耐。来,说说看啊,你既然这么斩钉截铁,有什么可心虚呢?”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云渺渺抿了抿唇,轻声咕哝了一句。   “什么?”霓旌凑了过去,“这儿就咱俩,你这是说给炉子听吗?”   云渺渺咬咬牙,拔高了声音:“想揍他。”   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一声轻笑。   “有什么可笑的?一个念头罢了”她有些烦躁地瞪了过去。   霓旌连连摆手:“我不是笑你,就是觉得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怪有意思的。”   云渺渺看着她憋笑憋得直抖肩的样子,莫名来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闻言,霓旌终于止住了笑意,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而后伸出一根手指,往她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戳了一记。   “丫头啊,不是我说你,明明是在那种地方长大,居然到现在还没开这一窍,是谁把你保护得这么好?这么简单的道理,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云渺渺眉头一皱,狐疑地盯着她。   霓旌悠悠地说了下去:“生气吗?那就对了,这叫恼羞成怒,感到自己被猜中了心思,才会如此不甘心,什么薄情寡义,没心没肺,都是些屁话,你啊,就是吃醋了。”   你啊,就是吃醋了。   短短一句话,仿佛掷地有声,云渺渺倏忽一僵,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似是怀疑自己可有听错。   霓旌好像特别喜欢看她陷入混乱的样子,平日里对什么都喜怒不惊的人,突然间不知手脚该怎么放才好,也是件不可多得的趣事。   手中的茶杯搓了又搓,拿起再放下,放下又拿起,云渺渺的目光一直徘徊在炉火和地面之间。   说实话,她不太明白“吃醋”是个什么意思,但也不至于蠢笨到理解为蘸饺子用的那个。   在不夜天待的那几年,她也见过所谓“吃醋”的女子,不仅是不夜天的姑娘,还有找上门捉奸在床的主母,摔盆砸碗的“盛况”不计其数,若那就是“吃醋”,她还真不至于。   可心里,的确有些不好受。   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但若要确切地形容,又没法说出口,于是就这么憋在那,一个时辰,她坐在案边,回过神来,泡好的茶没喝一口,书也没翻几页,较之平日,着实懈怠。   若那祖宗现在站在她面前,她八成会头也不回地走人。   但这个念头在她自己看来,也十分古怪。   为何生气?为何要走?不是早就知道余鸢出了事他定会赶回去吗?   明明都知道,这个念头却还是不假思索地从脑子里冒了出来。   “这不是很不讲理吗?”她不由困惑。   霓旌一派坦荡:“这是需要讲理的事吗?”   “不需要?”   “这大概是世上,最没法用道理来讲明白的事了。”她摊了摊手,也颇为无奈,“生气便是生气,喜欢便是喜欢,人生在世数十载,不如意十有八九,有时候活得坦荡些,无畏无惧些,也不枉世上走一遭。   是非对错,都是旁人眼光,问心无愧,又有何妨?便是父神在世,都不定能把个中缘由弄个明白,何况你我?”   云渺渺皱了皱眉,试探道:“若此时发生在师父身上,你会如何?”   她微微一笑,颇为和善:“想都不要想,他敢踏出映华宫一步,我打断他的腿。”   “”云渺渺不由得替长潋感到背后一凉。   这句答复,比她想象中还要“蛮不讲理”,可霓旌端的是理直气壮,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和理,就这么坦坦荡荡。   她敢信若是师父当真为了别的女子连夜离去,连招呼都不跟师姐打一声,她真能言出必行。   “你如何想?”霓旌不紧不慢地问。   她陷入了沉思。   “打断腿不至于但我的确有些生气。”横竖那祖宗又不在,她思来想去,将自己所思所想说道几句,霓旌应当也不至于“告黑状”,“他因我与师父密谈如何擒住内奸之事同我置气,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何况他救过我,无论出于何种缘由,我多少有些愧怍。   但他今日不辞而别,是事出有因且以我的立场的确有些多管闲事了,我说不出缘由,可我眼下,就是生气了,他此刻若是在这,我可能会忍不住同他争执起来。   像你说的,这没什么道理,看起来跟无理取闹没什么分别,可能比这更恶劣些,明明晓得他是为了命在旦夕的恩人赶回去的,心里就是百般不是滋味,没来由地想跟他吵架,抱怨,甚至说些其实很过分的话但是没办法。   我可能,确实有那么点喜欢上他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盯着炉子里的炭火,瞧着是清醒的,却又似乎有些茫然,看了很久,沉默了很久,像是忘了自己方才都说了什么。   霓旌的目的其实是想好好逗逗她,最好能半哄半骗地让这丫头认了自己吃醋这件事,话说得咄咄逼人了些,煞有其事,连她自个儿都觉得自个儿不去茶楼说书简直屈才。   不过她方才都听到了什么?   可真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啊。   “只有那么点儿喜欢?”她瞧着云渺渺恍恍惚惚的样子,顺势循循善诱。   云渺渺怔忡地皱了皱眉:“大概,也许,再多一点?”   “”这还能商量?   她干咳了一声,“我觉得这些话,等尊上回来,你亲口跟他说会更好。”   云渺渺困惑的皱了皱眉:“跟他说?为何?”   霓旌好一阵尴尬:“尊上不是生你气么?”   “他生气,同我有一点喜欢他有什么干系么?”   “也许呢”   “也许什么?”   “嗐!你可别念我了!说给他听就完事了!”霓旌简直给她绕晕,“早点歇着吧,我先住尊上那屋,横竖他还没睡过,怪浪费的。”   说着,她便将云渺渺往床上撵,昨夜的事刚刚过去,可得好好养养神。   云渺渺不明所以地躺了下去,任她盖上被子,连眼睛都被她一同按上了。   一片漆黑中,听到她说:“别担心,尊上回来之前,定能抓住那混账东西。”   “嗯”舒了口气,她终于安睡过去。 第四百四十八章 :哪怕一身污秽,还有颗心干干净净   翌日清晨,天色刚明,云渺渺便醒了过来,院子内外一切如常,她打开门透了口气,竟瞧见院外树下,站着一红一白两道身影。   霓旌手里端着一碗药汁,黑糊糊的,看着就不大好喝,板着脸,递给了眼前的人。   长潋似是有些为难,但到底还是接过了药,喝了下去。   便是曾经驰骋沙场,征战无数的一个人,也禁不住为这碗药皱紧了眉。   看着他喝完药后,霓旌收回了碗,不知说了什么,长潋的脸色突然沉了几分,想开口,她已经拿着碗走远了。   他站在树下,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才留意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看清来人,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眼下还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云渺渺笑了笑,递给他一包蜜饯,是她方才回屋拿的:“师父又同师姐吵架了?”   长潋接过她手里的蜜饯,摇了摇头:“没有,不是吵架。”   比吵架还麻烦些。   她若是肯干干脆脆地冲他吼几声,他倒也不会这般苦恼了。   “师父若是有话对师姐说,弟子可以代您转达一下。”她道。   长潋思虑片刻,道:“不用,她这几日在气头上,容她缓一缓也好,待此事平息下去,为师好好同她解释,把这些年没说的话也都一并说了吧。”   云渺渺自是不知他所说的“这些年”里,到底有多少话未能如愿说出口,不过这终归是个转机。   师徒一场,闹得不欢而散,确实令人唏嘘。   “重黎的事,她方才同我说过了。”   闻言,云渺渺愣了一下,不温不火地“嗯”了一声。   这事儿她原本就打算知会与他,既然有人代劳,再好不过了。   “听说你生气了?”   她唔了一唔:“也就那么一点,不打紧,眼下的局势刻不容缓,既然都做好了安排,也无需将人强留在天虞山,他的身份此时露面也不大合适。”   长潋笑了笑:“那就好。”   “师父和魔尊系出同门,可认得余鸢这女子?”她忽然有此一问,余光一瞥,果然看见身侧的人僵了僵。   “认得的。”长潋有些犹豫,思忖片刻后,难得同她说起那段往事,“当年四海战乱,蛮蛮一族为抵御作乱的妖兽,于搏兽之丘遭遇埋伏,昆仑得到消息,赶去救人时,已是尸横遍野。   蛮蛮一族的首领为守住通往人间的最后一处山丘,率全族殊死抗争,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一族也就此覆亡,余鸢殿下是被师尊救下来的唯一活口,无人托付,只能带回昆仑山养大。”   “所以,她算是您和魔尊的小师妹?”   长潋摇摇头:“一同在昆仑山长大是不假,但余鸢殿下并未拜入朱雀门下,她身份特殊,处置不慎亦会招来诟病,庚辛上神闲下来时会私下教她一些法术,但更多时候,只是放在云渺宫中好生养着,她若有什么需要,师尊也会尽量应允。”   “原来是这样”如此,她也明白了为何余鸢与重黎会走得近了。   “你见过她了?”长潋问。   云渺渺点点头:“不仅见过几面,她还给弟子送过药。”   闻言,长潋眸光一闪:“听说她曾救过重黎的命。”   “此事听魔尊提过,苍梧渊之乱,余鸢为了救他,损毁了自己的内丹,如今得靠各种药续命。”她将自己道听途说的各种传闻,都告诉了他。   长潋的脸色,却愈发隐晦。   “当年苍梧渊之乱的确惨烈,就连四位上神,都陷入一番苦战,几乎耗竭了灵气,这位小殿下倒是厉害,居然还有余力在战场上救人”   他平静地道出这么一句话,在云渺渺听来却觉得另有深意。   不过苍梧渊之乱毕竟相隔甚久,眼下令她感到蹊跷的,只是之前在魔界遭遇的种种。   身陷囹圄时只想着如何逃,待一切得以暂且平息,才有闲暇琢磨各个细节。   她因此失去了桑桑,总要弄个明白。   “师父今日要去剑冢了,这还不到时辰吧?”她暂且压下了猜疑,提醒了他一句。   长潋笑了笑:“走之前来这看看,你可好些?”   她点点头:“师父放心,弟子伤得不重,过些时日就能痊愈。”   闻言,长潋忽然叹了一声,转而望向远处,从这儿能窥见风华台一角,还有点点浮山,云雾缭绕。   日头还没升起来,山间雾气氤氲,经久不散,层浪堆叠的云海间,峰峦叠嶂,万树成林,还有露水盈盈的玲珑花,与话本中的仙境,如出一辙。   “好些年都不曾静下心来看看景色了,身在山中,心在尘世,怪不得好些年没有长进。”他似在喟叹,眸中笑意如水,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极为美好的事,皱了多日的眉终于舒展开来。   “师父觉得,什么样的人,才适合为仙?”她忽然有此一问。   长潋想了想,指着这南海之上的秀丽河山,问:“你看这片山岭时,先看它究竟有几座山,还是先叹这景如何美?”   她愣了愣,不解其意。   长潋也并未纠缠于这一问,倒是说起了往事:“为师的师父,也就是朱雀上神,她诞生于这山间,浴火而生,生而为神,她熟知这四海八荒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山峦,熟悉到一座山上有多少种草木都如数家珍。   其他几位上神也是如此,他们为天地应运而生,只为苍生大局而出手,不仅对身边的人,就连对自己,都无半分垂怜,在他们眼中,对错不问缘由,结果是错的,便是错的,如今的善恶正邪,那时候其实并未分得这般细。   他们爱众生,却也可以为天道伦常,否定众生,无情者为神,有情者为仙,他们是世上最好说话,却也是最不该与之斡旋的神祗,可也是他们,开辟出了天地万物,我们今日所见的每一处,都曾是他们的手笔。”   闻言,云渺渺站在山崖边,俯瞰四方,如此毓秀钟灵,繁复绮丽,每一处都是奇迹。   “有爱,又无情”她反复琢磨着这话,恰有一缕曦光穿透苍穹,惊起一行白鹭直上云霄。   生灵万千,可叹自身渺小。   “师父,世间既有善恶之分,正邪之别,众生鱼龙混杂,您可有一瞬质疑过自己,是否该救?是否能弃?”   她这三生,短暂又荒谬,唯这一世,得师长相护,友人垂爱,但短短数月,又见人心冷暖,失望似乎总是比期盼来得快,也曾有愤怒之时,想意气用事一回,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畅快淋漓地报复回去。   虽说之前的都忍了下来,但之后呢?若有一日忍无可忍,她可会如霓旌那般,做出自己都难以想象的事来?   “这时候,是不是不该问这些”她忽然又有些后悔问出这话,如此怀疑,若是被端华长老晓得,多半得好好训斥她一顿了。   长潋并未责难,沉默片刻,笑了笑:“为师也质疑过。”   她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长潋无奈地摇摇头:“怎么,不信?”   “不可思议。”   他笑了一声:“没骗你,那是在千年之前的事了,还不曾在天虞山立派开坛,为师四处征战,日夜不休,见识到世间不少的腌臜,才晓得在昆仑山的日子过得有多安逸,那道山门,为我等挡下了多少阴暗。”   在昆仑修炼的日子,看云看花,可谓少年不识愁,顶多同师弟打一架,又或是被镜鸾上君臭骂一顿,他不像重黎那个炮仗筒子,挨罚也少。   师尊从外头回来,有时身上会带着血腥味儿,但她不说,他们也不好追问。   后来他才晓得,这四海八荒的战事,从没有一日停歇。   “我有幸,遇上个好师父,在能自保之前,都是她挡在前头,我和重黎,什么都不知道。她无情,但是自己的弟子,却还是护着的,即便那小子把酆都地府捅出个窟窿,也没有一个人敢插手问罪。   我如今守着的,都是她留下的东西,若有一日她能回来”   说到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终究没往下说。   “她走后,不周山成了废墟,我以昆仑弟子的名义四处征战,什么阴谋诡计,恶毒人心,都见识了个遍,的确也想过,那些人该不该救。”   “后来呢?”她困惑地看向他,却瞧见了他眼中的浅笑。   “可惜,仍没有答案。”他露出了少有的苦闷之色,“七情六欲,悲喜愁欢,这本就是人世百态,茎叶并生,没有人能将其抹灭,是非对错,也远远不似想象中那般简单,所以救与不救,全在一念之间。   重要的不是值不值得,而是可愿这般做。”   日头渐渐升起来了,层云舒卷,雾霭渐散,仿佛抽丝剥茧,天地将明。   “每一束光,都有影,善念之中,也有恶念,这世间原本没有奇迹,什么都是注定好的,一切都在天道的掌控中,但有时候,看到黑暗中出现意料之外的一束光,便忍不住为之感动,这感动,便足以称之为奇迹了。”   见她一脸疑惑,似懂非懂,长潋无奈地笑了笑。   “你师祖说过,这天虞山算是她的故里,她若有一日能与凡人一般,拥有七情六欲,便来这看看人间,每一处繁华与寂静,欢喜与悲愁,都要好好看看,为师守着这儿转眼都好些年了,这满山的弟子,也算是她说的小小人间,不知她可还满意。”   “那师父自己呢?”她认真地看向他,“您喜欢人间吗?”   从世外昆仑,到这南海之上,定然会有诸多不同,他心里又是如何想的?   长潋愣了愣,似是被问住了,踟蹰良久,才犹豫地答复了她:“说不清,应当是喜欢的吧。”   这么多年,从替她守着这方天地,到如今愿为它赴汤蹈火,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只是这份情从何而起,他已然记不清了。   一点一滴,潜移默化,他回过神来,便早已身在其中。   “今日同你说这些,倒不是为了教你什么。”他回过头,冲她微微一笑,“你这些年,吃过不少苦,为师也有所耳闻,你便是心怀怨怼,也无可厚非,这世间诸多不公,为师只是希望你还愿相信一次。   终有一日,所有晦暗尘埃,都将云开月明,哪怕一身污秽,还有颗心,干干净净,配得上所有溢美赞言。”   人心如此,人间也如此。 第四百四十九章 :或许应该让她恢复记忆   几日风雪,昨夜渐歇,日出东山,整座天虞山脉晨雾散尽,剑冢外围着各大牵扯其中的仙山仙府的弟子。   诚然已有人前去探路,言寒轻和孟逢君还是按长琴的嘱咐,将剑冢的危险细细地说了一遍。   被择选出的弟子,以步清风为首,皆是个中翘楚,跟随着长琴和闻月道人,随时准备踏入这片剑冢。   一道流光闪过,长潋从天而降,众人忙为其让出一条路。   他的目光逡巡于众人和剑冢之间,剑冢此时看来一片风平浪静,但潜藏于宁静下的暗涌没人比他更清楚。   若非修为扎实之人,踏入其中片刻,便会被无形的剑气凌割得血肉模糊。   “师父。”步清风上前行礼。   长潋停在了长琴面前,见她神色坚定地点了点头。   “都准备好了,师兄放心,为防万一,还请师兄和其他人守住退路。”   长潋懂她的意思,今日的部署,他二人也早已商量过,能在剑冢中将真凶拿下自是最好,但依他所言,那真凶极有可能是堕落的上古神祗,绝不容小觑。   况且,还有个不知有何打算的内奸混在天虞山弟子中,故而此次她亲自择选,为免出现腹背受敌的糟糕局面,并未挑出太多本门弟子,她门下的孟逢君,长潋门下的步清风,还有几个已然多番试探,确定可信的弟子。   除此之外,苏门山的陆君陈和几位仙山府君也在其中。   “端华还未找到,师兄可有什头绪?”她压低了声音问道。   长潋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肩:“放心,端华自有分寸,外头交给我,你们进去后万事小心,切勿冲动,若是不敌,也莫要硬来,还有我在。”   一句话,像是给她和身边的人吃了颗定心丸,她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我晓得。”   “时辰差不多了。”闻月道人提醒道。   长琴回头看了他一眼,在众人忐忑的注视下,与其一同踏入了剑冢。   越界的瞬间,便要立即逼出灵气护身,五行属性的灵气凝成障壁,泛着各自的色泽,这个时候,身在剑冢之外的人才能透过灵障上被划开的层层如涟漪般的波纹,看到潜藏在宁静下的危险。   剑气不曾有片刻的间歇,越是靠近深处的剑池,越是密集,身在局外的人都看得胆战心惊,里头的人此时承受的压力,自不必说。   他们进入剑冢后,长潋立即下令,所有门派率领各自门下弟子,将整座剑冢围了起来,沿着海岸的那条路也被层层阻隔,天虞山弟子并未全部安排在此处,内奸未除,天虞山各处依旧时时防备。   长潋守在原处,紧盯着步清风他们方才走的那条路,手从未离开过泰逢的剑柄。   一只手从身后轻轻拍了他一记,他回过头,瞧见了盯着一张少年容颜的司幽。   “我还以为你会坚持进去。”他笑了笑。   “若是可以,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但无尽的邪气近日发作得愈发频繁,说来惭愧,但眼下进入剑冢,我没有几分把握。”长潋看了他一眼,“我以为,帝君这次也会进去,虽说还无证据,但真凶的身份,对帝君而言,也十分尴尬。”   司幽无奈地叹了口气:“重黎和渺渺都瞧见了,便是渺渺不记得,那小子总不会认错,真凶的身份,早已昭然若揭,我有没有亲眼所见,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不是吗?”   “若真是他,帝君如何打算?”即便堕了魔,也是上古神祗,他们这些仙门中人,不定有资格插手。   司幽挠了挠头,似是有些犯难:“这个啊你看,如今在这的不过是我一缕神识,真要发生点什么,说不定连烛阴都召不出来,这是你的地方,若有别的打算,趁早为好。”   “镜鸾上君那边如何了?”他是晓得镜鸾离去的缘由的,转眼已过半月,却是音讯全无。   司幽犹豫了半响,压低了声音:“还没有消息,但想必该结束了,昆仑至今未曾动荡,也算是个好消息。”   他能感应到真身所感受到的一切,在昆仑山门外数着日子,同时还要顾及酆都的状况,饶是他也感到了一丝疲倦,幸而天虞山这边还有长潋撑着。   只是没想到查来查去,居然会查到执明身上。   他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头一回感到如此后悔。   “当年在不周山,我若是能多看一眼,也不至于”   “帝君不必自责,若不是您,师尊怕是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师尊的尸身我定会夺回,当年的事,也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司幽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叹息道:“你啊,还是先顾着自个儿的伤势吧,最多两日,无论有没有抓住真凶,有没有找到陵光的尸身,你必须立即闭关养伤,再强撑下去,迟早出事。”   长潋犹豫半响,终于点了下头。   “渺渺那边如何了?”他话锋一转。   “前几日我分身乏术,姑且让重黎照顾了她几日。”   “重黎?”司幽疑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你让他留在映华宫了?”   长潋点点头。   司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你俩居然没打起来,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无奈之举,他便是再混账,想必也不会不顾自己的孩子。”说到这,长潋顿了顿,“何况,我与他已经打过两回了。”   话已至此,司幽也无可非议:“他人呢?”   “走了?”   “昨日崇吾宫传来消息,余鸢旧伤复发,他连夜赶回去了。”   “哟。”司幽挑了挑眉,“那丫头晓得么?”   “没生气?”   “大概,有一点。”长潋也不知该如何说,此时此刻,也不是担忧她可有不快的时候。   司幽忍着笑,拍了拍他的肩:“那丫头是不是还一本正经地同你商量正事?”   “没错。”他狐疑地望着他,“帝君有何想法?”   司幽连连摆手:“没什么,就是觉得她这脾气,无论转多少世,都雷打不动,也怪稀罕的。”   长潋皱了皱眉,继续道:“刺杀一事,想必帝君也听说了。”   司幽斜了他一眼:“恨不得传得人尽皆知,是你的主意还是她的?”   “师尊的。”   这答复似是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勾了勾唇角:“不愧是她引出内奸之事,你可有把握?”   “十之七八。”长潋道,“映华宫中有人守着,但那内奸的所作所为有些古怪之处。”   “因为她想杀云渺渺?”虽是一句疑问,他用的却是笃定的口吻。   长潋赞同地点了点头。   “若真是执明,他想从陵光和云渺渺身上得到的,无非是长生之血的下落,不至于这么急着取她性命。”司幽显然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就算怕被拆穿身份,但在如此模棱两可的局面下,如此忌惮一个颜驻期的仙门弟子,也太过谨慎了。   就像是早有如此打算,即便没有这些传言,也是迟早的事。   “说到长生之血,帝君可有眉目?”长潋虽拜在朱雀门下多年,却只闻传言,从未见过这么一件宝物,但追查至今,此物似乎一直与他师尊休戚相关,他不知,或许因为身份低微,但司幽却是一界帝君。   司幽默了默,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我若是晓得,早将此物收归囊中了,还留着给你们争夺?我这些年也一直在找,只知此物陵光从不离身,也未曾向任何人透露过其下落,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人清楚长生之血究竟是个什么。   凭这些年找到的诸多线索,我只能告诉你,长生之血并非死物,追随陵光转世的可能也不可否认,只是我在云渺渺身上,至今还未发现它流传下来的端倪,执明偷走陵光的尸身,多半也对此有所怀疑,意在试探。”   “渺渺已经见过那具尸身,险些被套出长生之血的下落,这是不是意味着过去的记忆,留在师尊体内?”长潋心中忧虑,一时间不知该喜该愁。   “不好说”司幽也不能肯定,“但若是真有这种可能,不得已的时候,或许应该rag渺渺恢复记忆,长生之血可决不能落到执明手里。” 第四百五十章 :断崖之上   与此同时,长琴等人顶着无数锋利剑气,逐渐步入剑冢深处。   莫说其他门派的弟子,就连步清风和孟逢君这样入门十载的内门弟子,都是头一回站在这。   数不清的无主刀剑将寸草不生的剑冢化为剑林,不曾开化的戾气此处飞蹿,稍不留神,便会被其趁虚而入。   再往前走,便能看到剑池。   已经烧了数千年的巨大熔炉中,九天神火熊熊不灭,数丈开外,就能感到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   锻出的兵刃沉在剑池潭底,在熔炉之下,潭水依旧冰冷,清冽的水下,可以看到无数长兵短刃寂静无声地堆叠在一处。   这些都是还未凝出剑灵的兵刃,凝灵之后,便会破水而出,就如他们一路走来看到的那些兵刃一样,列于荒山野岭之上,等待着认主的那一日方可离去。   这儿的每一把剑,都锋芒毕露,不屑敛藏自己,剑冢外的阵法,正是为它们所设。   一路走来,并未发现任何邪气,众人忐忑不安之余,也心存疑惑。   “师父,那邪祟真有能耐藏得如此之深吗?”孟逢君低声问道。   这般剑压,即便有灵气护体,也有些喘不上气来,在她看来,此处绝非藏身的良择。   另一边,步清风等人也逐渐感到了吃力。   长琴环顾四周,不敢有片刻的松懈:“之前那十人的样子,可还记得?”   孟逢君一怔,点点头:“弟子记得。”   那般惨绝的死法,怕是这辈子都难以释怀。   “从十一名弟子失踪时,便有人疑惑,他们究竟是死了还是另有用心,他们的死状不同寻常,魂魄和精元都被抽干,若以此为凭,抵御剑气,也未尝不可。”   她的话令在场所有人为之一颤。   闻月道人紧握着手中佩剑,本就称不上亲善的脸,更添几分阴沉:“若连死后都不得安宁,下手之人着实卑鄙!堂堂仙门,岂容妖孽猖狂,今日必将其拿下!”   长琴看了他一眼,笑道:“道友有此决心的确可嘉,今日在这的和还在外头等着的,哪一个不是如此豪情壮志地想着擒获真凶呢?只是切莫忘了,咱们口中的真凶,可不是寻常妖邪,不小心着些,回头被擒的,可不一定就是真凶了。”   闻月道人听出她话中之意,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多谢道友提醒,鄙人定会打起十二分精神,绝不让妖邪有可趁之机!”   长琴淡淡一笑:“如此最好。”   此时,步清风从前头退了回来,同她道:“长老,再往前走些,便是剑冢最深处了,传闻中那几把上古神兵就存放于此,诸位务必小心。”   众人面面相觑,暗暗握紧手中佩剑,谨慎地跟在长琴和闻月道人身后。   如他所言,绕过一处山坡,便望见一座数丈高崖,阻断了去路。   孟逢君吃了一惊,困惑地看向长琴:“这儿原本就有这么一处断崖吗?”   她也曾御剑飞到过这附近,从空中俯瞰,只有一片高低起伏的剑林,却并未发现这么一处。   长琴警惕地打量着这座断崖,怪石嶙峋紧凑,乍一眼看去如刀劈斧凿般齐整,便是在这样一处匪夷所思的地方,石壁上也插着不少剑刃,长枪短匕,轻重剑深深扎入石缝间,一时也不知究竟有多少。   此处的戾气尤为浓重,修为稍弱些的弟子不得不后退数步,避其锋芒。   长琴和闻月站在最前,离那断崖还有数丈距离,却暂且不敢轻举妄动,目光逡巡于各种剑刃之间,想看看究竟哪一柄会是上古神兵。   然而,不等他们琢磨出个所以然,身后忽然传来陆君陈的声音。   “长琴长老,师叔!你们快看!那好像有人!”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断崖半山居然还有个山洞,因其极小,远看去,像极了一道石缝,直到人影晃动,才有人注意到不对劲。   那道身影颇为显眼,从她踏出山洞的一瞬,仿佛是这青黑峭壁上的一束光,白衣随风而扬,绯红的丝绦翻飞如浪,她身侧涌动着一团黑色雾气,渐渐凝成人形,苍白的面容,依旧掩藏在黑色的兜帽下。   众人立即拔剑,严阵以待。   长琴曾见过云渺渺所画的那副画像的,踏入剑冢之前,也做好了搜遍后山,将其逼出的准备,却没料到,他竟敢主动现身。   如此猖狂,反倒领他们猝不及防。   孟逢君大惊失色:“师父!就是他!”   “莫要上前!”长琴拦住她,示意她莫要冲动,转而紧盯着山崖上那两道身影。   若一个是师兄口中堕魔的执明上神,那另一人呢?   她眯起眼,试图将那道白色的身影看得更清楚些,可漫天的戾气掀起阵阵狂风,她能看见的,暂且只有一道模糊的人影。   瞧着应是个女子。   沉思之际,兜帽之下的人忽然动了动,冰冷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刺骨的寒,毫不掩饰的杀气当头压下。   嘶哑的声音并不响,却能清清楚楚的传到陡崖下的每一个人耳中。   “凭你们也敢踏入此处,长潋何在?”   此话一出,闻月道人当即便怒了,挥剑直指:“妖邪之流也敢在此大放厥词!简直胆大包天!日前那十一人,是否被你所害!”   崖上传来一声嗤笑:“是,又如何?”   何其猖獗,何其有恃无恐。   闻月怒不可遏,怒喝一声:“妖孽该杀!”   “妖孽?”兜帽之下,露出一抹寒意恣生的冷笑,“不知死活的东西,谁借您的胆在我面前道出这两个字。”   “背后暗害,卑鄙无耻!天下谁人不能说!”闻月高声辩驳。   话音未落,一缕黑气从悬崖上陡然袭来,直逼闻月面门,为灵障所阻,其势却不减分毫,显然是冲着取他性命而来。   长琴扬手一剑,将其劈散,示意闻月退后,自己则上前一步,望着那道漆黑的身影,高声道:“师兄不再此处,却曾嘱咐过不可对阁下掉以轻心,毕竟曾经的四灵之一,玄武上神的本事,便是师兄亲自到此,也不定能将您拿下。”   闻言,执明冷笑:“你认得我?”   “不敢自诩认得,上神威名,四海皆知,只是见过您真身的,大多早就不在人世了,不过”她顿了顿,握紧了手中的法器,仔细地打量着他,“您如今成了这副模样,想必故人在此,也不敢认吧。”   兜帽下传来嘶哑的笑声,粗噶难听,教人遍体生寒。   “不认便不认,从我堕魔的那一日,往日声名皆无用。”   “敢问上神,为何在我天虞山杀人?”此事的确令人怒不可遏,但个中缘由,她还想弄个明白。   他忽然沉默了须臾,而后抬手拍了拍身旁女子的肩,笑道:“长潋没有告诉你吗?”   长琴眸光一沉:“若是为长生之血,休想!天虞山千年净土,上神今日之举,无论是何缘由,仙门各派都绝不姑息!即便您曾是一代神灵,如今也只是堕落的妖邪,要战,晚辈奉陪到底!”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却惹来执明一阵怒笑。   “同我战?就凭你?就凭你们?看来今日,便是天虞山覆灭之期!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撑到几时!”   话音刚落,身侧的女子忽然睁开了眼。   一双淡然无华,却在瞬息间惊心动魄的桃花眼,生而多情相,却是无情人。   她踏出一步,就在所有人以为她要坠下悬崖之时,却见她踏着峭壁上数柄利刃飞身而下,轻轻巧巧地从石缝间拔出一柄光辉逼人的长剑,没有给山下的人任何退避的机会,当头一剑斩下!   浑厚的剑压势如破竹,一阵飞沙如浪,滚滚而来!   “都退后!”长琴率先觉察到不对劲,当即祭出护身的法器迎了上去!   只听得轰然一声,如惊雷乍响,逼得她连连后退!   身后的众人也受了波及,未等烟尘退散,剑气紧逼而来,凌厉的剑锋穿透滚滚尘土,直逼面门!   “师父!!”孟逢君惊呼。   烟雾中随即传来铿锵一声,长琴接住了这一剑,顿时虎口崩裂。   忍着痛楚,她也终于看清了出剑之人的脸。   霎时,她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朱雀上神!” 第四百五十一章 :傀儡   这脱口而出的一声“朱雀上神”,令本就陷入焦灼的众人顿时心生惶恐,错愕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   明明从翻滚的风沙中来,却不染一道尘埃,当头落下的剑招几乎将他们掀飞出去,可在她身上,没有任何杀气。   只是平静的,不掺杂任何喜怒来杀他们而已。   被这双眼扫过,直教人背后发凉。   “师父,您说什么”孟逢君手中的剑都不由一颤。   长琴也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但眼前的女子,与她在映华宫看到的那幅画像简直一模一样!   师兄同她说,朱雀上神的尸身被玄武所盗,眼下就在天虞山中,她还以为只是一具尸体,无论是偷还是抢,设法将其夺回便可。   但眼前的一切,却令她如遭雷击。   无论是方才的剑招,还是眼前的人,都是真的   闻月道人自是不认得这突如其来的女子究竟是谁,也无暇细想长琴喊出的那一声究竟是真是假,他只知眼下状况刻不容缓,当即挥剑冲了上去,与她一同迎上那女子的剑。   剑压重得似是要将他二人的骨头都压断,每一招都凌厉逼人,便是以一敌二,都不见丝毫吃力。   她手中的剑,看似是随意从山崖上拔出来的无主之剑,可落在她手里,却顿时收敛了一身戾气,如开锋见日,寒芒耀耀。   凭他二人的修为,应对尚且勉强,其他人便是想上前帮忙,也着实无从下手,稍一靠前,便被雄浑的剑气掀了回去。   孟逢君错愕地望着那白衣女子,她也曾见过不少美人,无论是小家碧玉还是大家闺秀,朝气蓬勃还是弱柳扶风,也算是各有千秋,却从未见过这般女子。   便是手中执剑,杀气腾腾,也如青云之上的白月,皑皑皓雪,千山流云,皆入她眉眼,她苍白得像是冰做的人,没有喜悲,了无生气,仿佛一个幻象,出现在所有为世人传颂的故事里,又似乎从未存在于世间。   遥不可及,连碰一下,都觉得得耗尽自己毕生的福缘。   “她真是朱雀上神吗?”她不由恍惚,错愕地看向一旁的步清风,“可师父和掌门不是说,朱雀上神已经”   已经死了。   步清风也没有料到会遇上这等局面,昨夜,师父将他留了下来,专门叮嘱了此事。   师祖的尸身,关乎重大,若是见着了,要他设法夺回。   但眼下这状况,便是他有这心思,怕是也没这本事。   没想到会在这等状况下见到传说中的朱雀上神,这样一个人,居然是他师祖,简直像是在做梦   只是,上神的样子,颇为古怪。   诚然这么想有些不敬师长,但四灵之首,贵为上古之神,应对长琴长老和闻月道人,不应只是如此。   他握紧了延维剑,紧盯着那边的白衣女子。   师父不会骗他,师祖早就不在人世了,眼前之人的修为和剑法都及不上传闻中那般强大,其中定有蹊跷。   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了那十人惨绝人寰的尸体,顿时心头一紧,难以置信地望着那“朱雀”,背后阵阵发寒。   “那不是真正的朱雀上神”他心头狂跳,终于明白那黑衣邪祟之前为何会露出那般恻恻的冷笑,当即冲着长琴和闻月大喊,“长老!朱雀上神的尸身受人操控,并无神识,快将人引到师父那边!不能纠缠!”   以那十人精魂临时凝出的神元不同于真正的三魂七魄,冤死的戾气,驱策着一具尸身,以至于满身杀气,挡都挡不住,虽无神魂,却到底是上古神祗的身躯,继续打下去,他二人迟早会精疲力竭!   长琴和闻月吃了一惊,细看眼前的女子,果真如他所言。   二人互觑一眼,心领神会,一面打,一面渐渐将人往后引。   与此同时,步清风等人在翻滚的沙尘中时刻警惕着四周,眼下只见朱雀,背后操控之人却迟迟不现身。   屏息凝神之际,一道黑烟从烟幕中突然冲出,朝着孟逢君要害而来!   “小心!”陆君陈一剑将其斩断,随即接下一掌,连退数步。   步清风吃了一惊,忙拉住孟逢君往后退。   烟幕散开,露出了一张苍白可怖的脸,目光锐利,眼角两道伤疤,仿佛要将在场所有人吞吃入腹。   “今日,谁都别想走。”   他撂下这么一句话,突然冲了过来,眼看着要与另外两个苏门山弟子对上招,陆君陈顾不得疼痛,将那二人推开,挥剑挡下!手腕处顿时被震出两道血口子!   “陆兄!”步清风和孟逢君立即过来帮忙,三人战做一团,其他弟子摆下阵法,将其团团围住。   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见到真正的神灵,这一见,居然还是两个。   谁心里都没底,这一战,打得猝不及防,唯有强作镇定,竭力应对。   执明身法极快,又有烟幕做掩,便是他们三人一齐上,也很难占到什么便宜。   仅论剑法,陆君陈在他二人之上,多数剑招也都是他挡下来的,拖得越久,他身上的伤越多。   此时此刻,谁都不敢松懈,一瞬的疏忽,便会死于非命。   两个上古之神,仅凭他们是无法擒获的,原本的筹划乱了套,不免令人深思究竟算错了哪一步。   先想到的,自然是那个还未揪出的内奸。   孟逢君怒不可遏地质问他究竟是如何将内奸安插进天虞山时,步清风和陆君陈却明显感到他僵了一下。   “内奸?”他似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连带着看他们的眼神中都带了些许困惑。   步清风隐隐觉察到有哪里不太对劲。   没等他细想下去,身后突然闪过一道凌厉剑光,穿过他们之间,直逼执明面门!   执明下意识地退开,险险避过这一剑,怒视着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后的长潋。   原是不觉中,已经逼近了剑冢边缘。   发现朱雀的时候,长琴便暗中传信,眼下时机恰好,长潋带着守在剑冢外的众多仙家,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言寒轻瞧见他们无视,着实松了口气,总算不枉他方才东奔西走地送信儿。   然而转眼又望见滚滚沙尘后缓步走出的白衣女子,没来由地心头一跳。   这女子生得极美,却也冷得瘆人,那双眼睛,仿佛看到的都是死物,一身杀气,手中的剑,还滴着血。   闻月道人捂着被刺伤的肩,咬牙冲长潋喊道:“上仙小心!这具尸身被操控了,之前那十人的精魂,就是为了她!”   此话一出,四下传来一阵唏嘘。 第四百五十二章 :交恶   长潋握着剑,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的人,眼中并无惊慌之色,沉静得像是一片结了冰的湖。   袖下的手早已紧握成拳,骨节捏得泛出了青白。   自从听说幽荼帝君藏起了她的尸身,他便想着待有朝一日,要去看看她。   后来,尸身被盗,天虞山混入妖邪,变故接连,他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样一番场景下与她重逢。   又或许,这也算不上重逢。   她浑身上下,看不出任何生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和他期盼了数千年的模样如出一辙,只是她不仅不会像当年那般,唤他一声,而是杀气腾腾,仿佛从地狱爬回来的厉鬼。   正因如此,他心中愤怒更甚。   泰逢似是感受到他的愤恨,不住地震颤,凛凛剑气,将他周围的人都逼得连连退让。   众人颇有眼力见儿地不再插手,转而去应对正与陆君陈等人争斗不休的黑衣人。   猜测了多日,愤然多日,今日终于见到了真凶,自是群情激奋!   看着众人蜂拥而上,执明冷笑一声,散出团团黑雾,几乎将所有人笼罩其中,半山剑冢,转眼邪气升腾。   天地间仿佛突然静了下来,风声,草木声,刀剑相接的嘈杂都一并消失了。   长潋从未觉得,重逢这么令人高兴的事,有一日也会如此凝重。   已然呼之欲出的那声“师尊”,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唤出口。   就像闻月所说,这不是他的师尊,也不是曾为苍生挫骨扬灰的朱雀上神。   一具傀儡,便是死了都不得安宁。   愤怒如燎原之火,让他修身养性了好些年的脾气,再度熊熊灼烧。   他看向尚在与众人胶着的执明,曾经沉默寡言,却连山中鸟雀都十分敬仰的玄武上神,居然成了这副模样。   这几日,他看着那幅画像,也曾怀疑过是不是误会了,弄错了,可今日亲眼所见,才知早已物是人非。   以活人精魂,上神尸身做出这副躯壳,已然触及了他的底线。   眼前的人已然举起剑,挥下之前,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刺耳的交接声伴随着雄浑的剑气,在山野间陡然炸开!   他气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剑刺出,却被当场挡下!   虽是傀儡,这副身躯却是货真价实的,似是料准了他绝不会对她的尸身下狠手,她的攻势简直不要命似的直往他剑锋上撞!   他一面避着,一面又要接下她毫不留情的剑招,不觉中已落了下成。   另一边,众人应对堕魔的执明,也并不容易。   他仿佛早已猜到离开剑冢后会面临这般困局,明明被数人围攻,却丝毫不显慌乱。   司幽留意到,他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往远处看,那个方向,正是映华宫。   凭他的本事,要想脱身其实不难,但他偏偏与这些仙门中人纠缠不休。   纠缠不休   脑子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突然嗡了一下。   他立即调头,朝着长潋跑去,手中玉笛架住了当头劈下的一剑!玉面崩裂,险些露出了幻象之下掩藏的银扇。   “长潋!映华宫此时有谁!”   长潋吃了一惊,旋即答道:“我留了人,还有渺渺。”   “立刻想法子送信儿回去!让那丫头无论发生什么,都别下山!”   他斩钉截铁的口吻,令长潋一时恍然。   他蓄力一掌,暂且将眼前咄咄逼人的女子推开,拽着长潋往后退了两步,神色凝重:“可还记得本君同你说的,若是渺渺恢复记忆,说不定能想起长生之血的下落?她接近这具尸身时发生了什么,你没忘吧?”   闻言,长潋顿时变了脸色。   想让她恢复记忆的,不止他二人。   从一开始,执明上神便有此打算   司幽晓得他听懂了,接着道出了自己的猜测:“他藏身多日,今日突然有了这么一处,让山下闹成这样,不仅是为了事后脱身,更是为了引渺渺下山,走到陵光面前来,他费尽周章弄出这么一具傀儡,而不是将尸体带上映华宫,定然还有别的打算!渺渺决不能出现在这!”   长潋看了“朱雀”一眼,面色顿时沉了下去,然而没等他着手安排,她又一次攻了上来。   司幽此时并无真身,借着钟离阙的身子,根本无法动用烛阴,应对尚且艰难,更不必说抽身去映华宫传信儿。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另一人的声音。   “掌门,让弟子去吧!”   言寒轻算不得显眼,平日也少有直接同长潋说话的机会,他几时站在这的,他二人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看他的反应,方才那些话,他多半也听到七七八八。   迟疑片刻,长潋对他点了点头:“多加小心。”   “是!”言寒轻当即御剑而起。   似是觉察到不对劲,一道黑雾随即从众人之间悄然溜走,跟着他脚下的剑,飞了出去。   局面愈发胶着不下,诚然早就知道今日会有一场恶战,但当真要应对两位上古神祗,没有人还能挤出余力来斥责挑衅。   这片黑雾,仿佛本事就是活物,置身其中,便如无数利刃悬在头上,压得人喘息不得,但退出去,又无法靠近其身,好不容易揪出的“真凶”,谁能甘心就此作罢。   但拖得久了,也有不少人渐渐起了疑心。   这般打法,只怕再战三日夜都不成问题,谁都落不着好处。   明明有余力,却不急着逃走,若非猖狂至此,只怕另有蹊跷。   但此时此刻,想让所有人冷静下来审时度势,显然是不可能的,看到同门负伤,任谁都不可能心如止水。   刀剑一轮接一轮地压上去,已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拦之势,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擒住这“真凶”。   可越是如此,长琴愈发忐忑,朝长潋和司幽望去,他二人也在苦战中。   傀儡不假,动起手来方知上神之身时何其可怕,即便只剩一副躯壳,也能逼得二人不得不连连后退。   一边不愿伤她,不敢伤她,一边却是招招狠辣,直逼要害。   相比之下,难免艰难。   言寒轻方才匆匆离去,她也看在眼里,师兄适合打算她暂且不知,但这节骨眼上,只怕是发现了什么蹊跷。   她分神之际,一道浊气迎面而来,虽急忙挡下,还是被刺中了胸口,痛楚紧随而至,疼得她险些一口气没缓过来。   “师父!”孟逢君忙过来搀扶,正欲查看她的伤势,却被她按住。   “不必管我,留意四周,若发现不对劲,先去山门前把天一镜取来,除了掌门,别信任何人。”长琴压低了声音,郑重嘱咐自己的弟子。   别人听不听她的劝,她暂且管不了,她只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气短。   长潋曾叮嘱过,若天虞山出了什么事,天一镜决不能落到奸邪手中。   “是,弟子记住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 :我一直希望自己猜错了   比起山下的“热闹”,映华宫却静得落针可闻,燃尽的膏烛,层层床帏轻摇,房门紧闭之后,还拉上了帘子,屋内一片昏黑。   苦涩的药味充盈着整间屋子,仿佛连咽下的唾沫,都泛着苦味儿。   被无声推开的门,漏出一束浅光,带来了一身的寒气。   榻上安睡的人似乎早已熟睡,毫无反应,榻边垂下的手,也如此苍白无力。   来人掀开床帏,拍了拍她的胳膊,唤了声:“师妹。”   云渺渺睁开眼,瞧见是霓旌,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坐了起来:“突然觉得很累,本想小憩一会儿,没想到睡着了”   霓旌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药和蜜饯,还给她拿来了一碟糕点。   云渺渺看着哪碟点心,着实愣了一下:“桂花糕?你做的?”   霓旌摇了摇头,放在后厨的蒸笼里的,旁边留了张字条,该是你那万能的师兄留下的。   说着,她将字条递给了她。   看过字条后,云渺渺露出了一抹笑意:“的确是师兄的笔迹,许是觉得我早上吃得少了。”   霓旌一阵好笑:“又做饭又做点心,你这师兄都能给人当爹当娘了,真是不容易。”   云渺渺瞥了她一眼,随口道:“你当初照顾师父,也没少操心吧。”   霓旌干咳一声,将药和蜜饯往她面前推了推:“这药你今日是逃不了的,麻溜地赶紧喝了吧,点心也得等到喝完药再吃。”   云渺渺无奈地耸了耸肩,端起药碗,就着蜜饯,才将其喝完。   “我今日都加了甘草了,你瞧瞧你这眉头皱得,不晓得的还以为我逼你喝毒药呢。”   “毒药比这好喝。”云渺渺当即纠正。   霓旌眉梢一挑:“哟,你喝过啊?”   “之前琢磨过,喝了几回,混在饭菜里,无色无味,好使得很。”她漫不经心地答复。   霓旌吃了一吓:“没事儿?”   “嗯,我备了解药,在师父发现之前就解毒了。”她倒是坦然,仿佛吃下去的不过是一口青菜。   霓旌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你对自己够心狠手辣啊”   “一时好奇罢了。”她放下药碗,看向一旁的桂花糕。   霓旌瞧着她那眼神,颇为无奈,把点心往她跟前推了推:“吃吃吃!我又没苛待你!”   “一起吧,这么多我也吃不完。”云渺渺笑了笑,接过她递来的一块桂花糕。   霓旌也没同她见外,掂量着手中的桂花糕,将上面的霜糖抖落了些,免得甜腻过头,顺口便问:“你上回来刺杀你的人,你有眉目了?”   云渺渺咬了一口桂花糕,似是深思熟虑了片刻,点点头:“眼下还无证据,再等等。”   霓旌啼笑皆非:“就你们这些仙门中人守着破规矩,还要证据才能拿人,换了我,先一棍子夯上去再说!”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师姐,你这性子,是不是跟尊上学坏的?”   “是啊!”她毫不心虚。   “那人当日没能得手,迟早会再来,待你师父师兄回来,早做防范为上。”霓旌道。   云渺渺迟疑片刻,转而问她:“依师姐之见,觉得那奸细何时会再对我下手?”   “要我说啊”霓旌正欲深思,却忽然感到一阵地转天旋,眼前忽明忽暗,渐渐模糊,“不好”   她咬牙苦撑,看到对面的云渺渺已经昏厥过去,她看着手中吃了一半的桂花糕,震惊又不甘,却再无气力起身,终究还是倒在了桌上。   屋中再度静了下来,须臾之后,门被再度推开,荼白的衣袂无声地滑过门槛,脚步最终停在了二人面前,看着桌上溅开的糕渣,露出一抹恻恻浅笑。   一只素白的手朝云渺渺伸去,拍了拍她的肩,确信她彻底昏了过去后,拔出了腰间的剑,看向霓旌。   寒芒在锋,朝着她猛刺下去!   只听得铿锵一声,铜色的长剑突然出现在她剑下,气劲之大,将这柄剑都挑飞了出去!   来人大吃一惊,慌忙想退,却被紧紧扣住手腕,反手一拽,顿时跌坐在地!   她急忙翻身而起,又被摁住了后颈,死死地压在地上。   风掀起素帘一角,漏进些许光亮,照出了阴影中二人的脸。   面面相觑,凝重到谁都说不出话来。   “果然是你”   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方才还“昏迷不醒”的二人动了动胳膊,先后站了起来。   “我还以为自个儿的脑袋会被切下来呢。”霓旌嗤笑一声,手腕一转,已然在掌心凝出的道道剑气顿时消散无踪。   云渺渺的目光却始终落在窗下那二人身上,走上前,拉开了帘子。   朝辉刺目,一室透亮。   她回过头,无声地收紧了拳。   “直到方才,我都一直希望,这次是我猜错了。”   她眼中并无难以置信之色,淡如温茶,却又从最深处,涌起了寒意。   所猜测的,都成了真,也擒住了欲取她性命之人,她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俯下身,叹了口气,才终于能念出她的名字。   “念归,到底发生什么了。”   光照在她脸上,透出一丝凉薄与无奈,余念归被死死地摁在地上,还在挣扎,似是忽然间不认识她了,也不答她的话。   云渺渺的目光转而落在动手之人身上,倒是有些意外:“听闻端华长老失踪多日,山下弟子找寻无果,您怎么会在弟子这?”   醴泉剑散发着阵阵幽光,抵着唯一的徒儿的脖子,端华的脸色也从未如此难看过。   “掌门命我缉拿内奸。”他答得简单,但霓旌却不觉得仅此而已。   “你怀疑自己的徒弟?”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还有别的理由,能让他这般“恰好”地出现在这。   尽管她从始至终没指望过别人,但能这么快擒住余念归,的确赶早不如赶巧。   端华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能在这看到你,才稀罕。”   她轻笑一声,蹲下身看着余念归,面色沉了沉。   她是见过这姑娘的,那时瞧着可不似这般“凶恶”,与云渺渺的关系也不错,渺渺同她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测时,她还觉得不可思议。   端华召出捆仙绳,将余念归捆了起来,她始终低着头,并未争辩。   但今日可算抓了个现行,便是她有心抵赖,怕是也难开这个口。 第四百五十四章 :平安符里的信   端华看了看桌上的桂花糕,面露狐疑:“你二人是明知这糕点有蹊跷,还吃了?”   霓旌笑了笑,道:“没法子,要瓮中捉鳖,总要先让人上钩吧。”   云渺渺看向他:“长老放心,我们方才吃的并非这盘中原本的糕点,已经暗中换过了。”   既然要设下这一局,自然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看到这碟糕点时,她和霓旌便已有打算,她拿给她的糕点,是之前她自己做的,剩下了些,虽说着实甜腻,但好歹能充个数。   “弟子本想在她动手时一举拿下,没想到长老会出手相救。”她道。   端华不解地看着她:“你如何料准她今日动手?”   “猜的。”她倒是坦荡,“只隔一日便再度动手,的确着急了些,寻常情况下,谁都会如此想,下手之人如此,遇袭之人亦是如此,总是免不了先入为主。但仔细想想,今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剑冢和缉拿真凶上,便是晓得映华宫会设下防范,却依旧是最好的时机。   且以念归的性子,也没有那般耐性和把握,能再等下一个机会了。   弟子自然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只能以身试险,也想过其他能对我起效的手段,无论是偷袭还是下毒,哪一种都行。”   她行事之前,这些法子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无论行刺之人怎么选,最坏的结果,是她挨一剑,让霓旌出手将其拿下。   然而她心中最糟的状况,却是亲眼确信行刺之人的身份。   “你是从何时开始起疑的?”端华看了余念归一眼,她仍旧在奋力挣扎,只是一句话都不曾说。   “第一次在余音阁与那邪祟交手那日。”她走到了余念归面前,盯着她焦躁不安的神色,她的脸惊慌又苍白,看到昔日的挚友时,恨意仿佛要从眼底射出来。   云渺渺皱了皱眉,继续说下去,“那日你给我传信,说发现了邪气,着急去追,我违背师命离开映华宫去寻你,却不巧在余音阁遇袭。你明明是紧追着过来的,却直到那妖邪刺伤我之后逃走,才现身。   你当时背着药篓,跑得气喘吁吁,可篓子里的药草却没有丝毫凌乱,依旧齐齐整整地搁在那。你从前跟我说过,药草之间,时有相冲,若是不小心些,便会酿成大祸,有些就连放在一起,气味都会变成害人的毒。   你是学医之人,不可能不知道,当日放在你篓子里的药草里,有着好几味相冲的药,气味如此浓郁,你却从未让这篓子离开你身边,唯有一个解释你想在我面前掩盖自己身上的气味,比如,血腥味。   念归,你在撒谎,你从没有去追过什么邪气,当日出现在余音阁的玄武上神,是被你引过去的,他若是不出现,之后的局,你才能布下去,是也不是?”   一字一句的质问,如当头棒喝,饶是与之商量过的霓旌也没料到她已经想到这一步了。   尊上曾说过,这小姑娘的心思难测,她只当那是尊上气不过说的玩笑话,如今看来,倒是她低估了这丫头。   如此缜密的心思,身在风口浪尖,还有耐性等到今日,除了亲眼看到挚友的脸的刹那流露出一丝叹惋,此后便平静了下来。   这心性,确实教人背后一凉。   四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等着余念归一句回答,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余念归抬起了头,眼角却有血泪溢出,似是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云渺渺觉察到她的不对劲,一把将人按住:“端华长老!您来看看她!”   端华立即上前,为她诊脉,却发现她体内灵气冲撞,经脉紊乱,赶忙给她服下一枚丹药,点了她周身几处大穴,以免她不堪重负,七窍溢血而亡。   “怎么回事?”霓旌也给吓了一跳,方才真相都要呼之欲出了,只待她认个罪,眼下这等状况,却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云渺渺看着余念归这副样子,顿时心生慌乱,她今日只是想将人抓住,至于如何处置,还要等长潋回来定夺,也从未想过怨恨余念归,比起她是否认罪,她更想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可看到余念归眼中溢血的瞬间,她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此番怀疑已经在她心中盘桓已久,若无把握,她也不会在人前说出,所有的“巧合”都能对得上,今日抓住了人,此事便可尘埃落定,可眼下的状况却委实出乎她的预料。   念归的性子不应如此,她不会用这等眼神看她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哪里错了!   尽管有端华和霓旌的竭力救治,余念归的声息还是渐渐弱了下去,失去意识之前,死死抓住了云渺渺腰间的一只平安符,是她当初绣给她和步清风的东西。   她日日戴着,只道这绣工很是精细,也并未多想了。   她攥得那样紧,云渺渺费了好大劲儿才将这只平安符从她手中抠出来。   霓旌忙将人扶起来,探她的脉搏,顿时变了脸色:“脉象微弱,我马上施针,有没有能护住心脉的药?”   “有。”端华拿出丹药给她。   余念归眼下的状况着实不好,便是要审问,先把人救回来再说。   她取出银针,将人放平,让他二人散开些,当场施针救治。   云渺渺震惊地看着手中的平安符,布帛被捏得皱成一团,原本精致的绣花也被拧得变了形,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立即将外头的布帛撕开,取出了里头的符纸。   平安符本是绝不能拆的,她和师兄之前也不曾多想,师兄那只说是“顺带”的,而她的却是念归专门准备的,若有隐情,便只可能   她将符纸打开,果然,里头装得并非祈福问安的字样,几行字,仓促之下写得歪歪扭扭,最后一笔,像是颤抖着才写完的。   渺渺,我好像不太对劲,师父不在,我不知该同谁说。   有人盯着我,你若是能注意到这只平安符里的字,千万小心朏朏   朏朏。   她脑子里嗡地一下,终于想起哪里不对劲。   “为何不见她的命兽”她看向端华,“长老,您可有看到朏朏?” 第四百五十五章 :最坏的结果   端华一怔,面露狐疑:“不曾。”   他方才只顾着擒住余念归,倒是不曾留意到她的命兽可有跟在她身边。   但是眼下,确实不见那只山兽。   她心头一紧,立即开始回想近来发生的种种。   天虞山的内奸应当就是余念归无疑,但平安符中的纸却是她刚刚回到天虞山时塞进去的,字迹潦草仓促,多半是寻到一丝破绽才留下的。   如此看来,为何要点明要她小心朏朏,就成了尤为关键的线索。   她沉思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端华:“您可有给念归拔除过体内邪气?”   端华迟疑片刻,点点头:“但她体内,并无任何邪气,为防万一,还是彻底拔除了一次。”   “若是弄错了呢?”她神色凝重地看着他,“念归是在令丘山时不慎中招的,此后只在三危山发作过一回,我们便认定了她身中邪气。”   霓旌回过头看向她:“你的意思是,当时中邪气的,可能并非余念归,她只是受其牵连的那个?”   云渺渺点点头:“能与她同享灵泽,同根共修的只有一个,命兽,当时的邪气,一直在朏朏身上。”   如此一来,怪不得她体内找不到任何邪气。   更为可怕的是,自那之后,已过数月,无论那邪气究竟是什么,只怕早已占据了朏朏的身躯。   端华想起了在竹林中找到的那片沾血的竹叶,刻意画下的血痕,只怕是她觉察到自己已然身不由己,急迫之中留下的线索。   “朏朏呢?”云渺渺四下找寻,却始终没有看到那只雪白的小兽。   霓旌此时暂且护住了余念归的心脉,保住她的性命,虽不知几时能醒,但这已是她眼下能做的极致了。   无论余念归是否真的被邪气所控,她所牵连的那些性命却是无法抹消的,待她醒来,自会有师长处置。   眼下最要紧的,是那只朏朏。   安置好余念归,三人冲出门去,院中一片死寂,并无朏朏踪影。   天虞山偌大,要去何处找寻?   就在这时,云渺渺忽然拉住了他们:“等等。”   霓旌不解地看着她:“你还想到什么?”   云渺渺捏着手中的平安符,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突然目光一沉:“师姐,你方才给念归诊治时,她身上可有别的伤口?”   霓旌想了想:“并无,怎么了?”   闻言,她眼中倏忽闪过一抹慌乱。   “我遇袭那晚,是在闻到血腥味后失去了意识,若是念归下的手,她身上应当带着新伤才对。”   许是之前被埋在死人堆里太久才血尽而亡,她转世之后,素来对血腥味很是敏感,绝不会闻错。   只是对念归的怀疑,已经到了只差临门一脚的地步,将人擒住后也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如今想来,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师父师兄设下的护持,清楚她住在何处,且事发之后没有一人怀疑,内奸是天虞山女弟子,和她身量相似,所有的线索,都在跟着念归走   她突然一把抓住霓旌的胳膊,劈头盖脸地问:“方卓何在!”   霓旌一怔,旋即从她眼中看出了暗藏的蹊跷:“就在之前那个屋,我一直用九思守着,以防他再度遭害你的意思该不会!”   “弄错了,是我想错了,内奸不止一个!”她终于将所有线索和古怪都连了起来,“端华长老,劳你立即去找梼杌的尸身,师父过去之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任何人动那具尸身!”   来不及同他细说,她便与霓旌奔出院子。   方卓养伤的屋子,在映华宫北面,二人一路狂奔,云渺渺一边同她解释。   “我们都想错了,我还是漏了一种可能,内奸不止一个,真凶不止一个,目的也不止一个!”   霓旌觉察到她心中所想,却还是有些不明白:“即便有人想对你和其它仙门弟子下手,这与梼杌何干?”   云渺渺紧握着拳,似是怒极:“玄武上神是为长生之血而盯上了我,同时费尽心思在天虞山安插内奸,伺机而动,我本以为这就是最大的野心了,今日下在桂花糕里的毒,并非要置我于死地,念归是想封你的口,多半本来是打算将我带走的,若是还有个内奸,并非与他齐心呢?”   霓旌心头一紧:“你是说真的要杀你的那个?”   她点点头:“我们一直忽略了这种可能,当初梼杌冲破封印,令丘山火海被浇灭,此事所有人如今都觉得是玄武上神所为,或许他的确掺了一脚,但最后又杀了自己费尽心思才救出的妖兽,此举甚是古怪,我始终没能想通。   若还有一人,熟知这一切,若那人本来就想让梼杌被带回天虞山,也料准了师父会不管死活也要将梼杌收归天虞山谨慎存放,一切才会如此顺利呢?”   梼杌的尸身,一直是所有人留意的东西,却因这连日的变故,又将众人的目光引了开,若是各怀鬼胎,此事便说得通了。   这盘棋,只怕从很久以前便开始布局,细想下来简直教人背脊发凉。   她倒是希望自己想错了,想多了,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从令丘山回到天虞山,她所察觉到的蛛丝马迹,已经可以连成一道可怖的线了。   方卓身负重伤被她救回,千钧一发保住性命,也就此灵根损毁,他给的“证词”,也是经由魔尊之手试探出来的,如此“顺利成章”,他身上没有邪气,所以任谁都不会轻易怀疑。   但从始至终,他的命兽又去了哪里?   死在了剑冢,似乎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但若不是呢?   她想到了朏朏,更觉心头发寒,加快了脚步。   突然,霓旌痛呼一声,扶着柱子跪了下去。   她回头一看,却见她唇边血迹,顿时变了脸色,赶忙去扶:“怎么了?”   霓旌牙关紧咬,捂着心口,似是极为难受:“九思反噬,护持被破了,快去!”   她忍着反噬之痛,与云渺渺一路飞奔。   她方才听到的,已是她能想到最坏的结果,然而可怕的是,接连发生的事,却都在朝着这一“最坏的结果”而去。 第四百五十六章 :世上没有这么多好运气   她们赶到时,北面已是一片狼藉。   九思本是仙灵法器,不似妖魔所用的戾气迫人,但同时,也绝非看起来那般好对付,可这一回,却是连霓旌都未曾反应过来,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收回九思,只需一个念头,但回到她手中时,九思六十四根伞骨折断近半,灵泽涣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骇人的浊气,稍一触之,便感到锥心的剧痛。   “你别碰。”霓旌咬着牙拦住了云渺渺的手,权衡之下,暂且借了她的乾坤兜,将九思收了起来。   不远处的屋舍房门大开,诡谲的气息弥漫其中,而后,便见方卓一步一趔趄地走了出来,肩上,蹲着一只雪白的小兽。   一双血红的圆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们,仿佛两枚通透的红玉,倒映着已经召出不染的那道身影。   嘶嘶的寒光如炽烈的火,云渺渺从未像此刻这般,将不染握得如此之紧。   方卓抬起了头,双目如枯,已然看不到任何神采。   他身上依旧没有任何邪气,从檐上落下一只窃脂,停在他胳膊上,绯红的羽毛下,不断地溢出浓重的浊气,雪白的脑袋上沾着点点血斑。   不出所料,这便是方卓的命兽了。   “那只鸟身上的邪气,已经称得上妖兽了。”霓旌低声提醒,手中剑气悄然凝聚,随时准备出手。   借命兽来控制其主,这手段确实出人意料。   云渺渺自始至终都紧盯着方卓肩上的朏朏,传闻中能给人带来欢乐的瑞兽,此时此刻却散发着骇人的恶意。   纯粹得没有任何缘由,仿佛它生来便是如此。   “这气息,好像与之前的不一样。”霓旌曾与堕魔的玄武上神交过手,诚然只有数招,但天地万物,都是独一无二的,眼前这两只命兽身上的邪气,与之并不一样,只是有些相似,细看,并不尽然。   云渺渺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不仅如此,这气息,她确确实实是熟悉的。   “同尊上和师父身上的一样。”这个答案,在她脑子里逐渐成形,“是无尽的邪气。”   若是可能,她也不愿往这一点上想,但与朏朏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笃定了这个念头。   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四海苍生,白辛城的冬天还要冷。   像是一根锐利的针,扎得她浑身都疼。   脑海中闪过一片火海,无数陨落的星辰从眼前划过,她就像渺小无力的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山峦倾颓,河水断流,天地被染作血一般的红。   一片混沌中,有人在喊她。   陵光   没有谁能逃过这一劫,所有人,都要死!   “渺渺!”耳边突然响起霓旌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硬拽了回来。   “我方才出神了?”她困惑道。   霓旌点点头:“别看一直它的眼睛,有古怪。”   二人重整态势,一步步朝着方卓走去。   他不知何时,已经取回了佩剑,随着她们的靠近,那把剑当即出鞘。   二人顿住,停在了数步开外。   诚然已经知晓那双血红的眼睛会令人神识恍惚,云渺渺还是决定死死将它盯住,手中的不染蓄势待发,她很清楚,动手,在所难免。   要紧的是,能不能拦住。   方卓形容枯槁,比刚刚将他救回来时看起来还要憔悴,仿佛这几日的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他说的那些话,见到师长的欣喜,得知自己还活着的庆幸他眼里的光,全都不见了。   她下意识地朝霓旌看了一眼。   霓旌也明白她的意思,无奈地摇了摇头:“精元耗竭,没救了”   这句话,像是剪断了最后一根蛛丝,把所有的心存侥幸,都抹去了。   这时候,云渺渺居然想到了自己头一回被当做杀人凶手,在上清阁与阿宁对峙的那一日。   言寒轻信誓旦旦地同她说,方卓绝不可能是那些流言的元凶的那一日。   还有不久之前,这个还有数月便要行弱冠之礼的少年坐在榻上,同她道歉的样子   若是能早些想到,哪怕早一天,或许都还有法子救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仿佛有块石头,压住了她的肺腑,怒火也随之而起。   “咱们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留他一具全尸,至少入土为安。”   十一人,她早该想到,世上没有这么多的好运气。   话音刚落,朏朏突然动了一下,二人顿时警觉起来,却见方卓动了动嘴唇,喉间发出了煮水般的咕咕声,而后逐渐尖锐,又突然低沉,终于发出了浑浊沙哑的声音。   他了无生气的双眼和朏朏的眼睛,一齐盯住了眼前瘦削的白衣女子,纯粹到令人作呕的恶念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身上。   “我早就说过,会有重逢之日的。”   霓旌不由困惑:“渺渺,你与他认识?”   云渺渺皱了皱眉:“并不”   虽是立即否认,她内心却又横生动摇。   这句话,显然不是方卓的本意,就像那些流言,令她猝不及防。   “是你利用了念归和方卓?”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去接他的话,明明是毫不相干的邪灵,却总觉得似曾相识。   “方卓”笑了笑,僵硬的脸更为狰狞:“若非如此,怎么能见到你呢?”   “你想杀我?只是想杀我吗?”云渺渺感到自己的掌心正在冒汗,仅仅感到这股恶念出现在眼前,便已然手脚发僵。   “方卓”低笑一声:“杀你这怎么够?你当年对我做的事,便是将你千刀万剐都难消我心头之恨!”   陡然而起的杀意,令人背后发凉,他旋即话锋一转,指了指自己。   “不过这副身子可经不住折腾,很快便要僵直了,我给你准备了一场好戏,算个见面礼,久别重逢,也是你我的缘分啊,陵光上神。”   话音刚落,“方卓”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等她细想这话中之意,他便突然出剑!   霓旌一把推开她,迎了上去!手中无形之刃硬是架住了这邪气涌动的一击。   与此同时,他肩上的朏朏突然朝着另一方向跳了出去,最后看向她的那一眼,着实教人不寒而栗。   “快追!”霓旌暗道不好,却被方卓缠住,窃脂身上的邪气已经蔓延到他身上,就连佩剑都沾染污浊,瞬间褪去了灵泽。   “你也小心!”望着朏朏朝着悬崖边奔去的背影,云渺渺也顾不上别的,赶忙跟着它一同从瀑布跳下,御剑疾追! 第四百五十七章 :腹中火   映华宫前,不断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仅一缕邪气,支撑着方卓的尸身,却已经逼得她一再后退。   霓旌还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还未开光的仙门弟子压制到如此地步。   眼前的人已然不再是同门口中那般温柔善良的模样,明明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那双充血的眼睛却还是死死地盯着她,额上青筋爆出,足以用眦目欲裂来形容。   这缕邪气,不仅要了他的命,就连他的尸身也不曾放过,眼下这般局面,多半是想拖住她,山下的人此时恐怕还在剑冢附近,前山到底有没有人觉察到映华宫的状况着实难说。   九思损毁,她已是堕魔之身,无法在仙门肆无忌惮地传音,也不能轻易现身,本以为今日不过是搭把手,却不曾想突然演变成这般局面。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灵泽流动,若按她这几年的脾气,直接斩断这小子的四肢,砍下头颅,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还爬的起来,但   她看着方卓,咬咬牙,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歹留个全尸吧。   她如是想着,再度接住了当头劈下的一剑。   身后忽然传来喊声,她无暇回头,一把剑从旁刺出,替她挑开了方卓的剑。   看清来人,霓旌愣了愣:“言寒轻?”   托云渺渺的福,她还记得此人。   三危山一行才过一月,言寒轻自然还是记得她的,只是同时想起的,还有她的身份,顿时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这方师弟是怎么了!”   她一掌推开再度攻来的方卓,拉着他往后退。   “没工夫解释!但他已经不是你师弟了,混入天虞山的内奸不止一个,先把他拿下再说!”她冲了上去。   “喂!你倒是说明白啊!”言寒轻一头雾水地跟上,看到眼前的师弟,也着实吓了一跳。   这杀气,与他认识的方卓判若两人!便是他不上前,利剑还是会朝他刺来,招招直逼要害。   素来温顺懒散的窃脂此时也异常凶恶,利爪当头落下,狠狠抓破了他的胳膊。   浊气翻涌,比寻常刀刃砍伤更为疼痛。   直到这个时候,他不得不相信霓旌方才的话,挥剑助她一臂之力。   “我是来帮掌门传话的,云渺渺在哪?”虽说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还是时刻记着长潋交代的事。   如掌门所言,云渺渺此时应当正在养伤,可映华宫都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了,她不可能还未察觉。   霓旌连看他一眼的闲暇都抽不出,只能边打边尽快同他解释眼下的状况。   “之前的内奸是余念归,不久之前被端华长老擒获,眼下就关押在渺渺屋里,渺渺没事,也没有受什么重伤,你师弟是另一个,和余念归一样,命兽被控,致使邪气入体!元凶除了你们今日要在山下堵的那个,还有一只朏朏,有个不得了的东西栖身在它体内,渺渺去追了!”   此事说来着实有些复杂,她只能同他说个结果,至于能否明白过来,只能靠他自己的悟性了。   言寒轻听得云里雾里,这句话,较之晴天霹雳丝毫不遑多让。   余念归是内奸,方卓也是   失踪多日的端华长老居然出现在映华宫,还有什么朏朏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啊啊啊!!   “事情恐怕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朏朏体内那东西定然还有别的打算,咱们得赶紧追上去!”想到那只山兽方才对云渺渺说的话,她简直背后发凉!   长生之血,朱雀尸身,梼杌,再加上一个云渺渺,看似琐碎的线索正在逐渐连成一张无形的网,她总觉得心中惶惶不安。   朏朏体内那东西显然是认得云渺渺的,可从云渺渺的反应,也看不出撒谎的迹象。   究竟是故意乱人心神,还是确有其事,她不得而知,但继续下去任其所为,多半要出大事。   那只朏朏的最后一句话,一直在她脑子里盘旋。   它的的确确对着渺渺唤了声“陵光上神”,那恨意,也绝非做戏。   心口突突地跳,她神色凝重地望着渐渐没入云后的太阳,心一横,将言寒轻推到一旁。   “这里交给我,你去找渺渺!”   打了个趔趄的言寒轻愣了一愣,片刻的迟疑之后,他似乎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对,道了句“小心”后,御剑而去。   霓旌手中寒芒一闪,架住了从空中飞扑而下的窃脂的利爪,看着那双充血的眼睛大喝一声。   “来了还不搭把手!要看到几时!”   静默了须臾,身后传来一声震天的咆哮,粗壮的利爪随即而至,当场将窃脂拍出数丈远。   霓旌看了眼身侧蓄势待发的巨兽,呵了一声,孟极亦瞥了她一眼,舔了舔方才碰过窃脂的爪子,嗅到残余的浊气,当即甩了甩脑袋,望着眼前的方卓,目露凶光。   她拍了拍它的前腿:“收着点劲儿,别给拍散架了。”   孟极低吼一声,扑了上去。   另一边,在南院周遭布下禁制后,端华想起云渺渺临走前的话,顿时皱起了眉。   提及梼杌,他的确知晓其尸身藏在何处,掌门将其带回后,便命他多加留意这庞然大物,便是已经死了,也不容小觑。   梼杌乃四凶兽中最为狡猾的一个,其声能呼百兽,与之对视,顷刻间便会被迷了心智,不知会做出何等行径,传闻为了将它封印在令丘山中,折进去多少仙灵。   他自那日起,一直暗中看守,从未对任何人泄露此事,整座天虞山,只有他和掌门知晓那个地方,一时半会儿绝不可能被找到。   但方才那几话,可不像是信口胡诌。   他沉思半响,召出醴泉剑离开主峰。   无论如何,还是先去看一眼。   穿过层层云雾和浮山,他踏入一座险峰,此山原属漆吴,但又在天虞山境内,山势险峻,鲜有人至,平日里只当是山中生灵栖居之处,与附近的几座山并无差别。   一月之前,他奉掌门之命,将从令丘山带回的梼杌尸身存放于此,为掩人耳目,他在此地设下了三道禁制,除了他,无人能解。   踏入山中,他很快便落在了关着梼杌尸身的山洞前,石门紧闭,看起来并无任何异常。   他抬起醴泉剑,在门上点了三下,浑厚的灵泽注入门缝间,石门缓缓开启,在门后,还有阵法封锁,巨大的尸身依旧静静地摆在那。   他暗暗松了口气,退了出来,重新将石门合拢,思虑片刻,又施法再落一道护持,而后才离开了此处。   洞穴再度陷入一片死寂,散发着幽光的阵法,映照出昏黑的四壁,森冷中传来了令人背脊发凉的焦灼声,漆黑的火焰一点点烧开了梼杌的腹腔,内脏与血肠缓缓溢出,散落一地,牵扯出肝胆,整座山洞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黑火烧光了溢出的血肉,漫过地上的阵法,只见一点光亮,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被烧成了灰烬。   火势蔓延很快,仿佛活物一般吞没了梼杌的尸身,烟尘,火焰,没过多久便蔓延到门后,烧去了门上禁制,从石缝间钻了出去。   梼杌的胆浸在血水中,被火烧出了口子,眨眼家,源源不断的浊气从中涌出,随着烟尘一路朝山洞外飘去。   见日光,化无色,悄无声息地在这片山野间漫开。 第四百五十八章 :谁愿意喜爱你   “站住!”云渺渺一路御剑,那朏朏跑得很快,居然还有腾云驾雾的本事,更以瀑布为掩,试图摆脱她。   主峰之下,便是玲珑花林,经数日风雪,林中原本开得正盛的挽香玲珑纷纷零落,似是觉察到她此刻的烦躁与愤怒,手中的不染流光如绯,倒像是正在崩裂的星火,所及之处,也留下嘶嘶的灼烧声。   朏朏跃上树杈,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血红的眼似乎还藏着一抹戏谑的笑意,令她更为恼火。   追出一段路后,这山林看起来愈发偏僻,渐渐接近海岸,她几乎能看到护山大阵散发着溪水般流淌的光。   朏朏忽然停了下来,蹲坐在一株常青树上。   她立即收回了寸情,站在了离它数步开外的地方,凝神默视。   朏朏回过头,冷冷地瞧着她。   对视良久,还是它先开了口:“你追上来,是打算同我决一死战?”   云渺渺眸光一沉:“你四处为祸,害死了方卓,难道以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吗?”   闻言,朏朏轻笑了一声:“我能潜入天虞山,这么多日都没人怀疑到这只朏朏身上,你怎么就能肯定,我没本事全身而退?”   这一问,令云渺渺立时握紧了手中的不染,将四下可退之路扫视了一遍,无论往哪个方向逃,凭仅有数百年道行的躯壳,都不能出得了护山大阵。   “这么说来,你已经为自己备好了退路?”她不敢松懈,即便眼下还未发现,但或许是她孤陋寡闻,还不曾注意到,它敢在这停下,就已经是件足够让人提高警惕的事了。   朏朏歪了歪脑袋,饶有兴致地瞧着她:“你似乎从始至终,都不曾好奇过我是谁。”   “我知你是谁,不必好奇。”云渺渺强作镇定,暗暗从袖中摸出一只纸鹤,打算暗中传信,却在纸鹤飞出去的瞬间,一道冷光擦过她的耳廓,将纸鹤一击即落。   “既然晓得我是谁,还敢在我面前刷小聪明?你这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可真是一点没变啊。”朏朏似是觉得十分可笑,缓缓放下了爪子,阴诡的浊气还在指尖萦绕不去。   云渺渺摸了摸耳朵,果然有血,她咬咬牙,最终垂下了手。   朏朏见状,又是一阵好笑:“让我猜猜,你这会儿是不是想着,即便不能传信出去,也要将我引到长潋那边去?”   云渺渺僵了僵,不予作答。   它起了身,周身浊气涌动,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她:“不必着急,他一会儿就来了,今日谁都跑不了。”   这话意味深长,云渺渺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去试探四周的气息,可有掩藏的邪气,然而没有,这片林子里,就只有眼前这只朏朏,散发着不祥的灵气。   它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仿佛只是看着一个阔别多年的故友,可那笑意下暗藏的寒意却教人背后发凉。   “你现在这副样子,让我觉得之前的大费周章简直像个笑话。”   云渺渺狐疑地望着它:“你认得我?”   它低笑了一声:“老熟人了。”   “可我并未见过你。”她三世以来,只去过不周山一回,还仅仅是路过,怎会与这团邪气扯上关系。   离得最近的一回,应是帮重黎上药的时候。   若是他在这,或许能问出一二来。   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令她倏忽一僵,这个节骨眼上,她居然还指望那祖宗会出现在这?   朏朏似是在认真思索她的疑问,而后笑着答了句:“杀过你一回,算吗?”   这句话简直教人毛骨悚然,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都是好些年前的事儿了,这日子久了,便容易算不清年月,活得稀里糊涂,过去的人和事,也都会渐渐淡去”它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想着,若不是它周身还有邪气涌动,倒像个追忆往事的老者,目光在天地草木间逡巡一圈,它的目光再度落在了她身上,眼底渐渐涌起森冷的杀意,“不过啊,你这双眼,我倒是一直忘不了,是不是,陵光上神。”   云渺渺面色一僵,下意识地摸了下眼角:“你认错人了。”   她这双眼睛酷似数千年前陨落的朱雀上神一事,她近来不知听几个人说过,不过是一双眼,这般巧合在凡间也算不得多么稀罕。   朏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杀过你一回,你拼死封印过我一次,这孽缘我可是终身难忘,你手里的两把剑,还有这不染,做不得假,好友亲朋或许会错认,但宿敌可不会,这世上最了解你的就是我,你是个什么德行,我最清楚。”   平淡无波的口吻,却像是已经给她打上了烙印,她想反驳,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   “啧啧,看你这反应,那俩小子大概什么都没同你说吧?凭他俩的本事,若是真的想让你回来,怎么会连让你恢复记忆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愿去做呢?”朏朏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看着天下最大的笑话,“也是,你这么个无心无情的怪物,过去说得好听些还是个上神位阶,可现在,你什么都不是了,当年你风光无限的时候,都能逼得自己的徒弟同你割袍断义,现在谁还敬仰着你,谁愿意喜爱你呢?”   字字句句,都像北海的水,往她身上浇。   她莫名地,就想起了那些断断续续的梦。   那真的是“梦”吗?   见她久久不答,它也耐心得很:“不信我啊?不妨事,你现在就去剑冢那边,没猜错的话,执明安排的一出好戏就在那呢,你这会儿过去,说不定赶个恰好,你问问你师父,问问他五千年前陨落于不周山的朱雀上神的神魂去了哪里,为何只有一具尸身在这,为何,他要费尽心思,收你这个资质奇差,只会给他丢人的小姑娘做徒弟。”   “朏朏”话音未落,树下终于传来了云渺渺的声音。   它却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她抬起眼,仿佛没有听到它方才那些话似的,一字一顿地问它:“朏朏是受了你控制还是已经死了。” 第四百五十九章 :大阵被破   朏朏是念归的命兽,在风华台上堂堂正正召唤出来,不可能身染邪秽,她能想到的,便是令丘山。   曾经封印着梼杌的地方,它极有可能从不周山的裂隙中逃出后,就躲藏在那。   她无从得知它是何时藏身于山中的,眼下也只想知道朏朏可还有救。   它终于懂了她的意思,反倒笑得更肆意了:“你在瞧不起我吗!一只才活了几百年的朏朏,你凭什么觉得它落到我手里,我还会留它一命!”   从得到这具躯壳的那一日,离开令丘山的那一日,这只朏朏的心脉,就已经断了,她居然能如此平静地质问他?就凭她眼下这点修为,她凭什么在这!质问他!   怒火往往比想象中还要毫无征兆,被压在不周山下长年累月的怨恨也在此时翻涌起来,直到方才为之还能维持的笑意顷刻间消散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纯粹到令人作呕的恶意与浑浊的愤恨,仿佛要化作巨兽,将她分尸而食!   她对这种杀意,似乎一直都很熟悉,熟悉到无需经过任何思索,手中的不染便甩了出去!   刹那间如火光淬炼,数截枝杈被打断!   她很清楚自己的斤两,若它真是传闻中父神留下的世间极恶,却甘愿栖身于一只朏朏体内,隐忍至今,那么它的法力想必还未恢复到敢与天虞山,乃至仙门各派正面抗衡。   如此,她定然还有机会将其擒住!   手中的藤条仿佛披染火光,似是对眼前的恶念与生俱来的仇视,已从金色变为耀目的灼红,枝叶也瞬间化为燎原之火,朝“朏朏”劈了下去!   她曾想过,这几日要跟魔尊学一学如何用鞭,她法术学得不好,所幸记性还成,可惜到底还是连让他给她演示一遍的机会都没有,她能想起的,就只有那晚他教她的那一招。   许是与不染磨合了数日,杂乱无章的鞭法倒是能按着她所想的方位挥去,只是力道和收势之时还有些吃力。   朏朏本就是山间以敏捷闻名的小兽,显得游刃有余,但也始终不敢触碰不染。   它畏惧着这些火,她便借此将它慢慢地逼到了海边空旷处,让它再无处可躲。   “你当真觉得这样便能抓住我?”它冷笑。   云渺渺听出它的气息逐渐不稳,即便近日一直在拖延,但朏朏这副躯壳想必也快难以动弹了。   “你若是觉得能胜我,何必要跑呢。”她拔出了寸情,剑光清冽,寒芒涌动的剑身,倒映出它一步步退到了礁石旁。   “我何时说过,我定要胜你才能脱身?”它露出一抹阴诡的笑,突然转身,朝着海面狠狠撞了过去!   而那处,正是护山大阵的所布下的禁制边缘。   云渺渺暗道不好,说不上为何,仅仅直觉般地感到了大事不妙,对着朏朏的后心要害掷出了寸情!   细长锐利的剑锋破空而去,在朏朏撞上禁制的瞬间,也刺穿了它的心肺!   它回过头来,嘴角不断地溢出了血,眼中浓雾般的血红色忽隐忽灭,看着她的眼神满是嘲讽。   “你输了,陵光。”   “你若不死,咱们,来日方长。”   如同宣判般的一句话后,它周身浊气猛然暴涨,如同无数尖刀利刃,一齐沿着寸情的剑锋涌向大阵!   她冲了过去,试图将其驱散,稍一触之,掌心便满是割裂的伤,痛得撕心。   朏朏的尸体,几乎瞬息间,炸了个粉碎!   温热的血溅在她身上,让人恍惚,耳边突然传来崩裂的声响,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看向眼前的灵障。   一道裂缝,如破冰之势,在她眼前迅速蔓延。   轰然一声,邪气外涌,一道数丈高的缺口出现在她眼前。   天虞山大阵,破了。   与此同时,昆仑山门下,正盘膝坐在重重迷雾间,为踏入这道山门的人护法,他的灵泽几乎将整这座峰峦都包裹了起来,任何差池,都不容许。   凝神之时,最是容易窥探自己的内心,以及藏在最深处的那些记忆。   当年知道她用自己的真身封印昆仑全境,只为了给陵光留一个还能回的归处时他便晓得,她是个多固执的人。   不,或许更久以前他就很清楚她秉性如此。   也知道,陵光在她心里是个什么地位。   那般脾气,明明对嫁娶一事毫无兴致,却肯为了陵光一句话,到酆都见一个“臭名昭著”的地府主君。   那十年,她都快把他最不成体统的样子看了个遍吧。   除了每日没完没了地替他批阅文书,收拾残局,还得忍着他隔三差五不知去向,便是闲下来,也忍不住瞪他,她若是肯嫁给他这样的男人,才怪了。   陵光走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便是昔日陪在她身边的女床山的生灵都料不准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得到消息赶到昆仑时,她的真身已经入了昆仑天池,他是用烛阴才强行留住了她一缕神魂,放入了当时能找到的唯一一个活物体内,因这只乌鸦太丑,她还抱怨过几句。   他还没恼她这般胡闹,她倒是理直气壮,简直气得他说不出话来,揪了她好几根乌鸦毛。   如今想来,日子过得倒快一转眼,都五千年了。   山巅一片漆黑,他望着高耸入云的山门,心事重重,盼着她能顺利下来。   忽然,他感到一阵心悸,转头吐出一口血。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有些错愕。   分身三处,他的真身在昆仑,一半神魂在酆都主事,留在天虞山的一缕神识,以防万一拿着他的法器,一旦发生变故,他多少有所感知,可凡人之身,无法承受上古神器之力,今日这一下,怕是烛阴反噬。   他下意识地看向天虞山的方向,昆仑浓雾未散,什么都看不清,但心头惶惶不安,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且不说这千里之遥,他赶去可还来得及,他眼下一旦离开,镜鸾的处境怕是不妙,拿回被锁在天池中的真身,可不是说说那么容易的事。   他合上双眼,凝神传念,感知留在钟离阙体内的神识近日所历经的一切,却在同时又觉察到酆都那边也传来了异样。   二者不知为何突然相冲,一阵剧痛直入肺腑,他险些昏厥过去!   然而比起这猝不及防的疼痛,更为可怖的,是他透过神识看到了酆都上方,飞过的密密麻麻的妖兽鬼魅,它们仿佛应召而去,奔往南边   那是,天虞山的方向。 第四百六十章 :妖兽已至   天虞山脚下,传来崩裂的脆响,对于靠的近的人来说,足以震得脑子发昏,但于整座天虞山而言,却并非人人都能听见的,尤其是崩裂之处尚在海边。   云渺渺早已看过这附近,不仅离主峰远,离众人此时应当齐聚的剑冢更是隔了一座山,便是她被震得耳中溢血,也难说这动静能被多少人及时察觉。   更为糟糕的是,她从昏沉中清醒过来,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儿,便望见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如浓云般朝着天虞山漫来。   这速度,可不像是被风吹来的。   眼前的缺口足有数丈高,诚然晓得这护持的阵法是得益于长潋的法力,以他的伤势,迟早有一日不得不将其转托到旁人手中,她想过会是长琴长老,亦或是端华长老,却没料到,这道护持会在此时突然被破。   大阵被破非同小可,包括朏朏的事,她都要立即禀报与师父知晓,但天边那“黑云”转眼逼近,便是身处于天虞山的清澈灵泽中,她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这“黑云”中散发出的可怖妖气。   再近些,她终于看清了“云”上都是些什么。   妖兽,厉鬼,山魅会飞的,不会飞的,都乘着浑浊的邪气朝着天虞山狂奔而来,口中嘶嚎着,垂涎三尺。   她不由得想要退后,却又硬生生地忍住了这一步。   望着眼前数丈高的缺口,她已经能想象到片刻之后,会发生何等可怖之事。   无尽说,她输了。   他还说,今日,给她准备了一场重逢好戏   却原来,是这样一场“好戏”。   她当即拔出霄明,站在缺口之下,就地一剑!   瞬间罡风四起,强势而纯粹的灵泽直冲云霄,试图将这道缺口包裹起来。   然而她的灵力不够多,云上妖兽扑了下来,凭归一阵挡下了大的,却还有小的从缝隙间钻了过来。   她将归一阵两层灵障相叠,一致对外,好歹抵住了数只妖兽蜂拥而上的局面,但身后,却是毫无防备。   不染动了一下,示意她小心身后,一只蛊雕趁虚而入,被不染一鞭打开。   侥幸钻进来的妖兽们似是觉察到她此时不能分神,更为肆无忌惮地朝她扑来,无论是杀了她还是令她心神一乱,这道勉强支撑起来的护持转眼便破,偌大天虞山,精纯的灵气,数不清的仙门血肉,都将是它们唾手可得之物!   那邪物没有食言,他当真有本事将它们放出来!只要今日吃个痛,它们的修为必能突飞猛进!届时,谁还能将它们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   这个念头如疯长的藤蔓,在众妖心头滋长,纷纷朝着这个瞧着分外单薄的仙门女弟子露出了利爪与毒喙。   虽有不染竭力抵挡,但仅凭器灵护主,就像让它再度回到了被封印于锦盒中的时候,其神武之力被削大半,几息之内便从火焰般的红再度变回了浅金色。   妖兽的血与毒滴在藤蔓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枝叶染上污秽,更是雪上加霜。   云渺渺此时却是不敢有半点分心,眼前的两层灵障在妖兽的冲撞下不住地震颤,涟漪如同千层的浪,令她虎口生疼。   她咬紧牙关,从腰封中又取出一只纸鹤。   仙门弟子身上都会带传音纸鹤,但通常只带一只,多了无用且累赘,但她太清楚自己修为不足,又难以聚灵,故而比其他弟子更为谨慎,从来都是随身带着两只纸鹤,以备不测。   这谨慎,还被孟逢君笑过,今日倒是要庆幸自己未曾为了“面子”,改了这个习惯。   她将心念传入纸鹤中,将其放飞,许是纸鹤上灵气微不可查,这些妖兽又忙于对付她,并不曾察觉到,这一回,总算顺利地将纸鹤放了出去。   此后,她也无暇再担忧它能否顺利到师父或是师兄手中,凝神应对眼前的困局。   就在此时,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紧接着数道剑光从天而降,逼退了她身后的数头妖兽!   在回头之前,她脑子里头一个闪过的,是一张凶巴巴的脸,可看清来人后,不由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云渺渺!这都是什么鬼东西!”言寒轻惊魂甫定地站在她身后,眼前妖兽成群结队,身后还有乌压压的一片,吓得他剑都险些没握住。   “你怎么会在这!”云渺渺怎么都没料到,这节骨眼上,最先赶来的会是他。   “我是追着你过来的啊!”飞得急,他这气儿还没缓过来呢,就瞧见一堆数都数不过来的妖兽将她夹在中间,他想也没想就出了剑,回过神来细看才晓得,这是个什么倒霉透顶的局面,“我奉掌门之命给你带话,掌门说让你无论如何不要下山!”   妖兽的嘶鸣声震耳欲聋,他一面喊一面帮她抵挡身后成群的蛊雕。   “你不觉得这话带得太晚了吗!”云渺渺也只能无奈地喊话回应。   “谁晓得映华宫都能出事!谁晓得你会这么下山啊!”言寒轻在天虞山修行至今,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妖兽,难道谁在这放了个香饽饽,怎么都朝这边来?   他劈死一头蛊雕,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追着那只朏朏吗,怎么不见它?”   “朏朏死了。”她咬咬牙,“操控它的是父神的同胞,无尽。”   “什,什么玩意儿?”他听得一头雾水,“不是再查内奸和真凶吗,怎么又跟父神扯上关系了!”   “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我已经给师父传音了,先拦住这些妖兽再说!”她眼下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一种便是能拦得住这些妖兽,也阻止不了什么事要发生的预感。   言寒轻也晓得此刻不是细说的好时候,打起精神应付这些不断从缝隙间钻进来的小妖兽,可越是打,它们越是源源不断地冲上来,他毕竟是血肉之躯,长久下去,迟早会精疲力竭。   他往后退了几步,又劈落了一只妄图背后偷袭她的山精,喘了几息:“云渺渺,你的灵气还撑得住吗?”   她的胳膊有些发抖,却还死死盯着眼前的灵障:“还能撑一会。”   “若是不行了,我同你换。”他挥着剑同她道。   “不行,我现在一松手,这些妖兽定会不顾一切地冲进来,只会腹背受敌。”她毅然道,“况且,你应付这些妖兽也耗去不少灵气,便是换过来,也撑不了多久。”   “我走时,剑冢那边正与那真凶交手,还有个朱雀上神的傀儡缠住了掌门,不知何时能抽得开身!”言寒轻同她说起了另一边的状况。   云渺渺吃了一惊,险些被钻了空子,错愕地看了他一眼。   “你说朱雀上神?那不是一具尸体吗?怎会跟师父动手?”   “是啊!我也纳闷呢!”他想起那会儿发生的事,仍觉得心悸,“师父他们在剑冢中找到了真凶,谁知道朱雀上神也在那,那身手,跟上神突然活过来了似的!”   说到这,云渺渺忽然想到了那十人的死状和不翼而飞的魂魄,立刻想到了其中蹊跷。   “是玄武控制了那具尸身,拦住了师父他们?”   言寒轻点了点头:“恐怕是这样,所以咱们这的状况可不太妙。”   云渺渺心中焦急,却也别无他法,她不能离开这半步,这道缺口,是无尽消失之前专门留给她的,要么,她耗竭灵气,要么,这些妖兽蜂拥入天虞山。   朏朏虽死,她却能感觉到,无尽并未一同消亡。 第四百六十一章 :我跟你回酆都   昆仑山巅,忽然涌起一道湛蓝的清光,直冲云霄,笼罩在山顶的浓云刹那间散开,道道曦光从云缝间落下,风声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嘶鸣。   司幽心中一喜,抬起头,望向那冗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阶梯。   山雾后,传来了脚步声,泛着流光的衣摆下,飘落了一片翠色的羽毛。   衣上云,肩上雪,银铃脆响,那双碧色的眼眸望着他的时候,仿佛千年岁月,都可以被抛诸脑后。   “你真在这守到现在?”数千年不曾回到这副身子里了,她还有些不习惯,眼前的人倒是毫不迟疑地接住了她下意识伸出的手。   司幽笑了笑:“我说了,在这守着你。”   镜鸾晃了晃还有些昏沉的脑袋,并未将他这话放在心上:“主上那边如何?”   “不太好。”   她一愣:“什么叫不太好?发生什么了?”   在天池中太久,她已经算不清这是自己离开天虞山的第几日,但看他的脸色,并不像在逗她。   司幽顿了顿,道:“执明眼下就在天虞山,他似乎想让陵光恢复记忆,问出长生之血的下落。”   闻言,镜鸾着实吃了一惊:“这么大的事,长潋不曾察觉?”   “已经察觉到了,但陵光的尸身在他手里。”   “什么!”她面色顿变。   “你先别冲动,在得到长生之血的下落前,执明不会对陵光如何。”司幽叹了口气,“这回,还真被你猜中了,当年的封天阵,的确出了大问题,至于为何最后还是将无尽封印了数千年,恐怕只有陵光才晓得。”   “主上眼下怎么样了?”   “渺渺应当还在映华宫,但陵光的状况不太妙,执明用他人魂魄,强行操控上神的尸身,打算引渺渺下山,长潋已经派人去传话了,眼下仙门各派都在剑冢附近堵截,但形势不容乐观”   他少有如此吞吞吐吐的时候,镜鸾刚从长眠中苏醒,实在没有精力去猜。   “你有话直说,我不会冲动行事。”   司幽看了她一眼,神色凝重:“我留在酆都的分身突然失去了意识,在这之前,曾看到一群妖兽朝着天虞山去了,此事甚是蹊跷,渺渺虽暂且无事,但天虞山的处境只怕不妙。”   “既然如此,为何还留在这?”镜鸾总觉得他还有后话。   司幽忽然陷入了沉默。   “到底怎么了?为何不立即回天虞山?”他越是不说话,她越是心焦气躁。   他笑得颇为欠揍:“总觉得好久没见你了,想多看几眼。”   镜鸾一怔,伸手推了他一把:“都什么时候了,回去救主上要紧!你再这么吊儿郎当的,我真对你不客气了!”   “你几时对我客气过?”他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笑着看她,仿佛这天地间除了她,就再没有别人了,“你要回天虞山吗?”   “废话,主上有难,你要我袖手旁观?”她不解地看了看他,“你今日怎么回事?就不担心主上吗?”   “小阿鸾。”他伸手拍了拍她的头,“你刚拿回真身,歇一会儿,再回天虞山吧,莫要莽撞,诸事小心。”   镜鸾下意识地想挥开,却忽然发现他的手凉得惊心,当即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你怎么了?”她回到真身后,一直在想主上那边可还安好,一下来便追问天虞山的状况,却是直到这会儿才留意到,眼前的人,脸色苍白得吓人。   司幽笑了笑,对她摇摇头:“没事,只是我得立刻回酆都,不能同你回去了,那边有长潋在,你回去后,先找到渺渺,我可能,过些时候才能去找你们。”   他转过身,刚迈出一步,人就突然倒了下去。   “司幽!”镜鸾同他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这个欠揍玩意儿有一天会在她面前倒下,比起担忧,更多的居然是错愕。   碰到他的瞬间,她才感觉到他凉的不仅是手,身上也寒气逼人,她扣着他的手,往他体内送去灵气,直到这会儿,她才察觉到他的灵气紊乱如麻,方才居然还有精力同他开玩笑!   精纯的灵气缓缓送入他体内,短短片刻工夫,却漫长得让人心焦。   怀里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看见她居然笑了一声。   “晕得早了点,没想到还能看到你着急的样子”   镜鸾瞪了他一眼:“我要是早走一步,你就打算直接倒在这昆仑山下?”   “或许吧。”他答得很是随意,仿佛此时倒在这的压根不是他。   “你被自己的法器反噬了?”她探过他的伤势,也见过烛阴出手后留下的伤痕,除此之外,世间不可能有第二件法器能留下这样的伤。   司幽笑了笑,似是觉得她这副急着给他输灵气的样子很是稀罕:“是啊,早就同你说了,可你不信。”   “你!”她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用那种口气同我说,要我怎么信?”   明明就是他成天说着不正经的话,谁晓得那句真哪句假,回想下来,他之前也拿这招骗得她给他做了十年苦力!   “现在信了?”他望着她直笑,若不是脸色苍白,她是决计不会信他真受了伤的。   见她一脸凝重,司幽反倒有些笑不出来了,干咳一声。   “其实也没那么疼,就是有些累,歇会儿就好,你赶紧去天虞山吧,回头真出了什么事,该后悔了。”说着,他推了推她的胳膊,示意她可以走了。   镜鸾沉着脸,没有动:“酆都是不是出事了?”   她记得他方才说,要赶回去。   他默了默:“一点小麻烦,我处理完就去找你们。”   “当真只是一点小麻烦?”她忽然加重了语气,盯着他的眼睛,不许他别开视线,“什么小麻烦这么大面子,非要堂堂地府主君带伤赶回去?”   她目光一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骗我上瘾了是不是?再不说实话,我直接去天子殿问个清楚!”   “我”沉默片刻,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道出实情,“五方鬼帝传来消息,酆都出现多道天裂,那些赶去天虞山的妖兽都是十八层地狱中逃出来的,眼下所有地府鬼差都在忙着镇压,我要赶回去将其封补。”   “崔珏呢?你不就是为了偷懒,才提拔他到天子殿的吗?”   他摇了摇头:“不巧的是,子玉失踪了,至今还没找到。”   镜鸾僵了僵:“失踪?在这节骨眼上?所以你方才是打算自己回去封补天裂,平定好一切后再赶到天虞山?”   他沉默了半响,道:“我晓得天虞山状况不妙,但在这之前,我先是酆都的主君,你若是着急,就先去天虞山吧,放心,几道裂缝而已,天还没塌。”   便是塌了,他也会撑起来。   镜鸾忽然就不说话了,扣着他的腕,沉思了良久,道:“我同你一起回酆都。”   闻言,司幽倒是愣住了:“你不想回天虞山?”   “想。”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主上身边还有长潋护着,我赶回去也要一日工夫,天裂不封,还会有妖兽涌出,除了天虞山,说不定还有别的地方要遭殃,你是酆都主君,而我是万灵之主,你护你的地府,我也要护我的子民”   她继续将灵气送入他体内,一手托着他的身子,叹了口气。   “且补上那几道裂缝再决定接下来要如何吧。你再歇一会儿,我们便回酆都。”   情人节莫得甜甜的爱情,但是万更和红包爽呀!订阅的小可爱们红包领起来哦!希望大家都健健康康,百疫不侵! 第四百六十二章 :命兽异变   剑冢外,此时依旧未曾决出胜负,仙门人众,但蜂拥而上反倒处处难以施展,唯有轮番出手,试图压制。   但无论是朱雀还是玄武,都是曾身经百战的上神,即便堕落,也绝非凡人可与匹敌,一番纠缠,已有不少弟子负伤,更有几人伤及要害当场毙命。   众人更为激愤,哪管眼前的人到底什么身份,便是要弑神,今日也决不能放过如此残虐的凶手!   另一边,长潋与“朱雀”也一时难分胜负,傀儡之身到底不能与当年相提并论,她的修为也早已散尽,不复昔日,却也不得不庆幸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诸多顾虑下与她相抗。   以人魂支撑尸身,与人间所说的借尸还魂颇为相似,只是这法子若是没有冥司相助,在生死簿上划上一笔,魂魄与肉身便无法相融,便成了行尸走肉。   而魂魄,也会逐渐散尽。   上神的尸身,较与寻常凡人不可相较,那些魂魄多半会散得更快,眼下稳妥的法子,是拖。   拖到她耗尽人魂,重新变回一具尸体。   言寒轻走后迟迟没有消息,但云渺渺还未出现在附近,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不曾试过让她接近朱雀的尸身,也不知这样做是否真能令她恢复前世的记忆,但这等局面,显然不是什么恢复记忆的好时机。   “师父!”步清风前来帮他,却发现方才还在这的“钟离阙”不见了,四处张望,也不见其踪影,不仅如此,言寒轻也不在,这会儿他只能想到是长潋另有安排,便不曾追问,转而望向眼前的女子。   尽管已在剑冢深处见识过,但这般交手却是头一回。   接住一招的瞬间,他险些以为自己的胳膊都被扯下来了,火烧般的痛。   长潋将他推开,迎上这一招,他这才发现,师父手中的泰逢剑并未出鞘,伤口却是一道接一道。   仅仅是接招,从未还手。   他吃了一惊,这等状况下还不拔剑,他着实不明白师父在想什么,正欲劝阻,却忽然留意到盘旋在半空中的毕方有些古怪。   本应协助孟逢君对付玄武,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在众人上方盘旋了一圈又一圈。   与此同时,其他人的命兽也忽然间停下了,山间瞿如鸟发出了与往日全然不同的嘶鸣声,水中虎蛟也扑出了水面,原本温驯的蛟鱼趴在岸边,艰难地往外爬,似是在竭力挣扎,却又不知它们究竟要从什么里挣脱出来。   而后,他望见一只虎蛟张开嘴,露出了锋利的獠牙,浑白的眼也染上了血丝。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往后退了半步,便感到身后传来一阵寒意。   是杀气!   他当即朝一旁滚开,一只赤红的利爪当头劈下,就落在他方才所站的位置,晚一步,他怕是要当场身首异处!   他倒吸一口凉气,错愕地望着眼前熟悉的神鸟。   “精卫?”   命兽袭主,这是他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却偏偏,刚与他擦肩而过。   精卫看了过来,浑浊的双眼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他,仿佛不认得他了似的,抖动着羽翼,朝他逼近。   他步步后退,错愕地望着自己的命兽,直到靠近了长潋。   “师父不太对劲。”   长潋侧目看了一眼,一把将他提到一边,与此同时,精卫突然猛扑过来,其劲之大,竟将他都推后几步,猝不及防之下,又挨了“朱雀”一剑。   “师父!您怎么样!”步清风忙上前,趁此机会将“朱雀”一掌推开,浮起了长潋,却见他额上冷汗涔涔,低头一看,血已从腰间渗了出来。   方才那一剑,可不是小伤。   长潋摆摆手,稳住了身子,示意他无需搀扶。   步清风看着那血将白衣都染透了,他一个旁观者都觉得触目惊心,慌忙找药,长潋却仅仅点了几处穴道强行将血封住。   还未等他弄清精卫这是怎么了,半空中的毕方突然朝着孟逢君喷出一口火,惊得众人慌忙退开。   孟逢君惊魂甫定地望着自己的命兽,不知发生了什么,而与此同时,一旁诸多弟子的命兽也突然倒戈,发了疯一般朝着身旁的人扑了上去!   方才还僵持不下的局面陡然生变,四下陷入一片慌乱,诸多弟子或是被自己的命兽所伤,或是被其他人的命兽袭击,错愕之中,几乎忘了还手。   长琴觉察到个中古怪,下意识便看向不远处的玄武。   “你做了什么!”   执明嗤笑:“你们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是不是我动的手脚难道还看不见?”   “不是你?”长琴狐疑。   兜帽下的唇角缓缓扬起,漫不经心却又冷意横生:“我早说过,今日便是天虞山覆灭之期,却没说过,非得是我来动手。”   话音刚落,便有弟子来报,天虞山四面皆有妖兽盘踞,虽有大阵阻挡,但也仅仅是暂时拦住了它们。   众人大吃一惊,这种时候内忧外患,可谓雪上加霜。   往日同根同源的命兽此时突然如中了邪一般四处为恶,连山间生灵都陷入了莫名的狂躁,拼命往外逃。   “它们好像中了什么妖术!”孟逢君竭力对抗着自己的命兽,提醒身旁的人退开些。   毕方本是难得一见的司火灵兽,平日里降妖除魔皆不在话下,这些本事此时却都成了更为棘手之处,便是她这个主子也难说能否降服它。   其他弟子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儿去,启了智的命兽居然一步步将人往剑冢中推,企图利用冢中剑气杀人。   “是梼杌的气息。”长潋突然闻到一股恶臭,乘着山间的风飘了过来,尚且正常的命兽们在这之后突然生变,朝着自己的主子狠狠咬了下去。   “梼杌?”步清风死死抵着精卫的利喙,难以置信,“梼杌不是死了吗?”   长潋伸手扣住“朱雀”的手腕,却被她抢先躲开,片刻的迟疑后答复了他:“有人在那具尸体上动了手脚。”   近来诸事频发,原本要细查那具尸体的打算也一再搁置,他只能命端华暗中将梼杌藏起,但此时细想,却忽然觉出一丝不妥。   梼杌的确已死,但其血肉对四海妖魔而言,可是足以迷乱心智的佳肴,这也是他为何执意不允旁人靠近那具尸体的缘由。   可此情此景,却令他担忧起端华的去向。   眼前的混乱愈演愈烈,几乎所有命兽都失了心智,众人应接不暇,根本抽不出空来专心对付原本要擒获的真凶。   执明见状,便要带着“朱雀”离开此处,他今日现身另有打算,山下闹成这样映华宫都无动静,绝非偶然,若是云渺渺不下山,他的苦心安排就都白费了。   那十人的魂魄也撑不了太久,既然引不出来,便只能硬闯了。   他看了“朱雀”一眼,一缕浊气自指尖而出,飞入她体内,她立即收剑后退,趁着四下乱局,随他朝主峰奔去。 第四百六十三章 :夺回尸身   看清她去往的方位后,长潋终于变了脸色,飞身阻拦。   泰逢出鞘,与浊气中的利刃当即相接,拦在了二人之间。   执明看到这把剑的瞬间,倏忽一僵,剑气掀起了兜帽,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   “这把剑一直在你那?”   长潋皱眉,并未作答,身后的“朱雀”已然冲了过来,一时腹背受敌。   突然一道青光闪过,替他挡下了身后一剑,本以为是步清风,回头一看却是陆君陈。   听闻他当年筑基便没有召出命兽,较之云渺渺那只黑乌鸦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倒是省了一笔麻烦。   “拦住他们。”长潋道。   陆君陈看了他一眼,领会其意,迎上“朱雀”手中的剑。   执明见状,心头一震,却不得不接住当头斩下的泰逢剑,四下一片混战,已有人狠下心来亲手斩杀自己的命兽。   面对他,长潋自是不必再有所顾忌,不如说正因知晓他的身份,他出招更为不留情面。   泰逢乃开天之剑,仅剑气,已令人难以招架,一旦出鞘,四下无人敢上前,无人阻挠,逐渐夺回其势。   交手之间,长潋能察觉到眼前之人不仅堕了魔,就连法力都大不如前,一介上神,竟渐渐在他手里落了下风。   疑惑之际,一团浊气突然扑面而来,他连忙后退避开,却见执明竟朝着另一边冲去,一掌打在陆君陈肩上!   陆君陈猝不及防,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艰难地支住了身子。   执明并未再次纠缠,扣住“朱雀”的手腕,强拉着她不顾一切地往映华宫的方向飞去!   长潋暗道不好,赶忙追了上去。   映华宫眼看将至,他一剑劈出,将崖边山石打得四分五裂,滚滚烟尘与碎石崩溅开来,逼得他们不得不暂且停住。   泰逢转瞬即至,执明一手拽着“朱雀”一手接招,半空中飒飒寒光,搅乱云端。   映华宫中跑出一人,却不是云渺渺,着实教人捏了把汗。   霓旌望着这番混乱的局面,当即飞身而起,前来相助。   “渺渺呢?”长潋质问。   “不在这!她下山去追朏朏了,无尽的邪气藏在朏朏体内!”霓旌困惑地望着眼前的“朱雀”,“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从山下打上来了!?”   “他的目的是渺渺。”长潋道,“你可有法子将这尸身带走,她体内的魂魄想必也快耗尽了。”   闻言,霓旌错愕地看向“朱雀”,才留意到她身上并无一丝生气。   她伸手欲夺,却被凌空而来的一道浊气打中了胳膊,长潋一剑将其斩断,护着她继续接近“朱雀”。   听说云渺渺不在此处,执明居然面露微诧,而后似是觉察到了什么,看着长潋冷笑了一声,而后在避开泰逢的瞬间,一掌将其推开,朝着“朱雀”径直冲了过去。   这般反应,霓旌也曾见过,但当着她的面抢人,她是断然不可能视若无睹的。   “休想!”   她将“朱雀”猛地往身后一拉,欲接下这一招时,身后突然劈来一掌,她避之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一口血吐了出来!   “阿旌!”   从悬崖上栽下去的瞬间,她看到长潋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慌乱,忽然有些荒谬地想着,这一掌挨得还挺值。   长潋飞身而下,一把将她接住,同时回身掷出一剑,欲将其拦下,可惜只刺中了他一条胳膊,浑浊的邪气铺天盖地地朝着“朱雀”罩下,眨眼间便将她团团裹住,随着他朝天虞山边缘飞去。   就在此时,从旁飞出一道青色身影,一把将她从黑雾中推了出去,而自己却在转瞬间被雾气吞没。   长潋和霓旌只来得及接住从空中坠下的朱雀的身子,她体内的人魂已然耗尽,紧闭着眼,再无任何反应,手中的剑也随之脱了手。   想要再救下陆君陈,却终究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随执明,消失在重重云雾间。   直到这个时候,才得以俯瞰整片天虞山。   四周邪气吞天蔽日,几乎将南海都染作漆黑,戾气经久不散,浓云席卷,将苍穹淹没,这般可怖的妖气,饶是霓旌也头一回瞧见。   站在悬崖边,终于望见阵阵邪气从远处飘来,是从当初端华藏起梼杌尸身的那座山峦散发出来的。   而另一边,整座天虞山邪气最重的方位,居然出现了一道缺口,缺口下,是两道归一阵布下的灵障,高达数丈,挡住了企图闯入山中的诸多妖兽。   霓旌记得,朏朏就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长潋且将怀中的尸身安置在映华宫最深处的水榭中,途径廊下,瞧见孟极躺在院子里,被捆仙绳五花大绑,侧目看了霓旌一眼,却并未多言。   布下护持之后,他便要立即下山,被霓旌一把拉住。   “我同你一起去。”   天虞山眼下的状况,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长潋顿了顿,将她的手从胳膊上推开:“我一人去便可,你留在这。”   他的目光扫过她唇角还未擦干净的血迹,微微皱了下眉,顺手帮她拭去。   霓旌怔了怔,旋即扣住了他的腕:“不行!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想做什么?”   长潋低头看了看自己,确实多了不少口子,最严重的还是腰腹处那一剑。   他随手用净水咒洗去这些污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平静地转过身。   “这些妖兽不像是凑巧出现在这的,放着不管,护山大阵撑不了多久,我一人去足矣,你若是伤得不重,便帮我找到渺渺,唯独她,不能出事。”   说罢,他便御剑而起,飞下主峰。   霓旌愣在原地,还在琢磨他最后的话到底是何意。   另一边,云渺渺还在咬牙撑着归一阵,身后的言寒轻已是气喘吁吁,从远处依稀传来打斗声,望去,是一片火海硝烟。   “那是剑冢的方向!”言寒轻喊道。   云渺渺已经感到自己的脑子开始发昏了,传出去的纸鹤音讯全无,剑冢那边怎会陷入如此激战,师父可有收到传音   她甩了甩头,竭力保持清醒。   “言寒轻!”看着还在不断地从无法封补的缝隙间钻进来的妖兽,她咬牙道,“若是撑不住了,你立即去寻我师父!别在这跟我耗着,你撑不住的!”   “说什么浑话!”言寒轻怒道,“我要是走了,你哪还有命回去!这会儿把你丢在这,我还是人吗!”   “这样下去咱俩都得死!你听我一句!”   “我听你的才是傻子!”他累得直喘,“少,少废话!说了不走就不走!你不是已经传了纸鹤回去嘛,再撑一会再撑一会定会有援兵的!”   说着,他握着剑再度冲了上去。   “你!”云渺渺不曾想平日里最是不靠谱的一个人竟然如此固执,咬紧牙关继续撑住阵法。   这道缺口若是破了,凭他二人之力,是决计拦不住这些饥渴难耐的妖兽的。   无尽消失之前那句话,仿佛就是为了嘲笑她如今的无力而说,算不上阴谋,只是纯粹想看到她无可奈何的样子罢了。   正因如此,才更教人恼火。 第四百六十四章 :我可能,要歇一会儿   “云渺渺。”身后传来言寒轻的声音,似是有些犹豫,又带着一丝困惑,“我的命兽,好像不太对劲”   她回过头,方才还与他并肩作战的灵兽突然转过身来,对他露出了獠牙与凶光,这般眼神,仿佛饥饿难耐时,盯住了自己的猎物,教人背后发凉。   与此同时,不远处飞过的瞿如鸟也朝他们俯冲而下,险些啄中了他。   言寒轻大吃一惊:“这些鸟怎么帮着妖兽啊!”   话音未落,连他自己命兽也朝他冲了过来,惊得他慌忙闪避。   水边虎蛟也呲出了獠牙,从水中爬了出来,脚边淌过的山涧中,居然有丝丝缕缕的血色。   此情此景,着实教人心惊。   事情的确不太对劲,妖兽已然逼到了护山大阵前,山中却无一人赶来,师父那边也毫无音讯,云渺渺能想到的,便是剑冢那边定然也出了什么意外。   看着一面应付妖兽,一面还要阻止自己失去理智的命兽的言寒轻,一种颇为骇人的想法闪过脑海。   妖兽们趋之若鹜地接连扑上来,又被归一阵艰难地挡回去,灵力的耗损比她料想中还要快,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打颤,所幸脑子还算清醒。   以至于看着眼前的一切,所有的线索终于连成了一条线,这环环相扣的局,一路步步为营,堕魔归来的上神,暗藏其中的内奸,都只是为了这最后一步。   他们的野心不在于她一人,亦或是几个仙门弟子的命,也绝不仅仅是长生之血。   他们要的是整座天虞山的覆灭。   “云渺渺!”身后突然传来言寒轻一声疾呼,一只利爪居然从缝隙间挤了过来,朝她刺来!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有人挡在了她面前,抱着她往侧边滚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她回过神来时,归一阵已然碎在了妖兽爪下。   而后,便是无数妖兽蜂拥而入,眼前昏黑一片,便是在最离谱的传说里,都不敢说出这般残虐的场景。   言寒轻的灵兽,几乎在瞬息间,便被吞吃得一干二净,血溅在脸上,是火灼般的痛。   “快走!”言寒轻一把将她拉起,拖着她往前跑。   涌入山间的妖兽,仿佛早已饥渴难耐,山中鸟雀,林中灵兽,皆难逃虎口,郁郁葱葱的草木,眨眼间被浊气摧折,腐朽枯黄。   便是想要御剑逃离,还未飞至半空,便会被妖兽击落。   二人只得边跑便打,不染与剑光交错着,寒光刺目。   而迎面扑来的妖兽却似不知疲倦,不惧痛楚,利爪与獠牙不顾一切地朝他们劈下,便是竭力抵抗,也难有万无一失。   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虽已经避开了要害,但这痛楚却不减半分。   言寒轻强硬地将她护在身后,斩劈着面前的妖兽,自己身上的伤却在不断渗血。   云渺渺为支撑归一阵已然耗去不少灵力,挥着不染为他挡下身后的偷袭。   一道青光忽然从天而降,强劲的剑气刹那震荡四方,将他们周围的妖兽一扫而去!   凌厉的剑气闪过道道残影,一击便杀了数头妖兽。   看着眼前的人,言寒轻目露欣喜:“端华长老!”   “退后!”端华喝道,面前的妖兽虎视眈眈地逼近,醴泉剑震颤铮鸣。   他护着二人往山谷中退,过了这山谷,便是剑冢。   他出现在此,云渺渺猜测念归那边应是无恙了,一面挥鞭一面问及山中诸多命兽的古怪。   端华眉头紧锁,握剑的手指节青白:“被你说中了,梼杌的尸身被人动了手脚,其胆汁可化毒蛊,迷乱灵兽心智,眼下山中几乎所有命兽都陷入了疯魔状态,剑冢那边已经乱成一团了。”   他感到不对劲,折回那座山洞,却为时已晚,本打算前往剑冢禀报长潋,却在半途截住了一只传音纸鹤,这才晓得他们这出了大事。   匆忙赶来,已然是这般景象。   如此众多的妖兽突然一齐涌向天虞山,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巧合,这场局,怕是早早布下,就等着这一日。   “掌门和其它仙门弟子就在山谷另一边,你二人莫要在此逗留,速速离去!”厮杀至此,看着他们身上的血,端华立即将二人推往山谷中,自己则留下断后。   此时涌入山中的妖兽还仅仅只能从这一方向,能挡下一头算一头,他二人需立即将这边的状况禀报与其他人知晓。   云渺渺和言寒轻领会了他的意思,一路厮杀奔向山谷对面。   不断有漏网之鱼朝他们追来,平日里片刻内便能御剑飞过的山谷此刻却举步维艰。   不必再拖延之后,也少了处处掣肘的无奈,不染也得以施展开来,招式仿佛从未经过脑海便顺畅地挥了出去,所及之处星火飞溅。   相较之下,言寒轻的剑却慢了不少,换了她扣着他的腕继续往前跑。   终于望见了谷口,她不由得心头一喜,累得发颤的手也似是多了几分气力,一鞭抽开从一旁扑来的一头妖兽。   “言寒轻!要到了!”   话音未落,却忽然感到掌心一沉,身后传来噗通一声,错愕地回过头,却见言寒轻已然跌坐在地,面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   “云渺渺你先过去吧,我可能可能要歇一会儿”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手中的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吃了一惊,扬手劈开正欲背后偷袭的妖兽,一把将他扶住,掌心传来温热的湿漉感,再看去,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   他的后背,几乎被血浸透了,数不清的伤口中,三道爪印尤为显眼,皮肉与布帛黏连一处,将那么干净的白染上了刺目的红。   她虽不精医术,可这样的伤口,便是三岁的孩童看了都晓得。   是致命的。   “言寒轻”有那么一瞬间,她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一路的厮杀与焦躁,愤怒与不甘,如何应对这场变故的深思熟虑什么都没了。   能看到的只有双手沾满的血。   看到我搞事的眼神了吗 第四百六十五章 :云渺渺,我好像……很喜欢你   “你先走,我没有力气了,会拖累你”言寒轻这会儿却是比她要冷静,捡起地上的剑刺穿了一只蛊雕的心口,反手推了她一把。   他是何时受的伤,她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头一个想到的,是他抱着她避开那只利爪的时候。   可那时,她却没有从他身上看出任何端倪。   被她用绳子捆几个时辰就直朝她哀叫的人,怎么忍得住   她咬咬牙,将他的手搭在肩上,毅然决然地带着他朝谷口赶去。   “再坚持一会儿,就快到了,我带你去找长琴长老”她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来的力气,能撑得住他的身子,还要应对四面攻来的妖兽。   诚然如此,她也清楚此时松懈一瞬,他们会是何等下场。   谷口就在眼前,却像是怎么都到不了的蜃楼,多走一步,都仿佛要抽干她的气力。   “你放我下来,云渺渺”言寒轻的声音愈发微弱,血滴了下来,落在她袖上,似乎也要将她染得一身血红。   “你想都不要想。”她紧咬牙关,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几分,“马上就到了,言寒轻你再撑一会儿,别睡过去!”   手中的不染从未挥得如此之急,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这般焦躁,虚软双腿颤抖不止,她实在没有力气再想别的。   肩上的人突然一僵,咳出一口浊血,泛着不祥的青黑色。   她浑身一震。   是毒   妖兽带毒不算什么稀罕事,可这个时候,却令她浑身发凉。   他身上有多少伤,几处伤口是带毒的,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比起面对无尽的愤然,此时此刻,她却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张。   那滩血仿佛一把悬在头顶的刀,随时会扎下来。   “云渺渺”他连喘息都极为吃力,身后的妖兽正朝他们奔来,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了,“放下我,算我求你还不行吗”   那一瞬,她险些失了力气,心头仿佛有一只巨锤,一下一下地砸,钝痛,又无力。   她死死将他的手攥住,一字一顿:“不!行!”   而后,固执地用寸情撑住他的身子,架着他继续往前走。   一步一步,不肯有半分退让。   不染挥出,闪着金红耀目的光,从前怎么都不称手的招式也忽然间变得顺畅,每一鞭都狠狠抽打在扑上来的妖兽身上,或死或伤,再无一只敢正面阻拦,背后偷袭也变得更为谨慎。   她的胳膊,脸上,遍布伤口,大大小小,血流不止。   一身荼白的弟子服,愣是一片殷红。   “言寒轻,跟我说话。”她咬着牙,紧握住他的手,却能感到他的身子正一点点滑下去。   “说什么”言寒轻当真疼得厉害,眼前一片血色,模糊得连她的脸都看不清。   “什么都行,你别睡过去。”她听着他微弱的呼吸声,至少还能确信他活着。   偌大的天虞山,定然还有医治的法子。   言寒轻笑了一声:“怎么着,还想听我给你背天虞山门规?可惜,我真背不下来”   “无妨,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听着。”她召出霄明,一剑刺穿了猛扑上来的一只山怪,胳膊顿时一麻,她强忍了下来,没有吭声。   言寒轻的步子愈发地慢了,几乎被她拖着往前走。   “我突然想起好多年前的事了”他笑了笑,总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回光返照,怀念生平了,所幸他这一辈子,好像也算不得漫长,他不必费多少心神便都能记起,“咱们刚出北若城的那会儿,我说了你娘几句,你这臭丫头就给我下药,还威胁我”   她顿了顿:“是,我记得。”   他低笑:“我见过你,在不夜天后巷里,你在放烟火,一个人放烟火。我想起来了,那会儿你不叫云渺渺,你叫阿九”   含糊的声音,仿佛说起一场很久远的梦。   “我爹是个混账东西,为了一个青楼女子让我娘日日以泪洗面,所以我一直很厌恶烟花女子,那日的话,说得重了,我没想到你是个姑娘家,也没想到你敢那么干   那事儿其实挺对不住你的,拖得久了,道个歉都觉得好生尴尬,居然一下子,就十年了云渺渺,我同你认识,居然十年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云渺渺时而应几声,以示自己还在听,加快了步伐,试着御剑飞回。   可还未飞出多远,便被从旁扑来的妖兽砸了出去。   她下意识的护住了言寒轻,自己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石头上,痛得险些昏过去。   她呸了一口血,艰难地将人扶起来,继续跑。   言寒轻又沉默了,她不由一阵心慌,连唤了他好几声,才听到他一声回应。   “都这样了你还不肯走,我都要以为你爱上我了”   戏谑的一句话,倒是令她松了口气。   “只要你撑住,认为什么都行。”她咬咬牙,一手托住了他的腰。   掌心的黏腻令她猛地拧眉,奋力挥剑斩落身侧妖兽,加快脚步。   “你怎么这么固执啊”言寒轻气得想笑,伸手一探后背,看到掌中的血,眸光忽沉,看着眼前护着他愤然挥剑的女子,叹了口气。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他居然推不开腰上的手,只能任由她带着自己一步一步地朝谷口赶去。   认识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知道,原来她固执至此。   眼前逐渐模糊了,浑身发冷,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他努力地想再看看她的样子,又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十分可笑。   罢了,都要死了,可不可笑又有什么要紧呢?   “云渺渺”他笑道,“看在咱们一起偷过十五回鸡腿,十二回桂花糕,还在花前月下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理想的交情上,我要是死了,你别在这磨磨唧唧,赶紧跑,你活着,好歹回头能给我收个尸倘若这些畜生还能给我留几根骨头的话,劳你把我带回北若城,给给我娘”   她一股子无名火上来,回头瞪他:“你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   话音未落,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张苍白的脸,血顺着额角一直淌,仿佛血泪般从他眼角滑下来,令她的心头猛然一紧。   “别瞎说,我带你出去。”她别开脸,不忍看。   言寒轻无奈地叹息着:“瞧瞧你,又弄得全是伤,姑娘家家真要嫁不出去了。”   她不知如何作答,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你不是总跟我呛声吗,趁着这会儿,想骂什么,怨我什么都说出来,我今日不打你,你放心说。”   闻言,他笑出了声:“你上回这么说之后,可把我吊在树上半宿没放下来咳咳咳!”   她抿了抿唇,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那次是我不对,今日不骗你了。”   妖兽扑上来,狠狠咬在她胳膊上,又被不染抽落,血流出来,看着好疼。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望着远处燃起的硝烟,总觉得恍然梦中。   这样的天虞山,简直像是一场噩梦。   “真的很疼”   他艰难地回握住她的手。   “比你揍我可疼多了”   眼前越来越模糊,终于他连她的样子都看不清了。   那谷口,远在天边。   他想,他到不了了。   “云渺渺,我觉得你很好看,应当多笑笑”   你这样的姑娘家,心里放的不应该是杀敌的剑和卫世的大义。   高高兴兴地,去灯节,去看花,去笑哭的时候,还有人抱住你。   这样多好。   声音微弱得像是风中的飞絮,怎么都抓不住。   天地万籁,刹那间散去,风雪忽至,将一切都吞没了。   他靠在她肩头,贴着她耳边,笑着说。   云渺渺,我好像很喜欢你。 第四百六十六章 :我会带你回去   掌心的手,猝不及防地失了气力,无论她唤了几声,肩上的人都没了回应。   血一滴一滴地砸在草叶上,温热却又冷得刺骨。   耳边再也没有那有些欠揍的调笑声,四周静得可怕。   “言寒轻。”   她喊他的名字,听到的却只有妖兽的嗥叫,一颗心仿佛突然被巨石重重地扯了下去,坠入无尽的寒渊里。   “你跟我说话。”   “听到了没有。”   “你再吓我信不信我回头真让你倒背门规!言寒轻!”   冗长的沉默,如同一把钝刀一寸一寸地割着血肉。   她深吸了一口气,眦目欲裂地扫过四下虎视眈眈的妖兽,不知哪来的力气,毅然将人驮了起来。   手中的不染光辉大盛,血红的光杀气四溢,流光滋滋作响,一鞭抽向眼前的一众妖兽!   便是拖她今日也要将人带回去!   肩上的沉重几乎压得她直不起腰,所有的气力都用在支撑他和驱散妖兽上,气力不足以一击毙命,便只能将其甩至一旁,辟出一条血路。   一路厮杀,一路艰难,每一步踏出去,都觉得下一步已经无力再续了。   终于踏出山谷的一瞬,忽见山河震荡,无数灵兽疯魔嘶吼,刀剑相接,哭声与哀叫不绝。   仅仅是从一座地狱,闯入了另一片血海罢了。   那道缺口,失了镇守之人后被诸多妖兽趁虚而入,灵障被撕裂,最后一撞,掀起一阵地动山摇,而后,裂缝迅速崩裂,天虞山上方的天,仿佛忽然皴裂的冰层,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彻底崩溃。   酆都地府,司幽与镜鸾赶到鬼门关下时,城中鬼魂正惊慌失措地奔逃着,鬼差着实分身乏术,且能稳住几个便算几个,其他的都已赶去镇压地狱裂隙。   此次崩裂,足有五道,仰头望去,便能望见地狱中无边的惨况,未能逃出去的妖兽厉鬼被十殿阎王以及五方鬼帝联手镇压在洞口处,引吭嘶嚎。   孟婆气喘吁吁地前来相迎,瞧见镜鸾怔忡了一瞬,而后便匆忙行礼:“君上,您可算回来了!”   “情况如何?”司幽示意她起身,立即朝着崩裂之处赶去。   孟婆神色焦急,如实禀报:“十八层地狱突然连崩,至今缘由不明,崔府君不知去向,五方鬼帝和十殿阎王都已赶去镇压,但封补之术力不从心,只能等君上回来再行处置。”   她转而看向他身旁的蓝衣女子,目露困惑:“君上,这位是”   司幽目不斜视:“女床山镜鸾上君。”   闻言,孟婆着实吃了一惊。   勿怪她不够稳重,只是女床山万灵之主的名号,便是在诸多传说中都是缥缈不定的,她一度以为,这位上君大人其实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成想,今日居然见到了本尊。   镜鸾眉头紧锁,紧盯着那五道裂隙,幸而及时镇压,裂隙还未扩大,否则当年的事,只怕还要重演一回。   “你的烛阴可召回了?”她问。   司幽点了点头,掌中银光一闪,握住了扇柄。   “一会儿你帮我护法,尽快封补。”她这话可没有同他商量的意思。   司幽看了她一眼,略显犹豫:“你刚取回真身,可撑得住?”   镜鸾好笑地嗤了一声:“给你收拾的烂摊子还少吗,也不差这一回了。”   踏入嶓冢山,阴气陡然大盛,漫天污浊,四下惨不忍睹。   五方鬼帝和十殿阎王吃了地压制着上方五道裂隙,阻止地狱中关押的厉鬼妖魔重回世间,望见司幽归来,不由面露欣喜。   然而此刻最先上前的却不是他们盼望已久的帝君,而是他身旁的蓝衣女子。   五方鬼帝在位时久,对这位还有些眼熟,十殿阎罗却还是头一回得见其真容,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镜鸾站在了五道裂隙之下,身后司幽甩出了烛阴,在她四周布下护持之阵,清光刹那间将她笼罩其中。   她默念着数千年都不曾道出的口诀,四周灵气逐渐汇集到她身边,光辉如风,绕着她盘旋,掌中流转着浑厚的灵泽,玉指生花,灵络成蕊,祭于九天之上,顷刻间,琉璃霜白,凝结如冰,一齐涌向五道裂隙。   方才还在奋力挣扎的妖兽鬼魅稍一触之,便化为齑粉,惊得后头的妖兽纷纷退避。   整座嶓冢山,被这光华照得透亮。   天地间,仿佛再无一处阴霾。   五方鬼帝错愕地望着眼前的景象,终于想起了她是何人。   汇天地万灵而凝成的宝物,便是在诸天神佛还不曾陨落,昆仑尚在之时,也堪称举世无双。   叹其绮丽绝美,畏其神威不可近。   乃昆仑镜鸾上君所持之法器。   唤之,沉霜。   妖兽从四面八方涌入天虞山时,门中发狂的命兽还未平息,尽管已有人觉察到大事不好,却依旧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孟逢君拼死从山门下取回了天一镜,还未回到长琴身边,却望见不远处的山坡上,浑身是血的云渺渺艰难地拄着剑,趔趄数步后,终于撑不住跪了下去。   一旁几个苏门山弟子忙上前将她扶住,也拦下了她身后追杀而来的妖兽。   孟逢君匆匆赶过去,一眼望见她此时的样子,不由得心头一紧。   而紧接着,她又看到了被放在地上的言寒轻,吓得一把将面前的苏门山弟子推至一旁。   “这是怎么回事!”她错愕地看着云渺渺,一时手足无措。   云渺渺双唇皴裂,颤抖的手还仅仅攥着言寒轻的腕,平日里总是波澜不惊的那双眼此刻急切地望着她。   “有没有药他伤得很重我把他带回来了。”   断断续续的声音,沙哑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旁边通医理的弟子忙扣住言寒轻的手腕,面色一沉。   “我这有药!”孟逢君忙取出怀里的丹药,正欲递过去,却被身旁的人按住了。   “他不是伤的重他已经死了。”   四下忽然陷入一片沉寂,孟逢君一瞬不瞬地望着言寒轻苍白的脸,难以置信,却又已经隐隐注意到了这结果。   “你再说一遍我师弟怎么了?他怎么了!”   那人叹了口气,叹惋不已:“人已经没了,还望节哀”   纵容今日他们都已经见过了数不清的生死无常,可这般景象,无论看多少次,都久久无法释怀。   “不可能”她有些恍惚,连亲眼看见言寒轻此时的样子,都觉得不可思议。   总觉得片刻之前,他还在同她说话,还告诉他“去去就回”,让她诸事小心   怎么会这样回来的时候怎么会这样!   手中的药瓶突然被一把夺走,云渺渺取出一枚丹药,固执地塞进言寒轻口中,让他“咽”下去,捂着他的伤口试图止血:“先给他止血,把伤口包扎一下,他还中了毒,长琴长老可在,有没有解毒的法子”   看似平静的口吻,虚弱到不住地打颤。   “我答应了带他回来的,我把他带回来了”   看着她的样子,孟逢君不由鼻酸,渐渐的,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伸出手,最终一巴掌扇了过去:“云渺渺!他真的死了!你别再这样了!别再这样了”   许是疼痛令她回了神,云渺渺浑身一僵,看向言寒轻,他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浑身的斑斑血迹都凉透了   “他死了?”她茫然地望着孟逢君,掌心全是血。   孟逢君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她忽然笑了一声,眸中的神采都淡了下去:“死了死了”   明明刚刚还在跟她说话的人,死了   “言寒轻,死了?”她怔忡地望着眼前了无生气的人,手中的不染终于握不住了。   四周妖兽扑了上来,孟逢君忙将她拉起来,逼着她站稳,把地上的金藤捡起来,稍一触碰,那藤便刺伤了她的手。   她咬着牙将其塞到她手里,揪住了她的衣领。   “云渺渺!你看看周围!不想死就动手!想死我成全你!!”   她怒喝之时,一头妖兽突然从她身后扑出,方才还浑浑噩噩的云渺渺突然一把将她推开,手中金藤瞬化数丈,金红如焰,只一鞭便将那妖兽拦腰劈成了两截!   污浊的血溅了一地,孟逢君惊魂甫定地看向她,不敢相信方才那一招是一个仅仅颜驻期的弟子所出。   可她还站在那,身后躺着已经没了声息的言寒轻,手中的金藤闪着可怖的光,映出了她眼中森冷的杀意。   “云,云渺渺”有那么一瞬间,孟逢君觉得眼前的人十分可怕。   她转过脸看着她,眼中没有神采,冷得惊心。   妖兽们扑了上来,将她卷入战局,一片混乱中,孟逢君感到自己背后冷汗涔涔,不知为何,她居然会庆幸,那些妖兽将她从此处引走了。   长琴分身乏术,此时禀报也只会徒添伤感,孟逢君便与几个苏门山弟子一起,将言寒轻的尸身暂且安置到上清阁中,再度回到山下,阻拦各路妖兽。   此番鏖战,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死伤可谓惨重,孟逢君一路拼杀,时而望见云渺渺就在不远处,她手中的金藤无论是妖兽还是仙门弟子无法近身,以至于后来,她周围再无一个相助之人,只剩下她,踏着无数兽尸杀红了眼!   虽救下不少人,可那般模样,着实教人不寒而栗。 第四百六十七章 :天塌了,还有为师给你撑着   长潋赶到时,这座山坡上,只剩下她一人应战众多妖兽,其他人虽感慨她出手利落,解救了诸多弟子性命,却也暗暗畏惧于她的雷厉风行,不久之前的上清阁审讯还历历在目,谁都没有想到,当日那个寡言少语的小姑娘动起手来如此可怕。   她手中的金藤仿佛活物,流动着耀目的红光,几乎与那些飞溅而出的血融为一体。   深冬的寒风,嚣叫着卷起无数沙尘,她四周,除了血便是一地横尸,不知何时下起的雪,都像是染上了不祥的血色。   救众生于水火,又令众生望而生畏,明明就在那,却好像从不在那,遥不可及,触之即散,那双眼睛逡巡于妖魔之间,偶然被其一扫而过,顿时感到遍体生寒。   孟逢君错愕地望着她,这不是她认识了十年的云渺渺,她好像压根不认识这人。   雪落在她身上,化在血水里,感觉不到一丝温热。   “师兄!”长琴唤了一声,赶到长潋身边,“可有追上?”   长潋摇了摇头:“被他逃了,还带走了苏门山的陆君陈,师尊的尸身抢了回来,安置在映华宫,这里如何了?”   “状况不太妙,山门大阵被破,虽及时取回了天一镜,但妖兽已经闯进来了。”长琴握剑的手都在抖,杀戮已经令人麻木,但她此时更为忧虑的却不是妖兽,“师兄,那孩子不太对劲。”   她看向云渺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她已经这样打了好一会儿了,谁上前,都劝阻不得,再这么打下去,她身上的伤,即便不致命,也非得把自个儿折腾死师兄!”   话音未落,身旁的人已然冲了上去!   泰逢剑辟出一条通往她身旁的路,却避不开迎面而来的一鞭。   才洗净的白袍,被抽出一条血淋淋的伤口,沾染了金藤上原本的血,扬起一片血雾。   他索性没有躲,生生受了这一鞭后,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渺渺,停手。”   眼前染血的白令她陡然一僵,看到他的一瞬,眼中杀意也散去大半,只是还有些恍惚。   “师父?”   他抬手擦去她脸上的血,指尖温热而柔软,缓慢而坚定地将她手中的不染压了下去。   “放开不染,到我身后去,天塌了,还有为师给你撑着,你不必再如此了。”   这声音平静得令人心颤,她感到自己鼻尖一酸,忽然间所有厮杀的念头都没了,望着他,委屈得有些想哭。   “我没能早点发现不只有玄武”   “我知道。”   “我没能救念归和方卓”   “我没能拦住无尽和朏朏”   “我没能撑到端华长老来,没能补上那道缺口”   她抓着他的衣袂,细细颤抖。   “我没能把言寒轻带回来”   血顺着她的脸滑下来,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跪在苍梧渊外,对他说自己什么都没能做到的时候。   只是这次,她眼中有泪,有无助和不安,而不是从一片无喜无悲的荒芜中,茫然地淌出血泪。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不是你的错。”   这句话,他想这样对她说一遍,已经想了数千年。   妖兽从四面扑上来,他将她护在身后,杀出一条血路,与长琴等人汇合。   孟逢君看着他身后的云渺渺,比起方才远远看着,走近了才晓得她身上的伤比料想中还要多,大大小小的伤口,好些血都没止住,压根想不出她方才是怎么在这等状况下杀了那么多妖兽的。   一旁的还有不少其他门派的弟子,看着她浑身是血的样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私语窃窃,虽然杂乱,却也有不少传了过来。   感慨的,怀疑的,畏惧的无论说了什么,没有一人敢正视于她,更不必说她手里还沾着血的金藤。   孟逢君看了她一眼,眉头紧皱,犹豫片刻后,一言不发地将她拉到了自己旁边。   前有妖兽虎视眈眈,后有命兽发狂,护山大阵被破,日前所有精心部署几乎全部付之一炬。   玄武遁逃,反倒是他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恼怒之余却也不得不承认布局之人心思缜密,今日这一亏,仙门是吃定了。   “师兄,后山这边怕是守不住了,为今之计,退至风华台暂作休憩为上。”长琴权衡之后向他提议,“只是风华台附近没有阵法护持,妖兽还能阻拦些时候,发狂的命兽却是个麻烦。”   命兽与主同源共修,能感知到其主所在,天虞山大部分的阵法也对成为命兽的灵兽颇为宽容和信任,没想到有朝一日,会遇上这等状况。   从厮杀至今的经验来看,发狂的命兽暂且无法凭其主的呼唤便恢复理智,因此受伤的弟子就有不少,也有惊慌之中先下手杀了自己命兽的弟子,若换了平日里,按门规处置定是重罪一条,但此时此刻,却无可厚非。   毕竟世间生灵,无论是否启智,生死一线间,先想到的都只有自己能否活命。   众人一面打一面退至风华台,转攻为守,暂且以阵法阻拦。   “令命兽发狂的当真是梼杌吗?”虽已听闻此事,但长琴仍旧不敢相信一具尸身还能折腾出这么多事。   长潋点了点头:“梼杌虽死,但其血肉却仍存于世间,引百兽啖食,迷乱心智。”   “可当初将其带回天虞山时,我已再三确认过,那副尸身受九天神火灼烧万年,又遭魔尊的英招剑穿心而过,早已算不上血肉,怎么可能还有如此余威!”长琴难以置信。   “你或许没错。”长潋道,“但事已至此,只能等端华彻底毁了那具尸体,这些命兽或许还有望恢复。”   “端华?”长琴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突然失踪,是师兄的安排?”   长潋点点头:“梼杌的尸身由他看守,若出意外,他必定知晓。”   “不,端华长老可能赶不过去”   闻言,二人一怔,回头便看见云渺渺和孟逢君站在台阶上,刚包扎好伤口,她唇上几乎没什么血色。   “什么意思?”长琴狐疑地看着她。   她顿了顿,道:“护山大阵被破之前,曾被无尽撞出一个缺口,原本是我和言寒轻守在那,可惜没能守住端华长老截住了我的纸鹤,赶来阻截,若没猜错,他此时应当还在那边与妖手,山下的状况应是无暇顾及梼杌。”   诚然她去追朏朏之前便有这种预感,也提醒了端华此事有异,但此后变故连连,到底是那一步出了差错亦或是每一步都错了,无论如何眼下看来,他应当还没能赶去。   她紧咬牙关,忍着痛站直了身,看向长潋:“师父,梼杌的尸身在哪?” 第四百六十八章 :山间浊火   长潋一顿:“你想去毁了它?”   她点了点头:“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只要毁了那具尸身,便有转机是不是?”   “不行。”长潋面色一沉,“梼杌的尸身便是必须要毁,也不该由你去,上完了药便去歇一会儿,你这身伤,不可不能再胡来。”   云渺渺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毫无动摇,这样的眼神,长潋见了太多次,以至于都有些怕了。   “上清阁里还躺着一群站都站不起来的弟子,您和长琴长老是这儿的主心骨,走不开的。”   “那也不!行!”长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答复。   山下是虎视眈眈的妖兽,四周是伤痛在身,几乎要扛不住的各派弟子,如她所言,能挨到这的人,所有的指望都在他二人身上。   他们走不开,否则也不会将毁去尸身的重任寄托在尚且不知身在何处的陆端华身上。   这等状况下,向任何人下令奔赴那座山,都是逼迫。   他一直怕她变了,可回头看到她的一瞬间,却又怕她什么都没变。   她默了默,向他保证:“我会活着回来的。”   他不知如何作答,这一刻居然会如此希望那个混小子还在她身边,招人烦也好,往日恩怨也罢,至少能护住她   “师父,我与她一同去。”孟逢君看向长琴,忽然道。   长琴一怔,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给了她二人一些丹药和法宝,嘱咐她们多加小心。   长潋依旧没有说是否准许,但眼下的状况不宜耽搁,云渺渺也当他无奈地默认了。   取剑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无尽对她说的那些话,当时觉得荒谬至极,这会儿却忽然从脑海里闪了过去。   她看着神色凝重的长潋,笑了笑:“这么多年,我但凡有点资质,也该看出来了,师父为何要收下我这么个不足挂齿的弟子呢?”   长潋一怔,似是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因为她是他的师尊?   她已经吃了那么多苦,所以想护着她?   还是盼着她有朝一日,能重临世间?   当初决定将她留在天虞山的时候,他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转眼十载光阴,她不问,他的确都要忘了。   望着她的背影,他释然一笑。   “只是想看到你为自己而活的样子。”   世间纷扰千万,再无一样能绊住你。   也会喜怒哀乐,也有一捧温暖,终能从那片无边的荒芜中走出来。   如此,即便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即便那个无所不能的朱雀上神再也不可能回来,也没关系   风华台上,两道身影御剑而下,穿过发狂的命兽和迎面飞来的妖邪一路朝着长潋所说的那座山峦赶去。   飞上云端才得以纵观全局,除了主峰与祷过暂且无法靠近,整座天虞山几乎都被妖兽占据,山林间,妖兽啃噬着尸体,不仅是战死的仙门弟子,就连其他妖兽的尸身也不放过,吞吃血肉,增进修为,弱肉强食的铁则早已不宣自成。   这场景,着实教人作呕。   孟逢君本就是少阳山山主千金出身,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今日算是她头一回遇上这等惨烈的状况,厮杀之时,思绪都是混乱的。   她看向身旁的云渺渺,却见她只是眉头紧锁,不由生疑:“这般境况,你就一点都不怕?”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我之前在战场上帮人搬过尸,你不会想知道细节的。”   她谨慎地环顾四周,比起下头茹毛饮血的景象,她觉得更糟糕的是被那些长着翅膀的妖兽发现   这个念头还没过去,身后忽然传来数声嗥叫,数头蛊雕隔着一朵云,盯住了她们。   “”她就知道自己这倒霉透顶的命格就没一次让她失望过。   她看了眼已然陷入错愕中的孟逢君,叹了口气:“孟师姐的御剑术怎么样?”   “什,什么?”孟逢君茫然地转过头。   她笑了笑,一把将她从白鵺剑上拉了过来:“没什么,就是一会儿可能不太好受。”   孟逢君还没弄明白她说的“不太好受”是怎么回事,腰间突然多了一条捆仙绳,而后,便被带着猛地飞了出去!其速之快,惊得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云渺渺的衣裳!   身后的蛊雕嘶鸣一声,穿云而来。   蛊雕敏捷,四海皆知,被其盯上的猎物,鲜有能逃出生天的,她可算明白她方才为何问她御剑如何,白鵺并非轻剑,稳却不快,凭她的御剑术,不消片刻便会被追上。   她有些恍然,紧抓着云渺渺的肩,忽然想起前些年还曾同她比试过御剑术,那一回,她到了终点,这丫头才姗姗来迟,还一副气喘吁吁,“甘拜下风”的样子   她不禁恼火:“云渺渺!你上次比试时是骗我的!”   “赢了你也没什么好处。”云渺渺坦言,绕着浮山意图将蛊雕甩开,可惜不太顺利,蛊雕飞得太快,且她的剑上还多带了一人,“孟逢君,我其他法术学艺不精,眼下也无暇分身,那些妖兽追上来,只能靠你了。”   她少有这般郑重地同她说话,多数时候都一副逆来顺受,懒得多纠缠的样子,孟逢君倒是有些意外。   话音刚落,便有一头蛊雕从下方突然冲出,显然冲着云渺渺而来。   白鵺当头一剑,削掉了它半边鸟喙,一声凄厉的惨叫后,蛊雕也惊慌地退开。   孟逢君看了看腰间将二人相连的捆仙绳,举着剑咬牙道:“这个人情你可得记好了,待一切平息,我非好好审审你!”   御剑术能糊弄她,从前还不知有多少事都是糊弄她的!   二人在浮山层云间穿梭,穿过山谷时终于甩掉了两头蛊雕,还有三头紧追不舍。   孟逢君虽说总找她的茬,但这些年所学林林总总,真要比一场,她这个亏也是吃定了的。   入门那日,天一镜为其卜算的灵根便是上品,精于火术,在土术上也不落下风,天虞多浮山,也恰好为其所用,山中土石应召而出,或成土盾,或成尖刃,游龙过江般在云雾间起伏。   身后的蛊雕被一一击落,即便未能毙命,再想追上来,她们也早已飞远了。   将其甩开后,长潋所说的那座山也近在眼前,接近之后,便能望见草木枯萎,山间黑火如流,逐渐漫开。   二人速速以灵气护体,而后接近,那火焰如浓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味。   “不要碰。”云渺渺示意她靠后些,环顾四周后,沿着火焰烧来的方向跑去。 第四百六十九章 :焚尽   “我从未见过这种火”孟逢君望着这一路的黑火,明明离得这样近,却感觉不到一丝灼热,云渺渺拦住她之前,她甚至还感到一丝阴寒。   这火是靠着什么烧起来的。   二人逆着火势攀上一处山坡,四下空旷,却并无旁物。   黑火就在她们眼前消失了。   “怎么不见了?”孟逢君四下找寻,然而这火焰就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甚是古怪。   云渺渺站在坡下,看着眼前突然断开的流火,慢慢蹲了下去。   依师父所言,应当就是这附近了,火不可能无端而起,也不可能忽然消失,说起来这断开的地方就不太寻常。   她试探着伸出了手,惊得孟逢君慌忙来拦。   “不要命了你!方才还让我不要碰呢!”   云渺渺看着眼前的山坡,沉思片刻,推开了她的手。   “我不是要碰这火。”她起身,拔出了霄明,突然对着火焰“源头”一剑刺下,在孟逢君困惑的注视中,剑锋消失在半空中。   “这!幻术?”孟逢君大吃一惊。   云渺渺收回剑,点了点头,这幻术并无邪气,故而她们一时没能觉察到。   “恐怕是端华长老留下的。”   关押梼杌的尸身之处,的确不宜张扬。   “你退后。”孟逢君将她往后一拉,默念心诀,端华曾是长琴门下,其幻术自然也是长琴所传,由她来破更为容易。   片刻之后,她将白鵺剑刺入虚空中,随着一道涟漪绽开,幻术即破,这座山坡眨眼间便恢复了“原状”,断坡之下竟藏着一座石窟,湮没在一片黑色的火海里,隔着两道石门,还能清楚地闻到阵阵恶臭。   孟逢君捂着口鼻,指向门缝:“火是从那蔓延出来的!咳咳!”   看来梼杌的尸身就在此处,只是烟尘刺鼻,着实难受,二人跃入火海中,艰难地到了石门下。   “小心些,先勿靠前。”云渺渺谨慎地让她走到一侧,从怀中取出临走前长潋给的咒符,往门上一拍。   石门剧烈地晃动起来,阵阵寒气从门缝间涌出,仿佛处于寒狱深处,而非一片火海。   门终于开了,本以为尽快将梼杌的尸身焚毁便能了结一切,在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却忽然陷入了无措与绝望。   石窟中早已是黑火汹汹,山一般高的梼杌尸身在火的最深处,血肉,内脏流了一地,带着这些黑色火焰流出洞窟的,是一地苦涩的胆汁。   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孟逢君实在忍不住扶着墙吐了出来。   这般景象,说是地狱也不为过,且她们终于赶到这,却发现压根没有一条路能让她们靠近那具尸身。   虽说看到山间那些黑火时,便有种不祥的预感,可云渺渺没有想到,打开门会见到这般惨况。   火焰另一头,梼杌的肚子已经被烧烂了,端华长老和她师父都不曾提及曾对其开膛破肚,尸身腐朽,也不是这般景象,也就是说,有人一开始就在梼杌腹中动了手脚,就等着这一日。   这般缜密的算计,简直教人不寒而栗。   “咳咳咳云渺渺,现在怎么办?”孟逢君虽是火灵根,但这火焰实在古怪,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云渺渺观望着梼杌,忍不住咳了数声,道:“梼杌的血肉已经烧成炭了,致使山中命兽发狂的是其内脏里的胆汁,咳咳!”   “这胆汁都流了一地了,没法烧啊!”孟逢君试了几回,无论是水浇还是土掩,试着用都无法阻止胆汁往外流。   这火焰也甚是蹊跷,三道禁制居然都拦不住。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嘶鸣,孟逢君浑身一僵,拉住她往旁边躲开,灼热的火焰就落在她们方才站的地方。   抬头望去,居然是毕方追来了。   “糟糕”孟逢君握紧了手中的剑,望着空中的毕方。   她让同门帮忙,才得以避开了它,没想到它这么快就感知到她在这,追了过来。   靠近了梼杌的毕方更为狂躁,双目赤红地盯着自己从前的主子,突然俯冲而下。   见事不好,孟逢君一把将云渺渺推开,横剑架住了毕方啄来的鸟喙。   都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不肯对毕方下杀手。   “我拦着它!你快想想有没有法子把这怪火灭了!”她一面喊,一面将毕方逼退。   云渺渺转而看向地上的火,诚然只有一瞬,但毕方那团火落下来的时候,曾将这黑色流火压下了片刻,只是很快便被反吞了。   这火难道要用火才能灭?   这个念头令她心头一震,立即在掌中凝了一团火,将其贯入黑火中,火融入其中,突然泛出浅金的光,转眼间,居然把这一小团黑火吞噬了。   看着这团明亮的火焰,她着实吃了一惊。   她的法术与毕方的火真要说起来,其实并无多大差别,凝灵成火,天虞山弟子中会这招的不胜枚举,却也是她这些年唯一学得还算称手的一招。   不觉得有什么可引以为豪,只是今日倒是头一回出乎她的意料。   火,都是一样的,要说有什么不同   她将手翻过来,看到了掌心几道伤口。   这是之前挥鞭太过拼命所致,几道口子而已,流不了多少血,觉得有些麻烦,便没有包扎。   一个荒诞的念头忽然浮出脑海,她看了看自己胳膊上还未消去的几道伤口,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迟疑之后,毅然将这几道口子再度撕开,血顺着掌纹淌下,滴入火中,方才还燃势汹汹的黑色火焰转眼间没落下去,只剩下小小的火苗。   她眼底闪过一抹惊异之色。   孟逢君压制着毕方,已是愈发吃力,回头冲她喊:“你到底有没有法子!再不行不如把这座洞窟都炸个干净!”   云渺渺回头喊道:“你可会风术!”   “啊?”她愣了一下,吃惊地看着她,“风助火势,你莫不是疯了!”   “要的就是风助火势!”云渺渺毅然决然道,“我不通风术,一会儿看到我点火,你便立刻动手!”   说着,也不论她是否答应,便突然举起霄明剑往胳膊上划了一道!   血嘤嘤淌出,她只是皱了下眉,而后迅速在掌心凝火,血顺着手腕流入火中,焰心似是忽然亮了几分,点点光泽涌了出来。   她扬手,利落地将其掷入黑火中央。   “孟逢君!”她喊道。   数步开外,孟逢君咬牙一掌推开了毕方,扭头奔了过来,并指掐诀,滚滚尘嚣霎时拔地而起   “风来!”   狂风席卷整座石窟,一团火焰迅速燎原,转瞬间飞涨而起,将那些黑色火焰吞吃下去,取而代之。   这般火势之下,梼杌已然烧焦的尸身渐渐化为齑粉,散落一地的五脏六腑也被尽数焚烧殆尽,泛着点点金光的火焰,势不可挡地吞没了一切。 第四百七十章 :无垢的血翎   西海不周山,无论在何种传说里,都是一座不生寸草的废墟,听闻早些年半山还有一株相思树,可惜到底还是没能留存下来。   赴往不周山的途中,遥岑说起不周山的过往,也不免唏嘘。   荒山一座,甚至连个像样的落脚地儿都找不到,尊上命他去这么个地方找寻长生之血的线索时,他总觉得倒像句玩笑话。   “所以,找到了?”曦光中,重黎的脸色似是褪去了这几日的阴郁,余鸢姑娘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也难怪如此,听闻这几日在丹乐宫伺候的仆婢连口大气儿都不敢出。   余鸢姑娘醒来便要找尊上,故而今日他们还是趁着天没亮便启程了。   他点了点头,答道:“依照尊上所言,的确在不周山下发现了一道颇为厉害的阵法,以魔族之身上前,修为不足的眨眼便魂飞魄散,但也确实有道缺口。”   说话间,终于到了地方。   脚下的不周山早已不复当年天之柱石的巍峨,嶙峋怪石,参差不齐的山峦,或许这种四处倾塌的石堆,也不能称之为“山峦”了。   如传闻一般,山中早已没有任何生灵,山涧枯涸,只留下布满乱石的河滩,就连石头,都是裂的。   “这到底经历了什么”饶是身经百战,遥岑也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的景象,便是个尸横遍野的战场,也不见得如此骇人。   时隔数千年,还能感到山中凛凛杀气,风声萧瑟,仿佛还能听到那些凄厉哀鸣。   重黎静静地望着那株枯死的相思树,没人晓得,它原本不在那,不周山倾塌后,随着石流陷落至此,却还维系着一截根茎,苦苦熬了数千年。   每一年,都只能开出一朵花,鲜红的,像是血的颜色。   像是好多年前,他在这株树下,终于找到她的尸体时,看到的颜色。   他站在树下,年复一年望着这片荒芜的时候,只有一朵相思花,看起来是温柔的。   而那朵花,今年也终于不在了。   “尊上?”遥岑一连唤了几声,他才转过头来,“依您吩咐找到的东西就在那,尊上您还是亲自看看吧,属下孤陋寡闻,着实看不出究竟是什么,也不确定是否与长生之血有关,若是护法在此,或许能瞧出一二。”   重黎皱了皱眉:“霓旌那边还未将消息传与你?”   遥岑顿了顿,摇头:“前两日还收到一封传书,这两日却是没有,属下找不到她。”   沉默半响,重黎也不打算为难他,霓旌人在天虞山,能将消息传出来都是依靠九思,魔界的人想要越过长潋亲手布下的阵法,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且他已经回来了,不周山的事也就无需霓旌暗中斡旋,直接办了便好。   虽说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但好歹他也拜在她门下多年,对自己的师尊还有几分了解,当年在不周山若真出了如此大的纰漏,最后敢把烂摊子硬抗下来的,也就这么个傻子。   在昆仑拜师学艺的那两千年,他从未见过她低过哪怕一次头,服过一声软,当真如世间传闻,诸天神佛所见那般,无所不能。   不周山倾,封天阵毁,还能用什么压了无尽足足五千年,他能想到的,就只有那个谁都不曾真的见过的无上法宝。   不过遥岑这些年应当也对长生之血有所耳闻才是,真找到了东西,多少能瞧出点端倪,怎会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他跟着遥岑踏入不周山底,残存的封天阵依旧留存于此,在乱石中支起了一片天地,之前此地封着无尽,他还没有狂妄到刚愎自用的地步,能让诸天神佛一朝陨落,拉着整个神界一同覆灭的东西,绝不仅仅凭着玄武一人的叛变。   父神在世时,都极为忌惮,更不必说父神陨落之后了。   为神者无情,父神诞生之初,便顺应天道一分为二,汇集着天下恶念的神灵,亦是神灵,弑神,本是不被容许。   封天阵,本就是逆天而生的术法,也因此,搭上了常羲娘娘的性命。   他决定将这团东西封印在自己体内时,都觉得自己疯了,但最后,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封印之时被这玩意儿反咬了一口,失忆了十多年,这辈子都不曾这般丢人过!   所幸另一半落在了长潋那小子手里,倒是省了不少麻烦,不过眼下这算是他时隔多年后,头一回站在这座洞窟的最深处吧。   “尊上,您看。”遥岑指着石壁下的一堆乱石,像是山中震荡掉落下来的。   他们将附近清理了一下,却不敢再近前了。   石缝间透出了古怪的光,时隐时现,靠得近了,便能感到一阵迫人的威压,饶是他都有些迈不开腿。   遥岑喘得厉害,竭力支撑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随他往前走。   “你留在这。”重黎看出他的吃力,将他拦了下来。   遥岑自是想与他一同上前的,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该说不愧是上古神祗留下的东西吗,以他的修为,怕是也只能到这了。   “尊上小心。”他望着重黎独自一人朝着那堆乱石走去,往后退了两步,方得以喘息。   双腿愈发沉重,似是有一只手攥住了心肺,逐渐用力,每一步都是更为艰难的煎熬。   终于站在那堆乱石前时,重黎却感到了一阵莫名的熟悉,他伸出已经开始发麻的手,将上面的石头挥开,终于看清了里头的东西。   还未来得及细看,一团光辉突然飞了出去,越过重重把守,彻底打破了这道名存实亡的封天阵,遥岑想拦,却险些被其削下一条胳膊,守卫倒了一地,没有一人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尊,尊上”遥岑错愕地回过头,却见重黎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赫然一道伤口,血嘤嘤地往外冒。   他的脸色沉得吓人,却并未命他们追赶方才飞出去的东西,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找到了长生之血该有的反应。   遥岑猜测,多半是又弄错了。   但既然不是长生之血,又会是什么?这封天阵五千年,封住的究竟是什么   重黎一言不发地看着掌心的血迹,而后再度看向这对乱石,光辉褪去,还留在原地的只有一片锋利如刃的羽毛,泛着绮丽的金色灵泽,便是身在尘埃下,却不染一丝无垢,干净得令人称奇。   他伸出手,想将其捡起,那光辉却在这时缓缓散去,像是了却了一生夙愿般,散尽了生气,变成了一片无华的石头。   他一僵,最终还是轻轻地将其捡了起来,耳边回响着不久之前在三危山中,镜鸾满面失望地对他说的话。   你连她的血翎都认不出,还指望你念着她?   可她曾对你那样好,若是听到今日这话该有多伤心。   她该有多伤心   手中的石头稍一碰,便碎了,齑粉随风散去,连抓都抓不住。   他没来由地心头一紧。   “尊上!这阵法好像要消失了!”遥岑喊了一声,原本还有些些许微光的法阵忽明忽灭,整座洞窟也开始剧烈颤动起来。   众人匆匆从洞内逃出,随后这座维系了五千年的地底洞窟便塌了。   谁都没有料到,费尽周折才找到的一丝线索,居然会断得如此莫名其妙,甚至不由觉得,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重黎手中还紧紧攥着那片血翎最后一点碎末,望着眼前彻底成为废墟的不周山,忽然问遥岑:“霓旌几日不曾传信回来了?”   遥岑想了想,道:“自您回来之后,便没音讯了,护法那儿是不是遇上麻烦了?”   重黎面色一沉:“长生之血的事暂且搁置,去查天虞山的近况!” 第四百七十一章 :你脸皮够厚啊   金色的火焰终于吞没了最后一簇黑火,孟逢君也快被自己的命兽折腾死的时候,毕方终于有了一丝迟疑,压着白鵺剑的爪子松了开来,那双充血的眼也渐渐恢复了清明,看着几乎遍体鳞伤的孟逢君,似是有些疑惑,而后便是慌张地退开。   它是开了智的灵兽,自然晓得自己做了什么,独腿拼命地往后退,又急又慌,无措地扑棱着翅膀。   看起来,已经恢复神智了。   孟逢君喘着粗气,抹了抹嘴角的血,坐在那缓了一会儿,抬眼看着毕方。   僵持了片刻,她抬起手招了招,吃力地吞咽了一下:“你过来。”   毕方也看着她,很是犹豫。   她叹了口气:“快过来,我真要累死了”   看着被自己祸害得说句话都直打颤的孟逢君,毕方迟疑再三,一蹦一蹦地过去了。   还未站稳,便被她使劲儿抱住了,毫不客气地往它脑袋上一捶,又痛又晕,还没来得及叫唤,就听到了哽咽的声音。   “我真差点要杀你了!”   毕方怔了怔,展开宽厚的翅膀,轻轻地抱了抱她。   云渺渺早已精疲力竭,看到这一幕才放下心来,挨着墙坐了下去。   孟逢君看了过来:“刚放的火,那石头不烫吗?”   “挺烫的。”她无奈地笑了笑,“没法子,我真动不了了,容我歇一会儿,咱们再回去”   这话瞧着不像骗人的,孟逢君看她连手里的剑都握不住了,毕方撑着她站起来,走了过去。   身边传来一声叹息,云渺渺睁开疲惫的眼,瞧见她已经很不客气地坐在了自己旁边,毕方将翅膀伸了过来,供她俩靠着休息,顺便也将洞窟里的火隔断了,以免火势蔓延出来,烧到她俩。   云渺渺忽然笑了一声,孟逢君皱了皱眉。   “有什么好笑的?”   她摇了摇头:“就是觉得咱俩有朝一日居然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也算天虞山顶顶稀罕的事儿了。”   闻言,孟逢君一怔,旋即没好气地回了她一声:“这也不算心平气和吧。”   她俩眼下,气儿都喘不顺呢。   云渺渺顿了顿,道:“跟你商量个事儿。”   “我有些昏,能不能借你的毕方枕一下?”   “你脸皮可够厚啊。”   话虽如此,她还是反手拍了拍毕方,示意它将身子挪过去了些:“看在你方才御剑救我的份上,就一会儿啊,多了不给。”   云渺渺笑了笑,靠了下去。   毕方的羽毛其实有些硬,当年拔秃它尾巴的时候她就这么觉得,这会儿靠上去的确称不上舒服,但好歹能让她歇一会儿,这种时候,她还是挺知足的。   耳边不断传来焚烧尸骨的碎裂声,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她二人都累得连手指都动不了,孟逢君合着眼,深吸了一口气。   “我师弟是为了去救你死的吗?”   身旁又是一阵沉默,而后传来了答复声。   “那至少他没白死。”孟逢君呵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望着头顶的石头看了很久,久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还能说些什么。   生死好像永远都是这样猝不及防,连个回神的机会都不会有。   短短一日,原本钟灵毓秀的仙境,就成了尸横遍野的战场。   山下不知还有多少妖兽蓄势待发,即便救下了命兽,这场战局,也很难力挽狂澜。   南海之滨便是人间,那些妖兽若真有这个心思,没几座城能幸免于难吧。   她不敢想,也没有精力再担心别人了。   “怕死么?”她问。   云渺渺笑了笑:“怕。”   她冷笑一声:“看来咱俩都不是当救世主的料。”   休憩之后,二人立即折返风华台,这次有毕方引路,比来时快了不少,此时山间命兽都逐渐恢复正常,长琴等人在祷过山接应,二人也得以摆脱追杀的妖兽,回到风华台。   她二人的伤势都不太好,向长潋禀明情况后便下去上药了。   山下妖兽似乎也有些累了,也忌惮着长潋手中的泰逢,并未急于强攻,众人才得以稍作休整。   即便如此,也只是一时安宁,妖兽不退,永无宁日,天虞山大阵已破,这风华台也迟早会撑不下去。   各派主事聚于上清阁共议此事,玄武携一名苏门山弟子逃走,只怕凶多吉少,内奸虽已揪出,但此时罪魁祸首依旧下落不明,天虞山乃至人间都岌岌可危,数日内南海周边便会陷入战火中。   此时意欲隐瞒任何事,都只会招致无端猜忌,犹豫再三,长潋终于道出了无尽之事。   得知朏朏之事后,他不得不相信,在他与重黎取走那团邪气之前,它就已经设法从封天阵中挣脱,哪怕只有些许神识,于六界而言,都是不容小觑的灾祸。   无尽的事自上古便是秘辛,今日在场的诸多仙家,都是头一回听闻这等世间纯恶,它甚至无需任何仇怨和目的,它就是仇怨本身,就是诸多腌臜动机的源头。   它对这世间,没有任何私怨,仅仅为恨意而生,为杀戮而存,它存于世间一日,便是灾厄。   听完这段骇人听闻的始末后,众人不由瞠目,缓了好一会儿才将思绪整理清楚。   “所以咱们如今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堕魔的上古神祗,还有个与父神同胞同源的混沌极恶?”   这话光是说出来,都教人不寒而栗,却偏偏已是近在眼前的事。   还有那些妖兽,它们袭来的方向甚是古怪,有人曾见东南方的云雾间出现了裂痕,阴邪之气来势汹汹。   若没有猜错,那便是酆都地府了。   蹊跷之事接踵而至,任谁能事事兼顾,如今这座风华台上,居然就是仙门中人的避难之处,着实令人沮丧。   今日死伤的弟子都安置在上清阁中,重伤之人与尸体躺在一处,教人不忍。   但此时此刻,非得尽快想出一个应对的法子,否则不仅是天虞山,整个仙门都将遭受重创。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门外弟子来报,说有一魔族女子正与妖手,意欲闯入风华台,她手里还挟持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居然是端华长老座下弟子。   长琴吃了一惊:“她可有报上名来?”   那弟子想了想,道:“她说她叫霓旌。”   话音未落,方才还与诸位仙长站在一处的长潋眨眼间已出了上清阁大门。 第四百七十二章 :久别重逢,问候一句   不明所以的众人追出来时,泰逢已一剑扫平数头妖兽,眨眼间人已经回到了风华台上。   长潋紧攥着掌中的手,瞧见她皱起了眉,才稍稍松了劲儿。   “可有受伤?”   霓旌舒了口气:“刚打上那帮畜生就被你杀光了,我哪来受伤的机会?”   说着,她先将肩上的人撂了下来,是余念归,她还未醒来,另一人被孟极驮着,众人看了一眼,面色顿变。   “这不是朱雀上神的尸身么!”   之前在剑冢,长潋与之交手,不少人看在眼里,自然也记住了她的相貌。   霓旌揉了揉手腕,道:“到处都是妖兽,映华宫撑不了多久,杀出来总比在那等死得好。”   在场诸位,大多都是不曾见过她的人,唯有长琴愣在了那,似是难以置信,也有一丝提防。   霓旌看了她一眼,倒是没有半分心虚,还冲她笑了笑:“好久不见,长琴长老。长老这般盯着我看,是以为我早就死了,还是觉得我堕入魔道,还不如当初杀了我比较好?”   四下忽然陷入沉默,长潋看着长琴此时震惊的脸色,不由生疑。   “这话是什么意思?”   长琴面色微变,却见她只是笑吟吟地摊了摊手:“没什么,久别重逢,问候一句。”   云渺渺和孟逢君自然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忙出来一看究竟。   孟逢君顿时僵住:“这不是那唔唔唔!”   话音未落云渺渺就警觉地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别嚷嚷。   孟逢君气得直瞪她,却还是将声音压低了些:“你搞什么名堂?她不是跟魔尊一起骗了我们的那个阿旌吗!”   “嘘。”云渺渺冲她摇了摇头,“这事儿说来有些复杂,但她眼下不是来害我们的。”   “你哪来的把握?”孟逢君狐疑地睨了她一眼。   云渺渺指了指长琴:“你瞧着长老认识她吗?”   孟逢君看了看长琴,那眼神中带着震惊与愕然,还夹杂着一丝犹豫,似是斟酌着如何说出下一句话,这可不像是看着一个素昧谋面的人。   “师父认识她?”   “或许不仅仅是认识呢。”云渺渺皱了皱眉,道,“长老都没说什么,你我还是莫要多言为上。”   她自是不会告诉孟逢君,霓旌作为她的师姐,已经在映华宫住了半月有余了。   余念归的事今日动手之前云渺渺已经同长潋提过,既然她躺在这,看来是证据确凿了,诚然邪气出在朏朏身上,她作为其主,若不是太过松懈,也不至于被受控至此,对于她的处置,日后自要依门规论处。   眼下,还是先命弟子将人抬了下去,朱雀的尸身被妥善地另置于上清阁顶层,严密看守。   霓旌舒了口气,低头看了眼,低声提醒:“上仙可以松手了。”   长潋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长潋上仙,这位是”一旁众人来回打量着霓旌,这女子显而易见是魔族,诚然由她带着朱雀的尸身和余念归出现在此确实令人费解,但更教人想不通的是,素来秉节持重的长潋上仙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没松开人家的手。   这一幕如何说呢着实教人忐忑。   长潋顿了顿,心平气和道:“诸位不必担心,这人是我的。”   谁是你的?   上仙是不是糊涂了?   所幸并未僵持多久,霓旌便十分“自觉”地把他的手掰开了,而后朝着云渺渺的方向招了招。   众人的目光又转了过来,被这般打量的感觉简直教人头皮发麻。   “她是不是在叫你?”孟逢君戳了她一下。   云渺渺踟蹰了片刻,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地走到了她面前。   霓旌先一把扣住了她的手,二话不说先探她的经脉,至于伤势,即便不探也可以从她这满胳膊腿儿的纱布看出来。   须臾,她才放心地松了手。   “没中什么古怪的东西。”   云渺渺愣了愣,才明白她指什么。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余念归和朏朏身上动手脚,自然也能对她下手,防患于未然。   “你这伤口谁给包扎的,一会儿过来,我给你重新上药。”她看着她胳膊上还在渗血的纱布,不由嫌弃。   云渺渺无奈地把她按住:“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闻言,霓旌转身望向外头四处盘旋的妖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众人望着眼前弥漫着血腥与硝烟的山野,已然辨不出这儿曾是个钟灵仙境。   “这阵法能撑多久?”她看向长潋。   “至多两日。”他答道。   让众人撤入风华台,是权宜之计,这阵法也是仓促布下的。   数千年不曾出过差错的护山大阵都在今日被破,这道阵法在众人眼中,也只是拖延之举。   霓旌点了点头,看向云渺渺:“丫头,把九思拿出来。”   云渺渺一怔,旋即取出乾坤兜给她。   被取出的九思,还染着反噬时留下的邪气,令人退避三舍。   她蹲下身,二指凝灵,注入九思中。   四周还有不少天虞山弟子围观,这术法并不难认,拔除邪秽,净去污浊,身为本门弟子,人人都要学,只是这术法居然从一个魔族女子手里使出,着实教人瞠目。   霓旌压根不在意耳边传来的唏嘘声,兀自净去九思上残留的浊气,将其祭出。   魔族施法,众人自是惊慌来阻,却被长潋拦了下来。   九思展开,顶着一半断裂的伞骨飞上高处,与阵法边缘相触后,莹莹水泽落了下来,为其蒙上一层灵泽。   “现在应当能多撑一日了。”她摊了摊手,看着仍旧有些不明所以的众人,道,“三日,诸位觉得是这风华台上的人先耗竭灵气,还是外头的妖兽先失去兴致,亦或是南海周边的人间城池对它们更有吸引力?”   闻言,众人面色顿变。   “这些妖兽难道不是冲着天虞山来的?”   护山大阵都破了,它们还会另做他选?说到底这些妖兽,还有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玄武上神,显然都是冲着天虞山来的。   霓旌笑了笑:“它们冲着谁来的眼下还重要吗?这么多人被困在这,我要是它们,大可以先去人间饱餐一顿,再折返回来,也不费多少工夫。它们可不像诸位,节骨眼上还能这般冷静自持地讲道理,纵观局势,方才我在路上,可还看到不少尸体被它们分食了呢。”   此话一出,已有不少人想起了不久之前那番惨绝人寰的景象,背过身去一阵呕吐。   “阿旌。”长潋摇了摇头,“行了,没必要再令人心惶惶。”   霓旌觉得好笑:“都到了这份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这帮人指不定还觉着自己是被牵连的,巴不得赶早脱身自保呢!” 第四百七十三章 :谁敢动她一下,除非我死了   说这话时,她压低了声音,只有他和离得较近的云渺渺和长琴听得见。   “你觉得你能护得住这么多人吗?”她这一路杀过来,已经很清楚天虞山如今是个什么局势,无论如何,都必败无疑,只是要死多少人才能逃得出去的问题,但以她对长潋的了解,他要护,便不可能只护天虞山弟子,这儿的所有人,可都把他当救命稻草呢!   看着这些人的眼神她就恨不得大开杀戒。   长潋沉默了许久,看向她:“若是不救,仅凭天虞山一脉,也拦不住所有妖兽。”   “你!”霓旌简直要当场给他一拳头。   都这般局势了,他想的居然不止是救下风华台的这帮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没冲他发火:“护山大阵已破,你拿什么拦住这些妖兽?就这么举着剑冲出去决一死战吗?啊?”   怒上心头,她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   众人默默握紧了手中的佩剑,才缓过一口气来,谁能确信此时杀出去会不会被妖兽一网打尽。   修行之人的血肉较之寻常凡人,还能增进修为,对妖兽而言,简直是一道道珍馐。   冲出去,只怕连个全尸都回不来。   便是要舍生忘死,也不是这么个舍法。   云渺渺眉头紧锁地望着已然陷入水深火热的天虞山,这些妖兽显然是有备而来,冲出去是死,留在这三日后也一样拦不住,南海之滨,坐落着人间帝都朝云城,成百上千的无辜之人,或许这一刻已经有妖兽朝着那边去了。   无论他们在这如何愤恨交加,却不得不承认,这一局,他们败得彻底。   这一战,能有多少人活下来,谁都不敢断言。   “上仙休要听那魔族妖言惑众,我等并非贪生怕死之人!”闻月咬牙切齿地盯着霓旌,他平素最是痛恨魔族,自是不能忍受这等时候居然让一个魔族在此大放厥词!   霓旌本就在火头上,没冲着长潋发,但对于这句指责却是不想忍的,挥手掷出一道剑气,闻月迎面接下,仓促得往后退了半步。   “我在这妖言惑众?你要是觉得我说得不对,怎么不自己冲出去试试?偌大仙门,龟缩于此,就知道张口闭口的大义仁善,都是屁话!”   “阿旌!”长潋拉住了她,叹了口气,“冷静些,会有法子的。”   霓旌冷笑着环视四周:“法子?他们不就等着你想法子把事儿顶过去吗?若是没有你,我倒要看看,这些道貌岸然的东西能想出什么狗屁不通的办法来!”   “你!”闻月气得手抖,“粗鄙!不可理喻!我等便是战死,也绝不与你这妖女为伍!”   霓旌袖子都撸起来了:“是啊,我粗鄙,我不可理喻,我这个妖女现在就能将阵法破了把你丢出去喂妖兽你信不信!”   若不是长潋摁着她,她当场就能跟他打起来。   “我今日先杀了你!”闻月怒不可遏,拔剑冲了上来,要将她就地正法!   只听得铿锵一声,闻月手中的剑被未曾出鞘的泰逢挑飞出去,长潋已经挡在了霓旌身前,一旁正欲上前帮忙的人都惊住了。   “谁敢动她一下,除非我死了!”他眼中终于有了怒意,环顾四下,无人敢上前,这怒意才渐渐褪去,“诸位若是信我,便齐心共谋出路,妖猾,不知何时会袭击人间城池,耗在此地不是长久之计,眼下暂作休憩,养精蓄锐,莫要自乱阵脚,至于诸位口中的妖女,就不劳诸位操心了。渺渺,你一同来。”   说罢,他便不由分说地扣住霓旌的腕,拉着她快步朝上清阁走去。   云渺渺顿了顿,会意地跟随其后。   霓旌被他拽得手疼,挣扎了两下,无果,便索性破罐子破摔,由着他把自己拉入殿中。   前头的人忽然停下,她猝不及防,一头撞了上去,磕得脑门疼。   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她抬头看向他:“上仙是要斥责我这个节骨眼上还寻衅滋事吗?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天虞山的人,没道理别人骂我妖女还不还嘴。”   面前的人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   “你若是得空,帮忙照料一下这些弟子。”他侧过身,她便看见了一屋子伤者,有的还有余力互相上药,有的已经奄奄一息了。   霓旌斜了他一眼,拧眉:“让我给仙门弟子上药,上仙是心太宽还是觉得我当真不敢害人?”   长潋笑了笑:“你若是想害人,方才就不会祭出自己的法器,这些弟子或许还能活下去,你乐意救便救,我不是在命令你。”   说着,他转身朝楼上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颇为认真地留下一句:“还有,我是你师父。”   他上了楼,这偌大的厅堂中就只剩下她二人以及一地受伤的弟子。   霓旌哼了一声,走到一人面前,将他的胳膊拉过来。   那人惊恐地望着她,下意识地要拿剑,她一脚就将剑踢了出去。   “丫头,过来。”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走上前,似是看出她的意思了:“你这么救人,都要把人吓死了。”   “吓死了省事儿!”她恶声恶气道,惊得一旁的弟子都直哆嗦,想躲,奈何腿上有伤,爬都爬不开,“别看着了,帮我把人按住。”   云渺渺看着那弟子一脸惊慌地抠着柱子,又瞧了瞧脸色的确不太和善的霓旌,暗暗发笑,利索地按住了那人的肩。   这人不是天虞山弟子,看这身金灿灿的衣裳应当是中皇山的,她忽然想起一直没有见到那个骚包得能与司幽一较高下的中皇山大师兄,自退至风华台,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许是因为他与司幽有些相似之处,她难免多在意几分。   她顺口问及钟离阙的下落,然而不仅是他,连一旁的几个同门也都没什么印象,方才那般混战,都是自顾不暇,回过神来,才发现不仅是大师兄,好些同门也下落不明,就连天虞山的端华长老都还没有音讯。   外头妖兽肆虐,便是想寻尸首,也无能为力。   众人都克制着自己不往更坏的方向想,但越是如此,越是不安。   “痛吗?”霓旌托着他的胳膊,突然问。   那人愣了一下,点点头。   “痛就对了。”她指着他肿得跟发酵了似的的胳膊肘,“你骨头撞歪了,得拧回来。”   “拧,拧回来?”这说法颇为吓人,尽管他这胳膊已经拧巴得够呛了。   霓旌点点头,很是淡定地捏了他两下,痛得他直叫唤:“不拧回来也成,不过再耽搁一会儿,就得考虑要不要为了保你性命,把你这条胳膊切下来了。”   云渺渺总觉得,她对吓唬人很是热衷。 第四百七十四章 :人命比草芥还不如   那名弟子吞咽了一下:“能,能拧得回来吗?”   “能,不过会有点疼。”她说得云淡风轻,凭云渺渺对她的了解,这里说的“有点”,可能跟这位小兄弟理解的“有点”,不太一样。   “渺渺,摁住他。”说话间,她的两只手已经分别拿捏住了他的胳膊肘两侧,眯着眼打量着他的骨头。   那名弟子不由得阵阵发怵:“不然问问贵派的长琴长老可有法子吧。”   霓旌斜了他一眼,满脸不悦:“你找长潋上仙来都得这么治!一个大男人哼哼唧唧的,哪来这么多屁话?”   “不要乱动,我倒数三声,忍忍就过去了。”她朝云渺渺使了个眼色,云渺渺心领神会地用上了劲儿,将人牢牢按住。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胳膊,屏住了呼吸,只听她道   “一!”   “喀啦!”   “嗷!”   一身痛呼响彻上清阁,惊得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来。   霓旌已经站了起来,拍了拍手,好笑地睨着他:“好了,瞧你那熊样儿,不嫌丢人。”   “你!你明明说了倒数三声的!怎么能出尔反尔!”那弟子抱着胳膊,痛得头皮发麻,缓过劲儿来动动胳膊,居然真的能使上劲儿了。   “我又没说我言出必行。”她摊了摊手,“不然我再给你拧折咯,重来一遍?”   这话吓得那名弟子当即连退数步,一脸惊恐。   霓旌似笑非笑地呵了一声,带着云渺渺朝另一人走去:“下一位。”   其他伤者:“!”   霓旌臭着脸,逐一诊治,凶是凶了点,医术却是毫不含糊,断骨重接,封脉止血,颇为利索,不过对于轻伤装怂的,下手也尤为可怕,一圈下来,已经没人敢瞎哼哼了。   云渺渺在一旁能帮则帮,时不时朝楼梯上望一眼,长潋已经上去好一会儿了,朱雀上神的尸身就在顶层,好不容易夺回师尊的尸身,的确会有些感慨。   “你想上去瞧瞧?”霓旌看了她一眼。   她摇摇头:“师父似乎不愿让我接近师祖的尸身。”   “不知,总归有师父的道理。”她倒也不是不好奇,只是上回她接近朱雀的尸身后做的那个梦,如今想起来仍觉得蹊跷。   “神神秘秘的”霓旌笑了一声,给这层最后一人包扎好伤口后,将她拉到一旁重新上药。   揭开层层纱布,看到她胳膊上的伤时,霓旌不由得皱起了眉。   “你这是去刀尖上滚了一圈吗?”   云渺渺尴尬地垂下了眸,不敢同她提及之前发生的种种。   但她胳膊上还有不少牙印和爪印,霓旌何其眼尖,猜也能猜出她下山后经历了什么。   “若是尊上在这就好了”她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便脱口而出了,说完才觉察到这话不对,下意识地看了云渺渺一眼。   她始终神色淡淡,瞧不出究竟有没有不高兴,只是在她提及“尊上”二字时,胳膊忽然僵了一下。   她叹了口气,将药轻轻涂在她的伤口上:“其实你要是愿意,唤尊上一声,他就来了。”   云渺渺静静地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胳膊,在霓旌看不到的地方,她已经数不清有多少这样的伤了,可是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过,要喊出一声“阿黎”。   “他来了又能如何,以他的身份出现在天虞山,只会把事情变得更复杂。”她比任何人都冷静,都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他若是在这,拦不拦得住这些妖兽且另说,多半还得被扣上个同谋的罪名。   本就够“臭名昭著”了,再来添个乱子吗?   何况他眼下应当还在丹乐宫陪着伤病复发的余鸢,哪有空搭理别的。   她不想指望,更怕失望。   明知道的事,何必自讨没趣呢。   霓旌也不知该怎么说,九思损毁,她眼下暂且没法儿给尊上或是遥岑传信,落入这等困局,只能说“时运不济”吧。   不过这丫头对尊上,可真是一点信心都没有啊。   都伤成这样了,连一点期望都不要。   天渐渐暗了下来,外头的妖兽似乎也累了,暂且消停,几个苏门山弟子站在风华台边小心翼翼地朝下张望,只见一片漆黑,似乎下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朝外多迈了半步,依旧没有任何声息,不由心头一喜,回头喊道:“这里好像没事,咱们要不要从这边偷偷出去找援兵”   “回来!”长琴路过,惊得慌忙去拉,却是迟了一步。   一条尾巴突然甩上风华台边缘,瞬间缠住了他的脚踝,一旁的同门都来不及反应,只一息间,他便被拽了下去!山下传来凄厉的惨叫和呼救声,赶来的人扒着风华台的栏杆朝下看,百丈祷过山,便是掉下去,也要一会儿才到山脚。   那名弟子慌乱中祭出法器,妄图挣扎,燃着火光的法器随他一同坠落,照亮的是隐没于漆夜中数不清的妖兽,狰狞的面容,渴求血肉而伸出的利爪,顷刻间将他撕成了碎片!   “啊!”山顶上的人除了惊呼,已然无可奈何。   一切都发生在刹那间,谁都没能及时阻止这场冲动的惨祸。   那团火渐渐熄灭,亦或是被山下密密麻麻的妖兽所湮没,云渺渺站在栏杆旁,望着山下的嘈杂再度归于黑暗,此时的沉寂仿佛带着细密的痛楚,似百爪挠心。   “谁允许你们走出风华台的!都退回去!”长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悔恨与恼火一齐涌了上来。   众人如梦初醒,慌忙后退数步,谁都不敢再去试探山下的状况。   妖兽的狡猾,比他们预料得还要丧心病狂。   一日的厮杀,众人早已精疲力竭,一人之死,却令所有人再难入眠,惶惶不安地想着自己可还有机会见到昔日的亲朋,还能活到离开天虞山吗?   霓旌与云渺渺在上清阁前的石阶上坐了好一会儿,脑海里的画面挥之不去,心悸得停不下来。   “怕吗?”霓旌揉着眉心,问她。   云渺渺的脸色有些难看:“怕就不用死吗?”   她笑了一声:“有时候真觉得人命如草芥,说没就没了,不论怕不怕死,最后其实都一样。”   云渺渺没有作答,但这番话,她倒是“深有体会”。   草木尚能活千年,人命有时候,可能比草芥还不如。 第四百七十五章 :我求你还不行吗   “你应当跟尊上一起走的。”她忽然道。   霓旌愣了愣,旋即拍了拍她的肩:“那可不行,尊上的意思是让我留在这看着你,我这个做属下的可不能违逆。”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别就这么万念俱灰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定然还有别的法子出去。”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二人回过头,望见了长潋。   月亮升了起来,恰好照在他身上。   有些人似乎生来便能成为他人的支柱,仅仅是站在那,便驱散了不安。   “不去歇一会儿吗?”他问。   霓旌嗤笑一声:“才死了个人,多大的心才能睡得着?”   方才的事他显然已经听说了,人都死了,也无可奈何。   沉默了片刻,他居然坐在了她二人身边,今夜的星月其实很亮,风华台又在云上,若是不在意云下的阴霾,其实还算赏心悦目。   偶尔路过几个低声谈论明日该如何是好的弟子,耳边也不算嘈杂。   人心惶惶的时候,倒是没人再去议论霓旌的存在是否妥当了。   霓旌转头打量着他,而后问:“你是不是已经有打算了?”   若是还在苦思冥想,他可不会出来同她们一起看什么月亮。   闻言,云渺渺也望向了他:“师父,很为难吗?”   沉默了须臾,长潋舒了口气,平静地理了理衣摆:“的确不太好办,若是不奏效,必败无疑。”   霓旌皱了皱眉:“怎么,连你都没把握?”   这倒是稀罕了。   长潋忽然笑了笑:“我非神明,也非先知,怎可能事事都有把握?”   闻言,霓旌怔了怔,总觉得他这般答复甚是古怪:“当真这么难?会死很多人吗?”   “也许不用”他平静地望着云上星月,轻咳两声。   霓旌警觉:“你今日的药可有服过?”   “早上不是喝了一碗?”他道。   霓旌眸光一沉,的确,今日出了这么多状况,生死都顾不过来了,哪有空闲喝药。   她顿了顿,“我一会儿给你煮一碗。”   “不必了。”长潋拦住了她,“我不想喝药,你二人坐下来,我有话要说。”   二人一愣,迟疑片刻,终是听话地坐下。   他叹了口气,缓缓开口:“今日,仙门浩劫,死伤至此虽令人叹惋,但妖兽横行于世,想一日除尽是不可能的。往后定然还有很长一段时日,需齐心协力,还四海太平,也许一年,也许十年,长远之谋,切忌急躁”   他似乎很少这般静下心来同她们说话,令人有些无所适从。   “再过一会儿,为师会请所有仙门弟子入上清阁议事,天虞山的掌门之位,将由长琴长老代行,渺渺,你和清风日后要听从长琴长老之命,与仙门各派弟子一同抵御妖兽。   至于阿旌,你找个机会离开天虞山吧,去寻重黎,那小子虽不靠谱,自己的护法倒还是不会不管的,走的时候,把渺渺一同带上。”   他说这些话时很是平静,像是一个将死之人,在同别人交代后事。   霓旌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最后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死死盯着他的双眼:“你想干什么?别用一副临终遗言的口气说这些话!”   长潋笑了笑,慢慢掰开了她的手。   云渺渺也听出了这话中的不对劲,犹豫地望着他。   “师父,您怎么了?”   长潋默了默,神色凝重地望着她们:“山下的妖兽最迟再过一日便会破阵而入,只怕不会再给我们另布阵法的机会,师尊的尸身我已经安置好了,不会落入妖兽之手,待日后你们回到这,还能取回。   那些妖兽并非不可阻挡,只要有人将其引到一处,反用阵法将其困住,即便可能会有所遗漏,但只要能困住最难对付的那几头,其他人自然能逃出生天。   待到天明,便是最好的时机。”   此法听来的确可行,也是眼下最有望成功的法子。   但   “要想困住那么多妖兽,阵法之稳固必是最强,施术之人,需在阵法之内,方可起效。”云渺渺曾为弥补自身不足,有段时间苦心钻研阵法,自然晓得这一点。   而妖兽何其凶残,寻常阵法根本禁不住这么多饥渴难耐的妖兽的挣扎,可将其困住同时,若此人还在阵中支撑,下场可想而知。   霓旌面色一凝,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如今还在风华台的诸多弟子和仙长,几乎都被折腾得精疲力竭,还有余力亦或是说众人认为还有余力的,那个能阻拦这些妖兽,救他们于水火的人,怎么想都只有一人。   她瞪着眼前这个还能笑着同她们说话的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抓住了他的肩,一字一顿地告诫他:“你,想都不!要!想!你敢去!除非你先杀了我!”   云渺渺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师父,不行!”   他之前都被无尽伤成那副样子了,孤身应对这么多妖兽,与找死无异!   长潋无奈地笑了笑:“渺渺,有些时候总免不了抉择,这座天虞山,我守了数千年,不仅因为它是我师尊的故地,我自己,其实也十分喜欢,这里与昆仑山不同,是有血有肉的人间,有喜怒哀乐,善恶是非,避无可避尽管如此,我依旧喜欢。   有情,不是件坏事,我愿意这么做,比它值得我这么做重要得多。你并非薄情寡义,没心没肺,我说的其实你都明白,抉择至此,我不后悔,但你要活下去为师希望你,有爱有憎,扪心无愧地活下去。”   这一刻,他似能透过那双眼看到从前,她站在浮昙台上,眺望四海,明明受着苍生敬仰,眼底却总还留着一丝遗憾。   她说,长潋,若是可以,我倒希望自己生而为人,能遍尝八苦,体会欢聚与别离,爱憎分明,一生扪心无愧。   可惜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番话似是别有深意,云渺渺听得不甚明白,却总觉得心头有什么一阵阵翻涌上来,烧得心疼。   “我不会让你去的!”霓旌从未如此暴躁,仿佛所有的理智都荡然无存了,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袖,“别忘了你体内还有一团上古邪气,你死了它会如何谁都不知道!   你这么做救不了任何人!你都为这六界守了这么多年,没有人会觉得你做得不好,把刚才的话忘了,我们另想办法!”   “阿旌”他静静地望着她,就像很多年前那个雪夜,他将她抱在怀里,那般令人安心。   她忽然陷入了恐慌,几乎要哭出来。   “别去好不好,我求你了还不行么”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脾气,也晓得他若是一意孤行,没人拦得住,除了紧紧抓住他,死皮赖脸地求着他,她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你敢去,我恨你一辈子!”   耳边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那就恨吧。”   她一惊,还未来得及躲闪,眼前便是一阵昏暗。 第四百七十六章 :此战,孤注一掷   长潋轻轻接住了晕过去的霓旌,放下了施术的手。   “师姐真的会生气的。”云渺渺看着不省人事的霓旌,膝上的拳收了又松,松了又收。   “我知道。”长潋伸出手,似是想碰一碰怀中人的脸,却又悄无声息地作罢,将人推到了云渺渺怀里,“这术法能让她睡上几个时辰,待事情过去,她就能醒。”   “师父!”她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会不会还有别的办法,您不能去,这是死路!”   她虽不似霓旌那般决绝,却也绝不希望自己的师父去送死,境况再难,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   长潋默然一笑,半响,道:“便是有别的法子,风华台也撑不到那个时候,与其全军覆没,不如顾全大局。”   “师父一直这么理智吗?”她抱着霓旌,腾出手来抓住他的衣袂,“我再拦着您,您是不是打算连弟子也一同弄昏过去?”   长潋不答,也并未否认,沉默良久,他舒了口气。   “我不算个好师父,这些年收的弟子,光遭人妒忌,我却没真正教过多少本事,但既然做了你们的师父,至少最后,还能保你们一命。天虞山多半保不住了,人间也难逃一劫,其实活下来的人,才承受更多。”   “既然如此,您为何要把苦留给我们,您不在了,仙门接下来怎么办,谁来统筹全局,谁能保证不会陷入混乱?您当真放心吗?”   长潋顿了顿,道:“不放心,但又能如何?靠我一人,真的能护得四海太平吗?”   他的话令云渺渺忽然想起了死去的三青,凭一己之力,负起千斤重担,三青承受了千年,他却是更多。   “五千年,其实真的很漫长,我也累了”他无力地扶着额,望着她笑,“其实明日,也不一定真的毫无转机,也许尘缘未尽,谁都说不准的。”   这番缥缈无据的话,简直不像是从他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的。   越是如此,云渺渺越觉得心中不安。   而他已经起身走下了石阶,月下一抹荼白,孤寂清寒。   他素来如此,只是还想为守了数千年的众生,再谋一线生机。   云渺渺将霓旌安置回屋,合上门出来时,望见众人陆续走进上清阁,她靠在门外,紧握着手中的剑,却没有踏入殿中的勇气。   里头在说什么,她已经知晓,也晓得拦不住。   殿内的声响从嘈杂到渐渐平息,断断续续,最后只剩下长潋的声音。   平静,却不容置否。   唯一的不同,是他对众人的说辞中,给自己留了余地,以“或许重伤”安抚了众人的犹豫。   明知是条死路,还给所有人舍弃他找好了最恰当的借口。   她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连剑都握不稳,无力得令人焦躁。   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没有余力杀出一条血路,谁都不知道那些妖兽向天虞山下手之余,会不会突然奔向人间,他们若在此全军覆没,四海必陷水火。   一时的输赢,不可与大局相较。   门开了,众人又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似是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坚定地握着手中剑,去做天明之后的准备。   长潋是最后踏出上清阁的,转眼望见墙边垂着头的云渺渺,便走了过来。   “有弟子能帮忙的地方吗?”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长潋笑了笑:“那就替为师看着你师姐,无论发生什么,都莫要让她做傻事吧当年没能护住她,让她四处颠沛流离,是为师不好。”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您都要回来,弟子现在拦不住您,但到时候可能忍不住。”   长潋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好,为师答应你。”   深浓的夜色渐渐褪去,东山肚白,所有仙门中人聚于风华台边缘,此时朝下望去,能清楚地看到妖兽们虎视眈眈,昨夜休憩,恢复些精神的不仅仅是他们,这些妖兽鬼怪亦然。   山下的草木几乎烧尽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妖兽,看上一眼,都教人浑身发凉。   想起昨日被分食的那个苏门山弟子,已有不少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胆大的还在咬牙硬撑。   历经了昨日的厮杀,谁都不可能再如平日那般说着不必深究的豪言壮语,生死面前,畏惧才是人之常情。   人群逐渐让出一条路,提着长剑的白衣上仙穿过所有人,站在了风华台边缘。   猎猎白衣如其人,不染纤尘,令人奉若神明。   他乃不败战神,乃神界没落后支撑这四海升平之人,无坚不摧,无往不胜。   连他自己,都曾如此认为。   望着这片面目全非的山河,长潋忽然明白了当年师尊站在众生之前时是何等心境。   无心无情,却比任何人都明白,不能辜负,不能让步。   他回头望见了云渺渺,她站在栏杆边,竭力压抑着想要随他一同去的念头,握着剑的手都在颤抖。   他摇了摇头,并未多言。   云渺渺却并不怀疑,她这会儿若是真的冲上去,他会不会当场将她打昏。   她的师父,当真做得出来。   “师兄。”长琴站在他面前,较之其他人,面色更为沉重,“我”   长潋看了她一眼,淡然一笑:“交代你的事,莫要忘了。”   留下这么一句话后,他便越过她踏出阵法。   身后众人俯身一拜:“上仙诸事小心,我等定会抓紧时机,前去相助!”   他们还深信着他定有准备,信他无往不胜。   长潋微微一笑,回以一礼,郑重嘱托:“今后,就拜托诸位了。”   泰逢出鞘,他纵身跃下风华台,如流星坠空,精纯的灵气四溢开来,引得众多妖兽纷纷抬头。   那一袭白,耀眼得刺目,没瞎眼的自然都看得到,如此浑厚的灵泽,无异于一场饕餮盛宴。   众兽翻身而起,垂涎欲滴,朝着灵气与剑光奔去。   那道荼白淹没在无数趋之若鹜的妖兽间,可见白衣如炼,剑光如虹,不断地将妖兽吸引过来。   眼见风华台下盘踞的妖兽逐渐散去,台上一众仙长面面相觑,各自会意,在长琴一声令下后,也跳了下去。   步清风本应在风华台上稳住诸多负伤的仙门弟子,却突然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随长琴等人跳了下去,惊得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渺渺!回来!”   然而为时已晚,她已踏着寸情御剑而下,高喝一声:“不染!”   腕上金钏刹那化作金藤,延展数丈,朝着山下妖兽狠狠劈下!   金光炽烈如火,穿梭于妖兽之间,掀起飞沙走石,晃得上头的人目不暇接。   一中皇山弟子错愕地拍了拍步清风的肩,磕磕巴巴地问:“清风道友,这是你师妹吧?”   “是啊。”   “这够彪悍啊!昨日冲进妖兽群里大杀四方的也是她吧!”   “”步清风一时语塞,朝山下看了一眼。   的确,他娇弱的师妹什么时候这般厉害的?   此时随长琴离开风华台的几位,都是仙门中颇有威望的仙长,今日不为胜过这些妖兽,而是助长潋将散布山中各处的妖兽尽快诱至一处。   山中妖兽肆虐横行,当真动手了才晓得已经有如此众多的妖物盘踞于此。   云渺渺留意到妖兽也分三六九等,未启智的妖物自然会听从更为厉害的妖兽,她用不染将其驱赶到一处,只需引着领头的那一只,便能将其他的一同带过来。   回头望去,长潋那边已然聚集了大批妖兽鬼怪,几乎看不到他身在何处了。   众人边打边退,直至将大部分妖兽都吸引到了山门前,一道剑光突然直冲苍穹。   长琴当即下令退后,一把将云渺渺一同拉了出来,众人四散开来,云上天光直坠而下,将聚于此处的妖兽一并罩住!   金光闪过,再落三道禁制,确信无一头能从中脱身后,蔓延至整座天虞山的妖兽之祸连同长潋一并困于阵中。   至此,风华台上蓄势待发的众人一涌而下,着手对付未能全部封入阵中的残余妖兽。   厮杀声此起彼伏,此战,孤注一掷。 第四百七十七章 :他没打算告诉任何人,他出不来了   霓旌又梦见了多年前的鹿城,她坐在墙根下,望着院中狭窄的天。   一晃眼,她在雪夜里狂奔,身后紧追不舍的是想要喝干她的血的烁玉。   她哭着求救,然后便真的有人握住了她的手,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坎坷流离都结束了,她可以安心地合上眼,好好睡一觉。   待醒来,便到家了。   梦醒后,她睁眼望着飘摇的床帏,听到外头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厮杀声,惊得她挺身坐起,慌不择路地冲出这间屋子。   她还在风华台,可上清阁中除了伤重之人,其他人都不知去向。   山下传来的动静令她心头一震,朝着风华台边飞奔而去。   妖兽的嘶吼响彻山谷,天地仿佛都为之动荡,厮杀比她预料中还要惨烈,但散于各处的妖兽已然少了许多。   她看到了正与妖兽拼杀的步清风和云渺渺,长琴等人也在其中,事态正逐渐逆转,她却始终没有找到长潋的身影。   远处金光刺目,她眯了眯眼,才看清那道庞大的禁制中咆哮的妖兽,以及与之对峙的那人。   白衣染血,长剑铮鸣,刺穿眼前妖兽心肺的同时,也重重地跪了下去。   身后的妖兽接连扑来,只要他一人置身其中,倒下,再爬起,再倒下,又爬起   她看到云渺渺挥着不染,想要打破这道禁制,却连一丝裂缝都不曾有。   她望着那道禁制,忽然心头一沉。   她认得那禁制,他还曾教过她。   与寻常阵法最为不同的是,这禁制非施术之人不可入,非施术之人不可解,一旦施展,谁都进不去   那一瞬,她晓得了何为心如死灰。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任何人,他出不来了   那道固执顽抗的身影仍在妖兽间穿梭,任凭妖兽冲撞灵障不肯退让半步,而那些妖物似乎也留意到杀了他便能离开这该死的禁制,都不顾一切地朝他扑去,誓要将他撕成碎片!   泰逢剑上满是鲜血,分不清那些是妖兽的,那些是他的。   她掌中剑气凝聚,从风华台一跃而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怒还是急,半空中的蛊雕上前拦路,被她一掌震得五脏俱焚!   她周身的杀气,几乎要与这些妖物融为一体,一路的屠杀,连眼前究竟是敌是友都毫不顾忌,径直朝着山门冲去!   云渺渺望见她,面色顿变,一鞭甩开纠缠的妖兽,飞身上前拽住了她。   剑气当头落下,她立即躲闪,擦过肩头,留下一道口子。   同时另一道剑气打在了灵障上,金泽汹涌,反噬回来,云渺渺召出霄明,硬生生帮她抗了下来!   “长潋!把这破禁制解开!”她声嘶力竭地吼着,禁制中的人应是听到了,却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背过了身。   不少人看了过来,云渺渺只能用捆仙绳将她死死摁住。   “师姐!进不去的!”她来之前,她怎么会没想过把禁制打破,但便是凭不染的神威,也毫无用处。   这禁制连长琴都是头一回见,无论怎么喊怎么劝,里头的人铁了心就是不肯将其解开,除了继续应对留在外头的妖物,众人也别无他法。   “你放开我!!”霓旌眦目欲裂,掌中剑气涌动,终于褪去了掩饰,赫然一柄赤红长剑。   “琅华?”长琴显然认出了这把剑,不由吃了一惊。   还未回过神来,她已然推开了云渺渺,一剑劈了上去!   金光反噬,震得她猛吐一口血。   “师姐!”云渺渺忙上前将她拉住,“这禁制非比寻常,硬来是进不去的!你快住手!”   然而霓旌却似充耳不闻,依旧用尽全力地劈上去,即便被反噬得接连吐血,也依旧不肯停手,谁拦她,都被剑气逼得不得不退回来。   固执得与阵中那人如出一辙。   长潋一剑削断一头妖兽的胳膊,血飞溅而出,几乎是泼在了他身上,从不染垢的白衣满是污浊。   他浑身都是伤,以至于已经分不清痛楚究竟是从哪一处传来的。   他还能坦然地面对这些妖兽,继续厮杀,却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的勇气。   她从未如此撕心地喊过他的名字,一声接一声,喊到嗓子都压了,哽咽得像是在哀求。   阵中还活着的妖兽都曾是令人发指的极恶,他之前曾与它们交过手,亲手将其送入地狱,一朝重逢,它们对他的恨,自是显而易见。   “你以为你当真能撑到将我们都杀了?”被斩断胳膊的妖兽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周围,“他们可都想你解开这法术,你就不想活下去吗?”   他冷笑一声,甩去剑上血污:“让你们出去,继续吃人吗?”   外头的妖兽与之相比虽不足挂齿,却仍有不少,此时若无这道禁制,让它们联起手来,在场之人,不知能剩下多少活口。   仙门中人,每一寸血肉,都能增进它们的修为。   他只有一人,也只能以此将这些棘手的畜生困于此处,除了他,再无法对旁人下手。   妖兽们发出了戏谑的嘲笑:“你看看你这副样子,不解开禁制,你就死定了!届时这些人都得死!”   “痴心妄想!便是要死,我也定要先除去你们这些祸患!”他怒喝一声,举剑刺去。   妖兽们将他团团围住,接连出招,逼他耗竭灵力。   “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你就不敢解开这法术,长潋上仙,你素来自负,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孤身赴死?”   “你若想活,独自逃走便是,我们可拦不住你啊。”   笑声在他耳边回旋,痛楚几乎抽干了他的力气,手中的剑也愈发无力,如它们所言,他的灵力当真在一点点耗尽。   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   一着不慎,肩上便被狠狠咬了一口,那妖兽吮吸着他的血,如逢甘霖,一爪将他掀了出去,滚落在霓旌和云渺渺面前。   耳边的呼声时远时近,已然不太真切,他拄着剑艰难地爬起来,额上的血淌过眼前,一切仿佛都染上了灼目的红。   他握紧了剑,再度冲了上去。   四下局势逐渐逆转,已有妖兽见事不好逃窜而去,唯有阵中战况依旧凶险。   众人试图破阵而入,却遭反噬,难进半步。 第四百七十八章 :还想听你唤一声师父   阵中妖兽被逐一斩杀,山门下已是血流成河,最后竟只剩下长潋与一头巨蜚。   此兽正是方才咬伤他的妖物,牛头蛇尾,身携瘟毒,虽已被他废去独目,却依旧凶暴,他的灵力此时已近枯竭,瘟毒也已蔓延至心脉,无论胜负,只怕都熬不过今日了。   握着剑的手在颤抖,无尽的邪气在体内翻涌,又添新伤,他神色凝重地望着眼前的巨蜚,此兽靠吞食血肉修炼,只要一点仙灵的血肉,便能令其力增数倍,它能嗅到阵法外诸多仙门弟子身上的气息,已经与他僵持了许久。   此时松懈哪怕一瞬,它都能冲出这道快要撑不住了的禁制,冲向外头的人,只要吃下一人,它都能逃出天虞,东山再起。   拖延,不过是拼着最后一口气,看谁先倒下罢了。   他朝阵外看了一眼,众人诛杀妖兽已是精疲力竭,霓旌跪在阵外,面色苍白地望着他,一直在冲他摇头。   他忽然就释然了,仿佛这数千年的重担,都在看到她的瞬间,得以卸下。   他不是个好师父,没能好好教她本事,也没能在她饱受苦楚的时候护住她,甚至连喜爱二字都不敢宣之于口。   她说他一点也不在意她,反正都不曾爱她,她回不回来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倒是错了。   她愿意回来见他一面,他其实高兴得不得了啊。   手中长剑再度染上凛凛寒芒,所有的灵气都凝聚于此,阵中飞沙走石,卷涌而起。   阵外长琴当即变了脸色,疾呼:“师兄不要!”   在灵力耗竭之时使出这一招,无异于自断心脉!   方寸淆乱,灵台崩摧,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泰逢以开天之势顿然刺出!   飞沙迷眼,剑气飞涌,天地仿佛都为之震颤!   巨蜚亦蹭足而迎,滚滚尘嚣中,寒芒一闪而过,其身摇摇欲坠,它难以置信地低下头,虽目不能视,却更为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坚厚的身躯从心肺处逐步裂开,血浆如洪,喷薄而出!   轰然倒下!   众人惊异,然还未对此叫一声好,便望见那一袭白衣上,汩汩而出的红,一只断角刺穿了他的心口,漆黑如墨的利刃上,沾满了黏腻。   泰逢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一声。   满身是血的人终于回过头来,望着阵外的众人,最后,终于平静的落在了霓旌身上。   那一瞬,天地万籁俱寂,除了他含笑的双眼,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抬起了手,却已经无力解开阵法,只能无奈地笑了笑。   云渺渺不由想起他在上清阁前的那句谎言,到底说得有多违心。   手中不染猝然挥出,便是晓得会反噬,她也尽了全力,金光流窜,狠狠劈在这道禁制上!   上古神兵,似是头一回发挥出这般可怖的威力,只听得四下刺耳的碎裂声,阵法终被打散,她也在同时被其反噬,喷出一口浊血。   步清风忙将她扶住,却见她拼命摇头,挣扎着要往阵中去。   “去救师父”   他朝阵中望去,那道荼白的身影都快被血染透了,他的手静静地停在半空,似是想抓住什么,然而下一刻,他已倾身倒下。   人群中有人撕心裂肺地唤着“师父”,一道红影疯了一般冲向他,在他跪倒的刹那间接住了他的手。   他无声地倒在她肩上,被她紧紧抱住。   她哭着喊“师父”,像极了多年之前,她独自一人留在映华宫,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害怕地抱着他不敢松手。   她曾以为能够支撑起天下苍生的人,在她肩上一点点地流干血,无论她怎么往他体内送去灵气,都没有任何转圜之势。   她听不到他的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哪怕跟她说一句话,哪怕是遗言都好过这样   阵外的人渐渐围了上来,甚至不用上前查探,也晓得人已经去了。   没有人敢在此时说话,寂静的天地间,只剩下一人撕心的哭声。   谁都觉得这就像一个梦,如此荒唐,令人措手不及。   步清风也险些倒下去,扶着云渺渺的手不住地颤抖,怎么都不敢相信今日发生的一切。   长琴拄着剑艰难地走上前,看着她,犹豫良久,道:“师兄同我说,若有一日非死不可,还想再死前听你唤他一声师父”   却不知,可有听见。   霓旌缓缓地抬起头,注视着她:“所以连你也晓得他今日是来送死的?你明知道他回不来,你不拦,不阻你眼睁睁看着他死!”   长琴痛心地看向长潋,眼中含泪,却并未否认:“师兄这么做,只是想让更多人活着”   说着,她伸出了手,想接过长潋的尸身,“师兄已经死了,他曾有嘱托,你将他交给我吧”   琅华杀气陡然大盛,霓旌抱着怀里渐渐凉透的人,双目赤红地环视四周,一字一句道:“谁敢再碰他一下,休怪我不客气!”   冰冷的邪气,正如妖魔。   “霓旌!”长琴怒道,“这个时候你休要胡来!”   “我胡来”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世上最胡来的人就死在你们面前,你们还有脸心安理得地受着他拿命换来的一时安宁,你们还想拿他的尸身做什么!”   琅华一剑,就地划下了界限,赤红的剑光如同烈烈灼火。   “这妖女还在胡言乱语!快将上仙的尸身交还!”四周的人也纷纷露出怒意,染血的利刃突然都指向了她。   霓旌紧紧抱着怀中的尸体,连声狂笑:“凭什么?你们倒是说说你们凭什么碰他!   !”   她以为没有她,他身边依旧还有敬他爱他的人,守天下也好,护众生也罢,他不是孤单一人。   可如今,她后悔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   长琴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似是在犹豫,其他人却不容许一个魔族“挟持”长潋的尸身,誓要命其立即归还。   一道金光猝然劈下,拦住了众人逼近的步伐,星火飞溅的裂痕惊得众人连连后退。   这一鞭虽未伤人,但不染神威,哪怕只见过一次,也不容小觑。   “云渺渺?”孟逢君吃了一惊,却见她身边居然还有个步清风。   这丫头如此冲动也就罢了,清风师兄平日里可素来稳重,今日居然也同她一起忤逆师长。   眼看四下状况不妙,她只得先拦在中间,急切地看向长琴:“师父,才平息一场祸乱,掌门尸骨未寒,有什么误会不妨坐下来慢慢说,眼下局势未稳,那些逃走的妖兽还不知可会折返”   闻言,怒火中烧的众人倏忽顿住,方才一场恶战,他们都已精疲力竭,此时内讧确然不妥。   众人犹豫地慢慢放下了刀剑法器,却始终不敢对霓旌有所松懈。   长琴收起了剑,退让一步:“先把师兄的尸身送回映华宫,再做安置吧。”   没管住自己的后妈手   茗茗唯一读者群:563358104 第四百七十九章 :他怕自己还没开口就哭出来   历经此战,天虞山一片狼藉,山野各处树摧草朽,往日亭台只剩断壁残垣,山间玲珑凋零。   各派弟子在长琴的安排下去包扎伤口,轻伤者随师长同门去收敛散落各处的尸体,有了梼杌的前车之鉴后,所有妖兽的尸身都要焚烧干净。   长潋已逝,修复护山大阵之事便落到了长琴身上。   言寒轻的尸身也被寻回,诸多尸身堆在上清阁中,被妖兽啃噬过的血肉都开始腐烂了,弥漫着难闻的恶臭,着实没法久留。   眼下山门上下一片萧瑟,连个像样的能将他们下葬的地方都找不到,与其让他们在世间不得安宁,各派仙长与长琴商议之后,决定将其烧骨成灰,立灵位供奉。   至于长潋的尸身,眼下谁都没法靠近那间屋子。   不日,有弟子来报,在山间寻到了身负重伤的端华,长琴匆匆赶去,孟逢君守在一旁,见她来了便让开一步。   榻上的人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本来是个什么样,唯有手里紧握的醴泉剑足以辨认身份。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过去的,直到探出他微弱的脉搏,才终于松了口气。   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今日的天虞山,已经死了太多人了,她简直不敢奢想还能把他找回来   步清风回到映华宫时近乎力竭,抬起眼看到站在石阶上的云渺渺,她也没好到哪儿去,手里握着不染,脸上还沾着血,连清洗一下的精力都没有。   “师兄,你歇一会吧,眼下局势未稳,你这样会撑不住的。”她道。   步清风勾了勾唇角,却发现真的笑不出来:“你还说我,看看你自己。”   她摇了摇头,转身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在一场噩梦里,回过神来,紧握成拳的手已是骨结青白。   虽未开口,也未曾声嘶力竭底哭过,那双眼却始终一片赤红,死死憋着泪,不肯露一点软弱。   这幅样子,他看着就难受。   “师父的事,不是你的错,谁都没有料到这一步,渺渺,你无需这般自责。”   如此缜密的布局,便是师父也未必都能猜到,天虞山上下,不止她一人被打的措手不及。   但她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我知道师父此去多半是回不来了,但我没有拦。”   她静静地望着门上斑驳的树影,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我明明是不愿让他去的,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甚至觉得换了我,也会如此抉择,也不希望有人阻拦,不如干脆一点,但我的确是不愿让他去送死的”   步清风看着她噙着泪的双眼,一阵鼻酸。   谁心甘情愿看着自己的师父死去,可以师父的性子,谁能拦,谁能拦得住!   他望着这扇已经紧闭了数个时辰的门,着实心疼。   师父不在了,最难受的只怕是屋中的人。   他们也曾想过进去劝一劝,但这一步,却如千斤之重,即便进去了,也不知能从何说起。   谁心里都不好受,又如何能冷静地劝旁人节哀。   他怕自己看到那具尸身,还未开口,就当场哭出来。   风华台那边还有不少麻烦事辄待处理,云渺渺稍稍歇了一会儿,便与步清风一同前去搭把手。   长琴此时正忙于救治命悬一线的端华,率领天虞山弟子与各派弟子安置伤者的只有孟逢君和几个较为年长的弟子,直到这个时候,身在上清阁的弟子才晓得如今的局面何其混乱。   战死之人不日便要焚为灰烬,无数妖兽尸陈山野,山间河流一片血色,苏门山大弟子陆君陈落入敌手,生死未卜,中皇山钟离阙下落不明,仙门弟子死伤过半,不知折损多少英才。   主事之人也只能聚在一处,商讨今后事宜,只是这等状况下,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明白,谁能拿个主意,反倒成了尤为紧要之事。   天虞山弟子还未从失去掌门的悲痛中回过神,神思恍惚地四处奔走。   看着还在安排众人安置伤患,忙里忙外的孟逢君,云渺渺忽然觉得甚是佩服。   合众人之力,再度布下的护持暂且修复了护山大阵的第一层,自是不如长潋在时,但好歹能容他们暂且放下心来,歇上一会儿。   不过两日光景,却令人身心俱疲。   天色渐晚,精疲力竭的众人各自寻一处坐下,缓上一缓。   孟逢君坐在石阶上,放下佩剑,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一口气还没顺完,眼前突然多了一杯热茶。   她抬起头,看着云渺渺,面露诧异:“从前让你给我端杯水你转眼就将我的毕方拔成了秃尾巴鸟,这会儿怎么转性了?”   云渺渺一言不发,直到她终于接过了这杯热气氤氲的茶,才放下了手,走到一旁坐了下来。   “认识你十年,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幅样子。”   孟逢君喝了口茶,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污垢,不必照镜子也晓得自己眼下是个什么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儿。   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仙府千金,居然能咽得下这般苦,倒是挺令人意外的。   孟逢君呵了一声,不以为意:“你以为我是被当做弱不禁风的大小姐养大的吗?”   北海少阳山,是四海赫赫有名的武修之门,别的女儿家孩提之年开始学女工,她那会儿都握了好几年木剑了。   所有人都只看到她天赋异禀,哪里看得见她掌心的厚茧。   “那帮畜生指不定还在附近,这几日不能放松警惕。”她道。   云渺渺叹了口气:“那些妖兽今日折损许多,我担心南海附近的人间城池会遭毒手,天虞山也已经不是久留之地”   孟逢君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想得远,眼下这儿的人可都自顾不暇,我师父也受伤不轻,不知能撑到几时,况且离开天虞山,又能去哪?”   “不知。”她面色凝重,“苦心布置这么一个局,不论是玄武还是无尽,都并非随时可以对付的宵小之辈,师父一去,这世间能威胁到他们的屈指可数,他们今日毁了天虞山,他日更会肆无忌惮地对人间下手,所幸仙门并未全军覆没,重整态势,或可一搏。”   “你的意思是要让各派回到本门召集弟子,继续对付玄武和那个什么无尽?”   孟逢君吞咽了一下:“那可是父神留下的灾厄,可有把握?”   她顿了顿,面色凝重:“说实话,没有,但袖手旁观,只会纵容他们继续壮大。”   玄武的目的是长生之血,虽不知他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但无尽,不得不防。   那是当世极恶,会做出什么全然无法预料,留它一日,四海无安。   孟逢君陷入沉思,本想休息一下,听了几句之后只觉得更为头疼,抱着双膝无力地叹息。   “这都什么破事儿” 第四百八十章 :你这辈子,都对不起他   褪去了灵秀天泽,一片昏暗的映华宫此时看来凄清而萧条,静到只有窗外风声吹动着细叶,簌簌作响。   云海之上,星月岑明,照在冰冷的石阶上,尤为刺目。   门被缓缓推开,一道剑光迎面而来,只听铿锵一声,就被利落地挡了下来。   门外的人静静地望着屋中的人,她坐在榻边,握着一只冰冷的手,正一点一点细心地为榻上的人擦去脸上的血污。   月色清寒,仿佛撒了一地的霜白在她脚边,凉得心颤。   长琴走了进来,看着榻上的人,不忍地合了合眼,可榻边的人却似浑然未觉。   “别擦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劝了句。   霓旌淡淡地笑:“他平素最爱干净,桌上一点墨迹都要细细地擦掉,怎么受得了自己变成这样,我帮他擦干净,他醒了,就不会知道自己身上有过这么多血了”   长琴心头一紧,险些落下泪来,捏了捏拳,沉重地叹了口气。   “霓旌,你清醒一点,师兄他已经去了,你让他安心些好吗?”   捻着帕子的手猛然一顿,她终于抬起了头,满是血丝的双眼中满是茫然无措:“安心?怎么才算安心,长琴长老,你又能安心吗?”   长琴看着那双满是绝望的眼镜,一时语塞。   她安心吗?   她如今一合眼就想起他死的样子,若不是还要撑着天虞山,她恨不得大哭一场!   可她不能,师兄已经没了,她倒下去,天虞山就真的毁了。   她今日为了救回端华,几乎耗竭了精力,连流泪都觉得好累。   “把师兄的尸身给我,你离开天虞山吧。”她叹息道,眼中尽是倦色,不愿多言。   闻言,霓旌冷笑一声:“你今日倒是比当年痛快多了,其实你这会儿当真想取我性命给你那个倒霉徒弟报仇,我也不会如何的。”   她现在很累,连还手的念头都没有,望着榻上的人无力地笑。   “你说他在怎么这么心狠呢,便是要死了,都只是来告知我一声,我拦着他,他索性连最后一面都不打算让我见了”   若不是她早了一点醒过来,恐怕只能看到他的尸体被送回映华宫。   长琴合着眼沉默良久,艰难地对她道:“师兄嘱咐我,若他身死,七日内,用三昧真火将他的尸身焚尽,他体内的无尽,便没有机会逃出去,这尸身不可留。”   长潋嘱咐她不可留下他的尸身时,她几度劝阻,都未能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他早就打算好了,生前护得四海太平,身死也断然不能留下祸患。   然这番说辞,于霓旌而言,无异于刺骨的刀。   “焚毁尸身”她握着长潋的手,怒到发抖,“他为你们而死,却连一具全尸都留不得?你们有没有心肝,你们怎么下得了手!”   “霓旌!”长琴竭力压抑着心头的愤然与悲伤,眼都红了,“你以为我就愿意吗?他是我师兄,我比任何人都想让他活着!他不该死,我死了他都不该死!若活下来的人是他,事情不会变成这样!”   “那为何他就这么死了!这么多年,他就像个傻子一样守了你们这么多年!你们回报了他什么!你们连他的命都保不住!!”霓旌揪着她的衣领,红着眼声嘶力竭底哭喊,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将她压垮了,这些年积蓄的愤恨与不甘,一股脑儿地宣泄出来,她几乎要发疯。   长琴终于忍不住落下了泪,咬牙切齿地盯着她:“是啊,我们对不住他,我们什么都没能回报他,可你呢?你又对得起他吗?你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才会以这副样子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让他看着亲手教导的弟子,堕入魔道,他会有多难受?你是要他怪你,恨你,还是恨自己?你就是这么回报你的师父的!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怎么敢让你看着他死!”   她从未如此失去理智,掰开霓旌的手,将她拽到了榻边,逼着她看着榻上面色如雪的人。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没错,是不是觉得自己有能耐活到今日,就有资格说他傻,觉得他做的一切都是自命清高?觉得他不配做个师父?   那你知不知道,你当年杀了一人,自以为离开了天虞山便是被逐出师门,与他再无瓜葛,所有罪责也都自己担了,一了百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担得起吗?无论你有什么了不得的缘由,被你所杀的人,她也是有血有肉有爹娘有朋友的,他们把好好一个人交给天虞山,最后还回去的确实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们怎么办?他们是怎么看待你师父的?   可便是如此,他还是想留你一个名分,他想让你回来,堂堂正正地继续做他的徒弟!九十九道削骨鞭,没有一道伤口,都痛在骨子里!修为越高,打得越疼,你没有挨一下,都是他替你受着的!   就算如此,还有诸多的不满与背后的质疑,你可知你杀的是谁,可知得罪了谁?你以为她仅仅是我的弟子吗?她还是人间皇族!是当朝长公主!他们说他不公,恨他徇私,说他愧为师长,不配为仙君!他们要他把你抓回来以命抵命!   他如何还口?要怎么替你开脱?他只能听着那些诛心刺骨的责难,忍着那些本不该由他受着的谩骂与诋毁他那样一个人,你可曾见过他向别人跪下请罪的样子!   你这些年又做了什么?你还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恶?你真的以为他一点都不曾听说吗?   霓旌,我是想杀了你,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平众怒。   可他他没有一点对不住你!这世上只有你,不该让他失望却已经让他失望透顶了!”   长琴压着她的脖子,让她好好看清楚。   “你师父死了,你解恨了,满意了?他这一生,可顶天立地,问心无愧,这四海安定都是他守住的!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他!傻!”   掷地有声的诘问,如当头棒喝,伴随着锥心之痛,令霓旌连挣扎的力气都再使不出了。   眼前的人冰凉而遥远,眉宇间却又似乎还带着当年的温暖。   靠得这么近,却不敢碰。   那个雪夜里对她伸出的手,那碗辣得呛喉却是他亲手给她煮的面,她曾经满心欢喜的爱慕,到最后失望的别离   总觉得付出太多,得到却太少,无论怎么拼尽全力,他还是不会给多加垂怜。   可直到他死了,他不在了,她才晓得,原来不是他给的太少。   他竭尽了全力,只有那么一点儿,已经,全都给她了。   可是她不知道。   她生他气。   还同他吵架。   说他是个混蛋,是个傻子!   连给他的药都特意煮得很苦,巴不得他多尝些苦   她才是混蛋!她才是无可救药,一次又一次辜负他的混蛋!   她这么脏,怎么配碰他。   怎么怎么配喊他一声“师父”   长琴的手都在颤抖,声音哽咽得沙哑。   她说,霓旌,你对不起他,你这辈子都还不上他的恩情。   她松开了手,看着眼前已经与当年判若两人的红衣女子失魂落魄地跪在榻边,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那一瞬,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鹿城,孤苦无依的小丫头,紧紧抓着从天而降的白衣仙人,求他不要走。   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握住她的手了。   月满中天,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孟逢君一把推开门,顾不上细看眼下究竟是什么状况,气喘吁吁地对长琴道:“师父不好了!山门下又聚了许多妖兽,您快去看看吧!”   你们要寄刀片的,来群里吧 第四百八十一章 :反扑   长琴面色顿变:“怎会这么快”   难道是早有准备,蛰伏在四周吗?   孟逢君摇了摇头:“不知,但眼下护山大阵不稳,诸位仙长和道友已经出阵与之交战了。”   “这帮畜生,连让人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长琴看了她一眼,问,“眼下战况如何?”   孟逢君面露难色:“不太妙,数个时辰前才历经一战,这些畜生是想耗死我们。”   “它们是早有预谋的。”身后突然传来霓旌的声音,孟逢君吃惊地朝她看去,她依旧跪在榻边,仿若一座雕像。   “什么意思?”长琴狐疑地看向她,方才的那番“宣泄”般的斥责,她并不觉得她能毫无怨怼,她下意识地多了几分提防。   默了默,霓旌终于转过身来,眼中还带着未能收拾好的惶然,却还是道:“我同那些畜生交过手,未启智的妖兽袭人大多都是为了果腹,只有开化的妖兽才会为了增长修为而去袭击灵气较强的凡人,如今的天虞山聚集着诸多仙门弟子,恰是它们垂涎的血肉。   但经之前那一战,多数开化的妖兽都已除去,即便还有,埋伏在山外伺机而动也不寻常,那些妖兽中可有领头的?”   孟逢君愣了愣,摇头:“并未看到,妖兽中好像也没有尤为狡猾的,与其说早有埋伏,它们的样子其实也有些古怪”   “何处古怪?”长琴眸光一沉。   “这弟子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孟逢君欲言又止,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去看看吧。”霓旌起身。   长琴一怔:“你要与我们一同去?”   霓旌已然拿起了琅华,有些趔趄地走了过来:“那丫头是不是也在阵法外?”   “谁?”孟逢君愣了一下。   长琴想了想,问:“你说云渺渺?”   霓旌跨出了门,廊下石阶,月光刺目,她不由得眯了迷发酸的眼,逼着自己直起身。   “我受人之托,要护着她。像你说的,我已经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但至少,还没有混账到自食其言的地步。”   闻言,长琴沉默了须臾,并没有阻拦的意思。   “你已非天虞山弟子,要去哪儿是你自己的事,逢君,我们走。”   说罢,她便与孟逢君朝山下赶去。   霓旌看着手中的赤鞘长剑,不敢回头看屋中人,一扬手,将门关上,重拾了几分精神,随即离开了映华宫。   海边的战况颇为混乱,她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了正陷于一群妖兽间的步清风和云渺渺。   他二人之前都负了伤,刚上过药,这会儿口子又裂了。   她一剑将一头妖兽斩做两截时,步清风看着她,不由露出了惊异之色。   “师姐?”云渺渺亦然,扬手一鞭,抽飞了身后一头,“你怎么在这?”   长潋刚去,她原以为她还需几日才能缓得过来。   霓旌想对他们笑一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转而看向四下的妖物:“这里是怎么回事?”   “这些妖兽突然开始冲撞阵法,我等只能赶来应敌。”步清风一面拼杀一面答复。   云渺渺环顾四周,手中不染血光涌动:“这群畜生瞧着并未开化,与之前那些不一样,只顾杀人,俨然一副不要命的架势,且甚是古怪。”   霓旌一顿,下意识看向那些妖兽,乍一眼似是与之前并无差别,但细看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觉得有些眼熟吗?”她心头发毛地看了云渺渺一眼。   这会儿不仅是云渺渺,其他人也陆续察觉到了异样。   诚然之前那一战众人都杀红了眼,但对于曾见过的,尤其是死于自己剑下的妖兽多少还是有些印象的。   步清风看着脚边刚刚挨了他一剑而死的妖兽,将其翻过来,心口处居然还有一道如出一辙的剑伤。   每一柄灵剑都是当世独一,且用剑之人身法不同,所致之伤也绝无重样,这两道致命伤显然都是他下的手。   步清风并不觉得自己会做出这般多此一举的事。   且这头妖兽,他的确还记得。   数个时辰之前,它就死在他面前,那时的血,流了一地。   “这些妖兽身上并无生气!”云渺渺惊觉,一鞭甩开眼前的一头酸与鸟,那孽障遭不染割喉,血喷涌而出,浑身抽搐,却并无喘息之相。   这般景象,着实教人不寒而栗。   霓旌利落地削掉了一头蛊雕的双翼,将它提了过来,仔细看它的双眼。   充斥着一片血红,似是布满杀意,却少了点神采,探其经脉却发现没有任何动静。   她将其丢开,神色凝重地对二人道:“这是一具尸体,它早死了。”   “什么!”步清风吃了一惊,再探另一头,果真如此。   “这些妖兽难道都是”云渺渺无暇细想,四下妖兽已然趋之若鹜地扑向了她。   眼下不是细查的时候,即便她们猜对了,这些妖兽也断然不会像尸体那般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引颈待戮。   众人才历苦战,又陷困境,心中焦躁,却不得不再度拿起剑,所幸比起方才,这次反扑耳朵妖兽仅有半数,然而这些妖兽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便是已然落入下风,仍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若非斩下头颅,还会卷土重来。   逼得众人战至精疲力竭,还是未能将其杀尽。   眼看妖兽逐渐逼近法阵,众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仓促之下重布阵法,只能撑得一时,断然禁不住这般狂暴的冲撞。   妖兽利爪当头落下,云渺渺拔剑相抵,被逼退数步,直至阵法边缘。   爪尖如刃,压住了她的剑,直逼她的双眼。   一道流光猝然而落,眨眼间便令这头身首异处,已然凝住的血与泛白的肉混在一处,甚是诡谲。   她错愕地抬起头,望见一抹扎眼的绛红踏浪而来,衣袂处绣着山花欲燃,清冷忘川,明明是如此花哨的衣袍,却愣是被他穿出了绮丽的美,无论置身于苍茫荒野亦或是繁花之间,都如此夺目。   他显然瞧见了她,还冲她笑了笑,而后手腕一转,缠着钴蓝丝绦的银扇迎风而展,刹那间万籁与青空,都似尽在他手。   数道寒光从天而降,将地上妖兽围了起来。   方才还在咆哮的妖物瞬间僵住,众人错愕之余,下意识地避开了这道古怪的光。   光辉散去,竟是一道道幽光攒动的锁链。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锁链猛然一拽,竟将妖兽体内精魂剥离,数不清的魂魄朝着他掌心飞去,华光盛大,随后缓缓收拢,最后凝成一枚圆珠,他毫不犹豫地一合掌,将其捏成了齑粉,撒入无边的南海中。   众人惶恐地注视着他,那锁链,还有那柄折扇,修行之人多少有所耳闻,却是没人敢想有朝一日真能见到本尊。 第四百八十二章 :迫切之事   四下目光惊异,他倒是坦然,浑然未觉似的走到了云渺渺跟前,不由得笑出了声:“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不怪他如此说,此时的云渺渺连发冠散开都没有闲暇整理,更不必说这几日受的伤,以及这身满是血污的衣裳。   她侧目望着消散在风中的一朵琉璃花,有些恍惚:“方才是你出手了?”   他唔了一唔,而后点点头,转身看向身后一众瞠目结舌的人。   妖兽们已然悄无声息地倒下,众人却迟迟没能回过神来,猜测与怀疑,令人不敢确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他笑了笑,将烛阴收起,高声道:“在下司幽,乃酆都主君,这些妖兽早已身亡,故特来收回这些魂魄,诸位还是尽快将这些尸体烧了吧。”   闻言,众人终于反应了过来,惊恐地望着他,方才所见,的确是地府锁魂链,冒充帝君,必遭天罚,此人却如此坦荡,着实令人拿不准主意。   看着四周横陈一地的尸体,众人陷入了犹豫,步清风是认得他的,率先上前行了一礼:“参见帝君!”   众人见状,心中惴惴,面面相觑之后,也跟着作了一揖,无论他是真是假,姑且先谢过他今日相助。   没等缓一口气,云渺渺便听见孟逢君惊慌地喊了声师父,回头看去,竟是长琴受了伤。   他们赶过去时,长琴肚子上赫然一处血窟窿,正汩汩地往外冒血,她面色煞白,手中的剑都握不住了。   孟逢君虽是丹修门下,却并不擅医,看着长琴血流不止,顿时慌了手脚。   “让开!”霓旌拨开前头的人。   孟逢君警觉地拦在了她面前:“你要作甚?”   霓旌沉着脸看了她一眼:“我便是想杀你师父,也不至于蠢到众目睽睽下动手。”   “孟逢君。”云渺渺上前拉住了她,“她擅医术,让她过去救人。”   孟逢君眉头一拧:“云渺渺你疯了,她可是魔族的人!怎么能指望她”   “她是我师姐。”云渺渺压低了声音,示意她看看周围,“这会儿动手,可就不是丢不丢人的事了,你信我一回。”   她朝四周看了一眼,不仅是天虞山弟子,各派都瞧着她们,长琴的伤势耽误不得,便是要争执是非,也不是现在。   权衡之后,她咬咬牙,让开一步,放霓旌过去,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若有一丝异动,她手中的剑断然不会客气。   霓旌蹲下身,查看了伤势之后,立即封住了长琴周身几处大血,以灵气护住她的心脉,取出一瓶药,揭盖便要往她伤口上撒。   “这是什么?”孟逢君问。   “没起名儿,止血的。”霓旌平静地答道,将药抹了上去,血流不止的伤口不消一会儿便渐渐凝住了,“只是暂时止住了,先把人抬回去,步清风,你来搭把手。”   闻言,他楞了一下,旋即上前,小心地将长琴托了起来,一路以法力支撑着,将人送到了映华宫。   “出去。”霓旌的脸色沉得难看,将所有人赶出了这间屋子。   “哎!你!”孟逢君恼怒地瞪着她,“这是我师父!你凭什么不让我在旁边守着!”   “你再多说几句,就该没师父了。”霓旌说话素来不客气,但这次倒是犹豫了一下,“你们在外头等着,人死不了。”   说罢,便合上了门,将所有的质疑与诘难都关在外头。   孟逢君瞪着那扇门,脸都气青了:“师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剑杀了她!”   “行了行了”云渺渺好说歹说将她拉过来,“她说长琴长老不会有事,你就安心等一会儿吧。”   孟逢君一脸狐疑地看着她,在她开口之前,便听到了笃定的答复。   “她要害长琴长老,不救便可,眼下天虞山可没有医术超群之人。”   这话的确不假,如今山门上下一片混乱,还能动的伤着都只能自己去找药,请同门帮着包扎,上哪儿去找个能将人从鬼门关拽回来的大夫。   “先去师兄那儿吧。”孟逢君叹了口气,“还有个麻烦在那等着呢”   二人赶到上清阁时,有些狼狈的众人围聚于此,气儿还没稳下,便被上头传来的几声吓得抖三抖。   抬眼望去,上座一抹红,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扎眼。   步清风站在最前头,与他离得近,他招招手,让他上前来。   迟疑片刻,步清风走到了他跟前:“帝君有何吩咐?”   司幽望着他笑,好不客气地架着二腿子,托着腮同他道:“这儿就你认识本君,你来说说这几日到底发生什么了?”   步清风犹豫半响,一五一十地将这两日发生的一切同他讲了一遍,门外天暗如幕,无星也无月,听到长潋为护天虞山而亡时,方才还笑吟吟的人,骤然沉了脸,顿时仿佛有千斤重石当头压下,殿内没有一人敢吭气儿。   众人对他的身份还有所怀疑,堂堂北阴大帝,怎会在这风口浪尖上突然现身在天虞山,此事处处都是蹊跷,无人敢信,可顷刻间散去诸多妖兽之魂,这等本事,也绝非等闲之辈,且步清风的态度着实令人心生动摇。   司幽合了合眼,头疼地扶着额,道:“眼下天虞山掌门已去,两位长老身负重伤,各派损伤各异,但也都没落的好。本君是冥司之主,却非凡间之主,只因这些妖兽都是从地府逃出来的,故而本君会相助一二,但管得多了,会招致更多的混乱,这档子事儿,还得靠你们。”   此话一出,众人不免震惊,下头传来的质疑与不平不绝于耳。   司幽似是一早便料到会有这等状况,叹了口气,继续道:“本君还有个坏消息,逃出来的那些妖兽不仅出现在天虞山,还有不少已逃入人间,本君虽已命人逐一捉回,但事情依旧麻烦得很   眼下不仅是天虞山,整个仙门都缺个能主事的,按理说这事儿本君不该管,只是时局紧迫,拖下去只会愈发麻烦,诸位若是觉得有理,今日便推一位新的天虞山掌门出来,在二位长老醒来之前,多少能拿个主意,稳住内患,如何?”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陷入迟疑。   天虞山不仅仅是一座求仙问道的仙府,这数千年来,更是整个仙门的枢门,长潋一去,仙门动荡,的确该尽快找个人代行掌门之职。   原本应是长琴,然今夜一战,人都不知能否救得回来,遑论引领本门弟子共诛妖邪?   可如今的天虞山可谓千疮百孔,这个掌门简直是用来顶个包,充数的,要做的事却不知凡几,搞不好随时殒命。   这节骨眼上,谁愿意当这个出头鸟呢?   司幽不露声色地抬眼朝门外看去,恰好望见云渺渺和孟逢君站在门外,悄然一笑,忽然抬手召来一柄墨色长剑,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将其搁在了桌上。   “长潋上仙生前曾以这把泰逢剑平定四海,卫苍生数千年不曾乱,而今上仙已故,泰逢犹在,上古神兵,皆有器灵,泰逢的剑灵自有择主之意,既是天虞山弟子,不妨上前一试。   今日谁拔出了泰逢剑,便可代行天虞山掌门一位,本君,乃至酆都上下,都愿助他一臂之力!” 第四百八十三章 :不然换个人试试   此话一出,四下一片哗然,有人惊亦有人怒。   “掌门何其要紧,怎能凭你一句话就定夺!”各派颇有微词,惶惶之余,觉得甚是不妥。   天虞山本是仙门首府,掌门自然也当是如长潋上仙那般的世间翘楚,德高望重,值得众生信服。   光凭一把剑,怎能草率定下?   但也有人觉得荒唐归荒唐,这节骨眼上的确应当尽快稳住局势,他们毕竟是外人,天虞山诸多内务不便插嘴。   众人各执一词,下头一片嘈杂,忽然一声冷笑,四周似是忽然凝住了。   上头的人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地点了两下。   “掌门何其要紧?若本君没记错的话,你们刚刚让这么要紧的掌门死在了天虞山下。”   闻言,众人倏忽一僵,所有的争论戛然而止。   那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的掌心,总让人觉得他有些漫不经心,可与那双眼对视的刹那,却又如同忽坠寒渊,令人动弹不得。   “眼下四海各处都可能有妖兽作乱,本君也没工夫同诸位耗着,怀疑本君的来历,本君可唤五方鬼帝出来问问,亦或是你们乐意去酆都天子殿坐上一坐,本君也不是不可答应。   泰逢本是天之四灵,东华上神的佩剑,可不似本君这把烛阴,给人碰一下就要那人血溅当场,它跟了长潋许久,性子也温和许多,但若非它肯出鞘,便是本君也无法令之屈服。”   众人不由唏嘘。   青龙东华之名,可谓名扬四海,其行事做派为众神钦佩,较之朱雀,其名更为广传。   但其佩剑唤作泰逢,却是鲜有人知。   这把剑为何会转认长潋为主,已不得而知,但放眼仙界,能与长潋一较高下的,屈指可数,何况这才历经一场恶战,众人或死或伤,几乎精疲力竭,遑论再去降服一柄上古神兵。   “我怎么觉得他不嫌事儿大啊?”孟逢君一脸狐疑地扯了扯旁边的云渺渺,“他当真是位帝君?”   云渺渺的嘴角快抽筋儿了,尴尬地咳了一声:“虽然他这样但的确没骗人。”   她也理解孟逢君为何会有此感悟,毕竟她在育遗谷头一回见到他时,只当他是个滑头鬼差,瞧着不那么可靠还怪骚包的。   后来才晓得他这德行千万年都这么过来了,摇的那把扇子也不是为了装腔作势调戏小姑娘的。   “他当真想凭掌门的佩剑来定新的掌门?”孟逢君皱眉道。   诚然她师父和端华长老的确身负重伤,难以出面,但当堂重定新掌门这等大事,他居然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着实教人混乱至极。   云渺渺没答话,面色凝重地望着那柄的泰逢剑,暗暗收紧了拳。   还满面笑意的那人朝她瞥来一眼,似想开口,却又恍若无事发生地别开了脸。   “既是开天之剑,要何等修为才能令它屈服?”人群中传来了质疑。   司幽顿了顿,意味深长地一笑:“与修为无关,上古神兵并非只认强者为主,但能得其认可之人,绝非池中之物。   品节端,心性正,怀不可夺之志,不可移之愿,这些乃是身为修仙之人毕生所求,但当真能做到的却屈指可数,而对于泰逢剑而言,这仅仅是最为寻常的要求。   本君与你们可不熟,但与长潋却是旧识,如今他故去,本君还乐意管一管天虞山。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本君不知尔等秉性究竟如何,只能交给泰逢来甄别了。   你们想如何选本君管不着,便是找个外人来接任天虞山掌门也无妨,本君和酆都只认泰逢所择之人,在座诸位对自己有信心的都可上前一试,不过且提醒一句,这个位子眼下可不是个香饽饽,在位必司其职,接下来的日子,可不是给你们吃香喝辣,坐享其成的。”   最后一句,加重了语调,几乎是一字一顿,对于刚刚历经了两次恶战的众人而言,可不似玩笑,接下来若要身先士卒,担起天下重任,实在令人心悸。   两日之前,若问他们可愿共卫苍生,定是无人犹豫,可看看如今狼狈不堪的自己,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变故一桩接连一桩,平定四海的豪言壮语,更像是遥不可及的妄想,便是已经在仙门声明显赫的几位仙长,也不敢笃定自己能否力挽狂澜。   掌门之位,要担起的更是重中之重,与其说本事,更为匮乏的却是承下一切的胆量。   质疑与不安,窸窸窣窣的低语,在上清阁中作响,众人面面相觑,虽有几人率先上前,却都未能动泰逢分毫,有人甚至连拿起这把剑都颇为困难。   便是步清风,也未能见其锋芒。   四周渐渐静默下去,就连天虞山本门弟子都陷入了犹豫。   “这难道就没人了?”孟逢君怎么都没料到会出现这般场面,天虞山汇集着多少天赋异禀的翘楚,平日里敢为人先的不胜枚举,这会儿却是怎么了,怎么开始相互推诿起来了?   云渺渺叹了口气:“这也怪不得他们,两日连战,谁都有些吃不消,这时却还要担起更大的重任,怎么还能如平日那般心无旁骛?”   “你不心慌?”孟逢君瞧着她似乎没什么反应,安置好掌门的尸身后,倒是还能如此平静地看待这一切。   “我”她顿了顿,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长潋那日对她说的话,世间诸多不公,他只愿她再信一次。   门外灯影绰绰,落在肩上其实并不暖和,夜风一吹,仿佛冷到了骨头里。   屋中的人或有纠结,或有不甘,似是想迈出这一步,却怕自己配不上。   他们并非寡情无义之人,生而为人,谁能当真无情呢?   “我来试试!”孟逢君突然高喝一声,居然拉着还未回过神来的她一起走到了司幽面前。   “你?”司幽眸光一转,却是不露声色地朝她身旁看了一眼,回身拿起泰逢地给她,笑道,“行,来吧。”   孟逢君神色凝重地接剑,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她的胳膊往下坠了坠,云渺渺下意识地帮她托了一下。   “小心。”   孟逢君缓了口气儿,点点头,端住了泰逢,众目睽睽之下,其实不太好受,她额上沁出一层薄汗,紧紧握住了剑柄,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拔!   剑身岿然不动,似是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气劲,磨得手掌发红,那剑鞘似乎有些松动,众人都悬着一口气,眼都不敢眨,甚至连司幽的眼神都微微变了一下。   然而最后,孟逢君还是一脸不甘地放下了剑,揉了揉酸痛的手,摇摇头:“我拔不出来。”   众人长叹一声,颇为遗憾。   司幽笑了笑:“不妨事,本君也拔不出来,不丢人。”   “”堂堂帝君说出这话就已经够丢人了吧。   他莞尔,突然话锋一转:“你没拔出来,不然换个人试试?” 第四百八十四章 :新任掌门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云渺渺身上,她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狡诈。   故意的。   她暗暗收紧了拳,还在思索如何接他这话,孟逢君却看了她一眼,似是觉得极有道理,居然将她往前推了推。   “云渺渺,你去试试。”   “我”讲道理她觉得眼前这局势对她而言,并不太妙,尤其是眼前还有个笑意盈盈的人一直盯着她,他身后若有条尾巴,这会儿定然摇得志得意满。   孟逢君显然没有觉察到这其中的异样,挤眉弄眼地催促她:“快啊,那是你师父的剑,你凑个数也成。”   “”我谢谢您啊。   司幽嘴角抽动,显然憋着笑:“来试试?”   若不是碍于大庭广众,她当场就能瞪他一眼,师父与他是就是,十年前她在映华宫拔出过泰逢一事他八成是晓得的,她还觉得他这会儿突然现身天虞山有何打算,敢情就在这等着她呢。   一个颜驻期多年,毫无进步的弟子,即便体术不错,剑法也确然可圈可点,但根本无人指望她能比那些早已开光的弟子更有拔剑的资格。   众人兴致缺缺,无奈地摇头,直叹长潋上仙去后,天虞山岌岌可危。   “接着!”司幽充耳不闻,突然扬手将剑一抛。   云渺渺面色顿变,下意识地上前接住,剑在她手里打了个滚儿,被她抱了个满怀。   她有些恼怒地瞪着他,却未察觉众人正用惊异的目光盯着她拿剑的那只手。   饶是天虞山首徒步清风都需双手执剑,方能将其托住,她眼下居然能单手执剑!   司幽看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渺渺,拔剑。”   转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便是想糊弄过去,显然也不可能。   她望向门外的昏暗夜色,合了合眼。   所有的晦暗,都将云开月明吗   罢了,于她而言,值不值得,或许从来都没什么可计较的,她只是愿意这么做罢了,何必非要个为什么呢?   她叹了口气,终于握住了剑柄,墨色的剑鞘幽光浮沉,古朴的剑纹仿佛忽然流动了起来,随着她缓慢的抽离,耀目的寒光从缝隙间迸射出来,如水下古瓷,粼粼而涌,庄重而纯净。   清亮的一声,剑锋铮鸣,出鞘的泰逢锋芒夺目,噤若寒蝉的众人发出了震惊的唏嘘,只是较之欢欣,更多的是错愕与不可置信。   反倒是拔剑之人,神色平静的仿佛早已料到了这般结果。   司幽看着她,眼底闪过一抹得偿所愿的笑意,仓促到转瞬即逝。   “渺渺”饶是步清风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从北若城下头一次见到这个瘦弱的小姑娘,到天虞山朝暮相处,相识十载,这一刻望着她的身影,他却突然间觉得像是从未真的认识过她。   她转过头,对他露出了一抹笑容,较之平日的淡然,这样的笑似乎终于染上了烟火气,透出了一丝难能可贵,值得铭记于心的温柔来。   就像是从沉眠中苏醒,划开晦暗长夜的黎明,那样坦荡磊落,仿佛她就是云开,就是月明。   他不由得愣在了那。   下头不知谁喊了句:“怎么可能!”   而后嘈杂与争辩轰然而起,难以置信,疑惑不解,懊恼不甘,继恶战之后,所有惊魂甫定下的动摇与仓皇都在这一刻炸了开来。   整座上清阁,陷入市井般震耳的混乱。   云渺渺握着剑,只是站在那听,从始至终既没有辩驳什么,也不曾为之皱眉,反倒是孟逢君气不过喝了句,至于说了什么,她似乎也没听进去,不过应当同那些人不一样。   孟逢君的性子,这些年她也算晓得几分,性子燥,受不得委屈,争强好胜,但有一点,从未背后使过阴招,要打便打,要骂便骂,但既然站在这,也拔过了剑,她就愿赌服输。   步清风出言制止众人,天虞山立派千年都未曾有过这般混乱,简直插不上嘴,他本就疲倦,屡屡被人打断,似有一口气堵在了心口,肺腑涨得难受,怒意也紧随而至。   他当众拔出延维,一剑连碎殿中三只丈高的瓷罐,刺耳的脆裂声响彻大殿。   素来性子最是好相与的一人,愣是把在场所有人吓得不轻。   饶是孟逢君,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眼还有些红,像是不久前才避着人哭了一场,又像是这几日积久弥厚的难受化了酸涩,终于在此时此刻按捺不住了,他看着众人的眼神,如同一只冰凉的手扼住了喉。   “天虞山遭逢大难,二位长老还躺在榻上,不知有多少妖兽已经逃了出来,诸位与其在这争论我师妹可有资格令泰逢出鞘,还不如花点心思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这四海的灾厄。   敢问诸位的仇敌是我师妹吗?她何曾有一点对不住诸位,对不住师门?招来灾祸的真凶尚且逍遥,我们在干什么?这是在干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直起了背脊,环顾四周。   “师父说过,为仙者,心怀世而不求报,不求传诸笔端,流传千古,但求无愧天地,我天虞山弟子言出必行,绝不做自食其言之事!   既然之前已有不少人上前一试,那便是默许了今日以泰逢剑定下新任掌门,不论修为与声望,自当如此!   诸位服或不服,此事已定!还是说有人还想试试重新拔一次剑才肯善罢甘休?”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众人不由陷入迟疑。   僵持之际,云渺渺叹了口气,突然将泰逢剑收回鞘中,铿锵一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都拔出来了,不用用吗?”司幽看了她一眼。   她目不斜视:“不了,定世之剑,我还配不上。”   说罢,她突然朝着门外明月撩袍跪下,这个方位望去,恰好是映华宫。   她双手托剑,便是跪着,腰背也不折一分,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眸光沉静,高声道:“今,弟子云渺渺,有幸承袭师长衣钵,暂代天虞山掌门之位,不为身前身后名,亦不求早登仙界,百世流芳,只为清剿四海祸乱,与诸位仙长共进退!   若二位长老病愈,有意接掌,弟子定另让贤明。司掌此位,必以众生之福为先,不计自身得失,挫骨扬灰,在所不惜!若有一日误入歧途,人人可杀,绝无怨言!天地为证,诸位为证,吾师为证!”   斩钉截铁的誓词,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此等重誓,是将自己直接推上了无路可退的境地。   看似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刮跑的小姑娘,居然对自己如此之狠。   步清风愕然地望着她,她本不必说出这番话,本可以借势推诿这掌门之位,毕竟此时此刻,这个掌门可不是什么风光的位子,可她偏偏把这个连他这个师兄都没把握承起的重担压在了自己身上。   直到这个时候,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师父不在了,她就来做天虞山的脊梁。   他从来不敢信,有一日,她会是站在所有人身前的那个。   他收起了剑,下定决心般在她面前跪了下去,在一片死寂中高声喊道:“弟子步清风,拜见掌门!”   连喊三声后,其他天虞山弟子面面相觑,虽说还有些疑惑与犹豫,但还是陆陆续续地跪了下去,随他一同奉剑恭迎。   从一人之声,到后来震彻风华台的齐声山呼,各派终于再没能说出一句反驳,在这破败的昔日仙境之上,天虞山终于立下了新掌门。 第四百八十五章 :本君助你开光   这一战伤亡又添不少,对于仙门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众人各自散去,包扎伤口,明日还有不少事要忙。   往日繁盛的挽香玲珑遭邪气侵蚀,也调零不少,云渺渺站在树下,静静地望着河滩边乱蹦的几尾小虎蛟,在它们渴死之前,她顺手将其丢回了水中,尽管这水有断流之像,但也好过没有了。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直起身,回过头,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一张笑意盈盈的绝美脸蛋。   “刚上任的天虞山掌门居然半夜独自在这吹风?”司幽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云渺渺盯着他看了半响,用十分笃定的口吻道:“今日的事,你早就预谋好了才来算计我?”   司幽莞尔:“这话说得多难听,本君是晓得只有你能拔出泰逢剑,但也没逼着你继任这掌门啊,你大可拒绝,还了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横竖那么些人都觉得你坐不稳这个位子呢。”   若是可以,她其实很想照着那张脸来一拳,这个念头其实已经在她脑子里转了好几回了。   “天虞山已经这样了,我这次拒绝,只会让局面更加混乱,再争论下去,没有意义。”   司幽忍着笑点点头:“这倒是不错,本君也觉得如此甚好,毕竟谁都料不准还会不会有妖兽袭来,即便它们不来了,接下来也有不少状况辄待处置,没工夫让你们为这点小事争论不休了。”   她面色一沉:“今日那些妖兽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天虞山?”   闻言,他干咳了一声:“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他唔了一唔,摊了摊手:“酆都突然出现五道天裂,那些妖兽都是从地狱逃出来的,好在裂缝都补上了,酆都暂且没什么事,只是那些妖兽须得尽快捉回,至于它们为何会在死后复生,本君想来多半是中了一种叫离娄的妖术。”   说到这,他戛然而止,但云渺渺听得出来,这话还没完。   他沉默了片刻,几经犹豫,还是道出了半句:“这离娄,原本是九川玄龙所创的术法,乃虚梦千年的原身,能控死尸。”   “九川玄龙?”她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重黎的脸,袖下的手骤然收紧。   司幽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此事是有这么层关系,但也不一定就是那小子干的”   他目前也想不通重黎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何况玄武那意思,怕不是想杀他。   这其中蹊跷太多,他一时也不好定论,只是同她提一嘴,让她留个心眼。   云渺渺沉思良久,面色平静下来,似是已然揭过了方才的事,应了一声后话锋突然一转:“你方才在上清阁,最后说的那番话是何意?”   司幽愣了愣,旋即一笑:“就是要助你开光的意思啊。”   他说的坦然,云渺渺想起了那会儿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道出一句:“其实诸位也不必质疑一个颜驻期的掌门,实在看不过去,本君帮她开个光也成的。”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不过举手之劳,但众人听来,甚至是她听来,都是极其惊骇的。   “开光并不容易。”她正色道。   若是靠强行开光就能修得仙骨,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苦修多年仍不得其志的修士了。   筑基到颜驻,只要根基扎实,一两年内就可做到,但开光却是个坎儿,何况从颜驻到开光,之间可还有个化尘,他这是要她连跃两层。   司幽笑得很是自信:“怎么,你觉得自己当真修不出一身仙骨?”   “若我有些天赋,也不至于十年还在颜驻期了。”她坦言道。   这话倒是逗得司幽一乐。   “有什么可笑的?”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司幽连连摆手,眸中笑意却愈发地浓:“行啊,那明日咱们就试试你是不是真的天资低劣。”   她皱了皱眉,不太明白他哪来的信心。   “还记得本君送你到这具躯壳中转生时给你吃的那枚果子么?”他忽然问。   她回想片刻,点点头:“这么多年,你都没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   “你想知道?”他狡黠地眨了眨眼,“那东西人人都有,倒也不算稀罕,不过对你而言,却是得之不易的宝贝,看到你如今的样子,本君觉得至少没白费一番功夫。”   她一脸茫然,得之不易,却又不算个稀罕物什,能是什么?   “渺渺啊”司幽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似是有话要说,最终却又只是对她笑了笑。   “没什么。”他收回了手,“其实你这样一辈子,也挺好的。”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话不像是在说什么好事。   “听说你的命兽跑了?”   她皱了皱眉,点点头。   “想不想再召一只?”他忽而一笑,“晓得你还有所留恋,但你这般孤身一人,也不是办法,总要有个命兽的。”   云渺渺觉得他话里有话:“所以你的意思是”   他眨了眨眼:“明日开光,咱们顺便召一回命兽吧,也不费事儿。”   “这么要紧的事,被你说得像随手捡块石头一般简单。”   他笑而不语,也不置可否,只是不露声色地朝着某个方向瞥了一眼。   而云渺渺此时,却望着映华宫,陷入了沉思。   “虽说今日本君算计了你一回,但即便没有本君,天虞山落到这等境地,你就会袖手判官?”司幽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默然半响,她叹了口气,并未作答,也同样并未否认。   的确,长潋拿命换来的天虞山,要她作壁上观,看着它成为一盘散沙,不太可能。   “你心中是愿意这么做的,不是吗?”他就像明知故问般看着她笑。   云渺渺无言以对,唯有回敬他一记白眼。   僵持良久,她问他:“我师父当真死了吗?”   司幽看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她紧握着手中佩剑,认真地望着他:“你是司掌生死的酆都主君,还有比你更清楚的人?”   他敛起了嬉皮笑脸的样子,郑重道:“你应当知道,长潋体内还封着一半的无尽,七日内若不以三昧真火焚尽,长潋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禁制便会失效,后果不堪设想,本君来这,就是为了此事。”   “所以,还有救吗?”她只问这一句。   他有些头疼:“你当真听懂本君的话了吗?这是长潋自己决定的事。”   “不论无尽,我师父,到底还有没有救?”   他看着她的眼睛,思索了一路的说辞此时半句都说不出口了。   “作为天虞山掌门,我当以众生为先,但作为弟子,我只想知道,可还有选择的余地。”她一字一顿地对他道。   长潋一生身不由己,便是死,想到的也还是苍生重任。   他说过,这是他答应师祖的。   可她希望,至少能有那么一次,他为自己想想。   狮虎领便当,评论区看到了刀片,这也不是不能救回来的嘛,我也是爱狮虎的,魔尊再过几章回来,小可爱们别急,两边的时间线是同时进行的,魔尊现在还不知道天虞山这边的情况 第四百八十六章 :我怕她不要我   僵持良久,司幽扶着额吸了口气,犹豫再三,别开了视线。   “你容本君想想,明日给你答复。”   闻言,云渺渺点点头,对他行了一礼:“先谢过帝君了。”   司幽把她扶起来,咬牙叹息:“行了行了,你拜什么拜,本君就见不得你拜,赶紧回去歇一会儿,这天儿都快亮了”   她几乎是被赶着走出了林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离去了。   司幽站在原地,舒了口气,回身朝一棵玲珑树望去,方才天暗,云渺渺未曾留意到,他却是瞧得仔细。   “来都来了,还逃什么?”他拧眉问道,四周依旧悄无声息,他默了默,走了过去,绕到树的另一边,果然瞧见树下窝着“一团”。   他不由好笑:“做贼似的,出息。”   镜鸾抱着自己的双膝,那样漂亮的衣裳,愣是团成了一个球,闷声开口:“我怕她不要我”   司幽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你之前骗她说自己是三百年道行的乌鸦精?还是因为在她筑基那日,你把那群灵兽全吓走了?”   她点了点头:“都有吧,主上不希望我骗她。”   忐忑的语气,简直不像是堂堂女床山主会说的话,至少他认识的镜鸾,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本君还把她骗上了这个位子呢,这节骨眼上,可是个苦差。”他叹了口气,深感头疼,“这丫头的性子说到底一点儿没变,承了这个担子,却也要本君想法子救长潋那小子,一点亏都吃不得。”   镜鸾低笑:“这么说来,你有法子?”   他沉思片刻,有些犹豫:“法子倒也不是真的没有,但不太好办,且要冒极大的风险。”   她一怔:“有救?”   他点了点头,却并未说下去,看着她许久,难得宽慰了句:“放心,明日开光会顺利的,你这么好,她怎么会不要你?”   沉默半响,镜鸾终于伸出了手。   他不解地皱了皱眉:“怎么了?”   “腿麻了,劳驾拉我一把。”她从臂弯间抬起了头。   天色才明,风华台便已聚满了人,只可惜一切仓促,既没有德高望重的师长在上,也没有庄重古朴的祭台在前,目之所及只有满目疮痍的天虞山与万般倾撒在风华台的澄澈朝晖。   玲珑树下,红衣帝君正有板有眼地画着法阵,诚然的确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令无数女子都要自惭形秽的绝美容貌,若不是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树枝,这般风姿足以留存画卷。   他戛然而止,将树枝一丢,冲站在不远处的云渺渺招了招手。   此情此景,着实教人心里没底。   孟逢君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这帝君靠谱吗?”   云渺渺嘴角抖了抖:“靠不靠谱,这会儿也没有退路了。”   “小心些。”步清风嘱咐道。   她点点头,朝着司幽走去,看了那阵法一眼,虽说是草率了些,但不得不承认,真有本事的人,便是用树枝画也是能起效的。   司幽轻笑:“进去吧,本君给你护法。”   她看着这道阵法,又看了看他满面笑容,皱了皱眉。   不知为何,总有种又要被算计的预感。   在众人忐忑不安的注视下,她终究还是踏入了阵中,盘坐下来。   此时东山日升,阴气退散,万物声息随风此起彼伏,正是聚气入体的好时机。   她合上双眼,凝神会灵,脚下阵法骤然涌起阵阵幽光,丝缕如烟,盘旋在她周围,仿佛能感到天地间的灵气逐渐汇聚成脉络,与她体内的气息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司幽也祭出了烛阴,浑厚的灵泽朝着阵中流去,道道清光拔地而起,风华台罡风流转,众人不得不再退数步。   云渺渺此时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灵气的游走,天地间的灵泽正缓缓注入她的天灵,浑身逐渐灼热起来。   浑浊的细尘从她体内涌了出来,留下的只有精纯的灵气,经脉中仿佛处处是阻隔,与她这些年试图突破境界时如出一辙。   她额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膝上的手紧握成拳,骨节泛出了青白色,气息逐渐紊乱。   突然,一道清流涌入脑中,心神即定,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灵流刹那间涌入四肢百骸,直上灵台。   涤尽凡浊,杂思去,遁入化尘。   众人惊异之余,却发现这并不是结束,化尘之后数道金光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狂风骤起,摧枯拉朽般席卷着整座风华台,阵中星火迸溅,仿佛有炽烈的火焰笼住了她,衣袍滚滚,她周身似有光影的洪流,稍一靠近,便如刀割在身。   化尘之后,阵中局面愈发势不可挡,开光换骨,如获新生。   她眉心一抹浅金的印记若隐若现,身后的光辉也逐渐凝成一双火红的巨翼,转眼又消散开来,仿佛一场幻觉。   无数零碎的记忆涌入脑海,三生过往,犹是昨日。   人生八苦,世间冷暖,她都已尝遍,然而数不尽的坎坷流离之后,最终停在脑海中的,仅仅是一团烟火。   在不夜天的那些年,她从情茹手里接过的,被“施舍”的烟火。   不算名贵的市井小玩意儿,点燃后的花火小得有些可怜兮兮的。   然而在这恍惚的瞬间,她居然觉得,那是世上最好看的东西。   此念一起,则一发不可收拾,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汹涌而出,似乎好多年都不曾有过波澜的心突然有了始料未及的感情。   从未留意的悲伤与委屈,一股脑儿地朝她压了下来,心口猝不及防地被揪紧。   合上眼,仿佛又回到了白辛城无尽的寒夜,她看着爹娘的棺木随着翻飞的纸钱被抬出门去,她没有哭,没有一丝感觉,仿佛没有心肝的牲畜。   北海的浪,冷得惊心,她看到了血,而后,握住了一个人的手。   眨眼间,又到了不夜天。   她是阿九,没人要的阿九。   然而眼前女子奄奄一息地倚在榻上,美丽而苍白的面容像是快要凋零的花。   她说,阿九,你过来。   过来,叫我一声娘。   那一刻,她的心仿佛被那只手拧出了血,痛得想哭。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不可分心!凝神!”   那是司幽的声音,她几乎抠破了掌心,才维持住了自己的神智。   那些记忆渐渐被抛诸脑后,但她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被钉住了,动弹不得,阵阵钝痛袭来,令人几乎直不起腰。   四下众人都不免为之捏把冷汗,强行开光,本就不是件顺利之事,不成功便成仁,也曾有走火入魔,好好一个人就这么废了的。   步清风突然有些后悔昨日顺着她的意,应下这桩事。   阿鸾回来啦,就是理直气壮来给渺渺撑场子的 第四百八十七章 :昆仑上君镜鸾,恭候主上多时了   与此同时,映华宫中。   长琴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想起身,却发现浑身乏力,动一下胳膊都费劲儿。   缓了口气,她总算想起自己是如何受的伤,只是昨夜发生的事,似是一晃眼工夫,外头的天已经亮了。   有人推门进来,她下意识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却见一抹红衣稳步而来,她眼前尚有些模糊,走近了才看清来人是谁,不由怔了怔。   霓旌放下药,看向她,眼中藏着一丝疲惫:“你肚子上有个窟窿,还是莫要乱动为上。”   她皱了皱眉:“怎么是你?”   霓旌叹了口气,道:“是我就很奇怪吗?”   本该是针芒相对的一句话,却没有尖锐的怒气,似乎只是纯粹的有些无奈。   她坐在榻边,将药和纱布搁在床头,伸手给她换药。   长琴眸光一沉:“你这是想做甚?之前我同你说的那些,你可曾听进去?”   “我不知道。”她眼中都是血丝,显然一夜未眠,连笑都像是快要哭出来,似是忽然间被拔光了刺,无所适从,也无处躲藏,“我只是害怕再有人死在我面前”   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做个心狠手辣的魔头,可这两日下来才恍然发觉,生死依旧是这么可怕的事。   长琴静静地看着她动手为她换药,伤口的确可怖,换了她也不敢说定能治好,便是真的死了,也不足为奇。   她看着霓旌发白的脸,着实想不出她这一夜,到底是怎么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明明嘴唇都快没血色了,给她上药的手依旧很稳。   “什么时辰了”长琴咳了一声。   “约莫卯时。”她答得含糊。   长琴皱了皱眉,不免担忧:“昨夜可胜了那些畜生?而今天虞山是谁在主事?”   “放心,昨夜酆都幽荼帝君及时赶到,妖兽不曾闯入天虞山,都死在海边了。至于之后是谁在主事我不知,也许是步清风。”她一脸疲倦,起身时甚至有些恍惚,扶着椅子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你怎么了?”长琴狐疑地望着她,到底还是问了一句。   她摇摇头,合眼喘了几息。   “不妨事,有些累罢了”话音未落,忽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惊得她当即抓住了手边的架子,错愕地奔出门去,却见风华台的方位陡然升起一道耀目的光辉,风云生变,千里霞光从远处漫了过来,仿佛要将整座天虞山拖入一场昳丽的幻梦。   她揉了揉眼,止住了刺痛,茫然地望着几乎湮没在亮光中的风华台。   “这是怎么回事”   风华台上,此时正风卷云涌,乱沙迷人眼,已然看不清阵中是个什么状况。   灵气从未如此汹涌地流入她体内,仿佛之前的艰难都不过是时机未至,她的心口一阵狂跳,下意识地朝着上清阁顶层望去。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仅仅是恍然为之。   “渺渺!直接召命兽!”阵外传来一声高喊。   她吃了一惊,险些走岔。   似是觉察到她的犹豫,他焦躁地催促:“你信我一回!把血滴上去!”   眼下已无退路,她咬咬牙,并指凝气,划破指尖。   血坠入阵中,刹那间,金光如涟漪,朝着四面八方涤荡开来!   四海灵兽受灵气感召,自行择主,寻常状况下,仅有一两头会停留在阵法中,最终成为命兽。   然,忽有数声高鸣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陆续传来,鸟兽穿云而至,清光置入九霄,灵泽气势恢宏。   较之当年她筑基时引发的场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这回在她腰间铮鸣的,居然是寸情。   一道流光从天而降,注入剑身,刹那间光辉大盛,整座风华台乃至祷过山都为之震颤。   不仅如此,它还不满足于如此,挣扎着要出鞘。   云渺渺分明感觉到剑中有灵一柄中品灵剑,居然有如此势不可挡的灵气。   她迟疑了一瞬,而后握住了剑柄,剑身出鞘,散发着幽幽紫光,却在眨眼间便平息了风华台上翻滚的尘嚣,天地刹那清明,云上霞光,洒满山河。   鸟雀争鸣,盘旋于上,仙鹤游隼争相奔来,重云之上,两声清吟响彻八方,祥瑞升腾,仿若披星戴月,四海皆明。   凤凰降世,足以令众人瞠目结舌。   但这对于天虞山弟子,尤其是曾亲眼目的过这一幕的孟逢君和步清风而言,却不免忐忑起来。   上回见到如此盛景,最后掉下来的可是只黑乌鸦。   此事在当年可谓震撼一时,山门上下至今还流传着这等荒唐可笑的过往。   诚然茶余饭后笑过,论过,可亲眼所见,仍忍不住为之惊叹。   这般景象,便是顷刻间羽化登仙,似乎也不足为奇。   凤凰齐飞,百鸟经久不去,正当众人担忧着最后的结果是否会重蹈当年覆辙时,凤凰忽然停在了云端,层云散开,数道天光落在阵法中央,将那道瘦削的身影笼罩在其中。   祥瑞化形,俯首跪拜,四下云集的一众鸟兽亦随之屈下了身。   此情此景,与当年终于有所不同。   如火的红焰撕开了苍穹,四下骤然黯淡,仿佛只有她所站的方寸之地蒙天地厚待。   朵朵莹霜琉璃花从天而降,绮丽绝美,似要她立于众生之上,任何人不可摧之,如此招摇,如此不讲道理,不计后果,要这天下都看到,都传颂今日的奇景,永生难忘。   霜花坠落,触之即散,可这灵泽却是纯净之至,从玲珑花间穿过,刹那间便能唤醒凋零的草木。   众灵臣服,自九天之上传来了一声清亮的高鸣,响彻八方,却并不刺耳。   五彩的羽翼拨开了层层浓云,莅临于世,身形似凤,尾羽纤长如绦,每划过一处,都激起霜花整箱而放,点点灵泽随风而落,如甘露福泽众生,天虞山上下,顿时焕然生机,连快要枯死在河滩上的鱼,都随着潺潺而过的溪水,再获新生。   步生花,翼蔽天,披长风清露而至,授甘霖与天地,此番身姿竟像极了古籍记载中的万灵之长,昆仑鸾鸟。   众人惊愕地望着那道巨大的身影从云上飞下,这样望着,都觉得实在是纡尊降贵。   可她却在转瞬间化为人形,湛蓝的衣摆如莲开数瓣,轻薄如纱,腰悬银铃,随风而响,四周仿佛忽然静了下来,唯有那双碧色的眼,带着温柔的笑意,踏着云上天光,缓缓落在云渺渺面前。   而后,恭敬地低下了头,握住她的手,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四周紊乱的灵流刹那安定,生系同源,强势地压住了她体内汹涌的气息,灵台顿明,浑身骨血骤然间灼热起来,脑中倏忽清明,开光铸得仙骨,至此脱凡胎。   她仍觉不够似的,当场在她身上落了三道护持,道道金光罩顶,手笔之大,在场之人无不唏嘘。   云渺渺怔忡地望着她,却见她抬起了头,那秀丽的眉眼一笑起来,似是故人重逢,说不出的触动。   她很是郑重地开口:“昆仑上君镜鸾,恭候主上多时了。”   找场子!找场子! 第四百八十八章 :你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不仅是围观的众人,饶是云渺渺都为之震撼。   凭她的资质,再召一只命兽,本以为或许还会是那只黑乌鸦,可看到这般恢弘壮丽的场面,看到一只显然不是池中物的鸾鸟化为人形从天而降,恨不得把举世无双写得斗大贴脑门上,把最好的都一股脑儿地给她,她除了错愕,其实还有一丝失落。   可看到她抬起眼的瞬间,那熟悉的碧色双眸,却突然与记忆中的桑桑重叠,她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只手。   镜鸾愣了愣,旋即托着她的手起身,她本是鸾鸟,较寻常女子身姿更为高挑些,高出云渺渺许多,须得低下头才看的见她此时是个什么神色。   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有甚不可,即便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也依旧是她的主上。   她肯握住她的手,而不是惶恐地躲开,她就已经高兴得不得了了。   一旁的众人早已惊呆,仙门数千载,便是再天赋异禀之人,也不可能召出一位上君,何况还是拿树枝划出的阵法!   “上君怎么可能屈居人下,甘愿做个命兽!”人群中传来了质疑。   “便是开了光,她的资质也不过下品,这是怎么回事?”   “当真是那位传闻中的昆仑上君吗?而今妖邪作乱,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差错吧?”   众人各执一词,一时难分是非。   步清风和孟逢君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云渺渺握紧了寸情,似是自己也不太敢信,几度欲言又止。   镜鸾不言,抬手一挥。   四下众灵即刻上前,围着她二人浩浩荡荡跪了一圈,这势头,光是看着都令人瞠目。   “吾等恭迎镜鸾上君!一别数千年,上君万安!”凤凰跪于众灵身前,恭敬而谦卑地行下大礼。   凤凰身携祥瑞,四海升平便时而现世,故而仙门各派,多少还是认得的。   如此神兽,也恭从于这蓝衣仙灵。   且这阵势,分明就是摆给众人看着的,她眼一扫,凤凰二兽的目光便落在了云渺渺身上,它们本是顺从灵力感召而来,何况她还用了一滴血,故而它们这些灵兽,是不会错认的。   只是事先已奉上君之命三缄其口,犹豫了片刻,心领神会的朝着云渺渺行了一礼。   “吾等叩见神尊。”   云渺渺眉头一皱,狐疑地望着二兽,不解其意。   这一句声音不响,似乎只是为了说给她一人听的,正因如此,才觉得更为古怪。   身侧的人一拂袖,众灵即刻退散,望着高飞而去的凤凰,众人还有些恍然,司幽走上前来,意味深长地冲她笑了笑,暗中传了一句话。   “你这场子排面可真不小,拿着上君的身份压人,这些凡人哪里受得起?”   “受不起最好。”她瞥了他一眼,丝毫不觉心虚,“我今日就是来给她撑腰的。”   怕树大招风,惹来麻烦才忍了这么些年,可她的主上如今已是天虞山掌门,既司掌一派,她自然要帮她镇住场面才是。   司幽哑然失笑,看向众人,道:“此事已成,天虞山的新掌门便就这么定下了,可惜四海动乱,来不及正儿八经地祭天承位,本君在这先恭贺云掌门一声。”   众人从恍惚中回过神,诚然还有些疑虑,但此时此刻,还是先后贺了一句,大操大办不合时宜,走个过场总是要的。   云渺渺颔首回礼,算是谢过。   “既然如此,本君也可与诸位直言了。”司幽话锋一转,正色道,“昨日袭击天虞山的妖兽,是一堆死尸,若要降服,只能令其魂飞魄散。操控它们的妖术唤作离娄,起于九川,也就是今时今日的令丘山,乃九川玄龙所创,亦是幻术虚梦千年的出处。”   “虚梦千年起于离娄?”孟逢君错愕地望着他,“可据传九川玄龙为祸一方,早已灭绝,这等妖术怎会流传下来?”   司幽面色凝重:“九川玄龙的确被屠戮殆尽,当年还是上神朱雀亲自动的手,但也并非没有遗脉,至少本君所知,魔尊重黎的真身,便是玄龙。”   闻言,不曾听闻之人面露讶异,已然知晓之人面色渐沉。   司幽看了云渺渺一眼,她刚刚连破两层境界,眼下其实甚是疲惫,不是长谈的好时候。   他默了默,继续道:“此事是否与魔尊有关尚不可轻易定论,妖术离娄也并非杀尽了九川玄龙便定能断绝,诸位这两日遭逢之事,也足以称得上玄之又玄。   眼下最要紧的是重振旗鼓,诸位可暂作休憩后折回本门,至于如何应对逃出的妖兽,还需各派齐心,共谋对策,大难当前,还望诸位已苍生为先,莫要让天灾变成人祸。”   众人面面相觑,亦觉此言有理,他们已在天虞山耽搁许久,自身处境也甚是不妙,与其管一个小丫头是否真有资格继任掌门之位,亦或是纠结于突然出现的这二位身份真假,还不如早早回到本门。   逃走的真凶,不定还会有所作为。   偌大仙门,不能只因失了一个长潋上仙,便就此垮了。   权衡之下,各派主事纷纷上前告辞,除了伤重之人不宜奔波,留在天虞山再养一段时日,其他人并未歇口气儿,当日便收拾行装,离开了天虞山。   孟逢君与步清风忙着安置诸多伤者时,云渺渺刚去看过余念归,她至今昏迷不醒,找不出任何伤口,但体内灵气一直十分微弱,命虽然保住了,却连司幽都不敢断言她几时能行醒。   此时映华宫传来消息,长琴已醒,云渺渺立即知会了孟逢君一声。   数日不间歇的折腾已令她精疲力竭,赴往主峰的途中,她的脸色已是极为难看。   身旁的人从离开风华台后便多言一句,若是被看了一眼,她便冲她笑一笑,她看了看正“懂事”地扶着她的胳膊的镜鸾,不免诧异,堂堂上君,居然如此乖巧?   “你”她有些犹豫。   镜鸾心领神会:“您唤我阿鸾便可。”   “阿鸾。”她顿了顿,“你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不仅是镜鸾,一旁的司幽也跟着捏了把汗,下意识地瞥来一眼,却不知如何接这话。   镜鸾抿了抿唇,话到嘴边却着实说不出来。   她又问:“昆仑上君女床山万灵之主?”   镜鸾一阵尴尬:“是是我,您若是不信”   “我没有不信。”云渺渺望着她略显局促的神色,忽而一笑,居然就这么放过了她,没有继续追问。   倒是一旁的孟逢君,看着镜鸾和司幽,始终保有一丝质疑。   若是冒充的,风华台上怎会引得凤凰臣服,还有那把威力深不可测的折扇以及清风师兄的反应又作何解释若是真的,光凭二人的名号便足以威震四海,为何要围着一个资质不佳的仙门弟子转悠?   他俩方才在风华台上的架势,莫说她,云渺渺估摸着也得懵圈。   她总觉得这其中有猫腻,虽说她与云渺渺之间也算不得什么朋友,但她身为天虞山弟子,自家掌门总得留意些。   思虑之下,她正想将云渺渺拉过来暗中提醒几句,镜鸾却突然化了原形,俯身蹲下。   “主上,您这几日应当累了,御剑耗费心神,我驮您回映华宫吧。”   这是把她当豆腐捏的吗?   僵持片刻,司幽忍不住笑出了声:“渺渺,上去吧,她是在心疼你。”   云渺渺看着眼前的五彩鸾鸟,这等身姿放眼天下也无出其右。   一个上君如此低声下气地伏在她面前,且不论会不会折寿,光是看到这一幕都觉得心中忐忑。   她终究还是爬上了鸟背,镜鸾起身,霎时便高出数丈。   步清风和孟逢君瞠目结舌地看着她振翼而起,也忙召出灵剑紧随其后。 第四百八十九章 :救他的代价   “你这可真是召出了个祖宗啊。”飞到半空,孟逢君瞧着这只再想低调也甚是招摇的鸾鸟,头疼扶额。   筑基时从漫天神兽中掉下一只乌鸦精就让天虞山上下绘声绘色地讲了好些年,这回更惊悚,当场掉下个万灵之主,还在各大仙门弟子面前,那般奇景不知要被津津乐道多久。   不过这样一来,她这掌门之位多少稳当了些,如今的天虞山,可再禁不住任何波折了。   镜鸾飞得很稳,落在映华宫前,化为人形的同时,顺势扶了云渺渺一把,待她站稳,才松开手。   霓旌站在门前,恢复神智的孟极有气无力地伏在石阶下,时而哼哼几声。   “进来吧,人在屋里等你们。”她道。   他们踏入屋内,长琴靠着枕头,面色苍白地喝着药,觉察到有人进来,抬起了头。   “师父!”孟逢君焦急地上前查看她的伤势,“您怎么样?”   长琴摇了摇头,将药碗放下:“这伤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山下如何了?”   “各派弟子已经离去,还需回去做些准备,共商对策。”步清风答道。   长琴点了点头:“他们一直留在这也终归不是办法,而今天虞山内忧外患,已经够乱的了,暂且让他们回去也能喘口气儿。清风,你是掌门首徒,这节骨眼上,山门上下的重担怕是要交到你手里了,我休养一番,再来帮你”   “长老”步清风面露犹豫。   孟逢君亦是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师父,昨夜其实已经当着各门各派的面立了新掌门,而今代行掌门之职的并非清风师兄。”   闻言,长琴一怔,诧异地看向步清风:“不是清风还能是谁?”   天虞山掌门首徒,最有资质继任这个位子的,她不作他想。   步清风让开一步,她才看到了他身后的云渺渺,她手里握着泰逢,平静地对她低头行了一礼。   “昨夜渺渺拔出了泰逢剑,酆都幽荼帝君为证,暂代掌门一职。”   “幽荼帝君?”长琴错愕地朝门边看了一眼,容貌绝美的红衣男子对她笑了笑,他身边还站着一位蓝衫女子,虽已很是收敛,也掩不住她周身散发出的精纯灵气。   以他的性子,敢如此笃定此人身份,定然已经确信,只是堂堂地府主君为何会出现在此,着实教人不解。   步清风将事情的始末细细同她讲明,她才晓得自己昏过去之后究竟发生了多少事。   尽管未能如她所想,由步清风继位,但只要能稳住当下的局面,也让人松一口气了。   况且泰逢剑   她看了云渺渺一眼,不由得想起多年前在映华宫,师兄当着她和端华的面,让这丫头拔剑的时候。   今时今日这般局面,她着实怀疑这丫头其实当年就能令泰逢完全出鞘,却愣是避开了锋芒,安安稳稳地度了这些年。   她打量着今日的云渺渺,目光最终落在她眉心一抹浅金色的印记上,顿时一怔:“你已经开光了?”   开光的弟子眉间都会浮现出与自身灵根相同的一抹印钿,乃是显像,灵根不同,形状与颜色都不一样,譬如步清风眉间的是一道水纹,孟逢君眉心的是一朵赤花。   她这些年也曾见形形色色的眉间印,可云渺渺眉间这一抹却是她从未见过的色泽。   较之金灵根更为浅淡,若隐若现,但细看之时却又仿佛能感到一阵灼热。   这样漂亮的火焰印记乃她生平仅见,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眉眼似乎也有了些许变化。   “蒙帝君相助,弟子才能顺利开光。”云渺渺答道,“您伤势颇重,不宜走动,还是留在映华宫养伤吧,若有变故,弟子会前来告知。”   她神色如常,长琴却能感觉到她周身灵气较之从前简直天差地别,充沛沉稳,涌而不乱。   明明刚开光,修为却如此扎实,像是本就该如此。   她叹了口气:“罢了,门中诸事都要交托与你,切忌鲁莽冲动,万事多留个心眼儿,若有为难之处,便来问我。”   “多谢长老,弟子谨记。”   见话说得差不多了,司幽上前道:“留个人伺候一下,渺渺,步清风,你二人随本君来。”   他瞥了霓旌一眼,稍作犹豫。   “你也一同来吧,本君有话要说。”   孟逢君自是留下的那个,其他人都随他出去了,一路走到停放着长潋尸身的那间屋子,他在榻边停了下来。   沉默良久,他叹息道:“长潋曾与本君商量过自己的伤势,即便闭关,可能也撑不了多久,他若死了,本君要立即将他的尸身焚尽,即便只有一半,也断然不能让无尽重回世间,再度为祸。”   霓旌一僵,下意识地上前拦住了他,不让他再近前。   司幽斜了她一眼,冷笑:“本君真要动手,你以为凭你就拦得住?”   霓旌收紧了拳,不肯退让半步:“你别动他,要杀要剐冲我来。”   司幽呵了一声,回头看了云渺渺一眼:“丫头,你可知无尽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他法力有多高强,而是他能凭恶念驱策生灵,只要世间还有一丝恶念,他就能壮大自身,将其收为己用,当年在苍梧渊,即便四灵参战,场面也极其惨烈,绝不可重蹈覆辙。”   他极少这般郑重地同她说话,提及苍梧渊,就连一旁的镜鸾也陷入了沉默。   “长潋决定将一半的无尽封入体内,就已经料准了自己的死期,他不惜一切要将其毁去,是为了四海太平。   他并非凡人,乃是昆仑天池千万年灵气积蓄所化的仙灵,邪气在他体内,毁去尸身,极有可能就此了结,这也是他与本君商议之后定下的法子,即便本君不来,想必此事也会由长琴去做。   你要知道,并非本君无情,这一半无尽现世,招致的灾祸不堪设想,救他,苍生必遭一劫。”   此话一出,霓旌似是明白了什么,错愕地追问:“你的意思是他还有救?”   步清风亦变了脸色:“帝君此话当真?”   司幽不置可否,神色凝重地望着云渺渺:“你可要想清楚,众生与一人,如何抉择。”   云渺渺抬起眼,看向霓旌和步清风,他二人神色期切,在听到“众生与一人”时,任谁其实都不免有所犹豫。   无尽的可怕,他们也都领教过了,这两日死去的人尸骨尚未寒,他们一个决定,极有可能招致更大的劫难。   不可能不怕,不可能不慌。   可心里,却也是真的不舍。   霓旌望着她,眼都红了血丝与热泪,看得人揪心,她似是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她已经做错了太多事,让他失望了太多回,她不知不知自己还有没有资格留住他。 第四百九十章 :这本不是非要分出个对错   沉默良久,云渺渺叹了口气,缓缓开口:“这个问题在仙门好像还挺常见的,为人称颂的也有过不少。   深渊两头,站着一人与千人,救下一岸,另一岸就绝望等死,你就像是决定他们生死的一把刀,为一人弃千人和为千人弃一人,或许都对,又或许都不对,真要说起来,这其实这也不是非要分出个对错。   一人与千人,有何不同呢?人命本不是能拿来什么来衡量的东西。区别在于当你为千人弃一人时,别人觉得你成就大义,而当你为一人弃千人时,别人却觉得你比真正的凶手还要可恶。   是非,从来都是自己如何认为,得失,也只有自己才知道,说到底只是个选择,看你心里如何取舍罢了,没有对错。”   她在上清阁遭受审问之时,有多少人真的信了她背叛师门,为虎作伥,多少人希望宁可错杀,绝不姑息。   深渊两岸,比她想象中还要令人心寒。   所以那时有人不问缘由地选择她,她很意外,也当真是开心的。   “师父终其一生,守住了四海安定,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不曾对不起任何人,独独对自己不好,什么苦都自己受着,忍着,也不管旁人看了会不会心疼”   她笑着看了霓旌一眼,两日不曾合眼,她的样子憔悴得像是快死了,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张冰凉的脸,温热的掌心擦去了脸上的泪。   “师父也是有心的,他会疼,会难过,也有让自己后悔不迭的事,若问我如何选我想让他活着。若无尽最终因此为祸,这担子便由我接下,师父已经撑了这么多年,不必再为难自己,他能为自己活一回,就足够了。   这是我愿意做的事,不论值不值得,四海苍生,我来守。”   一字一句的郑重,不曾因这平静的口吻逊色半分。   当她还是白辛城的孤女时,从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心头仿佛突然尘埃落定,她再没有一丝迟疑了。   她本是无心人,不会痛的。   可长潋不一样,他已经为这泱泱天下做了太多,他不该死的。   她不疼,也没什么可怕的,她来扛他的重担,她来把百废待兴的天虞山撑下去,她可以去做他没做完的事,可以受得住,就像白辛城无数个觉得自己快要死掉的冬夜一样。   司幽看着她,沉默良久,眼中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头疼地揉着眉心。   “那个臭老头到底是怎么把你养成这样的”   他长叹了一声,望着窗外的天,不知说什么才好。   镜鸾站在她身旁,会意地笑了笑:“我愿追随主上。”   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早知她就是这么个人,便是转世了魂魄也依旧固执地留着前世的德行,他劝什么呢?   她若是肯听他一句,上辈子也不会死在不周山了。   他坐了下来,看了众人一眼:“长潋的魂魄不在酆都,鬼门关是可入不可出的,他要是真能投胎转世,本君便送他去一户好人家,省了许多麻烦。”   “魂魄没有去地府,还能去哪?”步清风追问。   司幽顿了顿,看向榻上躺着的人,道:“他死前,给自己下了咒,为了将邪气继续封在体内数日,他的魂魄此时游离在六界的缝隙间,称之无相之地,非生非死,永不入轮回。”   闻言,霓旌浑身一震。   “无尽在他体内最多封存七日,第七日便会遁走,没有了封天阵,谁都拦不住它,巧的是只有等无尽离开这具躯壳,长潋的魂魄才有机会从无相之地回来,早了,魂魄还未齐全,一样活不成。”   云渺渺迟疑片刻,道:“这么说只能等到第七日,才能救回师父,那无相之地活人可有法子进去?”   司幽想了想,道:“肉身是进不去的,须得神魂出窍,本君为其消去阳气才可。无相之地连本君都没有去过,着实不知那里究竟有什么,本君的法术最多只能维持三个时辰,届时若没能将人带回来,就连进去的人都会身陷无相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她沉思须臾,问他:“能进几人?”   他叹了一声:“本君没法在全然不知底细的地方护住数人,仅一人可入无相。”   “我去。”霓旌激动地抓住了她的衣袖,满眼殷切,声音却沙哑至极,“让我去吧,你如今是掌门,天虞山离不得你,他我对不住他,或许也不配再做他的弟子,但我想救他。”   她眼中有着比后悔更为悲切的痛与不惜一切的决心,刀山火海,不可动摇分毫。   司幽想了想,点点头:“她说得有道理,本君也不赞同你前去,长潋的魂魄入无相之地后,说不准会散落在缝隙各处,也有可能已经散去部分,若是再搭上一个你,本君可就真的对不住他了。”   云渺渺权衡片刻,看着霓旌叹了口气,道:“师姐想去,我不拦着,但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一会儿你便去好生歇着,睡醒了就好好吃饭,喝药,不可再操劳,师父这边我和师兄替你看着,第七日你若还是这虚弱的样子,我说什么都不会让你进无相之地。”   既然决心不可转圜,至少要将身子养好。   霓旌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留下步清风守着尸身后,其他人都先退了出去,霓旌出门便瞧见了伏在不远处的孟极,它脑门上还留着伤,是她亲手打的。   觉察到她走了过来,孟极转过头来,定神望着她,一双兽瞳倒映着红影,呜咽了一声,似是极为委屈。   她伸出手,抚了抚它的皮毛,它便合上眼,听之任之。   云渺渺站在她身后,静静看了一会儿,道:“孟极原本是你的命兽吧?”   她笑了笑,算是默认:“当年走得仓促,带上它也是跟着我吃苦,还是留在映华宫来得妥当,它这些年也不曾受什么欺负,过得很好。”   “它跟了师父好多年,所有人都以为它是师父的命兽,自然无人敢造次。”云渺渺犹豫了半响,道,“你留下它,是为了守着师父吧?”   她叹了口气,并未否认。   而后,孟极起身,与她一同离去了。   司幽去琢磨如何将人从无相之地带回来了,临走前,还向她讨走了镜鸾。   四下忽然安静了不少,天地万籁,也都模糊了起来,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踉跄了一下,扶住了身边的树,才渐渐缓过来。   天虞山千疮百孔,这一战损伤惨重,躺在海边的无数妖兽需尽快焚烧,死去弟子的尸身辄待安置。   念归还没醒来,被掳走的陆君陈下落不明。   无尽不久之后还将卷土重来   不能垮。   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她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直起了身,让自己清醒些,好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明天放魔尊回来啦! 第四百九十一章 :你可以去,但不要后悔   重黎从梦中惊醒时,出了一头冷汗,下意识地打开了眼前的手。   耳边传来一声痛呼,他才反应过来,被打的人是余鸢。   “怎么样?”他觉得自己无意间下手重了,忙上前查看。   果不其然,她的手背红了一片。   “不妨事。”她笑了笑,“方才听你在呻吟,便想叫醒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坐了下来,好一阵头疼,“嗯”了一声。   的确是个噩梦。   他梦见云渺渺死了。   就在他面前,与当年的不周山如出一辙。   他感到一阵不安,仿佛整颗心都被捏住,疼得喘不上气。   那梦太过真切,他有些缓不过神,端起桌上的茶猛灌了几口。   “哎”余鸢吓了一跳,本想提醒他茶凉了,看着他又住了口。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立即回过头,望见遥岑匆匆进门,神色焦急,却在看到余鸢也在时,忍住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先行了一礼。   重黎似是有所觉察,起身过去:“你随本尊出来。”   “是”遥岑紧随其后,一直走到廊下,左右无人,方才停了下来。   “查到什么了?”重黎看他脸色,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尊上”他欲言又止。   “天虞山出事了?”重黎下意识地猜测。   他点了点头,自己都难以置信:“出大事了。”   他们前几日都忙着查探不周山,对四海诸事便没怎么留意,回过神来才发现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重黎听到“大事”二字,面色顿时一沉:“那你还吞吞吐吐的!赶紧说!”   遥岑的脸色比他想象得还要难看,他总觉得尊上今日不太对劲,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思细细道来:“酆都嶓冢山数日前突然出现五道天裂,原本关押在十八层地狱中的恶鬼妖兽逃出大半,不知为何都朝着天虞山涌去。   而天虞山护山大阵恰好在那日被破,昔日仙境一朝陷落,各大仙门当日好像还在山下捉什么人,被杀得措手不及,伤亡惨重。   最令人意外的是这一战还搭上了天虞山掌门的性命,天虞山上下乃至整个仙门,都遭了重创,已如一盘散沙!”   闻言,重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死了?再说一遍!”   “天虞山长潋上仙,听闻是孤身应战,当场殒命的”话音未落,衣领子便被提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凭他的修为,几头妖兽算个屁!”说到这,他突然想起长潋早已不同往日,身上还带着伤他心头猛地一跳,抓着遥岑追问,“那她呢!”   “谁?”遥岑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   他从未如此暴怒过:“云渺渺!那个叫云渺渺的女弟子怎么样了!还有霓旌,她可有音讯?”   遥岑直摇头:“护法并无任何消息,至于您说的那人属下还不曾查到她的下落,天虞山这几日死伤无数,很多尸体无处掩埋,听闻都要烧成灰再立牌位祭奠,至于究竟死了多少人,都死了谁,还不得而知”   他说的是实话,但此时听来就像已经认定了她也在那些尸体中,听得重黎脑子里嗡嗡直响。   “本尊才离开几日,这么大的事为何没发觉!”他转身欲走,却望见余鸢站在门边,静静望着他,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可曾听到他们说的话。   “你要去哪?”她微微一笑,耐心地问他。   重黎沉默片刻,垂下眸:“天虞山。”   他不想骗她,也觉得无需骗她。   “又去找长潋?”   他默了默,道:“长潋死了。”   余鸢一怔,却并未深究死因,而是换了个问题:“那你此去,又是为谁?”   沉寂良久,他轻声道:“去找一人。”   “你放在崇吾宫谁都不能动一下的那位云姑娘?”   他不言,亦不否认。   他的确打算去找她,从听到遥岑那些话,他的心就像被放在火上烤着,再不去,他真的怕   他几乎都忘了自己也会有这么慌乱无措的时候。   余鸢看了他一会儿,似是有些动摇:“可你答应过我,会留在这陪着我的,我的伤,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希望能在其中看到一点不忍。   他的确有所迟疑,却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余鸢”他叹了口气,“我得去天虞山,你留在丹乐宫好好吃药,养伤,我会留人照顾你。”   “那我若是一定要你留下呢?”她固执地望着他。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改主意的意思。   她歪着头,目光渐沉:“你还要去是吗?因为她不止是像上神是吗?”   他的确犹豫了,不露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她笑不出来了,凭着最后的挣扎,抓住了他的衣袂,声音有些哽咽,满是不甘:“重黎你告诉我,这么多年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可有哪怕一瞬间,我能胜过上神在你心里的地位,你不是恨她吗,那你可会为了我,放下她?我只想知道,自己这些年到底是不是白费功夫你如实告诉我,好不好?”   重黎僵住了,几度欲言又止,震惊却并无触动地望着她。   她似是明白了什么,松开了手,双目通红地盯着他,忽地笑起来:“你从来没有死心过是不是,重黎,你就是自讨苦吃!你可以去,我也拦不住你,但你不要后悔。”   重黎蹙起眉,不解地望着她,半响,留下一句“好好养伤”,还是转身离去了。   遥岑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尊上这一走,她就像忽然间化作了石雕,眸中无尽的失望与落寞,数千年的执念仿佛被硬生生割了下来,令她卑微到连哭都成了奢侈。   对此,他也没有帮她的法子,稍作停留,叹了口气,也走出了丹乐宫。   蛮蛮的利爪刺破了掌心,她终于默念出了那段本以为永远不会用上的口诀,滚滚黑雾从她脚下升起,耳边传来了似有若无的呼吸。   “小殿下回心转意了?”嘶哑的声音游丝一般飘入耳中。   她眼中寒光渐起,掐着自己的胳膊,好让自己更为清醒。   “我助你拿到长生之血,你遵守承诺帮我杀了那个女子,我要让她魂飞魄散,再不能转生入世!” 第四百九十二章 :她像人间一捧光   重黎赶到南海时,天色已晚,整座天虞山仿佛都笼罩在一片漆雾中,不复昔日的恢弘壮丽,只有一片死寂。   静得让人心慌。   海风冷得刺骨他来天虞山前前后后那么多回,还是头一回知道,这里也能冷成这样。   山间生灵仿佛死绝了一般,没有一点声息,他站在海边,只能听到身后浪打礁石,以及自己气喘吁吁的呼吸声。   遥岑的话他原本是半信半疑的,但当他站在这,看着千疮百孔的天虞山,破碎的护山大阵,不得不相信长潋已死的事实。   荒唐,却又怅然若失。   斗了这么多年,明明是恨不得掐死对方的仇怨,他居然还没想过长潋真的会死。   心跳得很快,他焦躁地想要找寻自己的逆鳞在哪,可刚刚放出灵识,就被打了回来。   望着眼前金光暗涌的禁制,他有些错愕。   遥岑对他说,天虞山上下已经重新布下了阵法,较之从前,这次的阵法不知出自何人手笔,凌厉得很,修为弱些的妖物一触即死,就连仙门中人也不敢随意触碰。   天虞山已有好几日不曾有人出入了。   眼前漆黑一片,山门前的灯笼昏暗到连台阶都照不亮。   这禁制的灵气他熟悉又陌生,只觉得不可思议得很。   他曾以为,不会再看到了。   回来了吗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笑了一声,而后伸出了手,锋利的弧光瞬间抽痛了他的手背,留下一道血痕。   饶是他也不由得吃痛地闷哼了一声,且忍住了退回来的念头,咬咬牙继续往前走。   弧光如鞭,狠狠地抽在他身上,像极了当年打在他身上的不染。   他硬是凭着自身修为顶了过去,所幸这道禁制布于仓促之下,要将护住天虞山每个角落,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容易。   踏入天虞山的瞬间,他一阵头晕目眩,喘了几息后,他掸去了衣袂处的几点星火,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走。   圆月高悬,寒凉的光将一众星辰都压了下去,一路无灯,整座天虞山像是被拖入了一片深渊。   他忍住了直接飞去映华宫的冲动,没有了长潋的护持,他出入天虞山主峰,多半会被察觉。   曾听说这条路足足铺了三千石阶,他还嘲笑过长潋,真不怕自家弟子活活累死,如今自己来走一遍,才恍然发觉眼前的一切,居然都像极了当年的昆仑山。   他也曾沿着漫长到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台阶徐徐而行,遥望着山巅的巍巍神宫,那时还有人牵着他的手,温暖到能驱散昆仑山一路的霜雪。   可一低头,掌心却空空如也。   心猝不及防地疼了起来,迈出下一步的力气也像是突然消失了。   他有些恍惚,更多的居然是害怕。   这会儿能想起的居然是临走那日同她争执的场景,她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可惜他没有留下来,也没有听。   他让霓旌留下,却连数日都不曾收到音讯,还不曾过来看一眼。   想着她还有长潋,还有师兄,还有逆鳞,犯不上时时看着,却忘了以她的性子,死都不会喊他一声也不足为奇。   他能感觉到山间弥漫的沉沉死气,血腥味儿还未褪去,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去看看那些尸体的念头一闪而过,他顿时不敢再想下去了。   还未来得及去往地府的生魂在山野间飘荡,有山间生灵的,也有人的。   这些东西寻常人是看不见的,但凭他的修为,甚至能看到这些生魂死前所受的伤,清晰到几乎分不清眼前看到的究竟是活人还是鬼魂。   他不免焦躁起来,半山的玲珑树开得三三两两,较之从前那般烟霞般的盛况着实萧条,玲珑花阴气重,林间聚了不少生魂,他忽然望见一道熟悉得令他心头一慌的身影,干干净净的白衣,像山间的雪,缓缓飘着。   他没来得及细想便追了过去!   身旁的魂魄被他猛地推开,呆滞地站在那,似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恍惚无助,僵硬地望着他,仿佛凝住了。   他心上骤然一紧,不敢再看这些行尸走肉般的生魂,仓皇地往前跑,脚步愈发地快。   可追到前头,那道身影早就不见了。   他感到自己仿佛掉进了一座冰窖,眼前忽明忽暗,看到的一切也都变得缥缈,浑身发冷。   脑海中兵荒马乱地闪过不周山的火海,他找不到她的尸体,他把崖底都翻遍了,什么都找不到   他觉得她不肯再见她,所以才会连尸身都不让他找回来。   那日,他还同她吵了一架。   她是不是又生气了   前世今生的记忆在脑子里胡乱地搅,他觉得自己快喘不上气来了,扶着树一点点蹲了下去。   别死   别再死了   他承认他真的怕了,明明恨死了她,居然还是会这么怕她一转眼就不见了。   一路上他只想着再快一点,可当真站在这里,光是看着这些已经没救了的生魂,他就像是被狠狠咬住了喉咙的困兽,快要窒息了。   他怎么能走   他怎么就丢下她走了?   她要是死了要是死了   想到这两个字,他的双手都在颤抖。   他靠着树,合上了眼。   一片混沌中,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极轻,极缓,像落在林间薄凉的光,却如惊雷般,在他快要崩断的心弦上狠狠拨了一下!   他猝然瞪大了眼,回头望去。   那道光明明是冷的,此时却如初升的晨曦,透出了丝丝缕缕扣人心弦的暖,照亮了蹲在树下的一道素净的侧影。   瘦削,又孤单。   她披着一件白袍,与当年在昆仑山穿的那件很像,眉间的灵印闪着微光,干干净净的,没有可怖的血,面容却苍白至极,仿佛蒙了一层山雾,遥不可及,瞧着居然比那些生魂更加易散。   她手里端着一碟桂花糕,仰着头望去,是一截树枝,枝杈上有一道痕迹,像是被绳子勒过。   她看得很专注,眼底仿佛沉着镜花水月般的过往陈年,却又觉得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呆呆地凝望一片深渊。   他挣扎着起身,不敢喘息,一步一步走过去。   怕惊了眼前人,怕自己走得快了,步伐间卷起的风会把这幻影般的画面吹散了。   人死后褪去世间尘埃,只有一身素白的衣,或染着血,或留着泥,却都已不是凡间物,可天虞山的弟子服偏偏也选了一身的白,她蹲在那,无声无息的。   他像是要费尽心神,才能小心翼翼地从她身上觉察到那么一丁点活气儿可就是这么一点儿的暖,此刻与他而言,也像是一捧人间的光,终于让他看到一丝希望。   最近读者群混入奇奇怪怪打广告的,已经全部踢了,小可爱们要加群的话一定要报一下书中人物名,或者写一句备注以免误会,不然管理员会不通过的哦   欢迎新人小可爱一起来愉快玩耍! 第四百九十三章 :你要去哪,我带你去   他停在了三步之外,不敢再动了。   这样的云渺渺他感到陌生,可前世,她的前世,他曾在落满积雪的昆仑山石后看到过她露出这般神色。   冷冷淡淡的,像是泼了一瓢水,在纸上晕染开的浅墨。   她终于缓缓地站了起来,他也屏住了呼吸,跟着她往回走。   她走得很慢,比他印象中要慢太多,消瘦的手轻轻地扶着一路的树干,像是在摸索着什么。   漫长的石阶,浅淡的呼吸,一切好像都静了下来。   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她突然踉跄了一下,跌在石阶上,重重的一声,也砸在了他心坎上。   他下意识地伸手,她转过头,他顿时一僵,嗫喏着想开口,却发现她浑然未决似的垂着眸,慢慢爬起来,无事般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继续往前走。   那一跤应当摔得挺疼,却没听她喊一声,只是双腿到底还是有些一瘸一拐的,没能缓过来。   他怔住了。   他跟得不远,她明明只要一回头就能发现,可她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看不见他。   看不见。   他脑海中嗡然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么晚了,她怎么会一人走到这来。   步清风呢,霓旌呢都这个时候了,为何谁都没有跟着她?   他犹豫片刻再上前两步,跟紧了她。   她有些笨拙地扶着树干,似是膝盖有些疼,走了几步后又停下来揉了揉。   他将步子放得很轻了,连气息都敛了起来,站在她身边,想着要不要暗中扶她一把,不知怎么的,他这会儿居然有点担心她会发现他。   他不由得想,若是他没有走,会不会有所不同。   今时今日,她是不是还有师父。   这么想着,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可下一刻,他却蓦地僵住了。   她俯身揉着撞疼的膝盖,伸手时露出了缠满纱布的胳膊,血色洇了出来,着实骇人。   微微偏移的衣领下,也露出了些许纱布,全然不知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伤。   他好像明白她方才摔倒时为何会轻颤了一下。   痛的何止膝盖,只怕动一下,都会扯到这一身的伤。   可她居然走了这么久。   一口气卡在了嗓子眼里,他说不出话来,肺腑都在疼。   就这么短暂的松懈,终于被她觉察出一丝端倪,她愣在了那,目光游离,像是在黑夜中找寻一丝光亮,离得这样近,他才终于确信了自己方才一闪而过的猜测。   她不是对他视而不见,也不是因为伤痛才走得缓慢。   那双眼里压根没有光亮,只是方才的月光恰好落在她眼底,才在一片死寂中凭空生出些许难得的温柔。   “师兄?”仓促的一瞬,她只觉察到身边好像有人,却不敢肯定是谁,只能试探着问一句。   他的声音哽住了,不能回答她。   于是她又问:“是阿鸾吗?”   这会儿出来寻她的人,她只能想到这二人,可乍然风起,她嗅到了一阵好闻的海棠花香。   她僵住了,有些不可置信,却又将这点波澜,悄无声息压了下去。   她站在那,一动不动,也不再问了。   直到一片漆黑中,有人小心翼翼地来握她的手。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被数根绊了一下,手被用力地握紧,将她拽了回来。   错愕之中,她被人抱住了。   温暖的怀抱,比林间的风暖和太多。   腰间的手一点点收紧,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同他说一句话。   吹了很久的风,怀里的人冷冰冰的,只有贴得近了,他才能感觉到她的心在跳动,才知道她真的还活着。   悬了好久好久的一口气,终于得以舒展开来。   “你要去哪,我带你去。”   他箍着她的肩,将脑袋埋在她耳边。   她不说话,平静得仿佛从来没见过他。   “云渺渺”他感到了心慌,只能将她抱得更紧些,“我回来了。对不起,我回来了”   她不如骂他,恨他,哪怕将长潋的死都怪到他头上,都好过这样不声不响地站着。   可她没有,什么反应都没有。   那张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只是与前世愈发相像了。   她终于动了一下,却是从他怀里退出去,转身往前走。   他一脸木然,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僵立在原地。   耳边又传来磕碰的声音,他连忙追过去,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想把手抽回来,可这一次他有了防备,没能挣脱。   他似乎有些懊恼,顿了顿,再开口却意外有些低声下气:“我就扶你一会儿,不说话了。”   她垂着眸,眼前似乎有了蒙蒙的光亮,却依旧不太看得清,不说好还是不好,却也没有再推拒。   他的手沿着她的胳膊往下,够住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拉着她往前走。   他果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要转弯了,便轻轻拉她一下,路上若有崎岖不平之处,就托她一把。   一直回到映华宫,恰好遇上正欲出门找人的步清风。   他看到云渺渺,还没来得及喊一声,便注意到她身边多了个人,不由吃了一惊。   重黎示意他不要嚷:“我带她回屋,一会儿来找你。”   说罢,便牵着人朝南院走去。   步清风错愕地站在原地,好一阵恍惚。   司幽从廊下经过,瞧见他神思郁郁,便过来问了句。   步清风愕然地开口:“魔尊回来了。”   “啊?啊。”司幽讶然,旋即低笑了一声,不知到底想说什么,背过身去,走远了。   重黎将人送回了屋,宁静的小院,与他离开时一模一样,许是太不起眼,不曾受什么波及。   她坐了下来,立刻挣脱了他的手,平静而无神地望着门外。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眼睛,谁干的?”   她不答,他又问。   “霓旌可有帮你看过?还有得治吗?”   她默了默,终于开了口:“没事,一会儿便能看见了。”   声音很轻,淡淡的,仿佛在说着与她无关的一件琐事,连怎么伤的都不曾提。   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不要跟师兄他们说,有劳。”   她眼中没有神采,对他的态度也甚是冷淡,不像是迁怒亦或是不满,始终没有起伏,也不同他争吵什么,只是告诉他一声,不要让她的同门担心。   数日光景,她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从前便是生他的气,还能同他呛几句,让他也膈应一下,可如今倒像是对着个陌生人。   她合了合眼,连模糊的影子都不想看似的,客气又疏离地同他道。   “天虞山虽遭逢大难,但依旧是仙门重地,不便招待魔尊,天色不早了,您早些离开,看在您与师父曾是同门,我不会追究。”   这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与她平静的神色格格不入,他顿时皱起了眉。   “长潋死了,你就不想看到本尊了?”   她陡然一僵,仿佛被忽然定在了那儿,骨头发白,指甲几乎嵌进了掌心里。   他不免有些后悔为何要说这句话。   或许只是想看她生气,也好过这般冷淡。   可惜,她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您是不是误会了。”她一字一句道,“这番话并非以云渺渺的身份对您说的,而是作为天虞山掌门,不可在山门百废待兴之时,与魔族扯上不该有的关系。”   他一怔,错愕地打量着她:“你?天虞山掌门?你在逗本尊”   她面色未改,将泰逢剑摆在了桌上。   他未完的话霎时噎住了。   这一刻,仿佛有一团火烧得他心口发烫,暴躁得想摔东西,可抄起手边的单瓶,又担心碎片溅出去又给她添几处新伤,转而拿起软榻上的枕头,又觉得无趣至极,最后只能轻轻地又把东西搁回去。   她抬了抬手,指向门外,从容而客气:“请。”   他咬咬牙,看着她静静地坐在那,一肚子火都硬生生憋了回去,叹了口气:“本尊去给你拿药,你看不见就不要乱跑,在这等一会儿。”   说罢,他大步跨出了门槛,想了想,又顺手带上了门。   门后的人依旧坐在那,素净得很,只是从始至终,都没有朝这边看过一眼。   来人!把这只三岁拖进来下刀! 第四百九十四章 :重黎,你可真是个混账东西   他本想回去找步清风问个明白,但那小子显然不可能真的听他的话,乖乖在原地等着他折返,映华宫暗得令人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停在了一间屋子前,方才步清风就是从这走出来的。   屋内没有任何声息,只透出一丝熟悉的血腥味。   他知道这里头是谁,抬起的手迟疑再三,终于推开了门。   三盏留魂灯照着榻上躺着的人,还是那样素净的白衣,他好像永远那么干干净净的,像云间白月,皓雪中梅,跟他这个早就把世上恶事都做尽的徒弟不一样,他更像她   即便死了,躺在那,没声息了,也有人守着他,不容旁人轻贱半分。   与他相比,他可真是活得刺目。   “怎么就死了呢”   他看着长潋的毫无血色的脸,有些恍惚。   是啊,多少人盼着他不得好死,他不还活得好好的,这个人怎么就死了呢?   看着这具了无生气的尸体,心口仿佛压了巨石,喘口气儿都难受。   他进来时没有关门,月光投下一道人影,缓缓靠近了他身后。   “本君以为,你巴不得没这个师兄。”   他回过头,看着门边那道绛红的身影,目光一沉。   “幽荼帝君。”   司幽默然一笑,并没有走过来,微微歪着头,戏谑又可笑地望着他:“重黎,本君一直想问问你,你心里,当真有过昆仑山,有你的师尊吗?   你是怎么在答应了长潋,会好好护着她之后,又丢下她去找别人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本君当年帮你一把,你就是这么回报本君的?”   重黎皱了皱眉,眼前的人明明是笑着的,却比发怒还要森冷。   看他的眼神,像看着天下最大的笑话。   他顿了顿,目露狐疑道:“余鸢旧伤复发,我难道连赶回去看一眼都不成?”   “行。”司幽往后退了半步,顺势往后一倒,倚在门框上,锐利的眼盯住了他,“可你不是还去了一趟不周山么?”   重黎一怔,当即怒了:“你派人盯着我?”   他呵了一声:“酆都自开天之日便有监察六界的权力,本君盯着你又如何?”   暗藏风雨的口气,在断裂的边缘逼着他,仿佛要将他拖入极暗的深渊。   “怎么样,找到长生之血了吗?”   重黎额上青筋耸动,骨节捏得发白,却道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看来是没找到了。”仿佛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他竟一点都不着急,“回去看余鸢的伤,还要暗中再查查长生之血,不周山的确有几分蹊跷,你会怀疑也不足为奇。”   “不过本君在想啊”   他放缓了语速,慢慢地开口。   “你怎么就对她,对天虞山这么放心呢?问一句,很难吗?”   他眼中倒映出重黎渐渐沉冷的面容,浮着一片薄凉的光,一眨眼,就湮没了。   “重黎,余鸢旧伤复发需要你赶回去,那你知不知道,若不是长潋,她就死了。”   千疮百孔的天虞山,不难看出曾经历经过怎样惨绝人寰的一战。   “你来的时候怎么没去天虞山各处转转?仙门数千年,几时死过这么多人,就连天虞山两个主事长老现在都还身负重伤,躺在榻上难以动弹。”   “你知道她是怎么从厮杀中活下来的?她凝灵艰难,耗竭了灵气险些爬不起来的时候,你在哪呢?你又知道她是怎么接过这个掌门之位的?这个位子是能让她吃喝享福了还是后生无忧了?”   “重黎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觉得你只要回来,她就会跟从前一样待你。凭什么呢?长潋死了,她接下了天虞山,这是她的故土,她对本君说,从今往后,这个担子她来担,你这时候回来,换了本君,没一巴掌把你扇出去都算客气了!”   “重黎,你心里哪有她?你告诉本君,当年本君若不救她,你是不是也能就这么算了?”   重黎的眼仿佛沉着最浓的墨,冰冷阴鸷地望过来。   “我心里没她?帝君是怀着怎样歹毒的心思,才能揣测出这样的结果?她打我,我受着,她要我认错,我就认错,她不要我了,我就灰溜溜地逃,她死了她死了,我闯地府重新拼好她的元神”   “帝君是不是觉得,因为她是我的师尊,所以她对我怎样,我都活该受着?是我心里没她,还是她压根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就是养条狗,也不能只有鞭子吧?”   一声冷笑猝然打断了他,司幽眼底升起一股冷到骨子里的阴冷与咬牙切齿,似是有什么话想说,看着他,又咽了回去,只留给他一句   “重黎,你可真是个混账东西。”   离开了那间屋子,重黎想起出来前他是打算去拿药的,在映华宫住了一段时日,他还记得那些瓶瓶罐罐放在那,挑挑拣拣,好歹翻出了几瓶对症的伤药。   翻动这些瓶罐时他想起了司幽的话,不免有些憋屈,恼火与不甘就像刀子在心头扎,让他想起了很多事。   他在昆仑山,以及离开之后发生的种种不快。   是,他是恨她。   可他也曾满心欢喜地爱着她,敬佩她,想按着她的期望,变成她的好徒儿。   他到底做错什么了?   凭什么凭什么最后他就成了混账?   她连一句话都不同他说,他还得给她拿药,只因为他晓得,这药不拿去,她真的敢把一身的伤放着不管!   他混账吗?   混账在哪?   余鸢说得没错,他就是来这自讨苦吃!   他拿着药,一肚子怨愤,快步往回走,踏入院子的一瞬,却倏忽一僵。   院子里没有声息。   屋子里的灯火也熄了。   他陡然心头一紧,推门而入。   果然,人不见了。   想到她方才好像看不清东西,一不留神就摔着自己,他心头猛地一跳,转身往外跑。   他的确耽搁了一下,可她就这么等不得了?   他焦躁地四处找寻,所幸没找多久,他就望见藏书阁有几许亮光,匆匆跑到门外,果真瞧见她提着一盏灯,映得脸颊有了些许暖色,素净又安宁,似乎在思索什么。   浅淡的身影,在巨大的书架下,尤为单薄娇小。   他这口气还没舒开,就见她搬来了椅子,颤颤巍巍地爬上去,像是要去够高处的一本书。   可那椅子放得不太稳,她刚踮起脚就猝不及防地摇晃了一下,惊得他赶忙冲过去一把接住了她。   她手里的灯笼磕在他脑门上,檀木的骨架用来砸人,其实还挺疼的。   她望着他,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这只重三岁欠调教 第四百九十五章 :我很累了   较之她的平静,他更加惊魂甫定,蓄积了好一会儿的怒火终于忍不住发了出来:“不是让你在屋里等吗!”   熟悉的凶巴巴的口吻,还带着些惊吓过后的细颤。   云渺渺愣了愣,而后颇为巧妙地从他怀里挣了下来,手中的灯笼暂且搁在一边。   “我已经能看得见了。”   听起来没什么头尾的一句话,令重黎的脸色更为阴沉。   她转过身,将椅子重新放好,这回确信了已然稳当,她才爬了上去,拿下一本古籍,回到案边坐下翻看。   好像他压根不在。   案上还放着好几本书,他凑过去瞥了一眼,除了关于四海妖兽的图鉴,其余都是谈及还魂术的记载。   他脑子里嗡然一下,司幽的话再度浮现出来。   余鸢旧伤复发需要你赶回去,那你知不知道,若不是长潋,她就死了。   你知道她是怎么从厮杀中活下来的?   她凝灵艰难,耗竭了灵气险些爬不起来的时候,你在哪呢?   你又知道她是怎么接过这个掌门之位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觉得你只要回来,她就会跟从前一样待你。   凭什么呢?   凭什么。   他说不出来,方才只是气恼被无端指责,这会儿看着她,却忽然有些动摇。   那盏灯并不亮,只能照亮她身边的方寸之地,连他都只在阴影里站着。   从她脸上瞧不出任何喜怒,只有一如既往,像极了前世的平静,尤其是眉心的金印,甚至让他恍惚得分不清这到底是天虞山,还是昆仑云渺宫。   烛光细细地勾出那截素白的指尖,缓慢而耐心地翻动着薄薄的书页。   有那么一瞬间,她像是会突然抬起头,对他说出严厉的教诲来。   他从司幽口中得知了救长潋的法子,如此看来,她正琢磨这件事。   不仅如此,既然是掌门,她还得好好想想,如何应对即将在四海内掀起一波浩劫的妖兽和随时在虎视眈眈的玄武和无尽。   凌厉却也消瘦的肩微微俯下去,逐字逐句地看,反复琢磨,有时一页纸,要看上好一会儿。   他不知自己到底怎么想的,居然站在她对面看了她许久。   越是仔细地看她的眉眼,越觉得似曾相识。   相像之处,都藏在眉眼深处,那一点儿不可磨灭的神韵。   她突然皱起了眉,轻咳了一声,唇上其实没有多少血色,合上了书,起身走到书架下,刚伸出手,耳边就传来了略低哑的声音。   “要哪本,我来拿。”   她没说话,目光却下意识地落在第四排的某一本书册上。   他一挥手,那本书便飞了下来,递到她面前。   “有劳。”她客气地接过书,再度坐了回去,并没有多说一句的意思。   一晃神工夫,一杯热水搁在了她面前。   她瞥了一眼,眸光闪了闪,没有动。   他又摆了一枚丹药:“把药吃了。”   这回她连眼都没抬一下:“不必了。”   他捏着杯子,收紧手指,压住了自个儿的脾气:“吃,药。”   这架势,估摸着她若不吃,他能跟她耗到明早。   换做从前,他这般执拗地来一出,她思量片刻,多半会有所退让。   但这次,她选择背过身去,继续看书。   看到关键处,还拿起笔标出来。   重黎额上青筋直蹦,硬灌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俯下身,又咳了一声。   这个念头顿时被他咽了回去。   “手给我看看。”   他的目光落在她胳膊上,有衣袖遮着,看不出什么,但之前那一瞥,却绝不会看错。   云渺渺一僵,没有动。   他吸了吸气,忍得脑子疼:“我晓得你想救长潋,但你同我说句话不行吗?”   顿了顿。   “是我走的不是时候,自食其言了,我以为留下霓旌就够了,她的本事不逊于遥岑,我信任她。”   他也被这事儿弄得猝不及防,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他本想待余鸢好转些,过两三日就回来的,不周山那边也是,只是恰好查到了端倪,他就去看了一眼   “长潋的死,我没有预料到,你觉得难受无可厚非,若是真的还有救,我不是不能帮他一把,你要做什么天虞山掌门也可以,都可以”   他觉得自己的肺腑像是被毒蛇缠住了,涌起酸涩的滑腻,一阵阵地疼。   “我没有希望过这样的结果,你能不能”   叹息冗长而无奈,似乎哽住了,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方能继续说下去。   “能不能,看着我说话?”   “能不能,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诚然气愤,窝了一肚子无名火,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一路过来他真的慌极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还能活着这件事有多不容易,他当年一点一点地把她的元神拼起来,甚至不敢想这样支离破碎的魂魄还有没有机会入轮回转世。   听到遥岑模棱两可地说她可能已经死了的时候,他清楚地感觉到脑子里有什么炸开了。   兵荒马乱般的,让他连细想的余力都没了。   司幽说他心里没她,简直可笑,怎么可能没有呢?   就算恨到骨子里那些年,他满心满眼,哪儿不是她!   发觉她看不见的时候,他还以为是一辈子都看不见了的意思,瞥见的那些伤,一直在他脑子里转。   他气得真想所幸蛮横地把人拉过来,该喂药喂药,该包扎包扎,可他也是真的不敢。   遥岑和司幽同他说的话,天虞山这两日都经历了什么人间地狱,活下来的弟子,被断了臂的,烧得面目全非的不计其数,那些畜生不会手下留情的,他光是想想都不寒而栗。   她的伤都藏着,他怕自己手下没个轻重,非疼死她。   许是这口气着实有些低声下气了,她从未听过他这般说话,默然片刻,她终于回过头来看着他了。   只是目光很淡,称得上寡淡无味,比他料想中陌生许多。   “您没有错。”她从容地望着他,“我并不觉得您错了,您大可不必这么说。”   “他是我师父,我救他,乃人之常情。以您的立场,没必要掺和进来,师姐已经决定要进无相之地了,能不能回来,还要看届时的造化,无论结果如何,我不会怨天尤人,也没有怪罪于您的意思。”   “我只是做我愿意做的事,您也只是做出了您愿意的抉择,你我并没有谁亏欠谁这一说,天灾人祸,总有避不开的时候,只是恰好我没了师父,天虞山失去了掌门。听闻您一直觉得自己早已不是昆仑弟子,既然如此,师兄弟的情分也称不上了。”   “我不是在同您怄气,只是只是有些累了。”   “我很累了,尊上。”   她眸中是有笑意的,只是极为冷淡,疏离得仿佛随时都能彻底把他从脑子里抹掉。   人之常情。   这个词从她口中道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一直不觉得她会有什么人之常情,铁石心肠的上神,哪来的情?哪来的心?   可今日她叹着气,说她累了的时候,他却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了动荡的悲切。   她很难过。   比他想象中还要难过。   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呆呆地望着她,想要抓住那只手。   却又觉得,抓不住了。   这种感觉,像是在他心上猛地扎了一刀,而后剖开来,用力地撕扯。   杂乱的思绪与痛楚交织在一处,最后全都沉入那双沉寂淡然的桃花眼中。   消失了。 第四百九十六章 :她在哭?   镜鸾寻过来时,就见这屋中面面相觑的二人,在略显昏暗的灯火下,似是僵持了好久。   她愣了一下,手里的药险些没端稳。   重黎也瞧见了她,四下声息仿佛戛然而止,片刻的怔忡后,她周身忽地涌起一股子杀气!   “阿鸾。”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杀气顿然散开,她转而看向坐在案边的云渺渺,眉宇舒展开来,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将重黎挤到了一边,将药和蜜饯放在云渺渺手边。   “主上,到喝药的时辰了,司幽开的方子,你刚开光,还需稳固根基。”   重黎猝不及防,愣是被她挤到了后头,看了眼那碗汤药,光闻这味儿就晓得,定然比他拿来的苦多了,正想着这又得哄多久才能让她乖乖喝药,却听她“嗯”了一声,端起碗戳饮。   药有些烫,喝得不快,比他料想中平静许多,直到她放下碗,药已经喝完了。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又瞧了眼被她视若无睹的他的丹药,活像是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镜鸾瞥了他一眼,头一回没同他争执,只是眼底的霜寒不曾化开半分,恻恻地斜着他。   “主上,您胳膊上的伤该换药了。”她拿出了药膏和纱布。   云渺渺点了点头,放下书,任她将袖子挽了上去。   宽大的袍袖下,两条胳膊缠满纱布,渗出些许血迹。   镜鸾小心翼翼地将封起来的部位剪开,托着她的胳膊,一层一层将纱布解下,至于一旁还有个人,全然不曾放在眼里。   云渺渺始终很平静,直至剥到最后一层,扯碰到了伤口,才微微蹙眉。   与之相比,重黎的脸色顿然沉了下去,上前一步,端看着她的胳膊。   遍布伤口,还有些裂开了。   血淋淋的,与之前上的药混在一起,闷得皮肉发白。   他脑子里轰然一声,痛楚猛地掐住了他的咽喉,扼住了他的呼吸。   随之乍然而起的,是司幽冷笑凄楚的诘问。   她差点就死了。   你知不知道。   重黎,你可真是个混账东西。   他离开天虞山的时候,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不,应当说是没想过。   她一向都是从容的,无所不能的,他的记忆还在前世的昆仑山,他忘了   忘了她已经不是上神了。   她低到了尘埃里,成了凡人。   凡人是会受伤的。   他有些喘不上气来,嚯地起身,朝门外快步而去。   镜鸾狐疑地瞥了一眼:“他做甚?”   “不必管。”云渺渺眸光一黯,示意她继续。   镜鸾默了默,拿起帕子蘸了些水,给她清理伤口。   “您出去了?”早些时候才包扎过一回,她记得那时已经止住血了。   云渺渺并未否认:“四处转了一圈,看看”   看什么,她没有说。   镜鸾朝外头看了一眼,犹豫片刻,道:“他几时回来的?”   “刚刚。”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你与他是旧识吧?”   镜鸾一僵,忽然想起她对她说自己是昆仑上君,而重黎,无论如何,也曾是昆仑弟子。   她掂量了须臾,择了个还算委婉的说法:“他当年在昆仑拜师学艺时,有过一段交集。”   至于什么样的交集,她给咽了回去。   云渺渺点了点头,并未追问,手边的书页被吹动了一下,她看了眼,将其合上。   “你不必一直跟着我,师父的事,还有劳你和司幽多费神。”   镜鸾笑了笑:“您客气了,能帮上您,是我一生夙愿。”   云渺渺望着她,眼底火光轻摇,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笑了一下。   这算是近几日的折腾后,她少有的笑容了。   司幽那边的确需人搭把手,包扎好伤口,镜鸾便要回去,长潋的事,还没有传出映华宫,除了他们几个,只有长琴知晓。   此事成功与否,尚难定论,只是一个不知前路的法子,游离于六界之外的神魂,与魂飞魄散其实没有太大区别,谁都不敢说,进去还能出来。   她都没有太大把握,是不是真的有救。   怀着满腹心思,她经过廊下,却见重黎站在不远处,紧锁着眉,似是觉察到她走过来,他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她的目光骤然冷了几分,透出几许咬牙切齿的怨毒。   “你晓得我现在多想打你吗?”   重黎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嗯。”   她就差把杀气怼到他脑门上了,怎会看不出?   霓旌眉头一拧:“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该说你皮厚呢,还是没心肝。”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淡:“她的眼睛”   “在魔界的时候就伤了。”   他一愣:“”   “你不知道?”她呵了一声,“我以为你多少能察觉到的。”   她顿了顿,望着院中一地霜白的月光,眯了迷眼。   “是忆川。这病根是掉下忆川是落下的,那水对于凡人而言,到底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不像你,她已经转世了,没有可以恢复的记忆,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她跟着你跳下去了,你沉在水底,是她把你拉上来的。你想象不到吗?忆川水底,她睁着眼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把你拖上岸。可你呢,重黎,你又是怎么对她的,嗯?”   她的笑像是刚从火堆里取出的炭,灼热发烫,恨意横生。   他怔住了,回过神来,眼前已空无一人,方才听到的那些话,仿若一场梦,风一吹,就该散了。   他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藏书阁的灯火还亮着,案边的人却因疲累,已经支着额睡着了,另一只手还按着书页,蜷坐成一团,睡得不大安稳。   他停在了那,不知怎么就看了许久。   久到连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恨她多一点,还是不甘多一点。   他走过去,俯下身,盯住了那张安睡的脸。   便是睡着了,她的神色依旧是寡淡至极的,苍白的脸浸润在灯火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温软。   他不由得想到了从前,那时从来没见过她受伤的样子,总觉得她不仅心肠是铁打的,人也是。   不败,不退,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曾经,恨不得掐住她的喉咙,怨毒地看着她,看她露出哪怕一丝动摇的神色。   一阵布料摩挲声打断了他的回想,她似是不太舒服,稍一动,人便突然朝旁边到了下去。   他惊慌地上前一步,那颗脑袋便顺势靠在了他肩上。   细颤的气息萦绕在颈边,忽然传来一声哽咽。   很轻,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茫然地僵在了那,手还停在半空。   濡湿温热的水却落在了他的皮肉上,分外清晰。   他愣住了。   许是被冷淡惯了,即便之前她不理他,不说话,除了有些憋屈,也没觉得什么。   可现在她在哭。   在哭? 第四百九十七章 :本尊有没有理,都可以闹   他脑子里一阵兵荒马乱涌过去,还久久不能回过神。   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心中五味杂陈,可笑?好像不是。   疑惑也不太对。   说来不可思议,他只是茫然地陷入了慌乱。   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的那种。   她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眉头越皱越紧,焦急中抓到了他的衣领,紧紧地揪住了。   “就快到了”   眼角的泪淌到下巴尖儿,她的手也陡然收紧。   她的声音很轻,压得含糊,他须得低下头,仔细地听。   “快到家了言寒轻”   他脑子里轰然一下,仿佛被当头泼了盆冷水,浑身发凉,只有心口突突地跳。   他记得这个名字,前几日上清阁前,这小子可还围着她打转呢。   怎么着,还梦到了?   还哭?为他哭!   他一阵头皮发麻,猝不及防的冷从脚底蹿了上来,一片死寂中,眼底翻滚着焦灼的怒色。   云渺渺再醒来,脑子昏昏沉沉,许是这几日真的累着了,她一觉竟睡到了天色大亮,也没有人来喊她一声,她记得今日还要跟师兄去山下看看状况,离开天虞山的各派也该传信回来了   “嘶”浑身都是伤口,起个身都觉得疼,她觉得自己可能睡太久了,脑子乱得很。   昨日发生的一切都像做了场昏聩至极的梦,她好像去了趟山下,在当初捆过言寒轻的那棵玲珑树下,放了一碟桂花糕。   天虞山死了那么多人,都是命数,她没法儿对司幽开这个口,便是地府主君,也不能随意搅乱轮回之道。   可她是怎么回到自己屋里的?   那画面从幽香阵阵的玲珑花,到灯火昏黄的藏书阁,最后停在了一双漆夜般深邃的眼眸上。   像是海面倒映出的漫天星河,浪纹中卷涌着细碎的光。   她蓦地一怔。   想起来了!   心头猛地一跳,她起身有些匆忙,一阵地转天旋,又栽了回去。   坐在榻边缓了好一会儿,眼前仍有些模糊。   门被推开了,她看不清来人,只感到人影飘到了面前,是白色的。   她松了口气,道:“师兄,我起晚了,抱歉。”   叹了口气,便打算起身去拿外袍,今时不比往日,天虞山已经没有四季如春的日子了,说来其实有些讽刺,但按人间的算法,眼下连正月还没过去。   天儿冷得很,她这件袍子是司幽给她拿来的,又轻又软,却很暖和,颜色与绣样与她的弟子服也十分相称,省了她裹个袄子,不伦不类地出现在人前。   她昨日已经试过那件袍子,还算有几分威严,用霓旌的话来讲,若是她的脸色能好些的话,其实还挺好看的。   尽管她觉得自己好不好看,一点都不重要,可镜鸾定要她风风光光地再下山,乐此不疲地又给她做了新的发冠。   她摸索了一会儿,一只手将衣裳递了过来。   “劳烦师兄了。”她低着头,揉了揉额角。   头顶传来与步清风截然不同的声音,低沉中,有一丝疑惑。   “眼睛又不舒服了?”   她刚拿起衣领的手倏忽一僵,错愕地抬起头,昏沉的脑子逐渐清醒,眼前迷雾般忽明忽暗的模糊也散了开,她看着面前的人,有一瞬的错愕。   事实上,她以为昨晚他“怒气冲冲”地离开藏书阁,就该走了。   “看也没用。”他不容置否道,“我从今日起,留在这,要不要走,何时要走,再议。”   她承认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不仅是因为他过了一夜还在这,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居然换了身衣裳。   若他还一如既往地穿着那身黑,她不至于把他当成步清风。   他不知从哪儿翻出一身白衣,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绣样或是点缀,与天虞山的弟子服其实有些相似之处,只是没有雪青的剑袖与腰带,看起来更为素雅。   他今日没摆出一副凶巴巴的嘴脸,身后的晨曦落在他肩上,难得的好天气,可眼睛却没法从他身上挪开。   她一直以为他就适合黑不溜秋的颜色,横竖他好像也挺喜欢,但他其实与白色更为相称。   “起来,衣服穿好,去吃早饭。”   平静的一句话,与从前并无差别,她不禁恍惚,想着是不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这个念头,也仅仅是一瞬即逝。   因为她立马就感觉到伤口扯了一下,疼得她一顿。   她平静了下来,仰着脸看他,她身量不高,这么坐着就显得更为娇小,他站在她面前,阴影几乎能把她罩在里面,其实有些骇人。   “您就不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吗?”   重黎蹙起了眉,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地一笑。   “本尊有没有理,都可以闹。”   “”不要脸。   她觉得他就是在给她找不痛快,懒得回嘴,披上衣袍便起身出门。   身后的人三两步就跟了上来,一点都不觉得招人烦,他步子大,她走到后来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能将他抛诸脑后,可刚踏出院门,就好巧不巧撞上了孟逢君。   长琴在映华宫养伤的这段时日,须得有人照顾,孟逢君便暂且住下了。   这事儿步清风好像同她提过,只是她近日来不可开交,除了昨晚,几乎日日都熬到凌晨才去歇着,思绪有些乱,琐碎些的事也就没用心记。   此时此刻,孟逢君端着一盆清水,刚巧从门前过,一眼瞧见了她,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后头的人已经衣袍滚滚地追了出来。   手里的木盆咣当落了地,水花四溅,衣摆被打湿了她也似是浑然未觉。   一瞬的怔愣后,紧接着便是浑身颤抖,难以置信地指着她身后的人,脸色刷白:“魔魔”   云渺渺陡然一惊,三两步上去先捂住了她的嘴。   “别嚷。”她深吸了一口气,捋了捋这混乱的局面,在孟逢君活见鬼的怒视下,她发现自己着实无话可说。   重黎偏偏不嫌事大地走了过来,看了孟逢君一眼,端的是理直气壮。   “喊一声,本尊就割了你的舌头,敢跑,本尊打断你的腿嗷!”   话音未落,一道金色鞭影从眼前掠过,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   不染的厉害在于,每一道流窜的灵力,都可以化作刀刃,打在身上,无论隔着几层衣裳,都能疼得人直跳脚。   “你打我?!”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她剜了他一眼,几乎咬碎银牙,利索又刻薄地给了他一句。   “滚远点!” 第四百九十八章 :咱们把他打出去吧   不仅是重黎,连被捂着嘴的孟逢君都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浑身一哆嗦。   她的性子素来安定,印象中这还是孟逢君头一回见她发这么大火,且毫无预兆,想到魔尊方才那几句狠话,似乎也不是毫无缘由,可她这一声,却又分明是积怨已久的爆发。   重黎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被吼了。   不过瞧着她发火,他居然松了口气。   总比不说话来得好。   云渺渺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大半怒意,将孟逢君拉到一旁。   “这这怎么回事?”孟逢君头一回感到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   不如说被吼了一声“滚”,魔尊居然没冲上来当场将她俩碎尸万段一泄心头之恨,就够离奇了。   云渺渺扶了扶额,整理了一下说辞,还是想不好怎么说才比较委婉,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你有没有法子不惊动任何人,把他打出去?咱俩联手也成。”   她的嘴角都快抽筋了。   “云渺渺,你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没”云渺渺头疼不已,“我认真的。”   孟逢君一口气噎住了,脑瓜仁也跟着隐隐作痛,回头瞥了重黎一眼。   他一身素白,站在晨光里,合着眼,很是自若。   但她俩居然在思量着要不要把他一脚踹下悬崖。   “他有何居心?”孟逢君攥紧了拳,这节骨眼上,天虞山百废待兴,掌门也不知能不能救得回来,再掺和一个魔尊,这世上还要更糊涂的账吗?   若是他当真图谋不轨,她便同他拼了!   “不知道。”云渺渺面如死灰,“吃饱了没事干吧。”   孟逢君又回头瞧了一眼,恰好与重黎的视线撞上,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本以为是来者不善,细看却又觉得他的眼神儿有些怪。   迟疑中透着一丝焦虑,方才的自若仿佛也渐渐磨没了,一个劲儿地往这看。   她皱了皱眉,瞧不明白了:“他好像不是来找事儿的。”   掌门刚刚去世,天虞山正是形同散沙的时候,即便还有他们几个顶着,终究只能暂且稳住局面。   他若是真想做些什么,大可不必在这白费功夫,直接召集魔界大军打过来,才是明智之举,一举铲除昔日宿敌,顺带着重创仙门,少说有个百八十年没人拦得住他。   可他又在作甚?大清早的,居然从云渺渺住的屋子出来了。   等会,从云渺渺的屋子出来了?   她方才被吓得脑子一白,竟没反应过来哪里不太对劲,这会儿顺着那道视线看过来,最后竟落在云渺渺身上。   “找你的?”她怔了怔,倒吸了一口气,“之前那些流言说你跟魔族其实没说错?”   云渺渺眉头紧锁,捏紧了手中的不染,恨不得回头再来一鞭。   “不尽然,但也不算全错,我没做过对不住师门的事,但他确实有点麻烦。”   他不是来闹的,就更麻烦了。   看着她的脸色明显地沉了下去,孟逢君心头一咯噔。   “你不会真真想把他踹下悬崖吧!”   “啧。”她的确有这个念头,倒不是对他生气,说不上来,就是无端地不想在这时候看见他。   烦。   烦透了。   一番权衡之后,她俩终还是顾忌着天虞山的现况,没有对魔尊下什么毒手。   暂且。   云渺渺是真的不想同他多说,大步离开了此处。   重黎自然跟了上去,经过孟逢君旁边时,被她挡了路。   他拧眉:“你敢拦本尊?”   孟逢君目不斜视:“你一个魔族,大清早跟着本派新上任的掌门,我还拦不得了?”   说着,毕方也现了身,喉中灼热蓄积,随时准备将他喷个外焦里嫩。   重黎干瞪着她,似是想动手,几次抬起了手,却又都放了下去。   孟逢君倒是被他这番反常至极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   要知道当初在三危镇,不过说了几句不中听的,他就当场揍得一屋子天虞山弟子人仰马翻。   清风师兄都难逃毒手。   即便不论这档子事儿,从前他也没少与掌门相争,在天虞山多年的教诲中,但凡提及魔尊,那都是蛮不讲理,穷凶极恶,被碎尸万段也绝不为过。   这是怎么,一段时日不见,转性了?   她觉得不大可能,但眼前的人的确没有发怒至少没怒到要同她动手的地步。   那张俊美的脸蛋上,还留着半道鞭痕,另外半道在胳膊上,显然是打得太快,没来得及躲。胳膊有衣裳遮着,也没瞧出什么,这会儿仔细看脸,竟给打得破了口子。   他换了这身素白的颜色,微微低着脑袋,再配上这道血痕,瞧着居然有种说不出的魅惑。   神经病了这是。   都被打成这样了,他居然没对云渺渺怎么样。   方才那一鞭,分明都打出风声了。   她狐疑地望着眼前有些反常的魔尊,有些茫然。   “本尊不想动手。”倒是他先开口,沉着眸,脸色不大好,眼里有倦色,像是昨夜睡得不大安稳。   这点孟逢君没瞧错,他几乎一夜未眠。   合一会儿眼,便会惊醒,而后便要去榻边看上一眼,才能再小憩一会儿。   他眼下脑子里像是有一条蛇,时不时地动一下,冰冷,一抽一抽的疼。   “那你来这作甚?这可是仙门!”孟逢君已然亮出了剑。   听魔尊说“不想动手”“不是来闹事”的,就像听一匹狼说“今天不想吃肉”一样。   眼前的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她便不由地想,看看,果然鬼话连篇,答不上来了吧。   重黎朝她身后望了一眼,似是在斟酌,不过至少,还真没有动手的意思。   “言寒轻。”他犹豫了许久,突然念出这个名字,孟逢君陡然一僵,又听他道出了后半句,“他在映华宫吗?还是山下?”   想起昨晚云渺渺一边哭一边喊这个名字,他合个眼都觉得不安稳。   千算万算,还真没想过她这辈子转世为人,会不会也沾染了凡间的七情六欲,这言寒轻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她这般记挂?   话音刚落,他却见眼前的女子陡然杀气大涨,连带着毕方都暴怒不已,白鵺剑仿佛染上烈烈火光,赤色的剑气飒飒流窜,时不时迸出一抹星火,毫无征兆地举剑劈来!   重黎面色一变,当即后退,侧身避开了这一招,错愕地看向她。   “你这女子发什么疯!”   孟逢君面色阴骇,眼中满是痛恨,暴怒中还掺了一丝悲切。   “你什么意思!”不仅是重黎,连被捂着嘴的孟逢君都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浑身一哆嗦。   “你什么意思!”   这章内容不小心多黏贴了一遍,要等明天联系编辑修改,小可爱们不要急,影响阅读作者菌感到很抱歉 第四百九十九章 :一顿尴尬的早饭   只是心血来潮地问一问,却没料到她反应这般大,重黎倒是陷入了错愕中,不明所以之余,似乎也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   “他出事了?”   孟逢君双目赤红,举着剑直逼他眉心,恼怒至极:“我师弟人都没了!你这魔头为何无端提起!是何居心!”   闻言,重黎心头一震:“死了?怎么死的?”   他本想打听一下那小子到底做了什么,却不曾想居然是这般结果,一时恍然,脱口便问。   问完又觉得着实多余,天虞山经此一战,死伤无数,或许只是其中一个没能幸免于难的罢了。   这个念头刚起,他却在孟逢君眼中看到了打转的泪。   “你不知道?”她忽地笑了一声,轻得像是风中一片叶,眼底的愤然不见半分,“也是,云渺渺这会儿应当也不愿跟你这魔头说。”   重黎眉头一拧,上前硬是用胳膊架住了白鵺剑,逼到她跟前。   “说,怎么回事。”   她毫无畏惧地怒视着他,面色冷然,事已至此,倒也没什么可瞒的了,即便她不说,他也迟早会从别处知晓。   “破阵那日,他去寻云渺渺了,可她背着他回来时人已经没了。”   她至今不知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云渺渺从未透露半句。   可回想起那一日的云渺渺,便是她动手杀人,似乎也不足为奇。   她在得知司幽是地府主君时,不是没想过请他帮个忙,但这念头未免太没脸没皮了些,死了这么多人,是都救回来,还是只救言寒轻一个?若只救一个,旁人如何想,谁不是爹生娘养,谁不想活下来?   都救?   怕不是轮回都要乱了套。   她只能闭上嘴,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   重黎松开了手,退了半步,僵持了片刻,居然淡淡地道了句“抱歉”,而后绕过她去追快要走远的云渺渺。   孟逢君着实愣了一下,他说得很轻,一不留神就听漏了。   她诧异地回过头,望着他大步流星地朝着云渺渺走去,与毕方面面相觑,陷入了茫然。   满腹狐疑不得解,回过神来,人都走远了。   她突然想起,方才不是要赶他走的么!   待她梳洗一番,步入花厅时,桌上已经摆好了早点,养胃的小米粥,清淡的包子,疲累了几日,都不曾好好吃过这样一顿饭,倒是有些意外。   步清风走了过来,困倦地揉了揉眉心。   “这是师兄做的?”她指着桌上的饭菜。   没记错的话,昨晚他去守着掌门的尸身了,一夜没睡还给他们做早点?   步清风守了一夜,反应有些慢,放下手里的碗筷才扭头看向她,顿了顿,才道:“不是。”   “应当是师叔是魔尊做的。”   还未细问,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云渺渺眉头紧锁地快步走了进来,身后紧跟的是面色不佳的魔尊。   不晓得方才发生了什么,平日里就不大友善的一张脸,臭得更明显了。   步清风见状,早已习惯地叹了口气,懒得多言,转而同孟逢君道:“孟师妹,且坐下吃饭吧。”   孟逢君惊惶不安地坐了下来,警惕地盯着已经坐在对面的重黎。   桌子不大,能坐人,但云渺渺显然不想与他太近,他落座后,她便与他隔了个位子坐下了。   重黎瞥了一眼,从容地起身,挪了过来。   她面色淡然,又朝旁边挪了个位。   他起身,绷着脸再次坐到了她旁边。   云渺渺眉心直跳,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您烦不烦?”   “不烦。”他目不斜视。   有一瞬,孟逢君分明从云渺渺眼中看出了想把人活活掐死的恼怒。   僵持之际,霓旌走了进来。   她休养了几日,脸色好了许多,瞧见重黎坐在那,不由得一怔。   “尊上?”是她眼花了?   重黎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片刻,点了点头:“没死就行。”   不算中听的说法,从他嘴里说出来,已经极为难得了。   她笑了笑,兴致缺缺:“属下命硬,还活着。”   她走过来,看到这一桌的菜,眸光微动。   从菜色来看,不像是步清风的手笔,他这几日不仅要安顿山下的乱局,还要守着长潋,也没这个心思。   她看了云渺渺一眼,心中了然。   “吃饭吧。”她坐了下来。   没一会儿,镜鸾和司幽也进来了,二人为无相之地的事筹措多时,见天亮了,便出来缓口气儿。   司幽瞥见这桌荤素皆宜的早点,下意识地瞄了重黎一眼。   余光瞥见坐在一旁的云渺渺,若不是旁边已经无路可退,她还能再从他身边挪走。   这不尴不尬的局面,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于是当真笑出了声。   当即被瞪了一眼。   这一顿早饭,气氛属实僵硬,众人都有些咽不下饭,除了魔尊旁边笑吟吟的那位地府主君,以及一脸仿佛老僧入定般淡然的云渺渺。   她吃得很少,话也少,三两口便慢了下来,简直像是喂猫。   重黎皱了皱眉,又盛了半碗粥,夹了一碟烧麦小笼包之类的吃食,全放在她面前。   云渺渺顿了顿,道:“我饱了。”   即便饿着,也吃不了这么多。   重黎绷着脸,没有商量的意思:“再吃一点。”   她叹了口气,忽然起身要走,当即被扣住了腕。   “去哪?”   她目不斜视:“去哪您也别再跟着了。”   气氛霎时跌入冰渊,众人的筷子都停了,不由得看向这二人。   与其说是“吵架”,好像还更糟糕些。   云渺渺这等性子,能同他说出这样一句话,已经极为不待见了。   四下一片死寂,没人敢火上浇油。   重黎看了看桌上一口没动的早点,咬牙切齿地抓着她的胳膊,任谁都能看得出他气得够呛,可便是如此,他居然还能忍得下来,将两只热腾腾的烧麦搁在她面前的碟子里:“吃了这两个,本尊今日就不跟着你了。”   孟逢君手里的筷子险些没拿稳,不敢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疑惑地看向步清风,他却只是摇了摇头,竟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师妹担忧。   这般反应,可不像是不知情。   一阵僵持后,云渺渺慢慢坐了回去,重新拿起筷子,一言不发地咬了口烧麦。   鲜甜的虾仁,还加了玉米粒,是她之前挺中意的口味,兰亭堂常做,却没想过他也会。   一切似乎又平静下来,等她吃完一只烧麦,步清风才开口:“停放在风华台的那些尸身都打理好了,一会儿便尽数焚烧,骨灰都会各自安置好,可能要费不少工夫。”   她稍一顿,随即点了点头:“我过会儿就去,你守了一夜,吃点东西就赶紧去歇着吧,这有我。”   似乎还是一如既往平淡无奇的口吻,可细听却又觉得不同。   从前同他说话多少还有些暖意,眉目间含着些许少女的娇俏,若是多笑一笑,其实很好看。   但现在,像是忽然间懂了人世波折,整个人都沉稳了下来。   眼底无光无神,像是彻底死去的一汪水,仅仅是日以继夜地安排着重建天虞山的事,清楚地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的决断的确有效,短短数日,天虞山已从最初的混乱无序,渐渐走上正途,山门上下无论是内门还是外门的弟子,几乎是一视同仁地安排下去,因人而宜,轻伤者或是去照顾重伤之人,或是帮忙收拾四处的残局,逐步井然有序。   但这样的云渺渺,他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第五百章 :苍生与一人,你选了他?   两只烧麦转眼便吃完了,她起身走了出去,到门边时忽然停住。   她回过头来的一瞬,重黎下意识地看了过去,本以为她有话要对他说,事实上在座的人也都如此觉得。   可云渺渺看的却另有其人。   “孟逢君。”她唤了声。   孟逢君愣了一下,应得有些仓促。   她道:“你吃完与我一同下去吧,端华长老醒了,住在余音阁不大方便,一同接到映华宫吧。”   说着,她又转而看了镜鸾一眼:“阿鸾,你今日不必跟着我,若得空,帮师兄守一下师父,还有三日便是头七,不可出差错。”   镜鸾点点头:“是,主上放心。”   看着她扬长而去的背影,众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从始至终,她当真没话要对他说。   司幽瞥了他一眼,一阵好笑:“你就是把那筷子掐成粉,她也不会回来的。”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重黎,像是在打量一尊雕得古怪的石像。   “本君就不明白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好以整暇地拨弄着碗里的粥,这场面可真真有趣,他活了千儿八百年的,都没碰上过这么有意思的破事儿,“你当她是什么呢?你留下,又想要什么?什么都没想好,什么都没想过,跟着又有什么分别呢?你这是自讨苦吃。”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重黎的痛处,他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嚯地起身,横竖这饭也吃不下去了,他索性撂了碗筷走人。   一桌饭,走了两人,气氛突然陷入了僵局,饶是镜鸾都不由头疼,扭头嗔了他一眼。   “不嫌事儿大吧你?”   他耸了耸肩,不以为意:“本君就是觉得这混小子着实可气,吃几天亏没什么不好。”   镜鸾呵了一声:“你就作吧,别让他胡来就成,我眼下可没心思应付他。”   经此一事,她算是对重黎不作他想了,也懒得吵,这会儿大打出手对谁都没好处,主上整日忙于操持天虞山上下的琐事,添乱这等蠢事,她是断然不会干的。   至于这小子什么意思,她也有些糊涂,但心灰意冷之后,只要主上和天虞山没事,他做什么她都懒得管。   霓旌默然不语地喝着粥,不知想到什么,唇边扬起一抹无奈的笑。   另一边,重黎窝了一肚子无名火往前走,恰好看到云渺渺从廊下过,推门进了一间屋子。   他记得,那是安放长潋尸身的地方。   沉思了片刻,他还是跟了过去,门没有合紧,她应是一会儿便要出去。   庭院中的晨光随着被推开的门,缓缓地漫进屋内。   她坐在榻边,灯下的侧影素净而温淡,像镜花水月的幻影,静静地望着榻上仿若熟睡的人,用湿帕子耐心地给他擦手。   手上的血迹早就被擦干净了,留下的伤口却无法再愈合,泛白的皮肉皴裂开来,骨节青白,指甲发黑。   谁能想到呢,就是这双手,握着一柄剑,守着这沧海桑田,一守就是五千年。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撑过来的,又为了什么。   他如今静静地躺在那,像是终于卸下重担,能好好睡一觉。   “不是说好今日放过我吗?”她没有抬眼,专注地擦着他指缝间残留的血迹,却也不难察觉到有人进来了。   重黎陡然一僵,有些烦闷地收紧了拳。   “一会儿就不跟了。”   他看着榻上的人,心中不是滋味:“他是怎么死的?”   四下静了静,云渺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帕子,葱白的指缓缓收紧,握住了长潋的手。   “一人迎战诸多妖邪,灵力耗竭,毒,重伤哪一种都活不了。”   她想不到比这更恶毒,更绝望的死法了,给他清理伤口时,步清风当场就哭了出来。   “他说自己不是个好师父,至少要做个好掌门,可我觉得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不欠任何人。”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重黎心头涌起一阵酸涩,忽然笑了一声:“是啊,他一直都是很好的,从前在昆仑,就被寄予厚望,其他弟子,都只是陪衬。”   “那又如何?”她突然道,目光暗含审度之意,还有一丝不平,在他看来,其实有些不可置信,“他就非得活得像个神吗?谁断言他就不能活得有血有肉,敢爱敢恨?他想说什么,有人听吗?他委屈的时候,有人哄吗?他就不会孤单吗”   一声声的质问,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不是长潋,而是另一张脸。   一张总是云淡风轻,仿佛万山崩裂在眼前也不改其色的脸。   重黎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只是忽然间,就想到了她。   诚然她其实就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但那是不一样的。   那不一样。   像是擂鼓捶在心上,骇人的狂震汹涌起来,残忍戏谑地又问了他一遍。   非得活得像个神吗?   谁断言的,有人听过她想说的话吗?   她委屈的时候,可有人哄?   孤单的时候,可有人陪?   谁真的把她放心上了?   她会难受吗   他的思绪瞬间便乱了,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初打在她身上的三鞭。   “再过三日,司幽会助我开启无相之地,人,我定要救回来。”她斩钉截铁地告知。   重黎看着她,面露犹疑:“无相之地?你当真晓得那是什么地方吗?”   她抬眼看向他:“你清楚?”   重黎一噎:“听说过,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眸光一暗:“既然如此,您不添乱就行。”   横竖她也没指望他能帮上忙。   重黎总觉得这话膈应得慌,心中郁郁,看了看长潋,道:“无尽的事你也晓得,拖久了,他也撑不住。”   “嗯。”她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司幽已经同我说过了,要救师父,无尽便会逃出。”   “那你还”他一直觉得她万事以苍生为先,怎会做出这等决断,可她的样子,可不像是在开玩笑,“苍生与一人,你选了他?”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击中了他,阵阵寒气油然而生。   她没有作答,再度陷入了沉默。   重黎当她是默认,浑身的骨血像是刹那间被冻住,顿然涌起的不安与慌乱让他一时恍惚,回过神来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他就这么就这么不同?”   虽说已然物是人非,但她居然肯为了长潋舍下苍生。   那他呢?   他又算什么?明明该是一样的,他就不是她的徒弟吗?   她当年怎么就舍得!舍得把他丢在苍梧渊等死!!   蓄积了数千年的不甘与委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他眼中的赤色忽明忽暗,像暗夜中吐信的毒蛇,下意识地绞紧了她。   “嘶”耳边突然传来吃痛声,将他从理智的边缘拽了回来。   低头一看,她腕上的伤居然被他捏裂了。   像是被烫到了似的,他立即松开手。   云渺渺咬牙看着他,忽然起身,从他身旁越了过去,走到门边停了停,目光凌厉地看了他一眼。   “如今我好歹是天虞山掌门,虽不如师父神通,但您若想趁人之危,休怪我不客气。”   说罢,她便跨出了屋子,大步而去。   只留重黎错愕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许久都回不过神。 第五百零一章 :一坛陈酿   孟逢君收拾妥当去寻云渺渺时,她已经在廊下等着她了。   没等开口,她便瞧见她衣袖下一点猩红。   “伤口怎么裂了?”   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在她问完后沉得更骇人了。   “狗咬了。”   映华宫哪来的狗,真要有那也是   孟逢君脑子里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再看看她此时的样子,心中了然。   “你跟魔尊之前有什么我就不问了,但让他留下,着实不妥,你如今是掌门,孰轻孰重我也不多说了,山下还有不少弟子只是轻伤,真动起手来,也不定会吃亏。”   云渺渺摇了摇头:“眼下人心惶惶,再同魔动起手来尊,只会让局面更混乱,于天虞山亦有诸多不利,暂且不要轻举妄动,另想法子。”   此话的确有几分道理,孟逢君叹了口气,点点头。   二人御剑下山,来到风华台。   前几日死去的尸体都敛了搁置在祷过山,需得一波一波地抬下去,在半山的静安堂前焚烧。   静安堂,本是给本门弟子面壁思过用的,在半山处挖了一座小台子,想当年她跟言寒轻偷鸡腿被抓住,还一同跪过。   说是个堂子,刮风下雨,却连个遮风挡雨的屋棚都没,就一块石牌坊,上书“静安堂”三个斗大的字,最是适合惩戒好事的弟子。   就是一点不好,石板坑坑洼洼,跪久了膝盖疼。   她与孟逢君比肩站在一旁,看着一具具的尸体被抬了过来,经梳洗,原本满是血污的尸体好歹收拾得有了人样,听闻断掉的胳膊和脑袋,也都一一缝回去了。   诚然缝得不大好看,但好歹死有全尸了。   天虞山眼下没有安葬数百人的余力,也没有人手将这么多尸体一一送回各自的爹娘身边,再过几日,这尸身便要烂了。   等不得,只能烧。   此次本门弟子,死伤最惨的是长琴门下,除了孟逢君,几乎都死绝了。   明明都是些丹修,与妖兽殊死一战时,却一个比一个有骨气,便是晓得自己要死了,死前也要再斩下眼前妖兽的头颅。   台边的弟子念出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时,孟逢君的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倔着脸,却红了眼。   手被轻轻地握了一下,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云渺渺。   她笑意浅淡,却是暖的印象中,孟逢君似乎从未见她对自己这样笑过。   前所未有的真诚,带着一丝叹息的意味,像是晨光里,缓缓洒下的细沙,温柔地泛着光。   她说:“我很庆幸你还活着,孟逢君。”   不知为什么,一阵酸涩涌上鼻尖,险些哭出来。   尸体一具一具地抬出来,她们望见了言寒轻。   他脸上的血迹都被清洗干净了,还留着几道不能再愈合的伤口,苍白的脸色,仿佛蒙上一层雾。   血衣也被换成了干干净净的弟子服,神色平静,唇边似乎还有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焚骨成灰,是云渺渺斟酌之后,亲自下的令,虽有不少人觉得这样不好交代,但今时今日,已经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这话说来容易,亲眼看着那把火点起,渐渐吞没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时,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那些人或许曾与她在兰亭堂一起用饭,或许曾在风华台上切磋,又或是说笑着从她身旁经过,一切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云渺渺自认为绝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可这次开光后,却愈发容易被一时涌上心头的情绪拨动。   很难受,那些火仿佛烧在她心上。   这场火从清晨一直烧到日近黄昏,将静安堂下的石板都烧黑了,才将这么多人的骨灰都收拾好,装进罐子里封存,待日后自会安排送到他们各自的亲朋手里,供奉安置。   那日的晚霞,红得像是铺陈漫天的血海,将南海的浪,都染透了。   上清阁前,云渺渺拿来了一坛酒。   上好的佳酿,却不是该出现在仙门的东西。   坐在石阶上望天的孟逢君斜了她一眼:“哪来的?”   云渺渺将袍子一撩,随意地坐在她旁边,屈着一条腿,有些懒散和疲倦。   “兰亭堂掌勺的曲姑娘私下藏的,我师父都不知道,被我撞见过一回,她许诺待我哪日出嫁,送我一坛当嫁妆,换我不将此事说出去。”   说到兰亭堂的曲姑娘,手艺当真没的说,听闻是长琴长老去凡间溜达了一圈,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给忽悠回来的,金丹延寿,都好几百岁的人了,走路有些颤巍巍。   但姑娘家谁乐意承认自己老了,听闻端华长老入门时她就在兰亭堂了,出于尊敬,端华长老当时唤了声“曲婆婆”,脑门立时挨了三锅铲。   自那之后,也同其他弟子一样,客客气气地唤“姑娘”了。   孟逢君呵了一声:“这都能被你撞见,曲姑娘也是够倒霉不是要给你当嫁妆吗,你怎么今日拿出来了?”   云渺渺低笑:“这么不着边的事儿,还是别想了,指不定再过几百年,我还是这样。这酒我揭了盖儿,还是喝了吧送酒的人都不在了。”   似是恍然醒悟,她们才想起,今日烧成灰的尸体中,也有曲姑娘。   听闻她死前还杀了三只蛊雕,成天围着锅碗瓢盆转的人,不知何时学了几招术法,居然没躲起来   满满的一坛佳酿,颤巍巍的搁在石阶上,说不出的落寞。   心神恍惚的时候,云渺渺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这边,可回头看去,整座风华台都空荡荡的,从未如此安静。   “这会儿喝酒不大好吧?”孟逢君略有迟疑。   云渺渺转眼连碗都摆出来了,冲她淡淡的瞥了一眼:“那你喝还是不喝?”   说着,她已经揭开了布盖。   孟逢君嗤笑一声,拿起了碗。   “以咱俩的关系,便是你往酒里下毒,也不足为奇。”   闻言,云渺渺叹了口气,给她倒了一碗酒,自己也满上了,端起碗,望着炽霞千里的天。   “我也没想过,会有跟你分嫁妆的一日。”   孟逢君笑出了声,喝了口酒。   二人这会儿其实都不太想说话,但佳酿淳厚,入喉温和,后劲儿却不小,便是开了光,一碗一碗地喝也教人晕乎乎的。   孟逢君自诩酒量不错,这会儿也有点上头,却见身旁的人一口一口地灌,跟喝白水似的,脸色都没变,不由心头一咯噔,不服气起来。   “你师父和清风师兄知道你这么能喝么?”   云渺渺摇了摇头,没说话。   又喝了一会儿,孟逢君渐渐有些吃不消了,放下了碗,笑了声。   “你酒量不错啊这都不醉”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咚的一声,诧异地回过头,却见云渺渺大字状躺在了石阶上。   方才那一声,总觉得磕到脑袋了,可她却浑然未觉似的,望着渐渐深暗的天,夜幕一点点漫了过来,风声,草木声,一切都很安静。   她也一样。 第五百零二章 :他们不配活过吗   孟逢君有些诧异地盯着她,若不是瞧见她眼睁得溜圆,还以为她喝昏过去了。   暮霭渐散,云上星辰映在南海上,也落在她眼底,像一汪平静的湖,睫毛轻颤,洇开一片湿漉的暖。   孟逢君觉得自己大概喝多了,居然觉得这臭丫头其实生得很是好看,就是平日里总瞪着一双死鱼眼,微微垂着眸,瞧不出什么神采,从前年纪小,没什么人留意到。   开了光之后,身量拔高了些,容貌也渐渐长开了。   看得久了,居然会觉得她跟上清阁顶层封着的那具尸身有几分相似。   似骨不在形,她这么一躺,就更像了。   “喂,你说”她慢慢地开口,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言寒轻会不会恨我?”   “恨你什么?”孟逢君瞥了她一眼。   “我没有救他啊。”她眼底仿佛沉着漫天的星河,无数细浪翻涌,从可吞云天,到渐渐平息。   闻言,孟逢君嗤笑一声:“照你这么说,我这个做师姐的也没救他,他岂不是要连我一起恨?”   云渺渺愣愣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陷入了沉默。   “我要回去给师父熬药了,明日还有一堆破事等着处理呢,你也别喝了,赶紧收拾收拾。”孟逢君放下酒碗,顺手将飘落在她脸上的丝绦摘下来,“你这副样子,可别让其他弟子瞧见,堂堂掌门,跟睡懵了似的”   说着,她便起了身。   “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坐一会儿。”云渺渺含含糊糊道。   “随你。”她吹了一会儿夜风,让身上的酒气散了些,才召出佩剑,折回映华宫。   整座风华台更加安静了,酒香随风飘散,仿佛将这天地都熏得微醉。   脚步声渐渐近了,又忽然停了下来,有一道视线一直望着她。   她躺在那,能看到一片蹁跹的白衣。   “我待他一点都不好。”她似是忘了孟逢君已经离开,恍惚地说了下去,“头一回见他,他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我就把他放倒了捆在树上,差点割了他的舌头。后来,还总跟他抢鸡腿,吊着他背门规”   回想起来,言寒轻真的毫无还手之力吗?   他每每臭着一张脸,说她“蛮不讲理”,“绝对嫁不出去”,一面说,一面将鸡腿,桂花糕往她碗里丢。   “他的御剑术学得最好,若不是我,他肯定能逃”   不掺喜怒的声音,在寂静的风华台上,格外清晰。   “他说,他可能喜欢我。”   “但我其实不太明白,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与师父比起来,言寒轻或许只是个无名小卒,一个愣头小子,这几日死去的人大多,可能都是如此,不会有百世流芳的身后名,也不会有那么多机会让他们活下去,最后都是悄无声息,只能留下一抔骨灰。”   “但这就不行了吗?他们就不配被承认在世上活过了吗?”   “佛说众生平等,可人心都是不平的,上哪儿去要公平,又能跟谁去要?活成一个神明,和一个贩夫走卒,到底不同在哪呢,心的分量,难道一定是不一样的吗?”   慢慢地,像秋叶凋零的轻响,偃了下去,只剩一声绵长的叹息。   “那条路很长,我没能带他回家”   重黎已经看了她许久,一旁的酒坛子已经喝了一半,虽说有两个人,但她定然也喝了不少。   他听着她说言寒轻,带着前所未有的困惑,他从来不知道,还能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神明与凡人,她也曾犹豫过吗?   她坐了起来,柔软的衣料滑过石阶,发出窸窣的轻响。   而后,她拿起了酒,似是想要再倒一碗。   他立即上前,按住了她的胳膊:“你身上有伤,别喝了。”   眼前忽然暗了下来,听到他的声音,她转过头来,皱了皱眉,声音忽然冷淡了几分:“不是说今日不跟着我吗,你怎么在这?”   那目光清亮,像风过星河,云散月出,惊得人心口一跳。   “你没醉?”   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   “那个,我我四处走走,不是跟着你来的。”   “撒谎。”她斩钉截铁地戳穿。   “”好吧,他确实是跟了她一整天了。   天虞山这个状况,她一消失,他就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气短,除了放在眼皮子底下,着实没什么好法子。   “你眼睛今日没什么不适吗?”他早些时候向霓旌打听了,她果真也不晓得这事儿,不过忆川的水,混杂了太多尘世欲念,沾染上谁都不晓得会留下什么症状。   她的眼睛,恐怕是因此短暂地失去感识。   云渺渺不作声,抬手一把将他推开了。   重黎猝不及防,竟真的被她推倒在地,有些错愕地望着她。   她抱着酒坛子,不动弹了,白衣铺了三层石阶,像浮了一层薄雾,素净得发光。   换掉了做弟子时佩戴的鹊尾冠,丝绦串着玉珠,垂在她脸颊边,投下浅浅的阴影。   那双眼中盛着千疮百孔的天虞山,烂漫的星河,微微眯起,覆一层迷蒙色。   他有些不明所以,这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你打算气到什么时候?”他有些头疼,上前要夺那酒坛子,刚碰到,当头就是一鞭子!   啪地一声,倒是与早上那一鞭打对称了。   他吃痛地往后退了退,诧异地瞪着她。   “云渺渺!你怎么突然打人呢!”   她握着不染,侧目看了他一眼,断了片儿似的答非所问:“我没生气。”   “”鬼才信!   “真的没生气。”她重复了一遍。   “没生气?”重黎嘴角抽搐,“你再说一遍。”   他低头瞥了眼还跟烧着了的炭似的哔剥作响的不染,毫不怀疑他再往前一步,就得再挨一鞭。   云渺渺歪了歪头,被发冠上的璃珠砸了鼻子,蹙了蹙眉,而后又恢复了平静。   “没有。”她顿了顿,才道,“气你做什么又有什么用?”   重黎呵了一声:“我不信。”   闻言,她仰起脸,狐疑地望着他:“那关我什么事?”   “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她突然话锋一转,似是有些苦闷,“言寒轻说喜欢我,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要如何去理解?   沉默良久,重黎终于开口答复:“有,我曾有一个喜爱到恨不得把她捆在身边的人。”   云渺渺笑了一声:“这算喜欢?”   “不算吗?那我也不明白了”他凝视着她,眸中过往陈年,一闪而过。   “喜爱到骨子里的时候,觉得她耀眼得遥不可及。” 第五百零三章 :眼中有星海,山河,灯火与他   她合着眼,挨着酒坛,昏沉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赞同他的话,还是只不过想表明自己还在听。   “霓旌说喜欢上一个人,像吃到一颗糖”   “什么糖?”他不太明白。   “又酸又苦的糖”   “啊?”他更听不懂了。   她摇了摇头,却不再说下去了,酒劲上来了,她终于有了醉色,眼眶和鼻头都红红的,挨着酒坛,没什么力气,渐渐地缩了起来。   他看了她一会儿,脑海中杂乱的思绪渐渐汇成一个有些好笑的念头。   “你不是说你不生气吗?”   “嗯”她呆呆地望着天。   “那你过来,抱我一下。”   她怔了怔:“啊?为什么?”   她像是在半醉半醒间,那双眼还是亮得让人心虚。   他忽地一笑,眼里像是无数烟火掠过夜空,随风散落人间,闪闪发光。   “你抱我一下,我就信了。”   这话简直无理取闹,不知皮厚为何物,但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甚至还带了点儿蓄意的揣测与试探。   似乎原本的理由一点都不重要,他只是想趁她酒醉,这么玩笑似的捉弄她一回,以泄这几日轮番被几个人骂的憋屈。   是,他食言了,长潋死了,天虞山百废待兴,还不知这世间接下来会乱成什么样。   所以所有人就觉得都是他的错,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哪一步做得不好。   他走之前,记得留下了霓旌,他还给了她逆鳞,他从来没有说过不管她了。   他错在哪儿了,她要这么对他?   长潋是她的弟子,他就不是了,他就只是她捡回来的妖龙遗孤?   想不理就不理,想不要就不要。   她转世了这一切就能一笔勾销,全都觉得是他混蛋,是他的错。   那他对她好的时候呢,都不作数了吗?   就因为他喜爱她,他就这么一文不值,活该被弃如敝屐,万人唾弃?   她要是有一回,哪怕一回好好地正视过他,他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就算是自讨苦吃,也多少让他尝一点甜头吧。   四下沉默了许久,久到足以让他将那些陈年往事都回想了个遍,旧时的疤,从来就没有愈合过,揭开来,依旧是鲜血淋漓的,痛得无以复加。   他一点也不着急,也不抱任何希望,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沉默的样子。   就在他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坐在石阶上的人居然缓缓地起了身,素净的衣袍轻轻抖开,仿佛撒了一地细碎的光,要开出这世上最绮丽的花来。   她放下酒坛,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不急不缓,手里的不染还火石电光,那模样,说是来抽他的反倒更可信些。   看着那条金光流窜,仿佛随时会变成赤红色的昆仑仙藤,被抽得多了,脑子自然而然会做出反应,他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   她突然一个踉跄,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他抬起的腿立时改了方向,急急朝前迈了两步,接住了她。   恨不得浑身长刺儿的一个人,倒在他怀里的时候软绵绵的,像是没有骨头。   她顺势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子,佳酿的醇香染着她身上的馨香扑鼻而来,让他心神一荡。   为了接住她,他不得已屈下了身,她的脑就这么枕在了他肩上,手里的不染真甩了一鞭,痛得他直呲牙,赶忙将她的右手攥住,免得再遭痛打。   她不说话,居然就这么抱着他。   他也不敢松手,怕一松手,她就跌地上了。   “打我上瘾了是吗?”他呵了一声,手背火辣辣地疼,攥紧了之后,就更疼了。   耳边忽然传来低低的软声,带着闷闷不乐的哽咽:“我想回去了。”   “回哪?”   “映华宫。”   他深吸了一口气,总觉得还是憋屈,僵持了良久,耳边的气息愈发缓慢,他嗤了一声,脱下外袍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俯身打横抱起,飞回映华宫。   他抱着人大步走进南院,一脚踹开了门,莫名的也不知同谁生气,那门都被他踹脱了。   屋里的灯火随着他的步入一一点起,他径直走入内室,把人放在了榻上。   而后,回过头看了看还有半截悬在那摇晃的门板,犹豫片刻,又折回去将门补了回去。   自己踹的门,还得自己修。   他有些懊恼,折腾了一番,总算将这门堪堪安了回去,虽不大精细,好歹也看得过去了,他又不是木匠。   修好了门,他回到内室,看着榻上的人。   许是不太舒服,她软绵绵地动了动,荼白的衣角半掩着她的脸,衬出一丝微醺的酡红,鼻尖和眼角尤为明显,像是扫了一抹胭脂,缩成一团,有些孤单,也有些可怜,却也有着说不出的昳丽动人。   喝了这么多酒,她确实不太好受,伸出手在榻边摸索,像是在找什么。   重黎叹了口气,去给她倒了杯温水,把人扶起来,一点一点喂下去。   喝完了整一杯水,她似乎稍许清醒,坐着发呆。   “为什么突然喝酒?”他皱着眉问。   她没说话,抬起眼看着他,眼里全是蒙蒙雾气,灯火下,像是装进了一整片星河。   他心口突突地跳,捻着袖子给她擦:“你别别哭啊”   眼泪其实没有掉出来,都沉在眼底,有些茫然,但这勾起了那日在藏书阁里他的记忆,忽然就失了方寸。   这还不如拿不染抽他呢,至少他知道是为什么。   从前压根没见她哭过,更别提擦眼泪这档子事了,着实越擦越乱,他自己都觉得笨手笨脚。   “我就问问,又没说什么重话”他郁闷地犯嘀咕,拿惯了刀剑,一不留神就在她眼角边擦出了条红印子。   怎么跟他欺负了她似的。   他有些烦闷地收回手,刚想起身,那双眼睛却自己凑了过来,一瞬不瞬地望着。   眸中有星海,有山河,有温暖的灯火,还有个猝不及防的他。   她就这么看了很久,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而后眼皮耷拉了两下,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重黎吃了一吓,赶忙伸手去捞,伸手探她鼻息,呼吸平稳,居然是睡着了。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蠢过。   扯过一只枕头,将人放下,想了想,又盖上被子,而后挨着床沿就地一坐,心中好一阵五味杂陈,闹得头疼,他合着眼一下一下揉着发紧的眉心。   看到评论有人要吃糖,其实糖一直有的,但天虞山现在这个样子,渺渺代掌门之职,难道要天天谈情说爱吗?这样也太混账了,所以糖的角度比较刁钻,要看大家怎么理解了,渺渺和三岁一直有误会,但其实都是真心待对方好的。   三岁从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别人,就算被伤透了心,也没有移情别恋过一次,是非常专情的三岁啦!他一直被责怪,没有人夸夸他,说他好,其实也很委屈哒,希望有小可爱多喜欢他,站在他的角度来看看,会发现很多不同哦!   至于渺渺,已经承认过喜欢三岁了哟,之后肯定会有告白哒,大家不要着急,喜欢一个人不一定是从把“喜欢”二字说出口才开始的,作者菌的理解是,说出“喜欢”的意思是你好,我冒昧地喜欢你很久很久了,你愿不愿意,也喜欢我? 第五百零四章 :魔尊他挨打了   不知过去多久,他觉得自己有些腿麻,看看天色,也该离开这了。   可刚起身,突然感到头皮一阵剧痛,忍不住嗷了一声,错愕地回头看了眼,他的头发不知何时,被她紧紧地抓在了手里。   方才那一下,差点把他的头皮扯下来。   他屈着腰,扶住了床沿,好让头发稍稍放松些。   然而这样一来,就离她极近了,他须得将手撑在她两侧,才能稳住自个儿,没有被抓住的长发从肩头滑下,垂在她枕边,与她的头发纠缠在一起,细软如墨,居然生出一丝温柔缱绻的感觉。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   绯红的脸颊带着醉后的微醺与夜风吹拂后涌起的灼热,比任何时候都要动人。   动人   他不知自己脑子里怎么会蹦出这么个词的,可这样一幕,他总觉得在哪见过。   好像也靠得这般近,不,比这更近   他俯下身去,蜿蜒的脊骨如山脉低入深谷,缓慢小心的,试探般的亲了一下。   怕她惊醒,没敢过分,就是只是轻轻地啄了啄。   那感觉仿佛拔光了一身扎人的刺,带着陈酿温厚的醇香,比他想象中还要柔软,似要让他沉溺其中,迷乱心智。   他浅浅地吸着气,慢慢起来,却也只能退到方才的位置,头发还没从她手里拔出来,他要走,除了弄醒她,便只有把自个儿的头发剃了。   看着被她死死攥在掌心里的头发,他无语地合了合眼,头一回觉得自己的脾气其实还挺好。   泛着暖意的晨光撒入映华宫内庭,难得的好天气,步清风早早便起了,经过长琴和端华住的院落前,恰好遇上了刚打水回来的孟逢君。   二人愣了一下,步清风便问起了二位长老的伤势可有好转。   没等孟逢君答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撕喉般惨烈的惊叫!   其声之大,足以传遍整座映华宫。   孟逢君都给吓得泼出了半盆水。   步清风一脸狐疑,不可置信地朝南边望去。   “方才那声儿好像是魔尊?”   此时南院屋中,一阵汹涌的电光火石,屋里桌椅掀了一地,布帘粉碎,洋洋洒洒地飘在空中,内室中星火炸裂,化作丈长的不染赤光忽隐忽现,还没来得及穿上鞋袜的女子淡然的面容倏忽变得惊骇,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瞪着被她三鞭抽得跳上了窗台的魔尊,愤然质问:“你怎么会在这!”   怒极,连“您”都不用了。   她攥着身上的中衣,看他的眼神简直像是看着什么禽兽不如的东西。   重黎方才还睡眼惺忪,打算抻一下胳膊腿儿,翻个身,哪成想刚睁眼就是当头一道金光!   一连三鞭,将他抽得彻底清醒过来,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跳上了窗,错愕地盯着他。   “云渺渺你作甚呢!大清早无缘无故就打人!”   他看着胳膊上的血痕,眼皮直跳。   不染是与其主心意相通的神武,她如今可不是颜驻期,打两下其实也就有点儿疼,他还能忍,方才那三鞭,痛得简直像是刚出炉的烙铁直接打在了皮肉上,他防擦好难过就从榻上滚了下来!   她紧握着不染,想到方才睁开眼的一幕,耳根红得想要滴血,若不是这屋子已经打得一片狼藉,再打就该掀屋顶了,她这架势,怕是还要打。   “你怎么睡在这!还还”   还了半天,也道不出下半句。   她脑子发昏,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刚刚他离她就一寸距离,居然还抱着她的腰,她一抬眼,这人就睡得迷迷糊糊地低下头来,顺势扣住她的后脑,在她唇上不经意似的舔了一下。   虽说不经意,却在她最是猝不及防的时候,她浑身一震,脑子里一片空白,头一个反应便是喝一声不染,一鞭上去!   “还怎么了?”他才清醒过来,哪里晓得她在说什么,但看她的反应,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要不是修为过人,可能会被她活活打死。   “昨晚是你抓着本尊的头发,难道要本尊在床下坐一夜吗?”他心惊肉跳地解释了句,想从窗台上下来,刚跨出一条腿,就见不染似又要来,忙不迭地收了回去。   倒不是如何地怕,就是被抽多了,下意识地想避开。   若是一小撮,他就削了给她算了。   可她倒是不客气,直接抓了一把。   若是就这么削了,他今日也别出门见人了。   闻言,云渺渺好好回想了一下,昨日她好像是跟孟逢君在风华台喝了些酒,却想不起自己有没有醉了,好酒不上头,就是脑子乱得很,断片儿了似的。   但他这么说,她就有点没底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且不论她到底有没有抓他的头发,她的衣裳是怎么回事!   “你你还脱我衣服了?!”   重黎扒着窗框,衣衫不整,一脸理所当然:“裹着外裳怎么睡?”   “你!你脱了还给我扔地上!?”她看着一地乱飞的衣袍,这场面简直不可理喻!   “一身酒味儿,你还扯本尊的头发,本尊能扔哪儿去?”他皱着眉,端的是理不直气也壮。   云渺渺气得真想再给他一鞭子!   不染还没扬起来,外头就传来步清风的喊声,由远及近,而后传来嘭的一声异响。   她下意识地要出去看,推个门怎么着也不会传出这等动静。   没等她跨出内室,重黎从窗台上跳了回来,眼明手快地捞来自己的外袍,往她身上一裹,免得她真敢只穿着中衣就出去见人。   “师兄!”她看到门口的场景的一瞬便愣住了。   事实上,步清风和孟逢君也是一脸错愕,震惊地盯着突然塌了半扇的门。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他恍恍惚惚地望向她:“我没使劲儿啊。”   掉了半边的木门还在空中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云渺渺几乎没有多想,便扭头看向了身旁的魔尊大人。   “你干的吧。”   用的是肯定的口气。   重黎干咳一声,别开了脸,不予作答。   “”她真的烦他烦得想把人直接嵌门框里! 第五百零五章 :无中生师弟   事情的始末并不难解释,昨日还有孟逢君在,几句话便也说清了,只是她与魔尊的关系说来麻烦些,她和步清风正愁如何说得委婉些,最好别让这祖宗将魂胎的事说出来,重黎倒是干脆利落地撂下一句。   “是师叔。”   孟逢君:“啥?”   “师叔。”他重复了一遍。   孟逢君的眉毛都快拧成结了:“开什么玩笑?”   她转而看向步清风和云渺渺,却见他二人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不由诧异:“真的假的?”   步清风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论辈分,的确如此。”   孟逢君一脸懵圈,错愕地瞪着重黎:“他是掌门的那他俩这些年打什么呢!”   仙门和魔界又斗什么呢!   步清风想了想,只能道:“可能是八字不合,命里犯冲。”   孟逢君又看向云渺渺:“这这也太荒唐了!”   云渺渺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了句:“前世孽缘吧。”   他可还在这呢!   孟逢君与步清风这边尚且不算什么难事,但另一边就不一定了。   这一声“嗥叫”,步清风和孟逢君能听见,长琴自然也能,一早上都没瞒过去,云渺渺就牵着,哦不对,准确些说是用不染捆着他的手腕,将人带到了长琴面前。   长琴没有见过重黎,从前同魔尊交手,都是长潋的事,这二人神仙打架,都是在云端上电闪雷鸣,起初还有人思量着可要去搭把手,但两把上古神武交锋,上去怕不是要殃及池鱼。   久而久之,有了自知之明的人也就在下头翘首以盼,捏着拳看个热闹,鼓着劲儿盼着长潋上仙早日把这个魔头打得跪地求饶。   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故而当长琴瞧见云渺渺身边站了个衣冠楚楚的男子时,还以为是哪家俊俏仙君。   重黎一大早就挨了顿打,被抽得还疼着呢,这会儿其实不大想说话。   可他气人就在这张嘴,闭上了嘴,整个人都像是安静了下来。   墨发玉冠,立如芝兰玉树,端的是莲华容姿,一笑粲然,眼角微扬,眉目自含情,配上这身白衣,倒像是纸上的画。   霓旌立在门边,此情此景,着实教人迈不开腿。   她是真没想到,尊上这么快就被逮住了。   “这位是”长琴没有从他身上察觉到邪气,但这会儿天虞山突然出了个生人,总要多问几句。   “他是”步清风抿了抿唇,一时不知如何作解,他一撒谎就容易露馅儿,自觉还是少说为妙,转而看向云渺渺。   她倒是还算平静,将不染藏在袖下,看着长琴沉默了片刻,微微颔首:“长老,他是师父的同门师弟,听闻师父去世的消息专程赶来的,无相之地的事,他兴许能帮上忙。”   这话也算不得撒谎,只是拣了些说,与魔界相关的,只字未提,顺便替他“道明来意”,诚然他原本可能不是这个意思,但她也无所谓,只要不让长琴发觉他的身份,就无可厚非。   她可不想在长琴重伤未愈的时候再给她添堵。   “是吗?”长琴面色稍缓,有些惊讶地看向重黎,“我怎么没听师兄说过,还有个同门,这么说阁下也师承朱雀上神?”   重黎没料到她寥寥数语就把这窘境稳住了,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长琴问的是自己。   他微微扬眉,突如其来的心虚之下又挠了挠额头,有些打磕巴:“我是,朱雀上神是我的师尊。”   这一声“师尊”,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唤出口了,不自觉地朝身旁的人看了眼。   她没有留意,依旧望着长琴,似乎在考虑如何将这场面圆过去。   长琴将信将疑,但此人若真的是昆仑弟子,她还得叫声“师兄”,云渺渺答得顺畅,可步清风却有些吞吞吐吐,她总觉得不太对劲:“阁下如何称呼?”   重黎思索片刻,淡淡一笑:“无姓,单名一个黎字。”   长琴愣了愣,复又平静下来:“那么黎公子,敢问你从何处来?又是如何听闻本门之事的?既与我师兄系出同门,又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曾露面?”   她自开山立派以来,便一直辅佐长潋左右,素来精明,自是不会听凭三两句话就信了这个初来乍到之人。   重黎倒也自若,从容开口:“我一直在昆仑修行,早些年因性子不合,与师兄起了一番争执,就此分别,近来天地忽生动荡,我下山查探,从仙门各派的传言中听闻师兄逝世,着实痛心,故而赶来吊唁,听闻师兄还能重返世间,作为同门,我自然应当出手帮忙。”   此话前因后果,编得头头是道,步清风和孟逢君愕然地看着他,居然还真露出了悲切痛心的神色,那双眼睛里闪着莹莹水光,似要落泪了。   二人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本以为霓旌巧言擅骗,今日见了他才晓得什么叫舌灿莲花,戏精本精,上梁不正下梁歪,传言中魔族狡猾不是没有道理的,孟逢君不晓得,步清风却是知道的,他之前假扮长潋时气质拿捏得也丝毫不差。   云渺渺就在他旁边,听完这话,也不由得狐疑地斜了他一眼。   她是有隐瞒他身份的打算,却没料到他还挺能添油加醋的。   提起长潋,长琴也不由一阵难受,但脑子还算清醒:“昆仑不是早就从世间消失了吗?”   问得一针见血,云渺渺怔了怔,犹豫着如何接话,却听他道:“昆仑只是封山,并未消失,就如女床山封山数千载,其山主镜鸾上君不还是重归人间了?”   “这”长琴一时也无法反驳,陷入了迟疑。   天虞山损失惨重,正处于百废待兴之时,再容不得任何松懈,他的说辞的确有几分道理,但她也有自己的考量,长潋的事已经交给了酆都幽荼帝君,突然又冒出一个“师兄”,即便她似是并无恶意,她也不敢信。   “不知师妹修习的可是昆仑心法?”他却是不客气,一声“师妹”,惊得长琴都愣住了。   云渺渺拧眉斜了他一眼,手中的不染不露声色地收紧。   许是扎疼了,他唇边笑意有了些许僵硬。   “是,我修的的确是师兄所授的昆仑功法。”长琴道。   “那便好办。”他伸出没有被捆着的那只手,衣袖滑下,露出了漆黑的无愧,流光在镯中洇开,像淡去的浓墨,更衬得手骨修长如玉。   灵气在他掌心凝聚,薄雾一般,绕着指缝徐徐升起,最后缓缓散开。   气息精纯干净,似山间清风,云巅白雪,不曾染上风尘的酥雨淡雾,没有任何污秽。 第五百零六章 :符水验身   看着这道灵泽,云渺渺着实怔了怔,甚至有些错愕地看向他。   长琴眼中已经涌起了触动:“这的确是”   昆仑弟子的灵泽,不染凡俗,世间至纯,仿佛要将人心剖开来,看到世间所有的美好。让人不由去想,传授这般心法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冰洁渊清之人。   重黎收了手,看着长琴,忽地一笑:“我多年不曾露面,说来历不明也无可厚非,至少能信我并无恶意便可,我听闻天虞山有一符水,能辨妖邪,不妨试试?”   此话一出,饶是长琴的脸色都变了变。   腕上的不染陡然收紧,他瞧见云渺渺在暗瞪他。   忍住了疼,他继续道:“一碗符水,换诸位安心,我觉得甚是划算。”   划算个屁!   若不是众目睽睽,云渺渺真想戳着他的脑门问问他是不是在哪儿磕坏了脑子!   他说得“符水”,是长琴的自信自作,仙门中远近闻名,还有不少门派慕名而来,买回去不少。   任何妖魔,只消喝上一口,体内真气立时紊乱,随即满身秽气无所遁形,且这符水遇强则强,修为越高,遭受的痛楚也越狠。   他要是喝了那玩意儿,没当场痛死就不错了!   长琴犹豫半响,示意孟逢君去取。   既然他觉得问心无愧,那么试一试也不是不可。   “这”孟逢君心里直打鼓。   “怎么,有难处?”长琴皱眉。   “没,没有弟子这就去。”她躬身退下,悄悄看了云渺渺一眼,却也别无他法。   四下忽然陷入尴尬的死寂,云渺渺面色凝重,诚然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给自己使绊子,但事已至此,她唯有想想要不要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之前,设法把他带出去。   步清风额上渗出了薄汗,袖下的拳也收紧了,暗暗冲她使眼色。   但在长琴眼皮子底下,轻举妄动反倒会惹来怀疑。   “咳咳”长琴捂着嘴咳了两声,似是牵扯到了腹部伤口,面色白了几分,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俩,“黎公子跟渺渺跟新掌门熟识?”   不怪她多想,他俩从进门至今,挨得可比旁人近多了,她这么看去,像靠在一起似的。   云渺渺一怔,下意识地将不染收回来,往旁边退了两步,与他分开些。   “不熟。”   平淡的口气,毫不迟疑。   重黎暗暗拧眉,旁人看来,简直是把“很不高兴”写在了脸上。   他生气的预兆其实一直都很明显,喜怒哀乐都摊开了给人看,从前也是,喜欢她,就撒了缰似的对她好,受了委屈,怎么着也得让她看出来,然后听她用平淡无奇的口气,问他“怎么了”。   好像这样一来,就会特别痛快。   果然,云渺渺看了过来,咬着牙,眼中含怒,像是要咬他一口。   再三犹豫后,她终于改了口。   “之前认识过一段时日。”   她可不像他那么能编,只将话说得委婉了些。   说完后,就绷着脸转过头,懒得再看他。   没等多久,孟逢君带着符水回来了。   长琴屋里瓶瓶罐罐很多,拿来装符水的也大小不一,看得出,她斟酌之后挑了最小的一瓶。   “师父,给。”她双手奉上。   长琴看了一眼,笑了笑:“你倒是会挑。”   “我近来刚研制的新方子,一小瓶便能顶一罐的量,往后就便于取用了。”   四下死寂了几息工夫,她颤抖着退到一边,心头直打鼓,扯了扯步清风的衣袖。   “我不是故意的怎么办?”她压低了声音,懊恼得简直想捶地。   诚然她对魔尊也甚是嫌弃,但在长琴面前露馅又是另一回事了,山下的弟子们好不容易缓口气儿,伤都没工夫好好静养一段时日,再闹出个幺蛾子,大家还活不活了?   此时此刻,步清风也不晓得怎么办才好,想提醒那祖宗一句,却见他站在云渺渺身后,一脸自若。   也是,就他这性子,掀了天儿都不足为奇,怕谁呢?   长琴将符水递给榻边的云渺渺:“让黎公子试试吧,大家都能安心些,若是误会,最好不过,这符水只对妖邪起效。”   她有伤在身,不便下榻,云渺渺稍作迟疑,平静地接过瓶子,顿了顿,还是转身递到了重黎面前。   她背对着长琴,脸色十分凝重,抿唇不语,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去接她手里的瓶子时,才发现她捏得很紧。   他低笑了一声:“这么不信我?”   她咬咬牙,松开了手:“师叔,请。”   这符水的厉害,路上随便抓十个妖怪,九个都吓得瑟瑟发抖,他倒是痛快,长琴那边话还没说完呢,他已经揭了盖儿直接仰头灌了下去。   众人不由错愕,云渺渺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却没来得及拦。   掌心大小的瓷瓶儿,两口就没了。   “黎公子好胆识。”长琴如此感慨,而后便静静地望着他。   孟逢君和步清风指甲都快抠进肉里去了,一口气悬在嗓子眼,似要将他盯出个窟窿来。   重黎依旧站在那,面上带着泰然自若地微笑。   他笑起来其实极好看,如朗月入怀,眸中落星,还有一双酒窝,不瞪人的时候,居然有种烂漫的明亮。   这种笑容放在一个魔尊身上,就显得尤为活见鬼。   等了许久,他身上既没有邪气溢出,气息也没有丝毫紊乱之相,一阵提心吊胆之后,众人在疑惑中缓缓松了口气。   长琴点了点头:“看来是一场误会了,天虞山处于危难之时,还望黎公子海涵。”   同门这一说到底是真是假,尚且难以确信,但符水既然没有起效,便不是妖邪之流,事后如何深究,也只能交给如今的掌门了。   她意味深长地朝云渺渺看了眼。   这些年她留意过这丫头,平日里瞧着少言寡语,人善可欺,但论心思,步清风这个做师兄的都没她难测,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长潋生前将她留在身边,却不似对步清风那般严格,更像是放任逐流,凭她所愿则可,但这丫头显然比他料想中思虑更多。   云渺渺会意地点了点头,似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长老还有伤在身,弟子先带带师叔出去。”   说罢,她看了重黎一眼,抓着他的手腕往外拖。   步清风和孟逢君心有余悸地互觑一眼,双双松了口气。 第五百零七章 :我认错了,师尊   “你这么火急火燎的做甚?走慢些”重黎被拽得胳膊麻,前头的人脚步却很快,“生气了?”   她突然停下,他猝不及防,差点撞上去。   “云渺渺,有话你就直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他心头一跳,皱起了眉。   她回过头,死死瞪着他:“你真把那符水喝了?”   她不信,她觉得他这么狡猾,肯定给自己留了后手,却又想不出他使了什么手段。   他点点头,一派坦然:“嗯,不然还能倒了?”   “你是怎么让符水失去作用的?”   长琴熬制的药,放眼天下那是出了名的厉害,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这等本事,仙门只怕无人能拿他如何。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地一笑:“谁更你说那符水失去作用了?”   她皱起了眉,不太明白他什么意思。   重黎突然俯下身,没脸没皮似的往她肩上一靠:“那药是挺厉害的,全靠我忍着。”   他这幅样子,简直像在拿她寻开心,今日不凶人,改粘人了是吧。   她有些恼:“还有精力胡说八道,看来的确没事。”   她没心思与他纠缠。   “今日能瞒过长琴长老只是侥幸,横竖你也看过师父了,算是圆了那句同门之谊,早些离开吧,我让阿鸾带你出去,那阵法便不会拦你了。”   镜鸾自被召那日,便顺势在山间降下了护持,当时有些仓促,与其说是护山大阵,倒不如说是一道禁制,外头的妖物进不来,里头的人也无法擅自出去。   这是她目前能做的,最稳妥的安置。   重黎蹙着眉,似乎不大高兴。   换了从前,也许还能换她几句好听的,可现在,她连骗都懒得骗他,伸手将他推开,径直往前走。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吃痛的吸气声。   她一顿,额上的青筋在蹦:“你差不多行了,还装”   恼怒地回过头,却见他坐在地上,一只胳膊撑着身子,捂住了心口,脸色突然煞白,额上冷汗涔涔。   她吃了一惊,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   方才她她也没用多大劲儿啊。   重黎笑得吃力,不知是因为气,还是因为当真摔疼了,眉头拧得很紧。   “都说了那药厉害。”   他瞧着像是随时要昏过去似的,丝丝缕缕的浊气涌了出来,更衬得他面色如霜,他合了合眼,竭力忍耐着痛楚,渐渐倒了下去。   云渺渺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又立即停下。   她不太确信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更不想在这时候惹上这祖宗,她甚至不敢确信他这会儿又在盘算什么。   只怕一时心软,就选错了。   可他躺在那,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她,眯着眼,仿佛她不管他,他就要疼死过去了。   她捏着拳,深吸一口气,大步折回去,将人扶起来。   他浑身僵得像石头,望着她忽地笑了声。   这一声令她更为烦躁,就像是她下一步会如何做,都在他算计中似的。   “方才不是一点儿事都没有吗。”她故作镇定地开口,眉头却紧紧皱着,抱着他的肩。   他一歪头,就靠在了她颈窝里,声音低哑:“一点小法术,延缓了一下,你没拉我出来,我也要找借口离开的”   她简直要气死:“那你方才真喝下去做什么!”   她还当他真的有所准备,才能如此从容,敢情全是装的?   “起来!”   他动了动手指:“痛得没力气你要把我丢下山去么?”   “送你去喂狼!”她憋了好几日的火,全给他气出来了。   趁着四下无人,她咬着牙将人架在肩上,往南边走去。   “不是要我走么”他还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地低语。   “你再多话,我真把你从悬崖上丢下去,反正以你的修为也死不了。”   他没力气回嘴,只觉得好笑。   都要把他丢下悬崖了,还惦记他死不死得了。   “不重吗?”他个头高,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才走出一段路,她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   他吃力地直起身子,想自己走几步,他又不是豆腐做的,要她扛回去么?   可他眼下着实没什么气力,才挪了一下,就一头撞到旁边的柱子。   只听得咚的一声脆响,听着都觉得够呛。   映华宫建得早,长潋又是个不擅长打理住处的人,故而都是石柱,就他这样磕上去,不疼才怪。   云渺渺一把将人拉回来扶稳:“瞎折腾什么!我又没说你沉!”   她憋着一肚子火,气力倒是比平日大了不少,架着他继续走。   可能觉得被丢下山崖,着实惨了些,重黎没再给她添堵,转过脸,悄悄看着她。   话虽如此,她额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唇抿得很紧,卯着劲儿一言不发,还真的把他带回了南院。   将人放在榻上后,她终于舒了口气:“这符水不是毒,也没有解药,只能忍着你躺在这歇一会儿吧。”   说着,她便要起身离开。   袖子突然被抓住了,回过头,却见他艰难地支着身子,脸色没有半分好转,原本还有几分血色的唇也一片苍白,眼皮一耷一耷的,有气无力地望着她。   “你别走,我很难受”   这模样,可不像是能装出来的。   她怎么都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   “我还有事要办。”她平静地拒绝,试着将袖子从他手里抽出来。   各大门派折回本门后,先后传来了书信,她身为掌门,须得一一细阅,逐个回信。   可惜他攥得很紧,即便符水的药效还没过去,她的力气依旧没有他大,无奈之下,她索性将外袍脱给了他。   正想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咕哝。   “你总是这样”   沙哑得哽咽,好似她做了什么极为伤人的事,让他很是委屈。   “我一直一直在等你回头看看我,理理我,可你眼里从来没有我”   她回过头,看见他抱紧了被她丢下的外袍,在床头的烛光里,因疼痛蜷成了团,脑子好像也不大清醒了,却还是固执地望着她。   她停下来,困惑地注视着他,头一回想好好听他说一回话。   “什么没有你?”   墨汁似的长发淌在枕头上,挂在他脸颊边,几乎遮住了那双眼。   她却清楚地感觉到,他还在看她。   “你眼里只有长潋”   他难受地攥紧了拳。   “只有他是你的好徒儿我什么不是,我只是你捡回来养着的狗,你压根不稀罕我做什么你根本不想要我你这个骗子!你还要赶我走我都认错了”   他的手搭在床沿,无力地抓着虚空,那儿什么都没有,从来没有人回应他。   于是,委屈与心痛接踵而至,要将他拖入无边的洪流。   “我认错了师尊”   他咬着牙,眼里全是泪。   云渺渺觉得他魇住了,半梦半醒的时候,被痛苦折磨得无法自拔。   “我不是她。”她叹了口气,总觉得这话已经说过好多遍了,却还是要一再地告诉他。   “我不是你的师尊。”   刀子嘴豆腐心的渺渺出现啦 第五百零八章 :你被人挖过心吗   这句话,她其实说得很平淡。   榻上蜷着的人却忽然僵住了,就在她以为他终于消停了的时候,她听到了抽噎声。   没错,抽噎声。   她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可仔细一瞧,却见他抱着那件外袍,像抱着世上最后的一捧光,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你别走你看看我”   像是想起了极为可怕的事,他闭紧了眼,似是除了她的袍子,他已经抓不住世上任何东西了。   她吞咽了一下,缓缓伸出手,撩起了他脸上的几缕碎发,将其别至而后。   做的时候她倒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想这么做,于是,真的这么做了而已。   可当她拨开头发,看到的是他脸上的泪。   符水导致的痛和其它不知名的痛楚混在了一起,他揪着自己的衣领,已经扯开了些,蜿蜒的锁骨下,露出了一截狰狞可怖的伤疤。   她小心地抓住了那截领子,将其往下揭了揭,终于看清了。   却也陷入巨大的惊骇中,心头仿佛被绞紧了,一时间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一道陈年的伤,长在了极为可怕的位置上,如毒蛇盘踞,周围的皮肉像是被揉烂了,扯成了碎片,再被粗糙地缝起来的破布,根本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利刃,才能打出这样可怖的口子。   至少在她三辈子的印象中,哪怕是在北海边捡到他的那回,都不曾见过这般严重的伤。   看着都是要命的啊。   她错愕地看向他:“谁打的?”   他半睁着眼,泪水迷蒙,像隔着一层雾看她,难免出错。   她的样子,渐渐变成了前世那张冷漠如霜招人恨的脸。   他沉默了很久,缓缓道出一个地方。   “苍梧渊”   她一怔,又听他继续说下去。   “你把我丢在那了。”   他眼里全是失望与不甘,额头上磕到柱子的那块儿已经红肿了起来,瞧着有些可怜。   “我看见你在那,我喊你了可能声音有些小了,你没听见你是没听见对吗?不是不理我对吗?”   她从来没听过这么卑微的声音,已经低到了尘埃里,还不够。   这副模样,似是毫无防备,无论想知道什么,他都会说。   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无力的手,俯身过去问他:“然后呢?”   他凄楚地笑着,又哭又笑,似是想起了天下最荒唐的笑话。   他就这么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仔细看看,她到底是什么。   “师尊。”   他突然唤了一声,缓缓合上了眼。   所有的声音,好像都静了下来,唯有他眼中含着凄楚的笑。   “你被人挖过心吗?”   膏烛摇曳了一下,映在四壁上的影子也跟着动荡,明明是青天白日,她只是忘了拉开四周的帘子罢了,却感到了无尽的寒意自脚底升腾而起,四肢百骸转眼如坠冰窟。   榻上的人没有动静了,符水的药效好像在渐渐过去,云渺渺坐在床沿,久久不能动弹。   她攥着那截衣领,骨节渐渐发白,再看那道伤疤,烫手似的猛然松开,滑坐在床边,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圈住了双膝,想要忍住浑身的颤抖。   数千年前,苍梧渊发生过一场足以留载史册的惨祸,父神散灵而去,数万妖兽如滔滔洪流奔涌而出,六界折损惨重。   她埋头藏书阁,也曾看到过其中记载。   一合眼,仿佛就能看到那些孽障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撕咬着血肉的景象。   只是这一次,身陷其中的,是重黎。   她有些喘不上气来,总觉得他说的话都似曾相识。   让她很是难受。   就好像当初在苍梧渊丢下他的,是她   师尊,你被人挖过心吗?   你被人挖过心吗   怎么可能,那怎么还能活呢?   留下这样的伤疤,当时得有多疼   她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师父的死,言寒轻的死,天虞山,乃至各派弟子遭逢的劫难,已经令她分身乏术,还要她如何   她那日同霓旌说,可能有那么点儿喜欢着他。   可也仅仅只有那么点儿,这般局面下,都给湮没了。   她不是在生气,只是觉得很难受,看着他就难受得快要维持不住理智。   可他怎么就这么能给她出难题   怎么还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晃悠!在她眼皮子底下哭!他怎么能哭   一阵沉默之后,她仰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握住了他垂在床沿的手。   “你赢了。”   “咳咳”重黎感到自己脑子胀痛得快裂开了似的,抬手揉了揉眉心,睁开了眼。   昏沉像一群蜂没完没了地在耳边绕,他其实还不大清醒,只觉得额头又麻又疼,伸手一摸,居然摸到了一手的药膏。   外头一片昏暗,他床头点着一盏小小的纱灯,灯火昏黄而微弱,也很温柔。   他不由恍惚,总觉得像是在梦里。   事实上他方才真的做了个噩梦。   四下安静得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他困惑地低下头,身上盖着被子,衣裳被脱下来了,只有一件中衣在身,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件荼白的衣袍。   他认得这是谁的衣裳,只是为何会在他手里。   他好好想了想,事情的始末才逐渐浮现出来,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只是浑身乏力,使不上劲儿。   暗叹那符水的确名不虚传,可他居然想不起自己是何时昏睡过去的,又睡了多久。   迷迷瞪瞪地记得,最后好像听云渺渺说她要走。   走哪儿去?   何时回来?   他突然发觉,已经不知几个时辰过去,只有他躺在这间屋子里,除了这盏灯,四周暗得可怕。   云渺渺也不知去向,心头一空,焦躁便油然而生。   他不假思索地掀了被子跳下床,抓起架子上的衣裳就急急忙忙往外跑,却在踏出内室的瞬间,险些被光亮晃花了眼。   还有人在?   他怔忡地眯着眼看去,顿时陷入了错愕中。   喘到一半的气,噎在了嗓子里,动不了了。   只剩下呆呆望着的念头。   梨花木的桌案上,点着一盏长明灯,将整间屋子都照得昼亮,只有他睡着的屋子外头拉上了帘子,才会如此昏暗。   瘦削单薄的身影坐在案边,正提笔回信,有时陷入困惑,便提着笔杆皱眉思忖片刻。   此时已是深夜,她解下了发冠,散开了长发,披着一件暗色的斗篷,与里头的白衣显得分明。   烛光落在她身上,仿佛落了一层细碎的光,眉眼是温暖的,像雾一般细腻柔和。   此情此景,真是像极了当年在昆仑山,他在门外偷看她时的样子。   刀子里抖一抖,还是有糖掉出来的   进群报一个人物名哦,这样才能顺利通过审核啦 第五百零九章 :只是想看着你   他跑出来的动静可不小,掀帘子时激起一阵风,吹动了灯下人鬓边几缕碎发。   她回过了头,疑惑地望着他,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圈,眉头皱紧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不整,手里抱着一堆衣袍,连鞋都忘了穿。   “这个时辰,你要出去?”她问。   他有些恍惚,怔忡地摇了摇头:“我以为”   以为你又不在了。   她搁下笔,起身走过来,沉着脸,像是要训斥他的样子。   他还没全然从清新过来,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要么把鞋穿上,要么回去躺着。”她道。   他愣了愣,下意识地往榻边走去,坐下来将鞋穿好,又走了出来。   云渺渺已经折回了案边,继续写信,长明灯的火光颤了一下,身旁多了一道影子。   她抬起头,犹疑地望着他。   他就多披了件袍子,瞧着甚是单薄,居然坐了下来。   她盯了他许久,手中的笔也一直顿在半空。   “本尊不想走。”万万没想到,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   云渺渺一怔,似是困惑于他怎么还记着这事儿。   沉默了片刻之后,撩起袖子,蘸了蘸墨,落笔之前停了停,忽然道:“你可以住对面,不能再睡我屋里。”   重黎没料到她会突然改口,倒是愣在了那。   “不想住就算了。”她打断了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一噎,清了清嗓子,慢慢站了起来:“那本尊”   去对面吧。   他也有些累了,与其继续跟她杠着,不如各自退让一步。   她忽然抬起眼:“你去哪?”   他指了指对面那屋。   她顿了顿,道:“屋子还没收拾过,明日再搬过去。”   重黎觉得自己脑子有些拐不过弯儿:“可你不是说”   “今晚你去里头睡,我还有正事要办。”说罢,她又埋头于那些信件,沉思起来。   过了好久,她再抬头,他居然还在。   像是一截木头,僵在了那。   “这么看着我做甚?”她狐疑道。   他陡然回神,在她对面坐下,难得如此心平气和:“你继续。”   她低下头,打算顾自落笔,可才写了几个字,就写不下去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这样盯着我,我怎么写?”   “你写你的,当本尊不在。”   “”要是能当一个大活人不在,她这几日还烦什么?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她忍着烦躁问他。   “那你看什么?”   “不知道。”   “就想看一会儿。”他皱着眉,也颇为困惑。   说不出为何,就想这么静静看着,不说话也无妨。   也不知到底在看些什么。   “时辰不早了,你可以先去歇着。”云渺渺着实不习惯有人坐在对面直勾勾地盯着她,没法专注地给人回信。   “本尊刚睡醒。”他道。   “那就去躺着,找本书消遣。”   “不想看书。”   “”若不是映华宫的笔杆子结实,差点被她掐断。   “随你。”她懒得再争下去,凝神静心,专注做自己手头的事。   之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这祖宗似乎对给她添乱乐此不疲,但今日尤为反常,四下静得她都觉得离奇,他突然这么老实,倒是在她意料之外。   无人打扰自是最好,她可以专心看这些信。   天虞山近日发生的大小诸事,孟逢君和步清风也会整理一番,一并送到她这,她已经看了好几个时辰了。   如她所料,除了袭击天虞山的那些,还有一群妖兽涌入了人间。   各派先后都收到了来自凡间的请愿,还有余力应对的已经派人下了山,天虞山眼下尚且自顾不暇,若要伸以援手,可能还要再等些时日,还需缓一缓   便是再紧急,她也不能逼着一群身负重伤的弟子去迎战,何况比起身上的伤,心伤更难愈。   生死的分量,比想象中还要重。   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剥下了河清海晏的安逸皮囊,褪去了只会高呼仁义的冠冕堂皇,真真切切地背负着人命,她不确信那些弟子可还有勇气拿起剑。   那些妖兽的底细她还没查清,贸然下山,只会徒添损伤。   如今的天虞山,再经不起任何冒险了   不知不觉入了神,也渐渐真的忘了还有个人坐在对面。   因陆君陈的事,给苏门山的回信她几乎是斟字酌句,陆君陈当初是代其师日月道人,与师叔闻月一同前来相助,来时全须全尾,如今却生死不明,不仅于苏门山,天虞山这边也很难交代。   且他会被掳走,据说是为了夺回朱雀上神的尸身。   朱雀   她想到那具尸身就莫名一阵烦躁,明明应当算是她的师祖,也曾是令天下敬畏的上神,明明一直想将其夺回,可再得知终于如愿时,她却并不觉得如何欣喜。   她去了上清阁顶层数回,长潋在那具尸身上落了护持,她不能随意靠近,远远看着,只觉得心头堵得慌。   天之四灵,注定了要为苍生挫骨扬灰的存在,是不得已,还是心中夙愿?   她不知,也无从得知了。   仅仅感到一阵莫名的难受。   她对长生之血并无兴趣,比起找到这个不知所谓的“上古秘宝”,她更想早日找到陆君陈的下落。   写完最后一封信,又看了一会儿山下的琐事,不觉已是深夜。   她这几日都不曾早睡过,慢慢也就习惯了,可回过神来,突然想起这屋里如今不止她一个,猛然抬眼,却见之前说要留在这看着她的魔尊大人这会儿已经趴在了案头上,枕着胳膊,脑袋歪靠着臂弯,流墨般的长发顺着桌沿滑下,被长明灯笼上一层温润的浅光。   她无语地摇了摇头。   还说不想去歇着呢,这不睡得挺香?   她扫了他一眼,瞧见他一身单薄的中衣,肩上的袍子也没有好好穿,堪堪披着,睡梦里稍稍一动,便从肩上滑下去了。   她立即倾身过去,隔着矮案眼疾手快一把捞了回来,轻轻松了口气。   重黎睡得很安稳,阴影遮住了半张脸,她此时低下头,恰好能瞧见他的侧颜,他的眼睛本就生得好看,合上眼,睫毛比姑娘家还长,在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忽地有种岁月柔长的安静。   她不由得呼吸一滞,抓着外袍的手也收紧了,有些挪不开眼。   想起他方才莫名其妙的话,她居然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了。   只是想看着。   不说话也成。   她从未觉得,仅仅是这样看着一个人,心头便像是有什么东西渐渐化开了,漫过四肢百骸,掀起一阵窝心的暖。   她叹了口气,轻轻地将袍子盖回了他身上,点了一只炉子,搁在案边。   没想到吧,突然加更了!咳嗯,其实是因为下一章要开始救师父大大啦! 第五百一十章 :若是带不回他,我便去殉他   长潋头七那日,是正月里的立春,天虞山下了半宿的新雪,寒意料峭,在山崖边站一会儿,手脚便僵了。   司幽择了映华宫中灵气最为充沛之处梵音水榭。   亭台冷清,素纱翻飞,满池梵音红莲开得正盛。   长潋的尸身被停放在北海玄冰铸造的棺中,素白的衣衫,面色霜白,微微泛着青,没有一丝暖意。   长琴硬撑着也要过来,坐在一旁吃力地喘着气。   霓旌静静地站在棺边,还是一身红衣她说,他看惯了我穿红色,他记性不好,去了无相之地,说不定记不得生前的事了,她穿着红衣,他一眼就能看到。   她这几日的确将云渺渺的嘱咐听进去了,好好吃饭,好好休息,面色好了不少,如此一来,应是能撑得住来去无相之地。   云渺渺一早便将这两日所有事都交给孟逢君了,她那性子是横了些,但处事的手腕的确果决,天虞山出事后,除了步清风,倒是她帮了不少忙。   换了从前,明明一日不找她不痛快就浑身不舒服似的。   司幽在水榭四周布下了阵法,将整座水榭团团围住,诚然也清楚即便如此多半也是徒劳,无尽一旦破除了长潋施加的封印,便会立即破体而出。   饶是他,也没几分把握。   “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把长潋救回来要紧。”镜鸾劝了他一句。   司幽点点头,看向云渺渺:“可准备好了?”   云渺渺看了霓旌一眼,二人会意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继续往下说:“无相之地活人不可入,故而离魂是尤为关键的,活人离魂,阳气太重,阴魂不敢近前,本君这有一味药,能暂且驱散一人身上的阳气,服下后,便与死人无异,但至多支撑三个时辰。”   说着,他将药搁在了石桌上。   墨色的陶瓶,掌心大小,一口便能喝完。   “无相之地处于天地初分六界时遗留的夹缝中,亦真亦幻,那儿应当不仅有长潋的魂魄,还有别的,魑魅魍魉,仙魔精怪,除了凡人的魂魄,什么都有可能出现。”   “长潋的魂魄离体七日,应当已经在无相之地中聚齐了,这是最好的结果。”   “那最坏的呢?”重黎问。   司幽面色阴鸷地看了他一眼:“最坏的是所有魂魄都散在不同的地方,就像当年的朱雀上神一样。”   此话一出,重黎似被噎住般噤了声。   云渺渺狐疑的望了他一眼,却并未多问,转而看向司幽:“要如何做才能将师父的魂魄完好带回?”   司幽顿了顿,继续道:“无相之地的入口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它一直都在长潋的尸身附近,七日后便会散去,所以今日,既是救人的最好时机,也是最后的机会。”   “一会儿本君和阿鸾和镜鸾上君会撑住无相之地的出入口,三个时辰,若不能带着长潋回来,连进去的人也会一同被困在无相之地中,永世不得超生。”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落在了霓旌身上,神色凝重。   “无相之地处于六界之外,本君乃至这里的任何一人都没法在你魂魄上施加任何护持之术,你在那边会遭遇什么,本君也很难保证,魂飞魄散也不足为奇”   “无妨。”霓旌打断了他,望着冰棺中的人,忽地笑了出来,“若是带不回他,我便去殉他。”   如此决绝的念头,众人不由地一僵。   司幽点了点头,并未劝说,道:“要在无相之地找到长潋的神魂并不容易,大海捞针,其实人越多越好,可惜本君只能送你一人进去,你身上可有长潋的东西,最好是带着他气息的,可以为你引路。”   霓旌想了想,拿出了一根叠得整整齐齐的腰带。   这还是她当日神使鬼差地走到这儿,揣着一肚子坏心眼儿,厚着脸皮从他身上扒的。   “若是不够,在加上这枚帝台棋行吗?”她从怀中取出帝台棋,忐忑不安地递给他看,“这里头有他一根头发,我留了好多年,不知还有没有用”   司幽看着这两样东西,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扬手一挥,桌上出现了一盏素白的绛纱灯:“都带上吧,把两样东西放进这盏引魂灯里,若是靠近了长潋的神魂,这灯自会亮起。”   她点点头,将腰带和帝台棋小心翼翼地放入灯芯中。   “渺渺,得劳你用一回寸情。”他转而看向云渺渺。   “寸情?”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是霄明或者泰逢?”   司幽毅然摇头:“就是寸情。”   她定了定神,解下了腰间的紫鞘细剑:“要我如何做?”   “我与阿鸾一会儿会试着从长潋体内引出无相之地的破绽,届时你找准时机,用寸情定住其中任何处,而后,那便是入口了。”   “无论是霄明还是泰逢都不行,只有寸情,只有你拿着寸情的时候才有作用。”   虽不知为何,权衡之后,她还是应了下来。   “差一个铺路的。”镜鸾提醒道,“她身上的阳气可以消除,可一旦进入无相之地,必定寸步难行,我与帝君已经试过数回,根本没有路可以走,唯一的法子便是有人愿以自身灵气引渡,助进入无相之地的人辟出一条新路来。”   “无相之地诡变莫测,进去的门与出来的不一定就是同一个,故而本君与阿鸾分别守一门,无暇为她引路,且以灵力引路,耗损不可估量,若是里头的人出不来,极有可能耗竭自身灵力。”司幽为此事,也反复思量了数日。   如今的天虞山可谓千疮百孔,且不说灵力耗尽可会有性命之忧,又有几人有能耐撑上数个时辰?   “我来。”   平静却笃定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众人的犹豫,云渺渺疑惑地看向站在身旁的人,欲言又止。   司幽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地笑道:“你来?你可知灵气引路,可不是随随便便拿点灵气出来,要的是骨子里最为精纯,没有任何污秽的善灵,你有吗?”   这话中的刺,明摆着都是冲他去的,就连长琴都听得出其中的敌意与轻蔑。   重黎不悦至极:“不试试,帝君怎知我做不到?”   话音未落,衣袖便被人扯了扯,侧目望去,云渺渺几乎是在瞪他了。   “都说了今日你看着就行!”   “怎么,觉得我添乱了?”他像是存心要堵她的嘴,越是不让他如此,他偏要一条道走到黑,“这事就这么定了,还是说你们有法子现在就找到能以灵力引路三个时辰的人?”   “这”步清风在旁照顾长琴,虽想上前帮忙,却也晓得此时此刻,还是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为好,逞一时意气,反倒容易坏了正事。   司幽笑了笑:“行,那就你了。”   知道你们心疼师父,但是不要随便换股拆cp啊,会后悔的哈哈哈哈啊 第五百一十一章 :无相之地   事已至此,便无退路。   云渺渺只能忍着气,缓缓地松了手。   霓旌倒是有些诧异,似是想对他说些什么,但以他这几日撒的谎,此时若是真问了,只怕都得露馅儿。   “把他带回来,你也得给本尊活着回来。”   她脑子里忽然响起低沉的传音。   她愣了愣,默默垂下了眸。   “开始吧。”镜鸾与司幽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站在了冰棺边,凝神聚息,将灵力注入长潋的尸身中。   霓旌服下了药,盘膝而坐,随着面色渐渐苍白下去,最终化为死尸般的青白色,她的魂魄也逐渐离开肉身,如一道缥缈的虚影,淡得像是蒙上一层薄雾。   生死殊途,此时寻常凡人已经看不见她了。   点点光斑从躯壳中涌出,一片混沌中,出现了第一道裂缝。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渐渐织丝成网,穿透冰棺,以长潋为中心,朝着四周迅速蔓延。   裂隙的光时强时弱,须得找到最亮的那一道,才是最有可能顺利进入无相之地的入口。   云渺渺的目光仔细地逡巡于无数裂缝之间,最终在红莲深处望见一道耀目的光,当即拔出寸情,一剑掷出,深深刺入水中。   刹那间,犹如镜花水月,绽开圈圈涟漪,光华也随之崩裂!   司幽当机立断,踏着水花奔去,烛阴一闪,顿时撑起一道一人宽的“门”。   剑身震颤,云渺渺紧随其后,将其死死摁住,扎得更深!   “就是现在!”   镜鸾抓住霓旌的魂魄,在她身后抬掌一推,原本连靠近那道光都十分困难的魂魄便被送入了无相之地。   与此同时,一道灵泽随之托住了她,在她脚下铺成开来。   “师父,就拜托你了。”   这是她跌入无相之地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眼前白光刺目,一阵地转天旋,她几乎在瞬息间,便失去了意识。   濡湿的雾气结了露,滴在脸上,竟有些凉。   霓旌皱了皱眉,渐渐睁开了眼,眼前是一片迷蒙的雾白,雾中似有蜃楼,忽远忽近,景象飘忽。   引魂灯就在她手边,眼下还没有任何光亮。   离魂等同于半死状态,没有阳气,气力也会弱上许多。   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指尖是透明的,试着召出琅华剑,所幸,还保有些许灵力。   她拿起引魂灯,一手握剑,在雾中前行。   脚下延伸出一条灵气汇成的路,光泽点点,如萤火汇集,只在她脚下聚拢,身后的路很快便消失了。   无相之地不能随意回头,就如黄泉不可逆,唯有向前走。   万籁俱寂,眼前雾气时聚时散,方才飘忽不定的“蜃楼”居然渐渐清晰起来。   是天虞山。   却不是如今的天虞山。   半山的玲珑树开成一片雪青的花海,祷过山依旧草木葳蕤,亭台楼阁,完好如初。   从桥上走过的弟子,在谈笑风声,好似这几日的人间地狱,只是一场噩梦。   谁都没有受伤,谁都没有离去   天虞山还好好的,她一回头,就能看到长潋站在花下,对她招手。   可是不一样。   敏锐如她,怎会没有看出不同。   那些弟子身上的衣裳与如今云渺渺步清风他们的不一样,没有雪青的剑袖与腰封,干干净净的白,像是春草映衬下,愈发明亮的积雪。   这是她离开天虞山时,一模一样的弟子袍。   这是百年之前的景象。   幽荼帝君说过,无相之地诡变莫测,谁都无法预料会在这遇上什么,她万万没想到,会回到百年前的天虞山。   这是什么时候?她入门前?还是入门后?亦或是,她已经离开了?   师父呢?   她心中是急切的,却不敢太过放肆,四周除了她熟悉的景象,还有许多面色苍白的生魂。   有妖魔,也有仙灵,有的面目狰狞,浑身鲜血,也有一身素白,孑然孤寂。   她穿过无数熟悉的水榭楼台,翻山越岭,手中的绛纱灯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她从未觉得天虞山原来这样大,大到她几乎要绝望了,手中的灯还是没有亮起,无论哪里都找不到他。   她很想喊几声,却又不敢。   她觉得自己不配,长琴说得对,她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账,一次次让他失望,他希望她得道,她却自甘堕落,恶事做尽,他死前,还在惹他生气。   她哪还有脸喊他一声师父   他定然也不想再见她了,所以才会游荡在这无相之地,怎么都不肯出现在她面前。   映华宫那样遥不可及,她没有余力御剑,只能沿着陡峭的山崖一点一点往上爬,虽去了阳气,她依旧是个活人,粗粝的山岩磨着掌心,手指,都是真切的,火辣辣地疼。   可这又算什么,跟他受的伤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游荡在半空中的生魂发现了她,迫切地朝着她手中的绛纱灯涌去,她咬紧牙关,以灵气御剑,将其驱逐。   终于爬上山顶,她望见了熟悉的映华宫,这儿很安静,和她记忆中一样安静。   好似世间的纷扰,永远不会出现在这。   喘息之余,她莫名有些心慌。   比起下头,这里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他会不会不在这   过去多久了?   还剩多少时间?   她是不是找不到他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顿然掀起一阵兵荒马乱的仓皇。   她不敢有丝毫犹豫,加快步子继续找。   恐惧与焦躁令她头脑混乱,几乎是盲目的,不顾一切地翻找。   藏书阁,长空殿,梵音水榭,他的寝居,经常发呆的松树下   她把每个角落都翻了一遍,怕他在这虚无中飘了太久,魂魄真的四分五裂,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她一不小心就错过了。   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南院。   她从前住在这,却也很久不曾回来了。   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她叹了口气,正打算再去别处找找,手中的灯忽然亮了亮。   她浑身一僵,错愕地朝院中望去。   重重迷雾中,有两人走了出来。   她想都没想便躲到了树后。   雾气散去,她手中的灯愈发明亮,凉薄的光照亮了眼前蜿蜒的青石路。   衣袍拂过枯草,点点血迹如山花绽开,他身上的血从未消失,死时是什么模样,眼下依旧。   青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仿佛沉在雾中,也是这虚影的一部分。   若不是引魂灯亮起,她都不敢信这是他。   心头五味杂陈,绞拧在一处,她差点哭出来。   可还没来得及欣喜,又瞧见了他身旁的一抹生魂。   似是个山间精魅,不知历经了什么,半张脸鲜血淋漓,瘦骨如柴,却穿着天虞山的弟子服,血滴在胸前,绽开红梅般的血迹。   她正牵着长潋的手,半张脸面目全非,半张脸眉目清秀,满含缱绻温柔,交织在一处,更为骇人。   山魅开口,声音与她竟一模一样。   “师父,你跟我来” 第五百一十二章 :我来接你回家了   她浑身的血像是倏忽间被冻住了,如坠冰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长潋浑然未觉,居然真的跟着她往前走。   目光浅淡,走得也很慢,连前头的石子都没留意到似的,还被绊到了。   魂魄趔趄了一下,似有些茫然,却依旧紧握着山魅的手。   他犹豫了半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阿旌,我们要去哪?”   这一句,令树后的人如遭雷殛,仿佛利剑穿心,带着倒钩的刺攫住了骨头,绞着血肉往外扯,痛得无以复加。   她捂住了嘴,眼眶泛了红。   他在喊她吗?   他是在这等她吗   他还肯见她吗?   她望见他抬起手,似是摸索着什么,有些急切,而后那山魅便握住了他另一只手,狰狞的半边脸也露出了温柔的笑,咧开嘴,血肉模糊的皮肉便顺着脸颊往下掉,教人不忍直视。   霓旌从锥心的痛楚中回过神,仔细看着他的眼睛。   那样一张脸就在他面前飘着,他居然还是平静地喊出她的名字,就好像除了她的声音,他其实看不到任何东西。   她错愕地瞧着他的魂魄,值得庆幸的是,这魂魄已经凝聚得差不多了,但细看之下,居然还少了一魂,他看不见,多半也是因为这个。   那山魅还拉着他往前走,渐渐靠近了崖边,他们脚下,便是九天悬瀑,再往前走一步便会坠入深渊。   她登时慌了神,无暇细想,拔剑冲了上去。   灵剑阳气极重,那山魅只来得及挡一下,便被灼得魂飞魄散!   无数星火炸裂开来,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他从悬崖边拉回。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浑身都微微地发着抖,直到掌心的手回握住她,那只手很凉,布满了征战的创伤,无法愈合,血迹斑斑,却让她想起了那个雪夜,他抱住她的时候。   “阿旌?”   他的嘴唇也是苍白的,皴裂的,面上的血污发着黑。   “怎么不说话?”   他看不见,也没有发觉面前的人已经换成了她,依旧还想着方才问他的话。   “我们去哪?”   他的声音是哑的,比任何时候都要无奈,一双好看的眼睛却没了神韵,呆呆地望着虚空,连她在哪都不知道。   霓旌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仿佛有一把利剑要诛了她的心,尖锐地痛。   她紧紧握着那双冰凉的手,哭得喘不上气。   他叹息着,伸出手摸索,好不容易摸到了她的脸,粗粝的指尖轻轻替她擦去眼泪。   “是为师回来得晚了,你刚入门,不该将你一人留下,你是不是饿了?师父给你煮面可好?”   她浑身一震,旋即明白了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被拖入这六界缝隙,不仅失去了法力,眼睛,连记忆都是混乱的。   她总觉得他记性不好,却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   那还是她刚拜入他门下的时候,不仅是鹿城,人间各处妖魔作乱,天灾人祸,闹了好些年才平息下去。   天虞山收到的请愿书,最多的时候堆了三大桌。   他作为掌门,时常要带着弟子下山降妖,她入门第二日,他就不见踪影了,她独自在映华宫等了大半个月,才等到他回来。   她那会儿年纪尚小,不能独自御剑离开主峰,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回来时,她又慌又怕,委屈得冲他发了脾气。   他那日也帮她擦了眼泪,然后问她要不要吃面。   他只会煮面,其他的都会炸锅,即便如此,煮面的手艺其实也不大拿得出手,有时忘了放盐,有时火烧得太旺,将面都煮糊了。   觉得味道不大好的时候,他最擅长的便是舀一勺辣子。   她没来映华宫的时候,他有时兴致好了,也会给自己煮顿饭,味道都一言难尽,但他喜辣,这样吃也能凑合。   那会儿她觉得那面真的辣极了,也不好吃,为了多活几年,才学了做饭。   他还记得那日的事,还当她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他回来得迟了,便要哄哄她。   他居然哄过她。   她一点都想不起了   脑子里被恨意和绝望冻住的回忆如春归破冰,一点点裂了开来,终于碎了,化成了一汪碧波,淹没了她,几乎要让她溺死在其中。   他顿了顿,忽然改了口:“罢了,我做的饭不好吃,你之前说想吃糖葫芦,为师去一趟人间”   说着,他便要收回手,真的打算去给她买什么糖葫芦。   糖葫芦   糖葫芦。   是啊,她最爱吃了。   他一直都记得,他没有忘。   是她不好,是她忘了,她居然把他对她的好都忘了!   似是被这撕心的痛哽住了喉,连抽噎都颤抖不止,她抓着他的手,像是抓住了深渊中最后的蛛丝,跪下来,卑微到尘埃里,抱着他沾满鲜血的腰,终于失声痛哭出来。   她不敢看他,不配碰他,她怎么有脸骂他是个傻子   她才是傻子,他那么好,可她把他的心都伤透了!   “师父”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唤出这一声的,怎么发出这样断断续续的声音,她只知道不能放开他,这辈子都不能放开他   “对不起”   她哭得几欲断气,给他磕头,给他道歉,一下一下,若是肉身,都要磕出血来。   “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这些年都是我对不住你,我没资格恨你,同你生气,你要怎么责罚都行!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师父师父我来接你回家了,我求你跟我回家吧我求你”   长潋愣住了,他看不见,也不知她如今哭成什么样,又为何要这么难过,蹙着眉问:“怎么了?不想要糖葫芦了?”   她摇着头,抓住他的手,他的指尖是透明的,整只手都像是随时会碎掉的瓷器,她不愿松手,也不敢用力。   怕没有抓住,他就散了。   更怕一不小心,他就碎了。   她只能小心翼翼,竭尽所能地把他留住,用灯火照亮他,护着他,回家的路很长,她愿用她的命,带他走完。   那只冰凉的手轻轻地落在她发上,他在笑,苍白的面容似是想要为她挤出一抹温柔。   那一瞬,她半生的颠沛流离,做过的无数恶行,好像都被一阵清风拂去。   还是白纸一般的少年,满心欢喜,满眼一人,跑过草木青葱的山野,开满玲珑的花海,意气风发,比天光更耀眼。   他说,别哭了。   我们回家。 第五百一十三章 :你是最好的   长潋丢失一魂,还不能离开无相之地。   此处的时间与人世不知有多大差别,她总觉得为了找到他,已经过去了许久,三个时辰内,她必须找到他最后一魂,才能带他一同离开这里。   不幸的是,来路已经回不去了,还需另寻出口。   她记得进来之前,幽荼帝君和那位镜鸾上君便说过,无相之地出入可能不在同一处,故而他们也留了后手,只是不知出口会开在何处。   不过他大半的神魂都在这,最后一魂应当也不会落到太远的地方,可凭引魂灯,在附近找找。   她一手提着灯,一手牵着双目失明的长潋,在映华宫中转了几圈,依旧无果。   她不免有些失落。   “阿旌,你在找什么?”身后传来温淡的询问声。   她一僵,即便晓得他眼下看不见,回头的时候还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丢了样很重要的东西,今日定要找回来。”她望着他,有些不忍,他如今浑身都是血,这几日明明给肉身换了衣裳,也清理过了,他还是维持着死时的模样。   他曾那样爱干净,得亏现在看不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她走过去,捻着袖子擦掉了他脸上的血污,手碰到他,凉得她心头一疼,顿然涌出一阵酸涩。   “怎么了?”长潋又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她摇摇头:“没事,继续走吧”   她握紧了他的手,离开主峰,去其他地方找。   “师父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她忽然想起有个说法,人死后,魂魄会流连于生前眷恋之处,她不禁想,也许呢。   长潋思忖片刻,记忆还是很混乱,一时不知如何答复。   她急切地抓着他的衣袖:“什么地方都行,师父好好想想。”   他似是陷入了混乱,合着眼,了无生气。   她脑子里闪过了风华台,上清阁,兰亭堂几乎所有他时常去的地方,却都不能肯定。   时间所剩无几,再不找到最后一魂,引魂灯也快熄了,这灯火一旦熄灭,他的魂魄便会散,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就在她以为他已经不会回答,打算尽快去每个地方都找一遍时,他却突然开了口。   “能带我去山门前吗?”   她一愣,有些疑惑:“山门?新弟子都要经过的那个山门?”   他点了点头,忽然变得有些疏离:“虽不知你是何人,但,有劳了。”   她倏忽僵住:“你不认得我了?”   他皱了皱眉,目光游离:“姑娘是本门弟子吗?师从何人门下?”   她浑身的血都像是冻住了,吞咽了一下,仔细打量着他,确信并不是玩笑话后,心凉了半截。   幽荼帝君说过,无相之地有别于六界,不在天道内,落入此处的魂魄,随着时日久远,即便能聚集起来,最终也会消散,五感与记忆都会逐渐褪去,变成一具只会游荡的空壳。   他眼下的状况,只怕就是如此。   若说她是他的徒儿,句内很难让他相信,为了不耽误救他,她只得顺着他的话继续接下去。   “弟子是是外门弟子,还不曾拜师,仙君这么急着去山门下,不知所谓何事?”   长潋露出了浅淡的笑意,忽又沉下了脸,叹了口气。   “我有个徒儿,她犯了错,我对她说了几句重话,她同我赌气,下山去了,我去山门下看看她几时回来。”   错愕与不知名的酸楚一齐涌了上来,她的心疼得都快麻木了,拼命忍着呼之欲出的那声“师父”,哽咽着问他:“她犯了错,您责备她是应当的。”   他摇了摇头,皱起了眉:“我一直对她很严厉,经常让她受委屈。她这次是气狠了,说不定会恨我,我也没有好好听她解释,说到底是我做得不好”   霓旌握住了他的手,含着泪直摇头:“没有不是你,不是你不好,你是个好师父,最好的师父”   “是吗?”他笑了笑,“阿旌若是这么想,我会很高兴。”   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看着他的笑容,心中说不出的悔恨。   若是早点发现就好了。   能对他好一点,敬重他,心疼他   “对不起”她终究还是泣不成声。   长潋似有些疑惑,却并未责备,只是若有所思:“我徒儿阿旌从前也好哭,我应当多哄哄她的。”   他仿佛陷入了不可言说的纠结,踟蹰良久,叹了口气。   “她大概不想回来了。”   她心头猝然一疼,伸出手,颤抖着勾住了他苍白的指,冲他笑。   “不会的。她是你的徒儿,你救了她,待她好,她今后会听你的话,陪着你,敬爱你,哪儿都不会去了。我带你去找她,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牵着他,朝山门走去。   他的记忆愈发混乱,一路都忐忑不安,总反复问她,可有看到阿旌。   她是不是不愿见他了。   是不是还生他的气。   问她如今是什么年头了,他的阿旌好像已经离开很多年了   灼热的泪蒙住了眼,她几度踉跄,一面撒着谎,告诉他,他的徒儿才走了几日,她只是使性子,很快就回来跟他认错。一面小心翼翼地牵着他走过冗长的石阶,来到了山门下。   引魂灯忽然又亮了几分,她望见高耸入云的山门下,站着一人,清清冷冷,白衣蹁跹。孤零零地在那,巍峨的山门下,显得有些渺小。   他张看着远方,像是在等什么人。   一缕幽魂,甚是单薄,一阵风,都像是能将他吹散了。   可他依旧等在那,固执地望着没有归人的路。   仿佛已经这么等了很多年了。   心头擂鼓般一震,她一步步走到他身后,他回过头,望见她的瞬间,露出了欣慰的笑。   “你回来了。”   她忍着想哭的冲动,点了点头。   “对不起,回来得有些晚了。”   他眼中没有责怪之意,似乎从来就没有。   “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有什么话,师父听你说,你可以慢慢说。”   叹息着,似是多年夙愿终得偿,他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将引魂灯放在石阶上,注入灵力催动,灯中飘出无数星星点点的萤火,如游鱼过江般逐渐铺天盖地,几乎将整座山门都淹没了。   光点飘荡在长潋与那一魂之间,凝出一道灵络,牵引着幽魂回到长潋体内。   那幽魂化作一道轻烟,三魂七魄终于归位。   他也在点点光亮中化为一团暖光,沉入了灯中。   她感到一阵晕眩,低头看去,半截胳膊都近乎透明了。   脚下的路终于延伸开来,仿佛在指引她的归途,她咬咬牙,抱起了灯,朝着路的尽头跑去。 第五百一十四章 :脱逃   无相之地与世间历经的时辰不同,岁月变迁更快些,但此时梵音水榭中,三个时辰的滴水夜漏,也快漏尽了。   立于红莲之间的人白衣翻滚,水面凝结,浮起一层薄冰,云渺渺曾见他控水成冰,那时他挥剑御敌,可谓杀气腾腾。   可眼下这般景象,却截然不同。   丝缕寒气从水面升腾而起,冰棱结成晶莹剔透的藤蔓,从他指尖开出点点霜花,寒气涌动,灵力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无相之地。   他明明立于水面之上,浑身却已湿透,寒气在他眉睫上结了一层细碎的霜,便是再深厚的法力,一连三个时辰也是会吃不消的。   云渺渺看着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不由得收紧了拳头。   但此时尤为关键,她不能上前。   “邪气涌出来了!”步清风高声喊道。   从无相之地开启,他便一直守着冰棺中的尸身,虽有司幽和镜鸾施加禁制,打算尽可能阻拦无尽冲破封印,但他们心里也都清楚,这不过是延口顽抗。   身死七日,神魂剥离,身躯凉透,阳气也将迅速散去,长潋之前施加于自身的封印随时会消失,冰棺四周的禁制起初还能将其锁在其中。   但随着封印崩毁,污浊的邪气从他四肢百骸源源不断地疯涌而出,其势凶悍,竟生生将一位帝君的术法碾出了裂缝。   有了一道缺口后,裂隙如蛛网,迅速蔓延,邪气渗透出来,他只能拼尽全力尝试将其压制。   但他的法力在无尽这等天地至恶面前,如螳臂当车,即便只是片刻,也十分吃力。   云渺渺面色顿变,当即祭出寸情,清冽紫光由上自下,将冰棺笼在其中。   邪气触及紫光,稍稍退了退,旋即更为猛烈地冲撞着剑气。   寸情发出了尖锐的铮鸣,在半空剧烈震颤,邪气上涌,竟缠住了剑身。   云渺渺立即感到了森冷的恶意从脚底升起,五脏六腑仿佛被紧紧攥住,绞紧,钻心的痛楚令她额上渗出了冷汗。   步清风也遭到了反噬,若非今日切身体悟,这等可怖的邪气,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师父居然能将其封在体内这么多年。   邪气竟发出了刺耳的嚣叫,渐渐凝成了一道虚影,看不清面貌,却无端令人双腿发软,稍一分神,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尽管他二人已竭尽全力,这等纯粹的极恶也绝不是肉身可以承受得住的。   那道虚影没有眼睛,云渺渺却分明感觉到他正在看着自己。   视线是冰冷的,杀气肆虐,仿佛能再一瞬间,将她撕成碎片。   她在短短瞬息间,似乎已经死了千万遍。   一只手忽然伸来,抓住了她和步清风的胳膊,将他二人猛地往后一拽!   与此同时,禁制突然炸裂,邪气从长潋尸身中汹涌而出,寸情和延维被罡风掀了出去,坠入池中,一旁盛放的梵音莲受邪气侵袭,眨眼间便枯萎了。   步清风和云渺渺跌坐在池边,心有余悸地望着那具冰棺,若非躲得及时,他们只怕也会身染邪气。   “主上,没事吧?”镜鸾紧张地将她打量了一圈。   云渺渺感到自己的心口狂跳不止,仿佛数次濒临死境的绝望令她面色苍白,神思恍惚,吞咽了一下,才摇了摇头。   “师父呢”   “还没出来。”镜鸾看着那具冰棺,眉头紧锁。   棺中邪气迅速散去,许是刚刚冲破封印,还惧怕着司幽和她留有后手,以致功亏一篑,逃得倒是快。   这一半的无尽今日之后,会掀起怎样的风浪,她光是想想都觉得背后发凉。   苍生与一人的分量吗   她看着冷汗涔涔的云渺渺,不由陷入深思。   无尽的逃脱本就在意料之中,无法阻止,当务之急是尽快将长潋和霓旌的魂魄从无相之地带回来,司幽守着入口,但他们迟迟没有出来,这也印证了他们这几日所想。   无相之地的出入口,果真不会出现在同一处。   没有归途,前路无卜。   无来无去,不得超生。   云渺渺吃力地爬了起来,掐了下胳膊,让自己从方才油然而生的畏惧中清醒过来。   “可还活着?”她看向冰棺,霓旌就躺在一旁,与长潋一样,面色青白,与尸体无异。   甚至有种她当真追着他去了的感觉   她不敢继续想下去,揣着一丝希望,盼着他们都能平安回来。   毕竟是六界之外的虚境,镜鸾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重黎那边还在注入灵气,里头的人至少还在走动,或许也算个好消息。   “我再试试”她站在水榭边缘,合上眼释放灵识,透过重黎的灵气徐徐试探。   步清风坐在地上,方才那一击着实可怖,他望着那团邪气消失在云端,一阵心慌气短。   逃走了   诚然晓得十有八九拦不住,师父的性命和苍生的安危只能择其一,平日里觉得大义自在心,可当真发生在至亲至爱之人身上,孰轻孰重如何衡量?   就像渺渺说的,这根本就不是能权衡对错轻重的事儿!   谁的心不是肉长的,谁不会疼   谁舍得呢。   他捂住了脸,生平头一回感到自己如此无力。   若真的因今日的决定,致使人间遭逢大难,连累无辜之人,无论怎样振振有词,都是错了   他望向长潋的尸身,心中五味杂陈,忽然懂了渺渺数日前对幽荼帝君说的那番话意味着什么。   苍生之重,无尽之劫,她要怎么担,她如何担得起?   他做的什么师兄,居然让自己的师妹说出这样的话   云渺渺似是看出了他的自责,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似是宽慰。   她都想清楚了,没什么可难过的。   只是换了个人来背这担子,不是她,也会有别人。   她入门那日,曾与诸多新弟子在上清阁前立誓,旁人如何想她管不着,也无所谓,但她自己说出的话,不能自食其言。   没有理所当然,只是她愿意如此罢了。   这个念头仿佛已经在她脑子里存在了许多年,风雨欲来,便顺势生根发芽。   就在这时,镜鸾突然睁开了眼,似是发现了什么,疾步朝着重黎身后的方位冲去。   沉霜直入水面,绽开圈圈涟漪。   于涟漪之中,缓缓打开了一道刺目的裂口。   “找到他们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没有一人回头看看他   闻言,众人急切地朝那道缺口望去,风不知所起,摧折满池红莲,点点光亮如晚夏萤火,飘过枯黄的芒草,驱散所有生气,万物腐朽,一条灵络汇成的路铺陈开来,终于到了门前。   一缕幽魂正缓缓而来,她用近乎透明的双手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引魂灯,如深渊中陡然一束温暖的天光,照亮了她的归途。   无相之地的杀气压着她的神魂,每一步都虚浮又艰难,她固执地咬着唇,望着终于打开的门片刻不歇地赶来。   踏出无相之地的瞬间,她虚脱地跌坐在地,在众人慌张的注视下,颤抖着将手里的引魂灯递给了司幽。   “我把他带回来了”   她红着眼,欢喜得落泪,殷切地望着他。   “他能得救了是不是?”   司幽接过引魂灯,看了眼,确信其中当真是长潋的神魂后,略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没有松开。   “本君能将魂魄送回他体内,但这魂魄已经在无相之地盘桓七日,很难再染上阳气,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了。”   众人一怔,但细想一番也觉得有些道理。   “师父能回来就好,无论是十天半个月,我们都等。”步清风道。   司幽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平静地道出了一句令众人瞠目结舌的话:“若无意外,少则三年,多则五载。”   “什么!”长琴错愕地起身,扯到了伤口,痛得面色发白,但司幽的话此时此刻更令她难以置信,“怎么要这么久?”   “他本就受了致命伤,神魂受损,可不是服药就能治好的。”司幽面色凝重,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他提着灯走到冰棺旁,施法取出灯中魂魄,将其注入长潋体内。   似乎并无差别,依旧面色青白,了无生气。   他从烛阴上摘下一枚钴蓝的玉石,放在长潋心口处,道:“这是烛阴之眼,能助他固魂,将人送去酆都,望乡台下的冰窟蕴藏万年灵气,从前是为他师尊留着的地儿,几时能醒,看他的造化了。”   此时的霓旌也已神魂归位,有些踉跄地走过来,看着棺中的人,欣慰地松了口气。   “没关系,我可以等,我陪着他等”   众人暂且松了口气,虽不知无相之地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无论如何,人救回来了。   庆幸之余,云渺渺忽然想起还有一人,连忙回头,却发现红莲池上,已无人迹,只留下泛着寒意的薄冰,在水中缓缓化开。   她拨开旁边的人,匆匆过去,果然,人不见了。   她转而抓住离得最近的镜鸾:“阿鸾,你可有看到看到师叔?”   长琴还在,话到嘴边她又警觉地改了口。   镜鸾刚打开了无相之地的裂隙,才缓过一口气,听她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   方才所有人都顾着长潋和无尽,她也为霓旌和和长潋的平安心生欢喜,便是要等好些年才能等到师父醒来,也是件值得额手称庆的奇迹了。   可回过神,忽然想起还有个他来,一回头却不见了人,她顿时感到心头一紧。   他刚刚,给霓旌引了三个时辰的灵路。   “我去找找,你们留在这看着师父就好。”   说罢,她便跑出了梵音水榭。   耗损了大量灵力,不可能有力气跑远,她在池塘边发现了一滩滩的水迹,沿着乱草丛生的路滴了过去。   这儿本不是什么荒僻之地,平日里他们经过梵音水榭,也时常从这儿过,可是方才没有任何人留意到近在咫尺的人就这么不见了,没有一人回头看看他。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着急了起来,脚下的步子也愈发地快。   水渍滴在青石板上,很快被从天而降的细雪淹没了,湿漉漉的足迹也在雪水中洇开。   在这点痕迹完全消失之前,所幸她终于看到了他。   他坐在一堵墙下,挨着角落,抱着自己,数步之外都能看得出他在发抖,却不知是冷还是因为灵力耗竭后引发的钝痛。   他似是走不动了,浑身都湿透了,寒风萧瑟,刀子似的全往他身上剐,那么干净的白衣,此时看起来却十分狼狈。   像个没人要的孩子,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   她走到他跟前,他居然都没有发觉,直到她俯下身,轻轻碰了碰他冰凉的手背,他才惊觉般抬起了头,错愕地望着她,一时回不过神。   她从乾坤兜里取出了油纸伞,伞其实很小,因她平日里也就一人在用,她将伞都打在了他头上,伸手撩起他垂在鬓边的一缕长发,叹了口气。   “抱歉,刚刚没先拉你起来。”   养着梵音莲的水,其实是从北海引来的,凉得刺骨。   对于一个灵力耗竭的人而言,比刀割好不了多少。   他的嘴唇泛着青白,有些怔忡。   “你不是守着长潋么?”   为了长潋,连苍生都能舍得的人怎么会在这?怎么会来找他呢?   “师父那边有人守着,不少我一个。”她扣着他的手腕,给他分了些灵气,“还能站起来吗,我单手扶不住你。”   他缓了几息工夫,点了点头,抓住了她的手,借着力艰难地起身。   她将他的胳膊搭在肩上,扶住他的腰,支撑着他往前走。   雪渐渐下大了,迎面的风,吹得迷眼。   她想将伞打低些,无奈他的个头高出她一大截,一不留神,就敲到他的脑袋。   斟酌片刻,她还是作罢了。   忽然,落在头上的雪停了,她感到头顶多了一截宽大的衣袖,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他的脸色实在不大好,也没有余力再说话了,一言不发地将她的脑袋望自己怀里拉了拉。   好不容易回到南院,她本想将他送去对面的屋子,可刚走到她屋门前,这人已经直挺挺地朝她栽了下来。   猝不及防,被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下头,磕得她脑子一阵晕,手里的伞也骨碌碌地滚到了台阶下。   她摇了摇肩上沉得跟石头似的人:“重黎?”   无人应声,他算是彻底昏死过去了。   她咬咬牙,慢慢爬起来,托着他腋下一点点往自己屋里拖,过门槛的时候,听到咚的一声,着实吓人,她低头一瞧,他的后脑勺磕门槛上了。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她心头一跳,赶忙托住他的脑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将人提了起来,压在肩上,半搀半托地搬到了榻上。   给他盖上被子后,她舒了口气,觉得自己是应当好好修习一下体术了。 第五百一十六章 :总觉得你像是假的   合上门窗,她在屋里点了个炉子,搁在床头,而后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司幽他们应当已经将师父安置好了,便是要去酆都,也不是今日。   好不容易放下了一桩心事,却发现好像又多了一桩。   她看着榻上昏睡不醒的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睡着之后,瞧着比平日温柔许多,不经意间透着点儿莫名的委屈,疼的时候就默默地缩成一团,死死抱着被子,跟要下锅的春卷儿似的,而她居然见鬼地觉着,他这副样子有些可怜。   其实很多人都觉得她活得可怜,无论是白辛城,招摇山还是北若城,从无依无靠的孤女,到受尽责难的小阿九,多数人看她的眼神都是怜悯的。   可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活得可怜,或许温饱可能有些困难,她也从未将自己视为一个“可怜人”。   但此时此刻,她却觉得眼前的人,比她可怜多了。   听来像个颇为荒唐的笑话,但这个念头却挥之不去。   堂堂一界帝君,本该叱咤风雨,活得比谁都光鲜亮丽,恨不得让众生匍匐脚下,长跪不起,可这个人啊,怎么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晓得会这样,还要上。   嘴上骂着她师父是个傻二愣子,到头来还肯为他引路。   这算怎么个活法呢?到底谁才是那个爱逞强的傻子呢?   本以为他活得高高在上,却连个回头看看他,问一句他怎么样了的人都没有。   冬无暖,春犹寒,夜深无人为他留灯,下雨无人为他打伞,喊疼无人听,世人所不容,他错了,便是错了,没有错,也是错了。   责怪的声音,永远比赞许声多得多。   不。   哪来的赞许声?   这世上有人夸过他吗?   尖锐的刺痛伴随着这个念头,在她心上狠狠扎了一下。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似乎仅仅是觉得有点不公平。   长阶白雪经年不化,檐上青瓦又添新裂,露水顺着冰棱滴在草叶上,溅起冰凉的水花。   那时,为数不多的昆仑弟子中,还有个唤作重黎的小子。   本是个生得极好看,眼里带着光的少年,可惜闯祸的本事也是教人瞠目结舌。   相比之下,其师兄就要让人省心许多。   恣仪端方,心性纯良,乃是承袭其师尊陵光上神衣钵的最佳人选。   长居于昆仑的仙君们如此认为,就连重黎自己,也是如此认为的。   昆仑的雪落在身上其实很冷,他虽是水性极佳的玄龙后裔,但偏偏畏寒至极,听闻自出生便是如此,根基不太稳当,修炼极难。   可他已经在这冰天雪地里,跪了数个时辰了。   他始终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认着错,有几分真心,却是听得出的。   一片衣摆停在了他眼前,泛着比雪更明亮的白,像是要发光一般,令人挪不开眼。   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条金色的藤鞭,流光涌动,渐渐泛出金红色的光,如炸开的星火,顿时令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要往后躲!   凌厉的藤鞭打在他胳膊上,甩出一道血印,火辣辣的痛。   他咬着牙,不服气地抬起头。   那日天光刺目,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的。   但想想,又觉得没必要深究。   以她的性子,定然是气极了,恨不得抽死他了事。   “阿黎,你可知错!”她开口质问,果然是恼怒的语气,他低着头都能想象得到她此时是如何的怒不可遏。   他心中愤懑,浑身钝痛,被她打了一鞭后,心头就像被烈火灼烧,少年人最是受不得气,更是连尊卑都不顾了,咬牙切齿地忤逆:“我若不认错,师尊你要打死我吗!”   厉声反问,招来了更为凶狠的鞭笞。   不染打在他背上,肩上,划过脸颊,留下一道道灼热的伤口,痛得钻心。   他紧紧抱着自己,一副誓死不认错的样子,任凭一鞭接着一鞭,打得他头脑昏沉。   她果真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他如是想着,咬着唇忍住了几度在眼眶里打转泪,意识却渐渐涣散。   脑子不再清醒时,委屈与不甘如潮水铺天盖地地涌上来,他好像喊了疼,更多的是无助的闷哼。   而他犯了什么错呢?   他已经气到连缘由都不想管了,仔细想来,这回的确闹出个大乱子。   整座酆都险些崩毁在天裂中,地府的惨况,其实还历历在目。   他不是不后悔,但比起后悔,对她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难更为寒心。   他疼啊   他真的很疼   为什么他错了?他又错了?   “不要打了”   喃喃的呓语,在漆夜中格外清晰。   正在榻边翻看卷宗的云渺渺陡然一惊,看了他一眼。   他额上全是冷汗,口中喃喃不断。   “别打了我好疼别打了,师尊”   一声一声,揪得人心疼。   “重黎,重黎”她伸手推了推他,“你醒醒,什么别打了?”   她的声音像惊雷一般,将他从梦魇中硬拽了回来。   他突然睁大了眼,眸中黑白分明,阴恻恻的,着实骇人。   在望见的她的一瞬,他明显往后缩了一下。   她觉察到他细微的躲闪,暗暗皱了皱眉,心平气和地问他:“你怎么了?谁在打你?做噩梦了?”   重黎尚有些恍惚,眼前忽明忽暗,梦中的刺目天光渐渐暖了起来,一室昏黄灯火,还有个暖身的炉子,而那张始终看不清的面容也渐渐清晰,最后变成了云渺渺的脸。   微微蹙着眉,有些困惑,还掺着一丝犹豫。   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   然而正因如此,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怎么可能这般看他呢?   “你怎么在这”他支起身子,才爬起来便感到一阵地转天旋,重重栽回被褥上。   云渺渺一把将人按住,将手里的卷宗搁在膝上,道:“你昏睡了一整日,午后开始发热,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霓旌去守着师父了,走之前给你开了药。”   她的声音其实忽远忽近,他听得一知半解,晓得了个大概,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真发着烫。   他叹了口气:“一次耗损了太多灵气所致,休养几日便好”   他素来不喜病恹恹地在床上躺着,打算缓一缓便下榻,忽然额上覆了一层柔软的冰凉,他倏忽一僵,有些错愕地望着她。   她的手毫无征兆地贴在他额上,没一会儿,眉头便皱得像是要打结似的。   “躺着,一会儿把药喝了,我从长琴长老那儿抓的药,补气固元的。”   重黎不悦地沉下脸:“喝什么药,本尊从来不喝药。”   她趁着他此时“身娇体软正虚弱”,毫不客气地将人往后一推,他顺势就靠在了枕头上,错愕地干瞪着她。   “今日你喝也得喝,不喝拿漏斗灌下去,也得喝。”这口气显然不是在同他打商量。   “且等等。”她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去了外屋,没过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一盅排骨汤,“空腹不宜服药,你先把这个吃了。”   揭开盖儿,热腾腾的汤里盛了满满的排骨,都快漫出来了。   他看着面前的排骨汤,又抬起头看向她,忽然怔在了那。   她冷淡的语气里混入了一丝不解:“看我作甚?”   他顿了顿,似是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总觉得你像是假的。”   是他幻想出来的海市蜃楼,否则怎么可能在意他空着肚子能不能喝药,还炖了这样一盅排骨汤   五千年前,其实就结束了。   突然想抱抱魔尊 第五百一十七章 :谢归谢,药得喝完   他怔怔地笑着,面色凄惶。   这话着实莫名其妙,但看在他为了救长潋灵力损耗得如此严重且有点神志不清的份上,她还是都忍了。   “胡说八道什么,把汤喝了。”她将舀了一碗排骨汤,搁在他掌中。   碗壁传来温热的暖意,渐渐发烫。   重黎不由愣了愣。   方才没缓过神,这会儿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晓得本尊几时醒来?”   “不知。”她将剩下的汤暂且盖上。   他疑惑地蹙着眉:“可这汤”   怎么还是暖的?   放在他床边的炉子上暖着的是他一会儿要喝的药,屋里就这么一只炉子,哪还有别的地方能暖汤?   云渺渺神色淡淡,并不正面答复。   “喝就是了,又没让你喝凉的。”   他看着碗里鲜香浓郁的汤和切得极丑,却很是实在的肉,这哪是排骨汤,骨头都给剔没了。   顿了顿,他终于尝了一口。   汤暖得恰到好处,不至于烫口,就是有些少,几乎全是肉了。   他不由怀疑她到底是要炖汤还是炖肉。   灵络引路本就极耗神元,何况他还要在长琴面前遏制自身气息,疲倦之下连一点胃口都没有。   好歹喝了几口汤,吃了点肉,便搁到一边了。   云渺渺默默地看了一眼,也没有勉强他继续吃,稍作歇息后,药放在了他面前。   他本就有些昏,一闻那药味儿便忍不住别开了脸。   这苦涩的味道,除了他那个鬼才护法当世找不出第二人了。   他嘴角一抽,心生犹豫:“本尊睡一会儿吧,药就不必了。”   正欲若无其事地将药放回去,却正对上一双沉静的眼,那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怕苦?”   他眉心一跳。   “你以为本尊是你吗?”   苦倒是不怕,但霓旌开的方子不仅是苦,虽是极好的药,偏偏喝的时候各种味道混在一起,他就喝过一回,险些吐出来。   从那之后,无论多重的伤,他都没再用过内服的药。   云渺渺皱了皱眉,又把药重新放在他面前:“那就喝。”   眼下他没什么力气同她争执,拍了拍床沿,示意她坐下来。   云渺渺犹豫了片刻,坐在了床尾。   然而床不大,便是有意避开些,他一伸手就能抓住她了。   她垂着眸,不知看着什么,就这么僵持着。   重黎端着药碗,踟蹰半响,浅尝就止似的啜了一口。   果然,又酸又苦,还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辛辣味儿,鬼晓得霓旌到底给他开了什么玩意。   她忽然在此时抬起了头。   “谢谢。”   叹息似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从耳边飘过,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转过头看着他,头一回这般郑重地同他说话。   “谢谢你出手相助,救了师父。”   虽说那时的夜漏还没有滴尽,但也快见底了,三个时辰不间断地往无相之地注入灵力,可不似说说这般轻巧。   重黎呵了一声,不以为意似的看向别处。   “当本尊脑子磕坏了吧。”   顿了顿,她看了眼被他放在膝上的碗,并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谢归谢,药得喝完。”   他最终还是喝完了这碗一言难尽的药,嘴里涩得直皱眉,苦就罢了,可这“后劲儿”太让人难受了。   他放下了碗,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倒了一枚丹药在掌中,给她递了过去。   “本尊已经喝完了药,轮到你了。”   云渺渺一愣,茫然地看着他。   勿怪她犹豫,此情此景,他这般理直气壮的口气,着实像是自己吃了亏,也定要她也吃一回的无理取闹。   “清心明目的,应当对你的眼睛有好处。”他道。   她看着那药丸,不免有些迟疑。   “这不是霓旌给的吧?”   莫说霓旌最满心满眼都是师父,多半还不晓得她眼睛的事,就算已经从别处听说,以她的性子,不会绕这么大一弯儿,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直接将药给她就是了。   重黎默了默,并未否认:“本尊自己去找的。”   她狐疑地蹙起了眉:“你何时通医理了?”   “本尊这些年找过不少药材,就当久病成医吧。”他随口答道,说完其实就觉察到不对了。   他显然不是病成药罐子的那个,那些药,都是为余鸢找来的。   云渺渺不是傻子,稍加细想便能料到。   她似乎笑了一声,似乎又只是他听错了。   “本尊”他原本不是想说这个。   “挺好的。”她顺势地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枚药丸,打断了他的欲言又止,眸光没什么起伏,可以说格外地平静了,“这就派上用场了。”   她捧着药端详片刻,仰头服下。   “你不先找人问问这药里都有什么?”重黎没想到她这般痛快。   云渺渺瞥了他一眼:“怎么,你往里头下下毒了?”   他嘴角一抽:“你觉得本尊卑鄙成这样?”   她神色坦然:“那就行了。”   这回答其实也算不上回答,但纠结下去也只是自寻烦恼,他打量着她的脸色,似是试探。   “可有什么感觉?”   药里没有问题,但他对忆川不甚了解,更不知那水入了眼是什么感受,这药应是对症的,可看着她当真吃下去了,又觉得忐忑。   云渺渺合上眼,蹙着眉:“眼睛,有点疼。”   “我看看。”他将她的脸掰过来,“睁眼。”   她睫毛轻颤,有些吃力地看向他。   眼中浮起了血丝,眼泪不受控制地外涌,瞧着有些骇人。   他心头一紧,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药了。   “我去找霓旌过来看看,你坐在这不要动。”   说着,他便跳下了榻,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幸好及时扶住了床沿,没有弄出太大动静。   云渺渺暂且睁不开眼,感到他下了地,下意识地伸手,本想告诉他这疼痛其实并无大碍,他却已经跑远了。   她叹了口气,试探了一下自己的脉搏,还算平缓,除了眼睛酸涩地疼,并无其他异样,且眼睛的疼痛在他离开后,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沁凉,如清泉般舒缓,在眼中漫开。   片刻之后,她便能重新睁开眼了。   她张看着四周,果然,屋里只剩她一人,木架上还挂着衣袍,他怕是穿着中衣就出去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朝云城的请愿书   霓旌被找到时,正打算弄点热水给长潋擦擦脸,手中木盆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被连拖带拽地进了南院。   一路上,重黎将事情的始末都与她讲了,他绷着脸,或许连自己都没发觉说得有些急切,他一急,她也跟着没了底,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然而踏入屋中时,却见云渺渺泰然自若地坐在桌案边,正翻看着手中的几封信。   灯火下,瞧着素净而恬淡,指尖染着一抹光,缓缓地翻过了一页,没有半分异样。   相较之下,他们闯进来的动静就要惊骇许多,重黎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这好像没事儿啊。”霓旌怔忡地望着她。   重黎愣了一瞬,旋即快步走过去,一把扣住云渺渺的手腕,她手里的信纸飘了一桌,有些愕然地抬起头。   “眼睛疼还看这些?”   “我”她觉得他这气生得着实莫名其妙,看了眼桌上七零八落的信,皱了皱眉,“我已经没事了,方才就想跟你说等一等。”   这话她自己相信,他可不信:“霓旌,你给她看看。”   闻言,霓旌只得忍着笑,清了清嗓子,走上前来,俯下身细看她的眼睛。   “忆川的水凡人是碰不得的,七情六欲,比人间还乱,你这眼睛没瞎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她又替她诊了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目前没什么事儿,吃的什么药,我看看。”   “这个。”话音未落,重黎已将药递了过去。   她揭开盖儿嗅了嗅,顿时了然:“招摇山的楮实子,的确可以明目,就是服下后眼睛会疼上一会儿,忍一忍就好了,这药没什么问题,我回头再添几味药草进去,服用三月,应当可以除去忆川的污秽。”   听到这,云渺渺才感到腕上的手稍稍松了些劲儿。   “好,你将方子留给本尊,待你去了酆都,这药也能再制。”他松懈下来。   霓旌看他急眼,似是觉得还挺稀罕,憋着笑那纸笔给他写方子。   云渺渺却皱起了眉,抬头瞧着他泛着酡红的脸,跑得急了,气息还没缓过来,抓着她胳膊的那只手掌心发烫,有些许盗汗之症,发着热,居然还真只穿了一件中衣,她顿时沉了脸。   “师姐。”她看向霓旌,“有劳再给他开个方子,越苦越好。”   霓旌一怔,旋即了然,低着头嗤嗤地笑:“行行行”   重黎不满地拧着眉,想呛回去,却发觉自己的确有些昏昏沉沉,便挨着她坐了下来。   她理了理桌上的纸,拿起一封请愿书,她方才正要看就被他俩打断了。   信是孟逢君刚送来的,这几日请愿书颇多,该先去哪一处,她还有所犹豫。   所幸长潋已经救回来了,她可专心应对这些乱子,他昏睡的时候,她已经将一摞请愿书分了轻重缓急,指派了合适的弟子前去降妖。   但这一封,孟逢君拿来时神色有异,说是朝云城寄来的,事关重大,需她早些处置。   “这写的什么?”重黎不想喝药,顺势岔开了话,朝她手中看去。   “请愿书,人间帝都送来的。”她拿起了其中一页,“应是妖兽作乱,同你没什么干系,起开些,挡着光了。”   本门的事,她不想同他多说,专心看信中内容。   朝云城乃人间王城,守备森严,亦有不少能人异士久居,人间时有妖物作乱,向附近仙门求助的通常是些束手无策的平头百姓,亦或是一方商贾,无力应对妖魔,只得请仙门中人出手相助。   天虞山虽立派于南海仙境中,长年隐匿,却并非避世。   修一颗博爱仁善之心,不得跳脱于世外,当真领悟世间八苦,万种愁思,而后顿悟之人,才能称为仙。   此乃天虞山立派以来的不二训诫。   但修行却也不宜搅扰,本事不到家的弟子,是不予下山资格的。   为此,天虞山在南海之滨建了一座庙堂,虽是仙门首府,却始终低调行事,庙堂比城隍庙还要小,人间若有难,可将求助的请愿书放在龛台下的玉盒中,天虞山每隔日,便会遣弟子前去取回,一一处置。   近来那间庙堂都交给孟逢君打理,据她所言,自妖兽逃出酆都,山下收到的请愿书愈发多了。   这一次,居然连朝云城都来求助,着实教她意外。   信中字迹颜筋柳骨,力透纸背,算是她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好字,与寻常百姓不同,落款留了朱红的章印,看刻章的手法,不似民间的东西。   因方才那一闹,此时原本应在最后一页的纸翻到了最前头,她一眼便能看到信的末尾留的落款。   那是当朝首辅的印鉴,落的名字是,云霆。   她指尖蓦地一颤,生生僵在了那。   霓旌稍作迟疑便写好了两张方子,他二人一人一张,只是各自要吃的药都交到了对方手里:“渺渺的药三日服一回,平日里不要总盯着书看,最近少食辛辣,生冷之物便可。至于尊上的药”   她唇角一勾,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倒没什么忌口的,就是苦,特别苦,您喝的时候最好备点蜜饯。”   重黎可太清楚她这一肚子坏水儿了,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然而云渺渺已经将那张方子折了起来,放入怀中,面色泰然,却莫名一副“等会儿便去熬个两大缸试试”的架势。   霓旌要回去照顾长潋,没有久留,他跟着她走出门,避开了云渺渺,她才侧目看向他。   “尊上真打算留在这?”   重黎拢了拢肩上刚披的袍子,斜了她一眼:“不行吗?”   她似笑非笑:“不是不行就是以您的身份,瞒不瞒得住,在这都是要吃亏的,您可想清楚了,如今的天虞山,对魔族怀恨在心的,比比皆是,他们不一定知晓此次的罪魁祸首是谁。   但自古妖魔就与正道势不两立,属下过几日便要去酆都,顾不上这边了,您的身份若是被拆穿,可就是众之矢地。”   重黎神色淡淡,瞧着倒是自若得很。   “本尊知道。”   他被视为祸害的日子还少吗?众之矢地于他而言,与家常便饭无异,横竖都是如此,他为何不能率性而为?   坏就坏了,反正他好的时候也没人在乎。   霓旌回头看了一眼:“您是不甘心,还是后悔了?”   闻言,他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她一顿,似是也不知这话要如何解释,抿了抿唇,摇头叹息:“罢了,没什么,这次多谢尊上相助了,否则属下可能要死在无相之地。”   他呵了一声,挥了挥手:“行了,少在这酸不溜啾的,这次你和他都算命大,本尊想赢他,也不是这么个赢法,你去酆都守着他,待他醒了,本尊再与他一决高下。”   这番话倒是将霓旌逗乐了:“您啊”   可真是口是心非的主儿。   她躬下身来,百年称臣,却鲜少有如此真心实意的时候。   他轻描淡写的代过,却是她这辈子都偿不尽的重恩,这一拜,是对他的谢与愧。   “尊上保重,属下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了。”   崇吾宫的护法,怕是也就此销声匿迹。   重黎听出了她话中辞别之意,背过了身。   “去吧,本尊一人惯了,不少你一个。”   淡漠的口吻,却含着一声叹息。   开始进入朝云城的剧情啦,埋了很久的一段伏笔,搞事搞事! 第五百一十九章 :有时候觉得你像个啰嗦的老婆子   重黎回到屋中时,发现云渺渺仍在看那封请愿书,依旧是他出去时看的那页,良久,才缓缓地搁在了灯下,蹙起了眉。   瞧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重黎面露狐疑:“怎么,很棘手?”   “有点麻烦”她轻轻揉着发紧的眉心,叹了口气,“不久之前,曾有传闻,帝都附近有妖邪作祟,朝云城自有能人降妖,故而天虞山也不曾派人插手,但近来帝都附近连发食人案,城中修士束手无策,短短数日,周边数座城池接连沦陷,想必是没法子了,才会让首辅亲笔,向天虞山求援”   说到这,她顿住了,合着眼深吸了一口气。   似乎令她感到心烦意乱的,并非食人案本身。   “离得最近的北若城,已经形同死城,不知还有没有活口”   她看着信中提及北若城的寥寥数语,心头又沉了几分。   重黎不解:“你在意北若城?”   她顿了顿:“我在那长大的,还有一位故人在城中。”   自十年前分别后,她便再没有莲娘的消息了,情茹留下的银钱足够她俩赎身,剩下的她自己留了一些傍身,将大半都给了莲娘,温饱应是不成问题,但这等状况下,她不知莲娘可有逃出来。   若是没有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北若城?”重黎一怔,“不是白辛城?”   他记得她一直住在白辛城的小破屋里,与北若城可谓千里之遥,以她当时的处境,能出城就不错了,谈何去往北若城?   云渺渺犹豫了片刻,看了他一眼:“此事说来话长,经了一番辗转。”   至于如何辗转,于她而言,就是死了两回。   重黎没有追问,却见她又盯着那落款看了很久。   “你认得写信的人?”   她默了默,摇摇头:“应当是凑巧同名。”   她将请愿书收好,望向门外的天色,时辰已经不早了,便是她,这么接连熬了几日,也有些吃不消。   见她面露倦色,重黎当即将她面前的纸笔卷宗都推开了,沉着脸没好气道:“便是要扛这个担子,你也给本尊好好去睡一觉,明早再折腾自个儿。”   云渺渺脑子有些疼,想揉眼,被他一把按住。   “别瞎揉,不想要眼睛了?”   她叹了口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有时候觉得你像个啰嗦的老婆子。”   他翻了个白眼,把人拉起来,步入内室,将人抱起来往榻上一放,自己也跟着躺了下去。   云渺渺一僵,下意识地抚上不染:“你的屋子在对面,这是我的床。”   “本尊晓得。”他理直气壮地伸手勾住她的腰,“还有几个时辰就天亮了,本尊不盯着你,你回头又爬起来看那些劳什子玩意儿。”   “”这话她无言以对,也的确打算待他走后,再起身的念头。   可他怎么这么清楚她脑子里想的什么?   一码归一码,他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其实她有召出不然,当场将这脸厚心大的魔尊抽下去的冲动,但从背后传来的不太寻常的暖意却令她倏忽陷入了犹豫。   他还发着热,搁在她腰间的胳膊隔着衣裳都觉得烫。   虽服了药,但显然,没有好好休息过。   捻着金钏的手缓缓地放了下来,她暗自叹息。   就今晚,看在他还病着的份上,就让他再在这躺一会儿。   “你要去朝云城?”他忽然低声询问,似是半睡半醒间的梦呓,透着一丝懒散的意味。   她犹豫了片刻,“嗯”了一声。   “你是怎么到北若城的?之前说的青楼,也在北若城?”   不知是不是发热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力,还有点犯迷糊。   她沉默了良久,平静地答复了他一句:“其实当年的云渺渺已经死了。”   死在了育遗谷,死在了他脚下。   只是他不记得了。   她说完这句后,便再没有听到他应声。   灼热的气息喷薄在她后颈上,不太舒服,她稍稍转过来些,打算提醒他往旁边靠一些,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只是不大安稳,她一动,他就皱起了眉,低下头,脑袋埋进了她的颈窝,细软的发像上好的墨汁,与她的交织在一起,其中一缕蜷成一个小圈儿,将她的头发绞住了,便是想悄悄下床,也会在抬头的瞬间被拽住。   她简直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往她头发上打了个结。   他的脸色其实不大好,不仅仅是灵力耗竭,似乎还有别的伤,便是如此不好受的时候,他还紧紧把她箍在怀里。   她须得往他这边挪一挪,才不至于喘不上气。   可这样一来,便只能贴着他睡。   她不动弹了,他也渐渐睡熟,她恰好贴着他的胸口,外袍滑落后,他身上便只剩一件中衣了。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了他心口那道可怖的伤,小心地将衣领拉开,离得这样近,那道伤疤狰狞如毒蛇,虬曲着,四周布满了灼烧的痕迹。   心头猝然被绞紧,抽气都觉得疼。   她从来没有过这般感受,五脏六腑似乎都涌出细密的痛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抱一下眼前的人。   缘由什么的,似乎都不重要。   她轻轻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的肩膀,而后悄悄地伸出手,指尖从他眼角划过,撩去了一缕长发,而后,她也合上了眼。   将长潋送往酆都之事,司幽做了妥善的安排,他也是时候赶回天子殿了,霓旌便与他同行。   他们天明后便收拾妥当,司幽召来祥云,将长潋连同冰棺一柄置于云上。   “若有变故,传音与我。”镜鸾眉头紧锁,始终觉得忐忑不安。   司幽笑了笑,看了云渺渺一眼:“天虞山的状况不容乐观,你们才要多加小心,本君这一去,近日就顾不上这边了。”   闻言,镜鸾点了点头。   另一边,霓旌临行又给云渺渺看了回眼睛,事无巨细地嘱咐了一番,素来没什么耐性的重黎这回居然全听完了。   说完这些,她犹豫了片刻,又补了一句:“我当年杀的那个女弟子死前颇为反常,与那些死去后反扑的妖兽状况很是相似,我不敢确信当初杀人时,那人是否已是一具尸体,但经这几日发生的古怪,控尸之术,必为禁忌。   可惜年月已久,没有留下什么证据,我只能提醒你们一句,幕后之人极有可能从百年之前便已开始在天虞山部署,这术法也极为古怪,此人步步为营,不可小觑。”   她说的,自然是那位诡异莫测的玄武上神。   一半的无尽入世,再加上个堕魔的上神,这世间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云渺渺神色凝重,思量之后点了点头。   一番交代后,镜鸾打开了禁制一角,半空中荡开一圈涟漪,云上之人化作流光,眨眼间消失在天边。 第五百二十章 :赴往人间   此事终得以告一段落,但于留下的人而言,却还远远不是松口气的时候。   帝都乃人间中枢,若被妖邪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权衡之后,云渺渺喊来了步清风和孟逢君,将朝云城的请愿书摆在了二人面前,决定先行处置。   经一番商榷,二人赞同她所言,与长琴禀报了一番后,从山下抽了十余名伤愈以及轻伤的弟子,由云渺渺和孟逢君亲率,不日赶赴朝云城。   从决策到收拾行囊,不过一日光景,翌日清晨,于风华台启程。   此间,镜鸾先遣飞鸟灵兽去往城下,实际的状况比请愿书中提及的更为糟糕,如瘟疫一般,周遭五座城池短短数日内化为死城,还活着的都逃往帝都,可朝云城自顾不暇,已无力接收难民。   为保住城内百姓及皇城,只能紧闭城门,将哭喊求救之人挡在城外。   人间地狱,不外如是。   其祸乱源头尚且不明,南海之滨已然一片混乱,海中水族也惶惶不安,海浪翻涌,天色昏沉,从风华台望去,已是黑云压城之势。   上清阁前,云渺渺将朝云城附近的状况言简意赅地同诸位同行弟子言明,此去凶险,是生是死,尚未可料,但身为仙门弟子,若是袖手旁观,是为有辱师门,今日一去,便无回头路,临阵脱逃者,轻则逐出师门,重则就地正法。   她立于长阶之上,句句掷地有声,并无商量的余地,较之长潋在位,更为严厉。   数日的整治,天虞山渐渐恢复生机,她这个掌门也日益令人信服,今日赴往朝云城的弟子,并无一人退缩。   独独令众人心生疑惑的,是此时此刻,倚着她身侧的石栏的白衣男子。   天虞山钟灵毓秀,门下弟子不是人中翘楚也是仪表堂堂,可这般好相貌的,却是头一回见。   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靠在那,摆弄着不知从哪儿折来的一根草,有些百无聊赖,站得累了,就坐在石栏上,长腿一驾,旁若无人。   白衣蹁跹,长发如墨,瞧着应是个温柔俊美的公子,可那双眼却锐利如隼,透着傲气与冷漠,生生将眉眼间本该的缱绻都压了下去。   他是高高在上的,连看一眼,都觉得如芒在背。   “云渺渺。”孟逢君实在忍不住了,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示意她赶紧想个法子,“他不会要跟着去吧?”   声音压得极低,除了她俩,没人能听见。   云渺渺猝然顿住,终于扭头看了他一眼。   事实上今早她刚同他吵了一架,因他对她说,他要去朝云城。   这祖宗无时无刻不在给她找事儿,此去朝云城岂是为了玩乐,哪有仙门除妖还带个魔尊去的?   他不要脸了她还要呢。   犹豫了片刻,她走到他面前,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些:“回去。”   重黎瞥了她一眼,没有半分犹豫:“不回。”   她嘴角一抽:“你当这是开玩笑吗?”   大庭广众,她不想招惹误会。   “我没有开玩笑。”他神色笃定,“朝云城我去定了,你要带着这些人同去就带着,当我是一人去的也可。”   “你!你讲不讲理!”她气得咬牙。   他端的是气定神闲:“不讲。”   “”若不是这么多人看着,她非把他从石栏上一脚踹下去!   “那个”下头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踟蹰上前,“掌门,这位是哪家仙君?”   看他周身气度,可不像等闲之辈,这时候出现在掌门身边,应当是请来的帮手。   “她师叔。”重黎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你们唤我一声师叔祖就行。”   云渺渺心头堵得慌,恻恻地剜了他一眼。   还师叔祖,这人真是臭不要脸!   “这”众人哗然,难以置信地看向云渺渺,似是想问问这又是什么辈分。   孟逢君在一旁直冒冷汗,又不知如何接茬。   “本尊的身份要是在这漏了馅儿,会不会再起动乱暂且不论,你们几个欺骗师长的罪名可就坐实了。”他压低了声音,在云渺渺耳边提醒。   云渺渺简直头疼,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   “你算准了是不是”她咬牙切齿地等他。   他摊了摊手,心安理得地把这摊子丢给了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当初心软个鬼!   事已至此,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得忍着,她缓了口气儿,终是妥协了。   “他说得没错。”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所动摇的众人顿时唏嘘不已。   虽不知这师叔祖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又怎会毫无征兆地在这节骨眼上回到天虞山,但眼下局势实在紧迫,既然身为掌门的云渺渺都如此说了,多一人相助,也是好的。   “主上!”镜鸾从天而降,带来了朝云城的消息,“暂且拦住了作乱的邪祟,黄昏之前直接入城,有人在城楼下接应。”   闻言,云渺渺点了点头,看了孟逢君一眼:“即刻出发。”   众人听令,召出灵剑。   “渺渺,孟师妹。”步清风走上前,此次他留守天虞山,不与她二人同去,不免有些担忧,“诸事小心,切勿莽撞。”   她二人应了声,踏上灵剑。   云渺渺看向重黎,若要隐瞒身份,自是不能召出英招剑的,故而他还站在那,似是在思量着可要唤朵云彩。   她捏了捏拳,没好气地喊道:“还不过来!”   重黎挑了挑眉,唇边似有若无一抹笑,踏上寸情,顺势扶住了她的腰。   云渺渺眼皮一跳,总觉得又被算计了,绷着脸将他的手从腰上抠下来,挪到了肩上。   “自,重。”   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两个字,他要是再敢动手动脚,她就一鞭子把他抽下去!   “小肚鸡肠。”脑后传来一句漫不经心的低语。   气得她额上青筋一阵乱蹦。   众人启程,由她和孟逢君领头,镜鸾御风引路,禁制打开了一道缺口,待所有人飞离天虞山,复又徐徐合拢。   众人御剑穿行于云端,如落星数道,迷蒙难窥,目之所及,从一片汪洋到千疮百孔的城池,尸横遍野,不少已经开始腐烂,却无人收敛,心生悲悯之余,也着实令人作呕。   “邪气很重,不可随意靠近。”重黎眉头紧锁,拦住了几个想要下去查看的弟子。   众人只得暂且忍耐,别开视线,不忍看这满目疮痍,加快脚程。   日近黄昏,他们终于抵达了人间帝都朝云城。   高墙岿巍,夕晖之下,青石蒙光,斜影如墨,城楼上旌旗迎风猎猎,森严冰冷。   四下一片死寂,城外黄土坡形同乱葬岗,陈尸无数,死状颇为凄惨。   一如传闻所言,帝都已然封城,这些人怕是从别处逃来的,可惜也只能在城外等死。   此情此景,令人心中五味杂陈。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呼救声。   众人回头望去,竟是一孩童捂着血淋淋的胳膊,朝他们奔逃而来,身后几道人影追赶,浑身血肉模糊,已然辨不出本来相貌,张着口,挥舞着手中锄斧,朝着那孩子劈去! 第五百二十一章 :帝都朝云   孟逢君反应最快,当即拔剑冲了过去,一掌推开追杀之人。   那几人踉跄倒地,她这一掌是有分寸的,其中一人的眼珠子却直接给“打”了出来,沾了一地尘土,骨碌碌地滚到她脚下。   饶是她这胆子,都被惊得往后一跳。   后头赶来的众人顿时面如土色。   镜鸾曾在酆都十载,活人死人,只一眼便能辨别。   “这些人同反扑天虞山的那些妖兽一样,都是尸体。”她抬手将其压制住,细看他们身上沾染的土屑,面色一沉,看向云渺渺,“只怕才葬不久,都是从坟里爬出来的。”   “从坟里爬出来?!”孟逢君愕然,“妖兽为祸也就罢了,他们可都是凡人,入了土怎么还能还能”   众人心中惊骇万分,那几具尸体却并未就此作罢,似是料到他们一时半会还下不去手,重黎倒是痛快,眨眼间就将这几人的脑袋都削了下来,血淋淋的头颅滚了一地,尸体也顿时僵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吓得人不由惊声尖叫!   “既然与那些妖兽一样,还留着做甚?”他衣袖上没有沾染一点血迹,依旧干干净净的,仿佛只是随手掀了一杯茶般从容。   诚然事实的确如此,但这般惊吓,实在教人心慌气短,好几个弟子没被诈尸吓住,倒是被他吓得说不出话来。   云渺渺此时此刻心情复杂,除了白他一眼,已经无话可说。   她屈下身,查看那孩子的伤势。   那孩子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呆呆地望着她,一动不动。   她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温声宽慰:“别怕,已经没事了,让我看看你伤在哪儿了?”   看着她蹲在那孩子面前,轻声软语的样子,重黎不由得皱了皱眉。   许是眼前的人较之那些追杀他的尸体温柔太多,触碰他的手也是暖的,孩子终于有了点反应,疼痛也在慌乱之后涌了上来,他红着眼抬起了胳膊。   细瘦的手臂上一片血肉模糊,有抓挠的伤口,也有啃咬的齿痕,毫无章法,简直像是把手无寸铁的人丢在了野兽口下。   她皱紧了眉,取来丹药,先给这孩子止了血,眼下附近虽还平静,但天暗下来之后,谁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她望着那座高耸的城楼,默然片刻,叹了口气。   “先进城吧。”   帝都朝云城,乃是人间最为繁华荣盛之处,云渺渺在白辛城时便有所耳闻,只是那会儿离得远,光是填饱肚子,以及如何熬过又一夜,便已经令她精疲力竭,也没有肖想的余力。   北若城虽离帝都近了,但以阿九的身份,也难以离开不夜天,更不必说出城了。   从那些侠士商贾,贩夫走卒口中,她时常能听到关于朝云城的消息。   八街九陌,笙歌昼夜不歇,连风里,都似是含着情,带着娇。   见惯了不染凡俗的天虞山,这软红十丈的都城,仿佛瞬间将人重新拖入了红尘,琳琅满目。   较之城外的荒僻,城中的确要安稳许多。   听闻当今圣上病重,朝中大小事端皆由宰辅打理,此次天虞山前来相助,亦是受其所托。   若换了平时,来到这人人向往的帝都城,自是要好好四处看看,见识这阔别多年的人间繁华。   可眼下,谁都没有这个心思。   城外是何等局面,他们方才都瞧见了,那般惨况,依旧被拒之城外,虽说许是因这一决断,朝云城才能在诸多城池已然沦陷的状况下存续至今,且市井依旧运作,朝廷和军营也有条不紊地严守四道城门。   可当真亲眼看见那些横陈野外不得安葬的尸体,心里如何能好受?   云渺渺牵着那孩子从剑上走下来,受了极大惊吓的孩子望着她,怔忡地问了句:“你们是神仙么”   云渺渺揉了揉他的脑袋,不置可否。   城下的禁军也在此时围了上来,手里还提着刀戈,众人立时警觉,握住了灵剑。   直至云渺渺拿出了那封请愿书,看到上头的印鉴,禁军才暂且停下。   “快住手!”人群中走出一人,面貌端方,颇有几分气度,似是其统领,上前细细端详了那封书信后,忙抱拳一揖,“非常之时,我等戒心重了些,万望诸位仙君海涵。”   说罢,立即命众人收起兵刃,速速退去。   “在下应燃,奉旨统帅禁军,直接听命于圣上和宰辅大人,将请愿书送往南海庙堂的亦是在下,诸位仙君可是从天虞山来?”   云渺渺打量了他一番,此人眉宇磊落,举止得当,在这等局面下还能如此镇定地同他们攀谈,心性沉稳,确实与其他人有所不同。   她点了点头:“应将军言重,是我等来得突然,四处妖邪作乱,诸位有所警觉无可厚非。”   她抬了抬手,身后弟子纷纷收剑,客气地行了一礼。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圣上和宰辅大人命在下前来接应,诸位请随我来。”他侧身让开一条路,他们便望见不远处停着数辆马车,似是已经等候许久了。   四驾车舆,非市井可用,他们要去的地方,也绝非寻常百姓可以觊觎。   云渺渺犹豫了片刻,看向应燃:“我们自是要随应将军同去的,但今日在城外,我等偶然救下一个孩子,不知可否劳驾找个大夫?”   闻言,应燃也留意到她身边的孩子胳膊受了伤,眸光微沉。   “好,在下会先将这孩子送往医馆,诸位仙君先上车吧,耽误了正事,在下担待不起。”   云渺渺感到孩子的手忽然捏紧了,晓得他感到害怕,蹲下身来温声宽慰:“你先去上药,一会儿我便来接你。”   那孩子怔怔地望着她,很是犹豫。   “我不会丢下你的。”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郑重地同他保证。   那孩子再三踟蹰,终于点了点头。   应燃从云渺渺手中接过那孩子的手,将其转交给了另一人后,便请他们上了车。   马车果真是驶向皇城的,沿路经过朝云城最为繁华的街巷,得益于禁军死守,市井中居然还有铺面开着,甚至瞧见了几家路边茶棚,几人围坐在一处歇脚。   这等景象,倒是与灵鹊打听到的有所不同。   应燃同他们谈及数日来城中变故,本应热热闹闹的正月里,帝都却萧条不少。   换做往年,此时应是车水马龙的盛况。   镜鸾和孟逢君时时警惕着四周,诚然看起来还算安宁,保不齐之后会发生什么。   应燃说着说着便留意到这驾马车内的氛围不太对劲,禁军镇守帝都,他也是混迹官场多年,这点察言观色的眼力还是有的。   车内拢共人,逡巡一圈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窗边的男子身上,白衣郎君,这等样貌和气度,便是放在翘楚云集的帝都都是人中龙凤,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沉着脸,瞧着凶巴巴的,教人不敢上前搭话。   “这位仙君是不是心情不佳?”他犹豫了一番,还是同云渺渺问了句。   她侧目看去,他果真臭着一张脸,托着腮坐在那,一副谁敢跟他搭话就等着被丢下车的神情。   她微微皱了下眉,旋即恢复如常。   “没事。”她对应燃道,“他一直这样,不必多虑。”   闻言,应燃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她坐在另一侧的窗边,掀起帘子,便能看到蜿蜒的护城河,两侧禁军渐渐多了起来。   “应将军。”她忽然问道,“向天虞山求助,是当今圣上的旨意,还是那位宰辅大人想出的主意?”   应燃一怔,顿了顿,道:“是宰辅大人进谏陛下,写了那封请愿书。”   她缓缓放下了帘子,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淡笑,并无暖意,似是心念忽起,无意为之。 第五百二十二章 :隔纱面圣   马车不可驶入宫门,到了皇城脚下便要下车步行入宫,应燃本在前头引路,却因一禁军上前禀报什么而暂且停下了。   “这皇城未免太冷清了”孟逢君站在云渺渺身侧,低声道。   “许是因为当今陛下病重吧。”云渺渺答道,余光不露声色地扫过四下宫闱。   确实,堂堂皇城,虽不至于喧哗,但来往宫人,比街巷中的百姓还要惴惴不安,连刮过宫墙的风声都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沉寂之时,突然从旁冲出一道人影,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已经撞到了眼前。   云渺渺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踉跄,可那人不仅没有道歉,居然停也不停,朝着宫门跑去。   “哎这人!”孟逢君错愕地望着那道柳青色的背影,不免有些恼。   “主上,没事吧?”镜鸾眼明手快地从身后扶了云渺渺一把。   应燃留意到这状况,忙回身询问。   云渺渺摇了摇头,面露困惑之色:“无妨,方才过去那位是朝中官员?”   应燃稍一迟疑,道:“是宫中编撰。”   “一个编撰在宫中行走,居然这般蛮横无礼?”孟逢君着诧异地拧起了眉。   应燃似是有些尴尬,顿了顿,才解释道:“他是宰辅大人独子,云衡云公子,近日来往于皇城内外,负责传达喻令。”   “哦”孟逢君可听出来了,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还是个硬茬。”   这话说得可不像是在夸人,暗含的讥讽之意就连几个初入世的弟子都听得出来。   她说话素来不客气,山门上下无人不晓,虽贵为少阳仙君之女,她的本事却也是人中翘楚,故而也无人不服。   今日这一句,说得应燃都哑口无言。   “云公子今日许是领了喻令,有些着急了,还望诸位海涵。”他似是也不知该如何为之辩解,提及云衡,亦是眉头紧锁,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云渺渺倒是没想揪着这点小事,眼下要紧的可不是礼数。   “有劳应将军带路吧,我等还需谒见陛下。”   闻言,应燃点了点头:“请。”   众人紧随其后,唯有重黎停在了原地,望着宫门处,沉默了须臾,转身跟上。   参拜帝王,本应在宫中正殿泰和宫,然而穿过重重宫门,却到了昭纯宫外。   此乃帝王寝宫,莫说外人,连朝臣都不得出入。   宫门紧闭,直到他们近前,留守两侧的宫人才徐徐推开了门,请他们入内。   应燃停在门外,不再近前,对他们道:“在下并未受诏,不可入内面圣,圣上近来染恙,诸位仙君可商量一番,人入内即可,人多恐会惊扰陛下。”   闻言,云渺渺稍作犹豫,转而道:“孟逢君,阿鸾,你二人随我进去拜见,其他人在外等候片刻,不得造次。”   重黎眉头倏忽一皱,他明明就站在她身边,她居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云渺渺显然是故意为之,带着孟逢君和镜鸾径自步入昭纯宫,宫人立即合上了门,将其他人一并关在外头。   重黎想跟进去,却被应燃拦了下来。   “这位仙君,还请在此等候。”   与此同时,云渺渺等人已然穿过玄关,黄昏的夕晖透过薄纱撒在窗下,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正缓缓洇散开。   明明天色未暗,宫殿四面的帘子却都已严严实实地拉上了,阑珊灯火,越是往里去,越是昏暗寂寥。   屋中弥漫着浓重的药草味儿,熏得人有些喘不上气。   宫人低着头,将她们带到了内殿外,撩起帘子,入内禀报。   片刻之后,殿内传来几声咳嗽,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在这座寂静的宫殿中尤为清晰。   宫人走了出来,恭敬地屈身:“三位仙君,请。”   她们随之步入,内殿中苦味更重,整间屋子只点了一盏灯,朦朦胧胧地照着床头。   隔着三层纱帘,她们只能看到一个半坐半躺的颤巍人影,想必便是病重的圣上了。   床边还立着一位形容威严的男子,髯须厉目,身着蟒袍,应是已近天命之年,帽檐之下已有几缕白发。   他转过头来,那光也顺势照在他脸上,须眉之下,是一双黑谷深邃般的眼。   云渺渺的脚步顿了顿,不露声色地别开视线。   三人在距床榻一丈开外停了下来,仙门中人,不属人间,故而也不必行君臣大礼,躬身一揖,便算是敬重地拜见过了。   纱帘后不断传来咳嗽声,一旁宫人递上了润肺的药茶,轻拍后背,为其顺气儿。   一旁的男子目光沉静地打量了她们一番,而后走到了镜鸾面前。   “想来仙君便是天虞山新任掌门,鄙人云霆,蒙圣上厚爱,任宫中宰辅,诸位仙君一路劳顿,可惜眼下着实没有闲暇为诸位接风洗尘,陛下抱恙,有什么话,还请诸位能长话短说,个中细节,由鄙人转达。”   言语间着实客气,却也透着深思熟虑后的谨慎。   镜鸾本就是万灵之主,周身气魄自是旁人不可较之的,光是站在那,便容易令人误会。   她皱了皱眉,道:“我不是。”   云霆一愣。   “我不是天虞山的掌门。”她重复道,顿了顿,“我主上才是。”   云霆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她身旁身形瘦削的白袍女子,瞧着也就二八年华,与旁人不同的是,腰间别着两把灵剑,细眉如月,一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被满目沉静压了下去,倒是添了几分稳重与自若。   她抬眼的瞬间,与他视线相撞,似一汪无波之水淹没了山谷,无声无息,却令呼吸一滞。   云霆愣了愣:“这位姑娘才是天虞山掌门?”   瞧着弱柳扶风般的身姿,怎能撑得起泱泱仙门?   云渺渺静静地望着他,不卑不亢地开口:“家师近来抱恙,身为弟子,暂代掌门一位,在下资历尚浅,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宰辅大人多担待。”   “这”云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海外传闻,长潋上仙已然故去,难道不是由二位长老主事?”   这跟近来探到的消息可有着不小的出入啊。   “家师并未故去,传闻终归只是传闻,宰辅大人乃一朝重臣,说话还是留几分余地为好,日前发生的种种,不便细说,大人的请愿书是送到在下手里的,在下此行是为替朝云城解困,还请大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以便行事,早日除妖。”   她并无耐心去解释本门之事,长琴和端华受伤的消息也都封锁在天虞山内了,若是传出去,天虞山的处境只怕更加举步维艰。   “还是说,宰辅大人要看到本门镇山泰逢剑,才肯信我这个掌门?”   这话其实不算客气,但得益于她说话的语气素来平缓,不掺喜怒,也只当是年轻人不通礼数,措辞难免出点差错。   但孟逢君与镜鸾却是熟知她秉性的,她若是当真想好好说话,旁人根本一点错处都挑不出。   便是已经有所收敛,她二人还是听得出,她此时的确心存不快。   只是这不快起于何处,却是不得而知。 第五百二十三章 :地牢   云霆从狐疑中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道了声“失礼”,转身到榻边,隔着帘子与榻上之人低语了几句后,转而看向她们。   “陛下身子不便,由鄙人代为转述。”   他的目光在云渺渺身上扫了一圈后,正色道,“此事要从数日前说起,北若城突发食人案,死了十余人,衙门派人去查,五个衙役,一个都没有回来。”   “此事起于北若城?”孟逢君倒是没料到这一点。   “可有记录当时北若城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在吃人?”云渺渺问道。   云霆神色凝重:“说来古怪,据北若城太守的奏章中所言,北若城中接连出现诈尸之案,之前失踪的百姓和衙役曾在数日后出现在护城河边,浑身是血,看其伤势,应当已经活不成了,那些伤口也颇为古怪,似是野兽啃噬所致,但兽齿却没有这般齐整的。”   说着,他将奏章和架在奏章中拓印下来的血印递了过来。   “北若城太守觉察到事情不太对时,北若城的状况已经一发不可收了,奏章中所述不清,也无从判断,但这血印,经太医署查看应是人齿。收到奏章后不过两日,周遭数座城池相继沦陷,从帝都派去的援兵无一人活着回来。”   “除此之外,各地难民接踵而至,其中不乏重伤之人,其死后下葬不久,土中棺木竟再度开启,城中修士言之有妖,降妖之法已然试了不少,却收效甚微,除了将其驱逐出城,把还未化妖的尸体焚烧成灰外,别无他法。”   “所以这也是朝云城将城外难民拒之门外的缘由?”云渺渺皱起了眉。   云霆无奈地摇着头:“帝都乃皇城所在,绝不可破,若非如此,怎能保住城中人。此举在仙君看来想必是见死不救的不齿之举,但城中之人和城外之人,在想出办法之前,总要有个抉择,否则,所有人都要死,两相权衡,取其重。”   诚然听起来的确有几分道理,但细品之下,其实颇为无情。   一片沉默中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竟是云渺渺。   她唇边的笑意似有若无,在昏暗的灯火中,冷淡至极。   “好一句两相权衡取其重,看来宰辅大人早已打算好了,不愧是一朝肱骨,旁人莫出其右,我等亦自愧弗如。”   似是被她的话呛得气急,帘后的帝王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惊得一旁宫人慌忙上前抚慰。   云霆稍作犹豫,莞尔道:“我等不如仙君心怀苍生,周遭几座城已经没救了,难道要让朝云城的百姓也身陷水火,所有人鱼死网破?”   “我等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外头那些百姓对陛下的决策亦是感激涕零,如今的局势下,朝云城还能有如此景象,可不是靠着一时心软。”   “诸位仙君还请谅解,凡夫俗子,人微力薄,那封请愿书,便是恳请天虞山诸位仙君前来,早日将此事平息下去,以绝后患,还望仙君不吝相助。”   话是这么说,可听来总觉得心里膈应。   孟逢君皱着眉,几度欲言又止,眼下毕竟不是在天虞山,祸从口出反倒麻烦。   云渺渺看完了那本奏折,又仔细端详了布帛上的血印,的确像是人齿。   “主上,只怕有人化尸为妖,靠食人啖血而留存于世,除非将其尸首一一肢解,否则便只有一个法子”   她虽未将话说完,但个中深意,云渺渺和孟逢君都很清楚。   天虞山下,海岸上,幽荼帝君已经给她们做了示范。   神魂俱灭,是最省事儿的做法。   也是彻底抹消一人存在的极刑。   “什么法子?”云霆追问。   “既是妖邪作祟,仙门自当为民除害,如何处置,我等心中有数,宰辅大人放心。”云渺渺打断了他,转而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要想了结此次的动乱,须得找到其源头,控尸为妖,绝非善类,如此大费周章,势必有其目的,得设法绑回一具妖尸,看看究竟中的是何术法。”   “仙君想要那些发狂的尸体?”云霆略一迟疑,道,“倒是巧了,天牢中恰好有两具,仙君可虽鄙人去瞧瞧。”   “你们抓到了妖尸?”孟逢君不由诧异。   云霆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而低声向国君禀报了几句。   缠绵病榻的国君隔着纱帘点了点头,而后缓缓躺了下去。   云霆走了过来,抬手示意:“诸位仙君,请吧。”   天牢重地,一群人鱼贯而入的确不妥,三人便随他一同从偏殿出去,避开了正殿前等候的其他人,一同前往天牢。   “云渺渺,你方才为何不将除去那些妖尸的法子告诉他?”孟逢君凑了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问。   云渺渺目不斜视,平静地答道:“还不是时候。”   无论哪一种法子,都并非万全之策,这节骨眼上谁不想活,人心掺杂了太多七情六欲,诚然有道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贤善之人,但也有生死利欲当前,心生恶念的俗人。   这本是人之常情,无可指摘,但她们不可将这把刀子递到不知会做出什么决定的凡人面前。   为了活下去,是将人肢解,还是泯灭神魂,难道真要让这人间化为残杀的地狱吗?   “阿鸾,这妖术还会如疫病那般传染吗?”她看向镜鸾,压低了声音。   镜鸾沉思半响,答道:“很难说,此术与九川禁术离娄很是相似,却又有所不同,今日这般局面我也不曾料到”   至少她所知的离娄术,可控尸,却不可能如瘟疫,被咬死后再度诈尸。   “倘若真是如此,只怕会很麻烦。”   云渺渺点了点头,将这话暗暗记下了。   “先去看看那两具尸体再说吧。”   说话间,已至天牢城下,石砖厚重,一块便足有丈宽,于皇城最西端,叠垒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   步入其中,却是比想象中干净许多,一路掌灯,四壁光滑,唯有长年不见天日,从地下返潮而浮出的露水,湿气浓重。   沿着石阶往下,似乎连火光都是冷的,仿佛结了一层冰,火焰就在冰里烧。   云渺渺本就体寒,此时更是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下意识地拢了拢袍子。   一道灵流忽地注入她体内,她一怔,回过头去,却见镜鸾笑而不语,其意却是不言而喻。   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妨。   当初在冰山地狱中感受到的冷,可比这厉害多了。   尝过酆都的寒,这儿的,便也觉得不算什么了。   再往下走几层,墙壁便开始滴水了,年复一年,这些寒露已经将粗糙的石壁打磨得如玉面般莹润。   提灯的宫人停了下来,依云霆的吩咐,将令牌递了过去。   牢门外的禁军看过之后,打开了身后上了三道锁的铁牢门,退至两侧。   云霆回过头,对他们笑了。   “三位仙君,请。” 第五百二十四章 :无血干尸   踏入其中才晓得,这间屋子比外头还要冷,寒气仿佛丝丝缕缕地往骨头里钻,便是裹紧了衣衫,仍没有什么作用。   饶是在北海长大的孟逢君,此时也一阵阵地打颤。   宫人点起了灯烛,昏黄的烛火照着潮湿的四壁。   此处充满了恻恻死气,这是镜鸾步入这间屋子的瞬间便觉察到的。   那灯火终于照亮了墙下摆着的两具被白布盖着的东西,云霆示意她们近前,细看之下,白布所盖的似是个人,但未免太消瘦了些。   “这是两日前,自告奋勇去降妖的两位道长的尸体。”云霆道出了她们的疑惑,命一旁静候的仵作揭开白布。   许因长年与尸身为伍,那仵作眉眼间也满是苍老的死气,目光浑浊,藏在层层皱纹下,几乎看不见眼睛在哪儿。   他佝偻着,颤巍巍地走过来,将白布揭开。   看到尸体的一瞬,三人齐齐一惊。   尸体,她们不是没有见过,但这二人的死相着实古怪。   明明才死去两日,皮肉却干枯如剥落的树皮,浑身的骨头都断了,艰难地摆在这台子上,姑且还能算一具全尸,可这副模样,却萎靡似一团揉搓后的抹布,甚是骇人。   “这是怎么回事”孟逢君着实吓了一跳。   云霆摇了摇头,无奈道:“尸体的骨头是本官下令打断的,若非如此,他们还没法儿安安稳稳地躺在这,诚然死相是凄惨了些,却也是被逼无奈。”   “凄惨了点?”孟逢君心中涌起巨大的惊骇,光是看着这两具尸体,一口气就噎在了嗓子眼里,这简直是惨绝人寰!   云渺渺目光一凝,看向云霆:“有劳大人细说因由。”   既然将她们带到这,定是有什么话要说。   云霆叹了口气,正色道:“那日城下禁军禀报,城外山野间忽然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在北若城的方向出现了数道黑影,城中也曾拍兵前去,但无论去了多少人,皆是一个都不曾回来。”   “帝都不乏能人异士,朝廷专设降妖司,这二位是便是降妖司中最负盛名的道君,于两日前,奉旨出城。离开时,足有二十人,回来时只有两具发狂的尸体,建立十年的降妖司,一朝覆灭,全然不知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鬼东西。”   说到这,他眼中透出了愤恨与不甘之色。   云渺渺看向这两具尸体,被打断了浑身的骨头后,皮肉都是瘫软的,全靠铁签子支着,脸已然面目全非,其中一具,半张脸都是血肉模糊的。   “大人方才说,他们回来时已经是尸体了?”   云霆点点头:“是,那样的伤,不可能还活着,他们刚回到城中时,还有些许理智,向城下将士求救,但被送到太医署的时候,却探不出任何脉搏,如行尸走肉,没多久便如野兽般咬死了一个医官,其情状与从北若城来的那些难民如出一辙,本官怀疑,这是一种毒。”   “毒?”云渺渺皱起了眉,“毒,可不会用这种方式传开。”   与其说是毒,不如说是一种古怪的术法。   有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了司幽之前提过的九川妖术,自然而然想到了还在昭纯宫前的重黎。   疑虑在心头挥之不去,动摇多少是有的,同时还有些犹豫。   即便真的是九川妖术,也不一定就是他。   “主上觉得此事可会与无尽有关?”镜鸾低声道。   “难说。”她眉头紧锁,“保不齐还牵扯个玄武,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这几日,她有几处始终想不通。   为何是天虞山?   为何会牵扯到朱雀上神的尸身?   无尽是世间极恶,那么玄武执明呢?   曾是上神,沦落成魔,即便是想要长生之血,又打算拿来做什么?   这费尽周折的安排,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帮无尽,无尽又能给他什么呢?   天虞山之劫,搭上了长潋,言寒轻,还有无数无辜的仙门弟子,诚然暂时揭了过去,可她总觉得这只是个开始   为何在天虞山之后,又选了人间   “就没有一人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孟逢君难以置信地看着云霆。   朝廷豢养了十年的降妖司,即便不如各派仙君,应当也是个中翘楚了,怎会突然毫无征兆就全军覆没在帝都城外?   多少能留下点什么吧。   云霆沉着脸道:“出城的人没有一个回得来,只知古怪出在北若城,却不知是何妖物,但听闻不仅是死尸,连活人也有化妖的可能,在想出多对策之前,不能在派人出去送死了。”   “北若城”孟逢君沉思片刻,忽然想起,“那不就是你从前住的地方?”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而走到了那两具尸体旁,伸手碰了碰。   尸身还未开始腐烂,可皮肉却软得让人犯恶心。   孟逢君有时候还挺佩服她这令人捉摸不透的胆子的,这胳膊腿儿瞧着跟一折就断的竹竿似的,却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固执又勇敢。   她突然拔出寸情,在其中一具尸体上斩了一剑,伤口崩裂,当真是皮开肉绽,惊得旁人赶忙去拦。   “你作甚!人都死了!”孟逢君简直不敢相信她还有鞭尸的癖好。   云渺渺斜了她一眼,神色凝重:“别嚷,你们过来看。”   她指着那具尸体的胳膊,无论是寸情划开的伤口亦或是铁签贯穿之处,只有苍白得过分的皮肉,这样的伤,居然没有流出多少血来。   “让开。”她扬剑劈向另一具。   这一回,连一滴血都没瞧见。   皱巴巴的皮肤下,肉如风干,断裂的骨头从其中穿了出来,整个人已经是一具干尸了。   “怎会没有血?”孟逢君诧异地上前近看,森然可怖的尸体透出了骇人的诡异。   便是人死后血液凝固,也不至于短短两日,剖尸不见血。   镜鸾眉头一皱,道:“主上,他们的血像是被抽干了。”   她们终于意识到从看见这两具尸体便隐隐觉察到的古怪是为什么了。   无血之尸,才会如此消瘦。   “他们的血去哪了?”孟逢君狐疑道。   云渺渺摇了摇头:“不知,但多半与北若城有关,祸起于此,要想查明真相,只能去北若城一趟了。”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之前在城外救人时,被魔尊斩下脑袋的那几人,回想起来,好像也没有流出多少血,那会儿急着救人和入城,有些仓促,故而没有留心。   难道那些化妖的人都是   “朝云城危在旦夕,断然不能再纵容妖邪作乱,还请诸位仙君想想法子,救城中百姓等于水火。”云霆郑重道。   朝云城如今的状况,她们这一路也都瞧清楚了,保住朝云城,便是当务之急。   至于城外的人,利弊权衡,总要做出取舍。 第五百二十五章 :人心如怪   其话中之意,孟逢君和镜鸾都听出来了,即便情势如此,无可厚非,但心中多少有些不痛快。   云渺渺挽剑回鞘,将白布盖上,似乎并不想接云霆的话,转而对镜鸾道:“阿鸾,劳你放些灵鹊出去,探一探去北若城的路,途中可还有活口,若有,设法带回来。”   “是。”镜鸾应道。   闻言,云霆顿时皱紧了眉:“仙君是没有听懂本官的意思吗?城外到处都是邪祟作乱,尸骨化妖,当以大局为重!”   “敢问宰辅大人所说的大局指什么?”她回过身,目光淡漠地注视着他,“我等下山是为降妖,拱卫皇城是大人和禁军该做的,帝都安宁是诸位大人的大局,我等眼中的大局,是天下苍生。”   “莫说阁下的命,便是当今圣上的命,在我等眼中,也与贩夫走卒无异!万人是苍生,一人亦是苍生,泱泱六界,不是只有一座朝云城才金贵。何况这一路去若还有人活着,说不定能问出这二人至死都没能带回的线索。”   “宰辅大人心中为人命分了轻重,我姑且不论其对错,但大人若真想解决此事,最好还是先放下故步自封的作为,否则,妖邪未至,人心倒如鬼怪,自私自损,何谈输赢?”   “你!”她一直不怎么开口,冷不丁的居然说出如此呛人的话,云霆气得脸都青了。   可朝云城已然陷入这般境地,能依靠的,只有仙门,此时不便将事情闹僵。   尽管至今仍有些存疑,可看那些仙门弟子恭敬的模样,她的确是天虞山现任掌门,一派之长,多少有些傲气。   听闻仙门自有驻颜之术,瞧着是个小姑娘,保不齐都有几百岁了。   他咬咬牙,暂且将怒意压了下去。   “今日天色不早了,诸位仙君一路劳顿,还是先回驿馆歇歇脚再做打算,若能降妖,仙君要作甚,本官尽力配合便是。”   “主上,先去歇歇吧。”镜鸾有些担心她的伤势。   云渺渺点了点头,刚转身,身后又传来询问声。   唤了一路的仙君,云霆忽然想起,之前只觉得她年纪小,的确没怎么放在眼里,可往后相处,总要交谈的,不知姓名,多有不便。   “敢问仙君如何称呼?”   已经踏出牢门的腿倏忽顿住,她再度回过头,静静地看了他半响。   这眼神较之平日里波澜不惊的安淡更冷几分,云霆混迹官场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乃人中佼佼,不由心生困惑。   方才几句话,没有半分失礼之处,即便是揣测圣意都不曾有过这般惴惴不安的时候,今日居然会因一个小姑娘的眼神而感到心虚。   沉默了十几息工夫,她终于开了口。   “免贵姓云,名渺渺。”   说罢,便带着镜鸾跨门而去,留下云霆怔怔地站在牢房中,如遭雷殛。   “云渺渺!你赶集啊,走慢些!”孟逢君追了上来,总觉得她今日有些急躁,想起方才那宰辅大人震惊的神情,不由怀疑,“你跟那个云大人该不会认识吧?”   想来他俩还都姓“云”呢,自她见了他,说句话都似是藏着针,没一句真心客气的。   她这冷淡得没心没肺的性子,居然会撒脾气,倒是极为稀罕了。   “巧合,这世上叫张三李四的市井里一抓也有一把。”云渺渺平静地反驳,脚下的步子却走得很快。   孟逢君不大相信:“那你气什么?”   走在前头的人猛然顿住,回过头来扫了她一眼。   “谁同你说我生气了?”   孟逢君好笑地睨着她:“拿面镜子照照自个儿,先把那眉头捋平了再说这话吧。”   镜鸾欲言又止地望着她,似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真是旧识?我看他好像不认得你啊。”孟逢君追问道。   说实话她不大喜欢那位八面玲珑的宰辅大人,从昭纯宫到地牢,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精心算计过的,他想救朝云城是不假,但几句话就想把她们都拉到他这边来,就令她尤为不爽。   总觉得一不小心,便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她甚至觉得,他写那封请愿书,不是为了降妖除魔,而是想让他们这些仙门弟子成为朝廷麾下的又一个“降妖司”。   为此,他可以暂且放下身段,客客气气地同她们讲如今的时局,个中利弊,只要她们心生动摇,觉得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多半会顺着他的意思,不遗余力地守住朝云城,而不是去别的地方找什么出路。   云渺渺若是在气这一点,倒没什么奇怪的,但她的反应显然不止于此。   “不算旧识”云渺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在孟逢君的印象里,相识十载,可从没见过她这般烦躁的样子,“一场闹剧罢了。”   她最后只道出这样一句话,而后便朝着昭纯宫走去。   日落之后,天暗的很快,所有仙门弟子都被接到了皇城以东的驿馆中落脚,馆内厢房早早收拾了出来,在天虞山自行打理惯了,到了这儿众人也不喜总被伺候着,让仆婢们退下后,便各自收拾行李,准备饭食。   云渺渺和孟逢君将今日所见之事细细同众人说了,惊骇之余,众人也各自思量着下一步该如何做。   朝云城能守得一时,却不是长久之计。   “主上,让我先去探探路吧。”镜鸾思忖之后对云渺渺道,“无论北若城那边究竟有什么,至少以我的修为,脱身不是难事。眼下局势不明,总不能成群地出去犯险,若是出了事,得不偿失。”   云渺渺也有此打算:“祸患若起于北若城,总归是要去的,你此行不必打草惊蛇,即便查出了什么,也不可莽撞,或许是我多想了,但这场灾祸倘若真是无尽和玄武的手笔,如此大费周章,必定还有别的图谋。”   天虞山已经吃过一次亏,朝云城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朝云城是人间帝都,最为繁华之处,若换了我,定会设法先行拿下,其他城池自然唾手可得,先夺一座北若城,又有什么好处?”孟逢君思来想去,始终想不通这一点,其他弟子也觉得十分古怪。   云渺渺皱了皱眉,总觉得个中还有蹊跷,只是他们还未能想通罢了。   无论是杀人还是控尸,弄清缘由或许才是最关键的。 第五百二十六章 :看来是你比较厉害   众说纷纭之际,应燃领着之前的孩子步入驿馆大门。   孩子胳膊上的伤口已经上过了药,仔细包扎了一番,除此之外,手脚居然上了镣铐,嘴也被铁嚼子封上了,苍白的脸上满是畏惧的神色,瞧见云渺渺走过来,眼中涌出了泪光,无助地望着她。   “应将军这是何意?”云渺渺快步上前,沉声质问。   “仙君见谅。”应燃神色凝重,解释道,“此前已有被妖尸咬伤之人同化为妖的前车之鉴,这孩子从城外来,身上带着伤,眼下虽并无征兆,却不得不防。”   “一个孩子,又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捆成这样像话吗?”孟逢君也恼了,“放在我们身边,便是要化妖,还能翻出天去?”   “这”应燃也十分为难,“仙君这是在为难在下。”   话音未落,耳边突然传来两声脆响,镣铐已然在一柄紫鞘细剑下断成两截。   云渺渺一面替那孩子解开嘴上的铁嚼子,一面同他道:“应将军放心,这孩子是我带进城的,我自会看着看着,出了什么事我来负责,将军若是信我,便就此打住。”   她将孩子护在身后,牵住了他的手。   见状,应燃迟疑片刻,叹了口气,终是有所退让:“仙君自便吧,在下无话可说。”   说罢,便告辞出门,上马离去。   “这都什么毛病,拿这么粗的链子捆一个孩子”孟逢君一脚踢开了那些沉甸甸的镣铐,不悦地哼了声,“你真打算把这孩子时时带在身边?”   她看向云渺渺,顺势将那孩子打量了一通。   将应燃呛走了,但他的话却应当斟酌,这孩子眼下瞧着没什么事儿,但那道伤口她也瞧见了,的确是咬伤。   “他还活着,能丢下不管吗?”云渺渺蹲下身,轻轻碰了碰那孩子苍白的脸。   他似是受了惊吓,呆呆地望着她,瞧着很是可怜。   孟逢君见她捻着帕子给那孩子擦脸,不由好笑:“真看不出来,你会心疼一个萍水相逢的娃娃。”   前些年她还一直觉得她活得挺没心肝的呢。   云渺渺瞥了她一眼,复又注视着眼前的少年,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也做过相似的事。   “既然救下了,总要护着的。”   镜鸾看着她牵起了那孩子的手,不露声色地叹了口气。   此事平息,围观的众弟子陆续散去,孟逢君左顾右盼,蹙起了眉:“你有没有觉得少了个人?”   “少了谁?”云渺渺顾着查看孩子的伤势,不急不缓地问了句。   孟逢君啧了一声:“还能有谁你那师叔!”   闻言,她指尖一顿。   说来出了昭纯宫后,那祖宗好像一直板着脸。   他不满,倒也不足为奇。   她若是存心想让一个人不痛快,说句话都是带刺的。   他之前算计她的账,她可没有就此揭过的打算。   “你又惹毛他了?”孟逢君眉头都快打结了,“真行啊你,胆子够肥的,方才你不让他进昭纯宫的时候,我瞧着他那眼珠子都快弹你后脑勺上了。”   魔尊记仇,四海皆知。   偏偏她就敢。   “随他去。”云渺渺目不斜视,“我还总惯着他不成?”   说罢,她便牵着孩子回屋洗漱去了。   这话说得,孟逢君都替她捏把汗。   镜鸾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云渺渺牵着那孩子回到后院时,在中庭的一棵桂树的叶隙间瞧见了一片净白的衣摆,从树杈上垂下来,随风翩飞,她抬了抬眼,没有搭理,带着人径自回了屋,打来清水为其洗漱了一番。   树杈上的人稍稍动了动,也没有做声。   收拾干净后,孩子瞧着还挺白嫩,换下来的一身衣裳虽说脏破了些,料子却是上好的云锦,应当不是寻常百姓家出身。   孩子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乖巧又怯懦,眼底还有些许惶恐不安,显然还没缓过来。   仆婢找来的衣裳不太合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袖子长了一截,将袖口往上挽了几圈才露出了手。   孩子有些不敢说话,她也不曾勉强,让他坐在一边,且缓一缓,端着盆走出了屋,下意识地朝树上瞥了一眼。   那截衣摆还在风中飘摇,瞧着冷冷清清。   她摇了摇头,去将水倒了,又去前头转了一圈,找了些点心回来,让孩子垫垫肚子。   月上中天,墙外传来了更鼓声。   她站在门前,望着叶隙间的那一抹白,静默良久,终还是走到了树下,仰起头,便望见树杈上侧卧的那道身影,他居然还背过身去,一副不想同她说话的样子。   她嘴角一抽,往树上踹了一脚。   枝叶震颤了一下,他僵了僵,回过头不冷不热地斜了她一眼。   “你能下来吗?”   “不能。”他别开了脸。   “那我上去吧。”   说罢,不等他回答,她便纵身跃上树梢,还推了他一把。   “劳驾过去些。”   僵持片刻,他坐了起来,她便挨着他坐了下来。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她不着急开口,倒是重黎先绷不住了。   “想说什么赶紧说。”   她瞥了他一眼,蹙眉:“那孩子怎么得罪你了?”   重黎愣了愣。   她叹了口气:“在去昭纯宫之前,你一路就没个好脸,不打算说说吗?还是觉得光在这晒月亮能好受些?”   静了片刻,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冷哼。   “本尊同一个小屁孩置什么气。”   “”得,听这口气,多半气得不轻。   她顿了顿,换了个问法:“还是我得罪你了?”   回想起来,好像是从她去搭理这孩子开始的。   重黎不答,与默认无异。   她笑了一声,有些无奈:“你好像总因为我生气。”   “你还知道?”他拧眉,狐疑地盯着她,“你一日不招惹本尊看来会少块肉。”   她一阵好笑:“明明就是你自己好生气,怎的怪我?”   莫名就板着个脸,她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重黎不悦地朝屋里看了眼:“一个素昧平生的孩子,你就那么关心?”   “难道要让他流落在外?”   “你对他倒是挺温柔的。”   还帮他换衣裳,擦脸。   闻言,她蹙起了眉:“你方才不是”   不是没看着她么?   “你在吃一个孩子的醋?”   她思来想去,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本尊没有。”他登时板起了脸,“不过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她弯下腰照顾那个孩子时,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在九川的火海里,头一次见到她的场景了。   可没有今日这般轻声细语,还要再刻板些,牵他的时候也不似对这个孩子一般温柔。   好吧,他是有一点不平。   但也称不上吃醋。   就是膈应,懒得看。   “他又不是不会走路,要你牵着做甚?”斟酌了半天,他不满地道出一句。   云渺渺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你这是无理取闹。”   这都要计较,三岁吗?   “本尊只是说实话。”他不服道,“本尊像他这个年纪,衣裳都自己洗了。”   她憋住了笑:“哦,看来是你比较厉害。”   渺渺:谁来把这只三岁带走 第五百二十七章 :你切菜的样子像要分尸   “从前也有人这么对你吗?”若非感同身受,她觉着不至于这么大反应,“朱雀上神?”   她顺势猜了句。   重黎默然良久,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她更不近人情些,没什么耐心,把本尊的胳膊拽断过一回。”   “”这场景是不是似曾相识。   “既然有这么多不满,为何还拜师?”每回提及朱雀,他这脸就耷拉了下来,不晓得气什么,烦什么,偏偏如此,还要把人放在心里。   “本尊那会儿没得选。”他道,“除了信她,依赖她,本尊根本不知还能去哪里,她牵着本尊的时候,本尊以为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磨难了”   即便不爱笑,话也少,甚至连夸都不夸他一句,他那会儿就是没来由地喜爱她。   大概是命里犯贱。   从前没能说出口,今日对着没了记忆的她,倒是能发发牢骚。   “若有选择,你还会拜她为师吗?”她忽然想起了他心口那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想起他在梦魇中的呻吟,被如此喜爱的人丢下,该是怎样的心情。   重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有些怔忡。   良久,都未能作答。   云渺渺没有追问下去,他的沉默,其实也算一种答复了。   只可惜那个令他如此纠结的人,已经不在了。   “那孩子被妖尸咬伤,在伤愈之前,难说究竟会如何,不能让他乱跑。”她想了想,还是同他解释了一句。   重黎皱眉:“你晓得他可能也化妖,还把他留在身边?”   “正因如此。”她望着屋中的灯火和坐在案边吃点心的孩子,叹了口气,“他若是没熬过去,我不会让他离开这间驿馆。”   “你会杀了他?”   “是。”她并未犹豫。   重黎就纳闷了:“云渺渺你给本尊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今日这几句话,不由得让他想起当年自己在墙角听到的那些话,那些让他头一次对她感到畏惧和心寒的话。   这个孩子也一样吗?   若是化了妖,她便能亲手将其斩杀?   这与他当年有何不同呢?   她沉默了良久,久到再度燃起了他好不容易暂且压下的愤恨与不平,想要当头质问她是不是换了谁都能狠得下心时,她终于开口了。   “不知。”她望着天上月,若有所思地缓缓答复,“成了妖,便活不了,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来动手,我带他进城,不能将他的性命交到旁人手里,或许只要他还活一日,我便会护他一日吧。”   她从树梢跃下,回头望着他,他眼中略有一丝错愕。   “下来吧,你打算睡树上吗?”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桃花眼中无惧无愧,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与他记忆中的愈发相似了。   他忽然觉得,好像又不懂她了。   无心无情,那便一直如此,他就当自己脑子不好使,真心活该被狗吃,继续留在这自讨没趣也行。   可方才有那么一瞬,他居然在她眼里看到了不忍。   成了凡人,所以也如凡人一般,染上了七情六欲吗?   他从树上下来,跟着她回到屋里。   那孩子还乖乖地坐在那,面前的点心已经吃完了,但好像还没吃饱,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看样子之前也饿了好几顿了,光吃这么点儿,的确难以果腹。   云渺渺想了想,转而看向身旁的人,其意不言而喻。   重黎嘴角一抽,果断道:“本尊不去!真当本尊是伙夫了?还得给这小子做饭?”   她默了默,倒也不勉强:“那我去。”   说着,便出了门。   重黎一怔,瞬息间脑子里闪过了她之前下厨后的种种惨况,顿时心头一咯噔。   “你在这等着!”对那少年撂下这么一句后,他快步追了出去。   驿馆的厨房就在后院,他追上的时候,她已经到门口了,挽起袖子有模有样地开始拣菜。   “你真要给那小子做饭?”他诧异地盯着她。   云渺渺不答,将他推开些,从他身后的竹筐里取了两根玉米。   重黎锲而不舍地跟着她四处打转,看着她动这些菜,只觉心慌气短:“哎哎哎!你可别祸害那条鱼!那土豆得先洗了再削皮!”   云渺渺懒得看他,也懒得回话,挑挑拣拣后,拿起了两条肋排,上了砧板,手起刀落,利索之余,总觉得带了不小的怒意,剁得实心儿的砧板咚咚地响,整间屋子似乎都跟着震动起来。   动静之大,知道的是在剁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穷凶恶极之徒在分尸。   重黎在一旁听得心头突突地跳,几经犹豫,道:“不然”   还是他来吧,他很是忧心她会把这砧板劈成两半。   剁菜声戛然而止,她举着比脸还大的削骨刀,恻恻地看着他,刀锋寒光森然,映入一片沉寂的眼底,实在骇人。   他顿时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里:“你继续。”   闻言,刀子再度重重地砸在砧板上,将那根肋排利落地劈成了两截。   她继续忙活,他扯了张凳子坐下,方才那一眼,他觉得已经自己看到了杀气,再多嘴,她怕是能把那把菜刀抡他脑门上。   玉米和排骨下锅的时候,他伸头瞧了一眼。   “水放少了。”   云渺渺看都没看他:“小孩子胃口没那么大。”   他顿时不悦了:“本尊的份儿呢?”   握着勺子的手猝然顿住,她鄙薄地斜了他一眼,显然没有把他算进去的意思。   “这是给那孩子炖的,你掺和什么?”   “见者有份,本尊没吃晚饭,饿了。”他端的是理不直气也壮。   云渺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转而又舀了一勺水,倒入锅中,盖上盖儿,去灶边添火。   重黎则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目光逐着她的身影,也不说话,似是觉得看着她手忙脚乱地围着灶台是件极有意思的事。   云渺渺被他盯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忍着不去理睬,顾自炖汤。   她在厨艺这方面的确笨拙,玉米和排骨都切得极丑,大大小小,歪歪扭扭,拿个盐罐子险些直接把半罐盐全翻进汤里。   得亏他眼明手快,施法将罐子接住,否则今日谁都别想喝汤了。   她看着那盐罐子被稳稳当当地搁回灶上,回头瞥了他一眼,他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别开脸,没让她瞧见险些没憋住的笑。   她不由一阵懊恼,去拿锅盖又被溅出的几滴热水烫了手指,虽无大碍,疼起来却是跟针扎似的。   她咬咬牙,没作声,默默将手放下。   云渺渺:怎么,你有意见?   重三岁看了眼她手里锃光瓦亮的菜刀:没。 第五百二十八章 :你要收他为徒?   香气渐渐溢了出来,待肉和玉米都炖熟,再撒一把葱花,便能出锅了。   她盛了满满一大碗,又拿了两份碗筷,走出了厨房。   在窗下坐了好久的魔尊随即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回到屋中。   那孩子的确乖巧,亦或是当真被吓坏了,一直等在那,直到他俩回来,才抬起了眼。   小孩子对善恶的感受其实十分敏感,谁真心待他好,谁对他心存不满,出乎意料的清楚。   他等的显然是云渺渺,瞧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人时,眼神分明暗了几分。   “过来喝汤。”云渺渺放下木托,招呼他近前。   他立即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跑到她跟前乖乖坐好,怯生生的模样,让人心疼。   云渺渺对他笑了笑,还伸手抚了他的发,给他盛了满满一碗汤,夹了好几块肉,搁在他面前,温声叮嘱:“慢些喝,当心烫。”   语气温柔,前所未有。   相比之下,只能看着空碗的魔尊,脸色已经很臭了。   她觉察到身后恻恻的目光,回头已是如平日那般淡漠的脸色好像还更冷淡些。   “要喝自己盛。”   重黎咬牙切齿地瞪着面前的烫,很是不满:“肉都给他了,本尊就只剩玉米?”   “爱喝不喝。”云渺渺有那么一瞬间是真想揍他。   重黎臭着脸,自己动手盛了一碗汤,捞了半天,果真只剩一块肉,一半还都是骨头,眉梢都耷拉下来了。   若不是她盯着,总觉得他转眼就能干出从孩子碗里抢肉的混账事来。   他坐在那,闷头喝汤,只要眼没瞎的都瞧得出,他很是不高兴。   但她就是视而不见,转而询问那孩子伤可还疼,吃这些够不够。   听得重黎又是一阵烦躁。   当年他可没这待遇,她炖一锅咸死人的排骨汤,一副“你爱喝不喝”的嘴脸,好像他若是不听话,她真的会把他丢在路上自生自灭。   瞧瞧这天差地别的画面,他简直像把这小子吊起来揍一顿!   许是觉察到他的敌意,那孩子惊恐地往云渺渺身边缩了缩。   她眉头一拧,鄙夷地看向他:“你跟一个孩子也能吵起来?”   重黎别开视线,啃了口玉米,不同她说话,但分明就是要她知道,他很不痛快。   她额上青筋直跳:“他瞧着才七八岁,你都几岁了,也好意思?”   重黎理直气壮地剜了那孩子一眼:“本尊三万岁,怎么的?三万岁就不能不高兴了?”   “”这人是真想气死她吧。   “不必管他,年纪一大把,脑子不好使了。”她憋着火,宽慰那孩子。   “云渺渺你说谁年纪一大把呢!”他差点把勺子掐断。   她翻了个白眼,不置可否。   那孩子战战兢兢地望着二人,识时务地低头喝汤吃肉,绝不瞎掺和。   最终,吵是没吵起来,但屋中就此陷入寂静,喝碗汤的工夫,从未这般度日如年。   碗里的汤比不得兰亭堂曲姑娘的手艺,也不如师兄做得精致,更不能跟这祖宗做的饭菜相提并论,她私以为,只是一道极简单的排骨汤,她连盐都放不准,也别想着能有多好吃了,但这俩居然给她喝了个底朝天。   不晓得是斗气还是怎么,号称三万岁“高龄”的魔尊居然把玉米都啃成了渣渣。   看着那些被咬得都瞧不出是什么的玉米,云渺渺一阵无语。   就这还三万岁呢,颍川山主果真没说错,他就是个“重三岁”!   吃饱喝足,云渺渺给那孩子换了回药,之前吩咐下去熬的汤药也恰好端来了,只是居然有两碗。   一大一小,黑糊糊的药汁,瞧着就苦极了。   云渺渺将小碗的药端给那孩子,又给他拿了蜜饯,而后在重黎狐疑的注视下,将另一碗药搁在了他眼皮子底下。   “看着我作甚,喝药。”   不容置否的口气,连块蜜饯都不给他。   重黎嘴角一抽,板了好一会儿的脸色出现了松动,分明想赖掉这碗药。   “你灵力还未恢复,这药必须喝,你若是想跑,我只能用不染把你捆起来灌药了。”   这说法,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僵持了半响,他认栽地端起了碗,扭头看了眼,那孩子捧着碗喝药,似是苦得紧,眉头都拧巴成了一团,靠着蜜饯方能过口。   然那碗药,同他这碗比起来,简直算是糖水了。   “这小子八成是孤儿了,就算这伤能熬过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他忽然问。   “还没想好。”她望着那孩子,沉思片刻,道,“若是资质还不错,可能带回天虞山。”   他拧着眉啜了口药,苦得脸都皱起来了:“他这样来路不明的,如今仙门中谁敢收?”   眼下的局势,都自顾不暇了,送到哪儿还不是晾着自生自灭?   她看了那少年一眼,垂眸思忖片刻,道:“若是无人敢收,我收下就是,开光之后,我姑且有收徒的资质了。”   “咳咳咳!”话音未落,重黎便被药汁呛得直不起身,苦味与酸涩一齐涌了上来,他急切地想开口,以至于被逼出的眼泪都没来得及收回去,就这么红着眼望向她,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居然顺势抓住了她的手。   “你要收这小子为徒?”   云渺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狐疑地看着他:“不行?”   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她,巨大的震惊之后,是久久不能言语的惶然。   他还没想过,她这辈子会有收徒的念头。   见他呛得满面赤红,云渺渺稍作迟疑,去给他拿了两块桂花糕。   那糕点递到他眼皮子底下时,他浑身一僵。   “不能喝水,先拿这个润润口。”   她看着他接过那两块糕点,叹了口气:“我没什么本事能教他,但若是他愿意,直到我死,都会护着他,或许是我一厢情愿了,但总觉得有朝一日要是有幸成了谁的师父,我的徒儿,除了我,谁都不能动。”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却异常坚定,山河寂落,也不可动摇分毫。   一刹间,他忽然心生羡慕。   不由地想,这话,若是说给他听的,该有多好。   他急了他急了集美们!头可断血可流,师尊不能让   这周有点忙,更新少了点,大家多多包涵哈,至少咱没断更嘛 第五百二十九章 :你刚刚脑子里想的谁   喝完了药,那孩子的脸色好转不少,手脚也渐渐暖了起来,只是一直没有开口。   云渺渺记得在城下时,他曾说过话,既然如此,应当不曾吓哑了。   她屈下身,尽量温声细语地同他说话:“你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从哪儿来?”   孩子怔忡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衣袂。   重黎皱了皱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不会吓傻了吧?”   云渺渺并不想接这话,示意他退后些。   可他偏不,居然直接蹲在了孩子面前,虽说没有瞪人,可也不像是能好好哄孩子的样子。   “小子,你看着本尊。”他打了个响指,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城外的事的确瘆人,可这都一日了,你再装本尊就不客气了。”   闻言,那孩子顿时惊慌地望着云渺渺,一个劲儿地摇头。   云渺渺面色一沉:“你能不能不添乱了?”   重黎不以为意:“本尊这是在帮你,不识好歹。”   她呵了一声:“那我真要谢谢你啊。”   她将孩子拉到一边,耐心地又问了几遍,孩子依旧不做声,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这小子鬼得很,你这样问到明日他都不会开口的。”重黎嗤笑了一声。   云渺渺剜了他一眼,恼道:“他若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想起来之前姑且再取一个便是。”   他觉得她生气的反应着实好笑:“行啊,是叫阿猫还是阿狗,铁柱还是翠花啊?”   她给人起名的水准他清楚得很,想当初他不过是刚出九川,还没从失去至亲的伤痛中缓过神来,没好好清洗,也没有告诉她自个儿的名字,她居然叫了他好几日的“泥滚滚”。   堂堂九川皇子,她就给起了这么个名儿!   云渺渺不悦地皱起了眉:“你取的名儿也太难听了。”   重黎都给气笑了,她居然有脸说他取名难听?   “哦,那你取一个本尊听听?”   他这会儿不笑还好,这一笑与直说她取不出什么好名儿有何差别?   云渺渺今日本就看他不大顺眼,方才炖排骨汤的时候,就没少听他啰嗦,这是蹬鼻子上脸了怎的?   她堵着一肚子气,咬牙盯着他,索性道:“我看,不如就叫阿黎,顺口又好记。”   话音未落,果然见他僵住了。   “你故意的?”他算是听出来了,她这是存心给他找不痛快呢。   “如何?”云渺渺气定神闲地望着他。   “不如何!不许叫这个名儿!”他断然驳回,满脸写着不悦。   “这天下叫阿黎的数不胜数,怎的就不行?”她义正辞严地杠了回去。   “本尊本尊还在这呢!你要是在路上叫一声,本尊和他谁该回头?”凭什么把他的名字给这小子?   云渺渺好笑地嗤了一声:“自作多情。”   “你!”他拍案而起,火都冲到脑门了,又给硬生生压了下去,死死盯着她,恨不得把眼珠子弹出去赏她一个脑瓜崩,“行,云渺渺,算你有骨气,有能耐你就叫,看本尊理不理你!”   说罢,重重地一拂袖,负气而去。   云渺渺嘴角一抽,一副“谁稀罕”的不屑眼神,哄了一回,还哄第二回 ,当她傻了么?   她转而看向一旁乖巧的少年,收拾齐整后,这脸蛋儿可真是水灵,虽说眉眼尚且稚嫩,但日后长开了,多半也是个仪表堂堂的少年郎。   比那个凶巴巴的魔尊听话多了!   “阿黎,你”   随我来。   可惜话未说完,迎面一阵狂风乍起,裹挟着海棠花香,当头砸了下来!   她只来得及将那孩子推开,便被压进了身后的圈椅里,冷不防磕到了脊梁骨,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然而这口气都没让她喘过来,嘴唇上忽然被一阵柔软擦了过去。   她顿时浑身一僵,与突然“从天而降”的魔尊大眼瞪小眼,愣是瞪了十几息工夫。   重黎的眼神逐渐从震惊中缓了过来,诚然亲到她是“一着不慎”,他也没料到下个台阶居然一步踏到她跟前来了。   偏偏这一肚子火还没消,走得难免怒气冲冲了些,冷不防这一下,他这亏,吃得可不小。   但他也不是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牵到她的手都能高兴好几日的小子了,惊归惊,这脑子还算清醒。   这片逆鳞的用处这天下间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想将他召出来,除了名字要唤对之外,心念若是想岔了,也是无用的。   所以。   “云渺渺。”他唇角一勾,伏下了身,凑近了她的耳边,使坏似的往她耳垂上吹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问她,“你刚刚叫阿黎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人,是谁?”   她呼吸一窒,不由得心虚地吞咽了一下。   这一问不是不知,事实上她已经有答案了,只是,不能说。   说了,就不是丢不丢人的问题了。   她清了清嗓子,利索地将他推开:“我再给他换个名字。”   重黎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倒是觉得她这“欲盖弥彰”的说法着实生硬,不仅生硬,还分外好笑。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她口是心非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背过身去看着灯下的少年,他穿着罩纱的白色劲装,白白净净地坐在那,目光炯炯,像是盛着一簇光。   这衣裳是孟逢君拿来的,其实与弟子服有些相似,不过少了许多点缀,更素净些。   不知怎么的,这般光景看得久了,她竟觉得似曾相识。   重黎没说错,她的确不擅长起名儿,又不想太过随便,总觉得对不住他。   此刻看着他稚嫩的面容,她竟会觉得,其实叫阿黎的确挺适合的。   就好像她原本也这样唤过另一人。   “还没想好?”重黎有些不耐烦。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瞬息间的错觉,居然有种重叠到了他身上的恍惚。   “叫阿黎真的不好?”说不清道不明的,她觉得有些遗憾了。   重黎皱着眉,一副不甘愿的样子:“不行。”   “我叫司湛。”   他二人踟蹰不定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了答复。   有些犹豫的稚音,毫无征兆地,像是幻听了一般。   以至于他们愣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那孩子在说话。   许是觉得他们再纠结下去,不知还要给他起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儿,他终于没忍住开了口。   “司湛”重黎念了一遍这个名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以为你打算再憋几日。”   他也曾有“不愿”开口说话的时候,最是清楚这小子是如何想的,但这不意味着,他乐意像云渺渺一样由着他。   司湛捂着自己的胳膊,惶惶不安地问:“我若是变成了妖怪,你们会要我的命吗?” 第五百三十章 :原来他一直都耿耿于怀   他问这话时,眼中满是谨慎,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戒备与惊惶,缩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比起方才展现出的怯懦无助,倒是多了几分意思。   重黎瞧着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那个还想去信任旁人,还愿将自己的后背交付给曾经牵着他的手走过昆仑山长阶的人的自己,就觉得十分好笑。   却说不清到底是觉得这孩子天真,还是笑自己这么多年,居然还记着这么小的事。   “你问她,本尊没兴致管你。”他毫不犹豫地将这锅甩给了云渺渺。   云渺渺恻恻地斜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地别开了视线。   司湛便转而看向她,一双乌黑水汪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轻声问:“你会么?”   她莫名感到一噎,看着这双不曾沾染太多尘世杂乱的澄澈的眼,忽然对自己方才的话萌生一丝动摇。   总觉得残忍了些。   他若是听到了,可怎么办?   这担忧她从未有过,可这孩子却无端勾起了这般复杂的心绪。   这番话,她是不是在何处听过,也说过?   “你会杀了我吗?”司湛小心翼翼地去抓她的衣袖,目光凄惶不安,生怕她会说出令人失望的话,她的衣袖都被捏皱了。   沉默片刻,她忽地一笑,俯下身去,揉了揉他的脑袋。   她眼中盛着皎月般的清辉,如不经意的风,吹散了冬寒,唤得万物欢喜。   重黎怎么都没想过,她还会这样对一个人笑。   “你不会变成妖怪的。”她其实已经看过他的伤,并无邪气溢出,至少眼下瞧不出什么异样,即便日后如何暂不可定论,她觉得也没必要草木皆兵,弄得人心惶惶。   应燃的话没有错,但也不意味着这孩子就一定会化妖。   或许真的只是将话说重了,又或许,她只是觉得这孩子不该被如此对待罢了。   重黎眉心一跳,狐疑地望着她:“你方才是这么个意思?”   云渺渺默然,司湛却似是有些怕他,起身就往她怀里钻。   重黎一阵无名火,想把人从她腰上撕下来:“臭小子你抱谁呢你!”   哪成想刚伸出的手就被打了回来,他看着被拍红的手背,怔忡地盯着她。   “行了。”云渺渺转而看向自己腰间的孩子,温声道,“没事,他就是看着凶了些,你不必怕。”   司湛缩在她身后,偷偷瞄着重黎,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他居然还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吓得他一哆嗦便不罢休似的。   但除此之外,倒也没有真对他如何。   “你是从哪儿来的?爹娘在何处?”云渺渺问道。   从城外救下他到如今,居然只晓得他的名字。   他攥着她的衣袂,犹豫片刻,小声嘀咕:“北若城”   “北若城?”她愣了愣,“你一人逃出来的?”   虽说只有一日脚程,但以北若城如今的状况,就连仙门中人都不敢轻易踏足。   “还有盈姑姑”他说到这,眼登时红了一圈儿,“姑姑让我跑,不许回头,我跑了很久很久,后来就再也没听到她的声音了”   四下忽地陷入沉默,如今朝云城附近形同地狱,那位姑姑的下场如何,不言而喻。   云渺渺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再追问,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去里头睡吧,好好歇一歇,都过去了。”   她牵着司湛去里屋,安置他水下,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历经如此惊吓,便是躺下了也在被窝里缩成一团。   云渺渺在床头给他留了盏灯,才走到外头。   重黎仍旧站在原处,面色微沉,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她还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色。   “怎么,有话说?”   他皱紧了眉,似乎在思虑着极为纠结的事。   犹豫再三,仍有些不可置信。   “只是有些意外,你还会这样说话。”   看到司湛,总会让他想到当年的自己,可不同的是,她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哄过他。   云渺渺疑惑地望着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我这么说话很奇怪吗?”   “嗯。”他笃定地点头,微微歪了歪脑袋,“你哄他,对本尊倒是凶得很。”   “”这是小孩子闹脾气吗?   她顿了顿,回想方才,似乎是有些生硬了,但也称不上“凶”吧?   迟疑半响,她叹了口气,将语气放缓了些:“你想多了。”   她走到桌边,开始收拾碗筷,微微垂着眸,灯火映照下,素净而柔和。   他站在那,不知不觉看了很久。   他自个儿都说不清在气什么,就是觉得心头膈应得慌,就好像好像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发现自己最宝贝的东西被人抢了。   即便那样东西,他从未得到过。   曾求而不得,而今却成了别人的囊中物,即便想问个清楚,求个明白,却发现对着一个毫无记忆的人,居然不知从何说起。   许是他真的在那不知所谓地呆站了许久,忙于收拾的人终于放下了手中碗筷,侧目望向他。   他站在柱子的阴影里,瞧着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又带着一丝谨慎和犹豫,像是个长满了刺的困兽,不敢迈出一步。   于是,她先朝他走了过去,迟疑片刻,问他:“我方才真的很凶?”   他不置可否,抬起了被拍红的手背给她看。   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会觉得他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切切地等着一句心疼的话。   那手背的确被她拍出了个五指印,一时情急,她倒也不是故意使这么大劲儿的。   诚然这其中也有他自讨没趣的成分,但这个时候,总觉得道一句歉为好,她刚想开口,那只手却并没有真的停在她眼皮子下,而是绕过她身侧,捉住了她的右手,将其托了起来。   她手指上有几处燎泡和伤口,是方才炖汤时不小心溅到的,起初是疼得针扎似的,可这会儿已经好多了。   他顿时皱起了眉,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到一旁,按到椅子上坐着:“你就不晓得疼?”   她愣了愣,道:“还好。”   还好?还好算怎么个回答?是疼还是不疼?   重黎一股子火涌了上来,转身去柜子边翻找,一通折腾,才找到一小罐能治烫伤的药膏,快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而后,在她错愕的注视下,气势汹汹地蹲在了她面前。   “手给本尊。”他摊开了掌心,见她这会儿居然还有所迟疑,也懒得再废话,将她的手拉了过来。   不同于摆着一张臭脸的“凶恶”,手劲儿倒是拿捏准了。   云渺渺坐在那,难得有一回能低头看他,堂堂一个魔尊,居然就这么干脆地半跪在她面前上药,好像还挺稀罕的。   至少她从前没敢想。   总觉得他最近脾气好了不少。   算起来,就是从天虞山出事后了,倒是她,最近似乎太不客气了。   他没怒上心头一掌打死她,大概是看在一尸两命的份上。   药膏刚抹在手指上,难免有些疼,她稍稍往后缩了缩,忍住了。   “本尊不是想凶他”他忽然开口,依旧低着头纠结于她指缝间的一处水泡该如何包扎,垂着眸,睫毛很长,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其实很好看,“本尊就是就是觉得,觉得有些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哪里不公平,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   时隔多年,还以为早就不在乎了,却被一个毫无干系的孩子戳中了痛处,他才晓得,原来还会这般难受。   原来,他一直都耿耿于怀。 第五百三十一章 :本尊身上长刺了?   他说不下去了,烦躁地“啧”了一声,继续给她上药。   末了,还生怕她不信似的补上了一句。   “本尊没有吃他的醋。”   云渺渺愣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但重黎总觉得她压根没信。   他看着她的手,挑破了的水泡旁,是一圈泛白的皮肉,尽管口子不大,但她的手本就纤细,几道口子挤在一起,就显得有些骇人。   “炖个汤都能把自己烫着,你是跟厨房有仇吗?”他一脸的嫌弃。   与之相对的,云渺渺看着自己快被包成粽子的双手,露出了鄙夷的神色,看他方才缠得兴致勃勃的样子,好像挺满意自己的手笔,她想了想,还是忍了。   “我本来就不擅做饭,你又不肯做,总不能饿着他吧。”她想起他方才想也不想就回绝了她的样子又有些来气。   不帮忙,还嫌弃她。   嫌弃她,却还不忘问她要汤喝,也是朵奇葩。   “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他自是晓得她的厨艺几斤几两的,莫说这一世,从前在昆仑山,但凡听说朱雀上神要下厨了,方圆百里的仙家都得退避三舍。   他至今还记得,她忘了他还未辟谷,饿了他三日后,终于提溜回一条鱼来,给他炖汤。   可那碗汤着实一言难尽,不刮鱼鳞也就罢了,未曾清理腹中内脏也不是不能忍,可那条可怜的鱼,最后到他眼前的时候,居然还在喘气   对,它还在喘气!   那獠牙尖锐的鱼嘴,对着他一张一合,垂死挣扎,白中泛青的鱼眼死死盯着他,仿佛要跳起来向他索命!   这么一想,排骨汤的确是了不得的进步了。   他瞥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也没那么差,下回盐少放些,汤有点齁”   许是因为他极少说这种话,云渺渺倒是觉得有些意外。   这算是在哄她么?   “时辰不早了,赶紧去睡,霓旌说了你这眼睛不能太勉强。”他起身催促了句。   云渺渺朝桌上望去,那儿还摆着不久之前刚从刑部送来的卷宗,她本想待司湛睡下后再阅的。   她一开口,重黎便晓得什么意思,顿时沉下了脸:“不行!就这么几个时辰也耽搁不起?你再看信不信本尊一把火将这些破书全烧了?”   “”这她信的。   折腾了一整日,她的确有些乏了,正欲起身回屋,却又被他拉住了。   “怎么?不是让我去歇着吗?”她狐疑地望着他。   重黎皱着眉,问:“那小子睡在你榻上,你去哪儿歇?”   她想了想:“我自然也睡在一处。”   “那不行!”他毅然决然地否了。   “为何?”她困惑道,“他只是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我既然将他带回来,自是要负责的。”   闻言,他的脸色更臭了。   “你去我那屋睡,我来守着,这小子哪有那么多毛病,非得你寸步不离?”   “啊?”她怔了怔,着实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犹豫,“这不妥。”   “有何不妥?”他拧眉,“你定要留在这了是吧?”   “我”她无法反驳,陷入了犹豫。   他思索片刻,终是退让了一步:“行,你在这等着本尊。”   说着,他便疾步如飞地出去了,留下云渺渺不知所云地站在那。   没一会儿,他折了回来,看了她一眼后,走入了内室。   云渺渺连忙跟了过去,走得急了,掀帘子时没瞧见前头的人停下来等她,一头栽进他怀里。   错愕之余,抬眼恰好撞入一双漆夜般的眼,染着好看的烟火气,真实得触手可及。   “怎么,怕本尊欺负了这小子?”他明明没有在笑,她却莫名觉得他在暗笑她。   尴尬的咳了一声后,她直起了身,朝榻上望了一眼。   司湛似乎睡着了,被窝里小小地鼓着一团,还有几分戒备。   她压低了声音,扯了扯他的袖子:“你要作甚?”   重黎一挑眉,着实理直气壮:“睡觉啊。”   “睡睡哪?”她瞧着这屋里连把椅子都没。   “喏。”他一扬手,眼前便陈了张软榻,连枕头和被子都一并铺好了。   她一脸诧异:“你方才是去搬床了?”   “”还“嗯”?   “本尊不想睡房梁。”他一面说,一面朝那软榻走去。   错愕之余,云渺渺反应过来:“你要睡这?”   他已经坐在了榻上,掀起被子躺了上去,幽幽地瞥了她一眼:“你说呢?”   她顿了顿,“那我”   他撩起半边被子,拍了拍只有一只的枕头,不晓得哪来的自信,还催她:“过来啊。”   “你晓得这不合适吧?”   “哪儿不合适?”他倒来反问她了。   她嘴角一抽:“男女有别,还望自重。”   闻言,他坐了起来,狐疑地盯着她瞅了好一会儿,目光从她脸上渐渐下移,最终停在了她的肚子上。   “你确定要同本尊说这个?”   “”差点忘了,她确实还怀着他的魂胎。   男女之别,在他二人身上,只怕没什么说服力。   “赶紧过来。”他不耐烦地冲她招了招手,“你难不成真要睡房梁吗?”   她上回意图爬房梁,可被他半路截了下来。   再爬一回,结果多半是一样的。   她皱着眉,目光复杂地望着软塌上的魔尊,说他凶吧,也不尽然,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她发觉自己心里是有些喜欢他的缘故,眼下瞧着他“衣衫不整”地躺在那儿,愈发觉得他像是在引诱她。   从前不夜天的姑娘其实也好用这招,且屡试不爽。   她今日也算体悟到了那些恩客的心情,不过这念头是万万不能让这祖宗晓得的。   犹豫了半响,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挪了过去,总觉得这几步路,走得很是艰难。   所幸司湛没有醒来,她坐在了软塌边,慢吞吞地躺了下去,贴着边儿,只盖了一个被角。   这种软榻大多时候,是供人午间小憩之用,故而做得并不如床那般宽敞,她像是随时都会翻下去,在边缘处摇摇欲坠,得亏她身量瘦小,居然找到了微妙的平衡。   但身后的人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重黎鄙夷的望着她:“本尊身上长刺了还是怎么?”   “没。”   “那你离这么远?”   “”她这会儿怕吵醒司湛,不想多言,犹豫片刻后,朝身后挪了一寸。   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捞了过去,惊得她险些从软榻上跳起来!   “哎你!你放开!”她压低了声音,恼怒地推了他一下。   “别乱动,回头真滚床底去了。”重黎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传来,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垂上,她浑身一震,险些反手一个巴掌打上去! 第五百三十二章 :对,我吃错药了   他若无其事地将被子盖在她身上,收紧了臂弯,将她整个人都捞进了怀里,动作之娴熟,云渺渺竟没能及时反应过来,教他得了逞。   朝云城不比灵气充沛的天虞山,夜里还要冷上许多,被窝里多了个暖床的,确实比她泡个汤婆子来得舒服,只是腰上的手有些沉,后颈处传来的温热气息便是硬逼着自己合上眼不去想,还是会蛮不讲理地缠上来。   她浑身发僵,诚然已经缩成了一团,还是避不开他。   “放手!”她咬牙切齿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却见他闭着眼,斜靠在枕头上,一副懒懒散散的德行。   “你要是想弄醒那小子,就再喊响点。”   她一手肘过去,身后的人陡然一缩,发出了吃痛的闷哼,却没有如她所愿地松开手。   “戏弄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她想不明白,他到底图个什么,难道就是因为她与他的师尊有几分相像之处,所以才变着法儿地招惹她,一泄心头之恨吗?   “好处?”重黎稍加思索,忽地一笑,“你倒是提醒本尊了,不远千里跑来,还为长潋折损修为,本尊是该收些好处。”   说着,他突然翻身覆了上来,倒也没真的压着她,一手撑在她鬓边,任由长发垂落下来,擦过她的脸颊。   云渺渺心头猛然一紧,不由得想起之前在映华宫那晚发生的事,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却被他一眼瞪了回来。   “云渺渺,你敢躲。”   她顿住,谨慎的盯着他。   “你想干嘛?”   他低笑一声:“你觉得呢?”   说着,他便俯下身来。   她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腕上的不染已经蓄势待发,却只是感到他在她眉心轻轻地啄了一下。   她错愕地睁开眼,却见他已经躺了回去,除了依旧没有放开她之外,倒是没有再做什么的意思。   她摸了摸额头,怔忡地转过头望向他。   他没有看她,屈起胳膊挡住了脸,臂弯间传来一声轻慢的叹息。   “是不是觉得本尊很可笑?”   她不置可否,却好像能明白他话中之意,静静听着他说话。   “求佛还指着心诚则灵,我连该指着谁都不晓得”   有时他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想要什么。   “你能不能,让本尊抱一会儿,别说话。”他淡淡地问。   其实也不算是问,倒像是在说一句希望渺茫的话,没什么期盼,只是这么说一说罢了。   云渺渺侧目瞄了他一眼,犹豫了许久,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手背。   “松开。”   冷冷淡淡的一句,像是存心往他心头上插一把刀子,将微不足道的那点奢求都掐灭了才罢休。   他呵了一声,将胳膊收了回去,正打算背过身去,方才还恨不得对他避而远之的手突然从被子下伸了过来,一把扣住了他的腕。   他不由一愣,狐疑地望着她。   她默了默,似有些迟疑:“抱着不行,牵着吧。”   说着,她的手缓缓下移,与他十指交缠,轻轻地握住。   “没人牵你的时候,你可以同我商量商量,别突然发脾气了。”   她垂下了眸,合眼睡去。   重黎倒是陷入了震惊,仿佛有人将他的胸腔剖开了,装进了一片化开的湖水,碧波荡了开来,抖落了多年的冰雪。   藏在被子下的那只手细瘦微凉,尽管睡着了,依旧没有松开,这么个简简单单的小动作,他竟会觉得无所适从。   好像从来   从来没被这么温柔地牵过。   “云渺渺?”他试探着唤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她的声音。   “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掌心的手当即就要收回去,他赶紧一把攥住。   “对,我吃错药了。”她合着眼,说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而后便不再理会他了。   重黎被呛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一码归一码,既然牵了,哪有缩回去的道理?   长夜终于安静下来,他低头看了看睡在身旁的人,又朝榻上的孩子瞧了眼,忽然觉得不那么气了。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重黎便醒了,下意识地朝怀里一看,身侧是凉的,怀中空无一人,他顿时惊坐而起,四下张看。   司湛还没醒,睡梦中蹬了蹬被子。   他从软榻上跳下,理了理衣衫,披了件袍子就往外走。   而此时,云渺渺就在中庭与镜鸾说话。   “主上,我此去须得数日,待探听清楚后你们再前往,如今无尽和玄武都有各自的谋划,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切勿冒进。”镜鸾这几日就没个安心喘息的时候,夜里一合眼,当年发生在苍梧渊和不周山的惨祸便如同隔日。   旁人不知,她却是亲眼见过的。   为救长潋而做出如此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她也说不好。   “眼下看来,北若城的状况只怕比传闻更为糟糕,幕后之人先择北若城下手,只怕不是偶然为之,北若城中许是藏着什么东西,你此去要多加留心,弄清原委之前,不宜打草惊蛇。”   镜鸾点了点头,正要启程,却又被她喊住了。   “还有一事,一点私事。”云渺渺犹豫再三,终是道,“北若城中,有我一位故人,唤作莲娘,我许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她没什么门路,天虞山路途遥远,上回书信,还是师兄下山时偶然帮我带回来的。”   闻言,镜鸾皱了皱眉,迟疑道:“北若城如今的状况可不妙,若只是个寻常凡人,只怕”   “我晓得。”她叹了口气,几经思虑,还是心存一丝希望的,“你姑且替我留意一下吧,活着算是命大,倘若”   她顿了顿,声音也低了几分。   “便当是命数已尽吧。”   话已至此,镜鸾了然地应了一声:“我记下了,晨间风大,您先回屋吧。”   说罢,就地化作一道流光,朝着北若城的方向飞去。   云渺渺心绪万千地叹了口气,回过头,却见重黎站在门边,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她愣了愣,走了过去:“这么早便醒了?”   重黎不答,皱眉打量着她:“你在北若城还有故人?”   方才的话,他显然都听见了,许是在白辛城时见惯了她孤苦无依的境遇,倒是没想过她是如何又去北若城活了这么些年的。   云渺渺思量片刻,平静道:“是一位曾照顾过我的阿娘,我唤她莲姨,离开北若城后,我与她已经分别十载有余了,这么多年,她只有一封书信托师兄送到我手里,除此之外音讯全无,我一直想下山找她,无奈短短数月就横生变故,一直耽搁了下来,如今北若城出了事,至少让我知道她处境如何。”   她说完后,关于莲娘的境况,重黎脑子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他不信她会想不到,即便如此还是让镜鸾留个心眼,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在白辛城时,也曾有人怜悯过她,给她送些吃食,但也仅此而已了。   施舍,垂怜。   对于失祜失恃的孤女,抱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同情。   这个“莲娘”,多半也一样。   可看着她眼底闪过细微的忧虑之色,这个呼之欲出念头又被咽了回去,一番斟酌之后终是换了个说法。   “那便等上几日吧。”   作者菌:我给你这么好的氛围,你特么能不能争口气!   魔尊:本尊三岁,本尊不管 第五百三十三章 :诡异之处   诚然开光时在风华台闹得沸沸扬扬,但毕竟是在天虞山,镜鸾的身份的来历,云渺渺并没有大肆宣扬的意思。   何况在这等局面下,突然出现个昆仑上君,不晓得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无尽重出,昆仑不复,这个烂摊子总不能再压在她身上。   镜鸾走后,云渺渺也睡不着了,索性坐下来,将昨晚没能看完的卷宗细细地翻阅了一遍。   这些卷宗都是从刑部和禁军内部找来的,还有一卷从北若城送来的奏报,尽管对于云霆处置朝云城以外的几座城池的决策有所质疑,但不得不说,事发之后,他的手段的确雷霆。   不知北若城究竟发生了什么,数日内,妖尸如同洪水泛滥般蔓延,附近几座城池几乎在两日内就相继沦陷,便是瘟疫也不见得如此迅猛。   此番变故下,当机立断,封城自保,同时请愿于天虞山,在他们到来之前,所有关于妖尸的证据与线索,事无巨细,全部详录在案。   她能从这些卷宗中找到所有出现在朝云城的妖尸生前与城中百姓的来往关系。   细细琢磨了这些卷宗后,她取来了架子上的朝云城地图,纵观全城,四处大门,十八条街巷,二十四处高阁,可谓繁华至极。   她思忖片刻,取来笔墨,照着卷宗所载,将城中妖尸出现的地点一一圈出,已经沦陷的几座城池也一并画出,将地图铺在一处,仔细端详。   果然。   她看着这几张图,心中涌现出一番猜测。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回过头,望见司湛站在柱子边,揉着眼,有些迷茫地望着她,还光着脚丫,像是感觉不到冷似的。   她忙走过去,捞了一件袍子给他裹上:“睡醒了?”   她昨夜在榻边悄悄留了支安神香,一夜无梦,他应当还能睡得安稳。   司湛的确还有些犯迷糊,望了她一会儿,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在哪?”许是这一路的奔逃太过深刻,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耳边传来的鸟语,门外的清风,还有他方才撩开帘子,望见的像仙人一般静静坐在案边的女子,会不会都是假的。   直到她走到他面前,伸手触碰了他,他才确信她就在他面前。   方才看卷宗看得入神,她这会儿才反应过来,重黎居然不在屋里,她思量着去给司湛拿衣裳,刚起身,衣袖便被拽住了。   她疑惑地看着才到她腰际的孩子,从他眼中看到了些许不安,生怕她要离开他了似的。   “你先松开,我一会儿便回来。”她温声劝慰。   司湛摇了摇头,不为所动。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他伸出了手。   “那一起去吧。”   司湛怔忡地看了她一眼,小心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牵着他去架子边取了衣裳,看了看依旧被他紧紧攥着的衣袂,不知怎么说,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还有一丝好笑。   “胳膊抬起来,先将衣裳穿好,回头冻着了。”她屈下身,揉了揉他的脑袋,“不怕,我不会走的。”   重黎端着早饭进来时,瞧见的便是她温声细语地给司湛穿衣的一幕,眸中含着温柔的笑,他险些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她忽地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他。   默然片刻,他先别开了视线,走进来放下了手中的早点。   熬了一个时辰的米粥,配刚出炉的烧麦和煎包,香气扑鼻,甚是可口。   “你方才是去做早点了?”她怔忡地猜测。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瞧着莫名有些失落的意味,瞧着桌上的饭菜,分量还不少,应是两人份。   她想到昨日在厨房自个儿剁菜那动静,他今日早早将饭做好,似乎也挺明智。   “赶紧趁热吃。”他看了她一眼,。   她便牵着司湛走了过来,先给他擦了把脸,洗漱赶紧后,带他过来坐下。   司湛饿得肚子叫了一声,她先将粥给了他,又夹了一只煎包搁在他面前的小碟中。   昨夜之后,司湛其实还有些怕重黎,奈何这饭菜实在太香了,便是顶着那张凶巴巴的脸,还是忍不住想吃一口。   云渺渺也坐了下来,喝了两口才想起,粥只有两碗,犹豫地抬眼看向重黎:“这碗是你的?”   重黎顿了一下,架着二腿子看向别处。   “本尊不饿。”   她想了想,匀出自个儿的碟子,给他夹了个煎包。   重黎嘴角一抽,又给她推了回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本尊没生气,吃吧,回头凉了。”   见他确然没有生闷气的样子,云渺渺放下心来,转而给司湛夹了个烧麦。   重黎悄悄瞄了一眼。   有些东西,日子久了,总觉得淡了,无所谓了,可看着别人得到,仍觉得不大舒服。   臭小子。   他暗暗嗤了一声。   孩子的直觉有时敏锐得超乎寻常,司湛当即转过头来看向了他。   四目相对,重黎趁机凶巴巴地呲了下牙。   司湛颤了颤,低下头继续喝粥。   没过一会儿,孟逢君找了过来,问及那些卷宗,云渺渺便将方才那几张图递给了她。   之前的几座城已经乱了套,不易察觉,但所幸朝云城还未曾陷入那般不可挽回的境地,她将那些人妖化时所在的街巷圈了出来,倒是理出了点头绪:“这些妖尸出现的地点和先后顺序并非全是偶然,倒像是遵循八卦方位布下的阵。”   孟逢君细细端详着这几幅图纸,看似松散无序,但仔细推敲,这几座城最初遭难的几个方位的确有着相似之处。   “可这是为什么呢?杀人还要按着八卦方位的顺序来,岂不是太麻烦了?”孟逢君着实不解,便是要让这些妖尸在人间泛滥,也没必要每一座城都这么麻烦。   云渺渺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图,陷入了迟疑,忽然想到之前司幽说这术法与九川禁术有关,下意识地看向重黎。   “您通晓离娄术吗?”   闻言,重黎登时皱起了眉,沉思片刻,道:“听说过,不过那术法邪门得很,早就失传了,本尊也只见过一回。”   她默了默,道:“诚然还无确凿的证据,但这次作乱的妖尸所中之术,只怕与离娄术有关。”   这一点,重黎自个儿也有所察觉,只是离娄术距今太过久远,他也不能肯定自己可有记错。   “施展离娄术时,可需布阵?”云渺渺将手中的图递过去,让他仔细看看。   重黎端详良久,摇了摇头。   “离娄术控尸的关键在于留魂,并不会泛滥,即便被尸体咬伤,也没听说过会被同化的。至于这些受害的先后顺序和方位有何讲究,九川并无记载,本尊晓得的就这么多,信不信由你们。”   他离开九川时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这些邪术他还不如颍川那个老狐狸道听途说来得清楚,谁能料到一个早已随九川沉寂于万年火海中的东西会重见天日。   眼下线索太过琐碎,几乎全凭猜测臆断,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明白的解释,显然不足以服众。   她低头看了眼躲在身侧的司湛,叹了口气:“一会儿去城中转一圈吧,这孩子暂且留在这,让人看着些。”   话音未落,她便感到手被抓住了,低头看去,司湛神色惊惶地望着她:“你要去哪?” 第五百三十四章 :他靠哭鼻子   她叹了口气,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我须得去办些事,晚些时候便回来了,一会儿会有人陪着你留在驿馆,你莫要跑出去,乖乖在这等我可好?”   司湛面露难色,忧心忡忡地望着她:“不能一起去吗?”   她笑了笑:“你受了伤,得好好养病,天暗了,我便回来了。”   司湛低下头,嗫喏道:“那我,那我在这等你,你快些回来”   她莞尔,温柔地“嗯”了一声。   孟逢君唤了一名弟子来,将司湛交给了他,而后便与云渺渺一同离开了驿馆。   “你方才哄那孩子的样子,简直像个当娘的。”走出巷子时,孟逢君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云渺渺瞥了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算是夸我还是损我?”   孟逢君眉一挑:“各自搀半吧。”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不知不觉就跟了上来的魔尊不以为然地嘀咕:“什么叫像,本来就咳!”   后半句直接被云渺渺一肘子打回了肚子里。   她咬牙切齿地剜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劳驾少,说,话!”   猝不及防的一下,半点没留情,打得他胃中一阵翻滚。   “你!”他屈着腰,吃痛地捂着隐隐作痛的胃,着实来气。   “本来就什么?”孟逢君话听了一半,不免有些茫然,转而看向云渺渺。   “没什么。”她催着她快些走,将重黎甩在了后头。   他咬咬牙,快步跟了上来。   孟逢君后来几乎是被她扯着往前走,瞧瞧这一前一后,好一阵莫名其妙。   “你俩吵架,把我夹在中间做甚?”她从方才便是一头雾水,唯一瞧出来的,便是这二人之间腻了许久都没讲清楚的关系。   云渺渺头也不回,斩钉截铁道:“我不同他吵架。”   “”有能耐你倒是问问这满大街的人怎么看你现在这表情的啊。   说话间,重黎已经跟了上来,狐疑地斜了她一眼,而后问云渺渺:“她不知道?”   云渺渺猛然一顿,孟逢君冷不丁一头磕在她发冠上,吃痛地直抽气,恼怒地抬起头,却见她正死死地瞪着重黎,那眼神,说她要咬死他都不足为奇。   相识十载,便是最生气的时候,孟逢君都不曾见过她这么凶狠地瞪一个人。   “你以为我逢人便说,扯着嗓子喊一圈儿,恨不得让天虞山上下都晓得吗?”   重黎陷入默然,欲言又止地瞥了她一眼,个中深意不言而喻。   云渺渺强忍着才没在这大庭广众下掏出不染抽他,一字一顿地警告:“你想都不要想!”   她答应留下这来路不明的魂胎,却没有四处宣扬的打算。   但这祖宗好像还挺有兴致的。   给他个传音壁,他能当场喊得天下皆知的那种。   光是想想那场面,她就一阵心慌气短。   他不满地撇了撇嘴,小声咕哝:“反正本尊就这么见不得人”   言语间一股子酸劲儿,压都压不住。   “我几时说你见不得人的?”云渺渺简直服了他这莫名其妙的思路,十八弯的山路都不见得如此曲折且不讲理!   难不成要她当街喊一句,他是她孩子爹这人才满意吗?嗯?   重黎仿佛对她满是怒火的眼神视而不见,说来他这会儿也憋了一肚子气呢。   “那你碰都不让本尊碰?”   “谁重黎你讲不讲理!我不让你碰?你昨晚抱的是木头桩子?”   “可你方才打了本尊。”   “”对,她不光要打,还想抽得他满地找牙呢!   “你这女子,就晓得瞪人,哪像个姑娘?”   “我更想知道您的脸皮到底多厚才能说出这话。”   孟逢君觉得今日真是活见鬼了,有生之年,竟能亲眼目睹如此奇景,可瞧瞧他这副样子,哪有传闻中那般无恶不作的凶狠,分明就是“闺怨”!   她瞠目结舌地扭脸看向云渺渺,联想之前种种,越想越觉着怪异,越想越不可收拾,几度欲言又止之后,将云渺渺拉到了一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云渺渺,你老实同我说,你是不是把魔尊包了?”   “”云渺渺嘴角一抽。   她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明白,斟酌了一番,压低了声音:“就是你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把魔尊栓在这了?”   否则这人都快把“本尊很生气”纹脑门上了,居然还没走。   简直是“死心塌地”。   云渺渺觉得自己的眼皮都开始跳了,狐疑地盯着她,斟酌着该如何一针见血地把这等微妙的说法堵回去。   但孟逢君可不是这么想的。   她的犹豫,这会儿倒更令人浮想联翩。   孟逢君脑子里源源不断地涌现出各种匪夷所思的猜想,忐忑之余,还有一丝好奇,侧目暗暗瞥了重黎一眼,这般相貌,的确是个祸水了。   “怎么,他很贵啊?”   云渺渺的嘴角快抽筋了,想解释,却不知从何开口。   贵是不贵,不光不贵,暖床做饭,还比她能耐。   想到这,她居然会觉得那祖宗还有不少优点,不露声色的瞟了一眼,如何说呢,这张脸起码还挺下饭的。   孟逢君狐疑地盯着她:“就你这性子,靠什么让魔尊留在你身边的?”   她唔了一唔:“眼睛长得还行?”   与朱雀上神相似的眼睛,算是她身上为数不多的,能入他眼的东西了吧。   她这人什么都没有,所幸还有点自知之明,他是在看她,还是在透过她看谁,至少分得清。   没什么可计较的,反正是她先动的心。   晴茹曾对她说过,姑娘家最是不能先把自己的心剖开来给人,她较之晴茹,少了几分善感多愁的情,这也好,晓得不可能,也就顺势打消了将心给出去的念头。   孟逢君看不懂她沉在眼底的思绪,也没有深究,话锋一转:“那他又凭什么让你忍到现在?”   掌门出事后,她扛起了天虞山乃至仙门的重担,性子是愈发寡淡,可这个魔尊来了之后,居然能吵几句嘴了。   “他?”云渺渺沉思片刻,忽地一笑,“不好说,可能靠哭鼻子吧。”   她平日里软硬不吃,脾气其实也不大好,可不知为何,他一哭,她就没法子了。   这招大概叫“出奇制胜”。   毕竟她翻阅魔界记载,从古至今十三位魔界帝君,也就出了这么一个眼泪说掉就掉的。   回头给他画出来,让他自个儿也瞧瞧什么德行。   孟逢君没听明白,却见她已然朝前走去,不晓得到底是在看人还是看花的魔尊迟疑了一瞬,迈步跟了上去,若无其事地板着脸,手却很不老实地想去牵她,被眼疾手快且毫不犹豫地拍了开。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着,自己快瞎了。   孟逢君: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正儿八经出来办案居然塞我一嘴狗粮?   运动了一下,今天发晚了,不过小可爱们好像也不是很着急的样子,居然没人催,看来都屯着呢 第五百三十五章 :偶遇   离开驿馆之前,他们便仔细看过了那几张图纸,从北若城为始,迅速蔓延至周遭六座城池,每一座城呈递上来的卷宗中化妖的案子看似零散,但将其在纸上一一画出之后便会发现这些妖尸最初出现的时机和方位几乎一致。   尤其是北若城呈递上来的卷宗,算是其中最为详尽的,六座城,最初化妖的八人竟与卦象方位如出一辙,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关联尚不可知,但如今的朝云城,化妖者已有六人,仅凭猜测,不足以令众人信服。   但倘若真给猜中了,朝云城只怕也要重蹈覆辙。   他们按着卷宗中那六人化妖的先后顺序,一一走访,其中既有封城之前,涌入帝都避灾的难民,也有从坟冢中爬出的尸体,曾目睹这惨祸,或与其相识之人,对此都是谈之色变。   一早上下来,能问出的线索着实不多,好几回差点被当做瘟神赶出来。   “不过是问几句,怎的一个个都跟见了鬼似的”孟逢君头疼地嘀咕了句,掸了掸衣衫,着实疑惑。   “这城中的百姓看似还算安稳,实则早已惶惶不安,能忍得一时,但提及这些案子,便会怕了。”云渺渺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仙门中人,时不时就得跟妖魔鬼怪打交道,说句不好听的,平日里能远着些,他们也安心,突然间登门造访,多半不是为了什么好事。”   四面楚歌,朝云城早已不复往日的繁华与安逸,藏在风平浪静之下的,是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   一步踏错,这座人间帝都,就将会是下一座北若城。   “这可真够憋屈的”孟逢君窝火地翻了个白眼。   本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谁不想扬名立万,受人敬重,哪个能想到世人居然是这么看待他们的。   更令她感到膈应的是云渺渺说出这番话时的口气。   仿佛早早便晓得这般结果,没有半分怨愤之色。   “趋吉避祸,人之常情,便是仙人也有喜恶之物,咱们又不是香饽饽,走哪儿都指着人家欢天喜地相迎。”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行了,还有一人,查完了再去一趟天牢,我还想再看一下那两具尸体。”   最后一人还是个“皇亲国戚”,论资排辈,是国君的亲侄子,康安侯府的小侯爷。   血气方刚的大好年纪,可惜运气不大好,睡梦中突然断了气,着实教人唏嘘。   人去了半月有余,化妖于三日前的城南十里坡,下葬也才几日光景,就从坟里爬出来了,将当时路过的更夫吓得当场厥了过去,人到现在还卧床不起呢。   云渺渺仔细琢磨过这几桩案子,之前那五人中,除了两人是入城后不久突然发作,其他三人都是新尸,与这位小侯爷差不多,且化妖之后浑身的血都被抽干了,说是巧合,未免牵强。   她总觉得最初化妖的几人之间,还有别的关连,只是他们还没有觉察到能将散碎的线索连起的关键。   既然死后并无异样,那么生前呢?   “这位小侯爷死前一晚去过步月阁,官府事后查过那儿,没什么发现。”孟逢君道。   “步月阁是什么地方?”重黎狐疑地望着她二人。   孟逢君噎了一下,她好歹是个姑娘家,哪能大庭广众的同他细说这个。   云渺渺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换了个较为委婉的说法:“跟不夜天一样。”   重黎顿时面色一沉,皱起了眉:“你们要去烟花之地?”   “这不是明摆着么。”孟逢君压低了声音,斜了他一眼。   云渺渺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步月阁离这不远,赶紧。”   说罢,便朝着图纸上所指的方位走去。   话虽如此,但留在原地的二人此时心中可真称得上五味杂陈,互觑一眼后还是一前一后各自跟了上去。   因着妖尸作乱,城中百姓无心作乐,步月阁连日来都是冷冷清清的,从前的门庭若市,如今即便开了张,也只有扫撒的下人在阶前晃悠,与这金碧辉煌的亭台显得格格不入。   掌柜的百无聊赖地坐在楼下大堂中发着呆,门外传来脚步声,欣喜地回过头,却见先进来的是位身形瘦削的白衣姑娘,顿时蔫了气。   女子一大早来青楼,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她本想不予理睬,又见后头跟了个身姿挺拔的白衣公子,诚然脸色不大好,但容貌却是少见的俊俏,不言不语地站在那,跟副画似的。   “就不能把人喊出来问话?”重黎从跨入这道门,便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楼上走过的姑娘个个面露娇羞,望着他招展绢帕,较之之前崇吾宫那几只如狼似虎的女妖,有过之而无不及,惊得他一哆嗦。   云渺渺摇头叹息,眼下有正事要办,没工夫与他争辩,转而看向那掌柜:“我等是从天虞山来的,受官府之托,彻查之前康安小侯爷的案子,还望行个方便。”   说着,她亮出了应燃之前给的腰牌,打着禁军的名头,行事会便宜许多。   掌柜的脸色变了变,尴尬地赔笑:“小侯爷的案子啊前些日子不是才来人查过么,小侯爷的死真的与步月阁无关,官爷不信,非要查咱也只能配合着,就是能不能一次查个明白,上回那么一查,吓跑了不少客人,您瞧瞧这屋里,冷清得耗子都不肯来了,草民小本生意,禁不住几番折腾啊。”   她一番哭诉,云渺渺只是平静地看了眼,干脆地问:“敢问倚翠姑娘在何处,可否现身一见?”   看着那双并淡漠如初的桃花眼,掌柜的抽噎顿时给堵了回去。   她平静地看了过来:“在,还是不在?”   掌柜的嘴角一僵:“倚翠啊”   这般反应,不言而喻。   “人在何处?”   看着这双眼,总觉得任何谎言都能被看穿,掌柜的本想缄口不言,却下意识地朝二楼瞄了一眼。   云渺渺心领神会地上了台阶,掌柜的忙拦在了她面前。   “倚翠眼下多有不便,官爷不如一会儿再来吧。”   话音刚落,二楼忽然传来了男子的笑声,这节骨眼上,显得尤为尴尬。   “怎么,有客?”孟逢君冷笑了一声,“连耗子都不来了,这听着倒是挺热闹啊。”   掌柜的局促不安地拧着自个儿的衣袖,面露难色。   “楼上是何人?”云渺渺问道。   朝云城危在旦夕,居然还有寻花问柳的兴致,不知是心宽如素,还是脑子不大灵光。   “这”掌柜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地道出实情,“是相府的云公子,昨晚便在这了。”   云渺渺目光一沉:“云衡?”   孟逢君都给逗乐了:“哟,朝廷命官夜宿青楼也不怕被问罪,他胆大包天,你们也敢招待?”   掌柜的苦着脸:“云公子身份显赫,又是倚翠的常客,草民还能将人打出去不成?”   云渺渺回头望向台阶边的重黎:“我二人上去就行,您在这等一会儿。”   重黎本就不乐意踏入这鬼地方,少有地听了她一句。   她神色淡漠地朝那间屋子看了眼:“走,去看看这位云公子。”   明明是云淡风轻的口气,不知怎么的,听着却教人打了个寒颤。 第五百三十六章 :步月阁的证人   孟逢君同她上了二楼,径直朝着最里头那间屋子走去,屋中频频传来男子的调笑声和女子含羞带怯的嗔怪,时不时掺几句荤话,光是听着都教人面红耳赤。   “成何体统!”孟逢君出身世家,受教于长琴门下,哪里见识过这等市井腌臜,不由得一阵羞恼,恨不得赶紧将耳朵堵起来。   云渺渺对于这等事却是早已司空见惯,目不斜视地走到门前,透过门上薄纱,依稀能瞧见屋中的景象。   “你可要留在屋外。”她转而看向孟逢君,“怕你觉得脏眼。”   孟逢君鄙夷地斜了她一眼:“都到这了,还有什么分别,少废话,一起进去。”   云渺渺勾了勾唇角,推门而入。   浑浊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人脑子一昏,地上衣衫狼藉,的确不堪入目。   倚翠是这步月阁的头牌,住的屋子自是最好的,青天白日,愣是将这屋子里所有的灯都点上了,仿佛置身于靡靡温柔乡,一时难辨昼夜。   倚翠跪坐在灯下,香肩半露,弹奏着断续的小调,听着也颇有情致。   见她们进来,曲儿便停了,怔怔地注视着二人,不知发生了何事。   与此同时,歪在桌案边哼哼唧唧的男子却浑然未决,人都喝迷糊了,还未醒酒,也不晓得今夕何夕,敞开了衣衫,没有半分世家公子的自持,简直是放浪形骸。   耳边小曲一停,他便茫然地问:“翠儿,怎么不弹了?什么时辰了?”   一面说话,一面还在打酒嗝,脸颊通红,着实不像话。   倚翠瞧着门口那二人,虽不知是何来历,但能闯到这来,显然不是善茬。   她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软若无骨的纤纤玉手轻轻拍了拍云衡的肩:“公子,公子且醒醒,有人来了。”   “谁啊?这时候来搅小爷雅兴!找打是不是!”云衡喝得直不起腰,大为光火地吼了句。   “您还是起来瞧一眼吧,是两位姑娘。”倚翠温声细语地劝道。   闻言,云衡愣了愣:“姑娘?”   他抬起眼,看向门边。   重影交叠,朦胧中瞧见了两抹如雪的白,顿时抖了个激灵,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他还没从酒劲儿中回过神来,看见的是两个人,目光却渐渐落在了离他更近的那一位身上。   “你们也是也是来服侍小爷的?从前没在步月阁见过,新来的?掌柜还挺大方,瞧着瞧着是瘦了点儿,长得倒是不错,正好小爷我想新鲜新鲜”   一面说,一面伸出了手。   孟逢君脸都黑了,握着白鵺剑的手都在发抖。   “这臭小子!”   说的什么污言秽语!   她恼怒地看向此时此刻依旧不为所动的云渺渺,那小子的手可是冲着她来的,她就这么淡定?   “小娘子,过来给小爷仔细瞧瞧”云衡已经站在了她面前,沾着酒气的手缓缓伸向她的衣领。   云渺渺垂眸扫了一眼,不露声色地抬起了胳膊。   而后,孟逢君亲眼看着她用一种看着路边杂草的眼神瞧着那位云公子,毫不犹豫地扬手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扫在那张酡红的脸上,手劲儿之大,不仅将人掀了出去,还就地滚了三滚,栽在了倚翠脚边。   吓得倚翠当场丢了手中琵琶,面如土色地连连后退。   孟逢君目瞪口呆地瞄了她一眼,她面色如常地掸了掸衣领,仿佛刚才扇出那一耳光的压根就是另一个人。   她走了过去,一脚踹开了眼冒金星的云衡,俯下身,将倚翠拉了起来。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跟踹开了挡路的石头没什么分别。   孟逢君僵硬地看了云衡一眼,七尺男儿,居然直接被扇晕过去了。   而“始作俑者”,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   便是地上的泥巴,也不见得这般凄惨。   她忍不住吞咽了一下,默默扶了扶额,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你们你们是云公子的仇人?”倚翠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这个才到她肩膀的姑娘,身量虽小,但方才那一巴掌,着实给她留下了阴影。   云渺渺唔了一唔:“不算是,你可是倚翠姑娘?”   “那就对了,我们是来找你的。”她亮出了禁军的腰牌,正色道,“康安侯府的小侯爷,你可还有印象?”   闻言,倚翠忽然一僵,惶惶不安地望着她。   天虞山的仙君下山降妖的传闻半日就传遍了坊间,她身在风尘,最擅察言观色,即便没有见过,从这二人的衣着打扮与腰间所配的灵剑,倒也不难猜出其身份来历。   “看来还记得。”云渺渺点了点头,继续问,“听闻他死前曾来见过你,而后当晚便死在了自己屋中,尸身并无中毒之像,也没有任何内外伤,死得离奇。”   倚翠戒备地看着她:“你们怀疑是我杀了小侯爷?”   云渺渺看了眼她的手,笃定道:“这么说虽然有些失礼,但姑娘没有神不知鬼不觉杀人的本事,我今日来,只是想问问当日的细枝末节,事关重大,还望姑娘仔细回想。”   倚翠偷偷看了眼还躺在那不省人事的云衡,心中忐忑:“都过去半月了,很多事奴家也记不清。”   “你可知那小侯爷的尸体三日前从十里坡爬出来了?”   此话一出,倚翠顿时吓得面色煞白。   “我我”   “尸体已经烧了,不必担心,还请姑娘将当日见到小侯爷之后发生的事仔细说一遍,能想起多少,便说多少,多细微的事都行。”云渺渺问道。   倚翠吞咽了一下,声音都止不住地发抖:“当日当日小侯爷来步月阁,指明要奴家唱曲儿,康安侯府规矩严,所以小侯爷从未在步月阁过夜,那日二更天便回了,其间与奴家喝了些酒,还吃了些菜,与平日无异。”   “喝的什么酒?又吃了什么?”孟逢君追问。   倚翠思索片刻:“喝的好像是梨花白,吃的都是阁中招牌的下酒菜,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每日都有人点。”   孟逢君陷入沉思。   看来问题不是出在吃食上   云渺渺略一犹豫,问:“小侯爷是你的常客吗?”   这问法过于直白,孟逢君听着都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干咳一声,别开了视线。   倚翠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依你之见,那日的小侯爷可有些许反常之处?”   闻言,倚翠皱起了眉,沉思须臾,摇了摇头:“没有”   “劳烦好好想想。”   她沉思良久,忽然道:“真要说,那日小侯爷似乎有些倦色,我弹曲儿的时候,他睡过去两回。”   在烟花之地寻欢都能睡过去,倒是稀罕。   “难道他去步月阁之前,就已经被人做了手脚?”孟逢君猜测道。   “有可能。”云渺渺瞧着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起身退后半步,客客气气地一揖手,“今日多有得罪,吓着姑娘了,姑娘这几日若还能想起什么,可来驿馆寻我。”   倚翠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仙君客气了,一点小事。”   若是下回能不这么吓人,就更好了。   同志们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家子跟渺渺啥关系吗? 第五百三十七章 :都别过来!我有妻室!   烟花之地,不宜久留,问完了话她们便打算辗转下一处。   好巧不巧之前昏过去的云衡醒了过来,似是还没从那一巴掌上回过神,迷迷瞪瞪地坐在那,茫然地望着云渺渺。   孟逢君狐疑地看了云渺渺一眼:“你多大手劲儿啊,没把他打傻吧?”   这幅样子怎么跟缺心眼儿似的?   云渺渺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不至于。”   孟逢君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人都没回过神来,不由尴尬。   “人是你打的,现在怎么办?丢在这吗?”   云渺渺看了倚翠一眼,若是把人留在这,回头多半会牵累无辜。   “带出去吧。”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扔街上,缓过神来就能自己回去了。”   “”你可真够狠的。   云渺渺上前,与孟逢君一起将人半提半拖地带出了屋,后头的倚翠瞧着都有些不忍,可想起方才云衡对这二位仙君口出狂言,只怕是得罪狠了,想了想,识趣地闭上了嘴。   二人还没下楼便听见下头传来一阵骚乱。   娇嗔的声音掺着清脆的笑,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这位公子生得好俊俏,步月阁才刚开门,您就等不及来寻姐妹们了吗?”   “哟,瞧瞧他,怎么还往后躲呢?公子啊,人都进了阁,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公子是哪家府上的,从前怎的都没见过?”   “是我先瞧见这位公子的,你们可莫要争抢了。”   “怎么就成你的了?姐妹们评评理,自是要看公子喜好。”   “你们靠后些,都吓着公子了!”   动静之嘈杂,令人生疑,孟逢君狐疑地朝下头望去,就见一片花红柳绿,环肥燕瘦各有姿色,将原本冷冷清清的大堂挤得都快没地儿下脚了,娇羞的姑娘家一个个倒跟虎狼似的,朝着一处蜂拥。   “怎么了?”云渺渺提着云衡下了楼,一眼便从诸多温香软玉中瞥见了黑着脸的重黎。   他已经跳到桌子上去了,惊慌得无处下脚,仿佛下头不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而是一群饿了好几日,突然看到一块五花肉的豺狼。   他当然想一脚将其踹开,崇吾宫那几只不长眼的,都被他拆了再和巴和巴补起来好几回了如今还不是活蹦乱跳的,可凡人如何能同妖比,就这胳膊腿儿,他怕是一使劲儿就该折了。   这个节骨眼上动这些婆娘,云渺渺能抽得他上树!   这个念头刚闪过去,他一抬眼便瞧见正一脸茫然地站在那群姑娘后头观望的云渺渺。   “这是做什么?”孟逢君不解地打量着他,“你怎么还上桌了?”   “”何止上桌,他都快成“盘中餐”了!   “你们怎么上去这么久!”   “问,问话啊”孟逢君顿感莫名,朝云渺渺看去,“他发什么火?”   云渺渺暗暗叹了口气,不置可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会儿:“艳福不浅。”   倒是她疏忽了,他这么张脸的确不宜进青楼。   这边还没把话说清楚,那边的姑娘们已然跃跃欲试。   “公子今日来,是来寻咱这儿的那位姑娘啊?”   “本尊不是来找你们的!起开!”她们的手一伸过来,重黎就起鸡皮疙瘩,可这会儿无论往哪儿退,都如羊入虎口。   他叱咤六界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陷入如此窘迫的状况!   说又说不清,打又打不得,还不如对付崇吾宫那几只女妖来得轻松!   “公子不要害羞嘛”姑娘眸中娇态万千。   “”他害羞个屁!哪只眼睛看出他害羞!   “公子从哪儿来,奴家去备些酒菜,到奴家屋里慢慢说如何”身侧之人媚眼如丝。   “你你你离本尊远点儿!眼皮抽筋了怎么的!”他简直想往房梁上跳。   “公子的眼睛真好看,像天上的星辰。”   “什么屁话!你眼睛还像地上的蛤蟆呢!”   他说的话着实不中听,奈何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些姑娘一个个都跟聋了似的前仆后继,连日的冷清着实难熬,都叫着劲儿看谁能先拿下这块“五花肉”。   孟逢君啧啧称奇,若不是认得他,谁敢相信堂堂魔尊也有今日。   “就他这嘴,得亏法力高强,否则出门多半要被人摁地上打。”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所见略同。”   “也不晓得以后哪家姑娘不长眼栽他这坑里,两句话能气得人七窍生烟。”孟逢君由衷感慨。   听听他方才都说了什么,“地上的蛤蟆”?那是能往姑娘家身上安的词儿嘛?   换了她非得跟他拼了。   然而话音刚落,却听身旁传来一声干咳,云渺渺默默别开了视线。   “”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姑娘们从诗词歌赋,终于开始“谈婚论嫁”了。   “公子家中可有妻室?若是没有,奴家如何?若是有妻,可还缺体己的妾侍?”   “哪有你这么问的?人都要吓跑了,公子啊,奴家没别的意思,也不要名分,只要公子闲暇之余能想起奴家,来这步月阁瞧奴家一眼,让奴家为您弹奏一曲,奴家便心满意足了”   说着,娇羞地用帕子掩住了唇角,只露一双风情万种的眼,切切地望着他。   重黎打了个冷战,好一阵心慌气短,再不想与她们纠缠下去,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云渺渺身上,纵身一跃,跳出了这要命的“温柔乡”,一把扣住她的肩,将她往前一送,惊慌大喝!   “都别过来!我有妻室!”   此话一出,四下顿然陷入一片死寂。   云渺渺一头雾水,怔忡地望着这群姑娘,她们的神色从错愕,痛心之余,还掺了一丝不可置信。   她只感到头皮发麻,侧目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低语:“你在胡说什么!”   肩上的手没有丝毫退让的迹象,甚至得寸进尺地将她往怀里一揽,恨不得扯个嗓子喊得全城皆知:“她怀了身子之后心眼儿小,醋劲儿大,不想死的都离我远点儿!”   孟逢君的眼神跟那群姑娘差不了多少,目光缓缓下移,停在了她肚子上。   “”她能怎么说?   “怀着身子,居然带着自家相公来青楼,奇女子啊”众人由衷佩服。   云渺渺觉得自己可能要找个地缝去。 第五百三十八章 :两边脸,就是要整整齐齐   满屋子的姑娘可算被镇住了,再闹下去着实不像话,掌柜的命众人散去,知礼地上前赔了句不是。   云渺渺无奈地摇摇头,舒了口气,对于方才的事并不想多言。   倚翠下楼解释了一番,此事便算揭了过去。   “这谁?”重黎终于留意到恍恍惚惚地靠在栏杆上的云衡,衣衫不整,神思游离,半张脸终得跟泡发了似的,还留着清晰的五个指印。   掌柜仔细瞧了瞧,才认出人来,着实吓了一跳:“这不是这不是云公子吗!”   才一会儿,谁给打成这样了?   “云公子?哪个云公子?”重黎将人提溜过来,打量了半天也没想起这人打哪儿冒出来的。   “相府的。”云渺渺平静地答道。   这么一说,他终于有了点印象:“宫门前撞了你的那个?”   她点点头:“他方才在倚翠屋里,我顺手带出来了。”   看着眼角发青的云衡,孟逢君眉心一跳。   你管这叫顺手?   重黎抖了抖手里跟没了魂似的人,狐疑地皱起了眉:“你对他施法了?”   仙门术法众多,他记得好像有几个迷人心智的。   “没有。”她犹豫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劲儿没收住。”   他留意到她衣领上一块污渍,荼白的袍子,沾了点灰都尤为扎眼。   而她衣领上这块,显然是个油印子。   云渺渺方才光顾着揍他和问话了,低头看了眼,才留意到自己的领子,想起刚刚动手之前,云衡好像是用刚拿过鸡腿儿的那只手碰的她。   有点恶心。   她看向云衡的目光中带了一丝鄙薄。   “他把我当成阁里的姑娘了。”   “阁里的姑娘?”他抬头看了眼刚刚散去的姑娘,其中一人站在楼上,冲他笑得花枝乱颤,重黎的脸顿时绿了,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云衡杀猪般撕心裂肺的尖叫,惊得整座步月阁仿佛都抖了抖。   那只还冒着油光的手啪嗒就软了下去,被攥住的手腕扭曲成了诡异的弧度,跟一腊肉条似的耷拉下来,痛得他呲目欲裂,一下子酒醒了,魂儿也回来了,酡红的脸转眼煞白,顾不上别的,一个劲儿地喊疼。   “你个狗东西还动手了?!”重黎眼中陡然升起了杀气,一腿子上去,直接踹断了他的腿,“再喊本尊把你脑袋拧下来!”   云衡被他吓得声儿都发不出来了,凄凄惨惨地跪坐在地,捂着嘴哭得浑身发抖,仿佛活见鬼了似的连连后退。   瞧见云渺渺站在一旁,顿时忘了自己这脸时谁打的,着急忙慌地抓着她的衣摆往她身后躲。   掌柜的哪敢管这事儿,连滚带爬地仓皇而逃,方才还凑热闹的姑娘们瞧见他凶神恶煞的模样,纷纷躲进屋中,头都不敢露一下,全然不见之前自个儿是如何殷殷切切地想要服侍他的。   他眼一瞪:“你还敢躲!”   他这副模样可比云渺渺方才的面无表情吓人多了,一夜贪欢,酒劲儿未散,云衡的脑子还晕晕乎乎的,便从温柔乡红绡帐瞬间跌入刺骨的冰窟,哪里受得住,眼一翻便撅了过去。   孟逢君忙俯身去看,半响,松了口气:“人只是晕过去了,不过”   她欲言又止地看向重黎,顿了顿,“不过腕骨和腿骨断了两根,便是醒来也走不了了。   她对云衡没什么可怜悯的,转而看向云渺渺。   “要泼醒他吗?”   云渺渺头疼地叹了口气:“我去外头找辆车。”   重黎上前踢了两脚,一脸鄙夷:“什么出息,这就吓晕过去了。”   他还没使劲儿呢。   云渺渺赶忙拉住他,想了想,还是带着一同出门省心些,免得他真把云衡吊起来揍:“你可别折腾他了,一会儿真废了。”   她那一巴掌就打得不轻,他更狠,上手就折人家两根骨头,还是右手,就他那手劲儿,这位云公子日后还能不能提笔编撰都得另说。   出了步月阁,已是日上三竿,天光有些刺眼,她看了他一眼,恰好枝头一朵白梅落在他发上。   他还是不大高兴地沉着脸,忽然抬手施术,将她领子上的油印子弄干净了。   “他只是碰了下我的领子,又没吃亏,你气什么?”她觉着自己那一巴掌其实已经够解气了,他只是听了半句话,犯不上如此。   “亏了。”他眉头紧锁地绷着脸,声音都闷闷的,怎么想怎么来气。   就上去了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就有人敢对她动手动脚,要不是人多眼杂,他还顶这个“师叔”的身份,非当场剁了那小子的胳膊腿儿!哪儿碰的剁哪儿!   她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十八层地狱捞出来的,要如何便如何,可那小子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碰她!   “他那脸是你打的?”   “下回吊起来抽!你那不染是光抽我的?”   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关于云衡罢了,我今日冲动了,先将人送回去再说。”   眼下城中四处晃悠的人不多,她在巷口转了一圈,好歹找到一辆运泔水的,让人家停在了步月阁前。   孟逢君刚出门看了一眼,就被熏得直皱眉,诧异地看向她:“你你那这车装他?”   即便的确是个混账,却也是个相府公子,这会不会太恶心了?   “没让他腿儿着回去,就知足吧。”重黎可还没消气,云渺渺让他搭把手把人搬出来,他提起昏迷不醒的云衡的衣领,瞧了瞧他红肿的左脸,稍加思索,照着右边脸啪地来了一巴掌。   孟逢君正付银子呢,被这一声脆响惊得钱袋子都险些没拿稳,诧异地回过头,就见云衡左脸还没消下去,另一边脸也跟发面似的肿了起来。   魔尊端详片刻,阴恻恻地咧出了一口大白牙。   云渺渺狐疑地望了过来,费劲儿寻思他又在干嘛时,他突然将云衡提溜了过来,掐着下巴问她:“左脸是不是比右脸肿一些?”   “好像是有一点。”   话音未落,就见他反手又在方才扇的位置添了一巴掌,而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很好,对称了。   孟逢君:魔尊好小心眼。   云渺渺:英雄所见略同。   重三岁:好嘞,终于揍对称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其余的尸体   云衡是真给吓得不轻,便是被这么打居然都没醒过来。   重黎跟丢麻袋似的把人抡上了泔水车,那断腿儿还在半空中挂着,如风中残帜,好不凄惨。   车夫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一瞧他们就晓得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人,车后头躺着的公子发生了什么最好也莫要多问,接了银子,低着头驾车将人拉走了。   看着泔水车渐渐驶远,重黎还一脸嫌弃地掸了掸衣裳。   云渺渺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他倒是不以为意。   “您可真不愧是闻名四海的魔头。”   这名号安在旁人身上都觉得配不上呢。   “本尊本来就是魔,怎么?”他理直气壮地反唇相讥,还比划了一下,“今日才打了那小子两巴掌”   “还折了人家一条腿一胳膊。”   “那也便宜他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横竖她也动了手,事已至此,没什么可说的,该如何便如何吧。   她望向皇城:“时辰还早,走,再去天牢看看。”   孟逢君想起那两具干瘪的尸体,不由一阵恶心:“怎么,你觉得那两具尸体还有疑点?”   云渺渺点了点头:“不止那两具,城中最初那六具妖尸也关押在地下,有几处古怪须得弄明白。”   他们先去了军营中寻到了正在校场操练兵马的应燃,与他一同前往天牢。   有禁军统领引路,他们要进天牢并不难,重黎还是头一回到这阴暗潮湿的地下来,自是不像孟逢君,脑子里已经浮现出那两具尸身的骇人模样了。   守卫引他们下到最底层,这次除了停放那两具尸体的牢房,还带他们去看了最初化妖的六具尸身。   这些尸身都是由禁卫暗中运送至此,刑部卷宗中都无记载,知晓之人屈指可数,应燃就是其中之一。   再度步入那间牢房时,应燃说起了这两位道君从伤重到化妖的种种细节,人一回城便送往了太医署,半日光景就断了气,一个时辰内化妖袭人,最终被他亲手砍下了脑袋。   全身骨骼尽碎,僵硬了数个时辰后,尸身软成了一滩,不得不用钢针支起。   云渺渺一言不发地翻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转而问起另外的尸体。   应燃似有一丝为难,踟蹰片刻,道:“三位仙君随我来吧。”   他的脸色较之方才显然沉了几分,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着实令人心生不祥。   尽管在走进那间牢房之前便有所准备,可打开那扇门后,屋中扑面而来的恶臭与腥味儿还是惹得胃中一阵翻涌。   踏入其中,亲眼所见才知,明明还有这么多尸体,为何云霆只让她们见了那两个道君的,与这间牢房中的比起来,那二人的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白布下的尸体无一全尸,惊恐之下,有被人劈成数截的,也有被斧头石块等钝器砸成血泥的,简直是面目全非。   孟逢君倒吸一口凉气,突然庆幸今早没吃什么油腻的东西。   便是应燃这等久经沙场的悍将都不由得为此等惨状哀叹:“本想活捉关押,但妖尸力大无穷,即便捆上了,一不留神便会挣脱,只要还能动弹,就会伤人。捉拿时过于混乱,回过神来,已经没有一具全尸了”   不同于隔壁那两具骨骼尽碎的干尸,在弄清原委之前,这些尸块可没人敢缝起来,只能在屋中摆大量的冰块,以免其等不及查明真想便迅速腐烂。   冰块的寒意远及不上这骇人的一幕带来的恶寒,不难想象他们是在何等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迎战这些妖尸的。   云渺渺从一堆尸块中找到了那位康安小侯爷的尸体,半张脸都被砸烂了,据说还是康安侯爷亲自下的手。   她记得倚翠曾说,小侯爷死的前一晚,在步月阁中频频瞌睡,这绝非偶然,只是眼下的证据太少,凭空猜测其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沉思之际,重黎上前查看了这几具七零八落的尸体,皱眉道:“魂魄已散,此术与离娄的确有几分相似,但离娄术可不会吸血。”   这些尸体即便被切成这副惨况,居然也没有多少血流出来,着实诡异。   云渺渺也发现了这一共通点,应了一声:“这些人化妖的时候,血就被什么东西抽干了,既要控尸又要人血,绝非偶然”   尽管她并不了解九川的禁术,但魔尊的反应当不是在撒谎,以他的性子,也没必要撒谎。   “这究竟是要做什么”孟逢君从未见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在她看来,恨极了一个人,也不过手起刀落,可这术法却是要人死无全尸,魂飞魄散,何其残忍才能对无辜之人使出这般手段,想到这,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是无尽有所图谋?”   云渺渺眉头紧锁:“尚无证据,但多半八九不离十。”   上古极恶,还有个堕魔的上神相助,他们若是有心对人间下手,倾整个仙门之力,也不敢说定能将其拿下。   “仙君对凶手的身份已有头绪了?”应燃惊道。   “只是猜测。”孟逢君沉着脸,话虽如此,心中却愈发忐忑。   为救回掌门而放跑了无尽一半的元神,她听师父说完此事始末后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有段时日一合眼,便都是人间尸横遍野的画面。   现如今,几乎成了真。   尽管师父说过,即便继续设法封住无尽,至多也撑不过十年,但眼下这般境况,说不惭愧是不可能的。   云渺渺起身,轻叹一声:“此事起于仙门,我等定会设法解决,近日须得去一趟北若城,查明起因,届时还请应将军配合一二。”   “只要能尽快平息此祸,仙君尽管吩咐。”他痛快地应下。   另一边,重黎还蹲在小侯爷破碎的尸体旁细细地看,从揉烂的布帛般干瘪的尸块中捻起一截纤细的藤枝。   仅有一指长短,已经枯死了,呈焦炭般的灰黑色,但拨开皮面,还能看到一抹殷红。   如新鲜的血液,却也只短短一瞬,便随着重见天日而迅速黑了下去。   他暗暗皱眉,思索片刻,将其收入袖中。   “应将军,敢问在擒拿其间,可有人被妖尸所伤?”云渺渺忽然问。   应燃想了想:“有个十来人。”   “都死了?”   他面露犹豫,旋即摇了摇头:“死后化妖的有十人,还有三人活着。”   “现在何处?”   “就在上一层的牢房中。”   她沉思片刻,又问:“可有妖化的趋向?”   “暂无,但事情平息之前,是不会将人放出来的。”眼下这个局面,谁都不敢妄自决定。   “能否带我们去看看那三人?”她道。   应燃稍作犹豫,点了点头:“随我来吧。” 第五百四十章 :相府的请柬   关押那三人的牢房其实就在他们正上方,但较之下头惨绝人寰的场面,这儿就要好得多了。   说是关押,但因其并未触犯任何一条律法,除了不准离开牢房,倒也并未苛待,吃食与被褥都送了来,每日太医署的人都会前来换药。   那三人都是应燃手下的将士,晓得自己可能变成妖物之后,并未喧闹,束手就擒。   在看到应燃带着人进来时,隔着牢门起身行了一礼。   应燃抬手示意礼数可免,命看守之人退后,给云渺渺他们让路。   三人各查一人,有抓伤,也有咬伤,最严重的一人后颈处被妖生生尸咬下了一块肉,可三人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之外,脉搏平稳,神识清醒,询问之间也应答如流,且这些伤口处,并无邪气残留。   云渺渺看向孟逢君,虽未说出口,但此刻所想多半是八九不离十。   “有劳应将军了,今日便到这吧。”三人退后,牢门被再度上锁。   应燃领着他们走出天牢后,恰好军中传来消息,便匆匆告退了。   三人站在天牢门前,沉默了半响,倒是孟逢君先开口:“看来这妖化还没有到触之即死的地步,若非伤及要害回天乏术,还是有救的。”   云渺渺点了点头:“伤口愈合后应当就无事了,他们身上并无邪气,若这都能变成妖物,倒是奇了。”   “所以昨日那孩子”   “嗯。”她顿了顿,终于落下了心中的石头,“司湛受得伤比这三人轻,猜测不错的话,是不会化妖的。”   闻言,孟逢君也松了口气。   “不过眼下怕是无人敢信这话,孩子还是暂且留在驿馆吧,我不放心将他交与旁人。”云渺渺蹙着眉,神色凝重。   以司湛的处境,离开了驿馆,在朝云城能否找到落脚之地都难说,更不必说见识过妖尸的可怖之后,城中可还有人愿意收留照拂一个从北若城来的孩子。   她想起他连换个衣裳都怕她把他丢下的样子,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短短一日,居然就有些舍不下了。   “先将伤养好了再说吧,若他愿意,日后一起带回天虞山也并无不可。”   闻言,重黎眉心一跳,下意识地看了看她,这回却并未多言,闷声不吭地别开脸。   恰在此时,一护院打扮的男子快步寻来,到她三人跟前先躬身一礼,客客气气地问:“敢问哪位是天虞山的云仙君?”   三人面露狐疑,稍加犹豫,云渺渺上前一步:“我便是,不知有何指教?”   “小人不敢。”他恭敬地递上了腰牌与一封请柬,竟是相府的印鉴与云霆的笔迹,“我家大人差小的来,请云仙君过府一叙,有几件事,须得当面请教仙君。”   这话说得彬彬有礼,但想到几个时辰前发生在步月阁中的事,不由令人心头一紧。   孟逢君暗暗啧了一声。   “来者不善啊。”   诚然是那小子出言不逊且动手动脚在先,换了她也非揍得他满地找牙不可,但这位宰辅大人什么意思?打死她都不信自家儿子被人打成那样儿,还能好声好气地与“行恶之人”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请教什么问题的。   云衡那伤可不轻,魔尊亲自下手,她在旁边看着都头皮发麻,这会儿估摸着人已经醒了,告了状,这才派人来“请”。   不难想象这个“过府一叙”,是如何“笑里藏刀”的说法。   “算账的来了。”她暗暗捅了捅云渺渺。   她早就听说过人间朝堂明争暗斗,一个人不长百来个心眼儿,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何谈平步青云。   这位宰辅大人能混到今日这个位子,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人物。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低声问:“之前可有没见过的人来驿馆问起我?”   孟逢君想了想,道:“这么说来还真有一个,昨晚来的,不过我没见着,与另一个弟子说道了几句,好像来打听你的。”   “问了什么?”   “你的出身来历。”她顿了顿,皱眉道,“不过那弟子也不太清楚,说得含糊,我听说时,人已经走了。”   闻言,云渺渺点了点头,看着手中的腰牌与请柬,又瞥了眼那护院,目光意味深长:“你家大人,找我叙旧?”   “是。”护院道,“大人请仙君立刻过去,车马已经备好了。”   他让开半步,她便瞧见了不远处停着的八檐马车。   无论意图为何,至少这排面还是做足了的。   她轻笑了一声,目光淡漠:“我若是不去呢?”   “这”护院面露难色,“小的奉命行事,大人说您若不去,他到驿馆拜会也是一样的。”   “这还非见不可了?”重黎冷哼一声,将云渺渺拉到后头,冷眼一瞪,“今日还就不去了!”   他周身戾气瘆人,一瞧便是个狠角色,惊得那护院后退半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左右为难,犹豫再三,求救似的看向云渺渺。   “我等并无恶意,望仙君三思。”   他这模样也着实可怜,说来只是个奉命办事的下人,还得硬顶着魔尊的杀气,愣是被压得抬不起头。   沉默半响,忽然听到一声叹息。   抬头望去,本以为会看到一丝心软的目光,可那双眼依旧是冷淡至极的,仿佛不过是要去做一件无关痛痒的事,至于结果如何,她一点儿也不在乎。   云渺渺抬手拍了拍重黎的胳膊:“好了,我去一趟就是。”   他面色稍霁,正要同她一起走下台阶,那护院忽又抬手一拦,颇为惶恐地瞄了瞄他的脸色,艰难道:“大人吩咐,只请云仙君一人过府,二位还请留步。”   闻言,不仅是重黎,孟逢君都皱起了眉。   “这是什么意思?请人过府却不许人陪同,莫说这等时候,便是太平盛世也没有这等道理,本派掌门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我家大人绝无此意!”瞧见她的手已然探向腰间的白鵺剑,那护院忙慌摆手,“大人说了,此次请云仙君前去,确有要事相商,小的只是个护院,不便过问上头的事,不过想必云仙君是有数的。”   说着,他看向一言不发的云渺渺,并未催促,立在一旁等着她发话。   重黎狐疑地打量着她,这副神情,的确不像是意料之外。   “你又瞒了我什么?”   诚然早就晓得她瞒了他不少事,可她与这位宰辅大人是怎么一回事,他却是半点都没猜出来。   云渺渺抬起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有好几次他都以为她要开口往下说了,可最终还是连半个字都没解释过,按着他胳膊的那只手缓缓地松开了。   她忽地笑了一下,一副好像世间万千事,就没有一桩她上心的冷淡模样。   “你们先回驿馆,我去去就回。”   “云渺渺!”他目光一沉。   “回去的时候,给司湛带点零嘴,别误了喝药的时辰。”她平静地叮嘱了几句,对孟逢君使了个眼色,想让她趁现在将这祖宗带走。   而她自己,则走下了台阶,跟着那护院朝马车走去。   她没有犹豫,那护院动作也利索,似乎眨眼间,便带着她消失在宽阔的长街尽头了。   孟逢君眉头紧锁,对于她突如其来的决定其实感到十分不满。   都是掌门了,可够心宽的,也不怕那位宰辅大人为了自家儿子拿她出气。   不过她眼下最为头疼的,是站在身边的这位活祖宗。   活了千儿八百年的魔尊,虽是师弟,但真要算活过的年岁,倒是比长潋还要年长些,动怒的时候,其实连眉头都不必皱一下,光是这么站着,她都感到一股子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   这人应当很想跟去吧。   “那什么”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一会儿给那孩子的零嘴是你买还是”   “你买。”他干脆利落地撂下一锭银子便御风而去,糊了她一脸冷冰冰的落叶,眨眼不见踪影。   她深吸了一口气,抹去脸上的叶子,默念了几遍清心咒,以免肝火过旺,气得自己脑瓜仁疼。 第五百四十一章 :本尊没跟着你   马车穿过朝云城最繁华的两条街,驭车的护院话不多,马车内尤为安静。   云渺渺撑着额,直到远离的天牢门前,再看不到立在台阶上的二人后才疲倦地叹了口气,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神色愈发凝重地望着木板的缝隙,车中有些昏暗,唯有缝中透出一束光,很是刺目,却意外地让人挪不开眼。   她忽地一笑,笑意是冷的,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这算不算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呢?   她说不清这算一种什么感觉,像是有人在她心头压了一块石头,那石头不仅沉重,偏还带着锋利的棱角,阵阵闷疼。   今日的天儿不太好,晨间出门时尚且是个晴天,这会儿天却暗了下来,浓云自西而东地飘来,遮天蔽日,搅得人无端心烦。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有些好笑的念头。   不然现在就跳车吧。   此念刚起,车顶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惊得车都停了下来。   她掀起帘子,狐疑地望着外头的护院:“怎么了?”   护院一手揪着缰绳,面露惶恐,怔怔地望着她身后的车顶:“这”   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缓缓回过头。   就见明明该折回驿馆的魔尊大人一脸正色地坐在车顶,没有半分心虚地瞥了她一眼。   “本尊是出来透口气的,没跟着你。”   护院瞧见他就有些腿软:“云仙君,这位”   “不必管他,继续走吧。”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淡定地转身进了马车。   既然要“透气”,车顶自然比车内好。   护院吞咽了一下,朝车顶瞄了一眼,从直觉上来说,最好还是别问为什么,他战战兢兢地背过身,继续驾车。   路上的人虽不多,但如此扎眼的一辆马车上坐着位白衣翩翩的公子诚然这位公子瞧着不像个善茬,但丝毫不影响这张俊俏的脸引得众人纷纷驻足张看。   云渺渺掀起窗子,瞧见路边的男女老少跟看猴戏似的议论不休,甚至还有姑娘家含羞带怯地从二楼丢下了绢帕,望着那轻软的帕子飘飘荡荡地落下,她额上的青筋跟着蹦了蹦,重重合上窗子。   在车内合眼沉思了半响,她终还是起身掀了帘子,怒气冲冲地瞪向车顶的人。   他曲着腿,甚至已经心安理得地半躺在了棚子上,半合着眼,风动墨发,白衣胜雪,倒还真像个正值风华的少年。   难怪步月阁那些姑娘一个个都跟狼见了肉似的。   觉察到目光扎了后脑勺,他回过头,冲她挑了挑眉,嚣张得不行。   他顿了顿,拧眉看着她:“就你这怂包样儿,本尊不跟去,不明摆着让人欺负?”   她一噎,想反驳,可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好似她真的会在相府吃亏,他就是来给她撑腰的,一时觉得有些好笑。   且不论她腰上的两把灵剑和腕上的不染,便是什么都没带,也不见得相府的人能动得了她。   孟逢君都没拦着,就他,当她是个人人可欺的“软柿子”。   不过倒也不是不行。   她消了火,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赶紧下来,也不嫌丢人”   说罢,她便回到了车内。   默然片刻,便听到车顶传来一阵脚步声,转眼,他就钻了进来。   车内不大,他顺势坐在了她旁边。   一身寒气扑面而来,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海棠花香。   沁凉,却能安心。   他将一把绢帕丢在旁边的小案上,从何而来不言而喻。   云渺渺斜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看向他:“怎么,就没一个瞧上眼的?”   重黎嫌弃地拧起了眉:“瞧她们做甚?一个个神经病似的往本尊脑门上丢东西,本尊没打她们已经算客气了!”   她仿佛没听见他说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摆弄着那些帕子,荷包,熏香的,绣花的,寻常的,镶珠玉的应有尽有,有几件居然还是上好的绢丝。   看得出来,若非芳心暗许,这也不是能随手给人的东西。   再瞧瞧不晓得是装傻充愣还是当真是个缺心眼儿的魔尊,她低低地呵了一声。   “好人家的姑娘您瞧不上,难不成之前在步月阁留了个心眼儿?”   话中别有深意,饶是重黎也听出不对劲来。   回想起步月阁,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些女子熏得比女妖怪还臭,趁早离本尊远点儿!”   他怕自己忍不住,把她们的脑袋拧下来。   凡间姑娘家好像都喜欢涂脂抹粉,近前就一股子脂粉味儿扑鼻而来,龙族的鼻子本来就灵,闻一口都犯恶心。   他扭头瞥了她一眼,挨得这样近,他一低头就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浅香,不似花草的馥郁,像是干净的冰雪快要消融时散发出的清冽。   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前尘旧怨暂且不论,他还是挺喜欢闻她的,况且现在她也打不过他,便是真生气了,躲得快一点,不染也不足为惧。   这么一想,他再度凑了过去,不露声色地嗅了嗅。   嗯。   果然,还是这个好闻。   云渺渺有所觉察,却不晓得他什么意思,回头白了他一眼,往旁边退了退。   嫌弃之意,恨不得写在脑门上给他看。   “这些帕子还不够您闻吗?”她挑挑拣拣,提出一块绣着玉兰花的给他丢了过去。   “你今日怎么阴阳怪气的?”他接住那块绢帕,狐疑地看着她。   她撑着下巴,倚在窗边,心不在焉地望着沿途街景:“没有,您听岔了。”   重黎将信将疑地撇撇嘴,本不打算追问下去了,却忽然听到一句咕哝。   模模糊糊,他没听清。   “你说什么?”   云渺渺合了合眼,正色道:“只是想提醒您一句,凡间不比您的崇吾宫,有些话不可乱说。”   他一脸不解,倒是有些无辜:“本尊何时乱说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步月阁中,您拿我挡那些姑娘时的说辞,就没觉得哪儿不妥?”   他迟疑片刻,倒来反问她:“怎么不妥了?”   她揉了揉狂跳不止的眼角,忽然有种无力反驳的感觉,斟酌再三,尽量委婉地纠正他,“妻室二字,不应说得如此随意,尤其是在女子面前。”   他可晓得这二字的分量?可知这话一出口,意味着什么?   那会儿她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可晓得自己说了什么!   重黎终于愣了一下,攥着拳头轻咳一声,正想开口,马车已然缓缓停稳,护院隔着帘子道:“二位仙君,相府已到,请。”   重可可爱爱傲娇虽然嘴硬但就是怕你被欺负三岁 第五百四十二章 :原是故人   一言打破了车中尴尬的气氛,也打断了重黎未完的话,二人下了马车,望着赫然眼前的庄穆宅院,青瓦飞檐,雕阑纯木,放眼朝云城,也不见得有几座这般气派端庄的宅子了。   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望见头顶悬立的恢弘题字,目光忽地暗了暗,敛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不露声色地垂下了眸。   “二位仙君请。”护院领着他们进门,绕过石雕的照壁,再过一道三折三曲的抄手游廊,便入中庭内院了。   寻常待客都在一进的花厅,这回倒是直接将他们请入本家人走动时才会入的二进院落了,便是重黎也觉出一丝不对经来。   快到门前时,护院停了下来,有些为难地看向云渺渺:“我家大人今日只为请云仙君一人入府,这位公子跟到此处已是不合规矩了,恐怕”   他欲言又止地瞄了重黎一眼,不敢直接顶撞他,旁敲侧击的胆子还是有的。   闻言,重黎便有些不悦了,本就不想看她在旁人手里吃亏才一路跟到这,被关在门外怎么能行?   刚想开口拒绝,云渺渺便打断了他。   “您在这等我一会儿吧。”   她顿了顿,难得如此郑重其事地望着他。   “只是说几句话便出来,真要动手,我打得过,打不过,您不是还在外头么。”   这话说得有点好笑,但不得不说,他挺受用的。   “那那你赶紧,本来就是那小子找打,也甭跟他爹废话。”   他就在对门的凉亭里坐了,云渺渺舒了口气,转而看向护院,不知是不是错觉,护院明显感觉到周遭忽地冷了几分。   较之那位凶巴巴的公子在时,更为寒气逼人。   “如此你家大人满意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有些年纪的奴婢,瞧见她,速速迎了出来,显然是知道些什么的。   她走到云渺渺面前,屈身行礼,示意护院退下。   待阶前只剩她二人,她才起身,朝着那扇半开的门伸出了手:“老爷和夫人都在屋中等您,请随奴婢进去吧。”   “大小姐。”   这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几乎不会有第三人听见,云渺渺的脸色却在眨眼间沉了下去。   “你认错人了。”   她在门前顿了顿,终跨过了那道松木铺陈的门槛。   屋中熏了香,上好的明镜炱,飘出了袅袅轻烟,软烟纱,冷绢绡,放在檀木架上的瓷器古朴而庄重,每一件陈设都透着如山的稳重与似水的温雅,仿佛已是沉淀百年的书香世家。   身着华服的男女坐在案边品茶,举手投足,颇有风范,只是这风范之下,禁不得几分推敲,就像外强中干的春木,能开出令人憧憬的繁花,剥开层层郁青的皮,却发现里头其实什么都没有,也结不出沉甸的果子。   若换了从前,她兴许真有那么一瞬,叹其高雅悦目,可有些东西,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都滋长不出真正的名门家风。   尤其在她认识了孟逢君之后,更清楚有些东西,是长在骨子里的,刻在每一寸血液中,才能从眼里发出那般骄傲且不容摧折的光。   那是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气性,亦是是北海少阳仙府教养了不知多少年,才有这么一个教人爱恨交织的孟逢君。   在步月阁看到云衡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这世上,就是有种人,好打肿脸充胖子。   目光在四下逡巡一圈后,她默默地垂下了眸,而那奴婢上前通禀了一声后,便乖顺地退到了那妇人的身后。   云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圈后,请她入座。   她从容地坐下,一抬眼便瞧见了吊着胳膊腿儿靠在美人榻上直哼哼的云衡,倒是一愣。   之前在步月阁送他上车时心思都在康安小侯爷的案子上,没怎么留意,如今细看才发觉是真打得够呛。   原本还有几分俊俏的脸,左脸被她抽得眼角发青,肿如馒头,右脸又挨了魔尊两巴掌,硬生生补成了左右对称,诚然看着的确比只肿了半边顺眼些,但这满脸的巴掌印,再算上折了的右手和左腿,也称得上一句凄凄惨惨了。   他似是疼得厉害,一瞧见她下意识地先打了个哆嗦,伸着手“你”了半天都没想好该用词儿来骂她最解恨。   “就你一人也敢来相府?”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闻言,云渺渺淡淡地瞥了云霆一眼,顿时明白了,她今日出现在此的真正缘由,这屋中四人,只怕就这愣子还不晓得了。   她歪了歪头,莞尔一笑:“其实,便是只有我一人,再断你一条胳膊也不成问题的,云大公子若是不信,可试上一试?”   “你!你这不成体统的泼妇!”想起那能将他打晕过去的那一巴掌,云衡岂敢再试,又怕又恨地怒视着她,若不是实在动弹不得,他怕是要当场同她拼了。   眼看着这边愈发尴尬,云霆清了清嗓子,斜了云衡一眼:“行了!被人打成这副样子还不老实,太医是怎么跟你说的!”   “爹!明明就是她”云衡吃了个大亏,自是万般不服。   “住口!”云霆猛一拍案,惊得云衡忙噤了声。   他叹了口气,转而看向云渺渺,敛起了方才的怒意。   云渺渺笑了笑,问道:“宰辅大人今日是要同我算一算令公子的账?”   云霆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衡儿的事不知是否有什么误会,可容后再议,今日请仙君入府,另有一事。”   他朝一旁的云夫人使了个眼色,云夫人起身,走到她近前,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最终停在了她的眼睛上,顿时红了眼。   “错不了,就是这双眼睛”她捂着嘴,竟几度哽咽。   云霆会意地点了点头,道:“此事说来已有近二十年,府上知情之人除了我与夫人,别无旁人,连衡儿都不听闻。”   闻言,云衡狐疑地回过头:“爹,您还有事瞒着孩儿?”   云渺渺看了眼连连叹息的云夫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并不是很想听下去,但此时若直接走人,倒显得她心虚。   云霆继续说下去:“约莫二十年前,鄙人还未曾有幸得蒙圣恩,考取这一身功名,与夫人住在千里之外的白辛城,日子过得不如现今,寒窗苦读,也有诸多不如意。”   “那时,鄙人还曾有过一个女儿,生来体弱,命格多舛,曾有道君言之活不过十六岁。”   “说来有缘,我那女儿,闺名也唤作渺渺,与仙君最为相似的,便是这双眼睛。”   小可爱们有没有猜到啊?第一世白辛城,其实渺渺的爹娘没有死哦,前面有伏笔的哦 第五百四十三章 :宰辅大人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云渺渺却似听了句再寻常不过的寒暄,目不斜视地望着他,没有半分惊讶亦或是心虚,更别说久别重逢的欢喜了。   她望着云霆和云夫人的眼神,更像是看着两个陌生人,连一丝喜恶都吝啬给予。   相较之下,对面的云衡却惊得险些从美人榻上滚下来,难以置信地望着云霆:“爹,您胡说什么呢?这事儿我从来没听说过啊!”   他今年才十八,二十多年前他瞧这女子也就个十六七岁啊!   “衡儿,你那会儿还没出生,自是不知的。”云夫人叹息道,“我也没想到这是真的,你爹同我说起此事时,我是不信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便是模样有所变化,也不足为奇,可眼睛骗不了人,我不会错认自己的孩子”   她愈发笃定,云衡心里就愈发忐忑,再看云霆,他也不似在开玩笑,转而怔忡地打量着云渺渺,开口都打磕巴。   “这,这么说我还有个姐姐?”   云渺渺轻飘飘的一眼扫过来:“云公子慎言,便是义结金兰,也不是这么随便认亲的。”   而后,似笑非笑地抚了抚眼角,看向云夫人。   “我这双眼睛其实寻常的很,与不少人都相似,巧的是不久之前还有人同我说,我与已故的朱雀上神长了一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若照夫人这么说,难不成我与朱雀上神还有什么说不清的干系了?”   闻言,云夫人没料到她会如此说话,不由一怔:“渺渺,你你是不是心里有怨?便是过去有些误会,也都过去了,能一家团圆,来日方长,有什么话都可以慢慢说。”   “这些年你是如何进了天虞山的?又拜在何人门下?你的命格已经无事了?”云霆也有许多不解之处,毕竟时隔二十余年,曾经的女儿如今已是一派掌门,物是人非,着实教人惊叹。   “你这些年可有受什么委屈?是娘不好,你还那么小,不知怎么活到今日的”云夫人说着说着,竟抹起了眼泪,好不动容。   云衡在一旁看着他们嘘寒问暖,脑子一片空白。   他本以为爹娘让这女子过来,是为了替他出口恶气,哪成想其中还有这么一出。   他忐忑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白衣女子,她平静地听着这些久别重逢的寒暄,却始终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恰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只一身素净的白,不施粉黛,就显得面容更为清丽动人,尤其是那双眼睛,看得久了,仿佛会把人吸入深渊。   她如今是天虞山掌门,岂不是意味着他也与仙门首府攀上了关系?   这可是一等一的好事,在人间有爹娘给他铺路,仙门还有个姐姐为他撑腰,日后谁敢瞧不起他,说他是个纨绔?   如此一想,他忽然觉得自己挨顿揍也挺值的,随即露出了笑容。   “这也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我没想到居然还能有个姐姐,之前倒是得罪了。”   他忍着疼,冲她咧嘴。   云渺渺瞥了他一眼,依旧没说话。   云霆似是感慨万千,叹道:“血脉亲情,连骨带筋,妖尸虽恶,却没想到因祸得福,找回了渺渺,如此便能齐心协力,共保朝云城,早日将铲除妖邪!”   云夫人连连附和,看着出落成大姑娘的女儿便不由得心潮澎湃,赶紧给她端来了几碟点心。   “都过午时了,先吃些东西垫一垫,娘这就让人去做些好菜,今晚你便从驿馆搬回来吧,相府还有不少屋子空置着,一会儿娘带你去瞧瞧可有合意的,回头让下人收拾出来”   云渺渺侧目瞧了瞧,都是些寻常人家根本吃不起的糕点,雕成精致的花,栩栩如生的鸟兽,却没有一样,是她爱吃的。   “不必了,云夫人,我过几日便会启程去北若城,屋子还是继续空置着吧。”   她突然开口说出这样一句,云霆嘴边的笑容立时僵住,正打算吩咐下人去准备饭菜的云夫人和云衡也有些愕然。   “你不打算留在朝云城?”   她默然片刻:“并无此意。妖邪作祟,自然要去查个明白。”   “那朝云城呢?”云衡猝不及防,顿时慌了神,“难道你不打算留在城中帮爹爹一把?”   云霆亦沉了脸:“北若城已没有活口,朝云城乃是帝都,自当死守到底,你下山不正是为了援助朝云城,这个节骨眼上,还跑去别的地方做甚?”   “是啊渺渺”云夫人也劝道,“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圆,你能不能你看,娘还想给你做几件新衣裳呢,这些年你受委屈了,爹娘会好好补偿你的,你弟弟也是这么想的,是不是,衡儿?”   她看向云衡,他一激灵,连连点头:“对对对,姐姐还是留在朝云城吧,爹娘也都在这,万一有什么事,也好互相照应。”   他可是听说过那些妖尸的,寻常凡人哪里能应付得来,他光是听说都要吓死了。   “这个时候,只要保住朝云城,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你切勿乱跑。”云霆正色道。   沉默良久,忽然听到一声轻笑,凉薄至极,怔愣须臾才反应来是谁在笑。   云渺渺扶着额,缓缓发问:“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让我不必管其他地方,助你们守住这座帝都,就万事大吉了?”   “朝云城是人间最后的希望了。”云霆义正辞严。   她合了合眼,一瞬的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白辛城。   白雪皑皑,寒风刺骨,她在漫天纷飞的纸钱和素白的纸幡下走了很久。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突然记起   原来她还给他们送过葬。   她笑出了声,从喜怒不惊到笑得眉眼弯弯,看着云霆一字一顿道:“能说出这样的话,宰辅大人的脸皮可比在下想象中厚多了。”   “什!”   “让我留在朝云城,喊你们一声爹娘,弟弟,便能保住皇城,荣华富贵自不在话下,只是你们看中的到底是我,还是天虞山掌门呢?”   “渺渺,你爹爹不是这个意思”云夫人心头一紧,忙上前圆场,“一家人终于能团聚,不然今日先不说这个了,咱们吃个饭,说些体己话吧。”   闻言,云衡也在一旁帮腔,气氛稍缓,云渺渺面上的笑意却没有褪去半分,冷得刺骨,仿佛能将人看出个窟窿。   云霆憋着火,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如今也是一派掌门了,孰轻孰重自当有数,今日对自己的生身父母如此出言不逊,传出去对你自己的名声也不好。”   云渺渺眸中略有一丝诧异:“在下几时说要认爹娘,二位早年丧女,瞧见个有些相似的姑娘便打算以高堂自居吗,说得难听些,宰辅大人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了?” 第五百四十四章 :人心易冷   云夫人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渺渺,你你怎么这样跟你爹爹说话?我们也是为你好,如今去北若城,万分凶险,守着朝云城至少能撑些时日,有你和爹爹联手,定能想出法子对付那些妖尸你怎么,怎么能说不认我们呢?”   她是个做娘的,怎会错认自己的孩子,从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她便笃定,绝不会有错。   云渺渺看着她痛心的模样,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云衡心中不服:“爹娘都这般好言相劝了,便是不领情,你也不该说出这般伤人的话吧!”   云渺渺斜来一眼:“这个节骨眼上还夜宿步月阁,醉倒温柔乡的公子哥还晓得什么是伤人?你的良知是不是也太随意了些?”   “你!”云衡正想回嘴,大门突然被一脚踹开,半边门生生给踹脱了,摇晃了两下,重重地倒在地上。   天光刺眼,倚在门框上的人一身白衣,仿佛在发光,目光幽幽地扫过屋内众人,最终停在了云渺渺身上。   “我见过强抢民女的,还没见过硬要给人当爹娘的,怎么着,要不要当场滴血验亲?”他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不验的话该走了,回去吃饭。”   云霆等人被如此狂放嚣张的举动惊得瞠目结舌,云渺渺却似司空见惯。   他会偷听也在意料之中,今日进了这相府,她便晓得迟早会牵扯出当年的事,更甚者在天虞山收到请愿书时,也免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   只是没想到这一家人居然还真说得出要她“认祖归宗”这般不要脸的话。   重黎大步走进屋中,旁若无人地走到云渺渺面前,低头看着她。   “不是说了本尊会给你撑腰吗,喊一声会少你一块肉啊?”   她笑了笑:“您瞧着我像是吃亏的那个?”   他冷哼一声:“本尊再门外光听他们叨叨,你就还了两句嘴,身为掌门就这么点能耐?”   “当掌门又不用会吵架,师叔会吵就行。”   一旁的云衡瞧见他就心慌气短,抓着云霆的袖子往后躲:“爹!爹就是他!就是他打断了孩儿的手和腿!”   闻言,云霆面色一变:“你是何人!”   重黎正想好好教教她什么才叫“不吃亏”,被冷不丁打断,着实不悦,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圈,鄙夷道:“就是你要当她爹?”   云霆为官二十载,还从未见过如此嚣张之人,他一开口,就令人心生怒意。   “我本就是她生父!”   “你想得美。”   重黎拧着眉,满脸写着嫌弃:“白辛城是吧我还真见过你俩。”   他从那个成天给他找不痛快的地府主君口中套出她投胎之处后,隔三差五会去白辛城几回,不过那会儿是为了瞧瞧她沦落成凡人后凄惨的样子,以解心头愤懑不平。   她的命格确实差得出奇,逮谁克谁,跟她走得近了,他好几次都险些被飞来横祸砸了脑袋。   日子久了,他一时竟没认出来,这位宰辅大人和他夫人,可不就是当年那对夫妇嘛。   “我还以为你俩早死了呢。”   “你!你会不会说话!”云霆气恼地瞪着他,“如此不知礼数,狂妄无边,仙门中怎会有这样不可理喻之人!”   重黎倒是坦荡:“狂妄怎么了?礼数又怎么了?干你屁事!”   眼见着云霆被呛得气不打一处来,云夫人也看不下去了:“这位公子!此乃家事,你便是渺渺的熟人,外人插手也多有不妥”   重黎狐疑地反问她:“你怎么就确信我是外人?管不得这事儿?”   他还没觉得他们厚脸皮,时隔多年还想着能把女儿认回去呢。   二十年不闻不问,如今她成了天虞山掌门,就想着能借她的身份和能耐守住朝云城,这笔买卖算得够精啊。   “这”云夫人不知如何作答,怔忡地看向云霆,“老爷,您说句话,这件事咱们一家人私下说明白,这些年多有误会,却也有苦衷。渺渺,咱们坐下来慢慢说可好?”   她殷切地望向沉默许久的云渺渺,想要上前拉她,伸出的手却被挡开了。   “云夫人,自重。”她起身朝一旁退了半步。   云夫人尴尬地收回了手,忍不住抹了抹泪。   云衡心中不平,想上前,却被重黎一眼瞪得又将腿收了回去。   “世上千万人,凑巧同名不算什么奇事。”她心平气和地笑了笑,道,“在下虽也叫云渺渺,却是北若城人氏,二位若是不信,可去打听打听,北若城不夜天,可有一个唤作阿九的小奴。”   “在下出身不比低微,攀不起相府的高枝,也当不起二位抬爱,说不明白也不必说明白,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弥补二字,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辞。”   “渺渺,休要胡言”云霆收紧了拳,她却是充耳不闻。   “至于二位想要解开当年的误会,我倒觉得大可不必。我的确听说过白辛城中有个唤作云渺渺的姑娘,失怙失恃的孤女,薄情寡义,为世人所不齿,且多灾多难,生而不祥,着实遭人嫌恶。”   她眸中含笑,娓娓道来。   “幼年时生父离乡赶考,其母不放心,将人交托给邻居照顾些时日,也一同跟去了。此后两月过去,回来的,只是两具棺木,棺盖已经钉上了,那丫头连生身父母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就匆匆操办了后事。她跟着那两具棺木,一路上了后山,亲眼看着棺材下葬”   “她才七岁,遭逢变故,连哭都没能哭出来,所有人都觉得她无情,没长心肝,渐渐的,连同情她孤苦无依的人都没有了,城中的孩子编了嘲笑她的歌谣,朝她丢烂鸡蛋,她从来没有对别人发过脾气,也从来没怀疑过”   “那日下葬的棺木里,是不是真的躺着她的爹娘。”   说到此处,她的目光骤然冷了几分。   “您是如何坐上这宰辅之位的?没了那个命途多舛的女儿的拖累,远离了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白辛城,二位过得的确还不错,就是不知这些年夜里可还睡得安稳?为了心安理得地离开,连自己的棺材都能备好,看来是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的,那姑娘若是真的还活着,今日说不定愿意听二位狡辩几句,考虑一下可要再唤二位一声爹娘。”   “可惜了,人去的早,没这机会了。”   她之所以还用这个名字,只不过因为担心“阿九”的身份入不了仙门,一时情急,脱口而出罢了。   云霆震惊地看着她,心中更为笃定她是谁。   却是没想到,她会在这时说起当年那件事。   云夫人以为她是怨恨当年的事,故意说这等诛心的话,急切地上前,想要拉住她:“不是这样的,渺渺,当年当年我与你爹也有许多苦衷,你出生的时候便有先生说你活不过十六岁,命格奇硬,你爹已经考了三次,家中再没有盘缠让他再去一次了。”   “我们给了邻居一些钱,本想本想等出人头地了,再回来接你,用那些棺材也不是为了骗你,是怕知道我们还活着,那些要债的会闹到朝云城,到时候你爹的仕途可就毁了,你能不能”   她深吸了一口气,泪流满面,有些卑微地望着她。   “能不能原谅爹娘一次?”   “原谅?”她淡淡地笑着,倒是有些困惑,“夫人说笑了,我又不是二位的渺渺,拿什么原谅?”   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望着云夫人的眼睛,仿佛能从那双眼中看到白辛城那十六年的种种过往,想起她坐在阶前,望见两具棺木被抬了起来,渐行渐远。   想起她抱着自己,度过的日日夜夜。   从前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以为早就忘记了的琐碎,都陆续浮现出来,在她眼前,汇成冰冷的一年年。   事到如今她该原谅谁呢?   “白辛城的冬天挺冷的,日子久了,人心也会结冰的,她死的时候,已经连你们的脸都想不起来了,便是想原谅,恐怕也不晓得该对谁说吧。”   她的手很冷,抚过云夫人的眼角,仿佛连泪水都冻住了。   “你不是我娘,我有娘的,她葬在北若城,我就那么一个娘,这辈子不想再认第二个,二位的抬爱恕我承受不起。”   她看向云霆,郑重地开口。   “既然在荣华与亲人之间做了抉择,就莫要再说什么血浓于水这般蠢话,我与你们之间,没有这东西。” 第五百四十五章 :原来我会伤心的   说罢,她目不斜视地扬长而去,顺手抓住重黎的腕,将其一同带走了。   身后传来云夫人伤心欲绝的恸哭与云霆捶胸顿足的怒骂,隐约听到了一句“不孝子”,云衡好像也在斥骂着什么,她冷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人人趋之若鹜的帝都名门。   走得远了,重黎将她拉住,停了下来。   任谁都能觉察到,她方才走得有些着急,像是在刻意避开什么。   至于避着的人,显而易见。   今日之前,他只当那云霆是凡间一个蝼蚁之辈,并未放在眼里,可蝼蚁,也有膈眼的时候。   “你方才那些话,都是真的?”   云渺渺陡然顿住,他本以为她这会儿定是心思百转,待回过头至少能瞧见她眼红一下,哪成想那双眼盯着他的时候,却教他浑身一颤。   只听她毫无征兆地来了句:“你到底是从何时认得我的?”   “我只记得你曾在我患病时救过我一回,可那时云霆早就”   她顿了顿,才能“心平气和”地说完后半句。   “他早就下葬了”   重黎有些心虚,回想起那些年,他偷偷跑去白辛城,说来也不是心疼她,他那会儿还挺乐得看她到处吃亏的,命格差成那样,好几回差点淹死在结冰的河里,他为了“来年还能看到她的窝囊样儿”,都给捞起来了。   她肯定是不记得的,这事儿他也压根没打算说。   “就路过,对,本尊散步路过,瞧见几回。”   “崇吾宫与白辛城相距千里,这步散得还挺远。”   “本尊本尊吃撑了想多走会儿你也管?”   看着他突然恼羞成怒,云渺渺叹了口气。   “罢了,也不重要”   重黎眉心一跳。   诚然不愿这档子事儿露馅儿,但她冷不丁这么一句,他心里居然又有点不痛快了。   她似有些疲倦,走进路边的凉亭坐了下来,望着路上稀稀落落的行人,若有所思。   不知何时,城中飘起了雪,阴沉了小半日的天儿,像是一层素纱,随着白雪,落下迷蒙的雾气。   很淡,还不如酒肆屋顶的炊烟。   整座帝都,像是忽然间静了下来。   她伸出手,碰了下落在栏杆上的几枚雪,又觉得冷,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她今日披的白袍,绣着栩栩如生的玉兰,不说话的时候,很是素净温雅,仿佛能将世间所有纷扰都抛诸脑后。   从前在昆仑山,其实他也时常瞧见她望着天地间某一处发呆,只是那会儿他觉得她压根没有情这种东西,无论看什么都一样。   可偏偏,她在这时候笑了一下。   很淡的笑容,比雪还冷几分。   “白辛城的冬天比这儿冷多了或许也不是这样,不过是那时挨了好几日的饿,冬袄也都破烂了吧。”   她毫无预兆地说起了往事,与其说追忆,不如说仅仅是在提醒自己,原来还发生过这么多事。   “北海的水,生涩的野菜,用浮尸换来的热馒头,女扮男装去员外家挨过打,也吃过鸡腿儿人居然还能这样活下来,我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趴在栏杆上,呆呆地望着屋檐下的两只麻雀,懒懒散散,也不动弹了,漫不经心地往下说。   “云渺渺真的死了,这话我其实没骗他们,我已经死了两回了,一回在育遗谷,一回在招摇山,你不记得,就算了”   重黎觉得这话是在对他说的,不由得皱了皱眉。   育遗谷?招摇山?   说实话,他真想不起来了。   死了两回这种事,更像是在说梦话。   “他们刚下葬的时候,我会坐在门前等,不知道在等什么,反正谁也没来,日子久了,我就不想等了或许真像那些坊间童谣唱的,我就是个没长心肝的孩子,他们走后,我也确实没什么感觉”   她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歪了歪脑袋,似有些困惑。   “我不觉得一个人活下去有什么可怨怼的,被揍,被骂的时候,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也觉得自己薄情寡义,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倒也有个荒唐的想法姑娘家都爱美,恨一个人的样子,可太丑了”   重黎犹豫再三,清了清嗓子,道:“或许是他们待你不好。”   连装死,丢下女儿背井离乡这等狠心事儿都能干出来,他这个做魔尊的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人心能狠到什么程度,能将另一个人的心伤到什么程度?   倘若,她也像寻常姑娘一样,怕是会气到哭吧。   不知怎么的,他居然为她的“无情”感到一丝庆幸。   “收到他写的请愿书时,其实我猜到是他了。”说到这,她顿了顿,“当年料理后事的人不多,要瞒天过海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要瞒过一个小孩子就更容易了。”   “但那时我不生气事实上今日之前,我都不觉得有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我这命格,他们那时若是带上我,别说有今日位极人臣的家世,会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都不一定,谁乐意冒这么大险啊舍了一个命途多舛的女儿,换一生荣华,有点脑子的都能算清这笔账。”   “今日之前,包括踏入相府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过去了,身体发肤,我还了,这辈子不欠他们什么,我本以为什么感觉都不会有,他们用假死丢了我这个麻烦,我不也这么过来了?”   她戛然而止,原本搭在栏杆上的手在一点点收紧。   可今日,她看着贵为相府嫡公子的云衡,已然两鬓生白的云霆和云夫人,听到云霆对她说血浓于水,云夫人说要接她回家团圆,说会补偿她,澄清当年的误会,居然是因为她如今成了天虞山的掌门人,为了将她留在这帝都城,而放弃去北若城的念头时她突然就觉得一阵恶心。   比起得知当年的欺骗与抛弃,比起她承受的那些苦楚,她觉得今日听到的,看到的更为诛心。   仿佛有什么,要炸开她的胸腔,燃起滔天的火,把这一切尽数吞没。   “我今日才晓得,原来我会伤心的。”   她苦笑了一声。   很轻,以至于重黎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原来,我还有心可以伤。” 第五百四十六章 :像正房夫人那种骄傲   亭外的雪下得不算大,但落在行人肩上,依然洇湿了衣衫,她拢了拢袍子,像是窝在了角落里,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重黎不由得想起这辈子刚认识她那会儿,她瞧着怂怂的样子。   那时他还没恢复记忆,只觉得她没出息,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如今再想想,好像又不尽然。   她会晓得怕,会伤心,因为她已经是个凡人了啊。   比起高高在上的昆仑之主,她在尘埃里打过滚,几乎把世间苦头都尝了个遍,与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好像也不足为奇。   他忍不住伸手拍了她一下,拧眉道:“这儿冷,起来。”   她不为所动,依旧坐在那看。   也不晓得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他暗暗嘀咕,迟疑半响,也坐了下来。   “不就是两个无足轻重的凡人么,为他们生什么气?”他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看不顺眼,本尊回头带你夜里去把人揍一顿,忍一时只会越想越气,管他们说了什么,也不必废话,怎么痛快怎么来!”   这话说得可真叫一个理直气壮,云渺渺其实正想着往后该如何应对云家的意图,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重黎不满地瞪了她一眼:“看什么?本尊不都说了给你撑腰?”   光自己闷着一肚子气,岂不是便宜了云家?   云渺渺低笑了一声:“我可记下了,日后需要您当打手,定会告诉您一声。”   闻言,重黎哼哼了两句“没出息”,起身望着愈下愈大的雪,道:“你在这等一会儿。”   说罢,便走出了亭子。   没一会儿,他拿着一把伞回来了。   二十四骨的油纸伞,素面无华,朴实得很。   他掂了掂,看向她:“走了,你出门前不是跟那小子说天暗了就回,时辰也不早了。”   她愣了会儿神,见他打开了伞,才反应过来是要她过去。   她走到伞下,抬头看了眼,面露囧色:“这伞是不是有点小?”   重黎皱了皱眉,显然也觉着不太如意,有些为难地看了她一眼:“那破铺子里就剩这一把伞了,将就一下。”   她怔忡地点了点头:“那那走吧。”   是该回去了。   “姑且问一句,这伞您付钱没?”她冷不丁想起他之前买糕点还暗中使坏。   耳边传来不耐烦的答复。   “给了给了,你真当本尊是强盗吗?”   从相府回驿馆,要走上一段路,这雪来得突然,去得也快,或许之前在亭子里等了会儿,走出一条街,便渐渐转小了。   伞下的人放慢了脚步,偶然看到街边有卖糕点的铺子,犹豫了一瞬便走上前去。   重黎在她身后打着伞,看她挑了些如意糕,炒酥糖,又称了半斤糖果子,尽是些孩子爱吃的玩意儿,猜也猜得出是给谁买的。   她给了钱,大大小小地抱了满怀,他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没做声。   他虽一直板着脸,可架不住沿路还是有不少姑娘家驻足相看,他觉着烦得很,才丢了一堆帕子荷包,回头再往他脑门上砸,想想都觉着糟心得很。   “手给我一下。”他绷着脸,瞥了她一眼。   云渺渺愣了愣:“作甚?”   “给就是了,废话还挺多”他没好气地催促。   她踟蹰地腾出一只手,还没等想清楚要不要照他说得做,就被他干脆利落地牵住了。   “往前走,怎么骄傲怎么走。”   她一脸茫然:“骄傲?能否说得具体一点?”   他斟酌片刻,俯身凑她耳旁:“像,正房夫人那种骄傲。”   她侧目瞧见路边几个窃窃私语的姑娘,那眼神儿可太好懂了,复又低头看了眼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又好气又好笑。   敢情她还是个挡桃花的?   “用不着。”她说不清这心气儿怎么就涌上来了,反抓住他的手,拉着大步往前走。   重黎僵了僵,一手撑着伞,步伐慌乱地跟在她身后。   迎面走来一队送亲回来的,虽收了锣鼓,却好不喜庆,想来今日其实算个良辰吉日,这个时候办亲事大概是想冲冲喜,去晦气。   眼见着那群人走进喜铺,面儿上似乎也沾了些喜气,瞧着很是欢愉。   她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站在铺子外,望着正对门的架子上,搁着的一顶小凤冠。   明红的轻纱,串着明珠与翠玉,算不上多么奢华,却很是精巧。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在三危镇时的往事,这祖宗说是要找个合意的信物,结果众目睽睽之下把那顶凤冠往她头上戴,闹了好大误会。   那顶凤冠,好像叫哦,不离。   倒是个不错的彩头。   还记得莲娘多年前还打趣似的同她说,若有一日她成亲,可要选个最漂亮的头面,她亲自给她梳妆,定要让她风光地出门。   那时她就只当一句玩笑话,一笑置之。   她对这种东西,哪有什么可憧憬啊   “你看什么?”重黎走出两步,发现她没跟上来,手还被抓着,他只得退回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想知道她又对着什么东西发呆。   她吃了一惊,突然别开了脸:“没什么。”   说罢,便拉着他离开了。   回到驿馆时,一群弟子正逗司湛玩,有几个还把自个儿的灵宝拿出来哄孩子,瞧着司湛那张白嫩嫩,水灵灵的小脸蛋儿,捏一下心都要化了。   由此可知,世人重色,不分年龄,诚不欺我。   望见他们回来,孟逢君急急忙忙从屋里出来,上前就拽着她打量了几个来回。   云渺渺一头雾水:“你在找什么?”   “看你有没有蠢到被人算计,缺胳膊少腿儿。”她狐疑地蹙了蹙眉,“相府真是找你算账的?”   诚然那护院将人接走时还挺客气,但请君入瓮,下一句十有八九是瓮中捉鳖啊。   云渺渺啼笑皆非:“倒也不尽然,云公子人已经醒了,瞧着”   她稍加迟疑。“中气十足,不出意外的话,再活几十年不成问题。”   这算是句好话吗?   “指望仙门出手降妖,他便是心里有气,这个节骨眼上也得缓一缓。”孟逢君思量着点了点头,转而留意到她手里的一串儿纸包,“这什么?”   云渺渺正欲回答,却见司湛放下了手里的灵宝,迈着还有些一瘸一拐的腿,巴巴儿地朝她跑了过来,毫不犹豫地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   那一瞬间,孟逢君冷不丁瞧见一旁魔尊的脸,绿了。 第五百四十七章 :像是抢了他的心头宝   娇娇软软的孩子扑过来,云渺渺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毛茸茸的小脑袋埋进她怀里,乖巧讨喜,惹得后头哄了半日都没能抱上一下的弟子们好一阵酸。   云渺渺揉了揉他细软的头发,声儿都软了几分:“等急了?”   怀里传来闷声闷气的撒娇:“你明明说天暗了就回来的”   她看了看天色,因着下雪的缘故,城中早早点上了灯,比昨日暗得更早些。   “给你带了些点心,故而晚了些。”她顺势将手中的点心递了过去。   四五包点心串成串儿,瞧着沉甸甸的。   重黎瞥了一眼,本不想说什么,却忽然瞄见她怀里的孩子瞄了他一眼,水汪汪的大眼睛泛着无辜的泪光,冲他狡黠地笑了一下。   他登时脑子一嗡,眯了迷眼。   “你打算拿这孩子怎么办?咱们过几日可就要去北若城了。”孟逢君心生犹豫。   司湛不是朝云城的人,这风口浪尖上谁肯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将人托付出去,不知他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可带走,他们又不是下山游玩的,谁能护住他呢?   重黎被方才那一眼刺激得有些来火,本以为就是一可怜兮兮的小羊羔,不足为惧,但这羊皮之下万一是只小狼崽子   “依本尊看,留些银子,他就能活下去了。”说着,便伸手将他从云渺渺身上“撕”了下来,拉到了自己旁边,笑吟吟地看着他,压低了声音,“臭小子,你再乱抱人信不信本尊把你打得屁股开花?”   司湛一哆嗦,也不同他废话,泪眼盈盈地望着云渺渺:“他好凶”   云渺渺面色一沉,赶紧将孩子拉了回来,瞪了重黎一眼:“您怎么又吓唬他?”   重黎咬牙:“明明就是这小子”   “阿湛还凶您不成?”   他气得脑门青筋直跳,暗暗剜了司湛一眼,却见他正抓着云渺渺的衣袂,望着她时怯生生的惹人怜,看向他的时候居然做了个鬼脸。   他嘴角一抽,无声冷笑。   行啊小子,还会找靠山了,别有一日落到他手里,否则他一定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阿湛是从北若城逃出来的,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再留他一人在朝云城,我不放心。”云渺渺低头看了眼尚且年幼的孩子,虽已有十岁,却比寻常孩子还要瘦小些,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无法置身事外,“天虞山规矩,开光后便有收徒的资格,这孩子且跟着我吧,日后他若无心修炼,再说。”   闻言,孟逢君吃了一惊:“你要收他为徒?还在这等时候?”   在她看来,简直是自寻麻烦。   云渺渺点了点头:“他若是我门下弟子,便能跟着咱们走了。”   孟逢君尚在迟疑,司湛倒是反应了过来,乖巧地望着她:“你要带我走么?”   云渺渺笑了笑,问:“你若是愿意,我就做你师父,从今往后,我去哪,你就去哪。”   “他的来历可还没查明白呢。”重黎冷不丁插了句,“本尊觉得他没说实话,还瞒了不少事。”   这话倒也不全是偏见,这小子鬼得很,若不是众目睽睽,他定要先审个明白。   司湛一愣,旋即无辜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我我没骗人”   云渺渺拍了拍他的头:“不怕,我信你。”   重黎嘴角都快抽筋了,最后悻悻地哼了一声。   没等他怄完这口气,又见她犹豫一番后,居然解下了腕上的瑶碧石。   “出来匆忙,身边没带什么宝贝,且给你个信物,待回到天虞山,再行拜师礼吧。”说着,她将瑶碧石递了出去。   重黎的脸色简直如遭雷殛,没等司湛反应过来便一把夺了那手链,难以置信,怒意横生。   “谁准你把这个给他的!?”   不仅是云渺渺,饶是孟逢君一个局外人都被他的反应吓得浑身一僵。   “这石头您不是不要了么?”云渺渺深感莫名。   他丢下这块石头的时候,可没半分犹豫。   她以为他就是不要了的意思。   重黎脸都黑了,握着手里的石头,有些气急败坏:“那那也不许给别人!本尊给你的东西,你就这般不在意?”   “我”她着实摸不着头脑,低声提醒他,“这枚瑶碧石又不是什么稀罕宝贝”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她,似乎比起她要收司湛为徒,他更气的是她把这块不值钱的小石头给了别人。   “他好像挺中意这块石头的。”孟逢君觉得她要是真把这块石头当信物给了司湛,魔尊怕是要拆了这座驿馆,权衡之下,扯了扯云渺渺,“不然换一样?”   云渺渺也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看了看他手中的瑶碧石,不知为何居然真有点心虚。   就好像蛮抢了他的心头宝,还见不得他撒脾气似的。   沉默半响,她轻咳一声:“不送了还不行么。”   她转而看向司湛,温声道:“对不住,信物下回给你。”   司湛忽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甚是乖巧:“没关系,我不生气的,师父。”   云渺渺一愣。   “嘴真够甜的”饶是孟逢君都不由得心头一软。   相较之下,重黎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输了这小子一成似的,郁气攻心,憋屈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进了屋,各自忙活去了。   恰好孟逢君回来时给司湛置备了几件新衣裳,云渺渺带着他去一一试了,回过神却发现屋里少了个人。   “魔黎师叔呢?”孟逢君疑惑地四处张看。   平日在面前晃悠倒不觉得如何,一会儿不见人就心慌气短,况且他方才还发那么大火,可别出去惹什么事儿。   云渺渺刚给司湛扣好领子,回头逡巡一圈,果真没瞧见那祖宗。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妨事,且去吃晚饭吧,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横竖他也不是头一回,这脾气啊,也不晓得谁惯的。   驿馆备好了吃食,众人前去花厅用饭,云渺渺牵着司湛,坐在正对门的位置,时不时便朝门外看一眼,然而直到所有人都吃饱了,重黎依旧没有回来。   她命一个弟子带着司湛去洗漱,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廊下。   天已经全黑了,雪还在下,头顶的灯笼飘飘摇摇,有些冷清。   她叹了口气,挽起袖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腕上的瑶碧石,想到他之前满脸怒容地地将手链塞回她手里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头疼。   明明就是他不要的东西,她给阿湛戴几日他还生气,她本来想着待回到天虞山,就给阿湛换个宝贝的。   一块破石头,发这么大火。   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心头空落落的,想起他那时的脸色,居然会有些难过。   这块石头,是从哪儿来的呢?   她倚着柱子,呆站了一会儿,正思量着要不要出去找找这个三万岁高龄,却跟三岁孩子似的好生气的祖宗,免得他为一枚石头记恨他,却忽然望见半开的门外,有人回来了。   二十四骨的小伞,根本挡不住什么,来人顶着一头细雪,湿了半边肩头,走过庭前,抬头望见她,愣了愣。   “这么大雪,你站在这做甚?” 第五百四十八章 :是喜爱的意思   看着他脸上洇开的雪水,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破伞,一点用都没有。”他扳着脸收起了伞,将其倒扣在柱子边,掸了掸衣衫,抖落了一身霜寒,抖着抖着,却发现她一直盯着他,狐疑地抬起眸,“本尊脸上长花了?”   她错愕地摇摇头。   “你在这吹风还是看雪呢?大冬天不晓得冷?”他拧着眉问道。   “我本来想去找你的。”她磕磕巴巴道。   他似乎没听明白,“找本尊做甚?”   “之前”她吞咽了一下,尴尬道:“不是为了瑶碧石同我生气么。”   闻言,他怔了一瞬,旋即别开了脸,闷声嘀咕:“哪有这么小心眼儿,气几个时辰”   “你上回气了好几日呢。”   他清了清嗓子,“一码归一码,本尊现在不生气了。”   “那你方才去哪儿了?”她狐疑道。   他默了默:“屋里闷,去城中转悠了一会儿”   她看了看他肩上的雪,舒了口气。   转悠就转悠吧,总比冷着脸来得好。   她坐了下来,拍了拍旁边的石阶:“坐会儿吧,过几日打算启程去北若城,怕是连这点闲情都没了。”   耳边传来了布料摩挲石阶的沙沙声,他挨着她坐下,再度撑起那把只够一人用的伞,一脸不耐烦地将伞打在了她头上。   她瞧见了他还露在外头的半边肩膀,想了想,往他身侧挪了一步。   重黎愣神之际,油纸包的点心就搁在了他怀里,摸了摸,居然还带着余温。   他认得这油纸包,是她给司湛买零嘴儿的那间铺子。   “那会儿你都快把我脊梁骨盯穿了,就这么喜欢吃?”她托着腮望向院中的白梅树,虽没有看他,话确实对他说的。   他拆开纸包上的细绳,看到满满一包桂花糕,撒着甜腻的霜糖,香气扑鼻,须得用两只手才能捧住,不由愕然。   她笑了笑:“这回是我不好,没同你商量就拿你的石头送给阿湛,买点心的时候,也只记得你爱吃桂花糕,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我不太了解你的口味,也不太会哄人,若是没留意到,下回可以直接告诉我”   他捧着桂花糕,点心泛着暖意,她一直用法力温着,否则桂花糕冷了就没那么好吃了。   “你的意思是你在哄本尊?”他须得承认,这话他从前连想都不敢想。   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沉思片刻,道:“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哄,但我的确不擅揣摩人心,你为何突然生气,我猜不出,若是可以,你可以先同我商量商量,若是我错了,我会改。”   风轻云淡的口吻,其实并不动人,但于重黎而言,却像是时隔多年,迟来的暖意。   他忽然觉得,便是她现在捅他一刀,好像也没什么可生气了。   “喏。”他将一只锦盒塞到她手里。   她一愣:“这是什么?”   他绷着脸,避开了她的视线,漫不经心道:“方才去城里转了一圈,顺手带回来的。”   她狐疑地掀开盖子,铺着丝绢的盒底,赫然摆着一只精巧的凤冠,就是她今日路过时看到的的那只。   她怔了怔,错愕地看向他。   “本尊看你之前一直盯着瞧,挺想要的样子,本尊又不会亏待自己的下属。”   他说得轻巧,云渺渺却愣了好一会儿。   她不确信这祖宗到底知不知道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不过他不提醒她倒是忘了,他之前是有过将她收为己用,安插在仙门中做个眼线的心思,只是她好像一直没帮他办什么事儿,久而久之就以为这茬已经揭过去了。   身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重黎疑惑地皱起了眉,回头瞥了她一眼:“你这么看着本尊做甚?本尊又不是白拿的。”   她看了看手里显然价值不菲的小凤冠,从前不觉得,但他好像确实挺有钱的:“花了多少银子?”   他扬了扬眉,财大气粗:“一锭金子。”   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目光落在了他手里的油纸伞上:“那这把伞呢?”   “这个要便宜多了,一锭银子。”   “”崇吾宫这么多年还没被这个人傻钱多的祖宗败光吗?还是说遥岑和她师姐,敛财更胜一筹?   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重黎心生犹豫。   “怎么,你不喜欢这个?霓旌之前同本尊说,你们姑娘家要是盯着某个东西看,超过五息工夫,就是喜爱的意思,难道她又骗本尊?”   且不说到底有没有道理,这口气的确像是出自霓旌之口。   云渺渺捧着手里的锦盒,端详良久,忽地一笑。   “不是。”她将那顶凤冠取了出来,搁在膝上,金色的流苏与绯红的面纱交叠在一起,甚是好看,她若有所思地轻叹了一声,“师姐这回没骗你。”   “那你戴上本尊瞧瞧。”   她一僵,环顾四周:“现在?”   “”这人是真不晓得自己送了个什么啊。   此时弟子们都在后院各自洗漱,准备歇息,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庭院静得出奇,她犹豫再三,伸手解下了头上的鹊尾冠。   她这辈子是被当做男孩子养大的,姑娘家琢磨着如何绾发配簪,便是满门上下只能戴清一色的发冠,那些女弟子也总能给变出花样来。   但她自入门,便真就只是将所有头发束起,光看背影,与师兄弟们没多大差别。   直到今日,她才觉得,自己平日真是太草率了。   这顶凤冠虽小,却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戴好的,她摆弄了好一会儿,都没戴上去,不由苦恼。   “我大概”不合适。   话未说完,手里的簪子就被接了过去。   “笨手笨脚的,本尊帮你。”   他扶住了她的脑袋,将她的头发绾成一个小髻,拿起发冠扣在髻上,插上三根金簪,较之她焦头烂额地忙活,简直是心灵手巧。   “这不就戴上去了?”他一松手,红纱随风而落,朦胧的绯色下,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如胭脂拂面,眸中染情,横生一抹昳丽动人。   他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心口噗通噗通地跳。   天地寒酥,白梅暗香,仿佛将人间的温柔掰开了,揉碎了,都化进这双眼里,再没有其他。   良久,他才从这惊心动魄的一眼中回过神来,背过身去局促不安地干咳一声。   “还还怪好看的,至少一锭金子值了。”   她默然一笑,不置可否,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十指都数满了。   一个姑娘,若是盯着某个东西看,超过五息,就是喜爱的意思。   师姐还真没骗人。   重三岁:本尊就喜欢送凤冠! 第五百四十九章 :这家人可太没脸没皮了   翌日清晨,云渺渺打算与孟逢君一道再去查查城中的状况,哪成想开门就望见一辆马车停在驿馆门外,云夫人捧着一只汤婆子站在阶前,脸被风吹得泛白,似是已经等了许久。   孟逢君一脸莫名:“这是哪位?”   昨日才见过,重黎自是记得她的,正因如此才倍感膈应。   “她来这做什么?”   云夫人恰好在此时回过头,望见他们出来,展眉一笑。   云渺渺的脸色却陡然沉了下去,拍了拍司湛的肩:“阿湛,随你几位师兄进屋去。”   司湛本想多送几步路,瞄了云夫人一眼,颇为懂事地退后,有些生疏地合手一揖:“师父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说罢,便乖乖地牵着师兄的手回去了。   待小孩子走远,云渺渺才回过头,走向云夫人。   “你们这是要出门?”云夫人局促不安地看着步步走来的她,似是想迎上来,却又踟蹰着不敢近前。   云渺渺面色如常,较之昨日,连那丁点儿的刺儿都没了,目光自若,不见喜怒,心平气和地对她道:“云夫人若要拜访,按礼数,当先递拜帖,我等也好安排,突然堵在门前,不合适吧。”   “我我不是这意思。”云夫人连连摆手,从仆婢手中接过一只食盒,有些窘迫地递过来。   揭开雕花的红木盒盖,两层食盒,一层摆着温热的粥点,一层摆着解闷的零嘴,瓜果蜜饯,什么都有。   准备得齐全,也显然不晓得她到底爱吃什么,只能这般讨好。   她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地对云渺渺笑了笑:“我不知你今日这么早便要出门,让后厨多备了一份早饭,这些点心也都是新鲜做的,路上都用炉子暖着,你你趁热吃。”   云渺渺瞥了眼她递来的食盒,复又看向她。   刚对上视线,云夫人便忐忑地垂下了眸,瞧着实在有些低声下气。   “云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在下不太明白,是昨日的话说得还不够清楚,还是哪句话让夫人误会了?”   闻言,云夫人连连摆手:“不是的!渺渺,从前是我对不住你,娘只是想补偿你,你不想回来也没关系,这些东西你收下吧。”   “大小姐,这些点心和粥都是夫人今早天不亮就起身,亲自下厨做的。”一旁的仆婢好言相劝。   “你住口。”云夫人低声呵斥,笑着看向云渺渺,“都是些寻常的点心,你不必觉得有压力,你拿回去,跟师兄弟们分一分,近来城中状况不太好,晚些回来还能垫垫肚子,你肯收下,娘就知足了,娘知道,过去对不住你,不求你原谅”   这话其实说得十分客气,想必今日之举是瞒着云霆和云衡,她一人悄悄过来的。   孟逢君从重黎口中得知,这妇人是何许人后,颇感意外,但个中细处,重黎说得含糊,提及云霆和云夫人当年以假死抛下独女,如今想来补偿一二,让她“认祖归宗”时,孟逢君都给气笑了。   这位云夫人清早这般低声下气地守在门口,瞧着的确有些可怜,但总觉得其实自私得很。   三两句话,似是句句替云渺渺着想,可这个时辰,其实街上已经有不少百姓往来,相府夫人站在阶前,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等话,又何尝不是一种逼迫?   真为她着想,岂会让人如此下不来台?   换了她,这会儿也够为难的,何况云渺渺如今还是一派之长,照壁后还有不少心存好奇的弟子探出头看热闹呢。   “看来云夫人是打算存心同在下装傻了。”云渺渺神色淡淡地叹了口气,不温不火,从始至终却也没有伸手去接那食盒的意思。   “渺渺,娘只是”   “云夫人。”云夫人一字一顿地打断了她,郑重地提醒,“在下这辈子就一个娘,她叫晴茹,夫人想要女儿,可去别处问问,这些吃食在下无福消受,还请夫人从今往后不要再送来了,我守朝云城,不是为了宰辅大人和夫人,于在下而言,二位与贩夫走卒,并无二处,我愿救,而非应当救,夫人请回吧。”   说罢,绕过云夫人,坦然而去,莫说好声好气地劝上几句了,说了不要便就是不要,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云夫人脸色一白,想要挽留的手伸了出去,却没能抓住那片素白的衣角,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说什么,孟逢君却停在了她面前,环顾四周,百姓陆陆续续地停下来,望着这边窃窃私语。   她忽地笑了一声,看向云夫人:“你是打算现在嚷出来,让这些人都觉得你可怜,觉得你没错,是她薄情寡义吗?”   已经到了嘴边的争辩被她硬生生堵了回去,云夫人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孟逢君可不在乎她此时是怎么想的,她素来不屑收敛自己的喜恶,看到什么便说什么,认亲本是件好事,但这家人可太没脸没皮了。   尤其这位云夫人摆出一副楚楚可怜,善解人意的样子,却在大庭广众下,不露声色地逼人家喊自己一声娘,说是背着家中其他人,但一大清早又是煮粥又是做点心,倒是生怕旁人不晓得她来做什么似的。   补偿?有这么补偿的吗?几十年不闻不问,如今倒是想起这个大难不死的女儿了,不要脸也得有个底线吧?   这等作为,无论是否有心,都细思恐极。   嘴上说的“不求原谅”,却半点不知收敛,云渺渺方才若是与她吵起来,众目睽睽,品行尽失,若是真接了她的“心意”,往后还不晓得会如何纠葛。   她想起云霆,虽说入城后只见过这位宰辅大人一回,也想过云渺渺和他之间多半有些过往,却没想到世上还真有这般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   也就云渺渺那等不温不火的性子,还能心平气和地劝人不要再来了,这事儿要是落到她身上,一巴掌扇过去都觉得脏了手。   云夫人面色发白,似是快哭出来了,下意识地四下张看。   心中无措,又不想就此离开,若是旁听的人中能为她心生恻隐,至少还能再争辩几句。   可惜那些弟子都识趣地往后避了避,她这一眼刚巧落在了面色淡漠的重黎身上。   他静静站在那,较之昨日的“凶狠”,倒是温和许多。   既然昨日就在,想必是晓得个中“原委”的,云夫人想要上前解释,他却忽然迈步走下台阶,跟着云渺渺走远了,留下她错愕地呆在原地。   耳边传来孟逢君一声冷笑。   “夫人还是省省,这位也就一张脸人模狗样,脾气臭得很,惹毛了,你今日腿儿着来,得抬着回去。”说罢,绕过她拂袖而去,高声吩咐身后弟子,“关门!闲杂人等,不得放行!”   驿馆大门徐徐合上,来往行人见状,也陆续散去。   云夫人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僵在原地,摇摇欲坠。   “夫人”仆婢上前搀扶。   她合了合眼,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了下人,朝马车走去。   “回府,明日再来。” 第五百五十章 :那不是随便戴的东西   早市正盛,街头巷尾还是有不少来往百姓的,只是这个节骨眼上,除了不谙世事的孩童还能笑嘻嘻地玩耍,听说了城外状况的百姓眸中都暗藏忧色。   云渺渺沿着街往前走,既没有停下的意思,也没说到底要去哪儿,一身素净的白,在形形色色的百姓间,倒像是一团亮眼的光。   见过了那位大清早来送饭的云夫人后,孟逢君其实也有些来火,都说帝都官场,王侯公卿,一个个心眼儿多得跟马蜂窝似的,这后宅妇人居然也不遑多让。   嘴皮子上下一碰,前尘往事便一笔勾销,再可怜兮兮地往门口杵半个时辰,配一顿早饭就想收买天虞山掌门,这算盘打得可够响的,云渺渺没见过世面也就罢了,当她也没见过?   那云夫人方才要真敢声泪俱下地嚷出那些不要脸的话,她非施法封了她的嘴!   气归气,她望着走在前头的二人,不由这画面可太有意思了。   云渺渺走在五步开外,素来恨不得把“不好惹”仨字纹脑门上的魔尊这会儿居然一声不吭地跟在她后头,也不曾急躁地上前凶巴巴地刺激她几句,就这么不远不近地隔着两步,她若是突然停下,他也一同停下,若无其事地左右张看。   她跟在后头,瞧着都有些好笑。   途径城中最大的一间喜铺,恰好瞧见一群人围在门边争执,似是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双方都是一脸愁容。   “这是怎么了?”孟逢君瞧见云渺渺停了下来,上前询问。   站在门前的一边是喜铺的掌柜,一边是满面焦虑的夫妇,逢人问起,不由得连声叹息。   “仙君莫见怪,我儿身子骨年前就不太好,原本定了过几日良辰吉时,娶妻冲冲晦气,该准备的都备好了,哪成想天不遂人愿,这桩亲事,怕是办不成了”那老妇人哀叹着直抹眼泪,“我苦命的儿啊,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二人抽抽搭搭的哭,一旁的掌柜亦是心烦意乱。   “你们别哭了,不是我不给你们办这场喜事,都是开门做生意的,但凡有办法,也不至于如此啊!”   一旁的伙计们絮絮叹息,低声议论,一时间不知该叹这世事无常,还是可怜那位还没娶妻的公子。   “既然答应了,为何突然不能办这桩喜事了?”云渺渺狐疑地问那掌柜。   掌柜叹了口气,无奈地摇着头:“并非我出尔反尔,是朝廷刚颁了喻令,即日起,全城缟素,不得行祭祀,动土,上梁,采纳,开光等诸多吉事,喜事尤其不能办,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也是没法子,只能给拒了,您二老啊,还是赶紧回去吧,一会儿将禁军引来,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便要收回数日前本该交给这对夫妇的凤冠霞帔,手还没碰到那顶发冠,突然从旁伸出一只手来,连着盒子一同接了过去。   重黎皱着眉,虽说与身旁二人同样着白衣,负灵剑,一副道骨仙风的模样,但瞧着就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眼一瞪,便教人直打哆嗦。   “怎么回事,把话说清楚,皇城出什么事了?”   云渺渺少见地没有因为他这凶巴巴的口气阻止他,也看向那位掌柜,想将事情弄清楚。   他们出门时,可没有听到任何从皇宫传出的消息。   掌柜的踟蹰再三,在众人都欲言又止,不敢多嘴的节骨眼上,拍着大腿长叹一声:“本来是不能在人前议论的,既然你们执意要听,我就直说了,出事的不是皇城,是太子府!”   云渺渺一怔。   为调查妖尸之案,入城后她曾在城中各处转过一圈,皇城多有不便,算是个例外,但太子府却是去过的。   那座府邸离皇城不远,坐落于城东最为繁华的平乐巷,据说他们入城那日,本该是太子亲迎,以表虔诚,但太子正月里突染寒疾,不宜走动,故而临时换了云霆代劳。   她经过那座宅院时,隔着高墙都能闻到苦涩的药味儿。   妖尸的事最为紧要,北若城等七座城池也相继沦陷,在确信这是否是无尽为祸之前,太子的寒疾便暂且没有被她放在心上了,不仅如此,连人,她都没有见过一回,曾见太医署的人匆匆出入,想来人病得不轻。   掌柜的提起这事儿还有些战战兢兢,压低了声音同她道:“官府不许人说,但太子好像是昨日夜里薨了。”   “什么!”孟逢君吃了一惊,“不。不就是寒疾么,这么会病死了?”   这点小病,简直不值一提,这一国太子死得是不是太草率了?   “谁说不是呢”掌柜的不由唏嘘,“听闻太子妃照顾太子,好像也染了病,祸不单行啊”   话音未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连呸了三声,驱散了围观的众人。   恰好一队禁军经过,众人作鸟兽散,那掌柜也匆匆关了门,连东西都不要了。   重黎险些被门板磕着鼻子,低头看着手里的喜服,一脸茫然。   孟逢君不免感慨:“好好一场喜事,偏赶上白事,可惜了这凤冠霞帔,做得如此精巧,白白浪费了”   重黎托起那只小凤冠,虽与昨日那只不尽相同,但瞧着这样式好像差不多,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一件饰物罢了,今日戴不得,明日再拿出来戴不就成了?有什么可苦恼的?”   闻言,孟逢君露出了鄙薄之色,那眼神,跟看着一纨绔耍流氓似的:“这是女子出嫁时置办的头面,一辈子就一回,平日里真能随意穿戴?”   此话一出,重黎登时一僵,犹豫不决地指着手里的发冠:“这是你们凡人女子出嫁用的?”   “是啊。”孟逢君斩钉截铁道,“凤冠霞帔,天作之合,若非托付终身,这凤冠可不是随便戴的。”   话音未落,她便留意到他的脸色突然白了几分,似是有些莫名的慌张。   “怎么,这发冠有何问题?”   他清了清嗓子。   发冠本身自是没什么,不过他忽然想到昨日去隔壁那条街买回的那顶小凤冠了,用料不如这顶贵重,但做得很是精巧。   他若是晓得这样的发冠是拿来咳,买都买了,看她昨日的反应,应当也不晓得个中讲究才会戴上,毕竟以她的性子,从来不会留意这等事。   他下意识地偷偷瞄了云渺渺一眼,却见她望着太子府的方向,似是全然没有听见他与孟逢君说了什么,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但说实话,确实也有一丁点遗憾。   总觉得昨晚那一幕,是他骗来的。 第五百五十一章 :太子府的丧事   一场寒症,年后染病,正月都没过去,人就没了,怎么想都觉得蹊跷。   且人若是昨晚薨的,太子发丧,全城缟素,今早云夫人居然还有“闲情”来驿馆送早点,该说是心宽还是   权衡之后,她还是决意去太子府一探究竟,重黎闻言,当即将凤冠霞帔搁在了喜铺门前,好像那衣裳和发冠都烫手似的。   云渺渺看了眼地上那顶小凤冠,眸光一闪,便立即避开了。   三人穿过两条街,到了平乐巷前,一眼便瞧见那座堂皇恢弘的太子府,从门庭若市,到白绫三尺,似乎不过转瞬间。   出入的下人低眉顺目,着素衣,簪白花,谁都不敢多言,整座太子府,如入冰窟。   他们站在巷口,望见几个医官匆匆出门,满面愁容,一边走一边低语着什么,几步台阶,连叹数声。   若那掌柜听到的消息是真的,多半是来替太子妃治病的。   “这太子府怎么到处都是死气?”孟逢君出身仙府,对这等气息尤为敏感,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缕缕阴气从宅邸内飘出。   才死一人,便如此阴沉,着实难以置信。   送走了医官,又陆续来了几个吊唁的朝中官员,云霆也在其中,衣着庄重,神色凝重。   避开一行人,云渺渺等人绕到后门处,翻墙潜入。   太子府内冷冷凄凄,素白的灯笼与长绸随风飘摇,眼看元宵将至,储君居所却是如此惨状。   太子的灵堂在中庭,因国君抱恙,操持太子后事的担子便交到了云霆身上,按着祖制操办,倒也不曾出错,待七日后葬入皇陵,太子妃与府中侍妾守陵三载,而后送入太庙清修,不可改嫁。   中庭内,曾经伺候过太子的妾侍们跪了一地,太子妃若非染疾,不便下榻,多半也要在这跪着守灵。   说来也是一群可怜人,后半辈子都得与青灯古佛作伴了。   孟逢君望着那些面如死灰的女子,心中暗叹。   云渺渺蹲在树梢间,拨开枝叶,将此时在中庭迎候各部官员的人都看了一圈,不由皱起了眉。   “太子没有子嗣吗?”   这院中光侍妾便有十余人,居然没有一位皇孙公主,竟是府中门客与仆婢,太子已过不惑,膝下不说儿女成群,也不该如此萧条。   “你看那儿。”孟逢君扯了扯她,示意她仔细看灵堂内的棺椁。   除了置于正位的一具金丝楠木长棺,两侧还摆着三具小的。   云霆等人入内吊唁上香,行大礼,三叩首后,起身出门,院中众人叩拜谢礼。   看着灵堂中供奉的灵位,再看看这满院萧条,仿佛一切都是晦暗无光的,前来吊唁的人说完了一嘴客套话,便辟邪似的快步离去,宅中的人想着想着就抽噎着抹泪,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太子府虽在皇城外,却仍如宫闱中,处事进言,须得处处小心,一不留神,保不齐人今晚便没了。   “这府中死气实在太重了,到底死了多少人?”孟逢君低声嘀咕,目光在四周逡巡一圈,忍不住打哆嗦。   寒气,浊气,阴气,浑浊地交织在这座太子府中,诚然办丧事的确晦气了些,但也不至于如此。   云渺渺亦觉察到了这府中氛围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邪门儿,不过看灵堂中摆着的棺椁,传出去的消息应当有所不实。   死的,不止太子。   不过这么大的事,宫中也没什么人专程过来安置,难道这太子做了什么,惹怒了宫中那位?   猜测之际,却见云霆与其他几位官员从灵堂中退了出来。   云霆要立即赶回宫中复命,低声嘱咐了几句,不知说到了什么,哀叹连连,神色凝重得简直像是天塌了。   孟逢君忽然想到今早那位云夫人,登时一激灵,诧异地看向云渺渺:“他就是”   “你别乱猜。”云渺渺压低了声音,依旧斩钉截铁,“我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孟逢君尴尬地抿了抿唇,便是平日里同她呛惯了,也晓得这会儿不是刨根究底的时候。   “这太子府的确有些古怪,等晚些时候,我们再去后院探一探”云渺渺深思熟虑之后,打算暂且按兵不动,却在此时冷不丁发觉有哪里不对劲,回头一瞧,却见枝丫间就剩她和孟逢君二人,心头一紧,“怎么少一个?”   闻言,孟逢君也陷入愕然,四下张看:“魔魔尊呢?”   云渺渺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忐忑不安地拨开枝叶,观望着庭院各处,突然瞥见一道白影从灵堂中蹿了过去,惊得她一阵心慌气短。   “哎哎哎!在那呢!”孟逢君也瞧见了,一口气悬在嗓子眼儿,抓着她摇了两下。   眼看着那道白影敏捷如梭地在诸多太子府下人眼皮子底下来回走动,着实教人捏把冷汗,云渺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若不是眼下这个处境,她非冲过去把他揪回来!   所幸魔尊身手高强,在灵堂里转悠了好一会儿,外头的人居然都没有发觉。   待他转回树上,孟逢君这心都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云渺渺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低声质问:“尊上,您是不晓得何为潜入吗?”   重黎瞥了她一眼,不以为意,甚至有些理直气壮:“本尊这不是没被逮住嘛。”   “行了,你们先看看这些。”他从怀里一块接一块地取出一堆木牌,最大的一块用了金墨题字,甚是气派。   二人定神一瞧,好家伙,他可真敢拿啊!   云渺渺气得手都在抖,却不得不压抑着揍人的冲动:“你你怎么把太子灵位偷出来了!”   还不止一块,灵堂中所有供奉的灵位都在这!   重黎以为她是怕被人发现,自信地一挥手:“不妨事,本尊方才施了障眼法,这帮凡人一时半会儿瞧不出什么端倪。”   “你!”她哪里是想说这个!   “头七未过,偷人灵位,你可真不怕遭雷劈啊!”   他一脸莫名:“雷劈怎么了?本尊渡天劫的时候挨了八十一道九天神雷,也没见如何,其他的就更无足轻重了。”   气归气,偷都偷出来了,不看好像挺亏的。   她拿起太子的灵位,墨色的牌匾上书着“供奉承渊太子楚旻煜之灵位”,再看另外三块牌位,分别写着“供奉皇太孙楚司业之灵位”“供奉喆伶郡主楚宁月之灵位”,还有一块较为简陋些,只写了个名儿,唤作楚萋萋。   “应当都是太子府的后嗣。”孟逢君猜测道,看向院中跪着的那群人中,跪在前排的几个女子。   说来都是侍妾,但其中一个穿着打扮却与其余几人不同,方才也瞧见她与管家协理丧事,应是侍妾中抬了平妻的。   那女子默默伤心抹泪,时常望向灵堂中的一具棺椁,若是没记错,那具小棺椁正对着的,便是楚萋萋的灵位。   皇嗣论资排辈,男女皆有各自的辈分,但仅限于明媒正娶的妃嫔,侍妾并无阶品,诞下子嗣,也是被视为低贱之人,不可入祖谱,更不必说进皇陵,受后世供奉了。   封了郡王与郡主的两个孩子,应当是缠绵病榻的太子妃的孩子,这太子府冷清至此,原是所有皇嗣都随着太子去了。   试问此等惨祸,谁能受得住呢。 第五百五十二章 :魔尊老奸巨猾   端看了那些灵位之后,云渺渺还是同重黎商量着,且将其送回灵堂。   尸身七日后入葬皇陵,灵位还要挪去太庙供奉三载,按规矩,三载后再改为“神位”,方可入陵安息,被他偷出来,已是扰人神魂,再不送回去,良心着实不安。   这棵树其实不大,蹲着三个人挤得很,重黎缩得脖子酸,回头瞥了孟逢君一眼:“你就不能再过去些?”   孟逢君眉头都快拧成结了,咬牙切齿地低声辩驳:“我都快从树杈上摔下去了,还往哪儿去?”   她憋屈地看着自己脚下唯一的一截树枝,气得想把他从树上踹下去。   “嘘,你俩别争了。”云渺渺侧目瞥了二人一眼,叹了口气,扣住重黎的手,将人往自己这拉了拉,“你过来些吧。”   重黎愣了愣,回过神来几乎是将她圈在怀里的姿态,她这回没推走他,树杈上实在挤得慌,她有些蹲不稳,犹豫片刻,往他怀里靠了靠。   他一僵,胳膊也停在了半空中。   云渺渺心想他大概不太习惯挨得这样近,但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下头都是太子府的人,便是常青树,冬天枝叶也有些稀落,乱动极有可能被发现。   “您忍一忍。”她无奈地叹了一声,贴着他的耳边道,“待下头的人散了,便可以下去了。”   话音未落,忽然感到肩上的手收紧了些,不由一怔。   “别说话。”他闷声咳了咳,将她囫囵包在了臂弯间,不动了。   一旁好不容易从快要断掉的树枝上挪了下来的孟逢君眼睁睁地瞧着这一幕,一时间还真不晓得该说什么,就觉得牙酸。   虽说其实还在天虞山时,她就觉得这俩好像走得太近了些,到了朝云城之后,愈发觉得这个魔尊简直像是随时打算将天虞山新掌门团一团打包扛走似的。   啧,要防。   云渺渺这么蠢,魔尊老奸巨猾,拐跑了可就麻烦了。   于是,一道清光落在二人之间,透心凉直窜天灵。   她目光不善地盯着重黎:“离我们家掌门远一点。”   重黎呲牙:“什么你们家,这是本尊嘶!云渺渺!你敢掐本尊!”   “闭嘴!”云渺渺硬生生把他后半句掐灭在肚子里,免得这祖宗一嘴瓢,把魂胎的事儿抖搂出去。   以孟逢君的性子,若是晓得她肚子里还有个小魔尊,能把头盖骨都给他掀咯。   下头的人跪了一整日,直至天黑,才揉着几乎没了知觉的膝盖陆续散去,留了几个人继续守灵。   三人从树上跃下,从窗子悄悄翻入屋中,掐了个诀儿让守灵之人倒地睡去。   棺盖未合,棺中摆着的尸体面色青白,嘴唇干裂,的确有病重之相,尤其是太子,短短数日,居然病到两颊凹陷,浑身消瘦得几乎只剩骨头,较之外头的难民,居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便是这个太子做得再不好,如此重病,宫中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太医署必定开过药,却似乎并无用处,府中嫡庶三个皇孙,症状也与之极为相似,孩童的身子骨到底差一些,估摸着没扛几日便受不住了。   瘟疫也不见得如此骇人。   孟逢君本以为是妖尸引起疫病泛滥,但仔细看过之后却道,应当只是寻常寒症。   “寒症怎么可能死得这么快?”云渺渺心存狐疑地打量着这四具尸体。   孟逢君犯难地摇了摇头:“这就不知了,但若是疫病,宫中那些医官应当不难发觉,府中这么多人,多少也该有些端倪了。”   云渺渺沉思片刻,道:“七日内阳气未散,魂魄应当还在这,且试试能否问出什么。”   她就地点起引魂香,轻烟袅袅,绕着棺椁而上,徐徐在屋中漫开。   不一会儿,便有四道虚影浮现在灵堂各处,飘飘荡荡,凄凄惶惶,形容消瘦憔悴,不知望着什么,眼中一片浑浊。   云渺渺走上前,拦在了楚旻煜面前,客客气气地拱手一揖:“太子殿下。”   那魂魄似是没有听到她,更没有看到她一般,继续缓缓往前飘,双目无神,有些茫然,口中喃喃,声音模糊不清。   她跟上去仔细听,终于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放过我吧”   没头没尾的道歉,不知是对着谁说。   三个孩子也是如此,面色恍然地飘荡在灵堂周围,一声一声地,不知在向谁道歉。   “这是什么意思?”孟逢君困惑地望着他们的魂魄,实在想不出一国太子,死后怎么是这副模样?   可惜阴阳殊途,这四人的魂魄都已失了神智,想来是问不出什么了。   “不是还有个患病未亡的吗?”重黎冷不丁来了一句,倒是给二人提了个醒。   “太子妃?”   云渺渺立即熄了引魂香,魂魄消失在灵堂中。   “去内院瞧瞧。”   三人随即潜入内院。   虽说太医署并未定论,但太子与三位年幼的皇嗣数日内相继夭折,府中下人嘴上不敢妄言,但私下其实早已各怀心思。   府中伺候的仆婢几乎都是宫中赐下的,录籍在册的家生子,若无特赦免,这辈子都不能离开太子府,私自离开,视为背主,按律可就地杖毙,故而无人敢逃。   即便逃不出太子府,众人也是能避则避,他们要是也染上了这怪症寒疾,可不会有太医署的人开药救治,命薄的保不齐转眼就被蒲苇一卷,丢到乱葬岗自生自灭去了。   故而太子妃居处流芳阁,入夜后并无多少下人伺候着,守卫也只是在一进的景门外候着。   屋中断断续续的传来咳嗽声和啜泣,夜色中,好不凄楚可怜。   三人蹲在屋顶上,静观片刻,确信送药的下人已经离去后,才从屋檐翻下,跃入屋中。   屋中的景象着实令人吃惊,储君正妃所住之处,不说富丽堂皇,也当是庄重雅致,可这件偌大的屋子里却是一片狼藉,桌椅倾翻,花瓶的碎片散了一地,瓶中花枝颓败,水渍四溅。   苦涩的汤药味儿与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浊潮臭交融在一起,极为难闻。   灯火只剩两盏,堪堪能照亮屋中大概。   孟逢君朝前走了几步,简直没法落脚:“这这都什么啊,猪窝也不至于如此吧?”   重黎更是一脸鄙夷,环顾四周,眼尖地发现了蜷坐在墙边的一道身影。 第五百五十三章 :疯魔的太子妃   那人蓬头垢面,衣着脏乱,活像个疯疯癫癫的傻子,屋中没有炉子,人也没穿鞋,不晓得冷似的,缩在墙根下。   仔细瞧了瞧,是个女子。   云渺渺上前一步,她便警觉地往后退,可惜身后已是墙,无路可退。   孟逢君眼皮一跳,一个荒唐的念头闪了过去:“她该不会就是那个染病的太子妃吧?”   这屋中只有一人,毋庸置疑。   “她看起来不太好。”孟逢君想象不出,得经历什么,才能将一个能成为太子正妃的女子逼成这副模样。   云渺渺收住了脚步,示意他们也莫要随意靠前。   直到太子妃渐渐平静下来,倚着墙拨开了散乱的长发,露出一张惊惶憔悴的脸。   方才送来的药摆在她脚边,一口都没动过。   她没有寒症之状,倒像是受了什么惊吓,神志不清地呼唤着。   “殿下,阿业,月儿我的孩子”   重黎皱眉,想起了方才偷出来的灵位:“那两个孩子,应当是她所出。”   “都死了”孟逢君不由得哀叹一声。   那三具小棺材里躺着的孩子,都不过外傅之年,最年长的郡主,也不过豆蔻之龄,却死得着实之惨,莫说她这个亲娘,连外人瞧着都唏嘘连连。   太子妃又哭又笑地唤着,神思恍惚,云渺渺谨慎地走近,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本应十分好看,杏儿一般娇俏惹人怜,此时却布满血丝,似是许久没有合眼,满是慌乱与恐惧,眼角污浊,不知哭了几回,已经流不出泪了。   她呆呆地望着出现在眼前的白衣女子,似是缓不过神来,痴痴傻傻,不安地睁大了眼。   随着孟逢君和重黎上前,她突然抗拒起来,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去,缩在墙角不敢动弹。   这般模样,难怪今日府上没有让她出来守灵。   太子妃疯癫至此,传出去天家颜面何存?   她口中还在喃喃地念着已逝的两个孩子的名字,唤几声,笑一声,又忽然凄惨地呜咽起来。   压抑的哭声,较之那些撕心裂肺的哭法,更为令人心痛。   云渺渺忽然留意到她一只手捂着腹部,心念一动,转而对孟逢君道:“孟逢君,你通医术,给她把个脉。”   闻言,孟逢君愣了愣,面露尴尬:“我医术不精,可治不了疯病难症啊。”   “我晓得,你先给她看看。”云渺渺坚定道。   无奈之下,孟逢君只得硬着头皮扣住太子妃的手腕,未免她乱动,云渺渺设法将人按住了。   片刻之后,她面色微变,怔忡地看向二人:“脉象紊乱,是受惊之相,还有,她怀着身子。”   闻言,重黎惊了惊,云渺渺却似意料之中。   听到这,太子妃忽然反手紧紧抓住了云渺渺的腕,气力之大,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掐断。   云渺渺吃痛地皱了皱眉,想让其松手,太子妃却忽然扑了上来,揪住了她的衣领,那眼神,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救救我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再留在这,都会死的!所有人都会死的!”   她声音嘶哑,疯了一般地哭求着,血红的眼比鬼魅更为骇人。   云渺渺忍着痛意,稳住了身子,尽量心平气和地问她:“有人要害你?”   她说出这番话后,孟逢君其实先想到的,是后宅的勾心斗角,太子歿了,她这个太子妃的处境想必也不会太好。   送去太庙清修礼佛,而不是一同陪葬,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可太子妃却连连摇头,慌乱至极:“不,不是所有人都要死,殿下,我的孩子,所有皇嗣,宗亲,楚家天家所有人都要死!陛下也逃不过,谁都逃不过,这是报应是报应!不,我要逃出去,我不要等死!我还有孩子,我只有这一个孩子了!”   这话着实奇怪,疯癫如痴话,没头没尾,真假难辨。   重黎眼见着云渺渺的手腕都快被她掐青了,一把将那只骨瘦如柴的手撕开,不许她再近前。   他拉着云渺渺起身退后,她居然又跌跌撞撞地爬到他们脚下,抓着云渺渺的衣摆,惊慌失措地哀求:“救救我我求你们救我出去,我不要呆在这个地方!!”   “疯子!滚开!”重黎眉头紧锁地呵斥,她却似听不懂一般,怎么都不肯撒手。   云渺渺示意他稍安勿躁,转而看了孟逢君一眼,问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样?”   孟逢君摇了摇头,叹惋道:“怀上未满三月,胎象不稳,她如今又这幅样子,恐怕保不住的。”   都不必等人暗害,也许过几日,便会流掉。   闻言,云渺渺眸光微沉,看着脚边跪着央求她的女子,不论之前是怎样一个人,这会儿瞧着都着实可怜。   她是太子正妃,即便真的疯了,也不能容忍她逃出太子府,这座流芳阁已然成了一座囚笼,外头那些护院,看似把守院落,阻拦闲杂人等,实则是为了看住她。   “云渺渺,你可别擅作主张,她并非寻常百姓,也不像那孩子无依无靠,若将人带走,不出一个时辰,便会有禁军包围驿馆。”孟逢君提醒道。   云渺渺眉头紧锁,神色凝重,收紧了十指,始终没有伸出手去。   这并非她能救的人,便是再可怜,也不可妄为。   “她应是知道些什么。”   她注视着太子妃的眼睛,暗中施术,强行让其冷静下来,尽管还有些神志不清,至少不再哭喊着求救。   “你说的报应是什么意思?太子和那三个孩子,是怎么死的?”   太子妃神思恍惚,怔怔地望着她,又哭又笑。   “是报应最是无情帝王家,都是报应”   “什么意思?”孟逢君听得一头雾水。   太子妃像是忽然失了气力,瘫坐在地,面目扭曲,不知到底是哭还是笑。   “苏绵锦就是个疯子,她是妖怪!北若城已经被诅咒了,接下来就是朝云城,就是楚家,太子府迟早要死绝,没有一个能活,都得死哈哈哈,都得死!谁都别想置身事外!没一个好东西!活该断子绝孙!”   她痴痴地笑,咬牙切齿地骂,最后躺在了地上,仿佛已经对世间再无期盼,心如死灰。   云渺渺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人看来是真疯了,只是她的话却没那么简单。   似是意有所指。   孟逢君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只记住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苏绵锦是谁?你们听说过吗?”   云渺渺摇了摇头,重黎亦是摸不着头绪。   “从未听过。”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应是方才的哭喊声太过喧闹,引来了外头的守卫。   三人互觑一眼,心领神会,当即翻窗离去,只留下神志不清的太子妃面容枯槁地躺在地上,口中絮絮喃喃,不知又说了什么“胡话”。 第五百五十四章 :接连发生的惨祸   离开太子府,天已经暗下来了,自城中闹了妖尸,宵禁的时辰较之平日提前了一个时辰,此时街头巷尾纷纷闭户,除了巡视的禁军,无一人闲游。   他们蹲在一处屋檐上,回望灯火阑珊的太子府,心中惴惴不安。   “你觉得那太子妃说的有几句是真的”孟逢君瞧那女子已是疯了,神志不清,与物流车你,说出的话自是不可全信。   云渺渺蹙着眉,看了重黎一眼:“您觉得呢?”   重黎挑了挑眉,也有些踟蹰不定:“难说,但能说出北若城,至少不是信口胡诌。”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看来北若城远比我们料想得更为古怪。”   云渺渺沉思片刻,道:“先查查皇城近况,尤其是那些皇亲国戚,王子皇孙,看最近可有出什么怪事。”   孟逢君思忖片刻,道:“问问那位应将军吧,他长年行走与皇宫和朝云城各处,应当听说过什么。”   云渺渺点了点头,三人出了平乐巷,当即朝着禁军兵营而去。   天色已晚,但近来诸事频发,时时不可懈怠,应燃心系城中守备,此时还未回府,云渺渺三人闯进营帐时,他正在看城内布防图,吃惊之余,下意识地先将图纸盖起,见是他们,才稍稍松了口气。   “三位仙君此时过来,有何贵干?”门外并无将士通禀,他多少有些防备。   云渺渺客客气气地点了下头,道:“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写拜帖,我等只是想来问几句话,便没有惊动旁人,将军海涵。”   闻言,应燃叹了一声:“不妨,仙君若有要事,这些礼数也可暂且置后,只是这军帐之中没什么好东西,在下让人送些茶水,诸位坐下说吧。”   “不必麻烦了。”云渺渺拦住了他,“只是问几句,问完便走。”   应燃稍作迟疑,点了点头:“行,仙君有何疑问,在下定知无不言。”   他眼中透着一丝倦色,看得出已是强打精神。   自北若城出了事,他一日间都少有合眼歇息的机会。   云渺渺也就开门见山了:“北若城是何时出现妖尸的?”   应燃想了想,道:“卷宗是年后呈上来的,但最早应是在年前不久,不过那时北若城太守怀疑是妖邪作祟,只是请了几个做法的和尚前去驱邪,安生了一段时日,这桩案子便不了了之了。”   “还有这等事?”孟逢君也看过那些卷宗,倒是没想到年前就发生过一桩了。   “除此之外,皇城近来可有异动?”云渺渺继续问。   应燃面色一沉:“仙君说的是太子殿下的事?”   “太子府对外有所隐瞒,今日发丧的不仅是太子,还有府中所有子嗣,太子妃突然疯魔的事也并未外传,宫中手段,已是极为娴熟了,应当不是头一回发生这等事了吧?”   似是而非的猜测令应燃的脸色又沉几分。   “仙君,天虞山此来是为除妖,还天下太平的,宫中之事,非你我应当插手。”他混迹官场多年,深知少管闲事才是长命之道,她们本不应问,而他也不便多嘴。   “应将军,若此事就是关乎除妖呢?”云渺渺神色凝重地望着他,“不知将军可有听说过苏绵锦这个名字?”   应燃一怔:“并未听过。”   云渺渺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将军还是如实说一说皇城近况吧,眼下虽无实证,只凭猜测,但若是猜准了,只怕皇族的人,都要死绝了。”   太子妃的话,虽不至于全信,但也不可随意视为疯言疯语,她总觉得这其中还藏着什么秘密。   应燃沉思良久,神色凝重地注视着她:“仙君可要想清楚,此乃天家内务,本不该经由臣下之口传出,若无必要,之后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云渺渺目不斜视:“事关人命,将军今日若不说,他日事发,招致灾祸,才是有违忠义。”   应燃叹了口气,终于道出实情:“仙君所料不错,皇城近来,的确不太平太子殿下,不是头一个。”   重黎不禁皱眉:“什么叫不是头一个?”   应燃看了他一眼,无奈道:“当今圣上膝下有五位皇子,三位公主,先皇后早逝,一直没有另立,太子殿下乃嫡长子,但之前因品行有失,三年前大婚,迎娶太傅胡大人之女为太子妃,才坐稳了太子之位,在此之前,宫中党争不断,甚是混乱”   “但从一月前,也就是年末的时候,太子殿下的亲弟弟,三皇子殿下加冠之后突染寒疾,不治而去,自那之后,三位公主也相继离世。”   “都是染寒疾而亡?”云渺渺狐疑道。   应燃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三位公主尚且年幼,都是还未及笄的年纪,一位淹死在宫中的池塘里,一位出宫游玩时被发疯的马匹踩死,还有一位自小不可食豆,却在冷宫找到时,嘴里塞满了烘炸的黄豆粒,浑身红疹,脖颈肿胀,窒息而亡。”   闻言,孟逢君不由暗暗唏嘘,而应燃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三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三皇子殿下与三位公主殿下的死,巧不巧都发生在正月前几日,相隔不过两日。”   提及此事,应燃也颇为难受。   “皇嗣频繁死于意外,宫中嫔妃也疯了好几个,陛下也伤心欲绝,染了病症。宫中皇子需加冠后方可出宫建府,皇女则要等出嫁之前,才会建公主府,二皇子早年夭亡,三皇子加冠后便去世了,故而只有太子殿下在宫外行走。”   “寻常百姓不会打听宫中的事,再者几位皇嗣接连在年节去世,是为不祥之兆,故而陛下一早便下令,正月里秘不发丧,头七一过,便将尸体送入皇陵,连封号都没有赐。”   “本以为此事已经了结,没想到如今连太子府都”   他哀叹连连。   “有人怀疑是巫蛊之术,但禁军查遍了皇宫,也没有任何发现,如今宫中还剩下两位未足月的小皇子,太医署的人日日盯着,暂且没有发现异常。”   只是不知,是否能就此平息。 第五百五十五章 :谁说她不是本尊的!   “真的跟那个太子府说得一样”孟逢君惊骇地看向云渺渺。   宫中皇子皇女,凡是楚家的人,都在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或许保住那两个小皇子是如今宫中最为要紧的事,但将军可别忘了,还有一位皇族中人,最为显眼,若真有天降灾祸,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位了。”云渺渺深思熟虑后,道出这样一句话。   应燃浑身一震:“仙君的意思是有人意欲对圣上下手?”   云渺渺不置可否,问:“陛下害病之前,可有去过什么地方,接触过什么人?”   应燃想了想,道:“陛下每日起居皆由严格筛选过的几位宫人负责,除了早朝,见的除了得宠的几位宫妃,便只有在下和宰辅大人对了,陛下年前曾出过一次宫,在禁军护卫下,到城外马场跑了几圈,那时陛下身子还算康健。”   “城外马场?”重黎起了疑心,看向云渺渺,“可要去瞧瞧?”   云渺渺沉思片刻:“且不急,应将军可知,太子殿下患病前,可有出过城?”   应燃稍加犹豫,答道:“腊八节前夕好像出过一次城,但去了何处,在下就不知了。”   闻言,她眸光微沉,终于起身。   “应将军所言在下记着了,此事若无必要必会守口如瓶,还请将军多加留意宫中状况,这几日我等会前往北若城查探,朝云城便要暂且交与将军和诸位大人了。”   应燃点了点头:“仙君放心,我等会守到仙君查明真相归来。”   在云渺渺走出营帐之前,他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不知之前仙君带回驿馆的那孩子,现况如何?”   云渺渺淡淡一笑,答道:“阿湛一切都好,他无亲无故,我已决定将其收归门下,好生照顾,有劳将军挂心了。”   应燃舒了口气:“如此便好。”   虽说妖尸的事令人心烦意乱,但毕竟只是个孩子,九死一生才活下来,两日都没化妖,应当不会出什么事了。   与那些死在妖尸口下的百姓相比,算是福大命大了。   他当初看到那孩子身上的伤,咬得血肉模糊的,还以为   “叨扰将军了,告辞。”   云渺渺等人掀帐离去,倒是吓着了正要入内禀报的副将。   “将军,这”他错愕地望着那三人平底跃起,御剑而去,一时哑口无言。   应燃看了他一眼,郑重道:“今日所见,不可走漏半个字。”   穿过寂静的街巷,没一会儿便能望见驿馆大门。   “若依应将军的说法,楚家的人可都快死绝了啊”孟逢君低声道。   连年过不惑的太子都“染病而亡”,仅剩的两个皇子都尚在襁褓,真出什么变故,哪怕一口水呛进嗓子眼儿里,都有可能要了命。   皇嗣接二连三地夭亡,怎么想怎么蹊跷。   “那太子妃的疯话只怕另有所指,有人在背后动手脚。”云渺渺道。   “你觉得此事会与妖尸有关吗?”对过问此事,孟逢君始终心存犹豫。   他们是下山除妖的,皇家内务本不是他们这些仙门中人该过问的闲事,这些皇嗣虽说死得有些古怪,但保不齐只是趁火打劫的阴谋,与妖邪之流并无干系。   “人借鬼神之名行凶作乱的事,古往今来难道还少吗?”   云渺渺眉头紧锁,似是也在踟蹰如何处置此事。   “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出城,待明早,且去城外马场看看再说吧。”她道。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驿馆门前,远远望见飘摇的灯笼下,一道小小的身影坐在门槛上,抱着双膝,一晃一晃地靠在身后的门上。   夜里风大,他时不时就会搓一搓冻僵的手,四处张看,直到瞧见他们回来,那双眼睛骤然亮了几分。   “阿湛?”云渺渺有些错愕地望着他拍拍自己的衣衫,站起来跑向她,伸手一接,恰好摸到他冰凉的双手。   “师父!”才到她腰际的孩子软绵绵地撞进她怀里,身上也凉的很,脸吹得红扑扑的,却很是欢喜。   还没抱够,便被一旁的重黎提溜了过去,好好抖了抖,“教训”的同时,顺手把他屁股上的灰尘拍掉了。   “臭小子,手脚倒是快,本尊许你抱她了吗?”   次次都往肚子上撞,虽说魂胎还没成形,眼下应当还不在她肚子里,看着这小子虎头虎脑地撞过来,他还是不由得一阵心慌气短。   她如今可不是无往不胜的上神,撞坏了他找谁赔?   司湛不满地噘着嘴,瞥了他一眼,小声嘀咕:“这是我的师父,又不是你的”   “谁说她不是本尊的!”重黎被他一句话呛得脱口而出,说完便有些后悔,下意识地回头看身后的人,她也恰好望着他,一瞬不瞬的,似是有些怔忡。   他脑子里嗡然一下,说句话居然都打起了磕巴。   “本尊本尊把逆鳞给了你,你自然就是本尊的人,有有什么错吗?”   本该理直气壮的一句话,愣是被他说出了心虚的意味。   云渺渺想了想,点点头:“好像有些道理。”   孟逢君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逆鳞?”   “他之前为了收买我做下属,曾给了我一片逆鳞。”云渺渺倒是坦然,“不过给是给了,我好像一直是白拿的,什么也没帮他做,说来他有些亏。”   后半句她说得小声了些,重黎忙着教训司湛,不应当没有听到。   孟逢君听完,更摸不着头脑了。   她曾听父君说过魔尊真身乃是天地间最后一条九川玄龙,龙族逆鳞,乃生死命门,用这收买一个仙门弟子,这魔尊不是个傻的?   “他这么舍得,该不会瞧上你了吧?”这话其实有些嘲讽的意味,她本就不喜魔族掺和进来,围着掌门转的就更要提高警惕了。   可云渺渺似乎不是这样想的,沉默良久之后,她忽地一笑。   “应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过他有心上人的,我不过是眼睛同那人长得有些相似,沾了点光罢了。”   孟逢君一怔:“啊?谁啊?”   云渺渺没有答复,终于将司湛从重黎手里“解救”下来,直接抱在了手里。   她身量不高,但开光之后气力却比从前大了不少,抱个孩子不在话下。   司湛方才也被欺负狠了,顺势抱住了云渺渺的脖子,回头冲重黎做了个鬼脸,气得重黎真想往他脑门上怼一毛栗子。   “这么冷的天儿,你不进屋,在这做什么?”云渺渺温声问道。   较之之前的凝重和深思熟虑,这会儿突然轻声软语,简直判若两人。   她疼这孩子,驿馆的弟子们都是有目共睹的。   毕竟是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徒儿,多加爱护,也在情理之中。   司湛挂在她身上,紧紧抱住她的脖子,小声嘟囔:“师兄们说您和师叔,师叔祖出去办正事了,可天都黑了师父还没回来,我想出来等等”   闻言,云渺渺叹了口气,托住他的身子,道:“外头凉,你伤还没好,以后不可如此了。”   无奈的叮嘱,连责备的意思都没有,这般温柔的样子,连孟逢君都觉得甚是少见。   重黎瞧着心里就一阵犯堵,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第五百五十六章 :若是你对我也温柔些   他们回来的时辰的确晚了,驿馆中用饭的规矩与兰亭堂一般,过了时辰便撤了饭食,但馆中弟子有留一些粥点在灶上温着,瞧着寡淡得很。   孟逢君修炼辟谷之术已有一载,不觉饿,打算不吃晚饭了,云渺渺也没什么胃口,想着让司湛吃一些,好早些歇着去。   可旁边那位魔尊大人显然不是这么个草草了之的打算。   “一日就吃一顿早饭,你是要成仙啊?”   她是仙门弟子,这话好像也没什么毛病吧。   “带着这个臭小子一边等着去。”他说着便将她们往那边的桌子旁推,历经昨日剁排骨的“壮举”,他可再不敢让她靠近猜到和锅灶了。   云渺渺一时怔然,已经坐在了桌边,却见他脱了外袍,往她怀里一丢。   “替本尊抱一会儿。”   说着,便挽起袖子,去灶边忙活了。   孟逢君瞧着他有模有样地折腾,瞠目结舌:“他他还会做饭呐?”   “嗯。”她看着怀里的衣衫,布料十分轻软,像抱着一团软绵绵的云,凑近些,能闻到海棠的浅香,“他很会做饭。”   没一会儿,孟逢君便晓得她有没有夸大其词了。   从那头飘来的香气,饶是她这个辟谷已久的人都口中泛酸,忍不住探出头去,想问问他到底在做什么好吃的,怎的这样香。   司湛坐在一旁,早就吞起了口水,切切地望着。   诚然他方才被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但一码归一码,他这会儿都快饿死了。   重黎忙活了小半个时辰,端了四菜一汤过来,道道色香俱全,简直教人垂涎三尺。   云渺渺方才真不饿,可他就是有本事,让她的肚子没出息地叫唤出来。   “喏,尝尝。”他盛了一碗汤,先给她暖暖胃。   云渺渺尝了一口,抬眼望向他。   “怎么?”他皱眉。   她清了清嗓子:“手艺见长。”   重黎哼了一声,别开了脸,却藏不住微微泛红的耳根和嘴角一抹得意的浅笑。   哼归哼,阔别许久的马屁还是很受用的。   “唔唔唔!”司湛塞了满嘴的菜,说话都含糊不清。   重黎鄙夷地斜了他一眼:“吃没吃相,咽下去再说话。”   司湛废了好大劲儿才咽下了嘴里的肉,目光晶亮地望着他:“师叔祖你做饭好好吃啊!”   不掺任何刻意奉承的夸赞总是最戳心,饶是重黎这等厚脸皮都有些遭不住,面色一红,伸手敲了他一记。   “吃你的,哪这么多话”   说着,又若无其事地往他碗里丢了块肉。   云渺渺给他盛了碗汤:“吃慢些,仔细噎着。”   一旁埋头吃饭的孟逢君抬眼恰好看见这一幕,忽然觉得嘴里的饭似乎都不香了。   怎么瞧怎么像一家三口。   吃完了饭,商讨了明日的安排后,孟逢君便先回屋了。   云渺渺则领着司湛去后院洗漱,看着他喝完了今日的药,重新包扎了胳膊上的伤,而后带他去里屋躺下。   “师父,我明日醒来,您还会在这么?”所在被子下的小脑袋探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云渺渺愣了愣:“为何这么问?”   他抿了抿唇,小声道:“这几日像在做梦,我怕一睁眼,您就不是我师父了”   他眸中闪着忐忑的光,轻轻地去抓她的衣袖。   云渺渺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安心睡吧,明早师父来喊你起床。”   “嗯”他乖乖地躺好,合上了眼。   云渺渺为他掖好被角,起身出去,望见坐在外室,端着一碗苦药的重黎,冷不丁怔了一下。   “您还不回屋么?您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不必跟别的弟子挤,独一间的。”   重黎撇撇嘴,咽下一口药,不知是苦的还是另有心事,竟有些恹恹的,微微皱起了眉,许久,看了她一眼。   “你对那小子可真够无微不至的,一个徒弟,至于么?”   他就从来没得到过这般温柔的照顾。   “本尊从来不晓得,你会这么温声细语地说话。”   她从前跟他说话,都是冷着脸的,也不笑。   云渺渺从这几句话中听出一股子莫名的酸劲儿,一时愕然。   “有。”他又灌了一口药,明明过口的蜜饯就放在桌上,却存心折磨自己似的,不肯动一块。   他喝着喝着,眉头越拧越紧,似乎很是不舒服。   虽说良药苦口,但是药三分毒,一口气灌下去都觉得反胃烧心的,何况他这么一口一口地喝。   她忽然有些后悔当初赌气让霓旌给他开了这么苦的药了。   终于喝完了一整碗的药,他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胳膊,又莫名其妙地开始发呆。   云渺渺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怎么,您又要为阿湛的事同我置气了?”   “本尊没有。”他半张脸都埋在臂弯间,只露出一双散漫无神的眼,让人不由想到被丢在屋外的小狗,竟然有些可怜兮兮的。   “本尊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为何?”她坐了下来,哄完了小的,又得哄哄大的,她觉得有些好笑。   “本尊当初,可没遇上个温柔的师父。”他默然片刻,咕哝了一句。   云渺渺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谁。   “朱雀上神待您不好?”   他哼了一声:“什么好不好的,她连笑都不对本尊笑,心里指不定怎么嫌弃本尊呢,反正昆仑山所有人都觉得本尊是妖兽,整日都盘算着怎么除之而后快呢!”   他饱含着怒意与不甘的怨怼令云渺渺有些意外。   “这样啊”她笑得有些尴尬,叹了口气,“看来,是不太好。”   重黎瞥了她一眼:“你也觉得她不是个好师父?”   她斟酌片刻,笑了笑:“我不知道,但听您说的,应当是位冷漠的上神,难怪您记恨她这么多年。”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他多半会义愤填膺地附和,好好说道说道那些年昆仑山的混账神仙们是如何蛮不讲理地看待他的,说他遇人不慎,拜了个薄情寡义的师父。   可这话偏偏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他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了。   “其实”   他挠了挠头,吞咽了一下。   “倒也没有那么不好,她若是能同我好好说几句话,我也不至于”   也不至于什么。   他忽然觉得说不下去了。   若是她当年也像对待司湛这般,不,只要有一半就好,他是不是是不是会更喜爱她些?   说不定不会这么恨她。   说不定   根本不会走到今日这般了。 第五百五十七章 :本尊要排第一   明明晓得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看到她对司湛好,他就忍不住嫉妒起来。   是,他嫉妒。   无论怎么绞尽脑汁地想找出另一种说法,喝着最苦的药,想她的种种不好,最后却还是不得不承认,他嫉妒一个小孩子嫉妒得得要命。   无谓真心时,事事轻巧,可一旦付与或是得到过那么一点儿,便会不舍,会怨怼,回想把那人据为己有,旁人惦念一下都不成。   更不必说把本就求而不得的温柔分给别人了。   云渺渺静静地看着他发呆,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尊上,手给我一下。”   他愣了一愣,不明所以地将手递了过去,忽然感到手腕一凉,瞧见她将串着那枚瑶碧石的手链戴到了他腕上。   “您既然喜爱这枚石头,就莫要那么满不在乎地丢给旁人,若是真丢了,可上哪儿后悔去?”她的手有些凉,又细又软,很是耐心地将绳结扎紧,“我戴的时候刚好,给您就小了点,我把绳子编长了一截,看看可还合意?”   她仰起脸,忽地一笑。   眸中像是倏忽亮起一簇光,泛着波光粼粼的暖,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低头看去,手腕上的链子都是手编的,中间串着那枚瑶碧石,称不上多么精致好看,但这有些笨拙的编法儿却令他想起她最初将瑶碧石给他的时候,给他编的那条丑兮兮的项链了。   他抿了抿唇,不太确信地看向她:“你亲手编的?”   “不然呢?”她斟酌了片刻,道,“我不大擅长这些细致活,也没学过女工,您瞧不上眼,我回头再去街上挑一条好看些的。”   话音未落,他便一把握住了腕上的链子。   “别。”他别开视线,干咳一声,“不换了,麻烦。”   闻言,她怔了怔,旋即露出了一丝笑意。   “您不是问我,为何对阿湛好么?”   他顿住:“为何?”   她坐在他身边,长舒了口气:“说不上来,可能是怜悯,又或是有些感同身受,说不定是因为自己也要为人爹娘了,所以忍不住善待他。”   四下沉默了几息,重黎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看了许久:“云渺渺你再说一遍。”   她茫然地看向他,以为他是没听清:“我说,大概是因为要做娘了,所以才会有这份耐心去疼爱阿湛。”   他眼中奔涌着说不清是欢喜还是震惊的神色,好像这句话,是他盼了好久好久,却不敢想象能从她口中说出的甜言。   “你你承认是他娘了?”   云渺渺笑了笑:“这话说得,好像我多绝情绝义,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似的。”   她默了默,叹息道,“从前是觉得没人要他,生下来也遭罪,不过我想了想,留下他好像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我还没做过别人的娘亲,不知道有人喊我一声娘是什么感觉”   或许这样,她就能体会到晴茹死的时候,对她抱有怎样的期盼吧。   她不懂晴茹,但有了这个孩子后,她是不是就会有一颗能付与他人的真心了呢?   “也许是我出现错觉了,今日去太子府的时候,魂胎好像动了一下,可能我是说可能,离成形的日子不远了。”她忐忑了一整日,觉得他应当知道这回事,疑似胎动什么的,说来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不太敢看他是个什么反应。   话音未落,忽然感到身子一轻,回过神来居然已经坐在了他腿上。   重黎一脸紧张地望着她:“真,真的假的?”   她踟蹰不定地清了清嗓子:“就那么一下,我说不准”   重黎跃跃欲试地瞥了她一眼:“本尊想听一下,不准打人。”   他想听魂胎的动静可以说蓄谋已久,可回回都被她扇回来,这次说什么也要听一回。   云渺渺嘴角一抽:“阿湛还在里头,先放我下来。”   虽说是在屋中,但毕竟是外室,怎么说都有些不合时宜。   重黎眉头一拧,抱着她起身,径直走出了门。   “喂!”云渺渺吓了一跳,捶了他一记。   “去本尊屋里不就行了?”他端的是理直气壮,不见半分心虚,云渺渺真怀疑他这脸皮到底多厚!   她挣扎了两下,又怕这一路遇上熟人,不敢闹腾,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抱着她从游廊下走过,她不敢喊也不便在这同他打起来,耳根红得像是要滴血,最后索性把脸埋进他颈窝里,眼不见心不烦,横竖天虞山弟子都穿一个色儿,不见得就能认出她来。   只是心中恼恨,又顺嘴儿狠狠咬了他一口。   “嘶云渺渺你属狗的吧!怎么总咬人!”他吃痛地闷哼一声,脚步不停,抱着她走进了屋中。   他住的屋子从入城第一日就收拾出来了,只是他一直赖在她屋里,没去住而已。   一脚带上门,她回过神来,已经被他放在了床榻边。   “这里总行了吧?”他坐下来,有一眼没一眼地试探着看向她。   云渺渺有好气又好笑,只是听个“胎动”,怎么弄得跟偷情似的见不得光。   她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像是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揽住她的肩,缓缓地贴近她的心口。   云渺渺起初只是觉得有些好笑,看着他谨慎的样子居然也莫名有些紧张,毛茸茸的脑袋靠在她怀里,不得不说怪可爱的。   他听了一会儿,忽然道:“云渺渺,你心跳太大声了,本尊听不见魂胎的动静了。”   “”呸,他可爱个屁!   “你等会儿。”她那点紧张都被他气得烟消云散,默念清心诀,气息和心跳都渐渐缓和下来。   屏息凝神,终于听见了微弱的颤动声。   重黎眼中渐渐浮现出狂喜之色,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与自身几乎一模一样的气息。   是他的孩子,错不了。   就算不记得始末了,也是他的孩子!   “听够了么?”云渺渺冷不丁打断了他。   好不容易听上一回,他得意还来不及,也就不计较她只让他听一时半会儿了。   “本尊得给他起个名儿。”他志得意满地说道。   云渺渺嗤笑一声:“还早呢。”   “早什么,说不定明日我儿子就突然成形了,快得很。”他垂眸沉思,“得多起几个,女孩的也要,慢慢挑,挑个最好听的。”   她无奈地摇着头:“您想得真够久远的”   重黎瞥了她一眼,忽然道:“孩子出世后,你会对他比对那臭小子好吗?”   她想了想:“我没当过娘,不过应当会的,会对他最好。”   他想了想,犹豫再三,似乎还是有些不满:“不成,不能对他最好,本尊要排第一。”   她一时啼笑皆非,却头一回没了同他争执个高下的心思,托着腮,静静地笑。   “好,你排第一。”   重黎说得起劲儿,没有留心仔细看她眸中的温柔笑意。   望着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云渺渺忽然觉得,动荡的世间似乎都安逸了下来,只看到他满心满眼的欢喜,不知疲倦地跟他说着他们的孩子往后要如何如何。   饶是她都不由得被他所感染,忘记了余鸢,亦或是那位朱雀上神,她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光景绵长,海清河晏,再没有人担惊受怕地活着,也不会有教人伤心欲绝的别离。   她一回头,他就在那,理直气壮地说着其实无关痛痒的零碎琐事。   她觉得那样很好,诚然眼下还有些望尘莫及,依然心生憧憬。   不由地想,要是这些话都能成真,乃是人生之幸。 第五百五十八章 :我本想丢去喂狗的   翌日,云渺渺尚在吃早饭,便有弟子前来禀报,说门外尤为贵相的夫人,说是来找她的。   云渺渺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旁边的孟逢君已经猜出是哪位了。   “这云夫人是故意的吧?”昨日都说得那般清楚了,怎的就不长记性呢。   “掌门,可要请她进来?”前来禀报的弟子刚入内门不久,涉世未深,还有些稚嫩,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置这等状况。   “我去让她走人!”孟逢君恼火地起身,却被云渺渺一把按住。   “不必麻烦你,此时出去,费力不讨好,她既然喜欢等在门外,就等吧,时辰也不早了,往来百姓经过驿馆前必会有所议论,相府若是还要脸,自会让她回去。”她泰然自若地给司湛夹了一只烧麦,“吃饭。”   孟逢君悻悻地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也懒得管这档子烂事,话锋一转:“听闻今早有人瞧见你从从师叔屋里出来,怎么回事?”   她压低了声音,到底还是给她留了脸面。   云渺渺一僵,不由得想起昨晚,本想给他听完“胎动”后就回屋的,哪成想这祖宗耍赖的本事堪称叹为观止,她也不知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睡下了,大清早的还得做贼似的“逃”回去,喊阿湛起床。   简直是   恰好“始作俑者”从门外走进,手里还端着一碟刚出锅的煎包,撒着芝麻与葱花,热气腾腾,香气诱人。   瞧见云渺渺欲言又止的目光,他居然露出了茫然的神色:“这么看着我做甚?”   云渺渺咬咬牙,咽下嘴里的蒸饺:“没事。”   他将手里的煎包放下,顺势坐在了她旁边:“都吃完。”   孟逢君望着这满满一桌的早点,从粥到面,饺子到煎包,还有烧麦,葱包,说他把早点摊子搬过来了都有人信,再加上驿馆给准备的早点,这顿早点可太丰盛了。   想到他半点不似玩笑话的那句“吃完”,她犹豫地看向云渺渺,低声嘀咕:“他这是喂猪吧”   话音未落,便被耳尖的魔尊扫了一眼,后半句也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云渺渺看了他一眼,已经懒得再提醒他她不是饭桶了。   没过一会儿,一弟子提着一只食盒走了进来,将其放在了她面前。   她瞥了一眼:“这是什么?”   那弟子吞吞吐吐道:“是门外那位夫人托下人送进来的。”   云渺渺顿了顿:“她人呢?”   “已经走了。”   他留意到四下的气氛不知为何突然尴尬起来,看着手中的食盒,陷入犹豫。   他方才揭开偷偷瞧了一眼,里头除了早点还有不少零嘴儿,倒像是哄孩子的玩意。   “掌门,这些点心”   “拿出去,怎么放下的,怎么留在那。”她目不斜视。   “啊?”那弟子愣了愣。   掌门平素还挺好说话的,可少有如此绝情的时候。   云渺渺瞥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重复:“拿出去。”   他陡然回神,提着食盒原路返回。   孟逢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都提进来了,还以为你会心软留下。”   云渺渺头也不抬地喝着粥:“我本想丢去喂狗的,已经算心软了。”   她眼下最后一口粥,暗暗打了个嗝,还没放下筷子,对面的人又将煎包推倒她面前。   “你属猫的吗就吃这么点儿?”   云渺渺看了看自己快鼓出来的肚子,再吃,再吃别人怕不是以为她怀胎三月了。   “您非得把我喂吐出来吗?”   闻言,重黎忽然想起之前在崇吾宫那碗鱼羹了,诚然是因为中毒,但到底是他“逼着”她喝下去的。   她今日已经吃了一碗粥,两个包子还有一个烧麦,算是胃口不错了。   他清了清嗓子,倒也没真逼她继续吃。   他的手艺确实无话可说,做了满满一桌也不曾浪费,都被其他弟子瓜分一空。   驿馆的饭菜诚然也不错,但与之相较,是为云泥。   用完早饭,云渺渺命众弟子再去城中各处曾受妖尸所害的百姓家问询,再三叮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怠慢礼数。   而她则与孟逢君和重黎又去了一趟太子府,本想从那位“魔怔”的太子妃口中再问出些蛛丝马迹,可今日再去,流芳阁已人去楼空,而中庭灵堂中,太子身旁,又多了一具棺椁。   太子妃胡氏静静地躺在棺中,没了声息,额上一处伤口,血迹都清洗干净了,只留下淤紫的肿肉,在那张白净的脸上,尤为惹眼。   从护卫的低声议论中才得知,在痛失了夫君和两个孩子后,疯魔多日的太子妃终于伤心欲绝,天明之前,一头磕死在流芳阁中,听闻下人发现时,太子妃的血顺着墙面淌下来,如蛛网流了一地,属实诡异吓人。   三人离开太子府后,仍久久不能理解。   “她不是还怀着孩子吗,怎么会”孟逢君分明记得昨晚太子妃还央他们救她和她的孩子,怎么一夜工夫,人就自尽了?   悲痛欲绝,所以连孩子都一同带去阴间了?   云渺渺眉头紧锁,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   “太子妃这一死,太子府就再无子嗣了。”   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关键线索,以至于怎么都没法儿把这几桩古怪的案子连系在一起。   之后,他们又去了城外马场,专为望族贵胄平日消遣作乐所建的马场,此时早已荒废多日,一片凄清。   马棚里的马也都牵入城中了,只留下杂乱的一堆马草,沾满了晨间的露水,潮气将草粮都洇透了。   “这地方死气很重。”身为魔族,重黎站在这都觉得有一丝不舒服。   仔细看,林间还有不少飞禽走兽的尸体,尸体上没有一丝伤口,死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个地方比起太子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般浓重的死气,寻常凡人根本无法承受,国君来过此处之后患病,似乎也就说得通了。   孟逢君看向一直蹲在马草边沉思的云渺渺,神色凝重:“你怎么看?”   云渺渺眉头紧锁,缓缓起身:“朝云城撑不了多久,这死气来得蹊跷,你可还记得前几日在地牢那两具尸体上找到的枯藤?”   “记得,那枯藤怎么了?”   云渺渺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他们可是去北若城降妖的,怎会无缘无故将一截枯藤随身带回?”   闻言,孟逢君一惊:“你的意思是他们已经在北若城遭遇过作乱的妖邪了?”   她点了点头,看向北若城的方向:“阿鸾离开已有三日,至今没有任何音讯,咱们明日便启程前往北若城一探究竟。” 第五百五十九章 :三万岁高龄与三岁的心   死气已经蔓延至城下,朝云城的状况不容乐观,但北若城也非去不可。   万祸溯其源,方能斩草除根。   他们回到驿馆后,城中弟子禀报了今日问询的结果,诚然与那些痛失至亲的百姓交谈仍有些困难,但多少也问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被妖尸所伤之人,活下来的如凤毛麟角,便是死了,也不敢派人去敛回亲人破碎的尸身。   而这些人无一例外,一月之内,都曾去过北若城。   商议之后,云渺渺定下了明早离城的时辰,出于礼数,书信一封,呈入宫中。   临走之前,她还想见一见这位身患重病的国君,照这个势头下去,他的性命怕也岌岌可危,即便还不能确信皇嗣接连夭折与这些妖尸作乱是否有关,提个醒儿也好。   此间,她与孟逢君率领众弟子前往朝云城四座城门布下护持阵法,他们离去后,只留两名弟子,若有变故,传音可知,他们赶回来之前,这几道阵法可助禁军守城。   只要城门不开,至少能拖上三日,足够他们从北若城折返。   然布阵之时,不速之客匆匆而至。   “你是铁了心要弃朝云城于不顾?”云霆亲自前来,城楼之下的将士自是不敢阻拦的,远远望见她掐诀布阵,他揣着一肚子怒火快步上前,劈头盖脸地质问,“你可知朝云城被破,天下会乱成什么样子!”   云渺渺不予理会,合眼凝神,他再上前,便被重黎拦下了。   待这座城楼的护持布成,她缓缓睁眼,平静地瞥了他一眼,方才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正因如此,面对他,才更为淡漠。   “妖邪作乱,天下将倾,世间没有一处能独善其身,亦没有一人应当为谁白白送死,城外尸横遍野,若不找出元凶,朝云城沦陷不过是早晚的是,便是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了所有人,大人要做白日梦,还是回府吧,我不是来与你胡闹的。”   “你!你这逆女!如何变得如此粗鄙无礼!”云霆气得面色涨红,想指着她的鼻子痛斥,指头还没抬起来就被掰断了,痛得他惊声哀嚎。   身后仆从意欲上前,一道墨鞭当头抡下,飞沙走石间,他们面前被劈一道寸深的   云渺渺神色淡淡地掸了掸衣袖,没有半分心虚之意:“对不住,粗鄙之人手底下没轻没重,十年山野,不曾学过人间规矩,宰辅大人有何指教?”   “你!”云霆捂着手,咬牙切齿地盯着她,“你执意要去北若城,城中都是寻常百姓,已无足以应对的修士,若是朝云城此间被妖邪所破,你可担得起这么多人命!”   掷地有声的诘问令四下忽地陷入一片死寂,朝云城眼下就如临渊而行,人都想活,他们这一走,世事难料,朝云城说不定就是下一座北若城。   云渺渺没有答话,静静地注视着云霆。   一旁的重黎却一阵气血翻涌,云霆的话让他想到了多年之前的朱雀,世间的期望压在她身上,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而她,万人称颂也好,挫骨扬灰也罢,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担下来。   一看到她沉默,他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冒出当年的场景,一阵恨恼,手中的无愧也杀气渐涌。   只消一个念头,他就能把这恶心人的玩意儿从城楼上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在乎之后是被骂做魔头还是别的什么更难听的,横竖这些年世上能用来唾骂的词儿他都听遍了,无谓多一句少一句。   杀念刚起,云渺渺忽然看了过来,目光安然,却仿佛能将他看穿。   “宰辅大人想让我一人,为全城百姓的性命负责?”她忽然笑了起来,仿佛冬雪消融,足以留存画卷,令人不由自主地怔了怔,“我为济世下山,担的便是众生之任,在这的所有天虞山弟子,也都是为此而来,宰辅大人这话,是质疑我等志之所在,还是觉得在我眼里,一些无关痛痒的私怨更重要?”   一句“无关痛痒”仿佛戳中了云霆的痛处,他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宰辅大人放心,这四道阵法可保城中安宁,即便妖邪袭来,只要守住城门,必能撑得到我等回来,无需草木皆兵,非将所有筹码都握在手里,过犹不及,反害其身。”她心平气和地望着面色铁青的云霆,大步走下了城楼。   恰好遇上前来巡视的应燃,略一点头,擦肩而过。   应燃愕然地望着他们远去,忽闻城楼上传来一阵嘈杂声,上去一瞧,就见云霆捂着断了一指的手冷汗涔涔,一旁的护从手忙脚乱地搀着他去找大夫。   他心中骇然,隐隐觉察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只是这云仙君瞧着极好说话,怎的遇上宰辅大人就成了这样?   另一边,云渺渺离开了城楼,这是最后一座,安置妥当后,时辰其实也不早了,还得回驿馆收拾收拾。   孟逢君瞧着她昂首阔步,面色如常,仿佛刚刚撅断那位云大人手指头这件事同她一点干系都没有。   那些质问她听着都来火,便是云渺渺不还手,她也忍不住要揍人的。   却是没料到,这丫头平日里瞧着一副万事如云烟,吵架都懒得多说一句的样子,动起手来还挺利索。   “我发现你还挺记仇的。”她斟酌良久,道出这么一句。   云渺渺顿了顿,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是吗?”   说实话她不觉得这算记仇,顶多只是有点心烦,于是那根指头伸到她眼皮子底下的时候,手动得比脑子快了一步。   真要说,云霆算不上她爹,从他们决定假死逃离白辛城,任她自生自灭时起,她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女了。   至于云渺渺这个名字,不过是师兄问话时一时情急,拿来一用罢了,并无别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居然还有重逢的一日。   她回过头看向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的重黎,笃定地问他:“你方才是不是想用无愧对付云霆?”   重黎冷哼一声,却并未否认。   她觉得他这反应有些好笑:“大庭广众,不要这么嚣张,况且也不必用无愧。”   拿上古神兵来教训一个凡人,真不知该说他大方还是心狠手辣。   “本尊乐意。”他别开脸,俨然一副“就算你说得有道理,但本尊就是不停”的样子。   “几岁啊他,这么幼稚”孟逢君低声咋舌。   云渺渺忍着笑:“三万岁高龄,长了个三岁的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惯着吧。”   她怎么觉着她还挺乐在其中的? 第五百六十章 :诡异的笛声   启程当日,云渺渺再度呈递拜帖,请见国君,然在宫门前等了小半个时辰,也没能见上。   前来传话的宫人说,陛下龙体欠佳,刚服了药,不便召见,大小诸事,都由宰辅代为转述。   诚然心中总觉忐忑,但总不能强闯皇城,权衡之下,她将施了护持之术的平安符交给了随行而来的应燃,请他交给国君,且再三叮嘱,他们回来之前,国君起居需时时留心,这道符若是有一日突然碎了,便立即带留在城中的两名弟子入宫护卫左右。   “仙君此去,务必小心。”应燃接过平安符,郑重道。   回到城门下,孟逢君率众弟子已然整装待发,司湛跟在重黎身边,像鸡崽儿似的被他提溜着,瞧见她和应燃过来,忙不迭地扑了过来,一声“师父”叫得跟浸了蜜糖似的。   她忙停下脚步,伸手接住这只软绵绵的团子,后头的一众师兄投来了羡慕的眼神。   重黎紧随而至,单手将其一把提溜起来,往后一放:“你小子是牛皮糖吗?还想不想跟去北若城了?”   司湛望着他凶巴巴的样子,委屈地抿了抿嘴,抓住了他的衣袖:“想去”   云渺渺无奈地笑了声,不置可否。   她原本想将阿湛留在驿馆,待从北若城回来再做打算,但这孩子听说她要去北若城后,倒是说了些令她意外的事。   北若城最初的妖尸案,其实数月前便出现过一桩,他亲眼所见,离他家很近,是他娘发现的。   可惜当时官府只当有人背后捣鬼,抓了与死者生前结仇的一人定案,此后便不了了之了。   后来又陆续发生过几桩相似的案子,不过都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他知晓的情况或许比那些卷宗更多,一同前去说不定能帮上忙。   她便同这孩子约法三章,此去绝不能任性胡来,不可离开她的身边。   “要我说,这小子就是想粘着你。”重黎敲了敲司湛的脑袋,虽说自认为没使劲儿,但他手底下素来没个轻重,疼得司湛直叫唤,眼说红便红,往云渺渺那儿躲。   “师父救我!师叔祖太凶了”   “嘿?你这小子!”重黎气得撸袖子。   云渺渺无奈地拦下他。   孟逢君走上前,犹豫片刻,道:“你今日出门早,那位云夫人又来过了,东西我没收,直接放在了门口,她离开时带走了,脸色不大好看。”   云渺渺一顿,下意识地看向城门下立着的云霆,他的手包着厚厚的纱布,用木棒撑住了断掉的手指,面色铁青。   想想也不足为奇,昨日闹得那般不快,他今日是奉圣喻前来给他们送行的,便是想冲过来掐死她,这会儿也只能忍着。   除了明面儿上的寒暄,云渺渺并不想与他多言,时辰也不早了,启程在即,忽闻身后传来高声的呼喊。   “仙君!仙君留步!”   众人回头望去,就见一辆马车匆匆而至,还未挺稳,便从车上跳下一个面容清丽的桃衫女子。   孟逢君眉头一皱:“这不是那步月阁的花魁娘子么?”   倚翠提着裙子,跑到云渺渺面前,瞧见这么多人,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仙君日安,奴家方才去了驿馆,才知仙君今日要走,幸好赶上了。”   云渺渺诧异地望着她:“倚翠姑娘寻我有急事?”   倚翠点了点头:“前些日子,仙君不是问过奴家,康安小侯爷那晚可有什么异样吗?奴家当时只记得小侯爷当时打了几回瞌睡,昨个儿夜里忽然想起,奴家给小侯爷弹曲儿的时候,曾听到一阵笛声。”   “笛声?”她狐疑的蹙起了眉。   倚翠笃定地点了点头:“是,当晚客人不多,零星几位,故而阁中还算安静,奴家的确听到了笛声或许不是笛声,但是很像,调不成调,奴家一直以为是阁中哪位妹妹在练曲儿,便没有放在心上。”   “可昨晚奴家又想起了那晚听到的声音,一时兴起便挨个儿打听了一番,阁中会吹笛子的姑娘很少,学的大多都是古琴,琵琶,排箫这些近年讨喜的玩意儿,那个学笛子的姑娘都说近来恩客都不来了,也就没有学新曲子,那晚奴家听到的声音,与她们无关。”   诚然她也想过会不会是从巷子里传来的,可步月阁近年来风生水起,将附近半条街都买下来了,宵禁之后除了阁中笙乐,压根不会有人乱吹曲子捣乱。   她觉得蹊跷,又想到了身亡的小侯爷,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愣是睁着眼犹豫了半宿,天亮后便雇车前去驿馆,到了门前才从驿馆的人口中得知天虞山的诸位仙君今日启程前往北若城,忙让车夫改道,匆匆赶了过来。   “奴家不知此事是否与身故的小侯爷有关,但奴家记得仙君说事无巨细,想起什么都行。”她也学过不少乐器,自诩过耳不忘,却着实不知该如何形容那阵笛声,无论是玉笛,竹笛,红木笛,发出的声音都与之有细微的差别。   似乎更低哑一些,与长萧倒有几分相似。   听完她的话,云渺渺陷入了沉思。   古怪的笛声,恰好在小侯爷离奇死亡那晚,这其中有什么连系么   “掌门,时辰不早了。”身后弟子出言提醒。   她陡然回神,眼下前往北若城更为紧要,此事只能容后斟酌了。   “多谢姑娘提醒,姑娘先回吧,此事在下记着了。”她拱手一礼,客客气气地将倚翠送走。   孟逢君看了她一眼:“笙乐控人的法术的确有,但能致死的却极为少见,修为不足连自身都会受到反噬,城中若真有身怀这等本事的妖邪,咱们应当早已有所觉察才是。”   倚翠说到底只是一介凡人,且那晚应当也饮了酒,是否清醒都很难说,她的证词究竟有几分可信尚且两说。   云渺渺眉头紧蹙,召出灵剑:“先去北若城查清妖尸出现的源头,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   她牵着司湛,同应燃等人道别后,率众弟子御剑而起,越过城墙,离开了朝云城。   临行前,身后传来了云霆一字一顿的提醒。   “优柔寡断,必反受其害。”   她以笑回敬:“终不及宰辅大人雷霆手段,有舍有得,半生风生水起。多年颠沛流离,生死无常,幸遇真心人,得师长教诲,没有活成二位所期的模样。” 第五百六十一章 :重回故里   离开朝云城后,云渺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司湛抱着她的腰,望着她目不斜视地穿云过风,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难过。   她方才的话他其实没听明白,但就是觉得难过。   不是他,是她难过。   其他人都很识趣地闭上了嘴,连孟逢君都没有多言一句,偏偏有个没眼力见的,凶巴巴的一张脸,往她跟前凑。   “你方才不够凶。”他瞥了她一眼,理直气壮地道出感想。   云渺渺似是从久远的思绪中收回了神儿,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地笑了出来。   “难不成我要扑上去啃他一口解气么?”   重黎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嘴角:“你就是顾忌太多,怂得很。”   她一阵无奈,摇了摇头:“我不擅骂人,要不下回您来?”   他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云渺渺低头瞧了眼他脚下的剑,英招被他收起来了,也不晓得他从哪儿弄来的这把中品灵剑,剑身纤长,像是女子所佩,他站在上头总有种说不出的寒碜。   不过至少不必与她和阿湛挤在寸情上了。   出了朝云城,一路向南,半日光景便能瞧见北若城,只是一路过去,还经过两座城池交界,尸横遍野,还有不少妖尸浑浑噩噩地走在山林间,即便从断坡上滚下去,磕得一头是血,也浑然未觉,起身继续往前走,若无血肉作为口粮,这些妖尸撑上几日,便会倒在路边。   遍地尸身,没有人轻易下去查看,而这一路也没有看到一个活人,天地间一片诡异的死寂,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目睹这等惨绝人寰的景象,不少弟子已然面色惨白,浑身发僵,仿佛被人狠狠地捏住了心肺,喘口气儿都甚是吃力。   终于抵达北若城下,只见城池衰败,一片狼藉,昔日繁华面目全非。   本以为朝云城的境况足以称得上严峻的弟子们望见这般景象,才晓得何为人间地狱。   数丈高墙,血迹斑驳,城楼上的令旗也七零八落,城门大开,无人看顾,路边数具尸体皆是缺胳膊少腿儿,连一具全尸都找不到。   血肉模糊,有撕咬的、抓挠的伤痕,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妖气。   还有不少散落一地的人骨,沾着泥灰,已经没有血肉了,应当死去多年所化。   “连白骨都能诈尸吗?”众弟子不由骇然。   城外尚且如此,入城后境况更为可怖。   正如卷宗中所言,城中百姓皆化妖尸,行走与街巷间,骷髅从坟内爬出,撑着松散的骨头,生前被砸塌了一半的头骨上,只剩下左边黑洞洞的眼窝,甚是吓人。   他们四处张看着,找寻着血肉,毫无神采的眼睛望过来,那眼珠子仿佛随时会掉出来似的。   众人心惊肉跳地避开这些妖尸,躲进巷子里,尽量压抑着呼吸声,以免惊动这些妖物。   “控尸之术,将死去之人的魂魄强留在体内,不得轮回,那些化成白骨的人的魂魄应当是从轮回台上强行拉回来的,投胎转世也得分个先来后到,如此一来,转世只怕无望了”孟逢君不由唏嘘。   “被召回的魂魄应当并无意识,只供驱使,只知杀戮,能不惊动自是最好,到了万不得已时,切勿犹豫,他们虽还维持人相,却已经脱离天道了。”云渺渺压低了声音,郑重地嘱咐道。   众人屏息点头,警惕着四周。   云渺渺看向怀中的司湛,半大的孩子攥紧了拳头,分明害怕极了,微微地颤抖着,倒是能忍得住没喊一声,乖得连他们这些修行之人都自叹弗如。   她拍了拍司湛的肩,低声问:“阿湛,你离城之前,城中便是这般景象了吗?”   司湛摇了摇头,小声答复:“盈姑姑带我出城的时候还有人活着的,我娘也还在城中。”   “你娘?”云渺渺吃了一惊,“她没同你们一起逃?”   他摇了摇头:“盈姑姑说我娘病了,不能跟我们一起出城,要过几日才能追上我们,她先带我去找我爹,其他的日后再说”   他说得有些含糊,显然也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姑姑带我出城的时候,城中还有不少人活着呢,我们走到半路,才遇上了那些妖怪。”   这话云渺渺还是头一回听他说起:“你们出城,不是为了逃命?”   司湛犹豫了半响,茫然道:“姑姑是要带我去朝云城,可快到城下的时候,姑姑姑姑就被咬死了。”   他难过地垂下了眸。   “去朝云城找谁?”孟逢君讶异地问。   “好像是我爹爹。”   “你爹爹是谁?”   她始料未及地一愣:“不知道?”   “嗯”他也有些为难,“我没见过爹爹,只有盈姑姑照顾我,我娘也从来没有提起过我还有个爹爹”   他也是在离开北若城后才从盈姑姑口中晓得,自己原来还有个爹,事实上他一度以为自己是没爹的孩子,毕竟这么多年,他也从来没来看过他。   “那你娘呢?可有追上你们?”孟逢君脱口问道,话一出口其实就后悔了。   他们当初救下他的时候,他可是孤身一人。   这一问的答复,似乎是不言而喻的,还着实残忍。   司湛低下了头,有些呆滞:“我再没见过我娘了。她也许已经逃出来了,也许并不打算来找我和盈姑姑。”   云渺渺留意到他提及自己的娘亲时,眸光便暗了几分,似乎并不想多言,便示意孟逢君不必再追问下去了。   “先找到阿鸾再说。”   即便数日没有任何音讯,凭一个上古神君的本事,也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地遇害,没有消息,或许反而是好消息。   阿鸾定会设法寻他们,既然来了,无论如何要弄个明白。   “城中处处都是妖尸,咱们一出去,只怕就被发现了。”后头的弟子望着外头四处游荡的妖尸,一阵胆战心惊。   “再等等。”重黎望着天色忽然道,“马上就是午时,天地间阳气最盛,妖物定会有所避讳。”   众人屏息凝神地等着,日上中天,午时终至,街头巷尾的妖尸行走在烈阳下,虽是冬日,因阴气深重,绝不好受,陆续退至屋檐下,深巷中,暂且避让。   街上一时安静不少,只有几具白骨,迟缓地挪动着。   “走!”云渺渺一声令下,众人冲出巷子,快步穿过这条街。   有留恋的地方才是故里,所以比起白辛城,北若城才是渺渺的“故里”哦 第五百六十二章 :巷中血藤   正午阳气极盛,街头巷尾却萧条冷清,诡异的落差令人屏息。   众人时刻警惕着四周,若遇妖尸,便先行避开。   云渺渺紧紧攥着司湛的手,天光透着寒意,四下除了脚步声,似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曾在这度过七年,虽说时隔多年,但城中景象还是犹如昨日般逐渐与脑海中的记忆重叠起来,曾走过无数次的街巷,胭脂铺前须得三人才环抱得过来的斜杨柳,河堤旁枯死的老榕树   一切都显得凄清而熟悉,不觉中,便让人不由得陷入回忆中。   满是人情冷暖的,十年前的北若城。   而后,如梦初醒般,她抬起头,望见了眼前的三层阁楼,还有摔在石阶上,裂成两半的匾额上,已经脱落的“不夜天”三个大字。   “有东西在里头!”重黎低呼一声,将她拉了回来,众人躲到树后,朝阁楼内望去,密密麻麻的妖尸,聚集于此,偌大的不夜天,的确是躲避午时阳气的好去处。   此时最安全的,反而是街上。   她咬咬牙,带着众人绕过不夜天,继续往前跑。   巷深且多岔,唯有跟紧她,才能顺利地避开那些妖尸。   途径河边时,云渺渺忽然停了下来,望着河边一株槐树下,破乱的土堆怔住了。   重黎都没反应过来,她已然朝那土堆跑了过去,面上是从未有过的慌张。   他当即跟上,定神一瞧,就见那土堆中央塌陷了下去,似是个坟堆,却并未瞧见棺椁,只有半截腐烂的草席和一截纤细的指骨。   简陋到有些寒酸的坟头,甚至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立,像乱葬岗上被草草掩埋的无名尸,看这骨头,应当也有些年岁了。   这等状况下,多半也是个化作妖物的陈尸从坟里爬了出去,他可不是那等会为旁人悲春伤秋之人,莫说这儿的尸体十有八九已经化妖了,便是真有一具尸体躺在眼前,也不见得为之感喟哀叹。   这几日见多了化妖的尸人,自然也不曾多想,正欲离开此处,云渺渺却忽然俯下了身,缓缓地蹲了下去,将那枚指骨拾起,攥在了掌中,久久无言。   他还从未在她脸上看到如此复杂的神色,下意识地问了句:“怎么,这坟头里埋的人你认得?”   她眸光渐沉,答复声听来却是平静的:“嗯,这座坟是我立的,里头埋着埋着我娘。”   重黎一怔,看着她素然静默地望着手中那截沾着尘土的指骨,忽然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片刻之后,她将骨头收好,利落地起身:“走吧,找阿鸾要紧。”   她离开时连头都没有回,似乎从来就是如此,世间人情冷暖,都不曾沾染分毫。   北若城当真已是一座死城,她放出传音纸鹤之后,便与众人一路躲藏,一路查探。   城中的状况比卷宗记载更为凄惨,随处可见的白骨,怕不是把人祖坟里还能动弹的都给挖出来了,这倒还好些,骇人的是尸身埋下不久,已然在土下腐烂的那些尸体。   他们去太守府走了一趟,无论是官衙还是府邸,皆遍布妖尸,被活活咬死的太守半身血污,目光呆滞地张看着四周,血肉模糊的半张脸瞧着都令人不寒而栗。   “城里已经没有活人了吗”孟逢君望着这人间地狱般的场景,心中万分沉重。   “师父,我记得这里。”司湛牵着她的手,目光炯然,“我第一次见到这些妖怪,就是在这”   闻言,云渺渺吃了一惊,当即环顾四下。   司湛指了指旁边的巷子,小声道:“就在那边”   她望着那道窄巷,迟疑片刻,正欲带人过去看看,身后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众人错愕地回过头,只见一具白骨从石阶上摔了下来,断了两根骨头,却也恰好栽在他们面前。   森白的头颅抬了起来,发出粗噶的厮磨声,教人背后发凉,黑洞洞的眼睛望着他们,明明已经没有眼珠子了,居然像是还能看到他们似的,死死地盯着云渺渺。   它挣扎着站了起来,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其他妖尸,望着那些浑浑噩噩的尸体如饿殍见肉般虎视眈眈地蜂拥而来,众人一阵头皮发麻,纷纷拔剑。   “掌门!我们得赶紧离开这!”   云渺渺望着那具骷髅,它依旧用黑洞洞的眼窝死死“瞪着”她,连方才摔断的骨头都没留意似的,早已掉光了牙的齿骨抽搐一般开开合合,那下颚像是随时会掉下来。   她咬咬牙,一把抓住司湛的手,拔出霄明剑往后退去。   “杀出去!”   拔剑的瞬间,妖尸扑了上来,众人奋起厮杀,化妖之尸已非人,却仍旧是生前模样,涉世未深的弟子下手之时难免有所犹豫,众人边打边退,欲朝城北山林而去。   司湛吓得面色发青,强忍着没有叫喊出来,紧跟在云渺渺身旁。   “人给我!你去带路!”重黎从她手中接过司湛,提鸡崽儿似的架在臂弯里,手中长剑虚晃了一下,露出了幻术之下的真貌,居然是无愧。   若是没有这些弟子,他大可以放开手脚,将这些妖尸一举歼灭,但眼下却只能收敛招式,以免殃及池鱼。   云渺渺正欲前去引路,一道鞭影猝然从巷中窜出,身侧弟子一把将她推开!   “掌门小心!”   话音未落,他和另一个弟子便被不知从哪儿冒出的鲜红树藤拽入巷中!瞬息之后,窄巷深处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呼救声!   “不好!”她转头冲入巷子,重黎将司湛丢到孟逢君怀里,紧随其后!   诚然午时已过,可这座巷子中弥漫的阴邪之气却浓重得诡异,昏暗斑驳的树影中,垂落着一截干瘪的断臂,素白的弟子服溅满血污,青白的手里还紧紧握着灵剑,剑上缠绕着一截血色的藤蔓,应是拼死斩下的。   她心头一震,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缓缓抬头望去,是方才被拉走的弟子狰狞可怖的脸,死不瞑目的惊恐中还有一丝困惑,似是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死于谁手。   交错的血藤如活物一般发出吮吸的声音,如水蛭啖血,令人直冒鸡皮疙瘩。   一把染血的灵剑掉在墙根下,发出刺耳的铮鸣,墙头上,被无数藤蔓紧紧缠住的另一弟子面色煞白,惊恐无妆地朝她伸出了渐渐干瘪下去的手,眸中含泪,发出嘶哑无力的呼救。   “掌门救救我”   藤蔓猝然收紧,他的身躯扭曲成诡异的形状,令人心碎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那人被松开,尸体自墙头坠落,重重地砸在她面前,却再没有一滴血能流出来了。   那一瞬,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云渺渺脑子里轰然炸开,她浑身发僵,几乎不能动弹。 第五百六十三章 :阿九,你回来了   数道鞭影随即而至,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猛然将她往后扯去,随后便栽进一人怀中,头顶传来凶巴巴的怒喝:“发什么呆!你不要命了!”   重黎一剑劈断当头而来的藤蔓,藤中的血溅开来,似乎还有一丝温热,实在教人恶心。   怔忡不过瞬息间,她旋即扬手一剑,斩断了猝然而至的几条血藤。   正欲细看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作祟,滚落在地的两具尸身忽然动了一下。   扭曲的四肢以诡异的姿态从地上支了起来,断掉的脖子还连着皮肉,拖着沉甸的脑袋,如风中残筝般晃着,充血外凸的双眼还维持着临死前的惊恐无状,乍一眼看去,染上死气之后,又似是掺了一丝怨毒。   二人蹒跚僵硬地朝他们逼近,这等状况,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死尸化妖,便没了转圜的余地,云渺渺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手,调头朝巷口跑。   巷外妖尸已经围了上来,司湛正跟在孟逢君身旁,竭力躲藏。   孟逢君不耐烦地挥着剑,还没说出一句话便望见他俩身后穷追不舍的二人,本以为是将人救回来了,细看却发觉不对劲。   那两个弟子白裳染血,跌跌撞撞且极其诡异地冲出巷口,双目浑浊,死气缠身,短短片刻间,竟已然与这些妖尸无异!   她不由得心头一沉,看向刚从幽暗深处跑出的云渺渺,她同样眉头紧锁,冲她摇了摇头。   人,没救了。   满腔愤恨轰然炸开,仿佛要将胸腔都撕裂,肋骨都折断,偏又说不出一句话。   蜂拥而至的妖尸着实太多,众人陷入苦战之际,霜花片片从天而降,闪烁的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恍惚之际,云渺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一抹蓝如涤尽雾霭的碧空,眨眼间便到了跟前。   被霜花触及的妖尸刹那间冻成了冰,眉目霜白,再不能动弹一下。   “主上!”耳边传来镜鸾的声音,众人不由得吃了一惊。   镜鸾神色匆忙,身旁跟着云渺渺之前放出的传音纸鹤,显然是收到纸鹤后急忙赶来寻他们。   她收起了掌中晶莹剔透的沉霜,赶来见她:“你们怎么过来了?”   云渺渺望见她,稍稍松了口气,答道:“你多日音讯全无,我不放心,便来了,北若城的状况如此严重,须得找到症结所在才能斩草除根。”   说着,她便想起巷中从墙头垂下的大片血藤,一阵心悸。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镜鸾欲言又止,环顾四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主上且随我来,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的法术能困住这些妖尸,但动静闹得有些大,引来其他妖尸就麻烦了。”   云渺渺看了看已经被冻住的两个弟子,咬咬牙,点了头,下令所有人跟上镜鸾。   几日探查,镜鸾已对城中街巷了如指掌,对于如何避开途中的妖尸也颇为娴熟老练,在她的带领下,剩下的弟子们顺利到了城北。   黄昏之后,阳气式微,阴邪渐盛,城中妖尸较之白日里更难应付,所幸天暗下来之前,他们入了山。   “山脚下我布了阵法,那些妖尸暂且进不来,主上放心。”镜鸾走在最前头,掌心凝火为他们引路,刚刚历经一场恶战的众人还没缓过神,话都极少。   “你修的不是水系法术?”云渺渺疑惑地望着她掌中的火,方才她用以冻住那些妖尸的法术,瞧着应是凝水成冰。   镜鸾托住她的手,将她拉上一处陡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我的灵根有些特殊,五行内的法术都可修习,人间应当称作杂灵根。”   后头的孟逢君霎时一僵,难以置信地望向她。   就见这位货真价实的昆仑上君低头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云渺渺,恨不得把欢喜写在脸上给她看,哪有半分架子,唯独瞧见她身后的魔尊时,眼神突然凶了几分。   杂灵根,若在凡人身上,这人多半就废了,更不必说养出一个上君。   这位倒是厉害,昆仑山的水土尤为滋补还是怎么的?   翻过半座山头,终于望见了一抹灯火,看似荒僻的半山腰,居然有座茅草屋。   穿过竹林,便能瞧见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篱笆墙,墙边藤萝与朝颜的藤蔓交缠着,虽有些枯黄了,也依旧十分好看。   院中种着两株红梅,一株白梅,簇簇层叠着,为这寂静的深冬山岭平添几分生机。   茅草搭建的屋檐下,挂着两盏新做的花灯,算算日子,过两日就是元宵节了。   灯下石阶低矮,有一人站在那,觉着冷,便搓一搓手,身姿有些佝偻,两鬓斑白,只依稀辨出当年的眉眼温柔,都沉在沟壑纵深的皱纹里,化在了绵长平淡的岁月中。   她似乎站在那很久了,像是等着什么人,等得腰都有些直不起来。   云渺渺终于借着灯光看清了那张脸,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她也曾无数次想象过重逢的景象,她拜师学艺,改换命格,终荣归故里,得见故人。   这一路也心存忐忑,怕乱了方寸,不敢表露分毫。   那些以为舍下了的记忆,如今却轻而易举地被勾起。   若是可以,其实她并不想在这等窘境下与她相见。   灯下的人听到动静,忽地抬起了略显苍老的眼,望见了镜鸾身旁呆若木鸡的她,也忽然怔了怔。   焦虑不安的等待,渐渐成了无法言喻的欢喜,她双眼都红了一圈。   镜鸾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主上,您要我找的人,数日前就寻到了,出了点意外,没能及时给朝云城传信,本想这几日解决了城中妖尸,就把人带去见您的,没想到”   她先来了北若城。   云渺渺抿了抿唇,斟酌良久,只是望着她道出一句:“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等我来北若城解决这件事?”   镜鸾心虚地清了清嗓子:“为主上分忧,是我的夙愿,故而擅作主张了。”   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复又望向门前日渐苍老的女子,只觉此刻脚步千斤重,连句话都不晓得该如何说。   既想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如何,城中出现妖尸后她可有受伤,是如何躲过一劫的。   却又想到自己十年不归,连寄信都极少,她可会有所怨怼。   一时间,张口无言。   而灯下的人却似喜上眉梢,顾不得许多,大步走来,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她的手,像是要将她如今的模样仔仔细细地刻在脑海里。   欲相认,不敢认,颤抖着念出了她已经许多年不曾听过的名字。   “阿九,你回来了” 第五百六十四章 :无名之府   旁人唤来寻常,她口中唤一声“阿九”,却让云渺渺鼻尖泛酸,好像这十年分别,不过是白驹过隙,转瞬之间,她还是当年的小阿九,只是去山下走了一圈儿,天黑了便归家吃饭。   “莲姨”她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仿佛从心窝里涌出了暖意。   “阿鸾姑娘说会带我去见你,我以为还需再等几日才成。”莲娘喜不自禁地握着她的手,瞧见她袖口沾了几滴血污,顿时心疼起来,“可有伤到哪儿?你的手怎么还是这样凉,快快快,外头冷,屋里烧了炉子,有什么话都进屋说去。”   众人还是头一回见莲娘,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只是瞧着这位女子似是与掌门熟识,按着礼数纷纷行礼。   眼下天色渐暗,外这儿也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犹豫片刻,也跟着一同进去了。   屋中不大,十来人都进来就有些挤得慌,莲娘拿出了闲暇时编的草蒲团,本打算拿去早市换些银子,眼下却是连山都出不去了,就都取来,让众人坐下歇会儿。   妖尸横行,又刚失了两位同门,众人心力交瘁,此时能坐下喝口热茶,都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且暖了暖身子,镜鸾说起了入城后的经过。   她到北若城之时,城中状况已与当下无异,便是活下来的人,也都先后化了妖,城外居然还有个颇为古怪的瘴壁,拦住了她所有的传音,她独自离开尚可,但带着身为凡人的莲娘,就出不去了。   “我一直住在这山中,平日里见不着什么人,在院中种点菜,也能糊口,半月下山一回,采买些油盐,阿鸾姑娘找到我时,我才晓得城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唉”莲娘摇头叹息,心中感慨万千。   镜鸾点了点头:“我奉主上之命,本想入城后打听,城中却是如此惨况,莲娘是这北若城唯一的活口了,我救下她之后才晓得她便是主上要找的人。”   云渺渺微微皱眉,看向莲娘。   当年分别时,她将赎身后大半的银两都给了她,不说大富大贵,也足以不愁吃穿地度过半生了,可独居山中十载,着实清苦。   不过也幸而如此,机缘巧合,才逃过一劫。   莲娘看着四下摇头叹息的众人,若不论门中辈分与修为本事,瞧着一个个都只是涉世未深的孩子,虽奋力抗敌,但静下来后仍不免心有余悸。   乱世之中,舍身降妖,着实不易,她分明也在云渺渺脸上瞧见了这般神色,较之这些弟子,似乎更为凝重,以至于几句寒暄之后,便说不下去了。   重聚的欢喜,也在这等沉重的氛围中戛然而止。   她起身,淡淡一笑:“你们有话要说,我去做些吃食来,都这个时辰了,便是再大的事,也要先填饱肚子。”   云渺渺歉疚地叹了口气,明明想要对她说些体己的话,到头来却发现心中积压了太多事,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道一句:“有劳莲姨了。”   “你这孩子,好不容易回来,怎么还同我客气上了”莲娘说罢,便出了门。   四下静默良久,传来了沉重的一声长叹。   云渺渺顿了顿,看向镜鸾:“阿鸾,那巷中的血藤,是怎么回事?你这几日在城中查探,可有什么头绪?”   想起那片冗杂的殷红藤蔓,她至今仍觉得十分恶心,那东西居然在瞬息间便杀了他们两个人,她身为掌门,却没能护住那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化妖,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镜鸾眸光一闪,道:“遗憾的是我也不曾见过那等东西,但如今看来,城中妖尸肆虐,多半与那妖物有关。”   “所以如今若不能铲除那妖邪之物,咱们都出不了城了?”孟逢君的话令在座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他们入城的时候,其实也隐隐有所察觉,本以为是邪气浓重以致略感不适,但听了镜鸾的话,才晓得那是许进不许出的妖瘴,连上君都没法从中打破,他们自然也被困其中。   “那血藤是从太守府长出来的?”   镜鸾摇了摇头:“我去瞧过几回,那妖物的确盘踞了半座太守府,但其根源却不在府中,太守府后巷另一头,有一座宅邸,阴气极重,若没有猜错,应当就是祸源之地了。”   云渺渺迟疑片刻,问道:“可知那座宅邸是什么地方?”   “应是座民宅,府前没有挂匾额,不知是何人家,眼下城中百姓都成了那副样子,也无从打听。”镜鸾为难道。   闻言,云渺渺陷入沉思,坐在一旁的司湛若有所思地摆弄着霄明的剑穗。   “那藤蔓的来历绝非寻常,或许与无尽和玄武上神有关,控尸之术本不需要吸食人血,那些血多半另有他用”她猜测道。   自救回师父那日,无尽和玄武便似人间蒸发一般,没了踪迹,孟逢君也曾动用少阳仙府的人脉设法追查,却没有多少线索。   此次妖尸为祸人间,时机太过凑巧,令人不得不怀疑。   但城中却并未寻到无尽和玄武的邪气,又着实古怪,若他们不在城中,难不成那血藤是自己长出来,啖血为生么?   “如此屠杀,真对那妖物有好处吗?”孟逢君着实不解,诚然也听说过妖邪之流吸气,啖人血肉以增进修为,可即便是旁门左道,也并非如此饥不择食啊。   人有善恶,精血自然也有三六九等,所得血肉鱼龙混杂,反倒容易致使体内灵气紊乱,走火入魔,哪个妖怪能做出屠城这般事倍工办的蠢事?   镜鸾蹙起了眉:“的确如此,这妖物的作为未免太过鲁莽,闹得这样大,似乎一点也不怕修行未成,便被除去,只争朝夕,能活一日算一日似的”   蜉蝣尚且惜命,这妖物的举动可太反常了。   说到底,那些藤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为万灵之主上万年,居然都没听说过。   “那血藤”云渺渺回想起巷中骇人听闻的那一幕,头疼地揉着眉心,莫名感到一阵心悸,“城中妖尸若真是因此物而起,倒也好办了,探明其底细,将其除去,便能了结此事,怕只怕不知北若城有这等妖物。”   她的话令众人齐齐一僵。   “你的意思是,其他几座城中,说不定也长着藤蔓?”孟逢君惊道。   她叹了口气:“且处置完北若城再说吧,明日天亮后,再去那座无名宅里看看,妖物来历不明,切勿掉以轻心。”   众人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云渺渺忽然感到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方才还安安静静的司湛环顾四周,犹犹豫豫地开口:“师父叔师父祖不见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 :我不如她   众人方才的心思都在掌门和镜鸾上君的话上,而云渺渺则一心思量着那血藤的来历,闻言,忙四下张看,重黎果真不在屋中。   无人留意到他是几时出去的,他来无影去无踪的做派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但鉴于那祖宗之前的种种作为,又是在这等要紧的时候,云渺渺还是不由得一阵心慌气短,起身去寻。   司湛扑棱着小短腿,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找了一圈,居然在炉灶旁找到了正摁着一头黑鬃野猪放血的魔尊本尊。   寒光一闪,手起刀落,野猪哼哧了几声,四腿抽搐,一会儿便没了动静,离谱的是,他居然顺手把猪的眼皮合上了。   好奇跟上来的其他弟子:“”   刀工真厉害。   重黎提着血淋淋的菜刀,按着断了一半的猪头,阴恻恻地回过头,吓得一帮弟子齐齐虎躯一震,险些尖叫出来。   他狐疑地拧起了眉,丝毫不觉得自己手里锃光瓦亮的菜刀有多骇人:“都看着我做甚?”   孟逢君吞咽了一下,茫然地望着他:“黎师叔,你这是”   “看不到吗?”他扬刀一指,端的是理所当然,“杀猪啊。”   “哪来的猪?”镜鸾眉心直跳,莲娘家可不养猪,更不必说这还是头野猪。   他看了眼已经断气的猪,并未觉得哪里不对:“山上抓的。”   “我本想抓些山鸡野兔,但这猪”他顿了顿,似乎也有些诧异,“猪它撞树上,磕晕了。”   他一脸正色:“靠吃野菜斩妖除魔,也太抠抠搜搜了。”   “我顺手采了些山菌,炖肉香得很。”他扬手一指,莲娘正蹲在木盆边清洗山菌上的尘土。   不仅是众弟子,这回连镜鸾都觉得无言以对。   在场诸位,大多连圈里的活猪都没见过,何况野猪,更不必说现宰现炖的场面了,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好奇地在门外围了一圈。   莲娘笑吟吟地看着云渺渺:“我这儿没什么好东西,本想给你们煮些粥,做些包子,没想到这位公子竟有本事猎到山珍,炖一锅热汤,大伙儿暖暖身。没想到如此俊俏的公子原来是阿九的师叔啊”   “咳嗯。”云渺渺尴尬地别开了视线,“他师叔性子乖僻了些,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吧?”   “出格的话?”莲娘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笑道,“哪有什么出格的,这位公子礼数周到,人也谦逊,能来帮忙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闻言,云渺渺嘴角一抽,难以置信地看向重黎。   “礼数周到?为人谦逊?”   重黎正给野猪褪去皮毛,不悦地瞥了她一眼:“怎么,我就不能礼数周到,就不能谦逊了?”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比这头死透了的野猪就地诈尸还要不靠谱。   她抿了抿唇,问:“你方才不在屋里,就是为了抓捡这头猪回来?”   “不然你以为我去做什么了?”他反问。   “”事实上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独自下山去对付那血藤了,毕竟以他的性子,倒是比去山间狩猎更为可信些。   就见他利落地将那头猪连毛带皮地剥了个赶紧,麻溜地将整猪剁成了掌心大小的块儿,下锅撇去血沫,还向莲娘要了些葱姜去腥,言语当真是客客气气的,饶是镜鸾都觉得活见鬼了。   屋里的人忙活着炖汤煮粥,莲娘帮他洗净了配菜后,也就帮着添几根柴,其他的都被一手包揽,屋外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哪个女弟子小声嘀咕了一句“师叔祖的腰好细啊,这也太好看了”   而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盯住了灶台旁那人的腰身,因外袍宽大,多有不便,他便先脱了搁在一旁,镶着青玉的银灰腰封垂着两缕丝绦,衬得那腰要命地勾人。   莫说姑娘家,云渺渺一回头,分明瞧见几个男弟子都看直了眼,顿感头皮发麻。   这祖宗的腰确实教人欲罢不能,之前抱着入眠,手感舒服得很。   自己心里清楚,但被这么一群人觊觎,她着实有些膈应,于是清了清嗓子,道:“都回屋去歇一会儿吧,都围在这做什么,汤炖好了再来。”   闻言,众弟子只得一脸遗憾地各自散去。   孟逢君也有些累了,知会了她一声后,便与其他人一同离开了。   云渺渺稍作犹豫,与镜鸾一同步入后厨,跟在她身边的司湛瞧着甚是水嫩讨喜,莲娘招了招手便跑了过去。   莲娘离开了不夜天之后,一直没有另谋归宿,膝下也没有一子半女,看着阿湛乖巧的模样就十分喜欢:“阿九,这孩子该不会是”   尽管颜驻之后云渺渺的便没有再变过模样,但年纪的确也不小了,她算了算年岁,对这孩子的来历有了几分猜测。   “莲姨,这是我徒弟,唤作阿湛。”云渺渺打断了她的话,免得闹出更多误会。   “徒弟啊”莲娘稍稍有些落寞,叹了口气,“的确,你已入仙门,嫁娶之事与寻常姑娘家是不太一样的。也好,这孩子乖巧可爱,惹人疼惜。”   她轻轻捏了捏司湛的脸蛋,,将他抱到凳子上坐下,还给他拿了些果子。   司湛嘴甜得很,一口一句“姨姨”,逗得莲娘喜笑颜开。   镜鸾没料到她才离开几日,主上膝下就多了个小娃娃,此情此景,甚是眼熟。   想当年,清清静静的昆仑山,雪压弯了玲珑树枝头的那年,她也是这般,望着主上牵着那个混蛋小子走到门前,告诉她,云渺宫今日起,多了个弟子。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以至于她听见主上收徒,就一阵心慌气短。   正想问问此事始末,却见云渺渺托着腮,目不转睛地望着灶台边忙活的人,不由狐疑:“主上,您看什么呢?”   “啊?哦,没看什么。”她别开了视线,不再朝那腰上瞄。   “这孩子您是打算留在身边了?”镜鸾有些犹豫。   主上似乎总喜欢从路边捡徒弟,倒也不是说这孩子有什么错,只是收徒之前难道不该多深思熟虑一番吗?   这这再养歪一个可怎么是好?   云渺渺看了看坐在莲娘身边的司湛,莞尔:“这孩子孤苦无依,也没地方去,险些死于妖尸手中,能活下来便是有福气,我没办法丢下不管。”   这话听来有些耳熟,镜鸾默了默,叹息道:“既然您已经决定了,这孩子能遇上您,也算有缘吧。”   莲娘看了她一眼:“阿九,你们从山下来,城中状况如何了?”   她自被镜鸾所救之后,便没有再离开过这里,北若城如今是何处境,也全然不知。   云渺渺眸光一沉,神色顿时凝重起来:“城中”   脑海中浮现出那等惨绝人寰的景象,她不知该从何说起,斟酌良久,换了一番还算委婉的说辞:“情况不太好,您还是留在山中,山下有阿鸾布下的护持,那些妖物暂且进不来,待我们处置了城中妖邪,再带您去朝云城。”   闻言,莲娘也大约明白了她说的“不太好”是什么意思,哀叹了一声,“难为你们了,当年你走时还是个小丫头,十年过去,都成了降妖除魔的仙长了”   她望着云渺渺,片刻,不由感慨,“你的眉眼,愈发地像晴姑娘了。”   闻言,云渺渺淡淡一笑,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我不如她,身陷泥淖,还能有颗赤诚真心。”   忍下了世人万般轻蔑与唾弃,在最肮脏的烟花之地,将她清清白白地养大,这等坚毅的女子,她拿什么与她相较?   她不敢将晴茹的尸骨多半也化了妖的事告诉莲娘,只默默攥紧了怀中藏起的那截指骨。 第五百六十六章 :过来尝尝咸淡   “莲姨,您可晓得与太守府后头的一座无名宅?”她想起正事,依阿鸾所说,那些血藤极有可能是从无名宅中蔓延开来的。   莲娘愣了愣,思索片刻才反应过来:“那座宅子啊”   云渺渺正等着她把话说下去,却感到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低头看去,司湛一脸为难地望着她,几度欲言又止。   “阿湛,怎么了?”   他目光躲闪,不安地捏着自己的衣摆,小声道:“师父,我我有话要说。”   许是因他吞吞吐吐,不仅是云渺渺,镜鸾也起了疑。   云渺渺示意旁人先莫要插嘴,拍了拍司湛的肩,温声道:“阿湛想说什么,师父听着,若是什么为难的事,暂且不愿说,师父也不逼你。”   温软的劝慰令司湛更为纠结,踟蹰半响,他毅然抓住了她的手:“师父,你们说的那座宅子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镜鸾一惊:“你是从那座宅子里逃出来的?为何不早些说?”   这几日为查明城中妖祸,她一度东躲西藏,不敢打草惊蛇,今日他们更是被妖尸围攻,遭遇血藤,方才也提到了那座宅子,这小子明明晓得那是什么地方,却缄默不言?   “阿鸾。”云渺渺诚然也有些错愕,且先按住了她,转而看向司湛。   他惴惴不安地低着头:“我我不是有意瞒着师父的,那座宅子,我本来不想再回去了”   云渺渺温柔地笑了笑:“为何?”   他抿了抿唇:“害怕。”   怕什么,他就不肯往下说了。   恰在此时,灶边的人揭开了锅盖儿,香气顿时扑鼻而来,重黎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招了招手:“云渺渺,过来。”   她一怔,不明所以地起身走过去。   他从锅里舀了一勺汤:“尝尝咸淡。”   她困惑地皱了皱眉:“你自己尝尝不就好了?”   他不耐烦地别开脸:“我今日没什么胃口,你不会做总会吃吧,赶紧尝尝。”   她看着这勺汤,犹豫片刻,凑了过去。   “等会儿。”他突然又收回了手,吹了吹,再递到她嘴边,“不烫了,喝吧。”   凶巴巴地板着脸,却总担心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来也怪好笑的。   她低下头尝了一口:“淡了些。”   闻言,他背过身往锅里再添了一勺盐。   又炖了些时候,莲娘煮的饭也熟了,镜鸾将众人唤来,该盛汤盛汤,该端饭端饭。   在天虞山吃惯了清淡的素食,众人本有所迟疑,然这汤可太香了。   屋内没有能供十来人坐的桌子,便只能各自端着饭菜另寻别处。   重黎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小罐辣子,单独给云渺渺弄了一碗汤,往下翻翻,居然还窝了个蛋。   “您是要撑死我么?”云渺渺看着面前这碗堆得都看不见汤水的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重黎提了提她的胳膊,捏了下手腕,蹙起眉:“日日都说要撑死了,喂了这么久也没见你长几两肉,都吃到哪里去了?再给你加一勺辣,多吃几口”   说着,舀了勺辣子给她。   云渺渺啼笑皆非,她喜辣,可也没有到一勺辣便能多吃两碗饭的地步啊。   莲娘瞧在眼里,诚然从前在不夜天吃尽苦头的时候她也时常对她笑一笑,但头一回,在她脸上瞧见了如此平凡却满溢着温柔与无奈的笑容。   似是忽然间鲜活起来,连带着眉眼都明媚了几分。   今日这么多人,却只有看着这位有些凶巴巴的“师叔”时,她眼中是有光的。   莲娘早已遍尝世间百味,若是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可真白活这些年了。   于是,她望向重黎,语重心长地叮嘱:“当年阿九出生未能足月,底子比寻常孩子要弱些,此前还在雪地里罚跪了几个时辰,冻伤了身子,体寒难愈,有劳公子多加照拂了。”   闻言,重黎顿时目光一沉:“在雪地里罚跪?”   还几个时辰?就凭凡人的身子骨,莫不是疯了!   云渺渺忙按住他:“这事儿说来话长,日后再同您细说,先吃饭吧。”   她看了司湛一眼,他坐在莲娘身边,默默地啜着汤。   镜鸾的话说得重了,是着急了些,他觉得委屈也无可厚非。   她斟酌片刻,将碗里的鸡蛋夹到他面前:“好好吃饭,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吧,师父不是在怪你”   司湛眼眶一红,撇撇嘴,像是随时会哭出来,小声问她:“师父信我不是故意的么”   她笑了笑:“嗯,师父信你。”   闻言,他这才安下心来,将她夹来的蛋扒进嘴里。   重黎瞧着这一幕心里就犯堵,别开脸,却正对上镜鸾的视线,不由一僵。   镜鸾辟谷已久,端着一杯茶坐在窗下,素指纤纤,晓得她捧的只是一杯粗茶,不知的还以为她手里拿的是瑶池佳酿,端的是从容自若,只有看着他的时候,那双凤眸会冷上几分。   显然,她还是记恨他的。   她似是看穿了他此时的念头,嗤地一笑:“怎么,难不成你还想着她会对你说这样的话?自己不要的东西,也见不得别人有,犯贱吧你?”   她用的是私下传音,旁人听不见这话,重黎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兀自冷笑,反唇相讥:“本尊想要什么关你什么事?便是本尊现在动手杀了这臭小子,凭你如今的修为,以为能拦得住?”   镜鸾猛地收紧了拳头,险些没忍住往他脸上抡去的冲动,得亏云渺渺还坐在那,她多少会收敛些。   但他的话倒也没错,为了维系昆仑仙境,她当年不顾司幽反对,献祭了自己的真身,尽管不就之前费了一番气力重新夺回,但这么多年,修为其实已经折损过半,可谓今非昔比。   否则她早就将城中妖尸连着那古怪的血藤一举除尽,何须让主上涉险。   这小子已经看出来了,分明是拿捏着这一点取笑于她!   “阿鸾。”云渺渺忽然望了过来,二人之间杀气腾腾的气氛眨眼烟消云散。   镜鸾转瞬间便露出了温柔的笑容,瞧不出半点刚吵完一架的痕迹:“主上有何吩咐?”   “时辰不早了,虽说山中有你布下的护持,但留个心眼儿总是好的,我一会儿便吩咐下去,所有弟子轮番守夜,你也可去歇上一回儿。”   将整座城北山岭都护住的阵法施展起来并不容易,且眼下没有镇阵之物,施术者须得时时清醒着,否则术法便容易出现破绽。   他们入城之前,想必她已经数日不曾合眼了。   镜鸾笑了笑:“主上放心,我好歹是个上君,撑几日不成问题,倒是你们,凡人之身常会疲乏,应当多歇息,养足精神。”   她摇了摇头:“开光之后精神也好了不少,我不累,让其他人多睡一会儿吧。”   她看向莲娘,道:“莲姨,阿湛年幼,守夜是撑不住的,今晚便让他与您睡一屋,安心歇息罢。”   莲娘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第五百六十七章 :嫁衣   吃了晚饭,众人分了几间屋子,各自小憩,守夜的两个弟子则绕着篱笆墙走动,时时警惕着四周的状况。   莲娘上了年纪,到了冬天腰腿便酸疼起来,云渺渺搀着她回屋,冲了个汤婆子,给她暖手。   莲娘坐在榻边,怜爱地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云渺渺,她正仔细查看她的腿骨,目光专注而认真,鹊尾冠上的丝绦垂落在眼角边,褪去了当年青稚,日渐长开的眉眼,透出昳丽动人的姿容。   淡然的眸光下,仿佛藏着一片净然亭亭的湖水,风一吹,便会荡开令人心神动容的涟漪。   就像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从牙牙学语到卓然众人,莲娘心头感慨万千,欢喜,又莫名地想哭。   想起她方才打听的事,她平复了一下心绪,娓娓道来:“那座宅子是在你走后不久被买下来的,原先是一户做布料生意的商户人家,家道中落后宅子便易主了。”   “没人晓得买下宅子的人是谁,门外也不见挂一块牌匾,宅子外头有护院守着,闲杂人等进不去,里头的人也不出来,只偶尔有大夫和几个面生的下人采买出入。”   “不过宅子刚买下来的时候,有路过的人曾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了巷子里,走下个天仙儿似的姑娘,从后门进去了。”   “那宅子与太守府只隔了一条巷子,故而市井传闻,那座宅子是太守大人拿来金屋藏娇的,说不准巷子里挖了地道,到了夜里便从太守府到那座无名府中偷偷幽会。可话虽如此,却从未有人当真瞧见过太守出入那座宅子,倒是有一回,瞧见一辆黑棚马车从后门进了宅子。”   “那女子进了宅子后,好多年都不曾出过门,没人再见过她,也有传闻说人其实已经死了,宅子空置着,只留了几个下人扫撒桌椅,但这话也只是无端的猜测,宅子里所有人都底细不明,你们若要取查,可得处处小心。”   云渺渺将她的话都暗暗记下了,诚然这番猜测其实真相的关键。   莲娘看着她皱眉沉思的样子,叹了口气:“日子过得真快啊,一别十年,你在天虞山过得可好?”   云渺渺笑了笑,伏在她膝下,说着自己这些年度过的日日夜夜。   “我一切都好,吃得饱,穿得暖,拜了个好师父,同门的师兄对我也很是照顾,天虞山有座浮昙台,我站在那,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若是眼神好些,应当也能望见北若城的”   闻言,莲娘啼笑皆非:“远着呢,能瞧见什么。”   她顿了顿,叹息道,“其实你当日跟着那些仙君走的时候,我瞧见了,一直看着你走出了城门。其实我都想好了,你留在北若城,还是得吃苦,与其跟我在这深山中浑浑度日,还不如去天虞山试一试,便是再也见不到了,至少晓得你还好好地活着”   舍,肯定是舍不得的,但若仅仅因为她舍不得,就绊住了这孩子,她如何对得起死去的晴姑娘。   “现在我看见了,你过得很好,也能安心了。”她长舒了一口气,仿佛终于卸下心头重担,满心宽慰,“我从前同晴姑娘一样,便是到了年纪,从良了,也不可能有什么好归宿,姑娘性子倔,曾对我说,若能离开不夜天,她便隐居到山林中去,无论多苦,也绝不给人做妾。”   “我呀,就喜欢这样的晴姑娘,即便沦落风尘,她眼里还有光,与我们都不一样。你恐怕不晓得,她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因家中犯了事,爹娘都被问斩了,才沦落到进了不夜天,她骨子里啊,还是个骄傲的女子。”   “我若是在她死后,带着她留下的银钱给人做了妾,她在天有灵,定会痛斥我一顿。这深山中也安逸,无人打扰,也无人晓得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养花种草,日暮云归,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云渺渺看着她身上打着一处又一处的补丁的粗布麻衣,默了默:“这样的日子,您当真觉得好吗?”   她一直担心她走后,她可会被人欺负,受什么委屈。   莲娘抚了抚她鬓边碎发,笑容温婉:“吾心安处是故乡,能再见你一面,莲姨这辈子就没什么遗憾了。”   她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包裹,布帛上纤尘不染,看得出平日里定是小心打理,留存到今日。   将其拆开,里头还包了一层,一封泛黄的书信随之滑出。   云渺渺认得,那是她刚到天虞山的时候,为了报平安而写的信。   仅有这一封,寄到了莲娘手里。   莲娘拿起信,搁在一旁,纸张已经泛黄变薄,字迹也有些淡了,却依旧平平整整,没有破损一处。   “这封信,您一直留着?”云渺渺愣了愣,一封信报平安的信罢了,她当时也不知信能否顺利送回北若城,故而也没有多写,信封里只塞了一张纸,几眼便能看完。   莲娘无奈地笑了笑:“多少是个念想,就寻思留着吧。”   她将层层叠叠的包袱解开,一抹耀目的明红刺入眼中,珠玉点翠,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竟是一件嫁衣。   云渺渺缓了一缓,才想起自己是见过这件衣裳的。   “你走的时候,独独留下了这件霞帔,我一直留着,等你哪一日回来,能将它带走。”莲娘缓缓抚过细腻的料子,这么多年,上头的绣样依旧细密精致,不曾损坏分毫。   “晴姑娘想得远,每年其实都给你做一套新衣裳,这件嫁衣啊,虽说没有官家小姐那般富丽,却也花了不少心思,连自己最喜欢的头面都拆了,将珍珠,白玉都细细地缝在这件衣裳上,定是盼着你出嫁那日,亲眼看到你穿上”   想起那段陈年旧忆,她说得很慢,再没有当年的不甘与怨怼,只是平静地道出一个曾为人母,却未能有幸享得一日天伦的女子的希冀。   云渺渺抿了抿唇,不忍细看那件嫁衣:“我应当用不上的,倒是浪费了。”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与谁一拜天地,厮守到老,背上天虞山的担子后,就更没有这些念头了。   莲娘还是将这件嫁衣端端正正地交到了她手中,郑重道:“留着吧,这是晴姑娘是你娘最后留给你的东西了,会不会用上,你心里有数便好。”   “莲姨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望你随心而为,无论什么时候,都莫要委屈了自己,若有人住在了你心上,就好好地告诉那人,成或不成,但愿无愧于心。” 第五百六十八章 :她是世上唯一视我如命的人   檐下旧灯笼在风中飘飘摇摇,耳边偶尔传来屋中弟子的私语和孟逢君的中气十足的催促,寂夜之中,居然添了几分热闹,教人忽然想起,眼下还是本应热热闹闹的正月里。   只可惜,深山之中,称得上“热闹”的,只有呼啸的山风罢了。   她抱着包袱走出了屋子,院中白梅在一片昏黑中开得正盛,像是漆夜中的一束天光,干净明亮。   而后,她望见了篱门边一道小小身影。   他似乎在那儿坐了很久,呆呆地望着山下的一片昏黑的北若城,那儿已经没有人点起灯火等着谁回去了,只剩一片诡谲的妖邪之气和数不清的化妖的百姓。   云渺渺停在他身边,他有所察觉,望见她,不由一怔。   “师父”   夹杂着一丝呜咽的声音,听来说不出的委屈。   她抱着包袱一同坐下,并未逼着他说什么,只叹息着开口道:“那座宅子,是你家?为师听莲姨说,那宅子里,住着一位姑娘,你见过吗?”   司湛踟蹰片刻,抿着唇点了点头:“莲姨说的,应是我娘亲了。”   云渺渺揉了揉他的头:“想你娘吗?”   出乎意料地,他摇了摇头:“不想。”   “为何?她没来找你,你不难过吗?”她仅仅愣了一瞬。   司湛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边的几许星辰,撇了撇嘴:“她不喜欢我的,从来都让我离她远远的,走近些都不行,好像我身上长了刺儿似的,平日里也不常跟我说话,只有我做错事的时候,她才会骂我一顿,有时还罚我不许吃饭,只有盈姑姑给我送吃的,陪我玩”   他说出这番话时,眉头一直皱得紧紧的,满心满眼的怨怼都从字里行间溢出来了。   “她压根不想生下我,这是她亲口说的,离开北若城的时候,她说她不会跟我一起走,我便猜到了,她想丢下我都来不及,是不会追上来的。”   云渺渺愣了愣:“你娘是被关在那里的?”   司湛撅起了嘴:“我不知道,可能吧她有一回想出门,被盈姑姑拦下来了,好像还吵了一架。”   他之所以清楚地记得,是因为那日是她的生辰,他躲在柱子后,本想将折来的花送与她,却被她的眼神吓得动弹不得。   那样美的一双眼,像带着刀子,满是怨愤地瞪着他,好像他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他摔倒的时候,她也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让他自己爬起来,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生怕他不知道她有多讨厌他似的。   “师父,我不喜欢那个地方。”他难过地咕哝着,“我也不喜欢我娘亲,要是能换个娘亲就好了”   说完这话后,他便静静地垂着眸,似是早就失望透顶了。   沉默良久,他转过头看向她,好奇地问:“师父有娘亲么?”   云渺渺僵了僵:“我从前有一位。”   她顿了顿,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很久以前,便不在了。”   “师父的娘亲疼爱师父么?”他追问道。   这话似是将她问住了,她低头看了眼怀中沉甸甸的包袱,收紧了臂弯,忽地一笑。   “她啊生了副好皮相,可性子倔,打我的时候也狠,为师小时候总是闯祸,每回都是她亲自罚,有一年,罚得我险些冻死在雪地里。”   闻言,司湛皱起了眉:“师父的娘亲也不喜欢师父啊。”   她戛然一顿,静静地望着他,眼底分明带着笑意,既温柔又伤感。   “不,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视我如命,愿为我剖心赴死的人。”   小孩子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夜深了便会犯困,她将司湛送去了莲娘屋里后,便回了耳房。   屋子狭窄得很,只点一盏油灯便能照得透亮,四壁挂着风干的辣椒,栗子,还有些山中菌菇,还有镰刀和锄子,简陋,却也平凡得让人觉得安心。   重黎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灯下,看着眼前的嫁衣发呆,总是十分谨慎的人,今日居然连他走到身后了还没察觉到。   他本想直接喝一声,却望见她专注的眼神,好似面前的嫁衣是什么稀世的宝物,值得她如此仔细地端看。   这会儿吓人,的确有些缺德,他犹豫片刻,轻手轻脚地退到屋外,叩了叩门。   待她回过头来看见了他,才若无其事道:“本尊见这屋亮着灯,来瞧瞧是谁。”   他走了过来,看了眼桌上的霞帔,对于凡间俗物而言,做得的确不错。   “你几时买了这件衣裳?”他前几日买那顶凤冠时,也在喜铺中瞧见几件相似的衣裳,都是这么红艳艳的,想想孟逢君说的话,大概也能猜得出这件衣裳是做什么用的。   正因如此,他瞧着这衣裳的时候,不免有几分忐忑。   她买嫁人的衣裳做甚?这是打算嫁给谁?他他怎么不知道?   这么一想,他默默攥紧了拳头。   话是这么说,但她要是真给他说出个男人的名字来,看他不把那狗东西脑袋拧下来!   云渺渺自是不晓得他这会儿脑子里正盘算着把那个压根不存在的“野男人”掐头去尾下锅烹炸的念头,平静地望着桌上的霞帔,叹了口气。   “这是我娘给我做的。”她抚过衣领处细密的针脚,一枚一枚串上去的珍珠和白玉,成双的鸳鸯,用了九色丝线,精致秀气的双面绣法,不知要熬多少日夜才能绣得这般漂亮。   她说不出为何,竟有些难过,拍了拍身边的凳子,示意他坐下。   重黎犹豫片刻,有些局促地撩袍坐在了她边上。   “你娘怎么有心思给你做这个?”   “她十年前就做好了,我觉得用不上,就没带去天虞山,没想到莲姨一直留着。”她细致地抚平了袖子上一处褶皱。   “十年前?那你岂不还是个丫头片子?”他狐疑道,“你娘这么着急把你嫁出去?”   云渺渺好笑地瞥了他一眼,眸光忽然又暗了几分:“她不是着急把我嫁出去。”   她叹了口气,“她只是晓得自己已经看不到我长大了,想给我多留些东西”   莲娘说,那段时日,许是觉得自己活不久了,晴茹就像魔怔了似的,不知疲倦地连夜给她做衣裳,从豆蔻年华,到出嫁的霞帔,做好了,就叠得整整齐齐,每日都要看上一会儿。   像是能从透过那叠衣裳,看到她长大成人,风光大嫁。   看到她再也不能看到的年华。 第五百六十九章 :难不成我从前就不像个人了   重黎默了默,道:“就是那个给了你簪子的娘?”   他想起那支两度碎掉的梅簪,上回他可粘了半宿。   她点了点头:“我好想还没同您说过这回事,您也瞧见云家的烂摊子了,我不打算认云霆的缘由,不是因为我还记恨他们,那日说的也并非尽是气话,我的确死过两回,与他们再无血缘。”   “司幽明明是阴司之主,不知为何不愿让我轮回,两次帮我借尸还魂,才有了今日的我,我算是夺了这副身子原主的舍,十七年前这孩子因身子孱弱,死在了冬夜里,而我,是取而代之,真要说的话,这衣裳也不是做给我的,我占了个便宜。”   重黎听得将信将疑,但她的样子不像是在信口胡诌,这会儿也没必要同他扯谎。   他本以为她是历经数次轮回才到今日,却不成想用的是借尸还魂的手段。   这法子其实比轮回转生还要麻烦,那位地府主君倒是乐得折腾。   “所以你这辈子其实不叫云渺渺?”   她若有所思地托着腮,却还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嫁衣,忽地一笑。   “一个名儿罢了,顺口便这么叫了,这身子的原主出生在烟花之地,当个男孩子养大就不错了,没有姓氏,就唤作阿九。”   那会儿活得越是不起眼,她越能平安长大,这也是后来她才领悟到的。   “阿九是一位青楼女子冒死生下来的,要保住这孩子的性命和清白,那女子就不能轻易与孩子相认,在离开那座囚笼之前,甚至不敢表露出原本的善意和一丝的心疼,我不知这是怎样一种感受,也想象不出来”   “她教我诗词礼义,手把手地教,我起初学不好,总要挨揍,她骂过我,也打过我,一点小错都不准我犯,我那会儿其实可讨厌她了”   她笑着笑着,便有些笑不出来了,望着眼前美得不像话的嫁衣无奈地叹息。   “你说,怎么会有她那样的女子呢?她可以抛弃我,随便将我丢到哪里,凭她的姿容,完全可以另谋出路,过得衣食无忧,怎么可能被欺负成那样”   “我看着她被欺负,从最高处跌下来,谁都可以打骂,最难的时候都不曾见她服一句软,吃尽了苦头,我同情过她,那时我都不知道她是我的谁,我只是觉得她有些可怜”   “您能想象到么,她受了那么多委屈,谁都没来救她的时候,她居然只是惦记着我今后每一年,要穿什么样的新衣裳”   她忽然就觉得手里的嫁衣重如千斤,她快要托不起,承不住这样的情意。   “我从来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傻子,我明明都不是她的阿九,她却肯把她的心捧给我,便是我恨她,我不要她的东西,甚至连话都不愿好好同她说,只记得她的不好,她还还给我做嫁衣”   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嫁衣,一针一线,仿佛都能轻易勾起那些岁岁年年。   晴茹对她的好,居然都只能从莲娘口中道出。   这见嫁衣,选的是端庄的正红缎料,晴茹做这件衣裳的时候,就没打算过让她委屈自个儿。   她的阿九若要嫁人,便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她仿佛将她的骄傲也都缝进了这件嫁衣里。   “这衣裳真好看”她笑着说,“她做的每一件衣裳都好看,若是她还活着,那些衣裳应当会在每一年的生辰,逐一拿给我吧。”   如此匆忙地托付,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去接住这颗心。   重黎很少听她说这么多话,她平日里都是能同他少说一句,便少说一句的,一时有些惴惴。   “今日河边那座坟,是她的?”   他顿了顿,看着这件明红的嫁衣,忽然脱口而出:“你要不要试试?”   她一愣:“这是嫁衣,不能随便穿的。”   重黎说完便有些后悔,他自然晓得这是件什么衣裳,只是嘴动得比脑子快了一步,说得不好听些,方才那句话,他自己都觉得轻浮得像一流氓坯子。   就只是觉得她若穿上应当还挺顺眼的。   他在崇吾宫见她穿过一回霓旌的衣裳,那红色比他想象中要衬她。   “本尊就随口一说,不想试就算了”   她将包袱合上,也的确没打算如此草率地将这件衣裳穿上,转而将其收到了乾坤袋中。   重黎不露声色地瞄了一眼,心头忽地一阵遗憾。   “本尊瞧那坟有些年月了,里头的尸体估摸着都成了白骨,真混在那群妖尸中,可没那么容易找到了。”   妖尸都是被强留神魂,在人间游荡,哪有什么神识,去想生前种种牵绊情长,沉入其中,可能到魂飞魄散,都辨不出来。   “我晓得。”云渺渺垂下了眸,神色有些凝重,“我们是来救整座城的,那些化妖之人,生前有几个是伶仃一人,了无牵绊?谁都有不舍,人生来便容易陷入优柔寡断,但也总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真的找不到也没法子。”   不知是不是听错了,似有一声叹息。   重黎静静地盯了她半响,忽然冒出一句:“总觉得,你愈发像个人了。”   她蹙起了眉:“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我从前就不像个人了?”   怎么听着像骂人呢?   他歪了歪脑袋,似在思量着什么,良久,又没头没尾地问她:“既然那些衣裳是打算每年给你一件的,你倒是说说,你生辰是几时?身为本尊的人,不能太寒酸,赶明儿本尊给你弄个好东西。”   说得豪横,云渺渺却听出一股子人傻钱多的意味:“我这辈子的生辰?”   他一脸莫名:“不然呢?”   仔细想来,他好像从来没听说过她的生辰,从前她还是上神时,就没听说过这档子事儿,古神都是活了千年万载的,谁都没在意这回事。   她抿了抿唇,似是有些为难。   “怎么,不信本尊的话?”   “那倒不是”她移开了视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您晓得阿九这名字怎么取的么?”   他茫然的皱了皱眉:“怎么取的?”   “晴姑娘是正月初九诞下孩子的,故而取了个九字”   闻言,重黎嘴角一抽,刚想笑这名字取得太随意,却忽然想到什么,掰着手指算了算,顿时变了脸色,错愕地瞪着她。   “今日是正月十一。”   “嗯。”她看着他,眨了下眼,“已经过了。” 第五百七十章 :那就笑一下   她倒是不在意:“不过也无妨的。”   入了天虞山后,除了念归那傻丫头每年非要给她来一碗长寿面加蛋,也没别人记着这一日。   “而且初九那日,您不是已经送了件东西给我了么?”   闻言,重黎一怔,顿时想起了那顶小凤冠,之前不晓得,莽就莽了,可自从知道了那是用来做什么的首饰之后,他这脸就有些挂不住了。   偏偏巧不巧,他就是在初九那日将东西买回去的。   活了千儿八百年,他头一回觉得自己恨不得当场挖条地缝钻下去。   “那,那算什么好东西?”他故作镇定地反驳。   云渺渺不由困惑地陷入了沉思:“不算吗?”   其实她觉得还挺好看的。   “不算!当然不算!”他开始义正辞严地信口胡诌,“本尊再挑个别的法宝!那顶发冠你就你就当个玩意儿,还给本尊也行!”   云渺渺看着他磕磕巴巴的样子,神色自若:“那倒不必,我不想要什么法宝,您若是真想给我补点儿什么”   她打量着他的脸,沉思片刻。   “那就笑一下。”   她想了想:“您的酒窝还挺好看的,便当做今年的生辰礼吧。”   他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不知作何反应。   从前都不愿正眼瞧他的人,今日居然说他的酒窝好看?   他宁愿相信是自己睡懵了活见鬼。   但被她盯久了,不免心生动摇,试着挤出一丝笑容,却觉得脸僵发僵。   突然让他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眼前的人似是怔了怔,愣是憋住了已经到了嘴边的嘲笑:“您还是别这么笑了,怪吓人的。”   他顿了顿,环顾四周:“离你守夜还有好几个时辰,你不会打算就待着这吧?”   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然呢?”   说着,将长凳搬到墙边,虽说没有床榻,至少能靠一靠,稍稍歇息一会儿。   “阿鸾去城里探路了,待天一亮,我们就去那座无名宅看看。”她坐下来后,竟也感到一丝疲倦,合上眼,乱糟糟的脑子里便接连浮现出那两名弟子被吸干了血,就在她面前化妖的场景,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早些发现那巷子不对劲,应是能救下来的是我疏忽了。”   本以为在北若城等着他们的会是无尽或是玄武,可入城到现在,半点踪迹都未能探到,连那血藤是何来历都不知,她身为掌门,行事应当再谨慎些的。   那二人的死,说到底是她的责任。   重黎静静地看了她一回儿,面色微沉,说不清为何,就是忽然间觉得心头硌得慌。   他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正色道:“照你的说法,那二人若是没推开你,这会儿天虞山岂不是又没掌门了?”   她无奈地笑了笑:“我只是暂代掌门之位,不见得就活得比谁金贵,那血藤古怪得很,若是可以,我不希望门下弟子轻易涉险,此事还需细查之后再做打算。”   如今北若城中连个活口都找不到,满城妖尸,城外还有莫名其妙的禁制,且此事行差踏错极有可能招致不可料的后果。   她思来想去,明日还是留下几个弟子。   重黎斜了她一眼:“查可以,不准瞒着本尊去。”   话音未落,便见她僵了僵,他顿时瞪直了眼:“你还真打算一人去?”   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只是有这个打算,并未决定。”   重黎毫不犹豫地敲了她一记:“打算也不成!”   以她的性子,只要有了这个念头,十有八九真敢给他来一出!   她叹了口气:“行吧,我若是要入城,先告诉您一声。”   “”怎么听着勉强得很?   她靠着墙,合上了眼,道:“您觉得会是无尽和玄武上神吗?”   他瞥了她一眼,斟酌片刻:“不一定是他们所为,但多半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北若城出事的时机未免太凑巧了,说与他们毫无干系,谁信?   “若真是他们,图什么呢?北若城既不像天虞山,为仙门首府,也不似朝云城,乃人间帝都,屠城又能如何呢?”   她想了很久,仍想不通其中缘由。   如此大费周章,难道就是想要凡人的血吗?   重黎眉头紧锁,陷入沉思,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无尽离开长潋体内后,多半与玄武在一处,杀这么多人,难道是因为被封困太久,便要以杀戮回报世间吗?   无尽乃天地极恶,又是父神同胞,心思着实难测。   所幸他体内还封着一半神魂,没让无尽取回全部法力,且逃走的一半神魂并无肉身,否则   等等,肉身?   他抖一激灵,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念头如惊雷在他心头狠狠砸了一记,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不,即便如此,这么做也过于麻烦了。   说来为何偏偏是这座城呢   他思前想后,仍有多诸多不通之处,正欲答复她,忽然感到旁边的人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手动得比脑子快,一把接住了她险些磕到墙壁的脑袋,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方才还说不困也不累,到底还是嘴硬。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这颗脑袋轻轻放在自己肩上,她似乎有些不舒服,蹭了两下,顺势靠进了他颈窝里。   碎发酥酥痒痒地摩挲着他的脖子,他稍稍吸一口气,便能闻到她身上清淡柔和的浅香,不由得心头一紧,浑身僵得厉害。   寒风从门缝吹进来,肩上的人细微地颤了颤。   而后,一件荼白的外袍悄无声息地盖在了她肩上。   重黎不晓得自己在心虚什么,明明晓得她已经睡着了,看一眼都显得做贼心虚似的,偷偷摸摸,艰难地探出头。   她睡得很安稳,离得这么近,他才看到她额角沾了一滴血,应是之前在巷子里被溅到的。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替她抹干净,忽然听到她口中含含糊糊地唤了声“阿黎”。   他猝不及防地怔住了,凑过去,细听她没头没尾的呓语。   “还你是我不好”   断断续续的低喃,连一句整话都没有,更不必说什么前因后果了。   可就是这样一句话,令他如遭雷殛,似有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肺,喘不上气来。   这算认错吗?   可可她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么?   还?还什么?她有什么可还他的?   一颗心满满地装着她的时候,她不要,如今又是什么意思?   恢复记忆后,有时他自己都渐渐分不清,该如何看待她。   既不愿让她想起一切,继续给他找不痛快。   又期盼她能恢复记忆,如此他的不甘,他的怨恨至少能有寄托之处。   她转世后,便只有他一人记得了。   好像有些有些落寞。   茗茗唯一读者群号:563358104   小可爱们要进读者群的话记得报一下角色名哦 第五百七十一章 :如果我说特别喜爱你   沉寂数千年的昆仑,云渺渺不知自己为何会记得它的模样。   山涧游鱼,白雪青松,披光着彩的云山天宫。   还有云渺宫前那棵挽香玲珑下,望着她笑的白衣少年。   此起彼伏的朝雾花,汇成朦胧的青浪,传来恬淡的香,从记忆中呼之欲出。   少年荼白的衣摆随风而动,墨发银冠,悬丝垂绦,满眼都是动人的笑,仿佛天下所有的缱绻温柔都被掰开了,揉碎了,化进那双眼中。   他分明是望着她的,却好像又不是。   这样的笑容,是她生平仅见的明丽灿烂,似乎正望着自己一生的珍宝,酒窝里都浸着腻人的蜜糖,甜到心坎儿里。   她晓得这是谁,却从来不知道,他原来还能这样笑。   少年的真挚是滚烫的,灼得人心疼。   她听见他说   师尊,如果如果我说特别喜爱你,你会生气吗?   睁开眼,天幕微曦,已是黎明。   桌上灯烛燃尽,沿上挂着泛黄的烛泪,已经过了她守夜的时辰。   她看了看身上盖着的袍子,坐了起来,困惑地皱了皱眉,起身出门。   山尖透着一抹晨曦,夜色由东而西逐渐褪去,染上一抹温雅的蓝,穿过叶隙,恰好落在沿着山路缓缓归来的那人肩上。   白衣窄腰,双腿修长,平日都藏在叠了三层轻纱的外裳下,今日脱下了袍子,居然有几分像那利落飒爽的少年郎,她脑子里顿时浮现出梦中树下冲着她笑的少年,不由得心跳漏了一拍。   她推开院门,有些迷糊地望着他,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许是刚睡醒的缘故,神儿都没收回来,浑浑噩噩的,满脑子全是梦里那个撩人心弦的笑容。   少年的脸渐渐变成了眼前人的样子,皱起了眉,狐疑地望着她。   “本尊已经转过一圈了,没什么异常,你出来做什么?”   她怔忡地望着他身后的山路:“我是睡过头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儿,忽地低笑一声,顺手抚平了她脑袋上翘起的几根头发。   天也快亮了,之后不再有弟子前来守夜,镜鸾也从山下回来了,三人巧不巧在门口撞上,相顾一时无言,说不出的尴尬。   镜鸾看了眼领口不太齐整的云渺渺,顿时面色一沉,不假思索地瞪了重黎一眼,像看着个衣冠禽兽。   “阿鸾,城中如何?”云渺渺浑然未觉,先问起山下状况。   “如主上所料,那些妖尸夜里四处游荡,只有正午时有所避讳,虽不曾离开城中,但也正因如此,城内妖尸蜂拥而出,仅凭这儿的十几人,杀尽之前就精疲力竭了。”镜鸾神色凝重地答复。   她昨夜藏身于城中,亲眼目睹无数妖尸互相啃食,茹毛饮血的骇人景象。   “之前在巷中的血藤到了夜里会蔓延出来,盘踞了半座城,不知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镜鸾将昨晚趁其不备斩下的一截血藤递过来,“不过所有的藤蔓追根溯源都是从那座无名宅里长出来的,宅子里想必还有什么蹊跷。”   被斩断的藤蔓渗了的血,帕子都快染透了,将血放干净才发现,这藤居然是中空的,尽管长着枝叶,里头除了吸食的血,什么都没有,说是死物都不为过。   如此一看,更为诡异了。   “我试探了几回,却从未感觉的这血藤元灵所在。”镜鸾眉头紧锁,将这截血藤撕开,这东西乍一看与藤蔓极似,可细看之下,藤上却连经络都没有,生灵怎会如此?   “你的意思是,这玩意只是为了饮血而饮血?”重黎狐疑地看着她手中的藤蔓。   “有这种可能。”镜鸾也说不清,她去过那座宅子,宅中爬满这种藤蔓,死气冲天。寻常人连走进去都如郁结在胸,应当已经没有活口了。   与这些藤蔓不同的是,宅中的邪气却似活物,吞天蔽日,数次都想抓住她。   云渺渺将拿起半截血藤,仔细端详,果真如她所言,形同死物。   不仅如此,帕子上的血,怨气相当之重,寻常人不可轻易触之。   “能再数日内屠城,且将城中所有百姓的魂魄都封在城中,绝非卷宗中记载的那般,数日可成,那些人阳寿未尽便死于非命,生死簿必定有异,可若是早有谋划,起初的几桩案子,魂魄缺失,鬼使定然上报,酆都那边难道什么都不知?”   从入城以来她一直觉得此事古怪,丢失魂魄在阴司可是重罪,若勾魂时与生死簿有所出入,怎可能视若无睹?   可北若城的状况却是,直到城中妖尸屠杀,城池接连沦陷,酆都才觉察到事情不对,是不是太后知后觉了些?   这么一说,镜鸾和重黎齐齐皱了皱眉,也觉出这其中的确不对劲。   就算酆都近来忙于十八层地狱接连崩裂,可据司湛所言,数月前就已经有妖尸出没,尽管人间没有掀起什么风浪,但酆都是什么地方,世间魂灵出了这么大差错,竟连一连风声都没有走漏。   是司幽疏忽了,还是另有蹊跷?   沉思片刻,云渺渺看了镜鸾一眼:“阿鸾,设法给司幽传个口信,让他留意身边的人,诸事小心。”   酆头一回崩裂极有可能是为了之后那一次做好万全准备的尝试,再加上之前被遗漏的魂魄,世上哪来这接二连三的巧合?   若是早些察觉,事情说不定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好,我尽力而为。”镜鸾点了点头。   眼下城外禁制未解,传信只怕还会如之前那般被截下,不过酆都纵贯六界,与朝云城不同。   且因着之前那十年,她如今的确有法子与司幽传信。   “玄武难道从数月前便开始部署了?”重黎拧眉,“他如今堕了魔,是如何混入酆都的?”   “不知。”云渺渺陷入沉思,“但也不一定就是玄武上神一人谋划的。”   覆灭天虞山,算计她师父性命,如今令数座城池接连沦陷,若说前者是为大损仙门,让她师父体内的一半无尽元神出世,后者又有何图谋?   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了当年在旄山育遗谷发生的惨祸,之前询问遥岑,得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答复。   她狐疑地打量着重黎。   若他们当年真的被引至苍梧渊,那么当日午后,在谷中袭击他们的又是谁?   她拉住的是谁的衣摆? 第五百七十二章 :疑心忽起   “尊上,那枚瑶碧石再给我看一眼。”她忽然想到什么,转而看向重黎。   重黎狐疑地皱了皱眉,挽起袖口,露出了腕上的瑶碧石。   石头依旧闪着光,但在他身上,多少受到了压制,而她清楚地记得,当年在育遗谷,她无力抬头看清来人,而这枚瑶碧石亮如星辰,她便以为就是他了。   如今想来,倒是有些武断。   瑶碧石,是用以驱灾辟邪的灵石,书中记载,若遇妖邪,便会有所觉察,只是灵气微弱,若只是块石头,便很难留意到。   可这枚瑶碧石却有一处不同。   她托起他的腕,逆着光细看,石中一抹深色,如血般殷红,她数年前便留意到了,只是一直没有深究这到底是什么。   现如今却忽然有个令人惊骇的猜测。   是不是只有这一枚,在遇到妖邪之时,才会如此反应?   而她恰好将此视为魔尊现身的预兆,毕竟天虞山附近,鲜有妖邪之流。   若当年在育遗谷,石头亮起是为了提醒于她,那时候她遭遇的就是堕魔的玄武上神,石头才会那般剧烈地闪烁   此念一起,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场局,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怎么?”重黎不解地盯着她。   她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越想越觉得心头发寒。   可当时她见到的明明是两个人,如果后来出现的是玄武,那么对他们痛下杀手的“遥岑”又会是谁?   “阿鸾,你可知死于非命之人,鬼使几时前来勾魂?”她忽然发问。   酆都之事,镜鸾保不齐比司幽还清楚:“阳寿未尽者,一个时辰内魂过鬼门关,否则魂魄承不住世间阳气,要么魂飞魄散,要么化为厉鬼。”   “可能拖延?”   “不能。”她斩钉截铁地答复,犹豫片刻,又道,“因一些不得已的缘由,我曾在酆都做过一段时日的判官。”   说是判官,做的事儿可不止判官分内的,司幽那性子,隔三差五连个影儿都找不到,只她留在天子殿,大小诸事全往她桌上堆,莫说勾魂索破,轮回转生这等大事,便是五方鬼帝哪日因着一点口角小事打起来,她也得管,想起那十年,她这脑子就一抽一抽地疼。   “昆仑山与酆都定下的那桩婚约?”重黎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便被镜鸾剜了一眼。   “那桩婚事已经不作数了,我只是想告诉主上,我在位时,酆都对于勾魂的时辰颇为严格,若无大事,差不得分毫,但我走后,天子殿便交由崔珏辅理,不知可有松懈。”   闻言,云渺渺突然变了脸色。   “你说崔珏?”   她点了点头:“他原是十殿阎罗座下鬼差,我瞧着他做事稳当心细,离开酆都之前,便将他提拔了上来。”   “他在天子殿掌管何处?”   “与我那时差不多,大小诸事皆有协理,十殿五山,各处事务皆由他整理之后交与主君批阅。”   说着说着,她留意到云渺渺的目光越发凝重,顿然有种不祥之感。   “主上怀疑酆都出了奸细?”   而所指何人,已然呼之欲出。   可她印象中的崔珏,是个谦谨温润之人,一生清白,死后方能为鬼差,这怎么可能呢   “只是有此猜测,并无证据,所以才要让司幽留个心眼。”云渺渺想起上次在酆都鬼市街头,遇见的青衣郎君,初见只觉如泼墨画一般温柔的人,明明是帝君座下宠臣,却丝毫不见浮躁与傲气。   那日光顾着隐瞒他们以活人身份潜入酆都之事,倒是不曾细想十八层地狱的异状由何而起。   离开朝云城时,那位倚翠姑娘曾说过,康安小侯爷被杀当晚,曾在步月阁外听到了微弱的笛声。   听到这时,她只觉那调不成调的说法有些耳熟,却一时未能想起,眼下听镜鸾提起崔珏,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当日冰山地狱崩裂之前,她也曾听到一阵古怪的笛声。   断断续续,不成曲调。   而后,便遇到了那位崔府君。   此间不过半盏茶工夫,从天子殿赶来,脚程是不是快了些?   种种猜测闪过心头,将无数断开的蛛丝马迹渐渐连成一条线,教人背脊阵阵发凉。   “阿鸾!立刻传信!让司幽务必擒住崔珏!”   她的脸色陡然白了下去,如遭雷击般惊骇地瞪大了眼。   若她所料不错,崔珏,可能早就不是崔珏了。   得知无尽的来历之后,她详读了所有关于父神,关于天之四灵陨落前后的记载,苍梧渊之乱,父神陨落,还有之后四灵于不周山启动封天阵封印无尽   无尽可是父神同胞,虽是世间万恶化身,其灵慧绝不输于父神,父神有意将其铲除才允四灵降世,不惜折去常羲娘娘性命,也要创封天阵。   最后的失败当真是偶然吗?   玄武上神的堕落,白虎与青龙的散灵,逼得朱雀上神以一己之力强撑阵法,这一切想来竟都凑巧得可笑。   若是,无尽从数千年前,便给自己留了后路呢?   封天阵当真已经封住了无尽所有的魂灵吗?   越想,越觉得惴惴不安。   镜鸾也觉察到她的用意,当即捻指掐诀,心念成书,虚空凝字。   这法术她许久不用了,竟有些生疏了,当初他教她的时候就说过,法术需勤修不怠,否则迟早会忘。   她不信,还反驳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如今自己倒是打了脸,着实有些尴尬。   寥寥数语,很快便写完了,她撒上一滴血,就地没入土石之间,沉了下去。   “城中妖尸横行,不可再拖,一会儿便去那座宅子瞧瞧。”云渺渺收紧了拳,毅然决然道。   她不信这世上会有如此巧合,北若城的血藤,还有那座无名宅,远没有他们最初所料那般简单。   究竟是什么在驱策这些嗜血的妖物,找不出缘由,降妖,便无从谈起。   况且,无论是无尽还是玄武,都绝非善茬,这藤蔓中,定然藏着值得他们大费周章的东西。   “难道是为了找长生之血?”重黎心生疑虑。   云渺渺摇了摇头,眉头紧锁:“不好说,但的确有这种可能,毕竟玄武的目的,是长生之血。”   “长生之血自不周山大劫后,便传闻遗落人间,谁都不知道那是怎样一件宝物。”镜鸾在此事上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有人说长生之血不是血,是一件法器,也有人说是长生不老药,但这些说到底也都是并无根据的猜测,主朱雀上神生前,不曾透露过只字片语,藏得极好,如今用这些血藤作怪,又能得到什么呢?”   云渺渺不以为然:“关于长生之血,世间众说纷纭,找的人也不少,可也说不准,万一真的就是某个人的血呢?”   闻言,重黎暗暗蹙紧了眉头,却并未多言。   无尽和玄武   即便再渴求长生之血,总不至于打算把天下人都变成行尸走肉吧?   虽是个颇为荒诞的念头,可莫名地,令人心头一紧。 第五百七十三章 :所见人间   天色渐亮,屋中弟子陆续都起身了,莲娘煮了一锅粥,让众人先垫垫肚子。   日出后世间阳气渐盛,山雾褪去,便能望见一片死寂的北若城。   云渺渺紧握着那截断藤,面色阴沉,莫说镜鸾,城中死气就连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北若城,想找到已经化为白骨的晴茹,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一直不敢将此事告诉莲娘,山下的状况如此严峻,若无必要,她不愿让莲娘涉险,至少留在这还算安全。   那些血藤来历不明,无名宅中是个什么状况也不得而知,贸然而上,绝非良策。   她方才已与孟逢君商量过了,今日兵分两路,她会带着熟知无名宅的司湛,与阿鸾,重黎一同赴往无名宅,为防妖尸阻拦,孟逢君率其他弟子游走于城中街巷各处,无需纠缠,将宅子附近的妖尸引走便可。   “苦着脸也没用,这座城已经是一座空壳了,怎么,你对这有所留恋?”重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困惑地问。   “很奇怪吗?”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我只是不知究竟是留恋一座城,还是城中的人。”   “有区别吗?”   她蓦然一笑:“好像没有。”   看着她眺望北若城,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长潋曾说过的话。   她想看看人间。   “你觉得”   他犹豫地摩挲了一下鼻尖。   “觉得人间如何?”   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要问这么个蠢问题,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晃神就脱口而出了。   云渺渺似是有些怔忡,却还是认认真真地沉思了半响,回了他一句:“冷暖自知,善恶一念,是个不算好,但也没有无可救药的地方。”   说罢,她忽地一笑。   重黎倒是愣了好一会儿,不知如何作答,复又看向山下那座已然死去的城,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真的看到了百态人间,它原本的模样。   “那截血藤再给本尊看一眼。”他似是忽然想到什么,伸出了手。   云渺渺将包着血藤的帕子递给他:“怎么,您认得这东西?”   他仔细端看,暗暗皱眉:“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鬼玩意儿,却一时想不起。   “师父!”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司湛的声音。   回头一瞧,他已经换好了衣裳,手里攥着一把小匕首,应是几位师兄给的,算不得什么上好的法器,但较之人间的刀刃要锋利许多,亦有应付寻常妖邪之力,拿来傍身已经不错了。   云渺渺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可收拾好了?”   他点了点头,朝山下瞄了一眼,面露不安。   云渺渺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道:“一会儿跟紧我,莫要乱跑。”   镜鸾与孟逢君等人随后步出,莲娘站在门边,担忧地望着他们。   “阿九,你们可要小心些。”   她点了点头,莞尔:“莲姨放心,我们去去便回,山中有阿鸾布下的禁制,莫要出去。”   说罢,众人当即召出佩剑,御风而起。   “今日只为探明妖邪来历,其他人斡旋即可,不可鲁莽应战。”云渺渺注视着众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所有人,都要活着回来。”   数道剑光掠过山野,朝着城中涌去。   按事先安排,由孟逢君带领其他弟子先入城,以幻术将宅子附近的妖尸引往南边,而后云渺渺会带着司湛从太守府北面,绕到无名宅门前。   妖尸退去后,街头一片萧条死寂,一地落叶无人扫撒,寒风吹过,满目尘灰。   恍惚间,似是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笛声。   云渺渺吃了一惊,环顾四下,却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你们可有听到笛声?”她警觉地皱起了眉。   镜鸾与重黎屏息细听,半响,摇了摇头。   躲在她身侧的司湛也茫然地望着她:“师父,没有笛声啊”   云渺渺困惑地垂下了眸。   和酆都那次异样,又是只有她听见?   她复又望向眼前紧闭的大门,如莲娘和镜鸾所说,檐下没有牌匾,似是有意不让人知道这是谁家府邸,门前连个题字都没有,只一双八角灯笼,如今还掉了半边。   “先进去再说。”她定了定心神,握紧了司湛的手,迈上台阶。   正想推门,却被重黎拦住:“后头去。”   她一怔,却见他已然推开了半扇门,暂且躲在另外半扇后,静待片刻。   门内渗出丝丝缕缕的阴气,凉得刺骨,门后连风声都没有,静得人心头发毛。   重黎按住了她的手,将她和司湛护在了自己身后,镜鸾躲在另一边,屏息静待。   门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数根藤蔓沿着门槛爬了出来,如毒蛇吐信般抬生起来,四处试探。   这血藤比太守府乃至城中任何一处的都要鲜红,弥漫着诡异的死气,不似活物,却更为骇人。   一片死寂中,最粗壮的那截血藤突然裂开,如血盆大口,朝着空无一人的门外呲露出了獠牙一般尖锐的刺,血一滴一滴砸在门边,黏腻腥臭。   司湛吓白了脸,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僵持片刻之后,血藤又纷纷缩了回去,再无声息。   云渺渺朝镜鸾使了个颜色,她会意地点了点头,探入一缕神识,确信门内暂且无恙,藤蔓也暂且没了动静,转而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   云渺渺当即凝灵成衣,连带着司湛一同罩在其中,四人敛去气息,谨慎地跨过了那道门槛。   本以为会是一片人间地狱般的可怖景象,映入眼中的却是端庄宁静的亭台院落,甚至连草木都没有枯萎。   细雾蒙蒙,亭子旁开着一朵不知名的花,露水清润,甚是动人。   四人不由得僵在了那,最糟糕的状况都有了心理准备,却是这样一番安详的画面,一时间倒是不知所措起来。   三进的宅院,门庭大开,站在照壁前,能直接看到后院的柳树,空荡荡的,没有人气儿。   重黎嗤笑一声,看了看司湛:“唷,还是个少爷。”   司湛抿了抿唇,不做声。   云渺渺想起他逃到朝云城那日换下的衣裳,料子可不寻常,平日里礼数也周到,除了喜欢粘着她,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规矩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确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只是这性子温吞怯懦了些,若无人跟他说话,他能自己呆呆地坐上一整日。   她今日带他过来,是为查明这座宅子的来历,血藤由此蔓延至全程,绝非偶然。   “阿湛,你带路,我们四处看一圈,莫怕,一切有师父在。”她微微俯下身,温声宽慰。   司湛望着这座寂静的宅院,默默吞咽了一下,点点头,拉着她的手往里走。 第五百七十四章 :三只木箱   府中处处弥漫着阴邪之气,幸有灵气护持,免受其害。   诚然起初只是猜测,这些血藤并无口鼻,也无五感,若要区分活人与妖尸,便只能凭借气息。   但敛去了气息后,还是颇有效用的。   穿过一进的花厅时,墙边倒着数具白骨,尽管没有化为妖尸,但血肉都被吞尽了,辨不出原本的面貌,只凭身上残留的衣衫辨认男女。   司湛吓了一跳,抓着她的手不敢放。   重黎上前探看,眸光倏忽一沉:“死在七日内,不可能腐朽化骨。”   既如此,这些尸骨怕是被啃噬殆尽的。   云渺渺蒙住了司湛的眼睛,让他背过身去。   镜鸾上前细看片刻,笃定道:“若无鬼使勾魂,这些人便是已经魂飞魄散了。”   云渺渺皱了皱眉:“看看别处。”   他们继续往前走,又接连看到了具尸体横陈庭中,门外,与花厅中的那些一样,白骨骇然,只能凭借残衣推断其身份应是宅中下人。   偌大的宅子,仆婢却很少,他们一路走来,不过十余人。   步入二进的院落时,云渺渺忽然瞥见墙边密密麻麻盘踞的血藤,立即将司湛拉了回来,借着镂空的景窗看向那面血淋淋的墙。   血藤爬满墙头,已经蔓延了出去,若是没有认错,这面墙后,便是昨日那条巷子。   此藤如活物般吞咽着,藤枝鼓动,仿若呼吸,从缝隙间淌出的血渗入缝隙,将整面墙都染透了。   再往前看,半座屋宅都爬满了血藤,纠缠交错,雾霭朦胧中,透着森然诡异。   她低声问:“可还有别的路?”   司湛心慌地点了点头,指向另一侧的游廊:“从那边可以绕过去。”   仅有数丈的游廊尽头,有一间屋舍,从那间屋子翻窗过去,应当能绕过这座可怖的宅子。   “走!”重黎一把提起司湛,四人快步跑过廊下,入屋关门,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云渺渺打量着这间屋子,很难想象如此气派的宅邸里居然还有如此荒僻的地方。   明明位于二进的主院边,却与那间被血藤盘踞的厅堂大相径庭,从踏入这里时她便觉得奇怪了,除了陈设简陋,几乎到了家徒四壁的地步,此处,邪气少得令人咋舌。   “阿湛,这是什么地方?”   司湛忐忑不安地瞄了瞄周围,小声道:“是我娘的书房”   “书房?”镜鸾狐疑地环顾四下,“这屋子里可连个书架都没有。”   再寒酸,也不至于如此啊。   司湛为难地抿了抿唇:“就是这,我娘之前一直在这里看书,她看书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呆着,连盈姑姑都不许近前。我有一回偷偷跑进来玩儿,被被我娘打了一巴掌。”   虽说已经过去多年,他当时年纪也小,什么都不懂,只顾着好玩,可提及此事,仍觉得十分伤心。   他一直晓得他的生身母亲不喜爱他,她本身也是个沉默寡言,很难捉摸的人,不太同他说话,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因为一间书房被她打。   当时他既困惑又委屈,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要是没有这个娘就好了。   “我娘是个怪人,她谁都不搭理,就喜欢一个人呆在这看那个木箱里的书”回想起那个娘,司湛满脸都写着不喜。   连带着对这座自小长大的宅子都尤为厌恶。   他甚至觉得她没有追上来也好,横竖她也不想要他,还亲口对他说过,若是没有生下他,她便不会被关在这,而这句话的起因,居然只是因为他想牵一下她的手   这算哪门子娘,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娘?   云渺渺自是不知他此时所想,按着他的话,朝墙边看去,那儿果真放着几只木箱。   算是这间足以称之为荒凉的书房里为数不多的大件儿了。   她走过去,将上头铺的白布掀开,数了数,一共三只木箱,每一只箱子上都落了两把相连的锁。   他们今日是来查那血藤的,本不该在此被绊住,但云渺渺却神使鬼差地望着这三只箱子出了恍一会儿神。   没来由地,想看看里头装着什么,值得它们的主人如此谨慎地将其锁起来。   “阿湛,你可有见过这箱子里的东西?”   司湛摇了摇头,气馁道:“这几只箱子平日里都是锁着的,只有我娘有钥匙,我就远远瞧见她打开过一回,什么都没看清,就被发现了”   他实在想不通,不过是一点小事,为何他娘会那般生气。   那一巴掌打得他半边脸火辣辣地疼,盈姑姑拿凉帕子给他敷了好几日才消了肿。   委屈归委屈,自那之后,他就牢牢记住了,这间书房是万万不能进来玩耍的,他也总是离得远远的,今日若不是迫于无奈,其实他也不想从这儿过的。   闻言,云渺渺皱起了眉,陷入为难。   诚然眼下这几只箱子多半也无主了,但未经准许私自探看旁人私物,着实无礼,抄了不知多少回的天虞山门规,基本的礼义廉耻总是记得住的。   她为之犹豫,一旁的重黎可丝毫不明白。   “你要打开这些箱子?”   还没等她想好到底要不要动这几只箱子,他已然麻利地一挥手,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箱子上的六把锁接连断开,掉在了地上。   在云渺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他摊了摊手:“不就这么点事儿,磨磨唧唧。”   “”这人做亏心事为何也能如此理直气壮?   锁都开了,也不差这临门一脚,她叹了口气,走上前揭开了一只箱子。   第一只箱子里摆了些杂物,都是些陈年的物件儿,琵琶,排箫,舞衣。   第二只箱子里放着的却是文房四宝,上好的笔墨,已然变薄发脆的一叠素宣,还有一本拓本,簪花小楷,应是女子的笔迹。   应是被翻看了太多次,很多字都模糊不清了,翻到最后一页,只剩了半句残字。   写作,人间如你。   仅仅四字,还是残缺不全,却不知怎么的,教人心生伤感。   云渺渺打开了最后一只箱子,这箱子里只有一只卷轴。   用来捆缚的绳子都断了,轻易便能将其展开。   是一幅经年褪色的画卷。   依稀可见画中碧水清波,飞马踏歌,公子与佳人,挽缰策马,英姿犹如昨日。   画中男子正当风华,眉宇间满是春风得意的欢愉,注视着与之比肩而行的黄衫女子时,便是隔着一层纸都能感受到动人的温柔缱绻。   细看之下,其相貌居然有几分神似不久前“病逝”的太子苏旻煜,只是眼角多了颗红痣。   画上所记的年月,已是十一年前。   她定神看着落款的印鉴,虽已模糊,还隐约能瞧出一个“晗”字。   捏着这卷残破的画,她沉思了良久,转过头来望向司湛。   “阿湛,你可还记得你娘的闺名?”   闻言,司湛皱了皱眉,思索良久,恍然回神。   “之前曾听盈姑姑提过一回。”   “我娘姓苏,闺名好像唤作哦,唤作绵锦。”   是苏绵锦,不是苏绵绵,字看起来很像,大家不要看错哦 第五百七十五章 :陷阱   酆都桃止山下,刚刚平息了一场厉鬼作乱,十八层地狱的的裂隙虽已补上,但阴司各处也都损兵折将,十殿阎罗几乎都是精疲力竭,数日内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局面严峻,司幽封补了十八层地狱后便亲手断了缘尽桥,任何人不得接近这处深渊,酆都鬼市不可聚,所有等待投胎的鬼魂皆听从鬼差之命,不准随意游荡,违令者打入忘川,再延百年轮回之期。   安置好种种动乱,还有无数琐碎小事辄待处置,这个节骨眼上,他身为地府主君,几乎是事必躬亲,数日都没能合眼歇上一会儿。   回到天子殿时,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忽地有些恍然。   似乎很久以前,有个人会在这等他,待他跨入殿中,便会一脸不耐烦地呵斥。   “你再不回来,这天子殿的屋顶我都给你掀了!”边说,便拽着他的胳膊往里托,而后指着桌上叠如小山的文书让他看,“赶紧的,都归置好了,拿好你的君印,都麻利盖好!喝什么茶!你还好意思喝茶!?”   那些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脑子里盘旋,不过是一眨眼功夫,眼前就只剩下这清清冷冷的空屋子了。   前几日损耗的真元还未恢复,许是真有些累了,竟感慨起来,他叹了口气,朝殿内走去。   经过案台时,他倏忽一僵,侧目望去,只见案头上放着一支螺色粗毫。   他顿时沉下了脸。   这支笔他见过无数回,乃是崔珏从不离身之物,可如今人失踪了数日,笔怎么回来了?   他走上前,紧盯着这支判官笔,笔身并无异样,还残留了一些气息。   他暗暗收紧了拳,陷入踟蹰。   酆都如此混乱之时,便是想抽调人手找寻崔珏的下落,却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此事只能交由孟婆协理,却迟迟没有回音。   对此,他心中的确是有所顾虑的,但也仅仅是臆测,并无证据,崔珏在天子殿侍奉已有数千载,诚然平日里他总是嫌他啰嗦,隔三差五失踪个几日,将一堆烂摊子都丢给他,但崔珏的确也是深得他信任的一位得力干将。   他并不想草率地怀疑到他头上,故而吩咐孟婆追查其踪迹之时,并未声张。   可眼下,崔珏的法器居然出现在天子殿中。   他权衡良久,召出烛阴。   这笔上只要还有一缕崔珏的气息,他便能用法器追溯到他所在何处,是误会还是另有蹊跷,先找到人再说。   银扇开,烛龙出,于半空中化为道道蓝光,凝成虚无缥缈的姿态,双眸无色,如深渊一般注视着司幽。   其生来反骨,劣性难驯,本是无人敢用的法宝,被他收为己用后,驱策了数万年之久,倒是对他有了几分敬重,只是每回都要吞去他不少灵气。   多年前陵光便劝过他弃了烛阴扇,天下法宝万般,总有个与他意气相投的。   可他倒觉得,烛阴,或许才是与他最是相合的法器。   烛阴钻入粗毫中,幽幽青光将笔身层层裹起,不一会儿便找到了法器上残留的崔珏的气息。   他继续深入,试图找出其所在,合上眼后,所见景象如白驹过隙,一闪而逝,仿佛穿过了重重山峦,银河落海,最终停在了一处荒芜的山下。   这座山谷,他绝不会忘,但凡经历过那场劫难的人,这辈子都无法将其从记忆中抹去。   九嶷山苍梧渊。   一抹熟悉的青衣随风而动,折去了发上雀翎,乌发散了一肩,凌乱中夹杂着说不出的妖媚。   他回头的瞬间,苍白的唇边忽地扬起一抹狡黠的笑,仿佛早已料到他的窥视,一抹红光当头劈来,司幽想收回烛阴已然迟了,邪气顺着烛阴的灵气遁入肺腑,尖锐的剧痛随之而来。   司幽暗道不好,当即斩断了与烛阴之间的灵络,盘膝而坐,凝神屏息,试图将这股反噬的邪气逼出体内。   然邪气直冲他心肺,分明意在要他性命。   他已极快地封了自己几处大穴要害,也只是勉强将其拦下,被拔除的邪气烟消云散,他也喷出一口浊血。   疲倦与痛楚接连涌上,他已经站不起来了,眼前徐徐浮现出一只霜花化成的银蝶,点点光亮闪过眼前,在半空中凝出了一行字。   酆都如何,崔珏有异,务必小心。   他呵地一笑,捂着嘴又咳数声,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心眼儿,写封灵书都不乐意多几句话啊”   他靠在桌子边,吃力地抬起手,同样凝灵成书,断断续续地写完这句话。   一切安好,崔珏或在苍梧渊,身在人间,诸事留心。   方才看到的,绝不是他认识的崔子玉。   他记得那双眼,数万年前便见过   弑母之仇,莫敢相忘。   无尽   可是为何,到底是什么时候   他望着半空中的字化为灵蝶飞出天子殿,用尽气力毁了那支要命的判官笔后,终是昏了过去。   东海之滨,今日布满阴云,一身月白的男子望着滚滚而来的浪头,身后跟着的青衫道君面色阴沉,恨极了似的盯着他。   自数日前被他从天虞山绑走后,陆君陈便一直想逃,什么法子都试过,起初会挨几顿揍,后来许是觉得烦了,便给他上了捆仙绳。   此刻虽匿去踪迹,却依旧能感觉到胳膊被勒得生疼,难以动弹。   他不确信苏门山的同门能否寻到他的下落,一路也试着趁其不备,留下些蛛丝马迹,但似乎没什么成效。   算下来,他已经被困在这位堕了魔的上神身边长达十日了。   此人心思难测,就算并无用处,也没有放他离去的意思,昨日居然取了他的血,不知要做甚,只是今日一早,便将他带到此处,似是要等什么人。   可他们已经在这等了半个时辰了,寒风吹得他手指发僵,然玄武却没有丝毫不耐烦。   从天虞山至今,这还是他头一回见他脱下那件黑漆漆的斗篷,看清他的容貌。   他竟还特意褪去了一身的肮脏邪气,换上干干净净的衣袍,除了面色还有些病态的苍白,全然瞧不出入魔已深的样子。   若非见过他残虐无道的模样,单看他静静地站在那,其实也算个皮相生得极好的公子,只是眼角的两道疤痕,瞧着有些差强人意。   陆君陈正想问问他到底在等什么,忽然望见不远处海面分流,一条青龙从水下跃出,落在案上,化为一位面容清隽的小公子模样,不过额上多了一双龙角,显然不是寻常人物。   那一瞬,陆君陈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笑意。   仿佛冰雪消融,拨云见月,温柔得像是会发光。   他不由地怔了一下,心生诧异。   原来这个人,是会笑的啊。 第五百七十六章 :折磨   浓云遮天蔽日,而后倾盆大雨一泄而下,漆黑的山洞中生起一团篝火,照亮了潮湿的石壁。   陆君陈被重重地丢在墙根下,正磕到脊骨上,痛得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悻悻地回过头,始作俑者没有丝毫歉疚之意,再度披上了那件漆黑的斗篷,邪气复归,衬得那张脸愈发地苍白如鬼,眼角残留一抹嫣红,妖冶逼人。   他似是终于觉察到如此愤恨不甘的目光,斜来一眼:“找死吗。”   冰冷的口气,与方才判若两人。   陆君陈不由回想起不久之前在东海之滨,见到那位小殿下,东海青龙,放眼世间都是顶顶稀罕的,东海素来当做宝贝供着,他身在仙门,也对这位小殿下有所耳闻。   虽晓得是个体弱的,却没想到会弱成那副样子,说几句话便有些不支了。   玄武倒是难得一见的耐心,扶着他到礁石旁坐下,听他慢慢地说。   他不知他究竟施了什么法术,那小殿下似乎一直没留意到海岸上还有一人,他被捆仙绳拴着,动弹不得,像个局外之人,只能静静地看着他二人叙旧。   那小殿下唤他执明,仿佛只是见到一位云游四方的故友,而这位早已堕入魔道的上神居然当真也是对那小殿下说的。   明明早已是个杀人如麻的恶徒,还真有脸作出一副清高无暇的温柔模样。   实在教人膈应得慌。   “你如此诓骗敖洵殿下,就不怕有朝一日露馅吗?”陆君陈义正辞严地怒视着他。   “诓骗?”玄武眼中噙着骇人的寒光,“如何算是诓骗?我允诺他,去四海八荒内为他寻药治病,何曾骗他?我说我叫执明,又可曾骗他?”   这话令陆君陈遍体生寒,的确,这些话似乎都是真的,可今日他给那位龙族小殿下吃的丹药里,用的都是什么东西,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何况那里头还有他的血肉。   如此令人作呕的可怖之物,他递给敖洵时,却像是给了他一枚世上最甜的糖。   甚至温言细语地哄他,不苦。   “若是那位殿下晓得你用人魂和人血给他制药,他定会看清你的真面目!”陆君陈拜师十八载,受教道义仁心,最是看不惯这等嚣张残虐之徒,便是受制于人,暂且不得脱身,也绝不愿委曲求全。   话音未落,耳边寒风忽起,一双充血的眼转瞬便到跟前,咽喉也被狠狠掐住,气力之大,几乎要将他的脖子拧断。   眼前的人惨白如鬼魅,眼中冷意肃杀,喜怒无常之人,往往一句话就能将生死都定论。   “你若敢向他泄露半个字,我就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陆君陈冷笑:“死有何惧,从被你抓住的那一刻起,便当我已经死了!你这邪魔歪道,助纣为虐,为祸人间,才是该死!你怎配为上神!”   玄武眼中闪过一抹愠怒,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嘴角崩裂,鲜血直流。   “我是神是魔,你一个阶下囚也配妄论?我为制这味药引试了成百上千的人血,你该庆幸自己的血对他的病有用,否则我也不会留你一条贱命!”   他目光阴狠,仿佛这世上除了那位敖洵殿下,他再不会在乎任何人任何事,这一点令陆君陈起了疑心。   他扭头呸出一口浊血,咬牙切齿地盯着玄武。   “生死乃命数,是非不可折,你要杀便杀,何须废话!”   本是明志之言,却见眼前的人忽地怔了一下,满是戾气的眼底,略有一丝错愕。   “生死乃命数,是非不可折”他喃喃的重复着这句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凄楚地笑了笑,松开了他的脖子。   正当陆君陈以为一切将息之际,腰腹突然重重挨了一脚,紧接着便是重锤般的拳头,似无止休落在他身上,其架势,说要活活打死他也不足为奇。   剧痛蹿遍五脏六腑,疼得陆君陈直不起腰,捆仙绳还未撤去,他连反抗的余力都没有,如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打得重了,便痛得人直抽搐,他咬紧牙关,就是不肯叫出一声。   四下嗡嗡作响,他分不清是洞外的瓢泼大雨,还是他出现了耳鸣之症,后来,又充斥着玄武疯了一般肆虐的狂笑。   似是恨极了,怒极了,才会发出这样嘶哑的笑声,尖锐刺耳。   “你也配说这句话!哪来的是非,都是狗屁!死了还有什么?你想死是吧我偏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无门,这药引子还需半月,这半月你就算想自尽,我也有法子把你从鬼门关拖回来,不信你试试。”   玄武的声音愈发遥远,终于不再有拳脚落在他身上了,他稍稍动了一下,发现自己断了几根骨头,一张嘴,便咳出血来。   逃走,仿佛成了遥不可及的妄想。   师兄弟们应当已经平安无事地回到苏门山吧,那便够了   他合上眼,打算自绝心脉。   宁死,他也不愿助纣为虐。   正当他凝思欲自我了结之时,脸上又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刺痛瞬间打断了他的法术,将他拖回了现实。   一睁眼,便是玄武怒不可遏的眼,仿佛要将他撕成碎片。   “你还真敢!?”   陆君陈毫无惧色地迎上他的目光:“早晚是一死,有何不敢?”   玄武冷笑一声:“看不出,倒是有几分风骨。想死,行,成全你。”   一团浊气汇于他掌心,反手便打入陆君陈心口。   如灼烧般的滚烫,令陆君陈猝不及防,实在忍不住惨叫一声,面色煞白地盯着他。   “你你做了什么!”   玄武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蜷成一团的他,戏谑地笑了出来。   “一个小咒术罢了,没有别的用处,但只要你有自尽的念头,便会痛不欲生,浑身瘫软。创这法术时,是阴差阳错,本没有想过会有用上的一日,如今看来,倒是很适合你这种不识抬举之人。”说着,他解开了捆仙绳,一副放任自流的样子。   陆君陈吃了一惊,自是不愿信的,脑子里还是方才想要自断经脉的心思,此念刚起,当即感到万箭穿心之痛,他冷汗涔涔地倒地不起,连句话都说不出了。   双目紧闭,痛苦不堪地喘息着。   这般折磨,是他生平仅有。   以至于痛到后来,他浑身都颤抖不止。   想要硬扛过去,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绝望,几乎胜过了这剧烈的疼痛,要他彻底崩溃。 第五百七十七章 :心头血   从撕心的痛楚中缓过神来,已不知过了多久,洞外的雨还未停,陆君陈吃力地睁开眼,先看到的是自己被割裂的手腕,昨日留下的伤口又裂了,血从粗糙包扎的布帛里渗出来,也没有好好上过药,疼得久了,总觉得快要溃烂。   他艰难地动了一下,抬起眼,看向洞外。   玄武站在洞口,东海鲜有雪,今日的雨里却夹杂了一些,风一吹,便胡乱地飘,冷得刺骨。   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好像有人打着伞走来,一袭翠衣,在风中滚滚翻飞。   他无力细看那是谁,却能感觉到其周身邪气浓重,较之玄武有过之而无不及。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听得不是很真切,他只能屏息凝神,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动手之前,为何不同我商量?我以为你只是想要陵光的尸体。”玄武的声音里透着不悦。   来人轻笑了一声:“告不告诉你,结果有何不同?天虞山如今已不足为惧,你在凡间行事不是更得心应手吗?”   “你自作主张,险些坏了大事!”玄武怒道,“便是杀了长潋,你怎么就能肯定自己能脱身?万一棋差一招,天虞山的人狠下心来,烧了那具尸体,你这么多年在酆都的隐忍都将付之一炬,你倒是真敢。”   酆都?   陆君陈皱了皱眉,往洞口挪了挪,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玉面青衣,袖上点墨,略显秀气的皮相,一双狭长的眼锐利如炬,似笑非笑地望着玄武。   “他们不会烧那具尸体的,即便长潋千叮咛万嘱咐,他们也绝不会烧。”他信手收了伞,从容自若地抖去伞上雨雪。   “世人皆道四灵生而无心无情,生死只为父神所期,但帝俊那厮终究是看走了眼,四灵之首,朱雀,以薄情无私闻名六界,可真要说,她反倒是最容易被感情左右的一个。”   “拿起了便舍不下,玄龙作乱,本该屠尽,她居然念着与其族长一段不痛不痒的交情,留下了个孽障,连折损万年功德,为自己的弟子承天劫这等荒唐事都做得出,便是转世了,本性难移,又怎么舍得让长潋生为苍生,却死无全尸?”   玄武嗤笑一声:“你当真觉得自己很了解我们?”   “了解?称不上,但我还活着,难道不足以让你信我吗?”他道,“幽荼帝君如今也是个强弩之末,你取走的那些魂魄暂且不必担心,一时半会儿他们腾不出手来对付你我,世上再无人能与我二人作对,人间唾手可得,届时你要多少人魂都可,将血肉留与我。”   闻言,陆君陈暗自心惊。   酆都,幽荼帝君。   天虞山,长潋上仙。   这一切原来都是早有预谋吗?   人间如何了?此事须得尽快传回苏门山,让师父知晓!   玄武呵了一声:“你倒是有耐性,崔珏当年死于非命,也是你下的手吧?”   他勾起了唇角:“形势所迫,恰好遇上了他,他若是不魂飞魄散,可骗不过前来勾魂的无常,我不过是顺势而为,你们的父神可不好对付,费了我不少心思才等到他散灵呢。”   说着,他忽然转而朝洞中看去,陆君陈倚在石壁边,吃力地支着身子。   “怎么还没杀?”他饶有兴致地看向玄武。   玄武回头看了一眼,冷笑:“他的血能做药引,暂且留着,下了诛心蛊,逃不了。”   无尽意味深长地望着面色煞白的陆君陈,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你对那敖洵真够上心的,看来这位小仙君的性命也要折在这药上了。”   玄武不屑一顾:“只要能治好敖洵的病,别说这一个,杀光凡间所有人也不足挂齿,我总有一日会接他回来,只要找到长生之血,便是天命,我也逆给它看!”   无尽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东华陨落多年,着实不易,你我各取所需,我也望你如愿以偿。”   “你接下来打算如何?那么多人血,当真有用吗?”玄武瞥了他一眼,正色道。   无尽望着苍青的天,雨夹着雪,凉得刺骨,天地间阴霾如雾,弥漫着森然死气。   “我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此次虽然称不上十拿九稳,但绝不会空手而归。”   寒风萧瑟,他眯起了眼。   “当年在育遗谷有幽荼帝君救她,这次,好运可不会有第二次,战无不胜的陵光上神会后悔当年为何活了下来的”   无尽走后,玄武回到洞中,看了陆君陈一眼,转而坐在了火堆旁,竟丝毫不在意他方才听到了多少。   这般反应,令陆君陈更为不安。   极度确信他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翻出花来,才会如此从容。   他若要传信回师门,只怕难如登天。   晃神之际,他忽然发觉自己无法动弹了,顿时一惊。   坐在火堆旁的玄武站起了身,朝他走来,手中握着昨日给他割腕放血的银色匕首,步步逼近。   不祥之感油然而生,陆君陈本以为他又要在另一只手腕上也来一刀,却见他俯下身来,锋利的刀尖抵住了他的心口。   “听说用修炼之人心头血做药引胜过无数良药,你既是开光期的弟子,想必这心头血也十分好用。”玄武不紧不慢地说道,刀锋寒芒幽幽。   陆君陈脑子里嗡然一下,连个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匕首刺穿了心口。   尖锐的剧痛翻江倒海般涌上来,殷红的血汩汩地往外淌,将他一身青衣染得发紫。   血淌入玄武的法器中,拳头大小的琉璃净瓶渐渐被装满。   便是从胳膊上放血,这一瓶也令人头昏脑涨,如今取心头血,简直是在要他的命。   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如此痛楚却是难以忍耐,较之昨日的咒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实在受不住,逼得眼泪直流,嘴唇都咬破了,眼前一黑便痛昏了过去。   再醒来,一切都已结束,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去鬼门关走了一遍,浑身都在抽搐,喉咙干哑,说不出话来。   心口的伤已经包扎过了,还是那等粗劣至极的手法,只勉强止住了血。   耳边传来柴草的哔剥声,他才发现自己离火堆很近,可依旧却觉得冷,无力的手指哆嗦不止,连剑都握不住了。   玄武正在炼药,巴掌大小的炉鼎,只够炼一枚丹药,便是给敖洵的。   火是他亲手凝的,脚边就放着空了的琉璃净瓶,心头血已经入了药,他专注地留意着炼药的火,灼热的火光衬得他的脸色更为苍白。   玄武对敖洵的病极为上心,不仅是人魂入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味药材居然是他的骨头。   若非亲眼所见,陆君陈是万万不会相信世上真有这种事。   对自己尚且如此之狠,自不必说死于他手中的无辜之人了。   可这一切,敖洵都不知道。   他宁可自己受着世间唾骂,剔骨之痛,也要让那位体弱多病的小殿下以为这是他跋山涉水找来的上好的药,让他干干净净的。   陆君陈着实想不通。   却也莫名有些五味杂陈的感慨。 第五百七十八章 :你居然是个病秧子   似是留意到他醒了,玄武侧目瞥了他一眼:“取点心头血就能昏过去一日夜,苏门山首徒就这点骨气?身娇体弱得跟个女子似的”   “咳咳”陆君陈吃力地捂这着嘴,咳得重了便会扯到伤口,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他连喘息都觉得像是被放在烙铁上烤,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一片盛着水的叶子飞到了他面前,玄武看都懒得看一眼:“喝。”   他迟疑片刻,伸手接过抿了两口先润了润喉,而后将其饮尽,才渐渐缓过来。   “你不如再多取些,我便能直接去地府了”有气无力的声音,还带着扎人的刺儿。   玄武拧了拧眉,狐疑地打量着这个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的仙门弟子。   他取心头血,自有分寸,毕竟还要留着人多炼几枚药,一时半会不打算将人弄死。   开光期的仙门弟子,取这点心头血最多是伤几日元气,养养便好,可这小子倒是出乎意料,嘴硬得跟还能再活五百年似的,实际底子弱不说,还有陈年旧疾在身,他还没取完血,人就先不行了。   费了他好几枚续命的丹药,才从鬼门关捞回来。   “就你这身子骨,能活到现在倒是命大。”他忍不住出言讥讽。   陆君陈疲倦地合上眼,沉默良久,叹了一声:“只是平日里小心些,生来便带着的毛病,治不好”   当年他就是因为病弱,才会在孩提之年被生身父母所弃,恰好被路过的师父捡了回去。   耳边传来一声嗤笑:“顶撞于我时嘴皮子倒是利索,居然是个病秧子。”   陆君陈皱了皱眉,不愿再说,别开脸默默忍受着心口和手腕处传来的阵阵钝痛。   这旧疾也找大夫瞧过,只道可能是未足月,底子较弱,可吃了好几年的药也不见好转。   他不怨自己的爹娘心狠,他们也为他的病尽了力,可他当时的样子,能不能活到十岁都难说。   遇到师父,是他此生的机缘,或许是命不该绝,还要他在世上煎熬数载。   师父给他看过,与人间大夫所言不同,师父说他的魂魄不全,缺了一魂一魄,三灯仅剩两盏,天命有失。   但若是好好调理,得仙骨之后,应当会好转些。   却没料到,今日的处境,怕是在劫难逃了。   洞外的雨还未歇,雪倒是停了,雨滴声有条不紊,叫人得了片刻心安。   许是四下太过安静,这洞中也仅有他二人,玄武放下了那只小炉鼎,转而看向他。   “你叫什么?”   将人绑回来十余日了,他才发觉一直没有问过这小子的名字,即便需要他回应一声,也都是喊“喂”。   陆君陈并无反应,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可伤口疼成那样,若是也能睡着,倒是活见鬼了。   玄武抄起脚边的石头抡过去,正中他脑门,不耐烦道:“问你话呢,聋了?”   陆君陈吃痛地皱紧了眉,本不想搭理,可下一枚石头又砸到了他的胳膊,还是他受伤的那条。   好烦。   且不讲理。   “陆君陈。”他没好气地答道。   他终于不往他身上丢石头了,倒是开始刁钻地纠结起他的名字:“这名字起得够拗口的。”   “我师父起的,望我谦恭有礼。”陆君陈咬咬牙,强忍着怒意,顿了顿,忽然问,“东华是谁?”   他想起之前听到的话,不知怎么的,就对这个名字心生疑惑。   玄武的声音戛然而止,默认良久,他终是忍不住睁开眼望去。   就见玄武坐在火堆旁,面色沉得骇人,火星飞溅,仿佛要在那双眼中燃成燎原之火。   “你没资格问他是谁。”   冰冷的声音如同寒夜中刺穿胸膛的利剑,不容置否。   陆君陈震惊地看着他,再问不出半个字。   与此同时,北若城无名宅中,四人面面相觑,陷入踟蹰。   “苏绵锦?是何人?”镜鸾离开朝云城时,太子妃胡氏还没有疯癫,自然也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可云渺渺和重黎却为之一颤。   零碎的线索居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连了起来。   云渺渺握着手中的画,诧异地看向司湛,:“你娘就叫苏绵锦?”   司湛点了点头:“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这儿的人都叫她苏姑娘,而不是夫人,我识字之后,她教我写了一回,我就记住了。师父,我娘的名字有何奇怪吗?”   “没有。”云渺渺并不想告诉他这个名字曾在胡氏口中说出过,却也隐隐感到这位“苏姑娘”与太子府有着不寻常的牵扯,否则胡氏不会再疯魔之后,还记得这个名字,说她是个害人的妖怪。   苏绵锦,说是住在这,却多半是被软禁于此的女子,到底是何来历?   她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画:“阿湛,你过来些。”   待他走近,她便指着画中的女子问:“这是你娘吗?”   所幸这画所用的纸张和笔墨都是上乘之物,经年累月,还能看清每一笔勾勒,画中人的面容也还清晰可辨。   司湛瞧了一眼,点点头:“就是我娘。”   “那这位呢?”她指向画中的男子,“你可见过?”   司湛打量着画中那位男子,困惑地皱起了眉,半响,摇了摇头:“没见过”   他转而看向画中的苏绵锦,杨柳春风,花满枝头,着轻衫,策快马,好不自在。   说来有些好笑,明明是他的娘亲,他居然还是头一回见她笑。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那张绝美却拒人千里的脸上,还有过这样温柔的神色。   简直让他不敢认。   重黎盯着画中男子,陷入沉思:“此人有些眼熟。”   云渺渺赞同地点了点头,却并未在司湛面前点破。   像何人,她与他心知肚明便好。   这其中,定然还有别的连系。   踟蹰之际,门外突然传来几声突兀的笛音,紧接着便是轰然一声,地面猝不及防地震荡起来,数道血藤竟破窗而入!   云渺渺一把拉住司湛的手,拔剑将其斩断!   “被发现了!”镜鸾当机立断,“先离开这!”   此屋空荡,他们留在这如同活靶,重黎拔剑杀出一条血路,四人正欲逃出,地面突然崩裂,血藤从脚下冲出,阻挡了去路。   “从窗子出去!”云渺渺喝道。   重黎立即捞起司湛,拉住云渺渺从窗口跳出,镜鸾紧随其后。   院中血藤密布,一拥而上,云渺渺一面护着司湛退走,一面放出纸鹤,传信与孟逢君,让她速速来援。   这些血藤虽是死物,却极为刁钻,在被截断后路之前,他们艰难地杀出重围,在前庭与孟逢君会合。   局面一度陷入混乱,来不及细说,便陷入胶着。   城中妖尸似也觉察到活人入城,从四面八方涌来。 第五百七十九章 :司湛遇险   以十余人应对上百妖尸围攻,身后还有伺机而动的血藤,着实分身乏术。   云渺渺下令所有人杀出去,不论眼前妖尸是面容如生亦或是一具白骨,绝不可动恻隐之心。   霄明剑光凛凛,几乎将所有人护在身后,在场弟子除去孟逢君,都还是头一回见她正儿八经地动一回手。   传闻这位新任掌门修为不佳,直到继任掌门才破劫开光,却使得一手好剑法,今日终得见,才知所言非虚。   在天虞山多年,见过无数弟子乃至长老的剑法,仍不免赞叹,其出剑极快,如行云流水,便是迎战如此众多的妖尸,也未见丝毫迟疑。   妖尸一拥而上,那柄银光逼人的长剑就地一掷,瞬息间荡开层层清光,如山巅白雪,不染尘埃,震得四周妖物连连败退。   只是还没等他们心生希望,她的剑忽然迟缓下来,额上汗珠滚滚而落。   重黎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了她,怒斥:“收剑!不想要这条胳膊了!?”   云渺渺反手一剑,刺穿了他身后扑上来的妖尸的咽喉,将其踹开,握着剑的手隐隐颤抖。   不痛是不可能的,她这条胳膊曾被梼杌所伤,霓旌说过,至少一年内不可随意用剑,本以为能撑到率领众人杀出重围,却不曾想,竟只能这么一会儿。   被震开的妖尸不知痛楚般爬起,卷土重来。   众人被耗得气喘吁吁,饶是孟逢君都有些难支。   云渺渺一剑落地,捻指结阵,连落三道护持,罩在其中。   妖尸猛扑上来,被灵障烫得手冒青烟,已然僵白的皮肉被灼成焦炭,却毫无知觉,只知张牙舞爪地撕咬抓挠。   众人厮杀至此,握剑的手都不住地颤抖,望着四周呲牙咧嘴的妖尸,简直教人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后退。   司湛被挤在中间,起初还好些,松开了云渺渺的手便陷入了慌张,焦急地想去她身边。   “掌门,接下来怎么办?”弟子们不安地环顾四下,如此乱局,要想脱身绝非易事。   “你在宅子里查到什么了吗?”孟逢君侧目看了云渺渺一眼。   她面色凝重地注视着这些妖尸,以及掺杂其中,伺机而动的血藤。   一具妖尸猝不及防地迎面扑来,重重地砸在灵障上,虽说暂且进不来,可如此突然,着实惊骇,她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就在此时,从旁扑出一具白骨,许是太过混乱拥挤,居然将她面前脑浆迸裂的可怖妖尸推了开来。   随后,还一连挤开趋之若鹜地扑到她面前的数具妖尸。   她不由得狐疑地皱了皱眉。   都说这些妖尸魂魄被强留人间,早已神智全无,连痛楚都感觉不到,自是不可能有什么不忍之心。   可这具白骨的举动,却着实教她看不懂。   以白骨之身与那些还未腐烂的妖尸对抗,肋骨都散了好几根,没有血肉,没有神智,也不晓得疼,不管不顾地推搡着。   这一幕其他人也都看在眼里,着实茫然。   “内,内讧了?”   四下众说纷纭,云渺渺却总觉得这具白骨的举动满是古怪,与其说控制不住自身妖性,袭击同类,倒更像是在护着她?   可从始至终,它都不曾看她一眼,或许或许是她想多了。   未及细想,沉寂许久的血藤突然撕裂地面,如泼天洪流,从他们脚下喷薄而出!   众人大惊失色,顾不得气息未平,挥剑抵挡!   镜鸾匆忙祭出沉霜,护住众人,但灵障已然被破,妖尸一拥而上,众人自顾不暇。   仓皇之中,司湛为躲避妖尸,跌坐在地,数根血藤不知从何而出,缠住他的手脚,吓得他一声惊叫:“师父!!”   云渺渺心头一紧,回头欲救,却被妖尸绊住,眼睁睁地看着司湛被拖回宅中。   “阿湛!”   她脑海中顿时跳出了昨日几乎是瞬息间便被吸食殆尽的两个弟子死前的惨状,此事若也发生在阿湛身上   她当即召出不染,朝着通往北面的路猛劈一鞭!   金光如电,刹那星火四溅,数具妖尸当头正中,化为尘烟,居然硬生生给他们劈出一条路来。   “孟逢君!阿鸾!带所有人离开这!”   下令之后,她转身追去。   血藤拦路,被她一鞭劈开,血溅脏了白衣也浑然未觉,径直冲入宅中,血藤随即卷涌而起,再看不见她的身影。   孟逢君阻拦不及,心中又气又急,可莫说追上去,连眼前的妖尸都应接不暇。   被抓走的司湛要救,却也不能拿所有人的命涉险。   她不得不承认,云渺渺的决断是正确的。   镜鸾一掌震开拦路的妖尸,正欲赶去,却被拦了下来。   “你让开!”她怒不可遏地瞪着眼前的人。   重黎却毫不犹豫地将她往后一推,郑重道:“你带这些人走,本尊去救她和那小子。”   不染杀出的路只能支撑片刻,那些弟子到底不是仙神之身,久拖只怕都要交代在这了。   她咬咬牙,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这次再敢丢下她,我这辈子都不会再信你一回!!”   说罢,沉霜化作朵朵霜花,一挥而出,落在了众人头顶,可暂保邪气不侵。   重黎亦转身奔向宅中,避开重重血藤,翻墙而入。   与此同时,云渺渺已追着迅速退走的血藤奔入中庭,起初还能听到司湛的惊呼声,撕心裂肺地喊着“师父救我”,追到这儿却戛然而止。   “阿湛!”她顿感心头一紧。   四周突然陷入死寂,白雾悄然,回过神来,院中已是一片朦胧。   她握紧了手中不染,似是觉察到这四周有什么东西,金光渐染赤芒,流火攒动。   她谨慎地往里走,脚边白骨滚动,发出瘆人的响声。   除此之外,便只有她的呼吸声,静得令人忐忑。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她不假思索地反手一鞭!丝毫没有收劲儿,鞭声都刺耳。   “嘶!”雾气散开,她才看清追来的人,重黎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胳膊上一道血痕,触目惊心,“云渺渺你又打本尊!”   她有一瞬下意识地怀疑他是幻象亦或是妖邪化形,可这般口气,再精妙的幻术怕是都学不出。   “你怎么来了?”她诧异地望着他,一时愕然。   “要你管。”他没好气地合了合眼,紧紧抓着衣袖,似是在竭力忍耐。   方才那一鞭,她用了十成力,打在石头上都得碎成好几块,饶是他身子结实,也痛得肩头直颤,虽咬牙止住了血,但痛楚却不减半分,眼泪险些给逼出来。   “我看看。”她着实没有料到他会出现在这,还偏偏从她身后跑出来。   不染乃神兵,便是仙神之体,猝不及防挨上一下也够呛,他的袖子都给打裂了,灼伤与鞭痕挤在一起,触目惊心。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不免有些心虚。   “抱歉,我以为是什么妖邪背后偷袭。”   重黎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着实没有心力反驳:“那小子呢?”   “追到这里,突然没有声音了。”云渺渺眉头紧锁,环顾四周,只见一片茫茫雾气,不仅是司湛,连血藤都了无踪影,整座宅子都充斥着诡异的气息,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眯起眼,好透过雾气,看清稍远些景象。   再往前,便是最后一进庭院了,也是他们之前看到的盘踞着半边血藤的可怖屋宅,谁都不知那道悄无声息的景门后有什么,但一路追来,能躲人的地方也只有这里了。   “进去瞧瞧。”他忍着痛松开了胳膊,正欲上前,却被云渺渺一把拉住。   “你等等。”她紧扣着他的腕,默念心诀,一道流光没入他体内。   虽说不痛不痒,可冷不丁的还是令他怔了怔:“你对本尊做了什么?”   “没什么。”她忽地皱起了眉,似是感到了不适,稍一犹豫,又恢复如常,平静地望着他,莫名地笑了笑,“以防万一的小法术罢了,走吧。”   抓徒弟啦! 第五百八十章 :如果是本尊出事呢   周围雾气愈发浓郁,连两步开外的路渐渐都看得吃力,重黎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走在她前头,她若是往前走,转眼就被他拽回来。   靠近那道景门时,连风声都没有了,贴着墙边,能听到诡谲的窸窣声,像是无数的蛇蜷曲蠕动,鳞片摩擦着草叶发出的动静,教人背后一层一层地起鸡皮疙瘩。   依旧没有听到司湛的声音,云渺渺感到自己的心越来越沉,但在见到尸体之前,她是绝不会死心的。   “那小子只怕凶多吉少。”重黎压低了声音,道出了最坏的结果,侧目瞥了她一眼,试探了一句,“若是他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她眸光一黯,握紧了手中不染。   “我的弟子,我死之前谁都不能动,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烧光这些破藤。”   他心头涌起一阵五味杂陈,想若无其事地笑一声,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那如果本尊出事呢?”   他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在这种时候,问出如此卑微且愚蠢的问题,显得他好像在跟一个生死未卜的孩子吃醋似的,忒小心眼儿,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但又忍不住想听听她如何答复。   云渺渺忽地皱紧了眉。   “没有这种如果。”   他撇了撇嘴:“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波澜不惊的语调,却透着最坚不可摧的深意,饶是重黎都为之一愣。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从怀中摸出一只传音纸鹤,注入灵力后,将其放入园中。   纸鹤飞了许久,并未被阻拦,鹤中有她一缕神识,能窥见园中景象。   三进的院落不算大,更像是修身静养的小院,若无雾气迷眼,应是能将这园中角落一览无余。   她忽地一僵,重黎顿然拧起了眉。   “看到什么了?”   眼前忽地烧起一团烈火般灼痛了一下,传音纸鹤化成了灰烬,她神色凝重地睁开眼。   “找到阿湛了。”   “人可还活着?”他追问。   她点点头,却没有半分欣喜:“情况不妙,他被困在那些血藤之间,好像是昏过去了。”   她只看了几眼,纸鹤便被打落了,司湛身上虽有伤,却并未伤及性命,只是有些虚弱,应是吓昏过去了。   难为他一个半大的孩子,经历如此混乱,只有被抓走时喊了几声“师父”。   她不知那些血藤意欲何为,但眼下不伤他,不代表就这么饶过他性命,他眼下还活着,是不幸中的万幸,却是绝不能耽搁的。   “他周围血藤不多,整个园子里都没有多少,那些藤蔓不知去了哪里”她暗暗收紧了拳,越是风平浪静,越是令人毛骨悚然。   重黎没有她想得复杂,当即召出无愧:“许是觉得抓了个孩子不必严防,你在这看着,本尊去把那小子捞出来。”   说罢,墨鞭一甩,挥开浓雾闯入园中。   他眨眼消失在云雾间,云渺渺想拦已经来不及了。   身后浓雾不散,似是随时会有东西从雾中冲出,她谨慎地守着这道门,警惕着四周。   重黎进入园中,雾气散开了些许,果真如云渺渺所言,守备松懈,只有数条藤蔓缠着昏迷不醒的司湛,将其吊在矮树上。   附近并未觉察到任何邪气,弥漫的雾水传来湿漉漉的潮气,令人感到浑身黏腻,不大舒服。   他先朝雾中试探了数鞭,也无任何反应,便一步步朝司湛靠近。   司湛似是彻底昏死过去了,他在他脸上拍了两下,也无回应。   探其脉搏,略有些虚浮,多半被吸了些元气,修行之人还好些,小孩子却是受不住的。   重黎一鞭打断了缚住他手脚血藤,将人接入怀中。   颠簸了一下,司湛吃力地睁开眼,望见他,还有些茫然:“师叔祖?”   方才那一下,将藤蔓拦腰截断,藤中血洒了一地,如今这四下甚是骇人。   他抬手蒙住司湛的双眼,凶巴巴道:“不许睁眼,我带你去见你师父。”   他点了点头,听话地闭紧了眼,脑子昏昏沉沉的,没一会儿又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云渺渺在门外已经遭到了血藤的袭击,虽说只有三三两两的一些散兵游勇,应付起来并不吃力,但她始终感到惴惴不安。   重黎进去已有一会儿,应当已经救下了司湛,可这等时候,越是顺利,似乎就越是蹊跷。   她说不清为何,总觉得这座宅院处处透着古怪。   耳边突然传来几声低哑的笛音,她倏忽一僵,顿时感到肩上传来一阵刺痛,顾不得许多,转身冲了进去。   另一边,重黎将人抱起,正欲离开这,忽然望见雾气之后,似有一道朦朦胧胧的人影,站在廊下,好像正望着这边。   他狐疑地眯了眯眼,想看得更清楚些。   那道身影如水中波纹,晃动了几下,雾气散开,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苍白昳丽的脸。   他顿时变了脸色。   “你是!”   话未说完,一截血藤猝然飞出,朝着他怀中的司湛刺去!   躲避已然来不及了,他想也没想便侧过了身,那血藤如利刃,眨眼便刺穿了他的肩膀。   他忍着痛挥鞭将其斩断,脚下陡然震颤,地面崩裂,较之之前在宅门外的更为可怖!   无数血藤从地下喷薄而出,殷红的颜色铺天盖地地涌出来,如赤红的毒蛇,撕裂般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肩上的伤还未缓过劲儿来,怀里还抱着一个,躲闪到底慢了一步,脚下地面居然整片塌陷了下去!   这整座园子也终于显露出它原本的模样。   血藤盘踞,尸骨横陈。   简直令人作呕!   他感到自己在下坠,想要逃离,却似被吸入漩涡,浑身使不上劲儿。   他本是堕魔之身,邪气与之相融,竟被反吸了过去!   他暗道不好,正欲将司湛推出脚下深渊,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凌厉的鞭响,金光闪过眼前,捆住了他的腰,将他向后拽去!   不染!   许是前世见过它所向披靡,于万般绝境中得胜太多次,他下意识地得了片刻心安,可还未来得及为之松一口气,却望见身边的景象都在倒退,一道荼白的身影却成了唯一的逆流。   直到数根血藤狠狠咬住了她的四肢和身躯,将她拽入漆黑的深渊,他才恍然反应过来,便是再好的鞭法,救他们出去,也是要一处着力点才能使得上力气。   但处处塌陷的园子哪来的可踏之地?   她除了拿自己交换,还有什么法子拉他们出去?   不过眨眼间,她便消失在血藤间,沉入地下之前,只听到她斩钉截铁地喊着:“带阿湛离开这!”   他挥出无愧想要拉她上来,这古怪的雾气却迷住了他的眼。   一鞭打偏,重重地甩在乱石上,溅起无数沙尘。   他的脑子一瞬空白,仿佛有人剖开了他的心,整个儿挖了出来。   三岁其实蛮羡慕司湛的,不过其实想想都一样,渺渺这些话也都不会对司湛说,就像当年她不会对三岁说她对他有多好 第五百八十一章 :我会把她救回来   无名宅外,陷入重围的众人正苦战厮杀,沿着不染所辟出的路退走,镜鸾忽觉心头忐忑,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正思虑着可要折返,却见一道人影从墙头跳了下来,没等她反应过来,怀里便多了个昏迷不醒的孩子。   精气缺失,气息虚浮。   她吃了一吓,错愕地望着眼前气喘吁吁的重黎,没来得及庆幸他们回来得这样快,却冷不丁发现他身边空无一人。   她顿时心头一紧:“主上呢?”   她下意识地看向他身后邪气四涌的宅子,稍加细想,脑子里便嗡然一声。   “你不会”   重黎气儿都有些缓不过来,指了指她怀里的司湛:“把人带走,本尊去救她。”   “你这混蛋!!”镜鸾呲目欲裂,一把推开他,“滚!我去救主上!把主上的安危交给你我真是蠢透了!”   一而再,再而三,天虞山的教训还不够吗?她怎么还会信他?   她将司湛交给身旁一个弟子后,便朝着宅中冲去。   刚迈开步子,胳膊便被猛地拽住了。   “你又想作甚!”她恼怒地回过头,撞入眼中的却是半边血染的肩头,猝然怔住。   光顾着气他又一次丢下了主上,却压根没有发现他还带着这么重的伤。   为了压住魔尊的气息,他从离开天虞山的那日便化了凡人身,细看才晓得不仅是肩膀,胳膊上的那道鞭痕更为严重。   重黎的脸色沉得骇人,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扣在她腕上的手在细微的颤抖,似是忍耐着极大的痛楚,面上却未曾展露分毫。   “带这帮凡人走,这里不对劲,我会把她救回来。”他一字一顿,没有半分商量的意思。   镜鸾瞧见他手中寒光幽幽,随时会显形的英招剑,眸光一闪。   眨眼间,他已经翻墙而入。   身后众人渐渐抵挡不住,孟逢君高声催促:“上君!不可犹豫!”   云渺渺的命是命,这儿其他人的命一样是命,顾此失彼的事她做不出。   镜鸾收紧了拳,回身一掌推开了背后偷袭的妖尸,冲到了众人身前。   “走!!”   庭院幽静,岁寒乍暖,一场春雨过后,仿佛连风里都夹着濡湿的气息,吹绿了指头三片新芽,晨曦中鲜翠欲滴,连脉络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树下坐着一个小小少年,扎着一双羊角小髻,白白净净,眉目秀气,穿着天青的春衫,静静地坐在石头上,倒像个小姑娘。   忽然间,他不知望见了什么,忙不迭地从石头上跳了下去,扑棱着小短腿朝廊下奔去。   雕阑飞檐,还滴着清润的雨露,廊下的女子风姿绰约,娴静中透着一丝漠然,如画中走出的人,一身素净的月白,如碧空朗朗,轻眨双眸,便教人看出了神。   “娘亲!”直到那孩子跑到跟前,她淡然的神色突然转阴,抬手一推,同时退后半步,没有了方才的雅致,从眼底透出一股子彻头彻尾的厌恶。   “离我远点,谁是你娘。”她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都快嵌到肉里去,仿佛正看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唯恐避之不及。   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将门重重合上,只留下小小的少年不明所以地呆坐在地。   年过而立的婢女匆忙上前,关切地询问他可有摔伤,他才恍然回过神,看了看自己摔破皮的掌心和膝盖,委屈与疼痛一齐涌了上来,不安地望向婢女:“盈姑姑,娘亲是不是不喜欢我呀”   婢女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不会的,苏姑娘只是还有些不习惯做阿湛的娘亲,我们阿湛这么懂事,姑姑就很喜欢,来,姑姑带你去上药。”   少年吸了吸鼻子,闷闷地“嗯”了一声,牵住了她的手。   走出几步,他又忍不住回过头去,忐忑地望着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   错觉一般,好像瞧见了屋中人影晃动了下。   雾气蒙蒙,春景一晃便不见了,只见眼前灯影绰绰,那绝美的女子端着灯烛步入了空荡荡的书房。   黑暗中,少年蜷成小小的一团,换了鸭卵青的发带,个头也长高了不少,躲在墙角方寸大小的阴影里,显得有些局促。   他望着那女子走向另一边,揭开了地上的白布,露出三只上了锁的木箱。   四下静默无声,他似乎听到一声叹息,好奇地探出头去。   昏黄的灯火下,女子打开了箱盖,取出一幅画,细细端看。   冰冷的面容忽地缓和下来,那双总是漠然一切的眼中,也荡开了如水的温柔与暖意。   只一眼,他还以为是自己瞧错了。   仅一瞬的走神,便失了重心,他猝不及防地扑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这般声响,墙边的女子怎会听不见。   她陡然沉下了了脸,转过头来:“谁在那!”   他心头一咯噔,晓得逃不掉,惴惴不安地从架子后走出来,站在了她面前。   她的顿时变了脸色:“你怎么在这?我不是说了谁都不准进这间屋子的吗?”   他缩了缩脖子,心虚地捏住了衣摆,小声回答:“我,我跟盈姑姑玩,我不知道这里不能进,娘亲你别生气”   “住口!不准喊我娘亲!”她霍然呵斥。   他吓得不敢再说话,瞧瞧朝她手中的那副画瞄去。   她似是有所察觉,立即将画放回箱中,合上了盖子,不容他多看一眼。   他顿时觉得万分委屈,盈姑姑明明跟他说,世上所有的娘都会喜爱自己的骨肉的,为何她不一样?   “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实在弄不明白了,从他记事起,她就一直住在这座宅子里,所有人都愿意跟他说话,只有她对他避如蛇蝎,明明她生下了他,怎么能这么对他呢?   她原本只是冷漠,听了这句话后似是被踩中了痛处,恨意滋生,一把将他拽了过来。   那双眼睛像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鬼,闪着滔天的恨,又掺着悲切的泪。   “喜欢你?我怎么可能喜欢你?”她似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话,眼泪都笑出来了,扣在他腕上的手掐得他直喊疼。   他吓得哇哇大哭:“娘亲你松手啊!好疼!我好疼啊!”   那只手一把将他推到地上,她漠然地背过身去,一字一顿地对还在趴在地上怯怯发抖的他说道。   “楚司湛,你真让我恶心!要是没有生下你就好了” 第五百八十二章 :花烛之夜   云渺渺在一片昏暗的石堆里睁开了眼,脑子昏昏沉沉的,艰难地支起身子。   四周称不上伸手不见五指,却也只能看清数步只能的模糊景象,脚边散落了数截已经枯死的藤蔓,应是她昏过去之前斩下来的。   一片昏黑中,闪烁着不祥的红光,若隐若现,如黑暗中游走的毒蛇,盘踞在乱石堆中。   头顶的窟窿几乎被碎石和尘土封死了,只透出一缕光亮,照在她身上。   身上被咬了好几口,干净的白衣染得血淋淋的,瞧着甚是吓人,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疼。   她看了看在她身边围成一圈的不染还有自行护主的寸情,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侥幸捡回一条命也好,她可不想变成不人不鬼的样子。   不染倒罢了,寸情辟邪的能耐似乎总是在她意料之外。   似是觉察到她醒了,寸情当即回鞘,若非当年确认过,她怎么都不会信这是柄无灵之剑。   不过自她开光后,寸情是愈发地粘她了。   损了些元气,她此刻脑子一抽一抽地疼,方才的梦境应是阿湛的记忆,她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她的梦里,但梦中的女子她倒是认出来了。   苏绵锦。   和画中一模一样的苏绵锦。   那些诛心刺骨的话,便是她听了都觉得难受,何况阿湛。   不过苏绵锦最后唤出的那个名字   楚司湛?   她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些,起身找寻出路。   以她失去意识之前所见的景象,整座园子怕是都塌了,不知外面情况如何,重黎可有带着阿湛顺利脱险。   这些血藤到底还是有些惧怕上古神兵之威,有不染开路,不敢随意近前阻路。   石堆里还混着被碾碎的白骨,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脑袋谁的胳膊,没有被吸食干净的,散发出阵阵恶臭。   艰难地翻过乱石堆,便瞧见了陷入地下的屋宅。   许是因为园子塌下来时整座宅子也一起掉了下来,虽说外头被砸塌了半边,里头倒还结实,几间屋子尚可一看。   她从断壁残垣中清理出一条路来,往里走去。   从废墟深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乐声,她起初还以为是之前的笛声,细听之下,倒像是琵琶声,还有微弱的软语轻调在细细地哼。   她吃了一惊,加快了步子,恰在此时忽然嗅到一阵异香,她觉察到不对劲,欲捂口鼻却为时已晚,眼前天旋地转,连不染都握不住了。   昏过去之前,她隐约望见了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子,长发披散,面容如雪,手里抱着一卷画轴,静静地望着她。   “苏”   她认出了那人是谁,却没有力气挣扎了,怀着不甘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有东西罩在了她脸上,不至于让她透不过气,应是块柔软的布料,透过一片绯红,她还能看到隐约的火光。   耳边传来了开门声,风吹动了盖在她头上的红布,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变了。   明丽的正红色,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样,领口还缀了几枚珍珠竟是件华美绝伦的嫁衣。   那她头上的岂不是!   她恍然反应过来,想起了自己昏过去之前看到的苏绵锦,心中骇然,想揭了自己头上莫名其妙的盖头,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像是被冻住了,动弹不得,不仅如此,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染和双剑都不知去了何处,她不由得心生慌乱,料到自己多半是中了什么咒术。   惊愕之后,又迅速镇定下来,试想对策。   就在这时,她透过盖头下的缝隙,看到一双黑色皂靴停在了她面前,与她一样明红的衣摆微微晃动,而后,传来了一声轻笑。   她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挑起了盖头,得见眼前的一切。   屋舍偌大,张灯结彩,处处挂着喜绸,很是吉利。   眼前的男子面容俊秀,笑靥如花,手里还拿着挑开盖头的喜称,似乎很是高兴。   微醺的眼中满是温柔缱绻,像个孩子般俯下身来,捧起她的脸。   “我可算娶到你了,锦儿。”   锦儿?   惶恐之余,云渺渺陷入了茫然。   他喊的是苏绵锦?   这是怎么回事,她现在是苏绵锦?   她瞥了眼自己的双手,指骨修长,葱白如玉,绝不是一双修行之人会有的手。   “嫁给我,你不高兴吗?”男子笑吟吟地望着她。   她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眼前的男子瞧着十分眼熟,可她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   这儿也不像是北若城的废墟,如此喜庆的地方,倒像是在成亲?   幻境?可她怎么变成了苏绵锦?   此人是苏绵锦的夫君,难道就是阿湛的爹爹?   她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有太多想不通的地方。   此地处处透着诡异,须得尽快离开才成。   她咬咬牙,暗中试着为自己解开这该死的咒术。   她不知自己这次睡了多久,故而也不确信这儿还是不是北若城,若是苏绵锦从中作怪,或许是为了除掉她这个闯入宅中的人,杀了她倒还直接些,如今让她看到这些又有何图谋?   她如此厌恶阿湛,难道是被逼着嫁给了自己不喜之人?   然而,没等她想通这一点,眼前的男子便倾身而来,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她倏忽一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若不是没法子动弹,她怕是要直接给他一脚。   “锦儿,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夫妻了,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男子望着她,似乎意有所指,可她就算能说话,也不知该如何答复他。   沉默良久,他忽地笑了笑。   “罢了罢了,好不容易从皇兄手里把你抢过来,便是你现在捅我一刀,我也觉得值当。”   他坐在她身边,气息中掺杂着浓郁的酒气,面色酡红,紧紧握着她的手,笑得心满意足。   而后,他端来了两盏酒,一盏递给了她。   她发现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了,但除此之外的举动,却无能为力。   “共牢而食,合卺而醑。”   他挽起她的手,与她交换杯盏,互饮杯中酒。   酒很烈,她自问酒量不差,却仍被呛了一下。   面前的人忍不住笑了出了声,替她拍了拍背,而后将她手中的酒杯抽走,温热的手轻柔地替她拆下了发上的凤冠,长发散开,如瀑布般落了一肩。   他亲手剪下一缕,与自己的头发绑在一起,放入锦盒中收好。   “结发同床,生死不弃。”   他说出这些话时,语调温柔,郑重如是。   云渺渺都不由得恍然一瞬,甚至觉得自己当真就是那嫁为人妻的苏绵锦了。   直到那男子解开了霞帔的绳结,她顿时如遭雷击,陷入慌乱。   这儿是洞房,良辰今宵,那么接下来岂不是!   她如临大敌,额上都渗出了冷汗,奋力挣脱,终于抬起了胳膊,当即一巴掌扇过去! 第五百八十三章 :苏绵锦的记忆   这一下,她是使了全力的,耳边一声脆响,她才反应过来这人可不如魔尊结实耐揍,然而挣脱桎梏后连个收劲儿的机会都没有,就结结实实地扇在了人家脸上,下意识地想说声抱歉。   然眨眼功夫,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儿。   洞房花烛夜,忽成阳春三月天,河堤画舫,杨柳春风,挨了一巴掌的男子也不再穿着那件喜庆的婚服,换作媚茶色的长衫,翡翠玉冠,垂着天青色的丝绦,从骨子里透出的风流韵味都因脸上的五指印大打折扣。   “苏姑娘,你你你怎么打人呢?”他一脸茫然,错愕地望着她。   她也有些缓不过神,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桃红的薄纱衫,是颇为明丽的春装。   她面前摆着一张矮案,案头热茶酥点,还放了些葡萄,她抬了抬手,看到一双细嫩的,涂着蔻丹的手。   苏绵锦的手。   这是苏绵锦的记忆?   她踟蹰片刻,平静下来,看向被她打了一巴掌的男子,愈发眼熟的面容,的确在哪儿见过的。   她张了张嘴,依旧发不出声儿,便不再执着于这一点,打算静观其变。   耳边忽地响起一阵轻笑,她侧目望去,才留意到一旁还坐着个男子,身披藤色的薄纱直裰,银冠束发,摇着梨木折扇,眉宇间透着几分不怒自威的厉色,便是笑着,也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鸷。   云渺渺心头一震。   这张脸像是揭开了一直蒙在她脑海中的纱,她终于想起了他是谁。   太子楚旻煜。   她转而再看眼前的男子,这二人的相貌竟有五六分相似。   男子捂着脸,有些委屈地望向他:“皇兄,苏姑娘这手劲儿可不小啊,弹琵琶能练出这么大手劲儿吗?”   楚旻煜无奈地呵了一声:“还不是殿下你先举止不恭,苏姑娘可是卖艺不卖身的,给你一巴掌算是客气了。”   闻言,男子撇了撇嘴:“我就问问苏姑娘吃不吃葡萄”   “若就是问问,你把手伸人家嘴边做甚?”楚旻煜好笑地看着他。   “那不是”他心虚地挠了挠头,“那不是看苏姑娘正喝茶,得不出空来剥葡萄么。”   他叹了口气,起身,客客气气地一揖手,算是同她赔罪:“在下楚旻晗,方才轻浮了些,折辱了姑娘,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在下一回。”   说着,他斟了一杯茶,端到了她面前。   楚旻煜在一旁起哄:“苏姑娘,太子殿下亲自奉茶,姑娘可要赏个脸啊。”   楚旻晗太子?   太子不是楚旻煜吗?楚旻晗又是谁?   她愕然之余,却见眼前的男子从臂弯里悄悄抬起了眼,冲她灿烂地笑,端的是一副别有用心的狡黠样儿,却意外的并不令人反感。   她犹豫了片刻,从他手里接过了那杯茶。   尽管她从始至终都发不出声音,却能听到苏绵锦的沉稳自若的答复。   “太子殿下言重了,奴家怎敢责怪殿下。”   闻言,楚旻晗似是松了口气,心安理得地坐在她对面,继续“不知悔改”给她剥葡萄。   “刚从番邦进贡来的,父皇赏了我一串儿,苏姑娘尝尝?”他笑得像个摇着大尾巴的狐狸,眯起眼的时候,就更像了。   云渺渺思量了片刻,终于张嘴吃了一颗。   他顿时笑弯了眼,似是做了什么值得他心满意足的事,饶是云渺渺都不由得愣了愣。   她在不夜天那数年,见过不知多少种前来寻花问柳的男子抱着姑娘放浪形骸,那种笑容大多上不得台面,如他这般,连调笑都能如此风流倜傥,讨人喜欢的倒是极为少见了。   剥完了葡萄,他便百无聊赖地倚在那儿吹风,仲春的河岸边,百花繁盛,暖风袭人,河堤上三三两两的文人墨客,在吟诗作对,湖上画舫轻摇,能望见湖对岸的皇城。   这里是,朝云城。   她暗暗吃了一惊,手中的茶险些晃了出来。   “听闻苏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琵琶弹得尤其不错,今日莫负春光,不知可有幸一闻?”楚旻煜笑着提议。   “好啊!我还是头一回听苏姑娘的曲儿,有耳福了。”楚旻晗一拍大腿,简直不像东宫之主,倒似位寻常人家的翩翩公子哥儿。   二人齐齐望向她,云渺渺僵了僵,看着手中的琵琶,分外尴尬。   倒不是说她不会弹,当初晴茹教她规矩的时候,琴棋书画也没落下,但与风尘女子学的那些娇柔软调不同,她学的都是古今大家所谱的曲子,如今想来,晴茹当年是完全将她作书香世家的闺秀来教养的。   她不确信,这苏绵锦的琵琶,是个什么路数。   楚旻煜和楚旻晗见她许久没有反应,面露疑惑。   她只能硬着头皮拿起了琵琶,指刚上弦,便失了控制,本能一般地拨弄琴弦。   婉转悠扬的曲调,甚是怡然舒畅。   苏绵锦的记忆仿佛与她交融在一起,这曲子便是从这副身子中流淌而出的。   一曲作罢,楚旻晗似是入了迷,直到苏旻煜鼓起了掌,他才陡然回神。   “皇兄可真是有福,能找到这样的女子。”他似是而非地笑着,转而望向远处的碧湖清波,叹道,“我这日子就过得无趣了,每日除了太子府便是宫中,寻欢之所一概去不得,之前上了搜画舫与人论诗,喝了点酒,翌日便被人参了一本,唉”   楚旻煜莞尔:“你这话在我和苏姑娘面前说说尚可,莫要讲与别人听,小心祸从口出。”   他低笑,看向“云渺渺”:“听闻苏姑娘原是小户人家的闺秀,怎会与皇兄结交?”   云渺渺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却不由自主地开了口,听到的却是苏绵锦的声音。   “家道中落,沦落画舫卖艺为生,幸蒙大殿下抬爱,免于流连于无数恩客之间,此等大恩,无以为报。”   这时候,云渺渺才察觉到,除了那一巴掌,这副身子依旧属于记忆中的苏绵锦,说话的是她,弹曲儿的是她,一颦一笑皆是她。   而她不过是借了一双眼,旁观过往云烟罢了。   楚旻晗笑了笑,抿一口温茶,若有所思地合上眼。   “原来如此,那姑娘可好好好谢谢皇兄了” 第五百八十四章 :我恨的楚旻晗   与楚旻晗楚旻煜的结交,对于当时的苏绵锦而言,无异于一步登天。   两位皇子撑腰,莫说湖上画舫,朝云城市井各路乃至官场中人都对其礼让三分。   楚旻煜倒是大方,见楚旻晗十分中意这位淸倌儿,便将其送与了他,碍于他太子身份,未免落人话柄,便将人养在了自己名下的一处宅院中,偶尔去听个曲儿,其他的事事安排周到。   楚旻晗待她极好,时常给她稍些小玩意儿,但苏绵锦总觉得,即便他在对她笑,时常拿她打趣儿,却从未真的越矩哪怕一回。   身为太子,礼数与修养似乎永远是不可妥协的一步。   楚旻晗乃宫中贵妃之子,行二,得知此事是在苏绵锦搬入楚旻煜准备的听竹小筑后不久,云渺渺终于想起了他是谁。   离开朝云城之前,应燃其实已经同她提及过这么一位皇子,只是当时多有避讳,只道是早年夭亡,她还以为是幼年去世的意思,不过看他至多不过加冠之年,才当上太子两载有余,而楚旻晗稍年长些,亦还未过而立,若是近年内死了,确实也能称得上“夭亡”。   不仅是楚旻晗,苏绵锦本身,也令云渺渺猜不透。   她可以为楚旻晗奉茶送水,弹曲儿助兴,但若是两厢对坐,却极少说话,只是冲他淡淡地笑。   似有若无的倾心,若即若离的疏远,如高山之雪,不可再进一步。   云渺渺本以为她只是女儿家难免的羞赧,直到有一晚,听竹小筑中闯入了一身漆黑的“刺客”。   错愕之际,“刺客”揭下了蒙面,竟是楚旻煜。   “春天都快过去了,苏姑娘的倒是比本王想象中耐心多了。”他眼中含着怒意与不满,关上门,劈头盖脸地讥讽。   苏绵锦缓缓放下了手中绣了一半的绷子,冷冷地看向他:“殿下就这么急着看我爱上别人?”   楚旻煜深吸了一口气,坐了下来:“锦儿,本王记得是你跟本王说,要救你爹娘,本王才替你部署,替你铺路,你爹娘秋后便要问斩,若不是因为太子上奏,你何至于沦落为他人玩物,我早就”   说到这,他忍不住叹息,语气也温柔不少。   “这段时日的确委屈你了,但只要能抓住苏旻晗的把柄,我便有机会坐上太子之位,届时救你爹娘轻而易举,你说是不是?”   苏绵锦面色微沉,合上眼就能看到家门被封的萧条景象,指甲都快将掌心掐出血来:“我只要一看到他,就想起是他害的我爹娘锒铛入狱,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不知不知怎么才能让他感到我倾心于他。殿下,这太难了”   楚旻煜走上前,将她拥入怀中,温声劝慰:“你放心,楚旻晗很喜欢你,你只要假装假装也心悦于他,剩下的我会帮你安排好,我救你出来的事没有人知道,待事成之日,我便娶你进门,即便不是王妃,也会与之平起平坐。”   “我不在乎那些”苏绵锦温顺地伏在他怀中,目光却笃定不移地望着案上的烛火,眸光灼灼,“只要殿下帮我报仇,救我爹娘,我可以远走高飞,什么都不要。”   楚旻煜俯下身,替她擦去眼角泪珠,叹息道:“都走到这一步了,切不能让他看出破绽,楚旻晗看似心不在朝,但身为皇子又有哪个不精明,不过你要信我,人无完人,只要一处破绽,我就有法子将他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   闻言,苏绵锦不安地吞咽了一下:“好,我再试试”   此后数日,恰逢花朝,朝云城中繁花齐放,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楚旻晗在楚旻煜的建议下,带她离开出门游玩。   策马城郊,品茶奉香,楚旻晗牵着她的手,走过了朝云城最繁花的长街,他的手很暖,云渺渺仿佛感同身受。   他从不吝啬于给她买东西,一路走来,已经买了好几支颇为贵重的发钗。   今日的苏绵锦尤为爱笑,话也多了不少,众目睽睽之下,自是不能唤他殿下,稍加犹豫,她小心翼翼地低声唤了句:“夫君,走慢些。”   楚旻晗恍然一怔,似是震惊万分,旋即忍不住笑了出来:“好,走慢些,不能累着娘子。”   他语调亲昵,甚至俯下身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今日娘子心情不错啊。”   她莞尔:“难得出门一趟,还是与夫君一起,自是喜不自禁。”   他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笑道:“嘴倒是甜。”   “夫君不喜?”她仰起脸,眼中盛着万籁春光,甚是好看。   楚旻晗会心一笑,揽住她的腰,凑到她耳边吹了口气儿:“喜欢得很”   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尤其是带着笑意的时候,风流却不轻浮,她的脸腾地就红了,忙推开他:“这,这么多人看着呢”   他“哦”了一声,收回了胳膊,顺势捉住了她的手,志得意满地拉着她往前走。   楚旻晗今日心情极好,还拉着她出城策马,去湖边赏花,城郊骑射场也待她去逛了一圈,手把手地教她弯弓搭箭。   回过神来,居然变了天,路上行人也几乎都归家了。   今日恰好是校场沐休日,这儿只有他二人。   “快下雨了,得赶紧回去。”楚旻晗望着渐渐沉下来的天,皱起了眉。   她也觉得有些累了,正要应声,楚旻晗突然变了脸色,一把将她扯了过来,仓促之中,抓得她胳膊火辣辣地疼。   楚旻晗从未如此粗鲁过,她震惊之余,突然瞧见他抱着她的那条胳膊上多了一道血痕,他目光凝重地环顾四周。   今日微服私访,为了玩得尽兴些,他身边没有带护卫,苏绵锦听说过皇子遇刺的传闻,却没料到会发生在今日,发生在他们身上。   不知是楚旻晗平日德行有失,还是她运气太差。   十余黑衣刺客将他二人围在中间,手中长刃杀气毕露。   所向为谁,不言而喻。   她正思量着可要设法脱身,索性让这些刺客在这杀了楚旻晗,也省了之后诸多麻烦,大殿下那边,也可顺水推舟了。   她的爹娘能得救,她也不必在惺惺作态,做出一副连自己都恶心的样子来讨好楚旻晗,两全其美,一箭双雕。   然这个念头还未落定,刺客已然挥剑冲了上来。   训练有素的刺客与江湖草莽可不同,断然不会同对方多言半句,招招致命。   她想逃,手腕却被人紧紧攥在掌中,挣脱不得。   她惊慌的望着楚旻晗,他从未露出过这般可怕的神色,拔出了腰间佩剑应敌。   “莫怕,跟紧我。”   他的声音却还似平日那般温和,只是少了几分不太正经的调笑,英气逼人。   他嬉皮笑脸的时候很容易便让人忘了,他是堂堂正正的东宫太子。 第五百八十五章 :负伤的楚旻晗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楚旻晗却以为她是怕了,即便被那么多刺客围攻,也没有一刻松开她的手。   寒芒刺骨的刀从她身后劈来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曾笑语欢声的过往,家破人亡的悲切,受尽折辱的求全都在那一瞬从眼前一闪而过,她想到了楚旻煜,那个说会给她一世安稳的苏旻煜,禁不住慌得大喊了一声:“殿下!”   结实的臂膀将她拉入怀中,她只看到血光飞溅,眼前出现的却是另一张满是暖意的笑脸。   那一刀,砍在了他背上。   她脑子倏忽一白。   “楚旻晗你是不是疯了!!”   他反手一剑刺穿了那人的心口,剑锋拔出时,喷涌出汩汩热血,却不及他背后如山花欲燃般染开的红。   牵着她的手在细细地颤抖,而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说:“为夫还活着,哪能让这些狗奴才动娘子一根头发呢,那我多没面子啊。”   她看着那些血不要命似的渗出来,一口气卡在了嗓子眼,又慌又急地抓着他的胳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刺客再度围了上来,仿佛只要取得他项上人头,那么刚刚死去的同伴不过是路边草芥,不值一提。   到了这个时候,楚旻晗的笑容依旧不减半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愿信我,还是留在这?”   看着他伸出的手,苏绵锦啼笑皆非:“奴家还有得选?”   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跟着他朝马厩飞奔而去。   骑射场中留下的禁军尸体横陈,显然为了断他们的援兵,是有备而来,但马厩中还留了几匹马。   天边陡然一声惊雷,几滴雨砸了下来,随后便是瓢泼如泄。   “你去牵马!”楚旻晗挡住了那些刺客,将她护在身后。   苏绵锦这辈子都没牵过马,便是之前同他策马游湖,也是有护卫在前头的,才踏入马厩,就险些被地上的烂泥绊一跤,雨水渗进来,被翻松的泥湿滑难行。   她回头看了眼人群中厮杀的楚旻晗,上前解开了缰绳,艰难地将马往外拽。   仓促之中,裙摆不慎被马踩了一脚,痛得她栽倒在地。   她心一横,索性将这碍事的裙摆撕了一半,将马拽了出来。   “楚旻晗!”尊卑礼数都抛诸脑后,她高声将他喊回来。   楚旻晗一剑割断了刺客咽喉,迅速退到马边,揽住她的腰,一起跃上马背,握住缰绳的同时,也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她一低头便能看到他胳膊上的箭伤,血与雨水交融,在他胳膊上洇开,连同她的衣裳都被染红了。   他一手执剑,带着她杀出重围,刺客在身后紧追不舍,箭矢齐发,耳边尽是飒飒风雨声,天地骤然昏暗,雷电交加,虽是春末,仍能感到寒意料峭。   楚旻晗将她按在怀里,不许她抬头,一路策马狂奔,然而能防得住背后利箭,却防不住射向马的流矢。   马后腿处已中了三支箭,是被他硬逼着,抽打着才竭尽全力地往前跑了一段路。   第四箭射在马后腹,马禁不住痛楚,引颈嘶鸣,后蹄一滑便滚了出去!   眼前便是一处断坡,苏绵锦压根来不及反应,惊呼一声便栽了出去。   楚旻晗毫不犹豫地借力在马背上踏了一脚,跟着她跳了出去,她摔在地上之前已经被她捞入怀中。   就地连滚了几圈后,他一剑扎如石缝间,停在了断坡中央,抱着她翻身贴在了坡上,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坡顶刺客蜂拥而而至,苏绵锦忙捂住了嘴。   雨势很大,天也暗了下来,从坡顶很难看清坡底的情况。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下去找,两个人都不能活。”   刺客的声音有些低沉,但苏绵锦和楚旻晗却听得还算清楚,脚步声渐渐远了,楚旻晗暗暗松了口气,转而看向怀里的人。   苏绵锦显然没有经历过这样惊心动魄的追杀,久久不能回神,抓着他衣领的手,骨节都捏得泛白了。   他嗤地一笑:“让你别出声,不是别喘气,脸都憋红了。”   猝不及防的调笑倒是让她陡然缓了过来,嗔了他一眼,满心慌乱与恼怒,却不得不压低声音:“接下来怎么办?等他们绕到下头,就该发现我们了”   楚旻晗笑得有些吃力,收紧了臂弯:“不慌,有我在呢。”   明明浑身都快血染透了,却莫名有着令人深信不疑的本事。   “抱紧我。”他道。   苏绵锦愣了愣,旋即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一步踏在脚下一块碎石上,却只能借力一瞬,便塌了下去,第二步他踏在了卡在石缝中的剑身上,御赐的佩剑,说舍便舍,也多亏了这把剑,他们得以重新回到坡顶。   楚旻晗对这骑射场十分熟悉,因不确信那些刺客是否留有后手,他避开了显眼的大路,带着她逃入一间偏僻的矮房,将门关上后,又搬来屋中桌椅,堵住门窗。   至此,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今日值守的禁军都死了,城中若是有所觉察,入夜后便会有人赶来若是运气不好,恐怕要等到天亮后才会有禁军前来交接了,且在这歇一会儿吧。”   他倚在柱子边,疲倦地合了合眼。   苏绵锦四处转了一圈,桌上茶壶中只有凉水,也没剩下什么吃食。   她叹了口气:“外头雨这么大,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有人来,看来要饿上一夜了。”   楚旻晗打量了她一圈,原本梳洗精巧的发髻都散了下来,钗子也掉了好几根,裙摆被撕得一绺一绺,破布似的挂在那,玉白的脚踝沾满了泥巴,鞋子都不知丢在了哪儿,赤足走在冰冷的地上。   苏绵锦觉察到他的视线,狐疑地回过头:“您看什么?”   他忽地一笑,扯到了伤口,咳了两声:“还是头一回见你如此狼狈的样子,可不像平日里连簪子插斜了都要纠结半天的苏绵锦。”   她皱了皱眉,总觉得这话怪刺儿的,瞧了瞧他眼下的样子,不仅没比她好到哪儿去,伤口还在往外冒血呢,忍不住反唇相讥。   “奴家也没见过殿下这般蓬头垢面的模样,传出去,东宫颜面何存。” 第五百八十六章 :我以为你讨厌我   互呛了两句,楚旻晗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有气无力地望着她:“平日里怎的不见你牙尖嘴利?”   她顿了顿:“奴家可没有牙尖嘴利,殿下休要曲解奴家的意思。”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苏绵锦看着他疲惫地倚在那儿,胳膊和背上的血都染开了,即便已经封了穴,不好好处理一下,恐怕他今晚就要流血身亡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痛快,若是他能这么简单就死了,她和大殿下便不必多费心神对付,只需静静地等着,等他咽气   楚旻晗合着眼艰难地喘息,眼下稍一动便会扯裂伤口,痛得脑子都疼。   耳边突然传来了清脆的声响,他疑惑地睁开眼,却见苏绵锦蹲在了他面前,面色有些凝重,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恼意,手边放着那壶凉水。   她谨慎小心地解开他的衣裳,胳膊上的伤跟布料黏在了一起,还混着泥尘,脱不下了,她便直接上手撕开。   楚旻晗哑然失笑:“苏姑娘这么猴急?”   她不悦地剜了他一眼:“这伤口放着不管会溃烂,奴家可不想占殿下的便宜,就当是还殿下方才救命之恩吧。”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一想到他方才替她挡刀时候还怕吓着她似的对她笑,她这心里就一阵阵地泛酸。   回过神来,已经提着茶壶走过来了。   “救命之恩这样可还不清。”他吃力地笑了一声。   “那殿下要如何?”她不温不火地斜了他一眼,“若是那些刺客冲进来,奴家再替殿下挨一刀如何?”   楚旻晗噎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不再拿这事儿同她玩笑:“我自己来吧。”   仅仅是坐起来,便令他疼得冷汗涔涔,三两件上衫,几乎是费尽了气力才脱了下来,血糊糊地丢在一边。   苏绵锦洗净了随身的帕子给他擦拭伤口。   他背上那一刀虽不至于深可见骨,却也是好大一道口子,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殿下方才为何要挡那一刀?您身为太子,我只是个淸倌儿,孰轻孰重,糊涂了吗?”   楚旻晗一僵,叹了口气:“不知道。”   她怔了怔:“不知道?”   他笑了一声,似乎不过做了件稀松平常的事:“那些刺客是冲着我来的,让姑娘家替我挡灾,还做什么太子,脸都丢尽了。”   苏绵锦怎么都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想的,不由愕然,到了嘴边的话脱口而出:“您是不是傻。”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奴家奴家不是这个意思”   楚旻晗沉默半响,嗤地笑出了声:“这才是你的本性吧,苏姑娘。”   “奴家”她抿着唇,无言以对。   “行了,我倒是觉得这样好。”他侧目瞥了她一眼,苍白的脸上挤出一抹笑意,“之前总觉得你太乖了,便是待你好,买再多的金银珠宝,也从不见你真心实意地对我笑一笑,也不发脾气,算盘珠子似的拨一下动一下,瞧着怪别扭的,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苏绵锦一脸茫然,回想起在听竹小筑的相处,好像的确如此。   不过他也没说错,她就是讨厌他。   “殿下想多了,奴家本是风尘中人,哪有资格对殿下发脾气?”她洗净了他伤口周围的秽物,暗暗叹了口气。   是啊,她早已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从爹娘和弟弟入狱的那日起,她借大殿下的手逃出生天,她就没有堂堂正正地活在世间的资格了。   她其实不求大殿下真的能给她什么名分,与他的婚约没有牵累到他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怎敢不知好歹地祈求更多?   能救出爹娘和弟弟,远走高飞,她就知足了。   谁料楚旻晗竟突然回过头来,对她道:“看看,又这么低声下气了,我难不成会吃人吗?今晚我们躲在这,没有世人在看你我,没人唤我太子,也没人唤你苏姑娘,你今日同我逛街的时候唤了我一声夫君,就当今晚你我只是一双平凡夫妻,不也挺好?”   她简直要被他逗乐了:“殿下,您还是莫要胡说了。”   “小锦儿,我怎么就胡说了。”他莞尔一笑。   这还是他头一回如此亲昵地喊她的名字,平日里都唤她“苏姑娘”,苏绵锦不由得吃了一惊。   “殿下唤我什么?”   “小锦儿啊。”他端的是理直气壮,“你也不必唤我殿下,今晚你就是你,我也只是我,不论从前和今后,咱俩说不定会被刺客抢先发现,我伤成这样,你又不会武功,保不齐明早的太阳都看不到了,何必在意那些身外缛节呢?”   苏绵锦觉得有些好笑,却也无可奈何,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她着实没有精力再像平日里那般谨慎地应付他。   既然他说了无需在意规矩,她倒能轻松些了。   这屋里没有药,止了血之后,她也只能撕下一些干净的布帛,给他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就当是还他一命吧。   她如此想着。   “小锦儿。”他忽然唤了她一声。   冷不丁的,倒是令她有些不习惯。   他尴尬地指了指手里刚捡起的衣裳:“我胳膊一抬起就背疼。”   苏绵锦嘴角一抽,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了那件衣裳,帮他穿上。   “嘶疼疼疼,小锦儿你轻些。”   一边穿他一边哼唧,一口一句“小锦儿”,叫得她浑身发麻,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   认识他快满一月了,她还是头一回知道堂堂太子,居然能这么骄里娇气难伺候。   勉强穿好了衣裳,她出了一层薄汗,暗暗舒了口气。   外头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雨声未歇,不知那些刺客可有死心离开,屋中不敢点灯。   入夜后寒气涌了上来,楚旻晗四处转了一圈,居然翻出一条薄毯,招呼她一同坐在墙角。   头顶便是窗子,透过窗纱,能看到外头的瓢泼大雨和时不时闪过天边的电光。   她坐下来之后,他便挨了过来,她还没回过神来,双足便被他捧到了怀里,他身上湿漉漉的,但肚子上还挺暖和。   她吃了一惊:“您做甚呢?”   昏暗中,传来了他语重心长的声音:“姑娘家的脚不能受寒,否则以后会落下病根的。”   她霎时噎住,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想起了楚旻煜在她送他去楚旻晗身边时对她说的话。   楚旻晗其人,心思飘忽,性子乖张,官场中极有手段,但私底下却是最难捉摸。   她垂眸看了眼被裹在他怀里的双足,皱了皱眉。   的确是“难以捉摸”。 第五百八十七章 :脱困   “小锦儿你饿不饿?”他突然来了句。   她神思一断,险些没拐过这个弯儿:“还好,不过这地方哪来什么吃的。”   就连水都被她用来给他清洗伤口了。   他低低地笑:“你若是饿了,我可以同你说说朝云城中都有什么好吃的啊,你每日在听竹小筑中,应当不曾好好逛过朝云城吧。我同你说,城东有家酒楼,做得比宫中膳食还要好吃,烧花鸭,什锦苏盘,熘鱼片儿,鲜虾丸子,吃一口啊就难以忘怀。”   “还有城南粥铺的莲子粥,糖蒸八宝饭,长乐街尽头茶楼的杏仁茶,配上核桃栈子,冬瓜条堪称回味无穷唉哟!”   念到一半便挨了一拳头。   苏绵锦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恼恨地剜了他一眼。   “楚旻晗你有完没完了!”   她午饭吃得本就不多,他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给她报起了菜名儿!他就是一混蛋!   耳边传来了楚旻煜嗤嗤的笑声,简直教人来气。   “这不是自在多了?”他没头没尾地说道。   她扭过头去懒得理他,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喷嚏。   身后响起衣料摩挲的窣窣声,一只胳膊凑了过来,将她揽了过去。   她浑身一僵,想要挣脱,却听到他吃痛的闷哼声。   “小锦儿,你再动我的伤口就白包扎了。”他贴着她的头顶笑道。   苏绵锦权衡片刻,不再挣扎了。   四下静默良久,只闻雨声淅沥,竟有种岁月绵长的安详。   “你经常被人刺杀吗?”她忍不住开口。   他方才应对那些刺客的时候,连逃走的路径都想到了,若不是还带着她,他这会儿应当已经回城了吧。   楚旻晗唔了一唔:“林林总总算下来差不多半月一回吧。”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您也太能招人恨了。”   他轻笑一声:“你这会儿难道不该觉得我福大命大,祖宗保佑么?”   她暗暗呵了一声。   这般保佑,皇陵日日都得冒青烟吧。   “不过大多都是些乌合之众,应燃一人足以应对,不过太子府每日吃食都要让人尝三遍才端到我面前来,烦得很,总觉得回回吃的都是人家剩下的”   他低声絮絮地说,苏绵锦静静地听,漫漫长夜,似乎也多了几分乐趣。   云渺渺也同样看着眼前的男子,明明是个养尊处优的人,对苏绵锦说这些话时,却平凡如寻常人家的公子。   即便伤成这副样子,那双眼中却还有光,她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值得庆幸的是,那些刺客并未折返,他们在这间屋子里挨着坐了一夜,天亮后,窗外传来了人声,唤的好像是他们的名。   苏绵锦幽幽转醒,发现楚旻晗枕在自己腿上,面色苍白,气息不稳,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伸手一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应是伤口裂开,半夜发了热。   她慌张地拍打着他的脸:“楚旻晗,楚旻晗!”   他艰难地眯起眼,看见她,吃力地笑了笑:“小锦儿?”   声音沙哑,再没有力气调笑于她了。   “有人来找我们了,你起得来吗?”苏绵锦问。   他干咳了几声,似乎不大舒服,扶着墙一点点站起,便是自己都站不稳,还是对她递出了手。   苏绵锦这一夜也过得折腾,脑子昏沉,正要伸出手去,房门却在此时被破开。   门后的桌椅滚落在地,轰然一声,似是乍然惊醒梦中人,她错愕地回过头,望见的,是风尘仆仆而来的楚旻煜。   望见他二人停在半空中的手,楚旻煜的脸色陡然一沉。   虽仅仅一瞬,苏绵锦与他相识多年,又怎会看不出,下意识的缩回了手。   楚旻晗猝不及防,当即失去了重心,跌在地上。   “殿下!”从楚旻煜身后跑出一个身着铜色轻甲的年轻男子。   诚然与之后有所差距,云渺渺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应燃”   应燃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楚旻晗:“殿下!可有大碍?”   楚旻晗面色不佳,瞧着便不像是安然无恙,吃力地冲他摆了摆手:“还成那些刺客呢?”   “抓住了。”应燃叹了口气,“但都服毒自尽了,是属下办事不力。”   楚旻煜快步上前,关切地搀住了他另一边的胳膊。   苏绵锦记得他昨日就是伤在这条胳膊,果不其然,楚旻晗的脸色陡然一僵,咬咬牙,竟忍住了痛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冲他笑了笑:“一点小伤,不妨事,皇兄不必担忧。”   闻言,苏绵锦不露声色地皱了皱眉。   小伤?   他眼下能站起来,只怕都是借了应燃的力。   “那便好,应燃,你先扶太子去上马车,回城再说。”楚旻煜吩咐道。   应燃领命,小心翼翼地扶着面色苍白的楚旻晗朝门外走去。   没走几步,楚旻晗倏忽停下,回头看了苏绵锦一眼:“苏姑娘一同来吧。”   苏绵锦愣了愣,被叫了一晚上的“小锦儿”,突然回到“苏姑娘”,倒是险些没反应过来。   旋即莞尔,“殿下先上车吧,奴家这幅样子,与殿下同乘,只怕会给殿下惹来非议。”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足破衣,好不狼狈。   画舫头牌淸倌儿苏绵锦,虽称不上名动四方,却也小有名气了,倒也不是她妄自菲薄,只是堂堂太子与淸倌儿同坐马车,着实不像话。   楚旻晗的伤势她最是清楚,即便真的有心带她回城,眼下也没有余力来拉她了,他一松开应燃,只怕就要跌在地上。   “殿下,走吧。”应燃感觉到扣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掌心发烫,不住地细颤着,不敢让他继续留在这。   楚旻晗叹了口气:“那苏姑娘就有劳皇兄照拂一二了。”   说罢,他便与应燃离开了这间屋子。   望着二人走远,楚旻煜脸上的担忧之色戛然消散,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可有受伤?”   苏绵锦摇了摇头:“伤都在他身上,我没事,殿下可有带换洗的衣裳,我这样着实没法见人。”   她该庆幸自己是个风尘女子,否则这般一夜,楚旻晗若是不娶她,她这辈子都没有清白可言了。   楚旻煜点了点头,招呼了一声。   门外走近一个门客模样的褐衫男子,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了她,还算知礼,从始至终都没有往她身上瞄。   “苏姑娘请。”   随着苏绵锦正眼打量了眼前的男子,云渺渺也看清了他的面容。   这张脸,就如一根刺,狠狠地扎在了她心口上。   猝不及防,却又在意料之中。   “这位是”   楚旻煜点了点头:“今年的三榜探花,入了刑部,是从本王府里出去的,今日是随本王来找太子的。”   那男子客客气气地一揖手。   “在下云霆,见过苏姑娘。” 第五百八十八章 :我娶你怎么样   苏绵锦倦得很,没有精力与他攀谈,楚旻煜门下之人,与她似乎并无干系,也就不曾放在心上。   楚旻煜和云霆出了屋子,将门带上,苏绵锦便在屋中更衣。   衣料落地声,窣窣作响,楚旻晗走后,这四面仿佛都静了下来。   隔着窗纱,忽然传来了苏绵锦的声音。   “昨日的刺杀,可与殿下有关?”   她问得很平静,不掺喜怒,也没有任何怨怼。   似乎只是乍然意起,便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门外沉默了半响,楚旻煜沉声答复:“不是。”   话音刚落,门便开了,苏绵锦散开了一半的长发,着落落白衣,清如山巅雪,望着他微微一笑,没有再深究此事。   太子城外遇刺,惊动朝堂,乃至国君亲自过问,下令严查。   而楚旻晗被送回太子府后,便消失了整整一月,医署的人进进出出,每一个人都说并无大碍,却不许任何人探视。   苏绵锦已经许久不曾有过如此平淡的日子了,外头传来的消息三三两两,有说太子病重,卧床不起的,也有说太医署诊治不力,延误了太子病情的,而刺客一事,最后查到了城中一处番邦细作聚集的作坊头上,没几日便尽数问斩了。   苏绵锦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给琵琶调音,手一顿,音便断了一处。   而后,也只是一笑置之。   仿佛为了印证此事了结,当日午后,楚旻晗便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听竹小筑中。   这词儿倒不是她夸大其词,事实上他当真是爬树进来的,从天而降,吓得她手里的茶险些泼他脸上。   “小锦儿!”他笑吟吟地蹲在她面前,得亏四下无人,否则他这副模样被看了去,太子的脸都丢尽了。   “殿下不是病重在府么?”她怔忡道。   他笑得志得意满,起身在她面前嘚瑟了三圈儿。   “已经好了,太医署的人大惊小怪,不许我出门,否则我早出来见你了。”他俯身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小锦儿可有想为夫?”   诧异于他身子骨结实之余,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殿下,您今日又没带护卫出门吗?”   他唔了一唔:“本来带了。”   “本来?”   “他们跑得太慢,被我落在后头了。”   她叹了口气,“殿下今日是来听曲儿还是品茶,奴家去准备。”   她又恢复了温柔疏离的模样,从那日天亮后,她还是苏绵锦,就像楚旻煜所言,要救她爹娘和弟弟,必须得到楚旻晗全心的信任。   她忽然有些后悔那晚没有再谨慎些,被他气出了脾气。   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好生伺候几日。   “不用。”楚旻晗拉住她,“我只能待一会儿,给你带了点东西,待应燃他们追上来,我就得走了。”   说着,从身后拿出一卷画轴,搁在她面前:“画了好几日,你瞧瞧可还喜欢。”   她一怔:“殿下亲笔?”   “嗯。”他似乎很是得意,连带着尾音都上扬了几分。   云渺渺随着苏绵锦的视线,看向那画轴,不由得略一吃惊。   这画轴正是他们之前从那间书房的木箱中翻出那幅。   画上笔墨才干,色泽鲜亮,能更清晰地看到画中人的面容与神情,身着茶色轻衫的男子与披着素白绢纱斗篷的女子相视而笑,万籁回春里,端的是意气风发,明丽不可逼。   她愣了愣,一时茫然:“这是”   “那日带你去湖边骑马,忘了带个画师去,只能凭着记忆画个大概了。”楚旻晗一脸遗憾。   她倒是深感错愕:“那日的奴家在殿下眼中是这样的?”   说来她那会儿光顾着紧抓马鞍,真的有对他笑过吗?   他没来得及回答,便望见应燃等人匆匆而至,劝他回府。   楚旻晗没有丝毫心虚,回头冲她眨了眨眼:“两日后朝云灯会,我来接你出门。”   说罢,也不管她是否答应,便扬长而去。   风风火火,着实教人头疼。   苏绵锦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了看桌上的画,暗暗收紧了拳。   朝云灯会,乃是一年一度的帝都盛会,那日不论是王侯公子,亦或是贩夫走卒,暂不问三六九等,普天通乐。   苏绵锦觉得自己是不爱凑这个热闹的,也没什么期盼,可到了灯会那日,太子府突然传话到听竹小筑,说楚旻晗旧伤复发,不能来了。   听到这,她居然会感到一瞬的失落。   天色渐暗,街头亮起无数明灯,似乎唯有这座宅院冷冷清清。   她望着楚旻晗留下的画,看了许久,竟想不起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随手拿了件薄斗篷出门,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太子府旁的巷口。   望着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天地间仿佛只有她一人,伶仃而行。   没什么可期的,却忍不住走到了这。   她自嘲了一声,正欲离去,恰在此时,头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本以为是太子府进了贼人,她抬头一瞧,却见青瓦墙头,楚旻晗一手扒拉着墙边的树枝,一手抓着墙头,刚伸出一条腿,便正巧望见了她。   “小锦儿?你怎么在这?”   “”这话她能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吗?   “您不是旧伤复发吗?”她狐疑地打量着他。   他手脚麻利地翻了出来,掸了掸衣上尘土,精气十足地冲她狡黠一笑:“嗐,近日宫中送来的奏折太多,还都是些七七八八的琐事,我都批烦了,又不能给父皇退回去,不装病,哪能出的来?”   苏绵锦啼笑皆非:“太子殿下,您这可是欺君。”   他笑眯眯地望着她:“不过是偷一会儿懒,回来再批就是了。倒是你,怎么来这了?担心我真的旧伤复发还是怕我食言,不带你去逛灯会了?”   如此直白的问法令苏绵锦猝不及防,别开脸干咳一声:“恰好路过罢了,奴家又不是三岁孩子,逛不逛灯会并无所谓”   闻言,楚旻晗上下打量着她斗篷下穿着妥帖的新衣,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我好些年没逛过灯会了,那小锦儿便全当是陪我走一圈可好?”他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手,她还未回过神来,便已朝着灯火如昼的繁华之地奔去。   甜酥果,如意糕,花灯街艺,目不暇接。   像是蛮不讲理地,将她拽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唤她“小锦儿”,她也恍恍惚惚便应了声。   河边走着三三两两的有情人,围着榕树挂红绸,她看了许久,觉得甚是美好。   可自己挂上去的,却似是逢场作戏般可笑。   “这么羡慕别人?”楚旻晗看了她一眼。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奴家可没资格羡慕,此身入风尘,便如飘萍,当有自知之明,一个玩物,哪能奢求与谁白头偕老”   “什么傻话。”他从树下走来,停在她面前,俯下身来,凝视着她的眼睛,“我娶你怎么样?”   眼前的人笑起来,比所有灯火都要温暖明亮,她几乎要相信这都是真的。   可她最终还是退后了半步,避开了他滚烫的视线,将其视为一时兴起的玩笑,从容自若地笑道。   “时辰不早了,回去吧,太子殿下。” 第五百八十九章 :亲人重逢   苏绵锦有些后悔了。   云渺渺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在犹豫,楚旻煜催促她再进一步接近楚旻晗时,得到的是冗长的沉默。   “怎么?都到了这一步,你不敢了?”楚旻煜不解地看着她,“他如今待你极好,只要你一句话,便能进太子府,找到他的把柄,你爹娘和弟弟就能得救,锦儿,你在顾虑什么?”   他一声“锦儿”,她脑子里却浮现出楚旻晗那日的笑容,想起他满眼欢喜地唤她“小锦儿”,她实在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她到底在做什么,到底想要他变成什么样   “殿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合上了眼,似是斟酌良久,才有勇气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除了除了让楚旻晗身败名裂,取而代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救我爹娘和弟弟?我查过爹爹的案子,他的确一时糊涂,有所贪墨,楚旻晗上奏,并非无中生有,只是只是那罪名总不至死,我”   她渐渐语无伦次,陷入混乱,连自己都不知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楚旻煜的脸色却陡然沉了下去:“你对楚旻晗动情了?”   “不,我我不是”苏绵锦混乱至极,浑浑噩噩地捂着脸,“您先回吧,容我好好想几日”   “锦儿!”见她如此,楚旻煜顿时有些急了,焦躁地抓着她的双肩,气力之大,刺骨地疼,“你答应本王的事都忘了吗,本王还等着娶你进门,照顾你一辈子!你都忘了?”   这句话从前是她忍受委屈和折辱的支柱,无论能不能得到这个名分,只要他愿意这么说,她就能说服自己狠下心。   可今日再听一遍,却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您怎么娶我呢?”   她望着他又哭又笑,仿佛只需再往前一步,便会跌入崩溃的深渊。   “您看看我,我已经不是苏家的小姐了,莫说太子府,您现在的王府都容不得我这样的女子。我是什么我就是个玩意儿!连您后院的宠妾都不如您怎么能娶我?”   她哭得不能自已,这话明明是对着他说的,脑海中却一遍遍地浮现出那日挂满红绸的榕树下,楚旻晗说要娶她的样子。   她如何回答他?   她拿什么去回答这样的话?   她原本是来毁了他的,可他怎么就一点防备都没有呢   楚旻煜似是被她吓着了,慌忙将她拥入怀中,温声轻哄好,耐心宽慰,暂且不再提让她设法进太子府的事。   “你好好歇几日,此事容后再议”   此后数日,楚旻煜都没有再出现在听竹小筑,只有剪短的几封书信,断断续续地让人送来。   听闻楚旻晗被派去巡视河道,体察民情了,无人搅扰,她终于能什么都不想,在竹林中种花养草,倒是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   甚至有那么一瞬,她想过将所有仇怨抛诸脑后,隐居世外,日子若能这样过,似乎也不错。   然,这个梦比她想象中还要遥不可及。   入夏的那日,她收到了一封书信,信中笔迹令她如遭雷殛,手里的琵琶都丢在一旁,夺门而出。   连车马都顾不上找,慌乱地穿街过巷,撞到人连一声抱歉都没心思说,直奔城外长亭。   这个时辰,入城的百姓不多,长亭地处偏僻,自是人烟稀少,天色也不大好,阴云攒动,骤雨将至。   她无暇细想为何今日无人拦她离开听竹小筑,心中焦急万分,捏着那封信匆匆踏入长亭。   “慕安!”她气喘吁吁地四处张看。   身后忽然传来了微弱的小心翼翼的回应:“姐”   她欣喜地回过头,缩在柱子后的少年慢慢站了出来,怯怯地望着她,双眼顿时红了一圈,宽大的囚衣更衬得他瘦骨嶙峋,一别数月,竟消瘦成这样。   “慕安!”她鼻尖一酸,忙跑过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好几圈,“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身陷牢狱,处境可想而知,她只是想知道,他可还受得住。   见他这幅样子,苏绵锦虽也料出一二,但他嘴角和眼角还带着瘀伤,脸色也很不好,眼窝深陷,还没开口便不住地咳嗽,看上去比她预想中还要糟糕。   她当即抓起他的胳膊,将囚衣挽上去,鞭痕道道,新伤旧伤交叠在一处,除此之外,居然还有一些难以启齿的伤口。   她沦落风尘,诚然是个淸倌儿,但画舫中可不缺妓子,甚至还有一些好男色的王公贵胄豢养年轻漂亮的小倌儿,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也看过不少了,绝不会认错。   她顿时沉下了脸,不顾苏慕安的挣扎阻拦,执意掀起了他的囚衣。   骨瘦如柴的胸腹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难以直视的伤,是如何留下的,她很清楚。   而苏慕安更清楚。   “姐,别看了”十几岁的少年满目枯然,只有见到她的时候,那双眼才有些许光亮,“大殿下救了你,我和爹娘都能放心了。”   “他们怎么能!那帮畜生!他们就是一帮猪狗不如的畜生!”苏绵锦怒到痛骂,呲目欲裂,痛心地抱紧了他。   她沦落到这个地步也就罢了,慕安才十四岁,他才十四岁啊!怎么能毁在那种畜生手里!   苏慕安是嫡子,自小养尊处优,哪里吃过什么苦,便是骨子里还有些公子的傲气,也都被牢中狱卒折辱得一干二净,如今与苏绵锦重逢,她一哭,连带着满腹委屈与不甘一股脑儿地汹涌而上,眼泪直掉。   “姐我好想死我受不住了!他们他们每晚都不放过我,我骂过,求过,寻死过,什么都没用我真的想死!”   苏绵锦听着这些诛心的话,心痛难当,可除了紧紧抱住他,她再没有别的法子安慰他了。   哭了一会儿,她终于稍稍平静下来,问道:“爹娘怎么样了?”   他都被如此对待,她不敢想象爹娘是何等窘境。   苏慕安吸了吸鼻子,道:“我入狱后不久,便被那帮畜生带去另一件牢房关押了,一直没有爹娘的消息,不过圣旨已下,秋后行刑,那些畜生便是再无法无天地折磨于我们,我们若是在行刑前死了,他们也必遭连累,爹娘定然还活着,只是不知可有受苦”   他颤抖着紧握住她的手,眼中再没有往日的矜贵温柔:“姐,我听大殿下说,你有法子救我们出去,是真的吗?还有两月便要上断头台了,我已是肮脏不堪,死了也算解脱,但爹娘说不定还能活,姐,你和殿下想想办法吧,你二人之前还有婚约的” 第五百九十章 :身背命案   “我”苏绵锦一时语塞,想起近来发生的种种,她的确十分动摇,“慕安,爹他他的罪名是坐实了的,你当日也看到,从别庄搜出的那些金银,人赃并获,我我不知该怎么办”   短短一句话,却是从未有过的难以启齿,她每说一句,都仿佛拿刀子往苏慕安心头扎一下。   苏慕安目光惶然地瘫坐在地:“我知道我知道”   他几乎放下了所有自尊,卑微渴求地望着她。   “但能不能我并非不知廉耻,只是还有没有办法,能让爹娘活下来姐,我们若是死了,你在这世上,就是孤身一人了。”   他绝望地合上双眼,明知这话是诛心刺骨的,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不顾爹娘,一人独活,你此生可还能安心合眼。”   苏绵锦震惊地退后一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陷入了慌乱与动摇。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是在逼她做一个抉择。   明知是错,骨肉之情,谁又能轻易舍下?   手中的信被她捏成了团,她突然一激灵,一把扣住他的腕,神色凝重地问他:“慕安,你是如何离开天牢的?”   方才光顾着重逢,喜不自禁,竟然没有想到先问问他是怎么从重兵把守牢房中逃出生天,又是如何顺利出城,到这里等她的。   苏慕安皱了皱眉,道:“数日前有人给我传话,说姐你想了办法,可见我一面,今日会有人到牢中接应,他拿着你的随身之物,我前些年送你的那只小银锁,我便跟着他出来了,躲在马车底出了城,下车后便到了这,我钻出来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他指了指停在另一边的一辆青棚的马车,果然,没有车夫。   苏绵锦更为震惊:“不是你写信让我来这见你的吗?”   “我?写信?”苏慕安诧异地抬起了右臂,手腕处深深浅浅的淤痕,连骨头都外突成了匪夷所思的模样,他苦笑一声,“入狱后不久那晚,他们绑了我的双手,对我我挣扎得厉害,伤了右手,牢里没有大夫,我的手便废了,如今连拿筷子都不太利索,如何给你写信?”   她脸色一白:“那这封信!”   “不是我。”苏慕安笃定道。   可如此一来,便说不通了。   苏绵锦看着手中的信,心口噗通直跳,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慕安,你快离开这!”   话音未落,两支吹箭从林中射来,对于背后偷袭,云渺渺的反应要快得多,但事出突然,她即便有心躲闪,也仅能帮她侧了侧身。   苏绵锦被擦破了胳膊,苏慕安则被正中心口。   箭伤抹了猛药,不消片刻,便感到天旋地转。   “慕慕安”苏绵锦浑身发软,想抓住苏慕安的手,却趴在地上爬不起来,无力地昏了过去。   云渺渺也随之陷入混沌,但浑浑噩噩中,居然还能维系些许神识。   心神朦胧,仿佛飘在了一座屋宅上空,俯瞰繁花满园,娇俏的少女举着纸鸢,欢喜地跑过冗长的雕花游廊。   豆蔻年华,天真烂漫,这是苏绵锦记忆中最无忧无虑的岁月。   惊雷炸耳,将苏绵锦从昏睡中拖拽了回来,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艰难地直起身,第一眼看到的是满手的鲜红血迹,还有一把染血的匕首。   她吓得惊叫一声,慌忙后退,却突然被身后的“东西”阻了一下。   那“东西”是软的,更多的血蔓延过来,她回过头看去,天边一道电光霎时将苏慕安的脸照得一片惨白刺亮。   胸口的血窟窿汩汩冒血,将囚衣染得通红。   他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她的方向。   她如遭雷殛地僵住,惊恐无状地丢掉了手中的匕首,可掌心和身上的血,却是怎么都洗不掉。   血顺着石板流下石阶,在雨水中洇开诡异的花。   “慕安?”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惚了几息工夫,突然崩溃一般捂着头惊叫连连!   是谁   是谁干的!   她睡了多久?   慕安怎么会死,他明明明明刚刚还在跟她说话!   一切都像是噩梦一场,她分不清现实与梦魇,甚至不敢看苏慕安死不瞑目的脸   然而,不等她想明前应后果,雨中便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禁军匆匆而至,领兵的,竟是楚旻晗。   他应是今日刚刚回城,连铠甲都没来得及脱下,便目睹她神色惶惶地坐在血泊里。   惨白的光照在她脸上,她说不出话来,面如死灰地望着他。   他快步踏入亭中,带着寒凉的风,一把抱住了她。   “没事,不怕,不怕”   她呆呆地望着苏慕安的尸体,像丢了魂,嘴唇颤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血流一地,她再看不到别的颜色了。   应燃紧随而至,目睹这等惨况,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禁军中有人上前查看尸体,笃定道:“死的是去年冬收押的苏尚书独子,苏慕安,今年秋后便要满门抄斩,可人应当在牢里才对,怎会出现在这?”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浑身是血的苏绵锦身上,她此时的模样,怕是连半句争辩之辞都说不出。   “看看这四周可有留下什么线索。”楚旻晗轻轻拍着怀中人的背,对其他人下令,瞥了一眼苏慕安的尸体,头疼地叹了口气,“该收拾的赶紧收拾走,一会儿有人经过,天牢丢失犯人,还让人死在了外头,笑都要被人笑死。”   “是!”众人如梦初醒般七手八脚地着手搬走了尸体。   苏绵锦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眼神仿佛也要随之一同去了般。   直到楚旻晗实在看不下去,捂住了她的双眼,强行将她的脑袋摁进了怀中。   禁军围着长亭四处搜查,没一会儿便从角落里找到一团乱纸,呈交给应燃。   应燃看了数眼之后,转递给了楚旻晗:“殿下,找到一封信。”   信纸被打湿了一半,但上头的字迹还未化开,楚旻晗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苏姑娘。”他又如此唤她,将信递到她眼前,“你瞧瞧,这可是你的笔迹?”   苏绵锦神思恍惚,反复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信上的字,不由得浑身一震。   明明乍一眼看上去是同一封信,可信上字迹居然从慕安的变成了她的,信中只写了相会的时辰和城外长亭这么一处地方,再无其他。   然此情此景,与人赃并获无异。   “我”她总觉得哪儿不对,想要告诉他,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的心口,比万箭穿心更疼,疼到连自己想说什么,又说了什么,都想不起了   耳边传来了楚旻晗的叹息与命令声。   “将人收押,关入打牢,没有孤的命令,谁都不得提审。” 第五百九十一章 :堂审   陷入悲痛与无措的苏绵锦整日都像是没了魂儿,望着一处怔怔发呆,云渺渺的神识也因此从混沌中占得上风,然,她却发现自己无法从这场幻梦中醒来,更无法回到那座废墟中。   她无意窥探苏绵锦的记忆,即便这女子极有可能便是令北若城覆灭的罪魁祸首,也依旧觉得这是十分失礼的。   但苏绵锦似乎希望她看到这一切,才会将她拖入这些陈年过往的酸楚中,逼着她去见证人间的悲欢离合与发生在她身上的万般罪孽。   “慕安他立志要考取功名,做个为人敬佩的肱股之臣。”   苏绵锦的声音就在她脑子里回响,明明是平淡到极点的陈述之言,却像是有人握着一把刀子,整整齐齐地往她身上扎。   痛得像是被剖开了胸腔,挖出了心,掰开了,揉碎了,还要拧干每一滴血。   比世上任何酷刑都要残忍。   她不由觉得,苏绵锦大概是为了存心来折磨她的。   “他死的时候,是不是还盼着我救他”   苏绵锦笑着,却又哭得撕心裂肺。   “他才十四岁,他一点也不脏他还是干干净净的是不是?”   云渺渺觉得这声音冷得诡异,近乎疯魔,似是自言自语,却也像是也像是在对她说。   与她无关的苏慕安,这一刻仿佛真的成了刻在骨血里的亲人,那排山倒海般的痛楚,一股脑儿地淹没了她,扼住了她的咽喉,要将她溺死在其中   清脆的开锁声打断了呆坐的苏绵锦,也终让她得以在识海深处缓一口气。   牢门被打开,楚旻晗走了进来,站在她面前看了她许久,叹息着蹲下身望着她的眼睛:“苏姑娘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苏绵锦神色恍然地抿了抿唇,从他眼中看到了狼狈的自己,忽地笑了一下。   “仔细想来,殿下好像从未在奴家面前端起太子的架子。”   这一点,他就不像楚旻煜,方才听他对着那些禁军自称“孤”,她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倒是将楚旻晗逗乐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说别的?”   她微微偏头,望向脚边潮湿的稻草:“殿下是来提审奴家的?”   仔细想想,楚旻煜救她离开苏府的时候就告诉过她,她的身份是再不能见光的,一旦入狱,多半就再也出不来了。   她不是没想过自己舍弃过往,有朝一日会不会被满城通缉,会不会被抓住。   却没想过,入狱的罪名,竟会是这般   楚旻晗神色凝重:“小锦儿,这次死的是朝廷重犯,圣旨已下,犯人必须活着上刑场问罪,今日这事于刑部是奇耻大辱,父皇下令,内阁监察审理,命我在旁看着。你当真,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的?”   这话似是意有所指,但于苏绵锦而言,此时又能说什么呢。   争辩?   每一句话,都可能让她的身份败露于公堂。   又或是,他本就有意如此试探。   她能信他吗?她敢信吗?   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凑巧地在今日回城,为何偏偏是他带着禁军赶来!如今她连自己的亲弟弟葬在哪里都不敢问!除了沉默,她再没有别的法子。   楚旻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背过身去。   “带走。”   公堂之上,四方肃穆,苏慕安的尸体就陈放在她面前,没有洗去血迹,也没有打理过仪容,甚至连一块裹尸的白布都没有盖,一双青白的眼,还带着死前的震惊与绝望,像是正看着她。   她恍然时,似乎还能听到他在喊她“姐姐”。   生离死别,原来是这样的   她挨了一顿鞭子,只因她不仅不肯开口回话,更藐视公堂,旁若无人地替尸体合上了双眼。   那鞭子打得她皮开肉绽,她却并不觉得有多疼,麻木地望着苏慕安的尸体,却道不出一句安息。   她无罪可认,也证明不了自己是被陷害的,更说不出自己从何而来,籍贯何处。   即便不是严刑逼供,于她而言,也与之无异。   而这些痛,云渺渺也一并感同身受。   只是她此时望着的并非苏慕安,而是正襟危坐于上的主审,云霆。   时隔多年,她还是头一回见识到,他离开白辛城后,是如何“脱胎换骨”。   云夫人说,他们当年是想回来接她的。   哦,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个“接”法儿。   便是屈身于苏绵锦的身躯中,她都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倒不是多气,只是忽然觉得觉得有些好笑罢了。   这个时候,她应当还守在白辛城那座破屋前,傻傻地等吧。   无心薄情?   她的心被人丢在地上,踏得稀碎,都还没缝起来呢,拿什么对别人讲世故人情?   第一日,因苏绵锦始终不肯开口,太子亲临,总不能屈打成招,故而并未审出什么,在人昏过去之前,便吩咐送回牢中了。   苏绵锦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养了几年,今日这一打,几乎去了她半条命。   她一声不吭地倚着墙,目光呆滞。   楚旻晗踏入这间牢房时,她都没有看他一眼。   “你们退下,孤有话对她说。”   狱卒应声退下,这间牢房远离其他犯人,离水牢极近,有些冷,但颇为安静,连他走动时衣摆晃动的声音,都像是刺耳的撕扯。   他今日穿着太子朝服,衣冠楚楚地坐在公堂之上,这还是她头一日见他穿的如此隆重,若不是跪在堂下,她或许还有兴致夸他英姿神武,惊为天人。   呵。   他走到她面前,纡尊降贵地蹲了下来,镶珠嵌玉的衣摆落在肮脏的地面上,瞧着有些可惜,他却浑不在意似的,从怀里摸出了药,拉起她的手。   她惊觉似的往后一缩,避了开来。   楚旻晗皱了皱眉:“那鞭子不干净,得上药。”   见她不语,不由得怒上心头。   “方才在公堂上,为何什么都不说?”   她哪怕争辩一句,他都能为她说几句,即便只是旁观,他好歹是个太子,说话总有些分量。   “苏绵锦你当真没有话要对我说的吗?”   他一字一顿,似是在暗示什么。   苏绵锦摇了摇头,只是平静地问他:“慕那具尸身,可有人下葬?”   楚旻晗面露不悦:“若没人处置那具重犯的尸身,你打算就这么同我怄着气?”   她漠然地望着牢门外,不置一词。   沉默半响,他叹了口气,终是退让了一步:“死的是即将问斩的重犯,明面上不能插手,我私下会让应燃代为安置,但灵堂和立碑,是不可能的,待你离开这,我带你去看。”   他一面说,一面挽起她的袖子,露出了鞭痕道道的胳膊,这次,她没有躲开,看着他分外小心地给她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似乎唯有这个时候,她才能什么都不想,仅仅看到他这个人。   “我还有机会离开这?”她无力地苦笑。   楚旻晗一僵,陷入了沉默。   她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凝重的神色,平日里那么张扬的一个人,居然也有犯愁的时候。   “太子殿下。”她淡淡地开口,“您是几时回城的?”   楚旻晗一怔,细细回想片刻,笃定道:“未时前后,应燃刚巧看了眼城门下的滴漏。”   闻言,她眸光忽暗,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低笑了一声。 第五百九十二章 :万籁皆无你   那晚,浑浑噩噩的梦境中,云渺渺见到了苏绵锦并非如今遍体鳞伤的苏绵锦,而是蜷缩在北若城的废墟中,早已不人不鬼的那个已为人母的姑娘。   她就站在她面前,真切得伸出手便能触到,却感觉不到一丝活气儿。   何为真实,何为虚梦,都在这戛然而止。   云渺渺总觉得故事未完,心头空落落的。   漆黑的废墟中,一身白衣的苏绵锦哼着温软动人的曲调,细听,竟是一首流传甚广的童谣,从她口中哼出来,欢快的调子竟染上了说不出的凄惶。   她反反复复地哼了几遍,终于抬起了头。   半张脸昳丽动人,半张脸狰狞纠缠的突起,像是将那些要命的血藤覆在了脸上。   四目相对,沉默了良久,苏绵锦毫无征兆地笑了一声,本是极为浅淡的笑容,但摆在这张脸上,说不出的森然可怖。   “我这张脸还不够吓人吗?”   云渺渺静静地望着她,并未表露出一丝怨怒:“是你操纵那些血藤,将北若城的百姓化为了妖物?”   苏绵锦顿了顿,笑了起来:“你倒是直接。”   “是也不是?”   “猜对了一半吧”她百无聊赖地舒了口气,像是刚从漫长的梦里醒来,还有些恍惚,不紧不慢地答复,“血藤是我养活的,但城中的人为何会化妖,我就不清楚了。”   “养活?”云渺渺不解地皱了皱眉。   而她并没有继续同她解释的意思,四下一片混沌,却不断地回放着当年种种,但最多,也只能看到她入狱后楚旻晗为她上药的画面,再无之后。   她看着看着,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楚旻晗是怎么死的?”云渺渺只能换了个问题。   “病死的。”苏绵锦干脆地回答,叹了口气,像是在说着与她无关的书中故事,冷漠得有些不寻常。   “你看到的,便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了。”   她回过头来,满面狰狞中挤出一抹并不算善意的笑。   云渺渺略感诧异:“最后一面?可我明明看到你同他”   成亲了。   她冷笑了一声,并未作答。   “阿湛不是楚旻晗的孩子?”看到她记忆中的种种,云渺渺下意识便怀疑司湛的来历。   苏绵锦摇了摇头:“他若是楚旻晗的孩子,恐怕连降生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人的心能狠成什么样,你见过吗?”   苏慕安死后,其实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或许命数如此,不能强求,楚旻晗作为太子,没做错什么,是她强求生路,想要徇私枉法,救下爹娘和慕安的命,居心叵测地接近他,这也算报应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重见天日。   “慕安是即将问斩的钦犯,他一死,我便背上了杀人的罪名,即便能保住一条命,下半辈子也只能在牢中度日了,可十日后,我被人打昏之后,带到了城外别庄,我在那儿养了半月的伤,能想到的,便是楚旻晗那日同我说,会带我去看慕安的坟,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他”   “不是楚旻晗?”云渺渺有些意外。   她不置可否,只是道:“后来,庄子里终于来人了,是楚旻煜和那个云霆。”   说到这,她留意到云渺渺面色微变:“你认得他们吗?”   “见过。”云渺渺僵了僵,淡去了眸中的错愕,如实道,“云霆官拜宰辅,正在朝云城代君主事,至于楚旻煜他不久前死了。”   不仅死了,全府上下,所有血脉也一同夭折。   苏绵锦静静望着远处,长发遮住了半边狰狞可怖的面容,除去这些,她与当年并无太大差别,岁月其实待她不薄,司湛都十来岁了,她还如二八年华的姑娘,半点不曾变老。   “我晓得。”她忽地一笑,很是开怀,“是我下的咒,楚家上下,都不!得!好!死!”   她眼中猝然涌出无尽恨意,似是从骨血中渗透出来,皮肉下的血藤也散发出森冷的妖气,一鼓一落,如同活物般教人作呕。   她笑着问:“楚旻煜那日刚刚坐上太子之位,这一月内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以为他救了我,他还没有舍弃我,以为他的心还是肉长的,会顾念往日的情意可我后来才知道,救我的人,的确是楚旻晗,你猜猜那个傻子做了什么?”   云渺渺隐隐有了猜测,但还是顺着她的话续下去:“他做了什么?”   她笑着笑着,眼眶便红了一圈。   “他啊他拿太子之位,换了我一命。”   说到这,她都快哭出声了。   “他早就查到我的来历了,是楚旻煜故意让他查到的,他试探了我好多回,哪怕不下杀手,也有的是远离我的法子。”   “从离开苏家,跟着楚旻煜的那一日起,我便是一枚棋子,只是或许在楚旻煜心里,我还留着稍许位置,他瞧着寡淡自若,心性却最是霸道,放出去的饵,吝啬到还想着能收回来”   她就是那个“饵”,从楚旻晗明知不可碰,却还是一次次地接近。   遇刺那回,其实他已经晓得了。   可他什么都没说。   或许是想等她先开口,对他说一句实话吧   “论心狠,王子皇孙其实都差不多,楚旻煜算准了他会输在我身上,我直到楚旻晗死后一年,才确信慕安的死,是他的手笔,楚旻晗回城的时辰,与我收到信的时辰间隔太近,有些仓促,我一直不敢猜下去,还有数月前的刺杀,能杀了楚旻晗,我的命也不足惜,是他早就留的后手”   楚旻晗的把柄哪有那么好抓,即便她如期进了太子府,没个三年五载,还真不一定找得到。   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真想对付她,有的是法子让她无功而返。   可他偏偏败了。   她脱困没几日,早有准备的楚旻煜便拿着证据,在朝堂上参了他一本。   有云霆相助,此案两日内便盖棺定论。   太子包庇重犯,为一己私欲欺君罔上,视王法如无物,理当严惩。   “其实他当时若是交代我的去处,揭出楚旻煜私自隐瞒苏家长女苏绵锦并未跌落山崖,尚在人间,定能一转颓势,但如此,我定然难逃一死”   楚旻煜是算准了的,连辩驳的机会都不会给他。   他本没有软肋,她成了他的软肋。   太子之位,他坐了五年,失去,用了五天,自愿禁足府上,再不问朝政。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满朝文武避之不及,往日总围着他打转的王子皇孙,竟没有一人站出来为他说句话,哪怕是私下照拂一番。   “为何将我拖进来?”云渺渺困惑地望着她。   她笑了笑:“你恰好站在那儿罢了,别多想,我只是只是好多年没有自在地跟人说过话了。”   楚旻煜查到她的下落后,带着云霆,改了她的籍贯出身,甚至连名字都给她换了新的,借了一个失踪的女子的身份,好让她清清白白地回到世间。   可楚旻晗,却像是被彻底抹去了,再没有出现过。   “你不是问他怎么死的吗?我没有亲眼见到,是好多年后,楚旻煜来这座宅子里见我的时候说漏了嘴,我才晓得。”   彻底化妖之后,苏绵锦已经感觉不到心疼是何滋味了,只觉得有一根尖锐的刺,无休无止地往她心上扎,难受到喘不上气。   楚旻晗遇刺那回的伤一直都没有痊愈,只是他藏得好,还能偷偷溜出来给她送画,能待她去看灯会,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被发现   “失了太子之位,还被罚在宫门前跪了一日一夜,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帝王之家无情至此,着实教人大开眼界。他旧伤复发,再没有人给他试三遍饭菜,楚旻煜伙同太医署,暗中在每日送去的药里都下了毒,一帖不至死,就每日送三帖”   苏绵锦缓缓的蹲了下去,颤抖着抱住了自己的双肩,无声地落泪。   “每一帖药旁边,都放一封信,信上是我的笔迹,写的是温声软语的劝慰,可我一封都没见过他明知是假的,还是留着,毒入心肺,到死都留着”   她像是快受不住了,竟伸手拉住了云渺渺的衣摆,紧紧地攥着。   像是被啃噬得千疮百孔后,还奢求那么一丝人间温暖。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藏在最深的黑暗里,是她不敢让任何人窥见的思慕与后悔。   楚旻煜说得对,她动心了。   不曾窥见天光,便足以安安稳稳地待在深渊里。   那日在牢中,她神使鬼差地对楚旻晗说。   你若不是太子,或许我就嫁给你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或许从遇见的那日,万籁皆如你。   只可惜,一人以为是草草遗言,另一人却当了真。   后来,她的确嫁了人,就在楚旻晗冷冷清清地死去那日,她成了苏旻煜的妾,连名分都没有的那种。   一边,是心如死灰的洞房花烛。   一边,却是无人问津的尸骨寒凉。   直到城中发丧,将棺椁送入皇陵那日她才晓得,这世上,已经没有人会再唤她“小锦儿”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 :焚尽血藤   楚旻晗死后,楚旻煜便修缮了太子府,也将她关在了里面。   可她就是不听话,疯了一般想离开这个地方,不惜以死相逼,楚旻煜那等性子,能忍得住不杀了她永绝后患,也算是了不得的情深了。   后来,她被送到了北若城,软禁在这座囚笼里,出不得门,求不得死,楚旻煜似乎只是要她活着,哪怕只是行尸走肉,她乖乖地活在世上,他便能求得片刻心安。   可惜,那时的她,已经不想要了。   她只想见一见楚旻晗,只想再看他一眼   云渺渺望着她疯魔一般地抓挠着废墟中的瓦砾,惶惶不安,却又不知该去何处地彷徨着,恨意涌上来,与痛苦的泪交融一处,已经分不清哪个更多一些。   “我想见他可谁都不让我去见他,他都死了!我连他最后一眼都没有看到”   她的哭声嘶哑,几欲断气般抽噎着。   云渺渺动了动嘴唇,却不知如何宽慰。   苏绵锦仇怨太深,是活死人,亦是妖物,怨恨每滋长一分,盘踞在脸上的血藤便会蔓延一分,直至那张如画的容颜,被这狰狞可怖的血藤爬满。   人若有憾,死后便难入轮回,故而有七日光景,留给其了却残愿。   可她此生,处处皆不甘,谁能替她散去这无尽的恨,谁能还她一个楚旻晗。   人间诸多看客,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他们来此,仅仅是为了铲除妖邪。   云渺渺想要细问妖尸一事,却在此时忽然留意到苏绵锦周身杀意暴涨,浑身冒着浓郁的邪气,又哭又笑,口中念念有词。   “什么王子皇孙,都是薄情寡义之人!但凡但凡有一人肯帮他说句话,但凡有一人留意到他的药有问题,但凡有一人陪着他!楚旻晗怎么会死?”   “楚家的人该死!无心无情!怎配为君!楚旻煜不是一直想做太子吗,哈哈哈我让他如愿,他让我不许死,我也可以活着但他得死,他们楚家,上至国君,下至婴孩,谁都别想活!通通得给楚旻晗陪葬!”   她放肆地大笑,血藤从黑暗中疯长而来,竟比之前所见的那些更为鲜红,仿佛随时会烧起来。   世间咒术,如人,亦分三六九等,最简单的巫蛊之术,所需不过几缕碎发。   但要断人阳寿,却需以命换命。   望着这些鲜红的血藤,云渺渺似是终于想通了前因后果,猝然一激灵。   苏绵锦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了她身上,眼中布满血丝,一笑,更为瘆人。   云渺渺暗道不好,下意识地想拔剑,却猛然想起这里还是苏绵锦的梦境,寸情和霄明都不在身边。   所幸不染还在腕上,但也因被困其中,神力被封大半。   长鞭环身一扬,卷起哔剥火星,所及之处,于混沌中燃起刺目的光,触及血藤,竟烧着了其枝叶,令其连连退避。   她不由一惊,下意识地看了眼手中不染。   其触及妖邪,锋芒大盛,似也怒不可遏,周身火光迸溅,蓄势待发。   苏绵锦有所忌惮地往后退了半步,望着她的眼神满是憎恨。   积怨十载,以身饲妖,人心早泯,她已经分不清谁才是仇敌,不惜以全城百姓之血,咒杀楚家满门,此等恨意,此等罪孽,便是坠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足惜。   心无所眷,便无所惧。   她这辈子,还有什么舍不下的   “你是来帮楚家最后的活口杀我的,还是自命清高,前来为民除害的?之前劝说我的那些道士和尚,尸骨都埋在你脚下呢”苏绵锦歪着头,笑得狰狞。   云渺渺神色凝重,并未低头查看是否真有所谓的降妖者的骸骨,握紧了手中不染,道:“你的一生,我无法感同身受,故而今日也无意多嘴劝你向善,但北若城与我的确有些渊源,由不得你继续为祸。”   “这世间有什么好”苏绵锦笑着,突然疯魔一般咆哮起来,“这里有什么好!我善待世人,世人可曾善待于我!我做错了什么?你说啊!你们都一样,活该!都是活该!楚旻煜你不得好死!”   她已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发狂一般地大笑着,用最恶毒话诅咒着,藤蔓吸食着她的怨恨卷土重来,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迂回到云渺渺身后。   杀气从四面八方涌来,云渺渺当即咬破指尖,往藤上一抹,不染应主,霎时火星四溅,数道流光齐涌,所及之处,从零星火烛,至燎原烈焰。   她于半空中旋身一劈,炽烈火光绕身成环,越过无数血藤,朝苏绵锦当头劈下!   苏绵锦面色一变,当即退避,身侧血藤蜂拥而上,层层叠叠地将她包裹其中,烧尽了外层的藤蔓,居然真挡下了这一鞭。   云渺渺眉头微皱,毫不犹豫地连落两鞭!   藤蔓觉察到苏绵锦的危险,匆匆涌来,如蚕蛹般将她护在中央。   汹涌的邪气之中,燃起熊熊烈焰,随着接连不断的鞭影,一层一层地烧下去。   苏绵锦虽已化妖,也仅能召血藤护身,身手如何能同云渺渺相较。   血藤并非无穷无尽,直到那炽烈的火焰几乎烧到眼前,苏绵锦才反映过劳她并非是为杀她,而是要借她将城中藤蔓全部召回,一口气烧个干净!   她慌忙撤回仅剩的血藤,仓皇隐没于黑暗中。   似是早已料到她的去向,不染紧随而去,精准地缠住了她的腰,一把拖回!   还未回过神,便被摁在了地上。   “把咒术解了,告诉我,你是从谁手里得到这种妖物的?”云渺渺扣着她的脖子,将金光攒动的不染抵在她要害处,沉声逼问。   苏绵锦却忽地一笑,戏谑地注视着她:“你该不会以为我下咒的时候,还给楚家的人留了后路吧?”   她竭尽全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云渺渺,笑得残忍。   “我告诉你,这诅咒无法可解,便是你杀了我,也救不了楚家的人!”   说罢,她痛快地大笑起来。   云渺渺眸光一沉。   本以为杀了下咒之人,便能断了这冤冤相报的轮回,但看她这幅样子,献祭的怕不止血肉。   咒术之中,最为狠辣的便是以魂为祭,愿永世不得超生,换得不可逆转之报。   “楚旻晗拿命换了你的平安,你就是这么糟践的?”   闻言,苏绵锦的笑声戛然而止,漆黑无光的眼中猝然涌起一阵酸楚与愤恨。 第五百九十四章 :或许是替我自己报仇   “糟践?我被软禁于此十年,每日活得生不如死,难道就对得起他了?你懂什么,你又知道他什么!十年,谁都不记得他了,除了我谁还能替他报仇!”   说到这,她忽地从怒不可遏的狂躁中平静下来,痴痴地笑。   “或许也不是这样我是想替自己报仇,对,替我自己,做个凡人杀不了楚旻煜,变成妖就好了,你看见了吗,他是不是死得很凄惨?我大夫说过我忧思过虑,坏了底子,活不长了,但他必须先死!只要他死了,我有怎样的下场都无所谓!”   云渺渺加大了力道,将她摁回了废墟中:“到底是谁把这东西给了你!快说!”   她身饲血藤,如今血藤被烧毁大半,妖性渐褪,很快她便会支撑不住,在这之前,定要弄清这邪物的来历。   面对她的逼问,苏绵锦只是肆无忌惮地笑。   正当云渺渺终于不耐烦,打算使些“手段”,严刑逼供时,忽然感到心口处传来一阵瑟缩剧痛,她险些一口气没缓过来,吃惊地低下头,只见一只消瘦苍白的手悄无声息地按在了她胸口,一道红光瞬息间没入她体内。   苏绵锦的目光幽幽地望了过来,勾起了唇角,轻声道:“将血藤交给我的人,是位青衣公子,我不认得他,也不晓得他如何避开楚旻煜的耳目,进了我的屋子,但他教了我报仇的法子,给了我报仇的手段,他是我的恩人”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起初也是不信的,便问了他可有所图。”她的手指冰凉尖锐,将那缕红光推得更声,痛楚席卷而来,云渺渺几乎无法喘息。   “他只要我回报一件事若是之后有位身负双剑,以金藤为武的女仙君找上门来,便将他交给我的东西,送入她的心脉现在,我不欠他了。”   “咳!”痛楚深入骨血,云渺渺当即反手一掌,将她推开,却还是迟了一步。   身后混沌倒退,她回过神来,竟又坐在了最初的那间洞房中。   花烛泣泪,春暖红绡,屋外传来了热闹的贺喜声,早已死去的楚旻晗坐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亲昵地唤她“小锦儿”。   虚幻与现实错综交杂,她的指尖能清晰地摸到嫁衣上繁复的绣样,只是楚旻晗的手,凉如死尸。   她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与起初陷入这场虚幻时如出一辙。   这是从未存在过的记忆。   是苏绵锦的希冀,是她幻想出的一场美梦。   楚旻晗满面欢喜地说着方才在外头发生的趣事,云渺渺一面听,一面试图挣脱桎梏。   “小锦儿,你怎么不同我说话,今日你我大婚,你不高兴吗?”楚旻晗忽然问道。   云渺渺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静静地望着他。   他忽然不笑了,冰冷的手抚过她的脸,凉得刺骨。   “能娶你,我很欢喜,但我一人在下面,好冷你怎么都不来寻我?你怎么能舍下我?”   尖锐的指甲划过她的皮肉,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心中暗惊,却无法躲避,正欲孤注一掷之时,洞房外突然传来一阵诡异的崩裂声。   她警觉地抬眼望去,屋顶竟如被撕碎的纸张,大片大片地往下掉,轰然卷起呛人的尘灰,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一只温暖的手扣住了她的腕,一把将她从床榻上拉了起来。   她错愕地栽进了带着海棠花香的怀,望见“楚旻晗”被狠狠踹到了墙角!   “拿你的脏手碰谁呢!”   震耳的怒喝,将她从恍惚中拽了回来。   这般理直气壮,就她所知,世上不会有第二人。   她抬起头,先撞入眼中的,是半边血淋淋的肩,而后是一张满是焦躁,且怒不可遏的脸。   他手中的墨鞭嘶嘶作响,杀意如洪,气息却十分不稳,抱着她时,胸口剧烈起伏。   她不知他是如何找到这的,但他这副模样,想来并不容易。   幻境土崩瓦解,眼前的一切都变回了原样。   肮脏的废墟中,埋着遍地烧成灰烬的血藤。   重黎低下头,一眼便瞧见了她脸上寸长的伤痕,眸中厉色又添三分。   “这么看着本尊作甚?这破地方藏在地底,本尊费了些工夫才找到,是耽搁了一会儿,还有没有别处受伤?”   闻言,云渺渺忽然想起了方才苏绵锦打入她体内的东西,只是那是个什么东西还不得而知,一时无从说起。   于是,她踟蹰片刻,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意外,您打人怪狠的。”   重黎眉头一拧,反倒比她诧异:“你管那玩意儿叫人?”   她怔了怔,茫然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滚落在废墟间的“楚旻晗”已经爬了起来,面上皮肉寸寸崩裂,正一片片接连脱落,纸糊的人一般脆弱,瞧着分外瘆人。   这若能称得上“人”,可真是瞎了眼了。   她身陷幻觉中,以为自己不能动弹,不能言语,连看到的人都并非本来面貌,自是与突然闯入的重黎所见不同。   那层人皮脱落后,竟露出了一张布满血藤的狰狞面容。   不仅是脸,连身上也未能幸免,像是刚从血里捞出的厉鬼,脚下白骨累累,血流如河,漆黑无光的眼正幽幽地盯着他们。   云渺渺惊得心口一跳,虽已面目全非,但其身份,她还是猜得出的。   “那是苏绵锦”她望向重黎,“一会儿动起手来,劳尊上手下留情,暂且留她一命。”   闻言,重黎费解地睨了她一眼:“怎么,这么个怪物你还心生不忍了?”   她摇了摇头:“这血藤的来历只有她知道,我有些话要问她,且她还是阿湛的生母,能留句遗言再好不过。”   他别开视线,嘁了一声:“麻烦,知道了,本尊悠着点儿。”   他放开了她,一同站在了早已化妖的苏绵锦面前。   重黎瞥了眼她手中的不染,又看了看自己的无愧,从前还真想过有朝一日,能与她并肩应敌,却没料到会在这等状况下成了真。   苏绵锦发出了尖锐刺耳的笑,那张脸除了眼睛,连鼻子嘴巴长在何处都看不清了。   最后的美梦破灭后,站在那的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妖物,满含怨恨的空壳。   宅子里的血藤被云渺渺烧了个干净,却还有近半暗藏,只待此时从她四肢百骸涌出,如无数淬毒的蛇,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森然獠牙。   然,即便凭借血藤屠杀全城,脱胎换骨而化妖,苏绵锦的道行也不过数月,能咒死楚家后裔,已是极限,这具身子,不久之后也会因承受不住妖气而崩毁,这点本事落在重黎眼里,压根不值一提。   离开了精心布置的幻境,她什么都不是。   苏绵锦的怨恨从一开始为了楚旻晗,到被囚禁十年,其实已经变了质,说白了,她现在是为了自己而报复,楚旻晗已经变成了一个借口,漫长的折磨,是会让一个人变成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样子   不过就像渺渺说的,苏绵锦所遭受的,旁人无法感同身受,   还是那句话: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第五百九十五章 :他会是自由的   苏绵锦将血藤藏在了自己体内的确在意料之外,但当真动起手来,也不过是迟早的结果。   这些血藤挡不住不染的火,也拦不住魔尊手里的无愧,没有旁人盯着,他终于能放开手脚。   毁去血藤,苏绵锦本身并非他们的对手,重黎一把将她摁在瓦砾中,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不过到底是记住了云渺渺之前的嘱咐,没有直接下死手。   云渺渺俯下身,看着苏绵锦的脸。   散尽了体内血藤后,她的容貌也渐渐恢复成人,只是即便没有那些狰狞可怖的虬枝,她也再没有当年教人一见倾心的美貌了。   满是刀痕的脸,眼角,嘴角都变了形,正迅速苍老下去。   似是看出她的诧异,苏绵锦冷笑了一声。   “这张脸较之方才,是不是也不遑多让?”   “你”云渺渺陷入犹豫。   她却坦然:“没人害我,是我自己动的手,苏旻煜爱的是我这张脸,那我就彻底毁了他,他算计一世,什么都得不到,哈哈哈”   她笑得得意而放肆,脸上的疤痕也跟着颤动扭曲气来,女为悦己者容,她反倒觉得这样更满意些。   一面笑,一面却在咳血。   她这副身子早已被掏空了,即便他们不来,她也很快会化为一滩血水。   多年的折磨,已经让她从骨子里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样,若不是那场美梦,她连楚旻晗的样子都快想不起来了   为他而恨,呵,她哪来的资格说出那样的话?   他是干干净净的。   她却脏得连自己都厌弃!   她咒杀皇族,让楚旻煜和他所有的子嗣不得好死,说到底不是为了十年前的楚旻晗是为了她自己啊!   多年怨恨,久积弥厚,她不甘!   便是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她也要让楚旻煜遭到报应!也要让他尝尝家破人亡,不得好死的滋味!   “得知我爹娘被斩首的消息时,我已经怀了身子,楚旻煜灌了我几日安胎药,硬是让我把孩子保了下来”她目光凄惶地望着云渺渺,“那个畜生他骗了我,他不仅害死了楚旻晗,我的亲人,也都接连从我身边离去,我什么都做不了,而他居然还有脸抱着我入眠,我每晚都想杀了他!看到他的脸我就想吐!”   “你可知那种苦楚,我忍了十年才有这样的机会,我一点都不后悔!”   云渺渺看着她赤红的双目,叹了口气,将话扯了回来:“给你这些血藤的人,是不是叫崔珏?其他几座城的状况,是你的手笔,还是另有数人以身饲妖?”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他叫什么,他只是告诉了我如何用这东西,至于死后的人化为妖尸的事,我是之后才知道的,其他城池如何,与我何干,我连北若城都走不出去你们要杀便杀!横竖那诅咒无法可解,最后能拉皇族陪葬,我这辈子也不亏了!”   “死到临头嘴倒是硬!”重黎纵横仙魔二界多年,什么硬骨头没见过,就她这样拿捏着情仇自视无惧的,若是个男子,早被他打断手脚,挨个儿剔骨了。   云渺渺暗暗叹了口气,心知多半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那些妖尸由这些血藤而生,你便是无意操纵,应当也能左右其举动,你既然这么恨楚旻煜,恨他给予你的一切,为何那些妖尸出城追杀时,独独留下了阿湛的命?”   一个十岁孩童,一路从北若城逃到朝云城下,居然只是胳膊受了些轻伤,仔细想来的确不可思议。   苏绵锦低笑了一声:“你觉得我会救他?”   “阿湛是你的儿子,你厌恶他,打骂他,可下杀手时,当真忍心?”   “我都没有心了,哪来的忍不忍心?”苏绵锦的胳膊掉了下来,血肉模糊的切口还藕断丝连,甚是可怖,她却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也没有任何遗憾了似的,了无牵挂地笑出了声,“我不晓得自己是如何看待那孩子的,从生下他的那日,我便心死了,他要怎么长大,也轮不上我置喙。”   “那个阿盈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每顿饭里都被她下了药,多数时候连笔都拿不稳,琵琶也只能尘封箱底她对那孩子说,我是个薄情寡义的女人,不知餮足,得寸进尺,说我一点也不想要他哈哈哈哈!这话也没错,我就是不想要他!”   那双近乎如枯涸的滩涂般无神的眼中,陡然闪过一抹狠厉与决然。   “不过,与其让那个阿盈将他带到楚旻煜这个混账东西身边,变成和他一样的人,我还不如先杀了他!便是侥幸活了下来,没有阿盈,谁都不会信他的身份!在外头流浪也好,寄人篱下也罢,只要他不姓楚!”   说到这,她忽地悲切起来,苍白的面容,从狰狞中荡开一丝微不可查的安然,低声喃喃。   “只要他不姓楚,这辈子都是自由的”   重黎虽将她制住,手劲儿还是有所收敛的,看着她的四肢逐一脱落,眸光微沉,对云渺渺摇了摇头。   尽管早已料到苏绵锦的下场不会比城中百姓好到哪儿去,但此情此景,亲眼目睹,多少还是有些难受。   她就像是已经知晓自己的死期后,拉着一个人说完了这辈子所有的话,自私也好,狠毒也罢,她本就在深渊中,不过是有幸遇到了一个楚旻晗,让她活成了人样儿。   她半生的恨,无论是为了谁,都极为丑陋。   可她没有后悔过,所以最后不得好死,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你见过那孩子了?”苏绵锦眸光灰蒙,正一点点丧失五感,周围的血藤也在迅速枯死。   云渺渺顿了顿,郑重道:“有幸结为师徒,他如今就在宅子外,你若是”   “不必了。”她咳了数声,断然回绝,“我不想见他,他也不想见我,倒也省了许多麻烦,反正我到现在,都没想好应当对他说什么我没资格做别人的娘,他投胎到我肚子里,也算倒霉,下辈子还是换个温柔干净的女子吧”   她漠然叹息,放弃了所有挣扎。   重黎稍作迟疑,终究是放开了她。   苏绵锦平静地躺在尖锐的碎石上,尽管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但此生从未有一刻,如当下这般安宁。   “你要找的那位青衣公子,应当不是寻常人,我触不到他的手,不过他时常会望向东面。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她忽然开口,说完了这么一句后,便合上了眼。   看到这,阿湛的身份大家应该都猜出来了吧?苏绵锦对这个孩子的确是厌恶的,痛恨的,但即便自己被折磨了一辈子,她到最后,还是留了阿湛一命,希望他永远不要冠上楚家的姓氏,希望他一辈子都自由自在,不要活得像她,这也算是她作为一个娘,最后的遗愿了 第五百九十六章 :妖尸背后的笛音   云渺渺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退开半步,示意重黎也离这个千疮百孔的女子远一些。   妖气随着血藤的消失而逐渐飘散,正月里第一缕春风,吹动了枝头第一朵粉白的桃花。   混乱的思绪穿过无数逝去的光阴,被洗尽了经年累月的尘埃与怨怼,终回到了初见的地方。   她也曾是个心如明镜,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举着阿爹买的纸鸢,欢欢喜喜地跑过苏府绵长的游廊,庭院里开满了如雪的白梦香。   碧瓦青砖上,挂着昨夜返潮的雨露,还有燕子三两,衔泥筑巢。   窗下坐着她的阿娘,年幼的慕安坐在阿娘怀里,还没长齐牙口,便急不可耐地啃着手里的糕点,瞧见她跑来,便咯咯地笑,奶声奶气地唤着“阿姐”。   她轻盈地转着圈儿,欢欢喜喜往前跑。   春去冬来,寒暑更迭,没有家破人亡的悲惨,也没有颠沛流离的苦楚,从孩提之年,到云英待嫁。   而后有一日,媒婆上门来,给她说了门亲事,她隔着薄薄的纱帘,偷看到了未来的夫君。   衣冠楚楚,一表人才,他一眼便瞧见了她躲在后头,还冲她眨了眨眼,惊得她羞红了脸。   后来再遇,西子桥头,他说,他叫楚旻晗,是楚家的二公子,书香门第,苏小姐多指教。   往后,没有朝堂夺嫡的尔虞我诈,亦没有家仇国法的为难,他们成亲,拜堂,生儿育女,儿孙满堂。   她的一生,平安顺遂,没有惊心动魄,只有细水长流。   花甲之年,缠绵病榻,苍老的夫君守在身旁,儿孙们哭哭啼啼地跪了一地,只有他还在对她笑。   他说,小锦儿,你且在奈河桥上等一等,等我来找你。   她很欢喜,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又望见了当年的纸鸢。   它飞到了天上,随风展翅,自由自在。   她想要抓住它,于是伸出了仅剩的右手,在空中紧紧地攥住了那条,其实并不存在的长线,面目全非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阿爹,阿娘,慕安,我回家了”   望着瓦砾中那摊血水,云渺渺沉默了良久。   重黎看了她一眼:“就这样?没什么想说的?”   面对一个屠杀了全城的女子,她居然这般平静?   她叹息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罢了。走吧,先料理那些妖尸。”   她转身才迈出一步,便打了个趔趄,被他眼明手快地扶住了。   “怎么,还有别的伤?”   她摇了摇头,无奈地笑:“只是刚从幻术中醒来,还有些不适应。”   他皱起了眉,忽然问:“你之前如何知晓院子里出了事,赶来的时机都恰好?”   之前雾气那么重,无论是听还是看,都不太可能,他寻她的时候也在思考此事,能想到的,便只有进去之前,她往他身上动的“手脚”了。   “你之前给本尊用了什么法术?”   她叹了口气,这个法术是用来做什么的,她并没有告诉他的打算,师父当初教她时,其实也只是让她多学一点东西,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可随意动用。   说得直白些,这法术跟风筝线似的,只不过他受伤,她也能感觉到同样的疼罢了,但反之,他是感觉不到任何不适的。   不能防患于未然,只能留个“心眼儿”了。   她清了清嗓子,含糊其辞:“宅中都是浓雾,以防万一,在您身上加了个小护持。”   闻言,重黎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多事,本尊还用得着你的庇护?”   她默然一笑,不置可否。   环顾四周,没了苏绵锦的幻术,三进的宅院都恢复了原样。   森然可怖,处处弥漫着沉沉死气。   她在幻境中过了半年,但现实中却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外头的打斗声一直未停,二人立即冲出宅门。   苏绵锦虽死灰飞烟灭,外头的妖尸居然还在,且势头丝毫未减。   孟逢君率众弟子奋勇抵抗,奈何被包围其中,节节败退。   镜鸾望见他二人出来,眸中一喜:“主上!”   她飞身到门前,欲查探她的伤势,却被她拦了下来。   这会儿的确不是寒暄的时候,专心应敌最为要紧。   “云渺渺!宅中妖物呢?”孟逢君高声询问。   她顿了顿,答复道:“妖物已除。”   “那这些鬼东西怎么还能动弹!”孟逢君累得气喘吁吁,一脚蹬开眼前扑上来的妖尸,倍感焦躁。   云渺渺飞身而去,到她身后挡下了偷袭的妖尸,神色凝重:“宅中血藤嗜血是为咒杀楚家的人,操纵尸体化妖者另有其人,如此庞大的炼尸之术,施法之人不可能从千里之外布局,人定然在北若城附近,得把人找出来,方能破了这邪术。”   孟逢君气得牙痒:“说得容易,这么多妖尸,你可有头绪?”   她点了点头:“笛声。”   “笛声?”孟逢君怀疑她是不是疯了,“这都是座死城了,哪来的笛声?”   “正因无人有闲情吹笛,所以才要仔细听!”她郑重道。   孟逢君心头一颤,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回身下令:“所有人,谁听到笛声知会一声!”   镜鸾皱了皱眉:“主上的意思是”   她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朝重黎看了一眼:“数月之前,酆都冰山地狱崩裂,整座嶓冢山险些崩毁,这之前,我也曾听到过一阵古怪的笛声,虽无实证,但多半与崔府君脱不了干系。”   “笛声的调子主上可还记得?”镜鸾问。   她摇了摇头:“那不像是完整的曲调,更像是短促的指令,更为古怪的是那笛音,较之寻常玉笛竹笛低哑许多,不细听,很容易误以为是错觉。”   闻言,镜鸾也陷入了困惑。   世间诸多笛子,有玉雕的,竹刻的,铜铸的,但笛声多嘹亮清扬,较为低沉的反倒是萧。   可主上却笃定,就是笛声,想必错不了。   如此一来,难道是什么法器?   沉思之际,妖尸源源不断地扑上来,云渺渺一面护着司湛,一面应战,难免有些吃力。   就在此时,从旁突然冲出一具白骨,不知是鲁莽还是没有心智后横冲直撞,居然将她面前三具妖尸砸了出去,跌在一处,小腿骨又断了一截,摇摇晃晃爬不起来。   云渺渺不由吃了一惊,错愕地望着那白骨。   虽说城里化妖的骨头都差不多,但莫名觉得这一具就是之前在灵障外突然“发疯”的那个。   这回又是这样?   心智丧失后,连敌我都分不清了吗?   未及细想,身后忽然传来一弟子的喊声。   他指着东边,高声喊她:“掌门!真的有笛声!好像,好像就是从那边传来的!”   闻言,不染和无愧一齐落下,掀翻了一群张牙舞爪的妖尸,为他们辟出了一条路。   云渺渺大喝一声:“走!”   酆都那次的伏笔和现在接上咯 第五百九十七章 :狭路重逢   众人循着那诡异的笛音一路朝城东追去,城中死气太重,镜鸾只能召来几只食腐的乌鸦,以此为空中耳目。   似是觉察到他们的去向,身后妖尸紧追不舍,然当他们赶到东城门下,笛声戛然而止。   “快看!”孟逢君指向高处,突然喊了一声。   众人应声望去,只见城墙之上,一抹碧色随风鼓动,长袍滚滚,如要随时振翼而去的隼。   虽离得远,辨不清容貌,但这身形容姿,云渺渺却还记得的。   “崔珏”   “真是他!”镜鸾吃了一惊,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她明明给司幽传了信儿,让他留意这位崔府君的动向,也收到了他的回音,可信中的意思分明是无尽或许在苍梧渊,怎会突然出现在北若城?   且既然知晓了无尽化身崔珏,酆都那边不可能袖手旁观,除非   她当即飞身而起,朝着“崔珏”迎面一掌!   无尽不躲不闪,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她的掌风便被一股无形之力扭转开来,劈向另一边。   如此身手,根本无需“怀疑”这一说了。   “你是如何离开酆都的!幽荼帝君何在!”她厉声喝问。   无尽低笑,崔珏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染上了森然阴寒。   “幽荼帝君?”   他似是想到了极为好笑的事,嗤笑不止。   “他能保住自个儿的命,都是件了不得的事了。”   镜鸾的双眼猝然瞪大,暴怒仿佛要将胸腔炸开,祭出沉霜全力打了过去!   “你把他怎么了!!”   “阿鸾!”云渺渺觉察到不对劲,想阻拦却为时已晚。   沉霜飞出的瞬间,无尽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笑,邪气翻涌,直直撞上了沉霜,瞬间逆转其力道,朝着镜鸾直冲而去!   镜鸾当即侧身闪避,却遭沉霜余威猛然一撞,从半空中跌了下去。   云渺渺赶忙上前,托了她一把,勾住她的腰,带回地面。   “可有大碍?”   镜鸾摇了摇头,咬牙忍住。   沉霜跟随她多年,早与她心意相通,方才及时自卸一半神力,只是仓促之中,到底还是伤到了肺腑。   “无妨”她稳住身子,将沉霜收回。   无尽居高临下地望着墙下众人,目光游移,缓缓落在云渺渺身上。   含着笑,却也透着狠戾与杀气。   重黎下意识地挡在了她面前,警觉地迎上那双锐利的眼,手中无愧幽芒如冰。   无尽冷笑一声:“小子,够谨慎的。”   他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已然凝起邪气的手。   重黎神色凝重,斜了云渺渺一眼:“你到后头去,这鬼东西是冲着你来的。”   闻言,镜鸾和一旁的孟逢君都吃了一惊。   从无名宅到东城门,可不止隔了一条街,他大可在他们赶到之前脱身,却偏偏要等到他们追到城墙下。   且从方才起,他的目光便一直在云渺渺附近打转,似是在斟酌着什么。   镜鸾也警惕起来,将人护在了身后。   云渺渺眉头紧锁,却并无惧色,目光沉静地仰望着城墙上那抹碧色身影,从最深处,逐渐涌起层层怒意。   孟逢君看见她握着金藤的手都因压抑而颤抖,入世至今,她还是头一回见她露出如此森冷的神色。   仿佛随时会冲出去,一鞭将墙头上那人抽下来。   弑师之仇,谁能咽的下这口气?   那么多仙门弟子,连个全尸都没法儿留下,安葬入土,罪魁祸首居然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何其猖狂!   众人心中愤慨难当,不少人嚷着要为长潋和那些死去的同门报仇。   长潋的事云渺渺还未曾对任何人提及,在场只有镜鸾和重黎知晓,为救长潋而放走的无尽的一半元神多半已经归位,他既然敢现身于此,想必早有准备,贸然动手,他们绝讨不好好。   “所有人,不得擅自动手。”她毅然下令,拦下了跃跃欲试的几个弟子。   无尽俯瞰众人,露出了森然冷笑,他的声音并不响,却能清晰地传到云渺渺耳中。   “新仇旧账,我等你跪地求饶的那一日,陵光。”   云渺渺一怔,才发现这声音只有她一人能听到,错愕之余,只见城墙上的人缓缓抬起了手,手中一支白色短笛,瞧不清细处,他已然松开了手。   短笛笔直坠落,在城墙下摔成了数截,寒光迸溅,而后,便只剩一地碎骨。   这是一支骨笛。   传闻若活人剔骨,以骨为笛,可控妖物,这是谁的骨头不得而知,如今都碎成了这样,已不重要了。   然,骨笛一碎,所有妖物当即失控,涌来的妖尸发了狂般趋之若鹜。   众人惊愕之余,再朝城墙上望去,已空无一人。   “掌门!咱们要被围住了!”众人惊慌失措,当即拔剑,那些妖尸怎知惧怕,步步紧逼上来。   此时已无暇细想无尽用意何在,云渺渺当机立断:“上城楼!”   众人御剑而起,飞上高出,妖尸们几乎在转瞬间便将城楼围得水泄不通。   “城中所有的妖尸都在这了?”孟逢君看着下头的人头攒动,不由得头皮发麻。   云渺渺点了点头:“应当是了,阿鸾,你看看城外禁制可有被解开?”   镜鸾心领神会,放出一只灵鹊,朝城外飞去,虽被挡了回来,但显然没有之前那么艰难了,灵力再强些,便能冲破。   “禁制在逐渐变弱,至多三日,便会消散。”   闻言,众人面色齐齐一沉。   诚然先前曾为如何破了这禁制而发愁,但眼下这么多妖尸,若是没了阻碍,逃往城外,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三日内,把这些妖尸除尽。”云渺渺沉思片刻,毅然道。   “如何除尽?一个一个杀过去,我们先精疲力竭了。”孟逢君握着剑的手到现在还在发抖,她都还没从方才的厮杀中缓过来,其他人更不必说。   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妖尸,云渺渺的指甲都快嵌到掌心的皮肉里。   “用火。”   她看向镜鸾:“阿鸾的神火,毕方的三昧真火,再加上我的不染,把这些妖尸引到一处,一并焚尽!即便有漏网之鱼,也再难成气候,搜城逐一找出,可绝后患。” 第五百九十八章 :焚尽秽乱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饶是孟逢君都被她这等惊世骇俗的话吓了一跳,扯了扯她的袖子,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疯了?这么多人,便是化了妖,也曾是城中百姓,这么大的一座城池,你是打算连一具尸骨都不留吗?”   明明她也是北若城人氏,全部焚尽,便只剩满城骨灰了,恐怕连魂魄都留不住啊,难道就没有半分留恋吗?   云渺渺瞥了她一眼,坚定不移:“救世以生者为先,无人之处,便算不得城,与其不人不妖为祸世间,宁可狠下心,送他们上路。”   孟逢君浑身一震,呆呆地望着她,似是有些不解,最后无奈地低笑了一声。   “有时真不知你是心狠还是顾全大局罢了,总不能真拿外头的人的命冒险,按你说的做。”   她前去安抚其他弟子,这些人里也有北若城出来的,没能找到自己的亲人,还要亲手将他们的尸身焚成灰烬,没人能坦然接受。   “主上”镜鸾见她脸色不好,做出这等决定,对于如今的她而言,只怕也不好受。   云渺渺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对她道:“我记得城南那边有个刑场,是拿来处置穷凶极恶之徒的,之前经过,还算空旷,把妖尸带过去,堵住后路,再准备些柴草引燃,应当能成。”   镜鸾点了点头:“我先过去,准备好之前,还劳主上设法拖住这些妖尸。”   说罢,她便朝着城南飞去。   “你娘的尸骨不是还没找到吗,就这么一把火全烧了?”重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难得斟酌了片刻,才开口。   她望着下头的妖尸,默然无声地收紧了拳头,沉声叹息:“已经找不到了,若是没有发生这次的动乱,其实我和她早就缘尽了。这件事劳您不要告诉旁人,我不想因我一人,让其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弟子心生动摇。”   他呵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想想?”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莞尔:“我是一派掌门,已经不单单是云渺渺了,心里装了世人,便匀不出地儿给自己了。”   一番权衡,众人终决定跟随掌门,以大局为重,听从安排,先后御剑飞下城墙,引诱城下妖尸,将其聚于墙边。   为防妖尸从墙边石阶爬上城头,云渺渺索性一鞭劈碎了台阶,将其彻底截断。   “还要拖上多久!”孟逢君一面挥剑挡开眼前的白骨利爪,一面高声问与她一同下来的云渺渺。   “还要一会儿,等阿鸾信号!”云渺渺咬牙道。   城南刑场,说来容易,真要布置能困住这么多妖尸的地方,绝非易事,重黎方才已经赶去帮忙了,再等一等   忽然,城墙上传来司湛的喊声。   “师父!您快看那边!”   二人推开眼前的妖尸,御剑而起,望见南边半空中陡然升起一道虹光,巨大的霜花如烟火,无声绽开。   众人面面相觑,顿时领会。   随着云渺渺一声令下,所有人飞下城墙,城下妖尸沸腾,追着他们奔向城南。   要引诱这么多妖尸一同行动,便不能飞得太高太快,他们是饵,唯有以身试险方能顺利将它们带入陷阱中。   司湛紧紧云渺渺的腰,心口噗通乱跳,咬着牙强忍恐惧。   城南刑场中,镜鸾和重黎等候已久,望见他们带着妖尸由远及近,默默使了个眼色。   刑场四周布满了火石与薪柴,云渺渺留意到浮于半空中的霜花,四角皆有一朵,稍加细想,便懂了她的意思。   众人带着成群妖尸一股脑儿地涌入刑场,直到最后一个妖尸跨过霜花,云渺渺当即下令,所有人后退。   待他们退至界限之外,镜鸾当即祭出沉霜,四面霜花,连成炽热的线,将所有妖尸困于其中。   妖尸顿然陷入狂躁,不顾一切地想出来。   费尽周折,岂能由得它们脱身。   “阿鸾!孟逢君!动手!”云渺渺大喝一声,召出不染,金光滚滚,刹那化为赤色,流火成光,当头劈了下去!   孟逢君也召出毕方,从天而降的三昧真火,瞬间点燃了场上火石,只听得轰然一声,火焰迸溅,眨眼便吞噬了周遭薪柴。   镜鸾放火的同时,在众人身上落下了护持,以免惨遭殃及。   火焰冲天而起,将妖尸团团为主,再没有一条路能容他们脱身。   司湛还是头一回见识到这样好看的火,不禁入了神,突然后颈被人一拽,当头落下一个肉炒栗。   “这不是凡间的火,臭小子你不要命了?”重黎板着脸,凶巴巴道。   司湛委屈地瘪瘪嘴:“师叔祖您打人也太疼了”   “不疼你不长记性。”他从来都是理直气壮。   望着在火中嘶吼挣扎的妖尸,重黎默了默,敲了敲他的后脑勺:“这里头有没有你认得的人?”   这小子怎么跟瞧热闹似的,反应也太平静了。   司湛摇了摇头:“我自记事便没怎么出过门,盈姑姑说外头危险,不许我离家,我不认识这些人,我只认识”   说到这,他忽地顿了顿,有些为难地望向他。   “师叔祖,我娘是不是还在那座宅子里啊?”   被那些血藤抓住之前,他好像望见一个很像苏绵锦的人站在门边,后来就什么都记不清了   重黎被问得一噎,下意识地想直接来一句“已经死了”,可话到嘴边,又给收住了。   司湛满是犹豫与纠结的目光里,分明带了一丝难过,他生平头一回犯愁,要怎么对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说,你娘魂飞魄散,连具尸体都没留下。   他说不出这样的话,但也不会安慰人,不过他扯谎还行。   于是,清了清嗓子。   “你娘没在那,可能逃出城了。”   闻言,司湛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抿了抿唇,低声喃喃:“逃了也好”   逃了,便不会再见了。   但是还活着,也好。   反正这么多年,她也没喜爱过他,相见,也只是更讨厌他罢了。   只是,只是。   从今往后他就真的没有娘了。 第五百九十九章 :你怎么还哭起来了   眼前的孩子忽然不说话了,重黎疑惑地看了一眼,登时愣住了。   “你你怎么还哭起来了?”   他可没哄过小孩子,有些手忙脚乱,那几个女妖精在他面前哭哭唧唧的时候,他一脚过去,就不在他耳边嚎了,可这小子显然不行。   云渺渺非跟他翻脸不可。   幸而其他人都盯着火中挣扎的妖尸,无暇顾及这边,他赶忙捻着袖子,往司湛脸上糊了一把。   不擦还好,一擦司湛哭得更难受了,得亏妖尸的哀嚎声盖过了哭声,暂且无人留意这边的状况。   “师叔祖”他一把抱住了重黎的腰,将他的袍子捏得跟抹布似的,眼泪鼻涕全蹭了上来,抱着他哇哇大哭,“我没有娘亲了!”   原本一点儿都不在乎,听到她真的没有追上他,真的丢下他了之后,委屈却似泄洪一般汹涌起来,哪管眼前的人平日里怎么欺负他,抱住谁就是谁。   重黎被他哭的手足无措,迟疑了片刻,俯下身一把将他提溜到了怀里,不太熟练地托着他的小屁股,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没好气地笑了一声。   “出息,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这么能哭?”   司湛哭得厉害,含含糊糊地说了什么,他一句没听懂,嗯了几声,以示自己听到了。   呜呜哇哇的声音震得他耳朵麻,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了云渺渺肚子里怀着的那个。   他儿子以后可不能跟这小子似的,得像他,怎么能做出哭鼻子这么丢人的事?   嗯,对。   敢哭就揍。   如是想着,他为自己的未雨绸缪感到十分满意。   刑场上的妖尸渐渐没了声息,三昧真火与不染的神火,世间没几个妖邪有本事扛住,在挣扎中化为了灰烬。   无论是垂髫小子,还是伛偻老朽,高官贵胄,亦或是贩夫走卒,都化为温热的骨灰,随风飘散。   云渺渺来寻司湛时,他正趴在重黎肩上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哭得狠了,还没缓过来,眼都有些睁不开。   她不由一怔,错愕地看向重黎。   他顿时警觉:“可不是本尊弄哭的!”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本想从他怀里接过司湛,却发现这孩子打着嗝就睡着了,双手紧紧箍着重黎的脖子,蹭的他脖子上都是眼泪,迷迷糊糊,劲儿却不小。   “他几时这么粘你的?”她诧异道。   重黎也一脸莫名其妙,将方才的事同她说了一通:“本尊就想着,总比死告诉他死了好,没成想他突然扑过来抱着本尊就哭”   闻言,云渺渺淡淡一笑:“那劳烦您再这么抱一会儿吧。”   “”他是来带孩子的吗!   云渺渺挑出几个御剑术较为熟练的弟子去城中各处搜查,他们虽将大半妖尸引了过来,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   城外禁制破除在即,他们也不能在此继续耽搁下去,需尽快赶回朝云城,临走之前,求个稳妥。   其他人则在刑场善后,灰烬中还混着些没有烧完的骨头,焦炭一般,教人唏嘘。   没有办法区分这些骨灰,只能掘一处大坑,埋在一起。   填土之前,云渺渺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小坛骨灰,将其一并倾入了坑中。   “这是”孟逢君一怔。   “言寒轻的骨灰。”她看着手中的骨灰一点点漏出指尖,飘向坑底,“我答应过他,把他带回北若城,可城中如今连个活人都没有,已经没法子将他交还给言家的人,如此,也算归乡了”   眼下也无处寻什么碑,光是将这些骨灰埋完,都已是日近黄昏。   前去搜查的弟子们也刚回来,的确有一些妖尸没有跟到刑场,藏身于各个角落,约莫还有十人。   孟逢君拿来北若城的图纸,他们便将妖尸所藏之处一一圈出,当圈到不夜天的位置时,云渺渺的脸色有了细微的动摇。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两次将她面前的妖尸推开的那具古怪的白骨,仓促之中,一度以为是神志不清,闹了乌龙,可如今静下来细细琢磨,似乎又有点不同。   那么多妖尸,为何偏偏出现在她面前?   她忽然想起什么,面色大变:“这处的妖尸由我去,其他的,孟逢君,你安排人手,阿鸾,城中邪气就劳你祛除了。”   说罢,便提剑而去,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重黎看了眼图纸,面色微诧,当即将怀里的司湛塞到了镜鸾怀里,追了过去。   “哎!臭小子你给我回来!”镜鸾显然也没带过孩子,司湛不舒服地哼哼了两声,迷迷瞪瞪地抱住了她,惊得她浑身都僵住了,又不敢大声嚷,对着他的背影气急败坏地跺脚。   众人面面相觑,哪有人敢笑上君不会抱孩子。   另一边,云渺渺穿过这条街,连跑都嫌慢,索性御剑而起,直接飞到了不夜天门外。   破败的楼阁早已不复往日笙歌,从门庭若市到尘灰满地,似乎不过是大梦一场。   她站在门前,看着台阶上摔成两半的鎏金牌匾,迟疑片刻,跨过了那道门槛。   一别十载,如白驹过隙,往日繁华之景似乎还在眼前,虽是个烟花之地,却也意味着盛世无波,河清海晏。   偌大的厅堂,曾迎灯如昼,华光缀彩,缀着美玉珍珠的莲台,曾有惹得王孙公子一掷千金的舞姬。   可如今,都烟消云散了。   她弯下身,捡起角落里满是灰尘的小鼓,轻轻抹去一抹尘埃,露出了鼓皮上精致的暗纹。   四周静得令人心慌,像是海市蜃楼消散后,露出真实的地狱。   重黎追过来时,便望见她楼上楼下地翻找着什么,连倾倒的桌椅后头狭窄的角落,都不放过,想问问她在找什么,可她现在的样子,也插不上话,便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继续。   她忽然想起什么,径直朝后院跑去,他愣了愣,赶忙追上。   穿过一片狼藉的庭院,她在景门处忽然停了下来。   顺着视线望去,不远处便是不夜天的后门,日近西山,天色渐暗,一盏摇摇欲坠的灯笼下,坐着一具陈年白骨。   饱经劫难,骨头接连地掉,半截手骨放在台阶上,小指断了一截。   重黎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它该不会就是”   “嘘。”云渺渺示意他别出声,静静地望着那具残破的骨头。 第六百章 :也曾有一人,想要做我的娘亲   许是骨笛已毁,沉霜又驱散了城中邪气,它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腿骨断了,再站不起来,便倚在门边,不知望着什么。   她忽然就想起了那个雪夜,她悄悄从巷子溜回来时,在这扇门边,像是在等着她的那抹身影。   那骨头始终背对着她,不知在忙碌着什么,似乎有些着急,用只剩半截的手骨,努力地摸索着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它身后,想看看它究竟在做什么,若是还有什么遗愿,她想帮帮她。   可当她绕到它身后,透过泛黄的白骨,终于看清它在做的事时,却似是被猝然而至的惊雷击中,心口痛得像是被撕成了两半,狠狠地揉碎了,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   破碎的手骨伶仃可怜地耷拉着,似乎风一吹,便会散成好几瓣,可它偏偏要费尽全力,固执如斯地去握住掌心的一支小小烟火。   它脚边还有好几根,都是好些年前的做法了,仅仅能燃上片刻功夫,如夏花瞬逝,不过能吊在手里玩上一会儿,小孩子最是喜欢。   也是从前年节时,莲娘会偷偷给她拿来的小玩意儿。   她一直以为是莲娘买来的,一直没有想过和晴茹有什么关系,毕竟她那时,可没有对她表露过分毫的善意。   可今时今日,再看到这些小烟火,却像是忽然解开了疑惑了多年的秘密,掀起了暴风骤雨般猛烈的悔意。   它没有发现她,或者说,它早就看不见她了,自顾自地在地面上摸索了一会儿,捡起一截火折子,试着将其点燃。   可那火折早已被雨水浸透了,怎么可能点起火。   噗的一声,她指尖凝起一簇烛豆大小的火焰,生怕惊扰了眼前的白骨似的,小心翼翼地伸过去,替它点燃了手中的引线。   刹那间,火花四溅,轻烟翻卷,明媚的光芒照亮了那张没有一丝皮肉的脸。   云渺渺觉得的心都快裂开了,眼前早已模糊一片,直到那残渣坠落在地,它又开始摸索下一支,她终于忍不住握住了那双冰冷的手骨,惶恐不安,却又竭尽全力地,从肺腑间挤出了一声温柔轻唤。   “娘”   重黎站在她身旁,看着她屈膝跪地,是那么小心地,视若珍宝般捧着那双手骨,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他从未见过她露出这般神色,什么找不到就算了,不能因她一人而动摇,都是骗人的。   她哪里舍得下?   白骨听不到她的声音,却还是微微地僵了僵,一双黑漆漆的眼,悄无声息地望着她。   “娘”她又唤了一声,与其说是在喊眼前五感皆无的白骨,不如说是为了当年的遗憾。   化成白骨的人安然地坐在那,从未得享天伦,死后亦不得安宁,唯有刻在骨子里,魂魄里的珍视,驱策着它摆拖邪术的控制,又护了她两回。   身在风尘,心如明镜。   虽未曾见过这个女子,重黎却由衷地感到佩服。   他一拂袖,点点光尘卷地而起,在白骨四周缓缓凝聚。   云渺渺一怔,错愕地看了他一眼。   “一种幻术罢了,能恢复片刻生前的模样,但也仅仅只是幻影,不能说话,碰到的也还是白骨,你将就一下吧。”他别开了脸。   她讶然地望着眼前的白骨,渐渐凝出晴茹的模样,穿着生前最爱的衣裙,呆呆地望着她。   望着这张永不会再老去的脸,云渺渺不由得出了神。   可伸出手去,触到的也的确还是冰冷坚硬的骨头。   除了再看一看,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这幻术无法维持太久,化为白骨的人也不可能有所回应,云渺渺坐在她身旁,陪着她放完了最后一支烟火,就像一切幻梦终会醒,那光尘也渐渐散尽。   似是做完了世上最后一件事,烟火落地,白骨沉寂。   云渺渺还静静地坐在那,几许沉默后,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那哭声压得很低,若不是巷中安静,若不是四下无人,谁都不会听见。   她压抑着自己,顶着薄情寡义的骂名,一个人走了好久好久,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这些年都那么后悔那么想让晴茹听到,她肯喊她一声“娘”。   重黎僵在了那,印象中,似乎都没见她为谁伤心过,更不必说哭成这样,一时恍然,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才好。   司湛哭的时候,他还说他没出息,可她一哭,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擦去了眼角的泪,忽然抱着那具白骨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后,又停了下来,用发红的双眼望向他,声音也有些嗡嗡的。   “您能不能一同来?”   重黎喉结滚动,吞咽了一下。   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他可怎么拒绝?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穿过巷子,一路走到当初埋下晴茹的河堤。   杨柳树下,她将白骨重新放回清理干净的坟冢中,他想了想,也蹲下来帮她一起往坑里填土。   她顿了顿,没有阻拦。   “我刚转生到阿九身上时,还以为和在白辛城,招摇山一样,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她将黄土一抔一抔地盖在晴茹身上,眸中含着笑,很淡,却是温柔真切的。   “那样也无所谓,横竖都习惯了莲姨带我去见她,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高傲的女子,无论说什么,都不容置否,不仅如此,还尤为喜欢找我的麻烦,上茶时发出了声音不行,不会写字也不行”   “您不是问过我,如何看待这人间吗?”   她冷笑了一声。   “这人间有那么多入不得眼,见不得光的腌臜,有时想想都觉得恶心得吃不下饭。您想必也没少见人情冷暖吧,人心狠起来,没什么舍不得,换了从前的我,定然是不会接天虞山的担子的”   “不过我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所幸还剩了点自知之明,没这个脸去要求更多,拯救苍生这等事,更是没想过。”   她忽然弯了弯嘴角,反复从晦暗的深渊中,捉住了陡然的一道曦光,荡开难能可贵的温软。   “可即便是我这样薄情寡义的小杂种,曾经也有一个人,拿命换我自由,护我长大想要做我的娘亲。”   仿佛有一双利爪,攫住了她的心,将它扯了出来,疼到快不能呼吸。   “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呢”   她攥着掌心的一截指骨,眼泪无声地,却是接连不断地往下掉。   心非铁铸,怎么会毫无触动。   若没有晴茹,若没有这么一个把心剖给她,傻到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她的人,她怎么有心去心怀众生,如何会信人世还没有无可救药   她从晴茹那儿,得到了一颗眷恋人间的心啊。 第六百零一章 :赠你一场花灯会   重黎给这坟堆添上最后一抔土时,她已经平静了下来,目光淡然地望着眼前这座连石碑都没有立的坟头。   眼角还泛着红,像是抹了一层绮丽的胭脂,她这般专注地望着什么的时候,那眼睛和前世的朱雀真是像得令人害怕。   他随手净去了二人掌心的泥尘,挨着她坐在了河边。   不用拍他马屁的时候,她话一直很少,不过此刻的沉默似乎又与之前不同。   河岸沉寂而安然,云散月出,这时才恍然想起,今日,该是元宵节。   没有贡品,也没有香烛,云渺渺折了两枝截刚冒新芽的垂柳,将一枝放在了坟头,另一枝,递给了重黎。   “拿着。”   他一怔:“怎么?”   “让你拿着就拿着,别多话。”她不由分说地将柳条塞到他手里,将他拉到了晴茹坟前。   重黎茫然地看着手中柳条:“要本尊给上个香?”   思来想去,好像是这么个意思。   她也没否认,意味不清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有话要说,又给憋了回去。   重黎还真没给谁上过香,九川覆灭后,他连坟头都不知上哪儿去找,何谈祭祀,只听霓旌和遥岑提过一嘴。   可再没做过,也晓得拿着根柳条往人家坟头上一插,瞧着就怪寒酸的。   即便眼下没有别的玩意儿能替代,也不能这么没排面吧。   他斟酌片刻,给柳枝注入了些许灵力,幽幽水泽将其包裹,转瞬间抽枝发芽,柳叶繁盛如盛春,甚至开出了浅绿的细碎小花。   光秃的枝条,居然被他折腾得有点好看。   他得意地冲她扬了扬眉,敛起平日的嚣张,俯下身去,将柳条放在了坟头边。   瞧着桀骜不羁的魔头,居然在这等时候颇为知礼,末了还晓得鞠上一躬。   “为何本尊要跟你一起拜?”他退后半步,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云渺渺望着晴茹的坟头,默然一笑。   却不置可否。   了无遗憾,该交代的,也都交代完了。   只是这祖宗怕是没明白,一同在已故的长辈坟前祭拜,是什么意思。   天彻底暗了下来,所幸月光澄明,照亮前路。   城中一片宁静,想必其他的妖尸也都处理干净了,故而也不必火急火燎地御剑而返,比肩而行,心静而安。   “这条街”   云渺渺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这条街曾是北若城最热闹的地方,平日里就人来人往,往年元宵节,更是热闹,花灯能从街头挂到街尾,河里飘着祈福的花灯”   不夜天本就地处繁华间,她那时会从后门溜出去,看看满街的花灯,铺天盖地的热闹。   “不过那会儿我都躲在暗处,一个人偷偷看上一会儿,离开得久了,被抓住就是一顿罚,莲姨那边也不好交代。”她释然地笑了笑,回顾过往陈年,似乎总教人感慨万千。   “就没人带你出来逛?”重黎皱了皱眉。   她无奈又好笑地望着他。   “我就是个后厨杂役,不得闲,也不会有人带我出去的。”   沉默几许。   “尊上有逛过人间灯会?”   闻言,他面色一僵,没好气道:“没有。”   她有些意外:“我听说妖族贪玩,有时会混入人间庙会游乐,魔族这般自律?”   他冷哼一声:“可拉倒吧,霓旌那厮逢年过节就往人间跑,什么乞巧节,花朝节,中秋,元宵一个都不落下,十有八九还拖上个遥岑给她提东西。”   “既然如此,您为何不去?”   他被问得一噎,旋即别开了脸:“本尊不想去。”   话虽如此,不过这反应   她意味深长地看向他的眼睛。   “真的不想去?”   重黎目光游移,被她逼得含糊不得,低声嘀咕:“他们觉得本尊觉得本尊太凶了,会吓到灯会上的凡人,且无趣得很”   只可远观,近了,就没意思了。   她是见识过不少了,不得不说,霓旌不带他这个主子出门,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云渺渺唇角微颤,强忍住了嘲笑的冲动。   这一声笑出来,显得三万岁的魔尊多可怜啊。   “本尊也懒得跟他们掺和,稀罕什么,不就一个灯会么”魔尊试图挽回面子跟里子,忽然对她道,“你把眼睛闭上一会儿。”   “为何?”她茫然地望着他。   他啧了一声,索性上手捂住了她的双眼:“闭上!”   她叹了口气,还是顺了他的意。   耳边风声穿巷,还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滑动的声响。   她倒是想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不过此时睁眼,这祖宗多半是要生气的。   合上双眼后,思绪便像是被拉长了一般,轻而易举地想起了好多年前的事。   早春的白辛城,飘着雪一般的柳絮,还冷得人直打哆嗦,她从南海边捡回一只遍体鳞伤的魔尊,她没能弄到吃的,把仅有的半个硬馒头给他的时候,他也曾凶巴巴地让她把眼闭上。   再睁眼时,看到了一堆刚出炉的糖糕。   想到这,她不由得弯起了嘴角。   这人啊,好像从来都是这样。   嘴硬,偏偏心软得像化开的蜜糖。   他想来是不记得了,但是没关系,她记得就好。   “行了,眼睛睁开吧。”耳边终于响起他的声音,像是过去了好多年。   她缓缓睁开眼,刺目的光亮猝不及防地闯入眼中,她适应了一会儿,才缓过来。   眼前所见,依旧是那条空无一人的长街,只是街头巷尾,廊下檐边,居然缀满了跃动的火光,虽无漂亮的花灯,却照得夜空如昼,暖意袭人。   有那么一刹那,她仿佛又见到了当初的繁华热闹,人群熙攘,只是这一回,她不必躲在角落,窥看旁人的热闹,她就在这,就在有血有肉的人间。   欢声笑语,爱憎别离,都是真切的。   头一次觉得,原来,她活得像个人。   她侧目望去,像是星河万里,沉入海中,又随浪花淌入他眼里。   “这不就是灯会了?”   他冲她展眉,笑得理直气壮。   如此,便能看到沉淀其中,千年万载的光阴。 第六百零二章 :那我可记下了   灯火是热闹的,沸腾一般雀跃的,人确实沉寂的,悄无声息的。   直到她终于笑了出来,天地万籁,好像都有了呼吸。   “很好看。”她伸出了手,“都没好好逛过灯会,要不尊上赏个脸,一起走走?”   重黎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望着已经递到眼前的手,陷入怔忡。   所幸她今日还有些耐心,居然就这么一直等着,等着他心怀忐忑地握住她的手,与她一同朝前走。   身旁的火光不及掌心传来的暖,似乎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暖意,让她对这人间,有了期盼。   一个晴茹是如此,世间定然还有无数种不至于惊心动魄,却让人回想起来,心头泛酸的情义,意气风发的年少,不可斩断的尘缘。   这般想来,她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义无反顾地接下这担子了。   有情者济世,懂舍才惜得。   如此,便也不悔此生。   这条路走到一半,她忽地停了下来。   重黎正不晓得如何开口,顺势问了句怎么了。   她尴尬地笑了笑:“眼睛”   话未说完,他的脸色陡然一变,仔细打量她的双眼:“又看不见了?”   “模糊了,还没到完全看不见光的地步”她道。   “霓旌给的药呢?上回吃是什么时候?”   “四日前。”   他眸光一沉:“昨日没吃?!”   她默了默,道:“一直在想妖尸和血藤的事,给忘了。”   他算服了她了:“不盯着就不行是吧药在哪?”   “没带出来,还在莲姨屋里。”   “尊上?”她突然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还以为这祖宗火急火燎地去取药了,却忽然感到脚下一轻,居然被抱了起来。   “本尊带你回去。”   说罢,耳边风声呼啸而起,他径直往回赶。   她叹了口气,靠在他肩上:“对不住,难得的灯会,浪费了”   抱着她的胳膊僵了僵,而后听到他不以为意的答复:“明年去看有人的那种。”   生硬的口气,算不得宽慰的宽慰,倒是把她逗乐了。   “魔族会骗人吗?”她问。   他想了想,不屑道:“别人会,本尊一诺千金。”   她勾起唇角,摸索着圈住了他的脖子,小声喃喃。   “那我可记下了”   回到莲娘住处时,其他弟子都收拾好城中妖尸,回来了,她服了药,稍稍歇了一会儿,便有所好转。   正打算去寻莲娘,同她商量明日一早,随他们一同去朝云城的事,却在院中看到了一脸愁容的镜鸾。   “主上。”她留意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向她,“城中邪气都驱散了,近年这座城多半不会有妖邪前来搅扰了。”   沉霜神威,至少能护住此地十年光景。   云渺渺点了点头:“你伤势如何了?”   她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不妨事,养几日便好,主上不必担心。”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云渺渺沉默几许,叹了口气:“虽说他之前传信来,只字未提,但真放心不下,你就去看看吧。”   “主上,我”镜鸾收紧了拳,一时语塞。   云渺渺笑了笑:“去吧,他虽是帝君,但无尽的话我也有些担心,我们明早便回朝云城,有什么消息,你同我说一声。”   闻言,镜鸾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那我去去便回”   她转身欲走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桑桑”,四下无人,绝不可能听错。   她吃惊地回过头,望着云渺渺了然于心的笑容,心中多日的忐忑,终于落了地。   “一路小心,早些回来。”   流光远去,云渺渺回身望向拐角处,喊了声:“人都来了,还躲什么?”   沉默片刻,孟逢君绷着脸走了出来,双手环抱着胳膊,好奇地盯着她:“这等时候,你居然遣走了自家命兽,真不知怎么想的”   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不在这,还能绑着不成?”   孟逢君烦躁地摆了摆手,也懒得同她争执:“方才你怎的唤上君桑桑?”   她记得那只黑乌鸦,早在数月之前就不知所踪了吧。   看清风师兄当时的反应,说飞走了,多半还是骗她的。   本以为是她一时最快,可这反应,却比她料想中平静太多,瞧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孟逢君不由动摇。   “没喊错?”   云渺渺莞尔,点了点头:“没喊错。”   孟逢君于震惊之中,倒吸一口凉气,错愕地望着镜鸾飞走的方向:“你头一回召出的命兽难不成还真是!”   “就是她。”云渺渺笃定道,“虽不知她当初是怎么想的,但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便随她去了,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回来,一个人的灵气和平日说话的习惯是演不出来的,以她的身份,也犯不上在我面前遮掩,只是”   只是总觉得,阿鸾在她面前,始终有些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她跑了似的。   其实无论她是乌鸦还是昆仑上君,都没有什么干系,于她而言,得知她还活着,便足以欣慰了。   孟逢君还没从这曲折离奇的真相中回过神来,回想起她当年从万千飞鸟灵兽中,只召来一只三百年道行的乌鸦精,她还嘲笑了她几回呢。   敢情那些鸟,那凤凰,当真是为万灵之主让路啊!   贵为上君,两次应召而来,屈居于她手下,这是何等的排场,何等的荣光   她诧异地将她打量了个来回,也没瞧出什么天赋异禀之处,狐疑地皱起了眉。   “你就没怀疑过,她为何这般青睐于你吗?”   这一问倒是令云渺渺愣了愣。   近来诸事接连,她确实没工夫静下心来好好想想阿鸾的用意。   说来无论是她还是司幽,一个是昆仑上君,另一个是酆都大帝,报个名头都能震彻三界的人物,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相助于她这个无名小卒?   她身上,有何可图?   思来想去,一夜都没能弄明白。   用孟逢君的话来说就是,美玉配顽石,白瞎了。   话是不中听了些,但的确是这个理儿。   又在北若城逗留了一夜,翌日清晨,收拾好细软的莲娘便随他们一同启程。   彻底合上了这扇看了十年的篱笆门时,莲娘不由得感慨地叹了口气。   可城中已经没有人了,她留下也不切实际。   离开北若城之前,云渺渺带着司湛在那座无名宅前暂作停留。   在司湛不解的注视下,她将他带到了门前,郑重道:“阿湛,跪下。”   司湛一怔,茫然地看了看她,见她不似玩笑,乖乖地跪了下来。   “磕三个头。”她继续道。   虽不知为何要对着一座空宅磕头,他还是听话地伏下了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下。   “起来吧。”她望着破旧的宅门,无声地叹了口气。   司湛昨日哭了半宿,眼睛肿肿的,起身后就往重黎身旁凑,便是被他瞪了,也再不怕了。   众人就此启程,折返帝都。   一路也去了附近的几座城查看情况,那几座城中的确也找到了枯死的血藤,循其根茎找去,只找到一件沾着血水的衣裳。   城中妖尸都不见了,这些城池外可没有禁制,多半是去别的地方了。   冲天的妖气渐渐散去,这些和苏绵锦一样以身饲妖的人究竟怀着何等怨恨,已不得而知。   就在这时,一只传音纸鹤寻到了他们,是从朝云城传来的消息。   是个坏消息。   城中出现了妖尸和嗜血的藤蔓,城中弟子难以抵挡,请他们速回。   “这么快”孟逢君讶然。   云渺渺面色凝重地将纸鹤收起,随即下令,所有人不再去往别处查探,立刻赶回朝云城。 第六百零三章 :你让我看一眼   踏入酆都,本以为会是一片哀鸿遍野,混乱不堪的烂摊子,然目之所及,皆有条不紊,十殿阎罗,五方鬼帝,率各部鬼差井然有序地收拾着残局。   镜鸾踏过奈何桥,便遇上了南方鬼帝杜子仁,千儿百年没见,倒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正经模样,只是早就听说女床封山,她多年杳无音信,突然回来,泰然如他,面上也有了一丝动摇,恭恭敬敬地颔首行礼:“见过镜鸾上君。”   镜鸾此时无心与他多言,逮着谁便是谁了:“司幽你们君上呢?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这话倒是把杜子仁问懵了:“君上几时受伤了?”   她一怔:“我听”   看着他不明所以的反应,她思忖片刻,换了个问法:“你们君上近来,可有反常之处?”   杜子仁想了想,道:“一切如常。”   她将信将疑:“如常?”   他点点头:“神龙见首不见尾,与平日一样。”   哭笑不得的怒意往脑子里一冲,她简直要给气笑了。   的确,成天见不着人,可不就是他的“一切如常”么。   “可知他人在何处?”   杜子仁也有些不确信,遥遥指向天子殿:“今晨见过君上一回,眼下应当还在天子殿应当。”   说到最后,他自个儿都没什么信心。   闻言,镜鸾无奈地叹了口气,快步朝天子殿赶去。   一路行过酆都街巷,鬼市虽闭,但各处鬼魂和鬼差都无半分混乱之兆,倒是颇为安宁。   这令她不由心生动摇,怀疑无尽之前会不会是为了诱她失了分寸,有意夸大其词。   司幽会不会压根没有什么大碍。   若是如此,她也可安心告知主上,不日折返。   天子殿一如当年,巍峨寂静,她踏入其中,屋内悄无声息,内殿房门紧闭。   神使鬼差的,她没有立刻出声,收敛气息,在四处转了一圈。   似乎并无一丝异样,却也正因如此,更异样。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回过头,正巧望见端着一碗药进门的白衣女子。   虽说褪去了满面皱纹的苍老模样,但周身灵气却是不会变的。   孟婆也瞧见了她,倏忽一怔。   她接任孟婆一职不过千年,旁人眼中算是鬼差中的老人,但于镜鸾而言,也只是个丫头片子罢了。   孟婆自是没有拜见过她的,她离开酆都时,这姑娘多半还在轮回中呢。   “何人擅闯天子殿!”孟婆快步入殿,神色戒备地盯住了她。   镜鸾微微皱眉,并不想与一个丫头片子计较,上前打量了她一圈:“你是来见司幽来件幽荼帝君的?”   孟婆面露狐疑之色,眼前的女子出入太过熟稔,并不像是头一回来又或是偷偷溜进来的,心存疑虑,又不敢妄下定论。   “你是何人?”   镜鸾只是想来看看司幽的状况,不愿闹得人尽皆知,想了想,道:“我是幽荼帝君的故友,听闻他近来抱恙,前来看看。”   闻言,她瞧见孟婆的脸色忽地变了变,顿时心头一沉,看向她手中端的药汁。   “这药是给谁的?”   孟婆倏忽一怔,慌忙往后退了半步。   迫人的气势当头压下,她再动弹不得,错愕地盯着眼前的蓝衫女子。   “我这人不喜废话,幽荼帝君到底如何了?”   孟婆脑后直冒冷汗,便是再迟钝的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此人万万不可惹。   “君上君上他”   吞咽了一下。   “他近来操劳诸事,已经歇下了”   镜鸾冷笑一声:“撒谎。”   笃定的口吻,惊得孟婆浑身一颤。   “说,他是不是真受伤了?”她眯起了眼,手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孟婆肩上,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让人喘不上气儿。   孟婆面露惊慌,虽竭力掩饰,又岂能瞒得过镜鸾的眼睛。   “人呢?”她今日已是极有耐心了,但也仅此而已。   懒得计较,却不代表她能容忍一个鬼差欺骗于她。   孟婆感到自己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应付其他人的那些谎言竟一句都说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差招认之际,内殿忽然传来了叹息声。   “小阿鸾,莫要为难她了,她说谎,是奉我之命。”   “君上”孟婆惶恐地望向内殿,有些无措,“君上恕罪,属下属下没能将人拦在天子殿外,她”   “你拦不住她的。”司幽并无责怪她的意思,“你将药放下,先回去吧,她留下不碍事。”   闻言,孟婆迟疑了片刻,应了一声,将药搁在了桌上,又看了镜鸾一眼,才低头退了出去。   望着那碗还冒着热气儿的汤药,镜鸾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朝内殿看了一眼。   “我头一回晓得,你也有喝药的一日。”   屋中传来一阵轻笑。   “我也是头一回晓得,原来小阿鸾会担心我受没受伤。”他调笑道,顿了顿,“何人告诉你的?”   镜鸾答道:“崔珏无尽突然出现在北若城,撞上了,他说你已经自身难保了,我我不信,来确认一下。”   内殿沉默了片刻,传来了叹息声。   “自身难保有些夸大其词了,我好歹是个帝君,哪有那么容易死。既然已经确认过我无事了,你就早些回去吧,无尽和执明都盯上了长生之血,陵光那边不能松懈。”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本是在寻常不过,可这话偏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她每回来天子殿,他都跟狗皮膏药似的扑过来,的确招人烦,但这般给她下逐客令,却稀罕得令人生疑。   “你在里头做甚,出来说话。”她眉头紧锁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屋中传来一声无奈的笑。   “今儿就不了,话说明白就好,你不是也烦我成天跟着你吗,让你如愿一回。”   闻言,她愈发觉得哪里不对,走上前欲推门而入,却发现门上居然施了法,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深吸了一口:“你开门,我看一眼就走。”   屋中默了默,他似乎有些为难。   “今日不太方便,改天吧。”   一再的回绝,令镜鸾愈发惴惴不安。   “你不开,我就把门拆了。”   “小阿鸾”   她放软了语气:“让我看看,真没事,为何不敢开门。”   天子殿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送药的也只有孟婆,怎么想都不对劲。   屋里没动静了,呼吸很浅,似乎还在迟疑。   她已经没了耐心,手脚麻利地把住了门板,祭出沉霜,直接将其卸了下来。   轰然一声,木屑飞溅,内殿一片昏暗。   华发如瀑,静静地蜷在角落,于黑暗中,似一束凄惶的光。   他抬起头,冲她淡淡一笑。   “如此,可看清了?” 第六百零四章 :朝云风变   镜鸾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传闻中沾花惹草,风流欠揍的幽荼帝君时,他披着如墨的长发,像是浸了上好的松墨,泛出淡淡的青色,一身红衣,张扬如一团烈火。   风华正茂,容姿独秀。   无论多少年过去,那一瞬的惊艳,也无人能出其右。   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他如此憔悴的模样,仿佛被抽干了生气,如一座不会动的冰雕。   外头的光照进内殿,驱散了寒气。   她震惊地跑过去,俯身蹲在他面前,惶然地捧起那头如雪的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这怎么回事!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司幽面色苍白得吓人,压抑着咳了数声,道:“修为折损了不少,伤了元神,就成这样了怪我,应当再谨慎些,没想到判官笔上下了咒,咳咳!”   “是崔珏?”   “为何信中不说!”看着他这幅样子,她又气又急。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长潋出了事,天虞山自顾不暇,你好不容易回到陵光身边,怕你分心。”   “你!傻子吗你!”她立刻去探他的神元,果真受伤极重,尚无好转之像。   她当即将自身灵泽注入他体内,可这等伤势,已伤及灵根,仅仅如此远不足以治愈。   司幽推开她的手,示意她不必白费功夫了。   “你伤成这样,怎会无人知晓?”她想起杜子仁的反应,多半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件事。   他答道:“只是有些提不起劲儿,每日变化成原来的样子出去转一圈,这节骨眼上,我受伤的事,能少一人晓得便少一人,那日昏过去之后,凑巧被孟婆发现,便让她守口如瓶,她生前是个医女,外头的药是她熬了送来的”   才说几句,又咳数声,听着都甚是揪心。   “可有用?”   “”他一愣,似是不太明白她指什么。   “我说那药,喝了可有用?”   “养神补身的,须得喝上一段时日才知有没有效果。”他似乎有些犹豫,“但是苦。”   她眉头一拧,伸手扶他:“躺着去,我给你端过来。”   搀着他缓缓起身,她才晓得他说的“提不起劲儿”是什么意思,他竭尽全力地想自己站起来,却连被她扶着的胳膊都在抖,起个身,居然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别逞强了。”她索性托住他的腰,让他整个人都压在了她肩上,“我又不是豆腐做的小姑娘,这么小心翼翼做甚?”   他无奈地笑了笑,妥协了,趴在她肩上,叹了口气。   她将他扶到了床边坐下,想了想,俯身勾起他的膝窝,直接半托半抱地将人放在了榻上。   “躺着。”   司幽错愕之余,简直哭笑不得:“我还是头一回被姑娘家抱上床。”   这调笑的说法与他此时满头华发极为不相称,镜鸾剜了他一眼,并未一如既往地回嘴,转身去外头把药端了进来。   一嗅便知,不大好入口。   才端到眼前,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她看了眼他虚弱到胳膊都抬不起来样子,思量片刻,坐在了床边,舀一勺药,轻轻吹了吹。   司幽一愣:“小阿鸾,你该不会打算喂我吧。”   她头也不抬:“不然等你将药打翻吗?”   “”其实他前几日的确都是喝一半倒一半的,但她显然没孟婆那么好糊弄。   汤药吹温,递到了他嘴边。   她皱着眉,就差把烦躁写在脸上了。   拒绝,显然是要挨揍的。   他低下头,将药喝下去,苦味在口中蔓延,哭得直眯眼,却也只能忍着喝完了所有药汁,方才作罢。   “咒术可解吗,可有法子恢复原样?”她放下碗,问道。   他低头看了看垂在胸前的苍苍白发,眸光微沉。   “元神已伤,往后怕是都这般模样了。”他旋即一笑,“大概是从前风流债太多,遭了报应,以后鹤发白须,倒是丑得没人要了。”   他笑吟吟地望着她,顺势同她接了句:“小阿鸾,你要不要收了我?”   换了平日,早该一句“白日做梦”呛回来了,可这一回,却半天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抬眼望见她神色陡然凝重,不由心头一跳。   “我”开玩笑的。   “真没人要了再说。”她绷着脸,摁着他躺下,“我去给主上传封信,过几日再回去会合。”   她压根没有同他商量的意思,甚至连话都不让他多说一句,便转身出了门。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背过身,捂着嘴咳得浑身发抖。   看着掌心几点血迹,他苦笑着弯了弯嘴角。   这次是真着了道了   与此同时,云渺渺一行加快脚程不出半日便回到了朝云城。   城中弟子早早在城门下迎候,下意识地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两人,不由心头一咯噔,却也晓得不是细问的时候。   “情况如何?”云渺渺落地,将莲娘扶稳后,便上前询问。   三人上前,答道:“城中从昨日午后出现妖尸,有人瞧见了巷子里长着奇怪的血色藤蔓,没敢轻易近前,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妖尸已经控制住了,但妖尸接连出现在城中各处,宰辅大人和应将军已经赶去镇压了,一旦控制不住,朝云城只怕会变成下一座北若城,仅凭我们几人,着实有心无力,故而传信给掌门,请您速速回来主事,不知北若城如何了。”   “北若城妖邪已除,可惜城中百姓都化了妖尸,救不得了。”云渺渺若有所思地望向城中,“眼下最紧要的是朝云城,那血藤出现在何处?”   弟子们面面相觑,为难道:“城南,城西都有,长在巷子深处,有人远远瞧见,说是从前都没见过那种树藤。”   “无人近前吧?”孟逢君面色一凛,紧张地追问。   他们摇了摇头:“那东西太古怪了,之后便被禁军围了起来,寻常百姓不可近前。”   闻言,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云渺渺遣一名轻伤弟子将司湛和莲娘带回驿馆,其他人前去查看。   应燃和云霆果真率领禁军在城中搜查走动,云霆的手段的确雷厉风行,自出现妖尸之后,便立即停了早市夜市,城中百姓不可随意走动,皆留守家中,无法果腹者,皆由官府收管,望能以此控制住妖尸泛滥,重蹈北若城的覆辙。   而事实,确也如此。   见他们回来,云霆暗暗松了口气,眼下也不是抱怨的时候,将城中大致状况同他们细说了一遍之后,命应燃带他们去看巷中血藤。 第六百零五章 :暗潮汹涌   据云霆的说法,城中状况虽暂且稳住了,却也暗藏危机。   而历经了北若城一战后,云渺渺等人也十分清楚,血藤的出现,仅仅是个开端。   在这之后,等着他们的将是更为难以控制的局面,虽未曾亲眼见到北若城的百姓是如何在数日内全城覆灭的,但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局面刻不容缓,须得立即相出对策。   看过了苏绵锦的记忆后,对云霆,云渺渺的确有些话想问个明白,但眼下还不是时候,只能暂且搁置一旁。   众人在城中巡视,找寻血藤源头,转眼便是一整日过去,云夫人前来送饭,瞧见人群中的云渺渺,面露欢喜,想上前说话,却被“恰好”经过的孟逢君打断,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我刚刚请应将军把最近出现妖尸和血藤的地点画了出来,你瞧瞧。”孟逢君将朝云城的地图摊在了云渺渺和重黎面前。   云渺渺不露声色地揉了揉眉心,集中精神,仔细端看。   若是忽视那些零碎出现的,将剩下的地点连起来的话   “劳驾笔给我。”她看了重黎一眼。   重黎手边便是纸笔,蘸了些墨汁,递了过去。   她执笔在图纸上渐渐划出了一个圆,将朝云城最繁华的几条街都给圈了进去,而坐落于正中央的地方,也显现了出来。   “皇城”   三人吃了一惊。   云渺渺神色凝重地放下了笔:“的确,若是皇城,便是禁军,没有喻令,也不可随意搜查。”   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他们当即去寻了云霆和应燃,提出彻查皇城。   这等想法在云霆听来简直胆大包天。   “皇城乃天威所佑之处,随意搜查,是对陛下乃至天下的不敬,退一步说,即便真的能查,偌大皇城,要从何处搜起?总不能直闯陛下寝宫吧!”   应燃眉头紧锁,虽未置一词,但多少也觉得不太妥当。   禁军是拱卫皇城而存在的兵马,哪有反倒对皇城兵戈相向的道理?   这不是这不是要造反吗!   “那血藤的来历非同寻常,并非活物,定然有人在皇城中豢养妖魔,致其蔓延而出,为祸民间,若不将此人揪出,怕是会冲到北若城的覆辙。”云渺渺意味深长地看向云霆,“就像,苏绵锦一样。”   听到这个名字,云霆和应燃的神色齐齐一变,到了嘴边的话也都僵住了。   “北若城是苏绵锦做的?”   “她并非主谋,但血藤的确是她养的。”斯人已逝,此事本该揭过去,云渺渺其实不愿重提,可看着这二人,尤其是明知被软禁在北若城十年不得自由的苏绵锦是个什么境遇,之前居然连提都不曾提一嘴的云霆,她这心里就莫名不是滋味。   “她利用血藤下咒,日前那些离奇而亡的王子皇孙,都因她的怨恨而遭难,若再耽搁下去,只会死更多的人,我等虽有心助朝云城脱困,却不意味着我们回来了便可万事大吉,望二位好好考量,这皇城,到底能不能搜”   她言尽于此,时辰不早了,先带着众人回驿馆稍作歇息,一更天后,阴气将会,还需去城中各处走动巡视,以防万一。   用过晚饭后,收到了镜鸾的传书。   信中说得简短,酆都的确出了些状况,她须得过几日赶回,望她诸事小心。   云渺渺站在廊下,无声地叹了口气,许是待在一块儿的时间久了,无需回头便晓得重黎已经到了身后。   “我最近是不是有些感情用事了?”她说出这话,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曾经被欺负,被污蔑,饱经风霜,都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居然会为了一个才见了一次面的女子感到不平。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说到底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   重黎被这冷不丁的一句弄得懵了一瞬,毕竟从未想过“感情用事”这词儿有朝一日能从她嘴里说出来,听着总觉得不可思议。   他斟酌许久,也没想到该如何接这话,事实上他有些词穷,甚至觉得自己方才是不是听错了。   “你接下来打算如何?”他还是岔开了话,“血藤已经出现了,找不到源头,烧掉一截,还会再长出新的来,终究是扬汤止沸。”   “虽说还没到那一步,但倘若妖尸越来越多,死守朝云城,全灭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她点了点头:“这些顾虑我都想过了,即便得到准许即刻搜查皇城,若是与北若城那时一样,要揪出那个以身饲妖的人,恐怕也要个日。”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苏绵锦,了却了心愿后,为了“报答”无尽,将她拖入幻境中。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心口,那日之后,一切如常,眼下这个局面,她无暇细查苏绵锦究竟对她动了什么手脚,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若真来不及阻止,也绝不能让城中百姓家中等死。”她毅然决然道,“真到了不得已的一日,便传书给师兄,派遣飞舟,将城中所有人接往天虞山暂避。”   虽有应对妖邪的决心,但她离山之前,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留师兄在山中,也是为保万一,还能有人接应主事。   诚然如今的天虞山与师父在是不可同日而语,但山中还有天一镜,二位长老支撑,至少能过一段安生日子。   此事还需告知其他门派,请他们各自留意,万不得已之时,即便自身还未能从之前的重创中恢复过来,也需设法出手相助人间。   利用人心造出这么多妖尸,背后定有图谋。   在弄清楚之前,先尽量多地救人吧。   安置好司湛和莲娘后,已近一更天,众弟子整装齐聚门前,听从安排,三两成队,各自前往城中各处,与禁军汇合,一同巡视。   与两个时辰换防一回的禁军不同的是,他们这些仙门弟子一刻都不能松懈,若有妖尸突然出现,便要当即拿下。   不过离城三日,城中便接连出现妖尸,也难怪云霆草木皆兵,恨不得八百里加急催促他们回来。   这一夜,寻常百姓关门闭户,虽忐忑不安,倒也还能勉强入睡,偌大朝云城,还算宁静。   但这也仅仅是对于百姓而言。   直至天明,众弟子与禁军一同擒获的妖尸,便有十人,皆是不久之前刚死的尸体。   诚然还没有演变至活人化妖的局面,却也足以令人心惶惶。   妖尸被毕方当场焚毁,暂且度过了这一晚。   但也只是暂且而已。   加更加更! 第六百零六章 :妖尸袭城   城中血藤日益蔓延,被禁军封闭的巷子也越来越多。   血藤至今没有太大动静,也并无离开巷子深处,到街头袭击百姓的征兆,庆幸的同时,也着实教人忐忑不安。   另一边,等了一日夜,云霆终于拿来了搜查皇城的旨意。   “太子殿下已经不在了,皇嗣中无人代君司理朝政,下官奉命为君分忧,要搜皇城可以,但陛下病重,不宜搅扰,寝宫不可入,其他的你们看着办吧。”   说着,便将圣旨递到了云渺渺面前,面色沉郁,看得出若非万不得已,他是决计不可能答应这等荒唐且无礼的要求的。   云渺渺看了眼圣旨,道:“有劳云大人费心斡旋了。”   她转而望向应燃:“还请应将军即刻调集人手,一炷香后,入皇城。”   “好。”应燃点了点头,出去准备。   眼下处处皆要防备,即便要抽调人手搜查皇城,城中其他地方的部署也绝不能出现任何漏洞,着实费了一番功夫,终在如期调拨出一百人,集结于皇城东门外。   这座皇城,云渺渺的记忆还停留在上回被接入宫中面圣的那日,说是觐见,还隔了三层纱,只听到了数声咳嗽,并未真正见到国君本人,话也都是云霆代传的,想必是病得极重了。   他们并非为求得朝中一官半职,平步青云而来,故而见不见国君,倒是次要,不过上回他们入宫,并未在这宫闱中觉察到任何妖气,难道是这几日突然出现的?   她的怀疑,孟逢君也深有此感。   或许是皇宫偌大,还有他们没能留意到的角落。   随着皇城大门缓缓拉开,一片近乎于死寂的庄严扑面而来,所有人不由得吞咽了一下。   由应燃和云渺渺领头,所有人直入皇城。   朝云城乃最为繁华的人间帝都,而这座皇城之大,也超乎想象,光是屋舍便有近万,亭台楼阁不计其数,三道宫门,一进为奉朝议事之处,二进之后,便属后宫了,光上湾的园子便有十余座。   照这么算,真一间一间搜过去,怕是要花上好几日。   众人兵分三路,各有一弟子执法器引路,搜查妖气。   半日下来,找出几处妖气浓郁之地,据应燃所知,皆是不太得宠的嫔妃住处,门窗紧闭,平日里便不太出门走动,各自安生,也就无人过问。   可当他们推开门一看,屋中嫔妃宫女死在一处,面色青紫,似窒息而亡,所幸还未化妖。   云渺渺上前划开死者皮肉,一滴血都流不出来,当即沉下了脸。   “立刻焚毁。”   眼下没有闲暇细查命案是如何发生的,只能先吩咐下去,查验这些宫妃身份,烧成灰以绝后患,再设法查出她们这几日的行踪。   皇城虽大,可一旦出现妖尸,四面宫墙中,连逃都不知往哪儿去。   一日搜查,只找到些尸体,零零散散,分布各处,后宫主事的贵妃吓得战战兢兢,平日里享福享惯了,如今却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欲查血藤,却没有在这皇城中找到哪怕一截。   这一点,重黎也觉得十分古怪。   越是看似平静,越是教人惴惴不安。   黄昏时分,他们暂且撤出皇城时,城下忽传急报,大量妖尸聚集城外,直逼朝云城而来,今夜便会抵达。   众人大吃一惊,首先想到的便是之前去的那几座空城,那些逃走的妖尸。   “这,这可如何是好!”云霆也慌了手脚,下意识地朝云渺渺望去。   他能命所有百姓留守家中,不可随意上街走动,却到底只是一介凡人,以刀枪棍棒迎战妖物,能撑一日,能撑百日吗?   况且那些妖尸,不焚成灰,便不晓得痛似的,发了疯地扑上来,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应燃也没料到妖尸会来得这样快,还是在城中妖尸频频出没,真相未明之时,未免有些措手不及。   “仙君可有应对之策?”   云渺渺亦眉头紧锁,权衡半响,问前来传信的将士:“可看清约莫来了多少妖尸?”   那将士思索片刻,答道:“粗略看去,少说数千,不知之后可还会有增援的。”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云渺渺却道:“等我信号,打开两道城门。”   “什么!”云霆大惊失色,“你疯了!数千妖尸兵临城下,一旦打开城门,城中百姓都得死!这算什么对策!”   他说到后来,激动地满面赤红,几乎要逼上前来。   重黎当即揪住他的衣领,往后一推:“还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   云渺渺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说下去:“我并非弃人命于不顾,妖尸此时还只是从一处涌来,我等齐心,或可撑上数日,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耽搁下去,妖尸虽无心智,但正门久攻不下,也自会朝着其他几座城门涌去,待落得个四面被围的下场,就迟了。”   闻言,孟逢君听出了一些端倪:“你有何打算?”   云渺渺将朝云城的图纸就地摊开,正色道:“就目前来看,除去皇城,朝云城中百姓聚集之处多在城南,而妖尸是从北城门攻来的,其中倒还有一段距离。”   她指向北城门。   “城中三之又二的兵马调派于此处抵挡三个时辰,届时我会带几名弟子和剩下的兵马去城中接应百姓,大开南城门,让所有人离开北若城,三个时辰后,无论发生什么,关闭南城门,打开北城门,将所有妖尸放入朝云城,其他人,即刻绕道南面汇合,我们前往南海,届时有人接应,撤入天虞山。”   云霆震惊地盯着她,似是听到了世上最为荒诞的话。   “你你要我们弃城?”   他陡然陷入震怒。   “这可是朝云城!是帝都!你还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放弃帝都,举城仓皇而逃,何等的荒诞不经!   简直不可理喻!   云渺渺霍然起身,上前两步,迎上他恼怒的目光。   “云大人难不成是想拉着全城百姓在这等死吗?数千妖尸一齐涌上来,仅凭城中将士和我们这十几人去应对,非要看到尸横遍野才晓得这南墙不能撞?我是天虞山的掌门,城中百姓的命是命,你的命是命,我这些同门弟子的命同样也是命!都是有着七情六欲的人,谁都不该白白送死!”   句句掷地有声,不仅是云霆,四下也陡然陷入一片死寂。   片刻的无声后,她走了回来,毅然说了下去:“幸而朝云城处于易守难攻的地势,城中守备森严,应将军,劳烦将城中所有录籍在册的百姓名录给我,一旦交战,北城门便交给您和孟逢君了。”   她目光笃定地望向孟逢君,道:“她是本派长琴长老门下首席弟子,天资过人,身手极好,有她在,定能撑过三个时辰,还请将军信任她。”   闻言,应燃会意地点了点头。   倒是孟逢君,不由得怔了怔,似是不敢相信这番话会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城中情况的确不容乐观,云霆虽不满此等决定,却也只能暂且听从她的打算,留得青山在,先保住城中诸多人命再说。   一番安排后,众人便要立即兵分两路。   应燃下令锁死东西城门,调集城中所有兵马,匀出百人交给云渺渺。   临行前,孟逢君走了过来,神色踟蹰地望着她。   “云渺渺,我可不记得有做过什么让你刮目相看的事,方才为何为何要那般说?”   闻言,云渺渺侧目看了她一眼,莞尔:“我从没有看轻过你,何来刮目相看一说?”   头一回被她这般直白地夸,孟逢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那那”   她笑了笑:“去吧,我信得过你,北城门和那些将士,都交给你了。”   孟逢君一怔,终是释然,点了点头,踏上灵剑:“你也小心些,出了城门一路向南,我们定会追上你们。”   说罢,即刻与应燃率兵奔赴北城门。   知道你们刚开始看的时候都觉得孟逢君是那种反派女二类角色,但是吧你们知道我从来不按套路出牌的 第六百零七章 :续命   尽管已经调拨了百余人手,要在夜色将临之时,三个时辰内把城中所有人悄悄送出去,也绝非易事。   所幸妖尸不似骑兵,脚程并不快,尚可拖延些时候,尽早准备应对。   天色暗了下来,就在百姓忙于收拾细软之际,之前巷中沉寂多时的血藤突然蔓延而出,袭击了路过的禁军将士,只听得一声惨叫,人已被拖入巷中,此后不久,便没了声息。   众人吓得浑身发僵,不知是谁先喊了声“妖怪”,随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刺得耳朵疼。   不得已,他们既要先稳住受了惊吓的百姓,又要抽出人手应对这些血藤。   云渺渺忙于劝说众人只带上些轻便之物,其他东西一概不可带走,诸多琐事便落到了重黎头上。   众人瞧着他一脸“凶相”,难免畏惧,对于他的命令竟也不敢违抗。   眼看妖尸已至城下,从远处传来了震天的吼声,南门也同时开启,在应燃与孟逢君奋力阻挡那些妖尸之时,所有百姓连夜离城,莲娘和司湛也被早早接了过来。   然除了血藤和接连出现的妖尸,还有源源不断的突发状况。   云渺渺接到消息,与重黎匆匆跑进一座宅院时,只听屋中不断传出女子吃力的呻吟与产婆的催促声,听闻是即将出城时突然临盆,只能请来稳婆,赶紧催生。   守在外头的亲眷神色焦急,却又别无他法。   “情况如何?”即便外头的状况刻不容缓,云渺渺也晓得这种事还真急不来,总不能都要生了,硬给人塞回去等一等。   “这”亲眷朝屋中看了一眼,直叹息。   稳婆突然跑了出来,神色慌张,满手的血:“不,不好了!胎位不正,夫人都没力气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血崩啊!”   “什么!”亲眷们大惊失色,一妇人紧紧抓住了云渺渺的手,“仙君仙君救救我女儿啊!她才十三岁,这是头一胎,谁成想”   云渺渺眸光一寒:“十三岁?这么小如何怀胎!”   一旁另一妇人面露尴尬:“她是个家生子,前几年府上生意不好,老爷身子骨也不太行了,恰好一个算命先生说她命格不错,这这不是为了冲冲喜嘛,本来想再等几年,哪料到突然怀上了,总不能不要吧”   她说得支支吾吾,拿手肘捅了捅旁边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忙跪了下来,高声求她救救他的娘子。   重黎都给气得面色铁青,直道“该死”。   外头众人乌压压跪了一地,眼下这等状况,除了她,他们真不知该求谁了。   看着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从屋中端出来,云渺渺心乱如麻,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晴茹,她当年怀阿九时,年纪应当也不大,九死一生才将她生下来,无论此事如何离谱,先救人要紧。   “都在外头等着!”她强忍着怒意快步进屋。   浓郁的血腥味混着药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皱眉。   稳婆还在催促使劲儿,可榻上的女子已经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很稚嫩的清秀小脸满是汗珠,惨白如雪,无神地望着床帏。   血从腿间流出来,怎么都止不住,旁边的丫鬟慌得直哭,可榻上的女子却连哭的余力都使不出。   浑身冰凉,直打哆嗦,孩子却迟迟不肯降生。   折腾到现在才来请他们过来救命,人命都没了半条了。   重黎竟也跟了进来,心无旁骛,自然理直气壮。   他见多了将死之人,看得出这凡人阳寿将尽,从背后扯了她一把:“救不回来了,孩子和她都得死。”   她是修仙之人,不是大罗神仙。   生死之事,早有定数。   云渺渺注视着榻上的姑娘,她似乎觉察到有人进来,近乎气竭的眼神直直地落在她身上,动了动无力的手,似是想对她说什么。   云渺渺走近些,俯下身,贴在她唇边仔细听。   那虚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对她说道:“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云渺渺浑身一震,吃惊地望着她。   这姑娘其实也才刚及笄,被视为冲喜的“玩意儿”早早嫁了人,受尽折辱,可这个时候,居然不是为了自己向她求救。   孩子未降生,她还未能成为谁的娘亲便要枉死,云渺渺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了悲切与不甘。   “夫人再坚持一会儿,孩子马上就出来了!”这稳婆是个心善的,接生过无数婴孩,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努力帮她。   想起方才在外头听到的话,再看看此时此刻的场景,着实教人感慨万千。   云渺渺直起身,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   “除了稳婆,都出去吧。”她道。   “你要做什么?”重黎看着她的脸色,有种不好的预感,“生死轮回,可不是凡人可以干涉的。”   她冲他笑了笑:“出去吧,一会儿便好。”   这般笑容,教人无法拒绝。   重黎憋着火,终究还是把闲杂人等一同带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三人,稳婆不解地望着她:“仙君,这”   云渺渺蹲在了床边,看着榻上的女子,郑重道:“你的阳寿已尽,恐怕熬不过一盏茶工夫,孩子也会随你同去,我能为你延续半炷香的寿命,凭着回光返照,孩子或可活命,但这是有违天道轮回之举,你死后,魂魄能否顺利转生,我无法断言,但这是唯一的法子。你可要一试?”   女子转过头,平静地冲她笑了笑:“仙君请您动手吧”   目光决然,与她此时虚弱不堪的模样极为不相称。   云渺渺虽已料到她的答复,可心头还是为之一疼:“好。”   她看了稳婆一眼,示意她继续。   稳婆似是懂了这话中深意,无奈地叹了口气。   捻指掐诀,清光顿时笼罩了整座屋子,将世间阴阳之气隔绝于外,以瞒天过海,为其争得半炷香的生机。   无数温暖流光,如萤火般涌入女子体内。   虽不过瞬息,却依旧是逆天改命,这女子最终会有何等下场,云渺渺其实也清楚,包括她自己,怕是也没好果子吃。   但她依旧给了她选择的余地。   一生顺从,无论是出生还是嫁人,都由不得她,至少为人爹娘这等事,她能自己决定。   榻上的女子忽然觉得自己有了力气,不顾一切奋力使劲儿,在稳婆的催促与鼓励下,孩子一点点露出了头,而后是肩   突然,嘹亮刺耳的哭声响彻屋宅,仿佛一块巨石,从心头落下,终得以喘息。   门外等候的众人欢欣不已,感谢仙君搭救。   屋内却是一片沉默。   稳婆小心翼翼地将孩子裹起来,抱到了榻边。   云渺渺退后半步,让出了路。   “夫人,您看看,是位小公子。”稳婆将孩子轻轻放在她怀里,让她抱一抱。   女子用酸软的双臂紧紧抱住了刚出生的骨肉,眼角还噙着泪,却在欢喜地笑,那模样,实在幸福得教人心软。   云渺渺不由得想,晴茹生下她的那日,是不是也这般开心。   “他他好小啊”女子吃力地笑着,问稳婆,“他多久才能长大?”   稳婆忍着泪,道:“小孩子长得都快,一转眼就长大成人了。”   “是吗,一眨眼啊”她搂着哇哇直哭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放在他掌心,喃喃道,“他很快就会走路了,然后会说话,跟着先生念书,成为彬彬有礼的少年再然后他就加冠了,娶妻,生子是不是?”   “是,是”稳婆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她晓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却没有说一句怨怼的话,仿佛能亲眼看一看他,亲手抱一抱他,她这辈子就值了。   半炷香并不漫长,对于团圆之时而言,就更是如此。   榻上之人的声息渐渐微弱,她合上了眼,心满意足地笑着,直到再也不能睁开眼了,抱着孩子的手也轰然垂下。   稳婆失声痛哭,云渺渺收起了法术,挺直腰背,走出门去,对着满面期许的亲眷们,报丧。   那男子怔了一下,似是没听明白。   她侧了侧身,让出了路。   “去看看吧。” 第六百零八章 :离城   众人才如梦初醒,奔入屋内。   哭嚎声随即而来,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背过身停在了廊下,长叹了一口气。   “你帮她续命了?”身后陡然传来重黎的声音,明明是在问她,语气却已笃定她就是这么做了。   至于如何续的,不必多言,仙门之中,能给人续命的法术虽有几种,但归根到底其根源都一样。   以命换命。   只不过,逆天之举,并非公平交换。   他眸光一沉:“多少年?”   她抿了抿唇:“十年吧”   他怒火刚起,还没道出一句,她便忽然转过身,将他抱住了。   用足了力气,他觉得自己的腰都快被她箍断了。   推了两下,居然没推开。   “以为这样,本尊就不骂你了?”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我就是”她的声音有些闷闷的,透着疲倦与无奈,还掺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是想抱您一下,您自己说过,做您的下属有特权的。”   重黎一噎,试图从自己说过的无数句话中找到这么一句,可惜,始终模棱两可。   好像好像说过。   但好像又不是这个意思   就当说过吧。   他抬手在她脑袋上敲了两下:“哪有用十年换半炷香寿数的,你是不是傻,嗯?”   他不是没想过她要救那女子,意料之外的是她最后竟做了这样的决定。   方才那一瞬,他的确很生气,觉得自己从来就猜不透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玩意儿,她总是做些他措手不及的事。   她沉默了许久,屋里此起彼伏的哭嚎声混着婴孩的啼哭,着实喧闹。   有怨恼,也有劝慰。   而躺在榻上的女子,神色却是温柔而安详的。   “人心真是种时常矛盾却又让人放不下的东西。”   她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么一句。   就在此时,屋中飘出点点灵光。   那是她的灵泽,护佑着一缕幽魂缓缓飘到她眼前。   已经不能言语的魂魄,只能笑着,朝她深深鞠了一躬。   十五岁的,初为人母的女子,面容清隽,一笑粲然,了无遗憾地消散而去。   这一刻无需任何言语,她的笑容,早已胜过任何言语。   云渺渺弯了弯嘴角,释然的叹了口气。   这人间啊,或许本身就是充满七情六欲,矛盾隔阂之处,有过欢声笑语,也有过腌臜怨恨,每个人都真真切切,有血有肉,也都意义非凡,独一无二地活过。   无需绞尽脑汁,堆砌辞藻。   只不过是个,一个不算太好,但也并非无可救药的地方。   不算完满的结局,连个准备后事的机会都没有,妖尸围攻北城门,他们需尽快离去。   这女子的尸体,没有时间下葬,只能将其留在此处长眠,为防她死后化妖,不得安宁,连同整间屋子,之后都要一并烧毁,永绝后患。   孩子刚出生便失了生母,只能交由乳母抱走,一家人哭哭啼啼,互相搀扶着,离开了这宅子,随禁军去南门,与其他百姓一同出城。   云渺渺和重黎在确认了户籍上所录的百姓都已先后撤走,又去偏僻处转了一圈,从妖尸口下救了乞丐,一同带出朝云城。   此时,能望见北城门的方向火光冲天,厮杀声,怒吼声,随风此起彼伏。   这场景就像大梦一场,谁都不敢相信,正月刚过,朝云城便失守了。   三更天已至,城中几乎清空之际,忽有将士来报,宫中出了状况。   国君寝宫房门紧闭,谁都打不开,陛下到现在竟还没有出来。   云霆已经赶去,但似是也束手无策。   谁靠近那座寝宫,转瞬间就倒地身亡,再起,便成了妖尸。   重黎和云渺渺匆匆赶去,一路上,重黎问起她那日面圣,可有见到那国君。   她摇了摇头,回想下来,他们一行人来帝都半月,谁都没有见过那位“病重”的国君。   知晓了苏绵锦的事后,她曾猜测,国君的病或许与诅咒有关,故而迟迟不见好转。   但这节骨眼上,谁靠近那座寝宫便会倒地身亡,怎么想都不像是苏绵锦的手笔。   那咒术,应当只落在楚家人头上而已,没有这等能耐。   再者,城中血藤是从宫中漫出的,他们搜城虽无所获,却并不意味着事情就此了结。   一直查不出源头的血藤,也必定有人暗中饲养。   难道说   一个荒诞的猜测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却不由自主地将零碎的线索渐渐拼凑起来,从第一日便觉得十分冷清的皇城,沉寂的后宫,离奇而亡的宫妃一桩桩一件件,似乎拧成了唯一的线。   宫门此时已无人值守,他们直奔那座昭纯宫。   果真如那将士所言,宫门紧闭,谁都不敢靠近。   云霆震惊地立在门外,被一旁的护卫拦在身后,不敢让他近前涉险。   见到二人赶来,云霆又将始末细说了一遍。   大致与之前所闻一般,不过亲眼所见,可比听说的还要离谱。   肉眼凡胎不可视,云渺渺和重黎却能清楚地看到从昭纯宫中不断溢出的邪气与死气。   黑压压的,如浓郁厚雾,瞧着都甚是可怖。   这般妖气,若非在皇城中,应当早早被发觉了才是,只因这皇城地脉,灵泽淳厚,竟掩盖至今。   他们上回来此,隐隐觉察到的异样,恐怕就源于此。   “都让开!”云渺渺喝了一声,抽出不染,对着那扇门便是狠狠一鞭,将门板都抽飞了出去。   云霆吃了一惊,尚不明她又要作甚,下意识地想拦,被她直接推至一旁。   “不想死就退后!”   凌厉的目光,不容置否地将其震住。   重黎跟着她闯入昭纯宫,殿中黑压压一片,能听到类似与蛇虫爬过草木的窣窣声,阴暗中,教人头皮发麻。   重黎掷出一团火光,照亮了整座宫殿,眼前的景象简直教人不寒而栗!   四壁与穹顶,爬满了鲜红欲滴的血藤,较之北若城所见,有过之而无不及,猖狂肆虐,将其化为一片蠕动的血窟。   殿外的众人吓得脸色发白,腿脚绵软,顾不得尊卑礼数,拖着云霆速速退后。   出了趟门,更新晚了 第六百零九章 :汇合   云渺渺觉察到屋中死气浓郁,一路披荆斩棘,冲到榻边,掀起那三层软纱,终于看到了国君本人。   却只是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   已经看不清本来面貌了。   但这身龙袍,做不得假。   一瞬的震惊之后,之前种种猜测都以最残酷的方式得到了印证。   朝云城中的确有人以身饲妖。   此人,便是当今圣上。   病重,是因苏绵锦的咒术。   而为求生,却选了最不该选的歧路。   这些血藤,都是从地下蔓延至全城的,如此,难怪之前搜城什么都没找到。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   又是怎么把血藤交到国君手里的?   她未及细想便被人勾住了腰,重黎拖着她杀出一条血路,出了昭纯宫,毫不犹豫地回头放火,瞬间点着了这座妖邪遍布的宫殿。   “陛下!”云霆大惊失色,想前去营救,可满屋妖藤却又令他望而却步。   “人死了!赶紧走!”重黎毫不避讳地道出结果,“这火拦不了这些玩意儿太久,先出城!要解释,路上说!”   闻言,众人似如梦初醒,妖物当前,昭纯宫都这般模样了,哪里还顾得上国君的尸身该怎么夺回来,带上面如土色的云霆,匆匆离开皇城。   将最后一人送出城后,云渺渺下令关上南城门,后绕西城门,从小路赶往南海之滨。   待北城门开启,孟逢君等人亦会设法从西门逃出,与他们汇合。   护送百姓离城后,她立即放出了信号,寸情的紫色剑光穿云而上,站在高处的孟逢君等人定能望见。   剩下的,便是边赶路,边向师兄报信了。   夜色已深,众人却不敢点火把,悄无声息的幽火,在最前头引路。   这种火乃灵泽所化,没有一丝暖意,与鬼火相近,仅仅拿来探路,山风呼啸,虽已立春,依旧冷得刺骨。   无人敢说话,也不敢问到底要去何处,城外那些妖尸是否会追来,也都没个底,人心惶惶,埋头前行,任何风吹草动,都教人胆寒。   身后的朝云城越来越远,那可怖的厮杀声也在逐渐远去,直至再也听不到。   山野间,只剩下幽幽的风声与小心翼翼的喘息。   百姓中带着不少老弱妇孺,走得并不快,故而才需孟逢君和应燃他们在北城门暂作拖延,好为更多人活命争取时间。   北城门那边会是什么境况,云渺渺心里大致有数,孟逢君和应燃召集兵马奔赴北城门时多半心里也清楚。   这一去,禁军只怕损失惨重,能有一半逃出来与他们顺利汇合已是万幸。   但若不走,等待朝云城的,将会是一场地狱般的浩劫。   靠死守,最后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回过头,望见还在恍惚中的云霆,叹了口气。   他好不容易爬上这个位子,如今朝云城是回不去了,国君已死,他这个宰辅名存实亡,想必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从一人之下,到前路未卜,不过数个时辰。   重逢之后,的确没发生过一件好事想来或许,她还真是他命中灾星。   翻过半座山头,云渺渺吩咐下去,所有人歇息一会儿,不可随意走动,不可喧哗。   战战兢兢了一路的众人纷纷席地而坐,害怕妖邪追来,都成群,紧紧挨在一起,还能相互取暖。   有人心怀疑虑,有人祈求上苍保佑,也有绝望恸哭者捂着脸抹泪,亦或是咬牙忍耐,不肯服输。   人间百态,似乎都交织在这夜幕中,教人感慨万千。   莲娘抱着司湛坐在半坡处,给他递了些水,旁人见她带着个孩子,分了点干粮给他们。   眼下还算平静,此处也无妖气出没,可暂且松一口气。   云渺渺登上山顶,遥望着朝云城的方位,能望见火光星星点点,里头的人生死未卜。   她一路沉着,此时才流露出焦急与不安之色,紧紧捏住了拳头,着实放心不下。   等了半个时辰,林中忽地闪过一抹幽光。   影影绰绰,似是有人来了。   她眸中一亮,与重黎快步赶去,月亮升了起来,昏暗的林间走出了狼狈的一群人。   孟逢君扶着负伤的应燃,艰难地爬上了山坡,身后跟着几乎精疲力竭的禁军将士。   她这辈子都没如此狼狈不堪过,应燃负伤,她也没好到哪儿去,一番厮杀,才冲出重围,将那些妖物骗入了空城中。   望见他二人的一瞬,悬了一路的心,总算落了地。   她舒了口气,连呛话的力气都没了:“云渺渺,你俩想吓死我呀”   云渺渺从坡顶跳下来,扶了她一把:“情况如何?”   她且缓了缓,露出一丝笑来,冲她竖起了拇指。   “离开前我和应将军将北城门也锁上了,顺手让毕方放了把火,那些混账玩意儿都困在城里,至少能拖上半日,足够咱们赶到南海与清风师兄接应了,你这边如何?”她这会儿也不同她客气了,半个身子倒下来,压在她肩上,一行人爬上山坡,坐进了其他百姓之间,暂且休憩一回儿。   安置好这些死里逃生的将士,云渺渺扶着她到一旁坐下,给她递了只水囊,且将离城前发生的种种都同她说了一遍。   得知那些血藤的源头居然在昭纯宫时,孟逢君一口水呛在了嗓子眼里,好半天没缓过来。   云渺渺一面为她顺气儿,一面皱眉叹息:“其实早有端倪,只是咱们疏忽了,说到底是我这个掌门做得不如师父那般面面俱到,很多法术也都落于人后,又因云家的事分了心,否则不至于如此”   她思来想去,从第一次面圣,那间屋子便比其他宫殿阴暗许多,她当时还以为是病气,药味儿又熏得人头昏脑胀,竟也没细想下去。   后来宫妃遇害,城中终出现了血藤与妖尸,才匆匆搜查皇城,云霆说不能搅扰国君养病,她居然也当真没有再去昭纯宫看上一眼   “得了吧。”孟逢君将水囊丢还给她,也打断了她沉重的思绪,“当日进昭纯宫的又不止你一个,我不也没发觉什么,半斤八两,都已经这样了,就别忙着自责了,先想想怎么安置这些人吧。”   望着这些才逃出生天,仍惶然无措的无辜之人,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真都要带回天虞山吗?”   长潋在位时还好说,以山中如今的处境,收容这么多凡人,可不是件轻巧的事。   云渺渺也晓得这个决定就像将千斤重担,压在了尚未从妖兽袭击和痛失掌门和一众同门的悲恸中缓过神来的众人身上,但事到如今,暂且没有更好的法子。   “妖尸在人间泛滥,这几座城池只是个开端,无尽多半想借这些凡人助他得到肉身,毕竟冒充崔珏的时候,他自身只是一缕神识,如今取回一半神元,他自是按捺不住了,接下来咱们还得联合各大仙门仙府,设法救人,唯有护住人间,才能防住无尽和玄武上神。”   她这几日也考量诸多,这事儿的确难了些,却总要有人去做。   今时今日,若是师父在这,想必也会如此做。   孟逢君叹了口气,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没有更好的主意。   “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六百一十章 :归来   孟逢君捂住了脸,深吸一口气。   “云渺渺,你从前见过战场吗?”   闻言,云渺渺看了她一眼,顿了顿,道:“见过,我以前住的地方,在一国边界,时不时的,便要打上一仗。”   白辛城不仅是冷,也正因严寒,城中粮食总是缺这缺那,寻常人家也就吃些芋头,红薯什么的,到了冬天,屋里能有个炉子,再来锅热汤,就是了不得的幸福了。   少阳山虽说也在北海,但早已与世隔绝,与白辛城之间隔着汪洋大海,她这个“名门之后”怎么可能见识过那等场面。   她云淡风轻地说着令人作呕的场景:“滩涂上全是尸体,去得早些,都还没凉透,身上的财物都被搜刮一空,坑里都是血,若不脱鞋,几步就染透了”   “我去帮着搬尸体,三具尸体,换一个热馒头,可尸体太沉,一日下来,最多能拖十人回来,很多人其实都被海浪卷走了,也找不着”   许是近来感触太多,从前觉得没什么所谓的事,如今说起来,倒是觉得有些难受了。   但也不至于心生悲痛。   相较之下,孟逢君此刻的心情可要沉重太多了。   厮杀时还不觉得,这会儿平静下来,想起刚刚经历的一切,才感到心头狂跳不止。   “那些妖尸就像还活着一样,我放火烧他们的时候,甚至能听到血肉发出滋滋声”   不仅如此,若只是妖尸还好些,那些将士那些刚刚还在她耳边嘶喊的将士,眨眼工夫,人就没了。   她连救人的闲暇都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城楼上栽下去,坠入妖尸之间,被啃噬,被吞没,只能转过头,继续杀。   守城门三个时辰,多么轻巧的一句话,却都是拿命铺出来的。   他们都顺利离开朝云城了,无人应枉死,却不是在说无人会死。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或许远没有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她望着不远处,在人群中穿行的重黎,明明板着一张脸,却能耐着性子,听司湛说话。   谁能想到,天虞山岌岌可危的今日,站在他们这边的,居然会是魔尊。   或许很多事,只有真到了那一步,才晓得原以为荒谬至极的事,也能变作寻常。   “孟逢君,我想让这些人活。”云渺渺眼中似有光亮,生平头一回,觉得人命是如此不容退让的东西。   她选择了如此,再难,也要带他们抵达天虞山。   给应燃等人简单包扎了一番后,众人再度启程,连夜赶路,终于在五日后的天明时分,抵达南海之滨。   给步清风的纸鹤传音早已放出,剩下的便是静候。   晨雾随浪花翻涌而来,遮蔽了海岸,辨不清前路,只望见天色渐渐亮起,咸湿的海风裹挟着夜间寒气扑面而来。   云渺渺命所有人躲到礁石旁,尽量聚在一起,以免雾中走散。   重黎牵着司湛,与莲娘一同站在海边,云渺渺则站在礁石上眺望。   如每十年,天虞山开坛收徒之日那般,她吹响了玉笛。   约莫半个时辰后,雾气被拂散,如旋涡一般在空中激起层层涟漪,而后,步清风率飞舟与山中守候已久的弟子们翩然而至。   与连日赶路,稍显狼狈的他们不同,依旧是仙风道骨,白衣磊落。   众人仿佛看到了希望般,唏嘘不已。   惶惶终日的心,也总算落了地。   “掌门!”步清风从飞舟上一跃而下,唤她时已然按着规矩改口。   云渺渺依旧唤他“师兄”,问及山中情况。   “山中一切都好,长琴长老和端华长老的伤势也有所好转,收到你的传书后,我便立即备了这些飞舟,你看看可够用,还是多跑几趟?”   他得知她要将朝云城的百姓接到天虞山时,着实吃了一惊,也的确有所顾忌,但她如今是掌门,想必也有自己的考量,此事定然已深思熟虑过,才如此决定。   不过今日见到这些无辜之人,倒是比他预想中要少许多。   留意到这些人的神色,也能料出个七八分,朝云城一行,多半是一场恶战。   “分几趟吧,我和其他弟子都留下看着,先接老弱妇孺入山。”云渺渺斟酌之后,对他道。   步清风看了孟逢君一眼,连她都负了伤,其他弟子自不必说。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这回辛苦你们了,山中安置,便交给我吧。”   随飞舟下山的弟子们当即安排老弱妇孺先行离去,心存不满者,都被重黎提到一旁凉快去了。   眼下的状况刻不容缓,有个能镇场子的也好,云渺渺也就没有多言。   飞舟来去一趟,约莫一个时辰,此次除去半路自行离去的,负伤太重病死的之外,他们带出来的百姓依旧不少,飞舟并非下海的大船,足足跑了五趟才将所有人接走。   其间妖邪侵扰,南海边也不再太平,都由云渺渺等人挡了下来。   直至步入山门,才得以松一口气。   不过下山半月,再回来,却觉恍若隔世,能坐在兰亭堂喝一口热茶,都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入山的百姓都由步清风和其它弟子安置,稍作收拾后,云渺渺与孟逢君等人,先去山中拜会端华与长琴。   二人已经离开映华宫,搬回了各自居处,之前的伤已无大碍。   听闻他们从朝云城归来,眼下都在余音阁中。   重黎的身份能瞒得住其它弟子,但这二位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为防万一,云渺渺让他先带司湛和莲娘回映华宫等上一等。   步入余音阁,端华与长琴坐在两侧,面色稍许病态,尚未痊愈,但精神好转不少。   二人走上前,躬身行礼。   “参见二位长老!”   “免了。”长琴笑了笑,看了云渺渺一眼,“你如今是掌门,断然没有同我们行礼的道理。”   闻言,云渺渺颔首垂眸,依旧恭敬地答复:“弟子于危难中暂承掌门一位,是万不得已之举,自身才疏学浅,不敢在长老们面前居大,既然二位长老伤势见好,弟子可随时将掌门之位禅出。”   言语果决,身居此位,竟无半分贪恋。   似乎做这个掌门,亦或是寻常弟子,于她而言并无任何差别。 第六百一十一章 :书中数语   长琴没料到她这刚回来,就寻思着把掌门之位给她和端华,倒是懵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眼下局势混乱,人心惶惶,这位子你既然接下,便暂且莫要变动了。且说说你们此去,人间情况如何?”   云渺渺和孟逢君便将此行经过细细禀明,谈及北若城的事,长琴和端华也不免唏嘘悲叹,满城遭难,竟只留下一老一小。   如今竟连人间的国君都遭逢毒手。   “弟子此去相助朝云城,还遇上了妖祸无尽,他化身府君崔珏,在酆都潜伏多年,前不久取回一半神元,已经离开阴司,蛊惑心存怨恨的世人,不周山封天阵虽未能完成,但到底令他损伤不小,他此次意在重塑肉身,不可让他得逞。”云渺渺道出了几近确信的猜测。   长琴面色发沉,暗暗叹了口气:“说到底此时因我们而起,天虞山难辞其咎,既然决定救师兄,这担子也须得一肩抗下。将此事传信与各派吧,偌大人间,仅凭天虞山也有些难以为继,阻止无尽继续屠杀要紧。”   云渺渺应下此事,转而将从人间带回的血藤呈了上去。   没有了人血的供养,这截血藤已然凋敝枯死,稍一用力,便会掉渣。   “长老可认得此物?”   长琴接过来细细端详了一番,转而看向端华,端华亦眉头紧锁。   “这藤怪就怪在它并非活物,似乎仅仅是为嗜血而生,明明吸食了全城百姓的血,我们最后找到的血迹却远远少于如此。”孟逢君困惑地看着那截血藤。   “且等等。”端华突然起身进了内室,三人在外等候片刻,就见他拿着一册破旧的古籍回来了,翻开几页,递到长琴手里,“上古时代的东西如今都无详录,有几分相似的,便是这几句了。”   他不曾亲眼见过这血藤还“活着”时是何模样,但凭她二人所述,恰好与他前些日子从堆叠如山的藏书阁中碰巧翻出的一本无名古籍有些相似。   此书陈旧,书页都薄得发脆了,漆黑的书封上连个字儿都没,书中很多字也都模糊了,依稀能瞧出几句琐碎的随笔,瞧着不似什么正儿八经的典籍,兴许只是本信手而书的册子。   但端华翻开的那页,字迹尤为清晰,清晰到甚至有些突兀。   南华有藤,非世间生灵,是为炉鼎,归法器之列。   天地髓脉之络,无妄正邪,全在一念间。   模棱两可的说法,着实教人疑惑。   “这都说得什么意思?”孟逢君看得云里雾里,转而问长琴,“师父可有头绪?”   长琴也十分茫然,前一句倒是能明白几分,大约是在说这血藤并非活物,乃法器的一种。   可后一句就有些晦涩了。   天地髓脉?无妄正邪?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云渺渺捧着这本其实薄到有些仓促的书册,看着泛黄的纸张上依旧入木三分的字迹,比起这几句话背后的深意,她更为在意的倒是这笔迹。   虽说那祖宗平日里不爱琴棋书画这等风雅之物,但之前在崇吾宫时,她也曾见过几回,留心记下了。   那些随手写下的字,与这书中留下的寥寥数语,竟如此相似。   “长老,这本书可否借我一晚?”她看向端华。   端华略一迟疑,点了点头:“你和孟逢君见过那妖物,若是能从中有所发现,这本书便放在你那儿吧,留在余音阁并无用处。”   “多谢长老。”她将书收入乾坤兜。   “你那师叔也一同回来了?”长琴忽然发问,惊得孟逢君和她齐齐一僵。   “师叔?”端华还未听闻此事,不由面露狐疑,“何时多了个师叔?”   长琴斟酌片刻道:“听闻是从昆仑山来的,与师兄是同门,论资排辈,比我年长,我也得唤一声师兄的,听闻天虞山和师兄出了事,前来帮衬,能将师兄的魂魄从无相之地寻回,他功不可没。你那会儿重伤昏迷,故而不知,此去朝云城,他亦同行。”   端华尚有些错愕,迷迷瞪瞪点了点头。   云渺渺暗自庆幸早早让重黎回了映华宫,上回吞符水才勉强瞒过了长琴长老,真带到余音阁让这二位静心细看,保不齐就得露馅了。   孟逢君也悄然捏了把汗,倒不是她有意袒护魔尊,只是这谎都撒出去了,若是被拆穿,以师父和端华长老的性子,她和云渺渺八成要吃不了兜着走。   云渺渺清了清嗓子,试图圆场:“师叔他先带着我的弟子回映华宫了,他说到底是昆仑弟子,非天虞山门下,一路劳顿,弟子便请他先回去歇一歇。”   闻言,长琴也体谅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好奇道:“你下山一趟,便收了个弟子?”   “是到朝云城那日恰好救下的一个孩子,唤作阿湛,弟子见他伶仃无依,便留在了身边,他日若是另有志向,弟子也不会强留。那孩子随我们赶了好几日的路,有些倦了,上了飞舟便睡了过去,眼下劳烦师叔抱回映华宫安置,待收拾一番,弟子再将人带来给二位长老过目。”   长琴无奈地笑笑:“平安回来便好,倒也不急着带过来,不过你如今是掌门,收徒之事可不能草率,回头安排一番,开坛之事便从简吧,该走的礼数还得走一遍。真没想到,师兄的头一个徒孙,居然出自你门下,我本以为会是清风那小子先开坛”   说着,竟有几分感慨。   端华会意地点了点头:“此事我来准备,掌门收徒,不可草率。”   云渺渺在旁听得一愣一愣,对于收徒一事,其实她没什么自觉,也没想过还要走什么章程,横竖“师父”都叫上了,本想着回头给阿湛补个信物便好。   “这会不会麻烦了些?”   映华宫中磕个头,奉一杯拜师茶,不行吗?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长琴摇了摇头:“什么麻烦不麻烦,若是没有出这档子事儿,今年本就要开坛的,掌门首徒,最是不可马虎。当年你那师姐入门时,偌大风华台,独她一人上前,你师父亲自授剑,到了你这总不能就一盏茶了事。”   “长老说得是,那便有劳长老操持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实在没法糊弄过去。   此后又谈及山中近况,他们赴往朝云城后,倒是并无妖兽再来侵扰,天虞山上下有步清风主事,日以继夜地善后,时常从深夜忙到天明才去小睡一会儿。   所幸事态好转,渐渐从那场劫难中缓了过来,虽说还不能松懈,但境况较之当初,已经好了不少。   谁都没有时间去悲痛,去伤心,去惶恐,不安每一个人,光是活下去,都已是拼尽全力了。   走出余音阁时,云渺渺仰起脸,望着天,久违的清澈阳光,猝然刺目,像是将她从一场混沌的梦里拖了出来,无端的疲倦涌了上来,化作一声叹息。   直至御剑回到映华宫,望着那座清清冷冷的偌大宫殿,望见门前那株千年的青松才恍然想起。   长潋不在这了。   是不是应当去信一封,问一问师姐那边的状况?   还是不去搅扰了,让那二人说说话吧。   这安宁,太难了。   师姐守着师父。   她守着人间。 第六百一十二章 :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她站在映华宫前看了许久,不知不觉就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   她头一回来这,还是师父亲自来接的。   众目睽睽,好多羡艳的目光。   她一直想不通,明明有那么多资质上乘的弟子,师父为何偏偏挑中自己,但他好像从来没有犹豫过。   好像已经在这等了她很久很久了。   她并非真的愚如顽石,钝如草木之人,多少还是能从平日的一些细节里觉察出一二的。   师父待她与师兄不同。   似是有所期许,却又十分克制。   想要教她本事,眸中却还有犹豫之色。   她不明白师父到底希望她成为怎样的人,但今时今日,物是人非,她却忽然觉得,师父或许,只是希望她好好活着。   她与朱雀上神之间,似是有某种连系,说不清道不明,这个念头却一次次地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   她的梦里,也时常浮现出一些从未见过的画面。   有昆仑山,有阿鸾,也有年少的师父和魔尊。   从支离破碎到逐渐完整,回过神来,她竟能如此切身地体会到痛楚与伤心。   重黎说,他曾有个待他薄凉的师父。   爱惨了,才会恨极了。   听到那些话,她居然也会觉得难过。   她想起了之前接近朱雀时从脑海深处浮现出的画面,不由地冒出了再去试一次的念头。   然而这个念头还未成形,便望见步清风回来了。   “怎么不进去?”他诧异地望着她。   云渺渺收了神儿,冲他笑了笑:“总觉得好久没回来了,忍不住多看几眼”   闻言,步清风啼笑皆非:“都在这住了十年了,难不成还想记清屋顶瓦片有多少么?”   “朝云城的百姓如何了?”她转而问道。   “都安置在祷过山了,所幸那边还剩了不少屋子,挤一挤还可凑合,但长住是不行。”   应急之举,无异于扬汤止沸,无尽一日不除,人间一日不宁,长此以往,仙门也是吃不消的。   云渺渺明白他的意思,与他一同进了前殿,细说这半月来山中发生的种种。   妖兽虽已驱逐,山中依旧出于百废待兴的状况,此次突然收容了众多朝云城的百姓,几乎匀出了一座祷过山。   许多弟子伤势未愈,被无尽所害的余念归至今未醒,他几乎每日都去看望,其元神受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余师侄的事,是我疏忽了,她从令丘山的火海中出来后,便已身中妖气,我若是能能多留意她一些,关心她一些,或许就能发现她的命兽出了问题,可我”   这几日,他自是十分后悔。   回到天虞山后,他便以为此事交给端华长老便万无一失,看着她那段时日还在日以继夜地给别的弟子治病疗伤,担忧渺渺的安危,连一丁点儿都没为自己想过。   他手里紧紧捏着那只绣着翠竹的平安符,自责地叹息着。   云渺渺拍了拍他的肩:“念归的事,我也一样没有思虑周全,她变成今日这样,我不会坐视不理,这世上定有法子修复元神,端华长老也在想法子,眼下妖祸猖獗,天虞山还有诸多要紧事须得麻烦师兄操持,师兄切勿忧思过虑,若是连师兄都倒下了,我”   她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步清风叹了口气:“如今忧思缠身的,是你吧。”   她笑了笑:“师父那边杳无音信,人间又是这副样子,我便是想偷懒,怕也不得闲。”   “魔尊师叔是真打算留下帮忙?”他至今仍有些半信半疑。   上千年的死对头,哪能转眼就化干戈为玉帛,且此事对于魔尊而言,并无好处   好处?   他抖一激灵,下意识地看了云渺渺一眼。   这应当不会吧。   一去半月,的确堆叠了不少事,寒暄之后,二人在殿中细议了往后要如何安置救回来的人,给各大仙山仙府的信也都送了出去,掌门可算是门中最大的“苦力”,虽有师兄帮衬,一日下来,好几日没合过眼的云渺渺也终是有些撑不住了。   翻看着手中的卷宗,烛火摇曳了两下,眼皮就耷拉了下来。   “兰亭堂的修缮还需一些砖瓦,不如明日安排几个弟子去采买一些?”步清风还在一本正经地同她商量。   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两声,托着腮努力撑着。   步清风觉察到她似是倦了,正欲提醒她回屋去,却见一道人影从门外步入,也不多话,径直朝案边只打瞌睡的人走去。   在步清风错愕的注视下,分毫不差地伸出手,接住了她滑下来的脑袋,顺势扶住了她的肩。   “师叔”你怎么在这?   “嘘。”重黎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儿,“一日都不见人,什么事儿这么刻不容缓,谈了一日还真没个消停了?”   “这”步清风看了眼桌上的卷宗,有些无辜。   事儿堆得太多,他不是掌门,又不好拿主意,怎的倒像是他的不是?   重黎不耐烦地将掌门印鉴丢给他:“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说罢,便抱着云渺渺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殿,留下满脸茫然的步清风对着半桌子的卷宗发愣。   没走几步,云渺渺其实就醒了,只是脑子还有些迷糊,靠在他肩上,又暖又舒服,她神使鬼差地就喊了声:“阿黎?”   重黎一僵,仔细看了看她,猜测她多半是糊涂了,也懒得计较。   “您怎么来了?”她甩了甩脑袋,“师兄呢?”   “他让你去歇着,剩下的事他一人就够了。”他脸不红气不喘地扯谎。   丝毫不担心步清风在他身后扎小人。   云渺渺困惑地皱了皱眉:“可我记得”   那些卷宗可还剩了不少。   然而他压根没给她细想的机会,将她抱进了屋,桌上摆着三两小菜和一碗蛋花粥,都还热腾腾的。   他将她直接放在了椅子上,干脆利落地道了句:“吃。”   闻到这香气儿,云渺渺才发觉自己早已饿了,但瞧着这些吃食,也不像是两人份的。   “这是给我留的?”   “不然呢。”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回天虞山就没影儿,敢情本尊是来给你带弟子,当伙夫的。”   他今日被那小子从早烦到晚,睡醒了非要他领着他在附近转转,这破地方到处白糊糊一片,有什么好看的,要他说,还是崇吾宫建得有品位。   好不容易让那小子跟着莲娘回屋去了,他才发现已经一整日没瞧见她。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丢到一边去了,她有什么事儿,找的不是孟逢君便是步清风。   也就肚子饿了,才会想起他吧。   步清风:我心里苦且好像被强行塞了一嘴狗粮 第六百一十三章 :本尊要是喜欢你   云渺渺低头喝着粥,不免有些心虚。   他也没说错,今日诸事缠身,她离开了余音阁后,的确忘记了他还被她留在映华宫。   他若是没来寻她,她可能要明早才能想起他了。   这么一想,真有点不好意思。   “那您也是做饭特别好吃的那种。”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但她着实想不出该如何缓解眼下这尴尬的局面,从前好像经常夸他来着,不知如今可还奏效。   重黎呵了一声,别开   “”了脸:“嘴上说得好听,回头跟喂猫似的又给本尊剩下那么多”   她拍了拍旁边的椅子。   “作甚?”他皱眉。   “您坐下。”   犹豫半响,他板着脸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就见她继续埋头喝粥,似乎只是为了让他坐下来看着她吃这顿饭。   如此一想,好像更来气了。   “你将那些人都带到了天虞山,是想着每个人都要救下来?”他拧着眉,似是对她这般决定不敢苟同,“今日你救他们,明日你若是自身难保了,他们还得回过头来怨你,你就没想过这样做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闻言,云渺渺停住了手中的勺子。   “想过,人非圣贤,招惹是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也许有一日,他们会反过来恨我”   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可能是我贪心吧,眼前的人,能救一个算一个,便是会后悔,那也是以后的事。”   与无尽相抗,她也没天真到觉得能全身而退,又或是能保住所有人的命,但至少,眼睁睁看着原本能活的人白白送死,这种事她做不出来。   重黎目光复杂地审视着她,像是有所迟疑,又期望着什么。   “你真打算继续扛下这个担子?那两个长老不是已经醒了吗?”   她就不能   就不能把这个该死的掌门推了?   非得死磕着,又往那南墙上撞?   前世的封天阵难道还没让她吃尽苦头,就非得跟他作对?   她默了默,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当初入仙门求道,是为了成为这个掌门不成?”   他不相信,都轮回了这么多次,她到这天虞山来,还是为了什么苍生重任!   去他的苍生!她都已经不是上神了!   她莞尔,怕了拍他的胳膊:“您别突然生气呀,倒也不是这么个说法儿”   不知为何,对他提及苍生,天下的时候,总觉得有所亏欠,心头像是被人剜了一块肉,不忍继续说下去。   “我拜入天虞山,起初只是想改命,我这命格您也见识过了,不仅是我自己,身边的人也跟着倒霉,曾有人断言,我活不过十六岁。我也不是不是生来就为苍生而活的呀,只是眼下,自己惹出的祸端,总不能撒手不管”   她难得如此温言软语地同他解释什么,诚然不晓得为何他会如此不喜她做这个掌门,但木已成舟,她总不能因他“不喜”,便不管不顾地把自己本该担负的责任都给推了,那成什么了?   “无尽意在重塑肉身,人间势必会有一场劫难,天虞山不能袖手旁观,早些将此事了结,待师父回来,我才算功成身退。”她夹起一只什锦烧麦,咬了一口,露出了温软的笑容,“您这手艺,不去当厨子太屈才了。”   重黎嗤了一声,不以为意。   “既然志不在救世,你原本就打算做个碌碌无为的仙门弟子?”   闻言,云渺渺尴尬地噎了一下:“碌碌无为有些过分了吧”   她放下筷子,陷入沉思。   “我不求长生,改了命格之后的日子从前没好好想过,既然您问了,我且想想”   重黎其实也就随口一问,没想到她真上了心,倒也有几分好奇了。   她斟酌片刻,娓娓道来:“可能会离开天虞山,回到人间去,做个寻常女子,茅屋三两间,院中种上桃李七八株,再学学做饭,若遇良人,嫁为人妇,生儿育女,子孙饶膝,妖邪作祟,相帮一二,酿数坛好酒,管一管路边闲事,其他的就顺其自然。”   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念头,此刻滔滔不绝地从脑海里涌现出来。   她不禁恍然。   原来她对将来,是有所期盼的啊。   重黎静静地听她说完,似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竟久久不能回神。   此刻她眼里映着明亮的烛光,可谓顾盼生辉。   可那光亮,转瞬即逝,仿佛将人从美梦中硬生生拖回了当下。   “是不是太我行我素了?”   她冲他笑了笑,却像一把刀子,亲手将那些念头又都打碎了。   就好像,从来没有说过那样。   “尊上想过以后吗?”她忽然问到他身上,半玩笑半认真地望着他,“还打算继续铲除仙门,一统六界?”   重黎僵了僵,忽然不知如何接话。   铲除仙门,是因为他烦长潋。   一统六界,是因为他想给她找不痛快。   此时说出来,居然有种莫名的小家子气,显得他丢份儿。   于是,他临时改了口:“真有天下太平的一日,本尊去把你院子里酿的酒全偷了。”   “”她真是低估了他的脸皮。   她简直被他气笑了:“您这人也太小心眼儿了,真那么想喝酒,去找个喜欢的姑娘给您酿不就成了,何苦非来偷我的?”   还全偷,她上辈子是哪里得罪他了吗?   “本尊没有喜欢的姑娘。”   “那您也不喜欢我呀。”她既头疼又好笑,心头陡然一阵酸涩涌上来,莫名的不是滋味。   “那本尊要是喜欢你,那酒就都是本尊的了?”他也顺口接了一嘴,全然不假思索。   云渺渺猝然一怔,刚夹起的包子也掉在了桌上。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脑子里嗡然一下,顿时慌了。   “我我的意思是是酒!对,是酒!而且我儿子还在你肚子里呢,还想嫁给哪儿的良人?你你不会已经有属意的人了吧?等着本尊把他腿打断!”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自称一会儿一个样儿,自个儿都觉得语无伦次,却见云渺渺只是在笑,却捉摸不透,“你怎么不说话?”   弄得他心里毛毛的,不知到底圆过去没有。   她垂下了眸,忽地笑了一声。   “没什么。”   沉默几许,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心口。   “只是觉得心口有一点疼”   “像是,吃到了一颗糖。” 第六百一十四章 :夜半噩耗   这句话在重黎听来着实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她说心口疼的意思是旧伤复发,不由分说地抓着她探了好一会儿脉象,直到她再三说了没事方才罢休。   云渺渺原本还有些感慨,全成了啼笑皆非的无奈,忽然想起正事,转而从乾坤兜里取出之前那本旧册子,翻到记着那几句话的地方递给他看。   “尊上,这笔迹是不是您的?”   她问得直接,重黎倒是云里雾里,仔细看了看,的确很是相似。   可是他没见过这本书,更没写过这几行字啊。   “应当不是”话虽如此,他却心生动摇,自己的字迹最是熟悉,这几行字仿得也太像了。   “这墨的确是上古时的东西,难不成上古之时,有人的笔迹同您一模一样?”云渺渺陷入迟疑,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有诸多古怪之处。   重黎微微皱眉:“若真有这么个人,本尊倒是想见见了。”   她嗤笑一声:“都说了是上古遗物,写下这几句话的人,说不准早就在不周山大劫时仙逝了,便是还活着,仅凭几个字,也无从找起啊,不过”   她看着这两行字,陷入沉思。   “南华有藤南华是何处?您可有耳闻?”   闻言,重黎愣了愣。   “南华?”   他还真没听说八荒内还有这么个地方。   不周山大劫之后,四海多处坍塌,很多地方都不复存在了,这个南华,说不定早就没了。   看他的反应,多半也不晓得,云渺渺叹了口气,正欲将书册收起,却被按住了胳膊。   “书中字迹,再给本尊看一眼。”   她迟疑片刻,将书递给他。   重黎盯着那两行字看了许久,眉头微微皱起,却不置一词,而后,将书还了回去。   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云渺渺又去了一趟祷过山,探看那些百姓的状况后,终得以回屋歇息。   连日的疲累,令她连坐下,都觉得像是一种奢侈。   难得那祖宗没有跟过来,她倒是能缓口气儿了。   “咳咳”   坐在窗下的人俯下身去,压抑着咳了数声,散去了遮掩伤势的灵泽,面色也苍白了几分。   她苦笑着望向窗外的月,有些无奈。   十年阳寿,换了半个时辰,再算上之前一直没好好养过的伤,阿九这身子啊,怕是被她糟践得差不多了。   不过也好,至少活过了十六年不是,人贵在知足常乐。   门外忽然传来稚嫩的一声轻唤,她蓦然抬头,望见了门边的司湛。   瞧着有些迷迷瞪瞪的,只穿着中衣,手里抱了个枕头,进门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幸好她眼疾手快,过去扶了一把。   “阿湛,你怎么跑这来了?”   她记得之前分明安排了两间屋子给他和莲娘,这个时辰,他应当早早歇下了才是。   “师父”司湛顺势趴在了她肩上,抱住她的脖子蹭了蹭,声音软糯,似在撒娇,“我想跟师父一起睡”   她一怔:“怎么了?那间屋子住着不舒服?还是缺了什么?”   他摇了摇头,眼皮都耷拉下来了:“想师父了,一个人,怕”   这孩子素来懂事,若是清醒的时候,多半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许是这几日提心吊胆,夜里魇住了,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寻她。   南苑离他住的那间厢房并不算近,亏他能找到这边。   惊讶之余,她感到他身上凉得很,赶忙将人抱去榻上,裹好被褥,又将炉子拿了过来给他暖身。   缓过来些,司湛也不再发抖了,双眸迷离地望着她:“师父,您的脸好白啊”   她抖一激灵,才想起一时情急,忘了遮掩。   “方才吹了一会儿夜风,不碍事。”   “吹风?”司湛茫然地望向屋外,“师叔祖好像也去吹风了,你们是约好了么?”   闻言,她愣了愣。   重黎?   “你师叔祖出门了?”   司湛点点头:“我刚刚过来找师父,路上瞧见师叔祖下山去了”   云渺渺眉头一皱,旋即莞尔,让他躺下:“你先睡一会儿,为师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外头冷,莫要乱跑了。”   司湛揪着被角,听话地点了点头,合上双眼。   轻哄片刻,她随手拿了件御寒的斗篷,起身出门,御剑下山。   倒不是怀疑魔尊有所图谋,只是这个时辰突然不声不响地出去,的确令人放心不下。   天虞山入夜后,灯盏甚少,月色明亮,找出了正往后山而去的那道白影。   重黎手中捏着一只传音灵蝶,四下张看,进了后山,便可无所顾忌,御风而下,直奔海岸边。   细碎的白浪卷涌而来,砯打着礁石,却在接近山脚之处戛然而止。   在岸边等候已久的黑衣男子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朝着来人跪地行礼。   “尊上,属下可算找到您了。”   重黎眉头紧锁,看着遥岑:“你怎会来此?”   这附近有镜鸾留下的禁制,为防惊动旁人,只能隔着数步。   遥岑面露急色,道:“属下其实从数日前便想找寻尊上,可不知为何,您与护法都杳无音讯,直到今日,属下才晓得您在天虞山。”   如此一说,重黎想到了近日发生的种种,霓旌带着长潋去了酆都,自是不可能收到传信,而他也随云渺渺前往朝云城,前些日子北若城外还有无尽布下的阵法阻隔,难怪他寻不着。   “魔界出了什么事?”看着遥岑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不由生疑。   遥岑踟蹰片刻,叹了口气,道:“其实是余鸢姑娘不见了。”   重黎眸光一沉:“什么!”   “丹乐宫平日里一直有人伺候着,不与其他人往来,属下身为男子也不便去走动,待发现时,殿中所有下人都死了,不久前说是去给姑娘问个安的四个女妖的尸体也在殿中,死相极惨”   回想起当日赶去时目睹的一切,饶是他都有些不忍直视。   偌大丹乐宫,如一座坟场,血流成河。   “余鸢呢?”重黎的脸色沉得吓人。   遥岑叹息着摇了摇头:“属下已经派人找了好几日,无论是丹乐宫还是魔界,哪儿都没有姑娘的消息,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话音未落,重黎已一步踏出了禁制,周身邪气汹涌而出,震得这片灵障嘶嘶作响。   “什么叫不知是否还活着?本尊才离开几日,你就把人看丢了!?”   陡然的震怒,压得遥岑抬不起头。   “这”他犹豫再三,道出了在心头盘桓许久的猜测,“那日您为了天虞山的事,与姑娘吵了一架,属下以为姑娘闭门不出是因为同您怄气,会不会只是出走几日?”   “丹乐宫的人都死光了,你同本尊说她只是出走?遥岑你脑子让狗吃了不成!”   “是,属下愚钝。”遥岑忐忑地看了他一眼,“尊上可要回崇吾宫,追查姑娘的下落?”   这一问,令重黎僵住了。   偏偏是这个节骨眼上,他若是走了,天虞山岂不是又只剩她一个撑着?   那些个弟子,他一个都信不过,半桶水的玩意儿,真动起手来,在他手底下都走不过十招。   镜鸾去了酆都,他突然撒手去寻余鸢,要怎么同云渺渺说?   他之前因余鸢病发,前脚刚离开,后脚长潋就死了,再走一回,万一出点什么事   他望着身后的天虞山,烦闷的啧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对遥岑道:“你继续追查余鸢的下落,只要人还活着,不可能没有踪迹,若是被人绑走了,也定然有所图,有什么消息立即告知本尊,本尊会赶去的。”   “尊上?”遥岑没料到他会这般回答,事实上他一度以为余鸢姑娘在尊上心里,是占着极大分量的。   可是这回,居然并非如此。   他狐疑地望向天虞山主峰:“尊上放心不下天虞山,是因为之前捉回来的那个女弟子?”   重黎不置可否,交给他一面传信的水镜后,便催促他尽快离去。   遥岑走后,他站在海边吹了许久的风,眉头始终没有松开过。   余鸢失踪,他自是十分着急的。   她于他有恩,他遍寻多年,仍没有找到治愈内丹的法子,若不是听闻了长生之血,这恩情可能这辈子都还不清了,若是如此,他也并非没有想过将她留在身边,照顾一辈子,她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那日是他急得失了分寸,竟对她说了重话,若她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他真要恨自己一辈子   但眼下,天虞山的处境的确不太妙,至少在镜鸾回来之前,他不能随意离去。   余鸢那边,只能托付给遥岑去办了。   若是被他晓得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在他的地界上将人掳走,他定要将其挫骨扬灰!   眼中杀意翻涌,沉寂在映着明月与星河的粼粼波光中,陡然收紧的拳,几乎要将掌心抠出血来。   他转身悄然折返,许是心绪不宁,并未留意到敛去气息,躲藏在深林阴影间的瘦削身影。   寒风吹起单薄的白衣,袖下素白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两下,最终还是归于寂夜,默然而去。 第六百一十五章 :她是别人的师尊了   司湛迷迷糊糊地醒来,天已经亮了,榻边炉火已熄,桌上膏烛融泪,身边空荡荡的,他实在记不清昨晚师父可有回来,像是做了个梦,梦里师父对他说,要他收拾一番,行拜师礼什么的   他睡得脑子糊涂,好像应了几声,再然后便记不清了。   “师父?”他从被窝里爬出来,赤着脚就往外跑,还没跑到门边,门就被推开了。   刺目的光晃花了眼,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提起了后颈,头顶传来凶巴巴的呵斥声。   “才下过一场雪,不穿鞋瞎跑什么。”   司湛错愕地抬起头,有些委屈地望着重黎:“师叔祖”   却见他手里拿着一件荼白的新衣,径直将他丢回了榻上:“换好衣服,我带你下山。”   他茫然地看着怀里的衣裳:“为什么有新衣服?”   诚然这件衣裳瞧着十分漂亮,明明是如此素净的料子,居然别有几分清贵之韵,摸起来滑溜溜的,很是舒服。   “怎么,你师父不是同你说过了吗?”重黎拧起了眉,“今日是你的拜师大典,虽说一切从简,但该走的礼数须得走一遍。”   “啊?”司湛懵了,“我我还不算师父的弟子吗?”   “有实无名。”重黎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以为你拜了谁当师父?”   司湛一脸茫然:“师父不就是我师父吗?”   还能是谁?   重黎呵了一声:“被你小子白捡了个掌门弟子,居然还没反应过来。”   虽说云渺渺也只是暂代此位,但真要说起来,那也是当着各门各派弟子的面,堂堂正正地坐上这掌门之位的,谁想到下山一趟,就收了个弟子回来。   算上前世的话,他和长潋岂不是又多个小师弟?   啧,她怎么这么会收弟子,一个接一个,收上瘾了吗。   司湛瞧着他脸色比平日更臭了,不知为何总觉得跟自己有关系,下意识心头一咯噔。   “师叔祖,您不开心呀”   重黎眉头一皱:“有什么事值得本尊开心吗?”   “别瞎摸了,赶紧穿好,这是专门给你裁的,穿好了就去风华台。”他几乎一夜未眠,正烦着呢。   司湛听得半懂不懂,只得赶紧换衣裳,然而这衣裳瞧着好看,却不太好穿,他摆弄了半天,穿得一塌糊涂。   重黎在旁看得一个脑袋两个大,索性接过衣裳亲自给他穿。   天虞山的弟子服一看就是长潋的手笔,与当年他们在昆仑时穿的那件如出一辙,他穿了好些年,自是娴熟至极。   司湛低头看着他熟练地给自己系好腰封,目光讷讷,脱口而出:“师叔祖,你好贤惠啊啊哟!”   话音未落,脑门上便挨了记肉炒栗。   “学识浅薄就别乱用词儿,先生教的都让你吃哪儿去了,贤惠是用来形容男子的吗?”   司湛吃痛地捂着额头,委屈巴巴地望着他:“可师叔祖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内外兼修,还会穿这么难穿的衣裳,先生说的贤惠,难道不是这样吗?”   被猛夸了一通的魔尊三万岁的老脸冷不丁一红,清了清嗓子,将他从榻上提溜下来。   “那也不许说贤惠。”   司湛站起身,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   天虞山的弟子袍料子都是特制的,只消上身一次,便会随着身量变化,方才还有些宽大的雪青色衣领已然妥帖地收拢,袖子也按着他的胳膊变短了不少。   绣着玲珑花的剑袖和腰封,瞧着甚是精神。   重黎领着他出门却并未将他送到上清阁前,而是在风华台边,就把人交给了前来催促的步清风。   映华宫的人,司湛昨日便认全了,忙躬身行礼:“拜见师伯。”   步清风看了重黎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师叔不去瞧瞧?”   重黎摆了摆手:“走了流程罢了,看什么?本尊真去了,你们还得提心吊胆,心中烧高香以求别有人认出本尊来。”   这话步清风无言以对,确实说得一针见血。   “如此先谢过师叔了。”   重黎望着他牵起司湛的手,朝上清阁走去,眸光微闪,消失在风华台旁,绕了一圈,从后头翻上了屋顶。   上清阁足有五层高,若不抬头细看,倒也发现不了屋顶还有个人,他眼力好,倚在辟邪的石雕上,能清楚地看见下头的景象。   历经一战后,他也知天虞山定是折损惨重,但他赶回时,一切都结束了,并未亲眼见到当日惨况。   云渺渺说,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直到今日,看着萧条的风华台上,只来了寥寥十余弟子,他忽然觉得,似乎能明白她当初为何会对他那般冷漠了。   妖祸未除,天虞山又是这般光景,并不似往年那般风光开坛祭天,备了贡品与香烛,弟子立于两侧,步清风将司湛牵到了祭坛前,也退了下去。   且由端华上前,念了祭天祝词,而后众人跪地,恭请掌门。   上清阁三门大开,长琴伴在其右,白衣翩然,冉冉而至。   是她继任掌门以来,从未有过的盛装,墨发银冠,垂着轻纱长绦,随风翻飞,着三层罩纱,绣流云长袍,佩美玉铛铛,踏晨雾而来。   拂晓唤清风,恰如初见时。   本打算再在屋顶瞧个热闹的重黎,蓦然一怔。   虽还有些稚嫩,但那一眼,当世无二。   她走到祭坛边,奉佳酿,点沉香,执柳枝泼甘露,举手投足,风姿绰约,与平日的模样判若两人,辗转合掌,都像是足以传诸笔端,流芳百世般从容自若。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云渺渺。   却也是似曾相识的故人模样。   噎在喉间的一声“师尊”,险些脱口而出。   她终于转过身来,看向忐忑不安的司湛,冲他招了招手。   司湛环顾四下,每个人都在看着他,他小心谨慎地走上前去,生怕自己做错一步,闹出笑话。   而眼前的人只是笑了笑,命他跪下,而后从怀中取出一枚缀着雪青流苏的翠色石头,递给他。   “你早已拜我为师,今日开坛,是正式收你入天虞山,从今往后,你便是天虞山弟子,归我门下,这枚瑶碧石赠与你做信物,并非贵重之物,却是趋吉避凶的灵石,望你今后心如赤子,莫入歧途,无论前路如何,都无愧天地,无愧师门,也无愧于你自己。”   掷地有声的教诲回响在寂静的风华台上,明明是说给司湛听的话,却极容易将有心人拉入早已模糊的过往追忆中。   望你无愧天地,无愧师门,也无愧于己。   这话,她当年赠出藤鞭时,也曾这般对他说过。   他望着那小小少年跪在她面前,惴惴不安却又满心欢喜地接过那枚不知从哪儿寻来的瑶碧石,磕头相谢,双目如炬,灼灼地望着她。   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一晃眼,千年都过去了。   腕上神兵仍在,她却成了别人的师尊了。 第六百一十六章 :另谋新君   一切从简的拜师大典半个时辰便结束了,终能松一口气后,云渺渺似是隐隐有所觉察,下意识地朝屋顶望去,那儿空无一人。   “师父!”司湛蹦蹦跳跳地来牵她的手,“师兄们说要带我去转转,我能去吗?”   顺着他指的方向,她瞧见几个年轻的弟子,跃跃欲试地望着她,手里居然还拿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糖人娃娃,银铃小鼓,尽是逗孩子的玩意儿。   那几人之前便随她一同去了朝云城,路上也甚是照顾司湛,视作晚辈疼爱。   回来之后,她一直忙于手头上的事,又要与长老商议今后的对策,属实抽不出空来带他四处走走,熟悉一下天虞山。   她无奈地笑了笑:“去吧,听几位师兄的话,莫要乱跑。”   “多谢师父!”司湛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欢欢喜喜地跟着那几个弟子离开了风华台。   望着他明明就喜不自禁,还不忘礼数周到的样子,步清风都喜爱得很,走到她身旁,酸不溜丢地问:“渺渺,你这从哪儿捡来的弟子,为何我就遇不上?”   云渺渺淡然一笑:“缘分使然吧,师兄与弟子看来缘分未至。”   步清风哭笑不得:“怎么还酸我呢,当年若不是师父捷足先登,我本打算收你为徒的。”   诚然当初没瞧出几分根骨,更不曾料到她有朝一日会承袭掌门之位,但那会儿他可是诚心诚意的,连信物都备好了,哪成想师父从天而降,直接截了胡。   借他十个胆儿,也不敢同师父抢人啊。   “不过你今晨突然想到去招摇山找瑶碧石的?”步清风一直好奇,如今的瑶碧石虽说稀罕,却远远称不上宝物,顶多汲取了少许世间灵气,寻常邪气近身,能有所察觉而已。   若是遇上强敌,就无用武之地了。   她沉思半响,唔了一唔:“说不清,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   头一次想将瑶碧石作为信物时,被那祖宗拦了下来,瞧着他挺在意的样子,便将那一枚物归原主。   这几日一直在思量要给阿湛一件怎样的信物才好,贵重了,平日里用不上,随意了,倒是她这个做师父的不上心,灵剑须得再过几年,思来想去,不知怎么的,就在天明时去了一趟招摇山。   山间瑶碧,随水而来。   似是经年过眼,甚是怀念。   怀念什么,不知。   但石头,她带回来了。   “我在石中融了一滴心头血,听闻如此,可替人挡下一灾。”她道。   步清风吃了一惊:“你从哪儿看来的法子,我怎的都不曾听过?”   她顿了顿,才道:“不瞒师兄,我也是从书中得知,至于是哪一本,我就记不清了。”   行至风华台边,遥望四海,看似一时的风平浪静,却始终令人心神不宁。   沉默良久,她忽然问他:“师兄,你觉得妖兽若是卷土重来,天虞山能撑多久?”   步清风怔忡地望着她:“你觉得那些孽障还会回来?”   “不好定论。”她叹了口气,“但也并非没有可能。”   在北若城见过一面后,她便隐隐觉察到,无尽的意图或许不仅仅是重塑肉身,还有她   虽不知她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地谋求,但其结果,想必不会是喜闻乐见的。   不知缘由,却也应多加防备。   逃走的妖兽至今没有动静,去人间一趟,也找不到踪迹,就像凭空消失,就像被什么藏了起来。   与此同时,祷过山下的厢房中,云霆神色凝重地端坐于上,看着眼前数名官吏来回踱步,焦躁不已。   “行了!都慌什么!”他猛地将手中茶盏置于案上,发出清脆刺耳的一声响。   众人忙退至两侧,心中惶惶。   “云大人,并非我等自乱阵脚,可眼下的局势,容不得再拖延下去了呀”一官吏斗胆上前进谏,“陛下死于妖邪之手,太子殿下又染病暴毙,离开朝云城时,皇室上下,已无子嗣,一朝无主,势必大乱,这这可怎么是好?”   云霆勃然震怒,瞪了他一眼:“就你知道,本官瞎了眼不成!”   那人吃了一惊,喏喏地低下了头。   但这番话却如石击浪起,其他的也纷纷露出了忧虑之色。   楚家无后,而今又弃城而逃,躲到这天虞山避祸,禁军的兵权落在了应燃手中,朝中主事,也只能仰仗宰辅,前路未卜,着实教人食难下咽啊。   再这样下去,朝堂名存实亡,便是没有妖邪来袭,也将如一盘散沙,两步便散了。   “此事此事的确不容耽搁。”云霆这几日也愁得头疼,“如今民心涣散,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只能另立新君了”   “这”众人哗然,此话何意,大家都心知肚明,若非如此局势,可是要被视为大不敬谋逆之罪,拖出去满门抄斩的。   但事到如今,却也不得不将其提上日程了。   “云大人可有人选?”另一官吏低声试探,却招来同僚一记狠瞪。   如此没有眼力见儿的问题,真不知该说他蠢钝如猪还是口无遮拦。   云霆眸光一黯,还未开口,云衡一瘸一拐地从里屋走出来,还打着呵欠,一脸茫然。   “爹,怎么这么热闹?”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面露尴尬之色。   不曾正衣冠,连头发都没束,吊儿郎当地晃了出来,便是寻常人家的公子都不至于如此,何况还是宰辅膝下。   云霆的脸都快黑成锅底色了,大喝一声:“衣冠不整!成何体统!来人!赶紧把公子拖下去!”   下人随即赶来,一左一右架起云衡,直到这时,他才清醒过来,咋咋呼呼地被带出了屋。   云霆气得捶胸顿足,口中咬牙切齿地骂:“这逆子是要气死老夫!”   众人忙好言相劝,原本紧绷如弦的气氛也就此缓和,今日这事儿,怕是谈不下去了。   而此时的云衡骂骂咧咧地被轰了出来,一头雾水地瞪着眼,询问那两个下人怎么回事。   从前便是他犯了错,爹爹顶多呵斥几句,几时这般过,大庭广众,他颜面何存?   “少爷,您少说几句吧”下人想起方才云霆那眼神,跟要吞人了似的,哪敢多嘴。   云衡这才睡醒,脑子都没转过来,便遭了这么一处,心中窝着火,环顾四周才想起这里不是云府,也非朝云城。   人在屋檐下,是不好太猖狂了。   他暂且消了消火,让两人退下:“本少爷要散散心,你们别跟着了。”   “少爷您不回屋添件衣裳?”下人瞧着他身上的单衣,面露忧色。   “不必了,赶紧滚。”云衡试了试外头的风,暴躁地剜了二人一眼,望着二人忙慌退下,转身朝院外走去。 第六百一十七章 :花下初见时   天虞山既为仙门首府,自是扬名四海,光是从话本子里听说的那些,就传得神乎其神。   而今身临其中,才知所言非虚。   诚然一战之后,折损惨重,但山间灵气日渐丰沛,花木回春,万籁可期。   所见灵鸟,都是人间少有的,极为稀罕的模样,溪中虎蛟游弋,也与志怪传说中如出一辙。   仿佛步入仙境,所见所闻,皆如桃源乡。   这样一处地方,难怪要藏在南海深处,若是当真人人可往,便也不稀罕了。   听闻求道之人寻长生之术,若是整日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心旷神怡,无忧无虑,保不齐真能多活几年。   可惜不见仙娥起舞,神人驾云而过,否则今日他便能一饱眼福,回头可要好好跟哥几个炫耀一通。   不过说到天虞山,他那“姐姐”不正是一派掌门么?那他不就是掌门的亲弟弟,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他在这岂不是如入家院?   心头一喜,便想去寻云渺渺,然天虞山何其之大,光他们所住的祷过山就有方圆数里,他伤势未愈,瘸着腿走出一段路,便再走不动了,就地一坐,歇歇气儿。   “这地儿也太大了吧”他低声咕哝,正寻思找个人问问路,一抬眼便望见不远处的林子里有人走了过来,他心中一喜,招手便喊,“喂!那边的兄台!你知不知道天虞山掌门在哪儿”   趾高气昂的喊声一点点微弱下去,到后来,手也僵在了半空,只剩一双眼直勾勾地傻望着林中那道白影。   明丽白衣,稚嫩少年,清秀的眉眼,仿佛星河灿烂,将世间所有的绮丽繁华都装在了眼底,望着他笑的时候,头顶飘下雪青的挽香玲珑,干干净净,璞玉般不染尘垢。   便是天上的仙童,也不外如是。   他这辈子,好像都湮没在了那笑容里,忘记了如何呼吸,更记不起自己方才要问什么。   那少年居然朝他走了过来,朗朗清风,甚是温暖,他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里,直到人走到眼前了,才确信他真的是在同他说话。   “这位大哥哥,你怎么了?”稚嫩的少年音,那声“哥哥”,唤得人背后一麻。   云衡整个人都懵了,平日里同姑娘家调笑,荤话都是信手拈来,什么娇娇玉指,芙蓉扫面,什么样儿的美人儿他没见识过,这会儿居然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才好,磕磕巴巴了好一会儿才答上话。   “我我刚来这,不太认识路。”   少年莞尔:“这样啊,其实我也刚来,你是从朝云城来的吧?”   “啊嗯。”他偷偷瞄了几眼,少年的脸细如凝脂,逆着光能看到一层细小的柔软绒毛,让人忍不住想去捏捏,看能不能掐出水来。   可他那些龌龊的心思,此时却都认了怂似的,怎么都不敢伸出手,好像碰一下,便成了亵渎。   他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脏得很。   这少年,才是世上最干净的东西。   “大哥哥你要去哪儿?”少年凑了过来。   “我”他嗅到一阵好闻的香气,应是孩童身上独有的稚嫩清香,搅得他心生一乱,慌忙往后退,然而脚伤未愈,这一退,便摔在了地上。   少年吃了一吓,想上前扶。   他比他还急,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自己来”   他这辈子,都没如此客气地同人说过话。   手心蹭上了泥,袖子也脏了,他好好掸了掸,试图整理仪容,却发现自己只穿了件单衣,怪不得爹爹嫌他不成体统,他都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大哥哥你的胳膊和脚是不是受伤了?”少年眼尖,又瞧了瞧他的脸,“你的眼睛被谁打了?”   云衡猛然想起之前挨的那拳,还没痊愈呢,忙不迭地捂住。   “这这是”他总不能说是去逛青楼,误将姐姐当姑娘,调戏不成被打断腿吧!   “大哥哥你是不是同别人打架了?”少年猜测道,旋即皱了皱眉,“我师父说,动手之前要三思,能商量的事儿,就和气些,大哥哥你是不是脾气不太好?”   闻言,云衡心头一堵,清了清嗓子:“没我脾气挺好的,这伤是是出门不小心摔的。”   就是打死他,他也不能告诉这孩子原委。   少年甜甜地一笑:“大哥哥一看就是个好人,下回出门要小心些,别再摔了。”   云衡一愣:“我好人?”   帝都头号纨绔,有朝一日居然能同“好人”沾边儿了?   听着怎么像个笑话。   他别开脸,默默点了点头,支支吾吾地答道:“嗯,我下回会小心些的”   “你方才是不是摔到胳膊了,我瞧瞧?”少年忽然扣住他的胳膊,撩起他的袖子,细看他手上的伤,这一下就挨得极近了,几乎贴到了胸口。   云衡一低头就瞧见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气儿都喘不上来了:“你你你我我我”   说不出整话,倒是先闹了个大红脸,暗暗犯嘀咕。   这小子身上也太好闻了吧   小孩子身上原来这么好闻的吗?   从前便是姑娘家在他眼前脱得一丝不挂他都能从容不迫地调笑,这会儿倒是觉得自己像一变态。   “还好,伤口没裂开。”   所幸少年及时退后,他才没把自己憋昏过去。   “大哥哥,你方才说你要去哪来着?”   云衡总算缓过神来,道:“我我想找天虞山云掌门,有些私事同她说。”   文绉绉的说法,他着实不习惯,但又不愿将自己平日里没规没矩的纨绔样儿展露在这个少年面前,总觉得怂里怂气的。   少年愣了愣,旋即道:“倒是巧了,你在找我师父啊。”   “你师父?”他一脸茫然,“你是云渺渺是云掌门的徒弟?”   “是啊。”少年笑吟吟地抬起手,给他看腕上的瑶碧石,“今晨行了拜师大礼,我是天虞山弟子了,大哥哥你找我师父何事啊?”   云衡无端有些心虚:“她我想谢谢她救了朝云城的百姓。”   少年点了点头:“这样啊,那我带你去吧,且等等,我同师兄们说一声,他们就在上头练剑呢。”   说着,便将他拉了起来。   那只手又细又软,云衡惊得心口一跳,便随着他去了。   少年去山坡上同几个同样着白衣的天虞山弟子说了几句,又跑了回来,牵着他继续往上走。   “这儿的路不太好走,大哥哥你小心些。”他还不忘叮嘱一句。   云衡喏喏地应声,悄悄看他,抿了抿唇,问道:“你帮我带路,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呢。”   少年回过头来,仰着脸冲他灿烂地笑,满树的玲珑花,都及不上那一瞬的温软。   让我来看看哪个婆娘嘴角上去就下不来了 第六百一十八章 :云公子今日怎么阴阳怪气的   一瞬的愣神,以至于紧接着的话也没听清。   “大哥哥,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呢?”于是,司湛重复了一遍。   “啊?我”他下意识地舔了下唇,用从未有过的彬彬有礼的口气答复了他,“我叫云衡。”   眼前的少年忽地笑了起来。   “云衡”   仅仅是念出他的名字,都像是带着笑一般动听。   走到兰亭堂前的路并不近,云衡却觉得一眨眼工夫就到了,只听司湛唤了声“师父”,便欢欢喜喜地跑了过去。   云衡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掌心,抬起眼,便瞧见兰亭堂下,那一抹素白的身影。   她并未换下今晨祭祀时穿的白衣,鬓边的丝绦被风轻吹起,仿佛天地都明净了几分。   与朝云城中一巴掌把他扇到桌子底下的那个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明白过来,天虞山掌门,是何等人物。   他娘私下里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认的这个姐姐,已是何等人物。   这样的女子,远远看一眼,都觉得望尘莫及。   “云衡?”云渺渺本是来接徒弟的,却瞧见这二人竟一同过来,以他素来的做派,她自是要警惕几分,“你怎会来此?”   “我”云衡一时语塞。   倒是司湛出来解围:“这位大哥哥说有事要寻师父您,我碰巧路过,便将他带过来了。”   他看向云衡,笑意盈盈。   “大哥哥,你有什么话要对我师父说,可得抓紧,我师父很忙的。”   闻言,云渺渺略一皱眉:“你有事寻我?”   “啊我,我”司湛就在旁边,云衡着实不知如何开口,“我想问问今后要怎么办,朝云城的百姓总不能一直住在这吧”   突然变得客客气气的口气令云渺渺心中生疑:“云公子有何指教,不妨直言。”   “这也谈不上指教。”他悄悄瞄了司湛一眼,抿了抿唇,尽量温声细语些,“就算把朝云城所有人带到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吧,我听说天虞山也损伤不小,万一”   “云公子,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今日怎的阴阳怪气,存心挑衅吗?”云渺渺听他说话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小子平日里哪里是这样的,没指着她的鼻子骂街就不错了。   “你!”被她一呛,云衡不由怒上心头,一抬眼却瞧见了司湛无垢的笑容,一肚子火全因这一笑,憋在了嗓子眼里,几经辗转,拧巴成了另一句,“你是我姐姐,我想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这话说得,云渺渺眉头都快拧成结了。   “云公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是不是今日没吃药就出门了?   云衡抬起了手,又僵住,有火不能发,憋屈得脸都青了。   他这辈子,几时如此低声下气过,要不是   看着他欲言又止,快把自个儿头发抓秃了的样子,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   “云公子若是还没想好到底要说什么,就先回去吧,我还有要事在身,恕难奉陪,告辞。”   说罢,便牵着司湛站上剑身。   “哎”眼见着司湛也要走,云衡顿时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往前追了一步。   司湛回过头,冲他灿烂地笑了笑:“大哥哥,今后可要常常来找我玩哦。”   二人的身影飞上云端,云衡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无力地垂下了胳膊。   与此同时,云渺渺狐疑地看了司湛一眼:“阿湛,这么会儿工夫,你便同他熟识了?”   司湛仰着脸,迷眼笑:“不熟。”   “那你方才”怎么还约人家来着?   少年稚音,藏着嗤嗤的笑声。   “盈姑姑说过,便是与人不熟,也要礼数周到,再不喜,也应笑脸迎人,我同他客气客气,不好吗?”   话是这么说,理儿好像也没错,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此时,正在山坡上互相督促练剑的弟子们瞧见云衡垂头丧气地沿着台阶往下走,一瘸一拐的背影,颇为落寞。   “哎哎哎你们快看,那就是相府的公子吧?”几个好事的弟子忙不迭地拉着同门躲在树后,探出头去。   他们几个都是之前跟去朝云城的,城中流言传得快,晨间步月阁发生的事,午后就传到驿馆附近了。   云衡在城中,那可是鼎鼎有名的纨绔,仗着云霆的身份,上街恨不得淌着走,便是才入城几日的他们,想不知道都难。   “就是他啊,连咱们掌门都敢下手,你们说那胳膊腿儿是被掌门打折的,还是师叔祖亲自动的手?”他们小声嘀咕着。   另一人沉思片刻,道:“我觉得至少一半的伤得是师叔祖打的,师叔祖护着咱们掌门,跟护食儿似的,要不是有那层辈分在,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瞧上咱们掌门了,这小子胆大包天,师叔祖眼皮子底下就敢如此嚣张,要我说,打折一条腿都算轻的。”   “啧,辈分怎么了?师叔祖又不是掌门的师父,且也不算咱们天虞山出身,生得仪表堂堂,论气度样貌,不输前掌门,就是凶了些”   “你们可真能扯。”后头一人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们说他方才去哪儿了,刚刚阿湛让咱们不要跟去,这小子禽兽不如,没有对阿湛如何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紧张了几分。   “应当不至于吧,这里好歹是天虞山,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啊”   “不过当日阿湛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可气得不轻,还专门找了这小子的画像认了个清楚,我还以为他要冲过去打人呢。”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方才阿湛跑过去的时候,可是满面容光。   不知怎么的,想到那一笑,众人不觉吃醋,倒是齐齐打了个寒颤。   当日晚,云衡辗转反侧,总睡不着,披了件衣裳,神使鬼差地走出了屋,沿着白日里的那条路,再度走到了玲珑树下。   天色已晚,林中静谧,唯有晚风吹动花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在朝云城的时候,他身边都是喧闹的,忽然这般安静,像是连心都沉了下来。   他不晓得自己来这作甚,活像个傻子。   可此时回去,也有些走累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在了石头上。   百无聊赖地发了会儿呆,正欲起身,却忽然听到了本以为绝不可能出现的声音。   “大哥哥,你真的在这啊。”   叮!您的好友,司只在师父和师叔祖面前乖巧超记仇白切黑湛已上线 第六百一十九章 :就凭你也配   他蓦然回头,险些扭到脖子,错愕地望着站在花下的白衣少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月白风清处,于他而言,恰如天降。   直到这时,云衡才忽然明白,自己是想再见他的。   司湛走了过来,对他伸出手,笑道:“我夜里睡不着,让师叔祖带我下山,他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哥哥可愿意陪我走走?”   云衡瞠目结舌地盯着那只手,月色下,细嫩得像豆腐似的,一时间倒是忘了他口中的“师叔祖”,就是将他打成这样的人。   “好好,你想去哪里,我陪你。”他往衣服上蹭了蹭手,仿佛这样,就把他身上所有的污垢和嚣张的脾性抹掉了,如此才敢去牵那只干净的手。   司湛轻笑着,牵着他往前走。   穿过开满挽香玲珑的花海,走过白石桥,月下的天虞山,美得像一场触手可及的幻梦。   云衡揉了好几次眼,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从前遇上的人,看过的景,都成了不值一提的东西。   似乎重要的从来不是美景,而是一同看景的人。   他一点都不想让这孩子知道他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决不能让云渺渺说出去。   “那个你师父有没有同你提起过我啊?”他小心翼翼地问。   看着司湛陷入迟疑,他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没有啊。”司湛莞尔,笑得天真,“师父忙着处理山中事务,大概没有闲暇吧。大哥哥你是师父的弟弟吗?”   “我嗯。”云衡点了点头,“我娘说,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姐。”   闻言,司湛默然一笑。   片刻无声,他低头望着桥下溪水中扑棱的几尾虎蛟,忽然道:“那些鱼长得好生奇怪,大哥哥见过吗?”   云衡愣了愣,顺着他的指尖望去,便瞧见了水中虎蛟蹿水而出,粼粼波光中,甚是绮丽。   “我我没见过,应是仙境中才有的灵鱼吧。”他书读得少,这会儿后悔起来,只能硬着头皮猜。   “这样啊,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见呢”司湛专注的盯着水中的虎蛟,眼底似是也染上了层层清冽的光,忽地歪了歪脑袋,“真好看,听师兄们说,天虞山的灵兽大多性情温顺,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大哥哥你看起来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应当不会抓鱼吧?”   云衡一怔:“抓,抓鱼啊”   自打幼时被鲶鱼的“血盆大口”吓了一回后,他连鱼都不太敢吃,不过   “你喜欢那鱼?”他试探道。   司湛点了点头:“我一直都很喜欢读民间志怪传说,好像在哪儿见过这鱼,咱们再走近些看吧。”   云衡猝不及防,被他一路拽到了溪边,看着水中的非同寻常的“游鱼”,他着实打了个寒颤。   这简直就是怪物嘛,哪里好看了   他暗暗嘀咕,却见司湛看得目不转睛,似乎对那鱼很是有兴致,那双眼睛,熠熠生辉,忽然一笑,没有半分烟视媚行的垢态,让人见不得他失望的样子。   “不,不然,我替你抓一条上来吧,你可以细看。”云衡神使鬼差地脱口而出。   那双眼顿时神采雀跃,还没反应过来,袖子便被拽住了。   “真的?”   云衡看着缠在小臂上的那只手,不由得笑了起来,当即撸起袖子往溪边走去。   “你在这等着,本公子这就给你抓一条回来!”   望着他跃跃欲试的背影,司湛背着手,灿烂地笑,不忘提醒:“大哥哥可要小心哦”   云衡屈下身去,盯着水中的虎蛟,其实仍有些怕,喉结滚动一下,缓缓伸出了手。   溪水不深,虎蛟瞧着也人畜无害,只是安安静静地在水底游来游去。   一只,也就普通的锦鲤大小,鱼身蛇尾,叫声如鸳鸯。   “听说这条河叫泿水。”司湛的声音在静夜中回响,不急不缓,“传闻此处是祷过山与天虞山的边界,因天虞山开山立派,归于一处了,才有了这座桥。”   “是,是吗。”云衡听得一头雾水,“你知道得还挺多。”   “毕竟成了师父的弟子,不能给师父丢脸啊。”司湛嫣然一笑。   “你你几岁了?”云衡回头瞄了他一眼。   “算下来,十一了呢。”司湛笑道,“大哥哥呢?”   “我?我明年加冠,大你八岁。”云衡道。   “那你比师父小好些年呢。”   “是,是啊”他干咳一声,掩饰尴尬,继续留意水中虎蛟,看准机会心一横!   水花四溅,泼了他半身,手中滑腻的触感却令他喜不自禁。   “阿湛!我抓到了!”他将一尾虎蛟从水里捉上来,顾不得自己怕鱼,喜滋滋地跑过来给他看。   冷不丁虎口处一疼,低头看去,竟是被虎蛟咬了一口。   鱼嘴瞧着也就那么丁点儿大,居然如此厉害,咬得怪疼。   他皱了皱眉,只当是一着不慎,比起云渺渺打他时的劲儿,也不值一提了,正想将虎蛟递过去,却忽然感到浑身一震酸麻,天旋地转,重重栽在地上。   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昏死过去了。   手中的虎蛟翻在河床上,石缝间扑棱挣扎,被一双藏在衣袖下的手托了起来。   司湛平静地看着手中的蛟,了然悟道:“虎蛟受惊时齿中泌出之毒,能致人昏睡不醒,还以为是夸大其词呢,原来真有其事啊”   他喃喃着,抱起虎蛟走回溪边,将其投回水中,使其安然而去。   而后回转过来,停在了云衡面前。   眸中笑意一点点淡去,月光如霜,沉在那双无垢的眼中,多了几分讥诮。   上前便给了云衡一脚。   “师父的弟弟?就你也配?呸!”   一声稚嫩的冷笑中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因那一脚,半块玉佩从他怀里跌了出来。   这是离开北若城后,盈姑姑交给他的东西,他大概能猜出是用来做什么的,却并未当真放在心上。   将其拾起,收好,扬长而去。   待明日醒来,这位不学无术的相府公子,想必就会明白自己被一个孩童算计了。   这种人,吃个亏也是活该。   日后可别来招惹他和师父了。   一夜绵长,翌日清晨,被冻醒的云衡在河滩上睁开眼,手脚冰凉,还有些发麻。   他吸了吸鼻子,坐起,望着溪中依旧游得欢快的虎蛟,陷入了怔忡。   四下只有他一人,几个护院从远处跑来,高声喊着他。   “少爷!您怎么睡在这呢?少爷,少爷?”   护院着急忙慌地扶他起身,却见他心不在焉,似是不知今夕何夕的样子,顿时慌了。   “少爷,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淡淡地看了护院一眼,少见的没有发怒,也不曾闹腾,沉默几许,只是道了句。   “没事,回去吧。”   望着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下人们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还是他家少爷么   该不会被什么山间精怪附身了吧?   而此时映华宫中,司湛打着呵欠进了前殿,重黎刚将熬好的粥摆上桌,莲娘和步清风正帮忙拿碗筷。   他揉着惺忪睡眼,就往云渺渺那儿扑,挂在她腰上,非得让她揉揉脑袋才心满意足地唤了声“师父”。   尾音还拖得老长,教人啼笑皆非。   “怎么了,瞧着没睡好。”云渺渺无奈地拍了拍他。   “嗯”他软绵绵地答道。   重黎真看不下去了,长腿一迈,到他身后,一把将人提溜起来。   “给本尊站直了!谁让你随便抱的?”说着,居然还不忘“告状”,“这小子昨晚说自己睡不着,非缠着本尊带他下山散心,没半个时辰又要回来,这么折腾,睡不好也是自找的!”   司湛站在一旁,委委屈屈地嘀咕着“这明明是我师父,怎么就不能抱啊”,低着头不敢看云渺渺,就怕昨晚的事被瞧出来。   可云渺渺也无意监察徒弟的一举一动,无奈道:“散心便散心,早些回来歇着就好,阿湛还未开始修炼,又是长身体的时候,他这么粘你,你这师叔祖可要多留心啊。”   说着,忍不住狡黠地笑了笑。   重黎算是听出来了,一脸不高兴:“谁收的弟子谁管着,本尊才不替你看孩子。”   “可我瞧着阿湛更喜欢你。”   “本尊怎么没瞧出来。”   一旁的莲姨瞧着他俩一人一句的,着实好笑,扯了扯一旁的步清风,低声问:“这位公子同阿九很是般配呢。”   步清风吃了一惊:“吵,吵架还般配?”   莲娘摆了摆手:“我啊,在青楼大半辈子了,什么样儿的缘分没见过,这样的啊,最好。”   她望着重黎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云渺渺盛了满满一碗粥,忍不住会心一笑。   “遍经风霜,颠沛流离,一路披荆斩棘,无所不能却只为一人,俯下身来,听她吵闹喧嚣,蛮不讲理,还记她爱吃哪家的糕点,哪家的糖。”   窗外飞来一只传音灵蝶,云渺渺伸手握住,看清蝶翼上的字迹,面上一喜。   “酆都无事,阿鸾明日便要回来了。” 第六百二十章 :戳穿   吃过早点,云渺渺正打算同步清风一道儿下山去看看朝云城的百姓可还住得惯,孟逢君却先寻来了,步伐匆匆,眉头紧锁。   “这是怎么了?”云渺渺诧异地打量着她。   莫说这脸色,光瞧瞧她头顶被挤歪的鹊尾冠,就不难想象她来之前历经了怎样一场折腾。   孟逢君喘着气儿,冲她摆了摆手:“有水没?”   云渺渺顺势给她倒了一杯,待她缓一缓,再细问。   “别提了”孟逢君扶了扶发冠,直叹气,“昨夜不晓得发生了什么,那个宰辅大人的独子,就上回在步月阁被你和师叔祖打断腿的那小子,昨晚在河滩上睡了一夜,给冻得不轻,云宰辅和他夫人正闹着要查明真相,讨个公道呢!”   闻言,众人齐齐愣了愣。   正在吃糕点的司湛猛地顿住,竖起耳朵悄悄听着。   “你说的是云衡?”云渺渺面露困惑,“不是给他安排了屋子吗,他怎么会跑到河滩上睡一夜?”   “谁知道呢!”孟逢君一头雾水,摊了摊手,“听闻下人们找了半宿,天明时找到了人。大清早的,祷过山那片儿都传遍了,云家的人觉得有人蓄意暗害,那小子八成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说是自己夜游,各执一词,事儿都捋不清,怎么查?都争了一个时辰了,那位云夫人心疼儿子,不依不饶,非要捉什么真凶,我上哪儿给她变一个出来?”   这破事儿说说她都心烦,诚然晓得一下子接这么多人回来,人多口杂,多少会惹些麻烦,却没想到这才第二天清早,就给她来事儿!   “这”步清风也有些蒙圈,春寒料峭的时节,就算天虞山较之人间要暖和些,可在河滩上睡一夜,也的确不大吃得消。   何况相府公子,养尊处优,怎么受得住?   “可有大夫去瞧过?”云渺渺是不大待见云衡,但既然将人接进了山,总不能任其自生自灭吧。   “师父的意思还是息事宁人,省得麻烦,让我拿了两枚强身健体的丹药过去,要我说这可便宜那小子了,莫说那点风寒之症,从今往后,他那身病恹恹的筋骨都能强健不少。”孟逢君不由叹惋。   “所以事情已经解决了?云家那边怎么说?”云渺渺不大放心。   “云衡病愈,好歹暂且揭过去了,但私底下是不是还在查就不好说了。”孟逢君也拿捏不准,“这云家真会来事儿,之前找你麻烦,如今楚家无后,又开始思量选贤为君,祷过山就那么点地儿,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开,搞得人心惶惶”   云渺渺眉头微皱:“云家打算另择新君?”   “是有这个念头,弃了朝云城之后,兵权窝在应燃手里,臣忠于君,无君可忠,一时还能稳住,日子久了多半要出乱子,朝臣想必是有所忌惮,也随着云家谋划此事。”   结果如何,还不宜断言,但云霆既然将此事提上议程,心中许是已经有所考量,此次逃出来的朝中官员,半数都曾多多少少受过云家恩惠,真要选贤,其结果怕是不言而喻。   她下意识地看了云渺渺一眼。   “真让云家如愿,这个局势下,云霆下一步的打算,多半就是继续拉拢你了。”   她出生世家,对其中的弯弯绕绕多少有所耳闻。   对于云家而言,眼下上位过于仓促,不过若是有个掌门女儿,便有了同手握兵权的应燃相抗的筹码。   这样好的事,谁会放过呢?   此话不无道理,云渺渺陷入了沉思。   步清风意识到这一点,也觉事情似乎不太妙。   渺渺和云家的关系,本就无人隐瞒,他只消向此次同去朝云城的弟子问几句,便能晓得个大概。   云家若当真位登九五,仙门素来与人间交好,也不便与之作对,云家若真有认回女儿的心思,他们也不便将话说得太绝。   只是渺渺今后的处境,怕是两难了。   莲娘在旁静静地听着,云家的事她的确不清楚,他们与云渺渺的关系也从未听说过,她只晓得,此事无论如何,阿九是不愿的。   “我只有一个亲人,她早就死在北若城了。”云渺渺斩钉截铁道,“身体发肤,没有一样再与云家有关,我问心无愧。”   “选贤为君一事,是在楚家已无后的前提下,才离开朝云城一日,便如此仓促地着手安排,禁军那边只怕没那么容易说服,设法得民心,是云家成事的唯一出路,这几日让人看着些吧,妖兽不知何时会卷土重来,还不是做这些的时候。”   她侧目看向一直在偷听的司湛,笑了笑。   “阿湛,今日起便开始学调息吧,一会儿跟着你师伯去浮昙台。”   司湛还没缓过神来,喏喏地点了点头。   “哦对了。”孟逢君一拍脑门,“方才我在下头瞧见云衡了。”   要到最后一口的糕点,啪嗒掉在了桌上。   云渺渺狐疑地看来一眼,他忙将脑袋埋了下去。   “他来作甚?”   “不知道。”孟逢君也只远远瞧见一眼,“像是在等人。”   “等人?”云渺渺暗暗皱眉,稍加思索,看向了正打算下桌的司湛,“阿湛,你可知此事?”   司湛刚迈出一条腿,就被吓得僵在了半空中。   “师,师父”他小小声儿地唤她。   这般反应,看来是知情了。   重黎低笑:“你小子又干什么好事了?”   司湛小心翼翼地瞄了他一眼,颇有眼力见儿地往他身后躲。   步清风和孟逢君也瞧出一丝不对劲。   云渺渺的脸已经有些沉了:“阿湛,昨晚你下山,可有遇到云衡?”   话到这份儿上,她心里多少有点数了。   “你好好说,在为师生气之前。”   她一本正经地训斥徒弟时,重黎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自个儿头上,下意识地僵了僵。   而后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同司湛说话。   司湛咬着唇,紧紧抓着他的袖子,目光怯怯地向他求助。   重黎嘴角一抽,低笑:“看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你师父。”   “师叔祖”司湛着急地望着他,比口型向他求救。   可惜重黎别开了脸,压根没看。   “阿湛。”云渺渺的脸色又沉几分,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无论云家是否与她有关,相府公子在河滩上昏睡一夜,还给冻出病了,也绝不是一桩小事。   若是让云家查到阿湛头上   想到这,她暗暗收紧了拳。   嗫喏片刻,司湛小声咕哝:“也没对他做什么我就随口说了一句,他自己要去抓虎蛟的” 第六百二十一章 :我就客气一下   “虎蛟?!”孟逢君吃了一惊。   泿水虎蛟,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每一届新弟子入门,师兄师姐们都得千叮咛万嘱咐一番。   所以云衡在河滩上冻了一晚是因为被虎蛟咬了?   可今日问话,那小子却不曾提及只字片语,虎蛟之毒致人昏迷,可没有致人失忆这一说啊。   唯一的解释,只有云衡有意隐瞒。   可为什么呢?以云衡那纨绔性子,闹得人尽皆知,要天虞山给个说法还正常些。   云渺渺虽已猜出几分,却没料到他胆大到这等地步,居然敢算计相府公子。   “那小子守在山下,该不会是想私下找阿湛出气吧?”孟逢君猜测道。   闻言,司湛心虚地往重黎身后缩了缩。   重黎都给气笑了:“有胆子做,倒是有胆子认啊,丢不丢人?人都送上门来了,一不做二不休,不然再去打一顿?”   “尊上!”云渺渺额上青筋直跳,“有您这么教孩子的吗?”   他似笑非笑地瞥了司湛一眼:“他都把那小子算计得团团转了,还用得着本尊教?早跟你说了,这小子贼着呢。”   说着,顺势往司湛脑袋上敲了一记。   这儿若是只剩他二人,他说一句陪他去,信不信这小子就真敢下山寻那云衡,先下手为强。   云渺渺叹了口气:“山下无人问及阿湛,云衡想来并未将此事告诉其他人。”   孟逢君点了点头:“虽不知他为何如此,但多半想要息事宁人,既然如此,也省得云家查到阿湛头上。”   “但愿如此吧”云渺渺神色凝重地沉思片刻,看向司湛,面露无奈,“今日浮昙台,罚你多扎一个时辰的马步,下回行事,不可如此莽撞,不可寻衅滋事,去你师伯那儿领天虞山门规,先抄三遍,不懂之处来问为师,若无必要,离云家的人远一点,可听清了?”   司湛低下了头:“是,徒儿记住了,不会再这么做了。”   重黎眉梢一挑:“就这样?”   “不然呢?”云渺渺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他是觉得罚得轻了还是重了。   重黎撇撇嘴,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倒不是同司湛有什么仇,只是从前他闯了祸,少不了一顿鞭子,轮到这小子就如此轻描淡写,着实有些不平。   司湛跟着步清风自去浮昙台领罚,云渺渺等人还是下山走了一趟。   途径山下,果真瞧见云衡坐在石阶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脚边的花草,察觉到有人停在身后,当即回头,看清来人之后,才到嘴边的笑意顿然僵住。   “是你啊”   云渺渺嘴角一抽,莫名觉得自己被轻看了:“听闻云公子病了,瞧着已无大碍,不好好在屋中静养,来这做什么?”   云衡瞥了她一眼,似乎提不起什么兴致,披着厚厚的斗篷,瞧着仍有些许病态。   长琴长老的丹药的确厉害,却也不是一瞬便能药到病除的,想来还需养个几日,方可恢复如初。   “屋里憋得慌,出来走走。”他本不想答话,一眼瞧见云渺渺身旁的重黎似笑非笑的脸,登时抖一激灵,随口编了一句。   “来寻阿湛的?”云渺渺显然没有信。   被道中心思的云衡顿时一噎,竟忘了否认。   “阿湛昨日所为的确过分了,但此事说到底是因我而起,就事论事,无论你我,乃至云家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代小徒给云公子陪个不是,先谢过云公子没有将小徒所做的事宣扬出去。”   她不愿与云家过多牵扯,但礼数上素来恩怨分明,云衡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重来一回,她一样会在步月阁揍他一顿,但就本质而言,他顶多只是欠揍而已,称不上坏。   昨晚的事,他大可将罪责引到阿湛头上,即便有她护着,事儿闹大了,也多少须得给云家一个交代。   坦白说,责罚倒是次要,让阿湛与云家的人,尤其是云霆见面,她是不愿的。   云衡没料到她会突然道谢,冷嘲热讽的酸话都到嘴边了,硬生生憋了回去,倒是莫名有些尴尬。   “本,本少爷才不同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丢份儿!他,他在上头?”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朝瀑布顶望去。   云渺渺点了点头:“阿湛是我的弟子,自是住在映华宫的,眼下应当在浮昙台领罚。”   闻言,云衡登时变了脸色:“你罚他了?罚什么了?”   如此反应,比起兴师问罪,倒更像是悬肠挂胆的担忧。   云渺渺怔了怔,犹豫半响,道:“阿湛年幼,不宜重罚,却也不可过于纵容,故而按着门规,酌情处罚了一番。云公子这是觉得不该罚?”   云衡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状若无事地别开脸:“就就稍微罚一下得了,他可能不知道那鱼有毒,本公子读了好些年的书,不也不知道么。”   孟逢君都要笑出声了。   若不是见识过他在步月阁那般德行,她真要信他是心胸宽广之人了。   想起方才阿湛的话,就更觉得这人八成是个被卖了还替人数钱的二愣子。   云渺渺迟疑半响,没有拆穿,看着云衡道:“云公子放心,管教弟子之事,我自有分寸。云公子不愿深究,此事想必很快便会平息下去。”   闻言,云衡暗暗松了口气。   “云公子是继续在这走走,还是一同回祷过山?”横竖顺路,她倒也不是不能带他一程。   云衡对仙门御剑术早有耳闻,翱于九天,甚是羡艳,机会如此难得,本想欣然同意,却忽然感到如芒在背,侧目望去,就见重黎站在一旁,正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那眼神称不上凶恶,但对上一眼,便感到一股子寒气从脚底一路窜上天灵,着实瘆人。   他不由得吞咽了一下,惜命的本能让他立即摇了摇头。   “不,不了,本公子一会儿自己走回去”   如此,云渺渺也不勉强,驱剑出鞘,踏上剑身:“那云公子随意,天虞山方圆百里,并非处处都能去,还是莫要走得太远为好。”   说罢,便与孟逢君重黎一同飞远了。   “你方才当真想载那小子同乘一剑?”重黎追了上来,有些犹豫地发问。   云渺渺看了他一眼,稍加思索,坦言:“我就客气一下。”   渺渺:我隐隐感到哪里不太对劲,但我说不上来 第六百二十二章 :臣心当在   过了风华台,便是祷过山,原本坐落于山脚乃至山腰的屋舍,经半月前一战,天虞山损失惨重,剩下的弟子日前由步清风安排,牵居至主峰附近,这些空置下来的屋舍,便都匀给了朝云城的百姓和官宦。   诚然对于朝中官员而言,自是不如帝都的高堂阔院,亭台楼阁,一户入住,多少有些挤了。   只是刚从妖尸追杀的亡命之途中活下来,并无多少怨言。   在寻常百姓所住的厢房间逡巡一圈后,也在附近找到了云霆,换下了官衣后,瞧着平和许多,若不是他身后还带着数名官僚,她有一瞬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望见她走过来,云霆面色一僵,吩咐其他人退下。   如此反应,显然对她出现在此并不意外。   “你二人且去别处看看吧。”她扭头对重黎和孟逢君使了个眼色。   重黎皱了皱眉,压低了声:“这老东西心眼可不少,可别被他绕进去。”   她笑了笑:“好,我记着了。”   望着二人走远,她面上的笑意也戛然而止,回过头来,平静地注视着云霆。   云霆亦淡然低笑一声:“你终于肯纡尊降贵,来见老夫了?”   她眸光微沉,拂袖隐去腰间双剑,正色道:“云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离此处最近的洽谈之处,只有兰亭堂,从前这个时辰,曲姑娘多半正在后头洗菜淘米,准备生火做饭了,眼下倒是冷清得很,连茶都是她亲自泡的。   “我不擅茶艺,云大人凑合一下吧。”她将茶水摆在云霆面前,目光淡淡,还是那副瞧不出喜怒的模样,缓缓地坐在了他对面。   老实说,这杯茶的确泡得不怎么样,她自个儿抿上一口,便喝不下第二口了,更不必说云霆这张早就在物欲横流的繁华中变得刁钻不已的舌头,那眉都快拧成结了,硬是给忍了下来。   “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大人,粗茶一杯,多包涵。”她客套了一句,却听不出几分真心。   沉默几许,又道。   “令公子昨晚的遭遇,我都听说了,是不是夜游,旁观之人很难定论,与其大费周章地讨什么公道,大人不如直接问问令公子发生了何事,横竖丹药也送过去了,养好身子才是要紧,眼下的局面,事情闹大了,对大人可有好处?还是说大人本就意在借此事发难,搅动民心,以促成自己选贤为君的目的,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利用?”   较之那些一句话得绕三个弯儿的官场中人,她说话可算是相当直白了,兰亭堂四下无人,也没什么避讳。   但于云霆而言,却是足以谈之色变。   “一派胡言!老夫对陛下忠心耿耿,岂会觊觎国君之位!”云霆拍案而起,愤然指责。   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天虞山才经一场恶战,我只是不愿在此时招惹是非,朝堂之事更不想掺一脚,大人的忠心有几斤几两,大人自己清楚便好,无需同我多言。”   “你!”云霆气得胡子都在发抖,“我可是你爹爹!”   闻言,云渺渺的面色陡然一沉。   “大人慎言,我已再三澄清过,非云家子嗣,还是非要滴血验亲,大人才肯相信?在下生母出身北若城不夜天,那是个什么地方,大人托人打听打听想必就清楚了,云家位高权重,大人乃百官之首,但在下已非尘世之人,一心向道,无意高攀。”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从始至终不曾动摇分毫。   “不过,在此奉劝大人一句,楚家虽亡,臣心当在,君王之位,孤寒之地,并非人人都可肖想的,行事之前,还是先掂量一下后果,莫要民心未散,朝堂先倾,大人年纪也不小了,留意晚节为好。”   言尽于此,算是尽了最后那点缘分,至此便两不相欠了。   她放下茶,起身出门,将面色铁青的云霆抛诸脑后。   拉开门,天色晴暖,清风一缕,拂落了枝头几瓣玲珑。   凛冬将尽,春暖终归。   世上或许本没有什么放不下的,端看一人可愿把已经碎了的心,重新拾起来粘好,再去会一会簇新的人间罢了。   她笑了笑,朝一旁瞥了眼。   “都说完了,您别躲着了。”   拐角处的半截荼白衣袂忽地动了动,默然片刻,重黎目光游离地从墙后走了出来,搓了搓鼻尖。   “你怎么知道本尊在?”   她莞尔一笑:“就是知道啊。”   他皱着眉,狐疑地朝屋内望去:“他又来认亲了?”   方才躲在墙边,屋里人说话声又轻,他只听清云霆怒极时喊出的那句“我可是你爹爹”,可把他恶心了一把,敢情上回话说得不够狠,这还没死心呢。   她笑了笑,算是默认,却并未表露出任何困扰,望着堂前这条人言稀少的青石路,释然地舒了口气。   当年庭前雪满路,她守着早已习惯的孤寂,安然度日,还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对孤身一人,感到不适。   她笑了笑,对他伸出了手。   “走吧,没什么可说的了。”   重黎半信半疑地犹豫片刻,望着曦光里透白的指尖,还是抓住了那只手,与她一同离开了此处。   “本尊体恤下属,借你牵一会儿啊。”他昂首阔步地往前走。   她哑然失笑,不露声色地收紧了手指:“那我要多谢尊上抬爱了。”   祷过山似乎消停了下来,午后,镜鸾回到了映华宫,面色稍显疲倦。   待她坐下歇上片刻,云渺渺便问及了酆都和司幽的状况。   “酆都的裂隙已经补上了,司幽幽荼帝君受了些伤,已无大碍,只是近日分身乏术,应是没法子抽身过来了。”镜鸾答道。   话说得有些委婉,以重黎和云渺渺对她的了解,状况应是还要更严重些,但天虞山和人间如今的状况也都半斤八两,之前给各派送去的信,已逐一收到回信。   熟知的几座仙山仙府都已陆续对人间伸出援手,听闻也遭遇了妖兽,照这个局面下去,要想平定乱局,只怕遥遥无期。   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六百二十三章 :您不生我气吗   “你在酆都施法了?”重黎狐疑地打量着镜鸾。   看她的脸色,耗损了不少灵力的样子。   她以真身封锁昆仑之事,他有所耳闻,一直觉得荒唐至极,可她这次回来后,不仅灵力大不如前,法力也折损过半,没个千儿八百年的,怕是缓不过来。   今日看着尤其憔悴,显然在云渺渺面前强打精神,她一转头,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镜鸾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警告他:“帮了点小忙而已,你别在主上面前多嘴。”   他不露声色地瞄了云渺渺一眼,她正望着门外,不知思索着什么,不过应是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酆都的事,本尊操什么闲心,幽荼帝君不是一直看不惯本尊吗?”   镜鸾冷笑一声:“你以为就他一人看不惯你?”   讥讽之后,她看了看他身上的白衣,神色复杂:“你这戏还演上瘾了,穿着白衣就当自己是仙门中人?”   重黎勾了勾嘴角:“本尊乐意,管得着吗你?”   “你!”镜鸾目光一沉,强忍住怒火,反嘲他,“如此游刃有余?我可听说不久之前,丹乐宫里住着的那位被你弄丢了,至今生死未卜,怎么,你没去找找?不是恨极了我家主上吗?还杵在这作甚?”   提及余鸢,重黎似是踩中痛脚,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你从何处听说的?你知道余鸢在哪儿?该不会是你做的?”   若不是云渺渺在这,镜鸾怕是要直接祭出沉霜,好好教训一下他。   “你护了上千年的人,自己没看住,倒来怀疑我?重黎,你没长心肝,如今连脑子也没了?”   重黎咬咬牙,又不愿让云渺渺注意到他们的私语,愣是将声儿再降几分:“她也是昆仑中人,虽未入哪位仙家门下,你可是看着她长大的,如今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   当年余鸢被陵光救回,一同养在云渺宫,他与长潋都是男子,有诸多不便之处,多数时候,余鸢都是跟在镜鸾和陵光身边的。   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如今内丹陨损,艰难活命,不知被掳去了何处,她竟一点都不担心吗?   他虽将此事交由遥岑,却也是挂在心上的。   年岁久远,的确有了物是人非的无奈,可听到这等话,他仍觉得甚是寒心与愤怒。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那位无心无情的上神日子久了,也变得心如铁石吗?   镜鸾看着他怒意横生的脸,似是已经料到他会如何想,兀自冷笑数声。   恰好云渺渺在此时回转过来,她只来得及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重黎,人心会变的,余鸢也一样。”   她起身,朝着云渺渺走去,同她细说这几日在酆都发生的事,自然,不会同她提及自己分了一半灵力给司幽,治了他一半的伤。   重黎心中愤然,且越想越觉得心头阵阵发寒。   人心会变。   呵,谁说不是呢。   被伤透了心,谁还傻子似的凑上来继续被践踏?   他留在这到底为了什么?自取其辱吗?   “阿鸾,酆都那道裂隙”云渺渺正想细问,却见方才还好好的魔尊突然一脸怒气地拂袖而去,袖子掀起的风,吹得她有些懵,“他怎么了?你招他了还是我招他了?”   以这些年她“顺毛”的经验,必定有那句话戳中了魔尊的肺管子,可她话才说了半句。   如此,就只剩镜鸾了。   镜鸾耸了耸肩,不以为然:“甭理他,惯得一身臭毛病。”   得,冤家路窄。   “主上方才想说什么?”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收了收神儿,继续道:“嶓冢山下,可有发现骨笛亦或是干枯的藤蔓?”   镜鸾一怔,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不久前,二位西方鬼帝的确在嶓冢山发现了一些腐烂的藤蔓和碎骨头,不过骨头陈旧至极,不似近年丢弃于此,嶓冢山原本就有树木藤蔓”   说到这,她突然一激灵。   “主上的意思是”   云渺渺点了点头,虽未言明,却已了然于心。   “他敢走出这步棋,看来是蓄谋已久。”   沉默几许,面色又沉几分。   “或许比我们想象得更久。”   镜鸾顿觉遍体生寒,骨笛与血藤,妖尸与妖兽,无尽正吞噬这六界,父神当年那些话,难道要成真了吗?   “主上,绝不能让他重塑肉身。”   她额上渗出了冷汗,斩钉截铁地望向云渺渺。   “哪怕要搭上更多性命,都不可心软。”   云渺渺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问:“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谁留下的话?”   镜鸾抿了抿唇,道:“是父神和朱雀上神的遗命,我也是为此苟活至今。”   她了然一笑,似是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   “好,我且记下了。”   这阵毫无预兆的沉默令人心慌,镜鸾想起了前往酆都之前,她唤出的那句“桑桑”,或许她的身份,从被召出的那一瞬,便没有瞒过她。   若真是如此,她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   “您不责怪于我吗?”   “责怪?”云渺渺皱了皱眉,似是有些困惑。   镜鸾心虚地垂下了眸:“我之前假扮乌鸦精,不辞而别,一直欺骗于您,我”   诚然那会儿她的确没法子说实话,但欺骗就是欺骗,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都是不敬之举。   即便她因此厌恶了她,再不想见她,她也无话可说。   “您不我生气吗?”她惴惴不安地问。   云渺渺陷入了踟蹰,沉默良久,叹了口气:“生气说实话是有那么点儿生气的,但责怪未免过了,你身为上君,无论何故,到底是成了一介凡人的命兽,多少会有些为难之处,我不想勉强留下你,也不问你为何留下,只是有时也会好奇,为何你与我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我看起来很不好相与吗?”   “不,不是!不是的。”镜鸾慌了神,几度欲言又止,还是将真相暂且吞回了肚子里,司幽说得对,眼下还不是说出来的好时机,“您很好,不必妄自菲薄,我是心甘情愿应召而降世,就像您说的,我是个上君,什么都不缺,您也无需担心要给我什么,只要只要您好好爱惜自己,莫要赶我走就好。”   这话听来着实不像从一位上君口中说出来的,温柔解意,处处都在替她着想,甚至有一点卑微。   云渺渺始终不明白她为何如此,但既然说了不问缘由,便没有追问。   她释然地叹了口气:“罢了,待你有朝一日愿意说了,再告诉我吧。”   镜鸾:看到没,主上吃软不吃硬,怪不得你总挨抽   重三岁:你别得意,师尊迟早是我的! 第六百二十四章 :那一定是因为特别喜爱她吧   暖风阵阵的浮昙台上,司湛在师伯的“照看”下,老老实实地扎着马步。   欲凝灵气,先稳丹田,无论是步清风还是云渺渺,刚入门时都是这么踏踏实实地熬过来的。   司湛没什么练家底子,自幼养在深宅,身子骨最要好好操练,稳固根基,才好继续修行。   这会儿就看着半大的少年,沉肩挺腰,在偌大的浮石上一动不动地半蹲着,额上汗珠涔涔,咬牙坚持。   步清风也晓得他累得够呛,但修炼之初,最是忌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马虎不得。   他一面端正司湛的姿势,一面暗暗记挂着山下的事,正巧这时,瞧见不远处有人白衣滚滚,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便是还瞧不清脸色,从这架势也瞧得出多半正在火头上。   待人到了跟前,步清风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行了一礼:“师叔您怎么了?”   相处多日,倒是不似起初那般排斥这魔头了,且此人还为救师父出了力,他也不是那等没长心肝,忘恩负义之徒,近来对其的态度缓和不少,“师叔”二字也喊得愈发顺口了。   重黎板着脸,瞧了他一眼,又扭头看了看司湛,问:“在这蹲多久了?”   “快一个时辰了。”步清风答道,“还需再蹲一个时辰。”   “嗯”了一声后,重黎兀自在一旁找了块石头,腿一架,就坐了上去。   那片地儿,顿时就跟三九寒冬似的,拒人千里。   步清风是不晓得这么一会儿工夫,谁招他了,有些尴尬地背过身去,想专心顾着司湛,可背后的冷哼声总教他实在难以忍住好奇心,时不时回头瞄一眼。   算算时辰,其实他须得下山去处置别的事了,但阿湛这边也不能弃之不顾,思量再三,他将主意打到了魔尊头上。   横竖闲着也是闲着不是   他悄然望去,此时的魔尊正倚在树下,冷着脸,双膝屈在胸前,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山海,活像一只大白兔子,让人看不透,却又莫名觉得那背影很是寂寞。   喉结一滚,他壮着胆儿走了过去:“师叔。”   “嗯?”他头也不回,应了个声儿,表示自己听见了。   步清风觉得有些尴尬且不好意思,犹豫半响,道:“山下诸事辄待处理,我须得过去一趟,阿湛这边,您看您能不能”   “知道了。”话音未落,他便点了头。   似是漫不经心之余,随口答应,但他突然这么好说话,也甚是难得,步清风有一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神来,忙道了声谢,交代了司湛几句后,御剑下了山。   空旷的浮昙台顿时陷入死寂般的无声,树下的人臭着脸兀自发呆,不远处的少年紧咬牙关,忍着胳膊腿儿的酸软。   僵持良久,司湛终于忍不住了,侧目望向他。   “师叔祖,师伯不是让你看着我么?”   “嗯,这不是看着?”敷衍至极的答复。   司湛看着他盯了远处那座山已有许久,就这还看着他呢,莫不是后脑勺长了眼。   “师叔祖,你是不是又惹师父不高兴了呀?”他忍不住发问。   闻言,重黎登时投来了不悦的眼神:“什么叫我惹她?你看不出现在生气的是本尊吗?”   司湛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小声嘀咕:“可你惹师父生气的时候,自己也不高兴啊”   “什么?”重黎眉头一拧,终于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坐到了他面前,“你小子,挨了罚话还这么多,看来是马步扎得不够啊,再给你加一时辰?”   “别别别!师叔祖我错了!”司湛连连讨饶,再不敢拿他说事儿。   可安静下来,越想越觉得心里有个疙瘩。   余鸢的失踪,镜鸾的冷嘲热讽,还有个连他是谁都想不起来的云渺渺。   他一合眼就想起那些教人寒心的陈年过往。   想起他一无所有地离开昆仑山,想起受尽冷眼与追杀的那些年,想起自己猪油蒙了心,即便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却还傻子似的打听云渺宫的事,听说苍梧渊出了事,就不顾一切地赶去帮她,想起自己被妖兽诛心,她连头都没有回   还想起魔界大门前,那盒惺惺作态的桂花糕   如今居然又留在了天虞山,朱雀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忍下那些锥心刺骨的话?   他当年把她的神魂拼起来,说到底不只是为了折了她高傲的脊梁,压下她不可一世的头颅,让她好好看看,他是怎么风生水起,看看那些自命不凡的仙灵凡人,是如何被他踩在脚下,还谄媚地讨好他的?   他护着她做什么?   留口气儿不就得了?还有耳朵能听,有嘴能求饶,有眼睛能看他不就得了?   眼睛   那双差点就失明的眼睛   他忽地怔住,眉心直跳,无端的不安涌了上来。   “小子。”他合着眼,烦闷地叹息,也不问司湛到底想不想听,便兀自说了起来,“你说若是有个人,待你很是无情,还经常打你,责备你,甚至连你快死了,都不愿伸出援手救一救。”   “你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人,想一雪前耻,听她认错,道歉,一败涂地可后来,你发现她压根不记得你,她连自己做过什么都不记得,你明明想要好好折磨她,却一再救她性命,别人笑你无耻可悲,忌你别有用心,你觉得你这算不算脑子让门挤了?”   司湛鼓着脸,不大高兴:“我哪有这么傻啊,师叔祖你想骂我也别把我说得这么蠢啊。”   重黎冷哼一声:“有这么蠢吗?”   “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还去做,不是蠢是什么?”   这话可太戳人肺管子了,重黎没忍住,一耳刮子打在他后脑勺上,疼得司湛叫唤了一声,差点没稳住,栽在地上。   “师叔祖你怎么突然打人呢,举个例子,我又不是在说你蠢”司湛委屈地咕哝。   重黎心中郁闷,听他这么一说,举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可不是“举个例子”么,他这等反应,岂不是把这蠢事儿安在了自己脑袋上?   他撇撇嘴,没好气地剜了司湛一眼,放下了手:“扎个马步话这么多,,我试试你下三路稳不稳。”   “不过”司湛陷入沉思,认真地斟酌了一番,半懂不懂地蹙起眉,“不过,我若是这么恨一个人,却还舍不得她死,那一定是因为我真的特别喜爱她吧。”   闻言,重黎蓦然一怔,神色复杂地盯了他许久,反手又拍了他一记。   “蹲好,不许偷懒。” 第六百二十五章 :东海的线索   雕花窗下,云渺渺刚看完了苏门山掌门的回信,镜鸾候在一旁,忽闻一声叹息,还以为她哪儿不舒服,当即抬起头来:“主上,怎么了?”   云渺渺摇了摇头,道:“苏门山附近也已有妖兽出没,陆君陈生死未卜,在这等自顾不暇的局面下,苏门山掌门仍愿助天虞山一臂之力,着实难为了,我时常在想,若那日死的不是师父,如今天虞山的状况会不会比我坐在这时好上许多。”   虽说司幽算计她在先,但说到底她的确亲手接了那把泰逢剑,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了掌门之位,诚然当时是权宜之计,却也并非一时冲动,任意而为。   正所谓在其位司其职,她既为掌门,在位一日,便竭尽全力,只是有时静下来,便会想起长潋。   换了师父,定不会像她这般艰难吧,说不定连北若城的悲剧都不会发生了。   “不知师父和师姐在酆都可好”近来诸事缠身,她一静下来,脑子里就乌糟糟一片,有时连自己都不知自己想到了哪儿,又为何会想到,似乎只是由衷而发,多愁善感。   这个词儿说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但这颗心啊,从未如此真切地让她感到自己活得像个人。   镜鸾道:“我离开酆都之前去了望乡台一趟,长潋长潋上仙的肉身已放入台下冰窟,窟中寒冰是从昆仑天池底的万年冰渊中搬出来的,不仅可保肉身不腐,且灵气充沛,对于养魂是个极好的去处,许是用不着三年五载便能醒来了。主上不必妄自菲薄,您已经做了许多了。”   闻言,云渺渺面露诧异:“昆仑天池底的冰,怎会出现在酆都望乡台下?”   镜鸾顿了顿,才道:“主上有所不知,望乡台下之所以有这座冰窟,是当年朱雀朱雀神尊散灵,散入十八层地狱的神魂被拼凑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能魂归躯壳的,只能以那些冰留存肉身,可保万年如初。”   “倒是费了不少心思,可惜朱雀上神的尸身如今还在上清阁顶层,暂且是无法归还酆都了。”云渺渺思索片刻,忽地抬起眼,直直地望着她,“你说朱雀上神神魂俱散,那又是怎么拼起来的呀?”   镜鸾一噎,犹豫再三,不甘不愿却又老老实实地答道:“据说是是重黎硬闯十八层地狱,把神魂抢回来的。”   云渺渺倏忽一怔,旋即了然于心般笑了笑。   “他啊”   那就没什么可意外的了。   “阿鸾,你日前放出的鸟雀,可有探到陆君陈的下落?”她不再细问过往,但陆君陈是在天虞山境内被掳走的,如今人毫无音讯,虽是苏门山弟子,天虞山这边也绝不能视若无睹。   镜鸾眉头紧锁,叹了口气:“玄武上神从前便是四灵中行事最为谨慎的一位,他若不想留下线索,蛛丝马迹都难如登天,不过东海的几只鸟雀曾在海边见到东海敖洵殿下上岸会友,那位友人的身形倒是与如今的玄武上神有几分相似之处。”   “敖洵殿下?”云渺渺面露狐疑。   镜鸾同她解释:“东海龙王敖广之子,敖孪,三千年前迎娶了蓬莱仙岛西王母座下的归乐仙子,之后便诞下一子,唤作敖洵,千年道行的小龙,体弱多病,本是很难活过五百年的,但敖洵的化身乃极为罕见的青龙,乍一看与当年的东华上神如出一辙。”   “四海龙族臣服于东华上神,故而很是疼爱敖洵,听闻每日上好的灵丹养着,愣是活到了今日。”   云渺渺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将这个名字暗暗记下了。   东海   陆君陈会不会也在那?   但东海属龙族辖地,非本海内仙门无事不可擅闯,可东海之上的仙岛,蓬莱、瀛洲和方丈都因不周山天柱崩塌,早已沉没,东海也就成了四海内唯一一处没有仙岛坐落之处。   天虞山若想搜查,只怕没那么容易。   眼下绝不能同龙族生了嫌隙,便是身为昆仑上君的镜鸾,也不便轻易得罪东海,故而才会先遣鸟雀探路。   “让东海的山精鸟雀再留意一下吧,只要确信陆君陈还活着,咱们再设法救人。”云渺渺深思熟虑之后,也只能暂且走一步看一步。   陆君陈的下落,至今只是猜测,连苏门山那边都没有任何消息,说得难听些,落在玄武手里,是死是活都不好说。   放下手中书信,扭头看了看外头天色,也快午时了,算算阿湛那边应当也罚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朝浮昙台走去,打算将人带回来先吃点东西。   然到了浮昙台,却发现偌大浮昙台空无一人,地上丢了几截松树枝,也不晓得是谁给祸害的。   云渺渺错愕地四处张看,镜鸾也寻了一圈,愣是不见司湛。   “该不会是马步扎累了,偷懒溜了吧?”   云渺渺皱了皱眉:“应当不会,且这个时辰,也是该歇一歇了。”   “这能上哪儿去呢?”   且不说浮昙台四面空旷,无处可去,凭司湛一人,也绝不可能离开主峰啊。   先想到的自然是之前在此看顾的步清风,此念刚起,恰巧望见步清风从山下回来,挽剑回鞘,端的是潇洒利落。   “师兄。”云渺渺上前,“你可知阿湛人在何处?”   步清风愣了愣:“不是就在”   他朝浮昙台望去,想当然的后半句卡在了嗓子眼里。   “阿湛呢?”   镜鸾好笑地看着他:“之前不是你看着吗?”   “是,是啊”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竟比她俩还云里雾里,“我看了一个时辰,长琴长老那边传信来让我过去一趟,恰好师叔来此,我便请求师叔代为照看阿湛一番他们人呢?”   闻言,镜鸾着实一惊:“你说重黎?”   步清风点了点头:“是啊,师叔过来时瞧着脸色不大好,在树下坐了好一会儿,我瞧着他好像也没什么要紧事”   如此一说,云渺渺便想起晨间那祖宗拂袖而去的不悦模样,一早上都没瞧见人,敢情是到浮昙台来了。   可既然帮忙照看阿湛,怎么两个人都给照看没了呢?   三人在浮昙台一头雾水地寻人,此时山下兰亭堂中,窗下的白衣少年正扑棱着双腿,时不时朝着后厨瞄一眼。   直到重黎端着两碗面走出来,好笑地斜了他一眼。   “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本尊饿死你了不成?” 第六百二十六章 :本尊长得也就那样   司湛扎了两个时辰的马步,腰酸腿软,早就饿得脑子昏昏,方才从后厨传来的香气简直教人垂涎三尺,若不是双腿绵软,实在站不住了,他早就扒在锅边眼巴巴地望着了。   一碗再寻常不过的鸡蛋面,也瞧不出与市井酒肆里的有何不同,就是出奇地香。   他瞧了瞧对面那碗,比他的要少许多,似乎只是觉得看着他吃有些尴尬,顺手也给自己捞了一小碗摆着。   “师叔祖,您胃口不好啊?”司湛瞧着那碗里的面,喂猫都嫌少呢。   重黎将筷子塞给他,随口“嗯”了一声,看着眼前的面,确实没什么胃口。   他又不是凡人,这碗面吃或不吃,都没什么分别,只是习惯使然罢了。   从前在云渺宫,做好了饭,也总得给师尊和师兄盛好,师徒三人坐在一张桌子上,明明都是仙灵之体,却还是会象征性地吃几口。   放在这小子同他喊饿,喊得他烦了,便将人提溜下来。   映华宫也有厨房,但走过去须得经过正殿门前。   他觉得甚是心烦。   司湛扒了两口面,忽地皱了皱眉。   “怎么,不好吃?”重黎问。   司湛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道:“挺好吃的”   就是略齁。   他抬头瞄了重黎一眼,他也正嗦面呢,瞧着神色如常,并无半分觉察。   他寻思着师叔祖今日心情不大好,许是放盐的时候走神了,又或是师叔祖煮面口味重,就爱吃咸的,他这会儿还是识相些,别多话为妙。   “师叔祖,咱们没跟师父打声招呼就下山,师父会不会生气啊?”司湛惴惴不安地问。   重黎斜了他一眼,冷哼:“这么怕你师父生气,你昨晚背着她对那个纨绔下手,还把本尊也拉上?”   “我”司湛被呛了个正着,心虚地抿了抿唇,“谁让他对师父动手动脚的呀,我本来就像去瞧瞧是个什么来路,谁料越想越气,就没忍住嘛师叔祖你不也动手了么?”   他可记得师兄们告诉他,那云公子的胳膊腿儿都是他打折的呢。   同师叔祖比起来,他着实客气了。   重黎眉头一拧:“还敢犟嘴?回头再罚你扎两个时辰马步,你明日也甭下床了。”   司湛低头看了眼自己还在抽筋儿的双腿,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吃下半碗面,司湛忽地抬起头:“师叔祖,您是厨子出身么?”   “”重黎皮笑肉不笑地扫了他一眼。   “不是啊。”他暗暗吞咽了一下,“您这么贤惠,我还以为您是师父从哪间酒楼里领来的呢。”   话音刚落,脑门上便挨了一记。   “什么领来的?本尊是随随便便就能领的吗?”他一脸不悦,“还有,别拿贤惠形容男子,成何体统?”   司湛一手捂着额,一手还舍不得放下筷子,晓得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口中嘟嘟囔囔:“同师父吵架了就凶我”   “没,没说什么,我就挺好奇,师叔祖做饭这么好吃,是同谁学的?师叔祖的师父么?”他连连摆手,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说些好听的总归错不了。   重黎面色稍霁,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闲散样儿,呵了一声:“她?可拉倒吧,她下厨能把厨房都掀了,锅碗瓢盆荡然无存!”   “不会吧。”不就做个饭么,哪能闹这么大动静?   重黎正色道:“你以为我没见识过?”   “她煮什么就不像什么,好好一锅饭,愣是煮成一锅炭。”重黎叹了口气,“唯一还能看过眼的,就是排骨汤了。”   入口之前什么味儿谁都不好说,回回都靠运气喝汤。   “师祖不会做法,所以您才学的么?”   他踟蹰片刻,点了点头:“不然呢,当年本尊还没学会辟谷,要么吃她做的饭,要么饿死。”   “您能活这么久着实不易。”   他哼了一声,道:“她不会做,但是挑嘴,本尊琢磨了好些年,才做成今日这样。”   万事开头难,说来起初他也是做得咸不咸淡不淡的,硬着头皮吃,自己吃不下了,就把长潋骗过来。   那会儿长潋可不似如今这般讨人嫌,同他比起来,算是真真儿的老实听话,总给他绕进去,吃了不少他做的饭菜,居然还能耐着性子提醒他应当少放盐还是多放辣。   他那会儿也傻,说是为了自己能多活几年,学得菜色却都是按着陵光的口味来的。   长潋吃得多了,于是乎口味也同她奇似。   嗜辣,喜甜。   且一样不会做饭。   细想下来,长潋如今因不会下厨而种种劣迹闹出的场面,他确实也有责任。   “师叔祖,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司湛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切切地望着他。   重黎想了想,答道:“是去过不少地方。”   光是抓那些妖兽,他都快把四海群山跑遍了。   心烦意乱就出门逮几只爱蹦跶的,丢进锁天塔里,相柳见他一回就要笑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平白给它找麻烦。   司湛两眼冒光:“上说,四海灵山众多,珍奇异兽不计其数,可我除了北若城,也只去过朝云城了,师叔祖您下回出门,能不能把我也带上啊?”   “你?”重黎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觉得有些好笑,“珍兽可不会轻易现身人前,况且你连自个儿的佩剑都没有,来几只山雀都能啄得你满山瞎蹿,还想出门?省省吧,先把你这三脚猫功夫练好。”   司湛撇撇嘴,有些委屈:“我还没学引气入体呢,师父说须得等我学会了,才可传我佩剑,我学会了御剑飞行,师叔祖就带我出门长长见识吗?”   重黎迟疑半响,道:“先练着吧你,待你连成,本尊说不定已经不在这了”   本是随口敷衍一句,司湛的脸色却陡然一变。   “师叔祖要走了?要去哪?还回来吗?”他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苦着脸,“我还想跟师叔祖学剑法和好多法术呢”   见他这般反应,重黎倒是有些意外,把他的手扒拉开,袖口都给捏皱了。   “本尊就这么一说,这么紧张作甚?你要学这些不会找你师父吗?本尊又不是你师父。”   “可你是我师叔祖呀。”   重黎瞧着这张天真无邪的嘴脸,便是见识过这小子是怎么算计云家那位的,也有些遭不住。   “为何这么粘本尊?是本尊揍你揍少了?”   “”他算是知道为何师父总劝师叔祖少开口为妙了。   他唔了一唔:“不知道,大概是觉得师叔祖是个好人。”   闻言,重黎的眉头简直拧成了结:“本尊?好人?”   成为魔尊上下五千年里,难听的谩骂,谄媚的阿谀,他都见识过了,独独没人有胆子说他是个“好人。”   “你小子是在讽刺本尊吗?”   司湛:“”   诚然这话乍一听不像是人能接得上的,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师叔祖,您从前是不是没被人夸过啊?”   重黎想了想。   这些年也听了不少奉承话,什么英明神武,一统六界啊,但骂他心狠手辣,猪狗不如的好像更多些,说来也怪,即便那些人匍匐在他脚下,对他唯命是从,一天天的嘴上跟抹了蜜似的,他也不觉得那是在夸他。   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   “有什么可夸的?”他不以为意地冷哼一声,“本尊晓得自己长得也就那样,平日里也不好相与,凶了些,琴棋书画一概不通,饱读诗书就更称不上了,不过是些有所图的场面话,到了这个年纪少听那些花里胡哨的”   长得就那样?   凶了些?   司湛心情复杂地打量了他一通。   突然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这话说得挺不要脸的。   重三岁:本尊长相一般,性格也不好,凶神恶煞,吃人蘸蒜,都别夸了。   司湛:这边建议买个镜子照一下呢亲 第六百二十七章 :打不过了喊本尊来   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汤,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拍了拍肚皮,舔舔唇,甚是回味。   就算有些咸了,架不住依旧好吃啊。   但重黎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他甚是茫然。   “本尊好像忘记放盐了,你吃了这么久,就不觉得没什么味道?”   司湛诧异地盯着他,磕磕巴巴地反问:“师叔祖,您是不是记错了?”   这哪是没放盐,他都想来点茶水润润口了。   重黎皱了皱眉,陷入沉思,默默吃完了碗里的面,将东西收拾了,再没有同他争执这面到底是咸是淡的问题。   司湛想着许是他一时走神记岔了,也不曾放在心上,趴在窗边揉起了酸麻的双腿,巧不巧看到云衡不远处晃悠,一回头,便是四目相对。   他心头顿时咯噔一下。   昨晚的事这纨绔应当已经猜到是他干的好事了,听说之前还在山下蹲他呢,怎么冤家路窄的在这碰上了?   云衡也留意到了他,眼底一亮,朝兰亭堂走了过来,边走还边朝他招手。   司湛惊得忙不迭从凳子上跳下来,结果脚一麻,噗通一声跪在了刚从后头走回的重黎面前。   重黎一愣,眼含鄙夷:“就给你煮了碗面,犯得上给我跪下?”   司湛揉着磕疼的膝盖,把着他的胳膊爬起来,跷着脚直晃他:“师叔祖,那云衡找来了!”   云衡?   重黎狐疑地朝窗外望了一眼,果然瞧见云衡朝着这边过来了,腿脚还没好利索,仍有些一瘸一瘸的。   司湛心头噗通直跳:“他不会真的是来找我寻仇的吧师叔祖,一会儿打起来您可不能看着我挨揍啊!”   “去去去”重黎一脸嫌弃地推着他的脑袋,“出息!敢做就敢认,他还瘸着呢,你怂什么?”   司湛瘪着嘴,委屈地咕哝:“昨晚是他不知道虎蛟的厉害,才给骗去了,我还没练过功夫呢,力气也没他大,师父也不在这,只有受欺负的份儿了”   听着他一抽一抽地“诉苦”,闹得重黎脑瓜仁疼,终是顺了他的意。   “行了行了!打不过喊本尊来!”   横竖上回都打过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若那小子真敢动手,再来俩耳刮子醒醒神就是了。   “真的?”司湛欣喜地仰起头,哪有半点哭哭啼啼的样儿,愣是眼眶都没红一个。   重黎眉心直跳。   “臭小子你”故意的吧。   正当司湛志得意满,喜笑颜开时,云衡进门来,唤了声“阿湛”。   司湛心头一咯噔,回过头,尴尬地望着他,不做声。   “我刚从主峰过来,恰好瞧见你在这,便过来过来看看你。”云衡正欲细问,冷不丁瞧见坐在一旁的重黎,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下文来,往日之仇令他又恨又怕。   “嗯?”重黎斜了他一眼,目光冷淡中透着一丝讥诮。   便是再没眼力见儿的人,也晓得这是个硬茬。   云衡看了看自己还没好透的胳膊腿儿,按捺住了冲动,转而看向司湛。   “阿湛你认得他?”   司湛唔了一唔:“他是我师叔祖。”   “云公子是来找我算账的?”他试探道,不露声色地攥紧了袖下的拳头,只消云衡敢点个头,他就先下手为强。   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站着挨打可不成。   哪成想云衡倒是一脸茫然:“我找你算什么账?我听说你被我姐被你师父罚了,是挨打了还是被骂了?”   他瞧着一切如常,却只字不提昨晚的事,这就令司湛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云公子,昨晚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云衡挠了挠头,道:“昨晚我好像是梦游了,在河滩上睡了一晚。”   “”啊,真忘了。   可这么一来,他早上不是不打自招了吗?   想来有些不甘心,他郁闷道:“师父罚了我多扎一个时辰的马步,一会儿还得回去抄门规。”   闻言,云衡面露讶异,旋即道:“我屋里有个丫鬟,推拿的手艺极好,不如你同我回去,我让她给你捏捏腿?”   突如其来的邀约非但没让司湛放松警惕,看着云衡略显苍白的病容,反而觉得更为心虚,连连摆手。   “不了不了,我跟师叔祖下山吃饭,须得马上回去,不然师父该着急寻我了,云公子慢走不送。”他火急火燎地说完,便拉起重黎夺门而出。   “哎”云衡阻拦不及,回过神来,人都跑远了,他这腿脚,追肯定是追不上的,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半块翡翠玉佩,摇了摇头,“东西都没还给你,我就这么可怕么”   昨晚的事,他的确记得,被虎蛟咬了后,他彻底昏死过去之前,他还有些许意识撑着,他是如何算计他的,包括临走前踹他的那脚,他都晓得是怎么回事。   换了从前,他八成要带人找上门,好好教训教训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可这一回,他并不想计较。   从河滩上冻醒的时候,他坐在原地想了很久,也怒过,百思不得其解过,可想想那张笑脸,他就一点都气不起来了。   他今日去主峰下,不是为了找他算账,是为了归还玉佩的。   可惜,没还成。   他满心无奈,拿着玉佩往回走。   这半块玉佩晶莹剔透,瞧着倒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他在朝云城见识过不少好玉,他自己的佩玉也都是上乘货色,但都不及这半枚玉佩的成色。   且玉佩断裂齐整,不似失手摔碎,倒像是刻意切开的。   这东西带在一个十一岁的少年身上,着实有些蹊跷。   恰在此时,面色铁青的云霆从院中走出,与心不在焉的云衡撞了个满怀。   云衡猝不及防,脚还有伤,一个趔趄便磕在了墙上,得亏眼疾手快,护住了玉佩,否则非得再裂两瓣儿不可。   云霆瞧见自家儿子跌在墙根下,下意识地伸手来拉,满脸不悦:“多大人了,走路还如此不小心”   谁晓得您拐个弯儿就出来了呀。   云衡暗暗嘀咕,倒是没敢说出声,否则少不得一顿教训。   他起身掸了掸衣衫,云霆刚想问他一大清早不见人,上哪儿去了,却冷不丁瞧见他手里的半块玉佩,登时变了脸色,一把扣住他的腕。   “这玉佩哪来的?”   云衡吃了一吓,错愕地眨了眨眼:“捡,捡的。”   “在哪捡的?”   “早晨河滩上。”   天虞山境内?   云霆稍加思索,追问:“可晓得是谁的东西?”   “这”云衡陷入踟蹰,心头打鼓,不知该不该说。   “事关重大!赶紧说!”云霆最是了解自家儿子,这等反应,十有八九是晓得怎么回事的,当即催促。   云衡虽时常扯谎,但那都是在宠爱他的云夫人跟前,云霆浸淫官场多年,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只得磕磕巴巴地道出了实情:“好像是姐姐的徒弟不慎落下的,爹您认得这东西?”   说归说,他还是瞒下了昨晚被算计的经过。   云霆接过那半枚玉佩,细细端详一番后,面色凝重地望着他。   “此事非同小可,你回屋养病去,剩下的为父来处置。”   说罢,便拿着玉佩匆匆而去。   “爹!”云衡一头雾水,但那玉佩是司湛的东西,就这么给了旁人,岂不是没法归还了?   他心中一急,也顾不得云霆方才的嘱咐,悄悄跟了过去。 第六百二十八章 :您怎么也跪下了   重黎一路上不忘冷嘲热讽,然领着司湛回到映华宫前,忽地收了声儿。   整座映华宫静悄悄的,连个喘气儿声都没听到。   莫说司湛,他心头都直打鼓,本以为云渺渺他们这会儿忙里忙外地找人,诚然他一声不吭,还有些怄气的意思,招呼都不打就把人家徒弟带去吃饭了,让她俩急上片刻,想想也怪解气的。   但眼下这悄然无声的场面倒是在他意料之外,难道出什么事了?   “师叔祖,师父去哪儿了呀”司湛也不晓得自己干嘛鬼鬼祟祟的,更不晓得他为啥比他还心虚的样子,二人蹑手蹑脚地进了正殿。   屋中果真空无一人,桌上还摆着几封读完的信,各处转了一圈,愣是不见云渺渺和镜鸾。   “师父该不会下山找咱们了吧?”司湛越想越担心,忽地一怔,朝怀里摸了摸,忽然道声“坏了”。   重黎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什么坏了?”   司湛摸索了半天,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苦着脸叹息:“师叔祖,我的玉佩好像弄丢了”   “什么玉佩?”   “就”他比划了一下,“一尾鱼形的玉佩,瞧着像是磕掉了半块的。”   重黎眼下的心思不在这,皱了皱眉,不以为意道:“磕坏的玉佩有什么可紧张的?回头本尊送你一块玩就是了。”   他记得崇吾宫这些年堆积的贡品里,有好些五花八门的玉,他没什么兴趣,便都堆在箱底了,赶明儿扛一箱来让这小子自个儿挑。   眼下要紧的是先想想云渺渺和镜鸾去了哪,他头一个想到的是浮昙台,但若是发现他俩不在那,人也应当早就回来了啊   “那半块玉好像不能随便丢的,我给落在哪儿了”司湛小声嘀咕。   重黎没心思听他说什么玉佩,低头瞧了瞧桌上的信,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是从漆吴山寄来的。   漆吴山离天虞山不远,更临近东海,他依稀记得山中是有个小门派,门下弟子不多,擅排兵布阵,战乱动荡时常有入世的谋士,辅明君,成大业,而后功成身退,不留真名姓。   山中无草木,贫瘠得很,咬一口骨头还硌牙,吃力不讨好,故而这么些年,他也没想过对漆吴山下手。   上回诸多仙山洞府的主事齐聚天虞山,独独不见漆吴山派人来,似是不愿掺这一脚,却也因此逃过一劫。   不过这会儿,怎么突然给天虞山来信了?   他将信纸抽出来,细细端详,没看几句,脸色便沉了下去。   他们一直在想日前逃出天虞山的那些妖兽究竟去了何处,怎会迟迟不闻踪迹,漆吴山来信却言,海边数座城池,尤其是靠近朝云城和北若城的那些,已然妖尸横行,各大仙门虽已派遣人手前去救助,但同那些数不胜数的百姓较之,实属杯水车薪。   不仅如此,妖尸之事还未解决,妖兽突然横插一脚,竟开始吞吃妖尸,似为果腹。   但吞吃了那些古怪的尸体的妖兽,一夜间法力大涨,与被关押在酆都时不可同日而语。   妖兽虽还未袭击无辜百姓,亦未曾对仙门下手,但唇亡齿寒,再这样下去,人间荡然无存。   漆吴山弟子虽少,却皆有济世之心,且心性沉稳,高瞻远瞩,能写出这样一封信送到天虞山,这寥寥数语只怕不久便会成真。   云渺渺看过这封信了?她与镜鸾是去山下找长琴和陆端华商量还是已经打算着手处置此事?   以天虞山如今的状况,能顾得上管这档子事吗?   沉思之际,心绪全不在当下,司湛唤了他几声都没能让他回过神来。   就在此时,身后猝不及防传来一声凌厉的呵斥。   “逆徒跪下!”   这声音几乎与前世如出一辙,带着不容置否的威严与一丝教人胆寒的愠怒,于混乱中惊得他一时忘了今夕何夕,她口中“逆徒”又是谁,竟下意识地屈了膝,同司湛一并跪了下去。   两声噗通,司湛跪得不冤,扭头瞧见他也跪下了,倒是一脸蒙圈。   “师,师叔祖您跪什么呢?”他小声嘀咕。   “我是同阿湛说话,您跪什么?”随即而至的,是云渺渺困惑的询问,以及满眼透着欲言又止的镜鸾的审视。   重黎从未觉得如此丢人现眼过,方才一跪,可真是实实在在,磕得他膝盖发麻,此时眼皮子底下若有个地缝,他当场就想钻进去。   他沉着脸,状若无事地起身,恨不得她将这一幕忘了才好。   云渺渺叹了口气,转而看向司湛,沉声训斥:“为师让你在浮昙台好生练功,谁让你乱跑的?”   司湛有些委屈,看了重黎一眼,试图辩解:“徒儿扎了两个时辰的马步,有些饿,师叔祖便带徒儿下山吃饭去了徒儿错了,应当告诉师父一声的,让师父着急了。”   他倒是识趣得很,没把锅都甩给重黎,乖乖认错,端端正正地跪好,云渺渺还什么都没细问呢,他就把自己的“罪状”一条条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见他这般,云渺渺的气也消了一半。   她本就担心多于怒意,怕他遇上不该遇上的人,惹来是非,既然是去吃饭,也算情有可原了。   “下回不可如此,起来吧。”她晓得他今日挨了罚,这腿也累得够呛,便不罚他继续跪着了。   一旁的重黎瞧得一愣一愣:“就这样?”   不来顿鞭子什么的?当初对付他的那套呢?   “不然?”云渺渺狐疑地望着他,“我无意饿着阿湛,但您带阿湛下山,好歹打声招呼吧,我还以为”   “这怎么开始训本尊了?”他一头雾水地瞪着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引火烧身的。   他莫名其妙的样子更令云渺渺心生无奈。   “阿湛眼下并不适宜四处走动,一转眼您和他都不见了,我寻遍了映华宫不见人,分身乏术,真出点什么事,我上哪儿找你二人?”   本是想同他好好讲道理,可话到嘴边,不自觉带了些愠怒,听起来就有些膈应了。   司湛:师父喊我呢,师叔祖您这么积极作甚?   重三岁:别问,问就是习惯使然。 第六百二十九章 :你就是这么想的   “本尊只是带着他下山吃了碗面而已,能出什么事?”重黎自是不爱听这话的,好像这回又都是他的不好,才压下去的火气又有了冒头之势。   “这节骨眼上,局面已经够乱的了,您的身份不可宣扬,我便尽力隐瞒,但阿湛不一样,何况您方才正在气头上。”尽管不知他这次又在气什么,但阿湛的事说到底他并不清楚,也不知她在担心什么,今日还好,只是下山吃碗面,明日他再气一回,又会如何呢?   听着她意有所指的话,着实刺人,重黎眼一眯,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云渺渺,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本尊只会欺负这小子,一时不悦便不管不顾地迁怒他人?”   “我!”   她方才绕着映华宫来回找人的时候,是何其担忧,连最坏的状况都想过了。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本尊只是带他下山吃了碗面而已”,就一笔勾销,她的确心有不平。   可这不平,并非真的想责怪于他。   只是莫名的,又将话说重了。   “你就是这么想的。”他冷笑一声,笃定道。   而后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再不想多言一句。   突如其来的争执,又戛然而止地结束,云渺渺面色僵硬的站在原地,暗暗收紧了拳。   司湛没料到事情突然成了这样,还想着乖乖认错,便能大事化小,让师父消消气儿,哪成想师叔祖转眼就跟炮仗筒子似的点炸了。   师叔祖离开的样子,像是师父这几句话伤透了心,连带着他都有些不敢说话了。   “师,师父,徒儿去抄规矩”他小心翼翼地请示。   云渺渺的脸色沉得吓人,不予作答,他转而朝镜鸾行了一礼,很有眼力见儿地悄悄退下。   镜鸾也被这急转直下的局面弄得始料未及,她晓得重黎素来不太会看脸色说话,性子又乖张,好话都憋着,不中听的词儿倒是跟不要钱似的往外蹦,早些年在昆仑,就是个刺儿头,东华都被气得来云渺宫告了好几回状,让她主上严加管教。   可这么多年过去,到底是没能管好啊。   她走上前,拍了拍云渺渺的肩,宽慰道:“他一向如此,主上不必放在心上。”   云渺渺扶着额,挫败地长叹一声。   “你说我怎么总跟他吵架呢?我方才是不是,是不是说得太过了?”   她只是有些着急。   同他说话,总是轻易地被左右情绪。   平日里的淡然,稳重,什么都没有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儿地同他讲,忘了有所顾忌,有所保留,便会时常争吵。   明明   明明她是喜爱他的。   怎么会这样呢?   而此时,云衡跟着云霆去了前厅,神使鬼差地躲在了窗下。   没一会儿,朝中几位肱骨匆匆赶来,连应燃都紧随而至,入屋后门窗紧闭,云衡蹲在墙根下的矮树旁,没有被发现。   而后,他瞧见云夫人带着人送了些茶点来,随后又静悄悄地退出去,没有留任何下人在屋中伺候,连说话声都轻了又轻,不似平时嘘寒问暖,离开时带上了门,快步走出了院子。   不过是得了半块玉佩,怎的惊动了这么多人?   屋中说话声忽轻忽重,断断续续,他扒在窗户旁,贴过去听。   云霆拿出那半枚鱼形玉佩时,只有应燃一人眸光一沉,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足以令在座众人闻之色变。   “老夫就开门见山了,这半枚玉佩乃太子遗物,想必应将军有所耳闻,此鱼本是双鱼祥玉的样式,十余年前太子殿下提拔应将军时,曾请将军代劳,将玉佩一分为二,一半放在太子府,而另一半,给了一个名叫苏绵锦的女子。”   众人面面相觑,早已无人晓得曾经一曲动京都的“苏绵锦”是何人。   但云霆知道,应燃更是清楚。   十多年前太子惨死,其中因由,他不言,却是心中有数的。   只是这朝堂凶险阴诡,他亦有家人亲友,有些事,还是莫要不自量力为好。   多年没有查到任何消息,他一度以为苏绵锦早就死了。   这玉佩,他本也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今日会在这等局面下再度得见。   云霆没有半分玩笑之意,神色郑重:“诸位可还记得老夫提议另立新君,匡扶社稷一事?想来的确是大逆不道之举,若非走投无路,万不该出此下策,幸而天无绝人之路,这半枚玉佩,便是你我,乃至侥幸苟活至此的所有人的转机。”   他顿了顿,在众人不得其解的审视下继续道。   “太子虽亡,陛下虽薨,但天家并非血脉断绝,说来着实惭愧,太子殿下生前,曾在府中私养淸倌儿,便是一位唤作苏绵锦的女子。”   “那女子出身微贱,故而并无名分,连府中婢女都不如,但无奈殿下喜爱得紧,她怀有身孕后,便由老夫安排,在北若城置办了一座宅子养着,直至诞下一子。”   “可惜殿下后来忙于为君分忧,鲜少过问,孩子也就一直留在了北若城,老夫诸事缠身,也不便插手太子府的内务,竟没能想起还有这么个孩子,相信这半枚玉佩便是信物,我等还有应当效忠之君。”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甚是嘈杂,云衡也没听真切,独独这几句他听清了。   震惊与错愕令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如此荒唐的话方在平日,他定是一笑置之,权当茶余饭后,同哥几个解闷的谈资。   可这节骨眼上,谁会拿新君开玩笑?   更何况这番话还是从他爹口中说出来的。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随手捡回的玉佩竟会得来如此重大的秘密,脑中轰然嗡想一片,他无措地靠在墙边,不敢出声。   浑浑噩噩中,他听到云霆提及司湛,决意准备一番,明日便去找云渺渺理论。   他心头一紧,陷入踟蹰。   登位为君,乍一听是件好事。   可偏偏是在这等局面下,与赶鸭子上架何异?   既没有太平盛世的荣华富贵,高枕无忧,也没有一呼百应,不容置否的君王之威,十一岁的少年,甚至连兵权和朝中实权都握在别人手里。   他能做什么?   傀儡吗?   想到这,他头一回对自己的爹和从前全然没放在心上的朝堂中人感到由衷的胆寒。   没有七巧玲珑心,不走渊深朝堂路。   他揉了揉发麻的双腿,忐忑不安地悄然退走,心烦意乱,跌跌撞撞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六百三十章 :本尊不欠任何人   刚过正月,过了晚饭的时辰天就暗得很快,才抬头看一眼,太阳还挂在天边,晃神工夫,已经要点灯了。   司湛看着面前还未过半的天虞山门规,唉声叹气地揉手腕,倒不是他不服师父的处罚,可这规矩也立得太多了吧。   仙门的门规都兴论斤称的吗?   烛火摇晃,他托着腮,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月亮,心中忐忑。   虽说师叔祖的性子是呛人了些,可这回师叔祖同师父吵架说到底是因他而起,他多少有些坐立难安,笔下抄着规矩,心里却惦念着自打踏出了那扇门,便再不见踪影的重黎。   师叔祖的脾气虽说一直都怪难捉摸的,时不时生气,也不晓得到底气什么,可当真说起来,人也不坏啊。   撇开他那欠揍的表象,哪回师父出了事他袖手旁观了,长的一副好皮囊,又会做好吃的,要是说话温柔些就好了   他叹了口气,想去找找重黎,可他连御剑都没学呢,连山都下不去,只能坐在这干着急了。   他在屋中挂念不已,另一边,镜鸾以原身飞离映华宫,长翼掀起烈风阵阵,落在离主峰不远的一座山头上。   彩羽化无,重归人形,她长立山风中,望着山顶一株松柏下,屈膝而坐的那人,走近了,也不见他回头。   她冷着脸,没好气道:“连句好话都不会说,还不如阿湛识趣,活该你当初挨那么多鞭子。”   重黎倚在树根上,不温不火地反问:“你来着就为了挖苦本尊?”   “可不是嘛,不然你以为我闲得发慌来安慰你的,做梦。”镜鸾冷淡地啐了一口,“你以为换了身衣裳,从前的事就能一笔勾销了?”   重黎呵了一声:“镜鸾上君记仇的本事一向可以,本尊算领教到了。这话说得好,从前的事没法一笔勾销,本尊与昆仑的恩怨也从未有一瞬消散过,只是一时猪油蒙心,以为没了记忆,她便不是那位铁石心肠的朱雀上神了,是本尊的不是反正从来都是本尊的不是,多一桩少一桩也并无差别。”   镜鸾眼一眯:“你少在这阴阳怪气的,连自己做过什么都没数的人,不配提主上。”   重黎真给气笑了,回过头来,眸中浸着薄凉的月光,愈发清冷:“就算本尊不配,她肚子里怀着的,可是本尊的种,你有本事就把这茬都给本尊撇干净,没本事别在本尊面前胡咧咧,本尊念在你往年袒护过本尊几回,对你留足了情面,再得寸进尺,休怪本尊不客气。”   镜鸾气得面色发青:“你!孽障!那魂胎怎么回事我还没同你算清楚,你竟敢拿此事威胁于我!”   重黎半点没将这杀意放在眼里,无惧且无赖地歪了歪脑袋,笑道:“你不是时时守着她吗,上君这么有本事,怎么被本尊趁虚而入的呢?你也晓得,本尊觊觎她好些年了,看得着吃不到,总是教人难受的,横竖本尊就是个恶人,哪日强要了她也不足为奇啊”   “你怎么敢!”虽晓得他这话是存心气她,镜鸾还是忍不住真动了怒,沉霜一出,四下顿时遍地霜白,冰花暗结,冷到了极点。   她两步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重重地将人抵在树干上,眸中杀意涌动。   “重黎,你要真还有一点良心,就趁早收手离去,你以为你了解主上什么?她当年是怎么怎么待你的,你就这么回报她的恩情?”   “恩情?”重黎扣住她的腕,眼底月光如白焰,满腔怨恨被再度勾起,他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对她细数当年,“她屠我全族,偏偏留我一人苟活于世,我认贼为师,敬她爱她,听她的话好生练功,她可曾夸我一句?”   “我遭人唾骂,被视为妖龙之后,她可曾为我说一句?我被逼得离开昆仑,她可曾挽留过我?我在她眼里就是个随手捡来的垃圾,她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可我呢?”   他被她鞭笞,被她斥责,还傻到满心满眼都是她。   “你总觉得我欠她的,可我欠她什么了?我便是便是真的亏欠了她教我术法的恩,我也还清了,我早就还清了啊!”   苍梧渊妖祸,他被剜心剔骨,都还她了   他不欠的。   是她错了,错的人是她!   “苍梧渊?当日你在那?”镜鸾倒是愣住了。   而此时的重黎已经不想重提旧事,背过身去,平静却冷漠地道出一个字。   “滚。”   镜鸾心中怒气郁结,但除此之外,更多的居然是震惊。   苍梧渊之乱,何其惨烈,便是她都是一身重伤,被司幽带回了昆仑,昏睡了数日才转醒。   他怎么会在那?   谁都没有告诉他,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眼前的背影孑然傲立,坦荡而决绝,似有一口气堵在了心口,她愣是再说不出一句话,沉默半响,终是怀着满心困惑与错愕,愤然而去。   感到身后风声远去,重黎抿紧了唇,肺腑呼吸,皆如烈火灼烧,每每想起那些事,都能轻易抹去平静的表象。   还以为自己已经能状若无事地面对她,却不过是因为她不记得了,就像将千斤的鼎放在了细枝上,一枚匕首悬在了心头上,即便能撑住一时,往往只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便会倾塌,便会狠狠地扎醒他。   提醒他,她从来不会真的信他。   阿湛是不一样的,长潋也是不一样的,只有他,一文不值。   这辈子他偏要让她晓得,谁才是一文不值的那个!   寒风起,他眼底闪过一抹讥诮,御风而反。   映华宫灯火通明,他一路走来,瞧见了还在灯下“奋笔疾书”的司湛,还有正要回屋的步清风,镜鸾似乎没有回来,八成是给气得飞去哪座山头吹风了。   他懒得管,四处找云渺渺,白日里没吵完的架,他定要扳回一成。   凭什么回回都是他走,跟吵不过她似的。   “黎公子?”莲娘迎面走来,所幸廊下只点了一盏灯,他站在阴暗处,没让她瞧见他满是怨恼的眼神,“您这是去哪儿了?”   莲娘并无恶意,迁怒旁人倒显得他小心眼儿了,于是面色稍缓,淡淡地“嗯”了一声。   “可有瞧见云渺渺?”他寻思这都转了一圈了,就是找不到人,还能钻地底下去不成?   “您找阿九啊?”莲娘也渐渐习惯了她如今的名儿,思量片刻,道,“我也好一会儿没见她了,之前倒是瞧见她好像站在您住的那屋前头愣神,后来听她师兄说,还在厨房外头瞧见她了,眼下去了哪儿,就不知道了”   厨房?   重黎一头雾水,旋即对莲娘点了点头:“有劳您了。”   说罢,便朝着后厨快步赶去。 第六百三十一章 :屋中的热汤   映华宫的厨房,说白了在云渺渺入门前,只是个闲置已久的屋子,听闻最初是供霓旌折腾的,虽说也置办了一些锅碗瓢盆,从山下的兰亭堂取了些瓜果米面之物,也总是“缺这少那”。   他见惯了五脏俱全的崇吾宫的“厨殿”,刚来那会儿甚是嫌弃,还给添了不少物件儿。   本以为她人就在此处,于是进门便喊了声“云渺渺”,可屋中空无一人,他不死心地转了一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沉思良久,幡然醒悟。   其他不论,首先,这锅呢?   他逡巡片刻,神使鬼差地绕到灶台后头,不看还好,一看这灶台后头竟是一片狼藉。   不仅从里头翻出了烧穿了的一口铁锅,还有不知经历了什么竟打了个弯儿的颠勺,还有切烂了的几根菜,混了一堆不知是酱还是什么的玩意   低头一闻,胃口全无。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这堆“破烂”,这些东西经历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是他自认为当今世上不会有第二人能祸害出如此惨状了。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不是让她别靠近厨房了嘛”   屋中的味道早已散尽,他实在想不通她到底在折腾什么,但瞧见这一幕,他发火的兴致都给败了一半。   罢了,这个时辰保不齐已经回屋去了。   他起身步出屋子,顺手将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清理干净,回到了南院。   本想直接去云渺渺屋里看看她究竟搞什么名堂,究竟有没有把今日的事放在心上,若是连一点悔意都无,他就彻底死心算了。   可踏入南院,却发现对面的屋子里一片漆黑,倒是他屋里亮着些许灯火。   他眉头一蹙,穿过廊下,推开了屋门。   屋中并不见云渺渺,只在案头点了一只小炉子,他方才看到的火光,就是从炉中透出来的。   炉子上搁着一只小陶罐,盖子下不断传出细微的声响。   咕嘟咕嘟。   像是水沸腾的动静。   他错愕之余,嗅到了一阵鲜香,顿然愣住。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直到揭开了盖儿,确确实实地看到一盅排骨汤,才信了。   可这里哪来的排骨汤?   晚饭剩下的?   不,天虞山食素居多,少有排骨这等荤食才是。   且这香气,也不像是步清风的手笔。   陶罐中的汤特意盛多了些,不易煮干,小炉子温着,也不至于太烫口,汤的分量倒是实在。   切得不太好看的玉米和排骨,处处透着笨拙。   热气裹挟着香味扑了上来,忽然攫住了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传来又酸又疼的涨痛。   脑子里的答案已是呼之欲出,他却不敢细想下去了。   合上盖子,他夺门而出。   藏书阁,秦山殿,侯雨亭哪儿都不见她的踪影。   直到闯入梵音水榭,温水暖塘,栽培着一池莲花,他四处张看着,终于在水榭旁的石头上瞥见一叠齐齐整整的荼白纱衣。   云絮般轻盈,在月光下仿佛要化开了。   那叠衣裳上还端正地摆着一顶发冠,与云渺渺今日戴着的式样如出一辙。   他暗暗松了口气,也没有细想,快步朝水边走去,刚想喊一声,可拨开草木,瞧见斜倚在水边圆石上的那道单薄身影,所有声音猝然而止。   她静静地躺在那,似是睡着了,乌发垂落,如烟的湿气氤氲而起,更显得她面容白皙。   因泡在水中,只穿了件单薄至极的中衣,水一浸,衣下的肌肤若隐若现,松散的领口,露出半截香肩,锁骨瘦削却极为漂亮,眉眼间已有几分长开后的影子。   合着眼,眉头微蹙,枕着胳膊似是陷入了梦魇。   重黎喉结滚动,这等场景,若说半点不心动,除非他不是男人了。   不过这大半夜的,她怎么跑到梵音水榭沐浴?   他放缓了脚步,走到水边,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云渺渺?”   她没有应声,也没有睁眼。   池水极清,她浑身上下,几乎一览无余,他这会儿压根不晓得自己的眼睛到底朝哪儿看才好,偏偏她半点反应都无,令他甚是懊恼。   半夜沐浴,得亏是他先找来,若是被旁人看见成何体统?   他吞咽了一下,声音都有些哑了:“云渺渺,你赶紧起来”   话音未落,倚在石头上的人却似是忽然间失了力气,直挺挺地滑了下去,没入水中。   “云渺渺!”他吓得心头一跳,也顾不得许多,跳进池水中将赶紧人捞了出来。   他惊魂甫定,浑身湿透,便是如此,云渺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抱着她的身子,他才发觉她身上烫得吓人,胳膊腿儿软得跟没有骨头似的,靠在他怀里,呼吸微弱。   这哪是睡着了,根本就是昏死过去了!他要是没找来,她这么一头栽进去,怕不是要淹死!   人都这样了,他哪里还有别的兴致,一把将岸上的衣衫捞过来把人裹住,抱起她往南院跑。   一路风风火火,进了屋就先将炉子点起来,看着她透湿的衣裳,犹豫片刻,他咬咬牙别开脸,摸索着给她换了身干净的。   再看下去,他怕自己真趁人之危,在这种时候把她如何了。   “泡个澡也能把自个儿泡昏过去”他烦闷地碎碎念着,没有留意到靠在床栏上的人已经醒了。   云渺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看到灯火幽微中,他一脸不满地给她系上胸口的带子。   换了平日,她定会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斥责他不知羞耻,蓄意轻薄。   可这会儿她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看什么,都像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可便是神志不清,廉耻之心还是有的,她努力地攥住了衣领,试图自己穿好这里衣。   重黎松了手,看着她费尽全力,摸摸索索,系了半天,还是没能把那结系上,也失了耐心,将她的手掰开。   看着她病恹恹的样子,他忽然觉得并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他自己不也说了,她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   诚然还不晓得个中原委,却已是既定事实,孩子都有了,害哪门子臊?   “都这个时辰了,去梵音水榭洗什么澡?屋里没浴桶给你用?”他想起方才她趴在水边的一幕便有些生气,春寒料峭,她倒是不嫌冷。   云渺渺抿了抿唇,一开口,嗓子哑得吓人。   “一时兴起罢了。”   他冷哼一声,替她系上最后一个结,想去给她倒杯水,可她一整日都在山上山下地奔走,屋里的茶水早就凉透了。   他郁闷地倒了一杯,暗暗用法力暖了会儿,递到她面前。   “本尊屋里的汤是你拿来的?”他忽然想起这茬。   比起动容,更多的是疑惑。   明明才在正殿吵过一架,没甩脸子给他看就不错了,还炖排骨汤?   往汤里来点料都不足为奇。   即便没了前世的记忆,在他眼里,她依旧是那个铁石心肠,顽固不化的云渺宫之主,要她体恤别人,太阳都要打西边出来了。   再言之,他才与镜鸾争执了一番,回来便瞧见那盅排骨汤,不免觉得哪里怪怪的。   云渺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似的点了点头。   她是真没什么力气说话,脑子昏昏沉沉的,一早听师父说过,梵音水榭的池水取于三十三重天,长年温热,能助伤势尽快恢复。   她这几日愈发感到五脏钝痛,想必是前些日子为了替那女子延寿,招致的反噬所致。   本想借这池水缓上一缓,没成想睡了过去,竟发了热。   眼下浑身忽冷忽热,甚是难受。   更未曾想到,竟被他撞见。   白日里的事,他多半还有气吧,脸都板着呢。 第六百三十二章 :猝不及防的抱歉   重黎看着她直打哆嗦的单薄模样,咬咬牙,将被褥捞了过来,先给她裹了个严实。   “在这等着,一步都不许离开。”   说罢,他便快步出了门,掀起一阵寒风,让她的意识稍稍清醒了些,捂着嘴吃力地咳出声。   重黎回来时,拿了碗和勺子,还有一些药,将对门的排骨汤一并端来了,将东西放下,回头竟瞧见云渺渺已经挨着床栏睡着了。   被褥耷拉在肩上,滑掉了半边,另外半边还晓得抓着。   眉头紧皱,唇也抿得发白,额上薄汗涔涔,瞧着疲倦又憔悴。   似乎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想起她这几日都是怎么没日没夜地过来的。   他本想呵斥一声,可看着看着,又觉得喊得大声了,多半得把人吓得从榻上滚下来。   就这不中用的胳膊腿儿,回头再给添几处伤可真没法看了。   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蹲下来,轻手轻脚地拍了拍她。   “云渺渺,醒醒,先别睡。”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用这么轻的声音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她身上依旧烫得很,碰一碰脸,都觉得灼手。   到底在水里泡了多久,才能让自己烧成这副样子的?说来洗个澡都能睡着,她是这么容易犯迷糊的人吗?   他困惑之际,见她目光迷离地抬起眼,似是隔着一层朦朦水汽,眼角泛出了胭脂般的红,病态中透着一抹难得的柔弱,茫然的望着他。   重黎分明听到了自己脑子里有根弦断开的声音,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她原来就长这样吗?这副模样要是被别人看见那还了得?   在理智被抹消之前,他急忙起身,去盛了一碗排骨汤端了过来,沉声道:“先把汤喝了再吃药,本来就不聪明,回头烧坏了脑子更麻,本尊不想有个傻子下属。”   云渺渺神志不清,盯着眼前的热汤看了许久,才缓缓地接了过来,低头喝了一口。   她忽地皱了皱眉,重黎不由心生疑惑。   “怎么,自己炖的汤还嫌弃上了?”   她仰头看了他一眼,神色似是欲言又止。   “本尊尝尝。”她的手艺,一向没底,他顺势夺过那碗汤尝了一口,眉头微皱,不以为然地看向她,“这不是咸淡正好?”   云渺渺面露鄙夷:“正好?”   若不是亲口尝过,她都不晓得世上还有这般齁咸的排骨汤,下意识思索自己炖汤的时候到底加了几勺盐。   再加上搁在小炉上炖得久了,汤汁渐收,还更咸几分。   她一个病中之人尝起来都有些受不住,他居然说“咸淡正好”?   这祖宗的口味几时变得如此之重了?从前不是跟猫舌头似的,多放点辣就跳起来了么?   她摆了摆手,端起了一旁的温水,啜了几口润润嗓。   重黎只道她多半是病中无胃口,也没有勉强往下灌,恰好后厨还剩了些糕点,便让她就着茶水先垫垫肚子。   云渺渺嗓子疼得厉害,很是不好受,吃了块糕点便放下了。   他转头递来了药,看着她吃下去才肯罢休。   从她手中接过杯子时,他瞧见了她手上的伤痕,油溅到的,切菜划伤的,东一道西一道,瞧着甚惨。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在后厨又做了什么好事。   “想一出是一出,炖什么汤”话虽如此,他还是取来了药膏,抓着她的手指抹了一圈。   “不知道。”云渺渺的声音有气无力的,“想煮便煮了。”   他僵了僵,没有接话,也不曾反驳。   侧窗开着,夜里山风萧萧,显得四下愈发宁静,从窗子望出去,夜空中悬着一道璀璨银河,天幕高远,乌云尽散,唯有光华万千,一捧人间星海,皎皎明月,春去冬来,掬着亘古千秋,荣枯明灭。   明明病得昏沉,却从未觉得,如此安然。   她抿了抿唇,猝不及防地开口对他说:“抱歉,之前在正殿里,我不是那个意思,话说重了,抱歉”   重黎倏忽一怔,无措地望向她,失了方寸。   等了许久的一声“抱歉”,却并未令他觉得痛快,甚至是错愕的,觉得自己听错了,根本不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话。   “排骨汤本是打算让你消消气,您喝了,说不定此事就一笔带过了。”   她沉默几许,叹了口气。   “如今又觉得这样不好,还是当面说一声抱歉吧”   顿了顿,复又看了他一眼。   “漆吴山来信了,妖兽食尸,以增进法力,虽是歪门邪道,却不容小觑,以我们目前的状况,既想护住人,又想保住天虞山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同阿鸾商量,待下回妖兽袭来,若是真挡不住了便弃了天虞山,去昆仑暂避。这法子有些对不住师门,算我一意孤行吧,尊上本是昆仑弟子吧,觉得如何呢?”   重黎没料到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几日她总是心事重重的,似是又回到了最初喜怒不惊的淡然模样,却原是这般想的。   昆仑山。   多久没想起这个地方了。   久到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曾是昆仑弟子。   “既是掌门,你觉得如何便是如何。”   他并不想提起昆仑,更没有想过自己还有回去的一日。   将人抱到榻上后,他也顺势躺了下来。   云渺渺怔了怔:“您不回屋?”   “回。”没好气的一声。   说是这么说,人却没有半点动弹的意思。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等处境她也有些习惯了。   只是人一病,脑子便糊涂,容易胡思乱想,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之前阿鸾说,他为了夺回朱雀的神魂,硬闯十八层地狱的事。   正因晓得他心里的人是谁,才更觉得无力。   他关心她,照顾她,数次救她,都是因为她肚子里的魂胎吧。   她和余鸢,都不过是沾了几分缘,得他看了几眼罢了,拿什么跟朱雀上神比呢?   自知之明,总比自讨没趣来得好。   她没有力气推开他,稍一挣扎,便被圈在了怀里,温热的掌悄无声息地贴在她小腹上,屋中还弥漫着排骨汤的香气。   她睁着眼撑了一会儿,药劲儿涌了上来,便有些吃不住了。   心中似是堵了口气,病中的人总是易喜又易怒,有时连自己到底在同什么怄气都说不清道不明,索性不管不顾地扎进他胸口,嗅着那好闻的海棠花香,沉沉睡去。   重黎一僵,低下头看着胸前的脑袋,她身上的热度都被药激出来了,恐怕要烧个半宿,抱着的时候才发觉她似乎又瘦下去了,好不容易养出的几两肉,功亏一篑,骨头硌得他不太舒服。   她素来体寒,这会儿倒像个烧热的炉子,同他说完了抱歉,说完了昆仑,便心无旁骛似的靠了过来,全然不担心他对她会有什么非分的念头,安心至极。   他的胳膊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轻轻地落在了她腰上,弓着背,几乎将她整个人裹在了怀里。   掌中凝冰,敷在她额上,至少能让她好受些。   “你要有前世一半的法力,我哪有这么多麻烦”   漆夜中,传来一声怨恼的长叹。   重三岁:她怎么对本尊这么放心?本尊好歹是个男人,她就不怕当场被本尊办了?   云渺渺:对于心有所属的魔尊,没什么可不放心的,反正我只是怀了个莫名其妙的魂胎,他又不会把我怎么样。   作者菌:你俩心真宽。 第六百三十三章 :你不想,便不用见   天火漫漫,山野萋萋,焚尽了记忆中本该巍峨如柱的不周山。   重黎是记得这里的,在许多年前,和谁一起来看过山崖边那株如血的相思树。   满树繁花,如绚丽的朱砂,回过头,有人在对他笑。   那笑容偏偏与眼前置身于烈焰中,浑身是血的人交叠在一处,渐渐融合了。   凄凄楚楚的侧影,含着无奈,悲叹,还有一丝惭愧。   她是笑过的。   只是他没有信。   还没来得及信,她就坠入了天柱之崖,绯红的云海,葬了他记忆中最高不可攀的人。   从梦魇中惊醒,霍然起身,才发现外头晨曦晴暖,光辉刺眼,怀中空空,被褥却还是暖的,下意识地惊慌了一下,四下张看,却见窗下的人刚披上如纱的白衣,回眸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困惑。   毕竟他昨晚才说过会回屋睡,可天都亮了,人还在这。   与梦中渐渐远去的身影不同,她是真真切切地站在那的。   只是光影交错,显得有些缥缈。   他从榻上一跃而下,三两步到她眼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数回。   盯得久了,云渺渺不免感到尴尬,还以为自己今日穿戴有何不妥,遂低头整了整衣领,细细端看了一番。   “您看什么?”她忍不住问他。   重黎还没从方才的梦中缓过神来,背后沁出一层冷汗,起初那几年,一合眼就是她坠崖的画面,梦醒后就去不周山的废墟中翻找,翻不动了,索性坐在坍塌的山石上,一连几日地发呆。   梦得多了,便不敢再梦,索性也不睡了。   此后千年如云烟,他没有再做过梦,那片烈火汹汹的不周山也就渐渐淡忘在识海深处。   怎么又梦见了   “尊上?”云渺渺看着他满面凝重,许久不言,狐疑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重黎吞咽了一下,先探了探她的额头。   恍惚的声音,听着甚是古怪。   但眼下她没心思细问,看了眼他睡乱的长发,发冠早就掉了,青丝散在肩头,衣领也没理好,有种欲拒还迎的慵懒诱人。   她别开了脸,从他身侧擦了过去。   “您先收拾一下,我得下山一趟。”   “下山?”他皱了皱眉,“下山作甚?”   这才什么时辰,山下那帮弟子没了她这个掌门什么都做不了了不成?   她面色发沉,叹了口气:“云霆携同应燃等一众朝廷命官请见于我,孟逢君将他们带到上清阁了。”   “这人是个刺儿头吧,还有完没完了?”他还是头一回觉得一介凡人竟能如此脸厚心大,三番五次找上门来。   “这次只怕不是为我的事。”传音纸鹤虽未细说,但听孟逢君那欲言又止的口气,多半来者不善,且云霆这回明言,要见阿湛,“此事我去处理,您就别下山了。”   若是被人看穿身份,无异于雪上加霜。   她快步出门,步清风和镜鸾已然等在院外,身边还带着一脸不安的司湛。   低语几句后,御剑而去。   重黎站在门边沉思片刻,也悄悄跟在了后头。   他们抵达风华台之时,上清阁中已然聚了不少人。   站在前头的自然是云霆和手握兵权的应燃。   “阿鸾,你先带阿湛去后头等着,没我的话,莫要出来。”云渺渺压低了声音。   镜鸾心领神会地牵着司湛离开了此处。   阁中,此时孟逢君似是正与他们理论,面色沉得厉害,见云渺渺和步清风赶来,当即上前。   “你们可算来了,这宰辅简直是存心找茬”看在少阳仙府多年的教养,孟逢君强忍着没指着他们的鼻子骂这帮老东西。   “辛苦你了。”云渺渺示意她到后头去,迎着云霆审视的目光上前,“云大人今日又想做什么?是之前的话未曾听清,还需我当众重复一遍吗?”   云霆眸中怒起,稍加斟酌,竟又忍了下去,意味深长地冲她一笑:“云掌门言过了,昨日肺腑之言,老夫都记在心里,还未曾谢过云掌门一语点醒梦中人,险些铸成大错。”   “云掌门之言,确实值得我等深思,为臣之心不可失,忠义之道不可无,老夫效忠于楚家数十载,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都应替陛下守住江山社稷,守住天家骨血。”   云渺渺沉眸收拳,紧盯着那双老谋深算的眼:“云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云霆朝她身后张看,眉头微蹙:“云掌门前几日收的那个小徒弟,今日怎么没带出来?”   云渺渺心头一沉。   老狐狸,果然来了。   “小徒不懂事,犯了些错,还在映华宫认罚,不便随我出门,云大人这一路不是瞧见过几回,今日见不见,又有何妨?”   云霆莞尔,取出了那半枚鱼形玉佩,道:“云掌门可见过这枚玉佩?”   “没见过。”   毫不犹豫的答复令云霆颇有些下不来台,干咳一声,复又道:“这玉佩是犬子昨日在河滩上捡到的,说是您那小徒儿落下的,云掌门可知,此玉非同小可,乃先帝赐予太子加冠之物,乃宫中巧匠雕琢数月才成,天下仅此一枚,半枚在太子府,另外半枚曾给了太子府中一宠妾。”   “宠妾?”云渺渺暗自冷笑。   苏绵锦算什么宠妾,被软禁于北若城直至疯魔饲妖,都没有任何名分,青楼女子都不见过得如此悲惨,他曾是太子府的门客,此事自然也插手过,怎会不晓得苏绵锦过的是什么日子。   还真有脸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提此事?   云霆见她不言,自是不满于此,继续道:“那女子豢养于别苑,曾为殿下诞下一子,算算年纪,今年应有十一岁,与云掌门膝下之徒甚是相仿,云掌门不会打算告诉老夫,这世上还有如此巧合吧?”   “云大人今日连同诸位聚集于此,仅凭半块玉佩便敢于当庭质问天虞山掌门,是否过于放肆了?”她沉声道。   “若云掌门问心无愧,何不将那少年带到此处与老夫对质一番,若是误会,老夫愿向云掌门道歉,且从今往后觉得不纠缠于云掌门,如何?”云霆微微一笑,“云掌门敢否?”   “你什么意思!”孟逢君气不过,正欲上前争辩,却被云渺渺拉住了。   她暗暗摇头,将人拦在身后,直视云霆,正色道:“云大人,此乃天虞山,并非你可一手遮天的朝云城,小徒也不是那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他入天虞山一日,便是我的弟子,不是拿来同大人做赌注的。”   闻言,云霆冷笑:“所以云掌门这是心虚了?”   “我为何要心虚。”云渺渺眉头紧锁,断然不肯退让半步。   云霆道:“此玉本是太子信物,持有此玉之人,便是太子遗孤,是天家血脉,我等君王怎可落入仙门?云掌门若是迟迟不肯将人交还,老夫和应将军也只能认为天虞山大逆不道,软禁皇孙了。”   “你!什么叫交还?阿湛又不是你的东西!”孟逢君听着这话就来气,尽管他的话也令她颇感意外,她一度以为阿湛只是从北若城侥幸逃出来的难民孩童罢了,怎么还与皇家扯上了干系?   伴随着争执,上清阁中一片嘈杂,此时躲在二楼偷听的司湛正被镜鸾按在身旁,远远望着身陷众之矢地的云渺渺等人,不免有些难受,小声问镜鸾:“那些人很想见我吗?”   镜鸾看了他一眼:“那你想见他们吗?”   司湛看向那一众官吏,踟蹰片刻,摇了摇头。   “那就不见。”镜鸾扣住他的腕,斩钉截铁道,“有主上在,你不想,便不用见。” 第六百三十四章 :毅然回绝   云渺渺听着耳边各执一词的喧嚣,孟逢君握着剑的手都气得发抖,以她的性子,能忍到此时已是颇为不易了。   再吵下去,不仅没个结果,怕不是要惊动尚在养伤的长琴和端华。   “云大人。”她的声音清清朗朗,掷地有声,回响在偌大的上清阁中,四下霎时静了下来,“大人要给我等安个什么罪名都请便,但是莫要忘了,天虞山乃仙门中流砥柱,我师父在位时,曾得四海敬重。”   “我虽是临危受命,却也是个名正言顺的掌门,您的主意都打到掌门弟子头上了,难道要我拱手让人?说得难听些,您这是得寸进尺。”   “我本不愿闹得人心惶惶,但诸位着实不识好歹,我便直说了,如今人间妖兽横行,胡来之前最好先掂量掂量诸位的处境,莫说玉佩的来历究竟是真是假,即便那枚玉佩真是阿湛的,他也已是我门下弟子,要不要站出来与云大人对质,由得诸位随口一句戏言?我这个做师父的还没死呢。”   她掌中金光攒动,不染呼之欲出。   众人就算没有亲眼见识,也听闻过她手中法器的厉害,惊恐地退至两侧。   云霆面色铁青,在确信她到底是虚晃一招,稳住局面还是来真的之前,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看着那双凌厉的桃花眼,他忽然有些后悔,若晓得她今日竟敢如此忤逆不孝,威逼于他,他当年离开白辛城之前就不该心软,应当掐死她永绝后患!   他眼中的恨意已不屑于隐藏,像是随时会扑上来将她撕成碎片的恶兽。   云渺渺却在此时置若罔闻般背过身去,高声道:“诸位一朝失主,心中焦躁不安,情有可原,今日之举天虞山不予追究,拥立新君事关重大,仅凭半枚玉佩便草草定下着实不妥,我等在山中并非闲来无事,人间危在旦夕,指望仙门相援,得以活命的无辜之人不计其数,若无确凿证据,还是莫要像今日这般横生枝节了,告辞。”   说罢,她便带着步清风和孟逢君大步而去,任凭云霆的目光如芒在背,连看都不曾看一眼。   “你方才还挺客气啊。”孟逢君看着她始终心平气和的样子,自己倒是气得不行。   云渺渺瞥了她一眼,道:“老实说,我若不是掌门,鞭子早抽过去了。”   踟蹰半响,她吞吞吐吐地问:“阿湛不会真是皇子吧?”   方才说得那般理直气壮,这会儿静下来倒是觉得有些没底。   步清风也颇为犹豫,他不曾跟去朝云城,阿湛的事只是耳闻,对于这个师侄,的确是个乖巧懂事的,但其来历却不甚清楚。   “渺渺,到底怎么回事?那玉佩真是阿湛的?”   云渺渺神色凝重,终是点了点头。   步清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那云宰辅的话”   岂不是真的?她收个徒弟还收出麻烦了?   “师兄。”云渺渺郑重地看着他,“此事容后再议,先回映华宫细议那些妖兽的事。”   “那阿湛”   “阿鸾会平安带他回去的。”   折返途中,云渺渺忽然瞥见山头树后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微微皱眉,对步清风和孟逢君道:“你二人先去,我稍后便回。”   步清风稍作迟疑,点了点头,与孟逢君一同飞上主峰。   云渺渺绕了半圈,另一边接近树下,看着还在张望的那人,清了清嗓子。   重黎蓦然回头,瞧见她已至身前,略一吃惊,旋即又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板着脸揣起了手。   这副凶巴巴的嘴脸与方才云霆看向她那冰冷刺骨的一眼相较,此时倒显得没什么了。   “您怎么还是跟来了?”虽是意料之中,还是深感无奈。   “本尊爱去哪去哪,要你管?”他没好气地别开了脸。   她不由叹了口气,无言以对,忽然感到一阵胸闷,侧过身低低地咳了数声。   重黎顿时警觉,也不挨着那树干了,上前抓住她的肩。   昨晚的烧才退,落下根儿了?   她摆了摆手:“风有些大,呛了一下。”   他皱了皱眉,嗤笑一声:“真够没用的。”   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回吧。”   而此时,上清阁中,碰了一鼻子灰的命官们嗟叹不已,本以为几日多少能见上一面,哪成想天虞山如今的掌门看似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说话竟如此咄咄,他们如今可是住在天虞山,说得难听些就是“寄人篱下”,多少有所顾忌。   可天家血脉,不容落入旁人之手,更别说脱离尘世,去求什么长生之道了。   这这成何体统啊!   “云大人,如今怎么办?”应燃从再度听到“苏绵锦”这三个字,便陷入不安,昨晚更是一夜未眠。   那孩子这一路他的确见过,只是并未细想,数次擦肩,也都未曾放在心上。   二殿下去后,他一直以为苏绵锦也早已不在人世,谁想到人居然入了太子府,成了大殿下的“宠妾”,更未曾听闻居然还有个孩子。   当初二殿下身故,他消沉多日,不明真相,投入大殿下麾下,后来才发觉不对劲。   可那时大殿下已是东宫之主,没有证据,他无力相抗,且他还有妻小,不敢轻举妄动。   没想到这一忍便到了今日,苏姑娘的孩子,居然还在人世。   云霆的脸色沉得骇人,眸中杀意涌动,怒道:“还能如何?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必定要将殿下接回!”   眼见今日再无下文,众人陆续告退,直至应燃和云霆也离开了上清阁,司湛才站起身来。   他静静地看了许久,始终一言不发。   镜鸾看过不计其数的人间百态,此事原委,心中多少有数,从他方才的反应来看,不可能一无所知,却也不逼他做决定,待他冷静下来,便带着他从后头绕了出去。   没走出多远,便遇上了正在山道上来回踱步的云衡。   他似是十分心焦,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忽地发觉有人走了过来,抬头望去,面上一喜。   司湛神色平静,盯了他好一会儿,问:“那枚玉佩是你交出去的?”   云衡没想到他开口便是这一句,顿然怔住,却又无法反驳。   “我我昨日本想还给你,可”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不屑的笑。   司湛牵着镜鸾的手,眼中的光亮黯淡不少,面目表情地注视着他。   “云公子,我其实一直看你不顺眼,那晚你被虎蛟咬伤,是我故意引你去的,泿水虎蛟牙中带毒,是我五岁便晓得的传说,本以为你已经猜到了,没想到这般愚笨。从今往后,你别来找我了,我真的很讨厌你。”   最后一句,一字一顿,恨不得从牙缝里往外挤的掷地有声,说罢,便与镜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   云衡的手还僵在半空中,被他狠狠地拍开,心头如遭雷殛,却迈不开一步追上去。   呆呆地站在山道上,许久回不过神。 第六百三十五章 :您若想走,随时可以   云渺渺今早已将漆吴山传来的消息转告二位长老,不仅派出弟子探查真相,也设法与漆吴山掌门揽月真人互通书信,阐明眼下的状况。   处理完云霆之事,映华宫也远远不得闲暇,于云渺渺而言,妖尸与无尽之事已是一个脑袋两个大,妖兽一出,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了。   所幸司湛听话懂事,且这主峰还有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魔尊,不指望他能帮多大忙,他得了空儿给他们料理一下三餐也是求之不得的。   孟逢君与步清风一同坐在主殿与云渺渺共议,人间妖祸横行,天虞山今早已然遣一队弟子下山,去接应南海附近几座城的百姓,各大仙山仙府也先后派遣弟子下山相援。   但事发突然,偏偏又是各派元气大伤之际,能救下多少还真不好说。   据孟逢君事先查探,天虞山能一日来回的城池拢共五座,若都按从朝云城接回的人数来算,祷过山只怕很快便会住不下了,天虞山这边还需腾出半座山。   “从前觉得山中广袤,走下来还累得慌,没成想居然有担忧地方太小的时候。”孟逢君啼笑皆非地叹息。   而这些,云渺渺自是晓得的。   早些时候,镜鸾便未雨绸缪地放出了不少鸟雀山精,让它们留意四海内的妖物的动向,而今灵鸟折返,告知实情,状况并不容乐观。   镜鸾站在窗前,没听几句,那脸色便已经沉得厉害了。   据灵鸟传回的消息,那些妖兽似是早有预谋,蛰伏人间多日,直到最近才横空而出,吞吃那些妖尸的速度令人骇然,若说没有人在背后操纵,怎么可能有如此可怖的景象?   虽未道出姓名,在座之人却都心知肚明。   “为救掌门放出那一半的神魂,究竟是对是错”孟逢君听着那些血淋淋的惨祸,着实动摇。   步清风将此事原委告知于她时,她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寒意一阵阵地涌上来,其后果简直教人不敢细想。   师父怎么怎么会同意这样的事?   掌门的遗命可是毁去肉身,早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竟然还是酿成大祸。   “无论对错,事已至此,我定会负起责任。”云渺渺眉头紧锁,郑重道,“妖兽祸世,必然与无尽脱不了干系,他意在重塑肉身,汇天下怨恨之血,又聚妖邪秽乱之身,若被他得逞,人间将永不见天日。”   “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吗?没有什么法子对付那邪物?”孟逢君一想到不知还有多少座城池将落得与北若城一般下场,便焦躁不安,“便是父神同胞,也不见得就毫无破绽吧?”   世间生灵,生在天道轮回内,有始有终,仙神也会陨落。   就连创世的父神也没能逃过这个结果,那无尽便是神通广大,总不会比父神还厉害,否则也不会被封在苍梧渊十万载,后又被压不周山下五千年了。   这世上,定有他惧怕之物。   云渺渺陷入沉思,默然半响,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但要想找出这一破绽却并非易事,至少我们眼下并无办法应付无尽的一半神魂,只能暂避锋芒。”   “真到了连天虞山都守不住的时候,只能退入昆仑山了。阿鸾,你对昆仑较为熟悉,此事可有把握?”   她转而看向镜鸾。   镜鸾点了点头,道:“昆仑以我的真身封山五千年,虽不如四灵在世时鼎盛,却还是这四海八荒内灵气最为充沛之地,寻常妖邪连靠近山脚,都会魂飞魄散,若能在昆仑山布阵,可保一段时日的太平。”   “昆仑山啊”步清风心中五味杂陈,“本以为只是写在书中的几句话,没想到还在世上。”   “咱们不也没想到还能得见一位昆仑上君么。”孟逢君无奈道。   云渺渺在风华台上召出这位神君时,多少人怀疑是假的,若不是那凤凰引百鸟朝拜,山呼“上君”,谁敢信当今世上居然还有位神族活着。   不过她那会儿好像还听见那对凤凰神鸟唤云渺渺为“神尊”,这倒是怪了。   即便收了上君为命兽,以他们这些凡人的道行,可受不起这一拜啊。   近来诸事冗杂,她一直无暇细问,此时又闹出妖兽吞尸,真可谓祸不单行。   “此事紧急,早一日去,说不定能多救下几个人。”云渺渺思虑半响,看向步清风,“趁着山中还算安宁,还是多派些弟子下山救人吧,先从一日内来回的地方开始,师兄,此事交个你来安排,待过几日我与长老商量一番,也一同下山。”   步清风点点头:“我晓得了,不过将人救回只是扬汤止沸,若要斩断祸根,还需从无尽和玄武身上下手。”   孟逢君也以为如此:“神族覆灭,仙门不可重蹈覆辙,掌门醒来之前,咱们须得守住仙门。”   二人先后离去,山中还有不少事辄待处置。   云渺渺翻看着手边的卷宗,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昨晚一病,她其实还未恢复过来,刚起身便要应付云霆等人,又与步清风,孟逢君商议许久,多少有些不支。   镜鸾给她倒了杯茶,让她先缓缓。   “主上,其实还有一事。”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瞧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应是不便当着师兄和孟逢君的面说的事。   “你说吧。”   趁她还有些精神。   镜鸾踟蹰须臾,叹了口气:“日前您不是吩咐我留意玄武上神与陆君陈的下落吗,今日灵鸟来报”   “有眉目了?”她一怔。   “不是陆君陈那边”镜鸾摇了摇头,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云渺渺面色微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此话当真?”   “八九不离十。”镜鸾笃定道。   她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此事且不要声张,我自有分寸。”   天暗得很快,让人不由感慨,一日光阴着实不够用,还没处理几件事,便要点灯了。   今日的晚饭是重黎的手笔,熬了一锅什锦粥,稠稠的米汤上飘着几片碧色的葱花,还做了些下饭的小菜,很有几分家常的味道。   阿湛还在罚抄规矩,步清风也没有回来,饭桌上冷清不少。   没有人说话,云渺渺低着头,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粥。   似乎与平日并无差别,一动不动死鱼眼,但重黎就是觉得她有些不对头。   “怎么又跟喂猫似的?”他不耐烦地斜了她一眼。   他可熬了一大锅呢,她要敢两三口下肚就搁在一旁,他非得好好教教她什么叫吃饭。   云渺渺盯着眼前晶莹剔透的饺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清,似是有话想说,可到头来还是憋了回去,复又看向那碟饺子。   “胃口不大好,吃慢些。”   昨日的排骨汤那般齁咸,他说咸淡刚好,她还以为他近来好重口,可今晚的粥点却又和往常一样了。   捉摸不透,便像是幻影一般,显得有些自以为是了。   “尊上。”   她送开了手,勺子便浸入粥中,一点点没下去。   “您有离开天虞山的打算吗?”   重黎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登时不悦地皱起了眉:“怎么,这是要给本尊下逐客令?”   她淡淡地笑:“不敢,上回给您下逐客令,您恼了好几日,只是觉得您若是想走,随时都可以,我不会拦着。”   灯火照进那双桃花眼中,明明是温暖的颜色,却莫名让重黎感到心头一紧。   乍一听似是随口一说,还带了些许客气,但总觉得她这话并非玩笑。   他暗暗捏拳,转而给她夹了两只饺子到碗里,没好气道:“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今日的饭菜不许剩下。”   云渺渺看着碗里的饺子,静静地笑了笑。 第六百三十六章 :对不起,我叫楚司湛   点着膏烛的藏书阁一片透亮,案头边还搁着两盏小油灯,将案台照得一览无余。   司湛捏着笔,脑袋一搭一搭地望着眼前还有百来条的门规,又困又绝望。   若是先告诉他天虞山的门规足有千余条,他绝不会去折腾那纨绔了,害得他现在心酸手疼,还惹师父生气   这么想想,就更讨厌那个云衡了。   居然把那半枚玉佩给了他爹,简直是个万里挑一的祸害!   诚然是他不小心遗失在先,可他怎么能不还他呢?   那玉佩是盈姑姑临死前给他的,从北若城出来之后,他便晓得了自己是谁,要去认的“祖”,归的“宗”又是什么来头。   只是看着他娘在那座深宅中困了那么久,他对自己即将要回的地方,要见的人也心存疑虑。   没想到盈姑姑半路便死在妖尸手中,他独自一人逃到朝云城下,遇到了师父。   从人群中朝他走来的女子浑身都透着清清冷冷的气息,如雪的白衣像天上的流云,像是高不可攀的神仙,可她俯下身来的时候,却对他笑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能活得跟他娘不一样。   只要在她身边,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后来果真如此,她一直护着他,愿意收留他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还有个凶巴巴却很会照顾人的师叔祖,拜她为师的时候,他不由得松了口气,以为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可今日躲在二楼,看着她为了他同那些人争执,他心里其实挺不好受的。   就好像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却要别人担着似的。   羞愧得很。   他怕自己做错了,到头来配不上做她的徒弟   思来想去,连门规都抄得心不在焉。   一只木盘突然落在了他面前,发出嗒的一声。   他错愕地抬起头,望见云渺渺俯身蹲在案边,正从木托上取下一碗粥,一碟点心,全是他平日里惦念的。   “先歇一会,把晚饭吃了再抄。”她的声音平静温和,与平日无异。   说着,拿走了他手里的笔,给他递了块帕子。   司湛拿帕子擦了擦手,默默地捧起碗喝粥,才扒了两口,眼眶就红了一圈,声音哽咽。   “对不起,师父”   他一低头,眼泪就砸进了粥里。   纠结和犹豫一直都在,只是他很想做她徒弟,想跟着她离开朝云城,便一直骗她。   盈姑姑从小便教了他很多,故而他比寻常少年更晓世事,很多时候天真无邪的样子都是装的,虽不似对着云衡那般有所图谋,可说谎就是说谎,错了就是错了。   他抹着眼泪,难过地望着她。   “对不起,我叫楚司湛”   连名字,都真假掺半。   换了谁不生气呢?   他一抽一抽的哽咽声在寂静的藏书阁中回响,可面前本该责怪他的人,却迟迟无言。   就这么静静听着他哭了好久,终于叹了口气。   从那座无名宅中出来后,她便猜到他的身份了,惊讶是有的,却意外的并不生气。   同自己的弟子生什么气呢?   不过是个不甘认命,还想挣扎一下的孩子罢了。   这样的事,好像从前也遇到过,只是记不起是谁了。   “师父,我知错了,您理理我吧。”   司湛可怜兮兮地抓住她的衣袖,这会儿倒不是装的,她不说话,他这心里就没底,生怕她因为这事就不要他做徒弟了。   实在不行,他再去求师叔祖想想法子。   云渺渺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多少有些无奈。   “我是你师父,你可以同我说实话的。”   司湛撇撇嘴,咕哝道:“我听说王子皇孙的日子过得很是复杂,我怕师父嫌我麻烦”   “嫌你麻烦做什么?”她啼笑皆非,“比你麻烦的师父又不是没见过。”   这会儿蹲在她屋里的那位,比他可麻烦多了。   她这不是也把人留下了?   “阿湛。”她正色道,“今日那些话想来你也听到了,师父不想瞒着你,但还是问你一句,你想如何?”   皇孙与仙门弟子,你想如何抉择?   “我”司湛垂下了眸,“我想继续做师父的弟子。”   闻言,她莞尔一笑:“好,师父明白了。”   她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一字一句道,“不愿便不做,有师父在,没人能强迫你。”   她自问不是个好师父,眼下还不能让他无忧无虑地做个小弟子,但至少,不必让他委曲求全,被逼着做那傀儡国君。   她一句话,司湛终于安下心来。   这一安心,肚子就叫唤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喝着粥,心头轻快不少。   看着手边的门规,他不免有些郁闷。   “师父,咱们山上的门规怎么这么多啊,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抄到现在满脑子都是不可两个字,这怎么记得住嘛”   云渺渺笑了一声:“为师才罚你抄一遍,你就受不住了?”   司湛怔然,磕磕巴巴地问:“才一遍?难道师兄师姐们不都是抄一遍的吗?”   这一遍都够呛了,听她的口气,还不止?   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知足吧,就你罚得最轻,你师兄师姐,包括为师和你师伯,罚抄门规都是十遍起步,上不封顶,亏得端华长老在养伤,顾不上你,否则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这话说得他打了个寒颤。   “罚,罚得这么重啊”他不由得吞了口唾沫,欣慰地望着她,“师父,您真是世上最温柔的师父了!”   云渺渺一愣,没料到他会用“最温柔的师父”来形容她,一时无言以对。   默了默,伸手拍了他的脑门。   “吃完好好抄,明日午时之前,交到主殿来。”   说罢,便起身走出了藏书阁,头都不必回便能猜得到司湛此时委屈巴巴的模样,叹了口气,往南院走去。   一路思量着“温柔”二字,着实不知如何回应。   她算不得什么温柔的人,也不懂得如何为旁人着想,设身处地他人之痛更是难上加难。   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了点感情,也都乱七八糟,连她自己都称不上了解自己,那孩子居然是如此看待她的。   想到这,她不自觉地扬了扬唇角。   头一回觉得,自己也能被他人喜爱,尊敬,或许这是个好预兆。   说不定哪一日,她能确确实实地成为他口中“最温柔的师父”。   回到屋中,难得没瞧见魔尊蹲人,她暗暗松了口气,身子乏得很,便弄了一桶热水,泡上一会儿。   合眼小憩,渐渐真有些乏了,雾气氤氲,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正当她全然松懈之际,熟悉的声音如轰雷在她耳边响起,将她一星半点的神识强行拖了回来。   “昨晚才烧一场,别泡太久,赶紧起来。”   凶巴巴,带着一丝不耐烦。   她霍然睁大了眼,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扭头望去,果真瞧见魔尊在一旁,俊美的眉睫间沾着水汽,看得出应当已经站在这好一会儿了。   他手里拿着的,是她的中衣。   而她此刻,正一丝不挂地坐在几乎清澈见底的水里。   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她分明听到了自己脑子里某根弦彻底崩断的脆声。   可   可去他的温柔吧!   “不染!!”   她今天非打死这个不知羞耻的玩意儿!   帝王家起名都是按辈分的,像楚旻煜楚旻晗那一代就是“旻”字辈,轮到阿湛就是“司”字辈了,之前死在太子府的嫡子就叫楚司业,有没有敏锐的小可爱发现这个伏笔呢? 第六百三十七章 :魔尊又挨揍了   翌日清晨,众人围坐一处吃着早点,一张不太宽敞的圆木桌,愣是给腾出了半边。   众人挤在云渺渺身旁,端着碗的,拿着包子的,直勾勾地盯着对面那位脸色都快黑得跟一年没洗的锅底一个色儿的魔尊大人。   诚然他平日里就板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但今日好像心情尤其地差,仿佛手里的筷子已然不是筷子,而是两枚凶器,照着那无辜的包子就是狠狠一扎,处处透着一股“近前者死”的气场。   私以为也就那张脸还有可取之处,偏偏也不晓得遭了谁的毒手,右脸脸多了道鞭痕,左脸拍了个五指印。   “他昨夜去打架了?”镜鸾一头雾水地看向云渺渺。   她气定神闲地舀了勺粥:“不知。”   “怎么给打成这样了?”步清风也啧啧称奇,当世居然还有能将魔尊打成这副模样的高手,得好好打听打听,日后说不准能成为仙门一大助力啊。   “师叔祖怎么都不说话呢?”司湛困惑地望着重黎,以师叔祖的脾气,没抄起剑来打回去就够稀奇了,哪会如此忍气吞声的?   这回她连头也不抬了:“好好吃饭,莫管闲事。”   闲,闲事?   步清风又仔细瞧了瞧重黎那张脸,巴掌印怎么来的暂且不论,那道鞭痕该不会是   他悄悄瞥了自家泰山倾颓也不见得皱一下眉的师妹一眼,没记错的话,师叔是和她住在一处的。   昨晚他从山下回来的时候,好像听见南院那边传来了匪夷所思的动静。   看看今日的魔尊,莫名的,他忽然就不担心自家师妹会在他手里吃什么亏了。   一股吾家师妹终成材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嘀咕声,坐在对面的重黎抬起了眼,悻悻地盯住了人群中独独置若罔闻的“罪魁祸首”。   那眼神,跟随时要扑上来咬人一般,只听“咔嚓”一声,好好的筷子给撅折了。   众人齐齐一震,下意识地看向云渺渺,着实好奇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了,一大清早搞得跟狭路相逢似的。   此时此刻,在场之人中也就司湛还没反应过来,装着胆子走过去,小声问:“师叔祖,您被谁揍了呀?”   话音未落,才换了一双的筷子又给撅折成了四截。   重黎咬牙切齿地瞪着正在吃包子的云渺渺,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红:“问你师父去!”   司湛无邪的目光又转向云渺渺。   “他那是自找的。”她分毫不觉心虚,甚至连今晨的胃口都好了不少,又去添了半碗粥。   重黎憋了一肚子火,拍案而起:“本尊是看你烧刚退,又要睡在水里,好心提醒你一句,一番好心,哪有你这样恩将仇报,鞭子甩过来不算,还敢扇本尊巴掌,得寸进尺!”   她晓不晓得不染打人多痛?就算他皮糙肉厚挨惯了打,也不能这么抽啊!   当他是铁打的不成?魔尊就不怕疼吗?   云渺渺眉头一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谁让你门都不敲闯入女子闺房的?知不知羞?廉耻何在?”   “本尊敲了好几回!明明就是你自己没听见!”   “那你也不能直接闯进来啊!”   “本尊就该让你睡死在浴桶里一了百了!”   “你还理直气壮了?”   众人左右摇着头,光听这二人吵架,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了。   尽管一早晓得这二人八字不对盘,隔三差五吵一架,可今日这缘由着实教人叹为观止。   也甭问他俩了,单从这二人的争吵中便料出个七八分。   夜半闯入女子闺房,还恰好撞上人家沐浴之时,这顿揍挨得不算冤枉。   诚然下手是狠了点哈。   正当二人相看两相厌,众人忍不住上前规劝之际,孟逢君破门而入。   “云渺渺!清风师兄!”话音未落便瞧出这屋里气氛不大对头,僵了僵,下意识地压低了声儿,“这怎么了?”   “没事没事。”步清风忙上前打圆场。   云渺渺也回过了神,将方才的事抛诸脑后,正色道:“发生了何事?”   孟逢君暗暗瞥了眼重黎,转而道:“还不是那些朝中官吏!”   闻言,司湛不由一僵。   云渺渺皱起了眉:“怎么回事?他们又想如何?”   孟逢君给气得不轻,扶着额道:“他们昨日力争不成,今日索性换了路数,一堆人乌泱泱地跪在主峰下,要你归还他们的国君呢!”   她今晨听闻此事,赶去时已经全跪那儿了,那些人一副不交出阿湛便跪倒死的架势,围观弟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时议论纷纷。   不出半个时辰,掌门弟子原是皇家血脉一事便传得人尽皆知。   那帮重臣都是官场中的老狐狸,还有个云霆领头,这法子原是用来为民请命,命谏昏君的,居然用到了她头上,这不是拐着弯儿骂人呢嘛!   “昨日话都说得那样清楚了,居然如此卑鄙!”孟逢君想想都来气,他们是晓得个中原委,可如今山下不仅是本门弟子,还有许多百姓围观,这样下去倒成了他们的不是了。   “渺渺,这样下去不行,我先将人散了吧。”步清风起身,欲去山下处理此事。   “师兄且慢。”云渺渺眉头紧锁,拦下了他,“你此时前去,正中他们下怀,届时反咬我们一口,恐局面会更糟。”   听她如此一说,步清风陷入了两难之中。   不管不顾着实不妥,可顺了他们的意,交出阿湛,也甚是不甘心。   况且阿湛便是回去继位,十一岁的少年能与满朝文武抗衡吗?   他们都是仙门弟子,不宜插手朝堂之事,谁能帮衬于他?   “师父”司湛也听出他们的为难,此事因他而起,多少有些愧怍。   照盈姑姑教给他的那些来看,他这皇孙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制住了他,便等同于把持天下,一呼百应,文官武将谁不盯着这块肥肉?   他不愿做国君的缘由,正是如此。   可如今   他看向云渺渺,她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宽心。   “云霆想拿那些人的命和民心要挟于我,倒不是在针对天虞山,他晓得即便我做了掌门,也不似一国之君,生杀予夺,无人敢逆。”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但他还没那个胆子真同我拼个鱼死网破,如今一国无君,应燃手握兵权,他到底效忠于国还是效忠于权恐怕连云霆自己都拿捏不准,今日不过是做戏给我看,我若不应,他多半还会多跪几日,苦情戏总要做足了才成。”   “你的意思是咱们还得避着?”孟逢君狐疑地望向她,“可,可如今山下诸事繁杂,总不能一直不下山了吧?”   云渺渺走出主殿,与众人一同站在崖边俯瞰山下。   果真如孟逢君所言,山下乌泱泱地跪着群臣,还有不少禁军,场面倒是摆得挺大,这么看去,似乎也有那么几分诚意。   但撇开这些声势浩大的排场,说白了,就是在威胁于她。   不认云家在先,拂他颜面在后,现今又不愿交出楚家最后的血脉,彻底惹恼了这位叱咤朝堂数十载的宰辅大人了吧。   可她没有一件事,一句话是后悔的。   天边飞来一只灵鹊,落在镜鸾肩上,将藏于羽毛下的字条交给她之后,振翅而去。   镜鸾看了眼字条,面色微变,转而将其递给了云渺渺:“主上,您看看这个。”   端详片刻,云渺渺微微一笑,道:“孟逢君,你回去收拾一下,一个时辰后随我一同下山,待我们走后,阿湛留在映华宫中专心修炼,劳烦师兄转告山下的人,便说我不在山中,他们若要跪便继续跪,一日三餐安排弟子送过去,别让人饿死就行。”   步清风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孟逢君倒是一脸茫然:“下山?去哪?”   “旄山,育遗谷。” 第六百三十八章 :当年误会   育遗谷地方,云渺渺从未想过还有再见之日。   时值春初,南风未起,山谷中一片寂静。   晴空无云,风平浪静,一眼望去草木长青,甚是安宁。   御剑而下,便到了谷口。   拨开葳蕤的藤蔓,饱经风霜的石壁上镌刻着几行斑驳的上古文字。   孟逢君盯了半天也没认全乎,磕磕巴巴地拼凑。   倒是一旁的重黎顺畅地念了下来:“旄山之尾,其南有谷,曰育遗。南之华地,岁末不寒,三伏无暑,花木长青,不知四季更迭也。”   念完,嗤了一声。   “平日多读点书。”   孟逢君一噎,莫名觉得受了鄙视,郁闷地瞥了云渺渺一眼:“干嘛连他也带上了?”   这一路脸子甩得可臭了。   云渺渺不以为意:“自己跟来的,我没带他。”   这话说得可忒不留情了,当即惹来一记火辣辣的怒视。   她置若罔闻,仰望着眼前狭窄的谷口,默然片刻。   “入谷吧。”   育遗谷终年如春,从踏入谷中的那一瞬,便望见花木满眼。   镜鸾在走在前头,神色凝重。   云渺渺环顾四周,这儿的景致其实与当年并无多大差别,竟令她有种故地重游的感慨。   一草一木,都似是当年的重现。   她那日,好像也是这般,跟着其他败兴而归的人一同步入这育遗谷,嗟叹的,抱怨的,啐言骂街的,什么样儿的人都有。   她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好似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   而后,便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屠杀。   稍一合眼,往事历历在目。   “云渺渺?”孟逢君拿手肘捅了她一下,“怎么回事,喊了你好几声都不见你应一下?魔怔了?”   她陡然回神,淡淡一笑:“没什么,继续往前走吧。”   穿过密林,步入山谷中段,草木渐稀,云渺渺对这条路尤为熟悉。   当年就是走到这,遭到了魔族袭击,从天虞山下来的二十余人,无一活口。   转过眼前的山坡,便望见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零散碎石,错落铺陈,沙石间突出了累累骸骨。   数十年的风雨蹉跎,血肉从腐蚀到消弭,最终一干二净,留下的骨头也都坑坑洼洼,断裂数截。   此等情景,与刚入谷时相距甚远,简直像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饶是孟逢君胆大,也禁不住吃了一吓。   “这这里哪来这么多骨头?”   相比之下,云渺渺的反应就要平静许多,踏入白骨之间,如入自家庭院。   “都是数十年前,被魔族杀害在此的寻常人。”   “魔族?”孟逢君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向后头晃晃悠悠的魔尊,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重黎一怔,旋即了然,当即瞪了回来:“看本尊作甚?这是本尊头一回来这,本尊怎么知道这些人谁杀的!”   他义正辞严,并不似撒谎,镜鸾却不大信。   当初育遗谷中发生的事,她也听司幽提起过,要不是他去得快,主上的神魂哪里保得住。   云渺渺倒是想起之前向遥岑和他提及此事时,二人的反应。   遥岑说午时之前,原本埋伏在谷中的魔族便离去了,而他则说有人在苍梧渊给他设了圈套   那么她在谷中遇到的“遥岑”和“重黎”又是谁?   起初她还对此半信半疑,但试探数次,竟都是同一个结果,终于令她动摇了。   再加上阿鸾给她的那张字条   此事只怕比她料想中更为复杂。   她远没有想到,这个局从数十年前便布下了。   “云渺渺,咱们到底来这干嘛的?”一路走来,孟逢君揣了一肚子疑问,突然来旄山,谷中还有这么多尸骨,难道她就不打算同她解释原委?   云渺渺侧目看了她一眼,略显讶异:“我以为你在谷口看到那行字的时候就猜到了。”   “”她那会儿光被魔尊嘲讽了,懊恼都来不及,哪会细细琢磨那行字?   见状,云渺渺叹了口气,无奈道:“那行字上不是写着,南有华地这四个字吗?”   “南有华地?”孟逢君稍加思索,在她隐晦的暗示下旋即反应过来,“那本破烂书上的南华有藤!”   话是这么说,但“破烂”这俩字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她取出那张字条,道:“我让阿鸾留意四海内可有与之有关的地方,遍寻数日,最终找到的便是育遗谷。南风起于谷中,草木常盛,故而育遗谷在上古之时,也有南华之地的美称,可惜并不似昆仑,天虞,蓬莱等仙山名震四方,旄山立于天虞山附近,也一直是个不上不下的小仙山,再加上之前发生的祸事,此处荒废已久,鲜有人至。”   “我们来此,是为了那血藤?”孟逢君明白过来,“你确信真在这?”   看看四周如同乱葬岗般的景象,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就是这。”云渺渺却斩钉截铁,同时意味不清地看了重黎一眼,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又咽了回去,“那书中说过,血藤并非活物,而是一种法器。无论是北若城还是朝云城,我们遇上这法器的时候,都是以人血和精魂养着的,诚然这仅仅是我的猜测,但那法器极有可能是靠人命堆砌,血肉饲养的邪物,它原本就在藏在这寂寂无名的育遗谷中。”   这么多年,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他们会遭此横祸。   即便是魔族,也不见得会毫无缘由地行凶。   在认识重黎之后,就更觉得其中另有蹊跷。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的善恶缘,一切都应当在冥冥天道间,自有定数。   包括当年所有人都死在谷中,寂静的山岭间,只剩下她的魂魄呆呆躺着,没有见到勾魂鬼使,也没有见到其他冤死之人的魂魄离开身躯。   她一直觉得这事也有古怪,觉得司幽对她有所隐瞒。   被杀的怨恼与恐惧纠缠了她好些年,她因一枚瑶碧石,耿耿于怀了好些年,可如今撇开久积弥厚的成见,才发现种种说不通之处。   重黎不知道她曾死在育遗谷,没必要骗她去了苍梧渊。   倘若他没有撒谎,遥岑真的在他们入谷之前就已率兵离去,那当日在谷中等着他们的人,又会是谁?   倘若那书中几行字都是真的,血藤是流落于南华之地的杀器,需以血肉精魂饲养,他们当日被杀,还有如今深谷之中的寸草不生   倘若是她一开始就误会了,奄奄一息之际抓住的那片衣摆,那个从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的“重黎”本就是假的呢?   想到这,她顿时感到一阵寒气直窜天灵。   可既然如此,又何必这么麻烦?   育遗谷的误会终于要解开啦,当年害死渺渺的才不是咱们傲娇的三岁 第六百三十九章 :直探洞窟   “想什么呢?”   她思虑不决,连重黎走到身旁了都没留意到。   摇了摇头。   “没什么,一点陈年往事。”她走近那些骸骨,此处处理得很干净,已然感受不到任何气息,虽说当日惊心动魄,但毕竟过去数十年,便是她对当日的一些细节,都记不清了。   不过那日的“重黎”,比起眼前这个凶巴巴的活祖宗,的确要更沉默寡言些。   诚然这祖宗同她怄气时话也少,但怎么说呢   “你盯着本尊作甚?本尊脸上长虫了?”重黎狐疑地摸了摸自个儿的脸,确信并无异物,灿灿地朝前走。   她忽地一笑。   “就是觉得您似乎比昨日好看些。”   话音才落,便瞧见一脸凶恶的魔尊被脚边的骨头绊了个趔趄。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此情此景,甚是尴尬。   云渺渺一眼瞥见那双红透了的耳朵,兀自暗笑。   看,本尊要好哄多了。   “你确信那血藤的出处真是这?”孟逢君环顾四周,将信将疑。   这儿莫说什么藤蔓,连根草都没长,莫不是弄错了?   她想往里走些,忽闻身后传来云渺渺的喊声。   “小心!”   她一怔,脚下土壤突然崩开,她一脚踏空,被重黎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胳膊。   尘土翻滚,骸骨陷落,这儿竟有一处中空的地洞。   “没事吧!”云渺渺上前抓住了她另一只手,二人将其从塌陷的洞窟中拽了上来。   孟逢君心有余悸坐在一旁,还未缓过神来,便听镜鸾道:“那血藤据说是一炉鼎,这片荒地的生灵都被吸干了,应当还有不少中空之地,还需谨慎走动。”   说罢,她随手抄起脚边一枚石头,朝远处一抛。   只听得轰然一声,又添一处地洞。   朝洞中望去,只一片漆黑,不见底。   孟逢君也瞄了眼,除了这深不见底的洞窟,她留意到断裂的土层的颜色不太对劲,反手扯了扯云渺渺的袖子:“你看那土,怎么是这等模样?”   云渺渺拨开碎屑,定神看去,果真,断开的土层鲜明地分为了红黄二色,黄土掩盖其上,红土则藏在靠近洞窟之处。   这等色泽,见多了自然信口拈来。   “是血。”   闻言,孟逢君吃了一惊,又去看其他陷落之处,也都是如此,这片荒地方圆足有半里地,难道都是   云渺渺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紧锁。   “主上,看来那血藤被封已久,再度降世便要以人血与精魂祭之。”镜鸾不由心头发寒,这么多血,将土都染红三尺,如此可怖的炉鼎,说不定真能为无尽重塑肉身。   这话同云渺渺想到一处去了,当年育遗谷的惨祸,师父久查无果,怕是因为从一开始就弄错了行凶之人,让遥岑和重黎顶了包。   再加上天虞山与魔族交恶已久,重黎又是个不屑于同仙门争辩,能动手时绝不动口的主儿,这罪名稀里糊涂就给坐实了。   若不是她问了几句,怕是也还认定当年那场屠杀是他指使遥岑所为。   血藤,无尽,玄武。   究竟还有多少事是被他们错漏的?   而此时,重黎打量着这些洞窟,对于那血藤的来历,他的确想一探究竟,但这些洞窟终会通往何处不得而知,他体内还封着无尽一半的神魂,说不准是个圈套   他心存顾忌,云渺渺却已经迈出了一条腿。   “你作甚?”他警觉地拽住了她。   “下去瞧瞧。”她答道。   “鬼晓得下头有什么东西,你不要命了!”重黎紧紧扣着她的腕,眼珠子都快瞪到她脑门上了。   这等反应倒是令她有些意外,朝那洞深处看了一眼道:“下头并未感觉到邪气,您今日怎的如此紧张?”   “本尊”他噎了噎,撒开了她的胳膊,“别回头死无全尸,捞你上来都麻烦。”   话是不太中听,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本尊同你下去。”   “这”她看了镜鸾一眼,有些犹豫。   事实上她本想同阿鸾一起下去探一探状况的,但这祖宗自告奋勇,她也不好这就给他驳回去。   镜鸾想了想,道:“我也一同去吧。”   闻言,孟逢君自是也不甘留在上头,方才是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反倒有些气恼。   “来都来了,总得弄个明白。”   云渺渺斟酌片刻,终是点了头。   “好,那就一起下去,阿鸾,留只灵鹊在上头看着,若有异动,也可立刻知会。”   镜鸾会意,召来灵鸟,守在洞口,众人逐一下去。   洞窟的确很深,但下头的空间比在洞口看到的要宽敞许多,可供一人御剑而下。   越是往下,越是晦暗,但听耳边风声萧萧过,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着灵识辨认个大概,不至于撞到。   重黎是最先下去的,云渺渺紧随其后,不知多久才到洞底,只听到下头传来咚的一声闷响,顿时心头一紧。   “尊上,您摔着了?”此事说来有些好笑,她不太确信是不是他,所幸眼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灵力也还能用。   抬掌凝火,照到了洞底。   重黎站在石壁边,警惕着四周,见她下来,顺势伸手接了一把。   回过神来才发觉这动作过于理所当然了,想收回手,却被她扣住了腕。   云渺渺的眉头陡然一皱,指着他胳膊上淌出的血:“怎么回事?”   他一怔,下意识地掀起衣袖,小臂上一道寸长的伤口,正嘤嘤地冒着血。   “摔成这样,您就没发现?”她确信方才那一声,就是他了。   重黎愕然地看着这道伤,诚然他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伤都如家常便饭,但还没有练就什么铜筋铁骨,受了伤自然也会疼。   可这道口子,他却没有半分知觉。   不痛不痒,要不是血流出来被她瞧见,过会儿他这袖子都该染红了。   镜鸾与孟逢君也都下到了洞底,他拂袖净去了血迹,口子不深,血很快便能止住。   他忙不迭地将袖子放了下来,掰开了她的手。   “行了,先查清这破地方。” 第六百四十章 :再陷幻境   洞底比他们预想中更为广阔,只是太过昏暗,即便凝火照明也只能照亮身旁方寸之地。   上头的数个洞窟,都通往此处,石壁干燥,却分外寒凉,靠着摸索探路,总觉得这“石头”摸上去刺拉拉的,定神细看,惊得背后冷汗直冒!   “是这墙上都是白骨!”孟逢君极快地收回了手,缓缓举起掌中灵火,往四周照去。   所及之处,尽是累累白骨,被砌在一处,堆叠成整片的“石墙”。   云渺渺想起重黎方才那道伤口,寻常山石哪有如此锋利,应是被断骨所划   她猛一拂袖,祭出一片火光,虽说只有刹那,却足以照亮眼前这片骇人的骨墙。   镜鸾吃惊地瞪着这片足以堆成山的骨头,着实想不明白:“育遗谷人迹罕至,怎会有这么多人骨”   云渺渺站在自己的灵火下,得以看清这四面八方的可怖景象,确如镜鸾所言,旄山只是座中规中矩的小山,育遗谷在世人眼中也绝不是什么必经之地。   即便当年他们着了道儿,死在谷中,但当日被杀的人,再算上这些年偶然经过的兽妖人魔,也远远不足以堆砌这样庞大的一座洞窟。   何况这墙中的骨头尽是些陈年之骨,从骨相而言,便是她一个只学了点皮毛的人都能看出,光是最上层的骨头也绝不止数十年,更不必说埋在墙根的那些了。   “这些骨头,封在此处少说也有千年了,没有化为齑粉,只因此处远离尘世,不与外界互通。”重黎摸了摸墙根的陈骨,对她们道。   孟逢君面色微诧:“千年的骨头是从哪儿来的?”   这座洞窟就似一座巨大的坟墓,以骨为土,墓中却已空无一物。   云渺渺四下角落里转了一圈,侥幸拾得一截手指长短的枯藤,才拿起,指尖便猝然一阵刺痛。   “别碰!”重黎扬手将其拍在地上,捉住了她的手细看,手指被刺破一道细口。   镜鸾和孟逢君闻声也围了上来,只见被他扇到墙边的那截枯藤得了一口血后,竟如活物一般蠕动起来,纤薄的藤衣下渗出了赤红的颜色。   好在只吸了一口,又是截断藤,血很快又流了出去,不消片刻,再度萎靡枯萎。   重黎毫不犹豫地挥出一团火,将其烧了个干净。   所有怀疑都得到了印证,此处的确是藏匿血藤之地。   “居然就在天虞山眼皮子底下”孟逢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吗?   若不是那本破书中留下的几句话,若不是灵鹊发现了谷口的上古文字,他们要多久才能想到育遗谷便是“南华之地”。   如今这炉鼎已重见天日,此处应是就此荒废,只是这么多尸骨,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默默滋生,云渺渺陷入沉思之际,忽然感到一阵凉风吹过鬓边,登时抖一激灵。   这洞窟深埋于地下,按理说不可能有风灌入,但那一瞬,也绝非她的幻觉。   她下意识地四处张看,找寻那阵风的出处。   就在此时,忽然望见孟逢君抬起了胳膊,摸索间,半截手指忽然“凭空消失”。   “孟逢君!”她厉声一喝。   孟逢君且未反应过来,便似是被什么拽住了般拖入一片虚空,在他们眼前消失了。   镜鸾下意识地伸手去救,竟也跌了进去。   “阿鸾!”云渺渺心头一紧,当即追上,被重黎及时拦住,二人停在了她们消失的这处墙角边,望着眼前昏黑一片的骨墙,陷入了沉思。   “尊上,这景象可有觉得似曾相识?”   说罢,她忽然拔出寸情,照着半空中一剑刺去,没有预料中的碰撞声,半截剑锋没入骨墙中,荡开一圈波纹。   重黎一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三危镇时的幻境?”   她点了点头,望着眼前的墙:“没猜错的话,这洞窟应当还连着其他地方,这些尸骨极有可能是从那处寻来祭鼎的,但此处通往之地是凶是吉就不得而知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重黎了然地点了点头。   “进去吧,都到这了,本尊倒要看看无尽和玄武到底有何图谋。”   二人交换了眼神,步入墙中。   寒凉之感扑面而来,雾气绵绵,如酥雨裹住了身,不消片刻,衣衫与发梢便蒙上了一层湿气。   这等感觉,与当初她坠入虚梦千年时极为相似。   只不过这回,无人操纵幻梦,他们并未看到任何景象。   重黎低头看了看不知何时抓住了他的那只手,她已经走在他前头了,半点没觉得自己才是不抗揍的那个。   此情此景,甚是眼熟。   细想来好像从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   她总是走在他和长潋前头,仿佛世间险恶,都被那双握剑的手挡下了。   仿佛她就是这四海八荒,最坚不可摧的庇护。   而令他最是看不惯的,也是这样的背影。   他反扣住她的手,将她拉了回来,板着脸呵斥:“走这么急作甚,生怕这儿没有妖怪一口吞了你?”   云渺渺愣了愣,这回没有同他争执。   他们在白雾中走了许久,此处没有别的,也不知是否一直在同一处打转,只是手中的寸情一直铮铮作响。   重黎是认得这把剑的,只是从前一直没感觉到它的剑灵,去了一趟不周山回来,近来倒是发现它周身灵气渐起,这会儿居然在暗暗发光。   对于这把看似不起眼,却早已跟着上神征战过八方的紫鞘细剑,他素来不敢小瞧。   这是在警示?   在原地做了标记之后,他们继续往前走,却始终没有遇上镜鸾或是孟逢君,她们进入此处也才比他们先了一步,按理说不会走得太远才是,可无论他们朝哪个方向走,始终只见一团白雾。   正当重黎心生暴躁,意图拔剑之际,却被云渺渺一把按住。   “嘘。”她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呼吸也轻些。”   重黎一脸愕然,下意识地照着她的话,屏住了呼吸。   她沉眸凝神,仔细听,雾气无声的流动中,裹挟着细微的风声。   “可有听见?”她看了他一眼。   重黎点了点头,指向风声传来的方位:“从那儿来的。”   二人循着风声源头直奔而去,雾气层层,熏得人神思恍惚,似有无数零星画面从眼前一掠而过。   眼看即将拨云见日,一道杀气突然迎面而来!   重黎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后一拽,同时挥剑迎上,利刃相接,铮然刺耳,灵力的剑气也将眼前浓雾吹开。   云渺渺一眼认出白鵺剑,急喝一声:“住手!”   英招剑气险险收住。   脚下虚空尽散,他们已然站在了一片荒野中,眼前的人竟是惊魂甫定的孟逢君与镜鸾。 第六百四十一章 :又见三危   看清他们,孟逢君手中剑一松,险些划伤自己。   “怎么是你们?”   重黎顺手将白鵺剑送回鞘中,看了镜鸾一眼:“你二人几时从幻境中出来的?”   “刚脱身不久,回过神来,已经到这了。”镜鸾指了指身后的山,“这幻境已经荒废了,即便不管,过不了多久也会自己消失,本以为与之相连的会是什么古怪的地方,没想到居然是这。”   闻言,云渺渺才忽然发觉这四周的景象似曾相识,荒芜的山谷,断流的溪涧,以及山崖上一株花叶如雪的玄霜树。   “三危山”她万万没想到,幻境另一头,竟会通往这里。   且他们出来的地方,竟与当初逃出虚梦千年后身处之处一模一样。   镜鸾也发觉了这一点,才会如此警惕。   “当初在那道生门,多半是连着两处地方的,那会儿全凭运气,才到了这,否则”   只怕都得被送到那处洞窟中了。   “怪不得当初就觉得哪里不对劲”镜鸾暗暗捏紧了拳。   在他二人到来之前,她在山间转了一圈,回想当日种种,愈发感到这山中古怪。   被三青带入底下的骸骨虽多,但多数都是妖兽的骨头,经年累月下来,数量远远不足以解释这数千年内消失在三危山附近的众多生灵。   不在三危山中,也绝不会凭空消失,如此一来,那洞窟中的累累骸骨的来历便突然有了解释。   倘若三青入魔,三危山被屠,也都是无尽和玄武计划中的一部分呢?   这个念头教人不寒而栗,却越想越觉就是如此。   他们还在此渡化了入魔已深的三青仙君,她那时怎么就疏忽了呢   “兜兜转转的,居然到了三危山,那洞窟中的墙该不会是拿这里的生灵的骨头堆成的吧?”孟逢君一语道出众人心中猜测。   云渺渺遥望着山崖上的玄霜树,逐渐皱紧了眉。   整座三危山都死气沉沉,玄霜树是唯一能仰仗的法宝,她很是担忧无尽还留了后手。   “去玄霜树那边看看。”   育遗谷与三危山相通,此处说不定也有血藤,横竖都到了这,还是查清楚为上。   众人朝着山顶走去,一路仔细探看,却并未发现血藤踪迹。   只是山中邪气囤积已久,弥漫在山林间,待久了不大舒服。   走出山谷的一瞬,云渺渺冷不丁感到一阵莫名的晕眩,心头闪过了血迹斑驳的画面,勾出一阵短暂的燥怒。   她蓦然一顿,身侧的重黎也警觉地停了停。   她抚了抚额,又恢复如常,默默摇头,继续往前走。   行过山路,数月之前发生在此处的祸事历历在目,似乎不过眨眼工夫,便已成今日这般局面。   她不由得想起三青记忆中的朱雀上神,从化身乌鸦与三青仙君交友,到赴死之前的告别,明明是位无情无心的上神,居然会对三危山有所牵挂。   这株玄霜树,也是为了庇护三危山而留,只可惜到最后,三青鸟入了魔,三危山依旧没能保住。   当时只觉可惜可悲,可倘若这一切都是幕后之人有心为之,她心中又添一股恼恨与不甘。   三青的遗愿是这座山能回到当初,郁郁葱葱,长青不败。   这样一颗心,被人踏在脚下,碾成血泥,最后还要将灰都散尽,怎能不令人愤怒?   他们走上山顶,站在崖边。   数月过去,这株玄霜树已然有了一人高,如雪的花叶在风中摇颤,发出簌簌的声响。   孟逢君和镜鸾上前细看,重黎和云渺渺则在后头观望。   乍一眼看去,并无异样,孟逢君稍稍松了口气。   “看来这树逃过一劫。”她凑过去,嗅到一阵沁心的花香,暗叹到底是昆仑山的法宝,变成了树都能如此好闻。   迎面一阵风起,将花香吹了过来。   “上君这边有何发现?”孟逢君回过头来,却见镜鸾皱起了眉。   眼前的玄霜树与当初在昆仑时所见一般,可她明明记得玄霜开花并无任何香气啊。   重黎也嗅到了花香,明明是极好闻的气味,却莫名令人心烦意乱。   恰在此时,脚下山峦动荡,整座三危山都陷入了地动山摇之中,沙石乱滚,枝叶震颤,还未全然长成的玄霜树也朝着一旁倾下。   孟逢君忽然瞥见不远处闪过一道黑影,当即大喝一声:“什么人在那!”   那黑影来去极快,形迹可疑,她无暇细想便追了过去。   镜鸾不及阻止,想追,又放心不下云渺渺这边。   重黎扶着树稳住步子,厉声道:“这破地方不对劲!你赶紧去把人追回来!这里本尊自会想法子!”   无尽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这座三危山中难道还有那邪祟想要的东西?   他忽地想起那日镜鸾一脸失望地问他可还认得出那枚血翎,他却因不周山那一战失了记忆,推说不知。   难道是为血翎而来?镜鸾当日不曾将血翎取走,还是说无尽一直认为血翎还在此处?   心头涌起一阵不安,正欲回头同云渺渺商量此事,突然感到脑后传来一阵森冷杀气,直冲后心而来!   他下意识地侧身闪避,细长的寸情擦过衣袖,一剑刺中他的右肩。   虽不是要害,却穿透了琵琶骨,痛得钻心。   他错愕地望着眼前目露杀机,仿佛变了个人般的熟悉面孔,一时怔然。   “云,云渺渺?”   与此同时,镜鸾追着孟逢君到山谷中,那道黑影在裸露的山石间穿梭。   追得近了二人才发觉,这道身影与在北若城看到的“崔珏”有所出入,到更像是玄武?   “执明上神!”镜鸾大喊一声。   那黑影陡然顿住,终于停在了河床边。   他回过头来,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惨白如鬼的脸,双眼布满尘翳,依稀可辨当年模样。   对视许久,他才认出她来。   “镜鸾上君?”   阔别多年,这还是不周山大劫之后,他头一回见到她以真身露面。   说得不好听些,若不是听说天虞山再现万灵朝拜盛景,他一度以为她早就死了。   故人重逢,却无半分怀念,只觉物是人非,教人心寒。   “你怎么会在这?”镜鸾狐疑道。   他嗤笑一声,苍白而鬼魅:“自然不是来同上君叙旧的,受人之托,跑了回腿罢了,没能找到想要的东西,倒是留下了点别的”   镜鸾面色一沉,说到这三危山中他觊觎之物,想来只有主上赐的血翎了,幸好她已将此物留在了酆都,但他说的“留下了点别的”,又是什么意思?   “上神身为四灵之一,本该是庇佑苍生的神祗,如何甘心屈居妖邪手下,自甘堕落!父神遗命,您难道都忘了吗!”   天虞山那一战,她未能及时赶回,却也从司幽口中得知长潋殒命的原委。   今日一见,才明白那些话都是往委婉了说的。   眼前的人,早就不是她所熟知的玄武了。   “庇佑苍生的神祗?”玄武似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整张脸都扭曲了,“是早就安排好的替死鬼吧?”   “你!你休要胡言!”镜鸾怒不可遏,当即祭出了法器,蓄势待发。   玄武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如饭后闲谈般娓娓道来:“父神明知无尽迟早会为祸苍生,却不趁其势弱之时将其除去,而是半干不尬地封在了苍梧渊,反倒留下了四灵为其善后,拿我们的挫骨扬灰,换世间重焕新生,好一个仁慈的神!”   “他令我们降世,也注定了我们的死期,要我们为苍生流干最后一滴血,可有想过我们可愿去死?你跟随陵光多年,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何我们非死不可?陵光又为何能毫无杂念地作为四灵之首,南征北战,平定八荒?”   “镜鸾,你是万灵之主,应当知道世间生灵,一旦有了心,便会染上七情六欲,谁甘愿从出生便知晓自己还能活多久?你的主上,是怎么心甘情愿受人利用?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就一点都不觉得难以释怀?还是说,你想看她再死一回”   镜鸾心中涌起巨大的惊骇,她的确也曾起疑过,但这是父神遗命,她算什么,也敢质疑?   当即凝起霜花,强定心神,直视着玄武。   “你自甘堕落,休要扯上旁人,助纣为虐于你有何好处?你今日来三危山又有何目的!”她不信玄武会无缘无故帮无尽做事,这其中定然还有隐情。   玄武淡然一笑:“于我有何好处你无需知道,但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我倒也不是不能告诉你,今日这三危山,便要彻底塌了”   镜鸾一惊:“什么意思!”   他莞尔后退,口中念念有词。   “玄霜倾颓,灵脉断绝,这儿会是下一座不周山。而天虞山,也只有等死的命。”   随着他的话,二人觉察到脚下大地震颤,早已干涸的溪涧中碎石翻滚,两侧山坡泥沙接连崩落,遮天蔽日,根本无暇细想。   孟逢君错愕地再朝那河边望了一眼,却见玄武负手走远,三两步后,便化为一道青烟而去。   “喂!先别走!被你带走的陆君陈可还活着!”她情急大喊,却未能拦住。   “这儿要塌了,快走!”镜鸾抓住她的胳膊,带着她振羽而起,飞离这摇摇欲坠的山谷。   细细琢磨玄武方才的话,她想起那阵香气,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立即往回赶。   又回到三危山啦,当年三青鸟入魔,是被蓄意设计的哦,否则没那么容易一下子入魔哒! 第六百四十二章 :你到底要在我身上扎几刀才甘心   摇摇欲坠的玄霜树下,山石接连崩塌,重黎一手扶着树干,低头看着已然刺入的森然剑锋,肩上的伤口顺着她的剑锋不住流血,眼前的人却是面目可憎。   平日里连笑容都淡得须得细看的女子,此刻瞳中满溢着痛恨与杀气,若非确信是她,重黎简直不敢认了。   寸情本是弑妖除邪的法器,便是沦落至此,但凡带了一丝邪秽之气,也能疼得死去活来。   他感到自己的右肩像是被架在火上灼烤,痛得直抽气。   “你你发什么疯”   亏得他反应快,紧紧抓住了后半截剑身,才免于被一剑穿透。   痛楚使人清醒,花香却教人重陷昏聩,他明明盯着云渺渺,眼前的人却渐渐变了模样。   乌发垂肩,面容坚毅,生得那样好看的皮囊,愣是被她逼出了凌厉的威严,教人望而却步,金丝绣着繁复的花纹,丝绦如焰,眉间一点朱砂痣,如血玉般昳丽。   巨大的惊骇涌上心头,随之而至的,是猝不及防的愤然与久积弥厚的怨恨,不知怎么回事,仅仅一个念头,便足以勾起翻江倒海的思绪。   “陵光上神!”   他想都没想,身子已做出了抉择,英招赫然出鞘,挑开了寸情。   剑锋连着血肉,都似是感觉不到疼了,   脑子里只有两个字。   陵光!   心口的伤再度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苍梧渊中发生过的事。   比想象中更为汹涌的恨意,从看到她的脸的一刻,彻底崩溃。   他举剑便刺,将她逼退数步。   忽然觉得她的功力怎么退得如此厉害,却也仅仅是这么疑惑了一息工夫,便继续大打出手。   “朱雀”被他逼得招架不得,凌厉的剑光渐渐弱了下去,一步步朝崖边退。   “你到底到底要在我身上扎几刀才甘心?你就这么希望我死吗!!”   陈年的恨如腐坏的泥,淬毒的爪,撕扯着他的一切,他不知自己还剩下什么,好似又回到了那段教人气得牙痒的日子。   他想起来了,他是想过要杀了她的。   这个念头在他心上盘桓了好些年,后来不知怎么就给忘了。   再后来,她就死了   死了   零星的画面忽闪而过,针扎般刺痛了他。   脑海中响起了他从未听过的,熟悉的她的声音。   对不起啊。   自我降生,便是为了苍生,为了父神所期,生死亦然。   我试过应你,但我没有心,也没有能匀给你的地方了   所以,对不起啊,阿黎。   声音如此缥缈,像是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片刻柔情。   她曾曾说过这样的话吗?   手里的剑陡然收住,仓促而慌乱,忽然就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都想不起的原委,在花香中搅得心烦意乱。   心头恨意未消,又被困惑笼罩,他抬起头,望见她已经退无可退,心头一紧。   然方才那一战,岂是此处山崖能消受的,脚下山崖转瞬倾塌,不仅是她站的崖边,就连他脚下的山石也在瞬息间坠落!   还未长成的玄霜树滚滚跌落,覆灭了三危山微不足道的一点希望。   云渺渺坠下时一头磕在了山石上,疼痛使得脑子清醒不少,还未回过神,胳膊便被抓住了。   血淌过眼角,有些睁不开,仰起头,却见方才还对她要打要杀的魔尊此时,正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明明眼中的怨恨都还未褪去,抓着她的劲儿却不小,一滴血砸在脸上,她才看清拉住她的那只手半边肩膀都被染红了。   被撕裂的伤口痛得他冷汗涔涔,咬牙切齿地抓着石缝,还不忘凶巴巴地瞪她。   山崖还在倾塌,这等状况下他根本腾不出手来施法,也没力气把她甩上去,只能这么僵持着。   “抓紧本尊的手!”他双目发红,说不清是恨多些还是舍不得多些。   劲风吹散了那股花香,他也渐渐清醒过来,看到的再不是朱雀的脸,而是狼狈地悬在半空中的云渺渺。   到了这个时候,他二人总算觉察到那香气不对劲,悬在半空中才得以看清崖上开得如雪如梦的树,根部早已腐朽溃烂,但这阵地动山摇,却并非来自玄霜本身的崩塌。   更像是,被动了灵脉。   他们来得不凑巧,竟然撞上了。   才悬了一会儿,云渺渺便感到抓着她的那只手在发抖。   寸情能令入魔的三青退避连连,一剑刺裂琵琶骨的痛,难以想象。   她不知方才自己是怎么了,脑子昏昏沉沉,手脚也不受控制,待她反应过来,镜鸾和孟逢君已不知去向,连重黎都像疯了似的。   她不敢确信是不是那阵花香的缘故,总觉得这一路走来,脑子里便一直是些教人烦躁不已的破烂事。   她仰起头,看着重黎泛白的脸和快咬破的嘴唇,咬咬牙,道:“你松手。”   这一句却似是刺中了他最不可触碰的软肉,气得他非但没松手,还较着劲儿似的将她往上拽了拽。   “你想都不要想!”   “松手!”她也怒了,“非要一起摔下去不成!”   “那你也不准松!”   固执至此,云渺渺真没了好言相劝的耐心,明明松了手就能上去,这祖宗又闹什么脾气!   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使暗劲儿将他拽下来,于坠落之前一掌拍在他背上,将他推上还未完全崩塌的崖顶。   力道打在他左肩上,不至于牵扯到伤口,她却再无着力点,直直地坠了下去。   “云渺渺!”重黎猝不及防,回过神来已经跌在了崖边,眼睁睁地看着她掉下去,被坠落的石头砸中,连佩剑都没来得及召出,便消失在一片混乱中。   他翻身欲追,却连她在哪儿都看不见了。   一瞬间,如利爪穿心,无形的荆棘扼住了喉,猝然的慌乱令他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镜鸾带着孟逢君匆匆赶回,一巴掌甩在他脸上,火辣辣的痛楚唤回了神智,他踉跄起身,只道出一句“她掉下去了”,便在一阵阵的地动山摇中,不顾一切地朝山下冲去。   镜鸾和孟逢君来不及细问,又见四下没了云渺渺,只得在后忙慌追赶。 第六百四十三章 :我恨不得她死   三危山的崩毁还在继续,玄武立于云端,面不改色地观望。   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出任何庇护之术。   听说陵光当年前往不周山之前,便将自己的三枚血翎托付了出去,其中一枚给了三危山的山主。   那三青上君不久前散了魂,难道血翎已经被带走了?   若不是还指望无尽为他办事,他今日才懒得来三危山一趟。   一寸一寸找过去太过麻烦,本以为都毁了总归会将其逼出来,没想到居然白跑一趟。   晦气。   他烦躁地摇了摇头,拂袖而去。   与此同时,摇摇欲坠的山道上,岩石滚落,枯木被碾成了渣,重黎捂着淌血的肩疾步前行,化烟之术几步便施展一回。   看着手中的英招剑,便想起方才自己失去理智,拿这把剑刺她的时候,不由得一阵烦躁,将其收回鞘中。   “重黎!重黎!”他的遁行之术太快,在这等乱石如雨的地方,一会儿便拉开了距离,她还得护着孟逢君,倒有些跟不上。   重黎跟听不见她的喊声似的,兀自往下走,她只得抓起孟逢君,避开落石飞了过去,拦在了他面前。   “我们刚从谷中回来,山石都落下去了,你难道要漫无目的地找人吗!”   主上坠崖,她也心急如焚,但这么找反倒容易误事!   看见她,重黎心念一动,忙扣住了她的肩:“你不是她的命兽吗,灵络相连,可有感应到什么?”   闻言,孟逢君也反应过来:“是啊上君,您既然是云渺渺的命兽,应当能察觉到她是死是活,人在何处吧?”   本以为是个寻人的法子,却见镜鸾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踟蹰不定地望着山下。   “这这恐怕不成。”   “为何不成!”   她叹了口气,咬咬牙,道出了实情:“我我并非主上的命兽,与其灵络也从未相连。”   “什么?”孟逢君讶然,“这怎么可能,那日在风华台上明明”   明明就成功召出命兽了啊。   镜鸾无奈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重黎一眼:“主上的魂魄一直不太稳固,故而如不了轮回,只能借尸还魂,且命数多舛,缺福少寿,这样的命格,是没法召出命兽一同修行的。”   闻言,重黎浑身一震。   魂魄一直入不了轮回   只能借尸还魂   缺福少寿,无法修行   他一直以为当初已经将她的魂魄拼好了,司幽也告诉他,可以安心走了。   这么多年,都在骗他吗?   “那上君你又是怎么回事?”孟逢君百思不得其解,那风华台上的百鸟,可不是众人看花了眼啊。   “主上两次召唤命兽,其实都未曾成功,是我做了手脚。”她道。   那些灵兽,还有丹穴山的凤凰神鸟,并非遵从召唤而来,而是跟着她来的。   便是无法成为命兽,演也要演得像些。   没想到事实竟是如此,孟逢君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年,云渺渺都无法顺利度过颜驻期了。   她并非没有慧根灵骨,而是从一开始就伤了根本。   “这可怎么办?要如何找到她?”   没有同根同源的命兽引路,偌大三危山,要去哪儿找人?   她甚至不敢想象这等状况下,云渺渺可还能活命。   如何找   如何   对!还有逆鳞!他的逆鳞!   他迫切地四处张看,但山脉倾颓之下,灵脉相继断绝,逆鳞的气息微乎其微,极难辨别方位。   只能一面往山谷中去,一面暗暗期望着云渺渺能想起额间的龙鳞,喊一声“阿黎”。   这个怂包!不该狠下心的时候做得一次比一次果决,待找到人,看他如何修理她!   镜鸾焦急地喊着“主上”,孟逢君将兜袋里的法宝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能用来寻人的东西,只有一灵玉,能暂且阻挡掉落的山石,将人护住。   相较之下,重黎简直称得上暴躁二字,似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便是右臂使不上劲儿了,左手舞鞭,依旧挥得飒飒作响。   仿佛身边坠落的不是乱石,而是一群不世仇敌。   孟逢君还是头一回见他这副样子,平日里以为他那凶巴巴的嘴脸就够怄人的,同这会儿比起来可算是相当和善了。   走近些便听到他口中没头没尾地念叨。   “怎么还没喊怎么还没喊”   “重黎!”镜鸾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推在了石壁上,“主上生死未卜,你恼羞成怒作甚!是巴不得她真死了吗!”   这一句彻底挑断了重黎的理智,凤眸如血,染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浓郁的恼怒。   “对!我恨不得她死!全天下就我盼着她永世不得超生!我来这就是为了看她几!时!死!怎!么!死!”   近乎咆哮的吼声惊得镜鸾都往后退了半步。   他这会儿就像一头疯狗,龇牙咧嘴,见谁都咬。   孟逢君还真没想到魔界帝君会是这幅德行,与其说恨之入骨,倒不如说是急火攻心,什么反讽戏谑都顾不上了。   说来云渺渺有这么讨人厌吗?   她从前烦她,也不过是有些看不惯罢了,这位怎么像是同她结了千儿八百年的血海深仇似的   眼看着这二人怕是要动手了,魔尊周身忽地闪过一道光,眨眼间,人就不见了。   饶是镜鸾都吃了一吓。   “人人呢?”   接连崩落的乱石中,重黎一个趔趄,险些撞在石头上,回过神才惊觉发生了什么,当即四下张看了一圈,果真在乱石堆中,瞧见了一身狼狈的云渺渺。   他劈开一路的山石,赶到她身旁。   掉落的石块恰好被她身后的岩石架住,竟给她留下了一处极小的余地,由此保住了性命。   探过鼻息之后,重黎暗暗松了口气,方才的怨恼都一股脑儿地散了,眼里只有那张苍白的脸。   昏过去之后,便像是被拔光了刺儿,瞧着脆弱又柔软。   应是在失去意识之前,终于想起喊他了。   他抬手净去她额上的血,撕了衣摆托起她的头,小心地缠了几圈,而后脱下袍子将人裹住,口中不满地嘀嘀咕咕。   “算你命大”   作者菌:嘴上说恨不得人家死,身体倒是很诚实嘛。   重三岁:本尊没有。边说边抱紧怀里的人   作者菌:有能耐你倒是撒开你的蹄子啊 第六百四十四章 :我梦见一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从悬崖坠下的时候,云渺渺觉得自己跌进了一场久远的梦,脑子昏昏沉沉。   在摔得粉身碎骨之前,还晓得挤出一丝灵力缓了一缓。   梦里的景象一片混沌,她望见一个很像重黎的少年,舞着一柄青锋剑,白衣蹁跹,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将一片星河装在了眼底。   这一笑,像是把世上最甜的桂花糕塞进了她嘴里。   明明是头一回见他这样笑,却莫名觉得似曾相识。   像是笑在了她心上,挪不开眼了。   可转瞬间,笑得十分好看的少年变成了她所熟悉的魔尊。   好像又有些不同。   他欺身而来,扣住了她的腕,将她抵在了又冷又硬的石板上,像是随时会将她拆吃入腹的疯兽,双目赤红,沉下身,啃咬着她的脖子。   滑腻,温热,疼痛,还掺着一丝血腥味儿。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唤了声“阿黎”。   声音是她从未有过的沙哑绵软,屈辱无力,几乎要哭出来一般,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而后便听到他的低笑,勾魂摄魄,居然伸出舌头,舔过她的耳垂。   手顺势往下,解开了她的腰带,朝更深的地方探去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蛊惑人心的魅。   “若是被人听见,堂堂四灵之首,陵光上神,在本尊身下辗转承欢,娇吟连连,那帮道貌岸然的仙家,会是何等反应?你觉得呢,师尊”   “孽障!”她不假思索,使出全力扇了他一巴掌!   可再睁开眼,望见的却是捂着脸,不明所以的重黎,要不是他与梦中那位穿着不同色儿的衣裳,她第二个巴掌险些紧跟着打上去。   “云渺渺你神经病啊!本尊来救你你不光打本尊,还骂本尊是孽障??”重黎一头雾水,只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疼。   这一巴掌刚巧与之前镜鸾打的凑了一对儿,他正给她包扎胳膊上的伤呢,她这良心可倒好,把他两边脸给扇对称了。   云渺渺也懵了,下意识地低头瞧了瞧自己,衣裳都是妥帖的,不仅如此,肩上还多了件染血的白衣。   没记错的话,就是他一直穿着的那件了。   方才的是梦?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可也太真实了   “抱,抱歉,我”她斟酌片刻,清了清嗓子,“我方才梦见了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一时没忍住”   她目光游离,重黎总觉得这话怪怪的,却又不能真跟一个梦计较,显得他小肚鸡肠。   “梦见什么不知羞耻的东西了”他嘀嘀咕咕。   云渺渺回想起梦里的画面,面上一热,别开视线。   “打了一架。”   “打架?”他皱了皱眉,“吃亏了?打回去没?”   她看了看他脸上鲜明的五指印,木然地点了点头:“算打回去了吧。”   什么叫“算打回去了”?   “还能站起来吗,这破地方用不了多久就该塌了。”他指了指头顶,被他用灵障挡下的乱石。   云渺渺试着站起来,才发现腿上还有道伤口,应是掉下来的时候被石缝中的枯树所划,若只是如此倒也不是不能撑一撑,偏偏方才连磕了两回脑袋,眼下一起身就发昏。   她不愿开这个口,扶着墙往前挪。   “先离开这吧,阿鸾和孟逢君呢?”   “应当在谷口。”重黎瞧着她那腿一路走一路滴血,不晓得她到底在硬撑什么,三两步走到她前头,背对着她蹲了下来,仍是那副凶巴巴的口气:“本尊右手不大使得上劲儿,抱不了人,只能背你出去。”   云渺渺一愣,显然没转过这个弯儿来,映入眼中的只有他才止住血的右肩,血迹白衣衬得更为鲜红,她似乎明白了他从前为何非要穿那一身煤炭黑了。   “赶紧的,想被活埋不成?”他不耐烦地催促。   “你右肩有伤,算了吧。”诚然那会儿脑子似一团浆糊,不晓得自己为何要那么做,但这一剑确然是她下的手,再让他背着,也太脸厚心大了。   她一再推拒,重黎心中一阵烦躁,回过身抓住她的手往背上一拉,她本就有脚伤,猝不及防地摔在了他背上,转眼便被托了起来,惊得她浑身一僵。   “磨磨唧唧的,本尊是伤了胳膊,又不是被人砍下来了,哪来这么多废话?这笔账等回到天虞山再好好清算,别以为本尊就这么算了”   他一面说,一面背着她往外走。   右肩还在隐隐作痛,没什么力气。   “你要是真觉得对不住本尊,就自己抱住本尊的脖子,别乱动,回头给本尊上药。”他恶声恶气道。   云渺渺怔了怔,终于听话了一回,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她的手有些凉,搁在他脖子上倒是暖和。   把昏昏沉沉的脑袋枕到颈窝里,好像更舒服了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石头砸糊了脑子,才会抱得这么紧。   那个令人害怕的魔尊被一巴掌扇跑了,剩下的,只有梦里笑意温柔的白衣少年。   在见到他之前,她一直觉得,就凭自己这倒霉透顶的命数,坠崖都能被石头砸中,铁定活不过今日了。   不抱什么希望,见到他来救她之后,意外的很是高兴。   “尊上”她迷迷糊糊地靠着他,“您笑一下给我看看吧。”   重黎拧眉,简直莫名其妙:“脑子被砸傻了你,你让本尊笑本尊就要笑吗?实话告诉你,本尊巴不得你早死早超生!”   她不晓得自己为何在听了这般恶毒的话之后,还笑得出来。   “不笑就算了,我见过了”她的声音微弱下去,直到听不见了。   重黎一愣。   见过?见过他笑?   他寻思平日好像也没少笑来着,阴笑,冷笑,嘲笑,皮笑肉不笑,她说哪种?   算了,懒得想。   此事镜鸾与孟逢君的确被堵在谷口,支撑着仅剩的一条路,终于望见重黎背着云渺渺出来了。   “主上!”镜鸾当即为其辟开一条路。   孟逢君借灵玉挡下了持续坠落的乱石,朝那幻境的出口赶去。   三危山灵脉尽断,很快便是下一座不周山,他们若能回到育遗谷,便可顺利脱险。   然祸不单行,即便镜鸾留下了后路,到底还是迟了一步,生门已合,他们被困在了三危山。   而此处离天虞山足有千里。   “先离开这,找个落脚的地方!”重黎看了眼已经昏睡过去的云渺渺,她头上的伤只是匆忙包扎了一下,不上药,保不齐会溃烂。   眼下这等状况,确实不宜继续奔波了。   镜鸾咬咬牙,化为真身:“我来带路,都跟上!”   她振羽而起,领着二人朝东边飞去。   今天的魔尊,又是挨揍的一天呢 第六百四十五章 :是不知,还是不愿面对   今日的天虞山,下了一场雪。   明明入了春,这天儿却迟迟暖不起来,站在映华宫前,迎面而来的寒风,刀子似的往脸上刮。   步清风看着山下,居然还在那跪着的一种官吏们,愁容满面。   诚然渺渺临走前嘱咐过,不必搭理,他也将她眼下不在山中的消息告知了云霆,但这帮人居然还真跟天虞山卯上了。   这架势,简直跟话本子里说得忠臣良将跪在殿前,拼死进谏昏君的景象如出一辙,闹得这两日山中议论纷纷,弟子们都有些不知所措,数次请示二位长老如何是好。   长琴长老与端华长老带着伤出来苦心劝诫,但结果依旧如此。   这帮朝臣啊,该说是固执还是城府深不可测呢   这位云霆云大人,当真与渺渺有什么牵扯吗?   映华宫中突然传来清脆的碎裂声,他惊觉,快步踏入殿中,就见司湛怔怔地站在窗边,打碎了一只杯盏。   那杯盏本是云渺渺平日在用的,虽说是不慎打碎,可这个时候,总教人心中不安。   “别动,我来收拾。”步清风怕他伤了手,忙将人拉到一旁,屈身将那些碎片收拾好。   “清风师伯”司湛惴惴地看向他,“师父几日才回?”   步清风指尖一顿,回头冲他笑了笑:“只是去旄山查些事,最迟明日也该回来了。”   司湛总觉得心绪不宁,望着外头的天,才停了一会儿的雪再度细细碎碎的飘了下来。   “下头那些人还在跪吗?”   步清风抿了抿唇,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司湛也猜得出云霆他们定然还在下头。   “我的身份,师伯应当已经听师父说了吧?”他踱到门边,静静地望着灰白的天,“师伯觉得,我怎么做才好呢?”   步清风捡起地上最后一块瓷片,望着他稍显孱弱的身影叹了口气。   “阿湛想如何?”   司湛摇了摇头:“我不知。”   “是真不知,还是不愿面对?”步清风一语即中,“这些话于寻常人家的孩子而言,还早了些,但你的出身已经注定了不可能过什么平淡日子,今日是群臣跪求,明日或许就有人以命相逼,师伯本不想同你说这些,但即便眼下有你师父护着你,有朝一日,做出决定的还是你自己。”   “阿湛,你须得明白,有些事若非心甘情愿,是走不长远的。无论最后你是选择天虞山还是皇子的身份,在什么样的位置,便要担这个位子所给予的担子,你师父,就是如此。”   明明入门早了五十年,在自家师妹面前,他仍时常觉得惭愧。   她似乎从来就很清楚自己应当做什么。   师父在时,她是勤修不缀的小师妹。   师父死后,她是担起天虞山重担的代掌门。   这其中到底要下多大的决心,他难以想象,但如今看着她的弟子畏葸不前,他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   渺渺决心护着这少年的缘由他不得而知,可司湛多少也要明白,这一切并非逃避便能解决得了的。   或许她也在等阿湛自己做个决定吧。   闻言,司湛垂下了眸,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双手。   与此同时,主峰下,众人顶着风雪默默跪着。   其他弟子也不含糊,淡定地给他们搭了几个棚子,不能避风,至少能挡挡雪不是。   云衡是宫中编撰,虽入不得朝堂,却也是个官儿,今日随云霆一同跪在了百官之列,只是心中所想,与众人截然不同。   “爹,咱们这么做,不是在逼迫阿湛吗?是不是”   “放肆!”云霆剜了他一眼,呵斥道,“殿下的名讳是你能叫的?教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云衡灿灿低头:“是爹,咱们都在这跪了这么久了,阿殿下若是不想做这个国君呢?”   “荒唐!”云霆眉头紧搜,神色郑重,“身为皇家最后的子嗣,担负着江山社稷之重任,怎可凭一己私欲,说不便不?他为君,吾等为臣,君不似君,臣便应当竭力相劝,否则如何对得起先帝厚爱?便是为了这些逃出来的百姓,这个国君,也决不能一直空置!”   “可是”云衡心中犯难,看着遥不可及的主峰,暗暗叹息。   另一边的高台上,长琴和端华打着伞来看了几回,劝是劝不动了,望着主峰直摇头。   虽说将那小子提过来说个明白也不失为一个解决事情的好法子,可在人家师父出门的时候动徒弟,便是师长也说不过去。   云渺渺在这个节骨眼上下山的意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在同这帮朝臣打太极呢,横竖在天虞山的地界上,只要不闹出人命,这些人也不敢造次,就看谁耗得过谁了。   只是这光天化日之下乌泱泱跪了一片,着实不好看。   端华叹了口气:“待人回来,去映华宫好好谈谈吧,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要去你去啊,我不掺和。”长琴毫不留情地拒绝。   “为何?”端华一愣,不明所以。   她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你真当那丫头是个会吃亏的主儿呐?这些朝臣跪了两日,她可连一封书信都没问及过,皇帝不急太监急,人家收来的弟子,你个做师兄的掺和什么?”   “可是”   “别可是了,我看那个叫司湛的小子也不是个真不谙世事的孩子,咱们是世外之人,插手朝堂之事成何体统,且观望几日吧,总归会有个说法的,妖兽食尸的事还没查清呢”光是想想她都觉得头疼,伤势未愈,受了风便忍不住咳了几声。   端华登时皱起了眉,扣住她的腕,不由分说地细探。   瞧着他一脸凝重的样子,长琴倒是觉得有几分好笑:“你这医术还是我教的呢,出师了反倒我跟前卖弄。”   “今早的药是不是被你倒了一半?”端华警觉地瞥了她一眼。   长琴顿时心虚地别开视线:“也也没有一半,最后几口没喝罢了,苦得很,屋里没蜜饯了”   他的眉头顿时拧成了结:“良药苦口,这也是你教我的,怎的自己就不记得了?”   “我”长琴被堵得无言以对,好气又好笑地剜了他一眼,“你从前可不敢同我顶嘴的。”   “从前你是我师尊。”他将手里的伞递给她,“拿着。”   “”臭小子还敢使唤她了?   长琴懒得同他计较,接过伞,却见他神色淡淡地脱下外袍,披在了她肩上。   她一脸狐疑:“那我现在呢?”   他不语,俯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吓得她险些叫出声来,手里的伞打了几个转儿才拿稳,赶紧四下张看,确信没人路过才松了口气,抬手便捶。   “臭小子你做甚!目无尊长,还不松手!”   端华斜了她一眼,不急不缓道:“早晨那碗药是用来止痛的,你只喝了半碗,算算时辰,也是时候了。”   时候?什么时候?   长琴茫然地盯着他,忽然感到伤口传来阵阵痛楚,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登时渗出了冷汗。   “到药效过去的时候了。”端华叹了口气,“还要我松手吗?”   长琴这会儿疼得脸都白了几分,咬牙切齿地抱住他的脖子:“还不赶紧送我回去!”   堂堂长老要是在这痛到站不起来,被其他人瞧见又得闹得人心惶惶。   端华点了点头,抱着她御剑而起,可飞了一会儿,长琴却发现哪里不对劲。   “这不是回我那儿的路吧?”   “嗯。”他目不斜视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浮山,“是去余音阁的路。” 第六百四十六章 :我来做你的臣子   他平素喜静,余音阁算是天虞山最为安静的地方了,此处厢房极少,他一路抱着她进了一间屋子,屋中摆设乍一看甚是雅致,偏偏某些角落里摆着些凡间小玩意儿,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那些小玩意儿瞧着精致得很,她屋子里倒是收了不少,故而瞧着还挺有意思的。   端华将人搁在椅子上,转身出去,没一会儿便拿着药回来了,瞧见她趴在那,哼哼着叫疼,可刚听到他的脚步声,就立马收住了,直起身对他笑了笑,愣是瞧着跟没事人似的。   “衣裳脱了吧。”他关上门。   长琴一脸错愕,忙不迭地捂住胸口:“臭小子,说什么胡话呢!”   他扶了扶额,叹息道:“你都想的什么,我瞧见你伤口好像裂了,要重新上药。”   闻言,长琴低头一瞧,方才光顾着疼,才发觉血迹从衣裳下渗了出来,她这身紫衣,染了一块深色。   伤在后腰,的确不便自己动手,她灿灿地解开了腰带,瞪了他一眼:“还不转过去,眼珠子都给你挖出来。”   端华无奈地摇了摇头,背过身去闭上了眼:“又不是第一次给你上药”   直到她褪去上衣,拿毯子披了披,只露出腰部的伤口,才许他睁眼回头。   “妖兽出没的地点我已查过,南海边几座城都先后出现了妖物,能救的人都带回山上了。”他一面混调药膏,一面同她道。   长琴枕着胳膊,皱起了眉:“制造妖尸,又让妖兽吞食,这做法是不是麻烦了些嘶!”   后腰突然传来一阵沁凉,惊得她浑身一僵。   端华屈身,半跪在她旁边,清理了一下崩裂的伤口后,抹上了膏药。   “无尽是上古邪灵,与父神同源,他如此做,定有他的图谋,不可小觑。”   “难道重塑肉身,也需要这些妖兽?”她大胆地猜测。   端华眸光一沉:“难说但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   “你那弟子醒了没?”她忽然问起余念归。   端华摇了摇头:“脉象无碍,但伤到了灵根,还未醒来。”   闻言,长琴无奈地叹了口气。   世事难料,防不胜防,连他二人都未能及时发觉,才酿成了惨祸。   “上清阁那边好像也没有什么动静?”她陷入沉思。   玄武和无尽明明是为了夺取上神的尸身而来,最后却不了了之,天虞山如今百废待兴,正是下手的好机会,却始终风平浪静。   是放弃了夺回尸身,还是在等什么?   不知是昨晚没睡好,还是端华上药的动作太轻了,待包扎好才发现,她竟然趴着睡熟了。   端华愣了愣,收住了已经悬在她肩上的手,缓缓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到榻上,盖好被子,点了一炷宁神香,悄然走到窗下落座,拿起了手边的卷宗,细细地看。   窗外的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数回不止,而后天色便渐渐暗了。   跪了一日的朝臣们终于在步清风苦口婆心的劝解下,暂且回去,待明日一早再来跪。   云衡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腿伤未愈,又跪了一日,这会儿走两步都不大利索,心头似是压了块石头,一路走一路叹。   云渺渺几时回山谁都说不准,他们难道要这么一直跪到她回来?   不仅如此,这等长跪不起的做法,他瞧着同“逼宫”本质上也没多大区别,阿湛这个皇位,跟赶鸭子上架似的,坐也得坐,不坐,扛上去也得坐。   他没料到不过是捡到半枚玉佩就闹出如此轩然大波,生平头一回真想抽自已一耳光。   经过林子时,他忽然听到了叹息声,过去一瞧,就见司湛坐在树下,玲珑花落了一肩也浑然未觉,若有所思地托着腮,盯着溪水潺潺。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原本没想好如何同他开这个口,却不防被坡上的石头绊了一跤,几乎是滚到他脚边的。   司湛显然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一滚吓着了,当时就从石头上弹了起来,错愕地瞪着他。   “你你你从哪冒出来的?!”   他狼狈地掸了掸衣裳上的渣滓,无措地望着他:“我我说我路过的,你信吗?”   司湛露出了鄙夷的神色,犹豫再三,才坐了下来。   “这石头挺大了,你别跪地上了,让人瞧见又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闻言,云衡赶忙爬了起来,跟得了什么恩赐似的,拍掉身上的土,坐在了他旁边。   冷不丁被瞪了一眼,又识趣地往一旁挪了挪,与他隔了一人的距离。   “你怎么瞧着这么怕我?因为我算计你被虎蛟咬了一口,还是因为我姓楚?”少年不冷不热的询问,令云衡浑身一僵。   他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不是怕你嗐,因为我爹的事,我不知该怎么跟你说。”   楚司湛皱了皱眉:“你是来游说我去当皇帝的?”   “不不不!我没这个意思!”云衡尴尬地清了清嗓,“不过当皇帝一辈子衣食无忧,谁见了都得跪着,不好吗?”   “你是不是傻啊?”楚司湛白了他一眼。   “听说先帝和我那个短命的太子爹死后,朝云城乱成了一团,手握兵权的是禁卫军统领,把持朝政的是宰辅云霆,我做这个皇帝手里有什么?连个帮衬的心腹都没有,还不是他们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啊好像是那么回事。”云衡似是才反应过来,怔怔地挠着头。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短命”什么的,还真敢说啊。   “你知道得还挺多的”他嘀咕了一句。   “这些都是我从小就同盈姑姑学的,以为都像你,纨绔不化,不学无术,被人算计了都没反应过来,整个儿一傻二愣子”   云衡被噎得好一阵无奈:“这本公子也没这么差吧?”   不就是好喝花酒,脾气差了点么,至于这么说他   “那你到底想不想做皇帝?”   楚司湛顿了顿,叹息道:“哪里是我想不想的问题”   他要真顺了云霆的意,少说几年内都只能做个忍气吞声的傀儡。   师父定然不希望他过那样的日子,才不许他擅离映华宫。   可今日师伯的话却令他心生动摇。   师父能护得了他一时,能护他一辈子吗?   天虞山乃至仙门的担子都那么重了,他还躲在她后边,她能扛到几时呢?   可如今的朝堂中,都是云霆的人,禁卫军那边恐怕也还在观望,盈姑姑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以卵击石,鱼死网破是下下策。   可离开了天虞山,他身边就再没有能信的人了   心烦之际,忽然感到袖子被人扯了扯,侧目一看,就见一张笑得有些傻乎乎的脸。   “你要是哪天真成了国君,我来做你的臣子,怎么样?”   司湛瞧着他就一脸嫌弃:“就你?”   明明一副随时能把他往沟里带的样子,还敢大言不惭。   简直皮厚   云衡全然没把他的鄙夷放在眼里,笃定地点头。   楚司湛觉得自己连笑都笑不出来了,懒得同他多言:“云公子没睡醒的话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我要去找师伯了。”   他从石头上跳下来,理了理衣裳便跑了。   待远了,回头望了一眼,云衡还呆呆地坐在那。   瞧着真是傻极了。   他哼了一声。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8_0_8_0_t_x_t_._c_o_m   时至夜半,长琴从梦中惊醒,一下弹了起来,扯到伤口,痛得直呲牙。   灯下的端华忙丢了卷宗,快步过来:“怎么了?”   本以为她是魇住了,却见她顾不得疼便急着下榻。   “端华,你这可有四海图鉴?”   端华回想片刻:“我记得有张地图,你坐着别乱动,我去拿。”   他带着地图推门而入,长琴已经扶着腰挪到案边了。   “你要这个做什么?”他将地图摊在了案上,又见她开始研墨。   “将妖兽出现的城池告诉我。”她提笔蘸饱了墨,神色凝重地看了他一眼。   端华隐隐猜到了她的用意,取来卷宗,从第一头现身的妖兽出现之处开始,一一指出地图上所在的位置。   长琴将其陆续圈出,直到最近一座被妖兽所侵之处被划出,结论赫然纸上。   将所有的地方连起来,竟形成了一道封禁的阵法。   阵法所困之处,令人不寒而栗。   “是天虞山”   二人面色齐变。   “立刻设法传信给掌门!”长琴顾不得伤口才止住了血,拉上端华匆匆朝映华宫而去。 第六百四十七章 :又见敖洵   云渺渺迷迷糊糊中,觉得身子像是灌了铅,一只手拽住了她,不断往下拽。   不见五指的漆夜里,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熟悉的声音将她拖回现实,吃力地睁开眼,本以为会看到重黎,头一眼瞧见的却是神色紧张的镜鸾。   “主上,可好些?”   她动了动胳膊,坐起来,才发现她们正待在一间小茅屋中,陈设简单却算不上简陋,该有的都有,是个还算干净的地方。   孟逢君坐在窗下,疲倦地揉着眉心,见她醒了,看了过来。   “你是一日不吓人就浑身不痛快,走到一半就发现你开始散灵了,到底怎么回事?非吓死我们才甘心吗?”她守了半宿没合眼,这口气儿才顺过来。   闻言,云渺渺倒是一怔。   “我散灵了?”   “是啊,您可把我们吓坏了。”镜鸾惊魂甫定地来探她的脉象,“要不是要不是重黎那小子反应快,后果不堪设想。”   “重黎?”她心头一咯噔,才想起在崖底时他的确来救她了,他背着她离开山谷,可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   “他人呢?”想起方才梦里的喊声,她忙追问。   镜鸾叹了口气:“他在外头,这里是东海边的小屋,我们遇上一位小公子,是他带我们来这暂时落脚的。”   孟逢君无奈地摇着头:“方才你的情况真够凶险的,我和上君都在前头,散灵本是极快的事,压根来不及反应,不得不承认,全靠外头那位分了你灵力,才保住你一条命。不晓得他怎么想的,那些灵力不要命似的往你体内送,我瞧着都后怕回头去道声谢吧。”   诚然仙魔自古不两立,冤家路窄许多年,但这回真要谢谢那位捉摸不透的魔尊了。   “我去瞧瞧他”云渺渺推开镜鸾的手,下榻穿鞋,快步走了出去。   镜鸾担忧她刚刚醒来,在后头追着,到底没能拦住。   跨出门槛的瞬间,其实她便看到廊下的重黎了。   他坐在拐角处粗糙的木栏上,曲着腿,背对着所有人,静静地倚着柱子。   长发在风里微微曳动,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驱散了。   “嘘。”云渺渺似是觉察到什么,摇了摇头,示意二人不要上前,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   平日里草木皆兵的人,这会儿居然没有察觉到她已经站在身后了。   她从台阶绕了过去,望见他眉头紧皱,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果然啊。   没让任何人瞧见,便是累成这样,都要先背过身去。   她停在他面前,看着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伸手拂去了他发上的落叶。   重黎素来眠浅,这一碰,便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瞧见眼前的人,还有些茫然。   “你醒了?”   “嗯。”她笑了笑。   待重黎缓过了这个神儿,眼中的迷离也一瞬而逝,一如往常板起了脸。   “站在这作甚,已经能活蹦乱跳了?”   若不是从孟逢君那听说他分了她不少灵气,还真以为他什么事都没有。   “那位姑娘已经醒了呀。”身后突然传来清朗的声音,众人回过头去,望见一赭衣公子站在院中,瞧着顶多加冠之年,眼眸澄净,很是温雅,他手里端着一碗汤药,似是刚刚熬好。   “这药有凝神养气之效,姑娘醒了也好,趁热喝了吧。”他端步上前,将药捧到她面前。   虽说此人面相和善,但云渺渺还是留了个心眼儿,打量着那碗药,犹豫是否要接。   “姑娘怀疑我会在药中下毒?”赭衣公子一语道破她的心思,并不生气,转而看向重黎,“姑娘都敢同魔族走得这样近,倒是对在下很是防备呢。”   云渺渺看了看二人,蓦然一怔:“你们认识?”   “有过一面之缘吧。”赭衣公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过这位瞧着大概不记得在下了。”   “记得。”重黎斜了他一眼,“上回见你可不似这般聒噪。”   “哎呀,上回没料到魔族会闯入东海,在下体弱多病,不幸撞见,难免有所警觉罢了,谁料到还有再见之日呢?“””他倒是心宽,笑呵呵地解释了一番。   重黎哼了一声,懒得同他计较。   “他便说将我们带到此处之人。”孟逢君走了过来,对那赭衣公子点头致意,“你当时急需养神,不宜继续奔波,又不能将你放在海边吹风,多亏还有这么一处地方遮风避雨。”   闻言,云渺渺也不由得对眼前的人刮目相看,终于接过那碗汤药,同他道了声谢。   “姑娘客气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姑娘没事便好。”他亦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   “说来失礼,还不曾问过公子大名,。”镜鸾觉得此人不错,周身灵气环绕,应当不是妖邪之流。   如今主上平安无事,自是要好好感谢一番。   那赭衣公子一拍脑门,似是也才想起来自己未曾报上姓名,诧异地看了重黎一眼。   “阁下没告诉他们?”   重黎眉头一拧:“本尊凭什么帮你报上姓名,自己说。”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退后半步,微微颔首,清清朗朗的声音回荡在这座小院中。   “在下敖洵,东海龙族,此处是在下闲来小住的院落,平日里只同一故友来过,一人闲散惯了,还望诸位不要嫌弃寒舍简陋。”   闻言,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敖洵?”镜鸾最先反应过来,“你就是东海大太子所生的那条小青龙?”   “是在下真身的确是青龙。”敖洵尴尬地望着镜鸾,瞧着这姑娘年纪也不大,这口气倒不小,“在下刚满千岁,当不起姑娘这个小字啊。”   四万岁高龄的万灵之主嘴角一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这岁数,喊她祖奶奶都嫌小。   云渺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没有拆这位小殿下的台。   “没想到会在这遇见敖洵殿下,失敬,在下云渺渺,是南海天虞山代掌门”   “你是天虞山掌门?”敖洵吃惊地打量着她。   “是代掌门”   “听闻天虞山掌门是长潋上仙,其威名四海皆知,你既然承袭其衣钵,成为天虞山的新掌门,想来不可貌相。”敖洵啧啧赞叹。   “长潋上仙正是在下的师父,还有我是代掌门”她费劲儿地再度纠正。   且什么叫“不可貌相”,她的相貌怎么了?   “没想到天虞山掌门竟会是个小姑娘,失敬失敬,不知长潋上仙去了何处?”敖洵作为龙族,却没有半分跋扈之相,始终笑吟吟地同众人交谈,说到兴头上,龙角都现了形。   镜鸾不露声色地皱了皱眉。   千年道行的龙族,还控制不住自己化形的,倒是少见。   小殿下的性格超活泼哒,不怕生的小青龙 第六百四十八章 :故交   “你小子怎么这么烦?”重黎实在听不下去了,同是龙族,这条小青龙未免太活泼了些,对天虞山就这么有兴趣?   闻言,敖洵才回过神来,忙收住了话匣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忘了你刚醒,我一直很仰慕长潋上仙,也很想去天虞山,可惜我自幼体弱,每日都要服药,父君不肯让我离开东海,今日一时激动了些,姑娘莫要见怪”   云渺渺的确听说过东海有位小殿下身子不大好,今日一见,倒是比想象中有精神些。   “殿下言过,我等还应谢殿下收留之恩,他日殿下若有机会离开东海,天虞山必定为殿下敞开大门。”   敖洵眸中一亮,欢喜地望着她:“云掌门的话,在下可记下了,有朝一日定会去拜访。”   “主上,药该凉了。”镜鸾提醒了一句。   二人才回过神来。   敖洵忙道:“云掌门先喝药吧,这药也算是我久病成医,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子,很是好用。”   “如此,就多谢殿下费心了。”她端起碗,啜了一口,较之霓旌开的方子,这汤药可好喝多了。   重黎见她开始喝药,转头看了敖洵一眼:“上回见你走两步都气喘吁吁的,这是病养好了?”   想起上回在东海边撞见这小子,他还没把他怎么着呢,他自个儿就跟要咽气儿了似的,得亏他分了些灵气与他,才没眼睁睁看着他当场厥过去。   昨日在东海边再遇时,这小子脸色红润不少,带着他们走了这么远,到此处落脚,今日还有精力熬药,别不是回光返照吧?   似是看出他的疑虑,敖洵笑呵呵解释道:“最近换了新方子,服了几日确有成效,四处走动已经无妨了。”   重黎呵了一声:“什么灵丹妙药,几日就把你从那副病恹恹的样子拉回来了?”   “这我也说不清,丹药都是炼好了的,我每日服一枚便好,方子不在我这。”敖洵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药,执明交给他的时候也不曾细说,这些人自是不认得他的故友,也没必要多言,转而道,“还要多谢阁下上回提醒,父君彻查了整片东海,的确抓到一些妖物。”   重黎面露疑惑:“你抓住了?”   “是啊,如今都已关入龙宫深处的地牢中,想必没有机会再出来作乱。阁下虽是魔族,却并非助纣为虐之徒,想必不是效忠那魔尊重黎之人。”敖洵诚恳地同他道谢。   一旁的云渺渺险些被药呛着,错愕地望向重黎。   见他似乎并无动怒之意,才稍稍松了口气。   敖洵自出生便在东海,从未踏出过边界半步,此次收留她们在此,管吃管住,也不忘趁机外头的事。   云渺渺还有些虚弱,镜鸾在旁伺候着,重黎又是那副“近我者死”的嘴脸,一番“审时度势”之后,敖洵笑眯眯地凑到了坐在窗下发呆的孟逢君旁边。   几句话下来,就得知她是北海少阳仙君膝下独女,不由吃了一惊。   “你就是少阳仙府的小女君啊?少阳仙君同我父君交好多年,前些年时常来东海同我父君促膝长谈呢。”   孟逢君一怔:“是吗?”   敖洵点了点头:“我听闻早些年我父君想与少阳山结亲,同我提起过少阳仙君膝下有个小女君,不过我身子太过孱弱,此事便不了了之了,没想到我同你还挺有缘分的,这么多年过去,倒是在这碰上了。结亲不成,做个朋友如何?”   孟逢君倒是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仔细想来前些年爹爹好像是同娘提过什么结亲不结亲的,她当时一心想拜入长潋上仙门下,醉心修行,没有半分儿女情长的心思。   她来回打量了他一圈,那日她光顾着练剑,兄长好像也在旁边嘀咕了几句,说是长得不错,哪怕打不过媳妇儿,摆在那看看也挺赏心悦目的。   那说的居然是他?   “我,我也没想到”她尴尬地别开了脸,“朋友也不是不行吧。”   这是冤家路窄不对,她同他无冤无仇的。   狭路相逢?好像也不是这么个说法儿。   啧,怎么护碰上这么麻烦的状况。   “你你不是想知道东海之外发生的事吗?”她话锋一转,“看在父辈的交情上,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我知道多少告诉你多少吧。”   闻言,敖洵面露喜色,如此干净的笑容简直不像个已经活了千儿八百年的龙族,倒像是被护在掌心的明珠,让人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他本来就生得怪好看的,原本还觉得傻乎乎的招人嫌弃,这一笑,孟逢君就有些心软了。   他问到人间,她便同他说人世百态,话本传说。   他问到少阳山,她便告诉他她如何与父兄在山中修炼,日以继夜,成就一身仙骨。   他问到天虞山,她也没有隐瞒前些日子接连的祸事和长潋遭害的前因后果。   聊着聊着,夜已深。   敖洵离去之后,她连灌了三杯茶水才缓过来,坐在一旁直摇头。   “这小子怎么什么都想知道,我喉咙都说冒烟了”   云渺渺无奈地笑笑:“我头一回晓得,你还挺能说。”   她撇撇嘴,不以为然:“东海大太子同我爹交情不错,我虽没见过他,但既然碰上了,总不好呛人家一鼻子灰吧,往后还要来往呢。”   “哦?”云渺渺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我方才好像听到结亲什么的,又是怎么回事?”   “咳咳!”孟逢君呛红了脸,着急忙慌地摆手,“你,你可别瞎说!都是我爹跟大殿下主张的,况且那门亲事压根八字没一撇,就提了一嘴,我同他啥都不是!”   瞧着她着急的样子,云渺渺哑然失笑。   “我就问问,瞧你慌的。”   “不过”她话锋陡然一转,“这小殿下长得怪好看的,若当初真成了好事,说不定你这会儿都在东海相夫教子了,也就谈不上与我找不痛快。”   这话惹来孟逢君一记狠瞪:“会不会说话啊你,给根杆子就往上爬这一日下来,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三危山倾塌,这么大的动静,想必附近的仙山仙府都晓得了。   他们一路从西海过来,途径了几座城池,果真是妖兽横行,业火熊熊,与地狱相差无几。   尽管各大门派想来已陆续派出弟子救助百姓,但此情此景,着实教人无法安心。   镜鸾道:“灵鸟传信,四海妖兽相继现身,之前那些妖尸几乎被吃干净了,死城数不胜数,有心降妖,但妖兽云集一处,着实难对付,这东海,还算个太平之地了。”   她连声叹息,着实头疼。   “酆都那边呢?”云渺渺问道,“近日司幽可有消息?”   她一愣,摇了摇头:“人间每日都在死人,酆都想来也是一片混乱,主上若有什么想法,我可传信去问一问。”   云渺渺沉思片刻,道:“且转告司幽一声,让他留个心眼儿,倘若天虞山不保,请他务必将朱雀上神的尸身带走。”   孟逢君面露异色:“你想到什么了?”   她摇了摇头:“还不能肯定,未雨绸缪总是好的,那具尸身和天一镜,都不可放松警惕,我一会儿便给长琴长老和师兄传信,要他们小心防范。”   三危山在这个节骨眼上崩毁,绝不是心血来潮,无尽和玄武定有所图。   三青仙君难道还留下了什么东西?   镜鸾想起山谷中见到玄武时他说的那番话,看向灯下的云渺渺,心生动摇。   是庇佑苍生的神明,还是命中注定的“替死鬼”,父神狠得下心,主上呢?   她是一直知道这件事,依旧义无反顾,还是压根被蒙在鼓里,任人宰割?   当年四灵之死,究竟有何意义 第六百四十九章 :你这是自荐枕席?   林中静了下来,镜鸾去给酆都传信,而孟逢君则不知去了哪,服了一帖药后,云渺渺觉得身子轻快不少,魂魄似是稳固了下来。   踏出屋门,便瞧见一道白影站在廊下,依旧是白日里那个拐角,只是这会儿人没有睡着,望着昏暗的天,怔怔发呆。   诚然只有一瞬,可她确信自己方才的确看见他放飞了一只传信灵鸟。   瞧着,可不像是镜鸾驱策的那些。   传信给谁,为何传信,她并无追问之意,走到他身后,平静的问了句:“这么晚了,尊上不去歇息?”   重黎双肩微僵,回头瞥了她一眼:“你这话说得像是在邀请本尊似的。”   她嘴角一抽:“劝您还是不要往脑子里装一些不知廉耻的念头。”   她叹了口气,停在了他身旁:“听孟逢君说,我险些散魂,多亏您出手相助,分了不少灵力给我,我应当来道声谢,固魂不易,耗损了您不少灵力吧?”   四下默了默,他嗤地一笑:“杯水车薪,以为本尊跟你似的,那么没用?”   “”她也没那么差吧。   不过想来他如此拼命,大抵是因为自己的骨肉,毕竟她若是散了魂,孩子也保不住。   这么一想,就觉得合情合理许多了。   “有功夫来谢本尊,不如想想自己怎么会散魂的。”他狐疑地斜了她一眼。   云渺渺沉思片刻,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之前在北若城,苏绵锦临死前打入她体内的那个东西,到现在她还没查出究竟是什么,也不确信是否与这次散魂有关。   思量片刻,笑了笑。   “可能是被砸到了头吧,您也晓得,我的命格一向不太好,遭灾逢难,谁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闻言,重黎朝她头上刚换了药的伤处看了一眼,虽说包扎过了,但被连着砸了两下,脑袋又是要害   “嘁,没把人砸傻看来还行。”   “要不是还有张脸,就您这嘴,迟早挨顿狠揍。”她啼笑皆非。   “脸?”重黎困惑地望着她,“本尊的脸怎么了?”   “”这人是真不明白还是存心装蒜?   “说到脸”他面露不悦,“你觉得敖洵那小子长得好?”   她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是啊,小殿下确实一表人才。”   闻言,重黎的脸顿时黑了:“你你怎么这般肤浅?就晓得喜欢长得好看的?能不能有点内涵!”   这话说得,云渺渺一头雾水。   “我世上的人大抵都对貌美之人心存怜惜吧,我怎么就没有内涵了?”   况且今儿才见了一回的人,能看到什么内涵?   重黎跟炸了毛似的瞪着她:“诚,诚然那小子是长得还成,你看了一眼便心动了?那要是要是之后遇上更好看的,岂不是还得移情别恋?”   “啊?”云渺渺人都懵了,好一会儿才绕过这个弯儿,领会了他的意思,顿觉好笑,“我对那小殿下并无意思,逗孟逢君呢,什么移情别恋,您未免想的太多了。”   重黎眉头一拧,将信将疑:“真的?”   “您还要我发誓不成?”她都给他气笑了。   还“遇上更好看”的,说到好看   她不露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要她上哪儿去找更好看的   “您觉得无尽和玄武上神还会对上清阁那具尸身下手吗?”沉默半响,她忽然有此一问。   重黎眉头微蹙,有些不明所以:“无尽想要重塑肉身,玄武意在长生之血,本尊一直想不明白,这跟跟那具尸身有什么关系。”   “那位不是您的师尊么?”   怎么瞧着一问三不知的。   重黎一噎,看了她片刻,别开了视线。   “师尊又如何,本尊非要了解她吗?她也从来没想让人了解过,成天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本尊才懒得猜”他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云渺渺居然从中听出一丝委屈。   似乎一提及“朱雀”,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她莞尔一笑,话锋忽转。   “明早我们便启程回天虞山,趁今晚您教我练练鞭子吧。”   重黎一僵:“练鞭子?”   恕他脑子没转过这个弯儿来,她这会儿怎么想到要练鞭子的?   “您之前说过,教我几招,一直没什么好时机,便耽搁了下来,捡日不如撞日,就这会儿吧。我一年内不能自如地用剑,技多不压身,总有用得上的时候。”她淡淡一笑,似是欲言又止,又似乎只是他看错了。   这话确也在理,他想了想,终是应了,与她一同走到院中。   所幸此处还算宽敞,拿来教她绰绰有余。   他抬手召出无愧,墨色藤鞭上紫光攒动,如电闪一般扎眼。   较之不染的澄澈,这条鞭子瞧着简直像是刚从墨汁里捞出来似的,幽暗沉静,仿佛能照进人心至暗之处。   “本尊先示范一遍,你瞧仔细了。”   说罢,他便扬起了手,高举的不染紫光冥冥,掀起飒飒寒风。   掷鞭如风,于半空回旋成影,随着他的腰身甩出,又收放自如地拉回。   没有杀气的招式,瞧着也十分凌厉,他似是有意放慢了些,好让她记得清楚。   一招挥罢,他收势回身,看了她一眼。   “记清没?”   她迟疑片刻,点了点头,起身抬手,不染瞬间化形。   她走了过去,照着他的起势抬起了手。   “手腕低些。”他手把手掰正她的姿势,下意识的举动,贴近后却感到一丝恍然,他刚拿起不染的那几年,好像也是这么被人手把手地纠正过,“底盘不够稳,腰放低。”   他甩了甩头,将那些渺远得几乎记不清的回忆暂且抛诸脑后。   只是一想到将她当年教他的招式重新还给她,这心里就不是滋味。   看着才及他胸口的那颗脑袋,岁月恍然,才发现真的过去了好多年。   云渺渺没有察觉到他微妙的动摇,方才的招式意外地好记,她学得极快,几遍下来便有模有样了。   重黎教了三招,瞧着夜深了,便催她回屋歇息。   一只脚踏入门槛的云渺渺忽地回头,看向坐在廊下的那人。   “尊上打算在这坐上一晚?”   “不然?”重黎戏谑地斜了她一眼,“你打算自荐枕席,请本尊进去?”   “”这人一日不呛嘴是会少块肉吗?   自荐枕席是不可能的,她摇了摇头,转身进了屋。   重黎坐在木栏上,屈着一条腿,静静地望着东海的月亮,寒光满庭,偶有几声虫鸣,显得四下更为安静了。   余鸢音信全无,他自是不放心的,白日里不仅给遥岑去了信,还给凫丽山去了一封,他千儿八百年都没求过谁了,那老狐狸收到信怕是得先笑话他几个时辰。   他前些年行事太过桀骜,这四海内,树敌不少,能放心的朋友也就那只老狐狸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恰在此时,身后的门又开了。   云渺渺站在门边,踟蹰片刻,对他招了招手。 第六百五十章 :还得寸进尺了你   重黎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久久未能回神,待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屋子正中央,看着云渺渺将一半的褥子铺在了地上,勉强弄出了个地铺,看了他一眼。   “您睡床吧。”而后十分自觉地合衣躺下。   重黎额角的青筋直蹦跶,凶巴巴地瞪着居然已经打算合眼的女子:“云渺渺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她翻了个身,睁大了眼看他,似乎不太明白为何要被骂。   重黎气得牙痒:“这床长钉子扎你还是怎么的?这破天你非睡地上?”   东海虽还算暖和,但入夜后湿气寒凉,近海处墙根都会返潮。   就她这身子骨,在地上睡一夜还得了?   “起来!”他烦躁地扯了扯她。   云渺渺不为所动,甚至拨开了他的手。   “床只够一人睡,难不成您比较中意地板?”   重黎嘴角一抽:“本尊自然想睡床。”   哪有被人招呼进屋睡地板的帝君?他不要面子的吗?   闻言,云渺渺顿然露出了了然于心之色,再度躺下:“那就赶紧睡吧。”   妖兽食尸,再加上阿湛的事,算下来她也有几日没合眼了,不躺下还好些,一沾枕头就吃不住了。   不过这地板硬的很,倒是不易睡熟,浅眠也好,总不能事事都推给阿鸾盯着。   然而才刚合眼,就忽然感到脖子和膝窝处一暖,紧接着浑身一轻,人眨眼就腾了空。   她猝不及防,低低地惊呼了一声,睁眼瞪着眼前的魔尊。   明明是轻薄之举,到他手里居然做得如此理不直气也壮。   他抱着她突然一转身,本想将她丢到榻上,哪成想她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脖子,连带着他自个儿也一同栽了下去。   得亏她反应快,别开了脸,温热的唇擦着她的耳垂过去,还是令她呼吸一滞。   重黎磕到了膝盖,只听得结结实实的一声动静,疼得他直呲牙,心怀恼怒地支起身,撞入眼中的却是她捂着脸,依旧能瞧见的红透的耳根。   那双染着湿漉的桃花眼正从指缝间偷偷瞄他,似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抿紧了唇,连喘息都放轻了不少。   他蓦然一怔,怒气被冲得荡不知去了何处,往日那些游刃有余的回嘴也都跟哑巴了似的,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脑子里忽地闪过了零星的模糊记忆,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好像   好像什么时候,她也是这般捂着脸躺在他身下,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他脑子里嗡然一声,忽然就乱了。   云渺渺趁机将人一把推开,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打了个趔趄,居然撞到了桌角。   “我我去想个法子。”她慌张地避开,去橱柜里翻出出几只枕头,在石榻间堆成了排。   “你这是做什么?”他狐疑地打量着这排枕头。   本就不算宽敞的石榻硬生生给隔成了两边,瞧着就怪挤的。   她轻巧地蹿到了里侧,合衣躺下,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活像个要下锅的春卷儿。   她指了指中间这排枕头,道:“您睡另一边吧。”   说罢,便背过了身,面壁而眠。   重黎瞧着怪好笑的,他要真有那个心思动她,一堆软踏踏的枕头管什么用?拿来给她垫腰吗?   他脱下碍事的外袍,尽管心中不满,最终还是躺了下来。   这石榻的确小,他一人睡脚都是悬空的,分了一半给她,平躺着就跟被捆着似的束手束脚,试探了一番,还是侧过了身,反手挥灭了桌上的油灯。   他晓得她此刻没睡,却不晓得她是几时睡着的。   望着黢黑的房梁,久久无眠。   遥岑已找寻多日,余鸢依旧音信全无。   他不确信这是否也与无尽和玄武有关,但余鸢一直在丹乐宫静养,又怎么会与那二人扯上干系?   霓旌提醒他云渺渺之前中毒之事,或与余鸢有关。   老实说,他是不愿信的。   余鸢不知云渺渺是谁,谈不上加害。   但近来种种,祸乱不休,余鸢失踪前同他说的那些话,逐渐令他心生动摇。   这动摇又被强行按捺住,被他抛诸脑后,不去细想。   宁可相信这是巧合。   那个将他从乱葬岗般的战场上背出来的余鸢,他睁开眼就看见她握着他的手又哭又笑,明明自己的内丹折损成了那副样子,他活过来,她就能那么高兴,好像世上所有的苦痛都不值一提。   他叹了口气,正打算合眼,另一边的“春卷儿”忽然伸出了一条胳膊,差点砸在他鼻梁上。   困惑之际,她已然越过那些不中用的枕头,囫囵滚进了他怀里。   这等睡相,令人好气又好笑。   脑海里还残留着苍梧渊之战的残像,在尸山血海中离他而去的背影,一股子火气油然而起,他下意识地将人推开。   还真当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他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试图将人推回枕头另一边,哪成想她居然一个翻身又滚了回来,一头扎进他怀里,还顺势抱住了他的腰。   “还得寸进尺了你”他咬咬牙,抓住了她的腕,刚一使劲儿,就见她皱了皱眉。   “阿黎,我疼”   绵软的声音像是一把钩子,掐准了他心头的软肉。   他倏忽一僵,扣住她腕子的手也不自觉地松了劲儿,终是叹了口气,将人揽进了臂弯。   “我真的恨死你了”   咬牙切齿的怨恨之辞,却揉进了一丝委屈,在无人知晓的深夜,就这么变了味儿。   翌日清晨,云渺渺从睡梦中转醒,惊觉自己真的睡熟了,一低头才发现不仅如此,搁在中间的枕头七零八落地散在榻上,她居然睡在正中央。   榻边的人在正衣冠,修长的玉指拂过衣领的时候,会微微垂下眼眸,不经意的,总让人觉得在诱惑着谁。   她瞧了瞧自己身上不大齐整的衣裳,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您”   重黎斜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哼了声。   “你自找的。”   留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后,他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留下云渺渺呆若木鸡地坐在榻上,好半天没敢细品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所幸乾坤兜里放了一面小铜镜,只是这不照还好,一照就瞧见脖子上多了一小块红肿的印记,乍一看像是蚊虫咬的,但凭着不夜天多年耳濡目染,她早有见识。   正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才险些当场把镜子砸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南海崩裂   孟逢君与镜鸾在廊下说了几句话后,便瞧见云渺渺从屋里出来了。   “你居然起迟了,倒是少见。”孟逢君算算时辰,顺口呛了她一句。   云渺渺少见地没有回嘴,拉了拉衣领,低低地嗯了一声,四处张看一圈,重黎坐在木栏上,眼观鼻鼻观心,倒是半分不急。   “你把脖子捂这么严实作甚?很冷吗?”孟逢君瞧着她紧紧攥着衣领的样子,很是奇怪。   镜鸾也有些担忧:“主上,可有不适?”   重黎恰在此时看了过来,轻飘飘的一眼,唇角微勾,说他不是故意的鬼才信!要不是阿鸾和孟逢君还在这,她非一脚把他从栏杆上踹下去!   权衡之后,她硬着头皮摇了摇头:“我没事,灵鹊可有回音?”   镜鸾叹了口气:“遣回天虞山的那几只都没有音讯,不知怎么回事。”   闻言,她皱了皱眉:“回天虞山,即刻启程。”   “不向那位小殿下知会一声吗?”镜鸾道。   她踟蹰片刻,叹了口气:“我心里不安,且留个字条吧。”   诚然不告而别的确有失礼数,但天虞山突然失了音讯,总觉得心头七上八下的。   镜鸾转身在屋里留了一张字条,众人才踏出院门,便瞧见敖洵蹲在墙根下,手里抓着一只血肉模糊的灵鸟,脸上竟也溅了几滴,一瞬不瞬的眼神着实吓人。   “敖,敖洵殿下?”孟逢君给他吓得一口气噎嗓子眼里了。   其他人也先后停了下来,被他这副血淋淋的样子镇住了。   敖洵揉了揉酸麻的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将手里的灵鸟捧上前来。   “这只鸟是你们的吗?”他本想掸掸身上的灰,却忘了自己满手的血,越抹越脏,“我路过的时候它突然从天上掉下了了。”   他指了指脸上的一撇血迹,道明来由。   重黎随手净去了那灵鸟和他身上的血,才看清那灵鸟没了一条腿,艰难地挣扎了一会儿便没了力气,一喘一喘地趴在他掌中。   看清模样,镜鸾面色顿变。   “主上,这只灵鹊是我留在天虞山以防不测的鸟雀之一!”   她忙接过那只灵鹊,替它止血疗伤,尽管保住了性命,但其失血过多,伤势又重,已然昏厥,便是有心问话,也只能暂且耽搁了。   久久不归的灵鸟,重伤而至的山雀,不祥的预感在云渺渺心里愈发浓重。   “你们这是要走了?”敖洵打量着他们,目光落在云渺渺身上,“这位姑娘的伤势还是再静养几日为好。”   “多谢殿下好意,但门中恐有不测,需速速赶回。”云渺渺婉拒了他的好意。   育遗谷和三危山的关系已然明了,也从那处地洞中寻得了妖藤踪迹,尽管多有波折,行程也因此耽搁,但该弄明白的真相也都查清楚了,是时候回天虞山了。   云霆那边如何暂且不论,先确信本门安危要紧。   敖洵面露憾色,却也不曾多加阻拦,恰好到了服药的时辰,便当着他们的面吃下一枚猩红的丹药。   “如今四海之内皆不太平,我们走后,殿下也多加小心,若有难处,可传信到天虞山,我等虽遭逢大难,也会在量力而行之后,竭力相帮。”她瞧着这小殿下的身子还是不大好,便多嘱咐了一句。   众人拜别敖洵,就此离开东海。   飞离海岸之后,重黎退到云渺渺身侧。   如今一瞧见他,云渺渺就想起脖子上那处尴尬至极的印记,心中暗恼,下意识地捂了捂领子,郁闷地斜了他一眼:“您又有何高见?”   重黎蹙着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尾小龙方才吃的药你看清了?”   “看清了,怎么?”   “没觉得哪里不对?”   她回想了一番,摇摇头:“那药有问题?”   “药,应当是好药”他若有所思地提了一嘴,“只是本尊方才好像闻到一股子血腥味儿了。”   半日前,日出时远,天边才透半缕微曦之际,大多弟子与祷过山的百姓仍在梦里,只有几个勤勉刻苦的弟子早早起了身,去山林间打坐,风华台上练剑。   端华一如既往地先为至今未醒的余念归诊了脉,将养魂固元的汤药喂下之后,给她盖好被子,起身出去。   望着还在幽光中巍巍而立的山峦,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昨日许久未曾来往的陆家寄了一封书信来,还未拆开那信他便猜到所为何事。   陆君陈的事他并未袖手旁观,只是多日探查,始终一无所获。   天虞山还未从上次的劫难中缓过来,正处在飘摇之际,他身为执法长老,当以身作则,绝不可为私事乱了方寸。   离开侧院,便是正堂。   余音阁中的长明灯从昨日亮到此时,灯下的人还在琢磨眼前的图纸,圈圈点点,苦心钻研。   他好些年都没在长琴脸上见到如此凝重的神色了,看着她嬉皮笑脸的样子,便觉得天塌下来都不算什么。   可她已经盯着这张纸快十二个时辰了,纸上各处被丹朱,靛青,赭石三色画得有些混乱,恐怕除了她自己,谁都看不明白。   他斟了杯热茶端过去:“歇会儿罢。”   长琴并未接那茶,揉了揉眉心,继续看图上分了三色的圈儿。   “妖兽最初消失在南海周围,时隔近一月才再度现世,据各派信中所言,妖兽食尸是以北若城为始,自西而东蔓延,将这些地点用朱砂圈出来之后便可察觉,妖兽食尸几乎是围着南海乃至天虞山而来的,只是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她指着赭石色划出的圈道,“那些妖兽消失了一月,究竟蛰伏于何处?又为何要藏这么久?”   仅仅为了等那些妖尸出现好一一吞噬吗?   且这段时日,他们为了救助各处百姓,前往所有妖兽现身之处,但所见的妖兽清算下来,竟还不及当初从天虞山和酆都逃出的一半,剩下的能去哪?   各大仙府都在设法找出其下落,却未能找到一丝妖气,无尽和玄武便是通天的本事,也没法让那么多妖兽凭空消失吧   诚然这么说不太恰当,但当初她的确担忧过那些妖兽闯入人间,他们要如何在自身如履薄冰的状况下救人,会不会太过仓促了。   这担心还未落下,如今算着各地被歼灭亦或是被生擒的妖兽数量,才发觉远远对不上。   是怕妖尸不够分,才逐一出现,还是在养精蓄锐,等候时机?   可要等的又是什么呢?   这个猜测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心口也跟着狂跳起来。   给云渺渺传的信也一直没有回音,不知他们可在回程途中。   不安之际,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剧烈震颤,不仅是天虞山,整条山脉都跟着动荡起来!   她一个趔趄,险些磕在桌角上,得亏端华反应快,将她扶住了。   “怎么回事!”她错愕地夺门而出。   这个时辰,本应日出东方,天地将明,可就连山头那些许的微光都彻底暗了下去。   黑云滚滚,草木倾颓,耳边传来山海呼啸,夹杂着诡谲刺耳的兽鸣声。   给余念归住的那间屋子落下一道护持之后,二人匆匆飞往山门。   山间已有不少人被这等动静惊醒,山门下已有弟子赶来,听闻他们抵达之前便有几人前去探看发生了何事。   山下一片迷雾朦朦,什么都看不清。   长琴心急如焚,凝灵化剑,试图劈开寒雾!   但这雾气甚是古怪,散得快,聚得更快,吃力不讨好。   恰在这时,端华望见雾中有人影,朝着这边来了,忙拉住她。   那团黑影在雾中横冲直撞,最后从半空中滚落,跌在他们面前。   竟是之前跟去探看的弟子中的一人,去时还好好的,回来却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众人大惊失色,忙上前扶起他,询问发生了何事。   “长老”那弟子半边胳膊已经没了,吃力地朝长琴伸出了仅剩的也没几处好肉的手,似是用尽了最后的气力,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袂,“南海南海海底崩裂,外头都是血,师兄们师兄们没能逃出来,都是妖兽快快告诉掌门!那些孽障都藏在海底!”   纵使艰难至极,喉如火灼,但气绝之前,他终是说完了师兄们拼死也要让他带回的真相。   步清风带着司湛赶到山门下时,只看到长阶染血,众人默然。   “长老,发生了什么?”他心头一紧。   “清风。”长琴肃然起身,手中长剑寒芒涌动,杀气翻腾不止,“召集所有弟子,即刻迎战!” 第六百五十二章 :风雪乍起   此时的云渺渺还未及细想重黎之前的话,才离东海,天色就变了。   方才的晴空万里,仿佛是被硬生生劈出的两个世界,从踏入西海之后,一路向南海而去,天如泼墨,青中泛黑。   如此不祥之兆,也用不上卜算吉凶了。   沿途野火四起,奔逃之人疾呼不断,虽心中急切于折返,但面对无辜之人的求救,仍不免陷入纠结。   最先从云端降下的竟是重黎,只见他手起剑落,硬生生将火冻成了冰渣。   云渺渺等人也先后出手救人,此时重黎刚从一堆倒塌的房梁下捞出两个孩子,看着他们哇哇哭着扑向父母怀中。   “怎会这么混乱”云渺渺疑惑地观望四周的惨况,用四散奔逃形容也不为过。   她明明记得早已与各派商定,救人为先,前些日子救回天虞山的凡人已有不少,便是妖兽食尸一事已经传开,也不至于这等景象。   镜鸾随手抓了一人回来,提到她面前。   那人颇为慌乱地挣扎,可惜不是镜鸾的对手,堂堂七尺男儿缩着脖子,站在了当下。   云渺渺瞧着他面色不佳,示意镜鸾先松手:“这位兄台,我等是路过此处的仙门弟子,敢问发生了何事,你们都是从何而来?”   那人面如土色,受惊不小,惶惶地望着他们,回头望向来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你们是哪家的仙君啊,甭管从哪儿来的,都赶紧逃命去吧!南边去不得啊!”   南边?   她眉头一皱:“南海出了什么事?”   那人拍着大腿哀叹连连:“都死了!海上飘着的,岸边躺着的,都是尸体啊!听说海底都裂了,龙王爷都不知是死是活,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还不速速逃命去,等死不成?”   闻言,孟逢君脸色都变了:“南海地裂?南海怎么会裂!你说清楚些!”   那可是南海,天虞山庇护下,连风浪都怠于作乱的地方,除了隔三差五前来同掌门一战的魔尊,千年太平无忧。   怎么可能说崩就崩,说裂便裂呢!   “哎呀我说仙君呐,我骗你们有何好处?”那人捶胸顿足,想尽快脱身离去,又急着同她们解释清楚,苦口婆心地劝说,“到这可不能再过去了,赶紧打住,往回走吧,整片南海都是妖兽,全是从水里钻出来的,一个比一个吓人!都朝着同一处涌呢!你们别去找死,便是要去,也别拦着我呀!”   众人此时早已陷入震惊,一时顾不得他,转眼间,人就逃得没影儿了。   “他说的该不会是天虞山吧?”孟逢君只觉阵阵寒意平地起,直窜天灵,教人心头一僵。   云渺渺神色凝重地望着南面,越是往南海,这天越是暗,海天相接处,几乎看不清海与天的差别了,如一团搅合在一起的墨,透着令人不安的诡森然诡谲。   重黎挽剑回身,看了她一眼:“现在要如何?”   以他对她的了解,这等局面下,要她识时务,避开南海和吉凶未卜的天虞山是不可能的,他问的是待回到南海,她有何打算。   南海地裂,闹出这么大动静,南海龙宫却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诚然九川玄龙与归顺昆仑的四海水神并无多少往来,玄龙一族只剩下他后,就更八竿子打不到一边了。   可此时此刻,南海遭难,唇亡齿寒,想到天虞山身处南海深处,着实不妙啊。   “回天虞山。”云渺渺斩钉截铁道,同时侧目看了镜鸾一眼,“阿鸾,前几日托你准备的退路可有变故?”   镜鸾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一切如旧。”   “你准备了什么?”   不仅是孟逢君,这回连重黎都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她召出了寸情剑,踏上剑身,郑重道:“今日回去,若能平安无事最好,若天虞山朝不保夕,便只能另择去处。”   “何处?”   “昆仑仙境。”   从西海一路向南,连夜赶路,海上寒风刺骨,头顶浓云蔽月,竟不知几时入夜几时天明。   入了南海边境,风雪交加,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海上,倒是被这场不祥之雪映亮些许。   如浓墨般翻涌的海面浪潮滚滚,卷起千层浪,细沫不同于平日,细看之下,竟泛着灼目的红色。   云渺渺面色一沉,凝灵聚火,照亮了四周。   由近而远,海水中无数死尸浮浮沉沉,目之所及,不知死了多少南海生灵。   镜鸾能瞧出那些尸体的道行,有不少已满千年修为,只待得道登仙,却不曾想天降横祸,毁于一旦。   孟逢君震惊地攥紧了拳,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里。   云渺渺一言不发,飞在众人之前,径直朝天虞山的方向而去。   同时放出数只传音纸鹤,望能与步清风或是长琴等人联络上。   雪如瓢泼,几乎看不清前路,似是有意阻拦他们的归途。   她掌中的火焰始终替后头的人引路,不至于在此处走散。   再往前些,便能听到昏黑深处传来飘渺的嗥叫,声声相接,此起彼伏。   “是妖兽!”历经上回一战,孟逢君对那些畜生的声音尤为警觉,但隔得还是有些远,她不敢确信究竟有多少。   只是南海地裂的消息,就如一把悬在头上的刀,令她感到十分不安。   天虞山为掩人耳目,置身世外,故而一直藏于浓雾之下,唯有同是修道之人,亦或是被本门弟子领来之人方可窥见仙境全貌。   然今日,他们还未飞至山下,远远便已望见熟悉的山门与相接的天虞山与祷过山。   妖兽的嗥叫愈发清晰,靠近些便如雷霆震耳,将天虞山的灵气几乎冲荡得无影无踪,镜鸾所布下的结界也摇摇欲坠,赤红的兽瞳与血光,映红了山顶的天。   浓云滚滚,盘旋而动。   众人震惊地停在了海上,所幸混沌一片,那些妖兽还未曾察觉到他们在这。   诚然这些妖物中有不少已经与他们交过手,但这回,其法力与一月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云渺渺立刻就想到了那些被吃掉的妖尸。   血肉与精魂,不仅是为无尽重塑肉身,被关押于酆都深处成千上万载的光阴,度日如年的每一天,怨恨久积弥厚,蛰伏于海底,一朝发难。   它们从来就没有放过天虞山的打算   “云渺渺”孟逢君面色煞白,直直地望着海面某一处。   云渺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风雪飘摇间,卷起无数血沫的海面上,一道人影随水而来,于海浪中无力沉浮。   白衣染血,半张脸都被踩得凹陷了下去,双眼外凸,死不瞑目,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散了灵气的佩剑。   一具尸体。   一具或许刚刚凉透的天虞山弟子的尸体。   那一瞬,仿佛有人用滚烫的烙铁扼住了她的喉咙,愤怒与杀气陡然炸开! 第六百五十三章 :归来   然而南海之上,浮尸远不止这一具,昏暗的天地间,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混杂着咸腥的海水味儿,教人作呕。   孟逢君这会儿都气得发抖了,还记着先按住一旁的云渺渺。   以她多年与之相斗的经验,云渺渺这人看似对什么都没兴致,却有一处底线绝不能碰。   动她所护之物。   眼下众多妖兽涌向天虞山,她亦心急万分,她更怕云渺渺这会儿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找那帮孽畜算账。   云渺渺的拳头已坚硬如铁,腕上不染感受到她的愤怒,几欲化形而出。   “云渺渺!”瞧见那金光,孟逢君狠掐了她一把,“咱们不能从山门进去,先确认山中状况再想对策!”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终是抑住了愤恨,暂避锋芒。   后山素来人迹罕至,天虞山门规中虽无命令禁止弟子入后山,但较之钟灵毓秀的前山,后山密林深邃,总教人有种不好的感觉。   云渺渺来过数回,倒还熟悉上山的路。   没成想刚离开海岸,便在林中遇上了步清风,看他的样子,多半在此等候多时了。   “师兄!”云渺渺快步上前,询问始末。   步清风言简意赅地将南海地裂,龙宫沦陷之事叙说了一遍,前后不过数个时辰,那些妖兽便到了天虞山脚下。   当孟逢君问及山中状况与长琴的下落时,步清风面露哀叹之色。   “百姓都已撤出祷过山,入内山暂且安顿,二位长老带领众弟子在前山阻挡妖兽,应将军带着禁卫军守着从祷过山到天虞山的石桥。长琴长老说,你们若能及时赶回,不会莽撞到从山门杀入,定会绕到这来,便让我在这接应,我也有两个时辰不曾收到长老的消息了”   闻言,孟逢君脸色一白:“师父身上还留着上回的伤,如何能挡得住那许多妖兽?”   这一点,步清风也十分担心。   不仅是长琴,端华长老,还有诸多尚未伤愈的弟子,都被这等情况逼得无路可退。   他亦想上阵,但长老吩咐,务必接应到掌门,不可出丝毫纰漏。   他在此处心急如焚地等了许久,后山清净,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些动静。   越是如此,越令他坐立难安。   “长老开战之前便已传出了信儿,附近的仙山仙府想必都得知了此事,只是不知别处状况如何”步清风不免担心起来。   他们能看到的只有南海,只有天虞山,是否还有妖兽涌向别处就不得而知了。   倘若其他仙山也如天虞山,已然遭难,自身难保的局面下,这援兵,怕是无望了。   “主上,来的路上我已传信酆都求助,恐怕还需些时候”镜鸾略有一丝犹豫。   云渺渺点了点头:“先入山,找到二位长老。”   众人离开之前,重黎忽然瞥见她站在通往海边的小径上,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忽然从腰间解下霄明,插入土中。   他一怔,皱起了眉,低声问:“这是作甚?”   她摇了摇头,抬手以障眼法抹去剑身:“以防万一。”   说罢,便与他一同追上其他人,御剑而起,奔向前山。   山中状况果真与步清风所言相差无几,入门不久的弟子在内山照顾百姓,楚司湛也一同被带了过来。   突如其来的袭击令所有人惶惶不知何夕,胆小的姑娘家抱在一处低声咽哭,胆子大些的扒在窗上张看。   就见远处赤光冲天,冥冥不可终,刀光剑影,野兽嘶嚎,却不知究竟是如何了。   “师父!”楚司湛一眼望见了人群中走来的她,忙拨开师兄的手朝她跑了过来。   然而还未跑到她跟前,就被另一人捷足先登了。   云霆此时突然站出来,四下顿时静了三分。   云渺渺侧目看了他一眼,神色凝重:“都这个时候了,云大人还想同我理论之前的事?”   云霆面色发青,瞧着又些许病态,许是前几日主峰下跪久了,又上了年纪,还未开口,先咳了起来。   云渺渺眉头一皱,叹了口气,伸手给他把了脉。   “受了寒,回去喝几帖药,静养数日罢。”   “不用你假仁假义,老夫!咳咳咳!”云霆好像还有话要说,但今日咳得厉害,被云夫人搀走了。   临走前,云夫人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说不上愤恨,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愁思,也称不上不舍,在两者之间模棱两可着,拿得起,放不下。   很是矛盾。   说句不好听的,她觉着怪恶心人的,但还不至于见死不救,方才给云霆诊病也是如此。   举手而为,不掺喜恶。   但重黎瞧着挺膈应的:“是他自找的,你开什么方子?”   “愿这么做,便这么做了,无愧于心即可,这时候逞什么性子。”她看了眼正臭着脸给云夫人写方子的孟逢君,淡淡一笑,“况且开方子的也不是我,您还挺斤斤计较的。”   她随口一说,重黎却是老大不高兴。   “本尊斤斤计较?你可别养虎为患,最后被反咬一口。”   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想在这时同他争。   说话间,楚司湛避开云家的人跑了过来:“师父!师叔祖!”   他忙活了几个时辰,还有几分精神,瞧见他们平安回来,悬了多日的心才算咽回肚子里。   被“收拾”的次数多了,他这回倒是长了记性,没往她身上扑,倒是挂在了重黎腰上,腾出一只手来抓她的袖子,指尖在细细发抖。   “我还以为”   他深吸了一口气。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师父和师叔祖了”   师兄们不让他去前山,南海地裂的消息刚传开,他便被师伯带到了此处,再三叮嘱,绝不可越过禁军把守的那座石桥。   他们迟迟没有回来,他连水都没心思喝。   云渺渺见他这般模样,他出身皇家,虽比许多孩子懂事,但到底只是个十一岁的少年,初来乍到便遇上如此可怖的局面,难免有些害怕的。   “这不都回来了,不许哭!”重黎没好气地拍了他一记。   他委屈地瘪瘪嘴:“师叔祖打人好疼”   云渺渺原本心如灌铅,瞧着这二人愣是好气又好笑。   云衡便是在此时凑过来的。   看到他,她当即沉下了脸:“云大人才消停会儿,云公子又有何指教?”   云衡抿了抿唇,似是有些尴尬:“你们没事吧?”   这话问得好生奇怪,尤其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总觉得膈应得很。   “云公子希望我们有事还是没事?”孟逢君想起步月阁中发生的事,仍对他颇有微词。   “没,没事就行,我还犯不上咒你们”云衡少见的没有为如此含针带刺儿的话而恼怒,看了看云渺渺,“我不是来找你的。”   说着,他指了指楚司湛。   “他方才摔了一跤,应当磕破皮了,我这有药。”   他拐弯抹角地道明来意。 第六百五十四章 :守山   闻言,重黎低头一瞧,果真看到楚司湛手腕处有几道摔伤,擦出了血,但还能“生龙活虎”地扑过来,想来并未伤及筋骨。   云衡怕他们不信似的,忙拿出药膏。   “这是我从朝云城带出来的,上好的创药!”   孟逢君将信将疑地接来,嗅了嗅,的确是好药。   恰在此时,步清风匆匆折回,告知他们长琴和端华就在山门处,状况混乱,无法赶回,他们须得过去。   “师父”楚司湛看着她逐渐凝重的眼神,便晓得她要走了。   云渺渺环顾四周,望见的尽是不安的眼神,短短数日,便从一场劫难落入另一场灾厄,她曾应下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之处,不曾想会变成这样。   她揉了揉楚司湛的头,温声嘱咐:“阿湛,你跟云公子去上药,留在这等为师回来,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切不可乱跑。”   说罢,她转而看向云衡,郑而重之地将手边的少年往他面前推了一步:“云公子,小徒暂且交到你手上了,若云家敢威逼利诱一个十一岁的少年,迫其就范,休怪我这个做师父的不客气。”   她没有半分玩笑之意,对上那双暗含冷意的桃花眼,云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好,好的”   安置好此处百姓,他们立即朝山门赶去。   一路禁军把守,若前山失利,至少还有路可退。   他们赶至山门前,状况已十分混乱,海雾虽散,妖兽却无一退后,众弟子守在岌岌可危的结界外,殊死抵抗。   长琴与端华法力虽强,却也双拳难敌四手,而那些妖兽终也有不少修为深厚,狡猾至极的,确信他二人是其中的主心骨,群起而攻之,逼得长琴连连后退,但她看看身后再禁不得风浪的天虞山,咬咬牙又冲了上去。   与山前的浴血拼杀相较,内山可谓十分安稳了,无一人目睹这残酷的景象,便是心有不安,倒也不至于恐慌。   他们将这,护得很好。   “师父!”孟逢君拔剑冲出了结界。   一道金光从身旁蹿出,一鞭劈开了欲从旁偷袭的一头蛊雕。   不染与寸情一样,皆有辟邪之力,这一鞭下去,直将那蛊雕烧得原地乱窜。   “阿鸾!山中结界可还能修补?”   镜鸾望着眼前摇摇欲散的灵壁,沉思片刻,道:“我能补好,但还需天一镜。”   闻言,云渺渺倏忽一怔,旋即定了心神,对她喊道:“去映华宫取!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   镜鸾点了点头:“你们在此撑上片刻,我去去便回!”   说罢,她便朝主峰飞去。   云渺渺凭借不染和寸情,救下了端华与长琴,暂时克制住了蠢蠢欲动的妖兽。   那些妖兽尝到了她手中神器的厉害,终是有所忌讳,来回踟蹰,伺机而动。   “师父,您怎么样?”孟逢君扶住长琴,她身上新伤叠旧伤,面色苍白地握着手中剑。   “二位长老,再撑上片刻,阿鸾去取天一镜镇住山门,届时便可退回山中。”云渺渺警觉地观望着四周的状况,低声提醒长琴与端华。   撑到如今,终等到他们回来,长琴暗暗松了口气,与端华交换了个眼神,会意地点了点头。   妖兽暂且不敢近前,便转眼都朝着孤身一人置于战场中的重黎扑去!   他的身手的确厉害,无愧一出,半边战局都掀起了滚滚尘烟,直到这个时候,那些妖兽才意识到踢到了铁板,可眼下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一时两难,其中两头体格壮硕的竟嘶吼着往结界边缘冲去。   “不好!”长琴面色顿变,“拦住那两个孽畜!”   内山还未遭难,靠得便是这道灵壁的阻拦,并非是她怀疑那位上君的法力,只是不久之前,这道灵壁不知何故突然变薄,日渐衰弱,若真给这两头畜生撞毁了,留在内山的可是一群连妖怪都没见过的凡人。   云渺渺当机立断,长藤甩出,与此同时,方才还在与妖兽缠斗的重黎警觉地回身一鞭,一墨一金两道鞭影与半空中挥出响亮的风声,同时拴住了两头妖兽的后腿,将其往回一拽。   速度之快,出招之默契,一旁的人还未反应过来,两头妖兽便已被神器之火吞噬,痛苦地哀嚎起来。   孟逢君心有余悸地咬着牙关,握剑的手也僵住了,比起后怕,更多的是惊异。   不仅因这二人出手之利落,且因方才的招式,几乎一模一样。   若非晓得他二人的身份悬殊,都不禁以为是师出一门了。   妖兽凶恶,且不知餍足,在南海深处蛰伏多日,只等今日一雪前耻,即便受了挫,也绝不会就此罢休。   在战场上,瞬息如年,云渺渺等人先将重伤的弟子救下,让孟逢君送长琴长老去山门下疗伤。   端华受伤稍轻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一身青衣,都给染紫了。   他一面应对接踵而至的妖兽,一面同云渺渺长话短说。   南海山崩之时,恰在清晨,人于睡梦中将醒未醒,最是松懈,根本来不及反应。   而这帮畜生似是瞅准了这时机,先以海雾引诱山下弟子前去探看,吸干了身怀灵气之人的修为和精血,便将其弃入大海。   他们赶到时,已经死了十名弟子,连逃回来给师门送信儿的都未能救回来。   将所有人转移至内山的决定是长琴下的令,的确只有这样,才能让更多人活命。   他们赶回来之前,其实她已经做好了来不及的准备,能多撑一会儿,山中的人便能多活一刻,怀世之心,不计得失,哪怕是自己的性命,即便只能救一人,也并非毫无意义了。   云渺渺听完他的话,眸光微沉,回头看了长琴一眼,并未多言,也觉得此时无需多言。   救人,哪里是件需要理由的事呢。   妖兽众多,且显然是有备而来,在此应战的弟子大多没有如步清风,孟逢君那般精悍的身手,人才能应付一头妖兽,这般打下去,显然“寡不敌众”。   所幸镜鸾脚程快,一盏茶工夫便取来了天一镜,于山门下施法修补山中结界。   施法须得凝神静心,使的又是上古神器,切不可分心,她悬于半空中,合掌结印,道道灵泽喷薄而出。   妖兽见状自是要拦,却被外头的人阻了去路。   云渺渺和重黎守在山门前,令其寸步难近。   妖兽的嘶吼响彻天虞山,混乱之中,若非长了三头六臂之人,多少有疏忽之处。   重黎动起手来看似不管不顾,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甚是能唬人,却不知是无意还是有心,时时刻刻都先将她护在身后的。   施在他身上的同心术依旧有效,云渺渺亦能先一步替他挡下不少偷袭,数次下来,倒令重黎有些奇怪了。   他们无暇分心去想自己究竟撑了多久,只听耳边终于传来一声高呼,唤他们立即折返。   结界终于修补好了。   端华与重黎见机断后,护着其他人退回了山门下。   轰然一声,灵壁紧合,将张牙舞爪的妖兽弹了出去。   天一镜高悬于山门之上,金泽不散,如翻涌的浪潮,层层漫开。   今日一劫,总算是暂且挨过去了。 第六百五十五章 :同心之印   这一战不为厮杀,亦或是铲除妖邪,只以救人为先,尽管如此,仍有十余弟子死在了妖兽蹄下,未能敛回尸骨,回到山门下的人,也都负了伤,精疲力竭地坐在斑驳的石阶上,吃力地喘息。   这次妖兽攻山显然与上回的混乱状况不同,若无人在幕后主使,他们是断然不信的。   “所有人先回去养伤,日后如何还很难说。”云渺渺深吸了一口气,下令道。   血迹斑斑的弟子们互相帮衬着,朝内山走去,内心惴惴,面上恍然,今日是妖兽,不知往后还会有什么劫难在等着。   步清风也跟去照拂了,镜鸾担忧天虞山四面还留有破绽,留下天一镜后,便去别处探看了。   长琴在孟逢君和端华的搀扶下,暂且回去歇上一会儿,嘱咐她千万留意,莫要让人钻了空子。   云渺渺颔首应下,望着他们走远,在山门下站了许久,海边满是破碎的尸体,妖兽陆续潜入海中。   海水掩映下,看似平静,可一旦踏出天一镜所镇的结界,后果谁都无法预料。   抬起头,是金泽阵阵的天一镜。   她对这面镜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刚入这道山门,卜算灵根那日。   那日所有人都测出了各自的灵根,唯有她,看到的是一张人脸。   那会儿她还不识得此人,如今倒是晓得了。   四灵之首,陵光上神。   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想明白为何偏偏是在她卜算灵根时。   脑海中忽地闪过了之前无尽对她的“告诫”。   这等邪物之言她本不该信,但那几句话总在她心头缠绕不去。   她与陵光上神之间,说不定的确有着某种关连   “发什么呆?方才伤着了?”重黎的声音陡然响起,她不由得吃了一惊。   “您还在呐?”   重黎一脸嫌弃:“敢情本尊在这喊了你半天,你当本尊是空气?”   她一噎:“倒也没有将您想得这般凄惨。”   他懒得同她磨嘴皮子,将手递到她面前,掌心多了一枚红印。   “这东西,是不是跟你之前在本尊身上下的术有关?”他昨日还没瞧见这块印记,方才冷不丁发觉掌中多了这玩意儿,虽说不痛不痒的,可瞧着怪膈应。   云渺渺看了一眼,想起之前长潋说过,同心术本是以魂为引的巫蛊之术,算不得什么正道,故而不曾正儿八经拿来传授门下弟子,此术结得越深,身体某处便会出现印记,中术之人也会渐渐能感应到施术之人的感受。   “许是一点后遗症吧,不妨事”她侧过身,偷偷看了眼自己的掌心,果然也浮现出一枚如出一辙的红印。   她暗暗收紧了拳,不露声色地藏起了右手。   “这里有天一镜镇守,先回内山吧。”她有些疲倦地皱了皱眉,背过身,召出寸情,御剑而起。   安身于主峰脚下的百姓与弟子暂且无恙,负伤之人都先送往余音阁医治,众人虽心中不安,好在有步清风等人站出来安抚,能维系一时的平静。   楚司湛端着药和纱布去帮忙,云衡跟在他后头,他缺什么就递什么。   受其恩惠的百姓有不少,混乱中跌伤的,扭伤的,都坐在一处。   楚司湛颇为聪慧,学什么都快,包扎上药的手法看其他师兄做了几回便记住了,瞧着年纪尚小,手脚却很是麻利。   “多谢小公子了”摔伤了胳膊的老妇人望着他,连连道谢。   瞧着他如此年轻,又忍不住叹这世道之乱,少年人也不得不受这连天的苦难。   楚司湛只是淡淡一笑,给她递了一枚丹药,平和道:“眼下苦难虽多,但天虞山和我师父定能护住咱们,诸位不必担心。”   “不知小公子的师父是”这儿大多都是没什么地位的寻常百姓,莫说他,在祷过山住了几日,只闻他们的命都是天虞山新任掌门救下的,唯一的印象是离城那日,有个年轻的姑娘在招呼众人撤走。   “我师父”楚司湛露出了自豪之色,“她便是天虞山的云掌门。”   给附近几人上了药后,不知从哪儿走来几位老臣,瞧见他的一瞬,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躬身行礼。   这几位可都是朝堂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四下百姓也多认得他们,原是些日日受人跪拜的大人,此时此刻却对一个少年人行君臣大礼,旁人看着都瞠目结舌。   便是如今寄人篱下,也不至于对掌门弟子如此卑躬屈膝,方才还感慨少年英才的百姓纷纷私下揣测起来。   楚司湛脸色一沉,加快脚步绕开这几位,走到远处的树下,暂避风头。   从旁伸出一只手,白白净净,骨节分明,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手,撇开那张他一瞧见就来气的脸,其实这手生得十分好看。   “擦擦吧,脸上。”云衡比划着左脸靠嘴角的位置,给他递了一块帕子。   那道印子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了,应当说这一路过来,除了给他递药,他便一直在悄悄看他。   帮一个划伤了胳膊的孩童包扎好后,他不慎把血迹蹭到脸上了。   且浑然未觉。   楚司湛接过那帕子,往脸上胡乱一擦。   “还有。”云衡提醒道。   他又气急败坏地擦了几下,仍没有擦到剩下的半撇。   云衡叹了口气,又从他手里拿回了帕子,捏着他的下颚帮他擦掉了那点血迹。   “好了。”   楚司湛眼下一肚子火还没散呢,对着他就更没什么好脸色:“方才那招是你爹授意的吧?”   云衡一怔。   “我不知。”   他的确没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云霆下令,但以他对自个儿亲爹的了解,这事儿他的确做得出。   “真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就范了”司湛哼了一声,眉宇间虽有少年意气,却也透着不屑与鄙薄,“你不也是朝中官员吗,怎么,你爹没知会你来游说我?”   云衡被噎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没有”   楚司湛这么盯着他,审视似的像是能把所有的谎话都看穿,让他手脚都不知怎么摆才好,怎么说才能为自己辩白。   反反复复就一句“我没有”,总让他想起从前他欺负别人那会儿,看着那人可怜兮兮地低着头,指不定还掉几颗眼泪以求得宽恕。   他这会儿就像那般没出息,平日鬼见愁的伶牙俐齿都没了用武之地。   “我就是个宫中编撰,没事的时候帮忙抄抄书的,我爹不会告诉我这些”   诚然之前看别人哭,有时也觉得烦得很,道一句“没趣儿”就揭过去了,他又不是真不知王法,非闹出人命来。   可眼下他只觉得,莫说他哭不出来,便是真哭出来,楚司湛也不会心软的。   他都敢把他骗到河滩上,让他被虎蛟咬一口,哪会这么容易就原谅他?   他沉默几许,犹豫地望着楚司湛,道:“你要是真不想当国君那就不当了吧。”   这话说得着实任性,楚司湛不由觉得,这的确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不知疾苦,不懂愁悲,未经别离,自是天真的。   楚司湛撇了撇嘴,不想再同这不懂事的纨绔多言,扭头离去。 第六百五十六章 :相克之物   本以为逼退那些妖兽,可撑到次日,有天一镜镇守山门,那些孽障即便吞食了不少妖尸也不足以与上古神器抗衡。   所有受伤的弟子都在余音阁上药疗伤,端华与长琴轮番照料,本以为还能歇上片刻,静下来共商接下来的对策,然而才消停了半日光景,便又生变故。   云渺渺站在浮昙台上,望着风浪翻涌的南海,雪虽挺,日落时赤霞漫天,像是随波而滥的血色,在那炽烈的云端,她望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妖兽再度从海面下浮出,涉水而来,仿佛之前所受之伤,都如泡影般无足轻重。   她望见云端掠过一道烈光,甚是刺眼。   虽不知那是什么,却教人心头一紧。   “师父”跟在她身后的楚司湛也望见了这可怖的景象。   主峰高险,看得远,察觉得比山下的弟子快上一步,但也用不了多久,那些妖兽又会逼近山门。   云渺渺眉头紧锁,紧握着手中的寸情剑,回头看了他一眼,郑重道:“阿湛,回屋去,不可出来。”   楚司湛不安地望着她:“那师父呢?”   “为师要下山去,你在这等着,若怕一人待着,便随你清风师伯一同去风华台,和其他人待在一起。”   闻言,他了然地低下了头。   “师父您和师伯,师叔祖要小心些。”   此刻日近黄昏,天地间阴邪之气渐盛,云渺渺心里清楚这回去,比之前更为凶险,不过不久之前她已收到苏门山和少阳山的回信,整装待发,不日来援。   须得撑过今日才行   她示意楚司湛进屋,将人交托给了步清风,便要去余音阁寻长琴和端华。   “本尊同你一起去。”重黎跟了上来。   云渺渺看了他一眼,诚然他肯搭把手的确帮了大忙,但   “您这几日是不是太过招摇了,若是身份暴露,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本尊知道。”他不耐烦地搓了搓鼻子,“本尊从前走路上也没遮遮掩掩,总有几个认得本尊这张脸的。”   他瞥了她一眼,忽然问:“要是真有人怀疑本尊,你就不会帮本尊撒个谎圆过去?本尊好歹帮了你们天虞山这么多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闻言,云渺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会儿:“这就不好说了,收敛些罢。”   “云渺渺你!你良心过得去吗?”望着她御剑而起,重黎气恼地追了上去。   他们到余音阁时,端华与长琴也觉察到南海之上的异状。   守在山下的弟子匆匆来报,这次的妖兽有了领兵之人,竟布阵直逼天虞山脚下。   听其描述,云渺渺和重黎已猜出来人是谁。   才包扎好新伤的弟子,还能一战的也随他们同去,众人赶至山门下,果真望见赤红的云端,玄武一手负于背后,一手托着一只掌心大小的司南,旋旋而起,浮于半空。   今晨还如出笼之兽的妖物们此时竟列阵而立,将海岸围得水泄不通,显然是还不能奈何,只能将所有人困于天虞山中,耗到最后。   天一镜的光泽落在他们与妖兽之间,仿佛划出一道界限,泾渭分明。   镜鸾望见玄武手中的司南时,脸色就变了。   “竟是太阴”   “什么?”重黎一僵。   云渺渺面露狐疑:“阿鸾,什么是太阴?”   镜鸾吞咽了一下,指向他手中之物:“传闻四灵诞世之初,父神便赐下四样神物作为治世平乱的法器,朱雀的是天一镜,而玄武的,便是太阴斗”   不周山大劫之后,除了天一镜与泰逢剑,太阴斗与参商尺下落不明。   没想到时隔多年,再度得见。   玄武居高临下望着山门下的人,目光扫过云渺渺的脸,最终落在了她头顶的天一镜上。   掌中太阴斗散发出阵阵玄光,如挥开的墨色刀刃,盘旋在他周围。   妖兽似是有所感应,在海岸边蠢蠢欲动。   众人感到寒意陡然暴涨,明明在结界内,却感到手脚发僵,仿佛连血都冻住了。   “玄武上神对我天虞山就如此恨之入骨吗?”长琴愤然发问。   云上之人毫无动容,仿若充耳不闻,森冷的目光在云渺渺身上转了一圈,似有探究之意,略有一丝犹豫。   而后,便消散无踪。   太阴之光愈演愈烈,如要吞天蔽日,山门下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上古四大神器,可不是他们的剑能去抗衡的。   他不像是一时兴起前来寻仇,云渺渺不由得想起之前在三危山,他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腰间的寸情忽然震颤起来,散发出幽幽紫光。   她狐疑地皱了皱眉,不免有些困惑。   寸情何时有了剑灵?   未及细想,镜鸾突然大喝一声“退后”,将她与一旁的重黎都拉到了山门后!   方才还萦绕在玄武周身的玄色光辉突然化为通天利刃,明明看似雾气所凝,却异常锋利。   仿佛能将天地剖开,重现混沌。   那玄刃朝着高悬于山门上的天一镜当头劈下,两大神器相接,发出震耳欲聋的碰撞声!   灵气四溃,地动山摇。   及时退回来的人倒了一片,饶是孟逢君和步清风这等修为拔尖的弟子都险些跌坐在地。   端华与长琴艰难地稳住身形,四下张看,正欲询问众人是否无恙,下一刀紧随而至!   如此咄咄之势,连来意都不屑于道明,全然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云渺渺摔得有些头昏:“他想打破天一镜,放那些妖兽进来吗”   镜鸾摇了摇头:“或许也有这种可能,但以我对玄武上神的了解,他想要的多半是藏在天一镜里的东西。”   闻言,她不解地望向山门之上:“天一镜里藏着东西?”   镜鸾神色凝重:“我也只是耳闻。主上想必之前在三危山时便见过,朱雀上神曾有三枚血翎,一枚给了当年年纪尚轻,无力自保的三青上君,一枚在不周山镇压无尽,还有一枚多年不知所踪,听闻上神临死前,将最后一枚血翎放入了天一镜中交给了长潋上仙。”   “这三枚血翎乃神鸟朱雀的至宝,法力深不可测,虽不知玄武上神这次是为了无尽来取翎还是为了别的目的,若真让他在天一镜中找到了最后一枚血翎,可就大事不妙了。”   “天一镜挡不住他的法器吗?”孟逢君听到了他们的话,尽管还没弄明白那什么血翎究竟长的什么样,却也晓得事关重大。   天一镜一直是天虞山的镇山之宝,是与泰逢剑齐名的神器,总不会说破便破吧。   被按在地上的重黎咬牙切齿地支起身:“这么想就错了。”   他望着不断震荡的天一镜,面色渐沉。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压根没有完满之物。四灵是上古之时仅次于父神帝俊的神灵,各自的法器都有着移山倒海之力,父神在创造这四样东西时算盘就打好了,法器之间各有缺憾,天一镜是至阳之物,虽坚固,太阴斗却恰好能以纯阴之气相克,若非如此,这些妖兽一时半会的确不敢造次。”   “只可惜天一镜现在,根本不是由原主操纵的,说白了只是滥竽充数,顶得一时算一时罢了。” 第六百五十七章 :他真的恨死你了   即便如此,还是未能承下这一击全部的力道,仍有一半朝着天一镜劈去!   镜鸾的灵气包裹着镜身,几乎每一刀都会反噬自身。   玄武这一击着实狡猾,不仅要破天一镜,还要她重伤难起。   她感到內腑钝痛,有些支撑不住,与长琴一同栽了下去。   二人一同被身后的人托住,重黎接下了长琴,反手交给了仅慢了半步的陆端华:“凡间的剑应付不了神器,退到后头去。”   与此同时,神思恍惚的镜鸾亦感到后腰被轻轻托了一把,一股恰到好处的力道助她稳住了身子,睁开眼,便望见了云渺渺。   “主上,我”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一个昆仑上君何以如此虚弱,想帮她一把反倒力不从心。   “无需多言,若有余力,且去帮长老对付妖兽,这里交给我。”云渺渺手腕一转,借势聚风,将她放在地上,转身顶上她方才的位置。   浅金的灵泽注入天一镜,如她当年初来乍到之时,镜中激起圈圈涟漪,饱胀的灵气从中喷涌而出,与方才在镜鸾手中时的光辉截然不同。   纯粹如日月之光,敢与万仞高山,九霄碧落争锋。   太阴斗玄光如刀落,金光如无缝之网将其纳入镜中,沉寂须臾,光辉大盛,玄光与金泽相互纠缠,如蛇影交叠。   玄光试图挣脱,却被金泽层层压制。   正当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时,金光陡然暴涨,如万道晨曦冲天而起,裹挟着太阴斗的玄光成倍奉还!   玄武面色一变,当即退后闪避,险险与其擦肩而过。   唏嘘声此起彼伏中,他捂着被划伤的肩膀,望向天一镜后略显消瘦的少女,眸光渐深。   便是转世了,天一也认得出吗   众弟子,饶是陆端华与长琴都不由得为之瞠目,重黎却望着结界外头趋之若鹜的妖兽。   玄武已然将天虞山视为囊中物,竟是全然没将他放在眼里,是觉得在天一镜和血翎面前不值一提,还是早已认定他“不便出手”?   诚然云渺渺才告诫过他莫要张扬,但他又岂是那等畏葸在后,甘心忍气吞声之流。   做“师叔”久了,倒是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他素来不都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世上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心念一动,掌中寒气暗涌,掩藏多时的英招锋芒毕露,还未回过神来的弟子们只望见一道寒光随白影而去,眨眼间便出了山门,势如破竹般驱入妖兽之间。   刺目的寒芒凝出道道锋利冰棱,将滚滚浪花都顷刻冻住。   妖兽庞大,几乎遮住了他的身影,只望见剑光冷冽,仿佛一夕间将人拖入三九深冬。   随着步清风一声令下,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拔剑冲向山门下的妖兽。   无论方才那道金光是怎么回事,天一镜已暂时挡住了玄武,这些妖兽便成了首当其冲的大患。   众人布阵为战,杀入其中。   远处的寒芒依旧此起彼伏,云渺渺身居高处,看得比其他人更远,望见那把英招的瞬间她便心头一沉。   但此时此刻,要解眼下之急,对付这么多妖兽,仅凭一柄滥竽充数的中品灵剑着实为难人,所幸他与其他人隔得远,见过魔尊用英招的弟子并不多,只要无人看清   “这节骨眼上,你还有闲情顾着旁人?”玄武嗤笑一声,“交出天一镜中的血翎和朱雀的尸身,我或可让天虞山再苟延残喘数日。”   这话说得云渺渺都觉得分外好笑:“玄武上神好大的口气,天虞山立派五千年,靠的可不是这面镜子,即便我师父不在此处,只要我还是天虞山掌门一日,山中生灵便不允妖邪之流动其分毫!”   上古神灵又如何,他早已是世间祸患,还有何资格以神明自居。   “妖邪之流呵。”玄武冷笑一声,“你说得也不错,生而为神,也堕了魔。一旦入了魔道,便再无回头路,就像那边的魔尊重黎,荆棘丛生独木桥,除了一条道走到黑别无选择,有什么办法呢?他和我,也没什么不同。”   云渺渺心头一滞,下意识地用余光瞥了重黎一眼,旋即板正了脸色。   “他跟你不同。”   “哦?”玄武举起了太阴斗,恻恻地笑,“如何不同?”   她不露声色地朝天一镜中注入更多灵力,目不斜视。   “他若有悔改之心,我来渡他。”   闻言,玄武着实吃了一惊,似是听了个颇为离谱的笑话,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你渡他?你可知他是怎么看你的?全天下最没有资格说出这句话的就是你!我是不知他眼下究竟打得什么主意,不过重黎啊”   他蔑然讥笑地摇着头,往她心上狠狠刺了一刀。   “他真的恨死你了。” 第六百五十八章 :问这话好像是蠢了些   这一战,从日落打到了天明。   精疲力竭的众人瘫坐在石阶上,天一镜裂纹苍苍,山前尸骨遍野,却是好歹守住了这道山门。   玄武应是觉得继续耗下去并无好处,暂且退走,剩下的妖兽也回到了海中蛰伏。   浓云散开,但见曦光初露,九死一生的交战之后,片刻的宁静也显得异常珍贵。   长琴本就身负重伤,还强撑着先给弟子们诊脉,云渺渺和孟逢君几番劝说无果,似乎无论说什么都会被她义正辞严地驳回。   然她刚起身,便忽然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困顿,霎时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跌入身后之人怀中。   端华收了掐诀的手,将她托住,叹了口气。   “我送她回去歇着,负伤之人可随后来上清阁医治,动弹不得的先抬去我那儿。”   嘱咐了步清风几句之后,他转而抱起长琴,御剑而去。   余念归伤势尚能支撑,便代替长琴先给众人看诊。   步清风本想来看看云渺渺这边的状况,却被她推到了另一个断了腿的弟子面前。   “我并无大碍,先救重伤之人要紧。”   闻言,步清风抬头看了眼还悬在山门上的天一镜,虽有了裂隙,却依旧支撑着整座天虞山的护持结界,玄武退去,应当能撑些时日。   “好,我先去照顾伤重的弟子了,你自己小心,若有不适,来告诉我。”他非看着她应下,点了头,才放心地走向旁人。   孟逢君做事素来麻利,极快地将轻伤与重伤之人分开,分别送往风华台与余音阁救治。   躲藏于内山的百姓与禁军随即赶来,亲眼看到了山下的惨况才晓得方才的地动山摇,是别人拿命为他们顶住的安宁,纷纷表示愿意略经绵薄之力,民间的大夫也都站了出来,帮忙照顾伤者。   清理了山门下的惨况后,云渺渺也随步清风护送伤重弟子赴往余音阁,也让一直不肯服软的镜鸾回映华宫歇上一歇。   镜鸾起初是不愿离她左右的,但她十分坚决,不容她继续逞强。   催动天一镜于她而言,到底是太过吃力了   镜鸾权衡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化作鸾鸟飞向主峰,以真身养神,几个时辰便能恢复灵气与精神。   她走后,云渺渺叹了口气,走入竹林,于僻静处寻了一块山石坐了下来。   她自问已尽全力,回过神来才发觉还是有太多无法顾忌之处。   今日又死了多少弟子,她已经没有勇气去数了。   没有师父,她这个掌门,就只能做到这么多了吗   她捂着嘴低声咳了起来。   虽不知为何,但天一镜对她的反应一直十分蹊跷,方才她的灵气,大半都是被吸过去的。   这几日越是运功施法,越是感到心肺阵阵钝痛,更易倦累,且   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下意识地回过头,眼前一片模糊,如斑驳竹影,光暗交错中似有一道人影走了过来。   掌心的印记陡然一疼,她便晓得是谁了。   “半天找不到你,跑这犄角旮旯做什么?”重黎刚将一个断了胳膊的弟子抬进屋里,回头就不见她了,四处绕了一大圈才瞧见竹林中略显佝偻的背影。   云渺渺笑了笑,尽管其实什么都看不清,还是若无其事地别开了脸。   “有些累了,想找个安静地方坐坐。”   重黎留意到她稍苍白的面色,不由皱眉:“真没事?”   她神色淡淡:“比起屋里那些弟子,我这也算不得什么伤。”   他的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胳膊上,觉得很是碍眼。   即便轮回几世,换了模样,连记忆都没了,她到底还是“本性难移”。   护得住身后苍生,自己什么样都无所谓。   不知在逞什么强。   活得比谁都像个傻子。   他拿着从余音阁顺来的药和纱布,走到她面前。   她本就矮,这会儿还坐着,他须得屈下身,半跪下来,才能继续下去。   云渺渺眼睛虽看不清,却模模糊糊地瞧见眼前的人突然矮了她一截,将她的手托了起来,扯到了伤口,她才感到疼。   双目的不适逐渐褪去,她看着他拿剪子破开与伤口结在一处的衣料,小心地净去血垢,手法愈发娴熟。   他低着头给她抹药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微微蹙起眉,好像这伤口是割在他自己身上一般。   玄武的话或许不该信,但她总觉得那是一种暗示,而她竟对此感同身受,尤其当他说“他真的恨死你了”的时候,就好像她真的做了天大的错事,不值得原谅似的。   重黎觉察到她的视线,猝然抬头,让她压根来不及避开:“看看你自己的伤口,光盯着本尊它就能好了?”   她抿了抿唇,并未作答。   包扎的时候,难免会有所牵扯,伤处传来一阵刺痛,她没有防备,低低地嘶了一声。   几乎同时,他停下了手,问:“弄疼了?”   她一愣,似是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快。   “没事,您继续吧。”   重黎看着那道伤口,面露犹豫。   倒不是他心细如尘,可方才那一瞬间,他的竟也感到一阵痛楚,下意识地问了她一句。   “重黎。”她极少这样叫他的名字,多数时候不是客客气气唤他“尊上”,便是在人前装模作样地称他“师叔”。   听起来颇有礼数,但这么冷不丁地喊他的名儿,倒是教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绷紧了肩。   “做,作甚?”   她抬起眼,定定地望着他。   “玄武上神对我说,他要的是天一镜中的血翎和上清阁那具尸体,换了你,会怎么想?”   重黎一愣,旋即不悦地拧眉:“他向你要这两样东西?”   “嗯。”她顿了顿,“今日未能如愿,想必他还会再来,无尽眼下虽还无动作,但此次的事,他多半也掺了一脚,这主意,也许就是出自他口。”   沉默几许,她认真地盯住了他。   “天一镜只是件失了主的法器,朱雀上神也死去多年,徒留一具尸身,换了你,会拿这两样东西,换天虞山上百人命吗?”   闻言,他顿时沉下了脸,斩钉截铁地答复了她。   “不换!”   “为何?你不是挺恨她的吗?”   重黎一噎,悄然瞥了她一眼,不耐烦道:“一码归一码!不换就是不换!”   “是觉得不值吗?”她浅笑,“可我觉得值得,天虞山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我们迟早会败,至少眼下,我看不到取胜的希望,或许以后总会有法子,但我们得撑到那个时候啊”   “这都这都什么道理?”他眉头紧锁,“他想要什么便给什么,当本尊是软柿子不成?”   “那我换个说法。”她缓缓道来,“若拿这两样东西,换余鸢姑娘的命呢?”   重黎浑身一僵,方才那股子理直气壮仿佛也一并噎在了嗓子眼里,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于是,她了然一笑。   “抱歉,问这话好像是我蠢了些。” 第六百五十九章 :心之所向,不免偏袒   “玄武是不是还同你说了什么?”他敏锐的察觉到一丝异样。   云渺渺仅仅一笑置之:“他同我能有什么好说的,不过近来发生了许多事,我可能有些倦了”   她顿了顿,又道,“您放心,我只是随口一说,朱雀上神的尸身和天一镜我都不会交出去,这次顺了他们的意,定然还会有下回,这是个无底洞,谁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还想要多少,我不会拿这么多人命去赌。”   无论输赢,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闻言,重黎暗暗松了口气。   “的确如此。况且这也不是值不值得的事儿,你自己不也说过,愿不愿意比值不值得更重要?”   云渺渺蓦然一怔,旋即露出了笑意。   “是啊”   她不愿交出这两样东西。   “恨一个人那么久,您可有想过,为自己讨回点什么?”她话锋一转。   “讨不回来的。”   重黎默了默,索然无味地低笑一声。   “她是个心如铁石的神灵,怎么可能觉得自己错了”   无论是前世今生,他对她,其实早就没什么期望了。   只剩一点不甘的自尊在作祟,驱使着他继续留在这。   看她一眼,就像是能提醒自己,绝不能忘了她从前是如何对他的。   他甚至想过,这辈子,是不是就为了亲眼看她堕入红尘,历生老病死,眼下保她一命,是等着将来在短暂又坎坷的长路尽头,让自己好好解气的。   他还沉浸在陈年旧怨中,眼前的人却在此时忽然起了身,打断了他。   “我并无大碍,去给端华长老搭把手。”平静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薄怒。   说着,便朝余音阁快步走去。   重黎愣了愣,心中存疑,犹豫片刻,也跟了过去。   他们回到余音阁时,孟逢君已经同几个尚能走动的弟子赶去风华台帮忙了,只留下步清风守着这些昏迷不醒的弟子。   该上的药都上了,该解的毒也都喂了解药,能不能挨过这一关,就要看个人造化了。   重黎慢了一步,被堵在了内室门外,云渺渺就关上了门。   “哎!”他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扉,着实想不通她又在想什么,错愕的站在门外,进也不是,退又显得怂。   步清风瞥了他一眼,委婉地开口劝道:“您别堵门口了,师妹若是有意让您进去,就不会关门。”   闻言,重黎眉头一拧,诧异地盯着他:“她生气了?”   “看起来是的。”   重黎眼一竖:“本尊又没说什么,她生哪门子气?你小子给本尊评评理,她有什么资格生气?本尊还没生气呢!”   看着他这副样子,步清风暗暗叹了口气,心生无奈。   这帝君平日里瞧着挺精明,怎的一遇上他师妹就跟轴上了似的,钻起了牛角尖呢?   “师妹近来一直在奔波操劳,天虞山又是朝不保夕的境地,难免有些累了。她好歹是个心思纤细的姑娘家,姑娘家为何生气,咱们怎么可能猜得出”这等拙劣的借口,说着说着,他自己竟然也有些动摇。   重黎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的确不好捉摸。   崇吾宫那几个女妖还活着的时候,碰上他心情还不错,便冲他使使小性子。   不过只消他一瞪眼,就都消停了,怎的换了个云渺渺就不管用了?   他瞪眼,她就跟没看着似的,该干嘛干嘛。   这又不是崇吾宫,踹门进去的确太过猖狂,兴许气上一会儿自个儿就好了   步清风看着他纠结的样子,着实好笑。   “我一人照顾这么多重伤之人着实有些吃力,您若是得空,就搭把手吧,师妹与长老有话要说,等等便出来了。”   重黎看了他一眼,思忖片刻,终是妥协了。   而此时内室中,端华正为昏睡的长琴号脉,将手上的伤重新包扎之后,为她掖了掖被角。   云渺渺进来时,他就坐在床边,便是晓得有人来了,也浑然未觉似的,一瞬不瞬地望着榻上的人。   “长琴长老可还好?”云渺渺走上前,看了看长琴。   她的面色委实苍白,在睡梦中都浑身紧绷,紧锁眉头。   断成两截的佛铃剑摆在案上,已然散去灵泽。   以人间灵剑对抗太阴斗,只瞬息间,便尽毁了。   端华神色凝重:“不太好,旧伤复发了,须得静养。”   这话若是换了平日,不过是帮长琴寻一处山谷,歇上数日,好生调理,可在这个玄武虽说会携妖兽再度折返的时候,少了她一人,都有可能撑不住。   云渺渺沉默半响,点了点头。   “好,还请您照顾好长琴长老,剩下的事我来想法子”   她是天虞山掌门,危难之际撑不起这片天,还算什么掌门。   她看向端华,给外头那些弟子上完药之后,他便一直守在她床边。   这些年他门下除了余念归,并无其他弟子,此时倒是少了些复杂的顾忌与牵绊。   他是天虞山的执法长老,从来都是严厉刻板的样子,性子寡淡,话比长潋还少,弟子们都不太敢同他搭话,更不必说开玩笑了。   可此时此刻,似乎唯有在四下无人,长琴合眼睡去之后,那双凌厉漠然的眼里,才涌现出些许温软和担忧。   “她的伤从掌门死后便一直没有好好养过,见了谁都说已经没事了,实际上比想象中伤得更重,她这人圆滑得很,撒起谎来,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您没信?”云渺渺倒是有些意外。   没记错的话,他之前可是最容易被长琴长老的“花言巧语”骗去试药的那个。   端华似是看穿了她的疑惑,呵了一声。   “你真当我不知她想拿我试药?”   “您知道?那为何”为何还如此听话?   端华的目光落在榻上之人脸上,抬手拂去她额角的碎发,叹了口气。   这眼神,她最是感同身受。   “她就这么点喜好,顺着些不好吗?”他一笑置之。   若非喜爱至极,若非是放在心尖儿上的人,怎会她说什么都信。   心之所向,自是不免偏袒了些。   云渺渺拉开内室的门,脑子里还余留着端华那一笑,抬眼就望见重黎站在面前,似是有些困惑,隔着两个重伤的弟子,盯着她看。   她忽然就觉得,好像的确是那样。   知道争不过,她就不争了。   “渺渺,怎么样了?”步清风走了过来,好巧不巧打断了话已经到嘴边的重黎。   云渺渺转过了头,他暗暗蹙眉。   “长琴长老伤得不轻,怕是不能再战了。”她如实道来。   闻言,步清风顿觉背后一凉:“这这可如何是好?若是玄武和那些孽畜趁虚而入,天一镜能撑到几时?”   云渺渺不想瞒他:“天一镜已损,至多两日结界便会开始崩溃。”   这话着实教人不寒而栗。   步清风心急如焚:“我再给苏门山和少阳山去信,若援兵能及时赶来,说不定能与玄武上神一战!”   “师兄。”云渺渺一把拦住了他,“冷静些。苏门山和少阳山的书信我们已经收到,援兵定是快马加鞭赶来的,但人间法器根本不足以与太阴斗抗衡,能拖得一时,却救不了天虞山。”   “这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他也晓得眼下是个什么状况,再这么下去,同门只会一个接一个地送死,当真如玄武上神所言。   不过是负隅顽抗。   “山中还有许多无辜之人,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云渺渺面色凝重,终于下定了决心。   “尽早收拾,我们带着所有人离开天虞山吧。” 第五百六十章 :怀疑的种子   点上一炷安神香后,云渺渺踏出了余音阁,道出舍弃天虞山的决定后,她在阶前呆站了许久。   树影婆娑,晨光透过叶隙,洒在参差不齐的青石路上,她似是全神贯注地望着这静谧的光景。   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落在她眼里。   重黎走到了她身侧,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你倒是痛快,天虞山屹立万载,好歹是个名门,长潋守了五千年,到你手里,说舍便舍,在你眼里,还有什么舍不下的吗?”   这话字里行间,像是埋着细密的刺儿。   他虽与长潋八字不对盘,打了五千年的架,对这地方没什么可说的。   但于她而言应当不同,住了这么久,历经许多年,才走到今日,但凡有点良心,都该有些许留恋吧。   还是说,这座天虞山在她心里也只不过是个暂且的栖身之处,一个随时可以舍下的“东西”。   许是这等事在她身上见识了太多,他下意识总觉得她做出这个决定,就像当初舍弃他一般简单。   四下静默良久,云渺渺终于看了他一眼   那些猜测之词云渺渺自然听见了,也留意到倚在门边的那道身影,并未多言。。   “心有师门,无论去哪儿都是天虞山弟子。”   她的眸光很亮,像漆夜里的灯火。   “没有什么,比去救明知能救的人更重要。”   话一出口,重黎忽然陷入了沉默,似是觉得有些好笑,像是有什么死死堵在了心口,偏又笑不出,嘴角抽搐,生生拧出了一股诡异感。   决定两日后离开天虞山的消息经由步清风转达,很快便传到了每个人耳中。   尽管众人对如此突然的决定感到心中惶惶,但仍遵从掌门之令,回去收拾。   才刚落脚的百姓再度将行囊打包好,在此处住了多年的弟子也依依不舍地拾掇着自己的物什。   天虞山上下,都沉默了许多。   “师父,我们真的要离开天虞山了吗?”正装点自己的行李的楚司湛抬起头来,犹豫地望着她。   云渺渺回过头来,轻轻“嗯”了一声。   “快些收拾罢,走的时候可能会有些许匆忙,大件儿的东西,就装进乾坤兜,不要带在身上了。”   他们须得尽快前往昆仑,若是可能,最好赶在玄武和妖兽反应过来之前。   闻言,楚司湛闷闷地应声,看着手里的东西,陷入沉思。   “怎么了?”云渺渺觉察到他有些不对。   他摇了摇头,有些委屈:“就是觉得才刚拜入师门,这片山都没认全,就要走了师父,咱们以后还会回来吗?”   他是天虞山弟子,却连天虞山都没记住呢。   云渺渺面色一僵,陷入了沉默,须臾之后,笑了笑。   “若有机会,定会回来的。”   司湛垂着脑袋,叹了口气,继续收拾。   收拾一会儿,便抬头四处张看几眼,临走前至少要将这座映华宫记住。   天虞山似乎从未如此安静过,她走出正殿大门,站在崖边,山海寂落,一夕逢变。   世道本就不可捉摸,痛苦也从不会因为时光流逝而消失,只是有的人渐渐顺应了命数,有的人找到了缓解痛苦的法子罢了。   回过头,映华宫灯火飘摇,由远及近的长路上,不见来人。   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倒是忘记她其实一直还在颠沛中,从未真正落定。   她该回的地方,也始终不知在何处。   趁着时辰还早些,她去了一趟风华台。   孟逢君果真麻利,数个时辰便将所有弟子按伤情区分了轻重缓急,将上清阁两层腾了出来,救治伤者。   该做的一个不少,旁人没有顾及的她也一并做了。   凶是凶了些,说话也不晓得客气,但行事作风着实教人信服。   从骨子里养出来的傲气与干练,与角落里哆哆嗦嗦,不知所措之人相较,才晓得少阳仙府将她教养得有多好。   同她不对付了好些年,云渺渺忽然觉得,长琴长老当年着实慧眼独具,没有看错人。   孟逢君一回头便撞上她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由得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个儿的脸。   “我脸上有东西?”   云渺渺摇了摇头。   “你怎的过来了?”她又问。   “来瞧瞧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云渺渺走上前,“你行李都收拾妥当了?”   孟逢君顿了顿,“嗯”了一声。   “我们真要离开天虞山了?”   这话若非是步清风亲口告诉她,她是决计不会信的。   云渺渺叹了口气,并未否认:“一日后,前往昆仑,届时阿鸾会带路。”   “可可这么一来,天虞山就没了!”孟逢君错愕地扯住她的衣袖,面露慌色,“你这是打算毁了天虞山的根基吗?”   面对这当头的质问,云渺渺无法反驳,因为她就是这么想的。   “孟逢君。”   她沉默几许,望向门外的十里风华台。   “我一直在想,天虞山屹立数千年,从寂寂无名,到仙门柱石,靠的是什么?是我师父声名在外,还是山中日益积蓄的灵脉”   “我这人其实不聪明,你比我更清楚,重要的是什么,我们该救的是什么。”   孟逢君深吸了一口气,合了合眼:“你别说得这般沉重,压得我透不过气你是掌门,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虽然总是呛你,但我知道你晓得轻重,生死关头,我听你的。”   私怨与大局,她拎得清。   云渺渺笑了笑,环顾四周。   前来帮忙的百姓有不少,几乎所有的大夫都在这,还有些手脚麻利的孩子,帮着递一递药,端几杯茶水。   莲娘也在其中,眼下是个什么状况,她光是看云渺渺和步清风的脸色就能料出七八分,午后步清风便催促所有人提早收拾行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也有数了。   大难当前,她自是闲不住的,到了这天虞山之后,她已受了不少照拂,能到这儿帮帮忙,她也心安些。   她早就留意到云渺渺来了,一声“阿九”都到了嘴边,忽然想起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而当年坐在她身旁瘦瘦小小的那个孩子,已经成了整座天虞山的主心骨,便又默默将话咽了回去,冲她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做该做的事。   此次受伤之人众多,暂且不能动弹的都安排在上清阁中,人多口杂,自然就说起了之前在山门前抗击妖兽之时,冲入其中的重黎。   中品灵剑,是绝不可能发出那般强劲的灵泽的。   其中亦有人偶然瞥见他所持之剑的模样,见多识广之人竟道出那把剑与传闻中魔尊重黎的佩剑英招极为相似。   是巧合,还是另有古怪,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众人也不敢下这个定论。   这位来路不明的“师叔”,平日可与掌门走得极近,妄加揣测终归失礼,话虽如此,这怀疑却并未消散。   众人私下窃窃,犹豫着是否要再去瞧个仔细。   毕竟人就在门外站着呢。   云渺渺站得不远,这些猜测之词自然都听见了,也留意到倚在门边的那道身影,并未多言。 第六百六十一章 :谢意   “云,云掌门”身后忽然传来被压低的呼唤声。   云渺渺回过头,只见一男子带着一老妇人,怀中还抱着个未足月的婴孩,有些尴尬地朝她点了点头。   “您还记得我吗?”那男子试探道。   云渺渺一怔,旋即回想起来。   他就是离开朝云城那晚,求她续命分娩的那位姑娘的夫君,而这位老妇人是那姑娘的娘亲。   多日不见,他憔悴不少,但至少人平安无事。   怀中的孩子哭闹不止,他一个男子,当爹又当娘,竟拿了根腰带把襁褓捆在了身上,这样还能做些别的事。   那老妇人面色不佳,双眼发红,似是刚刚哭过一场,怕她瞧出来,一直低着头。   “怎么了?”云渺渺面露疑色,恐他们受了什么欺负,“这孩子怎么是你在照顾,乳母呢?”   那姑娘是在她面前死的,她看着这孩子,多少有些不忍。   “乳母过会儿我把孩子送过去。”男子紧搂着孩子,爱抚轻哄,却笨手笨脚,不知所措。   一旁的老妇人看着这场景,又别开脸抹了抹泪。   重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了孩子一眼,顿时皱紧了眉:“你这么抱孩子,只会哭闹得更厉害。”   闻言,男子无奈地笑笑:“这不是实在没法子了,不会就学嘛,我第一次为人父,他也是第一次为人子,互相讨教,互相讨教”   说到后来,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叹了口气。   “这孩子未足月就降生了,身子弱,他娘又是那样走的,说来很是不吉利,稳婆说这孩子可能撑不过一年便会夭折,诚然可惜了些,但是也没法子”   他朝远处看了一眼,这孩子的祖母祖父也在上清阁中帮忙,时不时朝这边瞥来一眼。   “我爹娘觉得既然如此,也不必请什么乳母了,这一路奔波劳顿,大人都不知能不能活,这孩子或许命该如此,不能强求,是我自己狠不下心。”   说着,一旁的老妇人也唉声叹气起来,看着他怀里的幼子,几度欲言又止。   “所以你是来求助的?”云渺渺问。   “不不不!仙君别误会”男子连连摆手,忙向她解释,“我们其实是来向仙君道谢的。那日事发突然,拙荆离世,只留下这孩子,后来走得匆忙,安顿下来才想起,还不曾好好向仙君道一声谢。”   那稳婆虽说支支吾吾,道不清发生了什么,但唯有一点说得很清楚。   若没有这位仙君出手相助,那晚多半要一尸两命。   “阿清虽说还未及笄便作为家生子,嫁与我为妾,但我是与她一同长大的,我一直一直心悦于她,得知能娶她过门,我开心了好几日。”   提及早逝的亡妻,他眼中荡开一抹温柔。   “成亲那日,我握着她的手,就指天发誓,她虽为妾,我却愿视她为妻,生当同寝,死亦同穴,这辈子绝不另娶旁人。可惜她去得突然,只能草草葬了,我身边只剩当初赠她的一支玉簪和这个孩子”   他将捆着孩子的腰带解下,把孩子抱到她跟前,给她看。   未足月的孩子,瞧着比足月的小了许多,方才还哭得扎耳,望见她便忽地停了下来,望着她咿咿呀呀地叫唤,还没长牙的小嘴瞧着十分可爱。   “这孩子是仙君您救下的,我想带他来跟您说声谢谢,谢您救命之恩,他还活着,于我而言就弥足珍贵了。”他搂着孩子,笑中含泪,却很是真诚。   那一瞬间,云渺渺忽然明白了多年前莲娘同她说的话。   一个人仅仅是活着,就足以成为另一人的支柱。   若能为某个人带去欢笑,那么此生,便不是了无意义。   “孩子还没起名,若仙君不弃,便请赐个名吧。”男子笑道。   抽噎不语的老妇人听了这话,眸中有了些许光亮,似是赞同那男子所言,对她点了点头。   “名字?”云渺渺怔了怔,看向那孩子。   不知怎么的,就想起自己体内的魂胎。   说来暂且留下了这个不知何时才能蓄足灵气,降生于世的孩子,但还不曾好好想过,起个什么名儿呢。   重黎瞧那孩子在亲爹手里挣扎得厉害,无奈地摇了摇头,从人家手里接过来,抱着孩子轻轻摇动胳膊,莫名娴熟地哄了起来。   不消片刻,孩子便老老实实地睡着了。   不仅是孩子爹和那老妇人,就连一旁的云渺渺和孟逢君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光看我做什么,赶紧把名儿起了。”重黎不耐烦地催促道。   云渺渺清了清嗓子,回过神来。   其实她真不会起名儿,盯着那孩子看了许久,仍不知怎么开这个口,下意识地看了重黎一眼,希望他能解个围。   然重黎俨然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并不愿理睬她的求助。   她看了看那男子,在二人殷切的期盼下硬着头皮开口:“长生?”   重黎嘴角一抽。   她起名的水平从来没教人失望过。   就算是饱览诗书,学通古今那些年,她张口就给他来个“泥滚滚”。   未免那男子和妇人太过尴尬,也省得这孩子日后就得盯着这么个实在的名儿过一辈子,他抱着孩子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赶紧过来。   云渺渺一脸茫然的走过去,被他拽到一旁。   她愣了愣,在他的催促下伸出了手。   他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赶紧去改口,一个掌门也不嫌丢人。”   云渺渺斜了他一眼,被呛得有些不高兴,却又无法反驳。   “方才给您使眼色倒是跟木头似的”她低声嘀咕。   重黎嘶了一声:“人家问的是你,本尊又不是天虞山掌门。”   她干咳一声,别开了脸,朝那二人走去,顿了顿,道:“方才开个玩笑,这孩子就唤作九如吧。”   如山如皋,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福寿绵长,自有天佑。   与他们而言,眼下没有什么祈愿,能似这般厚望了。   “九如”这个名字,出自成语“天保九如”,是诗经小雅天保中:“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皋,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连用九个“如”字,有祝福寿延绵不绝之意 第六百六十二章 :疲倦袭来   二人得了孩子的名,面露欢欣,冲她连声道谢,而后抱着孩子离去了。   云渺渺站在原处,望着那二人远去,回过头瞧见那男子的爹娘还在人群中穿梭忙碌。   尽管也曾朝这边瞄了几眼,却未曾多言一句。   家中死了人,确实膈应人,一路上在背后说道的可不少,听得难受了,不由自主就避了开来。   或许残忍了些,教人看着心生龃龉,但方才将这些弟子送到此处时,人群中大夫不少,家中开医馆的亦有,头一个站出来的帮忙的,倒是这二人。   生而为人,便沾染了七情六欲,注定了此生定有遗憾与错处。   这儿的人有平日里之乎者也,礼义廉耻挂嘴边,大难临头却缩在角落不敢露头的。   也有市井间嚣张跋扈,言语粗鄙,竟抱起被妖兽踩断了腿的女弟子愣是抓了个大夫出来给医治的。   是非对错,人性善恶,或许从来只是先入为主,在这方寸之地,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有个孩子跑过来,抓着重黎的衣摆,问他,这儿的人是不是过几日都要死了。   重黎憋了好半天也不晓得如何开这个口。   即便镜鸾和云渺渺已有准备,但要在玄武和那些妖兽眼皮子底下离开天虞山,前往千里之外的昆仑也绝非易事。   且不说要如何带着这么多人走出天虞山,谁晓得途中会发生什么变故。   一个不小心,谁都活不成。   那孩子目光切切,看得他头皮发麻。   他晓得这时候最好还是说些宽慰的话,免得把人吓哭   但话到嘴边,他自个儿都觉得欠妥。   僵持之际,云渺渺俯下身去,半蹲在了那孩子面前。   “不会的。”她牵着那孩子的手,声音平静,不带喜怒的语气,很是教人安心,“有我在,那些妖怪动不了你们一根头发。”   那孩子看着她,略显狐疑:“仙君姐姐很厉害吗?能把那些妖怪都打跑吗?”   她唔了一唔:“我还没有到很厉害的程度,但我保证,定会保护好你们。”   那孩子将信将疑地伸出了小指:“那拉钩钩,我娘说,拉钩了就要说到做到。”   “嘿你这小子!”重黎总觉得这话跟把这么多条命全压在她一人肩上有何分别,诚然童言无忌,可听着就怪膈应人的。   他才伸出手,就被云渺渺按住了。   她摇了摇头,转而看向那孩子,没有分毫迟疑地勾住了他的小指,笑意温淡。   “好,我答应你,说到做到。”   她似乎从来不会说那些鼓舞人心的豪言壮语,也从未振振有词,指天发誓,但她一笑,就莫名令人感到安心。   即便天塌下来,只要她在,好像就没什么可担心了。   那孩子心满意足地跑开了,重黎却皱着眉看了她许久。   犹记得他还未恢复记忆,头一回在天虞山遇见她的时候,还觉得活活一怂包,半点不中用,就敢背地里给他使绊子。   总觉得好像也没过去多久,她是从几时开始,愈发活得像前世那位心中只有苍生的上神大人的呢?   莫名的,他感到了一丝慌张。   待安顿好所有人,天色已晚,催促步清风和孟逢君去歇一会儿后,云渺渺走出了上清阁大门。   黄昏的彩云今日格外刺眼,她缓了一缓,才迈出下一步。   疲倦排山倒海般袭来,提醒着她这副身子到底不是铁打的。   莲娘还在里头照顾受伤的弟子,所幸避了开来,她不愿再让她挂心了。   喘了几息,神识稍回,她记得自己要赶紧回映华宫,与阿鸾商量如何取道去昆仑仙境。   通往风华台的石阶很长,她扶着栏杆走了几步,总觉得內腑虚空,脚下像是踏着一朵轻飘飘的云。   被天一镜吸走的灵力不少,玄武走后,她便有些站不稳了。   可在人前她是天虞山掌门,眼下这等状况,哪里是能由得她倒下的时候。   幸好四下无人,待她歇上片刻,便回主峰。   到了映华宫再说吧   她叹了口气,轻轻捶了捶已经虚软颤抖的双腿。   她自问平日修炼从未懈怠,体力应当不至于如此,不知怎么的,近来倒是愈发虚弱。   难道跟之前险些散灵有关?   沉思之际,视线也跟着模糊了一瞬,险些一脚踏空,下意识地抓住手边的“石栏”才堪堪稳住身子。   回过神才发觉,“石栏”不仅是软的,还是暖的。   一抬头,正撞进一双漆夜般的眼。   重黎看着她走出来,本想问问之后的打算,哪成想喊了她几声都不见应,走过来却被她抓了个正着。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随即涌了上来,他连细想的机会都没有,便笃定了呼之欲出的念头。   “累了?”   云渺渺错愕地望着他,半响,轻轻点了下头。   “天一镜果真不是凡人能驾驭的”   闻言,他哼了一声。   “它何止不好驾驭,也就碰上你才老实些”后半句变成了嘀咕。   “什么?”云渺渺觉得自己的耳朵今日好像也不太好使了。   “没什么。”他随口带过,看了看她的手。   方才那一抓,他明显感觉到她在发抖。   累成这样,到底在犟什么?   就这么须臾间,云渺渺松开了他的腕,抓住了栏杆,又往下走了两步。   “先回映华宫吧”连说句话都透着吃力。   重黎顿时有些来火,一把拉住她:“你到底怎么了?”   先是在三危山捅了他一剑,又差点当场散灵,现在又一副随时会昏过去的样子,他要是这都能视而不见,这双眼也白长了。   “没事可能有些累了。”她勉强地勾了勾唇角,实在笑不出来。   “好一句废话。本尊没瞎,看得出你快睡过去了。”他窝火地叹了口气,僵持须臾,还是走到了她前头,背对着她蹲了下去,“上来,走得跟老太太似的”   她一怔,犹豫半响,在他失去耐心之前爬上了他的背,顺势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勾住她的膝窝,轻轻松松地将她背了起来,沿着石阶往下走,明明这么陡的路,他走得却很稳。   她可以放心地靠在他肩上,枕着他的头发。   她不晓得是不是所有龙族的头发都这样软,还是独独他一份。   但是这么靠着,还怪舒服的。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海棠花香,许是最近闻得多了,一嗅到就很想合眼。   “您要是不累的话,再往前走走吧。”她指着不远处,沿着十里风华台的边缘盛开的挽香玲珑,昏黄的晚霞在天边连成一线,笼罩着那些花,很是漂亮。   重黎迟疑片刻,“嗯”了声,收回了已经迈出去的腿,朝着那片玲珑花走去。 第六百六十三章 :陈年的画,画中的人   “为何要答应那孩子?”他突然发问,“你是没尝过太阴斗的厉害吗,真以为靠你就能保住所有人了?”   骄傲自负,无所不能。   那是神兽朱雀。   她呢,她如今是什么?一介凡人,得了仙骨又何如?就能跟重拾法器的玄武对抗了?   说得难听些,如今的她在玄武眼中,同蝼蚁有何区别?   诚然应付一个孩子,食言就食言了,又不能拿她怎么着。   可他就是笃定,她真敢为了一句承诺,把自个儿的命都豁出去。   她这可恨的性子,无论是当年还是今日,都刻在骨子里,倔!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一肚子火气直冒。   “您觉得我做不到?”云渺渺看了他一眼。   他嗤笑一声:“怎么着,你觉得自个儿骨骼清奇,能劈山还是能破天?还是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将玄武吓退?”   她抿了抿唇,并未因他几句带刺儿的话而生气,不如说她早就习惯这祖宗张口就欠揍的性子了。   “那倒没有。”   她默了默,望着头顶的玲珑花,长舒一口气。   “虽说成事在天,但我也不至于听天由命,尽我所能,不违本心就足够了。我不是神,也会有做错,或是不如意的时候,这很正常”   这话倒是让重黎有些意外,至少前世,她要是说出这样的话,他八成以为是旁人假扮的。   眼下姑且也算花前月下,她想了想,还是不说这个了。   “您挺喜欢给孩子起名的?”她想起方才那个名字,其实她还挺喜欢的。   平日里瞧着他跟一点就炸的炮仗筒子似的,居然还挺有文采。   “不喜欢。”重黎毫不犹豫的给她泼了盆冷水。   “只是近来有想过。”他清了清嗓子,“那什么,你你以后要是生了,总得准备个名儿,让你起名,我儿子还不定叫什么翠花狗蛋儿呢。”   云渺渺听着老大不高兴,诚然她是不太会起名,可也不至于这么粗鄙吧。   “所以,您想好了?”   “还没有。”他唔了一唔,斩钉截铁的口气听起来居然有一丝骄傲,“本尊得想个最好的!”   这话说得,云渺渺忍不住笑出了声。   “哦,为了日后没人喊您翠花他爹,狗蛋儿他爹,就有劳您多多费心了。”   他踟蹰片刻,忽然道:“本尊之前听见了。”   “听见什么?”   他犹豫了一瞬:“英招剑的事,多半惹来怀疑了。”   她眉头微皱,略感诧异:“您还知道?”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本尊又不聋!”   “您心虚了?”   “本尊有什么可心虚的?只是觉得他们迟早来问你,你可有想好对策?”   魔尊混入仙门,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化了的小事,装聋作哑就更不合适了。   闻言,云渺渺扬了扬眉,在他脑后气定神闲的拨了拨他的头发:“对策?哦,说来您要是真被人认出来了,我的确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请您哪来的回哪儿去了哎哎哎!”   话音未落,她就感到腿一松,差点被扔下去,下意识地抱紧了他的脖子。   “你!”她啼笑皆非,“你这人也太小心眼儿了!三万岁高龄,白活了?”   重黎板着脸,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这话换做旁人说说,他定然不会放在心上。   可从她嘴里说出来,他顿时感到心里咯噔一下。   毕竟这种话,她从前想来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晾了她一会儿,明显感到抱着他脖子的胳膊渐渐没劲儿了,他才重新将她托起来,没好气道:“本尊要是被人认出来了,天虞山掌门窝藏魔界帝君,这罪名可不小,你还想把自个儿全须全尾地择出去?”   又吓唬人了。   她觉得他这会儿气急败坏还不忘找借口呛她的样子怪好笑的。   连玩笑话和真心话都辨不出,还三万岁的魔尊呢   晚霞渐消,玲珑花随风飘落在他发上,她顺手将其摘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轻轻一笑。   “回吧,阿鸾还等着。”   他们步入映华宫时,步清风正与楚司湛一同收拾东西。   镜鸾养了养神,恢复了人形。   这座映华宫平日里就与山下少有往来,屋子虽多,但不少都是闲置着的,这回既然打算好要走,总要将要紧的物件收拾齐整,装入乾坤兜,也好过届时匆忙,丢三落四。   不翻不晓得,这一收拾,倒是找到不少从前没见过的东西。   应当都是长潋留下的,大多连步清风都不曾见过。   此次前往昆仑是不得已,用不上的东西回头都会一并封在剑冢之下,不会带走。   眼下翻出来的东西,一时不知如何处置的,都暂且搁在殿中,斟酌再三,也没想好如何处置。   步清风展开一幅画轴时,云渺渺和重黎恰好走近,一眼便瞧见那画上之人。   陈年的卷轴,锁在锦盒中,护得很好,甚至连纸张都不见黄旧之色,画中所用之色不多,靛蓝与朱红交织着,留了大片的素白。   画中的女子顾盼神飞,英姿勃发,一双妩媚多情的桃花眼,却没有分毫轻浮,粲然明艳的昳丽与不容亵渎的端庄铸成了一身风骨。   没有任何多余的花草赘述,所有的笔墨,只为了画出这一人几许神韵,描绘一个不可摧折的仙灵。   云渺渺已经认出画中人,一旁的重黎也随之僵住。   他死死盯着画中那张熟悉得不可能再熟悉的脸,仿佛所有的悲切与怨恼也一股脑儿地喷涌而出,周身寒气溢出,刚凑上来的楚司湛愣是被冻得一哆嗦,错愕地望着突然变了脸色的他,不由胆寒。   这样的眼神,他尚不能看懂,只能感觉到森森寒意,令人浑身发僵。   较之于他,云渺渺所看的却不是朱雀本身,而是她手中所持的紫鞘细剑。   寸情?   她下意识地看向腰间,心中升起一阵狐疑。   犹记得师兄将这把剑转交与她时,这把剑明明不,师兄当时说的是此剑在映华宫闲置多年。   闲置多年   这个词若细细斟酌,就别有深意了。   “师兄。”她看向步清风,“当初我没有佩剑,你可还记得是从何处找到寸情的?”   “这”年岁久远,步清风记得也有些模糊了,“好像是哦,是师父拿来与我的,说是一把”   他仔细回想长潋当日同他说的话。   “哦,师父说寸情是一把故人的剑,许多年没出鞘了,闲置无用,让我拿去给你应个急。”   闻言,四下忽地陷入了死寂。   镜鸾看着寸情,心中震颤。   “原来他早就想好了”   寸情,收徒,引气入体他把当年从她身上学到的都一一还了她。   不周山大劫后这么多年,他硬是逼着自己活成了她的样子,替她守着这八荒阔土,从山河破碎到四海升平,等着她回来。   她都快忘了,他原本也只是个懂事听话,温润腼腆的仙灵少年。   他到底忍了多少不敢言说的苦楚,熬过多少不得安稳的日夜,才盼得片刻安然?   才等到自己的师尊,以另一番模样重新站在他面前?   望乡台下,忘川河边,他若能醒来,定会十分高兴吧。 第六百六十四章 :你这算是……信任本尊?   僵持须臾,云渺渺从他手中接过了画轴,将其重新合上。   纸张层层卷起,将画中人裹入其中,终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师父的东西我来收拾吧,师兄去看看藏书阁那边,阁中多是当世孤本,还有些自上古便流传下来,带不走的须得好生安置,弄坏了或是丢了都怪可惜的。”她淡淡一笑。   步清风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   “好,我去瞧瞧。”说罢,便出了门。   楚司湛方才被重黎吓着了,好半天没缓过神来,一时半会儿真没胆子靠近他,瞧见步清风出去,朝云渺渺行了一礼,就赶紧跟过去了。   一片沉默中,云渺渺将画收号,合上锦盒,看了重黎一眼。   虽同为朱雀上神的弟子,长潋的性子同他着实相差甚远,无论是挽香玲珑,还是这副画,细细斟酌,映华宫中其实留了不少朱雀上神的遗物。   只是从前都未曾摆在明面儿上,今日翻出来才晓得,处处都是昆仑的痕迹。   “您若是心情不大好,便出去走走罢。”她叹了口气,道出了他的心思。   重黎瞥了她一眼,似是有些许纠结,最终还是转身出去了。   都说睹物思人,可于他而言,看着她站在灯下,握着寸情看他,就已经受不住了。   是怨恨更多些,还是不甘更多些,他自个儿都说不清。   暂且冷静一下吧。   他停在门外树下,倚着栏杆,若有所思地望着昏暗的南海,虽心烦意乱,到底还分了一半心思盯着海上动向。   而此时在殿中,云渺渺继续收拾着满屋的杂物,将与朱雀上神有关的都分了出来。   “您打算将这些带去昆仑吗?”镜鸾看着那些旧物,心绪万千。   她摇了摇头。   “不必了。”   她将锦盒放下,温言淡笑。   “旧事故人,应当留在师父希望它们安定下来的地方。”   若不是还不知无尽和玄武为了长生之血还想如何,连那具尸身,其实她也想一并留下。   “听闻天虞山是朱雀诞生之地,传说无数,却不知真假。”   闻言,镜鸾默了默,道:“是真的,主上朱雀上神于此地降世,生灵朝拜,天地同贺,我虽未曾有幸得见,却能想象得到那定然是一番绮丽盛景。上神在此处住过一段时日,后来为了父神聚集四灵,才与其他三位上神一同去了昆仑长居。”   “你贵为昆仑上君,侍奉上神左右,想来也见过这把剑了?”云渺渺话锋一转,看向腰间的寸情。   镜鸾一怔,却无法反驳。   “寸情的确是朱雀上神的佩剑,传闻中似乎是天地间铸造的第一把剑。寸情是上神随口起的名儿,真要说的话应当称之为灵剑之祖。”   这话分量极重。   云渺渺看了寸情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   “霄明也是吗?”   镜鸾抿了抿唇,并未作答,默认了。   她沉默须臾,忽地一笑,郑重地合上了手边几本书卷,叹了口气。   “总是与朱雀上神扯上关系,你说,我何德何能啊”   她摇了摇头,并不打算逼问什么。   或许早该察觉到的。   从她踏入天虞山这道门,亦或是更早些时候,育遗谷中,劳动地府主君亲自安置的孤魂时,这多舛的命格便一而再再而三地与那位四灵之首有所牵扯。   师父对她多番照拂,重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恨与怨,还有贵为上君的镜鸾仅仅是因为她有一双酷似上神的眼睛?   不,她觉得不止如此。   从前是她想得太简单了,看看自己的两把佩剑,无论哪一把的来头都非同小可。   她区区一个凡人,当真有资格令它们出鞘吗?   这答案,不言而喻。   此处物件儿大多尘封于箱中多年,用得上的,被收入乾坤兜中,留作念想的旧物,便都放在几只箱子里,由镜鸾一并送去剑冢妥善安置了。   云渺渺走出大殿,重黎仍站在树下,远望山河,视线却好像又从未停留在此处。   他已经在那站了很久,发梢和肩头结了霜露,却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雕   她走过去,停在了他身侧,平静的问他:“所以您当初是在意我这双眼睛,才总是在我面前晃悠?”   重黎瞥了她一眼:“起初不是。”   她狐疑地皱了皱眉。   他沉默几许,道:“本尊将无尽的一半元神封印体内后,也身负重伤,不知怎么的,失忆了一些年,所以起初在天虞山碰上你那晚,并不觉得你像谁。”   他顿了顿,似是觉得这话说得不妥,又补了一句。   “如今也是。”   本就是一个人,有什么像不像的。   但这话云渺渺听得一知半解,略感困惑地皱了皱眉。   “明日什么时辰启程?”他望着天边涌动的浓云,转眼遮蔽了星月,总觉得不安。   “日落之前。”云渺渺答道,“入夜后于我们不利,但离开南海后,可趁夜色避开无尽的耳目,前往昆仑。”   “玄武那边你有何打算?交出天一镜,让他离去吗?”以他对玄武的了解,此人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她摇了摇头:“天一镜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届时我和阿鸾会在山门前争取时间,让师兄和端华长老护送百姓和朱雀上神的尸身从后山离开,我用霄明封住了山中灵脉,从那条路出去,不易被觉察,待事后在南海之滨汇合。至于天一镜,若真的带不走就设法毁了它。”   她入山时留下霄明,便是为了今日,所有人都能有条退路。   提早封住灵脉,于天虞山而言,损伤极大,但借此可隐藏众人气息,那些妖兽可不是省油的灯,万一发现他们有弃山的意图,定会不顾一切地攻过来。   “你倒是想得明白,可天一镜不是那么容易毁掉的,便是长潋还在,也不敢将话说满。”重黎嗤笑一声。   “尽力而为吧。有不染,做得到,当真不行了”她看了看他,忽而一笑,“不是还有您么。”   坦白说,她还没有自负到觉得这等局面下,硬碰硬能讨到什么好处。   天一镜和朱雀血翎就更不能交给玄武和无尽,从三危山到天虞山,他不惜一切手段也想得到这东西,必定有其目的。   天地间最后一片血翎,哪怕毁了也绝不能落到无尽手里。   重黎诧异地看向她,好半天不知如何回这话。   “您这算是信任本尊?”   他觉得明早的太阳八成打西边出来了。   她莞尔,不予作答,却也没有否认。   猝不及防,加更来啦!! 第六百六十五章 :她跟您长得有些像   天亮之前,众人收拾好各自的行李,留在天虞山的东西,都被陆端华和长琴一并封在了剑冢之下,或许为了有朝一日还能回来重振天虞山,又或许,只是想在这个地方,留个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念想。   站在山崖上望着占了半座山头的剑冢时,云渺渺心绪万千齐涌,说不清为何,总觉得有些难受,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朱雀的尸身交由长琴之手,从上清阁中抬了出来。   依旧是安安静静的尸体,了无生气,眉眼依旧,令她想起了昨夜收拾出来的那副画。   楚司湛也在一旁看着,琢磨了许久,将目光从朱雀转到了她脸上。   他有些迟疑。   “您认得她么?”   云渺渺点了点头:“四灵之首陵光上神,如何不认得。”   “那您觉不觉得她跟您长得有些像啊?”许是旁观者清,楚司湛瞧了半响,怎么看都觉得那张脸有些眼熟,回过头来看自家师父才反应过来。   诚然师父颜驻时年纪尚小,还未长开,但这眉眼五官,同方才躺着的那位,可真是越看越像啊。   不仅是他,前来帮忙的几个弟子也都瞧出了些许不对头来,窃窃耳语,时不时瞄她一眼,不敢明说。   之前见过朱雀本尊的人极少,即便有一瞬的觉察,也在接二连三的变故繁琐中一笔带过了,这会儿却是众目睽睽。   “昨晚那张画里的就是这位上神吧?”楚司湛小声道,扯了扯她的袖子,“她睁开眼的时候,跟师父也好像啊”   眉宇褪去了年少的青涩与稚嫩后,执剑而立,仿佛这天地间,就没有能压垮她的东西。   光是看着一张画,都令人心生向往。   天地之骨,四海砥柱,无数男儿都要自惭形秽。   这样的女子,世上再寻不出第二人了。   闻言,云渺渺愣了愣,看了朱雀一眼,又别开了视线。   “是吗,那还真是巧了”她索然一笑,带着他去寻步清风。   她一会儿要去前山,自是要先安置好他。   一路艰阻,其实无论他在哪儿都算不得万全,但如今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天虞封山,所有人整装待发,镜鸾也安排好了去往昆仑的路,尽管还没收到司幽的回音,但眼下的局势已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天一镜已有裂隙,再来一次,定然撑不住的。   然而玄武和妖兽的来袭却比他们料想中更快一步。   众人还没来得及在步清风以及禁军带领下前往后山,山前便传来了噩耗。   本该是日头初升,天地间阳气渐盛的时辰,却见天地昏暗,浓云翻涌,海上狂风卷起数丈高浪,片刻间,便淹没了山脚。   “来了。”重黎警觉地蹙起了眉。   果不其然,守在山门下的弟子慌忙来报,妖兽与玄武已至岸边,正朝这边涌来。   云渺渺感到腰间灼热,下意识地看了眼寸情。   但见微光攒动,剑鞘震颤。   似是有话要说。   一旁的长琴顿时变了脸色,欲赶去,却被云渺渺拦了下来。   “您的佩剑已断,身上还有伤,不宜应战。”她的目光逡巡于等候再侧的诸多百姓之间,顿了顿,道,“您还是将这些无辜之人送往后山罢,前头交给我和端华长老。”   长琴心中不甘,但眼下绝不是逞一时意气的时候,咬牙点了点头,看向端华:“给我两个时辰,我定把所有人送出去!届时在南海之滨等你们!”   说罢,她当即与步清风,孟逢君一起,安排山中百姓以及身受重伤的弟子去往后山撤离。   看着他们下山,云渺渺回过身,眼底顿然染上凌厉之色。   数道流光从风华台而起,朝前山飞去。   山门前形势危急,妖兽较之昨日不少反多,但前后算下来,倒是终于能与司幽所说的对上了。   看来今日,势在必得。   玄武御风而来,立于石阶之下,太阴斗在手,望向匆匆赶至此处的云渺渺。   看到他的瞬间,她毫不犹豫地以灵力驱策天一镜,在山前筑起层层护持,阻挡妖兽入山。   这次意不在取胜,本想与之对峙片刻,能为步清风他们拖延多久算多久,但话似乎已在昨日说尽,玄武今日显然不打算浪费时间,祭出太阴斗,便命妖兽齐攻。   毫无转圜余地,教人措手不及。   端华与镜鸾见势不妙,立即上前迎战。   重黎手中的中品灵剑,刚一出手,便断成了两截,拿来糊弄人的玩意儿到底不中用,心一横,召出了无愧。   墨鞭瞬间化为数丈长,道道玄影在战场间穿梭。   昨日受伤的弟子众多,今日最为要紧的又是护送百姓离山,大半人手都调给了长琴,眼下随他们前来应战的不过尔尔数人。   若不是还有天一镜,山门根本撑不过一盏茶工夫。   云渺渺勉力支撑着法器,镇守在山门下,手中不染已染上炽烈火光,不断击退趋之若鹜的众多妖兽,灵力耗损极快。   与此同时,诸多百姓陆续被送往后山,沿着云渺渺留下的退路,遮蔽气息,悄然而行。   步清风和孟逢君调出了山中所有飞舟,仍然不够,一艘飞舟至多载十人,只是本门弟子还好些,要护送这么多百姓离山,至少要来回三趟。   而在不知何时会惊动妖兽,也不知前山究竟能拖住玄武多久的此时,哪怕耽搁片刻,于这里的人而言都是万分凶险的。   长琴思量片刻,当机立断。   “让老弱妇孺和伤重之人先走,本门弟子留下,最后离去。”   生死关头,人各有志,也有微词窃窃,不服安排之人,所幸被应燃所率禁军压下。   算上长琴所说的那些人,飞舟还多一艘,权衡之后,决定护送一批朝中重臣先走。   云霆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自是被算在其中,但思量之后,他走向了不远处的楚司湛。   “殿下性命悠关家国社稷,还请您先上船。”   他语重心长地劝说,伸出了手,却被狠狠拍开。   “我还是天虞山弟子,自当留下。”楚司湛看见他,脸色陡然一沉。   云霆眸光一沉,眼下局势这般凶险,他险些压不住怒气。   “殿下莫要再任性了!若您有个三长两短,还有何人为君?您要我们怎么办,要这些百姓怎么办?!”之前跪了那么多天,他着实没了耐心,只当是个小儿耍性子,便是要捆,也要将人捆上船带走!   他朝应燃使了个眼色,应燃领会其意,稍作迟疑,点了点头,示意两个禁军将士上前擒人,打算趁着步清风等人忙着安置那些妇孺和重伤的弟子之际,将人带走。   眼下云渺渺和重黎都不在,正是夺回殿下的好机会。 第六百六十六章 :求您别再逼殿下了   楚司湛近来同重黎和步清风学了几招,不过没有练好底子,到底只是花架子,气力也不如禁军中日日操练的将士,抵抗了片刻,便被按住了胳膊。   “放开我!!”   他正欲挣脱,却眼看着二人被偷袭,后背生生挨了俩闷棍,诚然这劲儿不太够,没将人打昏,倒也迫使他们暂且松开了手。   他被人一把拉到身后,来人紧握着他的手,挡在了云霆面前。   他诧异地望着来人,有些不可置信。   “云衡?”   “衡儿!”云夫人站在飞舟旁,焦急地看着突然折返的儿子,好不容易劝说仙君算上他一个,怎么又跑回去了?   云衡充耳不闻,下手打人是一时情急,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干了什么。   面对怒不可遏的云霆,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在家中他谁都不怕,云霆平日里忙于朝政,也无暇细细管教他,但他若是犯了错,定然是一顿重罚,次数多了,自然惧怕。   “衡儿,将殿下带过去。”云霆郑重地告诫他,“莫要做任何出格之事。”   闻言,楚司湛心里咯噔一下,当即想将手抽回来。   然云衡不过犹豫了一瞬,便紧紧地抓住了他。   “爹,您和娘先走吧,我留在这保护殿下。”   “你?”这话连云霆都觉得好笑,“你会什么?那些畜生打过来,你拿什么保护殿下?”   “我知道!”他忽然喝了一声,仿佛将积压了多年的脾气对着云霆爆发了出来,“我不会武功,也没有才学,遇事鲁莽,说话也不经大脑但我这次会保护好殿下!殿下几时走,我便几时走,无论那些妖怪想如何,我一定带殿下回到南海之滨!您能不能能不能信孩儿一回?”   说到最后,几乎有些卑微了。   恳求着,倔强着,希望能得几分信任。   他晓得自己从前真真是一无是处,劣性纨绔,可如今他头一回想护着一个人,他想留下。   说不清是为了楚司湛,还是为了在这混乱的世道里给他自己争一口气。   “姐姐还在前山抵挡妖兽,她说了会撑到所有人离开天虞山,孩儿请求您别再逼殿下了!”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周围忽然陷入死寂,众人尴尬又紧张地望向这对父子。   楚司湛没想到这等时候,站在他身前的人居然会是云衡。   他看了看直到这会儿还被紧紧攥在掌心的手,有些错愕。   云霆面色铁青,僵持良久,直到身后传来孟逢君的催促,他终是一脸怒容地拂袖而去。   “恭送爹爹”云衡暗暗松了口气。   楚司湛狐疑地打量着他,叹息道:“这么有骨气,手倒是别抖啊。”   他看了眼那只细细颤抖的手,心生无奈。   云衡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起身:“我我头一回打禁军的人。”   也是头一回顶撞云霆。   回想起来若是方才他爹一怒之下要将他二人一起押上船,他还真打不过。   望着第一批飞舟悄然远去,隐没于浓雾之间,楚司湛心头落定,看了他一眼。   “此去南海之滨一趟少说半个时辰,这下你一个含着金汤匙的公子哥儿也得跟我在这提心吊胆地等到最后了。”   “是,是啊”云衡看了看掌心那只手,暂且没有抽回去的意思,少年的手指纤长细软,指腹处留下了近日练功才得的薄茧,他说话都有些磕巴了。   孟逢君随飞舟带路,长琴和步清风等人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下一批要走的人。   为了送人离开天虞山,此处结界已然打开,因惧怕被妖兽发现,便是心有不忿,也不敢大声抱怨。   善恶黑白,屡见不鲜,生死关头,看到的往往最真切。   那一刻,步清风忽然觉得云渺渺之前的话是对的,得失不强求,所见皆人间,愿意去做的事,比值得去做的,往往更重要。   前山浓云滚滚,天如泼墨,数道青雷穿梭于云雾间。   云渺渺那边没有任何音讯传来,即便不曾亲眼所见,也能料到是何等凶险。   尽管心中忧虑,但说了两个时辰,便是两个时辰。   长琴在树下点了一炷恰好能烧两个时辰的香,时时紧盯。   楚司湛一边给师兄师姐们帮忙,一边同云衡照顾着还未上船的百姓。   担心之时,便朝前山的方向看几眼。   他相信师父和师叔祖,但究竟会如何,实在难说。   送走了第二批百姓后,留在原地的只有天虞山本门弟子,云衡,以及应燃和数十留守的禁军。   即便云衡信誓旦旦,可牵扯到皇嗣安危,他终归是不能放心走的。   “苏姑娘你娘走的时候,可安心了?”他犹豫许久,终于问出了这个在心中徘徊多日的心结。   二殿下走后,他迫于局势,转头大殿下麾下,多年才知,失踪多年的苏绵锦还在人世,还有了个孩子。   楚司湛愣了愣,垂眸。   “我不知道她死的时候,只有我师父在旁边,我不知她走得是否安心。师父让我对着那座空宅磕了三个响头,算是还了她生养之恩,我想她应当走得不太安心吧。”   得知北若城的祸事竟是起于自己的生身之母,他震惊了好几日。   如今回想,仍觉得心悸不已。   这般深仇大恨,如何走得安心呢?   他那沉默寡言的娘亲,将一生最后的年岁,都用来怨恨了。   他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受,鄙薄于她的残忍,还是心疼她蹉跎半生,终无所得。   “我娘心里的人,大人见过吗?”师父虽未同他明说,但他多少察觉到了。   应燃一怔,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见过的,他是下官从前侍奉之主,论辈分,是殿下的二皇叔。”   楚司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是位怎样的人呢?”   他很好奇,能让他那固执的娘亲至死都念念不忘的心上人,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应燃笑了笑:“二殿下啊大概是个并不适合为君之人吧。”   钟情一人,敢以命换。   帝王家,哪里容得下这样的人呢?   闻言,楚司湛莞尔,似是解了多年的困惑,终于释然。   然而就在飞舟折返,即将接走最后一批人时,霄明逐渐镇不住此处灵脉,灵气外泄,引来一群四处游荡的妖兽。   众人顿陷慌乱,步清风当即拔剑,率一众弟子迎战!   应燃则命所有将士护住还未离开的百姓,退至山坡旁。   混战之际,一头蛊雕借着树木隐蔽,朝着落单的楚司湛伸出了利爪!   云衡前期虽然纨绔,但遇上阿湛之后,还是有救的,你们懂我意思吧笑容逐渐猖狂 第六百六十七章 :不知归途   “阿湛!!”云衡也不晓得自己哪来的力气,拔腿冲了过去,抱起他就地一滚,惊险避开那蛊雕的一击!   楚司湛惊魂甫定,蛊雕折返再攻,云衡只能举着木棍竭尽全力地驱赶妖兽。   众人退无可退,危急之际,数道剑光从天而降,当场诛杀蛊雕在内的数头妖兽!   轰然而起的光亮中,云衡下意识地将楚司湛护在了身下。   “是苏门山和少阳山的援兵!”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纷纷抬头望去。   只见半空中,青衣道道,御剑而来,为首的竟是苏门山掌门日月道人和孟逢君北海少阳仙君孟柝。   援兵杀至,局势一转,妖兽溃败而逃。   孟柝落与海边,看了眼多年未见的女儿后,便转向了长琴,上前行了一礼。   “一路妖兽挡道,我们来迟了。”   长琴松了口气:“少阳仙君言过了,你们能赶来,实在是感激不尽。”   孟柝点了点,趁着日月道人率门下弟子迎战妖兽之际,命孟逢君护送所有人登上飞舟。   父女重逢,却连句寒暄都无暇。   但行事做派,却如出一辙的果决。   众人边打边退,楚司湛因方才那一摔扭伤了腿,靠着云衡搀扶才上了船。   “没事吧?”云衡忧心地看着他的脚。   楚司湛忍着疼,对他摇了摇头。   “先离开这再说。”   离岸之时,树下的香几乎燃尽,他回过头,只见前山光华道道,不知发生了何事。   一直镇压着后山灵脉的霄明剑乍然而去,化为一道流光飞远,眨眼间便看不清了。   “孟府君,你们怎么会绕道后山?”长琴坐下来,缓了几息工夫,转而询。   无论是苏门山还是少阳山,既来支援,应是去往前山才是,怎会晓得他们要从后山护送百姓离开?   闻言,孟柝与日月道人互觑一眼,道:“实不相瞒,我等原本的确打算赶去前山,只因半途酆都鬼差前来传话,让我们赶紧去后山接应你们,这才赶来,没想到那些孽障已然后山”   “长琴长老,尔等真的打算弃了这座天虞山?”日月道人不敢笃信,这等壮士断腕的决定,着实教人不能接受。   事实上,他们本以为天虞山会与妖孽抗争,死守到底,这等风骨,才不枉长潋上仙拿命换来的一切。   没想到那封信却是告知他们,天虞山将毁。   长琴叹了口气:“这是掌门的决定,她不是那等顾头不顾尾的鲁莽之人,论心性,也不定就及不上我和师兄,她有她这么做的道理和打算,这等生死关头,若事事质疑于她,当初何必推举出这个掌门?”   舍弃天虞山,保住这么多人的性命,远赴昆仑避难。   这等决定换了她,怕是要挣扎许久也不定真能舍得。   云渺渺却敢,且毫不犹豫地下了决心,且早早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幸却又万幸的是,她的预感没有出错。   今日,天虞山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的。   与其留在这逞一时意气,断送天虞山所有弟子乃至这些凡人的命,还不如听她一句。   这姑娘,看似沉默寡言,不露悲喜,可越是这等时候,越是沉着冷静,晓得孰轻孰重,什么该舍,什么该护。   真不知该说师兄当年收徒是慧眼独具,还是错觉她听话乖巧。   众人静了下来,心有余悸地坐在一处。   一场猝不及防的恶战,令所有人不敢再大声喧哗,那些方才还心有不服,窃窃私语之徒也陷入了沉默。   步清风施法降下浓雾,飞舟无声而起,逐渐隐没于水雾间。   回望天虞山,昔日乘舟而来,拜师学艺,自是意气风发,憧憬无数。   如今乘舟而去,一别遥遥无期,不知归途何处,前路何方,不由唏嘘感慨,悲叹声声。   “师伯”楚司湛一瘸一拐地走到船首,望着渐渐远去的天虞山,“师父和师叔祖他们,一会儿便能赶上来了吧?”   步清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前山刀光剑影,甚是刺目,不断传来妖兽的嘶嚎声。   隔着重重浪潮,谁也看不清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这漫天的金光,异常绮丽。   不知是吉是凶。   他眉头紧锁,还是点了点头。   “会的。“   沉默几许,复又坚定   “都会平安回来的。”   彼时,前山战况激烈,妖兽铺天盖地袭来,撞在天一镜所铸的灵壁上,俱被挡了回去。   众人早已杀红了眼,山门前遍地血尸,尽管镜鸾以沉霜之力落下护持之术,还是免不了受伤。   重黎深入敌阵,无愧险些怼着玄武的脸劈下去。   玄武只略皱了一下眉头,转而飞上云端,祭出太阴斗。   霎时,道道玄光落在那些妖兽身上,其法力顿时大涨,才勉强压制住的战局再度被扭转。   肉身凡胎,体力怎可与妖兽相较,众人逐渐体力不支。   虽有端华和镜鸾挡在前头,其他弟子仍节节败退。   千钧一发之际,金藤缚住那些弟子的腰身,将其拉回了天一镜的庇护下。   “掌门”无力再战的弟子愧疚地望向云渺渺。   其他人根本无法抽出空来帮衬,只靠她一人撑着天一镜,不让那些妖兽踏入山门半步。   看起来被他们瘦弱许多的肩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半分退让之意。   她手中的金藤如长蛇吐信,嘶嘶作响,蒙了一层炽烈火光,甚是耀眼。   一鞭劈去,妖兽被烫得连连后退。   “你们到一旁歇会儿去,莫要太过勉强,今日谁都不准死。”   她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众弟子心中涌起万千心绪,感念又深深惭愧,应了声之后,听从她的吩咐,去山门下打坐调息,待恢复些灵力,便可再战。   抬眼望去,高耸入云的天虞山山门下,只有她一人不屈而立,天一镜悬在她头顶,道道光华将她笼罩其中,白袍猎猎,在风中翻滚。   仿佛撑起了这片摇摇欲坠的天地,不可摧折。   自长潋去后,另立掌门,多少人心存质疑,不敢相信于她。   直到这一刻,看着这道背影,他们头一回觉得。   当初在上清阁中,拔出泰逢的人是她,真是太好了   太阴将玄武的法力分给了诸多妖兽之后,鏖战愈烈,饶是有沉霜相护,还是逼得战场上的众人一步步退向山门。   众目睽睽,重黎深知不宜动用英招,只靠无愧顶着,然他已经多年不用鞭,应对一些小状况绰绰有余,但如此众多的妖兽,的确吃力了些。   一时没顾上,玄武竟已站在云渺渺面前。   他顿时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折返,却被数头妖兽所阻,便是手中的无愧挥得再狠再急,也难立即赶过去。   镜鸾和陆端华也被围在了妖兽之间,难以脱身,只能眼睁睁望着那道黑影从天而降,与石阶之上的云渺渺两厢对峙。   天一镜怕是再扛不住太阴斗的压制,那一瞬,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玄武杀心若起,云渺渺的处境岌岌可危。 第六百六十八章 :万剑来朝   “掌门!”身后的弟子慌忙拔剑,却被云渺渺以灵气压了回去。   “都不准过来。”   隔着天一镜的灵障,她与玄武相对而视,随着她逐渐收紧拳头,手中不染发出星火迸溅的炸裂声。   太阴斗在他堕魔之后,已全然没了神器的高洁,邪气阵阵,裹挟着森愣是杀气,直逼面门。   天一镜的灵气与之相撞,发出近乎撕裂般的声响。   玄武立于台阶之上,并未急于动手,而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   较之前世的高挑,今生她倒是矮小瘦弱了许多,走近了,便不得不仰起头来与他对视。   诚然如此,那眼神却是丝毫未改。   固执,刚正,无惧无畏。   “玄武上神有话要对我说?”云渺渺先开口问道。   玄武看了她许久,忽地冷笑一声。   她不解地皱起了眉:“有何指教?”   玄武微微偏头,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笑话。   “轮回又何如,改不了的,还是改不了”   云渺渺心生困惑,无暇细想,太阴斗的玄光已至眼前。   灵壁遭了着狠狠一及,气浪翻涌,天一镜连同整座山门都跟着震了三震,镜上裂隙更深几分。   云渺渺更是被震得肺腑剧痛,险些一口气没缓上来。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晓得,他之前的试探并未出全力,今日,才是他对天虞山势在必得的一战。   腰间紫光闪过,替她挡下了随即而来的几道玄光。   她顿感诧异,然眼下不是细想的时候,她不能出这道灵壁,只能靠不染打乱其施法,试图替岌岌可危的天一镜挡下太阴斗的攻势,再挨一击,天一镜怕是真的挡不住了。   与此同时,镜鸾等人也被逼得先后退了回来,只有重黎还在妖兽间斡旋。   腰间寸情光辉阵阵,绕着她飞升而起,似是在提醒她将它拔出来。   一片嗡然中,近来总时有时无的灵气从剑中传来,她终于能清晰的感觉到与之心念相通的剑灵存在,也随即领会了它的意思。   灵气注入天一镜,山前灵壁顿然胀大,将镜鸾等人一并纳入其中。   触到灵壁的妖兽仿佛被灼伤般痛得哀嚎连连,慌忙后撤。   玄武亦吃了一惊,虽不知她要做什么,却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不染挥出,延展数丈,捆住了重黎的腰,将其从妖兽间拽了回来。   重黎措手不及,回过神来已被护在了天一镜下。   将他拽回来的人上前一步,理所当然地挡在了他身前,他正欲问她作甚,却见不染化为了金钏,回到她腕上。   卸去神兵,她握住了寸情。   此情此景,多年前,镜鸾曾有幸得见过一回,忙拉着众人退后。   重黎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但本能驱使着双腿往后退了退。   随着剑身寸寸出鞘,紫光如焰,从鞘中喷薄而出,仿佛在她眼底熊熊而燃。   山峦震荡,光芒万道直冲九霄,耳边刀剑铮鸣,不少弟子留意到自己的佩剑像是不听使唤了一般欲朝着寸情奔去。   “看好了。”镜鸾满心的景仰与骄傲,几乎要溢出双眸,“那是真正的神兽之骨,灵剑始祖。”   天地为熔炉,取朱雀肋骨锻造而成,世间第一把灵剑。   便唤作寸情。   以无情之心,换天长情,不问得失,是非自知。   绚丽的天光,仿佛也染上了这幽幽紫焰,霞光铺陈,千里不绝。   后山剑冢,受其召唤,山野动荡,无论是立于山丘之上的,亦或是沉于净水之中的,均飞离剑冢。   天幕耀耀,剑光如梭,自后山奔涌而来,势如破竹。   凌厉的杀气卷涌着南海,浪潮似是也滚烫灼热。   她高举着那柄看似毫不起眼的细剑,此时仿佛撑起了整片天地山河。   万剑立于身后,如同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一触即发。   这一招,使来不易,故而鲜有人知,更不必说亲眼见过。   饶是玄武也晓得不妙,想退却已迟。   那双似能掠人心魂的桃花眼中,涌起层层杀意,剑气凌冽如冰,罡风确如扑面之火。   霎时,万剑齐发。   汹涌的灵泽随之涤荡开来,莫说山前,就连已经退到后头的众人也被震得头昏脑涨。   妖兽猝不及防,觉察到不对劲已经晚了,在后头的妖兽慌忙扑进海中,前头的却退无可退,转瞬间便被从天而降的利剑刺穿要害。   寸情光辉大盛,万剑亦受其垂蒙,剑气如虹。   这战场,仿佛化为一次屠杀,哀嚎嘶鸣,不绝于耳。   这等可怖的招式,令人叹服,却又教人不免心生畏惧。   玄武勉力支撑,咬牙忍耐,祭出太阴斗,看准时机,朝着天一镜全力一击!   镜中光辉一闪,崩裂声刺耳至极,站在山门下的陆端华伸出手,便接住了一枚转瞬即逝的碎片。   上古神器源于天地之灵,一朝毁坏,便消散归还与天地,再无踪迹。   他喊了声“不好”,飞向天一镜,却见镜面皴裂,眼看将毁!   便是注入灵力,也于事无补。   天一镜若此时被毁,其中血翎便会现世。   而玄武也料准了这一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陆端华自是不可能将其拱手让人,当即迎战。   但无论是自升修为还是手中法器,皆不及玄武,硬拼了数招,便狠狠挨了一掌,坠落下来。   天一镜崩裂两半,灵壁再无法存续于此,浓雾散去,整座天虞山暴露在南海之上,一览无余。   镜中涟漪散开,他仿佛已经能看到那片朱雀血翎,伸出手去。   就在他触碰到天一镜的瞬间,忽然感到肺腑剧痛,眼前闪过一道紫光。   低头望去,寸情穿体而过,从他胸前刺出。   从背后给了他一剑的女子,眸光如冰,不掺喜悲,看着他的眼神,想看着一件已死之物。   与此同时,手中的天一镜也尽碎了。   镜中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唯一滴血,随涟漪散去。   他从始至终都似是胜券在握的神色终于崩出了裂痕,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咳出一口浊血。   云渺渺抽回寸情时,他依旧如石雕一般站在那,久久不能回神,双目赤红地盯着一点点化为灵泽散尽的天一。   “怎么会没有怎么可能没有!她留下的东西就那么多!怎么会不在这!”像是多年笃信不疑的念头被碾了个粉碎,他几乎要坠下云端。 第六百六十九章 :一别无归期   事实上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朱雀上神留下的东西的确极少,这面天一镜算是尤为要紧的宝物了,莫说玄武和无尽,连长潋都早已认定了镜中留存着一枚朱雀血翎,绝不可落入歪魔邪道之手。   可眼下,看着只剩半块的天一残片,却迟迟没有看到本应现世的血翎,饶是镜鸾都猝不及防。   居然不在这?   云渺渺虽也吃了一惊,却没有过多细思,反手一掌将玄武打了出去!   眼看着他重重砸在石阶上,滚落到最底层,血也跟着滴落了一路。   刀光剑影与嗥叫声中,他吃力地支起身,愤恨的目光逡巡于众人之间。   在场弟子不由得心中暗喜之际,正为端华疗伤的镜鸾却忧心忡忡地望着四周翻涌澎湃的灵气。   如此庞大的灵力,主上当真没问题吗?   她的顾念不无道理,但这么看去,却没有任何端倪。   云渺渺依旧如松而立,护在山门前,万道剑光加身,那般坚不可摧。   有那么一瞬间,重黎还以为以为她回来了。   散去浓雾的天虞山附近,再无遮蔽视线之物,正从海上而过的数叶飞舟显于所有人眼前。   惶恐逃命的妖兽怒不可遏,纷纷扑向飞舟,只听得舟上众人惊呼连连!   “不好!”端华焦急万分,欲拿剑,却因伤难起。   “主上!”镜鸾也慌了,但掌中灵力若立刻停下,便会遭其反噬,令端华伤势更重。   “你留在这。”云渺渺顾不得许多,执剑冲向海上。   重黎与还能动弹的一干弟子也随即跟上。   从剑冢中召来的刀剑失去了灵力的支撑,纷纷坠地,眼下只能硬抗。   仓皇而逃的妖兽从浪中再度跃出,欲吞吃凡人以恢复伤势,一个比一个不要命。   云渺渺下令所有人挡住妖兽去路,护送飞舟离去。   众人当即以剑气筑起高墙,奋力抵挡,但谁也不晓得下一头妖兽会从何处跃出,一时间草木皆兵,教人惶恐不安。   就在此时,头顶云海翻涌,青光如电,一道刺目的白光中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龙鸣。   逼得人不得不暂且闭上眼,随后清风过耳,只听得铿锵一声铮响,云渺渺回头望去,朦胧中,有人站在了她身后。   绣满山花的宽袍,一头如雪的华发在风中翩然而舞,他回过头来,摇着手中折扇,一如既往地冲她狡黠一笑。   “来晚了,对不住。”   说罢,他敛起眸中笑意,掌中烛阴翻飞,眨眼掠过海面,毫不留情地削下了正欲探出的一头妖兽的脑袋。   血色在浮沫中蔓延,随着他一声令下,酆都阴兵于虚空中现身,一转战况。   云渺渺和重黎错愕地望着他,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司幽反手敲了她一记:“别愣着了,不是要去昆仑吗?”   众人如梦初醒,拔剑冲入战场。   混战之际,镜鸾发现原本躺在石阶下重伤的玄武,竟不知去向,只留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水,教人心头一凉。   妖兽失了主心骨,节节败退,能逃的早逃的没了影,留下来的,都成了海上浮尸。   一切平息下来时,海边尸体堆如山岭,整片南海,如乱葬岗般死寂。   众人精疲力竭地互相搀扶着走回山门下,看着长阶血迹斑斑,心中沉痛万分,谁都不敢先开这个口。   但谁都晓得,即便今日胜了玄武,这天虞山,也再不能待了。   霄明早已回来,插在山门前,流光溢彩。   云渺渺上前,将其拔起,挽剑回鞘。   山风萧瑟,曾河清海晏的盛世之景似乎还历历在目,可目之所及,却只剩一片狼藉。   重黎站在她身侧,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一人身上。   谁都不知该如何是好,都等她一句话。   沉默良久,案边浪潮涌来又退去,卷走了尸骨与砂石,像是个深渊巨口,要将这座屹立千年万载的山脉蚕食殆尽。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收拾好眼中藏得极好的几许落寞与不舍,回过身。   “启程,去和长琴长老汇合。”   南海之滨,浓云未散,天地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云渺渺等人平安赶来,众人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司幽遣阴兵去四下探查状况,除了前来夺取血翎的妖兽之外,四海内还有不少妖兽肆虐,前往昆仑路途遥远,还有这么多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要照料,此行不宜张扬。   多数时候,都只能忍耐。   镜鸾也与其同去,所有人暂且留在海滩上,不可随意走动。   云渺渺站在礁石后,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动用寸情使出那一招,着实耗费灵力,她眼下连站都快站不稳了,为了不让人瞧出不对劲来,撑到了这,所幸其他人都忙着探听前路,暂且无暇留意她的状况。   握着剑的手在颤抖,除了灵力耗损严重之外,她总觉得还有不对劲之处。   尽管已经服了霓旌留下的药,她的眼疾却没有多少好转的迹象,起初几次还有用,自去了三危山一趟,险些散灵之后,这药便再没有用了。   时不时传来的钝痛,她隔三差五会在夜半惊醒。   近来打坐时,汇灵也愈发艰难   这种感觉就好像好像她的身体正在逐渐分崩离析。   “在这做什么?”身后突然传来重黎的声音,惊得她立即站直了身,错愕地望向他。   “您您怎么过来了?”   她方才还特意看了看,确信这祖宗一直在远一些的地方走动,才避到了这一处。   他莫不是脑后长眼,这样也晓得她在这?   重黎皱了皱眉:“这种时候瞎跑什么?”   他方才去四下转了一圈,余光里本来一直瞧见她站在人群中,回个头的工夫就找不着了。   说不清为何,总觉得她在这,便走过来看一眼。   她方才回头的时候,脸色是相当之差,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眼睛都不敢朝他看。   “之前受伤了?”他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几个来回。   刚伸出手,欲探她灵脉,就见她退后半步,避开了。   “没事。”她别开脸忍耐着轻咳了一声,“许是损耗了不少灵力,便有些乏了,先安置其他人吧。”   说罢,她便走出了礁石后,朝着步清风走去,打算问问这些百姓到此之后可有什么变故。   望着那道始终挺拔的背影,重黎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离开天虞山了 第六百七十章 :烤红薯   此去昆仑,若御剑,也需好几日,如今带着这么多人跋涉,即便有镜鸾引路,也须得走上半月。   这一路,谁都不知会发生什么,或许较之放弃朝云城时,更为凶险。   至少那时,他们还知道有个可以安心栖身的天虞山。   可昆仑虚境,却是谁都不曾见过的未知之地。   听闻其数千年前虽四灵陨落而消失,如今重现世间,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都不好说。   探明前路后,当即启程。   行至天黑,便在山中落脚,席地而歇。   昨日还能吃上一顿热饭,今日便只能以野果野菜充饥。   四下布满了驱邪的阵法,本门弟子和禁军将士轮番值守,彻夜警惕。   镜鸾和司幽则留意着妖气的动向。   玄武虽被重伤,但无尽仍未现身,谁也不知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状况。   失了天虞山,首要便是顺利抵达昆仑。   众人崩着一根弦,互相依偎,却无一人敢大声喧哗。   更深露重,篝火哔剥,山林间偶尔传来几声鸟兽的鸣叫,都令人草木皆兵。   云衡在云夫人的提醒下,用树叶端了一盏水过去,给云霆赔不是。   云霆之前那口气还没咽下去,又身陷如此尴尬的境地,既没有接那盏水,也不愿多理会于他,反手将水都打散了。   “爹”云衡有些委屈,却又不敢再惹他不快,垂头丧气地走到树下,独自坐着。   楚司湛与几个师兄师姐正在不远处的篝火旁烤红薯,一个眼尖的瞧见了,便扯了扯他。   “阿湛,那不是之前被你好好教训了一通的纨绔云公子吗?”   闻言,楚司湛抬起头,便望见了树下那个灰溜溜的身影。   啧,还真是。   “他怎么瞧着没精打采的,平日里不是挺嚣张嘛”众人窃窃私语。   “谁知道呢,这等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富家公子,说不定是吃不了路上的苦,又没别的法子呢。”   楚司湛听着这些话,换做从前,他肯定也附和几句,毕竟他一直看这个不谙世事,只知闯祸的纨绔子弟不顺眼,但此时脑子里却总浮现出他为了他在云霆面前下跪,还从蛊雕爪下救了他一回的场景。   心烦得很。   郁闷了半响,他看了看手中的两个烤红薯,是师兄们怜惜他年纪小,先给了他的。   他叹了口气,默默起身,从中退了出来,绕了小半圈,走到树下。   云衡蜷着腿,抱膝而坐,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摆弄着地上的树枝。   直到一只热腾腾的烤红薯递到了他眼皮子底下,才惊讶的抬起头。   “殿下?”   楚司湛有些烦躁:“在这没什么吃的,这个拿去。”   他愣了好久,才怔忡地接过他手里的红薯。   在野外烤的红薯,瞧着黑漆漆,干巴巴的,闻起来也一股子焦味儿,瞧着跟土里挖出来的炭球似的,跟他从前吃的美味佳肴着实不能比,甚至自他记事,就没吃过这样的玩意儿。   他捧着那只烤红薯,不免露出了鄙夷之色。   “这能吃?”   这么脏的东西,吃下去不会死人吗?   没有鸡鸭鱼肉,好歹给他来盘青菜啊。   瞧着他如此反应,楚司湛嗤了一声:“怎么就不能吃了,烤红薯就长这样。”   从前在北若城的宅子里,虽不愁吃穿,但毕竟离朝云城远,在别庄养着人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府里也就备好一日三餐。   到了时辰,便熄火了。   他有时半夜肚子饿,只能偷偷跑到后厨烤两个小红薯。   那会儿少不更事,哪晓得要烤多久才能吃,多半都是夹生的,比师兄们烤得差远了。   这小子居然还嫌弃。   到底是过惯了金贵日子,不晓得饿是什么滋味。   “不吃算了。”他说着就要将他手中的红薯拿走。   云衡走了一天,都快饿死了,哪里肯依,忙将红薯护在怀里,生怕他抢去。   “我,我也没说不吃啊”   他内心挣扎望着红薯,欲下嘴咬。   楚司湛赶忙拦下:“疯了你!把皮撕掉吃里头的!”   闻言,云衡愣住了,诧异地望着他。   “红薯得剥皮吃啊?”   楚司湛都给他气笑了:“你之前没吃过红薯?”   云衡犹豫片刻,不服气道:“府上下人都说,这玩意儿只有穷苦人家才吃,府里平日是拿来喂猪的,我我怎么可能吃!”   楚司湛刚撕开手中红薯的外皮,还没下口呢便听他这么一句,气得猛拍了他一记。   “会不会说话呐你?敢情我给你吃猪食?我也吃猪食?”   云衡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殿下!”   “你自个儿品品你那话,还不是这个意思?”楚司湛是真想给他一大嘴巴子,这嘴怎么跟师叔祖一样欠呢。   “我”云衡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没法否认,从前的确看不起红薯,也看不起市井里那些每日为生计发愁的贱民。   谁晓得有一日,他会跟那些穷得叮当响的百姓坐在一起,还吃的一样的东西。   挣扎良久,他掸去了红薯上的泥灰,剥下外皮,看着里头也落了一些炭灰的红薯肉,吞了吞口水,心一横,咬了下去。   烤得透熟的红薯外焦里嫩,意外的香甜软糯,热腾腾的下肚,十分舒服。   他吃了一惊,不相信似的又咬了一口。   对于饥肠辘辘的人而言,能在荒郊野岭吃上一口热食,确实是值得庆幸的事了。   他剥得满手发黑,平日里又吃惯了精细的菜肴,一时忘了要细嚼慢咽,没几口就噎着了,急得捶胸顿足,抓着楚司湛直跳脚。   楚司湛啼笑皆非,无奈地给他递了些水。   “你能不能有点吃相?”   还相府公子呢,山野村夫都比他像话。   用师叔祖的话来说,这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猛灌了几口水,嗓子眼儿里的红薯是咽下去了,却是呛得面红耳赤。   得亏云霆和那几个朝中老臣没往这看,这小子实在丢脸。   在他一脸嫌弃的注视下,云衡总算缓过了这口气儿,没被一红薯要了小命。   吃一堑长一智,剩下的红薯他总算晓得要小口些吃了,但瞧着他一副还没吃饱的样子,楚司湛看了眼自己手里还有一半的红薯,是方才他掰开来打算一会儿吃的。   犹豫片刻,还是递了过去。   “拿去吃吧,跟三天没吃饭似的”   云衡愣了愣,接过了那半个红薯:“谢,谢殿下。”   转而又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楚司湛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另一边,云渺渺独坐在山坡上,拿着一片叶子轻轻地吹。   重黎走到她身后,皱了皱眉:“你还通音律?”   他怎么记得前世她一弹琴,得吓跑半山的鸟雀。   如今居然能吹小曲儿了。   倒是新鲜。   云渺渺停了下来,侧目望了他一眼:“我娘教的。她什么都会,私下挑了几件乐器教我,我学得慢,最后也只学会了笛子和她最拿手的琵琶,及不上她,离开了北若城后也没机会弹了。”   重黎挨着她坐了下来,递了一枚丹药过去:“把这个吃了。”   她一怔:“这是什么?”   “养气固元的药,之前本尊自己配的。”他解释得有些支吾。   云渺渺心领神会。   “是给余鸢姑娘的?”   被道中心思的魔尊老大不高兴,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横竖都是药,还分给谁的?你赶紧吃了就是,哪这么多废话?”   不知为何,听她提及余鸢,他就一阵烦躁。   云渺渺淡淡一笑,很多事无需多言,自个儿心里有数就行了。   这药的确是难得的良方,服下后,她精神好转了些。   “朱雀上神的血翎,您有头绪吗?”   重黎摇了摇头:“我不知。”   他从来没留意过那三枚血翎的去向,本以为真的在天一镜中,但是法器已碎,却仍不见血翎,他也着实意外。   “昆仑您从前待过吧?”她忽然问。   重黎顿了顿,嗯了一声。   “住了好些年。”   他离开九川的时候年纪还小,算是在昆仑山长大的。   “关于那儿,您还记得多少?”   他沉默须臾,屈起一条腿,有些懒散起来。   “很多。但没什么好的。”   较之后来的崇吾宫,那座云渺仙宫在他的记忆力倒是更根深蒂固。   一合眼,陈年往事便会翻涌而出。   只是他记得最深刻的,莫过于那些年挨得鞭子,受得斥责,还有那双冰冷的眼。   他索然无味地笑了笑:“又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人,本尊记着作甚?”   这话一听就在撒谎,云渺渺是绝不相信的。   但他既然不愿说,她也不勉强。   林中虫鸣声声,头顶弯月一轮,身后众人窸窸窣窣地低语着,显得四下愈发安静了。   谁也不知明早太阳升起后,前方等着他们的会是妖兽与无尽,还是可以安身立命的居处,但畏葸不前,与坐以待毙无异。   她合上双眼,试想那座昆仑山。   竟有无数迫真的画面从脑海深处涌出,一一展现于眼前。   仅凭旁人陈述远远不够,她愈发怀疑,自己是去过那座世外灵山的。   可是,传闻中的昆仑虚境于数千年前,不周山大劫而封山,她不过一介肉身凡胎,如何有幸得见其盛景?   又如何会记得,魔尊和师父少年时的模样   这一切,究竟怎么了?   写到烤红薯,就突然很想吃 第六百七十一章 :密谋   陆君陈从昏睡中醒来,天色已晚,动了动手脚,果然听到了清脆的锁链声。   他看着手脚上沉重的镣铐,绝望地叹了口气。   自从被玄武掳到此处,每隔几日,他便会被取一次心头血,取得不多,但于元气损耗极大,他的底子自幼便不太好,这些年靠着修炼与丹药的固元,才能如寻常弟子一般习武修行。   这几日,算是将这些年的积蓄的根基,都毁得差不多了。   只是那药还需拿他的心头血做最后一味引,故而玄武一直留着他的性命,在此监视于他时,偶尔想起他是个凡人,还会给做点吃的,只是那手艺着实难吃。   他若有事离开这座山洞,便将他捆起来,施法令他昏睡,洞外也设了禁制,就是要他寸步难行,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更不必说通风报信了。   这回不知睡了几日,睁眼便是一阵头昏脑涨,本以为只有他一人在山洞中,却望见眼前新生的一簇篝火,火边有一摊血迹斑斑的布帛。   他上次取血的伤已经愈合了,不可能是他的血。   会来这的人,除了他就只有   洞外传来了些许动静,似是有人压低了声在说话,他扶着湿冷的石壁缓缓起身,拖着手腕粗细的铁链谨慎地爬到洞口。   洞外已日近黄昏,天色黯然,借着洞中几许火光才得以看清站在不远处的二人。   青衣与黑袍,迎风而立,衣摆猎猎作响。   是无尽和玄武。   陆君陈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躲到了墙后,悄然张看。   虽是一丘之貉,但这段时间看下来,他觉得这二人从未相互信任,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的关系,无尽极少现身,多数时候只传来一封书信,玄武看过便烧了,故而他也不知那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但他们谋划之事,绝不是于苍生,于仙门有利的。   想到这,便令他夜不能寐。   “你不是告诉我朱雀的血翎在天一镜中,如何会找不到?”玄武压抑着恨恼,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还笑得出来的男子。   无尽略一皱眉:“不在天一镜中?”   玄武气结于胸,收紧了拳:“我都将那天一镜打成两半了,若真有血翎,如何会找不到?还有三危山,什么都没有你胆敢欺骗于我?”   无尽沉思片刻,淡淡一笑:“执明殿下,你且仔细想想我当初是如何同你讲的。除了不周山那枚,另外两枚血翎我从不曾见过,只是替您查出一枚曾出现于三危山,一枚极有可能藏在朱雀的法器天一镜中。猜测,算不得欺骗吧?”   自从崔珏的身份暴露后,他索性不再遮掩,设计杀了长潋后,又取回了一半元神,这眉眼与父神是愈发相似了。   本是天地同孕的神灵,一分为二的善恶,即便被舍弃,那张脸还是像得令人害怕。   玄武每每盯着他这张脸,就想到早已于苍梧渊散灵的父神,莫名恶寒。   “那云渺渺眼下可还是一介肉身凡胎,凭殿下的身手,居然狼狈败退,着实教我意外。”无尽打量了他一圈,似是看出了什么,“怎么,殿下还受伤了?”   玄武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面色苍白,双眸却散发出浓浓的杀意。   “与你何干!她如今的确是凡人,却依旧可以驱策天一镜,本就是你的失算!那个重黎也是个祸患是你说可以用朱雀血翎引出长生之血,如今准备的妖兽死了大半,也没有找到血翎,可谓功亏一篑,接下来怎么办?”   无尽莞尔:“殿下放心,这次虽棋差一招,但我们还不至于功亏一篑,长生之血隐匿万年,都无人找到,岂是那么容易就现世的?没有了血翎,还有别的东西能将其引出。”   “朱雀之血。”   闻言,玄武一怔,旋即冷笑:“你在说什么梦话,陵光死了五千年,你还指望那具尸首还有神力,留存朱雀之血?”   说到这,他忽见无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色,不由得心头一紧。   “你难不成是要不,行不通的,一介凡人哪来的朱雀之血?幽荼帝君让她转世这么多回,就是要她泯然众人,怎么可能留下这种可能?”   无尽暗暗笑了笑:“神灵之血藏于元神中,便是转世投胎,逐渐淡去,也不会全然消失。”   “即便还剩了些血脉,也远远不足以引出长生之血!”玄武狐疑地望着他。   “殿下怎么就笃定我做不到?”无尽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帝俊将那件谁都不曾见过的宝物交给朱雀,如此紧要的东西,朱雀定然想好了万全之策,不会让任何人觊觎。昆仑没有找到,天虞山也不见踪影,唯一的可能,是她将此物与自身融为一体了”   他的话不无道理,玄武不免心生动摇。   “这回你有把握?”   无尽点了点头:“万事不说满,但这次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我们找遍了朱雀的遗物,都没有任何线索,想来除此之外,没有更稳妥的藏匿之处了。”   玄武陷入沉思。   确实,陵光的性子素来谨慎,事必躬亲,去应付妖物时尚且如此,何况如此紧要的宝物,应是不会离身的   朱雀之血与元神相通,无论她将东西藏在了原本的身体内还是随神魂转世至今,都有法子将其引出来。   “但她眼下只是凡人,也没有任何记忆,引出神血须得甘心情愿,要如何”   “这一点殿下不必担忧。”无尽眯了眯眼,“若无后手,我怎会放她回天虞山去?只是”   他压低了声音,在玄武耳边低语几句。   玄武面色微变:“这只怕到时会有不少碍事之人。”   “无妨,酆都和女床山都已不足为惧,要防的不过一人,别忘了你我手里还有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无论转世多少回,本心难移,她骨子里还是那个目中无人的陵光上神”   他们站得太远了些,陆君陈只断断续续地听到“朱雀”“长生之血”云云,不甚清楚,个中谋划自是不得而知。   无尽很快便离去了,玄武折返,他慌忙爬回墙下。   洞口的枯藤被掀起,玄武冷这脸步入,瞧见他醒了,多看了一眼,就一如既往地将人晾在一旁。   陆君陈恐他发现方才他在偷听,此时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待他坐下,忍不住偷偷瞄了几眼。   玄武坐在不远处,往火里丢了几根柴。   他的脸色似乎一直是这么苍白,衬得唇如舐血,双眸如墨。   可今日,那唇也白了。   陆君陈下意识地看向被丢在角落的那团染血的布帛,抿了抿唇,终是将猜疑吞回了腹中。   毕竟,与他无关。   玄武忽然起身,取了之前炼成的药,幻化成寻常山灵模样,换下了那身黢黑的衣,好好收拾了一下仪容。   见他如此,陆君陈便晓得他又要去东海送药了。   玄武冷冷斜了他一眼,似是觉得他今日还算老实,而洞外的禁制也能困住他,便没有再让他昏睡,径自离开了山洞。   陆君陈望着他消失在洞口,暗暗收紧了拳。 第六百七十二章 :重伤   今夜的东海,似也沾染了四海邪流,浪潮翻涌,晚霞瑰丽如血。   玄武吹响了海螺后,在岸边等了许久,挨着礁石,掀起半边衣衫看了看胸口的一片血迹,抿紧了唇,蹙眉。   “执明!”不远处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惊得他当即放下了领口,遮住血色。   抬眼望去,有人凌波踏浪而来,敛起晶莹的龙角和利爪,跨上岸来。   他的精神好了不少,双眸熠熠生辉,大步走来时,满眼都是久别重逢的欢喜。   于是,玄武也一如既往地冲他笑了笑:“小殿下,别来无恙。”   “你今日怎么来了?”敖洵算了算日子,才恍然大悟,“啊,这就五日了?”   玄武笑了笑,将药递给他:“喝药的时辰不能耽误。”   敖洵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挨着他坐了下来,沉默良久,忽然问:“执明,这药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怎么了?”玄武心头一咯噔,“殿下不信我?”   敖洵摇了摇头:“没有,这些年除了父王母后,只有你对我的病这般上心,其实在这之前,龙宫的人对我的病情已经束手无策了,哪怕只能躺在床上,吊着一口气,只要我活着就行,但这样生不如死。多亏了你的药,我才能恢复过来。”   才能遇见天虞山的人。   “可是执明。”他看起来很平静,却是话锋一转,“你这些年弄来的药少说有十几种方子,可你从不告诉我这药里都有什么,也不同我说我的病是怎么回事。从你我相识的那一日开始,我便一直觉得有些想不通”   他抬起头看了玄武一眼,神情忽地有些凝重。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如此费尽心思呢?你同我说,随便编个借口也行,让我安心。”   闻言,玄武看着他的脸沉默了良久,几番犹豫,终是叹了口气。   “我殿下同我一位兄长长得很像,让我觉得很亲切。”   “那你的兄长如今何在?出远门了吗?”   他摇了摇头:“家兄故去多年。”   敖洵一怔,看着他此刻的脸色,似是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与悲恸,眉头紧锁,双目紧闭,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淡淡一笑,“我不会害殿下的,殿下若不信,我可剖心为证,山灵无心还可活几日,等殿下信我了,我再将心收回来。”   说着,他竟真的朝自己的心口伸出了手。   “别别别!”敖洵被他吓着了,赶忙按住他的手,“我信!我信你还不成么?”   便是能活几日,这心哪里就能随便挖来看。   他只是有些疑惑,犯不上如此。   见状,玄武露出了笑意:“那小殿下先吃药吧,看着殿下吃完药,我就走。”   敖洵点了点头,当着他的面将药服了。   “近来四海不太平,你只是山中蛇灵,要多加小心,无事不要四处奔波了。”他叮嘱道。   玄武会意地点了点头:“好,小殿下的话我记着了,来日方长,待一切平息,我带殿下遨游四海。”   寒暄之后,他目送着敖洵沉入海面,面上的温和笑意忽地僵住,扶着礁石咳出一口浊血。   解开衣领,险些穿心而过的剑伤竟已开始溃烂,丝丝缕缕的浊气涌了出来,几乎压不住,方才更是险些在敖洵面前露馅儿。   他咬咬牙,攥紧了衣领,不由冷笑。   “不愧是寸情”   诛魔灭妖,剑气较之剧毒更甚。   从前她战无不胜,无需偷袭,天下谁是敌手。   倒是忘了,对于无情无心的四灵之首而言,胜,才是唯一的结果。   与光明正大还是不择手段无关。   与品性也无关。   无情,便没有这么多讲究。   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苦头会落在他身上。   他倚着石头缓了一缓,确信无人看见后,净去了那滩血迹,离去了。   陆君陈从未放弃过逃离此处的念头,恢复了几分精神后,便试着找寻禁制的漏洞,拖着手脚镣铐仔细推敲。   师父说过,世间万法,没有无缺之物,便是上古神祗所设的阵法,也定然有着不可抹灭的破绽。   他已经找了好几日,清醒过来便四处留意,功夫不负有心人,今日终于让他发现了一不寻常的角落。   这禁制若有破绽,那必定是在这了。   他正欲从中找寻突破,忽闻脚步声,当即警觉地用叶片将其遮住,不露声色地回到石壁下靠着。   没一会儿,玄武便掀开藤蔓走了进来。   陆君陈还没来得及警惕起来,便觉察到不对劲。   平日里总是冷眼看他,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人今日居然脚步踉跄地回来,刚踏入山洞,便体力不支地半跪在地。   陆君陈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   玄武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咬牙支起身,那张脸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硬撑着往前走了几步,最终跌在他面前,再站不起来了。   他伸出手,在陆君陈身上落下一道咒术,紫气弥漫,瞬间没入他体内。   “敢逃我打断你的腿!”   咬牙切齿的声音,满是凶恶的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可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彻底没了声息。   一时间山洞中只剩下篝火的哔剥声,静得出奇。   良久,陆君陈伸出手去推了推趴在地上的玄武,才确信他真的昏过去了。   血从外袍下渗出来,染红了半边胸口。   看样子,是真伤得不轻。   他方才还在他身上下了咒,这般防范,看来,已经无力监视眼下的他了。   被囚于此这么多日,陆君陈什么糟糕的状况都预想了一遍,却没料到会有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随着施术之人失去意识,洞外的禁制也薄弱许多。   他无需找什么破绽,就能将其破除。   这几日得知的消息,须得快些传回师门,便是这咒术会要他的命,他也不能继续任人摆布。   死,也得回到苏门山。   他毅然起身,召回了墙角的佩剑,打算拖着沉重的镣铐逃离此处。   可刚迈出一步,就感到不对劲。   自己的脚踝被抓住了。   挣扎了几下,始终挣不脱。   玄武虽不省人事,气力却一点也不小,死死地扣住他的脚踝,像是真要将其捏断。   他被囚一月,心中愤恨至极,当即拔出了剑,狠狠刺向那只冰凉的手! 第六百七十三章 :呓语   陆君陈已做好了必死的决心,哪怕拖着这残躯和那不知何时会要他性命的咒术,也要逃出这里,可就在剑刺下的瞬间,却忽然听到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   “东华”   无助至极,仿佛被梦魇拖入了无法脱逃的深渊,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令他浑身一僵,手中的剑也刺偏半分,擦着玄武的手腕,扎入了地面。   万籁俱寂,连呼吸声都像是被屏住了。   陆端华注视着躺在地上的人,抿紧了唇。   这个名字,他听过数回,每每多问一句,这人就一副恨不得大开杀戒的神情。   可此时此刻,却又是如此悲切。   犹豫良久,他折了一只传音纸鹤,将要说的话寄于纸鹤中,将脚踝上的手硬是掰开,步出山洞,将其放飞,对着苏门山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而后,再度回到了山洞中。   玄武体内的邪气与灵气正如潮水般随着血液散出,放着不管,便是不死,也是废人一个了。   这些时日,陆端华不止一次设想过要杀了他除害,但当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摆在眼前,他却发现竟然败给了他一句“东华”。   不知怎么的,就是下不了手。   他走过去,踹了玄武一脚,毫无反应,蹲下身将人翻过来,早已是面如土色。   为了去见那位小殿下而特意换的素色纱衣,被血染得不成样子,也不知到底在撑什么,这么重的伤,不仅要应付虎视眈眈的无尽,还不忘去东海送药,直至回到这座山洞,才终于倒了下来。   碰到他的身子才发觉,凉得跟尸体一样。   都说入了魔之后,便失了正气,邪气阴寒入体,有如行尸走肉。   他这般模样,倒是分毫不差。   陆君陈想不明白,他究竟为了什么。   墙根下的药都是在取他心头血时给他疗伤用的,还有些野果吃食,应是怕他饿死才去弄来的。   回想下来,玄武虽时常告诫敢轻举妄动就杀了他,可除了要他的心头血入药之外,也不曾多加为难。   这人,实在教人捉摸不透。   他叹了口气,打算将人拖到篝火旁,一上手忽觉不太对。   他皱了皱眉,试探着伸手将人抱起来。   果然,这也太轻了些。   他眼下都没什么力气,居然还能如此轻巧地将人横抱到火边,丝毫不觉吃力。   这么久以来,他的确没见过这魔头吃东西,但但他不是上神吗,吸食天地灵气便可存活,便也一直没有放在心上。   他将药取来,小心地剥开那些结了血痂的衣裳,终于看清了这道伤口。   胸口的伤比他想象中更重,穿体而过的剑痕纤细,却丝毫不影响它的致命。   仙门灵剑他见过不少,但这般细长的伤,他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曾在天虞山有过数面之缘的那个小姑娘所持之剑。   好像叫寸情?   除了这道伤口,玄武身上还有不少陈年旧伤,消瘦得不像话的身躯简直跟皮包骨一般骇人,偏偏新伤旧伤,伤伤交叠,这哪里是个上神,活像个饱受残虐,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新尸。   陆君陈久病成医,这伤势看一眼便晓得不妙,给他诊了脉,探了灵根,撇开这一剑,都已经惨不忍睹了。   这人能活到现在,实在令人惊奇。   就是这样了,还惦记着东海小殿下的病。   想必是当真放在心上的人吧。   “东华你别去”呜咽的呢喃声再度响起,苍白如纸的脸瘦得棱角分明,眉头紧锁,噩梦连连,泪水顺着眼角滑落,砸在火边,瞬间便烤干了。   陆君陈看了眼又一次抓住了他的那只手,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的手几经踟蹰,轻轻地抚过他的额头。   “好了,我没走。”   似是受到了宽慰,玄武的眉宇舒展了些,也不再死拽着他不放了。   陆君陈沉思半响,先以自身灵气封住他体内邪气,再将腐肉剐除,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护心丹,瓶中只剩一枚药了,犹豫再三,还是先给了他。   算算日子,离他服药的日子还有两月,届时再想法子吧。   撕了衣摆包扎好,陆君陈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忽然发现玄武正看着他。   心头顿时一咯噔。   “我我看你伤得很重,就”他试图解释,话音未落,方才还如死尸般的人居然挺身坐起,突然一把抱住了他。   陆君陈吓得不轻,双手僵在了半空中,玄武的身子很冷,他只感到怀里像是揣了一块冰,不知作何反应。   直到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竟然在发抖。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东华”   陆君陈倏忽一怔,顿时明白了他还没清醒过来,许是疼痛让他出现了幻觉,才将他当做了另一人。   冰冷的,没有重量般的身子倒在他身上,陆君陈一时手足无措,只能听他絮絮叨叨地念着同一个名字,欢喜,悲恸,无数复杂的思绪交织在一起,与平日判若两人。   “我找了你好久,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那时候我明明救下你了”寸情的威力是无形的,只有受过同样的上,才能感同身受。   他已经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只觉得眼前的人是暖和的,而不是僵硬的尸体,这就足够了。   得多喜爱一个人,才会被折磨成这副样子啊   陆君陈默默叹息,沾着血的怀抱冷得人直打颤,他没有将他推开,撑着身子,静静地听着他似梦非梦的胡言,等着他终于撑不住昏睡过去,再将人抱到一边,盖上袍子。   他静默无言地坐在火堆旁,往火中添柴,想不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明明打算好要逃,明明想杀了这个魔头,退路想好了,决心也落定了,怎么就怎么就心软了呢?   抱起这副行尸走肉般的躯壳时,他从心底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疼痛。   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想把他弄醒后好好问问,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风灌了进来,卷着几许雪色,像是将年月碾碎后,抖落的喧嚣。   后背忽然一疼,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却并无伤口。   疼的,是他的与生俱来的那道火灼般的胎记。 第六百七十四章 :这辈子我都认你   数日之后,云渺渺一行人抵达了女床山附近。   与昆仑一样,封锁了数千年的仙山,终于重见天日。   山间生灵仿佛还是当年模样,山中景致也没有丝毫改变,一切都停滞于此,等着它的主人归来。   镜鸾从飞舟上步下,踏入山中的瞬间,骤然风来,白雾刹那散尽,山中花海盛放,如春归绮景。   昆仑上君故里,的确名不虚传。   “主上,天色已晚,今日便在这落脚吧。”镜鸾道。   云渺渺张看四周,点了点头:“好。”   这一路他们也遇到不少妖兽侵扰,多数是散落各地作乱的妖物,也不乏从天虞山那一战中逃走后回来寻仇的。   这些妖兽似是中了什么咒术,明明有机会重获自由,却还是听命于无尽,对他们横加阻挠。   令她感到十分奇怪的是,自北若城之后,无尽再没有现身,只是派出妖兽追杀他们,却也不曾下死手。   比起赶尽杀绝,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离昆仑愈发近了,凡事都要小心些。   她回过头,望着一脸疲倦的众人,叹了口气。   夜路,是不能再走了。   女床山虽说是镜鸾的辖地,但司幽倒是比身为山主的她更为了解山中状况,不仅准备了吃食,连住宿的屋子都让山间精怪收拾好了。   手脚之麻利,镜鸾都没反应过来。   “这是我的山头,你这么熟门熟路是怎么回事?”镜鸾狐疑地打量着笑意吟吟的幽荼帝君。   其人摇着扇子,风骚依旧,白发非但没令他憔悴,居然还衬出了几分勾人的媚。   搁在他身上,可真真是要命。   “你把自个儿关在后山那些年,以为这些山灵都是自生自灭的?”   众人在步清风等人的安置下各自落脚,走到这,苏门山和少阳山一路护送也到头了,云渺渺和长琴前去谢过此番相助,目送他们离开了女床山。   连日的奔波与追杀,几乎令人精疲力竭,虽说终于能在这喘口气儿,但一日不到昆仑,众人的心一日难安。   禁军也在这一日日的争执和惶恐中,人心涣散,若不是应燃看着,此时早已于草寇山匪无异。   军中将士尚且如此,遑论手无寸铁的百姓。   这一路不仅要防着妖兽袭击,还要担忧自己手中的吃食被其他人夺去。   夜里合眼都不敢睡死,手里紧紧抱着树枝石头防备着。   这等状况也有弟子同云渺渺禀报过,但以他们如今的处境,能保他们性命已是万分不易,实在分身乏术,烦心之余也只能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楚司湛去瞧过几回,诚然他不太喜欢云家的人,更看不惯云霆的做派,却不得不承认有句话他说对了。   一国无君,就如一盘散沙。   民不聊生,惶谈盛世。   于这些无辜百姓而言,想要几日太平安乐,都是一种奢侈吧。   他看了眼云衡,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正因几日不得好眠而腰酸背疼,这样的日子,他怕是做梦也没想到会落在自己头上。   师父说过,他可随心而为,不必做自己不愿做的事,但   “殿下?”云衡不解地望向他。   他身后一群禁军将士疲惫不堪地席地而坐,早已没了往日军纪严明的样子。   失了君,他们便不再是臣。   又哪来的规矩呢。   楚司湛沉默良久,背过身快步离去。   留下一脸茫然的云衡站在原地,暗暗收紧了拳。   应燃过来巡查,那些将士陆陆续续地爬了起来,多少有些忌惮,也仅此而已了。   面对这等状况,应燃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拉几个人出来,军法惩处,以儆效尤。   看着军棍一一下一下地打在那些将士身上,起初还听到吃痛的闷哼,后来就没了动静。   无心挣扎,也不觉得有什么,浑浑噩噩,已然倦了。   “这样真的有用吗?”云衡问。   应燃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扬汤止沸罢了,这样下去,朝廷迟早会散的。我担心的是这之后”   一国先无君,而后无臣,无法。   届时无论是烧杀抢掠,还是各自散去,都无人能阻。   散了容易,再想聚起一朝忠臣良将,却难如登天了。   云衡心头一紧:“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应燃苦笑着叹息:“云公子是真不明白本官的意思,还是继续装傻?若有更好的选择,云宰辅和诸位大人何至于此?有些人诞生于世,就注定了不可能为自己而活。”   闻言,云衡攥紧了拳,缓缓吸了一口气。   “应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沉默几许,复又坚定。   “我想习武。”   是夜,安置好所有人后,琐碎的事都被步清风揽了下来,催促云渺渺去歇上一回儿。   吃饭的时辰早过了,她却没什么胃口,走到树下,望见楚司湛独自坐在石头上发呆,想了想,走了过去。   “阿湛。”   楚司湛回过头,诧异地望着她:“师父?”   “怎么一人在这,有心事?”她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楚司湛沉默须臾,蜷起双腿托着腮。   “师父,你觉得做皇帝是件好事吗?”   云渺渺一愣,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阿湛觉得好还是不好呢?”   “我不知该怎么说”他陷入犹豫,“我看着那些百姓和将士整日没有盼头,浑浑噩噩地活,不知自己该忠于谁,该听谁的,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们或许或许在等自己的君王吧。”云渺渺淡淡一笑。   楚司湛沉默良久,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清风师伯跟我说,师父现在护着我,是因为我是天虞山弟子,有朝一日,做决定的还是我自己,在其位,担其责,是我太懦弱了,只想着依赖师父的庇护”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   “师父是不是也在等我自己做个抉择?”   云渺渺莞尔一笑,看向远处的山野,不置可否。   “师父只是觉得,你愿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便会走在什么样的路上,是非对错,不是靠别人告诉你的。你娘,定然也是如此期许于你的。”   楚司湛眼眶微红:“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只是有些舍不得。”   他早就问过那些师兄师姐了,修炼须得摒除杂念,远离尘世,他若做了国君,便不能再做天虞山弟子了。   “我不想离开师父”   他想着想着,就有些委屈。   人生短短数十年,总是有舍有得,也有太多放不下。   他非圣人,斩不断这七情六欲的孽,舍不下待他好的人。   “我要是答应了他们,师父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他吸了吸鼻子,闷声抽噎。   彼时光景,便是登于万人之上,千秋荣盛,回过头,却不过孑然一身。   这样的日子,实在教人难受。   云渺渺听着他哭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   “的确,你若成了一国之主,我便不能再留你,你须得回到人间,回到你的臣民那儿去,做你该做的事,你我之间,再不能如此随性而为了”   “但是阿湛。”她眼中的笑像是洇开的暖水,温柔浅淡,却很真诚,“但你一日是我的徒弟,这辈子我都认你,无论你人在我身边亦或是别处,断了关系也好,远隔天涯也罢,你拜我为师,我便不会弃你而去,若你愿意,私下里依旧喊我师父,有师父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闻言,楚司湛几乎哭红了眼,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口中不知喊了多少声“师父”,才渐渐安心下来。   其实渺渺对阿湛说的话,当年也是这么对待重黎的,只是当年没有说出口而已,这辈子有了人的感情,所以变得坦率很多 第六百七十五章 :衰竭之兆   这一哭,便哭到了他睡着。   看着趴在她腿上还在一抽一抽的少年,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人抱回了屋中。   随手熄了床头的灯,而后便退了出来。   然还没走几步,就感到一阵心悸,神思恍惚,竟连站都站不稳。   慌乱中有人扶了她一把,浑厚的灵气自掌心传入她体内,她喘了几息,才缓了过来。   “多谢”   下意识地抬起眼,发现扶住她的人是司幽,错愕之余,倒是松了口气。   这点小心思没来得及藏,被司幽瞧了个正着,不由好笑。   “这么怕被重黎撞见你这副样子?换了我就无所谓了?”   这话中多少掺了些酸味儿,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么在这”   她分明记得他去帮阿鸾打点上下了。   司幽笑了笑,道:“我刚遣走了这次带出来的兵马,你也晓得,酆都阴兵不可随意逗留人间,这次已是例外了。”   “你也要走?”   他抿了抿唇:“再留几日,送你们到昆仑,我再走。”   他垂眸打量了她一圈,她的脸色着实苍白,这番模样要让阿鸾和重黎那小子瞧见,定是要刨根究底的。   云渺渺咳了数声,被他扶到树下坐着。   “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你这头发是怎么了?”   似是料到她终会问起此事,司幽淡淡地笑了声:“怎么,不好看吗?”   她疑惑地蹙着眉:“好不好看另说,但上回见你,还是黑发,酆都出了什么事吗?”   司幽默了默,旋即莞尔:“有什么事也都过去了,从前懒散惯了,一时没有防备,损了些修为,白了头发,也怨不得旁人。”   “是无尽?”她一语中的。   司幽僵了僵,她便晓得自己猜对了。   “嗐,我也就吃了点亏,缓些年就好了,这白发看久了也就习惯了,倒是你”   “这病症有多久了?”   “自师父去后,便有了。”她原本只当是之前受伤落了病根,却见他难得正色起来,觉出些不对头,“这病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司幽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这事也瞒不了你多久,索性让你有个准备这不是病,是这副身子衰竭的征兆。”   闻言,云渺渺倏忽一怔。   “衰竭?什么意思?”   “你可还记得,你我在育遗谷初见的时候?”   云渺渺点了点头,听他继续说了下去。   “那其实并非我头一回安排你转生,只是你全不记得。”司幽叹着气,坐在了她对面,“你的魂魄不稳,若如寻常生魂那般转世,多半在轮回台上就会散,唯一一次成功,便是在白辛城,你投生到云家,但这也只是一轮侥幸罢了”   他看向她,几度欲言又止。   “每一世,你都活不过十六岁。”   每一世,她所寄生的躯壳都不一样,但无论是咿呀学语的孩童,亦或是豆蔻芳龄的少女,最终的结局都一样。   神灵的魂魄,不是区区肉身凡胎能承受得起的,世上也没有任何命格能左右她的命运。   她世世命途多舛,也是源于此。   摇摇欲坠的神魂,在世间不断转生,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你这辈子,得益于拜入天虞山,长潋为了替你续命,花了不少心思,筑基到开光,也只能让你多活这三年,本来好生养着,或许还能多撑些时日,可你如今如今损耗太过,可能”   可能什么,司幽没忍心说下去,但个中深意,早已不言而喻。   而眼前的人正如他所熟识的那样,没有任何吵闹和争辩的迹象,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只是稍稍僵了一下。   她抬起眼,开口先问了他一句。   “可还有旁人晓得?”   司幽摇了摇头:“你的轮回都是我一手操办,未经任何人之手,连阿鸾都不晓得。”   这么说,她就放心了。   “这件事,你我知道就够了,切勿告诉旁人。”   她一字一顿地嘱咐。   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诚然她近来隐隐有了将死的感受,却一直不敢下这个定论,司幽在这时候肯对她说一句真话,她的寿数,看来真的不多了。   不过,应当还能撑到昆仑。   所幸还有长琴长老和端华长老可以主事,师兄和孟逢君也能独当一面了,她这个代掌门撒了手,他们还有能指望得上的人。   只是这件事,暂且得瞒着,至少眼下还不是说的时候。   突然交代后事,才聚起的人心都要散了。   死过这么多回,这么冷静还是头一次,听说自己命不久矣之后,几个瞬息工夫,她就想清楚了。   不能告诉阿鸾,重黎就更不行。   那祖宗看在魂胎的份上,隐忍至今,算是给足了她和天虞山的面子,若是晓得她要死了,以他的性子,谁能稳得住?   看着她筹谋自己的身后事,司幽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你就不能不能表现得委屈些?”   每一世都死在最好的年华,之前的暂且不论,这三世她历经切身之痛,不怕吗?就不会不甘吗?   掉几滴眼泪,难道过分吗?   “委屈?”云渺渺抬起眼,想笑,却又当真笑不出,叹了口气,“你看看我们如今的处境,哪里是委屈的时候?”   自担起了天虞山,她连顾影自怜的时间都没有。   心里一旦揣了什么,不知不觉就看得重了,她只想将所有人平安地带到昆仑山,安顿下来,至于自己能活多久,若是没能在死前看到无尽和玄武败退该如何,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司幽最是看不得她这样,好像又回到了她还是朱雀的时候,心里只有苍生,只有父神遗命,从来没有自己。   都道四灵无情,他们的情,哪里有留给自己分毫。   他忽然有些怕,怕她重蹈覆辙。   “想来人终有一死,我不过是少看几年人间。”她释然地冲他笑了笑,又背过身咳了起来。   司幽心中难受,还是挤出一丝笑来:“好像是这个理儿,你也不必过于纠结于轮回,本君保你下一世投个富贵人家,衣食无忧,做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   闻言,云渺渺都给他逗乐了,连连摆手。   “还是算了我这命格,赶明儿把人祸害了,倒是内疚。”   她顿了顿,平静地望着枝头飘下的花缓缓落在掌中,柔软而脆弱,很是惹人怜爱。   “若有心,你给我寻个清净地儿,我种种花,养养鱼甚好。”   荣华富贵也好,泯然众人也罢,她想要一树繁花。   闲暇时坐在花下,温酒烹茶,案头上再放一碟桂花糕,发一日的呆,看一日的云起云落。   没有人记得她,没有人叨扰她   她可以安安静静地享受光景绵长,想着自己心上的某个人。   司幽看着眼前的人缓缓趴在了桌上,不觉中合上了眼,叹惋却又无可奈何。   他身为一界帝君,在酆都说一不二,无所不能,到头来却发现,能为她做的,原来少之又少。 第六百七十六章 :您上哪儿打劫去了   自这副身子日渐衰竭,云渺渺便发现自己时常会梦到从未见过的景象。   有时即便只是靠着树小憩片刻,也能看到零碎的片段。   素昧谋面的人,仿佛出现在志怪传说中的画面,从她面前闪过无数回。   她置身与荒芜的山野间,溪水断流,陈尸遍地,有妖兽,也有仙灵   她走了很久,不知要走到哪里去,每踏出一步,都踩在冰冷的血泊中。   低下头,看见的是血迹斑斑的白衣和自己颤抖的手。   霄明和寸情像是刚从血海里捞出来,剑气肃杀,握在手里,都觉得掌心在疼。   眼前的景象真切得像是能混淆现实与梦境,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   等等我   等谁?   谁在等我   阿黎阿黎   混乱至极的心声搅得天地昏暗,她从浑浑噩噩中被人摇醒,头痛欲裂。   她扶着脑袋抬起眼,月光透亮,照着露水,温柔地映在来人脸上,有一瞬,她还以为梦没醒。   “你睡在这做什么?”重黎狐疑地看着她以及她肩上的披风。   如此骚包的样式,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是谁的。   “你跟幽荼帝君见过了?”   云渺渺揉着发紧的眉心,淡淡“嗯”了一声。   “他就把你晾在这?”   “不是这么回事,他”云渺渺环顾四周,司幽果真已经不在了,一摸怀里,多了瓶药,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没什么,好些日子没见,叙了叙旧。”   闻言,重黎面露鄙夷:“你同他有什么旧可叙”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还能叙出花来不成?   云渺渺好气又好笑地看向他:“您怎么在这?”   重黎眉头一拧:“你还晓得现在时辰吗?”   云渺渺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天上的月亮:“什么时辰了?”   她同司幽说了会儿话,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记不清了,便是醒过来,也恹恹的,强打几分精神,免得被他瞧出端倪。   重黎板着脸:“都二更天了。”   “我睡了这么久?”她诧异地望着他。   那梦短得很,她还以为至多一盏茶工夫。   “不然呢?”他无奈地摇头,“本尊不来喊你,你是打算直接在这睡到天亮?”   她抿了抿唇,自觉无言以对。   的确,他要是没将她摇醒,她还不知睡到什么时辰。   司幽走的时候怎么也没喊她一声呢   沉默半响,重黎叹了口气,不耐烦道:“右手伸出来本尊看看。”   “怎,怎么?”她眼下对他很是警惕,司幽虽说过她眼下的状况寻常人看不出来,可她总觉着不大放心,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这一躲倒是令重黎心中生疑,更为笃定地喝道。   “伸出来。”   她暗暗吞咽了一下,小声嘀咕:“这么凶做什么”   边说,边缓缓地把右臂伸了出来。   重黎一眼就瞧出不对劲了,托住她的手腕,动了两下,拧眉:“胳膊抬不上去了?”   她抿了抿唇,没有否认,试着将胳膊举起了,痛楚却随即而至,疼得她直发抖。   “行了,逞什么强。”重黎抓住她的右手,探她的经脉骨骼。   果然,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这条胳膊哪里还能拿剑。   他一股子无名火起,伸手敲了她一记:“霓旌跟你说的,本尊跟你说的都当耳旁风是吧?让你一年不可用剑,你倒好”   还万剑齐发!   伤不伤得了玄武暂且另说,她这胳膊是不想要了吧!   云渺渺有些委屈:“我当时您也瞧见了,我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你还有理了?这是一码事吗?”重黎丝毫不吃她这套,都是装的,从前就没少被她这点伎俩骗得心软,真当他不会吃一堑长一智了?   见他不为所动,云渺渺便收起了温言软语,干咳一声以饰尴尬。   “至少击退了玄武上神,我觉得值了。”   “值个屁!”他气恼地剜了她一眼,垂眸看着她这条胳膊。   看似无事,估摸着都疼好几日了。   亏她这么能忍,一路都没见半点异常。   若不是瞧见她今日拿筷子吃饭的手有些抖,也从不去夹丸子之类难夹的菜,连他都给蒙过去了。   他将凳子扯过来坐在她面前,轻轻托着她的胳膊往上抬,抬到她受不住开始皱眉便停下,沿着经脉一寸一寸的探过去。   她不惯喊疼,至多只是一声闷哼,他便了然了。   按着那一处缓缓地揉开淤血,疏通经脉。   “该。”他看着她咬牙忍痛的样子,不温不火地哼了声。   胳膊是真疼得厉害,她当时一心想着击退玄武,与寸情意念相通后不假思索地召出了剑冢里的兵刃,哪想到会这么疼。   之前不太动弹还好,他这么一按,疼得她眼泪差点掉出来。   “忍着,不然你以后连筷子都拿不动。”重黎淡淡地斜了她一眼告诫道。   她紧咬着唇,不吭声。   看着她这副死鸭子嘴硬的样子,重黎就一阵不痛快,暗暗使了劲儿。   “啊!疼!”她实在憋不住,脱口而出,控制不住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怨恼地嗔了他一眼,“您故意的!”   重黎不置可否,暗暗发笑,见多了一个人不可一世的冷漠嘴脸,破天荒看到她一副小女子的样子,倒是有趣得紧。   将淤血揉开后,云渺渺感到胳膊松快了不少,还是疼,不过至少能抬得起来了。   “本尊再看到你用剑,这两把破剑都给你折了。”他凶神恶煞地呲了呲牙,忽然起身,把她也拉了起来,“走。”   “去哪?”她一脸茫然地跟着他。   他回过头,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方才吃得跟喂猫似的,你不饿?”   云渺渺还没来及开口,就听肚子传来不争气的一声叫唤,她抿了抿唇,把头埋了下去。   重黎挑了挑眉,对自己的料事如神感到颇为满意,带着她绕到后头。   她还想问问他怎么对女床山这般熟悉,就被他带进了屋。   一屋子的炉灶锅碗,看得她叹为观止。   “您上哪儿打劫去了?”   话音未落脑门上就挨了一记。   重黎一脸不悦:“什么叫打劫?本尊犯得上去抢凡人的东西?”   “那这些”   “从崇吾宫搬来的。”   “看什么?本尊搬自家东西碍着谁了?”   他理直气壮地叉着腰,云渺渺自觉无言以对。   留意,糖里有刀 第六百七十七章 :之前的话还作不作数   没等她看完这屋里究竟有多少东西,便闻到了一阵诱人的香气。   桌上摆着一只小炉,炉上炖着一盅鱼汤。   奶白的汤汁上,飘着金灿灿的香油,葱花点点,与雪白的鱼肉相称至极。   似是料到她空着肚子,还加了些好克化的嫩豆腐。   莫怪她没出息,实在是这鱼汤太香了。   桌边,凶巴巴的魔尊板着脸,贤惠地摆好了碗筷,对她招了招手。   “光看着能饱吗?还不过来吃?”   于是,她巴巴地走过去坐下,看了重黎一眼。   让魔尊给她盛汤显然过分了些,她拿起了碗筷,还没来得及伸手,就赶到胳膊一阵酸麻,手一滑,便摔碎了瓷勺。   刺耳的一声,吓得她心头一咯噔。   她的手当真这么不中用了?   看着碎了一地的勺子,重黎似是也吃了一惊。   虽说他医术不佳,推拿的手法也都是霓旌临走前教他的,但但不至于没有效果吧。   “我”云渺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弯了弯嘴角,很是平静,“手滑了。”   说这话时,她神色如常,并无半分痛楚或是隐忍之像,重黎皱了皱眉,渐渐放下心来,将地上的碎片净去。   “毛手毛脚,去坐着。”   说罢,给她盛了一碗热腾腾的鱼汤,在诸多鱼肉中择了最嫩的鱼脸肉和刺儿最少的肚子肉,一并搁在了汤中。   “筷子拿不起的话就先用勺子。”   云渺渺扶着碗,接过了他手里的瓷勺,小心了些,这回握紧了。   浅啜了一口鱼汤,忽地皱起了眉,复又饮一口,眉头皱得更紧了。   “怎么,不好喝?”重黎犹豫片刻,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尝了尝,味道挺不错啊。   云渺渺放下勺子,看着他笑了笑:“挺好的,可能有些淡了。”   她默不作声地喝完了那碗鱼汤,还没放下勺子,重黎又递了一碗过来。   “多喝些,别饿着我儿子。”   她心中无奈,还是将第二碗汤挪到了自己面前。   重黎难得安静地坐在对面,她一抬眼便能看见他在烛火下若有所思地摆弄着筷子。   脑海中忽然闪过了司幽的话。   本来好生养着,兴许还能多撑些时日   你就不能不能表现得委屈些?   心口猝不及防地疼了一下,针扎似的,寻不着伤口,只有细密的痛楚源源不断地传来。   她不由得想,若是哪一日她没来得及同他说一声,就突然不在了,他会不会有那么丁点儿的难过?   还是能心无旁骛地去寻余鸢的下落?   救命之恩,相伴之谊,又是那样好看的女子她能拿什么跟余鸢比呢?   不知不觉,看着他发了好久的呆。   重黎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想问问她到底在看什么,可对上那双眼的瞬间就蓦地怔住了。   那眼神,竟像极了前世不周山,她坠入悬崖之前,看他的最后一眼。   涌动着他怎么都看不懂的思绪。   好像好像马上就要消失在他面前。   他回过神来,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气力之大,都不用看她的反应就晓得是疼的。   云渺渺也因这突如其来的痛楚猝然回神,错愕地望着他。   他还沉浸在可怕的回忆里,喘着粗气,久久不能回神。   “你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本尊”   “让你别用就别用!哪这么多废话!”他突然暴躁起来,松开她的手,腕上竟还留着明显的红指印。   深吸了一口气。   “把汤喝完,回去歇着。”   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充斥着无端的怒气,云渺渺始终无法理解,但细想下来,好像从很久以前,他的性子就是这般难以捉摸。   忽然温柔,又忽然暴怒,发了火又匆忙避开。   口是心非,似乎又不止如此。   她垂眸看着面前冒着热气儿的鱼汤,兀自苦笑。   汤,她终是没有喝完,便离开了这间屋子。   桌上的小炉未熄,陶罐里的汤咕嘟咕嘟地滚,引得路过的弟子忍不住进来瞧了一眼。   “哟,谁炖的鱼汤啊,还有一半呢,这多浪费”   一面唉声叹气地惋惜,一面忍不住舀了一勺尝了尝。   “咳咳咳!”还没咽下去就全吐了出来,“这么咸!是要齁死人吗!”   夜深,悄无声息的院中,换好衣裳的楚司湛看了眼榻上安睡的师兄,拉开门走了出去。   众人歇下后,山中仙灵也渐渐入眠,女床山一片寂静,只他一人漫无目的地走着。   夜昙开得正好,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哪儿,起初只是为了散心,后来便迷路了。   忽然,耳边传来飒飒风声,寂夜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便循着声响寻过去,竟瞧见云衡独自在溪边练剑。   似是刚学了几招皮毛,舞得杂乱无章,手里的剑都拿不稳,一式未完便飞了出去,又仓皇去捡,实在教人不忍直视。   就连刚入门天虞山弟子都不见得将剑使得如此惨绝人寰。   他站在树后看了好一会儿,云衡依旧没多大长进,好几次剑柄砸到脑袋,疼得他顿在地上直叫唤。   这般没出息的样子,怪不得从前只是个讨人嫌的纨绔子弟。   “啊呀!”云衡再次被自个儿的剑打了脸,鼻梁骨险些砸没了,捂着鼻子直跳脚。   楚司湛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了过去。   “云公子大半夜不睡觉,有力气没地儿使吗?”   背后突然传来他的声音,吓得云衡险些蹦到河里去。   “殿,殿下?您这么在这?”   楚司湛兴致缺缺:“睡不着,出来走走”   沉默几许,复又看向他。   “你是习武出身?”   云衡挠了挠头:“不是以前我爹找人教过我几招,本想让我强健筋骨,我吃不了这个苦,就学了点皮毛。”   “那怎么想着又捡起来了?”   “这不今日刚向应燃将军学了几招,我寻思着是该练练”   “为何?”楚司湛不解地皱起了眉,“你不是有几个护院跟着吗?”   闻言,云衡挫败地垂下了头。   “就算就算如此,也得练武啊。”   他尴尬地瞄了楚司湛一眼。   “上回那头妖兽,我在它面前跟鸡崽儿似的,太丢人了,怎么说也得争口气,不然以后殿下你遇险了,我在旁边看着不成?”   楚司湛没料到他会有这等想法,不由愣了愣。   想起之前蛊雕袭来时,他用自个儿的身子护着他,明明怕得要死,就是不肯躲开。   这人该不会是真的想保护他吧?   “这事儿我还瞒着我爹我娘呢,不然我娘又该念叨半天,生怕我磕着碰着。”他压低了声儿对楚司湛道,“殿下你可得替我保密,待我练得差不多了,再不怕我娘拦着了”   这话说得楚司湛都笑了,就他这点伎俩,靠半夜偷偷练功,还想瞒着旁人,至多几日就该露馅儿了。   他不说话,云衡就当他应了,提着那把看起来重得要命的青锋剑反复练应燃教的那几招。   楚司湛站在河滩上,静静地看他磕磕碰碰,东倒西歪。   沉默良久,忽地收紧了拳。   “云衡!”   这是印象中,他头一回喊他大名。   云衡猝不及防,险些没收住剑,错愕地回头看向他。   他还站在那,目如星辰,朗朗少年音,还透着些许稚嫩,却再无之前的犹豫不决。   “你之前说要做我的臣,这话还作不作数?” 第六百七十八章 :昆仑虚境   因一路奔波劳碌,众人疲惫不堪,云渺渺下令在女床山休整两日再启程前往昆仑。   此去两日脚程,再没有可歇息的地方,也不知可会再遇上妖兽,也不知无尽和玄武可会横加阻挠,养精蓄锐总还有些胜算。   她一直忙于与步清风等人商议往后示意,忽闻弟子来报,才知楚司湛独自一人去见了云霆和应燃。   她与步清风匆匆赶去时,要说的话似乎都已说完,云霆等文武朝臣跪了一地,前一晚还哭着一遍遍喊她师父的少年此刻置身于人上,回过头冲她浅浅一笑。   只这一笑,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跪下,对她磕了三个响头。   此时已无需任何解释,经过了之前那番闹腾,他的身份早已人尽皆知。   “想好了?”云渺渺问道。   他点了点头:“是。”   她叹了口气,看着四周跪拜的众人,道:“往后诸多不易,家国社稷,都落在你肩上了,这条路可进不可退,莫忘初心。”   寥寥数语,虽非别离,却胜别离。   楚司湛紧紧攥着腰间的瑶碧石,仰起脸冲她笑了笑:“这枚瑶碧石能否当做个念想留给徒儿?”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心酸,后头跟来的几个弟子都不知怎么宽慰才好。   好不容易来了个讨喜的小师弟,才入门几日,便要从弟子册上除名了。   皇家子嗣,且不论出身如何,都是唯一的先帝血脉,如今的人间,无君则无法,再这样下去只怕真的要成一盘无序散沙了。   “留着吧。”云渺渺将他扶起来,“一国之君,不应向任何人行跪拜大礼,这枚瑶碧石有趋吉避凶之能,留在身边做个护身符也是好的。师父思来想去,都想不好该拿什么做你入门的信物,这石头里有我一滴心头血,你若有难,我自然晓得。”   闻言,楚司湛忍着泪谢过,一直躲在门外的重黎却是蓦地一僵,下意识地抚上了手腕。   温凉的瑶碧石已经被摩挲得日趋圆润,仅剩些许棱角,还在与岁月相抗。   似是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信,像是一头贪婪的小兽在无情的啃噬着心上的软肉,无端生出一阵恐惧。   镜鸾留意到他脸色不大好,困惑地多看了两眼。   拜师不易,从弟子册除名,却不过是片刻间的事,只是眼下状况特殊,多有不便,楚司湛暂且作为俗家弟子跟在云渺渺身边,待到昆仑再做打算。   走出屋子,云渺渺一眼瞧见重黎站在屋檐下,方才是懒得掺和人间事,这会儿却是背过了身,攥着拳,不知在想什么,她一连唤了几声“师叔”,才见他回头。   只是脸色,看起来相当之差。   她示意其他人先走,上前打量了他片刻。   却见他眉头紧锁,撩起的袖子,将腕上的瑶碧石举到她面前。   “怎么了?”云渺渺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重黎面色凝重,盯着她看了许久,似是有话要问,却又始终没有开口。   僵持良久,他又收回了手。   “算了”   放下袖子的瞬间,云渺渺逆着光,隐约看到了翠色的瑶碧石中,有一滴殷红的印记。   猛然想起,从前这枚石头戴在她身上时,这抹血色便一直在了。   她不记得自己何时将其弄脏,那这印记   脑海中闪过些许零碎的画面,诸多的巧合如玩笑一般,逐渐凝练成了一条线。   在女床山缓了一日后,众人于第三日黎明再度启程。   在镜鸾和司幽的带领下,择取了最快的一条路,日夜兼程,终在两日后抵达了昆仑脚下。   封山数千年的昆仑,浓雾半月才渐渐散尽,碧霄之上,天光耀耀,道道雪峰层峦叠嶂,山势高险,瞻望不见其顶,万里层云席卷。   山中溪涧渐复,已有灵兽出没,山间草木长青,花开不败,明明是与世隔绝了五千年之久的灵山,岁月却仿佛从未流逝分毫,花鸟眷眷,山河如初。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众人为这等世外盛景而赞叹连连之际,唯有一人独自站在山脚下,望着眼前的山峦出神。   自不周山大劫之后,他便再没有回过这了。   镜鸾说,他再没有资格踏入昆仑,便真就一条路都不会给他留。   这儿还是当年模样,就连石阶旁开的玉露花,都没有变过分毫。   昆仑虚境与天虞山不同,位于六界交汇处,是真正的神族所居之地,仙宫阆苑,若无准许,凡俗之人不可入。   飞舟到山腰便上不去了,许多弟子的佩剑也因受不住这般精纯的灵气,难以御剑,只能徒步走上山顶,一些行动不便之人,便由镜鸾和司幽等人护送。   石阶冗长,绕山而上,昆仑灵气纯净,就连石缝间看似不起眼的杂草,都有可能是珍贵的草药。   沿着这条路往上走,云雾迎面而来,山风清冷。   云渺渺忽然想起了从前镜鸾同她描绘的昆仑,虽沉寂千年,有些许萧条,却依旧可以窥见几隅曾经的繁华葳蕤。   恰逢清晨,日月同辉,半面朝霞千里,半面星河摧残。   绮景天成,着实教人赞叹。   “这就是传说中的昆仑仙境啊”饶是在仙山少阳长大的孟逢君都不由得看呆了眼。   连日的颠沛流离,似乎也在这般美景中荡然无存。   当年的河清海晏,八荒盛世,似乎就在眼前。   所眷世间,皆在亘古长河的刹那,生而为人,竟是如此渺小。   重黎从踏上这条路,便陷入了沉默,平日里还只是臭着脸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这会儿却跟刚从冰窖里拉出来,浑身上下寒气凛凛,好像这条路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大清早的谁都不敢上前找事儿,留他一人走在最后。   渐渐的,便落了一大截。   绕过一个弯儿,这条路上,便只剩他一人了。   明明是走过无数次的路,竟然会觉得有些陌生。   像是已经隔了几辈子没有回来,连拂过耳旁的风,都令他无所适从。   “他是爬不动了还是又跟你吵架了?”孟逢君站在山坡上,一低头就能看到还在山道上磨磨蹭蹭的魔尊。   云渺渺望着踽踽独行的那道身影,茫然的皱起了眉:“不知。”   她这两日要顾着众多弟子和百姓,同他说话的机会都不多,几句客气的寒暄罢了,何谈吵架?   只是这座昆仑山于他而言定是意义非凡吧。   “让他一人静静,我们先走。”   猜不透一个人在想什么,也不至于不知趣到这个份上。   孟逢君对魔尊的想法不是很感兴趣,便与她一同带着众人继续往前走。   “你来过昆仑?”   突如其来的发问令云渺渺倏忽一怔:“没有,怎么?”   孟逢君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岔路,着实困惑:“就是觉得,你对这里的路还挺熟的。”   方才过了好几处岔口,她带着众人经过,竟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闻言,云渺渺脚步一顿,回过头去,望着来时路,若有所思。   半响,淡淡一笑。   “碰巧罢了。” 第六百七十九章 :故地重游   登上昆仑山巅的一瞬,天光如瀑,仿佛从九重云霄散落无数金尘,在这天地间点亮了蔓延至洪荒尽头的盏盏明灯,令人一步踏入了尘嚣外,忘却了纷扰红尘。   半山的玲珑花,开得比天虞山还要荣盛,灵兽相竞,飞鸟掠云。   流水从容,山河壮丽,焦躁多日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眼前一座朱檐青瓦的仙宫,门扉紧闭,八角飞檐,每一处檐头都挂着一枚金铃,殷红的丝绦随风而舞,掀起一串又一串清脆的铃声。   绵长的青石路两旁,开满了雾一般雪色的花,风来浪起,去而浪伏,散发着浅淡而沁人心脾的幽香。   镜鸾站在路的尽头,静默无言地望着眼前的仙宫,似乎陷入了久远而漫无尽头的回忆。   司幽站在花海旁,冲云渺渺招了招手,待她走过来,便遥遥指给她看。   “这便是昆仑仙宫主殿了,你来瞧瞧。”   客客气气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别有一番意味,藏在眼底的笑,似是要对她说些什么。   孟逢君和步清风也一同跟了过来,望见这座巍巍仙宫门匾上所题的“云渺宫”三个大字,不由怔住。   “渺渺,这座宫殿同你的名字很是相似啊”   如他所言,云渺渺也留意到了这一点。   若说凑巧,最近发生在她身上的巧合,着实多了些。   她穿过这条早已被磨平的青石路,停在了宫门前。   镜鸾看了她一眼,笑着让开了路。   云渺渺分明从她眼中看到了欣慰之色,蹙了蹙眉,忽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回头望去,就见重黎站在路尽头。   所有人都因昆仑盛景而眼花缭乱,只有他一人不言不语地站在那,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怕什么。   踟蹰不定,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只是孤零零的,双眸无光地望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走回去,去牵他的手。   可她终究没有这么做。   “主上?”镜鸾提醒她回神。   她笑了笑:“头一回踏入昆仑仙境,心中敬慕,过于欢喜了。”   眼前玄门紧闭,她终于伸出了手,按在了一对麒麟铜环上。   冰冷的铜环也似在瞬间,染上些许温热。   此情此景,仿佛曾在她脑海中做过成百上千回,以至于压根不用镜鸾提醒,她便明白了开启这道门的法子。   铜环推入暗格,尘封了五千年之久的昆仑云渺宫,终于这一日,散尽晦暗,映着晨曦,被缓缓推开。   昆仑隐世多年,从前长居于山中的各路仙灵都在不周山封天阵中消散殆尽,徒留这一座座亭台楼阁,黯然寂寥。   步清风和孟逢君在长琴的嘱咐下,安置众人各自落脚歇息,昆仑山灵气充沛,便是没有往日盛景,依旧还留存着一道灵障。   镜鸾和司幽去探过,寻常妖邪是不敢靠近此处作乱的。   话虽如此,早已殚精竭虑的众人依旧将信将疑,山中一有风吹草动,脑子里便有一根弦紧绷着。   连仙门之首的天虞山都被如此轻易地舍弃,他们的未来会如何,着实难说,谁都怕死,都怕一觉醒来,一切都面目全非。   在历经了天虞山的九死一生后,不仅是本门弟子,几乎所有人都将希望押在了那日万剑齐发,凭一己之力重创妖兽的云渺渺身上。   从前觉得那样瘦弱的一个小姑娘,能成什么大事,便是长潋上仙的徒弟,让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继任掌门也着实荒唐。   可就是这么个丫头片子,居然真能逼退妖兽。   立山巅,召万刃,力抗上古武神,可谓一战成名。   在这等人心惶惶之际,她于所有人而言,就像一根救命稻草。   毕竟那样的招式,放眼仙门,也不见得真有人能与之比肩。   都道长潋上仙修为深厚,偏偏前几年收了个资质平平的女弟子,却原来是旁人有眼不识明珠,险些错怪了上仙。   进了昆仑后,忐忑了一路终能好生养神,这山中瞧着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什么岔子,且有禁军和天虞山诸多仙君把守,听闻还阴差阳错地寻回了当朝唯一的皇孙小殿下,着实可喜。   这消息不胫而走,楚司湛的住处也不能再同天虞山弟子在一处了,由应燃护送,云霆安排,住在了长瀛阁中,派禁军把守。   继任国君一事已是板上钉钉,只是祭天大典眼下多有不便,故而还未正名。   因新君年幼,且不知这些年的朝政内务,实权一分为二,文官重臣站在了云霆这头,而武将则归于应燃麾下。   说是新君,眼下也不过挂了个名号,与云渺渺当初所料相差无几。   唯一的意外,是楚司湛受冕冠那日,钦点的唯一近臣,竟是云衡。   帝都头号纨绔子弟,虚名在身的宫中编撰,这一出着实教人啼笑皆非。   横竖也不是什么值得放在眼里的人物,又是云家的人,便也无人反对,先哄得新君欢心再说吧。   这些事,都由门下弟子转告与云渺渺知晓,曾有师徒之谊,却也不是仙门插手朝堂政务的理由,除了偶尔送去些寒暄,暂且没有别的法子能相帮。   楚司湛的处境,人人心知肚明。   失祜失恃的小国君,身边连个能帮衬得上的人都寥寥无几,要与云霆和应燃相抗,几乎是不可能的。   听命于人,不过是个摆在台面上好看的傀儡玩意儿。   但他还是堂堂正正地坐在了那个位子上。   行过各怀鬼胎的文武百官,俯瞰心中惴惴的千万百姓,衣袍滚滚,昂首阔步。   负金剑,冠旒冕,披玄袍,担起了泱泱天下。   好像再也不会被什么打垮的样子。   云衡静静地跟在他身侧,不知何时,竟也有了自己的剑,只是眼下那把青锋长剑挎在他腰间,着实有些不合宜。   云渺渺不知楚司湛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决定,但这个节骨眼上他既然如此做了,想必有他自己的打算。   入夜后,忙碌了一日的众人回到各自屋中,昆仑虚境,仙灵居所,传闻中是如何的绮丽堂皇,可当真踏入此处才晓得,宫殿清冷,里头除了必需之物,几乎没什么摆设,看得久了,愈发觉得偌大而空旷。   数千年的封山使得这儿连一丝人气儿都没有,想到那些死去的仙灵,只觉得这儿像一座死寂的空坟。   唯有点上了长明灯,将楼阁都照亮了,才令人安心些。   云渺渺沿着古朴的石阶慢慢往云渺宫的方向走,她刚从长琴和端华那儿回来,谈了不少,其中自然也有关于重黎来历的问询。   天虞山那一战中,到底还是有人看到了英招剑,只是当时一片混战,故而说得也模棱两可,但任何关于魔族的传闻,于仙门而言,都决不能松懈。   长琴平日里瞧着好说话,但在这等时候,问得比谁都细。   那些弟子的证言虽无实据,但考虑到之前种种,她仍旧持以怀疑。   天虞山门规,不可诓骗师长,云渺渺只能硬着头皮给了个“许是看岔了”的答复。   算不上否认,也称不上欺骗长老。   由此,才将事情暂且搪塞了过去。   头一日,竟如此心累,她真不知往后会如何。   “咳咳”经过拐角,她忽觉心口钝痛,气息呛在了嗓子眼里,捂着嘴咳得喘不上气,缓过神来,摊开掌心,发现了点点血色,不由浑身一僵,迅速将手合拢成拳,将其藏起。   疲倦涌来,她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继续往上走。   昆仑主峰,确如镜鸾所言,美不胜收。   登上最后一级石阶,回头望去,便能望见滔滔赤水,流淌至天尽头,漫天的星辰像是被掰开了,揉碎了,随手撒开的银河,流沙之滨,无数砂砾闪烁不休,置身其中,如同被这世间最不真切的幻境包围,伸出的手,都不知到底要触碰什么。   只是这么看着,都好像有一条潺潺奔流的山涧,淌入心口,又缓缓流向碧霄间,湮没于云雾中。   她行过那条平坦的青石路,朝雾花如白浪翻涌,像是重现了她梦里无数次浮现的景象。   抬起眼,就在路尽头,她这次能清晰地望见那道修长的身影。   着白衣,踏乌靴,将那月光盛了满眼。   昭昭星海下,像是会发光。   似是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回过了头。   她想起了长琴那些话,不知怎么开这个口,这么拖着,总觉得有些卑鄙。   叹了口气,走到宫殿门前的石阶旁,坐了下来,望着他,拍了拍身边的位子。   “您要是还不困,就陪我说说话吧。”   重黎皱了皱眉,有些犹豫,终还是走了过去,挨着她坐下了。   “那小子可还好?”他一问,她便晓得他在说谁。   “还行吧,云霆眼下虽把持朝政,倒也不至于亏待阿湛,吃食穿度,都是目前能给的最好。”   她说得有些轻巧,重黎倏忽沉眸:“你就不觉得后悔?”   “悔什么?”   “他他不是你徒弟?”她越是漫不经心,重黎就觉得窝火,“诚然才收了几日,好歹也在上清阁前祭了天,行过大礼,你就就这么舍得?”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她是不是对每个弟子都这么舍得,就像她当初对他那样。   “那是阿湛自己的选择。”   沉默良久,云渺渺叹了口气。   “那您呢,故地重游,有何感想?”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想的,今日好像存心想惹怒他似的,专挑他不痛快的说。   明知道他会恼火。   “云渺渺,你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闭嘴!”   果然,眼前的人就跟被踩中了痛脚般瞪了过来。   她笑了笑,暗自垂眸。   “那就不说了。”   或许能静静地坐一会儿,已经是种奢侈的事。   她屈着膝,缓缓地收拢了臂弯,从未如此近地看过星星,也从未如此地感到茫然。   甚至于开始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云渺渺。 第六百八十章 :初心何如   夜雨初歇,晨曦未至。   玄武从痛楚中转醒,望见的依旧是泛着潮气的山洞,身边的火堆快要熄了,浪潮声忽远忽近,将混沌的思绪渐渐拽了回来。   他似是忽然想到什么,霍然坐起,扯到了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他警觉地回过头,望见陆君陈撩开洞口的树藤走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一捆柴。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   陆君陈斜了他一眼:“醒了?”   而后绕过他走到火堆旁,用树枝拨弄了几下火堆,有添了几根柴,几乎偃旗息鼓的火苗再度燃了起来,整座山洞都被照得温暖而敞亮。   而后,他又从怀里摸出一把草药,丢到玄武面前。   “既然醒了就自己上药吧。”   玄武拾起脚边的草药端详片刻,面露狐疑:“洞外的禁制呢?”   陆君陈呵了一声:“你昏死过去之后,便没什么用了,不久前还有只兔子精闯进来,我给赶走了,重新布了阵,否则这一夜都不用合眼了。”   闻言,玄武不由诧异:“你既然能离开,为何还回来?”   囚了他这么些日子,他是个什么性子玄武也能料出一二,本以为他这一伤,这小子会迫不及待地拼死回去给师门报信,哪成想他竟然只是出去捡了个柴?   陆君陈顿了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放心,该传出去的信儿我自然传出去了,至于我为何还在这”   他的目光在他胸口的伤处停了停,旋即漠然。   “你在我身上下了血咒,咒术未解,我惜命不行吗?”   说罢,继续掸了掸衣衫上沾的草屑。   玄武总觉得这话不可信,却又找不出破绽反驳,咳了几声,低头看了胸口,发现伤之前已经上药包扎过了,皱了皱眉,不可置信地看向陆君陈。   “你帮我疗伤?”   “什么为何?”陆君陈反问。   玄武不解地盯着他:“我以为你更盼着我早些咽气。”   “这话在理。”陆君陈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里的柴,将潮湿的部分折去,“你先将我身上的咒术解了,我立马给你一剑。”   玄武眸光一沉:“你觉得现在还有下手的机会?”   陆君陈耸了耸肩,懒得继续同他争论如此无聊的问题。   救都救了,还能如何呢?   沉默须臾,突然被一枚石头砸了肩膀,还沾着泥沙的小石头骨碌碌地从他肩头滚到怀里,弄脏了他刚收拾干净的弟子袍。   他微微蹙眉,不做理睬。   随即,又一枚石头砸到了他怀里,紧接着是第三枚。   他忍无可忍地转过身,咬牙切齿地瞪着靠在石壁上的玄武:“你这人是不是有病!”   刚背过身,又被砸了后脑勺。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欠揍的人。   “陆君陈。”刚那石头砸得他脑子嗡响的玄武这会儿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唤他的名字。   “作甚!”他恼火地一拂袖。   玄武微微蹙眉,似在思索:“你是叫这个名儿吧,之前没记住。”   “”陆君陈气得直接抄起刚被扔过来的石头往他脑门上一抡。   在苏门山这么多年的教养,横竖都给祸害没了,也不差这一下。   玄武从容地接住那枚石头,少见的没有生气,或许是重伤在身,也没什么力气。   “我睡了几日?”   陆君陈沉默半响,答道:“两日。”   玄武顿了顿,又道:“你就不问问这伤怎么来的?”   “你这等为祸世间的魔头,自是人人喊打,在哪都得吃瘪,受伤也活该。”陆君陈平日里瞧着温文尔雅,极好说话,但真给惹火了才晓得这嘴也毒得很。   闻言,玄武嗤笑一声:“滚过来。”   陆君陈一僵:“怎么,又要取我的心头血去救你的小殿下?”   许是被折磨久了,他倒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趋势。   玄武眉头一拧,不耐烦地看着他:“哪这么多废话?”   陆君陈悻悻地丢了手里的柴,朝他走了过去。   “又想啊!”   还没来得及呛上两句,他就被一把拉了过去,跌坐在地,磕得膝盖都麻了。   正欲发作,玄武却突然倒了下来,毫不客气地往他腿上一躺。   “别动,我坐着伤口疼,躺一会儿。”   陆君陈的脸一阵青一阵红,恨不得召来佩剑往他脑门上捅个痛快。   玄武却好似拿准了他不会下手,愈发心安理得。   实在皮厚。   “这伤是被天虞山的云渺渺偷袭的。”他忽然开口。   陆君陈一僵:“同,同我说有什么用?”   不过云渺渺那姑娘还有这等本事?连堕魔的上神都在她手里吃了亏?   “她下手素来狠,从前就不讲情面,如今就更没有手下留情的理由了”玄武无声地叹了口气。   陆君陈有些听不懂他的话,不过此处离火堆有些远,挨着湿漉的墙,寒气刺骨。   “喂。”他推了玄武一把,“先起来,去火旁边躺着。”   他倒腾了半天才烧起来的火,在这挨冻算怎么回事?   玄武不悦地皱眉,俨然一副懒得动弹的样子。   “不去。”   说着,闷声咳了咳,应是连咳嗽都扯到伤处,声音压抑得很。   合着眼,也不想同他这个“枕头”多话。   陆君陈郁闷地翻了个白眼:“起来,你不冷我冷。”   话虽如此,腿上的人依旧毫无动静,铁了心要靠在这犄角旮旯里似的。   陆君陈一阵烦躁,所幸也不问他的意见了,勾住他的肩膀和膝窝将人抄了起来,反正这人轻得很,想搬到哪里就搬到哪里。   玄武感到身子一轻,错愕地睁开眼,居然已经被抱到了火堆旁。   陆君陈还是像方才那样坐着,将他的脑袋搁在腿上,腾出手来去翻动火堆,免得烧熄了。   玄武干瞪着眼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跟个姑娘似的被这小子抱起来了,下意识地要起来教训他几句。   可还没等支起身子,伤口先裂了,疼得他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陆君陈一脸看傻子的眼神瞅着他,将人按住。   “你要是真想死,劳驾先把我身上的血咒解了。”   玄武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几乎发不出声来,更别说同他争辩了。   陆君陈看了看从他胸口沁出的血色,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两日的药都是他给他换的,这会儿自是驾轻就熟地解开了他的衣裳,重新包扎。   然而前几回人是昏迷的,老老实实听之任之,这会儿却没那么容易。   一番折腾下来,伤口是重新包好了,陆君陈身上也沾了不少药汁和血迹,只得出去寻山涧清洗干净。   玄武靠在火边,忍着疼痛等着,心道方才上药时那般痛,定是他蓄意报复,待他回来,要好生质问。   然等候良久,当陆君陈步入山洞时,他却是蓦地怔住了。   陆君陈散开了长发,手里抱着刚清洗过的青色衣袍,只穿着一件中衣,领口没有收拾齐整,较之平日温雅的模样,此刻唇红齿白,长发披肩,竟有一种别样的诱人。   陆君陈斜了他一眼:“怎么?”   被囚这么久,光用净水咒清理实在有些不舒服,他索性洗了个澡,犯不上这么盯着他吧?难不成沐浴也碍着他的眼了?   横竖这魔头眼下重伤在身,除了他身上的血咒,也不能奈他何,他径自走到火边,用树枝支了个架子,将洗了的衣裳挂起来,不然这样的天,一晚上就该冻僵了。   而后,又弄了些鱼,熬了一锅汤。   本是给自己煮的,哪成想刚舀了一碗,对面就伸出了手。   他不由诧异:“你不是”   不食人间烟火的上神么?   然这回,玄武显然没有同他客气的意思,他不给,这手便一直举着。   僵持半响,陆君陈挫败地叹了口气:“给你给你!又不好喝,想一出是一出”   玄武如愿地得到了他手里的鱼汤,低头啜了一口,沉默几许。   “是不好喝。”   陆君陈:“”   山洞里只有一只姑且能当做碗的石钵,给了他,陆君陈便只能勉强用锅喝汤了,瞧着着实不雅,他自个儿都觉得嫌弃,却也无可奈何。   喝完了鱼汤,他便照旧开始清理。   玄武看着他自顾自地忙活,未干的发梢将中衣也沾湿了,后腰处洇开了一片,印出了一道隐约的伤疤。   不知怎么的,就盯着看了许久。   这伤疤的位置,倒是有些眼熟   陆君陈觉察到他得目光,低头看了一眼,顺势转过了身。   “胎记,没什么可看的。”   夜色渐深,玄武挨着洞口,望着外头的景色。   海面闪烁着光华万点,翻涌的海浪将其推至天尽头,与漫漫星河相缀连,海上薄雾升腾而起,又随风氤散,静得好像天地间只剩自己的呼吸。   “陆君陈,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初为何修仙?”他忽然发问。   刚将衣裳烤干的陆君陈还在整理自己的腰带,忽闻此问,抬起了头。   印象里一直嚣张又狠毒的人此刻正孤零零地坐在洞口,那背影竟有些许落寞。   “记得。”   他郑重道。   “不为将自己曾尝过的苦楚还诸世间,也不为扬名立万,千秋万代,只愿阅尽铅华,此生无需再看一人颠沛流离,妖魔神仙,各在其位,一人一剑,将这四海长安看遍,枯荣明灭作等闲。”   闻言,玄武沉默了许久,忽地笑了一声。   不似冷嘲热讽,夹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滋味,像是将心揉碎了,泛出的一滴心血,尝起来却是又酸又涩的。   他望着那些星星,那些云雾,在一片宁静里,捧起了一场久远的梦。   梦里有个人,来牵他的手,带他看遍了日暮朝夕,走过煌煌盛世,告诉他,会一直和他站在一起。   曾几何时,他也曾想过这样的日子啊   来来来,加更啦! 第六百八十一章 :苏醒   时局瞬息万变,抵达昆仑山的人还未缓过神,山下便传来了妖兽四处为祸的消息。   那些妖兽多数是从天虞山一战中逃走的,据其他仙府的消息,妖兽的行为颇为古怪,一些修为尚浅的妖物尚可说得过去,但不少桀骜不驯的恶兽竟也有如受人指使般一同行动。   中皇山生剖了被斩杀的几头妖兽,在其体内发现了与当初的梼杌极为相似的一种上古血咒,身中此术者身心皆受施术者操纵,难以违逆。   在天虞山遭受重创的妖兽们闯入凡间,吞吃人魂与血肉以增进修为,仅凭几封书信中提及,便知人间处境何其凶险。   苏门山掌门亦传信告知,玄武此时身负重伤,陆君陈身中咒术,暂且无法脱困,只能先以书信转告,留在妖邪身边继续监视。   得知陆君陈的下落后,云渺渺着实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还活着就好。   人间死伤无数,酆都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司幽在昆仑逗留两日之后,在五方鬼帝的接连催促下,不得不回地府处置内务。   各大仙门已陆续派遣弟子入世降妖救人,天虞山虽陷入这等处境,却也不能袖手旁观。   送走了司幽后,云渺渺将山中之事交托给了长琴和端华,与步清风,孟逢君等人兵分三路,各自带领数名弟子先后下山,平一处之乱,便带回一批流民。   如此持续了一月之后,昆仑山中已是人满为患。   看着焦头烂额的众人,孟逢君忍不住劝道:“这等扬汤止沸的法子迟早会把我们拖垮的,不能再带人回来了。”   对此,云渺渺何尝不知:“难道见死不救吗?”   “这这不是办法啊!”孟逢君望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唉声叹气。   云渺渺无奈地笑了笑:“你的顾虑我记下了,在想出法子之前暂且照旧罢,今日下头的弟子送来些卷宗和书信,都送到你那儿去了。”   闻言,孟逢君眉头一皱:“那些不都是掌门该批阅的吗?给我作甚?前些日子那些你才给了清风师兄,赶明儿难道要让魔尊替你做事,你就这么偷懒的?”   这话说得好不客气,却莫名教人安心。   似乎她本就该这么同她说话,习惯了,就能轻而易举地释然。   云渺渺莞尔,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推了她一下。   “去吧。”   孟逢君狐疑地瞧了她几眼,总觉得她近来总是满脸的倦色,唯有到了人前,才有几分精神,想了想,还是顺了她的意。   “下不为例啊。”   望着她走出门去,云渺渺面上的笑意也渐渐淡了,回头望着龛台上供着的半面天一镜。   自那日碎裂后,这面上古神器便彻底失了光华,虽还能感觉到些许黯淡灵泽,却也仅仅如此了,看起来比下品的灵宝还要不如。   只因回到了这座云渺宫,便物归原主,供在此处。   看着这面镜子,物是人非的愁绪便随之涌了上来,她自问不悔,却仍不免怅然。   就好像一夕间失了位交好多年的故友。   镜中没有找到朱雀上神的血翎,玄武败退,她也百思不得其解。   师父这般重视这法器,怎会不在这呢?   那三片血翎,一片在三危山消失无踪,一片枯竭在了不周山下,最后一片毫无音讯,有心阻止无尽和玄武,却不知该从何寻起。   昨日镜鸾说她回了趟天虞山,霄明刺断了山中灵脉,她又用寸情强行召出了剑冢中所有未开蒙的剑刃,如今的天虞山有如一座坟冢,灵兽四溃而逃,逃不走的无非溪中那些虎蛟,都死在了滩涂上。   那座山,百年内怕是回不去了。   在人前还忙碌些,一旦静下来,便觉得前路茫茫。   阿九的寿数,不知能撑到几时   “云渺渺。”身后突然传来重黎的声音,惊得她心头猛一颤,回头之前匆忙整理好了神情。   “还问本尊何事?”重黎不悦地皱起了眉,“没人告诉你吗,那个叫余余念归醒了,你成天挂念着,这会儿不去看看?”   闻言,她黯淡的眼底忽地闪过了几许欢喜的神光,快步跨出门去。   “你慢些,人跑不了”重黎好笑地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近来入山的人多数承她恩惠,故而一路遇上的人都为她让开了路,恭敬地称一声“掌门”,她无暇顾及,加快了脚步,重黎都险些没追上。   “念归几时醒的?”   昏迷了数月的人忽然清醒过来,她激动之余更是措手不及。   “刚醒,我也是才听说的,还以为你都知道了。”人多眼杂的,他也不以“本尊”自称了。   “我忙了一早上,应是疏忽了。”   她走得快,身旁的人都似浮光掠影,顾不上一一看清样貌,只连连点头示意,虽说敷衍了些,却也是情急之举。   不知同多少人这般擦肩而过,她忽觉一道异样的视线停在了她背上,倏忽回头,却未曾发现可疑之处。   “怎么?”她突然停下,重黎始料未及,倒是冲出去步,又折返回来。   云渺渺心生疑惑,可眼下的心思都在余念归终于醒了这件事上,顾不得细思。   “没什么,走吧。”   他们到端华那边时,其实已经去得有些迟了,长琴和端华都已经到了,晨间来送药的步清风站在床边,应是头一个发现人醒来了的。   余念归坐在床上,面容有些憔悴,这些日子虽有丹药续命,但她到底是昏睡了太久,醒来后勉强喝了几口茶水,便一直呆呆地坐着。   端华正为她诊脉,眉头紧锁,半响,看了长琴一眼,示意她也看看。   长琴仔细地探过了她的伤势,面色愈发凝重。   “长老,如何了?”云渺渺上前询问。   “你来了”长琴看了她一眼,轻声叹息,“内伤已无大碍,但无尽的邪气伤及她的灵根,以致她眼下神识模糊,方才端华上前,这孩子她竟然认不得自己的师父了。”   闻言,云渺渺面色大变,看向余念归,她果真神识恍惚,茫然地环顾四周,却不知该看谁。   “虽说人醒了就好,但她眼下这副样子,只怕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连长琴都这样说,其他人就更无能为力了。 第六百八十二章 :失忆   “怎么会这样”云渺渺压低了声音,暗暗收紧了拳。   “兴许过几日就能想起来,也可能这辈子就这样了”端华亦是满面愁容,自己的弟子变成这样,他心里自是不好受。   云渺渺转而看向余念归,她一脸茫然地坐在那儿,几度欲言又止。   “念归”她坐了下来,去拉她的手。   余念归却惊觉地躲了开来,戒备地望着她。   “别怕。”云渺渺耐着性子宽慰她,“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犹豫半响,余念归点了点头。   “那这儿的人,你还能想起谁?”她继续问。   余念归环顾四周,目光在步清风身上稍稍停了停,旋即摇了摇头,困惑地张看着。   闻言,步清风僵了一下。   “真就只能这样了?”   众人陷入沉默,不知如何作答之际,孟逢君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听说人醒了!?”   乍然一声,倒是将所有暗自神伤的思绪都一把扯了回来。   瞧见长琴和端华也在,孟逢君忙躬身行礼,随即便看到了一脸恍然的余念归。   “这是哪位?”   片刻的怔忡之后,孟逢君嘴角一抽。   “啊?你这什么话,睡了俩月连人都认不得了?”   她还当这丫头又存心给她找不痛快,刚想上前“拆穿”,就被云渺渺拉到一旁,将事情的原委告知了她。   孟逢君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这真的?”   云渺渺郑重地点了点头。   孟逢君诧异地看了余念归一眼:“那怎么办?她就这样一辈子了?”   “有恢复的可能。”云渺渺眸光一黯,“只是不知要等到几时。”   众人商量之后,觉得还是先用些安神固元的药,且看看可有起色。   人刚醒,还需静养,不宜刺激。   往后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步清风听着这些权宜之计,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受无尽所害之人,能活下来的已是鲜少,此事确实急不得   沉思之际,忽觉袖子被人扯了扯,愕然地回过头,却见余念归从床头爬到了床尾,犹豫再三,小声问他:“你有没有吃的?”   说着,肚子跟着叫了起来。   她分外尴尬地低下头,耳根都红透了。   步清风忍俊不禁,屈下了身,从怀里拿出一小包点心递给她。   “我只带了这些,你先垫垫肚子,回头让人送些饭菜来。”   余念归会意地接过那包点心,又爬回床头,戒备地躲在角落里拆开瞧了瞧,是几块桃酥,因随身揣着,还带着些许温热。   她尝了一口,就觉得甚是喜欢。   悄悄抬眼望着眼前的白衣公子,他也恰好看着她轻轻一笑,她虽什么都不记得,却不由觉得,他定然是个十分温柔的人吧。   昆仑收容了大半流民之后,每日要操持的事务便愈发地多,虽有朝廷分担了一半,但松懈一会儿都够呛,安置好余念归这边,还要立即回去。   镜鸾昨日传信,今日还会带一些流民回山。   走出这间屋子,天已大亮,昆仑主峰高耸入云,晨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四周全是被接回的流民,瞧着虽热闹,却教人不免担忧今后该如何。   “昆仑不是个无底洞,想让多少人住进来都可,这样迟早会支撑不住,何况无尽和玄武都不是省油的灯,在你手里败退一回实属侥幸,下一次,可没这么容易了。”重黎犹豫半响,还是提醒了她一句。   “我知道。”她叹了口气,不愿让人瞧出心中忧虑,再陷不安,她姑且避开人群,同他绕路回云渺宫。   “你打算就这么耗着?”重黎光是看着这一月间前前后后涌入山中的流民,就觉得够呛。   “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昆仑能作为庇护之处,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身后的人叹着气,似是也不知如何是好,声音都渐渐弱了下去。   他冷哼一声:“顾前不顾后,当真以为能救所有人了?”   带刺儿的话说出去,却半天没听到反驳的声音,倒是有些怪了,一回头才发现人停在了数步开外,方才那句话说完后,她就没跟上来。   云渺渺扶着一旁的树,微微屈着身,默默揉着膝盖,脸色已经不太好了。   他快步折回来:“怎么了?”   她尴尬地笑了笑:“腿有些疼。”   如此一说,他便想到她这几日连结奔波,下山救人,吃口饭都顾不上,想来是终于受不住了。   看着她揉腿的样子,他有些来火:“让你去歇着的时候就是不听,该你疼的!”   凶巴巴的口气,云渺渺倒是笑了声。   “对不住,我歇一会儿就好,不然您先走吧。”   说着,居然真要就地坐下。   重黎快给她气死了,一把将人拉起来。   “走什么走,你路都走不了还让本尊走?”   “可”她为难地看了看自己的腿,“我真走不动了。”   面上还能忍着,她这会儿膝盖疼得直打颤,若不是一步都迈不出去了,她还想撑到云渺宫再说。   重黎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蹲下:“上来,本尊背你回去就行了。”   她一怔:“您不累么?”   她这几日跑了多少路,他只多不少啊。   “少废话,本尊又不是纸糊的,不累!”他理直气壮地反驳。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犹豫片刻,顺着他的意思攀了上来。   幸好这条路偏僻,没什么人经过,倒是不担心有人瞧见她这个掌门连几步路都需要人背着走的狼狈样子。   “总觉得自己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她伏在他背上,小声嘀咕。   重黎呵了一声:“你少做梦了,年过半百还老当益壮的人多了去了,你别给人家抹黑。”   “”这回她实在没忍住,照着他后脑勺来了一巴掌。   “嘶!云渺渺你胆子肥了!?”暴跳如雷的魔尊大人回头剜了她一眼,却没松开托着她的手,一路将她背回了云渺宫。   午后,镜鸾便带着数十流民回到了昆仑,一番安置之后,问出了人间近况。   肆虐的的妖兽较之从前狡猾了许多,被抓走的多是年轻力壮之人,留下一群没有还手之力的老弱妇孺,待她们精疲力竭,再下手。   这等做法实在教人不寒而栗。   各派送来的书信中所述也大致如此,妖兽日渐壮大,却迟迟不见无尽和玄武现身,自上回那封信后,陆君陈也彻底没了消息。   诚然夺回人间才是最终的目的,但眼下能守住昆仑,已是万分不易了。   所幸新君即位后,朝廷总算有了些许起色,山中法度暂交云霆等重臣管理,暂且没有出什么乱子,但这也仅仅是一时之计,长此以往,终会崩溃的困局。   是夜,众人散去,山中灯火渐稀,一盏灯笼自长廊下飘过,走进了宫殿后厨。   借着这些许光亮,到了橱柜前,小心地取下了几瓶东西,黑暗中,声响窸窣。   “谁在那!”这点光亮足以惊动恰好路过的孟逢君,她警觉地破门而入,指尖凝火,一挥而出,刹那间点亮了屋中所有的灯盏。   殿中霎时一片灯火通明,分外刺眼。   受了惊吓的人发出剧烈的咳嗽,手中的灯笼也滚到了一边,熄灭了。   看清橱柜前的身影,孟逢君着实吃了一惊。   “云渺渺?怎么是你!” 第六百八十三章 :钻狗洞要理直气壮   偌大的宫殿中,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扶着橱柜的人回过头,看见是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是你啊咳咳咳!”   孟逢君以为她误将自己当做了步清风,好气又好笑:“自然是我,清风师兄好像去给余念归送饭了,听说那蠢丫头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清风师兄,就连端华长老都不能近身,全靠师兄送饭过去你在这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她好奇地凑上前,却发现云渺渺手里攥着的竟是几瓶调料,有盐罐子,也有前几日刚磨的辣椒粉,指尖沾了些,嘴角也有。   她不由诧异:“你你饿成这样了?”   调料都吃,还是如此重口的东西,也不怕麻了嘴。   云渺渺捂着嘴压抑住咳嗽的冲动,暗暗攥紧了手里的瓶瓶罐罐。   “我我就是想尝尝。”   “尝尝?”孟逢君眉头都拧到一处去了,“这些东西吃饭的时候不能尝,非得半夜偷摸着吃,被人瞧见,你个掌门成何体统?”   她一顿数落,眼前的人竟都没有回嘴,倒教她觉出一丝古怪。   “云渺渺,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   当头一问,眼前的人顿然一僵。   许是这些年吵出的经验,知己知彼,孟逢君对她撒谎的小习惯了若指掌。   “发生什么了?”   云渺渺陷入了沉默,良久无言。   孟逢君咬了咬牙:“不能说?”   孟逢君看着她一言不发的样子,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但便是再好奇,她总不能硬撬开她的嘴吧。   “不想说算了。”她伸手夺过云渺渺手里的罐子,放回橱柜中,“天色也不早了,明日不还要下山降妖么,别在这瞎转悠了,掌门。”   她叹了口气,走出了殿门。   云渺渺站在原处,挨着墙根缓缓地蹲了下来,将沾了辣椒粉的小指放在唇边,舔舐了一下,微微一僵后,又释然地苦笑了声。   果然啊   重黎找到她时,她已经站在云渺宫前很久了,发梢上结了霜露,浑然不觉冷,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远处,比主峰更高的一座天梯。   陡峭的长阶,直插云霄,隐约可见天梯顶端好像有着什么。   “你是觉得自己冻出个好歹来可以偷懒还是怎么?”重黎手中披风一甩,盖在了她头上。   云渺渺回过头,怔忡地看了他一会儿,复又看向那座天梯。   “您去哪儿了?”她忽然问。   重黎面色微僵,旋即恢复如常:“四处走走,怎么?”   她笑了声:“没什么,走走也好。”   “你看什么?”见她一副目不转睛的样子,他也有了几分好奇,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入云的天梯。   “您从前在这住过好些年吧。”她若有所思地发问,眼眸中盛着明亮的月光,仿佛覆了一层白霜,以致看不清她此时的神情,“您认得那处是什么地方吗?”   重黎皱了皱眉,思索片刻,答道:“本尊是在这住过,但没上过那座天梯,听从前在宫中的仙灵说,那上头好像是一座祭坛,哪来问询天道,占卜星象用的,只有四灵和父神能上去,其他仙灵并无资格,随意上去,是要遭天谴的。”   “什么天谴?”   “不知,本尊又没试过。”他耸了耸肩,“八成是夭寿折福,五雷轰顶之类的,总来这套。”   她唔了一唔,不置可否。   “你想上去?”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云渺渺摇了摇头:“我一介凡人,哪有资格登天梯?还是算了”   沉默几许,她毫无征兆地话锋一转。   “尊上,有余鸢姑娘的下落吗?”   重黎蓦地一怔,活见鬼了似的错愕地瞪着她,却见她神色如常,没有一丝意外之色,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   “你知道这件事?”   她不予作答,算是默认。   “只有一些零散的线索”重黎莫名觉得有些心虚,压低了声音。   又是一阵沉寂,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问他:“若是我说我心眼儿小,看不得自己孩子的爹记挂别的女子,尊上可愿意为了我,不再去寻人了?”   “什么?”重黎盯着她看了许久,眼神从难以置信,渐渐转为恼怒,“你可知余鸢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她笑了声,有些漫不经心的懒散,“救命恩人嘛,还陪伴了你数千年,在你心里,定是十分重要的。”   “既然知道,你还”   “就是知道,才这样问。”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质问。   “放弃寻她,要么”她眸光坚定,没有转圜的余地,“您还是趁早做个决定,我不喜欢模棱两可地耗着。”   “云渺渺!”重黎气得双目发红,从前觉得她得寸进尺,尚可忍耐,但今日这话说出口,简直勾起了他压抑许久的怒,好像又回到了恨不得活活掐死她的时候。   “您可以考虑几日,想清楚了再同我说不迟。”云渺渺收紧了拳,说罢,转身而去。   身后砸来一枚石头,落在她脚边,弹起来,滚出去很远。   微微一顿之后,她加快了脚步。   重黎已经很久没这么恼火过了,在原地直跺脚。   “你以为你是谁啊!还真蹬鼻子上脸了!本尊都跟你断了关系,要听你的不成!”   想当年割袍断剑,他早就是自由身了,怕她?怕她做什么?   他这些年过得多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谁敢拦他!谁敢!   他要救谁便救谁,想杀谁便杀谁,寻个人还看她脸色?   莫说她眼下什么都不是,就算朱雀她回来了   “真他妈活得跟神经病一样!”他恼恨地踹飞了脚边几朵玉露花,悻悻而去。   在各处山头胡乱转了一圈,再回到云渺宫,才发现门居然都没给他留。   寒风萧萧,只有檐下的金铃在头顶飘摇,显得他有些凄惨。   本就憋了一肚子火,他这会儿更是忍无可忍一脚踹在门上。   奈何这可不是映华宫那扇木门,一脚上去非但没把门踹开,还磕到了脚趾,疼得嚣张至极的魔尊大人泪花直涌,蹲在门口缓了好一会儿。   “你给本尊等着,云渺渺!”   没了阳关道,还找不到独木桥?   他咬着牙一瘸一拐地绕到后头,整座云渺宫都布了禁制,想当年他在外头闯了祸,为了从朱雀眼皮子底下溜回屋,自是留了好几条后路。   没想到时隔数千年,还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看着眼前被重新扒拉开狗洞诚然他当初凿了有半人高,但这偏门不算偏门的,姑且也只能称之为狗洞。   当年他只是个昆仑小弟子,比起挨顿揍,钻个狗洞不算什么。   可坏就坏在,他如今是魔界的帝君   有失体统。   山巅的风比山下要冷得多,才吹了一会儿就冻得人直哆嗦。   看着殿中阑珊灯火,暖意融融,他有些逼仄地靠在墙角,咬了咬牙。   对,他可是魔尊,岂能如黄口小儿那般没出息地钻狗洞。   那自然是   自然是要理直气壮地飞进去。   稍加思量,他化为一道流光,悄无声息地呲溜钻进了洞口。   重三岁:本尊就是死,从昆仑山顶上跳下去,也绝不会做钻狗洞这么逼仄的事!哦,这不是钻,本尊是飞进去的!没有钻!!! 第六百八十四章 :令人尴尬的共枕眠   云渺宫内殿,空旷到只剩一张床榻,两盏长明灯,连个像样的梳妆台都没瞧见,更别说什么摆设了。   冷冷清清,简直让人怀疑,这里从前真的住过一位所向披靡的上神么。   镜鸾在昆仑有自己的居处,并不住在云渺宫,此处似乎一直是这般门庭萧条。   不知师父和魔尊在朱雀上神门下做弟子时,此处会不会热闹些   想到重黎,她就一阵心烦。   诚然那些话说出口前,便不难想象他会是何等反应,可当真看到他因余鸢对她动怒,还是觉得心头像是被一根钢针狠狠扎穿了。   疼得发麻。   从前觉得自己没有心,什么都无所谓,如今有心了,又有些后悔。   但她实在拿不准自己还能活多久了,话是过分了些,他生气最好,就怕他忍得了,赶都赶不走。   她脱了外袍,只着中衣,爬上了床。   这床大得很,却也冷,她坐在被窝里,怔怔出神。   说起来,自上回天虞山出事,师父走后,他真就再没离开过这里一步,据阿鸾所言,余鸢失踪的消息应是早就传来了,他能憋得住不去寻?   到底怎么想的   为了她?不可能。   说不出为什么,反正不可能。   她拿什么跟余鸢比?长得不如人家,脾气又怪,还是个命格奇差的短命鬼,哪哪儿都不好   越想,越觉得自知之明得有,诚然有些不好受,也比抱着无望的欢喜要好。   她叹了口气,正打算就着冷冰冰的被窝合衣躺下,窗子呼啦一下被推开了,迎面一阵寒风,冻得她一哆嗦。   抬眼望去,就见一片漆黑中,身着白衣的魔尊尤为亮眼地跨过了窗台。   她有些懵逼。   魔尊也有些懵逼。   事实上她以为他气成那样,今晚就该愤世嫉俗,骂骂咧咧地离开昆仑去找他的余鸢姑娘了。   然而为何还在这?   还翻窗?   还衣衫不整地翻窗???   既然被撞见,重黎索性也不偷摸着了,干咳一声,从窗上跳了下来。   “你夜猫子吗?!”   他先发制人地劈头责问。   云渺渺满头雾水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待人走近了才看到他头发上还挂着几根草,像是刚去哪个草垛里打了个滚。   重黎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眼一竖:“看什么看?你不给本尊留门本尊还没跟你算账呢!”   “”对,她故意的。   阿鸾说云渺宫固若金汤,他怎么还能进来?打地洞吗?   看看他身上的草屑,她愈发动摇。   不会真去打地洞了吧   她愣神之间,眼前的人已经理直气壮地脱了衣袍。   她顿时警觉:“你作甚?”   重黎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睡觉。”   “不行!”她下意识地推了他一把,“你你去别处睡,偏殿还有很多屋子空着!”   重黎一听就不高兴了,眼瞪得溜圆:“本尊原来就住这,凭什么你说不行就不行?”   “这不是不是朱雀上神的住处吗?”她突然有些动摇,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屁!”他眼一眯,“这是本尊从前住的屋。”   “进去些!”他将她往里头挤了挤,毫不客气地拱上了床。   云渺渺目瞪口呆,楞个神儿的工夫,床就给人占了大半,慌忙推他下去,却被他抓了个正着,一把拽倒了。   她撞在枕头上,顿时来了火,狠狠踹了他一脚!   “下去!”   重黎没料到她胆子如今这么大,差点滚下床去,回头就把她摁住了。   “云渺渺!你信不信我在这办了你!”   他今日算是真被她惹炸了,怒到口不择言。   云渺渺也窝了一肚子的怨气,梗着脖子怼回去:“有能耐你来啊!连自己的孩子几时办出来的都记不得,还好意思在这嚣张!”   “你!你好样的啊!”重黎眼都红了,捏着她的下巴,赌气似的在她嘴上啃了一口。   “唔!”云渺渺吓了一跳,随即便是更不甘示弱的挣扎。   重黎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将其推至头顶,狠狠地亲了下去。   这一吻二人都带着怒气,他用腿夹着她的身子,腾出手来去解她所剩无几的衣衫。   不消片刻,二人都气喘吁吁,粗重的喘息回响在寂静而空旷的云渺宫中,冷冷清清的宫殿,也染上了靡丽的旖旎之色。   重黎的火还没消,又被她一番挣扎惹出了新的“火气”,顺势从唇角吻了下去,啃咬着她的脖子,像是要将她的皮肉咬破,吮吸她的血。   她身上的衣裳根本不足为虑,便是穿着繁复的弟子袍他都不放在眼里,遑论几根破带子。   饱含怨气的吻渐渐缓和下来,细碎地落在锁骨,渐渐往下,她的胸口在剧烈起伏,心跳狂乱,还有压抑的颤抖。   他脑海中忽地闪过了似曾相识的片段,意乱情迷的激烈,夹杂着无力的低喘和求饶,像是一场幻梦。   随即,又回到了现实。   他下意识地抬起眼,凌乱的衣衫下,全是他啃咬出的痕迹,云渺渺紧抿着唇,眼眶发红,却死都不肯吭一声,也不肯看他。   他蓦然一僵,松开了押着她腕子的手。   两只手腕都被压得泛白,足以见得他方才使了多大劲,得有多疼。   便是这样了,她都没向他服一句软。   倔得气人。   他看了看自己正在做的事,脑子里嗡然一声,翻身倒在了她身旁。   云渺渺立即避如蛇蝎似的挪到了床的最里侧,抓着自己的衣领,遮住那些见不得人的淤痕。   明日,只怕要穿带领子的衣裳了。   “里头冷,靠过来。”   重黎望着摇晃的床帏,有些意难平。   云渺渺不为所动,他也懒得废话,伸手一捞,便跟捞小鸡崽儿似的把人捞了过来。   明显感到她浑身一僵,似是顾虑着他“余火”未消,又不敢太大动静,整个人缩在了他臂弯里。   “你能不能不碰我?”   细弱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重黎从背后搂着她的腰,心中不服得很。   “不行。”   他伸手擦掉了她眼角的泪,哼了声:“哭什么哭,惹本尊生气的时候你胆子不是很肥吗。”   云渺渺低着头,不予作答。   他抬手挥灭了那两盏长明灯,“老实睡觉,再动本尊就真不客气了。”   他又不是柳下惠,忍得了一回,还能忍两回。   说罢,怀里的人果真一动不动了。   他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其实他一点也不困,干瞪着眼等了一会儿,云渺渺的呼吸就渐渐平稳下来了,他抬起手,将她脖子上的头发拨开。   龙族夜视不错,借着窗外的光亮,能清楚地看到她脖子上的点点红痕。   自己下的嘴自己清楚,这痕迹估摸着好几日都消不下去。   想到她说他连自己的孩子怎么来的都记不清,他就来了火,她不也没想起来么?   他刚刚吻她的时候,脑子里那些画面又是怎么回事?   虽说很是模糊,但他好像好像做了不得了的事。   他喝酒,但从未真的醉得不省人事过,若真发生过那种事,他怎么可能会忘了?   什么酒后乱性,都是狗屁!   男人要是拿喝醉了做借口办了个姑娘,十有八九都是早有预谋!   可可那些记忆,他真的没有前后的印象了。   思来想去,倒是动摇起来。   尤其是怀里还抱着个云渺渺,就算换了张脸,也是他从前心心念念过的人,说不想做点什么,都是假的。   可真做点什么,今晚他也甭睡了。   于是,他权衡良久,最终小心翼翼地,悄悄摸摸的在她脸上叭了一小口。   这是他的,死活都是他的。 第六百八十五章 :你想回苏门山吗   虽有各大仙门遣弟子下山相助,凡间偌大,仍有不少城池村落遭害,百姓沦为流民,仙门人寡,到底顾不上所有地方。   妖兽依旧四处作乱,厮杀声与呼救声不绝于耳。   玄武合着眼,斜倚在树杈上,待树下的动静渐渐小了,睁开眼看了看下头奋力抵抗的陆君陈。   他刚救下几个孩子,将其还给了各自的父母,擦了擦额上汗珠。   来救这村子的只他一人,玄武是断然不会出手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撑了过来,从一群蛊雕爪下救了大半的村民,让他们朝苏门山的方向去,以寻求庇护。   “又杀不完,费这劲儿做什么?”   望着累得气喘吁吁的陆君陈,玄武嗤笑一声。   陆君陈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你就看着?”   他摊了摊手:“不然呢?驱使这些畜生的又不是我,管我什么事?”   这话堵得陆君陈哑口无言,火气更甚,反手一剑斩下了身后偷袭的蛊雕的脑袋。   “你和无尽到底想做什么?要将这人间搅成什么样才甘心?所有人都死绝就能满意了吗!”他望着玄武,厉声质问。   玄武有一瞬的错愕。   满含怒意的锐利眼神,竟让他觉得,与从前的东华有几分相像。   他抿着唇俯瞰着树下的青年,直视着那双眼,片刻之后,跳到了他跟前。   “陆君陈,我留着你是为了炼药,何时轮到你来质问于我了?”   陆君陈眉头一皱,退后半步,深知问了也无用,便也不再言语,继续找还能救下的人。   他身上其实已经有不少的伤,但救人的时候却从未有过一丝犹豫,无论是妖兽爪下痛哭的妇人,还是被压在房梁下无助的孩童,哪怕是为了活命抛下亲朋的丑恶之辈,也是如此。   只要能救,便全力以赴。   “你们仙门中人不是最讲究是非善恶的吗?”   玄武望着被他救下后连滚带爬逃走的盗匪,冷笑了声。   陆君陈擦拭着剑上的血,确信此处再无妖兽之后,将其收回鞘中。   昏黄的晚霞落在他身上,笼上一层近乎苍白的光华,就算青衣染血,依旧傲然而立。   “偷窃抢掠在他,救他一命在我,为何要为了别人的善恶,毁了自己的是非?”   玄武猛然一怔,诧异地看着他。   “这话”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哑声问,“是谁同你说的?”   陆君陈不解地皱着眉:“什么?”   “是你师父?”   陆君陈着实不懂他什么意思,也懒得理会,拂袖掸去尘灰,往前走。   此处离苏门山不算远,御剑两个时辰就能到,徒步则需大半日。   倒不是他记性多么好,不过真要说起来,他是在这出生的。   不过年岁久远,很多事,也都忘了。   单记得还有这么个地方而已。   所有村民散去后,整座村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日头西沉,看来今晚要在这落脚了。   他寻了处还能栖身的屋子,便是四下无人,还是规规矩矩地行礼之后才入内生火。   玄武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暗暗嗤了句“迂腐”。   整座村子都被妖兽祸害得不成样子,陆君陈将掉了一地的菜一一捡起,还能用的留下,摔碎的鸡蛋什么的,都清理干净,把炉灶收拾出来,弄了些干柴生火做饭。   玄武静静地坐在外头的槐树上,自收到无尽一封传书后离开东海,他多数时候都在发呆。   树上能坐几个时辰,河边再坐几盏茶工夫,剩下的时间不是用来对陆君陈冷嘲热讽,便是取他的心头血炼药。   靠飞鸟相送,也绝不会断了东海那位小殿下的药。   有时候陆君陈不由感慨,一个人能为另一人如此费尽心思,这么多年,也着实不易。   晚饭他煮了两人的份,这位凶恶的上古武神满脸写着不食人间烟火,但只要他做好了饭,定是要过来吃一碗的。   总而言之,就是有病。   妖兽蹂躏了一圈,能吃的东西着实不多,没什么好菜,米也见了底,好在找到几只红薯,埋进炭火里煨熟再扒拉出来,倒也能垫垫肚子。   果不其然,他这头刚把饭菜端上桌,外头那人就闻着味儿进屋了。   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把碗筷给他摆好。   “吃饭吧。”   他与玄武的相处,话好像总是很少,除了每日必有几句的争执,说的话拢共不超过五句。   “咳咳”他前不久刚被取过一回心头血,今日又为那些流民迎战妖兽,到现在体力多少有些不支了,捂着嘴轻咳了几声。   玄武斜了他一眼:“给你的药没吃?”   “吃了。”他深吸了口气,声音有些哑,“你取的是心头血,哪有这么容易恢复”   抱怨不似抱怨,倒像是已经麻木了。   那药能吊着他的命,却不是拿来治病养身的良方,药性很烈,服用的次数多了,免不了伤及根本。   他的底子本就不大好,不知还能撑多久。   但这话,他是断然不会对这魔头说的。   “陆君陈,你是不是很想回苏门山去?”玄武突然发问,惊得他指尖一僵,才夹起的饭也落回了碗里。   “明知故问。”他嗤之以鼻,“难道你会放了我?”   “不可能。”玄武冷笑,“既然抓住了你,就没有放你活着回去的道理。与其做白日梦,不如想想自己的身后事,你身上的血咒是无解的,时候到了,早晚都是个死。”   闻言,陆君陈微微一僵,旋即霍然起身,横竖自己吃完了,顺势一把夺了他面前的碗。   “我若是难逃一劫,也定要寻个你再找不到的地方,清清静静地死!”   玄武看了看忽然就空了的手,不悦地扫了他一眼。   陆君陈却视若无睹,将桌上的碗筷一并收拾了,什么都没给他留。   待到夜深,桌上的油灯也快燃尽了。   陆君陈坐在桌边清理自己的佩剑,烛苗幽曳,显得四下愈发安静。   “你打算去哪?”   他停了下来,暗暗瞥了玄武一眼。   能让他在伤势未愈的情况下离开东海,想必是又有了新的谋划,他留下自是要监视这魔头的一举一动,也好尽早告知仙门同道。   玄武坐在门边,神色淡淡,瞧不出此刻的喜怒。   “你们打算同仙门耗到几时?”陆君陈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眼前的人依旧不答,存心等着他急似的。   僵持良久,陆君陈已经做好了他不会透露的打算,玄武缓缓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   “活着不易,求死不过朝夕,便是我还想等几日,稳妥些,你觉得无尽能忍?”   那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拥有同父神一样的元灵和深不可测的法力,却是被剥离下来的万恶祖神。   人活着就有七情六欲,有七情六欲的地方,就有无数恶念。   妒忌,贪婪,情欲,杀念无一不是供养。   若不是为了长生之血,谁想与那种东西扯上关系?   无尽要什么他并无兴趣,唯有长生之血他绝不会让给任何人!   没有了朱雀血翎,躲进昆仑虚境,便以为可高枕无忧了吗 第六百八十六章 :灵兽之死   人间不太平,昆仑虚境也愈发不容乐观。   随着流民不断涌入,山中诸多用度日渐吃紧,还需谨防妖兽侵扰,内防人心涣散,无论是朝廷还是天虞山门下弟子,都有些力不从心。   看着刚带回来的一批流民在步清风和其它弟子的叮嘱后陆续安置下来,云渺渺微微皱起了眉。   救人是不论贵贱善恶的,故而此时山中流民鱼龙混杂,有热心助人的善者,自然也有行事龌龊的小人。   为确保衣食,不少百姓自发地在山谷中种起了菜,河滩又旁养了一群家禽,从前不可亵渎的仙境如今倒像个小小人间,欲念交织,也因此有了人情味儿。   谁都不敢妄言这究竟是件好事还是种劫数,不过眼下,都各自相安。   余念归伤势恢复之后也随着其他弟子一起帮忙,虽还未恢复记忆,但精神好转不少,也渐渐放下戒备,愿意与除了步清风之外的人交谈。   她素来心细手巧,闲下来时会做些小玩意儿,山中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同她待在一处。   “她这么活着倒是轻巧。”孟逢君刚从别处回来,累得有些喘,看着坐在孩子们中间的余念归,哭笑不得。   许是从前见面就免不了对着干,如今站在她面前,居然还能收到一只草编的蚱蜢,实在教人无所适从。   云渺渺叹了口气:“她若是想起原委,只怕会自责,暂且这样也并非全无好处”   孟逢君瞥了她一眼:“听说你又将送到云渺宫的卷宗搬到我和清风师兄那去了?”   她笑了笑:“搬去一半,还有一半我自己留着了。”   “你还有理了?”孟逢君鄙夷地瞪着她。   她要真的忙不过来倒也无妨,可事实并非如此,令她感到奇怪的是,近来许多要紧的书信也都送到她和清风师兄的住处了。   “我就是想”   云渺渺望着远处连绵的昆仑山脉,浅浅地舒了口气。   “想着如今这般处境,会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早做筹谋,万一有朝一日我不在了,这山中还有你和师兄能互相帮衬,长老也不必太过为难。”   话虽说得平静,听的人却浑身膈应。   “这都什么话?做了掌门,怎的还如此不知分寸?说得跟交代遗言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命不久矣了呢”孟逢君不悦地白了她一眼。   闻言,她无奈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朝耕暮读,求得几日安稳,然山中的平静日子似乎只是一叶障目,一名弟子匆匆闯入云渺宫的那日,昆仑山,也再无安宁处。   “掌门!不好了!”那弟子火急火燎地赶来,气喘吁吁地跪在云渺渺面前。   彼时,镜鸾刚泡了一壶安神的热茶,重黎坐在窗边,刚因流民的事同云渺渺争了几句,臭着脸朝这边斜来一眼。   “何事如此慌张,慢慢说。”镜鸾随手给他递了一杯茶,示意他莫急。   那名弟子喝了几口茶,才缓过这口气儿来,道明原委。   “今晨今晨在山谷中发现了好几具尸体,都是山中灵兽,死状极惨!发现尸体的几个百姓已经将此事传开了,惊动了二位长老,清风师叔眼下带着人去山谷了,您去瞧瞧吧!”   “什么!”镜鸾面色一变,下意识地看向云渺渺,“主上,山间生灵都受昆仑庇护,绝不会无故身亡。”   云渺渺眉头紧锁,追问:“可有查明死因?”   那弟子摇了摇头:“还不知,要等尸体搬回来才能细查。”   “师兄他们去了多久?”   “有一会儿了,若无意外,应当在回来的途中。”   “好。”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了重黎一眼。   重黎本以为她就算刚同他吵了一架,至少还会问他一句去还是不去,哪成想仅仅这么一眼,她便带着镜鸾和那个报信的弟子扬长而去,丝毫没将他放在眼里。   他始料未及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然而人已经没影儿了。   气归气,对于那个弟子的话他还是抱有几分怀疑的。   昆仑封山后,山中生灵应当与女床山的灵兽一样,与世隔绝数千年。   在这数千年间,日复一日,虽活着,却不再生长,以续存至今。   昆仑重现世间不过短短一月,便死在了山谷里,委实教人难以置信。   在面子和里子间权衡了片刻,他还是悄悄跟在了后头。   步清风带着一群弟子,将山谷中的灵兽尸体搬回了主峰,暂且陈放在禁军的驻扎营地前。   除了些不起眼的山兔野猫,竟还有道行不浅的灵鹿和虎豹,鹿角生花,是要成仙的预兆。   如此珍稀的灵兽,昨日还有人瞧见其生龙活虎地走在山道上,一夜工夫,竟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灵兽们死不瞑目,浑身都是血,皮毛结痂,惨不忍睹。   尽管步清风下令无关之人不得上前,听闻此事的百姓还是将路堵住了。   云渺渺等人赶到时,长琴和端华正在探看那些灵兽的尸体。   空中弥漫着血腥味儿,至洁的仙境竟会出现这等凶残的祸事,众人不免哀叹唏嘘。   “渺掌门。”步清风望见她和镜鸾过来,下意识地想同她招呼一声,忽然想起大庭广众,匆忙改了口,上前行了一礼,“你可算来了。”   “眼下什么状况。”云渺渺开门见山地问。   他面露难色,叹了口气,示意她看看这些尸体:“都死了,拢共抬回了十一具尸体,这些还只是在山谷溪涧便寻到的,不知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可惜溪水冲掉了凶手的气息,什么都没发现。”   云渺渺眉头紧锁,与镜鸾上前,俯身查看。   这些灵兽的死相都极惨,有被割喉的,也有被分尸的。   她走到那头死去的灵鹿身旁,仔细看了看它的鹿角。   仙藤凋零,花草颓败,已然失了灵气。   她折下一朵染血的花,沉眸端详,目光复又落在了鹿脖子的伤口处,不露声色地皱了皱眉。   “这些伤口不像是猎户的手笔,更不可能是灵剑所致,手段残忍,招式却很利索,伤口处残留着些许邪气,像是魔族所为。”   重黎好不容易穿过人群,挤到最前头,还没来得及细看那些死尸,便听到长琴给出的结论。   虽说只是猜测,她却涌上了八九成的肯定。   四下顿时一片哗然,吵得他脑子嗡嗡响。   不知怎么的,他心头忽地咯噔了下,快步上前,仔细看了看那些尸体上的伤口。   他是魔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确如长琴所言,这些伤口上残留的邪气,都源于魔族。 第六百八十七章 :信任的裂隙   看着他的脸色从错愕到渐渐凝重,云渺渺缓缓起身。   “昆仑山哪来的魔族?”四下众人顿时惊慌起来。   这可是四灵曾住过的圣地,妖邪难近,魔族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魔族心狠手辣,竟杀了这么多灵兽!”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怎么会有这等事”   “这里有这么多仙君,赶快把作乱的魔族抓起来才是要紧啊!”   “是是是,没错!”   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争先恐后地附和。   场面一度有些混乱,猜疑四起,谁都在猜,魔族究竟藏身何处。   孟逢君看着这些凄惨的尸体,背后沁出一层冷汗。   其手段之凶残,令人发指。   但魔族   她下意识地朝重黎望去。   昆仑戒备森严,眼下她所知的魔族,就只有   听到“魔族”二字后,步清风和镜鸾的目光也先后落在了重黎身上,疑虑不言而喻。   重黎一怔,顿时收紧了拳。   “你们什么意思?”   事实上不仅是他们,之前向长琴等人禀报,曾看见他用过那把英招剑的天虞山弟子也在背后私语。   当初的怀疑从未打消,只是因云渺渺的缘故,被压了下去,暂且搁置一旁罢了。   谁都没有真的弄明白,他到底是何许人。   来历不明的“师叔”,是不是真的可信,都令人动摇。   且今日,一向不愿妄加揣测的掌门,竟也没有制止他们的猜测。   而后,长琴和端华的视线,也落在了他身上。   虽还未说什么,但个中深意,却已经很显然了。   其他人如何都还好,但他一回头,却正撞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她静静地望着他,眸中思绪复杂,说不清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这样的目光他曾看见过无数次。   至少可以肯定,她不是完全站在他这边的。   他的心顿时像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怒意戛然而起。   “云渺渺,你想说什么就说!”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她,即便晓得那张嘴接下来大概会说些锥心刺骨的话,就是铁了心不肯别开眼。   众人的窃窃私语渐渐平息下去,等着身为掌门的她能给个交代。   然而僵持良久,云渺渺转而看向长琴。   “长老,魔族之事容后再议,眼下不是细谈的时候,这些仙灵死得凄惨,先安排弟子将其安葬罢。”   闻言,长琴回过了神,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逢君,此事交给你。”   “是,师父。”   孟逢君带着人将灵兽的尸体抬下去,众人也在步清风等人的劝解下,陆续散去。   唯有重黎依旧站在那,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垂眸沉思的云渺渺。   方才那句话听起来像是替他解了围,实际上却等同于什么都没说,莫说辩解,甚至连反驳都没有一句。   仿佛那些揣测之言,都是真的。   “云渺渺,本尊没有做过!”他走近她,压低了声音,咬牙辩了一句。   然云渺渺只是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到底听进去没有,便朝着长琴和端华走去。   经过镜鸾身边时,低语了几句,此后再没有回过头。   百姓散去后,天虞山弟子也都离开了此处,营地前,禁军穿行而过,没有一人停留。   他错愕地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这看似热闹的昆仑山,好像只剩他一人了似的。   长瀛阁中。   终日忙于学着如何处理政务的楚司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云衡端着茶水进来时,他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一听到动静,便霍然坐起。   看清来人,又松了口气。   云衡将茶水和点心放在他面前,看着他疲倦的脸色,不由皱眉:“陛下还是仔细身子吧,不差这一会儿。”   楚司湛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声。   “多歇一会儿,便多做一日的傀儡皇帝,你爹和应将军,还有那帮朝臣,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心眼儿多得骇人,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儿,哪个站在朕这边,都不好说”   “我是站在陛下这边的。”   这般郑重的口吻倒是令楚司湛愣了愣,看了他一眼,低笑。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从前总觉得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纨绔,突然做了他的近臣,居然正经了起来。   “我我”云衡有些无所适从,事实上说出这话,他自己都觉得不大像自己。   “方才外头有些吵闹,发生什么了?”楚司湛话锋一转。   他虽是个不太中用的国君,但长瀛阁附近的守卫还是十分森严的,他不可轻易外出,只能听到些动静。   近来被接回山中的流民不少,他本以为可能是人多了有些闹腾,不过是随口一问,却见云衡面露难色,欲言又止,顿时起了疑。   “怎么了?”   “方才前山出了点事。”   他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捋了捋,才开口道出原委。   听说众人因灵兽遭害,怀疑到了重黎头上,楚司湛便有些坐不住了。   “为何是师叔祖?”   云衡叹息道:“听闻他来历不明,也从不跟任何人透露底细,平日里只跟我姐只跟掌门走得近些,有人曾在天虞山一战中,看到他所用之剑,与魔界帝君的佩剑英招极为相似,您也晓得,如今的局面,草木皆兵,那些人难免有些不安,逮着谁有点嫌疑,都会如此”   “那师父呢?师父可有替师叔祖辩解?”   云衡摇了摇头:“没有,她当时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命人先葬了那些生灵,许是也有些怀疑吧。”   这话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就算所有人都怀疑师叔祖,至少师父不会。   难道这次,师叔祖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吗?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日看到朱雀上神的画像时,重黎眼中骇人的戾气,心头咯噔了一下。   他相信师父的决断,却又忍不住担心师叔祖的处境。   师叔祖平日是凶了些,但残杀昆仑生灵这等事   “你先下去吧。”他眼下有些心烦意乱,抬头看了云衡一眼,“手上的伤,去上个药。”   闻言,云衡倏忽一怔,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确实有道伤口,是今晨练剑时划到的。   他没在意,楚司湛却没这么粗枝大叶,奉茶的时候,一眼便瞧见了。   云衡见他不愿多话,低头应了声,便告退了。   楚司湛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云渺宫的方向,眉头紧锁。   信任这种东西,看似坚如磐石,能经得住蹉跎便相安无事。   若是有了一道裂缝,顷刻间便会崩毁。   近日他总觉得心中惴惴难安,天边晚霞如火,雾浓如幕。   似是风雨欲来,不祥之兆。 第六百八十八章 :争吵   从长琴和端华那儿回来时,天色将暗,云渺渺笑着同几个晚归的百姓打了招呼,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孟逢君安葬那些灵兽的坟头。   坟上没有立碑,似乎从芸芸天地间孕育而来,最终也干干净净地回到万籁中去。   她静静地在树下站了许久,而后折下枝头一朵挽香玲珑,轻轻放在了坟前。   回到云渺宫,天已经全黑了,她前脚刚跨过门,一只笔便砸在了她面前,骨碌碌地滚了一段路。   抬眼望去,还有不少东西七零八落地滚了一地,方才那一下应当不是冲着她来的。   镜鸾眼不见心不烦,早早避了出去。   始作俑者攥着拳头,气急败坏地坐在椅子上,火气一上来,站起来连自个儿屁股下坐着的都给揣翻了。   咣当一声响,回荡在大殿中,她不由得僵在了那。   不知是不是错觉,还是从前低估了他,总觉得他近来脾气尤其地臭,发起火来骇人得很。   难怪阿湛上回被他吓得够呛。   重黎听到了脚步声,看到她回来,怔了怔。   这一地的狼藉看来是来不及收拾了,他索性板着脸,与她对视。   云渺渺既没有为之生气,也不曾过问为何,无声地叹了口气,俯下身,捡起来脚边的两支笔。   本就是岁月久远的旧物,这一摔,其中一支便断成了两截。   她随手丢进了笔洗坛中,又默不作声地收拾着其他东西,仿佛这座宫殿中,只她一人算个活物,连看都不曾多看他一眼。   重黎实在恼火,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就气成这样,一个人待在这座云渺宫中,就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她一回来便是这般反应,他就更气了。   “你要是对本尊有何不满就说!”   “没有。”她终于开口搭理他了,却是平淡到甚至有些冷漠的口气。   “你觉得是本尊杀了那些灵兽?”他两步上前,拦住了她去扶板凳的路,迫使她抬头看着他。   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任何笑意,像结了一层冰。   她不回答他的话,不轻不重地推开他,继续收拾残局。   重黎收紧了拳:“你去哪儿了?”   “二位长老那。”她一面捡起地上的帘子,一面答道,“关于您的身份,多少有些疑问。”   闻言,他皱了皱眉:“问了什么?”   “问您是不是跟魔族有关,亦或是,跟魔尊有关。”她索然无味地说道。   “你如何说的?”   她顿了顿,瞥了他一眼,依旧是淡漠得有些气人的口吻。   “我说,辄待详查,若属实,必不姑息。”   这话于一个仙门中人而言,并无错处。   但怎么听,怎么觉得刺耳。   她说这话时的神色,带了几分认真,似是真的打算严查于他。   云渺宫除了他们就没有旁人了,压根用不着装给谁看,她这副样子,显然不是玩笑。   他忽然就懵了:“云渺渺你不是真打算查本尊吧?”   她侧目看了他一眼,淡淡笑了声:“若我说是呢?”   若我说是呢。   是呢   重黎有些措手不及,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你最近什么毛病?之前不还好好的,怎么又开始针对本尊了!”   不,也不该这么说,她从前好像都没上几分心思,这回看着却是要动真格的了。   诚然他一直晓得她心里,苍生比她的命还重要,他算什么东西?也能入她的眼?   但,但她已经转世了。   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就算还是从前那个脾气,也不至于为几头灵兽同他翻脸吧?   还是说她一直都觉得,他就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之前的忍耐,只是缺了个合适的借口来对付他?   “云渺渺。”他心中涌起一种猜测,“你是不是因为长潋的事,一直记恨着本尊?就等着给他报仇?”   闻言,云渺渺指尖一顿,沉默半响,缓缓放下了手中摔碎的瓷片。   “是或不是,真的重要吗?”   “本尊觉得重要!”他烦躁地盯着她,“这几日你一直不对劲,本尊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猜不出你又想怎样!你给本尊直!接!说!就在这!说!”   她静静的听着他暴怒的质问,面色没有半分起伏,好像眼前的人只是路边一朵花,一根草,生不生气,一点也不要紧。   僵持良久,她总算开了口。   “时候不早了,明日再说吧。”   却是无关痛痒的一笔带过。   重黎气极,再度拂落了她收拾好的一堆残片,将其摔得更碎,而后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出门时,还险些撞到了在门外偷听了好一会儿的镜鸾。   镜鸾原本还因他对云渺渺说话的态度而不满,还没等出声斥责,看到他的眼神的瞬间,却不由怔住。   那双眼里的戾气,重得骇人。   便是他此时提剑杀人,似乎也不足为奇。   她错愕地走进殿中,云渺渺正蹲在那些碎片旁,一言不发地重新捡起。   方才那一下,几乎将这些碎片砸成了齑粉,实在不好收拾。   足以见得,他有多恼怒。   镜鸾也没料到她真能说出那样的话,这段时间下来,她一直觉得主上对他,太过心软了,“我来收拾,您还没吃晚饭吧,我一会儿去后头给您端来。”   她试图拉云渺渺起身,却发现蹲在地上的人没有半分动摇,倔到有些固执地将地上的碎片一点一点收起。   依旧是不见喜怒的脸色,只是看着这些碎片,忽地叹了口气。   “阿鸾,你说”   她低着头,镜鸾只得也跟着蹲在了她旁边,却冷不丁瞧见那双眼,微微地泛了红。   “你说我刚才要是说句信他,他是不是就不生气了?”   “他一直都挺好哄的,气得快,消气儿也快,旁人说些软话,他就好了。”   “那您为何?”为何还要那样说呢?   她浅浅吸了口气,声音沙哑:“可我要是把他哄好了,他就不会动离开昆仑的心思了。”   镜鸾怔了怔,半响,无奈地舒了口气。   “这小子啊,是个从来听不进劝的主儿,一根筋磕到底,要不是您回来了,他指不定还在哪儿胡作非为呢”   本是心中感慨,随口一言,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云渺渺狐疑地暗暗皱起了眉。   回来?   她有去过什么地方吗? 第六百八十九章 :偶遇玄霜   夜深,在山顶上站了许久之后,重黎心头的火气也渐渐消散。   抬眼望去,银河如炼,无数光华点点,被照亮处,泛着剔透的幽蓝色。   云雾随着晚风缓缓淌过山腰,一轮圆月高悬,万籁俱寂,唯有亘古流长的岁月在其中此起彼伏,荣枯明灭。   他已经记不清上回看到这样的昆仑山,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不过那时候,还没有人对他俯首称臣,也没有人称他“尊上”。   他只是重黎。   缓缓抚上心口的位置,他有些烦躁。   今日的怒火就像疯长的藤蔓,偏偏云渺渺说的都是些气人的话,回过神来,他已经闯出了云渺宫。   本来就是些疑心重重的蝼蚁之辈的妄言,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为何会变成这样,他自己也有些眉目。   他体内封着的另一半无尽的元神,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东西。   缓过来后,他坐在山顶吹了会儿风,渐渐冷静下来,起身回云渺宫。   本以为这次定然又没门进屋,哪成想推了推正门,居然留了条缝儿。   殿中点了一盏缠枝灯,不算很亮,但至少能让他看清脚下的路。   镜鸾素来守规矩,在天虞山化身乌鸦精的时候是没法子,回到了昆仑,自是不会留宿云渺宫的。   那这灯   思索片刻,他快步朝内殿走去。   原主之前住的屋子拿来停放本尊的尸身了,云渺渺眼下住的的确是他曾经住过的屋子,他那会儿刚入昆仑,去哪儿睡都做噩梦,靠着几颗眼泪,争来了与陵光住在同一座屋檐下的机会。   虽说为了不厚此薄彼,不久之后,长潋那厮也住了过来,但离陵光的寝殿最近的,还是他的住处。   回想起来,竟然觉得自己心眼儿还真不少。   外头的灯亮着,屋中却是一片漆黑。   他以为云渺渺睡了,毕竟都快三更天了。   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扉,他踟蹰片刻,伸手推了进去。   明明是他的屋子,怎么搞得跟做贼似的   他暗自腹诽,挫败地叹了口气。   然而踏进屋中才发觉,这屋里竟没有任何气息。   他蓦地一愣,下意识地快步走到榻边,点亮了床头的灯。   果然,榻上空无一人,被褥是铺开的,有些褶皱,应是有人睡过。   他伸手一摸,顿时沉下了脸。   被褥早就凉透了。   这大半夜的,人能跑到哪里去?   他焦躁不安地将整座云渺宫转了个遍,仍不见云渺渺,看着外头萧萧瑟瑟的山岭,咬咬牙,踏了出去。   云渺渺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山顶的,铺好了被子,却在床边坐了半宿,仍无睡意。   听闻散步对入眠有好处,她便起身出了门。   脑子里浑浑噩噩,实在记不清自己想了些什么,回过神来,已经走出很远了。   此处是昆仑山脉的哪一座高峰她实在不知,她晓得自己的状况,这次出门还记着多披一件斗篷,手里抱着汤婆子,在山腰的时候倒不觉得多冷,上了山顶,便有些吃不消了。   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指尖,拢紧斗篷,才好些。   她一向受不住冻,本不想久留于此,正欲转身离去,却见一只灵鹿从旁边经过,鹿角生花,与白日里死的那头道行相仿,甚至更高。   那鹿角上缀满紫藤,花朵沾着夜露,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灵鹿也看向了她,双目含神,脉脉有情,浑身散发着纯净的灵气,教人心生敬畏。   她怔愣地与之对视,不消片刻,草丛中又钻出了几只灵兔,山猫,甚至还有猞猁,看似凶猛的山兽仅仅看了她几眼,便朝着同一处走去。   她错愕地看向不远处的山崖,云雾渐渐散去,露出了一株壮丽的玄霜巨树。   虬根盘错,上育数丈方圆的主干,簇拥的花叶遮天蔽月,似一团巨大的云彩,置身其下,人如鸟雀蝼蚁,目之所及,葳蕤繁茂,没有一丝缝隙。   整棵树散发着夺目的金光,因太过刺目,看起来更像是星月的银白。   较之三危山时,三青仙君记忆中看到的那株,更高,更大。   且不论此树来历如何,若长在凡间,少说也是千年古木。   乍然风起,晶莹剔透的玄霜花徐徐而落,盛景如梦,仿佛倒映着千秋万载流逝而去的光阴,将每一笔岁月都融于此间,她穿过一路的灵兽,恍惚地走到了树下。   花叶细颤,浅香如冰。   她似是行走于幻境中,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地抚上那遍布沟壑的树干。   而后,她听到了奇异的脉搏声。   自头顶传来的声音浑厚如钟鸣。   “是谁”   她吃了一惊,还未回过神,便瞧见那道道裂纹间,缓缓的张开了大口,这才留意到,她方才看到树干上古怪的起伏,是其鼻梁和须发。   树精修炼千年可成仙,看它的道行,须得称一声“树神”才是。   仙境中的树木,皆与昆仑同日被封,伴其数千年与世隔绝,一草一木,都值得敬仰。   云渺渺当即退后半步,恭敬地对其行了一礼。   “晚辈见过上仙,今夜叨扰,实属巧合,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礼数周祥,说得也十分客气,低头拜了好一会儿,却仍未听到树神应声,她不免感到一丝古怪。   “晚辈?”树神狐疑地拧起了眉,似是听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话,居然有些犹豫。   它伸出了枝条,绕着她逡巡一圈,忽地笑了声。   “上神这是在跟小仙开玩笑吗?”   四周的灵兽来来去去,绕着树根相戏,此时却都将目光转到了她身上。   云渺渺茫然地蹙眉,试探道:“上仙可是认错人了,晚辈只是路过,当不起您这一声上神。”   这话非但没解释清楚,倒令玄霜树神更为不解了。   “您怎会当不起呢?小仙在此处生根万年,虽无目,却能看到每一位仙灵的元神,较之容貌,魂魄元灵时断然不会错认的,多年不见了,陵光上神。”   一声“陵光上神”,令云渺渺倏忽僵住。   “您认得陵光上神?”   玄霜树神不由大笑:“怎会不认得呢?您可是昆仑山最强大的神尊,光是您的战绩,小仙都能跟这些孩子说上好些年不重样儿呢!”   这笑声没有分毫心虚,似是终见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交,发自内心涌出的欢喜。   四下的喧嚣仿佛都在远去,云渺渺神思恍然地望着眼前无目的树神,郑重地问。   “你当真,觉得我是朱雀吗?”   树神笑道:“哪里用得着小仙觉得,您就是真真儿的陵光神尊呀”   它似是想起了经年的旧事,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周山大劫之后,我们都以为您和三位神尊都回不来了,昆仑那么多仙君,除了镜鸾上君,也没等到一个平安回来的,到底到底发生什么了?”   唏嘘哀叹这数千年的枯等,似乎早已成了它日复一日早已习惯的事,尽管隐隐觉察到了真相,却始终不敢下这个定论。   好在,好在它等到了神尊归来。   昆仑还没有被遗忘   面对它的追问,云渺渺不知从何说起。   “发生了很多事暂且只有我一人回来。”   她只能留一些转圜的余地和不切实际的希望,不至于让它失了期盼。   闻言,树神稍稍松了口气,“这样就好您这些年去了哪儿,过得可还顺遂?”   “历了些坎坷,不如意的事有许多,亦有结识友人,添了些欢喜,还算不错”   她淡淡一笑,伸手抚过那苍老的树根,缓缓坐了下来。   不知怎么的,被它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了。   旧地与故友,总是那么教人感慨万千。   “日子过得太快,从前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你若是还记得,能否同我说说?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上神?”   听罢,玄霜树神不由一笑。   “好,您的事,小仙都记得的” 第六百九十章 :曾有一个少年   许是因为什么都看不见,玄霜树神口中的朱雀,和镜鸾,司幽,乃至重黎口中的朱雀都不一样。   它所见的朱雀,只有一个元灵的轮廓。   记忆中,那是个连魂灵深处,都透着炽烈温暖的神尊。   散发着金色光辉的魂灵太过耀眼,以至于像是泛出了苍白的颜色,似天上骄阳,无人敢近前。   唯有一个少年,无论被灼烧了多少回,哭了多少回,最终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在她身边打转。   那个少年最初也有着干干净净,如雪如冰的魂灵,满心满眼,都是神尊一人。   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她看,把世上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   他做着最寻常的事,记得神尊喜辣,记得她爱吃人间的桂花糕,天冷了只有他会不厌其烦地劝身为灵火之祖的上神添衣,不许她喝冷茶。   神尊每每征战凯旋,无论是黎明还是夜半,桌上永远摆着热腾腾的饭菜,永远有人在灯下等她回来   云渺渺静静地倚在树下,听着它从八荒动乱,讲到上神收徒,讲到它印象中,怀着赤子之心的那个少年,几只灵鹊落在她掌心,像是为了讨她欢喜似的,往她指尖蹭了蹭。   “后来呢?”她淡淡地笑着。   玄霜神树叹了口气,“后来啊,那个少年的魂灵掺了杂念,有了怨恨,终于在某一天,消失在了昆仑山,再没有回来上神那会儿时常会来小仙这,一坐就是一整日,此处山崖面朝大海,上神想必,是在等他回来吧。”   听到此处,云渺渺默然一笑。   她似是能体会得到那是种什么滋味。   无情之时,万载光阴似浮光掠影,一旦有了记挂,每一日都如滴水夜漏般漫长。   揣着那一点暖意,都像是吃到一颗糖。   甜,如麦芽熬成的浆,一直沁入心里。   而后,再添一味莲心的苦,在这凄凄山崖上,久候一人,却再无归期的疼,便都扎在了心头的那点柔软上。   再坚不可摧的人,也受不住这样的失望。   她转过头,望向山崖下,确如玄霜树神所言,是茫茫大海,浪涛卷涌,如高悬的城墙。   这样的景色没有多少意思,但她就像它口中的那位上神,看了许久。   “多年不见,上神的光芒淡了不少,不过好在,您回来了。”玄霜树神欣慰地感喟。   云渺渺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道:“世间瞬息万变,或许茫茫人海,只有你还认得出我的魂魄了”   她脑海中闪过了往日种种,长潋和司幽对她的格外照拂,镜鸾时不时总会流出的悲切与愁思,还有重黎   巧合太多,她不是傻子。   只能活十六年的命格,换了谁,都觉得有些古怪吧。   司幽走之前那番话,倒像是在暗示她什么。   她捂着嘴咳了几声,玄霜的枝叶便伸了过来,将她盖住。   “夜里寒气重,您仔细身子。”   “不妨事”   她莞尔,慢慢躺了下来,枕着树根,轻叹一声。   “你再同我说说朱雀说说我和那个少年的事吧,我听着,说不定就能都想起来了。”   闻言,树神便顺着她的意,继续说了下去。   她在灵兽簇拥中缓缓合上了眼,平淡如水的口吻,说道着早已鲜为人知的往事。   涌入她梦里的少年,从未如此真切。   她甚至不敢想,他也能笑得这样欢喜。   烧了半宿的明灯下,是用小炉温着的饭菜,桌边的白衣少年枕着自己的胳膊,睡得迷糊。   似是觉察到有人走近,睡眼惺忪地支起身子,朦胧的眼朝着她笑。   “师尊,你回来啦。”   重黎火急火燎地寻到此处时,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远远望见晶莹如雪的玄霜树下,趴着一群灵兽,走近一瞧,却见云渺渺就躺在中间,枕着一头灵鹿的背脊,安然睡去。   呵出的热气在眉睫间氤开,沾上了细碎的露珠,黎明的第一缕晨曦穿破山间晓雾,安静而清澈地落在她脸上,有些晃眼。   她似乎在笑,唇角微微扬起了一点,细细的绒毛逆着光微微颤动。   刹那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口上猛撞了一下,半宿的急躁也都随之烟消云散。   “受气的明明是本尊,你这算什么”   他觉得自己有些蠢,松了口气后走上前,拨开她身上盖着的枝叶,拍了拍那头灵鹿的屁股,将其赶走,顺势托住她的脖子,免得将人颠醒了。   她怀里的汤婆子早就凉透,被他丢到一边。   应是受这些灵兽相护,她这一夜并未受寒,倒是睡得颇为安稳。   他看了看眼前这株玄霜巨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将人抱起的瞬间他便觉察到她好像又瘦回去了,这几日明明都盯着她吃饭,却好像什么都没喂进去似的,肉没长几两,反倒比之前更轻了。   许是他起身的动静大了,怀里的人微微皱了皱眉,往他怀里蹭了蹭,寻求一点温暖。   天亮之前的两个时辰,是昆仑最冷的时候,他无暇细想,先带着人回了云渺宫。   他走得匆忙,没能留意到身后方才被拨到一旁的枝叶徐徐蠕动,不消一会儿便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云渺渺醒来刚过卯时,日头已经升了起来,云渺宫外传来了路人的声音。   她茫然地爬了起来,看了看周围。   床帏,纱灯,雕花的窗。   仿佛昨晚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她依旧在内殿中。   掀开身上的被子,一片银叶从衣上滑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落在脚蹬旁。   她倏忽一怔,屈身将其拾起。   叶如细柳,脉络晶莹。   是玄霜树的枝叶。   她怔忡地端详许久,将其收入怀中,默默起身更衣。   走出内殿,桌上摆着几碟早点。   有粥,有包子,还有几张酥饼。   粥是她偏爱的什锦粥。   包子是她中意的豆沙馅儿。   饼上撒了些葱花,一看便晓得是谁顺手的习惯。   可她在四下张看了一圈,也不见备了这一桌早点的人。   她方才醒来,身边也是冷的,以至于下意识觉得,他压根没回来过。   坐下,拿起勺子扒了几口粥。   闻着香气儿,能想象得出粥的味道应是极合她的口味的。   但也仅仅是想象了。   前几日还有些许知觉,今日,却是再尝不出任何味道。   她苦笑了声,忽然有些庆幸云渺宫只有她一人。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拿勺子这样细致的动作,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了。   无味的早饭,实在教人没什么胃口,她只吃了半碗粥,便搁下了筷子。   本想去看看百姓的情况,还没踏出云渺宫的大门,孟逢君便神色匆匆地看来,劈头盖脸地问她。   “看见魔尊了吗?”   她一怔,面露不解:“怎么了?”   孟逢君神色凝重,犹豫再三才道:“又有灵兽遇害了,死状与昨日几乎一致,长老和其他人几乎可以肯定是魔族所为,他若是人在这,赶紧叫出来好好问问,这山中可就他一个魔族。”   “什么?”云渺渺脑中轰然一声,皱紧了眉,“魔尊他我也不知他眼下在哪儿,昨夜我同他吵了一架,看着他离开了云渺宫,之后便再没有见过了。遇害灵兽的尸体现在哪?”   “和昨日一样,都放在禁军营地前头的平坡上了。”   “走,带我去看看。”   说罢,二人便匆匆离去。 第六百九十一章 :再生事端   情况与孟逢君路上同她说的相差无几,看着营地前又多了五具生灵的尸体,云渺渺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俯身查看。   山中生灵接连遭害,绝非巧合,这些尸体上的伤口,也几乎一致,像极了魔族的手笔。   起初还有些动摇和犹豫的弟子和百姓,这回是笃定不移地将这罪名安在了魔族头上,认定有魔族混入昆仑。   此事也惊动了楚司湛,身为新君,总要给惶惶不安的百姓一个交代,已有不少人开始担心,灵兽多次遇害,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他们头上。   周围一片嘈杂,却尚无定论。   但对于重黎身份的怀疑,也愈演愈烈。   甚至有人向云渺渺请命,将人拉出来对质一番,若无心虚,也该将来龙去脉说个明白。   但她的态度始终模棱两可,似乎心思全在那些灵兽的尸体上,其他的听一句算一句,既没有对他们表态,也没有派人去请重黎过来。   尸体留下了一具,其他的还是葬在了昨日那处山坡上。   云渺渺下令全山戒严,增派人手四处巡视,好让忐忑不安的百姓夜里能合眼。   回到云渺宫中,仍不见重黎,殿中空荡荡的,教人心慌。   “这小子跑到哪里去了,到底知不知眼下自己什么处境”镜鸾眉头紧锁,低声怨道。   云渺渺站在供台前,看着只剩一半的天一镜已经开始积灰,蒙了晦暗的薄尘,伸手掸了掸。   “主上,眼下怎么办?”   云渺渺眸光微沉,看了她一眼:“托你查的事可有眉目?”   “倒是有点线索,可照这局势,不一定来得及啊”   镜鸾忧心忡忡地叹了声。   “无妨。”   她沉默几许。   “来不来得及,都不紧要,你心里有数就行,我倒觉得,来不及最好。”   午后,步清风从山下回来,除了带回十余流民之外,竟还搬回了一具妖兽的尸体。   尸体抬到云渺宫前时,一旁还有不少路人,瞧见那血肉模糊的一幕,吓得鼠窜而逃。   “师兄,这是”云渺渺从殿中步出,诧异地看着他。   步清风擦了擦额角的汗,示意她再走近些。   “这是我今晨下山遇到的妖兽之一,我清算过那日围攻天虞山的妖兽,虽不敢说每一头都数明白了,但那一战之后,玄武遭你重创,麾下妖兽死在南海的少说也有十之七八,便是剩下的都安然无恙的前往人间,加上之前四处为祸的零散妖物,也不至于这么多”   他的话令云渺渺心头一紧。   “师兄的意思是”   “妖兽的数量不对劲。”   步清风笃定道,“我等与其他仙山仙府的道友先后下山济世,一月来从未手下留情,但人间的妖兽不减反增,再这样下去,光是救人就像个无底洞,昆仑迟早会撑不住。”   最后一句,他刻意压低了声儿,免得被人听去,胡乱地传。   云渺渺紧蹙着眉,神色凝重地注视着眼前妖兽的尸体。   “师兄带回这具尸身,是怀疑人间肆虐的妖兽另有蹊跷?”   步清风点了点头,看了镜鸾一眼:“上君贵为万灵之主,想必对世间生灵甚是了解,故而来请上君过目,看看这尸体上被无尽动过手脚。”   闻言,镜鸾先看了云渺渺一眼,她点头之后方才上前。   “这具尸体上除了邪气,并没有被下咒的痕迹。”一番探看之后,镜鸾笃定道,“不过这邪气与寻常妖物相较,的确有些不同之处”   她拨弄着一团团的血肉,仔细查看其伤口附近的皮肉,微微蹙眉。   “这具尸体且留给我带回去,光看外头没有多少线索,须得剖开。”   四下弟子听了这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平日降妖虽有时将其打回原形,即便碰上凶恶的,打得魂飞魄散,却不至于在妖孽死后,还对其尸身如何,但瞧着上君的脸色,是打定主意要这么干了。   “才死了几头灵兽,又要剖了这妖物,这世道不安啊”   这小声嘀咕传到了步清风耳朵里,不由一惊。   “又有灵兽遇害了?”   “和昨日一样?”   步清风不由心生感喟,叹了口气:“长老怎么说?”   “怀疑是魔族所为,如今的流言都一边倒。”   至于倒向何处,不言而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步清风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压低了声。   “你可有问过师叔了?”   她淡淡一笑:“他人不见了。”   “什么!”步清风着实吃了一惊,“这个节骨眼上,你就由着他乱跑?”   昨日就有不少人怀疑重黎的身份,这要是漏了馅儿还得了?长了八张嘴都说不清啊!   “不妨事。”她顿了顿,“这样也好。”   她转而看向镜鸾:“今日留下的那具灵兔的尸体你也一并带回去吧。”   看了眼地上的尸体,镜鸾会意地点了点头。   这边妖兽的尸体还未清理干净,那头孟逢君急匆匆地赶来,白鵺剑还未停稳她便跳了下来。   近前瞧见地上的血污,不由一怔。   云渺渺一怔,停下了伸出的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孟逢君这会儿也顾不上别的,一把扣住她的腕就往长瀛阁的方向走。   “别管这里的事了,快跟我来!”   “出事了?”云渺渺一头雾水地被她拽着走。   “还不是你那个那个师叔!”   “尊黎师叔怎么了?”四周还有弟子在看,她下意识地改了口。   孟逢君气得跺脚:“他跟几个弟子吵起来了!那几个弟子心气儿燥,非要拿他的佩剑看,还要探他的内丹到底是不是魔族,闹得大打出手,如今我师父和端华长老正拿人问罪呢!你再不去,他怕是真敢同长老们动手!”   闻言,云渺渺忽然想起昨日他发怒的样子,眸光猛一沉。   “人在哪?带我去!”   步清风和镜鸾紧随其后,四人匆匆赶到。   长瀛阁外,围着一群禁军,在混乱中护着楚司湛和云霆等人,方才那一架,已经伤到了人,惹得群情激奋。   赶来的弟子扶着受伤的同门,咬牙切齿地瞪着正与长琴对峙的男子。   面对两位天虞山长老,非但不知悔改,手中墨鞭凶光凛凛,甚是骇人。   “瞧瞧这样子,哪里像是仙门中人!定是魔族祸害!妖孽作乱!”   被打得爬不起来的一个弟子悻悻地喊。   重黎一眼扫过去,幽幽墨瞳,寒意乍起,无愧似是为了回应其主的怒火,玄光更甚几分。   似是狂风骤雨来袭之前,浓云后攒动的雷影。   无论怎么看,都如凶煞降世。   “你今日肆意伤我门下弟子,难道连道个歉都不会吗?”长琴怒喝。   他回之以蔑视:“谁先动的手你自个儿心里没点数?如此不知规矩,我替你管教管教,你不谢我,倒来质问,不嫌丢人?”   “师叔!!”   眼看就要动起手来,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振聋发聩的呼唤,染了几分厉色,倒更似呵斥。   这一声,令众人有了短暂的怔忡,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云渺渺拨开人群,冲向了他。   许是太过着急,忘了稳重,眼前忽有一瞬的模糊,她踉跄地跌到了他面前。 第六百九十二章 :够了吗   一声“师叔”,令重黎有一瞬的愕然,虽还在气头上,还是下意识地腾出一只手托了她一把。   他拧着眉,看着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手,将他往后一拽。   “别胡闹了,跟我走!”   不由分说地要将人带回云渺宫去。   “掌门!”身后传来了长琴的喝止声,“此事是否应当给个交代?”   她指向一旁被打断了胳膊的弟子,质问重黎。   “出手伤人,就这么算了?”   云渺渺一僵,侧目看了他一眼,心中自是有气的,但大庭广众,不是个商量和解释的地方。   “这妖孽极为凶恶,说不定就是魔族所扮,决不能就此揭过!”一弟子高声附和。   “你说谁是妖孽!”重黎生平最恼恨这两个字,当即一鞭抽过去。   虽没有打到人,却是吓得那弟子面如土色,连连后退。   “住手!”长琴当即挡在了那几个弟子身前,厉声吼道,“我等好心相劝,怎知你竟如此无法无天,欺辱我门下弟子,莫不是真被说中,心虚到意图灭口!”   此话顿然在人群中掀起一阵喧哗,天虞山长老都这般定论,旁人更是纷纷离他而去。不敢随意近前。   步清风等人挤在人堆里,着实不知如何将这局面圆过去。   重黎握紧了手中的无愧,似是随时会再甩一鞭上去。   “我心虚?呵,这话倒是好笑得很,莫说我没做过那些事,便是真做了又如何?你们一个个的算什么东西,当真以为我怕了不成!”   “您少说两句!”且不论长琴等人脸色如何,云渺渺都不由愤慨,按着他的手低声呵斥。   “好!既然问心无愧,择日不如撞日,就在这就此刻,你可敢自证清白!”长琴也着实被气得不轻,本打算私下暗查,而今索性摆到了众目睽睽之下。   “长老”步清风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重黎亦不甘示弱,目不斜视地上前一步:“你想如何试?”   长琴伸出手,掌心大小的陶罐赫然浮现。   人群中的孟逢君只看了一眼,便蓦然僵住,暗呼糟糕。   “上回的符水并未制成,拿来测寻常妖物还管用,对于法力高深的妖魔却不一定能看得出来,这是我不久前刚熬制的方子,你可敢一饮?”   说着,她解开了陶罐的木塞,寒气涌出瓶颈,一看便知绝非善类。   云渺渺眉头微皱,暗暗攥紧了拳。   手上还残留着妖兽的血,滑腻而冰冷。   重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怎么样,要我去试试吗?”   这话不似在询问她的意见,更像是等一个判决。   仿佛等着他的不是即将渗入骨髓的符水之痛,而是她一言而成的刀刃。   他赌一个答复,就最后赌这么一次。   长琴和众人的催促声此起彼伏,他都浑不在意,眼前的人沉默良久,终于抬起了眼。   却是漠然至极的神色与最为平淡的口吻。   “您想喝便喝,不喝也可,正好离开这。”   重黎顿然一僵,旋即却笑出了声。   似是终于死了心,释然一切地望着天。   “好啊,不愧是你”   无愧化镯,消失在他掌中,他推开了她的手,毅然走向了长琴,接过了那罐符水。   “渺渺!”步清风和孟逢君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扯着她的袖子提醒她快些去拦着,她却始终不为所动。   重黎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好似什么都无所谓了,端起那罐子一饮而尽。   没有半分拖沓。   利索得像是饮下一大口烈酒。   众人没料到他还真敢,一时怔然,鸦雀无声中,传来了陶罐被掷地的碎裂声。   四下屏气凝息,甚至有人已经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心口擂鼓一般紧张地跳动着。   可等了好一会儿,却什么都不曾发生。   没有痛苦的嘶喊,没有众之所期的现形,站在中央的人,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白衣磊落,傲然而立。   “够了吗?”他轻蔑地笑了笑。   长琴怎么都没想到,竟是如此结果。   那符水便是寻常人喝了,也多少会有不适之感,毕竟人无完人,沾染了七情六欲,心中自然会有些见不得光的念头。   可他,却无任何反应。   “我问你够,了,没。”他一字一顿的再度发问。   长琴攥紧了拳,合眼叹了声:“可以了”   此话一出,四下一片哗然。   不甘,不信,却又无可奈何。   重黎发出一声冷笑,穿过人群,昂首阔步地离去。   经过云渺渺身旁时,仿若陌生人一般,擦肩而过,只留下冰冷的一句。   “满意了吗?”   看热闹的人群很快在禁军和诸多弟子的劝诫下陆续散开,步清风和孟逢君也相继松了口气。   “太险了”   孟逢君心有余悸地擦了擦冷汗,方才那几息间,她感到自己背后都快湿透了。   镜鸾看着云渺渺慢慢走到那些被摔碎的陶片前,屈身捡起一块,细细端详。   楚司湛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跑过去抱她。   她背对着众人,紧捏着手中的碎片,面色不大好。   所有人都赞叹她今日以大局为重,不徇私情,让这么多无辜之人免于担惊受怕,也由此化解了一场无谓的争斗,对她更为敬重。   但她眼中,却只看到了这些碎片。   像是一颗被摔得四分五裂的心,留了一地的残渣。   便是重新粘起来,也满是裂缝,都不用多大力气去推,只轻轻一碰,便又碎了。   今日一场闹腾,虽没有什么像样的交代,但换了谁,都觉得此时遇上终归格外尴尬。   他今日当众饮符水自证清白,无论如何,魔族的身份暂且是瞒过去了,但他这几日时常在半夜出门,也被一些百姓起夜时撞见过几回,行迹仍有些可疑。   所有人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去寻他,明知一个炮仗筒子在爆炸的边缘,还不知死活地凑过去添把火,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云渺渺随步清风去山间转了一圈,将灵兽常出没的地方都在地图上划了出来。   此外,她又去见了玄霜树神一面,希望能问出些线索。   但知之甚少。   倒是树神一口一句“上神”,一旁的步清风着实摸不着头脑。   “树神无目,许是错认了。”   对此,云渺渺也只是模棱两可地一笔代过。   步清风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今日怎么,怎么不拦着魔尊?那符水可不是个摆设,长琴长老的本事你也清楚”   万一有个差池,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圆过去的。   走在前头的人倏忽一顿,他险些没收住步子。   “师兄是不是糊涂了?他是魔尊,就算没有那符水他也不该长留昆仑。”   步清风愣了愣,有些动摇:“可”   “此事不必再说了。”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背过身,“我心里有数。” 第六百九十三章 :视线   午后,余念归那边出了点小状况,云渺渺与步清风去看了眼,应是近来喝药太多,以至于闻见点与之相似的味道便打恶心,吃了些茶水便缓过来了。   今日的事大多都办完了,云渺渺便留下与她说说话,解解闷。   失去了记忆的余念归,性子还是照旧,稍熟悉些后,话便多了起来,问了她许多关于从前,以及她们为何会从天虞山来到这昆仑栖身。   云渺渺时刻记着长琴和端华的嘱咐,挑了些无关痛痒的说法告诉她。   余念归倒也没有细问,听了个半懂不懂。   “所以我们住在这,便不必再担心外头那些妖祸,你是掌门,便是这里最厉害的人,能护得住昆仑的所有人?”   云渺渺一怔,旋即笑了笑:“不敢称最,但嗯,只要我活着,昆仑便无事。”   闻言,余念归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那真是好”   她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一瞬不瞬盯着她看。   “不知怎么的,一看见你,就觉得亲切得很,我们从前,应当也是故交吧?”   云渺渺莞尔一笑:“是啊,无论发生什么,你愿意站在我这边,信我,帮我,你还说,谁欺负我,就跑着来告诉你,你立马打得那个王八羔子爹妈不认。”   这话说得余念归饶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尴尬得被呛了一下。   “我,我从前这么凶悍啊?”   云渺渺意味深长地瞧了瞧她忐忑不安的样神情:“何止,你说你医术学得不错,把人打断了腿,也能接回去,如此这般,可以多打断几回。”   她干咳一声,“那这些事儿清风师叔知道么?”   她这几日刚弄清自己的辈分,瞧着明明差不多年纪,却跟人家差了一辈儿,她郁闷了好一会儿。   话说回来,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掌门人,她好像也得喊一声“师叔”来着。   “你问师兄?啊,他知道。”   云渺渺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说话格外实诚,“你之前跟着他下山降妖,当着他的面,下药毒瞎了一头狐妖的眼睛,趁乱把那狐妖的尾巴毛全撅秃了。”   “为,为啥啊?”余念归光听着都吓得一哆嗦。   云渺渺目光幽幽,不紧不慢地开口:“我那回没去,只听说那狐妖魅惑我师兄,差点骗得我师兄跟他成亲来着哦,不说我倒忘了,那还是只公狐狸。”   说不清为何,但她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能领会自己为何要撅秃那条狐狸尾巴了。   谈笑间,时辰总是过得飞快,昆仑灵气充沛,草木长青。   “我总觉得,自己忘了很多要紧的事”   余念归望向不远处的柳树,树下恰好跑过一只通体雪白的朏朏。   朏朏兽算不得奇珍,只因其叫声讨喜,外貌可人,故而不曾如狰,毕方那般令人惧怕,在四海内繁衍也更容易些。   昆仑这样的地方,有几只也不足为奇。   虽与当年她召出的不是同一头,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确实很像。   云渺渺不由得想起那日看到朏朏灰飞烟灭的场景,心头猝然一紧,下意识地看向余念归。   见她面色如常,应是并未想起什么,才稍稍送了口气。   余念归的确没有想起这头朏朏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但看着,却觉得似曾相识,心中涌起千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她隐隐感到一丝无从说起的悲伤,盼着能早日记起一切,也莫名对此心生恐惧。   天色渐晚,云渺渺送她回屋,步清风恰好将饭送来,惦记着她在这,便多拿了一份,劝她吃些再回去。   想起那座空荡荡的偌大神宫,便是点了灯,也冷清至极。   况且那祖宗应当还在气头上,十有八九不在,一人对着冷冰冰的大殿吃饭,确实没胃口。   “好,我留下吧。”   她笑了笑,同他们坐在了一处。   细想来,自师父出事,天虞山的劫难没消停过,已经好久没这样三人坐在一起吃饭了。   这几个菜偏清淡口,一看便知是步清风的手艺。   云渺渺不由得愣了愣。   “怎么了,今日的饭菜不和胃口?”步清风关切地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没有就是觉得有点不习惯,好长时间没见到师兄下厨了。”   闻言,步清风尴尬地笑了几声:“嗐,魔师叔的手艺确实比我好,总遭他嫌弃,索性将厨房交给他了,真没想到师叔瞧着凶得很,做饭还怪好吃的”   不仅是他,说出去怕是也没人信叱咤风云的魔界帝君在后厨摆弄鸡鸭鱼肉的时候,居然能跟“贤惠”扯上边。   闻言,云渺渺默然一笑。   “我也没想到。”   她蓦然起身,将动也没动过的碗筷重新端上木托,收拾了一份饭菜出来。   “怎么了,渺渺?”步清风不解地看着她。   “我想了想,还是回云渺宫吃吧。”她舒了口气,“万一有人同我怄气,还饿着肚子,怪可怜的。”   “这”步清风想都不用想便晓得她在说谁,犹豫片刻,叹息道,“去瞧瞧吧,他今日好像真气得不轻,你小心些。”   都说魔尊的脾气阴晴不定,喜怒全在一念间,他多少有些担忧她被迁怒。   云渺渺会意点了点头。   “你们说的是谁啊?”余念归有些懵。   云渺渺唔了一唔。   “是个活了很久,心还像个孩子的人。”   天色将暗未暗,一抹残辉如火,柴烬余灰,皑皑白雪巅上,渐渐熄去。   云渺渺独行于山道间,偶有灵鸟掠过长空,厉鸣声声,显得她所经之处,愈发安静。   孟逢君其实说得不错,这条路,她像是走过成千上万遍,熟悉到甚至不用细想,脑海中便浮现出下一个拐角处,长了一簇晶莹洁白的玉露花的模样。   不仅是这路,这石阶,乃至整座昆仑   于她而言,也似是前世来过一般。   从石缝间缱绻的藤蔓,到山巅的千里流霞。   夜浓时的银河如炼,到黎明穿破晓雾直照云渺宫门前的第一缕晨曦。   赤水蜿蜒,大荒云卷。   一幕幕,都犹在昨日。   细思,从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之后,浮现出的最荒唐却又令人无从反驳的猜测。   林间传来几声虫鸣,她忽然感到身后有谁看着她,与之前她穿过人群所觉察到的视线如出一辙。   她霍然回头,环顾四周,身后依旧空无一人。   她暗暗皱眉。   便是仙境,对于初来乍到的外人而言,也不是随处可去的自家后院,端华早定了宵禁的时辰,日落之后,除了巡视的禁军,所有百姓不得随意走动。   那么这道视线,是山中灵兽。   还是 第六百九十四章 :我让你滚   镜鸾还在琢磨那两具尸体,她端着饭菜回到云渺宫时,殿中的灯都没人点,望去似是浸在了墨里,没有任何光亮。   虽说早就料到了这结果,亲眼看到这寂寥的神宫,仍觉有些失落。   是还没回来,亦或是索性就这么走了?   无论哪种可能,都不足为奇。   早就晓得他这脾气,众目睽睽,怎么可能下的来台?   她叹了口气,推开了大门,将饭菜放在桌上,点起离得最近的一盏灯。   阿鸾每回来给她添灯,都恨不得将这座宫殿照得明如白昼,她觉着倒不必如此。   照得再亮,从前的人,也不会回来。   去龛前擦了擦半块天一镜,而后便坐在桌边。   失了味觉之后,她稍微吃一点便觉得饱了,手脚到了夜里受些寒气,就有些发僵。   她本想点个炉子将饭菜温着便回屋去,但等着等着,也就这么等了许久。   坐在灯下,看着炉子里的炭火烧尽了,冒着热气儿的饭菜也渐渐凉了下去,也始终没等到有人踏入那道门。   今晚应是不会回来了吧   她揉了揉发麻的腿,叹了口气,将饭菜罩起来,不打算继续等了。   想了想,索性把外头的门也带上了,有了前车之鉴后,她反复检查了一下门栓和四周的窗子都插严实了之后,回到了内殿。   诚然魔尊理直气壮地表示过她睡了他的屋子,但住都住了,他好像也没有将她团一团丢出去的意思。   整条走廊都没有点灯,阿鸾不来,她还真不晓得怎么把这些灯一盏一盏地点起来,想想都麻烦。   她端着一盏油灯,走到屋门前。   屋中一片漆黑,较之还有些许月光的外殿,内殿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她一手端着灯,一手推开门。   这盏灯有些年岁了,灯油不多,只点起一颗豆大的火苗,照亮她脚边的路都甚是费劲儿。   幽暗的屋子,残影绰绰,说不出的清冷寂寥。   不晓得从前是不是也这样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打算去榻边再点一盏灯,谁知刚踏出一步就被绊了个踉跄!   手中的油灯翻在地上,火苗也熄了,冒出一缕轻烟,四下顿时暗了下来,一时间什么都看不到。   她膝盖都给磕麻了,怔忡地跪坐在地。   住在这屋也有一月余,诚然不如天虞山住了三年的屋子来的熟悉,但她绝没有在门边摆东西的习惯。   她吃力地爬起来,伸手试探,没一会儿就摸到了柔软的面料。   冰冷,却不像是丢在地上的。   谁的衣裳?   与此同时,她隐隐嗅到一股子血腥味儿,静下来后,屋中隐忍的呼吸声也逐渐清晰。   顿时,她心头一咯噔,顺着印象,慌忙摸索到床头,点了一盏灯。   阑珊的灯火微微颤动,照亮了半边屋子。   她终于看清了门后绊了她一跤的“东西”。   那道人影蜷缩在墙角,倒也不是故意伸腿祸害她,应是实在没了力气,只能支撑着关上了房门,就再没力气动了。   单薄的白衣上血迹斑斑,他居然就这么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抱着自己的双腿,将脑袋埋进臂弯里,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只有那一声声浅促的呼吸,提醒旁人他还是个活物。   “咳咳!”   沉重的咳嗽声像是被压在水下的泡,浮出水面,陡然炸开,惊得她立即提灯上前。   “尊上!”她将纱灯搁在一旁,去看他的伤势,才发下他一直在咳血。   他这身衣裳,灯火里白得像是会发光,可不似从前的黑袍,什么都能遮,胸口便是沾了几点零星血沫,都瞧得一清二楚。   掰开他的臂弯,这脸色也白得吓人,他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好像看到她了,好像又什么都看不清似的。   突然,他一把将她推了开,目光凶恶。   暴怒的嘶吼,咬牙切齿,力气却都用在了那一推上,喊出来的声音却透着虚弱。   云渺渺猝不及防,被掀了出去,撞到了墙。   膝盖也跟着疼如撕裂,揭开衣摆才留意到,之前那一跤不是磕麻了腿,是磕出了血,疼得发麻。   眼前的人又缩了回去,扶着墙试图站起来,却虚浮到迈不动腿。   云渺渺想到了白日里他饮下的那碗符水,诚然当时看起来一点事儿都没,但师兄说得对,那毕竟是长琴长老做出来的东西。   况且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在人前服软?   想到这,她踉跄着过去,抓住了他的腕。   “坐下,我看看”   他的手冷得像冰,周身寒气刺人,被她一碰就挣扎起来。   “让你滚开!用不着你管!”   云渺渺险些又被他推开,使劲儿抓住了人,强硬地将他摁住了。   这景象并不陌生,他之前也发作过。   只是没想到,一碗符水,不仅让他险些暴露身份,还诱发了体内的邪气。   他越是竭力压制,越是痛不欲生。   看着他缩在墙角的样子,实在无法想象,今晨他是怎么忍下符水显形的毒辣痛楚,在人前那般自若的。   她只能看到他前襟的血迹,即便如此,也够触目惊心。   那藏在影子里,谁都看不到的地方呢?   又是什么样?   “重黎你让我看看”   她哽着声,想试着再碰他一下。   把他拉过来,拉到灯光下,她看得见的地方。   如她所想,他这会儿是真没什么力气,甚至连脑子都不知是不是清醒的。   她一使劲儿,他就倒了下来。   “你滚”   他口中絮絮念着的,只有这句话。   怨恨,恼火好像又都不是。   她托着他的身子,让他靠在她肩上,将纱灯挪了挪,终于看清了他背后的一片血色。   将衣领解开,便能看到一道有一道的爪痕。   像是与最凶恶的猛兽搏斗,誓死而致的伤口。   从脊梁到肋骨,再到双肩,无一不是血肉模糊。   她难受得厉害,像是有一根钢刺扎穿了心肺。   都说不出话来。   至少有那么一瞬,她真的后悔了。   他要喝那罐符水的时候,她就该把那东西踹到地上,一滴都不给他留。   长老痛斥也好,众人怀疑也罢。   她怎么能看着他喝下那种东西   阿鸾同她提过一嘴,说这殿中有一处偏殿,放了不少药物,她还记得那间屋子在哪,将人放下后,立即去找药。   殿中的药很多,她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要用的几瓶。   揣着药回来时,地上人似是动过了,她留下的纱灯倒在了一旁,险些烧起来。   灯旁的人一动不动地趴着,似是已经没了意识。   她吓了一跳,赶忙上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拖着伤腿愣是将他背到了榻上。   “重黎!重黎!”   她拍着他的脸,他整个人都像结冰了似的,眉睫上蒙了一层白霜,给他上药的时候,刮肉之痛都没有半点反应。   说他死了也会有人相信。   云渺渺额上冷汗涔涔,上了药后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忽然想起之前那些妖物能凭借食人精血疗伤,寻常凡人都有这等用处,修炼之人的想必更好些,心一横,放了自己半碗血,硬是给他灌了下去。   “别睡,你别睡听话,睁开眼跟我说说哪里疼?”   她给他盖好被子,又点了炉子,搁在床边,用法力暖了自己的掌心,给他搓手。   然而榻上的人始终没有回应过,哪怕是让她“滚”。   他的身子愈发地冷了,她一时半会也无从查证这跟龙族的习性可有关系,但这般凉下去实在吓人。   师父说过,她的灵根虽古怪,却对世间火灵很是有用,以灵气驱策,应当可以。   于是,她合衣躺在了他旁边,伸手将他冰冷的身躯抱在怀里,寒气入骨,冻得人一哆嗦。   她咬牙忍住,拂去他眉上的白霜,缓缓调动体内灵气,让身子暖和了起来。 第六百九十五章 :梦醒之后的冷漠   披荆斩棘,杀尽所有不服之人。   都不曾有过悔意。   稳坐魔尊之位数千载以来,这是重黎头一回做如此真切的梦。   浑身的钝痛已经让他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只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让他别睡,让他同她说说话   那样的声音,他从未听到过,以至于下意识觉得定是自己痛糊涂了,才会觉得听到了她的哭声。   压抑的低声抽噎,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阿黎,阿黎   听着这哭声,他居然会觉得有些难过。   呵,但想想又怎么可能呢?   不可一世的陵光上神,怎么可能会哭?   铁石心肠,是掉不出眼泪的。   不如同他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可信些。   这么想着,那声音也愈发遥远。   他睁开眼,望见的依旧是熟悉的云渺宫的封顶。   在这间屋子住了好些年,便是许久没回来了,也绝不会忘。   他晓得自己是怎么了,这一夜总算熬了过去,为抵御邪气,他须得全神贯注运转体内的灵气,以龙族至寒之身将其封住。   本以为今晨醒来,会是浑身冰凉,毕竟从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   可这回却有所不同,他浑身上下都是暖烘烘的,身上盖着厚实的被子,半点不觉冷。   他感到自己枕着软绵绵的东西,却不像是枕头的触感,温热地贴着他的脸,稍一动,便觉察到还有一条胳膊环着他的肩。   错愕地抬起头,望见的竟是云渺渺的脸。   眉头紧锁,似是十分不安,如今明明比他矮了许多,居然像个蛹似的,将他牢牢圈在了怀里。   他脑袋下枕着的,正是她的胳膊。   瘦得实在没有几两肉,略硌脸。   他吃了一吓,还以为自己瞧花眼了。   她居然抱他?   云渺渺抱着他睡?   她没将他一鞭子甩下去就够稀奇的了!   况且他昨日伤势复发,他可没挨到躺在床上。   只迷迷瞪瞪记得,回到云渺宫时,殿中空无一人,他一片漆黑中坐了很久,最后好像好像看到了陵光的脸。   他总觉得她是来嘲笑他的狼狈,气得想挥走这幻象。   可嚷了半天,也没什么用那原来不是幻象吗?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霍然起身,心口急促狂跳,脑子也跟着嗡然一片。   就连牵扯到伤口的疼痛,似乎都不足以将他从木然中扯回来。   云渺渺本就睡得不安稳,这点动静便能让她惊醒过来。   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着迷蒙的雾气,渐渐清醒过来后,才悄无声息地淡去,回到平日那般生就淡然的模样。   “你”重黎一时语塞,看了看身上的伤,都已经包扎过了,他还没有在昏迷中也能料理好自己的自信。   云渺渺坐了起来,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掌心贴了贴他的额头。   确信已经不再凉得吓人之后,点了点头,下榻正衣冠,而后在他不明所以地注视下,走出了这间屋子。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漠然得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喂!云渺渺!”他一头雾水地想追上去,才迈出一步就扯到了伤,疼得跌回榻上,龇牙咧嘴地低喘。   他设法回想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走出内殿的云渺渺正神思恍惚地扶着柱子,慢慢滑坐在了地上。   灵气,到底还是耗损多了   她叹了口气,咬着牙吃力地支起身子。   一旦迈出这道门,她依旧是天虞山的掌门,昆仑上下数千人的支柱,山风愈烈,不可摧折。   孟逢君今日起的比平时早些,到后厨取些早点时,恰好看到云渺渺在盛粥。   踟蹰再三,默默凑了过去,压低了声儿:“魔尊昨日可还好?我回去看了师父新研制的符水,药性厉害着呢人没事吧?”   昨日她也是瞧着重黎喝完那罐符水的,瞧着只那么一小瓶,对于魔族而言,跟毒药差不了多少。   回想起来,都觉得背后发凉。   便是这帝魔族帝君法力高强,乐意留在这给自个人找麻烦,也不是这么个折腾法儿啊。   回头人都给折腾废了。   云渺渺啜了一口粥,神色淡淡:“人没事,就是气儿还没消,这几日你们少来云渺宫这边。”   闻言,孟逢君松了口气,端着粥点也坐了下来。   “我师父和端华长老是真的开始怀疑他的身份来历了,便是藏得再好,纸终归包还不住火,万一哪日露馅了,你可有想过要怎么办?”   一愁未消,又添新愁。   她倒不是担心魔族,可这段时日她,还有清风师兄都是知情的,这节骨眼上,包藏魔族,还是个帝君!   传出去,非闹出大乱子不可!   云渺渺勺子一顿,沉默半响,点了点头:“我心里有数,此事终须有个交代的。”   孟逢君叹了口气,分外头疼:“我怎么就答应帮你和师兄瞒着这么大的事儿呢”   早知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当初她就该狠下心,将这魔头赶走才是。   诚然诚然他的确帮了不少忙,但自古正邪不量力,魔与仙又怎可共处一室?   想想倒是糊涂了。   “孟逢君。”云渺渺忽然放下了勺子,郑重地望着她,“我听闻少阳山有一秘术,能窥探死人的记忆,可是真的?”   孟逢君一愣:“有倒是有,是我大哥创的,用来审讯一些失手杀了的妖邪还算有用。”   “对仙灵也有效吗?”   “应当吧,生前有灵识就成,你问这个作甚?”   云渺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会用吗?”   平日里总不见她怎么笑,这冷不丁一下,孟逢君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大哥教过我,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怎么的,说完这话,她就有些后悔了。   云渺渺放下了只喝了半碗的粥,心平气和地叹了口气。   “若是方便,帮我一个忙。”   “什,什么?”孟逢君还没转过这个弯儿来,就见她起身收拾了几乎没动几口的早点,又备了一份端走。   “未时到云渺宫来。”   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她便离开了。 第六百九十六章 :用我的魂魄试试   重黎在屋中调息了几个周天,总算是缓了过来,虽说还需还得再养个几日,但他的伤一向好得快,倒也不妨事。   四周安静得很,整座神宫不见一人,冷冷清清。   从前住在这时候,他便时常会想,这么个地方到底有什么可值得世人憧憬的,这儿的主人总是一出征便许久不归,长潋又是个闷头闷脑的性子,喜欢一人待着。   他闲的发慌的时候,就一个人在这宫殿里胡乱地走,能碰上个扫撒的小仙娥都觉得新鲜。   当初觉得是自己年纪小,个子矮,故而觉得云渺宫空旷。   可如今故地重游,仍旧如此认为。   这种地方,跟坟墓有什么区别?   他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正殿门前,本以为反正还是回到一座空荡荡的屋子,哪成想却闻到了一阵饭菜的香气。   他错愕地跨过门槛,望见桌上摆着一碗蛋花粥,两碟过口的小菜,还有一笼剥皮蒸包。   屋中点了炉子,很是暖和,饭菜也一直冒着热气儿。   云渺渺坐在不远处翻阅昨日没看完的卷宗,窗外的光映着她身上的三层皂纱,透着莹莹浅光。   窗下的人神色淡然,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一如既往地为近来人间战报而微微皱着眉。   一瞬恍惚,仿若前世重现。   他进来后,她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指了指桌上的饭菜,便再没多做搭理。   这等态度,气得重黎一股子无名火起,不由怀疑昨晚抱着他睡的人到底是不是她。   看了会儿卷宗,她又将天一镜连同碎片一起拿了过来。   这些残片都是离开天虞山之前捡回来的,当时仓促,也不知是否都拾齐了。   拼拼凑凑,只能摆出个大概。   “你当神器跟凡间的花瓶一样,摔碎了还能再拼回去?”重黎看着她苦恼的样子,毫不掩饰不悦的心情,朝她翻了个白眼。   云渺渺不做理会,仔细琢磨着每一块碎片,试图找寻将其修复的法子。   天一虽是神兵,但与太阴和泰逢相较,并无多大差别,且多年无主,早已不复当年神威。   即便怀疑朱雀血翎藏于其中,也有不胜枚举的法子将其取出,但玄武和无尽显然觉得玉石俱焚最好。   如此忌惮,是否有别的缘故   这说不定是个突破口,这等时候,她不愿放过任何可能性。   入了神,旁人说了什么,喊了什么,便都好像听不见了似的。   以至于在桌边闷里闷气地问了好几声“你吃过了没”的重黎也懒得再同她多话,不说便不说,真当他非舔着脸凑过去不成?   他愤懑地喝完了粥,又憋着一肚子火,怄气似的瞪着她吃完了蒸包,拂袖而去。   许是临走的动静终于大了些,总算让云渺渺留意到了他的不悦,回头看了一眼。   但也仅此而已了。   她皱了皱眉,继续手中的事。   若无事,云渺宫一整日都不会有人前来叨扰,没了魔尊时不时的冷嘲热讽,四下顿时静了下来。   似乎不过晃神工夫,孟逢君如期而至。   “你这是在修补天一镜?”瞧见她摆弄那些碎片,孟逢君好奇地上前,她已经大致拼出了大半的形,只是神器破损,寻常的法子肯定是补不起来的。   天一的镜面本是天河之水凝成,碎了之后便都消散了,徒留了镜架,教人叹惋不已。   云渺渺点了点头,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碎片。   “若能补好,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她将碎片罩了起来,放回龛台上。   “话说这神宫可够冷的。”孟逢君抚着胳膊,不由感慨。   云渺渺这才发现,光顾着拼凑碎片,全然忘了四周,炉子里的炭火熄了,整座大殿寒气阵阵,她的手指都快冻僵了。   “昆仑终年积雪,真不知从前住在这的那些仙灵怎么受得了,成仙了就不怕冷了吗?”   孟逢君哆嗦了一下。   “不知。”云渺渺走过去,重新将炉子点燃,让身子烤暖些。   孟逢君实在吃不住这种冷,忙凑了过来。   “我听说这座云渺宫的主人便是那位朱雀上神,神尊司掌四海火灵,想必平日里也是走到哪儿哪儿春暖花开,靠近些便能驱寒。”   云渺渺哧地笑出了声:“按你这说法,神尊的用途岂不是跟炉子差不多?山中谁觉着冷,就靠过去暖暖手?”   那场面,想想就够大不敬的。   孟逢君叹了口气:“你喊我过来,应当不止为了坐在炉子旁烤烤手吧?”   四下蓦然一静,衣料摩挲,发出簌簌的响动,身旁的人终于站了起来。   “你跟我来吧。”   殿外下起了雪,云渺渺带着她穿过长廊,细雪随风落在栏杆上,不似江南的湿雪转瞬即逝,轻如棉絮,又滑落下去。   一直走到云渺宫深处,落了锁的一座宫殿外,孟逢君才想起。   “这不是到昆仑的第一日,安置上神尸身的地方吗?”   云渺渺淡淡“嗯”了一声,拿出钥匙,开了锁,推门而入。   厚重的宫门仿佛将千年万载的漫长岁月封于其中,古朴的门扉随着光亮一寸寸照入大殿而庄严的大殿而长鸣,昏暗的宫殿如一座严丝合缝的坟墓,每迈一步,都卷起无数细尘。   似紧束的长绸被忽然抖开,丁零当啷,掉出一把揉碎的星辰。   这安静,如夜枕山河,兵戈铁马渐行渐远时的沉重。   又仿佛置身于漫漫荒野,四季荣枯许多年,也等不来一人看花的落寞。   在心头,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身着白衣的上神,躺在可保万年不朽的玉床上,苍白的面容安详淡然,似是已经放下了生前所有的牵挂,这具身躯,也不再留恋了。   即便只是一具尸体,这也算得谒见神尊,孟逢君且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方才起身问她。   “你到底要作甚?”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会用少阳山的追灵术么?”   “会是会,但”她猝然一怔,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指着那具尸体瞠目结舌,“你该不会是要云渺渺,这是胆大包天!你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云渺渺的目光笃定不移,“我心中有疑,思来想去,还是不可草草了之,你若是觉得冒犯上神,可在施术之后离开,之后的事,我自有分寸。”   “你这还叫有分寸?”孟逢君直摇头,“不行不行,且不论这对神尊的尸身多有不敬,会不会遭天谴,追灵术也不是那么容易用的。”   “要如何?”云渺渺皱眉。   “至少得有一缕魂魄为引,神尊逝去多年,上哪去寻这一魂?早说要我做的是如此荒唐的事,我也不专程来这一趟了”   孟逢君笃信这绝不可能,正欲劝她也打消这个念头,速速离去,却被云渺渺一把拽住。   “可以试试。”她目不斜视地盯着孟逢君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用我的魂魄。”   继三岁之后,渺渺也要恢复记忆啦 第六百九十七章 :你就很了解渺渺吗   刚安置完新一批入山的流民,步清风浅浅地舒了口气,望着山中来来去去的凡人,不由暗自叹息。   有些话,是不可能放在明面儿上说的,尤其是当这么多人都仰赖着你的时候。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每次提及山中人满为患的问题,渺渺十有八九都将话拦住。   看着这些人受苦,还能作壁上观,明哲保身不成?   话虽如此,但这接连不断的相助,说不准哪一次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天虞山灵气衰竭,若连昆仑都   届时,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他遣走了其他弟子,独自一人沿着山坡往回走。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一晃神工夫,便险些被绊了一跤。   趔趄着跌出去的时候,他给吓回了神,错愕地回过头,方才绊到他的好像不是山中草木岩石   待看清身后躺着的人,他猝然愣住。   “魔师叔你怎么躺这儿了?”   重黎闭目养神,跷着二腿子,一副悠然自得的懒散模样,被他这么一问,才勉为其难地睁开了眼。   “你差点踩到本尊,反倒来质问本尊的不是了?”   “这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比起自家师妹,步清风还不太习惯应付这个阴晴不定的祖宗。   “本尊四处走了走,躺这歇会儿。”   重黎终还是答了句。   步清风看了看他的脸色,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瞧着脸色不大好,是昨日的符水?”   重黎冷哼一声:“区区符水,能奈我何?”   “那就是跟渺渺吵架了?”明明是在问他,步清风却用上了笃信的口气。   重黎一噎,并不做声,只默默别开了脸。   如此,步清风心中顿时了然,不由觉得其实这魔头的心思,也不是那么难猜的。   只是没有人当真愿意好好看看他,听他说说心里的想法。   这边闹着别扭,但以他对自家师妹的了解,云渺宫那边指不定什么反应都没有。   渺渺那性子淡然得很,喜怒从不摆在脸上给别人看出来,不过干晾着魔尊这种事,回想起来,她貌似也没少干。   斟酌片刻之后,他索性撩袍坐了下来。   虽说仙魔殊途,但这会儿四下没有旁人,坐下来说几句话倒也无妨。   “昨日那罐符水,你怎么喝了?不反抗一下?”   重黎枕着胳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   “怎么,你想看本尊痛打你的同门乃至长老?”   步清风脸一黑:“那自然是不行的,你敢动手,我和师妹绝不会袖手旁观。”   斩钉截铁的答复,也在重黎意料之中。   “那可热闹了”他冷笑。   沉默几许,步清风平淡地道出一句。   “其实那符水,你若是不想喝,或许只要说一句,渺渺她”   她就会去拦着了。   说不清为何,想到那丫头当时的神情,就觉得会是这样。   重黎对此却不以为然:“说了又如何?她这几日不知抽什么风,处处针对本尊,时不时就来提醒本尊该离开这。昆仑也算本尊拜师学艺之处,便是终究离开了,如今想在这看看又怎么了?魔族留在这,她就这么膈应?”   句句带刺,说得步清风都有些接不上话。   想来师妹最近,似乎是有些不同。   不知从何说起,明明人前看起来并无异样,该说的话,该有的笑容都没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渺渺她许是有些累了吧。”他只能如此圆说。   但这话在重黎听来,更像是蹩脚的借口。   “你以为做了几年师兄妹就称得上了解她了?于她而言,除了苍生,还有长潋留下的这些人,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为达目的,什么都能舍弃。无事时万事好说,一旦到了抉择的时候,比谁都能狠得下心,便是自己的弟子,也能说舍就舍”   说这些时候,或许难免掺杂了前世的怨和酸,但这番话,一直是他笃信不疑的她的本性。   无论转多少世,都是一样的。   他说得痛快,没留意到一旁的步清风面色渐沉。   “这么说来,你就很了解渺渺吗?”   他不悦地蹙着眉。   诚然他师妹的性子是难捉摸了些,长琴长老也说过,她多半是个没有情根之人。   但若是有人待她好,其实她都是记着的。   这般说法,实在过分。   “从前只是隐隐有这种猜测,但现在听来你是不是对渺渺有什么偏见?我与她同门多年,看着她走到今日,担起这重担,她是不太爱表露自己的喜恶,但也绝不是你说的这样!”   闻言,重黎嗤笑。   “不过相识数栽,你就这么信她?有些事,不过是你还没见识过罢了。”   苍梧渊诛心,伤疤犹在,吃一堑长一智总还是会的。   “既然你对渺渺并无信任可言,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步清风郑重发问。   重黎一僵,顺势别开了脸:“本尊还不知该去问谁呢”   魂胎的事他一直没想通,也猜测过是不是在她多次转生其间,发生过什么,毕竟他因封印无尽的一半元神,曾失忆过一段时日。   难不成还有没记起来的?   “你若有闲工夫在这睡觉发呆,不如回云渺宫同渺渺好好谈谈这等要紧事,魂胎便是再难成形,迟早也会有降世的一日,届时告诉他,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步清风心累地叹了口气。   “我之前看到孟师妹朝云渺宫去了,许是与渺渺有事相商,你若有这个心思,晚些时候回去,和渺渺商量一下吧,莫要等到再没这个机会了,才晓得后悔”   便是怀了魔族的孩子,他这个做师伯的也不能看着师妹的孩子将来降生爹都不知该不该认。   他一直觉得魔尊对渺渺的态度忽冷忽热,阴晴不定,本以为他就是这么个性子,没想到在他心里,是这么看待渺渺的。   气,那是定然的。   师父走后,他这个做师兄的便该如亲兄长一般照顾师妹,如今反倒事事依靠于她,听到这魔头出言诋毁,自是恼怒不已。   但再不高兴,他也不会在这里同魔尊动手。   有些话,比起他激动万分地辩解半天,或许还不如渺渺自己来说。   所谓的误会啊,多数不过是世间的人胡思乱想,先入为主。   有些心结能解不愿解,而有些往往只缺了个说真话的契机罢了。   比起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他打心眼儿里还是更希望唯一的师妹能过得开心些。   他起身离开,重黎沉默须臾,挺身坐起。   虽说他不太赞同这个自以为是的黄毛小子的看法,但近来的确总是在争吵,有心还是无意,都教人怪难受的。   只是,要他跟云渺渺好好谈谈吗   说起来不管是从前还是现今,他确实很少有跟她坐下来平静地说说话的时候啊。   他望着云渺宫的方向,陷入犹豫。 第六百九十八章 :他是不是应当生气来着   一场倒春寒,昆仑又下起了雪。   印象中,这座山脉一年到头,大半年都是冰雪封山的。   魔界极少有雨雪,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样干净的雪了。   他缓缓抚上心口的疤痕,仍有些迟疑。   昆仑高耸入云,下雪时愈冷,犹记得从前每到下雪他都得在屋里点上好几个炉子方能抵御这寒气,许是这些年道行渐长,如今便是坐在风雪里,也并未觉得有何不适。   似乎什么都在变,说什么“初心不改”,都是用来骗人骗自己的蠢话。   诚然他大可以“不识时务”,就逮着这时候回去,管她二人说了什么,找点不痛快以报昨日之“恨”也是好的。   但望着这雪,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昨晚的梦。   虽觉甚是荒唐,却仍旧怔忡良久,终还是没有那么做。   他在山中晃荡了几个时辰,估摸着天大的事儿也该说完了,才慢慢往云渺宫走。   风雪初停,云上天光絮絮而落,照在陈旧的石阶上。   那些斑驳的痕迹,总能勾起许多往事回忆。   他记得初至昆仑,好像也是这般,刚下过一场雪,草木湿漉,风中透着未散的寒气。   那会儿他是怎么爬过这么长的石阶的   已经想不起了。   年岁甚远,倒像是上辈子的事。   步入云渺宫,殿中空无一人。   孟逢君应是走了,但云渺渺人呢?   他狐疑地四处寻了一圈,天幕渐暗之时,终于在另一座山头找到了人。   她静静地坐在崖边的岩石上,三层皂纱裹着瘦小的身躯,随风猎猎翻飞。   炽烈得像是随时会烧起来的炽烈霞光照在她身上,在她发梢抹了一层迷蒙的浅金色,模糊了本就单薄的轮廓,格外不真实。   她似是已经在那坐了很久,不知是压根没留意到身后的脚步声,亦或是,有意置之不理。   事实上无论哪一种,重黎都已经走到她背后了。   步清风同他说的“好好谈谈”,他大概晓得是个什么意思,但说到底怎么开这个口于他而言才是最尴尬的。   本以为在她旁边站一会儿,等她先开个口,甭管是“嗯”还是“啊”都无所谓,他能接上话就完事儿。   但她始终不言不语,坐在那不知看着什么。   那双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喜怒,静得像冻住的湖水,多了几分庄重之色,凝望山河与霞光,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这是跟孟逢君说了什么?想得这般入神?   他终是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肩。   “起来。”   沉默几许,他清了清嗓子。   “回去吃晚饭。”   云渺渺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眼底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黯然,旋即恢复如常。   她淡然地起身,理了理衣裳。   “嗯,回吧。”   回云渺宫的路并不长,她走得比平日慢了许多,依旧沉默寡言,好像他不存在似的。   将重黎酝酿了好久的几分兴致都给浇灭了。   “云渺渺,你这有意思吗?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本尊能打死你怎么的?”   在风雪中凉下去的怒火再度涌了上来,他一把将人拽住,劈头质问。   这都多少天了,当他脾气很好?   都跟她说了有什么不满就讲出来,他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每日瞎琢磨她的心思看着很有趣吗?   云渺渺被他拽得险些栽进他怀里,下意识地先退了两步,看了眼腕上的手,平静地将其推开。   “没事。”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重黎憋着火追上,口中不服气地嘀咕。   “什么臭毛病”   回到云渺宫中,天已经暗下来了,空荡荡的宫殿寒气逼人。   重黎骂骂咧咧地去把炉子点上,回头却见云渺渺一直站在龛台前,注视着七零八落的天一镜,丝毫没有要过来烤火的打算。   重黎瞧了瞧日晷,都过了山中众人吃晚饭的时辰了,便是去厨房,估摸着也都是些残羹剩饭。   他看了看云渺渺尚且平坦的小腹,懒得再揣测她的想法,一把将人拉了走。   云渺渺怔忡地跟着他到了厨房,被他按在椅子上。   “本尊不管你又发什么疯,怀了身子就准时准点儿地吃饭!”   说罢,他便脱了外袍,去灶台旁忙活了。   所幸篓子里还有些菜和鱼肉,姑且能熬一锅汤。   他这口气还没咽下去,切起菜来剁得那砧板邦邦响,这头的动静都震天了,回头一瞄,云渺渺还是静静地坐在那。   之前还会好奇地凑过来看看闻闻,今日眼里都没了神光,蔫头耷脑的不知在想什么,地上一条裂缝都能看上许久,不晓得的还以为元神出窍了。   鱼汤终于熬好了端过来,奶白的汤汁瞧着甚是诱人。   他招呼了一声,她倒还有点反应,起身坐了过来。   眼前的汤飘着翠绿的葱花,鱼肉鲜嫩,她拿起勺子搅动了两下,迟迟没有入口。   “你不是还在气头上吗?”   “怎么还有兴致做饭?”   重黎瞥了她一眼,不以为然:“本尊生不生气,跟你吃不吃饭有关系吗?你要是老老实实呆在云渺宫把饭吃了,本尊何必如此麻烦?”   “麻烦啊”她低声叹了口气,“是了,还有什么比这更麻烦的”   重黎以为她说的是下厨,嗤笑一声:“你少碰那些油盐酱醋,锅碗瓢盆,能少很多麻烦。”   她淡淡一笑,啜了口汤。   她平日里总惦念着殿中还没看完的卷宗和书信,吃个饭都不安生,但今日好像尤其有耐心,一勺汤都细细地品。   这屋里一时间只剩下瓷勺碰撞碗壁的声响,太过安静,反倒教人不大习惯。   “今日孟逢君来过了?”   他忽然抬起了眼。   “同你说了什么?是昆仑山,还是山下又出事了?”   云渺渺蓦然一顿,犹豫须臾,道:“没什么要紧的,一切如常。”   “无尽和玄武那边仍没有消息?”他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   “没有。”她始终淡然以对,“都很好,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   前一句还顺耳,后一句便像是夹了根冷漠的刺儿,膈得重黎到了嘴边的汤都没咽下去。   不等他回过神来,她便霍然起身,将自个儿的碗收拾了。   “你吃吧,我没什么胃口。”   说罢,人已经走出了屋。   重黎被呛得一头雾水,看着面前的汤,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方才,他是不是应当生气来着? 第六百九十九章 :我都想起来了,阿鸾   镜鸾踏入云渺宫时,殿中点了半边的灯火,明明有一半亮堂的地方,云渺渺却偏偏站在了一片昏黄的窗下。   单薄的背影,影影绰绰里,甚是冷清。   她走了过去,道:“主上,那头灵兽的尸身我已细查过了。”   云渺渺微微侧身,眼角的余光落在了她身上。   “如何?”   “与您所料相差无几。”   镜鸾面色凝重。   “如此一来,昆仑的处境只怕也不再安稳了,以无尽的手段,不过是迟早的事”   云渺渺点了点头,回身看着她。   “先前嘱咐你的事,可还记得?”   闻言,镜鸾面色一变。   “此事倒是容易,只是您当真要这么做?”   “你有别的想法?”   “不只是觉得有些意外。”她面露困惑,“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总觉得司幽走后,她就有些不对劲。   今日这种感觉尤盛。   “主上,您若遇上了什么难事,可同我说,只要您开口,我定不遗余力相助,您不愿告知旁人,我绝不吐露半句!”   她斩钉截铁地立誓,眼前的人默然良久,看着她淡淡一笑。   顺势探了她的经脉。   “你的灵力,近来耗损太过了,莫要勉强自己。我没什么难处,该做的,都想明白了。”   云渺渺伸出手,郑重地拍了拍她的肩,眸中满含感慨。   “真要说有何心结,大概就是还不曾好好谢你这五千年以身卫昆仑,护得这一方生灵,这些年,苦了你了”   一字一句,说来平静,落在镜鸾耳中却是另一番深意。   烛火映在那双眼底,褪去了少年稚气后,浮现出她所熟悉的,期盼了数千年之久的沉稳与淡然。   如云上白月,湖底珠玉,潋滟含光。   她渐渐颤抖,难以置信地抓住了那截荼白的衣袖,似是怕自己想错了,空欢喜一场,又怕太过激动,惊吓了她,犹豫再三,才小心翼翼唤了声。   “主上,是您吗?”   云渺渺合掌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点头。   “你不必如此试探,我都想起来了,阿鸾。”   从混沌蒙昧,到万物各安,山河破碎到海晏河清。   亘古洪荒,步步而来的绵长,身后万载岁月弹指间,被她遗忘了太久的过往,在神魂相融的瞬间,便迫不及待般一一浮现在脑海里。   破碎的记忆终顺理成章地连了起来,如南柯一梦,流年转瞬,纵然换了名姓,变了样貌,执念犹在。   她之前踟蹰不定的种种荒唐猜测,竟都成了真。   不知是不是因生而为人,七情六欲沾了个遍,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看着自己的尸体躺在那,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或许这只是为了提醒她,重任未卸,生不得闲,死不得息吧。   山中流言四起,接连死去的灵兽使得人心惶惶,虽有禁军严令在前,重黎当众喝符水以证清白在后,但只要一日没抓住行凶的魔族,此事便一日不得休。   无关痛痒的警示,堵不住悠悠众口。   端华与长琴站在半山的巨岩旁,望着云雾缭绕的远山,愁得直叹气。   “掌门那边可有消息传来?”长琴眉头紧锁,数日下来毫无进展,每日面对那些忧心忡忡的目光,她实在难以自处。   端华摇了摇头:“掌门的意思,还是让我们等着。”   昨日当众饮符水之事过后,他二人便从镜鸾上君那儿收到了云渺渺亲笔的字条,字条中写明此案暂且交由上君处理,他二人等待便可,无需细查。   且不说这节骨眼上到底要他们等什么,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如何跟门下弟子乃至山中诸多翘首以盼的百姓解释缘由?   “再这么等下去,山中只怕还会出事。”长琴愤懑地攥紧了拳。   她始终觉得那位突然冒出来的“师兄”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平日举止也没有半分仙家子弟的模样,哪里像是和长潋师兄系出同门,那位朱雀上神的弟子?   偏偏趁着师兄不在时出现,难以对证,谁知暗地里居心叵测,有何图谋?   便是亲眼看见他喝下符水,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掌门到底年轻了些,你我须得多留个心眼儿,等归等,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处。”长琴嘱咐道。   端华点了点头:“近来变故频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等暂且栖身于这昆仑虚境,却并非长久之计,无尽和玄武不除,世间永无宁日,与之相较,或许近来死去的灵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开端,我担心仅靠仙门各派,是否撑得住。”   长琴眸光一闪:“你的意思是向酆都求援?”   “酆都如今的处境也自顾不暇,若要商谈,尚缺一个契机和休养生息的间隙。”   无论是仙门,亦或是地府,面对人间妖兽横行之象焦头烂额的局面,光救人都已是举步维艰,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遑论反击?   长琴愈想愈头疼,疲倦地叹了口气:“先将这内患揪出来,再言其他罢,事已至此,或许多活一日,都算得上苍恩赐了”   重黎回到云渺宫,已是一更天,这个时节天黑得极快,他心中不痛快,一路上遇到的弟子和百姓瞧着他的脸色就自觉地退避一旁,一时不慎撞到他的,都被他一眼瞪得连滚带爬地逃也。   想起云渺渺方才的话,他就气得脑门青筋突突地跳。   真真是没长心肝的东西!   琢磨片刻,又觉得没必要耿耿于怀,她一直是这么个性子,他早早领教了个透,事到如今居然还有所期望,委实该吃这一瘪。   叫他不长记性!   步清风还让他去跟她谈谈,有什么可谈的?她摆明了给他找不痛快,甭管因为什么,把他往死里气就完事了!   他本就是来寻长生之血的线索的,他都已经不是昆仑弟子了,有什么可忍让的?   做个魔族何其痛快,看她脸色作甚?   不说话就不说话,还求着她了?改日他就去寻个红颜,四六知己,当着她的面说个三天三夜   他嘀嘀咕咕地回到云渺宫,殿中留了一盏灯,他径直回到自己的屋子,却发现屋中空无一人,榻上被褥齐整,陈设也没有翻动过的迹象,甚至连床头的灯,都是凉的。   这屋子当晚压根没人进来过。   他始料未及,一时怔在了门口。   好一会儿才看到地上的一张字条。   应是之前夹在门缝里,方才他一推门,便飘了下来。   他俯身将其捡起,看了看。   素白的宣纸上,的确是云渺渺的字迹。   今日起,不同你争屋子了。   干脆利落的十个字,勾起了重黎心头一阵无名火。   怒由心生,急火更伤。   捂着嘴咳了数声后,他看向手腕处的经脉,青色的纹路细密如麻。   他咬牙切齿地将纸揉成了团,丢到了庭院中,转身重重地摔上了门!   不回来拉倒!   他还空闺怨不成! 第七百章 :撞破   时过三更,露重雾浓,一片寂静的云渺宫中,随着“吱呀”一声,有人跨出了屋门,快步穿过漆黑的长廊,从侧殿悄无声息地离去。   浓云蔽月,伸手不见五指的正宫门旁,忽地亮起一盏灯火,照亮了门边孑然而立的荼白身影。   手中的灯笼在夜风中缓缓飘摇,悄无声息地注视着那道朝着山下赶去的身影。   寒风凛冽,手中的灯烛仿佛也随阶边白霜,冻成了冰。   昆仑险峻,能上山的路极少,一场风雪过后,就更难行路。   重黎赶到灵蝶传书所提之处时,遥岑早在树下等候。   “尊上!”他匆匆迎了上来,躬身行礼。   虽已压低了声音,但夜已深,四下虫鸣断续,愈发安静,说了什么,数步之内都听得一清二楚。   重黎狐疑地看着他:“怎么不在山下等着?你能进昆仑?”   在此从师多年,山中灵气丰沛,寻常妖邪不可近前,便是道行高些的,也会感到不适,故而他与遥岑都是在山脚的赤水旁会面,万万没料到他竟入山了。   “许是封山数千年,昆仑的结界也大不如前了,属下尝试了一下,没想到真进来了。”遥岑道。   诚然这里的灵气的确令他感到些许憋闷,但忍一忍便可,能见到尊上要紧。   重黎心中疑惑,但想到近来昆仑结界频频开合,接纳凡人入内,许是因此有了折损,才叫遥岑钻了空子。   今日遥岑能进来,明日还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能混入,待天亮便去镜鸾那知会一声吧   “如此急切,可是有什么消息了?”   他眼下出入不便,早已吩咐过遥岑,若有线索可隔三日告知他一次,余鸢失踪后,他一直没放弃过追查她的下落,前些日子曾在南海附近听到了些零碎的消息,三日未至,灵蝶竟再次现身。   以遥岑的心思,记错日子这等蠢事是万万不可能的。   遥岑面色凝重地望着他:“尊上,属下已查到余鸢姑娘的下落,不就前,我族曾在北海尽头的极寒之地附近,见到了与姑娘有八分相似之人经过,因着兜帽,遮住了大半的脸,瞧得不是很仔细,但据其所述,应当就是姑娘了。”   闻言,重黎面露喜色:“当真?”   “千真万确!”遥岑笃定道,“极寒之地冰封千里,道行不足者寸步难行,便是属下去,也只能走到边缘,您可要亲自去将姑娘带回来?那地方,对失了内丹之人,极为严苛,姑娘那身子骨,多半撑不了几日。”   此话他也斟酌良久,端看尊上如何打算。   毕竟余鸢姑娘对尊上来说,极为重要,这么多年花在丹乐宫的心思让多少人眼红不已。   姑娘若有个三长两短,尊上还不知会如何。   他本以为以尊上对余鸢姑娘的宠爱,一听到这样的消息,定会立即启程,与他离开此处,可话音已落,却迟迟没有听到重黎的回应。   “尊上?”他狐疑地望向重黎,见他眉头紧锁,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昆仑山,似是在犹豫什么。   “趁着此时山中结界式微,正是脱身的好机会啊尊上!”他下意识以为重黎是被昆仑的结界所困,忽然想起之前被尊上带回崇吾宫的那个女弟子,难以置信地看着重黎,“您该不会放心不下昆仑吧?”   重黎暗暗收紧了拳,一言不发。   放心不下?   他会放心不下这个地方吗?   之前不过是顺水推舟跟了过来,本想着到了这儿就甩手走人,此后教人头大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不知不觉就拖到了今日。   如今余鸢有了消息,的确是他抽身离去的契机。   留在山中,指不定明日还有多少碗符水,多少种“自证清白”的手段等着他。   况且他处境如何,也并没有人放在心上。   想到这,他倒是不觉得多么恼怒,乃至怨愤于谁。   就像尝黄连水时,入口之前就晓得苦得烧心,喝下之后,也不过觉得“的确如此”罢了。   不过是为了自己那点不值一提的犹豫而感到可笑。   他本就在等余鸢的消息,如今等到了,就该去接人。   昆仑如今很好,山中男耕女织,一派祥和,诚然人间已经乱作一团,但这个地方应当还能撑好些年吧。   他思忖片刻,叹了口气:“你传信到凫丽山,北海那片地儿颍川山主较为熟悉,他若不得空,让他画张地图给本尊。”   “是。”见他终于有了离去之意,遥岑总算松了口气。   “对了,你是从那条路上的山?带本尊去看看。”   走之前,要真发现个窟窿眼,顺手补上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遥岑想了想,道:“属下今日到赤水边,恰巧发现赤水旁有条路可上山,便”   “赤水旁?”话音未落,便被重黎打断,“昆仑南坡?”   “是,是啊”遥岑也是在昆仑重现人世之后才有幸得见这座巍巍千万年的壮丽仙山,诚然他身为魔族,不该对传闻中的仙境抱以赞叹,但这座山矗立于此,其本身就是刻在世间生灵魂魄里的憧憬,实在教人难以错目。   他自觉如此,重黎却变了脸色。   “昆仑南坡,曾是父神帝俊闭关之地,方圆百里内,就数此处结界最为稳固,数万年不曾出过任何差池,便是本尊,今日都没本事从南坡上山!”   “这!”听了他的话,遥岑再愚钝也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离开这,立刻!”重黎呵斥道。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诧异的惊呼。   “魔魔族!是魔族!快来人!魔族闯进来了!”   几个路过的内门弟子当即拔出了佩剑,惊慌之余,忙遣人去知会其他人。   遥岑想也没想,化出兵刃冲了过去,一脚将欲去报信的几个弟子踹翻在地!   重黎随后即至,按住了一领头弟子的脖子,细看才认出,他就是昨日对他出言不敬,被他打了一顿的小子,眼角的淤青都还没消呢。   没想到今日又遇上了。   偏偏在这等时候   “尊上,可要灭口?”遥岑对仙门中人素来不会手软,宿敌多年,你死我活早已是家常便饭。   成王败寇,这些年抓到的仙门中人也有不少,要杀要剐,尊上从不多问。   然这一回,却迟迟没有听到重黎下令将这些倒霉的小子一概诛杀。   “你果然是果然是魔族奸细!”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弟子咬牙切齿地瞪大了眼,便是看不到重黎的脸,也要在死前啐他一口。   重黎眉头紧锁,似是陷入了犹豫。   便是这么一瞬的迟疑,让远处的一名弟子趁虚而逃。   遥岑心头一紧,下意识掷出手中长戟,欲将其击杀。   锋利的枪头眼看便要插入那人后心要害,一枚石头从旁飞出,将这夺命的一招打偏了数寸,与那弟子擦肩而过,仅在他胳膊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虽也是火辣辣地疼,总好过丢了性命。 第七百零一章 :围堵   “尊上!”看着那人御剑逃去,遥岑难以置信地看向重黎,不解他为何要出手阻拦。   重黎面色凝重地看着一地战战兢兢的白衣弟子,若是从前,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夺其性命,省却之后诸多的麻烦。   “你要杀便杀!我等绝不屈服于妖魔淫威!掌门和长老定会杀了你这奸细替我等报仇!”被他制住的弟子还算有几分骨气,落入这等绝境也不肯讨一声饶。   愤然痛斥,不惜以死明志。   重黎心头像是堵了一团火,几度掐住了他的咽喉,又几度在最后一刻收了索命的念头。   反手一击,将其打昏了过去。   “打昏他们,都关起来。”他起身,对遥岑下令。   遥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他说的是“打昏”,而不是“斩草除根”,犹豫半响,还是照着他的意思去做了。   “尊上,这些人一旦将今夜看到的透露出去,您在昆仑只怕一日都待不下去了。”   重黎扫了他一眼:“方才放跑的那个,可有法子抓回来?”   “这”您现在才说,人家都跑出二里地了吧。   果然,不等他们处置好这些昏过去的弟子,那头便传来了动静。   长琴和端华的声音极容易辨认,若与之遇上,瞧瞧这一地横七竖八的白衣弟子,哪还用得着解释,八成当场大打出手。   魔族在昆仑这样的地方本就受制,真动起手来,着实不利。   何况遥岑率兵多年,其样貌在六界早已传开,较之极少露面的魔尊,更为显眼。   “尊上快走!”遥岑扯了他一把。   重黎环顾四周,此时的确不宜纠缠,正欲从山崖边绕过去,一道掌风当头劈下!   遥岑提枪去挡,被震得虎口崩裂,连退数步。   云幕渐开,星月幽光中,蓝羽振落,身着五彩羽织的神君从天而降,眸光冷冽,注视着二人。   “一介魔族小儿,胆敢擅闯昆仑虚境,不知天高地厚,自寻死路!”   其身姿如九天神祗,腰间银铃清响,烟罗轻纱随风而扬,桀骜一如当年。   看见她的瞬间,重黎便始料未及地僵在了原地。   “你怎会在此?”   镜鸾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神色淡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重黎,你将魔族引到赤水之畔,真当能瞒天过海吗?”   她眸光渐冷。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你将昆仑置于何地?主上对你一再纵容,你便当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你!”重黎看了眼倒在一旁摇摇欲坠的遥岑,镜鸾既然敢拦他们,便没有手下留情的打算,他方才挨的那一掌,已然伤及肺腑,骨头只怕也断了不少,再战,着实勉强。   长琴等人的声音越来越近。   “让开!”他沉声喝道。   镜鸾拧眉:“若我不让呢?”   “那便休怪本尊不客气!”他腰间佩剑如冰霜皴裂,绕着剑身剥下了伪装多日的皮囊,终露出了寒气凛凛的英招本貌。   流动的雾气从容滑落,肃杀的剑锋在出鞘的瞬间便令周遭草木夜露冻结。   英招势如破竹地朝她刺来,锋芒毕露,一招一式随着他心头怒火愈发狠辣。   单轮身手,他早已在她之上。   长琴和端华等人赶到山崖边时,空中鏖战正酣,剑光霜影,与月争辉。   亲眼看到英招出鞘,又见魔族大将军在旁帮衬,曾与他们相处多日之人是何来历已不言而喻。   然,未等长琴等人出手相帮,重黎便一剑召得数丈寒冰拔地而起。阻断了沉霜攻势,趁机带着负伤的遥岑消失在云雾间。   寒气扑面而来,镜鸾下意识地退后两步。   再望去,人已经不见了。   留在原地的,只有一地寒冰。   她收了法器,望向惶惶不知所云的众人。   四下足足沉默了十几息工夫,才有人回过神来,忙去查看倒在地上的那些弟子。   逃出来报信的那名弟子带着人回来,对于被魔族擒住的同门的下场,已是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拼死不能辜负其重托。   然眼下一一探其脉搏,却欣喜地发现,人都活着。   “长老,他们好像只是昏过去了!”   闻言,长琴心头悬了一路的石头终于落定。   “快,将人抬回去仔细看看可有受伤。”   魔尊虽已遁逃,但难保那二人真的离开了昆仑,端华吩咐跟来的弟子兵分三路,跟着长琴,镜鸾和他一同绕山搜人。   一番折腾,夜尽天明,仍旧无果。   众人陆续散去,山崖边的寒冰也在黎明前化为了飘着冰渣的一滩水。   这一闹,魔尊混入昆仑的消息不出半日就传遍了昆仑上下,众人骇然之余也暗自庆幸捡回一条命。   这一消息传到长瀛阁时,楚司湛正在批今日的奏折,手中的朱笔都惊得落在了地上。   “师叔祖是魔尊重黎?”   他只记得自己刚入门那会儿,师兄师姐们是同他说过一些各界逸闻,也曾听说过魔界帝君心狠手辣,曾因一句话听不顺耳,就屠了一座城的可怖往事。   但今日突然告诉他,平日里有些凶巴巴,但既会做饭又会替他出头的师叔祖与传闻中恶贯满盈的魔头是同一人,教他如何相信?   他不顾阻拦,当即冲出了长瀛阁,要去云渺宫找师父问个清楚。   但应燃和云霆岂会让他在如此混乱的时候出去,硬是给拦了下来。   另一边,敏锐如长琴,也觉察到了孟逢君回话时有所隐瞒,门规当头,几句话问下来,孟逢君这谎就实在扯不下去了。   若说她还能周旋几句,步清风则是彻头彻尾不会撒谎的老实人。   之前同去三危山的几个弟子,也架不住二位长老的审问,纷纷招了供。   包庇魔尊的罪名,太阳都没升到头顶便坐实了。   只是这般审问,自是不会落到掌门头上。   但似乎也用不上色厉内荏的逼问,苦口婆心的规劝,长琴刚开口,话都没来得及问完,她便如实地认了。   “的确是我包庇魔尊,引魔族入仙门,与旁人无关,这罪名我一力承担,该如何罚,便如何罚,无需手软。”   此话一出,长琴都愣住了。   “你可晓得私通魔族之罪非同小可,可不是抄几遍门规就能了事的。”   云渺渺始终目不斜视:“掌门犯错与弟子同罪,一切按门规来便好。”   她今日尤为安静,说完这几句话后,便再未表露出任何喜怒。   镜鸾站在她身旁,几度欲言又止,终还是顺了她的意,什么都没说。   见状,长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便这么办吧。” 第七百零二章 :你走后……便不要再回来了   日落之时,昆仑又下了一场雪,天色暗得比平日更快。   云渺宫中寒风穿堂,吹得缠枝灯上盏盏烛火摧折难起。   镜鸾端来了些饭菜,搁在桌上,转身去关上四周的门窗。   “主上,趁热吃些东西吧。”   她回身望着一直坐在案边,背对着她的人。   似是听见了,好像又没有,始终一言不发。   她叹了口气,又替她点了个炉子,且出去了。   未免房中太闷,留了半扇门通风。   山中夜雾渐起,殿中烛火微颤,手中的笔始终没有停过,光影绰绰,四下俱寂。   暖黄的火光中,唯一抹指尖素白如雪。   镜鸾无奈而去,对门外的步清风摇了摇头。   见状,他也只得打消了进去叨扰的念头,与镜鸾一同离开了云渺宫。   雪愈发大了,空中连成茫茫一片,从昆仑主峰至渺远青山,皆蒙霜白一色,夜色悄然,回过神来,外头已是一片昏黑。   素白的衣摆划过石阶,带起一缕薄雪,无声无息地停在了门外。   朝雾花随风起浪,檐下金铃脆响,丝绦如练,掠过飞檐一角。   即便点了两个炉子,偌大的云渺宫正殿依旧太过空旷,以至于其实并没有暖和多少。   那道单薄的身影坐在案前,一刻不歇地处理着成堆的琐事。   夜深后散了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少了几分少年稚气,周身气度都变得稳重不少,只那双眼睛,盛着暖光,几缕碎发挂在鬓边,竟有几分少见的温柔娴静。   她四周的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与他记忆中相差甚远,以至于教他不敢信。   揉了揉眼,才确信坐在那的人的确是云渺渺没错。   她疲倦地揉着眉心,似是很久没有好好歇息过了,还在这苦撑着,把自己不当个人。   恍惚间才觉得,已经很久没仔细看看她了。   好不容易被他喂圆了一圈的脸再度消瘦下去,下巴尖儿几乎没肉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次次气得他心火如焚。   镜鸾出现在那的时候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了,若要揭穿他的身份,大可不必忍到昨日。   昆仑南坡的结界出了漏洞呵,这借口可真不错。   他的师尊,撒谎的能耐倒是见长。   果然是心如铁石,利用他逃出了天虞山后,再用不着了,便有了这么一出。   真真是好得很   生怕他借此发难,对山中百姓下手吗?   横竖他就是臭名昭著,人见人恨,镜鸾说得对,还真以为换了身白衣,就洗的掉这些年沾的血吗?   他的心口像是被细丝一寸寸绞紧,疼,更多的是被压抑多年的怨气。   说来也好笑,恨了她好多年,怨了好多年,甚至梦中惊醒,都有想杀了她的念头。   可当真看着她坐在灯下,一如当年面容淡漠地翻看着手中书页,又忽然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   明明被追杀的人是他,被万人唾弃的也是他,他居然会觉得她有些可怜。   他从来没被自己的念头逗乐过,这算是第一次。   寒风剐在身上,昨日的伤又开始疼了。   他甚至想着不如将人绑回崇吾宫囚着,管她能不能想起他,只要他愿意,对她做什么都行不是吗?   何须犹豫?   何须留情?   千年万载,就把她关在他身边   “咳咳!”殿中之人似是受了寒,突然捂着嘴咳了起来。   他看了看自己拉开的窗缝,无声地将其合上,静静靠在门边。   回来做什么?要拿她怎么样?他愈发想不通了。   无论怎么做,似乎都不好。   进去掐死她一了百了,他今后又会如何呢?   他支起身子,踱到了门前,本打算推门进去。   既然都回来了,总要亲口向她问明白,诚然昨晚的事他已猜出个大概,却还想听她自己承认一回。   仿佛这样,他就痛快了,死心了。   然,手刚碰到门框,这扇门便被霍然拉开。   直视于他的人面容苍白,那双眼却是炯然有神的。   似是料到他站在门外,又像是一次试探,看见他的瞬间,目光有一瞬的怔忡。   事实上重黎也愣住了,停在半空的手伸出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错愕地瞪着她。   四目相对,却愣是沉默了许久。   只听她开口。   “怎么还回来。”   不掺喜怒的口吻,配上寡淡至极的脸色,仿佛只是在问一只被自己丢掉的小狗是怎么找到回家的路一样。   重黎设想过自己回到这,乃至闯入云渺宫时,她会是何等反应。   惊讶,心虚,担忧,后悔,不知所措?   都没有。   他全想错了。   却又觉得其实这样才更像她。   冷漠无心,铜墙铁铸的朱雀上神。   只一句话,就将他这一路走来种种尚有一息的天真猜测都击得粉碎。   他觉得十分好笑,于是真看着她笑出了声。   “本尊还活着,你是不是也觉得怪可惜的?”   眼前的人没有答话,微微皱了皱眉,复又是那副寡淡的模样。   “山中所有人都已得知你的身份,无事的话,就赶紧走吧。”   便是逐客令,都下得毫无委婉可言。   重黎笑得更开怀了:“让本尊帮你救人,人救完了,本尊就没用了是不是?碍事了是不是?蝼蚁尚知滴水之恩,云渺渺,你从不觉得自己其实比谁都心狠吗?”   她默然片刻,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一直在找余鸢吗,如今已经有了她的消息,应当快些赶去才是。”   “你怎么知道”   看着她淡然无波的双眼,他心头猛地一跳。   “余鸢在北海极寒之地的消息,是你告诉遥岑的?”   她舒了口气,并未否认,缓步走到了廊下。   “既然说到滴水之恩,我自是记得近来劳烦了不少事,听闻尊上的心上人失踪,我便让阿鸾私下留了心,所幸人已经找到了”   她回过身,逆着满庭白雪的莹莹素光,微微一笑。   “这也算是我还尊上的恩了。”   重黎从未如此刻这般生气,也从未如此刻这般想笑过,好像眼前的人再度陌生了起来,狠得下心一刀一刀往他肺腑里扎。   “你当真”   他收紧了拳。   “当真要本尊离开昆仑,去寻余鸢?”   “是,当真。”她没有丝毫迟疑。   重黎盯着那双眼睛看了许久,仍无法从中找出哪怕片刻的悔意。   步步为营,在他处心积虑隐瞒的时候,她就什么都猜到了。   回想之前种种,他倒像个自欺欺人的傻子。   “本尊走了,你可别后悔。”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她。   风雪落在她肩上,发上,都似是浑然未觉。   她只是一字一句道。   “昆仑不容妖邪之流,仙门与魔族更是不共戴天,一时之错,不可错一世,尊上离开后便不要再回来了。” 第七百零三章 :你不配有心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竟如剜心。   重黎一把扯下腕上的瑶碧石,举到她面前。   “既然早就有今日的打算,当初为何还要给本尊编这链子?晓得仙魔殊途,你留着它做什么?走在路上丢了还省事!”   在她身上看到这枚瑶碧石的时候,就算他那会儿失了记忆,仍觉得似曾相识。   想起一切后也猜测过她转世这么些年,为何还是将这块石头留在身边。   便是个念想,他仍希望她辗转轮回了多年的神魂里还留着些许当初的记忆,记得这块石头是什么,所以才留下了它。   他恨也好怨也罢,只要看着这枚瑶碧石,便觉得从前还是在的。   五千年光阴如浮光掠影,回想起来已是一场太过久远的梦。   可至少,它都是真的。   他浑浑噩噩,杀人如麻的时候,看一眼这块石头,便像是从一片荒芜中清醒过来。   想起自己也曾是别人口中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她平静地注视着他手中的瑶碧石。   转瞬间,便从他掌中一把夺过,狠狠地丢入了无尽雪夜中。   苍茫寂夜,将其吞噬得干干净净。   瑶碧石极轻,便是没有丢下山崖,怕也不知沉在哪一处山涧中,随波而去了。   “你!!”重黎脸色大变,急切地追下石阶。   瑶碧石离了其主,便再不会发光,这等黑夜中,便如普通山石无异。   昆仑珠玉甚多,一旦混入其中,多半是再也找不出来的。   错愕的魔尊站在青石阶下,风雪刺骨,他回过头来,用从未有过的憎恨眼神看向她。   云渺渺的神色始终未变,淡然得教人心寒。   “走吧,别回来了。”   他眼如充血,眦目欲裂,像是个被逼到极处,近乎崩溃的困兽,全然不顾这般大声可会引来旁人,近乎咆哮地对她嘶吼,仿佛要将她的名字都咬得稀碎。   蓄积了五千年的痛恨被再度唤醒,往日种种决绝历历在目。   他感到自己浑身的血都快炸开,指尖颤抖。   “果然如此你就是铁石心肠不,你没有心!你不配有心!你骨子里就是自负!目中无人!自命清高!”   “本性转世多少次都改不了,谁在你身边都是倒了八辈子霉!做你徒弟定是前世作恶多端遭的报应!你活该活该孤独永世!到死都孑然一身!”   他对着那张冷漠至极的脸骂出了这些年憋在心里的怨毒之言。   可骂是骂了,却并不似想象中那般痛快。   他看到那双镜面般的桃花眼中倒映着的他的脸逐渐扭曲,像是被捏住了心肺,疼得他喘不上气。   “你明明”   他揪着心口的衣裳,与其说在质问,倒更像个得不到糖的孩子,说到最后,沙哑的声音藏着难忍的哽咽。   “你明明说过,本尊排第一的”   站在廊下的人指尖微颤,终还是缓缓背过了身,叹息着,声音却不见半分动摇。   “仙魔殊途,你不能谅我,我也不能谅你,不必计较谁更心狠,走吧,走远些,这辈子别再见了。”   她步入云渺宫,将门一并合上。   廊下的脚步声混在雪里,从急促到渐远,直到再听不见了,她扶着柱子,艰难地蹲了下去。   孟逢君恰好在附近巡视,听到动静匆匆赶了过来,瞧见门前雪地上的男子脚印,暗道不好,忙推门入殿。   刚踏入殿中,便一眼瞧见了跪坐在墙边剧烈咳嗽的身影,赶紧上前扶人,却被她轻轻推开。   “没事咳咳咳!咳咳咳!”   这般撕心的咳喘,实在教人难以相信。   “我去给你倒杯水”孟逢君以为她是夜里受了寒,毕竟近来倒春寒,山中冷得很,好些百姓也病了。   哪成想刚将水端来,就见触目惊心的红从她指尖漏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衣摆上,雪白的衣洇开了点点血色,她的脸色更是白得吓人!   孟逢君猝不及防,惊愕地将人扶住,查看她的伤势,发现她脉象虚浮,经脉游走混乱,这哪是风寒,便是将死之人,也不过这般模样!   “是,是不是责罚重了?都让你别一个人扛着!死犟什么!”孟逢君使劲儿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搀起来,扶到椅子上坐着。   云渺渺面色煞白,脸上还沾着血迹,看着自己掌心的浊血,居然在笑。   “重黎的事,我扛下来是应当的咳咳!”   “行了!”孟逢君有些急躁,“坐在这别动,我去拿药,就你这身子骨,非扛那三百诛心针做什么,真想死了吗”   天虞山门规哪里是写来看看的,私藏魔族是何等罪名,三百诛心针是拿来惩治仙门重犯的手段,根扎下去就能疼得死去活来。   原本她和清风师兄,还有那几个帮着隐瞒的弟子分一分还能挨过去,偏偏这死心眼儿的非一力给担了,那镜鸾上君身为人家的命兽,竟也不拦着些,看着自家主上受苦也能忍得住?   换了她家毕方,早扑上来烧人了。   她絮絮叨叨地出去了,云渺宫离药库还有些脚程,待她冒着风雪折回来,方才还气若游丝的云渺渺竟然不在了。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稀稀拉拉的烛火。   她心头一跳,放下药就冲出去找人。   所幸没跑出多远,便瞧见一抹雪白在朝雾花丛间走动,埋头拨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外头这样冷,那沉重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时不时还会咳出些血来。   她急了,上前将人拉了起来。   “云渺渺你找死啊!不是让你在屋里等我吗!你找什么呢?”   云渺渺似乎没什么心思和力气同她细说,毅然将她推开。   “你先回去吧,我记得丢在这了”   她的神智似乎也有些模糊,瞧着昏昏沉沉的。   孟逢君伸手一摸她额头。   果然烫得很。   “赶紧跟我回去,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非大半夜找?明日再找一样的!”她跟师父学医术,可不是为了看人这么糟践自己。   云渺渺摇了摇头,病成这副样子居然还如此之犟。   “不行,得找,明日就找不到了”   孟逢君是真来火了:“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现在什么样子,非把自个儿折腾死吗!你以为诛心针是同你开玩笑的?走了个魔尊,真以为就没人再治得住你?”   一通怒斥之后,才发现云渺渺一直没有回嘴。   她只是低着头,弓着身,在花丛中张看。   苍白的脸色瞧着像是随时会昏过去。   “行了你找什么东西,我帮你找,两个人总快些。”   孟逢君扶着额叹了口气。   云渺渺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一块石头。同我给阿湛的那枚差不多,还更小一些,用黑色的绳子串着的。”   孟逢君一愣。   “不是,哪个缺心眼儿的把这么小的石头丢了啊?”   “我。”   “我丢的。”   话已出口,她也只得硬着头皮在风雪中帮着一起找这块破石头。   且不说这大半夜的谁没事丢石头玩,丢就丢了吧,还得冒着风雪找回去。   什么毛病这是   她看着还在土堆里细细找寻的云渺渺,无语地摇了摇头。   不知翻了多久,孟逢君的手指都快冻僵了,在山中找石头,无异于大海捞针,实在渺茫。   云渺渺的气力也快耗尽了,走几步便要歇一会。   她正打算将人硬捆回去,明日再说,恰有一抹雪色落在跟前,映出了挂在朝雾花枝叶上的一串手链。   她狐疑地伸手去够,扯到眼前。   黑色绳子,碧色的小石头,可不就是这玩意儿嘛!   “云渺渺!”孟逢君欣喜地举着石头冲不远处的人招手,“过来看看可是这个!”   这一声,像是在死灰中找到了一簇星火,她回头的瞬间,眼底似有点点光亮骤然升起。   顾不得自己咳得厉害,三两步便奔到了孟逢君面前,冻得指甲都发紫的手接过了那枚瑶碧石,紧紧地攥住了。   “你说你,这么舍不得,还丢出来作甚?”孟逢君不解地望着她。   风雪里,沉默久久,才听到一声叹息。   “本是不配有心的人,还有什么舍不舍得之分” 第七百零四章 :你就是个混账东西   寻回了瑶碧石,孟逢君生拖硬拽着把云渺渺弄回了云渺宫,乍一眼看还以为拖了个女鬼回来。   云渺渺实在没了力气,撑着走进了正殿大门,人就倒了下去。   孟逢君给她气得牙痒,黑这脸去打了盆热水,给她擦头发还得换药。   三百诛心针,全打在一人身上,那是什么滋味常人怕是想都不敢想。   解开衣裳便能看到她胳膊,双肩,肋骨,乃至背后遍布一道道冰针留下的血痕。   虽不似刀剑所伤那般血肉模糊,但挨了这么多下,数数身上的血印子,就够骇人的了。   药抹了一半,云渺渺便醒了,只是暂且动不了,躺在榻上静静的望着云渺宫的穹顶。   默然片刻,孟逢君斜了她一眼,似是有所犹豫。   “喂,你那日在朱雀上神的尸身旁昏过去,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你指什么?”她平和地反问。   孟逢君挠了挠头,有些苦闷:“就是就是你让我用你的魂魄为引,对朱雀上神的尸身用了追魂术,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吧?还有,为何你的魂魄能与朱雀上神的相通?”   上古神祗与一介凡人,她想了两日都没琢磨出个解释。   “你不会是跟上神的什么私生子私生女有关系吧?那也不对啊,这么多年了都,差几辈啊难不成是曾曾曾孙女之类的?”   这话说得云渺渺啼笑皆非,若不是伤口疼,她能笑出声了。   “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瞎想?”   孟逢君白了她一眼:“谁让你事事都瞒着不说,我猜猜怎么的?不会真说中了吧?”   看着榻上之人含笑的眼,她心里直打鼓。   一语成谶这种事,人们通常简介地称之为。   乌鸦嘴。   云渺渺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   她望着晃动的床帏沉默几许。   “确切来说,我的魂魄与隔壁躺着的那具尸体,是同一个。”   “哦啊啊啊?!”   孟逢君惊得手一抖,剪子戳到了自个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错愕地望向榻上的人,还以为是她病得脑子糊涂,满口梦话。   可她静静地躺在那,双眸柔亮,淡然却无比清明。   “不信的话要我给你说说上古史吗。”   云渺渺转过脸来。   “不眠不休的话大概说个两月就能结束。”   孟逢君的额上直冒冷汗,来来回回打量了她许久。   “你不是来真的吧?上神已经”   “死了五千年了?”话是这么说,她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靠在软枕上,虚弱地望着孟逢君,似乎她信还是不信,倒也不打紧,她只是忽然有些感慨,想找个人说说罢了。   看着孟逢君一瞬不瞬的神色,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说我都快忘了,已经这么久了”   她抬起手,只一丝心念起,枕边的霄明和寸情便于瞬息间出鞘,幽幽清光,在床帏间萦绕不去。   从月色的白,到涟漪般从容荡开的浅金色,整座大殿仿佛都沉浸在一片璀璨的金沙中。   孟逢君自是见过这两把剑出鞘的,但从前看她使剑,底子倒是扎实,却也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如今终于明白。   差的,正是那分剑意。   唯有真正的剑主才能催发出的剑意。   这两把剑直到这个时候,才褪去蒙昧多年的尘埃,披光着彩,曾以为是下品灵剑的寸情,光辉竟比霄明更甚。   人会撒谎,但剑灵不会。   且她也想不通,云渺渺为何要撒这样的谎。   她愈发感到惴惴不安,不由得吞咽了一下:“你,你同我说这些作甚?”   便真是上神转世,她又是以什么立场,听无欲无求的神灵一诉衷肠?   何况。   她听说上古神族,皆是无情者。   榻上的人忽地一笑,偏头望着她:“只是想说说罢了,你多半也没信。”   “”这倒没错。   殿中再度静了下来,她似乎也不急着解释来龙去脉,五千年光阴匆匆如梢头掠影,沧海桑田变幻去,荣枯明灭又一载。   飘过厚重的亘古长河,最终都落在那双娴静寡淡的桃花眼中,激起细碎的涟漪,又悄然覆去。   怀疑,其实还要更早些。   细想来,大概从她和重黎坠入忆川的那一日,便开始了。   种种蹊跷,缺的,不过是想起一切的契机罢了。   从追魂术施展的那一刻起,她便做好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云渺渺整个人的准备。   可做人太久了,终归有些恻隐。   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千辛万苦寻回的瑶碧石,沉默了许久。   久到孟逢君险些以为她已经睡着,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时,耳边又传来了翻身的动静。   她回过头,榻上的人正望着她。   苍白得没有几分血色的脸,在床头烛火的映照下,终于有了几分人气儿。   看到她这般模样,孟逢君就不由得想。   哪有上神是这般样子啊。   “怎么?”她皱了皱眉。   云渺渺平静点了点头,示意她近前。   “论辈分,你算我师姐吧?”   孟逢君眉一挑,一脸不可思议:“哟,你还记得我比你早一年入内门啊。”   云渺渺捂着嘴压抑的咳了几声,仰起头来冲她笑。   “看在你是我师姐的份上,可否应我一件事?”   孟逢君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说话,怔愣之余,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蹲在了床边,倾身听她说话。   殿中烛火哔剥一声,孟逢君如惊醒般霍然站起,瞠目结舌地瞪着她。   “你你开什么玩笑!我不答应!”   云渺渺虚弱地靠着枕头,素白的指去够她的衣袂,轻轻扯了扯。   孟逢君恼恨地将她的手甩开。   “你休想!”   “孟逢君”她气如游丝,不甘地再次抓住了那片袖子,哑声道,“除了你,这件事我不知该托付与谁了,我信你。”   “你这也叫信我?”孟逢君气得直咬牙,可瞧见那张苍白的脸,翻江倒海的痛斥便都噎在了嗓子眼里。   “什么上神,你就是个混账东西!”   孟逢君一跺脚,转身将褪到腰间的被子往她身上一盖,拿着药气冲冲地离开了云渺宫。   她走远后,云渺渺才敛起面上云淡风轻的笑,扶着床帏,剧烈地咳出了声。   直到头昏脑涨地躺下,她默默拢了拢身上的被子,蜷缩着痛楚不止的身躯,彻底昏了过去。 第七百零五章 :你被人赶出来了   颍川在黑水河边寻到重黎时,他就坐在岸边一株半死不活的老柳上,端着一坛酒豪饮。   酒香甘醇,隔着半里地都能闻到。   遥岑已经被送走了,他还穿着从昆仑山穿出来的那件白衣,倚着树,屈着腿,乍一看倒是有几分悠然自得,可走近了就瞧见一张黑得不能更黑的脸。   手里的酒摇摇晃晃,喝三口,泼两口,曾经被他骗得一口桃花酒就醉了三日的少年,终于也有了千杯不醉的好酒量。   颍川叉着腰站在坡上,没好气地抬腿踹了树干一脚,树枝摇摇晃晃,震落了今年开春稀稀拉拉的绿芽。   “臭小子,我翻了两座山来帮你,你居然坐在这喝酒?知不知道尊老爱幼,我腿都快走断了!”   说着,他还真跷起一条腿给他看。   重黎被他这一踹,险些从树上滚下来,垂眸扫了他一眼。   “本尊又没让你扑棱着四条狐狸腿爬过来,送张极北之地的地图来很难吗?”   颍川本想逗弄他一番,谁料这炮仗筒子又被谁给点了。   他看向昆仑的方向,琢磨了半响,意味深长地朝树上瞥了眼。   “你不是才送天虞山的人到这不久,怎么着,露馅被人赶出来了?”   这话说得忒寒碜人,重黎折了一截柳枝往他脑门上抡。   “本尊会被赶出来?不能是本尊自己乐意走的吗?”   “可你这样子就不像乐意啊。”颍川摊了摊手,忽地一挑眉,“这么生气是不是被长潋那女弟子赶出来的?”   树上的人猛地一僵,他顿时了然。   “原来如此,还真是她”   颍川捋了捋衣领,老神在在。   “不愧是陵光上神,便是成了凡人,你也讨不着半分好啧啧,可怜。”   “说什么呢你!”重黎愤慨之余,也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她是谁?是长潋?还是幽荼帝君?”   长潋嘴严,憋了这么多年都没让人瞧出半分端倪,应当不可能。   但幽荼帝君那厮的心思可太难琢磨了。   “你可太高看我的人脉了”颍川无奈地笑笑,“我的长处,就是活得够久,我认识陵光上神的时候,你还在九川玩泥巴呢,换了副躯壳罢了,我能认不出?”   “她转世前,你就一副同她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转世后怎么这么能吵?”他就纳闷了,恨便恨,爱便爱,一会儿吵得几天不说话,一会儿又去给人家炖汤补身,不觉得好笑么?   “你懂个屁!”重黎饮下一大口酒,望着滚滚而过的黑水,沉默良久,闷声咕哝了句。   “她当着我的面,把瑶碧石丢了。”   颍川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东西。   “那枚你一直带在身边的宝贝石头?”   “宝贝个屁!”重黎回头瞪了他一眼,“你那只眼看出本尊宝贝那块破石头了?”   不宝贝,还成天把一块破石头揣身上?   颍川暗暗在背地里呸了声。   重黎还坐在树杈上,手里的酒越喝越空,他眼里却无半分醉意。   “本尊要走便走,要留便留,她还真把自个儿当回事儿了!”   他忽地吸了吸鼻子,颍川便是这会儿看不见他什么表情,也瞧得出定是老大不高兴。   “就算是块破石头,要丢也是本尊来丢,她有什么资格丢了它”   可看见他不高兴,颍川还觉得怪有意思的,不厚道地笑了笑。   “行了!赶紧下来!还去不去极北之地了?我丑话说在前头,那地方可不像人间,终年冰封,晚些去我可不保证你那救命恩人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重黎皱了皱眉,终于从树上跳了下来:“你有法子在极北之地寻到余鸢的下落。”   颍川唔了一唔:“法子倒是有”   话音未落,重黎冷不丁瞧见他身后的山坡上,伏着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尾巴都没藏住,在矮草堆里呼呼地晃。   生怕他瞎了似的。   他随手抄起一块小石头丢过去。   “出来!”   那团毛茸茸瑟缩了一下,吓得三条尾巴都竖了起来,从山坡后小心翼翼地抬起一颗小脑袋,琥珀色的狐狸眼犹犹豫豫地朝他望。   重黎嘴角一抽:“你把她带来作甚?”   拖家带口,当他们是去极北之地踏青吗!   颍川示意他别这么激动,招了招手,让莳萝过来,近前便敲了下她的头。   “不是让你好好学化形之术吗,尾巴都露出来了。”   莳萝委委屈屈地捂着脑袋,小声嘀咕,“我藏了呀,还不是尾巴太大了,只藏住一半么”   颍川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转而对重黎解释:“莳萝年纪虽小,灵力却极强,对气息的感知可在你之上,我这个做爹的都时常自愧弗如,此去极北之地,带上她一是为寻你那恩人的下落,二是我也带她见见世面。”   看着贴在他身旁笑嘻嘻的小丫头,重黎哼了一声。   “你最近这么闲?”   他本以为今日最多等到一张地图。   “少了一桩事,自是清闲不少。”颍川拍了拍自家宝贝闺女的头。   闻言,重黎面露困惑。   “诶?你没听说?”颍川眉一扬,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东海那位小殿下,近来似是病愈,生龙活虎的,已经用不着再服蠪蛭血了。”   一片混沌中,隐约传来了呼唤。   一声接一声,急迫万分。   云渺渺只感到自己的眼皮重得像是灌了铅,费了好大劲儿才得以睁开。   明亮的光仿佛一根针,在瞬息间刺入她的眼。   胳膊上传来酥酥麻麻的疼,动一下,都像是将全身的骨头置于铁板上狠狠碾了一回。   她终于适应了殿中的光亮,才发现一夜已过,窗外的日头,已经升得很高了。   镜鸾守在她床边,轻声唤了句“主上”。   她还未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   耳边穿来孟逢君的声音。   “能怎么?我今早过来换药,恰好遇见上君,才发现你昏过去很久了。”她嘟囔着,又往她胳膊上扎了一针。   这一针恰好扎在要紧处,且不管是疼的还是当真有用,云渺渺顿时清醒了不少。   “您伤得这么重,我这几日还是来云渺宫守着吧。”镜鸾忧心地看着她。   方才她与孟逢君一同入殿,发现她昏倒在榻上,着实吓得不轻。   所幸扎了几针后,人缓了过来。   “不妨事,诛心针本就厉害,凡人之躯,多少会有些难受的,有孟逢君过来换药就足够了。”云渺渺说得倒是轻巧。   孟逢君暗暗瞥了她一眼,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憋了回去,将银针拔了,给她换药。   今日山中还有诸多事务辄待处置,其中不少须得掌门亲自过问,故而在殿中休憩了一会儿,云渺渺便起身换好了衣裳,打算出门。   “主上,不然今日您还是在云渺宫歇着罢。”镜鸾几番权衡,忍不住劝道。   “她要肯听,才怪了呢。”孟逢君翻了个白眼,将药收了,拿上剑,同云渺渺一起走出了大殿。   镜鸾在昆仑侍奉多年,自是晓得她是个什么脾气,无奈地跟了上去。   “主上,其实今日我来,还有一事。”   她压低了声音:“前几日不是有一具妖兽的尸体送到了我那,那具尸体被烧得血肉模糊,将烧焦的皮肉切开后才发现无论是骨骼还是经脉,都并非兽类。”   云渺渺眉头一皱,脚步顿住:“那是什么?”   “是人。” 第七百零六章 :一灯河山   她身为万灵之主,绝不会看错。   那具肿胀焦黑的尸体内,藏着人的各种骨头,不是如吞吃那般留在腹中,而是遍布全身。   虽有好几处断裂,但无论怎么看,都的确是人骨。   “主上,此事不太对劲,我怀疑”   话未说完,迎面走来几个刚务农归来的百姓,云渺渺按下了她的后半句,因诛心针的疼痛而微微佝偻的背也随之挺了起来。   “云掌门,早啊。”几个百姓见了她,皆恭恭敬敬地过来叩拜。   许是她颜驻的年纪尚小,又比寻常姑娘更瘦削些,便是听说过她于天虞山前召万刃齐下,力抗妖兽,瞧着也不过是个豆蔻之龄的丫头。   当真在路上碰见了,便忍不住如自家闺女一般说些体己话。   “云掌门怎么看着又瘦了,姑娘家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吃了上顿忘下顿,要饿出毛病来的。”一妇人从筐子里拣了不少新鲜瓜果,给她装了一大兜递过去,“这些都是刚从地里摘来的,新鲜得很,这山里土肥水沃,长得可好嘞!”   “这”云渺渺略有犹豫,似是没料到自己还能收到这样的东西,看着眼前包袱里裹着的瓜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却以为她是嫌这瓜果上沾了泥巴,世外仙君,哪里沾过人间烟火。   “这些泥回去洗洗便好,您若是嫌脏,我洗了回头给您送来?”   说着,先将手掌沾的泥巴灰往自个儿衣服上蹭了蹭,免得弄脏了她那身洁净如雪的白衣,实在可惜。   “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云渺渺目光柔亮,淡淡地笑了笑,伸手去接那包袱,“从没有人为我吃不吃得饱而忧心,有些不习惯多谢了。”   “您这说得哪里话?”那妇人一拍大腿,“哪个的心不是肉长的?您救了我们,我只能拿这些不起眼的东西来言谢,已是十分惭愧了,您瞧着同我家闺女年纪差不离,水灵灵的姑娘家,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对咱们这些百姓来说,吃饱穿暖,身子康健,比什么都强!”   话糙理不糙,云渺渺低低地笑了声。   妇人顿时脸红:“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没有”她捧着沉甸甸的包袱,对妇人微微点了下头,“您说得对,越是这个时候,越应顾惜自己,山河未定,妖邪未除,不敢轻易倒下。这些瓜果,我会好好吃完的。”   寒暄之后,众人散去。   孟逢君看了她一眼,面露狐疑:“一些吃的而已,倒是被你说得那么郑重,上神过得就这么抠抠搜搜的?”   闻言,镜鸾顿然怔住,下意识地看了云渺渺一眼。   却见她淡然地瞥了孟逢君一眼,还真解释起来了。   “昆仑从前可不种菜,也没做饭的地方,仙人饮甘泉,食花露,便能活千年万载,的确没有吃饱的时候。”   孟逢君看了看她还有些颤抖的手,一脸嫌弃地从她怀里接过这包瓜果,单手提着。   “被你说得昆仑山也够穷酸的,平日里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做神仙有什么意思?”   “的确没什么意思。”   她思忖须臾,“不过热饭我有幸吃过几回。”   如此形容神山仙境,孟逢君实在听不下去,催促了二人一声,便走到前头去了。   “主上,她是怎么知道您的事?”镜鸾小声问。   “我告诉她的。”云渺渺坦言,“还敢这么说话,应当没全信。”   “这妥当吗?”镜鸾是看着她和孟逢君这么些年过来的,这姑娘平日里就跟主上不对付,主上恢复记忆后,先告知的人偏偏是她,实在令人想不通。   云渺渺默然一笑,不置可否。   她虽担下了所有处罚,重黎的事依旧要给个说法,与那些百姓不同,长琴和端华可没那么好糊弄。   此事的前因后果,拣些要处说,倒也能圆的过去。   只一点,“师叔”这个身份,是货真价实的。   长琴与端华始终眉头紧锁。   且不论他目的如何,魔尊混入仙门之事本就非同小可,之前种种作为更是万分蹊跷。   不惜换个身份,顶着仙门弟子的名头进天虞山,若无所图,怕是活见鬼了!   “魔尊重黎素来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幸我等及时发现,却还要严防他回来报复。”长琴郑重道。   在座之人也纷纷附和,传令下去,命步清风等人近日昼夜巡防,绝不可疏忽大意,再让那魔头回来。   镜鸾一言不发地听着,默然侧目,看了眼许久没说话的云渺渺。   诚然她平日里也没少斥骂那小子,但这些话听来的确太不客气了。   不过想来倒也不怪他们,那混小子这些年可没少找仙门的麻烦。   主上死后,他将满肚怨气都撒在了一直想管教于他的长潋身上,天虞山林林总总下来,吃了不少亏。   云渺渺静默不语地端着一杯茶,也不喝,看着茶水从热乎到彻底凉透,才缓缓搁在了案上。   “魔尊已经离去,相信近期内是不会再回来了,这件事到此为止,眼下如何应对肆虐人间的妖兽和虎视眈眈的幕后黑手最为紧要。”   她转而看向镜鸾,“阿鸾,将避尘灯给我。”   镜鸾意会,摊开手掌,一抹流光过后,法器显形。   说是一盏灯,倒更像是一枚明珠。   曲折的缠枝托着珠身,流光溢彩。   “这是”长琴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手中的避尘灯。   昆仑法宝之多,不胜枚举,但大多都不曾流传后世,而是虽昆仑虚境一同封在了层层云雾中。   她自诩遍览古籍,却也仅有耳闻。   镜鸾将手中的戊戌灯恭恭敬敬的呈递到云渺渺面前,行的,是谒见上神的大礼,看得一旁半信半疑的孟逢君愣了好半天。   听闻神族高傲,位份尊卑上的规矩也极为严苛,位高者若给小仙行礼,哪怕只是作个揖,都是受不起的,更不必说下跪了。   夭寿折福还是轻的,当场五雷轰顶都不足为奇。   然云渺渺真就稳稳当当地接过了那枚珠子,仿佛也曾无数从她手中次接过这样贵重之物,举手投足,从容自若。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她便念出了口诀,手中明珠霎时光辉大盛,底托如活物延展,珠面也似花开徐徐绽开。   无数金尘如流沙般倾泻而下,却没有一粒落在地面。   生于虚空,亦止于虚空,耀耀如天上银河,不沾半分俗世。   随着珠灯绽放,金沙散开又凝聚,众人才渐渐看出,这灯,其实是一幅地图。   自昆仑山脉而发,延绵千里的八荒河山,尽在这一灯之内。   置身于金沙之间的人,静静地望着眼前无数流动的万点光华,千秋岁月,万载人间,仿佛都倒映在那双桃花眼里。   春荣秋谢,不过一晃而逝。   “都近前来吧。” 第七百零七章 :四海之景   晴虹的光对于凡人而言,委实刺目,金光过盛,看起来更近于苍白,便是地貌已然成形,金沙仍在流动,如一条连绵不息的亘古长河,将整座大殿照得透亮。   众人稍作适应后上前几步,跃跃欲试的打量着眼前的“山川河流”。   “晴虹是用来容括四海端貌的宝物,并无伤人之能,想碰也无妨。”云渺渺看穿了众人的心思,温言笑之。   长琴一愣。   虽不知她为何如此了解上古时代留下的法器,还晓得如何使用,单这一句,就似是对其十分了解。   她试探着伸手触碰那些金沙。   金沙随之而散,退避两旁,待她收手,才重新聚合。   见状,一旁的几人也陆续尝试了一番,莫说为其所伤,连碰都很难碰到一下。   “这些沙子难道是活的吗?”孟逢君错愕地看着从指缝间迅速滑走的砂砾。   “晴虹是无数生灵死后,遗留世间的执念所化,掬在这珠子里,如今仍有神识。我们今日看到的,都是透过它们飘于四海的神魂所见之景,无时无刻,都在变幻。”   云渺渺抬起手,似是随手点了几处,金沙潺潺流动到她指下。   “阿鸾,将你之前同我说的,复述一遍吧。”   镜鸾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地看向步清风。   “数日前,你和其它弟子曾从山下带回一具妖兽的尸体,交与我手,可还记得?”   步清风一僵,“没错。”   “那具尸体虽已烧得面目全非,但经查彻,确有蹊跷。”她将两截骨头置于众人面前,骨头断裂处已被烧成了炭,一捏即碎,虽已剔净了粘连的腐肉,仍觉十分骇人,“这截骨头是从那具尸体上取下的,诸位可以看看。”   在座之人,数长琴和端华最精医术,此骨虽是从妖兽身上摘下,依稀也能辨出形状,但妖兽多为体格健壮的猛禽,这样的骨头太过纤细了。   再细看,竟愈发地像是人的腿骨。   “这该不会真是!”   镜鸾点了点头,确信无疑。   “皮囊可易,骨头该长成什么样,却是生来便定下的,便是要掩人耳目,也犯不上如此。仙门联手斩除妖兽已有数月,人间依旧哀鸿遍野,妖邪不减反增,事到如今,唯有一种解释。”   言尽于此,稍加细想,已觉脊背阵阵发寒,心头惊恨交加,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回过头,金沙已然在起伏的山河间聚出了数点。   “这是我们进入昆仑后,每日呈报上来的妖兽出没之处,每日忙于救人,也该看看自己所经过的地方。”   云渺渺沉声示意,话里有话。   众人上前细看,她所标出的点看似散落天南地北,有不少还是其他门派送来的消息,林林总总算下来,少说也有百八十处,她居然都记住了确切的位置。   这些妖兽现身的地方,都是灾祸最为严重的区域,东西南北,各处均有,应对之时只觉无尽和玄武觊觎人间,故而要将四海皆收归麾下。   但她今日这么画出来再看,却忽觉几分蹊跷。   “我没看错吧,这些妖兽是不是正朝昆仑山逼近了?”孟逢君警觉道。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顿然一沉。   昆仑虚境封山五千载,早已与世隔绝,他们能到此避祸,得益于镜鸾带路。   众弟子无论是在山中巡视,还是下山济世救人,行事都极为谨慎,以免泄露虚境的方位,引来妖邪。   昆仑四周平日也都有结界护持,极难探知,故而这一月以来,救回这么多无辜之人,山中依然相安无事。   可这回   “这些妖兽出没频频,并非为了屠杀,而是想试探昆仑虚境的方位”看着逐渐朝昆仑山逼近的金沙,长琴额上渗出了冷汗。   “就目前的局面来看,无尽利用这些妖兽探出虚境的入口,不过迟早。”   云渺渺道,“他们料准了山下一旦有人求救,我等绝不可能袖手旁观,无论有没有发现他们的目的,都是如此。而只要我们一次次地下山,他们就能一步步接近。”   “都将我们逼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肯罢休吗!”步清风愤慨地往墙上捶了一拳。   天虞山已经没了,接下来又到昆仑?   “明知天一镜中压根没有什么朱雀血翎,他们还想要什么!”   “我们手中是否真有血翎已经不重要了。”云渺渺转而看向他,“他们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血翎,而是长生之血。”   “又是长生之血”孟逢君这段时间听这东西听得噩梦连连,“什么天地至宝!依我看,还不如早早毁了干净!”   镜鸾面色微变,这话说得着实鲁莽,教人心生不悦。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摇头。   “长生之血是父神留下,镇世的法宝,却并未留下如何用它的方法,此物是个双刃剑,或许能除去无尽永绝后患,或许也将成为助长无尽气焰的一泼滚油,独独确信的,是长生之血孕于天地,任谁都无法将其毁去。”   福兮祸兮,相辅相成,如何用,谁来用,才是关键。   惭愧的是,她封存此物数万年,仍未参透父神之意。   “为了这件从未见过的法宝,都死了多少人了,却无一人晓得此物究竟在哪”长琴扶额叹惋。   四下沉默,各怀心思,接下来要应对的,可不仅仅是几头妖兽,事关昆仑存亡,还有众多人命,试问谁来背负?   谁又能背负得起?   体谅她刚挨了三百诛心针,山中护卫和百姓的安置由长琴和端华一力担下,但山下妖兽动向,每日依旧报到云渺宫,大势所趋,而今是能拖一日算一日。   步清风则需去长瀛阁跑一趟,尽管如今的朝廷如履薄冰,但昆仑若破,唇亡齿寒,他们须得有个心理准备。   三人走后,云渺渺立于门前,望着素白的朝雾花在眼前此起彼伏,透亮的天光中,似是蒙了一层淡淡的蓝。   孟逢君走到了她身后。   “若你真是朱雀上神,为何迟迟不说出长生之血的下落?此物记载中,应是父神赐予你的宝贝,你昨晚说的那些话,只是戏耍于我吗?”   咄咄质问,云渺渺缓缓回过头。   “我的确比寻常人更了解长生之血,但时隔五千年,沧海桑田尚不可永恒,何况我都是死过不止一回的人了,凭何认为我定然知晓此物的下落?” 第七百零八章 :我仍愿相信   云淡风轻的反问,令孟逢君心生动摇。   “你不知?不周山大劫之前,你没有将长生之血留在昆仑?”   孟逢君真被绕糊涂了,明明觉得她和朱雀上神的关系着实荒唐,可潜意识里,又觉得她没必要撒这毫无好处的弥天大谎。   说着说着,便当她就是朱雀上神顺势问了下去。   云渺渺笑了笑:“没有,长生之血如今不在昆仑。”   “那会在哪?费尽周折地找了这么久,这东西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数月来,他们为长生之血吃了多少苦头,却只闻其名,不见其形,打听下来,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将所有人蒙在鼓里,便能拯救苍生了吗?   “长生之血我自有分寸。”云渺渺眸光微黯,“宁可石沉大海,让其彻底消失在世间,也绝不能让此物落在无尽和玄武手中。”   父神将此物交托与她时便已告诫。   一念之差,可覆天地。   孟逢君自是晓得其中轻重,只是心中郁闷,一知半解却要为个可能拼上性命,委实憋屈,沉默半响,终是无言以对,拂袖而去。   “主上。”镜鸾在后头听了好一会儿,在她离开后才出来。   云渺渺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莞尔一笑:“但说无妨。”   镜鸾叹了口气,面露难色:“我我也不曾见过长生之血,这么多年,您都不肯向任何人透露半句,可是怕有心之人泄露天机,引来争夺?”   “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她道,“但此事少一人知道也好些,担子本就在我肩上,没必要拉着旁人一起扛。”   “但眼下这局面,我担心”镜鸾心中忧虑,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不愿说,她也终是没有继续问,“真不知往后会如何”   这些日子,她看着多少人死在眼前,又有多少想救救不下的人,饶是历经无数,她也始终无法释然。   她带回上一批流民,是从东边一座寨子里救下的,全寨二百余口人,最后只有十五人到了昆仑。   她救了一个姑娘,却也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妖兽撕成血肉模糊的两半。   那姑娘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这一路浑浑噩噩,又哭又笑地告诉她。   她的孩子,昨日才学会说话,才开口叫了她一声“娘”。   要如何形容那样的感受?   便是把整颗心绞在一起,挤尽最后一滴血,也无法比拟的疼。   这些,她不想对任何人说。   也当真没有勇气去回想那一幕。   她把那姑娘硬拖出了血海,蒙着她的眼睛不让她再看。   可又有什么用呢?   便是能将她带回来,心也死了。   唯有这个时候才能真切地体会到,竭尽全力也,也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的无奈。   救了一些人,也意味着放弃一些人。   昆仑庇护之下的这块土地,是救人性命的安居之处,也是世间无数求生无门之人望尘莫及的蛛丝。   看着山中这些人,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些朝她求救,却仅一步之差,失之交臂的人。   叹惋?   不是,不是这样的。   她只是觉得很荒唐。   救人居然比杀人还要令人难受   “阿鸾”   云渺渺捂着嘴轻咳数声,仰起头来望着昆仑的天。   千载流年,似乎只有这片天,云卷云舒,亘古未改。   “我活过了千年万载,仙灵寿数不可估,但凡人不一样,能活百年,已是天赐的幸事。”   她又低下头,望见连绵的昆仑山脉间,行过曲折小道,披星戴月归来的人在高声谈笑。   月于东山出,山中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   昆仑,仿佛也被生生扯下了仙境的高远,拖入繁华的十丈红尘。   “我一直在想,或许这就是他们一生披荆斩棘,敢于爱一人,敢于恨一人,敢于为某件事,某个人不顾一切的缘由,能这样活一辈子,也是件不错的事。”   “世事难料,或许年,或许一两日,我也会躺在某个角落,回顾一生中诸多的憾事,感慨自己的有心无力,所谓的人,就是这样”   她目光柔亮,似是夜幕降临之前,天地间最后一抹辉光。   欣慰安然。   “但我仍愿相信,便是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明天总会比今日更好一点”   “尽快给酆都那边传个信儿吧,让司幽好好查查生死簿,倘若如你所想,便可名正言顺地动用阴兵对付那些妖兽,虽一时无法收复人间,至少能解一解燃眉之急。”   云渺渺缓缓摩挲着指腹,“若方便,再以你的名义,走一趟东海,无尽这回,怕是要同我下一盘大棋,孤军奋战,并非上策,”   镜鸾蹙眉:“主上可有对策?”   “还称不上对策,互相试探罢了。”她淡淡一笑,“棋局之上,有人舍卒保车,也有人丢车保帅,是顾大局而舍一子,还是为救一子而损全盘,就眼下看来,都不是万无一失的法子。”   素手一挥,灵气转瞬间便斩下了一截枝条上结的所有玲珑花。   她转而将这枝花递到了镜鸾手中。   “最好的法子,不是局中的切磋,而是如何击溃下棋的人。”   既非玩闹,百无禁忌。   不择手段也好,挫骨扬灰也罢。   看的,不过是谁更心狠罢了。   镜鸾去给司幽传信,云渺渺回到神宫,疼痛与疲倦一齐袭来,才坐下,她便觉得自己快睁不开眼了。   四下无人看见,她终能在桌边趴上一会儿。   本打算小憩片刻,这一合眼,却真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午后了。   她揉了揉眼,暗自叹息。   诚然晓得这副身子没多少时日了,但这般虚弱,也不是办法。   思忖之际,耳边突然传来斟茶的声音。   这一声唤,令她陡然回神,抬头望去,却见楚司湛端端正正地坐在对面,将一杯热茶奉到她面前。   “弟子来时,见您在休息,便没有打扰,你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他眉头微蹙着,数日不见,清瘦了些,但眉宇间也多了几分为君者的沉稳,看得出云霆那边,没少在他身上花心思。   “你怎么来了?”她略一怔。   恢复了记忆后,她脑子里一度混乱得很,才处置完重黎的事,倒是没想到他的近况。   楚司湛居然还带了点心过来:“今日奏折都看完了,得了几分闲,想来看看师父”   他的目光落在她还未来得及掩藏的苍白面色上,叹了口气。   “师父近来不太好么是因为师叔祖的事?”   云渺渺微微一顿,无奈地笑了笑。   “没有,不是那样。”她坐直了身,敛起几许憔悴之色,一如寻常地齐整衣冠,“你溜到我这来,可有知会底下的人?”   楚司湛心虚地抿了抿唇,心思倒是一眼便瞧透了。   “云衡带我过来的,一会儿便回去,不碍事。”   如此一说,云渺渺才留意到倚在门边默不作声的蓝衣青年,尚有些许混沌的脑海里,想起还有这么号人物。   也怪不得她一时没瞧出,打步月阁那顿揍以来,她还是头一回见云大少爷如此安静的样子。 第七百零九章 :再叫一声师父吧   觉察到二人的视线,云衡踟蹰片刻,走了过来。   “陛下想见师父,我爹八成不会放人出来,我这也是没法子”   他尴尬地嘀咕,又打量了她几眼,似是不知怎么同她说话才好。   “你好歹是一派掌门,平日是吃不饱怎的,瘦得跟竹竿儿似的。晓得如今的世道是乱,就算过得有些抠搜,山里不差你这口饭,多夹几块肉,也吃胖些”   说着说着,声儿倒是愈发地小了。   “我不晓得爹娘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我姐,但现在昆仑上下这么一帮子人可都指望你呢,你垮了,还指望谁去?”   云渺渺趁着他磕磕巴巴地说话,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   从前朝云城第一纨绔,名头报出来能止孩童夜啼,世家结亲都急急避开的云大公子也换下了那身吊儿郎当的长褂子,一身宝蓝的粗布劲装,腰挎长剑,长发高束,添了不少精气神儿。   只是这脸上,脖子上,青紫与刮痕可不少。   听闻他突然叫嚷着要学武,还同云霆吵了一架,看不上家中护院,还专程跑去应燃那求了好几日。   应燃是武将出身,曾随先帝军上过战场,虽是受云霆提携,但也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出了名的刚正,这小子最近应当没少吃苦。   “师父,这些都是从前师叔祖都是您平时爱吃的点心,今日新做的,您怎么不尝尝?”楚司湛将一碟桂花糕推到她跟前。   云渺渺看了一眼,实在提不起兴致。   “近来胃口不太好,许久不吃点心了。”   失了味觉之后,近来连嗅觉也渐渐淡了,诸事频发,她想起来便吃些东西,想不起一顿也就这么过去了。   五感退化,连饿都不太感觉的到了。   将镜鸾遣出去后,云渺宫便再没有人会留心记着她今日吃了几顿饭,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她一人。   似是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外征战四海,杀伐果决。   回到神宫,却连一盏灯都没有的时候。   只是若真一日未进水米,腹中的确难受,唯有这时她才恍然想起,自己早就不是光靠天地灵气,便能不眠不休,奔走四方的上神了。   看着目光殷切的小徒弟,她叹了口气,终还是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   “好吃吗,师父?”楚司湛兴致勃勃地凑过来。   她品着口中“索然无味”的糕点,笑了笑,“好吃。”   闻言,他终于喜笑颜开。   “那便好,这些都是我跟厨娘学的,拿过来的路上一直担心做得不好。”   云渺渺一怔:“这些是你做的?”   “嗯!头一回做,卖相不大好,听师叔祖说您特别喜欢桂花糕,还要甜一些的才好啊,我,我一不留神就忘记不能再提师叔祖了”   重黎的身份传开后,就成了山中禁忌,百姓都不敢提,弟子们都不愿提。   他一时高兴,心中想了什么便脱口而出了。   再看她的脸色,只微微僵了一下,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   “不妨事。”云渺渺放下了手中的半块桂花糕,“我的喜好,是他告诉你的?”   “嗯。”楚司湛有些支吾,“上回我向师叔祖打听他的喜好,他想了半天也没说上来,但我问到师父,他竟然能同我说上一堆,您吃菜喜欢辣的,点心喜好甜口,尤其是桂花糕,要糯一点的那种,喝粥要烫一些的虽然说的时候也总板着脸,但师叔祖一直都记得特别清楚。”   他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她。   “师父,您知道师叔祖是魔尊重黎吗?”   云渺渺怔怔地听着他说完了那些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脑子里忽然跳出了那晚她当着他的面,丢掉了瑶碧石后,他声嘶力竭地对她喊出的那些话。   交织着愤恨,不甘,唾弃与委屈。   就像他割裂昆仑弟子袍,折断璞玉剑,发誓与她恩断义绝那日   “您不觉得难过吗?”楚司湛轻声问。   难过吗?   她做了太久的神,谁都没有告诉过她,难过,是种什么感受。   或许是救世的神灵,却不是个好师父。   “你早些回去,一国之君,不可再如此随心所欲了。”她避重就轻地岔开了话,催促他离去。   “陛下,的确不早了。”云衡看看外头的天色,附和道。   楚司湛还想问下去,但事已至此,说什么也都迟了。   “那我走了。”他起身理了理衣衫,正要与云衡一同离开云渺宫,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她眼底洇开一抹浅笑,明明看着他,那眼神却又像是在透过少年青涩的容颜,看着别的什么。   “再叫一声师父吧。”   那时的楚司湛,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上来。   怔愣一瞬,顺着她的话,回过身来拱手一揖,庄重地喊了一声“师父”。   二人离去后,她吃下了那半块桂花糕。   软糯,却没有半分味道的糕点,吃在嘴里,也如同嚼蜡。   勉强每碟都试了一块,便再也咽不下了。   她叹了口气,将其推至一旁,望着案头的灯烛出神。   重黎应当已经到北荒了吧。   那片土地她很久以前曾去过一回,冰封千里,白茫茫的一片,生灵也极少,多是恶兽。   当时与庚辛围堵狍鸮,追到小咸山,未进极寒之地,已是风雪堵路,历经一场恶战,才将其斩杀。   如今,也不知是何模样   她疲倦地撑着额,闭目叹息。   阿九的肉身愈发虚弱,才睡了一觉醒来,便又觉困顿。   倒下之前,她还需想好如何应付即将降临在昆仑头上的灾厄。   昆仑本是易守难攻的天险,偏偏执明站在了无尽那边。   取胜的机会微乎其微,莫说十成把握,对于如今的昆仑而言,连五成可能都没有   从思虑中回过神来,已是夜里。   她想,自己大概不知何时昏睡过去了,门外传来几声轻叩,她下意识的以为是镜鸾回来了,定睛一瞧,却是孟逢君。   她端着药进屋,还带了些饭菜,搁在了案上。   “又没吃晚饭吧?”孟逢君嗔了她一眼,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我去后厨拿了些,不饿也先垫垫肚子,吃完了我给你换药。”   云渺渺揉了揉发紧的眉心,实在没什么胃口,但饭菜都端来了,还是勉强吃了几口下去。   “你明日要下山,今晚不用收拾东西?”   孟逢君在一旁摆弄着药瓶,漫不经心地答道:“给你换了药,回去再收拾也来得及。”   “你的毕方呢?”云渺渺抬头看了她一眼。   “留在屋里了,没必要时时带在身边,吓着人多麻烦。”她揭开一瓶药闻了闻。   见云渺渺忽然放下了碗筷,倒是有些诧异。   “这就吃完了?”孟逢君叹了句,也没有勉强她非吃多少,转而将药膏和纱布取来,“手伸出来,先给你换胳膊上的药。”   然,最终放在案上的却不是受伤的手,而是一条赤光攒动的金藤。   “毕方成为命兽之后便可化灵,若非主动显形,寻常人根本看不到,更不可能吓着谁。”   她紧盯着眼前的人,斩钉截铁地怒斥。   “你不是孟逢君!” 第七百一十章 :棋差一招   觉察到不对劲,她顿然翻身跃起,手中不染星火交织,与眼前的人拉开了距离。   “孟逢君”似是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快,倏忽一僵,旋即笑了声。   “你对身边的人都如此多疑吗?”她缓缓直起身,既已被识破,狡辩显然无用了。   只是依旧顶着孟逢君的脸,笑意森然。   云渺渺不为所动,逐渐从一瞬的惊慌中冷静下来,紧盯着眼前的人。   “山中混入魔族,屠杀谷中生灵,真相未明之前,总要留个心眼。”   “哦?”   “孟逢君”眸中闪过一抹诧异。   “真凶不是已经被你赶出昆仑了?何来真相未明一说?天虞山掌门连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忘了?”   云渺渺目光一沉:“我可从未说过已经找到了真凶,按捺不住的只怕是阁下自己吧。”   “孟逢君”嗤笑一声:“昆仑山这么多人,你怎么确信,我就在其中呢?”   “用不着确信。”   “长琴长老验尸没有出错,下手之人的确是魔族,但魔族也分天生的族类与堕魔之辈,堕魔之人相较前者,秉性更为残虐无道,若无扎实的根基,便需以血肉维系法术。”   云渺渺暗暗收紧了袖下的拳,注视着她的目光愈发冰冷。   “这等时候,若想混入昆仑,定然行伪装之术,混入流民之间,等着被本门弟子带回山中。如此费尽周章,只是冲着昆仑几头灵兽,说出去你自己信吗,余鸢。”   用最是云淡风轻的口吻解释,但最后道出来人名讳时,却显然多了几分严厉。   四下顿陷死寂,片刻,眼前的人凄凄地笑了出来。   笑声愈演愈烈,回荡在整座神宫中。   拂袖间,散去化形之术,露出一张颇为清隽的脸。   这张脸原本就生得极好看,柳眉杏目,朱唇如樱,生就人间江南的温婉风韵,偏又带几分娇俏情浓。   她的身姿其实比孟逢君更为高挑,只是因内丹损殒后身躯残破,反倒显得瘦弱娇小。   余鸢静静地望着她,似笑非笑:“既然晓得我在这,为何没有告诉重黎?”   “起初只是猜测,既没有真凭实据,也没有引你出来,又避免殃及无辜的好法子,况且退一步来说无论你在不在这,我都会让他走,说不说出来,便也无所谓了。”   这喜怒不惊的口气,余鸢已经听过无数回,不由冷笑。   “你还真是心狠,既然无论他怎样你都漠不关心,为何不索性让他彻底对你死心呢?将他半死不活地吊在那,想起来了,便说几句好听的,和这些凡人一比,他又一文不值了。”   “你是不是觉得他不会伤心?觉得他已经是魔道中人,祸害了你的苍生,就这么把人往死里折腾?你不心疼,还有别人心疼!”   “你来这就是要同我说这些?”云渺渺抬头瞥了她一眼,便是眼前的女子已经恨到双目发红,她也没有分毫动摇。   就是这样一张嘴脸,令余鸢心中怒意更甚,咬牙切齿地逼问。   “最后一片朱雀血翎和长生之血,你到底藏在哪了!”   看着她周身浮出的丝缕邪气,云渺渺微微凝眉。   “你堕魔多久了?”   “少废话!东西在哪!”余鸢面目扭曲,与之前在崇吾宫所见的模样几乎判若两人。   仙族堕魔,极为痛苦,一念之差仙骨尽毁,她的面色苍白得可怖,双唇也失了血色,唯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如深井中的死水,映着殿中一点烛光,也没有丝毫暖意。   蛮蛮一族以翼下最坚硬的红翎为刃,她掌中逐渐凝出一柄长刺,杀气缭绕,森诡之至。   这把长刃,过去极少被她握在手里。   庚辛护犊,也压根不需要她一个小姑娘去外头生死搏杀。   昆仑四位上神,虽收徒不多,却没一个把自己的徒弟推出去打打杀杀的。   但不用,也仅仅是被人捧在手心时,用不上罢了。   云渺渺看着她手中寒芒涌动的羽刺,“你可要想好,助纣为虐,是何下场。”   “想活命便老实说出长生之血和朱雀血翎的下落,你不过是一介凡人,我再不济,取你性命也并非难事!”   “说这话之前,你不先照照镜子看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吗?”云渺渺意味深长地笑笑,“我说与不说,你都打算痛下杀手吧?”   似是被戳中痛脚,余鸢皱紧了眉,咬牙切齿。   “本就是个早该死的人,不过是被七拼八凑地拉回人间来,再挫骨扬灰一回的命,死在谁手里,又有何不同?”   话音未落,她便提刃冲来,不给丝毫喘息的机会!   云渺渺当即退后,手中长鞭飒然挥出,掀翻了身旁矮案。   余鸢意在逼问,一上来就将人打死着实荒唐,故而起初还留了手。   但几个回合之后却发现单招式上,竟有些力不从心。   每一鞭挥下,都与当年所见如出一辙。   若非确信眼前的女子还是个凡人,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同神尊大打出手。   她再不敢懈怠,手中长刃愈发迅疾,誓要逼得云渺渺再无招架之力。   二人从殿内打到了朝雾花间,山风呼啸,显得四下愈发安静。   “你若肯如实招来,我可给你个痛快。落在无尽手里,等着你的,可不是这么轻巧的局面。”   虽听闻镜鸾上君去了东海,但山中还有长琴等诸多仙门高手,动静闹得太大,她恐难顺利脱身。   她费心回到这,可不是为了给自己惹麻烦的。   且此事真被太多人瞧见,万一传到重黎耳中她还没有把握能杀光所有人。   拖得越久,于她越不利。   如此一想,她的招式随之愈发急躁。   反观眼前的人,明明受她压制,抵抗得艰难,却并未表露哪怕一丝的慌乱。   生死关头,恐惧乃人之常情。   即便心性沉稳,也不至于如此冷静。   就好像早就等着她出手了似的。   此念一出,隐隐有种不祥之感。   然还未等她细思,一道银光力劈千钧般当头砸下!   她心头一紧,匆忙退后躲开!   那道银光笔直地砸在青石路上,石板皴裂,轰然炸开,竟生生劈开一条半丈宽的沟壑!   霜花化为点点余光碎散,她仍一眼认出了此物。   错愕地抬头望去,只见云端一抹华衣翩然而下,如雪的月光将那蓝纱映成了烟雾般的素色。   沉霜在前,寒气如云,终站在了云渺渺身前,对她冷眼相视。   方才那一招,没有半分手下留情,就是冲着取她性命而来的。   如此杀气,才教人脊背发凉。   也正因如此,才更令人心寒。   云渺渺走上前来,手中不染火光攒动,九天之火,似是随时可以烧尽她所见的一切。   “我的确猜不准到底是不是你,也拿不准不知你何时会出手,又有何手段监视山中动向,与其提心吊胆地等着,不如给个顺理成章的机会”   明明持着这天下最炽烈的神武,可那双桃花眼,偏偏盛满冷意。   “你当真以为没了重黎,我便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吗?” 第七百一十一章 :你倒是有闲情   她的确猜不准真凶身份,也不知躲在暗处的人何时会出手,又会用何种手段监视山中乃至她身边的动向。   但与其提心吊胆地等着这要命的一刀,还不如赌上一把。   而她如今的处境,就是个顺理成章的机会。   阿湛和云衡来神宫时,她曾起过疑心。   不过孟逢君的身份,的确更容易令人信服。   “你杀那些灵兽的时候,可有想过重黎会惹来怀疑?”   余鸢看了眼自己的胳膊上洇开的一片血色,方才那一招,到底还是没能完全躲开。   痛楚蔓延至整条胳膊,却及不上心中愤恨,两相交织,教人头皮发麻,双肩微颤。   “这山中有人当真信过他吗?我不过是揭开了火上的盖子,让他早些瞧清楚罢了,即便没有我,你又能容得下一个魔尊长久地留在仙门的地方?”   字字咄咄的质问,云渺渺却并未作答,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来回。   “无尽和玄武在什么地方?”   既然局势逆转,也是她发问的时候了。   余鸢双唇紧抿,暗中试探四周。   从镜鸾没有去东海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她今夜的败落。   一个云渺渺是不足为惧,但万灵之主可不是省油的灯。   本以为重黎走后,她便可无所顾忌,竟是棋差一招   留得青山在,先离开要紧。   “我可以喊来所有人看清真凶,让你堕魔一事一夜间传遍昆仑,但这没有必要,即便这只有我和阿鸾,也能让你踏不出主峰半步,可要试试?”   云渺渺似笑非笑地道出她的心思,如当头一盆冷水,掺着冰渣将她浇了个透。   这样的神情是余鸢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她眼中顿时涌出惊慌之色,浑身汗毛倒竖。   “你!你该不会是!”   骇人的恐惧中,答复她的,是不染嘶嘶作响的焰光,炫目之至。   真正的孟逢君端着药过来时,走得甚急,收拾行礼已经花了不少时间,毕方也不知被那个杀千刀的混球绑在了半山腰的树下,累得她寻了好一会儿。   一路寻思耽搁了换药的时辰,也不知云渺渺是不是已经歇下了,然老远便听到了打斗声。   她吃了一惊,还以为除了什么事儿,匆匆赶到神宫前。   却见镜鸾押着个身形瘦削的女子,摁在地上,前一刻才上了捆仙绳。   那女子似是已经昏了过去,无声无息地趴在那。   浑身上下只见胳膊上一处血迹,她来晚了一步,人是怎么倒的都没看着。   只见云渺渺正收拾神兵,神色淡淡,倒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更教她一头雾水。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抓的什么人?”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莞尔:“魔族。”   “魔!魔族?!”孟逢君险些没端稳手里的东西,旋即压低了声儿,“怎么又抓到个魔族?”   不是只有个魔尊混了进来?   一个魔尊难道还不够吗!   “之前遇害的灵兽,今日抓到了真凶。”云渺渺并未细说,拣了些她能听懂的解释。   “就这么个姑娘家?”孟逢君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地上的余鸢。   诚然她也怀疑过凶手并非那个凶巴巴的魔尊,但这姑娘瞧着也太   “人不可貌相,何况妖魔之流。”云渺渺并不打算声张,侧目示意镜鸾,“将人押入云渺宫地牢,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镜鸾意会,带着余鸢退下了。   “这好不容易抓到了人,不打算公之于众?”   山中所有人如今可都认为真凶是魔尊呢,即便瞒着那些百姓,多少也要同师父他们说一声吧。   “不必。”云渺渺毅然摇了摇头,“此事你知道便够了,连师兄也莫要透露半句。”   “不为何。”   孟逢君突然觉得这人真不讲理起来,较之魔尊其实也不遑多让。   夜幕下的海,白浪如雪,潮声此起彼伏,沙石摩挲着衣衫,激起一阵喑哑。   头顶一条银河如炼,仿佛将尘世的喧嚣掰开了,揉碎了,抖下一片丁零当啷的月光。   晚风卷起青衣,闪着碎光的潮水映亮了独坐在礁石上的一道人影。   明明是笑着的,那双眼眸里,却像是沉着无数孤寂的日夜,漫漫长岁,始终未变,   他口中轻轻哼着悠扬的曲调,与其说在唱,更像是在庄重地吟诵。   “我走过很远很远的路,想看一朵花,花开在黎明的山崖上,那朵花旁,坐着爱笑的少年郎   我走过很远很远的路,想看一棵树,树长在南边的风里,和花儿一样,爱笑的少年郎今日换了白裳”   低沉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哼唱,直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戛然而止。   “你倒是有闲情。”玄武冷眼盯着他,“重黎已经离开昆仑了,剩下的还有个镜鸾上君。”   无尽懒洋洋地躺在礁石上,口中还哼着方才的调子。   “为藏起昆仑,她以真身镇山,损耗不少灵元,前不久又为救酆都主君,分了一半灵气,如今的她,不足为惧。”   “说得轻巧。”玄武嗤了声,不以为然,“当初是你说最后一片朱雀血翎就藏在天一镜中,我才大费周章地去天虞山取,如今他们进了昆仑,入口每日都在变幻,比那天虞山难对付多了!”   “急什么,我们进不去,还不能让人出来?”   玄武眉头一拧:“她是失去了记忆,不是傻子!明知你我目的,还站出来引颈受戮不成!”   “枉你与她相处多年,还是不够了解她的本性。”   无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终于坐了起来。   “凡间已经乱成那副样子,他们要救人,势必要一次次离开昆仑,便是再谨慎,也会留下蛛丝马迹,找到如今的昆仑山,不过迟早,就算昆仑山里的人已经有所察觉,见死不救这等事,以救世为己任的陵光上神是做不出来的”   玄武悻悻的叹了口气:“从昨日起,余鸢那边就没消息了,你怎么想?”   无尽沉默片刻,莞尔:“人还活着就不妨事,从她跟着我离开魔界的那一日起,她就再没有退路可言了,用的好了,是哽在陵光和重黎之间的一根刺,茶余饭后有个笑话可看,用得不好便当是捡了块废料,之后处理干净就是了。”   闻言,玄武扫了他一眼:“你之前可不是这么同她说的。”   “我如何说的?”无尽戏谑地一笑,“我答应帮她,如今长潋已死,天虞山尽毁,重黎也如她所期,远离了昆仑,我不曾食言,却也没说过事事依着她啊”   看着这张笑脸,玄武只觉一阵恶心。   “的确是世间极恶,杀人放火,背信弃义,你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吧?”   无尽不气反笑:“在苍梧渊万年不见天日,又被封在不周山下五千年,我好不容易重回这人世间,难不成玄武上神指望我是来大发慈悲,普度众生的?”   玄武冷哼了声,懒得同他诡辩下去。   “你当真愿意助我拿到长生之血?”   “怎么,不信?”无尽偏着头看向他,“我虽极恶,但说出的话,从不作假。”   “这于你又有何好处?”   他低笑了声,“你想拿长生之血救活一人,就不允我也这么想吗?”   玄武一愣:“你要救活谁?”   无尽沉默半响,神色寡淡地看向远处的海浪。   “多年前将我压在苍梧渊下的人。”   “父神?”玄武试探道。   无尽冷笑:“帝俊可没那本事。”   不等玄武转过这个弯儿来,他便将骨笛丢了过去。   “此物可御妖兽,拖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明日你便驱策所有妖兽,围住整片西海,一只苍蝇,都不准出入。”   他倒要看看,一座昆仑山,还能飞上九重天不成。 第七百一十二章 :极寒之地   人间初春乍暖还寒,一入北海,东风就拐了个弯儿,彻底倒回了三九寒冬。   妖兽肆虐,如今的凡间处处空荡,一路走来,街头巷尾,只见狼藉的铺子,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重黎甩掉剑上的妖兽血,回头看了眼压根没出力,就晓得牵着女儿嘻嘻哈哈,就差抓把瓜子看他对付随时随地窜出来的妖兽的凫丽山山主,恨不得一剑劈掉他的脑袋。   反正这老狐狸脑袋多,少几个也不碍事,过些年就又长回来了。   本以为这父女俩多少还看他两眼,哪知一回头就见颍川正拉着莳萝跑到人家成衣铺里,捞了好几件御寒的衣裳。   把小姑娘穿的一件件往自家闺女身上套,试一件夸一句,好像全天下就他有闺女似的。   “你们作甚呢?”重黎踏入铺子,还未收起周身的杀气,冷着脸,没好气地瞪着二人。   “北海没有春夏,再往前走就没什么人了,天儿这么冷,我让莳萝多穿些。”   “你们蠪蛭不是浑身带毛吗,还怕冷?”重黎一脸狐疑。   话音未落,就被颍川白了一眼。   “什么话这是,怪不得你从前总挨揍,都是这嘴欠的别说闺女,这世上的姑娘家都是拿来疼的,怕不怕冷另说,你晓得心疼她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说者无意,落在重黎耳中却莫名觉得膈应。   他嗤了声,“行了,赶紧挑,日落前得进极寒之地。”   “你也添一件吧。”颍川丢了件夹棉的大氅给他。   重黎斜了他一眼,又给丢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不用,我不冷。”   闻言,颍川倒是怪了,却也没有勉强。   给莳萝多加了两件衣裳后,他们穿过镇子,继续往北走。   这些妖兽似是畏寒,竟没有再追来。   草木枯黄,山林也只剩乌黑的枝干,越是靠近极寒之地,生灵越是稀少,海面结了厚厚的冰层,所谓的极寒之地,走到最后,便只能看到苍凉雪原,千里冰封。   寒风剐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颍川紧紧牵着莳萝的手,四下张看。   但无论朝哪个方向,都难说将通往何处,不知前路,往前走,可能连回来的路也忘了。   书中所读的寥寥数语,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都是往委婉了说的。   这样一处地方,轻而易举就被遗忘在六界的夹缝中了。   就在此时,重黎忽然望见远处有山峦河流,隐约几处屋舍,下意识便要过去看看,却被一只暖暖的手拉住了。   回头一看,莳萝抱着绒手抄,冻得鼻尖发红,冲他摇了摇头。   “别过去,那是幻觉。”   他略一皱眉,难以置信。   颍川上前按住了他,道:“莳萝对灵气颇为敏感,她说不是,便定然不是,在雪原中行走,看到的尽是一样的景象,时常会遇到蜃楼,无论走多久,都到不了的。”   他望着这片雪景,神色凝重地发出一声叹息。   “飞禽走兽都不乐意经过此处,你确定那位姑娘当真会来这地方?”   重黎眉头紧锁:“我不知道,但有人曾在这附近看到过余鸢。”   “当真是本人吗?会不会瞧错了?”颍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个内丹损毁的姑娘家,跑到这来作甚?   便是赌气,也不至于把自个儿往死路上逼吧。   重黎沉默几许。   “应当不会。”   颍川无奈地摇了摇头,“行,那咱们就进去找找吧,你跟着我和莳萝走,无论看到什么,都莫要鲁莽,这已经不算人间了。”   三人踏入冰原,寒风夹着雪迎面扑来,迷了眼。   此处的恶劣,与酆都的冰山地狱不遑多让,还更冷些。   便是留下过足迹,雪覆上来,又是一片茫茫素白。   雪一停,太阳紧随而至,虽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但光照在雪上,刺得人眼泪直流。   要在这种地方寻到前人踪迹,难如登天。   从午后走到黄昏,仍无进展。   入夜后只怕更冷,只得先寻了个山洞,将洞口的雪盖上一半以抵御严寒。   颍川弄来了一堆湿柴,才用法术烘干,重黎便顺势点了团火,让莳萝坐过来取暖。   他做来随意,颍川却是一怔。   “你几时会用火的?”   “好些年前了。”重黎挨着石壁坐了下来,愁眉不展地望着外头的风雪。   他都有些吃不消这地方,不敢想象一个内丹损毁的人要如何活下去。   他们赶过来也有几日脚程,说不好人已经   不,不会。   他又摇头否掉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苍梧渊那么乱她都活下来了,还救了他,就像人间一句话说的,吉人自有天相。   他还要拿到长生之血,彻底治好她的伤呢。   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颍川也不知如何劝。   这等时候怎么安慰好像都有些雪上加霜的意味。   他煮了些热水,给了莳萝一碗,又给重黎送了去。   “我记得你从前很怕冷来着,水牢里关了你几日,你出来腿都打哆嗦呢,如今倒是抗冻了?”   重黎的心思还没收回来,即便外头一片漆黑,能看到的也只有被火光映出的风雪。   “可能是堕魔之后,筋骨也跟着变了。”   他随口敷衍。   颍川真给他气笑了:“没学识就去多读书,堕魔堕的是灵气,跟你怕不怕冷有何干系?堕个魔就能如此抗冻,多少畏寒的要上赶着堕落了。”   他拍了拍重黎的胳膊。   “手伸出来我给你瞧瞧?”   重黎白了他一眼:“作甚,当本尊病了?”   颍川不耐烦地啧了下舌:“龙族畏寒是生在骨子里的毛病,你我相识多年,孽缘甚深,我这不是怕你真变成什么古怪的玩意儿了嘛。”   “”听听这人话?   “看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重黎被烦得实在没招,递了个手过去:“看看看!整日闲得屁事不干”   颍川满意地扣住他的腕,试探他体内经脉,从骨骼,一直探入灵根,打了个来回才收手。   可收手之后,这神情就一言难尽了。   重黎皱眉:“怎么,本尊哪处有碍你观瞻了?”   他体内的一半元神倒是早就被这老狐狸看出来了,怎么这回又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颍川张了张嘴,似乎觉得不妥,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如此反复几回,重黎都被他弄烦了。   “有话快说,有屁就放!本尊堵你嘴了怎么的?”   “那倒不是”   颍川困惑地吸着气,上下打量着他,“就是你的灵根,原本应是水属的,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混入了火属的灵性”   “本尊从来都是水属的灵根,何来火性?”重黎一脸“你是不是疯了”的神情。   龙族皆是水木属性的灵根,生来与火相冲,故而才有龙族畏寒一说。   水火相融,荒唐之至!   “话是这么说”颍川尴尬地摊了摊手,“可确实如此啊。” 第七百一十三章 :她看你时,眼里有星   关于他体内的灵气问题,颍川似乎也只是有些许好奇,见问不出什么来,也就没有刨根究底,若有所思地坐到一旁。   但他能揭过去,不代表重黎也能当方才什么都没听过。   他打出生便与其他龙族一样,通水性,从没想过自己的灵根会同火扯上关系。   他抬起手,掌中灵气凝聚,噗地燃起一簇火。   他顿时皱起了眉。   说他这些年不觉得奇怪那是假的,但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   颍川说堕魔不可能连着灵根一起变,他自然是晓得的。   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解释他突然间将火系的法术使得如此得心应手呢?   难不成真是天赋异禀,造化到了?   沉思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声音。   “重三岁”   一听这名儿他就忍不住皱眉,抬头瞥了眼。   这会儿敢仗着老子撑腰,胆大包天的也就这头小蠪蛭了。   莳萝捧着水,挨着他坐了下来,试探了一下,见他没一脚把她踹走,便壮着胆又挨近了些。   他身边暖和得很,就算离火堆有些远也不觉得冷。   “重三岁,我想问你啊哎哟!”话音未落脑袋上就挨了一记。   她这一喊,惊动了对面的颍川,赶忙摆了摆手,示意自家爹爹没出事儿。   “要么叫尊上,要么叫叔,没大没小,跟你爹学岔劈了都!”重黎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莳萝撇撇嘴,有那么一瞬间,是真想把这些年从爹爹那听到的他的破烂事儿都给抖搂出来。   “我就是想问问,咱们这次要找的”   “余鸢。”   “对,余鸢姑娘,这又谁啊?”   重黎回想了一番,她被送到崇吾宫的时候的确不曾见过余鸢,自是不认得的。   “她是是对本尊很重要的一个人。”   闻言,莳萝面露狐疑:“很重要?可我记得上回让你那么紧张的那姑娘不叫这名儿啊,好像叫哦,云渺渺,是个仙门弟子来着!这才多久,你怎么又惦念上另一个姑娘了?噫你该不会吃着碗里看惦着锅里哎哟哇!”   这回话都没让她说完,这毛栗子就落脑门上了。   “会不会说话!本尊何时吃着碗里惦着锅里了!”重黎被她说得老大不高兴。   莳萝一脸委屈地捂着被他敲麻了的额头   “上回我把人抢过来就看了几眼,你急得跟什么似的,口口声声记挂着她怀着身子,这才几个月?孩子都没降世呢吧?   你又急吼吼地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救另一个姑娘,这还不是吃着碗里惦着锅里?我爹爹说了,喜欢的人多不要紧,可脚踏两条船的男人都是禽兽!”   重黎气得额上青筋乱跳,强忍着没再揍她。   “本尊没有!”   他压下了怒意,回想起离开昆仑那晚,云渺渺对他说的那些刺耳的话,吸了口气,哑声道。   “本尊要救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何错之有?明明就是她不讲理,说过的话出尔反尔,铁石心肠,觉得仙魔殊途,用不着本尊了就想方设法让本尊滚蛋,本尊瞎了眼才帮她!”   字字句句,皆咬牙切齿,怒极,恨极,怨极。   可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要他想,当时就能上去掐断她的脖子。   到头来,落荒而逃的还是他。   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在世间为所欲为。   居然还是这个结果。   窝囊!   莳萝打量着他的神色,倒有些诧异:“我觉得那姑娘对你挺好的呀,不是还给你炖汤来着?”   提起这事儿,重黎心头一咯噔。   那碗又咸又冷的排骨汤。   还有云渺渺神色淡淡,质问他的样子。   那个时候,她的眼眶的确是微微泛着红的。   只是他觉得不可能,权当是灯光映出的幻觉。   他摇了摇头,将那张脸甩出脑海。   “她对我才不好,她对天下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哪怕街边一个乞丐都能得她驻足垂怜偏偏到我头上,她就觉得百般不顺眼,我过得好与不好,好像和她也没什么关系,路边捡条狗,也不见得这么冷漠”   从前他还时常烦恼,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如何才能讨她欢心。   可后来他渐渐明白了,无论他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是一文不值的。   妖兽出身,生性残暴,若说寻常人是一块朽木,他就是一块顽石。   还随时会炸的那种。   既然如此,她当初把他捡回去作甚?   觉得好玩吗?   不想好好教,还收什么徒?   想到这,他心口的疤便隐隐作痛。   这痛楚像是从骨血中滋长出来,逐渐漫遍全身,勾起了潜藏多年的恨与不甘,将他的理智搅得一团糟。   “是这样吗?”莳萝茫然地眨了眨眼,“我之前还以为你特别喜爱她,宝贝她呢。”   重黎冷哼一声,懒得多言。   莳萝抱着双膝,若有所思地望着跃动的火苗。   “爹爹说,真的喜爱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被瞧出来。一个人若是讨厌你,多说一句话都觉得麻烦,我只记得那姑娘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就觉得,她就算不喜欢你,也称不上讨厌吧”   闻言,重黎蓦地一怔。   满腹囤积的愤怒像是忽然间被猛地掐住了咽喉,不知如何是好。   “她有看我?”   “是啊,你没发觉吗?”莳萝看着他一愣一愣的样子不由好笑,“你平日不是自诩精明盖世,自己孩子的娘有没有在看你都不晓得,说出来不嫌丢人,怪不得我爹爹说你三岁”   话音未落,她便下意识地想躲。   可这一回,他的拳头却迟迟没有落在她脑袋上。   他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地面,灵魂出窍了似的。   莳萝被他给吓着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没事吧?”   她寻思自己也没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啊,况且他一个魔尊,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么?   重黎这会儿脑子里像是倒了一缸浆糊,怎么都想不明白了。   当初将人绑回崇吾宫的时候,纯粹是因她欺骗于他,顺带膈应一下长潋那厮,脑子一热就这么做了。   得知她怀了魂胎后,他就懵了。   后来,后来跌入忆川,恢复记忆,他就觉得她每日盘算着怎么逃回长潋身边去,离他越远越好。   却从没留意过,她有没有看他。   更不必说看他的时候,是什么眼神了   这,这说得怎么可能是她呢?   不可能是她。   她前不久还将他赶出了昆仑呢。   什么喜爱?她怎么可能瞧得上他?   不成就是觉得他聒噪,烦人!   她不是一直都这样吗?为了父神遗命,天下苍生,什么都能豁得出去。   便是有心,那颗心也是石头做的,匀不出一点地儿给身边的人。   他不是早就领教过了吗?   脑海里乱糟糟一片,竟不断浮现出此世种种,与前世到底还是有了诸多不同。   她会笑了。   还会给他留桂花糕   那样一个无坚不摧的上神落入凡尘,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在他怀里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忽然陷入了不可名状的动摇。   万一呢。   万一她真的看他了呢?   他要怎么办? 第七百一十四章 :更怕人心先溃   昆仑东去五十里,山中孤寨中,又见一轮厮杀。   匆匆赶至此处的孟逢君率十余弟子,前来援救被困山崖另一端的山民。   妖兽的咆哮声震耳欲聋,换了以往,生杀予夺,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斩妖除魔,护卫苍生,本就是师门训诫。   可这回,却连握着兵刃的手都在隐隐颤抖。   就在昨日,他们下山前,掌门和镜鸾上君亲口道出了这些妖兽的“真身”。   浑身长满人骨的妖兽,是绝不该出现于世的怪物,说是畸形都不足以括之。   可偏偏,它们就在眼前。   方才斩下的头颅,四肢一旦留意便能觉察到这就是人骨。   这些“妖兽”究竟遭遇过什么已不得而知,但要他们放手屠戮,毫无芥蒂,却是再也做不到了。   只要一想到他们极有可能就是在杀人,着实一阵恶心,胃里尽是酸水,几乎要吐出来。   孟逢君的脸色从没有这般难看过,敕令所有人不得犹豫。   是人是妖,已无关紧要。   若是双手早已沾满鲜血,便没什么可惧怕的了。   与其坐以待毙,她要的是将所有人都平安带回昆仑。   镜鸾上君今日启程赴往东海,眼下的局面瞬息万变,便是晓得九死一生,她更怕的是人心溃散,不战而败。   这昆仑,难道真的只有靠云渺渺撑着吗?   他们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这几日,她总是能从云渺渺身上看到长潋上仙的影子,虽说徒似其师,不足为奇。   但这个节骨眼上,这种似曾相识只让她感到无端地害怕。   山中所有人都当云渺渺是唯一的支柱,好像只要她在,昆仑就真的什么都不用担心似的。   但那傻子如今是个什么状况,她日日给她换药,难道真什么都看不出吗?   长潋上仙身殒的那一幕,这几日总会反反复复地浮现在眼前。   终于屠尽了眼前的妖兽,精疲力竭的众人带着被救下的山民登上飞舟,以浓雾为掩,返回昆仑。   孟逢君坐在船首,身后的弟子递来一包干粮。   “回到昆仑还需小半日,师叔您先吃点东西吧。”那弟子冷不丁瞥见她脸上溅到的血迹,尴尬地呈上了帕子,“您擦擦吧”   方才对付那些妖兽,数她冲在最前头,说了不准留情,当真雷厉风行,带着毕方愣是为所有人杀出一条血路。   如今平静下来,却好像心情很差的样子。   “师叔,您怎么了?”那弟子坐在了她旁边,疑惑地望着她。   孟逢君咬了口干粮,沉默半响,摇了摇头。   “才赶走魔尊,又忙着四处对付妖兽,要不是还有昆仑山栖身,我们不知还能去哪”那弟子叹了口气,“这回真多亏了掌门,当机立断,才保下了这么多人命,换了别人,怕是吓都要吓破胆了。”   孟逢君蓦然一僵,捏紧了手中的干粮。   这番话大概也是栖居在昆仑大多数人的心声,但说句不好听的,她倒宁愿那个凶巴巴的魔尊还在云渺渺身边。   就算仙魔不两立,也好过只留她一人坐在那座空荡荡的大殿里。   她好几回过去,桌上的饭菜都是凉的,云渺渺对着那晴虹,没日没夜地琢磨妖兽和无尽的动向。   诚然因此的确救下不少人,可她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   “如今魔族已彻底被清剿,少了内患,咱们能专心对付外敌了。”那弟子满心欢喜地看着后头被救下的诸多百姓,无论如何,能救这么多人,都是天大的好事。   这边兴致勃勃的说着,孟逢君却始终眉头紧锁。   旁人不晓得魔尊都做了什么,她多少还是清楚的,且不论其他,至少那魔头瞧着不至于是为了害云渺渺。   他留下,打个商量,说不准还能帮忙对付无尽和玄武。   毕竟唇亡齿寒,无尽毁了人间,魔界,妖界,乃至酆都地府,都不定能独善其身。   云渺渺偏偏在这时候,同其反目,该说是蠢还是   她烦躁地啧了下舌,本是心不在此,话也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可旁边还在夸掌门英明的弟子却以为她是嫌聒噪。   天赋异禀的孟师叔脾气却不太好的传闻在门中人尽皆知,未免触霉头,他赶紧识相地退到了后头。   浪涛滚滚,砯击海岸,铺天盖地嘶鸣声中,骨笛嘶哑。   西海之上,妖兽追随笛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笛声停时,海岸边已经聚集了数百妖兽。   然,这还仅仅是今日的赶来的。   一连数日,受召集而来的妖兽早已盘踞了方圆百里的山野,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朝着昆仑仙山奔涌而去。   玄武放下骨笛,回头看着漫山遍野虎视眈眈的兽瞳,冷笑了声。   无尽要他在这召集妖兽,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被人使唤来使唤去的感受十分膈应。   他只想知道长生之血和最后一片朱雀血翎的去向,说到底对陵光的性命和昆仑庇护下那帮凡人的生死倒并没有太大兴趣。   不过无尽好像挺乐在其中,这“世间极恶”,倒是没教人失望。   无尽给他留了话,三日后来寻他,如今已是第三日,他对无关自身的事素来是懒得操心的,撇下一众饥渴焦躁的妖兽,回到了山洞中。   洞外围了一圈饥肠辘辘的妖兽,虽有他留下的禁制阻挠,但看着这么一张张凶恶的嘴脸,还是教人不寒而栗。   眼看着他走近,迫人的压力随之涌来,妖兽们识相地退至两旁,即便没有理智的恶兽,也晓得尊卑强弱,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被捆在洞内的,自是被他带到此处的陆君陈。   他本静静地坐在角落,抱着佩剑闭目养神。   一路与妖兽厮杀,他数日都不曾好好睡一觉。   但便是再累,他也明白自己不是在苏门山,时时警惕着,洞外传来脚步声,他立即睁开了眼。   许是被折磨久了,陆君陈多少有些习惯了见到这位堕魔的上神,也晓得他在外头做些什么,召集如此之多的妖兽,定然与善举搭不上边。   他不觉得自己能从这魔头口中套出什么秘辛来,但旁敲侧击,保不齐还有点用。   以往玄武回来,不是对他冷嘲热讽,便是冷着脸坐到一旁。   但今日,还未等他想好该如何从他口中套话,一条捆仙绳便飞了出来,拴住了他的双腕,将他吊了起来。   灵剑叮铃邦朗地掉在地上,陆君陈吃痛地看向手腕上的捆仙绳。   玄武步步逼近,默不作声地擦拭着手里的短刀。   陆君陈吃了一惊,但这般场面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历经了多少回,错愕不过是一瞬,旋即便平静了下来。   “十日了?”   玄武“嗯”了一声,随手捞了一条布帛欲塞进他嘴里,被他偏头躲过。   “用不着。”陆君陈冷淡道,“要动手就快点。”   全然一副生死随意的样子。   玄武不悦地皱了皱眉,硬是把布帛塞进了他嘴里,驾轻就熟地解开了他的上衣。   衣领滑落至肩下,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   旧痕未愈,又叠新伤,如今已是一片蛛网般可怖。   陆君陈紧闭上眼,不想多言。   那把短刀,也随之刺入了他心口。   尖锐而剧烈,毫无手下留情的可能。   一刀刀刺下去,撇开皮肉,直到淌出暖得发烫的心头血。   剜骨之痛,也不过如此。   陆君陈没撑多久,便昏了过去。 第七百一十五章 :传达不出的信   再度醒来,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心口的伤一如既往,已经上了药,被仔细地包扎好了。   只是这令人窒息的痛楚,却不曾减弱半分。   动一下,都像是牵扯到五脏六腑,把浑身的骨头都拧绞在一处。   头昏脑涨间,陆君陈迷迷糊糊地看到玄武炼好了药,走出山洞的背影一眨眼,便不见了。   他要去哪,陆君陈也猜得出,不由得一声苦笑。   可就连笑,都引得一阵咳嗽,一咳,心口的伤就更疼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心头血能救人,更没想过是以这种锥心刺骨的方式。   那么个心狠手辣的魔头,居然也有颗温热的心,捧到一人面前,想来着实好笑   他后悔了,那日他就该头也不回地离开这,身中血咒也好,命不久矣也罢,回到苏门山去,至少能死得干净。   苏门山。   对,苏门山!   他得把无尽和玄武聚集妖兽于西海岸的消息告诉师父才行!   他忍着痛楚,支起残破的身躯,挨着石壁坐下,让自己不至于虚弱到倒下去。   而后,用佩剑划下了一片衣摆,自他上回传信回去后,玄武对他也极为防备,此处没有笔墨,甚至连根树枝都没给他留下,他只能沾着自己的血,一笔一划地在布帛上写。   他没有力气写得太多,况且玄武也不知何时会回来,只拣了几句要紧的,用藤条卷起来扎好,摇摇晃晃地走到洞口。   外头的妖兽太多,他用自己仅有的灵气,护住了送信的灵鹊,助它离开此处。   望着灵鹊渐渐飞远,他挨着石壁,正欲松一口气,一道寒光掠过半空,竟当场割下了灵鹊的头。   娇小的身躯滴着血,如飘萍般在空中晃了几下,笔直而坠!   陆君陈大惊失色,下意识地伸出手,却什么都触不到。   霜白的月色下,青衣的男子散着一头长发,立于礁石之上,手中托着的正是断头的灵鹊尸体。   血如珠帘,滚滚而落,洒在他脚边,却不见半分怜悯之色。   他明明是笑着的,却教人不寒而栗。   温润如玉的容颜,染上这几分血腥后,也变得扭曲而尖锐。   他从灵鹊爪下取走了那块布帛,瞄了几眼后,朝着山洞望来。   灵鹊的尸体如废物般被掷于沙滩上,血肉模糊,如一团烂泥。   他步步走来,没有一头妖兽敢近前多嘴,陆续匍匐在他经过的路边。   陆君陈下意识地收紧了拳,直到他走到面前,才发觉自己已经好一会儿喘不上气来了。   强弱之差,就是如此令人绝望。   逆着月色,那双眼里仿佛有着寒冰凝成的深渊,看似没有波澜,却是一触即死的狠绝。   看得久了,竟发现自己已无力动弹,呆滞地瘫坐在石壁旁。   直到冰冷的指尖触到肌肤,彻骨的寒,冻得他抖一激灵。   那手指细长匀称,本是极好看的,但此时此刻,确如一把利刃,用力地掐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正视那张眉宇温润的脸。   虽还未获得肉身,但崔珏的容貌似乎早已与他合为一体,森冷的笑意,还有眼底沉淀的杀气,厚积薄发,还未开口,便已教人心生惧意。   “玄武前脚去了东海,你后脚就忙着给仙门传信,胆子不小,他留你性命是为了救他心上的人,你猜猜他在我这可有几分薄面,能让我留你一命?”   含笑的语调,看似轻佻,缓缓刺穿他皮肉的尖锐寒气,却没有丝毫要同他讲道理的意思。   被困妖邪身侧苟延残喘的日子,陆君陈早已在死生之间来去无数次,但玄武虽狠,其杀气却远不及眼前的人。   连呼吸,都像是掺着冰刀子。   “要杀便杀!”陆君陈紧咬牙关,已然有了赴死的准备。   无尽嗤笑一声:“自以为很有骨气吗?一个除了点心头血,便一无是处的阶下囚,有什么资格决定自己的死法?你说,我若是现在斩下你的脑袋,再将你切成一块一块送到你师父和同门面前,他们会作何反应?我好奇得很呢”   说着,尖锐的刺痛也随之刺入他脑中,那一瞬,有如将人车裂分尸,他几度以为自己就要窒息而亡,无尽却盯着他的眼睛,似是愣了愣,旋即露出了饶有兴致的浅笑。   “怪不得还真是有意思。”   陆君陈还未领会他话中之意,一股气劲突然从天而降,狠狠打开了无尽的手。   回过神来,一道玄影已然站在了他身前。   陆君陈竭力喘息,难以置信地看着出现在此的玄武。   此去东海少说好几个时辰,他是折返回来的?   玄武瞥了眼靠在石壁边奄奄一息的陆君陈,眉头一皱,不悦地看向无尽:“你说三日便来统御这些妖兽,来迟也罢了,趁虚而入,动我的人,是不是过分了些?”   石洞前剑拔弩张,四周妖兽觉察到凛凛杀气,从黑暗中睁开了眼,亦蓄势待发。   无尽怔愣了一瞬,旋即笑着反问:“你今日不是要去东海送药,这么快便回来了?”   “药我自有法子送到,倒是你”玄武眸光一沉,“你怎么晓得我几时去东海?”   无尽莞尔:“你我合作至今,正是关键的时候,同舟共济,自是要对自己的盟友多些关怀。”   玄武冷笑,不以为然:“少来管我的事,你我只是各取所需,我可不是你的走狗。”   这话说得忒不客气,无尽倒不动怒,转而看了眼后头的陆君陈,狡黠地眯起了眼。   “你身边闲事少些,我自是懒得多问,不过你身后这位小公子可不是个能老实听话的主儿,若不是我手脚快,这封信可就传到苏门山了。”   说着,他将截下的那块布帛丢给了玄武。   “你自己瞧瞧。”   玄武定神看了眼,将其展开,布帛上血迹斑斑,写得倒也不长。   但寥寥数语,已将近来处境,妖兽动向一一阐明,还裹了半块随身玉佩为信物,这封信若是送到日月道人,乃至昆仑那边,定是十分可信的。   “身陷囹圄,仍不忘向师门通风报信,不知是你困住了他,还是他早就有留在此处刺探敌情的打算,好一个舍身忘我的小仙君。   依我看东海那位小殿下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不妨一次取尽心头血,永久后患”   尾音三转,倒是半分不急。   只是这话,可不像是在说笑。 第七百一十六章 :我偏要让你求死无门   玄武略一皱眉,扫了陆君陈一眼,手中布帛转瞬间被烧成了灰烬。   他走了过来,陆君陈倚在石壁上喘息,此时也想好了自己会如何死去。   从落入妖邪之手,难以脱身的那日起,他就料到了今日。   人终有一死,何况他这条命本就是残喘至今,已无遗憾。   他合上眼,誓死不愿求饶。   哪成想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他脑子嗡响,左脸火辣辣地疼。   他错愕地睁眼望去,却见玄武面色森冷,将他拽了过来。   “留着他也不仅仅是为取心头血,既是苏门山大弟子,于仙门而言,想必也不是能随意舍弃的蝼蚁,听闻苏门山和昆仑那边一直四处打听他的下落,留着他带去昆仑,应当有些用处。”   冷漠至极的口吻,在陆君陈听来却如遭雷殛。   他意识到此话是什么意思,霍然抬头,忍着疼痛试图挣扎,却被死死地摁了回去。   “你休想!我便是死也绝不做尔等威胁昆仑的质子!”   咬牙切齿的嘶吼,却因痛楚和虚弱,委实没有什么底气。   看着他这副样子,无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你是一直这么想的,还是怕我真杀了这小仙君?”   “自是早有打算。”玄武斩钉截铁道,“你我都晓得陵光是什么样的人,若无筹码在手,真当几头妖兽便能逼她就范?”   闻言,无尽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确然如此。”   他看向怒不可遏的陆君陈,终究敛起了杀气。   “就按你说的办吧,看来这位小仙君,还能多活几日”   青色的身影逐渐隐没在海雾间,四周蠢蠢欲动的妖兽也随之沉寂下去。   海风萧索,四下静得只剩来去潮声。   陆君陈几乎是被拖回洞中的。   伤口撕裂的痛楚与巨大的愤怒相交融,化作了郁结于心头的绞痛,他紧咬牙关,硬是忍了下来。   一把余灰洒在他面前,玄武沉声质问。   “你真以为这样便能阻止这一劫?”   陆君陈暗暗收紧了拳,低低地咳了数声,愤然抬起眼:“邪不压正,若能帮仙门除去尔等祸害,我万死不惜!”   玄武眸光一沉:“贱骨头!”   扬起了拳,却见他捂着嘴剧烈地咳了起来,整个人因痛楚蜷成一团,似是声声泣血。   玄武咬了咬牙,终是垂下了胳膊,神色却依旧薄凉。   “想死?我取你性命之前,你趁早打消这等白日梦,你这条命,可不由你了。”   “孽障!咳咳咳!”陆君陈恨极,抬手便召来灵剑,抵住了自己的要害,意图在他前往昆仑之前,便断绝了以他为质的念头。   然伤重之时,自尽的速度也着实不够快。   剑还未刺破皮肉,便被弹了出去。   玄武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沉声怒道:“你就这么赶不及想去投胎?”   陆君陈眦目欲裂:“横竖你也没有让我活着回去的打算,奉劝你趁早动手,否则我活一日,绝不会让你和无尽称心如意!”   玄武似是被他气笑了,将他的剑丢出山洞,以捆仙绳缚住其手脚。   “好,好得很,那我偏要让你好好看看,昆仑乃至整个仙门,是如何败在我们这些妖邪手里,看看你昔日的同门又是怎么向我们磕头讨饶!在此之前,我偏要你求死无门!”   陡然收紧的捆仙绳勒得手腕和双腿一阵刺痛,陆君陈死死咬住牙关,疼得面色发白也再不肯同他多言半句。   又待一日,孟逢君趁着步清风带着几个弟子下山救人,私下给云渺渺换药。   诛心针伤势未愈,她竟还起了个大早,去山间转了一圈,同路上行人寒暄笑谈,步伐稳健如飞,瞧着再提十来斤大米都不成问题。   她不信这邪,在后头跟了一路,还寻思是不是镜鸾上君临走留了什么灵丹妙药。   可这人啊,前脚还笑看河山,胜却春华无数,后脚刚回到云渺宫,腰背便佝偻了下去,合上门,才敢咳出声来。   说这人心如磐石吧,这会儿瞧着却又有些怂里怂气的。   “嘶!你能不能轻点?上个药使这么大劲儿?”云渺渺趴在美人靠上,实在忍不住了,回头瞥了她一眼。   孟逢君好气又好笑:“今早翻山越岭的时候不是挺能耐,让你待在屋里静养全当耳旁风,该!况且我这还没使劲儿呢,自个儿伤成什么德行心里没点数?趴好!别动来动去,药膏该掉了!”   这话说得实在豪横,孟逢君本就憋着火,难得给人治个病,居然碰上个如此不老实的!   着实可气!   “笑什么?”   看着她的冷眼,云渺渺倒是想起了前些日子被关押的余鸢。   她暗暗发笑。   “就觉得你这性子,世上没几个能扮得出这般底气,半点不知客气。”   “同你客气?”孟逢君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为何同你客气?因为你说你是朱雀上神的转世?可拉倒吧,就算你真是上神,该上药的时候也得听大夫的!再者,你同我客气过吗?半夜跑来拔秃我家毕方尾巴毛的上神,好意思说”   这小姑娘怎的还记得这事儿?   云渺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毕方每三年换羽一次,自是长得回来的。”   “哦,赶明儿我不高兴了,也拔你家命兽几根毛试试。”   这阿鸾会杀人的吧。   孟逢君今日来,倒不仅仅是为了给她换药,踟蹰片刻,忍不住问:“前几日你同上君抓住的那女子是魔族?”   四下默然片刻。   “如今是了。”   “什么叫如今”孟逢君一脸茫然,叹了口气,“既是魔族,你又不处置,还将消息压了下去,她就是屠杀山中生灵的真凶吧?你打算一直将她关在云渺宫地下?你是不是认识她?”   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许啰嗦,但避而不谈,心里总有个疙瘩。   云渺渺坐了起来,对她的所有疑问避而不谈,却道:“可要随我一同去看看?” 第七百一十七章 :我唯一能托付的只有你了   孟逢君一怔,陷入迟疑。   然对此人的好奇最终还是略胜一筹,上完药,她便随着云渺渺踏入神宫地下。   昆仑本是仙灵栖居的宝地,起初是没有牢狱的。   但天长日久,终归会有些一时难以处置之人。   云渺宫底下,便留了一座方圆数丈的石牢。   说是牢房,更近于之前天虞山给弟子思过的静室。   只是封存五千年后,再度启用,多少有些阴湿沉闷。   镜鸾出门前,在这间牢房四周都留了镇妖的箴咒,能压抑妖邪的法力,令其难以动弹。   石墙下,坐着一道人影。   身形消瘦,如一张纸片裹在衣衫下,苍白的面容木讷无神,一条胳膊被铁链锁着,铁链极短,至多只能让她跨一步。   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挲声,她才抬起头看了过来。   云渺渺提着素色的六面长明灯,在与她相隔五步的位置停了下来,将带来的点心茶水,轻轻推到了她够得着的地方。   “若是不想同我说话,便吃些东西吧,你的内丹损毁,被封了法力便与凡人无异,终归是会饿的。”   看了看脚边的点心,那双死水般的眼透出森冷的光,泛出点点寒光。   “陵光神尊这算是在施舍我吗?就像五千年前,把我带回昆仑时那样”   云渺渺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若觉得那是施舍也无妨,但无尽和玄武的谋划,事关苍生,希望你能同我说实话”   话音未落,余鸢便笑出了声。   “苍生又是苍生?”她的眼神像是看着天下最荒诞的笑话,“你眼里除了苍生,是不是再容不下别的了?在崇吾宫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变了,却原来只是失去了记忆,偷得半分心软,说到底,什么都没变”   “一个阶下囚竟如此不识抬举!”孟逢君瞧着她这副要死不活,还不忘恶心人的样子就烦。   云渺渺作为被冷嘲热讽的那个,却并未因此动摇。   “这么耗下去,于你并无好处,重黎为寻你,已经去了极北之地。”   提及重黎,余鸢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你这时候提他做什么”她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倒也没有别的。”云渺渺淡淡一笑,“只是提醒你一句,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人知道你在昆仑,你知道山中训诫,莫说五千年,便是五万年过去,我立的规矩,也绝不会更改。与无尽为伍,你当真以为自己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句句严厉,久违的口吻令余鸢面色又白了几分。   沉默良久,云渺渺将纸笔丢在了她面前。   今日只是带着孟逢君来看一眼,心里有个数便好,真要审问,可不是这般景象了。   脚步声愈发远了,余鸢垂着眸,哑声问:“若我不开口,您打算杀了我以儆效尤吗?”   毕竟身堕魔道,已是仙灵之耻,再不配回到昆仑。   千算万算,却没料到她已经恢复了记忆。   以她的手段,有的是办法磨灭她的痕迹   可这个时候,她最怕的居然不是灰飞烟灭。   而是重黎若晓得神尊真的回来了,他会怎么想?他会不顾一切地从极北之地折回吗?还是漠然地道一声“知道了”。   她甚至不敢让他和神尊相见。   光是想想那一幕,她都怕得颤抖不止   此时,已然踏上石阶的云渺渺回头看了她一眼,平静地笑了笑。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恶邪之念,起于怨憎。”   “余鸢,你活得愈发像个凡人了。”   走出地牢前,身后还传来铁链沉闷的拖动声和窣窣的轻笑,教人背脊发凉。   直到关上那扇门,这一切才平息下来。   孟逢君吞咽了一下,不解地望着云渺渺:“你将她锁在这,是为了审出无尽和玄武的部署?她是魔族的人还是无尽的人?”   “真要说来,都不算是。”云渺渺唔了一唔,答道。   孟逢君听得一头雾水,却依稀记得方才在那女子身旁,曾见到几片羽毛,似是妖,却有瞧不出是何来历。   那羽毛薄如蝉翼,不似寻常鸟兽那般丰盈。   “她到底是谁?你二人可相熟?”   “且算故人。”云渺渺笑了笑,并未细说。   孟逢君就更摸不着头脑了:“既是故人,你打算如何处置她?无论如何,她屠戮山中生灵,致使人心惶惶是事实,若真与无尽和玄武有关,决不能就此作罢!”   云渺渺静静地听着她的牢骚,不置可否。   说到最后,孟逢君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了,又觉一丝蹊跷。   “不对啊,你将人抓住,为何只带我一人去看?清风师兄可晓得此人?”   云渺渺摇了摇头:“此事山中只有我,阿鸾与你三人知晓,师兄尚不知,但迟早会留意到。”   “就因为我每日给你换药,走得近了,便先一步得知?”   孟逢君拧眉。   “不。”   云渺渺意味深长地笑着,“我本就打算将此事先告知与你,便是你不来云渺宫给我换药,也是一样的。”   孟逢君着实不解。   “你到底什么意思?”   沉默须臾,云渺渺叹了口气,平静地嘱托。   “她堕魔,说到底是我的责任,但当真错了,我也绝不姑息,只是只是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余鸢便交到你的手里,就算无尽和玄武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你,你也不可将她送出去,孟逢君,这件事昆仑上下,我唯一能托付的人就只有你了。”   一字一句,郑重至极。   孟逢君心头一咯噔,错愕之余不由得想起她那日同她说的话,气得笑出了声。   “为何是我?因为我心狠手辣?不会同情于你?云渺渺,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事到如今她忽然发现,自己从未看懂过眼前的女子。   明明那般瘦弱的小姑娘,就算真是上神转世,就算从前如何叱咤风雨,战无不胜她如今不也是个凡人?   没了法力,没了修为,甚至连法器都大不如前,她拿什么站在所有人身前?拿什么去战?   又哪来的勇气,在这嘱托后事似的对她说这些   她笑中带怒,云渺渺都一一听着,受着,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只是那笑,也似秋后的霜雪,仿佛能听到碎裂的声音。   “因为你是孟逢君,所以我信。”   她不住地咳嗽,甚至需要扶着阑干才能勉强站稳,可她的答复,却是笃定的。   孟逢君扶着她去坐下,触到她的手,只觉得像是碰到了一块冰,吓了她一跳。   “你身上怎么这么冷!”她忽然就慌了,赶忙去拿手炉。   虚弱成这样,她简直怀疑她要如何继续审问地牢里那位。   留着那女子,到底是为了困,还是为了保呢?   云渺渺抱着手炉,寒风自窗外灌入,仍不住的发抖,伸出手去,紧紧抓住了孟逢君的衣袖。   “待重黎从极北之地回来,定然还会来昆仑”   “他还会回来吗?”孟逢君难以置信。   都被打出去了,魔尊心高气傲,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他会”云渺渺道,“我多半撑不到那时。”   “你胡说什”   “你且听我说完。”云渺渺打断了她的反驳,将颤抖不止的手递到她面前,“他若来了,若是问起我,无论那时我是躺在棺材里,还是化成了灰烬,你只告诉他,我不想见他,让他滚得远远的,也别告诉他余鸢的去向”   什么都别说,全当陈年积怨,相看两相厌,故老死不相往来。   这便是,她此生遗愿。   孟逢君气到想狠狠骂她几句,可看着她如今的样子,几度欲言又止。   “还有一事”   几句低语,孟逢君还未来得及细问,门外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她就见眼前的人立刻挺直了方才还佝偻的背,望了过去。   一弟子立于门外,神色焦急,且行了一礼。   “掌门,孟师叔,出事了!清风师叔今晨带去的人都折了回来,西海出不去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封困西海   那弟子神情无措,也不曾料到会发生这等事。   孟逢君霍然起身:“什么叫出不去了?怎么可能出不去!”   可晓得西海有多大,便是被堵了一条路,还有千万条,她所认识的步清风行事颇为稳当,遇上些麻烦也不至于带着所有人折回来。   未等她细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有一弟子来报,二位长老正在山前等她和云渺渺过去,西海妖兽忽显异动。   “这么急?”孟逢君心头一咯噔,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你还行吗?”   云渺渺此时已然敛起虚弱之色,点了点头:“立刻过去吧。”   说罢,二人便随这两名弟子赴往前山。   山中百姓已由禁军勒令各自回屋,往日热闹的山间忽然静了许多,一路走来,只瞧见几个形色匆匆的弟子在奔走,有几个瞧着眼熟,仔细看,竟是日前定下今早跟着步清风下山的。   二人赶到时,山前除了端华和长琴外,步清风和一众随行弟子也在。   众人满面忧色,见她二人来了,步清风先迎了上来。   “师兄,发生什么事了?”云渺渺四下扫了一圈,回来的弟子并未受什么重伤,但神色凝重,低头私语。   步清风似是不知从何说起,几经犹豫,悻悻地叹了口气:“整片西海都被封起来了,我去了好几个方向,都出不去,只能先带人回来再说。”   闻言,云渺渺面色微变:“被封了?妖兽所为?西海龙族呢?”   步清风摇了摇头:“不知我传信到西海,至今仍无回音,西海都成这副样子了,龙族别说庇佑一方百姓,连面儿都没露过,怕是凶多吉少。”   这话倒是提醒了在场所有人。   之前天虞山遭难,闹出如此之大的动静,南海龙族也无半分回应,如今又是西海四方龙族,是否还有活口都难说。   无尽的做派云渺渺早有领教,当初苍梧渊之乱,死了多少生灵,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更不必说悔意。   龙族镇守四海,是不周山大劫之后,为数不多的存活下来的上古仙灵。   对于卷土重来的无尽来说,他们无疑是一大阻碍。   “据近日通传的消息,盘踞于各处的妖兽不知为何陆续朝西海涌来,暂不知数目,但此事甚是蹊跷,今早放出去的灵鸟看到西海边缘邪气浓烈,有妖兽往来。”长琴道。   步清风也随之附和:“的确如此,我让精卫飞到远处查探情况,那邪气拦住了所有去路,近前者都似是撞上一堵墙,无法跨出西海一步。”   云渺渺觉察到一丝不对劲,蹙眉追问:“邪气是何时布下的?”   长琴摇了摇头:“昆仑有迷雾阻隔,也不在西海边陲,派出去的灵鸟不一定当日能飞回,但既然我们离不开西海,想必是在镜鸾上君去东海之后才有了这一出。”   云渺渺算了算,自阿鸾启程已有两日,也就是说,他们至少被困在西海两日了吗?   “难道无尽已有了攻山的打算?”步清风不由想起天虞山的惨况。   若再来一次   “不会。”云渺渺笃定道,“昆仑外有护持,浓雾可隐没所有气息,若无人带路,便是经过山脚下,也觉察不到这里还有座山。无尽行事素来雷厉风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派妖兽不断侵扰西海,却迟迟没有进一步的举措,正因为他还拿不准我们的位置,一再试探,此时自乱阵脚,正中他下怀。”   “可可西海已经被封住,找到昆仑山不是迟早的事吗?”孟逢君心中忐忑,“龙族说不定已经惨遭毒手,他们中会不会有人知晓昆仑山在这,透露给了无尽和玄武?”   云渺渺摇了摇头:“昆仑仙境乃父神修炼之处,为避妖邪,自古便极为隐秘,龙族本是妖族出身,分封四海是感念他们归顺,若无传召,是不得踏入昆仑的,便是无尽杀光了他们,也不可能从其口中得到半点消息。”   这么说诚然对西海一众龙族颇为残忍,但仙灵亦有尊卑规矩,恪守本分,方能长久相安。   从前司掌四海,庚辛主立规,她主刑罚,最是清楚唯有如此,才能镇得住包藏祸心的妖邪之辈。   而昆仑世间传言是一座延绵千里的宏伟山脉,但此处之所以被称之为“虚境”,就意味着眼见,不一定为实。   山中如世外桃源,亦真亦幻,所有景色,都在变化。   说得直白些,整座昆仑山脉,无时无刻都在流动,再加上镜鸾走前施加的护持之术,故而探查了这么久以来,无尽和玄武仍无法确定虚境入口所在。   “无尽如此急切地找昆仑入口,咱们是不是再不能下山了”一旁的弟子惶惶不安地望着她。   下山,是为降妖救人,但这之前,首先要保住山中已经救回的人才是。   他们来去虽谨慎,但说不准几时留下过蛛丝马迹,搞不好已经引起了妖兽和无尽的注意,若是因此被他们晓得虚境入口,后果不堪设想。   “可要收敛一段时日?”步清风为难道。   云渺渺眉头紧锁,思忖片刻,看了长琴和端华一眼:“这几日有劳二位长老盯紧西海妖兽的动向,所有百姓日落后需立即回家,不得在山间走动,更不许去山脚下,外派弟子回到主峰,守住昆仑山,便是无尽,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昆仑所在。”   众人面面相觑,意会地点了点头,随二位长老纷纷退下。   云渺渺留下了步清风,细问了西海边陲的状况。   步清风回想起亲眼所见的景象,仍心有余悸。   “那邪气铺天盖地,我们回来时,便已经蔓延至西海各处了,昆仑还好些,若散去迷雾,只怕连白日与黑夜都分不清”   他一面叹息,一面攥紧了拳。   “妖兽已经聚集起来了,四处找昆仑的入口,这样下去咱们寸步难行,出不了西海,也不知会被围困到几时,今后实在难以预料”   “只能在山里等着无尽和那些妖兽自行退去吗?”孟逢君心里直打鼓。   “不会如此。”云渺渺暗暗咬牙,“无尽不是能耐得住性子守株待兔的人,况且他也清楚只要昆仑尚在,我们永远有筹码与他相抗,他不会耽误自己的工夫。”   “毁了天虞山,杀了师父还不够,他想如何?赶尽杀绝吗!”饶是步清风这脾气都不由拍案而起,“欺人太甚!真敢来,我同他拼了!”   “师兄。”云渺渺按住了他,“我知道你心中怨恨,但无尽的来头绝非寻常妖邪可比,便是盘踞令丘多年的梼杌,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他只取回了一半元神不假,但这对于如今的我们而言,也极难应付了。”   无尽与父神同源,听闻诞生之初便险些取而代之,其法力深不可测。   她虽恢复了朱雀的记忆,但法力却没有因此而复原,依旧是个开光期的修士,拖着不知何时便会油尽灯枯的身躯与之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说得更残酷些,便是长潋还在,也不定能在无尽手下保住昆仑。   所幸擒住了余鸢,这节骨眼上倒是少了桩麻烦   “无尽召集妖兽,封锁西海,定然已有打算,这几日八成会有所动作,日夜盯防,不可松懈。”她嘱咐二人。   话虽如此,却也只是权宜之计。   无尽下一步究竟要如何,她无从得知。   一局便容四海泱泱,任何行查踏错,都是天下倾颓。   她如今守着的昆仑,与从前大不相同。   输不起,输不得。 第七百一十九章 :终究有亏   是日,端华便亲自走了趟长瀛阁,道明当下局势,请应燃与云霆共为,安置山中百姓。   不少百姓也觉察到风云暗涌,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不断。   但形势所迫,也顾不上这些细处了。   斩妖除魔,救人不问善恶,故而山中一直是鱼龙混杂,幸而还有新君坐镇,虽说年少,但一国之君尚在,于臣下仍有律法约束。   但听闻妖兽围困西海后,闹事的也不乏人在。   云衡随应燃四处奔走,暂且将其收押在长瀛阁后的屋子里,听候云霆和楚司湛发落。   晴虹灯从早点到晚,山河图上,西海内妖兽的动向逐渐混乱,似是发了疯般找寻着什么,有几回,已极为靠近昆仑,委实教人沁出一层冷汗。   孟逢君和步清风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云渺渺置身其中,不断移动着妖兽出现的位置,仔细看过每一处,不做任何定论。   标完今日妖兽的动向,屋外已近黄昏,已然忘了自己一日都水米未进的云渺渺被孟逢君硬拖出了神宫,逼也要逼着她先垫垫肚子。   步清风则受到传令,率一众弟子去山间巡视,安置还未回到主峰的百姓。   吃了一碗索然无味的面,泛酸的胃稍稍舒服了些,云渺渺看了眼坐在对面盯了她许久的人。   “我吃完了,你不必跟盯梢似的瞧着我吧。”   孟逢君嗤了一声:“不盯着你,你能吃几口?”   她默了默,犹豫良久,叹了口气。   “之前看你在云渺宫后厨吃辣椒粉和盐,一直想问你是不是尝不出味道了?”   云渺渺蓦然一怔,倒是没想到她当日就看了一眼,也能想到这一层。   连余鸢都托付与她了,此事也用不着瞒着。   “五感缺失,有些麻烦罢了”   她云淡风轻地答道。   闻言,孟逢君双肩一僵。   “这叫有些麻烦?”   丧失五感,可是命不久矣的先兆,回想她近来的状况和说的那些遗言似的话,忽然都能解释得通了。   “你该不会真的”   云渺渺无奈地笑了笑:“我没骗你,一早便说了,如今可以信了?”   她将碗筷收拾好,便走出了屋子。   愕然的孟逢君匆匆追了上来,一把扣住她的腕。   果然,看似康健,都是装出来的,这脉搏与重病无异。   “大概就这几个月了吧”云渺渺平静地推开了她的手,仿佛说的是别的死期似的,眸中都没有半分波澜。   不远处,传来了婴孩的笑闹声,抬眼望去,竟是余念归正逗弄着当日她救下的那孩子,孩子的爹爹坐在山石上熟练地轻哄。   云渺渺示意她莫要多言,二人走了过去。   余念归抬起头,略有一丝诧异。   男子也反应了过来,忙道:“仙君别误会,我不是有意违抗禁令,只是孩子哭闹得厉害,带出来走一走,哄睡了便抱回屋去”   云渺渺摇了摇头,并未责怪。   看着他怀中的婴孩,那样稚嫩,让人不由心生怜惜,涌起一阵莫名的暖。   她还记得那日重黎给起的名儿,唤作九如。   平日里瞧着糙里糙气,脾气还差,居然想得出这样的名字。   她犹豫半响,抿了抿唇,轻声问。   “可否让我抱抱这孩子?”   莫说余念归和那男子,连孟逢君都怔住了。   僵持半响,男子猛然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将孩子递了过去。   “仙君哪里话,这孩子的命都是您救的,您想抱他,可是天大的福气!”   他应得痛快,云渺渺看着眼前咿咿呀呀的孩子却有些手足无措。   说来她还真没抱过这样小的人儿,嫩豆腐似的一团,捏一下都像是能掐出水来,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坏了。   见她抬起的手又放下,放下又不甘心地抬起,余念归不由得笑出了声,上前来教她。   “来,一手托着孩子的头,一手抱着腰,放平些,让他躺在你怀里”   余念归轻声软语地同她说着话,在旁人看来,真不像个失忆的人,可若不是记不得一切,这样的笑容,怕是早就湮灭在痛苦与自责中了。   孩子起初有些不适,但抱得舒服了,便冲着她咯咯地笑。   还未长好的乳牙又细又小,瞧着十分可爱。   孟逢君看了云渺渺一眼,那双喜怒不惊的桃花眼里,竟然也流露出了些许人世间才有的动容与温软。   那眼神,也满是疼惜与善意,还掺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   云渺渺感到软如轻絮的孩子在蹭她的臂弯,像个散发着温热的小炉子,比她暖和多了。   那样幼小,无力,脆弱且不可思议,比她见过的任何珍宝都要熠熠生辉。   连日来支撑着她的刺儿忽然都在这笑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后便是恍恍惚惚,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将孩子还了回去,又是如何看着余念归和那男子走远。   “听说这孩子是你折了自己的福寿,硬是从鬼门关救回来的?”孟逢君随口一问,身后却没有应声。   疑惑地回过头,却见云渺渺整个人像刺猬似的蹲成了一团,吓了她一跳,赶忙去扶。   “怎么了你?伤口裂了?还是累的?”   云渺渺摇着头,含含糊糊不知说了句什么。   她凑过去,却见一双泛红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远处。   明明是有神的,却莫名令人感到心头发凉。   云渺渺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孩子的温度似乎还留在这,灼心的暖,也是刺痛的刃。   她曾有过两个娘亲。   一个受不住她多舛的命格,以死弃她,得来半生荣华。   一个小心翼翼将她抚养成人,以死护她,临终都没听到她唤一声“娘亲”。   而她又如何呢?   看向自己的小腹的瞬间,她感到了一阵强烈的不可名状痛苦。   或许,她压根就不配有什么孩子吧   此生虽无悔,终究有亏。   西海邪气涌动,却并未波及他处。   此时的东海依旧是万里无云。   敖洵站在海边,等候良久,依旧没有等到那个说好每隔十日便会来给他送一回药的人。   眼看天色将晚,他想着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不打算继续等下去,正要回龙宫,天上却落下一只乌鹊,绕着他盘旋三圈,最终落在他掌中。   敖洵愣了愣,细看,瞧见了鸟爪上绑着的一小瓶药和字条,解下细看,是他熟悉的笔迹。   字条写得似是有些匆忙,只嘱咐了他记得每日服药。   敖洵叹了口气,将乌鹊放飞,托着药瓶端详片刻,仍旧瞧不出什么来。   但药送来了,他也放下了心。   没出什么事便好   他带着药回到龙宫,还未进门,便撞上了行色匆匆的镜鸾。   再度重逢,着实意外,还没来得及寒暄,龙王敖广便领着子嗣和一众虾兵蟹将迎了出来,龙宫大门前,乌泱泱地跪了一片。   “小仙参见上君!”   已经一把年纪的敖广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平日呼风唤雨的龙王,此时却是毫不含糊地行此大礼,着实把敖洵吓了一跳。   便是再愚钝无知,也能想到眼前的女子绝不是个简单人物,那日在林间小屋,他光顾着救人,怕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第七百二十章 :药   镜鸾看了他一眼,随即示意众人起身。   “你是”敖洵错愕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她今日的打扮与那会儿在木屋里截然不同,较之那日素色的蓝衣,眼下却是华服正襟,领口与衣袂皆以银丝绣得烟云栩栩,腰间银铃随烟罗飘动,长身玉立,脆响如铮。   一眼瞥来,其威严不可逼,此乃身居上位多年,却又是不容亵渎的神灵俯瞰世间时才会露出的一丝悲悯。   “小殿下的身子可好些了?”   那一瞬,敖洵是当真忘了如何言语,磕磕巴巴了好久,也答不上一字半句。   直到敖孪快步上前,将他的脑袋按了下去,给眼前的人行礼。   “上君恕罪,小子年幼,不知上君是何等人物。”   说着,暗暗嗔了敖洵一眼。   “你这孩子,这么多人跪了一地,怎的就没点眼力价儿!”   敖洵茫然地抬起头,眼前的女子却只是笑了笑。   “不妨事,我承过小殿下的恩,还未曾好生谢过,那日不知从何说起,如今可以重新认识一下。”   她伸出了手,目光温善。   “昆仑上君镜鸾,小殿下别来无恙。”   尚在云里雾里的敖洵被这一句惊得顿时从浑噩中清醒过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看了好几圈。   “昆仑上君是那位上君吗?”   这话问得有些傻气,却也是他这些年在海底道听途说以来,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人物。   事实上今日之前,他一度以为上古的神祗都散灵而去了。   敖孪剜了他一眼:“上君面前怎能如此没大没小!”   镜鸾倒未生气,低笑:“无妨,小殿下性子率真,不是什么坏事。”   话音未落,一只瓷瓶骨碌碌地滚到她脚边。   想来是不慎掉出来的。   镜鸾的目光落在瓶子上,敖洵倏忽一僵。   她屈下身,将其拾起,看了他一眼。   “这是我的药。”敖洵匆忙解释。   正欲将其拿回,却见镜鸾已揭开了木塞,低头嗅了嗅,端详片刻后,面色沉了下来,转而看了敖孪和敖广一眼。   “既是小殿下的药,龙王能否让我看一眼处方?”   “这”敖广为难地踟蹰片刻,面露尴尬,“小神自是愿意为上君效劳,只是这药并非出自龙宫,乃是洵儿服药是须用的药引,据说是位云游四方的修士赠与洵儿治病的。”   “修士?”   “没错,不过这修士行踪不定,也从不踏入龙宫,每隔十日,让洵儿去海岸边取一次药,给了药便走,这药的确对洵儿的身子有益,但方子却无人见过了”   敖孪无奈地叹了口气。   若不是实在没有法子,又心疼独子,他是绝不会用外来人的方子的。   “上君,难道这药有问题?”敖广瞧着她脸色不大好,关乎孙儿的病情,他心中着实忐忑。   镜鸾眉头紧锁,看着掌心的赤色药丸,沉声道:“这药对小殿下的病情可有效用暂且不论,但可以肯定,这药引里有人血。”   “人血?”敖洵面色大变,“这怎么可能!人血做药是大忌,更有违天道,唯有妖魔邪流才会啖血食肉增进修为,因果轮回,终是要遭报应的,这药我吃了好些时日,怎会”   说这药引用的是人血,他是绝不愿信的。   且不说何处去弄来能对他的病当真有用的人血,执明为他四处奔波,好不容易寻来的方子,属实不易。   从来都温声细语地同他说话的一个人,连海滩上一只海鸟摔断了腿都会抱在怀里悉心包扎的人,又怎会怎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可看着镜鸾笃定不移的眼神,解释倒像是在狡辩。   一位上君,有什么理由骗他呢?   “是不是是不是上君误会了?”他攥紧了拳,“若用人血为引,何以这么久都无人察觉?”   即便他修为不足,偌大龙宫,难道就没一人嗅到血腥味?   镜鸾静静听他问完,沉默须臾,郑重道:“炼丹制药自上古起便是门深不可测的学问,我虽不擅,却也听闻过,精于此术,便可随心而为,起死回生尚不无可能,掩盖一点血腥味儿亦不在话下。敢问小殿下,将此药赠与你的那位修士姓甚名谁,是何来历?”   闻言,敖洵蓦然一僵,陷入犹豫:“此事同上君今日莅临可有干系?”   “洵儿!”敖孪呵斥,“上君面前怎敢如此没规没矩,上君问什么便答什么,不得隐瞒!”   若不是镜鸾提醒,他倒是疏忽了这位对敖洵的病情颇为上心的修士。   诚然之前也数次打听,但都被敖洵含糊其辞地糊弄了过去,以致如今他都不晓得此人是何来头,又有何图谋。   唯一知晓的只有这些费心斟酌后送来的药。   这些年改了不少方子,药虽来路不明,但的确对洵儿的病症颇有裨益。   他平日诸事缠身,洵儿的病也是其母操劳,洵儿深居简出,最严重时一病便是大半年卧床不起,少有友人,也不知到底从何处结识了这么个凡人。   但此人并无暗害之心,他也就顺了孩子的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如今上君问起,他也不免心生猜忌。   能治病是件好事,但这药里若真掺了人血,就万万再用不得。   镜鸾目光平静,示意敖孪不必相逼,也用不着斥责敖洵。   看了他半响后,意味深长道:“听闻小殿下醉心古籍,上古四灵,各有所司,想必小殿下亦有耳闻,这丹药看似寻常,但无论火候还是掺入的血的量,都不差分毫。”   “上回见小殿下服用此药,我便有所疑虑,但近看之前,终究不好定论,只是这炼丹的手法,我瞧着着实眼熟,世间应是少有能出其右者。”   她顿了顿,冲他微微一笑。   “小殿下可有听说过,太阴斗?”   此话一出,四下均陷茫然,唯有敖广浑身僵直,双瞳瞪大,双拳因震惊微微发颤。   “上君说的是那个太阴?”   镜鸾目不斜视地反问:“这世上难道还有两座太阴?”   闻言,敖广的脸色顿时煞白。   “四海早已陷入泥淖,人间恍如鬼城,即便东海幸免于难,诸位想必对始作俑者也略有耳闻,毕竟神灵堕魔,是足以撼动八荒的大事。”   看着敖广一反常态的神色,敖孪与敖洵也不由得心慌起来。   “洵儿。”敖广头一回用如此严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宝贝孙儿,一字一顿地质问,“给你送药的那人,到底叫什么?”   敖洵心头一震:“他不愿让我透露名讳和行踪,也不愿我之外的龙族有所往来,我若食言,是对不住他”   “小殿下当真觉得他不想让你提及自己的事,是因无意结交东海龙族?”   尽管他未曾透露只字片语,镜鸾的目光却愈发笃定。   掌中的药被碾成了齑粉,落在龙宫门前的白玉石阶上,眨眼便消失了。   只留下一点血色,渐渐洇开。   “小殿下既然不愿出卖友人,我可以换个问法昆仑四灵,各有所掌,世人大多只知其名号,却不知其本名为何。”   “南之朱雀,名唤陵光,东之青龙,名唤东华,西之白虎,名唤庚辛。”   “而北之玄武,应唤执明,这名字,小殿下可有印象?” 第七百二十一章 :被剥开的真相   她道出玄武之名后,眼前的少年脸色顿然白了几分。   此为何意,不言而喻。   “看来小殿下是知道的。”   她看着陷入震惊的敖洵,似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忽地笑了一声。   “千年难遇的青龙,怪不得”   如从一来,很多事便顺理成章了。   敖广和敖孪自是听闻过四灵名讳的,却不曾想到多年以来只在暗中替敖洵的病奔波之人,会是本应早已在不周山散灵的一位神尊。   “洵儿,这可是真的?”敖广神色凝重地询问。   他素来疼爱这个体弱多病的孙儿,平日里也舍不得说句重话。   可看看如今的人间,被糟践成了什么样子,若镜鸾所言是真,此事非同小可。   敖洵额上渗出了冷汗,几度欲言又止,终还是开了口:“他是叫执明,但!但会不会只是凑巧?也不是人人都知道上神的名讳!执明他,他同我结交多年,一直为我的病劳心费神,学识更是博通古今,他”   他急切地吸气,似是有一肚子的辩解堵在了喉间,最终化为嘶哑而无力的声音。   “他待孙儿很好。”   所以就算他来历不明,就算也对他的去向起过疑心,可每回相见,便觉得都不重要了。   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明明非亲非故,却愿为他掏心掏肺的人,光是想想都觉得三生有幸。   “小殿下可有离开东海,到别处看看?”   镜鸾平静地凝视着他,并无责备之意,只是单纯而残忍地陈述着所见的事实。   “如今的人间,较之地狱不遑多让,天虞山已毁,各仙山仙府倾全力,能救下的人,也仅仅十之有一,活下来的人,也大多妻离子散,家不成家,小殿下口中待你很好的那个人,可有对别人也真心以待?退一步说,小殿下真的了解此人吗?”   敖洵一僵。   细想来,结交多年,的确只知其名。   他因体弱长居东海境内,去得最远的地方便是东海边缘的一处滩涂。   也是在那,他遇到了执明。   那时的执明还不太爱说话,一人坐在礁石上望着西斜的太阳,从霞辉满天到银河高悬。   不知怎么的,他竟也这么跟着他看了许久。   “眼下时辰还早,东海之滨亦有受难之处,龙王和五太子殿下想必都晓得,也带小殿下去看看罢。”镜鸾忽然道。   “这”敖广看了孙儿一眼,陷入踟蹰,“上君,洵儿体弱,这种事倒也无需”   “我去。”敖洵攥紧了拳,“身为东海龙族,却如坐井之蛙,所见只汪洋,所闻只道听,与苟延残喘何异?如此不明不白地活着,我宁可死了。”   “洵儿”敖孪犹豫再三,转而看向敖广,“父王,既然洵儿的病已有所好转,便由儿臣带他出去见见世面吧,龙族子嗣,确不应活得如此逼仄。”   闻言,敖广叹了口气,终是松了口:“罢了,带出去看看也好,外头什么样子,他也该去看看了。你同上君前去,莫要走得太远,东海附近的几座城转一圈,该看的不该看的,便也都清楚了”   他摆了摆手,转身朝镜鸾一揖:“有劳上君照看一下洵儿,小神感激不尽。”   “龙王客气。”镜鸾微微一笑。   二人带着敖洵离开龙宫,前往东海滨岸。   除去之前那回,这是敖洵头一次厉害东海海域,望着愈发遥远的海面,倒有些恍惚之感。   东海自古繁盛,海边渔村连着山寨,民居如蚁,翻过一座山,便可见巍巍城池,屋舍相接。   这个时辰,本该是热闹至极的早市,但目之所及,却无人迹。   唯有晨雾缥缈,随风缓缓。   飞絮迎面,不掺一丝人间烟火,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冰窟。   到了此处,敖孪仍有些犹豫。   他显然是来过这座城的,正因如此,才不愿让身孱体弱的敖洵涉足。   镜鸾带着敖洵落在城楼之上,城中浓雾靡靡,如河流涓涓,漫过屋檐,渗出一股子血腥味儿,下头的景象,尚看不清。   但如此诡谲的死寂,已令人背脊发凉,心生毛意。   敖洵喉结滚动,抑住阵阵卷涌而起的恐惧,雾下藏着什么,他已隐隐有所觉察,只是未曾亲眼看到之前,仍不愿深究。   心头仿佛悬着一块巨石,石面上布满尖锐的刺。   一旦揭开了温柔的表象,里头就只剩下血肉模糊的真相。   那个坐在海岸边,静静望着月亮的人,就再回不来了。   “洵儿,当真要看吗?”   敖孪看着他冷汗涔涔的样子,心生不忍。   对于被困在东海数百年的敖洵而言,遇见跟自己相投的人,属实不易。   只是运气差了些,这人偏偏是堕魔的玄武上神。   “世上之人千万,有资格与你结交的也不止这一个”   “他不一样。”敖洵咬咬牙,心一横,召来狂风将雾霭驱散。   城池渐渐露出被掩藏多日的真容,被雾气藏起的浓郁血腥味也在倏忽间弥漫。   铺天盖地的阴气混杂着腐肉的气味,展现在他面前的,是无数断肢残颅。   从王孙贵胄,到贩夫走卒。   从三岁孩童,到伛偻老朽。   无一全尸。   被扯裂的骨肉泡在久久无法干涸的血泊里,死不瞑目的苍白面容挤在街头巷角,繁华热闹的城池在这个清晨,被剥下了遮掩的表象,终成了世人口中的乱葬岗。   风萧萧,如鬼夜哭。   城下百年的桃树一夜枯死,肃杀之气,如风中刀刃。   仿佛跌入无尽深渊,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此处又是哪座地狱。   不可名状的恶心与痛苦似是将心连着肋骨一齐剖出,头皮发麻,手脚止不住地发颤。   敖洵的脸色顿时一片煞白,终是忍不住背过身去,扶着城砖剧烈地呕吐。   敖孪心头一紧,正欲上前,身旁的人却先一步走了过去,扣住敖洵的腕。   “小殿下元神未满,仙骨不齐,故而体弱,这样的场景,到底是刺激了些回吧。”   话音未落,手却被反扣住。   敖洵艰难地直起背,朝城墙边迈了一步,固执地再朝城下看去,无论那些血肉如何令人发指,也绝不肯再移开视线。   东海的云升月落,千百年的平和岁月仿佛也在这一刻,被残酷的厉鞭笞成了一地齑粉,落在那些血肉间,像个荒唐的笑话。   他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洒满月华的银沙之上,他同执明畅谈山河壮阔。   他同他说,待治好了病,定带他云游四海,看遍八荒风景。   可这是什么这些又算什么!   他的脸色因困惑与愤怒而涨红,看着手里的药,也像是抓着什么恶心至极的东西。   “这些都是执明所为吗?我的药是用这些人的血做的?”   他声音嘶哑,几乎哽咽。   “拿来做药引的血,应当不是寻常凡人的,但玄武上神助纣为虐,与至邪狼狈为奸,视人命如草芥,置苍生于绝境,将人化为妖兽,已成世间大祸,我奉主上之命前来,正是为了请东海出兵相援昆仑,也望小殿下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敖洵摇摇欲坠地撑着身子,眸光如刃。   此情此景,确做不得假。   可回头是要他与执明断了往来的意思吗?   如今只能从古籍中窥见其几分巍丽的地方,无数仙灵向往之地,若是也成了这副模样,这世间,怕是也完了。   “上君,我想随您同去昆仑。” 第七百二十二章 :出征   越是远离东海庇护的城池,越是惨不忍睹,又走了几座城,皆是尸横遍野的惨况,待他们回到龙宫,已日上中天。   人间和仙门如今的状况,东海并非全然不知,身为龙王,亦是四海之首,敖广自是不会坐视不理,只是时局未明,东海需派遣多少兵马前去昆仑,也着实难以拿捏。   他们回来之前,敖广曾试图凭水镜与西海传信,却迟迟无人回应。   西海已然与外界断绝了连系,难以窥探其内部分毫,更不必说打听昆仑的状况了。   此事显然也在镜鸾意料之外,昆仑告急,唇亡齿寒,诚然那玄武上神似乎对敖洵极为上心,可谁都不知其可有图谋,又会在何时突然对东海发难。   昆仑若不复存在,世间还有何指望?   敖广看了看一旁的孙儿,自记事,还从未见他露出这般冰冷的神色。   此去那几座城池,见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于他而言,都无异于当头棒喝。   旁人苦口婆心劝说千万句,到底不如自己亲眼所见。   “上君,您说陵光上神尚在人间,可是真的?”敖孪霍然起身,将信将疑地看向镜鸾。   西海被封,救人迫在眉睫,但便是再刻不容缓,她方才所言,也着实骇人听闻。   将凡人化为妖兽已然荒唐之至,竟道出陵光上神并未于不周山散灵,且眼下就在昆仑坐镇这等话,时隔数千年,着实教人不敢轻信。   但以她的身份,莅临东海已是纡尊降贵,思来想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撒下这等大不敬的谎,作为换东海出兵的筹码。   镜鸾点了点头,看向同样陷入迟疑的敖广。   敖广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当年不周山大劫,无数仙灵陨落,小神听闻为封印那邪物,四灵皆亡,着实感慨。封天阵半成不就地支撑了五千年,不周山还是塌了,小神一直在想,明明是父神留下的封印之术,何以如此脆弱?”   “如今无尽重回人世,玄武上神堕魔为患,看来当年封天阵中,极有可能被动了手脚,且不论为何,既然玄武上神未亡,朱雀神尊尚在人间一事,也并非全无可能。”   “以上君眼力,应当不会错认,神尊还活着,于咱们,于苍生而言,都是件好事,”   他都如此说了,敖孪也附和地点了点头。   “听闻朱雀神尊法力高强,自父神开天后,便率兵平定八荒,分六界,定生死之道,助幽荼帝君建立酆都地府,司掌轮回,乃长生之灵,有神尊在,无尽岂敢造次?”   闻言,镜鸾面露难色,几度欲言又止,蹙眉道:“实不相瞒,若主上神通尚在,昆仑和西海何至于此。”   敖广一怔:“神尊发生了何事?”   “一言难尽。”镜鸾苦闷地揉了揉眉心,压低了声音,“主上与玄武上神所历经的大相径庭,多次轮回,以肉身凡胎降生于世,虽拜入天虞山,重新修炼,但从前的法力所剩无几,连记忆都是前不久才恢复,如今只是个开光期的仙门子弟。”   听到此处,敖洵猛地抬起眼。   她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他。   开光期的仙门子弟,天虞山门下,那岂不就是他那日救下的险些散灵姑娘?   想起那张脸,便很容易记起她的眼睛。   她就是陵光上神的转世?   “开光期!”敖孪震惊地拍案而起,“这如何守得住昆仑?无尽和玄武上神哪个不是法力滔天,一介凡胎拿什么应付?西海说不定已经”   “住口!”敖广喝止其妄言,面色发沉,“还不退下!”   说罢,转而看向镜鸾。   “小子心急口无遮拦,绝无不敬神尊之意,还望上君海涵。”   镜鸾摇了摇头,也着实不知从何反驳。   “五太子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如今的恶西海和昆仑山,确然危在旦夕,说句不好听的,若不能击退无尽和玄武,不仅是主上和从天虞山逃出的众多弟子,栖身于昆仑的诸多凡人,也都只有等死这一条路了。”   她道出这些,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龙族镇守四海多年,即便神族式微,我等活着一日,便不能放任妖邪妄为,无尽若攻下了昆仑山,吞并六界,便如探囊取物,这世上再不会有一处净土得以自保。”   敖广神色凝重,陷入沉思。   进,东海势必淌入这滚滚浑水,成为无尽的眼中钉。   退,昆仑失守,六界将危,谁能力挽狂澜?   战死沙场,亦或是臣服于妖邪,不过迟早。   “父王,如今西海被封,此事实在蹊跷,派兵前往,可要谨慎。”敖孪提醒道。   敖广自是清楚其中利害,这是一场天大的赌局,南海悄无声息便全军覆没,海底龙宫也成了妖兽修生养息之所,如今西海龙宫也凶多吉少,作壁上观,迟早祸及自身。   “出兵吧,点十万兵将,随本王和上君一同去昆仑,夜叉随行,老五,你镇守龙宫,以防无尽釜底抽薪。”   “是!”敖孪领命。   “祖父!”敖洵突然拦住了敖广的路,跪了下来。   “洵儿?”敖广不解,正欲让他起来,却听他一字一顿地道。   “孙儿愿一同前往昆仑!望祖父准许同行!”   掷地有声的请战,在敖广记忆中,这还是他头一回这般郑重其事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你要出战?”敖广吃了一惊,“洵儿,战场之上倒戈无眼,可不是开玩笑的。”   “孙儿知道。”敖洵没有一丝动摇。   敖广错愕地看了敖孪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回来的路上便料到会有这一出的敖孪无奈地摇了摇头:“父王,洵儿心意已决,一直留在龙宫有如坐井观天,不如趁着他的病情有所好转,让他出去看看吧”   “他是龙族后裔,不是浅滩的泥鳅,风云将变,他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总不能一直活在庇护之下,不知苦痛之艰,不晓得失之重,善恶是非,他终要一一历经过。”   他说出这些话,应是也下了一番决心。   儿要远去战场,怎会不担忧。   但再舍不得,也不能再捆着他了。   敖广看着眼前跪着的孙儿,心中百味杂陈,仿佛这些年如浮光掠影般过去,一晃神,当初被他抱在怀里,连自个儿的龙角和尾巴都收不住的奶娃娃,已成了卓卓玉立的少年。   他就在这,请求他让他离开这座小心翼翼护了他多年也困了他多年的龙宫。   艰难地吞咽了下,他沉声问。   “想清楚了?此去生死由天,真上了战场,谁都不能守着你打仗。”   “想清楚了。”敖洵笃定道。   敖广默了默:“那快些去收拾东西吧,点完兵便随军启程。”   “多谢祖父!”敖洵亦是没想到敖孪会为他说话,也没料到敖广这么轻易便应了此事,满腹软磨硬泡的说辞也都没了用处,赶忙起身,回去收拾行囊。   “龙王舍得?”镜鸾侧目看了眼。   敖广望着快步跑远的敖洵,长叹一声。   “他是小神最疼爱的孙儿,打小养在身边,小神那龙椅他都躺过,若他什么都没听到,小神自是不舍得带他去昆仑的。”   “可如今他什么都知道了,也有了自己的主见,便是小神拦着,他之后也会想方设法地溜出去,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他去西海吃些苦头,也好过日后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那才是在害他” 第七百二十三章 :出兵西海   龙宫点兵,上回这般盛况,已是数百年前了。   敖广钦点十万兵将,立于东海岸边,整装待发。   此时内殿中,敖洵的生母,明姬娘娘正为其穿戴出战的玄青战甲。   龙族每百年换一次鳞片,这战甲便是用他自身鳞片铸造而成,虽体弱多病,但说来也是以骁勇闻名的龙族之后,战甲多年前便做好了,却是头一回上身。   看着眼前似是忽然就长大了的英飒青年,恍惚惊觉,他竟已比她高了一个头。   明姬背过身去,不由得拭了拭眼角的泪。   她本是鲛族之后,一哭,眼泪就化为了颗颗珍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听见这动静,敖洵多少有些难受。   “母后放心,孩儿去去就回。”   事已至此,明姬也深知他去意已决。   她这个做娘的,便是千万不舍,也只能仔细地为他穿好护身的铠甲。   “上了战场,莫要逞凶,量力而为便可,能救人自是最好,救不了的也无须太过自责,命数如此,便是父神在世,也救不了所有人,还有早些回来。”   他点了点头,退后行了一礼。   “母后保重,孩儿走了。”   说罢,他挎上佩剑,迈出了宫门,快步而去。   明姬追出门去,站在高台之上,远远望着他飞离龙宫,忧思万千,也终化为一声轻叹。   东海之滨,战旗招展,如鞭声飒飒,抽打着乍暖还寒的咸腥厉风。   一青一白两条五爪巨龙破浪而出,四下兵将山呼而跪。   镜鸾立于高坡之上,眺望着西海的方向,眉头紧锁。   敖孪率亲信立于岸边,俯身恭送大军开拔。   风卷起无数银沙,阴云盘踞于海天交接处,观之甚是不祥。   此去昆仑,需横跨南海,而天虞山陷落之后,整片南海早已被妖兽践踏得面目全非。   浓云数月缭绕不去,漆黑的海水夹杂着浓郁的血腥气,飞鸟无影,寸草不生。   曾钟灵毓秀,仙灵环绕的天虞山也成了一片焦土。   望着那座高耸入云的残破山门,不由唏嘘兴叹。   “上君,此去援助昆仑的兵马,只有东海一路吗?”敖洵问。   镜鸾看了他一眼:“我出发之前,昆仑已去信求援,若有援兵,当与我们在西海东侧汇合,我等行军定不可松懈,那些妖兽虽是凡人所化,对付起来却也不易,无尽和玄武上神会在何时出现也不得而知。”   敖洵默然片刻,点了点头:“明白了。”   既路过南海,敖广还是去龙宫走了一趟。   海底漂浮着无数尸体,血早已融入海水中,只剩下泡的青白肿胀的躯壳,魂飞魄散,无一活口。   他终在海沟深处,寻到了一具赤龙的尸骨。   龙鳞被生生撕扯下,撒了一地,龙血难溶,还未散尽,皮肉被啃咬得能清楚地看到光秃的骨节,残破的利爪至死还握着抵抗的法器。   龙族司掌四海风雨多年,镇守至今,无人敢造次,便是妖兽众多,也绝不至于此。   看着赤龙胸口因剜出心脏而留下的黑洞,敖广心如刀绞。   龙爪上挂着拼死抓下的一片青色衣角,上头残留着些许气息,谁下的手,已不难猜测。   敖广抱着赤龙的残躯,恨得眦目欲裂,下令加快行军,明日日落前,定要赶到西海!   敖洵望着群情激奋的兵将,暗暗收紧了拳。   骁勇善战的南海都在无尽手中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何况兵力最是薄弱的西海。   听闻昆仑隐没于云雾下之后,西海也就此没落,惶惶度日。   而今受妖兽围困,其处境可想而知。   西海龙宫还有没有活口,都不敢抱太大希望。   他此次出征,就是想亲眼看看,亲口问问那个总是对他温言软语,从未发过脾气的人何以如此狠心,屠了一座又一座的城池。   明知自己十有八九被骗了,却还是留存着一丝希冀。   他这些年当真都错信了吗?   与此同时,昆仑山中。   许是因为四下邪气已铺天盖地,山中阴雨连绵,数日不歇。   沾染雨水之人,轻则咳嗽不止,重则卧床不起。   昆仑外的云雾,能混淆视听,却无法拦住风霜,沾染了邪气的雨水致使草木萎靡,着实不妙。   长琴虽已熬了药命人分发下去,但已经染病的人依旧很不好受。   云渺渺下令没有自保之力者尽数留在屋中,不得外出,天虞山弟子在山间走动之时也许两两成双,不可独自行动。   所有的伞都施加了护持之术,若非不得已,即便能凭修为扛住,也不可如此草率。   一时间,山中人心惶惶,妖兽的咆哮似乎就在耳旁,夜夜鬼哭,如在耳旁,时常吓得人惊醒过来。   日不得安,夜不得眠,这般折磨,比死好不了多少。   楚司湛带着云衡去半山巡视,国君亲临,多少能令臣民受些鼓舞,继续忍耐。   此时此刻,轻举妄动无异于自寻死路。   眼下外头还只是妖兽,无尽和玄武何时现身尚未可知,他眼下手中并无兵权,也无号令群臣之威,或许在云霆等人看来,他不过是个空有先帝血脉的黄毛小子。   但即便他能做的只有安抚民众,至少能帮上师父些忙。   “陛下,外头邪气重,不宜久留。”随后匆匆赶来的应燃忙慌劝阻。   楚司湛将身后的孩童推入屋中,望向山顶的云渺宫,顿了顿。   孟逢君撑着伞走到神宫前,瞧见云渺渺立于屋檐下,愈发消瘦的身子在昏暗长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披了三层罩纱仍像一片纸,风轻轻一刮,就摇摇欲坠似的。   “这么邪门的雨,你不在屋里待着,还想染场病吗?”她走上台阶,呵斥道。   檐下的人似是被吓了一跳,错愕地回过头,看清来人的瞬间,倏忽亮起的眸光又暗了下去。   这般反应,孟逢君也不是没见过。   从前魔尊还在的时候,也常这么吓唬她,不晓得是存心还是就那么个跳脱性子,那时她的眼神,也似方才一刹那。   缀着光,像是在眼底,点了一盏灯。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一场赌局   孟逢君叹了口气,有那么一瞬是想问问她既然惦记到连身后有人说话,都觉得是他,为何当初费尽心思将人赶走。   相识这么多年,总觉得事出有因。   至于为何   看看她这副样子,似乎也能明白几分。   “就算明日就是你死期将至,今日也给我好好吃饭。”孟逢君收起了伞,将手中食盒递了过去。   云渺渺并未立刻去接,她转过身孟逢君才留意到,她掌中凝着晴虹灯的金沙,正缓缓散去。   “你发现什么了?”孟逢君狐疑道。   “称不上发现。”云渺渺望着外头,“但无尽和玄武想必有些着急了。”   “何以见得?”   “这场雨。”她道,“以邪气成云,遍布西海,就是为了逼昆仑现世,山外的结界一日不散,他与我,便只能这么耗着,他显然不愿放过攻下昆仑的大好时机。”   孟逢君吃了一惊:“这般便有用了?”   她摇了摇头:“病急乱投医,但也并非毫无用处。”   闻言,孟逢君面露忧色:“而今西海被封,救兵便是来了也得被拦在海外,镜鸾上君也已数日杳无音信,这样下去真能撑得住吗?”   身侧的人沉默片刻,莞尔。   “我在这,撑得住。”   明明是风轻云淡,甚至被雨声盖过的声音,却莫名令人心头震颤,愈加深信不疑。   仿佛她便是这昆仑的脊骨,天地的支柱。   无所不能的朱雀神尊也好,渺然于世的凡驱也罢。   她就是敢用那瘦削的肩,负起苍生无数。   孟逢君暗暗叹息,抿了抿唇。   “倘若倘若真的等不到援兵,只剩山中这些人,你有何对策?”   做好最坏的打算,总比日日诨诨,指望那帮畜生能离开西海来得好些。   这担子,她也终归是有份的。   云渺渺接过了她手中的食盒,神色漠然。   “我说不出自己无力做到的话,外头那些妖兽,凭山中剩下的这些人,是对付不了的,一旦无尽找到了昆仑所在,结界被破,等着咱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或许连具全尸都没有”   越是平静的口吻,说出这等话,越是令人不寒而栗。   孟逢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哑声问:“难道只能坐以待毙吗?”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背过身去,沉默半响,淡淡一笑。   “倒是有个法子,只是须得你我赌一把。”   即便有云雾为障,昆仑封山多年,若不是镜鸾以真身镇山,灵气早该散尽了,能在无尽眼皮子底下藏身已是不易,这雨水却是防不住的。   几日阴雨过后,虽护住了人,但山中草木成片枯萎,自种的蔬果也都烂在了地里,就连事先收回屋中的果子也都长了霉斑。   巡查的弟子几乎每日都能在山坳,路边发现几具山中生灵的尸体。   孟逢君和步清风每日都在细算还剩下多少吃食,之前留存若只供给本门弟子,个把月都可,但山中收容了太多人,此事就难办了。   “最多撑个半月,还是在节食缩食的前提下”孟逢君清点了好几遍,无奈地叹了口气。   云渺渺亦是神色凝重,看着四下欲言又止的诸多弟子,沉默几许。   “多匀些吃食给下头的百姓,所有弟子,减为一日两餐。”   淡然如水的一句话,仿佛只是陈述着今日的风有些许喧嚣,寡淡得没什么人情味儿,甚至有些冷漠了。   在场弟子,还有不少未及辟谷期的,忙碌一日,饥肠辘辘,难免心生错愕。   只道是掌门近来日益冷情,却不知何故,从前还能说上几句话,如今却是话到嘴边,有口难开。   眼前的人像是远在天边,缥缈不可触。   散入寒风,薄如幻影。   说不出埋怨的话,也道不出理解之言。   只觉得那是一块冰,谁靠近了都觉得发寒。   步清风追了出去,将人拦下,低声问:“渺渺,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没有的事。”她淡淡一笑。   “连师兄也说不得?”步清风与她同门数栽,她平日里什么样自是再清楚不过。   这哪里是在笑,比哭还让人忐忑。   沉默几许,她仰起脸,坦然地望着他的眼睛忽地一笑。   “我看起来已经到了师兄都放心不下的样子了?”   “你是我师妹,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可能放心的下。”步清风一字一句道。   云渺渺微微一僵,旋即弯弯唇角,舒了口气。   “真没什么,只是西海被封,援兵恐难至,山中处境只怕不妙”   步清风眉头紧蹙,看向廊外的雨:“无尽迟迟没有动静,是打算用这场雨试探出昆仑虚境的位置?”   她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   “无尽与执明不同,一个是堕落为魔,而另一个却是天生邪物,当初若不是常羲娘娘舍命将其封印于苍梧渊,便是父神也很难将其擒住,他能从封印中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脱,又怎会对一直阻挠于他的昆仑山手下留情。”   “若他攻下了昆仑虚境,六界会如何?”   问出这句,云渺渺终抬起了眼。   看着她凝重的神情,步清风不由得暗暗吞咽了下。   虽未言明,其后果却称不上“难以想象”。   这一战若败,人间,便彻底覆亡了。   “师兄可有过坚信不疑的事?可曾有过突然想要放下那件事,一了百了的时候?”她忽然问。   步清风一怔:“应当不曾有过怎么问这个?”   “没什么”她笑了笑。   望着灰白的弥漫着阴冷的天,目光凄惶,含含糊糊地喃喃着什么。   可步清风听不清。   即便就在他身边,即便离得这样近,也还是听不清她到底想说什么。   那些话,好像只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他试着俯下身,再凑近些,好听得仔细。   却只捉住了一个尾巴,听了个莫名其妙。   “或许本该如此。”   她笑着看向他,道:“我要去长琴长老那一趟,师兄若是方便,帮我备些药草罢。”   她写了张方子,递了过去。   步清风看了眼方子,略一怔,正欲追问她何时学了这些,云渺渺已经撑开了纸伞,清光自上而下流泄,如云如雾,驱散了雨中邪气。铃声清脆。   他这才留意到,她腰间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串金铃,绯红的丝绦随风而扬,背脊笔直,步伐轻稳,那身影竟有些许陌生。   阴风萧瑟,伞上雨声如珠,淅沥的响声沿着漫长的山道,仿佛将人拖入了模糊的梦境。   梦里传来了少年稚朗的声音,沉在亘古绵长的岁月里,飘在不朽的镇魂台上,扯出了早已淡薄的记忆。   你看,我愿意把我的魂魄,我的心,我的从今往后都给你,诚然或许它不怎么好,但这是我仅有的一切了。   师尊,你能不能从苍生里匀出一点喜爱   给我一人。 第七百二十五章 :独行于雪原   天快黑那会儿,山中雨势愈发大了,修为扎实之人在山中巡视之时,能隐约听到诡谲的咆哮。   忽远忽近,似是在试探什么。   那叫声惨惨戚戚,透着说不出的阴诡,实在教人害怕。   苍茫雨幕间,飞过一只霞蝶,缓缓落在了檐下独立的人的肩头,耳边顿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都同你说了,别站在门外淋雨,听不懂还是存心同我作对呢你?”   云渺渺一怔,低头看了眼左肩的霞蝶,抬眼望去,只见孟逢君打着一把伞,正沿着朝雾花海间的青石路快步走来,她掌中也托着一只赤红的霞蝶。   昏暗天地间,散发着莹莹微光。   待她走近,方才那只振翅而起,徐徐飞回她掌中,与她那只比肩而停。   云渺渺看着这双霞蝶,略略一怔。   孟逢君已收了伞,走上台阶。   “近来阴雨,纸鹤传音不大方便,这是北海的霞蝶,自幼养在少阳山,前些日子我兄长临走便给我留下了,让我适时给家中报个平安去,可瞧瞧眼下西海的状况,想来也传不出去”   她伸出手,好让她看个仔细。   “霞蝶本是灵镜所化,非世间生灵,如今勉强当个传信儿的,除了传话,还能传点轻巧的小玩意儿。”   说着,她让其中霞蝶飞了过去,蝶翅煽动,流水般的光晕里,突然掉出了一颗糖。   云渺渺错愕地接住,她扬了扬眉。   “平日里省得顶着雨四处走,就你这身子骨,再折腾几回,非散架了不可上君回来之前,你自己也留心些罢。”   闻言,云渺渺轻笑了声,望着那双霞蝶,若有所思。   “这雨是真不打算停了吗”   孟逢君望着这阴雨蒙蒙的天,叹了口气。   “前些日子入了春,才看了几日昆仑山景,就成了这副颓糜模样,这个时辰,竟连个夕阳都瞧不见,听闻古籍记载,昆仑的日落,乃三界少有的绮丽。”   云渺渺蓦然一怔,朝她看了眼,思忖良久,忽地笑了笑。   “是啊,一直都很好看。”   “你见过?”孟逢君愣了愣,看着她才想起她前些日子好像是同她说过,她的魂魄是朱雀上神来着,只是这话她一直半信半疑,近来又发生了诸多变故,倒是给忘了。   “你说真的?”   云渺渺觉着好笑:“你要我如何证明?”   这话说得着实尴尬,可她的这谎撒得未免太真,太坦荡了些,孟逢君清了清嗓子。   “都这个时候了还管啷个真假,你,你当真见过昆仑的日落?”   “”莫说日落,她日出也看了千儿八百万年呢。   风声渐大,她终还是退后两步,颇为接地气地坐在了门槛上,望着外头的阴雨,陷入了久远,却依旧刻在脑海深处的景象里。   “昆仑主峰立于云海之上,与凡间看到的日落不同,滚滚流云,都是从脚下飘过的。霞光炽烈,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如火的红,并无四季之分。”她喃喃着,唇边似有若无地荡开一抹浅笑。   “任谁见了,这辈子都忘不了,可惜啊”   厚雪层积,肃杀千里。   便是穿得再严实,极北之地的严寒也会裹挟着刀刃般的碎渣,汹涌地往骨子里扑。   较之凡间的雨雪,此处的更为湿冷,起初雪一碰到手指便会化为水露,但随着身子一点点冻僵,风雪渐渐蒙住了视线,眉睫上一片霜白,就连呵出的热气都在无形中与这片雪原融为一体。   重黎觉得自己的脑子被风吹得发昏,顶着萧瑟的风跋涉于无边雪海间,很容易让人怀疑时间是否仍在流逝。   还是说自己早就被困在了一场循环往复的噩梦里。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块能避风的巨石,尽管这块“石头”也是冰结成的,但作为暂且的栖身之处,倒还不算太坏。   坐下来后,他蜷起了四肢,尽量挨着这块冰石,在掌心凝了一团火,浅金的火焰在皑皑雪原上显得格外温暖。   他叹了口气,开始捋一捋思绪。   他与颍川莳萝一同在这极北之地寻了好几日,仍没有任何余鸢的消息,以莳萝的能力,也不曾发现任何除了他们之外的人出没的气息。   眼看暴风雪将至,颍川劝他先离开此处,另想办法,他自是不愿的。   尽管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更好笑的是,这消息还是从镜鸾那得知的,但他不可能扔下余鸢不管。   只要她在这,他就要把她带回去。   吵,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   所以颍川带着莳萝拂袖而去的时候,他一点没觉得有什么可气的。   横竖他最初的打算里也并没有将他和莳萝牵扯进来的打算,蠪蛭一族虽曾因食人而为仙界不齿,但追根究底,仍是上古遗脉,同他不一样。   走了也好,他也用不着顾忌什么了。   剑锋上的血冻成了冰,须得用些气力才能将其拂去。   这极北之地瞧着飞鸟避,鱼虫亡,但在此栖身的妖物亦有不少,都等着食肉果腹。   他一路杀一路探听余鸢的下落,但就算被英招抵着要害,哭嚎着求饶,那些妖物也没有说出他想知道的任何消息。   事实上,所有妖物的反应,好像都没见过余鸢。   一路杀过来,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坐下来后甚至有些沮丧。   心头一直堵着口气,像是被什么死死压住了,说不出的愤懑和急躁。   他想不明白,余鸢为何要离开丹乐宫到这种地方来。   更想不通的是,镜鸾查到的消息,是何时传到遥岑耳中的   明明是为了寻回余鸢在雪中走了这么久,一静下来,满脑子居然都是那晚离开昆仑是,站在云渺宫廊下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的那道背影。   恼怒,困惑,蛛网般交错在那,他紧咬着牙关,都挥之不去。   越是想越是气,可看着掌中的火光,又莫名觉出一丝委屈来。   这簇火莹莹跃动,似是要在这茫茫白雪里炽烈燎原。   恍惚间,他总觉得熟悉得很。   温热的,就像曾有一个人,捧着天下最温暖的美梦,从黑暗中把他拉了出来   在雪中走了太久,视线都是模糊的。   时明时暗,甚是难受。   无端的疲累也涌了上来,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像此刻这么累,不由得闭上了眼。   睡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眼前的黑暗愈发深浓,掌中的火忽闪了几下,随着消散的意识,熄灭在风雪中 第七百二十六章 :探病   昆仑山中染病之人日益居多,云衡也成了其中之一。   那日私访,他只找到一把施了法术的小伞,一人撑倒是足够,两人就捉襟见肘了。   那把伞,几乎都倾斜在楚司湛头上,一路走下来,他半个人都给浇透了。   只是穿了件深色衣裳,又一声不吭的,一路都没教人瞧出来。   可回来不久,人就发起了热。   楚司湛得知此事时,御医已经去瞧过了。   状况不大好。   这说法着实模棱两可,他亲自去了一趟如今的云家,才晓得这“不大好”有多严重。   雨中邪气非肉身凡胎所能抵御,与毒药差不了多少。   虽然时间不长,但他好歹也曾修炼过一段时日,每日在屋中调息健体,确也好些。   其他染病之人的症状他也有所耳闻,只是应燃和云霆拦着,他不曾亲眼见过那些染病的百姓。   诚然平日里觉着这个纨绔公子有些烦人,明明说了不用他伺候,还每日抢下人的饭碗,泡茶苦也就罢了,时不时还打碎他屋里的花瓶。   就这笨手笨脚的,实在教人看不下去。   可不晓得是不是被他烦惯了,耳边突然清净下来,竟然觉得有些别扭。   低头批奏折的时候,听到一点动静总觉得屋里新换的花瓶又得遭殃。   猛然抬眼,进来送茶点的却是一副恭恭敬敬的生面孔。   静不下心来,便打着伞在附近走走。   不知不觉,就到了云霆如今住的屋子前。   正巧云夫人端着空药碗出来,撞见了他,吓得险些摔了碗。   “陛,陛下?”   回过神来,忙伏地行礼。   “起来吧,孤今日没有带禁军随行,就是不想惹出什么动静。”楚司湛看了看她手边的碗,朝她身后望了一眼,“云衡呢?”   云夫人愣了愣,旋即回话:“启奏陛下,衡儿刚服了药,在屋里歇着呢。”   她正困惑于为何国君会突然现身于此,眼前的人已然绕过她朝屋中走去。   “你先去吧,孤到里头看看。”   “这哎!陛下!”云夫人措手不及,正欲追过去劝阻,却因他突然回头看来的一眼而僵在了原地。   那眼神说不清是喜是怒,总觉得还掺杂了些不怎么友善的意味。   年少的傀儡国君,她面上敬重,心里却多少有些鄙薄。   可不知为何,方才她确确实实感到了天家的威严所在。   “退下吧。”   他平静道,转身进了屋。   云夫人不过一晃神工夫,这园中便只剩她一人。   雨声窸窸窣窣地打在伞面上,有些震耳,她踟蹰良久,终还是端着碗离开了。   屋中弥漫着刺鼻的药草味儿,闻得久了口中也泛苦水。   与长瀛阁和云渺宫相较,这屋子不算大,撩开隔断的布帘,便能望见内室榻上裹着被褥缩得厉害的云衡。   脸色如何楚司湛看不出,他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被子里,才喝过药,不住地咳。   平日随身携带的青锋剑就搁在床头,不曾拿远。   瞧着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便是跟着应燃习了武,一染病就难受得直哼唧。   咳了一会儿,他隐约觉察到床前好像站了个人,一直看着他。   本以为是云夫人不放心,去而复返,并未放在心上。   然下一刻,一只纤细的手贴在了他唯一露在外的额头上。   带着初春的微凉,指节分明。   绝不是云夫人的手。   他错愕地抬起头,望见了俯身探来的楚司湛,本就嗡嗡作响的脑子更是乱成一锅浆糊。   “陛下?”   一开口,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居然有些骄里娇气。   “还在发热。”楚司湛皱了皱眉,收回手,直起身,“躺着吧,别瞎动了,这就你我二人,用不着装模作样立规矩。”   闻言,云衡放下了胳膊,愣愣地躺了回去。   “陛下这么来了?”   他烧了好几日,病得有些糊涂,总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楚司湛端来一圆凳,坐在了榻边,替床头的灯添了些油。   如今外头阴雨绵绵,屋中也昏暗。   “药可有好好吃,怎么一直不见好?”楚司湛似是随口一问。   云衡有些尴尬:“吃是吃了,就是药苦得很,一大碗实在喝不下去。”   闻言,楚司湛眉头一皱:“倒了?”   “好歹喝了一半”云衡含含糊糊地答话。   楚司湛的脸色愈发地沉,若不是他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躺在那,他非发火不可。   “三岁孩子吗你?吃个药这么费劲儿?比朕那魔尊师叔祖还幼稚!”   “”云衡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跟臭名昭著的魔尊相提并论,委实接不上话,一噎气儿,又呛了几声。   楚司湛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前帮他顺了顺气儿。   “陛下,外头如何了?”云衡边咳边问。   自他染病后,已过两日,他实在没力气出门,便是问云夫人,她也不定会同他说实话。   躺在这听了两日的雨声,丝毫不见势弱,这么个局面,教人如何能安心?   楚司湛顿了顿,道:“昆仑山外的结界还能支撑,山中并无妖兽闯入,但因这场雨,染病的人已有不少,除了你之外,大多是体弱的孩童,二位长老都去看过了,已经开了方子,喝的应是与你一样的汤药,也同样尚无好转的迹象。”   云衡心头一紧,追问:“可有对策?”   他摇了摇头:“师父云掌门这几日鲜少露面,也未曾提及下一步该如何做,眼下只能让禁军与那些弟子四处巡视,以防万一,但这样下去终归只能拖得一时,无尽和玄武上神一日未打消攻下昆仑的心思,山中所有人的命都是悬着的”   闻言,云衡也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连天虞山的人都没有对策,他们这些凡人又能做些什么?   当初救回的那些人,生死关头又会如何想?   还会觉得当初获救是是不幸中的万幸吗?   他不敢想象一旦山外云雾散去,如今的昆仑还有什么法子能自保。   “援兵还未到吗?”他揣着一丝希望。   楚司湛叹了口气:“西海被封,所有通往外界的路都被堵死了,援兵一时半会儿是进不了,眼下唯有自食其力,想法子对付那些妖兽。”   话虽如此,但每个人心里都直打鼓。   如今围在外头的东西可不是有良知的生灵,便是开了慧,也绝不可能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来同他们讲道理。   有心抵抗,但斩妖除魔非凡人所能,到头来能倚靠的只有仙门,只有将他们从天虞山带到这的云渺渺一人罢了。   云衡想象不出,这样重的担子,她如何担负得起。   “眼下山中还算安稳,不在雨中淋太久便无大碍,病的大多是些妇孺孩童,你算个例外。”楚司湛道。   云衡干笑:“风寒罢了,再好的身子骨一年到头总要病个一两回的。”   “强词夺理。”楚司湛不以为意,示意他躺好,“睡着吧,朕今日奏折都批完了,外头雨大,在这坐一会儿。”   说着,摸出了不知藏哪儿的书,就在这翻看起来。   云衡诧异地眨了下眼,盯着他欲言又止,终还是抵不过病中的疲倦,合眼睡了过去。 第七百二十七章 :怨恨的旧梦   楚司湛本想坐上一会儿便回去,但禁军那边迟迟无人来寻他,手中的书看着看着,时辰便迟了。   雨势不歇,外头昏沉得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书还剩几页,但困倦已经涌了上来。   揉了揉发紧的眉心,他伸手试探了下云衡的额。   还有些热度,按常理,后半夜就该发汗了才是,云衡的身子却一直在发凉。   在榻边添了只炉子后,他坐到了窗下,支着额头想要小憩片刻。   算算时辰,一会儿还会送碗药来,未免这小子抖机灵再喝一半倒一半,他决定留下来看着。   谅他胆大包天,也不敢欺君。   他这一合眼,还真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总不踏实。   悠长的笛声忽远忽近,似山风呼啸,有些沙哑,传到梦里听着莫名的不舒服。   他皱着眉转醒,外头的天已经全黑了,雨声淅沥,逼近子时。   云夫人不知可有来过,屋中一片死寂。   他下意识地朝榻上望去,面色顿变。   被褥凌乱,脚蹬上还放着鞋,木架上的外袍也都在,云衡却不见了。   他霍然起身,一摸被子,还残留着些许温热。   人才离开不久。   若是起夜,不至于连鞋都忘了穿。   他当即四下转了一圈,人果真不在屋里。   耳边再度传来那阵诡异的笛声,夜深人静,不细听倒极似谷中山风。   楚司湛拉开了门,撑开伞朝外走,在附近寻了一圈。   其间,瞧见好几户人家屋门半开,疑心于夜不闭户之际,他忽地望见半山腰的山道上走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正是云衡。   他只着一件单衣,似是忘了自己是怎么病的,缓缓地在夜雨中行走。   楚司湛有些生气,咬咬牙追了过去。   夜里雨势渐大,山路湿滑,明明瞧见云衡就在那,白日里还蔫在床上爬不起来,这会儿翻山越岭,居然追不上。   “云衡!”他高喊。   远处的人却浑然未觉似的,淋着雨径自朝山下走去。   楚司湛回头看了眼,身后灯火零星,离云渺宫甚远,诚然隐隐觉察到不对劲,但回去喊人,八成要跟丢。   咬咬牙,追了上去。   雨势迷眼,山道湿滑,他撑着伞,提着衣摆,追赶十分不便。   听巡视之人说,昆仑山道冗长,石阶何止千百,若无御剑的本事,徒步下山得走上好久。   平日从长瀛阁眺望,山路蜿蜒,湮没在云雾间,望不到头。   上山时有飞舟送到山腰,如今下山却只能靠着双腿去追。   他渐渐气息不稳,力不从心,靠着一股子气劲硬是撑住了,好在重黎之前教了他几句心法,虽与云渺渺所教的有些出入,但此时倒派上了用场。   他一路跟到山脚,雨雾翻腾,其中夹杂着森冷的寒气,较之山上更为诡谲。   他望见云衡朝着结界边缘走去,踏出这道护持,便是赤水之界,再不是昆仑境内。   外头传来声嘶力竭的咆哮,他当即奔了过去,卯足了劲儿将人拽住。   “你要去哪!”   被拽住的云衡终于停了下来,扭头望着他。   神色凄凄,面色苍白,呆呆地望着他。   分明是病中之相,手劲儿却不小。   “云衡,你要去哪?”楚司湛缓了缓,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眼前的人却并未答复,只是这么盯着他,恍然无神,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了魂。   没了云雾遮蔽,山下的咆哮声更为刺耳,方才那阵似有若无的笛声再度响了起来。   这回,绝不可能与山风混淆。   笛声响起后,好不容易停下的云衡再度挣扎起来。   僵硬的胳膊砸在楚司湛身上,疼得跟当头一锤子似的。   他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松了手,茫然之际,小腹又挨了一拳,痛得他冷汗直冒,当即倒在了地上。   云衡从前的确是个欠揍的纨绔,但再混账,自从说要做他的臣下后,各种臭毛病都有所收敛,更不必说对他大打出手了。   “云衡你”这一拳下手狠极,他措手不及,这会儿几乎要昏过去,试图撑起身子时,却望见道道人影从云雾中走出。   神情惶惶,不知所谓。   与云衡的样子如出一辙。   不过都是些妇孺孩童,从雪山上下来,竟连衣裳都不曾穿齐整,单薄至极的身影陆陆续续朝着结界走去。   怔忡之际,已有不少人踏出了昆仑。   赤水之岸,是昆仑连结外界的路,可这条路,却属于人间,再不受昆仑庇护。   楚司湛没料到会发生这等事,便是叫喊,此处也无人听见。   这些人包括云衡的状况非同寻常,他隐隐觉察到将要发生的事,欲阻止,可方才那两圈砸得他眼冒金星,脑海中昏昏沉沉,伸出手,竭尽全力地去够云衡的衣摆。   却到底没能抓住。   失去意识之前,他亲眼看着云衡踏出了结界边缘。   “别去!”   他哑声喊着,人影一个接一个地从他身旁走过,踩脏他的衣衫,踏过他的手。   终究没能拦下任何一人。   海内之南,苍梧山矗立,山中有渊,亦谓之苍梧。   渊之深,不可测。   浓雾经年不去,遮天蔽日。   曾曰之,邪秽之地。   上古之末,岁之三九,苍梧渊崩裂,天地为之色变。   百鬼哭,妖邪啸,邪漫苍梧,草木摧折,涧水一夕枯涸,引来妖兽之潮。   帝父震怒,遣武神朱雀往,协同昆仑所有仙灵出阵,平复祸乱。   鏖战苍梧,死伤无数。   虽险胜,昆仑亦折损良多。   那一战后,整座苍梧渊,都化为了尸横遍野的骇人巨坟。   风萧萧如厉鬼夜哭,穿谷而过。   所见皆残尸,永夜不知朝暮。   心如死水。   厮杀声与兵刃交接声在耳旁萦绕不去,任谁都忘不了的一战。   被妖兽的利爪穿心而过的瞬间,起初是麻木的,恍惚的,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膛。   汩汩鲜血,喷涌而出。   而后,才是撕心裂肺的痛。   他被狠狠甩在众多的尸体上,不住地咳出血,便是捂住了心口,也止不住血。   血肉模糊,他几乎与身下凉透的尸身融为一体。   那种感受与其说是疼得受不住,不如说是错愕。   他错愕地望着眼前巨大的妖兽,利爪如钩,攫住的是一颗血淋淋的,滚烫的心脏。   下手实在太快,以至于他都没反应过来。   那颗心脏还在跳动。   从急促的颤抖,逐渐缓慢下来。   垂眸望去,心口只剩下一个可怖的窟窿。   黑漆漆的,像个深渊。   那一瞬,无边的恐惧突然涌了上来,几乎要吞没他的理智。   要输了   这场仗根本就打不赢   他会死在这,他马上就要死了!   妖兽的利爪踏上了他的肩,尖锐的刺痛顿然袭来。   他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骨头被一寸一寸踩断的声响,曾被他逼得节节败退的妖兽围了上来,垂涎欲滴地打量着他的血肉。   璞玉已经断了,他手里只有无愧。   动不了,上古神兵也救不了他。   令人头皮发麻的慌张中,他下意识地看向还在厮杀的那道身影。   她一身白衣都染成了血红,手中霄明如道道天光,像是他的神明。   不,她本就是神明。   无心的,无情的神明。   意识到自己多半要死在这战场上后,他忽然希望她能回头看她一眼。   今日来这苍梧渊,他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之前说的恩断义绝也好,同她吵架也罢,他一听到这消息就赶了来。   他不想做什么魔尊的。   就是希望希望她能看他一眼。   他都快死了   为什么就不能看他一眼呢?   滚烫的伤口在寒风中渐渐凉透,一如他被生生剜出的心。   被拧出了最后一滴炽热的血,除了一滩泥,什么都不剩了。   失望,铺天盖地的失望。   比死在这些畜生手里还要令他难受。   他喊着“师尊”,可那个人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   这么多年的师徒,形同陌路。   他说断,她便也真的断了。   没有一丝留恋。   将那些过往一笔勾销,比他可狠多了。   在她心里,或许从来就只有父神嘱托的苍生。   他连一点位置都没有   他的魂魄,他的心,他的从今往后,在她眼里连渣滓都不如。   是一句笑话,自不量力。   她不要,说不定还甚是嫌弃。   四周的妖兽步步逼近了,他突然就觉得无所谓了。   生或死,反正都一样。   这世上,谁都看不起他,谁都容不下他。   他这个“九川妖龙”,哪来的容身之处?   既然如此,她当初为何要将他带出九川?   既然看不起,何必跟捡垃圾似的带上他?何必要说做他的师父?   他大笑着,眼角却淌出了滚烫的泪。   笑声被淹没在妖兽的咆哮声中,一文不值。   寒冷与昏沉中,他缓缓合上了眼。   死了好,死了清净。   若有下辈子,他就是一生颠沛,也绝不要做她的徒弟。   雪色如幕,呼啸而至。   茫茫似无边无际,素净至极的白,教人心生绝望。   天光薄凉,席卷翻飞的雪原中,陡然亮起一抹浅金的光。   温暖明丽,却幽微如烛。   无声地照亮了这不知日夜更迭的极北之地,也静静裹住了一场满是怨恨的旧梦。 第七百二十八章 :冷雨   疲倦与虚弱堆叠,云渺渺清醒过来时,仍觉浑身钝痛,仿佛有人在梦中将她的骨头一节一节拆了下来。   可事实上,她已经无法做梦了。   恢复了记忆之后,凡人的那些多愁善感的念头似是也一并淡去了,除了烦心于如何对付无尽,她连同旁人说几句话的工夫都快没。   要不是孟逢君一日三餐都来逮她,她一日下来能记着吃一顿已是了不得的记性。   窗外的天昏昏沉沉,雨声未停,她坐起来,有些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大殿。   殿中灯火都燃尽了,灰蒙蒙一片,着实压抑。   窗外雨声,显得屋中愈发安静。   她叹了口气,又不知自己为何叹气。   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心口压得慌。   往常这个时候,身后说不准就有一只手,贼兮兮地伸过来抱她的腰,还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欠收拾。   可尝过了热闹,再回到寂静中去,心头倒像是被剜掉了一块,空落落的。   她摇了摇头,不再往下想,站起来更衣。   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她本以为是孟逢君,然敲得这样急,又不像。   皱了皱眉,走了出去。   大门一开,一团湿漉漉的“东西”便滚到了她怀里。   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定神一瞧,顿然怔住。   “阿湛?”   楚司湛浑身都是雨水,手里明明有伞,却几乎被淋透了,手脚发凉。   “师父”他急切地抓住了她的手,神色慌乱,却又竭力想镇定下来,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云渺渺看他这副模样,多半是出事了。   眼下时辰还早,他身为国君竟连一个护卫都没带,如此仓促地跑到云渺宫来,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几句寒暄。   “进屋说。”她将人先拉进了屋,点了炉子给他驱寒。   淋了这雨,恐他邪气入体,又施法替他拔除了周身阴寒。   楚司湛冻得直哆嗦,她留意到他身上的泥巴,在主峰行走,总不至于弄成这副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别急,慢慢说。”她看他一副着急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的神色,温声劝道。   楚司湛喝了杯热茶,终于缓了过来。   “你从哪儿来的?长瀛阁?”云渺渺捻了个净水咒,将他身上弄干净。   楚司湛却毫不在意这个,艰难地支起在山脚下冻了一夜的身子:“师父,不好了我看见云衡走出了昆仑山,他打晕了我,朝赤水去了!”   “什么!”云渺渺霍然站起,“何时的事!”   “昨夜大约子时。”   “子时”那会儿山里的人应当都睡了才是,“他出去作甚!”   楚司湛摇摇头:“不知但他好像不太清醒,我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下手打我时也没个轻重,甚是古怪。除此之外,我还听到了一阵嘶哑的笛声”   提及“笛声”,云渺渺顿时心头一沉。   还没来得及细问,步清风匆匆赶至,见门没关,便直接闯了进来。   “渺渺!”他的脸色较之楚司湛不遑多让,手中的伞都没收,直接丢在了门边,目光凝重地望着她。   “出事了!”   云渺渺带着楚司湛,跟随他赶到长瀛阁前,四下聚集了不少百姓和禁军,云霆等朝臣也匆匆而至。   看见楚司湛安然无恙,扭头吩咐几个将士去将应燃喊回。   尽管众人都打了伞,但雨势浩大,还是湿了衣摆和鞋袜,山风一吹,寒气刺骨。   好几户人家聚在一处,急切地抹着眼泪,望见她来了,几乎是扑到她面前哭诉。   呜呜哇哇一片嘈杂,七嘴八舌谁说了什么都听不清。   长琴和端华忙将人拉开,示意这些人冷静些。   “事情的经过师兄路上已经同我说了,人可有找到?”云渺渺问。   同门多年,她还是头一回见步清风急成那副样子。   一问才知,昨夜有十余户人家走失孩童,还有几户人家失了妻女,再加上一个云衡,少说有二十人不见了。   孟逢君得知消息后一早便带人四处找寻,可至今无果。   长琴摇了摇头:“找遍了主峰,不见踪影。”   “师父,昨夜除了云衡,我在山下还看到不少人一起走出了昆仑,会不会”楚司湛忽然想起自己昏过去之前看到的一幕。   昨夜昏昏沉沉,今日想起倒是格外诡异。   此话一出,四下闻之色变。   站在云霆身后的云夫人更是面色煞白。   “出了昆仑?!”长琴简直头皮发麻,“外头可都是妖兽,离开了昆仑山,便再无庇护了!为何会如此?”   留在山中,还能躲过妖兽魔爪,这是如何想不开,才会做出这等匪夷所思之事。   且这么多人一夜间走失   “这场雨不单单是为了探出昆仑的入口。”云渺渺望着这些雨水,陷入沉思。   她本以为这是无尽和玄武数月没从昆仑山落的好,便急切地想用这场雨围困整片西海。   却是低估了。   她伸出手,接住几滴雨水。   水如烟幕,在她掌中化开。   落在别人身上,却沾湿了衣衫。   她略一皱眉,并未言说,转而道:“昨夜阿湛追云衡下山时,曾听到骨笛声,八成与北若城时咱们听到的一样,离山者,皆是淋雨后染病之人这雨中混了咒术。”   步清风攥紧了拳:“什么咒术?”   她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什么,又戛然而止。   “说这些已经迟了。”   人一旦踏出昆仑,山中护持便没了用,无论中了何种咒术,都没什么不同。   听了他们的话,围过来的几户人家几乎是嚎啕着跪在了云渺渺面前。   “仙君救命啊!我那孩子才十岁,好不容易逃过了一劫,进了昆仑山,他要是就这么死了,我们可怎么活啊!”   “拙荆还怀着身子,孩子都没出世呢!求仙君救人呐!”   一声声的哭号,如粗粝而沉重的鞭,笞打在心上。   但在座的弟子,凡事与妖过手的其实也都清楚,此时离开昆仑意味着什么。   可看着这一个个哭天抢地的人,话到嘴边实在说不出口。 第七百二十九章 :胁迫   人群中的云夫人险些昏厥过去,扯着云霆的衣袖似乎在哀求着什么,然云霆眉头紧锁,始终不为所动,她慌乱地环顾四周,急切地找寻着什么。   而后,她在下人的搀扶下浑身颤抖着走到云渺渺面前。   那双眼中有过挣扎,却被滚烫的泪湮没了,眼眶红了一片,如同被折断了脊骨般,颤巍地跪在了她面前。   云渺渺蓦然一怔,下意识地伸了手,却又忽然意识到早已同他们断了干系,想收回,却被云夫人一把抓住。   便是在这等境地下依旧不忘悉心保养的指甲掐得她手腕生疼。   抓得那样紧,像是于深渊中攫住了一根蛛丝。   云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哽了声:“渺渺你不认我这个娘没有关系,咱们分开了这么多年,你不想认我是应该的我只求你,只求你救救衡儿!只要你救他,我保证再不会来纠缠于你!你你要我的命都行!好不好”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再顾不得什么命妇的修养,谈吐是否得体,甚至连自己的仪容都不在意了。   整张脸都扭曲在一起,丑得骇人。   还仰起头来,如同卑微到尘埃里的沙。   “救救他,好不好”   一旁的孟逢君有些看不下去,意欲将人拉起来。   这都乱成什么样了,还搁这添乱呢!   可刚伸出手,就被按住了。   云渺渺冲她淡淡一笑,示意她退后,转而看向眼前泣不成声的云夫人。   有那么一瞬,她确有动容。   为了自己的孩子,做到这份上,真称得上慈母仁心了。   可转念一想,她好像也曾是她的孩子。   便是她快冻死的时候,都未曾见到这个做娘亲的,为她放下身段,求条活路。   她想起了自己是朱雀,倒是险些忘了,自己也曾在尘世中遍历苦楚。   忘了自己也曾傻坐在白辛城的破门前,等着她回来,喊她一声“渺渺”。   这滋味忘了还好,一旦被重提,便如鲠在喉。   她已经做不回从前看淡一切的朱雀上神,七情六欲在脑海中翻滚的时候,也难免有些愤怒。   怒到心凉,又很想笑。   “我救云衡,你就同我一刀两断?”   她一字一顿地问。   云夫人面色凄惶,抓着她的衣摆。   “是”   应了这一声后,四下仿佛失了声般寂静,所有的号啕都在远去。   只有她二人僵持着,不言不语。   步清风等人还在劝说众人退回屋内,谁都不知这雨是沾上一点便会染咒,还是须得多淋一会儿才成。   本就惶惶不安的众人得知头顶的雨极可能是催命的符,那还敢在屋外逗留,仓皇地抓着身旁弟子的手,争先恐后的询问自己衣裳湿了,鞋子湿了可会染上咒术。   应燃也在此时赶了回来,要将国君带回长瀛阁,又与楚司湛起了争执。   一时间,人声嘈杂,长琴等人想说几句话都插不上。   就在此时,云上电闪雷鸣,轰然一声,将所有人惊得僵在了原地,纷纷抬头观望。   秃鹫掠空,引颈嘶鸣。   隆隆雷声间,浓云翻涌,如鬼面变幻,天地间充斥着骇人的邪气。   肉眼凡胎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般气息,云渺渺绝不陌生。   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所有人退入长瀛阁!”她大喝一声。   步清风率先反应过来,命所有弟子立即将百姓引入屋内暂避。   雨如瓢泼,空中传来了钟鸣般的声音。   仿佛当头压下的巨石,令人喘不上气。   “尔等以为藏在昆仑虚境,便可高枕无忧了吗?蝼蚁之计,安可长久,死生如蜉蝣,焉能如此不知好歹。陵光,你重活一世又如何?你要护的人,一样护不住”   无尽的声音震得人脑子嗡响,唯有云渺渺一人上前,立于阶上,直视云上鬼面。   这鬼面不止一头,朝着四面八方各有一面。   既如此昭告整片西海,她也以四方之声质问。   “昨夜那些人,可还活着?”   虽难辨方位,可听到她的声音,无尽倒是有些意外。   怔忡须臾,旋即一笑。   “自然还活着。”   闻言,众人暗暗松了口气。   然,还未来得及欣喜,空中又传来当头棒喝。   “只要你散去昆仑云雾,交出余鸢和长生之血,这些人便能安然无恙地回去。否则聚集于西海的妖兽,可都饥肠辘辘呢”   “那些妖兽,可是凡人所化!”云渺渺厉声喝道。   以凡人吞吃凡人,壮大自身,这是何等荒唐的妖术!   无尽并未作答,与默认无异。   “是何物所化,有何紧要?”   云上的鬼面张开深渊巨口,吞云吐雾。   “既不否认陵光这个名讳,想来是已经恢复记忆了,如此甚好,我只给你们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若不见昆仑山现世,我便将昨夜的人一个一个丢到妖兽之中,就从那几个孩子开始”   闻言,丢失了孩子的几人连滚带爬地扑了出来,若不是云渺渺拦下,怕是要直接冲进雨中。   便是被按在了廊下,还是跪地求饶。   “不,不要把我的孩子丢去喂妖兽!仙君,仙君救命呐!”   撕心的哭号几乎气竭,可惜凡人的喊声传不到昆仑山外,更不可能被无尽听到。   云上鬼面缓缓散去,雨渐渐小了。   廊下之人还在哭喊,好几个妇人都哭得撅了过去,步清风和几个弟子忙着将人扶回屋中安置。   云渺渺眉头紧锁,一回头便望见云夫人扶着门,凄凄切切地望着她。   “山中所有人都靠着昆仑的护持活命,援兵未至,此时现世,你可知后果?”   云夫人眸中含泪,咬着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唯有望着她的眼神里,紧紧攥着一丝希冀。   终还是云霆走了过来,命人将其搀走。   被带回屋中的众人神色凄惶,好些已经形容呆滞,近乎崩溃。   走失了亲眷的人想要救回自己的血亲,而侥幸逃过一劫的人家忐忑不安地打量着四周的天虞山弟子。   为人父母的在哀求,但更多的人却不敢对此报以同情。   打开结界,所有人都得死。   二十人与成百上千人,如何能相提并论?   便是要救人,也得顾虑一下自己的命吧。   舍身赌命,说说容易,几人真能做到?   四下哭声,祈求声,争执声此起彼伏,长琴等人忙着查探淋雨之人可有中咒,实在顾不过来。   孟逢君听得心烦,收拾好药走出来透口气。   云渺渺坐在廊下,神色凝重地望着在雨中渐渐枯萎的草木。   身后传来叹气声,才回过头。   孟逢君有些来气,挨着柱子捶了下:“救人也不是,不救也不是,这都乱成什么样了!”   云渺渺朝长瀛阁看了一眼,楚司湛正巧从里头走出来,面色发白,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她淡淡一笑,仿佛早已看惯了这百态人间,只是道:“没有人错了,不必责怪,也不必动气。”   活着,有时候都是件极为不易的事了,哪有余力去管其他呢?   心有所系,便会自私。   所谓圣贤,只是剖出了心,生生割下了自己的不舍,以无坚不摧的脊骨立于所有人身前的血肉之躯。   看了太多离合悲欢,终究还是躺在红尘里,埋在烂泥下。   二十条人命与千百无辜之人,难道就可以分个轻重高下了?   一场必败的赌局,怎么选都是错的。   这骂名恨不得钉在她脑门上,推着她将刀子扎进自己的肺腑里。 第七百三十章 :人命为筹   家中暂且没有走失亲眷的百姓在禁军护送下各自回屋,剩下的人则在楚司湛的吩咐下,被安置在了长瀛阁,在这等焦头烂额的关头,替云渺渺等人解决了这些百姓意图救人而擅自离山的后顾之忧。   然屋漏偏逢连夜雨,没等众人缓口气儿,前去打探山外状况的弟子回报,西海之上,一座高台拔地而起,台上树一高柱,柱上捆着人。   云渺渺等人匆匆赶到崖边,从此处望去,透过云雾,依稀能看到西海之上那座凭空出现的高台。   不知是凑巧还是已有所察觉,那座高台竟正对着他们所在的山崖,在场之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石柱上被锁仙链缚住的那道熟悉的身影。   事实上,数月杳无音信,不少人都以为他早就死于无尽和玄武之手。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看到他。   “陆君陈是陆君陈!”孟逢君惊呼。   看着他的处境,还未来得及溢出的欣喜便化作了沉重的担忧。   锁仙链将他紧紧勒在石柱上,冰冷的雨已经将他浇透了,便是相隔这么远,也能看出他的狼狈不堪。   不仅如此,半空中似乎还有别的东西,每隔几息便有飒飒鞭影往他身上抽。   不见血,却打得人浑身抽搐。   数头妖兽伏卧于高台之下,既拦住了四周垂涎三尺的小妖,也防备着可能前来救他的人。   此情此景,着实教人脊背发寒。   “他们居然还拿捏着陆君陈为质!”步清风怒极。   自陆君陈在天虞山出了事,苏门山那边没有一日放弃过寻人,于他们而言,未能救回道友已是心中有愧,如今人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受尽折磨,实在教人心如油烹。   云渺渺盯着柱子上的陆君陈,暗暗收紧了拳。   阿九的躯壳愈发虚弱,她近来愈发感到诸事力不从心,未能及时觉察到无尽带走了那些无辜妇孺,而今连陆君陈的事都算漏了。   无尽和玄武步步为营,将昆仑逼至如此境地,再退已是深渊。   “这可怎么办”一旁的弟子陷入了慌乱。   一边是身中咒术的妇孺和陆君陈,一边是栖身昆仑,只求活命的众多百姓,不能不救,也无法去救。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身为代掌门的云渺渺身上,望她能拿个主意。   数月以来,她早已成了他们的主心骨,眼下的局面,除了她,他们真的不知还能指望谁。   在众人切切的注视下,云渺渺沉默良久,背过了身。   “都回去,看好山中百姓,三个时辰后,将所有人带到此处等我。”   说罢,她便大步朝着云渺宫的方向走去。   “这”众人愕然,委实不解其意。   孟逢君摆了摆手:“别杵在这了,掌门有令,照做。”   神宫的地牢因连日的阴雨潮气浓重,余鸢听到有脚步声自上而下,抬起头,对上那双无悲无喜的桃花眼。   她手里还提着那只食盒,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停在她面前。   这几日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余鸢看见她,连动都不想动一下。   云渺渺看了眼之前送来的饭菜,虽然剩了不少,好歹也扒了几口。   她一如既往地蹲下身,打开盒盖,这回带了几碟点心,一一摆开,将之前的碗筷收了。   余鸢狐疑地皱了皱眉。   这样的小事从前哪轮的上她来做,便是没人伺候着,随手一个诀儿便都干净了。   可她偏偏一只碗一只碗地收,不急不缓,倒是顺手得很。   以往都是送了吃食便走,既然审不出什么,便只当收押了个犯人,不见得非得时时刻刻在这耗着。   余鸢用余光瞥了眼脚边的点心,都是熟悉的样式。   不周山大劫之前,山中仙娥常做,她一直都很喜欢。   她喝了多年的药,久到连她自己都忘了还曾心心念念过这样的小玩意儿,甚至连重黎都不晓得。   “这些”她有些错愕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云渺渺提着食盒走到石阶旁坐下,叹了口气。   “吃吧。”   许是这声轻叹透着些许落寞,余鸢不由愣了愣。   耳边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她警觉地望着阶边坐着的那人,借着些许灯火,才留意到她今日的脸色很不好看。   指缝间漏出的血色触目惊心,便是如此,还不忘背过身去,整个人几乎都蜷成了一团。   印象中,她从来都是无所不能的昆仑武神,几时有过这般虚弱的时候,惊得余鸢一时无措,忘了自己是个阶下囚,下意识地起身过去,却被锁链生生拽住。   被拦在了离她仅有两步的距离。   “你受伤了?”   话一出口余鸢就后悔了,不晓得自己问这个作甚。   明明就是她先绝情绝义,伤透了重黎的心,落得这步田地,也是活该。   阶边的人回过头来,眉头紧锁,似是忍受着不可名状的极大痛苦,捏着布料的手,骨节都泛着可怖的青白色。   令人不禁怀疑她来见她之前,是不是被谁捅了一刀。   “没事”   就算顶着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她说出的话却还是固执如斯,缓缓挺直了腰背。   余鸢为自己的多管闲事而愤懑,回到原处坐了下来。   心中不悦,顺手拿起一块糕点咬了口,却差点被这味道齁得直接吐出来。   硬是咽下了这一口,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手中的糕点,沉思良久,狐疑地望向阶边那人。   “这点心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云渺渺看了她一眼,犹豫再三:“不太好吃?”   余鸢脑子一嗡:“你怎么不自己尝尝!”   说着,将脚边的碟子往她面前一推。   云渺渺却并未去接,看着碟中还算精巧的点心,拳收了又松,松了又收。   “我尝不了。”她喃喃。   “五感有缺,失了味觉,嗅觉也不太利索了。”   余鸢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番回答,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云渺渺并无细说之意,又将碟子送了回去,忽地一笑。   “昆仑的点心原来这样难做,我头一回晓得”   “你怎么了?”余鸢总觉得她今日不太对劲。   细想下来,从她往这牢里送饭的第一日,便处处透着古怪了。   云渺渺默然半响,平静道:“无尽和玄武诱数十人离开昆仑为质,今日传话来,三个时辰后,昆仑需散去云雾,交出长生之血的下落,且放你回去。”   余鸢一怔,下意识地瞥了她一眼。   “所以你打算照办?”   云渺渺望着墙角的裂隙,神色冰冷。 第七百三十一章 :虎狼之药   闻言,余鸢低笑了声。   不愧是她熟知的朱雀上神。   从来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就算沦为一介凡胎,骨子里不容置喙的傲气依旧未减分毫。   说了不行,天塌了也不行。   “既然如此,你来同我说什么?”她倚在墙边,冷漠地睨着对面的人。   沉默须臾,云渺渺皱了皱眉:“你想跟无尽走?”   “不行吗?”余鸢嗤笑了声,“若是这样能给你找点不痛快,我乐意至极。哦不,神尊早就断了情根,心在天下,又怎会为我一个无名小卒而感到难过,却是我自不量力了。”   云渺渺缓缓起身,似是想说什么,却几度欲言又止,终只是拿起了地上的食盒,转身离去。   “就算你能将我囚在这,就凭如今的昆仑,迟早会被无攻破,无尽想要的东西,这世上只有你清楚,枉你自诩为苍生而活,到底还是牵累了这些人不是吗?”余鸢讥诮道。   已经踏上石阶的脚步猝然一顿,云渺渺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你既然晓得那是父神交托与我之物,要如何处置,又或是告诉谁,便也都是我的事,你私通妖邪,重罪难逃,而今留你在此,是看在当年芳淮殿下乃至整个蛮蛮一族为昆仑战死兽丘,你能活着是承了父辈的恩。”   提及当年,余鸢脸色陡然一白。   当年蛮蛮一族孤军迎战,她虽年纪尚幼,亦已记事,那等惨绝人寰的场面每每合眼,有如昨日噩梦。   她父君率兵驰援昆仑,却被遭妖兽伏击,久难脱身。   为保昆仑,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只顾得上将她藏起,便随族人战死沙场。   这是恩吗?   她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就因为当年那一战昆仑于蛮蛮一族有愧吗!   她气到双目发红,扯得锁仙链嘶嘶作响。   “谁要承这种恩!虎狼之药你踏着别人的真心去守苍生的时候,就不会怕有朝一日自己会遭报应吗!”   听着她不甘的嘶吼,阶上的人唇角微扬,笑得极浅。   “我不怕。”   踏过石阶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连关上门的声音都冷漠至极。   牢中的喊声愤恨至极,牢外的人轻轻地合上了门,望着空荡荡的大殿,恍然如死。   “你不打算把她交出去?说不定能换回几人,不过是个刺杀你的祸患,留着作甚?”等在门外的孟逢君狐疑地问道。   云渺渺轻咳数声,似是疼得厉害,连表面功夫也做不下去了,微微佝偻着腰,走到案边坐下。   “不交。”   便是虚弱成这副样子,说出的话依旧掷地有声,不可动摇。   孟逢君叹了口气,实在不懂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只是她今日的脸色着实是差,细想来,好像今早去长瀛阁之前便是如此。   “手伸出来我看看。”被糊弄了太多会,她顿然有了几分警觉。   云渺渺倒是不曾忸怩,这回干脆地伸出了手,如此坦荡,倒令孟逢君有些动摇。   然才挽起她的袖子,孟逢君的脸色就变了。   本就细瘦的胳膊几乎只剩皮骨还连着,苍白得没有血色,腕上青筋凸起,隐隐发紫。   这哪还用号脉!   便是死人手也不见得成这般模样!   “药效还没出来,是瞧着吓人了些,再过一会儿便好了。”   淡然的口气在孟逢君听来却如当头一闷棍。   “你吃什么药了?”   眼前的人但笑不语,她心里就愈发没底,赶忙去探她的脉搏。   诚然近来她的脉象一直虚虚实实,极难调理,但每日端来的药她都看着她好好地服下,状况虽差,却仍有些许好转之兆。   本以为还有些指望,可今日一探,这脉象却乍起乍沉,甚至有片刻压根探不着了。   长琴门下学医的丹修居多,可她对此却并不擅长,这等状况还是头一回碰见,怔忡地望着云渺渺,心头涌起一股不祥之感。   “前几日去长琴长老那边讨了几株斛朱草,稀罕得很,说服长老花了些工夫,才讨来这么些”云渺渺神色平静,仿佛只是说自己今日吃了几颗青菜一般简单。   在孟逢君的紧盯下,顿了顿,又道。   “还托师兄去山中取了些草药,我从前受伤的时候,自己会做些丹药,虽说一直做得不太好但撑上一会儿的药效还是有的。”   她笑了笑。   “个时辰内,我身上所有的病症都会暂时消失。”   “之后呢?”孟逢君打断了她。   斛朱草她晓得,乃是重塑骨血的灵药,她师父数百年下来才得了几株,不知她到底说了什么,竟能让师父松口。   药虽珍贵,却不是人人都能用的。   以她这般虚弱的身子骨,此物的药性属实虎狼,稍有不慎便会伤及根本,回天乏术。   云渺渺讨要护斛朱之前,难道不知吗?   不   她是知道的。   看着那双淡然的眼,孟逢君便晓得她比她知道得更多。   她说过,这是一场必败的赌局。   可这场赌局里,她赌的并非他们这些人的命。   她从一开始,就想得比谁都远了   孟逢君实在气极,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云渺渺!你知不知道”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哽得厉害。   “知不知道你会死啊”   本就千疮百孔的身子,服下这等烈药,与自寻死路何异?   便是能活下来,人也废了。   更不必说服药之后还需忍受长达数个时辰的痛楚。   重塑骨血,那是生生的脱胎换骨。   可她方才又干了什么?   她居然跑到厨房里做,做什么点心   “你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我们都是死人吗!说一句撑不住了是要你的命吗云渺渺!!”孟逢君恨不得把那些药从她胃里抠出来,再狠狠揍她一拳。   这还做什么上神?哪有上神做成她这副样子的   眼前的人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无尽封锁西海,要的不过是长生之血和我的命,他恨我当年以血翎强行撑住了封天阵,困了他五千年,说到底与昆仑山和你们并无干系,我去了,他自会将人质放回,只要我还活着,他便不敢放心对昆仑下手。”   “可你去了一样回不来。”孟逢君冷言道,“就算你拿命去换陆君陈他们,无尽和玄武也不见得真就言而有信,外头那些妖兽虎视眈眈,我们已经无路可退,昆仑一旦现世,被攻下是迟早的事,你何必”   除魔卫道虽是师门教诲,但世上总会有力所难及之处。   仙神尚有无能为力之时,何况他们归根到底也只是芸芸众生之一。   既然已经沦为一介凡胎,又何必将早该卸下的担子再压到肩上来?   一身病痛的孱弱与那双桃花眼中迸出的坚定碰撞着,眼前的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不可摧。   冷漠与淡然的皮囊下,那颗心分明是滚烫的。   她看得太远,太广阔,以至于身边的人很难留意到,本该有的风霜雨雪,早已被她挡下了。   “昆仑乃天之柱,绝不能破。没有退路也给你们铺出一条来。” 第七百三十二章 :僵持   西海之上,阴雨如绵,雨势虽弱,天地间的邪气却未减分毫。   而此时,陆君陈被锁仙链缚在石柱上已过去一个时辰。   被带到这座突兀的高台下时,被取心头血的痛楚还未过去,他几乎是被架到这的。   锁仙链又硬又冷,沾上了邪气后本能地散发出刺痛。   在听到玄武与无尽的对话时,他便晓得自己难逃今日一劫,怨恨,痛斥,这几日什么难听的都骂出口了,事已至此,他无话可说。   若不是为了留着他胁迫昆仑,在他身上施了禁制,他定当场自断心脉,绝不与妖邪同流。   似是为了存心折磨他,给藏身于昆仑浓雾后的天虞山弟子看,无尽折磨他的法子可谓相当恶心人。   剥去了能御寒的弟子服外袍,就让他在冷雨里淋着,空中不断有邪气成刃,不仅割在极为敏感的锁仙链上,也抽在他身上。   不见血,但每一下都像是将他的肉生生刮下,痛得人冷汗直冒。   高台四面把守的妖兽噤若寒蝉,似是十分惧怕,然无尽并没有陪着他这阶下囚一起淋雨的打算,不知它们到底怕些什么。   雨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略显沉闷的动静,他垂眸望去,有一人踏浪而来,拾级而上,停在了柱下。   黑发黑袍,面如素雪,是玄武执明。   他被无尽带到此处时,玄武便不见踪影,直到这会儿,才姗姗来迟。   抬头看了眼,瞧见一身狼狈的他,也不见丝毫怜悯。   玄武撑着伞,御风而起,飞到他面前停住,手中的伞微微倾斜了过来,刚好能遮住他头顶。   “向我讨一声饶,我可以同无尽商量,暂且放你下去,横竖有了那些妇孺孩童也足够了。”   看着那张满是屈辱的清秀面庞,玄武忽然觉得有些烦躁,本就不太结实的一个人,放了几回心头血后更是迅速地消瘦下去。   背雨淋湿后,单衣裹挟着精瘦的身躯,肤色苍白,仿佛下一刻便会晕死过去。   但这话在陆君陈听来,更像是一种嘲讽,遂紧咬着牙关,不吭一声。   俨然一副随时可赴死的决绝模样。   玄武皱了皱眉:“哑巴了”   眼前的人虚弱地垂着头,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面如覆霜,发丝下的那双眼却还是亮的,充斥着愤恨的血丝。   禁制所锢,开口都是极为艰难的事。   每动一下,锁仙链便收紧几分。   这场邪雨浇透了他,这仙家宝物也误将他视为污秽的邪祟。   痛楚漫过四肢百骸,让人想死。   玄武面色一沉,笑得很冷:“这么想死向我讨个饶很难吗”   这倔脾气,从前倒是也在东华身上看到过。   一介凡人,还有些骨气。   话音刚落,便被啐了一口。   “你做梦”陆君陈对着他的脸怒斥。   既入仙门,便已做好了为苍生赴死的准备,岂有畏惧妖邪的道理   唯独令他心生恐惧和屈辱的,是苟且偷生,助纣为虐。   这等反应,莫说玄武这气性,换了谁都恼恨。   “既然如此,你就在这淋三个时辰”说罢,拂袖而去。   陆君陈平日里瞧着谦恭,骨子里傲得很,怎会向他低头,他要走便走,他连一个挽留的眼神都不屑于给。   如此,玄武便更气。   走下高台时,望见了倚在后头的无尽。   他不曾打伞,居然乐得就这么淋着雨,湿透的发梢填淌着水,面色微微发白,倒衬得眼角似是抹了胭脂般泛红,不必再装温润有礼的崔珏后,本性渐露,才发觉这人一身媚骨,笑起来竟比女子还勾人。   “被人甩脸子了”无尽毫不客气地嘲笑了句,换来一记白眼。   “自己布的雨,不淋一淋就不痛快是吗”玄武正在火头上,当即反唇相讥。   无尽觉得怪好笑:“怎么还呛起我来了怎么,拿人家的血炼药,还生出不舍来了”   玄武拧眉:“胡说什么东西。”   眼前的人但笑不语,倒也没有不识趣地刨根究底,转而望向辽阔的海面。   攻下龙宫后,整片西海都落入了他手中,一连数日的雨,早已将海水染得漆黑,望去如一片墨汁翻涌,阴诡至极。   “你觉得陵光会为了二十人的命,让昆仑在这个时候重现世间”玄武狐疑道。   至少他所了解的朱雀神尊,可做不出这样的事。   无尽莞尔,不急不缓地答:“从前的确赌不赢,不过现在她十有会。”   他颇为皮厚地钻到了伞下,玄武恨不得把“不要脸”二字瞪到他脑门上,他也视若无睹。   “这凡尘啊,可比你想象得厉害,对于凡人而言,短短数十载光阴,谁都不知到底能将一个人变成什么样。”   “比起仙神千年万载,也不知自己到底在等什么的漫长寿数,不觉得这样浮光掠影的一生其实更有意思吗”   话虽说得振振有词,玄武却不以为意。   “你若是只能活几十年,不知多少人要锣鼓喧天,额手称庆。”   这话说得,饶是活了这么多年,无尽也是头一回见这么能杠的。   “从前听闻北之玄武是位温润有礼,谦卑上进的神尊,怎么就成你这副德行”   “你来问我”玄武回以鄙夷的眼神,回头看了陆君陈一眼,“敖洵的药还需他的心头血,别给弄死了。”   闻言,无尽也朝柱子上望了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位小殿下对你来说还真是心头宝,真治好了,你打算如何”   “不如何。”玄武冷言道,“待拿到长生之血,他就不再是东海的敖洵了。”   无尽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谁能想到青龙神尊的魂魄会落在东海,这么多年费尽心思,倒是有几分意思就是不知那位小殿下若是看到你这副样子,会作何感想”   玄武瞪了他一眼,错身而过。   “去看看那些凡人。”   与此同时,毗邻高台的一座西海小岛上,潮气化露,沿着洞窟岩壁滑落,滴在云衡脸上。   刺骨的凉令人惊醒,可睁眼望见的却不是熟悉的床帏。   身下是坚硬的砂土,隔着单薄的布料,硌得有些疼。   旁边躺着几个孩子,满脸病容。   不远处还有几个形容憔悴的妇人。   云衡茫然地坐起,环顾四下,只有几道微光透过岩缝,才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脑子里一片混沌,昏昏沉沉地起身,摸索着朝洞口走去,隐隐觉察到不对劲,但下意识仍觉得自己还在昆仑山。   可刚走到洞口,便望见一群妖兽蛰伏在洞外,一股子邪寒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他当场软了腿,跌坐在墙根。   额上冷汗涔涔,不敢回头。   妖兽的呼噜声仿佛就贴着他的耳根,浑身发僵,难以动弹。   极度的惊吓之后,昨夜的记忆也一股脑儿的涌了出来。   古怪的笛声,铺至山脚的冗长石阶,追来的楚司湛被他打昏了过去   理清了始末,更觉不寒而栗。   外头全是妖兽,逃是不可能的,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洞内,靠着岩壁坐下缓了缓,大致也猜出了他们这些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身旁的孩子尚且年幼,昏睡中冻得直哆嗦。   他咬咬牙,脱了自己的衣裳盖在孩童身上,自己只剩一件中衣,如此阴寒的洞窟里,着实冷得一激灵。   正愁于如何脱身之际,洞外传来了脚步声。   面容素白,眼角横着两道疤痕,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黑袍滚滚,跨入洞中。   云衡:别的没事,我就想问问,一屋子的老弱妇孺,就我一个七尺男儿 第七百三十三章 :拨云见日   虽是头一回见,畏惧却似是渗入骨血。   云衡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身后便是几个还未醒来的孩子,咬咬牙,又停住了。   “你是何人”   来人漠然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跟看地上的蝼蚁没什么区别。   “玄武。”   干脆的答复令人浑身一震。   云衡难以置信地将他打量了几圈,仍觉不可思议。   天虞山遭袭时,他便听闻率领妖兽者便是堕魔的上古神祗,本以为该是何等面目狰狞,形同妖物,才能做出那般骇人听闻的事。   可眼前的人却是身形精瘦高挑,若不是眼角的疤痕和过于苍白的面色,更像世家的温润公子哥儿。   “既然醒了一个,也不必磨蹭了,把所有人弄醒,跟我走。”   昆仑山中。   三个时辰,平日觉得过得甚慢,可今日却如窗间过马,转瞬便已近黄昏。   步清风等人将所有凡人带到山崖边时,远远便望见玄霜树下似是已经站了很久的云渺渺。   山中灵兽匍匐在她脚边,警惕地注视着远处。   望见他们过来,云渺渺俯下身,不知对树神说了句什么,头顶的枝叶微微颤动了下,旋即又平静下来。   这株玄霜在此屹立千万年,枝叶葳蕤壮丽,温和的灵气自上而下包了过来,悄无声息地将所有人裹在其庇护之下,再不必打伞,也绝不会淋到一滴邪雨。   “师父”楚司湛跑到她跟前,发觉她的脸色红润不少,虽说称不上康健,但至少比近日所见有了几分精神,“您好些了”   云渺渺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人都带过来了”   楚司湛点了点头,看向树下惶惶不安的众人。   “清点了三遍,应当没有遗漏的了”事出匆忙,他虽吩咐了下去,但不可能事事兼顾,更不必说眼下的局势着实令人心慌。   云渺渺点了点头。   “阿湛”   沉默几许,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做了国君,便不可如此莽莽撞撞了,君无戏言,从今往后,你便是这些臣民的依靠,为君者,可不是光享受下头的人对你的仰慕。”   “你这一生,或许会面临很多抉择,失去很多珍贵的东西,为师希望你做个无愧于天下,也无愧于己的人。”   “敢于天下先,无需回头追悔任何事,尝遍世间悲欢离合后,亦有一人与你比肩而行,不离不弃。”   “师父您怎么了”楚司湛从来没见她这样同他说过话。   与其说是语重心长,到更像是像是以后再也没法叮嘱他了,所以要一股脑儿地对他倾诉完。   他们来这之前,清风师伯和孟师伯明明告诉他们,已经有法子应对外头的妖兽,让他们来这避难的。   可她这样说话,令他很慌。   看着那双淡然至极的眼眸时,很容易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只觉得心里怕,却不知到底怕什么。   楚司湛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衣袖。   “昆仑是不是保不住了”   默然片刻,眼前的人忽地笑了笑,郑而重之地答复了他。   “有师父在,保得住。”   虽是斩钉截铁的一句话,楚司湛却总觉得这话意犹未尽,只说了一半似的。   正欲追问,孟逢君却走了过来。   瞧见她近了,云渺渺便轻轻推了他一把。   “回到禁军那边去,云衡和那些妇孺会平安回来的。”   楚司湛十分犹豫:“您小心些。”   说着,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   他离去后,孟逢君停在了她面前,面色凝重,欲言又止。   “如何”看着她提了气又说不出半个字来的样子,云渺渺平静地问了句。   孟逢君攥着拳,似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平日里最是中气十足的人,这会儿倒是没了底气。   “清风师兄若是知道这些破事儿,非恨死我”   云渺渺莞尔一笑:“辛苦你了”   “滚,什么屁话”她恼得连少阳仙府大小姐的修养都不要了,指甲嵌进肉里,抠出了青紫的血印,“真觉得辛苦了我,你今日就别站在这”   这话里掺了几分小性子,与她这些年在师弟师妹门面前树立的严厉稳重的形象出入甚大,倒是把眼前的人逗乐了。   “笑什么”孟逢君嗔了她一眼。   “就是”她意味深长地低笑了声,眼里却浮动着难能可贵的温软神光,熠熠生辉,“就是忽然想起在白辛城头一回见你的时候了。”   “那会儿你简直是个刺儿头,还小心眼儿。”   “我几时”   “师兄给我多夹了块肉,你半夜起来把我枕头抽了。”   “”这人记性怎么这么好   “旁人都道你我八字不对盘,是个相克的命。”   她无奈地笑着,却从袖中取出了掌门令,轻轻地搁在了孟逢君手里,一字一句,极为郑重。   “但我一直觉得,在人世走一遭,能与你结识,是我命中一大幸事。”   “孟逢君,多谢了。”   金藤染上赤红的光,裹挟着无数星火迸溅开来,刺目的明辉冲天而起,湮没了唇边浅淡却泛着暖意的笑。   在众人震惊的注视下,她退到了玄霜树所能庇护的范围外。   在时限将至之际,回身猛然一鞭,竟当真在茫茫云雾间辟出了一条路。   此路尽头,是清晰可见的弥漫着浓浓邪气的西海,浊气翻滚的浪,砯击着中央的高台,面如纸色的陆君陈牙关紧咬,苦苦忍耐。   抬起头,却望见眼前云雾渐拨,直入云端昆仑主峰如蜃楼般缓缓在眼前铺开。   高台下跪着的凡人于雨幕中眯起了眼,如此绚烂的天光,仿佛在一瞬间驱散了世间邪秽,天地涤荡清明。   银白如焰的玄霜树前,金光直入云霄,星火飒飒作响,长鞭如沐烈阳,不可逼视。   迎面而来的风,掀起无数浮光掠影,又消散于海上。   云衡怔忡地望着那道令人心生敬畏的身影,她踏风而立,镇守于昆仑入口。   一人一藤,顶天立地。   饶是身经百战的将士,也不见得有她这般勇气。   他甚至不敢想,这样的人,会是他姐姐。   他哪有这样的福气,叫她一声“姐姐”   卑微如蝼蚁,凡胎似草木,除了仰望,再不能肖想更多。   昆仑的护持,起初是父神所布,牢不可破。   但不周山一劫后,守卫昆仑的,便换了以身镇山的镜鸾。   哪怕只是打开一道缺口,整座昆仑虚境便会在须臾间重现人间。   玄武暗暗攥紧了拳,紧盯着阔别多年的故地。   这么多日的苦心算计,等的,便是此刻。 第七百三十四章 :以血换人   “渺渺”   还在安抚百姓的步清风和楚司湛当即变了脸色,陆端华亦随二人疾步上前,却被长琴一把按住。   “不可。”   与此同时,步清风和楚司湛也被孟逢君拦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既要出阵,为何一点部署都没有”步清风怒喝。   却见她神色凝重,几度欲言又止,唯有拦着他们的手,没有丝毫动摇。   “退,后。”   她一字一顿地警告,争执之际,甚至不惜拔剑相阻。   步清风震惊地望着她,她身后便是步步远去的云渺渺,独独这条路,不肯退让分毫。   “奉掌门之命,任何人不得离开玄霜树周围”   喊出这一声的,却是长琴。   四下一片哗然,不知所谓者顿陷慌乱。   有心生不忍想去阻拦的,也有抱着一丝侥幸,蹲在角落,暗暗祈祷能有所成的。   强如应燃,说到底也只是肉身凡胎,遑论其他人。   即便愿与之并肩作战,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昆仑门户大开之际,离开了树神庇护,等着他们的将是饥肠辘辘的妖兽。   玄霜树神沉默着,用枝叶和树根围起荆棘的深丛,谁敢靠近边缘,尖锐的冰刺便会伸出。   匍匐与树根旁的山中灵兽,此时也聚集在荆棘前,谁敢上前,便会被堵住去路。   眼前种种,说是临时起意,只怕连个孩子都不会信。   这三个时辰,不,也许更早以前。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之劫也绝非一朝气运。   步清风看着神色如出一辙的孟逢君和长琴,几乎是颤抖着问:“所以今日的部署,早就安排好了是吗”   不是为了与外头的妖兽,乃至无尽和玄武殊死一搏,夺回人质,而是为了将他们留在这棵树下。   何等荒诞,却又像极了他那沉默寡言,却比谁都想得深远的小师妹会做出的决定。   昆仑山外,云浪翻涌,一人成军。   辉光炽烈的不染,将周围邪气一概驱散。   白袍罩纱,素净如雪,唯一抹红绦如练,随风雨阅尽铅华。   无尽暗笑一声,飞上云头,与她对峙两侧,思忖片刻,忽道:“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陵光上神如今这副躯壳孱弱得很,失了法力,失了记忆,独独这胆量着实教人佩服,油盐不进的一身傲骨,若是折在今日,岂不有趣”   云渺渺静静注视着他,冷漠之至。   取回一半元神后,虽无肉身,但崔珏已被他同化,揭去了伪善的皮囊,愈发与父神相似。   天地孕育之神,一母同胞,其样貌也如出一辙,若非熟识,压根辨不出区别。   “昆仑已现世,我亦在此,速速将人放归,以一群凡人为质,卑鄙至此,枉为神明”   无尽冷笑:“承蒙看得起,觉得我还是个神明。”   这么多年,被压在地下不见天日,他都快忘了,自己原本也是神族。   他看向高台上跪着的凡人,不紧不慢地问:“我的要求你可都听清了,只做了一半便想让我交人,太傲慢了吧”   云渺渺不露声色地朝高台瞥了一眼:“既然做了一半,放一半人自是合理的。”   这话倒是在无尽意料之外:“你用血翎将我封印于不周山下时,我可没想到你还是个擅于诡辩之人。”   “人命无轻重之分,你留一半人,于我而言并无分别,有舍才有得,万事好商量。”云渺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似是觉得有些意思,无尽扬了扬眉,思忖片刻,道:“可以,我可以放一半人回去,不过这样看来我有些吃亏不如这样,每放一人,陵光神尊便往自己身上划一刀,深浅不论,但要见血,如何”   说着,他朝她腰间看了眼,空空如也。   “神尊的佩剑呢”   “伤了胳膊,不宜用剑,今日便没带着。”她笑得很冷,“我若带着霄明和寸情,想必你也不会如此轻易上前吧。”   无尽莞尔:“那是自然,我对神尊的本事还是有所敬畏的,毕竟一不小心又是五千年的封印呢。”   他笑着将一把锃亮的刀子丢到她面前,刃上浊气缭绕,“用这把,这些年的恩情都在上头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四下的人心头一紧。   眼看着她缓缓接过了那把刀,陆君陈咬牙嘶吼:“别听他的”   无尽绝不会轻易放走费尽心思抓来的人,这把刀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刃上动了什么手脚,谁都不知。   玄武抬手掐了个诀儿,封上了陆君陈的嘴。   身后的山崖上,长琴与孟逢君等人已就地布下辟邪阵,怒骂声与焦急的叫喊此起彼伏,却只能被阻拦在玄霜树的庇护之中,不得上前半步。   那些话难听的很,平日里瞧着三大五粗绝非善类的市井之人,如今却是骂得最凶的那个。   “仙君别听那狗东西胡咧咧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翻说的屁话菜市口的二流子都比他像个人这种话鬼才信”   “他就是要所有人死不要脸的东西卑鄙无耻”   骂到最后简直不堪入耳,无尽微微一笑,并不气恼,饶有兴致地盯着云渺渺:“还有人想护着你呢,神尊觉得如何若是不敢割,这些人可就得自求多福了”   说着,突然回身一拂。   凌厉的掌风落在高台之上,轰然如雷,顷刻间走失飞沙,石板崩裂,生生打出一道丈深的沟壑。   就在沟壑前跪着的众人吓得失声痛哭。   吓得面如土色的孩童不住哭叫着爹娘,无助地往云衡身边躲。   嘶哑的喊声如当头棒喝,山崖上传来的咒骂戛然而止。   血肉之心,如何能受得住这般折磨。   孩子的爹娘跪在步清风等人面前哀求,几乎要昏厥过去。   求之无果,又转向山外的云渺渺。   对着那道纤细的背影咚咚地磕头,便是楚司湛命人上前去拉,也拦不住。   恐惧使人卑微,哪还敢怀揣半分侥幸,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却实在不知除了哀求她还能做些什么。   凄惨的哭声几乎盖过了海潮,云渺渺平静地握紧了刀柄,冷冷抬眼。   挽起衣袖,手起刀落。   随着刺目的血嘤嘤溢出,不同寻常的痛楚钻入骨血。   她微微一顿,目不斜视地盯着他。   “放人。” 第七百三十五章 :你们这是逼她去死   血顺着细瘦的腕滑落在不染上,眨眼间化为轻烟。   无尽笑了声,抬手一挥:“放一人。”   闻言,玄武走到众人面前,蹙着眉,似是在犹豫选谁做第一人。   云衡看了眼身侧瑟瑟发抖的孩子,咬咬牙,先将人推了过去:“先让孩子走。”   玄武略一顿,倒也没有多言,递出了一截苍白的手。   那孩子浑身战栗,在云衡的几番示意下,把手递给了玄武。   手很冷,冻得他一哆嗦,可望着那张如覆霜冰的脸,又不敢有何怨言,惶惶不安地跟着他走下石阶。   无尽一拂袖,浪涛滚滚的西海之上便铺陈出一条似虚非虚的路来,直通昆仑脚下。   他将孩子朝前一送,顺势收回了手:“自己走过去。”   孩子顿然一怔,望着黑云压顶的海面,反倒瑟缩地退了一步。   然身后的路竟直接断了来开,他险些跌入海中。   “小心”云衡惊呼。   那孩子蹲下身,勉强稳住身子,望着再不能回的高台,回头再看高耸入云的昆仑山,呜咽着迈出了一步,沿着这条云雾般的路往前走。   山崖之上,所有人都紧盯着这孩子。   孟逢君侧目看了长琴一眼,低声问她:“听闻云渺渺掌门曾向您要斛朱草,徒儿一直奇怪,您为何会将如此宝贝的灵药赠与他人,如今看来,她是不是同您说了”   长琴目不斜视,沉默半响,长叹一声。   “为师知道了什么,都不重要,只消知道这样能救人,便足够了下去接那孩子上来吧,他的爹娘都在等着。”   她回头看向趴在边缘处泣不成声的一双夫妇,几乎是望眼欲穿。   很多事,都无需言语细说,心知肚明或许更好些。   毕竟不是谁都有能耐,背负起这条条人命的。   孟逢君深吸了口气,看了步清风一眼,他依旧眉宇紧锁,望着云渺渺的背影,手中延维剑因愤怒而铮铮作响。   她叹了口气,召出白鵺,御剑下山。   西海之上,不只有无尽和玄武要提防,四下云集的妖兽皆是饥渴难耐,虽大多都是妖尸所化的不伦不类的邪物,但渴求血肉精魂的却与其他妖兽无异。   无回的魂魄,被术法强囚于丑陋不堪的躯壳中,失了记忆与为人的尊严,只剩下可怖的,肮脏的执念,支撑着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放人,是答应好的。   但也只是放人而已。   无尽和玄武从未说过,会将人质全须全尾地送还昆仑。   冗长的路,两侧波涛卷涌,有时甚至掀起数丈巨浪。   妖兽虎视眈眈地不断逼近,要一解数日的饥饿。   望着那一双双充满的兽瞳,孩子吓得双腿发软,抑制不住地哭出了声。   金藤如披星戴月而来,为他驱走两侧妖兽。   云端之上,白衣女子高喊:“继续走专心看路”   孩子抖如筛糠,艰难地从地上爬起,一边哭一边朝昆仑山跑。   孟逢君从天而降,一把将人抱起,回头朝云渺渺使了个眼色,转而飞回玄霜树下。   胆战心惊了一整日后的重逢,哭声揪心。   然更令人难受的却是剩下的几户人家迫切的目光。   “求仙君仙君也救救我们的孩子吧”   “是啊我媳妇儿还在他们手里,她怀着身子,还有几个月便要临盆了仙君救命呐”   “求仙君发发慈悲让我们一家团圆我们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您的恩情的”   “仙君抓紧啊我的孩子她会被活活吓死的”   这样的眼神与哭喊声,仿佛在催促着那刀子快些落在云渺渺身上,好换回受尽磨难的妻儿。   楚司湛怒不可遏,拦在了那些人面前,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平日里看着最是亲善敦厚的百姓。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都是脑子清醒站在这的人,他不信他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师父在外头想办法救人她拿自己的血肉救你们的骨肉你们怎么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是在逼她剜肉放血吗是要她去死吗   四下忽地陷入沉默,众人面面相觑,面露难色。   “陛下陛下可知失去孩子是多么可怕的事您还没有孩子,怎知我们的心焦”其中一个女子哭得满面泪痕,她身边无亲无故,好像从来到昆仑山便只有她和她那未满十岁的幼女。   她跪在地上,眼眸发红。   “我只有这个孩子了她要是死了,我绝不独活只要她能得救,便是要我为娼为妓,受万人唾骂,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无关紧要只要她活着我要不要脸算什么是仙君说的,住在昆仑山,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她也晓得自己在逼一个比她的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姑娘剜肉舍血,忍受莫大痛楚。   她晓得自己这么做卑鄙无耻利用了仙门中人对他们这些世人的怜悯。   可她没有办法了   她拿什么对付那些妖兽拿什么与上古之神交涉   拿什么去救她的宝贝   “你你们”   “陛下”应燃快步上前,将楚司湛拉住,示意他莫要再骂下去了,“您已经不是天虞山弟子了,一国之君,怎可这般草率地斥骂百姓陛下三思。”   “我三思”楚司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便是比他矮了一截,仍不退让半步,咬牙切齿地在他耳旁低吼。   “你知道我师父身上有多少伤她不吭声所有人都当她是铁打的人吗那刀子划在那些人身上我身为国君要为其讨回公道,那我师父呢”   “那把刀子现在是在往我师父身上剐她是我师父你少说那些狗屁废话我为君之前,先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昆仑山头顶青天,就不怕五雷轰顶吗”   他已气得连君王自称都顾不得了,拔剑冲到玄霜树下,孟逢君等人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处,锃亮的剑锋直指树神,实乃大不敬。   “我无意冒犯,还请上仙打开结界,我去救人。”   他自己的子民,自己去救。   师父对他说,他这一生,会面临许多觉着,也会失去很多珍贵的东西。   她对他唯一的期盼,便是望他无愧天下,无愧自己。   他不想今日就追悔终生。   四下惊慌,生怕他真敢对树神动手,更怕树神动怒,这个节骨眼上,只怕会乱成一团。   然玄霜树沉默良久,只是略略动了下枝条,并无恼怒之兆。   树干上的纹路扭曲起来,形成一张无目之脸。   神灵微微一笑,似有诸多感慨涌上心头,百转千回之后,化为一声叹息。   “上神她,又收徒了”   “什么”楚司湛听不懂这话。   树神不急不缓地伸出枝条,将他手中的剑轻而易举地拨开。   “小娃娃,我看不见你的模样,不过你这性子,有些像一人。那人也曾是上神的徒弟,后来负气出走了你这理直气壮的样子,同他倒是极为相似。”   虽不知容貌,但口气像,为了上神同人据理力争的样子也像。   像到让人不由怀疑,上神是不是是不是想他了,才收了这么个相似的人。 第七百三十六章 :血咒发作   楚司湛听得一头雾水,这会儿也没心思细问。   看着被藤蔓悄无声息缠住的剑,晓得自己不是它的对手,咬咬牙,拱手一揖:“请上仙行个方便”   树神无奈地笑了笑,却将那些荆棘收得更紧。   “小仙奉上神之命,在此护卫,上神有言,镜鸾上君回来之前,这里的所有人不可离开昆仑,寻常百姓不得踏出我的灵障,小仙不敢违令,这位小仙君还是退回去罢。”   说着,居然客客气气地用树根将他卷到了数步开外。   楚司湛愕然,还想细问,却被长琴拦了下来。   “休要胡闹”   繁密的银叶自上而下,似铺天盖地,将他们囚在其中。   而山外的人,却仿佛愈发遥远。   救回了一个孩子后,她继续往自己身上划刀子。   挽起袖子的地方划不下了,便换一处,血染红白衫,轻盈的罩纱都黏在了一处。   她的脸色因巨大的痛楚而惨白,目光却始终望着高台之上,不断随玄武走向那条云雾铺成的路的人。   云衡扶着妇孺,一个接一个地将其送走。   虽惧怕至极,想早些回到亲人身边去,但看着那些无助的孩子,不少妇人就软了心。   划十刀,放十人。   终还是先让年纪尚小的孩子和怀着身子的妇人先走,留下的人站在云衡身后,尽量退到石柱之下。   云衡抬头望着被捆在柱上的陆君陈,虽不识得此人,可看着他被半空的邪气笞打,实在不知为何偏偏只他一人,要受此折磨。   这样的酷刑,简直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这位公子你还好吗”猜不透邪佞的心思,云衡只能如此寒暄一句。   陆君陈忍着痛楚,垂眸看了他一眼。   “我撑得住,但云姑娘”   闻言,云衡赶忙望向云渺渺。   一身触目惊心的血迹,顺着不染炽烈的枝叶源源不断地往下滴,她松开手,将刀子丢入海中,却被垂涎已久的妖兽所截,将刀上的血舔舐一空。   便是转世为人,她的血也依旧是上古遗脉,喝上一滴,都能增进不少修为。   无尽笑意不减,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   “关于长生之血,世间记载数千年前便断绝了,靠着口耳相传,剩下了些道听途说的碎语。此前有一说四灵朱雀司掌长生,故而其血便是长生,如今看来,倒也不是”   云渺渺冷笑了声:“谁知道呢,说不准就是我的血”   无尽唔了一唔:“也有些道理,毕竟帝俊死后,这世上便只有你知晓此物下落,世间传闻说到底也是以昆仑为始,你是如何说的,世人便如何传,此物珍贵,费些心思混淆视听也无可厚非。”   他朝高台处看了眼。   “听闻朱雀血翎能与长生之血相应,只可惜执明在你死后跑遍四海,却未能得到任何一枚。三危山那只青鸟,还有不周山你封印我时留下的那枚,一枚不知去向,一枚已毁,还有一枚,你到底藏在了哪”   云渺渺微微一笑:“能与长生之血意通的血翎,自然与长生之血放在一处。”   话一出口,她忽觉不对。   她为何会把这话告诉他   无尽不紧不慢地绕着发梢,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哦神尊放在哪儿了”   话音刚落,云渺渺便感到心头涌起一股炽烈的灼烧感,呼之欲出的回答在巨大的惊骇中被生生压了回去,猝不及防地在肺腑里捅了一刀般的痛随之而来,连喘息都格外艰难。   她捂着心口,艰难地稳住身子。   “神尊怎么了站不稳的话不如下去再谈”耳边传来“好意”相劝。   她抬起眼愤恨地盯着他:“你做了什么”   方才那把刀上显然动了手脚,但试探过后却并未觉察到毒性,只是疼,刺骨的疼。   伤口明明割得不深,每割一刀却像是被生生剜下一块肉。   她仔细回想他将刀子丢给她时说的话。   割一刀,放一人,深浅不论,但要见血。   见血   她的血   无尽微微一笑:“神尊莫不是已经忘了,北若城,苏绵锦,她可是个让人欲罢不能的有趣女子呢”   此话一出,之前种种便都在浮光掠影间连了起来。   化苏绵锦魂飞魄散之前,曾对说过的有人帮了她,让她得以向楚家报仇雪恨。   苍天无眼,便有她化身厉鬼讨个公道。   帮她那人不求她来生结草衔环,只让她做了一件事   云渺渺看向自己的手掌,丝丝青筋接连爆出,痛苦如排山倒海,扼住咽喉。   “你利用苏绵锦对我下咒”   无尽在她周围逡巡,痛恨中滋生出一阵欢愉。   “朱雀神尊,对你,我从来不曾掉以轻心,五千年前毁去封天阵都没能防住你,可不能重蹈覆辙,这咒术是我在不周山下苦心琢磨多年,专为你这身硬骨头准备的,方才那把刀子上附着的便是咒引。”   “从这一刻起,你再不能对我撒谎,我说什么,你答什么,若有违逆,这些血藤便会吸食你的血,每一滴,每一寸,直到你魂飞魄散”   “你”云渺渺当即试探自身经脉,果真有一股邪气在她四肢百骸蔓延,不知何时已入心脉,竟无法拔除。   无尽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帝俊杀不了我,就让四灵为苍生去死,只要你活着,便能如他所愿不惜一切地对付我,可这样的命,你就不恨吗”   “你闭嘴。”她颤抖着起身,握着不染的手骨节发青。   无尽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你大可以一走了之,只要不在我面前,这咒术便不会发作,不过这十人可就回不到昆仑山了,不过对于山中还活着的那些人来说,这十人的命也算不了什么吧死得值当”   这句话就像一道枷锁,死死地扣住了云渺渺的咽喉。   怒意陡然而起,她扬手便是一鞭   “他们若是死了,你这辈子都休想知道长生之血在哪”   撕心的痛似是在阻拦她下手,扯着她慢了些许。   无尽轻巧地躲开,她却呕出一口血。   周末加个更啦之前的伏笔连上了哟 第七百三十七章 :我决定要死,你也一样拦不住   “渺渺”步清风看着她自空中坠至高台,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事情不太对”长琴望着高台之上,艰难站起的那道身影,顿感蹊跷。   那些伤口划得并不深,便是挨了十刀,对于她而言不至于连起身都如此困难。   “师父,可要去帮掌门”一旁的弟子忧心忡忡,“只掌门一人对付妖兽和无尽,实在”   “不可。”孟逢君攥紧了拳,“无尽手中还有十人,山外妖兽虎视眈眈,就等着咱们自投罗网,掌门有令,救人为先,莫要出去给她添乱。”   闻言,那弟子看了看自己腰间佩剑,天虞山已折损太多弟子,他们还需护着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凡人,虽有帮忙之心,却无孤注一掷的豁达。   心有所牵,才会对死感到畏惧。   “是。”他默默退下。   步清风因愤恨和不敢而浑身发僵,侧目看了她和长琴一眼。   “她到底打算做什么”   “等。”长琴望着海上高台,斩钉截铁道,“等上君回来,我们才有与之一战的可能。”   天虞山从桃李满堂到如今不足百人,正如神尊所言,她一人多少有办法拖着,他们出去就是拖累,就是送死。   神尊对她道明一切时,她想了整整一夜。   五千年于他们而言,漫长得遥不可及。   但于这苍茫天地,却似沧海一黍,掠影而过。   谁能料想到,当初覆灭神界的不周山大劫背后,还藏着如此秘辛。   她的师兄,竟等了这么多年   真假与否已无足轻重,能救昆仑山,救这些无辜之人,便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高台之上,尘嚣如雾,无尽从容而下,睥睨着一身血色的女子,笑意极冷。   云衡匆忙上前扶住她。   “怎么样”   云渺渺摇摇头,沉着脸突然将他推开:“离我远些”   话音未落,一道霜刃便从天而降,恰好落在他方才站的地方,擦着她的肩劈下,竟剜下一块肉来。   云衡本有所不满,看到她血流不止的右肩和地上数寸深的裂痕,惊得面色发白。   云渺渺痛到冷汗涔涔,立即封脉止血,咬着牙悻悻地瞪向无尽。   “神尊不必这么看着我,你要这些人活,而我要长生之血,各取所需,我这些年在苍梧渊,在不周山下修身养性,也不喜生杀予夺,但你若执意同我作对,血咒之痛你忍得住,割肉之苦不知她们可受得了”   无尽扬手一挥,便凭空抓来一妇人,冰冷的邪气绕颈而上,直逼其双目。   那妇人惊得尖叫连连,慌得连求救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泪流满面地望着云渺渺。   且不说一旁的云衡猝不及防,便是有所防备,也绝不可能拦得住。   他下意识地向云渺渺望去,她是这些身处绝境的妇孺眼下唯一能求的人。   可望过去,看见的却是血迹斑斑的白衣和模糊得不成样子的肩膀,到了嘴边的恳求之言便如同被生生扼住一般,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头一回发现自己活得如此羞愧难当。   在帝都耀武扬威,仗着相府公子的身份真以为无所不能,到头来却躲在一个女子身后。   这才忽然明白,自己荒废了多少光阴,什么都没学会,什么都算不上   惹她生气,同她吵架,看她流血。   他不知道自己哪还有这么厚的脸皮求她救人   云霆同他说过,人生在世,有舍才有得。   实在像个笑话,腆着脸,伤人心的笑话。   她舍了,又得到了什么   舍了她的人,在帝都脚下享了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他说不出口,真的说不出口   “云掌门,你快些走吧”他的声音都哽住了,他没脸叫她“姐姐”,也没这资格。   她已经为了他们打开了昆仑结界,自伤以换那些孩子回到亲人身边,再救他们,实在太难。   听闻无尽封了西海,救兵不知何时才到。   只她一人,说不定能逃。   “若是可以,帮我给阿湛带句话。”他苦笑着,“能遇见他,做他的臣子,是我最大的福气,我已经,已经不是纨绔了,希望他别嫌弃我。”   带着叹息的陈言,渐渐没了声儿。   然而挡在他身前的人,纵容鲜血淋漓,也不曾退开一步。   “胡言乱语回去再说,我没这闲工夫给你带话。”   寡淡到甚至称得上冷漠的口气,干脆得没有分毫犹豫。   她转而看向无尽,厉声道:“你把这些人都放了,我既然已经中了你的咒,留在这任你审问便够了,若你执意要个不死不休,这里死了一人,我便自戕散灵让长生之血彻底绝迹于世间”   此话掷地有声,绝非玩笑。   无尽眸光微闪,旋即笑了声:“神尊的本事不容小觑,若非这几个凡人,今日我也没机会与转世后的你好好谈谈,我把她们都放了,你再自戕,我岂不是白忙活了数万年”   闻言,云渺渺冷脸默然片刻,突然扬起不染,照着四周妖兽猛然抽去   衣袍滚滚如雪中花,道道鞭影似风中柳,在无尽饶有兴致的注视下,打残了一众妖兽。   其余妖兽怕都是头一回见如此狠辣的打法,未免被殃及,连连后退,回过神来,通往昆仑山的路周围一片死寂,甚至连邪气都被神兵驱散。   饶是远在山崖之上的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站在步清风身后的余念归愕然地望着高台之上那道沾染血色的白影,虽晓得自己从前同她似乎是极好的故交,可方才的场面却令她感到由衷的陌生。   油然而生的畏惧,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焦急。   脑海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害怕。   可她更怕高台上那个瘦弱的白衣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四周的云雾不知何时再度漫了过来,悄无声息地裹住了山中草木,似有逐渐合拢之势。   众人纷纷探出头去,紧张地观望战场上的动向。   劈散了那些妖兽后,云渺渺突然将金藤收起,化作一把闪着红光的匕首,抵在了自己的心脉处,高喊。   “这些人于你而言,已经无用了。我今日虽除了不染什么都没带,但神木一样能诛杀仙灵,要么放人,要么,你费尽心血安排的一切,全部付诸东流。”   无尽目露寒光,眯起了眼:“你就不怕你死后,我杀光这些凡人,倾覆了昆仑”   云渺渺从未如此坦荡,冷笑了声。   “我活着,能护便护,死后如何,我不知,也操不了这个心。你要攻打昆仑,眼下我没了法力,的确拦不住,但我决定要死,你也一样拦不住。”   她紧盯着他的眼,笑得薄凉而残忍。   “可要赌一把” 第七百三十八章 :拖延   西海的风萧瑟刺骨,一片荒坟般的死寂过后,无尽低笑了声,终是松开了手。   那妇人连滚带爬地逃回众人之间,连哭都不敢哭出声,伏在同行之人肩上不住颤抖。   无尽一直看着那双似无悲喜的桃花眼,明明妩媚至极的眼廓,却生生逼出了拒人三尺的冷漠。   他瞥了玄武一眼,淡笑。   玄武微微蹙眉,似是在向他确认是否真要这么做。   “放,这是我与陵光神尊间的旧账了,既然人就在这,何须多此一举,这些凡人的死活一时不打紧,回头再说也是一样的。”   从容的姿态在众人眼里显得格外骇人,更像是存心膈应云渺渺。   但僵持之后,他们这些人还是踏上了通往昆仑山的路。   陆君陈也被顺势放了下来,只是与云衡等人不同,被玄武拦住了去路。   两相对峙,神色皆漠然。   见此,无尽无奈地摊了摊手:“这人与我无关,算不得我的阶下囚,今日借来一用,还需物归原主,要不要放人,就不是我说了算了,你不如问问执明神尊可愿。”   云渺渺朝执明望去,目光落在他扣着陆君陈的那只手上。   陆君陈被折磨的几乎站不住了,挣扎着要推开他,却实在没有力气,总觉得推得不痛不痒。   执明压根没有将其放在眼里,冷冷地看了云渺渺一眼,虽未答复,但显然没有将人还回去的意思。   无尽要如何处置那些人质都与他无关,但他手里的人可不是旁人说了算的。   陆君陈被捆在石柱上太久,带着一身新伤旧伤,无法脱身,又恨极了他,反手便是一巴掌。   便是堕了魔,骨子里也是神族遗脉,众目睽睽之下胆敢扇上神的脸,高台边趴着的妖兽都愣了愣。   执明一怔,似是未曾想到自己会有被一介凡人打脸的一天。   自己倒是还未反应过来,先触怒了天道。   浓云滚滚,自四方而来,在高台之上层层堆聚,云中电光攒动,突然落下一道惊雷,朝着陆君陈的天灵直劈而来   落入这等境地,陆君陈早有求死之心,惊骇之余,亦觉释然,松了口气,合眼等着天雷索命。   然眼前光辉乍闪而过,他却并未感到任何痛楚。   睁眼,却见头顶悬着太阴斗,愣是挡下了这道雷。   拂袖间,浓云散去,身侧的人似是气极,目光阴鸷,回头扫了无尽一眼。   “要动手便动手,少往我身上扯”   说罢,竟直接打晕了还未回过神的陆君陈,将人扛下了高台,化为一缕青烟不知去了何处。   无尽哑然失笑,望向神色凝重的云渺渺,耸了耸肩:“看来你今日没法把人都要回去了。”   四下狂风乍起,海浪翻涌如墙,血红的藤蔓竟从水下伸出,如赤蛇攀上高台,邪气层聚,转瞬间竟凝出三道灵障,高台四面围了起来。   匍匐在地的妖兽陆续起身,喉间赫赫低吼,逐步踏上高台。   云渺渺眉头一皱,当即朝空中挥了一鞭。   然而就连不染都被弹了回来,更不必说肉身凡胎。   这道灵障,彻底将她锁在了里头。   “人,我都放了,神尊想必也并不打算老实回答我吧”无尽狡黠地盯着她。   看着云衡等人顺利踏入昆仑山境内,与前来接应的长琴等人汇合,不染也渐渐恢复了金红色,炽烈如火,她的目光却冷漠之至。   “这世上只有我知道长生之血的下落,你不必为难旁人。”   无尽低笑了声:“神尊这意思,是觉得自己不开口我便审问不出来”   “我只希望你别为难那些无辜之人,至于你要对我如何全看你的本事了。”   不染焰光扑朔,朝着已经迫不及待的妖兽脸上狠狠来了一鞭。   妖兽左眼被抽得鲜血淋漓,半边脸转瞬间便被不染烧得一片焦黑,惨叫着后退。   她神色漠然,“但这些畜生擅离酆都,不思悔改,我亦不会手软。”   她虽是肉身凡胎,法力大不如前,但面对妖邪,绝没有退让的道理。   今日放过它们,明日它们就能杀百人,千人,四海焉能有太平之日   无尽摊了摊手,倒是无所谓:“这倒是无关紧要,我想要的只有长生之血和昆仑,看你能守住哪一个了”   说罢,他忽一抬手,四下妖兽顿然双目充血,疯了一般不要命地扑向了她。   长藤飒飒,迸发出炫目的焰光,猛然扬起,在战场上横扫开来   若她有从前的一半法力,便能在顷刻间将这些被囚禁于地狱中数千数万年的妖兽化为漫天齑粉。   可惜此身只及凡人的开光期,委实力不从心,几乎都是靠着灵活的招式与之相抗。   不染这等神兵,随她日久,早已有了灵性,如今她恢复了记忆,更是心念相通。   长藤如炼,裹挟着灼热的九天玄火,卷涌如滔天之焰,随着她起转飞旋。   自身无力,便借力打力,凭着那些发了狂的恶兽所发之力,将其卷入不染掀起的狂风中。   藤蔓上所有的细叶一瞬脱落,在飓风中形同利刃,划过那些妖兽的皮肉。   较为薄弱处,被切得鲜血淋漓,深可见骨。   坚实处也传来阵阵火灼般的刺痛。   一时间,哀嚎声和怒吼声震耳欲聋,就连远在昆仑山中的众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看着她压制住那些畜生,楚司湛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敬畏和惊喜,扯了扯步清风的袖子,激动地问:“师伯师父能赢是不是”   之前看到师叔祖教了她几招,还他以为师父不擅用鞭。   这样漂亮的招式,哪里用得着别人指点   步清风眉头紧锁,神色凝重,望着高台之上浴血拼杀的女子,不知如何答复,转而看向长琴。   “长老,放一些纸鹤和灵鸟从后山出去,探探镜鸾上君他们几时能到吧。”   镜鸾走之前,他们便给苏门山,中皇山乃至少阳山都去了信,昆仑告急,正是需要各派想帮的时候,若能等到援兵,这一战便有望取胜。   云渺渺在做什么他也大概猜出来了。   拖延时间。   模棱两可的言辞,亦或是竭尽全力的阻拦,只要接回了所有被带走的百姓,他们便无后顾之忧。   只待援兵到来,便有望一转战势。   方才他们若是执意冲出去同无尽硬碰硬,只怕昆仑已无可战之兵。   诚然保住了这些人,但仅凭云渺渺一人殊死斡旋,怕也撑不了太久   “让弟子去接上君他们吧,能快一步都好。”他收紧了拳,斩钉截铁道。   长琴看了眼远处高台,沉思片刻,为他打开了一条路。   玄霜树神似是觉察到他的打算,竟也没有阻拦,松开了一侧荆棘。   “人多太过瞩目,你一人前去,万事小心,遇上妖兽能避则避。” 第七百三十九章 :拦路之镜   步清风点了点头,刚拿起剑就被拉住了。   “师叔你你去哪”余念归紧张地望着他,这等局势下,离开了昆仑的护持,安能活命   步清风看了看她,沉默片刻,忽地一笑:“去去便回,你留在这,替我看着渺渺。”   余念归回头望着远处孤身应战的一抹荼白,被庞大的妖兽堵在中间,若不是还有那道道凌厉的鞭影,几乎都找不出她在哪。   她说不出为何,就觉得心里难受得紧,一不留神便红了眼。   她知道自己是认得这些人的,却怎么都想不起自己为何会把他们都忘了,心头像是蒙了一层揭不开的雾,仿佛一松手,有什么极为要紧的东西便要散了   “我从前不是这样的”她几乎要哭出来了,直觉般的预感一再涌上来,她帮云衡他们包扎的时候,就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累赘。   她从前不应当是这样的   云掌门同她说过,她失去记忆之前,法术学得很好,剑术也是山中名列前茅的弟子之一。   她的师父端华长老,只有她一个弟子,说是倾囊相授都不为过。   可她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除了躲在旁人的庇护下,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师叔我跟你一起去吧。”她握紧了尘封已久的南禺剑,沉甸甸的分量仿佛在她心头落了一击。   踏实,熟悉。   她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这是她从前的佩剑。   “这”步清风眉头一蹙,“你还未恢复记忆,离开了昆仑,如何自保”   要去的地方万分凶险,他没有把握能在这等时候护她周全。   未等他想好如何回绝,一旁的陆端华却道,“让她与你同去,带上灵心玦,快去快回。”   法器滴血认主,除了余念归本人,如今世上再无人能用的了灵心玦。   世间万物皆怀灵气,有此物探路,必事半功倍。   云渺渺还在苦战,他们已无时间犹豫。   “可还记得法器如何用”   余念归点了点头:“记得。”   自幼带在身边的宝物,便是失了一段时间的记忆,也不至于连这都忘。   闻言,步清风点了点头。   “跟紧我。”   说罢,便抓住她的腕,对端华点了点头,拉着人朝后山跑去。   望着二人跑出玄霜树的庇护,荆棘转瞬合拢,再看不见了,孟逢君忧心忡忡地看向陆端华:“端华长老,余念归还未恢复记忆,虽有师兄护着,但此时离山,实在危险。”   “她是仙门弟子,难道一日不愿面对自己的过错,便一日畏葸不前吗”陆端华反问,神色凝重地望着高台的方向。   陆君陈被带走后,再无踪迹,今日终于现了身,却又被玄武上神扣下。   拖延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可他是天虞山的长老,保护门下弟子乃职责所在,如此凶险的境况下不可擅离。   难道当真救不回来了吗   他暗暗攥紧了拳,愈发感到希望渺茫。   与此同时,镜鸾与敖广日夜兼程,终赶至西海边陲。   即便还未踏入西海境内,骇人的邪气也直冲云霄,阴雨细碎,落在身上针扎般地痛。   浓雾随白浪此起彼伏,遮蔽了视线。   派人上前先做试探,在雾中转了几圈,竟又回到原地。   进去的人与留在远处的众将士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这里不太对劲”敖洵虽自幼体弱,却对世间沧海桑田的变化极为敏感,东海之上,哪日海面少飞过一只海鸟,都能觉察到。   眼前的西海,有如重重迷宫,浓重的邪气里,似乎还藏着什么,阻碍着他们进军。   镜鸾眉头一拧,亲自上前试探。   果不其然,雾中布下了迷惑五感的咒术,除此之外,还有一道无形的灵障。   她集中精神,祭出沉霜,往那道灵障上狠狠来了一招。   刺骨的寒意朝四面八方扩撒,震得海潮翻涌,驱散了灰雾,那道灵障却纹丝未动。   “上君”身后传来敖洵的惊呼。   她下意识地后退数步,终看清了灵障本貌。   直上九重,横贯千里,如天地间一道巨大明镜,映照出她和东海诸众的身影。   海上景致大多千篇一律,隔着雾就更难辨西东,以为到了西海,实际上却看不到其境内任何景象。   但四下邪气溢出,海面漂浮着无数生灵尸骨,边界尚且如此,西海是个什么境况可想而知。   “这是什么法术幻术吗”敖洵困惑地望着眼前的巨镜。   他道行尚浅,见识不足,实在不认得这样庞大的术法,伸手去触,是实实在在的,并非错觉。   敖广脸色顿变:“这可不是什么幻术。”   镜鸾回头看向他,神色凝重:“这术法龙王应当是见过的,小殿下可曾听说过无尽的来历”   敖洵微微蹙眉:“传闻他曾是父神同胞,却与父神截然相反,一为善,一为恶,都是开天的祖神,可”   可这与眼前的庞然大物有何干系   镜鸾沉默良久,叹了口气:“祖神开天辟地,分六界,定乾坤,生而便有一种旁人耗尽一生都学不来的本事,也是天道间唯一被容许身怀这等本事的存在。”   “什么”   “造物。”她的话有如雷击落在敖洵心头,“父神造物拟魂,使得八荒遍布生灵,而无尽,也有这种本事。”   “他给凡人和妖兽下咒,充盈兵马,是因为他神魂不全,没有肉身,眼下只能造出这等死物,若让他取回全部神魂,莫说这样一面阻拦去路的镜子,便是凭空捏造世上从未有过的骇人邪物都不过是一念间”   这番话说来轻巧,听者却不寒而栗。   造物拟魂,无需任何法器,谁都不知这世上会出现什么东西,如此可怖的能力,教人怎能不惧。   “眼下要快些突破这道屏障,驰援昆仑,一刻都耽搁不得”镜鸾将沉霜抛起,默念心诀。   敖广立即下令,所有人退到数丈开外。   沉霜结云,化雨成冰,刹那间,百道光辉从天而降,一齐打在镜面上   却如石沉大海,被尽数吸入,再无声息。   镜鸾不死心,又催动数回,仍旧无果。   举步维艰之际,敖洵忽然望见北边海面上,似有一片浓影,朝着这边涌来。   本以为是海上积云,可“云彩”岂会飘得这样快,忙提醒敖广和镜鸾留意,三军严阵以待。   “浓云”愈发近了,众人屏息,剑半出鞘。   就在此时,一道晃眼的身影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镜鸾面前。   如雪华发,寒光轻甲,单看他手中那柄银蓝折扇便能认出其身份。   镜鸾一怔,面露错愕:“司幽你怎么在这”   来人微微一笑:“自然是收到了你主子的信,来帮忙的,看看,我顺路将别处赶来的人都一并带来了。”   闻言,众人侧目望去,“浓云”已至眼前。   身负长剑的众人先后跳下,铿锵有力地抱拳一揖。   “中皇山来助昆仑”   “少阳山来助昆仑”   “蓬莱来助昆仑”   “漆吴山来助昆仑”   长身玉立的青年道人自云端从容而下,站在众多弟子身前,生得一张温润如玉的公子面孔,彬彬如礼,开口却掷地有声。   “系出仙门,本是一脉邪佞当前,自当济世救人苏门山日月道人楚长曦,来助昆仑” 第七百四十章 :长生之血的下落   黑云巍巍的西海之上,赤光烈烈的不染穿梭于妖兽之间,已分不清那炽烈的是她的火焰还是迸溅而出的血。   咆哮与哀嚎声不绝于耳,对于之前就挨了十刀的云渺渺而言,就算无尽不出手,也难以久战。   渐渐的体力不支,令她视线模糊,战场中央,哪怕只是一晃神,都是致命的。   那些妖兽似是盯上了她淌血的右肩,趋之若鹜地扑上来,被不染吓退后,又绕着她逡巡,另寻时机。   云渺渺勉强动了动快没有知觉的胳膊,诚然之前封住了脉,止了血,但如此恶战,伤口早已撕裂。   旧伤还在淌血,新伤又紧随而至。   她的目光始终在找寻破绽,朝着西海边缘望。   只可惜,还什么都看不到。   无尽自是也留意到了这一点,冷笑了声,心念一动,便有数道血藤从极为刁钻的角度钻了过去,穿过妖兽,瞬间刺穿了她的两条琵琶骨!   云渺渺躲闪不及,痛得面色惨白,背后也被一头妖兽袭击,连着衣衫,生生爪下一块皮肉!   深可见骨的伤,比她想象中还要疼。   眼看着自己的血肉被那些妖兽争抢分食,她咬紧牙关,勉强忍住了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希望自己已经五感尽失,不会再感到疼痛了倒还好些。   妖兽退至两侧,执明似是安置好了陆君陈,折返回来,凭骨笛声让所有妖兽退后,看到浑身是血的她,微微皱起了眉。   “你该不是要在这把她弄死吧?”   无尽施施然近前,看着被血藤吊着双臂的云渺渺,兴致勃勃地笑着。   “长生之血的下落还没审出来,我怎么舍得让陵光神尊就这么死了呢?”   执明不以为然:“你不是已经在她身上下了血咒,以凡人之躯对抗咒术,是不可能的,大可直接问,何必弄成这副难看样子?依我看,你该不是在宣泄旧怨吧?”   “嘘。”无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意盈盈,“我只是觉得不可一世的陵光上神也该适时地吃些教训,免得不知天高地厚,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扛得下”   因这锥心刺骨的痛楚,此时的云渺渺只感到自己脑子里一片嗡响,双臂动弹不得,骨头被打穿,已经动弹不得。   霓旌给她诊断时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生休养,日后才有继续拿剑的可能。   这下倒好,双骨齐断,彻底废了。   左手亦再抓不住不染,长藤随即滚落一旁,散去了炽烈的光华,变回金色,又从金色,逐渐暗淡下去。   执明和无尽的交谈声忽远忽近,已不是很真切,抬头望去,连视线都模糊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雾气,只有当人走到跟前,掐住了她的下颚,才得以看清那张可恨的脸。   “长生之血和最后一片朱雀血翎在哪?”无尽眯着眼,一字一顿地问。   眼前的女子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血淋淋的像是刚从忘川河里捞出来,若不是还能听到压抑的喘息,都以为她已经死了。   她就这么一直盯着遥远的西海尽头,咽下了几度险些脱口而出的答复,死死咬着牙关。   无尽冷笑:“你觉得自己是个盖世英雄吗?看看你这副样子,世上还有谁觉得你还是昆仑神尊?那些凡人眼睁睁地看着你拿命为他们拖着,他们为你做了什么吗?看着我!说话!”   他用力地掰正她的脸,强迫她抬起头。   直到这会儿那双眼终于肯看他了,却如同看着世间最不值当的玩意儿,轻蔑至极。   “这世上世上从来没有什么盖世英雄,连神明都不一定能听到所有的祈愿,我是不是昆仑神尊,并无区别”   这世上的希望何其渺茫,酆都地府,每一天都见证着生离死别。   无论是煌煌盛世,还是山河破碎,终会有人费尽心思将其一一收拾。   她身为神灵,却不得不承认,哪怕身怀通天的本事也救不了所有人。   她这人其实不聪明。   从前征战四海的时候是,父神走后也是。   旁人都道她无往不胜,司幽还问过她为何要这么执着于厮杀。   她哪里是喜爱杀戮。   是她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只要她赢了,站在她身后的人,就能活。   她能做的不过是这件事罢了。   人间似乎一直如此,人命短暂而脆弱,却总能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她活得太久了,不配有心的神明,垂爱人间的时候,才会感到些许的温热。   “我要他们活着,就算再挫骨扬灰一次,我也愿意这么做”   无尽一怔,旋即望天大笑。   “不愧是昆仑骨头最硬的陵光上神,怪不得帝俊如此倚重你。”   他松开了手,直起身,沉默半响,似是想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勾了勾唇角。   “都道生而为神,心系苍生,但也心系与上心到底还是有些差别的。你虽愿为这些人去死,他们却称不上你的软肋。”   “我换个问法吧你门下的重黎,可是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听闻他为寻余鸢去了极北之地,啧啧,真是重情重义啊。”   边说,边看着她的脸色,哪怕只是微小的变化,都尽收眼底。   “我让人去接他回来吧,还有长潋,你好不容易恢复记忆,师徒三人却天各一方,这多遗憾。待他俩回来,我替你这个做师尊的好好管教一番,你意下如何?”   云渺渺忍着双臂的疼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斩钉截铁道:“重黎已叛离师门,堕入魔道,再不是我的弟子,与我无关,长潋亦早已开山立派,功成出师。如今的昆仑,没有任何弟子。”   一字一顿,似已毫无留恋可言。   无尽却笑得意味深长。   “有没有干系,等人到了自会见分晓,我不急,你又急什么?”他抬起手,猛然挥下,一条血藤刹那便穿透她的左腹。   巨大的痛楚令她险些没喘上这口气,额上冷汗涔涔,意识也逐渐涣散。   无尽存心折磨她似的,眼看着她的血流了一地,也不急着让血藤吸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执明对于酷刑并无兴趣,有些恶心地别开了视线。   无尽俯下身来,温声软语地问:“长生之血在哪?”   她紧咬牙关,血咒发作的疼痛是在骨血中蔓延的,较之皮肉之苦更难以忍受。   双目染上赤红,几乎是从牙缝里漏出的答复。   “在在我身上”   “你身上?”无尽狐疑,“当真吗?”   “是在我这”她面色煞白,不容置否地重复,“如此贵重的宝物,我怎么可能将它交与旁人?便是死我也会带着!”   闻言,执明微微蹙眉。   无尽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查了这么久,难不成有什么遗漏之处?”   执明觉得自己行事算是缜密的,但被他这么一问,又有些动摇。   毕竟陵光的心思素来难测,否则长生之血放在她那这么多年,也不会一点消息都不曾走漏。   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无尽笑了笑,他可没什么耐心,又召来一根血藤,当场断了云渺渺的右腿。   “人都在这了,倒也不必麻烦,还请陵光上神知趣些,从实招来为上。又或者我放干你的血,看看这件所谓的宝物,可会为了护你露出什么端倪”   耳边如恶鬼的低语,云渺渺合上了眼,不再多言。 第七百四十一章 :人性本恶   西海外浪涛此起彼伏,翻涌于巨镜另一侧的浓云逐渐溢出,萧瑟的寒风中,暗藏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儿,被挡在外头的人不由忐忑起来。   龙族对血腥味儿很是敏感,敖洵嗅到这股气味的瞬间,便不由皱紧了眉。   司幽与镜鸾尝试合力打破这面巨镜的同时,也派人沿着墙根去两头看看可有法子绕过去。   然探寻许久都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二人暗觉不对,互觑一眼,飞上云端俯瞰脚下汪洋。   虽说仍旧不知西海和昆仑的状况,但看得远了才晓得,这面镜子已经将西海包了个圈儿,严丝合缝,若不能想个法子辟出一个缺口,谁都别想踏入西海半步。   “不能在这耽搁”镜鸾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昆仑虽有结界护着,只要不离山,撑上几日应当不成问题。   但说不清为何,她眼皮跳得厉害。   出现在仙灵身上的异动,都是一种征兆。   见不到主上,她实在难以安心。   “你可有法子?”她看向司幽。   司幽眉头紧锁:“若只是一面镜子倒好办,这东西邪得很,你也说了,无尽有造物之能,死物不能称之为造物,这东西,是有魂灵的。”   闻言,镜鸾一怔:“如此庞大的玩意儿是生灵?”   她是隐隐觉察到一丝违和之处,却不曾往这方面想。   可方才她与司幽合力破阻,这面镜子竟真的反击了。   “此物过于庞大,凭烛阴和沉霜的威力,虽也能将其破除,但非驱灵的法器,极难找出其要害,恐怕须得将整座镜面全部击碎才行,费事费力,且动静太大,在暂且不知昆仑状况如何的局面下,容易招致妖兽蜂拥而上,打得措手不及”   司幽陷入了为难,沉声叹息。   “泰逢乃是当世第一的破灵法器,能劈开天地间所有灵气,若是长潋在这,可省却许多麻烦”   听他提及长潋,镜鸾眸光微沉。   “人怎么样?”   算算日子,长潋去酆都养伤已有数月,从三九料峭,到春回大地,因天虞山被毁,至今音讯全无。   “还躺在望乡台下,灵气是渐渐聚起来了,我让孟婆留心着,还有他那徒弟守着,恢复得比预料中好,但不知何时能醒。”   镜鸾看着眼前的巨大镜面,海雾又升起来了。   长潋未醒,这世上便没人能用得了泰逢剑,这样下去他们寸步难行。   “若是能有个破绽就好了”她攥紧了拳,不甘道。   人间战乱不歇,涉过忘川的魂魄也纷沓而至,鬼差虽没日没夜地镀引,可等着转世的魂魄已经从轮回台排到了桃止山鬼门关外。   十殿阎罗批阅生死簿批得手脚酸软,实在没有余力管顾别处的事。   司幽虽在临行前堪堪稳住了局面,但他走后,地府的担子便全压在这些臣下身上,鬼神都有些受不住这般压力。   然据五方鬼帝中,资历最老的东方鬼帝所言,这还不算是酆都建成以来最可怖的局面。   五千年前苍梧渊一战后,那才叫混乱。   前来投胎的孤魂野鬼,将鬼门关都踏破了。   究竟死了多少人,谁都数不清,也不忍去数。   只知那一战了结后,地府的生死簿被清空了百本有余。   此话一出,十殿鬼差的哀怨声刹那死寂。   勾魂渡魂这么多年,百余生死簿一夜消失意味着什么他们心知肚明。   顿然觉得,眼前这条长龙已是“手下留情”,再不敢抱怨一句,各自继续忙着手里的事。   此时在奈河桥下,孟婆熬煮着忘忧汤。   前来忘却今生的魂魄委实太多,看她一人焦头烂额,霓旌实在不忍,将望乡台下的门封住后,挽起袖子前来帮忙。   这些鬼魂生前死相凄惨,死后连身像样的寿衣都没,也无人为他们清洗整理遗容,便就这么鲜血淋漓地涉水而来。   有的胸前被啃了个窟窿,有的眼睛没了一只,还有的失了双腿,是爬着过来的。   目光凄凄艾艾,似是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何在此,茫然地望着远方。   有人前来投胎,饮下忘忧汤之前,本应带其登上望乡台,再看一看今生走过路。   无论是寿终正寝,还是遭难早夭,生前的牵挂,眷恋,遗憾,仇怨都将在此被斩断。   以泪为底,牵挂为料,了却尘缘。   可今日,孟婆却不敢带着这些生魂走上身后的望乡台。   如此凄惨的死相,惶惶失神的模样,若是想起一切,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还不如浑浑噩噩喝下这碗汤,稀里糊涂地走完这一生。   “这些人,都是死在妖兽爪下的吗?”霓旌看着那些魂魄身上的伤,如野兽蚕食般狰狞的口子,染透了衣裳,还在汩汩地往外冒。   一个浑身是血的妇人抱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凄凄惶惶地往前走,她望见那孩子半边身子都不见,只留下断裂的骨头和糊涂的肠脏。   她不忍地别开了视线,实在看不下去。   “死于妖兽之手有很多,但最惨的却是在妖兽离开后死去的人。”孟婆指向队伍中间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年,他身上的伤口很少,可那张脸却已经瘦得瘪了下去。   “妖兽虽凶恶,吃饱喝足也够了,但活下来的人却不是每个都有那么好的命,被仙门所救的。”   她叹了口气,仿佛已经见惯了世间悲喜,腌臜与高尚,在她这个了断前尘的鬼眼里并没有多大差别。   “侥幸活下来的人很快会发现,还不如死在妖兽腹中。饥饿,严寒,小得可怜的栖身之所,修养,谦逊,远不如一口饭能救命。战乱之后必有瘟病,可连一颗米都找不到的地方,上哪去找药?”   “这时候,谁手里要是有个包子,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她淡然如水的目光轻轻地看过来,霓旌心头咯噔一下,望着那少年,只见他形容憔悴至极,枯瘦的掌心里,紧紧攥着一块石头,没有光亮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方向。   可那眼神,却没有看着任何东西。   森冷,鄙薄,教人不寒而栗。   他到底是拿着包子的那个,还是出手抢夺的那个,除了生死簿上的白纸黑字,已无人知晓。   若他抢了,他就是恶吗?   谁都下不了这个定论。   对于只有短短数十年光阴的凡人而言,想活,难道就错了吗?   这天地间的神明,没有一个是为了判定善恶而诞世。   所谓的善恶,从来是由世人自己说的。   “都道是人性本善,其实并非如此。”   孟婆汤一碗一碗地递出去,她娓娓道来。   “人性本恶,生而无知,故而是非不辨,善恶混淆,故而无畏无惧,敢与天争。后来有人一点一点地教,让其知晓对错,懂了利害轻重,品格高尚与低劣,才晓得了怕。”   “人总是一日日地明事理,也一日日地收敛自我,有人为善,受人敬重,亦有人为恶,千夫所指,阳关道与独木桥,只是一念之间的事罢了。”   她口中喃喃,忽地嗤笑一声。   “死后,都得忘” 第七百四十二章 :长潋苏醒   涉过忘川河的魂魄被拔除的生前记忆,皆化为点点萤火,随风掬一捧长溪如练,缓缓流向望乡台。   霓旌平静地听完她的话,默默抚过腰间陈旧的帝台棋。   “所以活着的时候,若能遇上个愿意渡你向善的人,也算是了不得的运气啊”   “君上可有说过,冰棺里的人何时能醒?”孟婆看向她   “难说也许明天就醒,也许好些年都醒不过来。”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就这么干等着?”   她莞尔,叹了口气:“他这辈子收了三个徒弟,就数我最不争气,好在我认错勤且态度好,想着等他睁眼,在他生气之前,赶紧给他陪个不是,他等我向善这么多年,我等他几日又算得了什么?”   孟婆默了默:“如今世道乱成这样,往后会如何很难说,听闻君上去昆仑了,想必出了大事,酆都也不知能撑多久,我不定能顾得过来,你留心些罢”   霓旌点了点:“我在望乡台下设了禁制,若有异动”   话音未落,她便忽然一滞,脸色也顿然沉了下去,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细说,便抄起剑匆匆往回赶!   孟婆隐隐觉察到出了事,却着实抽不开身,只得传音给奈何桥上引渡鬼魂的无常速速追去。   冰窟入口本十分隐秘,但自从朱雀的尸身被玄武偷走了一回后,知晓这条路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本以为无尽不会为难一个死过一回的人,一门心思都在对付昆仑山上,故而留在望乡台的鬼差也并不多。   可就在方才,霓旌布在洞口的禁制,被人打破了。   她提着一颗心,御剑赶回,只见鬼魂在洞口徘徊,其中已有露出本貌,化身厉鬼的。   赤目獠牙,喉中赫赫有声。   这绝不是被引渡过来的生魂。   酆都近来焦头烂额,能勉强维系轮回的秩序已极为不易,一个个验明正身,着实为难,大多都是上了轮回台,由判官对着生死簿逐一划去。   而这些鬼魂,多半是混进来的。   其目的,不言而喻。   门外禁制已破,大门敞开,冰窟内一览无余。   厉鬼们趋之若鹜地涌入窟中,朝着冰墙下剔透的棺椁扑去,还未近前,便被一道凌厉的剑光拦下。   琅华寒气逼人,握着剑的人更是厉眉怒竖,朝棺椁中看了一眼,确信里头躺着的人没有受到任何搅扰,暗暗松了口气。   “是谁派你们来的?”她的目光冰冷地逡巡于那些来路不明的鬼魂之间。   那些鬼魂却似是并无神智,除去被剑气震慑而愣了一瞬,相继扑了上来!   眼见无法交涉,霓旌也不再保留,全力应敌。   她从前也与怨气深重的厉鬼交过手,可这些鬼魂的法力却远在她意料之外,一面对付,一面要护着尚在昏睡的长潋,多少有些勉强。   无常赶到后,瞧着这么个局面,二话不说先搭了把手。   “这些鬼魂是从何处勾来的!”缠斗之余,她不忘追问。   两位无常互觑一眼,竟都想不起在哪见过这些鬼魂,他们就像凭空冒出来的,生死簿上都不知可有记录。   如此一说,霓旌心头咯噔了下。   连酆都的鬼差都没有印象,这些鬼魂的来历便耐人寻味了。   他们是如何混入黄泉,涉过忘川,瞒过这么多鬼差的眼睛,摸到这望乡台下?   一切的始末都浑浑噩噩,无暇细想,她只知万不能让这些恶鬼近长潋的身。   鬼魂是已死之人,用凡间的灵剑斩阴间的魂,实在不易。   黑白无常试图以勾魂索将其制住,然勾魂索一次只能勾住一魂,剩下的依旧不知畏惧地迎着剑影朝冰棺涌去。   虽不知其从何而来,但仅凭恶鬼便敢擅闯酆都,想来是知道幽荼帝君已离开地府,五方鬼帝忙于引渡冤死的生魂,剩下的鬼差便不必放在眼里了。   她催动九思,且将冰棺牢牢罩住,拦住恶鬼去路。   派遣这些恶鬼之人应是没有料到长潋身边还有她守着,亦或是从未将她视为威胁,无论哪种猜测,都令人愤慨。   恶鬼都能混入酆都地府了,人间到底乱成了什么样!   她奋力厮杀,诚然费了些工夫,但只消魂飞魄散,便再无反击的余力。   她在心中暗骂这等背后偷袭的手段卑鄙无耻,却细思恐极。   偏偏这个时候对师父下手,意欲何为?   整座冰窟在打斗中震颤起来,被剑气砍中的地面,翻起层层寒气,窟中起了一层雾。   她稍一走神,便遗漏了身后的一头恶鬼。   尖锐的毒爪朝着她的后心刺来的瞬间,一道水光随即而至,正中其要害,咧着獠牙的鬼魂刹那便魂飞魄散。   而黑白无常那边,也攫住了最后一头,将其就地散魂。   霓旌蓦然怔住,看着地上飞溅的几滴水花,在刺骨的寒气中迅速结成了薄冰,心头涌起巨大的惊骇与狂喜,难以置信地缓缓朝冰棺望去。   棺椁边缘,伸出了一只素白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好看。   青白的指甲不知何时竟泛出了红润的色泽。   画一般的人躺在晶莹的冰层后,温柔地冲她笑了笑。   她喜不自禁,心口剧烈地跳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倒了棺椁旁,扒着冰冷的边沿朝里看。   棺椁中的人面色还有些苍白,才从沉眠中睁开眼,周身寒气萧萧。   她静静攥住了那只冰冷的手,感觉到它从无情的寒一点点有了暖意,一不小心就红了眼。   “师父你醒了?”她的声音都在发抖,丢了琅华剑,去扶他起身。   长潋还有些浑噩,手脚也很难自如:“这是哪”   他明明记得,自己死了。   死前看到的,是她哭着跑过来的样子   可现在,他分明还有知觉。   而眼前的人,依旧在哭。   “这是酆都。”霓旌抹去眼泪,艰难地给他极了个难看的笑,“幽荼帝君将你带回来,安置于此,说是要重聚魂灵,得等好些年才能醒,没想到”   闻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虽不知为何,但他于昏睡中觉察到的,是从地脉深处源源不断涌出了灵气,四海内本不该出现这样诡异的事,他是因此醒过来的?   他沉默半响,问及自己死后发生了什么。   霓旌也不曾瞒他,将天虞山被舍,所有人移居至昆仑的事一并告知了他。   她一直守在望乡台下,很多事也是托幽荼帝君的福才听说了。   “师尊渺渺如何了?”他稀里糊涂地脱口而出,又连忙改口。   霓旌道:“她应当也在昆仑山,无尽和玄武上神围攻西海,幽荼帝君已经赶去相助了。”   听到此处,他当即挣扎着要起身。   可双腿被寒气冻得没了知觉,虚弱至极,还没迈出冰棺便栽在了霓旌肩上。 第七百四十三章 :你还活着就是天大的喜事   一旁的无常吃了一吓,瞧着他这副样子,跟刚诈尸了似的,走几步都难,还想去哪?   霓旌忙劝:“昆仑那边有帝君赶去,还有镜鸾上君坐镇,你站都站不稳,去了作甚?”   长潋紧咬牙关,吃力地支着身体。   “我死后并未以三昧真火焚尽,封不住无尽的一半元神,他已经逃了是不是”   霓旌一怔,抿了抿唇:“是,但要烧了你的尸体,反正我做不到。”   说到最后,倒有些怄气的意味。   长潋看了她一眼,沉默半响,叹了口气,终是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   “罢了但无尽已取回一半元神,其法力便是我全盛之时亦很难对付,如今”   他死过一回后,法力折损了大半去,便是恢复了气力,怕是也很难再如从前那般出战了。   “他要攻下的不是昆仑”他颤抖着从棺中迈出,在霓旌的支撑下往前走了两步,明明才刚醒,却从未松懈分毫,“长生之血与朱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定会对渺渺下手。”   霓旌听得一头雾水,但隐隐总觉忐忑:“可,可帝君已经带人赶去西海了,难道这也拦不住那邪物?”   长潋额上冷汗涔涔,神色焦躁:“我不放心”   只道了这么一句,便要硬撑着往外走。   黑白无常看着都揪心,忙劝他再休养一会儿,但他显然一句都没听进去。   霓旌咬咬牙,搀住了他的胳膊:“要去也不是这么个去法儿,还没走出桃止山你怕是就得昏过去!”   她转而看向黑白无常,道,“有劳两位备辆车马,送我们离开酆都。”   黑白无常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二位在这稍等一会儿。”   准备车马倒也快得很,阴兵开道,沿着忘川河一直往前,便能离开地府。   霓旌扶着虚弱的长潋上车,孟婆递来些药。   “你们当真要去?”孟婆看着马车内的长潋,他的气色极差,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醒过来已令人匪夷所思,气儿都没缓过来呢,就要走,便是火烧眉毛也不见得如此啊。   霓旌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要做什么,我都拦不住,何况你们,罢了,我陪他一起去。”   孟婆还需守着奈何桥,抽不开身,思忖片刻,嘱咐道:“去了西海若见到君上,劝劝他莫要胡来,有劳姑娘了。”   闻言,霓旌顿然想到了司幽那头一夜尽白的乌发,无论怎么打听,都无人肯同她细说,但以她学医多年的经验之谈,定是伤及根基才会有如此骇人的巨变。   她会意地点了点头:“好,我记下了。”   说罢,放下了帘子。   阴兵拉车,渐渐远离了奈何桥下,窗外是若隐若现的忘川河,一路静得出奇。   霓旌坐到他身旁,给他整理衣领和御寒的斗篷,纤细的指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灵巧地动作,没有丝毫不耐烦。   以她这些年的性子,这会儿不呛他几句都极为难得了,长潋一时有些恍然。   “我早就想好了。”她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的眼睛,“只要你醒过来,想去哪,想做什么都行,刀山油锅我也跟你下。骂我,恨我,厌恶我都没关系”   突如其来的盟誓,惊得他哑然无语。   车内沉默了许久,她吸了一口气,哑声道:“你还活着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西海交界处,众人尝试了数种突破之法依旧无果,近乎绝望地望着这座巨大的妖镜。   司幽用烛阴试探了几回,本以为这妖物只有一种魂灵支撑,却发现其中还掺杂着多到骇人的亡魂。   怨恨,贪婪,欲望,悲哀。   糅杂着无数人的七情六欲,铸成了这座固若金汤的阻碍。   时间拖得越久,越令人不安。   在全然不知西海内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这不安便极容易化为恼怒和暴躁。   昆仑音信全无,镜鸾快急疯了,一遍遍地用沉霜猛击着镜面,试图让其出现哪怕一道裂痕。   众人看在眼里,哀叹连连。   司幽担心她白白耗尽自身灵力,正欲阻拦,目光扫过她所击中的那片镜面时,却蓦然一怔,话到了嘴边打了个弯儿。   “别停下!继续打!”   说罢,竟也祭出法器,朝那块镜面注入灵气。   镜鸾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照着他的话去做。   各派弟子和敖广等人也留意到个中蹊跷,先后出手。   数十道强劲的灵气灌入镜中,被尽数吞噬的同时,竟有银白的灵络若隐若现!   而不久之前,镜像另一侧,步清风带着余念归从昆仑后山逃出。   后山的妖兽虽不比前山那般密集,却也一路阻拦。   步清风将余念归护在身后,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她往西海边界赶。   西海被封后,就彻底与外界断了音讯,他也不敢肯定援兵会从哪个方向来,匆忙之中只能靠猜。   逃到边界才发现眼前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映出波涛翻涌的西海,仿佛无边无际。   步清风握着剑站在余念归身前,防备着蠢蠢欲动的妖兽。   “师叔”余念归也抓住了剑柄,多少想帮些忙。   “你用灵心玦探路便可,其他的交给我。”步清风却打断了她。   他们已无路可退,以肉身对抗妖兽终有极限,虽不知这镜子是怎么回事,但多半就是封锁西海的妖物。   唯有将其破除,才有一线生机。   闻言,余念归稍加犹豫,下定决心拿出了灵心玦。   道道清光绕身而起,徐徐贯入镜中。   与此同时,身后妖兽纷纷扑来,厮杀声一刻不歇。   她晓得有步清风在,自己眼下要做的只是专心驱策法器,探明此物要害。   凝神屏息,将暗藏在镜中的灵气拧成细长蜿蜒的脉络,仿佛在黑夜中踽踽独行。   她也不清楚尽头在那,只觉得这条路极为冗长,她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出路。   心中渐渐涌上一股焦虑感,咬紧牙关继续深入。   忽然,一道灵光从眼前忽闪而过。   如明灯照亮夜航船,简直不可思议。   灵络本能地朝着那道光涌去,光起初是微弱的,乍明乍暗的,渐渐安稳下来,且愈发明亮。   她伸出了手,似乎听到了些许声音。   断断续续,稍纵即逝。   她心头一喜。   就是这里! 第七百四十四章 :前来相助   严丝合缝的镜中,传来了水流似的声响,从微不可查到潺潺如涓,清晰地传至两侧。   镜鸾和司幽看到了冰裂的痕迹,亦觉察到镜面另一头有人在尝试打破桎梏。   虽不知是不是云渺渺,但于外头的人而言,只要能看到一丝将其破坏的希望,都着实欣喜。   敖洵对这几道灵络的感知比其他人更强些,试图将其抓住,却总是被什么阻拦。   镜中传来了鬼夜啼哭声,如泣如诉,回荡在浪涛滚滚的海面上,诡异得很。   “这都什么声音!”人群中传来怨恼声。   以此为始,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逐渐大了起来,感到烦躁的人越来越多。   司幽亦感到心头涌起一股躁动,细思恐极,一面封住双耳,一面喊:“不要听这声音!”   闻言,镜鸾意会,迅速捂住耳朵。   “这声音有古怪。”她私下传音。   司幽点了点头,望见缕缕浊气竟顺着那些灵络渗了出来,正朝着试图召出这妖镜破绽的诸多施法之人追去,当即切断了众人灵气。   与此同时,另一侧的步清风和余念归在妖兽的围攻下苦苦支撑着灵心玦,才听到了些动静,还没来得及高兴,余念归就感到了不适。   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模糊,零碎的记忆涌了出来。   她是如何离家来到天虞山求学问道,又是如何一步步成为长老弟子?   孤身一人?   不,好像不是。   有什么人,一直在她身边。   嬉笑声,怒骂声,穿过山谷的风,落在花上的露,都曾那样真切。   后来,她眼前出现了一双殷红的眼   “念归!”步清风觉察到不对,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她陡然回神,手中的灵心玦险些掉进海里。   “如何了?”   抬眼望去,妖镜依旧屹立不倒。   只是镜面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但仅仅一道裂痕,却并不足以将其打破。   邪气渗了出来,惊醒了镜中无数冤死的魂灵,铺天盖地的怨、怒一股脑儿地奔涌而出,若不是退得快,她的魂魄都会受其影响,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如此看来,这就是他们眼下能做到的极致了。   余念归看着他一身血迹,根本分不清那些是妖兽的,那些是他的。   但也幸亏有他断后,追来的妖兽被斩除殆尽,剩下的零碎都逃也似的离去了。   她看了那道无足轻重的裂痕,不免有些气馁。   “清风师叔,对不住,我学艺不精”若是换了那个瞧着凶巴巴的孟师叔,说不定这妖镜已经被破了。   步清风摇了摇头,并未责怪:“无尽封锁西海蓄谋已久,这妖物亦是专为对付仙门而准备的,你已经尽力了,这道裂痕对于外头的人来说,不定是个转机。”   “现在怎么办?”另一侧,镜鸾用沉霜又试了几回,但她的法器受其克制,靠蛮力毫无用处。   司幽的烛阴虽有震慑幽冥,逆转轮回之力,可一旦注入灵气,便会被其吸食大半,如一拳砸在棉花上,几乎化无。   剩下的力道,根本不足为据。   望着那道千辛万苦才折腾出的裂痕,众人唏嘘不已。   弃之可惜,留之无用,着实鸡肋。   而此时西海的天已是浓云滚滚,阳气最盛的时辰,却仿佛陷入无边漆夜,弥漫着阴诡的浊气。   “咱们在这干等着吗?可还有别的法子能进去?”敖洵心焦不已。   头一回上战场便是这般局面,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或许这场你死我活的战乱中,他从始至终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自以为所见皆是真,所闻亦是太平人间,只是有些小打小闹罢了。   可现如今,昆仑山都要被妖邪攻下了。   揭开了被粉饰过的帘,是残忍至极的真相。   就连镜鸾上君和幽荼帝君一时间都那这妖物没有法子,他们该如何去昆仑?   司幽和镜鸾思量着如何尽快赶赴昆仑山,忽觉有古怪的灵气自脚底升腾而起,涌入体内。   这灵气虽是从污浊的海中涌出的,却并未沾染太多邪气。   二人震惊地互觑一眼,脸色突变。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忽有一中皇山弟子喊了声。   回头望去,只见一辆车舆从巨浪翻涌的海天尽头奔来,阴兵开道,踏白沫飞驰而来,不消一会儿便到了跟前。   酆都的车舆,司幽自是认得的,与镜鸾匆匆上前。   霓旌掀起车帘的瞬间,二人不由怔愣了下,正想问她不在望乡台守着来这作甚时,忽闻车内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   声音熟悉得令在场所有人都僵了僵。   霓旌微微点了下头,下车回身递出了手,接引车内的人。   长潋走下车的瞬间,四周各派弟子皆变了脸色,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位明明已经“死去”数月,仍确实地站在这的天虞山上仙。   镜鸾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仍觉不可思议。   她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司幽,似是要听一个解释。   司幽起初也没反应过来,缓了缓,尴尬地低笑:“本君只说他可能要躺几年,早些醒来也不是全无希望啊。”   “你!你好歹是个帝君,说话能不能有个准儿!”镜鸾气恼地剜了他一眼,转而看向长潋。   他的脸色很是苍白,周身灵气也不剩多少,显然还没从还魂的折损中回过神来。   虽说重新聚了魂魄,及时将其送回了肉身中,但他确确实实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无论是灵气还是法力,都很难再如从前那般了。   楚长曦等人匆忙上前,看着他活生生地站在这,虽不知其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曾经的仙门砥柱归来,众人怎叫一个喜不自胜,纷纷上前寒暄。   “上仙的脸色瞧着不大好。”楚长曦从怀中取药,递给他一枚固元的灵丹。   长潋谢过,转而朝镜鸾和司幽各行了一礼。   “你是几时醒来的?”司幽问道。   “刚醒不久。”霓旌替他答复,“有人将厉鬼混入前来转世的生魂中,意图带走师父,幸亏阻拦及时,师父也恰好醒了,非来不可。”   长潋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地望着他二人:“事情的来龙去脉在路上阿旌已告诉了我,到底还是让无尽取回了一般元神,事已至此,我只想知道渺渺师尊她怎么样了?”   这话旁人听来甚是古怪,但知晓个中缘由的几人却是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镜鸾默然片刻,神色忧虑:“此事我也不瞒你,主上用了追魂术,已经恢复记忆了。”   闻言,长潋微微一怔,旋即敛起讶异,恢复如常。   “昆仑的结界应当能撑几日,但我不放心”她愁眉不展地望着西海的方向,一路行军,日夜兼程,她莫名觉得心慌得很。   “主上只是取回了记忆,法力依旧只是开光期的修士,无尽诡计多端,一心想得到长生之血和朱雀血翎,绝不会手下留情,当务之急,是如何破了这面镜子。”   “这面妖镜是个生灵,但其体内还封着数以万计的冤魂,介于生死之间,我和阿鸾的法器都无法奈何于它,一道裂痕都费了不少气力,要想将其彻底摧毁,甚是棘手。”   长潋目光如炬:“昆仑有难,弟子既然醒了,怎能袖手旁观。”   司幽少有如此严肃的时候,看着那张苍白如雪的脸,若不是有人搀扶着,不知会不会倒下去的虚弱身躯,深吸了一口气。   “可还拿得起剑。” 第七百四十五章 :她不是为了让你们白白送死的   “真的可以吗?”霓旌看着长潋还未恢复几分血色的脸,不忍松开手。   以这样的身躯去召上古神兵,人会不会当场昏过去都难说。   长潋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自若,一如当年。   “我去去就回。”   可她却不再是那个好骗的小丫头了。   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就在你旁边,你做你的。”   这话听来有几分任性的意味,她以为他会让她别“胡闹”。   毕竟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都做好了豁出去死缠烂打的准备,然这回,眼前的人沉默几许,竟反过来紧紧牵住了她。   他竟然说。   众人退至他二人身后,镜鸾和司幽协力压制住外涌的邪气,其他人则随楚长曦一同再度朝着那道裂缝注入灵力,拉扯裂口。   即便只有一丝破绽,也能一转局势。   长潋合眼默念剑诀,微弱的光辉随灵络渐渐深入缝隙中,四下众人屏息静待。   而此时,昆仑崖顶早已人心惶惶,有劫后余生,团聚后抱头痛哭的,也有捻着佛珠,默默祈求上苍给条活路的。   楚司湛面色晦暗地给云衡包扎伤口,一旁几个粗犷大汉正与云霆等人争执。   瞧着就像是市井流氓的一群人,这会儿居然有胆量揪着应燃的衣领,质问堂堂帝都铁骑为何要龟缩于此。   “我不听那些屁话!你们看看外头!看看那个姑娘!这跟她是不是天虞山掌门有关系吗!一群大老爷们脸让狗舔了,躲在一个姑娘背后贪生怕死!都什么玩意儿!”   “把刀给我!你们狗娘养的钻裤裆逃命,爷可不怕那帮畜生!大不了一死!那姑娘都成什么样子了!一个个不长眼呐!还是没长心肝!全喂狗去了!!”   似是觉得无言以对,便是正面挨了一拳应燃也并无还手的意思,甚至不许一旁想上来帮忙的将士出手。   云霆气得面色涨红:“昆仑的结界已经已经为了救人而撤去,如今这道护持是唯一能让我们撑到援兵来的盾,你们无牵无挂,什么都能撇下,嘴皮子翻得痛快!想没想过一旦没了这庇护,这些妇孺孩童怎么办!他们想去死吗!”   他承认自己为了爬上这个位置,是做过些为人不齿的勾当,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善人,但走到这份上,他不愿让一切都白费。   只要不离开玄霜树下,只要孟逢君和长琴的术法还能支撑,他们这些人就有等到援兵的希望。   听到这,云衡明显感到帮他包扎的人手劲儿重了一下。   比起还在外头独自面对无尽和玄武的云渺渺,他自觉没有喊疼的资格,咬着牙,没吭声。   楚司湛起身,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目光冰冷地望着那些蜷缩在一旁的无助百姓和默默攥着拳,忍耐着的诸多弟子。   就像云霆说的,他们能怎么办呢?   往日何等辉煌的天虞山,如今门可罗雀,只剩下数十人。   要保百姓,要为门派留下能见证这一切的血脉。   今日每一道命令,都像是扎在他们心口的刀子。   冰冷地刺进去,血淋淋地搅弄着骨血。   坐在树根旁的男子紧咬牙关,楚司湛认得他怀里的孩子。   听闻是云渺渺折了福寿才救回的来的,孩子的名字还是重黎起的。   他曾见过师父看着着孩子时的眼神,温柔得像是能掐出水来。   忽然,那男子将怀中孩子递给一旁的妇人,推开了阻拦他的手,朝还在争执不休几人走去。   那模样,与即将慷慨赴死的战士无异。   可他还没走到那几人面前,便被拦住了去路。   楚司湛望着他赤红的双目,一字一句,隐忍得颤抖。   “我师父在那受苦,不是为了让你们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地去送死的!”   他转身走到那几人面前,不知哪来的力气,将掐着应燃的那只手硬生生掰了开,把人拖到崖边,脸色沉得厉害。   “不是要看看吗?你好好看看!”   他逼着这大汉去看那些张牙舞爪的妖兽,看肆意狂笑的无尽,看石柱之下血淋淋的那道云渺渺,双目发红,眼泪噙在眶里,声音都在发抖。   “我不想救她吗?她是我师父是我师父!我恨不得剁了这帮畜生!!可出去了又能怎么样?白白送死吗?她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我让你们再去给这些妖兽果腹吗!应燃!!”   他眦目欲裂地大喝一声。   应燃心头一震,当即上前跪下:“末将在!”   “看住所有人!镜鸾上君带着援兵回来之前,凡我子民,不得踏出昆仑山半步!再有煽动民心,恣意妄为者,打断腿也无妨!”   掷地有声的敕令,令所有人为之一震,将这混乱的局面平息下来。   应燃领命,在场禁军立即将百姓围住,众人虽惶惶不安,却也再无人敢造次胡来。   云衡望着人群中的少年,久久无言。   陆端华走到楚司湛身旁,点了点头,低声道:“谢陛下安抚民心。”   楚司湛看了他一眼,神色沉痛:“长老别说这个了,可有法子救救师父?”   陆端华朝海上看了一压,心存不忍,面露难色:“无尽取回一半元神,法力已在我们所有人之上,若有办法救掌门,我等岂会袖手旁观,眼下出去,莫说救人,还未近前,便会被妖兽拦下。”   无尽为了今日显然筹谋已久,怎会轻易留下破绽。   此时出去,妖兽云集,只怕将人啃得渣都不剩。   云渺渺让玄霜树神困住他们,多半也是料到了如今的艰难处境。   忍耐,煎熬,如此渺小,难以反抗。   焦虑和羞愧,比死还难受。   但身后的人,不能不管。   长琴不露声色地看了孟逢君一眼:“掌门的计策便是拿自己的命换方才那些人回到昆仑山吗?我给她的斛朱草可撑不了多久,就这么咬牙忍到援兵来吗?”   孟逢君望着海上,目光阴鸷。   脑海中浮现出昨晚她去云渺宫见这个固执得气人的女子时她说的话。   一个人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时候,便会觉得赢是理所当然的。   孟逢君,帮我个忙吧。   喃喃恍如梦,她咬咬牙。   还不是时候再等等。 第七百四十六章 :散如飞花   昆仑的星海,比世间任何一处都要好看。   银河如炼,悬于九天,见之一眼,此生不忘。   虽已阔别好多好多年,但一经回想,浮现在已经活了千年万载的陵光上神脑海里的,却不是星夜永镌的铁马冰河的喧嚣,亦不是被自己守护了一生的沧海桑田。   说来好像,竟只是一个笑容罢了。   鞭笞声飒飒而落,打断了陈旧而混沌的回想。   殷红的血顺着石阶汩汩而趟,冰冷的指尖用力地掐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那双狠厉的眼。   为了抵抗血咒,她的舌头已经被咬断了,稍一张嘴,血便溢了出来。   她却似感觉不到疼似的,眼中无悲无喜,安静至极地盯着他。   “我最后问一遍,长生之血被你藏在哪了!”没料到她竟如此能忍,无尽也快失去耐心了。   “你不说,我便放干你每一滴血,就算你藏在了骨头里,元神里,只要你死了,长生之血就不得不现身,非要我这么折磨你吗,陵光上神?”   被数截血藤穿体而过的女子却仰着头冲他笑了笑。   “有本事你就动手”   即便成了这副狼狈的样子,她依旧是不屈的,心硬如铁的四灵之首。   这性子执明可太熟悉了。   “她不会说的。”他看了无尽一眼,“她掌管长生之血长达数十万年,就未有一人能从她口中套出只字片语,世间传闻多无依据,真假难辨,长生之血可能是件法器,亦或许就是朱雀的血肉,只是不知是哪一处的罢了。”   “你折磨她这么久也无用给个痛快吧,她的血能与血翎相应,莫要再浪费时间了。”   闻言,无尽看着她渐渐没了血色的脸,她的血流了一地,融入西海,早就在致命的边缘。   这血里涌出的灵气,灼热如火。   都说仙灵转世,便是离了肉身也无妨,这些血,都是真正的灵兽之血。   放干了,真有可能引出最后一片血翎的下落。   他一度怀疑最后一片血翎随她转世,用以隐藏长生之血,若这两样东西都在她身上,为何这么多年迟迟找不到蛛丝马迹也就说得通了。   “言之有理,值得一试。”他笑意愈浓,松开了手,心念一动。   刺穿她双肩的两截血藤便将她扯到了半空。   撕扯的剧痛令人发颤,疼到最后痉挛抽搐,都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   海风啸,四下兽嗥如鬼哭。   她却从未觉得这天地如此安静。   寒光迎面而来,穿过她的心肺,瞬间扼住她的呼吸。   焦灼的痛仿佛将五脏六腑置于火上炙烤,痛不欲生!   她看着胸前的利剑,有些怔忡。   “眼熟吗?”无尽笑问,说话间,又一把利刃将她刺穿,断了她的腿骨,“你那招万剑踏归用得不错,我将你丢在天虞山的剑都带来了,我来用一用,你觉得如何?”   腥血四溅,又是一刀。   她的血随风飘远,精纯的灵力饱含其中,引得下头的妖兽饕食而上,顾不得可会跌入海中,一个个张开可怖大口,吞吃她的血肉。   如此骇人的景象令山崖上的众人心如火焚,惊恐无状。   若不是被困在孟逢君和长琴所布的结界中,怕是早已四溃而逃。   可云渺渺的神色却始终淡淡,目光安然无波,不知望着什么,连一声都不吭。   指尖火花轻颤,却并无别的作用了。   似是心如死灰,已然认命。   无尽却不放心,又往她身上插了足有五把剑,断了她一身仙骨,毁了她的灵根才飘然掠至她面前。   她这身白衣都被血染透了,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她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了。   可血还没流尽,不够,不够   还不够吗?   她就将那东西藏得这么深,非流干自己最后一滴血才肯展露于世间?   这性子固执得可恨!可恨啊!   他目光陡然凌厉起来,亲手将剑刺入她心口,咬牙切齿,残忍至极地俯身贴在她耳旁低语。   “既然你这么想死便去死吧!”   这一剑,击溃了她最后的生机,体内的魂魄在撕裂,搅动,那么疼,好像将她在人世间历经的所有苦楚一股脑儿地浇在了她头上。   可她仍艰难的动了动指尖,用快要僵冷的手,凝出最后的灵力,召出了一只银白的霞蝶。   与此同时,山崖上的孟逢君肩上,一只霞蝶也飞落而下。   在这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她从怀中拿出了一块剔透的碎片。   昨晚她离开神宫之前,云渺渺亲手教给他的天一镜的碎片。   以灵蝶为凭,隔空传物。   她说,这件事除了你,我不知还能托付与谁。   孟逢君,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帮忙了。   泪水终于浸润了她的眼眶,忍耐已久,压抑的斥骂声吼了出来。   “云渺渺你就是个混蛋!!”   碎片眨眼间穿过霞蝶相连的空间,被送到云渺渺手中。   掉落在高台的不染突然迸发出璀璨金光,化为绳索将无尽缚住。   仅有一瞬的怔忡,却成了他唯一的破绽。   幽光如焰的寸情从碎片中被召出,他想躲也来不及了,如此近的距离,便是她虚弱到濒死的地步,也能拼尽最后的气力,将寸情刺入他的胸膛!   诛魔之剑,刺中要害,便是不死也定然重伤。   忍耐至此,这便是她的殊死一搏。   “咳!”无尽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手中的天一碎片,低头望见胸口的长剑散发着幽幽紫光。   看似清冷至极,却如烈焰焚烧,从伤口处起,每一寸的皮肉都痛得无以复加!   浊气在溃散,只有一半的元神震荡得像是快碎掉的瓷器。   注视着那双寡淡的桃花眼,他感到了一如五千年前的不周山,在青龙和白虎死后,她以一人之力将他制住的时候。   狠辣,果决。   简直不像个女子该有的样子。   那一次,他被封了五千年。   这回,她是要用这把剑驱散他的元神吗!   惊恐随之而起,他拼死挣开不染,死死握住了寸情!   剑锋灼烧着掌心,辣痛不已。   握剑的人居然还有气力砥砺向前,刺入身体的血藤居然都拉不回她毫分。   她眼中杀气凛凛,誓要杀他。   寸情再往前一寸,他的元神怕是真要不保。   沦落至此,竟还有如此沉着的算计在等着他,之前饱受折磨,忍气吞声,竟都是为了等这一刻吗。   真是可怕   战局突然扭转,悬崖上的众人探长了脑袋,心中暗暗呼喊,往她能一举歼杀妖邪,再不必担惊受怕。   长琴等人亦悬住了一颗心,孟逢君见势立即跑向玄霜树神,请它撤去荆棘,所有弟子即刻出战。   玄霜树亦知时机到来,收回层层禁锢。   然就在众人翘首以盼之际,高台之上却忽逢变故。   “还愣着作甚!看着我死吗!”无尽高呼一声。   话音刚落,狠辣的玄光便从天而降,重重砸在寸情的剑身上!   寸情本就受邪气侵蚀,艰难深入,猝不及防承受这一击,剑身当场出现裂痕。   无尽趁此机会,猛然发力,竟将长剑拦腰折断!   反手一掌,毫不留情地拍在她心口!   瞬间五脏俱焚,灵根尽毁!   从半空坠落之时,天地高远,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血衣飘飞,她松开了手中的半截断剑,再没有力气挣扎。   一切都仿佛将她往海中拖拽,身上像是捆了百万重量,喘息不得。   她的血已经流干了,无尽却迟迟没有在她身上看到任何反应。   无论是长生之血,还是最后一枚朱雀血翎。   简直像个荒唐的笑话。   而事实上被从空中打落时,她的确望着他笑了声。   冰冷至极。   她的声音被呼号和嘶鸣掩去,他只看到几个模糊的唇形。   你休想。   暴怒与痛楚交织在一起,凝成滔天的恨。   最后那一掌,是要她魂飞魄散的。   看着她的魂魄被一寸寸地撕开,掰碎,消散在空中,他心中才终于有了一丝畅快。   相比他的愤恨,云渺渺却要平静许多。   掉下去其实很快,但此刻于她而言,却又无比漫长。   仿佛已经坠入深海,随水溺沉,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   她望见天上浓云如墨,陡然一束天光,撕裂苍穹。   单薄的金,甚是好看。   山崖上的众多弟子争先恐后地御剑而下,飞得最快最急,在最前头的是孟逢君。   可惜还是有些远了。   她无力地笑了笑。   不知怎么,就觉得寂寞了。   于是伸出手,指尖凝灵,刹那间花火四溅。   本该十分好看的烟花,因灵力耗竭,放得零星可怜。   呼喊声忽远忽近,她好像听到了镜鸾和司幽的声音。   眼前一片昏黑,她看不见了。   援兵终于到了吗?   西海,妖兽,玄霜树,烟花她终于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落在地面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但能感觉得到,流了一地的,是她的血。   她忽然能想象得出重黎当年在苍梧渊被挖心的时候,是个什么感受了。   他骂她没有心,冷血无情,或许都是对的吧   她干呕着,逐渐喘不上气。   耳边传来厮杀声,却不知是谁和谁在拼杀。   不见边际的昏暗里,有人抱起了她。   怀抱有些消瘦,却很踏实,涓涓灵力往她体内灌。   那人将她抱得很紧。   可她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混沌的脑海里,响起了少年清清朗朗的笑声。   在昆仑的风雪里,是动听的。   摸了摸心口,是冷的。 第七百四十七章 :不敢触碰的梦   “阿黎阿黎!”   一片荒芜的冷风里,似乎有人在唤他。   腥臭味令人作呕,吸入肺里的气都是灼热的。   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应当什么都听不到了才是。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天光刺目,连一处树荫都没有。   晃眼的光影里,有一道模糊的身影。   是余鸢吗?   他记得,他从濒死的边缘睁开眼时,看到的应该是她。   温柔的,伤痕累累的余鸢。   这世上唯一会为他不顾一切的人。   可好像又有哪里不对。   他还看得见苍梧渊断崖上那株枯死的琅玕树。   被撕裂成两半的峡谷,倒悬着无数血尸。   可他分明记得,余鸢将他救活的时候,他已经身在苍梧渊外了   锥心之痛还在,那眼前的人又是谁?   荼白的衣,像是开在黄泉的梦兰花的颜色,缥缈至极。   他觉得自己疯了,竟会觉得这人像陵光。   她应该已经回昆仑去了,怎么会在这   否定之后,他别开了脸,不想再抱有任何荒诞的幻想。   不过是死前的梦,什么意义都没有。   胸口很暖,他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死了没有。   眼前的人一直跪在他身旁,他没有动弹的力气,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不知她到底在这做什么。   不过反正都要死了,索性也不想管了。   但他听到了哭声。   断断续续,压抑的,快要崩溃的哭声。   于是他又挤出一点力气,眨巴着眼,想看清楚眼前的人的脸。   又是一声轻唤,带着细颤和哭腔,声音都哑了。   他不敢相信,努力睁大了眼。   那人伸出了手,似是想抱他,却又忽然停住,收了回去。   他有些遗憾不知为何,就觉得很是遗憾。   于是他伸出了手,试图抓住这虚渺的幻影。   就在那一瞬,他看清楚了那张脸。   一双妩媚至极,却又染着杀伐果决的桃花眸,苍白的脸色终于将那点明艳都压了下去,只剩下惨淡的,近乎雪白的容颜。   白衣斑驳,不知是谁的血。   她望着他。   头一次眼里全是他。   却满含热泪,哭得无助至极。   他的手僵住了。   是假的吧   他不禁想。   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他哭呢?   原来被挖了心后,还会看到这样的幻觉啊。   施舍?可怜?   生前求不来的东西,在他将死之际给一点弥补?   简直好笑啊。   苍梧渊的残局,留下的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地狱。   有些像他曾闯过的酆都。   她那时也不信他,将他从地狱拖出来后,重罚了他。   他差点冻死在云渺宫前的时候,她都没出来看他一眼呢   “阿黎,别睡,听话”   那声音忽远忽近,哀求着,慌张又急切。   太过荒唐,他不敢信。   苍梧渊之战已经结束,她不可能回过头。   他亲眼看着她走了。   去救她的苍生了。   他的命,一文不值。   怎么可能呢   这么想着,他还是伸长了手,想要触碰她。   她会不会是暖的   若是暖的   他该怎么办呢?   头脑昏沉得厉害,眼前的景象也在不断变幻。   有苍梧渊,有被他屠尽了的那座城,交融在风雪里,提醒着他从前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眼前的脸忽远忽近,他以为自己会想起余鸢。   可无论怎么看,都还是那张令他恨之入骨,不甘至极的脸。   他甚至觉得自己快死了,就像那日的苍梧渊。   剜心蚀骨,被斩断全身经脉,形同废人,孤独等死。   这么一想,生前的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   变得没有力气再恨一个人,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是我错了,阿黎。”   恍惚间,那人的声音竟如此温柔,带着无奈的叹息,在他耳旁呢喃。   “全是我负你,就还你一颗心吧”   “重黎!重黎!”耳边传来焦急的喊声,硬生生将他从昏睡中摇醒了。   睁开眼,依旧是风雪飘摇的极北之地,苍色的天仿佛随时会塌下来。   隐约有温热的灵气从冰层下涌出,许是因为如此,他才没有感觉到多冷。   脑海中的画面还停留在方才的梦里,哭得那样无助的脸,与他记忆中的陵光实在相距太远。   荒唐至极,定是他被这极北之地的寒风吹糊涂了,才会有这等幻想。   浑浑噩噩之际,脸上被狠狠来了一拳。   沉重的钝痛终于将他拽回了现实,才发现自己被拖到了山洞口,身旁守着的竟是早与他分道扬镳的颍川和莳萝。   二人俱是面色惊慌,莳萝急得小脸通红,一副要被吓哭的样子,颍川则不断地往他体内灌入灵力。   他累得睁不开眼,只感到心口滚烫,眼前浮现出的,是虚无缥缈的,那张哭得狼狈的脸。   他伸出手,想抓住什么。   可临了又顿住,不知如何是好。   “臭小子别睡过去!”颍川大喝一声。   看着他逐渐迷离的眼,心一横划破了手腕,掰开那张白得发紫的嘴,硬是将蠪蛭血喂了下去。   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会,见他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颍川和莳萝才稍稍松了口气。   重黎自混沌中转醒,尚有些茫然。   “我怎么了?”   莳萝红着眼,还慌着:“极北之地中有妖物擅幻术,你好像中了招,我和爹爹找到你的时候一群妖兽围着你撕咬,吓死人了!”   闻言,他这才觉出疼痛来,动了动胳膊,四肢倒是还在,就是被啃去了几块肉,却是疼得很。   “就是这东西。”   颍川将一头人面羊身的妖兽拖到了他面前,通身雪白的毛发,双目竟生于腋下,行走于雪原之中,的确很难留意到。   那妖兽战战兢兢地伏在他面前,目光躲闪,身子细颤。   重黎没有力气揍它,尽量心平气和,免得扯痛了伤:“就是你拿幻术迷惑于我?”   听到幻术二字,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意料之中的结果,一如既往的失望。   他就说嘛,那人怎么可能是陵光。   那妖兽哆嗦着不敢看他的眼睛,似是忍住了极大的恐惧,磕磕巴巴地招供:“你体内的灵气很精纯,极北之地好多年都没人进来了,何况是龙族但,但我只是让你入梦,并不会用什么幻术迷惑,你看到的都是自己的记忆,我就咬了你一块肉,真的没有做别的”   “还在胡言乱语!”颍川怒极,举拳要打。   “等等。”重黎喝住了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妖兽。   诚然少见,但这妖兽的面貌他好像在哪看到过   “你是狍鸮?”   他曾随陵光出阵过几回,她曾降服过这种妖兽,只不过那时在钩吾山,故而一时没想起。   这种妖兽食人,却没有太大本事,唯有叫声似婴儿啼哭,能惑人。   且的确没听说狍鸮会幻术。   眼前妖兽一怔,忙点头。   “是是是!”   认得如此急切,生怕他不信似的,拼命把自己的脸往前凑。   无目之面甚至骇人,重黎鄙夷地别开了脸。   这样的胆子,也不太可能对他和颍川撒谎了。   可不是幻术,那他在梦里看到的岂不是   “与你分开后,我和爹爹去极北之地边陲查了一圈,这附近的人好像早就死光了,我们来的时候经过的那座镇子也是如此,可这样一来就怪了”莳萝若有所思地皱着眉,问他,“既然人都死了,又是谁传出消息,说有人亲眼看到那位余鸢姑娘进了极北之地呢?” 第七百四十八章 :最后一枚血翎   似是无心的猜测,却令重黎猛然一僵。   他已经在极北之地找了数日,没有任何关于余鸢的线索,说来这消息还是从镜鸾口中得知的。   难道被骗了?   可为什么?   这样做对她有何好处?   只是为了将他赶出昆仑,眼不见为净吗?   但为何偏偏是极北之地,南边,东边,不都可以吗?   镜鸾一直在查余鸢的下落,人进了极北之地的消息总不会是空穴来风,人都死光了,她的消息又是从何而来?   他醒来之前,狍鸮似是已经被审问过,惶恐不安地望着他们,连连摆手。   “极北之地其实不大,只是四周景象都一样,很难走出去而已,我被丢在这数千年了,从来没有见过什么蛮蛮族的姑娘,这么个地方,有什么可来的啊!”   它就是想尝尝龙肉是什么味道,哪成想惹上这么个恶煞。   方才蠪蛭现出真身,脚一剁,百丈冰层都裂了啊!   它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颍川也懒得为难他,不耐烦地一拂手:“滚滚滚!”   狍鸮如获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这座山洞。   重黎还沉浸在不会幻术这一令人茫然的答复中,错愕地看着颍川和莳萝:“我伤成这样,是被蠪蛭血所救?”   稍微动一动胳膊腿儿他就能感觉到自己被咬下了多少血肉,这样的伤在冰天雪地的极北,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这次是他急于找人,一时疏忽遭了暗算,不过眼下只是感觉有些疼痛和脱力,伤势比他想象中轻太多了。   早就听说过蠪蛭血有助人起死回生之能,没想到疗外伤也形同灵丹妙药,   闻言,颍川却忽然陷入沉默。   莳萝面露尴尬,几番欲言又止。   “爹爹和我的血只能调理经脉损伤,治愈根骨,对外伤没有太大用处,你的伤不是我们治好的。”   “我们赶到的时候,若是没有这把剑,你脑袋都要被那些妖兽啃下来。”颍川指了指一旁。   重黎错愕地望去,只见英招静静地躺在他手边,瞧着与平时并无二致。   这是灵剑护主?   可他已经堕了魔,剑灵肯屈从于他,全然因为受他压制,不得不如此,怎么可能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反过来救他?   但颍川和莳萝的脸色,却并不像在同他说笑。   “莳萝顺着你的灵气和我一同寻来,你在河对岸,周围全是饥肠辘辘的恶兽,下着那么大的雪,这把剑却硬生生在你周围撑起了一道护持,护住了你的心脉,我都费了好大劲儿才让它安静下来”   颍川的神色凝重至极,似是在按捺着心中某个荒诞的念头,反复吸喘了几口,才继续往下说。   “你这些年凭一己之能名震六界,这把英招也跟着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兵刃,但我一直没问过你,可知这把剑是何来历?”   重黎皱起了眉,觉得他今日颇为不正常。   “本尊怎么晓得?当初”   说到剑的来历,他戛然顿住,脸色也变得不大好。   “昆仑山的镜鸾上君将这把剑丢在魔界大门口就走了,遥岑他们呈到本尊手里,它突然就认了主,本尊还当是什么垃圾呢。”他板着脸嘀嘀咕咕,想起当时看到这把剑那种莫名其妙的感受,就分外来气。   明明连他要死了都不肯回头的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颍川看了他一眼,抿着唇沉默须臾,“世间神器一旦铸成,便会被天道录入,就像泰逢,就像朱雀的天一镜,可这么多年我查了五千余年,也没查出英招这把剑。这世上,没有任何剑谱,录入了你的剑,你就没怀疑过吗?”   他的语气带了些无端的怒意,弄得重黎更莫名其妙了。   “用得顺手便好,在不在剑谱里有何区别?”   颍川似是被他无所谓的态度气着了,肩头微震,目光忽地锐利起来。   “有何区别?重黎,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   “什么意思?”重黎实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颍川深吸了口气,未免忍不住给他脸上再来一拳头,别开了视线:“剑名不在天道所录之内,就表示这世上压根就没有这把剑!听不明白吗?你的英招,用了五千年的英招,它根本不是剑!”   重黎心头涌起巨大的惊骇,看着明明就在面前的英招,脑子乱成一锅浆糊。   “什,什么叫世上没有这把剑,什么叫它根本不是剑本尊难道瞎了不成!连是刀是剑都看不出了?”   颍川已经懒得同他废话了,还是莳萝听不下去,提醒了他一句。   “灵剑都有剑灵,重三岁,你这么多年,有没有试着看看它长什么样?”   闻言,他蓦地怔住。   确实,他虽一直在用英招,但心里一直记着它是被丢在魔界大门前的剑,故而还是有几分嫌弃的。   这么多年,也从未想过跟剑灵互通心念。   只当是一把还算称手的兵刃罢了,唯一的不满就是每当他要对人痛下杀手时,英招就会自动回鞘,任他这个主子使出千钧之力,也休想拔出分毫。   从前一直没有留意过的事,突然从旁人口中提起,他首先想到的竟不是好奇,而是一股莫名的慌张。   颍川说,是这把剑在重重包围下护住了他。   他就没听说过哪把灵剑在其主神志不清时还有这样的本事,便是泰逢,失去了长潋之后,也不见得这般精悍。   何况这把剑还是镜鸾拿过来的。   从昆仑山送来的   “莳萝。”他吞咽了一下,不安地战栗起来,“你们看到的光,是什么颜色”   莳萝抿了抿唇,声音不响,却很肯定:“是浅金色的,很好看。”   此话一出,他如遭雷殛般僵住了。   再看向跟了自己数千年的佩剑时,眼底涌出难以置信的骇然。   “不可能”   这么否认着,却还是伸出了手,默念剑诀,想将剑召过来。   可以往都立刻出鞘的英招,这次却久久没有回应。   散着冰纹的剑鞘褪去了光华,黯然失色,死寂般躺在离他只有数步之遥的地方。   就是不肯理他。   莳萝叹了口气:“它救了你之后,原本还好好的,不知怎么的,你醒来之前就突然成了这副样子,一点灵气都探不到了。”   器灵散尽,是法器损毁之兆。   他支起还有些疲惫的身子,朝剑走了过去,将其从地上捡了起来。   剔透如冰的剑,竟然在逐渐腐朽,剑身出现了暗锈,连劲儿都不用使,轻轻一晃,便脱离了剑鞘。   他心头一咯噔,像是极北之地最冷的寒潭里舀了一盆水,对着他当头浇下。   滚烫的心也凉了半截。   他抬起手,努力回想着多年前得到璞玉剑时,陵光教他的剑诀。   这么多年不曾用过,好些字都记错了,念了好几遍,才完完整整地念出来。   都说剑如其主,引灵出刃,本该见到的是与自己愈发想象的剑灵才对。   可他看见的却是与他的灵根截然不同的浅金色光点,碎渣一般断断续续地在半空中汇聚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英招的“剑灵”。   却也是他最不敢相信的,熟悉的光芒。   那些灵渣汇集起来,终于在半空中拼凑出本来的模样。   轻若南山之风,重如巍巍峰峦。   钢比不折之骨,柔如初见之暖。   他忽然就笑出了声。   不知是太过意外,还是太过可笑。   无数人费尽心思想要得到,不惜一切追寻其下落,竟然在这   怎么会在这这东西怎么可能在这!   他几乎抓狂地盯着半空中赤红的羽状灵晶,觉得自己被开了个天大的笑话。   朱雀的第三枚血翎,居然是他的剑? 第七百四十九章 :她不可能救我   他抓着已经不成样子的英招,说不出话来,后来连喘息都有些困难。   心脏跳得异常厉害,他几乎分辨不出到底是自己情绪的波动还是它本身就在反常地跳着。   “我们已经在这极北之地找了好些日子了,谁都没有见过余鸢,连莳萝都没有觉察到任何气息,唯一的解释是她根本没有来过这。”   “所谓的线索不定就是靠查出来的,如此肯定却又处处透着矛盾的消息,说不定就是因为知道你一定会来,会因此离开昆仑才散布出来的,你确定余鸢真的是站在你这边的吗?”   耳边传来颍川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听不进去。   半空中的血翎在一点点散落开,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出那张绝情至极的脸。   她在他梦里哭,她怎么会哭   伸出的手抓不住碎散的血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   英招剑也在瞬息间成了废剑。   捧在手里,比外头的风雪还要冷。   他的心口疼得厉害,直到听见颍川说“昆仑可能出事了”的时候,才恍然回过了头。   颍川脸色难看,指着昆仑的方位:“你就是再恨一个人,也动脑子想想,为何偏偏要你离开昆仑?莳萝从方才起就觉察到西海那边的邪气断断续续地飘过来,难不成是去西海摸鱼吗!”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的人捂着心口倒下去,惊得莳萝忙上去扶。   “爹爹!您来看看!重三岁的情况不太对劲啊!”   闻言,颍川忙上前查看。   他的脸色实在不太好,将人放平之后,便留意到他心口光辉攒动,似要喷薄而出。   解开衣领,只见他心口的疤痕下浮动着浅金的光,随着血翎消失,英招废去,皮肉下的经脉仿佛活物般蠕动。   重黎双目紧闭,似是承受着极大的痛楚。   体内封着的无尽的一半元神在噬咬他的五脏,但邪气强一分,这光也跟着强一分。   最后竟硬是将其压了下去。   一切平息,间隔不过须臾,颍川甚至都来不及对症下药。   重黎的脸色逐渐好转,徐徐睁眼,望着目瞪口呆的二人,虽恍惚,也隐隐记得方才发生的事,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心口。   疤痕犹在,邪气已散,动了动胳膊,竟觉得轻快了些。   与他相比,颍川的脸色可以说十分骇然了。   “重黎”   他将手缓缓悬于那道可怖的疤痕上方,那样漂亮的灵泽,他这辈子就在一人身上看到过。   如今再见,没有丝毫欣喜,只觉心头盘桓数多年的种种猜想忽然有了相连之处。   “我记得你同我说过,在苍梧渊之战时,你被妖兽挖了心?”   重黎一愣,不知如何答复。   颍川却直直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问。   “既然如此,你现在这颗心,是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是余鸢”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却在颍川一瞬不瞬的注视下陡然噎住。   以往一直笃信不疑的事,此事却莫名的说不出半句辩解。   只觉得心虚。   颍川用从未有过的郑重口吻道出了刀子一般的事实。   “我可从未听说过蛮蛮族的内丹,能补上龙族的心脏的。”   巨大的骇然掐住了他的咽喉,有什么正从多年的积怨里破土发芽。   英招剑里的血翎,在不周山大劫发生前半月,镜鸾亲自送来的灵剑   他在梦里看到的那个人,还有这些年畏寒如死,抱着手炉才能暖和起来的云渺渺   颍川眼中亦有错愕之色,艰难地开口。   “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这颗心可能早就不是你自己的了?”   “不,不可能不可能!”他几乎是狂怒地一跃而起,大口大口地喘息,都难以平复这股澎湃的思绪。   恼怒。   荒唐。   不愿信。   还是不敢信?   “她是铁石心肠的,从来没有将我当做徒弟!她不会不可能救我”   梦中的人哭着求他别睡过去的样子一次次浮现在眼前,那么真实,他不由得想,是不是伸手就能碰到。   拼命想要将其否认,却又莫名害怕起来。   最后他几乎是慌张地抓住了莳萝的胳膊,问她:“昆仑山是不是出事了?”   莳萝不知怎么说才好:“极北之地离昆仑太远了,我说不准,要不你还是回去看看吧”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已经一头扎进了无边雪夜里,如猛兽般狂掠而去。   颍川当即捞起莳萝,追了出去,但风雪如此之大,前头那人脚程又快,竟难追上。   茫茫雪夜里,昏黑的天都被这辽阔的死寂的白映得如白昼般刺亮。   重黎死死抓着心口的几寸布,连着衣衫下的疤痕,抓得很紧。   心口的光起初是亮的,温暖如焰,像极了他的师尊高高在上的样子,世间无二的璀璨。   可这光却在风雪里渐渐将息,成了烛豆,零碎的火星,凄凄摇曳,照不亮任何东西。   他将这点温暖捧在手里,却握不住。   无论他跑得多快,都来不及似的,眼睁睁看着它熄灭,冷透。   只剩下一条狰狞的疤痕,如茹毛饮血的恶兽盘踞在满是仇恨的心上。   时隔五千年,让他感到了彻骨的寒。   在重黎的记忆里,当属他离开昆仑的那年冬天,最冷。   本就被视为妖龙的他,在得知当年屠他全族之人就是自己的师尊后,蓄积已久的不甘与愤怒终于变成了淬入骨血的恨。   太多的失望和求而不得后,他终还是失了自己最后的容身之处。   昆仑,是待不下去了。   还能去哪,他不知道。   但离开昆仑的那日,他将割裂的白袍和折断的璞玉剑丢到匆匆赶来管教弟子的陵光上神面前时,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   她明明在生气,却还压抑着没有呵斥他,应是对他失望透顶了吧。   不过反正她也没正眼瞧过他,失不失望,也不那么重要。   她说:“你回头吧。”   一听这话他就忍不住笑了。   “回哪里?你用来困住我,好让那些仙家安心度日的云渺宫吗?”   一句话,竟真的将眼前的人噎住了。   他觉得她现在的样子真是可笑极了,无趣到连撒个谎骗骗他都不会。   可笑的是那日最令他感到恼怒的,并非她不知所措的模样,而是即便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是觉得   自己下不了手。   既然杀不了,便断了吧。   璞玉剑被折为两截,他卸下了昆仑羽冠,一并扔在了地上。   “欠你的恩,这么多年我也还清了,璞玉断,义已绝,今后我再不是昆仑弟子”   “此愿陵光上神守得苍生泰然,孤身永世,万寿无疆。” 第七百五十章 :你何时醒的   记忆中的西海,素来太平。   连不苟言笑的青龙东华都曾打趣过,镇守西海的龙族,与养老无异。   昆仑横卧,万灵来朝。   便是天下都乱成一团了,这里似乎也永远是最安逸的世外桃源。   这些,是重黎与陵光断了师徒情谊,在红尘恶流里跌跌撞撞了好些年,才爬上魔尊之位后,忽然领悟到的。   无论他是踏着遍地陈尸登上宝座,还是在淤泥里翻滚,不得超生,都没有丝毫改变。   失望是他的,伤痛也是他的。   他喜爱的那个人,坐在无人企及的云端,睥睨众生。   如此高不可攀,高尚慈爱。   当他一路斩杀阻拦的妖兽,日夜不休地赶回西海境内,只见波涛翻涌,浪花簌簌,风卷着细沫,几束天光穿透薄云,落在海面,显得天地那般安静。   昆仑山岿巍不动,峰峦连绵,偶有几只飞鸟急略而过。   似乎比他离开时,还要安然。   若不是风中还残留着血的气味,真要以为是颍川的消息错了,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喘了几息,四下张看,谨慎地飞近了些。   这是都结束了?   赢了?   除了路上遇到的几头,他并未在这附近看到任何妖物,更不必说无尽和玄武。   山林葳蕤而静谧,碧叶蓁蓁,偶有摩擦。   昆仑还有镜鸾坐镇,凭以往的交情,各派不可能袖手旁观,退一步说,还有酆都那个花里胡哨的主君护着,总不至于全军覆没。   何况他也想象不出,云渺渺会在昆仑山输。   眼下看来,到底还是赢了。   不过以他离开前所知的天虞山的兵力,山中还有那么多无力反抗的凡人,这次恐怕得死不少人吧。   浪花拍岸,他望见海中央矗立的高台。   他想不通为何西海正中会出现这么一处地方,飞落于上。   高台青石皴裂,石柱也断了半截,显然历经一场恶战。   空旷破败的石板上,是一滩早已干涸的血。   浩荡地漫开,干涸在石阶下,与海水融为一体。   滴滴点点的泼溅,留下深深浅浅的痕。   不知怎么的,他忽地怔住了。   没有人来清扫,大片大片的血迹被留在了这座高台上,散尽了气息,早就冷透了,与石头结在了一起,抚过的时候,有坎坷的起伏。   他怔忡地望了许久,才起身飞往昆仑山。   山中没有任何邪气,看来所有妖邪都已驱尽。   一切与当初的苍梧渊大不相同,没有堆成山的尸体,没有哭号的离人,更没有他那样孤独等死的野魂。   他甚至望见山间小道上走过几个孩童。   蹦蹦跳跳,追逐相戏。   他不由一愣。   即便没有他在,这一仗也赢得如此漂亮吗?   怪不得这么久都云渺渺都没有用逆鳞喊过他,原来是一切尽在掌握。   战无不胜的武神朱雀,便是转世为人,也依旧有如此厉害的手段,他松了口气之后,忽然觉得自己这么火急火燎地跑回来,可笑得很。   余鸢不在极北之地,定然去了别处,在继续寻人之前,他犹豫再三,还是打算去云渺宫看一眼。   诚然转世后终于怂了点,但她好歹是个掌门,这一战多半又冲在前头,他就去看看她又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就走。   横竖她也不稀罕见他   斟酌了片刻,他正打算故技重施,骗过昆仑的结界,悄悄入山,却发现今日的昆仑山四周竟只飘着一层稀薄的灵气,只是挡了挡天上刺目的日头,与“门户大开”并无差别。   正诧异着,他忽然望见山崖上坐着一人。   荼白的身影,朦胧如山中烟云。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认错了人,御风飞近,才看清那人的脸。   剑眉入鬓,双眸如水,皑皑素云山巅雪,皓月之下梅花屑。   他合着眼,面色还有些苍白。   雪白的孟极兽伏在他脚边,替它的主子守着人。   “长潋?”重黎愕然地打量着他,不敢信他真的在这。   没记错的话,幽荼帝君可说这小子还得等上好些年才能醒吧?   风声忽近,长潋睁开了眼。   看见他的时候,微微僵了一下,旋即又是那副爱搭不理的欠揍嘴脸,只是默默抿紧了唇。   “你几时醒的?”重黎好奇地问。   他顿了顿,不知为何犹豫了须臾:“就这几日。”   “望乡台的风水这样好,你躺了数月就没事了?”   长潋轻声咳了咳:“不是望乡台风水好”   看着他疲倦的样子,重黎啧了声:“没好透就别瞎跑,留在酆都能死不成?”   不知哪个字戳到了痛处,长潋蓦然一顿,再抬眼看他的时候,眼中竟有一丝讥诮。   “你刚从极北之地回来?”   “嗯”没找到余鸢,他心情不大好,但也懒得同一个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计较,“霓旌呢?她不是最紧张你,怎么把你一人留在这?还有,昆仑的结界怎么没了?才赢了一仗,就松懈成这样了?”   “昆仑没有结界了”长潋在孟极的帮衬下缓缓起身,面色极淡,从前看见他还会怒,会一本正经地规劝于他,可这次,却足以称得上冷漠了,“阿旌去了云渺宫,很多人都去了,我出来透透气”   重黎皱了皱眉,总觉得这话里夹着冰,带着刺,让他浑身不舒服。   “什么叫没有结界了?昆仑怎么可能没有结界护着?”   长潋冷冰冰地斜了他一眼:“补不好了,也没有必要补了。”   “什”他正欲问个明白,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串脚步声,回头望去,竟是司幽他们过来了,长琴,端华,步清风,孟逢君,甚至连余鸢都在独独不见云渺渺。   楚司湛静静地跟在镜鸾身旁,望见他的时候,眼底涌出一抹光亮,很快又如枯涸的烛火,熄了个干净。   连一声“师叔祖”都没能喊出口。   四下一片死寂,谁都不说话。   此情此景,尴尬又生硬,仿佛连风过,都如刀子扎在身。   这种局面仔细想来倒也不意外,毕竟他走的时候,可是被喊打喊杀的。   楚司湛想必也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如何还会尊敬于他?   这样冷漠鄙薄的眼神,他熟悉得很。   于是,他咧着嘴嗤笑了声,先发制人:“怎么,赢了无尽和玄武,接下来就轮到本尊了?” 第七百五十一章 :你就是个混账东西   刺耳的质问,却并未引来任何反驳。   他转而望着被捆仙绳缚着的余鸢,三两步上前将人拉过来。   没有人拦着他,甚至没人跟他解释解释余鸢为何会在这。   他当即解了捆仙绳,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看着数月杳无音信的余鸢,心中欣喜又忐忑:“可有受伤?”   余鸢摇了摇头,像是有话要说,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我没事。”   “你怎么会在昆仑?”   “我”她欲言又止,只是无奈地对他笑了笑。   看到她被绑着走出来,重黎自然而然想到她许是收到了胁迫,下意识地朝镜鸾等人看去。   镜鸾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仿佛从没有与他认识过,可他分明在她眼角,看到了还未拭去的泪。   满腔的质问陡然噎住,怎么都说不出了。   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颍川和莳萝的话,再看向眼前的女子时,竟头一回有了几分动摇。   所有人都缄默着,只有楚司湛红着眼,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似是想说什么,却怎么都张不开口。   镜鸾想上前,被司幽拦了一把。   华发如雪,双眸却是黑沉沉的,像是看着一件死物。   “你来还做什么?”   风雨欲来的口气,存心找他不痛快似的,重黎不由得拧起了眉。   “本尊要来便来,要走便走,昆仑连结界都没了,寒酸至此,你还豪横什么?”   “我豪横?”司幽笑得很冷,望着天深吸了口气。   认识这么多年,便是十八层地狱裂了,重黎都未曾见他发过多大的火,可此时,他却是双拳紧握,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仿佛正隐忍着极大的恼恨。   可最终,即将喷薄而出的怒却没有表露分毫,他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像是在嘲笑一个无知的孩童。   “重黎你知不知道,昆仑的结界什么时候会彻底消失,再难恢复如初?”   突然遭了句反问,重黎有些莫名其妙:“本尊怎么会知道?”   “你不知道?”   杀气在悄然滋长,后头的孟逢君赶忙上前扯了他一把。   “帝君这件事还是别说了,掌门嘱咐过我,只当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了?”司幽咬牙切齿盯着重黎的脸,硬是将她的手掰开,怒道,“你还知道回来你现在回来做什么!!重黎!你想做什么!!”   突如其来遭了一顿喝,重黎一头雾水,不服气地顶了回去:“要打便打!你在这抽什么风!云渺渺是缺胳膊还是断腿了,让你们拿本尊出气!”   司幽会如此生气,他能想到的,便是云渺渺受了伤。   这么大反应,看来伤得不轻。   但能赢无尽和玄武,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昆仑已经赢了,他为何要挨这顿骂?   这回,镜鸾也恼了,手边要是有张桌子,非被她一巴掌拍碎:“说得这都什么话!她是你师尊!教你本事,养你长大的人!你给我放尊重些!”   这话说得重黎都气笑。   “可别,本尊早就不是昆仑弟子了,什么师尊,本尊可配不上她。不过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本尊去云渺宫看看她伤得如何了,省得你们总说本尊无情无义”   说着,他便拉上余鸢,与他们错身而过。   走出数步,身后突然传来楚司湛嘶哑的喊声。   “师叔祖!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回来!”   愤怒的吼声里,夹杂着哭腔,似是委屈到了极点,恨他当初不告而别。   重黎脚步一顿,微微蹙眉,不明白自己为何沦落到连一个少年都敢如此质问于他。   这昆仑是同他犯冲吗?   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看不惯他的人。   余鸢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不安:“我们走吧,别自讨没趣了”   他迟疑之际,身后再度传来楚司湛声嘶力竭的喊声。   像是刚从灼焰里拿出来的刀子,不偏不倚的扎在他骨头上。   “你就是个没有心的木头!混账东西!!”   刚欲跨出的脚步戛然而止,重黎望着苍青的天,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回过身,用从未有过的阴鸷眸光注视着比他矮了许多的少年。   楚司湛亦咬牙切齿地瞪大了眼,不肯在他骇人的杀气里退避分毫。   他明明在笑,却只让人感到无尽的森冷,那双漆夜般的眼黑洞洞的,如万丈深渊。   “我没有心?我是混账?”   他低笑着,抬手指向远处的神宫。   “我身为九川龙族之后,在仇人门下忍气吞声数万年,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满心满眼全是我的师尊,敬重她,倾慕她,她可有对我说过一句实话?你们这些人可有对我说过一句实话?”   “我受人欺辱,被视为冥顽不灵的妖龙,她身为我的师尊,可有在人前为我辩白过一句?可有哪怕一次以我为傲过?”   “便是我得知真相后心灰意冷,也不曾向她,向昆仑寻仇吧?我自始至终当她是我师尊,她当我是什么?路边捡来的乞丐,低贱的妖族!这是我的错吗?”   “苍梧渊之乱,听闻她受困,我带人去救,可惜修为到底还是差了一截,数年累积的亲信全军覆没,我被妖兽挖心食肉,丢在尸山血海里等死,她可有看我一眼?可有想救一救我的打算?”   他攥着心口,几乎要将那道疤痕再度撕开,血淋淋地摊在众人面前,让这些人认清事实。   “我喊她一声师尊,喊了她这么多年的师尊,拿命报了她的恩,自问仁至义尽,却临死都换不回她一眼眷顾,你才做了她几个月的徒弟,又知道她什么?”   他望着云渺宫,忍不住大笑起来,一字一句,誓要将那些年遭受的失望都化为钢刃,狠狠地扎下去。   “她没有心的,就算有也是铁打的,石铸的,跟苍生大任比起来,我们这些做徒弟的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是,她战无不胜,受世人敬仰,贵为四灵之首,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的朱雀上神,何等高高在上,我们这些渣滓怎么配站在她身旁?”   “但我告诉你无论她曾救过多少人,是盖世英雄还是高尚的天神,我永远记得她在苍梧渊弃我于不顾,任由妖兽啃噬我的血肉,我永远记得那种痛”   如此可怖的过往,从如今的他口中道出,已不复当年的愤恨。   想来已经数千年光阴,或许再深的沟壑,也会被逐渐填平。   恨了这么多年,也再没有那种想要狠狠掐住她的脖子,质问她的冲动了。   剩下的,只有阵阵心寒。   好像也无所谓了   独独眼眶温热,还残留着些许不甘。   “她就是那样的神,无心无情,抉择的时候比谁都心狠,谁都能舍得下,换了你,换了长潋,都一样。”   切肤之痛,永世难忘。   想起来的时候,竟已不是愤怒,而是凄凉。   他连笑都笑不出来了,浑身的血都似是僵住,字字诛心地往楚司湛身上砸。   “幸亏你离开得早,否则迟早你也一样会被丢在那种地方,认清这个绝情绝义的师父。”   话音未落,眼前突然掠过一道白影,夹着劲风的重拳狠狠地抡在他脸上!   再发一遍群号,小可爱们有什么疑问,感想都可以来找组织哦! 第七百五十二章 :还君一心   他半点没料到出拳之人,只来得及将余鸢推开,自己猝不及防竟被打得跌坐在地,一时愕然,衣领又被提了起来。   长潋的脸一片煞白,双目却如充血般赤红,满盈着愤恨的泪,气劲之大,像是要将他活活勒死在这!   “她舍下你?她不救你?她无情无心?重黎,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你还算个人吗!畜生!!”长潋惨白着脸,眸光却如锐利的鹰隼,要用利爪撕开他的胸膛,看看里头流的可是冰冷的血。   自昆仑同门以来,无论这些年做过多少龌龊事,重黎都未曾见他如此生气过。   仿佛要将滔天的怒火一股脑儿地全浇在他身上,烧尽他每一寸骨头才罢休。   拖着刚从生死间回转过来的,几乎不剩什么法力的残躯,要同他来拼命。   如此自不量力的举动,被他做出来,是如此的气急败坏,深仇大恨。   余鸢来拉,被他直接掀翻在地。   重黎本还顾忌他大病初愈,不曾如何,可他对余鸢动手,他自是忍不了的。   聚气一掌,将他拍开。   这次醒来,长潋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何况还勉强召来泰逢,破了那妖镜,如何抵抗得了,当场被推了出去。   镜鸾和长琴等人忙过去扶他,楚司湛双目通红,望见重黎转而去搀摔倒的余鸢,少年稚嫩的面庞又白了几分。   重黎甚是不悦,总觉得这群人今日抽了风。   诚然平日就瞧他不顺眼,动手也是常有的事,可这回简直莫名其妙,好像凭白拿了个罪名往他头上安,实在不讲理。   众人围着长潋,任谁都一副不待见他的冷漠嘴脸,只有长潋,气得浑身发抖。   他还是头一回见这个素来清心寡欲的师兄这般失去理智的样子,觉得古怪之余,也懒得同他争吵,转而看向楚司湛。   “她人在哪?云渺宫是吗?你们既然不想看见本尊,本尊去看一眼就走,横竖这昆仑山有我没我都一样”   四下沉寂着,楚司湛终于迈开了一步,缓慢而沉稳地走到他跟前,先看了余鸢一眼,她握着重黎的手,似是想让他走。   忽地一声冷笑,重黎愣了愣,眼前的少年抬起了通红的眼,眸中寒光阵阵,露出一抹残忍来。   “既然都来了,看一眼就走算什么?”   他的声音在发抖,当四下都屏息不语的时候,哽咽声尤为清晰。   重黎不太明白,他哭什么。   昆仑都赢了,他还哭什么?   楚司湛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一拳一拳砸在他身上。   明明不痛不痒,却莫名沉重。   他隐忍着,却快要忍不住了,那双泛着泪的眼恼恨地盯着他。   重黎更觉莫名其妙,但他再混账也不至于对一个没有法力的少年如何,于是就这么站着,看着他出拳,明明是自己挨着打,哭得最惨的居然是下手的人。   眼泪一旦落下,便再止不住了。   越是打,他哭得越是凶,最后竟成了近乎嚎啕的悲泣。   身后的人都沉默了,这哭声响彻半山。   若换做平日,重黎定要好好教教他什么叫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此时此刻,他却是僵住了。   苍青的天如一块巨大的,朦胧的纱,罩住了昆仑。   天光薄凉,他才发觉四周的灵气少得可怜,且很难聚集。   像是耗竭了地脉,散去了生灵,曾经的三危山。   余鸢终还是放开了手,叹了口气,别开视线。   天地间风声惶惶,如有无形的重担缓缓压下。   颍川和莳萝随后而至,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踏入昆仑的一瞬,莳萝便察觉到了什么,可一路的心惊肉跳都哽在了喉头,不知如何开这口。   等到眼前的少年终于挥不动拳头了,哭声渐偃,将额头抵在了他胸口。   像一记沉闷的重锤。   他哽着声,终于撕开了这层蔼蔼雾纱。   “师叔祖,师父她不在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重黎不由怔住,好半天没转过这个弯。   四下静得可怕,只剩下楚司湛支离破碎的哭声,整座昆仑山仿佛都一点点黯淡了下来。   他听着那哭声,心如乱麻,想伸手抓住什么,却看着眼前的人抓着他的衣袂,缓慢而无力地跪了下去。   楚司湛抬起手,将一枚灰暗的鳞片捧到他面前给他看。   鳞片散去了所有光华,在转瞬间碎成了好几瓣。   纤弱,刺眼。   不知从何而起的寒,从脚底漫至天灵,要将他冻成冰。   他感到自己的心口在剧烈地跳动,血液逆流,冲昏了他的脑子。   顾不得会不会弄断楚司湛的胳膊,他紧紧扣住了那手腕,浑浑噩噩地问。   “你再说一遍,谁不在了”   楚司湛像是感觉不到疼,恨与怨,怒与悲不断地在眼底交织,无力反抗,却还是呲着牙狠狠咬住了他的血肉。   重黎没了耐心,把人丢给长琴,大步走到镜鸾面前,浑身发僵,却还是艰难地伸出了手,揪住了她的衣领。   “你说,谁不在了?”   发抖的声音,迫切地等一句答复。   等了很久很久,镜鸾都没有还手的意思,只是冷漠地,失望透顶地看着他。   “我问你她人呢!!”重黎歇斯底里地吼着,等着她的答复,却又怕听到她的答复。   镜鸾目光如冰,一字一顿地反问。   “你还有脸找她?”   “我本以为你回来,还能说几句人话,人都没了,你还骂她无情,她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不,她再没有什么在天之灵了,不在了的意思是,这世上,已经不会再有了”   “什么意思”重黎面色阴鸷,扯了扯嘴角,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只是听不懂,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什么叫没了?   什么叫不会再有了?   昆仑不是赢了她不是赢了吗!!   这么多人都还活着,什么叫她没了!   谁没了!!   若是,若是伤得太重,再换一副躯壳就是了,酆都的主君都在这,起死回生有什么难的?   白辛城,招摇山,北若城对,她又不是第一次还魂了。   为何都要露出这样的神情?   为何都不说话!   为何要这么看着他!!   似是看穿了他所想,镜鸾眼中涌起深恶痛绝的恶寒。   “你以为她是怎么赢的拖着一副命不久矣,只有那点微薄法力的身躯你觉得她要怎么赢这一仗!!”   如当头棒喝,惊得重黎一时无言以对。   又或者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敢面对。   他离开昆仑之前,也曾发觉她的种种古怪。   突然间的失明,一日日的嗜睡,最后那晚她看他的眼神   “你是不是以为她不记得你?”镜鸾的笑极度地残忍,明明也红了眼,却还要让他多尝一口这锥心的痛,“她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赶你走重黎,你摸摸你自己的心!你知不知道!”   “不”   于极北之地便埋下的猜测在凶悍地挣扎,真相几欲破土,化为荆棘,狠狠地扎在他的血肉里。   他不敢看。   镜鸾红着眼,终是落下了泪:“她用斛朱草入药,瞒下了自己的状况,我留在她身上的护持整整三道护持齐碎!你可知长潋抱着她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你可有看到那座高台上的血迹?”   “那是她的!是她全身的血!她拿命守住了昆仑你算什么东西?怎么值得她顶着血咒,魂飞魄散护你至此!”   “不是这样”他不信,他不信!   怎么会魂飞魄散!   她的魂魄是他闯十八层地狱,一点一点拼好的!   不会散怎么可能会散!   镜鸾凝视着他的眼睛,字字诛心,句句泣血,如利爪攫住了他的心脏,将皮肉骨血,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起。   “她待你那么好,何曾亏欠于你,她是个什么性子你不清楚吗?她从收你为徒的那日,就没有安心合过眼,你以为昆仑是那么好进的地方?九川妖族叛乱,屠杀人族,犯下滔天罪业,你以为是她不容九川?”   “司掌六界的是四灵吗?是她要诛你满门吗?若是如此,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她在父神面前立重誓,才保你进了云渺宫的大门!才有那么多年安生日子让你长大成人!你呢?你是怎么回报她的?”   “你闯过多少祸,自己还数的清吗?真以为在云渺宫外跪几个时辰便能抵了?酆都的天裂是谁去补上的,问天台的雷是谁去受的?几句责骂算个屁!!”   “你就晓得怨她,恨她,觉得她看不上你。是她看不上你吗?昆仑山上上下下,谁都看不上你这个孽障只有她只有她觉得你好,觉得你还能向善可你当她是什么?”   她笑着,面目可憎。   “你不是恨她在苍梧渊不救你吗?你问问司幽啊,问问她当初是怎么把你从苍梧渊的尸山血海里背出来的!那一战谁落得好,谁真的赢了?她浑身都是伤,灵气耗竭,连剑都拿不起来了,还一个人去找你”   “你自己伤成什么样不清楚吗?以为光凭余鸢的内丹就能救回你这条命?她还剩下什么”   “不会的”他因极度的惊骇而拼命想否认,却拦不住镜鸾恨极的嘶吼。   “她把什么给你了你知道吗?她不让司幽说,但你这么多年就一点都没怀疑过?重黎,重黎啊你不是要去看她吗?你去,去啊!去看看她是怎样无情无心看看她的心到底在哪!!”   “不可能!!”重黎怒吼着反驳,却是无助到哽了声,“苍梧渊我明明,明明看到她走了!”   他发了疯般张看着四周,抓住司幽,抓住长潋,甚至是孟逢君和步清风,迫切地想让他们说一句“都是假的”。   可所有人都沉默着,楚司湛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膝哭得悲痛欲绝。   没有一句否认。   镜鸾笑得凄冷:“是,神族没有情根,四灵诞生之初,独独朱雀没有长心,她的心是为苍生而存的,是无私且公正的,或者说那根本不算是一颗心。”   “你不是处心积虑想得到吗?找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往自个儿身上想想呢?”   她的主上是何等心思缜密的神灵,这么多年都不曾透露半句。   直到她死后,从那空空如也的冰冷胸膛里探出些残痕,才终于得到了答案。   残忍至极,却又理所当然。   “长生之血,就是朱雀的心。”   她抬起眼,泪水氤氲,沉在眼底的水色却结成了冰,如毒蔓朝他爬去。   “重黎,她死了。”   短如刹那,却似火灼,狠狠地刺痛了他。   他想退,却不知还能退到哪里去。   延绵百里的昆仑山,亘古长流的赤水岸,冥冥混沌似从未开,囫囵成了一团迷蒙。   阻住了他的双眼,他的骨血,只剩下耳朵还听得尤为清晰。   平静如一汪死水,含着残忍的笑,死灰般地冷。   “魂飞魄散,再无生机,你如愿了。”   应群里小可爱的高呼,今日再更一章啦!收好刀子哇! 第七百五十三章 :故梦如冰   昆仑主峰之巅的云渺宫,曾是四海仙灵最是憧憬的地方。   可少有人真的走进去过。   只是远远看上几眼,都觉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宫殿矗立于皑皑雪峰巅,三面峭壁,只有一条很长很长的青石路直通玉阶。   曾有千灵来朝,万里层云卷涌如浪,逐着瑰丽流霞,澎湃地流到天尽头。   巍峨,壮丽,不可逼视。   重黎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可再一次站在这条路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那一日,他初来乍到,头一回仰望着这座宫殿时的场景。   那日镜鸾就站在那边的廊下,长潋还是少年模样,还有人牵着他的手,走过漫漫长阶。   告诉他,到家了。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宫宇阆苑,同样的一条路   冷冷清清,比封山的时候好不了多少。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过这片朝雾花,又是怎么跨过那道门槛的。   就算离开好多年,再回来,仍能清楚地记起殿中哪块石砖他曾罚跪过,哪一盏宫灯上有裂痕。   偌大的屋子,空荡荡的,四下静得可怕。   他第一次发现,这里原来如此凄清。   好像千万年以来,都没有谁真的来过。   万般皆过客,独坐是星河。   西海终于刮起了东风,可这里,冷得刺骨。   莳萝望着他,嗫喏许久,仍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重三岁,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我不笑话你”   没有人敢走过去,仿佛这道门成了生死的界限,一旦跨过去,剩下的就只有绝望了。   但莳萝走过去了,扯了扯他的衣袖。   “爹爹说过,世间生灵没有谁真的能脱离生死,凡人的命就更短暂了,你心里难受,别憋着”   她顿了顿,道,“陵光上神救下了这么多人,你这样她会难过的”   袖下的拳头松了又紧,他终于回过头看向她。   枯然如死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没有任何喜怒哀乐,只是呆滞的,像是还没有缓过神来。   只是浑浑噩噩地来到了这。   莳萝有些害怕,回头向颍川求助。   颍川站在门外,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出来。   “重黎。”他唤了声,话到嘴边复又如鲠在喉,沉默几许,才继续说下去,“不周山之后,你把自己关在凫丽山三年,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那时也都说过了,横竖你也没听进去,我也不想劝你什么节哀顺变,事已至此,你要看便看,要守便守,但有一点。”   颍川的眸光凝住,盯在他身上。   “你给我好好活着,无论知道什么,听到什么都好好活着。你活着,她才没有白死。”   身后的殿门被缓缓合上,如利刃切断了光亮,只几缕寒光,薄如蝉翼,照在巍巍石柱下,长明不灭的幽烛旁,两具沉霜凝成的冰棺上。   沉霜如雪,在棺椁上开出了朵朵晶莹剔透的霜花。   寒气滚滚,落在棺中人素白的面容上。   从眉睫,到唇角,蔓延至每一处肌骨。   断成两截的寸情和天一镜的碎片也放在棺中,躺在她身旁,散尽了所有灵泽,已经开始出现锈痕。   重黎有想过她会有死去的一日,数十年,百年之后,她要是还没位列仙班,终会一日日地老去。   他总想着她老了以后的样子。   满脸皱纹,亦或是垂垂佝偻,陌生的很,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根本想不出这个人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两具冰冷的遗体,就这么突兀地摆在了他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没有怨恨终了的痛快,也没有像楚司湛那般失去了师父后的伤心欲绝,无喜无悲。   只是整颗心都像是被生生剜去了,整个胸腔都空荡荡的,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他困惑地望着这两张愈发相似的脸,青稚或威严,好像都很陌生。   他记得,她是云渺渺的时候,起初是会对他生气对他笑的。   他牵过那双手,很冷,如今更冷了。   朱雀怎么会怕冷呢?   他一直觉得奇怪,却从未深究。   她的事,他总在避免多想。   可她如今就躺在这,回想起来不知从何时开始,连凡人的她都不再对他笑了。   诚然清楚她就是这么个人,冷漠薄情,不说话的时候那张脸瞧着格外冷漠。   但看着这张白得发青的面庞,仍觉恍然。   他不太明白,她怎么就死了。   明明走得时候,她还如此刻薄地驱赶着他,明明他留下了逆鳞,只要她喊一声   又如何?   她已经恢复了记忆,怎么可能会喊他,向他低头?   她那样的人那样的人!   他伸出了手,去摸了摸云渺渺的脸。   比起一旁的真身,他觉得这才是她。   冷如冰的脸颊,瘦削,苍白,眉睫覆着白霜,没有一丝热气儿,那张刻薄的嘴居然在笑,诚然只是微微扬起了那么一丁点儿,她的确是笑着的。   青筋丝丝缕缕,从脖颈一直爬到脸上,像白玉下的皴痕。   他俯下身,听她的鼻息,探她的脉搏,然而什么都没有。   直到他轻轻贴在她的心口,想听一听她的心跳,脑海中却猛然跃出了镜鸾怨恨的面庞和声嘶力竭的哭喊。   交织在一处,他才想起。   她的心,已经剜给他了。   整个人仿佛跌入万丈深渊,坠进寒潭,被拖到最深处,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他想握住那双手。   那双遍布伤痕,还紧紧捏着的手。   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每一根手指,从长着薄茧的指腹,看到掌心。   他牵过她的手,纤长而骨节分明,像孤傲的梅枝,只有掌心柔软细腻,牵着的时候总让人忍不住去细细感受。   可此刻看到的,却是一片血肉模糊。   霓旌揽下了替师妹清理遗体的活,将她身上的血污都洗干净了,换了身衣裳。   只掌心,残留着血迹斑驳。   和一枚瑶碧石。   用黑绳缠着,本该被她丢掉的他最是熟悉的石头。   巨大的惊骇汹涌而起,他拿起石头的时候,手都在抖。   长潋同他说,她中了血咒,原本是不得不听命于无尽的。   可她忍下来了。   他的师尊,他的渺渺,忍下来了。   那么疼,怎么做得到   她怎么做得到!   他将她从冰棺中抱起,像是怕被人偷去了心爱的糖果的孩子,紧紧地把人箍在怀里。   孟逢君说,无尽把她的血都放干了,就在那座高台上。   一滴一滴地放。   问了好多遍长生之血和朱雀血翎的下落,都没有从她口中得到一句真话。   被刺断经脉,被斩断骨头,痛不欲生的时候,她连自己的舌头都咬断了。   血流出来,化作赫赫的声音,将憋不住的答复含糊了过去。   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啊   她就不会疼吗?   她就不想活吗?   就不配。   有一颗炽热的心吗? 第七百五十四章 :不会再有人唤一声阿黎了   当他还是那个满心忐忑的少年时,她把他带到了这,说,从今往后,昆仑就是你的家了。   我是你师尊,你若是喜欢,将我当做亲人也无妨。   他忘了啊。   她也曾说过这样温柔的话,他怎么就忘了呢   他哽着声,颤抖地望着她的脸:“是你来救我的是吗”   无人应声。   “苍梧渊,我以为你走了,可你回头来找我了是不是”他眼眶发红,紧紧攥着她的衣袂,像极了当年启蒙初学,什么都不懂的他只能抓着她的袖子,听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将我从尸堆里背出来的人不是余鸢,是你,我不信我要听你说。”   “你睁开眼,看着我说,只要你说一句是,无论从前发生过什么,我都不在意了,我跟你认错,你要罚,要骂,还是要我滚都随你只要你开口,好不好”   他颤抖着,面色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怀里的人眉宇冰冷,绝情地合着眼,好像这些年她从不曾在世上走过,也不曾记恨他这些年都不肯认她这个师尊。   她死,便死得干脆。   连一句道别都不让人说。   连最后一眼,都不让他看。   凭着这副残躯,救下那么多人,她问心无愧了,他是如何想的,乃至镜鸾他们是如何想的,都无所谓了似的。   她做完了自己愿做的事,可活着的人呢?   他恨了她这么多年,忽然有人告诉他,是他错了。   是他对不起她,是他亏欠了她。   苍梧渊之战,她也遍体鳞伤,甚至无法靠自己回到昆仑。   是她找到了他,把世人渴求的长生之血把她的心剖给了他,才救回了他的命。   他这些年不再畏寒,能用九天玄火,全是因为这颗心。   他要怎么办呢   他对她说的那些锥心刺骨的话,又该找谁去忏悔?   庭前雪犹在,不染已涩白。   曾以为会恨一辈子的人,已经不在这了。   这些年的怨,恼,痛,伤,都化成了厚厚的痂,他怨恨,他在乎,无时无刻地念着,把她揉在了骨血里,千年万载,早就生了根。   多少夜里的噩梦缠身,恸哭不已,大梦将醒,却告诉他一切都是误会。   她不在了。   魂飞魄散,再也不会回来碍他的眼了。   他怎么办呢?   这么活着的他,要怎么面对这道被狠狠揭开,只剩下一片空洞模糊的旧怨?   他上哪儿,找他的师尊。   他的神明。   像是从久远的梦魇中惊醒,又跌入一片冰冷的湖沼。   空荡荡的云渺宫,还回荡着少年意气风发的轻笑。   有镜鸾,有长潋,有东华上神和庚辛上神,陵光静坐在案边,眉宇清冷干净,如山尖一抹素雪,恬淡从容。   只有他,只有他隔着层层水雾。   他觉得自己应该在那。   却说不出为何。   像是从噩梦中惊醒,身边空无一人,天地间茕茕孑立唯他一人。   谁都不要他了。   他陷在阿谀奉承的泥淖里,看不到一个真心的笑,也想不起任何一张脸。   于是猝然奔出,想要找到那个说带他回家的人,再来牵他的手。   可是低下头,掌心空空荡荡。   这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他的怨,他的恨,都成了荒唐的笑话,飘散在寂静里,连灰都称不上。   猝不及防的痛,也如惊醒,快要炸裂的胸腔,无数悲哀在搅动。   五千年前的,如今的,都混在了一起。   他分不清了。   窗外的月不知何时升了起来,他原来已坐了许久。   比沉霜更冷的月华透过窗纱,落在宫殿一角,撒了一地惨淡的白,像是湍急岁月里,谁留下的憾,终无人拾起。   哽在喉间的酸涩终于崩裂,他抱着怀里的人,强抑太久,已经发不出哭声。   只剩眼泪从眦目欲裂的眼眶里滚滚而落,笑声与怒骂声犹如昨日,天地浩渺。   那句“喜爱”就像山风吹散千万年的浓云,月光洒在故人冷窗上,浸透了伤痕累累的胸膛,满腔赤诚都化成了水。   才发现,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   而挫骨扬灰的,从来只有一人罢了。   呆坐到半夜,他终还是将怀中人轻轻放回了冰棺里。   沉霜化成的棺椁很好,就算没了魂魄,也能保尸身在下葬前不腐。   还记得她死在不周山的时候,颍川就同他说过,四灵降世时,便晓得自己终将为苍生而死。   旁人有没有后悔他不知,但陵光从来没有。   她自己选的路,自己愿做的事,披荆斩棘也会去做。   细想来,她就从来不是个听得进劝的人。   一意孤行,固执得像块木头。   如司幽所言,即便遭了重创,无尽和玄武仍活着,这一仗虽保住了昆仑,但仙门这边也损伤惨重。   东海援兵折损过半,司幽和镜鸾也负了伤,没能救回陆君陈,甚至连敖洵都被玄武劫走了。   他们没得到长生之血,必会卷土重来。   到了那时,有谁能抵御?   她拿命救下的人,还有谁能护   他步步后退,攥着那枚瑶碧石浑浑噩噩地离开云渺宫,天高月远,山路崎岖,不知去往何处,只跌跌撞撞地往前。   昆仑山每一寸土地都有她行过的身影,不容亵渎的神祗,也曾屈尊俯身,背起爬不动长阶的他,一步步地走上主峰。   他一直都忘了,那个被他认为是世上最无情无义的上神,也曾是教他识字练剑,观星卜凶吉的人。   她也曾笑过的   云渺宫前,是他亲手折断了璞玉剑。   魔界大门前,是他打翻了她的生辰礼。   他骂她惺惺作态,还打了她三鞭。   而她呢?   她那时又做了什么?   淡黄的桂花糕滚了一地,把抛在脑后好多年的记忆一并扯了出来。   她躬下身去,把每一块点心上的尘土轻轻拍去,温柔得不像她。   她那么安静,没有对他发火,也没有斥责他的不敬。   只是在他背过身去之后,收拾好所有的残渣,将它们都好好地收回精致的食盒里,离开了。   那盒桂花糕后来怎么样了,他不知道。   想着她那么高高在上的人,多半也就是让下头的人去买了些点心送来,他是喜欢桂花糕,但那时却只觉得恶心,更像是在羞辱他。   可他后悔了。   他应当尝尝她送来的桂花糕,哪怕只是一口,如今想起的时候还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低头瞥见手腕上漆黑的无愧,逃也似的将其摘下。   墨镯斑斑驳驳,累月经年,已经有了旧意。   不像陵光的不染,藤如其主,从未蒙尘。   他想着,他就是拿这无愧,打了她三鞭,便忽然烫手一般往后退去。   无愧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狼狈地滚落在石阶下。   他仓皇地转身,在漆夜里奔逃,可手里的瑶碧石却愈发滚烫。   石头上沾满了云渺渺的血,也是陵光的血,干透了,将绳子染得不成样子,可瑶碧石仍是干净的。   轻轻一抹,又散发出莹莹微光。   可他只觉得这光太刺眼,恍惚地跌坐在树下。   头顶的挽香玲珑开得伶仃,他紧握着掌中的玉石,仿佛握住了一去不复返的年少时光,终是无助地失声痛哭。   花香清浅,岁月无情。   撕心的痛楚将他从茫然中猛拽,自浑浑噩噩的梦里苏醒。   他哭也好,笑也罢,这世上已不会再有人痛斥他做错了事,不觉厌烦地劝他摒恶向善。   更不会有人再唤一声阿黎了。 第七百五十五章 :你给我活着   他哭了很久,记忆里,他从没落过这么多泪。   以至于都要信了莳萝说的那句“哭包”。   哭够了,他便坐在树下,呆呆地望着天。   昆仑的星海的确好看,靠在树干上,从花叶间仰望。   似悬在九天之上,揉碎的湖光。   是沉在那双桃花眼里,浅淡,却柔亮的模样。   他总会想起第一次见到陵光的时候,在九川的谷口,他跌跌撞撞地跌在她脚下。   抬眼望去的刹那,她微微蹙着眉,似是在确认什么的神色。   有些困惑,眉眼却极为好看。   那眼底的颜色,也分明是温柔的。   “救救我”   这是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明明是素昧相识的人,她却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收起了手中的细剑,俯下身,将他抱了起来,甚至掸了掸他身上的土。   和他相比,她是那么干净。   皑皑云巅雪,梅上一抹霜。   她手里的剑也漂亮得不像话,通身银白,镌刻着山海与云月,像明净的月光。   而她腰间的另一把剑,纤细如钩,紫鞘上一片素净,什么都没有。   她递给他一枚瑶碧石,让他叫她一声“师尊”。   那声音碧泉中浸透的玉石,温润沉稳。   他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何要收他为徒。   仿佛有一道枷锁,将他困在了记忆的纠葛中。   看不透,或者说,想不起。   能记得的,居然只有她那时的神情。   专注而认真,眼底映出的,只有他一人。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接这枚瑶碧石。   他说,她这么薄情的人,谁做了她的徒弟都是前世作孽,今生倒霉。   可到头来,最倒霉的,是收他为徒的她才对。   若是他没有成为她的徒弟,她还有长潋那么听话且争气的徒弟,何须惹上那么多麻烦?   何须为他这样恶贯满盈的徒弟剜心   剜心   光是想想,他都恨不得挖开自己的胸膛。   他只怨她不知他那日所受之痛,撒手离去。   她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的时候,该有多疼呢   他不知道。   甚至当他后来偷偷回昆仑,揣着恶念想看神族每况愈下,屡次败于无尽之手的狼狈模样时,看到长潋给坐在池塘边的她添衣,递手炉,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要是当时他拦住长潋问一句,哪怕一句   后来的事是不是都会有所不同了?   他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山间还有诸多百姓,四下却极静,似乎已经没有人愿意离他近些。   直到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身后走来的人哪怕此时刺他一剑,他好像也浑不在意。   脚步声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戛然而止。   沉默几许,一只墨镯被丢到他怀里,带着寒夜的冰冷,刺得他一激灵。   “她给你的东西,你就这么弃之如敝履?”   看着掌中的无愧,他怔忡良久,终于抬头看向来人。   似是没料到来的人会是她,嘴唇动了动,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不知这一日外头发生了什么,又或是谁同她说了什么,镜鸾已经不似他刚回来时那般疯狂地吐露着怨恨与不甘,也没了再同他发火的意思。   只是那双眼浮动着冷漠,心死至此,也无所谓争执对错了。   “哭得这么难听,怎么不找个远点的地方”她坐了下来,眼熏着红,像是狠狠哭过一场,声音也沙哑着,没有泪可掉了。   就是缺个可以说话的人,至于这个人是谁,无关紧要。   “我晓得主上的死,不能全赖你身上。”她沉默良久,突然如此说道。   重黎一怔,不敢信这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司幽同我说了,主上于不周山封印无尽,用的不是父神留下的封天阵,而是朱雀血翎和自己全部的灵力。无论哪一种,她都没想过活着回来”   镜鸾深吸了一口气,似是竭力忍耐着极大的痛苦,以至于面目都扭曲了,可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她的魂魄,本该在那一日就散了,是你闯十八层地狱,硬是给拼了回来我不知你为何这么做,但我谢谢你。”   重黎的记忆里,这是她头一回,也是唯一一回对他言谢。   可这话说了一半,便引向了他始料未及的真相。   “司幽没有告诉你吧,神灵的魂魄与凡人不同,即便找回了三魂七魄,勉强拼凑出了元神,也还少了一灵,终究不全。故而她入不了轮回,只能靠一次次的还魂,一生短如夏花,命途多舛,这魂魄若遇劫难,很容易就散了”   从育遗谷跌入三危山那回,就是如此。   缺了一灵,连活着都艰难。   “你走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嗅觉和味觉了,失明也是迟早的事,她在这之前,帮昆仑争得了一条生路”   镜鸾说得平静,落在他耳中,却如钢针在刺他的心。   “你不是恨她杀你全族吗?”镜鸾笑了声,“折丹神君与主上算是旧识,曾与主上,江疑神君并肩作战,主上那时还不是你所知的性子,虽不大爱说话,但偶尔也是会笑的。后来江疑神君战死,主上就寡淡了许多,去九川看了几回后,就不再去了”   “九川玄龙误入邪道,是谁都不曾料到的事,父神命主上前去平乱,可主上赶到的时候,为时已晚。折丹神君是怎么死的,无人知晓,但从当时的九川来看,也可见一斑。你有那么多机会能向主上询问真相,却偏偏选了和她恩断义绝,重黎,你真的有当她是你师尊吗?你何曾真的信过她?”   重黎合上了眼,吐出一口浊气:“继续说。”   “你的璞玉剑,是她亲手铸的,无愧,是她费尽心思寻来的,你真以为和不染同脉的神兵这般容易得到?这么轻易就认你为主?你以为你的天劫那么轻易就揭过去了?还觉得自己天赋异禀是不是?”   他蓦然怔住,不由得想起自己修炼到了关键时候,需破天劫才能更进一层。   可因九川遗脉的传闻,他当时饱受非议,不免急功近利,坏了修为。   虽说过些年便能修回来,可天劫岂能由他说了算。   该到的时候,谁都躲不过。   他在问天台受劫,是在半夜,突如其来的雷光攒动,令他始料未及。   偏偏刚同长潋吵了一架,又不好意思拖累余鸢,只得孤身一人前去。   那一日,他昏了过去。   再醒来,天劫已过,他褪去妖性,可位列仙班。   身边空无一人,只剩他惴惴不安地呆坐许久,才缓过神来。   这事儿他高兴了好久,欢天喜地地去告诉余鸢,告诉长潋,告诉陵光。   可他的师尊从始至终都是风轻云淡的模样,坐在案边翻动古籍,甚至连个赞许的眼神都没有匀给他。   好像她收徒,全看各自的命。   他活着,是运气不错。   死了,便是缘分已尽。   冷漠的一声“嗯”,也算答复了。   他的满心炽热,自满骄傲,都被当头一盆冷水浇了个透。   可今日,镜鸾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我告诉你,那都是她替你挡的。你当日挨一道天雷就昏过去了,剩下的都是她挡在你前头,替你受的!你去云渺宫寻她的时候,她疼得站不起来,还要忍着,不让我出来拦你听你开开心心把话说完”   她的眼眶又盈满了泪,这些话如万剑诛心,锥心的痛,仿佛将重黎刺穿了。   他紧闭双眸,心如死水,眼泪还是从缝隙里钻了出来,滚烫炽热,他没有办法再说出一个字。   镜鸾的声音哽咽了,缓缓站了起来,经过他身边。   风声清寒,天地骤静。   只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   “她给你这颗心,是要你活着。那么不管是万人唾弃也好,千秋骂名也罢,你都要活着,苟延残喘,心如刀割重黎,你也给我活着。” 第七百五十六章 :盒中木剑   黎明前的昆仑山,晓雾凉薄,缓缓飘过朝雾花间,如细浪翻涌。   脚下的青石路长的像是没有尽头,举步维艰。   可当真跨出这一步后,有觉得这条路实在太短,当年走过时,好像还要更长些。   殿中没有光亮,月色却刺眼,石阶下站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数月未见,她换下了以往招摇乖张的红衣,穿着与从前他还是昆仑弟子时的那件荼白弟子服极为相似的一件衣裳,重黎不免有些恍惚。   霓旌是看着他走过来的,待人近了,才扯出一抹酸涩的笑意,唤他一声“尊上”。   重黎目光枯然,不是很想说话,沉默半响,才问:“你怎么在这?”   霓旌犹豫片刻,答道:“听师父说您回来了,可哪儿都找不到您,属下想着您终会回到这座神宫来的,便在这等着了。”   重黎好像在听,好像又压根什么都没听进去,望着那扇巍峨的宫门看了会儿,伸出了手,又猝然顿住。   这扇门,他不敢推开。   须臾,他转过身,挨着墙根坐了下来。   霓旌心中自是悲伤的,可看着他这副样子,又觉得自己的悲伤算不了什么了。   他抱着膝,头埋进臂弯,像个无措的孩子。   昆仑一战后,她见了不知多少人悲切的样子,长潋的恼恨,镜鸾上君的愤慨,司幽帝君的冷骇,还有痛哭的少年国君。   或多或少,都发泄出来了。   可眼前这个人,便是哭过,依旧压抑到了极致。   晨曦未起,明月高悬,一片死寂里,听到他在问。   “她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声音发着抖,几乎哽住,又硬生生逼着自己问出来。   霓旌心中一疼,试图措辞委婉些,可到头来却发现,这件事无论怎么说,都是残忍的。   “她走得不太好。”   温淡的语调,没有减轻丝毫痛苦,如刀子狠狠刺入他的心口,容不得他半分好受。   “无尽封锁了西海,以万千冤魂铸成的妖镜阻拦,幽荼帝君和镜鸾上君带着援兵赶来,却没能立刻进西海,昆仑孤立无援,她下令所有弟子留在山中护着百姓,全自己一人撑着应对无尽和玄武,您也晓得,她现在不是上神了,每一刻,都是拿命在拖”   重黎合上了眼,任由痛楚,悔恨,酸涩,恐惧摧枯拉朽地朝他扑来。   紧紧攥着心口的皮肉,那道伤疤从前是他怨恨的来源,如今却成了她留给他最后的温热。   滚烫灼热,痛极了。   霓旌叹息着,继续说:“师父强召泰逢破了那妖镜,法力所剩无几,我们赶到的时候,所有百姓乃至天虞山弟子都还活着,可她”   说到这,她也不由哽咽了。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流干了每一滴血是什么样子她掉下来的时候灵核损毁,五脏俱裂,魂魄已经散开了,再多的灵力送去都没有用她那时已经死了,留在世间的只有一缕执念,援兵到了,也就散了”   重黎竭力地喘息,似是痛苦至极。   “她都要死了也不肯用逆鳞喊我一句吗”   艰难得像是从肺腑骨血间挤出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无助又不甘。   可这个答案,很快从他自己脑海里浮现出来。   她怎么可能喊他来呢?   他的心就是长生之血,体内还封着一半的邪灵元神,无尽和玄武正愁着如何抓住他,折磨他,置他于死地。   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也要瞒着的事,怎么可能在无尽面前暴露?   “她的遗体是属下帮着清理的,身中十余剑,还有血藤刺下的口子,没有一处好肉,属下看着都心疼”   霓旌似乎还有话要说,却是几经犹豫。   “还有一事。”   “她入不了轮回的缘由想必您已知晓,这次散魂,世间就再也没有她的魂魄了,那个魂胎失去了附依,也没了”   重黎的身子猛然一僵,于浑浑噩噩的悲恸中抬起了头,短暂的怔忡之后,是惨然的笑。   “罢了,也好我连自己做过什么都记不得,怎么配让人喊一声爹爹,怎么配得上她”   心心念念,他算什么心心念念?   他满脑子都是那人立在廊下,赶他走的背影。   那么消瘦,孤寂。   一晃眼,又是她当年坠下不周山悬崖,看他的最后一眼。   她说,阿黎,别看我。   那不是在厌弃于他啊!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跌进尘埃里,他遇见了,却没有好好对待。   他还要把她拖入深渊里,囚在崇吾宫,满脑子想的都是仇恨!仇恨!   仇恨!!   直到今日,这世上没了她。   猝然的慌张汹涌而起,这里他也待不下去了,于是跌跌撞撞地起身,忙乱无措地逃离。   走到胧霜阁外,想起自己犯错后,便在这面壁思过。   次数多了,倒是比自己的寝居还熟悉。   推开门走进去,仓皇地将自己关在了里面。   屋中陈设依旧,什么都没变,空荡荡的龛台下,放着他许多年前藏在这的一只锦盒。   年岁久远,他自己都记不清盒中到底放了什么,直到揭开尘封已久的盖子,看到的都是些琐碎的小物什。   有他在少年时在九川穿过的衣裳,有他的父君折丹上神赠的明珠和小玉锁,还有一把木剑。   他恍然怔住,将这把木剑从盒底拿起来。   剑很短,只有他的小臂长,像是孩童的玩具。   不过做得很精致,灵木所雕,岁久不腐。   剑柄上刻着些花纹,他努力将灰尘擦去,才看清是朵玲珑花。   依稀想起是在某一年生辰收到的礼物。   可是谁赠的,却想不起来了。   出神之际,身后突然传来叩门声。   “重黎,你在里头吗?”   门外传来余鸢的声音。   隔着一层纱,只望见门上朦胧的倩影。   屋内沉默良久,穿来了一声“嗯”。   “我找了你很久,你出来吧。”余鸢试着去推门,却发现有人抵在门后,将门栓插上了,不由怔了怔,有些不确信,“你不想见我?” 第七百五十七章 :我们好些年不曾谈谈了   又是一阵默然,屋里的人靠在墙边,声音平静,漠然。   “离开崇吾宫后,可还好?”   余鸢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么一句,也料不准他在想什么,只得答:“还好”   “那就好你回去吧,夜里凉。”   他没有发火,余鸢心里却不是滋味:“胧霜阁荒废已久,便是你守在这,上神也不会死而复生此事已经过去了,再几日尸身便会在昆仑下葬,你心里不好受,也节哀罢。”   她在门外无声地舒了口气。   可屋内却久久没有回音。   “重黎?”   “已经过去了?”门后传来一声冷笑,“怎么过去了?你说一句过去了,便过去了?”   那扇门终于拉开了,可她看见的却是一张苍白如冰的脸,透着骇人的寒气,将她要说的话都吓得堵了回去。   他面色极是难看,一字一顿的问:“谁说要下葬?把谁下葬?”   “重黎,上神她已经”   “已经什么?”他目光凄惶,说出的话却字字掷地有声,“本尊五千年前能把她救回来,五千年后就不行了?”   “你别发疯!”余鸢陡然怒道,“上神这次魂飞魄散,元神根本没有入酆都!便是你将十八层地狱翻个底朝天儿也找不到她了!听清楚没有!”   五千年了,她可以等,但她也望他认清现实,再不要与过去纠缠。   毕竟这世上,已经再不会有陵光上神了。   虽说近来种种,她也诸多意外,但陵光上神去了,纠缠了数千年的恩怨也终于了了。   她再不必担心有谁在他心上根深蒂固,一切都过去了,她再等等   便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四下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良久,眼前的人忽然就笑了声。   “是啊,她魂飞魄散了”   “说来本尊为了寻你,去了极北之地,却还不曾问问你,去那做什么?既然去了,又是怎么出现在昆仑山的?”他话锋陡然一转,门外瘦削的女子身子僵了僵。   “我从未说过要去极北之地。”她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眼神。   重黎并没有动怒的意思,反倒在笑。   “嗯,是啊,你的确没说过。”   他缓缓吸着气,晨露湿凉,让脑子都清明不少。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他用手比划着腰间的位置,似乎真的在怀念什么。   “”余鸢不知他为何要说起旧事,也不知如何作答,只这么听着。   “蛮蛮一族为报恩全军战死兽丘,你是陵光带回来的?”   他了然地点点头:“这么说来,蛮蛮一族恩情已报,昆仑和她,都不曾欠任何人。”   她心头一震:“是。”   “她的确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神灵,大约是一人久了,觉得无事可做吧,便多放几个娃娃在云渺宫解闷”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伸手抚过她的脸。   温热的指尖,居然有些发烫。   “这么多年,我时刻记得你的恩情,四处为你寻药治病,待你如何?”   “你不必多想,你救了我,我自然要报恩的。”   余鸢知道他已经从镜鸾那边听说了当年苍梧渊一战后,陵光上神为救他剖心的事,而自己虽损耗了内丹,也只是为他疗了后来的伤,不禁心慌了一下。   “重黎,那件事我”   “无妨。”他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的内丹是为我损殒的,这些年,你陪在我身边,也确实费心了”   见他面色缓和下来,余鸢暗暗松了口气。   “你当时受伤太重,我找到你时,没有看到上神,只你一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我急着救你,不曾想到其它,这件事我也是今日才得知,不是存心欺骗于你”   重黎笑容温淡,没有分毫恼恨之意。   “你骗没骗我,都不要紧,你对我有恩,我没资格斥责于你。”他抚上心口,笑容一点点凉了下来,“只是我曾说过,要拿到长生之血为你修复内丹,可这是她的心,我给不了,我要食言了”   余鸢面色一僵,惨白了下去,却还是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来:“没,没关系,谁都不知道长生之血会是会是上神的心,我也没想过要挖上神的心来治自己的病。”   重黎笑了笑:“是吗?”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了片刻。   “但你却想过要她的命。”   “”一口凉风倒灌入喉。   她想否认,可话到嘴边,在对上那双深渊般的墨瞳的瞬间便哽住了。   他不是在询问她。   说得更明白些,他从不是个愚笨之人,有些话,有些事,他不愿深究,而非真的糊涂。   “我们好些年不曾推心置腹地谈谈了,对吗?”他神色温淡,并不着急,竟坐在了胧霜阁的门槛上,还招呼她也坐下。   他明明是笑着的,没有半分恼怒,余鸢只感到寒气一阵接一阵地顺着脊梁往上爬。   踟蹰片刻,她终究还是提起裙摆,坐在了他身旁。   他看着她腕上还系着的细锁链,这是镜鸾给她加上的。   他虽将人从云渺宫带了出来,但在昆仑境内,她不得摘下此物。   这条链子,是司幽的秘宝,连他都无法轻易解开。   他俨然一副悠闲慵懒的模样,仿佛不过是某一日吃过晚饭,同她坐在一处聊聊天。   可说出的话,却不是如此。   “你是几时到山中的?”   “我换个问法吧,前些日子,昆仑山中的灵兽屡遭毒手,其血肉被啖食,死相凄惨,此时怀疑是魔族所为,而后不就,我的身份便暴露了。最后将我赶走那日的局,是镜鸾受陵光指使而为,这我晓得,我且问你,那些灵兽,你可有见过?”   不急不缓的口吻,却令余鸢倏忽一僵。   “我如何会知道这些?”   他莞尔:“手伸出来。”   若说方才余鸢还只是有些尴尬,听完这句后,忽然就慌了神。   搁在膝上的手,也默默收到了身侧。   他笑着扬眉:“怎么,不敢?”   他笑起来的时候,其实极好看,英俊的面容像是撒上了一层绚烂的金色,眼底盛着月牙光,很容易让人想到庭前桥下的雅致少年郎,干干净净,意气风发。   余鸢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笑着问她:“小丫头,你从哪里来的,怎么跟着我师尊?”   少年青稚,俊朗又夺目。   从那日起,她就特别想一直留在这个人身边了。   可今日,他这样笑,她却觉得不寒而栗。   像是早就将她剥皮抽骨地看了个清楚,什么都知道,只是想听她自己说一遍。   就是如此,才教人骇然。   细想来,这些年,他其实变了很多。 第七百五十八章 :是她珍贵   她细颤着。   “重黎,我们回去吧。”   他笑了声:“回去?回哪儿?”   “崇吾宫,九川,还是你想去凫丽山冷静几日,我都陪你去。”   她说得恳切,抓着他的衣袖,有些失措地求。   他却没有挪动一下,只是这么静静的,无悲无喜地看着她。   “冷静?我有什么可冷静的?昆仑好好的,每个人都好好的,我为何要冷静?你说与我听听。”   余鸢猝然怔住,一时无言。   他便笑着继续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数月前在崇吾宫,我刚恢复记忆那会儿,有人曾往崇吾宫送了一味斛朱草,斛朱草,你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吗?”   提及此事,她的脸色顿然泛白:“听说过,传闻是味良药。”   他点了点头:“是,是味良药,听说她就是用这味药让自己暂且恢复了康健,不过崇吾宫那次,这味药险些要了她的命,霓旌告诉我,那些药是从丹乐宫送来的,我记得此事,我还问过你。”   “是,是啊,你问过我”余鸢暗暗收紧了拳,忙辩道,“我也是听说你带回一个仙门弟子,便送了些伤药过去,丹乐宫那么多药,我一时也记不清自己送了什么过去,当时谁都不知若我晓得她就是陵光上神,我!”   “你怎样?”他微微笑了,“我的确没有宣扬的意思,所以若是没有人提醒于你,你也想不到她当时怀着魂胎,更想不到用斛朱草就能险些要了她的命。”   余鸢僵住了,瞪大了眼:“魂,魂胎?”   “是啊。”他眼中浮动着惨然的冷,“那是我的孩子。”   “不可能!”余鸢惊慌失措地抓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不肯信这是真的,“你怎么可能不,不会上神同你怎么会有孩子!”   她有些崩溃,平日里的温言软语都成了尖锐的叫喊。   重黎望着天上快要西垂的月,不为所动。   “是啊,怎么会有呢这事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孩子就没了。”   “没了?”她已经混乱了,“会不会,会不会弄错了?误会了?她可是你师尊,再怎么说也不可能”   陵光上神那样的人,怎会对自己的徒弟不,绝无可能!   “我的确没做过爹,但是不是我的孩子,多少还是有感觉。”他微笑,“我还没有见过那孩子,不知它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可名字,却想了很多,只是没决定好用哪一个”   “重黎你别这样”余鸢扯着他的衣袖,脸色青白,“我很害怕。”   “你害怕吗?”他笑着,“我为你寻长生之血而离开魔界那几日,将陵光留在崇吾宫,嘱咐霓旌好生看着,她是从何处得到的自由出入的令牌,又是如何识得去锁天塔的路的,你知道吗?”   余鸢面色顿变,咬牙望着他:“这件事你之前也问过我,我并非有意,难道比起我,那个霓旌的话更让你深信不疑?”   他叹了口气:“我从未对任何人的话深信不疑。”   沉默几许,他转过头来忽然看着她,“但我好像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堕入魔道,你仍是仙灵,出入魔界多有不便,那面令牌,是我专门给你做的,与其他的令牌都不一样。”   闻言,余鸢猝然怔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起身,却被他按住了。   他依旧是不温不火的神色,与她寒暄的态度,很平静,也实在令人心慌。   “不是我不信你。”他看着她的双眼,离得很近,她却并不觉得开心。   他说,是你不信我,余鸢。   很多事情,往往在不可挽回之前,就有了诸多征兆。   可多数时候,却偏偏只有等到失望的一刻,才会回头去看,自己究竟错了多少。   于冰冷的僵持中,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试图挣扎,却不敌他的气力。   他扣着那细瘦的腕子,探了她的灵根。   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凝重,余鸢的脸色也一点点苍白下去。   细链因惶恐的波动而震颤,却是将她锁得更紧了。   一阵剧痛传来,她终是压抑不住,丝缕浊气从皮肉下涌出,腐朽之兆也随之出现。   重黎抬起头,注视着她的脸,用笃定的语气道:“你堕魔了。”   沉默几许,又问。   “几时开始的?”   余鸢抿着唇,唇角绷紧,望着他,目光发颤。   而他似乎也没有逼她答话的意思,只静静看着她发白的脸色。   良久,继续说下去。   “你不愿答,便不必答,一旦堕魔,无论说什么都迟了。我是这么过来的,你是个什么感受,我最是清楚。我与你相识这么多年,你在想什么,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微笑着,声音却从温柔的寒暄,猝然冷了下去。   “你当年,可有去过不周山?”   余鸢的脸色陡然青白下去:“我”   “我当日也有派人去丹乐宫寻你,可他们说,你不在。”   他幽幽的看了过来,说得很慢,眸中寒芒微动:“余鸢,我信你,是因为你待我好,我愿意信。”   “你现在觉得我待你不好了?”她无措地去抓他的袖子,却被他不露声色地避开。   “我没有这么说过,只是你被娇宠惯了,做事实在不够谨慎,从前我愿信,如今由不得我信。”   余鸢的眼眶红了,慌乱地望着他如覆寒霜的眼,这么多年,他头一回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她知道是为什么,只是不敢相信,这么多年的相伴,还比不上镜鸾他们的几句话。   “就因为就因为上神不在了吗?她不在了,你就要迁怒于我?”她哽咽着,伤心至极地揪着心口,“她给你一颗心,就比我给的珍贵,是这样吗?”   她眼底的浊气无声地涌动,堕魔之相已难以掩饰,却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甘地噙着泪,问他。   “我等了那么多年,就一文不值吗”   眼前的人沉默了很久,漫长得像是又过去了一日夜。   他没有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愤怒,看着她的时候,眸中居然有一丝悲悯。   “这些话,不说出口,你我都相安无事,你是几时与无尽和玄武上神扯上关系,当初的不周山大劫可有参与,这些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可有好好看过你现在的样子,你变成什么样子了?”   “不是这颗心珍贵。”   他合了合眼,徐徐叹出。   “是她珍贵。” 第七百五十九章 :我不欠你了   片刻的语塞之后,余鸢笑出了声。   仿佛小心翼翼捧在掌心多年的一件瓷器,忽然间被砸了个粉碎。   这么多年的等待,都被一笔勾销。   她感到自己的心猝然冷了下去,却又在最深处被烙铁狠狠地烧了一下。   “我堕魔了,所以呢?你就觉得我是地上的泥,来质问我可有害过她?觉得我与妖邪私通,背叛于你?”   重黎的目光猝然一沉:“余鸢,我是在替她问你,苍梧渊之战后,是我欠你的,她不欠。”   “昆仑结界如此强悍,对于一个内丹损陨的人而言,连山腰都上不了,你告诉我,是谁告诉你进山的法子的?是谁同你说,喝灵兽的血,就能维持一个堕魔之人的修为的?你本是仙灵,这几日就没有感觉到逐渐疲乏,体虚难支吗?”   “这些年我寻遍四海,找了无数方子来治你的病,若此法有用,我怎会不用?”   “你饮血,的确能遮盖蛮蛮一族的气息,但坏的是你自己的修为,脏的是你自己的灵气,这些年吃药闭关,费尽心思才养的好些的根基,都无用了”   他深吸了口气,哑声道:“余鸢,你觉得我在质问你吗?那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低,将我看得太无情。她死了,是我这个徒弟做的不够好,什么事都要她扛着。而你堕魔,也是因我而起。你不是地上的泥,我才是。”   “重黎”看着他痛苦至极的神色,余鸢突然感到了一阵害怕。   他合着眼,睫毛微颤着,默然半响,却说:“她不欠你的,欠你的是我,该还债的也是我,所以你别恨她,要恨就恨我吧”   言罢,指尖凝光,毫不犹豫地刺入胸膛。   血光涌出,随之而起的是月华流光般绚丽的颜色,自他肺腑奔涌而出。   他神色淡漠,唯有眉头微微蹙起,忍受这莫大的痛楚。   余鸢看着他缓缓从自己体内剖出了一枚水光潋滟的圆珠,脸色大变,惊骇得险些跪下去。   “重,重黎你!”   他疯了,疯了!   眼前的人笑着,将圆珠递到了她面前,涟漪粼粼,映着晨曦,甚是纯净。   淳厚的灵气卷涌着,朝她扑来。   她却有如看到了洪水猛兽,惊恐地连连退后。   “不要我不要!!”   她想过今日他同她摊开了谈一场,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对她。   也想过他会为了已经魂飞魄散的陵光上神向她讨回公道,甚至想过他既然知道了所有,会不会让她拿命来偿可他都没有。   他做出的事,比她所想的最坏的结果还要残忍。   重黎并不在意她的推拒,缓缓地逼了过去。   手中的圆珠也离她越来越近。   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甚至有些发青,却仍在笑,与她最初见他时一样。   纯澈爽朗,无所畏惧。   “你为我损殒了内丹,我本就打算若世上真没有法子治好你,我便将自己的剖给你,还了你的恩。”   他按住了她的肩,不容她反抗,反手将内丹打进了她体内。   刹那间,浑厚的灵气席卷了她的全身,那些乏力,疲倦,钝痛都一扫而空。   余鸢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双眼却是赤红的,死死地盯着他。   重黎笑了笑,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放开了她。   “这样好”   这样,他就不欠她了。   如今这世上,他只欠一人了。   “你放心,以我的修为,即便失去了内丹,一时半会儿也能撑的住,这是你应得的,若好生向善,也有再次位列仙班的可能。”   他不疾不徐的说着,苍白的面庞上,露出了欣慰的笑。   这笑容在余鸢看来刺眼极了,龙族的内丹灵力充沛,她很快便会痊愈。   可之后呢?   没了这颗缺损的内丹,他不再对她抱有歉疚,她该用什么等到他回头?   就在她惶惶不安之际,他忽然召来英招,用自己的灵气强行驱策,对着她腕上的细链斩下。   火花四溅,细链不为所动。   他便耐心地,一下一下地砍。   他刚挖了内丹,气力不足,足足砍了十来下,才将链子斩断。   灵泽一挥而散,手中的剑也踉跄落地,他靠在门边,抬起眼看着她,像是做完了最后一件事般微微一笑。   “你走吧。”   他平静得像是刚刚决定了今晚要去哪儿散散步。   “昆仑山就不必再回来了。”   余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在赶我走?”   四下默然已久,僵持着,如永夜的寒冰。   直到他站起来,与她错身而过,叹了句:“你留在这,最好的结果,便是被监禁一生。我没什么好的,你犯不上如此作践自己,趁你还有点尊严和骄傲,离开这,天大地大,总有更好的去处。”   “更好的去处”余鸢想笑,眼泪却滚滚而落。   一片模糊的眼前,那道玄色的身影越走越远,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她往后要去哪,也没有余力去在意了。   西斜的月光与东出的晨曦,将他踽踽独行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的一人,步伐略踉跄。   他固执地往前走,却好像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而她,真的被他留在了身后。   无论她声嘶力竭地喊他多少声,他都没有再回过头。   五千年错付的恨都重重压在了他身上,要将他压到尘埃里,压到地狱深处,无数怨灵啃噬他的血肉,痛到麻木。   天光太过刺眼,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山道上,脑海里反反复复重现着那日被牵着走上这座山巅的场景。   是谁是谁呢?   那个笑得怯懦又欢喜的少年是谁呢   是他吗?   好像是的,可是,怎么如此陌生呢   他茫然无措地走到一间偏殿前,忽然想起从前他和长潋的衣裳,好像都是收在这的。   跌跌撞撞地奔进去,翻箱倒柜地找,终于找到了一件荼白的弟子服。   他们的师尊喜欢素净,故而让仙娥做的弟子服也都是如雪的白,外头是月华般的一层罩纱。   他好像还嫌弃过这样式太素,可故人旧物捧在手里,却忽然觉得,其实很好看。   酸甜苦辣的记忆汹涌而起,几乎将他湮没在这片白里。   他抹去了泪,抱着这套衣袍出了殿门,在开满玲珑花的林子里,随意寻了一处山坡,挨着树坐下。   他试图换上这件衣裳,似乎只要换上,就能回到最初。   可这衣裳却是拿错了,拿的是他们少年时的尺寸。   自是无论怎么穿,都难以合身。   他固执地尝试着,穿到最后,他将外袍死死箍在怀里,仿佛只要这样,就能重新把那段时光,时光里熠熠生辉的那些人都寻回来。   他们都回来了,就来告诉他,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只要醒来,她就回来了。   可这又有何用呢?   玲珑犹在,山河蒙尘。   他回不去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猝然陷入无措,慌张地四处张看,山林幽幽,似无数鬼魅要从黑暗中猛扑而出,将他撕成碎片。   他紧闭着眼,虚弱与痛楚交织着,不知何时,就这么昏睡过去。 第七百六十章 :向谁偿此恩   这一睡,仿佛沉入了污浊的泥淖里,起不了身,也睁不开眼。   四周一片昏黑,像是再度回到了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洪荒。   他却觉得那也好,至少不比面对陵光已经死了的事实。   可这世间的七情六欲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于漆夜中投下了刺目的天光。   他听见有人在喊他。   阿黎,阿黎。   你醒醒,别睡,听话   与他在苍梧渊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扯了一下,又酸又疼。   努力地睁开眼,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晨光刺得双眼朦胧如泪注,睫毛上挂着露水,湿漉漉的,不太舒服。   眼前有几道模糊的身影,其中一人拍打着他的肩膀,喊他醒醒。   这声音与陵光的实在不同,他缓了缓神才看清,是一群穿着粗布麻衣的凡人。   喊他的是个妇人,面容质朴宽厚,忧心地望着他。   “公子怎么睡在这?这才早春呢,晨间天凉的很,别冻坏了。”   许是好些年都没人这么关心于他了,重黎倒有些怔忡。   他疲倦至极,什么都不想说,但又不能干晾着人家,正欲开口答一句,却发现自己嗓子哑了,很难做声。   于是,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但他的脸色实在不好,剖了内丹又在山坡上吹了几个时辰的冷风,不曾好好收拾自己,看起来颇为憔悴。   那妇人自是不信的,给他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喝了暖暖身罢。”   他接过那杯水,这杯子是陶泥捏的,比他平时用的简陋太多,甚至还带着泥巴味儿,换了从前,他定是要嫌弃几句的。   可眼下,看着杯口冒出的腾腾热气,却觉出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谢谢。”他声音沙哑,低头抿了一口水。   “公子瞧着面生,不知是山中哪户人家。”妇人好奇地打量着他。   重黎猝然一怔。   想起自己从前假扮仙门弟子时,多数时候都在云渺宫住着,懒得四处跑动,故而除了熟识的几人,山中百姓多数都不认得他。   即便之前闹出灵兽的事,前来看热闹的人也都挤在人群中,怕是没瞧清他的脸。   如今才敢上前与他这个魔尊搭话。   “我咳咳咳!”他一时语塞,又被水呛住。   那几人面面相觑,似是觉得刨根究底太过唐突,终是没有继续问。   “这几日山中才安稳下来,公子还是莫要四处闲逛,早些回去吧。”说罢,那几人便要走。   重黎忽地瞥见她们手中提着香烛与食盒,还有些精米,都是些祭祀的东西,不免起疑。   “你们这是要去哪?”   那几人回过头来,见他盯着她们手里的香烛物什,无奈地笑了笑:“这些啊今日是天虞山的云掌门仙逝的第三日。”   闻言,重黎从浑噩的半梦中惊醒过来。   第三日   已经三日了吗?   她们叹了口气,继续道:“听二位长老说,尸身七日后便会下葬,咱们这些人全是仰赖云掌门的庇护才能活到今日,那姑娘我们都见过,年纪轻轻就挑起重担,平日里待谁都好,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同她行礼问好,她都是笑着回应的,她这年纪,总觉得像看着自家闺女,谁能想到,唉”   “咱们没法子帮她对付那些孽障,还拖累了她,她活着的时候没为她多做点什么,她死后我们想去神宫祭奠一番,告慰她在天之灵”   听到这,重黎心头猝然涌起一阵酸涩的刺痛。   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她已经没有魂魄可告慰这么残忍的事。   喉头哽咽,几度兜转。   终究只是颤抖着说了句。   “我同你们一起去吧。”   那几个妇人神色古怪地望着他,许是觉得他神色十分诚恳,见她们许久不答,便又重复了一次。   “请让我同你们一起去吧”   第二次说时,声音里的颤抖都是细碎的,近乎哀求。   一夜的痛心欲绝,他已经不敢一人踏上那条青石路,生怕她们不答应,留他一人在此,不知能去哪里。   “公子既然想去祭奠云掌门,为何不自己拿些膏烛,去神宫呢?”   “我”他噎住了声,艰难地笑了笑,“我从前做了许多对不住云掌门的事,她一直悉心劝诫我,可我改悔得太晚了,没能当面跟她认错,怕一人前去,唐突了她,她不肯理我了”   说这些话时,他是那么局促不安,抓着自己的衣袖,盯着她们的神色,   所幸沉默半响,方才同他搭话的妇人终于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公子便随我们走吧。”   于是,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沿着晨雾蒙蒙的山道,回到了云渺宫前。   宫殿依旧噤若寒蝉,不见司幽他们,恍惚间他想起,颍川和莳萝也一夜未曾露面了。   他无心顾及他们去了哪,走过这条路,仿佛已经耗尽了他此生的气力。   随着愈发近了,那扇宫门如快要倒塌的古城墙,压得他喘不上气。   他终还是停在了石阶下,不再上前。   妇人狐疑地回过头:“公子都到这了,不进去吗?里头有个灵堂,上柱香也好。”   重黎苦笑着摇了摇头,再难迈出一步。   “你们进去吧我就在这待一会儿。”   那些妇人虽觉得他有些古怪,但也没有勉强他进去吊唁的意思,稍作迟疑后,便结伴进去了。   殿中的确有间灵堂。   他昨日来时,便瞧见了。   给神灵立牌位祭奠,委实古怪,许是为了宽慰这些不知真相的百姓,才留着的。   她若是知道,定然也觉得这样好。   他坐在了石阶上,望着晴朗起来的天,却是满心茫然。   好像一切都来如飞花散似烟,他在这度过的那些年,一转眼就都成了一番往事。   拨开那些久积弥厚的尘埃,依稀还能辨出当年的悲喜愁欢,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他后悔了,却已经没办法再向那人真心实意地说一句“知错”。   只能在萧瑟的晨风里,无助地蜷起身子,合上眼什么都不再去看。   不看,却不代表不想。   记忆恶毒地纠缠上来,将他踏在脚底,心口的疤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她的心就在他的胸腔里跳动。   还是鲜活的,炽热的。   他要疼着,记着她是如何把心挖出来,完整地给了他。   记着他是如何忘恩负义,将她视为仇敌。   记着那日云渺宫前,她抱着手炉的样子。   记着不周山悬崖,她是怎么推开了他的手,跌下深渊   她有多疼   得有多疼啊!   他的师尊,身上总是新新旧旧的伤疤,他知道来由的却甚少。   那其中有多少伤,是因他而受的呢?   光是想想,他的心就被拧紧了,痛得他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了血。   不及她万一。   不及她万一!   他说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他给了她什么?   给了什么?   连他这条命都是她给的!   他的师尊其实笨得很,凡人说的什么诛心为誓,剖心以证,哪个作数了?   只有她,真敢去做   他总以为自己早已还清了她的恩。   可他如何还得上?   她都不在了,他找谁去还呢 第七百六十一章 :画中人   他浑身都在战栗,心像是被劈成了两半,血淋淋的不敢去看。   身后的宫殿中传来阵阵寒气,他脑海里如同一团乱麻。   不仅是余鸢的事,还有近来发生过的种种。   痛,是无法抹灭的。   但他更想知道,无尽此次围攻昆仑,不仅未成,还被打成重伤,那一半元神,到底能撑多久。   陵光已经不在了,他须得早做打算,长潋法力所剩无几,镜鸾亦是伤心欲绝,若是其卷土重来,他能否守得住这里   就这么心如乱麻地想了很久,殿中吊唁的几个妇人是何时走的也全然不知,回过神来,四下便只剩他一人了。   主峰高险,从云渺宫门前望出去,能看到孟逢君和步清风等人带着各派弟子打扫战场。   昆仑失了护持,西海已然面目全非,那么多妖兽和同门的尸首要清理,没有闲暇去发呆,伤神。   楚司湛也在那,做的虽不多,但这时候多一双手也是好的。   这一战,在仙门各派间掀起轩然大波,那些没能及时赶来的同道中人也不免惶惶。   天虞山已故掌门的神魂,原是千年前陨落于不周山的朱雀上神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众人意外之余,更是感到了不安。   连朱雀上神都魂飞魄散了,这世间还有谁能与无尽一战?谁能力克玄武,保得四海太平?   无尽留下的那座高台依旧矗立于海上,此等造物之能,敢教高山拔地而起,眼下这座台子好像也不足为奇了。   石板上的血迹无人清理,楚司湛才哭过一场,看了又双目发红。   云衡在旁看着,心里也十分不好受,觉得应当劝上两句,可他平日里都是嚣张跋扈,只有别人哄他的份儿,真轮到自己了,才发现读书少,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再者,他那日也被带出了昆仑山,沦为人质,若非如此,昆仑说不定还能再等几日。   也就不会被逼着撤去护持,云渺渺也不用拿命拖延   想到这,他多少有些心虚,犹豫半响,给楚司湛递了块帕子。   可话,却说不出半句。   楚司湛呆呆地望着地上的血,没有接,直到一青衣道人走上前,躬身蹲下,摸了摸早已干涸的血迹。   此人面容生得颇为俊秀,宽肩窄腰,身形精瘦,那身翠色的纱衣披在他身上,别有几分风流矜贵。   他抬起头来,瞧了楚司湛一眼:“你就是人间新君?”   声音也温柔好听。   楚司湛愣了愣,疑惑地望着他。   这几日他都沉溺在悲痛中,过得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得此人眼熟,却想不起他是谁。   似是看穿了他的不解,眼前的男子微微颔首,笑道:“忙于琐事,倒是忘了前来打声招呼,在下苏门山掌门,楚长曦,小国君安好。”   楚司湛略显茫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按着仙门礼数,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   云霆和应燃看不到的时候,他无需在意太多的繁缛节,想这么做,便顺其自然地做了。   楚长曦微微扬眉,些许意外。   “小国君客气。”   他走近几步,看着楚司湛苍白的唇色,眉头微蹙,突然伸手去探他的额。   不仅是楚司湛,云衡都被吓了一跳。   “休得无礼!”他自是想拦,但凭他眼下的工服,岂会是楚长曦的对手,拂袖间,就将他逼退了数步。   楚长曦绷着脸,道:“连自己的主子病了都察觉不到,要等人晕过去了才晓得急吗?”   冷冷的声音令云衡蓦然一怔,下意识地看向楚司湛。   “他在发烧,别在这忙活了。”楚长曦道。   闻言,云衡顿时变了脸色,盯着楚司湛瞪大了眼,赶忙上前扣住他的腕。   果然,皮肉发烫。   楚司湛铁青着脸,掰开了他的手,没好气地剜了楚长曦一眼:“不必,朕不是豆腐捏的,一点小病,用不着回去。”   楚长曦啧了声:“还挺拗”   就在楚司湛以为他会识趣地就此作罢之际,轻纱广袖拂过眼前,迎面而来一阵清风,他转眼便失去了意识。   “陛下!”云衡眼睁睁看着他跌进楚长曦怀里,被他抱了起来,那理所当然的姿态,跟抱着自家孩子似的,驾轻就熟,顿时黑了脸,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剑,“放开他!”   楚长曦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就你这功夫,要想保护自己的君主,回去焚膏继晷地多练几年吧,否则你谁都保不住。”   这边的动静闹得大了,惊动了不远处的应燃和云霆,二人带着禁军匆匆赶来,正欲质问发生了何事,却见楚司湛落在旁人手里,当即警惕起来。   那人立在风里,神色自若,唇边还有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就是这笑,让应燃如见故人。   “二殿下”   这张脸实在像极了已故的楚旻晗,他死在意气风发的年纪,与这位仙君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若不是当年亲眼看着楚旻晗下葬,亲手为其合上棺盖,应燃几乎要以为是楚旻晗死而复生了。   云霆也不由得吃了一惊,惊恐地攥紧了拳,战栗不已。   可细看,又觉得细微处其实多有不同。   楚旻晗笑起来的时候,是没有酒窝的,可此人有。   眼角染着一抹浅淡的红,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风流韵味,那双眼也比楚旻晗生前深邃许多,似是看遍了世间别离愁欢,早已尘埃落定,心如止水。   衣袍轻盈地随风翻飞,将怀里的少年盖住了。   他微微笑着,坦荡地迎上众人怀疑的目光。   除了与楚旻晗眉目相似外,应燃和云霆总觉得从前在哪里也看到过这张脸。   在哪   直到眼前的人转过身,微微垂下了眸,一瞬的侧影终于与记忆中某个角落重合。   云霆与应燃先后露出了惊骇的神色,互觑一眼,不谋而合地道出了同一句话。   “皇陵里的那副画!”   云衡茫然地望着二人:“爹,应将军,你们在说什么?”   他到底年轻,论阶品,一个宫中编撰也没资格入皇陵,自是不知。   但云霆和应燃却是知道的。   送楚旻晗入陵的那一日,他们曾经过皇陵深处的一座灵殿。   殿中没有任何陪葬品,也没有供奉灵位,只在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中有两个衣冠楚楚的青年,面容相似,皆着锦衣。   其中一位,是先帝楚长瑛。   另一位,年纪稍青,侧身而立。   其落款盖着先帝印鉴,旁边没有附庸风雅的诗句,只留了一句。   忆吾弟曦,一别两宽,愿常安在。   七夕节快乐呀我的小可爱们!给大家加更来啦!还有1314订阅红包掉落哦!小可爱们不要忘记领啦! 第七百六十二章 :我们都不是好徒弟   他二人皆非愚笨之人,当即料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世间巧合,看似从天而降,冥冥中却自有连系。   经年累月,传闻虽早已淡去,但侍奉君王之人,岂敢如百姓那般宽心。   如此相似,断然不会错认。   “下官眼拙,敢问是裕亲王殿下吗?”   听到这,楚长曦的身子微微一僵,旋即笑道:“不是。”   他毫不犹豫。   “你们认错人了。”   不容非议的否认令二人猝不及防,怔忡之余,更为笃信。   苏门山掌门人的名讳,随意打听一圈,便可知晓。   皇室宗亲,竟在苏门山自立一派,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殿下”   “二位。”楚长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此战虽胜,却也搭上了天虞山掌门的性命,妖邪未除,当居安而思危,这里的事还有很多,与其纠缠一个早已不在尘世中的人,不如想想如何才能挽救人间,为自己重建家园。”   说罢,他便无视了云衡的叫喊,兀自带着楚司湛朝天虞山飞去。   清扫整片西海,要忙的事实在太多,数日下来,有如杯水车薪。   山中百姓也会聚起来帮忙,孟逢君和步清风带着众人山前山后地跑,后来一回头,冷不丁望见人群中那道玄色身影,他佝偻着腰,与寻常人做着一模一样的事。   二人不由惊住,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张扬。   待人散去,再想找他,他已经不见了。   有几个弟子曾瞧见他帮着收拾了那些秽物后,便走回主峰,在云渺宫门前坐着。   不知坐了几个时辰,反正他们夜里回屋歇下的时候,他坐在那。   清晨路过的时候,他还在。   像一具不知疲倦的石雕。   他做事的时候,多半也一声不吭,固执又茫然地忙碌。   仿佛只要停下来,就会迷失在这苍茫天地间,不知该去往何处。   就这样,又过去了三日。   余鸢是何时离开的,没有人知道,就连幽荼帝君都对此事漠不关心似的,不知去了何处,在做什么。   孟逢君看着曾经那般招人恨的魔尊,弯下身去,一次次地用净水咒清洗着昆仑山脚,像是要将所有踏足这片土地的污秽都驱逐得干干净净。   一遍不够,就再来一遍。   有时别人草草收拾好的地方,他走过去,也一并收拾了。   日出,下山。   日落,再回去。   别人都是乘飞舟,亦或是御剑,至多自己走到半山腰。   只他一人,是一步步走上主峰的。   起初,孟逢君骂他惺惺作态,人活着的时候不晓得说几句软话,人死了,又在这做什么?   于是,她跟在了他身后。   天一镜的碎片,是她用霞蝶传给云渺渺的,那日之后,她的心也无时无刻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着,时常在半夜惊醒,浑身盗汗。   她尚且如此,这个人又会作何感想呢?   想不出,也看不透。   只能跟着他,才赤水之岸,到蜿蜒山道。   不知为何,他一个修为如此深厚的魔族,几日下来,居然比他们看起来还要疲倦。   眼前的石阶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四周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他还在一步一步往上走。   起初背脊还是笔直的,后来就渐渐弯了下去,再后来走一段路,便要停下来,扶着石壁喘口气,才能继续往前。   有几次,都险些踏空。   她觉得奇怪,即便云渺渺的死令他深受打击,堂堂魔界帝君,也不至于此。   这条路实在太长了,御剑都得飞好久才能到山顶。   他这样爬上去,得好几个时辰吧?   她紧咬牙关,固执地跟着,他似乎没有发现她,在山道间踉跄地走。   起初,孟逢君只觉得恼恨,可看着他一阶阶地爬,仿佛虔诚的罪徒在向着心中最纯澈圣洁的地方朝拜般的模样,心中渐渐觉得不是滋味。   说不清为何,酸涩得很。   似乎,有些可怜。   她居然会觉得恶贯满盈的魔尊可怜,实在好笑。   她好几次都想上前,让他别爬了,告诉他就算他一步一磕头,跪到云渺宫大门口,里头的人也醒不过来。   可这样的话,未免太过残忍,她说不出口。   整整三个时辰,她看着他爬上了主峰,坐在云渺宫前,慢慢地屈起双膝,将自己的脸埋进掌心,不再说话。   后来,她也走了,巍峨的神宫前,便只剩他一人。   飞檐下的金铃接连掠起,脆声一串接连一串,显得深夜更为安静。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愈发近了,有人躬下身,将一坛酒搁在了他面前。   他抬起眼,望见了长潋的脸。   他沉着眸,与他坐在了同一级台阶上,手里也拿着一坛酒。   平日里瞧着那般绝尘出色的一人,今日居然跟他这个魔头坐在一起,揭开酒盖,毫不犹豫地饮了一大口。   重黎疑惑地皱着眉,但想了想,又觉得很正常。   毕竟他也没了师父,又落得这步田地,不知往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拿起泰逢剑了,心里自是也难受的。   他与他势同水火这么多年,几乎是见一回就打一回,非闹得地动山摇不可。   怎么都没想到,会有坐在一起喝苦酒的一日。   他以为长潋会斥责他,怨恨他,就像镜鸾那样搬出他所不知的陈年往事,让他心如火焚。   可他没有。   他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酒水顺着嘴角淌下,沾脏了那身如雪的衣袍。   喝完后,就这么沉默了许久,久到重黎都想问问他,是不是醉了的时候,他突然扭头看了过来。   月光照进那双眼底,居然有一丝波光。   他居然是个会哭的人。   “到今日我才发现,我们都算不上什么好徒弟。”   他似乎真的醉了,似乎其实又很清醒。   重黎被吓了一跳,反倒有些无措。   他晓得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长潋不一样,他是个善人,一直在给她争光,当年提起陵光上神门下两个弟子,先夸的必定是他。   他怎么会不是个好徒弟呢?   “看到她走近天虞山的大门,站在天一镜前的时候,我其实有了私心。”长潋叹息着,“幽荼帝君把她要回来的消息告诉我之后,我其实希望她永远不要想起过往,希望她再不是陵光上神,希望她只是一个有人护有人疼的姑娘”   他深吸了一口气,浑身发抖,过了很长时间,才得以勉强抚平哀痛,继续说下去。   “这些年,我尽量少教她一些,让她成长得慢一些,总觉得这样她就能离过去远远的若是我,能好好教她,像她从前教我那样,这一仗不至于如此艰辛。”   说到追悔莫及之处,他的声音都哽咽了。   回想起来,聚少离多,平静的时日掰着手指都能数完。   他们都是什么徒弟,她怎么就这么倒霉,有徒弟还不如没有。 第七百六十三章 :藕花深处无归人   “你说,咱俩斗了这么多年,到底为了什么”   “不知道。”重黎也掀开了酒盖,喝了一口。   酒烈得呛喉,滚入胸腔,坠入腹中,火灼般地疼。   “记得你刚被师尊带回来的那日,我一瞧见你,就觉得来者不善。”长潋低笑了声。   “怎么不善了?”重黎狐疑地反问。   “从面相看,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管起来定是相当麻烦。”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重黎啼笑皆非。   “倒是被你说中了”   重黎看着他苦闷地皱着眉,终还是伸手拦下了那坛子。   “你刚醒,别喝了。”   长潋却箍着那坛子,打开了他的手。   望着天上霜白的月亮良久,似是有些糊涂了,喃喃发问。   “重黎,师尊呢?”   重黎蓦然一僵,心头涌起一阵钝痛,这句话哽在他心口多日,不敢承认,如今却要亲口对他讲。   “师尊她不在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不得不认清这个现实。   “不在了”长潋仿佛被这话刺得清醒了过来,苦笑着,“是啊,她不在了”   他有些摇晃地站起来,一步步朝前走,口中抑扬顿挫地吟着。   “我将诗酒趁年华,一曲忘却少年愁,梦回酒醒极经年罢,曲终人散泪不休。笑谈欢歌终作古,疯人疯言惹人痴,夜半青丝夜半雨,晓看明月晚听风。茫茫碧落无穷尽,藕花深处无归人”   声音渐行渐远,夜风刺骨,这口烈酒终于将留在原地的人辣醒了般。   重黎放下酒坛,终于起身走到了那扇门前。   伸出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似是下了狠心,往前一推。   随着沉重而绵长的一声,门开了。   空荡荡的宫殿里,几盏长明灯幽曳着,他走到冰棺旁,静静凝望着里头的人。   可再有一日,便是头七。   霓旌将伤口清理得十分仔细,两具尸体看起来其实与睡着无异。   看得久了,愈发恍惚。   似乎下一刻便能听到她斥责他又做错了什么。   事实上他倒真希望如此。   她骂他也好,怨他也罢,拿不染抽他都好过让他看着她静悄悄地躺在这。   他扶着墙,疲倦地缓缓滑下,挨着寒气凛凛的棺椁,垂下了眸。   恨了她这么多年,耗尽了年少的青稚,蜕成了这副模样,其实他有好多话想同她说,好多债等着她还。   可如今,却不知到底希望她如何了。   一声“师尊”,就让他失去了所有的气力般,沉重到压得他喘不上气。   他想去牵她的手,就像当初她在九川牵起他的时候,可碰到冰棺边沿,刺骨的寒又令他陡然顿住。   他怕了。   她那么好,那么干净。   他怕自己太脏,不配碰她。   怕她嫌弃他现在的样子,不愿被他牵   悲痛排山倒海地涌上来,攫住了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到最后,只化作一句破碎的哽咽。   “我好想回家”   无助的哀叹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随后沉入深海般的漆夜中,拖拽着他一并溺入深渊。   那里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风声,草木声,呼吸声,都消失了。   他总觉得这是濒死的征兆。   短暂的茫然后,他释怀了。   也好   他堕入地狱,就再不必招她烦。   他待她那样坏,她大概早就恨死他了   如此想着,他便放任自己倒在了黑暗的泥淖里,不再挣扎。   耳边却忽然传来熟悉的呼唤。   “阿黎,阿黎”   渺远的声音同他前些日子在花树下听到的声音一样。   是云渺渺,是陵光,是他的师尊的声音!   一束天光照入深渊,落在他身上,明丽得刺眼。   为渊中的困兽罩上慈悲的温暖。   一如初见时,她掌心的温度。   于是,他拼尽全力再次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逐去。   眼前像是蒙上了灰影,看不清脚下的路,好几次都摔在了石阶下,又爬起,踉跄着往前跑。   像是要将那些逝去的过往陈年都追回来。   从云渺宫到长瀛阁,穿过落英纷纷的玲珑树林,一直追到了八隅崖。   夜风微凉,却很温柔,吹散了眼前的灰蒙。   如雪如冰的玄霜巨树矗立于天地间,灵兽陆陆续续地走上山坡,匍匐于树根下。   眼前的一切更像是一场虚无的幻梦,他看到陵光的身影出现在树下。   荼白的衣,寡淡无神的面容,静静地立于树下。   他浑身一震,眸光颤抖着朝她走去。   在离她还有五步的时候,陡然停住。   伸出的手,也垂了下来。   只道是苍天垂怜他这个恶贯满盈的魔头,竟还让他做一场美梦。   可假的终归是假的,他不能上前。   听说梦里的人都脆弱得很,他怕自己太唐突,把她碰碎了   于是,就这么相隔数步,遥遥望着。   须臾之后,一旁居然响起了颍川的声音。   他一怔,侧目望去,却见一群人站在不远处,因玄霜树太过巨大,几乎遮天蔽日,人站在那倒显得渺小。   他此时又混乱,一时没有留意到还有旁人。   不止是颍川,还有莳萝,孟逢君,步清风,长琴,陆端华,连镜鸾和司幽也在。   他眉头微蹙,露出疑惑之色。   不明白自己梦里,怎么还有他们。   就连做个梦,都不让他安生吗?   莳萝匆匆跑来,扯了扯他的衣袂:“重三岁,你是跟着上神的地魂来到这的吗?”   这话听得重黎一阵错愕。   “地魂?”   “是啊。”莳萝指了指树下那道身影,“那不就是陵光上神的地魂吗?”   重新再度望去,树下的人静默不语,垂着睫毛帘子,望着树根旁开的一朵小黄花。   他猛掐了自己一把,痛得呲牙。   不是梦   这不是梦!!   他从恍惚中猝然清醒过来,眼底再度燃起了光亮,仓皇失措在原地踱步,最后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碰了碰她的指尖。   是冰冷的。   但很真实。   没有如幻象那般散开。   欣喜与困惑交织如旋涡,冲昏了头脑,他回过头看向司幽,目光一沉:“你不是说她已经”   最后两个字,如鲠在喉,他实在说不出。   司幽神色阴鸷,没有做声。   回答他的,是颍川。   “事出突然,我才听莳萝说上神死前怀有魂胎,孩子虽没了,但魂胎这种东西,在成形之前,是与其母一心同体的,有驱邪挡灾的神力,何况还是上神的孩子。”   “什么意思?”重黎愈发听不明白。   颍川笑了笑,摊开掌心,给他看一枚金羽。   “血翎!”重黎吃了一惊。   “这便是当初陵光上神赠与三危山的那一枚血翎,兜兜转转,因果轮回,救人,也是救己。”颍川娓娓相告。   “无尽下手狠辣,幸有魂胎为上神挡下了一部分的邪气,再有镜鸾上君留下的三道护持,这才勉强留下了上神一缕地魂,地魂徘徊于已故之人生前七情六欲寄托处,我猜测地魂多半是这昆仑山中,便试着用这枚血翎将她引出来,竟真的成功了。”   他笑着,对还在愕然中的重黎点了点头。   “上神还有救。” 第七百六十四章 :我求你们,允我去救她   生死轮回,只消在天道内的生灵,便无法跳脱。   当年重黎闯酆都十八层地狱,为陵光拼凑神魂,又有酆都主君相助,如此才能成事。   昆仑一战后,她魂飞魄散,脱离了轮回之道,重黎心中是不甘的,却也无可奈何。   可颍川方才说了什么?   “师尊有救?”   他背后沁出了一层冷汗,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颍川。   “怎么救你告诉我!怎么救她!是要挖心剖骨,还是血祭命抵!”   他心如火焚,冲过去,却因连日的失魂落魄,再加上赠出了内丹,险些没有站稳。   颍川扶住他,才留意到数日不见,他的脸色竟苍白成这副样子,顿时沉下了脸。   “便是要救人,也先顾好你自己!你这样,让上神怎么安心!”   斥责声振聋发聩,血液激荡着,终于在他胸腔里燃起一团火热。   她怎么安心。   怎么安心   “好,好”他目光切切地望着树下的那道安静的残魂,眼底灼灼,声音哽咽,“我照顾好自己,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救她。”   见他如此,四下的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长潋轻轻推开霓旌的手,他的脸色也不大好,上前对颍川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若有救回师尊的法子,还请颍川山主告知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步清风和余念归亦随镜鸾上前,恳求他道出相救的法子。   颍川在神界的位阶虽不如司幽和镜鸾,但他自开天辟地便存在于世,其资历,不比父神帝俊低,学识与见闻亦是深不可测,他说能救,定是有几分把握的。   颍川的目光扫过众人,沉默半响,叹了口气。   “蠪蛭之血,有起死回生之能,但前提是此人的魂魄还在体内,今日虽然找到了上神的地魂,但若是不能凑齐剩下的二魂七魄,依旧回天乏术。”   “这如何找?”孟逢君慌了,“她的魂魄都碎散开来了,只余这一缕,便是有引魄灯也不见得有用啊!”   司幽赞同地点了点头:“这次无尽下手极狠,绝不想给陵光留后路,他只是没有算到阿鸾的护持和魂胎,才侥幸保住了这缕地魂,其他魂魄连本君也凝不起来了。”   “我去找。”重黎面色惨白,眸光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就算成了一地碎片,我都把她找回来!”   说着,便要去那引魄灯下山。   长潋忙按住他:“你且等等,把颍川山主的话听完再做决定。”   颍川似是早就习惯了他这般性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这么多年,何必呢?”   这句话其实很平静,却如刀子利落地刺入重黎的心口。   他僵住了,也停下了。   颍川道:“三魂指的是天魂,地魂和人魂,想必诸位都清楚,乃神识之灵,而七魄则司掌七情,魂为阳,魄为阴,阴阳融合,方成生灵。上神的魂魄不是散开了,是只保住了一缕命魂,其他的,都碎了。”   “碎了”如此骇人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惊得众人不知如何接下去。   “是,碎了,莫说做不到,便是所有人提着引魄灯去找,也不可能再聚起来。”   重黎身形摇晃,抓着树干勉强站稳,双目赤红地望着他:“既然聚不起来,你却说有救?”   颍川瞥了他一眼,道:“我只是说,如今的聚不起来了。”   这话听来着实古怪且不合常理,连镜鸾都有些转不过弯来。   “这是什么意思?颍川山主能否说得明白一些?”   “昆仑一战后,陵光上神魂魄碎散,本是十死无生的下场,要聚魂,也得先有一魂留在当下,作为依凭之物,方能让其他魂魄认主归位。上神如今的魂魄只剩地魂,要寻到其他的魂魄,无法从现下着手,须得回到过去,将过去的魂魄引渡到如今,重新凝聚,方可重生。”   “回到过去?”长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可是逆天改命,有悖伦常之事,且不说会招致何种后果,当今世上又去哪儿寻这般法术?”   司幽深思熟虑后,看向颍川:“救回陵光是人心所向,但此事非同小可,山主既然说得出这般法子,心中是否已有打算?”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颍川点了点头:“蠪蛭一族有一法器,可将人的神魂送回过去,但肉身却是无法做到的,神魂回到过去时,时空紊乱,会落到何处根本无从得知,或许能触碰到旁人,或许不能,一切都是难说,故而此物一直由我保管,从未拿出来用过。”   “只要去了便能救回师尊的魂魄吗?”长潋问。   颍川摇了摇头:“此物与天道伦理相冲,风险极大,一旦动用,便无法半途而废,过去之人阴晴不定,难以捉摸,记忆也与当下不同,若无法将魂魄从过去带回,去的人的神魂也会一同消散,被天道从轮回中驱逐出去,永世飘荡在六界缝隙中,无法救赎。”   他的目光在四下逡巡着,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谁都不知在过去会发生什么,若是心性不够坚定,有了犹豫,魂魄便会有所感知,届时时空动荡,可能再无法遇到过去的上神,自己也再不能回来。”   “我们都能去吗?只要有一热能将主上的魂魄带回来”镜鸾急切地问。   “不行。”颍川断然拒绝,“回溯到过去本就是极为凶险之事,这么多人同去,反倒会白白搭上诸多性命,陵光上神也不愿看到这般结果。”   他沉思片刻,郑重道:“我只能保一人回去,再多,就是送死了。”   “我去!”镜鸾毫不犹豫地上前,心血澎湃,“只要能哄着主上的魂魄回来就好吗?可要带引魄灯?”   颍川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此事上君不行。”   “为何?”镜鸾困惑地瞪大了眼。   “此去引魂,九死一生,极为艰难,须得寻个与上神极为亲近之人,力求稳妥,上君虽是侍从,但情谊牵绊终究不够,不可这样去赌。”   他转而看向长潋和重黎。   “你二人既是上神的弟子,自能心念相牵,殷切期盼着自己的师尊能复活,心有执念,才能在冥冥轮回中寻到陵光上神所在之处,你们自己决定,谁去。”   他展开手,一盏昏黄的引魄灯于烟云中凝成。   长潋刚抬起头,就被重黎拦住了。   “我去吧。”   他没有抬头,似是被愧疚和自唾压得卑微,拔去了浑身尖锐的刺,只剩下一团千疮百孔的血肉,乞求着能为她做点什么。   “你去?”镜鸾拧起了眉,“你盼着她活吗?你是她徒弟吗?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若不是当初她把心剖给你,怎会法力大减?怎会沦落成这副样子?你还想还想怎么害她!”   刺耳的厉喝有如犀利的毒刺,一下一下地扎在他身上,扼住他的心脏,哽住他的呼吸。   告诉他,他就是个卑劣的妖魔。   连救她都不配。   他连吸气都在颤抖,平日里张口就来的辩驳与讥讽都成了一片苍白,他还不了嘴。   镜鸾没有说错,从天劫的玄雷,到问天台代他受难,再到苍梧渊剖心相救他欠了她多少。   他的确不配。   可目光依旧固执的,不可动摇地盯着颍川手中的灯。   “让我去,师兄刚醒不久,法力已所剩无几,禁不住这般折腾。”这是他数千年来,终于肯再唤长潋一声“师兄”,喉头因哽咽而干涩至极,“我知道自己对不住她,做了太多让她失望的事,要骂也好,要打也罢,我都认只是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去救她。”   他吃力地吸着气,声音沙哑,双目通红,低到了尘埃里。   “我求你们,允我去救她”   下章开始救女主啦!再次祝大家七夕快乐!红包都领了没呀?   评论区回复不太及时,急着想跟其他读者一起交流的小可爱们可以来群里哦! 第七百六十五章 :怕缘分已尽   山巅的风如刀子剐在他的皮肉上,他望着陵光孑然独立的地魂,生怕自己一眨眼,这梦就醒了。   天地是如此浩远,周围明明站了这么多人,他仍觉得静得可怕。   众人看着他缓缓跪了下去,去捧那盏引魂灯,单看这般场景,谁能想到眼前的人当真是跋扈了多年,为世间所畏惧,为仙门所唾骂的魔界帝君。   若不是那身玄袍还穿在身上,几乎要以为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青年,正为自己痛失师尊而追悔不已。   平素最是牙尖嘴利的孟逢君此刻也说不出半句责备的话来。   那块天一镜的碎片是她给云渺渺送去的,她没有资格去责难他。   何况这个人已经把自己压到了尘埃里,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姿态,恳求他们允许他去救自己的师尊。   应是弟子本分的事,他却连自己还有没有机会为她舍生忘死都成了奢望。   四下沉默良久,最后还是长潋叹息着开了口。   “既然如此,便让他去吧”他苦笑了声,“以我现在的法力,确实难以支撑太久,我怕害得师尊连这点回还的机会都没了。”   闻言,颍川也点了点头:“此去聚魂的确颇为艰难,稍有差池便会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你肯放下执拗,亦是对陵光上神的体谅了。”   他转而看向重黎。   他仍跪着,指尖攥住了引魂灯的坠穗,像抓住了人间最后一捧光,不敢夺,也不肯放。   此情此景,总让颍川想起五千年前不周山大劫后,那时的重黎,像是没了魂,可如今的他,却像是紧紧攥住了蛛丝一般的希冀,甘愿将自己的命都压在这一丝上。   颍川叹了口气,终于将手里的灯递给了他。   “拿去吧。”   随着他松开手,树下的命魂幽幽地飘了过来,倏忽间投入灯中。   原本黯淡无光的引魂灯顿然亮起一抹赤金的烛豆,似晨曦的霞光,照亮了重黎的双眼。   “这缕命魂会随你同去,收到自身魂魄的牵引,上神的其他魂魄才会逐一归位。但你切记,即便魂魄被收入引魂灯,也只是暂时的,你须得将她带回此刻,否则魂魄终会再度散开,届时,就再也寻不回了。”   重黎细细地听,将他的话牢牢刻在脑海中,双手紧抱着灯盏,仿佛这簇火光,便是他往后余生,命之所牵。   镜鸾死死盯着他:“带她回来,你和她都得回来,否则我饶不了你!听清楚了没有!”   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誓词。   重黎郑重地点了点头,抱着灯起身:“颍川,施法吧。”   “你可想清楚了。”颍川看着他的眼睛,再三确认,“你这一去,就再没有回头路,是凶是吉,全看个人造化和你二人之间的牵绊,若缘分已尽”   “会如何?”   “若你与上神缘分已尽,她便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此话一出,重黎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喉头哽咽。   “你的意思是她不愿再见我了?”   “有这种可能。”颍川道,“你二人纠葛多年,上神在赶走你之后为昆仑战死,多半已有了将过往一笔勾销的打算,她若真是这么想的,怕是难办了。”   “一笔勾销”重黎看着灯中火光,眼泪悬在眶中,却是硬憋住了,“不能一笔勾销,她得活过来,她跟我不一样,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盼着她活,那么多人敬爱她,就算她厌恶我,不肯见我,我也要找到她,哄也好,骗也罢,把她带回来”   他这就要去寻那个没有心的人,把他的心交给她,弃如敝履也好,践踏如尘也罢,只要她愿意接住它,怎样他都认了。   见他去意已决,颍川也不再劝了,默念心结,双手结印,以自身一滴血,召出一朵巨大的黑昙花。   其四面花瓣皆如锐利的冰锋,四周涌动着诡谲的黑气,但那冰晶深处,却有暗流涌动,如夜幕下的江海,奔腾不息。   天光云影,尽在其中。   与其说是法器,倒更有几分妖物的味道。   “这当真能救人吗?”步清风不由起疑。   “此物无名,是我偶得的,只用过一回,拿来救莳萝的娘,可惜失败了,带回来的魂魄都散了”想起往事,颍川面露无奈,旋即又释然了,“重要的是带回来的魂魄本身是否想活过来,否则一切都是徒劳,所以在聚魂的时候切记,多说些好话,哄哄她吧。”   说着,他示意重黎可提着灯坐到昙花中央。   “进去后,外面的人说什么你都听不到了,你须记得,人死后,七魄先散,而后是三魂离体,你此去,要先令七魄归位,七魄入引魂灯后,黑昙便会立即带你去天魂和命魂,此中顺序,莫要弄错。”   “你放心,我定会带她回来。”重黎会意,转而看了长潋一眼,二人相视,点了点头,他执灯飞入花中央,盘膝而坐。   果真如颍川所言一旦进入花中,周围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此间黑气乍一眼看之甚是不祥,但置身其中,却又并未感到邪气。   无善无恶,混沌至极。   神识受其冲荡,也有了几息的恍惚。   他定了定神,聚气凝神。   颍川在外施法,众人四面围护。   这些黑气徐徐注入他体内,逐渐吞没了他的意识,随着最后一缕黑气流入四肢百骸,他的面庞顿然失去血色,手中的引魂灯也凭空消失了。   身躯仿佛被拖入无尽虚空,重黎渐渐感觉不到自身存在,神识是模糊的,也睁不开眼。   一片漆黑中,只有一点灯火照着他。   仿佛仍旧如她生前那把,在他觉察不到的地方,默默相护。   茫然无助中,他紧紧抱着这一星火光,心中涌起一阵惧怕。   怕在这漫漫五千年里,当真耗尽了与她的最后一点缘分。   怕只能如孤魂野鬼,在这六界的夹缝里踽踽独行,怎么都找不到她   这样想着,他紧紧握住了掌心的瑶碧石。   这是她给他的信物,是他与她之间的连系。   他原本只是抱着一丝侥幸,没想这枚石头真的与他一同来了。   幸好,幸好   他穿行于混沌岁月中,不知自己会落到哪处,来不及仔细做好打算,便失去了意识。   出发救师尊啦! 第七百六十六章 :经年霜雪   幽幽细雨绵长,二月春寒料峭,夹着碎雪,四散飘零。   重黎想过自己睁开眼时会看到何种景象。   是过去的昆仑山,还是某一处他曾作恶的城池。   然而都不是。   他的师尊的确曾征战四海,天下之大,在哪儿都有可能,但按颍川的说法,他却只能出现在曾与她有所交集之处。   可这是哪   他望着苍青的天,云层散乱,居然还在下雪。   海浪声缭绕耳边,此起彼伏。   海边?   他狐疑地皱起了眉,正欲查看引魂灯的状况,却发现手中空空如也,惊得他霍然坐起!   撕裂的痛楚随即涌了上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也就在这一瞬,他看到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盏指尖大小的灯笼,外头像是覆了一层冰,摸起来却是温热的。   冰层下火光还在,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虽不知引魂灯为何会变成这样,但只要这缕地魂安然无恙便好。   他四下张看了一圈,才发现自己居然落在了海岸边。   青灰的礁石参差错落,围出了不少洼地。   海潮褪去,便留下许多水坑。   他虽是灵体,竟也能感觉到寒冷,触摸到眼前的物什。   除此之外,他身上不知为何多了好些伤口。   方才的疼痛,就是由此而起。   许是在那片混沌中所受吧   他摇了摇头,这些伤口泡在海水里,的确疼得很,他起身挪到礁石后靠着,也避避风雪。   正犹豫着灵体可要包扎一下,忽然望见一道人影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   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   却又一下想不起。   能见到人想必还是人间了。   颍川倒是没说过若是在过去遇到了人,应该避开还是可与之交谈,他一下拿不准主意,正琢磨着可要去问问这是哪里,可有人见过他师尊,那人却逐渐走近了。   风雪迷眼,那道轮廓却逐渐清晰起来。   他掌心不住地沁出冷汗,心如擂鼓,险些按捺不住,要朝她跑过去。   破旧的单衣,断裂的草履,单薄到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她吹走的娇小身影,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模样。   他几乎是立刻想起了这是哪。   北海白辛城。   他的师尊,曾在这活过一世。   那道身影沿着海岸四处张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虽已入春,但年节刚过不久,北海依旧霜雪连天。   重黎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仓皇地躲到了礁石后,借着一点缝隙,偷看她。   她在找什么?   吃的?御寒的衣物?   海水的咸腥中还夹杂了一丝血味儿,以他多年征战的经验来看,此处前不久许是刚历经一场恶战。   尸体不是被收拾走了,就是早被潮水卷进了海中。   他伸长了脖子,发现她快要走到这边了,忙慌闭上了眼。   刚合眼他就后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   好不容易找到了人,不赶紧想法子聚魂,心虚什么?   话虽如此,这眼,却是真不敢睁开。   因为她已经走到他跟前了。   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他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呼吸声越来越近,不由得屏住了自己的气息,忐忑得浑身发僵。   浸在泥洼里的手泡得发僵,他紧紧攥着拳,骨节捏得发白,却不敢出声儿。   许久,她仍旧警惕,只是静静打量他,似是在确认他是不是死了。   重黎有些着急,利爪收了,也不凶她了,他看起来还那么让人害怕吗?   她不会想走了吧?   正当他反思着自己是否应当“含笑而终”才不会吓着她之时,突然感到左脸一疼。   被掐了一下。   他愣了愣,没敢动。   稍作迟疑,右脸也被拧了一把。   人瞧着瘦小,劲儿还挺大。   掐得他嘴角都咧出去了。   他绷着身子,忍住了疼出的泪,忽听她嘀咕了一句。   “这死人怎么脸还怪嫩的?”   布料摩挲,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脚步声远了。   过了会儿,他才敢睁开眼看。   寒风肃杀,方才的人已经没了影。   他突然就慌了,后悔方才没一把拉住她,这会儿急着起身去找,还没走出石后,忽地望见那道瘦小的身影又跑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破渔网。   吓得他慌手慌脚地忙又躺了回去。   双目紧闭,去听那脚步声渐渐近了,停在他跟前。   他正疑惑这是要作甚,那张破渔网已经罩在了他身上。   冰凉细瘦的手在他腰间摸索,他憋着一口气,动也不敢动一下。   直到那渔网陡然收紧,勒得他脸有些疼,怔了怔,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力道拽得失去了平衡,倒在沙地上,一下磕中了一枚小石头,疼得他暗暗呲牙。   他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只晓得她拿张破渔网兜住了他,一路拖行。   那么细瘦的胳膊,居然真能扯得动。   他还真担心累着她,暗中施了法术,卸去了一半重量,好让她拖得轻松些。   还顺手支起灵障,给她挡了挡风雪。   见她趔趄了下,便悄悄从后头搭把手。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他不由得一阵心疼。   他想起这是哪一年了。   只是上回,他是不省人事的,这次,终于能好好看看她。   她回过头时,他仍是“尸体”一具,悄无声息,面色苍白。   然而他到底是算漏了自个儿遭得罪,且不论这一路过来被沙石磨得麻木的背脊,好不容易看到了屋子,却在进门的时候,被撂在了石阶上。   后脑勺重重一磕,发出咚的一声。   饶是灵体,也被这一下震得不省人事。   他再睁眼,天都黑了。   他躺在墙角的茅草堆上,浑身酸痛,像是有人趁他昏过去的时候,把他揍了一顿。   后脑勺尤其疼。   他暗暗抽气,不敢相信自己脆弱到这个地步了。   眼珠转动,看清了四下。   这间屋子用简陋来形容都有些憋屈这个词儿。   唯一令它能称得上是间屋子的,只有这四面的墙。   窗上只糊了一层茅草,勉强挡住了风,却拦不住夜里的寒气。   唯一一张床四个腿儿都没了,只剩下木板铺在地上,被褥也单薄,缝缝补补,又破又旧。   胸前的引魂灯忽明忽灭地闪着光,他下意识地四处寻人,忽闻哔剥一声,却见不远处燃着一堆篝火。   漆夜中,温暖而耀眼,照亮了墙根下抱膝而坐的那道瘦小的身影。   枯枝绾发,单衣洗得发白,伶仃孤寂地坐在那,像是浅淡至极的虚影,与火光融为一体。   消瘦的下巴尖儿,淡色的唇,一双桃花眼含着茫然,微微垂着眸,时而拨弄着柴火。   万般思绪纠缠在心头,太多的悲喜愁欢交织,分不清到底是欢喜和伤感哪个更多些。   他红着眼,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想开口,可要说的太多了,一股脑儿地哽在喉间,什么都说不出。   明明只过去了数日,却像已经与她错过了几辈子。   惭愧,后悔,种种情思如无形之手,攫住了他的五脏六腑,绞紧了,挤出最后一滴血,让他痛得难以喘息。   直到篝火旁的人觉察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来,惊愕地望着他。   “你还活着?” 第七百六十七章 :你怎么还哭上了   似是被吓了一跳,僵持半响,她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走了过来。   青稚的面容,一下子勾起了重黎的记忆。   他当初从不周山取走了无尽一半元神封入体内,虽事成,然争斗中,自身亦负重伤,跌跌撞撞落在北海边,也是这么被她用一张渔网兜了回来。   一路磕磕碰碰,他浑然不知,时至今日才晓得这半途究竟遭了多少罪。   那年他睁开眼,她也是这样蹲在他面前,豆蔻之龄,双眸盛着莹莹火光。   只可惜他那会儿失了记忆,怎么都没认出她来。   今日旧景重现,心头却涌起万般感慨,能再听到她的声音,都觉得是苍天可怜他,恩赐的一场梦。   她哪怕只是微微皱眉,眼睛转动一下,都仿佛有针在扎他的心。   眼前的人越是鲜活,他越是会想起她躺在那具冰棺里,了无生气的样子。   呼吸似是被扼住了,他说不出话来,唯有热泪模糊了视线,滚烫刺痛,氤氲开来,将她模糊得只剩一个依稀的轮廓。   他的反应令云渺渺有些无措,实在搞不懂这人怎么回事。   “你怎么还哭上了?”   是她把他拖回来的时候在哪磕疼了?   她只当他是具尸体,带回来也是为了明日一早去换几个热馒头,哪成想人活了,馒头没了,他还要哭。   怎么会有这么麻烦的人呢?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给他擦了擦眼泪。   沁凉的指尖抚过眼角,重黎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她说:“你别哭了,是不是哪里疼?”   温淡的声音,像是带着一丝叹息,将他悲痛的深渊里拽了回来。   他拼命摇头:“不疼,我不疼。”   她低头看了眼他身上的口子,狐疑地皱起了眉:“受了这么重的伤,不疼?”   他噙着泪,努力冲她挤出了笑脸,有些仓促,以至于看起来倒是傻乎乎的。   “我很高兴,一点都不疼。”   说话间,他留意到她掌心的几道血口子,应是方才为了拖拽他被渔网磨伤的。   他当即抓住了那只手,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血印子,都能勾起滔天的愧疚。   “疼不疼?”他问。   云渺渺吃惯了苦,都好些年没人这么问过她了,一时怔忡:“还好。”   “坐下来。”他将她拉过来,正打算给她包扎,却发现自己眼下是灵体,虽能触碰她,但随身之物却是无法给她的。   踟蹰半响,他捧起那双满是冻疮和旧痂的手,轻轻地吹气。   想到这双手曾执剑平定四海,无往不胜,也曾牵着他走过昆仑山漫漫长阶,如今却成了这副残破不堪的模样,他的心便如百爪抓挠。   惭愧,后悔。   恨不能感同身受。   云渺渺却有些不习惯,掌心酥酥麻麻,惊得她立即缩了回来。   “我,我出去一下,你在这等一会儿!”   说罢,便仓皇逃出了这间屋子,全然不给重黎追问的机会。   “师尊”他着急去追,可一起身就扯到了伤处,眼前也陷入昏黑。   颍川虽说过这法子凶险,但他猜测自己眼下这般,多半还因为剜了内丹。   他在原地缓了几息,眼前逐渐复明,扶着墙趔趄着走出了屋子,逐着那微弱的气息而去。   数十年前的白辛城,他在此处,与孤魂野鬼无异,浑浑噩噩地往前跑,想要将她找回来。   怕她这一走,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跌跌撞撞地跑了许久,从海边一直追到城中,四周熙熙攘攘,却始终没有她。   陷在过往的泥淖里,一旦错过,就真的错过了。   他急切地在雪夜中奔走,其他人似乎都看不见他,无论他怎么低声下气地打听,都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   凄凄惶惶,如无依的孤魂,天地之大,云高雪寒。   松开手,就什么都没了。   这数千年来,他从未如此害怕过什么,如此仓皇无助,走得越来越快。   直至经过一条窄巷,听到里头传来拳脚声。   他寻人心切,原本只是匆匆掠过,一声闷哼却如惊雷,生生扯住了他的脚步。   猝然回头,却见巷子深处,一群年纪稍大的孩童围着一人拳脚相加。   时不时高唱着讥诮的童谣,他脑子一片嗡响,只断断续续听到了“孤女”,“煞星”,“无人疼”之类的字眼。   那道褴褛消瘦的身影已经抱成了一团,也不还手,确切的说,是无法还手,她双臂环抱,死死护着什么东西。   他心头猛地被扎了一下,脑子也清醒过来,顾不得手下留情,冲过去将人一股脑儿地推开!   “滚!!”   那些孩子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暴怒的厉喝,还以为是夜半见鬼,吓得纷纷仓皇而逃。   只剩他紧紧抱着怀中的小姑娘,查看她的伤势:“可有被打伤?哪里疼?还站得起来吗?”   他抱得很紧,云渺渺愣住了。   见她许久不答,他索性将她抱起,从小路往回走。   她其实本就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也不知她为何会在这个时辰跑出来。   当年他对此浑不在意,在那间破旧的院落里躺了日,便离开了。   至于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如今想问问她,可看着她狼狈的样子,话到嘴边有咽了回去,抬手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泥巴印。   “没事了,有我在。”   怀里的人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疑惑。   他抱着她回到海边的破院子,没记错的话,这应当是云霆和云夫人留给她唯一的东西了。   家徒四壁,只余她一人,他忽然很庆幸她天生寡情,不至于为这样狠心的爹娘太过伤心。   这屋子乱得很,他看不过眼,将她放下后,着手收拾了一番。   而云渺渺,一直坐在篝火旁,背对着她。   夜风清清冷冷,她的背影孤孤单单,像是他出现在他梦里,随时会消散的幻影。   他下意识停在了那,呆滞地望着。   不敢眨眼,不舍眨眼。   想要立刻带着她的七魄离开,却怕她恨他,怕她不愿再理睬他这的不成器的弟子。   要用引魂灯,就须得哄得她心甘情愿地跟他走。   可她活着的时候,他就一直待她不好。   就算借着法宝回到过去,也晓得这不是重来一次,不过是他自欺欺人,以为自己还有弥补的机会。   再见到她,更多的是无地自容的愧怍。   欠她良多,欠她良多。   在她面前,他的满腔自信和骄傲都低到了尘埃里。   想着,她要是肯再看一眼,一切都重来一遍,该有多好   看得久了,眼眶再度湿润起来。   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到了她身后。   一直低着头的小姑娘忽地回过身,手里捧着的,竟是一只刚暖热乎的老面馒头。   热气腾腾,在她脸旁徐徐洇开,那么生动而鲜活。   他不由得呼吸一滞。   她方才是因为饿了才出去的?   也是,她如今是凡人,凡人自然会饿的,怪他不够细心,疏忽了。   他正欲问她要不要喝水,他去烧一些来,却见她将馒头搁在膝上,隔着薄衣,用手按住了两边,稍一使劲儿,便掰成了两半。   只是这劲儿使得有些偏颇,掰得不太匀称,一大一小。   她迟疑了片刻,把大的那半递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你受了伤,多吃些吧。” 第七百六十八章 :你能允许我待在你身边吗   看着那半个馒头,重黎感到自己的掌心在冒汗,这双手仿佛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眼前递过来的是馒头,催生的记忆却是多年前他随她离开九川,半途喝到的那碗咸得发苦的排骨汤。   那双拿惯了刀剑的手,哪里晓得怎么煮汤。   熬着熬着,汤都快收干了,最后盛到他碗里的,是快要漫出来的肉。   当时只觉得那汤怪难喝的,如今才发现,她从最初,就待他很好。   只是他不争气,后来总是闯祸,惹她不快,挥鞭管教。   不染狠厉的鞭笞,让他心灰意冷,一点都想不起她护着他,疼爱他的样子了。   即便什么都不记得,她也依旧愿意把好的东西留给他。   “你先吃,我去去就回。”他将馒头推回了她怀里,起身出门,待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才狠狠抹了把泪,胸腔里似是堵着一块满是尖锐的石头,想歇斯底里地喊出来,动了动嘴唇,却是什么都说不出。   他回来时,手里提着一只刚从雪地里刨出的野兔,未免她见了怕,特意在进门前就剃毛剥皮洗刷干净,夹在火上烤。   北海素来贫瘠,山中野兽都十分机敏,除了偷来的肉包子,她都好些年没见着荤腥了,不由得怔在了那,手里的馒头也咽不下去了。   重黎瞧着她直勾勾的眼神,不由好笑:“且等等,我烤给你吃。”   他翻动着兔子,她就在旁边托着腮看。   此情此景,总让他想起在三危镇,她看着她煮面的时候。   还有在崇吾宫中让他给她包饺子的时候。   他从不知道他的师尊,还有这般可爱的一面,心头不由得轻快了些。   她这么心大,一直不问问他姓甚名谁,他也不晓得这算不算在哄她,若是算,她现在坐在他旁边,是不是意味着已经放下戒备?   可引魂灯迟迟没有反应,他不敢操之过急。   待兔肉烤好,面上微微一层金黄的焦皮,瞧着甚是诱人。   他掰了条腿给她,剩下的都举在手里,待她吃完再给。   她似是饿坏了,吃得狼吞虎咽。   他就在一旁给她顺气儿递水。   “你不吃吗?”云渺渺狐疑地望着他。   他笑吟吟地注视着她,眼里盛着心满意足的温柔:“看你吃,我就特别开心。”   她噎了噎。   “你这人好生奇怪,见了我就哭,如今又喜欢看我吃饭,为何?”   他唔了一唔,仔细斟酌了一番,忐忑地望着她:“我想待你好,看着你开开心心的不行吗?”   云渺渺眉头微皱:“因为我救了你?”   “倒也不是。”   他伸出手,笑着替她擦去嘴角的油渍,挽起她鬓边的碎发,郑重而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   “因为我想带你回家。”   云渺渺蓦然怔住,茫然而错愕的望着眼前的人。   若换做旁人,定会发出多半此人有病的感慨。   可她在尘埃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太久,等了太久,忽然有个人说,要带她回家,她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嘴里的兔肉很香,眼前的人笑得特别好看,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   他看着她的时候,眼里像是悬着一片星海。   小心地请求她,让他带她回家。   她总觉得,这是假的。   重黎虽有些着急,却也无意逼迫她,心知此事急不来,转而给她递上了另一只兔腿。   “慢慢吃吧,不必想别的。”   从前在崇吾宫,一盏茶工夫都觉得甚是漫长,可回到过去后,却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收拾好残局,已是深夜了。   他四下张看了一圈,发现云渺渺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外头还下着雪,冷得很,她却没有进屋的意思。   于是,他走过去,俯身将她端了起来,抱到吹不到风的门槛边放下。   “你在等人?”他猜测道。   她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望着门前的路,出了好一会儿神。   “等谁?”   “不知道。”她呆呆地望着那条路,“反正没有人会来的。”   用云淡风轻的口气,说着令人伤感的话。   “谁说的?”重黎不以为然,“我不是在这么?”   他从怀里摸出一包桂花糕,解开来捧到她面前,这是他去捉野兔的时候绕路去城中的糕点铺子买的,虽无人看得见他,还是留下了银钱。   他记得她上回说过,就算是魔尊,买东西也得付钱。   他不想再惹她生气了。   看见她眸光一亮,他也跟着笑了声,将桂花糕搁在她手里:“还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同我说,我带你去。”   云渺渺愣了半响,从桂花糕里抬眼望向他:“什么都行?”   他一扬眉:“说来听听。”   她默了默,低声道:“我想看烟花。”   重黎倏忽一僵,心口像是被谁狠狠拧了一把,将才涌出的一点欢愉绞成了碎渣。   烟花。   烟花   凝视着那双眼睛,他鼻头一酸,心疼欲裂。   “不行吗?”她忐忑地问。   “没,没有。”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无尽的悔意奔涌而出,他竭力克制住了情绪,挤出个笑容,“我放给你看”   指尖凝灵,花火迸溅,如星华四散,粲然明丽。   他一直觉得这样的小法术不堪大用,可她看起来那么高兴,他忽然觉得,这就是他学过的,最好的法术了。   她看了许久,忽地转过头来,盯着他:“明天你还在吗?”   重黎被问的一愣,看着那双涌动着不安的眼眸,还有这座清清冷冷的破屋子,忽然觉得这里和云渺宫其实没什么不同,至少于她而言,都是孤身住了许久的地方。   是梦还是现实,好像都一样。   他淡淡一笑,下意识地想揉揉她的脑袋,可手伸了出去,又停在半空,几经犹豫,指尖轻轻在她眉心点了一下。   “放心罢,我明天在,后头也在,今后一直都在。”   他捧起她的手,温柔而虔诚地望着她。   “我不勉强你跟我走了,你去哪儿,我都跟着,只要你不烦我,不讨厌我,要我的命都行这样,你能允许我待在你身边吗?”   云渺渺静静地看着他,良久,面露无奈。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没有说下去。   她似乎在笑,却又浅淡得很,以至于他不敢确信。   天地仿佛都沉寂了下去,万籁消弭,只余她一人的声音。   淡然如烟,如同随时会消散般缥缈。   “你方才说要带我回家咱们去哪?”   有如恩赐,胸前的引魂灯忽地亮了起来,他惊喜若狂,几乎要哭出来。   魂灯牵引着她的七魄,徐徐注入冰层下,与地魂融为一体。   他还未来得及细看,眼前的风雪骤然狂卷,转瞬间便将眼前的人吞没了。   他大惊失色,疾呼着“师尊”,那寒风夹着暴雪如厉鬼,嚣叫着朝他扑来。   霎时天昏地暗,一股力道迫不及待地拖拽着他沉了下去。   仿若沉入深海,在旋涡中回旋,他什么都来不及细想,便被搅得意识混乱。   只隐隐记得临行前颍川的话。   这缕地魂,会指引他去往师尊生前所在的地方。   至于会是哪一处,谁都不知。   取得七魄后,还有二魂吗   他浑浑噩噩,如飘萍,在时空中浮浮沉沉,不知身在何处。   待风雪终歇,他立于山峦间。   北风肃杀,子夜萧萧,风月自难踏,千星沉寂夜,一方黑照三方紫,争瀯海水飞凌喧。   血铁冷戈,断帜如棘,山涧皆一片赤色。   尸陈如林,遍地断骸,杀气将所有草木催割一空。   惨烈至极,却又如此熟悉。   不会认错。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地方。   此处是,苍梧渊。 第七百六十九章 :追悔莫及的孤魂   鏖战才罢,山野间杀气萧肃,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谷中已经没有路可走了,遍地都是被撕裂,斩断的尸体残碎,这景象始终烙在他脑海里。   他曾以为,自己会死在这片血流成河的山谷里,每每想起,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便会再度从记忆中被唤起,令他不寒而栗。   人的三魂七魄死后若没有被勾魂使带往酆都,多半会游荡在生前常去,亦或是心中还有眷恋之处。   借过去的魂,复生往后的人,本是悖逆天道的,但当初在十八层地狱,她的魂魄就是有所缺失的,这些年零零散散地落在各处,不为世间所容,亦是存在于天道之外。   故而此法才可行。   灯中的地魂指引他去寻她的七魄,七情六欲,凝聚在她降生于白辛城那一世。   而剩下的二魂,他却是毫无头绪。   置身于苍梧渊的那一刻,介于死生一线的窒息感便再度涌了上来,风卷残云,天地昏暗。   他就像厉风中游荡的野鬼,这片教人胆寒的热土上。   衣摆掠过血河,沾了一身污秽。   浑浑噩噩,不知归途。   他在这荒芜的山岭间急切地张看着,山风冷冽,夹杂着血腥味,哪儿都看不到活人。   引魂灯也没有任何反应。   时间拖得越久,他心头愈发紧拧。   他以灵体回到过去,半人半鬼的身躯,无法在从前的时空逗留太久,在白辛成寻得七魄时,已经耗去不少时间,他不敢确定自己在这还能留多久,也不知苍梧渊一战结束后过去了多久。   听闻当年酆都曾遣人前来收拾残局,可如此浩大的“坟场”,怕是连如何着手都要思量许久。   他惶惶奔走,心中愈发不安。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了沙哑而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有如惊雷,狠狠砸在了他肺腑上,化为了利刃,扎出酸涩的痛楚。   他错愕地回过头,昏暗至极的天地间,一道白影影绰绰,像是从天而降的月华,执剑而来。   只是月华染了污秽,孑然一人在尸堆间踉跄而行。   除去厚重的铠甲,荼白的纱衣染了大片的血渍,昳丽凄艳,在风中鼓舞,愈发显得她消瘦虚弱。   她面色苍白如纸,神色仓皇,与平日里素然自若的模样形同两人,重黎却一眼就认出了她,心中涌起一团不可名状的欢喜,忙不迭朝她跑去。   一路磕磕碰碰,被尸骨绊了好几回,跌跌撞撞到她面前。   他伸手想拦她,想同她说说话。   可她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便错身而过了。   重黎一时惶然,又急急追了上去。   先想到的,是她对他失望透顶,不愿再理睬他。   一阵心慌之后,才及细看。   却发现好像不是如此。   “师尊?”他站在她正对面,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可他的师尊好似浑然未觉,偏过头去,又朝另一处张看。   急切而不安,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可那双满是凄惶的桃花眼里,怎么都没有他。   他不由得心头发紧,却不得不承认,她此刻是看不见他的。   他晓得自己此来是灵体,就如在白辛城一样,活人根本看不到他。   她还是云渺渺的时候,能看见他,恐怕是七魄掌阴,故而能视亡魂。   可这回,她却是至阳的朱雀神尊。   看不见他,也是应当的。   虽如此,他好像还能碰到她,只是这等情况下,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惊吓。   怕是会被她当做还盘踞在苍梧渊的妖邪,她手中还有寸情,他眼下这副样子,定是受不住其灵威的。   于是,他捏着胸前的引魂灯,静静跟在她后头。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这样看她,不周山一战后,都过去好多年了。   他琢磨着此处要取的是哪一魂。   天魂与命魂,在离体之前,都是一般模样,其一司掌良知,其一司掌因果。   引魂灯将他带到此处,多半是因灯中地魂对此处还有执念,生前对此处的记忆太过深刻,残留着些许连系。   可他方才分明听到她在唤“阿黎”。   她在唤他的名字?   她是来寻他的?   在极北之地做的那场梦猝然浮现出来,他猛一瑟缩,心如擂鼓,剧烈地跳动起来。   再看向她时,万念交织。   别找了。   他忽然就慌了,急着想追上去,却又生生顿住了脚步。   迟了。   这是过去。   拦又有什么用呢?   她是岁月深处早已散去的云烟,而他只是一缕追悔莫及的孤魂。   他能做的,该做的,是好好看着她,将愧怍的苦涩一并眼下,自食其果。   他狠狠擦了下发红的眼角,抑住了悲恸,逐着那道背影继续往前。   当年他昏死过去后,就什么都不知了,从未想过,她会折回来寻他。   从未想过,她竟伤得这么重。   白衣上的血,发黑的是妖兽溅出的,而赤红的,永不会黯淡下去的殷红,是她的血。   她的胳膊有些奇怪,握着剑的手细细地颤抖,没走一段路,就不得不停下来歇几息。   横扫四方的霄明剑此时成了拐杖,一步一步拄着前行。   他有好几回都想过去扶一把,硬是忍了下来。   踏着尸骨赶路,极容易被绊住,何况她还穿着出战的铠甲,她便屈下身,撕了衣衫下摆,脱了甲胄,捧着一枚瑶碧石翻过尸山血海,找寻许是早已不在人世的弟子。   一声又一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嗓子早已哑了,咳嗽不止。   便是如此,也不曾停下。   跟在她身后的人早已湿了眼眶,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忍得骨节都在隐隐作痛,却是说不出话来。   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当初到底倒在了哪里,百里苍梧渊,她当真找了很久很久。   而他也一路紧随,目光再不肯从她身上移开。   直到她手中的瑶碧石忽闪起来,那双近乎枯竭的眼底陡然亮起一束光。   踉跄着追去,最后跌在了一座尸山旁。   重黎吃了一惊,不假思索地暗中托了她一下。   换做平日,敏锐如她,定会察觉到不对。   可她眼下似是慌极了,怕极了,仓皇无措地丢了手中的剑开始挖那些破碎的尸骨。   一只断手。   一颗头颅。   尖锐的利爪,还有染血的甲胄。   她的双手被割得全是口子,血淋淋惨不忍睹,可她的视线却从未离开过那些尸骸,连手边的骸骨被人悄悄清理走了都未曾察觉。   瑶碧石的光亮愈发耀眼,重黎隐约看到石头里有一滴深红。   似是血迹。   直到她从尸堆里挖出一截苍白的手,那掌心里也有一枚熠熠生辉的瑶碧石,他才终于想起。   他的石头里,也有这样一滴赤红色。 第七百七十章 :此心泣血   瑶碧石在多年以前,还不是什么稀罕物什,招摇山河滩旁随手一翻,就能找到一把。   陵光拿这石头给他做信物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有一丝嫌弃。   后来又总被“严加管教”,记忆中她的声音总是冰冷的,不是在斥责他便是敷衍了事,他便总觉得她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才会用如此不起眼的石头打发他。   瑶碧石中的一点赤红,他早便留意过,只当是她轻视于他,连随手捡块石头都是有瑕疵的。   至于其趋吉避凶之能,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噱头,他从不指望。   独独令他感到古怪的是,每回他惹了事,身陷困境,她总能来得那么及时。   似是一早便知道他出了事,游刃有余地赶来收拾残局便好。   却没料到,她手里,也有一枚。   看着两枚遥相辉映的石头,他心中涌起巨大的骇然与错愕,似是有什么潜藏在记忆深处,隐晦不明了多年,一直没被发现的真相在蠢蠢欲动,想要冲破桎梏,撕开他的胸腔,狠狠地噬咬他的血肉。   瑶碧石灵气微弱,虽也会发光,但极其不起眼。   唯有成堆地铺在河滩上,到了夜里,才能瞧见莹莹微光。   怎会发出这样耀眼的光华呢?   他从前只顾着恨她无情,怨自己猪油蒙了心,竟对她萌生倾慕之情,却一直都没有细想过自己戴了多年的瑶碧石有何不同。   那一点猩红,又是什么。   如今看着她手中的石头,却如同被利爪扼住了喉,终于想通了个中缘由。   修炼之人到了一定境界,能感念自己随身之物的异动。   长潋折发蓄入帝台棋,相隔千里,仍能知晓弟子安危。   这主意是跟谁学来的?   是谁教他的?   他怎么都没好好想想?   怎么都没怀疑过?   他的瑶碧石里放的,若是她的血呢   若她一直时时牵挂着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呢?   他何德何能,又将情何以堪。   尖锐的痛楚啃噬着他肺腑,他看着她推开断肢残尸,将过去的他拉了出来。   鲜血淋漓,面如死灰,胸口被挖出了一个可怖的血窟窿。   彼时他都不知,自己快死的时候,居然是这般模样。   至此,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救了。   可陵光跪在地上,毫不犹豫地先封住了他周身几处大穴,且止住了血,而后握着他的手,将自身灵流源源不断地分给他。   她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紧咬着牙关,不肯松开他的手。   浑厚的灵泽在一点点修复他惨不忍睹的经脉,将断裂的骨头重新接起,但他的心脏不知被那些畜生吞吃入腹,便是她法力滔天,也绝不可能再让这颗心长回来。   她双目通红,刚刚救众生于水火的神明跪在他身旁不住地落泪。   “你醒醒”   她的声音哽咽而沙哑,再没有平日的冷静自持,哭得断续破碎,无措得像是另一个人。   “别睡,听师父的话”   那原来不是一场梦。   重黎眼前是模糊的,与在极北之地时不同,他一点都不觉得荒唐可笑了。   这不是上天给他的一点弥补。   是往他心上狠狠扎下的一把刀子。   她哭着说:“阿黎,你睁开眼,跟师父说说话。”   他便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疼得像是被撕成了碎片,快没有知觉了。   破碎的哽咽终于溢出了口。   她猛然一顿,回过头来,眼里有了他的倒影。   却没有激起丝毫波澜。   “不是让你回昆仑山去吗,怎么跟来了?”   重黎微微蹙眉,不太明白陵光的话。   她面露讶异,复又平静下来。   山风萧瑟,如细小的刀刃剐过皮肉。   只有她的声音是温柔的。   “也好,你且等一会,等我救了你师弟,再回昆仑许是有些艰难,便与你一同回山罢。”   她淡淡地笑了起来,褪去了平日的寡淡与漠然,柔和得不可思议。   谁的师弟?   这是过去的光景,他应当还躺在那,可如此一来,她看见的又是谁?   重黎愕然,那答案却呼之欲出。   苍梧渊一战,神界损伤过半,能回到昆仑的仙家也都是重伤在身。   还有余力出来寻她的,也只有长潋了。   她无奈叹了口气:“他当初离开昆仑,是被伤透了心,说到底是我这个师父做得不好,打骂得太过严厉,他虽是妖族出身,但心是善良的,我想渡他的可惜我没能教好他,也没能教好你,是师父对不住你们”   “不,不是”他愧疚得无地自容,抓着她的袖子泪如雨下,“你没有不好,也没有对不住我们,是我不好,全是我不好!我们回家吧,师尊,我们回家吧”   他哀求着,揪紧了心口柔软的布料,那道陈年的疤似也在讥诮他的愚蠢,妄想,天真。   毫不留情。   她很平静,伸手抚过他的头发:“再等一会。”   她侧目看向地上血淋淋的人,苦笑了声:“他这么恨我,还肯来助战,我这个做师父的,怎么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重黎心疼欲裂,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抓着她的手不肯放。   “别,师尊我不要你回头了,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他期期艾艾地哭着   陵光却似已经听不见他说了什么,转过身去,曾经牵着他走过昆仑漫漫长阶的手精准地刺入胸膛,刹那间,血如泉涌。   他拦不住已经发生过的事,而她却觉得不够似的,攫着血肉,将一腔滚烫赤诚生生剜出,蓄藏了长生之血数万年的朱雀之心在凄冷的天地间熠熠生辉。   她只是蹙着眉,忍下了尖锐的痛楚,将这颗心徐徐推入他体内,有力地跳动起来。   连上了经脉,续上了断骨,皮肉滋滋生长。   她看着满手的血,忽地笑了声。   重黎想起了自己睁眼的那一瞬,记住的是她决然而去的背影和抱着他痛哭的余鸢。   他只记得那熨帖温暖的怀抱,却不知真正滚烫的,是她给的这颗心。   错了,全错了。   认错了人,报错了恩。   这么多年,他恨了她这么多年啊!   铁石心肠?谁铁石心肠?   谁不配有心?   是他!是他啊!   无尽的悔意与悲恸汹涌地扑杀而来,他终是忍不住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她的血贴在他的胸膛,浸润了多年的疤痕,那痛楚也被再度唤醒。   他跪着,嚎啕着,像抱住了年少时被抢走的一颗糖。   重尝这滋味,苦得他不住地抽噎。   他不肯再放手,像是要与她的血融在一起。   “我错了,我错了”   他口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仿佛除了这一句,他已经不知该如何弥补这五千年的错怨。   陵光却摇了摇头,一直看着地上还未醒来的人,眼前的人不是当初的长潋,听着这哀痛的哭声,她似是也觉得有些后悔。   沉默良久,却是说出了和他梦里听到的,截然不同的话。   “若我不是上神,此生定会大有不同吧”   她笑着,很是耐心地同他说:“阿黎那么恨我,换心一事你我知道就好,不必告诉他,也不必告诉任何人。”   “不,我”他急切地想要否认。   她无力地垂下了手,释然地笑了笑。   “我与他师徒缘分已尽,他恨我,说不定还肯听你说几句,你若是愿意,往后多提点他几句,劝他好自为之罢” 第七百七十一章 :那年的桂花糕   经年的恨化成了汪洋,将他卷入其中,他哭到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也没有留意到胸前的魂灯亮起。   铺天盖地的悔,裹挟着,拖拽着他,将他从苍梧渊漫天的肃杀中扯出,丢进了另一片莫如心死的混沌旋涡中。   待苍梧渊烟消云散,他还沉溺在肝肠寸断的痛楚中,即便逐渐清醒过来,依旧有些喘不上气。   掌心的血迹已经随着苍梧渊消失了,只是还残留着些许温热,引魂灯中除了七魄和地魂,还多了一缕天魂。   他痛到几乎喘不上气来,紧紧抓着心口。   曾潜藏着数千年的怨恨与不甘的旧疤,此刻却成了他这辈子都抹不去的愧疚。   他觉得镜鸾和长潋他们说得对,她收了他这么个徒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但纵然罪无可恕,无颜面对,他还要救她。   对,他要把她的魂魄完完整整带回去,他要她活过来。   哪怕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他也要救活她   他紧咬着牙关,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看看她的魂魄又将他引到了何处。   一缕清风唤回了他的神识,山雾沉蔼,草木葳蕤。   连绵的群山峰峦叠嶂,冷冷清清的山巅上,矗立着熟悉的云渺宫。   他就站在从前时常下厨的偏殿前,往事如云烟,掠过眼前。   昆仑没几个人会做饭,陵光就更是如此,她靠近锅灶,比打仗好不了多少。   故而那会儿都是他对着凡间的菜谱瞎琢磨,做了饭给长潋和她吃。   数千年光阴匆匆过,浮光掠影般转瞬即逝,当初眼里还有光亮的少年,已经面目全非。   他望见几个仙家沿着山道蹒跚而行,似是受了伤,还没有缓过来。   整座昆仑山都被瘴气笼罩,灵泽消退,大不如前。   应是苍梧渊一战后,父神身死,无尽冲破封印,誓要荡平昆仑报仇雪恨。   他记得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好些年,这又是哪一年?   恍惚间,紧闭的门后突然传来了一阵瓷器碎裂声,惊雷一般将他从沉思中拽了回来。   他几乎是夺门而入,果然,一片狼藉中央,站着那一抹熟悉的素白。   她似是有些无措,手还停在半空。   灶下的火熊熊而燃,她也丝毫没觉得火太大了,锅里好像还烧着水,弄得殿中一片雾气蒙蒙。   重黎感到自己识海深处像是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明明只有片刻不见,却像是已经过去了一辈子,才终于回到她面前。   她站在那,面色苍白,虚弱单薄,已经撑不起平日的衣裳,叹了口气,凄惶不安地屈下身,摸索着想收拾地上的碎片。   摸索着?   他蓦然一惊,快步上前,及时拦住了她的手。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那双眼睛没有神采,模糊而茫然,明明被捉住了手,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缩了回去。   “你是哪个宫里的仙君?抱歉,我有些看不清东西。”她尴尬地张望着,试图看清眼前这张脸,但无论如何努力,都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轮廓。   她隐约觉得这轮廓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但看不清,也不敢认。   重黎猝然一僵,忽然想起之前她在天虞山有过失明的症状。   本以为是忆川之水所致,却原来,还有旧疾的可能吗?   她说得云淡风轻,却已经连他都认不出了。   “我是是今年刚修得正身的小仙灵,才入昆仑不久,就是个打打下手的,陵光神尊大概不认得我”他的声音些许哽咽,将悲恸死死按住了,竭力让自己能在她面前表现得平静些。   “是这样”她叹了口气,便是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在旁人面前依旧沉稳自持。   重黎看着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背过身去缓了缓,才没有哭出来。   他说:“神尊您瞧不清东西,这些碎片让我帮您收拾吧,让我让我帮您,好不好?”   近乎哀求的声音,低到尘埃里,希望她能点个头,能笑一笑。   她没有作答,似是觉得自己的确多有不便,也算默许了。   他屈下身去,没捡几片,就发现她又朝灶台走去。   他恐她看不清被烫着,又丢了手中瓷片,急急地追过去。   “神尊您要什么,我帮您拿。”   陵光微微一怔,旋即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来便好。”   她走到灶台边,缓慢地摸过去,终于揭开了锅盖。   一阵雾气扑面而来,裹挟着清新的甜香,氤湿了眼。   待水汽散去,他终于看清了锅中的东西。   他震惊地连退数步,难以置信地盯着,喉头酸涩,禁不住别开了眼。   锅里的是一笼桂花糕。   还挂着水露,暖得烫手的桂花糕。   是他最喜欢吃的桂花糕。   直到这时他才分心去看灶台上的种种物什。   有干桂花,白砂糖,米粉,不知经过怎样一番折腾,场面着实有些混乱。   一旁的木桶里,还倒了不少失败作。   锅里那一屉,大概是她忙活了一日,才做出来的仅剩的一点。   即便如此,那卖相也着实粗糙。   他的师尊,能使得十八般武器,战无不胜,却素来不擅厨艺。   可今日,她却在做桂花糕   他呆呆地看着,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了胸腔里,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看着她将那些桂花糕一块一块地盛出来,搁在碟子里,小心翼翼,生怕再出什么差错似的。   这是苍梧渊一战半年后,他伤愈登上魔尊宝座的那年。   距不周山大劫发生,仅有一月。   今日,是他的生辰。   他当年入主崇吾宫,魔族的人是如何为他庆祝的呢?   那些无关紧要的记忆早就记不清了,许是些阿谀奉承,好话连篇,又收到多少贺礼   回想起来,最为深刻的,居然是她孑然独立于魔界大门外素然的身影,以及那笼尝都没有尝过一口就被打翻在地的桂花糕。   竟是今日,竟是今日   他陷在回忆中难以自拔之际,她却露出了些许苦恼的神色,转过头来看向他,声音柔和。   “这位仙君,我看不清自己切得如何,你帮我瞧瞧,可还能入眼?”   闻言,他低下头看向碟中切得大小不一,还有些歪斜的糕点,心中涌起一阵难过,却还要装作与她素昧平生,以免惊吓了她。   “神尊切得很好,是要拿去送人的么?”   她默然片刻,淡淡地笑了起来,耐心地将碟子放入半圆的小食盒中。   “是要送人的。他之前与我吵了一架,我思来想去,不知送什么才好,他喜欢吃桂花糕,可惜如今世道太乱,我不便去人间买,便试着做了些头一回,做得不太好,他可能不会喜欢。”   她无奈地叹着气。   重黎心如刀绞,忙摇头:“不,不会的,您亲手做的东西,他怎么会不喜欢?”   陵光倏忽一僵,旋即笑了声:“你又不知我要送与谁,怎么肯定他会喜欢?”   “我”他无言以对。   “罢了。”她莞尔,神色冷淡了下来,给桂花糕撒上一层磨碎的糖霜后,盖上盒盖,提着往外走。   重黎匆匆追上,想扶她,又怕她这人倔,不让扶,只虚虚地托着一点。   “您看不清,我陪您一起去罢。”   不知怎么的,就说出这样一句话。   陵光错愕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迟疑,思忖良久,终于点了头。   三岁日常后悔中。   不瞒你们说,作者菌超喜欢桂花糕!   所以桂花糕里掺点玻璃渣什么的,大家不要介意哈奸笑jg 第七百七十二章 :生辰快乐   从昆仑山到魔界的路,重黎来来去去走过不止一次,只是那时怀着对她,对昆仑的怨恨,总觉得一晃眼工夫,就到了。   可今日陪她重走一回,却觉得甚是漫长。   她看不清路,只是循着天地间的灵气判断个大概,若是无人同行,她这么去,怕是要走好些弯路。   重黎现下是灵体,不足以腾云驾雾带着她行路,故而是坐着她的云彩,为她指个路。   入了魔界后,就不便继续飞了,他便与她沿着那条铺了足有百丈的路,慢慢地走。   引魂灯中还差一命魂,此魂本归地府,司掌生前因缘。   若无勾魂使指引,多半会逗留在生前执念深重,放心不下,留了遗憾之处。   因缘未消,难入轮回。   魂灯将他带到此处,想来也是有此原因。   “神尊的眼睛何以会看不见?”他隐隐猜到了缘由,却还想问她一遍。   身侧的人微僵了一下,似是觉得同他说话还算自在,有些事不必都掖着藏着。   “苍梧渊一战落下的病根,会短暂丧失五感,不是什么值得声张出去的事,今日被你撞见,日后也莫要说出去。”她道。   父神殁后,她便成了昆仑乃至四海八荒的支柱,若是被人知晓她有了弱点,人心惶惶不说,也给妖邪之流留下了可乘之机。   无尽不知所踪的紧要关头上,这是万万不能发生的。   重黎跟在她身后一步距离,心疼地看着她。   就算连路都看不清了,她还是那个心怀天下的朱雀神尊。   彼时他还不知,她竟是拖着这样一副身躯来给他庆生的。   这样长的路,她当年是一人这么摸索着走过来的吗?   他咽下了心头苦涩,问她:“小仙听闻魔界新君曾是神尊座下弟子,斗胆一问,这些桂花糕,是给他的吗”   陵光倏忽一愣,没有承认,也并未否认。   “走吧”   她捧着食盒,用灵力默默暖着,朝崇吾宫的方向缓步而行。   快接近那高耸入云的大门时,又忽地停住。   “不然,还是算了”她退了半步。   身边多了一人,她的决定也出现了偏差。   “今日定有许多人来贺他,不少我一个,这些桂花糕应当也不好吃,就不必给他了。”她苦笑了声,挺直了脊背,“我们回去罢。”   重黎怔住,陡然陷入无措中,慌忙拉住她。   “谁说不好吃?您都没给他,怎么知道他不想要?”   话一出口他其实就后悔了。   当年种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倾翻一地的桂花糕,还有无愧的三鞭,犹如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他满腔的期盼。   怎么知道他不想要?   都没给他?   如何没给,她给了,捧了一路的期许,都被他打碎了。   哪里是不想躲,她伤得这么重,分明是躲不开。   她把灵力分出来,都用来暖他的生辰礼了。   “我待他不好,他该是恨我的,我今日只是”   只是什么,她如鲠在喉。   缓了缓,才叹出一声。   “只是想同他说句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   当年淡然如水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循环往复,如无情的利爪,撕开了多年的误解,将血淋淋的真心摊在他面前。   好让他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混账东西。   魔界的大门还没有开,或许再不会有人去推开这道门了。   悲恸刺骨,他缓缓蹲了下去,捂着脸浑身发抖,泣不成声。   一切不断在他眼前重演,破碎的画面无止境地鞭笞着他,折磨着他,令他几乎崩溃。   “对不起对不起,师尊我错了,我错了,你打我,骂我吧!我不是东西,我混账!全是我对不起你!求你求你别再对我这么好我不配,不配”   他把她害成什么样了,糟践成什么样了,居然还想让她忏悔!   他算什么东西!他何德何能!   他抓着她薄如月华的衣袂,感到她浑身震颤了一下,手中的食盒也翻在了地上。   里头的桂花糕虽不似他当初那般狠绝,打得七零八落,却也滚出了好几块,沾了灰土,甚是可惜。   她叹了口气,屈下身来,一块一块耐心地捡起。   重黎想起自己当初负气而去,不肯与她多言半句,后来还是门外守卫告诉他,她收拾完地上的点心后,就走了。   却是从未想过,她是带着何种心情去收拾这些亲手做的桂花糕的。   他抓着她的手,拼命摇头,不让她再捡了。   噙着泪,伸手拿起食盒中仅剩的几块,狼吞虎咽的塞进口中。   入口软糯,糖却放得太多了,甜得齁嗓。   确是她的手艺。   他哽咽着,每一口都努力地吞下,吃到最后,再忍不住泪如雨下,喉咙像是被悲痛和后悔堵住了,每喘一口气,都带着颤抖。   他狠狠地擦着通红的眼角,紧紧攥着那只冰凉的手,生怕一旦放开,这世上就再没有她了。   良久,耳边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带着几许动摇,还有错愕与不安。   她努力地睁大眼,却仍旧看不清他的模样。   只能伸出手去,轻轻地抚过他的脸庞,从紧蹙的眉头,到洇湿的眼角,微微一怔。   “是阿黎吗?”   他想回答她,喉咙却似被扼住,一时发不出声,只能拼命地点着头。   “你回来了?”她似是有些茫然,脸上的神色依旧是平淡的,“我以为你早就铁了心,不肯回头了”   “师尊”他整个人都陷在肝肠寸断的自责里,一声“师尊”都唤得心虚至极。   他折断了她给的剑,已经离开了昆仑山,不再是她的弟子。   他不知,不知她是否还肯应他一声。   不知自己可还有资格,在她座前仰望。   不知她可还愿跟他走   “师尊,我求你让我救救你”   身入魔道,位及帝君,对不起她的教诲,他已经做好了被她痛斥的准备,便是她召出不染笞打于他,他也绝无怨言。   然时隔许久,眼前的人仍无动静。   取七魄和天魂时,虽伤心,却还算顺利,他不敢想她若是拒绝他,命魂会不会就此拿不到了。   于是惶恐不安地抬起眼,望见的,却是她唇边浅笑。   那笑容是温柔的,也是破碎的。   与他记忆中的模样重合了。   “生辰快乐。” 第七百七十三章 :师尊笑了   魔界大门前,重黎陪着陵光等了一会儿,许是他的出现终令一切有所不同,那扇门始终未启。   回去的路,他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   起初不住地落泪,后来泪干了,也哭不出了,身侧的人竟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心中惶恐,苦涩中溢出一丝欢喜。   似是吃到一颗糖,就算早就不是当初期盼的味道,依旧觉得万分珍贵。   她的手那么冷,时隔五千年,他终于知道了缘由。   引魂灯无声地亮起,照着她的面庞,她是安静的,唇边却有一丝笑意的。   “你怎么出来了?我听说你已经是帝君了,崇吾宫那边不要紧吗?”   “不妨事。”他轻声答,怕声音大了,惊扰了眼不能视的她,“崇吾宫有人替我看着,我出来透透气,出来看看你。”   说罢,他不由得忐忑起来,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陵光并未生气,微微一怔,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似有一丝茫然:“看我做什么?”   他抿了抿唇,低头看着她。   他不由得愣了愣。   离开昆仑后,他很久都不曾好好看过她,直到这时才发现,从前须得仰望的人,不知何时竟比他矮了一截。   她微微垂着眸,长长的睫毛帘子在眼睑处洇出一片浅影。   她今日为了做这糕点,连头发都没有好好收拾过,乌发如墨,松散地垂在肩头,竟凭空生出几分慵懒的温柔。   他心头一紧,轻声问:“师尊怪我么?”   陵光一顿,似是不知从何说起,比起责怪他,更多的应是自责。   她斟酌了许久,万念交织于心头,最终揉成一声无奈的叹息。   “不怪你,你从前也受了许多委屈,是我疏忽许多,你若不想留在昆仑,便离开吧”   “我不委屈。”他忙道,“从前种种,是我自己行事鲁莽,作为不端,师尊罚我,是为引我向善,师尊良苦用心,教我护我,是我不该怨恨。”   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陵光不由一怔。   而重黎却似是因为道出这番话,终于得以放下心中的局势,整个人都觉得轻快起来。   他伸出手去,替她挽起被风吹乱的发,脑海里盘踞多年的她的绝情,都化成了一滩温热的水,涓涓淌出了她曾经待他的好。   “师尊,你笑一笑吧,你笑一笑,我就一点都不觉得委屈了。”   眼前的人睁着迷蒙的眼,明明看不清他的容颜,却缓缓展颜。刹那,似冰雪消融,山花烂漫,人间惊鸿翩然过,万年流云一朝散,似有温热的溪涧漫过胸膛,浸润了多年的苦涩。   凛冬散尽,星河长明,花叶轻展于梢头,眨眼便开满了一树繁华。   仿佛放下了多年如鲠在喉的纠葛,释然了一切,宽恕了一切。   庄重而温柔。   那是他喜爱了好多年,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她站在皓雪云端,对着身陷泥淖深处的他一笑,他就挪不开眼了。   他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似被感染一般,低低地笑了声。   不知怎么的,总是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模糊不清的记忆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   欢喜,憧憬,他不知这种稚嫩而单纯的情感从何而来,只是   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少年时。   她说:“魔界帝君,是你凭本事争来的,坐在这个位置上,再无人能欺侮你,但你需记得,无论身在何处,愿成为什么样的人,就去成为那样的人,做事稳重些,待人宽厚些,莫要让身边的人寒了心”   重黎感到心头涌起一腔炽热的火,抓紧了她的手,连连点头。   “好,好,无论我在哪,都不忘师尊教诲,便是成了魔,也能行好事,不给昆仑,不给师尊丢脸”   此时此刻,他恨不能应下她所有的心愿,披荆斩棘地替她去做,想要弥补过去的亏欠,把从前没能领悟到的她的好,都牢牢记在心间,一辈子都不忘。   想待她好,想替她分担,不再让她一人去扛这重担。   想把那些年都追回来,把跌在泥淖里的少年拉起,重新活过。   可是越想,越觉心酸。   还有一月,她便要去不周山。   这一去,便是五千年的死别。   他拦不下,拦不得。   他不过是一缕不人不鬼的灵体,只存在于这一刻。   陵光感到牵着她的那只手在细细颤抖,虽看不清他眼下是何神情,却能感到他的后悔和不安。   “那些桂花糕”她道,“都撒了,没能给你一份像样的生辰礼,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为师看看能不能为你办到。”   她亦有想要弥补的遗憾,今日是他生辰,总要让他开心些的。   想要什么?   重黎心疼欲裂。   从前,他想要的太多,如今,他只想要她活过来。   再同他说句话,再看看他   心中的痛楚纠缠了许久,他最终也只是哽咽着道出一句。   “我很想再喝一次,师尊的排骨汤。”   似是终觉宽慰,也再无遗憾,碎光般的命魂自她体内飞出,注入了魂灯中。   三魂相合,七魄归位,魂灯的亮光一下子绚丽起来。   眼前的画面扭曲了,就像他离开白辛城和苍梧渊时那样,一旦收回了魂魄,他便会从这片时空脱离。   可明明已经集齐三魂七魄,魂灯还要将他带到哪儿去?   等等,三魂七魄   他脑海中陡然升起一团疑云。   他曾闯十八层地狱,那回也是拼凑起了她的魂魄,可司幽说   还差了一灵。   朱雀乃天地孕育的神灵,位列上神后,魂魄会滋生出有别于其他生灵的一魄,她生前就是因为少了这一魄,才无法入轮回,只能一次次借尸还魂,才会如此轻易就散了灵。   可这一魄,他当初就没找到,今日又能去哪里寻?   他的灵体愈发虚弱了,须得在撑不下去之前赶紧找打才成。   可是,会在哪   他走在一片漆黑的虚空中,毫无头绪,自是极难连结时空。   他越走越慌,越走越急,眼前的黑暗如望不见底的深渊,耳边万籁俱寂,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师尊!师尊”   他高声喊着,可声音却像是被吸入漩涡,消弭于无形。   脚下根本没有路,不知何时会踏空,坠入无边的绝望。   他加快了步伐,在黑暗中狂奔。   失措之际,眼前的黑暗却似被揭开的幕帘,陡然明亮的一切令他睁不开眼。   缓了缓,才逐渐适应。   耳边传来溪流潺潺与鸟雀争鸣声,风吹在身上,是暖的。   山岭连绵,春归花繁。   次曾相识的一切从记忆深处缓缓涌出。   他愕然地张着口,道出了此地的名。   “九川” 第七百七十四章 :被遗忘的初见   重黎错愕至极地望着眼前的景色。   虽离别多年,世间也早已将此地称为“令丘”,但在他记忆里,这儿永远是生机勃勃的九川。   花海成片,草长莺飞,潺潺溪涧从山谷一直汇入江河,奔腾入海。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九川了。   失忆时回到令丘,所见只一片火海,好不容易火灭了,梼杌又作乱。   这片土地早已面目全非,却没想到会在这重新看到它过去的样子   九川还不曾被九天玄火吞噬,也就是说,他的父君和母后都还在,他的族人都还活着!   他急切地跑向海边,这条路,他曾走过无数回。   玄龙一族就住在东侧海岸边的山谷里,他踏入谷中,便望见早已死去的族人在山岭间,溪水边走动,忙绿,笑语欢声,充耳不绝。   望见他的父君折丹神君坐在粗壮的琅玕树下,注视着来来去去的族人,看似泰然,眼底却暗藏着哀伤。   只是都未曾表露出来,看起来也就与平日无异。   他的母后端着茶水走出来,给他递了一杯,叹息到:“今日是黎儿的生辰,你不去看看他?”   重黎站在二人身侧,可惜灵体已十分虚弱缥缈,不管是折丹还是其他族人,都看不见他。   听了这句话,重黎猛然一震。   他的生辰?   折丹抬起头,微微蹙着眉,迟疑半响,道:“他今日应当收到不少贺礼,够他开心几日了,他人在何处?”   “等不到你,先出去玩了。”   折丹叹了口气:“晚些时候我再去同他说说话吧,现在实在没那个心情哄他。”   “江疑神君的事连陵光上神都无能为力,人死不能复生,你身上还有伤,便是为了玄龙一族,也要保重自己才是。”她叹了口气,“你都在这坐了半日了,若是难受,就同我发发牢骚罢,一会儿别让黎儿看出来。”   从他二人口中听到“陵光”二字,将重黎从再见亲人的激动中拉了回来。   他是来寻师尊的,不能再耽搁了。   他仓皇地退后两步,不舍至极,望着自己早已不在人世的父君和母后,庄重地跪下,对着二人磕了三个响头。   而后,将所有不舍抛诸脑后,把所有思念咽回腹中,咬牙忍住了心头的痛楚,跑出了中谷。   若他没有记错,他回到的是自己百岁生辰那日。   他的父君刚从外征战归来,符惕山江疑神君,就死在那一战中。   当时他尚且年幼,不知此事前因后果,九川出事后就更无心管别人的事。   百岁生辰,百岁生辰   这与师尊又有何关系?   这段记忆太过久远,以至于脑海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他只能沿着从前行过的路,踉跄而行。   手脚都开始逐渐淡化,他心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在过去历经的时间虽与颍川他们那边不同,可一旦过了七日,陵光的魂魄定会散尽,身躯留不住三魂,他便是将魂魄带回去,也无用了。   他着急地张看着,寻觅着,希望能找到关于她哪怕一点的蛛丝马迹。   山岭,海岸,崖边,溪旁都走了一遍。   却都没有她的踪迹。   就在他近乎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了稚嫩的少年清清朗朗的声音。   “你是谁呀?”   这声音从花海深处传来,他惊愕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重重花海里,站着个玄衣少年,总角年纪,还十分天真烂漫,眸中熠熠生辉,手里攥着一把沾着露珠的花,仰着脸好奇地望着眼前的白衣女子。   看到她站在那的瞬间,重黎便惊呆了。   他万万没想到她真的在这。   只是此时的她瞧着还有些陌生,比火海中救起他时更年轻些。   眉宇间,与云渺渺更为相近。   端庄如画,笑容淡淡。   “你也是来贺我生辰的仙君么?”他听到少年的自己在问。   初生牛犊,不知则不惧,甚至有些不识礼数。   而陵光却也并未生气,看着他忽地一笑。   “是啊,今日是你百岁生辰吧,对于龙族来说,是个大日子。”   小阿黎笑得志得意满:“今天好多人都来祝贺我呀,还送了我好多好多东西,我都不知道是些什么,都被母后收起来了,母后说日后会给我。”   他歪着头盯着她看了许久,笑盈盈地眯着眼。   “仙君仙君,你是从哪儿来的呀?”   陵光笑了笑:“昆仑山。”   “那是哪儿?离九川远吗?”   “嗯”她稍加迟疑,斟酌了一番,“若是驾云,一日能到。”   “驾云?”小阿黎不解地望着她。   陵光没有同他细说,只道:“日后你父君自会教你。”   “仙君你能教我么?”他眸中涌起一阵憧憬,雀跃地闪着光。   她怔了怔:“我教你?”   “嗯!”   她无奈地笑笑,却不作答,伸出手,一柄木剑自幽光深处具现。   剑身精巧,恰好是他这个年纪能拿得动的大小。   重黎就站在一旁,看到这把剑就呆住了。   他记忆中的确在百岁生辰这日收到过一柄小木剑,记得剑柄上好像有   他下意识地朝剑柄看去,果然,上头刻着一朵挽香玲珑。   这剑看似与凡间孩童所玩的无异,但其中却暗含护身的灵符,这护持他看一眼便晓得,是出自她手。   但年幼的他却还不知此物珍贵,只满心欢喜地接过剑,笨拙地耍了几下,觉得甚是合意。   比那些认也认不出的玩意儿有趣多了。   陵光瞧着他玩得开心,莞尔道:“这剑且拿来练练手,待日后习得剑法,自会有更好的。”   他装模作样地舞了一会儿,许是实在看不下去,她竟上前来,握着他的手,耐心地教了他一招简单的剑式。   “出剑要稳,不可过于急躁,挽剑要用巧劲儿,否则会伤到自己。”   她的声音温润平和,勾起了重黎深埋的记忆。   刚入门那几年,她也是这么教他的。   小阿黎欢喜地睁大了眼,抬头望着她,忽然道:“父君说等再过几年,便给我寻个师父,好好修炼,仙君你这么好看,这么温柔,能不能做我师父呀?”   少年天真的询问令陵光有片刻的怔忡,回过神来,又觉疑惑。   “你觉得我好?”   少年笃定地点头:“嗯!你特别好!我特别想做你徒弟呀!”   他的面颊微微泛着红,满目欢喜地望着她,紧紧抱着她送他的木剑,像是得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陵光僵在了那,沉默了许久,抿了抿唇,开口竟有些磕巴。   “既,既然如此,那等你再大些吧。”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眸中粲然生辉,“再等些年,我便来收你为徒。”   少年开心地笑着,一旁的人却因巨大的惊骇而连连后退。   九川火海,他只道她是一时兴起,才将他带回昆仑。   却原来原来是这样。   百岁生辰,他拉着她的衣袂,说她好,满心欢喜地想要做她的徒弟。   她从始至终都记得。   忘了的人,是他。   三岁和师尊其实不是在九川出事那天遇见的,小木剑其实很早就有提到哦,初见时的三岁,就已经瞄上师尊啦!抓师父要趁早! 第七百七十五章 :得遇一人,三生有幸   天真的少年欢喜的离去,留在原地的只有仓皇的孤魂。   重黎拖着快要消散的身躯,踉跄无助地跟在陵光身后,走了很远。   想唤她的念头,在心中彷徨了无数次,却始终没有开口的勇气。   他到底欠了她多少,又忘了多少不该忘的事,明明是自己求来的一丝缘分,为何没有好好珍惜?   万念交织,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跟着她走出了花海,快到海边时,他望见折丹站在山坡上,似是在等着她。   重黎下意识地躲到了树后,而后才想起自己现在的状况,这二人多半察觉不到,根本无需避开。   犹豫片刻,他朝着二人走去,最终停在了山坡旁一株柳树下,伸长了脖子张望。   陵光瞧见了折丹,步伐一转,朝他走去。   折丹微微一笑,朝她拱手行礼:“上神安泰。”   陵光伸手一托:“你我之间,无需这般客气,你这么说话,反倒教我有些不习惯。”   瞧这二人言语间竟如此熟络,重黎不由暗暗吃惊。   他从未听父君提及过与云渺宫的交情,只知父君和母后都对陵光很是敬重,本以为只是出于崇敬,却不曾想私下还有交往。   “方才我瞧见花海里您见过犬子了?”折丹道。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花:“见过了。你今日请我过来,是来见你儿子的?”   折丹并未否认:“上神觉得这小子如何?”   陵光默然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少不更事,还有些自大。”   “不过”她话锋一转,“他觉得我温柔,觉得我很好,想做我徒弟,我活了这么久,阿谀奉承听了不少,这般真心诚意的还是头一回。我座下只有一个弟子,平日里就是个闷头闷脑,只知练功的,多一个性子跳脱的,也好。”   闻言,折丹眼底一亮,喜不自禁:“阿黎被宠坏了,再过几年也由不得他继续胡闹下去,我一直想给他寻个能治得住他的师父,上神若是愿意将他收下,实在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陵光微微一笑:“言重了,做我的弟子也不一定就是好的,我能做的,只是教他些傍身的本事,劝他多行善事罢了,往后如何,还要看他个人造化。”   “你这个做父君的可要想清楚了,入我门下,有朝一日他若成妖,为祸四方,我定诛之以卫苍生。”   这句话重黎太熟悉了,当年他捧着亲手做的糕点,欢欢喜喜地跑去寻她时,就是听到她对镜鸾说出这样一句话,才觉心灰意冷,后来闯下诸多祸事,惹她不快,也多少有怄气的念头在。   这句话他记了好多年,不服,不甘,每每想起又很委屈。   不知道是自己骨子里低贱还是她就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今日再听这话,心头仍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在翻涌。   然眼前的女子此时看着手中的花不谙世事,被娇宠得有些自大的少年亲手折给她的花,似是觉得这话说得并非她的本意,迟疑了片刻,又补了一句。   这话是对着折丹说的,但重黎却觉得,更像是对着他说的。   “但,若是错不在他,便是千夫所指,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让旁人动他一下。我是他师父,就一辈子都是他师父。”   彼时令人万念俱灰的话,却原来是他没有听完。   是他逃走得太早,是他不信她。   重黎新如擂鼓,扶着树干,朝着山坡上那道皓雪白影缓缓地跪了下去,捂住了自己的脸。   是他误会她良多,如今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摊在眼前,才晓得自己错得多离谱。   他怎么会怎么会觉得余鸢对他更好,怎么会觉得她铁石心肠?   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可他却让她失望了多少次   悲恸如潮,湮没了他,脑子里浑浑噩噩,全是那些年自己做下的种种混账事。   镜鸾骂得对,他算什么东西,也配做她的徒弟。   怕不是前世积德行善,代人受难,拯救了苍生才有这般福气。   到头来,却是把她的心践踏得鲜血淋漓。   恍惚之际,却听他的父君如此说道:“江疑神君的遗体日前已经送回符惕山去了,这一战虽险胜,但神界折损亦不少,我瞧着常羲娘娘留下的封印日渐衰弱,苍梧渊那边,父神可有打算?”   听到此处,针刺般的惊愕一下将重黎从莫大的痛苦中拽了回来。   封印,苍梧渊这是在说无尽吗?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   提及江疑神君,陵光的脸色陡然凝重起来:“苍梧渊的封印原是拿命相抵才能奏效,常羲娘娘去后,就连父神都无法修补封印,只能在苍梧渊外布下法阵,能拖一时算一时。江疑这些年一直在符惕山钻研常羲娘娘的术法,试图参透其中奥秘,找到彻底根除那东西的法子,前不久好像有了眉目,只可惜”   她叹了口气,眸光渐冷。   “事到如今,只能另寻他法,若真到了拦不住的时候,总还有我们四个在,这天,塌不下来。”   她的话总有能耐教人深信不疑,折丹虽不知她为何有这等把握,但她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会多做怀疑。   二人又谈了一会儿,便各自别去。   重黎满心疑惑,瞧见她要走了,急急追了过去,在她腾云而起之前,抓住了她的衣袂。   陵光有所感知,疑惑地回过头,身后却并无一人。   只是一截衣袂凭空悬着,柔软的雾绡上,被压出了几道指印。   并未感到杀气和邪念,虚空中,似有哽咽声。   不知怎么的,她没有甩开这诡异的力道,望着静默的半空,皱了皱眉。   “是谁?”   “拉住我有何事?”   她困惑地凝眸,恢复了他熟悉的冷漠:“不想说就松手。”   她看不见眼前站着谁,重黎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我”他艰难地开口,还未说出一句话来,胸前的引魂灯忽地亮了起来。   与此同时,陵光也留意到腰间的紫剑忽明忽灭,灵泽涌动,顿时蹙起了眉。   重黎不由愕然。   居然是寸情   他记得传闻中这把剑是用朱雀之骨铸造,至于是哪一处的骨头,就不得而知了。   引魂灯不会平白无故地起反应,它在此时与寸情辉映,难道说   “放手!”金色的鞭影当头落下,朝着半空中劈去。   重黎急忙松开她的衣袖,许是多年挨打,委实太过熟悉她抽人的招式,躲闪都驾轻就熟。   她看不见他,却能感觉到不染并未打到任何东西。   衣袂垂落,来人似乎已经放弃纠缠于她。   她只记得那叹息般的声音,带着无法言喻的悲切,在耳边回响,却想不起是谁。   四下扫视了一圈,确信并无可疑的气息后,她终于收了不染,驾云离去。   重黎站在海岸边,心头震颤,一个颇为不可思议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   他立即取下引魂灯,里头的三魂七魄已然糅合成一团浅金的光,似是感觉到他迫切的归意,粲然的光辉将他拖入虚空,一如来时,终踏上归途。   他紧紧抱着怀中的灯火,便是头脑被冲昏,也不肯松开分毫。   眼前骤暗一片,唯有这盏灯照着他的身躯,似行在冥冥不知终日的亘古永夜里,长明不灭一捧火。   清泉般的暖意流过他的胸腔,肺腑,五脏,浇熄了多年的怨恨,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山花烂漫,恍如初见。   不知疾苦的少年揣着满腔喜爱,向眼前冰洁渊清的神明奉上了香甜的花朵。   从此,满心满眼,命里魂中,得遇一人,三生有幸。 第七百七十六章 :最后一缕亡魄   东山蓝浅,一夜将明。   八隅崖边点着十一盏长明灯,司幽和颍川正合力为处于正中的黑昙花护法。   层层灵泽将其包裹,花瓣尽数合拢,根本看不清花蕊中的人处境如何。   镜鸾和长潋立于一旁,目光岑寂,静候不语。   晨露在天亮起之前,就洇湿了衣摆,寒凉至极。   但此时却无一人敢打破这死寂,看似浑不在意,平静之至,实则都悬着一口气,袖下的手都紧紧攥成了拳,骨节捏得发白,几欲撕裂。   第一缕晨曦从波澜起伏的祁连山,冉冉而起,撒在浪潮翻涌的海面上,似被揉碎的金光,于浪涛间溢彩流光。   要催动本不属于自己的法器,十分耗费灵力,颍川和司幽额上都渗出了冷汗,恐难支撑太久。   镜鸾望着迟迟没有动静的黑昙,眼底终于涌出了些许慌张之色。   太阳升起之前,若重黎还没有带着陵光的魂魄回来,一切将会付诸东流,再无希望。   不祥的预感在心头盘桓不去,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直窜天灵。   骇然至极。   “镜鸾神君。”身后传来低沉稳重的声音,玄霜树神于树纹的沟壑中张开了口,劝慰她,“世间因缘,并非毫无变数,敢为一人以命相争,就是变数所在,人心可期,心诚福至。”   话音刚落,黑昙中忽然渗出了丝缕灵泽,紧束的花叶徐徐展开。   坐在蕊中的人,面色逐渐红润,手中魂灯于寂灭中猝然亮起,起初是星点烛豆大小,转眼金光交错,可胜晨曦。   三魂七魄,竟真的被他聚齐了!   颍川和司幽收了神通,众人忙不迭地围了上去。   重黎缓缓睁开了眼,神魂刚收回体内,尚有些糊涂,却又极快地掐了自己一把,感觉到疼痛后,他抬起头望着目光殷切的众人。   “找到了。”他眼中并非尽是欢喜之色,抱着引魂灯,着急地四处张望,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你要什么?”步清风狐疑地问。   他目光急切,挣扎着从昙花中跳下来,因神魂不稳,跌在地上,仍小心地护着怀里的魂灯。   他说:“师尊的魂魄还差一灵,是位列上神后修得的寸情在哪?”   “寸情?”孟逢君愣了愣,心中难受,“那把剑已经断了。”   重黎爬起来,咬牙忍着头晕目眩的混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带我去找寸情师尊的最后一灵,就在剑中!”   “什么!”颍川大惊失色,望着快要升起的太阳,心中震颤,“快!将剑取来!”   一阵风过,镜鸾已掠了出去,飞奔到云渺宫,捧来一只锦盒。   盒面颇为素净,只雕了一朵挽香玲珑,与当年重黎收到的那把小木剑上所刻的如出一辙。   揭开盒盖,便能看见断成两截的寸情剑,剑鞘也在里面。   力战无尽后,剑身已毁,灵泽四散,好不容易被唤醒的剑灵也就此沉寂。   这把剑在陵光魂飞魄散后,便被镜鸾收起来了。   横竖都断成这副样子,也再不可能复原,留着,做个念想。   却没想到,他会说她的最后一灵,在这把剑里。   “没有弄错吗?”镜鸾心中惶惶,期盼他说的是真的,又怕只是空欢喜一场。   重黎思忖片刻,笃定地点了点头:“错不了,在九川在过去的时空里,引魂灯对寸情有了反应,我且问你,可曾有人见过寸情的剑灵?”   闻言,方才还在低声絮絮的众人陡然僵住。   寸情伴在陵光身边多年,较之父神所赐的霄明剑,她用寸情倒是更多些。   仙剑皆有灵,自分三六九等,但本质上差不了多少。   剑主出招时,有时能看到剑灵现身加护,霄明的剑灵出现过好几回,在座的除了步清风等人,大多都见过。   但寸情,只有耳闻,却从未见过它的剑灵是何模样。   今日被他这么一问,众人不禁骇然起来。   “你的意思是”   “这怎么可能”镜鸾错愕地退后两步。   司幽沉吟须臾:“不,或许的确如此,寸情剑本就是用朱雀之骨铸造而成,诚然之前没有这样的先例,但若是因此凝出的剑灵,与陵光本就是一心同体,续存着她的一灵也不足为奇。”   他的话令在场众人无不惊骇,纷纷看向那柄断剑。   步清风道:“若是如此,咱们该如何将最后一灵从剑中取出?”   “还是用引魂灯。”颍川道,目光凝重的看向重黎,“陵光上神的三魂七魄既然是重黎集齐的,这次也只能由他来把最后一灵聚入灯中,待元神完满,便会离开灯内,成为一缕生魂。”   “当真?”重黎眸中燃起炽热的火焰,似有一口气堵在胸口,死死地盯着寸情剑。   他走上前去,在镜鸾的注视下缓缓将引魂灯靠了过去。   寸情起初没有反应,他举得胳膊都酸了,仍旧一瞬不瞬地望着,屏息静待。   四下岑寂,不知过了多久,断成两截的寸情的缺口处竟真的散发出了幽幽微光,如同收到牵引,一缕残魄飞了出来。   然,未及心生欢喜,这一魄便如离弦之箭,失了控制,横冲直撞地朝着天上飞去,空中掠过一道残影,眨眼便飞远了。   “师尊!”重黎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其他,抱着引魂灯追了去。   众人欲追,却被颍川拦下。   “能将这一魄带回来的人只有他,我们去了只会惊扰亡魂,在这等一会儿吧。”   “我唉”步清风心有不甘,但为了救人,也只能暂且忍耐。   都等了一夜,不差这一会儿了。   重黎手中抱着引魂灯,在山道上疾奔,跑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可腾云,暗骂自己愚笨,关键时候不知变通。   他忙掐了个诀儿,乘风而逐,跟着那缕亡魄一路追到了云渺宫前。   单薄的晨曦照在此起彼伏的朝雾花海间,花间小径青石铺路,露水浅浅洇开。   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望见路的尽头,飘满落叶的石阶上,一缕素白的亡魄静静坐着。   五千年的浮光掠影,都沉在那双淡然的眼里,她像是正坐在那等着什么人。   重黎忽然感到心头一疼,双腿如灌铅,沉重地向她走去。   多年的怨恨化成了烟云,剩下的只有后悔与愧疚。   第一次走这条路,是被她牵着的。   那双手暖得像是能驱散所有严寒,挡下一切风霜。   后来,那双温暖的手不见了。   被他弄丢了。   他找啊找,找了好多年,想要寻一个栖身之地。   可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 第七百七十七章 :师尊,我来接你回家啦   他穿过花海,走到她面前,跪下来,虔诚之至,却又小心翼翼地唤了她一声“师尊”。   声音那样轻,生怕吓着她,生怕她不肯原谅他。   可亡魄慢慢转过脸来,苍白的面容泛开浅淡的温柔,似春回大地,万物潮生,流淌着湿漉的暖。   她看着他的眼神是熟悉的:“你来了?”   “嗯,徒儿来得晚了,让师尊受苦了。”   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回来就好。”   沉默几许,又想起什么。   “今日是不是把你打疼了?”   “”重黎一怔,好半天没接上话。   却听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念双亲了,但酆都十八层炼狱不可闯,坏了轮回,是要遭天谴的”   她的话提醒了他,顿然想起了当初他闯十八层炼狱,想找到自己的父君和母后,险些酿成大祸。   她将他从酆都带回昆仑,用不染抽得他皮开肉绽,罚他在门前雪地跪了三个时辰。   因为这事,他恨了她好久。   没想到她的亡魄从剑中抽离,心中一直记挂的,却是那日可有把他大得太重。   “不,师尊,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听你的话,非要寻回亡故之人,我已经改悔了你放心罢,徒儿不会再做让你失望的事了,从今往后,都听你的话,你说什么,我都相信,这样好不好?”   眼前的人仅有一魄,也仅有一段记忆残存着,情思模糊,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可听了他这般轻软的,哄孩子般的语气,面色也缓和了不少。   踟蹰片刻,她温声道:“灶上有排骨汤,你趁热去喝了罢,上回你说咸了,这次的少放了些盐。”   重黎怔忡地盯着她,许久无言。   想着她炖的排骨汤,心头百感交集,忍不住俯下身,温柔小心地拥住了她的亡魂,若她真的在这,他想一辈子都不放开。   檐下金铃雀跃,脆声缀连,跪在阶前的青年眼中满含热泪,抱着他的心头宝。   他笑着,眸中星辰万籁,仿佛穷尽一生温柔,将她看进眼里。   “师尊,我来接你回家啦。”   魂魄聚合,灯盏碎裂,浅金的光泽莹莹汇起,似溯源而来,终于合成了她本来的模样。   清冷瘦削,白衣磊落。   只是十指依旧青白,握在掌心,也觉得冰一般的冷。   重黎牵着她行过长瀛阁,归潮殿,玲珑树林,走向八隅崖,就像她当初牵他来到这里时一样,耐心地为她引路,提醒她脚下有台阶。   牵着她往前走的时候,少年时的记忆也跟着从记忆深处缓缓而起。   他是九川的少君,但九川因被冠上妖兽之名,遭神族剿灭后,便只剩他一人了。   寄人篱下的日子其实并不好受,至少他在听到那些自命不凡的仙家一面忌讳着他师尊的威严,一面又对他的来历碎语闲言的时候,心里的确是有怨气的。   若不是她一遍遍严厉教诲,耐心指教,将他的心一次次从残虐的念头里拽了回来,他恐怕很早就无法潜心修行了。   后来他还是离开了昆仑,做下了许多错事。   有时一合眼,就能看见从前视他如草芥的那些人,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族,或是痛斥他的所作所为,或是跪在他面前求饶。   长潋来劝他回头。   她也来劝他改悔。   他都没有听进去。   再后来,她没了。   长潋也心灰意冷地去替她守三界了。   只剩下他,站在西海中央,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用力地甩了甩脑袋,将这些教人难受的过往都抛诸脑后,一心带着她往前走。   八隅崖上,司幽望着快要升起的太阳,看似平静,握着烛阴的手却在隐隐发颤。   一旁的孟逢君和步清风来回踱步,越走越急。   忽然,莳萝指着远处的山道惊喜地喊了声:“他们回来了!”   至此,众人齐齐回头望去。   只见微光绰绰的长路尽头,被山风吹得玄衣滚滚的青年牵着一缕素白的生魂冉冉而来,他面上的神色是那样欢喜雀跃,老远就朝他们挥手,若不是魂魄实在走不了太快,他恨不得马上飞奔到他们面前。   他们走得慢,山崖上的人却等不及地奔了过去。   镜鸾看到他身旁的不言不语的魂魄,激动得捂着嘴失声恸哭:“主上”   长潋亦难不动容,上前数步,想瞧得更清楚些。   是她,是她   颍川和司幽赶忙过来细细查看。   “如何?”重黎还紧紧牵着魂魄的手,虽然将她带了回来,但还是担心可会再生意外。   司幽沉思片刻,与颍川互觑一眼,道:“这次的元神是完整的。”   “这么说主上能转世了?”镜鸾心头涌起一阵狂喜,却见二人的脸垮了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顿时不安起来,“怎么了?”   司幽似是不知如何答复,还是颍川来解释。   “陵光上神的魂魄虽已聚合,但人间如今这副样子,酆都亦混乱之至,即便能重新投胎,打入地狱的倒是快,但上轮回台多半要等个十年八载,无尽虽身负重伤,却不意味着六界可以放下戒备,高枕无忧,或许只需几年,他就能卷土重来,将陵光上神用性命换来的太平一举击溃,届时我们若还等着上神重新修炼,太过被动,只怕不妙”   虽然这个念头有些对不住陵光,但此话却都是经过他二人一夜深思熟虑,得来的结论。   轮回转世,委实太慢,四灵不齐,仅凭他们难说能否找到对付无尽的法子。   这世上,只有陵光最为了解当年的事,她若是不在了,封天阵也就此失传,他们能拿什么牵制无尽和玄武的狼子野心?   此话的确无法反驳,镜鸾掌心沁出一层细汗:“那该怎么办”   “还有个法子。”司幽道,“和之前一样,借尸还魂。”   镜鸾一怔:“借谁的?”   阿九的身躯已经支撑不住,本就要崩溃,再回去无异于找死。   难不成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再寻一具尸身?   司幽看出了她的顾虑,摇了摇头:“从前是因她魂魄不全,无法入轮回,只能寄生与尸体内,暂且养着魂,但眼下局势瞬息万变,再找凡人的尸体转生已经无用了,最好的结果,是她回到最原本的身躯里。”   “回到原本的身躯里?”长琴惊愕地看向云渺宫,“帝君的意思是,让上神复生?”   司幽点了点头,眉头紧蹙:“那具躯壳当初是保留了下来,但这么多年,魂魄脱离,神格早已碎裂,要回去也并非易事。”   重黎觉察到他话未说尽,当即追问:“还是有法子的,是吗?”   颍川踟蹰片刻,神色凝重地望着众人,指了指山巅之上,远在九霄的高塔。   “神格乃天赐,当初父神带领四灵向天求得恩赐,赋予神灵位阶,法力也一并存续于神格中,若要陵光以山上神的身份归来,就要再登一次问天台。”   他顿了顿,看向陵光的元神。   “问天台不是谁都有资格踏上去的,就凭一介亡魂,是无法登顶问天的,若无人护持,走上去,元神便会因受不住天道威压,而魂飞魄散。” 第七百七十八章 :天阶凉如雪   昆仑险峻,其主峰虽已入云霄,但离九重天神境到底还是差了一段距离。   这一段距离,便是当初父神开天辟地后分割出的两重境。   而问天台,便是唯一能通往九重神境的路。   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听起来并不遥远,但其凌驾于虚空之上,每一步都是在试问天道,若心境不洁,亦或是修为不足,哪怕只是一步,都如履薄冰。   当初父神带领四灵登顶问天台,求得天降神格,将四位上神的命数乃至法力都从世间生灵中剥离了出来,得天独厚的垂怜,令其寿数近乎永生。   若想再一次获得恩赐,换得朱雀荣归,便定要走上这问天台。   “求道问天,在仙门中算是常见的礼制,但下界之人问天,多数都是求个心安,卜个吉凶,心诚之人虽也能得蒙些许福泽,但实际并无太大用处。下界之音吗,难达九天,蜉蝣之命,难得眷顾。”颍川徐徐道来。   镜鸾点了点头:“的确,这么多年,无论下界之灵如何虔心修炼,积攒功德,也再没有出一个能与四灵比肩的神明,这座问天台,也确实没有人再上去过。”   陵光等人得蒙神恩之事,她亦不过道听途说,实际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只有那些资历深厚的仙家才晓得。   比如,蠪蛭兽。   她看向颍川,神色急切:“还请凫丽山主不吝赐教,救得主上还魂,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已经等了太久,好不容易抓住了一线希望,绝不会就此罢手。   问天台也好,十八层地狱也罢,只要能将主上救回来,怎么都行!   “当年帝俊带四灵上问天台时,我的确在下头看着。”颍川眉头紧锁,郑重地开口,“若要陵光上神还魂,须得有一人与她一同登顶,一路护着她的魂魄不被灵气冲散,一步一跪,直到问天台顶,对着祭坛行叩拜大礼,为她再度求得神格,若能成事,她的魂魄便能回到原本的身体里,有望重归。”   “既然如此”   “问题在于,谁去。”颍川意味深长地扫视着四下众人,“在座诸位,包括我在内,说实话都难免有私欲,都没有资格上这问天台,若没有当年四灵纯澈圣洁的宽广胸怀,贸然上天阶,便会引来天雷降罚,须得抱着能为身边魂魄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决心,不惜性命相护,否则能不能撑到台,还是莫要去为好。”   “让我去!”镜鸾斩钉截铁地望着那缕亡魂,心中难受至极,“你二人方才为驱策那朵黑昙,已经损耗了不少灵力,禁不住天雷,我定会将主上带上问天台,求得神格!”   她的话的确在理,其他人虽也有相助之心,但天雷可不是谁都能扛得住的。   与其再让好不容易才聚齐的魂魄陷入危难,不如择个稳妥的人。   “可是”莳萝犹豫地伸出手,指向那缕不言不语的亡魂,有些为难,“可是陵光上神一直牵着重三岁的手,你们有法子把他俩分开么?”   此话一出,众人才留意到那二人交握的手。   陵光此时是一缕没有神识的魂魄,任何的动荡和刺激都有可能致使她再度散魂。   故而从云渺宫走来,都是重黎牵着她,没让她受到任何磕碰。   可人都到这许久了,怎么还牵着?   “重黎,你还不松手!”镜鸾蹙眉,低声提醒。   重黎为难地笑了笑:“我”   他支吾地抬起了手,他的手已经松开,可身旁的魂魄却一直攥着他的小指,便是没了神智,也记着要抓住他的手。   众人一时语塞,难以置信地望着陵光的神魂。   重黎笑了笑,回握住那只冰凉的手:“还是我去吧这条路已经陪她走到这,最后一段,我想陪她走完。”   叹息声如此卑微而无奈,却又紧紧抱着一丝希冀。   天下人如何看他都不重要了,有多少人恨他也不重要。   想让她活过来,想带她回家。   他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看着那双纠缠紧握的手,镜鸾面色铁青,僵持了片刻,终是退让了一步。   “这么想去,就去吧。”   她并不太甘愿,可无法否认,主上的魂魄是他聚起来的,事到如今,她也再说不出什么了冷嘲热讽的话来。   她反手将朱雀血翎塞进他手里,绷着脸叮嘱。   “天雷不是开玩笑的,你能撑几道算几道吧,这枚血翎里还留着主上的灵力,应当能帮着挨几道。”   重黎没想到她会服软,接过血翎,朝她郑重言谢。   众人随即一同前往问天台。   重黎牵着那缕亡魂走到虚浮的石阶下,山间流云顿然逆流而来,于苍穹之上层层堆叠,朝霞转青,似是觉察到他们的意图,云端雷光攒动。   长潋眉头紧锁,终是忍不住道了句:“万事小心。”   重黎回头看了他一眼,会意地点了点头。   身侧的亡魂似有些不安,握着他的手愈发紧了。   他微微一笑,用掌心包住了她的手,像哄孩子一般温声细语道。   “师尊不怕,我在这。”   颍川和司幽站立两旁,未免天雷伤及无辜,二人用催动法器,将问天台四周都隔了开来。   莳萝敏锐地发觉浩渺天地间灵气涌动,似是陷入紊乱,皆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腾而去。   重黎调动周身灵气,支起了护持,罩在身旁的魂灵身上,丰沛的水泽温润地流动,将她包裹在其中。   他暗定心神,深吸一口气,踏上了第一级天阶。   刹那,身后的所有动静皆消散于无形,他再听不见颍川等人的声音,也感觉不到任何气息,昆仑的风声,草木声,都没有了。   唯有头顶青光攒动,电闪雷鸣。   他仰起头,望见浓云滚滚而聚,天地霎时漆黑一片,从黎明瞬间步入长夜。   他耳边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如尖锐的利爪,撕开了岑寂的夜,惊得他猛地回头看去。   可四周只是一片漆黑的虚空,什么都没有。   此起彼伏的哭号声,咒骂声搅在了一起,愈发猛烈地朝他扑来。   “魔头你不得好死!”   “魔族果然都是杀人如麻的凶徒!”   “为何要杀我们”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就是死!也与魔族不共戴天!下辈子我定要找到你!我要将你挖心剖肠!要你永世堕入阿鼻!”   “不!我不想死!不想死!”   这些声音如洪水猛兽,叫嚣着扑杀而来,他震惊不已,摇摇欲坠。   他竭力想逃离,但哭喊声像是从他脑海深处喷薄而出的。   他很快便想了起来。   这些咒骂与讨饶声,他早些年离开昆仑时,的确常常听到。   那时他满心仇恨,暴戾至极,疯狂地报复那些曾经说他是妖孽,鄙薄于他的人。   将他们的亲眷,故友,都捉来,聚在一起,或是施下咒术,逼他们自相残杀,或是让他们看着彼此人头落地。   他那会儿只看得到杀戮的痛快,混账至极。   便是后来仇恨淡薄了,遇到曾经的仇家有时也会“懒得”动手,对这种事感到愈发疲乏无趣,很多时候,都选择不了了之。   但当初犯下的罪业,因果轮回,是绝不可能因一句后悔而抹消的。   问天台,问的不仅是天道,还要问问自己一路走来,可有亏欠,可有害过人。   而他的罪业,从来不曾减轻半分。 第七百七十九章 :我就是想接你回家   他跪下来,双手交叠,庄重地对着第一级天阶磕下去。   头顶青雷滚滚,一道刺亮的电光撕开了天幕,突然落下的神罚狠狠砸在他脊背上。   虽有血翎相护,这一下也痛得他头皮发麻,跪在原地缓了好几息,才再度爬起,牵住身侧的亡魂,继续往上走。   九九八十一级天阶,每上一阶,便要磕一次头,忏悔自己的半生罪孽。   紫云翻涌,骤雨突降,夹着细小的雹子,如刀刃剐在身。   洗不清沾染的血,便要剔骨削肉地除去。   天雷接连不断地落下,从最初撕裂般的痛楚到疼得痉挛,最后陷入麻木,他始终一声不吭。   跪下去,虔诚跪拜,忏悔半生的血路。   站起,便牵住身旁人的手,温柔地对她笑笑,百无聊赖地说一些过往的琐事,而后继续走下去。   至于说了什么,他自己也记得不太清楚。   大约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天雷也曾落在她头顶,却都在接近她之前,如细雨入池,都化在了他的灵泽里。   这条路,说长也不长,他走了很久,行走在虚空,却从未觉得如此踏实过。   要说的话,似乎都说完了。   直到踏上最后一级天阶,终得以窥见这座悬于九天的高台的全貌。   风雨散尽,踏滚滚云海于脚下,观四海桑田,天地清明。   整座高台如一座巨大的司南,勺柄悬于半空,其首高昂,唯前端那一点儿微微弯垂,呈桥拱之势,通往勺底。   沿着勺柄往前走,山势平缓,并不难行,又或是在历经了九九八十一级天阶的“洗礼”,眼下的平静倒觉出几分不可思议来。   快走到祭坛,便能望见一道玄冰铸成的高大山门,两侧各悬一道瀑布,其水不知从何处倾泻而下,亦不知流往何处,水花滚滚而下,耀目的天光中,似有无数碎金闪动,波光潋滟,委实壮阔。   六界内竟还存有这样一处奇诡之地,他不由得怔了怔,不远处便是颍川说得祭坛,踟蹰片刻,他咬咬牙,牵着陵光的魂魄穿过了这道门。   方才在外头是一重境地,步入门内,竟又是另一重境。   所有的晨曦一并消散,仿佛步入永夜,目之所及,皆是繁星无数。   玉白的祭坛上方,悬着如炼的银河,万星汇集,照得地面泛起莹莹薄光。   一束轻纱般的月华穿透云层,笔直的照在祭坛中央的一枚白珠上。   明珠纯澈透明,倒映着万千星辰,乾坤易位,斗转星移,在其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隅。   他牵着陵光走上前,惊愕地望着这枚白珠,似被星云所惑,无意识地伸出手去,却在触到明珠的瞬间感到一阵冰寒至极的尖锐刺痛感。   回过神来,指尖多了道寸长的口子,血溢出来,躲避不及,滴到了白珠上,竟在转瞬间被吸了个干净。   他吓了一跳,退后半步,将陵光的魂魄护在身后,警惕地戒备着这枚白珠。   然等了许久,也并未发生任何异动。   他思量着许是方才凑巧被它融了几滴血,是他自己想多了,暗暗舒了口气。   他带着身旁的魂魄走上前,按颍川所言,恭恭敬敬地跪在了祭坛前。   祭天的礼数,他早些年跟长潋一起学过,凭着记忆摸索前后的规矩,奉精米,撒甘露,诚心诚意地叩拜。   “弟子重黎,忤逆不肖,牵累师尊受难,身死魂散,全是弟子一人不是,师尊厚德心善,不该遭此劫难。当年逆天,强留故人,弟子自知该罚,只是如今妖邪未除,人间民不聊生,师尊心牵众生,定是难以放心,弟子愿以吾心换君心,以余生赎罪,还望上苍体谅,还弟子一个师尊。”   “望上苍体谅,还弟子一个师尊!”   “还还弟子一个师尊!”   铿锵有力的三声恳求,似风云落定。   四下岑寂良久,他亦跪了良久,大有天道若不应,他便在这跪倒死的架势。   夜空太过广阔,但若是细看,仍能察觉到其无时无刻的变化。   而这些变化凝于那枚白珠内,就容易发觉许多。   他心中百感交集,怕自己罪业太重,没有资格求得天道眷顾,怕等得太久,师尊的魂魄会撑不住,怕心不够诚,再害了她   想了许多,愈发忐忑,浑身都颤抖起来。   不知等了多久,忽见眼前白珠微光莹莹,阵阵寒意自膝下升起,顺着脊骨往上爬。   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担心这又是什么天罚,下意识地朝身旁的魂魄看去。   就在此时,一缕光华化为轻烟,从白珠中飘出,徐徐没入陵光的眉心。   “师尊!”他惊骇地起身,忙去看她有何异样。   眼前的魂魄应是没有神识的,但那道光没入体内后,仿佛揭开了她眼底的一层雾纱,神光初露,竟逐渐清明起来。   她缓缓地抬起头,似还有些混乱,茫然地注视着眼前慌乱的青年。   “阿黎?”   重黎心如擂鼓,一度充斥着悲恸的心涌出了巨大的狂喜,抓着她的手不住地点头:“是!我是!”   “你怎么”她一眼便留意到他面色苍白,浑身上下好几处灼伤,“这是怎么弄伤的?”   重黎此时恨不得抱起她欢呼雀跃,满心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了,激动得语无伦次。   “没事没事,路上碰的师尊你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我我知错了,是来跟你道声歉的,我不知还,还能不能叫你一声师尊”   说完这话,他就忐忑起来了。   她还是一缕亡魂,谈何原谅?他太着急了,太高兴了,连自己为何要这么说都不知道,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喉头哽咽得厉害,抓着心口,又疼又开心。   “我就是想想接你回家”   甚至不用照镜子,他都能想象出自己眼下肯定是一副蠢到家的模样,不知她会不会嫌弃。   眼前的魂魄似是想说什么,但又表达不出,从前就鲜少见她展露喜怒,如今变成了亡魂,就更艰难了。   不过那眉宇间,少了几许漠然。   不知是不是此处星光柔和,从前觉得甚是冰冷的嘴脸也多了几分温情。   “我”她不知想到了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九天星海下,沉静而温柔,似山花欲燃,万物回春,重黎不由得看呆了。   他晓得她笑起来是好看的,可每回见到,仍会觉得心神一荡。   但这次,他赶忙将脑子里的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甩了出去。   在她面前,他可不能再心存邪念了。   眼前的魂魄伸出手,似是想碰一碰他,可重黎刚俯下身去,她的魂魄便突然变得缥缈,化作一缕微光,飞下了问天台。   “师尊!”他惊慌失措地追了上去,这回再不走那天阶,御风直下。   那道星火般的微光最终落在了云渺宫,他匆匆追到时,颍川他们已经先一步在殿中等着了。   他气喘吁吁地扶着门,心慌意乱地问:“师尊呢?” 第七百八十章 :她为何还不醒   云渺宫中原是一片昏暗,此时殿中长明灯却在接连亮起,从神宫门口,一直照进宫殿深处的两具冰棺上。   众人侧目望向他,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你自己来看看吧。”颍川退了一步,给他让出一条道儿来,直通两具冰棺。   四下岑寂,重黎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踉踉跄跄地跑过去。   离冰棺愈发近了,他的心情就愈发忐忑,虽亲眼看到那束光飞到此处,但万一呢万一   不,不会的。   他将杂念摒除,憋着一口气,步伐沉重地上前一步,终于看清了棺中的两具尸体。   阿九的身子依旧冰冷僵硬,面容青白,累累伤痕结了霜。   而旁边那具,脸色却逐渐红润起来。   即便仍有些死气沉沉,但好歹有了些许生机。   “陵光的魂魄已经回到她原身体内了。”司幽也松了口气,“这一劫,且算熬过去了。”   闻言,众人提悬已久的心终于落了定。   孟逢君紧绷了太久,这头一放松,险些跪下去。   深埋多日的愧疚与不安摧毁了苦撑的坚壁,她捂着脸深吸了几口气,才抑住了喉头的哽咽。   步清风一时百感交集,看着冰棺中有些陌生的那张脸,实在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忐忑。   长潋释然地舒了口气,看向颍川和司幽,躬身一揖:“多谢二位出手相助,保得我师尊性命,此等恩情,不知如何回报,若有在下办得到的事,二位尽管开口,在下定不遗余力!”   “回报就算了。”颍川摆了摆手,“眼下这局势,还不知昆仑能不能挨得过下一次战事,陵光上神若能回来,于六界都意义非凡。况且”   他话锋一转,看向还伫立在冰棺前的玄衣青年,他似是有些疲累,眼中遍布血丝,却仍一瞬不瞬地望着棺中躺着的人,眼底渐渐涌出热泪,盈满了眶。   他叹了口气,“况且你真要谢的可不是我二人,这世上能为了陵光神尊豁出性命,不惜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带回她的魂魄的人,也不是我们。”   闻言,长潋亦看向那道微微佝偻的背影,有那么一瞬,他竟然觉得一向意气风发,爱憎鲜明的师弟,苍老了许多。   他俯下身去,扒在冰棺边,捉住了她的衣角,切切地等着,像是一只等着主人伸手爱抚的小狗,可等了很久,棺中的人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有些慌了,转头看向颍川:“颍川你快来看看!师尊她她怎么还没醒?”   不是魂归了吗?不是都齐了吗?   为何还没醒?   为何还不睁眼!   闻言,司幽微微一怔。   转生还魂之事,他最是清楚,眼下立刻上前,二指成诀,将一缕灵气探入陵光眉心。   片刻之后,他眉头微蹙。   一看到他皱眉,重黎就不安起来:“她怎么样?”   众人亦是神色急切,等着他的答复。   司幽收回了手,看了他片刻,平静道:“魂魄的确已经归位”   “都归位了为何”   “你别急。”   重黎攥紧了拳,深吸了一口气:“好,好,我不急,不急,你继续说”   话虽如此,司幽却分明看到他额上渗出的细汗,无奈地摇了摇头,娓娓道来。   “陵光那日伤得太重,亏有那三道护持和魂胎扛了一下,才保得一缕地魂未碎,如今虽从过去集齐了所有魂魄,但终归是借来的,过去的魂灵与如今的身躯要逐渐融合,方能重新唤回她的神识和至今的记忆,强行唤醒,不过是行尸走肉,急不得。”   闻言,重黎才晓得不是到此结束,而是从此为始。   “魂魄融合要多久?”   司幽顿了顿,郑重道:“少则十年,多则百年,千年,不好说。”   “千,千年!”重黎险些呛着。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司幽道,“你以为散魂是说说而已的?何况她这不是散魂,是碎魂,能凑齐元神还魂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如今只能祈祷她心念坚定,还想回到这世上,与过去的元神尽快融合,早日醒来,其他的我们无能为力。”   他虽是酆都主君,但要令一位上神复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重黎。”长潋扯了扯陷入错愕的青年,“你就当师尊闭关了,耐心等着她定会回来,不可强求。”   闻言,重黎才从一片嗡响中回过神来,胸腔似要炸开,焦急,期盼,最终还是被一一压下。   想到问天台上她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终于平静下来。   “好”他合了合眼,松开了紧握的拳,“我等,十年,百年,千年,我都等她醒来。”   他会替她守着这泱泱苍生,守着昆仑山,多行善事,做她期望中的徒弟。   待她醒来,他亲口跟她认个错,再道声抱歉。   过去种种,是他冥顽不灵,朽木难琢,教她失望好多年。   从今往后,再不会了。   她醒来,就高高兴兴的,多好。   司幽看向两具冰棺,沉思片刻,道:“云渺宫灵气充沛,就将陵光的身体放在这罢,至于这一具”   他望着阿九的尸身,默了默,道:“今日便是头七,便是没有了可以转世的神魂,也将她葬了吧,这副身躯好歹盛了陵光的魂魄好些年,凡人讲究入土为安,这姑娘好些年前我就安排她重新投胎了,但原本的身子一直这么放着终归欠妥。”   看着棺中那具瘦削的身子,众人赞同地点了点头。   “就按君上说的办吧。”   浓云消散,雷光褪去,问天台再度恢复了宁静,山风拂散晓雾,万道晨曦自云端倾撒而下,卯日初升,薄光如幕,照在山间。   花叶徐徐舒展,前几日还稀疏的挽香玲珑如春归大地,再度绽满枝头。   刚经历一场恶战的昆仑山,在清晨的朝晖里复又熠熠生辉。   矗立千万年的巍巍山峦,斗转星移,都不曾改变半分。   从主峰通往祁连山的山道两旁,一路站满了缟素的百姓和高举长缨的禁军将士。   根本没有人告知他们前来相送,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这山道上就已经排着长长的队了。   丈宽的山道上,恰好留出了能让棺木通过的路。   人人神色肃穆,恭敬地站着。   还魂一事,楚司湛是不知道的,他带着云衡走到神宫前,肃立于阶下,静静等着。   换下了天子华服,穿上了荼白的天虞山弟子袍。   只有今日,让他再以弟子的身份,送她一程。   玄袍翻滚,率先而出,面容俊美的青年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言。   日头已经升了起来,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七百八十一章 :愿守山河,待君终归   步清风等人亲手抬起冰棺,以灵力使其悬浮与半空,灵泽包裹着,至少这一路不会再让棺中的人沾染丝毫的尘埃。   步清风立于最前,望着石路旁自发而来的众人,不由喉头哽咽,心中动容。   晨曦清澈,驱散湿雾,沉稳悠长的声音辟开岑寂的黎明,高遏行云。   “弟子恭送掌门”   “弟子恭送掌门!”两侧的弟子在长琴的率领下齐齐跪了下去,行的是天地大礼,庄重叩首,久久不起。   “弟子楚司湛,恭送师父!跪!”楚司湛双目通红,忍下了极度的悲恸,撩袍跪下。   他身后武官员,皆随天子俯首,叩首相送。   随着冰棺步出,棺中不过豆蔻之龄的女子阖目而卧,温暖的晨曦照在那张苍白的脸上,似是敷上一层动人的脂粉,看起来更像是睡着了。   即便经历了那般痛苦的折磨,那张稍显青涩的面庞上依旧找不出半分惧怕悔恨,只是平静的,安心地去了。   长潋和重黎随棺而行,走过此起彼伏的朝雾花海,钟声长鸣,两侧百姓如恭送神佛般庄重地跪了下去,就是那最彪悍的莽夫与最滑头的纨绔此时都收敛了平日欠揍的气性,感伤地垂着头,叹惋不已。   一声声铿锵有力的“恭送云掌门,掌门一路走好”,从云渺宫前,一直延续到山腰,再踏上另一座山头。   昆仑祁连山,曾经仙灵静修之处,纯澈圣洁。   再不会有比这更适合安葬这具尸身的地方了。   山道两旁的百姓,即便棺椁已经走远,仍旧长跪不起。   听闻此战凶险,饶是赶来相助的各路兵马都折损过半,才勉强击退了玄武和身中寸情一剑的无尽,以及海上数以千计,虎视眈眈的妖兽。   援兵被妖镜阻隔,终究是来迟了,可昆仑上下,除了几名弟子负了伤外,身死魂灭的只一人。   所有百姓,无一丧命。   这等结果,实在是教人瞠目结舌。   这等恩情,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她已经没有心了,可她拿命救下的这些人,却用一颗颗温热的,满怀希望的心来报她,来送她。   看着这些人满含热泪的眼,重黎似是有些明白了她为何要豁出命救下他们。   她今日所救下的人,确然只是沧海一黍,但人间已成炼狱,修罗遍地可寻的局势下,她所积攒下的希望,如缀连之火,染着七情六欲的执念,或许终可燎原。   短短数十载的寿数,但人只要还活着,还有健全的双腿,就能为了什么拼尽全力地前行。   她愿这么做,是对整个人间的信任。   他从前,为何会觉得这些人只是蝼蚁呢?   渺小,就不配活着吗?   棺椁一路抬上祁连山天池,此处于长潋而言,是熟悉至极的诞生之地。   当年陵光就是在这,接走了刚刚凝成人形的他。   他回过头,望向棺中人,不由心生感慨。   “这些年,我将她留在身边,就是怕她福薄缘浅,难以长命。看到她踏入天虞山大门时,还觉得有些不习惯,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头一回下山去见她,还装了回夜游,她同我说话,我都不敢开口”   那年她顶着这张脸来天虞山求一条活路,他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认错人,毕竟幽荼帝君说,她和从前长得不一样了,说不定性子也变了。   他还以为是往夸张了说,吓吓他的,没想到她当真换了副面孔,脾气也的确有了出入。   可万幸的事,他没有认错人。   重黎也没有。   就算重伤失忆,他也在茫茫人海里,再度结上了那条断开的缘线。   “要谢谢这孩子”重黎叹道,“也谢谢护了她七年的那个女子,让她贵为天神的她重活一世,也尝过了这世间的酸甜苦辣,离合悲欢,做了许多从前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她这辈子,活得可还开怀”   二人抬起手,将这具冰棺缓缓推向天池中央,随着灵泽流动,棺椁徐徐落下,沉入水面。   她作为凡人的一生,就此走到了尽头。   没有惊天动地的恸哭,亦没有呜呼哀哉的怨声,十里山道,跪地送行,此生之恩,长铭于心。   日头渐高,众人陆续散去。   送走了恩人,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重黎等人再度回到云渺宫,司幽和颍川已将陵光的身躯封入灵气搭筑的境界中,置于神宫深处。   要等上多久,谁都说不准,但融魂之时,还是清静些为好。   这座云渺宫,也得封锁起来。   能少些人来打扰,就少些人。   况且以她的得处境,最怕被无尽和玄武知晓,整座昆仑,便当她已经死了。   只他们几人,静静等着。   重黎和长潋跪在冰棺前,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而后起身。   望着棺中如同浅眠的面容,重黎只觉满腔思绪翻涌,自己仿佛依旧是那个中意于他,为她献花的少年,青涩的憧憬与盼望鼓动着,想要再同她说几句话的念头在心中汹涌,却都堵在喉间,哽住了。   要说的话,都好好地存着,留着,等她醒来,一句一句说与她听。   众人退出了云渺宫,浑厚的灵泽顺着烛阴的脉络绕着青瓦飞檐攀升而起,迅速罩住了整座神宫,封闭了院落,亭台,楼阁,门窗最后只剩下一道大门。   由重黎和长潋一同,郑重地将其合上。   渐渐狭窄的门缝里,冰棺渐渐模糊了,里头躺着的人也渐渐看不真切。   偌大的神宫空旷至极,长明灯相继寂灭,仅留一盏悬在冰棺上方。   随着沉重的阖门声,掩去了最后一抹光亮。   沉霜飞至半空,光华如炼,长驱而下,道道冰棘拔地而起,如一朵巨大的花苞,将云渺宫裹在了其中。   霄汉之上,驱散了滚滚流云,万华金光从天而降,恰好罩在其顶端。   她跪下来,长磕不起。   天光耀耀,照吾寒身。   愿守山河,待君终归。   月色如纱,纤细却并不孱弱,山风也柔和下来,寂夜中,传来几声鸟鸣。   胧霜阁前,青石上似是覆着一层白霜,湿漉映光。   阁中其实有一面半丈高的镜子,从前是他和长潋用来更衣的。   陵光说,两个少年郎,个子长得快,拿面大些的镜子,日后也好正衣冠,知仪容。   想到陵光,竟连她当日说话的神情都能清楚地记起,重黎不免有些无奈。   将手中的玄袍随手丢进了火盆里,看着零星炭火烧焦了布料,渐成雄浑的高焰,似要吞噬一切,将那间衣袍都烧了个干净。   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拿起木架上的白色雾绡长襟,庄重地套在身上。   这是他的弟子袍,是从前做的,因他和长潋那会儿个子蹿得快,陵光就让仙娥给他们多做了几身,如今还真有一套能穿得上的。   系好银丝错落的腰带,扣上翠珠盘扣,束起长发,再带上羽冠,镜中的人似乎又回到了无忧的年少。   只是眸中染了些许苍凉,几分无奈,到底还是变了模样。   他没说话,苦笑了声。   虽有些怪异,但看久了,倒也还好。   身后传来脚步声,长潋走了进来,看到他的打扮,微微一怔。   重黎从镜子里就看到了他,没有回头,只是问:“你不是要重新担任掌门了吗,那边的事都忙完了?”   平静的问询,对于与他斗了五千年的长潋而言,倒有些不习惯了。   “长琴和端华在安排,明早我便会重新以掌门身份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只是我如今的法力大不如前,许多事无法在像从前一样了。”   他叹了口气,复又看向镜前的人,留意到一旁的矮几上放着已经开始生锈的英招剑,不由皱眉:“你这是要去哪?”   重黎笑了笑,将瑶碧石重新戴在了腕上。   “我毕竟是魔界帝君,崇吾宫那边还等着我回去,待安置好魔界的事,我便去人间。”   长潋一怔:“你去人间作甚?”   “无尽虽身负重伤,但定不会就此死心,何况还有个玄武上神,不得不防。人间民不聊生,能做的事有很多,师尊被害,定是因为知道了什么。她醒来之前,便只能由我们去查个明白。”   他顿了顿,回头看向长潋。   “为聚集魂魄回到过去时,我曾听到师尊与我父君说起符惕山的江疑神君。”   “江疑神君?”长潋不解,“我记得他很早便死在一场恶战里了。”   重黎点了点头:“的确,但其生前似乎对无尽的事颇为了解,若能找到线索,或许能彻底杀了那邪物。”   长潋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惊骇:“此话当真?”   “只是有这么一丝希望,年岁久远,不知能有几分把握”重黎摇了摇头,定下心神,拿起桌上的剑别在腰间。   “真要走?”长潋有些犹豫。   他带回了师尊的魂魄,终于能留在昆仑,师尊未醒,他却要离开了。   诚然也在情在理,但是不是太急了些?   重黎默然一笑:“嗐,我留在这师尊也不会立刻就醒,你身子骨还没养利索,不便离开,我去人间看看也好,做些善事,弥补自己从前的混账,也算对师尊有个交代。她一直希望我弃恶从善,从前我没听进去,如今听进去了,她却看不到了”   他深吸了口气,咽下了苦涩。   “我会时常回来看看的,我不在的时候,师尊和昆仑山,就交给你了。”   他走到门边,月光洒在他发上,清风徐拂,拨乱了他鬓边的发,却见他欣然一笑,似漆夜散尽,山巅之上盛着第一缕朝晖的温柔花叶,闭上眼,朝着屋中人拱手一揖。   “我走了,师兄。” 第七百八十二章 :北地故梦   北海极北之地边界,风雪飘摇,执明搀着面色苍白的无尽步入雪原,苍茫如漠的漫天飞雪教人难以视物。   他在一片深渊旁停下,捻指掐诀,掌中太阴斗随之而起,飞旋着悬于渊上,幽光阵阵,如水幕天瀑直流而下。   飞雪蒙泽,凌乱的碎渣于罡风中汇集,一条直通谷底的长阶在他脚下铺陈开来。   他沉着脸,将无尽带了下去。   谷底是座隐秘的地宫,如南海天虞山,极北之地乃是玄武诞生之处,这便是他的居所。   不周山一劫后,他为避风头,一直躲藏于此,但着手找寻长生之血后,此处也有百来年不曾住了。   极北之地阴寒之至,寻常灵兽不敢靠近,更不必说肉身凡胎了。   为蕴养他从育遗谷带回的南华血藤,方圆百里的城镇村寨都被屠了个干净,如今整片极北之地,可谓清净。   他一拂袖,茫茫雪谷中便出现了一扇嵌入山崖的巨门,饱经风霜的岩石任刀凿斧劈,岿然不动,触之只觉掌心被寒气刺痛,竟比火灼还要炙热。   这扇门从前他推起来是十分轻松的,如推开一扇纸片儿,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发现这扇门越来越重,这次回来,竟须得催动体内灵气,与从门后传来的回拒相抗,使得浑身气力,才得以推开半扇门。   他的额头沁出了细汗,面上却仍旧不露声色,将人扶入冰雪搭筑的玄冥殿中,平静地放下。   无尽幽幽转醒,掀起眼帘子,瞧了他一眼。   发现他正在查看他腰腹处的伤,分了些灵力与他,护住了他的心脉。   他的元神本就只取回一半,另一半仍借了崔珏的,寸情那一剑,几乎切断了两缕半魂间的连系,若不是执明出手快,他的元神还真有碎散的可能。   玉石俱焚的觉悟,宁可拉着他一起死,也绝不让他踏入昆仑。   呵,不愧是朱雀上神啊。   见他惨淡地笑,执明不由拧眉:“差点没命还笑得出?”   他吃力地咳了几声,呛出几口浊血,仍是笑意未减:“我只是觉得,当初帝俊要创四灵镇世之时,我怎么就没先一步,在你们元神未稳时,斩草除根嘶!”   正探看他伤处的那只手,劲儿陡然重了几分,疼得他脸色猝然煞白。   “后悔也迟了。”执明冷眼瞧着他,讥诮道,“十拿九稳的一战,临了也能被算计,你到底还是小瞧了陵光。”   无尽嗤笑:“是,我小瞧了她,以为她没了法力和记忆,不足为惧,放任她太久,却是被狠咬一口,咳咳”   看着那道还在冒血的口子,执明面露难色:“你身上邪气太重,与寸情的剑气相冲,这道伤一时半会儿是治不好的。论阶品,霄明的确在寸情之上,但诛魔的能耐,寸情称第二,当今世上就再没有一把剑能称得上第一了,倒不是在糊弄你,我无能为力。”   闻言,似是早已猜到这样的结果,无尽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是我疏忽了这伤不必你治,给我寻个能闭关的地儿,只要每月送来些妖兽之血,我可自行疗伤。”那一剑正中要害,虽已护住元神,但依旧疼得厉害,他坐着都有些吃力,细细喘息,压抑着不让自己看起来过于虚弱。   眼前的人眸光中似有一抹探究之意,令他更为警醒,一敛颓势,直起了背。   “我闭关其间,你暂且不要轻举妄动,陵光已死,酆都却还有位好管闲事的帝君,以及陵光座下那两个小子,不得不防如今陵光身死魂散,之后的事,都可从长计议。”   执明沉思片刻,淡淡的应了声。   “妖兽之血,什么血都可吗?”   无尽摇了摇头:“要修补元神,唯有心头血,”   他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这座玄冥宫底下,有一处冰窟,灵气鼎盛,我从前闭关,也在此处,你去哪疗伤,多久才可?”   无尽低头看了眼久久难合的伤口,面露难色:“需些年月。”   他都这么说了,想必一时半会也急不得。   执明亲自将他带入冰窟,窟中冰层深厚,山石间混有磷石,从四壁间透出丝丝微光,倒也无需烛火。   严寒刺骨,非寻常人可忍受。   冰窟中央,乃一聚灵之阵,星辰万象,皆绘于其中。   置身其中,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地脉中磅礴的灵气游走,确如他所言,是个疗伤的好去处。   “我出关之前,许多事,都要交付于你了。”这是冰窟石门关上前,无尽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石门闭合后,门外的人敛起了眸中神光,平静地回到玄冥殿,只是这次,他步入了偏殿。   殿中点着两只火炉,还有几盏长明灯,陈设的物件也就只有必需的那么几样,窗外风雪连天,整座神宫都冷冷清清。   唯有这间屋子是暖的,还有几分人气儿。   他推开门,便能看见被两根捆仙绳缚住的两个人。   他们已经在这待了几个时辰,挣扎过,咒骂过,但都没有用。   这间屋子外头被设了禁制,便是能挣开捆仙绳,也逃不出去。   陆君陈确实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同东海的小殿下关在一起,且没记错的话,玄武剜他的心头血炼药,要救的人,就是这位敖洵小殿下吧。   执明将将他二人丢在此处时,明显有些仓促,连嘴都没封上。   起初二人坐在床榻上,各安一边,互不理睬,也不知是谁先开口喊了声“喂”,神使鬼差地搭上了话。   陆君陈这才晓得,自己的心头血是被拿去给这样一个温润谦恭的仙君治病。   而敖洵也才知道,自己这几个月一直在喝的血居然就是眼前这位面目俊朗的青衣公子的。   一个被利用,一个被欺骗。   不知是不是因为体内淌着相同的一股血,几句话下来,竟觉得彼此说话十分投机。   好些深埋在心底的怨和气,都能一股脑儿地抖搂出来。   说到执明是如何取心头血炼药时,陆君陈瞧着这个儒雅的少年眉头都拧在了一处,似是有什么话要像岩浆喷薄而出,却又在说出口前冻成了僵土,最终只道了句:“抱歉”   血也放了,伤也疼了,陆君陈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痛楚加诸在一个才从浑噩中醒过来的人身上,被蒙在鼓里的滋味,并不好受,何况他也是被执明绑到这来的。   二人今日耗损了太多灵力,又在殿中等了许久,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神识混沌间,深陷梦境中。   梦里仍是一片雪原,皑皑天地一色,不知去路归途。   冰凿雪砌的宫门前,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青年,着一身流墨雾绡衣,袖袍滚滚,长发翩飞。   其身姿如松柏挺拔颀长,身形精瘦,宽肩窄腰,漫天飞雪更衬得他唇红齿白,色若春晓。   他回过头望来,剑眉星目,花无其魄,玉无其魅,俊朗不可夺。   他阔步而来,眼中似是盛着清冽的酒,那般炽烈,也那般熟悉。   逼近唇边的呼唤声几度凝噎,倒还是他先开了口。   “东华,你来了。”   开门声将二人从梦中猛地拖了回来,刺目的雪光中,陆君陈眯了眯眼,想要看清来人。   梦中风华潋滟的青年含笑的眉眼逐渐与之重合,他最终看清了。   苍白的,黯然冷淡的。   执明的脸。 第七百八十三章 :我希望你眼里有我   他似是心情不大爽利,沉着脸跨入殿中,看了他们一眼。   “醒了?”   依旧是不冷不热的口气,只是今日多了几分嘶哑,瞧着灵气有亏似的。   他步入屋中,却是只匀了一个眼神给陆君陈,便径直朝着敖洵走去。   敖洵瞧见他,起初是欢喜的,而后又想起自己是如何到了这,笑容也僵在了唇边,顿然收回,取而代之的,是几分防备。   “执明”他的喉咙有些干涩,一开口便呛着了。   眼前的人淡淡地“嗯”了声,去桌边倒了杯水。   玄冥殿寒凉,才烧的水没一会儿就凉了,面上已经浮起一层薄冰,他以灵气将其暖热,不消片刻,便有丝丝缕缕的薄烟氤氲开来,而后解了敖洵身上的捆仙绳,将这杯水递到他手中。   “喝吧。”   敖洵呛得难受,接过水饮了几口,才缓过来。   发觉自己能动后,他下意识起身欲夺门而去。   他被掳走时,东海众将士仍在殊死搏斗,如今过去这么久,昆仑怎么样了   身后的人没有追上来,他正觉古怪,却在跨出门槛的一瞬撞上了“一堵”墙,磕得头皮发麻,跌坐在地。   他这才晓得,为何里头的人不拦他。   就算松开了他和陆君陈身上的捆仙绳,这座宫殿外还有一道禁制,他们也逃不出去。   这道屏障是无色的,抬起头便能望见漫天风雪席卷深谷,浩渺天地一片苍白,看得久了,竟让人觉得更像是在梦里。   对,梦里。   他方才做了个古怪的梦,梦见看到就是这样一番凄清的景象。   还有   身后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随之而至的,是无奈的叹息。   一只苍白枯瘦的手伸到了他面前:“起来吧,你走不了的。”   他似是猛然惊醒,回头看向来人,眸中满是戒备之色,再不似以往那般轻快。   “你是玄武?”   “嗯。”执明晓得此事不可能一直瞒着,不过是还没想好如何同他解释,能拖一时算一时了,看见他随军出现在昆仑山时面上那种震惊、失望,也不难猜到他已经又人将戳穿了他的身份。“我是玄武,你怕我吗?”   他鬼气森森的面容,与传闻中镇守北海的玄武上神有天地之差,很难教人相信这是真的。   望着这样一张脸,那些古籍中的描述仿佛都只是黄粱一梦。   相识多年,怕,倒不至于。   “你为何要将我带到这?还有陆公子,你就是用他的血来治我的病?”见到他之前,敖洵其实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无论镜鸾上君和东海的人怎么说,他就是想听他亲口说个明白。   可好不容易见上了,却是有如阶下囚的局面,西海之上,他还没来得及细问,便被一阵忽起的卷地风所吞没,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已身在谷中。   与他一同被关着的,只有陆君陈。   执明静静地听他说完,抿了抿唇:“地上凉,你先起来。”   敖洵看了看一直停在他眼前的那只手,陷入犹豫,深吸了口气,声音沙哑。   “上君同我说,你一直在骗我,你与无尽,也是一伙的是不是真的?”   执明没有立即答复,也不曾否认,皱着眉将他从地上一把拉起,拽回屋内。   “我没有骗过你。”他道。   敖洵倏忽一怔,仔细回想相识以来的种种。   他问他名讳,他说他叫“执明”。   问他来历,他说自己是没有门派的修炼之人。   的确,这不算骗他。   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一层,只是他没有问罢了   敖洵面色发白,嗤笑了声。   “近日可有按时吃药?”执明抬手,扯出了他怀里的小瓶儿,数了数里头的药,顿时皱起了眉,“为何没有继续吃?”   他的声音如此平静,好像只是在问他今日为何挑了食。   敖洵心头的迟疑和不忍顿然被震惊和愤怒碾成了渣,一巴掌劈落了他手中的小瓶儿。   瓶口深窄,本是怕里头的东西不小心掉出来才专门寻来的样式,却也经不起这般毫不留情的回拒,就见瓶子滚到了墙角,一枚朱红的丹药从瓶口滚了出来。   “你该在意的是我有没有吃药吗?被你剜心取血的人就在这,你就没有一点心虚?就不会觉得愧怍吗!”敖洵气血上涌,面目通红,从未觉得眼前的人如此可怕过。   而眼前的人只是愣了愣,似是没有预料到他会把药瓶打翻,怔忡地看着空荡荡的,还有些许刺痛的掌心,沉默须臾,走过去屈下身,耐心地将瓶子和滚出来的药重新捡起来。   “玄冥殿是世上最干净的地方,这药依旧能吃,但你若觉得脏了,我去丢掉,给你拿一枚新的。”   没有恼怒,亦没有责怪之意。   “执明!”敖洵只觉心口仿佛装了一团横冲直撞的岩浆,将要喷薄而出,却说不清到底是气愤多些还是失望多些。   站在墙边的人终于肯抬起眼来正视于他,嗓音低沉。   “血已经取了,药也炼成了,你不吃,这些血就能回到他体内吗?无尽的确能帮到我,他也没少利用我,不过是彼此各取所需罢了。”   他似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沉默几许,叹了口气。   “比起心虚和愧怍,我更想治好你的病。”   敖洵心头倏忽一紧,似有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浇熄了满腔的怒火,只剩余灰挣扎着,尖锐地疼着。   “若是这种治法,我宁可死了”   踏着别人的痛苦和血肉才得以苟延残喘的日子,又有何意义?   执明走到他面前,面色凝重,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死。”   他重新拿了一枚药,捏着敖洵的下颚,掰开他的嘴,以巧劲儿撬开他的牙关硬是把药喂了下去。   “咳咳咳!”敖洵没料到从前总是笑得那般温柔的人会如此强硬地对待他,药丸滚过喉头,呛得他剧烈地咳嗽,却是再无法吐出来了。   一旦想到这是用人血炼成的药,他就忍不住作呕。   浑身如坠冰中,难以抑制的恶寒激起一层疙瘩。   眼角溢出了痛苦的泪,他扶着桌角,眸中燃着恼恨的火:“为何要救我?”   他仍记得他第一次带来药,他就问过他缘由,那日所见的温润公子仿佛都在此刻化成了泡影,提醒着他这些年是如何被人玩弄于鼓掌。   他说,他觉得他特别好,不忍心看他就这么死了。   如今想起,只觉可笑。   执明屈下身,冰冷的指尖轻轻掠过他的眼角,拭去了残泪。   “我希望你活着。”   敖洵冷笑:“我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你惦念的,是龙族的血,心,龙鳞?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他摇了摇头:“我不想要你身上的任何东西,非要说的话”   薄唇边忽地扬起一抹浅笑,是温热的,于连天冰雪里开出柔软的花来。   “我希望你眼里有我。” 第七百八十四章 :你就是他   闻言,不仅是敖洵,连后头始终默然不语的陆君陈都不由得愣了愣。   被掳来至今,还是头一回见他露出这般美好的神情。   已经沉到死灰最深处,又因那一点不愿就此麻木的希冀破土而出,苍白的面容似乎也染上了活气儿,变得栩栩如生起来。   敖洵从来不知自己在另一人心里,竟如此重要,却又想不通缘由,一时语塞。   “我,我没什么好的啊”   浑身的伤口都在作痛,陆君陈仍旧支起身子,坐直了,“他想救的,只怕不是小殿下,至少,不仅仅是。”   敖洵一怔:“你知道?”   陆君陈摇了摇头:“在东海时,他不止一次提到了一个叫做东华的人,我没记错的话,东华青木,是四灵之一,便是苍龙上神的名讳,而小殿下的真身,亦是一条苍龙,殿下不妨想想,世上当真有如此凑巧之事?”   此话一出,可见执明的脸色微微崩裂,眼底也涌起了一丝不悦。   “无需你多嘴。”   如此冷漠,与面对敖洵时判若两人。   陆君陈好笑地看着他,事已至此,大不了就是一死,他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我不说,你以为就能一直瞒下去?呵,一叶障目,终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话音未落,便隔空挨了一掌。   虽不及打在身上那般狠辣,掌风却如一记闷捶,将他掀翻在地,钝痛扼住了喉,他几乎喘不上气。   “住手!”敖洵面色顿变,拦在了陆君陈身前,才有所缓和的神色再度凌厉起来,“他说得不错,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掏心掏肺,关怀备至,必定有所图谋,执明,你告诉我,我与仙逝的东华上神有何关系?真身都是苍龙所以觉得看到了故人的影子吗?”   时至今日,心中多年疑惑被陆君陈一句点醒,他心头闷疼,却又格外忐忑。   怕他不开口,还要继续欺瞒于他。   更怕他开口,告诉他这么多年的情义,不过是因为他与东华上神有几分相似,爱屋及乌罢了。   若真是如此,他这些年真是太可笑了。   他揣着满腔惶恐问出这句话后,四下却岑寂良久。   正当他以为不会听到答复时,却忽闻一声叹息。   “不是因为你和他相似。”   那双眼里沉着流淌数千年,无情奔腾的岁月重担,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他望着敖洵,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哽在心头的刺,在缓缓被拔出。   “你就是他。”   闻言,敖洵蓦然一怔。   陆君陈也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一句答复,心头猛地一咯噔。   如巨石沉渊,拖拽着他渐渐湮没。   耳边嗡声不绝,只看见那张薄唇一张一合,听到的声音忽远忽近。   “不周山一战后,我救下他的元魂,不知怎么忽然散入人间,我寻了好些年,听闻东海有了一尾小苍龙,便潜入龙宫看了你一眼,你身上的确有东华的气息,错不了”   敖洵震惊得说不出话,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却怎么都想象不出自己身上到底哪里沾了上古神祗的气息。   “我身上有东华上神的魂魄?”   执明笃定地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   “你多半也曾听说,昆仑四灵是为抑制迟早会冲破苍梧渊封印,重临人世的无尽而诞生的神灵,不曾被赋予情根,故而多数时候都是薄情寡淡的模样,或许如此,便能强大到没有软肋,为苍生而死的时候,也不会觉得不甘心。”   “但情根是可以种的,即便只有那么一点,都会滋生活下去的念头,疯长成林,同为生灵,为何我们要为苍生挫骨扬灰?还不能怨,不能拒,活着就是为了死的那一天?”   说到痛心处,他紧紧捏住了心口的布料,似要将其生生捏成碎渣。   “帝俊要我们死,要你死,我偏要让你我活下去,堕魔有什么可怕的?但是东华,只有你,不能不信我”   他眸中闪过一丝哀恸,被敖洵用怀疑的目光审视,他心如刀绞,不觉中,竟直呼他“东华”。   敖洵震惊地退后半步,久久缓不过这个神,口中喃喃。   “这不可能不可能”   执明也晓得道出真相,他一时半会也接受不了,横竖已经将人带回了北地,也不急于一时。   “你服了药,需静养,若是不喜欢这间屋子,我给你安排别处。”他走上前,扣住敖洵的腕,带着一脸茫然的敖洵离开了此处。   门扉紧闭,外头仍有禁制,陆君陈跌坐在床边,怔愣良久。   寒气从脚底一路攀升至顶,又如瓢泼寒水当头泼下。   心中惊骇如排山倒海,将愤怒吞没了,泯灭了,只剩下震颤与无措。   不知怎么的,心头像是被谁剜掉了一块,摸摸胸口,空落落的。   执明和敖洵这一去,便到了夜半。   敖洵多半不会再回到此处了,玄冥殿本就是神宫,广厦万间,若非坐落于如此荒僻的北地,较之昆仑毫不逊色。   那位心狠手辣的上神,定会择一间最好的屋子,让他住得舒服。   这会儿说不定正陪着小殿下吃饭   寒风从窗缝间溜了进来,屋中的炉子已经熄了很久,冻得人手脚发僵。   陆君陈靠在床边,幽深的眸光在一片漆黑中星子般明亮,冗长的岑寂中,传来烦闷的咋舌声。   而后,门忽然被推开了。   雪色刺目,照得地面一片霜白。   踏着光辉跨过门槛的人,步伐稳健,不急不缓。   看着漆黑的屋子,执明微微蹙眉:“柜子里有灯油,为何不添?”   陆君陈别开脸,甚至合上了眼,一副不愿多做理睬的样子。   倒不是存心怄气,不答他,只是身上的伤口疼了一整日,实在没那个力气和心情与他斡旋了。   脚步声愈发近了,直到停下,已经在他面前。   陆君陈感到有人在拨弄他的手,还有衣裳,那双冰冷的手抓住他的腰带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其按住。   “你作甚?” 第七百八十五章 :归途无路   睁开眼,正迎上那双戾气深重的眼睛,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他手中拿着的一罐膏药和一卷纱布。   陆君陈不由得愣了愣。   不知可有会错意,这是来给他上药的意思?   诚然之前剜心头血,每每痛到昏过去,身上的伤也多是他包扎的,但亲眼看着他拿着药回来,仍觉得不可思议。   执明对他自是不可能像对着敖洵那般耐性,反扣住他的手,往前一甩,冷冷道:“自己把衣裳脱了,上药。”   人在屋檐下,陆君陈只得咬着牙,解开衣裳,露出一身血迹斑斑的伤痕。   心口处的刀痕最为显眼,前前后后,划了不下十刀。   “自己抹上。”膏药和纱布也一并丢到他面前。   陆君陈压抑着愤恨,合了合眼,些许平静,终将其捡了起来,为自己上药包扎。   而执明竟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站在一旁看着。   直到陆君陈包扎完前面的伤,背后的努力试了几回,实在力不从心,他忽然上前一步,将人推在榻上:“趴着。”   陆君陈被他推得浑身发痛,未及挣扎,就被摁在了枕头上。   似有一阵清流淌过,背上的黏腻感便消失了。   而后,清凉的药膏便覆了上来。   “嘶!”他下手没个轻重,陆君陈忍不住瑟缩了下。   他在苏门山长大,受长老和师父的照拂,再加上山间灵气充沛精纯,一直养的很好,若是没有受这么多伤,这副身子锻炼得应是十分不错的。   顺着蜿蜒的脊骨,看到的是数都数不清的大小疤痕,再往下些,便有一道烧伤似的旧疤。   药抹到此处时,执明的手微微一顿,看着这道疤,陷入沉思。   上回见到,陆君陈说这是生来的胎记,可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他忽然停下,陆君陈感到一丝疑惑,微微蹙眉:“你将小殿下如何了?”   “他好得很,用不着你瞎操心。”似是回过了神,背后的手继续将药抹开。   想来也是,捧在手心儿的人,又怎会亏待?   不知怎么的,陆君陈脱口问出:“你之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执明瞥了他一眼,陆君陈明显感到自己的后脑勺火辣辣的。   “与你有何干系?”   陆君陈撇嘴,低声咕哝:“不就问问”   执明白了他一眼,并未作答,上好了药,便起身去净手。   殿中的烛火随着他的走动接连点起,有些晃眼,于陆君陈而言,并不好受。   沉默许久,陆君陈换了个与自己有关的:“昆仑山怎么样了?”   “伤亡不少,但姑且是胜了。”   执明神色淡淡,耐心地擦着手,仿佛只是在说一件身外事。   “昆仑山中受庇护的那帮宵小没一个死的,但天虞山新任掌门魂飞魄散了。”   “什么!云姑娘她!”陆君陈脸色陡然一白,挣扎着坐起,扯得伤口撕裂般的疼,那一战他并未看到最后,听闻这般噩耗,如遭雷殛。   执明神色平静,并无说笑之意,更令他打了个寒颤。   妖兽围攻西海的场面他是亲眼见过的,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却没想到,死的人会是云渺渺。   他仍记得自己奉师命下山,头一回在令丘见到她时,她只是个瘦削娇小的姑娘,后来她被掳去魔界,得长潋上仙救回,他与她在天虞山说过几句话。   再后来,天虞山遭难,他被玄武绑走,时隔数月才听闻天虞山换了新掌门。   现如今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我师父呢!”他忽然想起此次来助昆仑的门派中有苏门山,他师父定然也来了。   “你师父?”执明狐疑地皱眉,“苏门山掌门楚长曦?”   “是!他可有受伤?”提起师父,陆君陈显然急了。   执明却冷笑了声,暗暗抚过自己的左臂。   黑袍下藏着一道剑伤,凌厉狠辣。   他不由得想起无尽被重伤后,他欲撤兵,带着陆君陈和敖洵离去之时,曾拦在他面前的青衣仙君。   眉目清隽,却又一双烈酒般的眸,炽烈,辛辣,不容妥协。   多少年了,能以凡人之躯伤到他的人,这世上居然还是有的。   他算是记下了这笔账。   “我又没看到最后,他是死是活,有本事你自己去问。”执明悻悻地沉着脸,很是不悦。   “你!”陆君陈被他气得牙痒,明明不会轻易放了他,却还要他自己去问,北地雪原千里,连个活物都找不出,他能去问谁?   不过此战得胜,师父想必亦有法子全身而退。   只是只是可惜了云姑娘,年纪轻轻就遭妖邪所害,着实令人叹惋,夜深人静时,且为她上柱香罢   心中这么想着,可等到半夜,坐在桌边的那人仍旧没有离去的意思。   陆君陈终于忍不住了:“你为何还不走?不是已经寻回自己想救的人了吗,不必去陪着?”   窗下那人微微一僵,匀了他一点余光,且看这别扭的眼神就晓得他很是不悦。   “他说,暂时不想看到我。”   “你答应了?”   陆君陈真要气笑了:“小殿下不想看到你,你跑我这坐着干嘛?我瞧着像是想看到你的样子吗?”   执明冷冷瞥了他一眼:“就算你不想,这也是我的屋子。”   他咬咬牙,别开了脸,以免伤口再给气裂了。   过了许久,脑后传来平静的声音。   “北地是我和东华诞生之处,这座玄冥殿,我二人住了几千年,后来才去了昆仑。”   陆君陈略一蹙眉,稍稍转回了身。   “这些话你应当跟敖洵殿下去说,干嘛在这同我这个无关之人讲?”   他低笑了声,疲倦地合上眼,揉了揉眉心。   或许只是因为一个人太久了,有些寂寞,纯粹想找个人听他说话,也不管那人想不想听,就兀自说起陈年。   仿佛只要说出来,心中的重担便能轻快些。   “堕魔也好,被人憎恨也罢,走到今日,我没有后悔过,待得到了长生之血,他就能恢复记忆,那时,只要他不嫌弃我就好”   他笑了起来,苍白如尸的面容更加阴诡可怖,努力地想从早已坚硬如铁的肺腑里,挤出一点真心,一点温柔,全都捧去给一人。   陆君陈看了许久,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心里难受,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炽烈的东西   窗外风雪吞天蔽月,将天地都洇染得一片模糊。   物是人非的玄冥殿,在萧瑟的寒风里发出尖锐的嚣叫,如地狱鬼哭,凄怆哀恸,仿佛要将天地都撕裂。   茫茫雪原里,再找不出一条归路,能回到最初的那个地方了。 第七百八十六章 :岁月翩跹   滚滚赤水冲刷着沙石,巍巍山峦于夜色中千古不朽,盘根错节的藤蔓从石缝间生长出来,于萧萧夜风中,开出温柔的花。   一人久立于崖旁,山风吹鼓了墨红的衣袍,摆上印染的山花如同随时会燎原的火焰,卷着一头华发,飒飒作响。   今日,来援西海的各路兵马已陆续折返,虽暂且度了这一劫,但终究是扬汤止沸,往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月光将如雪的白映如银,他在这站了太久,双肩化了一层薄露,脚下云海翻涌,如潮汐来去,席卷朝夕。   绮丽的流霞已虽夜幕褪去,只余一抹有如被冷水浇熄的烙铁,静静地沉在天际。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回过头,望见了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庞。   楚长曦瞧着他,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才几年没见,帝君这头发都愁白了?”   司幽哑然失笑,摸了摸鬓边的一缕白发:“前些日子自己不小心,着了妖邪的道儿,落得这步田地,所幸有人肯匀本君一点灵气,才得以缓过来。”   楚长曦唔了一唔:“镜鸾上君?”   明明是个疑问,愣是被他道出了十拿九稳的笃定。   司幽一时语塞,无奈地摇了摇头。   楚长曦停在他身侧,眺望远山,若此时有人经过,定会诧异于一介仙门之长,竟与酆都的主君私交甚密,甚至无视尊卑,不讲礼数,大胆到敢与帝君比肩的地步了。   对于他的胆量,司幽早已司空见惯,沉默几许,楚长曦先叹了口气。   “对不住,那二人被带走时,我没能拦下。”   他握着剑柄的手隐隐颤抖着,面上浅笑无奈。   “白瞎了你送的剑。”   司幽莞尔,撩袍席地而坐,默然须臾,才答了他的话:“你虽修道多年,但说到底仍是凡胎,要对付仙灵,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以执明的身手,你拦不下,也是正常的,怪本君没有想到,他竟敢连着敖洵一起掳走。”   楚长曦看了他一眼:“帝君觉得我那徒儿,还有望活着回来吗?”   “不好说。”司幽微微蹙着眉,似是有些动摇。   “当年与您相识,不知是天赐的机缘还是命定的劫难,只觉得与您聊得投机,却不曾想有朝一日,您会将一个还未记事的孩子托付于我。”楚长曦犹记得当初从他手里接过陆君陈时的啼笑皆非,“这么多年,您总该告诉我为何会带着缺了一魄的孩子上我这来了吧?”   从将陆君陈带进苏门山的第一日,他便觉察到这孩子有些不寻常。   三魂七魄,只有六魄,能活下来都委实不易,这些年大病小病接连不断,全靠仙丹养着,平日里勤勉修炼,倒也争气。   “他不是缺了一魄,是两魄才对。”司幽淡淡道。   这句话却如惊雷,砸在楚长曦心头:“何来两魄?”   司幽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可曾听说过,这世上只有天生的神族,是有第八魄的。”   楚长曦蓦然一怔,细细琢磨,才品出几许话中深意,心中骇然。   司幽看着他惊惶的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的确,这些年除了酆都,本君一直留意着陵光这边的状况,倒是极少过问你门下这位,若不是前些时候本君接了中皇山大弟子的身去了趟令丘,看到了他背上的胎记,还真没认出来”   “胎记?”这一点楚长曦倒是不曾留意过,依稀记得陆君陈尚是孩童时,他给他洗过几回澡,他后腰处的确有块似是烧伤的痕迹,抚过,却非疤痕。   “那是九天玄火烧出来的。”司幽笑道,“辗转多年,他身上的气息早就淡如已凡人,唯有这道疤,永生永世,不可抹灭。”   楚长曦这么多年,也不是没对陆君陈的来历起疑过,毕竟能劳动酆都主君亲自送到他门前的孩子,绝非等闲之辈,但今日听他口气,怕是不止于此。   “帝君,陈儿缺失的魂魄,是消散了,还是另在他处?”楚长曦郑重地问。   虽说当初是捡来的,但便是条狗,养在身边这么多年也多少有几分感情了,能不能救,还有没有救,他这个做师父的总要弄个明白。   “离散的魂魄并未消散,诚然与躺在云渺宫的那位的状况有些出入,但也差不离,只是他如今在哪,咱们都不知。”   司幽长叹。   “造化弄人呐”   夜雾渐起,鸦声嘲哳,远山朦胧浮现出泼墨般的青黛色。   笼罩着昆仑多日的浓云终于散去,天上悬一捧如炼星河,雪峰之上,万籁岑寂。   本该心似璞玉,岁月长居,世间无数风流过耳,留不得半分红尘韵。   如今山还是那座钟灵仙山,河依旧是那条滚滚而去的赤沙长涧,山中的人,却换了面孔。   他口中絮絮地吟着,反复地念着。   “只愿山河故,回首是归人回首是归人”   怆然的悠歌在喉间转了几转,竟觉出十分苦涩来,花叶幽合,长阶浮雾,故人生离,无数的念想沉眠与寒夜积雪下,等候着夜尽天明的那日。   人间岁月,翩跹过境,恶战过后的昆仑,没有一人颓败不起,许是晓得自己的命是一个姑娘家捐了自己的魂魄,挫骨扬灰才换回来的,被救下的人咽下了恐惧和悲恸,咬紧牙关地站了起来。   山中百废待兴,从开蒙孩童到伛偻老朽,王公贵胄亦或是贩夫走卒,谁都没有闲着,将破败的断垣残壁从泥淖中浮起,倾塌的树木再度种下,相护依偎,相互取暖。   每每疲累到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摸摸自己的心口。   他们还有一颗跳动的心脏,血液在体内奔流,他们还有健全的双腿,怎么就不能走下去?   疼,证明还活着。   累,定能再往前迈一步。   失了庇护,昆仑从仙境变成了凡间的灵山,他们行走在山道上,耕土播种,来年便得硕果累累。   只要还活着,伤口终会愈合,噩梦也终会散去。   拨云见日,未来可期。   无尽虽重伤而逃,玄武也不知去向,但盘踞人间的妖兽依旧逐年增多,许是从前留下的祸根,如今都发了芽,腐臭漫天。   仙门各派联合东海,降妖救世,虽还未斩草除根,灭其根源,却也颇有建树。   随着山下妖兽因畏惧不断远离城镇,时机已至。   云渺宫封闭的第三年春,在仙门的协助下,禁军夺回了帝都朝云城。   阔别三年,城中早已一片狼藉,树木无人修建,藤蔓顺着城墙,已经攀得很高了。   往日的繁华盛世历历在目,笑语欢声犹如昨日,大街小巷,却是空无一人。   皇城各处石阶崩裂,陈年的血迹斑驳,被镌刻在缝隙里,拨开一地落叶,就能清楚地看到当年噩梦般的屈辱场景。   三年前,他们为了活下去,舍了自己的故乡。   三年后,再回到此处,心境炎凉,五味杂陈,日夜的思念都付于苍凉。   楚司湛下令打开封存三载的国库,免赋税五年,昭告四海,重建帝都。   至此,在昆仑住了三载的百姓得以重返故土,流落八方、日夜难寝的子民终盼得云开月明,陆续前往朝云城寻个栖身之处。   城南河堤上,被鲜血跑烂的枯木根下,开出三年来第一朵朝颜花时,饱经风霜的人间,终于活了过来。 第七百八十七章 :旧岁蹁跹   北海之滨,秋分则寒,霜露总是比别处来得更早些。   饱受战火蹉跎的几座城池,简直民不聊生,尤其是昆仑一战后头一年,路有冻死骨,遍野哀鸿。   寒夜里能躲过妖兽的屠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不少家破人亡的流民宁可投海自尽,也好过整日担惊受怕。   除此之外,冻死,饿死的凡人亦不计其数。   各路仙门虽有心相救,却也是杯水车薪,难看顾这么多人的生计,救得了一时,却护不住一世。   且驱逐妖邪都人手稀缺,许多时候,只能将救下的人送到附近的城镇,便得匆匆离去。   那一年秋天,死在互相残杀和饥饿严寒中的凡人,比妖兽所杀的多了十倍不止。   昆仑一战,胜了一场仗,却也失了支柱,败了人间。   逼近年节,幸得北海少阳山布施,大开粮仓,广济灾民,饥肠辘辘,几乎绝望的北海百姓终于瞧见了一丝盼头。   自是千恩万谢过,庆幸自己活在着铅华消磨的世间。   第二年,各地状况虽陆续有了起色,各路妖邪仍层出不穷,各派弟子先后入世,穿行南北,驱逐妖邪。   但民间亦有古怪传闻。   据被救下之人所言,相救于他们的不只有仙门中人,还有一队人青面近鬼,寒眸似妖,浑身杀气凛凛,为首者乃一位三十左右的青年,浓眉如墨,身姿挺拔壮硕,执一柄青锋长戟,数招之内,便将妖邪打得魂飞魄散。   他回过头来看向他们时的眼神,比鬼魅还要骇人,吓得孩童哭喊不止。   奇的是,他听到孩子的哭声,便止住了脚步,带着同行之人离去了。   后来,腊月寒冬里,又传来一行恶煞般的人从天而降,给市井中孤苦无依的老弱妇孺送了不少棉衣棉被,以及粥点粮食。   没人晓得他们从何而来,又为何这么做,只是这等事发生得多了,也就引起了仙门弟子的注意。   这些弟子中,有不少资历较老的,不知从谁嘴里说了句,“怎么这么像魔界的大将军遥岑?”   震惊须臾,四下一片哗然。   次年秋,肆虐的妖邪日渐式微,人间一转战势。   至此,由昆仑山长潋上仙起头,长琴与端华二位长老亲自领兵,率山中操练一年的新兵老将下山收复破碎旧河山。   恶战一场接连一场,直至来年开春,才终于攻下帝都城。   此后数年,须得重建朝云城,让万民休养生息,得以居安思危。   一夜骤雪过后,檐上涩白久积弥厚,燕尾飞檐滴落几许寒露,砸进低着头默默而行之人后衣领中,骨头都僵住了似的,冻得一阵瑟缩。   虽说这天儿才蒙蒙亮,却已经有年迈的官吏拿着扫帚,将街头巷尾的积雪都扫直一旁,清出一条道儿来,再过一刻钟工夫,便是早市了。   起初是街道两旁的早点摊子支起了布棚,摆开了桌椅,夹起一口锅将水烧热,腾腾雾气不消片刻便氤氲迷蒙起来。   城门开启,便有摊贩陆续涌入,沿着坊街一溜儿地摆开。   来往黔首,接踵而至,日头刚升起来,街上已十分热闹了。   从城门出去,不到一里地,原是个行人歇脚的茶馆,还不到摆摊的时辰,棚子却支了起来。   一群穿着黑衣的古怪之人前前后后地忙活,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来的,就瞧见早市刚开,棚子下的一大锅粥已经热气腾腾地煮好了。   棚子上挂着一块牌子,粗粝的大字写得磅礴又直白。   布粥。   较之寻常人家施舍时常见的稀粥,这锅粥可太实在了。   花生小豆,五谷杂粮,炖得很愁,瞧着吃一碗都能饱一天。   粥里添了些桂花沫,老远就闻到怡人的清香。   路过之人稍加迟疑,便想起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了,须得回去做些桂花糕,月饼之类的点心,哄哄家中老小。   这些“黑衣人”隔三差五在四方各处行善布施之事,这些年也传得人尽皆知了。   街头巷尾还传唱着耳熟能详的童谣,他们的来头,早已不是什么能瞒得住的秘辛。   只是谁都想不通,为何人人畏惧痛恨的魔族,如今会成了庇护一方百姓,降妖救人之辈。   说来都觉得十分荒唐,却偏偏有太多人蒙其恩惠,凡间这些年也再未受魔族所害。   本就不得其解,偏偏崇吾宫的主人成天不知所踪,就连昆仑山长潋上仙都摸不准其去向,其他人自是不知去何处问。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岁与绵长,不觉浮光掠影已数年过往。   许多人对魔族的偏见也逐渐沉寂了下去,虽仍有些防备,但较之从前的睚眦必报,锱铢必较,的确缓和不少。   粥摊里齐刷刷地站着一群黑衣沉沉的人,好些路人都绕道而行,不敢相信这是什么正经行善之处。   只一个瘦弱孩童,衣衫褴褛,似是饿坏了,闻着香气儿就走了过来。   摊前的长凳上,坐着个身姿伟岸的黛衣男子,下颚生着一圈青茬,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颌骨线条分明,颇有几分杀伐果决的威严。   孩童不谙事理,自不知畏惧,只晓得自己饿得快走不动路了,仰着头痴痴地望着锅里的粥,咬着手指,吮着快要流出来的口水。   黛衣男子看了他一眼,面色冷峻:“饿了?”   孩子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刹那,寒冰消融,锐刺收敛,他起了身,竟将孩子抱了起来,放在了一旁的凳子上,招呼棚子里那群黑黢黢的人把吃得端上来。   一声令下,方才还如同石雕般的几人转眼忙活起来,熟稔地盛了满满一大碗桂花粥,又拿了只小碟子,几个大老爷们竟端了一屉白嫩嫩的兔子馒头上前来了。   此情此景,不知是尴尬还是好笑。   孩子扒着碗狼吞虎咽,直呼好吃,熙熙攘攘的行人先后驻足,饶是出门前吃过了早饭,也晓得这帮人是魔族,看着那粥点也不由得直咽口水。   许是那孩子吃得太香,先后也有不少孤苦流民前来乞讨。   粥棚都先招呼人坐下,而后盛粥送茶,家中若还有饿着肚子的亲眷,还多包一份点心让人带回去。   瞧着甚是可怕的一群人,忙活起来的时候仿佛也沾染了世间的人情冷暖,冷冰冰的容颜也变得亲切温柔起来。   让人不由得想,世上当真有这样的魔族么。   有人愿意信,自然也有存心捣乱的。   可惜话才说几句,就被坐在最前头的黛衣男子一眼瞪得退了回去。   真正上过战场的人的杀气,和生在太平年岁的人是有着天差地别的。   他们行事似乎总是这么简单。   有吃的,就好好吃。   不想吃的,麻溜滚。   待一锅粥分完,已近午时。   摊子收拾收拾,也该还给茶摊的掌柜,租借的账也顺手结了。   茶摊掌柜哪敢收魔族的银两,又慌又怕,只道是行善积德,怎么都不肯收下,在后头磨蹭了好一会儿。   这工夫,前头的人便凑到还在那坐着的黛衣男子面前,踟蹰良久,叹了口气,问:“将军,咱们还要这么做多久?”   遥岑侧目斜了他一眼:“怎么,厌了?”   “不不不”那人连连摆手,“属下只是觉得魔族做善事,有些古怪。”   “谁都没说过魔族必须作恶多端啊。”遥岑一本正经地驳回了他的话,“况且,这也是尊上的意思,我等臣下,只需照办。”   一提起尊上,那人就忍不住发愁。   “昆仑山云渺宫封闭后,尊上都失踪五年了,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遥岑微微蹙眉,不由想起五年前的崇吾宫。   昆仑一战后,人间灾年,他们好不容易盼到帝君归来,尊上却只留下几句叮嘱,要他们不得再行恶事,入世救济难民,不强求做到何等地步,但求日行一善。   他起初也觉惊骇,但隔天尊上便不见了,只留下一袭玄衣,整整齐齐地叠好了,搁在崇吾宫内殿的床头。   像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晃眼,便是五年。   他们走过无数人间路,到过无数的城镇与荒野,却再没有见过自己的君主,唯一的连系只是每半年的灵蝶传书,寥寥数语,且证明他尚在人间。   至于其他,一概不知。   遥岑无奈地摇了摇头:“尊上的心思,不是你我能参透的,他这么做,定有缘由。”   那人唔了一唔:“将军说的是不过这么多年,善事做多了,夜里倒是都能睡个好觉,起身舒坦得很,俯仰无愧,可是这种感觉?”   世间生灵,诞生之时多如一张白纸,一块尚无耕作的良田。   若作恶,则白纸染墨,良田趋荒。   突然去做些善事,得来那一句句感谢,就觉得既怪异又悸动。   遥岑笑了笑,拍了他一记:“行了,去收拾东西去下个地方吧,中秋之前还有两座城没去,回头让其他人都换身衣裳,选个普通的色儿,布个粥穿得跟来寻仇似的”   “遵命!”那人得了鼓舞,心中欢喜,衣摆翻飞地跑远了。   遥岑挺直背脊,遥望着远处群山峻岭,怔怔出神。   五年了。   尊上,您到底在哪 第七百八十八章 :一碗鸡蛋面   凛冬散尽,星河长明,又是一年春归人间,枯死在山脚的草木餮食山中灵气,再复生机。   顺着赤水之岸溯源而上,便是昆仑千里长阶,蔓草郁葱,林荫斑驳,主峰之上,仙院廊亭映月而立。   如今这副景象虽不能与全盛之时相较,但较之五年前的断壁残垣,总算是修缮得有了几分模样。   点点白衣,提着灯笼,行走与屋阁山道间。   主峰的朝雾花刚结出今年的花苞,需再等些时日,如今看去,如一片碧海,叶片上生着洁白柔糯的绒毛,别有一番好看。   与之相对,玲珑花倒是开得正盛。   雪青的花朵拥满了枝头,随夜风散发着阵阵浅香。   山中百姓随楚司湛回到人间后,此处就静了不少,再没有时常将人从梦里拖醒的啼哭,白日里也没了略显喧闹的欢声。   倒是,寂寞得很。   长瀛阁中,膏烛泣泪。   白衣雾绡的仙人坐在案前,翻看着近日呈上来的卷宗和书信,有其他门派近来遭遇的蹊跷之事,也有本门弟子从山下传来的平安信。   其中,就有步清风的。   秀气的字迹,瞧着倒是比姑娘家写的簪花小楷还要精致好看,但胜在字里行间的逐年积淀的风骨,透着炎凉人间的百味,教人绝不会认错。   信的开头先寒暄了几句,向山中师长问了安,而后叙述了这几个月来在人间的见闻。   历经五年,肆虐人间的妖物总算晓得大势已去,纷纷躲藏起来,压抑不住杀心的亦有不少,过程虽有些波折,但最后都顺利收服,随行弟子负轻伤,已得救治。   看到这句,眼前的灯火暗了暗,一杯热茶搁在了他面前。   抬起头,正迎上一双娇俏动人的眼,眼前的人极衬红衣,托着腮蹲在桌案对面,笑吟吟地望着她,而后又放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就算你之前辟了谷,如今却是会感到饿的吧?”霓旌扬了扬眉,眉眼娇嗔,“让你记得吃晚饭,我问了长琴长老,你十有都是不去的,你这样,我下回还能放心走吗?”   明媚的一张脸,被灯火照着,像是梦里的幻影。   直到趴在一旁的孟极兽发出一声低吼,才将人从动摇中拽了回来。   长潋不由一怔:“你几时回来的?”   “一个时辰前吧。”霓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本想跑着过来的,谁成想有个不听话的师父,还以为自己仍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金刚不坏之身,饭都不晓得好好吃。”   他无言以对,清了清嗓子。   “我只是一时忘了。”   “哦,忘了。”她意味深长地咀嚼这两个字,看着眼见的人一点点紧绷起来,嘴角不由得缓缓上扬,觉得欺负老实人有点不太厚道,见好就收,转而给他递了双筷子,“快吃吧,一会儿面该坨了。”   说着,将他面前的一摞书卷都搬到了自己面前,帮他看起来。   长潋看了一日的书,确实有些头脑发胀,本来不觉得什么,可那碗面挪到面前,便有香气扑鼻而来,顿时感到口中生津,腹中饥饿。   烫口的热汤滚入厚重,带着鲜香与一丝辛辣,暖了胃也暖了心,教人胃口大开。   他扒了两口,抬头看向她。   烛光映衬着她娇俏的侧脸,微微低垂的眼帘子像是收敛了尖刺,皙白的肌肤染上了温润的色泽,鼻子也生得小巧,下唇偏厚,却也恰到好处,娇艳如木芙蓉,配这身红衣,说不出的好看。   他不禁愣了愣,从前只忧心她一心向恶,不思悔改,这么多年都没有特别去留意,当初在鹿城捡回的脏兮兮的小姑娘,居然已经出落成这副样子了。   “师父看什么?”对面的人冷不丁转过头来。   他心头猛跳,忙错开视线:“崇吾宫的事已经办完了?”   她暗暗一笑,没有戳破:“嗯,遥岑带着人去人间行善了,崇吾宫就没剩多少人,我将各处宫殿扫撒了一遍就回来了,虽说那屋子闲置了五年,但终归要留着,万一哪一日,屋子的主子就突然想回来了呢。”   长潋默然片刻,叹道:“往日水火不容,如今却能彼此帮衬,经年如流,世事变迁。”   霓旌莞尔:“凡人可作恶,妖魔亦可向善,说到底不过是愿不愿罢了。”   酆都日趋安宁,镜鸾前些年也回女床山闭关养伤去了,一切好像都在顺心顺意地发展。   “重黎这一走,都五年了。”长潋无奈地发出长叹,谁能想到,胧霜阁一别,竟转眼这么多年,其间寄来的书信都简短得很,不是报个平安,便是问问云渺宫的情况,极少提他自己的去向。   久而久之,长潋也不再问了。   “尊上师叔不是也回来过吗?”霓旌道。   “是啊,回来过。”长潋笑笑,“都是在半夜,人烟稀少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坐在云渺宫外头,对着被沉霜和烛阴冰封的宫殿絮絮叨叨,我让巡逻的弟子都别近前,免得他又跑了。云渺宫这么多年都没有动静,让他坐在那跟师尊说说话,也好”   闻言,霓旌心头也涌起一阵感伤。   只是她毕竟是局外人,较之起初的伤心与感怀,五年岁月消磨,终究只剩下一点遗憾和期盼了。   云渺宫里躺着的那位,就像与世隔绝了一般,也不知能否听到外头的人说了什么,尊上那性子,认定了就死磕到底,只怕会一直等下去吧。   “我的法力大不如前,如今只能坐在这虚张声势,若是没有长琴和端华,昆仑山恐怕很难恢复到如今的景象,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能撑多久”长潋面露愁色。   从前叱咤四海,如今却连剑都拔不出,泰逢蒙尘已久,怕是不会再认他为主了。   当年东华上神托他师尊将此剑给了他,助他镇守六界五千年。   如今这把剑,该不会就这样废了   “这五年如此艰难,不都熬过来了?忧思过虑,可是会长白发的。”霓旌打断了他的思绪,指了指那碗面,端的是气定神闲,“吃好喝好,长生不老。”   下章就写到三岁啦 第七百八十九章 :云游四方的大夫   风暖云归处,人间三月天。   枝头的春桃粉苞初绽,晨雾徐徐散开,远离尔虞我诈的江南小城质朴温厚,河流穿城而过,杨柳依依,石桥小栈上挑夫蹒跚而过,悠长的吴侬小调从挂着雨露的屋檐下幽幽飘出。   昨夜才下过一场雨,整座城尚未从一场酥入骨的美梦中醒来,便有一声惊雷般的咋呼一路踏过水坑,奔过爬满紫藤的院墙而来。   “黎大夫!黎大夫!”十来岁的少年急匆匆地跑进小院,惊扰了枝头黄鹂,乍鸣而起,抖落几许桃花,落在井边洗漱的人发上。   人刚起身,还没来得及束发,长发便如滴入水中的墨,丝丝缕缕地从肩上滑了下来,青年放下手,俊美的眉宇间还沾着水珠,漆夜般的眸,盛着早春的潋滟花色,遮住了眼底的一抹浅金,薄唇微抿,起身时白衣落落,身姿挺拔修长,雕塑般匀称。   少年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心道怪不得城里那些姑娘家日日惦念着黎大夫,这般莲华容姿,说是神仙下凡都有人信的。   “怎么了?”井边的人擦干了手和脸,看向他。   少年扶着墙直喘,急切道:“我阿爹今早去山里砍柴,把腿摔断了,整个人还失魂落魄的,大夫您快去给看看吧!”   他面色一沉,当即丢了手中帕子,回屋收拾了药箱,拿上一件山茶色的春衫便随少年往外走。   他步子大,少年须得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经过烟雨廊时,好些个姑娘家坐在窗边吟诗词,郁郁闺怨,尽诉相思,少年度过几年书,听着都面红耳赤,可他就像聋了似的,充耳不闻。   穿过半座城,又绕了几条巷子,路边有几处早点摊子,摊子正是最忙的时候,几个饥肠辘辘的乞丐在摊子周围打转,摊主拿了几个包子施舍,也就再不管了。   再敢上前,等着他们的只有冷漠的驱赶。   这样的场景早已是司空见惯,看过了,便也过去了。   这世道,还远远没到人人都能不愁吃穿,慷慨解囊的时候。   白衣青年跟着那少年到了家,还没进门就听到一声声凄厉的哀嚎,比起疼痛,更多的是惊慌与畏惧的哭喊。   屋里走出一个愁容满面的妇人,神色惶惶不安,如遇邪祟,避之不及,望见少年带着大夫进门,忙迎了上来。   “敢问发生什么了?”白衣青年颇为客气,听到屋里传来桌椅倒地的声音,也没有立刻闯进去。   妇人连声叹息,心急如焚:“我相公今早一如既往入山砍柴,待回来烧火做饭,没想到人回来的时候不仅丢了斧子和柴,人也跟疯了一样,失魂落魄地托着条断腿,非嚷着说有妖怪,劝了好久还是这样黎大夫,这可怎么办?”   “他说遇上了妖怪?”   “可不是嘛,人跟中了邪似的,一刻也不消停,我们实在没法子了才来麻烦您。”屋中动静越来越大,尖叫连连,妇人急得直跺脚。   “你们在屋外等着,我去看看。”白衣青年步若生风,推门而入,而后又反手将门插上。   屋中一片狼藉,榻上的男子半截身子已经挂在了床沿上,托着一条扭曲的断腿,还想逃离什么似的挣扎着。   他赶忙上前,将人托回榻上,将一缕灵气注入其眉心,让人安静下来。   人不再折腾了,便可以固定伤腿。   除了腿骨断了一截外,其他地方只是些擦伤,倒是不必太过在意。   他取来木板和纱布,帮男子接骨。   “你在山中,看到什么了?”冷不丁的一问,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男子再度陷入僵硬。   男子面色惨白,吓得几乎没了血色,揪着自己的衣领,双目发红,哆哆嗦嗦地盯着他。   “妖怪是妖怪!”   “什么样的妖怪?”   “蛇蛇妖!一个头,两两个身子的!有好几丈那么长!比树还粗!就在林子里!它要下山吃人了!!”   说着说着,人又疯癫起来。   门再度打开,白衣青年从屋中从容步出,等在屋外的母子赶忙迎了上来。   “黎大夫,怎么样了?”   他笑了笑,给了他们一张方子。   “腿已经接上了,这方子一日两帖,早晚服用,一月后才能下地。”   妇人捧着那张方子细看,上头写的药材都是北海附近盛产的,并没有什么名贵草药,他们这种寻常人家,也能吃得起。   “黎大夫,不知这诊费”妇人为难地来回搓手,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来诊治一个月就能下床了,想必要的银两也不会少。   请人来时,是情急救命,城中好几家衣冠都说这骨头极难接上,便是治好了,也多半得瘸一辈子,她晓得前些日子城中来了位云游四方的年轻大夫,好像还是个修道之人,除了那张极受姑娘家喜爱的脸,平日里也常会给穷苦人家治病解灾,收的诊费却是无奇不有。   有时是一个铜板,有时是一碗馄饨面,有时向这户人家讨一味极为寻常的药材什么都有。   他在这座城住了一月有余,城中的人只晓得他单名一个黎字,却没有一个晓得他的来历底细。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她让儿子将人请来瞧瞧,没料到这么快就给接上了。   他们这可不是什么风寒小病,断骨续接,要换了别家医馆非得好几两银子才能治个囫囵。   她心如火焚,正愁着去哪儿筹措这笔银两答谢大夫,眼前的青年却忽地笑了起来。   他不说话的时候,其实有些凶巴巴的,让人不敢轻易上前。   可这一笑,却如冬雪消融,漫开无尽的暖意。   “至于诊费”他扬手指了指院墙边一株桃花树,梢头开了几簇粉嫩的花朵,甚是喜人,“就这个吧。”   他说起这话,就跟在谈论今日吃什么一样简单。   直到少年将一枝桃花递到他手里,他温声谢过,二人才确信,他不是在说笑。   妇人瞠目:“这就够了?”   “足够了。”他轻轻托着花枝,云淡风轻地笑着,而后走出了这座院落。   此后,他并未回到住处,而是径直去了那男子今晨遇妖的那座山。   山在城外五里,唤作浑夕,他走南闯北这些年,也不是头一次碰上这种事了。   如何处置,驾轻就熟。   只是眼下天色尚亮,不便引蛇出洞。蛇妖乃夜行的邪祟,那男子却在今晨碰上,的确有些古怪。   他在山中走了一圈,眼看日暮西斜,山林渐暗,手中的桃花感受到邪气,花香愈烈。   桃枝有辟邪之用,亦有探邪之能,跟着其花香浓烈的方位循去,翻过一座山坡,便望见一片碧湖。   湖边灌木丛生,丛中一片漆黑。   天上云雾消散,月色如霜,照进树丛中,忽闻一阵簌簌声。   似是鳞片滑过草叶发出的动静。   他伏下身,静静观望,终于在郁葱间瞧见一道碧中发青的滑腻身影,徐徐爬过树丛,爬到河床上。   月色明朗,照在一条独首双身的巨大蟒蛇身上,鳞片幽幽闪光,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青蟒扬起头,停在了河边,将长尾浸入湖中,似是在阖目养神。   忽然,它觉察到了一丝异样,猝然扭头朝着山坡的方向大喝一声。   “是谁!滚出来!”   懂事的三岁上线啦 第七百九十章 :遭遇肥遗   四下岑寂,须臾,一道人影从树荫中步出,素白的昆仑弟子服,腰悬两把长剑,一把废剑,一把残剑,走到月光下面对于它时,神色却是从容自若的。   青蟒眯了眯眼,蛇信嘶嘶,觉得他有些眼熟,但换了身衣裳,竟一时没认出来。   仔细瞧了瞧他腰间的两把剑,骇然醒悟。   “英招剑?你是魔尊重黎!?”   眼前的男子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好些年没人这么称呼我,你不提,我都要忘了。”   “你怎么会在这?世间都说你”   “失踪了?还是自惭形秽,自戕了?”他拧着眉,面露无奈,“无所谓,哪种都可以。”   这些年他都习惯了,白日里是救死扶伤的云游大夫,夜里是降妖捉鬼的修士,做帝君的那些混账日子倒像是上辈子的事。   但行好事,俯仰无愧。   青蟒认得他腰间的剑,外界传闻他失踪多年,音信渺渺,但其往日的作为却从未在岁月的逆流中褪色分毫,与如此可怖的对手狭路相逢,它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身后是广袤的湖泊与山野,一面硬着头皮与之对峙,一面蛇尾悄无声息地朝湖水幽曳而去。   它对自己的水性极为自信,只要半身入水   这个念头还未落定,就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霜白的月光照在湖面上,竟映出了一层晶亮的“碎片”。   它困惑地伸出手,碰到那些“碎片”的瞬间脸色顿变!   欲立刻收回蛇尾,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碎片”凝结,转眼聚成了一层极厚的冰,将它半截身子都封在了湖中,动弹不得。   “你是凶兽肥遗吧?”身后传来平静的询问,却教人不寒而栗。   被认出真身的妖兽惊恐地僵直了,寒气卷涌上来,骨血里好像都混入了冰渣子。   它惊骇地瞪大了眼,如临大敌,扯着自己的半截身子,拼命往后挪。   “你别过来”   发颤的声音不像是为了诱敌,重黎不由得皱了皱眉。   “你的本事不止如此。”他对肥遗兽有些印象,此兽原本不是浑夕山本土蕴养出的生灵,从别处迁来,现世则招致大旱,深受忌惮,其修为少说千年,便是被他用冰封住,也不至于如此惶恐,“发生了什么事?你今晨惊扰路过的樵夫,是想吸食凡人精气?”   肥遗冷笑:“呵,就那点精气,我要食上千人才能取回原本的法力五年前一群不懂规矩的妖兽闯入浑夕山,是我技不如人,怨不得谁,但我还没堕落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它咬着牙,悻悻地望着坡上的男子。   提及五年前,重黎的记忆顿时如排山倒海,被逐一唤醒。   那时人间最麻烦的妖兽,那岂不是   “今早是那凡人不长眼,自己闯到这边的,我可没将他如何,他自己就将自己吓了个半死。”肥遗心中惧怕,嘴上还逞几分强。   眼见着重黎步步逼近,它的心也仿佛悬在了嗓子眼里。   “我只是,只是想尽快恢复法力,看在同为妖族出身的份上,饶我一次”哀求的声音打着哆嗦,越来越轻,挣扎之中,两条蛇身都被冰层磨出了道道血痕。   为了活命,它低下了巨大的头颅,伏下身,向他讨饶。   素净的皂靴最终停在它面前,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沉默良久,头顶传来了一声叹息:“你没害人,我取你性命作甚?”   闻言,肥遗心头一喜:“这么说”   “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你离开。”他打断了它的揣测,“肥遗会招致灾祸,不能留在城镇附近,你若想恢复法力,好生修炼,我可择一处灵山,带你去。”   肥遗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怔忡地打量了他半响,才确信不是自己认错了人。   它吐了吐信子,狐疑地低下头:“为何不杀我?”   它所知的魔尊重黎,心狠手辣,为一己私欲屠了一座城这等骇人听闻的事就连妖都不一定能做出来,如此狠辣的魔头,难道不是来将它斩草除根的?   眼前的人低笑了声:“为何要杀你?”   兽瞳因错愕而微微张大,默然须臾,它似是下定了决心:“好我跟你离开这,这些年好些妖兽都死于非命,坐以待毙迟早会轮到我头上,你若能给我一条活路,此恩必定相报!”   闻言,重黎眉头微蹙:“那些妖兽是作恶才被仙门弟子所杀?”   肥遗摇了摇头:“有些是,有些不是。”   “何意?”他抬手化去了湖中浮冰,换捆仙绳缚住它。   虽说仙家法器终究不大好受,但蛇妖畏寒,冰封太久,以它现在的法力,保不齐会昏过去。   肥遗将冻僵的尾巴收回岸上,藏在草木下,得以取暖。   犹豫再三,才道:“我也是从别处听说的,原本散落于四海各地的妖兽灵兽近些年失踪的失踪,被杀的被杀,仙门的确可恶,但也并非全然不讲道理,但就连远离人世的深山中,都找到许多妖兽七零八落的尸块,惨不忍睹,哪里像是仙门所为”   重黎在凡间游历多年,常出入乡野城镇,山中却是去的不多,远方偶有传来妖兽被诛的消息,也当是其自作孽不可活,并未深究。   今日所闻,倒是头一回。   “我还不想死得这么莫名其妙,你若能救我,我就跟你走”肥遗几乎每日都能听说这些可怖的传闻,已经分不清那些是仙门所为,那些又是平白而亡。   何时这种诡谲之事会落到自己头上   等死,远比给个痛快来得煎熬多了。   重黎陷入沉思。   他有时会打听各派的动向,这些年四海仙山仙府皆有派遣弟子入世救人,驱逐妖邪无数,称得上颇有成效了。   自昆仑一战后,未亡的妖兽逃回人间,四处游荡,那些用血肉之躯炼成的妖兽因得不到血藤的供给,纷纷如失水之木,接连枯死。   剩下的,多是从无尽麾下遁逃者,因寸情那一剑,断了束缚的血咒,它们得以重获自由,迫不及待地找寻藏身之处。   人间灾年,战火连天,从前隔岸观火的妖物邪祟也都纷纷涌了出来,趁虚而入,掠食凡人精血,这也是为何仙门用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彻底驱逐妖物的缘由。   本以为这已经够糟糕的了,没想到背地里还有隐情。   究竟是凑巧有人除去了山中的妖兽,还是另有乾坤,一时间,他也不好定论。   沉思须臾,他点了点头,道:“你今晚就留在这,我回城一趟,明早来此处寻你。”   “还有。”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它一圈,目光最终落在它七寸处的鳞片上。   此处的鳞片尤为纤薄,脆弱的要害被人这么盯着,肥遗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笑了笑:“拔一枚鳞片与我。”   文中的肥遗也是出自山海经的一种妖兽哦,近似蛇妖,不过是一颗脑袋,两个身体,跟我裂开了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第七百九十一章 :我的心上人啊   回到城中,已是夜半,街头巷尾的夜市都散了,各家商铺收拾摊头,檐下灯笼随风飘摇,昏黄的灯火照进窄巷,一半世故人情,一半冷暖自知。   斜影打在坐在巷口的一个褴褛乞丐身上,雾绡白衣从眼前掠过时,他恰好伸出了手。   这手枯瘦如柴,沾着洗也洗不尽的污泥,都嵌进了指甲缝里,皮肉里。   重黎侧目望去,只瞧见昏暗的阴影里,一张蓬头垢面的脸,干裂的唇上扬着,嘶哑的嗓音絮絮叨叨地唱着,不同于市井受喜爱的坊间小曲儿,这调子透着些许沧桑。   “美景良辰错付去,物是人非事事休,岁月长居,且听风流,且喜无猜,故人归期何”   粗糙的唱腔,却似是勾动了心头某根沉寂已久的弦。   他停了下来,正视这个乞儿。   乞儿也恰好抬起头来,蓬乱的污发间,隐约能觉察到含笑的视线。   “公子有吃的么?”   重黎犹豫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只还热乎的纸包,打开来,是一块还没切开的桂花糕。   方才路过城下的铺子,嗅到软糯的甜香,神使鬼差地买了这最后一屉。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压根不饿。   想了想,递了过去。   那乞儿接过桂花糕,又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块点心挺多的,公子不嫌弃的话坐下一起吃吧。”   重黎还是头一回遇上这么难缠的乞丐,不由得皱起了眉:“你今晚吃不完,可留到明日再吃。”   那乞儿依旧笑呵呵的:“相逢即是缘,世间的相遇与别离,冥冥之中都是有定数的,您今日如此愁眉苦脸地经过我面前,说不定啊,就是上天安排我这个素昧平生之人,来听一听您的苦闷的。”   重黎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看起来很苦闷吗?”   乞儿笑道:“何止,眉间愁思深结,形色疲倦,像是追逐着什么,全然不顾惜自个儿的样子,公子有多久,没好好合眼睡一觉了?”   被说中心事的重黎着实吓了一跳:“你这凡人,知道得还不少。”   乞儿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敢当,只是每日坐在这巷子口,看多了人间的生离死别,家家的酸甜苦辣,对人的心思有了几分自己的见解罢了。乐极生悲,绝处逢生,这一刻的人,参不透下一刻的变故,选择什么样的路,就成为什么样的人。”   说着,他竟从另一侧的阴影里取出一坛酒来,得意地冲他晃了晃。   “公子且坐下歇歇罢,这酒就当是我回这糕点的恩了。”   重黎嗤笑一声:“你这报恩倒是来得快。”   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挨着墙角坐了下来。   蓬头垢面的乞丐摸出了两只碗,古旧的瓷,面儿上不仅有皴裂的痕迹,还有磕破的缺口,瞧着寒酸得很。   “你不怕我吗?”重黎从他手里接过漫漫一盏酒,忽然问了句。   云游多年,渐渐习惯了被视作寻常人的日子,今日遇到那蛇妖他才想起,自己从前也是个臭名昭著的魔头,打不过背地里问候他八辈祖宗的不胜枚举。   依稀记得那会儿也有不少人说他长相凶恶,看一眼都觉得慌得很。   这凡人倒是没有半分惧怕之意。   乞儿嗤笑了声,摇头晃脑地感慨:“在这街头巷尾,看的是人间百态,人本就是善恶混杂的,这世上长得想人的魑魅魍魉多了去了,公子这样的,有什么可怕?”   他将桂花糕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块递给了重黎。   重黎却是没想到能从一个乞丐口中听到如此一番话,不由得怔了怔,旋即低笑了声。   “也是。”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酒香清冽,入口却是辛辣烫喉的,一路漫过肺腑,心口仿佛也被烈火炙烤。   夜风忽起,寒凉刺骨,将发丝吹得凌乱,几口酒下肚脑子也跟着昏沉起来,神识还是清明的,只是感觉身子像是在空中飘摇,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心倚靠的地方。   每日的忙碌,却总觉得心头空落落的。   明明做了那么多善事,却好像还是不够。   要弥补自己从前的混账事,还远远不够   手中的桂花糕飘着软糯甜香,他看着看着,就出了神,听到身旁的乞儿在问:“公子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有所念之人?”   重黎笑了笑:“有,有一个待我很好的人也是我的心上人。”   许是酒上了头,很多埋在心里的话,也终于都能坦荡地说出口了。   乞儿顿了顿,有些好奇地问:“哦?有多好?”   他捧着烈酒,在逐渐暗去的长街尽头仰望愈发明亮的银河,眼中盛着的,是满腔的温柔与骄傲。   “我的心上人啊,眸中有星月,心中怀沧海,她一笑,我就挪不开眼了。”   说到这,他突然陷入了沉默,苦笑着长叹了声。   “可我把她弄丢了”   直到这个时候,在烈酒与甜香的交织中,他才从不见终日的等待中拨寻出了绵绵回忆,剥丝抽茧,在苦痛中得来一颗糖。   它是苦的,是涩的,都没有关系了。   他晓得,这是他千辛万苦才得来的。   “公子是想寻她回来,还是想得到原谅?”乞儿的话似是正中了要害,他怔愣了许久,垂下眼帘子,无奈地弯了弯嘴角。   “我只知自己错过了太多,想要弥补,这是我的一厢情愿,她原不原谅或许我根本没有勇气问。”   他深吸了口气,有些艰难地咽下辛辣的酒。   喉间刺痛,却好像有更为难忍的痛楚趁机袭来,连眼眶都在发烫了。   他靠着墙,因痛楚而屈下了腰背,微微蜷缩着,素白的身影湮没在昏暗灯影里,显得渺小无助。   “不过她若是肯原谅我,我会很高兴的”   不原谅也无妨,她醒过来骂他一顿,他也知足了。   喝到最后,街头巷尾的灯盏都熄灭了,漆黑的斑驳树影,衬得月光尤为明亮。   坐在墙根的人抱着自己的双膝,微微晃动着身子,若有所思地望着霜白的地面,手中的桂花糕一口也没有吃,只是隔着纸包紧紧攥着,好像那是什么宝贝。 第七百九十二章 :月下虚影   晃着晃着,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挖了内丹后,他的修为消退不少,时常能感觉到困顿疲倦,故而每日都要像凡人一样睡上几个时辰养精蓄锐。   他其实不太会喝酒,做帝君的时候,也没人有胆子逼他喝,今日这酒又冲,后劲儿还大,他闷着气,极容易醉。   好在他醉了就是想睡,倒不会做什么招人烦的事,没一会儿,乞儿就发现他呼吸均匀,问话也没了动静。   端着酒碗的手微微一顿,缓缓放下,顺手将重黎那只碗也拿到了一旁。   四更天已过,用不了多久就该天亮了。   乞儿站了起来,一只乌鸦不知从何处飞来,轻盈地落在他肩头,碧色的兽瞳转了转,注视着墙边的重黎,默然半响,歪着脑袋看向一旁的乞儿。   “他如今就这点防备心?”   略低沉的女子声音从乌鸦口中传出,褴褛的乞儿褪去伪装,夜风中衣袂飘摇,玄色的布料上,山花栩栩如生,如雪的华发映衬出一张俊秀如画的面庞,眼角一抹胭脂色,更添几分媚色。   只一双眼仍是炽烈的,辛辣如酒,绝不会错辨雌雄。   “或许只是缺个能陪他说说话的陌生人吧,陵光的魂魄在与肉身融合之前,是暂且留存在六界的缝隙无相之地里的,虽说有时会飘到六界内,但至多也就瞬息间,这种状况还不知要持续多久。”   他一扬手,凭空抓出一条薄毯,轻轻盖在了重黎身上,“你让我帮忙寻他,就是为了来看他憔悴的样子?”   肩上的乌鸦嗤笑了声,没好气道:“可不是嘛,我闭关无聊了,让你费心费力把人找到,好看看他是怎么混迹人间的,我怎么这么闲呢?”   酸里酸气的口吻逗得司幽忍俊不禁,未免把人吵醒,低声轻咳,正色道:“行了,人也见着了,活得好好的,没做什么傻事,你可以放心了。”   “谁关心他做了什么”乌鸦不以为意地别开脸,“还不是他揣着长生之血乱窜,万一被玄武和无尽发觉了,主上就白费心思了。”   顿了顿,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落在了墙角的人身上,低声嘀咕。   “一下子灌这么多,他酒量几斤几两你不知道?”   司幽瞧着它刀子嘴豆腐心的样子就想笑:“本君当然有分寸,以他的修为,天亮就能醒。”   乌鸦唔了一唔,垂下眼帘子:“知道了。”   “话说你还要再女床山闭关多久?事事挂心,不如早些回昆仑去,长潋法力大不如前,一个人撑着也怪为难的。”   “我闭关是为修复地脉,一时半会儿难以成事。”乌鸦叹了口气,“再等两年吧”   说罢,振翅而起,转眼就飞没了影。   留在原地的司幽无奈地笑笑,复又看了重黎一眼,他如今的样子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陵光若是见了,定也会感慨吧   他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于深浓的夜幕中化为轻烟消散。   雾绡般的月华随着西斜照进了窄巷,一束光恰好投在墙边,朦胧潮湿的夜露中,悄然凝出了一抹浅影,单薄如梦中虚幻,水中映月,月光甚至能穿透那副身躯,照在地上。   一片岑寂里,无人看到那道身影微微屈下身,伸出了近乎无色的手,平静的,轻柔的,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为墙下蜷缩的青年掖了掖薄毯。   在这个谁都看不见的地方,蹲了下来,悄无声息地注视着青年的睡颜。   他睡得很熟,掌心还攥着凉透了仍舍不得吃的半块桂花糕,眼角是湿润的,似是想哭却又硬生生忍住了的样子。   春寒料峭的夜里,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而后,又消失不见。   东山初曦,夜尽天明。   早市之前,便有早点铺子开了张,袅袅炊烟与晨雾交融,脚步声和吆喝声逐渐多了起来。   重黎被吵醒,揉了揉惺忪睡眼,发觉自己脑子有些疼,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晚自己好像喝大了,竟然就在巷子里睡了过去。   不远处坐着几个乞丐,一双双浑浊的眼如沟中鼠盯着来往行人,却并没有看到昨晚同他喝酒的那人。   他狐疑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薄毯,即使陈旧,却不太像乞丐能用得上的东西,还有昨晚的酒   他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可他身上什么都没少,剑也好好地挎在腰间。   宿醉之后,想什么都脑子疼。   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将这条薄毯披在了墙角处一个跟着母亲乞讨的孩子身上。   走出昏暗窄巷,竟觉天光刺目,有些睁不开眼。   他还记着自己今日就要离开这座城了,回小院的路上,又听了回咿呀软调,回屋灌了几口温水,换了身干净衣裳,去了酒气,人也清醒不少。   他的随身之物其实少得很,这些年走在路上,能送的都送了,常伴左右的只有换洗的一套昆仑弟子服,两把佩剑和一枚瑶碧石而已,近来才多了只药箱,收在乾坤兜里,来去便利。   他在这住了一个多月,救治过不少穷苦百姓,暗地里也除过几个不识趣的妖邪,他并不想宣扬自己,知晓他有这等本事的人并不多,私下里总唤他一声“仙尊”。   他总要解释,我不是什么仙尊,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总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毕竟他还没有获得陵光原谅,也早就不再是昆仑弟子。   犹豫许久,答复总是模糊的,后来就索性不再说了。   他今日离去,谁都没有告诉,把肥遗的鳞片交到了当地府衙的大堂上,算是个交代,经过桥头时,正巧望见昨日那妇人出来抓药,遥遥行了一礼,便就此别过。   来时不动风,去时不惊云。   惊鸿人间,与他无关。   他径直上了浑夕山,打算履行承诺,带走那条肥遗兽。   然,当他穿过密林,来到那片人迹罕至的湖边,却发现肥遗并不在此处等着,他在附近寻了几圈,的确有些气息残留在此,但就是找不到肥遗,连用来以防万一的捆仙绳也跟着不知所踪。   只剩下湖面还残留着些许浮冰,快要化尽了。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妖兽多喜怒不定,并不是所有都信守承诺,肥遗若是反悔,在他回来之前逃走,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昨夜的眼神,他并不觉得肥遗在欺瞒于他。   可眼前空荡荡的山野,却也令他动摇。   现如今浑夕山中已经没有妖兽了,他虽有所疑虑,但也没法子,不过瞧着那肥遗没有存害人之心,许是躲到更远的深山中继续修炼了。   若是有缘再遇见,再好好询问罢。   他叹了口气,转身下了山。 第七百九十三章 :时光荏苒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   重黎从漠北到江南,行过一座座城,途中治病救人,降妖驱邪,曾听闻帝都朝云煌煌盛景,国君在山呼万岁中登基,亦曾听说西海之上,仙山昆仑如拔地而起,云雾缭绕不去,引得无数百姓朝拜。   魔族在人间施粥布菜,越来越多的人提及魔界,不再惧怕得浑身发抖,市井评书将曾经的死别生离,化入字里行间,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隔三差五也给长潋和遥岑去信,说些见闻,聊些近况。   实在想念故地,会避开所有人,悄悄回昆仑,坐在空无一人的神宫门外,对着碎光流动的冰层说话。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碎事,还有一路的风景,说得多了,也不知里头的人会不会烦他。   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问她。   师尊,你何时回来啊   后来,他越走越远,回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总觉得自己还没有补好遗憾的残缺,回去见她好生丢人。   学着她的样子去行善,去救人,做一件事先想到的也是若换了师尊,她会怎么做。   渐渐的,愈发活得像她了,性子也淡然下来,回想起来,都好些年没对谁发过火,说过重话。   一切似乎都如止水般宁静。   他做着从前她期望他去做的事,成为她想要他成为的那种人,多做些什么,就能暂且不去想还要等多久,就能多撑几年。   有时等得麻木了,就拿出她送的剑来,看一看。   英招剑的锈迹被他一点一点磨去了,这根本不是什么灵剑,只是长得像而已。   是她的血翎,是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远赴不周山,奔向死地之前,留给他的护持。   长潋的泰逢剑,是希望他在他们走后,能撑起摇摇欲坠的六界,能有个依靠。   可英招上寄托了什么呢?   不过是希望他能回头看看,能想起她的教导,只为他好好活着,而从她已经没有心的胸膛里再一次剖出的庇护。   回想起来,她转生为人的那五千年里,他其实被英招救过好几回,还以为是剑灵护主。   哪来的剑灵,哪来的剑灵   他怎么就没仔细看看自己用了这么多年的剑?   她对他的期望就那么点儿,他都没有做好,尽让她失望。   后来他走了很多地方,寻来了一块上好的精石,重新接上了璞玉。   裂痕被封入了剑身中,不可能补得尽善尽美。   就像他曾把一颗心踏在脚底,踩碎了,再拼起来,也是满目疮痍的。   可他仍一块一块地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捧着,年少时光总是从记忆深处追出来,绊住他,严丝合缝地纠缠,让他无处可逃。   他渐渐的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从内心深处漫来的无力感,或许就是他这辈子尝过最可怕的绝望。   无可遏制,没有尽头。   岁月倥偬,白日里还好些,夜晚就更难熬。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拔掉了他浑身的刺,只剩下遍体鳞伤的身躯在针扎般的痛楚里拖行。   好像什么都是破碎的,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谁都不会为他停留。   长夜里,只余一人卑微的叹息。   故人的身影都在渐渐淡去,只有冰雪之后的那人,容颜依旧。   他难过得快受不住的时候,就想想从前和她,还有长潋在昆仑山的日子,快被痛苦撕成两半的心就宽慰一点,就能说服自己,再等等。   人生,好像总是用大把的时间迷茫,在几个瞬间成长。   只是于他而言,这代价太大了。   他沉溺在无边的等待里,无时无刻的刺痛里,有时夜半惊醒,会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只是月色荼白,星河如炼,长风吹过山野,吹开了半山无名的花,看什么,都像是她。   某一年,他云游归来,再度回到令丘山,想去采些药材,彼时山火褪去,沉入地面的焦土孕育丰沃的土壤,绿意再度席卷山岭。   他站在山谷半人高的花海里,听风裹挟着草叶发出细碎而温柔的窣窣声,不知何时兴起,折下了一束挂着露珠的紫色花朵。   恬淡的花香沁人心脾,猝不及防地勾起陈年的记忆。   那段记忆如春雨润物,潜移无声。   是个不过收了他一束野花,却还了他半生的女子的身影。   起初的心情是平静的,甚至还觉得好像有些傻,不由得笑了一声。   可笑过之后,再抬起头,却忽然陷入了迷茫。   他还在这,想要赠花的那人又在哪呢?   她在哪呢?   这个问题似乎一下把他难住了,他站在那想了好久,脑子里仍是一片虚无的空白。   他觉得自己年少时好像不是这样的,要更果断些,更无所畏惧,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喜爱谁就跑着去告诉她,才不会犹豫不决,畏葸不前。   这么想着,刚开始只是有那么一点感伤,好像也没什么。   可思念却如疯长的藤蔓,被积压多年的难过喂饱了,毫无预兆地漫过如铁的胸膛,浸透了麻木的,强颜欢笑了多年的心,如狂风卷浪,咆哮着,呼啸着,蛮不讲理地扯出了滚烫的碎片,抖一抖,掉出来的,是一地无处安放的真心。   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挖空了,多年的冷静自持,就此崩溃,生机勃勃的深谷里,魂牵梦萦了多年的故土之上,只有他一人抱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紫花嚎啕大哭,直到嗓子喑哑,喉咙灼痛,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他恍然大悟。   一个自己都原谅不了自己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求谁的原谅。   白云苍狗,寒冰消融,转眼又是一年春降人间,昆仑的挽香玲珑今年开得格外地好,山中迎了一批新弟子,岁岁年年,总是新桃换旧符,无时无刻都在变化。   不觉间,自云渺宫冰封,已过去整整八年。   八年,于修行之人而言,其实并不漫长,但对于记得这件事的人来说,每一个等待的日夜都甚是煎熬。   时光磨平了悲伤的刺,让一切趋于平淡。   那场惨绝人寰的鏖战被载入史册,束之高阁,发生在自己眼前的种种,终于也成了故事里轻描淡写的几行字。   人间休养生息五载,饥荒褪去,灾厄消散,欢声笑语,盖过了陈年的惶恐。   当年目睹那一战的人,也都逐渐从心有余悸的噩梦里走了出来。   晨光照在昆仑山巅,晶莹剔透的冰墙将里头的神宫隔绝已久,久到其实许多人都已经想不起里头躺着的人,眉究竟是细还是蹙,眼是圆还是长,只有一个囫囵的身影,曾坚定不移地挡在所有人身前,为之挫骨扬灰。   冰面并不平整,承着阳光时,仿佛有细碎的浅金灵泽在流动,八年来从未松懈分毫。   其实除了当年参与还魂的那些人,山中并没有多少弟子知道此事全貌,断断续续有消息传出,也更像是道听途说的胡诌。   只是这座冰墙太过醒目,又令人难免好奇。   门前的朝雾花刚刚长出今年的第一批花苞,零碎的白,铺陈在草叶间,像是触手可及的星辰。   一身荼白弟子服的女子提着一只木桶,穿过中间的青石小道,给这些花草浇浇水,也稍稍清理一下许久没有人来过的石阶。   明明已经入春,可走近了,冰墙的寒气还是冷得刺骨。   她拢了拢肩上的斗篷,仰望着冰墙后若隐若现的神宫,轻轻叹了口气。 第七百九十四章 :霜雪初融   “还没有醒啊”余念归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眸,想了想,又鼓起了精神。   幽荼帝君和颍川山主走之前都说了,融合过去的魂魄和当下的躯壳极为不易,要用多久谁都说不准,这座冰墙消融之时,便是里头的人苏醒之日。   是她有些急了。   都是前些日子听孟逢君说了句,“保不齐还等等上千儿八百年,咱们都成了满脸褶子的老太太她才能醒呢”,让她难受了好几日。   但是想想,最难受的应当是还在苦苦等着的掌门和不知所踪的魔尊吧。   余念归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沮丧抛诸脑后,垂下眼帘子,若有所思地嘀咕了句:“人间已经恢复了七八,昆仑山也渐入佳境,你再不醒,我都不知道该向谁道歉了”   她的声音很轻,有一丝委屈和无奈。   说来也凑巧,她失去的记忆就是在她魂飞魄散的那日逐渐恢复的,只是这段记忆断断续续,好些年才全都想起来。   得知朱雀上神的真相后,她便决定日日来这扫撒,多看一眼也好,万一哪一天里头的人突然醒了过来,她也好马上跑去告诉掌门啊。   可谁曾想这一守,就是八年。   她甚至想过,是不是里头的人已经没了遗憾,不愿再醒来了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她就感到自己仿佛跌入了冰窖,不敢再往下想了。   又是没有结果,或许也是最好的结果。   百年也好,千年也罢,一直等待,每日睁开眼好歹有个盼头,若连这点盼头都被碾碎了,丢在了路边,那才是真正的残忍。   按着镜鸾上君闭关前的交代,她在朝雾花丛中走了一圈,将添了药材的水一一浇了,又扫去了阶前的杂叶,寻了一座山石坐了下来。   记忆是恢复了,但听师父说,被附身时受的伤伤及灵根,她这些年底子虚了不少,忙活了一圈,便要坐下来歇歇,至此,剑法是很难再精进了,她另寻了一条出路,专心琢磨起了炼丹和医理。   这一坐下,就容易胡思乱想。   想到今日好像是拜师大典,长老和掌门都去了长瀛阁,孟逢君也去了,就她闲得很,回头得去瞧瞧今年又来了哪些招人疼的师弟师妹们。   想到前些日子,掌门好像被那位阿旌姑娘求亲了,闹得山门上下沸沸扬扬,不晓得最后成了没有。   想到步清风率十余弟子下山历练,已有数月没有音讯传回,教人甚是忧心   想得出了神,竟没留意到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近了,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脑后伸出,吓得她心头猛跳,定神细看,竟是一只小食盒。   后头传来熟悉的轻笑声:“想什么呢,喊你几声都不应。”   余念归错愕地望着来人,八年光阴,剥去了早年的青稚与些许的急躁,变得稳重可靠起来,他奉命下山,有时一年,有时三年才回来一趟,较之上回,他的身量又拔高不少,抽条似的挺拔起来。   温润的少年沾染了人间的悲喜酸甜,眉宇间也沉淀了些许凌厉气势,英姿勃发。   她张了张嘴,却是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问他:“清,清风师叔,你何时回来的?”   步清风展颜一笑,敛起在外的锋芒:“才回,前些日子遭遇了棘手的妖物,不便传信回来,今日本想去见师父,却听闻长瀛阁那边在举行大典,且不去打扰了,先来云渺宫瞧瞧喏,上回答应给你带的芙蓉糕。”   余念归从惊魂甫定中渐渐平静下来,接过那盒糕点,搁在膝上,揭开盖子一瞧,果真是芙蓉糕,面儿上撒了一层酥炸过的百合花瓣,竟是她儿时常吃的那家手艺。   她不由怔了怔,这盒中竟还布了个小法阵,盒中的芙蓉糕还是温热的,让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眼巴巴地瞅着那家糕点铺子蒸出第一笼香喷喷的芙蓉糕,等了好久,买来了就抱在怀里,欢天喜地地往家里跑的那种心情。   步清风没有多言,坐在了她旁边的那苦块石头上,有些局促不安的挠了挠头:“趁热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余念归也没有追问他这芙蓉糕是不是从青乐城买来的,淡淡一笑:“多谢师叔挂心了。”   看着她一口接一口地吃着芙蓉糕,似是挺合心的,步清风默默地弯了弯嘴角,转而看向不远处岑寂多年的巍巍冰宫。   “难为你这些年风雨不断地每日来此照看了。”他道,“没想到一晃眼,八年都过去了。”   余念归微微一顿,点点头:“是啊,八年了。”   “渺渺她”念出这个名字,总教人横生诸多感慨,步清风想到了她如今的身份,直呼其名实在不合宜,若按辈分,他们这些人都应当称里头的人一声祖师的,“仙尊昏睡这么多年,对这世间,可还有些许留恋”   余念归叹了口气:“谁知道呢?”   除了等,他们其实什么都做不了啊。   “当年的事早已过去,何况也不能全怪在你头上,你这些年独来独往的,就没想过再召一只命兽助益修行?”步清风一路走来,大多弟子身边都有相伴左右的命兽,独独她孑然一身,他不在的时候,除了孟逢君隔三差五来找她拌几句嘴,就再没见她与谁交好过了。   以她目前的状况,独自修行,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余念归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嗐,一个人琢磨医术也挺好的,我这人念旧,虽是无尽和玄武包藏祸心,构陷于我,但说到底也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可惜了朏朏”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底仍有些许伤感挥之不去,但至少如今谈及朏朏,她不再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朏朏虽没有开智,但平日里心眼儿其实小的很,好吃醋,我若是在它死后又寻了别的命兽总觉得梦里无颜见它。罢了,罢了,没有命兽,只是修行慢了些,我不似师叔你们还能下山历练,不必那么着急的。何况”   她望向云渺宫,释然一笑。   “我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等渺渺醒过来。”   提起这事,步清风心头便沉重起来:“这八年师父一人撑着昆仑山,魔尊避到人间,不晓得成了什么样,颍川山主每年都来瞧一眼,都没有任何起色,这样的日子,何时才”   话音未落,余念归霍然站起,手中的芙蓉糕啪嗒落在了地上,滚出去老远,她浑然未觉似的,瞪大了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面闪着碎光的冰墙。   起初是惊愕的,后来眼底渐渐涌起了怀疑,再是雀跃的狂喜,不顾尊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大声嚷:“师叔你看!那块冰那块冰是不是在融化!”   步清风震惊地望去,这圈厚重的冰墙矗立于主峰之巅已有八年,无论风吹日晒,酷暑潮雨,从未消融分毫。   可今日,他分明瞧见冰墙上竟然淌下了莹润的水珠。   一滴滴汇成束,束交融,合而为溪,碎光流动,如天上悬瀑。   八年了,这座冰宫终于有了动静!   师尊她要醒来啦! 第七百九十五章 :恭迎师尊   人间鹿城再起波澜,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死尸成妖,险些屠了半座城,幸而苏门山掌门楚长曦亲率门下弟子前去,诛尽邪道,此祸才得以平息。   祸患虽除,个中因由却始终没弄明白。   八年已过,但当初历经的惨痛教训却始终挥之不去,对于如今的人间而言,任何异动都如草木皆兵。   此事不仅惊动了苏门山,中皇山和昆仑也先后收到了消息。   天虞山毁后,从山中带出来的古籍便都放在了胧霜阁中,里头记录着数千,乃至万年来,六界诸多见闻与志怪详记,长潋将自己关在屋里对着卷宗不眠不休地看了整三日。   霓旌端着饭菜在门外站了许久,看着他愁眉不展地反复翻看手边的书,将古籍中零散的概述与苏门山传来的尸人画像仔细比对。   她终于忍不住叩了叩门,打断他的思绪。   长潋抬起头,瞧见是她,微微一怔。   霓旌端着饭菜走上前,屈身蹲下,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开。   “晓得你心系苍生安危,但也得吃点东西吧。”她给他递上了筷子,长潋却似是在走神,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嗤笑了声:“你这几日都不怎么跟我说话,是不是”   她顿了顿,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无奈地笑了下。   “那天我说话确实有点没过脑子,不该当众同你说成亲什么的,有些莽撞了,但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往后的事也都深思熟虑过了,我自己是考虑好了,没有逼你非要答复的意思。”   她抿了抿唇,垂下眸,不露声色地敛去了眼底的一抹失落,故作轻松地把饭菜都推到他面前。   “你还有顾虑,不想答应都没关系,这么重要的事是我太草率了,你就当那天什么都没听到,也不必多想,先吃饭吧”   她掸了掸袖口,正要起身出去,人还没站起来,就被拉住了。   不晓得是不是熬了三日没合眼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阴鸷,眉头紧锁,瞧着好像有些不高兴的样子,狐疑地盯着她。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昨日才说的话,今日就要我当没听见?”   手腕被攥得有些生疼,霓旌以为他会模糊地“嗯”一声就此揭过,横竖当时她也是被气着了,没把住门,脱口而出了,事后她自己都觉得不妥。   诚然她回昆仑的确动机不纯,惦记着自己的师父,可这也太唐突了。   无怪他这性子,晾了她一整日,那番话许是招他烦了,若是能当没说过再好不过了,却没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   记忆中总是寡淡如水的一个人,这会儿瞧着怎么好像有些着急?   他急什么?   该急的不是她吗?   “啊?”她错愕地望着他,“我那是急眼了,说得气话,不当没听见,还当真不成?”   本想缓和一下气氛,哪成想长潋梗着脖子,脸色更臭了。   “如此要紧的事,你就就当气话说?”长潋的声音明显比平日拔高了几度。   “”她这不是给他台阶下嘛,这人怎么还轴上了?   霓旌吞咽了一下,小声嘀咕:“反正你又不会答应,非下我脸怎么的”   长潋扶着额,本就累得眼皮打架,这会儿觉得心也挺累的。   “如此重大之事,你说得这般突然,还不能容为师容我细想几日?”   霓旌猝然僵住,盯着他看了许久,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于是她收回了要往外迈的腿,用没被攥着的一只手撑着身子,朝对面的人倾身凑了过去,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双青湖般平静的眼,似是想要将藏在无澜的水下的东西扯出来,剥开来,看个仔细。   “师父你再说一遍。”   长潋被她逼得耳根发烫,手足无措之际,步清风和余念归风风火火地冲进了胧霜阁。   有人闯入,霓旌自是识趣地退了回来。   长潋暗暗松了口气,庆幸这二人来得及时,解了他燃眉之急,却还得端起掌门的威严来,低声训斥。   “莽莽撞撞,成何体统?何事如此惊慌?”   步清风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躬身行礼,余念归却已经顾不上尊卑礼数,气喘吁吁,满心满眼的欢欣几乎要满溢而出。   “掌门!云渺宫!您快去云渺宫看看!渺渺醒了!”   疲倦的双眼猝然瞪大,油然而生的狂喜澎湃奔腾。   翻看了一日的书卷失手落在地上,仿佛有一口气卡在了心肺上,方才还从容自若的神色轰然崩塌,错愕,惊喜,慌张说不清道不明,百感交集。   没等屋中的人反应过来,白衣仙人便如一阵风掠过,擦肩而去。   霓旌起初亦感错愕,看着他这么跑出去,无奈地笑了笑。   八年了,终于   “咱们也去看看吧。”   昆仑主峰蜿蜒的山道上,一道荼白的身影如乘风般飞奔,平素最是温和雅正,礼数周祥的一个人,这会儿跑起来却是半点仪态都无,心中太急,连自己会法术都忘了,如红尘中摸爬多年的肉身凡胎,一路跌跌撞撞,踉跄而行,赶到了云渺宫外。   正如步清风和余念归所言,神宫外的冰墙正逐渐消融,山顶日头烈,他到时,墙已经化去大半了。   神兵所筑的城墙,将这座云渺宫围得严丝合缝,八年阔别,如白驹过隙,有太多的苦,也在这一刻化成了甜。   冰霜直接消融成雾,缥缈如梦,顺着石阶涓涓而淌,漫过廊下,漫进已然开了半面的云渺宫的大门。   金铃声响彻苍穹,云层散开,天光如幕,自云缝中倾撒而下,驱散八年的苦熬,无期的等待,如雪的衣袂在暖风中飘摇。   霓旌等人随后赶到时,望见的便是已经步出宫门,站在台阶顶端,眺望山河的那道高挑英飒的身影。   似是刚从故梦中苏醒,还有些单薄虚弱,陌生而熟悉的面庞上,独独那双明媚的桃花眼未变分毫。   她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双眸通红的长潋身上,动了动嘴唇,却没能说出话来。   又或是,岁月漫漫,浮生倥偬,她已经不知从何说起。   白衣,还是当年的白衣。   上神,仍是当年的上神。   可少年,却改变诸多。   他用力地拭去眼角的热泪,怀着满心欢喜,恭敬地跪了下来,叩首行礼。   压抑着颤抖的声音,郑重地在天地间回响。   “弟子长潋,恭迎师尊出关!” 第七百九十六章 :恍若隔世   被冰封了八年的云渺宫中走出个妙龄女子的消息不胫而走,未出半日,便传遍了昆仑上下。   不明因果的弟子们人前山后地八卦起来,听闻那女子还是被掌门亲自接回长瀛阁的,如此待遇,便是各派掌门前来拜会,都不见得掌门这般客气。   有几人曾凑到长瀛阁外瞧了几眼,有幸远远窥见阁中有一白衣女子,穿着与掌门有些相似,瞧着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从诗画里走出来的人。   却是谁都不知其来历,从前也没见过,猜不透底细。   若不是晓得掌门那清心寡欲的性子,千儿八百年的也没起过找个道侣的心思,他们都要怀疑是不是金屋藏娇多年,才舍得牵出来给大家伙看看。   众人臆测纷纷之时,才得到消息的孟逢君一路从赤水岸赶回了主峰,进门太急,险些被门槛绊一跤。   “云渺渺!云渺渺!!”   她瞪大了眼四处张看,晓得她是来见人的,不晓得还以为来寻仇。   霓旌掀起布帘,给她指明了道儿:“在里头,进去说话吧。”   于是,她又步伐仓急促地跟着进了内殿。   穿过这道玄关她才瞧见,屋里不止长潋在,她的师父还有才从人间平乱归来的端华长老都在,二人正襟肃立,面色很是郑重,见她如此大大咧咧地近来,长琴暗暗睨了她一眼。   余念归正在泡茶,共有七杯。   云渺宫解封的消息她是从别处听说的,余念归自是不可能晓得她这会儿会过来,更不可能给她泡茶,这多出来的一杯茶,是给谁的呢?   四下极静,每个人的呼吸声好像都放缓了。   忽地,她听到纱帘后传来一声轻咳,虽有些低沉,的确是女子的声音。   她莫名有些慌张,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想看看是不是自己心里所想的那个人,却又不太敢去看。   终于抬起眼,朝那半掀的纱帘后望去,只见一道素白的身影默然静坐着,裙摆上散着几缕红丝绦,甚是醒目。   明明穿着温柔的白,侧颜却是英气极盛的,褪去了在红尘中摸爬滚打的无力与青涩后,有如泉中寒剑,暗藏着迫人的威严。   漫漫青丝简单地束于脑后,平添了几分娴静之意,使得这眉眼稍稍柔和了些。   这样一张脸,很难教人能移开视线,好像她坐在那,整间屋子都敞亮了许多,这世间,再不会看到阴霾了似的。   感到自己被盯了许久,她转过身来,那双熟悉的桃花眼顿时勾起了多年的记忆,绝不会认错。   “你”孟逢君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怔忡地看了许久才想起,眼前的人已经神魂归位,贵为神尊了。   陵光望着她无措的神色,沉默半响,眼里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换了个躯壳,便不敢认了?”   “我”孟逢君觉得自己的舌头在打结,憋了好一会才说出话,“我没想到,你这就醒了。”   “逢君!”长琴板起了脸,“上神面前,怎可如此没大没小?平日学得礼数都去哪儿了?”   闻言,孟逢君心头一咯噔,才想起自己太过着急,进屋到现在,都没见过屋中师长,忙躬身行礼。   按尊卑,头一礼,自是要向陵光行的。   然而双腿还未屈下,就被一股力道凭空托起。   “免了吧。”陵光将她打量了一圈,八年春秋,这山中的人都改变诸多,孟逢君亦然,方才人闯进来时,她都险些没认出。   孟逢君诧异地瞄了她一眼,却见她忽地笑了笑,这眼神,分明还是记得她的。   她不由得心潮澎湃,一路跑来悬着的那口气也舒展开来。   还好,前世今生的记忆都还在。   眼前的女子既是众人敬仰的朱雀神尊,亦是十丈红尘中真真切切活过的那个小姑娘。   神魂融合,她真的复生了。   纠缠了八年的愧怍,终在今日,得了宽恕。   长潋起身,道:“师尊才醒,须得好生休养,既然都见过了,今日就先散了吧。”   他瞧着陵光的脸色并不太好,许是才从冰封中转醒,还需适应几日。   他已写信告知酆都和女床山那边,也差人去凫丽山请颍川山主前来,这几日且让师尊住在长瀛阁,方便照料,至于云渺宫,实在冷冰,暂时不再回去了。   闻言,还处在震惊与欣喜之间的众人也只得陆续散去,以免打扰上神歇息。   “阁中已经扫撒过了,细软也都换了新的,师尊若是觉得还缺什么,便同弟子说。”在她沐浴更衣的时候,长潋一早便命人将长瀛阁收拾了出来,只是她醒得突然,到底仓促了些,他始终觉得做得不够好。   陵光淡淡地笑了笑:“足够了,听说我睡了八年,一直被封在云渺宫中?”   “是。”长潋叹了口气,“弟子当年来晚了,若能早一步不至如此。”   “当时我命数已尽,早一步还是晚一步,结果都是一样的。”她看起来很是平静,仿佛在云渺宫躺了八年的,是另一个人,“只是我记得自己当时分明碎魂了,何以还能复生?”   长潋僵了僵,道:“是重黎将您的魂魄重新聚起来了。”   “阿黎?”她一怔,似是不太敢信。   长潋点了点头:“凫丽山的颍川山主和幽荼帝君设法将他的魂魄送回了过去,以过去之魂,重新凝出了您的元神,本以为本以为您还要昏睡好些年。”   维系的平静崩出一条裂痕,她皱起了眉:“他人呢?”   醒来小半日,连孟逢君都来了,却始终没见到重黎。   脑海里浮现出上问天台那日,那双满含悲切的眼,她不由得心头猛跳。   长潋不免为难,顿了顿,才道:“云渺宫冰封那年,重黎就下山去了人间,这些年只寄来几封书信,从不提及自己的去向,弟子也不知他现在在哪,不过听闻魔族在人间”   “作乱?”她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些教人头疼的过往。   谁知长潋却摇了摇头:“不是,魔族在人间行善布粥,想来应是重黎的意思。”   “”她一时无言。   行善布粥?魔族?这话听起来倒更像是个笑话。   但瞧着长潋的脸色,却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她陷入沉思,却怎么都想不通。   “师尊先歇息吧,弟子告退了。”他留下了一些记录着这八年间发生的事的卷宗,供她理解当下的局势,便退出了长瀛阁。   沉睡八年,陵光对如今的六界确也有些茫然,踏出云渺宫的瞬间,甚至觉得昆仑山看起来都如此陌生。   所有人似乎都恍若隔世,不敢认,不忍认。   她打开那些卷宗,一目十行地看过去。   从她散魂的那年起,各派支援昆仑,击退妖兽,收复人间,破碎山河重现生机。   楚司湛于五年前登基为帝,三年励精图治,阅尽铅华终得见盛世煌煌。   侵入人间的妖邪日渐退去,年前,在苏门山掌门楚长曦和昆仑步清风的促成下,仙门弟子与魔界大将军遥岑联手,驱逐了蛮荒妖兽饕餮的残魂,救东海于水火,先前对魔族极为戒备的各路道君由衷赞赏其功绩。   水火不容了千万年的仙魔二界,终于有了除厮杀之外的选择。 第七百九十七章 :你希望他回来吗   种种记载,详略不一,提及的人不知凡几,可翻看了许多本,仍没有从中找到她一直在找的那个名字。   这八年,重黎简直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被史册遗忘,湮没在岁月长河里,怎么都寻不到。   看到后来,她不免有些烦闷,许是长潋口中提到的那人,与她死前所认识的重黎简直判若两人,令她感到了一丝不安。   或许也不仅仅是不安,还有几分无措。   她默默将手掌贴在小腹处,去探自己的灵根。   元神归位,她的灵根也被修复了,只是失去的东西,已经无法回来,她再不可能探到那个还未成形的魂胎。   沉重的悲切油然而生,并不汹涌,却如暗流源源不断,令人头脑昏沉,再看不进半个字。   她放下卷宗,揉了揉发紧的眉心。   诚如长潋所言,她刚从沉眠中醒来,尚有些不适应,确实容易感到疲累。   玄关的帘子恰好在这时被掀起半边,一身红衣的明媚女子端着粥点走了进来,瞧见她精神尚可,笑了笑。   “颍川山主和幽荼帝君最早也得明日才到昆仑,师父让我且留在胧霜阁照看,仙尊取回了原来的躯体,可喜可贺,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   陵光还沉浸在卷宗的记载与过往的记忆里,下意识地摆了摆手:“我辟谷已久,不必进食。”   从前肉身凡胎的时候,难以脱离这些人间烟火,如今回到了原本的身子里,也就不必如此麻烦了。   “哦”霓旌还是将粥点搁在了案上,暖胃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除了几碟小菜之外,竟还拿了一碟刚出锅的桂花糕。   软糯的甜香扑鼻而来,陵光不由得怔了怔。   霓旌微微扬眉,狡黠地眯起了眼:“上神当真不想来点?”   话音未落,陵光便活见鬼似的听到了细弱蚊吟的一声异响。   诚然微不可查,但修行之人,耳力也比寻常人好上许多,瞧着霓旌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终是妥协。   “吃一些罢。”   “好嘞!”霓旌很是高兴地将粥和点心都推到了她面前。   陵光端起碗,喝了几口粥,被人盯着吃东西的感觉甚是别扭,她自己也揣着心事,犹豫再三,掀起了眼帘子看向对面笑意盈盈的女子。   “这些书卷,已是这八年详录的全部了吗?可有遗漏?”   “没有遗漏,这就是全部了。”霓旌答道。   她微微蹙眉:“那为何为何没有任何关于重黎的事?”   她已经将书翻了好几遍,却连哪怕只字片语都没有过,好像这人早就从人世间凭空消失了似的。   霓旌一僵,笑容也凝住了,抿了抿唇:“您说尊上啊我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了,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自是不可能记录在册的。”   “行踪不明?何以如此?”   霓旌叹了口气,有些沮丧:“这事儿吧三言两语很难说得清,自云渺宫封锁之后,尊上就离开了不周山,只交代了崇吾宫上下不得再行凶害人,便就此销声匿迹。”   “难道这么多年,都完全没有消息?”   一个大活人,只要还在六界内,总不至于半点痕迹都没有吧。   “说来惭愧”霓旌尴尬地挠了挠头,“崇吾宫上下一直在打听尊上的下落,但尊上的本事您也晓得,他若是有心不想被找到,有的是门路避开我们和仙门的人,咱们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不过这些年零零碎碎的,从蛮荒到帝都,漠北至江南,也有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好像有人是见过与尊上相貌相近的人的,可这些消息太过杳然,待我们赶过去,早就迟了。”   诚然这说法着实模糊,抿粥的人还是停了下来,郑重地望着她:“什么样的消息?”   霓旌没想到她还有刨根究底的心思,那些消息她自个儿听到的时候都觉得不大可信,但既然她都这么问了,说说也无妨。   “有人说曾见过与尊上有七八分相似的公子经过边境村庄,在那呆了一月有余,开的方子救了村里染瘟疫的人,还当了一段时日的教书先生这怎么听都不像尊上会做的事,着实离谱,多半认错人了。”   世上千万人,总有些巧合的。   陵光陷入沉思,须臾,又问:“他可有说过,何时回来?”   霓旌摇了摇头:“这倒没有不过您这不是醒了嘛,只消将这消息放出去,传到尊上耳中,天涯海角,他定会连夜赶回来的。”   陵光皱起了眉。   霓旌的话再加上之前长潋说的魔族在人间行善之事,听来总觉得陌生得很,她不确信这是重黎的意思,这么多年,他可都是胡闹过来的,她死了一次,他就转性了?   长潋说是他回到过去,将她的魂魄拼凑完整,可她并没有那段记忆,最后的记忆,是和他在问天台上   她实在想不通,这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有今日的局面。   霓旌一面哄着她多吃几口,一面同她细说这些年凡间发生的种种,她的口述比卷宗中记载的细致许多。   从无尽和玄武绑走了差一点就能获救的陆君陈和东海的敖洵小殿下,惹怒了东海倾巢而出,遍寻四海,到楚司湛少年称帝,在朝臣辅佐下将破碎的山河社稷一点点收拾成今日的模样。   她活过千万年光阴,还是头一回觉得,八年,原来这样漫长。   “其实看您现在的样子,我还有些不习惯”霓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前你是我师妹,如今却是师祖了”   陵光默默垂下眼帘子,莞尔:“在世上走一遭,也是因缘际会,我如今既是朱雀,也是云渺渺,你倒也不必纠结,并无差别。”   “并无差别?”霓旌欲言又止地望着她如今的面庞,世上少有女子能生得一张英气的相貌,更不必说她这种英飒的眉眼,还生得这样好看。   玉貌绛唇,风华正茂,便是素昧平生,不知来头,这样的女子也实在教人难以错目吧。   可眼前的人却毫无自知之明地怔愣着,蹙着眉为难道:“原本这张脸的确日渐苍老,凑合看吧。”   这口气,竟真的感到一丝无奈。   霓旌险些笑出声,愣是给憋住了。   重黎说自己也就一般好看,使不了美男计的时候她就挺好奇,他这没有自知之明的毛病是跟谁学的。   好嘛,这就对上了。   “上神希望尊上回来吗?”她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陵光一怔,手中的粥也咽不下去了,轻轻放下,搁在一旁,沉默了许久,幽微的灯火下,传来一声叹息。   “他已非我门下弟子,来去自由,想回便回,不愿回来也无可厚非。”   霓旌总觉得这话没答在点上:“可我问的是您想不想他回来啊。” 第七百九十八章 :惊吓   陵光被问住了。   她希望重黎回来吗?她想见他吗?   这答复是毋庸置疑的,甚至不用经过思考就顺理成章地浮现了出来。   可她说不出口。   能醒过来,还活在世上,已是在她意料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那个在问天台上哭得双眸通红的人,若是见到了,又该对他说些什么。   她若仅仅是云渺渺,或许还好些,可如今   霓旌也没有逼她的意思,人才刚醒,对眼下许多事都还有些混乱,须得慢慢适应物是人非的变化。   “尊上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您已经醒来的消息,便是要赶回来,少说也许数日,您先养好身子,其他的往后再想吧。”   陵光点了点头,暂且将此事搁置一边。   “无尽和执明可有消息?”她问道。   八年前,她以寸情重创无尽,却并未看到最后的结果,便碎魂了。   下手之前她其实已经预料到以残躯对抗无尽,很难将其诛灭,何况藏在崔珏体内的也只有半缕元神,她抱着殊死一搏的心思,赌了一把。   故而在听说无尽尚在人世的消息时,她并未太过惊讶。   “东海龙族翻遍四海,也没有任何消息。”   陵光看着案上摇曳的烛火,沉思须臾,提点了句:“可有去北地孤岐山深谷中看过?”   “孤岐山?”霓旌有些诧异,微微睁大了眼,孤岐山她是听说过的,位于北地深处,终年冰雪覆盖,飞鸟不掠,草木不生,“那里还有山谷?”   她虽未去过北地,但据四海志记载,北地冰封千里,一片苍茫雪原,山岭亦是风雪堆叠而成,较之世间别处的崇山峻岭,要来的低矮许多。   而山谷,应是早就被积雪填埋平整了。   “据我所知,原本有一处山谷。”陵光攥紧了拳,骨节如玉,“苍龙东华与玄武执明,先后诞生于北地,在奉召前往昆仑之前,孤岐山深谷中,曾有一座行宫,就如天虞山一样,只要地脉尚在,便不会毁去。”   闻言,霓旌猝然而起:“竟还要这样一处地方,多亏上神提点,我这就去告诉师父!”   说罢,她便匆匆告退。   陵光坐在清冷的屋阁中,面色发沉。   毕竟死过一次,想事情的时候,还有些糊涂,只能竭力将重点收拾出来,讲与旁人,独自沉思,便愈发感到心如乱麻。   说到底是她当年在不周山有了一丝犹豫,若是舍下一切,豁出去以命相博,或许能彻底铲除这个祸患,不至于拖沓至今,落得这般局面。   司幽心血来潮给她种的情根,倒是成了生死一线时挡了她捻灭那点执念阻碍,也为无尽留了条后路。   实在不该。   她烦闷地啧了一声,拂袖关上了门,拿起手边看了一半的卷宗,继续看下去。   不知是不是死过一回的缘故,她极容易感到疲累,修为虽与从前一样,但法力却少了数成,总有种眼高手低的违和感,看着看着,就模糊地睡了过去。   所幸胧霜阁中点了炉子,不算冷,她合衣趴在书卷堆里,手里还攥着一本看了一半的,案头膏烛泣泪,滴融到的铁盘中,到了后半夜便见了底,随着烛油渐渐淹没了灯芯,吞尽了最后一抹烛豆,整间屋子倏忽暗去。   收到传信的司幽和颍川于翌日清晨先后赶到昆仑,长潋和霓旌等人一早便在主峰迎候,镜鸾暂且无法擅离女床山,分了一缕神识,借了只乌鸦的躯壳跟着司幽一同过来。   长潋还没走到跟前,她已经迫不及待地飞了过去:“主上呢!”   “神君莫急,上神昨日就已经醒了,如今安置在胧霜阁。”长琴替师兄答复与她。   长潋点了点头,解释道:“云渺宫冰封八年,寒气太重,师尊刚醒,尚有些虚弱,诸位且随我去胧霜阁看看师尊的情况。”   闻言,众人不再耽搁,与他一起朝着胧霜阁快步赶去。   其间,长潋将人苏醒的始末讲与司幽等人听,因陵光醒得太过突然,比司幽当初预料的还少了两年,实在教人惊喜。   然,到了胧霜阁门前,却发现屋门半掩。   霓旌是最先发现不对劲的,忙撇下长潋推门而入。   果然,人不在屋里。   桌上膏烛燃尽,昨晚还堆成一滩的卷宗已经被收拾齐整,搁在旁边的木架上。   榻上的被褥枕头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仿佛除去这张桌案,就再没有人来过这间屋子了。   她傻了眼,尴尬地回过头看向门外的长潋,一时啼笑皆非。   一路走来都满心期待与欢喜的众人,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人呢?”镜鸾绕着屋子飞了三圈,都没有找到陵光的身影,不免有些慌,心口突突直跳。   “昨晚上神的确住在此处啊”霓旌也给弄得措手不及。   “陵光上神日前才醒来,且不论她为何醒得这么快,人多少还是有些虚弱的,应当不会下山去,各处找找吧。”颍川道。   于是,刚到山中的三人又与长潋等人分头在附近寻了几圈,终于在八隅崖玄霜树下,瞧见了那道素白的身影。   茫茫晨雾缥缈,随着朝晖漫过山巅,闪烁着细碎的光,从叶隙间洒落下来。   她坐在树根上,斜靠着树干,镜鸾松了口气,本以为她睡着了,可飞过去才发现,她是睁着眼的。   一瞬不瞬地望着东升的日头,若有所思。   之前总是看着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都快忘了她睁开眼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觉察到翅膀的扑棱声,靠在树上的人终于转过脸来,注视着眼前的黑乌鸦。   她如今的模样与当年的桑桑几乎一模一样,又或是世上的乌鸦长得其实也都差不多,此情此景,尤为亲切。   被那双熟悉的桃花眼注视着的瞬间,镜鸾心头冷不丁的咯噔了一下,比起欢喜,更多的是无措。   “主,主上”她一开口,就险些磕到自己的舌头。   而眼前的女子却只是温淡地笑了笑,久别重逢,却似昨日小别,她像是从未远走过。   只一声轻唤,便让镜鸾湿了眼眶。   “是!我是!”她眼角发酸,喉头哽咽,迫切地,喜不自禁地答复。   至此,后头的众人才终于舒了口气。 第七百九十九章 :师尊吃药靠哄   “刚醒就如此不消停,大清早跑到山头上来作甚?”司幽无奈地摇着头,看着她好气又好笑。   陵光面色平和:“在云渺宫闷了太久,只是想出来透透气,看看如今的昆仑山是何模样罢了。怎么,你们觉得我走了?”   “那倒不是,上神复生,往后有的是机会细细地看遍山中每一寸角落。”颍川笑道,上前客气地略一拱手,“多年不见了,没想到会是这般重逢。”   陵光亦微微颔首回礼,道:“还要多谢山主八年前不吝相助,我方有今日。”   颍川摆了摆手:“上神客气了,我虽身在世外,但故人有难,岂能袖手旁观?上神能早些醒来确是万幸,但死而复生并非儿戏,还是谨慎些为好。”   说着,他走上前,道了句“冒犯”,便开始细探陵光的经脉骨血与体内灵气,全部细细看了一遍,才收回了手。   而后,司幽也上前试探了她的元神。   “如何?师尊可有碍?”长潋忧心忡忡地追问。   司幽道:“元神已经与身体融合,稳固下来了,不会再轻易散魂。”   颍川点头附和:“上神体内的经脉骨血也都续接上了,每日喝一帖固本养元的汤药,再静养些时日,便不必再日日待在屋里了。”   二人再三确认过她的元神已经彻底与这副身躯融为一体,众人才纷纷舒了口气,悬在心头多年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一旁的玄霜树神也道了句恭喜,降下葳蕤密叶,为她挡住寒风。   崖边到底凉了些,几句寒暄之后,众人便簇拥着陵光回到了胧霜阁。   长潋安排人在屋里多添了一只炉子,虽已入春,但主峰之上,还是有些凉的,   他晓得她畏寒已久,却是八年前才知为何。   失了一颗心,怎么可能还似从前。   陵光倒是觉得他夸张了些,整间屋子就她还披着冬天的斗篷,瞧着怪显眼的。   但他执意如此,她也就不再推却。   司幽和颍川似乎与他还有话要说,安置好她之后,便一同去了屋外细谈。   山中什么都有,安排下去后,不消多久,霓旌便端着汤药进来了。   陵光正坐在炉边暖手,冷不丁瞧见搁在眼皮子底下的药汁,不由蹙眉,陷入迟疑:“又喝药?”   “那是自然,您须得好好养身子才成。”霓旌点了点头,将汤药端到她面前,“晾了一会儿,不烫口了,您趁热喝吧。”   陵光盯着那碗黑糊糊的药汁,刚闻到那股子苦味儿就一阵恶心,去接那碗时都颇为犹豫。   “喝吧。”霓旌见她迟迟不动,催促道。   默然许久,她又缓缓将药搁在了案上:“过会儿再喝罢。”   “那不行。”似是能看穿她的心思,霓旌断然拒绝,“我一走,您指不定就把这碗药倒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我看着您,这就喝吧。”   “您喝了药,我就给您一碟蜜饯。”   “”怎么跟哄孩子似的?   陵光清了清嗓子:“你倒也不必盯得这么严”   “不成。您不喝,我就坐这等着。”霓旌目不斜视,这股子理直气壮的劲儿一看就是跟某个人学了个十成十。   她如今虽敬重她,但医者出身,这等事上是绝不可能退让的。   “这药有忌口,不宜吃太甜的东西,您喝半碗,我给您一块蜜饯吧。”   不能退让,打个商量还是成的。   陵光啼笑皆非,不过她倒是算准了她不会老实喝药,不给她任何倒药的机会。   拧不过,她只好端起药来,浅抿了一口,顿时皱起了眉。   “这药怎么这么苦?”她驰骋疆场数万年,也有负伤的时候,但大多都能过则过,放着自行愈合,喝药这件事,她的确不擅长。   更确切地说,她受不住这股子苦味。   堂堂上神,吃不得苦,这话说出去总觉得有些丢人。   故而从前庚辛给她熬的药,她都是趁其不备,偷偷倒在后山的。   那段时日,东华养在后山的树,被她浇死好几株,直到他身陨不周山,都以为是自己养护不周,出了什么差错。   想来,怪对不住故人的。   但眼前这姑娘一副早就摸透了她这点伎俩的神情,显然不好糊弄。   “良药苦口,您只管喝,过几日,还得换一帖更苦的。”   药被再度端了过来,眼前的人笑意盈盈,却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   “来,喝药吧。”   赖不掉,陵光只得硬着头皮喝下那碗药。   苦味刺得她脑子发麻,才喝了两口,眉头都快拧得僵住了。   “再喝一口,就有蜜饯啦,对对对,再来一口,上神真棒!就剩一半了”霓旌端着蜜饯,连哄带骗地盯着她喝完了药,才奉上润口的蜜饯。   她自己浸的冰糖梅子,做得并不甜腻,平日里做个小零嘴儿正好,不过陵光刚喝完苦药,再吃这梅子,便觉得十分清甜了。   看着她分明苦得眉头打结,却还强忍着不让自己看起来有失仪态的样子,霓旌暗笑:“我总算晓得当初尊上哄您喝药有多不容易了。”   她突然提及重黎,陵光倏忽一怔,掀起眼帘子狐疑地看向她:“这法子是重黎教你的?”   霓旌莞尔,倒也不否认。   “您被绑到崇吾宫那段时日,尊上便同我说过,说您呐,是绝对不可能老实喝药的,须得有人盯着,哄着才成,否则背地里八成得把药都倒了。”   陵光一阵尴尬:“胡说,我何时须得人哄着喝药了?”   她正容亢色,但可想起方才,霓旌险些没憋住笑。   “是是是,您秉节持重,乃女中尧舜,自是不需要人哄着吃药的,是在下失言了。”   好一顿马屁,拍得毫不心虚,陵光委实不擅长对付这等脸厚心大的,转而看向屋外。   长潋和司幽正在交谈,不知说到什么,二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她微微蹙眉:“人间近来可有变故?”   霓旌朝那几人看了眼,略有迟疑。   她猜测谈的多半是有关鹿城起尸之事,这件事闹出的动静不小,至今还没有找到起因何在,陵光刚醒,不宜下山,若是得知此事,必定心烦,难以安心在山中养病,故而稍加犹豫之后,她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嗐,都是些零碎琐事,你不必挂心。”   “我诓您作甚?”她挠了挠头,“不过,说到人间近况,倒还真有一件大事儿。”   “再过几日,当今国君便年满双十,要行冠礼,加元服,恰逢今年边关大胜,双喜临门,应是一番盛景了。”   “国君加冠?”陵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是啊。”霓旌笑道,“您难不成已经忘记除了我师父和尊上,您还收了个小弟子吧?”   闻言,陵光顿时一激灵。   “阿湛么?”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瘦削少年的模样,青涩稚嫩,听闻人间的少年一旦过了十五,就渐渐长开了,一月一个样,一年一个样,都不足为奇。   时隔八年,连从前记忆都被岁月冲淡,逐渐模糊,她实在想象不出如今的楚司湛会是什么样子。   霓旌:尊上啊尊上,为了你我可真是操碎了心! 第八百章 :加冠之礼   人间灾年缀连,人祸亦是不断,光是仗就打了五六年。   自五年前在仙门相助下,朝廷收复朝云城,重建帝都,国君才定了年号为元平。   帝都虽夺回,战事依旧,然朝中可用之才稀缺,故敕封禁军统领应燃为骠骑大将军,出征边塞,卫我国土。   宰辅云霆之子云衡朝堂请命,另封三军前锋,随军离京。   这一去,便是三年。   元平六年春,边关阎起山一战大破敌军,一连收复七城,恰逢国君寿诞,行元服之礼,大赦天下,召此次立下赫赫战功的边关守将应燃,云衡二人回帝都受封,江山荣焉,万籁可期。   时值花朝,帝都城中百花齐放,河堤杨柳已成荫,宫中昨日便传来谕旨,国君寿诞,市井百无禁忌,故而从晨间到日暮,皆是热闹非凡。   夺回帝都已有五载,倒还是头一回放开了着办如此盛事。   择吉时,搭祭坛,绫罗铺路,两侧百花共庆,文武朝臣,伏地相迎。   年满双十的国君身着九章纹冕服,踏赤云翘头靴,庄重的九旒冕随着稳健的步伐只微微晃动,珠玉沉甸,每动一下,都发出碎玉般温润的声响。   昔日青稚的少年,也长成了俊美高挑的青年,威严矜贵,冉冉而来,晨曦加身,宝剑腰悬,承万民山呼,肩扛江山千里,终是褪去了动摇,目不斜视地踏上祭坛。   就在此时,台下禁军通禀,从边关赶回的二位将军已至宫门外。   楚司湛振臂一呼:“宣”   眼下还未到吉时,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众人的目光纷纷从袖笼缝隙间悄悄朝宫门望去,只见两道挺拔的身影健步而来,甲胄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春风吹得长袍猎猎作响,浸淫战场数载的人,无论从前是个雅正端方的公子亦或是招人嫌弃的纨绔,都被打磨得似是一柄出鞘的利刃。   二人行至阶前,撩袍跪下,齐声高呼:“末将来迟,以七城捷报贺陛下元服之喜,陛下洪福齐天,德惠千秋!”   声如洪钟,仅凭二人,竟盖过在场百官方才的贺词。   再瞧这二人奉上的贺礼,着实教人汗颜。   百战之兵,浑身杀气凌冽,应燃武将出身,气度倒还有几分从前的影子,端看他旁边跪着的那位,却已是天差地别。   玄甲着身,五指粗粝,一消往日恹恹的公子相,眉宇都如刀刻斧凿般深邃清晰起来,似是从前都没有好好看过这样一张脸,如今只觉吃惊。   好些跟着来道贺的世家公子都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瞧。   谁能想到呢,三年边关,这云家公子就跟重投了一次胎似的,个子也长了不少,宽肩窄腰,颇有几分将门风范。   饶是云霆这个做爹的,都险些没认出来。   云衡跪在阶下,手捧捷报,渡了薄金的奏报,是阔别三年,他给他的君王带回的礼物。他不敢抬头,不是因为畏惧,是怕自己太过欢喜,坏了礼数。   方才走过来时,他远远望见祭坛上站着的那道身影,玄衣飘飞,不怒自威。   无数次以为自己要埋骨他乡,无数次重伤病危,他拼了命想活下来的执念,像是忽然间得到了回报,一切都值得了。   昼夜马不停蹄,终于赶上了   众人哑然之时,只听应燃高声道:“末将蒙陛下信任,持兵符统帅三军,历三载,不负陛下期望,破敌千里外,终收七城,复我河山!末将二人,今面圣复命,贺陛下万喜!”   说罢,竟将调动三军的麒麟符完完整整地奉与楚司湛面前。   顿时,四下如遭雷殛,一片哗然。   云霆更是面色煞白,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愤怒,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楚司湛倒是有些意外:“应将军这是何意?”   三军兵符,自先帝去后,在应燃手里握了多年,他与云霆,一人把持朝堂,一人手握重兵,虽相护牵制,避免了一家独大的局面,却也等同于架空了国君。   他登基之时,是形势所迫,只能沦为稳固民心的傀儡,这么多年,他亦想方设法提拔寒门子弟,择世家中尚未受云霆等老臣耳濡目染的贤能之人为心腹,但以云家为首的一众朝臣根基已深,若想撼动,光凭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云衡请命出征后,云家虽顾忌独子在外有所收敛,但私底下仍在左右天子决断。   与之相较,应燃率兵镇守边关,战功赫赫,他意在拉拢,暂且不敢贸然动他的兵权。   谁成想,他率兵荣归,竟自己将兵符拿了出来。   此举无异于放弃自己手中实权,生杀予夺,任君宰割。   应燃其人,性子沉稳,杀伐果决,行事也颇为周全,心思却也极难猜透。   离开昆仑后,他迟迟不肯归还兵权,最艰难的那段时日,他甚至敢将君王软禁屋中,敢与云霆等老臣兵戈相逼,仗着手下精兵悍将,大不敬的事做了一箩筐。   而三年前,妖邪渐退,朝云城已从劫难与灾年中缓过气来,边关蛮族趁虚而入,两月内吞并本朝七城。   他身为禁军统领,身为大可留守帝都,将这破碎河山留给旁人去收拾。   却也是他,在众臣垂首侧目之时,头一个站出来请命出征。   如今回来,只字不提封赏,反倒把能保命的兵符交了出来。   楚司湛实在看不懂,这样做于他有何好处。   应燃比任何时候都要恭敬端正,一字一句道:“当初先帝薨逝,太子暴毙,帝都城中能接麒麟符,调动兵马带所有百姓和朝臣撤离的,只有禁军,末将惶恐,手握本朝兵符八年,只因陛下流落在外多年,一日为君,尚不知人心险恶,阴谋算计,有太多虎视眈眈之流,想借您之手全一己私利,江山飘摇,末将不敢有一日懈怠。”   “末将曾跟随一主,乃陛下皇叔,他曾叮嘱末将,社稷以民为重,民不得安,将不敢退,君不为贤,臣不敢辞。”   “而今蛮族已退,不敢轻易觊觎我朝僵土,江山初定,陛下元服,这些年该学的该受的教训,也都学到了,您往后定会是位贤君,末将深知,是时候归还兵符,请陛下裁决了。末将之前多有冒犯,欺君罔上,冲撞龙颜,更伤及陛下龙体,万死难辞!还请陛下降罪!”   一番话铁骨铮铮,四下惶惶之人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话说出来,与求死何异?   看来这应将军,是早就知道自己犯下过多少错事,压根就没抱着寿终正寝的心思了。   四下岑寂,有人衣袍滚滚,自祭坛一路走下石阶,最终停在了应燃和云衡面前。   朱色蔽膝,火一般灼目。   而后一双手,分别递到了二人面前。   应燃微微一怔。   “抬起头来。”碎玉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第八百零一章 :贺礼   二人缓缓抬头,望见一双含笑的眉眼。   庄重而炽热,像是滚滚长河尽头,灼天的霞。   “良将卫国,乃君之幸,忠言逆耳,何罪之有?镇守边关三载,勇夺七城,应是朕谢过二位将军,应将军为朕藏兵符八年,是担心朕年纪尚浅,为奸佞所用,拳拳报国之心,何谈怪罪?二位再不起身,倒是朕要惭愧了。”   他竟亲自托起二人的手,拉他们起来。   如此恩宠,任谁看了都不禁羡慕。   本以为麒麟符归还后,此事便告一段落吗,却见楚司湛的目光停在兵符上,沉默许久。   “至于这麒麟符”他将兵符置于台阶上,忽然抽出腰间宝剑,当头劈下!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麒麟符被劈成了两半。   楚司湛将其中一半收好,另一半再度递给了应燃,笑道:“大局初定,内患仍存,朕信应将军一颗赤诚之心,托付这半枚兵符的生杀之权,从今往后,望将军心如堂上悬镜,刚正不阿,上不吝谏君,下不畏斩佞,匡扶社稷,与朕共勉。”   此话一出,一众朝臣皆变了脸色。   这番决断看似是对应燃一人的宠信,但一分为二的兵符却也等同于将应燃彻底纳入国君麾下,朝中谁还敢不长眼地妄图拉拢这么一位人物。   三军兵权,看似还有一半握在应燃手里,实际上与回到陛下手中何异?   云家那位公子,听闻三年前就与家中闹翻了,出征凯旋,战功赫赫,瞧着他跪在陛下面前的时候毕恭毕敬的样子,明摆着不可能再同云家站在一处。   如此看来,封赏不过是个名目,陛下召回二位将军的用意,昭然若揭。   只道是少年天下,后浪已至。   连几个随行的公子哥儿都瞧出这里头的别有深意了,云霆等人自是也明白,心如擂鼓,忐忑不安,却还得按祖制和礼法,将这元服之礼,一一行完。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奉精米,美玉之后,本该由长辈加冠。   然楚家一脉,除了楚司湛,便只有早已远离尘世的楚长曦一人,请是请过了,可惜被苏门山那边一口回绝了。   所幸天子尊贵,即便无尊长行冠礼,只需完成祭天之礼,也可。   礼毕,百官朝贺,各方贺礼,皆是珍稀宝物,却无一样,能盖过应燃和云衡的七城捷报的风头。   云衡私下也去见过了云霆,他三年不归,只隔三差五寄回几封书信给云夫人,如今见了父亲,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拱手唤了声“爹”,哪成想云霆板着脸,拂袖而去。   他倒也不气,只觉得有些尴尬和说不出的一股子无奈,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除了朝臣的贺礼,还有些富甲一方的民间商贾搜集来的稀奇玩意儿,称不上多么贵重,有趣儿罢了。   曾助人间夺回帝都的几个仙门也先后差人送来了贺礼,仙家灵宝,凡尘间是极难寻到的。   楚司湛在人堆里张看了一圈儿,独独瞧见一青衣弟子捧着一只锦盒,迟迟不上前。   苏门山的贺礼,他还真等着呢。   自从晓得楚长曦是他皇叔祖,他就对此人上了几分心,可惜楚长曦为人半点不识趣,也不晓得看人脸色,作为他如今唯一的长辈,说不来为他加冠就真不来。   不过这贺礼,倒是没忘。   看着那只锦盒,他心里有些好奇,冲那弟子招了招手,让他上前来。   那弟子一看就知道是谁教出来,端的一副不识趣的生硬嘴脸,面圣也不行大礼,只微微一屈身,说了几句贺词,便将锦盒奉上了。   这盒中做得甚是精致,让人不由肖想里头装了什么宝贝。   不少人好奇地凑过来,然而那盖子一掀,却令所有人傻了眼,。   如此漂亮的盒子里,竟然装的都是些“破烂玩意儿”。   一件粗布旧衣,一只磕了角的瓷碗,还有一碟粗糙米粮。   众人愕然之余,不由愤然。   “陛下寿诞,怎的送来这么一堆粗鄙之物,莫不是存心给陛下找不痛快!”   “不知送什么也不能如此敷衍啊,这,这也太有失体统了!”   “是啊是啊”   四下哗然,楚司湛起初有些吃惊,旋即默然一笑,看向那苏门山弟子:“皇叔祖让你送这些来的时候,可有说什么?”   那弟子在众之矢地下仍神态自若,他问了,才答:“师父说,这些东西是从靠近边城的几处流民村落里寻来的,人间初定,虽万籁回春,在陛下看不到的地方,仍有忍饥受寒的百姓,望陛下居安思危,心系万民,莫要登高忘本,骄奢淫逸,若有朝一日您做了昏君、暴君,他老人家哪怕老得走不动路了,也要让弟子们背他下山,到这朝云城来,亲手抽您一顿。”   如此大不敬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端的气定神闲。   这口气竟也学得有七八分像,能想象到说出这番话的人站在苏门山的紫竹林里,端着一盏茶,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玩笑般地说出一番庄重至极的叮咛。   楚司湛哑然失笑,微微颔首:“请仙君转告皇叔祖,这些东西朕收下了,这番话朕也记住了,有生之年,绝不会忘。”   闻言,那弟子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将锦盒交托给一旁的侍从后,拱手一礼,就此告辞。   冠礼与宴会持续到天黑,街头巷尾点起无数花灯,照得皇城脚下不知昼夜,咿呀软调此番唱罢,那端又起,杂耍卖艺的花样更是层出不穷,护城河旁,有人在打树花。   铁水如泼墨,洒下无数璀璨银花,恰似九天落星,看遍人间繁华。   离愁别绪,哀怨无奈,仿佛都被抛诸脑后。   只今夜,只这一刻,享尽人间快活。   直到夜近二更天,街头行人渐散,铺子陆续关张,意犹未尽的,只有满城还未熄灭的灯火。   皇城中筵席也结束了,百官出了宫门,各自回府。   偌大皇城,忽然间清静下来。   宏昭殿外,天子独坐,寒阶夜凉,灯火阑珊。   只天上明月,分外地亮。   楚司湛端着酒盅,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热闹过后的冷静,总让人感到寂寞。   就在此时,旒冕突然挨了一下,竟歪了半边,低头一瞧,脚边骨碌碌地滚来一枚小石头。   未及细想,胳膊上又挨了一下。   好好一件玄端,愣是划了条泥印子。   他额上青筋蹦了蹦,放下酒盅,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而后回过头,朝屋顶望去,没好气地叉着腰喊。   “一来就拿石头砸朕做什么,你闲得慌吗?” 第八百零二章 :一抔雪   寒月中天,将屋顶的瓦片照得发白,从飞檐一角滚落而下的石子三三两两,显然是方才还没丢完的,一股脑儿地撒了下来。   楚司湛忙往后躲,才免于被这波石头砸个正着的下场,脸色更臭几分,仰头瞪着坐在他寝宫屋顶,还一副理直气壮的男子。   人间八年,销声匿迹,连回昆仑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独独他这时常回来,有时一年,有时半年,都是黑灯瞎火的时候,冷不丁地站在宏昭殿外,又或是直接坐在了殿中,自己动手,茶水吃食,半点不客气。   这回倒好,索性坐在屋顶上了。   漆夜般的一双眼,盛着银白的月华,遥望远处。   楚司湛无奈地摇了摇头,踏着屋侧梧桐枝干,飞上屋顶。   素白的身影就坐在飞檐变边,懒洋洋地倚着石雕,不晓得又跑去了哪,反正他每次上他这来,都是一脸的倦色。   雾绡白衣,在夜风中微微曳动着,自从他八年前离开昆仑山,撇下魔界,也换下了往日的玄袍,素净的颜色,是昆仑的弟子袍,洗得有些旧色。   诚然他肯换了那身乌漆嘛黑,倒也挺好,但这么多年,瞧着未免也太委屈自己了。   楚司湛曾同他提过,一界帝君别弄得抠抠搜搜的,不然他从国库里拨点料子,再给他做身一模一样的。   却被他拒绝了。   他说,这衣裳是当年他还是昆仑弟子的时候,同长潋一起,量身定做的,重做一身,就不一样了。   他怕这样就变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想到他说这话时的神情,方才被石头砸了脑袋的气也消了一半。   罢了罢了,他是一国之君,要大度些。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楚司湛走过去,撩袍坐在了他旁边。   重黎终于将目光从宫墙外的灯火上收了回来,看傻子似的瞥了他一眼:“今儿不是你过生辰嘛?”   “都是些繁缛节,麻烦得很,规矩甚多,你又不爱看。”楚司湛揉了揉还在发酸的胳膊,小声嘀咕。   白日里威镇百官的国君,在他面前倒是还有几分少年意气。   耳边传来一声嗤笑。   “加冠在人间可是大礼,何况你是天子,要做的自然多。”   楚司湛睨了他一眼:“你最近去哪了?”   重黎抖了抖衣摆,换了个姿势,虽说有些懒散,但比起从前的放浪不羁,如今倒是规矩了些。   “走了趟蛮荒,南海也转了一圈,前些日子去了符惕山。”   “符惕山?”楚司湛狐疑,“去那作甚?”   “当年符惕山的江疑神君,似乎已经寻到彻底铲除无尽的法子,只可惜战死沙场,未能将这一秘辛告知任何人。”重黎答道。   闻言,楚司湛吃了一惊:“你觉得神君死前将这线索留在了符惕山?”   “若真是如此就好了。”重黎叹了口气。   “这八年,我去符惕山前后五回,只找到一些古籍,翻了个遍,仍无结果,许是我想错了”   在过去听到师尊与他父君的交谈,细想来也只是种猜测,真有应对之法,江疑神君何以隐瞒到战死?师尊和父君早知,又怎会有后来的不周山大劫,神族遭受灭顶之灾?   他只是在过去听了一耳朵,或许是他想多了   但总觉得不甘心。   常羲上神曾与父神联手将无尽封印于苍梧渊长达数万年,定是有门路的。   只是眼下线索太少,他还没有找到罢了。   楚司湛瞧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见他一回,便觉得他改变诸多,如今竟已想不起他八年前是个什么样子了。   昆仑有长潋上仙和一众仙门弟子把守,再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八年前那一战,重创了无尽和玄武,这么多年竟真就再无动作。   须臾的太平,却不知能持续到几时。   “既然晓得今日是朕生辰,可有贺礼?”他伸出了手,板着脸等着。   重黎斜了他一眼,咋舌:“你倒是真不客气。”   话虽如此,反手还是甩了个锦盒过来。   楚司湛打开一看,盒中是一只晶莹剔透的冰晶瓷瓶,瓶中有一抔雪,春暖风温,竟没有丝毫消融之势。   “北海冰玉雕的瓶子,里头是昆仑山的雪,可保百年不融,能陪你进皇陵。”重黎解释道。   这解释还不如闭嘴。   哪有人生辰贺词,说得这么不吉利。   不过这份礼,他是真没想到。   除了苏门山送来的粗布麻衣,今日就数这份礼让他最是意外了。   “多谢师叔祖了。”他紧握着冰玉,心中酸涩。   “什么师叔祖。”重黎纠正他,“按辈分,喊师兄,差辈儿了都。”   从前是没法子,如今再听他喊这声“师叔祖”,浑身起鸡皮疙瘩,总觉得自己欺师灭祖。   “哦。”楚司湛耸了耸肩,有些尴尬地改口,“师,师兄。”   重黎往他腰间扫了一眼,除了天子佩剑,还有一枚翠绿的石头,黯淡许久,倒是与凡间普通成色的翡翠玉石极似。   “你还戴着瑶碧石?”   楚司湛看了眼:“嗯,还戴着。”   “云渺宫被封后,没有护持,这就是块下等灵石了,算不得什么宝贝,同你如今的身份可不符。”   楚司湛朝他腕上扫了眼,藏在雾绡下的手链就没摘下来过,不以为意地嗤了声。   “你不也戴着?嘴上说着不是什么宝贝,当初你因为师父将这块石头给了我,还当众翻脸了来着,好几万岁的人了,跟一孩子似的使性子,也不害臊。”   重黎干咳数声,一时语塞。   的确,当年在朝云城下刚捡回这小子的时候,还不晓得他是皇族,他鸡贼得很,也瞒着不说,眼力见儿倒是不错,缠着当时还是云渺渺的陵光,居然让她动了收徒的心思。   看到她将瑶碧石给这小子,他气了好几日。   如今想来,可够幼稚。   勿怪颍川说他三万岁的年纪,三岁性子,只要同她有关,活像一炮仗,一点就炸。   “师兄。”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楚司湛突然开口,“朕有些想念你的手艺了,筵席上光顾着应付那些阿谀,不曾好好吃点东西,喝了酒,就有些饿。”   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今日是朕的生辰,给朕煮碗长寿面可好?” 第八百零三章 :长寿面   皇城中楼阁众多,基本每一处寝宫都会配一间膳房,供夜食点心,做些能垫垫肚子的小玩意儿。   宏昭殿乃天子寝处,膳房都比别处大些,重黎四处挑挑拣拣,择了些配菜,便开火煮面。   偌大屋子,平日里都静悄悄的,宫人往来,低眉敛目,大气儿都不敢出。   忽然间飘出了暖烘烘的炊烟,倒像是染上了市井烟火,变得温暖许多。   楚司湛也提过,让他白天来,带他去各处转转,备好酒好菜招待一番,可重黎说,他的身份,朝中那些曾在昆仑待过的臣子大多都认得,不便在人前随意走动,每次都是黑灯瞎火地跑来转一圈儿,实在困顿了,才在宏昭殿的偏殿里小憩几个时辰。   一早醒来,榻上的被褥早早就收拾过了,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望着重黎在灶台便忙碌的背影,总教他想起从前,师父还在的时候,天虞山映华宫里,就常见这般光景。   热气腾腾,润湿眼眶。   想得出神了,连重黎走过来都没察觉到。   一碗长寿面搁在他面前,白净的面条上一片刺目的红,惊得楚司湛猛一哆嗦。   “这么多辣椒?”   一语惊醒梦中人般,重黎僵了僵,愕然道:“抱歉,许久不下厨,走神了,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没能说下去。   后半句如鲠在喉,再想下去,酸涩就止不住了。   楚司湛自是晓得他想到了谁,谁才这么喜欢吃辣,他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将辣椒拨到一边,夹起面条才吃一口,不知是辣的还是悲伤猝不及防,眼眶就红了。   他抬起手,想擦掉眼角的泪,可手上也熏到了辣味,越擦越疼,越疼就越想哭。   这么多年都挨过来了,如今因为一碗面,居然委屈得忍不住掉眼泪。   堆满了江山社稷,四海安居的脑海深处,总还留着一点柔软,记着那些陈旧的回忆。   在最无防备的时候,偷偷探出来,让人溃不成军。   看见他哭,重黎只觉喉头哽咽得厉害,别开脸,有些烦躁:“面该坨了,赶紧吃吧”   楚司湛使劲儿点了点头,夹起面狼吞虎咽,翻起面来,下头竟还卧着两个酥香的荷包蛋。   吃过了面,楚司湛被辣得直灌水,喝了半壶凉白开,才缓过来。   “近来朝云城附近,可有遇上什么麻烦?”重黎忽然问起。   “倒也算不上麻烦”楚司湛微微蹙眉,“城外东出十里的山中,近来常有贼寇出没,若只是拦路打劫,派人过去逮捕便可,可半月来频频有孩童失踪,抓回来的贼寇却一问三不知,此案有些棘手,但并未牵扯妖邪之流,也就不曾惊动道君们,交给云霆去办了。”   “抓人贩子?”重黎面露狐疑,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小坐了须臾,他起身欲走。   楚司湛看了看时辰,道:“你这些年总这么来去匆匆的,各处的传闻朕也听说了,你是真打算让魔族向善,痛改前非了?”   重黎已然踏出屋外,侧目看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沉默片刻,门外传来一声叹息。   “早点歇着吧,生辰快乐。”   “哎”楚司湛追出去,余音尚在,这庭院里,却只剩他一人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沿着抄手游廊,走回寝宫。   因重黎在此,他方才已经屏退了所有宫人,命他们今夜不须前来伺候,故而眼下这宫殿里,静得很。   合上门不久,他正拿帕子擦脸,忽然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他平日一直习武强身,耳力还算不错,本以为是重黎忘了什么,去而复返,可站在玄关处等了好一会儿,仍没有听到敲门声,不由起疑。   徐公须得明日一早才过来伺候,这个时辰,还有人敢闯宏昭殿?   身为国君,除了勤勉朝政之外,最要紧的便是防火防盗防刺客,虽说皇城守备森严,但你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这些年刺杀的手段可谓层出不穷,光是下毒都被翻出花儿了,更不用说背后冷箭。   门外之人还未离去,不知在等什么,细微的挪步声教人头皮发麻。   这么耗着不是法子,犹豫再三,楚司湛拿起了架子上的佩剑,放轻手脚,靠近殿门。   四下岑寂,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也没有感觉到杀气。   僵持良久,门外传来了布料滑过墙面的窣窣声,窗纸上映出一道人影。   楚司湛愣住了。   一个刺客,会靠在门上吗?   他思忖片刻,心一横,猛地将门拉开。   屋外的人猝不及防,别说站稳了,慌乱中脚一滑,直接囫囵滚进了他怀里。   硬邦邦的脑袋,发上还戳着根玉簪,不偏不倚地顶到了楚司湛的胃,方才吃下去的长寿面都险些吐出来。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人,栽在他胸口的那人可就没这么淡定了。   “陛,陛下!”云衡始料不及,慌忙从他臂弯里跳出来,慌得直冒冷汗,“臣臣本想出来透口气,回去时筵席已经散了,宫门也关了,刚巧看到陛下寝宫有烟火气,就过来”   他尴尬至极,舔了舔发干的唇。   “过来看看。”   楚司湛也没料到会是他,吃惊之余,也暗暗松了口气。   “宫门戊时就关了。”   云衡挠了挠头:“臣多年不在帝都,忘了宫门锁闭的时辰,陛下恕罪。”   放下悬着的心,楚司湛这才顾得上仔细打量他。   他的身量比从前三年前结实许多,也长高了些,但及不上他过了十五后抽条来得快,如今还比他矮半个头。   当年的纨绔公子,成了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勇将,面目轮廓都深邃起来。   从前的懒散,都变得刚毅,器宇轩昂,往跟前一站,气势有些逼人。   楚司湛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叹了口气,往后退了半步:“进来说话。”   他转身往里走,将剑摆回原处。   云衡一怔,旋即跟了上来,夜里风大,他想了想,还是将门带上了。   一路进了内殿,却见楚司湛已然脱了外袍,坐在龙榻上,熟练地添了盏灯。   昏黄的灯火里,那张白净的脸,像是蒙上一层光,三年不见,这眉眼愈发俊美。   不由得喉头滚动,僵立于帘下。 第八百零四章 :你还想去哪   云衡想起方才在寿宴上,有人提及后宫纳新一事,想来楚司湛也到了娶亲的年纪,就算不急着立后,好歹也册几个嫔妃,好开枝散叶不是。   此话谁听了都觉得在理,他也觉得好像是时候了,可心里总觉得梗得慌,喝下去的酒也没了滋味,再喝,怕是要醉,醉了,万一殿前失仪,可是大罪。   于是,他趁着无人主意,偷偷离席,去外头散散酒劲儿。   哪成想回过头来,筵席都撤了,赶去宫门,宫门也关了。   他实在没了法儿,神使鬼差地走到了宏昭殿附近,瞧见了炊烟,可殿中却是灯火阑珊。   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走进来。   谁知   想到自己方才跌进陛下怀里,他就尴尬得抬不起头。   想到这,他慌忙揖手请罪:“臣方才冲撞了龙体,难辞其咎,还请陛下”   “行了,酸溜溜的说话你烦不烦?”坐在榻边的人好笑地打断了他的话。   云衡吃了一吓,一时无言,谨慎地抬起头望过去。   楚司湛面色平静,并无怒意。   “你打了胜仗,这是回来向朕炫耀来的?”   “不,我臣没有!”云衡一见他就紧张,一紧张就咬舌头。   楚司湛似笑非笑地坐在那,只着一件提花面料的直裰,月白的色,蒙着浅金的光,甚是好看。   他抬起手,往自己身旁的褥子上拍了拍。   云衡不是很明白他的用意,其实也不是全然不懂,只是觉得这个念头不可思议,不敢肖想。   等了一会儿都没见动静,楚司湛啧了声:“杵在那等着开花呐,坐过来!”   云衡这回是真吓着了,支吾摇头:“陛下,那是您的龙榻”   “废话,朕还能不知道?”楚司湛真想赏他个大白眼,“让你坐过来,哪那么多事儿?”   君命不可违,云衡提着一口气,慢慢走过去,轻轻坐下。   刚坐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又站起来掸了掸衣裳。   “朕这床上长钉子扎着你了不成?坐下都不老实?”楚司湛给他气笑了。   “不,不是”云衡浑身发僵,眼珠子乱瞟,“臣连日赶路,都没好好收拾过自己,衣裳有些脏了,这不是怕污了您的被褥么。”   楚司湛呵了一声:“得了吧,你这军功还没朕一床褥子金贵不成?”   “你嘀咕什么?”   “没,没什么,陛下教训得是。”他还是闭嘴吧。   静坐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楚司湛突然起身,撂下一句“你把衣裳脱了”,而后便走了出去。   留下云衡一脸错愕地呆坐着,望着这座偌大的宫殿,幽烛摇曳,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从前流连烟花之地的那些混账日子,也时常对楼中的姑娘们说“把衣裳脱了吧”这等旖旎之词。   顿时觉得自己满脑子龌龊,竟然在这想这些。   可陛下都这么说了,他不脱算不算违抗圣旨?   他的军功够他违抗圣旨吗?   直到楚司湛回来,他仍在纠结,楚司湛不由皱眉。   “怎么还不脱?”   云衡苦着脸,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他不耐烦地道了句。   “你不脱衣裳,怎么上药?”   “啊?”云衡怔忡之际,终于看到他拿来的一堆膏药和纱布。   “捷报中事无巨细,除了提及你和应燃连夺七城的战功,也记下了你率三千兵马杀入敌营,中了暗剑的事,真以为朕坐镇皇城成天享福,不知你们在边关的近况?”楚司湛将药搁在榻上,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还愣着,赶紧脱了。”   云衡这才晓得他的用意,利索地褪去上衣,脱到中衣时,已经能看到结实的肌肉和大大小小的伤疤。   边关三载,战事无数,即便武艺超群,焉能毫发无损。   好几处伤口,都离要害极近,可以想象当时的状况是何其凶险。   他居然真熬过来了。   顺着肌理往下,便能看到他腰腹处缠绕的白布,伤势未愈,奉召回来,又不愿错过他的生辰,赶了几个日夜回到朝云城,伤口不裂才见鬼了。   奏报中写着,他这次中的暗箭带了毒,虽服了解药,但伤口贯穿肋腹,回来前,在榻上躺了半月。   看着这点点殷红,楚司湛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见他拧眉,云衡就有些没底,忙笑道:“看着吓人,其实就一点小伤,奏报里写得太夸张了,回头臣好好说说那文书,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被他写得跟病入膏肓了似的”   说着,便想起身。   “坐下。”楚司湛不容置否地把他瞪了回去,忽然伸手过来,解了他腰背上缠着的布帛,要重新换药。   “这,这就不劳烦陛下了”云衡连连摆手。   “你再乱动,朕就治你抗旨之罪。”   布帛揭开,是一道血淋淋的伤,暗器虽细,贯穿之处却是极疼的。   若这都叫小伤,岂不可笑?   当他是瞎的?   他拿温水浸湿了帕子,拭去伤口周围溢出的血迹,重新给他上药。   “伤成这样的时候,想过自己可能会死吗?”楚司湛忽然问。   云衡此时僵得厉害,磕磕巴巴地答:“想,想过,就想了一会儿。”   “哦,若是死了,怎么办?”   “这”云衡干笑,“那只能让应将军拉着我的棺材回帝都见陛下了啊!”   话音未落,胳膊就被猛地扇了一记,火辣辣地疼。   眼前的人脸都黑了,他也不敢再往下说。   其实他这些年,光是想自己会死这件事,就想了不知多少遍。   清理战场的时候,尸体太多了,根本没有那么多棺材,马革裹尸,客死异乡,最后都埋在山坡上。   沙场无贵贱,管你是贩夫走卒,还是王孙贵胄,一朝战死,都是一样的。   他想着,有一天自己死了,大概也会被这么埋了。   沉默了很久,药抹好了,才听到楚司湛的声音。   “你自己说要做朕的臣,朕还活着,你也敢死?”   云衡无从反驳,抿着唇点了点头,看着楚司湛手法娴熟地给自己上药包扎,不由得心生疑惑,“陛下几时学的医术?”   楚司湛头也不抬:“技多不压身,应付刺客也是有用的。”   待包扎好,云衡又将衣裳一件一件穿回去,起身告退。   “去哪?”楚司湛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臣出宫啊。”他想起宫门早就关了。   “前些日子皇城遭了刺客,禁军戒备森严,宫门一关,明早才会打开。”楚司湛坐在榻上,翻看着今日剩下的奏折。   云衡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何去何从,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走回来坐下了。   “您这有没有出入的腰牌”   “没有。”毫不犹豫的答复。 第八百零五章 :喜讯   “老实呆着吧,你现在出去,指不定被当成刺客乱箭射死,今晚只能睡在宏昭殿了。”楚司湛端的是气定神闲。   “可臣臣睡哪啊?”云衡环顾四周,宏昭殿是天子寝宫,不设坐席,内殿就摆了一张床榻,便是要睡地板,也没有多余的被褥啊。   榻上的人从奏折中抬起头,给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   龙床内侧,素来是皇后才能躺的。   云衡连连摆手:“不成不成!这成何体统!”   楚司湛白了他一眼:“朕还没嫌弃你呢,你倒是嫌弃起朕了?”   “我我哪有!”他急得连称谓都顾不上了。   “那就赶紧躺下,都什么时辰了。”楚司湛蜷起腿,给他腾了条路,“衣裳脱了再躺上来,酒气这么重”   云衡哭笑不得,又实在不知该去哪里,深宫之中,入夜后是绝不能乱跑的。   望着里侧的柔软的被褥,外头半靠着俊美的国君,此情此景,说句不要脸的话,简直是活色生香。   犹豫再三,脱了衣裳,慢吞吞地爬了进去。   他一直低着头,也不曾瞧见旁边不苟言笑的国君微微勾了勾唇角。   这床极软,躺下后跟挨着云似的,比起一路落脚的驿站中梆硬的床,不知好了多少,伤口好像也不觉得疼了。   他到底有些局促,紧挨着墙,面壁而卧。   似是觉得还不够,整个人都蜷了起来,缩在一个角上,倒是挺省地方。   就是怪好笑的。   楚司湛拍了他一记:“离这么远作甚?是床长钉子还是朕身上长钉子?被子可就这么一条,你扯这么远,夜里漏风冻着朕,回头太医问起”   此话一出,果然有效,床角的“春卷”立马就自己滚了回来。   床头膏烛灼暖,外侧的人还在翻看奏折,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舒展开来,无言许久。   就在楚司湛以为旁边的人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被问了句。   “陛下觉得几位大人的提议如何?”   “什么提议?”   “就是筵席上,进言您纳妃的事。”   “所以您是同意的?”云衡从被子下探出了头。   楚司湛蹙眉:“没。”   他合上奏折,深吸了口气,重复一遍:“朕没同意。”   “为何?”云衡有些吃惊。   “听你这口气,觉得朕应当同意?”   “臣就是觉得您也到了年纪,兴许也在考虑这种事儿。”话音未落,云衡就瞧见他面色不佳,又不晓得自己那句话触怒龙颜。   不过楚司湛的脾气一直不好琢磨,也就在他姐姐面前乖巧,索性少说话为上。   “朕不同意就是不同意,非得给谁个交代吗?”他将奏折丢到一旁,随手掐了灯,合衣躺下。   殿中顿时漆黑一片,阴鸷沉默。   黑暗中,云衡默默地叹了口气,于疲倦中睡去。   龙榻极舒服,他睡得也沉,楚司湛睡相老实,翌日晨间,一睁眼就瞧见胸口窝着颗毛茸茸的脑袋,半个人枕在他身上,莫说尊卑礼数,连点基本的客气都不知丢到那个角落去了,不由一阵好笑。   还三军前锋呢,睡着了跟一球似的。   他素来醒得早,虽说有些不厚道,但再过一会儿,徐公便会带着宫人进来给他更衣了,若是瞧见   他默然起身,回身弹了云衡一记脑瓜崩。   云衡被弹得怪疼,睡眼惺忪地转醒,不知是不是睡得太舒坦了,望着他的时候整个人都在犯迷糊,还以为他仍是当初玲珑树下的青稚少年,脱口而出。   楚司湛一愣,旋即板正了脸:“徐公一会儿便过来了,你是打算让人看着你从龙床上下去吗?”   闻言,云衡登时被吓清醒了,连滚带爬地去穿衣。   “陛下,我!”   楚司湛丢了块腰牌与他,头疼地扶额:“行了,还有一个时辰上朝,你去宫门那边转一圈,跟着去泰和殿罢。”   “哦哦!”云衡急急忙忙地套上鞋,接过腰牌就往外跑。   楚司湛气得好一阵心慌气短,抄起一把梳子抡过去:“头发!头发不梳你别上朝了!”   真不嫌丢人!   云衡走后,他在案边小坐片刻,徐公准时带着宫人进来,伺候他洗漱更衣。   徐公虽是云霆送来的人,但平日做事细致,又懂得察言观色,进退得当,也没有私下将他的行踪告诉旁人,倒是个懂事的宫人,故而这么些年,楚司湛也就留着他了。   “陛下今日瞧着气色不错,昨晚睡得很好?”徐公笑道。   楚司湛刚巧瞧见榻边地上遗漏了一条穗子,赶忙将其踹到床底,回头轻哼了声:“与平日无差,许是昨夜喝了几杯酒,更易入眠罢了。”   闻言,徐公哎了声,上前替他穿戴衣冠。   就在这时,窗台上忽然落下一只翠羽雀,宫人瞧着奇怪,只道是宫中未曾养过这般鸟禽,不知从何而来。   楚司湛瞧了一眼,面色顿变,顾不上发冠未戴,径直走了过去。   那雀也不怕人,竟就这么停在那,似是在等着他过去似的。   楚司湛伸手将其捉起,看向鸟爪。   果然,有一支竹管。   这是昆仑山的灵鸟,竹管取下后,翠羽雀便挣扎了起来,他手一松,便振翅而去。   “陛下,怎么了?”徐公不安地走上前,瞧见了他手中的竹管,“这是”   “昆仑来信。”楚司湛眉头紧锁,揭开木塞,取出管中字条。   端看几眼后,沉郁之色一消而散,取而代之的,是不慎狂喜。   徐公伺候了他八年,还是头一回见他露出这般欢欣之色。   “陛下,可是有什么喜事?”   换作平日,妄自揣测圣意多少会被责问几句,可今日,楚司湛却是顾不上别的了。   心头喜悦仿佛要炸开,捏着字条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徐公。”   他眼眶里盈满炽热的泪,抑不住地高兴。   “信中说,师父醒了。”   徐公一怔,想了想才记起,陛下早年的确在天虞山拜了个师父。   可那女子不是已经死在昆仑那一战中了吗?   哪里又来个师父?谁又醒了?   心中虽有疑惑难解,但眼下却不是细问的时候,他只管替他高兴。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于是,一屋子的宫婢也跟着齐刷刷地跪了一地,连连贺喜。   楚司湛攥着字条,在屋中来回踱步,口中絮絮地念叨着要不要准备什么礼,该准备什么,可要去昆仑看看。   可他如今是一国之君,突然离开帝都又觉不行。   思来想去,又觉出一丝愁来。   在门边站定,望着天边行云,兀自叹息。   这件喜事,师兄还不知道呢。   他下次回来,都不知是几时了   消息晚了一天,三岁还是错过啦,不过师尊已经醒了,见面是迟早的事啦! 第八百零六章 :路遇贼匪   入春后,日头总比冬天升起得早些,天蒙蒙亮的时候,城门大开,赶集的百姓陆续进城。   出城的人很少,重黎提着昨晚从宏昭殿顺来的一壶梨花酿,沿着官道逆流而行。   他本就生得面貌颇为俊美,一身白衣,翩然而过,引得路人频频侧目相看,暗自揣测这是谁家公子,如此俊俏。   他倒是置若罔闻,脑子里只想着昨晚楚司湛的话。   他提及城东山野间,却并未细谈到那些孩童具体在何处失踪,想来云霆那边多半也没有摸准,只能一路走过去看看情况了。   走出二里地,便入了山,人烟稀少,草木倒是茂盛。   沿着狭窄的山道往谷中走去,途径栈道,忽闻惊叫与呵斥声,循声赶去,只见一队商贩被贼寇堵在了桥索中央,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   那些商贩穿着朴素,皆是粗布衣料,瞧着不像是有钱人家,还带着孩子,应是正打算去城中赶早市的百姓。   车上拉的是些菜和自家织的粗布,这些不值几个钱,要紧的是那一石药材,应是从山里采回来的,看似寻常,却都是好药,拿去铺子里,能卖个几两银钱。   “将东西都留下,饶你们不死!”贼寇吆喝着,嗓音粗粝骇人。   被围困的百姓无措地面面相觑,最后一面容方正的中年男子率先站了出来,客气地赔笑:“几位爷,这些药材是乡亲们几个日夜不眠不休,从峡谷里采来的,冬天屯的粮食都差不多吃完了,寨子里还有病人,就指着这些药去帝都换些口粮,不然诸位看看,可中意这些菜和布料,这年头都不容易,咱们打个商量”   话音未落,贼匪已拔刀相向:“少他妈废话!这些药材兄弟几个要定了!那些个破烂玩意儿值几个钱!真当我们傻呢!要么交出药材,要么哥几个现在就把你们一个个踹下去喂鱼!”   那男子惊得面色一白,连退数步,其他人更是面如土色,惧不敢言。   桥下是湍急的江水,真掉下去,焉有命在?   “几,几位爷,这些药材是乡亲们托付给我们的,都给了你们,我们怎么活?”那男子不甘就这么把如此好的药材拱手让出,还想据理力争,才上前一步,就被踹翻在地。   动手的贼匪啐了他一口:“就你他妈的话多!留你们一命还不感恩戴德!”   此等状况下,众人畏葸着,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孩童年幼无知,哭着喊着爹爹,扑上来狠狠咬了那贼匪一口!   贼匪倒吸一口凉气,喝道:“小兔崽子你找死!”   因吃痛而怒极,竟反手将孩子从桥上甩了出去!   “虎子!”男子大惊失色,伸手欲拦,却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道幼小的身躯翻过桥索,笔直地坠下去。   众人惊叫连连,贼匪也有片刻怔忡,却见一道月华流光自崖边掠下,在孩子跌入滚滚江水之前,一把捞起。   孩子毫发无损地回到桥中央时,震惊的众人连话都说不出了,贼匪亦是瞠目结舌,错愕地望着眼前气度不凡的白衣男子,莲华容姿,眉眼凌厉,瞧着就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一旁的男子听到孩子的哭声,从绝望中惊醒,脸色煞白的跑过去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低着头只顾着连声道谢。   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桥两端的十余贼匪,喉间溢出一声嗤笑。   就是这一声笑,教人禁不住一哆嗦。   那样好看的一张脸,也仿佛在这一眼间染上了霜,透着瘆人的杀气。   如此森冷的杀意,只消露出一点,便压得人喘不上气。   生杀予夺,如家常便饭,他从前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即便在安宁里度了八年,低着头,弯下身去赎罪,只要一个念头,他就能想起来。   “要么滚,要么自己跳下去。”   毫无波澜的声音,却比方才的呼喝还要骇人。   那贼匪头子双腿打颤,却仍有不服,意欲上前一搏,还未近身,就被一股气劲隔空震开,若不是眼疾手快抓住了桥索,当场就得掉到江里去。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拉我上去!”   一声厉喝,四下贼寇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把自己的大哥拉上来。   重黎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蝼蚁,这些年总学着陵光的样子,喜怒也极少表现在脸上了,冷冷淡淡的,像覆了层冬雪秋霜。   俯下身,不知在那贼匪耳旁说了什么,只见其面色陡然惨白,额上冷汗涔涔,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领着自己手下的人逃了。   骚乱之后,四下陷入岑寂,一队官兵姗姗来迟,领头的府尹重黎认得,是云霆手下亲信,应是受命前来调查这山中匪乱和孩童失踪案的。   以凡人的能耐,赶来得其实算快了。   只是眼下这桥上,除了蹲在地上哭天抢地的百姓,就只有重黎一人。   他还没来得及敛起周身杀气,冷淡的面容瞧着有些凶神恶煞。   勿怪那些贼匪都禁不住他这一眼,便是心思刚正的官差,一时都有些发慌。   “你是什么人!”府尹高声喝问。   重黎微微蹙眉,正欲答复,官差中不知谁喊了句。   “挟持百姓,据守桥上,分明是贼寇同流,阻碍办案理当问罪!”   此话一出,再看看桥上哭作一团的百姓,不是那么回事也像是那么回事了。   如今衙门正苦于找不到证据,难以交差,即便只是怀疑,好歹也有个进展不是。   府尹权衡之后,下令将人捉拿。   岸边弓箭手一列排开,蓄势待发,他胆敢反抗,就乱箭射死于桥上。   百姓早就被吓懵了,哆哆嗦嗦,无人站出来为他解释一句。   重黎看了眼还在哇哇大哭的孩子和方才的男子,沉默了片刻,纵身从桥上跃下,在一片惊呼声中,化作流光掠去,消失在山林间。   官差大惊失色,府尹趴在崖边,难以置信地朝谷底张看,江水滚滚东流去,根本找不到掉下去的人。   “这这是妖怪!是妖怪啊!”   惊慌的喊声回荡在谷中,惊起一群飞鸟绕枝悬停,久久不敢落下。 第八百零七章 :他只是觉得有些寂寞了   辰时一过,日头就升得很快。   刚结束早朝的楚司湛在徐公的随行下步出泰和宫,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徐公十分有眼力见儿地递上一块热帕子,帕子上熏了宁神的香,能舒缓精神。   楚司湛擦了擦手,无奈地叹息:“昨日才提了一嘴册妃之事,他们今日就搬到朝堂上进谏了,倒是一刻都不让朕闲着。”   徐公暗暗打量他的脸色,见他并无怒意,才接了一嘴:“陛下,明日礼部便会将都城中各家闺秀的名册和画像送来,您得空可以先过目,万一瞧见中意的呢?”   “明日?”楚司湛一阵好笑,“城中云英未嫁的世家女子少说也有数十人,礼部一夜便能都画出来?”   “怕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朕点头便往宏昭殿送吧?”他一语道破,徐公伺候了两代帝王,这点心思还是看得明白的,不便明说,被点破了,也不否认,垂首不语。   “这些个老油条啊,巴不得将自家闺女捆了送到朕榻上办事。”楚司湛冷笑,懒得理会。   “可陛下的确到了封后册妃年纪,一直拖着,下头臣子难免多言几句,奴婢斗胆问一句,陛下您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方才那些大臣在朝堂上你争我抢,苦口婆心地进言,这位青年帝王倒端的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分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仿佛那些官家闺秀,都入不得眼。   四下只他二人,说话没那么拘谨,被这么一问,楚司湛倒是有了片刻的犹豫。   立于长阶之上,足以望到二重宫门下陆续散去的文武官员。   远远瞧见一道熟悉的人影蔫头巴脑地朝宫门走去,似是忘了自己已经同家里闹翻了,昨日回城也是直接入了宫,而今连个接驳的马车都没,在宫门下来回晃悠。   徐公分明听到年轻的帝王忽笑了声。   “徐公,你说朕找个能文能武的怎么样?”   “啊?”徐公一下没转过这个弯儿来,怔怔地望着他,旋即接道,“后妃以贤良淑德为上,文武双全亦甚好,陛下中意的是将门之女?”   他立马开始回想朝着几个武官家中可有适龄的女子,养着闺女的倒是有几位大人,可年龄最大的今年刚满十岁,思来想去,也没个合适的。   楚司湛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不是。同贤良淑德搭不上边,早上起床还能忘了穿鞋梳头,糙得很。”   楚司湛默然一笑,眉梢微挑:“不过你说对了,朕还挺中意的。”   徐公听得云里雾里,实在想不到是哪家小姐,疑惑之际,忽有宫人来报,京司府尹求见,城东孩童失踪案有了新进展。   楚司湛昨晚还在为此事发愁,略一蹙眉,宣人去宏昭殿觐见。   京司府尹跪在堂下,将今日所见悉数禀明,认为是妖邪作祟,应当立即修书请仙门道君相助。   “妖怪?”帝都太平已久,楚司湛倒是没往邪祟上想过。   当初在昆仑山一众的协助下,夺回帝都,城中还留着楚长曦布下的法阵,也就重黎这般道行的能出入自如,换做寻常妖邪靠近城门便得心慌气短。   故而这些年,盘踞在帝都城周围的妖邪也都识趣地散去了。   怎么,又兜转回来了?   他听着京司府尹细细描述今日在城外见到的“妖怪”,其模样是极容易被人记住的,说到其面貌与衣着时,楚司湛的眉头愈发蹙紧。   这“妖怪”怎么这么像他那个凶巴巴的魔尊师兄?   “你先退下吧,不需追查此人了。”他揉着眉头吩咐。   “陛下,这”   “下去吧,不是他。”楚司湛觉得此事解释起来实在麻烦,况且他那师兄八成也不希望泄露自己的行踪。   京司府尹只得灿灿起身,疑惑地退了出去。   城东十里外,郊林中,一袭白衣斜倚树下,端着一盅梨花酿,独自喝着闷酒。   草木葳蕤,斜光透叶,不知不觉,半坛子下了肚。   他从前是不太会喝酒的,这些年学着喝了些,能忘一时忧,却忘不了一世愁,不过是让他暂且从洪流般的痛苦和思念中且得片刻安宁。   今日的事,他本以为自己会生气,却并没有。   他不生气。   即便那些被他所救的百姓没有一个站出来为他解释一句,他也并不觉得愤慨和不甘。   从前的棱角似是被磨尽了,拔光了刺儿,在人间游游荡荡了好些年。   不生气,只是有些有些寂寞了。   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便于忽然间,猝不及防地朝他袭来。   都说喝闷酒容易醉,他的确感到头脑昏沉,眼皮耷拉了几下,靠着树根顺势睡了过去。   他已经好几日没有合过眼,想睡一会儿。   待醒来,再去找那些逃走的山匪打听打听罢,他们常年盘踞此山中,或许知道什么   本打算小憩片刻,可这一觉,他足足睡了小半日,待惺忪转醒,却发现自己在山道上,斜光透过叶隙,有些刺眼。   周围的景致徐徐后移,身下颠簸,似是碾过一块石头,磕到了他的后脑勺,疼得他闷哼了声。   这会儿清醒过来,坐起,才发现自己躺在一辆木板车上,周围还摆着几捆干柴。   前头传来骡子的叫声和鞭笞声,他望着正在赶车的男子和孩童,错愕地瞪大了眼。   孩子机灵,听到后头有动静,忙转过头来张看,望见一脸茫然的重黎,揪着男子的衣袖嚷嚷:“爹爹,爹爹!他醒了!”   闻言,男子转过头来,面露喜色:“恩公,您醒啦。”   “我你们”重黎摸不着头脑,但眼前的父子他还记得,方才在桥上,他救下的便是这个孩子。   男子道:“恩公救我孩儿,我还不曾好生报答,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本以为恩公已经走远,没想到在山中拾柴时瞧见恩公倒在树下,还以为便自作主张将恩公抬上了车。”   重黎揉了揉有些发疼的头:“喝了些酒,有些困顿罢了。”   “如此正好,我们住的寨子就在前头不远了,让我娘给恩公煮些醒酒汤吧。”男子道。   “这”重黎觉得没什么必要,本想婉拒,抬眼却正对上一双晶亮的眼。   “您是神仙吗?”虎子托着腮,好奇地望着他,“您方才嗖地一下就飞起来啦!”   孩童年幼,只记得他抱着他飞上云霄的新奇,恐惧都忘到脑后去了。   重黎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什么神仙。”   “神仙哥哥你从哪里来呀!”孩子压根没把他的否认听进去,手脚并用地从前头爬过来,凑到他跟前。   “我不是”看着那双熠熠生辉的眼,重黎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路过朝云城,听闻山中闹匪,孩童无故失踪,便来看一眼。”   “神仙哥哥你好好看呀!”孩童嘴角溢出了激动的哈喇子。   重三岁:本尊一觉醒来居然被两个凡人用骡车拉走了??   中秋节群内会有活动哦!一起来玩耍吧我的小可爱们! 第八百零八章 :山中村寨   “虎子,别问东问西的,恩公还头疼着呢。”前头的男子嗔了孩子一眼。   孩子登时往后缩了缩,有些无措。   重黎叹了口气:“吹了会儿风,已经好多了。”   闻言,虎子眼底一亮,忙不迭地又凑过来。   “神仙哥哥,你是怎么飞起来的呀?你还能飞得更高,飞到天上去吗?”   果真是孩子心性,喋喋不休地追问,有些闹人,却并不觉得烦。   重黎笑了笑,也懒得再否认自己不是神仙这件事了。   “乘风而起,至于飞到天上”他唔了一唔,“云头上冷得很,无事不上去。”   “哇,云上是什么样子呀?”虎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新奇样儿,抓着他追问。   重黎这些年四海云游,性子平和不少,不紧不慢地同他说。   “云上白茫茫一片,早晚能看到流霞,飞得低些,还有些山尖尖”   就这么絮絮叨叨着,一路闲谈,回过神,已到寨门下。   村寨屋舍依山而建,炊烟袅袅而起,门前黄狗徘徊,坡下孩童嬉闹,人间烟火尽收眼底。   重黎这八年来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这样的村落也曾途径无数座,本是稀松平常人间景,他却莫名感到一丝烦躁。   风中隐约有股恶臭,却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   只觉得这股气味像是绕着他转,如一把细勾,勾动着他心底的欲念。   淡去多年的悲伤,愤怒,不甘,悔恨万念交织。   他有短暂的恍惚,很快又恢复如常,而后那股恶臭也消失了。   即便他询问虎子和坐在前头的男子,二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酒劲儿仍在,他不太确信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境。   困惑之际,男子赶着骡车,已经到了家门口。   车还没停稳,虎子就跳了下去,欢欢喜喜地喊着“娘亲”,推开篱笆门,跑向门外正晾晒衣裳的妇人。   妇人亦面露喜色,稳稳地接了他一把。   “小心些!”男子啼笑皆非地喊道。   重黎跳下板车,望着眼前的屋舍。   陈旧的老屋,不算宽敞,只有一个竹篱笆围出的小院子,门前的石板路也是用河边捡回的卵石铺出来的经年累月,被雨雪冲刷得坑坑洼洼,走过去时有些硌脚。   屋檐下挂着晒干的辣椒和玉米棒子,应是冬天屯粮还有剩的,挂在春联旁,还留有几分寒冬的余味。   “恩公请。”男子在前头带路,客气地将他领进屋。   屋中简陋,却收拾得十分干净,散发着早春的木香,闻起来很是舒服。   妇人带着虎子进屋来,方才从孩子口中得知今晨出寨的村民遭逢险境,是得眼前这位白衣公子相救,忙连声道谢。   “举手之劳,不必挂心。”重黎微微颔首。   事实上酒劲儿未散,他这会儿还略有些晕,晓得自己不宜久留,却还是稀里糊涂地跟来了。   “恩公且坐坐,媳妇儿别愣着,快给恩公倒杯茶润润喉!”男子说着,便朝里屋走去。   妇人回过神来,忙寻了个干净的碗,倒了杯温水,递给重黎,又去后厨拿了些花生饴糖,装了满满一碟子断了来。   “穷乡僻壤,实在没什么可招待恩公,见笑了。”妇人不好意思道。   救命之恩,只能以这点粗茶小食回报,着实惭愧。   “多谢,不必如此麻烦,我只是来讨一碗醒酒汤的。”重黎啜了口温水,且冲淡了喉间酒味,冷不丁瞧见贴在妇人身旁的孩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碟中的花生和糖,双目发光。   可这是拿来招待恩人的吃食,妇人自是不可能准他上前没规没矩的,他只得默默地舔着唇。   瞧着那乌溜溜打转的眼神,重黎了然一笑,冲他招了招手。   虎子一愣,下意识先看了眼自己的娘亲。   妇人无奈笑笑,见她没有阻拦的意思,虎子才小步小步地走到重黎跟前。   重黎从碟子里抓了一把花生和糖,塞到他怀里。   虎子眼底一亮:“谢谢神仙哥哥!”   一旁的妇人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脑袋:“去玩会儿吧,别跑太远。”   闻言,虎子兜着一捧零嘴儿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   里屋的人恰好这会儿出来,男子身后跟着一老妪,想必是在后头听说了今晨的事,一出来就给重黎噗通跪下了,千恩万谢他救她儿子和孙儿的性命。   她一跪,男子和妇人也跟着跪了一地。   重黎脑子有些疼,劝了无用,一拂袖将他们直接从地上托了起来。   “不必跪我,我只是做了些自己愿做的事罢了。”   三人看着自己被隔空扶起,除了早已见识过神通的男子,妇人和老妪皆瞠目结舌。   “仙,仙君,咱们遇上仙君了!多谢仙君相救!”老妪激动得双手发颤,眼含热泪。   “我不是仙君”重黎无奈地叹了口气,已经疲于纠正这个称呼。   谢恩之后,男子便让老妪去煮些醒酒汤来给重黎,妇人也跟去后厨帮衬,屋中便只剩两人。   重黎问起:“今晨那些贼匪,你可有耳闻?”   男子一愣,而后点了点头:“那些贼匪在这附近游荡多年,起初还只是几个流民,做些偷鸡摸狗的不入流勾当,前些年朝云城刚刚收复,又逢边关战乱不休,官府压根没闲心管这些鸡毛蒜皮的贼人,留得他们日益壮大,终成一方匪患,四处劫掠路过的商贩的货品和银钱,不知怎么的,今日却盯上了药材。”   “不满仙君,这座村子的乡亲都是前些年新君收复帝都后从别处流亡过来的,听说帝都附近有仙门中人留下的法阵,能保妖邪不侵。”   “我等在此处落脚,大富大贵从未肖想,能有个温饱,一室容身就知足了。好在山中药草多,我从前是个郎中,能教村民学着采一些,初一十五下山去城中早市换些银钱,熟识的药堂给的价也公道,度日暂且不愁。”   “去城里的路是平日常走的,没想到今日会遇上贼匪劫财,幸好仙君出手相救,其实被救下的人回来的路上一直在念叨您,在桥上的时候大伙儿都吓着了,并非存心不想向那些官兵解释,大家伙儿都后悔没能好好向您言谢呢”   “那倒不必,人没事就好。”重黎微微一笑,倒是早就释然了。   他救人,也不是为了得一句“谢谢”。   从前做的混账事多了,如今做些善事,总觉得是在弥补那些年的过错。   不过听他这么说来,那些贼匪恐怕只为钱财,独独今日,偏看上了这些村民采摘的药,倒是有些古怪。   药材只有入城后才能从医馆换取银钱,他们可都是官府通缉的匪患,岂会为了这点银钱冒险入城?   可若不入城,那这些药材又是做什么用的? 第八百零九章 :留宿山中   “你们既然住在山中,可有听闻这附近孩童失踪之事?”重黎话锋一转。   提及此案,男子的脸色顿时白了几分,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这点伎俩在重黎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你知道多少?”他注视着男子的眼,压重了语调,“有什么话,从实为上,无需隐瞒,此案虽是由官府经手,但我动手,自是比那些官差快的。”   见识过他救下虎子时乘风而起的神通,男子不敢怀疑,吞咽了一下,艰难开口:“其实从数月前就断断续续有孩童在城外失踪,多是在官道附近的小岔路上,贪玩的几个是在溪边失踪的,寨子里也走丢了两户孩子,在寨子外头的山坡上玩,一转眼工夫人就不见了”   重黎蹙眉:“都在朝云城附近?远些的可有?”   男子想了想,道:“好像别处也有几起,但数朝云城附近案发最多。”   重黎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朝云城附近居多,别处也有,难道犯人是帝都人氏?   可是为什么?   这样做有何好处?   楚司湛登基后颁布新国律,法度极严,倒卖孩童可是重罪,何况在帝都附近,无异于挑衅朝廷,与其在这附近,还不如选个偏远小城更稳妥。   这不合乎常理。   还是说,有非在这犯案不可的理由?   男子叹息道:“不过只要不单独离开寨子,应当无事,长者陪同,也无人如此大胆,光天化日硬抢。今日本想带虎子去看看牙,没想到,哎”   “目前已经失踪多少孩子了?”重黎问。   “前前后后,七八个了。”   “官府可有线索?”   “不知。”男子摇了摇头,尴尬地笑道,“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有机会接触京司的案宗,他们进展到何处了也不可能每日布告,都好几个月了,听说有几户人家家中还有别的孩子,已经放弃继续找失踪的那个了,孩子没了,这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   这话说得甚是无奈,却又不得不承认,别无选择。   失踪数月的孩子,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   活着的人,总不能因悲恸欲绝,一辈子都站不起来啊。   有些人渐渐放下了,有些人还拼了命地四处打听。   各家自有各家的苦楚。   “仙君是来查这件案子的?”   重黎淡淡地“嗯”了声:“听闻此事,且来看看。”   “哎仙君心善,但这桩案子啊,实在难查,现在连犯人的影儿都没找到,更别说那些失踪许久的孩子了,官府都没法子,您要管这事儿,可不容易。”   重黎若有所思地地望着杯中温水,并未将他的后半句听进去,试图将他方才的叙述一条一条理顺,抽丝剥茧,找到一点线索。   过了一会儿,妇人和老妪端着一碗醒酒汤回来了,招呼他趁热服下。   这醒酒汤果然好使,热乎的汤顺着喉咙滚下,脾胃顿时暖了起来,方才的头晕与酸疼都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甘草的余香和回还而来的清爽。   浑身都冒了一层细汗,脑子也清明不少。   他本想喝完汤水便离开,奈何他在此处的消息不胫而走,晨间被他所救的那些村民陆陆续续地上门来道谢,瓜果蔬菜,鸡蛋猪肉,拎了一捆又一捆,重黎几番推拒,却发现根本拧不过。   这些村民将这些东西塞过来的时候,他就像个要出远门的少年,背了一身故乡的不舍,叮叮当当,全是热切的期许。   他除了老实收下,别无选择。   一晃眼,日暮西斜,村里的人顺势留他在此地落脚,他忙于应付热情的谢礼时,灶上饭菜都做好了,摆了一桌,虽不是什么珍馐佳肴,但家常小菜,看起来甚是亲切。   老妪像招呼自家孙儿似的拉着他坐下吃饭,山间的天色暗得快,这会儿离去,在林中走一会儿就该看不清路了,她说什么都要他留宿一宿。   重黎着实无奈,这时候毅然回绝,似乎太过强硬了,伤了老人家的心,迟疑再三,终是退让了一步。   “那便叨扰了。”   汤上桌的时候,虎子蹦蹦跳跳地玩回来了,出去时的花生和糖都已吃完,手里还拿着一串赤红晶亮的糖葫芦。   “怎么才知道回来,玩野了。”男子微微皱眉。   “好了,仙君还在,今日就莫凶虎子了。”妇人笑着劝道,走过去替儿子掸了掸身上的灰土,瞧见他手中的冰糖葫芦,不由诧异,“虎子,这糖葫芦你从何处得来的?”   她可不记得村子里有做冰糖葫芦的人家,何况虎子出门时也没有带银钱,这串糖葫芦从何而来呢?   虎子还咂吧咂吧着口中的甜果,小孩子容易满足,也不会撒谎,望着娘亲欢欢喜喜道:“刚刚遇到一个大哥哥,他陪我玩了好久,走之前给了我糖葫芦!”   “大哥哥?”男子一愣,“哪里的大哥哥?”   村里的人彼此相熟,不会以这样陌生的称呼相称。   虎子唔了一唔:“一个不认识的大哥哥很好看,说话也好听,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   “已经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虎子摇摇头,欢欢喜喜的跑到重黎面前,从怀里摸出三枚石头递给他,“神仙哥哥,这几块石头特别好看,送给你!”   重黎正蹙眉看着他手里的糖葫芦,眼前忽然多了三枚石头,不由一怔。   这三枚石头的确长得特别,不过他活得久了,更古怪的也见过了。   但看着虎子满脸的期待,他还是接过了石头,笑了笑:“谢谢,很好看。”   吃过晚饭,山间天就黑了,村寨稀稀落落地点起了灯,洗漱之后,妇人早早带着孩子回屋去了,老妪还在后厨忙碌,男子收拾着今日没能带出去的药材,打算明早再去城中一趟。   重黎独自站在门前,望着一片漆黑的山岭,若有所思。   回过头,便是阑珊灯火,温热灼心。   不知是不是一人在世上走得太久,如今看着一盏灯,都觉得心绪万千。   他一人的时候,是不太记得要吃饭的,今日这顿饭,勾起了他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时的记忆。   那会儿他还是九川少主,还有父君和母后,还有许多族人相伴,龙族不必像凡人那样每日进食,但他母后也常学着凡人做些可口的饭菜,招呼他和父君共食,如今日的老妪那般,给他夹菜,嘱咐他多吃些。   记忆缥缈,音容笑貌恍如昨日,可回想起来才发现,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他一人,留在世上这么多年了。   看了眼还在后院忙活的人,他默默叹了口气,在角落留了只纸鹤,无声地推门而出,潜入山野。   明天就是中秋节啦!群里到时候会有抽奖活动哦!先祝大家双节快乐! 第八百一十章 :空城与诡梦   林中伸手不见五指,山道崎岖,但于他而言,却如履平地。   今晨靠近那贼匪头子时,他在此人身上留了一道印记,如今循着灵气,便能找到匪窝所在。   穿行于山林间时,忽有一阵阴风拂面,寒意拔地而起,还未及反应,便已消散无形。   他微微一怔,环顾四周,却未曾察觉到任何可疑气息,林中虫鸣嘲哳,声声缀连,偶有山兔从丛间掠过,发出窣窣的声响。   稍作迟疑,他便继续赶路。   翻过半座山头,谷中另有一处山坳,怪石林立,四周解释旷野,独独坡上长了几丛草木,地势险峻,呈易守难攻之势,确是个山匪落脚的好去处。   攀上山坡,便能望见匪寨,占了一座山头,屋舍林立,比他今日住的村寨还要大一些。   但四下一片岑寂,不见人影,也没有任何灯火,静得出奇。   连他之前留下的印记方位也寻不到了,四处转了一圈,屋里屋外,空无一人。   整座寨子竟是空的。   重黎心头涌起一阵狐疑,站在寨子中央,放出神识细探四周。   既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   甚至连一丝死气都没有。   安静。   静得发慌。   仿佛这里从来就没人来过,他一路追来,不过是错觉。   凝息收回神识,重黎睁开眼,思忖片刻,忽然想到什么,转身步入其中一间屋子,径直走进内室。   桌椅齐整,榻上的被褥也不曾动过,窗台上插着一束桃花,还沾着露水。   他走过去,抽出一支,低头细嗅。   新鲜的花香,至多不过一日。   瓶中的水也是新换的。   不久前分明还有人住在这。   走近了,他忽然问到一阵甜腻的气味,拨开剩下的花枝,瓶中居然还有一支冰糖葫芦。   殷红的糖衣已经化开,滴滴答答地淌在花瓣上,散发着诱人的香甜。   一串插在花瓶中的糖葫芦,花香与甜糖,虽是极致的蜜意,却总教人觉出一丝违和。   重黎正打算去别的屋子看看情况,忽觉一阵目眩,五脏六腑传来莫名的钝痛,冷汗自额角渗出,浑身发寒。   他吃力地扶着桌子蹲下,立即阖目调息。   这种症状并不鲜见,八年来时不时就会发作一次,他体内还封印着无尽一半的元神。   他的术法比不得陵光,更比不得常羲上神,俗话说久病成医,他这些年也悟出了一些抵抗之法,只是时间越久,封印越薄弱,今年开春已经发作过一回,没想到时隔一月,又来了   他屈着身,试着将其平息下去,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声的呼唤。   仙君!   仙君你在哪?   是他留下屋边的纸鹤传音而来,他强压下痛楚,御风而返。   回到村子时,男子和老妪正绕着屋子寻他,他翻过篱笆墙,从另一侧步出。   “我在这。”灯火掩映了脸色的苍白,他淡淡一笑。   男子回过头,心惊胆战地拍着胸口:“仙君您上哪儿去了,最近山里不太平,您可别乱走啊。”   “就在村子里走了一圈,消消食。”重黎随口敷衍。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妪也松了口气,“时辰也不早了,屋子儿媳已经收拾出来了,仙君奔波一日,早些歇息吧。我刚包了馄饨,搁在灶上暖着皮儿,明日一早给仙君做早点。”   闻言,男子也笑道:“娘平日嫌麻烦,都好久没做馄饨了,看来这次咱们沾了仙君的福。”   “就晓得贫嘴,一会儿给仙君送些热水洗洗脸。”   家常之景,甚是温暖,重黎心中松快了些,点了点头:“多谢。”   老妪说的屋子原是她自己平日住的地方,腾出来给恩公歇息,她则去儿媳那儿,同孙儿挤一挤。   怕他这样的“仙君”住不惯,连屋中被褥都换了新的。   重黎平日里常在树杈河边歇息,忽然有人为他收拾床榻,端来热水,倒是有些无所适从了。   热水擦了把脸,果真舒服不少,屋外的灯笼都熄了,他端着一盏油灯,搁在床头,合衣躺下。   给老人做的枕头里放了些药材,宁神静气,本打算小憩一个时辰,早些离开,却在这股药香中沉沉睡去。   朦胧云海,浮光掠影,仿佛有一双手扯着他的身躯,飞过重重山林,穿过溪涧深谷,又翻过丈高的寨门。   日头还挂在天上,目之所及,是高低错落的屋舍,村民三三两两,谈笑而过,耳边传来孩童无邪的笑声。   仿佛被这笑声吸引而去,转眼间便到了村子后头的一处土地庙旁。   朝云城沦陷长达半载,此处曾有无数妖邪盘踞,土地庙早已形同虚设,原本的土地神不知是趁乱逃走了还是在妖邪逼迫下散灵而亡。   他瞧见虎子正与几个孩童嬉戏,后来那几个孩子都相继被自家长辈带走,只剩虎子一人蹲在山坡上采花。   “你一人在这?”   突如其来的声音似是吓到了埋头玩耍的孩子,虎子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土地庙前的石阶上不知何时竟坐了个人。   莲青的春衫,罩纱透着光,像笼了一层薄雾。   那人的面容是模糊不清的,能看到的只有一只搭在膝上的白净修长的左手,掌心处一点红痣。   虎子跑了过去,脆生生地问他是谁。   那人弯起唇角,虽看不清眉眼,却能感觉到那笑容是温柔的,很讨孩子喜欢的那种温柔。   他伸出手,道:“你捡这些石头作甚?”   “它们好看,我想捡回去给神仙哥哥!”虎子满心满眼的笑,紧紧攥着手中的石头。   重黎这时才意识到,今日他接过的三枚石头是从何处而来。   不过他当时拿到的,好像与虎子此时握着的几枚略有不同。   “神仙哥哥是你的哥哥吗?”那人笑着问。   虎子摇头:“不是,神仙哥哥是救了我的大哥哥,他长得特别好看,像天上的神仙!”   “这样啊那这些石头能给我看看吗?”   虎子面露难色,纠结了一会儿,摊开了手递了过去:“那就,就给你看一会会儿。”   那人端着虎子的小手,果真只是看了一会儿就松开了,转眼摸出了三枚石头,比虎子手中的更为别致。   虎子眼底一亮:“大哥哥,你的石头好好看呀!”   那人将石头捧到虎子面前:“喜欢吗?”   虎子用力地点了点头:“喜欢!”   那人莞尔:“我同你换怎么样?你把这些石头送给你的神仙哥哥,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真的给我吗?”虎子有些难以置信,跃跃欲试地看着他手中的石头。   那人点了点头:“当然,拿去吧。”   “谢谢大哥哥!”虎子欢喜地从他手中抓起那三枚卵石。   重黎的目光也一同下移,看清那些石头的瞬间,他便僵住了。   这三枚石头,正是虎子白日里给他的那些。   他顺手收进了怀中,一直忘了拿出来   “大哥哥你是从城里来的吗?”得了石头,虎子同眼前的人熟络起来。   那人摇了摇头,指了指虎子身后:“我从那边来。”   重黎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是重重山岭,这条路在脑海中依稀朦胧,他记得这条路,这条路通往山谷,山谷的那一边是   是他去过匪寨。   心头一咯噔,却听身后传来轻笑声。   那人说道:“这零嘴儿送你了,回去的路上走慢些,仔细脚下,莫摔着。”   耐心至极的温柔叮嘱,他回过头,望见了虎子手中,赫然一串殷红如血色的冰糖葫芦。   双节快乐!万更更快乐!祝大家今天月圆人团圆!订阅的小可爱别忘了领红包哟!咱们读者群里八点开始也有非常愉快的抽奖活动!欢迎小可爱们一起玩耍哟!   读者群:563358104   进群随意报一个书中人物名就好啦!爱你们! 第八百一十一章 :混乱的记忆   望着那串糖葫芦,思绪像是被一根绳索拉扯着,被硬拖回现实。   脑子发疼,重黎吃力地睁开眼,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药香萦绕,眼皮都有些睁不开。   从未如此困顿过,仿佛刚从昏迷中醒来,实在难受。   窗外天已大亮,却没有听到清晨鸟鸣声,他撑着身子艰难爬起,昏昏沉沉地朝门外走去。   拉开门,天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脑子里一阵尖锐刺痛。   那些画面与其说是梦,倒更像是透过另一双眼,看到的村寨。   那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和虎子攥在手里的三枚卵石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土地庙前的那道身影飘忽如幻象,可薄唇边那抹温柔笑意却愈发清晰,愈发诡异。   直到他醒过来,才觉出一丝眼熟。   四下噤若寒蝉,人声,风声,草木声,什么都没有。   半空中悄然飘来一丝甜腻的血腥味,脚下倏忽一绊,他险些跌出去。   回头望去,脚边横陈的竟是昨日那男子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血泊中,挣扎到死不瞑目。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轰然炸开,重黎瞬间清醒了过来,匆匆上前试探男子脉搏。   他这辈子看过太多的尸体,其实心中清楚眼前的人多半没救了,却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但人早已凉透,连魂魄都消散了。   四周的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心头涌起一阵不祥,他踉跄地穿过院落,在屋后找到了老妪和妇人的尸体,死相凄惨。   经过后厨时,灶台上还摆着一屉馄饨,不由得想起昨晚入睡前老妪说要给他做早点   如今灶是凉的,馄饨皮也硬了,却再无人会来生火,煮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了。   心肺仿佛被利爪猝然揪紧,他慌忙奔出屋子,找寻至今未见的孩子。   屋内外遍寻不着,直到他推开院门,才在门外青石路旁,看到了一具身首异处的幼小身躯,应是仓皇而逃时   仿佛被丢进寒潭,浑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   他走过去,怔忡地望着孩子的尸体,有些缓不过神,竟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不知自己愣了多久,手脚像是被缚住,无法动弹,从起初的僵硬到细细的颤抖,随之而起的愤怒激起千层浪,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   浑浑噩噩地蹲下,想将孩子抱起来,伸出手又忽地僵住,看着身首异处,不知如何才能靠一双手捧起的尸体,陷入无措。   微弱的山风刮来浓郁的血气,他茫然地朝着村子走去,山道上随处可见凄惨的断肢,扭曲的尸体,血迹四溅,如山花欲燃。   素白的衣摆被染红,他走过的每一处地方都没有寻到活口。   一夜之间,生机尽丧。   整座村寨,如同乱葬岗,陷入骇人的死寂。   口干舌燥,思绪混乱,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试图挣脱束缚,破土而出。   他素来眠浅,即便睡熟,夜里发生如此屠杀,绝不可能连一丝动静都未曾察觉。   他仔细看过村民的尸体,断肢切口齐整,下手十分利落,身上的伤口纤薄,两侧均匀,应是剑伤。   是山匪?还是妖邪?   重要的是,凶手究竟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这么多人,他却浑然不知的?   浑然不知   不,不是这样的。   脑海深处传来一阵杂音。   嘶嘶作响,如毒蛇吐信,缠住了他的思绪。   他想起了那三枚卵石,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取出卵石之前,先留意到的,却是自己胸口的斑斑血迹。   即便他曾屈身查看尸体,血迹至多在衣摆处,怎会在胸口   从那场梦里醒来后,他的记忆就有些混乱,实在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在何处沾到了血。   细看,除了胸口,肩上竟也有一片。   血迹干涸,早已暗淡发黑。   看到这几滴血,他脑子里竟有杀戮的画面一闪而过,仿佛有尖锐的刺,诛心穿肺,他下意识地抓出怀中的三枚卵石,远远丢了出去!   那些莫名的记忆里,有无数凄厉的哭叫,惨白的面庞,眼前刀光剑影,屠戮无情,待终于停歇,他看到一把沾满鲜血的剑。   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把剑。   仿佛被拖入巨大的惊骇之中,刹那间碾碎了他的理智,神使鬼差地朝自己腰间看去。   英招已被他收入乾坤兜,只有璞玉随身带着。   他颤抖着将腰绳解下,死死盯住了手中的剑。   剑身素洁,如璞玉无垢,缓缓握住剑柄,屏息徐徐拔出。   锋芒刺目,起初是干净的,数寸之后,剑身上竟有一滴血色。   重黎心头猛地一沉,将剩下的部分一气拔出。   凛凛剑光如蒙尘,血色斑斑,因剑身光滑,还未干透,有些黏腻。   似有一只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这口气怎么都喘不上来。   脑海中记忆如浪涌,杂乱,凶狠,全是他杀人的样子。   可他不记得   他没有   真的没有吗?   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冷冷发问。   你没有吗?这不是你从前常做的事吗?那些年你杀了多少人啊,你还数的清吗   不,不是   不是什么?你没有做过吗?你怎么知道你没做过呢?   他无法回答,因为他真的不知道。   昨晚委实混沌,他能记得的只有那场梦,可方才一闪而过的画面竟也令他感到一丝可怕的熟悉。   甚至有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就好像好像他真的杀了人。   这双手,其实沾满了一村寨人的血。   想不起来   他为何会杀人,为何要杀人?这些事是昨晚发生的吗?   一阵钝痛袭来,抬起右手,发现手腕处不知何时浮现出了细密如蛛丝的青斑,虽还不明显,但这斑痕与当年出现在长潋胳膊上的一模一样。   可怕的猜测油然而生,抚上心口,剧烈的跳动仿佛要将他的胸腔撕裂。   一群中皇山弟子从天而降,打断了他的臆测,众人看到如此惨况,登时大惊失色。   尸山血海里,唯一人独立,手中长剑饮血,白衣猎猎,却如修罗。   那张脸在八年前就传遍仙门,但谁都没想到失踪已久的魔界帝君会出现在这。   他们平乱归来,路过朝云城,受京司府尹所托,来降服山间妖邪,岂料整座村寨被屠,魔尊现身朝云城外,简直骇人听闻!   领头的弟子下令所有人严阵以待,朝着重黎厉声喝问。   “竟敢在帝都脚下屠戮无辜,魔族果真是劣性难琢!这些年假仁假义,都是为迷惑人心,日后好痛下杀手吗!”   “我!”重黎心中愤然,怒火中烧,看着手中的剑,下意识地想辩解,却发现无从说起。   他体内的确有着当世至邪,随着封印逐日薄弱,愈发难以遏制,连他自己都不能确信他昨夜究竟做了什么,何谈自证清白?   他陷入犹豫,对面的中皇山弟子可不会姑息杀人凶手。   琴萧为武,眨眼间布下诛魔的法阵,琴音一起,顿乱心绪。   以重黎的修为,杀出血路不在话下,但这琴声竟隐隐勾起他心中恶念,暴戾之气随之而起,他险些没压住杀人的冲动,一会儿动起手来,多半收不住劲儿,怕是要出人命的。   权衡须臾,他终还是咬咬牙,往后退了一步。   不能杀他们。   他已经发过誓,不会再让师尊失望了   再看一眼四下横尸,他毅然决然地背过身一跃而起,朝着山林深处仓皇而逃。   “休走!!”琴声裹挟着凌冽杀气,化为道道烈风从背后追来,从土壤中凝水成冰,轰然而起,寒冽冰藤,势如破竹地奔袭而去!   刹那间风势摧枯拉朽,掀起无数碎叶剥离枝头,卷涌着直上云霄!   然风过林曳,众人匆匆追上去,却只在灌木间拾得一小片染血的衣袂。   而林间,再不见重黎踪迹。 第八百一十二章 :诘问   数日后,昆仑云渺宫。   寒冰消融后,神宫各处蓬荜生辉,日前,陵光便从胧霜阁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住处。   颍川和司幽离开之前嘱咐过她还需静养一段时日,方能稳固元神,霓旌和长潋便将她捂得严严实实,故而山中弟子虽一早听闻朱雀上神复生,但当真在主峰见过她的却极少。   朱雀上神这个名号,于多数人而言,尚且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除了长潋和霓旌每日过来走动走动,同她说说话,云渺宫几乎与世隔绝,但夜深时,独坐殿中,她总觉得心头空落落的。   明明以前也时常坐在这,却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四周太安静了,殿内灯火阑珊,显得窗外银河尤为璀璨,静谧就像无形的钩子,勾动着久远的记忆。   一合眼,仿佛就能听到少年的嬉闹声。   “师尊!师兄刚才拿石头抡我!”   “你先动的手!恶人先告状!”   “你砸得那么狠!我都磕出血了!师尊你看”   “你!你臭不要脸!我没出血吗?师尊您评评理!这小子无法无天了!”   “师尊师尊!这些花好不好看?”   “这些海棠花是采来送你的呀,师尊喜不喜欢?。”   “师尊,你看看我呀”   “师尊!师尊!”   醒来之后,过往记忆愈发清晰,不知是不是得了情根的缘故,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她一时间有些混乱,睁开眼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记忆里的人都去了哪里。   听说已经离开昆仑八年的那个人,现在哪里。   她揉了揉眉心,趁着时辰还早,打算出去透透气。   如今的昆仑山较之她作为云渺渺身殒魂消时,已大为不同,与数千年前,她记忆里的高远神山也不一样。   山间繁华开遍,林中鸟兽欢鸣,处处可闻笑语,人世间的七情六欲与世外的高洁洒脱交融着,纠缠着,满是烟火气,满是人情味儿,一下子将她从冰冷的九重天拖进了万丈红尘。   这样的景色本是极为热闹的,可看着看着,又觉得缺了点什么。   即便世间再繁华,再热闹,都替代不了的那个人。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俯瞰下去,渺远山道,蜿蜿蜒蜒,如九曲长蛇,嶙峋石道间,行过一列仙门弟子朝着侧锋而去,行色匆匆,一身金光灿灿倒是惹眼得很。   陵光微微蹙眉。   中皇山的人?这时候来昆仑山作甚?   迟疑片刻,她从主峰崖边跃下,如鹰隼乘风而起,跟了上去。   那一列中皇山弟子显然不是突然造访,直奔除了云渺宫外,最大的祁连殿赶去。   他们到殿外时,霓旌和步清风等人已在等候,长潋与长琴,陆端华二人端坐殿中,苏门山楚长曦,北海少阳山孟府主竟也在此。   如此大的阵仗,这几日竟没有丝毫消息传到云渺宫去。   侧锋离主峰倒也不远,但有心瞒着,她也的确无从得知。   中皇山的人她从前见得不多,认识的除了司幽当初借舍的大弟子钟离阙之外,也只有几个时常出入的弟子。   司幽善后向来妥善,离开钟离阙的身体后,顺手给他续了口仙气儿,将断断续续的记忆也都像模像样地补全乎了,故而他走之后,钟离阙依旧是“原来”的性子,中皇山的人也不曾起疑。   钟离阙这次也来了昆仑,只是为首的却不是他,而是位鹤发老者。   昆仑各处,她都如数家珍,避开步清风等人的视线轻而易举,待翻上屋顶,揭开一片瓦,随手捻了一只灵蝶放入殿中。   道友来访,昆仑本该以礼相待,不说茶点佳肴,客套几句总还是要的。   然今日,四方仙府齐聚,却无一人有心思寒暄。   一早便到了的楚长曦和孟柝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许是之前已经同长潋他们说了些什么,四下气氛格外凝重,至中皇山弟子步入,更是叫人如鲠在喉。   “既然人都到了,那便开始吧。”孟柝冷冷地提醒。   开始什么?陵光困惑地皱紧了眉,只听那老者道。   “我等听闻昆仑陵光上神复生,我等本应前来道贺,然事与愿违,祸不单行,人间又起波澜,我等此来,不为别的,只为替那些惨死于魔尊重黎之手的无辜百姓,向昆仑要个说法!”龙钟之声,丝毫没有年迈之象,倒是比许多正值壮年的人更为稳健。   可这番话却令陵光感到诧异。   惨死于魔尊之手的无辜百姓?重黎做的?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问天台上,那双欢喜与悲切交织,期望与悔恨相融的眼,觉得有些荒唐。   长潋面色发寒,手掌紧紧捏着扶手,隐忍着。   楚长曦先开了口:“的确有传闻说魔尊曾师承陵光上神,可也有传闻说魔尊早已被逐出师门,与昆仑断绝往来,上神才苏醒,容音道长便到昆仑来兴师问罪,可是无礼之举?”   “此事非同小可,已有两座镇子的百姓遇害,如今陵光上神既然回来了,我等于情于理都该问一句。”容音正色道。   长潋眸光一沉:“这几日发生的事方才楚掌门同我说了些,听闻中皇山弟子曾亲眼见到我那师弟,今日祁连殿没有外人,容音道长有话不妨直说。”   “既然如此,老朽便开门见山了。”容音道人回头使了个眼色,钟离阙会意地将一片残布呈与长潋手中。   残布上沾染着斑斑血迹,还留有一缕熟悉的气息。   长潋接过时就变了脸色。   “这片残布上是谁的气息想必上仙比我们更清楚,是不是我们冤枉了魔尊,上仙心中有数。”容音强压着愤怒,从头道来,“两日前,中皇山几个弟子下山除妖,途径朝云城,受京司所托,去城外山中铲除作乱的妖邪。却不曾想不曾想到会亲眼目睹一场惨祸,寨中百来户人家,竟无一活口!那魔尊当时立于尸体旁,手中长剑染血,显然是被撞破行凶,仓皇逃走!”   “容音道长,如今仙魔二界的关系好不容易有所缓和,魔族亦有向善之意,这话可不能乱说。”楚长曦郑重地提醒道,“魔尊的本事三界谁人不晓,在尔等弟子面前仓皇而逃,这话你说出来不觉得荒唐吗?”   容音面色一沉:“若非证据确凿,我岂会胡诌!那魔头一路向北逃窜,又接连有两座镇子遇害,难不成是我门下弟子跑去杀人,嫁祸与他不成!”   “道长且冷静些,此事。”长琴将二人隔开,免得因几句话喧闹起来。   陆端华转头看向长潋,道:“掌门,确有此事,如今不仅是中皇山弟子在追杀魔尊,还有不少小门派集结起来,与魔族相抗,魔族那边已经闹僵了,这样下去,只怕又掀事端。”   长潋点了点头:“可有重黎下落?”   “暂且没有。只知其朝北边去了,至于而今人在哪,不好说。”   “继续追查,务必找到他所在,将人带回来问个清楚。”长潋沉声吩咐。   “将人带回来?”容音蹙眉,面露狐疑之色,“魔尊重黎的本事在座诸位想必都领教过,他若是存心与仙门作对,岂会那么容易被我等生擒?”   “倘若魔族真有心向善,何以这么多年都隐瞒魔尊行踪?若非居心叵测,早有预谋,为何不敢堂堂正正与我等对峙?为何要逃?心虚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霓旌一股子心头火蹭蹭直冒。   他们若是知道尊上这八年的行踪,怎么可能落入如此被动的境地?遥岑为尊上的事与仙门起了争执,她听说此事都是措手不及,更不必说之前的屠村案了。   尊上从前的脾气是差了点,却也不至于无缘无故嗜杀成性,定是栽赃嫁祸!   眼下暂且不宜与仙门再起冲突,她忍住了与之争辩的冲动,默立一旁。   “依你当如何?”楚长曦问。   容音道人眼底掠过一抹狠厉:“魔族劣性难改,这些年不过惺惺作态,哪有什么向善之心!自古仙魔势同水火,与其将其带回来听任狡辩,不如就地正法,彻底断了这祸根!”   “你!”霓旌气得差点没忍住冲过去给他一脚!   幸好长潋及时按住了她。   可这一声,却提醒了容音道人。   “若老朽没记错,这位姑娘还是帝君护法,魔族骨干,留在昆仑圣地,迟迟不去,意欲何为?魔族奸猾,假仁假义蛊惑人心,长潋上仙难道忘了我们从前吃过多少亏,竟纵容这魔族女子登堂入室吗?”句句诛心之言,凿凿震耳。   “容音道长。”长潋面色铁青,掸去袖上茶珠,缓缓起身,温润如玉的眉眼仿佛凝了一层薄霜,透出了不悦之意,“重黎乃昆仑弟子,自当由本门带回,细细审问,莫说他杀人一事还未查个明白,便是他真的杀了人,便是他把天捅穿了,也当交由我师尊处置,外人并无资格置喙。昆仑愿与诸位一同彻查此案,寻其行踪,唯独一点,无论是妖是魔,重黎必须活生生回到昆仑山。”   “至于阿旌”   他顿了顿,看向霓旌,忽然伸出手将人拉到自己身旁。   “这是我的人,留在这并无不妥,我在昆仑山纵容自己的徒弟,还要得谁的应允不成?”   此话一出,噎得容音和一众中皇山弟子瞠目结舌,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成何体统!”容音气得面色通红,双手不住颤抖,却也的确没有立场责难于他。   这是昆仑山,不是中皇山。   陵光上神已然苏醒的当下,何人敢造次呢?   “体统和这姑娘的身份暂且不论,要紧的是先寻到魔尊行踪,孰是孰非,自有分晓。”孟柝阻断了争执。   “容音道长和上仙都消消气罢,若真如中皇山所言,找不到魔尊,只怕会有更多无辜之人遇害。与其在这逞一时之气,不如尽快把正事解决了。”   闻言,众人纷纷附和。   容音虽有气,却也不得不承认,二人言之有理,叹了口气,绷着脸还算客气地赔了个不是,暂且揭过这一茬。   “北地荒芜,魔尊为何偏偏往北走?”楚长曦忽有此问。   众人陷入踟蹰,有人道是受仙门追杀,慌不择路,也有人说一路向北走也有不少村落,远离帝都,行凶之时或可掩人耳目。   种种说法,作舍道旁。   最终,由楚长曦与长潋盖棺定论,各派弟子兵分三路,从正北,西北,东北三条路寻去,一路以庇护百姓为先,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立即以灵鹤传书告知汇合,查明原委之前,切忌鲁莽行事。   至此,房梁上的灵蝶振翅而起,于瓦片之下悄然消散。   待祁连殿中众人陆续散去,只剩二人,霓旌瞄了眼仍旧被牵着的那只手,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师父,那什么”她舔了舔唇,磕磕巴巴地问,“你方才说你的人是什么意思啊?”   如此模棱两可的话,累得她心绪不宁了好一会儿。   “字面意思。”他淡然答道。   “今日的药是不是还送去云渺宫?”他忽然问。   霓旌陡然回神,的确到了服药的时辰了:“这就去。”   长潋叹了口气:“我同你一起去一趟吧,看看师尊的情况。”   “今日的事,还是瞒着师祖吗?”   犹豫半响,他轻轻“嗯”了声:“师尊才醒不久,不宜劳神,重黎的事我自会看着,等人带回来,再告知师尊不迟。”   霓旌明白他的顾虑,点点头,与他一同去拿药。   取了药之后,便至主峰,云渺宫一如既往的宁静,门外的花丛随风起浪,檐下丝绦飘摇,牵动着金铃,阵阵碎响。   长潋站在阶下,猝然间万念交织,涌来无数感慨,神思缥缈,竟一时呆住了。   霓旌上前叩了叩门,发现无人回应,略一蹙眉,推门而入。   长潋没有跟进去,待回过神,却见她又出来了,手里的药都没放下,一脸的尴尬。   “怎么?”他问。   霓旌干笑:“我有个坏消息。”   “师祖下山去了。”   长潋心头一紧,夺门而入,只见屋中摆设齐整,案头茶杯下,压着一张字条。   墨迹尚未干透,寥寥数语,干脆利落。   去去便回,勿念。 第八百一十三章 :师尊下山了   刚刚苏醒的朱雀上神突然离开了昆仑山,这消息瞒是瞒不住的,既然瞒不住,倒不如趁早告知山中其他门派的主事,也好各方留意,找寻上神行踪。   上神出走的消息不出半日就传遍了山门上下,一众弟子尚未从一睹上神尊荣的好奇中得偿所愿,就陷入了上哪儿把上神领回来的愁绪中。   本以为上神长居云渺宫,定是个安逸性子,一朝复生,竟突然跳脱起来,说走便走,教人措手不及。   长潋的脸色今日尤为难看,谁都不敢上期前触霉头,各派主事虽也心焦,但陵光上神到底还是昆仑的人,与自家并没有太大相干之处,答应了帮忙留心便各自下山去了。   “师祖能去哪呢”霓旌思来想去,也猜不透陵光的性子。   从前的云渺渺就是个心思莫测,喜怒都不会摆在明面儿上的,昨日去云渺宫时,一切如常,静养数日,上神的精神也好转不少,怎么就突然走了呢?   按理说尊上的消息也没有   “且将人先找回来再说罢,师尊不会无故离山的。”长潋头疼地揉着眉心,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可三界之大,上哪儿去找人呢   熙熙攘攘人世间,都说车水马龙,方是国泰民安,如今的凡间,已从八年前的劫难中回转,重新染上了繁华烟火气,经过身旁的嬉闹与街边一声赛一声的吆喝,仿佛要将这温热都披在肩上。   一颗心,无论历经多少磨难,都能从最深的黑暗里破土而出,生根发芽,短短数十年的寿数,却有无数次重新开始的蓬勃坚定,阅尽铅华,再现惶惶盛世。   褪去神明的外壳,走在这街头巷尾的时候,极容易忘了高高在上的位份,总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历经三世坎坷,兜兜转转,依旧回到故土。   回到白辛城是神使鬼差般的决定,陵光也说不清为什么,明明最孤独的一世就是在这度过的,如今回来,却总想起一些很是平凡的回忆。   从前没有情根,俯瞰人间,平淡如水,只知自己应当护着这泱泱苍生,回应父神所期,晓得自己身为神族,应当做什么,也晓得自己终将挫骨扬灰就够了。   可自阿九那一世,得了情根,而今重回故地,却觉万念交织。   看着这些活生生的人,欢笑,争执,相依相偎,砥砺前行,酸甜苦辣里,萌生出一丝自豪来。   忽然间魂飞魄散还是挫骨扬灰,都没那么重要了。   此次下山,的确仓促了些,长潋和霓旌便是看到字条,也多半是放心不下的,但细说话长,重黎行踪不明,她实在坐不住。   一路屠杀的传闻让她想起了多年前,他屠了一座城的往事,虽说最后查明了那座城瘟疫肆虐,难以控制,城中染病之人十有八九已病入膏肓,若逃出去,只怕又是一场生灵涂炭,可每每想起他双手染满鲜血的模样,仍觉不寒而栗。   须得快些找到人才行   下山已有几日,一路四处打听线索,倒是真有几个人瞧见过有五六分相似的公子,从山间经过。   她顺着这些传闻所言,也走了几回岔路,但大致方向应是对的。   重黎往北去之后,又折往西面,似是在躲避什么。   在白辛城兜转了一圈后,她又朝西边追去。   日落之后,山林幽谧,重黎独坐树下,双目紧闭,面色疲倦至极,袖下的拳头紧紧攥着,忍耐着自内而发的痛楚。   胳膊和肩上,带着血淋淋的新伤,他暂且脱下了白袍,换上了从前的玄衣,好掩盖伤处。   自朝云城外屠村命案,追杀已成家常便饭,许是各派间通了气儿,这几日追杀他的不仅是中皇山弟子,苏门山,漆吴山,少阳山,乃至昆仑山,他每日一睁眼,便得想好该如何隐藏行踪。   寻山中小道,避开凡世喧闹。   除此之外,还需设法压制体内那一半元神。   痛楚一日胜过一日,愈发难捱。   即便他已经躲入深山,他所经过的一路,皆有出现死伤,他每日总会有少顷失去意识,待回过神,总能在自己身上找到一些莫名血迹,脑海中零碎的记忆,全是杀人的画面。   一路逃来,他日渐感自己愈发不像是自己了,他甚至觉得,那些仙门弟子没有追错人,他就是凶手,那些鄙薄谩骂,都是活该的。   可此事太多蹊跷,他亦觉不甘。   无论如何,查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昆仑山和崇吾宫是暂且不能回去了。   脚边篝火哔剥,他仍觉得冷,再又靠过去些。   自从失了内丹,虽有长生之血庇护心脉,但他的法力因此消退不少,早些年畏寒的毛病也复发了,较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到夜里,手脚便开始发僵,不坐在火边,一会儿就没知觉了。   “尊上”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重黎错愕地睁开眼,竟望见了遥岑。   阔别八年,他几乎没什么变化。   疼得浑浑噩噩,脑海中片段错综,他已经分不清那些是梦,那些是现实,直到遥岑疾步奔来,在他面前噗通跪下,他才确信,这是真的。   “属下参见尊上!”遥岑没想到能在这遇到他,激动得双手颤抖,似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重黎叹了口气,支起身子:“你怎么在这?”   话一出口,又留意到他脸上的伤,不由皱眉。   “这伤怎么来的?”   遥岑顿了顿,答道:“属下除妖时不慎弄伤的,不碍事。”   闻言,重黎眉头蹙起,细看那几道伤口。   口子细长,不似妖物抓挠所致,隐隐还残留着几缕灵气。   他眸光一沉:“本尊离开崇吾宫八年,如今连你都敢同本尊撒谎了?”   遥岑面色白了几分,惶恐地低下头:“尊上恕罪,属下”   “如实说,到底怎么来的。”   “这”遥岑迟疑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属下一个时辰前同昆仑那帮弟子动了手。”   “昆仑?”   “是,同长潋上仙座下那个步清风。” 第八百一十四章 :再见余鸢   听他这么一说,重黎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青年温润的面容,虽说八年未曾打过照面,倒还不至于一点印象都没有。   “本尊记得,昆仑和崇吾宫这些年偶有来往,霓旌也一直在昆仑”   “近几年的确有所缓和。”遥岑面露尴尬,僵持须臾,才道出实情,“属下无意挑起事端,但近来仙门传闻传闻您屠戮无辜,出言辱没,属下实在气不过,刚好撞上那步清风是属下鲁莽了。”   多说一句,就瞧见重黎的脸色难看几分,他其实也有些后悔,意识到自己之前太过冲动了。   如此一来,只怕会加深仙魔二界的误解,有悖尊上当初的用意。   重黎别开脸轻咳数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尊上受伤了?”尽管玄衣上看不出血迹,但血腥气却是无法彻底掩盖的。   “不碍事。”重黎隐隐感到体内那一半元神又开始不安分了,强忍着将其压下,“你先离开这吧,此事本尊会查明。”   遥岑一怔:“可可属下好不容易找到尊上,崇吾宫所有人都盼着帝君早日归来。”   “本尊暂且没法回去。”重黎合上眼,体内邪气躁动,草草敷衍。   “为何?”遥岑急切地站起来,“属下听从您的吩咐,带着众魔族在人间行善已有八载,您这些年音信全无,就连霓护法也寻不到您的行踪,我们苦等八年,您却不愿回去,难道真如外界传言,尊上一心向着昆仑,再不想做魔界帝君了吗?”   “够了!”凶光从那双漆夜般的眼眸中陡然迸出,眼前的人忽然跃起,反手扼住他的咽喉,将他重重抡在树干上!   脊背钝痛,气力之大,令他几乎喘不上气。   “尊尊上”遥岑对他毫无防备,岂料他会突然出手。   这一下,将他都砸懵了。   虽说他记忆中的尊上脾气的确不大好,但绝不会如此暴戾,喜怒无常,再看那双眼,布满红丝,如蛛网一般吞没了眼底的碎星,只有滔天杀气,直逼面门。   便是他此刻痛下杀手,似乎也不足为奇。   遥岑历战无数,已经许多年不知惧怕为何物。   但今日,在重黎面前,他却由衷感到了畏惧。   他错愕地望着眼前的人,明明是熟悉的那张脸,却不是他所认识的帝君。   尊上他何时变得如此可怕?   然这杀气,并未持续多久,便被重黎硬生生压了下去。   似是终于看清眼前的人是谁,他被烫了一般猛然收回了手,仓皇后退数步。   “咳咳!尊上您怎么了?咳咳咳”遥岑感到自己四肢发颤,扶着树干缓了几息,困惑的望向重黎。   那些零碎的血腥记忆再度涌现出来,重黎忐忑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方才的杀念绝非错觉,至少有一瞬,他的的确确是想杀了遥岑的。   就是这一闪而逝的念头,令他感到了巨大的动摇。   脑子里不断有一个声音在质问他。   你真的不想杀人吗?   你从前杀过多少人,还记得吗   如毒蛇纠缠,将他拖入深渊。   心脏狂跳,血液奔腾,他呼吸不能,撇下还未缓过来的遥岑,匆匆没入深夜中。   林中幽暗,深山中人迹罕至,并无开辟的山道,不知在扎人的木丛中奔逃了多久,脑子里那个声音依旧盘桓不去,搅得他心烦意乱。   “住口!你住口!!”他头脑发热,暴躁地一拳砸在树上,终于停了下来,头顶树叶簌簌直落,他扶着树干缓缓屈下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是你是你操纵本尊行凶!”   脑子里的声音发出赫赫的笑声。   “你扪心自问,是我操纵你,还是这本就是你内心欲念?邪念就像一颗种子,我不过是给了一个破土的契机,这些事你从前难道就没错做过吗?”   “滚!!”怨恨如毒蔓滋生,仿佛有一根根尖锐的刺,扎进他的肺腑,勾出了多年前那个手染鲜血的自己。   他试图将其驱散,却发现越是回避,越是清晰。   脑海中的声音忽然安静了下去,但长夜漫漫,留给他的诘问,却不会消失。   四下岑寂,唯有呼吸粗重,疼痛慢慢褪去,烦躁终归于平静。   他感受到了一缕被刻意掩藏过的微弱气息。   被追杀多日的警觉逼着他挣扎爬起,朝林深处踉跄走去。   身后的气息没有离去之意,不远不近地跟着。   若有敌意,趁机下手是最好的时机。   若无他意,又为何迟迟不走?   他从这气息中隐隐感到一丝熟悉,但细探却又掺杂了不少陌生杂音,一时竟辨不出究竟是谁。   他收紧了拳,加快脚步,隐入夜色。   后头跟着的人眨眼间便瞧不见他在哪,心中一急,追了几步,慌乱中不慎踩断林中草木,寂夜里,发出清脆的一声裂响。   寒气当即从四方涌来,叶尖露水眨眼化为霜渣,在月光中点点碎落,又随风倏忽而起,月白风清,冷意肃杀。   寒芒涌动的剑悄无声息地抵在了后心要害,惊得人浑身一僵!   “你是什么人?为何跟着本尊?”重黎望着眼前披着灰袍的鬼祟之人,微微蹙眉,“方才是你帮本尊念了静心咒?”   背对着他的人沉默良久,对于来路不明之人他素来没什么耐心,尤其是此人斗篷下还散发着不祥的妖气,尽管竭力掩藏,仍旧逃不过他的眼睛,手中的剑顿时又近一分。   “说话!”   那人微微一颤,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重黎,是我。”   略显沙哑的声音,轻得有些无助,慌乱隐藏在灰袍下,不想让他看到。   重黎猛然一怔,剑上杀气也退去一半。   这声音虽有些变化,但他不至于听不出。   “余鸢?”   他伸出手,几欲试探。   难以置信,或者说,不愿信。   眼前的人终是回过头,揭开了头上的兜帽,林间月光照亮了一张几乎面目全非的脸。   她原本就生得白净,但在丹乐宫那些年,一直有他照顾着,即便丹药不曾断,脸上好歹还有几分血色,可如今面容却苍白如霜,与鬼魅无异。   一双满是灵气的眼,却似是被扔进了墨汁里,泡透了,映不进半点光华,眼角周围遍布蛛网般的青紫裂痕,青筋如藤蔓,从左耳一直爬上右额,虽然试图用额前碎发遮挡,却被山风拂开,一览无余。   浑身上下,都透着骇人的妖气,方才觉察到的气息里,混杂了太多杂音,如今见了她才晓得为何。 第八百一十五章 :你不能因为别人做错了,也跟着去错   仙灵堕魔他亦亲历过,一身纯净灵气被剥离,坠下云端,堕入最深最肮脏的黑暗里,比寻常妖魔还要不如。   可他那时只是自身堕落,并未沾染其他妖气,故而之后修炼,尚可静静,可余鸢却是最糟糕的状况。   她身上,混杂了无数不知名的妖气,错综复杂,与她的元神交织相融,再无法一一剥离,若不是有他的内丹,她恐怕早就丧失心智,堕为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祟了。   唯有一种可能,会造成如此骇人的结果。   “你吞吃了别的妖物?”   余鸢定定地望着他,没有辩白,沉默良久,苦笑了声。   “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   以这样的面容出现在他眼前,她其实已经做好了与他相见不相识的准备,没想到,他一眼就认出她了。   心头忽然泛起一阵酸涩,竟会有些委屈。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是将内丹给你了吗?你大可”   “大可什么?寻个地方好生修炼,再重新开始?”余鸢摇了摇头,“我做不到,重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堕魔也非一日可成,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其实早就开始了”   她周身涌动着凛凛寒气,浓墨般的邪雾缭绕左右,久久不散。   她的修为精进不少,却不像是凭自己修炼而成的。   若是没有看错,这些邪雾中还暗藏着不少怨魂,叫嚣着,发了疯地往外扑,却被浓雾困在她周围,不得离去。   无一不昭示她已今非昔比,绝不可小觑。   她说:“重黎,无尽想要取回你体内的一半元神,必定不会就此放过你,玄武上神亦在筹谋如何挖你的心,夺回长生之血,你与其继续跟这些不知好歹的仙门中人纠缠,不如好好想想如何保全自身吧。”   “他们答应了我,只要我助他们拿到长生之血,可设法保你一命,重黎,你听我一句劝”   听到这,重黎顿然蹙眉,狐疑地看向她。   “你与无尽玄武已是一路?这些年,一直暗中助纣为虐,命妖兽践踏人间的是你?”   余鸢默然良久,竟没有否认,又或是如今这副不妖不魔,亦妖亦魔的模样,说什么都像是拙劣的狡辩。   只是心中怨怼,积压多年,嫉妒与不解早已融入骨血,她想不通,更为他如今的选择而不平。   “这人间和仙门早已无可救药,便是能一时的安宁又如何?你看看上神,搭上了自己的命,两次挫骨扬灰,魂飞魄散,世人可曾回报过她?”   蛮蛮擅制幻,拂袖间,便能让他在这深山中得见人间百态,战乱,争斗,永无休止的贪欲,带来的是循环往复的悲剧。   “你看看这些凡人,这些道貌岸然的贤者,他们做了什么?他们何德何能,让你们如此拼了命地庇佑?”   不止这八年,从前,乃至更为久远的岁月里,发生过多少令人失望透顶的事,即便知道自己错了,还是一错再错。   “这样的人世,如何配得上你们的庇佑”愤恨自她眼中如星火迸溅,这些年她走过多少地方,看过多少人世丑恶,还不够吗?为何要护着这样的族类?她的爹娘,她的族人,都是为之战死,他们配吗!   “这些人就是知错犯错,不思悔改!活该被妖兽咬死!都是他们活该的!”   她望他回头,盼他对这世间死心,跟她一起离开。   “重黎,跟我走吧”   六界之大,总有个地方不必再听到人间消息,只有他们二人,好好地活下去。   “神尊已经不在了,这世间你还留恋什么呢?我们寻一处僻静的世外桃源,我会好好修炼,好不好”   卑微的乞求,可眼前的人却只是目光淡淡地望着她所制造的这片人间虚境。   “你只能看到这些吗?”他忽然打断了她。   “人之初,性本恶,无知无畏,是至纯之恶。”他伸出手,指尖轻点那虚境一角,乃一座屋舍,一处私塾。   从咿呀学语,到蒙昧孩童。   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到饱读诗书,报效家国。   “神活千万年,人活数十载,每一步,都是靠自己走出来的,每一个抉择,却是备受周遭影响的。在一张白纸上,你染上黑,它便是黑,画上礼义廉耻,它便能步步向善,真正扭转最初的无知之恶的,是一生的经历和陪在你身边的人。”   “我若是没有遇到师尊,没有遇见长潋,或许只能在世间颠沛流离,是善是恶,尚且两说,你没有遇到师尊,也只能在人间游荡,被视为妖魔,无处容身。这些年,你可有真正学到什么?可有真的明白自己做过什么?你可知自己错了?”   “我错?”余鸢眼中闪过暴戾之色,冷笑,“错的是我吗?这些年我在世间流浪,你知道我看见过多少令人作呕的烂事吗?那些凡人依旧是恶,错的是他们!我有什么错!”   她怒极恨极,嫉妒与不甘几乎将她逼疯,他迟迟不肯顺她的意,执迷不悟,她偏要让他看清现实,看看这些凡人都是些什么猪狗不如的畜生!   虚境不断变换,她给他看的画面,皆是骇人听闻的。   沙场之上,无尽的厮杀。   贫民窟中,被饥饿逼疯的人吃人。   至亲可叛,挚友背道而驰,同道相互算计、利用   这些人有什么好!他们做错了这么多事,不该死吗!   “余鸢。”重黎终于按住了她的手,她本以为他会生气,会让她住手,可那双眼里,只有悲悯。   他在可怜她。   “世间无圣人,谁都会做错事。可你不能因为别人做错了,也跟着去错。”   一句话,却似无形之锥,刺入胸膛。   余鸢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似是听到了个极为荒唐的谬论,仰头大笑。   “重黎,你当真不跟我走吗?”她满目苍凉,像是用尽了最后的温柔,求一个答复。   重黎沉默良久,没有作答,话锋一转。   “无尽被困苍梧渊多年,没有机会习得禁术,真正会用虚梦千年的,其实是你吧?” 第八百一十六章 :我不欠你了   他的询问很平静。   她使出幻象的瞬间,他就确信了。   倒也不必问她。   只是心中多年的疑惑,终得以尘埃落定,踟蹰纠缠的怀疑,并非是他误会故人。   “三危山,崇吾宫,乃至育遗谷,无尽怎会如此清楚我的行踪呢?即便他知道,又怎么确信,什么样的幻像,才能骗过我的五感?唯有你。”   他忽地一笑。   “唯有你,余鸢,与我相伴五千年,最是了解我的心思,你何时学到的禁术,我竟不知”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盯着她的双眼,无喜无悲。   那一瞬,余鸢便明白了他的回答。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全然相信着她的。   原来他早就猜到了   那么她所做的又算什么?跳梁小丑,自取其辱吗?   “你对我,已经没有半分情谊了吗?”她艰难地问。   重黎静静的看了她须臾,道:“你与我相识多年,故情仍在,但内丹已剖,我不欠你了你好自为之罢。”   冗长的叹息,在寂夜中略显无奈。   余鸢嗤嗤地笑,起初只是低低的笑声,后来却是大笑连连。   笑了许久,笑弯了腰,笑出了泪,步步后退。   “我竟竟连个死人都比不过,你竟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肯匀给旁人,不惜剖了内丹,要与我断绝好,好,好!也罢,你做你的昆仑弟子,我做我的妖魔鬼怪,终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她的身影隐没在漆夜中,重黎有些恻隐,却终究没有追上去。   回过身,虚境如碎星消散,流光似萤,化为数道光河,流过林间,又带着人间百态飞升而起。   天上星斗时起时落,银河如炼,与之汇合,冥冥之中,天道长存,总有人接过那一捧人间烟火,庇护这泱泱苍生。   山风吹散千万年的浓云,照着孑然一身的人,他行在冥冥不知终日的长夜里,找寻一盏长明不灭的灯。   世间不如意十有八九,如何留得一点最初的温柔,还相信年少的感动,却总教人发愁。   或许谁都没有个真切的答案。   只顾着披星戴月前行,回过头的时候,却已经没有人在身后等他了。   这一路,除了躲避那些纠缠不休的仙门弟子外,他一直在追查那日诡梦中出现的男子。   丢了虎子的三枚石头后,他本以为这一连串的诡异会就此停下,然无论他如何强撑,数日来一到夜里他便会失去意识。   寂夜中飘来了一阵不属于春日的梅花香,他登时心头一紧,困意铺天盖地地袭来,几度挣扎,终是不敌,扶着树干缓缓滑坐下去。   用尽最后的意识,为自己下了咒。   这原本是遥岑刑讯时用来逼问犯人而琢磨出来的损招,没想到如今用在了他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咒术发作,尖锐的刺痛将他从浑浑噩噩中拖拽出来。   这次天还暗着,困意还未消退,月光透过叶隙,照得他两眼酸疼,他挣扎着爬起来,下意识地先看向自己的双手。   没有血迹。   璞玉剑却不见了。   零碎的记忆再度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嘶喊声,哭叫声不绝于耳。   像是刚从三九严冬的深寒中爬出,浑身都是僵硬的。   他艰难地挣扎爬起,脑子还在一跳一跳地疼,零散的片段指引着他踉跄前行。   记忆中,他到了一座村寨,然后   “嘶”头疼至极,他却想不起自己走过这条路。   可脑海中那双屠戮的手,拿着的分明就是他的璞玉剑。   他在这,拿剑的又是谁?   厮杀如厉鬼夜哭,一直没有停下。   孩童无助地蜷缩在瓦砾下,吓得不敢呜咽出声。   还有人活着还有人活着!   他心头陡然涌起一阵狂喜,顾不上浑身的钝痛,乘风飞奔!   过了这座山头,便望见了梦中村寨。   火光冲天,叫喊声嘶力竭,他一脚踹飞坍塌的寨门,冲入村中,烈火如毒蛇吐信,炽热的焰光扑面而来!   他猛一拂袖,将其挥散,一眼望见路尽头,被一剑穿心的村民,哭喊声戛然而止,喷薄而出的血卡在喉间,发出绝望的赫赫声,带着惊惶与畏惧,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鲜血顺着刺亮的剑锋徐徐滴落,化入春泥。   灼热的火光中,玄袍滚滚,那人提着剑,徐徐转身,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重黎只感到自己浑身都血液在逆流,心脏剧烈跳动,双眼因难以置信而猝然瞪大。   站在漫天火光下的人,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脸,拿着他的剑,仿佛看到了他最是残虐无德的那些年,双手沾满发烫的血,噙笑着,讥讽他的无力。   “何方妖孽!竟敢顶着本尊面貌行凶作乱!!”重黎怒极,乍然跃起,朝着那妖物当头一掌!   掌风已至眼前,那人却毫无还手之意,顶着他的脸,幽幽一笑。   重黎顿觉一阵恶心,手下力道亦加重几分。   然这一掌却好似打在棉花上,眼前的身影仿若镜花水月,一触即散。   一掌扑空,他猝不及防地跌了出去,踉跄数步,堪堪稳住,转身望去,地上只有染血的长剑,哪还有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人。   他震惊地走过去,捡起璞玉,通身如玉的长剑掉在血泊里,剑身剑柄,全是斑驳血迹,他一握,掌中都是。   黏腻得令人作呕。   他环顾四周,虽已快马加鞭,到底还是没能抢先一步,村中尸体,已有不少。   他当即施法灭火,凭着脑海中的断续记忆,从断壁残垣中抱出几个幸存的孩子。   哇哇哭声引来了更多藏身的百姓,忐忑地从一片焦土中探出头来。   孩子们认出自己的爹娘,害怕地挣脱了他的手,哭喊着奔去。   望着这些活下来的村民,重黎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还未及欣慰片刻,便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那些百姓看着他的眼神,有如洪水猛兽,避如蛇蝎。   他忽然想起行凶的妖物与他的容貌别无二致,他能辨出真假,这些凡人却不能,见到他,自是害怕的。   他起身,正欲解释,惶惶不安的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了尖锐的惊呼。   “是妖怪!”   这一声,如惊石入海,霎时激起千层波澜。   于是,无措的百姓连连后退,都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就是这个妖怪!是他杀了我娘亲!”青稚的少年惊叫着,惹来更多鄙薄目光。   “饶命啊!饶了我们吧”   “你这妖怪嗜杀成性!终有一日会遭报应的!”   “妖怪都不得好死!”   “你为什么要杀我的孩子!还我孩子啊!”   厌弃,恐惧,与断断续续的哀哭声错综交织,如虫蚁密密麻麻地朝他爬来。   重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却被脚边的尸体绊住,低下头,再看璞玉剑上的血色,分外刺目。   “不是我,是”他头皮发麻。   “滚出去!”   “我们杀不了你,自有天收!”   几欲辩解,几度被谩骂湮没。   所有人都陷在痛失至亲的愤怒与哀伤中,没有人听他说了什么。   被他从废墟中抱出的孩子揉着眼,哭得伤心欲绝,一双朦胧泪眼,乞求似的望着他。   “我想娘亲你还我娘亲”   可他的娘亲,到底躺在哪一处血泊里,他都不知。   这样的眼神他受不住,也不知从何说起,起初是无措,后来,耳边全是嘈杂的痛斥与求饶声,压抑数日的暴戾再度涌了上来,眼前的谩骂如无形的钩,一点点勾起他的杀念。   不能继续呆在这了   他陡然惊醒,咬咬牙,带着璞玉剑踉跄逃去,将那些怒骂嘶吼,将那些无助哭喊都甩在脑后,再不想多听一个字。 第八百一十七章 :阴差阳错   他不知自己究竟跑出多远,回过神来,天已经亮了。   清冷的山风抚过发僵的身躯,朝晖映清露,如碎星缀满枝头。   他停了下来,似是从浑噩中苏醒,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痛的。   诚然从前也时有发作,但这次的疼痛几乎将他压垮,他抬头四顾,望见路尽头有一座破庙。   庙是有些年岁的,连年战火,妖邪作祟,里头的和尚早就逃了,只留下破败的佛堂与挂满蛛网与尘灰的佛像。   龛台上摆着干瘪腐烂的贡品,灯烛七零八落,香炉中的香灰翻了一地。   这一路太过仓促,他也不知这是哪儿,不过此处人迹罕至,并无落脚的痕迹,暂且不必担心被人打扰。   他扶着柱子,跌跌撞撞地在佛龛后头寻了个僻静角落,盘坐调息。   额上冷汗涔涔,顺着额角滑下,他紧闭双眸,咬牙忍耐,体内的无尽元神最近是愈发难以压制,尤其是离开朝云城后。   朝云城   他脑海中顿然浮现出那场梦里,拿着三枚卵石的男子。   那日他一度以为是这三枚石头在作祟,然将其丢弃后,依旧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在璞玉剑下。   细想来,那石头多半是迷惑于他的骗局。   一场取乐的戏耍。   在见到那个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的男子时,他想到了余鸢的幻术,她到底还是走上歧途,选择了最不该选的一条路。   璞玉剑是如何落到旁人手中的他也能猜出七八分,一路被追杀至此,而无尽却是如此游刃有余,今晨的一幕,仿佛就是特意在那熊熊火海里等着他,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杀念有如蚀骨之蚁,在他的骨血里寸寸爬行,越是压制,越是肆虐着想要破土而出。   他不敢松懈分毫,剖了内丹后,他的法力锐减,凭一己之力的确难以压制,唯有催动长生之血的神力,借此抑制邪气。   但这过程却如严刑,越是有心向善者,越是被侵蚀得格外痛苦。   随着邪气侵入经脉,意识也被拖入黑暗的深渊。   那深渊里,有无数曾死在英招剑下的人,每个人都恨他入骨,每条性命都是他的罪业。   那些在他脚下苦苦求饶,嘶声谩骂的人,都如厉鬼,从地狱爬回来找他索命,撕扯着他的躯壳,将他丢进最肮脏的污泥里,要他血债血偿。   这八年的赎罪,就如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他拼了命想要弥补的东西,到头来依旧只剩无边的愧怍。   这种感觉太疼了,他蜷着身子,躲在冰冷漆夜里。   疲倦与痛楚一齐压下,他渐渐难支,由一开始的盘坐,渐渐躬下身,蜷着背,靠在佛龛上,眉头紧锁,陷入沉眠。   与此同时,废墟之上,死里逃生的村民缓过神来,便开始收拾这断垣残壁,被半宿的屠杀折磨得心力交瘁,寻不到亲人的孩童啼哭不止,只得先带去别处安置。   大火烧毁了半座村寨,十余户人家流离失所,还有不少人负伤,景象一片惨淡。   众人找寻尸体时,又从瓦砾下找到几个孩子,赶忙救出,可他们的阿爹阿娘,半数都在昨夜殒命了。   听着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声,再度勾起了众人被疲倦压下的恼恨,有人忍不住狠狠掷出了手中斧子和镰刀,憋着一股子气坐在废墟上。   “都是那妖孽!咱们好好在这过日子,招谁惹谁了?竟遭此迫害!依我看,这世上的妖怪都该死!”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咱们现在怎么办?去城中报官吗?”一妇人怯生生地问。   “他是妖怪,报官又能如何?”   “哎,我听说最近城中来了几位道君,说不定能收了这作恶多端的妖怪呢!”不知谁说了一句,四下立刻围了上来。   “此话当真?”   “当真!”   “既然如此,咱们快去请道君来此降妖吧!那妖怪如此凶恶,这次虽逃走了,保不齐过几日还杀回来寻仇呢!”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可行,当场推举了两个脚程快的村民翻山越岭去城中求助,其他人则继续收拾残局,安顿伤者和妇孺。   那二人带上村民从废墟下抢出的两份干粮,这便启程。   眼下时辰还早,林间山风清凉,扑面而来,似是拂去了昨夜的晦气与哀伤,二人无心留意林中景致与鸟兽,只顾加快脚程,赶往城中。   然此去路途遥远,若走寻常山道,怕是没法在天黑之前赶回村中。   二人合计了一番,打算抄近道。   说是近道,其实并无一条可走的路,须得劈开荆棘丛,爬上断坡,这条路是采药之人取石缝中的珍草,才会涉足的,若是顺利,可少走一半的路。   “快,跟上。”走在前头的人一面催促,一面抓住突出的山石与挂下来的藤蔓,试着往上爬。   后头的人警惕地环顾四周,昨夜才遭妖邪袭击,这会儿仍旧心有余悸,无法安心往前走。   总局的后头有什么东西跟着,就等他们松懈的一瞬间,来取他们性命。   二人攀附着凹凸不平的崖面,小心地往上爬去。   虫鸣嘲哳,显得四下愈发幽静,快到坡顶时,上头的人一脚踏空,惊呼声伴随着山石滚落,迷了下头的人的眼,痛得惊叫连连。   “没,没事吧!对不住了。”上头的人惊慌地朝下看。   断坡险峻,甚是骇人。   下头的人腾不出手来揉出眼中的渣滓,咬牙忍住了钻心的痛,催促道:“快往上爬,别在这耗着!”   闻言,上头的人忙转过头,抓住了手边一截藤蔓,拼命往坡顶爬去。   眼看着最后一步便能够到崖顶的石头,才抽新芽的藤蔓却不堪重负,猝然断裂。   坠落的瞬间,他脑海里是一片空白的,生平种种,如浮光掠影,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顾不上。   耳边传来了同伴撕心裂肺的喊声,却都似世外梦中,听不真切。   直到手被人紧紧抓住,被硬是拉了回来,一头撞在土石上,才回过神。   错愕地抬起头,望见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眸,仿佛从画中翩然而临,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明明是个女子,眉宇间的英姿勃发却连男子都及不上,淡淡一眼,好似包容万点星辰。   腰间红丝,似于皓雪山巅,藏下的一簇红梅,将一身落落白衣,都缀亮了。   “抓紧。”   抓住他的那只手稳健有力,仿佛只要握住了,就什么都不必怕,掌心与指腹皆有薄茧,却并不粗糙。   只这一眼,如偶遇山中仙神,斧柯朽流年过,轮回更迭,都不过瞬息罢了。   她的劲儿比他二人想象的大许多,看似瘦削,却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将他二人从崖下拉了上来。   死里逃生,二人心脏跳得厉害,擂鼓般撞击着胸腔,浑身血液狂涌,头脑发热,后背却是直冒冷汗。   “没事吧?”眼前的人开口,是碎玉般温和稳重的声音。   二人瘫坐在地,双目无神地望着她,久久难以发声。   陵光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从树上折了两片宽叶,施法弄了些清水,递给二人压压惊。   “悬崖难行,以后莫要走这条路了。” 第八百一十八章 :骤夜追灵   二人心有余悸地撑着还在打颤的双腿,跪下来给她磕头。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都起来吧,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何故爬这峭壁?”陵光问道。   万幸今日她恰好从林间路过,救下二人,否则这山崖下怕是要多两具无辜横尸了。   二人互觑一眼,舔了舔干巴的唇,为难道:“实不相瞒,我二人上有老下有小,若不是当真有急事在身,我们也不会豁出命去冒险。只因村里昨夜遭了妖怪,死了好多人,还烧了不少屋子,村里人怕那妖怪夜里回来寻仇,让我二人去城中请道君收妖,路途遥远,须得在天黑前回来,不敢耽搁啊”   “着实没法子,若不是遇上姑娘,我们怕是要交代在这了!”另一人附和道。   “妖怪?”陵光眉头微蹙,她一路打听重黎的下落来到附近,没听说这山中有如此凶恶的妖邪作乱,“什么样的妖怪?”   “这”二人干笑,“我二人感谢姑娘出手相救,但妖邪可怖,还是莫要吓着姑娘了,我们得赶紧去城里”   说着,二人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匆忙启程。   没走几步,便被喊住了。   “且等等!”陵光思忖片刻,道,“城中的仙门中人今晨都已离去,现在赶去也只是白跑一趟。”   闻言,二人俱是一惊。   “走,走了?”   陵光点了点头:“今晨走的。”   她两日前便是跟在那些中皇山弟子来到此处,听闻有重黎的消息,于是四处探寻。   不成想,竟碰巧遇上这事。   而那些中皇山弟子,应是收到书信,匆匆离去了。   她的话有如当头棒喝,二人顿陷无措。   “这,这可怎么办?万一那妖怪夜里杀回来,咱们都得死啊!”   昨夜惨况历历在目,即便今晚不来,所有人也是提心吊胆,难道要逼着他们弃了世代长居的村寨,连夜逃命去吗?   就算要逃,这山道崎岖,他们还要带着妇孺和伤者,天黑前根本到不了城外。   在山间过夜,会碰上什么都不得而知。   说不定遇上猛兽,死得更惨。   二人急得手足无措,商量着可要先回村里告知其他人,再做打算。   “村子在何处,我随你们去降妖。”身后传来的声音温和到有些寡淡。   二人回头望向还站在崖边的白衣女子,齐齐一怔。   “姑娘,咱们说的可是除妖,不是开玩笑的,村里好些人都死在那妖怪手里了,便是姑娘会些工夫,与妖怪交手未免也太”   “不必担心,我亦是修道之人,前头带路吧,此事不宜耽搁。”重黎的行踪还未探明,她无心多言,既然路过此处,替这些凡人除去一害再上路不迟。   二人犹豫不决之际,脚下平地生风,已将人徐徐托起。   脚下云雾汇集,竟凝出一朵云彩,二人不由连声惊呼,抬眼却见崖边女子亦踏上云头,从容侧目,淡然一眼,似青云之上白月尖,端的是翩然自若,方才晓得自己真遇上了神仙。   “往哪儿走,指路吧。”   闻言,二人忙不迭地为其引路,来时徒步走了小半日,归时乘奔御风,只消一盏茶工夫便望见了村寨。   二人奔入村中,村民还未在废墟中清理残物,瞧见二人不由诧异。   “你们这么快便回来了?”   从村寨到城下,需走上半日,一路跑去少说也得黄昏之时方能回来,可这正午未至,如何这么快?   “城里的道君呢?”众人围将上来。   二人一路跑进村,气喘吁吁,喝了两口水才缓过来。   “我们没有进城!”   “没有进城?”众人错愕地望着他们,“为何?今日请不来道君,万一那妖怪夜里折回来可怎么办?我们岂不都死定了!”   四下一片哗然,二人连连摆手:“城是没有进去,但我们在山中遇到一位神仙姑娘,说会帮咱们除妖,将我二人带了回来。”   说着,二人回头指向不远处冉冉而来的白衣女子。   素袍如皑皑山巅雪,冰洁渊清,介然特立,淡如流墨一抹,却又持重端方。   即便站在最肮脏的废墟上,也似天上星月,不可亵渎。   澄明似霜,却并不冰冷,发间只一支白玉缀红梅的细簪,与腰间殷红长绦交映,如丹青卷上浓彩点睛一笔。   簌簌清风,百灵苏生,天上行云流彩,江河满野山花,皆不及她一分神采。   真可谓顾盼生辉。   这样的女子,确不似凡尘中物,但说她是降妖除魔的仙神道君,也教人难以置信。   “真是神仙!”二人手忙脚乱地比划,“方才我们就是坐着云回来的哩!”   “这姑娘”村中长者仍旧持疑,但瞧着二人如此坚持,便打算上前问问清楚。   陵光已然步入废墟间,荼白的衣摆似缀了暗纹般隐隐流光,从血泊间走过,不染分毫污色。   她走过尸体旁,俯下身细细查看其伤口,眉头微蹙,迟疑片刻,复又起身。   方才那二人跟了上来,道:“神仙,关于昨晚那妖怪,可需要我们”   “不必了。”她打断了二人,环顾四下,“你们就站在这,莫要乱动。”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她却已阖目凝神,并指成诀。   随着口中吟诵,徐徐清光自她脚下流淌而出,如江河奔袭,包容无数碎光攒动,四下骤然转夜,深藏在这片土地的气息化做点点流萤,随着千丝万缕的浅金灵泽,从起初的淡淡浅光,到最后铺天盖地,以她为中心漫向四周。   灵泽快要漫出村寨时,光辉戛然而止,陡然急转之上,将这晦暗天地轰然照亮,光辉穿云透月,似星辰烂漫,火树银花,端的是粲然夺目。   穿透云霄之上,又携亘古流长的红尘万丈,如一夜风吹玲珑,簌簌而落。   废墟蒙上晨曦般的光泽,粼粼翻波,断壁残垣,亦在这场盛大的光耀中渐渐恢复如初。   残物可复,生死却不可逆,她能做的,唯有将埋在瓦砾下的尸体一一搬出,齐整地归还他们的亲眷。   众人骇然失色,星火般的光越是靠近地面,越是赤红,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却发现这些碎光落在身上,并不疼痛。   触之温热,似润喉的温茶,春暖的碧波,身上的伤,竟也随之愈合。   众人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感恩戴德。   陵光此时的心思都在眼前的徐徐浮出的虚象上。   昆仑追灵术,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残留着活物的气息,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亦能重现昨夜之景。   这术法并不复杂,端看自身修为,修为越深厚,能重现的虚景越多,越详尽。   她望见来来往往的村民,昔日安宁和乐的村寨。   望见入夜后灯火岑寂,偏擦而过的寒芒。   从村口到山脚下,熊熊燃起烈火,无数人争相逃命,哭叫声与求饶声震得双耳轰鸣。   下手之人一身玄色黑袍,衣摆暗纹染血,手中长剑寒芒涌动。   看到璞玉剑的瞬间,她的脸色就变了。   哽在心头的数日的那根刺,仿佛也随之轧进了血肉,尖锐地疼了起来。 第八百一十九章 :他就活该受委屈吗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回过头,望见了村口白衣如炼的俊朗青年,他似是匆匆赶来,发丝被风刮得有些凌乱,惊骇地望着眼前的惨烈局面。   她猝然微颤,望着眼前的幻影,有些喘不上气,也不敢眨眼,仿佛要借着这残影,将这八年未曾见过的他好好看个仔细。   她记忆中,他穿黑袍已有多年,从前穿昆仑弟子服的样子,却是有些模糊了。   看着他再次穿上这身白衣,总觉得有些恍惚。   又见当初明眸生辉的少年,顶着镜鸾一顿臭骂,举着刚采的一束紫阳花,笑吟吟地递给她。   他如今又喜欢穿这身衣裳了吗?   重黎的残影疾步跑过她身旁,手臂相错,残像穿过她,跑向火海中行凶之人。   而后,她也看到了那人与重黎一模一样的脸,不由得心头一震。   没有厮杀,没有争执,那人就像一场幻梦,从重黎眼前消失了。   连一丝气息都不曾留下,故而追灵术的虚像也无法找寻。   后来,炽热火海中,只剩下他一人。   他想要自证清白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嚣张跋扈的魔尊的影子,分明就是当初在昆仑山,受了委屈无处说的意气少年。   急切的争辩被滔天的谩骂与怒火湮没,石头与断枝丢在他身上,受尽了唾弃,他终是仓皇而逃。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对任何责难他的凡人动手,晓得自己出手太重,便都忍了下来。   望着那道残影消失在追灵术边界,陵光心中萌生出一股子莫名愠怒,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个人。   四周村民顿然感到如芒在背,伏地不起。   她收了追灵术,敛起怒色,顺手拔除了留在此地的邪气,走到村中长者面前,递给他几枚咒符,平和地嘱咐道:“将这咒符分别贴在村子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方位需端正,不可偏颇。”   长者怔忡地望着手中几张薄纸,有些难以置信:“就就这样吗?”   陵光眉头微蹙:“还要如何?”   她问这话时并无恶意,但在长者耳中却似一句不悦的反问,忙不迭地低下了头。   “不小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那妖怪凶恶,仅凭几张咒符可能应付得了?村里就剩下这么些人,再经不起失去亲人的痛了,还望仙君体谅,予我等庇护。”   “还请仙君庇护啊!”   “请仙君发发慈悲吧”   众人围着她齐刷刷地跪了一地,这等状况下,也实在不好解释什么。   那咒符是她亲手所画,四面贴妥,便可自成辟邪阵,有朱雀灵泽庇护,莫说山中精怪,便是有上千年道行的邪祟,都得退避三舍,如何会不够?   可看着四周惊吓得手足无措的百姓,她迟疑半响,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递过去一枚玉玦。   “将这东西置于村口,千年内,不会有妖邪胆敢踏入此处,你们可安心住着。”   长者接过玉玦,千恩万谢。   “不知仙君可晓得昨晚那妖怪的来头?”他们方才见她施法,虽看不见她所见之景,也隐隐猜出她在做什么。   咒符和玉玦虽能保一方平安,但除去妖邪才是永绝后患的上策。   陵光踟蹰片刻,道:“此事交由我处置,尔等莫要四处胡言,三缄其口为上。”   “三缄其口?”听了这话,众人显然有些错愕。   “咱们的家人都死在那妖怪手里,我们有冤屈,却什么都不能说吗?”   “我的孩子尸骨未寒,我要那妖怪偿命!”   “血债血偿!”   “务必杀了那妖怪!仙君千万别手下留情!为咱们讨回公道!”   “对!讨回公道!”   如泣如诉的怨声与义愤填膺的嘶吼交织着,震彻山野,而眼前的女子却只是静静地听着,双眸似镜,映出这些人恨极的面孔,始终淡然。   直到声息渐偃,她终于开口:“讨回公道?既如此,那杀人成性的妖怪,你们可还有印象?”   闻言,众人窃窃私语,从那可怖的梦魇中找寻那张令他们痛失亲人的嘴脸。   “那妖怪修成了人形,是个年轻公子模样,穿了一身白衣,手持长剑。”其中一人率先道。   “瞧瞧可是这把?”陵光抬起手,凝灵化形,在掌中凝出璞玉剑的模样。   “对对对!就是这把!”另一人连连点头,旋即又露出狐疑之色,“可我怎么记得那妖怪穿的是一身黑衣?”   “我之前看到的好像也是黑衣”   “什么黑衣!就是白衣!咱们将他赶走时可都看到了,错不了!”   “不不不,是黑衣才对!我躲在地窖里朝外看,火光映出来的就是一身黑衣!”   众说纷纭,争执不休,竟比方才要她去杀那“妖怪”还要激烈。   忽闻一声冷笑,众人顿觉料峭春寒,噤若寒蝉。   那双昳丽的桃花眼缓缓扫过来,明明是笑着的,却令人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   仿佛整个人从骨血到思想,都被掰开了,摊在了她面前,肮脏或高洁,都无所遁形。   她幽幽开口,似是在说笑:“连自己的仇人穿的是黑衣还是白衣都分不清,谈何报仇,谈何公道?向谁讨这个公道?”   “仙君”不知为何,他们总觉得方才还很好说话的女子好像忽然就生气了,着实想不通自己到底那句话得罪了她。   “既然都记不清楚了,那几个孩子昨夜是怎么活下来的,不妨问问。”   闻言,村民的目光纷纷落在所在角落里的几个孩童身上,孩童年幼,被这么多人一瞬不瞬地盯着,自是心生慌乱,不知言语。   “眼见不一定为实,若不是有人救下尔等,今日这村寨早已不复存在。尔等不愿受委屈,旁人就活该受着吗?”陵光强压不悦,不愿多做耽搁,留下咒符后便拂袖而去。   村民们心中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那几个孩童团抱在一处,目光躲闪,似是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莫怕,老实说,昨夜是谁救下你们的?”想到陵光方才的告诫,犹豫须臾,长者上前,温声询问。   那几个孩童面露畏色,其中一个嗫喏良久,才轻声答:“是是一个穿着白衣裳的大哥哥抱我们出来的,那个大哥哥长得跟杀我阿爹的妖怪一模一样,我害怕”   闻言,众人心头一震,原本清晰的恨意像是忽然间被倒进了一锅浆糊中,变得乱七八糟,乃至匪夷所思。   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尔等不愿受委屈,旁人就活该受着吗?   这句质问如一根针刺,扎入心肺,方才还咬牙切齿,誓要将妖怪碎尸万段的恨意中,猝不及防地漫开一丝心虚,此番血海深仇,却怎么都没法理直气壮地继续痛斥那妖邪。   脑海中竟浮现出昨夜,他们用石头断枝砸打那“妖怪”时,他几度欲言又止的眼神。   漆夜般的眼,急切地望着他们,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那时的局面极为混乱,他有说过什么吗?   哦,他说了。   他说,不是他,他没有。   可谁又会在痛失亲人的时候,仔细听一个“凶手”辩驳呢?都当是狡辩罢了。   明明之前屠杀时如此狠辣,与他们争执时,屈辱至此,却只是仓皇离去。   黑衣与白衣,同样一张脸。   一闪而过的念头,比做梦还要荒唐。   他们是不是弄错了?   咱们师尊要来护犊子啦   。: 第八百二十章 :终得相见   昨夜逃得仓促,林间气息并未被谨慎地掩藏起来,追灵术如蛛网在林中无声探寻,四散的灵络很快拧成了一条曲折长缕,皆指向同一个方位。   顺着这条路走到尽头,便是一座失修破庙。   追灵术在此处戛然而止,望着那道大开的门户,陵光心头咯噔一下,一路急匆,偏在此时有了犹豫。   不由得想,重黎若真在里面,她见了他要说些什么才好?   好久不见?   有些蠢。   还是告诉他,她醒了?   啧,这不废话,她人都站在这了,他又不瞎。   踟蹰半响,终还是迈入了破庙。   诚然这说法不太恰当,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堂堂上神,何时变得如此怂包了?   若是教重黎看见,颜面何存?   于是,她大步跨过门槛,站在颓败的庙堂中央,望见灵络绕过佛龛,指向台子后头的逼仄角落。   她走到龛台旁,清了清嗓子。   龛台后并无回应,说得更确切些,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不成时隔八年,他就听不出她的声音了?   陵光眉头蹙紧,又往前走了一步,朝那台子后头看去。   丛生的杂草淹没了石缝,蛛网遍结,重黎倚在最里头的角落,蜷缩成一团,面色煞白,咳嗽声断断续续。   因身着白衣,咳出的血溅在衣领上,尤为刺目。   “阿黎!”她吃了一惊,冲过去想看看他的伤势,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那张俊美惨白的脸。   清光幽幽,化开粼粼涟漪。   原是幻象。   追灵术延续至此,让她看到了昨夜逃到此处的他。   她怔忡地收回了手,被冲散的虚像再度聚合,单薄的身影挨着墙根,比她想象得还要虚弱。   他不是法力滔天吗?不是叱咤风云的魔尊吗?怎么会这样?谁把他变成这样的!   留在此处的是残影,那么他人又去哪儿了?   她豁然起身,急切地四处张看,之后的气息似是被抹去过,再用不了追灵术,只在破庙后门的山道上,留下了几滴血迹。   血滴在叶片上,还没有干涸,应是离去不久。   她只能顺着这几滴血所指的方位追过去,除此之外,已无别的线索,那些中皇山弟子被召回,只她一人在人间打探这些模棱两可的消息着实吃力,若再跟丢,想寻人怕是难了。   密林渐稀,几缕斜光似云端天幕,脚下的路也恍然宽了许多,忽闻水声,转眼出了林子,竟到了海岸边。   白浪翻波,雪沫砯崖,原是西海之滨。   陵光似是没有料到会一路追到这,正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冷不丁望见海天交接处,一座巍巍山脉,心头顿然一动。   令丘山。   诚然如今都是这么叫的,可数万年前,这座山还被称为“九川”时,曾是玄龙故里。   沧海茫茫,横在眼前,好像就这么将她和重黎隔成了两岸,若是没有人踏出这一步,便由她来吧。   一声轻叹后,她迈向了海面,踏着不息的层层卷浪,笔直地朝着令丘山走去。   海上依旧没有觉察到重黎的气息,只是这海水中,隐隐传来极淡的血腥气,令她有了不祥的预感。   再度踏上令丘山,山风萧瑟,四下悄然。   梼杌已死,山中的九天玄火也不复存在,荆棘不屈地从焦土中复苏,带着锐刺的藤蔓爬上了峭壁,从不见天日的黑暗里硬是拼出了一线生机。   时隔八年,春回大地,山头虽还稀疏,但山脚下却已长出一片野草,山间溪流也再度淌出了涓涓清水。   龙族喜水,平日里就愿意离海边近些,故而令丘的山并不似其他仙山仙府那般高耸入云,山谷居多,谷中水流交织,也曾是个极似人间江南的灵地。   可惜地脉崩毁,如今没个数千年休养生息,是见不到当初的景象了。   她翻了好几座山峦,从海边寻到深谷,从前九川玄龙栖居的泉灵谷也去转了一圈,可哪一处都不见重黎的踪影。   心里隐隐有种直觉,觉得他就在这,他终会回到这,只是她还没有把他找出来,她还有遗漏的地方。   她在面目全非的故地上站定,合眸静思,细细回想。   泉灵谷,裕华坡,断风崖她与折丹遗玉交好时,九川每一处她都去过,还有什么地方,是她没想起的?   山风徐来,裹挟着难能可贵的一丝花香,勾动着心头某根不知名的弦,无数记忆如浮光掠影,她所走过的千年万载奔袭而来。   汹涌如潮来,归去携千斤。   沧海桑田的嘈杂中,忽闻一声轻笑。   风吹草叶低,漫山花欲燃,曾有个少年,举着一束沾满晨露的紫阳花,问她能不能做他师父。   飘摇的记忆忽然间尘埃落定,那年天光潋滟,几乎迷了她的眼。   她自坡顶一跃而下,连云彩都顾不上召来一朵,乘风而下,直奔谷口。   当年她就是在这,见到的重黎。   彼时花木繁华,而今阑珊荒野,努力挣扎了好些年的野草堪堪才及小腿高。   跑得太仓促,她的气息都有些不稳,脚下还未站定,便急着四下张看。   风压下了半截草茎,似是为了让她能看得更清楚些。   海上升日,晨霜消融,整座令丘山渐都渐渐暖和了起来。   在枯黄与青葱交错的草丛另一头,清泉从被九天玄火烧毁的枯根下淌过,一抹新芽正从绝望的枝头再度萌发。   那树下静静靠着一人,荼白的纱衣,鸦青的发,双眸紧闭,阳光照在那发梢,似是洒了一层细碎的金粉,苍白的脸色,仿佛也因此染上了些许活气。   她心如擂鼓,失速般跳动着,骤然的狂喜中掺了无措,还有些莫名的惧意,牵绊住她的双腿。   不知该不该上前喊醒他,不知如何上前   她没有施追灵术,所以眼前的人,绝不是虚幻的残影。   双腿像是灌了铅,她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到他面前的。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俯下了身,指尖触到那张熟悉的脸,较之那五千年的久别,这八年反倒更让她恍若隔世,不敢认眼前人。   眉眼未曾改变分毫,可就是觉得,如此陌生。   本以为在这吹了许久山风,应当觉得冷,可他的脸却在发烫。   再摸他的手,亦是如此。   她变了脸色,改试探为轻摇,被压低的声音微颤着:“阿黎?”   眼前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几度尝试,他应是已经昏死过去了。   身上并无显眼的伤口,唯有眉头紧皱,像是在拼尽全力与什么抗衡。   这一路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面,却没想到会是如此。   陵光神色凝重地踟蹰片刻,咬牙且将人架起,朝谷中走去。   师尊找到三岁啦!   转眼八年,别来无恙。 第八百二十一章 :师尊,我很想你   九川的冬天很冷。   这是玄龙一族覆灭后多年,重黎终于被允许下山,故地重游时发觉的。   那时梼杌还不曾惹怒天道,山中还不曾被九天玄火湮没,谷中的草木,是被龙血泡烂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爹娘葬在哪里,又或是神形俱灭,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找了好久,也没能找到回家的路。   能记得的,只有四季如春的九川谷,无论什么时候,都有鸟语花香,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热热闹闹的。   可抬眼张看,只剩一片荒芜。   迎面而来的风是冷的,刀刮一样,撕扯他的皮肉。   他恍惚地瘫坐在地,试图想想这山谷原本该是什么模样,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记忆与梦魇交织纠缠,将他拖入泥泞的深渊,那是他惹下的罪业,在最深最深的地底,比酆都地狱还要可怕得多的地方,不见天日,惶惶终年。   他的脚下,是数不清的尸山血海,是被他屠尽的那座城的百姓,他拦着他们,谁敢出城,谁就得死。   于是厉鬼与怨魂嚎啕着,质问他为何要阻断他们的生路。   嘶喊着,要他偿命。   五千年中,他杀过多少人,染过多少血,他数不清,洗不净,跌进血泊里,烂泥里,再也爬不起来。   他很累了。   明明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却因为几个百姓的怨怼之言,忽然间疲惫得睁不开眼。   一句怨言,几块不痛不痒的石头,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浑身都在疼,他觉得自己好像坚持不下去了。   不如就在这烂泥里长眠吧,将那些唾骂当做陪葬,这样的结局,说不定是最适合他的。   年少无知时,他也曾受过冤枉,也曾有过竭力争辩,讨回公道的心思。   是从什么时候起,连生气都觉得累了呢?   他趴在肮脏的烂泥里,被无数怨恨撕扯成碎片,没有一句怨言。   他晓得自己错了,晓得自己活该。   肮脏,腥臭,不得好死。   本该就这么静静地沉入深渊,绝不会有人来可怜他,来救他,想到这,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掏空了。   没有力气挣扎,也不想挣扎。   漫天的腐臭里,却忽然飘来一阵花香。   他于绝望中,神使鬼差地望向那岸边,圣洁安然,遗世独立,平静地立在玲珑花下,淡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的蜃楼。   她那么好,那么干净,不像他,满身污秽。   那是他的神明,他的向往,是满是血污的心尖儿上,独独干净的一点白。   他不敢伸出手,甚至不敢肖想她还会再看他一眼。   她回过头来,不过微微一笑,却像是将他的五脏六腑连着骨血一同从胸腔攫出。   早已麻木的四肢再度感到了疼痛,一阵无法言说的委屈如春水消融,起初是细密的刺痛,而后这痛楚愈发炽烈,铺天盖地,摧枯拉朽地将他从泥泞中拔了出来。   朦胧中,神明伸出了手。   “阿黎,我来接你回家了。”   呜咽的哭声太过压抑,陵光站在不远处添灯,听了好一会儿才确信是榻上的人在哭。   执灯走到床边,屈身去看,重黎额上冷汗涔涔,不知梦到了什么,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却不知说了什么。   谷中早已没有任何九川的残物,破土的草木,都是崭新的,抹去了一切栖身之地。   她只得以神力汇集木石,在坡下造了一间屋子,这榻亦是用山石搭的,不过被褥是她方才去凡间弄来的,陋室两间,能遮风挡雨亦已足够。   方才她已经探过他的伤势,该包扎的外伤都上了药,内伤却不是一两日就能养好的。   除此之外,她竟发现他的内丹不见了。   眼看天色渐晚,还未弄清她死后这八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这眼泪倒是掉得突然。   多半是他体内那一半元神趁机作祟,魇住了,她能帮他平息邪气,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在梦里哭出来的人,更无法对他的痛楚感同身受。   能做的,不过是给他擦擦脸。   此念刚起,就陷入了尴尬。   她出来得有些匆忙,又素来没有寻常女子的细腻心思,身边从来不会带帕子,从前就时常被庚辛说,活得还不如东华精致。   想来说得也对。   这双惯会打打杀杀的手,帮人擦眼泪应当也不大讨喜,所幸重黎还没醒,事后应当也不晓得,自不必膈应着。   犹豫半响,她捻着袖子,打算擦掉他眼角的泪痕。   这个动作从前在昆仑她也没少做,他小时候就是一哭包,跟长潋打架输了要哭,被她说几句也要哭,总是闷声不吭地缩在被子里,她大半夜将他刨出来擦脸的时候,他眼睛多半都是肿肿的。   如今这么大岁数了,倒不至于把眼睛哭肿,只是这副模样也着实好笑。   她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他,那双眼睛已经睁开了。   朦胧婆娑,有些迷迷瞪瞪。   望见她的瞬间,似是怔了怔,旋即又苦笑。   “如今只能在梦里才能见你了吗”   陵光一僵,慌乱地收回了手,发现他并无下一步的举动,才谨慎地又看了他一眼。   重黎安静地躺在那,双眼却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   眼里装了满满的思念与温柔,许是觉得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场梦,大可肆无忌惮,满腔的爱意也毫不掩饰地朝她涌来。   他的声音是沙哑的,憔悴至极,可唤出这声“师尊”的时候,却愣是挤出了一丝温软与恭敬。   “我好想你。”   他眼底的碎光像点点的星火,带着无助与愧怍,不知委婉地冲入她胸膛,于是寒冰消融,万籁俱寂,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声在长夜中格外清晰。   陵光实在没料到重逢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便是征战沙千年万载,最是艰难的困局,都不见得有此刻这般猝不及防,手忙脚乱。   脑子里像是有无数花火轰然炸开,铺天盖地的火树银花,将她的理智都吞没了。   她怔怔地坐在那,望着他,直到听见一声无奈的叹息,才终于回过神来。   “你还在云渺宫才对,我一年前回去的时候,云渺宫没有一点动静。我等了好久,你也不理我,颍川说,你可能要睡上千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时候,所以梦也好,假的也好。”   总比见不到,想不起要好。   重黎垂下了眸,看着他再度缩了回去,陵光心头一跳,忙不迭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若不是梦呢?”   重黎有些愕然地掀起眼帘子,她意识到自己有些着急了,顿了顿,平静下来,问他。   “若我醒了,你不是在做梦,这些都是真的,你怎么办?”   若是真的,又当如何?   这话似是将眼前的人难住了,沉默良久,他竟然淡淡地笑了起来。   可笑着笑着,鼻尖一酸,眼泪盈满了眶,烫得钻心。   他哽咽着,爬过来,仿佛是向无垢的神明忏悔罪过的俗人,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圈住了她的腰,缓缓收紧臂弯,像快要渴死的人抱住了救命的甘露。   “是我错了,师尊,是我错了”   埋进怀里的声音带着哭腔,细细颤抖着。   突如其来的道歉,出乎了陵光的预料,她一时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原谅?   她又没有怪过他,谈何原谅?   这八年,重黎走遍大江南北,在数不清的寂夜里试想了不知多少次重逢的景象,再见到她,他应当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   可是都觉得不好。   从九川初见,到不周山的死别,一晃眼,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物是人非如挣不脱的咒枷,他这辈子都解不开了。   那个在九川花海里,接过他手中一捧紫阳花的仙君还在这里,还愿意对他展眉一笑。   他很想在这场梦里抱着她放肆地大哭一场,兜兜转转,几度生离死别,他知道自己狼子野心,十恶不赦,不配做她的弟子。   在愧怍与自厌的泥淖中浮沉了多年,思来想去,纠结了太多,看到她在这,就在眼前的时候,哪怕明知道这多半是一场梦,还是抑制不住地欢喜。   只觉得自己应当先同她道个歉,同她说一句。   我很想你。   师尊,我很想你。   病迷糊的三岁还蛮坦率的,对于陵光这种性格的,就得皮厚,就得百折不挠,就得打直球! 第八百二十二章 :煮一锅粥,待一个人   长夜萧风,忽然温柔下来,四下岑寂良久,陵光低下头,才发现膝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双手还紧紧箍着她的腰,就算是一场梦,都生怕她走了,不要他了似的。   小心翼翼的,满是负罪感。   不过在同她说完这几句话后,他像是终于做完了这辈子最纠结,最是放不下的事,眉头如释重负般舒展开,亦忘却了疼痛,沉沉睡去。   倒是陵光自己坐在那呆了好久,看着膝上躺着的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有什么好的”   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明明她既不温柔也不好看,动不动就揍他,待他不好,平日里连同他说几句话的机会都很少,说好听些叫不善言辞,用庚辛的话来说,这话少也就算了,开口就跟下刀子似的,不如闭嘴。   思来想去,愈发觉得自己无趣得很,实在不是个讨人喜欢的。   这小子图她什么呢?   莫不是喜欢挨揍?   她烦闷地摇了摇头,本想起身,然腰上可还挂着一大活人,挣得狠了,怕是要将人惊醒。   看着那张疲倦的面容,真不晓得他这一路遭了多少罪,有多久没安心休息,可有好好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斟酌须臾,她也就不动了,可重黎抱得太紧,人睡死过去后又沉得很,她坐到宿半,便觉得腰酸背疼,不晓得是不是这副身子被冰封多年,太久没活动筋骨,这底子同从前是没法比,强忍着撑到天明,委实吃不消了,狠下心将腰间的手硬是掰开。   许是睡得安稳了,人竟然没醒。   她从榻上爬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脚都麻了,一个趔趄跪在了床蹬旁,浑身腰酸腿软,跟仿佛刚跟人大战了三百回合。   扭头看向榻上睡得正香的重黎,她咬牙切齿地骂了句“臭小子”,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出了屋子。   山间清晨,草木清新,蔼蔼酥雾如丝缕的絮,缓缓淌过林间。   回想起来,她已经好些年没看过九川的日出了。   从前她和折丹,江疑,时常在裕华坡彻夜长谈,山河湖海,人世百态,无所不聊。   如今却只剩她一人了。   思忆故人,心头不由百感交集,有了情根,便很容易体会到伤感。   密密麻麻,勾起浓厚的疼。   她在山坡上独自站了会儿,待晨曦初辟一线海天,冷不丁想到,应当做顿早饭,一会儿重黎醒来,说不定会吃几口。   这么一想,就觉得甚是有理,然而在屋前踟蹰许久,她才发现,不晓得做什么。   她的厨艺好像一直不太行,思来想去,还是做些简单可口的为上。   所幸在凡间兜转了好几世,从前做神尊时全然不懂的东西如今倒是学了不少,便去山间兜了一圈,摘了一簸野菜回来,想想光吃素的好的太抠搜了,犹豫片刻,去山鸡窝里掏了几个蛋。   这玩意儿倒也算不得荤食,可她刚下山就杀生,似乎有些不妥。   造这间屋子时有些仓促,如今倒是后悔之前没顺手搭个厨房,再变个灶台什么的,时隔一夜再度施法,她的灵力还未恢复过来,为了一顿早饭折腾得精疲力竭,似乎太过了。   有失分寸。   她想起了在白辛城住的那几年,屋里灶台塌过几回,起初她还愿意耐着心思修,后来彻底修不好了,她也学着自己重新搭了一座,诚然粗糙了些,做不了什么大菜,不过还勉强能煮个粥什么的。   晨间山泉冰凉,她半蹲在岸边,将采来的野菜和山菌清洗干净,放进小竹簸里。   指尖冻得刺痛,但她今日不太想用术法讨巧,就想试着如凡人那般,脚踏实地地煮一锅粥。   这山中实在寻不到锅碗,她只得劈了一块山石。   她的剑法一直是神界最好的,拿着削铁如泥的霄明剑,愣是将一块梆硬的破石头砍成了一只小石锅。   如此这般,又做了几只碗和勺子,愈发像模像样,她才满意地收了手,生火煮粥。   黍米是前些日子在人间城里买的,不多,做成粥刚好两人的份儿。   刚撘起的石灶台的确粗糙,所幸她的火点得不错,身为朱雀,司掌天下火事,生火也比别人快。   石锅里的水冒出徐徐轻烟,粟米在水底接连翻滚起来,不过米要成粥,一时半刻是成不了的。   屋外的人专心致志地盯着锅,屋内的人也从漫长的梦境中醒转。   起初的梦魇,令人几近绝望,后来渐渐平息,他记得好像梦到了陵光。   她坐在他身旁,告诉他,她醒了。   如今睁开眼,却只望见窗台几缕晨光,尘埃如碎星,在那束光里晶莹细闪。   四周静得只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并没有旁人。   他自嘲地笑了声。   果然,梦就是梦,不可能成真的。   确信之后,又觉出一丝落寞与失望来。   昨日的痛楚已经消散,余韵犹在,如今只觉得脑子犯晕。   撑着身子勉强坐起,缓了几息,才将神识从混沌中拉回。   总算又熬过一次发作,体内的邪气暂且平息下去,不知这算是幸运还是钝刀剐肉的折磨   他叹了口气,擦去额角的汗珠,却陡然一僵。   昨日那破庙外陆续有脚步声路,虽并无一人走进庙中,但也令人甚是焦躁,他离开那座破庙后,神使鬼差地回到令丘山,找了一处能歇脚的地方。   令丘荒废已久,近些年才有了些许生机,这屋子是从何而来?又是谁把他带到这的?   山中诡辩莫测,从前犯浑的时候也结下不少仇家,他不敢确信是谁趁虚而入,顿时戒备起来,穿好衣裳下榻。   走到门边,忽有心生犹豫,已经按在门框上的手僵了僵,踟蹰片刻,终是谨慎地将其缓缓推开。   这门瞧着新得很,倒不是说凡间那般精雕细琢的“新”,而是这木材新鲜,摸上去还有些许湿润,树皮也没有刨去,他甚至在门把上看到一截今春的新芽。   环顾四周,屋子各处都是这般,称不上简陋,只是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屋内外没有妖邪的气息,更没有阴诡的杀气,推开门,便是春浓绿意,远处浪涌如雪,风翻层云,迎面而来的花香,都是透着舒心怡人的安宁。   紧绷的四肢百骸,似乎也随着这阵忽来之风,渐渐舒展。   他一时愕然,想不通这令丘山中,怎会在一夜间多出一座木石小屋来。   话说回来他又是怎么到这的?   昨夜梦中的画面像是被切碎了,在他脑子里没完没了地晃,拉扯得头疼,总是想起那张寡淡的脸,更难受。   虽不知是谁将他带到此处,但无论是谁,应当没有恶意,否则他昨晚就该见阎王去了。   他叹了口气,刚转过身,忽然听到一阵骨碌碌的动静,似是山石滚落,教人猝不及防。   脚下猝然顿住,下意识地追着声音跑去看个究竟。   熟悉的气息藏在温暖的风里,是他想都不敢去想的那个人。   他以为自己又想多了,弄错了,可绕过半座小屋,看到山坡下那道恰如幽渊曦光的荼白身影的刹那,他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涌,心像是要从难以喘息的嗓子里蹿出来,脑海中七零八落的碎片都被冲成了齑粉,如一树风吹雪,将晦暗长夜,迷惘落寞,都吹散了。   从此满心满眼,只看得到眼前一人而已。   陵光仓促地收拾着倾翻在地的几只石碗,听到脚步声,抬头望去,恰好看见重黎气喘吁吁地站在那。   她还没个心理准备,对视许久,才发现光顾着捯饬这锅粥,压根就没想好该同他说什么。   且此刻她还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东西,哪有半分师长的威仪可言,怎么看都有些丢人。   天地间,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抹去了。   只有那人眼眶泛红,像是快哭出来的样子,望着她都舍不得眨眼。   这般炽热的目光,着实教她无所适从,不敢继续看他,局促地移开视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方才手滑了一下。” 第八百二十三章 :弟子重黎,恭迎师尊复生   天净云清,万籁消弭,冗长的沉默像是归人窗上的月光,将满腔赤诚都化成了水。   而后,重黎缓缓地蹲了下去,屈着膝捂住了脸,几度哽咽。   陵光本以为久别重逢,这人或是瞠目结舌,或是一边惊呼,一边疯狗似的跑过来,却没想到他就这么蹲下了。   对,蹲下了。   这小子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可看着他半天没有起来的意思,又甚是尴尬。   八年没见,总不能看着他一直这么没出息地耷拉在那吧,种蘑菇吗?   犹豫片刻,她走了过去,从一对石碗石勺中腾出手来,用指尖轻轻在他肩上推了一下。   “做什么蹲在这,昨晚不是都见过了,别发神经,赶紧起啦。”   “昨晚?”重黎错愕地抬起头,怔忡良久才反应过来,“那不是梦?”   陵光无奈地摇摇头,看他的眼神仿佛看着一傻子:“若是假的,昨晚抱”   “抱?”   “咳没什么。”陵光别开视线,懒得同他细说。   可那双漆夜般的眼却如熠熠玄火,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像是要将她每一根骨头都瞧仔细才罢休。   “师尊”脱口而出的一声师尊,带着细细微颤,八年,或是更久,等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能了,在梦里无数次祈盼过云渺宫重开的那日,可都是假的。   一碰,就醒了。   此刻站在眼前的人,却如此真切,令他不由得鼻尖发酸。   “长潋不曾告诉你?”   他摇了摇头:“我这些年四处云游,昆仑那边并不知我的去向。”   这话倒是不假,令丘山与昆仑同在西海,虽说隔了几座山脉,于她而言,却也不过半日脚程,若是长潋有他的消息,她便不必下山后费劲儿绕这么一圈了。   他抬头望着她的眼神太过炙热,陵光被盯得头皮发麻,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别蹲在这。”她伸出了手,别开脸清了清嗓子,“起来搭把手,粥要糊了。”   “嗯。”重黎扯出个笑容,看着眼前修长如玉的手,踟蹰半响,终于抓住了。   手是暖的,和躺在冰棺里时截然不同。   这阵暖意于他而言,就是比任何宝物都要珍贵的东西。   足以抚平这些年的餐风饮浪,支撑着他站直身躯。   心头喜悦还未褪去,眼前的人却狐疑地来回打量了他好几圈。   “怎,怎么了?”重黎一僵。   陵光抚着下巴,思量片刻,问他:“你是不是矮了?”   许是她的眼神和态度过于认真,他不由得也跟着怀疑起来,忙不迭地看了看自己。   “没,没有吧。”   他这些年游历四方,好像还长了几分来着。   陵光想了想,觉得许是做凡人太久了,那会儿她个子矮,才到他胸口,如今换回自己原来的身子了,也就与他肩膀齐平,说到底还是比他矮了一大截。   她分明记得从前,他还比她矮许多的。   仰起头的时候,恰好撞进那双漆夜般的眼,与昨日不同,那双眼里如今仿佛盛满漫天碎星河,欢喜与温柔仿佛要溢出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下。   细微的动作重黎自是看在眼里的,他晓得她刚醒,应当还有许多不适应,对他这些年的作为想来也有诸多想不通之处,毕竟他从前是个混账东西,做了不少让她失望的事,一下子让她信他已经改悔了,实在有些为难人。   他不想逼她,人醒了他就知足了。   他适时地抽回了手,退后两步,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陵光一怔,却见他已经俯首磕了下去,恭恭敬敬地道了句。   “弟子重黎,恭迎师尊复生!”   铿锵有力的恭贺下,藏着的是赤诚的真心,如释重负的欢喜,盼她青睐,愿她不弃。   看着眼前好像在一夜间长大的青年,已经不记得他上回这般同她行礼是什么时候了,璞玉剑断后,他们都好些年没推心置腹地说过几句话了。   如今璞玉剑被修复,虽无法如当初她赠出时那般无瑕,却也尽了力。   伤痕与过往都密密麻麻地融进了那些裂缝里,抹不去,也无需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陵光沉默须臾,叹了口气:“起来吧,我如今也算不得你师尊。”   八隅崖义绝,她与他就再不是师徒了,倒不必如此拘礼,与寻常一样便可。   她并无别的意思,但这话在重黎听来,却如当头雷击。   “师尊这是这是不肯原谅我,当真不要我了?”   他往前挪了两步,慌张地抓住她的衣袂,又不敢用力,小心翼翼的攥着,仿佛那是他的救命稻草,她一句话就能定他生死。   “我知道错了,我在改,我都会改!从前都是我不对,师尊待我这么好,是我误会了师尊,师尊你打我骂我都行,别别赶我走”   说到后来,他竟有些语无伦次了。   陵光实在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言,他竟能想得这么多,一时啼笑皆非,试图将袖子抽回来,可一抽,他就更紧张了。   她简直给气笑了:“起来!我没说赶你走,袖子要给你扯裂了!”   “师尊说真的?”重黎欣喜地掀起眼帘子,一瞬不瞬地瞧着她,活像个怕极了被欺骗的少年。   陵光叹了口气:“没骗你。”   “那师尊是原谅我,愿意认我了?”   “你!”她的袖子还被他攥在手里,大有她不答应,这截袖子今日就休想拿回来的架势,她好气又好笑,窘迫地瞪了他一眼,“你是无赖吗!”   “师尊若还愿意认我,我无赖也无妨。”   “”臭不要脸!   僵持良久,终还是她先扛不住败下阵来:“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横竖从做他师父的那一日起,她就没想过会不要他。   见她松了口,重黎自是不胜欣喜,可要说的话还没出口,便忽然闻到一阵呛鼻的焦糊味儿。   陵光心头一咯噔,慌忙回头望。   只见身后石锅已然烧干了水,好好一锅粥,愣是成了一碗乌漆嘛黑的“异物”。   一早上的忙碌付之东流,她顿时沉下了脸。   重黎探头瞧了瞧,锅里正冒着黑烟。   他才想起她方才好像是说过粥要糊了,可惜被他一打岔,没顾上看火。   锅中的黍米越来越黑,与陵光此时的脸色如出一辙,惊得他抖一激灵。   “这是师尊做的早饭么”   身旁的人恻恻撇来一眼,满脸写着“你说呢”。   他顿时心虚,干笑两声。   “我重新做吧。” 第八百二十四章 :我会陪你一辈子   昆仑天池旁的仙蔓,自开天辟地,便与山河共生,漫漫岁月中,荣枯荣灭,拢共孕育出两截灵藤。   其一,便是随朱雀上神平定四海内乱,仙神之中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不染。   想当年,不染挥斥八极,一鞭掀起北海千层狂浪,无数妖邪在浪花中浮沉,哀嚎与求饶,都被巨大的,震耳欲聋的浪潮湮没在深海中,唯有赤红的不染在浓云如墨的天地间,迸出火树银花般的耀华。   重黎虽未能亲眼看到不染力战群魔的英武,今日却何其有幸,看着曾经叱咤风云的神尊拿着这柄人人羡艳的宝器下河抽鱼。   寒冰触融,山涧中的鱼都是些滑手的小货色,着实难抓,对付几条鱼倒是犯不上催动不染神力,只是瞧着那金光闪闪的仙藤在溪涧中搅动,看着那一条条四散奔逃的鱼,顿时教他想起自己挨抽的那些年,冷不丁的一哆嗦。   她挥鞭的时候不喜束手束脚,嫌他碍事,便让他抱着篓子在案上等。   本以为这一鞭子下去,这些苦命的鱼八成要身首异处,意外的是最后落进他篓子里的鱼除了身上或多或少得印个几道火灼的鞭痕,竟还真就活蹦乱跳的。   逮鱼都如此熟练,怪不得当初他每每想跑,都能被她精准地拽回来。   陵光的鞭子挥得极准,他几乎不必走动,稍稍将篓子举高些便能接住飞来的鱼,偶尔被鱼尾巴拍个一脸水。   “师尊,你不是不吃荤的吗?”他突然想起在昆仑山的时候,饭桌上就没见过荤腥,他想吃肉想得眼冒金星,只能托镜鸾去人间带只烧鸡烧鸭回来,悄悄地解馋。   有几回被长潋撞见,他还试图用鸡腿儿堵上他的嘴。   可气这小子软硬不吃,回头就跑去陵光面前捅了个底朝天,白瞎了他油汪汪的鸡腿儿。   云渺宫里从未见过荤腥,他一直以为是她清心寡欲,茹素也有助修行,可她眼下在做什么?   抓鱼?还一抓一个准儿?   陵光从粼粼水波中掀起眼帘子,瞥了他一眼,淡淡反问:“谁同你说的。”   “神族并无忌口,想吃便吃。”   “可当年”   “当年?”陵光微微蹙眉,旋即反应过来,又往篓子里甩了一尾鱼,气定神闲地瞥了他一眼,“昆仑山的仙灵大多都相熟,彼此间互有来往,你觉得吃谁合适?”   眼见着时辰不早,她看了眼鱼篓,抽上来的四五条正好能做个午饭,剩下的留着晚上吃,于是收手作罢。   季节还早,虾蟹都瘦骨伶仃,更别说鱼了,重黎思量片刻,拿这些鱼熬了一锅汤,又放了些山菌野菇,虽说口味淡了些,却也极鲜。   陵光尝了一口,就怔住了。   “怎么了,不好吃吗?”重黎有些忐忑,毕竟这八年他吃的都凑合着来,已经好些年不曾正儿八经地做过饭了,突然间竟要做给她吃,累得他做鱼的时候紧张了好几回。   “没有。”陵光垂眸看着奶白的鱼汤,眼底有些许动容,“就是想起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从前在昆仑山,都是吃你的手艺。”   重黎尴尬地挠了挠头:“好,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离开昆仑后,就很少做了。”   毕竟堕魔后,他已不会再感到饥饿,吃饭也成了百无聊赖时的消遣。   如今看着她坐在对面,捧着石碗小口小口地啜着汤汁,才终于想起,当初自己是为什么学的做饭。   “师尊,我以后都给你做饭,做一辈子,你想吃什么,我都做给你吃,好不好?”他将碗搁在膝头,庄重地望着她。   梦里百转千回,在泥泞里摸爬滚打,揪着心,抓着肺,说了无数次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仍觉得不够。   这些年,他行医救人,让魔族多行善事,原想着这样做就能变好,他身上的罪业会一点点地剥去,最后干干净净地重新回到云渺宫来见她,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对他说一句。   我不怪你。   愧疚不曾减弱半分,每每做了一件善事,想到自己离她能近一步,却并不觉得多么开心。   陈年的疤像是被一次又一次地揭开,经年累月,又苦又疼,怎么都治不好,补不上。   心是被剖成两半的痛,往前走也只觉得孤独。   他甚至梦到过她冷漠地睁开眼,望着他,问他为什么如此朽木难雕,说她后悔了当初收他为徒。   他哭着去抓她的衣袖,可手里只握住一片缥缈的雾,生生吓醒,一身冷汗,而后在长夜里,呆坐到天明。   陵光倏忽一僵,错愕地抬起头:“一辈子?”   本是郑重至极的一句话,他想了很久,斟酌了八年,才终于能对她说了。   可这话被她择出来再念上一遍,他才觉出不对劲来。   一辈子,哪是能轻易对自己的师尊说出口的话。   这有多沉重,谁能说得清?   他的耳根蹭地烧红了,所幸披着长发,还能遮掩一二,不至于让他那点心思在她面前无所遁形,只是心跳得有些厉害,喉间是哑得,挣扎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出话来。   “是,是我失言了,师尊莫生气,我的意思是”   “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她也放下了碗筷,目光澄澈地望着他,干干净净,像没有沾染任何俗世尘埃的白月尖儿,毫无迟疑地照在他身上。   重黎觉得自己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干涩的唇舌如此笨拙,几经思量,才理清了自己想要说的话,珍而重之地凝视着眼前的神明。   北海雪漠,东海瑚丛,青丘之雪,长留碧霞他这些年行过的千里江河,无数繁花美景,也不及她分毫。   他的目光忽然如化开的雪,泛着春暖花开的涟漪,褪去了以往的盛气凌人,嚣张跋扈,在她面前拔光了浑身的刺儿,只把最温柔,最轻软的部分留给她。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陵光只觉得心口发烫,焦灼地疼。   聪慧如她,隐隐意识到他要说的话必定是教人无所适从的,空落落的心口像是被骤然填满,沉甸甸的,那是他的真心。   说来有些怂,她起了逃走的心思,可双腿像是和这片土地长在了一起,半分动弹不得。   明明从前都吃了好多年他做的饭,却觉得唯有今日,心如潮涌,满腔固执溃不成军。   被她亲手剜出的那颗心仿佛又长了回来,细细密密地疼起来。   眼前的青年比任何时候她所熟知的他都要稳重,坚定,他一笑,便有双浅浅的梨涡,很是好看。   那双漆夜般的眼里,燃着金色的火焰,炽烈,温暖,驱散了她孤守昆仑千万年的寒,蛮不讲理地站在了她身边。   他说:“我想给你做一辈子的饭,你要去哪里,我都陪你去,你无需回头等着谁,只管往前走,我会追上啦,追不上了,就跑快些。你若是累了,乏了,我牵着你走,天涯沧海,十八地狱,都不离开。”   青年的嗓音与她记忆中带着些许稚气与任性的少年的声音已截然不同,坚毅刚强,不可动摇。   却偏偏又是温柔的,似是怕她不答应,带着小心试探的意味。   将她要说的反驳之言都给堵了回去。   她一时语塞,望着他好半天都不知怎么接话。   “你觉得我需要这样一个人陪着?”倔强就如根深蒂固的藤,早就将她缠紧了,便是想说些温软的话,脱口而出的却还是冷漠的一句。   眼前的人似是被刺了一下,这痛楚她仿佛能感同身受,深埋了多年的爱意化成了冰渣,让她痛觉自己的懦弱。   明明是来宽慰他的,如今却连直视都不敢。   她有些懊恼,还有些后悔,想缓和一下气氛,却又实在不擅打圆场,抿紧了唇,尴尬地坐在那。   手边的鱼汤都快凉了,她忽然听到了一声笑。   这笑声短促却并不会让人觉得轻率,更像是斟酌良久,终于释然而发出了轻叹。   “没关系,只要师尊不生我的气,我就站得远一些,看着你往前走,护着你往前走,不会让师尊觉得烦。”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桓了很多年,反复思量,时常令他彻夜难眠,今日见到了她,所有的纠结都像是在瞬间尘埃落定了。   “只要师尊别不要我”   他忐忑着,不安的舔舐着干巴的唇。   “只要师尊还认我,我死也不会走,你不认我,我也不走。”   决绝如誓死之言,连一丝逃脱的余地都不给她留。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就”陵光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头一回觉得自己如此局促,急躁不已。   她一急,好似要回绝他的架势,更令重黎感到挫败。   总觉得自己如今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弥补之前的过错,她不会原谅他,也不想与再有过多的瓜葛。   这个念头令他如临大敌,草木皆兵,手里的热汤也再喝不下一口,直勾勾地盯着她。   陵光被他闹得啼笑皆非,她本无恶意,只是一人惯了,在云渺宫度过的漫漫年月里,从没有人说要陪她一辈子。   那些年,她其实从未觉得不安,种种恼人的情绪,全是在遇到他之后了。   看着他忽明忽灭的眼神,想到他是怎么度过的这八年,她心里就很疼。   她不晓得该如何去宽慰一个人,能想到的,只有应了他的心愿。   可身为仙神,一辈子何其漫长,未来又何其难以预料,她有些怕,怕今日轻率许下的承诺,他日反而会成为难以割舍的牵绊。   爱慕就像一场春雨后滋长的种子,在得到情根之前,她不知那是什么滋味,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喜爱了他多久。   孤独,他原是离开之后,那种抓心挠肝的焦虑,不可名状的忧愁。   可这样的心思,她不知如何表达,也不敢轻率了这点来之不易的相敬。   这样的梦,她不知如何自处,她还需要一点时间。   沉默良久,她轻叹一声,只能道:“今日且在令丘歇一宿,明日一早,你随我回昆仑吧,什么事都等回去了再说。” 第八百二十五章 :哪有你这么问的   听到“回昆仑”,重黎微微僵了下。   他很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但想到自己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一辈子陪着她,稍作迟疑,仍笑着点了点头。   “好,我跟师尊回去。”   山中岁月悄然,坐在门前发一会儿呆,亦或是忙碌片刻,一日便消磨了去,陵光看着门外的青年,他已经在那坐了许久,安静得有些陌生。   这重逢没有轰轰烈烈的恸哭,没有感人至深的忏悔,平静得不可思议,她此刻走过去,听他说一说这些年的经历,像是重新认识了这苍茫人间。   天色渐晚,西山上青蟹色的晚霞在缓缓飘荡,水中群鱼游弋,四下安然。   不知沉默了多久,重黎听到她叹息的声音。   “抱歉。”她似是犹豫了许久,将话在喉间转了又转,才能对他说出口,“魂胎散了,抱歉。”   这话其实从她醒来便是心头个一个疙瘩,她应当早些同他说,只是一直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口。   那魂胎是在八年前,替她挡下无尽一击而散的,司幽同她说,这是魂胎替她留下的福缘,方能换回她一魂,让他们得以重聚她的元神。   虽说魂胎在成形之前是没有神识的,即便她这个做母亲的是上神也一样,可每每想起她就觉一阵难以言喻的窒息。   像是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掐住她的五脏,让她想忘都望不掉。   “迎战之前,我曾试着把它取出来但魂胎离体,即刻消散,到底是没能保住。”   这件事,她觉得于情于理都该由她自己同他说,可当真说出口了,看着他蓦然怔住,眼底涌动着掩藏不住的失落,又有些后悔。   “没,没事,这也不能怪师尊,是他福薄,是我福薄”重黎低下头去,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想说什么,可最终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孩子没了的事,他八年前就听颍川说了,其母都魂飞魄散,孩子怎么可能还活着?   是他做得不好,回来得太迟,没能陪在她身边,好好护着。   他虽是一副平静淡然,不愿强求的模样,可她晓得,他定是很难受的。   刚知道她怀着魂胎那会儿,他才恢复记忆,心中恨她至极,都时时守在一旁,骄横地同人夸耀自己还未出世的孩子,连名字都想了好几页。   当初有多期盼,如今就有多失望。   可他仍藏着自己的难过,不愿被她瞧出来,也跟着感伤。   “权当缘分未到吧”陵光叹了口气。   “嗯,或许是吧。”他挤出了个尴尬的笑容,“毕竟做爹的连他的来历都想不起来,实在愧对这孩子。”   提及这段,他抖一激灵,狐疑地看向她。   “师尊如今是恢复所有记忆了吗?”   “啊嗯,差不多都想起来了。”陵光怔了怔。   “那这魂胎的事师尊可还有印象?”他忽地站起,宽阔的胸膛像是一堵墙,直挺挺地杵在了她面前,认识他这么多年,陵光还是头一回见他露出如此腼腆为难的神色,抓着头发,纠结了许久,磕磕巴巴地问,“弟子记性太差,想了八年,还是没能想起何时何时冒犯了师尊,师尊师尊要是记得,能否告诉我原委?若师尊觉得不好意思,提示我一句就行!”   说到最后,他难免有些着急。   孩子已经没了,他不愿再这么糊里糊涂的。   他不记得的事,陵光说不定是记得的。   这些年他四处打听过,魂胎虽与凡胎不同,但也没有霓旌说得那么玄乎,碰一下就怀得上,说到底还是得得有个过程不是。   可他就是想不起自己是何时同她有了首尾,想知道自己几时如此忤逆不肖,大胆到连她都敢动了。   若是真的,莫说事后想不起,他怕是一日都要想个回!   陵光没想到这人说起话来竟如此不知委婉,说难听些简直不要脸,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压着心头莫名而起的火气瞪了他一眼:“你你知不知羞的!哪有你这么问的?”   重黎急急地问:“师尊记得?”   “不记得!”她咬牙切齿地攥紧拳,耳尖烧得发烫,别看脸不想看他。   眼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惯会惹是生非,招她不快的少年,如此挺拔刚毅,站在她面前有如劲松,稍近些,便能轻而易举地撩拨起沉在寒冰下已有数千年的心思,将她还是云渺渺时的眷恋欢喜一股脑儿地勾出来,多看一眼,胸腔里就像是有一团火在不知披肩地烧。   偏偏他问的又是这等问题,教她如何答?   呸,就数他皮厚!   于是她不耐烦地信口胡诌:“大概是在哪碰了一下就不小心怀上了。”   他若是没查过魂胎怎么怀的保不齐就信了呢。   看着她悻悻的脸色,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晓得她脾气素来不好捉摸,从前在昆仑的时候就喜怒无常的,有时突然就不理睬他了,他思来想去也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自个儿嘴又笨,说不出好听话儿来,只能变着法儿地试着哄她,琢磨些好吃的送去云渺宫,让她早日消气。   如今看着她板起脸,心里就没来由的一阵慌。   四下静默良久,陵光从眼角的余光里偷偷瞥了他一眼,发现他低着头,一脸的挫败,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两片薄帘,在疲倦的眼下铺开淡淡的影子,有些无力地细颤着。   他叹气的声音,想一根无形的针,刺在血肉里。   他说:“师尊,你是不是还怪我?”   “我知道我这些年,早些年,都做了不少混账事,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脏,不配叫你一声师尊,让你失望透顶,不配出现在你面前,但我我如今想变得好一点了,我想改过,重新来过,我知道有些事弥补不了,你不原谅我也好,厌恶我也罢,我只是想靠近你一点的时候,不那么自惭形秽,我只是很想很想陪在你身边”   他这些年独自一人,走在海边看日出的时候会想到她,站在树下发呆的时候会想到她,看着天边晚霞的时候还是想到她,无时无刻,无所遁形。   越想,越觉得心疼,越觉得难受。   从前恨她,觉得她怎么都错,都是假惺惺,如今想起来的,却全是她对他的好。   一日日,一年年,那些记忆清晰到根深蒂固,再也无法从他心上拔出去,一人前行,只觉什么都是晦暗的,沉重得几乎将他压垮。   我一直在脑补三岁大庭广众问陵光孩子咋来的,然后被不染抽得上蹿下跳的画面   这两天有小可爱在问师尊复活后跟云渺渺有了很大差别,关于这一点作者菌解释一下,首先,不是师尊不像渺渺了,渺渺的性格是师尊的一部分,并不是全部,师尊作为朱雀上神在昆仑山活了这么久,性格不可能很跳脱,早年刚诞生于世的时候,是何渺渺很像的,但经过了这么多,她不会再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那样去思考,作为神明,会更加稳重。   而且师尊刚刚活过来就下山去找三岁,作者菌看来,心情肯定是很焦虑的,找到人之后又放松下来,但要说马上就在三岁面前变得跟小怂包云渺渺那样,师尊的脸面往哪搁呀?   师尊现在是有情根也有所有记忆的,会比前世更有人情味,这种人情味不会一股脑儿地泄洪似的涌出来,而是会在日常相处中一点点表露。   或许是因为这样,小可爱们才觉得她和渺渺相差诸多,其实这是正常的,活了千万年的上神和活了三世的凡人,自然有很多不一样。   渺渺也是师尊,是她的一部分。 第八百二十六章 :心弦暗动   他从漫无尽头的愧疚与伤心中挣扎着站起来,去做那些从前她希望他做的事,成为她希望他成为的那种人。   每每看着那些受他帮助的凡人露出笑容,同他说声谢谢,心头被挖空的那块地方,就好像被填上了一小块石头。   经年累月,沉甸甸地装满了对她的思念。   他怕她生气,怕她厌烦他,有了七情六欲,便会贪婪,她没醒来的时候,他只是盼着云渺宫外的冰层消融,再远远看她一眼就好。   可如今她来寻他,他愿望就如藤蔓疯长。   他晓得这样不好,可就是抑制不住的难受。   他想起有一年自己刚收了只作乱的海妖,浑身染血,蹲在海边清洗。   那日的海霞如此瑰丽,夺了他的心神,让他忘了还能用净水咒,一人在岸边清理了很久。   昆仑雪锦是极软的料子,在掌心搓洗了许久,却没能把血迹洗去。   正值寒冬,霞光冷冷地照在他身上,仿佛在他掌心落下了一层如血的色泽。   他怔忡地盯着手里的布料,忽然觉得自己脏极了,于是拼命地揉搓着皮肉。   洗得手掌都痛了,还是抹不去。   一个念头浮出脑海。   若是师尊看到他如今的样子,会不会也觉得他脏呢?   这么一想,他就难过得喘不上气来。   霞光里还残留着一点余热,那是熠熠生辉的太阳,就像当年罩在他身上的金泽。   少不更事的时候,只觉得那是冷漠的施舍,走在前头的人从不会为他停留片刻。   可如今再认真地想一想,看一看,才发现那灵泽是如此温柔暖和,包容着他的任性,无知,刚愎自用。   她给他的东西无一不是好的,悉心教他术法,教他道理,陪他长大。   那么火热沉炽的一颗心,也剖出来给他。   他又做了什么呢?   他想不出。   于是后悔,惭愧,羞耻,自责随着汹涌的海浪朝他扑来,如寻仇的恶鬼,毫不留情。   他期期艾艾的哭声,都被湮没在巨大的潮声中,消弭在赤红如焰的晚霞里,绝望到再也听不清。   “我知道自己可能又做错事了,你要是怪我,就只管骂我,用不染打我也行,我不还手。”他不确信她是不是听说了近来的事才匆匆下山的,但事情都传开了,想必多少有些干系。   他自己都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事,虽说在村寨里看到了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妖邪,但这并不能证明他就是完全清白的。   他的确会猝不及防失去意识,也会无故对遥岑发火,杀心几度被勾起,绝非偶然。   他不敢确信那些死去的人里,有没有真的死在他手里的。   事情查清楚之前,他不敢信誓旦旦夸下海口。   即便此事因他体内那一半元神而起,下手之人也是他,这罪业是洗不净的,剥不去的。   就像那一身被海妖血染透的白衣。   脏了,就是脏了。   用多少净水咒都没用。   他自己原谅不了自己。   “我一路到令丘山,一路死伤无数,思前想后,定是与我有关的。颍川说你少说十年才能醒,我本想在你醒来之前把这件事查清楚,最好也能把无尽和玄武的事一并解决了,没想到一见你,却是这般尴尬的局面。”   陵光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难免有几分不忍。   她不过在气头上随口呛了他一句,没料到他会想到这么多,更不知他这些年竟是如此自责。   八年前她为救昆仑而死,以为那就是最好的决定。   可活下来的人是如何日夜活在油煎活烹里,煎熬至今,她都没有想过。   为世间苍生挫骨扬灰毫不犹豫,却忘了怎么为一人活下去。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不必如此。”她抿了抿唇,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无尽和执明都不好对付,仅凭你一人,不是他们的对手,莫要想着逞强。”   重黎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怔怔望着她:“师尊不生我气?”   她啼笑皆非:“在你眼里,我就如此小肚鸡肠?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难于你?”   “不,不是!”重黎睁大了眼,连连摆手,“师尊怎会小肚鸡肠,我”   说着说着,就语无伦次地着急起来。   陵光忍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要是十年才醒,你就打算把这些事都瞒下来,不让我烦心?”   他点点头,嗯了声。   “那幸好早了两年。”她低声嗫喏了句。   重黎一下没听清:“什么?”   她却已起身,朝屋中走去:“天色不早了,明日便要回昆仑,你看看自个儿的脸色,早点去歇着罢,别在这吹风了。”   风轻云淡的提醒,却令重黎一阵欣喜:“师尊在意我?”   陵光一愣,回头看着他满心蔓延期待着什么的样子,总觉得又蠢又可爱,从前暴戾得跟个刺猬似的,如今却像是把柔软的肚皮都露给了她,她好笑地翻了个白眼。   而他就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目光火烫,等着她的答复。   陵光被他盯得浑身发麻,实在没了法子,心一横递出了手:“怎么,这么大人了还要牵着回屋吗?”   重黎错愕地望着眼前葱白如玉的手,有些不可思议。   迎上那双炽热的视线,陵光忽然后悔了:“算了,赶紧进去。”   说着,便忙不迭地想把手收回来,觉得自己大概是鬼迷了心窍,居然想去牵他的手。   重黎岂会给她出尔反尔的机会,顾不得其他,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   指尖火灼般的烫手,掀起心头一阵骇浪惊涛,粗粝的掌心浑厚有力,抓得那么紧,生怕她跑了似的。   陵光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强压心神,免得慌乱中露出破绽,被他看出来。   从前在昆仑山的时候也时常触碰,明明从未有过这样的悸动,如今却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她只能将其归责于司幽给她种的情根。   若非如此,她堂堂朱雀上神怎会被一个毛头小子牵一下手就觉得头脑发晕,不能思考?   她轻咳数声,硬着头皮“牵”着他进屋,重黎这才有闲心仔细看看这间屋子。   屋中摆设习惯,处处都有她的喜好,许是想到要在这住一宿,未免尴尬,屋里摆了两张床,一张在窗下,一张挨着墙,并列着。   陵光不露声色地抽回了手,指了指靠墙的那张床榻。   “收拾收拾,去歇着吧。”   说了好一会儿,发现他竟然不动,她眉头微皱:“怎么不去?”   重黎挠了挠头,笑道:“我只是没想到师尊愿意跟我睡同一间屋子”   陵光的脸蹭地烫了起来,所幸屋中灯火昏黄,遮住了异色。   “说,说什么胡话,就这么一间屋子,难道你要睡房梁不成?”   他们连连一个枕头的都睡过了,何况一间屋子分两张床。   有些恼羞成怒的反驳显得不太有底气,她快步走到窗下,在床边坐下。   不知是不是人刚醒还有些不适应的缘故,重黎总觉得她今日特别容易生气,也不想惹她不快,洗漱了一番,便合衣躺下了。   床头灯火被对面的人顺手熄了,四下忽然静了下来,窗外星月愈发明亮。   一切好像都沉入了水底般沉静无声。   “师尊,你睡着了吗?”   岑寂中,忽然响起轻和的询问,虽已压低了声音,但这个时候,就格外清晰。   “睡了就算了”低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失落。   阖目养神的陵光默默叹了口气,挫败地睁开眼。   “没睡。”   “怎么了?”他突然不往下说了,让她有些堵心,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她睡在窗下,是极暗的,月光都照在他身上。   鸦青的长发披散在枕面上,她能清楚地看到浓墨般的眉,蒙上月华的纤长的睫毛,英挺的鼻子还有略薄的唇,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月光太过朦胧,这眉眼每一处都十分好看。   她暗暗啐了自己一口,斥骂自己心思龌龊,匆忙将黏在他身上视线挪开些。   重黎没有睁眼,像是在说梦话,可声音却是清晰而坚定的。   薄唇便带着浅浅的笑,要命的撩拨人。   “这八年里,我经常梦到你醒来了,我回到昆仑山,和长潋吵架,争执,可是一睁眼,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是假的我这不是在做梦吧?会不会明早一醒来,你就不见了,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山谷里”他轻声问。   陵光蹙了蹙眉,不知如何作答。   只觉得听他这么说,心口有些疼。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哑,有些不安,:“若今日都是假的,我会很难过”   “不是假的。”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郑重地告诉他。   “不是假的,你安心睡吧。”   天色将明,睁开眼,就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于是,他如释重负地弯起嘴角,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将这些年的委屈,惶恐,都一并散了去。   凛冬终散尽,换得星河长明。   他说,“师尊,你能醒来,我特别欢喜。”   四下忽入寂静,对面的人似是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终于沉沉睡去。   眉宇舒展,温柔像是寒冰消融,徐徐氤开。   只留下陵光怔忡地望着窗台上倾撒而下的月色,良久,忽地嗤笑一声。   “傻子。”   拥有情根的师尊不要太香 第八百二十七章 :梦魇终醒   那一晚,在生死间游荡了八年之久的陵光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里令丘山还不曾被玄火焚尽,山花烂漫,草叶葳蕤,成群的飞鸟从铺满胭脂色朝霞的天边掠过,嘲哳高鸣,略有些吵闹。   迎面而来的风吹在脸上,带来一阵清香,她合上眼,再睁开,却又到了云渺宫前。   朝雾花如细雪盛放,站在眼前的少年意气风发,眉眼些许青稚,却满含着无可比拟的阳光与朝气,漆夜般的眼亮得像一簇火,沉炽地注视着她。   他手里攥着八隅崖上新开的紫阳花,玄霜树神细心养护了多年,也不晓得他是如何说服的,树神竟允他摘了来。   她怔怔地望着他,许是他眼底的星火太过热烈直率,搅乱了她的心绪,她莫名有些紧张。   他将那捧沾着朝露的花庄重而期切地奉与她,笑容是温热的,像春日的朝阳,盛夏的微风,没有丝毫盛气凌人。   年轻的血液在奔腾,前些年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已有了些许棱角,那么明亮,澄澈,无所畏惧。   当年在九川溪谷外送了她一束不知名的花的小小少年,好像转眼就长成了翩翩少年。   穿着荼白的衣,站在比她低了一级的石阶上,仰起头望着他。   眼里有一汪暖水,她就在那粼粼水波里,流转沉浮。   她一直觉得,这双眼睛,不笑的时候还好些,一笑起来清波起浪,好看得要人命。   他说,师尊,我特别喜爱你,以后我都陪着你,陪你一辈子,就算长潋离开了,我也不走。   少年的声音那么坚定,搅乱了一池春水,让孤寂了千万年的心乱了,她征战沙场,斩妖除魔,她庇护苍生,受得起无数赞誉,可她站在那,头一回有些不知所措。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干干净净地对她说喜爱。   那双眼睛仿佛剥去了她一身的荣光与不屈的外壳,她从寒冷的云端坠下来,还有个人会稳稳地接住她,说会一直陪着她。   她想伸出手,碰一碰那张清隽的脸,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想听他再说一遍。   可眼前的一切都被拖入了扭曲的旋涡,将她拖入万丈深渊,她在时间的洪流里如鬼魂飘荡,看到的尽是从前。   那个曾如璞玉的少年,终成了残虐的帝君,双手染血,心如死灰。   他在渐渐离她远去,再想不起当初对她说的“一辈子”。   她焦急地追过去,试图留住那风中滚滚翻飞的一片衣袂,拉他回头。   可他恨透了她,厌恶了她,不肯再听她说一句话。   她于梦魇中惊醒,浑身几乎被冷汗浸透了,浑身发凉,难以喘息。   呆坐了须臾,才渐渐缓过神来。   晨曦照入屋中,四下大亮,窗外传来几声清悦的鸟鸣,她仍在九川谷中。   她的睡相向来不太好,身上的被褥有一半堪堪挂在床边,几乎落到了地上。   她舒了口气,只觉得脑子一抽一抽地疼,睡一觉竟比没睡还累,下意识地朝对面看了一眼,顿时面色大变。   榻上被褥齐整,却不见重黎。   她几乎是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过去探了探被褥。   已经凉透了。   四周没有丝毫留下的痕迹,连璞玉剑都不见了。   陵光简直头皮发麻,悔自己昨晚缘何就这么睡死过去了,是这么多年还没睡够吗?还是被冰封了太久,这副身子竟如凡人那般懈怠?好不容易把人追上,就觉得高枕无忧了?   却是忘了他素来擅长一声不吭地逃走。   她心中窝着一团火,拿上霄明,急匆匆地往外走。   虽不知他是几时离开的,但她昨晚入眠很迟,算算时辰,多半还没有离开西海,说不定还能追上。   这么一想,她夺门而出。   还未看清眼前的路,便一头栽进一人怀里,肌肉坚实,磕得她脑门疼。   她撞得一个踉跄,被人稳稳扶住。   来人身上带着清晨的寒气,臂弯稳健有力,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火灼一般令她心头一颤。   “师尊这么着急是要出去?”重黎面色微诧。   陵光倏忽一怔,愣愣地望着他:“你怎么在这?”   她还以为他早就走远了。   “我?”重黎茫然地眨了眨眼,“我醒的早,就没有喊醒师尊,去找了些野菜和柴火回来,师尊醒了就能吃上早饭了。”   说着,他侧过身,昨日她搭的石灶上,果然炖着一锅菜粥,热气腾腾,瞧着很是清淡。   “谷中草木近些年才长出来,鸟兽也少,没找到什么好东西,只能请师尊凑合一下了。”重黎道。   陵光怔愣片刻,冷不丁看到了他手里的一包东西,眉头微蹙:“这是”   “噢。”重黎这才反应过来,解开纸包,递给她,“昨日的黍米都吃完了,这里离人间不远,我去城里赶了趟早市,恰好看到些小点心,就买回来给师尊尝尝。”   掌中捧着的,是一包桃花酥,很是新鲜,一直放在怀里暖着,还是热乎的。   “买这个作甚。”陵光松了口气,有些意外地睨了他一眼。   重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到师尊喜欢吃甜的,没留神就买回来了,开市第一笼出锅的,听说很好吃。”   眼前的桃花酥做得很精细,薄皮细细地交叠着,散发出软糯甜香,很是诱人。   陵光睁大了眼,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她不说话,重黎以为她不高兴了,看了看手中糕点,忽然反应过来,连连摆手解释:“我这次付了银钱的!没有白拿!”   他还记得之前自己行事跋扈,想要什么就直接拿来,就被她训斥过。   尽管那时她只是一介凡胎,可她说过的话,他都记得的。   瞧着他急切的样子,陵光嗓子眼里悬着的那口气渐渐舒开,无奈地摇了摇头:“以后要出门,留个字条吧,我还以为”   听出她话中之意,重黎顿觉自己疏忽:“早上出去得急了,手边也没有纸张,倒是忘了,下次不会了。”   闻言,她点了点头,从他手里拿起一块桃花酥,吃了一口。   “嗯,味道不错。”   他对她的口味早就如数家珍,这点心她的确喜欢,但嘴上还是轻描淡写地带过。   但重黎却是很高兴的,将点心塞到她怀里,又去张罗锅里的粥。   看着手里的桃花酥,陵光不由得笑了起来,昨夜梦魇,似乎也随着这口香甜,一扫而空了。   “师尊,来吃早饭!”他端着碗,冲她招手。   梦里的人终于回过了头,他没有离开。   她走出檐下,从此天光朗朗,万物清明。 第八百二十八章 :重走长路   从令丘启程,不出半日,便能望见云雾缭绕间,巍峨的昆仑山。   山脉沿袭千里,但当真为世人传颂膜拜的山峰,其实也只有那么几座。   今晨出发前,陵光就以灵蝶传书,告知长潋,之前不告而别,昆仑的人想必都急着寻她,此次回来,总不能一声不吭。   她本想驾云直奔主峰,却被身侧的人轻轻拉住了。   “怎么?”她回过头。   重黎望着芸芸长阶,默然一笑。   “师尊,咱们能不能走上去?”   “走上去?”她面露不解。   “我只是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跟着师尊上山的时候了,若是着急回去,就算了。”他也只是忽然而起的念头,上了主峰,等着他的多半是怀疑与诘问,只剩这半日闲暇,还能让他想想这些陈年琐事了。   他刚打算收回手,便被反扣住了腕。   他的神明目光坦荡,没有丝毫犹豫:“想去便去啊,几步石阶,我拦你作甚?”   说着,直接将他拉到了山腰处,踏上皴裂的长阶,一步一步,稳步前行。   她依旧走在他前头,和当年似乎别无二致。   重黎看着被她牵着的那只手,怔愣了好一会儿,腕上传来的薄热,不及他的暖和,却也终于不再是冷冰冰的,真切地告诉他,她是活生生的。   被邪气搅弄的日益焦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渴望着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他什么都不用想,也不用担心她会再次离开。   山脚已是春暖花开,山上的雪却是久积弥厚,青蟹色的天,飘着细碎的雪,只有细看才能发觉。   “第一次走这条路的时候,总觉得路很宽,很长,走不完。”   他沉溺在渺远的回忆里,能想起的是他上山那日,山间下了一场雪,漫漫山道湿滑难行,是她撑起了御寒的结界,为他遮风挡雨,牵着他的手,走完了这条令人望而生畏的长路。   当年,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她忧他走丢,时不时回过头看一眼。   如今他走在她身旁,比她还高一个头,他垂下眸就能看到她雾帘般的睫,在风中细颤。   “今日才发现,这条路原来只有这么窄”   饱经风霜,内里早已皴裂,只是世上的人多数时候都在仰望高山,看得见荣光耀世,看不见万年孤独。   “那会儿你才这么高。”陵光停下来,比了比自己腰间,“阴沉沉的不说话,跟个小萝卜精似的。”   她当年原来是这么看他的吗?   “所幸脑子还算好使,然而好的坏的一并学了,惯会闯祸。”   重黎干咳几声:“那不是年少不懂事么,师尊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陵光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哪次不是我给你去收拾的烂摊子,让你去认个错,你小子能窝在被子下头赌气赌半宿,炮仗成精吗?”   这话说得重黎着实尴尬,自从偷听到她和镜鸾说的那番话的前半段后,他心里的确是有怨气的,积得久了,只需一点引子就能炸开。   被他责备的时候,只觉得分外委屈,半点不晓得体谅她的苦心。   本以为听她说起这些,会觉得难过,羞愧,亦或是委屈,可此时看着她絮絮叨叨说着话,眼中熠熠生辉,好像寒冰忽然间有了温度,喜怒哀乐亦能窥探,满腔心思亦能揣摩,如此鲜活。   会生气,会发笑,愈发像个凡人。   想到这,他就觉得很高兴。   在她说话的时候,他抬起手,替她拂去发上的一片落雪。   颇为顺手的动作,却令她倏忽一愣,错愕地抬起头。   水泽粼粼的灵障无声地展开,挡去二人头顶飘飞的细雪,他的眼神温柔得像是能掐出水,静静地注视着她。   还有许多未完的话都一并卡在了喉间,陵光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   重逢后这人简直教人不敢直视,多看一眼,都觉得心头拢起一簇火,将她从清清冷冷的九天云端,拖入火尖般滚烫的万丈红尘。   她匆忙低下头,怕泄露了眼底细密如网的爱欲,被他发现这深藏多年的秘密。   所幸他先开口解围。   她轻轻“嗯”了声,敛起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继续往前走。   此时的主峰之上,已然收到传书的长潋站在崖边,看似面色平静,手中的灵蝶却几乎要被他捏碎了。   霓旌和长琴等人亦焦急地盼着,孟逢君来回踱步,恨不得飞下山看看人回来了没。   陵光此次失踪足有七日,惊动了不少门派四处找寻,没想到山下还无消息传回,人竟然先回来了。   余念归伸长了脖子朝山道上张望,心中急切。   相较之下,镜鸾倒是还算冷静,听长潋说陵光已经找到重黎后,她便觉得并没有什么可担心了。   那小子神出鬼没了八年,也只有主上去了,才能将人带回来了。   “再等等吧,应当已经在路上了。”她宽慰众人。   话音刚落,长潋忽然眸光一闪,急急朝前踏了两步。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青石路尽头,山风温柔下来,夹着雪,缓缓地飘着。   一身白衣的上神,仿佛从自冥冥长夜中走来,她身侧面容俊美刚毅的青年,撑着透明的灵障,每一片雪花落在上头,都会激起浅浅的涟漪。   那一瞬,镜鸾和长潋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岁月仿佛在逆转,倒退回初见的那日,稚嫩的少年跟着神明归来。   一晃眼,竟已过去这么多年。   瞧见他们,二人停下,重黎有些尴尬地抬起手打了个笨拙的招呼。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个屁!   长潋一股子心头火气,上前两步一拳砸在灵障上。   重黎没有防备,灵障被打了个粉碎,紧接而来的拳头照着他的脸抡了过来,打得他一头雾水,眼冒金星,退后两步,错愕地瞪着他。   “长潋你神经病啊!”脸上沉钝地痛,他当场就跳了起来。   乍然一拳,打破了他一路的恬淡心境,将难得一回的多愁善感也扫了个干净。   “你还知道回来!”长潋气极了,脸涨得通红,哪还有平素的冷静自持,哪还像稳重可靠的仙君,俨然仍是那个被他招惹得气急败坏,抡着扫帚追了他半座山的少年,此时此刻,更是一副恨不得扑上来把他摁在地上狠揍一顿的架势。   “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你做鬼去了吗!”饶是霓旌,都是头一回见他发这么大火。   诚然晓得他这些年对尊上是有怨的,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见了人就要揍的地步。   “我不是寄信回来了吗!”重黎恼火地反驳。   “那几个字你也好意思称之为信?!”若不是大庭广众,长潋能把那几张气死人的破纸扔他脸上,让他好好念一念,看看这八年中所有的信凑起来能不能有个一百字,“你是缺纸还是缺墨,每回就一句平安勿念,我念你个鬼!多写几个字能死吗!出了事先告诉我一声能死吗!”   非得等事情闹得这么大了,整个仙界都等着拿他问罪的时候,才肯跟着师尊回来,是要气死他吗!   说到最后,他几乎吼破了音。   重黎满腔的火气都被他压了过去,干瞪着眼,无言以对。   说完这些,长潋才转过身,朝着陵光行了一礼:“弟子恭迎师尊回山。”   谦恭温雅,简直与方才判若两人。   重黎眼都看直了,到了嘴边的疑问,愣是被他一眼瞪回了嗓子眼里。   格外吓人。   从前都没瞧出来,这人这人几时脾气这么大的? 第八百二十九章 :做人师兄,自然要同甘共苦   陵光看着眼前最是乖巧听话的大弟子,对于她留字下山的事,他虽未说什么,她却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没记错的话,她下山前写的书信更短。   这人不会明着骂重黎,其实暗搓搓地给她记了一笔吧?   “长潋。”她清了清嗓子,“我字条你看到了吧?”   头一回见他发这么大火,她也有些没底。   “看到了。”长潋平静地低着头。   “那你没生气吧?”   “师尊觉得呢?”   她默默吞咽了一下,自知理亏,做师父的倒让徒弟操碎了心,实在尴尬。   从前没有情根的时候做什么都随心,旁人的喜怒也都觉得并无所谓,伤人不自知。   在七情六欲的泥淖里终于有了几分人心后,才终于觉得自己做得不好。   “好了好了,人都平安回来了不是,外头还下着雪,先进屋吧,尊上和师祖这次回来,想必遇到不少事,慢慢说吧。”霓旌上前打圆场。   这火也发了,人也揍了,长潋亦恢复平素淡看人间的模样,众人回到云渺宫。   晓得陵光如今畏寒,殿中早早备好了取暖的炉子,烧得暖烘烘的,骂要骂,打要打,但热茶与点心也一样都没疏忽。   重黎说起着八年在人间游历,他素来不擅长说自己的事,寥寥数语便将所行千里路,百态人间都掠了过去,三五寒暄,而后长潋便问起近日在朝云城外发生的那场惨剧。   此事重黎自己都说不清,是几时失去的意识,璞玉剑又是几时染得血,都似是朦胧一场梦,他也杀过人,自是清楚那一瞬是什么感觉,若只是做梦,怎会如此感同身受。   他所提及的在村寨中看到的那个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妖邪,也不知是何来历。   陵光在追灵术中见过此人,但事后村中除了重黎的气息,并无他人,这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众人自然而然先想到了无尽和执明,八年销声匿迹,重黎至少还有几封短得气人的信,但自八年前那一战,无尽和玄武却似人间蒸发,倾整个下仙界之力,也未能探听出分毫。   “无尽和玄武定然还藏身在这世上某一处。”重黎笃定道,“前几日,我在人间遇到了余鸢。”   “余鸢?”镜鸾诧异地瞪大了眼,“她离开昆仑后便没了音讯,我忙于修补地脉,一直在女床山闭关,也没有余力留意她。怎么,她还活着?”   “还活着,只是”重黎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朝陵光看了眼,欲言又止。   “看我做甚?”陵光一脸莫名。   他局促不安地抿了抿唇:“怕我说她,你不高兴。”   此话一出,四下一阵默然,俨然等着她发话。   陵光愣了愣,有些好笑:“你说就是了,我哪有这么小肚鸡肠。”   如此,重黎才道出了后半句:“只是她已经堕落成妖兽了。”   闻言,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变成妖兽?她怎么会变成妖兽?”陵光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我也没想到”重黎叹了口气,“但她好像一直在暗中为无尽传信,助纣为虐,没有猜错的话,人间那些妖兽,都是她放出去的,我找药为她疗伤的那些年,她并非始终留在我安排的地方闭关,当初我们在三危山遭遇的虚梦千年,是她的手笔。”   “原来如此”回想起当初在三危镇所见,孟逢君不由得背脊发寒,本以为是玄武上神和无尽所为,甚至怀疑过酆都幽荼帝君,却是谁都没有往余鸢身上想。   “主上将她擒住,是望她向善的,她如今与无尽和玄武同流合污,恐怕再难回头了。”镜鸾攥紧了拳,不甘道。   “此事难说是否真的与玄武上神等人有关,端华,你带上清风,再择几个得力的弟子,下山细查那些命案,至于重黎,暂且不要离开昆仑了,让人去魔界送个信儿,知会一声。”长潋斟酌了一番,目前还是先稳住大局为上。   端华和步清风领命后,他复又看向陵光:“师尊还是早些去歇着吧,您的身子还未调理好就下了山,停药数日,不可再操劳了。”   闻言,重黎倏忽一怔:“停药数日?师尊还在吃药?”   长潋睨了他一眼:“你以为呢,师尊刚醒来就下山寻你,平安回来还自罢了,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非收拾你!”   说得好像你刚才那拳是白打了似的。   这么一说,众人才想起自家这位好不容易醒过来的祖宗,是被凫丽山山主和幽荼帝君千叮咛万嘱咐要好生静养的来着。   好家伙,静养到山下去了。   “咳嗯。”陵光顿感心虚,“我又不是豆腐做的,药已经喝了好几日了,不碍事的。”   话说得轻巧,她这一下山,昆仑上下还有谁能安心合眼。   重黎本以为她是养好了身子才去人间的,竟是如此,不由分说赶紧让霓旌将人送进内殿歇着去。   陵光回了屋,其他人自然也各自领命离去,长潋独独留下了重黎,二人走出云渺宫,在山道旁一株玲珑树下停住脚步。   “方才不便问,那一半元神如何了?”   重黎一怔,几经犹豫,挽起袖子,给他看腕上密布的青紫蛛纹,笑了笑:“就这样。”   长潋面露惊色,扣住他的腕端看了许久,这经络较之他当初的相差无几,他那时五感几乎尽丧,可他看起来却与寻常无异。   至少在人前,的确没有任何异样。   “可有不适?”他拧着眉郑重地问。   重黎神色轻松地耸了耸肩,将手抽回:“倒是还好,并无太大变化。”   “你在途中失去意识,该不会”   “这就不知了。”重黎眉宇沉下,看向自己的双手,“这些瘢痕是近年多起来的,我不确信是否与之有关,即便真是因为这半缕元神酿成此祸,那些人也是死在璞玉剑下的,没有实证之前,我浑身张满嘴也说不清。”   没有人会信一个恶贯满盈的魔族的话,他做过的种种错事,如今因果轮回终有报,他没资格怨,只是担心此事会牵累昆仑和师尊。   “我留在昆仑,于你们而言,是个麻烦。”   他头一回如此深思熟虑,得出这个结论,长潋却不大高兴的样子。   “师尊将你接回来,不是让你盘算着怎么再溜出去的。”   这话说得有些好笑,重黎无奈地望着他:“我是怕你留着我,那些人到时候迁怒昆仑,一棍子打翻一船人,你这上仙的清誉还要不要了,什么叫我溜出去”   “哟,你几时担心起我的清誉了?从前不是巴不得我名誉扫地,跟你一起被骂么?”长潋白了他一眼。   重黎笑笑:“做人师兄,自然要同甘共苦。”   “呸,说得好听,你就差个垫背的。”长潋懒得同他废话,“总之查明你所言之前,别离开昆仑山,师尊好不容易复生,我虽下令所有弟子不得编排,但也只能管住本门弟子的嘴,管不了别人,此事终归会传出去,无尽和玄武上神断不会就此作罢,何时会有动作谁都拿不准,你也多留个心眼儿罢。”   重黎沉思良久,点了点头:“我记着了。” 第八百三十章 :心乱   回到云渺宫后,陵光便觉得自己有些坐立不安,倒也不是殚虑什么,就是觉得难以闲坐。   偌大的神宫悄然无声,四下空荡荡的,只有她的呼吸在回响,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受,毕竟以前从不会这样。   想着许是下山一趟,沾了些人间俗气,以至于新神难宁,于是索性盘膝坐下,默念清心咒。   以往心绪不宁时,默念三五回便可安稳下来,可邪门的是,这回连着念了十来遍,倒是把自己念得愈发烦躁了。   方才一路走来不觉,在长潋他们面前亦不觉,可这会儿一合眼,脑子里哪里是清心寡欲的咒法,翻来往复净是重黎那张俊美刚毅的脸,回想起方才二人沿着石阶走上主峰,他看着她的眼神,满是温柔与暖意,那双眼里,似是有一簇火,烧得她面颊发烫。   起初是她稀里糊涂地顺势拉着他走,可后来竟不知不觉,手就到了他掌心里,被紧紧攥着,那么滚烫。   她头一回发觉,从前须得在她庇护下才能走上昆仑山的少年,已经长成了须得仰望的青年,不知是不是这八年来游历四方行善积德,磋磨了一身戾气,这面容也稳重了许多。   她一觉睡醒,他就长大了。   站在她身旁的时候,足以成为一方荫蔽,让她安心休憩。   可那样的眼神,太过沉炽,她以为自己的心思是能藏得住的,她能克制,再过千万年也不会被任何人瞧出来,但他在山道上,冲她回眸一笑的瞬间,有如漫山山花欲燃,盛开了无数星华,回想起来竟让她无所适从。   脑子里装的全是一个人,这清心咒是怎么都念不下去了。   她咬咬牙,烦闷地睁开眼,朝自己的双手看了一眼。   掌中还残留着余温,比炉火更烫,一直烫到肺腑里。   凉风从半掩的窗缝穿堂入室,却让她觉得脸更烫了。   做为云渺渺的那三世记忆涌入脑海,更是搅得地覆天翻。   不过是没了记忆,堕入凡胎,她怎么就   便是换了个身份,这便宜也被占尽了,更不必说转世之前还有一桩更难启齿。   东华同她说过,身为上神,当秉节持重,雅正端方,为众仙灵表率,这下她还剩什么端方,什么雅正?   “都是这个臭小子”   她心绪烦乱,万念交织,打坐是无用了,便打算出去透口气,哪成想刚拉开门眼前就冒出个人,她这会儿正焦躁着,走得有些急,一时没刹住便往前栽去。   来人手里还端着东西,腾出一条胳膊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   臂弯稳健有力,总觉得没费什么劲儿便托住了她的腰。   陵光错愕地抬起头,正撞进一双漆夜般的眼里。   重黎也有些诧异:“师尊没事吧?”   肌肤的温热隔着轻薄的面料传过来,勾起了之前同床共枕时的记忆,她顿时如被烫着了一般挣脱出来,局促地理了理衣衫,干咳了声:“没事。”   “师尊这是要出门吗?”他问。   陵光看了看自己已经迈出的一条腿,灿灿收回,方才满脑子的都是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她还真有些不敢看他,淡淡地“嗯”了声。   “师尊想去哪?”   “突然不想出去了。”   “你怎么过来了?”她以为长潋留下他,师兄弟二人要说上一会儿话,怎的这么快就到云渺宫了?   “哦。”重黎恍然回神,指了指手中的药,“我来送药。”   闻言,陵光这才留意到他手里端着两碗的汤药,黑糊糊的色泽,还有冒着苦味的热气儿,一眼便晓得定然是霓旌的手笔。   “为何是两碗?”她心头一咯噔,想不起自己何时加了药。   重黎看着药唔了一唔:“另一碗是我的。”   “我陪师尊一起喝。”   见她沉默,似是踟蹰不定,他又补了一句:“师尊要是难以下咽,我可以喂师尊喝完这药。”   这一说,陵光顿时想起之前在崇吾宫,被他一勺一勺折磨着喝完的苦药,不由得双肩一震。   “不,不必了,我自己来就行”   她正犹豫着如何赖掉这碗药,眼前的人已经从她身旁借过,径直走进殿中,将药摆在了她方才坐的矮案上。   陵光尴尬地抿了抿唇,犹豫半响,道:“这药我已经喝了一段时日,其实不喝也无妨了。”   “不行。”话音未落便得到了斩钉截铁的答复。   就见他放下了两碗药,便回过身来望着她,“师尊趁热喝吧。”   瞧着那碗药,陵光嘴里就泛苦水:“那你放着吧,我一会儿再喝。”   陵光深吸了口气。   “为何不行?”   “因为我前脚走,你后脚就会把这碗药倒在花盆里。”重黎毫不犹豫地指向不远处的一只青梅胆瓶。   陵光无法反驳,他所指的那只花瓶,也是方才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的。   所以这小子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霓旌说你下山数日,一直没有服药,这药今日是必须喝了。”重黎道。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这药喝不喝都是一样的。”她少有被人反驳的时候,心中自是不服的,口气也不自觉地强硬了几分。   重黎默然片刻,看着她的眼睛叹了口气:“可是师尊不喝药,我会放心不下。”   “幽荼帝君说你少说十年才能醒来,如今提前两年的确是件值得高兴的好事,但这其中万一有什么纰漏怎么办?长潋告诉我,你八年前赶我离开昆仑的时候,那具凡胎就处在灯尽油枯的边缘了,可是你那时跟我说的也是没事,我不能一眼看穿你有哪里不舒服,只能亲眼看着你把药喝了才能安心些。”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中涌动着无法严言说的无奈和愧疚,有些笨拙,还有些着急。   陵光喜爱他好多年,嘴上不说,可看着他这般样子,难免还是会心疼。   犹豫了半响,她终是退让一步,尴尬地开口:“这药太苦了。”   陵光对自己的定位一直是位上神,是个师尊,自她诞世以来,就没向任何人服过软,低过头,被妖兽的利爪刺穿肋腹的时候也没认过怂,抹了点药便了了。   此时竟要她在自己的徒弟面前承认自己怕喝药,实在是有失颜面。   何况还是在重黎面前,端的是抬不起头。   “我知道啊。”重黎却没有半分意外,“师尊不是一直怕苦么,从前送到云渺宫的药我都加了甘草的。”   陵光贵为上神数万载,今日头一回想挖个地缝钻进去。 第八百三十一章 :师尊的颜面何存   一如陵光所料,这汤药果真苦得瘆人,才抿了一口,她的眉头便不由自主地皱成了一团。   她医术其实学得不好,压根不知道这药里头到底放了什么,颍川和司幽开方子的时候她没留意,待汤药端上来才晓得后悔。   霓旌熬药可没有放甘草的习惯,存心要她吃一堑长一智似的,苦得口中泛酸。   比起喝药,给她来一刀好像更轻松些。   又喝一口,着实反胃,她下意识地眯起眼四处张看,想找找殿中可有什么过口的东西。   可云渺宫素来不摆“闲杂物什”,她也没有吃零嘴的习惯,又怎会有那些。   然而当她朝着桌上瞄去,案头赫然摆着一包打开的蜜饯,酸甜的杏脯,惹得她一阵念想。   坐在对面的人泰然地喝了半碗汤药,瞧着色泽明明同她的没多大差别,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她不由怀疑这两碗汤药中暗藏猫腻,他那碗实际是甜的。   瞧见她试探的目光,重黎微微一笑:“师尊要是觉得苦,可以吃些蜜饯过口,但不可多食,易坏药性,半碗一枚刚好。”   半,半碗?   陵光心头一咯噔,忐忑地看了眼自己手里的汤药。   这才一口就苦得受不住了,半碗才能吃一枚蜜饯,未免也太难为人了。   “三口一枚。”她犹豫着打起了商量。   “五口。”重黎想了想,退了一步。   “四口。”   “四口半。”   “好。”她终于妥协,端起碗踟蹰了许久,又朝他碗里看了眼,“你的药同我的一样?”   重黎唔了一唔:“不太一样。”   他的方子是长潋开的,说是用来抑制他体内的元神觉醒,让他每日喝一帖。   可这药熬得又腥又苦,若不是在陵光面前,他早转头倒去喂山间草木了。   但是陵光还看着他,他自是得咬牙撑着的,蜜饯是给师尊买的,他一个大男人,忍忍就过去了。   “你那碗没放糖?”陵光面露疑色,似是不太相信。   “没有。”他顿了顿,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师尊想尝尝吗,怪难喝的。”   他开口之前,陵光的确有一试的念头,可被他冷不丁一问,当即摇了摇头。   “算了。”   她咬咬牙,屏息将药灌入口中。   四口半,半口都不多喝,放下碗赶紧吃了块蜜饯润口,才压下了那阵阵翻涌的恶心。   重黎放下空碗,托着腮看着她喝药,忽地笑了笑:“师尊好像比以前能吃苦了。”   陵光拧着眉瞥了他一眼:“什么?”   他笑而不语,盯着她喝完最后一口药,才将手中蜜饯给了她。   陵光缓了缓,觉得好受了些,抬头看了他一眼:“长潋方才留下你,说了些什么?”   避开所有人才能说的话,她自是存疑的。   重黎默然片刻,还是觉得不应同她撒谎:“是我体内另一半元神的事,封印松动,长潋嘱咐了我几句。”   他答应了不再诓她,但有些话不便细说,这元神他还镇得住,暂且不让她忧思过甚了。   “长潋说,过些时日仙门各派会到昆仑山来细问那些凶杀案的原委,届时我须得去说几句。”   “你打算同他们解释?可有证据?说得清吗?”陵光的语速不自觉地快了几分。   “不好说。”他将碗搁在木托上,无奈地耸了耸肩,“毕竟我从前做了不少让人害怕的事,他们对我有所忌惮不足为奇,说实话,那些命案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还指望别人信我,实在强人所难。我能做的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至于他们会如何想,我难以左右”   他收拾好药碗,便站了起来。   “我先走了师尊再休息一下吧。”他朝着门外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唤,他的脚步蓦地顿住,有些错愕地回过头。   陵光端坐于案边,平静地望着他,半响,温淡地一笑。   “公道虽在人心,但你自己无愧便好,没有做,就说没有做。”   喜怒不惊的声音一如他从前所闻,无论过去多少年,历经多少轮回,总觉得这才像是他所熟知的陵光上神会说出的话。   从来都是这么无所畏惧,俯仰无愧。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却能安抚人心。   他的心跳渐渐安稳,什么迷惘,犹豫,都在她的嘱咐中一扫而空,肩头轻快,不必惧怕任何事。   “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他离开后,陵光感到一丝困乏,思来想去一应是这药的缘故。   她倚在靠椅上小憩,再醒来却是半夜了。   殿中没有点灯,没有人来过,她揉了揉发紧的眉心,从昏沉中坐起,扬手一挥,点了一盏灯。   长明灯的火光不算明亮,尤其是在这偌大宫殿中,区区一盏,只能照亮她周围一圈的景象。   她坐在椅子上,少见地有些回不过神,脑子乱的很,嘴里还能砸吧出一股子药涩味,着实不好受。   她想起案上还摆着几块蜜饯,起身走过去将纸包打开,吃了两块润了口,却发现胃腹空空,这酸甜的口味倒是勾起了食欲。   辟谷多年,这次醒来,她倒是时常会感到饿。   可这大半夜的,山中弟子早已用完了晚饭,热乎的饭菜多半是没有了,是她不觉晨昏竟睡过了头,自是也不愿这个时辰让人特意去后厨给她做晚饭的。   本想坐下来静心片刻,便能忘却,冰封了多年的身躯,难免有些不适应。   可越坐越觉得饿,思量再三,她决定自己去后厨看看,在云渺渺的记忆里,天虞山的厨子都有前一夜做些点心的习惯,明早拿出来热一热便能端去前头了。   她本想私下去瞧一眼,实在不行,便自己动手下碗面,在人间做了三世的凡人,厨艺倒是比从前好了一些,至少煮个面不会再夹生了。   可刚走到门边,便望见外头来来去去的弟子。   她下山一趟,把山中的人吓得不轻,巡查自是更加卖力,她这么走出去,八成要被问东问西。   她总不能告诉这些后辈,她肚子饿要去找点吃的果腹吧。   颜面何存?   思来想去,她调头走到西边的窗下,这边没有门,巡查的人自然就少了许多,她推开窗,咬咬牙,毅然抬起腿,跨出了窗门。   就在她悬在半空之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片荼白的衣袂,在晚风中飒飒翻飞。   她错愕地抬起眼,树影斑驳,却遮不住眼前人诧异的目光。   重黎直直地盯着她看了许久,似是在思量如此尴尬的场面,他该如何开口。   陵光也尬住了,硬生生卡在了窗框上,瞪大了眼。   种种说辞在脑海中飞快闪过,可哪一种好像都极其荒唐。   她这辈子从未如此窘迫过。   若此时时间能逆转,她收回已经踏出窗外的腿,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或可挽尊。   可惜,不能。   她的颜面就在这一刻,就在他面前,碎成了渣。   几度欲言又止,始终说不出半个字来。   终还是重黎先干笑着开了口:“一个时辰前我来过,没喊醒师尊,这个时辰我寻思着师尊可能会饿,便来看看。师尊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他尽可能地委婉,却明显看出挂在窗上的人僵得厉害。   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对峙良久,陵光脸色涨红,又气又烦地别开视线,咬了咬牙。   “你过来,扶我下去。”   重三岁:师尊我什么都没看到。   陵光:   重三岁:作为补偿,我带师尊去偷吃吧。   陵光:孽徒闭嘴。 第八百三十二章 :她喜爱的少年   离开云渺宫后,一路上陵光都没再同他说过话。   她一心想着如何能让重黎忘了方才那一幕,将人打到失忆终归不妥,但若是他就这么一直记着她丢人的样子,也甚是膈应。   思来想去,也不知如何是好。   “师尊。”袖子突然被人扯了扯。   陵光抬起头,便望见他垂着眸,一双薄帘般的睫毛眨了眨,倒有些无辜的意味。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他想了一路,觉得应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本以为板一会儿脸就该消气儿了,可她始终这么不说话,他这心里就有些没底了。   她复生之后,虽有三世凡人的记忆,但骨子里终归是朱雀上神,拒人千里的性子,多半还是在的。   越是这么想,他越是不敢妄自揣测她的心思。   他太笨了,极少能领会她的意思。   陵光的脚步微微一顿,她的确有些生气,但不是气他,是气自己。   但被他这么一直看着,不免有些心虚。   “没有。”她别开了视线。   重黎见她转头,却以为她是气得不愿看他,登时有些慌:“师尊”   “行了,走吧。”陵光觉得再同他说下去,自己这点颜面都该丢尽了。   后厨收拾得很是干净,没有留下余味,篓子里放着明早要用的蔬果,灶上暖着一盆醒发的面团。   她到底是想岔了,这里没什么能立刻吃上的东西。   “许是厨子明早想做点新鲜的。”重黎有些尴尬地看了看那团面,回头冲她道,“我给师尊煮碗面吧。”   这个时辰,也的确没什么可折腾的了。   “师尊这边坐一会儿。”重黎顺势扣住她的腕,将她拉到窗下坐着,脱了外袍利落地挽高了袖子,去篓子里挑挑拣拣。   陵光起初还愣了会儿,不觉中,已经看了他许久。   交融的记忆让一切都变得如此理所当然,有时一晃神间,她还以为自己仍是那个纤弱的小姑娘,一介凡胎,脆如碎玉,在崇吾宫的偏殿里,看着他忙忙碌碌,张罗她的宵夜。   其实他从前也时常给她和长潋做饭,只是那时她多在疆场驰骋,平定动荡的四海,尚不知跌宕岁月里弥留的一点真心的珍贵,也就不曾如何在意,只觉得他做的饭菜比那些冷冰冰的仙露玉酿好吃些,有时也会多添一碗饭。   切好的菜已经码入盘中,他正耐心地揉着面团。   那道背影与当年相比,高了不少,也壮实了不少,荼白的昆仑弟子服穿在他身上,宽肩窄腰,很是妥帖。   她脑子里忽然就想到了那精瘦却不生硬的触感,顿时喉头一紧,有些慌张地将这龌龊的念头甩开。   做师尊的居然惦记徒弟的腰身,实在不像话。   重生一回,她怎么满脑子想着这些?   另一边,重黎切好了面,烧开半锅水,将其抖散下锅,迷蒙雾气氤湿了眼,教人心生几分感慨。   他这次做面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仔细,放几勺盐也斟酌了一番。   陵光莫名觉得,这么看着他做饭,也是件极有意思的事。   想当年他刚开始学做饭的时候,可是连几个粽子都能煮糊的,那是什么滋味的东西她并不晓得,但长潋在试吃后,仙灵之体也架不住窜了好几日稀。   她有时会觉得是不是自己活得太久,明明只是看着他煮面,却极容易想到从前。   都说唯有年迈或是将死之人才会乐于回忆,细想来也的确如此,她不仅“一把年纪”,还死过好几回。   走神似乎只是一会儿,仿佛转眼间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便搁在了她面前,清淡的汤头,玉白的手擀面,碧色的青菜间,还卧了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随着热气扑涌入鼻的,是教人口中生津的鲜香。   她接过递来的筷子,尝了一口。   吃,是极好吃的,不过她口中还留着些药味儿,吃着就有些口淡。   瞧见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朝不远处的辣椒油瞄去,重黎登时板起了脸,一把将辣椒油拿了去。   “这个暂且不行。”   陵光这兴致刚起,就被他摁了下去,有些不快:“有何不可?”   “夜半食辣,对脾胃不好,何况你还在吃药。”重黎斩钉截铁地掐灭了她的念头。   “我又不是凡人,吃个辣还能吃出病来不成?”她总觉得这次回来,他愈发草木皆兵了。   她在冰棺里安逸着睡了八年,重黎此时所想,她自是难以切身体会。   他恨不得把所有会让她觉得不舒服的东西都挪走,一点万一都不要留。   可她却不这么想,食之无味,自是要加点料才行。   只是他突然严肃起来,教她好生不适应:“加一点也不行?”   她倒也不是非得吃得辣嘴不可,就想添个味儿,夜半不宜食过于辛辣的东西,她当然晓得,可他非拦着她,她就不大高兴,下意识地要同他拧上一句。   重黎的脸色黑了几分,本想毅然回绝,那句“不行”都到了嗓子眼,迎上她的双眼的瞬间,又憋在了嘴边。   干脆的一句话绕了三绕,竟有了迟疑。   “那只能一点。”他几经犹豫,终是揭开了罐盖儿,朱红的辣椒油泛着鲜亮的色泽,诱人得很,辣椒籽都沉在罐底,面儿上浮着增香的白芝麻,瞧着就颇为开胃。   陵光探头看了眼,顿觉腹中饥饿。   她复生后,这具躯壳的修为虽与以往别无二致,但感官却愈发像个凡人了。   会饿,会累,也会疼。   像是在七情六欲的泥淖里打了个滚儿,再起身,便回不到从前了。   重黎没有留意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感喟,拿起小勺舀了点辣椒油,在她巴巴的注视下,只从勺沿滴了三滴下来。   汤头化开的薄油,瞧着甚是抠搜。   陵光的脸色当时就沉下去了:“就这么点儿?”   重黎看了她一眼,毫不动摇的将盖儿合上,把整罐辣椒油藏在了身后,教她看不着,也够不到。   “师尊不是只想尝尝么?”   “”小气!抠!   瞧他的意思,八成是不会再给她添了,就着这点辣椒油,的确只能尝个鲜。   “师尊慢慢吃。”他复又起身,又不知去那边忙些什么了,临走前自然没忘了拿走那罐辣椒油。   陵光心中憋屈,懒得看他,低着头小口吃着面。   过了一会儿,脚步渐近,两只鸡腿儿摆在白瓷盘里,推到了她面前。   “辣子不宜多食,师尊尝尝这鸡腿吧。”   她错愕地抬起眼,正迎上对面一张笑意温柔的脸。   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平日里过于凌厉刚毅的眉眼都舒展开了,只剩下满心满眼的温软,只装着一人,烛光里熠熠生辉。   她忽觉自己竟看得走了神,忙不迭地错开视线,去夹碟子里的鸡腿。   鸡腿事先放在油里煎过,色泽鲜亮入口却并不觉得腻,酥酥脆脆的,一咬便炸开了。肉很鲜嫩,也不晓得他到底怎么做的,皮否这般酥了,里头还能沁出汁水。   “师尊,好不好吃?”重黎笑吟吟地望着她,俨然一个毛头小子,满怀期待地等着一句夸奖。   所谓吃人嘴软,方才那点不快也算是弥补上了,陵光抿了抿唇,淡淡地道了句:“还挺好吃的。”   眼前的青年顿时喜笑颜开,仿佛她一句话,就值得他花这么些心思了。   有些傻乎乎的。   她默然一笑,将碟子里另一只鸡腿推到他面前。   “这个你吃了吧。”   就她一人在吃,委实有些过意不去。   重黎倒也没有拒绝,拿起了鸡腿。   吃着鸡腿,陵光就想起刚入天虞山的那几年,她和言寒轻,还有念归,时常夜半去后厨偷吃素鸡腿。   怕被发现,都不敢点灯,就坐在窗下,借着一点月光,一边吃一边彼此呛嘴。   那会儿她没想过自己是谁,也不曾料到今时今日会有这般境遇,想得少,反倒容易满足。   往事不可追,逝者不可留,种种因果,接踵轮回,今日还能与自己喜爱的人对坐而食,何尝不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对面的人不知从那一句起,同她絮絮叨叨地说起了着八年来的种种琐事,从北海的晚霞,到青丘的丛云,从山间不知名的甘甜野果,偶然在路边吃到的可口点心,他行过的每一个地方,看到的每一种冷暖,都要与她同享。   陵光听着他说,仿佛不知疲倦,一股脑儿要对她倾吐这八年的平淡与跌宕,将自己的思念都细细密密地织进这些平凡无奇的言语里。   这个时候陵光才想起,他在成为魔尊前,其实挺爱说话的。   当年他也是这样,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也要跟她讲讲。   他说不来那些动人心弦的轰轰烈烈,温柔与炽热,满腔的真挚,都在看似平庸,甚至有些索然无味的话语里,把这些年他所看到的灿烂,温暖,美好把一切让人觉得高兴的事都一一说给她听。   在喋喋不休里,她感到自己的心口涌上前所未有的柔软与热烈。   他从仇怨里走出来,走进人间的百态里,走进山川星河的昳丽中,洗去了自以为是的戾气,剥落了残虐的外皮,只剩下一颗沉炽的心,回到她身边来,一笑生花。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   岁月如快马,转眼远驰千里,从千山轻歌恣意,到人间皓雪满头,春去秋来,荣枯几重,将曾经让她放心不下的少年,变得这般耀眼。   明日要面对的事,便暂且留到明日再想,安心地吃顿饭,就已弥足珍贵   大家糖吃得舒爽不 第八百三十三章 :当堂对质   山腰的铜钟刚鸣过四声,朦胧的晨雾间,已有剑影飘然而来。   重黎站在云渺宫窗外,隔着一层薄纱,遥遥望着榻上安睡的侧影。   他算好了日子,昨晚先在那碗面里放了些凝神的药草,陵光不擅医术,对药的气味不甚敏感,自是没有吃出来的。   本想着怎么着也得等到日出之后,可他只算到了日子,没算到时辰。   魔尊被苏醒的朱雀上神亲自带回昆仑的消息不胫而走,仙门各派自是马不停蹄地赶赴西海,近来发生的桩桩命案,无一不令人发指,被害之人身上的伤口又是薄剑所致,与那日在朝云城外中皇山弟子看到的魔尊所持的剑如出一辙。   如此残忍的屠戮,着实教人愤慨。   魔族这些年的种种善举,顿时成了迷惑人心的惺惺作态,多亏了上神亲自出手,才得以抓住这祸患,既然魔尊已在昆仑,他们当然不能轻易放过讨回公道的机会。   山门大开,引各派弟子入主峰阆苑,茶点已妥帖备好。   长潋的传音纸鹤飞到他手中,沉默了良久,才道出一句“诸事留心”。   重黎默然一笑,将纸鹤挥散,朝着屋中叩了一礼,而后转身离开。   阁中灯火通明,各派主事早已齐聚,长潋与二位长老端坐于上,面色庄重。   镜鸾倚在路边的玲珑树下,掀起眼帘子看向从路尽头冉冉而来的人,时隔多年,再看他穿上这身白衣,竟也有几分感慨。   重黎在她面前停了停。   “里头的人可都是来兴师问罪的,你这脾气,一会儿别同人打起来了。”她挑了挑眉,提醒道。   这节骨眼,谁都在气头上,他又是个出了名的炮仗筒子,一句话不对味儿就动起手来,只怕这事就更说不清了。   重黎点了点头:“放心,我今日定不发火,心平气和地把话说清楚。”   闻言,镜鸾微微一怔,旋即笑出了声:“从你嘴里说出心平气和这几个字,总觉得怪好笑的。”   重黎无言以对,叹了口气,想起昨日陵光的话,于是挺起胸膛,大步走进了门。   他到之前,阁中众人尚在争执着什么,他跨过门槛的瞬间,四下忽然噤若寒蝉,偌大宫殿落针可闻。   袖下的拳暗暗紧攥,他从众人之间穿过,审视和怀疑的目光压在他身上,双肩像是灌了铅,隐隐发僵。   那些目光从震惊转变为愤怒,絮絮低语,全是对他的诘难。   龙族耳力好,他想听不清都不成。   虽说长潋告知他前来时,他就料到了这般局面,若是换了以往他最是嚣张跋扈的时候,自是毫不留情地一鞭上去,让这些人通通闭嘴。   可他今日是来澄清原委的,最好能在师尊睡醒之前,把该说的话都说个明白。   他早些年就常被人骂,畜生,猪狗不如,不得好死,天诛地灭什么难听的词儿没听过,只不过这次须得忍一忍。   他终于站定,看了长潋一眼,本想就这么开始说事儿,却见长潋忽然起身走了过来,板着一张脸,瞧着更像是来找他茬的。   然而他在他面前停住,静静地看了他须臾,上前一步,郑重地对着众人道:“今日诸位齐聚于此,是为查明近来发生的屠城命案,昆仑待客不周,还请海涵,诸位想问什么,可在这一次问清楚,但今日要审的到底是我昆仑弟子,最终如何处置,当由昆仑决断。”   闻言,重黎微讶地望着他,不敢相信今时今日他竟在庇护他。   “可是我等听闻魔尊早已被逐出师门,如何攀得上上神座下?”话音刚落,便有人提出质疑。   重黎心头一咯噔,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无可争辩。   他的确在很多年前就不算是昆仑弟子了。   如今还能叫陵光一声“师尊”,是他厚着脸皮要来的,而今众目睽睽,他能拿什么理直气壮地摆明身份。   “他是不是并非诸位说了算的。”长潋目不斜视,端的是坦荡无愧,“入得昆仑一日,一世都是昆仑弟子,要出师门,须得师尊发话,但就我所知,家师从未说过不要这个徒儿,他自然仍是我师弟。诸位若能认同这一点,便开始问吧。”   几句话,堵得人哑口无言。   众人面面相觑,虽觉荒唐,但在昆仑地界上,还有朱雀上神在,终归不好对旁人的家事多加妄议。   但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即便他是上神座下弟子,犯下如此罪业,也断然不能就此作罢。   默然半响,中皇山掌门率先站出来,厉声质问:“七日前,本门弟子途径朝云城,撞破一桩惨绝人寰的命案,村寨四十五户,合一百三十一口无辜百姓惨死山中,在场弟子亲眼所见,魔尊手持利刃,立于血泊中,周围尸山血海,手段残忍!骇人听闻!此后数日,本门弟子紧追其后,一路途径四座村镇,接连遭害,死伤难估。既然上仙要揽下此事,那么还请给个交代,否则我等绝不姑息如此凶恶的行径!”   此话掷地有声,龙钟般回荡在殿中。   “此事昆仑已有所耳闻,但终究耳听为虚,孰是孰非不便妄下定论,今日当堂对质,便由正主说个明白。”长潋看了重黎一眼,“如实说来便可。”   重黎点了地点头,目光四下逡巡一圈,缓缓道来:“那日我自西海符惕山归,途径朝云城,听闻城外有不少孩童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疑是匪类所为,便想查探一二,在山中偶遇一队村民携草药布匹去欲去城中早市,半途被山匪拦住,故而出手相救。”   “胡说八道!魔族如何会这般好心?难道不是看到那些村民起了杀心?”话未说完,便被一人打断,质疑他满口谎言。   重黎眉头微蹙,有些不快:“魔族为何就不能出手救人?”   那人面色一沉:“魔族生性凶恶残暴,杀人无数,如今却要我们相信魔尊会出手救人,不觉得荒唐可笑吗?”   “你!”重黎强压怒意,忍着自个儿的脾气,咬牙反问,“世间有贤良温厚的善人,亦有作恶多端的匪徒,仙神有了恶念即堕落成魔,妖魔何以就不能向善从良?善恶从不是一己私见便可定论,这般偏颇,有失公允,我今日诚心在此澄清误会,诸位何必如此咄咄?”   那人被呛得面色涨红,潜心修炼这么多年,每日的教诲总是在说仙魔不两立,邪魔需天诛,如今却被一个魔头当众下脸,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正欲反驳,却被一旁的人拦了下来。   回头一看,竟是楚长曦。   “我们亦是诚心诚意来查明真相的,这位道友何必纠结于此,魔尊的话若是都不可信,我们今日又何须请长潋上仙将人带到此处,当堂对质呢?”   “这”那人噎了声儿,悻悻地别开视线。   楚长曦笑意温厚,看向重黎:“帝君继续吧。” 第八百三十四章 :两把佩剑   重黎还是头一回见这人,没想到风口浪尖上,还有仙门中人愿意站出来为他说几句,略略一怔后,继续说下去。   “那日我宿在村寨中,夜里不知为何,睡得极沉,待我醒来,村子已经”   他不忍回想那天早晨所见的骇人景象,可一合眼便是前一日才同他道过谢的村民的死相,他手里的璞玉剑血迹斑斑,犹如梦魇挥之不去。   “帝君并非凡人,有修为在身,便是夜里睡过去,神识仍是清明的才对,死了这么多人,难道连一点动静不曾听到吗?”楚长曦狐疑地问。   对于修炼之人来说,到了一定境界,便可辟谷脱尘,无需像凡人那般一日三餐,入夜深眠。   小憩是为蓄神,合上双眼,五感仍是通透的,以重黎的修为,若是自己不想,夜里哪怕只是外头飘下一片落叶都能察觉到,何况是如此人命大案,村民的尸体散落各处,定是有过挣扎和逃窜,如何会没有听见?   这一点亦是在场众人皆抱有忌疑之事。   身在其中,却充耳不闻,就算不是真凶,也定是帮凶。   重黎想了想,道:“那日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样的梦?”   他蹙起了眉:“是那村中一个还孩童去溪边捡卵石的梦,梦里我看到那孩子在土地庙前遇到一个掌心有枚红痣的年轻公子。”   “可有看清那人面容?”   他摇了摇头:“不曾,只看到了手。”   闻言,众人一阵喧哗,但说来说去,这也只是一场梦,和凶案有无关系实在难说。   “一个梦罢了,难道要将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视为证据,洗脱罪名吗?”中皇山掌门沉着脸,眸如鹰隼紧盯着重黎,“这七桩命案,桩桩惨绝人寰,下手之人罪大恶极!然每一桩命案发生后,所验尸身上留下的致命伤,都是出自同一把兵刃,世上岂有如此巧合之事?他如今可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自己问心无愧?”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重黎身上。   从前嚣张得就算把天捅穿都不会皱一下眉的人此刻,竟陷入了迟疑。   “帝君?”楚长曦也没想到他这会儿居然沉默了。   司幽日前来信,告知他若魔尊陷入困境,可帮衬几句,毕竟他体内还有一半无尽的元神,暂且不能出什么差错,也不宜张扬出去。   可这又是哪一出?难不成连自己做没做都不知道?   “我无法说自己问心无愧。”重黎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却令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当年家师凭一己之力于不周山力压无尽,以朱雀血翎将其封印在山下五千年,三十年前,封印崩溃前夕,我将无尽的一半元神封入体内。然我的修为自是不如家师深厚,另一半元神逃出后,我体内这一半似乎也有了挣脱之兆,我于夜里失去意识,待清醒命案已经发生。”   他抬起眼,郑重地看着面前所有对他抱有质疑之人。   “或许有人存心栽赃,又或许我已经收到邪气侵袭,在失去意识后杀念大起,我记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过,故而也无法自证清白,我既然回到昆仑,也愿与诸位在此对峙,定是知无不言,但我想不起的事,也无法细说。”   虽说似是一场大梦,可剑刺入皮肉的黏腻却真切地存在他的脑海里,一切都像是他亲手所为,什么妖邪附身,栽赃嫁祸,倒更像是自欺欺人的幻想。   “这”众人哗然,即便他是如实作答,他们一时间也委实难以尽信。   本以为魔尊被带回昆仑山,此案便可了结,谁成想会是这么个模棱两可的局面。   对于仙门中人而言,自是更倾向于妖魔杀人,事后诡辩,欲迷惑人心。   只是昆仑认了个魔头回来,看来也是不在乎什么颜面了,若当堂发难,只怕场面会闹得很难看。   “帝君的佩剑可否借我一看?”楚长曦道。   重黎点了点头,解下璞玉剑递了过去。   稍作迟疑,又从乾坤兜中取了封存已久的英招。   自八年前那一战后,陵光散魂,这把剑也随主黯淡,剑身皴裂,不复往日叱咤风云的强盛,他于夜深时,才会将其取出来轻轻擦拭一番,想起这些年他所以为的灵剑护主,全是因为这片化为长剑的血翎上留着陵光的残识,心头便阵阵发酸。   天一散尘,霄明着彩,是恭迎主君的吉兆。   如今陵光苏醒,不知是不是错觉,英招剑好像也重新有了几分光华。   两把佩剑,一起递到楚长曦手中。   楚长曦看着至多而立出头,在诸多鹤发白须的仙长中的确颇为年轻。   但修道之人,天赋为先,勤勉为助,得道越早,驻颜越早,苏门山创派四千年,仅次于天虞山,其间掌门之位只更迭过一回。   便是他。   年少翘楚,前途已不可估量,在位仅有数十载,行事端方有道,作风正直,这八年与昆仑率领各派平四海妖祸,无论是本事还是德行,都令人拜服。   在座诸位,都得卖苏门山几分薄面,   他端看这两把剑时,四下收敛了喧哗。   他先拿起了英招,不知在寂夜中摩挲了多少回,剑鞘上的锈迹已被磨平,剑身与剑鞘似乎结在了一起,拔剑时发出嘶嘶哑声,熟悉兵刃的人一听便知,这把剑已经不能钝得不能再用了。   长剑出鞘,却似一柄浊铁,粗粝的剑刃崩开了好几处口子,靠近剑柄的位置还有一道寸长的裂隙,似是只消一用力,便能将其折断。   在座之人发出啧啧唏嘘。   这把剑当年可与长潋上仙的泰逢一较高下,剑人如其主,锋芒毕露,令无数人闻风丧胆。   谁能想到今时今日,这把剑竟成了这般残破模样。   端看片刻后,楚长曦将英招归鞘递还,再执璞玉。   璞玉剑较之英招厚重些,剑柄上雕着古朴的纹饰,用得久了,纹面愈发光滑。   这把剑一看便是是他这些年常用的,拔剑出鞘后,剑锋寒芒幽幽,通身如玉。   只是剑身半截处似是折断过,重新修补了一番,虽接上了剑,但透着薄光的剑身中还是留下了些许残痕。   两把残剑,他却视若珍宝。   楚长曦仔细打量着剑身宽窄与刃口的细处,眉头渐渐皱起,沉默半响,抬起头来看向众人,笃定道:“那些百姓的确都死于这把剑下。” 第八百三十五章 :不可退让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绝不似轻率定论,朝云城命案后,那些尸体死于妖邪之手,自是不会安放在城中的。   全村遭害,也没有亲眷闹事这一说,一番商量后,由最近的苏门山带走,故而楚长曦对尸体上的伤口自然最是清楚。   致命之伤,无一不是出自这把璞玉剑。   他都如此肯定了,众人心中更为笃定此案是魔尊所为。   “如今人证物证具在,还有什么可问的!”   “魔族向善?果真是荒唐!”   “妖魔当道,我等岂能姑息!长潋上仙,事已至此,你可要给我等一个答复,还那些枉死之人一个公道,绝不能就此罢休!”   “对!魔尊嗜杀成性!天诛地灭都不为过!今日就算是陵光上神在此,也不能徇私啊!”   四下哗然一片,长潋的脸色已然沉了下来,肃然上前,平日里淡然如水的一人,这会儿却似出鞘的利剑,目光深寒地扫过台下。   在场众人仿佛于这一眼间猝然回到风声萧寒的战场,得见他一身素银战甲,持开天泰逢的鼎盛,那些痛斥,诘难也被瞬间噎回了嗓子眼里。   “楚掌门,此话当真?”他看向楚长曦。   楚长曦虽也不愿相信,但这等局面下,他只是觉得应当说几句实话。   “的确是这把剑,但下手之人究竟是不是帝君,在下不好定论。”   闻言,长潋复又看向重黎:“若有什么话,你现在就说吧,今日就是为了弄清真相而来,不必顾虑。”   重黎才听得满耳的谩骂,兀自笑了笑:“失去意识后,我压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醒来后却有杀人的记忆,你问我真相,我又去问谁?”   他每每从噩梦中惊醒,脑子里全是染血的璞玉剑和一张张哀求恸哭的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那日夜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杀戮的念头一直在他识海中挥之不去,全靠清醒时的理智压着,但他昏睡过去之后呢?又做了什么?他能拍着胸脯发誓那些人的死都和他没有关系吗?   他不能。   陵光问起此事时,他都不知该如何作答。   今日他来此与这些仙门之人当堂对质,是想弄明白自己究竟有没有杀人,那日在火海中看到的与他一模一样的虚影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他杀戮之后留存的妄想。   一切都太过虚渺,像是做了场大梦,醒后只剩下满手的鲜血和说不出的疲倦。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觉得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抬起右臂,将袖子挽高,露出了腕上青紫的蛛斑,细密得几乎盖住了原本的经脉,似邪毒,却又不止如此,甚是骇人。   “这!这是什么?”于修道之人而言,这样的伤看一眼便知绝不寻常,这节骨眼上他没有拿出任何证据辩白,却给他们看这个,着实教人意外。   他挽起袖口时,长潋的脸色就变了,八年前他死守的秘密,八年后换做重黎,他却并没有继续遮掩的意思。   “我体内封印着无尽的另一半元神,封印已然松动,这疤痕便是邪气在我体内蔓延的征兆,或许它已侵入我的神识中,若是封印崩毁,无尽的元神便会重获自由。他恨我已久,也恨这世间已久,我不否认之前做的事,谁都有恶念,若是不加以克制,杀人也只是一念间就能做出的事。”   陵光同他说,没做过就说没做过,可事情远没有这么干脆简单。   他于彷徨犹豫中,想起自己还有要做的事。   “我无法肯定自己到底有做过什么,但此事定与这一半元神有关,诸位想弄清真相,想要为死去的人讨回公道都无可厚非,也许真的是我犯下杀孽”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   “可我暂且无法认这个罪名,今日也不会向任何人妥协。”他道出这番话是诚心的,但不愿就此认罪也并非玩笑。   他一夜未眠,辗转反侧,终觉得不该如此了事。   无尽只差一半元神就能恢复全部法力,定然会费尽心思地找他的麻烦,只要他还活着,无尽就暂且顾不上陵光,师尊好不容易回来,无尽若还往她头上打主意,他就是死,也不能由着他为所欲为!   莫说此事并非没有栽赃嫁祸的可能,即便那些人真的是死于他手,他也要先将无尽的手段查个明白,绝不能继续不明不白下去。   “不管我杀没杀人,今日我都不能伏诛,恐怕要让诸位败兴而归了。”他抬起头,斩钉截铁地对众人道。   他今日,就是为了说出这句话而来的。   众人惊骇地瞪大了眼,不少人气得已是面色青白,恨不得将他骂个狗血淋头,却不知该从那一句骂起,愣是指着他“你”了半天,颤抖不止。   他突然改了决定,令长潋和楚长曦俱是一惊,旋即默默松了口气。   “此案疑点诸多,一时半会儿也不好定论,今日不如就说到这吧,大家都心平气和些,急躁易误事,咱们来日方长。”楚长曦也是猝不及防,只得好声好气地站出来圆场,毕竟瞧着这架势,再说下去怕是有人就要按捺不住动手了。   众人自是心存不满,但长潋也出面从中调停,明面儿上还是要卖几分薄面的。   长潋召来捆仙绳,在人前将重黎捆了,押出了大殿。   昆仑已将魔尊收押,其他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悻悻地陆续散去,商议着明日定要再审,人命关天,怀一腔愤慨而来,总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回去。   长潋押着重黎离去,留下长琴等人安抚各派,虽说方才在阁中已经把话都说死了,这会儿却没有一人肯罢休而返,长琴等人也只能将各派安置在侧峰,以礼相待。   此番前来的道君在仙门中皆是身负盛名,一个个岂是省油的灯,一番折腾下来,光是应付那些别有深意的诘问就教人心力交瘁了。   “师父,掌门这次是铁了心要庇护魔尊吗?”孟逢君是真没想到长潋今日会驳了这么多道君的面子,她莫名觉得掌门自酆都回来后变了不少,该怎么说呢多了几分人情味儿,倒不像是从前那般高不可攀的清冷模样了。   长琴亦是好一阵心烦意乱,头疼地叹了口气:“掌门自有决断,我们又能多说什么?信他就是了”   她不信妖魔,也不信妖魔会真心向善,虽说陵光上神回来了,可她当初就连拜师都只是对着昆仑山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对于这个师尊实在没有什么感情,这么多年,她唯独信的只有长潋。   他护着魔尊,想必有他的打算,若魔尊当真罪大恶极,以他的性子,就算当真有几分同门之谊,也断然不可能冒天下不韪,姑息养奸。   或许师兄比她看到的要远得多吧 第八百三十六章 :改变的人   冗长的山道上,细雪初停,重黎望着走在前头修长身影,从前总觉得这人做什么都慢吞吞的,这会儿拽着他走,脚程倒是快。   虽说以他的修为,捆仙绳也奈何不得,但说到底他是堕魔之身,被仙家之物捆着,终归是不大舒服。   “你打算拖着我去牢房?”他叹了口气。   走在前头的人陡然顿住,停在了树下,回过身鄙夷地望着他:“昆仑几时有牢房?”   重黎笑了声:“也是。”   清净之地,岂会沾染污秽。   长潋拂袖间,将他身上的捆仙绳收了回去。   重黎动了动手腕,笑道:“你这戏做得不足,起码得将我押到胧霜阁这种僻静的地方,站在路边要被人瞧见,指不定背后如何编排你。”   “少扯皮。”长潋翻了个白眼,“你今日是一早打算好的?”   “还装傻?”   见他皱眉,重黎无奈地笑笑,默然须臾,道:“不算一早,也是刚刚决定的。我既没有证据,也没有什么人愿意信我,继续说下去,只会越描越黑,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让他们打消让我当场认罪伏诛的念头,横竖我凶恶四海皆知,冥顽不灵,也不差这一句两句的,他们要骂便骂吧”   “师尊可知?”长潋觉得他话未说尽,他此番跟着师尊回到昆仑,有挂念之事,心终归是不定的。   他今日肯站出来与中皇山的人当堂对质,已是极大的容忍了。   八年不见,他这性子的确收敛了不少,但收敛归收敛,也绝不是个任人宰割的主儿。   他方才那一番话,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   不认罪,不退让,说他没有下一步的打算,他是不信的。   问题在于,他可有跟师尊商量过。   重黎默了默,叹息道:“我还没有告诉师尊,你也别什么都给我抖搂出去,师尊刚复生,身子都没养好呢,再操心这事儿还怎么安心。”   他此次回来,最是担忧的便是陵光复生后的状况,颍川同他说过,从过去拉回来的魂魄肯定不如散魂之前来得安稳,叮嘱他即便人醒了,也要多留心,切不可疏忽懈怠,待过些年,便好些了。   他本想等十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烦人事办好了,再回云渺宫前迎候。   她没有醒来,他就再等十年。   没料到她八年便醒来了,欢喜自是欢喜的,但忧虑也随之而至。   他这些年做了太多噩梦,梦见她千年也未能醒来,又或是梦见她的魂魄又散了,他怎么追都追不回来   “无尽最是忌惮的便是死而复生的师尊,无论是过去还是今日,他定会用尽手段铲除阻碍,不能贸然让师尊涉险,师尊这次下山时日不长,也没撞上什么妖物,无尽和玄武那边说不定还没得到消息,姑且能瞒一时算一时吧。”   他觉得此时回到昆仑山,自己的出现或可能让这些穷追不舍的仙门中人消停一段时日,也让师尊能安心回来养养身子。   但这对他而言太过束手束脚,反倒被动,并非长久之计。   “你变了很多。”长潋沉默良久,道出一句。   这八年间,他虽也远远看见过他悄悄坐在云渺宫前,从寂寥深夜静坐到朦胧天明,却从未上前同他说过一句话。   此时总觉得眼前的人是陌生的,仿佛已经过去了几度春秋轮回,岁月粗粝,将一个浑身带刺儿的人都磋磨得稳重如石。   他不由怀疑这五千年来冲着天虞山大门骂骂咧咧,拿着英招剑同他大战几个日夜的人到底是谁。   “人总是会变的”重黎笑了笑,“无尽还不知师尊将长生之血给了我,在他知晓之前,我得尽快找到彻底了结这祸患的法子,过些时日,我再去一趟符惕山。”   “符惕山?江疑神君的居处?”长潋听说过此地,但他作为仙灵诞世之时,符惕山已经荒废,故而不曾去过,重黎今日忽然提及,着实令他意外。   “江疑神君生前一直潜心钻研如何彻底铲除无尽的法子,可惜神君去得早,不知可有留下什么线索,我去符惕山,若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也是好的。”   “还有这么一说”长潋也是刚刚知晓,“但符惕山荒芜已久,即便真有什么残卷留存,只怕也找不到了”   江疑神君与他们的师尊是旧识,就连师尊都不知,他们又能去哪儿找呢?   “再去一趟吧。”重黎不死心地攥紧了拳,江疑神君钻研多年,总不至于都记在脑子里,或许是他遗漏了什么地方,只是暂且没有想起,再去一趟,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可以你现在的状况,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失去意识,离开了昆仑,谁都不知会发生什么。”长潋提醒道。   重黎蹙眉凝思:“我自会设法保持清醒,压制体内的元神。”   “无尽乃世间至邪,他的元神亦是能轻易勾起人心底欲念之物,你说得轻巧,当真以为像对付寻常妖物那般吗?”长潋吃过这苦头,八年前他寡欲清心,几度闭关,终还是没能将其压制。   重黎堕魔之后本身欲念便比仙灵强,便是修为深厚也不见得就能胜过无尽,稍有差池,只怕衰弱得比他那时更快。   “我总有法子的,你别问了”重黎摆了摆手,显然不想同他细说。   长潋晓得他铁了心,拦也是白费功夫,默然片刻,叹了口气:“你打算在昆仑待几日?”   他想了想:“待师尊身子好转我再走,那些仙门之人就劳你拖延几日了,他们追过来我行事不太方便。”   符惕山艰险,可不是寻常人能涉足的。   长潋会意地点了点头:“下山前知会一声,别再一声不吭地走人了,师尊真的会生气的。”   重黎一愣,想起陵光在令丘山找到他的时候,心中既好笑又无奈:“我记着了。”   “话说你同霓旌怎么样了?”他话锋一转,长潋猝不及防,怔在那瞪大了眼。   “什,什么怎么样了?”   重黎嗤笑:“假正经什么,真当我瞎的?”   他眉一挑,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莫名招人烦。   长潋被戳中心思,平日里素来淡然的人这会儿却窘迫得耳根发烫,狠狠白了他一眼。   “咸吃萝卜淡操心,管好你自个儿。”   重黎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只是提醒你珍惜眼前人,想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就赶紧去,莫要事事想着来日方长,不急一时,有时候这一时,比你想的还要短暂,世上可没后悔药。”   别像他,总是晚一步,总是事后才发现自己错了。   回过神来,连那句“喜爱”,都配不上了。   三岁这八年在人间游历,真的改变了很多,他以后肯定会很疼师尊哒! 第八百三十七章 :是非在人,但求无愧   主峰直插云霄,天也亮得比别的山头快些,待重黎走回云渺宫,日头已经升上东山头了,晨风微凉,他站在青石路一头,眼前朝雾花随风潮起潮落,携来一阵馨香,过往陈年如涓涓水流,从脑海深处溢出来。   心头万念交织,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打算去里头看一眼,抬起头却瞧见一袭白衣长立阶前,单薄的层纱微微飘动,掀开衣摆,露出一双玉白赤足。   陵光望见他回来,眸光微动,动了动嘴唇却不知如何开口似的又默然下去。   “师尊?”重黎吃了一惊,快步穿过花海,走到她面前,“你怎么”   怎么醒了。   是他昨晚下的药不够,还是错估了她的修为?其实他本来打算让她直接睡到日上三竿的   “睡不着。”陵光定定地瞧着他,那眼神似是能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你昨日给我下药了?”   “咳。”   “我平日不会睡得这么沉。”她的口气已是十分笃定了。   重黎心虚地别开视线:“今日各派都到了,长潋找我去问个原委,我就想让师尊多睡一会儿”   陵光眉头一皱:“他们来审你了?”   “嗯”重黎其实不大想同她细说经过,省得惹她也不快,低头瞧见她光着脚站在冷冰冰的石阶上,顿时变了脸色,“你怎么光着脚就出来了?”   陵光一怔,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这才想起方才醒来时心绪不宁,匆匆出来,竟忘了穿鞋。   她尴尬地抿了抿唇,正打算开口,却见他俯下身,抄起她的腰身和膝窝打横抱起,快步朝殿中走去。   “昆仑天寒,怎么这么不注意自个儿的身子?一会儿着凉怎么办?”他忧虑地蹙着眉,口气也急了些。   陵光不由得想起他之前好像也这么管着她,就是那会儿凶巴巴的,如今脾气好了些。   突然被抱起来,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襟,回过神来又觉窘迫,所幸四下无人,她散着发恰好能遮住发红的耳根。   “你你放我下来!”   她一慌就忍不住挣扎,险些从他手里掉下去。   重黎急忙圈住她,顾不得敬重为何,先将人按在怀里:“别乱动,进屋了就放你下来。”   他放缓语速,俯在她耳边,声音温柔好听,端的是撩拨人不自知。   陵光的脸腾地红透了,匆忙低头,用垂下的长发遮掩自己此时慌乱的神情,竟不敢再看他。   重黎倒是没有想太多,以为她可能在外头等累了,回到内殿后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在炉子边,又去架子上给她拿了件斗篷,严严实实地系好。   “我去厨房拿点早饭给师尊。”他想了想,又起身。   还没迈出一步,就被拉住了。   “我不饿,你别去了,坐着吧。”陵光瞧着他来来回回地忙活,不知是觉得昨晚给她下药心虚还是瞒着她今晨的事不知从何说起,局促不安地打转,倒是有几分好笑。   重黎顿了顿,点点头:“那我去倒杯热茶来,你方才穿这么少出去吹风,暖暖身。”   说着,他走出屋子,打算去桌上取热水,谁知刚拿起茶壶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似有一团火燎了上来,烧得他头脑发热,神识混乱。   不过一晃神,便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所幸他眼明手快,及时接了一把,才没发出什么动静。   回头看了眼,内殿无人察觉,他暗暗松了口气,合眼默念了几遍清心咒,强压下蠢蠢欲动的邪念,待头脑清明,才倒了两杯热茶进屋。   陵光坐在火边,拢了拢肩上斗篷,托着下巴静静望着炉中跃动的火尖,温热的光照在她脸上,像是敷了一层胭脂,恍惚间,竟有了几分人间烟火色。   他在门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缓步走到她跟前,将茶递到她眼皮子下。   陵光愣了愣,收了思绪,接过茶来搁在膝头。   杯中茶烫,她低头轻轻吹了吹。   迷蒙的水汽洇湿了垂下的睫毛,在暖意中融成露,朱色的薄唇抿着玉白的瓷,本是极寻常的小动作,这会儿却莫名教人看得口干舌燥。   重黎忙别开视线,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在脑子里拼命提醒自己,这是师尊,是他的师尊,绝不能再生出亵渎的念头了!   他这边还有些余火,陵光忽然抬起了头。   “今日那些仙门中人有何说辞?”   提及正事,重黎一愣,总算从胡思乱想中冷静下来:“嗯,问了些事发之日的细节。”   “你如何答的?”   “据实以答。”可惜好像没人信。   他笑了笑,将后半句咽回肚子里。   朝云城外发生的事,他早早便说给她听过,证据甚少,而加诸在他身上的却都是难以洗脱的嫌疑。   事实上连他自己也对自己起过疑心,又如何能斩钉截铁地否认旁人的揣测。   “你从前不是挺理直气壮的么?”陵光望着他低笑了声。   她还是云渺渺那会儿,谁见他吃过亏,莫说这么大一骂名无端扣在头上,便是没理,他也能毫不愧怍地呛回去,直教人哑口无言。   闻言,重黎尴尬地挠了挠头:“大概是皮厚吧。”   他之前还真没想这么多,不痛快就说出来,有人背后骂他,他动起手来也不曾客气,既然谁都没吃亏,他事后也不记仇,只是暗地里恨他恨了一辈子的倒是不少,结了数不清的仇怨。   可惜没人打得过他,恨也只能干瞪眼。   “那些人怎么说你的?”她捧着茶,平静地问他。   重黎回想起那些话,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明明那些年被骂得猪狗不如都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要在她面前说出来,却开不了口了。   陵光也不着急,就等着他。   沉默良久,重黎抿了抿唇,尴尬地答道:“仙门的人说话都文绉绉的,骂不出那些龌龊的词儿来,就说我邪魔歪道,便是救人也没安好心说师尊不该留我这样嗜杀成性,罪大恶极的魔头在昆仑,说我天诛地灭也不为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苦笑。   “其实细想来,他们好像也没说错。”   他从前做的那些事,可不得挨雷劈么。   方才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好受。   那些人看着他的时候,连怀疑和鄙薄都不屑于遮掩,他虽还不确信到底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事,这罪名却好像已经在他身上铁板钉钉了。   之前别人骂他妖孽,他便要同人动手,如今倒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朽木难雕,孽性未除。   殿前他言无尽至邪,蛊惑人心,可思来想去说不定就是他的问题,他心思不纯,才会被邪气勾起欲念,若是换做陵光,说不定压根不会这样。   “我是让师尊失望了。”他低下头,默默叹了口气,“我想改的,师尊,我真的想改的,但”   话音未落,从对面伸来一只温热的手,掌心轻轻覆在他紧攥如石的手背上。   他错愕地抬起头,面前的人在对他笑。   那笑容很浅,浅到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你若是没有做,那些话便不必放在心上,是非在人,但求无愧。”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是有光的,仿佛下一刻她便会像身为凡人时那样,对他说她一直是信他的。   这几天要出门啦,也有点卡文,会停几天更新,小可爱们不要打我 第八百三十八章 :所以师尊很喜欢他   他忍住了猝然的鼻酸,点了点头。   “我记着了。”   默然几许,他忽然想起正事。   “对了,师尊可还记得符惕山的江疑神君?”   陵光蓦地一怔:“江疑?你如何知道他?”   “这说来话长。”重黎心虚地搓了搓鼻尖,尴尬道,“之前我回到过去找寻师尊的魂魄时,在九川听到你和我父君的交谈”   陵光曾从霓旌口中听闻他以灵体穿梭旷古,将过去的魂魄剥离,带回当下才换得她复生,旁人只知此事不易,却并不知其间遭遇。   她无论问谁,都不知他是从何处寻到她的魂魄的。   不过提到她与折丹   陵光眉头微蹙:“你去了哪一年?”   重黎清了清嗓子:“是我百岁生辰那日亦是第一次见到师尊的那日。”   陵光愣住,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重黎以为是年岁久远,她记得不太真切了:“我那会儿还是个小毛孩子,不知礼数,求师尊收我为徒,后来倒是自个儿先忘了”   若不是这次回到过去,让他亲眼看着那个不谙世事的自己,他都不敢相信这般脸厚心大的人会是自己。   “嗯,我记得的。”其实他说百岁生辰的时候,她就想起来了,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那日,是受你父君之邀,说他膝下独子百岁,昆仑若得空,便去九川散散心。”   “那把小木剑,是师尊做的吗?”自从回了趟九川,他就一直想问,总觉不离十,可又不敢轻易笃定。   万一是他想错了,满心欢喜却是自作多情,岂不尴尬?   陵光抬眼,静静地看了他许久,嘴边的话似是兜兜转转了千百回才吐露。   “我之前只用灵石玄铁铸过剑,但若是给孩童的贺寿礼,过于锋芒毕露也不妥,思来想去便去昆仑山取了一截灵木,头一回雕剑,好像粗糙了些”   “不粗糙不粗糙!你雕什么都好看!”   陵光压根没想到时隔八年,他说话就跟嘴抹蜜了似的,一时有些招架不住,清了清嗓子,匆忙别开视线,暗暗捏了捏发烫的耳根:“你你是从哪儿听说江疑神君的?”   “我回到那年的九川,在后头跟了师尊一路,瞧见你和我父君在树下谈论江疑神君和无尽。”重黎道。   “啊。”陵光恍然大悟,“确有此事。”   重黎稍作犹豫,道:“听闻江疑神君出身西海符惕山,乃是山中日月甘露孕育出的仙灵,虽非生而为神,却也是位神君了。”   陵光点了点头:“我与江疑,还你父君母后相识多年,论年月,比阿鸾还久些,对江疑印象颇深。”   “师尊与江疑神君情谊甚笃?”   “也不能这么说”陵光思虑片刻,尴尬道,“多年前,他曾当着庚辛上神的面同我表露过倾慕之思。”   重黎原本想着她既然与江疑神君有私交,说不定对江疑神君留下的线索知晓几分,却冷不丁地听到这么一段,浑身血液逆流,整个人都僵在了那儿。   “倾慕之思?”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字一顿,恨不得眼珠子都跟着迸出来。   陵光没有否认:“江疑一向直来直往,有什么便说什么,作为相识多年的故友,他同我直诉衷肠,我自然要听着的。”   “你还听完了?!”重黎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她,“这他他就这么直说的?”   陵光讶异地点了点头:“嗯,他的心思你父君应当也知晓,好像还是你父君出的主意。”   重黎心头似是堵了一大口气,上不去下不得,面色铁青地攥着拳头,坐在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便是气得想骂人,也不能骂到自己的爹头上,可这口气啊,又酸又涩,实在不知如何发泄。   他怎么都没想到,在他出现之前,还有个人陪在她身边,不仅与她共游四海,比肩同战,还同他一样喜爱着她。   偏偏她是珍惜的,还记得他对她的“倾慕之思”。   倾慕之思。   这几个字真是刺耳极了。   他拿什么跟江疑神君比?她八成一直将他当个还未成事的少年,当是终于晓得回头是岸的徒弟,她只记得江疑的倾诉,他那点心思,只怕压根没被她放在眼里吧。   他突然沉默,陵光难免有些尴尬。   江疑的事她的确一直记得,毕竟在清心寡欲的昆仑山上听到如此豪迈的倾诉,庚辛那等泰山玉崩都面不改色的性子都一口水喷到了地上,她便是没长心肝的木头也忘不了啊。   此事她本不想提,但既然他问到,她顺口也就说出来了。   其实说完她就有些后悔。   重黎对她的心思,她不是不晓得,只是时隔这么多年,该冷静下来的都冷静下来了,她不敢确信他是年少冲动,一时兴起,还是有更长久的打算。   不过这次苏醒,他变化诸多,性子也沉稳了哦,刚刚好像有一瞬急眼了。   她在世上的年月太过久远,一人惯了,身边若是突然多一个人,倒开始不知所措起来。   要是没遇见他,哪怕再有个千年万载,她也这么过来了,并无其他。   神族的慈悲与凡人不同,见惯了生离死别,对什么都淡看,也不会为了什么迷失自我,不可自拔。   生而为神,无尽便是魔。   故而无论何时,都只以苍生为重,摒除杂念,春荣秋谢的日日夜夜,都如过眼云烟,身边人来来去去,独她一人稳坐云端,悯众生悲苦,享无边长生。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为某个人萌生出停留的念头。   孤单,便是由此而起。   那就像被一夜春雨浇灌的枯种,挣扎着,不顾一切地破土而出,她试图将其压制,却愈演愈烈。   他如今终于有了改悔的念头,对她亦是一路敬重有加,想来又再次将她视为师长,当初那点旖旎狭念,多半也都醒悟过来了吧。   如此这般,她提到江疑,应当也不碍事了。   “师尊对江疑神君很了解吗?”重黎酸里酸气地问。   陵光才回过神,显然没听出来,如实道:“相识八千年,彼此自是十分熟稔的,江疑同你父君性子大相径庭,豪言当歌,待人也坦荡,若有不快,则直言不讳,得罪过一些人,但与之诚心来往,亦是个不可多得的诤友。”   “所以师尊很喜欢他?”   陵光没有察觉到对面的口气愈发地酸了。   “真要这么说,倒也没错,我与江疑往来,的确轻松自在,不必顾忌任何。”说到这,她叹了声,又默默地笑了起来,“若有幸结交,想必你也愿意与这样的人多言几句。”   重黎这会儿都快把自己酸死了,堵着口恶气老大不高兴地板着脸,至于她后半句说了什么,他压根没往心里过,满脑子都是她夸赞江疑神君的那些话。   记忆中她就极少夸人,夸他,那就更少了。   虽说江疑神君已经不在世间,但说得不好听些得亏他不在了,否则陵光满眼都是另一个男人,他怕是每日生气都要把自己气炸了!   他急了他急了!三岁猛灌一大口醋!   江疑神君其实很早就在文中出现过啦,三危山的时候,在三青鸟的记忆里,陵光假扮符惕山的乌鸦精,借的就是江疑的名号哦 第八百三十九章 :本尊吃醋了   “怎么了?”陵光见他已经盯着地缝好半天没说话。   重黎的脸色都黑成锅底灰了,胸口又酸又胀,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   可正事总不能不问。   “既然师尊与江疑神君私交甚笃,神君久居符惕山,琢磨常羲上神与父神联手封印无尽之事师尊可知?”   陵光一愣,旋即正色道:“确有此事。江疑一生都在为除去世间至邪而奔走,与四灵不同,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将无尽封印,而是力求将其彻底从世间抹去,永除祸患。”   “可有进展?”   陵光思索片刻:“他散魂前一日,曾同我提过此事,可那会儿与饕餮大战在即,并无心思再顾着旁的,江疑说此战了后,再同我细说,他行事素来稳妥,若没有几分把握,不会轻易拿如此重大之事与我说笑,想必定是有所发现了。可惜他战死沙场,未能来得及留下只字片语,实在教人叹惋”   说到这,她不免心生感伤。   她那时虽无情根,但江疑的死于她,有如晴天霹雳,不可磨灭。   每每想起,都觉得难以喘息。   以至于折丹常说江疑死后,她冷漠太多。   细想来,许是那时就已觉察别离之重,不敢深入。   神族寡情,却并非全然无情,若有人真心以待,她也不是木头桩子拨楞不动,可一旦回以真心,失去时就有如骨血分离,教人地转天旋。   她度过的年月比世上凡人久远太多,许是因此,喜怒也都随着时光长流渐渐收敛,有什么心思,也都埋在最深处,做不到热烈坦荡,仿佛未经岁月蹉跎而陈心如故,坦率地表露自己的悲伤与期许。   江疑走后,她依旧是昆仑的上神,支撑一方天地的砥柱,该做的事,该打的仗,好像什么都没变。   披荆斩棘,无往不胜地活在世间,直到有一日,折丹同她说起往事,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都没笑过了。   回想来,当初折丹邀她去九川吃一杯生辰酒,多半也有让她出门散散心的打算在里头。   她一门心思扑在平定四海上,本想放下东西就走,并无与人来往的意思,那日她唯一的始料未及,就是遇上了重黎。   叫不出名儿的山花丛里,那么干净明亮的少年举着一捧挂着露水的紫阳花,说她好,说想有她这样的师父。   彼时恍惚,竟陷在了那双沉着金色星月的眼眸里。   一晃神,便是千年万载过去,他如今坐在她面前,刚毅挺拔,不可逼视。   “竟连师尊也不知”重黎陷入沉思,不知从何下手,面色也凝重不少。   思来想去,还是得再去一趟符惕山,听闻江疑神君的尸身仍在山中,他去了两回都未能察觉,或许是以仙术蔽之,若能寻到门路,说不定关于诛杀无尽的线索也在其中。   似是看出他所想,陵光迟疑片刻,道:“江疑死后,我也曾多次去往符惕山,时隔五千年,山中变化诸多,当初就不曾寻到对付无尽的法子,如今更为渺茫”   她早已走遍了符惕山,始终无果,只能将这模棱两可的念头暂且搁置,与庚辛他们琢磨封天阵,后来父神散灵,世上再无人能守苍梧渊的封印,至邪现世,致使生灵涂炭,当时的仙界几乎灭顶。   不周山一战,执明叛变,东华与庚辛以命相抗,强行拖住了无尽,让她得以施展封天阵,将其压在山下。   可那道封印施展得终究是仓促了些,能维系五千年,已经出乎她的预料了。   “江疑心思细腻,极少有疏忽大意的时候,倘若他真心想藏住什么东西,想将其找出来,只怕难如登天。与我相识之人中,独他一个我猜不透。”提及江疑,她不自觉话也多了些。   重黎一面听,一面暗自咬牙:“江疑神君这般好?”   陵光压根没往歪处想,自然对这半空中的醋味儿浑然未觉,顺势便答:“他的确与众不同,平日豪迈洒脱,但做事却又细致入微,也惯会照顾人,那些年我从战场回来,也是他拉着我去上药。”   “师尊不喜喝汤药,那会儿也是江疑神君哄着你喝下去的?”重黎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了。   陵光唔了一唔:“哄倒是不曾,他晓得我不喜,一早就炼成好入口的丹药了。”   “那还真是心,细,如,尘,呢。”他都快把自个儿掌心抠出血来了。   陵光终于觉察出他口气不好,狐疑地看了过来:“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弟子没有不高兴。”   “”说这话的时候你倒是先照照镜子啊。   都恨不得把很生气写在脸上了,还在那胡说八道。   “不是你先提的江疑么?”她思来想去,也不知哪里触了霉头,刚觉得这人性子稳妥了些,怎么又炸毛炸上了?   “是弟子先提的。”重黎板着脸,很是憋屈,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可哪有这么夸的,总觉得师尊心里,旁人千好万好”   “什么叫旁人”陵光觉着这人怪好笑的,“事实如此,不想听你问什么?”   重黎咬咬牙,接不上话,别开脸不看她了。   诚然是他先开的口,可听她这么夸赞另一个男子,他就是忍不住吃醋怎么了?   她都没这么夸过他呢!   陵光见他沉默不语,默默垂着眸,盯着平平无奇的地缝看了好一会也没什么反应,思量着自己方才的话,好像是说得有些冲了。   她还是云渺渺的时候,都是惯着他多些。   斟酌片刻,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这是同我怄气了?”   “我不就实话实说了几句,你这么大一人了,闹什么脾气?”她皱着眉,仔细打量着他。   重黎双唇紧抿,显然还不想开口,又或是不知如何开口,满腹不快都写在了脸上,瞧得久了竟觉出一丝委屈来。   这一丝委屈,实在是戳到了陵光心坎儿里,想想他这些年的确吃了不少苦,这苦头大半还是因为她,她心里就一阵不好受。   如此这般,给顺顺毛好像也不是那么离谱的事。   “江疑的事到此为止吧,年岁久远,我也忘了许多,即便有心找寻当年的线索,一时也急不来。”   闻言,重黎捏了捏拳,暂将醋意压下,横竖人都死了,他同一个死人置气,得多小肚鸡肠。   “此事我再去别处打听打听吧,师尊若有什么想起来的,再同我说。”他起身,“我去胧霜阁一趟,午饭霓旌应当会送来,我晚间再来给师尊送饭。”   陵光点了点头,看着他朝门外走去,倏忽一激灵。   “重黎!”她豁地站起。   重黎一怔,回过头来,却见她面露尴尬,几经犹豫,清了清嗓子,看向他。   “我突然想喝排骨汤了,炖一锅有些多了,你晚上要不要留在云渺宫吃饭,把长潋也喊来,我们师徒三人,已经许久没有坐在一起了。”   她记得从前总是重黎下厨,长潋绷着脸在一旁打下手,而她这个做师尊的只能坐在一旁看,有出锅的点心,总会先端一小碟来让她尝尝。   吵吵闹闹,人间烟火。   当时还觉嘲哳喧哗,回想起来,竟如此温暖,甚是怀念。   重黎愣了愣,着实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心头涌起一阵海潮,裹挟着灼热的浪,令他不胜欢喜。   他喜笑颜开地点了点同头,方才的不快也都一扫而空了。   “好,我晚些时候和长潋一起来喝师尊的排骨汤!” 第八百四十章 :昏迷   身后的门缓缓合拢,从门缝间透来的笑也随着最后一丝暖意的消散而敛起,朱雀司掌天下火灵,这是与生俱来的神性,即便没有了长生之血,只要在她周围,依旧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暖。   若是可以,重黎其实还想多待上一会儿,可惜他不能。   轻咳声掩在袖下,从骨血深处传来的刺痛愈演愈烈,他方才险些在她面前漏了馅儿。   不知是不是受她护佑的缘故,一走出云渺宫的大门,脑子里的欲念便如脱缰,难以抑制。   他倚在树下沉心静气,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腕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仿佛有人剖开了他的皮肉,将骨头整根攫出。   他咬着牙撩起袖子,许是近来被命案的事闹得心神不定,腕上的经络又往上蔓延了几寸。   此事他一早便同长潋知会过,便是陵光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决不能透露半个字。   五感渐失,他近来日渐尝不出味道了,昨夜给陵光下做的饭菜都是凭着这些年的经验下的料,她动筷子的时候,他就悬着一颗心,幸好她并未觉察出异样。   不过这会儿,他得快些回胧霜阁调息了。   他咬紧牙关,直起身,穿过朝雾花海,沿着曲折山道蹒跚前行。   无尽的邪气侵入心脉,虽竭力压制,但杀念始终在心头缭绕不去,戾气层积,眼前赤红一片。   他本就是堕魔之身,体内流淌着妖族的血,理智清醒时尚可控制,一旦陷入混乱,便难说了。   只得一边竭力忍耐,一边加快步伐。   胧霜阁中布有辟邪阵,是他让长潋准备的,寻常仙门弟子布下此阵,便如三危山时那般,能拦住些不入流的妖邪鬼魅,但布阵之人若换做长潋,其威力则判若云泥。   心无杂念,入内只觉灵台清明,但以妖魔之身踏入其中,修为弱些的,说是剔骨攫肠之痛都不为过。   但辟邪阵能克制无尽,这是他八年来发现的诀窍。   他那日在林间,同遥岑说自有法子并非信口胡诌,这八年间,邪气发作之时,他便坐在阵中,与闭关极似,三日便可将其压制。   起初能克制数月不再发作,但近来却是愈发频繁,也难说辟邪阵还有多少用。   他伛偻屈身,一路扶着树跌跌撞撞,眼就要到了,却冷不防撞到了什么。   只听得一声痛呼,竟是个突然从路边跑出的女弟子。   眼前一片混沌,他下意识地挡了一下,说来不太厚道,但这姑娘多半是被他推倒的。   他此时视物艰难,朦朦胧胧看到眼前跌坐在地的女子,胳膊肘好像磕伤了,痛得直抽气。   此事能少一人知晓也好,为此,他特意择了小道,却没想到还是撞上了闲杂人等。   事已至此,他只得匆忙收拾好神色,松开了袖下的拳,喉头滚动,尽力让自己瞧着平和些,忍着疼,恍惚地地出了一只手。   “抱歉,没事吧?”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细颤,竭力压抑着脑海中的邪念,不去碰腰间的剑。   那女弟子随后抓住了他的手,指尖凉得钻心,对他摇了摇头。   “是我突然冲出来的,实在对不住,我在主峰迷路了,想问问长瀛阁这么走”   重黎浑身钝痛,实在抽不出经历细思,随手指向长瀛阁的方位:“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瞧见了。”   他本以为指了路,这人便会立即离去,却不曾想此人站在他面前,沉默了许久。   他隐隐觉出一丝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只急于回胧霜阁,下意识地催促道:“你不是要过去吗?”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碎玉般轻盈,风一吹,便散开了。   “这就去了,多谢帝君指路。”   脚步声渐行渐远,应是什么都没看出来,无论如何,免了诸多麻烦。   重黎暗暗舒了口气,紧绷肩头松了下来,痛楚汹涌而来,比之前发作的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他吃力地扶着树干,大口喘息,耳边一片嗡响,眼前也愈发模糊。   他只得紧要牙关,硬撑着继续往前走。   穿过这条小径,胧霜阁的大门似是近在咫尺,忽又远在天涯。   他步伐蹒跚,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到门前,又是如何将门推开的。   从踏入阁中的刹那,早早布下的阵法便流转起来。   与体内乱窜的邪气的炽热不同,辟邪阵锥心刺骨的痛如当头一盆冷水,竟因此让他寻回几分清醒,硬撑着先关上了门,走进里屋,盘膝坐在榻上,阖目调息。   果真如他所担心的那样,这次发作,便是动用了辟邪阵,收效也大不如前。   体内邪气胡乱冲撞着他的经脉,将他的神识搅得一团糊涂。   全凭着意志力,维系最后一丝理智。   他记着陵光的话,记着一会儿天暗下来要和长潋一起去云渺宫,他的师尊炖了排骨汤,还等着他   这么反复默念着,才不至于被疼痛感压垮而再度失去意识。   就这么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浑浑噩噩中隐隐听到脚步声。   他警觉地睁开眼,双目紧闭太久,视物艰难,只觉来人身形眼熟得很,好像在哪里见过   来人走近他,停在了榻边,他记得自己明明已经将门上锁,着实不知此人是从哪儿进来的,强定心神,终于看清了来人面容。   竟是方才被他撞到的女弟子。   此人去而复返,令他始料未及,陷入一时仓皇。   他此时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不可能毫无疑虑,这女弟子穿的是天虞山的弟子服,万一出去宣扬   “你今日看到的,莫要四处说,事实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事到如今,就算他佯装无事,她十有也不会信一个魔族的话。   倘若她真有心,随口出去说个几句,他只怕浑身张嘴也很难解释清楚。   何况这山中,有几人当真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听他解释呢?   眼前的女子面容清秀,笑起来端的是温柔动人,只是那笑容并未透入眼中,虚浮在面儿上,直直地盯着他。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胳膊肘上渗出几许血迹,显然一直没有去包扎,灰土揉入黏腻的污血中,皮肉黏连,格外瘆人,“帝君今日为我指路,还不曾谢过。”   “不必了,你离开这吧。”重黎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他这会儿正是关键时候,有人来搅扰,着实心烦意乱。   那女弟子笑了笑:“其实除了问路,今日还有一事想请帝君帮个忙。”   重黎暗暗攥紧了拳:“今日我有要紧事在身,明日再说吧。”   “那可不行呢。”她笑着摇了摇头,“此事十万火急,片刻都等不得。”   “行吧,你说。”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催促。   “此事倒也不难,于帝君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她忽然俯下身,撑着床沿欺身来,凑近他耳边,仿佛在高阁听雨中,吟诵高雅的诗词,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我想请帝君帮我杀一个人。”   可说出的话,却是冰冷如刀的。   重黎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她眉眼弯弯,毫无迟疑。   此话一出,重黎震惊得浑身发僵,不知所谓地瞪大了眼。   她的轻笑声如绕梁余音,盘旋不去,他只觉头脑忽然昏沉起来,意识随着这笑声被抽离。   待他于浑噩中醒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为时已晚。   周身气力仿佛被一瞬抽干,他再无精力抗争下去,一阵天旋地转后,倒在了榻上。   最后看到的,是眼前女子恻恻发笑的面庞。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女子的脸色白得有些瘆人了。   他不明白她的话有何深意,亦或是他出现了幻觉,居然有人希望他杀了自己   他一次次试图清醒过来,却又一次次被推入无底深渊。   身上仿佛压了千斤担,难以动弹。   只有双手神使鬼差地握住了璞玉剑,冰冷的剑柄刺痛了灼热的掌心。   女弟子蹲在榻边,笑眯眯的看着他苦苦支撑的样子,托着腮吃吃地笑。   她伸出手,轻轻合上他的眼皮。   渺远的声音仿佛也随着他的意识飘远,他最后记得的,是她平淡如水的声音。   “杀过人的手,这辈子都洗不干净。”   “认了吧。” 第八百四十一章 :只有尊上宠着您   晨间清净,重黎走后,陵光在殿中坐了一会儿,霓旌便掐着时辰送药来了。   “师祖今日精气神瞧着不错,昨夜睡得还好?”她笑得极灿烂,却并不耽误把一碗黑糊糊的汤药按时按量的搁在陵光面前。   一闻到那苦涩味儿,陵光的脸就垮了下来,恨不得把“不想喝”写在脸上。   霓旌看着好笑:“听闻师祖当年征战四海,所向披靡,不染一出,无数妖邪闻风丧胆,如此威名,怎的怕喝药?”   被戳中痛脚,陵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面儿上端着淡定,暗里却有些发虚。   “这人无完人。”   “您可是神。”   “神无完神。”   “且世上的药草何以如此之苦,定是开天造物时出了差错。”   好家伙,自己不想喝,倒怪药草苦,她总算知道尊上平日里理不直气也壮的毛病从哪学来的了。   “不管是何时出了差错,如今这些药草已经长成这个味儿了,您就认命喝了吧。”霓旌憋着笑,把药推到她面前,没有半分商量的意思。   苦味随着氤氲的热气儿直往鼻子里钻,好像比昨日喝得更苦几分了。   山崩于眼前都不曾皱一下眉的朱雀上神生平头一回心生畏惧。   她犹豫地看向眼前笑吟吟的女子,僵持了良久。   霓旌笑弯了眼:“您想赖也是不成的,一会儿药凉了,更苦,还涩口,您一样得喝干净。”   哄骗上神喝了这么久的药,她端的是熟门熟路,毫不留情。   陵光暗暗咂舌,瞥了她一眼:“可有蜜饯?”   霓旌扬了扬眉:“没有。蜜饯这些小零嘴儿其实有碍药性,能不吃就不吃。”   “可重黎昨日”还给她备了。   “尊上不精医理,遇上您耳根子又软,您喊苦,他还能不给么?”霓旌无奈地摇头,“良药苦口,尊上宠着您,在我这可不成。”   陵光憋屈地捏了捏拳:“够小气的。”   霓旌啼笑皆非:“是是是,我小气,您赶紧趁热喝药吧!”   眼见着赖不掉,只得拿出慷慨赴死的勇武,一气海饮。   待她放下药碗,已是面色铁青。   “师祖真棒,今日的药也喝完了呢。”霓旌笑吟吟地一顿胡夸。   陵光这会儿光顾忍着口中回苦,实在没有精力让她收收这阴阳怪气的马屁,忽然觉得还是重黎来送药好些,诚然他也是满嘴哄溜,至少还晓得给她买点过口的糖。   这么一想,就觉出他的好了。   今晚的排骨汤,得炖得好吃些。   走神间,霓旌往她手里塞了块黑漆漆的果子:“这是甘草汁熬成的糖,没有加旁的东西,味道自是不如铺子里卖的,但喝了苦药后,吃起来也有些甜味儿,师祖拿来润润口吧。”   虽说她如今是上神了,可从前一直将人当做小师妹,诸多习惯还没改过来,瞧着她眉头紧锁,自是也有些不忍的。   她是来给她治病的,又不是存心为了折磨她的。   陵光接过那枚甘草糖,放入口中。   入口起初有些生涩,抿了一会儿就渐渐有了回甘。   “今日的归潮殿,你可有去?”陵光问。   霓旌顿了顿,摇头:“我亦是魔族,此事本就够混乱了,何苦再去凑这热闹,还给昆仑和师父添麻烦。里头的状况我事后听人说了,似乎不太好。”   她听到的远比说出口的要难堪许多,众怒难平,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尊上居然能忍得住没同人动手,她已经十分意外了。   “八年前,尊上离开崇吾宫之前曾叮嘱过我和遥岑,多行善事,起初是极难的,那会儿在背后说我们假惺惺,有所图谋的比比皆是,毕竟妖魔之流行善,说出来更像是个笑话”   提起最初的那几年,他们一面四处打听尊上的下落,一面奉命在人间布施,也若遇上妖兽邪物作乱,亦会出手除去。   可惜魔族自古便没什么好名声,明明都是父神开天辟地后,从万物中分出的一界,说到底其实与仙界,人间并无不同,却不知从何时起,成了受人厌畏的族类。   “后来许是做的多了,前前后后也有信我们的人,若遇上麻烦,昆仑这边私下也会帮衬一二,本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又不知要招来多少仇怨了。”   “此案其实有诸多蹊跷之处,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出证据,但你们留在昆仑,我与长潋断然不会由着外人肆意诋毁,我一会儿去酆都走一趟,问出那些被杀之人魂魄的去处,或可有所进展。”陵光道。   霓旌叹了口气:“事到如今,甚是被动,尊上处处掣肘,便是想查也多有不便,一切须得仰仗师祖多费心了。说来尴尬,您回复记忆后,我还担心过您与尊上从前闹得如此之僵,恩断义绝的话都说出口了,可会就此撒手不管。”   长潋同她提及当年混乱,她才晓得尊上当年还做过如斯混账之事,换做她,气都要给气死了,巴不得这臭小子撞个南墙,受点教训。   陵光淡淡地笑了笑,眼底荡开一抹极浅的温柔与无奈:“我是他师尊,就算他不是昆仑弟子了,我也一样当他是徒弟。”   哪怕这世上谁都不管他了,她也不会。   庚辛常说,她瞧着寡淡,骨子里就是个认死理的。   要么索性不收徒,若是收了,就是一辈子的事。   思来想去,还是得去酆都一趟。   光凭那些滞留人间的尸体,只怕已经查不出更多了,得出的结论,都将真凶指向重黎,乃至魔界。   继续争论只怕也是各抒己见,倒不是说谁错了,立场不同,必然如此。   人间难有进展,便只能指望地府那边的名册了。   她起身,纱衣顺势而垂,如湖上波澜,隐隐流光。   “师祖这就要去酆都了?”霓旌本以为她眼下只是这么一说,哪成想竟是说走就走,只是来知会一声罢了。   不过想来她从前杀伐果决,说风就是雨,行事犹犹豫豫倒是怪了。   “师祖今日可能回得来?师父问起,我也好有个说辞。”   陵光想了想,道:“天黑前能回,届时你可有空闲?”   霓旌一愣:“我倒是没什么要紧事。”   她点了点头:“那正好,待我回来,教我如何炖排骨汤吧。”   她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手艺欠佳,时隔多年也没长进,师徒难得坐在一起吃个饭,虽说长潋和重黎不会嫌弃她的手艺,但这汤若是又缺盐少油的,多少差强人意。   “啊?”话锋转得太快,霓旌一下没转过这个弯儿来。   陵光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今晚,辛苦你教我炖排骨汤。”   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但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总觉得不可思议。   诚然她还是云渺渺的时候也曾为了做一份桂花糕向她请教过厨艺,可今非昔比,堂堂上神要下厨,只怕还没进厨房,就得在一帮人诚惶诚恐的包围下被请出来了。   “不方便吗?”   “倒也不是。”霓旌挠了挠头,犹豫片刻,终还是没能回绝,“行,那我等师祖回来。”   陵光点了点头,从架子上召来一顶箬笠。   “我出去这几个时辰,你看着重黎些,无论发生什么,旁人如何诘难,都莫要理睬,一切都等我回来再说。”   霓旌跟着她踏出云渺宫,望着她乘风而去,轻纱如鸿,翩然消失在层云间。 第八百四十二章 :再入酆都   岁月蹉跎,八年前的劫祸也被逐渐淡忘,曾经混乱到连主君都得日夜不得歇的酆都,近些年也安逸下来。   长居城中,等待投胎的鬼魂在街巷间簌簌游荡,鬼差三三两两地沿着黄泉和忘川巡视,遇上迟迟不肯过奈何桥的鬼魂,便上前催促几句。   那鬼魂浑身湿透,期期艾艾地哭着,说自己在等什么人。   含糊不清的说法实在教人无从下手,没说几句,又低低抽泣,眼泪穿过虚渺无形的身躯,落入忘川,化作又一朵有花无叶的曼陀罗。   但轮回路上岂容耽搁,劝说无果,鬼差只得上前将其架起,强行带去喝孟婆汤。   那鬼魂还残留着生前的记忆,被拉扯时哭得凄厉,四下的魂魄则已喝下忘忧汤,被剥去了七情六欲,无动于衷地走过桥,任身后哭声凄厉,再无感触。   奈何桥近在眼前,那鬼魂近乎绝望,身后忽然伸出一只玉色的手,拍在鬼差肩头。   “轮回台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魂魄等待转世,即便立刻逼她喝下孟婆汤,也是要在轮回路上等几日的,既然如此,让她在这等一等,也不耽误诸位办事,若不放心,留个人看着就是了。”   身后传来的声音温淡到有些漠然,平和安定,不疾不徐,却也不怒自威。   鬼差本想反驳,回过头来望见来人,一身素净的白,以箬笠掩面,朦胧纱帘下,只透出半张清冷的轮廓。   身着这般寡淡的纱衣,周身威严却仿佛与生俱来,不可逼视。   能从鬼魂坐上鬼差的位置,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便是道不出眼前人究竟是哪家仙君,也晓得此人绝非等闲。   “这位仙君,轮回事关重大,我们每日都能在路边遇上不愿前去投胎的鬼魂,但无论生前过得如何悲惨,若是都因同情其遭遇,满足了他们的心愿,轮回路上只怕早就不成规矩了,酆都岂不是要乱了套?”一鬼差瞧着颇为年轻,风华正茂的年纪,尚不知圆滑世故为何,死后也敢于直言不讳。   “且魂魄过黄泉,已耗竭阳气,不过奈何桥,一炷香内便会消散,比起已经了结的一世,不如早些放下,安心入轮回去。”   鬼差看了眼哭得一抽一抽的女鬼,二八年华,却已是一具冰冷横尸,红润的面色早已惨白一片,双脚在涉过忘川河后,出现了消散之兆,正如这鬼差所言,她再不过奈何桥,怕是要魂飞魄散了。   “可我可我还没等到”   女鬼哭得极是伤心,眼泪噙在空洞的双眸里,蓬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依稀能看出生前应是个美人,身上的衣裳虽褴褛,但细看,布料却是上好的暗纹云锦。   胸口被生生捅穿,留下个骇人的血窟窿,死得仓促,也没人给好好收拾一下,看这样子,还是个贵胄,不知遭遇了什么,但多半只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陵光隔着纱帘看到她胸口的血窟窿,倒是勾起了前世在育遗谷惨死时的记忆,她那会儿看着熟悉的尸体,过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自己。   她征战多年,这伤口不似寻常刀剑所致,更像是军中兵刃。   “我就等他一会儿,他说过击退叛军,马上就来接我的!”女鬼凄厉地哭叫着,试图挣脱鬼差的束缚。   可未过奈何桥的魂魄属实虚弱,还没用几分力,竟扯下了半截胳膊,倒是将鬼差惊得怔住了。   “且等等。”陵光抬手托了她一把,将她的胳膊重新凝回了魂魄中,“你如今很虚弱,莫要激动,告诉我,你在等谁?”   那女鬼凄惨地抬起头,透过纱帘缝隙,望见一张恍若神祗的脸,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抓紧了她的衣袖。   “他说他说他去去就回,让我从后门离开,他说我这一次,可以选择为他而活我不想走,我怕我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我等了好久,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开眼,就到了这,我找不到他了,我要在这等他”   女鬼双目通红,哀求着她。   “仙君我求求你,我这辈子太过可悲,我生前无愧任何人,唯有他,我亏欠太多,这辈子都还不清我要在这等他,下辈子,我想为他而活,我要在这等他”   她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恍恍惚惚,肝肠寸断,令听者心生不忍。   鬼差倒是对这般苦苦纠缠的事司空见惯,再度上前催促。   不仅是因为不能为一魂坏了轮回的规矩,还因这女鬼再不饮孟婆汤,魂魄就撑不住了。   桥头鬼魂熙熙攘攘,却异常安静,从火红的曼陀罗花丛中飘出的思忆逆流而上,月溅星河般璀璨,徐徐飞往望乡台。   忘却一切,只剩冷漠,踏上这条路的人,极少有结伴而行的。   孤孤单单,赴往来生。   “且等等。”陵光从中打住。   被再度拦住的鬼差们有些恼怒:“这位仙君,你”   话音未落,却见她抬起手,指尖凝光,徐徐注入那女鬼体内。   丰沛的灵流淌过四肢百骸,瞬息间便恢复了几欲消散的双腿。   女鬼震惊地动了动苍白皴裂的唇,暗叹其神通,却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身躯竟与她身前感受无异,仿佛重活一世,如此真切。   看到自己胸口的大片血迹,才确信自己仍是一缕幽魂。   “这术法可维系两个时辰,让她在这等上小半日吧,若等不到,再迈过奈何桥不迟。”陵光笑了笑,淡然道,“生死无常,人心有情,如此年轻便来了这,离去时若能少些遗憾,也算功德一件了。”   仿若起死回生的术法,令在场鬼差啧啧瞠目,这法术看似信手拈来般轻松,但世上没几人能有这般手笔。   放眼酆都,也只有君上会了。   这女子何方神圣,竟有如此深厚的修为?   “有劳诸位了,此事若除了纰漏,让你们君上算在我头上就是,不会牵累你们。”陵光转而看向那女鬼,静默片刻,叹了口气,“姑娘想等人,我可相助一二,但至多只有两个时辰,等得到,是缘分未尽,等不到,也莫要强求。今生到此为止,喜乐悲欢,不入地府,来生漫漫,何争朝夕。”   闻言,那女鬼千恩万谢过,再次回到忘川河边,期切地望着来路。   鬼差们面面相觑,终还是有所退让。   “让孟婆看着些罢,两个时辰后,我们再来收魂。”说着,便摇着头离去了。 第八百四十三章 :你皮这么厚还怕伤着心   陵光站在奈河桥下,望着那女鬼瘦削的背影,长立于忘川畔,不知是不是水中风起波澜,携来凛凛碎光,那双染着血迹的黯淡的双眸竟也染了些许生气。   摇曳生辉的,尽是盼着某个人出现在路尽头的期切,却又有些怕看到似的,望几眼,又不敢继续看了。   那样的眼神,实在教人鼻酸。   “她其实知道要等的人已经死了,只是不知他可有走过奈何桥。”身后传来平和的声音,陵光回过头,奈河桥下除了她,便只有守着忘忧汤的孟婆了,“她只是怕孤零零地去投胎,把什么都忘了。”   陵光讶异地看着她:“你认得这女子?”   孟婆摇了摇头,青灰的兜帽已十分破旧,佝偻如老妪,可透过一丝微光,却能看到如墨的青丝和玉白细腻的下巴。   “不认得,但经过这的魂魄在饮下忘忧汤之前,我须得看过生死簿,这女子的前生,碰巧我刚看过。”   “一方诸侯长女,按人间的品阶,当称一声公主,只是过了鬼门关,生前荣华尽剥去,孑然一身魂去来。她这辈子,知书达理,谋策过人,上登雅堂才胜文儒,下镇边关一代巾帼,实在是精彩至极的一生,可惜”   “可惜什么?”   孟婆的目光落在那女鬼身上,叹惋:“可惜她为国为民牺牲良多,到头来还要让她嫁与外族,谋求一时安宁。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陵光微微蹙眉:“她是怎么死的?”   “自杀的。”孟婆的话有如当头冷水,教人彻骨生寒。   “失了僵土,又失民心,外族还没攻进来,叛军先围了城,她不肯走,死守殿中,所有的兵刃都用来杀敌了,她只给自己留了一杯毒酒。然宫门失守太快,叛军冲了进来,在她死后,还一枪穿心”   “人死,三魂将散,生前的记忆也都模糊不清了,她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只记得要等自己的心上人,即便她很清楚,他可能已经先走一步了。”   “相伴之情,扶持之恩,她生前未能报答丝毫,这愧疚终成了死后的执念,她如今唯一记得的,就是这件事了”   孟婆显然不认得陵光真身,想来也是,她前几回是以云渺渺的模样入的地府,认不出也不足为奇。   “仙君又是为何帮这女子?”   陵光想了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许是觉得,有些相似吧。”   她为苍生生死几度,说到底与这女子大约是一样的心境。   女鬼等了许久,似是想到了什么,心生感伤,缓缓地蹲在了花丛中,抱着自己的双肩,颤抖着啜泣起来。   冰冷的眼泪穿过身躯,什么都感受不到。   活过跌宕起伏的一生,身侧熙熙攘攘,还以为自己无愧天地,承得起赞许,也受得住诋毁,被许多人铭记于心,可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仍是孤身一人。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绝望呢?   孟婆叹了口气,终不知该说些什么。   横竖今日之内,这女鬼无论如何也要过这道桥,她能不能等到人,全看造化。   酆都天子殿中,丰神俊秀的主君眉头紧锁地翻看着面前刚送来的卷宗,已经比寻常桌子大了三倍有余的案头上摆得满满当当,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同他知会一声,简直是焦头烂额。   他可算晓得为何人间帝王每日都看不完奏折了,光是问安折都多得能把人气得啼笑皆非。   “君上!”门外有人来报。   “何事?”司幽眼皮都无暇抬一下。   只听那人奏禀,“下头来了位白衣仙君,说是日前给您递了拜帖,在外候着呢。”   “拜帖?人哪来的?”司幽看着眼前一摞接一摞的卷宗就脑瓜子疼,一时想不起何时有收到什么拜帖。   “她说她是从西海昆仑山来拜会兄长的。”奏禀之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属下也觉着奇怪呢,哪有上咱这找哥哥的?哎哎哎!君上您去哪儿!”   话音未落,案前的人已经掠了出去。   司幽出了天子殿,一眼瞧见长阶下那道荼白的身影,望着远处暗红的远山,若有所思,听到脚步声,抬头掀起了纱帘,露出一双顾盼神飞的桃花眼。   司幽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里,衣袍滚滚,奔了下来,在她跟前堪堪停住,明明人就在眼前,仍觉得不大真实。   陵光笑了声:“不是给你传了信儿,怎的这么看着我?”   “你你给我传信了?”司幽一脸莫名。   “你没收到?”陵光微诧。   二人面面相觑,干瞪着眼,直到陵光跟着他踏入天子殿,瞧见那张纸有丈高,就差几绺蛛网的案头,顿时了然。   “你这又是几日没回来?”   司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也就半月吧。”   “去苏门山住了几日,一时忘了让他们把每日的文书送来,回来后就这样了。”他无奈地摊了摊手。   陵光好笑:“你还有理了?”   “你别看文书多啊,大半都是琐事,我看一眼就揭过去了,只是久积弥厚,我已经回来十日了,还有这么多。”司幽头疼地叹息,却是没有半分反省之意,倒是纳闷下头的人每日哪有这么破事要奏禀于他。   “你这帝君是做来吃闲饭的吗?”陵光虽晓得他的德行,可每每见到,总忍不住汗颜。   同他相比,她不过比他的位份高了一阶,每日就过得累死累活,南征北战,四处降妖除魔,这心里就不大舒爽。   “唉,改日去忘川边抓个得力的,每日帮本君批阅文卷,上通下达,最好再会点厨艺,闲下来给本君做点点心”   “”这种脸厚心大的,要不是父神之子,只怕早就被摁角落里揍成傻子了吧。   “哪有这么能使唤?”   “有啊。”他笑吟吟地眨着眼,“当初小阿鸾就是这么顺着我的。”   陵光白了他一眼:“得意什么,当初顺着你,现在呢?”   “陵光你这样说就很伤兄长的心了。”   “你皮这么厚还怕伤着心?”陵光一脸诧异。   要命的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真诚,是扪心发问。   司幽被这眼神戳得良心发痛,深呼吸几度欲言又止,终还是一个字都没接上来。 第八百四十四章 :明镜台   陵光抬起手,从一堆卷宗下召回了被压皱的传音纸鹤,递给了他。   “近来人间那几桩命案你可听闻?”   司幽思索片刻,皱起了眉:“近来闹得仙门上下鸡飞狗跳的那几桩?”   陵光点了点头:“对,所有人都觉得此事是魔族早有预谋,揣测着背后可有暗藏私密。”   “要打起来了?”司幽挑眉,“仙门与魔族不和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你死我活多少回,只要不折腾过头,你从前不也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陵光干咳一声,不经意地别开视线:“他们这回说是重黎干的。”   “噢”司幽那眼神说不清是真恍然大悟还是故意气她,总之挺欠揍的,“我就说嘛,要不是牵扯到那小子,你能溜达到酆都来”   陵光烦他得很,懒得多言:“那些人的生死簿还收在你这吧,借我一看。”   “你觉得不是他?”司幽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摇摇头:“没有证据,但我觉得不是他。”   司幽笑道:“倒是难得你这么信他。”   “我何时不信他?”陵光疑惑地拧着眉反问。   得,酸到自个儿了,当他没说。   “生死簿都放在轮回路边的明镜台中,听说此事的时候就晓得你迟早会找上门,让人先给你收拾出来了,跟我来吧。”   从天子殿到轮回台,须得穿过桃止山鬼市,虽有幕篱掩面,神族的灵气依旧吸引了不少鬼魂围聚,哪怕吸上一口,都能为来世积下福缘。   司幽被堵得有些心烦,本想让鬼差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魂魄驱散,却被陵光拦住了。   她看着四周目光切切的魂魄,叹了口气:“罢了,他们在这滞留多年,匀些福气也无妨,我还没抠搜到这个地步。”   说着,她屈下身,抱起了被挤到跌在她脚边的小女鬼,帮她理了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和身上挂着的水草。   这孩子瞧着不过垂髫之龄,瞧这身湿漉漉的衣裳便能猜出其死因,青白的小脸浮肿得厉害,不知在这等了多久,生前的记忆都随着当初那碗忘忧汤逐渐淡去,许是受到灵气的吸引,忍不住凑了过来。   可惜瘦弱至此,被别的鬼魂推倒在地,身边也没有亲人帮衬。   不知是不是自己失了一个孩子的缘故,看着这个小女鬼,她居然因为一个素昧谋面的小女鬼心生难过。   那小女鬼有些神志不清,迷迷瞪瞪地抓着她的袖子,掌心的水渍洇脏了她的衣袖,她仰着浮肿的脸,呆呆望了她许久。   青紫的唇微微颤抖着,犹豫再三,怯怯地唤了声:“娘亲?”   陵光一怔,这才留意到她的双目不仅是因为死后无神,似是生前就不能视物,全凭着一点执念,一丝快要被忘忧汤湮没的记忆来认人。   这样认,是极容易认错的。   “是娘亲吗?”小女鬼声音沙哑,嗓子都被水泡坏了。   陵光不知如何作答,正欲澄清,却见那小女鬼揪着水淋淋的衣袖,局促不安地说:“娘亲说去买糖葫芦给青青,让青青在桥上等,可是青青等了好久好久,娘亲还没回来,桥上有马车跑过去,青青好害怕”   她颤抖着,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才好。   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此时提醒她认错了人,这孩子只怕会很失望吧。   “你等了很久?”陵光屈下身,半跪在孩子面前,放轻了声音,慢慢问。   小女鬼点了点头:“后来有个大哥哥说看到娘亲在前头,我看不见,他可以牵我过去找娘亲,我走了很久,走了很久”   说到这,她的记忆似乎陷入了挣扎。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也没找到娘亲周围很冷,我喝了好多水,我以为我见不到娘亲了”   小女鬼着急地抓住她的衣袖,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可那双眼睛像是能穿透肺腑,教人心疼极了。   她遭遇了什么,对于早已遍览人间百态的陵光而言根本无需多言,时隔多年,当初杀了她的人不知可还在逍遥法外,为一串糖葫芦将双目失明的她搁在街头的人母也不知可有悔意,亦或是早已放下,另有儿女。   黄泉路漫漫,百里河忘川,只剩下她伶仃幽魂,错以为自己还活着,一直等在这鬼市中。   “娘亲,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不会再走了吧?”小女鬼忐忑地问。   话音未落,耳边拂来一阵清风,小女鬼蓦然一僵,一腔渴盼与欢喜都随风散了去,松开她的袖子,融入其他鬼魂中,飘飘荡荡,回到桥头,继续漫无止境地等下去。   陵光侧目看了眼方才施法的人,不露声色地蹙了蹙眉。   “怎么,心疼起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鬼了?”   陵光有几许犹豫,望向桥头的小女鬼,瘦小的身躯仿佛随时会湮没在熙熙攘攘的魂流中,无数魂魄穿过她的胸膛,滴滴答答的水顺着发黄的发梢连成串,瞧着颇为凄惨。   可她一直昂着头,似是怕自己低下头,出去买糖葫芦的娘亲就看不到她在那了。   “下辈子给她托生个好人家吧。”陵光沉默半响,说道。   司幽微诧,旋即低笑了声:“人生万千苦,死法不可斗量,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陵光蹙眉:“我从前什么样?”   他唔了一唔:“怎么说呢从不会因生死之事而犹豫,要更通透些吧。”   陵光顺着他的话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自己从前是如何“通透”地处世了。   四周魂魄散开,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穿过鬼市,便能看到轮回台了。   轮回台这名字,是司幽起的,说来多数人都觉得应当是个台子,但实际见了,却是一座毫不亚于鬼门关的巍巍山门。   皴裂的地面上,插着轮转的九根粗壮石柱,以玄铁链缀连,魂魄每过一根石柱,便受一道审判,这些判决都是早已在十殿阎罗处判定好的,生前有多少罪业,轮回之前,都要剥离干净。   无忧无惧,无喜无悲,孑然一魂,再降人间。   过九罪柱,最后才步入错综复杂的轮回路,由鬼差领着,再次涉过忘川河,去往彼岸,各自往生。   轮回台边,建了一座九层楼阁,八角飞檐上,趴着地狱犼的石雕,檐角下悬金色镇魂灵,千万年响动从未停歇,以安抚亡魂。   踏入阁中,得见一片恢弘之景,阁中无路可走,明灯耀耀,照彻永夜,眼前层层堆叠的,是世间所有魂灵的生死簿。   从咿呀降世,到伛偻气绝,无论是寿终正寝还是英年早逝,生老病死,旦夕祸福,皆详录在各自的生死簿上,唯有再踏上轮回路,才会由府君亲笔勾销,此生方已圆满。   即便人已经投胎转世,那些簿子也会逐一束之高阁。   阁名明镜台,照前世今生,乃酆都地府除天子殿外,守备最为森严之处。 第八百四十五章 :线索终相连   司幽掌一盏长明灯,行在漫漫卷海中,回过头来问她照亮脚下的路。   “跟紧些,在这里,眼睛看到的,都不过是表象。”   随着他的声音,四周的书架似乎在无声地扭曲拉长,整座明镜台,变得深不可测。   身后的门愈发遥远,明明窗就在眼前,却怎么都走不到窗下。   冗长的走道如无底深渊,四周的层叠而起的生死簿似峭壁高悬,每一座书架,都似是耸入云霄,悬于顶端的明灯,如暮色落日,光辉泽世,却并不似朝阳那般刺目。   看着如此庞大的明镜台,陵光总算晓得他为何要撂下天子殿成堆的文书,亲自带她前来了,若非熟悉此处之人,断然没法在一时半会儿找到想要的那几本。   诚然这其中也不排除这位游手好闲惯了的地府主君借机偷懒。   “我可没偷懒啊。”走在前头的人冷不丁接了句。   陵光背脊一凉,正疑心这人可是会读心,却听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今日来,是瞒着长潋和重黎的吧?”   “一猜就是这样,他俩若是晓得,定会坚持陪着你。”   陵光拧眉:“我又不是豆腐捏的,来一趟酆都,何须拖着一人陪同?”   司幽瞄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你以为死而复生比豆腐捏得好到哪里去?重新融合的魂魄与身躯,与从前到底是不一样的,你这次醒来,也多少会感到力不从心吧?”   闻言,陵光倏忽一僵。   嘴上不认,自个儿的状况却是自个儿最清楚。   她虽未曾向任何人提及,也绝不会表露分毫,可从她苏醒那日,到她为寻重黎下山,确然感到自身修为有所消退。   不至于让她如凡人那般弱不禁风,但较之当年,自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你又如何?”她看向他那头白发。   司幽笑笑:“瞒不住你,修为折损过半,要想治愈,不是一两年的事,不过此时说到底是我自己不小心,对身边的人疏于提防,给了无尽可乘之机,活该受个教训。”   瞧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再看那一头华发,他今日穿着一件石青色的长袍,衣摆绣着素色的梦兰花,与当年他来育遗谷接堕入凡胎又横死荒野的她时,穿的一样。   “你今日怎的换了这样一件衣裳?”   习惯了他恨不得招摇过市,酆都鬼市一枝花的品位,冷不丁换了件素的,倒觉得有些不适应。   司幽低头瞧了眼,反倒无奈:“我成天坐在天子殿中,平日也没几个非得我接见的访客,若是晓得你今日来,我定然一早就换上天子殿中最亮的色儿,保准让你深铭肺腑,记他个千儿八百万年的。”   “你还是穿素点好。”   她的记忆本就够混乱的,可别再给她掺上一把辣椒面儿了。   行至一座书架前,司幽陡然停住。   “到了。”   抬起手,几缕灵络飞上书架,如无形勾网,眨眼间提出四摞生死簿。   应有百来本,但与架子上那些比起来,实在是沧海一黍。   地面凭空浮现出一张长案,恰好是能摆下这四摞生死簿的大小。   “这些就是在那几桩案子里惨死的凡人的生死簿了,你有什么要查的,可随意翻阅,这簿子不可带出明镜台。”司幽道。   陵光会意地点了点头,走到案前,这些簿子应是已历经多次轮回,前世与今生堆叠,愈发厚重,她随手拿起一本翻开。   簿子中的文字如活物般从书页间浮出,悬于半空中,倒是一目了然。   被害之人众多,难怪仙门之人在问询之时如此恼怒。   司幽帮着她一起看,可没翻几本,眉头就皱了起来。   陵光将手中的正看到的那页递到他面前:“这里有些古怪,是不是缺了一页?”   司幽亦将手中那本递给她看:“这本也是。”   陵光皱眉:“生死簿可随意更改?”   生死簿看似是一本卷宗,但翻开里头却并非纸张,生前种种,执念,化为灵络,编织出一人生生世世的悲欢离合,做不得假,也无法抹除任何一笔。   可这一本上,死者的记忆只停留在事发之前与自己死前的一瞬,中间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酆都的鬼差并无这等本事,擅自修改凡人命数,就连他都须得费极大工夫,更不必说这还不止一本。   “这些生死簿入明镜台时不曾发现异常,一直放到今日。”看着簿子上显然前后断片儿的文字,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谁会去动生死簿?”   “生死簿自古由酆都司理,明镜台戒备森严,守卫甚至在天子殿之上,想在此处动手脚,绝不可能毫无动静。”   “可这些簿子上,的确被抹去了一段。”陵光心生狐疑,“便是魂魄饮下忘忧汤,这生死簿总不会忘了提这一笔。”   司幽神色凝重,沉思良久,道:“又或是人死之前就被剥夺了记忆,自身本就没有历经过,生死簿也不会将其记录在册。”   “没有历经过?”这话说得着实古怪,这等说法,莫名教人怵得慌。   “不仅是记忆被抹除,是这段人生都从世上消失了。”司幽对于这个猜测也拿捏不准,但生死簿出现如此古怪的状况,他能得出的也只有这一种结论了。   毕竟若只是让人忘却,要瞒过生死簿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猜想乍一听着实荒唐,却细思恐极。   从生死簿上抹除一段人生,这是何其可怖的能力。   “可究竟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呢?”司幽陷入沉思。   这些生死簿已经收入明镜台,也就意味着所有被害之人的魂魄都已饮下忘忧汤,已经划上红圈的便是投胎去了的。   剩下的寥寥无几。   便是去寻,只怕也都记不得了。   好不容易有了进展的局面再度陷入僵持,所有的线索都尬在了这些断片儿的生死簿上。   若是有人记得,只要有一人还记得   陵光不免有几分郁闷,合上手中生死簿,正欲将其放回去,却冷不丁瞧见下一本的封页上写着的名字。   余青青。   此生始于顺德三十二年八月,猝于元平元年三月春。   顺德三十二年八月,元平元年春   她算了算,顺德是先帝年号,元平则是阿湛的年号,两者相隔只有七年。   七年?   是个七岁的孩子?   七岁夭折,余青青。   这个名字,她觉得颇为耳熟   垂眸沉思之际,忽然瞧见衣袖上沾染的几许水痕,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方才在鬼市中,拉着她的袖子喊“娘亲”的那个小水鬼。   “娘亲说去买糖葫芦给青青,让青青在桥上等,可是青青等了好久好久,娘亲还没回来,桥上有马车跑过去,青青好害怕”   是她!   陵光脑子里那根弦陡然绷紧了,忙展开这本生死簿。   果不其然,簿中详录着那孩子七年的命数。   她目不能视,故而许多东西都是一笔带过的,或许正因如此,关于她死因的几笔才侥幸地留了下来,成了这些枉死的百姓中,唯独仍记得一些细枝末节的人。   只是她看不到,生死簿中也就记得模糊,仅凭这几句,实在看不出什么实质的证据。   陵光理出了那晚与她一同命丧黄泉的人的生死簿,将其罗列在一起,余青青被淹死那晚,她所住的城镇遭了一场屠杀。   核查时日,应是继朝云城后第二桩。   居然就这么连了起来,是陵光和司幽都不曾想到的。   在余青青的记忆里,除了去买糖葫芦便再没回来的母亲,便只有一个素昧谋面的“大哥哥”。 第八百四十六章 :生前忆   生死簿上看不到此人面貌,他们只能离开明镜台,再回到鬼市。   鬼市街头幽魂飘荡,时而聚集,时而旋散,呜咽声如丝如缕,如泣如诉。   楼台上,含恨而亡的伶人抱着断裂的琵琶咿咿呀呀地唱着肝肠寸断的调子,水中亡魂呆坐在岸石上,望着清澈的水面倒映出一张张苍白凄凉的脸。   匆匆而返的陵光望见魂来魂往的桥头,瘦弱的小水鬼依旧等在那,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魂,走上桥,余青青目不能视,起初并未觉察到她,待脚步声近了,才抬起头。   温和的灵气包裹着冰冷的魂魄,甚是温暖。   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抓住。   司幽瞧着她那身雪缎纱衣被捏得皱巴巴怪可惜,陵光却似浑然未觉。   翻看了那日死在花灯会上所有人的生死簿后才知,余青青死亡的时辰是最晚的,她的阿娘,还有满街谈笑风生的人,在她觉察到之前,就已经死了。   她说有马车经过,四周喧闹,她很害怕。   那是被屠戮时发出的哭叫和慌乱逃命时发出的动静。   而这些,都因忘忧汤从她记忆中淡去,化为一片模糊的嘲哳,她误以为只是灯会的热闹。   可她的阿娘,在去买糖葫芦的半途,就死了。   尸体跌在护城河里,泡得血肉模糊。   诚然这么说不大妥当,但万幸这丫头双目失明,没有亲眼看到那般地狱之景,对这世间,至死仍怀希望。   “青青。”耳边传来温声轻唤,清汤挂面的小水鬼忽地一颤,抬起一双了无生气的眼,呆呆望着她。   司幽方才那一下,驱散了她生前的感知,她这会儿已经不记得自己的阿娘,也记不起自己是谁,只是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残识使然。   包裹着她的灵气如此宽容稳重,叫人安心。   “在桥上同你说话的人,可有说过什么?”陵光不确信她还记得多少。   听闻饮下忘忧汤后,人便会由远及近地忘却前生种种,这孩子年纪尚幼,本就不谙世事,又遭逢大难,能记得多少委实难说。   “大哥哥”夭折的孩子茫然地睁大了眼,一片漆黑的眼前,浮现出一道浅金的轮廓。   灵气勾勒出的虚像,成了她死后生前,唯一能看到的东西。   她不知那是谁,只觉得那道光十分温暖,仿佛有无形的钩子,攫动她破碎的记忆。   “他带我去找娘亲,问我想不想看看他的样子”   司幽一僵,细思恐极:“那你看到了吗?”   “好像看到了”余青青皱着眉,本就浮肿的脸瞧着更加森然可怖,她实在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耳边有个声音,一直笑着同她说话。   四周的喧闹好像都不见了,一路都静悄悄的。   “有个人手很冷咦,我要去找谁?”她陷入了混乱。   看这样子,靠问是不会有个结果了。   陵光不愿继续逼她,对她用了追魂术。   从她支离破碎的记忆力,勉强拼凑出那日听到的声音。   这些余青青已经想不起了,七日未过,她还能借着术法重现。   杂乱的声音从起初的热闹喧哗,到猝然的惊呼,终陷入悲鸣的泥淖。   濒死的哭喊异常凄厉,不难想象出当时的惨状。   她从哭叫的旋涡中,辨出了熟悉到令人背后发寒的声音。   “小丫头,你在等谁?”   而后,又听到余青青颤抖的答复。   “等,等我娘亲”方才的声音,她全都听到了,看不见,不代表听不出事情不妙,她不知该往哪儿逃,只得一直缩在护栏边,这会儿突然有人同她搭话,甚至能听出一丝笑意,直教人不寒而栗。   “你娘亲去哪了?”那声音是平和的,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都只是她的臆想。   “娘亲去买糖葫芦了”   “哦,糖葫芦,糖葫芦”他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似是已经品出了其中香甜,“是不是桥下那间点心铺子?我方才好像瞧见你娘亲在那。”   “真,真的?”余青青惊魂甫定。   “不骗你!”他笑得很是开怀,声音温柔,“来,我带你去寻她。”   余青青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握住的瞬间,陵光通过这段记忆感知到了一阵黏腻。   征战多年,她曾摸过多少血,怎会不知此人掌心沾着什么。   可余青青不知,她只想寻到自己的娘亲,一片死寂中,她能指望的唯有眼前这个搭理她的人。   听其声音,很是年轻,她便称之为“大哥哥”。   然而走了许久,他们仍未能走到他所说的那间铺子,寻到人,脚下的路倒是愈发坎坷难行。   有好几次,余青青都觉得自己在翻山。   “大哥哥,我娘亲走了这么远吗?”她终于忍不住问他。   牵着她的手的人轻笑着,颇有耐心地答复她:“就快了,我第一次来这,还不曾好好逛过灯会,我孤身一人,着实无聊,寻到你娘之前,你陪我走走可好?”   闻言,余青青倏忽一怔,错愕地掀起眼。   “大哥哥很孤单吗?”   “孤单?”声音里透出一丝不羁的意味,“我一人惯了,不孤单,只是只是忽然想让你陪我走一段路。”   他话锋一转。   “你什么都看不到,不觉得可惜吗?”   余青青笑了笑:“可惜啊,但我从小就看不到了,治不好,不过有娘亲牵着我,我可以听听声音。”   “是吗?这人间可是美景无数,朝有赤霞,夜有明星,世间百态,种种因缘际会,唯有亲眼得见,才知有趣。”   “这样啊”余青青挠了挠头,被他说得心生憧憬,又有些难过,“大哥哥说的这些,我这辈子可能看不到了,下辈子再好好看看吧。”   “你想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耳边的声音如幽然的魍魉。   余青青不敢置信:“我能看到吗?”   话音未落,一双冰冷的手轻轻覆在了她的眼睛上。   “我能让你看一眼,但你看了之后,便要乖乖上路了。”   “上路?去哪?”余青青不解,“是要去找娘亲了吗?”   这次未能得到任何答复,那双手徐徐松开,刺目的光亮透了进来,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眼前出现的脸厉眉凤目,漆夜般的眼底,沉着浅金的纹样,莲华容姿,俊美无涛,垂眸便能望见他手中染血的璞玉剑。   余青青欣喜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站在了全然陌生的一座窄桥边。   如他所言,在让她看到这张脸后,方才还牵着她的那双手轻轻一推,霎时天旋地转,冰冷的河水扑了上来,如地狱的恶鬼,将她拖入无底深渊。   年幼的孩子,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溺死在了无名的水底。 第八百四十七章 :何为善意   追魂术到此为止。   司幽面色凝重地望着她:“方才的真是重黎?”   “不是。”得知此案以来,这是她头一回敢如此笃信。   “你确定?”在他看来,并无什么不同。   “不是。”陵光未有丝毫犹豫,“不是他。”   光看那张脸,八成要误会。   但一个人的举手投足,都有着各自的小习惯,旁人极难模仿得毫无破绽,此人虽顶着一张与重黎如出一辙的脸,神态举止却与她记忆中有所不同。   就是这么一丁点的出入,让多日的忐忑彻底落定。   那日在西海边陲驱策往生忆时看到的那人,不是什么幻影。   也不是重黎所认为的被杀意控制的自己。   “是无尽。”   从听到余青青死前记忆中的那个声音的一刻,她就认出来了。   这声音,从她奉命镇压苍梧渊,乃至不周山一战,早已刻骨铭心。   在她耳边千万年,与父神一模一样的声音,怎会认错?   司幽面露晦涩,倒有几分尴尬,其实她多年前就同他提过无尽的声音乃至容貌都与父神如出一辙,但说实话他也不曾去过苍梧渊下的寒潭,他见到无尽时,那玩意儿就已经是一团邪雾了。   至于声音   他同那个父神爹几万年也不定见一回,哪里还记得。   “昆仑一战后,无尽和执明销声匿迹了八年,仙门遍寻各界都未能寻到其下落,他怎会在此时现身是为了重黎体内另一半元神?”司幽心头一咯噔。   陵光的面色发寒:“寸情重伤于他,他定然记恨着我,虽已过去八年,但只凭一半元神,伤势恐难痊愈。”   她与无尽斡旋多年,从他尚被压在苍梧渊寒潭中时就对其心性有所了解。   生性残虐,却又极为谨慎。   已经吃过一回亏,这次断然不会贸然行事,最稳妥的法子,便是从重黎身上取回另一半元神,重塑肉身。   “如今余鸢入了他麾下,即便他不亲自出手,再起波澜也并非全无可能。”   “余鸢?你从兽丘捡回来的那个蛮蛮一族的小殿下?”司幽微诧,“我在苏门山下的城镇中见过她。”   “何时?”   “大概半月前。”说起这事倒也提醒了他,“就是朝云城外命案发生前三五日。”   苏门山离朝云城不远,只是仙山外都布有阵法,终年浓雾缭绕,寻常人不可视之,但实际上也就半日脚程。   他还笑过楚长曦,明明离得这样近,侄孙生辰竟也不去看一眼。   陵光眸光一沉,起了疑:“她那时也在朝云城?”   “不好说。”司幽顿了顿,“我与她并不熟识,从前就什么往来,怎么说呢这姑娘的城府倒也不深,但行事总爱算计着什么。”   但凡牵扯到自身的事,说出的话,还有些小动作,都将事情好的一面往自个儿身上带,纰漏与错处,面儿上是认的,可终归要作出无可奈何的意味,这其实算不得什么大毛病,只是他人间百态,种种心性看得多了,的确不大喜欢。   陵光乐意将人留在云渺宫,他也就一笑置之。   “蛮蛮一族覆亡,终究是为了昆仑,为了人间,一族只留下这孩子,我如何过意的去,让她流落在外?”提及余鸢,陵光终觉叹惋。   当初是因愧疚,将余鸢带回昆仑山,把人带回来后,是视为上宾留在昆仑的,故而诸多规矩都免去,法术也看她自己想学什么,她会的,便教与她,不擅的,便让庚辛东华他们指教一二。   想来若是将她收归门下,多半会管教得更严格些。   不过她这师父做得也不好,座下拢共两个弟子,一个为了替她收拾烂摊子几乎法里全失,一个堕入魔道,世人巴不得将其早日诛除。   原来她其实失败得很,许多事都没处理好,才留下了诸多祸根。   “是我的责任”   听她叹息,司幽反倒笑出了声。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某座城里有个善人,他每日必行一善,城中太平,故而至多也只是给路边的野狗野猫喂些吃食,又或是扶一扶河堤上被孩童压塌的花花草草,善无大小之分,年年岁岁,久积弥厚,城中的人都称之为贤公。”   “可有一日,贤公从城外捡回了一个孩子,那是城外山贼的孩子,他觉得孩子跟着那样的父母,会学坏,会活得人人唾弃,那必定是难受的,于是他便趁着孩子去山中玩耍的时候,把人牵了回来。”   “贤公教孩子念书识字,教他为人处世之道,送他去私塾,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学富五车,出口成章的君子。可是这个孩子并没有他预想得那样成长,他在私塾打架,在街头偷窃,在家中服自己,这是为了善,这孩子终有一日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就这样过去了半年,城外山贼为寻孩子,潜入城中,烧杀抢掠,奸孺,烧毁了无数屋舍。事发突然,官府措手不及,只得设法与其讲和。可是那些贼匪不答应,狼入羊窝,岂会无欲无求。”   “于是,当初所有称之为善的百姓,都来指责贤公养虎为患,害死了他们的家人。起初,贤公还护着自己带回来的孩子,既然都教养了这么久,说不定再坚持几日,孩子就会按着他的好意,成为一个善人。”   “可一日日过去,看着依旧不思悔改的少年,遭受无数唾骂的贤公终于对自己有了怀疑,不过他始终觉得是自己疏于管教,才没能引导这个孩子走上正道。他经过一夜挣扎,终于决定放这个孩子回去,以换取剩下的人活命,你觉得后来发生了什么?”   司幽淡淡一笑,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有如家常便饭般理所当然的事。   “贼匪带走了孩子,依旧杀光了城中所有人,只留下了贤公一人。是那孩子求的情,是为回报他的善意。临走前,那少年再次出现在贤公面前,失魂落魄的贤公问他,善难道是错的吗?少年头一次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他说,你可能很善良,但我不喜欢你的善良,我只是想回家。”   司幽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你觉得何为善良呢?” 第八百四十八章 :我应当是很喜欢他   “我”陵光似是被问住了。   就好像从前一直笃信不疑的事忽然有了道裂缝,被掰开了,摆在朗朗天地间,才发现自己其实从未仔细审视过,思考过这件事。   只是毫无理由地相信,可当真被这么问了,才觉茫然。   “行善事,存善心,如此方得心安。可这真就是善了吗?”司幽忽地笑了起来,望着屋檐下飘摇的鳞灯,还有灯下徐徐而过的鬼魂,“承受不起后宫的善意,只是自我满足,是伪善。只要活在世上,就难免犯错,难免留下不可弥补的遗憾,问心无愧如何,有愧又如何?难道连个宽恕自己的机会都不能给吗?”   “你和重黎都一样,都只是想要得到旁人一句原谅,都觉得善意需要被人承认,需要完美无缺,发现出了错,便都是自己的责任。”   他侧目,微微一笑。   “可世上的事,大多事与愿违,压根用不着刻意对谁好,希望谁变成什么样。要走怎样的路,成为什么样的人,向善还是作恶,终归都是自己的抉择,你能做的是在最初递出自己的手,而不是把这之后的事都扛在肩上,牵肠挂肚地过一辈子。”   “你从来都可以昂首挺胸地活在世上啊。”   “司幽”陵光眼底微颤,真有几分动容。   “干嘛?”司幽被她盯出一身鸡皮疙瘩。   她清了清嗓子。   “咳,没什么,就觉着你正儿八经起来怪变态的。”   四灵中,只有朱雀是由父神亲自孕育而出的,造物是创世神独有的本事,故而陵光一直算是他名义上的手足。   即便他再厌恶那个薄情寡义的爹,这个妹妹还是认的。   从前招惹她的时候他就觉出来了,这位叱咤八荒,屠万妖于鞭下而不改色的神尊妹妹骨子里就是一执拗到气死人的木头桩子。   认识这么多年,他就没见她同别人客客气气地说过话,更别说夸谁了。   横竖嘴毒这毛病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他早已练就“铁石心肠”,气都懒得气了。   余青青的魂魄在桥头飘来飘去,不再同他们言语。   前尘往事,似是都忘了个干净。   “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司幽领着她离开鬼市,边走边问。   陵光目不斜视地望着前路:“既然得知无尽意在取剩下的一半元神,自是要想出应对之法。”   “我不是问你这个”司幽有些烦躁,咋了下舌,姑且压了压声儿,“那小子你打算怎么办?”   “谁?”陵光还在琢磨着无尽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制造这等复杂的局面,稍加迟疑才反应过来,“重黎?”   司幽满脸写着“好一句废话”。   “且不管你还认不认这个徒弟,他如今可是魔尊,别说眼下这尴尬的局面,即便仙魔二界关系缓和,甚至到了见面来句今儿吃了啥的地步,你也得有所顾忌啊。”   陵光眉头微蹙:“顾忌什么?”   司幽觉得自己操心得脑瓜仁疼:“将魔尊留在昆仑山,终究缺个名义,你须得三思。”   闻言,她沉默了须臾。   正当司幽以为她在认真思量他的话,且可商量的时候,她忽地抬起眼,反问他:“没记错的话,昆仑是我的行宫所在吧?”   “如今这世道已经变得堂堂四灵须得看别人脸色行事了?”   “倒也不是这意思,这不是担心你被人嚼舌根”司幽扶了扶额,“行了行了,当我没说,你爱留谁留谁,横竖那帮人合起伙来也打不过你。”   世道再变,还不是成王败寇,谁能耐谁说话。   担心她被说闲话是假,他更忧虑的是她对那小子的态度。   诚然这几桩案子发生的时机是巧了些,可她这次醒来,总觉着花在那小子身上的心思是不是太多了些   出了鬼市,便是奈何桥。   站在桥上,便可望见涓绵三百里的忘川河,之前站在河边的女鬼已经不见了,至于她是等到了良人,欢欣而去,又或是终无归人,绝望地饮下了忘忧汤,就不得而知了。   如司幽所言,她能做的只是在最初伸出手,结果如何,机缘所致。   可为苍生千万死,只愿为一人而活,或许这才是那女鬼的归宿吧。   只愿来生,肩上再无重担,得以轻歌快马,勇敢去寻自己所爱。   再看自身,她活过千年万载的光阴,或许从未正视过自己活着的理由。   “司幽,你说有了牵挂,是好事还是坏事?”   毫无征兆的一问,令司幽怔了怔。   却见她望着桥下忘川水,忽地笑了起来。   “我从前无论是一人上战场,还是独坐山崖上,一点也不觉得孤独,我也不知如何去牵挂一个人,为何去牵挂一个人,当初让你为我种个情根,也只是一时兴起,压根没想后果会如何。”   她顿了顿,舒了口气。   “如今想来,那大概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好的决定了。”   从无心到有心,从百丈高寒,到十里红尘,人间百态,丑恶与善良,都看了个遍,兜兜转转,何其精彩。   七情六欲并不似她所想的那样狭隘,神博爱众生,正因为无有偏颇,全凭天道定论,反倒更接近无情。   她从前甚至不知一个人的手,原来可以那么温暖。   她于长梦中无数次地问过自己,神,不能有情吗?不能留恋某一瞬吗?   不能对漫漫长生感到迷茫吗?   不能害怕孤单吗?   不能牵挂某个人吗?   “你是这么觉得的?”司幽确实没想到,不如说他以为她会后悔。   “我不知,不知该怎么说”陵光叹了口气。   云渺宫前,她望着重黎精神抖擞地跨出门去,晨间那些不快的质问似乎都未曾放在心上,背影挺拔如松,步伐也轻快,可门外天光朦胧,仿佛罩了一层薄雾。   他走进那雾气中,莫名也变得虚渺。   她忽然就觉得忐忑不安起来。   原来孤单,是将某个人放在心上之后,才会有的感受。   无数萤火从火红的花海中逆流而上,她转过头来,毫无预兆的冲司幽展眉一笑,用从未有过的郑重口吻对他道。   “我还不太确信这算不算凡人所说的爱,但我应当,是很喜欢他。”   司幽:总之就是非常酸!现在流行把狗骗进来杀吗! 第八百四十九章 :血债   血色,从高悬的滴漏上落下。   落入漆黑的深渊。   在深渊中缓缓化开,化出一片瓢泼血海。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寒意比十八层地狱还要冷,像是行走于百丈冰层之上,被血浸透的躯壳,快要溺死在渊底。   断肢残臂泡在血中,头颅在其中浮沉,思绪似是也被拖入这混沌中,被搅弄得昏沉。   黏腻的血腥真实得可怕,如野兽的利爪,疯狂地撕扯开善意的外壳,勾起了沉在最深处的杀欲。   重黎茫然地低下头,看到自己手中紧握的无愧,墨藤上血迹斑斑,将黛色的叶尖儿都染得通红。   璞玉掉在血海岸边,在潮汐般汹涌的赤浪中颤动。   心似璞玉,可雕可琢。   无愧天地,无愧于己。   当年教诲犹言在耳,仿佛被滚烫的烙铁狠狠刺了一下,他将无愧丢在了血泊中,避如蛇蝎般匆忙后退。   剑和鞭都在岸边,他只能往身后退,走进越来越深的血海里。   脚下被忽地一绊,他猝不及防地跌坐在血中,掌心一片冰冷黏腻,方才绊了他一下的“东西”从血中浮起,竟是一具女子的死尸。   双目不瞑,赤红的血从眼角溢出,充盈着绝望,死死盯住了他。   是之前向他问路的那个女弟子。   猝然的惊惶令他浑身冰凉,僵在了那,杀人的记忆如零散的碎片,从他脑海深处狂涌而出。   穿心而过的剑锋,溅到脸上的血,都如一场梦。   梦   对,他想起来了,他在胧霜阁打坐,怎会在这?   这些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深渊顿然扭曲,血泊褪色,尸骨随风消散。   赤色尽头,徐徐浮现出熟悉的胧霜阁的雕花天顶,四下昏暗,朦胧的天光穿过窗纱,细小的尘埃在空中浮浮沉沉,有岁月宁静的意味。   指尖被阳光照得很暖和,除了掌心一点黏腻,都颇为舒适。   黏腻?   他不解地摩挲了一下,神识还飘忽在方才的梦魇里,很久才回过神。   注视着掌心还未干涸的赤红色,竟一时反应不来。   这是什么   仿佛当头一盆冷水,他霎时如坠冰窟,僵硬地坐起,才发现另一只手中握着的璞玉剑。   血顺着如玉的剑身淌下来,淌过他的手腕,淌进袖口,染红了荼白的衣料。   侧目望去,案边赫然躺着一人。   素白的弟子服满是血花,大朵大朵地绽,空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腥。   长发散乱,看得出死前定是挣扎过的。   可惜终不敌,死于非命。   胸口一道穿心而过的剑伤,与他的剑锋宽窄厚薄如出一辙。   血汩汩地流,渗入地缝,触目惊心。   仿佛一瞬间被拖回那场噩梦,他揪紧了胸口的布料,大口喘息,试图说服自己这都是假的。   不是常有那种梦中梦的说法吗,对,就是梦中梦   这不是昆仑,这不是胧霜阁!   不是他这不是他!   那双溢满绝望的眼,痛苦万分地盯着他,长大的口似是还有没能说完的话,那是咒骂,亦或是求饶,已不得而知。   他的脖子像是被什么钉住了,怎么都无法避开这双眼。   死者的眼就如浑浊的镜面,倒映着扭曲的人影。   一片空白的脑海里仿佛被狠狠刺了一下,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像是随时会从快要炸开的胸腔里破出。   他终于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一切。   这里就是昆仑,就是胧霜阁。   他,已经清醒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眼前的一切都如芒在背。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刺目的血色勾起了陌生又熟悉的记忆。   剑影刀光,从眼前擦过,女子仓皇惊恐的目光和缥缈的声音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洗不干净的   别挣扎了,忘了吗,这就是你啊   九川妖龙,孽性难改。   耳边嗡响不断,他连身后的门是何时被推开的都未能发觉。   直到听见刺耳的惊呼,才僵硬地转过头来。   从门外照进的天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然而比天光更刺目的,却是向他投来的那些目光。   震惊,怀疑,愤慨锋利如刀,都落在他身上。   今晨审问过他的各门各派弟子,还有长潋,他甚至无法去想他们怎么都在这。   为什么都这么看着他   他几乎不能动弹,只感到有人慌张地与他错身而过,抱起了他身后的尸体,一阵嘈杂惊呼。   于是,所有看向他的目光,都变得晦涩冰冷。   “长潋上仙!这就是你说的给个交代?”   “连本门弟子都遭害,还留着这魔头作甚!”   “桩桩命案,证据确凿,我等敢问上神,这等妖邪何以姑息!便是我等没有资格插手,难道这些人命就是活该吗!”   师尊陵光来了吗?她在这吗?   重黎心头一咯噔,失措地抬头望去,在一片谩骂声中找寻那道熟悉的视线。   脑子一片混沌,所有的声音都像是搅在了一处,他找不到陵光的身影,哪怕是个责备的眼神。   他们说证据确凿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除了手边血迹斑斑的璞玉剑,这间屋子里再没有别的凶器。   此时的解释,更像是狡辩。   何况他根本无从解释。   长潋似乎说了些什么,但那声音都是浑浊的,混在嘲哳的吵闹里,如石沉大海。   铺天盖地的诅咒压得他喘息不得,看着余念归怀中血淋淋的尸体和胸口的那道足以致命的剑伤,有那么一瞬,连他自己都觉得他们没有弄错。   被错愕压下的杀念再度被勾起,如藤蔓疯长,难以抑制。   他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体内的无尽元神在作祟,亦或是他本身就心存邪念,那些咒骂只消从背后推上一把,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门外的人咄咄逼来,要将他擒住问罪,这回便是长潋阻拦,怕也是护不住他了。   耳边炸开了霓旌的喊声,琅华剑出鞘,挡在了他面前。   “尊上快走!”   他如梦初醒般,终于意识到自己还不能被困在这,收紧了僵硬的指尖,对她点了点头,破窗而去。   “追!”   尚在门外的人惊觉回神,匆忙追去。   留在原地的人,皆咬牙切齿地瞪着霓旌。   “果真是狼狈为奸!让魔族混入仙门,就是养虎为患!”   “这女子好像就是崇吾宫的护法!”   “若不是她从中作梗我们今日定能擒住魔尊重黎!”   “够了!”长潋厉喝一声,目光凝重地注视着眼前对他拔剑相向的女子,“他若真的想逃,将这屋子掀了都走得了!”   重黎的本事他很清楚,只要出了这间屋子,便没人能困得住他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追出去的人悻悻而归,皆是摇头叹息。   霓旌在漫天的诘难与斥责声中望着长潋,目光平静,毫无愧怍。   僵持半响,似是终于放心了,她松开了剑,递出双手,冲他淡然一笑。   “没什么可为难的,上捆仙绳吧。” 第八百五十章 :你是如何看待尊上的   陵光是在长瀛阁偏殿临时搭就的“牢房”里再次见到霓旌的。   0icitecitei   十八根镇魔杵布下的阵法,足以困住千年修为的妖邪,何况一个修为不足五百年的姑娘家。   她赶到的时候,霓旌就坐在阵法中央,抱着自己的双膝,没有半点挣扎的意思,若不是镇魔杵上蹿流着可怖的电光,她更像是坐在午后的窗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听到脚步声,霓旌才回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笑:“对不住师祖,今日没法儿教你煮排骨汤了。这镇魔杵厉害得很,恕我不能起身行礼。”   陵光一路疾奔到此,气息尚未稳,见她这般处境,更在意料之外:“重黎呢?”   霓旌抿了抿唇,一时也不知如何同她开这个口:“尊上已经走了。”   “去哪了?”   “不知,离了昆仑,天大地大的,哪儿都可能去,他又不是在这生根了。”霓旌望着她,忽地笑了声,“师祖来此,看来今日发生的事,都已经听说了。”   陵光点点头,打量着这十八根镇魔杵,这杵只要念得出法诀便可驱动,但其效力却是因人而异,此等手笔就她所知,昆仑山中应当不会有第二人了。   “是长潋将你锁在这的?”   “我自己请师父关着我的。”她叹了口气,“人多眼杂的,都看着我放走了尊上,想赖掉也不成,如今的局势已经乱成这样了,总不能再让师父难做。横竖只是关着,也没给我上刑不是嘶!”   话音未落,稍稍一动,便挨了镇魔杵一记,疼得面色发白,咬着牙关好歹忍了下来。   看着这十八根镇魔杵,说不气是绝不可能的,陵光没想到自己前脚刚走,便出了这么大岔子。   长潋来云渺宫见她时,脸色极差,原还想瞒她几日,但众目睽睽,说漏嘴也是迟早的事,与其让她从旁人口中听来,还不如由他来说。   重黎走得仓促,未留下只字片语,人会去哪儿,就更无从得知。   唯一晓得的,是他走之前起了杀念,引得众怒,如今仙门上下人人得而诛之,誓要将其擒住。   她回来之前,甚至已经安排了几路人马追下山去了。   若说之前的命案都是在发生后,匆忙追至的仙门弟子撞见尸横遍野的惨况,谁都没有亲眼看到魔尊动手杀人,尚可辩解几句,这次却连长潋都不知如何开口。   只能私下让步清风带几名弟子速速下山,先其他门派一步寻到人再说了。   怨气久积弥厚,今日的命案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新仇旧怨,恼恨的狂澜一发不可收拾,多少人恨不得将重黎剥皮拆骨,碎尸万段。   逃回崇吾宫太过招摇,仙门定会头一个想到去魔界拿人,他这一走,不仅再不会有人听他解释,怕是连个能回的地方都没有了。   “我们听到惨叫声赶到胧霜阁时,那女弟子已经死了,尊上坐在尸体旁,整个人浑浑噩噩,瞧着就不太对劲。”霓旌回想起那一幕,仍觉心悸,“我也杀过人,太清楚杀人之后会是什么样子,那种情况下,真的很难相信尊上什么都没做过。”   陵光双肩紧绷,神色复杂,深吸了一口气,问:“他可有说什么?”   霓旌摇了摇头:“尊上什么都没说,其实无论他说什么,八成也没人会信。”   “的确,他能少说几句也好。”她了解重黎的脾气,换作从前,怕是早就同人大打出手,若是如此,之后的处境只会更难,即便她查出真相,也很难让仙门与魔界言和了。   她有自己的考量,但这话在霓旌听来却是另一个味儿了。   “无论那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我信尊上有自己的缘由,那师祖呢?”   她掀起眼,郑重地望着阵外瞧着仍旧十分冷静的人,不敢相信这是在听说自己的徒弟成了众之矢地后会有的反应。   “师祖是如何看待尊上的?”   陵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呛住了,不知怎么的,总觉着她今日怨气颇重。   “你在怪我那时不在?”   霓旌摇了摇头,笑了声:“师祖已经不是我的小师妹渺渺了,我哪敢责怪?我只是只是替尊上觉得不公平,你明明是尊上的师尊,可这么多人都在责怪他,孤立他,你都没有站出来为他说过一句话。”   “尊上的性子,什么事都往肚子里咽,不逼急了绝不会说出口。你能醒来,尊上特别开心,但你知不知道你醒来之前那八年,他每年都会回来,这里没人欢迎他,他就连师父都不知会一声,顶着山下驱魔的结界,一步一步走上主峰,在冰封的云渺宫前独自坐一宿?”   陵光攥着拳,僵了一瞬:“我不知。”   她昏睡的八年,神识一直飘忽在九天之外的虚空中,重黎是如何过的这八年,她也只是在醒来后听身边的人说些旁枝末节。   长潋不愿她过于费心劳神,故而很多事都是一笔带过的。   她只知他这些年一直在人间游历,至于去过哪里,几时回来过,都说得很是模糊。   问重黎,他就晓得拣些好事同她说,自己吃过什么苦,半个字都没透露。   霓旌似是憋得久了,这些话说出来难免口无遮拦。   “我听说师祖是生来的神族,性情寡淡,但再寡淡,也看得到有人真心待你好吧?”   她说着说着,心里实在替重黎叫屈。   晨间的对峙就像一场不讲道理的审问,那些人是怎么骂他的,她都气得发抖了,不晓得尊上怎么忍得住不赏他们几个大耳刮子,思来想去,理由便只有这个师尊了。   他要是在这同人大打出手,怕是很难收场,他好不容易等回来的师尊,多半会生他的气吧。   这样的迟疑,教人心酸。   她所认识的尊上从来都是眼里容不得一粒沙,何时这般忍气吞声过?   她鼻尖有些发酸,在这坐了这么久都没觉得什么,可看见她听说此事后平淡的反应就突然很来气。   “我一直,一直还想将你当做渺渺,想在你身上找到些凡人的影子,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待尊上的?”   陵光迎着她诘问的目光,沉默许久。   既没有答复她的问题,也没有追问更多的细节,只平静地道了句。   “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走出长瀛阁的时候,眼前的光亮得刺目,身后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她忽然就想起了司幽的话。   无愧如何,有愧又如何。   对如何,错又如何。   这很重要吗?   “师尊。”长潋一直在门外等候,见她出来,便应了上来。   见她脸色不好,不免有些担忧。   “阿旌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吗?”   陵光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她只是说了几句旁人不敢说的实话罢了,我觉得还挺在理,没什么不中听的。”   闻言,长潋眼角的余光朝她身后瞄去,可惜瞧不清屋里的情况,全凭臆测。   “真担心就直接进去吧。”陵光觉得他有时也怪好笑的。   长潋叹了口气:“我将她关在这,是怕其他人为难于她,但镇魔杵对于堕魔之人而言,终归是利器,她心里,多少有些怨我的吧。”   陵光笑了笑:“什么怨不怨的,便是她真怨你,你难道就一辈子不去见她了?”   “罢了,且带我去胧霜阁看看。”她也不是想逼着他进去,摇了摇头,让他先带路。 第八百五十一章 :末节   胧霜阁外层层戒严,自闹出命案后,长琴便安排了弟子守住四面,不许闲杂人等近前。   事发在午后,眼下已近黄昏,进屋后,四周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尽管案头上放了一盏灯,依旧觉得阴气森森。   两滩血迹已经干涸,一滩在桌角边,一滩在门后。   璞玉剑没有挪动过位置,仍旧摆在原处,半截落在血迹上,半截几乎还是干净的。   她从案边缓缓踱到门后,反复打量着这两摊血迹和地上的璞玉剑,而后问:“人死时是如何倒下的?”   长琴回想片刻,指了指案边那滩血,道:“头朝着案台,侧卧而亡。”   “手中可有利器?”   “无。”   “地上的血可有人动过?”   “案发后一直维持原样。”   陵光点了点头,屈下身摸了摸黏腻的血迹,沉思须臾,嘱咐长琴:“将这两滩血围起来,今日到明晨,任何随意靠近这两滩血的人,不问缘由,立刻擒住。”   “这是为何?”长琴不解。   她顺势捡起璞玉剑,夕照残影,窗下幽寒,沉默几许,方道:“擒住便可。”   说罢,转而看向长潋:“尸体何在?”   长潋瞧着她脸色不好,暗暗吃了一惊,忙道:“师尊随我来。”   事发突然,昆仑也没个陈尸处,只得将人暂且挪放到胧霜阁附近的隔间中安置,孟逢君和余念归守在外头,暂且没有瞧见闲杂人等接近。   见他二人过来,门前几人先后迎上来行礼。   陵光苏醒后,并未时常在山中走动,故而在场弟子中,当真认得她是谁的只有孟逢君和余念归,其他人在听长潋唤了声“师尊”后才晓得她是何人,按捺不住地悄悄观望,能一睹传闻中的四灵之首,那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对于这点小心思,陵光并未放在心上,转而询问孟逢君:“今日可有旁人来看过这具尸体?”   “苏门山楚掌门和我父君和少阳山孟府君来过,还有两个中皇山弟子。”孟逢君答道。   “人放进去了?”   “不曾。”她摇摇头,看向长潋,“掌门叮嘱过,让我等守住这道门,任何人不得入内,自是谁来都一样拦下的。”   她脾气虽冲了些,但行事素来稳妥,有一便说一,她说没有人进去,那定是一只苍蝇都进不去的。   “尸体就在屋内,师尊请。”长潋示意守门的人让开一条路,走到门前,迟疑了一瞬,推开了那道门。   血腥气与尸体的酸腐味儿混在一出,飘散出来,颇为浑浊。   靠门近的几个弟子都忍不住捂了捂口鼻。   陵光面不改色地跨过门槛,忽然回过头来,看向台阶下的二人:“你们一同进来看看吧。”   孟逢君一愣,与余念归互觑一眼,默默地跟了进去。   死尸不宜见光,也不宜受风,否则会加快腐烂的速度,故而她们进去后,门便从外头关上了。   屋中静得人毛骨悚然,昏黄的暮光透过薄纱,照在早已熄灭的灯上,尘埃缓缓浮动,一切都像是溺在深海中的棉絮,愈发地沉重。   所有的门窗都是紧闭着的,屋中的的血腥气更为浓重,虽说昆仑的较之凡间更冷些,但距此人毙命已有数个时辰,尸体还是隐隐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在封闭的屋中久积弥厚,打开门便扑面而来。   隔间并无卧榻,亦或是桌椅之类的东西,尸体被平放在地上,身下垫了张毯子,身上的血还不曾干透,暂且也没有让人来清理,能清楚地看到胸口的剑伤与大片大片洇开的血。   干脆利落的一剑,穿心而过,应是没有丝毫痛苦的。   这一剑毙命的做法,确实像重黎的手笔。   看着这具正值芳华的尸体,谁人不叹惋。   陵光缓缓俯下身,面不改色地翻看尸体身上染血的布料与伤口附近的皮肉,与璞玉剑仔细比对。   长潋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诚然在她回来之前,他便来看过,但如今由她亲自验尸,着实心存忐忑。   “师尊,如何?”   陵光眉头紧锁,并不作答,只看着手中长剑,久久无言。   璞玉是她亲手打造的,剑身几寸宽长,侧锋厚薄偏差,无人比她更清楚。   这道伤口,就是出自此剑。   只是这剑柄上的血迹,似乎少了些。   是手法娴熟,还是   “是谁将尸体搬过来的?”   孟逢君答:“是我与几个师弟。”   “还有谁?”   四下沉默几许,余念归上前:“还有我。进门时,我以为人还有救,便急着上前查看。”   陵光看了她一眼:“你与此人可相识?”   “她是年前入山的外门弟子,姓陈,单名一个蕙字。”余念归叹道,“听闻是个性子内敛的,平日里话少,内门中与她相熟的人不多。外门弟子多居侧锋,归端华长老司管,不知她今日为何突然进了主峰,我路过时问了她几句,她只说要去胧霜阁答谢方才给她指路的公子,便急着走了,我也不曾多想,岂料转眼竟发生这种事”   “外门弟子如何进得了主峰?”孟逢君蹙起了眉。   “不知。”余念归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这几日诸多门派弟子来往山中,咱们也没那么多闲暇顾着每个人,许是许是有人带她进来的。”   这话说得隐晦,但不无道理。   为了这几桩命案,众多门派赶赴昆仑,主峰险峻,山道难行,诚然叮嘱过莫要随意走动,可这几日山间来来去去的人不胜枚举,如今死无对证,实在拿不准是谁把人带上来的。   “你见到她时,可有旁人在侧?”陵光忽然插了句。   余念归仔细回想:“我那会儿急着去给师父送东西,没有细看,不过好像看到了一道金色的影子从墙角晃了过去。”   “金色?”孟逢君变了脸色,说到金色的衣裳,除了中皇山那帮招摇的孔雀还能有谁,“我这就去找中皇山的人讨个说法!”   “哎!你等等!”余念归哪敢就这么放她去,非得出事不可,“你先别急,也许是我眼花瞧错了,如今这案子已经够乱的了,莫要在此时招惹是非了。”   孟逢君心中虽对中皇山起疑,但她这话说得也在理,眼下的确不宜莽撞,迟疑片刻,暂且按住了火气,悻悻地攥紧了拳。   “师尊可有别的发现?”长潋问。   陵光不答,只是将璞玉剑递给了他,而后起身,用净水咒清理了指尖的血迹,平静地望着窗台边的霞光。   西斜的瑰色无声地靠近尸体身侧,落在满是血污的指尖,照出一根嵌在裂缝中的细软的发丝。   身后三人恰好被她遮挡,长潋留意到她的视线停留之处,还未看清,随着她一拂袖,一面素纱轻轻落在了尸体上,将其盖住了。   “走吧,没什么可看的了。” 第八百五十二章 :你觉得我是个薄情之人吗   落日余晖,洒在昆仑万年不化的积雪上,似铺开一层碎金,瑰色的霞光随着西沉的日头渐渐黯淡,云渺宫前的青石路结了一层素霜。   陵光在阶前站了许久,望着这座巍峨恢弘的神殿,若有所思。   薄凉的光照在瘦削的肩头,轻纱翩飞,吹乱了青丝无数。   门外结了八年的冰在她醒来的那一日便在暖煦中化尽了,她实在想象不出隔着厚厚冰层看这座宫殿,是怎样一番景象。   霓旌说重黎这八年,每年都会回来,悄悄坐在这等着。   等谁,不言而喻。   她从他口中听说的都是他游历四方的见闻,令人动容的相逢,从不曾提及半句别离苦,孤夜寒。   总是这样,不示半分弱。   可她看着看着,就会想到他也曾坐在这一级石阶上,安安静静地望着月亮,笑着说起自己一路的所见所闻,却等不来一句回应的样子。   一个人孤身久了,会忘了回家的路,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坐在这的?   “神尊。”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她回过头,望见余念归明亮的眼,她跑得有些急,还有些喘,“孟逢君说,说神尊找我有事?”   “嗯。”陵光微微一笑,“倒也不必这么急,你坐下歇口气儿罢。”   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玲珑树下一块平坦山石。   余念归走过去坐下,缓了几息,才顺畅过来,抬头望着她:“神尊寻我有何事?师父那边缺人手,我须得快些回去帮忙才成。”   “端华长老那边我让孟逢君捎了个口信去,你安心。”   平和的声音如溪中古玉,和煦晚风,莫名令人信服。   余念归抬起眼,她正站在一片瑰色的夕阳里,仿佛随时会燃起炽热的火,可那眼神分明又是隐忍内敛的,身居神尊之位,却并无半分盛气凌人。   浸润在余晖中的眉眼,仿若一幅妙之毫巅的画卷,锐利与温润,刚强与柔和,恰到好处地糅在同一张脸上。   诚然那双眼睛依旧与前世如出一辙,但长开的眉眼,更教人难以错目。   这是一张极容易令人心生惊艳的面庞,但惊艳之后,却不忍萌生半分亵渎之意。   “孟逢君将那陈蕙的尸体搬去那间屋子时,你跟着去了吗?一路可有看到什么形迹可疑之人?”   余念归没想到她是为了打听案子才喊她来此的,但想来也是,方才人多眼杂,多有不便,事后私下询问,也在情在理。   “我起初是跟着师父和长琴长老安抚各派的,后来孟逢君那边缺人手,师父便让我过去。”她仔细回想,“倒是没在附近瞧见什么可疑之人,想来行凶之人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贸然现身吧?”   “哦?不少人都已经认定是魔尊所为,你觉得不是他?”陵光倒是有些意外。   余念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咱们跟魔尊也不是头一天认识了,就算他从前做过许多混账事,如今也改了许多呀,只是事发突然,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这么想了,待冷静下来,定会查个明白的”   “嗯,你说得对,会查明白的。”陵光叹了口气,又问,“案发之前,你在路上看到的人影可还有什么印象?”   余念归唔了一唔,答道:“人跑得有些快,我没瞧仔细,只依稀记得,个子不高,然后背影也挺瘦的”   “听着像女子。”   “嗯,你这么一说,好像是不太像男子的身形。”余念归记得模棱两可。   “你觉得真凶是那人吗?”   “不好说我只是看到人影晃过去,不一定真的与此案有关,魔尊那边也没有什么解释,听说崇吾宫和仙门的人,险些在界门前打起来,得亏被清风师叔拦住了”   坏消息一桩接着一桩,着实教人头大。   “你进屋查看尸体的时候,可有发现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一剑毙命,手段残忍,却也利落。若是魔尊肯留下来解释,或许不至如此,一走了之日后反倒更难办了”   余念归长叹一声,看向陵光,她依旧站在那,太阳快要完全落下了,显得四下愈发昏暗,那景色称不上好看,甚至有些苍凉,可她看了许久,才转过头来笑了笑。   “念归,你觉得我是个薄情之人吗?”她的声音温淡无澜,却极是真诚。   余念归一僵,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她好半天接不上话。   薄情与重情,并不难定论,可看着那双将笑未笑的桃花眼,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幸而此时孟逢君匆匆而至,告知二人:“胧霜阁那边,端华长老擒住了两个中皇山弟子,掌门让我来云渺宫传话。”   闻言,陵光面色微变,下意识地的方向。   余念归也很是意外:“果真抓住了?”   孟逢君无奈望天:“可不是,我就说你看到的身影八成是中皇山弟子,之前审问魔尊,就数中皇山的人最来劲,要我说,中皇山与这桩案子也脱不了干系!”   不晓得是不太看得上人家的衣品还是本能地鄙视那些个金灿灿的孔雀精,她对中皇山的态度一直不太好,在令丘山对付梼杌时,她就险些把顶着钟离阙的躯壳的司幽给揍了,以至于后来真正的钟离阙回来,每每遇上她,都得莫名其妙挨她个白眼,到现在还没想通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过这自投罗网,是不是也太快了点”啐了一口后,孟逢君还是冷静下思量了一番,总觉着这也太巧了。   是陵光料事如神,还是那二人当真蠢钝如猪?   “不会弄错了吧?”余念归也有些不敢信。   陵光回身,大步朝胧霜阁走去。   “既然已经抓到了人,我们这就去时,屋内门外已经聚了好些门派的人,一半是当真为了案子而来,一半则是看热闹的心思更多些。   长潋等人面色凝重地站在门边,中皇山掌门的脸色尤其难看,被抓住的两名中皇山弟子战战兢兢地跪在那,身上拴着捆仙绳,吓得神思恍惚,都快哭出来了。   长琴望见她,忙迎了上来,压低了声音同她道:“这二人天暗后意图从后窗爬入胧霜阁,行迹着实可疑,按您的嘱咐,当即将人拿下了,可要关起来仔细审问?”   陵光看了那二人一眼,又看向一旁面色铁青的中皇山掌门,门下弟子做出这等事,他便是八张嘴也难以为其开脱,晨间才审问了魔尊,天还没黑呢,便轮到自家人了,颜面何存。   长琴并没有宣扬的意思,但四下一片死寂,声音压得再低,也是能听得到的。   他霍然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陵光,身为下仙界之民,他自是不敢违逆四灵之首的命令,可真要把人交出去,他也是不愿的,咬咬牙,硬着头皮上前躬身行礼。   “在下管教不严,多有疏漏之处,竟在昆仑闹出如此事端,自觉无颜,然这二人毕竟是中皇山门下弟子,犯了错理应由本门处置,还望上神宽宏,将这二人交与在下,在下不日定会问出缘由,给上神和昆仑一个交代。” 第八百五十三章 :我的人,不是活该受人冤枉的   这话说出口,引来孟逢君一声低笑。   他心中不快,倒也不能怪旁人笑话,毕竟他晨间审问重黎时,可不是这般态度,开罪别人的弟子,却要别人放过自家弟子,说出来自个儿都觉着脸疼。   可这会儿把人交出去,日后中皇山在下仙界怕是要被人耻笑到后世,是万万不能的。   陵光既没有说可以,也不曾回绝,与他错身而过,径直走到那两名女弟子面前。   二人抖如筛糠,不敢抬头看她,盯着她的衣摆,不知所措。   僵持良久,孟逢君以为她已经做好了打算,正欲命人上前,却听她道。   “不必押去别处了,就在这审。”她的声音颇为平静,淡然得仿佛只是抓住了两只受惊的山兔,没什么可值得小题大做的,可说出的话却又教人心头一咯噔,“今晨诸位是怎么审问重黎的,我便怎么审这二位,绝无偏颇。”   她说这话时,更像是感慨今日月色真美,而藏在这句话下的锋芒太过猝不经意,反倒教人措手不及。   中皇山掌门心生戒备,却见她竟顺势将地上的二人托了起来,平静发问。   “叫什么?家住何处?”   不仅是二人,在场所有人都没料到她先问的会是如此琐碎寻常之事。   二人早已吓得不知所措,哆哆嗦嗦地答出自己的名字,籍贯。   “今日都去了何处?”   “长,长瀛阁,潮汐殿,还有这。”   “为何来这?”   她的问询虽称不上温柔,却也并不严厉,平和淡然,如溪中古玉,安抚人心。   许是如此,二人渐渐平静了下来,互觑一眼,齐齐摇头。   “不知”   “不知?”   “就是觉得自己应当来这看看,真没有别的意思!”   二人急切地解辩解,可这话说得着实矛盾,连她们自己都觉得荒诞,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出来,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挤了一团浆糊,记忆断断续续,仿佛做了场噩梦,直打恶心。   余念归是行医之人,自是不免有几分担忧:“神尊,我看着二人有些恍惚,怕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逼问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不如先带下去喝杯安神茶,冷静下来再”   “不必。”陵光少见地打断了她,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那二人的眼睛,似是要看穿所有。   诚然她们的话无论怎么听,都像是被逼得没法子,欲盖弥彰的狡辩,她却是极有耐心耗在这。   “你二人午后可有来过这附近?”   “来过。”   “见过死者?”   “见过是她先来找我们问路的!”   陵光并不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问询未曾中断:“你们进屋想做什么?接近尸体,还是在找这个?”   她伸出手,掌心赫然一枚金色短穗,这物什并不常见,放眼而去,只有中皇山弟子服上挂着,且这二人方才一直跪着,暂且没有留意到,直到二人起身,旁人才瞧见一人腰带上有一截断线,似是不久前,还挂着什么东西。   线头粗细看来,就是这短穗无疑了。   她之前来这间屋子时,便在案边捡到了此物,只是这会儿才拿出来示人。   见到这穗子,二人顿然变了脸色,其中一人更是惊慌失措,脸色煞白地看向自家师长,瞧着应当就是她的东西了。   “不,我没有我的确是来找这穗子的,可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丢了东西,觉得它在这”   “为何觉得它掉在了这?”   “我不知道,不知道”那人慌得口不择言,“我就是觉得它会在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来找穗子的,根本没想到掌门师伯,师伯!不是这样的!请相信弟子!弟子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她哭得惊慌失措,另一人也哑口无言地站在那,不知该如何解释眼下的局面。   这番话莫说在旁人听来,便是中皇山自己人都没法子给圆过去。   案发之后潜入现场,这举动未免太过可疑,虽不知这与此案,与魔尊有何干系,但总教人心里膈应得慌。   问到这,陵光没有再继续,默默退后半步,目光从无从开口的二人身上转向其他人。   较之方才的审问,此时的神色更为端方肃然,威严逼人。   “案发在这二人见过死者之后,陈蕙前往胧霜阁,而后遭害,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怪就怪在这之后。”   楚长曦在一旁看了个全程,疑惑地望着她:“这之后有何疑点?”   “我回来得晚些,不知诸位进屋时可有仔细看过陈蕙的尸体。”   众人面面相觑,虽说那会儿不是人人都进得了这间屋子,但先头几个还是瞧见个大概。   “陈蕙的尸体是朝着内殿倒下,且非俯卧,说得可对,念归?”她的目光突然转向另一边。   余念归还望着那两个中皇山弟子,愣了愣才回过神,在众人的审视下缓缓点了点头:“是,没错。”   陈蕙死时是个什么样子,便是旁人记不清,她却是过目不忘的。   “那就怪了。”陵光眉头微蹙,目光游移于众人之间,“陈蕙死时有挣扎过的迹象,地上分明有两滩血迹,若依诸位所言,真是魔尊行凶杀人,陈蕙若不是个傻子,挣扎逃命,定然是往自己来时的大门处跑。难不成是陈蕙被刺了一剑后,还想着往内殿逃?这道剑伤是穿心而过的,胸前的伤口更骇人些,是因为璞玉剑当初打造时玉石易断,故而剑锋厚重了些,这道伤,应是从背后刺入的。”   她自己打造的剑,自是比任何人都了解。   璞玉与寻常灵剑最是不同的,便是剑锋与剑身的差别。   “逃命时从背后刺入的致命伤,尸身应朝向大门,俯卧而倒才是,事实却截然相反。且璞玉剑上的血迹所溅方位亦有古怪之处,当时这间屋子里有多少值得深思之处,诸位可曾留意过?又或是先入为主,被仇恨蒙蔽,一心只想诛杀魔尊,全然不顾其他?”   她素来寡淡少言,大小诸事都如过眼云烟似的揭过去,以至于长潋都意外于她今日的言辞竟如此不客气。   至此,但凡不是个缺心眼的都该听出来了,这哪里是在审问那二人,分明是对自家犊子被人逼走而心存不满,戳着他们所有人的脊梁骨教训呢。   众目睽睽,毫无忌惮,看似秉节持重,骨子里又是何等的嚣张,被那双桃花眼扫过的瞬间,浑身汗毛倒竖。   “的确,正邪自古不两立,但何为正,何为邪,诸位可有自信看得分明?人中有十恶不赦,妖魔亦有向善之心,非我族类,不是判其为恶的理由,此案还有诸多疑点,抑恶扬善,无可厚非”   “但我的人,也不是活该受人冤枉的。” 第八百五十四章 :我是来杀人的啊   昏暗的山道上,两道身影疾步而行。   陵光走得很快,似是心情不大好,瞧着颇为烦躁。   聚在胧霜阁外的人都散了,那两个女弟子终还是交还给了中皇山,听闻已经被同门严加看守,这几日想必要被好好审问一番了。   余念归跟在她身后,无奈地笑了笑:“神尊还生气呢,魔尊虽已下山,但好在人没什么事,待从那二人口中审出结果,再找到魔尊,此案想必会有转机的。”   话音未落,前头的人突然停下,回过头来,对上她的视线。   “你希望他回昆仑?”   “我,我当然希望啊”余念归险些同她撞在一起,忙往后退了半步,尴尬地望着她,“你今日怎么了?总心神不宁的”   陵光抚了抚额,叹了口气:“大概是烦心事太多,抱歉。”   余念归倒也也未曾放在心上:“许是近来诸事接连,你有些累了,我回头开几帖安神茶送去云渺宫吧。”   望着悄然东升的苍白月色,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晚些时候,长潋和长琴前来,同她重新梳理近来发生了数桩命案细节,目前种种证据都指向重黎,苏门山那边虽有个楚长曦愿助昆仑查明真相,但其他门派也有各自的想法,想让他们当即放下芥蒂,只怕是不可能的。   各派虽对魔族仍存偏见,但今日话都说到那份上了,看在她和长潋的面子上,多少有所退让,至少将之前的追杀令都暂且改为搜寻令了。   霓旌那边,不日便可释放,交由长潋严加看管,但找到重黎,怕是还得费些工夫。   “清风已率人下山找寻重黎的下落,但以他的性子,倘若真不愿被找到,此行也险阻重重。北海地脉不稳,镜鸾神君恰好在此时回了女床山,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长潋叹息。   他与重黎同门多年,怎会不知那小子骨子里是如何执拗的一个人,他要是想留在山中,岂会这么容易被逼走?   定然也是有离开的打算的,这个契机,来得不巧,于他而言却也恰好。   “无尽意在剩下的一半元神,重黎下山正中他下怀,他们采取行动之前,须得尽快将人找回来”陵光眉头紧锁,“长潋,你可有什么头绪?”   长潋蓦地一怔:“我?”   “重黎近来可有对你说过什么?他接下来有何打算?”   “这”长潋最不擅撒谎,尤其是在她面前,一心虚,目光就开始躲闪。   “看来是知道的。”陵光笃定地打断了他的犹豫。   长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他提起过符惕山的江疑神君。”   “江疑?”说来他确实有向她打听过。   “神尊想到什么了?”长琴还不习惯称她“师尊”,想来也不晓得自己是否有这个资格,毕竟当初她是“死缠烂打”拜师时,连她的面都没见上,只对着昆仑山的方位磕了三个头,着实算不上正儿八经的徒弟。   “没什么,脑子有些乱。”陵光沉思良久,倒有些拿不准了。   江疑散灵多年,尸身虽已送回符惕山,但这么多年过去,山中变化良多,连她都不确信当初将人埋在了哪里,也不敢肯定重黎是不是真的去了符惕山,毕竟以他的状况,要进山只怕不易   “清风行事素来稳妥,我已嘱咐过他,若有消息,他定会先传信回来,师尊安心等几日吧。”长潋道。   陵光叹了口气,终还是没能笑出来。   “嗯,若有消息,别瞒着我。”   长潋微微一顿,点了点头:“师尊放心。”   二人走后,陵光独坐案前,端看着四海图,盯着图上“符惕山”三个字看了许久,纸上寸许,山中万年,故人旧事,涌上心头,曾经的波澜壮阔,荣光跌宕,到头来也不过是经年卷上的一笔墨迹。   符惕山,说来她许多年都不曾去过了。   喝了些安神茶,她便觉有些犯困,手中的卷宗瞧着忽远忽近,有些模糊,她复生后便容易感到疲倦,天色已晚,确也是歇息的时候,她叹了口气,合上卷宗,揉着眉心回内殿歇下了。   云渺宫灯熄,主峰随之黯淡。   险峰明月,云海舒卷,一捧银河如炼,照在山间。   斑驳的树影在晚风中微微浮动,仿佛将夜间虫鸣也揉在其中,山下赤水河浪涛滚滚,四下愈发宁静。   亭亭人影从山道飘然而过,侧锋潮汐殿中,留宿的中皇山一行早已歇下,檐下挂着几盏芽色莲灯扑簌熄灭,陡然消失的光亮衬得夜色更浓。   偏殿的门被徐徐推开,屋中宿着今日被擒住的两个女弟子相依而眠,似是白日里遭了太多折磨,心力交瘁,即便睡去也不得安稳,紧锁着眉头,颤抖不止。   霜白的月色透过门扉,照在飘动的衣袂上,寒芒一闪而过,剑已出鞘。   悄无声息的脚步停在榻边,锐利的目光扫过榻上二人的脸,四下极为昏暗,唯有这束月光洒在剑锋上,杀意如暗涌,将迷蒙的月色都染作赤红。   终于,手起剑落   锵!!   银白的剑锋并未如料想中那般刺入皮肉,从黑暗中猝不及防刺出的剑将其拦了下来。   赤红的剑光,嵌着北海明珠的剑柄,正是白鵺剑。   月光偏移,照亮了从黑暗中步出的修长人影和一双满含着难以置信的眼。   孟逢君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口气哽在喉间,像是被什么死死扼住了,眼里能看到的,只有眼前这个杀人未遂的“凶犯”。   “我在这等了四个时辰,已经想到了昆仑上下十之八九的人,独独没有想到等来的会是你”   她分明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手中的剑却没有松懈半分,死死地护住榻上昏睡的二人。   她的气力终是更大些,加上心中不忿与震惊,腕一转,陡然发力,挑飞了眼前的剑。   细长的灵剑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寂静的偏殿中,格外刺耳。   孟逢君上前一步,揪住了来人的衣领,盯着那双杀意未消的眼睛,竭力压制自己的恼怒,念出了她的名字。   “余念归,你方才想做什么你说话,你想做什么!!”   月光映照出清丽的面庞,总能轻而易举惹她生气,却又无时无刻满溢着真诚的人此刻,正用从未见过的幽深目光注视着她。   起初的一丝错愕,也消散在寒夜中,释然了一般,无所畏惧。   明明在笑,却如鲠在喉,仿佛随时会举起利器,刺得她血肉模糊。   “看不出来吗?”余念归弯了弯唇角,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这样的神色,教人不寒而栗,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会出现在余念归脸上的表情。   冰冷,杀意,如漩涡混,陌生得瘆人。   却又风轻云淡,理所当然。   “我是来杀人的啊。”   8。:8 第八百五十五章 :本是一人   一句话,有如当头雷殛,震得孟逢君心头狠狠一揪。   “你还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余念归平静地打量着她,嗤笑:“却是没想过,你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南禺剑被打落在数步开外,她暂且拿不到,可手中的劲儿却比孟逢君想象中要大,揪住衣领的手被一寸一寸地掰开,孟逢君发现自己竟无法挣脱。   “有人提醒过你吗?”余念归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自以为是的时候,先确认一下,对方可还有还手的余地,若是有,应当先折了她的手才是——”   话音未落,孟逢君便感到自己的手腕被陡然掐住,气劲之大,仿佛要掐断她的骨头。   痛楚难捱,她咬着牙关,仍旧溢出了几许呻吟,疼得脸色煞白。   她下意识想举剑反刺,从暗处闪出的人影却更快一步!   当头斩下的剑光,逼得余念归不得不暂且松开孟逢君,后退避开。   人影如风,掠过眼前,将孟逢君护在身后的同时,寒芒涌动的剑锋也直指向她。   迷蒙的月光中,白衣曳动,执剑的青年面色萧肃,剑锋因愤怒亦或是别的什么不可言说的感情而不住微颤,可目光却是不可动摇的毅然。   “清风师兄……”孟逢君错愕地望着他。   余念归也不曾料到步清风会突然出现在这,一时怔住。   “你不是——”   “我应当奉师命下山寻魔尊了?”步清风替她道出了后半句,“师父的确传令于我,却不是让我去寻人。”   这答复不仅在余念归的意料之外,连孟逢君都吃了一惊。   “传到清风师兄手中的,是我的命令。”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踏过石阶,霜白的月光中,冉冉而来。   轻纱曳动,恍如庭前月影,如玉的指不露声色地掐了个诀儿,在屋外落下一道灵障,封住了身后的路。   她出现于此的瞬间,余念归便晓得大事不妙,也顾不得榻上的两个女弟子和眼前的二人,匆忙欲逃。   然,还未跑到窗下,身后剑风猝然而至,被她扔下的南禺剑眨眼扎在了她的去路上。   剑锋铮鸣,惊得人心头猛跳一下。   她僵硬地回过头,正迎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万般流转的风情,被千万年久积弥厚的秉节持重所掩盖,教人心生敬畏。   她出现在这的那一刻起,局势已然脱离了控制,余念归这才回过头来审视那边的孟逢君和步清风,从二人,至少从步清风看她的眼神中,觉出一丝不对劲。   陵光没有给她脱身的机会,轻唤一声“不染”,腕上金钏瞬间化为长藤,赤红如焰的光笼罩在不染上,眨眼间蹿了过来。   余念归是想躲的,可惜技不如人,终还是没走过三招便被捆了个结实。   陵光看着她的眼神并非失望,更无蔑视之意,平淡如过耳之风,将散之云,水墨卷上最轻描淡写的一笔,无悲无喜,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情薄如纸的神尊。   她纡尊降贵地俯下身来,捡起了地上的南禺剑,轻巧地收回鞘中。   “功夫有长进,但性子比我想象得还要沉不住气,这么多年了,还是没能改改。”她娓娓开口,叹了口气,幽深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女子身上,却是再没有平日的随和,她生得高挑,还高半个头,又威严逼人,被这样盯着,莫名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我是还叫你‘念归’,亦或是开门见山些,毕竟你我相识多年,掖着藏着有违本心,你装得也累,是不是?”   这个名字从她口中道出,有如惊石入水,偌大的潮汐殿噤若寒蝉。   孟逢君今夜是奉命守在此处,连步清风的行踪都不知,满腔疑惑,都被她一句话击了个粉碎,看向步清风,却见他眉头紧锁,并无意外之色,只是紧紧盯着窗边的余念归。   被不染所缚,即便想逃,也难遁形,她退到墙边,已无路可退。   “很奇怪为何我能认出你吗?”陵光笑了笑,并无半分恼怒之相,“我还是凡人的时候,其实便一直想不通,偌大天虞山,为何无尽和玄武偏偏出现在余音阁,你追过去,为何能那么幸运地回来告知我们发生了何事,为何你身上的邪气时显时无,明明夺舍的机会更大些,为何无尽的邪气却选择了你的命兽朏朏,而不,是,你。”   一字一句的诘问,如芒在背,余念归面色紧绷,再退一步,便挨到了墙。   “可惜这些疑惑直到我死,也终不过是一念臆测,如今想来,无论是失忆还是恢复记忆,都只是凭你一面之词,是我选了信你,怪我……”   余鸢看着眼前的人,只觉浑身汗毛倒竖。   “我思来想去,仍想不出你究竟是何时夺了念归的舍,又将念归的元神安置在何处,你也想不通为何你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破绽,待我一如往常,一个人的心思再缜密,也不可能完全替代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除非——”   “她们本就是一个人。”   陵光的笑容忽地冷了下来,手中的不染也随之收紧。   余鸢感到皮肉火辣辣地疼,死死咬紧牙关,警惕地望着她。   “这个念头说来有些荒唐,但我仍让长潋私下传书,派人去你的故乡青乐城转了一圈。”说着,她看向步清风,他的脸色极为难看,似是知晓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勾湖青乐城,如你所言,的确是个山明水秀之地,城中也确实有一户余姓人家,家中次女,闺名是唤作阿归的。你这些年,虽时常提及家中往事,却不曾回去过一次,家中书信,无论是我还是言寒轻,都只是从你口中听说写了什么,即便路过附近的城池,你也总有借口推拒,生怕旁人靠近你的故乡似的,何以如此?”   余鸢收紧了拳,盯着她久久无言。   陵光道:“还是我替你说吧。因为青乐城余家只是个小门小户的书香门第,并没有人求仙问道,也决计拿不出南禺剑和灵心玦那般品相的灵宝。甲子年秋,不过垂髫之龄的余家二小姐失踪在自家后院,至今下落不明,余家的人当孩子已经死了,在府中立了灵堂牌位祭拜数载。”   “谁能想到呢?失踪多年的余家二小姐竟出现在天虞山,若无其事地拜师学艺,私通妖邪,欺师灭祖!助纣为虐!”   这个大概是我埋得最深的伏笔了,从陵光在崇吾宫被认出之后,不仅是余鸢,余念归这个角色也随之出现了一些转变,很多变故其实都与其有关,大家应该不太能一下子怀疑到她头上,毕竟就连陵光也是最近才查明白的。   说得简单一点,余念归这个人,是从余鸢身上剥离下来的一部分人格,一个随时能被夺舍的躯壳,这个真相比较伤人,所以没有提前透露过多,姓氏一样其实不是巧合啦~ 第八百五十六章 :这些话,你埋在心里多久了   静夜如深海,一旦沉溺其中,便似被扼住了喉,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冰冷的海水往肺腑里灌。   余鸢无法动弹,看着那双清清冷冷的眼,听她继续往下说。   “虚梦千年不仅能凭着记忆捏造迫真幻境,还能控心智,重塑人格,你这些年借着养伤的名义,一直在塑造这样一个可以接近天虞山的凡人之躯,你不确信我是不是真的死在了不周山,但只要进了天虞山,你便能时刻掌握长潋的去向。”   “要捏造这个人格,须得让‘余念归’这个人切实地活在每个人记忆里,骗过所有人,也骗过你自己,这具躯壳平日里拥有自己的记忆,思想,与活生生的人无异,只要你二人不同时出现,便不会有问题,若有需要,你随时可以夺舍行事,瞒天过海。”   “在发现我回来后,虽令你措手不及,但同我交友,的确是个让我放松警惕的好手段。你借这个躯壳与我斡旋,若不是清风师兄查明了青乐城的事,还有你今晚下在安神茶中的东西,我至今仍不愿随意怀疑你。”   谁能想到‘余念归’是早已不存在于世的人,站在她面前的从来就只有一个余鸢而已。   那些年少轻狂的笑语,相互扶持的信赖,皆如虚梦,都是假的。   她不知这是无尽的安排还是她自己的布局,无论哪一种,都教人心寒。   勿怪当初陆端华怎么都找不到她身上的邪气,朏朏本就是她将无尽从令丘的玄火中带至天虞山的容器,又怎会轻易教人察觉?   余音阁外时有时无的邪气,她突然失去记忆又“恰好”在那一战后恢复记忆,种种蹊跷终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   一切豁然开朗,却又如镜花水月,一触即散。   余鸢苦笑了声,事已至此,何须绞尽脑汁地圆这个千疮百孔的谎言。   内丹损伤后,她的修为大不如前,为了让‘余念归’这个人格能从她体内剥离出去,足足用了十八年,却还是被她看穿。   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昆仑武神,即便坠入凡尘,沦为肉身,也总能留意到旁人极容易忽视之处。   不过能逼得她魂飞魄散一回,她已经觉得很是痛快了。   “知道我就是余念归的时候感觉如何?失望吗?痛心吗?当初我父君乃至蛮蛮一族为了昆仑遭遇灭顶之灾,你可曾为他们的死感到自责过?你,还有昆仑山那帮孬种!你们压根就没想过来兽丘支援!我父君直到战死,都没等到一个援兵!众神之首?救世之尊?你什么都不是!谁要你的怜悯!……”   余鸢鄙薄地啐了她一口,双目赤红,如同地狱爬回的恶鬼,深埋在心底多年的怨恨化为毒蛇,张着血盆大口朝她扑来。   “我一直想看看你追悔莫及,众叛亲离的样子,谁会掏心掏肺地同你这样薄情的人做朋友?呸!你也配!”   冷言如刀,狠狠地将她方才的斥责驳了回去。   陵光静静的听完她的怨怼,只觉寒意逆涌:“……这些话,你埋在心里多久了?”   余鸢呵地笑出了声,总是笑意盈盈的面容因愤恨而扭曲如鬼:“你觉得是从什么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将我带回昆仑,好生养大,我父君和族人的死就这么一笔勾销了?我是因为族人的牺牲才侥幸活下来的,所以要对你,对昆仑感恩戴德?要不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不肯出手相助,哪怕你派一个援兵来——哪怕有一个人愿意来兽丘看一眼!……”   她的呼吸仿佛被历久弥新的恨狠狠攫住了,连着血肉,骨头,连着五脏六腑一并扯出,那般痛楚,无人能感同身受。   想到自己的父君,族人,她的眼眶都红了,嘴唇哆嗦,难以遏制地发着抖,即便晓得挣不开陵光的法器,也发了疯似的撞过来!   “渺渺小心!”步清风一慌,下意识地唤出了自己熟悉的那个名字,挡在了她面前。   陵光眉头微蹙,手腕一转,注入气劲,将余鸢掷了出去。   许是她还顶着这张脸,陵光到底未能下狠手,看着她跌坐在窗下,目光恨极地注视着自己,接下来的话就变得有些难以启齿。   “芳淮他……兽丘一战,已成事实,我无话可说。”   到了嘴边的话转了千百回,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   “呵,你有什么资格提我父君的名字……”余鸢双目赤红,“你知道我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云渺宫中每日来来去去的那些仙君,我看着他们谈笑风生,看着他们享受琼浆玉露,世人敬仰……我只觉得恶心!我总会想,想着他们什么时候会遭报应,什么时候也尝尝灰飞烟灭的痛!”   她的笑逐渐变得癫狂,似是日思夜想的期盼终于得偿所愿。   这样的神情教人不寒而栗。   “你是不是疯了……”孟逢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与她吵吵闹闹,却嘴硬心软的那个余念归,不如说从陵光道出她的真正身份后,她就觉得这更像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噩梦。   陵光心头一咯噔,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五千年的不周山大劫。   那年惨况犹是昨日,滔天火海中,漫天仙灵所应星辰接连陨落,天地昏黑,唯有火光将九重云霄染得瑰红如铁。   她专注于对付执明,却总觉得有一丝违和。   她早该想到的。   如此聪慧的小殿下,怎么可能只是为了一念情深助妖邪,毁修为,为了无尽如此费尽心思?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昆仑的,她竟一点都没察觉到。   枉她自觉当年算无遗策,便是败了也只觉是执明幕后操纵,坏了大事,却忘了执明只是想保住东华性命,与其他仙家无冤无仇,根本没有理由杀这么多人,怎会演变成神族几乎全灭的状况?   恨极了昆仑的人,从来就不是执明,也不是重黎。   “你若是恨我,找我一人寻仇便是……”陵光的声音颤抖着,却不知是气的,还是为她可惜。   余鸢看了看自己,事已至此,想从她手里逃走只怕难如登天,也懒得再多言一句。   僵持良久,陵光看了眼榻上安睡的两个中皇山弟子,整座潮汐殿都被她施了法,便是闹出更大的动静,也无人会醒来。   她叹了口气,看向步清风:“将人押去云渺宫下的地牢,严加看管。”   说着,撤去了不染,换上捆仙绳,把人交到了他手里。   步清风神色凝重地看了着眼前的人,反复捏拳,终是接过捆仙绳的一头,将人带出了潮汐殿。   陵光拍了孟逢君一下,才将她从震惊中扯了回来。 第八百五十七章 :关押   从潮汐殿到云渺宫,须得翻半座山。   不知是因为夜深人静,不宜闹出太大动静,还是心中万念交织,无心驾云,所有人都沿着山道,静默而行。   步清风的脸色从未如此阴沉,侧目望向身后的女子,她垂着眸,面如死灰,觉察到他的视线,也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对于魔族而言,捆仙绳与烙铁无异,她已不再是仙灵,被紧缚的手腕勒得血痕道道,也不见她吭一声。   这性子倔得,教人生气。   余鸢好像也无所谓的样子,云渺宫的地牢她已经不是头一回来了,只是这次是以余念归的身份,她的真身现在何处暂且不知,但只要元神被困在此处,便无法脱逃。   这间屋子原本是拿来放些旧物的,倒是为她改成了牢狱,放眼过往千万年,何人有此“殊荣”?   她平静地走到墙边坐下,道出了心中憋了多年的话后,似乎已无所畏惧,只是有些疲倦,挨着墙合上了眼。   步清风看着她颓然的样子,暗暗收紧了拳,忍了片刻,终是问出了口:“你从一开始,就是算好的吗?”   这话似是把她逗乐了,她不禁笑出了声:“不然呢?你不会以为我当真对你有别的心思吧?不过是与你走近些,好打听长潋的去向罢了,你我之间隔的,可不止三五年。”   薄情之言,最是伤人,步清风几乎将自己的掌心抠破,深吸了一口气,才忍下了心中的恼怒,没有对她说出什么冲动的话来。   “……你好自为之罢。”   说罢,便快步走上台阶,离开了此处。   云渺宫外,陵光与孟逢君站在廊下,见他面色极差地走出来,猜也猜得出他心中如何不快。   他对余念归的心思,也不是一两日了,走得近些的人都瞧得出与旁人不同,孟逢君也不是那种为私情钻牛角尖,非谁不可的小姑娘,当初少不更事,是有过情窦初开的时候,但知晓不可能后,早就对他死了心,这会儿倒是觉得有几分同情。   “清风师兄,这事……”   “这事我去同端华长老说清楚,今日到此为止,你们……都早点歇息吧。”   看着他穿过青石路,头也不回地离开,陵光也知此时多言无用,没有挽留,沉默几许,看向孟逢君。   “让他自己静一静为好,他查到青乐城余家后,又日夜兼程赶回昆仑山,立刻前来擒人,嘴上不说,心里定是极不好受的。”   此事她的做法也称不上光彩,以那两个中皇山弟子做饵,赌余鸢定然忍不住杀人灭口,才教他如此措手不及,连个细问的机会都没有,换了谁都要生气的。   他还能稳下心性,压着满腔疑问,去潮汐殿护人,已是极不容易了。   “你让我去潮汐殿埋伏,怎么也不说清楚要抓的人是……是她。”孟逢君回想起方才在殿中拦下南禺剑的瞬间,仍觉得脑中嗡响,难以接受。   余念归这人,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好跟她作对,但认识这么多年,便是吵也吵出几分情谊来了,突然间告诉她,余念归和那什么蛮蛮族的余鸢是同一人,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居然只是个早就安排好的容器,敢情她跟一具“空壳”吵闹了这么多年,简直要给她气笑了。   “我若是一早告诉你,你这暴脾气还能忍到半夜擒人?”   “……”的确,她怕是直接冲到端华长老的住处,劈头盖脸一顿质问了。   “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处置她?”孟逢君问。   陵光下意识地看向地牢所在之处,迟疑良久,道:“私通无尽已是重罪,且她还暗害了诸多神族,万死不足惜……”   孟逢君心头一咯噔:“你打算处决她?”   这反应,倒有几分急了。   “她的确骗了我们,可这……这就给处死了,是不是太仓促了些?端华长老那边也不好交代吧?”   平日里吵归吵,斗归斗,突然告诉她余念归得以死谢罪,她委实难以接受。   陵光却是没想到她会犹豫,几世跌宕,遍尝冷暖后,她也早已没有了当初生杀予夺的果决。   从前觉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可如今却反复心生怀疑。   “先关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擒住余鸢后,潮汐殿中的咒术也随之散去,此事原委说来话长,陵光并无同中皇山的人解释的念头,将长潋和长琴唤到长瀛阁,细说了经过。   无论是余鸢亦或是余念归,她终归在众人面前留过印象,此时道明真相,各派不知将如何看待昆仑,此时失了人心,只会乱上添乱。   偌大的长瀛阁,静得落针可闻,莫说长琴,连长潋都不曾料到余鸢能抢在玄武上神布局之前,就安插了自己的棋子。   当初神魂聚散的朏朏,也不过是被她舍了的性命之一,这般城府,从前竟半分都没瞧出来。   “师尊打算如何处置她?”长潋问道。   沉默几许,陵光轻叹了声:“当年芳淮殿下战死兽丘,蛮蛮一族只留了这么一脉,杀了她,的确能循天道,正视听,但于芳淮……终归是昆仑亏欠了他们。”   当年一战,长潋亦有所耳闻,听说战况极为惨烈,诚然最后昆仑逼退了作乱的凿齿,将其关押于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已经逝去的人,却也再没能回来。   余鸢在那一战后,从洛水畔掌珠般的小殿下,沦落为兽丘遗孤,众神垂怜,将其接回昆仑,谁料竟是这等结果。   “人先关押在云渺宫地下了,捆仙绳锁得住元神,若无意外,她逃不脱。”陵光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你先去将霓旌放出来吧,有楚长曦帮衬着,中皇山又吃了瘪,这会儿各派应当不会再为难于她,让她待在你身边,要护就好生护着。”   长潋一怔,旋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弟子记着了。”   二人先后离去,看看台上日晷,已是四更天,再过不久,便要天明。   步出长瀛阁时,月明星稀,天边层云翻涌如浪,又被险峰辟成两半,奔流而去。   的确是从前看倦了的景致,不知怎么的,今日却恍惚地看了很久。   心头万念交织,总觉得有无数想说的话都噎在了嗓子眼里,被物是人非的无奈冲荡得片甲不留。 第八百五十八章 :我偏觉得你这样挺好   “神族是不晓得冷吗?”   身后冷不丁响起孟逢君的声音,陵光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她又折回来了。   手里端着两杯姜茶,热气腾腾,应是刚去煮的。   她板着脸递了一杯过来:“喏,拿去喝。”   陵光被她这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笑开了,接过这杯姜茶,热度透过瓷壁传到掌心,又漫道指尖,寒夜里,格外窝心。   “你这大小姐还会煮茶?”   孟逢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话说在前头,我没有魔尊的厨艺,难喝也别说出来啊。”   陵光但笑不语,低头抿了一口。   姜味儿有些辣口,而后又是浓烈的甜,许是对自己的手艺没什么信心,放了不少糖。   这腻人的口味,不知怎么的,令人有些许怀念。   孟逢君打量着她的脸色,不解地蹙起眉:“怎么,抓了人又后悔了?”   陵光退后半步,倚着石柱,忽地笑了声:“只是觉得近来自己愈发有顾忌就是坏事了?”   “……”   “做神仙非得高高在上,不许有任何牵绊吗?你不过是活得有几分像凡人了,做什么要说得如此感伤,我偏觉得你这样挺好。”   她不以为然地嗤了声。   “于心不忍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这话说得坦率,仿佛只是掀起浅薄纱幔,道出了理所当然的箴言。   陵光心头一咯噔,似是被细密的针轻轻刺了一下,算不得疼痛,却于最是猝不及防的瞬间让她忽然觉得。   啊,好像的确是这样。   原来一直是这样。   世人道是长生孤独,其实孤独的不是长生,长生只是让你机会与不同的人相逢,相知,让你历经跌宕起伏的精彩,那么多的际遇,教人羡艳。   而孤单,是因为在这漫长得没有边际的岁岁年年中有了想珍惜的人,想停留的地方,如此才会觉得离别,原来是件这么伤心欲绝的事。   枉她徒活千万载,知天下,历长生,却是忘了这么简单的道理。   她在孟逢君眼中看到的自己,不是什么叱咤风云的神尊,不是昆仑山主。   只是孑然独立于此的,区区云渺渺而已。   孟逢君捧着另一杯姜茶,坐在了石阶上,望着西斜的弯月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说——咱们认识的‘余念归’,当真是假的么?”   她若有所思地嘀咕着,她素来有一说一,不喜掖着藏着,自北若城相识以来,陵光还是头一回在她脸上看到这般犹豫的神色。   “我同她争来争去这么多年,她要真是个傀儡,怎么就一点都没瞧出来?”她看着手中的姜茶,陷入苦恼,“咱们这些年朝夕相对的,到底是谁呢?”   陵光叹了声,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只当是个弥天大谎,黄粱一梦罢了,做不得真。”   孟逢君笑了笑:“可不是嘛,做梦都不敢这么做的,清风师兄这会儿,不晓得多难受呢……你说人若是都能活得坦荡些,别总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该有多好。”   “信一个人,不问对错,该有多好。”   ……   夜深,四下幽静,云渺宫的灯火逐渐暗去,地牢中,余鸢再度睁开眼,望着昏暗的周遭,心头一沉。   沦落至此,是她不够谨慎,这回与上次可不同,无尽和玄武那边多半不会冒险来救她,要想逃出去只能靠她自己了。   留在这,即便不是死路一条,这辈子也不可能再让她重见天日。   可她还有,未完之事。   腕上的捆仙绳刺得她皮开肉绽,换了别人区区捆仙绳她压根不会放在眼里,可施术之人偏偏是陵光,即便与从前相比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依旧难以相抗。   地牢中不见天日,她不确信天几时会亮,只能忍着钻心的痛,默念心诀,唤出自己的翎羽。   蛮蛮一族的翎羽虽不如朱雀血翎这等至宝,却亦能化利刃。   临行前,执明还给了她一道毒性极烈的锐刺,她不擅使毒,本以为是多此一举,没想到竟在这派上了用场。   捆仙绳算不得什么上品法宝,将毒附在翎羽上,可与之相抗。   她反复尝试,磨得腕子火辣辣地疼,却在曙光将露之时,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她心头猛一瑟缩,警觉地朝台阶上望去,本以为会是陵光前来诘问,大门推开,进来的却是步清风。   觉察到下头的人在看他,步清风亦斜了她一眼,而后提着脚边的食盒,缓步而下。   余鸢担心给他看出破绽,下意识地将袖子往下扯了几分,挡住了有些松动的捆仙绳,不露声色地将染毒的翎羽丢到裙下。   自进屋那一眼后,步清风再没有正眼瞧过她,食盒平稳地搁在她面前,他俯下身,从容地将盒中的几道菜都端了出来。   与上回陵光拿来的点心不同,这些饭菜都像是刚做的,还冒着热气儿,她嗅了嗅,当真香得很。   这手艺,还是挺眼熟的。   “……你做的?”她别开脸,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往这些菜上瞄。   怎么说呢,这小子是被长潋教得古板了些,但好在厨艺没有随他师父,做出来的饭菜虽及不上重黎,却不晓得是不是这些年吃多了的缘故,平平淡淡的家常味,还怪窝心的。   这些话她自是不可能告诉步清风的,她如今是个阶下囚,还骗了他那么久,如今撕破了脸,他不往饭菜里下药就不错了。   步清风也不理睬,只将饭碗和筷子推到她面前。   烛火通透,他的脸色却是肉眼可见的难看,眼睑发青,尽是倦色。   “你——没睡好?”余鸢下意识地问了句。   问完其实有些后悔,她已经不是“余念归”了,作甚还装得关心他睡得怎么样?   步清风微微一僵,似是不大想说话,动了动嘴唇,复又闭上。   他本就是个不擅撒谎的人,心思也藏不住,可今日在她面前,却是在竭力克制了。   他并无着急的意思,也不担心饭菜凉了会如何,可递到眼皮子底下的碗筷,仿佛在催促着她伸手。   没等她想清楚,却发现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腕上。   尽管她拉低了袖口,但血迹还是渗了出来,她身上穿着的仍是天虞山素白的弟子服,一点血色洇开,都瞧得清清楚楚。   她心头一咯噔,下意识缩手,却被他一把扣住。   尽管她挣扎着痛斥他的蛮横无礼,抓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却没有丝毫松劲儿的意思。   直至掀起她的袖口,看到了血肉模糊的腕,他的眉头才微微皱了下。 第八百五十九章 :人质   “放手!”趁他怔忡之际,余鸢恼怒地将手收了回来,警惕地攥住了袖口。   步清风倒也不恼,沉默须臾,似乎叹了口气,平静起身,走上台阶,关上门离开。   他走后,余鸢悬在嗓子眼儿里的那口气才徐徐舒开,看向腕上的捆仙绳,不由庆幸方才没被瞧出破绽。   眼前虽汤暖菜香,但火灼般的痛令她无暇顾及其他,只要能逃出这座牢房,走出云渺宫,她便能逃出生天。   地下什么动静都听不到,她已经在这待了多久了?刚刚步清风开门进来时,诚然只有一瞬,但外头已然透出些许亮光。   已经一夜过去了吗?   她紧咬牙关,继续撕磨着腕上的捆仙绳。   步清风半炷香工夫又回来了,墙边的女子依旧坐在那,与他离开时并无二致,她甚至连挪都懒得挪上一步,合着眼,全然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   捆仙绳依旧缚着她的腕,血顺着玉白的指滴在地上,有些瘆人。   他径直走了过去,从怀中摸出一物,屈下身,正欲去捉她的胳膊,一度静默的女子陡然睁眼,腕上捆仙绳眨眼松脱,眼前地转天旋,待回过神,他已被逼至墙角,脖颈处传来一阵凉意,化为利刃的翎羽抵在了他的咽喉处。   余鸢眼中杀意森冷,腕上血迹滴滴坠落,她在他反抗之前便按住了他的手脚,压低了声音警告:“这翎羽上抹了剧毒,你敢喊一声,我便要你的命!”   她虽是女子,却也是修行多年的仙灵,凡人的气力难以与之相抗。   步清风眉头紧锁,几经犹豫,终是收回了探向延维剑的手。   见他如此识时务,余鸢也暗暗松了口气。   她解开了捆仙绳后,正不知如何从地牢脱身,却不成想这小子居然还敢回来。   听到开门声的瞬间,她便佯装无事的倚在了墙边,听着脚步声一点点靠近。   仙灵的五感与凡人不同,便是合上双眼,心目仍在,只是这牢狱中布了禁制,视物模糊不清,她眼看着步清风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东西,然她一心想逃出地牢,自是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出手从未有过犹豫,而步清风也的确如她所料,没有任何挣扎的机会。   直到此时,她才匀出几分精力来细看他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只土色的小陶罐儿,因方才的冲撞磕到了墙上,罐身裂了条缝,若不是他紧紧攥住,这会儿都该磕成两半了。   青色的粘汁从缝隙中溢出,顺着他的腕一路流下,乍一闻竟有股药草香。   “这是什么?”她警惕盯着这只罐子。   步清风斜了一眼,淡淡答复:“药膏。”   “……药膏?”她一怔。   “嗯,药膏。”   没人会在自家地方走动还随身带着药,何况这间屋子里除了她,也没人身上带着伤了,想起他方才的举动,再看看他此刻被毒刃抵着喉咙的样子,余鸢突然觉得有些心虚。   不过想来这小子平日里就是个好糊弄的主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种事儿应当也不是头一回了。   她清了清嗓子,反扣住他的手腕:“眼下什么时辰了?”   “……快丑时了。”步清风如实道。   她眉头微蹙,心中暗道糟糕。   昆仑山丑时日出,天一亮她便更难脱身了。   她看了步清风一眼,强硬地将人拽起来,往石阶上一推,随即从身后抵住了他的要害,将人制住,厉声道:“你在前头带路,不许旁人近前,否则我杀了你!”   步清风被推得一个趔趄,右腿磕在台阶边沿,忍着疼痛回头瞥了她一眼:“你想逃出昆仑?上神和我师父都在外头,定能觉察到,你不过是负隅顽抗。”   这淡然的口气余鸢听着尤为来火,转念一想,这节骨眼上倒也不必同一个小辈一般见识,离开昆仑要紧。   “你的性命如今拿捏在我手中,天虞山大弟子若是死得这般草率,你师父和陵光上神于心何忍?”   “你可高看我了。”步清风目光骤冷。   余鸢低笑了声:“有没有‘高看’,出了这道门便清楚了,走!”   她厉喝一声,逼着他走上石阶,推门出去。   地牢入口在云渺宫偏殿,如他所言,陵光立时便觉察到了异动,二人还未踏出第一重殿门,便被拦住了去路。   余鸢认识她这么多年,却是头一回在她脸上看到如此凝重的脸色,即便是匆匆赶来,手中连把灵剑都没有,她站在这,便如巍巍昆仑山脊,不可撼动。   她还未开口,余鸢便觉如芒在背,寒意阵阵直冲天灵。   至少那么一瞬,她切实地感觉到眼前的人对她起了杀心。   神明的杀意比任何妖魔鬼魅都要锋利刺骨,纯粹得不带任何喜悲,便是动手杀人,也永远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余鸢太清楚她的能耐,若被近身,绝不是对手,何况她即便没有带霄明,不染总是在的,她还没有蠢到以为自己能与取回真身的上神相抗。   眼见着陵光上前一步,她手中毒刃当即抵在步清风咽喉处。   “不许近前!否则他活不过今日!”   陵光顿住,看了步清风一眼。   那柄毒刃贴着他的皮肉,已有红灼之相,他分明已经感到了疼痛,却只是皱眉忍住,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让开。”余鸢眼中杀气极重,“放我走,我自会留他一命,否则……大不了鱼死网破!”   “你觉得我若要杀你,是一个人质能挡得住的?”陵光蹙眉。   余鸢冷笑,手中毒刃险些刺破步清风的脖子:“那你试试啊,看是你的不染快,还是我杀人快。”   步清风闷哼了声,陵光下意识地退了半步,紧盯着余鸢的一举一动。   “你一直作为‘余念归’出入昆仑,早在八年前便知我还活着,何以没有告诉无尽和执明?”她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找出破绽。   只是这句话亦是她一直想问她的,无尽和执明八年来再未骚扰过昆仑,这实在不像是知道她还在人世后该有的反应,思来想去,仍觉蹊跷。   然余鸢并无半分松懈,死死扣着步清风,她稍有动作,他都难逃一死。 第八百六十章 :脱逃   “说了如何?不说又如何?”余鸢全然不以为意,“不过是觉得结果都一样,既然知道了长生之血不在你身上,我何必白费心思。”   “即便离开昆仑山,于你也绝无好处,无尽城府极深,不可与之为伍。”这是她最后的劝诫。   “不可与无尽为伍?呵,难道你以为我还有做回仙灵的机会吗?”余鸢“呵”地笑开了,“我与无尽,与玄武,不过是彼此利用,各取所需罢了,倒是你——死了还能干干净净,一了百了,偏偏不知好歹地回来,谁才是最可怜的那个,还难说呢……”   她啐了出来,仿佛从牙缝间挤出了满腔怨毒:“不过是个注定要死的傀儡,哪来的自信对旁人说教。”   这话就在步清风耳边,如此讽刺,他不由得皱了下眉。   陵光亦心有不快,若此刻只她二人还好办些,但步清风的性命还拿捏在她手里,知晓了她以余年归这个身份在天虞山蛰伏多年后,陵光愈发不敢确信自己是否真的了解眼前这个女子了。   从怯懦不知世到借无尽之手血祭神族,她的心到底能有多狠,谁都不好说。   余鸢一面盯着陵光的一举一动,一面拖着步清风,缓缓朝着殿门走去。   陵光若敢暗中施法,她定会痛下杀手。   门外传来意料之外的动静,长潋等人已赶至门外,原是陵光赶来之前,让孟逢君去长瀛阁传了口信,望见步清风受制,众人皆吃了一惊。   陆端华的脸色极为难堪,诚然已听孟逢君说明原委,但在亲眼看到自己的徒弟对昔日同门刀剑相向之前,他一直持怀疑态度。   他印象中的余念归,虽有些小聪明,但绝不是这等杀孽深重之人。   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认。   他欲出声,可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上,尽是他倍感陌生的神情,启唇才发现自己一时竟不知该唤她什么。   随行的几个弟子唏嘘惊呼,引得余鸢留意,令她更为谨慎。   “谁都不许近前,我离开昆仑山,他才能活。”她没有半分玩笑之意,手中毒刃不曾放松分毫,随时都能让人血溅当场。   步清风在她手中,长潋等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带着步清风,从八隅崖一跃而下,朝山下掠去。   “清风师兄!”孟逢君疾奔数步,却仍是迟了,跪在崖顶失声惊呼,一直有所犹豫的心骤然涌起慌乱。   她怎么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等事,相识多年,即便往日种种都是余鸢筹谋已久的逢场作戏,平日里清风师兄待她们的好,却也都是真的啊。   一夕间同门变仇敌,她忽然不太确信余鸢是否真的会全须全尾地放步清风回来。   若是她离开昆仑后突然反悔,步清风会是什么下场,光是想想都叫人背后发凉。   陵光神色凝重地望着半山浓云吞没了那二人的声音,转而朝长潋使了个眼色。   长潋心领神会,与她先后跃下山崖,两道流光顺势没入云间。   从山巅直坠而下,寒凉的云雾刮得人睁不开眼,无论出于何故,步清风的确感到制住他的手忽地一松,在落地的同时,他当机立断反手一掌!   余鸢被寒气迷了眼,觉察到掌风,下意识地往后避开。   步清风趁势退开,与她隔了数步,半跪在山石旁。   余鸢始料未及,错愕地瞪着他。   “你!……你不要命了!”   看着刃上一点血迹,她才反应过来方才仓促间,没能收住手。   再看步清风,面色已然苍白下去,脖颈侧一道不深不浅的刀痕,血嘤嘤地从皮下渗出,周围的青筋因痛楚而绷出,他似浑然未觉,死死盯着她。   这毒非她所配,这也是头一回用,虽说方才还拿此物威胁陵光和长潋等人,但她着实不知其毒性如何。   但无尽给的东西,想来定是极难对付的,她的确起过杀心,但只要离开昆仑山,放这小子回去也无关紧要。   可他偏要反抗,一心求死似的,愚蠢至极。   不过片刻工夫,那道伤口已经开始发青,明明如此浅薄的划伤,血却怎么都止不住,顺着他的脖子流了一片刺目的暗红,染透了雪青的衣领。   她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步清风当即拔出剑来,厉声道:“不许上前!”   延维于漆夜中掀起阵阵罡风,阻挡她的路。   余鸢陡然顿住,脚踝处仍被骤起的叶片划伤,看着那双决绝的眼,才确信他这回是当真的。   她道不出此刻是何想法,但将昔日最是好说话的人逼得拔剑相向,多少有几分无奈。   延维剑在颤抖,显得他的负隅顽抗如此无力,只剩下一腔固执与不甘在支撑着他挺直脊梁,与她对峙。   看着那道愈发严重的伤口,余鸢皱了皱眉。   “不解毒,你会死。”   “那便死。”没有分毫犹豫。   借着“余念归”这副躯壳在天虞山这么多年,她还真不晓得他有这么倔的一面。   “想死还不容易?我手里可没解药,也不晓得一会儿毒性发作你会变成什么样,说不定是生不如死呢。”她忽地笑了出来。   步清风蹙眉,却并未放下剑。   如她所言,此毒性烈,他已经感到自己的身子在阵阵发寒,一阵微风都似激起千层浪,脑子一抽一抽地疼,眼前的人忽远忽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握不住剑了。   “你敢再近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他咬着牙,几乎是将每个字都撕碎了般决绝。   “滚出昆仑山,别再回来了。”   他知道自己此时无力应付她,但只要还要一息尚存,哪怕自戕于此,他也绝不会屈从于她。   “我就当这世上,从来没有余念归这个人。”   就当从未认识过,过往数年,朝夕欢声,都一笔勾销。   余鸢起初一愣,旋即冷笑开了:“甚好,正合我意。”   她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突然留意到旁人气息。   是紧追而来的陵光与长潋。   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她呵了一声,突然闪身上前,不知从袖中摸出什么东西,趁他怔忡之际,一脚踏住延维剑,伸手掐着他的下颚,强行撬开他的牙关,把东西塞入他口中。   而后毫不留情地将他推翻在地,跃入赤水中遁去。   “咳咳咳!……咳咳!……”步清风呛得厉害,试图将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呕出,却已是徒劳。   耳边一片嗡响,似是毒性发作之兆,只隐约听到长潋和陵光的失措的喊声,眼前的一切都在地转天旋。   “清风!”长潋疾步上前,接住了瘫倒在山石旁的徒弟,观其面色,惨白泛青,颈部血肉模糊,不忍细看。   陵光即刻封住他周身大穴,握住他的手注入灵力,将毒逼至心脉之外。   再看赤水之上已无余鸢踪迹,便是追上去,也难再将其擒住了。   看着命在旦夕的步清风,她暗暗收紧了拳。   “先回主峰救人。” 第八百九十一章 :心思难测   长潋架着半身是血的步清风赶回云渺宫时,长琴等人自是瞧见的。   孟逢君还是头一回见他伤得这么重,顾不得师父在后头喊了什么,紧跟着追进内殿。   “将人放在椅子上,宁可靠着,不要让他躺下来。”陵光伸手拦住了正欲把步清风搁在榻上的长潋。   长潋一愣,看了步清风一眼,依她所言转而将人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孟逢君急忙上前查看其状况,便是医术不精,也能看出这般脸色定是极为痛苦。   她头皮发麻地看向陵光:“清风师兄他怎么会这样?难道余念归她真的敢——”   “这些容后再说,速去打一桶热水来。”陵光打断了她。   虽不知她这会儿要热水作甚,孟逢君还是匆匆奔了出去,给她弄了一桶热水来,跑得太急,还撒了不少。   长琴和陆端华在外头护法,示意她快些进去。   “放在这。”屋中点起了数盏长明灯,将偌大的内殿照得昼亮,陵光指了指椅子边,案上此时已然备好了布帛和匕首,又取了一床毛毯盖在步清风身上。   他体内的毒已然发作,浑身陷入火灼与严寒的交织折磨中,痛苦地紧皱着眉,瑟瑟发抖。   霓旌也在一旁候着,显然已经看过他的伤势,面色极为凝重。   长潋修为大损,便是他想为自己的徒弟分些灵力,陵光也是不许的,故而从她去取水至此,步清风体内的毒一直靠着陵光的灵气压制着。   待热水放下,她立刻拿起案上的匕首,朝长潋使了个眼色。   长潋心领神会,与霓旌一同按住了几欲痉挛的步清风。   陵光捉住他的手,将袖子撕至上臂,露出了青白的皮肉。   “这是要做什么……”   孟逢君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刀尖儿抵着他的经脉,毫不犹豫地划开数寸长的口子。   血霎时如泉涌,沿着胳膊汩汩地流。   这血尽是乌色,其中还有血块淤积,阻滞了浑身的血液流动。   出血后,陵光当即将这半截胳膊按入热水中,被浸泡的血无法凝住,不住地往外流,步清风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霓旌同时施针,代替灵气护住他的心脉。   清心丹也随即送入口中,虽不敢确保能解这种毒,但多少能暂且保住一命。   步清风的状况急转直下,孟逢君心如火焚地看向陵光,她的处置几乎是当机立断的,没有分毫犹豫,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在她眼里仿佛都是熟记于心。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一盏茶工夫后,看到步清风脖子上的伤口终于止住了血,被染得乌红的热水中终于淌入了殷红的血色后,孟逢君不由得舒了口气。   直至此刻,她才切实地感觉到眼前的人不再是同她一起入门的那个小姑娘了,稳重如掌门都慌了神,足以见得此毒厉害,她却还有如此冷静的决断力,力挽狂澜。   仿佛只要她在,便什么都不用怕。   “把人放到榻上歇着吧。”陵光将步清风的胳膊从桶中捞出,凝灵于掌,轻拂而过,便止住了血。   长潋当即将人抱起,送入屋中静养。   “我去开方子。”霓旌将银针收起,即刻去外殿开药。   “清风师兄……没事了?”孟逢君还未从这骇人的状况中回转过来。   长琴和陆端华也收了神通,进屋询问状况。   陵光稍稍松了口气,看向屋内,道:“毒是解了,但命能不能保住还难说。”   “怎会——”   “这毒极烈,根本来不及配解药,所幸用药及时,毒未入心脉,将血放出便可解。”   话虽听来曲折,但就结果而言,还是好的。   长琴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人救回来就好,我去看看药方,端华你也一同来吧。”   “师父,我留在这照应一二吧。”孟逢君着实放心不下。   长琴思量片刻,点头应了。   二人走后,孟逢君随陵光进屋看了步清风的状况。   失血过多,以致面色惨白,瞧着状况很是不好。   陵光予了他一些灵气,温养经脉,长潋则将伤口包扎了。   这连番的变故,着实教人措手不及,一时间心绪烦乱也是正常的。   陵光拍了拍他的肩,试图宽慰几句,话到嘴边却不知说些什么,终还是一声叹息,尽在不言中了。   她的意思,长潋其实是明白的,只是作为师父,眼看其被妖邪掳去却未能阻拦,他甚是自责,而今能做的,也只有守在一旁,助他度过这一劫。   未能抓回余鸢,徒弟又命在旦夕,他心中难免不忿。   这股子怒火如鲠在喉,他道不出,讲不明,憋屈至极。   “若是我再早些赶到……”   话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悔不当初,是最无力的念头,即便晓得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却还是忍不住懊恼。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看个人造化。   陵光晓得自己不擅安慰人,待了一会儿便与孟逢君一同出来了。   “居然将清风师兄害成这样,她果真是铁石心肠!”孟逢君恨道,也懊悔自己之前居然还对其留有一丝不忍,就该多上几条捆仙绳,教她动弹不得!   陵光叹了口气:“余鸢已经顺着赤水逃远了,一时半会也难觅其踪,她的心思我如今也难测,而今要紧的也不是她的去向……”   “数栽同门,谁能想到最狠心的居然是她……清风师兄真是错信了这个蛇蝎女子!”孟逢君咬牙道。   “是不是蛇蝎,暂不论断。”陵光眉头紧锁。   孟逢君不解:“她挟持清风师兄,险些害了他性命,这么多人都瞧见了,还能有假?”   陵光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但清风中毒后,最先用的药,并不是我们给的。”   他们赶到之时,步清风已经服过一味药。虽不是此毒的解药,但的确延缓了毒性蔓延,她和长潋才有时间将人带回来救治。   那时在赤水旁的,没有第三人,谁给的药,不言而喻。   正因如此,才分外蹊跷。   她都猜不透余鸢的心思,孟逢君就更摸不着头脑。   但眼下只要步清风能好起来,其他的也就暂不追究了。 第八百六十二章 :变数   滚滚赤水,于夜色中翻涌如墨,白浪冲上砂岸,又随潮而下。   一道流光破水而出,落在岸边。   余鸢精疲力竭地扶着礁石,吁吁喘息,腕上伤口沾了海水,火辣辣地痛,让她于浑噩中清醒过来。   浓云徐徐散开,弯月高悬,照得滩涂一片霜白。   她倚着礁石坐下歇息须臾,从怀中摸出了一只开裂的瓷罐。   这膏药她本是不屑一顾的,却神使鬼差地顺手带了出来。   许是觉得横竖这世上已经没人会在意她的伤势,她自个儿总要对自个儿好一些。   她揭开罐盖,将膏药抹在手腕处,丝丝凉意顿时涌了上来,让她觉得舒服不少。   从昆仑逃出来,这一路她都悬着一口气,这会儿终于能稍稍放松些,身后却忽然传来脚步声。   她警觉地坐起,回头望去,一道漆黑的身影静静立在旷野中,虽瞧不见双眼,却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被紧盯着,这种感觉直教人汗毛倒竖。   才死里逃生就被这么一吓,令她很是上火:“你怎么找到我的?”   执明笑了声:“只要知道重黎回了昆仑山,你自然会跟去,我何必费心去找?”   冷不丁被戳中痛脚,余鸢不快地蹙起了眉,但她眼下着实没有精力同他争辩。   “罢了,有何事?”   “你掉了东西,我顺手帮你带过来了。”执明微微一笑,拂袖间,一道清光流过,阖目而卧的身躯横陈眼前。   正是她的原身。   余鸢大惊失色:“你从哪找到的,我明明!……”   他但笑不语,屈下身,苍白骨瘦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眉梢,挽起一缕碎发。   这动作极为温柔,可他做来直教人汗毛倒竖。   对于仙灵而言,元神聚散便可定生死,故而元神出窍时,最是危险。   她在潜入昆仑山时,便将自己的原身谨慎地藏在了别处,本想待逼重黎离开昆仑山后再设法取回,没成想竟落在他手里。   他是如何探听到她的行踪暂且不论,可独独在她刚起了离开的念头的节骨眼上,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僵持几许,她终还是将元神复位,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余念归这副躯壳她用了好多年,但今后,是不可能再用了。   失去了神魂支撑的躯壳直挺挺地倒在海滩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被瞬间抽干了生气,面色渐转青白,饱满的皮肉也以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有如一具陈年古尸,剥去了光鲜的表象,只剩黯淡的真相。   而另一边,神魂归位,余鸢缓缓坐起,离魂太久,突然收了神通,脑子还有些昏胀。   稍作犹豫,她长臂一扬,将余念归的尸体丢入了赤水中。   滚滚江潮,吞没了干瘪的尸身,浮浮沉沉,随水而去。   “难得你布局良久,才得了一副用得顺心的躯壳,舍得就这么弃了?”执明挑眉。   “不弃难道留着被人追杀吗?”余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看你这副狼狈样,是露馅儿了?”   “有什么事赶紧说,少废话。”她疲倦地揉着额侧,冷冷催促。   执明并不在意她的恼羞成怒,上前几步,丢了个东西到她怀里。   余鸢猝不及防,慌忙去接,待看清此物,顿然变了脸色。   “什么意思?”   执明笑了笑,低声絮絮几句。   余鸢一怔,面露惊色。   “……你是不是疯了!”   “嗯?你不想得到长生之血了?”执明反问。   “我!……”   “神族虽灭,但陵光可还活着呢。只要你照做,便能报当年之仇,也能救你的心上人,逆天改命,救回当初战死兽丘的蛮蛮一族……也不是全无可能。”   这句话一瞬便死死扼住了她的要害,急促的呼吸在喉间骤然变得滚烫,烧得她心肺钝痛。   掌中所握之物,几乎要被她掐碎。   她瞪大了眼,几乎将每个字都撕碎了才抑住了忐忑与激动。   “你要是敢再骗我,我便是死,也绝不善罢甘休!……”   说罢,便攥着掌中物,疾步而去。   执明笑而不语,望着水面粼粼寒光,静默须臾,亦消失在赤水岸。   步清风终熬过了最凶险的一夜,此后静养五日,方才苏醒。   今日的天光格外刺眼,他缓了缓神,发现自己并未睡在自己的屋里。   这地方……云渺宫?   记忆还有些许混乱,他好好捋了捋,才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摸到的是一圈厚厚的纱布。   “醒了?”耳边突然响起旁人声音,倒是吓了他一跳,侧目望去,却见陵光站在不远处,手边案台上放着些出行的物什,竟是在收拾行李。   “睡了五日,是该醒了。”   她走过来,看了看他的脸色,点点头:“嗯,好多了,看来再静养几日便能下榻走动。”   步清风不解地蹙着眉,脑子里乱的很,一时也不知该问问她自己为何没死,亦或是打听自己昏过去之后,他们可有抓回余鸢。   话在嘴边百转千回,终还是打了个弯儿,道出了毫不相干的事儿:“你……这是要下山?”   陵光一愣,看了眼后头桌上的东西,点了点头。   “嗯,得去人间一趟。”   “是去寻魔尊,还是……出了什么事?”   他看她脸色不大好,撑着钝痛的身子坐起来。   霓旌恰好端着这个时辰该服的汤药进来,见他起身,赶忙上前将人按回去。   “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捞回来,你可老实躺着吧。”   步清风这会儿没力气,自是拧不过她。   “这毒性烈,又放了半桶的淤血,让他多养几日吧。”陵光看着霓旌,嘱咐道。   霓旌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丹药暂且不可服用,我回头开些固本养元的药来,喝几帖看看。”   步清风总觉得这二人有意把话岔开,倒教人更为在意了。   “……人间真出事了?难道是无尽又有动作?还是之前那些妖邪——”   他心中烦乱,问得也有些急迫,霓旌一时不知如何同他开这个口,为难地看别开视线。   “这事儿说来复杂,你还是先安心养伤……”   听这话,显然是不太愿意同他直说的,至少在他静养的时候,多少有所避讳。   步清风隐隐觉察到蹊跷之处,却不敢妄下定论。   气氛尴尬至极,僵持良久,陵光发出一声轻叹。   “罢了,也瞒不了多久。”她头疼地合了合眼,平静地开口,“三日前,忘川突然逆流,桃止山鬼门大开,无数怨魂涌入人间,除了早已死在令丘山的梼杌,穷奇,混沌,饕餮接连冲破封印,盘踞四海内,虽暂无动静,却引得人心惶惶。酆都虽及时关上了鬼门,遣鬼差带回出逃的厉鬼,但……”   说到这,她不由得皱紧了眉。   “但那些鬼魂涌入人间后闹了一通后,就突然消失不见了,生死簿也随之焚毁,十殿阎罗难觅其踪,甚是古怪。长琴长老和端华长老各带两批弟子,已经下山镇压趁乱而起的妖邪去了,我下山,是为那三大凶兽。”   她虽已道出实情,但步清风总觉这番话只说了一半。   “可知是谁打开了鬼门?”   桃止山鬼门关,那可是酆都的第一道门界,修为不足的人只是靠近些都受不住那湿重的阴气,更不必说在酆都主君的眼皮子底下随意将其打开了。   陵光的脸色蓦然一沉,看着他迟疑了半响,还是霓旌没忍住接上了后半句。   “是余鸢。” 第八百六十三章 :愿你做个潇洒的姑娘   “她离开昆仑后,以骨笛为引,从酆都带走了数以千计的鬼魂。”   谈及此事,陵光头疼地揉着眉心,虽未论断个是非对错,但眼中尽是失望。   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姑娘,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祸患苍生的,她发现自己竟有些糊涂了,当年体恤蛮蛮一族,惋惜芳淮战死,她对余鸢用的心思,并不比长潋和重黎少。   只是未曾将她收归门下,在自己出战时,让庚辛和执明多看顾些。   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才会在她心里留了如此根深蒂固的恨意,不惜堕入魔道,也誓要为自己的父族讨回“公道”。   “当年我为封印混沌,与庚辛,东华苦战十日夜,对于昆仑山外的状况的确有所疏忽,蛮蛮一族的芳淮殿下率兵阻拦妖邪于兽丘,不想妖邪奸猾,遭了埋伏,以寡敌众,最终全军覆没。那时余鸢不满百岁,尚且年幼,芳淮拼尽最后一丝灵气,才将她护住,我赶到时,漫山遍野全是尸体,她坐在灵障中,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件事,她极少同旁人提起,连长潋和重黎都只是听了个首尾,但今日忽地就释然了。   她亏欠蛮蛮一族,亏欠芳淮的,都还在了余鸢身上,她不是不晓得余鸢平日里的作为也有错处,只是脑子里总是会想起那日余鸢孤身一人,坐在父君的尸体旁,直到她走过去,替她擦掉脸上的血迹,这孩子崩溃地扑倒她怀里哇哇大哭的模样。   那时的她虽没有情根,却也感觉得到心疼。   如今想来,心头万般不是滋味。   司幽说她伪善,她不否认,神族生而薄情,错以为博爱众生便是“善”,诛妖除魔的同时,也一样杀过人。   对与错,从来就不是泾渭分明的两端,它交融着,聚散离合,亦善亦恶,本就是极难把握的分寸。   谁都无法凌驾于之上,妄加揣测。   “芳淮临终以执念给我留了话,求我照拂余鸢,但我做的不好,辜负了他的重托,至少这人,我得带回来。”   步清风似是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如此复杂的纠葛,蹙着眉沉默几许,问她:“今日便要走吗?”   陵光笑了笑:“本想昨日走的,但大夫说你恢复得快,多半今日便能醒,你醒了,我再安心走。”   霓旌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大夫”是哪个。   “他的伤口的确恢复得快,被蛮蛮的毒羽所伤,又放了那许多血,才五日工夫,就愈合得七七八八了,可不是今日就该醒了么?”   闻言,步清风倒是有些尴尬:“我……一直这样,从前受伤什么的,也比旁人好得快。”   “听长潋说,你也是他捡回来的?”陵光想起这茬,不由得笑了声,“天虞山网罗天下奇才,他倒好,专程去外头捡徒弟。”   步清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她这么一说,也勾起了他的记忆。   “师父是从不周山附近将我带回来的,大约是觉得我一人流浪,瞧着可怜吧……”   “也许是觉得你抗揍呢。”霓旌挑眉。   “行了,人醒了就好。”陵光舒了口气,将案上的行李都拂进乾坤兜,起身正衣冠,这便要启程。   步清风没想到她说的要走,竟这般着急,诚然知晓人间定然乱成一团了,但他眼下的样子,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会尽快养好伤,追上来的。”   陵光但笑不语,霓旌也站了起来。   “我送你下山吧。”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云渺宫,长潋似是掐准了她们出来的时机,一早便站在青石路尽头等着。   他的修为大损,眼下昆仑山诸事繁杂,也需留人坐镇,他这次是不能与她一同下山了,但近日从人间传回的信中提及的诸多线索,他还是细致入微地连夜给她理了出来。   “三凶封印接连被破,酆都那场祸事幽荼帝君已经查明,但逃出去的怨魂却是极难追了,引魂虽是余鸢一手安排,但当年封印四凶的法阵,是由包括师尊在内的四位上神合力促成,仅凭余鸢一人,是绝不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有人背后操纵?”陵光蹙眉。   长潋彻夜未眠,面色凝重:“当年的封印,玄武上神亦有插手,清楚如何解除封印的,当世恐怕也只有他和师尊二人,如此看来,也不是不可能,要紧的是,无尽是否已从八年前的重伤中缓过来了。”   八年前她不惜自断寸情,以凡人之躯重创无尽,那一剑,令她魂飞魄散,于只无尽而言,亦是险些要了命的。   想从灵剑之祖的创伤中缓过来,委实艰难,他算来少说也该有个数十年的太平日子,但这些年各处妖邪接连作祟,隔三差五总会闹出点事儿来,逼得仙门各派不得不时刻醒着神儿,与之斡旋。   他不确信这些乱子是否都是余鸢所为,但不得不承认,这不知疲的长久战,的确耗了他们不少心力。   “苏门山楚掌门传信来,前几日那桩案子查清楚了,那杀人手法虽与重黎的璞玉剑吻合,但剑柄上的血迹不对,多半是有人借了那把剑,趁势火上浇油,费心布局逼重黎离开昆仑山。”他这话说得并不算委婉,事实上与明示也差不了多少了。   真凶是谁,呼之欲出。   只是有些事,点明了反倒没什么用。   “我知道了。”陵光并未感到多么惊讶,仿佛这样的结果,早在她意料之中。   真正令她感到不痛快的,只是一场过于仓促的不告而别。   “除此之外。”他突然话锋一转,顿了顿,才道,“端华传来消息,穷奇盘踞的西海边界,曾有人见过与重黎身形有几分相似之人经过,虽不确信是否就是他,但多少是条线索。”   “重黎离开前夜,也同我说起过还要去一趟符惕山,我思来想去,还是同师尊说一声,那小子这回的确有着自己的打算,倒也不是全因这场误会才离开,师尊若想找他,可去那附近打听打听。”   陵光的脸色陡然一沉:“他的打算?”   这一眼瞟过来,莫名教人背后一凉,沉稳如长潋,都有些心慌气短。   “……他并未细说,师尊还是当面问问他吧。”诚然这么甩锅对重黎不大厚道,但他也顶不住师尊的逼问啊。   横竖早些年那小子也没少往他脑袋上扣屎盆子,天道好轮回。   谁惹师尊生气,谁自个儿想法子哄去。   陵光点了点头:“好,我自己问他。”   行至石阶旁,她停了下来。   “不必送了,你二人回去罢。”她看了长潋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向霓旌,“昆仑山就交给你二人了,长潋做起事来太过投入,你看着他些。”   这话乍一听只是做师父的在担心徒儿,但细品下来,愈发像是临行前的老母亲在嘱托自己的儿媳,滋味怪怪的。   霓旌点头应下,却想起前些日子在长瀛阁偏殿还同她发脾气,这几日见面都是分外尴尬的,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你放心,师父若是不听劝,我便是往他茶里下药,也会让他去歇一会儿的。”   长潋:“……”   似是客套话,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格外可信。   “渺渺。”望着傲然如松的身影从容地踏上祥云,霓旌终是没忍住唤出了自己所熟悉的名字,似乎眼前的人唯独这一刻,依然是那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小丫头。   她肩上没有苍生的重担,没有四海的托付,可以昂首挺胸地为自己活一回。   “我不太会说什么大道理,也不懂为什么非要拿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事束缚自己,这世上有无数人,就有无数种相与的方式,但想要的那场缘分,却只有唯一的一种而已。”   “我希望你能做个潇洒的姑娘,想笑的时候就大声笑,想哭的时候就哭出来,喜爱一个人,就披星戴月,一往无前地去抓住他的手。”   “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一生漫漫,不会什么再值得你追悔莫及。”   希望大家都能做这样潇洒恣意的姑娘呀。 第八百六十四章 :求死不得   清清冷冷的宫殿中,只一盏烛火幽曳,昏暗的光照在墙边独坐的青年身上,显得身形愈发消瘦,如玉的手已经能看到突出的骨骼和暗色的青筋,许久不曾好好打理的长发散在肩头,衬得肌肤苍白如纸。   窗外风雪飘摇,他却赤足而坐,仿佛已经感觉不到冷了似的,连件袍子也懒得披上,冻得指甲发红。   外头传来推门声,他连眼皮都不稀罕抬一下,望着投在地上的一缕光,看得出神。   直到来人走到面前,踏灭了那道光,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素玄色的衣摆。   黯淡,无趣,教人心烦。   他皱了皱眉,别开了视线。   “起来。”执明的声音是冷的,带来的风更冷。   陆君陈一瑟缩,没有动弹。   “让你起来,耳朵聋了?”对于他这种态度,执明显然很是不满。   陆君陈沉默几许,有些不耐烦了:“干什么,前日才取过血,又急着要?”   口气生硬,恨不得化成刀子往他身上扎。   前日剖在他心口上的伤连呼吸都觉得疼,他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熬过刚取完血的那一夜的,去鬼门关转一圈也不过如此,何况他都不知在生死边缘来去多少回了。   被困在这八年,他起初还会对逃走抱有希望,但被抓回来的次数多了,也累了,他无数次想过自己会不会在某一次取血的时候没挨过去,就这么一了百了了,其实那样也好,省得这一天天,连活着的盼头都没有。   他别开脸,望向还未关严的半扇门外漫天翻飞的雪色。   每每想要逃离这个地方,都寻不到任何出路,一座山谷,怎么都逃不到尽头。   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苏门山那边也许已经当他死在妖邪手里了。   师父……是不是把他忘了?   想到自己会被世间遗忘,在这座不知在何处的山谷里渴盼着死的一天,他就觉得很想大笑。   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想笑过。   “这么跟我闹有意思?闹了这么多年还没长记性?”执明不悦地蹙起眉,冷笑了声,“莫说你现在一心求死,就算你真的只剩一口气了,我要你活着,你就得永远呆在这!起来!”   他失了耐心,伸手去拽人,气头上的劲儿就收不住,陆君陈又刚被取过心头血,这么一扯,便撕到了才有愈合之势的伤口,疼得他溢出了声。   他的脸色陡然惨白,执明不由得怔了怔,仅这一瞬的犹豫终于被陆君陈“钻了空子”,不晓得这会儿是哪来的力气,竟一把将他推出数步,踉跄着撞在石柱上。   陆君陈这边也不好受,他本身就带着伤,全力一推,也伤及自己,血几乎是转眼就染透了衣衫,赤色的一团,分外刺目。   他扶着墙几次想站起,都使不上劲儿,最初的那几次取血终是伤及根本,即便之后数年都是半年取一次,他也很难恢复如初,整日恹恹,没有什么精神。   执明从短短片刻的愕然中回过神来,看着还在同他找不痛快的陆君陈,不免有些生气。   “不识抬举!若不是……”   “若不是什么?”陆君陈溢出一声冷笑,“若不是我的血能治好敖洵的病,你早就杀了我以绝后患了?那我是不是还得对你‘感激涕零’?呸!孽障!”   他厌恶至极地啐了出来。   活着又如何?   对于还在世上的人而言,他活着还是死了,还有差别吗?   话音才落,杀气如四方之咒轰然而至,被其压垮之前,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喉。   执明堕魔这么多年,在遇到他之前,其实极少有被激怒的时候。   看多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见识过世间无数善恶对立,高洁与龌龊,即便有了情根,他的情绪起伏也比寻常人平淡太多。   但陆君陈不同,他总有法子一句话就激起他的满腔恼火,让人恨不得当场掐死他!   杀欲如蚀骨之蚁,催促着他动手,可看着眼前这个早就跟没了半条命似的的人,他又觉得莫名的不甘心。   让他这么死了,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这么一想,岂不是便宜他了?   于是他松开陆君陈的脖子,掐住他的下颚,逼着他张开嘴,将续命的丹药塞了进去。   陆君陈挣扎着试图将其吐出,却被捏住了下齿,使不上劲,终还是咽了下去。   “咳!咳咳!……”   执明退开半步,看着他趴在墙边咳到几度作呕。   虽说此时看着如重病缠身,但这药吃下去,一时半会是死不了了。   他一拂袖,将榻上的被子拽过来丢到陆君陈身上:“还差三帖药敖洵便能痊愈,便是想死,你也得给我撑着!”   看着他走远了,陆君陈咬牙忍着浑身的钝痛,慢慢爬起来,拖着被子走到榻边坐下。   窗外雪未停,半扇门虚掩着,这宫殿中没有守卫,他也从未见无尽出现过,要逃,踏出这扇门就是。   可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胸口的伤疼得厉害,不知是不是刚刚的丹药的缘故,他渐渐感到了冷意,从肺腑里涌出来,漫到四肢百骸,冷到发痛。   一想到还要在这熬上近两年,他就觉得胸腔快要被愤恨撕裂了。   他连寻死的力气都没有,实在受不住这种难熬的痛苦,裹在身上的被子怎么都暖不起来,他就在这漩涡般无处可逃的寒冷中昏了过去。   再次感到知觉,是一股暖流自眉心淌入体内,如活水热泉,仿佛能与他的魂魄交融的舒服。   他睁开眼,眉头已经皱得麻木了,眼前的景象模糊得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雾,雾渐渐散去,才看清榻边的人的面容。   说实话,他着实意外,毕竟自上次见面,都已经数月光景了。   “好些没?”敖洵的声音温淡柔和,似是担心惊吓到了他,“你……可好些?”   陆君陈捂着嘴压抑着咳嗽声,想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   “我帮你倒杯水。”敖洵转身去桌上找,却发现这里连杯像样的茶水都没有,壶都是冷的。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弄了一杯冷水回来,用法力暖热了给陆君陈递过去。   几口热水下肚,陆君陈才慢慢缓了过来,身子也热了起来。 第八百六十五章 :绝处逢生   “殿下怎么在这?”他的声音仍是哑的。   敖洵面露尴尬:“我……我方才路过这边,看到门开着,便进来看看你。”   “看我?”陆君陈抬眼望着他。   虽同为人质,但与他不同,敖洵一直被照顾得很好,他曾路过那座明灯如昼的宫殿,里头永远点着炉子,永远有着热茶,点心。   这偏爱,瞎子也看得出来。   他看了眼敖洵肩上的白狐毛大氅与皮毛下日渐红润的脸色,反观自己一身单衣,镜中两眼发青,形同恶鬼,终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被子掀起,敖洵一眼看到他胸口的血迹,吃了一惊。   “这伤……是前日取的血吗?”   陆君陈没什么力气,淡淡地“嗯”了声。   此事起于执明,他并不想,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将自己的不幸归咎在另一人身上。   “很疼吧……”敖洵叹了口气,“抱歉,若不是因为我的病,你也不至于被困在这。”   这话他说中的歉意听来很是真诚,但对于陆君陈本人而言,却不那么舒服。   “殿下的身子如何了?”   “好多了,执明说,再喝三帖便能痊愈。”敖洵笑了笑,“我从没想过,自己的病还有治好的一天,诚然这说法不妥,但此事终究于你不公,我还是应当对你说声谢谢……”   “殿下大可不必。”陆君陈觉得自己的脑子疼得厉害,莫名有些烦躁,敖洵的话好比刀子在剐他的骨,令他难受至极。   “我只是被抓到这做药引子的,我还活着,是因为殿下的病还没治好,待殿下好了……”   后半句似是被什么哽住喉,他须得努力将其咽下,才能继续说下去。   “待你好了,我也该解脱了。”   他平日里还能顾得上旁人的感受,但已经走到这步,他实在没有余力去计较更多,他只觉得累,甚至想立刻把敖洵推出去,眼不见为净。   敖洵喝了他八年的心头血,从最初的抗拒,到后来的顺从,或许是不得已,但也的确令他感到心寒。   他不愿去责怪,却也没有宽宏大量到能去原谅。   “我真的很累了,殿下若是没有别的事,便请回罢,我不想招致更多的麻烦……”说着,他合上了眼,疲倦地倚着床栏。   他的冷漠令敖洵陷入沉默,良久,榻边传来布料摩挲的窸窣动静,人好像要走了,可没迈出两步,又停了下来。   敖洵回过头,看着榻上单薄的人,忽然道:“陆公子,若我说能助你逃出生天,你可愿?”   四下岑寂,陆君陈再度睁开了眼,映着凉薄的灯火,猝然生辉。   一瞬的光亮之后,又涌出疑虑,那是逃了太多次,失败了太多次后的心灰意冷,不敢置信,便是真的有一根蛛丝悬在眼前,也会在抓住它之前,陷入犹豫与恐惧中。   似是看出他的不决,敖洵笑了笑:“真的。”   “……为何?”陆君陈觉得这话说笑的可能性更大些,却又忍不住再次去抓那根缥缈的蛛丝。   敖洵抿了抿唇:“我已经病了这么久,托你的福,能治成这样我已经知足了,你留在这,只有死路一条,执明不会让人知道你还活着的。”   他叹了声。   “方才骗了你,我来这之前,找了个借口把执明支出去了,他一时半会回不来,我就是来放你走的。”   茫茫雪谷,终年严寒,两侧峭壁,横贯东西。   看似一路贯通,只要朝着一个方向走便可,但当真步入其中便会发现,无论走多久,最终都会回到原处。   这八年,陆君陈尝试过无数种逃走的法子,却无一奏效。   但今日,他定要离开此处。   风雪剐得皮肉生疼,他沿着山脚疾步而行,耳边风声如雷,直到麻木,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伤口还在作痛,但他不敢停。   半个时辰前,在那座冷清的宫殿里,敖洵告诉了他如何真正走出这座山谷的路。   “放我……走?”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敖洵点头:“只要沿着我说的路,你就能重回人间,我给你准备了些行李,你速速动身吧。”   “给我准备的?殿下不与我一起离开?”陆君陈看着怀里突然塞来的乾坤兜,陷入怔忡。   敖洵摇了摇头:“我……就不同你一起走了。”   “为何?殿下就不想回东海吗?”   “不是不想……”敖洵沉默几许,叹了口气,“你先走吧,我自有打算。”   “可放走了我,你怎么办?”   “不妨事,执明便是再生气,总不至于杀了我,我留下,还能帮你多拖延一会儿,你好逃得远一些。”敖洵接下肩上大氅,给他披好,将他拉到门外。   风雪迎面,着实不好受。   他带着他出了神宫大门,指着眼前的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切莫回头,直到走入死路,也不要停,拿着这个,就能走出去。”   说着,他又给了他一枚碎片。   陆君陈认得此物。   是太阴斗上的。   “我只知道这么多,你离开这座山谷后会走到哪里,我也说不准,一切看造化了。”   陆君陈看着手中的碎片,犹豫半响,心道是生死有命,不试一试,怕是再不会有机会离开这鬼地方了。   遂心一横,终于走下了石阶,立身于雪海永夜中,朝敖洵躬身一礼。   “多谢殿下相救,陆某感激不尽,就此拜别,殿下珍重。”   他如敖洵所言,在雪谷中穿行良久。   看了太多的雪,眼前忽明忽暗,模糊不清,全靠拼死的执念撑着虚弱的身躯,身后的脚印被白雪再度覆盖,即便有追兵,也难寻他的踪迹。   其实就算敖洵骗了他,亦或是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根本没有路通往谷外,他也认了。   与其在那座宫殿里坐以待毙,他宁可冻死在雪谷中。   他死了,心头血也无用了,那个魔头想必会气得掐断他的脖子。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莫名的解气。   不过若是他能活着逃出去,执明想必会更恼羞成怒吧。   说来好笑,支撑着他走过冰天雪地,不一步接一步地活下去的念头,居然是那个魔头生气的样子。   嘴唇开始干裂,口中几乎没了热气儿,他几乎绝望的时候,眼前的风雪居然有了偃旗息鼓之势。   这是他八年来,从未见过的。   眼前慢慢恢复清明,他看到一片巨大的寒潭。   水面平稳如镜,没有一丝波澜,但广阔的深潭却恰好截断了眼前的路。   死路……   他脑海中浮现出敖洵的叮嘱。   可这片潭水寒气森森,以他的伤势,便是真的游过去,怕是还没到对岸,就会冻死。   走。   还是停在这。   他攥紧了拳,陷入挣扎。   往回走,只会再次回到原处,一路跋涉,付诸东流。   罢了,还有比他眼下的处境更糟的吗?   他咬咬牙,解下了肩上大氅,涉水而过,披着这件衣裳,是不可能游得到对岸的。   寒风刺骨,仿佛有把刀子在一片一片活剐他的皮肉,伤口疼得没了知觉。   他站在岸边,深吸一口气,抱着必死的决心纵身跃入寒潭。 第八百六十六章 :心如悬虚   檐下霜雪如落梅,拂了一身银白冷屑,执明捧着一包点心回到神宫,捂在怀里,暖在衣下,生怕冷了似的,匆匆进了屋。   点心,都是人间市集新出炉的一笼,用雕花的小碟装着,再放入垫着小炉的食盒中,即便是冰天雪地,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凉。   敖洵突然说想吃这些小玩意儿,他自是顺着他的意的,在雪谷中待久了,每日吃的都是相差无几的饭菜,也没什么好东西,难得他有胃口,他特意去买了好几种。   正欲亲自送去敖洵屋里,踏出门槛的前一刻,却忽然顿住。   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霜华殿中蜷坐着的单薄身影,厌恶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求生的期望。   他居然萌生出一丝心虚来。   望着霜华殿的方向,莫名地有些忐忑。   还是去看一眼吧。   别真死了。   他朝庭中扫了一眼,积雪徐徐隆起,凝出了人形。   神宫中没有侍者,只有借着宫中些许灵气修炼的雪妖。   雪妖抖了抖身上多余的冰渣,颤巍巍地走到阶前,躬身叩拜,悉听吩咐。   “将这些点心送去敖洵殿下那儿。”   执明将手中食盒递过去,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离自个儿远点,别把点心冻凉了。”   雪妖道行尚浅,还不会言语,只低眉颔首地接过了食盒,依他嘱咐,端得离自己的身子尽量远些,颤巍巍地起身,沿着冰雕的游廊走远了。   执明叹息着摇了摇头,转而朝着霜华殿走去。   一想起陆君陈那张日渐冷漠的脸,他就莫名烦躁。   无数个夜深人静,他站在其榻边,都想掐死他了事,可每回也就这么个念头一闪而过,思来想去,还是算了。   陆君陈的底子比他想得还要弱,本以为仙门教养出的人怎么说也比寻常凡人结实些,哪成想动不动给他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   诚然取心头血也是原因之一,但他这些年也想了不少法子把人从鬼门关拖回来了。   他记得这人从前不是这样的。   会同他争执对错,善恶,会为了逃回苏门山绞尽脑汁,一次次地惹他勃然大怒。   在生死关头,会想要活下去,拼命挣扎,而不是带着重伤坐在墙边,连自己会不会冻死都懒得管。   啧,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麻烦。   胡乱地想东想西,不觉已走到霜华殿前。   殿中烛火幽暗,冷清得像是沉入永夜的深渊,霜雪飘零在檐上,久积弥厚。   他没有听到里头的动静,想着人或许已经歇下了。   破门而入?之前好像太凶了些,诚然是陆君陈不识抬举在先,但他一个活了千万年的神明总跟一个二十出头的凡人小子一般见识,就显得格外幼稚。   他想了想,还是先叩了两下门。   雪夜岑寂,屋里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他细听,这才发现里头连一丝气息都觉察不出了,顿然变了脸色,一掌劈开了门。   轰然一声,震得殿中石柱震颤连连。   终年不熄的长明灯在骤然掀起的风声中几欲散去,这宫殿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清。   榻上冷衾寒褥,早已人去楼空。   执明的脸色因恼怒而狰狞扭曲,森冷的杀气笼罩着整座霜华殿,吓得附近所有雪妖瑟缩在墙角,不敢动弹。   陆君陈被抓时就孑然一身,在雪谷八年,随身的也没多少东西,以至于他翻遍了霜华殿,也只找到因仓促离去而没有及时带走的一把佩剑。   平平无奇的灵剑,在他手中铮鸣作响,剑灵被杀气击得粉碎,凛凛剑气溃不成军。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从来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下意识地攥着剑疾步奔出门去,神宫周围是有禁制的,且陆君陈身上还带着那么重的伤,应是走不远的。   不急,不必急。   这么默念着,脑子里那根弦却越绷越紧。   在附近的几间宫殿里找了一圈,就是不见人影。   他愈发烦躁,再回到霜华殿,依旧是冷冷清清的空屋子。   没有人回来,就像从没有人来过。   他心烦意乱地夺门而出,回过神已经站在了敖洵屋外,窗门紧闭,灯火亮如昼。   他抬起了手,却迟迟未能推开这扇门。   踟蹰须臾,终还是转身离去。   他召来神宫门外的雪妖,向其打听陆君陈的去向。   本以为人不可能离开神宫,可那雪妖却道他出门后不久,便瞧见陆君陈朝着东边去了。   执明的脸色沉得厉害,即刻乘风而起,逆着风雪,朝东边掠去。   雪谷只有东西两条路,朝西的那一条,乍一眼看去似乎能顺利通往谷外,而东边那一条,则通往“死路”,令人望而却步。   无论那一条,都走得不容易,对于陆君陈而言,能走到哪里都得看造化。   据雪妖所言,陆君陈离开神宫已有两个时辰,看这雪势,比起他能不能逃出雪谷,冻昏可能反倒更大些。   执明一面追一面留意路边可有人倒下,悬着一口气追到了寒潭。   风雪早已盖住了脚印,只一件大氅落在岸边,几乎被雪埋住了。   他快步上前,将其拔出,白雪簌簌而落,露出其原本的模样。   这狐毛大氅,是他给敖洵准备的御寒衣物,如今落在这,是谁为陆君陈指的路,根本用不着问了。   寒潭如镜,仿佛碰一下,便会被冷意刺伤。   在这找到了衣裳,却不见陆君陈。   执明脑子里一阵嗡响,看着眼前没有波澜的水面,八年来头一回慌了神。   是逃了……   还是死了。   他不知。   镜花水月,殊死一搏的出路,连他自己都没有十成的把握,遑论一个身负重伤的凡人。   殿门被霍然推开的时候,敖洵正从雪妖手中接过一碟如意酥,还未入口,便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凉了一半。   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有如地狱爬出的恶鬼,目光森冷地注视着灯下锦衣玉冠的青年,而后又扫到一旁的雪妖身上。   雪妖当时就吓得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此处。   殿中忽然静了下来,敖洵合了合眼,放下了手中小碟,看向他,也不急着开口,似是在等他先说话。   “是你放走了陆君陈?”执明用的是笃定的口气。   称不上诘问,只是竭力克制自己的怒意,不愿同眼前的人发火。   “你去寒潭找过人了?找到了?”敖洵看见他手中的大氅,也不心虚,反倒笑了笑,“……看来没有。”   “……为何?”执明困惑地望着他。   敖洵叹了口气,缓缓起身:“你以陆公子的心头血为药,治我的病,已经困了他八年,还不够吗?”   “可……”   “还需三帖药?”他忽地笑开了,“不必了。我想了很久,这病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不喝药也无妨,不需要再等一年半载。”   执明面色一沉:“不行,都治到今日了,突然断药,难保以后会出什么事……我去把陆君陈找回来。”   说着,他放下大氅便要出去。   “执明!”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站在灯下的人面色如霜,盯着他的眼神从未如此冰冷,“人已经逃远了,追也追不上的。还是说……只不过放走了一个药引子,就让你如此焦躁不安吗?”   执明的硬生生地僵在门边,错愕地回过头看向他。   “……你在说什么?”   敖洵莞尔:“你今日这么追出去,是为了给我入药,还是为了陆君陈这个人?你把他抓回来又如何?一年半之后,我治好了病,你是要杀了他,还是,留着他?”   突如其来的质问,令执明一时无所适从,才发现自己好像一直没有想过最后如何处置陆君陈。   只是一味地取他的血,再一次次绞尽脑汁地把人从鬼门关救回来。   循环往复,却是谁都没有往前走一步。   他不答话,敖洵却了然于心地笑出了声。   “看来是想留着的。”   “我……”   叹息声格外落寞。   “你说过,我是你兄长的转世,所以你才一直在我身边,给我治病,待我好,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离开东海八年,外头的人说不定都以为我死了,你把我变成了孑然一身,困在这雪谷里,我都习惯了,都没关系了……”   “可你觉不觉得,你这么追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敖洵注视着他的双眼,从未如此平静。   执明心中一慌,疾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   “我不会,你别瞎想。”他有些急迫,试图澄清什么,可到底在澄清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唯有一遍遍地向他保证,“我无论去哪里,都会回到你身边,我绝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人了……”   那双眼里映着的分明是自己的脸,敖洵却总觉得他看到的并非自己。   那人才是真正在执明心里生根的,尽管如此虚无缥缈,和他其实一点也不像。   可他沾的光,受的垂怜,却都是因为那人。   想到这,就会觉得置身虚空,极不踏实。   “执明,答应我,不去找陆公子了可好?让他回到苏门山去,回到人间去,可好?”他仰起脸,期盼地望着眼前人。   执明僵了僵,不露声色地攥紧了拳,沉默几许,终是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闻言,敖洵终于喜笑颜开。   他开心了,执明也松了口气,扶着他去炉子旁坐下,听他说了会儿话,他今日胃口不错,又吃了些点心,其间当真再没有提陆君陈的事。   直至敖洵觉得乏了,合衣躺下,他替他掖好了被子,拂上门窗,走了出去。   殿中炉火正旺,暖如盛春,屋外却是冰天雪地,寒风卷涌。   他长立檐下,深思许久,沿着游廊走到了远一些的地方,召来谷中精怪,给了它们出谷的咒符,低声嘱咐。   “去人间打听陆君陈的下落,一有消息,立刻传信回来。”   精怪们在谷中年岁已久,自是知道那片寒潭有多凶险的,此时面面相觑,犹豫再三,问他:“若人已经死了,也要禀报吗?”   这个字眼格外刺耳,执明不悦地拧紧了眉,照着那精怪的心口就是狠狠一脚!   可怜那精怪连个反应的机会都没,就撞在石阶上咽了气。   身死魂散,不过顷刻间。   “还有谁要同本君讨论生死的问题?”雪夜中,他目光幽寒,如沐血光。   精怪们吓得面如土色,谁还敢再多言一句,攥着出谷的咒符连滚带爬地逃远了。 第八百六十七章 :偶遇   枝头桃李芳菲尽,十里河岸新绿浓,春盛万物喧闹,国泰车水马龙。   早市才开,来往百姓络绎不绝,街头巷尾飘荡着早点的香气,腾腾热气氤氲而起,似乎将这人间百味,都囊括其中。   酸甜苦辣,都揉开了,掰碎了,夜尽天明后,丁零当啷,又抖出一个鲜活的人间。   陆君陈穿行于其中,只觉神思恍惚。   八年未曾离开那座雪谷,如今所见的一切于他而言皆是如此遥远陌生,他有时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他拢了拢肩上的斗篷,颔首而行,尽量不想惹人注目。   半月前,他靠着敖洵的指点,终于找到了逃出生天的路,那片寒潭的确是死路,却也是绝处逢生之道。   他无力游到对岸,沉入水底的时候当真以为自己终于还是要死了,可一阵地转天旋后,却发现周围的水忽地暖了起来,且浅了许多。   他挣扎着爬上岸,抬起头才发现,已经到了另一处地方。   他就这么回到了人间。   这结果太过突然,以至于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比起逃离魔爪的欣喜,更多的反而是不知所措。   他在河滩上坐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有了些许切实的感受,起身去寻路。   经一番打听,总算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于情于理他此时都该速速回到师门报个平安,但因多年伤病缠身,他的修为大不如前,灵剑也落在了雪谷,一时无法御剑。   敖洵给他准备的行李中除了一些简单的衣物,竟还有些银钱,对于他这般娇养长大的龙族殿下而言,已经算是思量得十分周全了。   他到最近的城镇落脚数日,去医馆抓了几服药,调理虚弱的身子。   都说久病成医,他的确如此了。   然还未等他缓过这口气来,便听闻山中有邪祟作乱,闹得人心惶惶。   而邪祟传闻所出之处,正是他那日逃出的山涧。   据受害百姓所言,出没山中的妖邪所经之处寒冰封道,凭他多年阅历,这绝不是附近修炼的妖物,且那些邪祟似是在打听什么人。   听到这,陆君陈便晓得自己不能再逗留此处了,趁着黎明动身,一路躲避追杀,才到了这边陲青乐城。   许是此地本就远离喧嚣,也没什么好东西值得觊觎,城中倒是太平,他到城下时,恰巧赶上初一的早市,混在人群中,紧追其后的妖邪一时难辨他的气息,总算能让他喘口气儿。   青乐城离苏门山少说还有百里之遥,他一面思量着是该就这么回去,还是先解决身后的麻烦。   周遭熙熙攘攘,水上摇橹船却荡漪缓行,偶一抬头,便望见桥下面摊的棚子下坐着的白衣女子,她静静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等着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端上桌,明明未曾看到面容,心头却莫名涌起一股怀念之情。   那道背影浸润在人间烟火里,依旧遗世独立,教人挪不开眼。   就这么片刻的出神,桥上却忽地传来一声惊呼。   原是桥头一孩童只顾玩耍,未能看到从后头上桥的挑担人,险些被撞下河去。   四周唏嘘连连,皆围着那孩子温声宽慰,撞到孩子的那人亦是惊魂甫定,向着匆匆赶来的孩子爹娘连声道歉。   本就狭窄的桥头一时拥堵得下不去脚,不少人都绕道而行。   在场之人无不庆幸未出祸事,连叹善哉,唯有陆君陈一人看清了方才惊险至极的一幕。   那孩子分明是要从桥上跌下的,他亦做好了下河救人的打算,可脚还没迈出去,便见那孩子于半空中似是被一股气劲轻轻托了一下,眨眼间便平安地回到了桥上。   出手之快,连他都没反应过来。   寻常人没能看出端倪,但他好歹是仙门出身,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下意识地朝桥边面摊望去,那白衣女子已没了踪影,桌上的面竟已吃完,银钱就摆在空碗旁。   陆君陈皱了皱眉,陷入困惑。   对于城中百姓而言,桥上发生的事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明日便会忘在脑后的小事,很快便散去了。   连着逃了数日,陆君陈着实有些疲惫,不知为何,那些追来的妖邪似是有所忌惮,居然都停在了城外,没有尾随他而来。   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于他而言都是难得的好事。   至少今晚能好好睡一觉。   在城中转了一圈后,他寻到一处不起眼的客栈落脚,稍作收拾后,便戴着面具下楼吃饭。   这面具是他前些日子路过一处集市顺手买的,以他如今的处境,回到苏门山之前,越少人见过他的脸越好。   这客栈楼下,是一处茶馆,此时恰好开了场,说的是元平初年,朝廷在仙门各派协助下,从妖邪手中收复帝都朝云城的往事。   在场许多人其实都听得有些厌了,独独对于陆君陈而言,十分新鲜。   他被困在雪谷的八年,人间已是地覆天翻,国君易人,山河复归,昆仑仙山重现于世,发生了太多他所不知的变故。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岁月忘却了,八年光阴,有如半生已过,教人唏嘘感慨,万年交织。   走出客栈,天光正好,他有些恍惚,难得有几分闲情四处走走。   街巷绵长,耳边铃声清脆,不知自己走到何处,抬起头,却望见一道荼白身影冉冉而来,似山巅白雪,云上月尖,清淡悠然。   她牵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从车水马龙中走过,似是觉察到他太过露骨的视线,终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一双将笑未笑的桃花眼,平静地注视着他,片刻,微微蹙起眉头,问。   “这位公子,何故这么盯着我?”   陆君陈陡然回神,终于发觉自己的失礼,忙不迭地躬身赔罪。   “说来荒唐,在下只是觉得……觉得姑娘甚是面善,好像在哪见过,绝无唐突之意,姑娘莫怪。”这话乍一听,倒像是生性风流的登徒子常用的路数,可他说得甚是真诚,倒是有几分可信。   陵光来回打量着眼前的人,衣着与寻常百姓无异,但身姿挺拔,礼数也周到,不似市井出身之人。   只是这张脸被面具遮挡,一时也瞧不出眉眼来,不过仔细看看,这身形……的确有几分眼熟。   她思来想去,也记不起是谁。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唯有身侧孩童低声抽噎,观其衣饰,虽不是那等富贵招摇的样式,却也是端端正正的上乘料子,只是这小脸哭得脏兮兮的,还紧紧抓着身旁女子的手,瞧着就楚楚可怜。   陆君陈觉得自己应当先说些什么,可这状况,也着实教人难以启齿,踟蹰半响,他清了清嗓子,终于问出了口。   “这孩子……是姑娘的?”   陵光:“……” 第八百六十八章 :余家   陵光见过不少嘴笨的人,但像他这般一开口就能把天聊死的倒是少见。   下意识想澄清原委,可身旁的孩子一路都不怎么说话,这会儿却上赶着添乱,抓着她的衣袂,奶声奶气中带着一丝哭腔:“阿娘别不要我,我不挑食了,我会吃青菜的……”   陆君陈:“……”   陵光:“…………”   陆君陈的眼神一度意味深长:“其实小孩子挑食挺常见的,夫人消消气罢。”   陵光一阵头皮发麻,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这孩子……不是我的。”   话音刚落便被盘旁边的小祖宗一把抱住了腿,小小的团子力气还挺大,险些把她扑倒。   “阿娘别不要我!我不要离开阿娘!我要回家!呜嗷——”   这哭声响彻整条街,引得路人频频驻足观望,气氛一时有些难以收场。   “这孩子真不是……”陵光几次试图开口,都被四周语重心长的劝解给堵了回来,大庭广众,简直是有口难辩。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一手抱起孩子,一手抓住陆君陈的胳膊,带着二人一同消失在街头。   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神通,霎时惊呼连连,以仙君呼之,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陵光带着二人落在城南一座石桥下,此处僻静,倒是没人留意到他们突然出现。   莫说孩子,饶是陆君陈都猝不及防,气息紊乱。   陵光先顾着孩子,俯下身耐心地替她顺气儿:“可有哪里不舒服,同我说。”   孩子睁大了眼,直勾勾地盯着她,与其说惊惶,欣喜还更多些。   “阿娘会飞啊!”   “夫人是修士出身?”陆君陈也倍感讶异。   陵光被这二人问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不必称我‘夫人’,我真的不是她的阿娘,只是方才走在路上,碰巧遇上她与家人走散,便带她四处找找。”   见她不似说谎的样子,陆君陈转而看向那孩子:“丫头,你可认得她?”   直到这会儿,孩子才心虚地低下了头。   如此,也无需多言了。   “为何要说她是你阿娘?”陆君陈耐下性子问她。   孩子抬头看了陵光一眼,委委屈屈地挤了两颗眼泪:“阿娘说我不乖,不吃青菜,我就去看了一会儿捏泥人,阿娘她们就不见了。这个姨姨说带我去找我阿娘,可是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我怕她嫌我麻烦,也把我丢下了……”   说着说着,这眼泪就止不住了。   这我见犹怜的模样,实在教人说不出责怪的话来。   “别哭了。”陵光倒也没有真同她一般见识的意思,叹了口气,想给她擦擦脸,手还没探入怀中,就想起自己没有随身带帕子的习惯,想了想,便捻着袖口给她抹了抹。   素白的布料粘上了一片片的水渍,她也没有半分介意,搂着孩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声音也软了下来。   “带你找到你阿娘之前,我不会把你撇下的。”   给她擦干净脸,陵光一转手,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串糖葫芦,哄得那孩子喜笑颜开。   陆君陈此时也意识到自己之前说错了话,忙对她赔了个不是:“姑娘心善,是在下失言,姑娘海涵。”   陵光无奈地笑笑:“不妨事。”   “作为赔罪,在下赔姑娘一起帮这孩子找亲人吧。”   “这……”   “姑娘照顾这孩子,我可以走远些打听。”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实在难以拒绝,多一个人,也好早些找到孩子的家人。   陵光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公子了。”   三人走出桥下,从街头到街尾,四处寻人打听,约莫半个时辰,陆君陈便带着消息回来了。   “有人说见过这孩子,是城南余家的小小姐。”   陵光眉头微皱了下:“余家?”   沉默须臾。   三人穿过这条街,又绕了一处弄堂,终于到了余家宅院前。   算不得气派的宅门上悬着余家的牌匾,青砖黛瓦,墙头探出海棠三两枝,有一老仆正在门前扫撒,腰背佝偻,心事重重。   “瞧瞧,这可是你家?”陆君陈拍了拍孩子的肩。   孩子从走上这条路时就目光扑闪,望见门前老仆后登时笑开了,蹦蹦跳跳地跑过去。   老仆看见她回来,手中扫帚都掉在了地上,颤抖着接住她,激动得两眼发红,赶忙叫来里头的人去传话。   不一会儿,一年轻妇人匆匆出来,心中焦急,恨不得飞到门前来,身后两个婢子都赶不上了。   只听那孩子大喊了一声“阿娘”便扑进了妇人怀中,方才还欢欢喜喜地笑着,这会儿见了亲人,眨眼就泪花汪汪,满腔委屈与害怕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   “看来是这了。”陆君陈安心地舒了口气,转而却见陵光望着眼前的宅院怔怔发愣,似是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然最终也没能吐露一个字,“姑娘认识这?”   陵光收了神,淡淡一笑:“一位故友原先住在这,其实说来倒也不能称之为故友,只是忽然觉得……有些感慨罢了。”   依步清风查到的那些,余念归这个人应当在很多年前便被夺了舍,她的魂魄去了何处,已无从找寻,剩下的不过是一副活在虚梦中的躯壳和一个始终在对她说谎的人。   故友,称不上。   压根没有见过的人,如何称之为故友。   只是有一点,以余鸢的本事,以虚梦千年的神通,这世上任何一人都能为其所控,她大可找一个姓甚名谁都与自己无关的人附身,可到头来竟然选了个与自己的名字中有一字相同的凡人,混入长潋所在的天虞山。   如此这般,到底是希望瞒天过海,还是——   希望能被谁认出来?   门前失而复得的妇人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心中又急又气,憋着一肚子的火哭着问她去哪里了。   孩子哭哭啼啼地讲了这一路的经过,指着身后的二人道:“是姨姨和这个叔叔送我回来的,姨姨还会飞哦!”   妇人抬头望去,瞧见不远处的二人,不由得怔了怔。   且不说陆君陈脸上那张古怪的面具,这二人无论怎么看都不似寻常人物。   余家书香门第,最是讲规矩,没有拜帖,她本不该招待生人随意入府,但这二人既然是府中小小姐的恩人,自是要好生道谢的。   她收拾好自己,将孩子交给一旁的婢子,走到二人面前端端正正地福了福身。   “小女顽皮,给二位添了麻烦,二位若不弃府中粗茶,还请随奴家入府歇歇脚,聊表谢意。”   陵光本不想久留,将孩子送到便要动身去别处,可还未等她回绝妇人好意,那孩子已经扑棱着小短腿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腿。   “姨姨别走!”刚哭过的眼睛还水汪汪的,觉察到她的去意又要掉眼泪。   陵光真是被她哭怕了,无奈地看了陆君陈一眼:“公子什么打算?”   陆君陈笑了笑:“连日赶路,的确有些乏了,倒也不差这一盏茶功夫。” 第八百六十九章 :得知下落   入内才知,余家府邸确如步清风所言,是座颇有江南风韵的院落,府中曲水绕亭,花树常青,入夏在即,置身其中却如仲春清凉。   穿过朱红的抄手游廊,可瞧见池塘对岸一清静屋舍,香烟袅袅,门扉半掩,可见一老太在里头上香。   妇人道:“那是余家的祠堂,余家主家的子孙死后,牌匾都放在那儿,这会儿在堂中上香的,是家中老祖宗,每日吉时,都要如此,已是改不了的习惯了。”   陵光点了点头:“祖祠本是家中根系的见证,子孙不忘本,才会每日前来问候。”   她望向那间祠堂,想着众多的灵位间,应是也有一座写着余家阿归的一座吧。   穿过游廊,便是待客的正厅。   妇人早让下人先行一步,去准备茶点,她们到时,热茶恰好奉上来。   小小姐被带下去梳洗,厅中便只剩下陵光和陆君陈以及妇人三人,客套了几句后,陵光便问起了多年前走失的阿归小姐。   妇人已经多年不曾听人提及此事了,不免有些惊讶。   “二位见过阿归?”   陵光顿了顿,思来想去此事还是隐瞒一二为好:“曾听说过当年的案子,故地重游,忽然想起罢了,夫人若是不便多言,便当我们不曾问过。”   妇人思量须臾,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了,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阿归是我夫君的妹妹,余家的二小姐,与我也是儿时的玩伴,她的失踪令余家大受打击,报了官,自家又私下雇人寻了一年多,终究还是没能找回来,所有人都说,阿归怕是是凶多吉少了,让家中趁早准备后事,几番波折,立了个衣冠冢,请来庙里僧人做了场法事。”   “这案子过了好多年,家中人才渐渐淡忘,只有老祖宗,还时常念叨着阿归怎么还没回来,每日都要问好几遍,有时坐在门前痴痴地等,直到我夫君教书回来,把人劝回去……”   提及往事,妇人不免心中感伤,暗自抹泪。   陵光倒也不是来刨根究底的,思来想去,大约是真正的余念归失踪后,便被余鸢带去了别处养大,只是虚梦千年篡改了记忆,才有了后面的事。   念及余家好不容易才放下痛失爱女的悲切,她也不愿再旧事重提,有时真相反倒不如欺骗来得宽慰人。   半盏茶工夫,二人已有了起身告辞之意,然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下人来报,原是三公子从东边押镖回来了,带了不少东西,命人前去搭把手。   “押镖?”陆君陈怔了怔,反复看了看这座宅院,愣是没看出半点镖局的影子。   妇人无奈地笑了笑,解释道:“余家世代从文,谁成想小叔子志在四方,家中不允他四处浪荡,他便白手起家自己开了间镖局,早些年可没少惹父兄生气,近些年有了起色,方才有所缓和,这不,前些日子接了一单生意去了东边,算算日子,可该回来了。”   “嫂嫂!”妇人话音未落,便有一俊俏公子大步流星地踏进屋来,石青的劲装衬得身姿挺拔,精神饱满,手里还捧着一只锦盒,人都还没到呢,嘹亮的声儿已经传过来了,“我这次去东边啊,可离奇了……”   “阿蕴!”妇人尴尬地看着还在一旁的二人,忙嗔了他一眼。   那公子这才留意到屋中还有旁人,忙不迭地止住了声儿,下意识地打量着二人。   瞧着陆君陈脸上的面具时还有些许质疑之色,目光落在陵光身上,却是猛地一亮,忙将手中盒子放下,拱手道声失礼,低声来问妇人。   “这位姑娘……和这位公子是家中宾客?”   妇人瞧着他两眼放光的样儿好气又好笑,暗地掐了他一把:“莫要没规没矩的,今日环儿在街上走丢了,是这二位将人送回了府上,我等当以恩公称之。”   “什么,环儿今日走失了……?”余蕴吃了一惊,“可有受伤?可有被人欺负?”   “环儿一切都好,就是哭花了脸,我让人先给带下去收拾收拾。”   闻言,余蕴才松了口气,端端正正地朝二人行了一礼:“多谢二位将环儿送回。”   “客气了,举手之劳。”陵光笑了笑。   她笑起来本就好看,可惜没什么自觉,反倒困惑于眼前的人为何忽然看着她就这么愣住了。   “听说余公子是从东边回来的?”   余蕴收了神儿,点了点头:“刚从东边的鹿城回来。”   “东边情况如何?可有妖兽出没?”   她忽然提及妖兽,余蕴心头一咯噔,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嫂子。   妇人晓得这不是她该多打听的事,心领神会地打了个圆场:“我去瞧瞧厨房的点心蒸好没,你们慢慢谈。”   说罢,便提起裙摆,跨出门去了。   “姑娘是从何处听说东边有妖兽的?”余蕴自诩眼光过人,却怎么都看不出她是会与妖魔扯上关系的人。   陵光思量片刻,还是撒了个谎:“实不相瞒,我本是降妖师出身,一路都在打听妖兽动向,曾有传言,说上古妖兽饕餮盘踞东方,为此,已有大批妖物朝着东边去了,余公子若是恰好往东边走镖,这一路可有异动?”   说这番话时,她一直盯着余蕴的眼睛,任何动摇之色都在她掌控之中。   余蕴比她想得坦率,只稍作犹豫,便道出了实情:“此事本不该在这提起的,若是被大哥和老祖宗听到,哪敢再让我去接镖?但二位既然就是冲着这桩子事儿来的,我便也不作隐瞒,这一路往东,的确遭遇过不少妖物,所幸我早早得了信儿,出发前请了到了一位法力高强的道君,护送我和货物顺利抵达鹿城。”   “法力高强的道君?”陵光微微蹙眉。   东行的妖兽虽不是什么大患,可一路过去数不胜数,却也不好对付,如今的形势一触即发,法力高强的修士大多都被各仙山仙府收归麾下,以备战事忽起,哪还有如此本事的散修,恰好被他碰上?   余蕴道:“那道君确实本事不俗,便是妖魔一拥而上,也难敌他手中墨鞭,且极为奇怪的是,他与我押镖,竟不收分文,只向我打听了些鹿城的事,着实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明明总是阴着一张脸,露宿山中时,烤的山兔却很好吃,总是心事重重的,也不喜欢有人靠近他……”   他摸着下巴认真回想,一路上总唤人家“道君”,名字都险些忘了。   “他好像叫……哦,他说他叫重黎。” 第八百七十章 :我,也有了心上人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霍然起身,脸色顿变。   “……你说他叫什么?”   余蕴以为她真没听清,笑着又说了一遍:“是了,那道君就叫重黎。”   说着,却看陵光的脸色陡然白了几分,唇齿微张,似是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终于上前两步,扣住他的腕,问:“他现如今人在哪?”   余蕴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道君与我一同进了鹿城后便离开了,我也不知他现如今可还在鹿城……姑娘认得那道君?”   “他是我——”话说一半,都噎在了嗓子眼里,她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没想好要如何对旁人解释重黎于她而言,到底算什么。   弟子?他早就同她割袍断义了。   她总不能逢人就说,他曾是她孩子的爹吧!   “……故人。”她斟酌良久,艰难地挤出了这么一句,“必须寻到的故人。”   她这一路一面调查三凶行踪和众妖兽的流向,一面打听重黎的下落,不觉离开昆仑已有半月光景,这群妖兽从半月前开始,行迹突然有了可循的规律,不止是三五成群,更像是候鸟迁徙,从四面八方朝着同一处涌去。   勾湖青乐城亦是她查出的必经之途,如此看来,重黎多半也是查到了此处,追着妖兽往东。   只是先她一步,竟然错过了。   她沉思久久,终是坐立难安,朝余蕴点了点头。   “我有要事在身,须得立刻启程,夫人和小小姐那边还请余公子帮忙道一声失礼,就此告辞。”   话音才落,人已经风风火火地往外头走了。   “哎!姑娘!……”余蕴猝不及防,想说些什么都没个机会。   陆君陈还没搞清楚状况,但从直觉来说,这会儿若不跟上去,极有可能这辈子都甭想再遇上她了。   他疾步直追,所幸陵光踏出余府大门前,终于赶上了。   “姑娘!你认得魔尊?”若说她提及“阿归”这个名字,只是让他有一丝似曾相识的熟悉,重黎的名字却是仙门中人怎么都不可能忘的。   看她方才的反应,应不止是有所交集而已。   陵光脚下微微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蹙眉:“公子跟上来作甚?你我同路吗?”   这话说得可忒不客气,但想来说得也没错,先前的确是他提出要帮她打听余家小小姐的亲人,现如今人已回到府中,他与她之间是没什么交集的理由了。   但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难以割舍,明明是第一次见,却好像……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桃花眼上,心头一咯噔。   是了,这双眼。   他记得多年前曾在天虞山见过的。   那个心思缜密,却也有些爱逞强的小姑娘。   这双眼睛长得委实是像,只是这女子心性更为秉节持重,少了些女儿家的娇弱,倒有几分果决刚毅的英气,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他竟以为是同一人。   “其实……其实我恰好也要去鹿城,不知可否结伴而行?”他这辈子都没撒过如此僵硬的谎。   “你去鹿城做什么?”陵光起了疑。   倒不是她多疑,只是素昧平生,他未免“殷勤”了些。   陆君陈也说不清自己为何突然做出这般决定,尴尬地笑了笑:“实不相瞒,我乃修道之人,曾是仙门弟子,听闻鹿城妖兽汇集,自是不能袖手旁观。”   “仙门中人?你——?”陵光面露诧色,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虽说极为微弱,的确觉察到了些许灵气。   但,绝不止于此。   仙门中掩藏自身灵气的法宝有不少,皆是随身可携的小物件儿,此人身上若真带着,便也只有……   “既是修道者,当是磊落之人,公子何故一直戴着鬼面具?”   她开门见山地戳中他的痛脚,这是陆君陈不曾料到的,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面具,难以启齿。   “……实不相瞒,因一些不得已的缘由,我在躲避追杀,戴着这张鬼面具,是为掩藏自身气息的,姑娘难不成觉得我可疑?”   “你自己不觉得吗?”陵光狐疑地反问。   她思忖片刻,叹了口气:“既然同路,你跟我一起走也并无不可。”   闻言,陆君陈眼底一亮。   “先别高兴得太早,我须得同你说清楚,跟着我走可没什么好事,会遇上什么妖兽都是可能的。”   她的血肉对于附近妖兽而言,无异于饕餮大餐,一路东行,只怕会引来不少“亡命之徒”。   虽说避开那些孽障于她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若是因为没从她这得到“好处”而令其起了杀心,转而对付沿途的城池村落反倒更糟。   带上这小子,也是担心他一根筋轴住,自己偷摸着跟上来,与其总要留心他的状况,不如一开始就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   陆君陈笑了笑:“不妨事,我亦会些斩妖除魔的手段,绝不拖姑娘后腿。”   “……”这人想的跟她完全不在一处啊。   眼下天色尚早,离城后能赶一段路,经过摊头时陵光忽然想起凡人一日下来还是要吃饭的,还是去置办了些干粮再上路。   二人正欲出城,后头突然传来中气十足的喊声。   虽没能叫出他俩的名讳,但那架势,是来寻他们的没错了。   余蕴快马从城南追到城东,马还没站稳,他已翻身跃下,单瞧这身手的确不错。   倘若他的头发没有被马上迎风而来时掀得跟春风吹又生的草堆似的,倒也称得上潇洒利落了。   “余公子?”陆君陈抱着干粮,有些摸不着头脑,思来想去,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东西落在余家啊。   余蕴像是压根没看见他似的,越过他径直走到陵光面前。   陵光愣了愣,却也没避开,怔忡地望着他。   “这些姑娘拿着!”余蕴兴冲冲地将怀里的一包东西塞到她怀里。   陵光着实没想到他还追上来了,诧异地看着手中的包袱,拆开看了眼,竟全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这些是……什么?”   余蕴对于她的尴尬浑然未觉,以为她真不认得包袱里的东西,如数家珍似的地同她讲哪些是开了光的佛珠,哪些是庙里求得平安符,哪些又是辟邪的“宝物”。   “这些东西都是我沿途求来的,东行凶险,姑娘其实不去才好,若是下定决心非去不可,也把这些带上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这么一包袱的东西,是都要她挂在身上吗?   “余公子专程赶来就为了送这个给我?”   “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带在身上多少有些作用的。”余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我过些日子还需跑一趟东边,姑娘不如在青乐城住几日,我带姑娘四处转转,再护送姑娘去鹿城……”   这小子是故意当他不存在的吧?   陵光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他的好意:“多谢余公子的……辟邪物,但我今日必须启程,还是不叨扰了。”   说着,便示意陆君陈赶紧走。   “这余公子似乎挺中意姑娘的。”陆君陈瞄了余蕴一眼,发现他还伸长了脖子切切地望呢,不由好笑。   陵光白了他一眼:“少说两句能让你嘴巴黏住吗?”   陆君陈无辜地耸了耸肩:“只是觉得他这般率直的性子,有些聒噪却不讨人厌,姑娘对余公子的态度,也颇有几分耐心,难道不是合眼缘了?”   “没有的事。”陵光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我只是……”   只是觉得余蕴这般口无遮拦,吵闹欠揍,神采奕奕的样子,让她想起了故去的言寒轻罢了。   都说她寻回了真身,回到了上神的位置,作为云渺渺的过往也都一股脑儿地融进了她曾度过的漫漫岁月里,化为沧海一黍,微不足道。   她也以为自己淡忘了,可好像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些零碎的小事,想起那张屡屡在她手里吃瘪的脸,想起天虞山夜半的素鸡腿,想起他笑着合上眼的样子……   谁能想到呢,这么多年过去,竟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寻到了旧人的影子。   如狂风骤雨,猝然袭来的记忆,温暖又可惜。   于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那一辈子终还是有了难以抹消的留恋。   会觉得孤独,会难过,会无所适从。   也终于会害怕失去什么。   “姑娘!——”   他们走出城门的时候,余蕴的声音又追了上来。   “敢问姑娘今日过得可开心?可有……可有婚配!”   似是鼓足了勇气,大胆到四下行人皆瞠目结舌的询问,着实教人心跳不已。   陵光回过头,墙砖狭缝间的光恰好落在他身上,模糊了容貌,凝出故人的模样。   风华正茂的青年,干干净净地站在那,似乎下一刻就要说出那句。   看在咱们一起偷过十五回鸡腿,十二回桂花糕,还在花前月下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理想的交情上,你同我说说。   你今日,过得开心吗?   可有许配人家?   一如天虞山南坡的风,潇洒来去。   有些人如水墨淡在回忆里,可那水一动,便会牵扯出千丝万缕来。   陵光站定,静静地望了他好久,忽地低笑了声,竟也坦坦荡荡,朗声答复。   “我过得很好。”   “我,也有了心上人。” 第八百七十一章 :暴戾   终年风雪的深谷中,今日又起了浓雾,方圆数里,皆为阴云笼罩。   层层阻隔的神宫深处,执明端坐于上,瘦削到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扣着桌面,目光阴鸷地扫过跪在下头的众精怪。   他刚从阴山归来,诛杀无数山灵,取回一株替敖洵养身的灵草,指尖还沾着血,忽地一笑,更加阴诡可怖。   下头的精怪瑟缩颤抖,低着头不敢言语。   “让你们去寻个凡人,半月了,不说有没有给我带回来,现在连人都能跟丢,我养着你们,都是吃干饭的?”   平淡如水的质问,却教人不寒而栗。   “神尊……神尊息怒!不是我们没有尽力,只是那小子太过狡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掩藏了气息,逃入人群后便不见了,光天化日的,我们这副模样,也实在不便张扬……”   执明目光骤冷,吓得他慌忙噤声。   “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嗯?这就是你们空着手回来见我的理由?”他呵地笑开了,“行啊,如今本事没长,推诿扯皮的功夫倒是用得愈发娴熟,看来是我平日太纵容你们了。”   他一叹气,精怪们登时抖如筛糠。   “不,不是的,神尊,我们……”   未及解释,眼前的桌子便被他一掌震成了齑粉!   他眼中尽是暴戾与恼恨,便是当场将他们与这张桌子一个下场也不足为奇。   “他会逃你们就不会追上去?已经看见了人都能跟丢了!你们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一帮妖族被一个凡人小子耍得团团转,谁拦你们,杀了便是!一个个都发了善心,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忘了!”   四下噤若寒蝉,连个喘气儿声都没有。   岑寂须臾,倒是飞来一只传音蝶,银光缭绕的蝴蝶扑闪着翅膀,洒下璨若星河的碎光,里头传来敖洵的声音。   是方才那一声传到了不远处的寝宫,他便捻了只灵蝶来问问情况。   听到他的声音,执明的脸色稍稍缓和些,深吸了口气,心烦地合上眼,摆了摆手。   “自己下去废去四肢中一肢,姑且罚过,再给你们半月时间,若不还未能将人带回。”   “便都自戕谢罪吧。”   他说得云淡风轻,精怪们都吓得直打哆嗦,自他堕魔,性子便一日比一日阴晴不定,心思也一日赛一日的难测,此次办事不力,只自断一肢已算是手下留情,他们哪敢再顶撞于他,飞快地逃了出去。   执明独坐殿中,缓缓揉着发紧的眉心。   殿中虽无风雪,依旧冷若冰窟,这几日在寒潭深处养伤的那位也离开了雪谷,好不容易清静下来,谷中亦只剩下他与敖洵二人,有什么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没了避讳,本该满足,可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却是愈发地焦躁。   他本以为陆君陈伤得那么重,应当没本事跑多远,至多日也该找回来了。   即便不将人关在雪谷,另寻一处避世的地方安置着也无妨。   不觉中,他脑子里已经想到了好些地方,阴山其实就不错,如今他清了山,更安静了。   敖洵那日的话一直在他脑子回响,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拿陆君陈怎么办。   或许是这人平日里的举手投足,还有呛他的时候说的话,时不时的会让他想起从前的东华,但他又清楚地知道,敖洵才是东华的转世,他花了那么多心思,使了那么多下作手段,才将人留在身边,不能因为一个无关痛痒的凡人,惹他生气。   想是这么想,可要他就这么放了陆君陈,也是断然不可能的。   想不通缘由,那就索性不问缘由。   只要把人抓回来,关到死也并无不可。   他眼底陡然蹿起一簇怒火,似燎原烈焰,沉炽毒辣。   “阿嚏!……”陆君陈坐在火堆旁,莫名觉得一阵心慌气短,这喷嚏打得也邪门,背后涌来阵阵寒意。   没等他细想何故,对面便丢来一件外袍。   “山中夜寒,添件衣裳。”   看着怀里细软的料子,陆君陈怔愣地点了点头。   “多谢。”   披上袍子,他望向还在捣鼓山兔的陵光,被削了脑袋的山兔刚刚又被利索地剥了皮,尚有些温热的肉滋滋啦啦地冒着油。   他倒不是讶异于她好像忘了把血清理干净再烤,而是她方才猎杀这只兔子时的架势,委实教人汗颜。   当头一道罡雷,便是千年道行的妖邪怕是都遭不住这一下。   她倒是大手笔,随手一挥,便用如此可怕的招式劈了一颗兔子头。   从青乐城出来已有三日,他们一路东行,脚程虽快,但该休息的时候她也会停下来落脚。   前两日还有村落借宿,今日却是只有露宿山野了。   这几日走下来,虽说起初的建议是结伴而行,可他愈发觉得自己没什么“用武之地”。   途中遭遇妖邪拦路,大多连个开口放话的机会都没,便被她一鞭抽成了飞灰,道行高强些的,也至多走个三招。   她性子寡淡得很,但陆君陈总觉得她似乎憋着一股子火,正愁没处撒,就等着那些个不长眼的孽障自个儿往南墙上撞。   看似没什么耐心,可一路走来,就像他在青乐城见到她的时候,无论遇到多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乐意管上一管。   从微不足道的小善举,到造福一方的斩妖除魔,她都做了个遍,仿佛所行之处,皆化坦途。   她自己浑然未觉,他作为旁观者却愈发觉得她的本事深不可测。   那样的法术,用在琐碎事上,实在是大材小用。   可她一点也不觉得费事,除了赶路时,就像寻常人一样吃饭、睡觉,人间百态,都去脚踏实地地体会一遍。   着实是个古怪的女子。   “说来还不知陵光姑娘是哪里人氏,师从何派?”他笑了笑,怕她犯疑心,随即补了句,“姑娘莫要误会,我从前亦是仙门弟子,说不定与姑娘的师门有所往来。”   他师父好交友,四海仙门,苏门山是最热闹的,他曾与许多仙山仙府时常走动,却是没有见过,甚至是听说过她这么一位。   陵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会儿,道:“我的师门,你不太可能认得。”   “怎会,姑娘的法术很是精湛,想必师从高人,说句不恰当的,我有时竟会觉得姑娘不似凡尘中人。”他极少说这样的玩笑话,但这个念头已经在他脑子里盘桓好几日了。   其实说完后,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越矩,正打算一笑而过,她却一本正经盯着他看了许久。   似是有所犹豫,最后又归于平静。   火光在她眼底攒动,他莫名有些心虚。   而她终于开口:“我的确不是凡人。” 第八百七十二章 :你的兔子糊了   若不是她说这话的眼神过于真诚,陆君陈倒也能当做一句调笑之言。   可现下,他却是连笑都笑不出了。   “走了这么多日,你始终不曾打听过我的来历,也不曾怀疑过我去寻饕餮和魔尊的目的,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早已看透,还是脸厚心大。”陵光将笑未笑地看向他,突然伸手扣住他的腕。   陆君陈猝不及防,下意识想抽回来,却发现她气力惊人,挣扎了数次却是白费功夫。   片刻,陵光的脸色沉了几分,抬眼盯着他。   “你内伤很重,气血虚亏,灵根枯竭,修为也损伤过半,全靠药物撑着,这般伤势能活着就是个奇迹了。”   刚认识的时候,她便觉得这人热情得有些过头,但见他身上并无杀气,便也不曾立即将人赶走。   后来在余家,在听闻重黎的下落后,此人便提出要同她一起前往鹿城,其目的想来就是重黎了。   出了青乐城后,她曾随口询问过他的名讳,他亦是含糊其辞,听着就是信口胡诌的名儿也报来与她。   鬼面掩容,来历不明,却能跟准她,这样的人,孰能不防。   她这几日佯装无事,将他带在身边,就是想看看此人接下来到底有何打算,哪成想他竟这般沉得住气,既不打听她的情况,与重黎有关的事也问的不多,倒是关于饕餮的,差不多从她这问全了。   至多再一日,他们便踏入鹿城地界,他不点破,便由她来。   陆君陈沉默良久,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这伤势另有隐情,我不便多言,随意打听女子的身家,是件极为失礼的事,我只觉得姑娘是位善人。”   “善人?”她笑了声,“那你可高看我了,我救人是举手之劳,杀人一样可以面不改色,说,为何跟着我,打听魔尊和饕餮有何目的。”   她手中只拿着一截枯枝,却有着不容置否的威严,那双明眸仿佛能看透世间谎言,心怀不轨,即刻丧命。   陆君陈莫名感到背后阵阵发汗,浑身血液逆流,手指也开始僵硬。   他吞咽了下,犹豫再三,终于开口。   “我在躲避追杀,这张面具是用来掩藏气息的,但下品灵宝的灵力委实太少,逐日式微,如此下去,被仇家追上是迟早的事。虽不知为何,可自从与姑娘同行,仇家便再未追来,我身为仙门中人,得知饕餮盘踞东方,不去看看情况心中如何能安。”   陵光蹙眉:“饕餮法力滔天,你是去送死。”   陆君陈摇了摇头:“我的确有过求死的心思,但在将凶兽和魔尊的消息传回师门之前,我便是苟延残喘也会活着,我这条命已是风中残烛,死不足惜,若还能为这世间做些什么,为同门做些什么,我愿挣扎到灰飞烟灭。”   这番话并无高谈阔论的意气,甚至有一丝虚弱,如旷野中最后一捧野火,明知自己终将归于尘埃,也要燃尽气力,扑向苍天。   这样的坦荡与固执,令陵光有一瞬的恍惚。   故人经年,穿透丑陋的鬼面与漫长的光阴,那时在八隅崖上,玄霜树下,与她比肩而立的神尊,也曾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东华?”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陆君陈猝然一怔。   东华……这个名字,不是玄武昏迷时曾提及的吗?   她也认得?   可就他所知,敖洵才是此人转世,她怎会对着他唤出?   “姑娘认错人了。”被折磨的痛楚已经刻在骨血里,他实在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了。   陵光回过神,暗自疑惑为何会觉得他像东华,即便东华没有死,也不可能如她一般转世成凡人。   青龙降世,元神太过强大,肉身凡胎,可承受不住。   她摇了摇头,将不切实际的念头抹去,许是觉得他说得话确然不似撒谎,她稍稍松了口气,问:“你说你是仙门弟子,师从何门何派何人门下?”   她虽沉睡多年,但作为云渺渺时也曾与各派有所往来,多少认得一些道友,但对此人的印象却是极模糊,乍一眼的陌生后,又莫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陆君陈迟疑半响,叹了口气:“说来惭愧,我是苏门山弟子,师从楚长曦楚掌门。”   “苏门山……?”陵光吃了一惊。   “实不相瞒,我受妖魔禁锢,已有八年不曾回师门,师父和师弟师妹们多半以为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前些日子能逃出生天,也是受人相助,故而一路隐姓埋名,若令姑娘有所误会,实在抱歉。”他也知不该诓骗于人,但在回到苏门山之前,为了瞒过玄武的眼睛,这世上能少一人认得他便少一人为好。   他不愿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但陵光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苏门山,楚长曦的弟子,被妖魔掳走,失踪八年……   她其实不太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凑巧的事,但他话中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失礼了。”她指尖凝出一道流光,脑后细绳眨眼断开。   他脸上的面具刹那间落了地,清脆的一声,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瞠目结舌地僵在那。   熠熠火光照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与八年前相比,清瘦得显出了些病态,再加上多年内伤缠身,坏了根基,眼窝也泛出了青色。   初见时的温润如玉,到如今的草木皆兵,从那双黯淡的眼里全是这八年折磨的缩影。   陵光脑中嗡响,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复生以来头一回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陆君陈……?苏门山的陆君陈!?”   陆君陈还陷在猝不及防的错愕中,突然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心头猛然一震。   “你……你认得我?”他失踪八年,从未指望过这次逃出还能遇上熟人,且眼前的女子他分明就是第一次见,她又是从何处知晓他的?   陵光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反应太过,匆忙收拾好脸色,嗯了声。   陆君陈和敖洵的失踪一直是她心里的疙瘩,这些年昆仑山,苏门山连同东海龙族四处追查玄武和无尽的下落,找寻二人踪迹,却始终无果。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二人九死一生,谁能想到时隔八年竟在青乐城偶遇。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东海龙宫的小殿下呢?”她心中焦急,抓着他追问。   陆君陈张了张嘴,还没接上话便闻到一阵焦味,低头看了眼,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说来话长,眼下要紧的是,你的兔子糊了。” 第八百七十三章 :半斤八两的厨艺   关于自己的厨艺,被一众人嫌弃了这么多年后,她也终于有了几分“自知之明”,平日运筹帷幄,率军万千游刃有余,却万万没想到,烤只野味竟能闹出如此惨烈的局面。   看着手里这只一半还血淋淋,一半已经从皮儿糊到骨头的兔子,陵光啧了声:“这个……是不是不能吃了?”   陆君陈嘴角抽搐:“大概……不能了。”   二人尴尬地互觑一眼,一阵颇有默契的沉默后,陆君陈清了清嗓子。   “方才有路过一处山涧,离这不远,还是去抓几条鱼吧。”   他从树上折了一截瞧着还算结实的杈子,跟着她去了河边,然后发现不仅是他手里的杈子,连他都显得像个废物。   陵光收起了不染,伸手戳了戳他的肩:“愣着作甚,把鱼捡回去啊。”   他低下头,怔忡地看着地上齐齐整整躺了一排的四条鱼,欲言又止地俯下身,把半死不活的鱼都捡进了乾坤兜里。   哔剥篝火旁,二人各自盯着自己面前的两条白眼鱼,陆君陈将被抓后发生的事尽量简略地说了一遍。   “你确定东海的敖洵就是东华……青龙上神的转世?”陵光心中感慨他的遭遇艰难,也对他的说辞将信将疑。   要知道当年在不周山,她亲眼看着东华跃入玄火,肉身湮灭,至于元神,那等状况下,就她看来,多半是留不下的。   但她也是历经那场劫难后又降世为人的,也不能说得这么绝对。   可东华虽是青龙神尊,却是天地孕育而成的神明,说到底与人间的龙族并无干系,这一点与世人一贯的印象大相径庭,那些话本子和传说不过都是无从说起的臆测,他为何会转生在东海龙族身上?   “这一点恐怕只有玄武知晓,我也只是从他口中听说,我此次能逃出来,多亏了敖洵殿下相助,他眼下应当还困在那座雪谷中。”   “所以执明抓走你,只是想取你的血医治多年体虚的敖洵,他如何确信你的心头血对敖洵有用的?在天虞山抓走你的时候便已经有把握了?”   “并非如此。”陆君陈摇了摇头,下意识按住了心口的伤疤,“在掳走我之前,他就已经用了不同的心头血入药,抓走我后,他本想杀我,只是意外发现我的血对敖洵殿下的病情有助,这才留下我性命,这八年来,他为制药,已取过我数回心头血,每回取完,还要费心思把我从鬼门关捞回来,如他所愿,敖洵殿下的病好转许多,而今便是离开东海,四处走动,也不会再有什么不适了。”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派那些山妖追杀你?”   “不知。”他呵了一声,“许是觉得就这么让我跑了他失了颜面,许是敖洵殿下那边还差了三帖药,须得我继续卖命,又或许只是来斩草除根的……”   在雪谷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定位一向很清楚。   入药的血罐子,阶下囚,不值一提的蝼蚁。   执明要杀他,轻而易举。   他还活着,是因为他的血肉能救他心上人的命。   一个如珠如宝,无微不至。   一个卑贱如沙,生死由天。   还真是好笑,他当初居然会对这样的人感到放心不下,错过了逃走的最好时机。   沉思半响,陵光抬起头:“你所说的雪谷,可是在北海境内?”   陆君陈蹙着眉陷入犹豫:“我也不知,我前几日是在山涧旁醒来的,去时我尚未恢复意识,迷迷糊糊的,好像看到一面镜子之类的东西……”   “镜子……?”陵光心中生疑。   四灵各有司掌的方位,东有青龙,西有白虎,南有朱雀,北有玄武。   但父神诏令,故而他们大多时候都是长居昆仑的。   就像她当初离开了天虞山的行宫,玄武在北海境内应当也有一处居所。   东华的岳山宫和庚辛的西皇宫她都曾去过几回,但独独执明的神宫,她只是有所耳闻,却从未在北海皑皑雪原上寻到其踪迹。   她本不是好奇心旺盛之人,庚辛倒是曾玩笑似的打听过,却总是被模棱两可地搪塞过去。   久而久之,也就无人探听这件事了。   没想到这八年,陆君陈和敖洵就被关在那。   “我逃出生天,却不知敖洵殿下往后处境会如何。”只他一人脱逃,他多少有些难安。   陵光若有所思地望着篝火,静默几许,道:“若他真是东华的转世,执明断然不会害了他。”   听了他的说辞,她暂且松了口气,敖洵虽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若是执明不肯放人,东海那边委实难以交代。   且执明做了这么多,不可能安于现状,她是见过敖洵的,无论那会儿她有没有记忆,事后回想起来却并未觉得他与东华有何关联,反倒是眼前的陆君陈身上,有几分故人的影子。   执明其人,看似淡然,却是四灵中最为固执己见的一位神尊。   他想寻回的是东华,而不是一个像东华的敖洵,如此一来,他势必会想方设法将其复活。   而这世间能做到这等事的,唯有长生之血。   想到这,之前发生的很多事都能说得通了。   只是令她觉得蹊跷的是,以一个凡人的心头血,真能修补好东华的元神?   她狐疑地打量着眼前消瘦的青年,神态神韵,举手投足,称不上如何雅正高贵,却细致入微,莫名教人觉得很是温柔。   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能在被剜了八年心头血后,还活了下来。   “鱼烤熟了。”陆君陈打断了她的揣测,给她递了一条鱼。   陵光暂且将心中疑惑搁置一边,礼尚往来地也把自己这边的一条递给了他。   二人各自拿着鱼,咬了一口,不约而同地拧紧了眉头,抬眼看向对方。   “这鱼……”   “怎么这么难吃。”   陆君陈尴尬地看着她:“我的手艺没这么差吧?”   表情如何这么嫌弃。   “烤一条鱼而已,我的有那么差吗?”陵光瞧着他的眉毛都快撇成八字了,不信邪地拿起手边的另一条尝了口,莫说咽下去,一口含在嘴里都险些吐出来。 第八百七十四章 :谁说他生性残暴   陆君陈一脸苦笑地从手中的鱼身上扒拉下一整片焦黑的鱼鳞,在她面前晃了晃。   “陵光姑娘,你真不是故意的吗?”他问得十分真诚了。   陵光面色一尬,眼神游移:“烤鱼……还要刮鳞啊?”   说出去谁信呢,堂堂上神,战场上无往不胜,今日烤条鱼居然连鳞片都没给刮。   “别一个劲儿说我,你那条也诡异得很。”她不服气地指了指自己手里啃了一口的鱼。   “怎么会,师父还夸过我的手艺不错……”陆君陈自信地拿起手边另一条,咬了一大口,整张脸顿时皱成了一团,“……怎么这么苦。”   不仅是苦,苦中还带着一点莫名的酸,酸中又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糊味儿。   实在是,难吃得半斤八两。   “我对不住我师父。”   “我也苦了我两个弟子。”   二人心领神会地互觑一眼,对各自的手艺又有了新的认知。   这阵尴尬的沉默竟还是陵光先笑出了声。   说实话她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在此时发笑,想放声大笑的冲动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油然而生,连带着陆君陈也忍不住捧腹不已。   火上的鱼瞪着大白眼,仿佛在看两个傻子。   这种无所顾忌的感觉,已然多年不曾有,陵光看着眼前笑得有些喘不上气的青年,脑子里浮现出的那张脸,却是曾经的东华。   自在洒脱,温柔解意,简直不像位神尊。   陆君陈笑起来的时候与他极像。   时隔多年,她竟在一个凡人身上,寻回了当年的感觉,委实不可思议。   “说来陵光姑娘如此了解昆仑的事,是从昆仑山来的?你说你不是凡人,难道是昆仑山中的仙灵?”陆君陈缓了缓,忽然问道。   陵光没想到他兜了一圈还记的这茬,关于她的身份,眼下还不便张扬,她也不想以上神的位份来压他,思来想去,才道:“我是昆仑山的……乌鸦精。”   “乌鸦精?”陆君陈愕然地看着她一身的素白,“白毛的……乌鸦精?”   “啊……嗯,白毛的。”她已经懒得费心圆这个拙劣的谎,索性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不信的话,我给你看看翅膀?”   朱雀的神翼,稍微缩着些,瞧着与乌鸦也是有几分相似的,想必一个凡人也瞧不出差别。   “不必不必,姑娘都这么说了,我自是信的。”陆君陈连连摆手。   “你信就行。”   她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竟从怀中摸出一包桂花糕来,摊在他面前:“之前在镇子上买的点心,这鱼吃不下去也别勉强了,吃这个吧。”   她是神族,平日里吃不吃东西全然取决于有没有吃的心思,但陆君陈不一样,一介凡人,赶了一天路,总要吃些东西垫垫肚子休息一下的。   陆君陈没想到她还揣着这个,接过看了眼,道声“多谢”。   他其实不喜甜,也不爱吃糕点,这个季节桂花糕十分难得,许是去年晒干后留下的花碎,吃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香甜,味道清清淡淡的,倒是甚合他的口味。   几块下肚,有了几分饱意,他转过头来问她:“陵光姑娘既然是从昆仑来的,不知认不认识一位叫云渺渺的姑娘?她曾是长潋上仙的弟子,听闻还做过一段时日的天虞山掌门,不知她……可还好。”   在雪谷中听闻的消息都是零零碎碎,有些消息他根本不敢轻信。   曾经有过几次交谈的人,在他印象中却是极为深刻的。   何况还是与他一样,灵根有损,却执着于问道改命的人。   陵光没料到他会突然问及云渺渺,怔忡片刻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原本的躯壳中了,抿了抿唇,犹豫道:“你受困八年,没听说也正常,云渺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闻言,他眸光一黯,似是悬在心口多年的一块石头终于重重地压了下来,已经不会觉得疼了,只剩下尘埃落定的叹惋和绵长的遗憾久久回荡。   陵光也不知该怎么同他说才好,宽慰人也实在不是她擅长的,思来想去,还是状若无事地将话岔开了:“我们此去鹿城,除了调查饕餮的意图,也劳你帮我留意一下魔尊的下落,日前昆仑山出了些事,我须得找到他。”   “你是为了找魔尊才离开昆仑山的?”陆君陈诧异地睁大了眼,“魔尊重黎不应当在魔界吗,怎会在鹿城?”   他一直以为她的主要目的是饕餮,但这口气,倒是为了后者更多些。   “饕餮作恶,自不能放任,但魔尊我也是定要寻到的。”陵光斩钉截铁道。   余蕴说曾与他同行前往鹿城,但距他抵达鹿城的时间已经过去数日,不知重黎可还在城中,又或者……他也是冲着饕餮来的?   见她执意,陆君陈陷入踟蹰:“听说魔尊生性残暴,杀人无数,容貌更是丑陋狰狞,如地狱修罗,人人得而诛之,姑娘去寻他,不怕送了命吗?”   话音未落,他便留意到眼前的人的脸色愈发阴沉。   他觉着自己说得都是实话,可她就差把“恼火”写在脸上了。   “谁说他生性残暴,容貌丑陋的?你见过他?跟他说过话?”她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那倒不曾。”陆君陈想不通她怎么极突然生气了,莫名有些心虚,“魔尊神出鬼没,便是在仙门中也不是人人都能见到本尊的,不过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听说,有哪里不对吗?”   陵光的脸都气黑了。   何止不对!都错了!全是错的!   哪来的“生性残暴”,他们都没有见过他原来的样子,怎么敢说他“生性残暴”?   这些说辞已经传得这么广了吗?那她死后,他到底被多少人这样谩骂过?   可有人为他站出来说句话?   看来定是没有的。   不仅没有,巴不得多踩他一脚的还比比皆是。   这么想着,一股子无名火就越烧越旺,她憋着一肚子火豁然起身,走到远处树下靠着去了。   走之前,还不忘卷走了陆君陈膝上还剩三两块的桂花糕。   说她徒弟坏话,还想吃她的桂花糕,门都没!   可怜陆君陈一头雾水,还不知所措地坐在那苦思冥想自己到底那句话说得不合她心意了。   陵光:谁说我徒弟长得丑的!我收的徒弟有丑的吗?   长潋:师尊所言极是。   楚司湛:师父所言极是。   重三岁:师尊,你之前分明说我就比猴好看那么一点……   陵光:你肯定听错了,是亿点,亿点!   作者菌:敢问神尊,是按颜值收徒的吗? 第八百七十五章 :鹿城血案   抵达鹿城是在次日午后,陵光本想先将陆君陈送回苏门山安置,但路途遥远,往返耽误时间,且追兵也许已经察觉到他的行踪,让他一人先走她也不放心。   思来想去,还是先将人带入城中,至于内伤,则靠丹药暂缓。   陆君陈对自己的性命似乎总是淡若云烟,在看来活着是福,死也不是件非要哭天抢地的事。   晓得自己便是吃再多丹药,也不过续个数年寿命后,他释然得比陵光预想中还要快,比起自己,他更想为同门,为这个还有许多人能够活下去的世间做点什么。   就这一点来说,陵光倒觉得自愧弗如。   她曾从霓旌口中听说过鹿城,然今日入城后却觉得城中气氛与她听闻的有些出入。   不过已经时隔多年,想来多少也会有些变化的。   她与陆君陈在城中转了一圈,没有打探到饕餮的下落,倒是听闻前些日子有一妖邪闯入城中,杀了不少人,官府请了些道行高深的僧人,正四处找寻这个作恶多端的妖怪下落。   打探消息最好的地方,除了烟花场所,便是茶馆肆驿了。   她作为阿九时本就在青楼长大,对于这些地方并无多大成见,但瞧着陆君陈一脸窘迫,站在门前欲言又止地来回踱步,恐怕进了这地方,这清清白白的公子哥儿就要打开新世界大门了。   她在巷子外转了一圈,还是带他去了城中最热闹的茶馆打听。   茶馆中大多是些好管闲事之徒,在靠近窗边的角落里随意挑出一人,挨着桌,沏壶茶,再点两碟点心,听一会儿闲书,状若无事地随口嘀咕几句,好事之人便会自己凑过来攀谈。   陆君陈自幼长在苏门山清静峰,哪里接触过这些市井名堂,目瞪口呆地看着陵光掩去惹眼的容貌,与那几人如鱼得水地交谈。   举手投足,仿佛瞬间融入了其中,哪里看得出一路走来,连笑都是淡泊如水的模样。   案子,是三日前发生的,就在城门下。   被杀的足有二十人,二十条活生生的人命,如风卷残云般倒在了血泊里。   城门将锁的时辰,城下出入的人已经不多了,几乎无人反应过来,血案便已经发生了。   幸存下来的几人凭着在角落里胆战心惊偷瞄到的记忆,给官府提供了凶手画像。   但那样狠辣的杀人手法,绝不可能是凡人能做到的。   官府查案,自是不会透露太多消息,但案情太大,西城门下的血更是连洗刷都用了好几日,这妖怪杀人的传闻越是压抑越是俞传俞烈,光茶馆中汇集的就有不下十种说法。   一番斡旋下来,线索真假掺半,一时也难下结论。   台上惊堂木一响,这段儿便到此为止,往来宾客有起身四处走动的,也有就此离去的。   陵光留下银钱,示意陆君陈起身。   二人迈出茶馆,时辰已经不早了,再过约莫一个时辰,这条街上的铺子便该陆续关门了。   “陵光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哪?”陆君陈见她走得飞快,赶忙跟上。   陵光倒也干脆:“官府。”   “官……官府?”陆君陈吃了一惊,“为何去那?”   陵光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方才你不是也听见了,‘凶手’的画像被收在了府衙中,案发紧急,多半还在公堂上。”   “话是这么说没错……”陆君陈仔细琢磨了她的话,“你该不会是想闯公堂吧?”   “闯公堂做什么?嫌事儿闹得不够大?”陵光斜了他一眼,镇定道,“凭你我的功夫,翻墙摸进去不是更方便?”   “……”陆君陈还未舒开的一口气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里。   本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但当真看着她身法利落地越过府衙墙头,陆君陈终于确信她没在同他开玩笑。   事已至此,他也只得麻利地跟上。   “你怎么对那张画像如此感兴趣?”他从墙头轻巧跃下,低声问她。   陵光警惕地环顾四周,眼下正是府衙放饭的时辰,四周差役并不多,且屋子四周戒备森严,寻常人根本进不来,自是不会想到还有人胆敢光天化日翻衙门的墙。   “方才那些人提及那凶手时,虽各执一词,说法不一,但凶手所用的凶器,却是相差无几的,我听着……有些熟悉。”   “凶手的兵器?”陆君陈仔细回想在茶馆中听到的那些话,确实,那些百姓提及这一点时,并无多大出入。   那妖怪杀人的兵刃,是一条墨色的长鞭。   虽因其出手太快,没能看清招式,但那的确是条鞭子错不了。   如此说法,先想到的难免是重黎的那条无愧。   二人轻而易举地避开巡查之人,潜入公堂。   堂下一片岑寂,回避的木牌齐齐整整地搁在墙角,三尺之上,明镜高悬,闲杂人等不得近前。   凶手的画像压根用不着找,就明明白白地搁在案头上,许是一会儿还要传那些死里逃生的百姓事情的始末,画像并未妥善收起,而是用惊堂木压着。   这张画像其实并不十分传神,眉眼也有些出入,但五官拼凑在一起,依稀能辨认出是谁。   陆君陈对重黎并不熟悉,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两次,自是一下没反应过来,但看着陵光的脸色,也能笃定错不了。   “真是魔尊干的?……”   魔族杀人并不稀罕,但被害的百姓没有一个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什么仇恨,魔尊竟亲自动手。   陵光的脸色沉得吓人,捏着那张画像的手指也陡然收紧,在纤薄的纸张上留下了数道印痕。   她将画像摆回原处,连惊堂木都不偏不倚地压了回去。   “走,去殓房看看。”才招呼了一声,她人已经掠出去了。   府衙的殓房就在后门处一间屋子,原本就只是用来暂时停放还未查清死因的尸体的,三五张桌子拼成的床,瞧着本就有些简陋,这次更是一次停放了二十余具尸体,就显得十分逼仄。   推开门,立刻有浓郁的血腥味扑来,混杂着令人作呕的酸腐与阴臭,委实一言难尽。   陵光随手点起了桌上的油灯,照亮整间屋子。   尸体齐齐整整地排列在墙边,几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陆君陈不愿冒犯死者,艰难地沿着缝隙往里挪。   相较之下,陵光的速度就快了许多。   他才绕过五人,她已经查看了好几具尸体。   尸体上的伤无论是致命的还是浅口子,的确都是鞭痕,且有几具死尸身上,也留着重黎的气息。   陆君陈旁观许久,无论怎么看,此案都与魔尊有着毋庸置疑的干系。   看来真相已明。   他心中刚有所笃信,陵光却用更为斩钉截铁的口气打断了他。   “这些人,不是死于重黎之手,至少不是死于他惯用的兵刃下。” 第八百七十六章 :夜访遗孤   陵光暗暗舒了口气,一路紧锁的眉头也终于纾解开来。   “何以见得?”陆君陈没想到她在看完这些近乎铁证的尸体后,反倒站在了魔尊那边。   她掀开其中一具尸体的领口,让他看死者脖子上的鞭痕:“魔尊的兵刃无愧,是昆仑主峰八隅崖上,水火两脉并生的仙藤之一,属火的那一条数千年前是朱雀上神的法器,另一条则是上神赠与当时还是昆仑弟子的魔尊之物。”   “这两条仙藤虽极似长鞭,却与世间任何一种法器都不同,它所致的伤口,也是独一无二的。下手之人的确以长鞭索命,但这痕迹绝不是无愧留下的。”   她用不染多年,昆仑仙藤能打出怎样的伤口没人比她更清楚,便是做得再像,也不是同一种法器。   虽想不通她为何会如此了解朱雀上神赠与魔尊的法器,但她说得如此肯定,陆君陈也多少有些动摇。   “若这些人不是魔尊杀的,那画像又作何解释?且这命案也的确是在那位余公子载魔尊到了鹿城后才发生的,这两件事之间,定是有些干系的吧。”   他身为仙门弟子,对魔尊终是有些成见的,但即便就事论事,这其中的前后因果,未免也太凑巧了些。   不知想到了什么,陵光豁然起身。   “去看看那些幸存之人。”   城门下的血案发生得太过突然,寻常百姓,无人先一步察觉,以至于生死全凭个人气运,死者二十有余,活下来的不过尔尔三人。   一个被当场吓破了胆,他们来之前人已经疯疯癫癫,连交谈都成问题,还指望能问出什么线索?   一人身负重伤,陵光虽匀了些灵气与他,但也只在半梦半醒间,听他含含糊糊地喊了几句妖怪。   最后一人,尚是孩童。   其双亲便是在这场命案中丧生的,她年纪尚幼,无法为其操办后事,如今全靠邻里照拂,不至于挨饿受冻。   陵光和陆君陈站在窗边朝屋内望去,昏暗的屋舍中只半截膏烛照明,一垂髫小女披着旧毯子,蜷在墙角。   这间屋子不算大,但于一个刚刚失去至亲的孩子而言,已空旷得离谱了。   衾寒灶冷,吃了一半的馒头还放在手边,她呆呆地坐在那,目光空洞无神,似是想哭,却不知道该怎么哭了。   陆君陈心中不是滋味:“这么小的孩子,竟要遭受这些,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活?总不能一辈子靠人接济吧……”   陵光垂眸,不由得想起自己在白辛城度过的那段时日。   的确,若无依靠,一个孩子要在这世上吃多少苦,唯有切身体会过才能明白。   “方才不是听说这户人家在别的地方还有亲眷,过些时日便来接孩子离开么,虽是寄人篱下,至少血脉相连,不至于连温饱都难以维系,但受委屈是免不了的。”   凡人的命数归酆都掌管,即便她想帮这个孩子,也只能帮得一时,救不了她一世。   无法承受后果的善意,都是伪善。   “且进去问问吧。”她暗自叹息,推门而入。   “哎……!”陆君陈没想到她说做便做,赶忙跟了上去。   屋子不大,推门声一响,坐在墙角的孩子便抬起了头,刚历经一场可怖血案,孩子此时是草木皆兵,下意识地抓紧了一直藏在毯子下的菜刀,咿咿呀呀地冲了过来!   架势凶狠,却连刀子都拿得不太稳,没等劈到人,自己先绊了个趔趄。   没有预想中的钝痛,倒是被稳稳接入怀中,薄雪的馨香涌入鼻腔,冷得温柔。   这温柔中,忽然传来一股甜腻的血腥味。   殷红的血嘤嘤冒出,染红了荼白的纱衣,比起吃痛的闷哼声,头顶先传来了淡然如水的询问。   “小心些,可有受伤?”   丫头看到血都被吓傻了,怔怔地望着眼前被她砍伤胳膊的女子,便是血还在流,她也没有立刻松开她,而是先把她扶起来,放稳后,才低头看了看小臂上的口子,微微蹙眉,没有多言一句。   “陵光姑娘!”陆君陈比她反应还大,赶忙去兜里翻止血的药。   “一点小伤,别费事了。”陵光随手掐了个净水咒,将血抹去,至于这口子,在她看来小孩子一时失手划了道口子,不足为虑,以她自身灵气,一会儿便会愈合,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顺势拿走了小丫头手中的菜刀,眨眼间变出一串糖葫芦递了过去,忽地笑了起来。   “小孩子用不着拿刀,换这个吧。”   惊魂甫定的丫头看着眼前红亮诱人的糖葫芦,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她这几日莫说吃糖,连肉都没见过几回,脑子里全是阿爹阿娘惨死的一幕,又惊又怕地度日,猝不及防被人温柔以待,竟陷入无所适从。   陵光将糖葫芦塞到她手里,留意到她的左脚有异,便将人先抱到凳子上,俯身查看。   果然,方才那一下确实扭到脚了。   她试探了几次,所幸并未伤及骨头,养几日便能痊愈。   陆君陈在四周转了一圈,这间屋子已经好几日没人打扫,窗上积了一层薄灰,在瞧见桌上的半个冷馒头时,他的脸色沉了几分,端着碗走过来:“你今日就吃了这个?”   孩子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街口阿叔给我的,我不饿,吃不下……我想阿爹阿娘。”   说到后半句,她本就有些低怯的声音有了微颤。   此时陵光正为她揉着脚踝几处穴位,抬眼看了看那半个馒头,虽说没什么油水荤腥,至少是干干净净的,想来给她吃食的人,也是好心的。   只是光吃半个馒头,未免太粗陋。   她欲言又止地看向陆君陈,他登时了然其意,嘴角一抽抽:“咱俩厨艺半斤八两,自己吃尚可,你们在这等着,我去买些吃的回来。”   眼下天色将晚,已是闭户的时候,街上没几家店还开着,他走了两条街,才买回一只烧鸡,一路用袖子包着带回来,送到孩子面前时,还是热的。   “先拿着,有什么话吃饱了再说。”他将整只鸡都递了过去。   孩子一手抱着烧鸡,一手举着糖葫芦,怔忡地望着二人。   片刻,终于忍不住大快朵颐起来。   陆君陈怕她噎着,又去给她弄了碗热水。   可这丫头吃着吃着,竟开始掉眼泪了,且有越哭越凶之势,嘴里还咬着半只鸡腿,却是哽住了喉,怎么都咽不下去了。   陆君陈手忙脚乱地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答,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哭。   陵光没有立刻询问缘由,看着她从放声嚎啕到逐渐平息下去,含着鸡腿不住抽噎,才轻轻叹了口气,给她抹了抹脸。   “哭出来好,憋在心里只会更难受。” 第八百七十七章 :终有线索   丫头哭得一抽一抽地吃下两只鸡腿,终于顾得上思考他二人的来头。   “你们是我阿爹阿娘的朋友么?”   陵光思虑须臾,点了点头:“姑且算是吧,听说你一人待在屋里好几天没出门了,我们来看看。”   丫头瘪瘪嘴,委屈不已:“外头……外头有妖怪,会吃人,我不敢出去……”   “妖怪?”陆君陈看了陵光一眼。   陵光亦蹙紧了眉,问她:“什么妖怪?”   丫头似是因这句话而回想起极为可怖的一幕,手中的鸡腿都咽不下去了,委屈地瘪瘪嘴:“那妖怪杀了我阿爹阿娘,阿爹让我快跑,我跑不动,它肯定还会追上来杀我的……”   这话令陵光生疑:“那妖怪不曾追入城中?”   她摇了摇头:“他被拦在了城门那儿,不知道后来有没有进城……”   “是谁拦住了妖怪?”陆君陈觉得这话越听越奇怪了。   丫头想了想:“……有一个看起来凶巴巴的大哥哥突然冲出来,拦住了那妖怪,那个大哥哥居然跟妖怪长得一模一样,眼睛也通红通红,特别凶,好多人都喊他妖怪,但他救了我,还让我藏好别乱跑,后来他和那妖怪一起消失了。”   “陵光姑娘。”陆君陈有种不好的预感。   陵光会意地点了点头,笃定道:“是他没错。”   “难道另一个就是无尽?”陆君陈记得离开雪谷之前便听闻无尽离开了那座神宫,至于去向,谁都不知,他也不便打听,但若与魔尊重黎扯上关系,此事便八九不离十了。   “魔……他身上是不是有无尽想要的东西?”雪谷八年,他除了每日想着如何逃离魔爪,也打听到不少线索。   执明虽神出鬼没,但暗地里不止一次提及魔尊,若无所图,不至于如此费心劳神。   陵光的脸色沉得骇人:“重黎身上……有极为要紧的东西。”   或许是魂在体内,反倒无法察觉。   又或是无尽其实早已凭那一半元神料定了长生之血一直被她放在了重黎身上。   她如此惴惴不安地追了一路的原因,是因为要想方设法诛除无尽,是因为父神托付的长生之血和一颗朱雀之心吗?   或许是,也都不是。   “你可有看到他们是在哪个方向消失的?”她思来想去,也只能寄望于眼前的小姑娘。   记得再模糊都好,只要有一丝线索,她都有望追上去。   “他们好像……好像逃到山里去了,我看到林子起风,树叶动了,其他的就记不清了……”   丫头当时被吓得脑子一片空白,能记得的委实是少得可怜,之前官府来问询时,也没能打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时隔数日再问,能想起的也不多。   “山里……”陵光沉思片刻,豁然起身,此时丫头扭伤的脚踝已经被推开了淤血,经脉三两日便会痊愈,并无大碍了,“明日午后会有人来接你,在此之前好生照顾自己,这些东西留在这,药膏明早再抹一次便好。”   说罢,她便施法令孩子睡去,孩子昏昏沉沉地记下了她的话,便稀里糊涂地合上了眼。   她俯身将人抱到榻上,转而朝陆君陈使了个眼色。   “走了。”出屋子前,她顺手锁上了门窗,且在附近落下了一道辟邪阵,以阻挡夜间邪物近前。   “陵光姑娘!……”陆君陈赶忙追上,一把拉住她,“你该不会仅凭一个孩童的信口之辞便要即刻入山吧?”   看这天色,只怕还没走出多远,便要全黑了。   鹿城不似朝云繁华,并无夜市,他们走到街上时,除了酒楼,两侧铺面都陆续关张了。   天色渐暗,城门将闭,若要出城便只有现在。   黄昏入幕,魍魉滋生,此时入山只会招惹更多的邪物,何况传闻鹿城附近盘踞着凶兽饕餮,不知以何法隐藏自身秽气,谁都不知会发生什么。   陵光目不斜视地穿过巷子:“既然有了线索,自是要前去看看的,衙门里找出的那张画像,多半也与此有关。”   她此时想起重黎之前说的话,只觉背后发寒。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使同样的兵刃,连本尊都陷入真真假假的混乱,怀疑自己难控杀欲,犯下罪业,如此险恶用心,是要将人逼疯不成?   “可那孩子的话并无实证,若只是记错……便是要找,也等天亮再去稳妥些。”陆君陈一路躲避追杀,最是清楚夜路走不得。   即便千年道行,在四凶面前也不过蝼蚁,他内伤未愈,若陷险境,并无把握能带她一起脱身。   “妖魔邪气夜间最易外露,无论是饕餮还是魔尊,要寻人就趁现在。”   陵光并没有同他商量的意思,遇上他在意料之外,她下山的目的并不在他,即便他有所顾虑,不愿涉险,她也不会强人所难。   “你留在城中吧,我一人前去也不妨事,之后再来寻你,送你回苏门山。”   她思量片刻,回头劝了他一句。   陆君陈错愕地盯着她:“你我是一同来的,你要出城,我如何能安心留在城中?”   他心一横。   “罢了,我跟你去,无论是魔族还是饕餮,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下定决心,陵光却横生犹豫,看向他空荡荡的腰间:“可你的佩剑都不在这吧。”   “……”陆君陈从未觉得被人当面拆台是件如此尴尬的事。   清了清嗓。   “玄武熟悉我的剑气,随身带着只会招来追兵。”他曾无数次谋划如何离开雪谷,人可以收敛气息,剑气却是极难处理,思来想去,不如有取有舍。   果然,没了佩剑后,追兵便没那么容易找到他的栖身之处。   与她同行,更是掩盖住了他的气息。   “我虽无佩剑,但乾坤兜中还有几样宝物,若遇上凶兽妖魔,两个人多少有个照应。”   陵光心中犹豫,但将他一人留在城中也有诸多顾虑,以执明的性子,断不会善罢甘休,她灵气强盛,几乎能将他的气息完全罩住,好不容易甩开追兵。   再被抓回去,他只怕凶多吉少了。   因这几日的命案,城门关闭的时辰比寻常要早些,他们终是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   连年征战与近来的妖邪肆虐,闹得鹿城人心惶惶,城郊也日渐荒芜,那丫头所说的林子,也只是一片小竹林罢了,再往里走,便是大片大片的荒地了。   四下岑寂,陵光凭借此地残存的血腥就地施展追魂术,刹那间,碎光如星河汇集,逆涌而来,三日前的命案栩栩如生地在他们眼前重现了一遍。   就如那丫头所言,事发极为突然,二十余条人命,几乎在顷刻间被夺,下手之人心狠至极,手段毒辣,却也的的确确长着一张和重黎一模一样的脸。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陵光的脸色便沉得骇然。   真正的重黎赶到时,人命已无法挽回,他的状况似乎始终不太好,双目布满血丝,墨色的无愧轰然甩出,应是拦住了冒顶他面容的真凶,匆忙救下几人后,便与之厮打起来。   一番鏖战后,二人最终消失在竹林间,没入深山难觅踪影。   陵光望着重黎的的残影消失在林间,不由得松了口气。   半月波折,可算有了线索。   她即刻随着残影入山,陆君陈也只能速速跟上。 第八百七十八章 遭遇饕餮   叶繁树浓,黄昏后林间便一片漆黑,即便凝灵为火,照亮前路,能看清的也不过方寸之地。   山中精怪繁多,本就气息冗杂,正邪难分,要想在其中寻到重黎的气息,并非易事。   陆君陈尽量跟上她的脚程,留意着四下动静。   此处暂且没有找到重黎的踪迹,却弥漫着更为浓郁的邪气,山中百草已有枯萎之兆,越是深入,越是感到心慌气短。   这邪气于陆君陈而言极不好受,正欲劝她小心行事,探明状况再来,脚下却陡然一阵地动山摇!   地脉猛烈震颤,四下草木倾颓,一股强大的气劲摧枯拉朽般袭来。   陵光当即挡在了他面前,手中金藤眨眼间蒙上赤红的火光,于漆夜中熠熠生辉,抬手一挥,如流光惊鸿,刹那间斩断了那股气劲。   “没事吧?”她垂眸看了他一眼。   陆君陈吃了一吓,怔忡半响,摇了摇头,起身。   事发仓促,就算陵光及时挡下,余威还是波及了他。   皮肉之伤本是小事,但他身上本就带着不轻的内伤,这一下打在身上,到底是疼的。   他身上的衣服也被气劲震裂多处,渗出了些许血色。   他看向林深处,邪气已经浓到看不清前路,雾蒙蒙的一片,便是寻常凡人都能瞧出不对劲来。   “那是什么……”   陵光从觉察到这股邪气开始,脸色便沉了下去,只是这一路都不知该不该对他说。   不知不觉,竟已走入深处,此时回头,也走不出这片山林了。   “是饕餮。”   听到这两个字,陆君陈心头猛一瑟缩,难以置信地跟她再三确认。   “……你是说饕餮就盘踞在这里?可你之前不是说它……!”   “是,我是说过饕餮不喜掺和进人间乱七八糟的事里,除了进食,都会远避凡尘。”陵光深吸了一口气,“但我也说过,如今上古凶兽是站在无尽那一边的,若不是梼杌还未完全破除封印便死在令丘,六界的处境只会更艰难。”   “所以它真在这……”   似是为了印证那个最坏的猜想,林间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兽嗥,霎时狂风席卷,飞鸟惊起!   陆君陈额上渗出了冷汗,下意识地探向腰间,摸到一片空虚,才想起自己的佩剑还在雪谷。   陵光望着远处的“浓雾”,眉头紧锁,当初她与东华一同封印饕餮,年岁久远,世间早已物是人非,细想来,封印之处的确离鹿城不远。   自己亲手封印的凶兽,她最是清楚,只是这林间不止有妖气,鱼龙混杂,她起初也不太确信。   “你留在这,我去看看情况。”说着,她便要将他安置在着。   “不行!”陆君陈也没有同她商量的意思,“饕餮乃上古四凶之一,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能一人去应付?我既然与你一同来了,断然没有让你一人涉险的道理,要去一起去,我是受了内伤,但还不至于做个看着姑娘家冲锋在前,自己在后头苟且偷生的窝囊废!”   他说出这番话的口气和毅然决然的眼神,勾起了故人的记忆,陵光不由得怔了怔。   即便一早听说东华的元神转世到了敖洵身上,她仍觉得眼前的人更像那人几分。   许是因此,才有了几分恻隐。   她看了眼他身上的伤,先将人按在山石上,欲将伤口先处置一番,否则一会儿进入妖雾中,只会引得邪气入体。   然在清理到侧腰那一处时,裂开的布料下露出了半截陈年的疤。   看到这道疤痕的瞬间,陵光的脸色就变了。   “这道伤怎么来的?”她揪着布料的手微微收紧。   陆君陈一下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道:“这不是疤,是我的胎记,生来就带着的,背上还有一块更大些的。”   因为背上的胎记,他这些年沐浴时一直避着同门,平日里不管多热,都捂得严严实实,酷暑时好几次捂出痱子。   为了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几个小师妹还做出过半夜蹲在他屋顶上偷看的荒唐事。   陵光目光渐深,“这也不是什么胎记。”   陆君陈一愣:“……不是胎记?那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确切地说林间突然传来的争斗声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还有人在山中,是来对付饕餮的?”   陆君陈望着远处升起的道道清光,似是灵剑剑气,隔得太远,瞧不真切。   陵光眉头微蹙,稍加迟疑,手中不染一转,叶片登时划破指尖,她以灵珠为器,放了一点血递给陆君陈。   “把这个喝了,再随我同去。”   她不确信无尽是否与饕餮在一处,若陆君陈不能自保,接下来只怕不太好办。   陆君陈没想到她会提出这般要求,但不喝这碗血,她多半不会答应他同去。   她虽说她是昆仑的乌鸦精,这么多日相处下来,也并无加害之意,权衡片刻,他接过灵珠,一饮而尽。   血入口是暖的,滑过喉间的时候有片刻的冰凉,涌入肺腑又激起一阵灼热。   四肢百骸,仿佛都被打通了一般,分外舒畅。   “这个你拿着。”   没等他放下灵珠,便有一物丢到了他眼皮下,他伸手一接,只觉沉甸甸的,细看才发现是一柄古朴长剑。   玄铁剑身,灵光环绕。   “这是……泰逢剑?”他吃了一惊,“这——我拿着?”   陵光点了点头,把他拉起来:“从现在开始,这把剑就留在你身边了。”   “可这不是长潋上仙的佩剑吗,我如何使得?”   开天泰逢,报出这名号便足以震慑四海,他何德何能,有资格用这把剑?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长潋的佩剑本不是泰逢,这把剑也是他从别人手里接下的。”   “可这世上只有长潋上仙能拔出泰逢,我一个无名小卒,拿着这把剑也无用……”   “谁同你说泰逢剑只有长潋能用了?”陵光扬眉,“你拔剑试试。”   “我——?”陆君陈连连摇头。   他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至于如此不自量力。   “让你拔你怎么——”   话音未落,远处又是一阵清光冲天而起,战况极为激烈。   陵光叹了口气:“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二人穿过山林,打斗声愈发清晰,进入山谷后兽嗥声与刀剑铮鸣声交错,震耳欲聋。   剑阵宏大,数道青衣御剑穿梭其间,以一人为首,困住了狂躁的凶兽。   兽齿与利爪撕咬着桎梏,誓要将困住自己的人扑杀撕裂,利齿如开山之斧,异常硕大。   羊身人面,一目二口。   脚下聚集着一群嗷嗷待食的狍鸮兽,趋之若鹜地啃噬着剑阵底部,随时会破阵而出。   看到这一幕,陵光总算想明白为何饕餮盘踞在鹿城的传闻早已传开,为何城中却迟迟没有任何奔逃的迹象,原是有人拦住了凶兽,才保得一方平安。 第八百七十九章   望见剑阵中穿梭的仙门弟子时,陆君陈便僵住了。   待看清为首镇压妖兽之人,青衣白练,手中长剑铮鸣,他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一别八年,谁能想到还有重逢之日。   没等他想清楚该如何唤出那一声师父,剑阵中的饕餮突然扬天长喉,四下地脉震颤不止,山石滚落,唯有它脚下的一众狍鸮愈发暴戾凶残,誓要冲破这重重桎梏。   暗红独目杀气如冰,蔑视着世间一切。   陵光毫不犹豫地抽出不染,飞身而上。   金藤炽火,冲天而起,于夜幕中化为道道惊鸿残影,踏着狍鸮尸体硬是辟开一条血路,径直冲向那饕餮。   维系剑阵的楚长曦万万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眼见她冲入其中,忙令四下弟子退后,为她手中的不染让路。   炽火烈烈,直上九霄,又于云端坠落,朝着饕餮当头而去!气势之盛,直教摧枯拉朽,震荡八方!   所有苏门山弟子匆匆退避,未能及时躲开的则被这阵余威的则被直接掀了出去。   “掌门!”众弟子围将上来,错愕地望着阵中独自应对饕餮的女子。   虽是一身素净的白,却如一团烈焰,每每挥动手中长藤,便如天火莅临,瞬息间便将蛰伏在下的一众狍鸮兽抽成了零星炭灰。   饕餮本是从狍鸮兽中衍育而来的妖兽,而今瞧见自己的子孙受难,自是怒不可遏,咆哮着朝着陵光扑来!   陵光侧身闪避,饕餮硕大的身躯立时撞在灵壁上,剑阵受其冲击,险些当场撕裂。   “所有人各司其位!困住这孽障!”楚长曦当机立断,命所有弟子回去维系阵法,霎时剑光流动,穿梭于灵壁四周,成功阻拦了饕餮。   然这于饕餮而言不过是一时阻碍,破阵而出是迟早之事。   陵光虽有意从它口中问出无尽的谋划,但饕餮显然已经记起她是何人,嚣叫着朝她扑杀而来,誓要一雪前耻!   赤光在邪气间来回穿梭,似灼烧后的烙铁,被抽中的每一处都是钻心地疼,这股疼痛更是勾起饕餮的怒火,嘶吼声响彻九霄。   寸情已断,天一镜碎裂,仅凭不染和霄明,虽可牵制一时,想如当年与东华联手时那样将其压制,便是她也极为棘手。   饕餮冲破封印而出,这些年仇恨久积弥厚,较之当年更为暴戾,竟不顾九天玄火灼烧的疼痛,疼痛一口咬住不染,狠狠往下一扯!   陵光受其猛拽,被逼至下风。   诚然她有意诛除凶兽,但今日她是追着重黎的气息前来,撞上楚长曦率门下弟子降妖实属意外,出手也踏太过仓促,不曾好生思量,一着不慎,便陷入困境。   她紧握着不染两头,死死抵着饕餮的毒齿,齿上唾液滴在手背,霎时一阵钻心刺痛。   就在此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道流光,如离弦之箭,刺穿了饕餮独目。   饕餮吃痛,嗥叫不止,齿间力道一松,便有了破绽。   陵光扬手一鞭,狠狠抽断了它的利爪!   “陆君陈!拔剑!!”   随着她一声厉喝,众人才留意到一直站在不远处的鬼面青年。   众人还没来得及为她方才喊出的那个名字感到震惊,那鬼面青年已经握住了剑柄。   他所持之剑,闻名四海仙门,这世上除了长潋上仙,谁都没有资格拿起的一把剑在他手里,却不见半分吃力,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竟当真拔剑出鞘,径直冲了过去!   人人敬畏的开天泰逢,此时轻若鸿毛,若不是其剑气凛然,非寻常俗物,谁敢信这把剑多年来,能将其拿起者都如凤毛麟角。   陆君陈使的是苏门山是剑法,身为师长,楚长曦自是一眼认出,心中虽难以置信的,但此时却不得不暂且忍耐。   陆君陈冲至饕餮面前,泰逢之势,即便废了独目,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如芒在背。   饕餮震惊地退后两步,捂着血淋淋的眼,咬牙切齿看着模糊不清的两道人影,口中喃喃。“又是你们……这么多年了,为何你二人总要与我过不去!”   “什么……?”陆君陈没听明白。   “凶兽至邪,你被封印这么多年,仍不思悔改,我不会再给你一次机会了。”陵光打断了他,手中霄明熠熠流光,蓄势待发。   尽管事发仓促,但说到底她亦是为剩下的三凶而来,早晚都要与之一战,今日既然撞上,自是没有手下留情的道理。   她的话提醒了陆君陈,眼下的确不是咬文嚼字的时候,若能在此处诛除一凶,对于仙门和人间而言再好不过了。   如此一想,他毅然举起了手中长剑,警惕着眼前巨大的妖兽。   陵光打架素来没有废话的习惯,要打便打,也不必同一个妖物讲那许多规矩,招呼陆君陈一同出手。   楚长曦等人在外护法,维系着剑阵不断,彻底封住了饕餮退路。   霄明极利,但算不得神兵,更为厉害的反倒是她手中的不染。   由她牵制饕餮,陆君陈废去其四肢,直至看到硕大凶兽终是不支,轰然倒地,血淋淋的骨肉瘫在地上,令人油然一阵恶心。   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曾叱咤一方的妖邪,竟就这么被降服,倒像是一场虚渺的梦。   陆君陈收手,剑锋抵着饕餮要害看向陵光:“要杀了它吗?”   死在泰逢剑下的妖魔,下场只有灰飞烟灭。   陵光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饕餮,四肢被泰逢所废,独目已瞎,二口撕裂,如此死状,足以称之为惨烈。   它已经精疲力竭,说不出话来,趴在地上喘息。   交手之时陵光便觉得这一战打得蹊跷,以饕餮的本事,她与陆君陈赢得未免太过顺利。   许是被封印太久,它的法力早已不如前,不知是不是还不适应如今的世间,它所吞吃的血肉也极少,以至于周身灵气溃散,即便被打成这副样子,也不曾去动脚边那些狍鸮的尸体来为自己疗伤。   反倒挣扎着爬起来,用断裂的,血肉模糊的四肢往后爬。   它一动,不染便挥了下来,抽在它背上,登时又是皮开肉绽的一道口子。   饕餮闷哼一声,咬咬牙,也不理睬,继续往剑阵边缘爬去。   “它想逃出去!”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阵外众人当即警觉起来,纷纷施法加固灵壁,以防它逃出生天。   饕餮张嘴亮出利齿,不顾一切地啃咬着阵法边缘,多叠一层,它就多撕咬一层。   “它这是在做什么?”陆君陈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这头上古凶兽逃走的样子未免太过狼狈,明知负隅顽抗是没有结果的,何以如此固执?   泰逢剑不住地铮鸣着,似是在催促他尽快斩妖除魔。   陵光眉头紧蹙,紧握着不染,却没有挥出第二鞭。   直到饕餮终于咬穿了最后一层灵壁,固执地朝前爬去。   “陵光上神!”楚长曦高声提醒她。   陵光抬了抬手,示意他先不要动,飞身而下,跟在了饕餮身后。   “逃,是浪费时间。”她平静道。   饕餮不为所动,因伤口太深,它所爬过的地方,漫开了汩汩的血色。   “他要去哪?”陆君陈不解。   她顺着这条路望去,层层叠叠的密林遮天蔽月,几乎看不出路在哪了,但这个方向她还有些许印象。   若无人阻拦,继续往前,便是她和东华当年封印饕餮之处。   这路途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它这么爬,只怕得明早才能到了。   妖兽顽强,倒也不是不可能活着到那。   只是在场诸位,显然不会有这个耐心。   “你若有什么未了之愿,可说与我听。”陵光隐隐觉察到一丝不对劲,重获新生后她的七情六欲近乎凡人,看到这条拖行出的血路,多少萌生了几分犹豫。   饕餮一僵,回过头来。   它似是有话要说,可还未开口,一阵杀气突然从身后袭来,陵光当即推开陆君陈,回身一鞭!   霎时,劈落了数把冰霜利刃。   她的目光陡然一沉。   “是谁,滚出来!”   月影婆娑,山风静谧,所有人都随着这声质问彻底安静下来,望向那密林深处。   短暂的沉默之后,林中传来脚步声。   不疾不徐,踏着林间落叶而来。   从一道模糊的身影,到素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乌发垂肩,玄衣飘飞,一双漆夜般的眼静静地注视着她,莲华容姿,一笑粲然。   可这样一张脸,却令众弟子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都觉得像是个玩笑。   “魔……魔尊重黎?……” 第八百八十章 像你这么不要脸的,生平仅见   就连素来镇定的楚长曦此时都变了脸色,下意识地拔出了佩剑,警惕其一举一动。   可他的目光,始终在一人身上。   沉默许久,他淡淡一笑,唤了她一声。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不温不火。   众人下意识地又转向她那边,屏着呼吸,等她回应。   本该是极为感动的重逢,却在一片死寂后,望见了她眼底的嗤笑。   陵光从前其实真的不常笑,但每每笑起来,都是温柔的,可这一次,她的笑却是冰冷至极。   “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谁都可以叫我‘师尊’?”   一字一顿,杀气凛然。   “我见过皮厚的,可像你这么不要脸欠收拾的,称得上生平仅见。”   莫说楚长曦,就连与她同行至今的陆君陈也是头一回见她露出如此神色,平日里总是不温不火的一个人,此时却像是竖起了浑身的刺,锋芒毕露地对着眼前的人。   “神尊,这……”楚长曦所听说的种种传闻中,她一向都是极为护短的,且魔尊的情况,远没有看到的那么简单,这等状况着实蹊跷。   “你们退后。”   陵光紧握着不染,时刻戒备着从林中走来的人。   “他不是重黎。”   听到这,从那昏暗的叶影下传来一声薄凉轻笑,轻蔑与戏谑,仿佛暗藏于浓墨中的利刃,令所有人打了个寒颤。   再看那“魔尊”,终觉出一丝诡谲来。   他抬起手,似随意一挥,挣扎着爬向远处的饕餮便化为一道流光,落入他袖中。   陆君陈有心阻拦,却到底迟了一步。   “重黎”望着她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拂下衣袖,端的是悠然:“还以为你见了这张脸,多少会心生动摇,是我还不够像,亦或是低估了你的无情?”   话音未落,不染一鞭掷下,两人之间楚河汉界,登时分明。   陵光的脸色沉得厉害:“把你这不入流的妖术收起来,少顶着别人的脸做些龌龊勾当,怎么,觉得自己貌丑无颜,连真容都不敢一现吗?”   这话说得着实不客气,对面的人却并不生气,竟不由得笑出了声。   大袖一拂,终抹去了这张虚假面容,露出了一张苍白如雪的容颜。   眉眼如覆霜华,刀刻斧凿般深邃,仿佛自亘古的雪原走来的神祗,带着浓厚却冰冷的杀意,俯瞰苍生。   在场之人并未见过他的真容,只觉惊奇,但于陵光而言,这张脸却是不可能再熟悉了。   至邪无尽,与他们的父神乃同胞异体,面容声音,无一不是如出一辙。   这一点,她也是在历经了不周山一劫后才确信的。   这张脸无论看多少次,都足以令她心生动摇。   但此时此地,不止她一人,贸然与之交手,怕是难以护住所有苏门山弟子。   “你带走饕餮,意欲何为?”她暗中以余光观察四下,以确保这些西安门内弟子的退路。   无尽意味深长地瞥向后头的问了陆君陈,微微一笑:“你斩它四肢,欲取它性命,我想让它活,自然要带走它。”   “你觉得我会放任你操纵四凶,恣意妄为?”   无尽莞尔,不屑一顾:“你不愿又如何?如今的你能奈我何?如今的昆仑四灵,只剩你一人了,魂飞魄散还能活过来的确在我意料之外,但你扪心自问,即便你活过来,真的还能如从前一样?你就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吗?”   陵光不露声色地收紧了拳。   这话她无法反驳,虽从未对任何人提及,但她复生后亦有所觉察。   魂魄不稳,灵根受损,她能活过来,更像个奇迹。   是司幽和颍川山主争来的。   是重黎冒着与她一同魂飞魄散的危险争来的。   这世上从没有一件事,能称得上十全十美,得到什么,就必然会为之付出代价。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觉得这算什么临阵退缩的理由。   “我能封印你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你可以试试。”   尽管手中已没有了诛魔的寸情,她仍然是那个凭一己之力撑起整座摇摇欲坠的不周山的四灵之首,这与法力高强与否,与神魂破碎与否都无关,就是如此令人信服。   无尽本是毫无畏惧的,可她的话却又令他心生忐忑。   时间于他而言虽是不值一提之物,但那枚血翎封住他的法力整整五千年,她要是真有所保留,可不是什么一笑置之的事。   且一切尚未就绪,还不是找她清算当年旧账的时候。   如此各自有所忌惮,自是谁都不会贸然动手。   僵持良久,却见他忽地一笑。   “逞一时口舌也无意义,你守着你的昆仑和苍生,就注定护不住那个为你搏命的人,胜负得失,谁能说得准呢……”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陵光面色微变,沉声问:“重黎在哪?”   话音未落,人便于漆夜中褪去,她匆匆追过去,林间已是空无一人了。   气息散尽,只余一地残血,散发着幽幽浊色。   楚长曦追出一段路,仍无任何发现,悻悻而归,停在她面前,躬身行礼。   “多谢神尊出手相救,我等方能安然无恙。”他看向一旁的陆君陈,诚然消瘦不少,至少人是全须全尾的,又道,“谢过神尊救我徒儿,不知神尊是从何处找到陈儿的。”   陵光摆了摆手:“无妨,我也是冲着这凶兽来的,它重伤至此,往后也很难继续作乱了。至于陆君陈,他是自己逃出来的,我不过是将他带到鹿城,没想到恰好遇上你们。”   她不知无尽为何执意要将一息尚存的饕餮救走,但以他的做派,素来是无利不起早,此番举动多半另有图谋,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陆君陈眼见着楚长曦对她行礼,不由诧异,想起他方才是如何称呼她的,更是摸不着头脑。   “……师父何故称陵光姑娘为‘神尊’?”   都道昆仑人杰地灵,也曾住着无数神族,难道连山中乌鸦精,都是位及神灵?   楚长曦嗔了他一眼:“不得无礼,朱雀上神的名讳岂是你能随意唤出的?”   陆君陈一怔,倒是错愕:“朱雀……上神?”   这世间还有上神?   “典籍中不是说所有的上神都在不周山大劫中陨落……”他的目光顺着楚长曦的示意缓缓落在了陵光身上,即便万般难以置信,此刻也绝不似玩笑。   陵光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朱雀刚诞生于世的时候,确实同乌鸦差不了多少……”   “……”差多了好嘛!! 第八百八十一章 我以为你不出来了   无尽带着饕餮退去,惊魂甫定的众弟子总算松了口气,见到失踪八年的大师兄,纷纷围上来嘘寒问暖,打听这些年他的境遇。   陆君陈本还有话要问,却被缠得没法儿,一窝蜂似的被拥在中央不得脱身。   “神尊可知陈儿是从何处逃出来的?”爱徒安然归来,楚长曦心中的忧虑却比喜悦更多。   “北海。”陵光也是听陆君陈自己说的,“他应是一直被困在玄武的行宫中,东海敖洵殿下也在那,陆君陈侥幸逃出,以我对执明的了解,他不会善罢甘休,陆君陈留在人间并不稳妥。”   思量片刻,她抬眼看向被团团围住的青年,眸光微沉。   “如今饕餮难以再战,你且带着他去昆仑,告诉长潋好生看顾,泰逢剑也一并带去,同长潋说我的意思,这把剑以后就交由陆君陈驱使,他心中有数。”   “这……”楚长曦没料到她竟大方到把如此神器赠与旁人,但听她的口气,可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权衡片刻,点了点头。   “你可还记得是从何处寻得陆君陈,将其收归门下的?”她突然问起。   楚长曦一愣,也晓得在她面前最好不要扯谎:“不瞒上神,小徒并非我寻来的,是酆都幽荼帝君多年前托付与我照看的孩子,说是在人间孤苦伶仃,没个去处,望我收留,好生教养。”   “他可是自幼体弱,修行艰难,卜算灵根也没个结果?”   楚长曦不由震惊:“……上神如何知晓?”   看他反应,陵光心中便有数了,望着浑然未觉的陆君陈默默叹了口气。   “果然如此……”   与此同时,陆君陈终于从一堆关切中挣扎出来,到她面前。   “你——你真是朱雀上神?书中所说的那位四灵之首?”   陵光低笑一声,点了点头。   想起这几日自己的举止,不说有没有冒犯之处,恭敬谦卑是铁定谈不上了,他不由局促不安起来:“我……我不知……多有得罪,上神见谅。”   陵光倒也并不在意这些,只问:“用过这把剑后可有感觉不适?”   陆君陈怔了怔:“……并无。”   她淡淡“嗯”了一声,似是松了口气,云淡风轻地道了句:“那就好,这把剑从今往后,就是你的佩剑了。”   陆君陈大惊失色:“泰逢是长潋上仙的佩剑,我如何受得起?”   “让你拿着就拿着,我既然说了给你,便没什么受不受得起的。这把剑,本该由你拿着。”她并不是在同他商量,这话也说得颇耐人寻味,陆君陈还在云里雾里,楚长曦却是听出了几分深意。   “陈儿,你就收着吧。”思索片刻,他上前轻轻拍了拍陆君陈的肩,“上神说你受得起,你还犟什么?”   “我不是……”   “好了,此地不宜久留,都收拾收拾,回去再议。”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该亮起来了,既然饕餮已除,他们也须尽快折返。   陵光原本还愁如何将陆君陈送去昆仑,如今倒是赶早不如赶巧了。   众人收拾一番,先后召出了佩剑。   “上神有何打算?”启程前,楚长曦见她迟迟不动,只是站在原处,多半不想与他们一起回昆仑。   陵光顿了顿,看向山谷深处:“我还有些事要办,你们先走吧。”   闻言,陆君陈略有迟疑,不愿留她一人涉险,却被楚长曦拦住。   “神尊自有分寸,你且回去疗伤要紧。”   众人躬身行礼,道声“告辞”,陆续御剑离开。   他的伤势陵光方才也告知了他,断断续续取了八年心头血,还能活着都是不得了的奇迹了,作为师父,哪能继续任由他瞎跑。   “上神多加小心。”楚长曦说罢便带着陆君陈御剑而起,率众弟子离开了此地。   望着道道剑光掠去,陵光侧目望向身后的一片狼藉,饕餮虽残,余威尚在,整片山林弥漫着甜腻的血腥气与令人作呕的秽色,她走回方才交战之处,在一堆焚烧过后的渣滓里捡起了一片墨色的树叶。   叶片锋利,与寻常草木绝不是一路,她瞧着有几分眼熟,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中不染。   这叶子倒像是……   她将墨叶收入掌中,暗暗攥紧了拳,朝着山谷深处走去。   没记错的话,方才这枚叶子就是从这个方位飞来的,她几乎是踏风而行,极快地穿过这片林子,眨眼便到了湖边。   此处离鹿城五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近来鬼怪作祟的传闻愈演愈烈,便极少有人深入此处了。   湖面如镜,四下岑寂,连呼吸声都如此清晰。   附近的气息似乎都被仔细地敛起,连鸟兽经过的残痕都已被抹去,不留一点线索,缜密得令人生气。   陵光攥着手中墨叶,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跃入了湖中。   湖面荡起剧烈的波纹,人很快便沉了下去。   这一沉,便是许久没有动静。   殷红的血色随着湖水丝丝缕缕浮了上来,不知是饕餮的血,还是方才打斗所致的伤。   没人知道她跳下去做什么,但这湖中曾有邪祟作乱的传闻,时间拖得越久,湖面越静,直到涟漪渐渐平息下去,彻底没了动静。   林间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有一人急急忙忙地跑出来,惊慌失措地站在湖边,瞪大了眼往湖面下张望。   然而湖水太深,什么都看不清。   他终是连衣裳都顾不得脱,就跳了进去。   春寒料峭,湖水凉得惊心,便是血气方刚的人跳下去都得抖三抖。   他在浑浊的湖水中摸索了许久,既没有找到什么邪祟,也没有找到方才跳下去的人。   焦急,不安,后悔,万念交织。   即便是上神,也难保没有一时失手的时候,何况她被冰封这么多年,才刚醒……   不死心地在湖底又找了几圈,冷不丁抬头,望见湖面好像有一道金光闪烁,他心头一紧,忙往上游。   拨开水面,迎面一阵寒风,冻得他一哆嗦,睁开眼便望见白衣胜雪的人站在岸边,手里提着一缕水鬼的怨魂,静静地俯看着他。   说不清是什么眼神,只觉得任谁被这么瞧着,都得心虚。   陵光看了他一会儿,平静道:“我以为你打定主意不出来了。”   最近一直在加班,更新不太稳定,对不住小可爱们了!今天开始,给大家补回来!2021年啦!撸起袖子给大家发糖! 第八百八十二章 是你自己说一辈子的   重黎整个人都懵了,错愕地望着她,比起震惊,更像是在做梦。   “……师,师尊。”   她没有多话,伸出了手:“水里冷,上来。”   云淡风轻,甚至有些理所当然,好像他就从未离开昆仑山,从未走出过她的视线,她转个身,就能抓住他了。   看着眼前这只手,重黎一时恍然,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被她拉上岸,又是怎么把他带到自己栖身的小山洞的。   断垣残壁,藤蔓遮蔽,与其说是个洞,还不如说是个废墟。   没等她走进来,他自个儿都觉得尴尬:“此处委实简陋,师尊要不还是换个……”   “不必。”她绕过他,径直走了进来,倒是半分不见外,直接动手生了堆火,这个破洞倒是让她想起八年前她作为云渺渺与他重逢的那晚了。   想起自己那会儿的怂劲儿,还真有些不可思议。   “坐过来,把衣裳拷干。”她拍了拍身边的山石。   “哦……”他看了看浑身湿漉的自己,稀里糊涂就走了过去。   在昆仑不告而别,如今她追来,他心中多少是有些忐忑的,可直到这会儿,她都还不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看着她从乾坤兜中摸出一条棉布走到他身后开始帮他擦头发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手都在抖。   “你这几日就是在这待着的?”陵光忽然开口。   “啊……嗯,我体内封印松动,若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欲,恐会伤了人,呆在这也挺好的……”   “方才我对付那饕餮时,是你暗中出手?”   “用的无愧吧。”说着,她将那片墨叶丢到他手中。   他便是想否认,也无济于事。   又是一阵令人心焦的沉默,越是摸不准她的心思,他这心里就越慌,倒不如她此刻劈头盖脸骂他一顿,也好过这般不上不下没有着落。   头发上的水珠在被一寸寸擦干,他暗暗吞咽了一下。   “师尊……你是不是生气了?”   捏着棉布的手猝然一僵,连带着他的头发也被拽了下。   “若我说是呢。”   疼痛像是一根针,扎在了他心上。   “是你自己说一辈子的。”   明明是在质问他,可这口气却藏着一丝委屈的意味。   重黎以为自己听岔了,抬头望向她。   他从未在陵光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色,恼怒中带着难过,欢喜又藏着失落,看着他的时候,像是快哭出来的样子,鲜活如凡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还活着的云渺渺。   好半天才想起,她就是云渺渺。   “你说了,要给我做一辈子的饭,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我要做什么你都陪着我去做,绝不会再让我失望,可刚说完,我一转眼你就不见了,你觉得这样我会不生气吗?你觉得自己离开昆仑山就是最好的法子吗?”   “我……”他一时语塞,尴尬地笑了笑,“当时我醒来,身边躺着一具尸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又该怎么解释……”   毕竟连他自己都拿不准自己的杀欲,还怎么指望别人信他。   “那人说不定真是……”   “是什么?”陵光劈头盖脸地打断了他,“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杀人,你不知道来找我吗?我是你师尊,你跟别人没法解释,跟我解释行不行?我几时说过我不信你?我几时不信你?重黎,是我不信你,还是你不信我?”   当头一顿质问,愣是把重黎唬得有些转不过弯,呆呆地望着她。   “没,就是觉得……很少听你说这么长的话。”   陵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继续给他擦头发。   气急败坏,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擦得他一头长发跟炸了毛似的,乍一眼还怪好笑。   “那桩案子已经查清楚了,是余鸢杀了人,嫁祸于你。”她说出真相的口气,比谈及今晚月色还要平静。   重黎一怔,旋即笑了笑。   “师尊是因为信我才来,还是因为查明了真相才来?……哎哟!”   话音未落,脑袋上便挨了一敲。   “你觉得能因为什么?你是我的弟子,你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我心里没数?”   这一下敲得着实疼,重黎捂着脑袋看她:“那方才若是我没有跳下去,若是我打定主意一直不出来,师尊预备如何?”   陵光看了眼手边装着怨魂的容器,极为淡然地开口。   “那我便顺手除个水鬼,横竖你就藏身在这片林子里,若再等一会儿你还没出来——”   她顿了顿,忽地一笑。   “那我就把这片林子夷为平地,有本事你挖个地缝钻下去。”   “……”重黎默默吞咽了下,丝毫不怀疑她真敢这么干。   “还逃吗?”她笑着问。   他连连摇头:“不逃了不逃了……”   在她眼皮子底下逃,开什么玩笑!   他清了清嗓:“师尊,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陵光蹙眉。   说来有些尴尬,他挠了挠头:“无尽好像能变成我的模样,十分迫真,不少人都觉得那就是我,你怎么确信现在的我不是无尽变化的,怎么知道我不会突然起杀心伤害于你?”   无尽的幻术极为厉害,有时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站在那,可她方才却是一丝犹豫都无,便认出了幻化成他的模样的无尽。   擦干了头发,陵光也坐了下来,摸出了前几日为了陆君陈留着的干粮,开始烤馒头。   “伤怎么样了?”她道。   重黎一时怔忡,而后木讷地点了点头:“还好……”   她不悦地啧了声:“好就是好,不好就不好,还好是什么?”   “手给我。”她将馒头插在树杈上,过来捉他。   “不,不用麻烦师尊,我真没事儿……”重黎没料到她这般直接,下意识地往后缩,这一缩,不心虚也显得心虚了。   陵光自是由不得他,捉住他的手探入一息,片刻工夫,眼看这眉头就拧了起来。   重黎对自己的状况本还有几分不大有自信,可一见她皱眉,心头就咯噔一下。   陵光幽幽的掀起眼:“你有多久没睡过觉了?” 第八百八十三章 我们成亲吧   “啊?……也就半月吧。”   未免自己睡着后再受无尽和余鸢控制,他近来就算再困顿也始终不敢合眼。   “我失去意识后,不知自己杀了谁,杀了多少,但我确信,这段时日我的确是杀过人的……”   幻术往往在人松懈时趁虚而入,但自己的双手有没有粘过血,只有他自己清楚,那种感觉,想赖都赖不掉的。   他若是睡过去,难保不会再次杀人。   “师尊,我是不是……又让你失望了?”   他说这话时,看起来沮丧至极,无奈又悔恨,有些无措地望着她。   其实她此时同他生气,亦或是痛斥于他,都是应当的。   从前他屠城,她就气了他许久,一句话都没同他说过,见到了也多是转身离去。   三年零八个月又十二天,他掰着指头数出来的,所以记得很清楚。   他难过的是自己明明发了誓,要做个如她所期的人,却还是走到了人人唾骂的一步。   崇吾宫不能回,昆仑山更不能去,只得在人间游荡,如孤魂野鬼。   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对面的人说出一句斥责的话,反倒传来一声冗长的轻叹。   “重黎,你看着我。”   她静静地笑了起来,用从未有过的温柔目光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我是你师尊,无论你做过什么,做错什么,我都跟你一起担,你不需要一个人扛着。”   重黎原本只是觉得难过,但听到她这样说,不由得鼻尖发酸。   “师尊……愿意站在我这边?”   “这还用问?”她反手将两只焦糊糊的馒头递给他。   重黎瞧着怪瘆人的,本想婉拒,可抬头迎上那双不容置否的眼,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这馒头……她亲手烤的,也挺难得。   这么一想,手里的焦馒头也有了几分甜滋味。   “好吃吗?”陵光其实有些许忐忑,毕竟她的厨艺,也就跟陆君陈半斤八两。   重黎却是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她不太信,掰了一点放入口中,苦得人直皱眉。   “我听说……你没有味觉了?”踟蹰再三,她终还是问出了口。   重黎一僵,看着自己的手,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九年前吧。”他笑了笑,“开始只是掌握不好饭菜的咸淡,我起初也没有多想,可渐渐就尝不出味道了,之前在昆仑做过饭,师尊是不是吃出来了?”   后来那些饭菜,他都是凭着感觉和记忆做出来的,应当不至于难以下咽,但多半不大好吃。   “怪不得……”她想过他体内的封印松动后多半会出现和长潋当初一样的状况,却没料到会那么早。   九年前……那岂不是在长潋之前?然谁都没有留意到,说到底也没有人会在意魔尊做饭好吃还是难吃,他就这么一人扛着,受着,还要想法子救长潋……   “嗐,其实也没什么。”重黎笑着咬了一口馒头,嘴角沾了不少黑糊糊的渣子,也浑不在意,“只是尝不出味道而已,不碍事,师尊烤的馒头,肯定是甜的!我记得甜味,想象一下就好了……”   他想着顺势糊弄过去,可眼前的人——他高高在上的神明却突然转过身,轻轻柔柔地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太温柔,他一时缓不过这个神来,错愕地僵在了那。   “师尊,那个……馒头,要弄脏你衣裳了。”   憋了半天,只道出这么句没出息的话,却感觉到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缓慢而坚定,像是他曾经最是相信的那双手。   “是我不好,没有早些发现,从今往后不会了。”   短短一句话,恬淡柔和,带着似有若无的叹息,像无形的钩,一下子勾住了他心口最柔软的肉。   坚不可摧的墙从内部裂开,藏在里头的委屈和不甘几乎要喷涌而出。   “没事儿……”他竭力地克制住,没让那股酸劲儿吞没了理智,吸气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师尊你好好的,我就很高兴了。”   他从前做了太多混账事,如今是偿还的时候,他心甘情愿的。   “你别难受,不是你的错。”他几度抬起手,想予以回应,最终依旧只是宽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胳膊,“我很高兴师尊来寻我,还愿意相信我,但长潋为封印无尽的元神修为散尽,昆仑那边还需要你主持大局,师尊早些回去吧,我自己会想法子加固封印,你若是不放心无尽……”   “我没有不放心无尽。”她打断了他,“我现在有一点生气,可能在你听来像是在责备你什么,但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会比较容易明白,所以我尽量说得直白一点……”   她退后半步,坐了下来,在重黎记忆中,上一回见她露出如此郑重的眼神,还是在他闯了大祸的时候,下意识地绷紧了脑子里的那根弦。   只是这阵沉默委实有些漫长,憋得他一口大气儿喘不出,甚至觉得那根弦迟早崩断的时候,眼前的人终于有了些许反应。   然而这反应也怪教人摸不着头脑的。   几度欲言又止后,陵光拿出了乾坤兜。   重黎眼看着她在里头摸索了一会儿,而后,一叠齐齐整整的正红色赫然摆在了他眼前。   他看了又看,确信不是自己眼瞎后,错愕地抬起头看着陵光。   “霓旌同我说,世上有无数人,但想要的缘分,只有那一人而已。想笑便笑,想哭便哭,若是喜爱一个人,就披星戴月,一往无前地抓住那个人手……”   她慢慢地说着,不知回想起了什么,忽地笑出了声。   “我诞世便是神族,生来寡情,所有的情都用在庇佑苍生上了,故而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喜欢上某个人,想要某个人的一天。或许这个决定在你看来是十分荒诞的,甚至……甚至有些不知廉耻,但我想清楚了,所以来问你一句。”   她舒了口气,似是暂且卸下了肩上的重担,得了片刻喘息。   而后温柔地,缓缓地抓住了他的手。   掌心与手背遍布伤口,每一道,都是新伤。   她轻轻地摩挲着,一道一道,一寸一寸。   岁月那样慢下来,她的确有许多事还没想明白,却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答案。   这几日她来来回回想了许多事,唯独一件,是十分清楚明白的。   从昆仑到人间,从西之极到东之极,她就是为了来见一个人,来告诉他这件事的。   于是她终于抬起眼,眼中闪烁的是羞赧却坚定的光华,冲他展颜一笑。   “重黎,我们成亲吧。”“啊?……也就半月吧。”   “重黎,我们成亲吧。”   重黎:没有一丝丝防备……   陵光:那你娶还是不娶,给个痛快话 第八百八十四章 世上最重的嫁衣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浸在那双秋水剪波的桃花眼里,其实重黎脑子里闪回了许多画面。   有白雪皑皑的昆仑山,在山中拜师学艺,朝乾夕惕的自己。   有云渺宫中一顿接一顿恨铁不成钢的鞭子,有夜里悄悄坐在他榻边给他上药的师尊。   有背道而驰后的刀剑相向,不周山声嘶力竭的呼喊。   还有和转世为云渺渺后,怂里怂气的她……   一桩桩一件件,最后都将归于一处。   九川的花海里,举着一束紫阳花的不知愁苦与肮脏的小小少年。   以及那一日,为了接过他的花而俯下身来的他的神明。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以至于回过神来,他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师尊你说什么?”   没料到他会反问回来的陵光顿然一僵。   若说方才她是豁出了脸皮,什么都不管不顾才有勇气把话完完整整地说出口,那这会儿显然就是在把她的脸皮摁上去再让她扒一次。   她活了千儿八百万年,就没这么憋屈过。   甚至有那么一瞬,她想一闷棍抡倒这个没长耳朵的不肖徒。   她顶着红得滴血的耳根别开视线:“没听见算了……”   说着,便手忙脚乱地打算把婚服塞回乾坤兜里。   此情此景,重黎便是根木头,看到这件婚服和她此时的反应也该猜出个七七八八了。   哪还顾得上问为什么,扑过去摁住了她的手。   “别别别!拿都拿出来了别再给收起来啊!上神说出的话哪能不作数呢!”他夺过她手里的婚服,跟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护在怀里。   陵光斜了他一眼:“你不是没听见吗?”   “……没听见就能赖账吗?”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能耍赖。   “我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得清清楚楚!你问我要不要成亲……唔唔唔!”   话音未落,嘴就给封了个严实。   陵光脸红得发烫,狠狠瞪了他一眼:“听见了就听见了,你咋呼什么!”   重黎试探地瞄了她一眼:“师尊说的‘成亲’……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陵光一阵好笑:“你脑子里有多少种成亲的意思?”   她叹了口气,终是放下了乾坤兜。   “其实这话应当早些同你说的,这时候说出来,怕你以为我只是在可怜你,不是那样……”她这几日翻来覆去地琢磨,不知怎么才算好时机,对自己的徒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本该觉得惭愧。   但见了他,又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世人不解也好,被戳着脊梁骨嫌恶也罢,她为苍生两次挫骨扬灰,愧对了谁恶呢?   说到底只有他一个罢了。   多少次徒手摘星,爱而不得,重重的阻隔,说到底是她没有鼓起勇气跨过去。   世间斑驳久积弥厚,岁月蹁跹无所寻觅,她终于修得一颗心,染上了从前最是不屑一顾的七情六欲,历经颠沛流离,用来装下一个人刚刚好。   时光知味,岁月沉香,砌下梅枝发,昆仑雪还满。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怎么着也该轮到他了。   如今在这简陋至极的山洞里,看似极不恰当的时机,她终能将真心话说出口。   “我愿为苍生而死,但我现在选择为你而活一次,我不知你如今是怎么想的,我就问你一句。”   她掀起眼,凝望着他。   “重黎,你……可愿娶我?”   如此庄重,却又如此忐忑的询问,几乎用尽了她的勇气,生平头一回,不顾一切,抛却世俗,只看着眼前的人,只看着自己的心。   答复她的,起初是一段冗长的静默。   重黎抱着柔软的面料,指节收紧。   这像是一场梦,梦里他呼唤了无数次的背影终于回过了头,漫山遍野的玲珑花,如星河灿烂,沉在那双眼里。   他不敢眨眼,怕是假的,也怕是真的。   怕她还在生他的气,也怕她不再生他的气……   矛盾纠结,似有若无,鼻尖涌起一阵酸涩,欢喜未至,却已是热泪盈眶。   他等了好多年,他连想都不敢想……   她居然,居然说……要和他成亲?   陵光抬起手,抹去他眼角的泪,温柔地笑:“怎么不说话?”   他抓住了那只微凉的手,紧紧攥在掌心。   “没,没有,我只是觉得……觉得像吃到了一颗糖。”   苦了好多年,终于让他尝到藏在芯儿里的甜味。   一颗被他视若珍宝的糖。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陵光心生无奈,指了指他怀里的婚服:“这衣裳是我在人间成衣铺里买下来的,你试试,合不合身。”   “那师尊的呢?”。   “我?”她顿了顿,微微一笑,“我自是也有一件。”   闻言,他才放心地点了点头:“那我……试试。”   他起身,抖开了布料,这婚服确是人间常见的样式,但衣领和袖口上的玲珑花一看便知是她的手笔,玉带金革,喜庆至极的正红,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穿上这样的衣裳。   他顺势宽衣解带,脱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陵光。   却见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这边,眼神复杂,有错愕,有尴尬,还有一丝茫然。   直到迎上他的视线才恍然回神,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   他好笑地望着她:“师尊,我这还得脱裤子呢……”   虽说有魂胎在先,可被她这么盯着,他就是脸厚如城墙也顶不住啊。   陵光如梦初醒,忙用长袖掩目,背过身去。   “你——你快些换,换好了出来吧。”   说罢,人已经逃似的奔了出去。   认识她这么多年,重黎也是头一回见她如此羞红了脸的样子,错愕之余,倒觉有趣。   看了看手里的婚服,心中喜不自禁,低下头继续换。   另一边,陵光步出山洞,走出十余步才缓过神,捂着心口急促喘息。   方才看到的一幕在眼前挥之不去,诚然作为云渺渺的时候,抱也抱过,睡也睡过,可她回到自己的原身后还是头一回见他当面宽衣呢。   这人也脱个衣裳也甚是戏多,身材本来就够叫人受不住的,偏偏还慢慢地来,锁骨香肩,宽背窄腰,嘶……   他从前有这么秀色可餐吗?   陵光胡乱地甩了甩脑袋,将这些龌龊心思强行压下,转而拿出乾坤兜,从里头取出了一套叠得齐齐整整的霞帔和一顶小凤冠。   凤冠是八年前重黎一时兴起给她买的,这傻小子也不知送姑娘家凤冠是什么意思,稀里糊涂就给她戴上了。   她一直将其收在乾坤兜中,本是做个念想,没想过还真有用上的一日。   而这件嫁衣……   她将衣裳捧在手中,指腹轻轻摩挲着领口的花纹,一针一线,极为细密。   每一朵合欢花都栩栩如生,每一抹祥云都似要乘风而起,即便已经过去多年,再拿出来,依旧熠熠生辉。   沉甸甸的分量,压着她的掌心,仿佛包容了一生的期许与祝愿,令人动容。   她做了这么多年的上神,着云锦流光,披星戴月,享无尽长生,世间一切都在她手中。   然而这件嫁衣,却觉重如千斤,她受不住缝进这里头的细密绵长的情意。   这是晴茹病重之时,为她做的最后一件衣裳。   从豆蔻年华到云英待嫁,只有莲娘坚定地相信,她真的有穿上这件衣裳的一日。   即便穿过无数的锦衣华服,她仍觉得,没有比这件衣裳更适合今日的了。   她跪下来——   不是以四灵之首的身份,而是作为北若城伶仃一身,却仍有人愿为她付诸一生的小阿九,跪下来,给自己葬在远方的娘亲磕三个响头。   谢她不顾世俗,生下了无姓之子。   谢她严加管教,让她得以在生死无常的九流之地活下来。   谢她不离不弃,至死护她。   谢她一针一线,爱她念她。   如今霞帔加身,凤冠悬额,红衣落落,吉时将至。   “娘,阿九要嫁人了。” 第八百八十五章 愿伴你漫漫余生   重黎从洞中走出时,恰逢夜幕沉晖,林间微风忽起,攫一束月色烂漫,漫天星河如炼,雾绡灼红,波光粼粼的山涧边,站着他的心上人。   她回过头来,一头乌发垂肩,精巧的凤冠前,垂下如丝的帘,那双俏丽的桃花眼从未如此昳丽动人,教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嫁衣仿佛为她量身而作,说不上多么繁复华丽,却无端觉得很是温柔。   她将嫁衣就这么穿在了平日的白衣外,许是有些不惯穿自己不熟悉的衣裳,好些绳扣都系得不对,可她那么庄重地将其一一系上,仿佛要奔赴一场盛宴。   看见他的时候,她的目光明显躲闪了一下,犹豫半响,又流转回来,定定地望着他,足足憋了一盏茶工夫才磕磕巴巴道出一句。   “你穿红色……还挺合适的。”   重黎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不及师尊好看。”   “不过师尊,你的绳结全系错了,诚然这会儿没有旁人看见,但……成亲好歹是件大事,要不要重新系一下?”他清了清嗓子。   “你会系?”陵光面露诧色。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身上歪七扭八的结,说实话他这些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没见过哪家新娘子把衣裳穿成这样的。   陵光被这等眼神瞧得头皮发麻,低头看了看胸口和侧腰的绳结,咬牙瞪了他一眼:“那你还杵在那?过来搭把手。”   “好好好……”他忍住笑意走过去,麻利地将那些七七八八的绳结解了重新系好。   陵光本以为他也就随便系上,横竖她也不在意这些细节,可他做得很仔细,庄重而温柔,没有半分轻浮之意。   八宝如意结,精巧得不像是出自一个男子的手。   她正想问问他是几时学的这些,双手却被他顺势牵住了。   温热的掌心像是一簇火,他仰起脸,眼里像是盛着无数璀璨星火,熠熠生辉。   “师尊甚是好看。”   她原还有些恼意,被这双满含倾慕的眼睛看着,忽然就什么火都发不出了。   “哪学来了这般讨好姑娘家的嘴皮子工夫……”她嘀咕了一句,掰开他的手,却委实招架不住被这等炽热的目光盯着,背过身去。   脑后传来一声轻笑。   “师尊,你这会儿瞧着有些怂。”   “谁怂——”她欲反驳,四下温风忽起,乍暖还寒的夜眨眼暖了起来。   脚下草木碧浪卷涌,溪中浮冰眨眼化尽,涓涓水泉淌过山谷,开出一路瑶芳,花径侧,薄冰结灯,照得方圆亮如晴昼。   这泉水淌过她身后树根,灵泽飞涌而上,漫过荒凉枝头,无数琼苞争相竞发,一树樱吹雪,眨眼间繁华压枝,落得一肩馥郁芬芳。   “这……”陵光一时愕然,不明所以地回过头。   重黎始终望着她,抬起的指尖凝出碎光般的灵力,朝着四周散开。   “你是不是疯了!自己的伤还没好,耗费这许多灵气作甚?”她急着来拦,却被他避开了。   “今日师尊说要嫁给我,我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这一日了,我的师尊这么好,如此重要的日子我却没有什么能为你准备的,虽说这荒郊野岭,一切从简,但我不想这般委屈你。思来想去,这片刻的陪衬,便是我眼下能做得最合宜的事了。师尊若是能喜欢,我就觉得值得了。”   他抬起手,刹那间,四方枝头竟也缀满了精致的小冰灯,星星点点,如万家灯火,皆为一人而亮。   陵光在昆仑做了多年的上神,从不在觉得这些无关痛痒的“小玩意儿”有多让人高兴,可如今却有个人为了她耗费灵力,将她放在心上,想尽办法博她一笑。   于千万人中方得一人的缘分,实在是了不得的运气。   她这辈子积攒的福气,怕是都用来换这样一人了吧。   “我……说不来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好像太过无趣了,便是在这种时候,能想到的,也只是一句‘谢谢’。”她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欢喜,只觉得空洞了多年的心口,忽然被塞得满满当当,从今往后,无论多冷的寒夜,都是暖的。   “没关系。”他忽地笑了,“师尊有我,你想听什么甜言蜜语,我都说给你听。”   陵光被这话逗得一乐:“这什么话……”   她环顾四周,良辰美景,明月青天,只可惜没有高朋满座,也没有可以叩拜言谢的亲眷,只他二人,立于星海冰灯之下。   这次是陵光先牵住了他的手,温柔而坚定地,与他比肩而立。   抬起头的时候才恍然发觉,从前那个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爬上昆仑三千石阶的龙族少年已然比她高处一个头,她须得仰视,才能看清那张俊美的面庞。   褪去了一身锐刺,留下了顾盼生辉的风华,他望过来,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他说:“师尊,我们成亲吧。”   不知是这灯火太过晃眼,还是花香迷了心神,陵光已然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答复的,与他一同缓缓跪了下去。   上神之尊,叩拜天地,漫天星海皆为之明亮,晚风喧嚣,吹动一树冰灯叮当作响。   她向这天道硬是争回这一线姻缘,强留也好,不知廉耻也罢,她都不在乎了。   就像余鸢说的,她做了好些年的神,一直活在云端之上,生杀予夺,看什么都是一样的。   当真来到这人间,去看,去体会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琐事,去做些微不足道的善举,反倒觉得踏实许多。   这人间酸甜苦辣,悲欢冷暖,有好的也有坏的,有善人亦有恶棍,历经了无数从前不曾感受过的温柔善意与蛮横诘难后才明白那日司幽同他说的话。   她压根不需要去为每个人的抉择操心,便是再微不足道,那些人也有着自己的漫漫一生,都能于柴米油盐的平凡中活得熠熠生辉。   她也是时候,为自己想想了。   紧握着她的手那么温暖,当年举着一束紫阳花说要做她徒弟的小小少年,终成了她心尖儿上的人。   一拜苍天,谢天道轮回,星月流转,不改初心。   二叩厚土,谢沧海桑田,海清河晏,重逢有期。   夫妻对拜,谢斑驳岁月未将此心蒙尘,爱恨辗转,一笑泯然。   她并非福神,可今日她由衷地希望,今后的漫漫余生,他们所盼皆如愿,所行皆坦途,无悲切,长安乐。 第八百八十六章 解开心结   更深露重,山间虫鸣此起彼伏,重黎坐在篝火旁,不急不缓地拨弄着柴火,哔剥声显得这会儿四下愈发地安静,他抬起头,朝远处挨着石壁的那道挺拔背影望去,尴尬的抿了抿唇。   “师尊,那儿冷,不然你先坐过来烤烤火……”   “你在那坐了快一个时辰了,我烤了兔腿儿,先吃点?”   “师尊,你理理我呀。”重黎头疼地扶着额叹息,顺势摸了摸还在发麻的左脸。   可惜无论他说什么,那袭娇艳的红衣都没有半分理睬他的意思。   说来他自个儿都还没想明白到底咋了,刚刚还冲他笑,对着皇天后土磕了三个头,与他拜堂成亲的陵光突然就坐得离他远远的,他……他还没做什么呢不是。   再细看去,那边耳根都红得快滴血了,她这会儿想到了什么,不言而喻。   毕竟无论哪一界的习俗,拜了堂,行了礼,终归是要入洞房的。   “师尊你别这么怂包啊……”他险些笑出声。   答复他的是一记狠瞪。   “我没怂……嘶!”   斩钉截铁的口气,如果最后没咬到舌头就更有说服力了。   重黎看她捂着嘴,一边说一边往墙根又退了几寸,无奈地摇了摇头,终于放下兔腿儿起身走了过来。   “……你作甚?哎哎哎!……”陵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打横抱起,一路“端”到火堆旁。   “这山洞就这么点大,你是要缩到石缝里去吗?”他好气又好笑地把人放下,在她拔腿就跑之前,先把人摁住了,眉头一皱,“还逃?”   她头上凤冠一晃,歪了半边,不由得烦躁起来,伸手欲扯,重黎忙拦,无奈地支起身,给她拆头发。   “师尊自己说要与我成亲,怎么拜完天地,就看都不看我一眼了?我是豺狼虎豹吗?”   陵光瞥了他一眼,悻悻道:“你像色中饿鬼。”   “……”他这辈子就没受过这么大冤枉。   “不就是……不就是方才想亲师尊一下……”   他承认刚刚是有些情不自禁,可说来既然已经礼成,他们便是夫妻了,怎么亲一口都不行呢?   “师尊那一巴掌打得不也挺解气么。”陵光动起手来素来是不晓得收敛的,可怜他亲也没亲到,这脑瓜子还被扇得嗡嗡的呢。   看着他左脸还若隐若现的五指印,陵光心虚地别开视线。   “还不是你突然……”   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下意识就一耳刮子招呼过去了。   这还是她的错吗?   “是我不好,唐突了师尊,下回亲师尊,定先知会一声。”重黎哭笑不得地赔礼。   这种事还知会她?难道知会一声她就得给他亲吗?真真儿的不要脸!禽兽!熏心!不知廉耻呸呸呸!   她暗暗将重黎骂了个轮番,面上愣是没流露出丁点儿,默默掀起眼,用余光瞥他。   重黎半跪在她身侧,修长的指挑起她的长发,小心翼翼地将被缠着的部分绕开,取下凤冠,再仔细地给她梳理。   “师尊,若是感到疼就马上跟我说。”   陵光顿了顿,问:“你从前也这么给余鸢拆过头发?”   冷不丁的一句,重黎却是抖一激灵,连连摆手:“没没没!我没给别的姑娘拆过头发!天地良心,师尊信我!”   陵光被他这么大反应吓了一跳,面露狐疑:“我只是看你帮我梳头挺娴熟的,想问问你在哪儿练的手。”   闻言,重黎松了半口气,道:“是我母后……”   “遗玉神君?”陵光好些年没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   重黎点点头:“母后她生前头发有些毛躁,但身为父君的妻子,每每出席宴会都需盛装,回来后总是拆不下那些繁杂的发饰,多数时候是父君给她拆,但经常缠得狠了,也会喊我一同捯饬,慢慢拆下来就好了……”   他倒是没想过当初被父君威逼利诱学会的“手艺”,还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不愧是父君,深谋远虑。   陵光沉默半响,叹了口气:“九川的事,对不住,应当早些告诉你的……”   当初从九川将他带回昆仑,念及他年幼,还不是说出真相的时候,便暂且搁置了下来,却不曾想这一瞒,便是这么多年,反倒闹了一场误会。   诚然今日不应说这些来扫兴,但既然提起了,终归要有个说法。   重黎无奈地笑了笑,指腹轻轻摩挲她的发梢:“镜鸾上君已经同我说过了,九川的事……不是师尊的错。”   谁能想到梼杌蛊惑人心,趁虚而入,殃及全族,险些酿成大祸,即便她匆匆赶来,终封印了凶兽,但丧失心智的玄龙一族已然回天乏术。   听镜鸾说,陵光以自己的心头血和九天玄火封印梼杌,赶到泉灵谷的时候,他的母后遗玉神君已然为了阻止他的父君犯下错事而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灵力,倒在他父君怀中。   悲恸终令他的父君得了片刻的清醒,只求她,这就杀了他。   这般景象若是出现在他面前,他会如何选呢?   无辜的苍生与昔日挚友,她又是陷在怎样的两难里,做出了抉择。   当年少不更事,只是恨她无情,唾她无义,可当他回过头来想想自己的双亲,想起他们生前是怎样的两位神灵时,对于他们的决定,也就不觉奇怪了。   “世上太多事有着愿做和值得做的区别,父君和母后只是不希望自己,也不希望玄龙一族犯下该遭天谴的错事罢了,他们做出了选择,我不该怨恨任何人……”   斯人已逝,唯骨同归。   他困在仇恨中太久,而今幡然醒悟,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枉然。   他此时的笑,总觉伤感,陵光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好了,都过去了,你能改悔,我也算对折丹和遗玉有个交代。”   许是觉得这会儿的气氛太过沉闷了,重黎舒了口气,直起身:“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个了,我在这山中待了好几日,暂且压制住了无尽的元神,洞中无趣得很,师尊想不想出去走走?”   “……出去?”陵光一怔,“去何处?”   “进城啊。”   重黎狡黠地笑了起来,给她递了一条兔腿儿。   “师尊且吃些东西垫垫肚子,一会儿咱们去城里转转。” 第八百八十七章 他的陵光   夜幕绚烂,人间喧哗。   街头巷尾,盏盏灯火胜星辰。   自八年前一场恶战,人间战火不休,近年才止,又逢三凶破印,饕餮出世,鹿城已是许久不曾这般热闹过。   念城中百姓不安,楚长曦启程前特意来知会了一声,告诉官衙中人凶兽已除。   官府黄昏时张贴告示,全城额手称庆,连个年节都没能过好的鹿城百姓而今家家户户挂出彩灯,开夜市,如佳节灯会般热闹了一场。   陵光被牵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抬头望向一直走在前头的人,似是为了配合她的步调,特意放缓了脚步,领着她看桥边的花,桥上的楼,看遍这车水马龙的人间,看遍这河清海晏的山河。   “师尊师尊!那边许多好吃的,你饿不饿?要不要吃?”就见他一路兴致勃勃,开心得像个涉世未深的少年。   陵光有些无奈:“你当我是猪吗,什么都要?”   他回过头,目光晶亮:“那师尊吃不吃糖葫芦?”   她看了眼草把子上莹润诱人的果子:“吃……吧。”   “那蒸糕呢?”   她咬咬牙:“……吃。”   “好嘞!我去买!”他登时笑开了,这就要跑去买回来。   “重黎,你等一下。”陵光犹豫再三,还是先拽住了他,环顾四下,瞧见桥下有处小摊,便拉着他过去。   “师尊,怎么了?”重黎跟着她到了摊前,看着她在那挑挑拣拣,最后拿起个半张的素面面具,在他脸上比划了一下,点了点头。   “就这个了。”   重黎一头雾水:“这是给我的?”   “我出门为何要戴面具?”他摸了摸自己的脸。   莫不是师尊嫌他貌丑,带不出手?   陵光瞥了他一眼,顿了顿,道:“你太招摇了。”   重黎思索片刻,反应过来,他上回在鹿城现身,可是凶案现场。   “是我思虑不周,倒是忘了这茬,回头给人认出来,误不误会的且不说,坏了今日的好心情,让师尊失望可不妥,今日师尊说什么便是什么。”   “油嘴滑舌,谁同你说这个……”陵光小声咕哝,不露声色地朝他身后望去。   果然,一帮云英待嫁的姑娘家都朝着他“虎视眈眈”的,关于无尽顶着他的脸为非作歹她这会儿还真没想到,就是觉得这人没有分毫自知之明,往人群中一杵,要多扎眼有多扎眼,再不遮遮,一会儿香帕花枝怕不是都要朝他扔来了。   她晓得自己“一把年纪”,比不得这些风华正茂的小姑娘,又刚换下了霞帔,一身的素白,着实不起眼,跟在他身后,保不齐像个老母亲……   啧,不行,越想越气。   “戴着。”她一把将面具塞了过去。   重黎委实不知她怎么突然不高兴了起来,看着手里的面具,啼笑皆非:“这面具也太素了,瞧着像是谁都能买的样式,万一走散了,师尊还找得到我吗?”   买面具是一时兴起,听他一说,好像是这么个理儿,陵光又将面具拿回来,问那摊主:“这儿可有笔墨借来一用?”   “有有有!姑娘稍等!”那摊主倒也热心,在篓子里翻翻找找,真给她找出一副笔墨来,“这是小老儿平时拿来画面具的家伙,笔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墨好用得很,遇水不化,十年不腐。”   陵光也不在意这墨好还是不好,横竖她只想今日用上一用,拿起来便随手在面具脑门正中画了一朵五瓣儿的小花。   她这数万年来,同东华学过琴棋,与折丹江疑习过武艺,独独这画工一窍不通。   重黎没见她作过画,原本还有几分期待,可待探出头去瞧上一眼,险些没绷住笑。   “师尊,你这……是盼着我再丑点儿么?”   面具上那朵花着实不能用粗糙来形容,它能勉强看出是一朵花,就很不错了,偏偏又画在脑门上,活脱脱一个傻二愣子。   陵光笔尖一顿,最后一笔不小心画出了半寸,咬牙瞪了他一眼。   “你戴不戴?”   重黎无奈地忍住了笑:“好好好,我这就戴。”   “不情不愿的……”陵光蹙眉。   他接过面具,赔笑:“我哪敢啊,师尊画的面具,实在……别具一格,便是埋在人堆里,也不愁找不着。”   他利索地将面具系好,转而又从摊头上挑了一张给了她。   “师尊也戴一个?”   陵光一怔,看着他递过来的面具,一样是素面的底,绘上了栩栩如生的雀鸟,到底是做了多年的手艺人,比他那张好看许多。   “公子好眼光,这张面具是小老儿方才刚画好的,才摆出来一会儿,甚是适合这位姑娘。”摊主禁不住夸道。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回绝未免显得过于不解风情。   陵光笑了笑:“那便都拿着吧。”   说着,正打算掏钱,却忽然想起自己已不再是一介凡人云渺渺,身边没有带着银两的习惯,尴尬地看了重黎一眼。   重黎也晓得她做惯了上神,早早将银钱备好了,递给那摊主:“不必找了,剩下的留作你今日辛苦和哄我师尊开心的赏钱。”   闻言,那摊主自是连声谢过,看向陵光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陵光没他那么厚的脸皮,忙拉着他走。   “师尊生气了?”重黎看了她一眼。   “……不是生气。”陵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看了看手中面具,叹了口气,“在这别喊我师尊了,太招摇。”   许是这么多年的心思到底是没藏住,如今听他唤她师尊,总觉得旁人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   但这话落在重黎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了。   诚然有些突然,但他二人确确实实在今日成了亲,皇天后土为证,满山生灵都瞧见了,他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人,终与他心意相通,好像是该换个称呼。   他悄悄瞄了陵光一眼,她微微低着头,正摆弄着手里的面具,一副窘迫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今日这耳根都不知红了几回,平日里连笑都很少见的人,这会儿瞧着却是莫名教人想欺负欺负。   于是他禁不住俯下身,凑近她发烫的耳旁,轻轻柔柔的唤了声:“……夫人?”   陵光跟触了电似的浑身一颤,错愕地猛抬头,瞪大了眼。   “你……唤我什么?”   重黎原本还挺脸厚心大的,想逗弄她一下,可被她这么一问,竟也生出几分紧张来。   “夫,夫人啊……”   他吞咽了下。   “……可以这么叫么?”   陵光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她的心若是还在,这会儿怕是得跳出嗓子眼去。   人间后院再寻常不过的称呼,从他嘴里念出来,却仿佛能把人的魂都勾走了。   “……叫名字吧。”她深吸了一口气,别开视线。   要命,他再叫几次,她怕自己要捂着脸就地蹲下去。   白瞎了千万年的岁数,怎就对他这般没辙。   “哦……哦。”   他点了点头,悄摸着伸出手来,勾住了她的食指,小心翼翼地看她,半响,才庄重地念出了她的名。   “陵光。”   他的陵光。   来这人间一趟,要看看这万家灯火。   糖葫芦,热蒸糕,还有数不清的有趣的小玩意儿。   和自己的心上人,慢慢地走上一程。 第八百八十八章 所以……真成亲了   仲春的昆仑山,半山白雪半山绿,正赶上天好的时候,仿佛会发光。   上过这么多回山,重黎头一回觉得如此举步维艰。   倒不是他真走不动,只是他刚得知,回来之前,陵光先传了信儿,信中且提了一嘴他二人成亲之事。   长潋和霓旌且不论,听闻酆都的幽荼帝君和远赴女床山修复地脉的镜鸾上君都撂下手里的事儿,着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这会儿八成都在潮汐殿里正等着他“自投罗网”呢。   关于要如何同这帮人解释,他刚把自己的师尊给娶了这档子事儿,光是想想头皮就阵阵发麻。   “杵在这作甚?”陵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走到他前头又回过身来,“这么大人了,难不成还要我想当初似的牵着你上山吗?”   她忽地笑开,嘴上这么说,还是对他伸出了手。   那双明亮的桃花眼映着辉光,如秋水翻波,温柔得不可思议。   他听见她说。   “来,我们回家。”   回家。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久没听过这样的字眼了,刹那间阴云散去,所有的犹豫一扫而空。   他笑着握住那只手,转眼走到她前头。   “嗯,我们回家。”   这一次,换他来牵她。   拨云见日,昆仑主峰一片敞亮,耀耀天光下的潮汐殿显得格外巍峨。   望着那道丈高的大门,重黎吞咽了一下。   如今是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心一横便跨过了门槛。   哪成想没等看清屋里什么情况,背后先挨了一闷棍!   好家伙!打得他脑瓜子嗡嗡,直接一个踉跄扑在了地上!   陵光显然也没反应过来,一愣一愣地看向他后头的人。   “嘶——是谁打的本尊!”他被打得无名火起,捂着闷疼的后脑勺咬牙切齿地回过头。   就见两个姑娘家站在门边,霓旌一脸尴尬,他一眼瞪过来就慌忙摆手,往长潋那边蹿。   反观另一个,就显得嚣张至极。   镜鸾手里赫然一截三尺长,碗口粗的木棍子,不愧是女床山山主,单手提棍都不打颤的,幽幽地瞥了他一眼,足足成沉默了几息工夫才想起捂个嘴勉强挤出个讶异的表情。   “哎呀,真是你啊,我以为哪来的狐狸精变成你的模样诓骗了主上呢!”   重黎气不打一处来:“你!——”   你才狐狸精!你满山都是狐狸精!   她要不是故意的他当场把那截吓死人的木头桩子吞下去!   “就知道背后阴我!你敢不敢堂堂正正来!”   镜鸾扬眉,不急不缓地掸了掸袖子:“堂堂正正来,我怕你输得更丢人。”   她这昆仑上君,也不是吃白饭吃来的。   从前她受制与乌鸦之躯,是拿他没法子,如今……   如今可不得好好收拾这个拐走她主上的臭小子!   “行了行了……”后头传来一声轻咳,司幽好歹憋住了笑,示意她见好就收。   一旁的长潋板着脸,楚长曦竟也在侧,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懒得多管闲事又忍不住八卦几眼的样子。   晓得他们得知这消息,一时间定是接受不得,镜鸾跟老丈人看女婿似的,哪哪儿都不顺眼,其他人八成也不太信她真嫁人了,这会儿多少憋着一口气呢。   陵光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前把重黎拉起来。   这顺理成章的举动引得司幽眉头一蹙:“所以……真成亲了?”   “不然呢?”陵光站在重黎身侧,冲他微微一笑,“我拿这等事骗你不成?”   司幽嘴角一抽,当真有些笑不出了,僵硬地转向重黎,露出一排森森白牙:“臭小子,你就这么把自个儿的师尊,把本君的妹妹拐跑了?下聘了吗?迎娶上神的大典呢?”   这话不仅是重黎,连陵光都给问住了。   “这么麻烦?”   瞅瞅她这心宽的样儿,气得司幽无语望天。   “你做上神这么多年不知道这些礼法?”   陵光错愕:“我做上神这么多年……也没想过会有嫁人的一日,不曾在意这些礼法。”   司幽深深吸气。   “行,行,你俩几时成婚的?”   重黎眨眼:“昨晚。”   “……”特么的狗东西!   要不是霓旌誓死按住,镜鸾非抡圆胳膊再给他来几棒槌。   “就穿着这身行的礼?”司幽鄙夷地打量着他二人身上的衣裳。   二人互觑一眼,老实答复:“换了人间的喜袍。”   “哪来的?”   陵光想了想,道:“他的是路边铺子买的,我那件早早做好的。”   “且等等。”重黎忽然想到什么,“你出门带银钱了?”   他分明记得她昨晚买面具的时候连荷包都找不着。   “没。”陵光颇为淡定,“我看乾坤兜里还有块没什么用的玉牌,便拿来抵了银钱。”   “玉牌?”司幽拧眉。   “对,就是那块青黛色,上头雕着鬼面的。”陵光还记得几分。   旁人作何反应暂且不论,司幽的脸色却是骤然间黑得跟泼了墨似的。   “陵光。”他笑得极是灿烂,一字一顿地问她,“你为了一件喜袍,就这么把本君给你的鬼门通行令给当了?”   “啊……”她猛地一怔,“那是你的令牌?”   “你之前转世为人,每一世都活不过十六岁,隔三差五丢了小命,若不是这块令牌,你以为酆都是这么好出入的地方?”他这嘴角抽搐得厉害,“那件喜袍多少银钱?”   “十两。”   拢共五枚通行令,好嘛,她给当了一块不说,还就十两!?   要不是潮汐殿的桌椅尤为坚固,这椅背扶手非给他抠裂了。   “我瞧那令牌雕得甚丑,本以为是个下品……不然回头去给你赎回来,兴许还没被人砸成两瓣儿。”她从前出入酆都并无阻碍,故而也没怎么留意这玩意儿,鬼知道这么金贵。   司幽只觉脑子疼:“气死我之前你可住口吧!”   见状,步清风很有眼力见儿地给他递来一杯安神茶,有助于平心静气。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楚长曦忙不迭地清了清嗓子:“我昨日与本门弟子对付饕餮时,在鹿城附近偶遇上神,幸得上神出手,方能镇住那妖兽,更万幸得知小徒尚在人间,楚某惭愧,还不成好好感谢上神。”   “倒也不必。”陵光见他身侧无人,“不知陆君陈如何了?”   “小徒一切都好,如今住在侧锋养伤,劳上神挂心了。”   “那便好,我晚些时候再去看看。”   “被你小子白捡一大便宜……”镜鸾暗搓搓地剜了重黎一眼,“往后若敢教主上伤心,我烧秃你的尾巴!” 第八百八十九章 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如今这天地也拜了,礼也行了,他们便是再气,也只得认这个跟头。   “行了,事已至此,成了就成了吧,横竖大起大落的,也折腾了这么多年,如今能走到这一步,也算福缘终至了……”司幽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大典回头抽空补上,上神出嫁,弄得抠抠搜搜的,不晓得的还以为昆仑和酆都连个像样的排场都拿不出,你不嫌丢人我嫌。”   陵光低头默笑,不置可否。   “还有件事儿同你说,去云渺宫细谈吧。”司幽起身,示意她一起走。   陵光看了眼重黎。   “师尊去吧,我晚些时候来寻你。”重黎捏了捏她的指腹,松开手。   这点小动作看得人直牙酸,司幽一想到自己这个做兄长的都还没娶到媳妇儿,自家金枝玉叶的大白菜倒是先被猪拱了就气不打一处来,不等她答复一句,拽着她胳膊就出了门。   殿中忽地静下来,气氛一时尴尬万分,光瞧着长潋那脸色,楚长曦和步清风就晓得不妙,也先后遁走。   重黎正美滋滋地回味着陵光方才的笑容,肩头忽地被按住了。   重重一下,拍得他直接塌了半边。   背后森森寒气拔地而起,长潋手中赫然一把青锋长剑。   虽与泰逢没法比,但此剑本身确也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重黎头皮一凉,下意识地绷紧了肩。   这把剑当初是与他的璞玉剑一同铸造的,剑名归寻,说来他足有五千年没见长潋拿出这把剑了。   世人只知天虞山长潋上仙持泰逢卫世,但那终究是东华上神临终所托,无人晓得他用得最好的还是这把归寻。   剑气极寒,冻得人一激灵。   “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长潋拍了拍他的肩,兀自走向殿门:“出来。”   “作甚……?”重黎一脸莫名。   他回过头,面色平静得瘆人,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我师兄弟,好好切磋切磋。”   今日的云渺宫格外敞亮,门前的朝雾花叶上已经长出了细细的绒毛,花苞倒还零星,土壤湿润,显然刚刚浇过水。   桌椅摆件儿都仔细打理过,前后窗也打开通气儿了,一看便知是谁的手笔。   毕竟这么多年,会帮她这个不重小节的上神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也只有那么一人而已。   “阿鸾今日气着了吧?”陵光微微垂眸,低笑了声。   司幽无奈地摇了摇头:“可不是嘛,她本就最是敬重你,偏偏你成亲这般突然,连个口风都没露给她,只有一纸鹤传音,让她措手不及。你回来之前,她正一面骂重黎那小子是狐狸精变的才能这么快把你拐走,一面收拾云渺宫角角落落,给你俩腾屋子呢。”   陵光微诧:“……其实我以为她会想把重黎扫地出门。”   这二人不对付也不是一两日的事儿了,她还是云渺渺那会儿重黎就成天盘算着怎么炖了当时作为一只乌鸦精的镜鸾,打得最为凶狠那次,一个被抓花了脸,一个被拔秃了尾巴,更不必说这漫漫五千载,每日都沉浸在痛失主上的伤感中,是如何看待重黎的。   怕不是一早就想掐死了报仇。   诚然如今解开了误会,可那么多年的恩怨恼恨若想一笔勾销,也并非上下嘴皮子翻翻那么容易的。   司幽笑了笑:“那你还不太了解她,她这人啊,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虽说你散魂后她把自己关在女床山两千年,恨也好怨也罢,提起重黎更是什么难听话都说过,但她以桑桑的身份跟在你身边之前,也有大把的时间去找重黎寻仇。”   “她的本事你最清楚,这些年有多少机会能下手,可重黎近些年所受的伤,哪一处真是她下的手?”   这么一说,倒是在她意料之外。   “重黎刚来云渺宫那几年,可忒能闯祸,你知道的,那都是已经闹得忍无可忍的地步了,还有不少你征战在外,不知晓的,就我所知的那些找上门来要说法的仙灵就有十来个,就没一个能拿捏着重黎动手动脚,你以为是谁在前头顶着?”司幽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云渺宫中手脚工夫最是利索的神君,若非早就当做“自己人”,若非当真下不了手,岂会这么多年只逞一时口舌之快?   有些事不说破,不过是彼此都拉不下这个脸罢了。   沉思片刻,陵光叹了口气:“苦了她了……”   司幽莞尔:“罢了,也都过去了,便是我们不许,你也已经同重黎成了亲,自己选的,不后悔就行,我把你喊出来,倒也不是为了这件事……”   “为了陆君陈?”话音未落,陵光已然道出了后半句,目光幽幽,意味深长,“还是,为了东华?”   司幽一噎,错愕地盯着她:“你——知道?”   陵光原还有些疑虑,但他这般反应,也有此笃信了自己的猜测。   “果然如此。”她笑了声,“就说以你这么怕麻烦的性子,怎会为了一个凡间的寻常少年专程跑一趟苏门山,特意嘱咐楚长曦收归门下,好生教导,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倒是明白了。”   司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是几时发现的?”   “就前几日觉出几分古怪。”她想起了那晚在篝火旁无意间所见,“陆君陈后腰处的‘胎记’,是被我的九天玄火烧伤的。”   五千年前,不周山大劫伊始,执明叛变,至邪反扑,庚辛以命阻拦,当场灰飞烟灭。   她一怒之下要杀执明,东华上前替其挡了一击,半个后脊被玄火灼伤。   玄火至阳,烙入元神,无论转生多少年,是仙神凡胎亦或是妖魔鬼怪,如咒枷,永世不可磨灭。   “陆君陈说,那是与生俱来的胎记,可我自己亲手在挚友身上烧出的伤痕,如何会认错?”   今日之前,她憋了一肚子的疑惑想同他问个明白,但现如今话到嘴边,却只觉疲惫不堪。   连回想那日的惨痛,都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   “庚辛死后,东华也跟着殒命,我们四个都以为自己最后会为苍生献祭,也算个圆满,万万没想到,会走到今日这步……”   她深吸了一口气,长吁而出。   “我本以为东华的转世会是东海敖洵,恐怕执明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玄火伤痕做不得假,泰逢认主也做不得假,从对付饕餮的时候,看着陆君陈拔出泰逢剑的那一瞬,其实也勿需多言了。   此时再看司幽,竟觉得怎么都看不透。   从安排她借尸转生,到陆君陈的身世,这些年一桩桩一件件接连被翻出来的事儿,他到底还隐瞒了多少事?   “我不知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竟能瞒过执明的眼睛,若非今日我试探出陆君陈的身份,你还打算连我也继续瞒着?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第八百九十章 当年真相   沉默几许,司幽忽地笑开了。   “这么提防我作甚?我是瞒了你不少事,但有哪一桩是拿来害你的?”   对上她审视的目光,司幽给气笑了:“得得得,你这么想知道,我将始末说与你听便是了。”   “当年不周山一战,在场诸灵无一幸免,何其惨烈,我的命是庚辛保下的,东华又是如何保全了元神?”陵光目光凝重地盯着他。   封天阵被破后,她拖着一身重伤封印无尽,根本无暇再顾忌其他,魂飞魄散后更是没想过还有复生的一日,又怎会料到东华尚在人间。   司幽笑了笑:“当年那一战,确实败得凄惨,谁都没有料到四灵中会有心存邪念之人,庚辛上神拼尽最后一丝灵力替你挡下封天阵的反噬,若非如此,这世上就没有人能将无尽暂且封印在不周山下,后果将不堪设想。”   “而东华,是你们中伤得最重的,救下他的人,是当时同样遭受封天阵反噬的执明。你追着无尽去后,我刚从酆都赶来,看见执明护住了那缕破碎的元神,自己也难以久撑,当时遭难的仙灵中,恰好有东海大殿下之妻,鲛族姬君。”   “姬君当时已身怀六甲,可惜腹中胎儿受阵法波及,已成死胎,执明想将东华的元神引入死胎中,我试着用勾魂索带走东华的元神,然勾魂索到底只是用来勾取凡人魂魄的灵宝,至多算个中品,勾取魂魄时出了点小纰漏,留了一魂一魄在那死胎身上,一命魂,一神族天魄。”   听到这,陵光脑中一激灵,想起多年前在天虞山,陆君陈无意同她提起的话。   所以他和她一样,都是少了一魄转世为人的……   司幽叹息道:“我当时惦记着你那边的状况,匆匆把不全的魂魄收了,趁着灵气还未散尽,赶紧让十点阎罗送去往生,再赶回来寻你。”   “后来呢?”   “我回来时你的魂魄已散,受邪气牵累堕入十八层地狱,要不是……,唉,总而言之折腾了好些年,待我想起这茬,再去人间寻东华的转世时,才得知他因缺命魂,身子虚弱,每一世都灾病不断,家中贫寒,双亲终将他弃在路边,三九寒天,万幸我去得早,才没给冻死,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就这么点儿大。”   说着,他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三五岁的孩子,又矮又小,才到他膝盖往上一点。   谁能想到呢,曾经冰洁渊清,秉节持重的上神,竟会沦落到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境地。   “那时候我心里头只想着如何保住你的元神,这一晃眼人间就是好些年过去,他其实已经入了好几次轮回,才成了这一世的陆君陈,我若是再不去,他活不过那个冬天……”司幽每每想起这事儿,其实都觉得挺对不住东华的。   “他既已转世,酆都自是去不得的,我在人间也没什么朋友,独一个楚长曦还算靠谱,思来想去,便将人送去了苏门山,每年弄些丹药过去,本想先养着魂,再寻时机融合元神,毕竟当年承了一魂一魄的死胎原本无缘降世,可谁知它不仅顺利出生了,如今还落到了执明手里……”   他头疼地蹙着眉,简直啼笑皆非。   不知该叹造化弄人,还是玄武执念太深,这么些年,竟真被他养出个敖洵来。   “事已至此,即便告知东海真相,那边怕是也难以接受,若取出那一魂一魄,敖洵必死无疑。”   四下忽地陷入一阵沉重的静默,连风吹花叶的声音,此刻都格外震耳。   望着飞檐之上,缓缓而过的流云,许久,陵光才开口:“可有问过东华自己怎么想的?”   司幽也有几分无奈:“陆君陈这会儿可没有东华的记忆,便是泰逢剑认得他,他也不认得自己,不过我扮作钟离阙私下旁敲侧击过几回。”   却听他话锋一转:“这小子如今所想所求,倒也不是扬名立万,早登仙班。心安于市,无忧于野,长剑换耕厨,诗酒胜生杀,堂堂上神,竟活成了无欲无求的样子……”   “无欲无求……吗?”陵光笑了声,“我倒觉得并非如此,六界安而后心安,战事休方能封长剑,四海升平才许得诗酒年华,他所求的,哪一件简单?”   他同她一样,辗转人世多年,颠沛坎坷,人情冷暖,什么都尝过,还不曾堕落,是因这未完的大任还深埋在神魂里,刻在骨子里,是因还有个楚长曦引他走上正途。   就这一点来说,她尤为感激这个险些成为她师父的凡人。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司幽忽然看向她。   “我?”陵光怔了怔,脑子里想到的很多,却是有些无从说起。   “你选择在此时与重黎成亲,是真打算抛下一切,不管不顾了?”   是,他的确说过让她为自己想想,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真敢下一趟山就把自己这么嫁出去了!   自家的白菜送上门拱猪了,这都什么事儿!   “我没说过不管旁的了。”陵光清了清嗓子,“就是觉着早晚都是这么个结果,与其这么拖着,让人胡思乱想的,还不如干脆点。况且……况且那魂胎的事你又不是不晓得,当初那些安胎药还是你骗着我吃下去的。”   “什么叫骗——”这话他就不爱听了,“孩子怎么来的我都没头绪,你又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若是不吃安胎药,凭肉身凡胎养着神族的胎,想一尸两命不成?”   说到这,陵光一脸的尴尬:“……让你费心了。”   “你如今恢复了记忆,也不同我说清楚,孩子到底怎么来的?重黎知道吗?”这话他憋了快五千年了,五千年,光是为了在她转生的时候保住这魂胎,就愁得他天天掉发,好家伙,还是没保住。   陵光清了清嗓,别开脸:“此事说来话长,时来久远,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容后再说罢。”   “……”说谎的时候遮着你那红透的耳根子!   她顿了顿,岔开了话:“当年不周山一战的确凶险,能维系这五千年的太平实属不幸中的万幸,可惜战况惨烈,神族折损无数,在场仙灵,都散魂而去,不周山也就此成了一座死山,属实可惜,可悲啊……”   说到底是她身为上神,行事疏忽,才会酿成如此惨祸,若她能多加留意执明和余鸢的动静,定能早一步察觉。   事到如今,后悔也无用了。   她曾引以为傲的神族尽数殒落,还牵累了不周山的生灵,此次她路过不周山,万物枯糜,溪水断流,五千年了,仍了无生气。   司幽瞥了她一眼:“倒也不能说全都死了……”   “……?”   “我去山崖下捞你和重黎的时候,长潋也救了一个回来。”   “谁?”   是谁还活着?   司幽蹙着眉回想片刻,摇了摇头:“我光顾着救你,没瞧仔细,后来也不曾留意,你回头自个儿去问问他吧。”   陵光点了点头,说不清这是个什么滋味,喜悦却又忐忑,急于知道却又难以启齿。   “……我知道了,此事我会私下向长潋打听的。” 第八百九十一章 她当真死了吗   终年严寒的北地,今日的风雪尤为可怖,铺天盖地的白,迷得人睁不开眼。   一路行来的脚印,转眼便被飞雪掩盖,推开厚重的大门,檐上滑下一串冷雪,站在阁前的人,发上早已一片碎白,望见来人,唇边忽地溢出一声笑。   “哟,稀客啊,你不是挺瞧不上我这一亩三分地吗?”   余鸢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走到檐下,拂袖撤去挡雪的灵障,不紧不慢地开口:“听说你关在玄冥宫八年的一个仙门弟子从你眼皮子底下逃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话音未落,便挨了记狠瞪。   “这就恼羞成怒了?”余鸢不以为意,“连个凡人都看不住,倒来呛我?”   执明攥紧了拳,强压怒意:“……若不是敖洵提醒了他,他未必有本事逃出去。”   这话听得余鸢想笑:“比起这个,我却是更好奇他这么多年怎么没死在你手里。”   执明烦躁地合了合眼:“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就见她四下环顾一圈,蹙起了眉:“无尽一直没有回来?”   “不曾。”执明亦是为之头疼,“他离开玄冥宫已有半月,说是去人间转上一圈,结果音信全无。”   “寸情所刺的伤都好了?”   “已无大碍。”   闻言,余鸢不由生疑:“这便好了?那可是拜四灵之首所赐,寸情剑都断了,他竟只养了八年,你给他用了什么药?”   执明眸光幽幽:“你觉得呢?当初你险些死在不周山,我是如何救活的你,便是如何治的他。”   余鸢脸色一僵:“……人魂?”   当年她借养病为由避开重黎,悄悄跟在众仙灵身后悄悄去了不周山,亦遭阵法反噬,侥幸活下来,便是执明以人魂治好了她的伤。   数百人魂换她伤愈,乃是禁术,如今也在用在了无尽身上。   “怪不得……”   怪不得连寸情都没能了结这个怪物。   “此事不忙,到了时候他自己也会回来,日前交代你的事可都办妥了?”执明话锋一转。   余鸢顿了顿,道:“除了被重黎所杀的梼杌,其余三凶都已释放,这几日各派均有派遣弟子下山降妖,不少仙山洞府本家空虚,唾手可得。”   “昆仑山那边可有动静?”   “昆仑山?”她怔了怔,答道,“亦有一队弟子下山,但长潋行事警惕,山中仍有留守,较之那些小门小户,不太好下手。”   “是不好下手……还是不忍下手?”执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余鸢拧眉:“你什么意思?”   他低笑:“你在天虞山潜伏多年,那个‘余念归’的身份,倒是用得顺手,我瞧着还以为你心软了,不舍得对陵光下手呢。”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为何不忍心?”余鸢目光骤冷,咬牙切齿地盯住了他,“一早便同你说过,‘余念归’不过是个便利的面具,她凡人的身份更易掩人耳目,我若是不忍,何须同你在这浪费时间?”   执明呵地一声笑开:“最好是如此。如今这身份于你已无用,而我们还未在陵光身上寻到长生之血,她这性子,即便身中无尽的咒术,宁可咬断舌头,也不会透露半个字,昆仑那一战她想必已经恢复了记忆,如此就能说得通了。”   余鸢眉头紧锁,微微一顿,复又看向他:“难道线索就这么断了?”   “倒也未必。”执明沉思须臾,唔道,“她临终都死守着长生之血的下落,想来是藏在了决不能给人猜到的地方,她这人情薄,于她而言,在意之处屈指可数,待下仙界覆灭,再细寻不迟。”   “这倒不足为虑,只是……她当真死了吗?”余鸢黯然垂眸。   “什么意思?你觉得她还能活着?”执明面露疑色。   “……五千年的封天阵都没能要了她的命,如今一夕之间,便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岂不是像做梦?”   “长潋亲自将那具尸体葬入昆仑天池,不会有假。”执明笃定道,“神族寿数确然很长,近乎长生,然并非如此,神族一样会死,会魂飞魄散,不得超生,即便她是朱雀也是这般。”   这番话似是在宽慰于她,但余鸢只觉疲惫至极,想说什么,终还是按捺住了,轻轻叹了口气。   “有时候我总在想,自己做这些到底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重黎吗?”   她嗤笑一声:“他将内丹剖给我后便再不肯多看我一眼了,什么两不相欠,他断得倒是干净,全然没有想过我离开了他之后,该怎么活……”   想起那晚林间,重黎满是怜悯的眼神和那些规劝她回头的话,她就一股子无名火起。   陵光上神不在了,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什么仇怨,都随着陵光的死消散了,她只在那双眼里看到无边的懊悔,如洪潮,将她这些年小心翼翼构筑的温柔冲得四分五裂。   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相伴居然比不过一个他恨了五千年的人。   “罢了,横竖他如今也不过是个心死之人,每日做些冠冕堂皇的善事,以为那就是弥补了,再过些年,该忘的都会忘,该放下的还不是得放下,届时他自会明白我是为他好的。”   她这辈子即便寄人篱下,与妖邪为伍,即便脏了双手,跌进泥潭里,至少重黎,会是她的。   至于陵光……   即便她还有命活下来,也不过是再死一次的差别。   合上眼,零星的画面跌入脑海,她有时会分不清自己和余念归的意识,曾经放出的那缕神识,如今收回来却还带了些别的东西。   梦与现实交错,像是跌入了她自己编织的虚梦千年。   她有些烦躁地摇了摇头,不愿再细想:“接下来便是关键的时候,有些事我需弄明白,无尽的去处你可有头绪?”   执明思索须臾:“听闻混沌和穷奇那边暂且没出什么乱子,只有饕餮那边突然没了音讯,无尽临走前曾提过与饕餮的一段交情,二者之间或许有所关连,你不如去鹿城打听打听。”   “好,我这便去。”还未转过身,她便望见不远处的宫殿门前站着一道雪青色的人影,身形瘦削,高挑纤细,肩上披着件裘衣,正朝着这边张望。   风雪甚大,但依稀还能认出是敖洵。   这是余鸢第二次见这位小殿下,第一次见他时,这位还是个“药罐子”,而今倒是被养得很好,面色也红润了起来。   与之相较,她前些年在霜华殿中见到的那位,就尤为可悲了。   执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自然也留意到了敖洵,忧他着凉,正欲去劝,身后却忽地传来一声低笑,他回过头,狐疑地望着她。   “你笑什么?”   余鸢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笑出来,只觉得莫名可笑,说到底执明也同她差不了多少,这么多年求而不得,倒是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思。   “倒也没什么。”   她突然有了几分兴致,幽幽开口。   “就是来这的路上,我有瞧见苏门山的楚长曦与少阳山等各派人士前往昆仑山,随行的一众弟子中,有个身负内伤的弟子,体虚得很,一路都需人照看着,听说——”   “是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大弟子。”   言尽于此,她淡淡一笑,也不理会执明骤变的脸色,就此离去。   执明虽有心追上去问个明白,可敖洵还望着他,踟蹰再三,他还是先将这个消息搁置一边,快步走向那檐下的人。   “执明,发生什么事了?方才的姑娘是……”敖洵并未见过余鸢,一时好奇。   “一位故人罢了,来同我寒暄几句的,无甚大事。”执明本不想对他撒谎,但神使鬼差的,这番搪塞之辞却是脱口而出。   敖洵的鼻尖冻得发红,半张脸缩在毛领下,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十分惹人垂怜。   换做平时,执明自是极为心疼的,可余鸢方才那句话却似是一根刺,哽在了他咽喉。   以至于此时他脑子里竟然会浮现出陆君陈身着单衣,赤足坐在霜华殿的角落里的样子。   雪谷的天这般冷,敖洵才在屋外站了片刻这手便凉了许多,陆君陈那时候是不知道冷吗?   想到这,他不由蹙眉,又极快掩去这片刻的走神,牵起敖洵的手,温声软语道。   “进去吧,外头冷。” 第八百九十二章 故人终殊途   八隅崖上细花如雪,浅金的灵泽于树下徐徐荡开,浑厚温润,点点碎星光流转于肩头,树下的人阖目凝神,灵气随风而去,飘然入世,遁入无形。   许久,陵光额上沁出一层细汗,睁开眼,神色凝重地观望这滚滚云海。   她试图施术探明北海孤岐山深处的状况,但重重风雪之后,还有一层怎么都无法勘破的障壁,将她的术法挡了回来,峭壁深谷间,没有看到任何阆苑楼阁。   她知道东华与执明诞世之初,的确在孤岐山深谷中建有一座玄冥宫,四灵聚于昆仑后,孤岐山随之封闭,千万年来,沉寂于北地千尺霜寒下,再无人见过其真容。   东华并不算个恋旧的人,同他们在一处时,也不常提及孤岐山,更不必说执明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性子,封天阵启动之前,愣是没让任何人瞧出端倪来,若非如此,庚辛也不至于……   想起那些往事就觉着糟心得很,她叹了口气,起身。   陆君陈同她说过,他是从一口寒潭中逃出来的,孤岐山深谷中潭水诸多,结冰的不结冰的大大小小算下来少说有上百潭,就这么一个个找过去,无异于大海捞针。   “上神,您这次回来,好像同从前不太一样了。”玄霜树神从皴裂粗糙的树皮下长口,虽不能视,却能清楚地觉察到她周身灵泽,似乎温柔了不少,沾了许多从前没有的喜怒哀乐,仿佛从高寒的云端走了下来,剥去了厚重的铠甲,倒有几分凡间女儿家的愁思了。   陵光微诧,哑然须臾,嗤笑了声:“许是种出了情根后,心境也不一样了吧,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小神守着这昆仑山,守着云渺宫,都习惯了,没什么不好。”树神笑了笑,“上神能被救回来,小神便是死,也无憾了。”   陵光心生无奈:“昆仑封山这么多年,辛苦你庇护一方生灵了,让我还有个能回的地方。”   树神道句惶恐,伸出枝条,就地给她编了个藤椅,好歇歇脚。   “如今玄武叛变,无尽破除封印,凶兽入世,人间妖祸接连,往后的路,只怕难行……”她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东华肉身已毁,如今只是个凡人,即便想如她这般救治,也无从下手,当年的四灵,就只剩她一人了,若无尽发难,说实话她并没有多少把握。   “上神不必如此忧虑,人间有句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您身边还有值得信赖的人,无需总是一人扛下这重任。”树神劝慰道。   听罢,陵光心口一咯噔,旋即也笑了。   是啊,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她仰起头,看向树神,郑重道:“玄霜,我成亲了。”   片刻的怔忡,而后便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似是困惑之后又恍然大悟的透彻,能将一切都看得明白。   “恭喜上神,多年牵绊终圆满,从今往后,漫漫长路有人相伴,小神……不胜欣慰。”   无需她多言,仿佛已然料定她所嫁何人,也不似司幽阿鸾他们,措手不及。   只是衷心地为她感到高兴。   它自父神开天,便生长在这八隅崖上,看着他们四位上神入主昆仑,看着他们征战的岁岁年年,辛酸苦辣,悲喜愁欢,看着这昆仑从荣盛到衰败,直至封山。   它见过了太多冷暖,荣枯荣灭,百废待兴,却从未对这世间麻木失望。   心始终是烫的,藏在这孤寂的八隅崖上,还可再暖万载。   说不清为何,陵光只觉得方才的烦忧都随之一扫而空,没什么坎儿,是当真跨不过去的。   “主上,原来您在这啊。”身后忽然传来镜鸾的声音。   她回过头,就见镜鸾气喘吁吁地停在不远处,同她打过招呼后,又朝玄霜树微微低了下头,以示敬意。   陵光没料到她会来寻,想来是司幽离开之前,同她通过气儿了。   “重黎和长潋呢?”她想起之前在潮汐殿中一言不发的长潋,留下重黎后,她一时也没多想,这会儿记起好像有小半日没见着这俩小子了。   重黎说稍后寻她,也不曾来过。   这一问却是将镜鸾难住了,好一阵东瞧西望,支吾作答:“好像还在……促膝长谈。”   “促膝长谈?”   这词儿听着哪里不太对劲。   陵光瞧着她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阿鸾。”   “哎!……哎哎!在呢!”镜鸾当时就给吓得一激灵。   这心虚样儿,陵光只觉有几分好笑,清了清嗓子:“陪我去见个人。”   云栖小径,拂落半枝白雪,小园红梅正香。   昆仑高寒,山下春盛,山上却还是春寒料峭。   一条曲折青石路通入侧锋紫竹林深处,篱笆小院儿,道儿旁种了些好看的花草,青叶在白雪间,格外醒目。   院中只摆了一副石桌椅,树根旁厚雪堆积,桌凳上的雪却是被人仔细清扫过,太阳晒了小半日,水渍也都快干了。   挂着山中野菜与瓜果的檐下,冰锥滴滴答答,门扉敞着,站在院外便能看到屋中景象。   素净的小屋,只一白鬓老妪举着三炷香,正对着一座灵位上供,动作虽慢,可奉香屈身,虔诚之至。   即便已是两鬓花白,满面沧桑,于陵光而言,眼前的人似乎从未变过。   不夜天七年相护,若没有她,阿九只会活得更艰难。   陵光示意不要搅扰莲娘,在外头静静地望了许久。   上过香,莲娘又拿起脚边的一只竹编篮子,颤巍巍地出了门。   镜鸾刚上前一步,就被拦了下来。   陵光摇了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默默跟上。   从侧锋到主峰,要走近一个时辰的路,莲娘就这么一步步走过去,累了,就停下来歇片刻,再往前。   不知是不是不太看得清,好几次都险些崴了脚。   但便是自己要摔了,手中的小藤篮也攥得很紧。   陵光只能悄无声息地从后头托她一把,又或是先一步清好她脚下的路,让她走得稳妥些。   这条路走着走着,愈发眼熟,待看到那片澄明如镜的碧水才反应过来,这就到了天池。   陵光和镜鸾停了下来,望着莲娘踏着水岸,步履蹒跚地走过去,似乎思索了片刻,才停下,将手中的小篮搁在岸边,慢慢蹲下去,从那盖着白布的篮子里取出几碟小点心,桂花糕,炒糖球,如意酥,一份儿一份儿地放在晶砂岸上。   看着这一幕,陵光不由怔了怔。   镜鸾叹了口气:“自八年前那一战后,阿九的尸身葬于天池,她便每日都来祭拜,春夏秋冬,风雨无阻,长潋也去劝了几回,都无用,您那会儿能不能醒来都难说,此事是绝不能透露的,虽不知余鸢化身余念归潜伏于昆仑时可有动过歪心思,但那八年,玄武上神和无尽都无暇顾及昆仑,想来暂且不知此消息,莲娘这边,也一直瞒着……”   说到这,她似有几分犹豫,顿了顿,才说下去。   “其实前些时日去十殿阎罗那瞧了一眼,长潋和司幽的意思是……莲娘年事已高,寿数将尽,您既已归位,她记忆中的阿九也再不能回来了,只当斯人已逝,何苦再惹伤心,不可结缘。”   这样的结果,于谁,都好。   不可结缘。   可不是嘛,朱雀上神与不夜天的小阿九,实在是相距甚远。   便是告诉莲娘她就是阿九,也更想句玩笑话。   “莲娘的寿数,还有多久?”   “……就这几日了。”镜鸾担忧地看向她。   陵光比她想象得平静许多,遥遥望着还在岸边祭奠故人的莲娘,沉默良久,淡淡地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 第八百九十三章 他的神智很清醒   将莲娘送回去之后,陵光顺道儿去陆君陈那转了一圈。   彼时他正一人立于树下,看着手中的泰逢剑怔怔出神,连有人走近了都未能察觉。   青衣素绦,身姿挺拔,乍一眼望去,其实与从前并无差别。   但听镜鸾说,昨日就让长琴过来诊过一回了,八年反复取血,这人能活着,就已是世间奇迹,他的内伤已深入肺腑,拖延太长时间,都不曾好好调理,已坏了根基,想彻底治好,是不可能的了。   好好养着,至多也只有三五年可活。   带着这样的伤,逃出魔掌后心里记挂的依然是为师门,为苍生做点什么,想起去往鹿城的那几日,陵光这心里就极不好受。   “这性子啊,跟东华简直一模一样,执明会认错,我都觉得生气。”她不忿地叹息。   镜鸾望着不远处的青年,迟疑地看向她:“主上,他真是……”   “错不了。”陵光笃定地点头,“是司幽将他的元神从东海龙族的死胎中剥离出来,送往苏门山的,况且这世上除了东华,谁能让泰逢认主。”   要知道就连这么多年以泰逢平定四海的长潋,拿剑时也会有力不从心之时,泰逢之重,常人根本难以想象。   “这事儿苏门山那个楚掌门可知?”   “应当不知。”陵光猜测道,诚然楚长曦的事司幽没有多言,但以这几日他的反应来看,多半对陆君陈的真实身份是一知半解的。   怀疑是有的,但还没本事猜出实情。   “东华在世的消息眼下只有你我和司幽知晓,暂且将人留在昆仑山,便是楚长曦要走,也想法子把他给我留下。”   “是。”镜鸾思索片刻,又生担忧,“可是主上,东华上神眼下的伤势,要想活下去,只怕不易啊,他也不似您的情况,肉身早已焚毁在九天玄火中,回不来了……”   陵光暗暗收紧了拳,目不斜视地望着树下的陆君陈:“依司幽的意思,我们得设法将他缺失的一魂一魄从敖洵身上取回来,神魂归位,他还有一线生机。”   “即便只是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也是好的。”   敖洵本就是死胎,强改命数后,生死簿上就没了他的名字,本不该存活于世的人,在世间活了这么久,也算是不枉一生了,纵然有些对不住东海龙族,但该还的,终须归于原处。   这件事上,没有仁慈的余地。   只是敖洵落在执明手中,甚是棘手。   “主上,东华上神的记忆有可能恢复吗?就像您当初一样。”镜鸾问道。   刚说到此处,陆君陈终于觉察到她们站在院外,望见已然换回神族华衣的陵光,不由一怔。   “陵光姑娘……陵光上神几时来的?”他走过来,朝二人各行一礼。   “不必拘礼,唤我陵光便可。”陵光抬手扶起他。   毕竟她与东华本是平辈,位阶皆是上神,并无尊卑之别。   “近来感觉可好?”   他点了点头:“昆仑山钟灵毓秀,乃仙泽汇集之福地,在山中待上几日,身子好像也轻便了不少,如今已可握剑了。”   说着,陵光朝他手中看了眼:“泰逢使得可还顺手?”   陆君陈笑了笑:“甚好,不愧是上古灵剑,用了几回,好像能听到剑灵的声音。”   闻言,陵光意味深长地弯了弯嘴角:“泰逢的剑灵随主,脾气好,别看出剑时剑气凌厉,一旦认主,便不会伤你分毫。”   这话听来有些模棱两可的意味,陆君陈握着剑,面露迟疑:“上神的意思是泰逢剑眼下……已认我为主。”   “怎么,你以为不是吗?”   “可……可我听闻此剑本是四灵中的东华上神的佩剑,连长潋上仙都未能完全驾驭,我何德何能?”想到这把剑从前是握在以为叱咤风雨的上神手中的,他心中难免惶恐。   “你只需知道,你当得起这把剑就够了,不必多想。”陵光不太希望在这种时候同他道出实情,即便说了,他也未必能信。   与其让他每日忧思,倒不如暂且瞒着。   “来寻你还有一事。”她话锋一转,“你从孤岐山逃出的时候,对所经之路,可有什么印象?”   及此,陆君陈蓦然一僵。   “当日……当日走得匆忙,是按着敖洵殿下指的路,风雪太大,眼前的景色也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天地之别,真要说有什么印象……走到后来,好像脑子都开始糊涂了,脚下的路似乎变成了天,两侧的山也像是倒挂的钟乳,多半是我被风雪迷了眼,看错了吧,我在说什么胡话……”   他无奈地甩了甩头,不愿将这说笑似的记忆视为真实。   陵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不置可否。   环顾四周,竹林通幽,长潋安置得确然用心,此处清净,正适合养伤。   “修炼之事不必操之过急,山头上风大,活动活动筋骨就回屋去吧,过几日各派也会相继上山议事,届时你什么都不必管,每日按时服药,一切有我。”   听出她不愿多言,陆君陈也没有再追问,垂眸点了点头。   走出竹林,镜鸾几经犹豫才开口问她:“东华上神方才的话,主上怎么看?”   沉默几许,陵光停了下来,口中喃喃:“天地倒悬,寒潭逃生……听来的确像个神志不清之人会说的话。”   “那……”   “但神志不清的人,可没能耐走出孤岐山。”   在山中转了小半日,回到云渺宫,天都有些暗了。   镜鸾还需去司幽那边走一趟,她一人沿着山道慢慢往回走,醒来之后没多久,她就从胧霜阁搬回了云渺宫,平日无人来的时候,也就点上一两盏长明灯照路,不知是不是这宫殿外结了八年冰的缘故,入夜后难免觉得有些凉气刺骨。   一个人黑漆漆惯了,今日站在朝雾花尽头,却望见满屋灯火昼明,一室暖光,不由陷入怔忡。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快步走向那道门。   这一声喊,没见到人,倒是听见里屋传来咣当一声响。   疾步入内,便瞧见重黎蹲在桌案旁,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碎了一地的瓷片。   四目相对,一股子药香扑鼻而来。 第八百九十四章 我是你夫人   “师,师尊……?”重黎似是没料到她这么快回来,慌乱中索性将地上碎片一把抓起,忙不迭地背过身去。   “这是在做什么?”陵光拧眉。   “啊,这……”他抿了抿唇,“我就随便看看,好些年没回来了。”   “随便看看你这么慌作甚?”   “又不是头一回来,还有什么是你没见过的?”   “……外头小炉上炖了鱼汤,师尊要不然先去吃点儿?我收拾好了就出来。”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里屋暗了些,外头敞亮,外头敞亮……”   他劝着劝着,发现身后没了动静,以为她已经出去了,试探着回过头。   脑袋才转一半,就瞧见已经不知何时在他身后乌亮亮的一双眼,吓得抖一激灵,赶忙转身,肩膀却被猛地摁住了。   “里屋暗?你点了多少灯自己心里没数?”   云渺宫处处灯火通明,他还想往哪儿多躲?   “师尊,我……”   不容置否的口气,听得人心头凉了半截。   “这……别了吧。”重黎干笑。   陵光都给他气笑了:“你觉得你现在打得过为师吗?”   “……打不过。”   这打得过也得说打不过啊!重黎暗自扶额。   “那还不转过来,非得等我动手把你摁地上?”   师尊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虎狼之词!   陵光叹了口气:“你转过来,我许你一个要求。”   “真的?”重黎眼一亮,未及细想,人已经呲溜地转过来了。   正迎上陵光意味深长的眼神。   “假的。”   话是唬人的,但既然转过来了,哪还有转回去的机会。   诚然复生后有诸多不适应的地方,但论力气,说她现在能单手甩出去一头牛,重黎也是信的,所以被她扣住胳膊的一瞬间,他就晓得,完了。   果不其然,看到他脸上青青紫紫的伤以及黑了一圈的左眼后,她这脸色,就沉得他猛一哆嗦。   另一边,霓旌端着一壶茶走进胧霜阁,望见长潋板着一张脸,坐在案边赌气似的不说话,险些笑出声。   茶水轻轻地搁下,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行了行了,这打也是你自个儿提议的呀,咋还在这怄气呢,转过来,我瞧瞧,保证不笑话你。”   说着,她半哄半拖地把人扳了过来。   长潋的脸色极是难看,闷不吭声地抬起头,这一抬,霓旌便瞧见了他左眼的半边乌青,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笑声跟泄洪似的抖搂出来,在偌大的胧霜阁里久久回荡。   “师,师父啊,你这眼睛是去炭堆里滚过吗!哈哈哈哈哈……”   长潋气得脸都绿了,实在没忍住,抄起手边软枕抡过去。   “你说了不笑的!”   霓旌就差在地上滚三圈,倒不是为了嘲笑他,就是……看他吃瘪的样子也太好笑了!   “你这……也不用真打起来吧,我还以为你俩意思意思得了。”   长潋不忿地攥拳:“这臭小子闷声不吭地把师尊娶了,不揍一顿我咽不下这口气……嘶!”   “咽不下就咽不下呗,亲都成了,还能怎么?看看,嘴角的伤又裂了吧。”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药膏和棉棒,给他上药,“你这师兄当的,下手忒不留情了,尊上本来对自个儿的连就不大自信,你还专照着脸打。”   “说得好像那小子没打回来似的……”他不悦地哼了声。   看得出,心情是相当之差了。   霓旌强忍着笑:“看不出来啊,原来你还会挑事。”   “就是可惜,挑事的最后还打输了。”   长潋深吸了口气,反手敲了她一记:“嘲笑师长,还有没有规矩了?”   霓旌理直气壮地睨了他一眼:“我连向你当众求婚都敢,还有什么规矩可讲?”   长潋被她这毫不避讳的眼神盯得耳根发烫。   “你!……知不知羞的!”   霓旌当真仔细地想了想:“行啊,要不我先把话收回来,咱们改日再谈?”   一听这话长潋登时就急了眼:“什,什么叫收回去!这种话你还能收回去?”   “嗯,怎么不能了?师父不是说我不知羞么,我下回委婉点?”她托着腮,笑盈盈地望着他。   长潋一噎:“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那是哪个意思?是觉得我并非不知羞,还是我不应当委婉点?”看他无所适从,手忙脚乱的样子,她笑得可开心了。   眼前的人沉着脸,也不答话,笑着笑着,她就懒得继续了,从善如流地收拾好药瓶,起身。   “不逗你了,你回头还得跟幽荼帝君,镜鸾上君商量过几日各派上山的事吧,我去瞧瞧陆君陈的伤势,好歹是师祖带回来的人,信中也有叮嘱,得留心些。”   说罢,她便往外走。   “阿旌!”长潋突然喊了她一声,待她一脸茫然地回过头,到了嘴边的话又打了个瓢,“……没什么,你先去吧。”   霓旌笑了笑,转身离去。   云渺宫中,重黎同陵光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问。   “是同长潋动的手?”   重黎没否认:“……长潋说,要切磋切磋。”   “切磋?”陵光皱眉,狐疑地望着他,“你们师兄弟平日切磋都是照着脸打的?”   瞅瞅这脸,都快揍成猪头了,难怪方才一直避着她。   陵光一巴掌拍掉了他还攥在手里的碎瓷片,重新去给他拿药。   “伤着了有什么不敢给我看的?”   “这不是怕你见了不高兴么,从前我同人打架,你都不高兴。”重黎尴尬地笑笑。   虽说已经成亲了,但他总觉着陵光不太瞧得上他这么个毛头小子,昆仑上神,四灵之首,谁敢信她有朝一日会嫁人呢?   他自个儿回想起来都觉得飘得很,做梦似的,每日醒来都要问自己好几遍。   陵光背过身在案上翻找,丁零当啷的,有些笨拙,回答他的声音却很是平静:“从前我是你师尊,要管教好你,自是要严厉一些的。”   云淡风轻,好像只是说起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回过头来,手里捧着一瓶药,静静地望着他,似是在笑,又好像只是他瞧错了。   总觉得这种神情,不会出现在她身上。   可眼前的人坚韧挺拔,仿佛能顶天立地地向天下人说出这句话。   “但如今不一样。”   “现在,我是你夫人。” 第八百九十五章 我看你是恃宠而骄   我是你夫人。   这大概是重黎这些年听过最窝心的话了。   温暖的,像放在太阳下的蜜糖,猝不及防地化进了心里,今日受的伤,从前受的伤,一下子就不疼了,什么海誓山盟,都抵不过这一句的分量来得重。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师尊……师尊你再说一遍!……”   最后的尾音是小心的,难以置信的,怕自己听错了,于是笨拙地想要再求证一次。   陵光怔了怔,本来没觉得什么,被他这样郑重地问一遍,又不免觉得有些难为情。   她素来不擅长说这些,抿了抿唇,尽量让自己咬字清楚些,几乎是一字一顿地答复了他。   “我……是你夫人。”   夫人。   他的夫人。   重黎攥紧了拳,想笑一笑,再同她说句体己的话来着,可张了张嘴,却是鼻尖一酸。   瞧见他这样,陵光无奈地抚了抚他的头发:“先上药,来日方长,总会,总会慢慢适应的。”   她掰开他的手掌,先止住掌心的血。   她不擅医术,清理的时候还可用净水咒图个方便,可上药就笨拙了起来,从小瓶里挖出一块膏药,慢慢地敷在伤口上。   “嘶……”重黎发出了吸气声。   她立马停下:“弄疼了?”   “没有,不疼。”他笑了笑,“药有些凉。”   闻言,她才放心地继续。   “长潋今日怎么同你说的?”她不信这二人二话不说就开打。   重黎顿了顿,小声道:“他同我怄气,说我总是不知会一声就离开,如今不知会一声,就把师尊你娶走了,他这个师兄,跟摆设似的……”   陵光愣了愣:“我不是传信回来了?”   “你写信的时候,咱俩不是已经成亲了么。”   礼数已成,就打了个招呼。   陵光想了想,好像是有些尴尬:“……事出突然,仓促了些,是有不妥之处。”   找到他之前,她没想过会那么突然就成亲,原本买下那间喜袍是留着以后时机恰当了,再拿出来。   说到底是被这小子气着了,否则她怎会做出如此出格之事?   许是晓得她这会儿心疼他,重黎自个儿凑过来让她上药的时候,时不时就哼哼几句。   哼得多了,陵光不由生疑:“我上药这么疼?”   “有一点点……”重黎闭着眼,含含糊糊地答。   她呵的一声笑开了:“我看你是恃宠而骄。”   重黎一顿,睁开了眼,犹豫地看着正在给他包扎伤口的她:“师尊,你晓得‘恃宠而骄的’的意思么?”   这词儿从她嘴里说出来,他岂不是被“宠”的那一个?   弄错了吧,定是谁胡乱教她的。   以她的脾气,说他无病呻吟还差不多。   “我知道。”陵光掀起眼,仿佛在说你把我当傻子吗,“没用错。”   望着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重黎感到自己的心口猛地跳了一下,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不知不觉盯着她看了许久。   陵光被他这闷声不吭的看法弄得有些无所适从,抬手敲了他一记。   “别看了。魔界近来与仙门剑拔弩张,彼此都严密防备,你回昆仑的消息能瞒得一时,瞒不了一世,纸包不住火,各派得知后均在往昆仑赶来,算算脚程,明日午后多半就到了,届时在潮汐殿议事,共商对策。”   重黎一怔,不由得想起之前被庭审的场面,听闻遥岑前些日子刚同少阳山起了争执,这些仙门中人多半是冲着他来的,纵容长潋为他据理力争,到头来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   见他有所犹豫,陵光叹道:“这次我同你一起去,司幽和阿鸾也在,当日的命案已经查明,要算陈年旧账,也只是麻烦了些,这里是昆仑,你据实以答便可,勿需担心别的。”   闻言,重黎思忖片刻,忽地笑了:“好,都依师尊的,我保证,这次不冲人发火,也不跟人打架,把事情好好地说清楚。”   这样的答复,已是很有诚意了,从前那个凶巴巴的魔尊,把自个儿的刺儿都折了,只把最温柔,最好的一面留给她,想要好好爱惜她。   她不傻,都看在眼里的。   “上完了药,就早点进屋歇着吧。”她信手一挥,将桌上物什都收拾好了。   重黎犹疑地眨了眨眼:“……我,回自个儿屋吗?”   “不然呢?”陵光脱口而出,瞧了瞧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才反应过来他们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一下给忘了。”   这话她来说好像有些轻浮,但当初也是她把喜服丢在他面前,问他要不要成亲的。   回想起来才觉得自己那会儿可真够惊世骇俗的。   一点都没想过万一他拒绝……   她脑子一嗡。   这小子敢在那时候拒绝她,她非掏出不染抽他一顿!   她目光阴晴不定,骤变如风,眼见着她的目光缓缓移想腕上的不染,重黎没来由感到自个儿背后发凉。   “师尊,要不然我还是回自个儿……”   “去主屋吧。”陵光打断了他。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岔劈了。   话音未落就挨了一记狠瞪。   “去,主,屋,睡!”陵光咬牙切齿地挤出了这句话。   重黎蹭地从凳子上蹦下来,一溜烟就掠过去了。   陵光默默捂脸,遮住了羞红的两颊,才没教他看到自己如此一面。   深吸了几口气,觉得自己平静下来了,她才慢慢朝主屋挪去。   明明是她让人住过来的,可这会儿却想落荒而逃,只是多了个人在里头,回屋的路就十分漫长。   但即便再能磨蹭,也终会有站在门前的一刻。   望着灯火通明的寝殿,她暗自吞咽了一下。   要命……   睡在山洞里的时候还好些,也就各自靠在石壁上小憩了一会儿,不曾多想,可这会儿,是在她住了上千万年的屋里……   要命。   真的要命!   她须得承认,她眼下是真的有些怂。   但身为师尊,颜面不能丢,于是攥了攥拳,心一横就抬手推开了门。   长明灯熄了一半,故而看起来比外头主殿中要暗。   她绷着一根弦,端着最是稳重的模样,步入内殿。   本以为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场面,哪成想她榻上被褥只是平整地铺好了,再看重黎,正裹着被子坐在已经收拾好的地铺上,只露出半个乖巧的脑袋,乌灵灵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师尊你躺好,我熄灯。”   陵光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莫名其妙的,居然感到了一丝……失望?   作者菌:重三岁你是不是不行!是不是不行!【敲桌子】 第八百九十六章 他不需要跪任何人   潮汐殿,是昆仑山最接近问天台的一座仙宫,亦是从前诸神议事之处,相较于上一次的堂审魔尊,这回将地点择在潮汐殿,足以见得仙门各派的耐心也快到头了。   问天台下原有一诛仙柱,是拿来审问罪大恶极的凶邪之处,寻常妖物连踏上去的机会都没有,但今日,却是要拿来对付重黎。   长琴等人将楚长曦接引而来的各派弟子带到潮汐殿前时,一眼便瞧见站在阶前的重黎,若说长潋穿白色是温润内敛的,他便是最惹眼的那个。   长身玉立,肩背挺阔,站在那便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即便什么都没说,这数千年久积弥厚的威严,也无时无刻都令人心生忌惮。   四面八方投来的,都是质疑的目光。   似是被盯得有些难受,他转过头来,微微蹙了下眉。   平日里凶巴巴惯了的人,即便能在陵光面前温软下来,旁人却是不行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众人总觉得他这回,好像比上次嚣张了不少。   再看向他身旁站着的人,众人恍然大悟。   怪不得怪不得。   待众人陆续站定,潮汐殿前乌乌泱泱成了一片,有的满目憎恶,有的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此次与魔族交手的少阳山站在为首的位置,孟柝身侧跟着两个身着银甲的青年,身上还带着大大小小的伤,脸上也有几处血口子,目光不忿地盯着重黎,似要将他生吞活剥般。   想来应是孟逢君的两位兄长。   瞧见兄长受伤,孟逢君自是担忧的,但她是毕竟是天虞山弟子,师长与同门在侧,大庭广众,她一人奔向亲眷,是为失礼,只得默默忍下。   四下议论渐渐偃息,孟柝率先上前,长袍滚滚,气势雄浑,朝着陵光和立于诛仙柱下的司幽各行一礼。   “小仙孟柝,今蒙神恩,得见陵光上神,幽荼帝君,问,二位神尊安!”   司幽淡淡一笑:“免了,今日这场面,也不是来闲话家常的,本君与陵光神尊也不是喜欢拐弯抹角之人,有什么事,不如开门见山。”   闻言,孟柝眸光一黯,掀起眼看向重黎,厉声道:“既然如此,小仙斗胆,恳请神尊秉公,将魔尊重黎捆于诛仙柱上!还我等一个真相!一个足以信服的说法!”   此话一出,四下一片死寂,但炯炯目光都朝着这边看来。   在场众人,或许没有孟柝的胆量,或许不似损兵折将的少阳山那般痛心疾首,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仙门与魔族之间的隔阂,却不是几年善举便能一笔勾销的。   若无把柄还好,一旦有了摩擦,哪怕口角之争也能惹出一场动荡。   看孟柝的反应,遥岑这次,多半也是被气狠了。   眼下追究对错已无用,不管是谁先动的手,就结果而言,无异是雪上加霜。   潮汐殿前落针可闻,众人或是看着迟迟无言的陵光,或是又看着那座玉洁冰清的诛仙柱。   问天台下,任何妖邪无所遁形,一旦捆上去,便卸去了一身法力,大罗金仙也难逃,无论一会儿要如何处置魔尊,皆无后顾之忧。   孟柝提出此等要求,就是要困住魔尊,让他伏法。   但这僵持未免太久,孟柝举着的胳膊都开始发酸,众人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也在断开的边缘,反观陵光,却似充耳不闻,平静得好像没听到他方才的话。   场面委实尴尬,到头来司幽不得不出来圆场,暗暗朝陵光使了个眼色。   “好歹给个答复。”   陵光蹙眉,仍旧不为所动。   重黎看着她笑了下:“我上去吧,大家都安心些。”   说着,便跨上了台阶。   陵光一把将他拉住:“你知道魔族登上这台子会发生什么?”   他如稀松平常般莞尔:“知道,妖魔之流,是要遭天罚的。”   “那你还——”   “师尊。”他轻拍她的手背,“没事儿,皮糙肉厚的,打几下就打几下了,上回带你的魂魄上问天台我不也好好的么,诛仙柱顶的天雷,总及不上那回的,况且这次遥岑与少阳山起冲突,我这个做主君的哪能都推到下属头上,忒不像话。师尊现在是三界的主心骨,这么多人瞧着,也别太为难了……”   “我,去去就回。”   他缓缓收回手,却在最后一刻被紧紧攥住了。   陵光斩钉截铁地看着他,一瞬的怔忡后,反握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牵着他走向诛仙柱。   重黎和司幽本想阻拦,可她这脾气一上来,哪还有同别人商量的意思。   一晃神工夫,站在诛仙柱下的,就成了两个人。   众人一片唏嘘,连孟柝都变了脸色。   陵光倒似浑然未觉,瞥了司幽一眼:“不是要捆吗,动手啊。”   “这!……”若不是长琴和端华拦着,长潋险些冲到诛仙柱下来。   瞧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司幽无奈地笑笑:“这驴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而后抬起手,默念口诀,催动了缚妖索。   锁链自上而下蛇行而来,捆住了重黎的一条胳膊。   堕魔之身,承受缚妖索,是不太好受的,重黎微微蹙眉,将不适强压下去。   铁索触到陵光时,明显往后缩了一下,被陵光狠瞪了一眼后,迫于上神威压,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盘上来,缚住了她的手腕。   缚妖索刚捆上,诛仙柱上方当即浓云滚滚,雷鸣电闪,示威的第一道天雷眨眼落下,却又堪堪停在二人头顶寸许之处,不得再近半分。   陵光岿然不动地站在那,浅金的灵泽不知何时撑起了屏障,一连接了三道天雷。   这天雷是用来逼罪孽深重之人伏诛的,重黎不跪,天雷便会一直劈下去。   司幽晓得这一点,无奈地叹了口气,劝道:“自古罪人听审,需跪于堂前,昆仑亦然,既然都捆上了,便按规矩来。”   说罢抬起手,正欲将人压下去,却感到一股无形之力与他相抗,无法让重黎屈身。   重黎看着始终抓着他腕子的那只手,有些错愕:“师尊……?”   陵光目不斜视,云淡风轻地撂下一句:“他没有做错事,不需要跪任何人。”   四下哗然一片,司幽怔忡片刻,倒是被逗笑了。   不愧是神界第一护犊子,当初这小子把酆都捅出个窟窿,她对内是“严惩”了一顿,回过头来还是自己去收拾烂摊子。   这会儿又怎么可能眼看着自己的人被欺负。   她今日站在这,明摆着是来给撑腰的。 第八百九十七章 我犯下的罪我敢认   “不是来讨公道的吗,怎么,一个臭小子跪还是不跪,影响到你们说话了?”镜鸾幽幽地冒出一句,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袍,仿佛只是道了句今日天气不错。   孟柝一僵,诚然总觉得被刺了一下,但正事还是要说的。   至于这跪不跪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命人将人证物证呈上,物证,是两具尸体,而人证,则是个小姑娘。   看见那孩子的时候,陵光便愣住了。   鹿城那桩命案,唯一一个神志清醒地活下来的孩子,她前不久才找她问过话。   孟柝怎么把人带来了?   “魔尊途径之处,皆先后发生命案,这两具尸体便是其中的无辜受害者,二人身上的几处致命伤,皆与魔尊近年所用的佩剑璞玉一致,这定然不是巧合。”孟柝命人将尸体身上的白布揭开。   孟逢君眼明手快地冲过去,先捂住那孩子的眼睛。   孟柝显然被气狠了,句句含针带刺:“前几日鹿城命案,受害达二十余,这些无辜性命该去何处说理?这孩子亲眼所见,魔尊持械行凶,杀亲之仇,如何会认错?”   陵光蹙眉,厉声反驳:“这件事与先前的命案我已同诸位说清楚,有人能使幻术,栽赃嫁祸,岂能当真?妖魔尚知冤有头债有主,诸位难道要做那不分青红皂白的粗野之人吗?”   “那魔尊可敢当着诸天神佛,当着这恢恢青天立誓,连日来发生的桩桩命案,一桩与他没有干系,他不曾杀过任何一人吗!”孟柝次子愤然上前,怒视着诛仙柱下的重黎。   重黎猝然一僵。   立誓?   他没法立誓。   这个誓就算天雷没当场劈死他,他也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他杀过人的。   虽然已经想不起到底杀了谁,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杀过,这双手,这柄璞玉剑已经染了无辜之人的血,他没脸立这个誓,也不愿用无数个谎去圆。   见他缄默,那子呵地笑开了:“怎么,不敢?不敢才对,你杀过多少人,自己都记不清了吧?”   他紧紧攥着手中染血的玉佩,几乎要从牙缝里淬出毒来,扎在他身上。   “魔族害死了多少人,你害死了多少人,血债如山,你怎么还得了?前几日那一战,我只恨没亲手斩下那遥岑首级,为我手下兄弟报仇!我这辈子——都与魔族不共戴天!”   若不是一旁的兄长拉着,不让他在上神面前造次,只怕他已经抽出剑来,冲到重黎面前去了。   此等局面,闹得甚是尴尬,重黎自觉自觉无言以对,本以为听了这番话,身旁的人多少会有些失望,其实他也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事出在他,往后对付无尽和玄武,还需仙门各派联手同心,她若是站在他这边,只怕不少人背后颇有微词。   然抬起头,却见她一步都不曾动过。   默然几许,陵光道:“魔尊体内还封印着无尽一半的元神,这件事想必各派掌门多少有所耳闻,此事还不曾宣扬得人人皆知,但眼下瞒着也并无意义,既然这么多人都来我昆仑兴师问罪,有些话我也就直言了。”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个人。   “既然这位仙君明言要个公道,可以,不过须得同诸位说明白,魔尊一死,无尽的元神也即刻归位,诸位有自信让重黎发誓,可有自信对付那上古凶邪?”   这番话说得可忒不客气,谁都知道无尽神通,当年就连父神都拿他没法子,不周山一战,更是折进去两位上神,最后还是陵光拼上性命,以血翎暂且将其压在山下。   真让那妖物取回剩下的元神,再加上叛变的玄武上神,谁能拦得住?   众人面面相觑,再看向魔尊,不由心悸。   冗长的沉默后,诛仙柱下传来一声轻咳。   至今还没开口为自己争辩过一句的重黎终于开了口:“我不能断言自己没有做错事,无尽的元神的确能勾起杀念,我杀过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此事与昆仑,与我师尊无关,诸位今日来此问罪,我愿受罚,但无尽仍在虎视眈眈,诸位便是再恨我,可否等上一等,我自己犯下的罪业,我敢认。”   闻言,众人陷入犹豫,重黎抬起没有被缚妖索捆住的手,轻轻推了陵光一下。   “师尊,你先走远些吧,我从前也没少欺负他们,天道好轮回嘛。”   陵光一怔:“你真要……”   “嗯,师尊放心,我心里有数。”   这么多人想要个交代,就算陵光护着他,这口气他们也断断是咽不下的。   瞧瞧这些人的眼中的厌恨,他若是不像模像样地挨几道雷,今日谁都下不来台。   似是觉察到陵光可算有了妥协之意,那缚妖索忙不迭地松开了她,悄无声息地探向重黎,捆住了他另一条胳膊,将他吊在了诛仙柱下。   四下灵障撤去,云端顿时天雷攒动,蓄势待发。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终于苍天开眼,严惩妖魔,且重黎自己也觉着自己嚣张了这么多年,是时候遭点报应了的时候,却发现眼前的人迟迟没有退后。   “师尊!”长潋疾步冲上台。   “哎哎哎!你又上去干嘛?”司幽赶忙将人拉住。   “拉师尊下来啊!”长潋急着挣脱。   司幽叹了口气,好笑地把人提溜回来,丢给紧随而至的霓旌:“你师尊什么性子你不清楚?吃了秤砣铁了心,你啊,就别添乱了。”   “师尊就这么偏袒重黎?”   司幽低笑了声,往他脑门上扇了一记:“说什么呢,今日诛仙柱下的换作是你,她也一样护着,你们的师父啊,是这世上最疼你们的人了。”   眼看着天雷就要落下来了,重黎有些着急了,被缚妖索捆着动弹不得,他只得催促她赶紧下去。   “我不走。”陵光这性子拧起来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天雷打身上可怪疼的……”   “……被牵连也不好受。”   “我以为我没挨过?”陵光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   “万一伤着呢?”   她想了想:“回云渺宫你给我上药。”   端的是理直气壮,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重黎:“……”   行吧,反正这天雷一会儿劈的是他。 第八百九十八章 但不妨碍我心眼儿小啊   云上雷电滚滚,翻涌如墨江,众人屏息之际,第一道天雷轰然落下,笔直地砸在重黎身上。   大地震颤,两耳嗡响,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   尖锐的刺痛涌过四肢百骸,他险些没站稳。   一双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微微的凉意覆在鬓角的汗珠上,陵光的声音很轻,像是跨了千万年才被他听见。   “疼不疼?”   他忽然就笑了出来:“不疼。”   话音未落,第二道天雷随即而至。   痛楚更甚,他咬紧牙关,硬是挺直了腰背。   三道天雷,算是看在陵光的面子上,暂且小惩大诫,但缚妖索解开的时候,重黎几乎是整个人栽到了陵光身上,凭着最后一丝清醒,硬是踏出半步,勉强撑住自个儿,没有压着她。   陵光的手已经抚上了腕上的不染,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没事儿,这不都劈完了,师尊不生气,我一点儿也不疼,咳咳……”说着,脸色又白了几分。   “你先坐下。”陵光扶着他,就地歇着,将灵力注入他掌中。   罚也罚了,又不能真要人命,众人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楚长曦犹豫再三,上前两步,躬身一礼:“陵光上神……”   “还有何事?”   比起这冷冷淡淡的声音,被冷不丁地扫上一眼的时候,楚长曦以为自己要被抽上一鞭子,晓得她眼下心情不大好,其他人也不敢当这个出头鸟,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若无尽的一半元神在魔尊体内,眼下确然不是大动干戈的时候,既然魔尊已经挨了三道天雷,诸位道友还是以大局为重,还是先将这口怨气搁置一旁,往后清算不迟。只是我等还有个顾虑,魔尊方才说这半缕元神会勾起杀欲,即便不是他自己愿意,有时候也会难以控制,如此一来,实在教人难以放心,若是可以,上神能否想个法子,是将魔尊囚起来,还是……”   重黎刚挨了天雷,陵光憋了一肚子火,他尽量将话说得委婉顺耳些,这也不仅是为了各派安心,也是考虑到魔尊自身是否还能继续压制无尽的元神。   毕竟长潋那边有前车之鉴,还是留一手为好。   陵光虽心有不快,但楚长曦的话确也有几分道理。   重黎体内的封印会逐年削弱,他受到无尽的影响,难以控制自己也不足为奇。   但将人圈禁起来,也是无用的,最坏的情况只怕适得其反。   她沉思片刻,答道:“人,我来看着,若诸位实在不能安心,我这还个法子。”   她默念心诀,唤出一条看似平平无奇的红绳。   “这红绳名为同生,一头连在魔尊身上,一头连在我身上,他若起恶念,我便能立时觉察到,防患于未然。”   也用不着听旁人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说完,便抓起了重黎的手,看着那双漆夜般的眼里沉着的星月,那么好看,她笑了笑,将红绳的一端在他小指上绕了三圈,另一头在自己的小指上再绕三圈,一阵短促的痛楚后,红绳消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留在二人小指上的,只是各一枚小小的朱砂痣。   “成了。”她回头看向所有人,“诸位现在可以回去睡个安心觉了。长潋。”   “帮孟府君把两具尸体收拾了,已死之人,入土为安,孩子也带下去吃些东西,过些日子送回亲眷家,不得再去叨扰。”   “今日重黎挨了三道天雷,罚过了,受过了,你们要的公道我给了,只是想来诸位都清楚,眼下重要的是找出玄冥宫所在,是如何对付居心叵测的妖邪,这样大动干戈的‘兴师问罪’,适可而止为好。”   她平静地叹了口气,重话倒是没说,只是这看似风轻云淡的一字一句,都教人背后发寒。   扶起重黎后,她径直走下了台阶。   司幽笑了笑,道:“把人带回去上药吧,这边交给我和阿鸾。”   她点了点头,驾云而起,将人带走了。   望着那朵云彩飞远,众人悬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儿才徐徐舒开。   司幽恨铁不成钢地扫过众人的脸,对楚长曦摇了摇头:“你们啊你们啊,惹谁不好,非拣个铁板磕一磕。”   孟柝不忿:“帝君这是什么话,我等只是……”   “只是讨个公道?”司幽摇着扇子,笑得花枝乱颤,“那小子就算把天捅个窟窿,只要陵光还活着,你们也奈何不了他,要不要惩治,要怎么惩治,乃至需不需要清理门户,那都得陵光说了算,你今日抬着尸体来潮汐殿问他的罪,是真的没把她放在眼里啊孟府君。”   孟柝原本是一腔正气,义愤填膺地前来质问那魔尊,倒是没留意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拂了陵光上神的面子,被司幽一提醒,心头顿时咯噔一下。   “帝君,这……”   司幽拍了拍他的肩,端的是语重心长:“陵光复生不久,你们对她的了解大概也只是古籍中记载的只言片语,想来多半也不晓得她那脾气,她在战场上雷厉风行惯了,还真没吃过什么亏,这人护犊子,偏心,还记仇,位居上神之后,天上地下就没人敢指摘她,更不用说越过她去动她的人,孟府君,你品品,你细品。”   那一瞬,孟柝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眼见着吓也吓够了,司幽将银扇一合:“行了,今日也都得偿所愿了,回去好好歇一晚,明日还有正事要商讨呢。”   说罢,也不管孟柝一行人如何后知后觉地胆战心惊,兀自扬长而去。   楚长曦摇了摇头,追了上去。   “你这么吓唬人家,孟府君等人今夜怕是连觉都睡不好了。”   “哪又怎么?”司幽回过头悄悄瞥了眼孟柝等人铁青的脸色,不觉半分心虚,反倒笑得眯起了眼,“他们方才不是说得挺痛快,重黎就算千万个不好,也轮不上他来说,如今这人也训了,天雷也挨了,陵光不同他们计较,那是顾全大局,但不妨碍我心眼儿小啊。”   该怎么说呢……不愧是你。 第八百九十九章 噩耗   孟逢君来送药的时候,是陵光开的门,云渺宫静悄悄的,天有些暗,也没瞧见重黎,弄得她有些尴尬。   “有事吗?”陵光看着她。   孟逢君清了清嗓子,将手中的药递了过去:“我父君他……他方才说得有些过了,我也没想到他会带着尸体和一个孩子上山,许是前几日与魔族那一战折损了不少得力兵将,气得狠了才会如此,这两瓶药,一瓶外敷,一瓶內服,对各种内伤外伤都极有好处,我也不知天雷所致的伤算哪一种,索性都拿来了,你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她极少有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看得出是真心觉得不好意思,又不知怎么说才妥当。   陵光虽有些生气,但还没有到迁怒于她的地步。   “你费心了,这药我拿进去试试。”   “哎,好,好,那我……先走了。”孟逢君从来没觉得自己嘴这么笨过,灿灿地离开了。   陵光回到屋内,掀起通往内殿的第一层纱帘,望见坐在窗下咬着牙悄悄给自己抹药的重黎,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就立刻把药藏起来了。   这让陵光不由想起他少年时每每被她抽了,都躲在被子下给自己上药,她一掀被子,他就跟做贼似的把药一股脑儿的全压在屁股底下。   好几回坐得狠了,那啥,咳……都给扎出好几道口子来,死活不让她看。   “别藏了,衣裳脱了,我给你上药。”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踟蹰一番,重黎慢慢地褪去了上衣。   天雷打出的伤,与寻常伤痕不同,除了灼伤,就是青青紫紫的蛛网般的伤疤,像是皴裂的土地,连挨了三下,他背上都没剩几处好肉了。   孟逢君拿来的药其实没有太大作用,药,陵光其实已经调好了,在他背上细细抹开。   “疼就说一声。”   重黎笑了笑,许是觉得这疼痛还能忍受,便没吭气儿。   沉默良久,听到他的叹息声。   “师尊,我今日才发现,原来我做过那么多错事。”   都说这天雷是用来惩治做了错事的人,要他好生反省自己的罪业的,他从前还觉得都是胡扯,可被其劈中的时候,他脑子里确实闪过了许多荒唐的画面。   “以前都没觉得,自己这么混账,那些人求我,骂我,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如今想起来了,就觉得挺不该的……”   他追悔了好久,这些事在心头压了好久,今日挨了三道天雷,倒是让他觉得轻松了些,好像偿还了一部分似的。   他抬起手,问她:“这红绳真是用来探查我的杀念的?”   “不是。”陵光淡然道,“骗他们的,哪有这么方便的法宝?”   “那你方才不是……”还说得有模有样。   “名字是现取的,灵力凝成了红绳的样子,一个小法术。”   “做什么的?”   她看了他一眼,默然片刻,“你要是受了伤,我能觉察到。”   “你不会有事吧?”他蓦地想起她之前往他身上施的咒法了。   陵光摇了摇头:“不会,只是你受伤的时候,我会知道而已。”   闻言,重黎松了口气。   上完了药,方才还死不吭声的人终于开始哼哼唧唧了。   陵光让他趴在床上,虽说挨雷劈是怪残的,但他趴在那跟被踩着尾巴的小狗崽子似的也确实好笑。   “堂堂帝君,可别疼得哭鼻子啊。”   重黎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本尊才不哭鼻子。退一步说那帝君是我抢来的,跟司幽不一样,还没得到天道承认呢,就算哭也不算丢人吧。”   陵光气笑了:“你倒是理直气壮,敢情帝君还是自封的。”   重黎枕着胳膊,看了看四周,犹豫片刻,问她:“师尊让我趴床上,一会儿你睡哪?”   “……”不说她还忘了。   眼见着天也不早了,闹腾了一日,是有些乏。   她瞄了眼还剩一半的床,虽说挤了点,但真要试试,好像也不是不行。   僵持良久,她清了清嗓子。   “往里头挪挪。”   重黎一愣,旋即往内侧拱了拱,手脚麻利得仿佛已经完全不觉得疼了。   陵光整个人绷着,衣裳都没脱,慢吞吞地躺下。   本以为会靠着软枕,一低头才发现这小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个儿的胳膊伸到她脑袋下面来了。   比枕头硬了点,但……也不是不舒服的意思。   她暗暗瞥了他一眼,他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而后,她随手挥灭了屋内大半的灯,只留了墙角一盏小烛。   合上眼没一会儿,就感觉到身旁的人悄悄地侧过了身,一点点拱了回来。   贼兮兮的,挨近她的耳朵,气息湿漉漉的,小声问。   “夫人,我能牵你的手么?”   这一声“夫人”,叫得陵光浑身跟雷电劈了似的,一阵酥麻,她委实庆幸方才吹了灯,不然她实在不确信自己此时的神情得多丢人。   默然片刻,她不露声色地递出了一只手,与他交握。   与她相比,他的手实在暖和。   “外头好像下雪了。”她听见簌簌的动静,有些急。   惹来一声轻笑。   “是你心跳太大声了,师尊……啊哟!”   眨眼挨了一巴掌。   “就你话多。”陵光板着脸,没好气地背过身去,紧紧环着双臂,试图捂住这颗本该属于阿九的心,再不让他听见这丢人的声音。   翌日,各派云集于潮汐殿,共商如何应对无尽和玄武。   各派主事各自呈报了连日来仙门与人间发生的种种,诚然每一桩祸事说来都令人发指,但林林总总放在一处,一番仔细核对下来,却发现除了三凶之外,大多是厉鬼妖物作祟。   无尽最擅长的是操纵妖兽,之前对付昆仑,用的也是从十八层地狱放出的恶兽,但这次不知怎么的,算来算去,也没有多少。   无论是陵光还是司幽,都觉得这不像是无尽一贯的做派。   镜鸾呈报了西海附近几座山系的地脉状况,以女床山为始,也都修复得七七八八了,挽回天虞山,指日可待。   当年天虞山被夺,不得已毁地脉,阻妖邪,才换来那么多人的生路,说来确实令人叹惋,如今能看到天虞山再获生机,也算是这动荡不断的时局下一桩好事了。   众人欢喜感慨之余,陵光已将卷宗翻了两遍,抬头看向镜鸾:“不周山已经荒废了吗?”   闻言,镜鸾面露难色:“不周山山灵已死,地脉便荡然无存了,我思来想去,觉得已经没有希望了,便没有去看过。”   自五千年前封印无尽,不周山尸横遍野,随风而散,山中草木枯萎,河水断流,早已形同废墟,这样的山,便是万灵之主,也是救不回来的。   不周山的没落令人唏嘘,但也别无他法,陵光合上了卷宗,点了点头:“不周山已毁,但世间其他山河,不能步其后尘,找出无尽和玄武,趁他还未取回完整的元神,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那玄冥宫甚是隐秘,找了这么久,还是一无所获。”长潋道。   司幽也有所殚虑:“无尽销声匿迹已有八年,但自你复生后,随之有所动作,许是凑巧,但不容小觑,寸情所致的伤要想痊愈并不容易,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以执明的性子,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主儿,找不到玄冥宫,就摸不透他们的行踪,更不必说下一步的动作了。”   陵光思索片刻,看了眼站在楚长曦身边的陆君陈。   “这几日得空,去孤岐山一趟,玄冥宫的下落,我已有眉目。”   这话从她口中说出,莫名教人信服,众人窸窣低语,终于有了几分盼头。   只要找到玄冥宫所在,仙门便可有所部署了。   这么一想,众人不由地心生欢喜,斗志昂扬地握紧了拳,纷纷道定要擒拿妖邪,尽快平息场动乱。   长潋起身,正打算请众人且退去吃些茶水润润喉,小憩片刻时,却见孟逢君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连孟柝斥她不知礼数也顾不上,径直朝陵光走去。   “……发生什么事了?”自相识以来,除去言寒轻那回,她就不曾在孟逢君脸上看到过这样焦急的神色。   不知是不是一路被山风吹得,孟逢君两眼有些发红,嘴唇颤了几下,才能发出声来。   “渺渺……”   她竟都忘了这是人前,也忘了眼前的人如今的身份,只是茫然无措的,不知如何开口似的,怔忡地望着她。   “……莲娘好像不行了。” 第九百章 故人相见不相知   蜿蜒山道上,一阵清风疾驰。   便是重黎和孟逢君在身后喊她慢些,前头的人也跟听不见似的。   孟逢君方才的话还在脑子里回响,嗡嗡的,像做梦一样。   谁不行了?   怎么会不行了?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陵光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问了多少,最后又是如何草草将潮汐殿的事交给了长潋和司幽,她只觉得眼前这条路越来越漫长,好像走不到头。   他们赶到时,端华刚看诊完从屋里出来,神色有些凝重,看见陵光,走过来行了一礼:“上神安好。”   陵光这会儿没心思顾忌什么尊卑礼数,托起他便问:“莲姨怎么样了?”   听一位上神以凡人为长,多少有些怪怪的,端华微微一顿,叹了口气,回头望向那道紧闭的门:“凡人的寿数至多百年,莲娘的寿数已近七旬,算是长寿有福之人了,只是到底是肉身凡胎,并无病痛,只是命数将至,是时候了……”   昆仑虽有灵丹妙药,可助人延年益寿,但若是谁都能以此苟活,只会乱了轮回之道,若无必要的缘由,身为修道之人,不已生死为儿戏。   “不是说还有几日的吗?”陵光有些无所适从,平日诸事稳重,少有如此慌乱的时候。   端华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前些日子托幽荼帝君查了生死簿,莲娘寿尽于明日卯时日出之际,因是寿终正寝,故而多一刻都会妨碍其今生圆满。”   “明日卯时……卯时……”陵光心头一咯噔。   眼下日正当空,也就是说,还剩十六个时辰。   “师尊。”重黎轻轻拍了怕还在发怔的她,想要宽慰几句,可生死面前,说什么好像都显得苍白,“人还在里头,先进去看看,有什么话,好好说出来,莫要留遗憾。”   说着,看了端华和孟逢君一眼,“二位先回罢,此乃家事,最后几个时辰,留给师尊便好。”   端华领会其意,点了点头,带着一步三回头的孟逢君离开了此处。   推开那扇虚掩的栅门,重黎牵着陵光的手,走过碎石铺成的小道,院中花草葳蕤,看得出莲娘倒下之前,还在照料它们。   院子中央,种了一棵海棠树,零零散散的花苞,许是还要过些时日才能开花。   推门的时候,陵光的手就这么将在了那,想推开看看里面的人,又怕推开后看到的一切。   长生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动情则苦。   重黎看出了她的动摇,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帮她推开了半扇门。   “师尊,进去吧。”   屋中并没有扑出浓郁的药味儿,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阵宁神香,对于即将寿终正寝的人而言,比起喝那些苦药,这样还来得轻松些。   莲娘坐在榻边,靠着软枕,膝上盖着薄被,浑浊的眼定定地望着窗外,唇边始终带着笑,仿佛能透过那扇窗看到什么极为美好的东西。   脚步声近了,她听到有人唤了声。   “莲姨。”   她不由一怔,瞪大了眼去看眼前的女子,素白的衣,乌黑的长发,尽管只是个模糊的身影,却能看出应当是个少有的美人,于是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不住啊姑娘,老婆子年纪大了,眼睛不大看得清,还以为你……唉,罢了,姑娘与方才那位仙君认识?”   见她似乎没有认出自己,陵光竭力隐忍住了,笑着答复:“一位朋友,听说您身子近来不太好,我便来看看。”   闻言,莲娘笑着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山中仙君心慈,让我在这过日子,我就感激不尽了,哪能总让你们这么记挂着……人到了岁数,毛病就多了,养几日就好。”   听到这,陵光不由得鼻尖一酸。   重黎拍了拍她的肩,走了过去:“您近日睡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的声音,莲娘还有些印象,只是时隔八年,不免怀疑自己听错了:“……重黎公子?”   “哎,是我。”重黎屈下身,如一个承欢膝下的小辈。   “你……云游回来了?”莲娘讶异地看着他,离得这么近,才能看清他的面貌,“长潋仙君说你下山云游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你几时回来的?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该如何说呢,上回见的时候,阿九还在,他总是板着脸,不爱笑,话也不多,穿得黑漆漆一身,见谁都不好相与的样子。   如今似乎……变得温柔了。   白衣磊落,英姿焕发,稳重了许多。   “是吗?我自己都没怎么发觉。”重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次下山,我学了医术,走过了大江南北,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如今回来,慢慢说给您听吧。”   莲娘笑开了花:“好,好,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二人说在兴头上,重黎忽然道:“莲娘,今日还有一人,要带您认识一下。”   说着,他回过头冲陵光招了招手:“师尊,快来。”   陵光攥着自个儿的衣袖,犹豫半响,慢慢走上前,看着如今的莲娘,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鸾一早便同她说过,将逝之人,安然为上,不可结缘,她该如何对莲娘介绍自己?   说这么多年,栖身在阿九体内的魂魄原是她?只怕会将人吓出病来。   说她是昆仑的上神……难道要让莲娘给她行礼不成?   “这位姑娘……”倒是莲娘先开口,冲她莞尔一笑,“这位姑娘与我素昧平生,还愿记挂我,定是位心善的好姑娘,听重黎公子方才的称呼,姑娘是公子的师父?”   莲娘的声音很平静,像是能将心头的迷茫一扫而空。   陵光走过来,轻轻坐在榻边,给她掖了掖被角。   “是,我是阿黎的师尊,也是阿九的朋友,她曾托付我,在她走后……要好好照顾您。”   听到“阿九”二字,莲娘眼底有了些许波动。   “这样啊……”   “我叫陵光,与阿九既是故交,您就是我的长辈。”   “哎,好,陵光姑娘。”莲娘似是信了,但仍没什么精神,便坐在那,听他二人说些过往旧事,偶尔也插上几句。   起初还听她说些年轻时的逸闻,话本里的传说,没多久,她提到的,便只有阿九了。 第九百零一章 我才发现还有好多事没做   莲娘眼中的阿九,与陵光自己认知中的,好像略有不同。   她说,阿九那孩子,看着薄情,其实最重情义,后巷一只小狗过来舔舔她的伤口,她便能将自己碗里的肉都省下来,喂到它寿终。   晴姑娘死后,她虽什么都没有说,但给晴姑娘立坟冢的时候,两眼从头到尾都是红的,就是死倔着不肯哭,心里比谁都能记着晴姑娘的好。   她还说,阿九啊,也是个心狠的,一走就是这么多年,直到北若城出了事,才回来。这孩子离开的时候,谁都劝不住,谁都留不住……   就像八年前,她连个商量都不打,就这么去了。   她护了十四年的孩子,好像一夜间就长大了,能扛得起天下苍生,山河万里,敢挡在所有人之前,拦住所有的灾祸。   “陵光姑娘,你和那孩子真像,不过阿九还要再矮小些……”   莲娘说着,不由自主地想要比划出阿九生前的身量。   方才陵光唤她的那声“莲姨”,有那么一瞬间,她竟以为是那孩子回来了。   “如今想来,那孩子真的太瘦小了,这么多年,不知有没有好好吃饭……”说着,她又心生感慨,“那孩子走了八年,起初我是伤心的,但日子久了,便只是习惯于每日的祭拜,然后去天池边看看她。现在提起这件事,我并不觉得很难过了,只是经常忍不住地想,那孩子是哪来的勇气,护下这一山生灵的呢?”   “她那么小,法力也不高强,她不怕疼吗……”   “就没有人问过,她怕不怕吗……”   这样问的时候,莲娘其实已经很平静了,倒是一旁的重黎,猝然收紧了拳,两眼发红,竭力忍着那种锥心的痛。   陵光笑了起来,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她定是怕疼的,但她没有后悔过,你们好好活着,她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十分欣慰。”   “是吗?”莲娘默然半响,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逝去之人消散于天地,活下来的人却总是日夜煎熬,能得一句,她不后悔,她没有怨恨过任何人,就足以令人动容落泪了。   莲娘说得累了,缓缓合上了眼。   “海棠花,开了吗,我是不是赶不上了……”   柔弱如呓语的询问,换来温柔如风的答复。   “枝头的花苞都长出来了,明日定会开的。”   “好,好……明日记得,喊醒我,我想……看看花……”莲娘含着笑,沉沉睡去。   陵光伸出手,替她擦去眼角的湿润,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出了门。   重黎跟上来的时候,发现她竟蹲在石阶上,抱成了一团。   “师尊!……怎么了?”他心头一紧,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慌忙蹲下去查看。   可当他连哄带骗,好不容易把她的脑袋从臂弯里扒拉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她两眼通红,鼻子也是,眼泪在打转,堂堂上神,活像个哭包。   他真给吓坏了,忙将她抱住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说我听着……”   陵光枕着他的肩,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当初我铁了心离开北若城,将她一人留在那,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去,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相聚了,又顾不上她……她护了我那么多年,对我掏心掏肺视如己出,可我都没来得及对她好……”   她的哭声几乎都噎在了嗓子眼里,断断续续的,不敢发出来。   “我想让一切好起来,等收拾了无尽和执明,让这天下都再无忧患,我顾到了苍生,却没顾到她……我忘了她只是个凡人,她等不了我太久,我以为还有机会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死了,她会这么难过……”   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将她当做孩子,记挂她,心疼她,不知道这么多年,天池边放了多少的花和糕点。   不知道自己的舍身对于某个人来说,天都塌了……   她觉得自己是个混账,已经对不住晴茹,到头来对莲娘的亏欠也弥补不上。   她做的什么上神,她还做什么上神?   “我想带她看看天虞山……”她无力地落着泪。   重黎抱起她,走到海棠树下,静静地听。   “朝云城的上元灯会也很热闹,莲姨同我提过,她一直想去的……”   “我想学会做糕点,莲姨最喜欢吃栗子酥了,我还没来得及做给她吃……”   “我还没告诉她我是阿九,也没告诉她我们成亲了。”   “我有好多好多事没做。”她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就慌了,“我才发现还有这么多事没做……”   重黎收紧了臂弯,更用力地抱紧了她,一下一下梳理着她的发,将她的软弱一并收下。   “师尊觉得做凡人的时候,开心吗?”   “并不算……开心吧。”   那些年,发生在她周遭的,十有的不如意。   “凡人短短数十年寿命,太过仓促,的确会有许多差强人意的地方,留下遗憾也不足为奇,很多人这辈子,过得并不开心,但凡人身上有一点,我羡慕至极。”   “……什么?”   他莞尔,郑重道:“他们往往能不顾一切地用一辈子,去铭记让自己感动的一瞬间,全心全意去记住那些从心上走过的人,到自己死去的那天,仍如初见。莲娘这辈子,用心记住了阿九,记住了救下自己的晴茹,她今生最后的一点时间里,若能得到一点真心的回报,便能了却遗憾,是不是,师尊?”   对于凡人而言,一瞬,或许即是一生。   那么这短短数个时辰,便不算为时已晚。   长夜寥寥,星月斗转,此生短暂如弹指间,数不尽的喜乐悲离,都似沉在一场大梦里,以为余生漫漫且看不到尽头,然而却是转眼,就站在路的尽头回望了。   待夜色染霜,山雾忽起,星辰黯淡而去,于是天边的品蓝自东而西,逐一漫过沉睡的朝云,掬一捧晨曦在手,为其蒙上动人的浅金。   莲娘今日醒早,也不觉得困乏,能自己坐起来,去倒一杯茶水润喉。   她觉得自己许久没有这样的精神头了,身子爽利,步子轻快,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   有人推开门,手里捧着崭新的衣裳,笑盈盈地望着她。   “莲姨,来试试新做的春衫合不合身。” 第九百零二章 一别无归期   熟悉的声音,引得她不由自主地回望去,只见那门边站着的人乌发白衣,是北若城重逢时穿着的天虞山弟子服,雪青的额饰搭在眉心,一双桃花眼笑开了,很是俏丽。   她站在那,有些消瘦,却是鲜活的,犹如生前。   犹如生前。   莲娘捂着嘴,一时间不知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到了嘴边的声音又卡在嗓子里,几经艰难,才唤出一声。   “阿九……”   门边的人走过来,和记忆中一样的神韵,一样的容貌,是平淡的,却又无端多了几分暖意。   不用任何佐证,她就是阿九。   莲娘觉得自己可能忧思过度,出现了幻觉。   她记得阿九死在八年前,记得自己昨日还病得起不来身,如今眼前这一切,到更像是让她觉得安心些的一场梦。   “我是不是还没醒……”她哭着问。   眼前的阿九没有作答,只是捻着袖子,帮她擦了擦泪。   “莲姨,咱们先试试衣裳吧,院子里的海棠开了,一会儿我扶您去看看。”   恬淡的声音,让人安心,就算只是一场梦,莲娘也觉得甚好。   她高兴地接过那身春衫,有些忙乱地穿上,是正合适的尺寸,也是她喜爱的素净款式。   不由得让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入不夜天时,待字闺中的模样。   “莲姨真好看。”她的小阿九如此说道。   她欢喜地受用这场温柔的美梦,与她一同走出门去。   天色蒙蒙亮,卯时未至,院中的海棠花却已经开了。   前些日子还只是零散的花苞,不知怎么的,一夜间居然开满了枝头。   果然是一场梦,她想看花,花便开了。   她念着阿九,于是人也出现在她梦里。   “莲姨怎么这样看着我?”阿九歪了歪脑袋,好奇地望着她。   莲娘笑了笑,叹息道:“没什么,只是莲姨……有些想你了。”   那树下摆着石桌石凳,还有一张美人靠。   阿九扶着她坐下,念着晨间天凉,又给她寻来一张毯子盖着腿。   莲娘躺在美人靠上,静静地望着满树风吹雪落,海棠香浅,奔流的岁月仿佛就此慢下来,拉长了,掰开,再揉碎,浸在清泉里,一世安然。   “这是你阿娘最喜欢的花。”莲娘忽然道。   阿九转过头来,似是有些诧异。   她笑了声:“难怪你不知,不夜天附近种的都是桃树梨树,不种海棠,你阿娘想看的时候,须得跑到湖边,听说她与你爹爹,就是在海棠树下认识的……”   这件事她还是头一回提起,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久远到她都快记不清了。   “关于你爹,你阿娘就同我说过一回,是个小将领,志在保家卫国,功夫也不错,模样如何倒是次要了,他允诺你阿娘,建功立业后就回来给她赎身,迎娶她过门,可那晚远赴边关后,就再没有回来,给你阿娘留下的只有你。”   “我怨过他,恨他许下这般虚无的诺言,牵累了你阿娘一辈子,但也感谢他,把你留下了,没有你,我和你阿娘都不知自己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说完这些,她沉默了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辈子啊,过得太快了,好像没有活过似的,在意的人走得走,散的散,本来是该难过的,可今日不知怎么的,看着这些花,都觉得不算什么了……”   她无声地靠了过来,枕在阿九肩头,忽然有些乏。   “阿九,天池冷不冷?”   她记得那儿风好大,吹得脸都会发僵。   “我记得你喜欢吃桂花糕,这些年就一直做,你有没有吃厌?”   她做其他的都不在话下,独独这桂花糕,总是蒸不好,不是硬了,就是烂了。   起初几年,还碰上好些人去天池祭拜,近几年却只剩她还会去了。   她怕她的阿九一个人躺在那,会寂寞,会冷,没有人记得,没有人心疼。   身边的人轻轻给她掖了掖被角,不置可否,但唇边是带着笑容的。   如此,她便安心了。   海棠簌簌而落,天边的日头一点点升了起来,温暖的晨曦洒在身上,像柔软的棉絮,很是舒服。   她觉得这场梦该醒了,脑海里的画面也渐渐归于平静。   是清风暖阳,是四海升平,亲朋满堂,合家团聚,她牵着晴茹的手,去春回大地的湖边,游船,看花……   她褪下了垂垂老矣的身躯,身姿轻盈,奔向一直在海棠树下等着她的,风华正茂的挚友。   “阿茹……”   她伸出了枯瘦的手,笑了起来。   “你等等我……我这就来……”   赤水之上,天光耀耀,日出东山,细碎的光洒满了两岸晶莹的砂石,雪白的海棠花无声翻飞,轻轻落在斑白的发上。   陵光缓缓低下头,看着神色安然地靠在她肩上,已然没有了声息的莲娘,微微一笑。   重黎从树后走出,看着她起身,将人轻轻地放在美人靠上,而后退后半步,郑重地躬身一拜。   “晚辈谢过您这一生真心疼惜,这般缘分,是晚辈三生有幸。”   重黎走过来,亦对着榻上安然而去的人行了一礼,紧紧握住陵光的手,一字一句道:“莲姨放心,从今往后,由晚辈守着她,疼惜她,将她捧作心头宝,无论发生什么,晚辈都不会再让她一人承受这重担,也不会再让她受委屈。”   今生今世,比肩而行。   莲娘不喜喧哗,故而后事也不曾大肆操办,眼下人间不太平,送尸身归北若城多有不便,便在昆仑脚下寻了一处僻静的山谷,葬在了开满山花的矮坡上。   陵光留下了她生前常用的两支银钗子,装在乾坤兜里,打算若是日后又机会路过故土,就埋在她与晴茹年轻时常去的湖边。   打理完这些,次日便立刻启程去往孤岐山。   司幽是亲手让她成为了阿九的,自然最是清楚她的嘴硬心软,莲娘这一去,这人间便又少了个她留恋的人,马上去找玄冥宫,可还能缓过这个劲儿来都难说。   本想劝慰一番,但开了口才发现,陵光比他想得平静许多。   “孤岐山一定要去,玄冥宫也必须找到,若我是不夜天的小阿九,这会儿一蹶不振也无可厚非,但我是昆仑的上神,我不去,只会让更多人连像莲娘一样寿终正寝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透彻,拍了拍司幽的肩,转身拿起霄明剑,昂首阔步,走出了云渺宫。 第九百零三章 镜花水月   北地孤岐山,坐落于北海深处的雪原中,与昆仑不同,千万年来,冰雪久积弥厚,永无春日,附近冰层,能阻断汹涌的海浪,使得整座山脉长年沉寂于茫茫雪原之中。   古籍记载,四灵中的苍龙与玄武先后诞生于此地,山谷深处,曾有一座为二位神尊而建的宫阙。   玄冥二字,便是北地所指,本该如天虞山的映华宫,不周山的浮屠宫一样为世人所熟知,但这座神宫却长年封于重重冰雪中,无人见过。   抵达孤岐山时,白浪滚滚,浮冰如锤,重重砯击着山崖,苍茫雪原一眼望去,尽是一样的风景,只怕踏进去,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这地方我来转过几回,都没找到玄冥宫所在。”重黎站在陵光身旁,观望着这片雪原。   他随行前来,本有许多人感到膈应,但陵光上神发了话,且他这一路也确实不曾做过什么出格之事,倒是真心实意地打探玄武和执明的下落。   北海这边,他近几年时常会来转转,孟柝等人虽居于少阳山,但北地深寒莫测,故也不曾深入,论了解,竟还是重黎更胜一筹。   “是啊,就算被困在这八年,我也对这个地方陌生得很。”一旁突然传来的应和声。   重黎和陵光点了点头,旋即又觉出不对劲来,齐齐回头望去,就见陆君陈望着雪原,眉头紧锁地叹息,不由诧异。   “你——怎么在这?”   此次下山的队伍里,可没带上他啊。   陆君陈侧目看向二人,反倒狐疑:“我一直在啊。”   “……什么时候?”   “离开昆仑那天。”   二人错愕地怔了怔,下意识地看向后头带队的步清风,俨然想问他们什么情况。   步清风茫然地眨了眨眼:“是帝君同我说,你答应带上他的……”   看着他俩不知所云的脸色,他也不确信了起来,下意识地看向同行的司幽。   “不是……吗?”   于是,二人的目光又往旁边挪了挪,狐疑地打量着司幽。   “你说我答应的?”陵光拧着眉问他。   司幽心虚的东瞧西看,手中烛阴甩得愈发急促,一脸“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看我”的嘴脸。   陵光可太了解他这人了,这除了他,谁有这么大胆子敢假传她的话。   她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人拖到旁边来,压低了声音:“你怎么回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东华还带着伤,且执明正到处找他,怎么还敢把人带出来?”   若不是众目睽睽,她非揪他耳朵不可。   司幽笑笑:“嗐,他想来,晓得你不会答应,便来求我,我能把他捆在山上不成?况且他那伤坏了根基,是肯定治不好的,人家拢共没几年好活了,想拼一回,就当给他个机会了。执明既然在找他,他出现在北地,说不定真能找到玄冥宫呢?”   陵光白了他一眼:“你当东华是诱饵吗?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心慈还是心狠。”   司幽莞尔,似是而非地耸了耸肩。   “开始和过程有那么重要吗?结果是好的不就行了?你这人啊,就是钻牛角尖……”   他摇着扇子走回去,看了陆君陈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下。   恰好此时前去探路的镜鸾回来,众人的注意又落到了此行的目的上。   “上君,怎么样?”步清风赶忙追问。   镜鸾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整座孤岐山都翻遍了,压根没看到什么神宫。”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叹息连连。   想来也是,北地荒漠,一眼望去连个人烟都没,但凡有座屋子,也早该瞧见了。   正当众人打算先退回少阳山,再行商榷之时,陵光却突然开口问:“山谷附近可有山泉潭水之流?”   镜鸾一愣,似是不解其意。   “有还是没有。”她又问了一遍,镜鸾才回过神。   “……有,方才是在山谷中看到一处,主上随我来。”   她展开双翼,再度飞身而起,众人御剑随行,穿过雪原,终来到一处小潭。   潭水四面皆被厚雪掩埋,故而看起来比实际上要狭窄许多,一不小心便会踏空。   “就是这了,主上。”镜鸾道。   “师尊,这水潭有什么问题吗?”重黎下去试探了一下,并未从这潭水中觉察到任何妖邪之气,他也曾数次经过此地,也没有任何值得留意之处。   陵光没有立刻作答,却朝陆君陈望去:“陆公子可还记得,你说从雪谷中逃出时,曾出现过‘幻觉’,感到天地颠倒,不知身在何处?”   “记得。”陆君陈陷入沉思,“不过当时我迷迷糊糊,风雪也大,应当是一时眼花。”   “若不是看错了呢?”陵光的话令所有人为之一震。   “……什么意思?”   她指着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逐一道来:“北地之寒,冰封千里,就连海浪动荡的岸边也有浮冰结连,何以此处潭水依旧如常,连一点薄冰都不见?”   “这……也许是山谷中暖和些,地下水流未死,故而无法结冰。”有人猜测道。   “可方才经过的山涧也都冻住了呀。”立刻有人反驳。   众说纷纭,一时也难有结论。   待其平息少许,陵光屈下身,轻轻碰了碰那水面。   没有涟漪。   她眸光一深,缓缓拔出了霄明,道:“若这潭水,本不是水呢。”   此话一出,四下陡然陷入死寂。   水……不是水?   这叫什么话?   她看向司幽和镜鸾:“旁人不知,你二人应是见过四灵的法器的。”   镜鸾点了点头:“四灵神武,东华上神的泰逢剑,庚辛上神的参商尺,您的天一镜,还有……执明上神的太阴斗。”   “泰逢主生杀,乃开天利刃,参商尺主道法,司理伦常,天一镜窥万象,隔善恶,而太阴斗……”陵光顿了顿,长剑指向那潭水,“辨虚实,可控心相。”   “太阴斗有一秘技,唤作‘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陆君陈总觉得这个法术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听过。   而陵光,仿佛就是在对着他一人说这件事。   “镜花水月本是东华上神参悟出的术法,乃不动兵刃而制敌之术,后教给执明上神,融入太阴斗中,中此术者,五感皆不自知,所处之地,所见之物,皆受施术之人控制,处于全然的幻境中。这幻境乍一眼看,与自己所熟知之处并无不同,却是天地颠倒,有违常理,即便在水下,也并非不可能。”   说到这,重黎也反应了过来:“师尊的意思是,执明上神对玄冥宫施了镜花水月,将其藏在了这潭水中?”   “这……这是不是太离谱了?”陆君陈着实没料到还有这种状况。   难不成这八年,他都在这潭水中当度日?   “的确有这种可能。”镜鸾忽然想起,“当年在昆仑,曾听东华上神提及玄冥宫,那时上神说的便是神宫一直都在,只是世人想当然认为它不在那……”   这话当时说得人似懂非懂,他们也没有深究,如今回想起来,其实东华上神早已给了暗示。   这潭水,便是术法的伊始,从踏入北地起,便已经入了镜花水月中。   “但要破此术,定要有太阴斗,我们去何处寻?”司幽提醒道。   闻言,众人都犯了难。   谁都知道太阴斗是玄武上神的法器,如今玄武上神堕魔,早已站在无尽的阵营里,施下这咒术的人就是他,又怎么会给仙门留后路?   踟蹰半响,陆君陈上前,从怀中摸出一块漆黑的碎片,递给陵光:“这是我逃出来的时候,敖洵殿下给我的,应当是从太阴斗上抠下来的……能派上用场吗?”   司幽快步上前,拿起碎片仔细端详,片刻,笃定地点了点头。   “没错,是太阴斗。”   陵光点了点头,接过那碎片,下令:“所有人退后,摆开阵型。”   众人当即后退三步,持剑屏息,严阵以待。   重黎与她交换了眼神,唤出无愧,将四下积雪挥散。   陵光站在潭边,将手中碎片往上一抛,随即执剑而起,霄明剑锋,直指太阴斗碎片,逼其靠近水面。   金光动荡,霜雪震颤,四下狂风大作,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毫无波澜的水面就显得尤为诡谲。   随着碎片的逼近,嵌入,那仿佛冻住般的水面出现了道道皴裂,蛛网一般发散开来。   耳边传来清晰的崩塌声,似是有人将梦中的琉璃盏打碎,撕裂了眼前的虚假,一座巍峨神宫,取代了连绵的山脉,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被封于寒水之下的玄冥宫,以猝不及防的方式现了身。   厚雪堆积的阶前,一袭黑袍猎猎翻飞,染着肃杀邪气的无形长刃散发出逼人的寒意。   裹着大氅的敖洵静静站在他身后,看到陵光和陆君陈的时候,显然怔了怔。   诚然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准备,如此局面还是令在场众人心头一紧。   山风掀开了碍事的兜帽,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和一双因怨恨而发红的眼睛。   刹那间,剑拔弩张。 第九百零四章 背后冷剑   多年纠葛,即便藏在人群中,执明也能一眼看到她所在,何况陵光这会儿是堂堂正正站在阵前。   四目相对,杀气陡然而起。   “你居然还活着……”执明的声音仿佛从荆棘成丛的怨恨中溢出,似是有些困惑,又觉得确然应当如此,她若是就这么死了,倒让他觉得不太踏实。   再想想前几日余鸢来玄冥宫时对他说的话,这前因后果,也都不言而喻了。   能将这等消息瞒到现在,该说是昆仑山守口如瓶,还是……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一旁的司幽身上,他正笑着,没有半分避让之意。   他不由暗自冷笑了声。   “敖洵殿下!”镜鸾高喊一声。   敖洵僵在原地,似是陡然惊醒,却并未朝他们呼救,反倒往后退了半步。   执明挡在了他身前,显然不打算老实放人。   重黎四下逡巡了一圈,压低了声音提醒陵光:“无尽不在此处。”   他体内还封着其一半的元神,若接近了本尊了,多少会有所察觉,可玄冥宫就在眼前,玄武和敖洵亦在此处,定是找对了地方,然无论哪个方向,都没有无尽的气息。   陵光眉头微蹙,看向执明,厉声问:“无尽人在何处?”   执明嗤笑:“他在哪问我作甚,你有死而复生的本事,却找不到自己的宿敌所在,真真是笑死人了。”   “你!”重黎气极,手中无愧墨雾飞绽,杀气腾腾。   陵光并未理会这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唯有霄明剑染上了肃杀之气,凛凛霜色,覆盖了云月剑纹,在她眼底映出一片冷白。   “善后总要一件一件来,既然无尽不在这,先处理你我之间的事倒也无妨。”   她往前走,剑锋划过厚重的积雪与寒冰,凛冽的剑气冷到极致,反倒变得刺痛炙热,浅金的灵气不知何时化作火焰般的红,自她掌心徐徐淌过剑身,在冰天雪地里留下焦黑的灼痕。   她其实不常动怒,多数时候也只是有些生气,但这回,粗枝大叶如重黎也能感觉到她此时此刻,已经怒不可遏了,唯有声音仍是克制隐忍的。   “你我四为神尊,应天命而生,受父神教诲,问天道,得神格,本该顺应天命,为苍生挫骨扬灰,护得天下太平……”   她沉默几许,抬起眼。   “这些话,我都说腻了,今日不同你谈大义,你不配谈大义,我来找你,是寻私仇的。”   这话是在场所有人,包括司幽都没料到的,一时间,所有人都诧异地盯着那道挺拔的素白背影,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一个受世人敬仰,心怀天下的上神,居然说……私仇?   执明也不由得愣了愣,对这样的陵光感到一丝陌生,不如说从认识她开始,就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陵光却无半分玩笑之意,长剑凄寒,直指于他。   “当年你背叛神族,毁去封天阵,放出妖邪祸世,这些我便是以命相抗,也是心甘情愿的,但是——你害死了东华和庚辛,害死了诸多无辜仙灵,不周山化为废墟,连一个生灵都不曾留下,这些发生在我眼前的时候,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我头一回,想把你大卸八块!”   她今日道出的每一个字,都能嵌到人的血肉里,钉在人的骨头上,当年种种,犹如昨日。   在场之人似是也被这愤然所感染,勾起了心中血性,步清风紧紧攥着拳,盯住了面容如鬼的玄武。   “此番暴行,天理难容……!”   执明眸光一沉,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手中剑:“事到如今,也无需多言,那些冠冕堂皇,每日盼着我们死的仙灵死有余辜,杀了他们,我不后悔!但我没有害东华!——”   他紧紧抓住了敖洵的手,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一字一句地宣告。   “我已经把他救回来了!这一次,谁都不能让他再去担那狗屁不通的苍生大任!”   听到这,陵光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幽幽看向那位小殿下。   敖洵面色青白,似是想说什么,又终是戛然而止,看着近乎疯狂的执明温柔地笑了笑。   执明亦冲他点了点头:“我带你杀出去。”   陵光一声冷笑,剑气大盛。   “大言不惭。”   提剑而起,眨眼便杀至眼前。   执明只来得及将敖洵推至一旁,抬剑去迎,力压千钧的剑气当头劈下!   霄明虽不如泰逢锋利,但也要看看是谁在用这把剑,当今世上,能单凭剑气压得他动弹不得的,屈指可数。   唯有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意识到,她的的确确回来了。   一剑格挡,陵光反身便是一脚,将他逼得连退数步,而后半分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举剑旋身,连落三剑!   气势一剑更胜一剑,脚下冰原连连崩裂,飞雪急旋,荡然无存。   此等场面,莫说生平仅见,便是早已看惯了的司幽和镜鸾都不由为之汗颜。   “她是要把人就地劈死吗……”司幽背后都沁出冷汗来了。   他晓得陵光这武神的名头不是虚头巴脑来的,也见过她在沙场上诛除妖邪的矫健,可像这般利落狠辣地想要一个人的命的打法,实在让人不敢接近。   再看重黎,目光中多了几分同情。   甭管自己想不想当妻管严,这以后的日子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吧……   镜鸾看向重黎,他居然还在笑,一副“看我师尊厉不厉害”的骄傲样儿,嗤了声。   “傻帽一个,没救了。”   雪谷之中不止有他二人,镜花水月被破,原本藏在幻境中的众多恶兽也倾巢而出。   各派弟子纷纷上前应战,雪原之上,打成一片,场面极度混乱。   玄武和陵光那边,没点本事真不敢随意靠近,光是看那二人打,就够胆战心惊,掺和进去只怕没帮上忙,还遭殃及。   重黎等人协助各派制服从谷中涌出的妖兽,镜鸾眼明手快,趁乱先翻入玄冥宫,去找退入屋中的敖洵。   与昆仑不同,玄冥宫静得出奇,妖兽们皆在外迎战,殿中空无一人。   她穿过回廊,高声喊敖洵的名字。   八年幽禁,便是仙族也要崩溃了,且敖洵是为援助昆仑被擒,这些年她一直过意不去,也始终没有放弃打听其下落,既然答应了东海,她今日说什么都得将人带回去。   “敖洵殿下!我是来救你回去的!你快出来!”   她在宫中转了一圈,终于觉察到一丝气息,从明镜阁中传了出来。   她自然想到了敖洵,心中一喜,快步到那门前,本想立刻推门而入,又恐再吓到里头的人,踟蹰片刻,缓缓推开了门。   屋中悄然无声,她走进去,却并未看到敖洵。   唯有案上,放着一片龙鳞。   镜鸾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茫然之际,背后一阵寒风乍起,尖锐的刺痛夹带着黏腻的皮肉,只觉得心都是冷的。   她错愕地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刺出的龙鳞剑。   痛楚令她动弹不得,而下手之人似是还觉得不够,握着利刃在她体内转了一圈,搅弄着她的血肉,痛得她撕心裂肺地叫出了声!   巨大的痛楚令她再无余力,扶着桌角缓缓滑坐在地,剑也随之抽出,溅出一地鲜血。   她艰难地翻过身,望着眼前的人,痛到浑身抽搐。   “为……什么……”   她想到了妖兽,想到了执明会留什么后手,独独没有想到他。   窗外的风是冷的,敖洵的目光更冷。   手中的龙鳞剑还滴着她的血,被他随手甩去。   “要走要留是我自己的意愿,用不着你和外头那些人多管闲事。”   镜鸾发现自己已经手脚麻木,连爬都爬不起来了,只能眼睁睁望着他决然离去,不甘地合上了眼。 第九百零五章 交战   玄冥宫外鏖战正酣,整座雪谷山脉动荡,肃杀啸天。   直到今日仙门才知,北地藏着诸多邪魔,就连身在少阳山的孟柝都为之心头一寒。   饶是有重黎和司幽在,要对付如此众多的妖兽,也不是件易事,另一边虽有陵光力压玄武,但这局面却也维系不了太久。   执明从起初的节节败退,到后来逐渐能接下她的剑招,不难发现她此次复生,法力有所衰退。   虽不知是何原因,但这与当年不周山一战的状况如出一辙。   他终于确信,征战八荒多年未尝败绩的朱雀上神也有了式微之日。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一转颓势,决意反攻,   陵光察觉到他不再畏葸,亦知自己的状况是纸包不住火的,今日前来,目的就是为了找到玄冥宫,救出敖洵,能利用他的忌惮,将人擒住是再好不过了,若不幸被其察觉,便能拖一时算一时。   执明也隐隐觉察到他们此行的目的,低头望去,不见敖洵,自是急着寻人,太阴斗虽在天虞山一战中遭受重创,但余威尚在,辅以利剑,亦能将霄明逼退。   他一剑划下灵障,就算只能支撑片刻,也足以暂且拖住陵光,让他逃向玄冥宫,带走敖洵。   然而就在他转身欲走的时候,一道凌厉的剑气迎面斩来,似曾相识的恢弘之势压得他手中灵刃涣散,错愕不过一瞬,他当即回神重新凝剑刺出!   已到眼前的长剑陡然一松,借着巧劲儿绕着他的灵刃转了三圈,剑锋擦着他的咽喉要害而过,只差寸许便能要他性命。   来人接住剑柄,旋身到他一侧,反手又是毫不留情的一剑,挑飞了他手中的太阴斗,刹那间便令其支离破碎。   长发如墨,青衣猎猎,挡在了他的去路上。   看清眼前人的时候,执明并无太多意外,但待目光落在他所持之剑时,他的脸色就变了。   “陆君陈!”陵光没料到他竟敢凑过来,忙上前将人护住,警惕地盯着执明,“你退后,去你师父那边。”   话虽如此,执明却已经瞧得分明,再不可能当做不知。   他瞪着陆君陈手中的剑,震惊得声音都在发抖:“泰逢……你怎么能用泰逢!”   “此剑是陵光上神所赠,与你何干?”   许是他的反应太过激动,陆君陈觉出几分古怪,但这节骨眼上,不是同他争执的时候。   他看向陵光,郑重道:“在下虽人微力薄,也愿助神尊一臂之力,诛除妖邪,救出敖洵殿下!”   他的性子,陵光最是清楚,既然说出这样的话,便是铁了心留下了。   “莫要逞强,为了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的楚掌门,也好好爱惜自己的命。”   说罢,她先一步冲了上去。   陆君陈应下,亦紧随而上。   泰逢弥补了霄明的剑势,二人一齐动手,执明再度落于下风。   且他此时的注意力都在泰逢剑上,应对起来更为吃力。   恰在此时,忽闻玄冥宫中传出一声痛苦万分的叫喊,听声音,正是镜鸾。   陵光顿然一怔,就是这瞬息的犹豫,手中的剑慢了下来,露了一丝破绽,教一旁的陆君陈措手不及。   执明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突然顿住,手中灵刃已然刺出。   “神尊小心!”陆君陈的反应比任何时候都快,一把将陵光推开,自己生生挨了一剑。   贯穿肋腹,血溢青衣。   他只是闷哼了声,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只是看向执明的目光,满是厌恶。   执明没料到刺中的是他,震惊之余,当即地松了手。   他的剑本就是灵气凝成的利刃,一旦撒手,便散了。   血汩汩而涌,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却险些被泰逢削断手指。   “滚开!休想碰我!”陆君陈对他已是厌弃至极,哪怕自己摇摇欲坠了,也紧握着剑,不许他近身半步。   陵光立刻上前封住他几处大穴,为他捂住伤口,护着他退后,转而朝司幽使了个眼色。   司幽当即挥出烛阴,将四下妖兽斥退,朝玄冥宫深处匆匆赶去。   见状,执明也匆忙追去。   “陈儿!……”楚长曦疾步赶来,看到爱徒伤势,不由心头一紧。   陵光将人小心地放平,为其注入灵力,将长琴唤来。   陆君陈并非一心寻死,挡下这一剑的时候有意躲了一下,故而并未伤及要害,只是一剑贯穿肋腹,也着实严重。   “神尊不去救敖洵殿下吗?”楚长曦看着仍旧守在一旁的陵光,不知是不是他多想了,总觉这位上神对陆君陈的关心远在那位还身陷囹圄的东海小殿下之上。   陵光看了他一眼,眉头紧锁,沉默良久,并未作答,反倒郑重叮嘱长琴,务必将人照顾好,而后才回到战场上。   “师尊!方才那喊声是……”重黎一鞭挥退数头妖兽,退到她身边。   “是阿鸾。”陵光神色凝重,一剑刺穿眼前妖兽灵核,庞大如楼的妖兽刹那间灰飞烟灭。   玄冥宫中发生了什么暂且不得而知,但镜鸾方才的喊声定是出了事,而今所有妖兽都在殿外与他们交战,玄冥宫中的应当只有敖洵……   沉思之际,竟望见执明抱着敖洵乘风而起,楚长曦飞身去拦,身手终是不敌,挨了一掌,被其逼退。   流光掠去,眨眼便不见踪影。   云端的敖洵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仅仅这瞬息间,陵光还是看到了他手中那把染血的龙鳞剑。   那血从何而来,稍加细想,便教人不寒而栗。   “陵光!!”   身后传来司幽失措的高喊。   二人应声回头,只见他衣袍滚滚,从玄冥宫中疾奔而出,认识这么多年,陵光从未在他脸上看到如此惊慌失措的神情,再看他怀里抱着的人,浑身鲜血淋漓,面色白中发青,如此重伤,较之陆君陈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鸾!”陵光心头一咯噔,一剑将拦在面前的妖兽劈成了两截,飞身而起,冲到了二人面前,“这是怎么回事?”   “你快给她看看!!”司幽额上冷汗都下来了,那顾得上其他。   方才在明镜阁找到血泊中的她时,人都没气儿了,他把自己的灵力不要命似的送到她体内,才勉强缓过来。   他在酆都掌控着生死,平日里要应付的不是鬼魂就是邪魔,真到了要救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除了送人入轮回,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抱着她冲出来的时候,他手都在发抖,看到陵光和重黎,就像看到了救命的稻草。 第九百零六章 师尊觉得失望吗   重黎这些年云游四方,没少琢磨医术,不仅是凡人,医治妖魔灵魅的也有所涉猎,稍加试探便有了几分数。   “伤及肺腑,且……中毒了。”   “中毒?”陵光想起了方才那把龙鳞剑。   “先把人放下来。”重黎眉头紧锁,从怀中摸出一瓶丹药,往镜鸾嘴里塞了一枚,“不用硬吞,含化开药效也是一样的。这伤没法就地治,我先给她止血,带回昆仑再上药缝合。”   一面说,一面手中不停,娴熟至此,饶是司幽都不由得愣了愣。   “从没想过有一天要靠你救人。”   重黎专注与于止血,眼皮都没工夫抬一下,淡淡地嗯了声:“我倒希望这本事用不上。”   执明逃走,妖兽群龙无首,很快便被众多仙门弟子镇压,杀尽,白雪之上,一片狼藉,负伤的弟子各自就地疗伤。   伤重者被集于一处,由长琴和司幽先行带回昆仑。   陵光和重黎留下,与步清风等人在雪谷中扫荡余孽,玄冥宫已如空城,无尽不知所踪,只在玄冥宫底下一处洞穴中找到一缕残息,再无其他。   余鸢也不在此处,甚至连一点逗留的痕迹都没有。   陵光站在廊下,看着已经在庭中发了好一会儿呆的步清风,叹了口气。   “师尊此行,觉得失望?”重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陵光摇了摇头:“称不上失望,只是总觉得心里膈应着,认识这么多年的姑娘,忽然间恨极了我……大约也是有些失望的。”   重黎默然几许,道:“她借凡人之身混入天虞山,长年潜伏在师尊身边,是我没想到的,如今回想起来,那些年我送她去别处养身,那时她多半就钻了空子,谋划今时今日的事。”   当初他因愧疚,四处打听医治她的法子,却不曾料到,她会利用离开魔界的机会,瞒着他安排了这么多。   余念归,怪不得他当初在令丘山见到她时,会觉得有一丝古怪。   “她骗我,倒不是我觉得膈应的地方。”陵光却道,“我想不通的是她在我身边潜伏了这么多年,即便一开始没猜出云渺渺就是我,何以后来也迟迟拖着?余念归体内既是她的神识,那性子……真是装出来的吗?”   余鸢与念归,乍一眼看性子的确大相径庭,可同一个人的神识,却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倒是挺教人想不通的。   “无尽可不是念旧情的人,执明也不会在意她的死活,她继续执迷不悟,下场可想而知。”她叹了口气,莫名觉得有些可惜了,“若有一天余鸢遇险,能指望的只有你,你可愿去救?”   她笑着看向重黎。   他愣了愣,旋即一笑:“不会,我不去。”   “为何?”陵光蹙眉。   重黎舒了口气,伸手去牵她,口吻颇为平静:“当年在苍梧渊,是师尊剜心救我,我已知晓,再不会认错人了,诚然她的确是为了替我疗伤伤及内丹,损了修为,但这些年我替她奔波,寻药,也仁至义尽,且我已将内丹剖给了她,欠了她的,我都还了。”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她,有些意味深长。   “且我若是真去了,你会难过的。”   这话说得,陵光不由耳根一热。   “师尊还没告诉我,当初是怎么辨别我和无尽的。”他忽然想起这茬,不依不饶地追问起来。   陵光被他缠得没法儿,嗔了他一眼,尴尬地清了清嗓,小声嘀咕。   “……我还不至于蠢到连自己孩子的爹都能认错。”   说罢,便直接招呼步清风离开此处,留重黎一人愣在原地,傻呵呵地笑了半天。   待回到昆仑,陵光先后去看了陆君陈和镜鸾的伤势。   有长琴和陆端华医治,霓旌和重黎打下手,陆君陈包扎好了伤口,卧床静养,但镜鸾那边就麻烦些了。   胸口的那道伤本就极重,还身中烈毒,须得先解毒,再缝合伤口。   忙活了整日,才勉强稳住了状况。   长琴从屋里出来时,累得险些昏过去,是被陆端华抱回屋中歇息去的,听说半路便睡着了。   此战之后,仙门各派各有折损,暂居侧锋休养生息。   云渺宫中,陵光端坐于上,四下一度陷入僵局。   此去孤岐山,虽令玄冥宫现世,也诛杀了谷中藏匿多年的妖兽,将北地纳入仙门庇护之中,但无尽下落不明,好不容易寻到的敖洵也被玄武再度掳走,陆君陈和镜鸾更是伤重而归,任谁都没有颜面说这是一场胜仗。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同一个问题,我们真的有救回那位小殿下的必要吗?”司幽抬起眼,目光清冷,连总是挂在唇边的笑意都没了。   “帝君此话何意?”长潋皱眉。   “字面意思。”他冷笑了声,“龙鳞本无毒,即便是一时受了惊吓,误伤了阿鸾,也不至于让其中毒。唯一的解释,那毒是下手之人有意淬上的,话到这份上了,还要本君继续往下说吗?”   根本不是执明防得严,也不是敖洵受了胁迫,做出这种事,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想得救。   长潋怔忡地看向当时在场的重黎和陵光,从他们欲言又止的眼神中,也看出了几分端倪,再想想镜鸾回来时所受的伤,也不由得心生动摇。   八年幽禁,本以为是饱受煎熬,日夜思乡,到头来却是他们会错意了。   “雪谷中那些妖兽,应是执明……是玄武为了日后谋划藏起的,但其数目仍旧不足,司幽,你是酆都主君,最是清楚当时的状况,近来在人间作乱的和今日雪谷中那些,与当初从十八层地狱逃出的妖兽,可对得上?”   司幽踟蹰片刻,摇了摇头:“今日诛杀虽有百来头,但远远不够,近来生死簿上也出现了大批丢失的魂魄,虽已遣五方鬼帝调查,但仍无果,此事日前已传信到昆仑,长潋应知。”   闻言,长潋附和道:“确有此事,只是当时师尊已经下山,信是传到我手里的,还没来得及禀告师尊,弟子疏忽。”   “此乃酆都内务,若非这节骨眼上,也无需告知昆仑。”司幽也有些许烦躁,“眼下还未找到那些魂魄,但此事八成与无尽脱不了干系,你也留个心眼罢。”   陵光点了点头,起身:“藏匿如此众多的妖兽和魂魄并非易事,这世上也少有这样隐秘之处,逐一排查,定能找到。无尽的野心深不可测,绝不是随遇而安之辈,他销声匿迹定有所图,切不可放松警惕,眼下以找到那些妖兽,弄清其目的为紧要,六界安危为先,至于敖洵……”   她神色凝重地看向长潋。   “知会东海龙族,倘若其真的步入歧途,助纣为虐,战场之上便绝无手下留情的可能,让敖广早些做准备,是东海自己动手清理门户,还是昆仑代劳。” 第九百零七章 雷霆将至   “我走过很远很远的路,想看一朵花,花开在黎明的山崖上,那朵花旁,坐着爱笑的少年郎……”   轻哼的曲调,有些俏皮,透着温柔,悠然自得,在村口的界碑上,幽幽飘远。   天光朗朗,微风送暖,鸟鸣也恰好十分悦耳。   “我走过很远很远的路,想看一棵树,树长在南边的风里,和花儿一样,爱笑的少年郎今日换了白裳……”   那悠长温软的曲调仿佛让一切都慢了下来,举着糖葫芦的孩童蹦蹦跳跳地走来,停在了界碑前,仰着头,好奇地望着碑石上斜躺着的黑衣男子。   “大哥哥,你怎么躺在石头上呀?”孩子脆生生地问。   躺在石碑上的男子悠然自得地在空中晃着腿,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草,含含糊糊地继续哼。   “大哥哥,你不开心吗?”   这一问,令曲调戛然而止,碑石上的人终于低下头看了眼这个还没有石头高的孩子,片刻的迟疑后,坐了起来。   “你从哪儿看出我不开心的?”他笑盈盈地问。   孩童懵懂地眨着眼,理所当然地指着他道:“大哥哥你都快哭了呀,怎么会开心呢?”   他一愣,顺势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虽称不上泪流满面,却是微微湿润的,若是此时有面镜子,兴许能看到一双泛红的眼。   他哑然失笑:“可能……风吹的吧。”   他从碑石上一跃而下,停在了那孩子面前,蹲了下来:“小丫头,你一个人跑到这来与我说话,就不怕我是个坏人吗?”   这么一说,那孩子才反应过来似的,往后退了半步,有些慌张地问他:“那大哥哥……是坏人吗?”   他似是被逗乐了,大笑起来,竟就地坐了,拍了拍身旁的石头:“丫头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这口气其实有些生硬,那孩子不太敢,害怕地往后退。   他眸光一冷,笑意荡然无存:“再不过来,我打断你的腿。”   孩子吓得直哆嗦,很是后悔来找他搭话,可看了看自己的腿,还是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坐在他身旁,手里的糖葫芦都险些抖掉了。   “你倒是同我说说,我哪儿不开心?”他忽然放柔了语调,像是在哄骗她似的,循循善诱。   孩童怯生生地抬起头,与他对上视线,又慌忙低下去:“没,没有……大哥哥没有不开心,是我瞧错了……”   “哦?”他笑了起来,“我本来不觉得,但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难受,你说怎么办?”   孩子就差没哭出来了,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糖葫芦递了过去:“要不……要不大哥哥吃糖葫芦吧,我每次不开心,爹爹都给我带糖葫芦,吃了就不难受了……”   “这样啊……那倒是不错。”他轻轻地攥住了她的小手,将糖葫芦连着她一起拉过来,这串糖葫芦被吃了一半,还剩两颗果子了,他一口,就咬走了最大的一颗,剩下的直接丢到了地上。   赤红的糖衣在地上滚了三圈,彻底成了灰球。   孩子吓得抖如筛糠,看着自己喜欢的糖葫芦被糟践得没法再吃,终于忍不住委屈地嚎啕起来。   “不许哭!”他闹得有些头疼,厉喝一声。   孩子哪里经得住吓,被这一吼,哭得更厉害了。   “再哭我就——”他不耐烦地举起了手,目露凶光。   孩子怕自己真的被打断腿,赶忙抱住了头,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但这一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直到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向眼前的男子,而后被他猛弹了一下额头。   他板着脸,没好气地哼了声。   “没出息的东西,滚!”   闻言,孩子如获大赦般仓皇而逃。   他坐在原地,抹了抹嘴边的糖汁,咀嚼着口中的果子,酸得皱起了眉。   呸,这种东西,吃了怎么会开心?   “还以为你忙于琢磨如何谋取六界,结果居然在这欺负一个三岁孩童。”树后传来一声嗤笑,余鸢走了出来,鄙薄地看着坐在石碑前的男子。   容貌虽与父神别无二致,但这性子,的确大相径庭,若不是知道,她都不敢信此人会是开天辟地以来便令无数仙神头疼不已,更将四灵拆得四分五裂的当世至邪。   无尽起身掸了掸身上尘土,不以为意地看了她一眼:“你居然会主动来找我?”   “你以为我愿意?若不是你突然音信全无,何须我费这工夫?”余鸢冷笑,丢给他一张字条,“执明日前传来的消息,朱雀尚在人世,你压根没将答应我的事办好。”   无尽看了眼信上字迹,的确是执明的手笔,片刻的犹疑后,笑了起来。   “不愧是朱雀,四灵中最难对付的就是她。”   “少在这感慨,当初是你说的让她魂飞魄散,如今她又阴魂不散地回来了,你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吗?”余鸢没好气地诘问。   闻言,无尽呵地一声笑开了,来来回回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反问:“你这么恨她,怎么不自己动手?”   “你!……”余鸢色变。   “我承认,当初在昆仑是棋差一招,留下了祸患,未能斩草除根,但你又好到哪里去?”他不紧不慢地低语,“嘴上说着多么恨朱雀,要为全族报仇雪恨,可你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有的是机会,到头来还指望我来动手?”   余鸢深吸了一口气:“那是因为——因为余念归也有自己的意识,我只是借了她的身,贸然动手,风险太大,届时有个万一,非但不成事,反倒露了馅儿。何况这件事是你自己答应我的,办不到怎么还反咬一口?”   她愤然怒视着他,袖下的拳暗暗收紧。   无尽默然几许,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了声。   “行,就当是如此,你我之间本就算不上互相信任,顶多是互相利用罢了,你自己是怎么想的,自己清楚就好,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你想要杀朱雀报仇,得到重黎的心,而我,只想让着六界唯我独尊。”   “各取所需,两不相欠,甚好。”余鸢也懒得同他废话,“你让我办的事,都办好了,但眼下暂时找不到执明,我也不确信他还会不会回来,你打算几时启程去不周山?”   无尽似笑非笑地望着远处云海中沉浮的山峦。   “不如,就今日。”   化为废墟的不周山,一片死气沉沉,乱石丛生,却再无生灵涉足,就连南飞的雁队经过此处,都纷纷绕行。   余鸢这些年不止一次入山,但每每看到眼前荒无人烟的惨况,仍觉一丝心悸。   当年就是在这,她亲眼看着庚辛上神和东华上神陨落,陵光重伤坠崖,诸天神佛死于非命。   那日场景历历在目,不觉竟已有五千年。   山中寸草不生,唯有半山一株相思树,枯枝挺立,虽再无灵气,但好歹是这座山也曾生机勃勃的见证。   这株相思树,好些年前还开过几朵花,却从未见过树中仙灵,许是也在那一日,死绝了吧。   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些惋惜。   “看什么呢?”无尽回头问她。   她摇了摇头:“没事。”   破开山石对叠的曲径,回到无尽被封印了五千载的洞窟中,以幻术搭起一座方圆千里的虚境,无数血藤盘踞,黏腻的血腥味中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黑暗中不断传来骨头被咬断以及血肉被撕裂的可怖声响,阴诡至极。   无尽一挥手,无数火光轰然点起,刹那间令这片虚境亮如白昼。   直到看清眼前的景象,才知何为人间地狱。   无数妖兽盘踞,茹毛饮血,弱肉强食,锋利的刃牙与利爪,满是斑驳血迹,藤蔓下,还有数不尽的邪祟蚕食吞咽。   即便是亲手铸造了此处的余鸢,都不由得心生厌弃。   “够恶心的……”她嘀咕了一句。   无尽却笑:“杀人的玩意儿,若是都美如诗画,才叫恶心。”   他二人的到来,惊动了这些妖兽,咄咄逼近,他于无形中释放威压,妖兽不似凡人,本能地屈服于强者,陆续匍匐于他面前,不敢造次。   继而,他将一枚白玉珠递给了余鸢。   接过玉珠的刹那,她便从珠中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哀嚎与咆哮声,悲恸铺天盖地,绝望摧人神智,惊得她险些将珠子丢出去。   “莫扔,这可是好东西。”无尽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指了指她身后的血藤,“万人魂,化罗刹,你将这东西喂了,自会知道其妙处。”   闻言,余鸢不由得心头一震,再度看向手中的珠子,只觉不寒而栗。   万人魂……   育遗谷的血藤本就是至阴之物,再喂下这种东西,后果不堪设想。   但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   在无尽和一众妖兽的注视下,她捧着玉珠,一步步走向血藤,珠中亡魂受其指引,从珠中喷薄而出!   余鸢吃了一惊,珠子脱手而落,坠入血藤中央。   转瞬间,就被疯狂卷涌而上的藤蔓吞没了。   她心有余悸地回过头,望向无尽,他在笑,如寒冰般森冷。   “时机已至,六界将亡。”   常羲,你可要看仔细了。 第九百零八章 要不再凑近点看   “阿鸾,阿鸾。”   仿佛有人在唤着,一声接一声,朦胧如隔世。   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镜鸾觉得自己认得,但又不敢十分确信,以至于想了很久,才记起这是多年之前,还不似这般吊儿郎当的,那位酆都主君的声音。   她忽地回过神来,眼前的人好像已经坐在她面前很久了,只是不知她在想什么,唤了几声都没有反应,他只得伸手,敲了敲她面前的桌案。   “又在发呆?”   镜鸾陡然回神,错愕地盯着眼前的司幽,他这会儿还不喜那些花里胡哨的衣裳,身为帝君,穿得比十殿阎罗还素净。   一身清清冷冷的月白,像是人间三月天的湛蓝,在天子殿的烛火映照下泛着浅光,眉宇生得极好,眸光清冽,与平日里在女仙灵面前那副风流样儿判若两人。   倒是与她第一天进酆都,在桥头红枫下看到的模样一般。   极难想象这人平日里是何等的招人嫌。   “别停下,还有好些卷宗呢。”司幽点了点她面前堆叠入山的文书,似笑非笑道。   她尴尬地低下头,随手摸了一本翻开,继续看。   关于她堂堂一个昆仑上君何以沦落到在酆都打下手的田地这件事,还得从半月前她受庚辛上神撺掇,一气之下要亲眼来看看这位没事儿就上赶着恶心人的酆都主君是何许人也,且打定主意要当面退了这门八竿子打不着的婚事那日了。   许是晓得她的来头,一路也没人拦她,来时意气风发,斩钉截铁,走时却发现……走不了了。   酆都四方皆布有帝君亲手施下的咒符,如铜墙铁壁,进来容易,出去难。   且她进鬼门关不就便发现,自己的法力也莫名其妙被封了。   好巧不巧碰上这位金枝玉叶的活祖宗,缺个小厮打下手,也不多问几句,就把她提溜回了天子殿。   如今每日浸在这看不完的卷宗里,压根没机会好好同他说清楚自己是谁。   镜鸾无奈地叹了口气,引得坐在对面的人抬眼望来。   “怎么,累了?”   镜鸾是真想狠狠剜他一眼,若她眼下还有法力,定要再揍他一顿,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没有……好吧,有一点。”   这都半月了,说不累才是自欺欺人。   他淡淡地嗯了声,起身走过来,正当她以为他要训斥几句的时候,递到眼前的却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那就出去走走罢。”   “……啊?”她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提溜了起来,恍恍惚惚地到了鬼市。   鬼市不比人间,没有那么多暖融融的灯火,反倒有些阴恻恻的,不过众多鬼魂凑在一起,倒也有几分热闹之意。   她时常与陵光征战沙场,平日里倒是无惧,可这会儿眼下的灵力和法术,比这些鬼魂差不了多少,走到拥挤处,便不受控制地被往前推去,四周皆是鬼魅,难免有些慌张。   然转眼间,手就被人捉住了,回过头,竟是方才看都没多看她一眼的司幽。   “多大个人,还差点走散。”他似笑非笑地呛她。   她自是不甘示弱:“那您该说我多大个鬼。”   司幽弯了弯嘴角,不置可否,但人却是不露声色地挨近了她,站在她身后,把她护住了。   路边的小摊上,挂着精致的小物件儿,应是些陪葬品,但如今也像人间的庙会,摆了出来,看摊的鬼魂也不吆喝,呆呆地坐着,安静至极。   她望见上头挂着的两串银铃铛,算不上多么精致,但样式她甚是喜欢。   会让她想起云渺宫檐下挂着红绫的那些铃铛。   “喜欢那个?”司幽的心思比她想象中要细。   她没答话,自己伸手去拿,可那些铃铛仿佛幻术一半,怎么都碰不到,一来二去,弄得她有些烦躁。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这些东西都得买下来之后才能碰到。”   没等她问用何物买下,司幽便抬起手,一缕清光从指尖飞出,落在那鬼魂掌心,鬼魂抬起头来,木讷地对他点了点头。   “人间不是总说凡事要留点阴德么,这鬼市的买卖,用的就是阴德,这几日给你的卷宗里都有提及,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手到用时方恨短。”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竟越过她,从她头顶取下了两串铃铛。   镜鸾不忿地瞪了他一眼,看了看他手里的铃铛:“君上拿两串做什么?”   他扬了扬眉:“本君付的阴德,就不能自己也拿一串?”   说着,他竟屈下身,将其中一串系到了她腰上。   镜鸾一噎,尴尬地别开视线,小声嘀咕:“我又没说要……”   “行,那算本君给你的奖赏。”他抬起眼幽幽一笑,“日后天子殿的文书,就交给你了。”   “……”臭不要脸!凭一串铃铛就想收买上君!呸!做梦!   她咬牙切齿地暗骂着,被他扣着腕子继续往前走。   在镜鸾的记忆中,酆都鬼市并不长,那条街似乎走几步就到了尽头,可那日却觉得格外漫长。   耳边的铃铛声清脆动听,还有身旁这张欠揍的脸,以至于回想起来的时候,都是那么真切。   月明星稀下,更深露重时。   镜鸾睁开眼,屋舍明净,床头点着一盏长明灯,烛火幽曳,四下岑寂。   这是她的屋子。   她从孤岐山回来了……   脑海中猝然闪过一些零星的画面,明镜阁中,被刺的瞬间,还有敖洵的脸,脑子昏昏沉沉的,浑身发凉。   她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低头看去,只见一个“白花花”的脑袋靠在榻边,竟就这么坐在木蹬上,趴着睡沉了。   无数次在这张床上醒来,她却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睁开眼,守在榻边的人会是司幽。   不如说她的一贯印象中,他这会儿就算是来看她,倚在门边嘲笑她没用反倒更可信些。   她慢慢地坐起来,不知哪来的兴致,盯着床边的人看了许久。   诚然白了头发,这面容倒是没有半分改变,合着眼的时候安静得不可思议,鼻梁英挺,嘴唇偏薄,睫毛又长又密,仔细看看,与书中所画的常羲娘娘的五官有五六分相似,剩下的几分,又像父神。   她不得不承认,长得好看的人,就算满头白发了,也是好看的。   也是,昆仑虚境的太子殿下,能难看到哪儿去?   当初她怎么就那么嫌弃他呢?   她疑惑地伸出手,碰了碰那对睫毛。   啧,一个大男人,睫毛比女人还长,怪不得当年蓝颜祸水,祸害了那么多女仙灵。   她撇撇嘴,正打算收回手,忽闻一声低笑。   “要不再凑近点看?” 第九百零九章 天地骤变   趴在榻边的人陡然睁开眼,吓得她猛一激灵。   “你……你醒着啊。”   “你醒的时候我就醒了,但你一直盯着我,我没好意思打断你。”他笑得鸡贼。   “……呸,谁稀罕看你。”还是熟悉的不要脸。   司幽支起身,似是还未从睡梦中回过神,顿了顿,才笑出来:“看看也没什么,你我之间,到底还是有婚约的。”   一说这事儿镜鸾有些恼:“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况且我不是早就说过,这婚事退了吗?”   “你说退,本君可没答应。”他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   就是这半不愣登的性子让镜鸾怒从中来,不顾胸口疼痛,挣扎着下榻:“此事容后再议,主上呢?敖洵殿下救回来了吗?”   司幽拦下她。   “你先坐下。”他叹了口气,“敖洵已经成了执明和无尽那边的人,他背叛了东海和仙族,你的伤就是拜他所赐。此事东海那边已经亲口承诺,会将其缉拿问罪,眼下不是去不去救他的事了,而是要不要杀他。”   “怎么会……”她想起那一剑,心口猝然一疼。   “近来四处都不太平,你安心在昆仑养伤,有我在这,暂且还能稳得住。”   他说话极少有这般欲言又止的时候,这一点镜鸾那时跟在他身边十年,最是清楚,当即觉出不对劲来。   司幽一噎,犹豫片刻,才道:“没什么事,你安心养伤……”   他越是如此,镜鸾越觉得事情不小。   “到底发生什么了?主上呢?外头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昆仑虽清净,但近来山中那么多人,就算入了夜,也不至于如此安静。   “你不说我现在就出去自己看。”说着,她便要挣扎起身。   司幽连拽着她都不敢太用力,最后实在没法子,索性将人抱了起来,重新放回榻上。   “你别胡闹了,眼下我不能让你出去。”   镜鸾一怔,以为他是顾忌她的伤势,皱眉问:“为何我不能出去?我只是受了点伤,又不是豆腐捏的。”   他再度陷入沉默,似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她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外面出什么事了?我从孤岐山回来,睡了多久?”   “……十日了。”司幽晓得瞒是瞒不住了。   “十日?为何这么久?”   他叹了口气:“那日你被敖洵刺伤,剑上淬了毒,光解毒就用了整整两日,此后你便一直昏睡不醒。在你醒来之前……不周山那边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状况,眼下四海各地,都在打仗。”   镜鸾目光骤冷:“什么叫‘意料之外’的状况?你能不能把话一次说完!”   历经了五千年前的浩劫,她如今一听见这地方就背后发凉。   司幽揉了揉眉心,似有些疲倦:“你先别急,听我说完。”   此事需从五日前说起,各派攻下玄冥宫后回到昆仑山休养生息,但这口气儿还没缓过来,整片西海便遭受了一阵可怖的动荡。   原本已化为废墟的不周山地动山摇,无数血藤如巨蟒,从山石中喷薄而出,以不周山为始,迅速涌向四面八方。   周边海岛,临海的几座城池,一夜之间化为地狱,城中百姓被血藤吸成了干尸,朝廷乃至仙门都未能料到,若非陵光及时反应,施法护住了昆仑,后果不堪设想。   若只是血藤,倒还有几分喘息的余地,但除此之外,先前没有对上数目的妖兽竟从不周山中涌了出来,如天降般杀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仙门各派纷纷下山除妖,但那些妖兽不知吞吃了什么,法力与从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委实棘手。   短短数日,人间沦陷殆尽,听闻剩下的兵马在云衡,应燃的带领下死守帝都,楚长曦已带人前去相援,只留了伤势未愈的陆君陈在昆仑。   尽管各派奋力作战,诛除妖邪,但这般庞大的数量,显然是早有预谋,谁都没料到销声匿迹多年的妖兽竟都藏在了不周山地底。   五千年前,有四灵和所有神族为六界拦下了这祸事。   五千年后,却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余鸢现在是妖兽阵前统帅,如重黎所言,她融合了龙族内丹,今非昔比,仙门中少有她的对手。”   “她本就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若非误入歧途,不至如此。”镜鸾眉头紧锁,“眼下战况如何?”   “有重黎和长潋在,还能支撑些时日,但不是长久之计。”司幽道,“那些血藤甚是难缠,这边费尽心思重伤妖兽,只需吞吃一截血藤,便能在顷刻间恢复如初,若不能找到对付这玩意儿的法子,只会白白损兵折将。”   “而今可有眉目?”   在她昏迷的时候,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万般懊悔自己为何没有早些醒来。   司幽点了点头:“东海凫丽山的颍川山主对此物有所涉猎,兴许有法子对付,陵光已经带着步清风赶去凫丽山了,但愿能寻得根除之法。”   “凫丽山……”她立时想到了八年前出手相助的那位瞧着极不靠谱的山主,凫丽山她未曾去过,与那蠪蛭兽也没什么来往,与之相熟的反倒是重黎那小子。   主上此次前去,真能顺利吗……   “长潋和重黎在外率兵,主上和步清风去了东海,眼下昆仑由谁守?”她忽然想起最为要紧的一点。   “难不成你觉得除了我还有别人?”司幽好笑地看着她。   “你——?”镜鸾狐疑,“那酆都呢?”   “自然也是我。”   镜鸾顿时皱起了眉:“你一人兼顾两头?”   倒不是怀疑他的能力,只是他方才所言若无虚假,眼下的局势可是相当不妙,无论是昆仑还是酆都,稍有不慎便会沦陷在妖邪手中。   她不太放心:“我出去看看。”   说着,再度起身朝门外走去。   司幽依旧拦在她面前:“你伤势未愈,还是别出去了。”   镜鸾太过了解他,若真没什么,他不至于总拦着她。   “我本就是昆仑的上君,只是看一眼,有什么可掖着藏着的?” 第九百一十章 她是昆仑的上君   “小阿鸾……”司幽面露难色,“你就听话一次,乖乖呆在屋里好不好?”   这都连哄带骗上了,镜鸾怎么可能就此作罢。   “你瞒了我什么事?”   “没有……”   “让开。”   “小阿鸾……”   “我让你让开!”她不再同他客气,一掌将人推开。   她本来就只是想让他把路让出来,并未使出全力,但这一掌推出去,方才还好好的人突然就面色煞白,踉跄数步,撞在了柱子上,捂着嘴剧烈地咳了起来。   “司幽!”她吃了一惊,也顾不上出去了,忙回过头来看他的状况。   “没,没事……”司幽却一直躲着她,紧紧捏着拳,冲她嬉皮笑脸,“小阿鸾你这手劲儿是挺大,谋杀亲夫啊。”   “还贫嘴!”镜鸾眼尖地留意到他的手,不有分说地将其拽过来,掰开他的手指,终于看到他掌心藏着的一小滩血,面色骤变,“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你别吓唬我,又伤着哪儿了!”   她急得就差没揪着他的衣领逼问了,但仍攥着他的手,往他体内注入灵力。   司幽笑笑,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轻轻推开她:“嗐,不妨事,只是近来……稍稍有些累了。”   累?   这个字眼换成任何人来说都是稀松平常的,但他嘴里说出来,就哪哪儿都不对劲。   镜鸾警觉地跑向殿外,才到门前,就被结界拦住了。   她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比起亲眼所见,方才听到的那些简直是冰山一角,有什么比看着自己护了五千年的昆仑山被邪气啃噬得只剩下一座主峰更让人心悸。   仿佛骤然跌入无底寒渊,修罗地狱,所有善意的谎言,都成了荒唐一梦。   她回过头来,错愕地望着司幽,声音发颤:“……这就是你说的‘没什么’?”   云渺宫巍然矗立,问天台傲然霜天,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赤水之上,连个能踏足的地方都没有了。   这方结界,只能牢牢护住主峰,除此之外,再无余力。   说来不过短短数日,却恍若隔世般陌生,他方才轻描淡写而过的只字片语中,到底藏了多少白白搭进去的人命?多少无奈和绝望?   这和当年的不周山一役有何区别?   是啊,若非如此严重,主上又怎会让旁人守着昆仑,亲自前往凫丽山求援?   司幽抿了抿唇,头一回在她面前露出了为难之色:“……我也并非有意瞒你,只是就算你现在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你醒来便好,我一会儿还需赶回酆都处理些事。”   他说着,又扶着柱子站起来,挺直了腰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镜鸾怒从心头起,呵地一声笑开了:“发生这么大的事,你说得好像这都与我无关似的,司幽你听清楚,我不需要你撒谎骗我,不需要你时时护着,不需要你有所顾忌。”   “莫说我今日受了伤,中了毒,就算我缺胳膊断腿了!我也是昆仑的上君!昆仑哪怕只剩方寸之地了,我也会不惜一切守住!”   她转身去了内殿,一阵暴躁的丁零当啷声后,又拿着大大小小一包瓶瓶罐罐走出来,囫囵塞到了他怀里,“你是酆都的主君,任何时候都应以酆都为先,拿着这些回去,这三瓶每日一枚,这三瓶每三日一枚,该吃吃该睡睡,把自个儿养白胖了再回来见我,本君绝不嫁一个没担当的病秧子!”   说着,把人往门外一推。   扯到了胸口的伤,就暗暗咧咧嘴,硬是忍下来。   司幽起初有些讶然,可看她的样子,已是下定了决心。   诚然重伤初愈,但有句话她说得对。   她是昆仑的上君。   而他是酆都的帝君。   他们各自,都有应当去做的事。   她早就不是当年被封住法力,逛个市集都须得牵着走的小姑娘了,   他喜爱的人,才不是那弱柳扶风,悲春伤秋的小女子,压根不需要他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捧着护着。   他无需回头等她,她早就跑到他前头去了。   抱着那些药罐子,他终笑着点了点头:“好,你……万事小心,若真的撑不住了,也莫逞强。”   “放心。”镜鸾笑了笑,“若真到了那时候,我定会毫不客气地使唤你的。”   司幽走后,镜鸾重塑了四方结界,试图将庇护之处扩至附近侧锋,但四周血气太重,她伤势未愈,难以维系,只得暂且退一步,稳住当下。   同时书信一封,送去凫丽山,意在告知陵光自己已经醒来的消息。   长潋和重黎都下了山,山中留下的多是无法参战的病残,她在屋中打坐片刻后,去四处转了一圈。   霓旌留在了山中,照料伤者,凭她的本事,其他事也能帮衬一二。   见她进来,霓旌倒是有些意外,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镜鸾上君,你、你……”   镜鸾点了点头:“刚醒,这几日的经过我都听司幽……幽荼帝君说了,眼下情况怎么样?”   霓旌看了看四周,实在说不出什么故作轻松的话来:“不瞒上君,眼下无论哪里的局势都不太好,无论是那些妖兽还是血藤,以及近几年前前后后无端丢失的魂魄,都是蓄谋已久的。”   “虽说这八年,我们也有所防备,但到底还是低估了无尽和玄武的野心,没能及时发现妖兽的数目不对,才酿成今日苦果,事到如今,要对付他们,难上加难……”   镜鸾眉头紧锁着听完,问:“主上离开几日了?”   “两日了。”   “可有留下什么话?”   霓旌想了想,道:“师祖临行前曾叮嘱,让我多照顾陆君陈陆道君。”   提及这个名字,镜鸾心头一震。   霓旌不知陆君陈的真实身份,她却是知道的,他此次在讨伐孤岐山时受伤,还是在玄武上神面前,也难怪主上如此留心。   “我知道了,昆仑暂且是安全的,你不必担心,好生照料这些人便可,其他的交给我。”   “是。”霓旌看了她一眼,有些担忧,“不过上君您的伤势……不要紧吗?”   镜鸾低头看了看自己,道:“不妨事,毒已经解了,剩下的都是皮外伤。”   “皮外……伤?”霓旌看着她大步走远,不由汗颜。   贯穿肺腑的一剑若都只叫“皮外伤”,还有什么算伤?该说不愧是跟了神尊数万年的仙灵吗,着实厉害。 第九百一十一章 疑心   英水河岸,刚历经一场鏖战,尸体还没来得及清理,一半躺在岸上,一半泡在水中,血洇开后,染红了本就快要断流的英水,缓缓流向远处的翼泽。   众人已是精疲力竭,却不敢卸下盔甲,气喘吁吁地坐在石头上,抹着满是血污的脸。   就在数日前,还是温文儒雅的修士,今日已经顾不上自己的仪容,能活着,都是万幸。   整座青丘山,被妖兽屠戮殆尽,他们赶到的时候,战况已极为惨烈,全力应战,最后救下的也寥寥无几。   重黎重重甩去剑伤的妖兽之血,忍着身上的伤痛坐下。   眼前的长潋一身银甲都被染透了,神色阴鸷地坐在那。   他笑着拍了他一下:“上战场穿这么干净做什么,瞧瞧,跟血泥旮旯了里捞出来似的。”   “你还有心思说笑?”长潋白了他一眼。   “为何不能笑?”重黎无奈地勾了勾嘴角,指着四下正互相包扎的魔族将士和仙门弟子,“你从前可有想过会看到今日景象?”   “……没想过。”长潋叹了口气。   崇吾宫调兵来援的时候,他们的处境极为不妙,谁能料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多年不共戴天的仙魔二界联手了。   从前势同水火的仇敌,今日居然互相包扎上药,此情此景,不可谓不离谱。   仙门弟子好面子,再疼也不肯在宿敌面前服软,但魔族可没这讲究,于是刚平息下去的战场上,此起彼伏的喊疼声就显得格外嚣张且气人。   “叫什么叫!是不是男人!”终于有弟子看不下去了。   “男人不能喊疼吗!谁规定的!你刚刚在战场上不也叫唤吗?”魔族亦有不甘示弱者。   “刚刚是……一码归一码!上药叫成这样有什么出息!”   “我怕疼我骄傲!管得着吗你?略略略!”   “你!……不可理喻!”   这争吵声在尸横遍野的青丘山上显得格外不合时宜,紧张之余莫名有些好笑,以至于重黎当真笑出了声。   长潋冷哼一声:“兵随其主,恬不知羞。”   “哎哎哎,怎么还连带着骂人呢。”重黎一边笑一边瞪他,“我招你惹你了?从前你就这德行,动手就动手,动手之前非骂我一顿。”   长潋目不斜视:“你欠骂。”   “尊上,这些小畜生可怎么办啊?”遥岑用布兜着三只刚刚从洞穴里救出来的小狐狸。   这些九尾狐才出生不就,胎毛都没褪呢,受了惊吓,就在他怀里乱窜,遥岑一看就是没抱过孩子的,手忙脚乱地原地直跳,哪里还有半分魔族大将军的威仪,实在教人接受不能。   长潋嘴角抽搐,愣是绷住了没笑出声,一本正经地看向重黎:“九尾狐可是当世灵兽,不能随意丢在这,既然是你的人救下的,要如何处置你自己看着办。”   这显然是甩锅了,重黎无奈地笑笑,思虑片刻,道:“回头送去凫丽山吧,颍川养过狐狸,多少有几分经验。”   提及凫丽山,长潋便想到了日前启程的陵光和步清风。   “不知师尊和清风可还顺利……”他叹息道。   重黎笑笑:“颍川虽有耍滑的时候,却也不是信口胡诌的人,师尊此去定会有所收获。”   “你不担心?”长潋狐疑地看着这个刚成了亲的新夫,满脸不信。   “这担心……也是担心的,”重黎尴尬地挠了挠头,“但师尊临行前给我留了话,不许我跟去,你以为我没使过招吗?”   要是死缠烂打对陵光有用,他现在会泡在这血糊糊的尸体堆里?   “你……使了什么招?”按他以往做派,长潋有种不祥的预感。   重黎啧了声:“还不是你那徒弟出的馊主意,非让我试试美人计,我差点被师尊抽死!”   “……”他脑子里已经有这小子被不染抽得上树的场面了。   “想来也是,就我这模样的,平平无奇,哪儿都能找到,师尊见多识广,岂会被迷惑?”重黎叹了口气,丝毫没留意到长潋和遥岑欲言又止的神情,兀自感慨,“还是先想法子对付了这些活见鬼的玩意儿吧。”   看着不远处七零八落的血藤残枝,饶是他也不由后怕。   这种邪物若不能尽除,往后的战事只会更不利。   不知怎么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许久之前在云渺渺翻出的那本古籍中看到的那句。   “南华有藤,非世间生灵,是为炉鼎,归法器之列,天地髓脉之络,无妄正邪,全在……一念间……”   他口中絮絮叨叨,长潋也听得模糊,皱眉问他:“你嘀咕什么呢?”   他陡然回神,摇了摇头。   妖兽肆虐,人间多荒城,一处僻静屋舍中,敖洵正打理着院中一株木槿。   离开了孤岐山后,执明便将他带到了此处,他们来时,整座城都被妖兽屠戮了,城中花草葳蕤,与之相对的,是一座没有人烟的空城。   执明静静地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的敖洵,他今日换了件月白的春衫,站在木槿花前,一笑便是说不出的温柔,伸手抚过枝头的花,也甚是好看。   他看了他许多年,一直将看得与东华一样重,可近来却愈发觉得他与东华,到底还是有些出入的。   刚入城的时候,他择了这座宅子,是觉得此处算是这座城里尚且干净的地方,将人留下后,他便出门把附近的尸体清理了一遍,回来时忽然想起忘了先看看这座宅院中可有尸体脏了敖洵的眼。   他所担心的的确成了真,这座宅子后院里,死了不少人,所经之处,墙上,柱子上,尽是溅出的血。   只是清理这些尸体的却不是他。   敖洵比他想象的要利索,将尸体一具一具丢进后院的井里,他匆匆赶回的时候,恰好看到他将一个半大孩子的尸体掷下去,干净的衣裳沾了血,他仍回头冲他笑了笑,稀松平常的道了句。   “回来了。”   他说,这些尸体堆着会发臭,若要住下,屋子总要清理干净的,眼下也没地方掩埋这么多尸体,不如就在这井里,一把火烧了干净。   这法子执明也想到了,只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便是已死之人,不足惜,但他认识的东华,从不会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   东华应当……应当会怎么说?他努力回想,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只是莫名觉得,心中膈应得慌。 第九百一十二章 动摇   “在孤岐山的时候,你为何突然刺伤了镜鸾上君?”执明也不知自己为何忽然想到这件事,便脱口而出了。   那日他去救他出来的时候,在明镜阁外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镜鸾和握着龙鳞剑的敖洵,因陵光和司幽随时会追来,他也无暇细想,带上人立刻离开了玄冥宫。   可如今平静下来,再细细琢磨,却愈发心惊。   从前笃信不疑的人,忽然间就不那么确信了。   他知道他是东华的转世,但又不得不再三地问自己,他是不是变了?   连日来,他脑子里反复出现的反而是那个不屑一顾的陆君陈,他为何能拔出泰逢剑?这把剑东华不是赠与长潋了吗,为何陵光会将其赠与一个外人?   一连串的疑问在脑子里循环往复,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愈发混乱,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陆君陈更像他认识的东华上神。   荒唐……   他亲手送的元神,怎么可能……   他收紧了拳,望见正在侍花的青年回过头来,笑得很干净,却又好像不是记忆中那样的干净了。   “她想带我走,你不希望我走,我依你,不好吗?”   我没走,不好吗?   执明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像无数次梦寐以求那样,终于只有他了。   可他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莫名有些烦躁。   “昨日来过的那位余鸢姑娘呢?”敖洵忽然问。   执明一怔,而后才道:“她有别的事要办,应当是去了凫丽山。”   “这样啊……”敖洵笑了笑,不置可否。   执明皱了皱眉:“这几日发生的事,你都看到了,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问你什么?”敖洵似是而非地看着他,“是问你为何放出这么多妖兽,屠戮人间,还是问如今住在二进院中里的那人是谁?”   执明心头一咯噔:“……你见过无尽了?”   敖洵并未作答,但也未曾否认。   “你也没想好该怎么解释这些吧?既然如此,我问与不问,并无差别,你总不会害我的,我何须事事刨根究底?”他忽地顿了顿,笑着看向执明,“我已经回不了东海了,你真心待我,我很高兴,若真要说我对你有什么所求,眼下只一件事——”   “答应我,你再不去见那位陆道君。”   执明一噎:“……你是说,陆君陈?”   敖洵点了点头:“我不想要他的血,也不希望你见他,你二人就此两断,横竖仙魔殊途,也无需纠缠。”   执明愣了愣,须臾,点了点头:“……你高兴就好。”   日暮黄昏,四下凄惶,除了宅前两盏灯笼,整座城一片昏黑,藏在呼吸声中的迟疑与紊乱就显得格外清晰。   本是一点无关痛痒的事,执明也从不觉得自己会在他与陆君陈之间犹豫,但回过头来,却心生动摇。   敖洵说得对,仙魔殊途,他陆君陈也一直是颐指气使,残忍至极,这么多年留他性命,不过是为了他的心头血。   如今东华的性命已经保住了,即便还留了点病根,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随时让人挂心。   陆君陈也已经回到了同门身边,他没必要费心再去杀这么个不识抬举的鼠辈,况且人已经被他重伤,放着不管说不定自己哪天就死了。   死了……   不知怎么的,想到这两个字,他就莫名烦躁。   明明白日里才答应敖洵不再见陆君陈,这会儿却又想起玄冥宫前他挨的那一剑。   他的灵刃虽不及陵光的霄明,也能要人命的。   没记错的话,那一剑贯穿了陆君陈的肋腹。   这人本就一身的伤,不晓得挨不挨得过去……   在玄冥宫的时候,再疼也没听他吭一声,他在同门面前也那样?还是,只在他面前跟刺猬似的?   越想越坐不住,他反复念叨着这是因为不能让泰逢剑平白落在一个藉藉无名的小子手里,即便是为了东华的佩剑,也得把事情弄清楚。   如此一想,终于顺理成章,他起身,化为流光遁走。   昆仑主峰此时刚熄了各大殿的灯,只云渺宫一处灯火如昼,照亮了半座山头,仿佛只要这座神宫火光不熄,昆仑便有望,这世间便有望。   竹叶飒飒作响,月光透亮,透过叶隙,撒了一地斑驳。   窗上映出了树影,随风微曳,陆君陈从昏沉中醒转过来,只觉浑身钝痛,肋腹处包着厚厚的纱布,透出些许血色,动起来有些碍事。   他睡得极不安稳,出了一场虚汗,觉得自己应是有些发热了。   楚长曦昨日便带着众弟子下了山,独他一人留下,午后霓旌姑娘好像来过,给他留了些药。   他病得有些昏沉,但又称不上重病缠身,坐起来的时候有些急,紧接着便是一阵头晕目眩。   模模糊糊的,好像听到有人在问:“要不要喝水?”   他脑子有些糊涂,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而后,便有一杯水递到了他嘴边。   是温的,不会烫着他。   他抿了一口润嗓,竟尝出一点陈皮的甜来,喝下去很是舒服。   但昆仑是没有陈皮的,霓旌也从未给他开过这味药,他猝然回过神来,错愕地抬起头。   执明的手还没有放下,目光是冷的,但这冷漠里好像又掺杂了些别的东西。   陆君陈几乎是立刻打翻了手中杯子,从枕边拔出了泰逢剑,直接刺了过去!   他到底是受了伤,又是在惊吓后情急出手,招式迟缓不少,于执明而言,要躲过去自是轻而易举。   陆君陈收势不及,险些摔在地上,扶着柱子勉强稳住了身子。   执明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手僵在半空中,而后默默放下。   “你怎么会在这?昆仑的结界呢?”陆君陈警觉地盯着他,即便伤口撕裂,疼得钻心,也不肯放下直指于他的剑。   执明瞥了眼他腰上渐渐洇染出来的血色,皱了皱眉:“我自有我的法子,劝你立刻收起剑,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   “你做梦!”陆君陈抱着鱼死网破之势再度出剑。   执明顺势接了一招,掌风将陆君陈掀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墙根。   只听见一声闷哼,依然不肯服软。   执明一股子无名火起,三两步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以为我乐意管你?若不是你拿着泰逢剑,你是死是活与我都没有任何干系!”   “剑是东华上神的遗物,你休想觊觎!……”脚下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   执明冷笑:“泰逢剑是谁的,用得着你告诉我?你用了什么手段,让泰逢的剑灵认你为主,说!”   他一把将人提了起来,怒视着那双满是鄙薄的眼。 第九百一十三章 情难自禁   陆君陈的眼睛生得极好,平日里不笑也带着三分温柔,只有在看着他的时候,充满了恼恨与怨气,每每被他这样看着,执明就抑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恨不得把这双眼睛挖出来一了百了!   他打定主意今日必须问清泰逢剑的事,可眼前的人却愈发不对劲,方才还能中气十足地瞪他,须臾间眼中便没了光,幽幽地合上了,握着剑的手,也垂了下去。   执明一怔,他……他还没使劲儿啊。   低头一看,才发现他肋腹处的纱布被血染透了。   “你……陆君陈!”他吃了一惊,赶忙把人抱到榻上去,解了纱布查看伤势。   伤口不长,却极深,连带着后腰处也有裂口,血肉模糊的,甚是骇人。   他知道那一剑定是伤得不轻,却没料到能伤得这么重,眼看着榻上的人面色煞白下去,他咬咬牙,双手交叠,将自己的灵力灌入他体内。   这不探不知,一探竟发现陆君陈的内伤非但没有好转,底子竟比养在玄冥宫的时候还要虚。   起初的错愕之后,随之涌来的是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恼火,看着陆君陈的脸,这火气就更大。   “日日想着回来,却落得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该……”   死。   最后的字眼被一声艰难的咳嗽打断,榻上的人昏沉得厉害,似乎已经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只是喃喃着,“水……”   执明看了眼地上的碎片,冷哼。   自己打翻了水,活该渴着!   他不为所动地继续注入灵力,待止住了血,又去桌上翻了一圈。   “都什么破烂药,怪不得好不了。”   他嗤之以鼻地从自己怀里另摸出一瓶药来,看了陆君陈一眼,板着脸给他涂上,重新包扎好。   陆君陈这冷汗冒得有些厉害,他依稀记得在玄冥宫中好像见过这状况,就在每次取心头血之后,陆君陈总是会大病一场。   迟疑片刻,他驾轻就熟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   果不其然,烫得很。   “水……”榻上的人又开始叫唤。   “给你喝个屁!”他翻了个白眼,本不想理会。   横竖药已经上过了,人又死不了。   可陆君陈似乎很不舒服,眉头紧锁,抓紧了身下的被褥,仿佛陷入了极为痛苦的梦魇中。   “我想喝水……”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较之清醒时那副横眉竖眼的样子,忽然温软了许多。   他只有在病重的时候,才会流露出难得的软弱,这一点执明最是清楚,正因为清楚,才觉得可恨。   他坐在那,气得不想理这个满脑子想着杀他的小子,可那只手却过来抓住了他的袖子,无助地扯了扯。   “执明,我渴……”榻上的人微微睁开了眼,但脑子好像还不是很清醒,迷迷瞪瞪地望着他。   执明没料到他会喊自己的名字,蓦然一怔,仿佛受了极大惊吓般霍然起身。   在榻边呆立了片刻后,不知不觉就到了桌边,拿起了茶壶。   他绷着脸再倒了一杯,端了过来,把陆君陈托起来,放在自己肩上,把水递到他嘴边。   “赶紧的,喝。”   陆君陈发着高烧,这会儿已经分不清梦和现实,也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觉得不舒服,便任性地又把水推开。   “你自己要的水,到底喝不喝!”一来二去的,执明被折腾得脑子疼。   然陆君陈这会儿怎么可能清醒地回答他,眼看着额上虚汗直冒,他就是不肯接杯子,执明烦躁地揪着他的衣领,想骂,偏这人此时什么都听不见,骂什么都是浪费口舌。   在闹下去,人都要烧傻了。   他索性呷了一口水,捏着陆君陈的下巴重重地贴住那张发烫的唇,将那双乱动的手压到脑后,强行撬开牙关,把水喂了下去。   “唔……!”陆君陈有些呛着了,想推开却发现自己的手使不上劲,迷迷糊糊的,用力咬了下去!   “嘶!——”   执明吃痛地松开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好家伙,都啃出血了,属狗的吗!   “陆君陈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巴掌都抬了起来,却一眼瞧见两片湿漉的唇,许是他方才有些不知轻重了,原本苍白的唇竟泛出了微微的红。   唇上残留着一些茶水,陆君陈意犹未尽似的伸出舌头将其舔去,本是毫不经意的小动作,却令怒火中烧的执明猝然间心跳失速。   他默默吞咽了一下,看向还剩一半的水,想想这喂都喂了,也不差这一半,便将剩下的水饮人口中,低头继续一点点渡给陆君陈。   陆君陈似乎平静下来了,不再挣扎,乖乖地仰着头喝他渡来的水。   水饮尽,唇却迟迟没有松开。   执明睁开眼,看着迷迷瞪瞪的陆君陈,他仿佛任人宰割般僵在那,一点也没察觉到自己被占了便宜。   那双眼睛仿佛蒙了一层雾水,湿漉漉地看着他,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他这一刻像极了醉酒后的东华。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如藤蔓疯长,执明不自觉地收紧了扣住了他腕子的手,将他拉过来,吻得更深,到最后甚至有些蛮不讲理的粗野。   陆君陈被亲得头昏脑涨,本就在病中,稀里糊涂地看着眼前的人,好像认出来了,好像又没有,只是不知所以然地抬起头去回应,却不知为什么。   没等执明从这一吻中回转过来,就发现陆君陈已经昏过去了。   此情此景,已无法用尴尬来形容,愕然片刻,他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   不省人事的陆君陈躺在他膝上,手里还紧握着泰逢剑,只是他这副样子,不知还能戒备得了谁。   陆君陈躺得不踏实,稍不留神便朝床下栽去,他慌忙伸手去接,胳膊陡然一阵钝痛,疼得他面色一白。   昆仑的结界确实厉害,他虽不至于硬闯,但以堕魔之身潜入,头昏脑涨是免不了的。   何况他进来的时候,还伤到了右臂,若陆君陈上来就刺他的伤处,或许没那么容易躲过去。   走到这间屋子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脑子不正常,才会吃饱了撑的跑来看这小子死了没。   一路上他都在说服自己,此行是为了泰逢剑,可陆君陈一开口,他就光顾着生气了,剑的事一点没问出来。   玄冥宫八年,他多少次把人从鬼门关拽回来,不吃饭,就硬塞,不喝水,就强灌,虽说带了一身内伤,但好歹还长了几两肉的。   可今日来看,这却瘦得仿佛只剩一层皮包骨了,抱起来的时候还有些硌得慌,真不晓得昆仑是怎么养人的,苏门山是怎么养弟子的。   他抬起钝痛的右臂,将人捞回来,轻轻放下,随手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关上正对着床头的窗,消失在漆夜中。 第九百一十四章 这狗还挺细心   翌日清晨,霓旌端着药和纱布前来,她这几日都睡得不安稳,今日醒得尤其早,原还有些担心陆君陈可有睡醒。   四下岑寂,推开门,屋中更是静得落针可闻,她莫名的,感到了一丝杀气。   “陆道君……?”霓旌狐疑地朝里头望,整间屋子像是凝固了似的,陆君陈竟然已经醒了,坐在床边,冷冷地板着脸。   手边搁着泰逢剑,那架势,说他要冲出去跟人打架都不足为奇。   这人的精神比起昨日好了许多,但脸色却是臭得可以。   “陆道君这是怎么了?”霓旌一眼瞥见他微微发肿的嘴唇,细看居然还有好几道口子,“哎哟,道君你这嘴是怎么了?”   她昨日来换药的时候他还只是伤了肋腹啊,怎么一夜工夫,又添了新伤?   陆君陈的眼神简直要吃人,盯着地上几片干裂的陈皮,恼恨地啐了一口。   “被狗咬了!”   “……”她听着这说法怎么略耳熟?   啊,想起来了,尊上当初被尚未恢复记忆的师祖轻薄之后,第二天也这么说来着。   诚然不晓得这位昨晚经历了什么,但论皮厚,那肯定是不及尊上的,还是先不告诉他昆仑山压根没养狗这档子事儿了。   “道君还是先换药吧。”她将东西放在床头,示意他褪去上衣,重新包扎。   陆君陈点了点头:“有劳霓旌姑娘了,在下惭愧。”   “嗐,这有什么可惭愧的,我是学医的,你受伤,我治伤,况且师祖好像挺看重你的,临走还嘱咐我要好好照看你。”霓旌话还没说完,就瞧出他肋腹处的纱布被重新弄过,连伤口处的药都换了,伤口撕裂过,但血都被清理过了,诧异之余,也有了几分数,“这伤口也是做晚咬你那只狗包扎的?”   闻言,陆君陈不由一怔,低头看了眼。   “这狗还挺细心,就是咬人狠了点。”她的笑容愈发意味深长起来。   陆君陈觉得别扭,清了清嗓子,并不想多谈这“狗”,岔开了话:“上神走了两日,凫丽山那边可有消息?”   “尚无,凫丽山远在东海,恐还要再等几日。”霓旌道。   “那位魔尊不曾跟去?”他在昆仑养了几日伤,对这二人的事多少也有所耳闻,诚然没料到上神的亲事会如此突然,但新婚燕尔的,就各奔东西,确然有些尴尬。   霓旌无奈地摇着头:“本是要跟去的,可惜尊上太不争气,连个美人计都使不来。”   她一面换药,一面叹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仿佛一位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陆君陈暗暗汗颜:“那便……等着吧。”   一日前,陵光与步清风已抵达凫丽山脚下,因早早递了拜帖,山下的结界并未阻拦二人,入山方见一派祥和,已算是如今四海内,少有的太平之地。   与其他仙山仙府不同的是,此处并无仙气袅袅,浮山环绕的仙灵之景,山坡上反倒放养着鸡鸭,一只更赛一只肥,诚如莳萝所言,二百来斤的鸡鸭随处可见,野猪都不见得有其健壮。   初来乍到的步清风这会儿亦是目瞪口呆:“凫丽山……一直这样?”   “……倒也不是。”   陵光犹记得上回来这,莳萝还未出世,这山中还有几分雅景,颍川也还算个雅正端方的一方神君,谁能料到一别数千年,凫丽山竟靠养鸡养鸭发家致富……   “渺,渺渺……”步清风忽然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赶紧回头看看从方才起就一直盯着他们的大白鹅,倒不是他夸张,只是这鹅的个头都快比他高了,看着它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的样子,委实吓人,“……咱们是不是先跑为上?”   话音未落,鹅已经飞下了山坡,跟山匪头子似的带着一群鸡鸭撵了上来!   气势之恢弘,有如兵马压境,陵光这辈子就没想过自己会面临这种场面,当即抽出不染一鞭甩下去。   金藤染上烈焰,在他们与那群鸡鸭鹅之间甩出一道焦痕。   那头鹅起初被吓了一跳,本以为能将它们就此吓退,谁成想这鹅竟一根筋轴上了,硕大的身躯囫囵扑了上来。   眼看着这活鹅就要变烧鹅,一截绳索从天而降,转眼套住了鹅头,硬是将其拽了回来。   仔细一看,竟是条捆仙绳。   “陵光上神!清风道君!”莳萝一身红衣,站在坡顶,颇为惹眼地冲他们挥手。   那群鸡鸭鹅也在瞧见她之后,识趣地各自散了,只剩那头不知好歹的鹅还在地上扑腾。   莳萝从山坡上跑下来,利索地把鹅往身后一丢,仿若无事般同他二人打了招呼。   八年未见,她的身量拔高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从前还有些奶里奶气的小丫头也到了风华正茂的年纪。   “颍川山主呢?”步清风好奇地张望。   莳萝道:“我爹在谷中练功,嘱咐我来接你们过去,二位随我来吧。”   她带着二人朝山谷走去,凫丽山钟灵毓秀,他们一路也见了不少族类各异的美貌女子,从草木之灵,到山猫野狸,竟还有青丘的九尾狐,与他们错身而过时,皆会屈身行礼。   “凫丽山水土宜人,竟有如此众多的仙灵栖居。”步清风不由感慨。   “她们吗?她们不是因为凫丽山的水土留在这的,是因为我父君。”莳萝瞧着他好像没听懂,颇为正经地把后半句补齐了,“她们都喜爱我父君,心甘情愿留下多看我父君几眼。”   步清风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听岔了或是听漏了哪一句,这个“喜爱”的意思,是他理解的那种?   仿佛为了印证他脑子里的荒唐猜测,莳萝随手拉住了从旁经过的一位美貌女子:“不信你问问啊。”   那女子似是没料到自己会被拦住,错愕地抬起头,的确是张极美艳的面容,一双眼睛如秋水含波,甚有灵气。   “她是这几日刚来的,东山仙鹊,你问问她是如何看我父君的。”莳萝虽是个小姑娘,说出这番话时却无半分羞赧之色,坦坦荡荡,倒是磊落。 第九百一十五章 蠪蛭媚狐   “东山的……仙鹊?”陵光打量着眼前的黄衣仙灵,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微微一笑,“确实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那鹊灵被这样看着,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可莳萝都这么问了,她也不好避开,低着头磕磕巴巴的答话。   “是……我对颍川山主一见倾心,是心甘情愿留在凫丽山的,二位仙君勿怪。”   声音愈发地小,说到最后,耳根都红透了。   步清风也没想真为难这些仙灵,尴尬地笑了笑:“姑娘敢于为情孤注一掷,是真性情,令人钦佩,是在下出言不逊,冒犯了。”   “不妨事……”那鹊灵低着头,小声道。   “不知这位仙灵来凫丽山几日了?”陵光忽然问。   鹊灵一愣,旋即答:“三日了。”   “那想必与我们一样,对这山中的路也不甚熟悉,不如同行,四处看看,平日走动也少许多麻烦,莳萝小殿下觉得呢?”她转而道。   “不,不必麻烦诸位神君,我慢慢认路也无妨……”鹊灵没想到她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当即婉拒。   但莳萝却觉甚好:“凫丽山的路不大好走,若不认路,想见到我父君也不容易,这么多女子与你一个心思,总不好独独让你吃亏,一同来吧,保不齐还能与我父君说上几句呢。”   如此,不由分说地将人带上了。   “莳萝小殿下好生豁达……”步清风还是头一回见能如此欢欢喜喜地将觊觎自己父君的女子往家里带的姑娘。   该说是心思磊落,还是粗枝大叶。   陵光笑了笑:“听说莳萝的母亲去得早,颍川山主带大的孩子,自是不可能悲春伤秋的,她这样也好。”   想起当初在崇吾宫,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地说喜爱重黎,到头来还是粘着她更多些,细想来,她对着世间一切的喜爱,或许都是一样的。   如此这般,心无偏颇,反倒没有那许多的烦忧。   “当年重三岁把您的元神拼凑回来的时候,我父君和幽荼帝君都不太确信您几时能醒,还会不会醒,没想到八年过去,云渺宫前的玄冰就化了,父君同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莳萝在前头走着,絮絮叨叨地念着这些年发生的事。   “您睡了八年,重三岁失踪了八年,有一回到凫丽山来,我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活见鬼了……”   陵光静静地听着,直到她说完,才开口:“还不曾谢过当年颍川山主出手相助,否则我早已魂飞魄散。”   “嗐,您能醒过来就好,不然重三岁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诶对了,重三岁这次没来么?”   “没有,他率兵去了青丘,不曾跟来。”   莳萝顿觉意外:“我还以为您醒来后,他会时时刻刻守着呢,这回没闹您?”   陵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也不是没闹……临出门,被我打了一顿。”   她原本是想带他一同来的,毕竟他和颍川是故交,总是好说话些,。   可也不知是谁给这小子出的馊主意,竟将她摁在墙角,妄图靠色相让她妥协,想想那半开的领口下蜿蜒的锁骨,她脑子一热就召出了不染,好一顿揍。   她一气之下,将步清风带了出来,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脑仁疼。   莳萝似乎对重黎挨揍这事儿早已见怪不怪:“我父君说了,他这人,脸厚心大欠收拾,独独对您掏心掏肺,您这回醒过来,他定是十分高兴的。”   陵光愣了愣,会意一笑:“这倒不假。”   越是往谷中走,见到的仙灵越多,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实在羡煞旁人。   凫丽山极少有生人前来拜会,如陵光这般的位份就更是千年难得一遇,一路走来,引得众人频频瞩目,陵光倒不觉什么,步清风却是头一回被这么多姑娘家齐刷刷地盯着,如此直白的眼神,仿佛将他扒光了丢在人前,浑身不自在。   好一番不知所措,下意识就想同人说点什么,陵光正与莳萝相谈,他回过头,恰好看到了一直跟在后头的黄衣鹊灵,对上视线的瞬间,她急忙低下了头。   步清风审视自己的衣冠,并无不妥之处,放缓步子,慢慢退到她身旁,尴尬地抓了抓头发:“……在下有哪里让姑娘害怕的吗?”   这问法他自己也觉出不妥了,可眼下实在不知能说些什么。   鹊灵一僵,抬头看向他,半响,摇了摇头。   “没……”   她低语般喃喃了一句,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延维剑上,剑旁挂着一枚平安符,素色的穗子随着走动轻轻摇晃。   “这平安符……挺好看的。”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步清风怔忡片刻,顺手拢了拢外衫,遮住了平安符,倒不是防着她什么,只是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啊。”   他移开了视线。   “别人送的。”   这话终还是没能聊下去,所幸他们已经入了谷,穿过湖上廊桥,便到了一座竹屋。   一身青衣的仙君坐在檐下抚琴,雾纱迷蒙,玉指如梅,举手投足,仿佛流传千年的画卷,更不必说那琴声悠远,令人心旷神怡,仿佛置身云端,忘忧忘嗔。   对于一位山主而言,这屋子着实简陋了,但颍川不同,他光是坐在那,就让人觉得陋室蓬荜生辉。   那一瞬,步清风终于相信为何这么多的仙灵甘愿离开故土,到这凫丽山来,每日只为多看他一眼。   蠪蛭媚狐,可祸天下。   果真不假。   “父君!”莳萝上前,“陵光上神和清风道君到了。”   琴声戛然而止,颍川抬眸望来,那双眼比女子还要勾人,不笑而带三分媚,若笑起来,确然容易让人神魂颠倒。   都说青丘媚术最厉害的是雄狐,较之这位凫丽山主,怕是还差了一截。   二人走上前去,步清风回头看了眼紧随其后的鹊灵,却发现她已经颇为乖巧地留在了半途的亭子里,想来是怕操之过急,遭人厌弃,故没有再靠近。   “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陵光上神。”颍川笑着起身,一开口,便似是从遥不可及的云端走了下来,多了几分惹人心动的风流倜傥。   这般容姿,的确是当世绝色。   只可惜答复他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口气。   “这么多年,你这处处留情的毛病就没改改。” 第九百一十六章 你可真成   颍川莞尔:“老夫也不想生得这般祸国殃民,无奈天资如此,在老夫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女子,万年来也就你一个了。”   陵光瞥了他一眼,颇为诚恳道:“你这皮囊确实生得好,若捆好了丢进人间的伶人馆,怕是日日门槛都得踏破了。”   “……”这么多年能一句话把天聊死的,也确然只有她一个。   “我今日且先来谢你当年在昆仑山助重黎拼回了我的元神,想来费了不少心神。”陵光客客气气地道了谢。   “谢来谢去的多没意思。”颍川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脸,“你真想谢我,不如早些和重黎那小子定下来,拖了千儿八百年的也不嫌烦。”   陵光点了点头:“确然在理。”   颍川一噎,意外地盯着她:“……什么?”   她抬起眼,点了点头:“我已经成亲了。”   颍川有如青天白日活见鬼,那眼珠子都险些弹到她脑门上去。   “……和谁?”   “你觉得……还有别人?”陵光狐疑地反问他。   “啊……啊,啊。”颍川头一回觉得自己嘴皮子是如此不利索,盯着她反复确认,看到最后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就说嘛……你还是栽他手里了。”   他好奇地挑了挑眉。   “几时的事?”   陵光算了算:“半月前。”   “这么突然……”他心头一咯噔,“那小子这么猴急?你刚醒他就上赶着求亲了?”   “不是他上赶着求亲。”   陵光皱了皱眉,沉默几许。   “是我提的。”   “成亲的婚服也是我挑的。”   “那日我问他,要不要成亲。”   “…………”   四周端茶送水的仙灵停住了,枝头的鸟雀也停下了叫唤,这会儿就算天降惊雷,把父神从棺材板儿下劈出来,好像也没什么可惊讶了。   那小子没激动得几宿合不上眼他都不信。   “……重黎人呢?”   “他带着魔族的兵马,和仙门联手降妖去了。”   “……”好嘛,今天这太阳哪里是打西边出来,直接光芒万丈地从他脑子里蹦出来了。   “我好些年没出山,这世间倒是愈发离奇了……”他干笑数声,属实不知还能说什么。   “你不出山,这风流债却不见少。”陵光回过头,看向还等在亭子里的黄衣鹊灵,她似是有些错愕,直到所有人都看着她,才匆忙低下头,“那小鹊灵说,对你心怀倾慕,你对人家可有印象?”   闻言,颍川好奇的望了过去,半响,笑着摇了摇头:“凫丽山中对我心怀倾慕的人可不少,这位倒是瞧着面生。”   莳萝无奈地叹道:“父君你这记性愈发不行了,那仙子说你之前救过她,她才对您倾了心,您转头就把人忘了。”   “是吗?”颍川皱眉,“那倒是为父的不是了?”   二人争论着,陵光却转而看向步清风:“你觉得呢?”   步清风望着亭中的鹊灵蹙了蹙眉:“似曾相识,但想不起在哪见过了。”   他觉得这仙灵的眼神有些熟悉,否则方才也不会如此轻率地同一个素昧谋面的女子搭话。   陵光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你信中说,来向我讨要如何对付南华血藤的法子,如今外头的状况已经到了这等地步了?”颍川提及正事。   步清风点了点头:“不瞒山主,如今我们的处境很是被动,无尽和玄武号令妖兽,以血藤助其增进修为,屠戮无辜,若不能设法釜底抽薪,这场祸事只会无休止下去。”   “听说你早年琢磨过此物,可有办法应付?”陵光问。   颍川陷入沉思,且引他们进屋说话。   “南华血藤我的确养过一株,此物并非生灵,故而没有生死之别,也就无谓诛除一说。”   他去里屋取来准备好的锦盒,盒中放着的就是当初被他毁去的一截血藤。   “南华血藤的来历起初我也是不敢信的,但此物确与当初救回你的玄昙一样,都是常羲娘娘的法器。”   “常羲娘娘……那不是幽荼帝君的生母吗?”步清风脱口而出。   颍川点了点头:“常羲娘娘司掌日月星辰,长居昆仑,随父神共主六界,只可惜后来无尽作乱,常羲娘娘凭一人之力催动封天阵,将其封印于苍梧渊,凫丽山因缘际会暂收了玄昙,而这血藤却落在了旄山育遗谷中,若无生灵靠近倒也无妨,一旦尝过血肉,便一发不可收拾,这法器已为无尽所用,化为邪物,我侥幸得来的这一株,也险些酿成大祸。”   “既是法器,定有心诀可控,何以如此疯长,难以遏制?”步清风思来想去,仍不得其解。   颍川叹了口气:“这南华血藤与寻常法器不同,是断断不能碰那血肉之躯的,常羲娘娘身为其主,都极少动用此物,平日更是只以仙露花蜜养着,用以捆缚妖邪的元神,如今流落人间,怕是万万没想到的。”   他听闻当年常羲娘娘去苍梧渊之前,曾想毁去这些藤蔓,但时间仓促,未能斩草除根,留下几株落入旄山,如今被无尽得去,也算因果循环吧。   “颍川,你当初是如何废去这截血藤的?”陵光看着锦盒中焦黑的枯藤,毁成这般模样,只怕一碾就碎成渣了。   若能让盘踞各处的血藤都化成残渣,便有一转战势的可能。   然,却见颍川面露难色。   “怎么,不好说吗?”   “倒也不是……”颍川踟蹰片刻,摇了摇头,“我毁去这截藤蔓的时候并未想过会有今日,那法子……被我毁了。”   “毁了——?”步清风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   “啊。”颍川尴尬地笑了下,有些不敢看陵光此时的表情,“就……就山谷里原先有一处溶洞,洞中有一口水潭,潭四面长着的毒草日日都有露水滴进潭中,日子久了,潭水混杂了乱七八糟的剧毒,凡人靠近了都得被毒气熏死。”   “哦!我想起是哪了!”莳萝一拍脑门,“我小时候差点掉进去,父君一怒之下震塌了半座山,把山洞填平了!”   陵光嘴角一抽:“你可真成。”   颍川:“…………” 第九百一十七章 毒潭   颍川还是带他们去了那处被毁的溶洞,诚如他所言,此地坍塌多年,四周花木繁衍,早已换了模样。   独独正中方圆之地,寸草不生。   “那潭水毒性极烈,四周的毒草只怕都泡在了水里,溶洞虽封,但这里再也没有长出过东西。”颍川叹了口气,“你真要看,我可以将此处打开,只是已经过去这么久,外头那些血藤和我这一截的情况大为不同,我也不能保证还能不能派上用场。”   说着,他抬起手,一阵无声卷地风后,猝然掀起无数飞沙走石,风声愈烈,脚下大地震颤不休,已经长实的土块纷纷崩裂,随着他一掌落地,无数惊雷拔地而起,将覆盖在溶洞上的山石都震成了齑粉。   被尘封了千年之久的洞口再度现世,仍可见其四壁被腐蚀得如玉般莹润,但四周却再长不出任何活物。   洞中漆黑一片,陵光凝了一簇火,掷入洞穴中,火光起初极亮,但没过多久便被黑暗吞没了。   莳萝丢下一块石头,也迟迟没有听到动静。   “这洞穴之前有这么深吗?”陵光蹙眉。   颍川摇了摇头:“并没有,以前从洞口是能看到水潭的,许是山塌下来后洞地也跟着陷下去了。”   陵光气笑了。   “谁能想到今日还得给它刨出来嘛。”颍川无辜地耸了耸肩。   “现在可怎么办?”步清风看着黑漆漆的洞口,犯了难。   “只能下去看看了呗。”莳萝插了一句,这腿还没迈出去就被陵光拉了回来。   “你退后,我下去。”   颍川愣了一下,诧异地瞪着她:“……你来真的?”   “我看起来是千里迢迢到这跟你开玩笑的?”   “我同你一起下去。”步清风也上前一步。   “你不行。”陵光把他扯回来,“方才的话没听到吗,这洞里的毒,不是肉身凡胎能承受的,你下去会没命的。”   步清风怔了怔,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她再度打断。   “不过下去之前,倒还有件事要处理。”她的目光陡然转向身后的山石,“出来吧,跟了一路,你不累我都累了。”   一阵岑寂之后,黄衣鹊灵从石头后走了出来,面若娇花,盈盈一望,实在是我见犹怜。   颍川低笑了声,看了陵光一眼:“我还以为你没发觉呢。”   “诶?父君和上神都知道她跟来了?”莳萝一脸意味深长地看向颍川,“我以为她是冲着父君美貌来的,便没点破。”   颍川好笑:“真是这样倒好了,她看上的,只怕不是你父君我这张脸。”   “馋您身子也不太好吧……”莳萝吃惊地捂住嘴。   颍川尴尬得反手敲了她一记:“姑娘家不要说什么‘馋身子’!”   步清风错愕地望着那黄衣鹊灵,愈发觉得在哪见过,一个初来乍到鹊灵,敢跟着山主与上神到这里来,便是用脚指头想想也该觉察到事有蹊跷。   陵光目不斜视地望着她,看那双怯懦的眼睛里藏着锐利的刀。   “都到了这,还有什么可遮掩的吗?”   那黄衣鹊灵忽地笑了声,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她。   “这幻术好歹是我最为自满的一门术法,竟还是逃不过你的眼睛。”   陵光平静地看了她半响,摇了摇头:“你的幻术的确学得不错,可惜你杀气太重,没有藏住。”   颍川摇着扇子,笑道:“且你到了谷中,便看都不曾多看我一眼,凫丽山的女子,怎么可能对我视而不见?”   步清风:“……”   黄衣鹊灵冷笑一声,一拂袖,恢复了本来面貌。   在场之人,最吃惊的便是步清风。   “你怎么会——会在这?”   余鸢斜了他一眼:“我在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她也是冲着这口毒潭来的。”颍川一语道破,“只是刚混入凫丽山,她不能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有对付南华血藤的法子,才化作鹊灵,宣称自己倾心于我,小丫头片子一个,可懂何为倾心?我见过太多痴情女子,你眼里有没有我,我会不知?”   余鸢心头一沉,目光在四下逡巡,既已败露,她必不能空手而归。   顷刻间凝灵于掌,从虚境中召来两头半山大小的妖兽,啸声震得地动山摇,传遍了整座山头,令所有人猝不及防。   颍川下意识护住了莳萝,陵光亦先挡在了步清风前头。   妖兽猛扑而来,将四人逼至两旁,各自为战,余鸢则从怀中摸出一枚玉珠,径直朝那洞口冲去!   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细想那是什么,但无论是什么东西,必是用来毁去毒潭的。   陵光飞身去拦,一掌将玉珠从她手中拍落。   余鸢亦不肯退让半分,旋身一脚扫来,将玉珠再度挑起。   玉珠在空中飞旋,珠中似有电光火石,随时都会炸开般可怖。   “陵光!那是雷火珠!决不能让它掉进洞中!否则整座凫丽山都会被炸开!”颍川一面拦住那两头妖兽,一面高呼。   闻言,陵光面色一沉,立即拦在了洞口前,不给余鸢任何接近溶洞的机会。   雷火珠本是中品灵宝,不足为惧,但这溶洞被封多年,下头定然沉积着浓厚的瘴气和毒气,一枚雷火珠炸开凫丽山,也并非没有可能。   余鸢自知不能久拖,她的身手无法与上神相抗,待那两头妖兽被杀,再加上颍川,她的处境就不妙了。   她本以为无尽那厮的担忧只是说说而已,不曾这世上真还有能威胁得到血藤的毒,若不将其毁去,仙门便还有翻身的机会。   她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好不容易看到了这帮道貌岸然的仙神遭到报应,怎么能容许就这样功亏一篑!   “你休想拦我……!”她突然撤了力,陵光却来不及收招,一掌打在她身上。   余鸢被掀出数步开外,虽疼得直不起身,但洞口就在她身后。   “不好!”陵光意识到她所图为何,立即来拦,但这几步之遥,足够那枚雷火珠坠入洞中。   余鸢唇边扬起冰冷的笑,猝然松开手,终于从那张喜怒不惊的脸上看到了慌张的神色。 第九百一十八章 算我手欠   就在此时,一道流光随雷火珠一跃而下,反手一掌便将珠子打出了洞口!   “渺渺!毁了这珠子!”步清风整个人悬在半空中,只来得及抓住一处突出的山石,高声喊道。   陵光当机立断,一剑将爆裂边缘的雷火珠劈成了两半!   “步清风!!”余鸢眦目欲裂地嘶吼着,恨不能将他砍成渣滓!然低头望去,悬在峭壁上的人已然是摇摇欲坠。   他抓住的山石早已被毒瘴浸透,掌心沾了毒,片刻间便开始红肿发黑,剧痛令他冷汗涔涔,哪里还有力气抓紧石头。   他望着她的眼神说不清是个什么意思,只是莫名教她火大。   她还没来得及痛骂他又坏了她的事,他便没了力气。   眼看着他一点点松开了手,她脑子里一阵轰然,连细想的机会都没有,人已经跟着跳了下去!   “清风师兄!余鸢!!”陵光斩落雷火珠后回过头,望见的便是二人一齐坠入溶洞的一幕,当即挥出不染试图将人拉回来,可惜晚了一步,只打下一片鹅黄的衣角。   颍川和莳萝刺碎妖兽灵核,扑到洞口张望时,已然找不到二人踪影。   “糟了糟了……”颍川额上渗出了冷汗。   “我下去救人!”陵光说着就要往下跳。   “祖宗你且等等!”颍川忙把她拦下来,“这座山头塌过一回后,下面是个什么情况连我都不确信,他们掉下去后到了那里也不知,万一洞底已经被毒潭淹没,便是你下去也没用了。”   “人是我带出来的,难道要我放着不管吗?”陵光咬牙切齿地盯着洞中深不见底的黑暗。   “不是说不管……”颍川头疼地拦着她,“只要他俩没直接栽进那潭水里,保不齐还有活命的机会。”   陵光一怔,面露狐疑:“你方才不是说凡人掉下去活不成的吗……”   “是啊,我是这么说的。”   “那为何……”   “可你这小师兄,哪里是凡人?”   陵光茫然地望着他,“……什么?”   颍川瞧她这反应,顿时了然,当场笑出了声:“你睡了这么多年,莫不是眼神也睡得不太好使了,我这凫丽山结界,可不是凭肉身凡胎便能进来的,我以为你早就知道,却原来还被蒙在鼓里,怎么样,要不要我同你讲讲,我看到的步清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陵光默默别开了视线。   对于步清风,她从不曾起过任何疑心,一来前世相处甚久,此人秉性自是清楚的,而来他是长潋收的弟子。   她在山中那么多年,与其朝夕相对,却从未听他提及过自己的亲人和身世,只知他是长潋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少年。   她信任这位小师兄,故而不曾深究,也从不将辨别妖邪的术法用在他身上,可方才颍川说了什么?   步清风他,不是凡人?   “此事容后再说,救人要紧。”她烦躁地叹了口气,将一缕神识注入洞口,却发现探到数丈深处,神识便消散了。   颍川道:“这个洞口塌过一回,越往深处毒瘴越浓,从这下去,大罗神仙都上不来。想来下头那俩也不傻,定会另想办法出来。”   “此地还有别的出路?”陵光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之意。   颍川笑了笑:“这洞中的水数千来都未曾干涸,定有源头引水入潭,溯源而上,或许能找到转机。”   此话在理,陵光思虑片刻,点了点头:“事不宜迟,尽快找到此处,将人救出来。”   溶洞被封多年,无人在意其源头所在,如今要找,便只能一处一处去寻,颍川召来山中仙灵,将这凫丽山角角落落都搜上一遍。   陵光沿着山涧流向一路往上,任何支流所在之处,皆有可能是毒潭之源。   颍川跟在她身后,冷不丁瞧出她小指上的红点,寻常人眼中,这并无什么,但他若是细看,便能看到那截绕了三圈的红绳。   “你用同生了?”他诧异地拉住她。   陵光淡淡看了他一眼:“用了,怎么?”   “用了——你说得轻巧啊!”颍川深吸了一口气,扣着她的手腕,“另一头连在重黎身上了?”   “你怎么同那小子说的?”   她唔了一唔,才道:“我告诉他,系上同生,他若是受了伤,我便会知道。”   “他……他信了?”   “为何不信?”   颍川都给气笑了:“得亏那小子傻,你说什么都信!”   “那怎么办?”陵光回过头,望着他蹙了蹙眉,“我要是告诉他,系上这同生后,我们中有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成,他能心安理得地答应吗?”   她长叹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眼下的情况你也知道,无尽取回那一半元神他会死,长生之血的秘密被发现了他会死,这天下盼着他死的人不计其数,他体内只要还封印着那一半的元神,杀欲便会越来越强,迟早有一日控制不住自己。”   “我生来便是神,放不下苍生,至少若有一日我不得不选择苍生放弃他的时候,不再让他孤单一人。”   她可以成全这泱泱六界,唯一害怕的,是再一次把他抛下。   “同生的事,暂且不要告诉重黎,我只是以防万一,或许只是杞人忧天,说不定我们最后,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她笑着拍了拍颍川的肩,背过身继续往前走。   与此同时,溶洞峭壁下,四下不断传来水滴的脆声,黑暗中显得格外阴森。   不知过去了多久,余鸢被肺腑处传来的闷疼刺醒,嗓子火辣,嘴唇干涩,艰难地咳了几声后,感到有人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过了这口气。   她睁开眼,点起一簇火,一汪清潭近在咫尺,她渴得厉害,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别碰。”有人一把扣住了她的腕,“那水是剧毒。”   她一激灵,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回头望去,发现身后的人竟是步清风,他脸上好几处擦伤,额头上那处最为严重,还在渗血。   那双眼睛映着她手中的火光,静静地望着她,半响,才幽幽地冒出一句。   “醒了就起来,我的腿有些麻了。”   闻言,她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他膝上,慌忙起身,不慎扯到了伤,疼得她一阵猛咳。   “你怎么……咳咳!你怎么在这?……”   步清风起身,掸了掸被枕皱了的衣裳:“自己怎么掉下来的都忘了?”   余鸢一僵,暗自懊悔。   “……算我手欠。” 第九百一十九章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看来这便是洞底了。”步清风四下走了一圈,发现此处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狭窄,只是这里离毒潭太近,待久了恐也不妙。   余鸢环顾四周,虽在毒潭旁,但他们所处的地方都及时布下了结界能暂且阻拦毒气,她身下垫着一件雪青纹边的袍子,想到方才睡的“枕头”,她不由得一阵尴尬,狐疑地望向还在峭壁下查探的步清风。   “……你为何要救我?”   步清风顿了顿,才回头法答复了她:“欠你个人情,算还上了。”   “人情……?”余鸢想不起自己何时做了需要他报答的事,不如说他现在的处境,都是拜她所赐。   步清风默然背过身去,想起方才从洞口掉下来的时候,她跟着跳了下来,虽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但最后是她逼出仅有的一点灵力,掀起一阵罡风,缓住了下坠的力道,才没让他二人直接摔死在这洞窟里。   且落地的时候,是她抢先垫在了他下头,晕了过去。   在她昏睡不醒的时候,他无数次想过要不要直接在这了结了她,永绝后患,但终还是没能下得了手。   即便她不再是余念归了,他也没法狠下这个心来。   “这结界还能支撑几个时辰,我们要尽快找到别的出路。”他回过头,发现她已经盘膝而坐,开始为自己疗伤了。   但还未运息一周天,她便呛出一口血来。   “念归!”步清风想也没想,快步上前去扶她,一探才知,她此时极为虚弱。   “滚开……!要说多少遍,我不是余念归!”她狠狠推开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是竖起了一身的刺,不许他再靠近。   “以你的修为,不至于此。”步清风起了疑心,“你不是已经同化了魔尊的内丹么?怎么还会伤得这么重?”   余鸢啐了一口血,毫不客气地剜了他一眼:“要你多管闲事!”   她再度坐起,继续疗伤。   但没过一会儿,她便感到有人托起了她的手,湿漉的布料轻轻地抚过她的掌心,有些凉。   她咬咬牙,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正帮她清理血渍的青年,窝了一肚子的火,冷冷地开口:“你是不知道自己多惹人讨厌吗。”   “我知道。”步清风连头都没抬一下,将手中的帕子搁在一旁,从怀中摸出一瓶药膏来,理所当然地给她抹上,“姑娘家的手,别这么作践。”   余鸢看了眼自己的手,满是大大小小的擦痕和淤伤,新旧皆有。   “我伤成什么样,与你何干?谁稀罕你的药,惺惺作态……”她不耐烦地甩开手,本想将药瓶打掉,哪成想劲儿使打了,步清风白白挨了一巴掌。   余鸢看着自己的手,一时也僵住了,待回过神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你自找的。”   她晓得这人脾气好,但脾气再好,也架不住被人扇耳光,等着他回嘴等了半天,却听到一声叹息,他起身走过去,默默将药瓶捡了回来,挽起她的袖子,继续涂药。   “你!……你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余鸢瞪着他骂道。   “大概是的。”他静静地垂着眸,涂药的动作很轻,但攥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却又捏得很紧,她挣了好几下都没挣出来。   “步清风,你要是还把我当做余念归那个蠢丫头就大错特错了。”她冷冷道,“你这般不识好歹,迟早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是吗。”步清风淡然地撕下自己的衣摆,给她包上,颇为坦荡地看了她一眼,“那你怎么不动手,反正我死在这还是死在外头对你来说也没分别。”   “你……!”余鸢咬牙切齿地举起了短刀,抵在他喉间,“你以为我不敢吗?”   步清风平静地眨了眨眼,没有答话。   僵持良久,余鸢觉得自个儿都都发麻了,这厮竟也没有半分惧意。   “你当着不怕死?”   他低笑了声:“我是个早该死了的人,苟活这么多年,也不亏了。”   “……神经病!”余鸢白了他一眼,收回了刀,“今日没兴致,改日再收你的小命。”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被包扎好的双手,药膏清凉,涂着很舒服,她在心里暗暗呸了声,懒得理会。   步清风收拾好药,坐在离她两步远的位置,擦拭着自己佩剑。   “天虞山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他忽然问。   余鸢瞥来一眼,没好气道:“不记得。那是余念归的记忆,又不是我的……”   “我去问过渺渺了,这些年操控那具躯壳的是你的神识,你多少是记得一些事的。”   余鸢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渺渺”是谁。   “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你烦不烦!”她恶狠狠地扫了他一眼,屈着膝背过身去。   “你……”   “步清风,刚刚跳下来是我脑子抽了,我杀人放火,满口谎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那些同门同道不都憋着劲儿要把我生吞活寡,你能不能别跟我说话,别理我!”她烦躁地一脚将石头踹进毒潭里,那石头转眼间便被四周剧毒化成了水。   她吼完之后,身后终于安静了下来。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要不是还能听到他的呼吸,还以为人已经死了。   这么僵持久了,又极是尴尬,一肚子火憋得人脑子疼,悄然回过头,却见他在石壁旁来回转悠,不知摸索着什么。   “你干嘛呢?”她不解地问。   “问你话呢!”   “你真哑巴了?”她抄起一块石头砸中他的后脑勺。   步清风捂着脑袋回过头,听了这话,不免有些委屈:“……是你让我不要理你,不要跟你说话的。”   “……”这特么是不是个傻子!   她头大地扶着额:“别瞎找了,你过来。”   带他走近,她又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步清风犹豫半响,还是坐了下来。   “手伸出来。”她不耐烦地拍了下他的胳膊。   步清风迟疑少顷,递出了自己的手。   掌心还留着青紫,毒性未除,却不知为何没有再深入到经脉中。   余鸢疑惑地皱了皱眉,没有细想,凝灵于掌,将毒一点点驱散了去。   “方才你给我上药,这人情还你。”她合着眼,冷冰冰的打断了他。   胳膊却在此时被人轻轻戳了两下。   “干什么!……”这人是要烦死她吗!   她睁开眼,却见一只平安符,缀着素色的穗子,做得很是精巧,唯独这几株青竹绣得良莠不齐,一面细密精致,一面针脚稀疏,都能看到底色了。   余鸢一怔,茫然地看向他。   “余师侄的女红学得很好,同门的衣裳若是弄破了,时常去找她封补,便是破了个洞,她都能补得完全看不出来,当年的平安符有两只,一只给了渺渺,一只给了我,明明是同一个人绣的,这两面却是天壤之别,你怎么看?”   步清风的声音不温不火,没有逼问的意思,但余鸢却有种被逼到墙角的紧迫感。   “你分得清自己几时是余念归,几时是余鸢吗?”   她被问得头皮发麻,一巴掌拍掉了那枚平安符,悻悻道:“这只是个巧合,当日那蠢丫头缝着缝着自己累睡过去了,我瞧着糟心,顺手缝完了另一半,你少在那自作多情。”   她霍然起身,转身去寻出路了。 第九百二十章 你又骗我   诚如颍川所言,当初封印这口毒潭时造成了山崩,洞窟中还留有一席落脚之地是因峭壁四周皆被烈毒覆盖,山石比别处要硬许多,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洞窟本是四面封闭的,才可保剧毒无法外泄,但他们要出去,就得想法子撬开一道缺口。   陆君陈仔细查看了这附近的情况:“毒草只长在水潭附近,这水千年于此未曾干涸,定有水源支撑,溯源而上,或许能有出路。”   余鸢按他说的去四周找了一圈,果然在与毒潭交叠处的山壁附近听到了些许风声。   有风,便有路。   “步清风,在这。”她将人喊了过来,“你的灵力还剩多少?”   步清风看了眼仍在阻挡毒气的结界,犹豫了片刻,道:“快耗竭了。”   从她昏迷到现在,他只能靠自己的灵气凝成障壁,否则恢复体力之前,就会毒发身亡。   他倒是能多撑一会儿,但这里可不止他一个。   余鸢没有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思虑片刻,摇了摇头:“没用的东西,退后些。”   她将周身灵力汇集于掌心,注入短刀中,随着辉光涌现,利落地刺入岩壁中,掌风随之而至,为刀刃再添一击。   刹那间,岩壁崩裂,山风灌入地底,飞沙走石,尘灰迷眼。   路,竟真的被开辟了出来。   余鸢眯着眼,看到些许光亮,不由一喜,当即迈入甬道,回头却见步清风站在洞口,口中念念有词。   “你干什么?”   “封印。”他答道,“这些毒气若是飘到外头,不知要死多少无辜生灵。”   “……”菩萨吗这人,自己还没逃出生天呢,瞎操心个什么劲儿?   她翻了个白眼,到底还是等着他把那什么劳什子封印弄好了,才继续朝前走。   这条甬道因山崩,被埋得极窄,只能容一人通过,步清风走在前头,凝出一团火光探路。   但走着走着,就闻到了血腥味儿。   步清风突然停下脚步,余鸢猝不及防地撞了上来,恼得猛揍了他一下。   “你停下来干什么?”   步清风没说话,与她拉开一步距离,低下头打量了一圈,果不其然,在她右腿处找到了渗血的伤口。   余鸢倒也不是没留意到,只是觉得同一个仙门弟子说这个有些矫情。   “可能是刚才打破石壁的时候被飞石刮了一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赶紧走。”她催促道。   步清风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   “你来照路。”   他将手中的火给了她,背过身去蹲下。   余鸢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作甚?”   “上来,我背你走。”   “这里没有布结界,你再磨蹭,万一那封印不太结实,毒气蔓延过来我俩都得死在这。”他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说着最是吓人的话。   余鸢迟疑再三,到底还是挪了过去,爬到了他背上。   步清风的力气比她想得要大,看着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凡人,却能在毒气浓重的底下比她撑得还久,背起她的时候也毫不费劲。   “喂,你不是说你灵气耗竭吗,看你力气挺足啊。”她总觉得被这小子骗了。   他顿了顿,答道:“放心,剩下的力气背你绰绰有余。”   “听说你是因为魔尊,同渺渺翻脸的?”他突然问。   余鸢觉得这小子就是存心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止,昆仑害死我全族,我自是恨死了她……重黎的事,我也不会原谅她。”她悻悻地撇撇嘴。   “哦……”就听他淡淡地应了声,也不晓得到底听没听懂,“所以你真那么喜欢魔尊?”   “怎么,不行吗?”余鸢总觉得他今日话特别多。   “……行,你喜欢谁,说到底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他的叹息声很轻,但在这狭窄的甬道中格外清晰。   不知怎么的,她这心里就跟噎了一口气似的,不上不下的。   “渺渺跟魔尊成亲了你知道吗……啊嘶!”   话音未落后脑勺就被狠削了一记。   “步清风你是不是故意来气我的!”   方才在竹屋颍川和陵光就在说这事儿,她怎么会不知道,这小子瞧着老实巴交,肚子里坏水也不少啊。   步清风被扇得头皮发麻,忍着疼呲了呲牙:“你之前对言寒轻也这么粗鲁么?”   余鸢嗤笑一声:“得了吧,我从前打言寒轻那小子,手里都是拿着家伙的,待你算是宽厚仁善……的了。”   这话说着说着,这冷汗就沁出来了。   步清风显然不是聋子,停下来,回头瞥了她一眼。   “你方才不是说都不记得么?”他顿了顿,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你记得打言寒轻,偏不记得我?”   她心头一咯噔:“这个……”   “所以你压根都记得。”   “那什么……”   “你又骗我。”   余鸢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给自己一嘴巴子。   “……我可没说过我失忆了。”她也不晓得自己干嘛在他面前心虚,但这声音就是越来越小。   是,天虞山的事,余念归的记忆她都有,说明白些,当初在天虞山,她也是随意夺舍,由不得余念归想还是不想。   她那会儿本是冲着长潋去的,谁成想余念归的根骨太不争气,才跟了陆端华。   云渺渺就是陵光这件事,她也是回了崇吾宫才知道。   但她怂个什么劲儿?她又没必要事事同他说,仙门与她,本来就势同水火啊。   忍一时越想越气,她当即扬起拳头砸了他几拳:“都是你掉进这个破地方!害得我雷火珠也没了,弄成这副狼狈样子,步清风你个灾星!”   捶着捶着,步清风忽然脱了力似的栽了下去,摔倒之前倒是还记得先将她放下。   “你先……别打了……”他的声音有些不对头。   “你怎么了?……”余鸢吃了一惊,还以为他在吓唬她,可他一抬头,便是一张煞白的,冷汗直冒的脸,“步,步清风?……你,你好好说话!你别吓人!……”   她正在气头上,手底下的确没轻没重,但再不知轻重,也不至于把人打成这样啊。   她拍了拍他的脸,让他清醒些,他们可还困在这个难以施展法术的甬道里,他真昏过去,怕是要死在这。   “没,没事,你别停下来,继续走……后头,有毒……”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还不忘伸手推她一把。   他这副样子,光是看就晓得是灵气衰竭之兆。 第九百二十一章 死里逃生   余鸢有种不祥的预感,回头看向他的手,才发现他指尖始终凝着一束光,一声不吭地在他们身后布下了灵障。   他之前说封印不牢固,不是在危言耸听,这条路打通后,毒气一直在向外蔓延,这一路走来,全靠他的灵力拦着,否则在如此狭窄的甬道里,毒气可比他们走得快多了。   “你是傻子吗,为什么不跟我说?”她愕然地望着他。   步清风笑了笑:“同你说了也没什么用,你的真身是飞鸟,受不住这毒的。”   “我受不住你就受得住了?天虞山大弟子也是个凡人,肉身凡胎在这逞什么英雄!……”她咬咬牙,硬把人扶起来架在肩上,用自身灵力在二人周围凝出灵障。   “不然你先走吧,我歇一会儿自己也能走出去。”他虚弱地笑了笑。   余鸢抬头给了他一记白眼,还真将人放下,兀自走进了黑暗中。   步清风见她离开,无奈之余也松了口气,靠着石壁,竭力平稳自己的呼吸,试图从草木土壤中汲取些灵气。   脑子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竟然听到了脚步声。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竟然看到余鸢站在面前。   她板着脸,将他再次扶了起来:“前头能看到光亮了,再走一段路便能出去,你清醒些,别真昏过去。”   步清风半靠在她肩上,喘息都有些艰难。   “你怎么……回来了?”   “我乐意!你管我那么多!”她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句。   不晓得她刚才钻了什么地方,弄得自己灰头土脸,比方才还狼狈。   步清风低头看着她咬牙切齿地架着他往前走,口中还骂骂咧咧不饶人,于昏暗中不露声色地笑了笑。   如她所言,果然再走出一段路,便见到了一处狭窄的出口。   她一掌将其辟开,带着他走了出来。   此处应是凫丽山的后崖,附近的花草长势极好,看来毒还没有离开甬道。   余鸢错愕之余,想起步清风的状况,下意识地想问他怎么样了,却发现他双眸紧闭,站在树下,仿佛已经进入冥思。   四周的花木之灵似是受到什么感召般陆续飘来,徐徐汇入他体内。   如此庞大的凝灵,她还是头一回见。   步清风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那些灵泽仿佛鲜活了起来,在他身旁萦绕不去,他整个人都在熠熠生辉。   这样的力量绝不是寻常凡人能拥有的。   余鸢戒备地退后两步,与他拉开距离:“步清风……你是什么人?”   没有等到他的答复,陵光和颍川先一步赶到了。   眼看着不染当头劈下,她只得匆匆躲避,回头望向洞穴,今日想用雷火珠毁去这口寒潭是不可能了,能拖几日算几日吧。   她将短刀甩出,刺入方才的出口,浑厚的灵泽将整条甬道震塌,也牵累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溶洞,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顷刻间,便将两条路都毁了个干净。   她自知眼下不宜硬拼,达成目的后便立即遁走了。   颍川命人去追,陵光这边则先来查看步清风的状况。   他的脸色虽好转许多,还是有些许病态,不过洞中毒气没要了他的命已是万幸了。   “可惜进出的路都被毁了,还能拿什么去对付那血藤?便是将路清出来重新去潭边取,也得提防剧毒外泄,瞻前顾后,不知拖到什么时候……”颍川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陵光亦觉遗憾,叹了口气:“另想法子罢,人平安出来就好。”   然转眼间,一只拳头大小的罐子便递到了二人面前。   步清风尴尬地笑了笑:“其实余鸢昏过去的时候我趁机装了一点,可惜手边只有这么大的罐子了,一路上我小心藏着,没让她发觉。”   望着那只罐子,二人的眼神从失落到狂喜,颍川更是激动得猛拍了他一下。   “行啊小子,够鸡贼的!”   步清风实在不知怎么接这话,唯有干笑数声,以解尴尬。   陵光握紧了罐子,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此行不虚。   “我们这就回昆仑,有了这罐毒,定能扭转局势!”   且说余鸢闯出凫丽山,险些被结界所伤,硬撑着回到执明和无尽暂且藏身的城中,进屋时,恰好遇上往外走的执明,她这副样子倒是令其吃了一惊。   “你这……上哪儿滚了圈泥巴?”执明掸了掸她头上的灰,一脸鄙夷。   余鸢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   “哟,你还嫌弃起我了?”执明忍着没笑出声。   余鸢懒得同他多言,看了眼他手里的小包袱,眉头微皱:“你要出门?”   执明下意识将手里的东西往身后一藏。   “嗯,要出去一趟。”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倒也不知真在意他去哪里,可他的防备就显得不同寻常了。   “包袱里带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执明白了她一眼:“能有什么见不得人,不过是些药罐子。”   “药罐子?那小殿下受伤了?”她头一个想到敖洵,可转念一想又不对,敖洵受伤他应当往里走才是,这副样子倒像是要出门,稍加思索,登时了然,“哦——你该不是要去昆……”   “嘘!要死了你!喊什么喊!”执明一把捂住他的嘴,恶狠狠地威胁,“要是被敖洵听到,我跟你没完!”   “唔唔唔!……”   “你不喊我就放开!”   闻言,余鸢简直无语,无奈地点了点头。   执明慢慢松开手,似是怕她出尔反尔坑他,非得反复确认才成。   “啊!”余鸢冷不丁一叫唤,吓得他抖一激灵。   “有病吧你!……”执明觉得自己的心差点蹦出来。   余鸢却似寻到了什么乐子,在凫丽山吃的瘪也都不算什么了,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三圈,笑得意味深长:“哟,你不是说自己专一得很么,怎么,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啊?”   执明呸了她一口:“少胡说八道!我只是……”   他顿了顿,才道:“……敖洵不愿让我再去见陆君陈,我答应他了。”   余鸢一挑眉。   “嚯,前脚答应,后脚就给人送药,您还真是‘一言九鼎’啊。” 第九百二十二章 你到底在气什么   “你别在这添乱。”执明烦躁地推了她一把,“泰逢剑如今在那小子手里,我怎能视而不见?”   余鸢撇撇嘴,不以为然地哦了声。   这事儿确有蹊跷,当初东华上神知晓自己天命已尽,便将这把上古神兵转赠给了长潋,可现如今敖洵转世,泰逢没有回到东海认主也就罢了,竟臣服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苏门山弟子。   “你不是说去了趟凫丽山吗?如何?”执明言归正传。   提起凫丽山,余鸢就一肚子火:“我只是听闻那蠪蛭王有对付血藤的东西,担心让昆仑得了去,坏了我等大事,便去看看。”   “那东西呢?”执明可见她两手空空。   “一口毒潭,被我埋了,应当能拖延几日。”她叹了口气。   “既然毁了,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执明狐疑。   余鸢憋着一肚子气:“还不是那步清风——”   “步清风?”他倒是没留意这号人物。   “就是那个……长潋座下那大弟子。”余鸢觉得自己脑子开始疼了,“这小子存心气我,他告诉我,告诉我重黎和陵光成亲了,这事儿我还能不知道吗!用得着他多嘴再提醒我一遍?”   执明难得见她跟点了火的炮仗似的不理智,倒是有些意外。   “……那你现在到底是气重黎和陵光成亲,还是气那小子多嘴啊?”   余鸢一眼瞪了过去:“你有完没完了。”   “无尽呢,这件事得告诉他一声,免得之后措手不及。”她朝后头望去。   执明想了想,也不是很肯定:“他离开孤岐山后也不总是呆在这里,你去亭子里找找,兴许在……钓鱼。”   “钓鱼……?”余鸢嗤笑,“他倒是有这闲心。知道了,我去找找。”   说罢,她便朝里头走。   执明看了看手里的包袱,迟疑半响,还是转身走出了大门。   城中的人虽死光了,但这座宅子选得倒是不错,亭台楼阁,花木葳蕤,庭院中的池塘中,还留着几尾锦鲤。   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润青瓦,不觉苹风起。   余鸢以灵障为伞,遮挡风雨,穿过九曲桥,便望见执明所说的亭子里,岿然垂钓的无尽。   他今日难得换下了墨衣,一身枣红的直裰,外头披了件皂纱轻袍,远远望去,还以为是父神活了过来。   她走上前:“你在……”   “嘘。”无尽抬起眼,只一瞬,便又不像了,“鱼都让你吓跑了。”   余鸢看了眼他手里的钓竿,好笑地撇撇嘴:“听说过拿直钩钓鱼的,或是钩上不绑饵的,你倒是独辟蹊径,连绳儿都不绑了,指望鱼自己从水里跳到你篓子里吗?”   无尽低笑了声:“你怎么知道不会呢?”   余鸢满脸写着不信:“世上哪有这么蠢的鱼。”   “怎么没有?”无尽收起了钓竿,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望着这灰蒙蒙的雨天笑了起来,“我就亲眼见过,一条大活鱼,跳进了我的竹篓。”   余鸢觉得这人更像是活在梦里,鄙薄地抽了抽嘴角:“……后来呢?”   “后来?”他莞尔,“我用这条鱼,换来了一个吻。”   “……”这人怕不是被鱼亲了。   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凫丽山那边有一口毒潭,八成能对付你的血藤,我只能拖拖延一段时日,待昆仑那边挖开了路,血藤就不管用了,你可有应对之法?”   “应对之法?”无尽笑着看向她,“你该不会觉得我得靠着那些血藤才能赢吧?”   余鸢蹙眉:“难道不是吗?”   他们至今为止的战果,大多得益于那些血藤,既能杀人,也能助那些妖兽治愈伤口,增进修为,乃不可多得的利器,怎么到了他口中,却似一团随时可以丢掉的垃圾,如此不足挂齿?   “那些血藤本就只是一场余兴,不过凡是用过血藤治愈伤口的妖兽,这辈子都只能受制于我,我以此得到一些好用的走狗,替我拖垮仙门,能省去很多麻烦。与其说我想防着陵光毁掉那些血藤,不如说我盼着她这么做……”   “什么意思?”余鸢从他的眼神中莫名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不是同你说过,南华血藤,并非活物,乃是炉鼎……”   无尽似笑非笑地抚着手中的钓竿,看向脚边的鱼篓,问她。   “你觉得鼎是用来做什么的?”   鼎者,容器也。   所容何物,看看这些空城,早已不言而喻。   余鸢只觉一阵刺骨的寒意沿着脊骨攀升而上,背后早已沁出一层冷汗,唯有生杀予夺之时,才能清楚地意识到他与父神的差别。   她微微屈身,垂下了眸。   “是,我明白了。”   陆君陈一番调息后,缓缓睁开眼,虽一直在服药,但内伤若是这么容易便能治愈倒是奇了,何况他的底子本就不大好,伤势拖得太久,已成旧疾,而今能做个表面功夫已是不易。   他从榻上下来,一眼便望见了窗台上放着的包袱。   鉴于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径直走上前,利落地将其丢了出去。   没有听到包袱落地声,他心知肚明地皱起了眉。   “你真当昆仑是你的玄冥宫吗,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接住包袱的那只手缓缓地垂下,兜帽下抬起一张苍白的脸。   “你若是看不惯,去陵光面前告发我便是,哦,我忘了,她还没从凫丽山回来,这昆仑山外强中干,你总不至于牵累还负伤在身的镜鸾上君来对付我。”   这话戳中了陆君陈的痛处,他的确不敢贸然将此事透露给镜鸾。   眼下陵光上神和魔尊都不在,动起手来,他们没有胜算。   执明提着包袱,沿着青石路走来,堂而皇之地推开了门。   染着青芒的泰逢剑随即出鞘,拦住了他的去路,锋利的剑气在他侧颈剐出一道口子,虽不深,却见了血。   “滚出去。”陆君陈毫不客气地冷眼相待。   执明斜了他一眼,蔑笑:“你以为拿着泰逢剑,便能赢我?”   他眸光一沉:“大不了鱼死网破!”   “你一人豁得出去,可有想过别人?”执明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嘴角,“你将剑放下,我可以答应你不在此处闹开,否则就凭如今昆仑山一众败兵残将,我可不敢保证他们能撑到救兵赶来。”   明明是个做尽了恶事的堕神,笑的时候,偏偏留了几分少年的天真,真真儿的讽刺。   如此赤裸裸的威胁,令陆君陈心生动摇,一番权衡之后,终还是咬牙收回了剑。 第九百二十三章 你我从来都是仇敌   “去那边坐着。”执明指了指不远处的桌案。   待他走近,一拂袖,案上竟摆了好些小食,生煎包子,虾仁馄饨,糯米烧麦,点下来都是他平日偏好的口味。   “把这些吃了。”他没有半分同陆君陈商量的意思。   陆君陈绷着脸,顿时戒备:“你到底什么意思?”   回应他的是一只微凉的手,上来就掐他的脸,他还没怎么的,掐人的那位反倒皱起了眉。   “让你吃就吃,不许剩下。”   这等强硬的口吻令陆君陈想起了在玄冥宫那八年,每回取完血,他都得大病一场,这厮就存心折腾他似的,每日过来掐着他的下巴往下灌苦药,他没有胃口的时候,好像念叨过这些东西,后来桌上就时常摆着,若不肯吃,就硬塞下去。   简直是粗鄙至极!禽兽不如!   “一会儿霓旌姑娘会送饭菜来,这些东西你拿走。”   执明瞥了他一眼:“怎么,怕我毒死你?”   说实话,陆君陈不觉得他会下毒,只是纯粹的……烦他得很。   执明倒也干脆:“要么,坐下来自己吃,要么,我喂你吃。”   那笑容愈发瘆人了,那晚的记忆虽模糊,但也不是完全不记得,陆君陈现在一听到“喂”这个字,就头皮发麻,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两片薄唇上。   许是因为周围的肌肤太过白皙,衬得那唇愈发红得诱人。   他差点一巴掌扇过去。   呸!衣冠禽兽!恬不知耻!人性泯灭!道德沦丧!   一番挣扎,他还是坐了下来,看了眼面前的馄饨,拿起了勺子,舀了一只馄饨放入口中。   他忽地一怔:“这些你从哪儿买的?”   “山下。”执明将他空着的那只手掰过来,理所当然地开始解他胳膊上的纱布,“还没被妖兽攻陷的一座小镇子上,具体记不清了。”   “……那为何还是热的?”昆仑本就远离人世,便是最近的镇子也隔着百里之遥,这魔头会如此好心,专程给他带这些吃食?   他思忖片刻,下意识地先抓住了手边的剑,戒备地盯着执明。   “你有何图谋?还想再取心头血,亦或是盯上了这把剑?泰逢是断断不会交给你的!”   看了眼抹了一半的膏药,执明嗤之以鼻地斜了他一眼:“放心,已经用不着你的心头血了,至于这泰逢剑……我倒是想带走,可惜——”   泰逢剑灵一旦认主,其他人莫说拔剑,连把剑拿起来,都如举泰山。   “我倒是好奇,这把剑为何会认你为主?”   陆君陈略一蹙眉:“所以你之所以三番五次闯入昆仑,就是为了弄清泰逢剑灵的心思?”   望着他恍然大悟的眼神,执明顿了顿,目光一黯:“是啊,不然你以为我闲得慌,跑来看一个小小仙门弟子是死是活?”   这话说得忒不客气,但陆君陈本也没指望能从他嘴里说出什么好话,倒没什么可失望的。   不如说这个答复反倒教他安心了些。   “我并不知发生了什么,陵光上神将这把剑给我的时候,我便觉得很是趁手了。”关于泰逢,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是有一丝惶恐的,但更多的,竟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这种感觉甚是不可思议,自从拿着这把剑,他夜里便时常会梦到一些从未见过的人和物,明明是昆仑的景致,却又不似平日所见的那般。   后头的话他自是不会同执明讲的,他若是能早些离开,他倒要烧高香了。   “你与剑灵倒是契合,也不过是碰巧罢了。”执明暗暗皱眉,这番话听来随意,但以他对陵光的了解,若非有所打算,她是绝不会将东华的遗物转赠给一个无名小卒的,更何况还是个“外人”,至于她在陆君陈身上图谋什么……   这桌点心虽合乎心意,但陆君陈吃了一碗馄饨后其实便有些饱了,执明硬逼着他又吃了两个生煎包,见他实在吃不下,方才罢休。   “猫都比你吃得多。”他瞥了眼桌上还剩了一大半的吃食,狐疑地瞥了陆君陈一眼。   这胃口比在玄冥宫的时候还小,再这么下去吃得该比村头的鸟还少了。   “……近来胃口不太好。”陆君陈不愿多说一句,默默放下了筷子。   胃口不好,是从孤岐山回来便开始了,霓旌姑娘说是伤上加伤,招致脾胃虚弱,这几日吃些流食为好。   但即便只是些粥点,也很难下咽,连他从前的一半食量都吃不到。   他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最清楚,无需旁人来说,这么多年,也久病成医了。   他的伤本就治不好了,根基已损,便是再养能养到什么地步?这山里的人啊,都好心瞒着他,倒不如他看得明白。   “这把剑跟着我,怪可怜的……”他忽然道。   执明没听出那微不可闻的叹惋,只道:“这把剑原是跟着上神的开天之刃,算你还有些自知之明。”   陆君陈忽地笑了声,抬起眼来看向他,平静道:“你往后不用来昆仑了,今晨传来书信,陵光上神和长潋上仙他们明日便能回来。”   “你觉得我惧他们?”执明不悦地拧起了眉。   陆君陈摇了摇头,继续说:“我明日会去师父那儿请命,离开昆仑山,我终归是苏门山的弟子,师弟师妹们都在外参战,我怎能在此作壁上观,下山后,我便随师门迎敌,你我今后,不,你我从来都是势不两立的仇敌。”   他目光清明透彻,不见丝毫犹豫。   执明刚给他换好一只手的药,他便起身退后,与他隔了三步距离。   他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滋味,恼火?……似乎好笑更多些,琢磨到最后,又抿出一丝荒诞不经来。   就这么僵持了几息工夫,他站了起来,看向陆君陈:“你可知只要我想,可以在这里杀了你,等陵光回来怕是只能给你收尸了。”   “你想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横竖我本就是个短命之人。”陆君陈淡然道。   执明听到“短命”二字的时候,微微皱了下眉,却也并未深究,毕竟于他而言,这世间所有人都只能称之为“短命”。   只需一念,他便能要了眼前人的命,但就这么杀了他,好像又太过无趣了,他堕魔后杀了那么多人,还是头一回觉得,杀人这件事,是如此无趣。   看着那把泰逢剑,他还有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这小子若是死了,怕是这辈子他都无从得解。   思量片刻,他勾了勾嘴角,朝门外走去。   临门一脚,忽又回过头来。   整间屋子空荡荡的,摆设甚少,陆君陈站在那,消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可他手里握着的,偏偏是旁人此生都拿不起的泰逢。   那道身影,显得格外坚韧,望着他的眼神,执明甚至都会恍惚。   “你……拔出那把剑,再让我看一眼。”   陆君陈不解地皱了皱眉。   “看一眼,我就走。”他决然道。   陆君陈踟蹰片刻,终握住了剑柄,只听得铿锵一声厉响,神武出鞘,刹那寒芒毕露,刺得人睁不开眼。   执明站在门边望了好一会儿,似是终于满意了,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转告陵光,泰逢剑和长生之血,我定会一一得到。五千年前的不周山,她没能挽救神族,如今,她也一样救不了人间。” 第九百二十四章 追溯其源斩草除根   陵光回到昆仑时,听闻长潋一行人已经先一步回来了,楚长曦安置好本门弟子后,去受伤的弟子那儿转了一圈,本以为此行归来,定有事要议,她且让步清风去霓旌那儿看看伤口可有毒素残留,自己则先赴潮汐殿。   然令她意外的是,在殿中等着的,竟是司幽。   见她进了殿便四处顾盼,司幽笑了声:“别找了,你那俩徒弟眼下都不在这,长潋去霓旌那儿了,一会儿会和镜鸾一同过来,至于重黎……我倒也不知他眼下在哪,不过以他的身份,就算魔族此次出手相助,为了你的立场明面上多少得避个嫌,估摸着一会儿也不会露面,你且晚些再去寻他罢。”   他一股脑儿地将她想问的都说完了,陵光只得尴尬地抿了抿唇,嗯了一声。   “方才听阿鸾说,你回酆都去了。”   他叹了口气:“是回去了一趟,办了些事,听说你回来了,我恰好有事要同你说。”   他正欲开口,余光却见楚长曦率一众弟子跨入殿中,到了嘴边的话打了个弯儿,化为一声轻笑。   “容后细说。”   楚长曦才脱下战甲,换了身素净的青衣,上前行礼:“见过上神,帝君。”   “楚掌门客气。”司幽晓得他恪守礼法,无论平日如何谈笑风生,人前尊卑从不落下,也就随他去了。   不过今日,他偏头瞧了眼跟在楚长曦身后的陆君陈,挑了挑眉:“哟,陆小道君伤好了?”   陆君陈抱剑一揖:“谢帝君挂念,好些了,眼下能下榻走动,便随师长前来。”   “也好。”司幽意味深长地看了陵光一眼,“你是该多听听。”   这话似是别有深意,陆君陈听出些不对味儿来,下意识也看向陵光。   陵光晓得他想说什么:“人间妖兽肆虐,形势紧迫,身为仙门中人,随时临危受命,确该知晓其始末,但陆君陈眼下尚且负伤在身,还不是时候。”   这话既是答复陆君陈的疑惑,也是在告诫司幽。   眼下知晓陆君陈真实身份的人屈指可数,东华的情况与她到底不同,若他恢复不了神力,即便知道了真相,也无济于事,反倒徒添麻烦。   说话间,其他仙府的人也陆续而至,此次青丘一战,各派皆有损兵折将,今日能来潮汐殿议事的较之上回,要少了一半人。   待人差不多到了,长潋与陆端华也带着步清风等人进了殿。   众人互礼问安,寒暄了几句,少阳山那边孟柝的脸色不大好看,孟逢君站在他身侧,低声劝慰。   一问才知,此次孟家长子被妖兽所伤,得亏重黎的鞭子快,否则他一条胳膊都得被咬下来,眼下人在长琴那儿躺着,便是能救回来,这条胳膊怕是也得落下点病根,这人多半也废了。   战事刚起就出了这事,今日没人敢在这时候上赶着触霉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避则避了。   这几日的战事兵分两路,青丘与朝云城两边各有一队人,楚长曦将朝云城的情况说了一遍。   人间还存活的百姓大多都退到了朝云城附近的几座城池中,受朝廷及仙门庇护,楚司湛的反应比他这边还快一步,行事做派也甚是利落,妖兽未至,几座城池的兵马部署都安排妥了。   即便凭凡人的刀剑无法力敌,好在楚司湛当年未雨绸缪,收复朝云城时,便请长潋留了护城的禁制,如今启用,恰好能解燃眉之急。   此次妖兽来势汹汹,应燃与云衡守住了其他四座城,而帝都,听闻是楚司湛御驾亲征,以天子之身坚守城门,三军气势如虹,冲锋在前,五座城池终无一落入妖邪之手,城中百姓亦无一人死伤。   与朝云城相比,青丘那边却是极难启齿的。   司幽认识长潋这么多年,少有见到他如此难堪的神色。   想来也是,整座青丘山被妖兽和血藤屠戮殆尽,他们赶到时,谷中随处可见山中仙灵的尸身,有好些已经称不上是全尸,战况惨烈,有目共睹。   他们虽驱逐了妖兽,但山中本就极为稀少的九尾狐遭遇灭顶之灾,侥幸存活的不过三头小狐狸,已经送去凫丽山暂养。   这一仗,打得谁心里都不是滋味。   毕竟一时的胜负,终归是扬汤止沸,此次无论是青丘还是朝云城,都在对付血藤上吃了大亏,既然回到昆仑,正是想问问陵光此去凫丽山,可有收获。   在众人期切的注视下,陵光取出了步清风从地下带出的小罐,道:“这便是能根除那南华血藤的东西。”   “不知是何物?”楚长曦才上前半步,便被步清风拦下了。   陵光将罐子拿远些,免得被碰撒出来:“罐中装着的,是凫丽山地底溶洞的潭水,此潭周边生长着无数剧毒草木,经年累月,混毒无数,已成无解,凫丽山颍川山主机缘巧合,发现此毒可致血藤枯萎。”   闻言,众人似终于不着边际的厮杀中看到一丝希望,纷纷道好。   “如今妖邪当道,正是我等同力协契之时,凫丽山有此毒潭,定是为了对付那血藤而生,因果报应,实在痛快!上神,不知颍川山主可愿借用此潭,助仙门毁去那妖物?”有人发问。   “倒不是颍川山主愿不愿……”陵光面露难色,“取水那日,有人从中作梗,致使溶洞坍塌,未免瘴毒泄出,危害山中生灵,一时难以清出路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愣住,孟逢君难以置信地看向她手中的小罐:“你的意思是……眼下只剩这么一点儿?”   陵光点了点头。   众人哗然,哀叹声此起彼伏,道是天要亡我,往后怕是苦战不休。   “诸位莫急,且听我一言。”陵光喝止了四下嘈杂,“诚然仓促中只取出这一小罐潭水,却也并非杯水车薪,据载,南华血藤本是父神之妻,常羲上神园中法器,世上拢共遗留三株,一株已被颍川山主所除,两株仍在无尽手中。”   “此物虽能凭借吞吃血肉魂灵疯长,但归根到底,也只有两株而已。”   说到这,长潋眸光忽亮:“师尊的意思是……”   “追溯其源,斩草除根。” 第九百二十五章 江疑的手记   “此事说来轻巧,只怕为之不易。”楚长曦深感忧虑,一来南华血藤已蔓延开来,人间城池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如何从错综复杂的藤蔓中找到它最初的根脉,就足以令人头疼。   而来,无尽也不是那等蠢笨之人,他既然敢用这血藤,不会想不到仙门定然会不惜一切将其铲除,自是有备而来。   届时即便能找到源头,等着他们的也绝不会是坐以待毙的几根藤蔓。   他说的话不无道理,众人对于血藤所知也不多,听闻竟是上神遗物,已是意料之外。   近来战事不断,各派东奔西走,折损不计其数,这昆仑都快成收容伤残的驿站医馆了,自顾不暇,还要凭这一小罐剧毒断无尽臂膀,谈何容易。   陵光也晓得他们的难处,让他们去办此事,确也强人所难。   她思忖片刻,道:“血藤的根源,由我去毁,事到如今,也无需隐瞒,这六界的命脉便是人间,还望诸位此间守住最后这道关,万不能教无尽攻破。”   众人晓得她绝不会拿此事开玩笑,震惊之后,也纷纷定了定心神。   楚长曦道:“上神放心,我等定不遗余力,守住人间。”   此后,陵光与各派细细商榷了各路兵马部署,也将遥岑等人算在其中,眼下多一人算一人,往日仇怨都暂且搁置,且渡了这一劫再言。   各派领命先后离去,最后殿中剩下的只有苏门山一派。   “楚掌门可愿留守朝云城?”陵光犹豫片刻,还是道出了这一句。   楚长曦的身份,她多少也猜出来了,他不愿涉足朝政,这么多年都从未回过帝都,他对阿湛这个子孙已是极有耐性了,这些年暗中帮衬也不少,但明面上从未越矩。   诚然如此,她仍觉得事到如今,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去朝云城。   楚长曦愣了愣,旋即低笑了声:“既然陵光上神觉得我去合适,我可率弟子前往相助。”   本以为他会拉扯几句,不料他这回如此痛快,陵光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方在手中图卷上圈点了一笔。   “如此,朝云城就交托给苏门山了。”   “陵光上神。”一直静立在旁的陆君陈突然上前,试探地望着她,“我的伤已无大碍,可否……”   “不行。”陵光眼都没抬一下,就打断了他。   陆君陈话还没说完,不由诧异于她的反应。   陵光圈完朝云城,将图卷合起,蹙眉看向他:“你就这么想下山?”   陆君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师弟妹,握紧了剑:“我逃出魔掌后,一直在昆仑养伤,承蒙上神爱护,不甚荣幸,但我依然是苏门山弟子,诸位同门在前线亦是旧伤叠新伤,与我并无什么不同。”   “而今我已能下榻,师门上下又是正缺人手的时候,我怎能袖手旁观?关于我的伤势,霓旌姑娘也同我说过一些,既然已知结果,上神也无需继续隐瞒于我。”   “日前上神赠我泰逢剑,想必也绝不是让我每日泡在药罐子里等死的,若能为苍生再尽绵薄之力,我自愿请命与师父一同前往朝云城,还请上神莫再阻拦。”   他掷地有声地说完这番话,四下陡然沉默了下去,莫说其他人,饶是长潋这会儿也须得多观望上头那两位的脸色。   陆君陈的身份,他是知晓的,也明白陵光和司幽一再阻拦他离开昆仑山的缘由,但今时今日,若再不允,只怕这个秘密也不得不说个清楚了。   “不行。”陵光静静地注视着他,放下了手中的笔,“我说不行,你就不去了吗?”   陆君陈一怔,自觉无言以对。   陵光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他跟前,看向他手中的泰逢:“这把剑原本的主人其实同你很像,平日里看似什么都好商量,但认定的路,只管一条道儿走到黑,哪怕撞了南墙也绝不回头,旁人说什么都不管用,我最是头疼的,便是他这一点。”   陆君陈缓了缓:“……您说的是东华上神?”   陵光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拍了拍他的肩:“行了,去吧,留你在山中横竖你也会想方设法地逃,但有一点,你须得答应我。”   “上神请讲。”   “留着你这条命,活着回来见我。”她一字一顿,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叮嘱。   司幽走了过来,无奈地摇了摇头,指尖凝出一道符咒,眨眼拍入他眉心。   “这道护持能在危难时保你一命,但只有一次,本君见过无数悔恨而终的人,小子,你的命比你想象得还要贵重,孤注一掷的时候先想想自己身边的人,看看自己可有这个资格放弃,哪怕明天你就会死,今天也得拼尽全力的活。”   陆君陈心头一震,他向师父提出要下山参战的时候,的确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没想过自己能活着回来,这样上战场,十有都得送命。   这一点,司幽比任何人都看得分明,才会如此提点他。   他并非为了死而下山,而是为了赢下这一仗后再次回来。   如此,顿觉舒开一口浊气,心头阴霾尽散,他退后半步,重新收拾好自己,握剑朝二人深鞠一躬。   “吾命之重,定好生爱惜。”   楚长曦率门下弟子逐一行礼告退,潮汐殿倏忽静了几分,沉默半响,长潋看向陵光:“那南华血藤的根源,师尊可有眉目?”   陵光摇了摇头:“为师对此物的了解也甚少,但既然是法器,一举一动定然受人驱使,与那些肆意生长的藤蔓相较,是有律可循的,知道这一点,便有希望找到其根脉所在。”   她转而看向司幽。   “你方才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司幽愣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的确,且此事恰好也与这血藤有关。”   “此话怎讲?”陵光蹙眉。   就见他从怀中摸出一本古旧的书册,说是书册,却是比寻常所见的小了许多,只有巴掌大,书封上未见一字,只有书背底端盖了一枚印章。   这枚章印于陵光而言,是极为熟悉的,虽时隔多年,仍能一眼认出。   “这是……江疑的东西?”   “正是。”司幽将书册递给她,“此物是从轮回台找到的,轮回台上安放着无数生死簿,若是魂飞魄散了,生死簿上所有的记忆与经历都会被抹去,化为一本空白的卷宗,所以酆都每隔一些年便会清理一部分出来。”   “这册子不知是何时塞进来的,江疑神君魂飞魄散后他的生死簿也成了空白一片,这几日我回酆都,恰好清理到那一摞的时候,这册子跟着那本生死簿顺势掉了出来,你看看吧,上头有你要的东西。” 第九百二十六章 反正我没说过   这本册子塞在轮回台已经有些年岁了,但因无人去翻动,书页依旧齐整,但纸张已经被磋磨变薄,轻轻翻动,都会致其破裂。   小心地掀起书封,第一页的字迹便已令万念交织,故人旧岁,笑貌音容,仿佛犹在昨日。   她立时便能想象到江疑是如何坐在案前,专注地捏着笔,写下这些字字句句。   与其说这是一本书,倒更像是每日记事,只不过记下的大多都是关于常羲娘娘和封天阵的事。   江疑生前便一直想找出彻底诛除无尽的法子,说到底也是为了让四灵免于一死,只可惜他去得突然,这些记叙也都七零八落,极难凑齐。   这本手记似是最初的那一本,比起封天阵,有关常羲上神的事居多。   常羲深居简出,多在瑶池仙镜闭关,连父神都极少能见到她,陵光与她也只有数面之缘,以至于提起此人,能记得的只有一道端庄温柔的背影。   司幽是极为敬重自己的母后的,也常去瑶池拜会,但多数时候他也无法擅入仙境,只能远远地同自己的生母说上几句话,常羲上神死后,瑶池便随之消散,再未出现于世间。   曾有传闻,当初对付无尽,父神选择了袖手旁观,任由常羲上神独自开启了封天阵,以命换得无尽被封印在苍梧渊数十万载,父子之间的矛盾,也是由此而起。   许是因此,他也极少提及常羲上神。   陵光翻遍了这本手记,发现里头确有关于血藤的记载,只可惜恰好写到最后一页,最要紧的部分并未写在这一本上。   封底上倒是颇有闲情地写了一句。   静夜沉沉浮光蔼,玉树琼葩棠梨香。   应是梦中南江雪,温茶甜酒留故人。   写得倒是诗情画意,但这节骨眼上谁有心思看这个。   “这手记可还有别的?”陵光追问。   司幽摇了摇头:“我让人翻遍了轮回台剩下的架子,只找到这一本,若还有下一本,多半就在符惕山。”   “符惕山……”她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好,明日便启程去符惕山看看。”   潮汐殿散后,天已将晚,陵光捏着那本册子,反复琢磨里头的话,走走停停,待回到云渺宫,天已经黑了。   一抬头,不出所料的一片灯火通明,她无奈地笑了笑,跨过了门槛。   “你是嫌我这灯烛太多可劲儿烧么?”   正在灯下摆盘的人回过头来,辉光烛色里,仿佛在熠熠生辉。   陵光本是随口调笑一句,却生生愣在了这一刻。   夜如昼明,热汤热菜,他站在那,像是梦一样不太真实。   她忽然想起之前霓旌给他出的那个馊主意。   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   “师尊!”重黎一瞧见她,眼睛就亮了几分,满脸笑容跑来的时候,有些傻憨憨的。   “今日你一直在这?”   “回了一趟崇吾宫,将那边安排妥当了才放心过来,也就早了一个时辰,先做了几道菜,等师尊回来一起吃。”   闻言,陵光朝那桌上看去,家常的四菜一汤,全是她平日里喜欢吃的东西。   “潮汐殿中,司幽说你不打算过来,我还以为你今晚会留在崇吾宫那边。”   重黎拉着她过去坐下,先给她盛了一碗鱼汤。   “那不能,成了亲的人如何能睡在外头,还是要早些回家的。”他说得忒理直气壮,陵光都险些没反应过来。   看了看四周,忽地一笑。   也是,这座云渺宫从今往后,不会再是一座冷清清的神殿了。   这个念头一涌上来,好似万千寒水遇春归,都融开了,化在了暖阳里,胸腔肺腑都被盛满了揉碎的欢喜。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有这样的感受。   她伸出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你坐过来。”   重黎这会儿都快把她面前的碗堆满了,听到她的话,虽有些困惑,还是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师尊……”   话音未落身旁的人忽然靠了下来,枕在他肩上,轻轻舒了一口气。   重黎吃了一惊,怔忡地低下头:“……突然间怎么了?”   “没什么。”她闭着眼,顺势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轻轻地捏住了,“大概是……有些想念你。”   “我……只是回了一趟崇吾宫。”重黎心头咯噔了下,有些难以置信。   “我知道。”她微微点了点头,坐了起来,“今日司幽过来,同我说起了江疑神君的手记,你可有听说过?”   “江疑神君?”如今一提起这个名字,他就想起她说过的“倾慕之意”,虽说人都死了这么多年,还是莫名觉着膈应,“我去过几次符惕山,没有见过什么手记。”   他反握住她的手,多少有点不高兴,但不至于在她面前表露出来。   “嗯,明日一早,你跟我还有司幽,一同去趟符惕山,这本手记不全,应当还有下半册,说不定能借此找到血藤的根源所在。”   她瞧着这一桌的菜,想到他忙活了一圈,虽没什么胃口,还是打起精神来喝了碗汤,每道菜也都尝了一遍。   “怎么样?”重黎有些忐忑。   他自己五感在衰退,已经没了味觉,故而这些菜都是凭着以往的经验放的佐料,卖相是还可以,但味道如何,他就不知了。   陵光看了他一眼,她最不擅撒谎,只消一犹豫,他便知道她的意思了。   “……我下回,还是不做了。”他尴尬地笑了笑,默默撤去了这些碗筷,怕她担心,回头又补上一句,“待五感恢复,再想想做些什么好吃的。”   只是这一等,不知要多久。   无尽的元神在他体内封存一天,他的五感便会逐日衰弱,今日被刀子割伤,竟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出血了,而这种情况只会与日俱增。   他思来想去,先拿走了她手里的汤。   “……你干什么?”陵光看着瞬间就空了的手,诧异地盯着他,“我喝个汤你还抢?”   重黎被问得一怔:“我撤下去换些,换些点心来……”   他方才甚至动了立刻连桌子一起清走的心思。   陵光眉头一皱,将半碗鱼汤收了回来:“换什么点心,我又没说不吃了。”   重黎有些发懵:“这些饭菜不是说不好吃吗……?”   “谁说的?你说的?”陵光好笑地看着他,“反正我没说过。” 第九百二十七章 师尊我能亲你一下吗   她咽下嘴里一口汤,扯了扯他的衣袖:“老实说,这鱼汤是甜的,糖醋藕的糖少了,有些酸牙,丸子咸过了头,青菜没什么味道……”   越说,重黎的脸越黑,后悔方才没直接扛着桌子走。   “但我没说不好吃。”   她突然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似乎就是要让他知道,她没有撒谎。   “从前我不曾将这些琐事放在心上,如今知道了,这世上还有个人守着一桌饭菜等我回家,再不会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我对那些海誓山盟不太习惯,也说不来好听的哄你开心的话,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但我每天都想吃你做的菜,每天都想念你,喜爱你现在的样子,这句话我保证没有骗你。”   望着那双眼睛,重黎似是受到了莫大的震撼,他从来没指望过能从她口中听到这番话,在她复生之后,甚至不敢肖想有娶她的一日。   可现在,他的奢望都成了真,脑子里像是有无数的火树银花,烂漫盛放,刚刚拿起的碟子缓缓地放了回去,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人。   似是行在冥冥不知终日的亘古恒夜里,忽然点起一盏长明不灭的灯,照亮了那场冰冷至极的梦。   他跌进的那片泥潭旁,花树明亮,他的心上人凌波踏浪而来,踩碎所有蛮不讲理的质疑与责难,剥落他一身污秽,成为他义无反顾,所向披靡的理由。   “师尊……喜欢我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有一丝不确信。   倒不是不信陵光,他是不信自己。   “都成亲了,你现在问这个?”陵光都要气笑了。   他抿了抿唇,莫名的,就很想……很想得寸进尺一下。   “那师尊能不能……更喜欢我一点?”   陵光茫然:“如何才能更喜欢你一点?”   在他看来,她还不够喜欢他么?是她说得还不够明显?   重黎忽地笑了起来:“很简单,师尊过来,抱我一下。”   这场景似曾相识,不由得让人想起多年前那晚,刚刚接过千疮百孔的天虞山,坐上掌门之位就喝得酩酊大醉的小姑娘。   那天他也像今日这般,带着试探与揣摩,半玩笑半认真地引诱她过去,可惜那晚她摔了一跤,不晓得那算不算抱过了他。   僵持良久,久到重黎自个儿都想说算了的时候,陵光叹了口气,从桌边站起,走了过来。   行步如风,一身雾纱轻轻抖开,短短几步路,她走得像是要再登问天台。   那双桃花眼里仿佛盛着一汪春水,重黎一晃神,就被抱住了。   怀里的人暖得像是在发烫,一下子让他的脸红到了后耳根。   “师,师尊!……”   真,真抱了啊!他被师尊抱了啊!这屋顶怎么能转得这么厉害,她身上怎么能这么香!   他脑子一片凌乱,手脚一时都不知道能摆在哪儿。   “这么抱着你,你就能安心了?”陵光一面问,一面暗暗感慨这小子的腰是真够匀称的,无论是前世还是复生后,都让人忍不住想狠狠掐上一把。   “嘶——师尊!……”头上传来吃痛的抽气声。   “……”要命,一不小心真动手了。   她正尴尬于如何解释自个儿这手,脸却被人捧了起来。   重黎望着她,眸中温柔与沉炽,像是要将她化开。   “师尊,我能亲你一下吗?”   他如是问,半点不害臊。   陵光一僵,还没想清楚到底是答应还是拒绝,这人已经低下了头,轻轻含住了她的唇瓣。   直到被他抵在柱子上,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无处可逃,只得紧紧抓住他的腰带,任他予取予求。   起初是浅尝辄止,十分克制且小心的,在发现她没有抽出神武给他一鞭之后,他低低地笑了声,没等她反应过来,腰身便被往前一带,整个人几乎嵌在他怀里,不得不仰起头,一晃神工夫就松开了牙关。   唇舌交融的瞬间,将她多年的理智一推而散,平日里总是顺着她的一个人,这会儿却像是要将她掰开了,揉碎了,拆吃入腹般强势,压得她头晕目眩,腿脚发软。   他的手按在她背上,仿佛凝了一枚冰块轻轻擦了过去,她觉得自己素来挺正经一上神,怎么此刻脑子里浮现的,竟是些不得了的事。   一碰上他,一被他触碰,就什么都乱了套。   这哪是“亲一下”,她几乎喘不上气来,下意识地嘤咛了声。   攻城略地般的吻慢了下来,颇有耐心地描绘她的唇舌,柔软却又有力,一只手托着她的头,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腰,不容她后退半分。   这个时候,陵光才忽然明白,自己在他面前,为何时不时地发怂了。   重黎终于肯松开她的时候,她已经浑身发软,趴在他臂弯上抬不起头了。   “师尊。”他笑着看她,手还紧紧握着她的腰身,“方才那一声,怪好听的……啊嘶!”   话音未落,便被恼羞成怒的陵光狠狠踩了一脚。   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唇瓣红得发肿,如花浓娇艳欲滴,能轻而易举地勾起他的欲念。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喉结滚动,暗暗压下了这个念头。   吃完了饭,二人在门前石阶上坐了,看着门前的朝雾花随风晃动,陵光坐着,看了许久。   “师尊嫁给我,觉得委屈吗?”重黎忽然这么问。   陵光转过头,“为什么这么说?”   他笑了笑:“我问过幽荼帝君和长潋,上神出嫁的场面,人间的八抬大轿,三媒六聘都不算什么,着九色华裳,星月加身,彩云为冠,天地同贺……这些,我都没能做到,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委屈了你。”   她那么好,他只怕现在的自己没法儿给她最好的,让她受委屈。   对她,他从来都不敢求得太多,哪怕最是恨她的那些年,逞得一时口舌之快,也从未真正强迫过她什么,他只是想着,靠近她,看她多笑笑。   方才让她过来抱他,也只是一时兴起的取闹。   她若不过来,他也不会生气。   至于后来那个吻,是他鬼迷心窍的放纵。   可她没有躲,她竟然没有躲。   简直是……天知道他忍住自己的欲念,要多么强的意志。   她沉默了片刻,皱了皱眉:“委屈?”   她似乎不太明白,“是我问你要不要成亲的,有什么可委屈?那些仪式不过都是些繁文缛节,要不要都无所谓的,想嫁给一个人,需要这么麻烦吗?”   她也是头一回成亲,许多事不太明白,与他成亲后好像也与从前没多大分别。   还时常让他打地铺。   这么一想,委屈的好像是他来着。   她的目光突然多了几分愧疚和同情,教重黎一阵茫然。   她挨了过来,躺在他肩上看天上的星星,许是因为山高的缘故,昆仑山的星海总是比别处来的亮,尤其是这种没有浓云和山雾的晚上,星河璀璨,仿佛能压过屋中的灯火。   陵光无数次看过这样的景色,但这一次,格外好看。   她能就这样,和他看上一辈子。   “师尊累了?”好一会儿没听到她的声音,重黎下意识地问了句。   然而没有得到答复。   颈窝里传来的呼吸声愈发平稳均匀,她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睡得正熟。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微微侧身,小心地将人抱起来。   她比云渺渺的时候要高,但重量好像没添多少,抱在怀里依旧轻飘飘的。   他起身,她便顺势勾住了他的脖子。   重黎一愣,以为她醒了,可低头看去,怀里的人依旧睡得安稳。   微微皱着眉,并不忧愁,只让人爱怜。   想起她方才的话,他满心的欢喜像一滩水,温柔地化开,低下头,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抱着她回屋。 第九百二十八章 故人旧景   不知是不是入睡的姿势不太对,那晚陵光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也不能说不太好,是很不好。   梦里的重黎站在血里,周围空无一人,找不到任何尸体。   那血,是从他身上流下来的。   她惊慌失措的醒来,浑身冒了一层虚汗,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却一眼看到了门边正在换衣裳的重黎。   他似是刚擦完身子,上身的衣裳还没系上,露出了轮廓分明的肌肉和腰间的人鱼线,站在素色的纱帘旁,散着长发,微微垂下了眸,晨光里,睫毛像扇子似的扑闪了两下。   那一瞬间,快要炸开胸腔的心突然换了种跳法儿。   她总算明白了霓旌的意思。   魔尊大人,果真是秀色可餐。   且他与长潋那种清心寡欲的冷清不同,真要说的话,他属于那种……   让人多看一眼,就恨不得当场给他办了的那种。   她清了清嗓,将这些不知廉耻的念头压了下去。   “师尊醒了?”他回过头,朝她走过来。   陵光委实受不住他这衣衫不整的样子,忙不迭地别开无处安放的视线。   “什么时辰了?”   “卯时刚过,还早。”他答,顺势收起了地上的铺盖。   陵光昨晚连自己何时睡着的都忘了,看他这般,想必又在地上睡了一夜。   这人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很老实啊。   重黎换好衣裳的时候,她也已经穿上了外袍。   他将她按在镜子前,要给她梳头。   “你……行不行啊?”陵光有些忐忑,诚然她一向从简,束发也多近男子,但这么多年都没让别人操持过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重黎挽起袖口,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拿起木梳,颇有兴致地开始动手。   陵光觉得这时候打击他信心不大好,乖乖闭上了嘴。   然她到底是高估了重黎,会做菜是一码事,梳头又是另一码了。   直到司幽等不及了过来寻她,她这边还顶着一脑袋乱蓬蓬的头发,无可奈何地犹豫着要怎么委婉地告诉重黎,他的手艺实在太烂了。   重黎还在纠结于手里的一绺长发该怎么缠上去,才能让它看起来乖一点,盯着手里的梳子,有些不知所措。   司幽不厚道地笑出了声:“你俩是打算在这较一天劲儿?”   陵光也忍不下去了,把自个儿的头发从他手里抽了回来,眨眼工夫,便用术法给自己弄好了头发。   看着他挫败的表情,无奈地笑笑,哄大狗似的拍了拍他的头:“下回再试。”   “……嗯。”他轻声答。   司幽飞快地摇着扇子,仿佛要扇走这屋子里的酸臭味儿,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行了行了,看你俩都烦,成个亲了不得了……”   他一个先定了亲的帝君都还没着落呢,他俩倒好,变着法儿的地酸他。   说着,就上前将陵光拉了过来,没好气地瞪了眼重黎:“看什么看,这我妹妹!”   “哎……”   重黎啼笑皆非,手还在半空悬着呢,想想自个儿夫人还在前头,又忙慌地拿起桌上佩剑跟过去。   从昆仑到符惕山算不得太远,只是符惕山自失去一位神君后,各处山灵便陆续消散,山中灵兽也先后死去,而今的符惕山,只是一处杂草丛生的荒僻之地,混在诸多西海岛屿之间,极难找寻了。   原本符惕山离三危山倒是近些,但随着八年前三青仙君散灵,三危山附近一片迷雾,笼罩了大大小小数十座岛屿,已有好些年无人敢踏足。   故地重游,已经不能用物是人非来形容了,面目全非也不为过。   “符惕山……怎么变成这样了?”恐睹物思人,陵光已多年不曾回过符惕山,从踏上海岸的那一刻起,眼前的一切都陌生得可怕。   在收服四海龙族之前,江疑原是司掌西海风雨之神,符惕山亦是风调雨顺,江土肥沃之地,世间多传,符惕山之土,可产金玉。   然眼前这座荒山,却是土壤干皴,杂草飘摇,山中众多的棕树与楠树早已枯死,连上山的路也早已与起伏山岭化为一体。   “师尊,往这走。”重黎之前来过几回,将杂草劈开,另寻了一条路。   山中一片死寂,已经许久没有鸟叫声了。   快走到山谷的时候,陵光留意到谷口的石碑都倒在了路旁,走过去,将其扶了起来。   “这块石碑,还是我给他写上的。”她叹了口气,心头万念交织,将石头上的藤蔓拨去。   司幽也想起了故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斯人已逝,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节哀罢,江疑也希望你多念着他在世时的好。”   她点了点头,起身朝谷中走去。   接下来的路,她已经想起来了。   重黎跟在后头,悄悄问司幽:“师尊如此看重这位已故的江疑神君?”   司幽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摇着烛阴扇,感慨万千道:“这位江疑神君啊,生气与陵光可是生死之交,同你父君也来往甚密,你跟他比起来,可还差了一辈儿呢,要不是他不在了,你能不能娶陵光,真还两说。”   这酸里酸气的答复,激得重黎心头一咯噔,下意识地看向走在前头的人。   陵光正缅怀故人,无心关注其他,自是也不曾留意到后头的醋坛子在要翻不翻的边缘反复试探。   司幽倒是乐得开心,就寻思欺负这小子心里忒痛快。   陵光停在了一条早已干涸的溪涧旁,附近怪石嶙峋,唯一处屋舍尘灰久积,门前石阶上有几道脚印,应是前几次重黎走过留下的。   荆棘丛生的小道旁,一株棠梨枯叶欲散,脚下土僵草黄,树木亦外强中干,轻轻一碰,便有枯死的树皮脱落。   屋舍摇摇欲坠,砖瓦也都再经不起任何风雨动荡,屋梁半倾,外头的人很难走进去了。   重黎前后来过数回,自然也进过这间小舍,他拨开已成碎步条的窗帷,屈着身钻进去,回头来牵陵光。   绕过这一处房梁,其实屋内其他地方还算能下脚,各处摆设也都如初,只是多年积灰,无人扫撒,窗台上也爬满了藤萝,角落里杂草随处可见。   三人翻遍了屋子里所有能藏物的地方,也没有找到手记的下半册,倒是翻出了一些陈年旧物。   其中有一锦盒,是重黎翻出来的,里头摆着一叠书信,全是写给陵光的。   他一愣,犹豫了半响,还是回头喊陵光过来看看。   陵光随手拆了一封,信纸有些单薄了,但墨用得极好,仍是清晰如昨。   几句看下来,陵光只觉背后阵阵发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默默将纸张合上:“这……我也没想到。”   她下意识地看向重黎,他的脸色已经绿得发黑了。   一旁的司幽忍了半响,到底还是蹲到一旁笑得捶地。   “江疑这才学啊,大半都用在给你写情书上了,哈哈哈哈哈……”   谁能料到呢,故人一去万载光阴,翻其遗物,竟还能找出一打情诗来。   江疑对陵光的情,放眼神界,但凡不瞎都能瞧出来,这人恨不得天天在脑门上写着对陵光的爱慕之思,就是没想到,还有如此闷骚的一面。   “我不看了。”陵光立马将信塞回盒子里,收剑都不见得有这等麻利的速度。   “别啊,我还想再读两封呢。”司幽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笑吟吟地凑过来,被陵光狠狠拍回了手。   “一天不来事儿你皮痒是吧?”她暗暗瞪了他一眼,“赶紧找手记。”不知是不是入睡的姿势不太对,那晚陵光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一天不来事儿你皮痒是吧?”她暗暗瞪了他一眼,“赶紧找手记。” 第九百二十九章 生死由我   “成成成,找手记,找手记……”司幽看着被拍红了的手背,无奈地摇头,看向一旁闷声不吭的醋坛子,“你来过这几回,可有见到过什么书册?”   重黎收了收神,仔细回想,须臾,摇了摇头:“这山中能藏书的地方只有这屋子,其他地方早已损毁,我的确找到过几本书,但都是些琴谱棋谱,还有一些志怪图鉴,并无什么手记之类的。”   “陵光你呢?”他回过头,“你与江疑相熟,他可有同你提起过手记的事?”   “……没有。”   “时隔多年,你好好想想,可别记岔了。”   陵光思索良久,仍是摇头。   “江疑在查封天阵的事,是他散灵不就之前我和折丹才知晓的,事发突然,他便是想留下线索与我,也来不及。”   江疑的死,是她始料未及的,那一战,连她都赢得不易,她也知道此次神族难免损兵折将,却独独没有想到,最后死的人是他。   二十七道伤口,道道足以致命,整个人仿佛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她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都险些没认出来。   江疑的死,对她打击极大,后来又经梼杌蛊惑玄龙一族,折丹和遗玉也没能保住,此后她便一心只在征战,以免闲暇之时,再念故人。   回想起来,她也曾有过三五挚友,闲坐花下,饮酒欢歌。   那时候的她庆幸于自己生来便没有情根,否则夜深人静,她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撑过这无数年月薄情。   “……那本手记再给我看看。”她忽然一顿,让司幽拿出册子。   司幽愣了愣,从怀中取出那本愈发脆弱的手记递给她。   “师尊可是想起什么了?”重黎问。   她将手记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着封底上的四句诗文,又转而跑向桌上锦盒,取出里头的信,一连拆了好几封。   “你怎么又看起这些情诗来了?”司幽茫然。   陵光不答,只将这几封信和封底上的诗句摆在一起。   “你们仔细看。”   江疑其人,除了武艺,琴棋书画各有涉猎,但也都学得不精,心在大道,多张扬之言,便是给她写的情诗,也喜爱用些高山流水,鸿鹄之志之类的恢弘之句。   他的诗文极少提及花鸟风月,但手记上这两行诗,却是句句风雅。   静夜浮光,玉树琼葩,南江梦雪,茶酒故人。   这几句诗与江疑平日做派委实甚远,但细品其意,诗中所说的每一幕,都觉似曾相识。   她与江疑,还有折丹遗玉最是交好的那些年,便时常一同出游,看过西海月夜粼粼波光,笑谈南江初雪,在山中棠梨下把酒言欢。   旁人看来的雅趣闲谈,也曾是他们最难忘却的意气风发。   她脑中闪过当年的笑貌音容,忽地一僵,拨开司幽朝门外跑去。   “师尊你去哪!”重黎忙跟上。   待追出屋外,却见她半跪在门前那株枯死的棠梨树下,仔细地抚过树根,而后回过头,义正辞严地对后头还不知所云的二人道。   “把这一圈挖开。”   司幽一脸狐疑:“……啥?挖啥?”   陵光叹了口气:“当年江疑曾在这,同我和折丹遗玉定下百年之约,每隔百年,相聚于此共饮百年前一同埋下的梨花酿,分别前,定会再埋下一坛。手记的上半册既然出现在酆都,定不是偶然为之,江疑死的那年,离百年之期还有十载,故而谁都没有来动过这潭酒,若没猜错,这几句诗便是江疑留给我和折丹的线索。”   “埋了上万年的梨花酿……?”重黎诧异地看向树根,这么多年过去,里头的酒怕是都不能再饮了吧,“既然江疑神君有意将手记的上半册藏在酆都,为何不将下半册一同留在轮回台,偏要藏起来呢?”   这到底是希望别人找到还是不希望?   “我也不知,或许当年发生了什么,才让江疑不得已为之吧。”陵光拔出剑,将土掘开。   埋酒坛的地方每回都略有不同,但几乎是绕着这株棠梨树的,实在不行,也只能将株连根挪走,再仔细翻找。   司幽与重黎分别从不同的方位往下挖,这株棠梨长在这也有上万年了,当年花盛之时,方圆半里皆在枝下,便是如今枯死了,树根所延之地也不容小觑,若非运气好,几日都可能没有任何进展。   然比起运气,晦气总是先登门。   没等他们挖出江疑的手记,天边浓云滚滚,妖风忽起,妖兽如黑云压城般从符惕山四面涌来。   “这些孽障怎么来得这样快?”重黎当即抽出无愧,警觉地观望四周。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司幽的喊声。   “陵光!是不是这坛酒!”   陵光吃了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可有看到手记!”   司幽将酒坛搬出来,果真在坛子下头发现了一包油纸布,布中所藏,正是另半册手记。   “有了!就在这!”   他将油纸丢在一旁,翻开手记看了几页。   “如何!可有关于血藤的记载?”眼看着妖兽逐渐逼近,重黎难免焦虑。   “有是有……”继续看下去,司幽的脸色也跟着沉了几分,抬头看了陵光一眼,将手中的册子塞进了怀中,“册子的事容后细说,眼下要紧的是怎么离开这。”   妖兽显然是有备而来,为首的,竟是余鸢。   看到她的时候,重黎不由得吃了一惊,但稍加细想也懂她如今的立场。   余鸢立于妖兽脊背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重黎,你今日得跟我走。”   重黎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到了后头。   燃着赤红焰光的不染嘶嘶作响,映出了其主眼中的冷冽杀气。   “你想都不要想。”   她此时带着众多妖兽前来夺人,其目的昭然若揭,重黎若是落到无尽手里,莫说他体内封印的一半元神,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陵光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司幽的目光多了几分鄙薄:“余鸢,本君没记错的话你父族便是死在妖兽手中,你如今却甘愿与仇敌为伍,你的族人九泉之下,怕是死不瞑目。”   “住口!”余鸢目光森冷,讥诮地盯着他,“你们又好到哪里去?冠冕堂皇,满口谎言,我不过是将其收为己用,刀剑罢了,是不是仇敌又如何?”   她转而看向重黎,目光中有些许试探与谨慎。   “昆仑必亡,人间必亡,重黎,你跟我走,我还可保你一命。”   重黎静静地望着她,半响,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   “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你我已互不相欠,这条命是我的,生死由我,不需要旁人来保。”   “我是……旁人?”余鸢在巨大的惊骇中失声冷笑,“这么多年陪伴左右,你当我是旁人?重黎,你的心也够狠的……”   她往后退了两步,一声令下,蓄势待发的妖兽顿时扑向三人。   “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休怪我不客气!” 第九百三十章 凉薄一梦   夏绿塘中荷,骤雨湿芍药,萧条的长街上,被妖兽和战事折磨得近乎崩溃的凡人低着头匆匆而过。   人间还能供活命的城池已屈指可数,这里勉强算一座。   即便到了这人人自危的时候,即便朝廷三令五申,民间仍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差别。   有人檐下闲来听曲儿,有人还在为今日能否吃上一顿饱饭发愁。   “滚出去!小叫花子!这是你能进来的地方吗!”   庭中传来一声恶气的咒骂,几个家丁架着个瘦小的少年从后门丢了出来。   湿漉的窄巷又脏又臭,少年跌进泥水里,耳边传来重重的锁门声。   今日的雨下了半日,他捏着手里的一包药草,艰难地爬起来,小腿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扯着他跌坐在石阶下,这才发现刚刚那一下,将他的腿摔断了。   偷出来的药草泡在积水里,也都没了用,饥肠辘辘,白白挨了一顿揍。   他咬着牙,双眼通红地望向那道门,竭力忍住了疼痛和不甘,拖着动弹不得的一条腿爬上那干干净净的石阶,举着满是泥污的手,一下一下地捶那道紧闭的门。   “求求你们,给我一点药……我阿娘在生病……”   起初还能清楚地说出自己要的东西,后来就逐渐沙哑,直到喊不出生,趴在门槛上无助地哭。   雨越下越大,迷了眼,和泪混在一起,又冷又痛。   忽然,头顶的雨停了。   少年诧异地抬起头,望见一柄绘着兰枝的二十四骨油纸伞,伞下的男子着一身玉色轻纱衣,衣摆处染着轻盈的水墨花,眉如远山,目似朝月,画一般栩栩如生的面容,唯有目光清冽,透着淡淡的疏远。   教人觉得颇为遥不可及。   少年生平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好看的人,说他是天上来的神仙都不为过。   那男子不仅为他打伞,更是纡尊降贵地俯下身,怜惜地抚过他断掉的那条腿,修长好看的指尖缓缓滑过,他的腿立时便不疼了。   门恰好在此时打开,里头丢出一包药来。   伞下的男子抬手接住,微微掀起伞面,看了那家丁一眼。   那家丁本是满脸不屑,瞧见那张脸的瞬间,不由得怔了怔,与其对视不过一瞬,却莫名感到一阵胆寒,立时鄙薄的看向那少年。   “拿上这些药和银两赶紧滚!你娘是死是活与咱们府上再无瓜葛,敢出去乱嚼舌根别怪我撕烂你的嘴!”   说罢,再次摔门而去。   少年眼中闪过一抹愤恨,但好歹拿到了药,今日没有白来,这一点恨意便理所当然地被庆幸与劫后余生的欢喜而取代。   “谢,谢谢……”他谨慎地接过那包药,爬起来,雨天湿滑,他抱着药不敢跑,只得紧紧搂在怀里,加快脚步往家走。   像神仙一样的男子一路都跟着,头顶的伞从未离开过一刻,他心中是感激的,但对于莫名其妙的好意,多少仍有些防备,所幸男子一路都未曾多问什么,除了给他打伞,便是四目相交时冲他笑笑。   少年带着他走进一座破旧的屋子。   门庭萧条,连个挡风的门都是搬来一块木板搭在木框上的,一下雨便一地的泥泞,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   少年欢欢喜喜地跑进屋,沾了一裤腿儿的泥。   “阿娘!我给你讨来了药!一会儿就给您煎……”   药。   满心的喜悦还未来得及同人说,便望见榻上耷拉下来的一截枯瘦的胳膊。   “阿娘……”他慌了神,匆匆扑过去抓住了那只手。   是冷的,钻心的冷。   “阿娘你莫吓唬我……我回来了,我给您带了药!您看,药在这,马上就能治好病了……阿娘……”少年呜咽着解开药包,迫切地想给榻上双目紧闭的妇人看,可是妇人早已面色青白,直到最后,都痛苦地皱着眉,再不能答复他只字片语。   门外的人收起了伞,走过来,牵起妇人的手,摸了摸脉搏。   “人已经没了,节哀。”他又看了看少年手里的油纸包,“药不对症,吃了也难逃一死。”   声音平淡如水,仿佛只是在感慨今日的雨怎么还没停。   打着好几处补丁的被褥发着臭,肮脏的少年抱着自己唯一的亲人,终于忍不住恸哭出来。   哀嚎声犹如利刃,一下一下地划在雨幕中。   大雨瓢泼,始终未歇,少年的哭声渐渐嘶哑微弱。   一直站在榻边的男子温声问:“你阿娘,是怎么死的?”   少年枯然的双眸忽地闪烁了一下,起初是怔然的,渐渐涌现出恨意。   “他们……他们糟蹋了我阿娘,然后把她丢了出来……”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外头也下着雨,他的阿娘就这么衣衫褴褛地走在街上,拉着他被人指指点点,苍凉地笑……   再后来,阿娘就病了,病得很重。   他没有钱请大夫,只能偷偷溜进那座宅子里,想偷点好药给阿娘治病。   他的阿娘,昨晚还给他讲故事,还跟他说,不求他大富大贵,但要他顶天立地,好好活着……   “恨那些害死你阿娘的人吗?”耳边的声音淡然平和,却如梦中低语,勾动他心地最深的怨恨。   “他们该死……!”少年眼中跃动着可怖的冷意,仿佛要将仇人咬碎,碾成泥里的渣滓。   他此时抬起头,望见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明明只是素昧平生,可眼前的人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将一把孩童也能挥舞的匕首丢在他面前。   “他们害死你阿娘,我帮你报仇可好?”   少年震惊地望着他:“你……怎么帮我?”   他屈下身,摸了摸少年的头,倒像在对他谆谆教诲的长辈。   “人间有句话,叫冤冤相报何时了,恶念当头鬼难饶,我不勉强你,只是给你个机会,要怎么做,你自己选。”   少年紧盯着眼前闪着寒光的匕首,默默吞咽了一下,颤抖着伸出了手。   那夜骤雨烈风,暮色中传来了入夏后第一声惊雷。   城中富庶的余官人家灯火飘摇,打更的老者披着蓑衣从后巷经过,发现余家后门大开,正想进去提醒里头的人留意门窗,却冷不丁踩到了一截胳膊,惊慌中跌坐在地,发现掌心黏腻,抬起一看,竟是一片鲜红。   惊叫声被雷雨声吞没入夜幕中,平日里精心打理的庭院早已被血水浸透。   檐下廊前,尸体随处可见,偌大余宅,没有传出一声惨叫。   家中夫人死在了自己的卧榻上,余官人的尸体泡在了水塘边,还有府上两个小少爷,一个被割断了喉咙,一个被溺死在水缸中,再往前走,死人更多。   又是一声惊雷,刺目的光如血盆大口,撕开了温热的烛光,照亮一张张死气沉沉的脸。   衣衫褴褛的少年跪在前厅外,身下躺着的,是白日里欺辱他的家丁。   一刀又一刀,宣泄着痛失至亲的恼恨与苦楚,少年最终仰倒在血泊中,手中的匕首沾满了黏腻的血,雨再大也洗不干净。   他大笑着,高喊着“活该”,近乎癫狂。   而后终于举起了手中的利刃,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血汩汩地涌出来,痛苦与窒息随之而来,他努力睁开眼,夜色漆黑,雨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比冰还冷。   绘着兰枝的油纸伞再次撑在了他头顶,翩然而至的男子有如神祗从天而降,即便踏着这么多污秽与血水而来,他的衣摆也没有沾染一丝污秽。   他看着少年,静静地笑,仿佛只是身在局外,看一场人生大梦的戏。   没有悲喜,众生公平。   少年的意识逐渐模糊,已然看不清他的脸,留给这人世最后一句话,是对他说了声“谢谢”。   执明踏着石阶,从大门口走了进来,望见这幕惨况,不由得皱了皱眉。   “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他看向站在厅堂前打着伞的白衣男子,面露鄙夷。   “不觉得恶心人吗?”   男子回过头,一张和父神一模一样的脸,笑容却是教人阵阵发寒。   “自然是有意思的。”   他抬起手,让他好好看看这满屋的尸体。   “凡人这一生的爱恨都很短暂,且经不起波折,如此脆弱却还妄图挣扎,明知道我说的话是错的,仍不顾一切地杀了这么多人,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儿,敢借他人之手,报一己私仇,不觉得好笑吗?你可有听到,他方才还谢我……”   他如此说着,当真笑出了声。   只是这笑声太轻,湮没在雨声里了。   玄武蹙眉,看着这一屋子横尸,目光发冷:“余鸢已经去找你那一半元神了,你当真觉得凭她能从陵光手里抢人?”   站在雨中的人缓步而来,落着墨花的轻纱仿佛染上了血色般逐渐转红,随着他拾级而上,已然变了副模样。   伞随风消散,伞下的人也骤然如霜冰冷。   “不觉得。”无尽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场瓢泼大雨,“元神我定会取回,至于余鸢,她此去只要让重黎见了血,就算她帮上了忙。”   “至于这些人,杀都杀了,也莫浪费,尸体和魂魄都拿起去喂那帮畜生吧。”   说罢,他阔步而去,仿佛身后的血海同他半点干系都没有。   执明望着那少年单薄的尸体,至死,居然都是笑着的,默默收紧了拳,只觉一阵恶寒。 第九百三十一章 兵分两路   符惕山四面,已是一片乌泱,妖气成瘴,一时难散。   江疑的故居,陵光是不愿让闲杂人等知晓的,故而此行并未告知太多人,连镜鸾都不曾带着。   但余鸢却能来得如此“凑巧”。   看来无尽对自己这一半元神从未松懈过分毫啊……   陵光不露声色地看了重黎一眼,心知只要他在这,余鸢必定不会放他们走,那本手记的事无尽多半还不知晓,切不能让他发现。   妖兽扑涌而上,燃着赤光的金藤倏忽甩出,卷起无数走石飞沙,似一道惊天利刃,于铺天盖地的混沌中辟开天光耀耀,余威呼啸,亦能将近前的妖兽抽出百丈。   不染之威,余鸢也有多年不曾见过,她还是云渺渺的时候挥动这神武倒还不足为惧,可现在,她是陵光。   当空呼啸一鞭,利落地劈断了欲从身后偷袭陵光的妖兽的庞大身躯,幽幽墨色暗藏杀机,旋身三鞭,逼退了附近一圈虎视眈眈的妖兽。   “小心。”重黎站到了陵光身后。   不染与无愧,本是同根而生的神兵,一并挥出,半空犹如形成烈焰的旋涡,绽开星火万千,前后妖兽几度尝试,皆被逼退回来。   另一边,烛阴扇展则如利刃,片片龙鳞皆为刀锋,一路回旋,流光乍影后,方见血色喷涌。   妖兽中难对付的不多,但其一涌而上,堵住了所有的退路。   余鸢很聪明,知道战神之名,绝非浪得,她唯一的优势,便是这源源不断的妖兽,能拖个精疲力竭,就够了。   整座符惕山血流成河,令本就荒芜的山野雪上加霜。   重黎望着这些血,只感到自己的心口跳得越来越快,手中无愧似也跟不上油然而生的欲念,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杀。   全部杀光。   于是长藤越挥越快,好几次都险些甩到陵光身上。   妖兽的哀鸣不绝于耳,这种声音如魔咒涌入脑海,他竟觉得十分痛快。   “重黎!……重黎!”   有人在唤他。   他一阵恍惚,袖子被一把拽住,这才收回了神儿。   他还有些发怔,望着眼前的人,不知作何反应。   陵光盯着他的眼睛,须臾,回头喊了声。   “司幽!”她以眼神示意,司幽朝她目光所望之处看了一眼,当即领会,点了点头,与二人就此分道。   三人突然兵分两路,这倒是在余鸢意料之外,酆都主君虽也是个难缠的,但她此行是冲着重黎和陵光,自是立刻下令,只留一路妖兽追赶司幽,其余的紧随重黎和陵光而去。   离开符惕山后,陵光带着重黎一路向东,避开了昆仑的方位,身后妖兽紧追不舍,二人躲入空桑山,山中軨軨低鸣如啼,湣泽潮声如洪,可暂且掩藏二人动向。   追来的妖兽一时难辨方位,只能在山中胡乱搜寻。   陵光于叶隙中望见仍在空中逡巡的余鸢,回头看了眼紧握着无愧大口喘息的重黎,暗暗收紧了拳。   “师尊……”重黎整个人都因竭力抑制杀欲而颤抖,强忍着让自己维持最后的清醒,“封印在松动,你先离开这,我会想法子……”   “说什么胡话。”陵光握住了他的手,“你专心抑制元神冲破封印,我设法将余鸢和那些妖兽引开,你在这等我,不许再闷声不吭地离开,听到没?”   “回答。”   “……好,我不走。”重黎吃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而后掌心的手便抽走了。   眼前的景象忽远忽近,他感到背部像是被野兽撕开,黏腻的血已经洇了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息,以免突然失去意识。   虽不至于昏过去,但脑子里的记忆却是断断续续的。   他听到了低低的嘶吼声,抬头望去,只见头顶的山坡上,一头屏蓬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一双硕大的头颅与垂涎的利齿,嘶嘶地吐着浊气。   这山中大部分的妖兽已被陵光引开,它显然是被他的血招惹过来的。   躲已经来不及了,他挣扎着爬起来,握紧了无愧。   屏蓬智低,只知食人,嗅到血腥味儿便不会顾及其他,退后两步,从山坡上猛冲下来!   重黎硬接下这一击,被撞得头脑昏沉,浑身的骨头都似是散了架。   抬手抵住其头一颗头颅,挥鞭当场斩下另一颗!   血如泉涌,撒了他满身满脸。   屏蓬嘶叫不止,痛苦地连连后退,四足乱蹬,慌乱中倒地难起。   重黎凝视着自己掌中的血,刺目的红仿佛无形的大口,朝他袭来,理智的弦刹那崩断,杀戮的念头随着擂鼓般的心跳愈演愈烈,如疯长的藤蔓,转眼塞满了他的识海。   四周传来低低的嘤咛,山中軨軨不知何时围了上来。   珠圆的兽瞳中映出一地横飞的鲜血,和站在痛苦惨叫的屏蓬旁那人,逐渐扬起的唇角。   且说陵光以自身血肉气味,将一众妖兽引往空桑山边缘,凭幻术迷惑余鸢,令她以为自己身边仓促奔逃的人是重黎。   所幸空桑山草木众多,从林间跑过,不过两道人影,一时也难辨真假。   余鸢一心想带走重黎,哪怕心存疑惑,此时也绝不会犹豫,一路追到了海岸。   陵光逃出空桑山,趁天色暗下,海上雾气弥漫,当即脱下一件罩纱,掐了个诀儿,使其化作人形,继续朝沙陵的方位遁去,自己则顺势入海,自海底折返。   余鸢有一瞬的晃神,再望去,盯紧了那两道人影,御风而追。   陵光在海底绕了半圈,从空桑山另一侧上岸,回到了与重黎分别之地,然坡下空无一人,只留下一具被劈成两截的屏蓬尸体。   满地横飞的血里,混着焦黑的鞭痕。   不染似是有所感应,忽闪了两下,朝着某个方位伸去。   她紧跟着去看,只见血迹斑驳的草丛里,赫然躺着失去灵光的无愧。   她将其捡起,长藤立刻化为一只墨镯,黯淡下去。   “重黎……重黎!!”她心中一阵不祥的预感,霍然起身冲入林中。   空桑山林木极密,几乎没有山道可言,无论是乘风而行,还是徒步奔走,都不易。   她离开前后不过一炷香,那屏蓬的尸体还未凉透,人应当没有走远。   她立即催动同生结,一道暗红的线倏忽浮现在重重叠障的林间。   越是接近,血腥味越浓。   她听到了軨軨的哀叫和刀剑划过半空的铮鸣,同生结引她而来的这条路上,散着七零八落的肢体与兽角,触目惊心。   冲出林子,只见一眼泉边,数不清的軨軨尸身横陈遍野,脚下血泊淌入泉中,染得一片殷红。   诸多妖兽尸体间,竟还有一具凡人的尸体。   她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人经过,但空桑山的确不是远离世俗之地,许是附近的渔民,偶然经过,许是……这些都不重要。   人已经死了,胸口一块血窟窿,她征战那么多年,看多了伤口,一眼便知道那是何物所致。   她要找的人站在瑰丽的霞光下,刚刚剜出一头軨軨心脏,灼红的脏器还在跳动,方才还鲜活的軨軨轰然倒地,四肢抽搐,在痛苦的挣扎中停下了呼吸。   那一瞬,她的心陡然凉了半截。 第九百三十二章 我说不是就不是   軨軨本是群居的凶兽,虽已长年不曾作乱,但若有人害其族类,便绝不会善罢甘休。   看着十余头軨軨兽摩拳擦掌,孤注一掷地冲上去,又被璞玉剑逼退。   重黎的背后一片鲜红,跌跌撞撞地挥着利刃,眼前忽见一道赤光挥过,焰光烈烈,气势恢宏。   陵光凝神逼出真身,九天玄火将整片山林照得透亮,火光中朱雀之姿展翼而现,双瞳中涌现无数星火,将尚且活着的軨軨吓得四散而逃。   兽群散后,她立刻收起真身焰光,回头看向重黎。   他似也被这玄火威吓,神智混沌间,匆匆后退。   陵光眼明手快将人一把拉住,扳正他的双肩,强迫他看着自己:“重黎,重黎你看着我,还认得我是谁吗?”   重黎的眼睛仿佛充了血,一片迷蒙。   无尽的杀戮如泥淖,扯着他往下沉,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睁开眼,就望见了陵光的脸,那双总是淡看世间的眼睛,此时满满的都是焦急。   她掌中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他体内,帮他唤回神识。   无尽的元神着实霸道,其间她也被反噬了两刀,都咬牙忍住了。   “……师……尊……”重黎的声音哑得吓人,但好歹想起了自己是谁,想起了她是谁。   “是我,师父在这,你好好看看。”她伸手撩起他鬓边一缕乱发。   重黎愣了愣,冷不丁望见自己手中的满是血迹的璞玉剑,惊愕之余抬头望去,四面八方尽是尸体。   当看到几乎没有一具全尸的血泊里倒着的唯一一个人时,他浑身都开始发抖,仿佛一瞬间脱了力,跪在了地上。   “别看。”陵光一把将他抱住了,伸手捂住了他的双眼。   但看不到,不代表忘得了。   虽失去了意识,但被杀欲吞没的那种感觉,重黎比任何人都清楚。   “师尊我……我又杀人了……”   “没有,你没有……”陵光一下一下地轻拍他的头,耐心地安抚,“师父刚刚去看过那人的尸体了,他是死在妖兽手中的,你只是杀了妖兽,没有杀人。”   “……真的?”他咬着牙,手中的剑几乎都拿不稳。   陵光微微一顿,旋即笑了笑,将他抱得更紧些:“你知道师父从不骗人,我说不是你做的,一定不是你。”   那双颤抖的手抓紧了她的衣袖,他竭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去信她。   “嗯,师尊从不撒谎,我信你……”   陵光抚了抚他的发,将他手中的剑抽走,扶他起来:“你的伤须得尽快上药,我们先离开这。”   她将他架在肩头,在附近找到一处山屋,应是方才那人所留,屋中还有床榻,虽简陋,遮风避雨足够了。   且此处于山坳间,軨軨常居岭中,喜山林,故不常经过,可以安心休憩。   她将重黎放在榻上,盘膝对坐,先替他疗内伤。   一触到那封印,她便怔住了。   “师尊……很难受……”重黎的脸色一片煞白,以他的性子,若非疼得受不住了,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忍忍,马上就好。”她眉头紧锁,凝神将灵气注入他血肉模糊的伤口处。   封印的松动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汹涌的邪气在重黎体内横冲直撞,背上崩裂的伤口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他平日里的轻描淡写,与这一比,简直荒唐。   封印松动成这样还上战场,得有多难受。   她用自己的灵力将溢出的元神再度压了回去,眼前的人已是满头虚汗,被折磨到连坐着都摇摇欲坠。   她伸出手,将人接住,放平,解开他的衣裳清洗伤口。   恐再让他疼上加疼,她上药的时候绝无仅有的小心,待包扎好,自己也累得出了一身汗。   她翻出一条被子给他盖上,刚想起身,手就被抓住了。   榻上的人已经昏过去了,眉头紧锁着,她无奈地俯下身帮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放心,我马上回来。”   似是听清了这句话,那只手微微松了松。   陵光趁机缩回了手,离开了这间屋子,穿过山林,再次回到方才尸横遍野的泉水旁。   踏过无数断肢残臂,径直走到死去的那人面前。   天已经全黑了,一轮圆月照得水面寒光粼粼,仿佛撒了一层冰渣。   月光映出了此人难瞑的双目,以及血肉模糊的胸口,布料已经和致命伤黏在了一起,但拨开黏腻的血还能看清细长的伤口。   她眸光一沉,默默看向一旁被斩落的軨軨角。   兽角锋利,可比利刃,早些年洪水泛滥,死在軨軨的铁蹄和锐角下也曾不胜枚举,死去的人太多,最后只能堆在一处烧成灰,甚至不需一两年,这世间物是人非,便在没有人记得他们的模样了。   她目光清冷,映着薄凉的月色,慢慢举起了那只角。   无声的夜色中,猛然扎下。   而后起身,放出一只传音灵蝶。   翌日清晨,重黎自昏沉中转醒,陵光少见的守在榻边,对他笑了笑。   “醒了。”   他怔愣了片刻,撑着身子坐起:“师尊,我……”   “可还有哪儿疼?”她问。   重黎看了看身上早就被处置妥当的伤,摇了摇头:“已经好多了,这是哪?”   “空桑山。”她扶他起来,“你昨日封印松动,昏了过去,不宜奔波。我已传音给司幽,他不日便会来找我们汇合。”   说着,二人步出屋子,沿着昨日来路慢慢往回走,很快便到了那口泉眼边。   泉中血色还未散尽,飘着丝丝缕缕刺目的红,地上的尸体没有任何搬动的迹象,司幽站在水边,回过头来,静静望着二人。   “这些……你俩干的?”他也是刚到不久,老远就闻到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还以为他们出了什么事,着急忙慌地赶过来一看,竟是这般场面。   軨軨虽是凶兽,但自多年前被她镇压,已有多年不曾作恶,哪成想飞来横祸,丧命众多。   重黎站稳,轻咳了声:“是我干的,昨日封印松动,我一时失去了意识,幸好师尊将我拉了回来。”   “哦?”司幽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脚边的人尸,“这也是……”   “不是。”陵光平静上前,“这人被軨軨所伤,是偶然牵连进来的,瞧着可怜,一会儿埋了吧。”   “被軨軨杀的……?”司幽怔了怔,目光落在死尸胸口的血窟窿,骨头模糊,倒的确是兽角顶撞所致,“那我也得将他的魂魄带回去。”   说着,便要亮出烛阴勾魂。   然辉光才现,便被按住了。   “许是軨軨邪气太重,魂魄已经散了,不必勾了。”陵光道。   司幽一愣,啼笑皆非:“连魂魄都没了,要本君怎么信这人到底是死在妖兽蹄下,还是……”   他幽幽地看向一旁的重黎。   陵光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我说了不是就不是,昨日我亲眼看着,岂会骗你?”   她稍有如此强硬的时候,但这固执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司幽略一迟疑,旋即笑开。   “行,你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还能信不过吗?咱们先把这些尸体处理了,赶紧回昆仑。”他摇着扇子,朝周围的軨軨走去。   二人取出乾坤兜,将这些尸骸一一收起,軨軨的皮毛血肉皆有妙用,带回去也能派上些用场。   不知是不是司幽方才的眼神过于隐晦,重黎莫名觉得心头膈应得慌,趁着陵光俯身处理軨軨的尸体时,仔细看了看那人身上的伤。   前窄后宽,血流得也多,虽不知是哪一头身上的,但这道伤恰好与軨軨角吻合。   他皱了皱眉,暗笑自己忧思过虑,师尊岂会骗他,顺手将尸体翻了个面,瞧见了背后的一片血色。   “臭小子,赶紧过来帮忙!”司幽忽然喊他。   重黎一激灵,忙慌地丢下了那具尸体,起身过去帮着收拾。 第九百三十三章 真相   收拾好一地的尸身,又将那人下葬后,三人即刻启程返回昆仑山。   一路上,陵光亦有说起以幻术将余鸢引走一事,但为何她一夜都不曾发觉被骗,也不曾回过头来寻他们,她也说不上来。   司幽倒是笑得开怀:“我离开符惕山后遇上了阿鸾,她不久前刚找到了无尽和之名曲藏身之处,前去放了把火,那小姑娘八成昨天夜里就急着往回赶了。”   陵光和重黎齐齐一怔。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一把火能让余鸢扔下重黎的线索回去,想来闹得非同小可。   “无尽可有现身?”   司幽摇了摇头:“见是见到了,阿鸾是带着我给的法宝去的,若不是他从中作梗,护住了敖洵和执明,十有已将二人押解回来了,甚是可惜。”   他平日里诚然总吊儿郎当不上心的样子,但这一回,连笑都是冷的,烛阴一下一下敲击着掌心,隐隐透出了怒气。   “镜鸾上君如何?”重黎问。   无尽的手段,实在教人胆战心惊。   “受了点皮外伤,无什大碍,就是气得不轻。”司幽无奈地笑笑。   陵光叹了口气:“因果皆有定数,看来还不是时候。”   司幽看了她一眼:“倒也不是这么个说法……”   他笑着看向远处的昆仑山,暗暗攥紧了烛阴扇。   三人安然无恙地回到昆仑山,众人都松了口气,本应先拿出来的江疑手记,在听说重黎体内封印松动,又发作了一次后也暂且搁置下来。   长潋亲自给重黎探了回脉,他也曾将无尽的元神封在体内数十年,自是最清楚重黎此时的感受。   他挽起重黎的袖子,露出一截已经蔓延到臂弯的斑纹。   “这……”饶是镜鸾都吃了一惊。   “待这斑纹蔓延至心口,不仅压不住封印,只怕重黎也得……”长潋欲言又止。   “有何方法医治?”镜鸾有些急了,看向司幽,“延缓也行!再这么下去他可就……”   司幽晓得她素来是嘴硬心软,从小就心疼这臭小子,这种时候焦急不比陵光少。   但时至今日,若有办法,当初长潋也就不会死一回了。   “除了将封印解开,放出那一半元神,没有任何办法。”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四下忽地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僵住了。   错愕,不忍,震惊,后悔。   万念交织,都在这阵沉默里,渐渐冻住了。   “嗐,你们……不必如此。”还是重黎先笑了声,起身揉了揉胳膊,“不过是暂失五感罢了,一道封印,我还压得住,真的到了压不住的时候,再想别的法子,说不定我不得不死之前,无尽便已被灭除了。”   他说来轻巧,却也知谈何容易。   四下的静默,算是最难以启齿的回答。   他走过去,轻轻拉了拉陵光的手。   “师尊你笑一笑,别这样……你们都别这样,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嘛,从前那么多人盼着我死我都没死,往后也定能活得好好的。”   他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陵光没来由的眼眶一热,别开视线,点了点头。   众人都散去,长潋也先将重黎带下去治伤,屋中只剩下司幽和陵光二人。   “你方才是不是有话对我说?”陵光掩上门,回头看向他,“……是关于重黎的吗?”   司幽顿了顿,却是摇头。   “是关于这本手记的。”   他从怀中取出两本手记,放在案上。   “据手记所言,南华血藤本出自瑶池,为我母后……常羲上神所用,其根源也在瑶池,掉落在育遗谷和被凫丽山主带走的那一截,都是其分支,若要真正毁去,只能去瑶池。”   陵光一惊:“可瑶池仙境……”   “已经消失十万年了。”   陵光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当年不周山一战后,阿鸾封了昆仑山,整座山脉也从世间消失了五千载,瑶池仙境亦不会真正消散,定还藏在世间某一处,只要找得更仔细些……”   “陵光!”司幽突然厉声打断了她,心绪烦乱地深吸了一口气,“我要同你说的不是这个……”   他将下半册手记塞到她怀里。   “你自己看看吧。”   陵光还在思索瑶池仙境所在,拿起手记翻了两页,上头的确详录着南华血藤的来历。   “往后看。”司幽扶着额。   她狐疑地捏着纸张,依他所言往后翻了几页。   南华血藤过后,江疑便彻查了父神交托的封天阵,越是往后看越觉触目惊心。   司幽默然几许,“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件事,从前我母后……常羲上神从未对我提及过这些,我一直以为就是你我所看到的那样,连我父君都拿那邪物没有法子,才不得不嘱托四灵将其封印,若不是江疑查了出来,我们都还被蒙在鼓里。”   “封天阵,本就是用来杀无尽的阵法,将其篡改的,是我母后。”   他这些年怨恨过帝俊,为何要为了这么个邪物搭上母后的命,却是万万没想到,真相会是如此。   “开启封天阵,需要四灵的元神和血肉,再加上长生之血,我父君将长生之血托付与你的时候便已想到了这一步,故而觉得不必言明。”   “父神没有想到我会将长生之血放在别处……”陵光感到背后一阵阵发寒,“所以是因为我,阵法才没有成……?”   司幽陷入犹豫,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这件事:“执明的叛变也是一大主因,种种巧合至此,才酿成了今日的局面。”   她收紧了拳:“还能开启封天阵吗?”   “阵法只要布下,便能开启,只是……”司幽面露难色,“如今庚辛已死,东华……又是那个样子,执明也指望不上了,便是我出手,也没有办法将其困住,这阵法,形同虚设。”   “即便最后真的能成,你也只会落得个神魂俱灭的下场。你的魂魄是那小子搏命才东平西凑回来的,再来一次,父神在世也救不了你,那小子也绝不会答应。你如今是成了亲的人,也该多想想自己的夫君。”   夫君。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砸在陵光心上。   她沉默了许久,道了句。   我会记着的。 第九百三十四章 这会儿你最好别去   朝云城夜。传来奏报。   半月前被妖兽盘踞的鹿城突遭大火,烧毁了半座城,城中已无老小百姓,如今连屋舍都没剩下了。   尚在泰和宫批阅奏章的楚司湛停下笔,看了眼窗下站着的青衣仙君。   “妖邪作祟,无端牵累,善哉。”楚长曦望着窗外明月,目光幽深。   楚司湛叹了口气,吩咐下去,制百盏天灯,明日十五,一并放飞。   战火连天的世道,能做的,也唯有缅怀了。   楚司湛放下了手中奏折,一言不发地望着楚长曦,直到看得他自己觉得烦了,先回过头来搭理他。   “你祖宗背上长花了?”   听听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刚从皇陵里诈尸跑出来找他寻仇的。   楚司湛托着腮,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只是没想到您会乐意来朝云城帮朕。”   “不然你以为会是谁来管你这个小兔崽子?”他瞧他居然一脸失望,不由皱眉。   “朕以为会是师父啊。”楚司湛叹息连连。   楚长曦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他口中的师父是何许人也,哧地笑了声:“陵光上神有更重要的事,你赶紧的别做梦了,这奏折还有半桌没动呢。”   说着,他又把新的一本摊在了楚司湛面前,大有在这监工之意。   楚司湛撇撇嘴,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一边批一边问:“朕倒是好奇,凭您的才学,储君之位绝不在话下,为何偏要去走那世外修行之路?”   他曾想过,当初若是楚长曦继承国君之位,或许此后的事便大有不同。   楚长曦没好气地敲了他一记。   “这是你一个国君该说的话?”   他沉默几许,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想来许是乏了,倦了,懒得争这个位子,我一人离开,省了许多麻烦。”   他不是没想过坐上这个位子,只是比起这条注定高处不胜寒的路,他更不愿做那手足相残的无情之人,也不愿自己敬重的王兄变成那样。   选择如此,没什么可后悔的。   这不是还有个任劳任怨的小兔崽子撑着么。   刚落下一笔的楚司湛抬眼就望见他意味深长的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苍茫山雾起,一脉千里,山中多怪石,无草木。   望着眼前的九嶷山,余鸢微微皱了下眉。   邪雾散去,无尽将敖洵和执明放开,随手便甩在山石旁。   “没事吧?”执明伸手扶了敖洵一把,以免他摔了去。   敖洵摇了摇头,心有余悸地看向他,留意到他胳膊上一片烧伤,吃了一惊:“执明你受伤了!……”   “不碍事。”执明拨开他的手,“伤口脏,别碰。”   “可……”敖洵还想说什么,他已经走向了无尽。   “那座宅子恰好在此时被发现,看来镜鸾上君此前一直在追查你我的行踪。”   无尽沉着脸掸了掸袖上余灰:“她是陵光一手带出来的,有这本事不足为奇。”   近来总盯着陵光,倒是忘了这一位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我只是没想到她会带着妙音……”他若有所思地低喃了句。   “那究竟是何种法器,竟在瞬间就破了太阴斗的幻术?”回想起镜鸾手中所持的那朵金莲,执明仍觉后怕,如此狂烈之火,竟一度凌驾于朱雀神火之上,若非如此,凭镜花水月,他们不至于如此措手不及。   “那朵金莲唤作妙音,是这天下间,除了长生之血,唯一能威胁到本座的东西。”无尽笑了笑,掌心快被自己的指甲掐出血了,面儿上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本座原以为它早该随瑶池一同消失了,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日。”   他道出这句话的时候,不仅是执明,连余鸢也觉意外。   “一朵金莲而已,你会忌惮?”   “忌惮倒不至于,只是……看着膈应得慌。”无尽的目光沉了下来,默然几许,抬手凝灵,于虚空间平白造就一处宫阙。   殿前无匾,殿内无烛,只几道素纱翩飞,冷冷清清。   他扬长而去,将三人留在原地。   “你怎么会赶回来?”执明看向余鸢,“找到魔尊了?”   “找到了,没抓住。”余鸢百无聊赖地耸了耸肩,“中了陵光的幻术,被他们逃了,横竖没抓着人,不如赶回来,还恰好救个急。”   “你会中幻术?”执明面露狐疑,“我看你没抓住人,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余鸢斜了他一眼,嗤地一声笑开:“我怎么就不会中幻术?那可是朱雀上神,她什么本事你不清楚?至于我在不在意,你凭何笃定自己能看透我?我难受还是开心,何须表露人前?你这么闲,不如好好守着你的小殿下,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小心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悻悻而去,嘴上不留半分面。   意有所指的话气得执明攥紧了拳,又不好在这同她一般见识,回头看向敖洵,他是头一回来九嶷山,正好奇地左顾右盼,与他撞上视线,便仓促地收回目光,转而用余光偷偷地瞄。   看到他这样,方才的不快仿佛也烟消云散了,他走过去,抓住敖洵的手。   “外头冷,进去慢慢看吧。”   敖洵淡淡一笑,点了点头:“嗯。”   九嶷山中阴云密布,此时的昆仑也山雾渐起。   胧霜阁中灯火通明,灯下的人咬牙切齿地皱着眉,猛一吃痛,险些一巴掌把案头劈成两半。   “你!……你能不能轻点!”镜鸾被膏药辣得直想缩手。   “忍着,这药就这样。”司幽好气又好笑地瞥了她一眼,放缓了上药的速度,“都同你说了,这法器不到万不得已别用,你倒好,我的话全当耳旁风,上来就卯足了劲儿使,这法器本是我母后的东西,心高气傲的,只烧了你几下都算是客气了。”   “我这不是……不是想替主上早点拿下玄武上神嘛,无尽来得太快,我根本没有留余地的可能,自是孤注一掷,先打了再说……嘶!”话音未落,胳膊上又传来一阵刺痛,她呲着牙瞪他。   “疼是吧?疼就对了,看你下回还敢不敢……”司幽无奈地摇着头,托起她的手轻轻吹气,虽说没什么大用,但多少能让她好受些。   妙音是他犹豫再三,交给她的。   陵光命她暗中查探无尽和执明的下落,若有万一,总是用得上的,却没想到会反噬得如此严重。   “我母后生前没怎么用过这件法器,她最后来酆都时将妙音交给了我,说了一堆什么因果,我没什么心思听,只记得她说若将此物交给合适的人,其威力足以弑神,便是我父君,也需掂量一番。”   闻言,镜鸾看向自己满胳膊的灼伤,摇了摇头,“看来我并非常羲上神口中之人……”   司幽笑了声:“这法器我也用不惯,谁知道所谓的‘合适之人’到底在哪,若此物真有如此灵性,又怎会沉寂数万年……”   司幽才将她的伤口包扎好,她就急着起身出去。   “我去一趟云渺宫,此次事发突然,是我鲁莽,但始末还需向主上禀明。”   “哎哎哎!……”司幽赶忙拦住她,看了眼庭前月色,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这会儿……最好别去。” 第九百三十五章 遇袭   重黎从长潋那回来,已是月上枝头的时辰,霓旌多半受她师父教唆,不晓得在那方子里添了什么,换个药疼得他原地跳脚。   他这会儿背上还有些发麻,走在冗长的山道上,抬头便望见一树的挽香玲珑。   他曾无数次想过自己再次踏上这条路会是何种光景,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是忐忑不安的局促。   可却是,如此平静。   平静到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脑子里只有一个淡然如水的念头。   回去。   穿过花林,踏上那条青石路,还有铺成海浪的朝雾花,那尽头的巍巍神宫前,坐着他的神明。   陵光抬起头,收了收神,冲他笑了下。   “怎么才回来。”   心头仿佛有一块冰,融成了水,他屈下身,伸手替她挽起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   “换药花了些工夫,师尊怎么不进去等?”   她摇了摇头:“屋里有些闷,我想出来透口气。”   重黎瞧见她微微蹙了下眉,“有心事?”   “……没。”陵光愣了下,“近来发生了许多事,一时感慨罢了。”   见她不愿多言,他从容地坐在了她旁边:“那我陪师尊坐一会儿。”   “阿鸾那边的状况我听司幽说了,那座城里已经没有活人,如今连屋子也烧没了,确实令人叹惋。”沉默几许,她道。   “吃了这么个亏,无尽和玄武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也只能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了。”重黎轻叹了声。   “无尽没什么耐心,执明一心只想让东华复生,反倒是余鸢的心思,教人摸不准,不过想必用不了多久,昆仑和人间便会与其开战,这一劫较之当年的不周山,亦是九死一生。无尽一日不似,天下永无宁日……”   “师尊和幽荼帝君商议许久,可有对策?此去符惕山找到的那本手记里,可有……”   “还记得你初到昆仑,才这么高。”陵光忽地笑了声,打断了他的追问,伸出手来煞有其事地比划。   重黎一怔,看了眼她所比的高度,登时蹙起眉:“胡说,我那会儿都满三百岁了,怎么可能矮得跟冬瓜似的?”   “怎么,不信啊?”陵光笑着起身,将手比在腰间,“就到这,多一寸都没有。”   重黎不服气地也跟着站起来,义正辞严地把她的手往上挪了挪:“起码到这吧!”   陵光好笑:“这是长潋的身高,你那会儿就是个小萝卜头,没点自知之明……”   “不可能!”他死活不信,分明记得自己长得比同龄的族人都要高,能摘到旁人摘不到的果子呢。   怎么到了她这就成了……成了小萝卜头?   陵光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你那会儿不光个儿矮,还幼稚,干啥啥不行,告状第一名,学了几招剑法就急着挑衅你师兄,被揍得跑来我这哇哇大哭,许是觉得丢人,后来就躲起来哭,把你从被窝里拽出来眼睛回回都是肿的,龙族眼泪比别人多似的……”   说着说着,她就忍不住笑。   回想当年自己收下这两个弟子的时候,还同庚辛起过争执,一个天池水灵,一个玄龙少主,哪个日后能是省油的灯,不知得给她招来多少麻烦。   而事实也诚如庚辛所言,她这个师父从今往后,再没有过过一天消停日子。   但这又如何呢?   月光舒朗,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站在花下挥剑如虹,誓要做她最骄傲的弟子。   一晃眼,多少年月,她须得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重黎亦垂眸望着她,而后凑过去,轻轻地贴着她的额头,笑得心满意足。   “小萝卜头终于把师尊娶回家啦……”   说不清是为什么,只觉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口像是被什么填得满满的,再没有什么能与之比拟。   陵光笑着看了他须臾,忽然圈住了他的腰。   “师尊……?”这一抱莫名郑重,重黎不由得愣了愣。   “阿黎。”她唤了一声,“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你记着,能嫁给你,是我活过这千年万载里,做过最任性,也永远不会后悔的决定。”   重黎哑然几许,“突然间这是怎么了……”   “只是……想跟你说这句话。”胸口传来闷闷的答复。   他笑了起来,抚着她的发,耐心地轻哄:“好,我记着,我攒了几辈子的福,才把你娶回来,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好好记着。”   “所以师尊,能告诉我当初的魂胎是怎么来的了吗?”   一片祥和的夜色下,司幽端着热气腾腾的茶,遥望主峰之巅忽地闪过的一道赤光,伴随着一声惨叫,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语重心长地看向身边的镜鸾。   “我就说吧,让你先别去。”每日一揍,顿顿不落。   镜鸾:“……”   人间月上中天,魔界亦入夜。   一片岑寂的崇吾宫前,目之所及,皆是魔族七零八落的尸体,暗红的血淌过石阶,如溪流源源不断。   曾令无数仙门中人恨之忌之的青光长戟断成了两截,滚落在石柱边。   一片昏暗中,遥岑捂着血肉模糊的胸口,咬牙切齿地望着正缓步走出大殿的那道背影,视线里一片鲜红,他拖着两条没了知觉的双腿,竭尽全力地往外爬。   殿前的灯火照亮了那人唇边鬼气森然的笑,如神祗般的一张脸,却狰狞得教人胆寒。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没有机会还手,整座崇吾宫的守卫,便遭全灭。   如此可怖的法力,众生皆为蝼蚁。   本以为这段时日的征战下来,他们还有扳回一城的机会,可今日,这一线希望被无情地碾得粉碎。   转告你们尊上,这只是个开始,他迟早要跪在本座面前,求本座收手。   这是他双腿被碾断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尊……上……”他抬起已可见骨的手,于指尖凝出一只灵蝶,将其放出。   那道邪气缭绕的身影朝着锁天塔而去,他已没有余力阻止,纵然满心的不甘也只能止步于此。   他的法力所剩无几,也不能肯定这只灵蝶能顺利到重黎手中,便是只能停在昆仑脚下,只要有人能留意到……   只求一人能留意到……   锁天塔顶雷光电掣,阵阵邪风掀得四面缚妖索震天作响,耳边传来结界破碎的声音。   他咬着牙,苦撑着想抓起自己的兵刃,却终是失去了意识。 第九百三十六章 本尊要你先活下来   晨日初升,刚于槐江山击退一众妖兽的少阳山一行御剑而返,落脚于赤水岸边欲清完理身上血迹再上昆仑。   一场恶战,人人精疲力竭,孟柝命众人就地歇息片刻,先将清心丹分了下去。   因长兄负伤,孟逢君此次也随父兄下山参战,她是长琴座下弟子,多少也懂些医术,一路帮衬不少。   孟柝让她先去看看那些伤势较重的弟子,自己去附近走了一圈。   如今的昆仑山虽不能与当年同日而语,但自陵光复生,山中结界便日益强悍,他们本是带着一身污血归来,踏入昆仑地界后,原本极难消去的秽气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这天地间最后一位上神,果真厉害。   另一边,孟逢君给几个弟子换药的同时,也放出了纸鹤,告知山中之人前来接应。   毕竟还带着这么多伤者,御剑上山,委实不易。   放出纸鹤后,她忽然瞧见赤水边一块石头上似有一物在发光,走近才看清竟是一只灵蝶。   “君儿,发现什么了?”孟柝见她屈下身,也上前看了眼,“……灵蝶?”   仙门中光是传音的手段就有十余种,平日的纸鹤是最省力的,至于这种灵蝶,只要能凝灵者皆可用,灵蝶本身不会耗费过多灵力,平日见得也多。   可这一只,却是灵气涣散,显然在将散未散的边缘。   且在它身上,孟逢君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她犹豫片刻,还是伸出了手。   那只灵蝶似是终于找到了寄托之处,飞到了她掌中。   刹那间,一幕幕血腥画面从她眼前闪过,最后望见的,是一张血迹斑驳的脸。   “遥岑!……”孟逢君曾与他一同迎击过妖兽,自是记得的,但方才看到的那些,却教她如遭雷殛,震惊得浑身发僵。   “出了何事?”孟柝见她面色突变,连忙追问。   她却立即召出白鵺,托着那只灵蝶跨上剑身:“父君,接应之人一会儿便到,我有急事在身,须得先行一步!”   “君儿!……”孟柝措手不及,眼看着她御剑直上云霄,朝着昆仑主峰赶去。   云渺宫中,陵光和司幽坐在桌边,捧着一杯热茶,眼看着六界传言心狠手辣的魔尊大人里里外外地张罗着早点的身影,齐齐叹了口气。   虽说是从后厨直接提过来的吧,他忙活得还挺高兴。   “你是怎么让他从一个混账小子,长成个……个贤内助的?”司幽几经斟酌,又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词儿。   陵光认真思索了片刻,“随缘吧。”   她真诚地看了他一眼。   “我平日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不如你试试消失个千把年再回来,或是隔三差五往女床山洞府门上挂些‘内有恶鸟’,‘九死一生’之类的牌匾,她肯定回头搭理你。”   “胡扯……”司幽不屑一顾地摇了摇扇子,可瞧着她正经八百的眼神,忽然又心生动摇,谨慎地凑了过去,“真的假的?”   “她要是不搭理你,我当着昆仑上下无数生灵的面儿,叫你一声‘兄长’。”陵光端的是气定神闲。   司幽一愣,不得不说,他确有些心动,横竖算下来,好像也不吃亏。   他一拍大腿:“得,我改明儿就试试。”   这边重黎刚张罗好一桌早点,还没来得及让陵光过来尝一口,孟逢君就从门外冲了进来。   本以为她是来寻陵光的,她却神色慌张地往他这边看。   “孟逢君,出什么事了?”陵光瞧她脸色不对,疾步上前。   孟逢君一把抓住他,将手中快要消散的灵蝶塞到他手里,“你赶紧回一趟崇吾宫!”   重黎在接过那只灵蝶的瞬间,面色大变,转身冲出了云渺宫。   “阿黎!”陵光追出去,只望见一道流光从主峰直坠而下,愣是连句话都没来得及留。   她回身看向逐渐消散在门边的传音灵蝶。   孟逢君跑得太急,还没缓过这口气来,而角落的灵蝶已然消散。   她眼下脑子里尽是遥岑那张血淋淋的脸和断成两截的青光长戟,如鲠在喉。   “崇吾宫遇袭,是……无尽。”   话音刚落,陵光的便消失在云渺宫前,紧随而去。   “云渺渺!”孟逢君不知魔界入口在何处,便是想追也无从着手,只得向一旁的司幽求助。   恰好步清风此时送来卷宗,司幽无暇解释,横竖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索性一并卷了下山。   魔界大门从未像此刻这般门户大开,从忆川一路赶往崇吾宫的途中,路边随处可见魔族的尸体,无一例外,皆被碾碎了元神。   重黎从血迹斑驳的石阶冲入崇吾宫,从成堆的尸体中找到了一息尚存的遥岑,伸手一探,掌中满是黏腻的血。   “遥岑……遥岑!”他立刻双手交叠,覆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处,将灵气源源不断地送入他体内。   暖流淌过麻木的四肢百骸,遥岑艰难地睁开眼,看着眼前似梦还无的人。   “尊上……”   “还有一点了,你坚持住,别睡过去……”重黎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好像还听到了陵光上神的喊声,但疲倦却几乎要将他压垮了。   “阿黎,你护住他的心脉,我来止血疗伤。”陵光当即封了他周身几处大穴,把流窜于经脉间的邪气一一逼出。   随后赶来的司幽等人看到这一幕,惊骇得几乎说不出话。   孟逢君只是在灵蝶所传来的画面中看了一眼,实际情况远比她所想得严重许多。   “怎么会弄成这样……”她顺着这些血迹往下看,遥岑双腿的伤已可见骨,断裂的骨头歪曲成难以置信的弧度,她实在不忍看。   上回见他,还是在战场上,魔界大将军,何等的傲然自若,没想到落得这等下场。   “孟逢君,我按着他,你来给他正骨。”陵光忽然喊到她。   孟逢君吃了一惊:“……我?我怎么……”   “按平日长琴教你的做,你是丹修出身,这点事难不倒你,不要慌,我会替他止住血。”   在陵光的示意下,孟逢君硬着头皮跪在那双可怖的腿边,从血糊里摸到遥岑的骨头,紧紧按住。   “你……准备好,我要动手了……”她看了遥岑一眼,默默吞咽了下。   遥岑此时意识模糊,咬着牙点了点头。   三人交换了眼神,孟逢君抓住了上下两截骨头,猛一用力,将其扳回原位。   剧烈的痛楚伴随着喷涌而出的血,溅了她一身,所幸陵光极快地封住了血脉,为其包扎上药。   “尊上……”遥岑痛得直抽气,颤抖着抬起手,指向门外,艰难地开口,“锁天塔……”   司幽当即心领神会:“你们留在这,步清风,你跟我来!”   二人奔出门去,重黎此时根本撤不了手,稍一松懈,遥岑的命可能就保不住了。   陵光和孟逢君的心思也都在止血上药上,锁天塔那边,只能指望司幽和步清风。   “是无尽……”遥岑还咳着血,怕自己会坚持不下去,竭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先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说,这只是个开始……要您交出元神,否则……他还会继续杀下去……尊上,您要小心!……”   “别说话了,本尊要你先活下来。”重黎紧咬牙关,用力抓住他的肩膀。 第九百三十七章 相柳之死   司幽和步清风赶到塔下时,塔中禁制已毁,四面缚妖索齐齐断开,整座高塔自上而下塌陷,无一处完好,只顶层还勉强能钻进去一看究竟。   听闻塔内封着数以千计的妖邪,此时却散得半分不剩,唯一残留的气息,便是藏在顶层中。   二人推开断壁残垣,进到塔内,塔顶的灼魂印被烧成了灰,惊得二人心头一咯噔。   凶兽相柳作乱,被陵光和东华联手镇压在此处的始末司幽是知晓的,这座塔除了缚妖索,便只有这道灼魂印能将其压制,如此惨状,二人不免担忧无尽放出了相柳,为祸人间。   心慌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动静。   废墟之中,破碎的石板被顶开,一颗硕大的蛇头摇摇晃晃地钻出来,又因体力不支再度倒了下去。   幽绿的兽瞳眯缝着,吃力地看着二人,似是缓了缓神,才松了口气般吹起一阵飞沙。   “相……相柳……?”步清风目瞪口呆地望着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还在这!——”   相柳呛了声,咳出一口浊血来,鄙薄地瞥向他。   “黄口小儿,本座不在这,能去哪……”   “可这封印不是……”   走近些,他才发现这石沙堆叠的废墟里,还埋着它剩下的躯体,九颗头颅,当初被不染劈落一颗,而今六颗也都断了,唯独剩下的这颗脑袋,还在虚弱地喘着气。   利落的一击打碎了灵核,七寸淌出的血被灰尘掩埋,才没有流了一地。   “是无尽干的?”司幽问。   相柳没有否认:“他放出了塔中所有妖邪,打伤了本座……”   “灼魂印已破,你为何不跟着走?”   闻言,相柳低笑了声:“乏了,在这待久了也安逸,替人看看塔,也没什么不好,出去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可惜本座法力大不如前,不是那混账的对手……”   它疲倦地蜷缩着,身上的蛇鳞也悄然黯淡下去。   “那小子呢……”   它没头没尾地问。   司幽晓得他在问谁,答道:“重黎在崇吾宫救治自己的下属,暂且过不来,你……有话要留给他?”   相柳鄙薄地嗤笑了声:“本座又不欠他的,能有什么遗言……”   沉默几许,叹了口气。   “……罢了,你替本座告诉他,本座一言九鼎,说了替他守塔,便已尽了力,本座问心无愧了,让他……往后自己小心些。”   它的声音愈发虚弱,莫名的,带了一丝落寞,似已明白自己的下场,。   “帝君,可还有法子?”步清风俯下身查看那些伤口,肝胆俱裂,骨骼尽碎,实在惨烈。   司幽摇了摇头,他身为酆都主君,最是清楚濒死的生灵会是什么样子,它这伤,已经没救了。   相柳摇了摇头,眯着眼看向步清风,他眼中确有焦急之色,竟真的在为它的伤势忧心。   它不由笑出了声:“你这小子,真爱操心,本座自己乐意,用得着你同情?”   说归说,它这辈子作恶无数,被关在塔中数千年不见天日,临死居然还有个人为它感到不忍,这种感觉还挺不可思议的。   它的双目能辨正邪真假,若是谎言,一眼便能看穿,可它看着步清风许久,终是平静地低笑了声,用尽最后的力气,拔下自己的逆鳞,丢了过去。   “小子,拿着这个,本座这辈子都没见谁为本座感到难过,这算是个回报,拿回去做战甲,比铜铁坚固,比你这身皮囊管用多了。”   步清风错愕地接住这片蛇鳞,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怔忡片刻,退后半步,朝他微微屈身行了一礼,算是谢过。   相柳长长地舒了口气,血顺着獠牙流了出来。   它看着,怔住了。   作恶无数的妖兽的血,原来也是红的啊……   骇人的妖气徐徐散去,无人知晓这漫漫数千年的囚禁,它是否真的反省过自己的罪业,又或是不过百无聊赖,打发时日的消遣。   这些已然无从得知,至此世间,又少了一头上古凶兽。   在塔中转了一圈后,二人回到崇吾宫,将这消息告知陵光和重黎。   得知相柳散灵,重黎的脸色陡然沉了几分。   一番坚持,遥岑的命终是暂时保住了,偌大崇吾宫,留守的魔族,只留这一个活口,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陵光将人安置在内殿休养,让孟逢君和步清风留下照看,至少今日,得先熬过去。   她步出大殿,司幽已去魔界大门处传信回昆仑山,重黎站在廊下,握紧双拳,压抑着愤恨,浑身发抖。   她走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没有立刻开口,而是静静地等。   等他稍许平静些,将自己此时所想告诉她。   “这是示威……”重黎的脸气得发白,嘴唇颤抖着,他恨到想立刻冲去九嶷山,将无尽大卸八块,却不得不竭力压抑自己几度被勾起的杀念,不让体内的元神有可乘之机。   他虽一直逗留昆仑,但帝君之位是他自己夺来的,这么多年,魔族上下都是一心效忠于他,遥岑更是对他忠心耿耿,如今发生了这种事,他孰能咽的下这口气!   还有相柳……   “我以为它会逃出锁天塔,它大可以逃出那座塔……”   它不是一直想离开塔,如今灼魂印都毁了,它居然又不想走了。   “相柳被封印时,法力削去大半,它对付我都费劲儿,怎么可能是无尽的对手……!”   他重重一拳砸在石柱上,深深吸气。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明明总是那么不对付,见面八成要吵上一架,如今却觉得不甘至极!   陵光抱住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背,无言地安抚。   “要是能杀了他!……能杀了他!……”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辨不出到底是怨恼多些还是懊悔多些。   看着他有恨不敢宣泄,竭力维持理智的样子,陵光就觉得难受,心口针扎似的疼起来。   脑海中浮现出司幽昨日那番话,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希望自己压根没有听过,如此这般,也就不会犹豫。   当晚,除了赶回昆仑的司幽,陵光等人留守崇吾宫,轮番看顾遥岑。   夜里,人发了几次热,片刻也不得歇。   每隔半个时辰,重黎便要去探看一次元神,以免横生意外。   终熬过了这漫长一夜,司幽带着长琴赶来时,孟逢君和步清风都累得说不出话了。   崇吾宫刚遇袭,暂不适宜养伤,经一番权衡轻重,在魔族调兵回来清理善后的这段时日,先将遥岑带到昆仑休养。   顾及各派来往,其行踪密不外泄。   崇吾宫和锁天塔的事,也由长潋委婉告知。 第九百三十八章 瑶池无相   安置好遥岑后,重黎暂回崇吾宫主事,霓旌重归护法之位,听其调遣,部署魔族各路兵马。   陵光去崇吾宫几回,他不是坐在大殿中查看各方战事的奏报,便是去军中与霓旌等众将议事,少有闲暇坐下歇息。   霓旌问过他,若无尽不择手段要他体内元神,他打算如何。   他稳坐大殿之上,端的是嚣张果决。   “有能耐,他就夺了本尊的舍,否则他要什么,本尊偏就不给!”   陵光复生后,他大多时候都是温柔解意的样子,事事都顺着她来,将自己做帝君时的刺儿都收了起来,万事能忍则忍,终见他发脾气的样子,她倒是安心了些。   无尽以元神之事胁迫魔尊的传闻不胫而走,仙门各派皆有忧虑,偏这位人人忌惮的魔界帝君不躲不逃,每一次上战场,都冲锋在前,仿佛就是要让无尽看得着吃不着似的,真要说的话,也着实欠揍。   可这股欠揍的劲儿,却也让许多人渐渐习以为常,有时战场上下来,瞧见他凶巴巴地板着张臭脸,胆子大的几个还会过去打声招呼,发现除了偶尔被瞪上一眼,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后果,戒备心也放松不少。   但一时的缓和,不过扬汤止沸,遥岑转达的那句话,随后就成了真。   崇吾宫遇袭不到半月,各派仙山洞府先后遭妖兽侵入,据查,那些妖兽似毫无神智,听不进任何劝诫之言,也无法交涉,根基深厚的门派尚可在损兵折将后保全山门,根基较弱者落得山毁人亡的下场的比比皆是。   每一次灭门,都会如遥岑那般留下一人给重黎传话,逼其自行交出元神。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镜鸾拍案而起,“他难道以为无休止地杀人,我们就会让他如愿以偿吗?痴人说梦!”   如此行径,直教人恨得咬牙切齿。   “迄今已有十余仙山遇袭,数百仙门同道惨遭毒手,明事理之人虽也有,但此事毕竟起于重黎,暗中对他心存不满者亦不在少数,放任不理,日后必成大患。”长潋神色凝重地看向重黎。   “这件事说到底是为了那元神,即便尊上站出来解释,恐也难堵悠悠众口,这计策实在阴毒……”霓旌气得憋屈,一时也别无他法。   无尽很清楚,即便他继续杀人,他们也绝不会轻易交出这一半元神,但人与人之间相互猜忌比任何妖兽都要命,稍有差池,昆仑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便会一溃千里,届时兵败无疑,他只需坐收渔翁之利。   善用人心,比任何法术都要可怖。   “先将魔族兵马与仙门中人分为两路,各自作战,避免不必要的冲突。”沉默许久的重黎终于开口,这个决定他已经考虑了好几日,也是眼下最妥善的解决办法。   “不行,如今遥岑负伤,你一人为战,定会被余鸢和无尽盯上,正中他们下怀。”长潋立刻驳回。   “那你说怎么办?”重黎的指节都捏得发白了,“是看着他继续杀人,还是等我们这边先起内讧?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难逃一死!还是说我索性和他同归于尽!”   “阿黎!”陵光的喝止声有如当头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她平静地注视着他发红的双眼,半响,伸手按住他僵硬如铁的拳,“你连续打了七日的仗,先去歇歇。”   重黎从方才的狂怒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由发怔。   “听话,去吧。”她笑了笑,看着他起身,走进内殿。   众人似也有所察觉,但她不愿明说,也就没人如此不识趣地追问。   静默几许,她回过身,方才还含着笑意的眼忽地清冷了下去。   镜鸾有一瞬,仿佛又看到了她多年前的样子。   无悲无喜,淡看世间。   她望向霓旌的时候,霓旌莫名地先坐正了身子,挺直腰背。   “即日起,所有送到崇吾宫的战报,先拿到云渺宫予我过目,再从云渺宫递往魔界。”   “这……”霓旌错愕地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在场众人也都愣住了。   “陵光。”司幽蹙眉,“这恐怕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就这么办。”她显然没有商量的意思。   霓旌下意识地看了长潋一眼,不行,在场就数他最老实孝顺。   再看镜鸾,这位就算天塌下来胳膊肘也不可能往外拐的样子。   还剩个幽荼帝君……罢了,指望不上。   “……行吧,师祖说了算。”她认栽地点了点头。   “要赢无尽,先除血藤,近日战事不休,胜负掺半,找不到瑶池仙境在哪,仙门和魔界迟早都会被拖垮。”镜鸾提醒道。   司幽道:“据江疑神君手记所言,瑶池仙境随常羲上神消失后,便隐匿了起来,与当年的昆仑山的情况极似。不过瑶池本是我母后……本是常羲上神心境所化,并无镇山之灵,上神散灵后,便再无人能找到其入口。不过手记中说,失主的仙境通常会融入六界夹缝中,阴阳交汇,善恶冗杂,寻之极为不易。”   陵光沉思片刻,忽然想到:“……无相之地?”   这话倒是给在场诸位提了个醒儿。   “对啊,无相之地不就在六界夹缝中吗!”霓旌一拍脑门。   她怎么给忘了,当初为救长潋,她就是进了无相之地。   “当初你在无相之地里看到瑶池仙境了?”镜鸾吃了一惊。   “不可能。”陵光打断了她的猜测,“无相是因为相由心生,她进去时看到的应当还是天虞山,只是处于阴阳之间,神鬼莫辨,瑶池仙境不会出现在天虞山。”   霓旌点了点头:“确然如此,当初我离魂入无相之地,找寻师父,所经之处皆在天虞山境内,而后才在映华宫找到了师父的魂魄。方才帝君也说了,瑶池是随常羲上神的心境而生的地方,必然在与常羲上神有关之处,我等后来之人自是不得而知的,不知帝君和师祖可有什么眉目?”   能在天虞山找到长潋的无相之地入口,只因他对此地怀有眷恋之情,再加上帝台棋中的发丝,才有了一线生机。   但常羲上神天地开辟之初便已成日月之神,她活在后世的传说中,便是江疑神君的手记都未曾提及其生平细节,实在教人无从下手。   “司幽,我与常羲上神仅有数面之缘,上神既是你的生母,你终归知道得多些。”陵光看向他。   她对这位常羲上神知之甚少,与庚辛他们谒见父神时远远见过其身影,便是看不清,也觉得冷漠至极,从未见她同父神有过多的言语,相敬如宾称不上,形同路人倒是真。   司幽也有些犯难:“常羲上神也不常见我,受封帝君后,我便去了酆都,此后不久无尽便被封印在苍梧渊,我刚记事的时候,她便是少言寡语的样子了,我去瑶池看她时,她总对着一株金莲发呆。”   “妙音?”镜鸾自然想到了那件法器。   他点了点头,“妙音的来历我不知,但母后她对其似乎十分看重,有时我同她说话,她也一直看着莲花,时常答非所问,我自己闲来无事,便四处转转。瑶池仙境比世人传闻的要荒凉宁静许多,也没什么为人称道的宝物,我倒是记得那仙境里挂着一幅画,似是哪里的山水图,草木青山,层峦叠嶂,如今想起真有些眼熟……”   他陷入沉思,四下皆屏住了呼吸,待他仔细回想。   良久,他忽地抬起了眼,错愕地看向众人,自己都不敢置信。   “……是苍梧渊。” 第九百三十九章 消失多年的仙境   九嶷苍梧渊,传闻曾是父神诞生之处,日月同出,山河常碧,万丈苍梧崖,一树吹花雨。   被数不清的尸山血海废去之前,此处也曾是个毓秀钟灵地。   只是过去太多年,能想起它从前模样的人,世间寥寥无几。   崖上花树,也早已枯死了。   余鸢站在檐下,远远望着那株枯树下坐了小半日光景的人,明明是六界最大的祸患,默然独坐时,竟显得有些可怜。   “你从诸余山回来了?”身后冷不丁传来执明的声音,惊得她双肩一颤。   她斜了他一眼,冷淡地“嗯”了声,小门小派不禁打,一日便求饶了。   “所以你把人放了?”执明挑眉。   她嗤笑了声:“我懒得脏手,妖兽本就围在山外,他们能不能活着逃出去,看个人造化,生死由天。”   她顿了顿,疑惑地看着树下的背影。   “你说……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要夺取六界的是他,如今就差临门一脚了,他居然在这发起了呆。   “谁知道……”执明耸了耸肩,“他的心思从苍梧渊封印出来后就没个准儿,想一出便是一出,这世上他好像什么都想得来,搅个地覆天翻得到手,又什么都不要了。”   “他现在想要的应是那一半元神了吧?”余鸢蹙眉,“他让我接连对四海仙门下手,想逼重黎自己站出来,这法子倒是够狠,我帮他杀人,可他前几日却跑到人间去,拿着一笤帚糖葫芦瞎晃悠,不晓得到底想做什么。”   说起无尽,她是愈发看不透了。   当年她听信执明,去苍梧渊见了这位世间极恶,打听她父族灭亡真相。   本以为会是个如何凶狠之辈,谁成想他竟隔着封印,请她喝了半宿的茶,。   着实古怪。   “我想得到长生之血,你想为父族报仇雪恨,这就够了,其他的何须深究?”执明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余鸢笑了声:“嘴上说要让那小殿下恢复前世记忆,你昨日是不是又去找那陆道长了?”   执明语塞:“……只是去朝云城查探那些仙门宵小的部署,日后好下手罢了,不曾见他,也不曾同他说话。”   不过是远远看了一眼。   余鸢也懒得戳破:“我有一说一,那小殿下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自己留心点吧,继续下去,迟早出乱子的。”   她言尽于此,只看他自己往后如何权衡了。   阴风乍起,枯树下的人依旧岿然不动,流云随风飘然而下,大泽苍茫,一往千里,无数妖兽盘踞其间。   陵光等人靠近九嶷山时,便立即收敛了周身灵气。   此行隐秘,不宜打草惊蛇,故只四人同行,绕山而入。   经过山脚时,能望见四凶中的混沌与穷奇镇守两侧,其余妖兽散布各处,如此缜密的部署,教人不寒而栗。   “九嶷山没有草木,只能以山石为掩,入山后便要处处小心。”司幽压低了声音提醒。   九嶷山不似昆仑,山系并不长,却十分密集,入山后不能御剑或随意施展术法,还需逼着妖兽,谨慎潜入。   “瑶池的无相之地当真会出现在此处吗?”镜鸾不免忧虑。   仅凭画中所绘,便闯入九嶷山,与赌何异?   若是猜错了,他们此行简直是刀口舔血。   去往苍梧渊的路,他们都十分清楚,当年这条路上,不知堆放了多少天兵与妖物的尸体,如今早已尘归尘土归土,数千年匆匆而逝,眼前依旧是数不清的妖兽,仿佛旧事重演。   重黎拉着陵光的手,望着前路,总会在晃神间想起自己当年率兵冲入苍梧渊的景象,此地血腥气极重,他光是嗅到就觉一阵头晕,强压着恶心往前走。   苍梧渊就在苍梧山下,百丈天堑,有如一道鸿沟,将山峦劈成两边,不生寸草的两岸萧萧风起,穿过峡谷时,传回厉鬼夜哭般的声响。   “故地重游,有何感受?”   四下太过压抑,这冷不丁的调笑就显得尤为突兀。   镜鸾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这人烦死了!”   重黎望着脚下深渊,理所当然地想起当年那一战,就是在那一战里,陵光将心剖给了他。   往事历历在目,重重误会如今回想起来,依旧是哽在他心头的刺。   “先找找无相之地的入口吧。”陵光打断了他的思绪,也提醒了司幽和镜鸾。   当初长潋身死,无相之地的入口出现在映华宫的水榭,倒还算意料之中,可如今他们身在苍梧渊,要如何将此地与常羲上神连系起来,就尤为艰难。   “常羲上神舍身封印无尽于深渊之下,按理说此处应是含恨之地,瑶池怎会飘到这来?”镜鸾一路都没想通这一点。   “我也说不清,但……”司幽想起那副画,也甚是头疼,“大概是直觉使然吧,横竖眼下也没什么头绪,就当赌一把,不行再想想别的地方。”   直到这个时候,才觉得他对自己的生母并不能称得上了解二字,他敬重她,却又觉得她有时相距甚远,以至于她死后多年,除了她交托的妙音,他能想起的只有偶然在瑶池看到的那副画。   进了九嶷山后,他便确信了画中所绘就是此地,谁能想到数千年前埋葬了无数生灵的苍梧渊旧地,也曾是一派鸟语花香的模样。   他取出妙音,常羲神魂俱灭,连尸体都不曾留下,这便是他所知的,唯一还与她有所关连的东西。   他将其轻轻置于石上,镜鸾随即上前,与他一同将灵力注入法器中。   妙音在阵阵清光中徐徐浮起,华彩熠熠,竟真的在附近感应到了入口的存在。   吃惊之余,他们须得赶紧择一人出来。   如当初救回长潋时一样,能入无相之地的仅有一人,便是这世上与之连系最深之人。   浅金的灵络从花蕊中飘出,本以为定会顺利指向身为人子的司幽,但灵络却绕过了他,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重黎面前。   灵泽入体,无相之地也随之开启。   “怎么是你——”莫说镜鸾,陵光都吃了一惊。   “不是我。”重黎似是觉察到什么,伸手轻触妙音的灵络,有些恍惚,“确切来说,不是我与常羲上神有关连,是我体内封印的一半元神。”   “无尽!?”三人变了脸色。   “这……怎么可能?”望着打开门户的无相之地,司幽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莫说平日的嬉皮笑脸,他这会儿脸都快绷不住了,诧异地盯着重黎。   重黎尴尬得嘴角直抽抽:“你们看我也没用,我和常羲上神真没什么关系。”   他出生的时候,常羲上神已经不在人世了,连上神长得什么鼻子什么眼他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还有点别的什么干系。   别人喊冤还有个因,他连这个因都彻底掐死在襁褓里了。   继续争论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司幽头疼地揉着眉心,摆了摆手。   “别磨叽了,赶紧去!”   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无尽随时会觉察到无相之地的动静,陵光立刻将他带到无相之门前,将那罐毒水交给他:“此去只管找到血藤根脉所在,其他的勿需管,我在这等你。”   没了寸情,她只能以真身守门,以灵气为他指引。   一片混沌中,闪着浅金光泽的灵络一路向前延伸。   重黎会意地点了点头,握紧小罐,步入门中。   她的灵气精纯澄净,似永夜中不熄的灯火,托住了他脚下漫漫虚空,他无需回头,她定然就在身后望着他。   眼前的路渐行渐宽,云雾团团,升腾而起,冷不丁地迷住了眼。   恬淡幽香扑鼻而至,似有莺莺脆鸣,回过神来,他竟已站在层层祥瑞间。   四面彩霞缭绕,清风徐来,他非肉身凡胎,自不用离魂,只是身躯仿佛飘然而起,十分轻盈。   抬眼望去,白玉高门数丈起,上镌行云流水,锦绣芳菲,却无一字。   恍惚之际,他已然跨过了那道门。   眼前的景象与他所想大相径庭,本以为是繁花似锦天上仙境,却似雪砌冰雕,不染尘埃。所见之处,并无花木,也无生灵。   仙宫阆苑,遥不可及,漂浮在漫漫年岁里,今夕何夕,被尘世遗忘,不知归途。 第九百四十章 交战   “你还要在这坐多久?”执明走到树下,低头看了眼盘膝而坐的六界至邪。   他合着眼,若是就这么不开口,倒有几分不可思议的道骨仙风。   想来也是,与父神同胞而生的神明,就算是邪灵,又能差到哪里去。   何况连容貌都如出一辙,若非极为熟识之人,怕也难辨。   “在这待了这么多年,还没看够?”   听到这,无尽缓缓睁开眼,苍梧崖是九嶷山之巅,从此处看到的风景与深渊之下窥见的方寸青天可谓云泥之别。   可他似乎对眼前的苍茫云海和广阔山河并无兴致,抬起眼,看向头顶光秃秃的枯枝,多年的风吹雨淋,还没有将它摧折,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你知道这棵树是什么时候死的吗?”他没头没尾地发问。   执明蹙眉,狐疑地望向这棵枯树:“我如何知道?”   “苍梧渊大战那日。”他忽地发出一声低笑。   就在他终于破除封印那日,这株古树上最后一片叶子凋落了。   如今想起,仍觉得像是在做梦。   印象里年年繁花似锦,该为他接风洗尘,贺他重获自由之喜。   怎么就死了呢……   “你说——”他用苍白的指去抚那干枯的树根,若有所思,“传闻中能定沧海,扭转乾坤的长生之血,能不能把这棵树救活?”   执明一下没转过这个弯儿来,错愕地盯着他。   用长生之血救一棵树?这人果真是个疯子!   “我就随口一说……”无尽吃吃地笑。   这句话确然像是玩笑,换了任何一人执明都不会放在心上,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令人不寒而栗。   他真能这么干,真敢这么干。   “有这闲工夫发呆,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取回元神。”执明道,“以我对陵光的了解,她不可能交出重黎,若是真被她找到对付那些血藤的法子,只怕横生枝节。”   “她找到又如何?以为本座毫无准备吗?”无尽呵地一声冷笑开,“何况那血藤的源头压根不在六界中,即便能毁去一段,也不过扬汤止沸,这世间早就……”   话音未落,便见余鸢从天而降,神色匆匆。   “何事慌张?”执明蹙眉,“你不是去查看山下妖兽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余鸢面色凝重地看向无尽:“出事了,有人闯入苍梧渊,惊动了附近妖兽。”   “有人闯入杀了便是,有什么可慌的?”   见她欲言又止,无尽眸光一沉:“是昆仑那边的人?”   余鸢点了点头:“是陵光上神和幽荼帝君。”   “什么!……”执明大惊失色,“他们难不成是被逼急了来闯苍梧渊?”   失了些小门小派,便惊动一位上神一位帝君前来,这个节骨眼上属实荒诞,陵光何时变得如此鲁莽?   可行宫建在山顶,他们便是来讨公道也找错了地方啊。   无尽也觉蹊跷:“他们来九嶷山作甚?”   余鸢摇了摇头:“不知,但苍梧渊中出现了瑶池仙境的入口,想来与此有关。”   闻言,无尽面色一僵,以为自己听岔了。   “你再说一遍,苍梧渊中出现了什么……?”   “瑶池仙镜的入口。”余鸢笃定,“幽荼帝君打开了无相之地,入口一直开着,仙境便浮现在苍梧渊之上,多半因此才闹出了动静,引来妖兽围攻,父君在世时曾同我说过,那仙境的样子也与书中所画如出一辙,定是瑶池没错,他们眼下还在那……哎!你去哪!”   她话都没说完,眼前的人已如流光掠去,直奔苍梧渊。   她与执明只得紧随其后。   拨开重重云海,可见大泽苍茫,数不清的蛊雕,酸与兽嘶鸣着在浮山间穿梭,赤光如炼,一眼便能认出不染与烛阴的灵泽。   沉霜凝水成冰,万天霜花齐坠,扑在前头的妖兽躲避不及,当场化为齑粉。   青空之下,浮现一座冰雕雪琢的仙境,阆亭巍巍,上悬一道星河如炼,映世间万道天光,不敢逼视。   无尽陡然顿住,望着这座虚浮的仙境,脚下踉跄了一下。   “不可能……怎么会在这?本座找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在这……”他难以置信地一直看,一直看,似要将这座瑶池看出个窟窿。   可伸出手,却发现无法触及。   执明和余鸢赶来的时候,就见他站在瑶池仙境前,疯了似的去抓,似是想要碰到什么。   因无相之地而显现的虚影,终是漂浮于漫漫永夜里,最遥不可及的蜃楼。   任他通天本事,抓心挠肺,费尽心思想要靠近,也不过徒劳。   “咱们……要下去拦住他们吗?”余鸢望着下头奋战的三人,却迟迟没找到重黎。   陵光依旧守在无相之地的入口,没猜错的话,已经有人进去了。   至于是不是重黎,她不敢肯定。   妖兽仍趋之若鹜,仙灵血肉,谁又能拒之,若非有所求,怎会在此处浪费时间。   “这该不会真的是瑶池仙境……”执明忽然想起血藤的出处,望着眼前的虚影,心头顿然一咯噔,暗道不好,飞身而下。   余鸢紧跟其后,欲避开司幽和镜鸾,直取无相之地的入口。   然金鞭当头而落,硬生生将他二人面前的路化为一片焦土,星火飞溅,卷起无数走石飞沙,横隔其间。   如芒在背的杀气令脚下瞬间停住,二人望着守在门前的陵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白衣滚滚,一手执剑,一手握鞭,岿然如山。   “今日谁都别想上前半步!”   执明暗暗握拳,余光看向仍在半空中不为所动的无尽,想来是指望不上了,咬咬牙,朝余鸢使了个眼色。   余鸢立即取出骨笛,山中妖兽应声而来,铺天盖地将他们团团围住。   嘶鸣声如裂帛,此起彼伏,景象之可怖,令人想起多年前那一场鏖战。   司幽和镜鸾退到陵光两侧,眼下形势极为不妙,重黎出来之前,他们只得死守这扇门。   瑶池仙境突然以虚影现世,在意料之外,方才就连司幽都惊得措手不及,妖兽来得很快,他们唯有匆忙应战。   九嶷山早已是妖兽蹲据之巢,能拖多久,实在难说。 第九百四十一章 怨灵地狱   “那臭小子怎么还没出来!”镜鸾一脚踹开扑上来的蛊雕,看着被利爪撕开的口子,咬牙忍住。   “再等等!”司幽喊道,“这道门若是关上,里头的人便会顷刻间跌入六界夹缝,生死不知。”   闻言,陵光面色一沉,手中长剑挥出,利落地斩下妖兽头颅。   余鸢和执明出现的时候,她便留意到了无尽,虽不知他为何迟迟没有下来阻拦,但他们一面要守门,一面与妖兽搏命,这种局面必然撑不了太久,唯有谨慎提防。   重黎进去已经有一会儿了,能否找到血藤根脉所在,谁都无法断言。   江疑的手记中也并未写明确切的方位,一切只能靠猜测,若是赌输了,往后的战事必会更难。   四海苍生,万千性命,他们输不得。   “幽荼帝君!上神!”苍梧渊外突然传来步清风的喊声。   天虞山,少阳山,乃至东海龙宫三路兵马天降般踏云而来,长潋和霓旌领兵在前,九思清光如波,涤尽所有瘴毒,长风散云,护送一众兵马长驱直入。   执明和余鸢面色顿变,虽仍在九嶷山,但如此莽撞的攻入着实教人措手不及。   三路兵马见妖兽如见不世仇敌,强行撕开一条血路。   “师尊!”长潋一身战甲疾步而来,跪在陵光面前,“弟子来迟,师尊和帝君可有受伤?”   “谁让你们来的?”陵光望着眼前战局,不由心头一紧。   当年惨状历历在目,他们四人是为了什么偷偷潜入这九嶷山的,今日这苍梧渊还想重蹈覆辙吗!   司幽按住她:“陵光,人都来了,想全身而退已经不可能了。”   他谨慎地看向作壁上观的无尽,不敢有丝毫松懈。   “撑到重黎出来,无论能不能毁了那些血藤,尽快撤出九嶷山。”   找到瑶池已是意外之获,今日能永绝后患自是最好,若棋差一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活着,往后再另想办不迟。   陵光心中恼怒,但眼下别无他法,只能殊死一搏了。   她猛一甩鞭,勒住混沌的脖子,狠狠往山涧中一掷!   硕大的身躯砸得山石崩裂,哀嚎震耳欲聋。   她不能离开这道门超过三步,朝一旁使了个眼色,镜鸾心领神会,抛出沉霜,跃下山坡。   执明被长琴和霓旌拦住了去路,二人虽不是他的对手,但拖住他绰绰有余,纠缠间,他恼火地朝空中吼了声。   “你要在那看到什么时候!”   站在瑶池虚影前的人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似大梦初醒,眼底陡然闪过一抹狠厉。   满山酣战之人,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步清风,他劈开眼前的妖兽,一个箭步上前。   无尽的身影眨眼出现在他同一处,他毫不迟疑地一剑刺出!   邪气汹涌,竟架住了这一击,无尽似是没料到半途被拦,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但也仅仅有这一瞬的迟疑,区区一个仙门弟子,在他眼里卑贱如蝼蚁。   反手一掌,将人推了出去。   步清风横剑格挡,到底是硬接下这一掌,延维剑顷刻间被折为两段,他亦被掀出数丈远,猛地吐出一口浊血。   “清风!”   他听到长潋的声音,但四面皆是妖兽,一眨眼便看不到人影了。   他也于一片混战中失去了意识。   “陵光上神。”无尽停在了那道门前,笑着看向眼前的人,“你我也算是老交情了,看到你如此阴魂不散,本座甚是欣喜啊。”   陵光握紧了手中长剑,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看着自己的小师兄负伤,这么多人为之搏命,你却无能为力,迈不出半步,实在薄情。”他眼中的笑,比霜花更冷。   “你身后这道门,可是通往瑶池仙境。”   明明是在询问,却透着不容置否的压力。   陵光眸光一沉:“是与不是,同你无关!”   “看来是了。”   他忽地笑开,“与本座有没有关系,本座说了算,你敢拦,就休怪本座不客气。”   他周身邪气陡然大盛,震得四面妖邪都不敢靠近,他每朝前走一步,杀气便更胜一分,誓要开出这条路来,进入无相之地。   陵光不可能由他任意胡为,不染焰光如霞,横于门前,不让半步。   无尽迎面接下不染一鞭,烈火赤焰的神兵烧得他掌中嘶嘶作响,邪气四溃,如此痛楚他也只是皱了下眉,欲拽着不染将她拖出来。   陵光自知进退不得,当即松开不染,召出霄明挽剑一刺!   与此同时,正与混沌鏖战的镜鸾不经意发现,盘踞在山间的血藤,正以极快的速度化为石雕,失了动弹之力,不由得面露喜色。   “成,成功了!……”   无愧眨眼从门内飞出,立时反绑其双手,如活物顺势而上,勒住了他的咽喉。   无尽屈身避开,又被不染捆缚了右足,狠狠往前拽去!   瞬息的失神在战场上可定生死,重黎毫无征兆地从门内冲出,持妙音一掌将其推出数丈开外,便是不能要他的命,也足以伤其肺腑。   妙音金光道道,震彻四方,无数妖兽慌忙退避至两侧。   “师尊,我回来晚了。”他看向陵光,笑着摇了摇手中的空瓶。   她似是还未回过神来,一脸错愕,回过神来才明白他说了什么。   南华血藤,根脉已毁。   众人看到附近的血藤逐一石崩,陷入狂喜。   这段时间遭受的苦难,终有了拨云见日之时,今日闯这九嶷山,实在是造化,是仙门命不该绝!是六界命不该绝啊!   然,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司幽便觉察到不对劲。   四下妖兽失去血藤护持,不但没有平息下来,反而陷入极度的狂躁。   他细看这些化石的血藤,竟发现道道怨气从皴裂出泄出,随着口子急剧崩开,森森寒气愈演愈烈。   他在酆都数十万载,都未曾见过如此可怖的怨气。   不远处,还有好些仙门弟子好奇地上前观望,他们的修为尚浅,并未意识到事情不妙。   待他慌忙喊人离那些血藤远些,为时已晚。   无数怨灵恶鬼从石缝中喷薄而出,刹那间铺天盖地!四面昏黑!   众人惊呼连连,妖兽却如尝到一场饕餮盛宴,在这无穷无尽的邪气中汲取怨恨,收为己用。 第九百四十二章 惨败   巍巍九嶷山,竟在瞬息间成了怨灵地狱,较之嶓冢山不遑多让。   但人间又与地府不同,无数活气与灵泽汇集,更能助长其气焰。   青空黑云滚滚,无数厉鬼张牙舞爪扑向在场之人,这八年丢失的鬼魂,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真相。   “退后!全部退后!!”司幽毫不犹豫地祭出烛阴,在人与鬼魂间隔开一道屏障,护住了还没意识到此事可怕的众人。   但事发仓促,他没有余力护住所有人,没能及时退入屏障内的弟子和龙族立时被失去理智的元灵吞没,顷刻间化为一堆骸骨。   此情此景,有如当头雷殛,惊得众人面色煞白。   胆小些的,更是不顾仪容,连滚带爬地往后退。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不是毁了血藤就没事了吗!”   “这些都是什么鬼东西!哪来这么多怨灵厉鬼!”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想死在这……我不想死在这!……”   “这些都是什么……”执明错愕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只觉不寒而栗。   “早有准备”的意思,就是这个吗……   他骇然地看向正从妖兽和怨灵间爬起的无尽,再一次为其城府感到畏惧。   镜鸾祭出沉霜救人,但无奈怨灵太多,即便重黎和陵光等人竭力相救,短短片刻间,死去的人少说已有半数。   活下来的人,也只能暂且围在一处。   陵光从起初的惊愕,到逐渐意识到这些血藤真正的用途,似天池水当头浇下,令她浑身发凉。   她看向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这边的无尽,咬牙切齿地握紧长剑:“你就等着这一刻……”   无尽歪了歪脑袋,俨然一副无辜的嘴脸,眼底的笑却是森然可怖至极。   “陵光上神谬赞了,本座可没有逼你们,这些血藤不是你们费尽心思要除去的吗?连瑶池仙境都找到了,本座再不让你们如愿,岂不是太过无情了?”   “你!——”重黎恨极,却被陵光按住。   “血藤本为炉鼎,你用血肉遮掩这些魂魄,日夜蓄积怨气,血藤不毁,仙门便会陷入无止境的苦战。血藤若毁,自有无数怨灵吞天噬地,无论那条路,我们都将一败涂地。”陵光终于明白为何他们前往凫丽山时,只有余鸢一人前来阻拦。   这些血藤若真是他的命脉所在,岂会教他们如此轻易得手。   凫丽山的处境,岂会如此平顺。   他们找到瑶池仙境,是他唯一的错漏,可惜这一错漏,并不足以动摇其根基。   血藤已毁,无数怨灵即刻扑向人间,这些妖兽和锁天塔中放出的邪灵,都不抵这遍布六界的血藤中扑涌而出的索命亡魂来得可怖。   莫说他们身在九嶷山,即便在昆仑,也来不及阻挡每一处。   无尽啐出一口血,看向重黎。   “交出本座的元神,否则这里的人,全都要死!崇吾宫,诸余山,你只会害更多人白白送命!”   重黎收紧了拳,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痴人说梦!你若得这一半元神,天下安有太平之处!崇吾宫和锁天塔的账,本尊定会教你血债血偿!”   无尽呵地冷笑开:“就凭你?你算什么东西!”   数丈金鞭猝然劈出!白衣猎猎的上神立于众人身前,迎面扑来的元灵当场魂飞魄散!   “卑鄙龌龊,你又算得什么东西!”   不染余威,掀得走石滚滚而落,她怒目圆睁,多少年了,都未曾表露过如此杀意。   无尽讥诮:“五千年前,是本座一时大意着了你的道,如今四灵毁去三灵,只剩你一人,你以为凭你一人就能重启封天阵,再压本座五千年吗?”   “你怎知是五千年?你怎知我不能杀你?”陵光斩钉截铁的答复令他微微一怔。   此话换成任何一个来说他都能视为笑柄,但这位朱雀上神不同,他不得不防。   白虎已死,苍龙堕为体弱多病的下界龙族,玄武更是早已入他麾下,她还能……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你休要在这危言耸听,便是帝俊在世本座也不放在眼里!”   陵光幽幽一笑。   “那你试试。”   正是这片刻的迟疑,给了破绽,不染与无愧一齐挥出!于滚滚怨灵间硬生生辟出一条路来!   “杀出去!!”   镜鸾大喝一声,烛阴撤去,众人鱼贯而出,持剑冲向前路!   无尽面色骤变,心中怒极,当即下令所有妖兽随怨灵齐上,誓要将他们拦在苍梧渊一网打尽。   混战中,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孤注一掷地往前冲。   陵光与重黎拼杀在阵前,所有仙门弟子紧随其后,东海龙族虽镜鸾和司幽殿后,若不幸被妖兽追散,也唯有各自为战,往山外逃。   血气与邪气混在一处,有时根本辨不出自己眼前的是妖兽还是同道,手起剑落,血溅三尺高。   九嶷山一战,仙门折损无数后生,最后活下来的不及赶去时的四分之一,能带回的尸体,也没有几具。   四海怨灵遍布,即便酆都派出所有鬼差,连五方鬼帝都不得闲余,也难力挽狂澜。   人间最后的城池唯有朝云,苏门山楚掌门当机立断封锁城门,布阵施法,以辟邪阵护住了帝都,但帝都之外,全军覆没。   一切发生得太快,楚司湛甚至都没来得及召回在外守城的云衡和应燃,城楼之下,便已成一片焦土。   皇城之外,数日都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仿佛孤城,人人自危。   短短数日间,人间几乎遭受灭顶之灾,仙门亦入死局,苦战连连,没几个人敢在夜里合眼。   一合眼,便好像能看到那些变成骸骨的故人,张牙舞爪地朝自己扑来。   胧霜阁从早到晚都能听到伤者的哀嚎恸哭,长琴和陆端华除了抗敌,还要施救。   霓旌和孟逢君里里外外地跑,送药包扎,一刻不歇,连吃口热饭都像是奢侈。   所有人都神经紧绷着,咬牙忍耐着,害怕松一口气,人就撑不住了。   噩梦。   绝望。   逼得人几近崩溃。   谁都没有料到,好不容易毁去那些血藤妖物后,等着他们的会是更要命的局面。   后悔,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   无尽如日中天,仅有一半元神就已将世间逼成这副样子,快要受不住的人脑海中已然不可遏制地浮现出交出魔尊的念头,即便知道这样不对,只会招来更可怕的结果,可这个念头已经成了一根救命稻草。   不能再想了……   不能再想下去了……   仙门一片混乱,饶是昆仑山,一时也自顾不暇。   待从手忙脚乱的状况中回过神来,已是第三日。   孟逢君忽然问起,清风师兄去了哪里。   众人这才发现,自九嶷山一战后,再没有见过步清风。 第九百四十三章 不周山神君   九嶷山一战着实混乱,能逃出来已是大幸,回到昆仑后连喘息的工夫都没有,许多人也是在回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同门和弟子不见了。   逃出苍梧渊后,不少人被冲散,至今生死不知,但能回来的陆陆续续也都回来了,至今还没有消息的人只怕是凶多吉少。   那日强悍如镜鸾上君,都为救人负伤多处,被幽荼帝君护送回到昆仑,遑论其他人,岂有余力兼顾。   最后见到步清风的人应是霓旌,但当时她也被妖兽所拦,九思的灵泽未能及时将其拉回,便被怨灵冲散了。   此后,众人各自奔逃,难免疏忽,如今可上哪儿去找人?   “那日如此惨烈,清风师兄该不会……”孟逢君极难不生出可怕的念头。   她当日虽未曾去九嶷山,但这几日看着满屋子的伤患,已是精疲力竭,即便是救回来的人,也有回天乏术之时。   这两日她亲眼看着活生生的人抬进来,再盖上白布抬出去。   压抑的低啜声与痛苦的哀叫弥漫在潮汐殿,胧霜阁各处,她走到哪儿都能挥之不去,夜里甚至不敢合眼。   少阳山此次伤亡惨重,她的父君都被妖兽扯下一条胳膊,人至今未醒。   她不知道……不知道那种情况下,步清风要如何活下来,连抱有一丝希望都觉得战战兢兢。   万一他没能逃出苍梧渊,十有已经……   “先莫慌,我已请幽荼帝君去查他的生死簿了,只要生死簿上的名字不是红色,人就还活着。”陵光安抚道。   她看似镇定,手中的茶却是从端上来就没动一口。   众人静候着酆都那边能快些传回消息。   一道清光落在云渺宫前,司幽终于回来。   陵光快步上前:“如何?人……可还活着?”   司幽几经犹豫,实在难以启齿。   见他如此,孟逢君的心凉了半截:“难不成清风师兄他真的……”   “那倒不是……”司幽欲言又止地抿着唇,沉默几许,头疼地啧了声,“他不是死没死的问题,他主要是……本君让人找遍了阎罗殿和轮回台中所有凡人的生死簿,就是没有他那本!”   人间常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于地府而言,是死活都会有本生死簿,转世投胎,便要重列一页,直至魂飞魄散,生死簿便会成一本只有名字的空白册子。   可步清风的生死簿就是怎么都找不到,即便他已经化了仙骨,也不至于全然脱离凡胎啊。   “这怎么可能?”陵光吃了一惊,“是不是找漏了?可有仔细找?”   “本君就差把轮回台翻个儿了。”司幽无奈地摇了摇头,“便是真错漏了,只要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又或是生身之地在何处,说不定还能找找。”   闻言,众人登时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长潋。   “师父?”霓旌以为他走了神,伸手拍了怕他的肩,“您可知师弟是从何处来的?”   天虞山上下,就连长琴都只知他某一日出去,回来时就带了个模样俊秀的少年,与带回霓旌那次不同,少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人未入门,便已穿上了合身的弟子服。   她本以为是霓旌走后,他终于打起精神,重新收徒了,觉得如此也好,便上前问其姓名,他只答唤作“步清风”,至于是从何处来的,却是不知了。   此后多年,少年修为精进,无论是剑术还是法术,皆为人中翘楚,风华正茂的年纪便已突破颜驻期,此后百年内,又步入开光期,天赋卓卓,教人赞叹。   渐渐的,无人继续过问他的来历,他如众星拱月般稳坐天虞山大弟子之位,仍谦逊有加,任谁都觉得无可指摘。   山门上下,新老弟子,皆以其为榜样。   能收得这样的弟子,长琴由衷为师兄感到欣慰。   但今日幽荼帝君一提,众人才忽然想起这茬。   “不必找了,凡人的生死簿中是绝不可能有他的,他那本,早在五千年前,就埋在了不周山下。”长潋终于开口,道出的却是惊世骇俗之言。   司幽蹙眉:“……什么叫五千年前就被埋在了不周山下?”   长潋抬起眼,郑重地望着他:“帝君应当知道,六界魂灵无论妖魔仙神人,皆终归酆都,再踏往生道,但这其中只一种算在其外。”   司幽稍加思索,心头顿然一咯噔:“……山灵。”   “是,山灵守一方山系,除非山林不复存在,否则即便一代衰亡,也会在同一处再度诞生,所谓山灵,正是山的命脉所在,其转生无需过酆都,生死簿也一直留在山中。”   长潋娓娓道来的话,却令在场所有人为之色变。   “步清风,到底是什么人……”陵光已隐隐有所觉察,但一直以来也有所迟疑。   她还是云渺渺的时候,入长潋门下,与之同学,天虞山并未完全与世隔绝,逢年过节还是会有不少信件物什从南海之滨托付而来,由飞舟送往山中,交与山中弟子,一解思乡之情。   那时就算是借了副身躯的余鸢,也会时不时地收到一二,且不论可是为了掩人耳目自己安排的,至少与人间仍有连系。   可步清风。   自她入映华宫,飞舟的数千信件里,就从未有他的一封。   本以为是他自幼成孤,无依无靠,才无人记得,可后来却又发现他的伤总是好的比寻常人快许多。   快到什么程度,便是被刀剑贯穿肋腹,第二日就能下榻给她和长潋准备早饭的那种。   便是灵丹妙药,也足够匪夷所思了。   长潋望着她,半响,叹了口气。   “五千年的不周山大劫,师尊可还记得当时的状况?”   陵光一僵。   记得,如何能忘,就是那一日,庚辛身死魂灭,神族近乎绝迹,她不惜散魂才将无尽封印在山下。   “那日弟子赶到时,一切都迟了,漫山遍野都是神族的尸体,涣散的灵气随时都会彻底消失,整座不周山命脉尽毁,成了一座荒墟。”   他踟蹰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   “我在半山的相思树下,捡到了刚刚重新转世的不周山灵。”   孟逢君捋了半天才弄清他说了什么。   “所以,所以清风师兄不是凡人,而是……不周山灵?”   神族……   不周山毁灭多年,居然还有神族活下来?   长潋点了点头,看向陵光:“是弟子自作主张了,但当时的状况,若不救,这世间便又少一位神君,弟子……于心不忍。”   他将步清风放在南海龙宫深处的洞穴里,每日以灵气喂养,才终令其成长为少年模样,这才让其隐瞒身份,入天虞山拜师。   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出什么乱子,步清风这个名字,是他起的,愿其如清风潇洒,步步顺遂。   却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将人弄丢了。   “步清风可有身为神君时的记忆?”   陵光虽讶异于他的作为,却并无责备之意,事已至此,只能寄希望于命数,盼其还在人世了。   “应是有的。”长潋道,“山灵转生,皆有前世记忆,只是不周山已毁,他的法力也大不如前,弟子让他隐藏自己的身份,平日与寻常弟子无异。”   闻言,陵光会意地点了点头。   “现在怎么办,清风师兄还活着吗?”孟逢君一时竟不知该从何下手。   同门多年,才知平日里温淡如水的师兄竟是不周山神君转世,本以为他定有自保之力,却又听说他眼下法力低微,与凡人一般,这,这可如何是好?   陵光思索片刻,起身看向司幽:“咱俩这就去不周山一趟,只要能找到步清风的生死簿,便能知晓他可还活着。”   司幽也觉此法可行,交代了几句后便与她一同离开了昆仑山。 第九百四十四章 盼你活着的人比你想得多   陵光和司幽走后,长潋与霓旌等人去胧霜阁看了看负伤的弟子如今的状况,霓旌和孟逢君还需照看这些伤者,长潋看了一圈后,便沿着山道往上走。   途径玲珑花林,在树下瞧见了重黎。   “方才在云渺宫都不见你人,怎么,跑到这来悲春伤秋?”他走近了,重黎才恍然回神,冲他笑了下。   “没有,我只是……想到了点事,想一个人静一静。”重黎退了半步,“你那弟子可有下落?”   长潋摇了摇头:“目前还不知生死,师尊和帝君有了些眉目,已经下山去了,是我这个师父疏忽,竟没有及时留意到他不见了……”   “那日状况太过混乱,就算是回到昆仑山,也只能靠结界挡住外头的怨灵,人人自顾不暇,谁都有疏忽的时候,不能全赖你。”   长潋微微一怔,错愕地望着他。   “这么看着本尊作甚?”重黎被盯得头皮发麻。   “不是……”他恍惚了一阵,“你从前可不会说这些安慰人的话。”   “……说得本尊没安慰过你似的!”重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他不提,长潋还没想起来,他刚有这个师弟那几年,因切磋时“手下不留情”,把这小子打得哇哇叫,还被陵光斥责过几回,心里也委屈过。   这小子夜里爬窗进他屋子,还抱着枕头,说可以不计前嫌,给他当个伴儿。   “那也算是安慰?”他更疑惑了。   重黎蹙眉:“不能算吗?我母后常说我浑身是肉,抱着睡怪舒服的。”   “……”好家伙,他当时怎么没一脚把这个不要脸的玩意儿踹下去!   他正懊悔于当年太轻率,眼前的人忽然叹了口气。   “这次战事,起因在我。”   他虽在无尽面前义正辞严地回绝了,但只要他体内这一半元神仍在,这样的事往后只会屡屡发生。   若说之前他还能理直气壮地在山中来来去去,这一战后,也觉得愈发没这个颜面了。   “潮汐殿和胧霜阁里躺着的那些人,多半都恨死本尊了吧……”   “你去看过了?”长潋愣了愣,倒是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回来后不是去看遥岑的情况,便是回崇吾宫。”   重黎笑了声:“本尊又不是没长心……”   那些人要不是为了来救他们,也不会在九嶷山吃这么大苦头。   虽说他没有求过任何人这么做,但事后定会记得这些曾被他嗤之以鼻的仙门弟子所做的一切。   上回天虞山一战后,陵光曾问过他,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就不配活着了吗。   那时的他答不上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些细枝末节了,坐上帝君之位后,也从未将其放在心上。   就像凡人每日都要吃的米饭,谁又会逐一去想每一粒米的意义呢?   可时至今日他好像有些明白她问那句话的本意了。   这几日山中走过的人看他的眼神,他明白那其中藏着的心思,他们会那样想,倒也无可厚非。   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责备的,换做是他,如此绝境中,说不定也会有那样的念头。   说不定比他们更糟。   “你是怎么在瑶池仙境中找到血藤的根脉的?”自回来后,长潋一直无暇打听这件事,今日时机恰好。   重黎顿了顿,道:“那血藤的根脉就藏在妙音那座池子里,并不难找。”   “瑶池中可有留下常羲上神的东西?”长潋追问。   说到常羲上神,那可是在四灵之前,凭一己之力封印无尽数万年的神明,为无数后人称颂。   她若是还留下什么,说不定是对付无尽的意外之获。   重黎摇了摇头:“瑶池仙境甚是荒芜,并不似传闻中繁花似锦,仙境中的东西也并未藏着掖着,我找血藤也就没费什么心思。”   妙音同池,水中也无飘萍杂草,一眼望尽。   “真要说的话,我在仙境中看到了一幅画。”   “什么画?”长潋蹙眉。   “画中是苍梧渊大战之前的九嶷山,可以看出是苍梧崖附近,山崖上有一株花树,我看不出是什么花,但树下好像还画着什么人……”他实在说不出那副画到底有什么名堂,画工也甚是一般,放在人间还可入眼,收在瑶池却是有些配不上了。   裱画的卷轴用得是南海仙木,最好的那种,挂画的冰柱也很干净。   画下开着一朵荼蘼花,是这瑶池仙境里,唯一的活物了。   荼蘼花香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忽地勾起一阵欲念,激起无端的恶寒,他立刻捂住嘴背过身去。   “……怎么了?不舒服?”长潋皱了皱眉。   他摇摇头,缓了几息:“好几日没合眼了,有些累,不妨事……”   闻言,长潋稍稍松了口气。   “是啊,这会儿谁敢放心睡一觉。”他无奈地靠着树长叹一声,“我方才也去看过那些弟子的伤势了,还有少阳山孟府君那边。”   重黎想了起来,“他废了一条胳膊。”   “嗯,另外半截在妖兽嘴里,拿不回来了。”长潋淡淡地笑了下,问,“你觉得他是怎么看待你的?”   重黎不假思索:“在那些仙门中人里,他算是顶顶恨本尊的了。”   闻言,长潋却是摇头:“长琴和端华眼下一个守着胧霜阁,一个守着潮汐殿,你猜猜,这次哪座仙府损失最重?”   重黎迟疑片刻,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确信:“……哪里?”   长潋顿了顿。   “少阳山。”   “不信是吧?我起初也不信。”长潋仰起头,望着一树雪青的玲珑花,眯了眯眼,“九嶷山一战前,我听闻你与师尊他们去寻无相之地的入口,但东海那边派人前来告知,九嶷山附近定有结界,你们即便进去了,也多半要中陷阱。”   “我召集天虞山弟子打算去救的时候,孟府君不知从哪儿得了口风,找到了我面前,要与我们同去。”   “……他是不是不知本尊也去了?”重黎觉得不可思议。   “不,他知道。”长潋笃定,“我劝过他,毕竟当日潮汐殿里,他对你最是不满,便是去了也难保关键时候不会有所犹豫。但孟府君同我说,一码归一码,他恨魔族,但他长子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无论结果与否,少阳山欠你一个人情,他最不喜欢欠人情。”   “此去苍梧渊,少阳山的弟子去得最多,也伤得最多,撤出来的时候,他给自己的胳膊止了血,就冲上去继续厮杀,直到护着自己能看到的最后一个弟子离开九嶷山,才倒下。”   “他或许是说过许多不中听的,甚至有些蛮不讲理的话,但并不妨碍他是个有血性的人。他向我们讨要说法,或许只是为了让大家都安心些吧……”   他颇有分量地在重黎肩上拍了两下。   “重黎,这世间盼着你活着的人,也许比你想的要多。” 第九百四十五章 本座帮你又有什么好处   夜渐深,素来灯火通明的云渺宫难得一见的昏暗。   内殿中,唯一一盏长明灯也随着膏烛的融化渐渐式微,映在窗纸上的影子捂着嘴不住地呕吐。   重黎瘫坐在墙角,抓住柱子,面色煞白。   从苍梧渊出来后,这种状况他每晚都要历经一遍。   如百爪闹心般的骚动与尖锐的痛楚不断地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钩子,从识海深处勾动他苦苦压抑的欲念。   杀戮的痛快,血的颜色,一遍遍地在眼前重演。   他不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自从他在无相之地中看到了那副画,嗅到了画下的荼蘼花香后,这念头就时不时会从脑子里跑出来。   从前还能克制,近来却是愈发难以忍受了。   他不敢合眼,不仅是因为诸事繁杂,根本没有休憩的机会,也因为怕自己失去意识,再次被体内的元神所控,做出丧心病狂的事来。   陵光与司幽暂且离开昆仑,他倒是松了口气。   否则在她面前,他是万万不会表露出这些状况来的。   痛苦与愈演愈烈,他死死揪住了心口,强行让其偃息下去。   他很清楚这是在扬汤止沸,但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   他的视线在一点点变得模糊,有时白日里都会险些撞到人,这样下去,封印只怕也撑不了太久。   他须得找到,能彻底灭除无尽的办法……   被压抑后,呕吐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他眼前忽明忽暗,似有若无间,仿佛再次看到了那朵荼蘼花。   冰雪般的花朵,在一片荒芜中摇曳生姿。   而与此同时,苍梧渊中,也有一人在看着同样的画与花。   执明踏入无相之地的入口时,便感到了一阵头晕目眩的压抑。   这条路本该在那一战后便合上了,却被强行留住,不得消散。   沿着昏暗的虚无往前走,便可抵达瑶池仙境。   眼前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姑且缓了缓,才朝前看去。   他远远就望见了画前独立的无尽,走近了,也不见其回头看一眼。   “你都在这看了三日了,是时候出去了。”   执明之犹豫半响,劝了一句,也忍不住朝那画看了眼。   画中的九嶷山,与如今天差地别,只苍梧崖还可辨认。   不过这崖上的花树……难不成就是那株枯死的?   无尽的目光终于从画上移开,落在了画下唯一的一朵花上,竟然蹲下身,凑近了看。   “你说——这里如此冷清,怎么还能养活一朵花呢?”他所有所思地喃喃着,似乎也很疑惑。   执明并不是很感兴趣:“荼蘼花本就是开在山道上的野花,便是不去管它,也能活得很好,许是常羲上神爱怜这朵花,才将其种在此处的吧。”   “是吗……”无尽似笑非笑地托着腮,“余鸢呢?”   执明一愣,“不知,好几日没见她了,许是在哪疗伤。”   闻言,无尽默然片刻,点了点头:“你闲下来去找找她吧,只要没死,就带回来,本座还有些东西要给她看呢。”   “……好。”执明转过身,刚踏出一步又顿住,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你和常羲上神,是不是认识?”   无尽僵了僵,忽地笑了起来。   “认识……也可以说不认识,往事不可追,故人不可留,树死花散,一别无期罢了。”   执明怀着满心的疑惑离开了此地,不久,身后再度传来脚步声。   来人不言,无尽也不着急,沉默许久,才开口问:“敖洵殿下有何贵干?”   披着大氅的敖洵,褪去了少年的青稚,眸中多了几分锐利。   但这锐利又没什么气势,以至于只觉得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在无理取闹。   他说,“我想让尊驾帮个忙。”   无尽回过头,静静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笑了起来:“小殿下今日避开执明,专程来寻本座,想必是件要紧事了,说吧。”   “请尊驾帮我除掉一个人。”   “苏门山,陆君陈。”   闻言,无尽有一瞬的诧异,蹙着眉看向眼前年轻的龙族,他说出要杀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一丝迟疑,这一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兴致忽起,也乐得多听几句:“那人得罪小殿下了?”   敖洵眸光一沉:“有他在,执明便会犹豫。”   无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为何?”   敖洵攥紧了拳,终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别告诉我,尊驾还没看出来我和那陆君陈的关系!”   无尽眸中一片深寒,却仍笑着,饶有兴致地俯下身凑到他耳旁,“那小殿下和那陆君陈,是什么关系呢?你不说明白些,本尊如何知道?”   “你!……”敖洵强压怒火,暗自咬牙,“你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   敖洵憋屈至极,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顺着他的话继续说:“……我根本不是东华上神的转世。”   无尽低笑了声:“哟,小殿下这是……想起来了?”   “来九嶷山之前便恢复了些许记忆。”敖洵绝望地合眼,“我体内只有东华上神的一魂一魄,记忆也是残缺的,执明从未逼迫我,但我竭力想让自己恢复记忆,‘成为’苍龙,可越是去想,越是发现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人……”   “我体内的一魂一魄在接近陆君陈的时候让我想起了所有事,天魄只有靠近真正的元神时才会如此,我也是饮了他的血后才想起了一切。”   “可执明待你很好。”无尽道。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他不知道我是假的!不知道陆君陈……才是真正的东华……”最后一句,他几经屈辱地说出口,崩溃地捂住了脸,“我也希望自己什么都没想起来,继续做他眼中的‘东华’,假的也好,只要他不知道,我就能继续下去……”   看着他哭出声,无尽伸出手,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   “既然小殿下知道自己是假的,就该有点自觉,你抢在了执明之前得知真相,本座也替你高兴,不过本座帮你除掉陆君陈,又有什么好处呢?”   敖洵眼中闪过一抹杀意。   “我可以帮你取回你想要的东西,我眼下仍是人质,仙门那边即便对我有所怀疑,也定然还有所犹豫,我可以将魔尊引出来,你的元神,唾手可得。”   “哦?”无尽微微挑眉,似是有了几分兴致。   “况且你已得知陆君陈真正的身份,在执明发现之前将其除去,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东华上神了,于你百利而无一害。”   整座瑶池噤若寒蝉,忽然一声轻笑,有如寒冰划过背脊,令人不寒而栗。   无尽笑着。   “小殿下之计,何乐不为。”   二人达成共识,却未曾注意到去而复返的执明藏在瑶池门外,静静听完了所有。   惊骇,错愕,懊悔,愤怒……万念交织于心头。   他只是碰巧看到敖洵朝这边来,一时担心,才跟来看看。   却原来……却原来是这样……   他终于明白幽荼帝君为何会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他,当初在不周山救下东华的元神时,他也的确昏过去了一会儿。   他记得,他记得当时在场的仙灵中就有东海大殿下身怀六甲的妻子。   他还讶异过在那种情况下,孩子居然保住了,才有了后来他仓促中将手中元神注入其腹中。   当日太过仓促,他自己也身负重伤,没有仔细确认过自己手里的魂魄可还健全。   谁能想到只有一魂一魄……   他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少年,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的东华。   双腿发麻,心念如灰,他震惊地望着那道纤弱的背影,不敢相信会从那张口中,听到如此残忍的话来。   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浆糊,浑浑噩噩中忽然想起陆君陈的脸,他逼自己立刻冷静下来,逃也似的离开了无相之地。 第九百四十六章 她觉得自己八成是疯了   大荒之北,霜夜连冰,萧风阵阵,似藾藾无休。   余鸢解下肩上斗篷,将刚取回的冰置于随手做的石钵中,架在火上烤化变得温热,再浸湿帕子,走到岩壁下,托起步清风给他擦了把脸。   一摸额头,还在发烫。   那些怨灵绝非泛泛之辈,数百年来,她听从无尽和玄武的吩咐,从各地集来人魂,冤死的,含恨而终的,越是凄惨的魂魄怨气越强,不断地将其注入血藤中,养到今日,其怨气与剧毒无异。   她这种原本是仙灵的还好些,寻常人根本受不住。   思索片刻,她将石钵从火上取下,用法术将其变冷,再浸湿帕子,敷在他额上,而后把人放平,解开衣裳重新给他换药。   九嶷山一战,混乱之至,到最后连骨笛都无法控制那些怨灵和发狂的妖兽,她只得暂且退走。   可这小子偏偏倒在她的退路上。   她本不想在这种时候多管闲事,毕竟无尽和玄武指不定还盯着她。   可这小子已经彻底昏死过去了,怎么踹都踹不醒,眼看着穷奇的巨爪就要将他踏得稀碎,她神使鬼差地冲过去把人掠了出来。   疯了……   她觉得自己八成是疯了。   有天虞山的记忆又如何,那种记忆明明就能……就能随便给忘了才对。   怎么还会对这小子心软?   喜欢他的人,该是余念归那个蠢丫头,关她什么事……   那蠢丫头已经被她彻底夺了舍,不存在了,这个步清风,也该烟消云散。   她救回来做什么,手欠吗!   她满脑子懊悔,可还是把人带出了九嶷山。   封渊之北,是为卫丘,方圆三百里都是北荒地界。   此处曾是帝俊居处,灵气颇盛,怨灵和妖兽眼下不敢轻易靠近,但时间久了就难说了。   步清风昏睡了整整三日,将他从苍梧渊捞出来的时候他浑身都是伤,一身白衣被染得血肉模糊,刚到卫丘的时候,她都不知道怎么下手给他上药。   做凡人的那些年,她跟那个叫陆端华的学了不少药理,居然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卫丘附近药草诸多,她能很轻易地寻到治伤的药。   “我造什么孽了遇上你这么个东西……”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看着他气若游丝的样子,又给他匀了些灵气。   不过这步清风也怪得很,她给他换了三天的药,人是还没醒,但每次揭开纱布,伤口都好转了许多,较浅的几处都快好了。   凡人的伤能愈合得这样快?   外伤还好些,要命的是内伤。   无尽那一掌,震断了延维剑后也震伤了他的五脏,这样的伤势,换个人只怕都得当场毙命。   这小子倒是命硬,居然真挺了过来。   只是她给他喂的药药性烈,原是生死一线拿来续命的,他服下后高烧不退。   就在余鸢猜测他会不会这么烧坏脑子的时候,不知是不是上药时没收住手劲儿,他终于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步清风?”她吃了一吓,忙去看他的状况。   人还烧着,脸色煞白,但好歹睁开了眼,迷迷瞪瞪地望着她。   “念归……?”   声音是哑的,有些不确定。   余鸢白了他一眼:“认错人了,我不是。”   她将纱布敷在他伤口处,打上结,去一边擦了擦手。   步清风稍许清醒过来,药性未消,他现在动一下都像是骨头被拆了一遍,喀啦喀啦地响。   试图起身,又使不出力气,靠着岩壁喘息。   “这是哪……”   “附禺山卫丘,大荒境内。”余鸢没好气地答,抬手往火里添了根柴。   卫丘的草木少说都是千百年的灵木,用来烧柴能好几个时辰不用翻动。   “我怎么会在这……你怎么会在这?”步清风头昏脑涨地揉着眉心,觉得喉咙都快烧起来了。   余鸢看了他一眼,拿起石钵起身走出山洞,没过一会儿,就端着一碗冰水回来了,搁在火上。   “我吃饱了撑的,没让你被穷奇踩死。”她凶巴巴地把烤温热的水递给他,“喝!”   步清风接过石钵,抿了两口,觉得好歹舒服了些,又喝了一口,却是呛住了。   “急着投胎啊,这又没人跟你抢。”余鸢鄙薄地斜了他一眼。   步清风缓了缓,头仍是疼,但已经能想起那日在苍梧渊发生的事了。   “其他人呢?我师父呢?……”他登时挣扎着要出去,没等站稳就一阵地转天旋,眼前黑了几息缓过神来,竟倒在余鸢肩上。   “你这人——是不是有病!”余鸢手忙脚乱地踢开旁边的木头,把他扶住,“那一仗已经打完了,你师父和同门都撤回昆仑去了,如今外头都是怨灵,你这个样子出去就是个死!”   说着,她觉得他还不信,索性把人扶到山洞前,隔着结界让他自己看。   本该万里无云的青空黑云沉沉,无数怨灵在其中穿梭,妖兽的嘶鸣声忽远忽近。   连卫丘附近都是这般场景,可想而知六界其他地方是何种惨状。   “看清楚了?信我了?”余鸢恼火地瞪了他一眼,把人扶回来坐下,“外头已经乱得不可收拾了,连我一时也回不去九嶷山,你趁早老实些,别折腾你这条小命了。”   步清风吃力地捂着心口咳嗽,无尽那一掌极狠,想养好只怕有些难了。   “今日不骂我了?”她挑了挑眉。   这小子前几回见了她就没什么好脸,匡扶正义,傲气得很呐。   今日居然这么老实?   哦,伤着呢,喊不动了。   步清风看了她一眼,踟蹰片刻,道:“你救了我两回,我还骂你,是有多没长心?”   余鸢冷笑了声,狐疑地盯着他,“你是怎么知道无尽要过去的?”   要知道那会儿就连离陵光最近的长潋都没反应过来,倒是这小子先冲了过去,竟真给他拦了个正着。   “……直觉吧。”他答得含糊。   余鸢嗤笑了声:“就没想过自己会死?”   步清风一怔,顿了顿:“想过。但那时候来不及考虑后果,我死总比一个上神死来的好……嘶!”   话音未落,胳膊肘就被扇了一巴掌。   “说得什么鬼话。”   沉默须臾,余鸢坐在了他旁边,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胳膊伸出来。”   “……干嘛?”   “药还没换!”   “……哦。”   他还有些昏沉,稀里糊涂地把右手递了过去。   余鸢利索地把他袖子撸起来,许是前几次上药给她惹火了,他这袖子眼下被撕得简直没法看,撸不上去了,她眉头一皱,嘶啦一下又往上掰了三寸。   “哎我衣服……”再撕就没法穿了。   “嗯?”她掀起眼。   “……没事,你继续。” 第九百四十七章 没有倘若也没有余念归   看着她埋头解开他小臂上的纱布,仔细地抹上捣碎的药汁,再重新系好。   最后那个结,两头非得长短对齐,反倒折腾了好一会儿。   步清风有些许恍惚。   “你以前也喜欢这么反复对齐这个结。”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他烧得晕乎,也没法经过大脑好好思考。   果不其然,余鸢一眼瞥来。   “你又当我是谁呢。”   “同你说了很多次,我不是余念归。”   “……但你作为她活过。”他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   要不是看他病恹恹的,余鸢真想给他一脑瓜崩子。   “那又怎么了?我现在是余鸢,是九嶷山的余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喜欢余念归似的!”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能气成这样,就是烦得很,烦得不想看他,端着药站起来背过了身。   身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的声音。   “我是喜欢她啊。”   “你怎么会觉得我不喜欢她?”他比她想得还要坦荡,让人措手不及。   “我……我怎么知道,这关我什么事?”余鸢尴尬得想跑出去。   步清风笑了声:“这当然关你的事。”   “我问过幽荼帝君了,以神识夺舍,并不足以控制一个活人的心神,唯有与之心念一体,方能做到瞒天过海。你分出的神识,最终会变成余念归这个人,这段时日余念归所历经的一切,都会在你收回神识时重新成为你。”   “你不是忘不掉,是没法忘。”   他从怀中摸出那只两面不一的平安符,符上沾了血,碧竹成了紫竹。   “我一直在想,同一个人的神识怎么会诞生出孑然不同的两个人,后来我想通了。”   “相通什么?”余鸢掐紧了石钵。   他静静地说,“倘若你没有历经过族灭家亡,也不曾遇到无尽和玄武,是不是也能活得像余念归那样,真心实意地对待所有人……”   “你懂什么!”盛着药的石钵被狠狠地掷出去,砸在岩壁上,药汁撒了一地。   袖下的拳在颤抖,指节捏得青白一片。   “没什么倘若,也没有余念归!”   步清风叹息了声:“你就非要……报仇吗?”   她将那只平安符一把抓来丢了出去,“陵光骗了我,我为何不能报仇!”   身后沉默了须臾,突然传来沉重的倒地声。   她心头一咯噔,赶忙回头,步清风果然已经昏了过去,内伤发作,好像烧得更厉害了。   “步清风!”她吓了一跳,立刻把人托起来。   人已经没了知觉,任她猛拍了几下脸都没反应,浑身滚烫,气息紊乱,额上背上全是冷汗。   “都这模样了还说这么多屁话!”她咬牙切齿地把人扶正,与他盘膝对坐。   他上身的衣裳已经被她撕得没眼看了,索性一股脑儿扒下来。   他心口一块青黑色,淤血堆积,骨头都突了出来,甚是骇人。   她只得化出一把匕首,将皮肉划开,放出淤血,再设法用药。   割开肉的时候,步清风蹙了下眉,显然是感觉到痛了。   知道痛还好些,至少还有点意识。   但她细看这些流出的淤血,竟发现其中藏着点点灵泽,虽微弱,却在护着他的心脉。   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她立即双手交叠,按住他的心口,将灵气注入他体内。   他一只脚都跨进了鬼门关,想拉回来需耗费她不少灵力,最后收回手时,她累得险些没站起来,坐在一旁缓了好一会儿。   无边的疲倦涌上来,她合着眼,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步清风刚才的话。   倘若你没有历经过族灭家亡,也不曾遇到无尽和玄武,是不是也能活得像余念归那样。   她呵地冷笑开。   “简直莫名其妙……”   这么说着,鼻尖却没来由的一阵发酸。   这么多年,她也曾问过自己,要是她的父君母后,她的族人还在,她会是什么样子?   可她想不出来,已经不可能发生的事,怎么可能想得出来……   步清风昏昏沉沉地躺着,火堆烧得很暖,他能朦朦胧胧地看到光亮,额上的帕子从冰凉到滚烫,不知换了几回,塞到嘴里的药很难咽下去,有人托起他的身子,给他喂水。   他像是飘在半空中,魂不附体,想起当年还是天之柱的不周山,山河壮丽,百鸟来鸣。   半山的相思树开得火红,他靠在树下吹笛,引来无数山灵。   一晃眼,不周山没了,他又成了天虞山的步清风。   他喜欢过一个奇怪的姑娘,那姑娘一会儿凶巴巴,一会儿又冲他笑。   她缝的平安符,一面绣着很丑的绿竹……   “念归……”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喊,声音缥缈虚无,眼前晃来晃去的人似乎僵了僵。   她犹豫了很久,轻轻地“嗯”了一声。   终于能看清她的样子了。   和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但是眉眼弯弯,很是好看。   于是他笑了起来。   “你看,叫你念归,你还是会应的……”   余鸢一僵,意识到他已经醒了,霍地站起来,仓促退了两步。   “你听错了,我可没应你。”   步清风看了眼脑袋边的平安符,显然不可能是他自己去捡回来的。   他无奈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他留意到她唇色发白,“我听说你带走了魔尊……师叔的内丹,能治好你的旧疾,怎么好像比以前更没精神了?”   “你管我那么多!消化不良行不行!”余鸢烦躁地拍开他伸过来的手,将两截断剑丢给了他。   步清风愣了愣,脑子晕乎乎有些犯迷糊:“……延维剑?”   “没留神,顺道儿卷回来的。”余鸢看了眼剑,“断成这样,已经修不好了,也没找到剑灵,你自个儿收着当念想吧。还有你那命兽精卫,我没瞧见,多半死在苍梧渊了。”   她听说仙门中人的佩剑,多半都是一生一把的,这一断,要想重新找一把剑可不容易。   步清风端着延维剑,似乎也对剑怎么碎成这样感到讶异,但半响之后,他抬起眼看向她,却是好像已经反应过来了。   “精卫的话应当已经回东海去了,他本是炎帝幺子,我同他说过倘若到了生死关头,寻不到我也莫要拖累自己,先离去再言其他。” 第九百四十八章 你……多少岁了   “幺……子?”余鸢一脸不可置信,“不是女娃吗?”   步清风每每提起这事儿就怪尴尬的:“是男儿身,自幼女相,听訞女君喜女娃,便一直当做姑娘养大,招来不少误会,以至于他化为精卫后,世间传闻也都是女儿家所化。哦,这事儿在他面前少提,他心眼儿小,得记仇。”   余鸢嘴角一抽:“……说得好像你从他幼年时就与他相熟了似的。”   “相熟不至于……”步清风也不知这话该怎么说,“不过他小时候我抱过几回,不周山一劫后他与我无处可去,和我一同被师父收留了。师父让他且做我的命兽,这些年便一直相伴左右。”   他说来云淡风轻,一笔带过,余鸢却已是摸不着头脑了。   “你且,且等等!不周山大劫?你和精卫?你……多少岁了?”   她印象中在天虞山,都说他只有两百来年的修为啊,怎么可能与不周山那一战扯上关系!   步清风想了想,迷迷瞪瞪地答:“这有点算不清了,若是光算这一次转生后的,应当……”   他掰了圈手指。   “只五千又两百二十六岁吧。”   “只!——”余鸢头皮发麻,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看着病得稀里糊涂,似乎脑子不太好使的青年。   “年纪小了些,不要介怀……”他越甩脑袋越迷糊了。   余鸢瞪着他:“……你到底什么人?”   他愣了下:“我不是人啊。”   他将延维剑重新拼好,合掌按住断裂处。   莹莹碧光自掌心流出,似万物复苏般长出数道枝条,裹住了剑身。   在余鸢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这把被劈成两截的灵剑恢复如初,甚至还凝出了新的剑灵。   “修好了。”他很正经地说道。   余鸢觉得自己现在笑都笑不出了,抓住他的手探他的灵核。   竟发现区区一个仙门弟子的灵核,修为虽不如她,但其中积淀的灵气却远在她之上。   相差多少呢,大概是江河与汪洋的分别吧。   “不周山那一战,你也在?”她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了。   步清风修好了剑,拢了拢她盖在他身上的斗篷,又躺了下去,从毛茸茸的领子里探出半颗脑袋。   “我是不周山的神君,不在山中,还能去哪……”   “神,神君?”余鸢抖一激灵,这才想起山灵确实会在死后立刻转生,那日如此仓促,她也没工夫一一确认那些神族是不是都死了。   所以他和精卫算是……漏网之鱼?   “步清风,你……”她还想追问,却发现他已经合眼睡去,双颊烧得通红。   这样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了。   先设法让人清醒过来吧。   一连喂了两日的药,在她失去耐心之前,步清风总算退了烧。   人是醒了,就是渴得厉害,好像也不太记得自己发烧时说的“胡话”。   余鸢看着他连喝了三碗雪水,暗暗腹诽,这山灵怎么跟树似的。   她没有再提他稀里糊涂时道出自己真身的事,横竖他自个儿也没什么印象,一个法力所剩无几的神君,有什么可忌惮。   得知他不是凡人后,他身上的伤好得比常人快这件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吃了好几日的野果后,步清风给她捞了几条鱼回来。   一个时辰找不见人,气得她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   当然,鱼是他来烤。   他这么多年在映华宫磨炼的厨艺,便是在这等艰苦的局面下也不至于像某位上神一样,烤出个见不得人的鬼玩意。   “你老看我做什么?”余鸢被他时不时瞥来的眼神弄得心头发毛,要不是今晨去水边照过仪容,她还以为自己脸上长了什么东西。   “啊……”步清风一面翻动着鱼,一面清了清嗓子,“我只是在想,你当真是蛮蛮鸟吗?我从未见过蛮蛮族的生灵,只有所耳闻,听说蛮蛮皆是双头双翼,你……我以为真身会长两颗脑袋。”   余鸢嘴角一抽,鄙薄地瞪着他。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就算真有两颗脑袋,信不信现在就咬死你!”   “……姑娘家就别动不动说咬死谁了。”他尴尬地递上一条烤鱼,“听说蛮蛮族久居?泽,但年岁久远,?泽附近好像已经干涸了,你对自己的故土可还有印象?”   提及?泽,余鸢送到嘴边的烤鱼倏忽僵住。   步清风似是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事,干咳了两声,正欲将话收回,她忽然叹了口气。   她的声音没有悲喜,淡然如水,但眼里没有笑意。   “在河之南,北望冢遂,是以?泽岸……那可是处好地方,一到春天,山谷里总是开满了桃花,族中孩童从花下飞过,后头爹娘追着斥骂,我也被父君说过。”   总觉得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事,可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啊。   “?泽往西,就是搏兽之丘,我所有族人都战死在那,就因为当年昆仑给了一处栖身之地的恩情,要我全族以命还。”   她呵地冷笑。   “更有意思的是,我在昆仑山那么多年,一直以为我的父君母后,我的族人,是为了守护?泽而死,没有人告诉我,是因为要还昆仑的恩……”   “所以你就恨陵光上神?”步清风问。   “我不止恨她,我恨昆仑上下所有道貌岸然,见死不救的神族,他们活该!”余鸢咬牙切齿地啐出了怨恨,看到眼前的人面色微僵,忽然想起他也是神族,比之前更难听的话憋在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罢了,同他说这些有什么用。   “你有没有想过,不再报仇,回到?泽重新开始?”步清风犹豫再三,还是觉得要将这番话说出来,“芳淮神君也不愿看到你走上这条路……”   “你又不是我父君,不是我族人,怎知他们不想我替他们报仇?不知他人之痛,莫在这自以为是。”余鸢嗤之以鼻,并没有听进去,“吃你的鱼,少说废话,别以为我把你救回来,就让你有了得寸进尺的错觉。”   步清风陷入沉默,确实没法继续同她讲下去了。   附禺山外,依旧怨灵攒动,但这也不是久留之地,耽搁了这么多日,他得即刻回山向师父报平安。   余鸢并不觉得有拦他的必要,费这么大工夫把人救活,临了又把人灭口,显得她脑子有病。   走出山洞的时候,她望见天上两道流光闪过,随后云上甩开一道赤金光辉。   看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认得出那是什么的。   “看来昆仑那边并没觉得你死在九嶷山了。”她冷笑了声。   “出了这座山,你我两不相欠,别叽叽歪歪弄得麻烦,日后战场上见了,该怎么就怎么,我用不着你手下留情。”   说罢,她转身朝着与之相反的方向离去了。   云上怨灵被打散大半,陵光和司幽从天而降,径直朝他走来。   陵光原本也没想到大荒,但在不周山下找到的生死簿上写下了他的行迹,他们便一路赶了过来。   “如何?可有受伤?”司幽上下打量着他,虽说血迹清理了,可这身破烂的弟子服真是……一言难尽。   “不碍事……”步清风不愿让二人过于担忧,把从九嶷山出来后发生的事简单地说了一遍。   提及余鸢,陵光和司幽都吃了一惊。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先回去吧,长潋他们都还等着,回去再细说。”司幽看了眼外头又渐渐聚集起来的怨灵,提醒了句。   陵光点了点头:“走吧。”   走出两步,却发下身后的人还在原地,她狐疑地回过头:“怎么了?”   步清风摸了摸空空如也的怀,怔忡须臾,冲她笑了笑,忙跟上去。   “没事,丢了件东西。” 第九百四十九章 我们不是为了死而生的   在不周山找到生死簿后便已传信回去,故三人回到昆仑山时,长潋等人一早便聚在云渺宫了。   如此阵仗,倒是出乎步清风的意料,但瞧见长潋的眼神也不难猜出缘由。   天虞山掌门门下大弟子竟是本该在五千年前就随不周山陨落的神君转世,换了谁听这话都觉着匪夷所思。   步清风端端正正地坐下了。   “当年不周山山崩,无数生灵消亡,但在山中命脉断开之前,我借一株相思树的灵气再次转生,为师父所救。我虽有前世记忆,但师父的救命之恩莫敢忘怀,这么多年承蒙师父悉心教导,让我也做了回凡人,尝一尝世间的喜怒哀乐。”   长潋微微点头:“神君客气了,这些年一直让神君隐瞒身份,拜入天虞山,没想到险些害神君丧命。”   “这次的确凶险,但既已平安回来,师父无需自责。”步清风仍是恭敬的模样。   “清风师兄,你当真是……?”孟逢君到现在还觉得难以置信。   步清风点了点头,温淡一笑:“对不住,瞒了大家这么久。”   孟逢君连连摆手,震惊得舌头都快打结了。   “当不起当不起!只是我……我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云渺渺成了上神,你原是不周山的山灵,余念归也是……我,我不知道还会发生多少事。”   连日来变故横生,她好几日都不曾睡过一个安心觉了,无端的烦躁与错愕涌上来,莫名勾起一阵委屈。   她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好了,都散了吧,船到桥头自然直……”长琴也不知如何宽慰她,多事之秋,谁不是咬牙挺着。   人回来了,就是件难能可贵的好事。   长潋带着步清风回去治伤,众人先后散去,司幽留了下来,默然片刻,陵光先开了口。   “封天阵的事,你没告诉旁人吧?”   “没有,但如今局势不妙,这些怨灵的源头在九嶷山,无尽一心想取回另一半元神,将六界收入囊中,拖得越久,于我们越不利。”司幽道。   “我知道。”陵光叹了口气,“封天阵的事,不能一直耽搁下去,既然有希望彻底铲除这祸患,便值得孤注一掷,只是我……”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此次复生,她很清楚自己的法力有所衰退,虽不至于如步清风那样,但也有些许力不从心了。   且要将其彻底抹除,也需先把那一半元神取出,一并封入阵中,否则又将留下无穷后患。   “凭我一人,怕是无法撑起封天阵。”   若能以她一人血肉,诛除这妖孽,她不会犹豫。   可她已不复当年,也有了软肋,只怕到了生死一刻,会给无尽可乘之机。   “再加上我呢?”司幽提议,“五千年前不周山,我没能及时赶到,这次可否帮上忙?”   陵光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不能入阵,封天阵一旦开启,主阵之人即便不死,也再不可能出来,昆仑可无上神,酆都不可一日无君,轮回往生的大事,还需托付到你手里我才安心。”   “你若有心帮我,之后自有一要事须得你去做。”陵光在这件事上,绝不与他打商量。   五千年不周山,她若想,也可提前传信去酆都,但她当时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和庚辛,东华奔赴不周山与执明汇合时,就没有想过还能活着回来。   昆仑从此无四灵,但至少还有一位帝君。   她的性子司幽清楚,拧不过也不能硬劝,顿了顿,换了个说法:“你一人去撑封天阵是肯定不行的,这次我是不会由着你的,你执意如此,我转头就去告诉重黎,你看他答不答应。”   陵光一记白眼给过去:“哎哎哎,说正事儿呢,怎么还带告状的?”   司幽端的是理直气壮:“告状怎么的,这世上除了他,我是不晓得还有谁能治得住你。”   话音未落,面前的人果真恼羞成怒地踹了他一脚。   “几岁啊你!”她叹了口气,恼归恼,这话却也无法反驳。   软肋。   这个人她是真的束手无策啊。   “头一回见你如此在意一个人,我觉得是好事,至少生死面前,还有个人能拉住你。”司幽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虽活了千万年,却才拥有情根不久,对世间的七情六欲知之尚浅,我只担心你可能掌握得好这分寸。”   陵光沉默良久,点了点头:“我心中有数。”   “关于封天阵,我近来也琢磨了一下那两本手记,此阵在常羲上神之后,便再寻不出一个能汇集四方五行,将阴阳之息融为一体之人,故而才需仰赖四灵元神,如今庚辛上神已去,四灵剩三,与其劝降玄武,不如在陆君陈身上费些工夫。”   “你想如何?”陵光问。   “陆君陈眼下并无上神的记忆,但元神仍在,他的内伤已经治不好了,他自己一心还想为师门和人间做些什么,依我之见,不如成全他的心意,既然敖洵已然叛离东海,路是他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我会设法取回那一魂一魄,让东华的元神归位。我以其为引,再困住玄武元神,与你一同开启封天阵,或能成事。”   陵光眉头一蹙:“你的意思是……让陆君陈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进封天阵诛魔?”   司幽并未反驳:“此法虽说卑鄙了些,但眼下已经不是在意谁更光明磊落的时候了,人间岌岌可危,那么多条命……陆君陈能不能想起过往,真的重要吗?你我都了解东华的为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的选择不会因此而变。”   从得知自己终有一日要为苍生而亡的那天,东华就是除了她最平静的一个。   他很清楚自己应当做些什么,进封天阵的时候也没有分毫犹豫,即便他如今成了一介肉身凡胎,他们若问一句可愿,他也定是从容前来。   沉默良久,陵光摇了摇头:“不,我想办法让他恢复记忆。”   “岂不麻烦?”   结果都是一样,想不想得起来,又有何分别?   “这不是麻不麻烦的问题。”陵光看着他,几番斟酌,“在得知四灵诞生的缘由后,东华同我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都愿为苍生赴死。”   “既然如此……”   “正因如此。”她深吸了一口气,“……正因如此,我才希望他能在得知所有后,再为自己做一次选择。”   “东华他,曾经种过几棵树,每一天,他都去给它们浇水,每回从战场上回来,他都要去看一眼,刚开的花若是被风雨吹落,他也会为之惋惜。我问他,为何如此珍爱这几棵树,他同我说,这树啊,栽在地上,也栽在心上,喜爱,本就是件讲不出道理的事。”   “司幽,神族情薄,但并非无情,我们也会疼,也会伤心,我们不是为了死而生的。”   她所熟知的东华,也是有血有肉的生灵,让他不明不白地进入封天阵,太不公平。   “我能恢复记忆,陆君陈也能,生死大事,要自己决定,即便他最后没有进封天阵,我也觉问心无愧。” 第九百五十章 夜寒亡鹿   司幽走后,陵光在云渺宫中转了一圈,也不曾见到重黎,心道许是回崇吾宫了,霓旌那边她一早便打过招呼,倒是不担心那些要紧的奏报会先一步到他手里。   但等到半夜,仍不见人,传出去的灵蝶也一只都没有回来。   她问过长潋和霓旌他们,今晨还见他在山坳附近走动,还去遥岑那边看了眼,并无什么状况须得他赶回魔界。   人应当还在昆仑,看来只是一直没有回云渺宫。   陵光蹙着眉走在山道上,换做平日,她人刚到云渺宫,这人就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在她跟前晃悠,哪能忍得住一整日不往云渺宫走?   不过近来他确实总往外走,她诸事缠身,有时也顾不上细想,但仔细琢磨,总觉得他好像在躲着她。   去不周山找生死簿那日,他的脸色好像就不大好。   这么一想,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仔细串联了今日打听的前后行踪,发现重黎一直避开主峰,在往山脚走。   昆仑山可不是处小地方,让长潋他们一起找?   不行,不能让别人跟来。   她看了眼小指上的同生结,毅然回头下山。   夜色深寒,唯有山巅白雪照得楼宇透亮,深入林中却是极为昏暗的。   她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凝火,朱雀神火太过惹眼,若是……就麻烦了。   她顺着同心所指的方位追去,越是接近,红绳越是刺亮,与此同时,空中飘来了浓郁的血腥味。   再往下去,便是赤水了。   她心头一紧,拨开树杈冲出去,眼前血溅五步,数头灵鹿倒在那,身上开了数道血口,皆是剑伤,最要命的是咽喉处的,血流不止。   鹿还在抽搐,但其实已经断了气。   倒在树下的人手里还握着血淋淋的璞玉剑,换回了他的玄衣,但脸上,脖子上全是被溅到的血,唇边血迹尚温,似是刚刚饮过血。   “重黎!……重黎!”她飞奔过去查看,确信他没有受伤后,稍稍松了口气。   但回头看着那些尸体,心头又是猛然一沉。   昆仑山的灵鹿,这些年来封山断绝,活下来的本就没有多少,乃当世不可多得的仙灵,再修炼百来年,说不定有望化形。   却在今夜,命丧黄泉。   她扶着重黎的肩,沉默良久,寒光薄厉,缓缓唤出一声。   “霄明。”   翌日,天色刚亮,便有弟子来报,山下发现几头灵鹿尸体,因靠近赤水,对岸便是怨灵嚣狂之地,故不敢确信是不是灵鹿不慎跑出结界,招来杀身之祸。   步清风跟着司幽前来告知时,陵光似刚刚起身,长发披散,罩纱搭在肩上,一身荼白的里裙,瞧着有些许慵懒。   步清风道明始末的时候,她将自己收拾妥帖,打算与他们一同去看。   “重黎在里面吗?”司幽冷不丁地问了句,倾身朝内殿望去,只瞧见榻上好像是躺着个人影,没有什么动静。   陵光站定,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这几日有些累了,就留在云渺宫多睡一会儿吧。”   “他从前可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巴不得跟在你旁边,今日怎么,转性了?”司幽挑眉。   陵光斜了他一眼,无奈地笑笑:“别耽误工夫,赶紧去看看情况。”   三人出了云渺宫,辗转到胧霜阁前。   山道旁放着几头灵鹿的尸体,不知遭遇了什么,伤口被剐得稀烂,血都流干了,如此惨状,令人不寒而栗。   好些人暗暗猜测,会不会是结界出了什么问题,让怨灵闯入了昆仑。   “这伤口……够狠啊。”司幽摇着扇子感慨。   长潋屈身查看,连连摇头:“血肉都烂了,伤口很深,许是野兽相斗。”   “昆仑乃灵山,哪来如此恶兽?”镜鸾难以置信,“这些灵鹿的元神都不见了,或许真是怨灵……”   此话一出,引得一片慌张的哗然。   整个人间都成了怨灵地狱,若是连昆仑都拦不住那些东西,他们如何应对?这山中还有伤患,便是要撤离,也不容易啊。   “莫慌。”司幽转而看向陵光,“结界是你布下的,你觉得呢?”   陵光望着那几具尸体,眉头紧锁:“昆仑的结界不会轻易被破,诸位放心,发生这种事确然令人痛心,但查明真相前,也勿需慌张。山下结界,防的是妖邪,并不能阻拦山中之人和灵兽出去,否则与囚牢何异?”   闻言,众人也纷纷觉得在理。   如此一来,八成就是这些灵鹿自己走出了结界,今晨的尸体和血迹,不也都在赤水岸上么。   镜鸾附和道:“主上说得对,此事要查,但不必自乱阵脚。”   “昆仑山还能撑上些许时日,但若不能除去那无尽,在场诸位谁都无法独善其身。”司幽俯下身用烛阴轻轻挑起一头灵鹿脊背的一绺皮毛,意味深长地提醒众人。   灵鹿一事,暂且交由长潋处理,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的弟子们也都先后散去。   胧霜阁前的血迹,用净水咒除去,轻而易举。   陵光回到云渺宫不久,司幽便找上了门,笑着问她讨一杯茶水。   陵光拿他没法子,无奈地给他弄来一杯。   “茶水从早晨放到现在,有些凉了,莫要觉得我亏待你。”   “那是自然,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么?”司幽笑着啜了口茶,果真有些冷了,借着抿茶的工夫,他又朝内殿看了一眼,“那小子是不是太能睡了?夜里做贼去了?”   半玩笑半认真的口吻,令刚刚在他对面坐下的陵光微微一僵。   “在云渺宫,夜里能做什么?”   司幽忽地一顿,却是给气笑了。   “这话换了别的姑娘家,怕是自个儿都羞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了。”   她笑了声,“我都活了多少年了,有什么可羞答答的?”   他将折扇一合,伸出手轻轻叩了叩她眼前的桌面:“陵光,你晓不晓得自己在心虚的时候,这手就愈发闲不住,抓住什么,都要来回摸?”   陵光一怔,下意识看向自己正沿着杯壁缓缓摩挲的手指,猝然收了回来。   “眼神也总是避着人。”他又补了一句。   她顿然蹙眉,咬咬牙,索性迎上他的目光:“说什么胡话,我有什么可心虚的?”   司幽坐直了身:“那些灵鹿的死,你就没什么话想同本君说的吗?”   “该说的方才不是都说过了?”   “那不该说的呢?” 第九百五十一章 我在请求你   他话锋陡然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本君在位多年,还是头一回听说本就是魂魄的怨灵有能耐吞下其他生灵的魂魄呢。”   陵光面色微沉:“如今出乎意料的事难道还少吗?这些怨灵本是无尽从血藤中养出来的,做出一些出格之事不足为奇。”   闻言,司幽唇边那点笑意也冷了下来,印象中,他从来都是嬉皮笑脸的样子,陵光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看到他如此凝重的脸色了。   “陵光,本君之前同你说过,情之一字,要知分寸。”   陵光蹙眉:“何以为分寸?”   “分寸——便是本君要问问你,弑杀仙灵,灭其神魂,按昆仑规矩,该当何罪?”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看着她。   “我为酆都主君十万载,不至于昏聩到这种地步,关心则乱,乱则出错,有一头灵鹿背上藏着一道伤痕,那是剑伤吧。”   他的眼神没有分毫的迟疑,甚至用不着她说什么,他就已将一切都看透了。   陵光倏忽一僵,暗暗收紧了置于膝上的拳。   “陵光,你从前最不容混淆是非对错,行事稳妥,最得父神信任,可你现在……你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司幽从未如此同她动怒,但这一回,说什么他都要问个明白。   陵光攥着拳,微微垂眸:“我自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你清楚个屁!”司幽呵地笑出了声,“那些灵鹿身上的伤,是你动的手脚吧?砍成那副样子,生怕别人认出最初的那,你的剑法——就是用来做这种事的?”   陵光不置一词,也并未否认,浑身发僵地沉默着。   他若是没有把握,是断然不会私下来寻她说这些话的。   “那些灵鹿到底是死在哪的?”他耐着性子问。   她仍不做声,只盯着手中冷茶,面色沉得厉害。   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挥开烛阴,一个箭步朝内殿冲去!   陵光面色骤变,当即拍案而起,紧追进去。   不染一鞭甩出,抽飞了逼向床边的烛阴。   但司幽似乎就是为了引开她的注意,甩开烛阴后反手便扯掉了帷帘。   “司幽!!”陵光一声怒喝,却是为时已晚。   司幽看着榻上的穿着白衣的石人,发出一声冷笑。   “这就是你说的累了?”   陵光的脸色沉得可怕:“昆仑神殿,由你擅闯!?”   “所以你现在是要拿昆仑上神的身份压本君了?”   他眸光一黯。   “说吧,你将那小子藏到哪里去了?”   巍巍天虞山,自八年前一战后,地脉崩毁,浮山坠落,沉积了千万年的灵泽一朝散尽,较之不周山废墟,不遑多让。   前些年,经镜鸾上君修缮,地脉虽还需好些年才能恢复过来,但各处峰峦也收拾出了一番模样,山中长出了野草荆棘,山花开得甚是稀疏,山谷中只有些鱼虫山雀栖居。   此番场景,倒是让陵光想起朱雀诞生之初的天虞山。   神火泽披山海,万道霞光自天穹而落,她站在荒僻的山峰上,瞭望四海。   她终还是将司幽领到了山脚下的一处岩洞中。   这是她入长潋门下后,再次遇到重黎的地方,洞前掉了块木牌,拨开泥尘,上头写的“内有恶犬”。   还是她当初恼恨他,暗中使坏。   司幽瞧见了,不置可否地笑了声。   岩洞前同时施了障眼法的禁制,寻常人看不见,里头的人也不能随意出来。   他们走洞中的时候,重黎已经醒了,手边食盒中的饭菜一口未动,屈着膝靠在石壁上,听到动静,才默然地看过来。   陵光走过去,看了眼食盒,抿了抿唇,问他:“怎么不吃饭?”   重黎挤出一丝笑来,反问她:“我吃了师尊就会放我出去吗?”   “不会。”她毫不犹豫。   他笑了声:“师尊打算将我关在这多久?”   陵光踟蹰片刻,耐着性子道:“你体内的封印松动得厉害,不知哪一次发作,会再被无尽的元神所控,若是……若是被人看到,谁来护你?”   “所以师尊就选了最稳妥的法子,让我待在这,等到封印彻底失去作用?”   “阿黎……”   他眼底闪过一抹血红,意识到自己的欲念再度涌了上来,连忙低下头去,攥紧了拳。   “也许师尊是对的,否则一不留神,我不知会杀多少人……”   陵光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他合了合眼,看向司幽:“你怎么也来了……”   司幽沉默几许,道:“听陵光说你状况不太好,本君顺道来看看。”   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将灵鹿的事说破,毕竟陵光在他心中,应是什么都好的师尊,他不是来让这俩人吵架的。   他屈下身,仔细看重黎的眼睛,“你感觉如何,五感还剩多少?”   重黎摇了摇头:“味觉和嗅觉没了,其他还行……”   “撒谎,你的眼睛还能看清东西吗?”他一语道破,“方才我们进来的时候,你的眼神都是飘忽的,都这个时候了,就别瞒着了。”   重黎迟疑半响,点了点头:“……是有些模糊,还能看清人影。”   “我看看。”陵光将他的脸扳过来看。   果然,眼周似是结了一层翳,白茫茫的一片。   “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她以为还有一段时日的。   重黎笑了笑,伸出手摸索了半天,才抓住她的胳膊。   “不碍事,我还撑得住,师尊你让我回崇吾宫吧……”   “此事不必再提,我不会让你一人的。”陵光斩钉截铁地回绝。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司幽打断了。   “陵光,你同我出来一下。”   她迟疑片刻,拍了拍他的手:“等我一会儿。”   而后便起身同司幽去了洞外。   “你打算在封印被冲破之前,就这么一直守着他?”司幽问。   “在这之前我会除掉无尽。”她毫不犹豫地答。   “你怎么除——封天阵可是……”司幽觉得自己迟早要被她气成短命,“罢了,事已至此,暂且也没法子让他就这么回昆仑或是崇吾宫,但你须得明白,他体内的欲念只会越来越重,直到连你都控制不住的时候!”   “空桑山那日,被杀的凡人,你为了护着他连本君都骗!还有昨晚那些灵鹿……这只是个开始!你是个上神,居然为了他枉顾规法,毁去生灵魂魄,你!——”   陵光沉默几许,从乾坤兜中取出一枚宝珠。   珠中隐隐有几道流光来回攒动。   “空桑山那人的魂魄,还有昨日那些灵鹿的,都装在这珠子里,你答应我,暂且不要生长出去,我立刻给你。”   司幽气笑了:“你觉得用这个威胁本君有用?”   她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我知道区区几缕亡魂不足以动摇酆都的帝君,所以我不是在威胁你。”   “我在请求你。请求你,不要再让人来谩骂他,误解他。”   “他吃了太多苦,将半缕元神封印在自己体内,替我坚持了数十年,才等到我恢复记忆。杀人,并非他本意,错在无尽,错在……我,请你别再为难他了。” 第九百五十二章 因为我喜爱你舍不得你   她低下了头。   这是司幽认识她十万年来,第一次见她低头。   那模样,竟有些荒唐,先浮上来的念头居然是……好笑。   “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笑之后,又是怒。   他扣着她的肩膀,使劲儿地晃了两下,试图让她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堂堂昆仑上神,四灵之首,你求我——?就为了……为了让我不要把那小子杀人屠鹿的事说出去?陵光,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陵光吗?”   她不答,紧紧握着那枚玉珠,将其抵在他胸口。   司幽觉得自己要疯了:“我给你种灵根,不是让你在这种事情上去求别人的!……”   “我知道。”她咬着牙,抬起眼来看向他,“但你要我放着他不管吗?九嶷山一战后,有多少人已经动了想将他交出去的心思,若再传出这等事,他会如何?”   “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可你——”司幽头疼地摇了摇头,将那玉珠接来,“行了,现在同你说什么都没用,怪本君思虑不周,没料到这情根会让你走到今日。这些魂魄本君带回去处置,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本君不能保证其他人就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且这元神的事也耽搁不得了,你几时去朝云城找东华?”   她回头看了眼洞口,“再过几日吧。”   司幽点了点头:“行,那你现在是就这么回昆仑还是……”   “我在这待两日,长潋那边已嘱咐过,他以为我另有打算。”   他啼笑皆非:“你连长潋都骗了,看来是一早就想明白了。重黎体内的封印撑不了多久,你自个儿心里也多少有点数,封天阵的事,要尽早决定了。”   最后一句,他有意压低了声音。   望着外头漫天的怨灵,想起这一路赶来所见的地狱之景,陵光沉默几许,点了点头。   司幽叹息着离去了,陵光在洞外站了许久,收拾好自个儿的神情,才回到了洞中。   重黎依旧坐在那,因看不清她,眼睛也不知在看哪里。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靠近了,默默揪紧了袖子。   耳边传来摆弄碗筷的声音,是她将食盒中的饭菜都拿了出来。   他本想说自己没什么胃口,但一碟桂花糕突然递到了他眼前。   他的味觉是彻底没有了,但嗅觉其实并未完全消失,尤其是这种甜得有些腻人的香气,隐约还是能嗅出一点的。   “我还是云渺渺的时候,不是让霓旌教了我做桂花糕么,这些饭菜是从厨房拿的,但糕点是我做的,你尝一个,看看可有进步。”   她的声音似乎兴致不错,总让他想起她做凡人的那些年。   又乖又怂,还有些狗腿。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她不太搭理他了,冷漠得和她从前一样,仔细想来,好像也不是毫无缘由的。   她做上神这么多年,每日不是在外打仗,便是坐在云渺宫发呆,再跳脱的性子,也会稳重下来。   她没有活得圆滑世故,倒像星辰,有棱有角,熠熠生辉。   这样好的一个人……   她这样好的一个人……   送到嘴里的桂花糕像是被哽咽卡住了,他知道那很甜,可他什么都尝不出来。   只觉得难受。   “崇吾宫有缚妖索,师尊,你别留在这陪我了,你不该在这……”他咽下那口桂花糕,哑声道。   陵光一僵,默然片刻,“我不是说了不会让你一人,你不信我了?”   他摇着头,忍住汹涌而起的悲怆。   “不是不信你……我信,但你不能这样,不该这样……我不能让你跟我一起下地狱……”   这样一句话说出口,陵光也察觉到了不对。   “……方才我和司幽在洞外说话的时候,你偷听了?”   他没有答话,也不曾否认。   陵光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继续跟他说下去,事已至此,还能如何继续隐瞒。   “阿黎,空桑山的事……”   “其实在空桑山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重黎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陵光感到一丝慌张。   “你……早就知道?”   他苦笑了声:“师尊和幽荼帝君去一旁的时候,我去看了那人尸体上的伤,胸口虽似是被兽角捅穿,但背后还留着剑伤的痕迹。记得你说过,璞玉剑的剑锋与其他灵剑不同,两侧剑锋略有不同,故而剑伤也是独一无二的。”   说来可笑,这番说辞本是她为替他澄清误会才为人所知的,今日却成了他杀人的铁证。   “出阵的时候,在你没看见的地方,我也杀过人,我连妖兽和人都快分不清了,满眼看到的都是血……”他伸出手,笑不出也哭不出,只觉得自己快要被劈成两半,“师尊你看看我,我已经脏透了,你留在这,只会被我弄脏……”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希望她走,希望她狠下心丢他自生自灭,继续留在她身边,他还会不停地杀人,她袒护他,也会遭人唾骂。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那种事……”他听到司幽质问她那些魂魄时,他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比得知自己快要化身杀人魔还要惊骇。   她从来都是刚正不阿的,错便是错,对便是对,从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歪曲自己的意志。   可她今日为了他,不惜夺了无辜生灵的魂魄。   他悔过自新,不是为了看她变成这样的。   若是如此,他宁可幽荼帝君没有给她种下情根。   “我一人留在污泥里就好了,你不能来……”他脑子疼得厉害,不知是不是杀念又涌起来了,不管是什么,他都在竭力地克制。   缚妖索也好,锁天塔也罢,他会设法困住这一半元神。   在那之后,他要是再杀谁,也不会有人扯到她身上去……   他已经想清楚了,但眼前的人显然总喜欢同他作对,硬是把他的双臂掰开。   “重黎你看着我,看着我!”   她其实少有真的对他发火的时候,但这一刻,听完他说的话之后,却是一股子怒火直冲头顶。   “谁允许你一人留在污泥里?谁许你将我推开?你凭什么替我决定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   “说恨我是你,喜爱我也是你,信誓旦旦要陪我走一生的还是你,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想法,就一个人什么都决定好了?”   她从未如此生气过,捧着他的脸,捏得他骨头都在发疼。   “你以为我藏起那些魂魄只是因为你?你以为我求司幽只是为了你?重黎你听好了,我比你想得自私,我做那些,有大半是为我自己!”   “因为我喜爱你,舍不得你,见不得别人辱没你!我离不开你!你到底要我怎么说才能明白!”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定要他听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完美,那么好……”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根本冷静不下来,“你要是不在了,我会很难过。”   “师尊……”重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他简直跟做梦一样。   陵光揉着眉心,叹了口气。   “你不是想知道之前的魂胎怎么来的吗?行,我今日一次同你说明白。” 第九百五十三章 魂胎的真相   重黎对天起誓,他这辈子就没坐得这么端正过。   眼前的人面色发沉,几度欲言又止,急得他直吞口水。   “记不记得你去魔界不久……”她终于开口。   “记得记得!”他着急忙慌地点着头。   陵光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我还没说呢,你记得什么?”   她默然几许,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说。   “你去魔界第五年,曾因些口角事端,同青丘狐族结过梁子,你那会儿不晓得按捺自己的脾气,心高气傲,蛮不讲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能点着炮筒子……”   “……”师尊你是来解释的还是来骂我的?   不过提起青丘,他也想起来了,当年确实有过这么一段儿。   青丘那族长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但比起颍川还差点儿,当年奉神尊之命下山祸害商纣,差点被凡人办了的就是他。   众所周知,青丘九尾狐,最媚的可不是母狐狸,这公狐狸才是人间绝色。   这公狐狸开罪了他,他就拿这事儿可劲儿嘲讽,结果这小心眼的老狐狸居然卑鄙无耻到给他下药!   “你那次中的什么毒,自个儿还记得吗?”陵光幽幽地问。   他一怔,忘倒是没忘。   “……千机香。”   “中毒之后的事呢,还记得多少?”她又问。   这倒是把重黎难住了。   “离开青丘不久毒性便发作了,我记得我进了一座山……”   “槐江山。”她接上后半句。   “好像是……”他苦思冥想地挠着头。   进了山后他便在山谷中找了一处岩洞,试图以寒气压制毒性,慢慢将其逼出。   与上次不同,那回他中毒颇深,浑身燥热难安,脑子都要冻麻了,还是压不住那股邪火。   他在心里将那老狐狸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也无济于事。   浑身的血管几乎要爆开,额上的青筋也崩了出来。   那真是他受过最难捱的毒,也只有青丘才能制出这般丧心病狂的玩意。   失去意识之前,他好像看到有人从洞口走了进来。   他蓦然抬头,吃惊地看向陵光,仍有些不敢确信:“那天来的人是……师尊?”   “怎么,不信?”陵光一瞧他眼神就知道他铁定不信。   果不其然,他呆愣地摇了摇头。   “这……怎么可能呢?”他手足无措的比划着,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在比划什么,“你那时候应当在昆仑山,不会在那……”   越是说服自己不可能,脑子里那些零碎的片段越是往外涌。   他在中毒的时候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的,只当眼前的一切都是场梦,索性放肆起来。   可那场梦里,在他身下颤抖的人,却又是如此真切。   包裹着他的身体,从冰冷到炙热。   他感受到的,是从不敢妄想的灭顶欢愉。   “我只记得自己在做梦,梦里你好像在哭,又不是悲伤的那种哭法……我亲你,你也没躲,我就以为那是假的,以为是自己想多了……那,不是梦?”   陵光被他说得耳根都红了,恼羞成怒想揍人:“我去的时候,你已经中毒,我除了帮你……总之就是那样!我也想了很久,除了那次,没有别的机会怀上魂胎了。”   重黎惊讶地瞪圆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反复确认。   “……那次真是师尊?”   “不然呢,换个人你也扑上去?”陵光想想这事儿其实有点气。   倒不是气他不谨慎,着了青丘狐族的道儿,将自己弄成那副狼狈样儿,就是……就是那日他也太蛮横了!她好好一身衣裳,给他撕成了破布条!   简直是……禽兽!   “我……我!……”重黎自觉无言以对。   千机香发作的时候,他已经难以自控,她说得不错,倘若那时候进来的是别的女子,他保不齐也会丧失理智。   他万分庆幸,来的人是她。   弄清楚缘由后,他的记忆也七平八凑地接上了。   诚然还有些细枝末节真想不起了,可光是想起的这些都足以令他血液逆涌,脑中嗡响。   平日里刀砍斧劈都不见得多言一句的人,他却算不清那晚把她弄哭多少次。   千机香加上多年蓄积的情感交杂,让他忘记了要多怜惜她一些,纱衣被撕得粉碎,草草地垫在那截被他掐得发红的腰下,她越是咬着唇不肯出声,越是让他发疯发狂,不知餍足地要下去。   模糊的记忆里,她身上全是青紫的印痕,仍咬着唇,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疼得眼角通红,似抹了一层胭脂,胜却多少俗色。   “那晚师尊……是不是被我弄疼了?”他突然心虚起来。   “你觉得呢?”陵光恻恻地瞥来一眼。   若不是那晚他太不是个东西,问起此事的时候,她也不会如此来气,什么都不愿同他说。   重黎只觉头皮发麻,一时间认错也不是,不认更不是!   是他混账了,明明要了她,后来还那般待她。   “我……一直以为那是场梦,也没有多想,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是,让你一人记了这么久……”他抓住她的手,好像有些平静下来了,但又不是那么平静,至少掌心还在冒汗,无所适从地望着她,“师尊那日赶来救我,大约也没想到会弄成那样,才发现,原来我欠了师尊这么多……”   “真觉得欠了,今后好好补给我。”陵光终于笑了起来,温柔的波痕在那双眼里徐徐荡开,甚是好看。   重黎忍不住倾身过去,轻轻柔柔地吻住那两片软唇。   陵光猝不及防,僵了一下。   这一吻是试探性的,带一点小心的意味,很快便退了开。   被她盯着,重黎反倒有些尴尬:“我就是……”   想亲亲你。   后半句还没说出口,迎面伸来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往前一拽。   一瞬间。   他没有半点反应的机会,一瞬间,她的唇便贴了上来。   软得像云彩,却又热得像火。   她没什么章法,有些忙乱无措,湿润的舌突然扫过他的唇。   重黎浑身跟雷劈了似的僵住了,回过神来,放下了悬在半空的手,收紧臂弯,箍住了她的腰。   腾出一只手来抚过柔软的长发,按住她的后脑,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怀里,长驱直入地加深这一吻。   陵光似是意识到自己被美色所惑,到底是冲动了,但为时已晚,从她吻过来的那一刻开始,重黎就没打算让她还有后悔的机会了。 第九百五十四章 愿爱这苍生   岩洞中点起火光的时候,她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宽大的狐裘,一动都动不了,嗓子憋得发干,嘴唇都咬破了。   而“罪魁祸首”正坐在火堆旁,穿着贴身的里衣,玄色的衣袍半披在肩上,焰光柔暖,照在他的侧脸上,莫名温柔。   她的心口突然瞎跳了一下,竟觉得有那么一丝……悸动。   事实上她以为自己这个年纪,已经不会怦然心动了。   但在他面前,这话跟放屁一样。   回想起来,方才先扑过去的好像也是她……   重黎给她暖了一杯茶水,递过来让她润润嗓子。   “师尊这么好面子,以后怎么办?次次都憋着?”他笑得一脸餍足,说的却是引人遐思。   陵光满心满眼的温柔顿时荡然无存,要不是她累得动不了,这会儿应当一脚就过去了。   可惜她眼下只能瞪人解恨。   “不许再说了!恬不知羞!!”   重黎嗤笑:“骂我还挺有劲儿的,看来师尊还有力气啊。”   他走过来,陵光登时头皮发麻,戒备地盯着他。   “干什么?我腰疼,你可别……”   他啼笑皆非,捡起一旁的衣裳把她扶起来:“想什么呢?给你穿上,不是手脚没劲儿了吗?”   她被扶起来,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那都是谁的错?”   “我我我,都是我的错……”重黎这会儿心情实在是好,晓得她真被折腾惨了,给她穿衣裳的时候也老实,一副乖巧认错,任打任骂的样子。   陵光狠捶了他几下:“还补偿,有你这么臭不要脸的补偿吗!”   可惜这几拳砸得实在没什么分量,重黎忍着笑全受了,替她穿着妥帖后将她连着狐裘一起抱到了火堆旁。   一低头,就看到她颈边的若隐若现的痕印,她低着头,耳根还涨红着,长发早就散开了,披在肩头,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他慌忙别开脸,默念了两遍清心咒。   她的唇都被自己咬裂了,看着怪揪心的。   “给我带的伤药,师尊带着吗?”他问。   陵光一愣:“带着,怎么了?”   说着,她将乾坤兜打开,从里头取出一小瓶药膏递给他。   “你哪里伤口裂开了?”   他摇了摇头,打开瓶盖用手指挖了一点药。   “师尊你嘴巴嘟一下,我好给你上药。”   “嘟……嘟一下?怎么嘟?”她这辈子都没嘟过嘴,想着总觉得别扭得慌。   “就这么……”他噘着嘴特别认真地给她示范,“这么嘟一下。”   “……”见鬼,怪可爱的。   和刚才的禽兽样儿简直判若两人。   她一脸尴尬地抿了抿唇,试着把嘴嘟起来,嘟了半天都在打颤,惹得重黎快笑出声了。   “师尊,你这……我会忍不住亲你的。”   陵光一记白眼甩过去:“……这药不上也罢!”   “哎哎哎!……”重黎赶紧把她拉回来,“我正经点,我不笑了。”   他强行忍住,捏着她的下巴,将药膏搽在她唇上。   这药是霓旌配的,抹在伤口上并不刺痛,反倒清凉得很,也可冲水內服,涂在嘴上也并无忌讳。   “你不再想着一个人回崇吾宫了吧?”她忽然问。   重黎才想起,今日的事,就是从他想独自离开开始的。   但这话,他无法笃定不移地答复她,只能委婉地换了种问法。   “若有一日,我扛不住了,师尊想护这天下苍生,还是想让我活着?”   “苍生与你,我非得选一个吗?”陵光趴在自己的膝头上,疲倦地笑了笑。   见她如此,重黎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倒也没有,是我问错了,师尊接下来想去哪里?”   她思索片刻:“朝云城。我要让东华恢复记忆,须得去找陆君陈。但你的状况……我不放心。”   他体内的封印不知何时会撑不住,将他带回天虞山是情急之策,若之后一直把他关在这,怕是要出事的。   “不是有同生吗?”他记得她说过,这条红绳,能让她觉察到他的情况。   陵光僵了僵,“啊……嗯,话是这么说,但终归相隔千里,若有意外,怕是也无法及时赶回。”   这话倒也在理,重黎思索片刻,道:“不然我也同师尊一起去朝云城,在我身上上一道捆仙绳,我若起杀念,捆仙绳必有察觉。只是……须得辛苦师尊多加留意,我若是失去意识,为邪念所控,便是打,也要把我打醒。”   “这……”陵光陷入犹豫,踟蹰半响,点了点头,“也可,如今外头都是怨灵,天虞山没了护山大阵,也拦不住它们,你跟我同去,一旦封印松动,我和司幽都能帮上忙。”   说定了这件事后,疲倦涌了上来。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她站不起来,靠在他肩上望着洞外的方寸夜空。   几点星辰落在梢头,风声宁静,万籁消散。   “我刚到天虞山的时候,还以为这辈子能过得安稳些。”她忽地笑了声。   重黎知道她在说云渺渺那会儿的事,低下头,贴在她耳边,“为什么?我那么吓人?”   她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了下头。   “不算育遗谷那次误会,我一遇上你就没遇上什么好事,招摇山的时候,你刚来一日,我就被砸死了。”   “招摇山?”重黎狐疑地蹙着眉,仔细回想了一番,“我就去过招摇山一回,那次……啊,山里那个穷丫头是你?”   他总算有了点印象。   想来也是造化弄人,他没想到原来那一日,就遇上了她。   “你补个屋顶还往我头上丢石头。”   “……”臭小子还挺记仇,她都忘了有这茬事了。   “三辈子。”陵光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要笑,“我在昆仑十万年,还不及这三辈子活得真切。”   “师尊觉得做凡人好?”   她摇了摇头:“我若只是一介凡胎,怕也做不到这许多事了,我只是庆幸……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这世间,有恶,也有善,有令人作呕,也有动人心弦。   纵然你争我斗,战事不休,也会有刹那令人动容的温柔。   神明,凡人,妖魔,恶鬼。   上达九重云霄,下抵无间地狱,各有各的活法儿。   从微不足道,到可撼天地,从她心尖儿上,到别人心尖儿上。   她所爱的苍生,所爱的人,就活在这样的世间。   让人恨,也让人怜。   她想看看这样的每一天,每个平凡又惹人发笑的瞬间,想活在煌煌盛世,海晏河清的岁岁年年里。   她想把这样的往后,从无尽手里赢回来。   为此,她可以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第九百五十五章 虚渺的承诺   九嶷山,苍梧渊。   余鸢静坐在枯涸的滩涂旁的石头上,看着手里的平安符怔怔出神。   她不知自己把这东西偷回来能做什么,横竖偷都偷来了。   布面上的血迹都用净水咒弄干净了,她看着那几株阵脚七上八下的碧竹,嫌弃地嗤了声。   “绣得什么玩意儿……”   就这绣工,人间市井里一铜板一个都没人要,怎么会有人成天带在身上……   她当初就不该一时兴起,绣上这一面,今日或许能少些麻烦。   她懊恼地抓起平安符,手扬到半空又猝然顿住。   明明知道这玩意儿留着什么用都没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可这手却怎么都松不开。   步清风,简直是长在她脑子里的毒咒。   起初遇见他,还是在青乐城,她以余家小姐的身份拜入天虞山门下,作为无尽安插在天虞山的眼线。   虽说夺舍耗费了不少心神,但能就这么接近长潋,找到长生之血的线索倒也不错。   可她到底是疏忽了,进入天虞山后有段时日,重黎时常遣人来看她闭关的状况,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对那缕神识放任了一段时日。   待她回过神来,眼前就多了个爱笑的青年。   再后来,这缕神识便愈发不听她的话,安插朏朏的时候,险些漏了馅儿。   她不仅时时得防着周围的人,还得防着越来越出乎意料的自己。   “余念归”和“余鸢”,到后来她也渐渐开始分不清哪个更像她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地将平安符塞进怀里,回头望向来人。   无尽站定在她身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儿,也不知有没有看到她方才怪异的举动。   “你这几日去了何处?怎么耽搁这么久才回来?”   余鸢僵了僵,别开视线:“那日在苍梧渊,我受了些伤,难敌那些怨灵,便先走一步,找了个隐秘处疗伤,怎么了?”   “没什么。”他顿了顿,“看到你没事,本座就安心了。对了,可有看到执明?”   余鸢一愣,狐疑地反问:“他不都是听命于你的么?我如何知道?”   “他好像去寻你了。”   “……寻我?”   “你回来的时候没有遇见他吗?”无尽微微一笑。   余鸢摇了摇头:“不曾,我回来后就没见过他了,以为你让他去办别的事,暂且不在九嶷山。”   她对执明其人,称不上多么关心,但好歹旧识一场,难免有几分在意。   不过连无尽都不知他的行踪,倒是有几分古怪。   “那位小殿下可有眉目?”   无尽默然须臾,笑了声:“看来他此次谁都没知会,就离开了九嶷山。”   这话似是别有深意,说得余鸢心头一咯噔,不由想起这几日他时常私下去见那什么陆君陈的,此事他瞒得紧,她也就一直没多这个嘴。   “许是又给敖洵找药去了吧。”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迎上无尽揣度的目光,“他从前不就心疼这位小殿下,旧疾还未根除,他定是要再想想办法的。”   无尽但笑不语,看着一时也拿不准他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余鸢掌心都开始冒汗了,他才终于笑了声。   “也是,说不定明日便自己回来了。”   她稍稍舒了口气,心中暗暗骂了执明一句。   “你还记得封天阵吗?”他冷不丁话锋一转,差点吧她吓呛着。   “……记得,不周山的时候,远远看过一回。”当年四灵动用封天阵欲镇压邪魔时,她从丹乐宫赶到不周山,在诸毗山附近观望,等着玄武叛变的那一刻。   饶是相隔甚远,也能感到此阵之恢弘,四面海水如瀑布般逆涌而起,山脚海岸几度枯涸。   “那是本座第二次看到这封天阵。”他说道,“和第一次的,差强人意,只一柱坍塌,便能破解,让神族一败涂地。”   “你是说常羲上神那次?”余鸢发问。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忽然看了她一眼:“这世上只要还有一位上神,封天阵便有重启之日,这些怨灵一旦离开了炉鼎,便不再受本座所控,昆仑迟早会与九嶷山殊死一战,倘若那时本座还没有取回那一半元神,有件事须得托付与你,只要你做成了,本座保证,六界臣服于本座之日,不仅能让你大仇得报,还能让你全族复生。”   余鸢如遭雷殛,惊愕地望着他:“你——能让我父君母后和族人活过来?”   他欣然一笑:“本座虽是至邪,却与父神同胞,他会的法术,本座自然都会,他能做到的事,本座也能做到。逆转因果,换天改命,虽说麻烦了些,但只要本座想,也可做得到。”   余鸢豁然而起,不可置信,却又不敢放过这一点痴人说梦般的机会。   “……你想让我做什么?”   无尽泰然一笑:“很简单,若有朝一日本座身陷封天阵,你无需管其他,只消往那坤位上一站,本座脱身之前,断了那一处的灵气便可。”   余鸢蹙眉:“就这样?”   此事从他口中说来如此轻巧,她也曾见识过封天阵,只是那日隔得有些远,未能看清坤位是个什么状况。   但如今庚辛上神已神魂俱灭,封天阵即便重启也定然大不如前,断一处方位的灵气便能给蛮蛮一族换回一线生机,哪怕知道是渺茫的,她也想试一试。   “好,我答应你。”   天虞山脚下。   放出传音灵蝶后,陵光回头看向站在礁石旁的重黎。   他的脸色比之前封印松动时好转不少,似与平日无异。   捆仙绳已经缚在了他胳膊上,暂且隐去法宝之形,穿上外袍后,看上去与平日无异。   但他到底是堕魔之身,难免会感到不适。   “可有不舒服?”若非他坚持如此,其实她不是很愿意在他身上用这东西。   重黎默然片刻,微微蹙着眉,猜不出他是何心思。   “真不舒服了?”她心头一紧。   见她变了脸色,他笑出了声。   “其实比上回的好受些,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但确实没有之前在天虞山被捆的时候那么难受了。   陵光愣了愣,捆仙绳没出什么岔子,也断然不可能出现“绳下留情”的状况。   思来想去,只能当做是他近来愈发抗揍了。 第九百五十六章 你到底还是栽在他手里了啊   离开天虞山,四周又是怨灵围聚。   穿过乌云般浓重的怨灵囤聚之处时,耳边不断传来那些人生前的声音。   撕心裂肺的哭号,委屈至极的低诉,近乎咆哮的咒骂……不绝于耳,听得人心烦意乱,难以冷静。   这种声音,陵光很久以前在战场上总是听见,从未放在心上。   但有了情根之后却发现,多少有几分在意。   比起她自己,她更担心重黎的状况。   “可还好?”   重黎站在她身侧,神色如常,似是没有受什么影响,但袖下的拳却是暗暗紧握着。   “不妨事,早些赶到朝云城吧。”   说着,一鞭抽散了眼前挡路的怨灵。   二人以灵气为障,一路赶往帝都,到了城下才知,城中半数地方已被怨灵和妖兽占据,护持的结界缩小到皇城附近,艰难维系。   楚司湛和楚长曦站在宫门城楼上等候多时,司幽比他们先到一步,望见二人从天而降,快步走了过来。   “你怎么把他带出来了?”他错愕地看了眼重黎,压低了声音问她。   陵光无奈地笑了笑:“思来想去,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些。”   “阿鸾可有与你同来?”她问。   “没有,她要守着昆仑大阵,暂且抽不开身。”他板着脸,几度欲言又止。   陵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事已至此,没有什么法子,是真的万无一失的。   “师尊!!”身后传来一声欢喜的呼喊,抑制不住的激动,让楚司湛跑两步都打了个踉跄。   她望着朝自己跑来的青年,眉目俊逸,爽朗清举,着一身玄色战甲,风尘仆仆,热泪盈眶。   ……热泪盈眶?   楚长曦到底没拉住,眼看着一国之君眼泪汪汪地朝着对面的白衣上神跑了过去,那模样,说他白长这八年岁数都不为过。   七尺男儿,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扑过来,饶是陵光这等见过大风大浪的都不由得惊慌地往后退了半步。   重黎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拦腰截住,才没让他把这些哈喇子蹭到陵光衣裳上。   “师尊!师尊!……”楚司湛全不顾自己国君的形象,撒了泼似的手脚乱挣,嘴里吱哇地嚷,这架势,不晓得的还以为他在认娘。   陵光不是不记得他是谁,但……她着实不晓得该怎么开口跟他说句话。   “哎哎哎!……”重黎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就看到你师尊,本尊在这站了这么久,也不见你过来打声招呼啊。”   陵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阿湛,别喊了……我还没聋。”   久别重逢,她实在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起头。   楚长曦委实看不过眼,走过来把自己的侄孙提溜回来。   “楚司湛,你晓不晓得自己是一国之君,后头还有人看着呢!”   楚司湛挂在重黎胳膊上,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回头看向城墙上当值的将士。   “你们瞧见什么了?”   几个将士吓得虎躯一震,高声答复:“回陛下!末将方才被飞沙迷了眼,什么都没看到!”   楚长曦:“……”   司幽:“……”   这小子也是个人才。   好不容易让楚司湛从与陵光重逢的激动中回过神来,他微微屈身,朝她作了一揖。   行的,仍是弟子礼。   便是位及国君尊位,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个初出茅庐,无所依靠的少年。   男儿有泪不轻弹,落泪只在欢喜时。   他一抹脸,就蹭了一条泥巴灰在眼角,瞧着有些滑稽,但那双眼睛却是毅然不移的。   陵光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下意识地想如从前那般,轻轻摸摸他的头。   可手还没触到他发上金冠,便猝然停下。   良久,才温声道。   “阿湛,长高了。”   一别经年,总躲在她身后的少年,成了能一肩扛起江山社稷的男儿,她竟一时,有些适应不来。   城楼上风大,寒暄几句后,楚司湛便领着他们回泰和宫叙话。   楚司湛待陵光甚是细心,端来的茶水点心,什么好吃的都往她面前推,转眼工夫,半桌点心都在她这边。   近来天逐渐热了起来,他还让人去煮了些冰糖百合莲子羹来,独一份儿,也是给陵光的。看得对面的司幽和楚长曦好气又好笑。   重黎若不是知道这小子是真的敬重陵光,都要怀疑他这是不是要把人拐跑。   陵光终于热不住干咳了声:“阿湛,别再拿过来了。”   她不是饿了三天到他这果腹的。   “哦,好嘞。”楚司湛又行云流水般把几道点心撤下,便是被回绝了,也不见半分生气,“听闻师尊苏醒,我便一直盼着能见师尊一面,可惜近来发生了太多事,也没有机会去昆仑山,师尊近来可好?”   陵光点了点头:“都好,人间怨灵肆虐,辛苦你了。”   他连连摆手,“嗐,事已至此,避无可避,横竖都要打这一仗,何必总是愁眉苦脸的呢?先前师兄来看我,送了我昆仑山的一抔雪,我放在冰窖中,至今未化,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再去昆仑山看一眼。”   见他精神不错,重黎也安心了些:“你倒是看得开。”   “三军阵前,天子守国门,师尊也醒了,没什么坎儿过不去。”楚司湛笑道,“不过师兄的气色似乎不佳,怎么,累着了?”   闻言,刚端起杯盏的陵光猝然一顿。   重黎容色不改,抬手赏了他一记肉炒栗:“本尊好得很,轮得上你这小子瞎操心?”   “我这不是担心师兄你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嘛。”楚司湛拿准了陵光坐在旁边,他便是再气也不敢揍他。   重黎给气笑了:“行,你小子,回头让你知道谁才是师兄。”   司幽抿了口茶,索性火上添碗醋:“别一口一个师兄了,往后要改称‘师丈’才是。”   楚司湛怔忡几息,看向眼前并坐一处的陵光和重黎,稍加细想,似是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师尊,你到底还是栽在他手里了啊。” 第九百五十七章 接应   小闹的几句后,众人提及正事。   据楚长曦所言,昨日在城楼上瞧见朝云城西去十里,有红色烟火,那是军中夜里常用来传信的灯火,许是有人从别处逃出来了。   发现灯火不到一个时辰,陆君陈便集结了一路兵马出城去救人,最快也得今晨才能回来。   收到司幽的传音时,人已经不在城中了。   “这可怎么办?”重黎想起方才在城外瞧见的那些妖兽和怨灵,不由得为出城的人捏了把汗,“不然我去接应一下,说不定被妖兽堵在半路了。”   陵光沉思片刻,也觉可行,还未开口,门外忽有守城将士来报,陆君陈带出去的那队兵马正从官道往回赶,已能从城楼上看到数头妖兽朝着他们涌去,救回来的人举的旗好像是应燃麾下。   楚司湛手中的杯盏滚落在地,他霍然起身,上前两步提起那名将士的衣领。   “再说一遍,救回来的是谁的兵马!”   可怜那将士快马加鞭来报,这口气都没缓过来,又被一国之君瞪得不敢喘,磕磕巴巴地重复了一遍:“……是应,应将军的。”   “可有看到云衡!”   “没,没看清,隔得尚远,只看到旗子。”   重黎起身拿剑:“城外妖兽都不知饿几日了,赶紧把人带回来。”   陵光点点头,朝司幽使了个眼色,三人立刻出宫赶往城外接应。   “朕也同去!”楚司湛即刻让人取来天子佩剑,却被楚长曦一把按了回去。   “看好陛下!让他出城一步,你们提头来见!”给那将士留下这么一句后,他便绝尘而去。   这皇城之中知晓他身份的人是屈指可数,但这些日子过来,他的话是什么分量,众人心知肚明。   那将士眼见着楚司湛要往外冲,赶忙拉着几个宫人扑上去死死拖住了他的腿和腰。   “陛下三思啊!你是国君,岂可一而再再而三地以身涉险!”   “放手!”楚司湛咬牙切齿地挣扎着。   “末将不能放!城外妖兽肆虐,非凡人可抗衡,几位仙君已经去接应,定能平安把人带回来,陛下不能去!”   “是啊陛下!陛下担心云将军和应将军,就在泰和宫等一等,奴才们实在不能让陛下遇险啊!”   一声声的苦谏,闹得楚司湛头疼,陵光等人此时已经不见踪影,楚长曦这厮居然连马都给他带走了。   他即便要追,也来不及了。   只听得咣的一声,他恼火的将天子剑掷在地上,众人战战兢兢,怕他动怒又不敢撒手,错愕地望着他。   楚司湛深吸了一口气:“行了,朕不去了,去将御医都喊来,跟着朕去宫门前等。”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他眉头一拧:“怎么,这也不行?”   众人抖一激灵,赶忙按他说的去做。   且说另一边,陵光等人离开皇城,径直赶往城外官道。   陆君陈等人的确受困于城下,一众苏门山弟子以灵气支起障壁,阻挡横冲直撞的怨灵,其余兵马阻挡扑来的妖兽。   朝云城下,数丈的城门早已轰然倒地,即便退入城中,还有不知凡几的妖兽盘踞在街巷间,他们须得时刻防备四方杀气,同时护住伤患。   “陆师兄!城中妖兽越来越多了!我们就这么退到皇城下,会把它们都引过去的!”一弟子高喊。   陆君陈一剑劈开当头扑来的一头蛊雕,咬牙道:“若没有援兵,我们几个设法将这些孽障引走,至少要让受伤的人进到结界中!”   从昨夜到今晨,一路快马加鞭,才杀出这条血路,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应燃等人带回去。   就在他决心下令之时,一道燃着赤红烈焰的金藤从天而降,一鞭扫开了挡住他们退路的数头妖兽,将其卷至半空,狠狠掷出。   数道剑影凌空而来,如活物般刺入怨灵间,将其震散。   重黎挑飞了一头酸与兽,挡在摇摇欲坠的应燃身前,回头扶了他一把。   “撑住,这就带你们回去。”   “都别愣着!退后!”司幽和楚长曦冲到阵前,神兵就地划下一道深痕,幽蓝的灵泽拔地而起,霎时便将妖兽和怨灵拦在了灵障另一边。   刺耳的嘶鸣与嚣叫震天动地,寸步难行的妖兽疯狂地撞击着灵障,震出一道又一道剧烈的波痕。   “快走!这道护持只能拦住它们一刻钟!”司幽猛拍了下瞠目结舌的陆君陈。   众人如梦初醒,立刻紧随其后,往皇城的方位跑去。   方才的灵障虽拦下了不少妖邪,但整座朝云城早已是其巢居之处,穿堂过巷之时,随时会有妖兽突然冲出。   眼下不是缠斗的时候,只能以拦为先。   重黎在后头以辟邪阵困住了数头,架着身负重伤的应燃往前赶。   虽有陆君陈一路护送,但这军阵中大半都是凡人,被救回来的亦是九死一生的伤兵,处处掣肘,一时极难放开手脚。   “神尊,你们怎么来了?”陆君陈一面应付怨灵一面问。   陵光一脚扫开眼前妖兽,看了他一眼:“说来话长,你且随我们回宫。这些人都是从何处救回来的?”   “西山岭中,昨日看到了应将军的信号烟。”他答,“我们赶去的时候,三千兵马不足二百,伤重者不计其数,就连云将军也……”   陵光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军阵中央此时是最为稳妥之处,几名将士前后抬着重伤之人,其中便有云衡。   脱下了铠甲,腰腹血肉模糊,躺在草编的席子上,面无血色。   她目光一沉,当即冲到了阵前,换鞭为剑,霄明之威,剑气震得怨灵接连退散。   宫门下,楚司湛听到了刺耳的兽嗥,远远望见一行人朝着这边赶来,眼中一亮,立即命人打开城门放行。   陵光与重黎断后,其他人在司幽和楚司湛的护送下顺利逃入结界中。   重黎将应燃交给楚长曦后,与司幽交换了眼神,随即甩出无愧,勾住陵光的腰,将其拽回结界中。   烛阴旋即凌空而起,彻底将结界封死。   妖兽和怨灵撞在障壁上,再不得进半步。   一阵虎视眈眈的逡巡后,还是散了去。   至此,众人才得以松一口气。   ( 第九百五十八章 谎言与真相   眼看着妖兽走远,连战了一夜的众人纷纷瘫软在地,陆君陈无暇歇息,先安置伤者下去上药包扎,伤重者需由御医医治。   看到浑身是血的云衡的时候,提心吊胆了一路的云夫人当场昏了过去,云霆也猝不及防,面色煞白,浑身发僵,想上前看看亲子,却又怕自己也受不住,站在原地紧紧搂着不省人事的夫人,怔怔地望。   “云衡!云衡……”楚司湛拨开人群冲了过来,看着草垫上躺着的人,脑子里一阵嗡响,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和脉搏。   微弱,但还在。   想去握那只手,可看到那一道道的伤口,又怕再把他弄疼了。   “怎么会这样……”   应燃艰难地走过来,咬着牙垂下了眸:“……是末将的错,出城时云将军曾建议末将,避开西山岭行军,但末将没有听进去,没想到那里会有如此多的邪物。云将军为了保伤兵先走,独自留下垫后……”   寥寥数语,远不足以形容当时的惨烈,只有刻骨的懊悔,令他无地自容。   “先带应将军下去上药。”楚司湛合了合眼,示意他先去治伤。   从西山岭逃出,他的伤势也不轻,一条腿被咬得深可见骨,若不是重黎一路扶着,他连站着都艰难。   逃回来的人中,数云衡伤得最重,在楚司湛的示意下,两名御医与楚长曦一同问诊。   “伤及骨骼内脏,不能再耽搁了,得立刻找个干净地方疗伤。”   “宫中有这样的地方吗?”陵光眉头紧锁,看向楚司湛。   “有。”楚司湛道,“令和宫闲置着,离泰和殿不远。”   此话一出,两名御医倒是愣了愣。   “陛下,令和宫自古是帝后居处,云将军……”   “都这时候了还管这些破规矩!朕让他住就住!以他的功勋,还住不得一间宫殿吗!”楚司湛怒斥。   二人慌忙低头,连声称是。   “那得赶紧把人搬过去,可有木板什么的?”楚长曦四处看了一圈。   “不必,朕来。”楚司湛板着脸,小心地将云衡从那块坚持了一路的破草垫上抱起来,饶是女子也不见得他如此谨慎对待,仿佛手里捧着的不是个血淋淋的人,而是世上独一的至宝。   众人惊惶地散开,看着他抱着云衡步履稳健地朝令和宫走去,神思一晃,才想起赶紧跟上。   云衡的伤势比想象中还重,令和宫的门从早晨关到了黄昏,里头的烛火亮了起来,楚司湛还在外头坐立不安地等着。   他将人放下后,便被楚长曦推了出来,在宫人的提醒下才留意到自己的衣袍上沾满了云衡的血,好说歹说才让他先去换了身再过来。   “陛下,云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夜里转凉,一旁的宫人给他添了件薄斗篷。   就在此时,令和宫的大门终于开了,两名御医满头大汗地从里头出来,匆忙回去抓药,楚长曦跟在后头,也到门口来透一口气。   “怎么样了!”楚司湛顾不得其他,一把撸了还没系上的斗篷,上前追问。   楚长曦默然片刻,无奈地笑了声:“瞧把你小子急得,人没死,吃了我半瓶丹药总算保住一条小命,进去看看吧。”   话音未落,就见眼前的人已经火急火燎地飞进去了。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走出了令和宫的大门。   行了,这边用不着他了,还得去泰和殿看看另一桩正事谈得如何。   此时泰和殿中,陵光等人正襟危坐。   刚刚上完药的陆君陈面色凝重,听了许久,才捋清这前因后果,只是便是明白她说了什么,也很难相信这是真的。   “当初将你送去苏门山时,本君并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对你道出实情。”司幽也感到难以启齿,但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了。   陆君陈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陵光身上,短暂的错愕之后,不由发笑:“所以神尊当初赠我泰逢,是因为知道剑灵定会认我为主?”   “是。”陵光不想再为此事圆说,在决定告诉他真相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他会接受不了的准备。   这个节骨眼上,的确是她厚着脸皮来打乱他转世后的生活,逼着他在数个时辰内接受自己真实的身份和与执明的关系,往日种种,与他而言都是极为陌生的,这样的状况换了谁都觉得痴人说梦。   凡人与上神,云泥之别,本就不是件听则信之的事,何况眼下是要他相信自己就是东华之后,再为灭除妖邪,以身献阵。   “连我的出身,也都是幽荼帝君和师父编好了一同来骗我的?”他感到心头阵阵发寒。   什么陆家,什么望族,悉心栽培,爹娘疼爱……都是假的。   楚长曦眼下不在这,司幽也没那么不要脸把这档子事儿全推到他头上,当年的事,确实是他思虑不周,撒个谎没想到今日还得自己揭。   “关于陆家……确实是骗了你,当年陆端华拜入天虞山,本君碰巧见过几回,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个足以安稳度日的家世,商量了一番,便将你的名字挂在了陆家的族谱里,隔三差五让陆家的人给你寄些东西,你往后见了陆端华,他也会照拂你……你和陵光的情况不一样,你的魂魄没有散,即便少了一魂一魄,以上神的元灵仍有投胎转世的机会。”   “本君找到你的时候,你差点病死,若是孤苦地长大,未免太悲惨,本君……想试着让你也有值得自傲的家人。”   这么多年,陆家信守承诺,从未忽视这个不知来历的“子孙”,能给他的,一点也不少于家中亲子的,他偶尔几回在年节时回陆家,家中长辈也甚是慈爱。   “陆家待你不薄,本君也没想到他们会这般疼惜你,这个谎,是本君撒的,错都在本君身上,陆家,从未亏欠于你,这一点,你要牢牢记着。”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难以相信这些,东华的事也并非三言两语能说完的,你在此质疑无可厚非,毕竟你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陵光叹息道。   她不是来逼迫他的,只是想给他,给东华一个为自己选择的机会。   以往的四灵只知天命如此,应当为之,本以为这样就是最好的,可结果却是庚辛身死,执明叛变,若有选择的机会,她想知道会不会有所改变。   陆君陈注视着膝上的泰逢剑沉默良久,抬眼望向她:“我拿起这把剑的时候,脑子里有时会闪过一些从未见过的画面,倘若这就是前世,倘若神尊所言是真,那东华上神……我的记忆现在何处?”   他无法在什么都想不起的状况下信任这一番荒唐的言论,也无法凭着一些零星的残识妄下定论。   他才从一场厮杀中回转过来,若不是这把泰逢剑,他定然当这只是一场玩笑话。   陵光顿了顿,问:“你还记得八年前在天虞山,你同我说过,你与我一样,入门时都卜测不出灵根?”   陆君陈一怔,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她郑重道,“你我转世时,魂魄不全,你的一魂一魄现在东海敖洵体内,将其取回,你便能恢复记忆。” 第九百五十九章 朕差点被你吓死   夜色渐深,云衡缓缓转醒,稍动一下浑身的钝痛都能令他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凉气。   屋中一片亮堂,柔纱与软被,仿佛在一场梦里。   他只记得自己在西山岭和应燃遇伏,他险些死在那帮畜生手里,可这里显然已经不是西山岭了。   床头的金丝楠木雕花栏,床尾还摆着一座玉屏风,这样的东西,可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有的。   空中飘来一阵馨香,宁神舒缓,若不是身上疼得厉害,他定能睡他个三天三夜。   缓了缓神,他忽然留意到这静谧的宫殿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且,就在他旁边。   他茫然地转动僵硬的脖子,朝床边看去。   就见堂堂一国之君,扯了个脚蹬趴在床沿上,目光幽幽地望着他。   那眼神,跟要活吞了他似的。   “哎哟我的天!”他给吓得一个鲤鱼打挺,扭了脖子也顾不上,心慌气短地往床内侧躲,裹着被子怔忡地瞪着眼前的人,“陛陛陛陛陛下!……”   楚司湛一脸阴鸷:“这里没人叫‘陛陛陛陛陛下’。”   “您怎么在这?我还在梦里?”云衡当下脑子还有些混乱。   “你觉得呢。”楚司湛静静地看着他。   见他不动,云衡装着胆子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   热的,还软。   楚司湛白了他一眼:“不是梦,这里是令和宫,你已经回到朝云城了。”   “朝云城……”云衡抖一激灵,“应将军呢?”   “在平乐宫那边,和其他人一起养伤。”   闻言,云衡不由得松了口气:“还活着就好……”   缓过神来,他忽然想起方才的事,又是一阵头皮发麻:“所以……陛下也是真的?”   “你方才不是捏过了吗?”楚司湛蹙眉反问。   “……”他现在下跪谢罪还来得及吗。   出乎意料的,楚司湛没有动怒的征兆。   “云相和云夫人方才来过一回,见你没醒,留了一盅补汤。”他指了指桌上的食盒,“要喝吗?”   云衡迷迷瞪瞪地点了点头。   他便去将食盒提来,搁在床头,盛了一碗出来。   热腾腾的鸡汤,在他没醒的时候已经去热了三回了,一揭盖儿就香得人直想咂嘴。   云衡直勾勾地看着他手里的鸡汤,在西山岭中逃了几天,净是啃干粮了,如今见到一碗汤,实在是忍不住。   楚司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勺子轻轻搅开汤面儿上的油花,舀了一勺轻轻吹凉,递到他嘴边。   云衡惊得想往后躲:“我……我自己喝吧。”   楚司湛斜了眼他包成粽子的胳膊:“你怎么喝?”   “张嘴。”   国君之命,云衡只得尴尬地把脑袋走过去,嘬了一口汤。   汤刚入口,他便愣住了。   “是我娘亲手煲的。”   他小时候一生病,云夫人就给他炖鸡汤,他每每都能喝下三大碗。   自打从了军,他回家的次数就屈指可数,大多时候都是隔着半条街远远看一眼,更不必说尝尝生母的手艺了。   往日种种,都因这一口鸡汤涌上心头,尤其在死里逃生后,人总是比寻常还要脆弱许多,莫名就很想哭。   楚司湛看着他,就晓得他想家了。   云霆虽不是个东西,但他总还是云家的人,血浓于水,僵持了这么多年,说到底是因为他。   他叹了口气:“云夫人今日没见你醒来,明日朕派人知会她一声,让她到令和宫来就是了。”   云衡一愣,第二勺汤已到嘴边。   “把汤喝了垫一垫,一会儿还要喝药。”   待一碗汤喝下去,楚司湛放下碗,才来问他:“朕半月前就让你和应燃撤回朝云城,为何抗旨?”   云衡心头一咯噔,才想起确有这茬。   楚司湛察觉到事情不对后,便立即派人快马加鞭传令下去,在外兵马全部撤回朝云城,拱卫帝都,一日内城中百姓能带走多少算多少,其他几座城的军民都尽快撤了出来,只有他们所在的城池,起初是有一批百姓随军抵达,但几个将领却迟迟不见。   再后来,便传来了灭城的噩耗。   半月生死不明,他能使的手段都用上了,就是找不到他们的下落。   云衡吞咽了一下,无奈道:“那日接到圣旨后,我与应将军便立刻集结兵马,劝说百姓,尽快离开,但探子来报,城外还有几座村寨,有百余村民还未离开。”   “我和应将军带着三千兵马去救,让其他人先走一步,没想到回来的时候突然变了天,之前一直没什么动静的血藤突然成了一堆,裂开后窜出无数怨灵,打得我们措手不及,待逃出那片林子,已有不少人被冲散了。”   “后来我们设法引开了那些妖物,让村民先去朝云城。”   楚司湛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帝都封城之前,并没有另外的百姓赶到城下了。”   闻言,云衡微微一愣,似是明白了什么,抿了抿唇:“这样啊……各有命吧。”   他已经尽力了,但让那些普通百姓自行前往帝都,到底还是太难了吗。   “进西山岭的时候,你可有想过活着回来见朕?”楚司湛忽然问了句,绷着脸,瞧着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云衡登时觉得心头发虚:“……我自是想活着回来的,但当时的状况,难说没个万一……”   他含含糊糊地解释,可话音未落,就被楚司湛拉进了怀里,死死箍住。   头顶传来咬牙切齿的哽咽声。   “你知不知道,朕差点被你吓死!……”   云衡僵硬地贴在他心口,四下太静,他能清楚地听到震耳的心跳声。   他缓缓抬起包得跟粽子似的双手,拍了拍楚司湛的背。   “吓着陛下了,是臣不好,下次不敢了。”   “你还有下次!?”   “没没没!没下次了没下次了!……”他慌忙摆手,“那些妖孽多大的牙啊,陛下要是看见了,肯定也吓得不行!山路也不好走,后来还下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我早早惦记着回朝云城吃香喝辣呢!嘶……”   他煞有其事地“诉苦”,一不留神又扯到脸上的口子,疼得呲牙。   楚司湛啼笑皆非,让他躺下歇着。   “这时辰也不早了,御医说你得好生养着,再睡会儿吧。”说着,他便起身要走。   云衡想也没想就抓住了他的袖子:“陛下要去哪?”   楚司湛似是没料到他会有此举,倒是愣了愣。   云衡意识到自己在干嘛后,嗖地把手缩了回来,清了清嗓子:“天是挺晚的,陛下要看折子也早些歇着吧,如今到处都是怨灵,外头阴气太重。”   说完,他默默地翻了个身,裹紧了被子不动弹了。   令和宫再次陷入死寂,就在他以为楚司湛已经走了时,身后再度传来平静的声音。   “朕要去见师尊他们,有些事还未办完,水和汤都放在床头的小案上,一会儿汤药会送来,喝完再休息,朕心悦你,待一切结束,再好好同你说,你得珍惜自己这条命,晚些时候,朕再回来。”   云衡稀里糊涂地听着他念叨,以往都很少听他一次说这么多。   但糊涂归糊涂,他方才好像听到里头混了句不得了的话。   心……心悦什么?谁心悦?心悦谁??这么重要的话为什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夹在叮嘱的话里里!   他愕然地回过头,却不妨身后的人恰好俯下身来,双唇轻触了一下,惊得他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陛陛陛陛!……”这个下字,今日是说不出来了。   楚司湛也愣了下,旋即无奈地笑了笑。   “朕只是想亲一下头发,你自己转过来的。”   说罢,起身扬长而去。   留下仿佛刚遭雷劈的云衡魂不守舍地躺在那,慢慢地,慢慢地把头塞进被子里,闷声长啸。 第五百六十章 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你能信我一次吗   平瑞宫中,一众苏门山弟子已然各自回屋歇息,受伤的弟子也妥善地安置好了,独陆君陈坐在长阶上,端着手中古朴的长剑若有所思。   这一劫虽说挨过来了,但下一次呢?无尽若狠下心,要拉这六界下地狱,他们这些人的下场又会如何?   方才出来前,他遇见了楚长曦。   师徒二人久违地坐在一起喝了杯热茶,经年种种,历历在目。   楚长曦看到他离开泰和殿的脸色就晓得他什么都知道了,东华上神的事说来司幽也是不久前才同他透露的。   自己养了数十年的徒弟,原是四灵中的苍龙上神,他也恍惚了好几日才接受这个事实。   楚长曦同他说起陆家和当年编造的谎言时,他一直都很平静。   无措是有的,但并不怨恨。   就像幽荼帝君说的,陆家,一直待他很好。   出身名门望族的小公子,确实比垂危病重,无家可归的孩子要少吃许多苦头。   与陵光上神那三世比起来,可算是不错的运气了。   只是觉得怅然若失,有些茫然……   事实上,陵光上神同他说敖洵不是东华上神转世,他才是的时候,好像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讶异。   只不过是,啊,原来如此,这样的念头。   他不太信,但也没什么可反驳的,除了那段被敖洵带走的记忆,就没什么可争论的了。   他怕自己想不起,更怕自己想起。   一旦想起,这世上是不是就再也没有陆君陈这个人了?   想到这,他苦笑了下,正欲起身回去,突然瞥见台阶下摆着一只三层食盒。   他分明记得方才自己坐下的时候,此处还是空荡荡一片。   四下昏暗,只有石阶旁点着两盏石灯笼,萧萧风起,透着诡异。   他走过去,将食盒揭开,第一层放着两包小糕点,是他喜爱的口味。   第二层放着几瓶药,外敷内服的都有。   第三层施了法术,他打开后,一道流光陡然窜出,落在他脚边,变成了一把剑。   是他落在玄冥宫的那把佩剑。   他登时面色一沉,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的阴暗。   沉寂片刻,掩目的法术被驱散,石灯照亮了一身漆黑的人,能收敛气息的斗篷,遮住了他半张脸,须得抬起头来,陆君陈才能看清那张脸。   “昆仑山还不够,你竟追到朝云城来了?你到底有何图谋!”陆君陈面色阴鸷,一脚将食盒踹开。   执明静默须臾,道:“我想……来看看你的伤。”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却是令陆君陈只想发笑。   “少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我这一身的伤都是拜谁所赐!”他也懒得废话,当即拔出剑刺了过去!   刹那血花飞溅,泰逢之利,足以开天。   他虽没有刺中要害,但其左肩当场被捅了个对穿。   执明蹙了蹙眉,闷哼了声。   陆君陈吃了一惊,将剑抽回。   血汩汩地淌出来,滴在地上,也不见他止血。   “为何不躲?”陆君陈狐疑地盯着他,方才那一招,是他怒上心头仓促为之,要躲开简直轻而易举。   可眼前的人偏偏硬生生地受了。   执明堪堪稳住身子,像是收起了一声锐刺的困兽,捂着肩上的口子,咬了咬牙。   “是我该的。”   陆君陈越听越不明白了,“你今日出现在这,才是不该,我不想再见到你,被人发现之前,拿着你的东西赶紧滚!”   执明看着滚了一地的糕点和药瓶,有些怔忡,“你是不是很恨我?”   陆君陈皱了皱眉,觉得十分可笑。   “何必问这种明知故问的话,难道我会对一个取了我八年心头血的魔头心存不忍吗?”   光是想想玄冥宫那八年的折磨,就让人绝望至极。   “也……也是啊,换了我也恨的。”执明屈下身,将那些糕点和药瓶一个个捡起来,放在食盒里。   他做得很慢,肩上的血却流得很急。   陆君陈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血滴在糕点上,很快地洇开了。   他想到这么多年,他为敖洵做的一切,想到陵光说他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   那么他现在,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度过了何其可悲的五千年。   陆君陈咬了咬牙,走过去,点住了他肩上两处大穴,止住了血。   “这是皇城,弄得一地是血,我明日还得跟人解释不是我吐的。”   无论有没有记忆,他只是觉得,换了真正的东华上神在此,也会这么做罢了。   执明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怎么都没法再说出口了。   在听到真相的那一刻,他就很清楚,这辈子都没办法说出口了。   于是他拿起食盒,缓缓起身离开。   走出几步,他又回过头来。   “陆君陈。”他的眼有些红了,“倘若我说,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你能信我一次吗?”   石灯旁的青衣仙君侧目看向他,目光是漠然的,像是很多年前,他长立在昆仑八隅崖上,俯瞰八荒山河,芸芸众生时的温淡。   在执明的印象中,他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非怒即憎,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平静的神色,仿佛看淡了世间的一切,没有任何所求之物了。   “我信与不信,没有任何分别。”   天色蒙亮,陵光去城门下仔细将结界检查了一遍后,沿着甬路往回走,在泰和殿前,望见了等候已久的陆君陈。   静静对望良久,他从阶上走下来,停在她面前,颇为直白的开口。   “我昨日见过玄武了。”   陵光眉头微蹙:“他潜入朝云城了?”   陆君陈点了点头,拔出泰逢剑,剑锋上还沾着血迹没有擦去。   “这是他的血,我想应当能派上些用场,上神拿去吧。”   陵光看着那半截血迹,有些犹豫:“你刺的?”   “嗯。”他毫不迟疑,“我刺的。”   “你在知晓他为你做的事后,还能下得了手?”   陆君陈深吸了一口气,毅然不移地望着她:“若是因为一个人不幸,又或是因为他是我弟弟,所以他做什么都能被原谅,那么从根本上就是错的。无论我是东华,还是陆君陈,都无法替这世间诸多无辜丧命的生灵宽恕他。”   他顿了顿,收紧了拳。   “让我恢复记忆吧,即便我无力如凡人,也不希望因无知而做下令自己后悔的决定。” 第九百六十一章 人偶与杀心   九嶷山的路,尽是黄沙,风一吹,便刺得人睁不开眼。   余鸢沿着唯一的一条路慢慢地走,两侧的妖兽伏在地上,时不时眯缝着眼看她。   她晓得那其中包含着什么意思,垂涎,却又忌惮着她手中那截骨笛。   肮脏,血腥,如尘中卑贱的渣滓,还抱有一丝痴心妄想。   可笑至极。   她回了搏兽之丘一趟,那里仍旧没能长出树木,但是已经遍生野草荆棘,春天到了,还开了些叫不出名儿的小白花。   当年战死在此的忠骨,早就被深深掩埋在黄土下,经年累月,已经看不出谁倒在哪了。   过去了太多年,她当年又小,能记得的其实不多。   但她还是找到了她那日曾躲藏的那块山石。   万年光阴弹指间,岁月更迭,荣枯明灭,山石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青苔,遮住了原本的棱角。   她记得自己当年藏在这,望着族人与那些妖兽拼死厮杀。   她的母后,是族中最骁勇善战的女将军,总是最先率兵冲入敌阵的那个。   她的父君紧随其后,患难中始终相护扶持。   但那次不同,妖兽杀来太急,就从遥泽上方经过,族人仓促集结迎战,都是在硬扛。   父君施法将她藏在这块山石后,再三叮嘱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出来,她偷偷地看,吓得捂着嘴直哭。   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父君母后,战至身边再无族人,手中的兵刃断了,就用拳头,用腿脚,用翅膀。   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拦住那些猖狂的畜生。   那些妖兽的眼神,与此时如出一辙。   她当时那么怕,可今日站在荒草丛生的兽丘之上,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恨了好多年,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乏了。   烦躁地摇了摇头,她踏上了石阶,走到苍梧崖上时,就看无尽站在行宫前,身侧站着的竟是敖洵。   她蹙了蹙眉:“执明还没消息?”   “他传信来,说今日晚些时候便回。”无尽笑着指向山崖那株枯树下,“你瞧瞧,可喜欢。”   余鸢狐疑地顺着他的意思望去,在那树下看到了两道熟悉的人影,顿时大惊失色,疾步上前细细端详,若非亲眼所见,她是断然不会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   可眼前的人真实得可怕,让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碰了碰他们的脸。   是冷的,也是真的能碰到的。   “父君……母后……”她陷入巨大的惊骇,双唇不住地颤抖。   无尽走到她身后,她都没能立刻发觉。   “本座知道你想念爹娘,便试着让他们重新回到人间来,但没有长生之血,到底还是差强人意,他们暂且无法与你说话,但你说的,他们都能听到。如何,本座送你的这个礼物,可还合你心意?”   余鸢错愕地望着眼前的“芳淮”,不觉已红了眼。   “你……让他们活过来了?”   无尽摇了摇头:“确切地说不能叫‘活过来’,用重生跟恰当些,他们还没有过去的记忆,也无法开口,待攻破昆仑山,你助本座取回另一半元神和长生之血,本座便可还你一双真正的生身父母。眼下这两人,你喜欢,可以带回去,不喜欢,本座且毁了,往后再做便是。”   “做……?”余鸢微微蹙眉,望着树下面色平静的男女,脑海中再度浮现出那日兽丘之战,耗竭灵力的父母,心中百味杂陈,却道不出分毫。   她终究还是舍不得,把二人带回了寝居,于案边呆坐了半宿。   日暮西斜,她才稍稍缓过神来,抬起头,正迎上窗边那二人一瞬不瞬的目光。   无尽说,他们会很乖很听话,的确,从她将他们牵回屋,让他们站在这,数个时辰下来,他们就没有动过分毫。   甚至连脸上的神色都没有变过,只知道呆呆地看着她。   夕阳的暖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   望着芳淮的脸,他似是在笑,可那笑容,却是冰冷的,仿佛那双眼中,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   她一直渴盼自己的父君母后能回来,可她努力回想,记忆中的父君,真的是这样的吗?   她翻开母亲的手掌,非常干净,没有一道疤痕,也没有厚茧。   芳淮的手也是这样。   崭新的父君和母后,是无尽赠与她的礼物。   真是用心良苦啊……   她忽地笑出了声,一片岑寂里,格外的落寞。   她不停地笑着,好像这么多年的怨恨和不甘,都成了笑料。   笑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高兴还是悲哀。   执明正如传音中所说,当日便回到了九嶷山。   敖洵站在门外等他,远远的,便迎了上来。   “执明,你去哪了?”   他手里提着灯,山巅的风吹起鬓边的长发,一双鹿眸莹亮如水。   执明顿住,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张冰冷漠然的脸,想到了这八年来取血制药,忽然就难受得厉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敖洵本就心思纤细,见他如此,不由无措:“我……做错什么了?”   “没有。”他平静地否认,揉了揉发紧的眉心,“我只是有些累了,别多想……”   闻言,敖洵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你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受伤了?这几日无尽来问过你的去向,便是急着出门办事也得同我说一声啊。”   执明一怔:“……无尽来过了?”   敖洵点了点头。   “你如何同他说的?”   “我说你许是有要事在身,没有多言,下回可不许如此了。”敖洵叹了口气,“眼下局势瞬息万变,你须得沉住气才是。”   “好……”执明笑了下,看了他一眼,“除此之外,他可还有同你说过什么?”   敖洵稍加犹豫,舒了口气:“罢了,此事无需瞒你,无尽让我去见魔尊。”   “见魔尊?”他立时想起那日在无相之地听到的谈话,不露声色地向他确认,“他让你去见魔尊做什么?是为了元神的事?”   敖洵点头,“听说两日前,魔尊重黎不知何故与陵光上神起了争执,独自离开了朝云城,这是个好机会。”   “你心甘情愿帮他?”执明暗暗收紧了拳,看着他的眼睛。   敖洵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一时愕然:“你……你帮他,所以我也帮他,不可以吗?”   他微微蹙眉:“你没想过其他?”   敖洵倏忽一僵,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眸:“我能想什么其他?你若是不喜我帮他,我下回回绝便是……”   执明静静看了他半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想帮我才站在了这边,如今有家不能回,我怎会质疑你?”   闻言,敖洵心头一颤,也松了口气,满面笑意地望向他:“你信我就好。在外奔波这几天累了吧,早些回屋歇着吧,瞧你一脸瞌睡。”   说着,便将他拉回了寝居。   说累的是他,但躺下后最先睡着的却是敖洵。   他躺在他臂弯里,睡得十分安稳,毫无防备。   执明看着这张脸,就觉得血液逆涌而上,懊悔与恨意接踵而至,他听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震颤,手不知不觉已经捏住了那纤细的脖颈。   杀意涌起又被按捺下去。   不成。   他想要的是敖洵体内的一魂一魄,现在杀了他,说不定魂魄无法剥离,还会惹来无尽的怀疑。   若是无尽发现他已经认出了真正的东华,后果不堪设想。   在恨意与理智间几番挣扎,他终还是收回了夺命的手,选择了忍耐。 第九百六十二章 恶咒   抵达白辛城那日,时值立夏,入暑的天,却刮着西北寒风。   站在海滩上,海浪如雪,翻涌着扑上来又急急褪去。   潮气混着咸腥,拍打着岸边礁石。   满天的怨灵在云间来回穿梭,能听到远处传来妖兽的嘶鸣,倒显得四下静得可怕。   邪物过境后,白辛城就再没有活口了,街头巷尾,只剩下白森森的骸骨,丢得七零八落,分不清哪条骨头是哪个苦命人的。   本就地处偏远,也少有官府下辖,说是座城,实际上却过得与渔村差不多。   从前就人少,如今连个会喘气儿的都没了。   重黎看着礁石旁一枚唐冠螺,在潮水中浮浮沉沉了许久,被柔软的泥沙埋住,他屈下身,将其拔出来,放在冰冷的海水中涮了涮,逆着薄凉的天光仔细端详。   怪好看的。   他如是想着。   师尊做凡人那几年,好像有一段时日就喜欢捡这些小玩意儿,这样的她肯定喜欢。   这么想着,他且把这枚唐冠螺收了起来。   海风阵阵,他走过好几处礁石,始终没找到当初遇见云渺渺的那一座。   他依稀还有一点印象,但须得从她的住处走出来,可当年破陋不堪的那座小庭院,早在白辛城遭遇这灭顶之灾前,就已经化为了废墟。   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无从找起了。   他只能找一块与印象中最想象的礁石,在那站了一会儿。   海边的浮冰起起落落,发出尖锐的撕磨声,他掸了掸衣摆上被溅到的水珠,叹了口气。   “跟了一路,就别躲了,有什么话就在这说了吧。”   身后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靠近,他回过头,看着面色慌乱的敖洵。   “小殿下,好久不见。”   敖洵揪着肩上的斗篷,海边风太大,他消瘦得仿佛要被吹跑了,眼角也被吹得发红,看起来是位十分惹人怜爱的少年。   “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他眼中闪过一抹警惕,下意识地戒备着他。   重黎笑了笑:“本尊比你多活这么些年,一个人的气息还是能察觉到的,何况小殿下与本尊也算有过几面之缘,自是记得的,只是不知小殿下意欲何为,就暂且没有点破。”   他说的有理有据,敖洵也不由得心生动摇,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你……怎么不回昆仑或者崇吾宫?”   “有些烦心事,出来走走。”他轻描淡写地代过,四处看了几眼,“倒是小殿下,今日怎么没人跟着了?”   “不不不!……”敖洵连连摆手,慌张地同他解释,“我一直被困在九嶷山,许久没有回东海,许是招来误会了,但我发誓,我绝没有背叛龙族!”   “那日我和陆道君被玄武抓走,他一直将我软禁在玄冥宫中,我便是想逃也不是他的对手,只能虚与委蛇,假意顺从,才保住性命,伺机让陆道君逃出生天,实在是不得已为之!……”   重黎狐疑地打量着他:“既然如此,小殿下是怎么逃出玄武的魔爪?又为何不在离开九嶷山后,先回东海,而是跟着本尊到此处呢?本尊可是魔界帝君,小殿下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这一问无疑是直逼要害,敖洵沉默半响,鼻尖一酸。   “若是可以,我自是也想早些回东海,可……可我眼下还没办法回去。”   他为难的揪着衣袖,几度欲言又止。   “我这些年一直忍耐着,但陆道君走后,我的处境也愈发不妙,玄武不满于我忤逆于他,脾气日渐乖张难测,我好不容易趁着那厮不注意,逃出九嶷山,但我体内的恶咒却时时折磨着我,我若回到东海,只会牵累父君他们,迫于无奈只得先留在人间,前些日子看见你朝北边来,我便跟来了。”   “你觉得本尊能帮你?”重黎蹙眉。   他点了点头,“听闻魔族比仙门更精通咒法,我思来想去,觉得你或许真有办法帮我。”   重黎踟蹰片刻,看了他一眼:“手伸出来,本尊瞧瞧。”   敖洵犹豫着,从斗篷下伸出了右手,递给他。   重黎细探,果真发现了一道咒术。   盘踞在心脉上,若不解开,确实不妙。   “你所中的恶咒并非寻常咒术,是玄武上神施下的?”   敖洵心如死灰地叹了口气:“是他亲手下的,我想尽了办法,都解不开。”   重黎面色阴鸷:“玄武其人本就阴诡莫测,早与你说了莫与他扯上干系,你这是咎由自取。”   敖洵无奈苦笑:“是我天真,以为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这恶咒,可有法子解?”   重黎思索须臾,道:“有是有,但不能急于一时,需费些工夫。这里也不是解咒的地方,你可知道什么清净的地方吗?”   敖洵想了想,点点头:“有座湖灌山,离这不远。”   “好,就去那,你带路。”   敖洵没料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你……不再问些别的吗?”   “解咒要紧,你还有什么没说的吗?”重黎反问。   “没,没有……”敖洵忙摇头否认,带着他前往湖灌山。   湖灌山与白辛城隔了三座荒山,山中多流水草木,鸟兽却不多,是个避开天上怨灵的好去处。   “这边好像还没有妖兽出没,但不知能坚持到几时。”敖洵在前头带路,“我早些年来过这附近一次,那会儿湖灌山中还有不少野马,许是灾祸发生后,都逃了吧。”   重黎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也不催促。   “你逃出来的时候,没被人发觉?”   敖洵摇摇头:“不会,我已经很小心了,是趁着玄武离开九嶷山的时候逃脱的,没发现什么追兵。”   “那就好。”他笑了笑。   “这话可能有些多管闲事,你……是不是和仙门那边起了争执?”敖洵忽然发问。   “口角之争,你也晓得仙魔之间,终归会有分歧的,否则也不会你死我活这么多年了。”他不以为意地随口感慨,有几分厌烦的意思。   敖洵干笑了几声:“确实如此……”   湖灌山的林子很深,继续往前,便能看到长着红色纹路的烟柳,雾气也渐渐飘了过来。   “听闻湖灌山的烟柳林,曾是佛陀坐化处,不受世俗纷扰,最能静心。”敖洵若有所思地说着。   重黎的目光缓缓逡巡于树杈间,“确实安静……”   宽大的袖袍下,灵泽在指尖缭绕,一柄掌心大小的铜锤若隐若现。 第九百六十三章 心战   算下来,他离开朝云城已有十日。   那天在得到陆君陈的答复后,陵光便将此事提上日程,陆君陈能接受自己与上神东华本是一人的惊骇真相后,最要紧的便是如何取回那一魂一魄了。   “本君这倒是真有一法器。”司幽起身,摊开手,只见一直青铜色的小锤浮现在他掌中,默念几句口诀,小锤可化为手臂长短,锤柄似是钢铁藤蔓缠绕而生,锤头却只有单面,刻着古朴诡谲的纹样。   他笑了笑,“此锤名斥魂,是本君凝练了八十一条地府勾魂索而成的法宝,敖洵并非寻常凡人,且这次要勾的又是上神的魂,仅凭勾魂索定是不成的,但若以此锤击中敖洵的天灵,便可将那一魂一魄强行逼出,届时只需将其取回来,合入陆君陈体内,前世的记忆便能恢复。”   此法的确是最直截了当的,提前炼出这等法宝,想来他也早有这种打算了。   “取出那一魂一魄后,敖洵会如何?”陆君陈姑且问了句。   陵光看了他一眼:“他本该在五千年前便胎死腹中,一个已死之人,能作为东海小太子在世上活这么多年,全靠你的一魂一魄撑着,若将其取回,他不出三日,便会动弹不得,散灵而亡。”   闻言,重黎看向她:“师尊,这件事可要知会东海那边一声?虽说敖洵极有可能已经背叛了龙族,但至今我们也没有和他当面对质过,不是总说死也要死个明白吗,且不说敖洵眼下还在九嶷山,东海助昆仑多次,需不需给个交代?”   陵光稍加思索,点了点头:“我回头亲笔书信一封,告知东海,借来的命,这么多年也该知足了。”   四下岑寂须臾,楚长曦起身,走上前仔细端看那把斥魂锤。   “助陈儿……东华神尊恢复记忆是好事,但斥魂只有一把,要如何去九嶷山,这法宝又该给谁?”   他算是问到了点上。   历经苍梧渊一战后,九嶷山必定更为戒备森严,而今人间处处都是怨灵和妖兽,闹得人心惶惶,难以为战。   旁人不知,司幽和陵光心里却是清楚的。   封天阵,不能再拖了。   即便陆君陈不能恢复东华的记忆,也需要取回那一魂一魄,两位上神,才有机会重启阵法,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我拿着吧。”重黎突然接过这茬,走上前伸出了手,“我与敖洵,恰好有些因缘,接近他容易些。他若是清白的,杀人灭魂的事,便由我这个魔头去做,东海那边若有怨词,冲着我来也比冲着昆仑来得好。”   “阿黎……”陵光显然不愿他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但他心意已决,“我有仔细想过,六界已经苦不堪言,仙门和东海还能联起手来迎战,是因为东海对昆仑,对四灵的敬重,别让一个敖洵,坏了这得之不易的信任,人间和仙门都已经不起任何分裂了。”   “若敖洵真如师尊所料,已经站在了无尽那边,他和无尽现在最想要的,也是我体内的元神,所以斥魂锤由我拿着,最是合适。”   这番话撇开个人恻隐,确然不无道理。   司幽且看了陵光一眼,而后将斥魂交到了他手中。   “你若真的想清楚了,今夜便带着斥魂锤离开朝云城,以身为饵,一路向北去。届时我与你师尊会放出消息,称你冥顽不化,与仙门再起争执,九嶷山那边得到消息,即便这些话再像个陷阱,也没时间求证,定会遣人前来,对你伺机下手。”   “可来的人会不会是敖洵,我们谁都不知道。”陆君陈不由担心。   “只能赌一把了。”重黎握紧了手中铜锤,抬眼看向陵光,“师尊,让我去吧,趁我的五感还未完全衰退,总比坐以待毙来得好。”   陵光沉默良久,虽不放心他孤身涉险,也确实没有别的法子:“找到敖洵,绝不能再让他落到无尽和执明手里。我会再安排一个人远远跟着你,若有意外,你不至于孤立无援。”   这是她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重黎点了点头,应下。   司幽再三叮嘱:“斥魂锤不是随意用的,它毕竟是从勾魂索中炼出的法器,要想取出那一魂一魄,必须让敖洵放下戒心,在最无防备的时候一击中的,切记。”   司幽的话他想了一路,离开朝云城的时候,也做好了要应付几路人马的准备。   甚至想过,无尽那边会不会先让玄武亦或是余鸢前来试探一番。   却没想到,自己一次就押对了宝。   敖洵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就昭示了无尽有多想取回这一半元神。   只剩一半元神的他,想来也控不住这些怨灵,已经有些着急了吧。   敖洵的话一半是谎一半是真,但有一点,要对付他,无尽不可能让他一人前来,万一没骗到他,东华上神的一魂一魄极有可能会落到昆仑手中。   跟着他来的,会是谁?   玄武?余鸢?   还是……无尽本人。   受这山雾所盖,阻隔了这山间的气息,他不太确信陵光派来跟着他的人是否还在身后,更不必说敖洵那边的人。   “这里便是湖灌山中最清净的地方了,帝君打算如何解咒?”敖洵终于停了下来,回头望着他。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透着世间少有的纯真,但重黎更喜欢第一次在东海边见到他时的那双眼睛,尚不知世间险恶,不知众叛亲离,身边所有的人都视他如珠如宝,他可以毫无芥蒂地信任一个刚刚同他搭了几句话的人。   而不似当下,总隔着一层纱,看不到眼底。   “你坐下。”重黎道。   于是,他听话地盘膝坐在了树根旁,没有丝毫敌意和杀气,平和地展开双手,置于膝上。   “这样吗?”   四周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这片柳林中,似乎只有他二人而已。   这样乖巧的少年,若不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出现在他面前,他说的那番话,只怕他也会不由得相信吧。   默然几许,他也坐了下来,将腰间的璞玉剑解下,置于手边,双手交叠,压在敖洵心口。   “本尊这就替你解咒,你凝神静气,屏除杂念。” 第九百六十四章 取魂   敖洵看了他一眼,也闭目,感受到涓涓灵流淌入他体内。   他竟是真的在设法替他解开这恶咒。   盘踞在心脉上的毒瘴被一点点驱散,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五感通明,四周山雾的流动清晰可见,叶片的脉搏也传入了耳中。   如此不可思议。   他不敢信这样纯粹的灵力竟是从一个堕魔多年的帝君身上流淌出来的。   这恶咒的确难解,但并非无法可解,重黎细致入微地一重一重将咒术剥离他的心脉,眼看只剩最后一道咒枷,邪气却突然暴涨,疯魔一般顺着他的灵流逆涌而来。   他想收手已然太迟,这股邪流眨眼间便反噬侵入他的心脉,激得他当场喷出一口浊血,倒地难起。   若不是长生之血阻挡了一下,他此时只怕已经晕过去了。   眼前平静的少年缓缓睁开眼,注视着痛不欲生的他,冰冷的目光,与方才的纯真判若两人。   他起身走过来,先踹开了璞玉剑,再一脚压住了他腕上的墨镯,断了他还手的可能。   “堂堂帝君,没想过自己也有今天吧?”他笑着问,“这恶咒的确是执明亲手下的,但他随时都能替我解开,你费心费力地替我拔咒,但这咒术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你来的。”   “你……当真背叛了东海?”重黎伏在地上,艰难地看着他。   敖洵摊了摊手,不以为然:“是有如何?你不会真信了我之前发的誓吧?你看看如今这天,连怨灵都驱不散,还管得了谁立的誓?”   “为何……你是龙族,没必要帮无尽……”   “谁同你说我在帮无尽?”敖洵俯下身来,笑吟吟地看着他,“我在帮自己,在帮执明,只要取出你体内的一半元神,我就能得到无尽的信任,帮上执明。”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抵在重黎心口处。   “你被咒术反噬,失去意识后,封印自会松动,我在这杀了你,元神便会归位。”   重黎咬牙:“你当真要这么做……”   敖洵嗤笑:“都到了这一步,你觉得我在同你开玩笑吗?”   匕首往前一送,传出了刺破皮肉的你黏腻声,重黎的脸色骤然白了几分。   敖洵的笑愈发阴鸷,专注与刺破灵气的阻碍,未能留意到重黎抬起了另一只手。   放下防备,毫无戒心之时,方能起效。   切记,切记。   他咬牙喝出口诀,斥魂显形,毫不犹豫地朝敖洵的天灵穴挥去!   骤然一锤,直教人头晕目眩,神魂震荡!   敖洵痛呼一声,松开匕首连连后退。   体内魂魄已然紊乱,他站不住脚,只得扶着树干,艰难地喘息。   “执明……执明……”   他口中喃喃着,眼前忽明忽暗,有什么的东西将要破体而出。   重黎顾不上胸口还插着一把匕首,忍着痛追过去又是一锤!   斥魂发出尖锐的抓挠声,延伸出八十一道勾魂索虚影,缠住了敖洵,从他的躯壳中生拉硬拽地把本不属于他的那一魂一魄剥离出来。   散发这青光的魂灵化为一大一小两团珠光,落在重黎手中,当即被他装入乾坤兜。   “别藏了!把东西带回去!”他大喝一声。   延维剑辟开浓雾,无数藤蔓拔地而起,接住了他掷来的兜袋。   步清风站在远处的半坡上,望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影。   重黎亲眼看着兜袋到他手里,才稍稍松了口气。   “赶紧走!本尊会活着回去的!”   步清风咬咬牙,对他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重重云雾间。   “还我!!”敖洵终于意识到被夺去了什么,恼怒地追上去。   漆黑的墨藤陡然挥出,捆住他的腰,一把拽了回来!   重黎拔出了胸口的匕首,血却止不住。   他吃力地勾了勾嘴角,笑得十分欠揍:“下杀手的时候,起码得顾着自己背后,不是谁偷袭你,都会先咋呼一声的,臭小子,同本尊斗……你还早个千儿八百年!”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扬起无愧又是一鞭。   下手之狠,没有半分手下留情的意思。   “这一鞭,是替龙族打的。丢人现眼的玩意儿,白瞎了东华上神让你多活这么些年!”他心口的伤还在淌血,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冷冷地俯瞰着趴在树下的人。   敖洵被打得皮开肉绽,几乎喘不上气来,爬过去捡起不远处的匕首,与他对峙。   “你又算得什么好东西!同是龙族,堕入魔道,我就不能自己选择一次吗?我就要等死吗!……啊!!”   话音未落,又挨了一鞭。   重黎的脸色简直像地狱爬回的恶鬼,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嗤笑相较,莫名教人不寒而栗。   “本尊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本尊顶天立地,杀便杀了,坏便坏了,本尊敢认!你敢吗?臭小子,你是生来体弱,不是生来缺心眼!不幸的人做什么都能被原谅吗?这天下比你过得惨的多了去了!你凭!什!么!”   说着,无愧一鞭抽断了他身后的一株烟柳。   轰然倒地的巨响,震得敖洵浑身发僵。   怨愤,不甘,畏惧,万念交织,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重黎冷冷地盯着他。   “本尊不是东海的人,也不是你的父君母后,但本尊今日打的就是你!日子都用不着挑!”   眼看着无愧当头劈下,敖洵咬牙闭上了眼,但疼痛却迟迟未至。   他错愕地抬起头,望见一道黑色的身影挡在了他面前。   他方才喊了他许久,他都没有来,他还以为他不打算管他的死活了。   “执明!……”他忍着痛,欣喜地望着他。   执明一手攥着墨鞭,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被打得遍体鳞伤,虚弱地匍匐在树根旁。   他复又转向重黎,默然几许,才开口:“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人我要带走。”   重黎冷笑:“你是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到了这个时候还护着这小子?”   敖洵脸色一僵,下意识地看向执明。   可惜他背对着他,看不清是何神色,但声音依旧平静得听不出喜怒。   “这是我的事,轮不上你管。”他看了眼重黎胸口的血窟窿,微微蹙眉,“这把匕首是无尽给的东西,见了血便能撼动封印,你若不想当场死在这,就速速离开。”   这话说得重黎一愣,“你不是来替无尽取回元神的?”   执明看着他,沉默许久,既没有提元神和封印,也不曾追问步清风方才带走了什么,只轻声道了句“好自为之”,便俯身抱起奄奄一息的敖洵,隐入重重浓雾中。   四周的气息都消失了,重黎才终得以舒一口气,看着胸口的窟窿,虽在最后一瞬避开了要害,但没想到那把匕首只要见了血就能起效。   血止不住,就只能冻起来了。   他咬咬牙,先凝灵成冰,封住了伤口,抬头望着漫天虎视眈眈的怨灵,想了想,朝烟柳林深处走去。 第九百六十五章 一生所求所求为何   敖洵虚弱地伏在执明肩上,他抱着他的时候,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从不弄疼他,但这一次重黎打得太狠,即便不碰那些伤口,也疼得他直抽气。   东华的魂魄被剥离,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气在不断流逝,他一点点虚弱下去,但抱着他的人似是浑然未觉,步伐稳健地往前走。   他不确信方才的事他看到多少,知不知道那一魂一魄是怎么回事,但他又十分清楚,执明其人,是宠他,但不意味着他蠢。   “执明……”他忐忑地开口,“为何不去追那个仙门弟子?刚才魔尊说的话,你信了?”   他如今只能赌,赌他还是站在他这边的。   执明目不斜视,“用不着信。”   明明是想听到的回答,此刻听来却莫名感到愈发不安。   “你方才……是不是看到什么了?为何一直不出手?”他环顾四周,“这好像不是回九嶷山的路。”   执明猝然顿住,一双淡如冷茶的眼,静静地注视着怀里的人。   “你希望我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我……啊!!”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双手便毫无征兆地松开了。   脚下没有草木,硬邦邦的石头硌得他浑身都痛,本就伤痕累累的胳膊撑不住身子,重重地栽在地上。   他愕然地看着满是山石的地面,一时间缓不过这个神儿,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无措地望着眼前的人。   他在笑,却教人不寒而栗。   “我同你说过,你只要待在九嶷山的行宫就好。”   “是……”敖洵猜不透他的心思,暗暗捏紧了拳,“我想帮你做点什么,无尽同我说……”   “是想帮我做点什么,还是帮你自己,这话可要说清楚。”执明头一回打断了他的话,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你知道你如今还能活多久吗?”   “两日,哦不,你的身子骨一直不好,可能半日就挨不住了。”   敖洵感到了一丝恐惧:“我,我没想到会这样……”   他以为将重黎引出来,凭着恶咒和匕首,就可以打开封印。   却没想到重黎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请君入瓮。   如今东华的一魂一魄被取走,他身负重伤,根本撑不了多久。   执明舒了口气:“这件事其实也怪我,为了治好你的病,才同你多说了几句,让你觉得永远可以信任我,依靠我,却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我还记得头一回见到你的时候,你尚在呀呀学语,我教你念我的名字,你念不出来,就给了我一枚贝壳……你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形同诀别的话,令敖洵心慌不已,忍着疼爬过来拉住他的衣摆。   “执明,你怎么了……我没有变啊,你看着我,不是你说会一直陪着我,等我病好了,就带我去遨游四海,看我从前都不曾见过的景色吗?这些都是你自己说得啊,你后悔了吗,不管我了吗……”   执明看向他,微微一笑。   “这些话是我说的,但本不是对你,应当是陆君陈。遨游四海,看遍八荒,是我该对他说的话,你抢了他的位置,却来问我后不后悔?”   他俯下身,蹲在敖洵面前,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张曾经也天真无邪的面庞。   “我悔啊,孰能不悔,可他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我要拿什么去给他赔罪呢?敖洵,你说你想帮我,好,那我今日来同你算算。”   “我将陆君陈抓来放血给你治病,每回取完血,他都会大病一场,是谁趁我不注意,往他的药里下鸩草,毁了他的根基?”   敖洵心头一紧,额上沁出一层细汗,急切地要同他解释:“不,不是……”   “不是什么?”他笑了,冰冷的指一点点掐住瘦削的下颚,“那我再问你,我同你说过镜花水月一旦发动,里头的人就很难逃出去,你给陆君陈指路那日,是整座雪谷暴风雪最猛烈的一天,他刚刚取完心头血给你,虚弱至极,连剑都没有带在身边,就离开了玄冥宫,你这是要他死在半路!”   “不!我没有——”敖洵尖锐地叫着,不甘地抓住他的胳膊,“是他自己想逃,他那么想离开,我只是同他说了几句,是他自己走出那道门的!”   看着满脸泪痕的他,执明忽地笑了一声。   “是啊,是他自己走出去的,你不过是告诉他一条九死一生的路,让他自己去赌罢了。”   “执明……执明你听我说,我们先回九嶷山好不好,我错了,真的错了,往后要做什么之前都先问过你好不好……”敖洵看着他放声狂笑的样子,愈发害怕。   “不,你没错。”他从他手中抽走了那把能断仙骨的匕首,“你是不是以为,回到九嶷山,我会像从前一样为你想方设法,不择手段,留住你的性命?”   “我问心有愧,毕竟是我先把你牵扯进来的,若你能安分守己,我或可放你回东海,继续做你的小殿下,但你真的不该把东华的命,放在同无尽交易的天平上,那一魂一魄本就是他的,你连他一根指头,都不该动。”   这一句,令敖洵陷入了巨大的惊骇与恐慌中,错愕地瞪大了眼。   “那日在瑶池……你听见了?”   执明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地看着寒芒涌动的剑锋。   “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东海龙族失踪多日的小殿下受邪魔蛊惑,欲助纣为虐,最后凭一腔赤诚寻回理智,自戕于湖灌山下,这样的死法是不是比散灵而亡听起来体面些。”   敖洵的脸色骤然惨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望着眼前的人,脑中一片嗡响。   到了这个时候,他能想起的依然是他对他种种的好,记得他们一起坐在东海之滨的礁石上,看云升月落的惬意。   可这一切,都是大梦一场。   “昨日经过东海时,我截住一只传音灵蝶,是你祖父和父君给昆仑陵光上神的回信,灵蝶只带了一句话——”   他毫无征兆地一刀刺入敖洵的心肺,斩断了他的仙骨。   剧痛,如铺天盖地的潮,瞬间将他吞没。   “不肖子孙,生死由天。”   敖洵仿佛快要渴死的鱼,艰难地仰着头喘息,血从嘴角溢了出来,呛住了喉,又冲入鼻腔。   “……执……明……”   他艰难地唤着他的名字,伸出手,却不是去抓刺入体内的匕首,而是执明的衣袖。   他重重地倒在他怀里,感到自己体内的灵气快要散尽了,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你说你会陪着我的,你不能骗我啊……”   数百年的陪伴,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可为什么不能让他把这个梦做完?   为什么不能在最后再骗他一次?   执明看着怀里颤抖的人,抬起了手,却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理所当然地轻抚他的头。   他缓缓退后,只留下冰冷的刀刃扎在血肉中。   敖洵一边吐血,一边朝他伸出手。   灵气散得太快,他已经看不见他在哪了,只能慌张地喊他的名字,无助地往前爬。   “我怕……你别走,我错了……执明!执明!……我真的怕,你别留我一个人!……”   他咳着血,匍匐在地上,只会将匕首抵得更深,更疼。   他爬不动了,身后拖出一条猩红的血路,慢慢地倒了下去,睁着什么都看不清的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执明站在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至死都在哭,都在认错。   可谁对谁错,早就不重要了。   他心心念念的人,只想让他死。   未满千年道行的龙族,死后并无尸骨遗存于世,执明看着他从指尖开始羽化,一寸一寸,散落成风中渣滓,回归天地。   只留下一把染血的匕首,铿锵落地。   执明看着自己的双手,苍凉地笑了声。   “一生所求,所求为何……所求为何……”   敖洵是个很可悲的角色,但不无辜,一个不幸的人值得同情,但不意味着不幸就能做什么都被原谅 第九百六十六章 瞬息生变   步清风赶回昆仑时,陵光等人已经布好了阵法,陆君陈坐在中央,等候已久。   将人接回后,昆仑主峰便处于半封状态,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长琴亲自研制丹药,为陆君陈调理筋骨内息,养元固神,虽只是扬汤止沸,但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本以为回来的会是两人,只看到步清风与精卫赶了回来,陵光的脸色顿时变了变。   “重黎呢?”   步清风解下腰间乾坤兜递给她:“魔尊与我在北海湖灌山分开,他让我先将东华神尊的一魂一魄送回来,他要迟些再回。”   “这就取回魂魄了?”长潋吃了一惊。   步清风点了点头:“几日前就发现敖洵跟在魔尊身后,玄武的气息时有时无,我也不能肯定他是否一直都在,但今日敖洵现了身,魔尊买了个破绽,便引他上了钩,先将这一魂一魄取了出来,眼下应当还在与之斡旋。这次……确实顺利得出乎意料,像是有什么在推波助澜似的。”   从敖洵出现到斥魂取魄,一切都像是被安排好了,除了骗敖洵放下戒心费了些工夫,再无任何阻碍。   她还有话要问,司幽上前摇了摇头:“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让东华的魂魄归位,恢复了记忆,才好商议重启封天阵一事,既然重黎都让步清风先回来,想必也有自己的打算,你要以大局为重。”   陵光看着手里的乾坤兜,踟蹰几许,终是转过身踏入阵法中。   “你可准备好了?”镜鸾站在一侧,郑重地问过身处其中的陆君陈。   陆君陈点了点头,看着陵光盘膝坐下,徐徐合上双眼。   是非因果,就在今日了。   陵光从乾坤兜中取出那一魂一魄,含于掌中,同时默念心诀,法阵中金光流转,数道罡风拔地而起,如旋涡般将二人重重裹住。   随着华光溢彩,灵流攒动,暂且断绝了外界的所有气息。   刹那万籁俱寂,脑海中的思绪仿佛也随之抽离而去。   东华的情况与她不同,她的魂魄虽是零零碎碎但好歹拼了个全须全尾,但他却是在缺失了一魂一魄的情况下,在人间辗转了数千年。   每转世一次,元神便虚弱一分,到陆君陈这一世,偏又遭毒草毁了根基,即便元神合一,能恢复从前神力的可能也渺茫至极。   陵光抬起手,将他的魂魄引出躯壳,重新将这一魂一魄与之融合。   这话说来轻巧,却需耗费不少心力。   随着魂魄逐渐合为一体,前世的记忆也随着灵流涓涓涌来,陆君陈眉头紧蹙,竭力不让自己倒在这汹涌的岁月洪流里。   待金光散去,狂风止歇,一切逐渐归于平静。   众人紧张地看着阵中二人,陆君陈此时已是冷汗涔涔,整个人近乎脱力。   陵光毕竟有修为支撑,状况稍好些,稍显倦色,睁开眼,看向面前的人。   “感觉如何?”   陆君陈的神识随魂魄逐渐归位,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似有些怔忡,良久,才抬起头望着她,一阵令人屏息的沉默后,他微微一笑。   温淡如水,却又顾盼生辉。   似走过了亘古洪荒,漫漫千年,渡无边沧海,踏万里星河,一盏孤灯飘飘摇摇,终于到了岸边。   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得以展颜。   余鸢站在无相之地外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便望见里头有人出来。   黑袍滚滚,赤金发冠,若非目光阴鸷,杀气太重,较之父神的气度不遑多让。   双生之神,却是截然两人,命数之遥,差之千里。   望见她,无尽停下脚步,蹙了蹙眉:“不是同你说过,无事不需在这等本座吗?”   余鸢嗤了声:“无事我也懒得寻你。”   她顿了顿,才往下说。   “饕餮不肯饮血,快不行了,你打算如何处置?”   她方才去三凶那边看了眼,穷奇和混沌的伤势都好说,独独饕餮,闷葫芦钻牛角尖,麻烦至极。   无尽将它从人间带回来,便让她想法子医治。   她是懂些医术,但这饕餮不知中了什么邪,她给的药有时还吃些,但让它食人血人肉,即便都是从人间搬回来的尸体,也死活不肯碰一口。   凶兽已恶念和血肉为食,它这样不吃不喝,伤势一日重过一日,仅靠丹药撑着也顶不住。无尽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惊讶。   “饕餮啊,本座解开它的封印后,它就一直如此了。”   被封印数万年,一朝获释,以凶兽的脾气,大开杀戒反倒让人觉得正常些。   无尽呵地一声冷笑开:“凶兽,仙灵,无论从前活得多么放浪不羁,一旦沾个情字,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余鸢吃了一惊:“……饕餮动了情?”   无尽意味深长地看向她:“饕餮是四凶中最先被封印的凶兽,以它的能耐,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但它却是被封印得最久的那个。”   闻言,余鸢仔细回想当年封印四凶的状况,苍龙于章莪山封印混沌,玄武于姑逢山封印穷奇,朱雀以九天玄火镇压梼杌于令丘山,而饕餮……   “……庚辛上神?”   无尽笑了笑,没有将话说透,“它不肯治伤就罢了,为情所困,活该如此,它自己一心求死,本座何苦非得留它在人世?”   这话说得未免太过绝情,余鸢听着也觉得膈应得慌。   “听闻你和父神降世之时,父神以无情之身秉承天道,所有的七情六欲便都落在了你这里,你在世间活了这么久,想来离合悲欢,世间百态早就看通透了,既然如此,为何还日日守着这瑶池仙境不放?无相之地的门,莫不是被你拆了吧?”   无尽目光骤冷,漠然地瞥了她一眼。   “你近来话倒是愈发多了,怎么,不好好想想怎么挽回心上人,却来同本座耍嘴皮子?”   余鸢勾了勾嘴角:“你这是鼓动我去抢个有妇之夫回来吗?我就是挺好奇,像你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可有人被你放在心上过。”   “好奇心太重,容易短命。”他似笑非笑地背过身,“你不提,本座都要忘了,很多年前,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个。”   余鸢没料到还真被她说准了,吃惊地瞪着他,“何许人?”   “非要问得这么明白?”   “多少留了些念想吧?”   “念想……”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通往无相之地的路,“她留在世间的东西,可都是用来要本座的命的,若那也算是念想……便当做如此吧。”   说着,他自己都笑出了声。   不知为何,余鸢觉得这话不能再问下去了,倒不是忧心自己知道太多性命不保。   只是眼前的人,好像越来越疯了。   “这几日一直没见到玄武和敖洵,可要让妖兽去各处打探一下?”   她近来总觉心神不宁,执明不在也就罢了,连敖洵也不知去向,委实古怪。   “不必。”无尽似乎一点没将这二人的行踪放在心上,“该回来的时候,自会回来,若一直没有动静,八成是回不来了。”   这话说得分外瘆人,余鸢不由打了个寒颤。   “对了。”他话锋一转,“上回送你的礼物,觉得如何?这几日也不见你带出来走动走动,虽说没有记忆,那也的确是活生生的人,总闷在屋里也不好,莫不是不满意。”   余鸢心头一咯噔,眼中闪过一抹慌张,暗暗攥紧了拳。   “不是……这几日九嶷山总是下雨,他们又不晓得撑伞,我顾不上,过段时间再说吧。”她笑了笑,“待得到长生之血,他们能与我说话了,岂不更好?”   “长生之血啊……这样的宝贝,人人都想要,但谁都未曾真正得到过,一个传说,几句碎语,便引得六界苍生趋之若鹜,这才是灾祸。若真想着天下太平,就不该留下这种东西。”   无尽抬起手,眼看着那道通往无相之地的门徐徐合拢,也不见他流露半分不舍,多日流连,仿佛不过是一种错觉,   “本座冲破封印的时候,想要的东西很多,想将六界纳入麾下,生杀予夺,任我一念。想搜罗天下奇珍法宝,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想荡平昆仑山,让那些视本座为妖邪的仙门弟子跪地求饶,让陵光那个硬骨头知道她永远奈何不了本座……”   “但本座方才突然改主意了。”   他忽地笑了起来,回过头,用最稀松平常的口气对她道。   “本座要在攻下昆仑后,让那些怨魂,吞噬六界所有生灵,本座——”   “想清净清净。”   余鸢没料到他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错愕地握着骨笛,想开口说些什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的心思素来难测,但她没想到他真敢说风就是雨。   “你的元神可还有一半没有取回呢。”她强装正定,提醒了他一句。   他但笑不语,悠然自得地踱着步,苍梧渊的风萧萧而过,掠起一地冰冷的尘埃。   “出兵可得挑个黄道吉日,让本座想想……”   他忽然站定,一拍脑门。   “不如……”   “就明日吧。” 第九百六十七章 错觉   一片浑噩的混沌中,传来了刺耳的杂音,时远时近,重黎吃力地睁开眼,眼前是一堆快要烧尽的篝火,余灰逆着火光,在眼前徐徐飘落,将神识一点点拉了回来。   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了一遍,璞玉剑就在手边,黏腻的殷红凝在剑锋上,似一块纤薄的血玉。   “醒了?”耳边传来的声音令他浑身一僵,猝然抬起头。   执明坐在篝火另一侧,神色淡淡地翻动着炭火。   火光如此刺眼,烧得面燥眼干。   他霍然坐起,戒备地抽出了无愧。   “先不忙。”执明道,“你这会儿最好什么都不要碰,我不是来对付你的。”   重黎环顾四周,才发现根本不是天黑,而是这四周铺天盖地尽是聚集而来的怨灵,遮住了天光,才令附近如此昏暗。   执明布下了法阵,拦住怨灵,故而只有这篝火附近暂且安全。   “你……救了本尊?”他难以置信地握紧了长藤。   “称不上救,只是觉得你死了,恰好让无尽如了愿,心里膈应。”执明漫不经心道。   重黎蹙了蹙眉:“……敖洵呢?”   “死了。”他这回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死?……你杀了他?”   “他魂魄不全,又身受重伤,本就活不过一日,何必残喘于世,徒增苦痛。”他仿佛说着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重黎却不免心惊:“你与他相识这么多年,就不曾心存恻隐?”   他嗤笑了声,随手往火堆里丢了一截木柴:“我是生来的神族,本就薄情,他骗我,我给他一个痛快,难道不是最大的仁慈了吗?我可不像你的师尊,她有情根,我没有。”   唯一的那点真心,旁人还瞧不上。   “况且连他自己的父族都抛弃了这么个叛徒,他活着,也不过是世间的孤魂野鬼,死了倒还轻松些。”   重黎脑子疼得厉害,实在没有余力同他继续争执这个问题,说到底他与敖洵也不过泛泛之交,有几分惋惜,却不至于同情。   “本尊又失去意识了?……”   执明瞥了他一眼:“还能意识到这一点,看来你还有自我。”   “……多久?”他疲倦地揉着眉心。   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醒来都要恍惚,他还能握住无愧,全凭最后一点神智。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昏过去了,算下来……三日了。”执明道,“坦白同你说,你被那把匕首刺中的时候,封印就注定撑不了太久了,你倒是能忍,到现在还没失去理智。”   重黎一怔,下意识地去探那道封印。   果然如他所言。   “那把匕首伤抹了无尽的血,在瓦解封印的同时,还会催动你的杀念,你若不尽快放出元神,必死无疑,你死了,元神也会即刻回到无尽那,何苦呢?”他的话似恶魔低语,循循善诱。   重黎咬牙:“你想都不要想,我就算还剩最后一口气,也会撑到他身死魂散!”   执明微微一笑,倒也不急于争论个对错:“我说什么,横竖你都听不进,罢了,我也懒得费唇舌,你的状况我已传信到昆仑,你选不出来,就让陵光替你选。”   “你!——”重黎如遭雷殛,愤恨地冲上去揪着他的衣领,“你到底意欲何为!”   执明看着他的眼睛,忽地笑了:“我意欲何为……我也不知道,但你现在应该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你想干什么?”   灼目的火光映出一双猩红的眼,仿佛从地狱爬回的恶鬼,手不觉中已从衣领移到了咽喉,墨藤嘶嘶作响,刺破了皮肉,血色飞溅。   胳膊猛然一疼,捆仙绳觉察到可怖的杀气,倏忽勒紧。   疼痛令他稍稍松了劲儿,被执明抓住破绽,一脚踹出一丈远。   这一击用了巧劲儿,没有将他打出结界,却能教他痛得直抽气。   “疼吗?”他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煞白的重黎,将璞玉剑踢到他面前,“知道我是在哪找到你的吗?”   “血泊里。”执明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先狠狠给了一巴掌,冷冷发问,“清醒了吗?想起来自己做了什么没?”   重黎感到自己的脸火辣辣的,混乱至极的脑海中终于浮现出昏过去之前的零星画面。   这里不是湖灌山。   他早就离开湖灌山了。   他冲进不知何处的人群里,无数张惊恐的脸都在望着他,他杀了人……   杀了多少人?   不知道……   手脚突然不受控制,只剩下满脑子的杀欲,有什么东西,要撕开他的胸腔冲出来。   他想阻止,可是越阻止,杀心就越强。   他剑上的血也越来越多……   “看来想起来了。”执明松开他,叹了口气,“你本就是堕魔之身,杀念比仙灵和凡人都要强,靠压抑本心,不过是扬汤止沸,封印松动后,你的意识会逐渐衰弱,直到变成只会杀人的怪物,最后会连陵光都认不出。”   “不……我……”重黎错愕地看着璞玉剑,那曾是世上最干净的剑,如今他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执明有没有撒谎,他自己最清楚,当初执意让陵光亲手给他上捆仙绳也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太大把握。   捆仙绳虽是中品法器,但遇强则强,若施法者修为深厚,其束缚也就越强。   他为何在浑身钝痛中醒来,不言而喻。   “这是哪里?”他挣扎着爬起来,眼前忽明忽暗,只见层层怨灵,将本就模糊的视线挡得什么都看不清。   胳膊疼得愈发厉害,杀念一阵阵地涌上来,他的胸腔几乎要炸开。   不能……不能留在这。   陵光万一找到这里,万一牵扯到更多人……不行,得马上离开这……   “我劝你不要踏出这道结界,会后悔的。”身后传来执明最后的告诫。   他耳边只剩嗡响不绝,朦胧中,竟望见怨灵中有数头妖兽仰天嘶鸣。   他无暇细想,握着无愧冲了出去。   墨色的流光劈开一条血路,当头抽向那些肆虐的妖兽。   不知是杀念驱策,还是今日运气好,这几头妖兽在数招之内便先后被掀翻在地,难以招架。   只一头仍在顽抗,利爪死死抵着无愧的戾气,说来荒唐,他竟在那双兽瞳里看到了焦急和不忍。   被这种眼神盯着,无端教人感到可怖,更加重了他屠戮的欲望。   无愧杀气怒涨,每一鞭落下,都能看到妖兽脚下深陷一寸,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耳边充斥着怨灵的哀嚎与哭叫,刺耳至极,那令人烦躁的叫喊声中,忽地传来他所熟悉的一声怒喝。   “重黎!你给我停手!你可知打的是谁!”   火光赤红的金藤穿过无数怨灵,一鞭劈落了他手中的无愧。 第九百六十八章 别来无恙   于是,耳边的嘈杂终于清晰起来,怨灵的声音正在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孩童妇孺无助的哭声。   四周的怨灵的确多如牛毛,但都被各门各派的弟子驱散开来,天色渐亮,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巍巍皇城大门。   是朝云城,是人间。   城门下,楚司湛亲自率兵立于阵前,手持天子剑,命三军将百姓护在身后。   那些从城墙下探出的脑袋,满面惊恐地望着的不是怨灵和妖兽,而是他。   兽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长潋恼怒的吼声。   “你是不是疯了!看看你做了什么!!”   眼前的利爪成了长剑,妖兽也渐渐变回了白衣的仙君,肩上还留着他方才打的一道血痕。   之前被他打倒在地的“妖兽”,也都成了重伤的仙门弟子,被同门扶了回去,临走前看他的眼神,如看着妖魔厉鬼,惊惶不已。   不远处,不染辉光耀目,握着它的人脸色却沉得吓人。   直到这个时候,重黎才明白执明方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确没说过,自己是今日才将信传到昆仑的。   三日,他离开湖灌山后,就到了朝云城吗?   他和执明方才,就一直在朝云城中吗……   手中的无愧倏忽落地,他连退数步,被随即出手的司幽和楚长曦扣在地上。   百姓望见他出手伤人时已是吓得连连后退,这会儿定神看清他猩红的双眼,更是纷纷惊呼“妖孽”。   皇城脚下已成一片废墟,连护城河上的桥都荡然无存。   自己做过什么,自己最清楚,任何解释都将是自欺欺人的狡辩。   “我都说了,让你什么都别碰。”执明从结界中走出,看着跪在地上的重黎,无奈地笑了笑,“你若肯听我一句,在这些怨灵的掩护下,我或可带你离开,可惜啊……”   “人不会让你带走的。”温淡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群,令执明倏忽一僵。   石阶之上,一袭青衣冉冉而来,古朴的泰逢剑逆风凛然,持剑之人的神色却是截然相反的平和。   执明愣住了,旋即又笑。   光是看到那双眼睛,他就知道,他已经恢复记忆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来人,想说的话千言难尽,几番犹豫挣扎,终成一句。   “东华,别来无恙。”   风声,哭声,怨灵的嘶嚎声,刹那万籁俱寂。   五千年慢慢年月,仿佛都停在这一刻。   故人再见,背道而驰,那些过往陈年,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之间,已经没有无恙一说了。”   清清冷冷的声音,如薄情的刀刃,狠狠地剐下了柔软的皮肉,温淡如水的仙君换了个模样,拖着残破的躯壳,再一次告诉他。   我不要你了。   利剑穿心,五内俱焚,也不见得比这更疼。   执明还是站在那,煞白的面色看不出喜悲,只是摇摇欲坠,像是在等一阵风把他吹散。   “好。”他点头,“好……”   他等五千年,费尽心思,认错了人,做错了事,伤他,害他,天虞山第一眼,就错过了。   败了,败了。   重黎问他到底想要什么。   他现在可以回答了。   他想试试,死在那把诛仙灭魔的泰逢剑下是什么滋味。   事实上,眼前的人比他想得要绝情得多,许是陆君陈的记忆和东华上神的记忆混在了一起,恨也自然融进了那颗刀枪不入的心里。   这个念头刚起,剑便刺了过来。   他没有躲,反倒上前一步。   剑锋立刻刺穿皮肉,血汩汩地流出来,倒是把陆君陈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   此时,他还怔怔地看着那些流出来的血,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抬起头来笑着看他。   “想知道你会不会可怜我啊。”   陆君陈怒极,将剑抽了回来。   伤口极深,如此这般,血流得更多。   “我可怜你,谁可怜那些无辜丧命的人。”陆君陈的声音是冷的,作为凡人时的恻隐似乎也随着记忆的恢复被一并抹去了。   执明的嘴唇发着抖,堕魔之身,被泰逢所伤,往往是锥心刺骨的痛,他还想说些什么,人却被一股力道往后拽去。   回过神来,身侧站着的,竟是无尽。   他笑着,目光逡巡于在场所有人,最终落在了重黎身上。   陵光面色顿变,警觉地拦在了中间,手中不染杀气陡盛。   镜鸾和霓旌即刻召出沉霜和九思,护住了楚司湛和皇城中的一众凡人。   觉察到极恶的戾气,四周怨灵开始躁动,尖锐的嚣叫在天地间经久不绝。   恐惧如毒蔓,难以抑制地滋长,刻在本能里的畏惧,令最剽悍的战马,都不受控制地往后退。   骑兵接连从马背上跌落,被后头的人速速拖走。   无尽扶着血流不止的执明,随手替他止住了血,将他收入一枚玉珠中。   “执明!”陆君陈眸光一沉,上前数步,“你要把他带去哪里!”   无尽托着玉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么着急?方才刺他一剑的时候,可没见你犹豫啊,他是追随本座的人,他瞒着本座将魂魄还给了你,这笔账本座还要同他好好清算呢,东华上神就莫要多管闲事了吧。”   他再度看向重黎,可惜被陵光所挡,只能看到他跪在地上,周身散发出可怖的邪气。   “你敢靠近他试试!”陵光厉声警告,手中不染电光火石,九天玄火蓄势待发。   无尽却笑,“就算本座今日不上前,你以为他就能安然无恙地跟你回去吗?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一个时辰内,若不解开封印,他必定死在你面前。”   陵光心头一紧,侧目望去。   重黎暂且被司幽和楚长曦所制,但体内散发出的邪气却久久无法平息,无处纾解的杀气逼得他双眸猩红,艰难地维持着最后的理智,痛苦万分地望着她。   “师……师尊……你别听他的,我不会……”   “你不会什么?不会死吗?”无尽好笑地看着他,“你以为你是谁?一尾小玄龙,敢以肉身封印本座?简直是不知死活。”   “本座为何让你活到现在?就是等着看你小子是怎么自掘坟墓,死无葬身之地的!你回头看看那些人啊,他们可不会来怜悯你的坚持,你死了,他们说不定高兴得很呢!”   重黎咬着牙,虽知道他的话不能听信,却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望向皇城下的众人。   无论是各路仙门,还是栖身于城中的凡人,看着他的眼神尽是戒备与恐惧。 第九百六十九章 威胁   他们刚刚才亲眼看到他发疯伤人,这样的反应也不足为奇,明明深知如此,杀气与怒意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邪气灼得楚长曦和司幽掌心发痛,更不敢松开他。   他看向陵光,她依旧挡在他面前,让他想起曾经无数次,被她护在身后的场景。   她好像从来,都是先护着他的那个,即便看到他变成这副样子,依旧如此。   他低下了头,发出一声冷笑,从牙缝里挤出了决绝的答复。   “做你的春秋大梦!……本尊是谁,轮得到你指手画脚!……本尊便是死——也拉着你这一半元神玉石俱焚!”   说罢,他周身灵泽陡然暴涨,一时间竟将邪气压了下去。   但司幽很快便发现事情不对,他逼出的灵气一股脑儿地朝着心脉和封印而去。   元神在冲破封印的瞬间最是虚弱,若此时被如此汹涌的灵流吞没,极有可能落得个神形俱灭的结果。   如此狠绝的做法,会连着重黎的魂魄一齐冲个粉碎!   这臭小子是一早就打算好了,压根没把犹豫的机会留给陵光!   “快按住他!”他和楚长曦光是压住他的邪气已是分身乏术,如此强盛的灵流,根本来不及拦。   浅金的灵泽拔地而起,霎时将他裹入其中,死死拉住了他体内胡来的灵气。   “重黎你敢!”陵光抓着他的手,强迫他看着自己,额上已沁出了冷汗,“我陵光座下,没有寻死的弟子!你若要自戕,我这辈子都饶不了你!”   “……师尊……”重黎艰难地支撑着着,声音都在发抖,被直冲脑海的杀欲逼得几度哽咽,“不能……给他……我快撑不住了,横竖都要死,我宁可拉着他下地狱!……”   封印被冲破之时,便是他的死期,和当初长潋的情况是一样的。   他没能拦住那一半元神,已不及后悔,这一次,说什么都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所以你之前同我说传到桥头自然直,是这个意思……?”陵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重黎没有否认,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来:“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若什么都留不下,至少能帮她铲除妖孽,还天下太平。   陵光陷入巨大的惊骇中,看着眼前濒死的人,万念交织,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从不知道,他这些日子想的竟都是这样的事。   无尽忽然笑出了声:“你苦思冥想出来的法子,的确在本座意料之外,不过可惜,你若是早些狠下心来,说不定真能重创本座。”   他抬起手,指尖一挑。   霎时,猛烈的剧痛压在了重黎心口,似有人攫住了他的心脏,肺腑,连着肠子一起往外拖拽,绞痛逼得他阵阵抽出,方才聚起的灵流也瞬间乱了。   “阿黎!”陵光眼看着他倒在地上,邪气再度占据上风,痛到连话都说不出,却并未看到他身上哪处伤口在流血。   无尽不急不缓地走过来,众人这才看清他指尖有一道猩红的灵流,另一端连着重黎的心脉。   “本座得好好谢谢敖洵,他虽没能为本座取回元神,自己倒送了命,但他临死,还是先将那把匕首刺入了你心口。这道伤于你而言想必无足轻重吧,但本座在刀锋上施了个小法术,此时此刻,就能在一念间要了你的命。”   “你不是要拉着本座一起下地狱吗,你试试啊。”   说着,那道灵流陡然收紧,重黎的脸色也跟着骤然惨白。   “别!……”陵光惊呼,想拉住那道灵流,却发现根本碰不到。   难以触及,才更可怕,她吞咽了一下,咬着牙看向无尽。   “你别动他……五千年前是我将你封印在不周山下,有什么仇怨,冲着我来。”   看着她坚毅不屈的眼神,无尽突然有了几分兴致。   “好啊,本座活了这么多年,日子过得甚是无聊,总该寻些个乐子,今日,便请昆仑山陵光上神来做这个乐子吧。”   “师尊!……”重黎有种不祥的预感,捏着她的衣摆,骨节都痛得发白,还在拼命摇头。   陵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没事。”   她背过身,目光骤冷:“你要做什么?”   无尽想了想,合掌一笑:“本座要的东西很简单,就是那一半元神,但这小子脾气太倔了,本座即便不想杀他,他也要自寻死路,本座其实不太喜欢见血,不如陵光上神劝劝他,自己把元神还给本座,你再同本座赔个不是,本座保证,今日在场的人,都能活着回家,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都变了。   “上神不可!”   “不能把元神还给他!这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主上!他要是取回所有元神,法力深不可测,你莫要冲动!”   “上神三思!”   此起彼伏的劝解声在耳边炸开,吵嚷如菜市。   为一人而轻天下,是仙门中人最要不得的,何况她还是昆仑的上神。   庇护众生,是她生来便要做的事。   “我……不答应……”重黎的声音虚弱却不可动摇,愤恨地看向无尽,“我师尊顶天立地……无论发生什么都定以苍生为先!……要她向你这邪祟低头,你做梦!”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咬牙挺着,像地狱爬来的修罗,挣扎着要爬起来去抓无愧,要将眼前的人撕个粉碎,教他再不能为非作歹,再不能来为难他的师尊。   却在此时,手被温柔地覆住,抬起头,望见一张温柔的笑脸。   在他的印象中,极少见陵光露出这样的笑。   此时此刻,只觉心口一颤。   那声音带着叹息,她垂下眸,默然几许。   “……把封印解了。”   “师尊……?”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事实上后面众多的人也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于是她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解开封印,把元神还他。”   重黎的手脚还被摁着,只能惊骇地盯着她:“师尊你别瞎说,事关那么多条人命,我是心甘情愿的,你不需要……我不是为了让你向他低头才活到今日的!陵光你看着我再说一遍,你真要我解开封印吗!”   空桑山的事再度浮现在他脑海里,与无法克制的杀念混在一起,化为了怒不可遏的烈火。   从前那些,还能瞒下去,可今日,是在朝云城下,在这么多人面前。   “你是上神!你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   这是他复生后,头一回对她如此生气。   若早知如此,他应当在湖灌山觉察到不对后,便立刻与这一半元神同归于尽。   是他犹豫了,是他还想见她一面,是他的错…… 第九百七十章 许诺众生   “上神又怎么?”陵光从始至终都是平静的,但在说完这句话后,声音竟有几分哽咽,“你与众生,这么难选吗?你觉得替我做决定我便不会为难,可我希望你活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看着他。   “我再说一遍,把封印解开。”   众人陷入了巨大的惊骇,面面相觑,焦急地劝说她收回这话。   她却连头都没有回过。   眼前的人依旧一动不动,她也失了耐性。   “你不解,我来解。”   她伸出手,覆在他心口处,将灵力注入。   随着封印一点点剥离,邪气外涌,竟将楚长曦和司幽一并弹开。   重黎愕然地望着她,嘴唇颤动着,却说不出话。   直到最后一点封印剥离,连在他心口的那道猩红的灵流也随之消失,元神破体而出,朝着无尽飞去。   元神相融之时,无以防备,染着赤红玄火的长藤猝然挥出,烛阴紧随其后,掀起道道罡风寒冰,势如破竹地朝着无尽攻去。   出手之快,在场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眼看就要将其拿下,一道烈光倏地从天而降,光中双翼如雪,绽开一道赤色法阵,竟将不染和烛阴接连斥回!   辉光散去,挡在无尽身前的女子收回了法宝,手握骨笛,不让寸步。   “余鸢……!”司幽吃了一惊,万万没料到他竟能算到这一步。   没认错的话,余鸢方才拿出的法器,正是芳淮神君的遗物。   当年芳淮神君凭此法器力抗妖兽,可曾想到有朝一日,此物会用来护住这世间最大的祸患。   无尽仰天大笑:“想趁本座融合元神之时重创本座,简直可笑!本座敢来此取元神,怎会毫无防备?本座元神已合,即便四灵都在世,也奈何不了本座。今日本座说了留你们一命,便让你们再苟延残喘几日,有工夫的,给自己寻块坟地。”   “毕竟死得人多了,可能最后连个挖坟的都没了。”   刺耳的笑声令众人不寒而栗。   余鸢吹响骨笛,召来妖兽与怨灵,步清风试图阻拦,二人却已在重重邪雾中消失了。   陵光握着不染,在原地久久伫立,身后的唏嘘声此起彼伏。   重黎还未恢复气力,吃力地支着身子,面色煞白地望向皇城下的人。   楚司湛和应燃等人虽竭力安抚,但人群中的哭声却如此绝望,仙门众人亦是连声叹其,又恨又怕。   取回全部元神的无尽已恢复法力,放眼如今的仙门,何人有把握能将其降服,他们这些人难道只能能死了吗?   朝云城下,一片哀声,甚至有人想跑出结界,与其日日提心吊胆,不知自己何时送命,还不如现在就死在这些怨灵手里。   “快拉回来!”楚司湛厉喝,一群将士上前,匆忙把那几个百姓拖拽回来。   陆君陈望着一言不发的那道背影,不信她会就此认命。   陵光深吸了一口气,倏忽转过身来,朝着一片嘈杂的人群屈膝而跪。   上神跪拜,霎时积云密布,云上电闪雷鸣,一声巨响,震得众人立时噤声。   不仅是重黎,连司幽都陷入了错愕。   即便跪着,她的背脊也依旧笔直,双目熠熠生辉,没有分毫动摇。   “今日解开封印,放虎归山,一场浩劫在所难免,未能在此处重创邪魔,是我的失算,但天道所归,必是正道,邪魔所言不足为信,在诛除魔障之前,还请诸位莫要灰心,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便是为了已死之人,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只要我活着,这座城绝不会破。”   一字一句,以神明之尊,许诺众生。   那道身影称不上伟岸,甚至有些消瘦,可看着那双眼睛,就没来由地想要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相信她说得出,就做得到。   所有的唏嘘感慨,一时间也都说不出口了,众人面面相觑,方才想要冲出去寻死的人,也逐渐平静下来。   楚司湛趁此机会,吩咐下去,将所有人先带回皇城中安顿,各派弟子也随即上前帮忙。   围在城门下的人逐渐散去,重黎艰难地直起身走过来,将她拉起。   惨白的脸色瞧着很是不好,还没开口,人就倒了下去。   耳边传来陵光焦急的喊声和,以及司幽和镜鸾的催促,而后声音渐渐模糊,他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再醒来,是躺在一张软塌上的。   屋子很宽敞,摆设也颇为雅致,应是某一处宫殿。   这次醒来,他并无疲倦钝痛之感,倒是觉得身子轻盈了许多,胳膊上的捆仙绳也不见了,他身上的伤都仔细地上药包扎过,已经不疼了。   环顾四周,外头天已经黑了,唯一盏烛火微曳,将他摇摇晃晃的影子映在窗上。   他走出殿门时,脑子还有些晕糊糊的,回头看了眼檐下匾额,且记下这是哪一处。   无愧和璞玉剑不知放在了哪里,也找不到陵光和司幽他们,一路上碰到宫人和百姓见了他都匆匆低下头,忙慌地跑走。   他晓得为何,发生了那些事,不对着他丢臭鸡蛋烂白菜已经是极好的运气了。   他想去泰和殿看看,靠着扶墙沿宫道往前走。   封印解开后,他的五感会逐渐恢复,但也没那么快,眼睛还是不太看得清东西,尤其此时意识混乱,脑子还不太清楚,一不留神,就险些撞在树上。   “小心!”身后一声呼喝,紧接着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往后一带。   他有些浑浑噩噩,正想回头道声谢,来人却似是愣住了。   沉默几许,忙不迭地退后半步,跪了下去。   “属下拜见尊上!”   重黎缓了缓,才认清眼前人。   “……遥岑?”   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了眼。   遥岑抬起头,尴尬地笑了笑:“属下这几日一直在皇城深处一座宫殿养伤,其实醒来有一段时日了,但那位孟姑娘一直不让我瞎跑,我今日实在憋不住了,想着出来看看不惹上麻烦就成,没想到会在这遇见尊上。”   重黎被念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可你不是应当在昆仑山吗?跑这养什么伤?”   此话一出,遥岑呆住了。   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似有些为难,还有几分诧异,几度欲言又止。   “……尊上,您还不知道?”   “昆仑山,已经没了。” 第九百七十一章 你这是遛狗吗   重黎这辈子,有过野心勃勃,大杀四方的桀骜,想过称雄六界,将世间都踩在脚下的日子,也想过悠然四海外,同心上人闲云野鹤的暮暮朝朝,甚至被困在执明的结界里,望着漫天怨灵的时候,想到的也只是这一仗会很难打。   却独独没有想过,会听到他这么一句话。   好不容易才清明些许的脑海再度混乱起来,倏忽的冷意从脚底直冲天灵。   “遥岑,你说什么……”   眼前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他尚不知,一时愕然,大约是觉得自己失了言,不知该不该往下说。   可盯着他的那双眼睛似漆夜一半,容不得他撒谎。   他沉默了良久,才说下去:“两日前,九嶷山突然起兵攻打昆仑,陵光上神彼时刚收到玄武的信,急着四处寻你,半途赶回来时,半座昆仑山都被妖兽和怨灵踏平了,主峰的那些玲珑花树倒了一地,山谷里处处都是火……”   “战况太过惨烈,连镜鸾上君都负了伤,被幽荼帝君救了回来。无尽是铁了心要拿下昆仑,若只有陵光上神和幽荼帝君,是可与之一战,但山中还有诸多伤患。”   “前来相助的人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又一批一批地被抬下去,靠孟姑娘和霓旌她们几个,根本忙不过来,又是几个日夜不得歇,人都快撑不下去了。”   遥岑叹息着直摇头。   “属下和霓旌试图联络您,可放出去的灵蝶和纸鹤都没有回来,也不知道您到底去了哪里,我们被困在昆仑山,无法从魔界调兵,陵光上神说,再这么打下去,山里的人都得死。”   “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舍下昆仑山,带着各派弟子和伤患到这人间帝都来暂避,没想到刚来的那日,您就在城下……在城下大开杀戒,陵光上神虽竭力阻拦,仍旧死了好些人。”   提起那日,他都觉得胆战心惊。   他不是没见过重黎下杀手,但这一次和之前都不同,尊上神智全无,猛兽一般冲入人群,连前去劝阻的镜鸾上君都险些被伤了。   “后来玄武突然赶来,用重重怨灵把您隔开,将您困在城下三日,待您醒来,之后的事便也都知道了……”   他至今不敢相信那日看到的一切,这些年因为陵光,尊上改变诸多,甚至去学了医术,四处救人,怎么可能……怎么会当着陵光上神的面杀人呢?   重黎只觉浑身发凉,愕然无措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耳边一片嗡然。   似是过去了很久,好像又并没有那么久,不过是他为这惊雷般的真相感到惊颤,连孟逢君的喊声都没有听见。   直到人跑过来,到了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怎么了……”   许是这几日换药留下的后遗症,遥岑如今一见她就打哆嗦。   “孟,孟姑娘啊。”   孟逢君斜了他一眼,蹙眉:“不是同你说过不要离开栖霞宫吗?”   他一脸心虚:“……我就,出来走走。”   孟逢君就差冲他呲牙了:“行了行了,走过了,赶紧回去!”   说着,就把人往反方向拽。   不知是不是错觉,遥岑总觉得她如此行为,跟遛狗没多大差别。   “可尊上……”他着急地看向重黎。   孟逢君回头瞥了眼,重黎似乎仍没回过神来,方才的话她听了一半,但也够了。   她沉默几许,叹了口气:“由他去吧,让他静一静也好,云渺渺……陵光上神是太惯着他了。”   说罢,便扯着遥岑一路回了栖霞宫。   遥岑回头时,昏暗的宫道上,只一道孑然的身影,怔忡地站在那,许久都没有动一步。   栖霞宫中还住着几个伤患,但西侧这一间院落是独独给他一人的。   虽说如今已有不少仙门弟子接受了霓旌这个魔界护法,但说到底是因为她擅医术,救治了不少人,再加上长潋上仙背后撑腰,自是不妨事。   但这位不同,要是被人瞧见魔界大将军在皇城中晃来晃去,还不晓得背后如何编排。   “哎哟……”遥岑一屁股坐下,不知是不是牵扯到了伤口,哼唧了两声。   她翻了个白眼,驾轻就熟地倒了杯茶给他。   他低头才喝一口就叫唤:“这么烫!”   孟逢君就差拔剑架在他脖子上了:“喝不喝,不喝倒了!大夫医嘱不听,喝药还倒掉一半,外头那株海棠树都快给你浇死了!还有脸在这哼哼!”   遥岑吓得一哆嗦,手中热茶险些泼腿上,梗着脖子看她:“我,我就说了句‘烫’啊……我喝我喝!”   他拧着眉,忍住烫嘴的痛,赶紧把茶喝干净。   “坐过来!换药!”她眼一瞪。   遥岑立马站得笔直,走到里屋桌边端正地坐好,也无需她多言,自觉地把衣裳解了,纱布拆了,等她抹药。   心里暗暗嘀咕,这仙门女子可太凶了,怪不得之前霓旌同他说,不要跟女子吵架,无论吵不吵得赢,下场都不会太好。   孟逢君瞥了眼这位自个儿抓着衣服的魔界大将军,默默呵了声。   当初师父让她来照顾他的时候,叮嘱她行事留心,估摸着也是对其有所防备的。   不过眼下瞧着……好像也没传闻中那么可怕,纸老虎一只,还不是屈从与她正道的光辉下?   “行了。”她换好药,收拾了一下纱布,也懒得同他多说,“我得去给我父君和兄长换药,你呆在这老实点,再让我发现你四处乱跑,我——”   遥岑眼看着她抓了把银针,慌忙摆手。   上次“针灸”的痛,可还深深刻在脑海里呢。   她拿好东西,正欲出门,却在门边倏忽停了一下。   遥岑探出头去,她甩了甩头,走出去了。   他皱了皱眉,总觉得她方才……是不是差点摔倒?   在屋中坐了良久,他忽地反应过来。   不对啊!他是魔界大将军!这么听一个仙门女弟子的话作甚?她让他呆在这他就得呆在这吗?他就要出去!   大不了……大不了不出栖霞宫的大门不就成了!   诶对!   他一拍脑门,赞叹自己的聪慧,霍然起身,走出了殿门。   他记得孟逢君的父君和兄长好像也住在栖霞宫,就在东侧殿那边,她平日对他吹胡子瞪眼的,他倒要看看她对别人可会如此凶悍。   这么一想,他兴致勃勃地穿过游廊,朝东边走去。 第九百七十二章 不然拖回去也行   与此同时,孟逢君正给孟柝换药,孟柝伤得不轻,折损了不少修为,换起药来极为吃力,包扎到一半,孟逢君已是汗流浃背。   “君儿……”孟柝虚弱地开口。   “我在。”她立刻应声。   “你兄长……怎么样了?”   “我刚去那边换完药,烧已经退了,父君放心。”孟逢君耐心地告知他。   “昆仑山呢……”   她倏地一顿,旋即笑了笑:“此事陵光上神那边自有分寸,您眼下最重要的是养好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孟柝吃了地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头:“苦了你了,从小都是旁人疼爱你,如今却要你四处奔走,来照顾我们……”   孟逢君鼻尖一酸,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没事儿,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这节骨眼上,多一个人手都是好的。”   “无尽怎么样了?上神那边可有对策?”   她稍一犹豫,“无尽已经取回了全部元神,上神那边找到了失落人间多年的东华上神的转世。”   “东华上神……?”   “嗯,父君见过的,就是苏门山楚掌门座下的陆君陈陆道君,这也算是机缘巧合吧。父君不必担心太多,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上神那边已经在商量对策了,定有出路的。”   孟柝着实是累了,得她宽慰,徐徐合上了眼。   孟逢君收拾好东西,出来带上门,仰头望着漫天叫嚣的怨灵,连一点星辰都看不见了。   虽说方才还安抚孟柝,但四下悄然,看着如今千疮百孔的六界,委屈和不甘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她回过神,又狠狠把眼泪抹掉。   还不是哭的时候,她得熬过去,为了让他们活下来,云渺渺可是把昆仑山都舍下了,她这个做师姐的怎么能丢人?   她咬咬牙,再度挺起背脊,打算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她记得今日军营中又送来不少人,霓旌那边许是忙不过来的……   可刚踏出一步,便是一阵恍惚,下意识先抱住怀里的药瓶,人却是重重地跌在石阶上,磕得腰背发麻。   纵使疼得要命,她也不敢在孟柝屋外喊出声,只得低低地喘着气,硬憋住不出声。   这一跤摔得她脑子发昏,有个声音忽远忽近地唤她,像是从深海里浮起的泡沫,她顾不上看是谁,低声提醒着别嚷。   遥岑刚到这附近,就瞧见她晃晃悠悠地从屋里出来,下意识地往墙后躲,转眼就见她摔了下去。   光听那声音就晓得摔得不轻。   他脑子一热就冲了过来,赶紧把人扶起来。   这一扶,不晓得碰到了哪里,她好像疼得更厉害了,吓得他手脚无措。   “哪,哪疼啊这是?”   孟逢君痛得清醒过来,见是他,想都没想一巴掌先呼在他后脑勺上。   “不是让你别出来嘛……!”   遥岑被打得发懵:“我……我没出栖霞宫,你这女子能不能别动不动打人啊!粗鄙!”   “你个魔族敢说我粗鄙……嘶!”她恼火地想爬起来教训他,一动又疼得趴了回去。   这回遥岑瞧出来了。   “……摔到腰了?”   孟逢君气得脸发紫,要不是孟柝才睡下,她现在就想吼他一句“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就这么僵持了半响,遥岑挠了挠头,尴尬地蹲了下来:“你住哪,我把你送回去。”   孟逢君咬咬牙:“就这。”   “这?”   “我就住栖霞宫!”她简直要气死了,“南边那个院子,离你住的那间隔了一座湖塘。”   遥岑一愣。   这么近……?   怪不得他一出去她就知道了。   他俯下身,双手上下比划了一圈,有些为难:“你是要抱回去还是背回去?”   “不然拖回去也行。”   “……”她就问一句,掐死他魔尊会来找她偿命吗。   “你能不能利,索,点。”她觉得自己脑仁疼。   遥岑犹豫再三,道了句“得罪了”,一手托住她的背,一手勾起她的膝窝,小心地把人抱起来。   “干嘛,我很重吗?”孟逢君瞧着他冷汗都出了一层,暗自寻思最近是累了点,饭桌上多扒了两口,但应当不至于胖得这么明显啊。   遥岑不太笑得出来:“不是重不重的问题……我的手现在不敢用劲儿,你压我伤口上了……咳……”   孟逢君倒吸一口凉气:“哎哎哎!你现在可别倒啊!!”   一路提心吊胆,总算还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屋里。   孟逢君住的地方比他想得还简单,本以为姑娘家的屋子都爱放些花里胡哨的朱钗璎珞之类的,可这里看了一圈,除了一张床一面正衣冠的铜镜,和一张摆满药罐的桌子,就一览无余了。   他只能将人放在榻上,让她先趴着。   “你这屋里怎么这么多药啊?”他狐疑地打量着那张诡异的桌子。   这都能当饭吃了吧。   孟逢君白了他一眼:“我医术之前没好好学,光顾着学剑法了,最近才开始作弄这些药草,白天得给人上药,只能搬回屋里夜里看看。”   遥岑点了点头,“其实我也学过一点。”   “你——?”孟逢君满脸写着不信,“你学什么医术?”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还不是霓旌,她熟悉天下各种草药,之前没事干的时候就拉着我讲药理,不是常说久病成医么,听多了可能也有效果。”   孟逢君不以为意地嗤了声:“胡说八道……”   “你这伤怎么办?自己能治吗?”遥岑也没多想,顺手戳了一下。   孟逢君疼得想骂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伤在腰背上,我看都看不见,怎么治?”   “哦……”遥岑认真地想了想,“那我去找霓旌给你看看。”   说着,便要起身。   衣摆却被猛地抓住。   他困惑地看着趴在榻上一脸为难的人。   孟逢君抿了抿唇:“……别去找霓旌了,她这会儿多半也忙不过来,令和宫离这远着呢,来回一趟不知耽误多少伤患。”   “那怎么办?”   她咬咬牙,指了指桌上的瓶瓶罐罐:“我没记错的话,桌上有一只小陶罐,里头的药膏能治跌打损伤的,我方才试着动了一下,没伤着骨头,淤血揉开应当就没什么大碍了。”   闻言,遥岑半信半疑地过去找了一圈,果真找到个小陶罐,给她拿了过来。 第九百七十三章 上药   “是这个吗?”   “对。给我。”她伸手接过,看了看药,又看了看他,面色一沉,“你还不出去!”   遥岑恍然惊觉,忙不迭地去外屋避嫌。   孟逢君解了衣裳,挖了一指头药膏,吃力地反手给自己抹上。   光是涂药都疼得她浑身发颤,揉的时候根本使不上力,反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她隔着帘子,能望见遥岑背着身,还站在那,咬咬牙,喊了声:“喂!”   遥岑一愣,微微侧了下头:“又怎么?”   孟逢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你不是说会些医术吗,过来帮个忙。”   遥岑眨了眨眼:“……你确定让我现在回头?”   孟逢君咬牙:“赶紧的滚进来!”   遥岑进屋的时候,她把自己裹在被子下,粗粗的一条,看着跟只胖虫没多大区别。   “我使不上劲儿,你帮我把药揉开。”她别开脸,不甘心地嘀咕了句。   遥岑看了看她身上的棉被:“隔着……被子揉啊?”   那怕是累死了都揉不开。   孟逢君也深知这一点,踟蹰良久,终是把被子掀了。   遥岑看了眼,不由嗤笑:“这不是穿着衣服嘛,捂这么严实,我还以为有什么非礼勿视的呢……”   孟逢君一枕头过去:“你想得倒美!我警告你,一会儿揉药归揉药,不许有别的龌龊心思!心里默念清心咒,不准有任何杂念!”   “你是要我当场遁入空门吗?不如给你抓个老尼姑来?”遥岑都给气笑了。   “我……我不管!你念不念!”   他深吸一口气:“行行行,姑奶奶我服了你了……不过我不会念什么清心咒,往生咒倒是会一段。”   孟逢君脸都绿了:“我会!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坐下来,床沿明显陷下去一块。   孟逢君吞咽了一下,莫名有些紧张。   她哽着脖子,念出第一句。   “清心若水,清水即心。”   她没想到她还真跟着念了,魔族念清心咒的场面该如何说呢,“啧,果真怪得很。”   遥岑嘴角一抽,毫无征兆地将手覆在她腰上。   不同于自己的温度隔着布料传来,吓得孟逢君抖一激灵,急急又念下一句。   “微风无起,波澜不惊,幽篁独坐,长啸鸣琴!”   遥岑一面百无聊赖地跟着念,一面给她揉腰,揉开淤血可得使劲儿,好几次疼得厉害了,就见她抓着被子直蹬腿,就是不吭声。   他犹豫几许,还得继续。   好不容易把药揉开,这被褥都快给她抓烂了。   “行了,你……没昏过去吧。”看着眼前的人不动弹了,他一时有些紧张,隔了会儿,过去扒拉了两下,把人从被子里刨出来。   额上的冷汗暂且不论,她眼眶红红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撇撇嘴,别开脸不看他。   遥岑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喂喂喂!疼你喊一声啊,不然我怎么知道下手重了?那……那你也别哭啊……”   他在那手足无措,孟逢君却是一言不发,卷着被子索性一倒,又把自己裹得跟土埂似的。   “喂……”遥岑一个脑袋两个大,坐在床边拍了拍她的“土埂”,“我,我道歉还不成吗?”   他好像听霓旌那厮说过,人间的姑娘家都麻烦得很,被人看了脚都是毁了名节,虽然是为了疗伤,但他方才的确是碰了人家的腰。   他这辈子除了那些搔首弄姿的女妖精,还真没碰过女子的腰身呢。   该如何说呢。   清心咒念是念了,但好像都是用来蒙人的。   他思来想去,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好歹照顾我这么久了,你要真过不去这坎儿,我赶明儿去问问霓旌,你们仙族成亲都要什么聘礼,我去挑挑……啊呀!”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脚蹬到了地上。   孟逢君的眼神简直要吃人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平静了一会儿,遥岑靠着床边就地坐下,孟逢君又把自己缩回了“土埂”里,静默良久,她才开口。   “你说……我们会不会输啊。”   遥岑抬了抬眼:“不好说,如今的局面对人间很不利,若无力挽狂澜之策,想赢难如登天。”   无尽已经取回了元神,对那些怨灵乃至整个六界的影响不可估量,他们能度过今日,或许只是因为人家得偿所愿,心情不错。   “我其实……真的没什么信心……”从被子下传来的声音似是哽住了,只有在旁人看不见的时候,她才敢示弱,“本以为只要昆仑山还在,总有个指望,可现在连昆仑山都没了,再输,我们还能退到哪里去?”   四下沉默了很久,或许也不是那么久,只是等不到一句回答,让她觉得很不是滋味。   她掀开被角朝外看,遥岑还坐在床边,烛火勾勒他的轮廓,削去了几分锐气。   他叹了口气,“可我还信尊上和上神。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可能有些奇怪,但陵光上神的确是位值得敬重的神尊,她说的话,我是信的。尊上这么多年,嘴上说着仇恨,但锁天塔关着的,大半都是他抓回来的妖邪,虽是魔族,但有多少人因他才得以活在世上长长久久。”   “尊上说过,他想为陵光上神做点什么,但我跟随他这么多年,旁人不知道,我看得出,他所做的一切,并不只是为了博神尊一笑。”   他侧目莞尔,“尊上定能和神尊一起,解开这困局。”   待他说完回过头,却发现榻上的人已经睡着了,眼窝一圈泛青,醒着的时候中气十足,嚣张跋扈,就很少有人注意到,她已经累成这样了。   遥岑叹了口气,伸手帮她掖了掖被子。   泰和殿中。   满座之人,皆默然不言,隔了许久,陵光先开了口。   “无尽已经融合了元神,封天阵,也刻不容缓了。”   司幽看了她一眼,“你可想好了,眼下我们这边只有你和东华,若要重启封天阵,你二人就再也出不来了,且只有两位上神的阵法,根本杀不了无尽。”   “谁说我是打算杀了他?”陵光道,“凭我和东华现在的修为,暂时的确奈何不了他,但只要能借地利,将他封困在阵法内,我自有法子留下他。”   “那岂不是如五千年前一样……”司幽看着她的眼睛,意识到一丝不对,“封天阵一旦开启,除非如上次一样一柱坍塌,否则里头的人绝不可能出来,你这次该不是打算自己也留在阵法内吧?” 第九百七十四章 我带你去看些东西   陵光笑了笑:“上次将他封印的是我的血翎,这次用封天阵,定不止五千年,在想出办法诛灭这邪魔之前,这世间还有喘息的余地。”   “可你若是被困进去,只有永无止息的交战,解开阵法之前,谁都救不了你!”司幽拍案而起。   “我知道。”陵光平静地坐在那,拿出了江疑留下的两本手记,“江疑神君生前,细查了封天阵的事,若是庚辛在世,我们或可真的将其诛灭,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我们只是做了我们能做的,辜负父神所托,已是惭愧万分。”   “陵光说得对。”陆君陈叹了口气,“以我现在的状况,即便不入封天阵,也撑不了几年了,重新转世,可没有这么多时间留给我们,无尽想必很快会对朝云城下手,我们只有封天阵能与之相抗了。”   “但两位上神的元神,支撑封天阵只怕也勉强。”镜鸾知她心意已决,但此举也有诸多风险。   “是啊,若能将玄武上神带回来,或可行。”楚长曦附和道。   陆君陈眉头紧搜锁:“此事我去办,陵光你专心准备封天阵落脚之处,我定把人带回来,这是他惹下的罪业,无论有何苦衷,都该自己承担。”   陵光点了点头,看向司幽:“托你去找的阴阳交合之处,可有眉目?”   司幽顿了顿,道:“原本最合适之处是不周山,但不周山地脉已毁,无法支撑封天阵神威,这世间还有一处。”   “哪里?”   “酆都嶓冢山。”   “十八层地狱之上……”   司幽点了点头:“嶓冢山离鬼门关极近,正是阴阳相融之处,说是地狱之门,但山峰却在人间,其灵气足以支撑封天阵。”   “可这样一来,若是失败,酆都会有崩裂的危险。”陆君陈提醒。   司幽笑了声:“你俩都把命豁出去了,本君连道裂隙都填不上?”   四下岑寂须臾,长潋犹豫地看向陵光,“师尊,此事……重黎可知道?”   一句话,令众人倏忽沉默。   长潋犹豫再三,劝道:“弟子觉得这么大的事,他应当知道,瞒得了一时,待封天阵布下,他也终会知道,这样对他……不公平。”   他晓得这个师弟的脾气有时是冲动了些,混不讲理的时候恨不得一拳砸过去。   可这也不能把如此重要的事瞒着他,何况她现在已经与他成了亲,于情于理,都该让他知晓因由。   至于他答不答应,是另一回事。   沉默良久,陵光揉了揉眉心,叹息道:“好,这件事我会同他说清楚,你们勿需多言。”   她起身,步伐沉重地朝殿外走去,走到门边,倏忽停下。   “东华。”   她抿了抿唇,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心头,却说不出一句来。   陆君陈望着她的背影,淡淡一笑。   “我明白。生而为神,总有不得不去做的事,五千年前我没有后悔,五千年后也不会,相信你也是如此。”   重黎在最初醒来的那间宫殿外见到了陵光。   她坐在石阶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抱膝而坐。   昏黄的石灯照在那白衣上,像一层薄雾,泛着温暖素净的光,遮住了衣衫下瘦削的身形。   他走过去,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得知昆仑覆亡的他,根本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安慰她。   只能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轻柔地唤她一声“师尊”。   陵光从臂弯里抬起头,似有些恍惚,但笑起来仍是温柔的,一双含水盈波的眼睛,像两帘滚烫星河。   “你回来啦。”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刚从梦里醒来。   重黎忽然就有些心虚:“我刚才……出去走了一圈,你在这等多久了?”   她摇了摇头:“没多久。”   重黎这会儿总想起当初在崇吾宫放她鸽子的那个腊八节,无端的心慌。   “抱歉,又让你等了。”他伸手抱住她,去握她的手,不算很凉,才稍稍松了口气,“怎么不进屋?”   陵光低笑:“人间不是经常有妇人站在门外等自己的夫君回家么,你看我都没站着,累不着。我就是……想坐在这透口气,想着你总会回来的。”   她笑了一回儿,便有些笑不出了,若有所思地望着天。   重黎在她身边坐下,隔了一会儿,听见她没头没尾地说。   “如今都看不见星星了,上回这样和你坐在一起,还是在天虞山。”   重黎瞥了她一眼:“是啊,那次你喝了一坛子酒,把我吓得不轻。”   陵光忍不住笑出了声:“有吗……其实我酒量挺好的,你不知道吧。”   重黎蹙眉:“你以前……真的不常喝酒。”   他在昆仑上万年,见她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还以为她喝了酒跟东华上神似的,转眼就不省人事了。   “五感恢复得如何?”   沉默几许,她忽然问道。   他顿了顿,答道:“已经看得清东西了,触觉和味觉也在逐渐恢复,再过一段时日应当就能缓过来了。”   “那就好……”   他犹豫再三,看向她,“师尊,昆仑山的事……”   “阿黎,我有件事要同你说。”她忽地打断他。   盛着灯火的眸也随之沉静下来。   重黎还在想着昆仑的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忡地望着她。   她起身,拉住他的手。   “你随我来,我带你去看些东西。”   她将他一路带到了令和宫附近,那儿住着的伤患,虽也有些伤势较轻的仙门中人,但大多还是军中将士。   数日苦战,负伤之人不计其数,本以为会看到一片人心惶惶,哭号不休的混乱景象,可屋中众人却很是有条不紊。   进进出出的医官忙碌得根本无暇抬头看他二人,本该早早回屋歇下的百姓却是一个都没睡,拿药的拿药,递帕子的递帕子,手脚麻利的帮着来回端热水。   霓旌和长琴埋头给重伤之人上药包扎,伤势较轻的则由民间的大夫搭把手。   没有一人在哭,在抱怨,哪怕一个孩童,都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能听到的只有大夫和医官在喊。   “纱布拿过来!”   “快,热水在哪!”   “这里需要参茶,那边递一下!”   “仙君,这血止不住,您快来看看!”   “好,这就来!” 第九百七十五章 原来我是爱着这世间的   重黎站在窗外,看了许久,竟有些意外。   陵光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他们这会儿应当怨天尤人,抱头痛哭?毕竟如今这皇城外的人间,已经同地狱没什么差别了。”   她指着窗下正给一名将士包扎胳膊的女子。   “那姑娘的夫君,也是军中之人,昨日刚战死,她还有个孩子,你瞧,就是那边给霓旌擦汗的娃娃。”   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真看到一个七八岁稚龄的孩童踮着脚,大大的眼睛还有些红肿,却比许多大人都要努力。   “还有那边的老妪。”   她又指向别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给一名断了手的将士喂水。   “她的儿子,昨日为了救一个孩子,受了重伤,今晨去世了,她已经照顾了十余名伤者,每救一个人,她都说,像是在救自己的孩子。”   这儿还有无数身陷不幸之人,陷入绝望的人也有,都倚在墙角,不曾给别人添麻烦。   她指着他认了好几个人,还有亲自来看这些将士的楚司湛,褪下了战甲,放下一国之君的架子,帮着端茶递水,止血救人。   “无名小卒和九五至尊这个时候的差别到底在哪呢?他们谁都不会有流芳百世身后名,也不知能不能活过明日,我记得同你说过,人心都是不平的,世间也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有时候失去,不代表还能得到。”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看着屋中的所有人,烛火流动,映出她眼中温柔的笑意。   “心之善恶,很多时候都不能一概而论,从前我总觉得我背负苍生,是因为父神遗命,是身为上神的责任。”   “可有了情根之后我才发现,我是真心实意地喜爱这世间每一处风景,每一个人的。”   她转过头来,从未笑得如此心满意足。   “能护佑自己所爱,是件三生有幸的事,我很高兴自己是朱雀,很高兴自己有能力,为他们遮风挡雨。”   “师尊……”重黎看着她,只觉一阵阵的战栗,猝然后退,不敢听她说下去。   可陵光拉着他,定要他听得清清楚楚。   “阿黎,我做了个决定,你可能……不太想听。”   “你别说……”他感到自己在发冷,竭力想要阻止她把话说完。   可他不能。   他拦不住。   他看着她笑起来,温柔至极,却也残忍至极。   “我选好了,你可明白。”   她很少将话说透,但这对于重黎而言,算不得半分委婉。   苍生与他,她有过犹豫,但最终的答复却始终未变。   他的师尊,他的心上人,从来没有变过。   “你都想清楚了?”他脑子里一片嗡响,久久不曾消散。   “……嗯。”陵光点了点头,“明日我与东华,还有司幽会前往嶓冢山布阵,江疑在手记中写着,封天阵若无四柱,也可起效,只是效用不及四灵都在的时候,怕是杀不了无尽,只能将他封印其中。”   “封天阵只靠两位上神,是困不住无尽的。”   陵光顿了顿,道“我与东华会设法将执明救回来,无论他之前做过什么,若能赎罪,也算对得起自己上神的身份了。”   她回过头看向屋中的楚司湛。   “阿湛已经是位独当一面的国君了,他身边有云衡和应燃,便是之后的路不太容易,也不至于一蹶不振,这些百姓,都会是他重整江山的助益。”   “昆仑那边我交给了阿鸾和长潋,只要困住无尽,那些妖兽不足为惧,司幽也不会袖手旁观。”   她絮絮地说着,在重黎听来更像是在交代后事。   “封天阵若成,届时你和东华上神会如何?”   她沉默良久,终还是不想骗他。   她叹了口气,道:“大概……一时半会出不来了。”   封天阵一旦重启,便是与世隔绝的状态,外头的人进不去,他们和无尽也出不来。   整座嶓冢山,都会被封在其中。   重黎霎时被不甘与悲恸哽住了喉,几度发不出声。   “……那我怎么办……”   他太了解陵光这个人,正因为了解,才不知道该如何去劝她。   没有办法劝,他从来就拿她束手无策。   只能用几乎破碎的声音问她。   他呢。   陵光走近他,扎进他怀里抱紧了。   他眼眶发红,想要碰她,可颤抖停不下来,他怕自己会忍不住现在就把她捆起来,把她关起来,哪都不让她去。   微凉的手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像少年时他每每被打,哭着睡去,坐在榻边安抚他的那只手。   “我不会死的,我答应你,我不会死。”   她一字一顿地保证。   “你可以生气,可以怨我无情,我总是在辜负你,丢下你……”   她抬起头,慢慢地眨着眼,每一根睫毛的微颤都无比清晰。   “我的确不是个好师父,但爱你这件事上,我没有骗你,我只是希望我走后,你不要怨恨任何人,别再做傻事。”   她似有些无力,但始终不肯放开他的手。   “阿黎,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有多爱你。”   指腹顺着他的骨节细细摩挲,仿佛要牢牢记住被这双手牵着的时候,是种什么感觉。   如此,即便要在封天阵中永无止休地战上千万年,也足以支撑她一次次爬起来。   重黎闭上眼,仿佛又一次看到自己百岁生辰那日,仰着头看见的白衣神尊。   那么耀眼,挺拔,不可摧折。   也如此温柔,爱怜,令他一生都再挪不开眼。   于是,他紧紧地将她箍在怀里,吻她的额,她的脸,她的唇,眼泪是咸腥的苦涩,像一颗淬了毒的糖。   他含下,甘之如饴。   他抱她回到楚司湛安排的那座宫殿,她一路都抱着他的脖颈,像个耍赖的孩子。   那晚殿中的烛火燃了很久,摇曳着,拉扯着映在墙上相互纠缠的人影。   无尽的欲念已被剥离出去,但重黎却从未觉得如此难以控制自己。   肆意与温柔,扯着人不断地沉沦,像冰雪融化在身体里,忽冷忽热的起伏。   逐渐飘远的意识,会被突如其来的深抵拽回,最后只剩下破碎的低吟和断续的哭声。   色授魂与,仿佛跌入深海,抓住最后的蛛丝,随猛浪浮沉。   黏腻的烛泪倏忽而落,从滚烫到凝结,催人入梦。 第九百七十六章 交换   月西斜,夜色明,迎着萧风的城墙顶,数道天光如出鞘的利剑,刺破晦暗的苍穹,与乌紫的浓云间穿梭的怨灵明暗交映。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兽嗥撕裂了一夜静谧,天,亮了。   云端之上,隔着流光浅溢的灵障,楚长曦头一回望着陆君陈的背影,在风中御剑穿行。   当年司幽将人送到他这的时候,明明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身染重病,一副随时有可能活不下去的娇弱模样。   他就每日守在榻边,一勺一勺地喂药,有时药性猛了,夜里烧烫起来,他根本不敢合眼,整宿整宿地看着,不小心打个瞌睡,猝然惊醒,赶紧过去探探孩子的脉搏和鼻息。   他做皇子数十载,无论是在朝云城还是苏门山,哪里照顾过病重的孩子,往往笨手笨脚的,惹得司幽笑话。   后来,他对这孩子撒了个谎。   告诉他,他双亲健全,是东荒陆家嫡系的子孙,颇受疼爱,只因身子孱弱,才被送上苏门山调理,跟随他修炼。   这孩子没有丝毫怀疑就信了他的话,跟着他学武向道,勤修不缀。   一晃眼,孩童成了少年,少年又成青年,如今飞在他前头,一肩扛起苍生重担。   他到如今才明白,为何司幽将人托付与他时,曾郑重嘱托,悉心教导,莫要因他体弱而娇惯。   有些人便是低到尘埃中,只要他愿,一样能重归云端。   “陈儿……”他脱口而出,又觉不妥,立即改了口,“东华上神,只你我二人去九嶷山,可会太过鲁莽?”   今日天蒙亮,他便来寻他,说要去九嶷山救回玄武,重铸封天阵,说是已同陵光上神和幽荼帝君商量过,但出发时,却是再没带上其他人。   九嶷山的状况,历经上次苍梧渊一战后,谁人不知那是无尽和妖兽的巢穴,若有个万一,且不说他二人极有可能丧命,封天阵怕也极难再起。   陆君陈稍稍放缓了些,依旧目不斜视。   “师父还是唤我名字吧。”   他的声音比从前听来沉稳了些,但并无盛气凌人之感。   “我如今是肉身凡胎,只是恢复了记忆,法力和修为并未回来,已不再是上神,您教导我武艺和处世之道,代替我生身父母将我养大,我应当尊您一声师长。”   楚长曦一愣,到底有些尴尬:“知晓你原是四灵之一后,我这个做师父的,只觉惭愧,这些年应当再多教你一些,也不至于让你被掳走八年,坏了根基,更不会如今……”   陆君陈摇了摇头:“命数如此,我和陵光都是心甘情愿的,能在轮回中走一遭,知晓世间冷暖,是我作为上神时不曾得到过的,我已命不久矣,你们不必觉得内疚,若觉亏欠,往后便好好地活,把从前的遗憾都补全,如此,我与陵光在封天阵中,才不是荒废光阴。”   说话间,已到九嶷山地界。   二人收起佩剑,停在山脚。   再往前走,势必遇上妖兽,要在无尽眼皮子底下找到那枚玉珠绝非易事,看着一片瘴气的山谷,楚长曦才觉他是对的。   这种地方,多带一个人来都是一分风险。   “一会儿入山,莫要离我太远,泰逢的剑气能压制一部分妖物,若遇上修为深厚的,切记避开。”陆君陈低声叮嘱。   楚长曦会意地点了点头,凝息静神,正欲踏入九嶷山,一道紫影倏忽从石后步出。   “穷奇和混沌就守在谷口,我劝你们别自寻死路。”   余鸢的出现在二人意料之外,下意识地退后半步,戒备地握紧了腰间长剑。   “别急着动手。”余鸢瞥了二人一眼,神色淡漠,“我不是来同你们打的。”   她右手一转,掌心赫然一枚白玉珠,珠中一抹玄光流转,正是失去意识的执明。   “你们是来找这个的吧?”   楚长曦吃了一惊,与她交手数次,自是不敢相信的,立刻便要拔剑去抢,却被陆君陈拦住。   “你这是何意?”   余鸢低笑了声:“能有何意?你们想要,我替你们拿来,不是省了你们的麻烦?”   陆君陈蹙眉:“是无尽让你这么做的?”   换来她一声冷笑,“他若是知道,怕是要活劈了我……”   “既然如此,你此举又图什么?”   余鸢默然,把玩着手中玉珠,半响,抬起头来冲他勾了勾嘴角:“图本姑娘高兴。”   楚长曦怒道:“莫听这妖女胡言,死在她手里的仙门同道不计其数,前些日子那些妖兽也是受她驱策,多少无辜之人惨死,她今日之举定有他意,说不定又是一场阴谋!”   听完这番话后,余鸢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笑道最后,似有些抽搐,竟是双眼都红了一圈。   “别笑了。”陆君陈收紧了拳,告诫她,“你助纣为虐,更以芳淮神君遗物,庇护邪魔,你的父族若泉下有知,岂能瞑目!”   余鸢歪了歪头,将笑未笑地望着他。   “我的父族……你还记得他们吗?东华上神,你换了副模样,我瞧着好生不习惯,曾有传言,我父君母后前往昆仑,最后一个见到的就是你,想要这枚玉珠,那你就同我说说,他们到底欠了昆仑什么?”   “上神!……”楚长曦怕他再听这妖女谗言,会误了大事,嶓冢山那边可是已经开始部署了,他们须得尽快将玄武上神带回去。   陆君陈抬手拦下他,上前一步,道:“看来你的确什么都不知道,蛮蛮一族本是妖兽,你的祖父,也就是蛮蛮一族上一代首领,曾率部族祸乱人间,引发天下大水。”   “我与陵光当年奉父神命前往讨伐,亲眼得见民不聊生,饥寒交迫的人间地狱,黄河中飘着的兽类和人尸不计其数,较之今日惨况不遑多让。”   “父神之喻,是灭族,九天玄火降世,诛除祸患,复四海升平,但芳淮神君找到了我和陵光,愿献上部族作恶之人的头颅,以求保全无辜妇孺青壮,这其中,包括了你祖父的脑袋。” 第九百七十七章 真相   “他确实做到了,我便与陵光向父神求情,以上神的仙骨作为担保,将遥泽分与剩下的,蛮蛮一族栖居,多年之后,才有了比翼鸟的美谈。”   想起当年,他叹息连连。   “可惜父神去后,四凶作乱,六界再陷战火,对付混沌那一战前,昆仑已有殊死一搏的打算,你父君母后前来见我,愿守搏兽之丘,替昆仑争得一些时间,保全天下苍生。”   “他二人来昆仑那日,并未多言,只是将自己想做的,该做的都说清楚了,芳淮神君欠昆仑的情,那一战后便还清了,救你,是陵光的决定。”   “不可能……”余鸢脑子里嗡的一声,“她说过,她收下我,只是因为我父君母后为昆仑战死,她要还这个情……”   她说得那么决绝,怎么可能早就还清了呢?   陆君陈摇了摇头:“兽丘一战,便是蛮蛮族与昆仑两不相欠的界点,芳淮神君已经做好了全族覆灭的准备,否则不会将你也带上战场。”   余鸢脑海中陡然浮现出那一日,芳淮牵着她走出遥泽时的眼神。   那是赴死的眼神,他就没想活着回来。   可他依然紧紧攥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向战场。   护着她?再好好想想。   那是护着她吗?   只是让她活久一点罢了……   “我与陵光封印完混沌,已是精疲力竭,即便她是战神,这么损耗灵力,也几乎站不住了,她可以立刻回昆仑疗伤,但她还是孤身去了搏兽之丘。”   “不可能……”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同你说的,但以她的性子,多半是不会让旁人看到一丝一毫虚弱的,她带你回来,将你安顿好之后,因灵力耗竭,昏睡了足有十日,修为折损了近一成。”   “不,不是……”   余鸢合上眼就能想起当年,白衣翩飞的陵光踏过万千尸骨走到她面前,一双淡看世间的眼里,映出狼狈不堪的她。   万籁俱寂,星河滚烫。   那一瞬,她曾以为自己遇到了黑暗中的一捧天光。   “她看起来那么好……”   全然不像灵力耗竭的样子。   “她在旁人眼中,从来都是毫无瑕疵的,你有数过从赤水之岸到昆仑主峰,要走多少石阶吗?”   除去那些崎岖的小道,蜿蜒的山脊,你知道有多远吗?   “三万又九十九级。”   说到这,陆君陈忽地冷笑了声。   “你自己没走过吧?主峰的灵气极盛,若自身修为不足,又或是灵力低微,连驾云御剑都不可能。”   他眼底根本没有笑意,冷漠地望着他。   这些事他本不想重提,可她今日偏偏问了,他就让她一字一句听个清楚。   “三万又九十九级石阶,是她抱着你走上来的,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你可见她喊过一声疼?可听她怨过一句?到底是谁亏欠了谁?”   “她留你在云渺宫,给你疗伤,让你自己选要学什么,长潋和重黎都没有的东西,你有。可你说她无情,她欺骗你,她骗你什么?骗你她身负重伤还在你面前装出一副自若的样子吗!”   “你胡说!——”余鸢怒极,冲过去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将人推在地上,死死抵住,惊得一旁楚长曦立即拔剑相向。   “妖女松手!”   陆君陈淡然地看着这张因震惊而极近扭曲的脸,抬手挡下了那一剑,示意楚长曦不要出手。   他的睫毛徐徐地颤动着,掀起眼来看她。   “昆仑七千年,余鸢你告诉我,你是拿什么来回报她的?重黎是因为玄龙族和苍梧渊的误会与她纠葛了这么久,可你呢?”   “你怎么有脸去恨她——”   余鸢像是被比九天玄火还烈的火焰猝然烫着了,被楚长曦掀退了数步。   “没事吧?”他将陆君陈从地上拉起来,戒备地盯住了余鸢。   她握着那枚玉珠,从紧攥到缓缓松开。   慢得像是将那七千年的光阴在脑子里细细走了一遍。   她忽地惨笑起来,将玉珠随手抛出去。   楚长曦急急上前两步,将其接住。   “没什么要说的了?”陆君陈问。   她摇了摇头,却又在他们转身之时喊住。   “东华上神,我有一事相问。”她平静地抬起眼,“若父神在世,再创生灵,我的族人还能回来吗?”   陆君陈有些许的迟疑,终还是答复了她。   “蛮蛮一族元神散尽,即便父神慈悲,也无法将全然消失的生灵唤回,能做的,只是重新做出一模一样的新生灵,给予从前的记忆,但过去的人,永不可能回来。”   听完这句话,她眼底最后一丝波澜散尽,如死水般枯然无味。   “……我知道了。”   她转过身,沿着狭隘荒芜的山道往前走,恍惚间,眼前好像再度浮现出昆仑的长阶。   皓雪满山,青松折腰。   曾观星河如炼,明月高悬。   她踏过万年的岁月洪流,每日与怨恨撕磨,倏忽回首,却发现自己好像哪里都回不去了。   朝云城泰和殿中,陵光将接下来的部署告知在座所有人,长潋神色凝重地听着,时而抬头看向对面的重黎。   他比他想象中要安静,方才师尊问起,他也将魔族的兵马部署交代了一番。   他想不通陵光昨日同他说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他好歹没有当场胡闹。   “无尽已能操纵怨灵,定不会就此罢休,待东华上神带回玄武,必勃然大怒,这一战会十分惨烈。”重黎道。   陵光点点头:“的确如此,封天阵必须在他攻破朝云城之前将他困住,此战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将无尽引到嶓冢山,他一旦步入封天阵,我与东华便会启动阵法,将其困在其中,届时整座山都会被关在阵中,任何人无法入内。”   当年封天阵未成,是因为执明听信妖邪谗言,在阵法未成之时发难,这一次,决不能再给无尽脱逃的机会。   “由我来引无尽到嶓冢山吧。”重黎顿了顿,决心道。   “你……行吗?”长潋蹙眉。   他淡淡一笑:“怎么,怕我临阵倒戈,让无尽逃了?”   “我不是这意思……”长潋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怎么说才好。   陵光道出实情后,他的确担心过重黎可会重蹈玄武上神的覆辙,毕竟情一字,最难料,他为了师尊,说不定真有可能做出什么混账事。   除此之外,他也担忧他的身体。   “放心罢。”重黎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陵光身上,笑了下,“封印解开后,我的五感也陆续恢复如初,幽荼帝君和镜鸾上君要去嶓冢山帮师尊和东华上神部署封天阵,恐抽不开身,你如今修为折损过半,去了还不是给我添乱,我届时带着魔界兵马,将人骗过来就是了。”   他说得轻巧,似只是出门走一圈那般简单,却是上来就将长潋身上的担子揽了过去。   “不是常说做师兄的得多让着师弟么,你让我在师尊面前多表现表现。”   长潋简直无语:“哪有这么让的……”   重黎也不由他多言,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看向陵光,几度欲言又止,到了嘴边的话到底还是拐了个弯儿。   “……我去看看崇吾宫的兵马到了没。”   说罢,便快步出了泰和殿。   “上神和他吵架了?”步清风在一旁看了半天,总觉得这俩人之间不太对。   不过想来也是,陵光和东华此去,即便不死,怕是也好些年都无法离开封天阵。   比起死别,生离有时候更折磨人。   陵光淡淡一笑:“没有,他只是……”   只是在答应了她之后,忍着不让自己有黯然伤神的机会罢了。   步清风问:“封天阵我只远远瞧过一回,若东华上神此次能将执明上神带回来,仅凭三位上神,能否支撑得到阵法完成,困住无尽?”   “此事其实不好说。”陵光也没有太大把握,“没了庚辛,四灵只剩三柱,要完成封天阵,就需要更久的时间,此间阵法绝不能中断。我最担心的,是原本由庚辛镇守的坤位成了缺口,五千年在不周山就是因此失败,今时今日,那依旧是个缺口,若有人从中作梗,后果不堪设想。”   步清风沉思须臾,目光笃然。   “我来看守坤位吧。”   “你……?”长潋面色顿变,“不行,不周山坍塌后,你的修为折损大半,不足以支撑坤位。”   “我不入阵,只以灵力封住此门,让那无尽不得逃脱便可。”步清风目光清亮,似已经一番深思熟虑。   司幽斟酌片刻,点了点头:“此法可行,步清风本就是山中神君,可聚山中草木土石之灵,为自己助阵,封天阵一旦启动,出来可比进去难多了,只要有人在外阻挠,无尽便极难脱身。”   闻言,陵光沉思良久,才退让了一步。   “好吧。”她郑重地叮嘱步清风,“你切记莫要入阵,修为不足,一旦踏入阵中,便会遭天雷千刀万剐之苦,即便坤位薄弱,有外力阻挠或可逃出,但十有八九下场凄惨,我不愿看你白白送命。”   步清风点了点头。   “放心,我也不是那求死之人,不周山虽然没了,但我还想回天虞山,作为步清风活下去。” 第九百七十八章 你同我道什么歉   陆君陈和楚长曦回来的时候,饶是陵光都吃了一惊。   “……这么快便救回来了?”   陆君陈顿了顿,才道:“我们没进九嶷山,是余鸢送出来的。”   “余鸢?”陵光面露狐疑,“她这是为何?”   她不是站在无尽那边的吗,怎么会将执明放走?   “是无尽的意思?”重黎先想到的便是无尽城府之深,总是会做出教人匪夷所思的事,这背后可有什么阴谋。   楚长曦摇了摇头:“我们起初也怀疑过,但她好像是背着无尽将珠子偷出来的。”   闻言,更令人不得解了。   “余鸢这算是在同无尽过不去,还是念及旧情,帮执明脱身?”陵光追问。   陆君陈犹豫几许,只道:“她想从我这打听些事情,这便是她所图之事。”   “……一些旧事。”他说得十分隐晦,不着痕迹地看了陵光一眼。   事到如今,他同余鸢说的那些,她即便知道了也只是徒添忧思,封印无尽在即,少些杂念也好。   他避重就轻的回答,陵光也没再追问,认识这么多年,有些事不必言表,也无需刨根究底,他这么说,定有他的用意。   陆君陈拿出那枚白玉珠,看到被困在珠子中仍未苏醒的执明,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怎么办。   如此恶贯满盈的凶徒,即便被困在这枚珠子里,也教人心生寒意,若是将其放出,万一他依旧站在无尽那边,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人交给我吧。”陆君陈道,“封天阵迫在眉睫,你们还有别的事要做,此事说到底因我而起,如今也该由我来劝。”   陵光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好,执明就交给你了,十二个时辰内,还望有个结果。”   嶓冢山那边,已经不能耽搁了。   陆君陈点了点头,带着玉珠离开了泰和殿。   “余鸢那边,师尊打算怎么办?”长潋上前,犹豫地看向她。   他与重黎,还有余鸢,都是自有在一处长大的,早些年余鸢的性子还不是如此难缠,只是在芳淮神君战死兽丘后,有时不免感伤。   重黎性子跳脱,点子也多,时常逗她开心,许是因此她才时时跟在他身旁,真要说的话,她对重黎的情意在他看来,更近似依赖。   也正是这种似情非情的依赖,让她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她今日将玉珠还给东华上神,若不是无尽的阴谋,或许是她终有了改悔的心思。   陵光默然几许,摇了摇头:“我与余鸢,缘分已尽,她往后要走什么样的路,由她自己选,昆仑可能庇护她一辈子,她也不能,一辈子都做个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的小姑娘。”   话中之意已勿需多言,长潋怔了怔,垂下了眸,黯然叹息。   殿中烛火幽曳,执明从一阵刺痛中苏醒过来,眼前不再是一片茫茫白雾,素纱软帐,暖衾棉枕。   被困在珠中的时间慢得出奇,连伤口淌出的血都似是凝固了。   此刻醒来,却发现那处伤已经被包扎过了。   他侧目,望见不远处昏黄灯下,撑着额角默然发怔的人,有些吃惊。   “东华……?”   一开口,嗓子是嘶哑的。   陆君陈看了过来,没有应声。   “我怎么在这……咳咳……”他试图爬起来,又被撕裂的痛硬生生扯了回去。   泰逢一剑,果真名不虚传。   “余鸢将你送了出来,如今你在朝云城。”陆君陈平静地答了句,又朝他肩上渗血的纱布看了眼,“伤口很深,别乱动为好。”   话虽如此,执明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疼得额上一层密麻细汗。   喉咙干得像是要着火,一开口便只剩咳嗽。   一杯温水递了过来,他抬头看着不知何时已走到眼前的人,一阵错愕。   “喝吧,否则也谈不下去。”陆君陈的声音像是冰块融入发烫的喉,冷,但不至于藏锋带刺。   执明犹豫了片刻,接过茶盏抿了两口。   柔润的水漫过干涩的嗓子,舒服了不少。   他抬起发红的眼,看向陆君陈,映在眼底的烛光幽幽攒动:“为何救我……”   他杀了敖洵的事,是瞒不过无尽的,朝云城下他又阻拦了重黎,无尽将他带回去,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而他想要的东西,已被他亲手毁了,活着,也不过继续懊悔罢了。   “为了封天阵,为了赢这一仗。”陆君陈开门见山地直言了。   执明苦笑了声:“封天阵……事到如今你们和陵光还不愿放弃吗?”   “我们为何要放弃?”陆君陈皱了皱眉,“人间和酆都都还在,没到束手无策的时候。”   “所以你今日是来游说我帮你们重启封天阵的?”   “若我不愿呢?”   陆君陈倏地皱紧了眉:“事到如今,你觉得你愿不愿有用吗?”   执明笑得伤口发疼:“有没有用你不知道吗?五千年前不周山,难道都忘了?”   “你!——”陆君陈攥紧了拳,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压住了怒意,“陵光说,五千年前,你是为了我,听信了无尽的谗言,酿成大祸?”   四下倏地静了下去,一阵沉默后,执明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是与不是如今再追究有意义吗?我就是堕了魔,杀了人,助纣为虐,十恶不赦,怎么,你要不趁现在杀了我?”   陆君陈目光骤冷:“若不是你重伤在身,现在已经挨我一拳了。”   执明一脸不以为然,摊开手,无所谓的颓败样,“要打便打,几时变得磨磨唧唧的?放心,我命硬,还够你出一顿恶气的。”   “执明!”陆君陈忍无可忍地一拳砸在雕花床栏上,震得整座床榻都在颤抖。   他如今只是个凡人,这一拳捶裂了木头,也崩裂了自己的皮肉。   血从骨节处丝丝缕缕地渗出来,他却浑然未觉似的,死死地盯着眼前不人不鬼的执明。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静默良久,才开口。   “……对不起。”   执明蓦地一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陆君陈合了合眼,如木石伫立床边,声音温缓下来。   “对不起。”   四下岑寂,这一次他听清楚了。   执明错愕地望着他:“……你同我道什么歉?” 第九百七十九章 你可愿随我同去   陆君陈掀起眼,每一根睫毛都似是在烛火中微颤。   “你的心思,我并非不知,只是……置若罔闻。本以为只是一时的误会,却不想成了惨祸的源头。”   “误会……?”   “嗯。”陆君陈犹豫了须臾,继续说,“毕竟从前在北地,你便时常胡闹。”   执明惨笑,眼中透出困兽般尖锐的光。   “所以这么多年,你一直当我是少不更事,同你胡闹?——”   “是。”陆君陈目光阴鸷地盯着他,少有的烦躁,“不然你要我怎么想?承认与自己先后诞生于雪谷的弟弟对自己暗生情愫,为了保住我的命,置苍生于危难吗!”   当头的呵斥,令执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而后,他忽地笑了声。   “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却还放纵我的作为,心如明镜的东华上神又是如何想的呢?怜悯我这个心思龌龊的弟弟,还是……素来清高的神尊也有舍不得的时候?”   陆君陈别开脸,不予作答。   他笑得更开怀了,“你对我只有嫌恶,现在却不得不请求我帮你们重启封天阵,庚辛死了,要想维系阵法只会更难,一旦进去,只有和无尽一起被困在阵中永世与之为战的下场,如此可悲,你凭什么觉得如今的我会听凭你摆布?不觉得对我不公平吗?”   他爬起来,不管伤口被再度撕裂,血洇开,在纱布上染成大片的血花。   陆君陈眸光一黯,看到他的脸色愈发惨然。   那感觉就像有人拿着锐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地割他的肉。   “什么叫公平?”他问,“我们活着才叫公平吗?等到六界毁在无尽手里才叫公平吗?”   执明忽然抓起他的手,抚过自己脸上的两道疤痕。   疤痕粗粝,就像一段漫长而折磨的岁月。   “我在你身后摆了这么多年的尾巴,既然要不到公平,总得拿走点什么作为回报吧。”   他勾起嘴角,笑得无不温柔。   “这样吧,我可以献祭元神,把命抵给你,你要怎么用就怎么用。”   他叹息了一声,像是忘了该怎么说话般,哑然许久,才继续说下去。   “……就换你现在走过来,抱我一下。”   他望着陷入怔忡的陆君陈,似是在等着什么。   等了好久好久,深深呼气,渴求似的重复了一遍。   “你抱我一下,我就答应。”   他笑得满心温柔,掺了一丝无奈,“怎么样,这样公平吗?”   他坐在那,半肩的血,云淡风轻地同他说话。   陆君陈目光沉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拳头越攥越紧,隐忍的情绪似在喷发的边缘。   执明仰着头,仿佛已经想得十分透彻,静静地等。   肩上的血几乎将纱布染透了,眼前忽明忽暗,他感到脑子胀得厉害,苦苦撑着最后一丝神智,等一个答复。   床头烛火忽地摇晃了下,眼前光影闪过,如期而至的不是乞求而来的一个拥抱,而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阵刺痛与酥麻后,执明自嘲般地笑了起来,正欲再说几句教他不好受的话,下巴却被捏住扳了过来,被眼前的人猝然吻住。   指尖是微凉的,唇却湿热,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在他眼前轻颤着。   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唇齿被撬开,闯入一股清茶的甜。   是陆君陈方才喝下的那杯茶的浅香。   他似乎怒极,又不甘至极,方才的淡漠不知去了哪里。   执明不晓得这人肉身凡胎拿来这么大力气,竟还有余力扣着他的后脑,不让他退后半寸。   吻到情动时,他几乎想不起自己方才是怎么呼吸的。   良久,陆君陈松开他,温淡如水的眸光深处,似有一团烈火在攒动。   执明怔愣地望着他,尚不知如何反应时,他已经施法替他止住了血。   “伤口裂了,在这等着,我去拿药。”   说着,他快步离去。   执明坐在那,不可置信地抬起手,抚过还在发麻的唇,脑子混乱至极。   隔了一会儿,陆君陈端着药和新的纱布回来,一言不发地给他换上。   “你觉得我是来请求你的?”   他沉着脸,说着,“庚辛同我说你对我有别的心思的时候,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执明动了动唇,声音又有些发哑。   陆君陈掀起眼,平静的盯着他。   “想把你逼到墙角,让你亲口说给我听。”   执明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可怕的脸色,仿佛要将他拆开来,撕碎了,吞入腹中。   陌生得让他心生畏惧。   仿佛平日里那个温淡如水的苍龙上神,不过是人前一张无暇的面具。   将其揭开,才知真容。   就像他现在顶着一个凡人的样子,缓缓将手按在他膝上,轻若无骨。   “陵光让我劝说你,但我现在火冒三丈,怕是没法好好说话,仙门中人都颇为忌惮你,这宫殿附近十二个时辰内,是不会有人敢靠近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眼底幽光如焰,倾身压过来,声音却格外平静,“就算我现在对你无所不用其极,你也只能乖乖受着,这样,我觉得很公平。”   他的手不觉中已经探入衣襟,抚过精瘦的腰,执明被激得一阵战栗,下意识地退后。   这一退,又扯到了伤口,疼得他直咳嗽。   那只手收了回来,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这就吓着了?”陆君陈不紧不慢地给他顺气儿,似是觉得他被自己挖的坑害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好笑得很,“斗狠逞凶这么多年,就敢要个拥抱,一点出息都没有。”   鄙薄的口气,刻薄得很。   执明被气得又是一阵咳,万万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他竟有闲情如此捉弄于他。   陆君陈看着他,“怎么样,还同我争论公不公平吗?”   他坐下来,静默良久,叹了口气:“庚辛死的时候,我恨过你,但更恨自己。那日在苍梧渊,不该让你一人进去查看封印。”   他笑了笑,无奈地瞥向地面。   “过去的事,重提也没什么意义,眼下留给我们的时间太紧,机会只有一次,你若对自己的作为尚有些许改悔之心,便随我与陵光一同入阵吧。”   执明咳得眼角发红,听见他说,“没有什么交换,也没有谁亏欠了谁,我只是在问你,可愿随我同去。”   背负苍生若是太累,他就替他背着,他只需想着他一人就够了。   执明怔怔地望着他,许久,颤抖的嘴角边,有了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 第九百八十章 希望你每天想我一遍   陵光在各个宫殿间转了一圈,在祭坛上找到了屈膝而坐的重黎。   他又换回了那件漆黑的墨袍,坐在高悬的祭坛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腿。   她走过去,知道他已经察觉到了,只是没有回头看她。   舒了口气,她挨着他坐了下来。   “听说遥岑的伤势好多了。”   “嗯。”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台下的皇城,“多亏孟逢君照料,他再过几日便能出阵了。”   陵光笑了笑,默然几许,“我其实……不擅长冷战,至少比你想的不擅长。”   偶然散开的浓云,泄下一抹薄凉的月光,照在她身上,似有一层薄雾,轻轻地浮动着。   她合了合眼,又睁开,“你要是一直这么不理我,我也会有些难过的。”   重黎默然良久,唇微启:“对不起,我……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自己看起来让你放心。”   陵光徐徐舒开一口气:“不放心你,我对这世间才有留恋啊……”   她忽然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要是想着封天阵重启当日,设法替我入阵,我现在就把你捆起来。”   她太了解眼前的人,正因了解,才不能让他做这样的傻事。   “我替不了你吗?”重黎眼角有些红,眸光却极亮,“连玄武那样的人都能进去,为何偏我不能?”   陵光看了他许久,不予作答,转过头望向远处。   祭坛很高,他们可以望见皇城外一片死寂的废墟。   “其实我还挺想看看上元节的朝云城的,听说花灯满街,人如江鱼,处处笑语欢声,令人流连。”   “还有东海的日出,嗟丘的青马,汤谷的扶桑花……这六界,还有许多我不曾去过的地方。”   她笑着,“还想试着多做几次桂花糕,再给你炖几回排骨汤……想做的事,原来这么多啊。”   她叹了口气,仰着脸,像是将天上的月光盛在了眼底。   许久,她握紧了他的手,被晚风吹得冰冷的指,沿着他的骨头轻柔抚过。   “有了情根之后,我发现我是个挺自私的人,不对,也许从前我就是自私的,只是没人看出来罢了。看到江疑的手记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难逃这一劫,但我头一个想到的,是如何才能说服你,乖乖听话。”   “我历经过无数生离死别,这一次最难受,我怕。”她看着他的眼睛,“怕你又孤身一人,怕你因我伤心,一蹶不振,这些比让我困在阵中与无尽永无休止地战下去还要让我害怕。光是想着你今后会如何,我就整宿整宿合不上眼。你可以说我独断,什么都替你决定好,但我依旧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   “然后过来抱着我,跟我说,你会听我的话,以后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然后……不会忘了我。”   重黎鼻尖一酸,倾身过来,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哽咽到声音模糊。   “我怎么可能……忘……”   陵光笑着,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腰:“希望你每天想我一遍,帮我多爱惜自己,经过嶓冢山的时候,不要总是红着眼睛,对我笑一笑,告诉我,你还在等我。”   他低头埋在她颈间,轻轻点了点。   “……好,我每天……都会会好好吃饭,珍惜自己,我会告诉你,我一直都在等你,我很想你……”   等有什么可怕的,他怕的是世上已经没有他等的人了。   陵光眼中染上一抹轻红,吸了吸鼻子,忍住了发烫的泪。   她觉得自己很卑鄙,清楚地知道他的软肋,又借此让他妥协。   但是怎么办呢。   她舍不得啊。   无尽发难比料想中更快,许是因为执明的失踪,令他警觉起来,不愿夜长梦多。   就在封天阵即将布好的那一日清晨,无数怨灵铺天盖地地朝着朝云城涌来。   妖兽肆虐,无数死于非命的人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化为僵尸潮涌而来,嘶吼声震天动地,穷奇与混沌领着一众妖邪,誓要夺下人间最后一座堡垒。   饕餮不知去了何处,三凶剩二,虽是好事,却也没到能松一口气的地步。   楚长曦与长潋死守皇城,布下天罡之阵,让所有百姓退到宫内。   恰逢正午,天空却是一片昏沉,如永夜不知尽头。   所有人都是仓皇的,焦急地护着自己重要的人,楚司湛和云衡率兵登上城墙,即便凡间兵刃无法与仙门法器相提并论,至少能将攀附在城墙上,企图闯入皇城的妖兽捶落深渊。   今日之战,能拖得一时算一时。   无尽于云端悠然而立,俯瞰着尚在渊底挣扎的众生,双眸似悲似喜,说不出对眼前所见是否满意。   他看着长潋和楚长曦率弟子冲入怨灵间,与妖兽搏杀,看见霓旌用九思稳住阵法,护着城中的人,长琴和陆端华守着城门,不让寸土。   远处,涌出一群兵马,漆黑的战甲,由遥岑领头,冲杀过来。   却始终没见到陵光和陆君陈,连司幽和镜鸾也不在此处,不由蹙眉。   “你去找找陵光所在何处,仔细提防。”他侧目,看向余鸢。   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倏地回过神来,见他蹙眉,忙道了声“好”,正欲飞身而下,却被玄色一鞭阻住了去路。   退后定神,自是恍然。   “……重黎?”   他一袭黑衣,与从前在崇吾宫的穿着无二,手中墨藤吞吐着流墨般的暗光,刚刚劈散一群扑来的怨灵。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闪了闪,却并未逗留,撇下她径直朝无尽冲去!   她吃了一惊,慌忙追去,又被紧随而至的遥岑拦下。   青光长戟已折,他今日换了柄红缨长枪,肃然而立,目光凛冽。   她心下一沉,只得拔出双剑迎上。   城下,长潋等人身陷鏖战,一时难以脱身,四周弟子浴血厮杀,稍有不慎便血溅数丈高。   无数怨灵自穿梭于半空,撕咬血肉,哀嚎乱心。   “这样下去,我们撑不了多久!”楚长曦高喊,“不如撤到后山,还能拖得久些!”   “不行!”霓旌断然回绝,“若只有咱们,还能撤出去,可城中还有百姓和伤患,根本来不及带走!上神和帝君他们都离开了朝云城,没办法匀出人手来安置那些人!”   长潋咬牙,“不能退!战至一兵一卒,都不能在此时离开朝云城!”   “说得轻巧!我们若都战死了,城里那些人还能活得了吗!”楚长曦喝道。   这些怨灵和妖兽来得突然,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便是知道不能退的理由,他也不能拿苏门山那么多弟子的命去送!谁知道嶓冢山那边如何了,若是阵法还未完成,他们要守到几时!   长潋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现在谁不是在赌?   他不确信陵光和陆君陈是否已经抵达嶓冢山,唯一能做的只有死守皇城。   剩下的……   他望向云端,朝着无尽飞去的那抹身影,收紧了拳。 第九百八十一章 引诱   重黎此时持无愧,一鞭抽了出去。   云端上的人面不改色,往后避开,冷冷斜了他一眼。   重黎随即祭出妙音金莲,霎时数道流光如焰,烧得云卷如沸。   无尽不得不捻指施法,将火势驱散,将目光从战场移到他身上。   “陵光何在?”   重黎冷笑:“你又不是冲着她来的,寻她作甚?既然你自己找上门来,本尊同你的账,自是要先好好清算!”   说着,手中藤鞭飒飒连挥,玄光如炼,抽得云海四散,邪灵退却。   无尽的心思本不在他,但眼下实在被纠缠得没法儿,看着他眯起了眼:“小子,放你一马还真当自己有几分能耐?就凭你,也想与本座一较高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邪气如洪,刹那从他掌中喷薄而出。   重黎以妙音化去其大半威力,仍被余威震退数丈,反手一掌,堪堪稳住自身。   “本尊的能耐你不是早就领教过吗?”他咬牙切齿地将这些话啐向无尽,“你的元神被困在本尊体内数十载,还不是得忍气吞声,还有脸在此大放厥词,恬不知羞!”   无尽面色陡然一沉,不知是对这番不知轻重的话感到愤恨,还是想起了这数十年自己竟着了一个臭小子的道儿而恼羞成怒,周身邪气暴涨开来。   方圆数丈,无人敢近。   “我看你是活腻了!”他飞身而起,数道烈风直冲重黎而去。   重黎立即收回无愧,化攻为守,架住了当头落下的数道煞气。   “尊上!!”遥岑见他似落下风,顿感交集。   “不必管我!做好你自己该做的!”重黎一声厉喝,阻住了他前来帮忙的心思。   余鸢双剑起,亦将去路封住。   “遥岑将军,好久不见。”   寒芒偏擦而过,凛冽剑气刺得人皮肉发痛。   遥岑震惊地盯着眼前人,不敢相信今时今日拦在他面前的人会是她,无不痛心,“余鸢姑娘,尊上待你不薄,你竟帮着邪魔对付他!多年的情谊,落得如此结果,你就不感到惭愧吗!”   余鸢静静地望着他,忽地笑开:“情谊……?你不说我倒是忘了,你们尊上撇下我的时候,可是已经同我两不相欠,恩断义绝了,我有什么可感到惭愧的?”   “你!——”   “战场之上,废话少说!”她当即一剑刺出,半分不留情。   与此同时,重黎一鞭驱散邪气,无尽目光如冰:“本座最后问一次,陵光去哪了!”   五千年前错在一时疏忽,这一次,他定不能放任其暗中使绊,这六界,他毁定了!   重黎冷笑数声:“你这么急着寻我师尊,无非忌惮着她手里的长生之血,毕竟那可是这世上,唯一令你感到畏惧的东西。”   无尽眸光一沉:“东西在哪!”   重黎默了默,莞尔:“关于长生之血,世间传闻不多,但众说纷纭,似乎各有各的道理。但据江疑神君生前留下的手记所述,此物原是常羲上神留下的东西,就是拿来对付你的。”   “你嘴上说得无所谓,可将此物随手赠给余鸢,又或是玄武上神去用,但一日得不到长生之血,你怕是担惊受怕到夜不能寐吧?”   他掀起眼,直视着无尽赤红一片的眸,“长生之血已经不在我师尊那了,在本尊这。”   无尽怔然蹙眉。   “本尊知道你不信,但你要不要跟本尊赌一把?”他泰然自若地展开双臂,“陵光上神死了五千年,尸体放在酆都望乡台,她若是有什么宝物在身,早就被找出来了,当年跟着她跳下不周山悬崖的人可是本尊,只要本尊有这个心思,想先一步拿到长生之血轻而易举。”   他缓缓摩挲着手中神兵,意味深长地看向无尽。   “这会儿四下无人,省了许多麻烦,本尊想同你做笔交易。”   无尽狐疑地盯着他,虽疑虑重重,但事关长生之血,这小子所说也有理有据,他难免有些动摇。   “什么交易?”   听他多说几句也无妨。   重黎淡淡一笑:“你困在本尊体内数十年,想必对本尊也十分了解,这世上本尊在乎的只有一人,但她一心想要杀了你,替天下苍生除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去换……”   他抿紧了唇,似是陷入了极深的挣扎,不甘,恼怒,逼得他双眸染红。   “但本尊舍不得……”   重黎摊开双手,目光幽深地注视着他,“坦白说,本尊早就堕入魔道,天下骂声听了个遍,无外乎那几句难听的。本尊没什么羞耻心可言,为了保住自己在意的人,本尊可以不择手段。”   “话说明白。”无尽显然没什么耐心。   重黎嗤笑了声,倏地沉下了眸。   “本尊想用长生之血,换陵光上神的命,你意下如何?”   低语如恶魔的蛊惑,恰如其分地撩中了那根弦。   无尽蓦然一顿,心生犹疑:“你与本座作对多时,以为本座会信你吗?”   重黎一脸无谓,道:“你不信也没什么,横竖长生之血只有我师尊晓得如何用,她如今离这也不远,我可以将长生之血还给她,你不妨猜猜,她会如何对付你。”   “你!……在威胁本座?”无尽目露杀意,无不恨生地看着他。   “是啊。”他并不否认。   “你当知本座绝不受人胁迫,即便陵光能拿回长生之血,五千年前她没能杀了本座,今日也同样奈何不得!”   重黎幽笑:“你这么有自信,觉得自己逢赌必赢吗?好啊,反正留在这也保不住谁,我没什么耐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看看你我,到底谁的运气更好。”   说罢,他转身朝着与朝云城相反的方向掠去,眨眼已远。   无尽吃了一惊,攥着拳踟蹰片刻,还是沉着脸追了过去,城下半数怨灵也随之同往。   一时,天空亮了不少。   余鸢面色一变,挥剑挡开遥岑手中长枪,急忙追赶。   “休走!”遥岑怕她阻碍重黎,当即阻拦。   余鸢怒极地咬着牙,一手挡住兵刃,一手揪住他衣领,压低了声音喝道。   “不想看着你们尊上死,就跟在我后头!”   说罢,她一把将他推开半步,飞身而去。   遥岑怔了怔,旋即召来兵马紧跟其后。   “师父!”霓旌遥望着数道流光掠去,赶到长潋身边,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无尽已经跟着尊上去了。”   长潋一剑刺瞎了妖兽的双眼,痛苦的嘶吼声震天动地,唯他眸如止水。   “接下来,便看造化了……” 第九百八十二章 重启封天阵   嶓冢山位于人间的山岭,距朝云城不足五百里,于西海与南海交界处,巍然延绵。   “能赶得及吗?”镜鸾看着还未完全成形的阵法,不由心生忧虑,“今日这天就不对,朝云城的方向,一直阴沉沉的,隔得太远,不知如何了……”   “说不定已经全军覆没了呢。”执明冷不丁插了一句。   惹来她一记狠瞪:“你!……你能不能盼着点儿好?此战若败,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命吗?”   他如今已不是四灵,堕魔之身,她没道理奉他如神,恭敬有加。   不如说东华上神能劝得他前来帮忙,她都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执明笑了笑,不置可否。   镜鸾懒得同他多言,忧心忡忡地看向坐在阵法中岿然不动的那道素白身影,她正以指为笔,灵泽为墨,与陆君陈盘膝而坐,共铸阵法。   司幽站在阵法之外,协力稳固。   机会只有一次,容不得任何差错,今日较之五千年前的不周山,需更加谨慎。   随着时间推移,三人额上陆续渗出薄汗,沿着额角淌下。   “你们看那边!”步清风突然高呼一声。   镜鸾循声望去,只见天边怨灵浩浩汤汤,贴着海面涌过来,紧追着御风而行的一道人影。   玄袍滚滚,尤为醒目。   “是重黎!”她眼底一亮。   “还有魔族的兵马!”步清风留意到遥岑,自然也看到跟在怨灵之后的余鸢,倏地一怔。   “遭了……”惊诧之后,镜鸾意识到局势严峻,无尽比他们预料中出兵更快,而今阵法还未成,人已经引了过来,岂不坏了大事。   “这……这可怎么办?得再拖一会儿!”望着海浪翻滚,山中桃竹乱颤,她心头慌急,欲取沉霜迎战。   “阿鸾。”身后传来沉静的声音,回过头,陵光依旧轻合双目,指尖金光丝毫不乱,徐徐淌出,穿过无数沙石,与司幽在外所布的纹路汇合,“凝神静气,做你该做的就好。”   镜鸾望着她,僵直的双手慢慢松开,看着道道金泽有条不紊地交错融合,强压住急躁,长长吁了口气,朝步清风使了个眼色。   步清风心领神会,与她分站于两座高坡之上,阖眸沉息,展开双臂。   山中草木轻摇,微风徐来,抚开芳菲烂漫,无数生灵光辉拔地而起,缓缓朝他二人涌去。   怨灵迅速逼近,已能清楚地看到无愧劈开浓云,飒然而至。   金色灵泽淌过石缝,五行渐融,八方来合,怨灵如潮,轰然吞日,天地骤暗间,灵泽终交汇于一点,流转周天,皆归源处。   “师尊!!”一声高呼响彻天穹,是终焉的伊始,永夜中一捧天光。   “一会儿无论如何,拉住重黎!”余鸢猝然化为原身,撇开遥岑,穿过怨灵潮直冲而下!   一片浊乱中,无尽只看见他从怀中取出一簇恢弘金光,朝着下头的人掷去,无暇细想,便紧追而上,在此物到陵光手中之前,一把将其掠走!   掌中霎时一片灼热刺痛,他这才得以细看。   金光散去,手中只一朵薄如蝉翼的妙音。   他猝然一惊,怒从心头起,凌厉的邪气径直朝着重黎劈去!   “臭小子敢骗本座!”   重黎已经没有余力躲闪,硬生生受了这一击,从半空笔直地坠下去。   痛楚钻心蚀骨,他下意识地看向依旧端坐在阵法中,不曾抬头的陵光,露出了一丝笑意。   就是这抹笑意,令无尽心头一震,顿觉不安。   四周灵泽浓厚,嶓冢山中几乎所有山灵都汇集于此。   他身后,陡然一阵杀气凛然。   阵中之人终抬眸,指尖灵泽直上重霄。   “就是现在!”镜鸾厉喝一声。   碧青的灵障眨眼间将怨灵阻隔在山外,幽光笼罩了整座山岭,使其无法再近毫寸。   金光拔地而起,如万仞高墙,海啸巨浪,三道天柱随之显现,刹那间,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攫住了体内元神,将躯壳剥离,雷光昼亮,死死拽住了无尽的四肢。   强大的灵泽震荡开来,四面海水轰然炸起,如潇潇雨来,风声呼啸。   司幽也被震得连退数步,喷出一口浊血,跪地难起。   重黎身陷阵中,忽有一股力道,将他推出了还未完全闭合的阵法,遥岑随即赶来,将他接住。   “尊上!”遥岑心惊地查看他的伤势,邪气入体,如剧毒攻心。   重黎错愕地回过头,望着代替他被困在阵中的女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余鸢!”   这一声喊出来,步清风也看了过来,只见道道金光成牢,将她隔在另一边,顿时变了脸色。   余鸢显然不想听他问一句为何,转身跑向坤位,她踏上原本该由白虎上神守的位置,脚下霎时绽开银光万道,第四柱随即显现。   但因她修为远不如四灵,即便能顶上这个位置,天之柱也十分薄弱。   不过片刻,她便感到千斤重压,几乎要将她的骨头碾成碎块。   她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其他三柱。   陵光显然望见了她,微微一惊,旋即并指凝灵,继续稳固阵法。   陆君陈与执明镇守二柱,周身雾气蒸腾,灵泽如白焰熊熊,四柱封天,形同献祭,躯壳首当其冲,若阵成,肉身顷刻破灭,此时也如万箭穿心,不得松懈分毫。   他二人一个失了苍龙真身,一个堕魔重伤未愈,整座阵法大半都压在陵光身上,她已成阵眼所在,封天阵彻底困住无尽之前,她不可挪动一步。   金光剖开苍穹,厚重的浓云似鸿沟两岸,晖色绚丽,竟让无数怨灵节节败退。   天降惊雷,电光成索,在她的驱策下眨眼缚住无尽的四肢乃至脖颈,一如五千年前不周山之巅,当头劈下的灵泽,压得他直不起身。   只是这回,仅凭余鸢之力,到底无法替代白虎之位,他仍有余力挣扎。   嘶吼声响彻苍穹,漆黑的邪气陡然暴涨,从他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   封天阵能缚住他真身与元神,却拦不住无形的灵气,阵外怨灵受其驱策,陷入狂躁,铺天盖地往山灵结界上撞。   整座嶓冢山似乎都在动摇,精卫振翼而起,以真身助镜鸾撑住了灵障。   “再撑一会儿!主上定能困住那邪魔!”镜鸾紧咬牙关。   “尊上!先对付这些怨灵吧!”遥岑看着重黎的脸色就心惊胆战,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生怕他一时冲动真要进那阵中去。   不仅是余鸢,昨日陵光上神也再三叮嘱过他,封天阵一起,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按住尊上。 第九百八十三章 你可算喊对我的名字了   重黎只感到仿佛一团火堵在胸腔,眦目欲裂地望着阵中的人,司幽已经冲上去阻拦那些怨灵,他握紧无愧,厉声下令。   “所有人!跟着本尊!”   呼声震天,一众魔族潮涌而上,守在灵障外阻拦怨灵近前。   遥岑来时仓促,半数兵马仍留守朝云城,眼下只能咬牙拼命,哀嚎与厮杀声此起彼伏,近在眼前的人瞬息间便被发狂的怨灵啃噬成一堆白骨。   重黎冲在最前,忍住肺腑剧痛和口中咸腥,孤注一掷般誓死搏杀,手中墨藤挥得又狠又急,怨灵往往还未近身,便被抽得魂飞魄散。   他不敢回头,怕这一回头,便会心生悲切,再不能做好答应陵光的事。   他这辈子,让她失望的时候远比高兴的时候多,大丈夫一言既出,断没有反悔的道理!   不是离别,不是离别……   他一遍遍提醒自己,将满腔不甘与难过都咽下,死守在灵障外,与怨灵殊死一搏。   封天阵还未成,若是让这些怨灵闯入,无尽便有逃脱的机会。   逃脱的机会……   他心头莫名一紧,望向身在坤位的余鸢,暗道不好。   “师尊!小心坤位!”他高呼,果真望见无尽的邪气正朝着余鸢的方向涌去,意图攻破四方神柱,破阵中电索脱身。   司幽意识到这一点时,已来不及闯入阵中,陆君陈和执明分守二柱,不得脱身,泰逢应召而出,欲断邪气,阻拦无尽。   但仍有数道漏网之鱼,直冲着白虎神柱涌去。   “糟了!”司幽大惊失色,怒视着柱下的余鸢。   方才她突然闯入阵中,推走了重黎,本以为是情急来护,但此举显然早有预谋。   坤位,白虎神柱,凭她是不能顶替庚辛的位置,但只要有人站在这,便自称一门,有门便有出路。   东华和陵光那边无机可乘,他便早早为自己留好了退路。   虽不知他到底是怎么跟余鸢说的,但这白虎神柱一旦铸起,阵成之前便决不能缺漏,否则阵法便会如五千年前,顷刻破灭!   当年就算是庚辛都没能躲过一劫,换作余鸢,只有死路一条。   “余鸢!”阵中传来陵光的声音,她置身于朱雀神柱下,以一身神力撑住了阵法中心,急切地望向白虎神柱的方位。   余鸢站在柱下,受千斤压顶之重,从无尽的邪气间望见她的眼神。   她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此情此景,也没机会说完了。   无尽同她说过,若陵光和东华真重铸了封天阵,她定要守在坤位,破白虎神柱,他便能挣脱桎梏,胜券在握。   看来,应是不假。   “余鸢!”身后猝然传来一声疾呼。   她回过头,竟是步清风。   “你快出来!无尽是要拿你的命破白虎神柱!”他双手交叠,欲破开一道缺口,将她拽出。   余鸢不觉得以他眼下的法力能与封天阵相抗,望着他忽地笑了。   “你可算喊对我的名字了。”   身后邪气猝然而至,她突然旋身抛出怀中法器,赤红的焰光于半空凝成三重法阵,曾在朝云城下护着无尽逃走的宝物却在此刻,一击驱散了他用以破阵的邪灵。   白虎神柱仿佛也随之染上烈霞般的灼红,竟真的顶上了仅有的薄弱缺口。   “余鸢!——”无尽显然没有料到她会临阵倒戈,右臂的电索又重几分,压得他愈发难以动弹,愤恨地抬起头,怒视着白虎神柱下的紫衣女子,“本座已经答应你复生蛮蛮一族,你这是不识抬举!想想你的父君母后,你的族人!他们都是因为你的愚蠢,再不能复生!”   “我的父君,母后……”余鸢又将法阵往前推了几寸,惨然一笑,“若你说的是你给我的那两具行尸走肉,他们已经死了,今日出门前,我亲自动的手。”   她笑了,笑着笑着,目光却似寒夜黑沉下去:“谁要那种东西。”   她静了须臾,似有一丝哽咽,目光锐利地盯住了他的脸。   “谁要那种东西……我的父君,我的母后,也是你能碰的?”她冷笑着,咬牙切齿着,将满腔的愤恨朝他脸上啐去,“恶心!”   无尽奋起一挣,似要扑过去将她撕碎。   却被电索死死拽住,压在原地。   “我是恨昆仑,是恨神族,但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余鸢的声音隔着数丈,似是闷着一团火,“你复生我的族人……呵,你算个屁!我不需要那些不人不鬼的玩意儿来自欺欺人,横竖我也活烦了,众叛亲离,苟且偷生,我也恶贯满盈,不如和你一起永困阿鼻,你我半斤八两,那就谁都别饶过谁!”   说着,手中法宝光辉大盛,赤红的法阵自她掌心打出,压在无尽头顶。   此番,倒是分担了陵光身上的重担,让她得以保有余力,一点点封闭阵法。   四方神柱逐渐朝中心逼近,阵中威压一添再添,饶是陆君陈和执明都先后有些喘不上气。   仿佛有什么,正从肉身中剥离,扯着神识徐徐飞升。   无尽终不再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浑身的骨头仿佛都在一寸一寸地低微下来。   先是头,再是脊梁,而后是膝。   万物之灵拖拽着他,低向大地。   他无不生恨地盯着余鸢的脸:“你的修为远不如上神,元神更是不值一提,这阵法越强,你离死期就越近,封天阵闭合之前,你必死无疑!本座就在这看着,你我谁才是先败的那个!”   似是为了印证他所言,九天金雷猝然劈向唯一不是四灵所守的白虎神柱,笔直地打在余鸢身上。   刹那间剧痛袭来,教人忘了如何喘息。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千钧之力贯穿肺腑,几乎是当场跪在了柱下,一口浊血喷出,无尽头顶的法阵险些直接消散。   “余鸢!你离开这!”陵光自是晓得她法力不足,难以支撑神柱,再留在这也只是自寻死路。   余鸢捂着血淋淋的胸口,却是在笑,抬起头来,仰望着她。   “我是死是活,再用不着你管了。”   那模样,分明是一心求死。   陵光怒极,冲她吼:“你给我滚!我何时让你入阵!这阵法没了有你没你都一样!”   “有我没我都一样……”余鸢才支起身,又被下一道金雷劈中,血溅五步,洇透了她的衣衫,一滴一滴地落在山石间,她双臂都在颤抖,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倒下去。 第九百八十四章 求你救救他   “我不这么觉得。封天阵未合,我若此时退出,白虎神柱无人支撑,眨眼便会坍塌,这道缺口谁来补?费尽心思才到今日,你舍得就这么让他逃了?……”   她盯着无尽的脸,呸出一口血。   “反正我这伤已经没救了,还不如死前拉个垫背!天下至邪陪葬,我这辈子也值了!”   说着,又一次将灵力注入,头顶法阵辉光四溢,无尽终吃不住一膝落地,嘴角溢出一抹血迹。   “余鸢……本座绝不会放过你!!”他嘶吼着,眦目欲裂。   第三道金雷落下的时候,阵法已合大半,余鸢看着血肉模糊的胸口,笑容凄凉。   就在此时,她脚下陡然绽开一道幽绿的法阵,清光拔地而起,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眨眼间已身在阵外。   赤光转瞬消散,金雷落地,劈在了一道荼白的身影上。   雪青的剑穗猝然而断,血色扑在灵障上,如山花欲燃,碧色的灵泽替她撑起了险些消散的神柱。   余鸢的脸色陡然惨白,难以置信地望着神柱下与她交换的人。   一片嗡响中,她听到自己失措的喊声。   “步清风!!”   似是听到她的声音,柱下的人恍惚地抬起头,微启唇,血先顺着嘴角淌出来。   他冲她笑了笑,仿佛压根没看到自己身上的血一般淡然。   “好些年没用过这法术了,还好没有生疏。”   余鸢错愕地低下头,看到脚下的法阵渐渐淡去,与她方才所见的如出一辙,顿时明白他做了什么,踉跄着扑过去猛捶那障壁。   “傻子!傻子!你给我出来!赶紧把我换回去!”她惊慌地红着眼,焦急地催促。   步清风但笑不语,似乎已经没什么话要留给她了,背过身,看向陵光。   “不周山神君步清风,前来为三位上神助阵,封印妖邪,虽死不惜!”   陵光知他心意,但看着此时还在阵外拍打的余鸢,不由心生犹豫:“……她怎么办?”   步清风展颜一笑,未曾回头:“我甘心如此,从未怨她。”   闻言,陵光叹了口气,不再阻拦。   四柱聚合,整座嶓冢山地动山摇,四周怨灵受其激荡,嚣叫不休。   “切勿分神!潜心铸阵!”陆君陈喝道。   道道清光直冲苍穹,剖开浓云,惊天蔽日。   九重云霄之上,问天台清晰可见,鸿光泽世,万华逼天。   狂风摧折草木,山石滚滚而落,仿佛重现了五千年前的浩劫。   往事历历,故人音容皆从眼前闪过。   九道金雷一齐落下,如罡刀利刃,刺穿了步清风的身躯。   撕裂的伤口,血齐齐喷涌而出,淋在神柱上,也淋在他手中延维剑上。   他终是不支,扶着神柱滑坐在地,支着血肉模糊的上身,依旧高抬着手,以自身灵泽撑住神柱。   血一口一口地咳出来,模糊了他清隽的容颜,耳边一阵阵的蜂鸣,刺得他神智不清。颈边的青筋因巨大的痛楚而耸动,竭力忍耐,却还是疼得受不住。   他这才明白,离开朝云城之前,陵光同他说的那些话并非夸大其词。   这样的痛,逼得人只想求死。   “步清风!步清风!……”身后传来带着哭腔的呼喊。   他艰难的偏着头,隔着封天阵坚如磐石的障壁,望见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记忆中,从没见她哭得这么惨过。   仿佛平日的冷漠与高傲都荡然无存,也不在意自己此刻是个什么狼狈模样,抽噎到几乎喘不上气。   他伸出血迹斑驳的手,下意识地想帮她擦擦脸,可是碰不到。   于是他笑了笑,“别哭了,不好看……”   听了这话,余鸢哭得更凶了,模糊的声音隔着灵障,他实在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他指了指她怀中漏出一半的平安符。   余鸢一愣,低头看了眼,立刻将符拿了出来。   被攥了太久的平安符,面上都有些发皱了。   不过还能看到那几株绣得歪七扭八的碧竹。   他从前是不太喜欢竹子的,不周山也不种,但今日看来,有些东西,只是不曾遇见,遇见了,就不由自主地喜爱上了。   他没什么力气了,虚弱地望着她,动了动嘴唇。   “欠你的人情,不管你要不要,我都还清了……”   余鸢只看到他在说话,可说了什么却听不清,眼看着无尽的躯壳逐渐崩裂,电索终缚住了他的元神,四柱光华鼎盛,封天阵也将要完成,她疯了一般地去挖那些山石,想要剖开一道裂隙,将他从阵中换出来。   司幽赶了过来,一把将她拽回来,怒目圆睁:“疯了你!已经进不去了!”   余鸢回头抓住他的衣摆,颤抖地瘫坐着,哭到喉咙发痛,身上的血滴了一地,也浑然未觉。   “幽荼帝君……帝君!……你救救他!我错了!我错了!你把我怎么样都行!把步清风救出来!你一定还有办法对不对,拿我的命换!我去接那天雷!我一定守住白虎神柱!……你别让他死!……我求求你……求求你……”   她抓着那枚已经皱成一团的平安符,像是永夜中抓住了一根蛛丝,跪下来,卑微到尘埃里,乞求他能救救阵中还在经受天雷的步清风。   莫说司幽,就连匆匆赶来的重黎都为之一震。   他认识的余鸢,便是和他一同闯魔界的时候,都是举止有度,笑容温淡的,岂会露出这般崩溃的哭相。   再看阵中的步清风,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镇守神柱,有去无回。   “即便本君真将他拉出来,他也活不成了。”司幽合了合眼,沉痛地叹了口气。   就算听到这样直白的答复,余鸢依旧死死抓着他的衣摆,披散的长发贴在血迹斑驳的脸上,通红的眼底燃着一簇光,期切而卑微地望着他。   对她种种所为再怨恨,这一眼,也教人心揪。   重黎咬咬牙,看向司幽:“帝君可有办法?”   司幽望着正在封闭的阵法,默然片刻,道:“封天阵留的是上神的元神,步清风留在里头是要魂飞魄散的,眼下四柱齐聚,方能压制无尽,若少一柱,便会留下破绽,真要将人拉出来,只能等阵法闭合的瞬息间,能否成功,本君也没有多少把握。”   “……无论如何,试试吧。”重黎低头看了眼浑身是血的余鸢,她的伤势按理说比步清风要轻,以她的修为,不至如此。   他俯下身,毫无征兆地抓起她的手,探她的灵脉,顿时变了脸色。   “你的内丹为何还是缺损的?”   他本以为当初他以内丹还了她当年相救之恩后,她便治愈了旧疾,这些年她听从无尽吩咐,与仙门作对时,身手也的确恢复了七七八八,如今看来,内丹的损伤非但没有治好,竟比从前更严重了。 第九百八十五章 可有偿还可有痛失   “这是怎么回事!”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脸。   余鸢挣脱了他的手,目光惨然,“都到这个时候了,治没治好有什么分别吗?与其管我,你还是多留意封天阵吧,再过一会儿,便是想看,都看不到了……”   她的话如一把利刃扎在重黎心头,他下意识地朝阵中望去。   金光万道,刺目到近白,他看不清阵中之人的模样,但赤红的朱雀神柱却是绝不会错认。   他压抑着想冲进去陪她的冲动,站在阵法之外,紧紧攥着拳。   骨节泛着青白,额上的青筋在微微耸动,这一步,却是他答应了决不能跨出去。   天穹之上风云翻滚,脚下山河震颤,随着金光逐渐收拢,封天阵终将闭合。   无尽的嘶吼声震得电索嘶嘶作响,可怖的狂怒下,邪气涌向四面八方,又被封天阵死死困住。   司幽眼看时机已至,唤镜鸾上前,借微隙一隅,以沉霜之力罩住步清风,将其从白虎神柱下拽出。   同时,烛阴扇化巨龙烛阴,盘旋在封天阵上方,鳞碎如冰,随风而降,苍茫天地间,仿若一场皓雪白头。   层层霜花结露,阵中人肉身碎散,顷刻化为齑粉,只余四缕元神,盘桓于道道金光中。   重黎望见一道金光飞来,伸手去接,却隔在障壁一侧,眼看着光华散去,如星辰陨落,消散不见。   巨声震耳,四柱已成,重重枷锁交叠成墙,墙外冰霜如甲,再添一层禁制。   至此,五千年前未能完成的封天阵,今日,终于封压了邪魔。   浅金色的灵泽从阵中涌出,铺天盖地,漫过四海八荒,妖兽接连伏地,怨灵褪去戾气,陆续变回原本的生魂。   灾祸退散,天地昼亮,温暖的光穿透云层,照在肩上。   仿佛好久,都不曾这样,在没有忧虑的天空下,晒晒太阳。   长潋和楚长曦率兵赶来,远远便望见晦暗自嶓冢山下徐徐散开,众人无不面露喜色。   楚司湛也跟了来,下了云头,径直奔向司幽。   “帝君!我师尊呢!”   司幽没有立刻答复,静默须臾,指了指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冰城”。   城下,只重黎孑然而立,刺目的天光里,好似只剩他一人坠入寒渊,怎么都暖不了。   他走过去,还没近他的身,便感到刺骨的痛。   那是他的灵气,化水成冰,拒人千里。   “陛下!”云衡忙将他拉回来,抬头望着眼前巨大的冰墙,一时怔忡,“渺渺……陵光上神他们,不会在这里头吧……”   没有人作答,事实上,也无需作答。   晴空之下,一片欢腾恸哭中,只有这里,万籁俱寂。   长潋停下脚步,顺着镜鸾的目光,望见了浑身是血的余鸢。   她跪坐在冰城下,怀里抱着已是血肉模糊的一个人。   若不是他手边的延维剑,他这个做师父的都险些没认出来那是谁。   那样的伤势,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都已经没了追问的意义。   他走过去,俯身去探步清风的脉搏。   悄然如寂夜,没了声息。   他抬起头,忍着痛心,犹豫再三才开口,“放开吧,人已经没了。”   余鸢似是陷入茫然中,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一双漆黑的眼空洞无神地望着他。   好久,都没有说话。   长潋眼眶发热,握紧了那只冰凉的手,几经颤抖。   “……他已经,死了。”   直白到再不可能有任何误会的答复,像是一根针,狠狠地刺在了她身上。   她惶然着,仿佛刚刚明白这个事实。   “你放开他。”长潋试图将人带走,手已经伸了出去,却感到了极大的阻碍。   余鸢死死地抱着怀里的人,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还紧抓住那枚快被揉烂了的平安符,不肯松手。   长潋不解地皱起眉,他眼下也刚刚失了师尊,着实没有耐心同她纠缠,当即拔出剑来,指着她的眉心,一字一顿地警告。   “放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他这会儿恨不得杀人,若她敢拦,他这一剑刺定了!   余鸢恍然良久,终于有了些反应,她抬起头,凄怆地望着他。   “那你动手啊。”   长潋心头一阵火,扬起剑欲刺,却冷不丁望见她胸口的伤,血汩汩地往外流,她却似觉察不到疼痛似的,引颈受戮。   “长潋。”镜鸾终于上前,按住了他的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封天阵中身死魂灭,如今这副躯壳也撑不了多久了……给她吧。”   留着,也是徒添伤悲。   她望着漫天不知何处去的生魂,狠狠抹去了泪,“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长潋面色青白,僵持半响,才收回了剑,正欲离开,身后却传来沙哑的唤声。   “长潋。”余鸢的泪水滚滚而下,却还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掌中凝灵,化出一枚内丹。   长潋一眼便认出,那是重黎的,不由怔然。   “……你没有用?”   她摇了摇头,望向依旧站在闭合的封天阵前,那道山石般冰冷的背影:“你……还他。告诉他,我用不着他的怜悯,我自己可以……咳咳……可以活得很好。”   “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能说出如此绝情的话!”长潋看着那枚内丹,着实恼怒。   可她的目光,却恍然落在了那层层冰墙上,咬牙切齿,眼中却渐渐浮出了粼粼水光。   “我在她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曾有无数次机会能杀她,为我父族报仇,谁都不会发现是我做的,谁让我是她身边最信赖的人……”   “可我居然下不了手。”   她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面色也陡然又苍白几分。   在镜鸾冷漠的注视下,她忽地笑了。   “我恨她,恨死她了……”   她胡乱地抹着眼,头一回露出了孩子般不甘的神色。   “……可我忘不了。”   “忘不了她从兽丘的尸山血海里把我拉起来,忘不了她帮我擦眼泪,让我不要怕,她跟我说过,她在这,我什么都不用怕了……”   她恨极,怒极,却又曾经满心憧憬。   那个抱着她走过漫漫长阶,温柔地替她擦去眼泪的女子,比天光还要绚丽。   那是她喜爱到只是看着都会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的神尊。   她最后,可有帮上她的忙,还上她的恩?   好像都,无关紧要了……   她小心地抱起步清风的尸身,朝着嶓冢山深处走去。   没有人知道她终将走到哪里,也没有人会去在意。   血滴在草木上,洇在土壤中,她摇摇晃晃,爬上山顶,在一株开不出花的树下坐了。   风是暖的,她却感到一阵阵的寒从脊背攀升上来。   手脚渐渐不听使唤,她晓得这是为什么,低下头,看着膝上没了声息的人。   即便承受了莫大的痛苦,他合上眼的时候,也恍如睡去。   她想起青乐城下,第一次见他,从容温雅的白衣少年郎,一笑,似春风拂绿城东柳,盛世长安里,步步清风绽桃李。   那么好,那么温柔。   不该是这样。   她捻着袖子,帮他一点一点地擦去脸上的血,可是越擦越糊涂,怎么都弄不干净。   方才被长潋用剑指着,她都没有这么难受,却因为没办法帮他擦掉血迹哭到凝噎。   手中的平安符也脏了,她无力施展法术,只能努力地用手把它捋平整。   捋着捋着,却是再忍不住满腔的伤悲,抱着他嚎啕大哭。   她这一生回望的时候,竟有大半光阴都戴着面具,背着壳,只有那么一点岁月是真心实意地去喜爱,相信着一些人。   可这些人最后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她还了内丹,拿命抵了从前的债,她不想在死的时候还记着自己亏欠了谁。   兜兜转转,半生到头,她什么都没能留下。   哭到咳血,无力地倚着树干的时候,她想起了步清风生前曾问她的话。   若不曾历经过族灭家亡。   若没有遇到无尽和玄武。   她会是怎样的人……   倦意涌上来,她终于不支地徐徐合上双眸。   从指尖开始,皮肉化余灰,寸寸散尽,大劫之后,片刻的安宁也显得如此可贵。   她不由得想。   若世上真有那样的余鸢,一定,要活得潇潇洒洒,恣意任性,哭就痛快哭,笑也真心笑。   要真心喜爱一个人,要对他好。   枝头碧叶颤颤而落,树下却已空无一人。   忽有清风徐来,卷起碎雪无数,洋洋洒洒,化在融融天光里。 第九百八十六章 浑噩   烟尘散去,浪涛平息,数不清的生魂在天地间漫无目的地飘荡。   封天阵封困邪魔,骨笛随之而裂,被操纵的怨魂在烛阴的灵泽庇护下恢复了神智,跟随等候已久的酆都鬼差去往地府。   但这数量何以万计,浩浩汤汤,如星河流淌。   众人停下来,仰望着巍峨的,已然如铜墙铁壁的封天阵,隔着厚厚的冰层,依稀望见漆黑的永夜。   日光照不进去,里头的人也再不能出来。   冰下山花摇曳,已久鲜活如初。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同一个人身上。   他久久伫立在阵前,仿佛与世隔绝,除了眼前的冰城,再看不到其他。   这样的平静在众多人,乃至遥岑看来,都是爆发的征兆。   封天阵既成,困在里头的人与死无异,但没有人敢在这时候过去告诉他这个事实。   他再次竖起了全身的刺,那模样,与多年前他刚刚坐上帝君之位时如出一辙。   阴鸷藏在短暂的温顺下,松开了缰绳,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平静的样子,也很是骇人。   陵光上神不在了,这世上当真能拦得住他的人,恐怕已经没有了。   镜鸾和长潋相视一眼,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司幽犹豫良久,终上前一步,然未及开口,便望见一缕生魂飘飘荡荡,朝着重黎走去。   那是个小小的姑娘,死去时才五六岁的年纪,胸口被妖兽捅穿了,血湿哒哒地挂在身上,手上,她似是还没意识到自己怎么了,不住地抹着脸,那血又蹭到苍白的脸颊上,弄得一塌糊涂。   “把她拦下来!”眼看着生魂接近那座冰墙,霓旌慌忙冲着后头的鬼差疾呼。   这时候接近重黎,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鬼差意识到疏忽,忙不迭地望向那孩子的魂魄,她已经走得很远,到了重黎身后,不知死活地伸出几近透明的手扯了扯他的衣摆。   仿佛石雕般的人终于回过了头,猩红的双眼,如同看着死物般了无生息。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为那孩子捏了把汗。   “重黎你别乱来!”镜鸾心惊肉跳地高喊。   他却似充耳不闻,垂眸注视着膝边的小小生魂,她看起来那么脏,沾满血污的手黏在他的衣摆上。   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慢慢淌出了血。   她仰着脸,看了他很久很久,饶是见惯了生死轮回的鬼差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生怕这孩子眨眼便会在魔尊的狂怒中灰飞烟灭。   司幽握紧了烛阴,清光凛冽,蓄势待发。   却在这时,听那孩子脆生生地问。   “大哥哥,你怎么哭了呀?遇到伤心事了吗?”   干净到恍若生前的声音,令众人怔了怔。   始终微微垂着头的魔尊,慢慢屈下身,蹲在了小小的生魂面前,用紧握到发僵的手抚过她的脸,擦去了一抹血色。   “……我在哭吗?”他不知道,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眼角挂着泪。   滚烫到锥心。   生魂踮起脚尖,想帮他擦擦,可已离开肉身的魂魄,是碰不到活人的泪的。   她茫然地,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只看到掌心一片刺目的红。   重黎笑起来,无不温柔地望着她,轻抚她的头发。   生魂摇着头,困惑的看着自己胸口的窟窿。   “大哥哥疼不疼?”她听到他的哽咽声,以为他是受伤了,可又看不到伤口在哪。   一句怯生生的询问,却似压垮骆驼的最后稻草,萧然的风声里,过了许久,他听到自己破碎的哭声。   在这个小小的生魂面前,蜷着身躯,断断续续,悲切嘶吼。   万籁将息,一切仿佛都在远去。   没有人说话了,众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呆呆地望着冰墙下,那道痛哭不已的身影。   往日仇怨,似乎在这一刻终被放下,什么仙魔殊途,正邪不容,都无所谓了。   那小小的魂魄走过去,轻轻地,不尽温柔地抱住伤心人。   便是触碰不到,也如莫大的恩赐与救赎。   随后各派出兵,与遥岑等魔族将领联手,四海妖兽连连败退,散布人间的魂魄陆续踏过鬼门关,似乎所有人都在忙碌。   忙着重振山河,忙着寻回亲朋。   像是又走过五千年光阴,长潋终于在魔界大门前的石阶上找到了重黎,他恍然地发着呆,手里握着一只几经破碎的红梅玉簪和一枚瑶碧石。   他认得,那是陵光还是凡人的时候,时常带在身边的东西。   重黎怔怔地望着,似是全然没有留意到有人走近了。   长潋看了他一会儿,叹息着坐下。   挨着他,一同坐在冷冰冰的石阶上。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昆仑山已经夺回来了。”长潋说下去,“虽说被那帮畜生折腾得够呛,但假以时日,定能恢复如初。”   重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指腹摩挲着手中的玉簪,抚过上头的裂痕。   “这簪子——”他忽地笑了声,“我修了两回,第一回 是用法术,第二回却是得老老实实地粘,兜兜转转,她能留下的东西,居然只有这么一样。”   不染和霄明,都一并困在了封天阵中,他翻遍了云渺宫,朝云城,连白辛城都去了。   可是什么都没找到。   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来时高不可攀,去时不染纤尘。   四灵之首,朱雀上神。   他在这门前坐了好久,像是还等着谁会从路的尽头冉冉而来,带着要给他的生辰礼,祝他喜乐平安。   他哽咽了一下,“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会发疯发狂?”   长潋看着他,没有否认。   事实上在嶓冢山看到那样的他,谁能不惧。   重黎狠狠抹了把脸,“她没有死,我也不会堕落。”   他曾跌进这世上最脏的污泥里,受天下人唾弃,可他的神明却把他抱起,牵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回家。   他发了誓,再不会让她失望。   他站起来,踉跄前行。   六界百废待兴,留给他们的太多太多,根本没有时间容他伤悲。   他一头扎进碌碌苍生里,眼前的人啊,物啊,都似浮光掠影,匆匆如岁月湍急,他好像又失了五感,谁都记不清,看不清。   只是忙着,忙着什么?   好像也想不起了。 第九百八十七章 我还能救她   有人从他身旁经过,又仓促而去,或是停在他面前,笑着同他道谢。   道谢……?   为何道谢?   他做了什么吗?   他看着手中的药和银针,怔愣了好久,都没有想起来。   他觉得自己像是垂垂老矣,记不住任何事,独独记得的,是要每天想念一个人,她说要他好好爱惜自己。   于是他每日都坐在桌前,做好一桌饭菜,总是摆上两副碗筷。   做的,都不是他自己爱吃的菜。   只是木讷地扒着饭,往对面的碗里夹上满满一碗,总是会溢出来,也浑然不觉。   霓旌来看他,说上几句,就走了。   至于说了什么,他也想不起。   昆仑山终年不化的雪,踏在脚下,还能感到丝丝寒凉。   回过神来,他又回到了嶓冢山下。   溪涧中倒映着粼粼月光,不觉中已成圆月,他怔忡地坐在冰墙下,恍然想起,那一场劫难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一日一日,匆忙得像是什么都不曾远去。   他想不起自己是何时换回的白衣,雾绡白纱,如玉素白,像极了她从前爱穿的那件。   手里空荡荡的,他陷入毫无缘由的猝然惊惶,急切地翻遍自己身上每一处,终在怀中找到了那支玉簪。   他笨手笨脚的,做不来这么精细的事,当初也没能将簪子粘好,如今玉面快裂开了,他端是有些着急。   急过之后,又忽然想起,不会再有人埋怨他弄坏了簪子,要他费尽心思地去哄了。   风声慢了下来,只剩他默然的,错愕的身影站在厚厚的冰墙前。   身后传来脚步声,似有些迟疑,停了停,才到他身旁。   颍川看着他木然的眼,似是也随陵光离了魂。   他提着一坛酒,却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   似是过了很久,他叹了口气:“陵光上神要是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定会生气。”   重黎垂着眼,比他想象得要平静太多。   但正是因为这平静,才教人更放心不下。   “我与陵光相识比你早,那还是在战场上,四海混乱,处处都是妖兽邪灵。”   颍川坐下来,与他比肩,将手中的酒递了过去。   “她战神的名号,就是那时候立起来的。我曾以为她那样的女子,就该在云霄之上做她的上神,来去潇洒,了无牵挂,受四方敬仰,八荒垂拜。”   他看向身边的人,笑了笑。   “可她遇上了你。”   一束紫阳花,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谁能想到,就这么把她拖入了十丈红尘。   “我至今不知她遇上你究竟是命中劫数,还是一场福缘,但在陵光眼里,你定是最好的那个。”颍川抬手,将一本册子丢到他怀里。   重黎低下头,认出是江疑的手记。   “……不是都在酆都吗,怎么会到你手里?”他开口,险些发不出声。   颍川摇了摇头:“不是那两本,江疑神君的手记,共有三本,只是第二本结尾,恰好将上一件事说完,世人便都以为到此为止了,这一本,当年机缘巧合到了我手里,被莳萝那丫头拿去垫桌脚,可找得我够呛。”   “为何要找此物?”重黎不明白他的意思。   颍川道:“你也晓得江疑神君本是常羲上神座下之人,常羲上神死后,他便一直潜心琢磨如何对付无尽,能凭三位上神之力,镇压无尽于此,他自是功不可没。这第三本手记中写的,便是常羲上神如何凭一己之力,封印无尽于苍梧渊数万年。”   “据手记中所述,常羲上神当年合五行之力,以阴阳同生之魂才得以撑起封天阵,而后便有四灵诞世,接下此重担。江疑神君却将此事查得如此透彻,连如何布阵都一清二楚,寻常仙灵会为了早已有定数之事,费尽周折地查到这一步吗?”   重黎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江疑神君私底下,对诛杀无尽也有一番筹谋?”   “不仅如此。”颍川一双锐目望向眼前的冰墙,“我怀疑江疑神君与常羲上神一样,都可融合五行阴阳,以十全之魂,筑起封天阵的神明。常羲上神重伤之际封印无尽,无力将其诛杀,定是知晓有朝一日封印终会破除,若有嘱托,多半是交给了江疑神君。”   重黎一时有些发懵:“可,可江疑神君已经死了,师尊他们才不得不以命相博。”   “是,江疑神君死得太过突然,只留下这三本手记,我们对当年的事才知之甚少。”颍川看向他,“但若是有机会再见他一面呢?”   这话荒唐得令人笑不出。   “……什么?”重黎一头雾水。   颍川深吸一口气,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你可还记得,上回救陵光时,你曾借常羲上神的法器回到五千年前。”   “记得……但那只是魂灵,我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颍川神色郑重:“若我说有办法将你这个人送回更久之前,而非离魂,你可愿一试?若能抢先杀了无尽,往后的事便不会发生,不会有不周山大劫,不会有今日的局面,陵光……还会是昆仑的上神。”   重黎手中的酒坛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他猝然扑来,揪住了颍川的衣领,双目发红,惊愕地盯住了他的脸,似是不敢相信方才听到了什么。   “……当真?”他凝噎着,“我还能救她……?”   颍川点了点头:“若你能说服江疑神君,诛杀无尽于苍梧渊,不仅能救陵光,今日死去的人,这世间的一切,都会大为不同。”   “那还等什么!我这就随你去凫丽山!”他霍然跃起,心如火烹地拽着颍川起来,恍惚太久,陡然清醒只觉一阵目眩,竟难以言语。   然手背,却被轻轻按住。   “重黎,我话还没说完。”颍川的眼神是平静的,映着水中微光,再三迟疑。   “你要见江疑神君,就必须以真身前往过去,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他揉着发紧的眉心,似是有些疲惫,“当初你的肉身还在昆仑山,所以无论魂灵在何处,香烛一灭,我们便能带你回来,只因你的魂与身,有千丝万缕的连系,不可磨灭的羁绊,但这次你要是去了……”   要是去了。   会如何。   后半句颍川说不出口,只余叹息。   “余鸢和步清风死了,无尽和陵光他们被困在封天阵中,镜鸾来同我说,你像变了个人,我站在你身后,你都觉察不到,再这样下去,你就没有以后了……我想着怎么才能让你好受些,思来想去,陵光若回不来,你的心也跟着死了,还不如……还不如把这法子告诉你。”   总好过看着你追悔一生。   重黎的手缓缓垂了下去,仰起头,望着足以称之为壮丽的冰墙,声音哽在喉头,眼眶先浮上一层微红。   心头一盏涩然摇曳的烛火,在风雨将息的时候,忽有一双手将其护住。   这种感受,像是五脏六腑被拧住,疼,但还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沙哑的声音,在寂夜中断断续续。   “她给了我一颗心,是让我去善待别人,善待……自己的,可惜我到今日才明白,没能让她安安心心地离开。”   他抿着唇,淡淡地笑。   “要是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我在所不惜。” 第九百八十八章 这一次我不会选错了   天色蒙亮,一众人等已经聚在凫丽山。   山谷名为泉幽,重黎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时,是被揍了一顿押进来的。   谷口的石碑,就是被他一脚踹出个缺口,至今还留着。   如今看来,往事如昨,诸多感喟。   镜鸾望着泉水边孑然独立的人,咬牙拽了司幽:“这是让他去送死!……”   肉身回溯,从他离开此刻的那一瞬,便如同死在了今日,再不可能回来。   司幽何尝不知,但收到他传信的那一刻起,他也清楚,拦不住的。   “颍川山主说得不错,若此事能成,不仅是陵光东华他们,整个神族,乃至天下苍生,都会得到救赎,今日种种,都会截然不同。”   他亲眼看着那些尸体被一具一具抬出来,地府魂满为患,活着的人无法接应往生台上跳下去的亡魂,不知多少即便生前没有任何错处的人,也只能暂且投生在花草树木,畜生飞鸟身上。   放眼四海,百废待兴。   无尽是被封印了,但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局面,还不知要持续到几时。   “所以他就得死?”镜鸾不甘地的瞪着他,“他是个混账东西,但这些难道是他的错吗?司幽你扪心自问,这是他的错吗!”   她从前是厌恶重黎,但不代表她没有心,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人往死路上推。   “是不是他的错,你现在能劝得了他吗!”司幽也几近崩溃边缘,这三个月,谁心里不是憋着一团火,死撑着,压抑着,他没有精力再去想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每日听到的都是悲恸的哭号,对上的都是绝望的凝视,他恨不得困在封天阵里的人是自己!   这个机会,就像深海中的一叶扁舟,明知渺茫,却不得不去抓住。   重黎留意到身后的脚步声近了,回过头来,静静望着长潋的脸。   他几度欲言又止,似是不知如何开口。   “别哭丧着脸,本就长得苦大仇深,这眉头再皱,能去鬼门关充数了。”重黎好笑地看着他。   许是晓得今日启程,他好生把自己收拾了一番,眼中也有了神采。   这模样,实在不像是要去赴死之人。   长潋被他气笑了:“都这时候了,还是如此不会说话。”   他顿了顿。   “你都想好了?”   重黎笑了笑:“嗯,想好了。”   “这一去,无论成功与否,你都再不是今日的重黎了。”   “我知道。”他的回应颇为平静。   长潋紧抿着唇,咬牙强忍着猝然涌起的伤感。   “师尊可能……再也想不起你了……”   他垂下眸:“……我知道。”   长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合眼:“既然你都想清楚了,就去吧,我的话你几时听过……”   重黎拍了拍他的肩。   他总是唤他名字,极少有尊敬的时候,但这一次,却如此郑重。   “从前种种,多有得罪,今日算我厚颜无耻,临走前,想听你一句原谅。”   他笑着,仿佛还是那个恣意胡闹的少年,骄傲又欠揍地站在他面前,一通胡搅蛮缠。   长潋气得想哭,抬手锤了他一记。   “臭小子!谁要原谅你!……”他眼眶霎时红了一圈,声音也弱了下去,“……谁当真怪过你了……”   重黎双眼有些发烫,望着天吸了吸鼻子。   颍川此时带着莳萝从竹屋中步出,众人顿时注目而来,见他面色凝重,目光落在重黎身上。   “是时候了。”   日出卯时,乃天地阴衰阳盛的伊始,此刻阴阳交融,与黄昏同为生死模糊之时。   颍川划破指尖,以蠪蛭之血,唤黑昙自泉地幽幽浮起,琳琅水花如落珠垂坠,古朴的纹样镌刻在每一片花瓣上,随着曦光照耀,徐徐舒展。   锋利的冰晶映着粼粼水纹,紫光如江海凝光,又似晨雾缥缈,从花瓣间飞升而起。   司幽随之上前,祭出烛阴扇,打开了生死之门。   重黎往前走了一步,被镜鸾一把拉住。   她的眼睛是红的,扣着他的腕,隐隐作痛。   “主上不会希望你做这种事的。”   重黎愣了愣,旋即一笑:“她一直希望我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上一次我选错了,这一次,不会。”   他推开她的手,毅然自若地走向那朵黑昙。   颍川望着他:“此去不知会回到哪一年,诸事小心。”   重黎点了点头,同他道了声谢。   跨过生死之门的那一刻,身后的声音仿佛在离他而去,岁月被拉扯着,如困兽啃噬他的每一寸皮肉。   可那痛楚中,还有着甘甜。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瑶碧石和一支几近破碎的玉簪,自九川相遇,到昆仑拜师,再到反目成仇,不周山的天人相隔。   他也曾得到她的原谅,曾牵着她的手,拜了天地,亲耳听她说喜爱,说舍不得……   相识相知的人,恩怨情仇的红尘,都被碾碎了,随眼前虚渺的岁月湍流离他而去。   他似行走在无尽的虚空中,只剩孑然一身。   孤寂与长夜,素来相配。   他仿佛回到了天地混沌初开,合上眼,仿佛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里每一处风景里,都有他的神明。   他提醒自己,定要牢牢记住。   一片死寂里,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唤醒了沉眠的思绪。   风声渐强,在耳边呼啸而过,能嗅到沁凉的水汽和花草的芬芳。   喧嚣随即而至,震耳欲聋的雷声将他的神识定在这一刻,眼前的昏黑逐渐明亮,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下坠。   从九重云端。   错愕不过一瞬,他旋即乘风而起,停在半空。   四周浓云翻滚,电闪雷鸣,半边天都被染成了不祥的瑰红。   刚历经撕裂般痛楚的身躯还发着麻,他似是刚想起该如何呼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接着才是大口大口的喘息。   他正困惑这是到了哪里,却险些被流窜的金光抽中。   这光华他可太熟悉了,心头顿时涌起一阵狂喜,顺着那道光朝下看。   却见烽烟四起,刀剑如梭,一场鏖战就在他脚下发生。   兽嗥震天动地,血溅数丈高。   一道漆黑的裂隙横在天地之间,狂风逆流,寒光攒动,无数尸体连同走石飞沙,被接连吞入其中。 第九百八十九章 受伤   在重黎的印象里,这样的战事闻所未闻,四周的山河明明是熟悉的,却又透着一丝诡异的陌生。   “陵光上神!”一片混乱中,传来了他盼之如光的呼唤。   他错愕地回过头,望见妖兽之潮中挥剑奔忙的人,他比记忆中要年轻许多,只是那副老谋深算的嘴脸依旧如昨。   颍川……   这是算是他头一回见他穿战甲的样子,自认识以来,每每去凫丽山,都是一袭宽袍,懒散得很。   少有如此英姿焕发的时候。   顺着颍川奔去的方向,万军之中,他望见一道凌厉的长藤金电染火,赤光耀耀,矫若游龙地在妖兽间穿梭,挥荡的灵泽如九重天光,震彻八方!   一道荼白如雪的身影立于高坡之上,雾绡白纱,如雨如雾,不染纤尘。   手中神兵猝然一甩,挥去无数血色。   一双桃花眸,似悬着两帘星河,傲然孑立,与身后地狱格格不入。   她看向颍川,目光锐利:“凫丽山主!劳你替我护法!这道天裂若不封闭,只怕六界都会被撕碎!”   届时,便是天地混沌,重归伊始。   谁,都活不成。   颍川面色凝重,笃然点头:“上神放心!我定守住你身后!”   陵光飞身而起,一鞭劈开碍事的妖兽,拔出腰间紫剑,刺向那道裂口。   寸情锋芒,无愧于万剑之宗,光辉所及,召来战场上无数刀剑,凛凛杀气,直逼那漆黑的裂隙。   此时裂隙还未完全张开,再拖一会儿,可就不一定了。   望着那道义无反顾扑向天裂的身影,重黎一度红了眼,仿佛有巨大的痛楚噎住了嗓,让他发不出声。   恰在此时,一头酸与从旁扑来,他无暇多想,直冲下去一脚将其踹开。   陵光本以为是颍川来助,侧目却见一白衣青年,面色苍白,似是刚刚历经了极大的疲惫与痛楚,但在这战场之上,何人不疲累,端看一眼,倒也没瞧出什么端倪来。   “……多谢阁下。”四周煞气太重,她看不出这是哪家仙君。   重黎紧握着拳,指甲几乎嵌入皮肉里,一双漆夜般的眼直直地盯着她,太多的感喟纠缠,在陵光看来,他像是要在她面前哭出来。   古怪的人。   她不由地想。   但她眼下确然没有心思留意其他,颍川和东华那边撑不了多久,她须得立刻封闭天裂。   于是她别开脸,紧盯着眼前漆黑的裂隙,双手交叠,凝神静思,引出体内真身华光,刹那间赤辉轰然炸开,九天玄火随寸情剑直逼天裂深处。   那永夜里,有着数不清的可怖邪灵,发出刺耳的嘶吼。   叫不出名,却如淬毒的刃,阴险的蛇,滑腻地纠缠,稍有松懈便会扑将上来,狠狠咬住外头的生灵的脖颈,拖入无底深渊。   重黎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可怖的玩意,他记事以来,这世间除了无尽,已没有那许多威胁。   彼时他不曾想过,那些太平无忧的日子是怎么来的。   今日却终于明白,他们这些后来的生灵是何其有幸,才有那闲看星月卧听风的机会。   陵光就这么用自己的灵泽和寸情的剑气,数次逼退黑暗中的混沌邪灵,扯着裂隙两端,一点点拉拢。   轰然一声,玄火灼尽了泄露出的最后一丝瘴气,长达百丈的可怖裂隙也随之闭合。   天地间邪气阻断,天光再度从云上投下,照亮了整片战场,压得诸多妖兽喘不上气来。   浅金的灵气泽披四方,她竟还有余力为神族所有将士降下护持。   战局瞬间逆转,山呼震天,逼得如潮的妖兽节节败退。   远处一道剑气如虹,似开天裂地,横扫战场。   重黎一眼便认出了那挥剑之人。   苍龙神尊,东华青木。   便是挥剑斩万魔之时,他也如闲庭信步,端方雅正。   泰逢之威,震彻八方。   重黎站在江鱼奔腾般的战场之上,望着无数生杀予夺,望着那道高不可攀的身影冲入肮脏的血海里,长剑饮血,金藤染秽。   忽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在尸山血海里红着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厮杀声,风雪声,仿佛都在远去。   待到欢呼声震天动地,他方知晓,这场战事结束了。   神族的兵将无不欢喜地仰天握拳,庆贺这一仗赢得如此漂亮。   尽管没人认得他是谁,但此时此刻,却有人跑过来与他击掌,额手称庆。   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回过头望向站在山坡上的陵光。   她应是松了口气,顺手将剑归鞘,忽地笑起来,似也为这胜利感到片刻欢腾。   那样意气风发的眼神,同他印象中有些许出入,他从来不知道,她还会这样笑。   心头猝然涌起一阵滚烫,说不清究竟是欢喜还是伤感。   他曾以为,再也见不到活生生的她了……   颍川终于留意到了战场之上多了个陌生人,拨开人群走过来。   较之重黎所熟识的凫丽山的老狐狸,眼前的颍川确是锋芒毕露,一双锐目警惕地盯着他的脸,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周身戾气未散,突然逼到面前,是极为骇人的。   “你是何人?并非神族吧?”   “我……”重黎这才想起自己急着来见陵光,倒是忘了先为自己想一番说辞。   霓旌那厮从前编其谎来是怎么说得一套一套的?   他要怎么瞒过这只老狐狸的眼?   正苦恼于如何撒谎之时,他冷不丁望见不远处一头妖兽抬起了头,它的半身已被劈成两截,血流遍地,是定然活不成的。   但垂死之际,怨恨横生,一双血红的兽瞳死死地盯着山坡上独立的那道身影,杀气涌动。   他似被那血口獠牙狠狠咬住了喉,一把推开颍川,如流光掠影,飞扑过去。   “师尊小心!!”   陵光正要与走来的东华说话,眼前光影闪过,一股猛力扯住了她的双肩,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跌进了一个温热的怀。   一声吃痛的闷哼自头顶传来。   她愕然地仰起脸,发现自己被紧紧地箍在臂弯间,抱着她的人正冲着她笑。   宁静的,无不温柔的笑容,那双眼里映着她茫然的神情,眉头却微微皱着,脸色骤然苍白下去。   她还未开口问一句,他就像被抽干了力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陵光面色顿便,忙伸手接住。   待将人慢慢放下,她才看到他背上插着一截兽齿。   浑浊的邪气侵入皮肉,很快血色便开始发乌。   她即刻凝灵成剑,刺穿了仍在狂笑的凶兽眉心。   那狂放的笑声戛然而止,半截身躯轰然倒下。 第九百九十章 这小子挺黏你的   “陵光!”东华疾步赶来,心惊肉跳地望着她。   陵光托着已经不省人事的重黎,眉头紧锁,看了他一眼:“……我没事。”   “这到底是谁?你认识?”颍川也赶了过来,狐疑地打量着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子。   “不知道。”陵光摇了摇头,先替他止住了血,封住经脉以免剧毒攻心。   靠在她肩上的人已然没了意识,微弱的呼吸喷在她颈窝里,有些许的痒。   她一时竟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叹了口气,把人扶起来。   “先回昆仑山再说。”   昆仑仙气缥缈,百里之外,亦能看到流霞辉光,神族凯旋,自是一片热闹。   主峰之上,镜鸾一早便在云渺宫前等候,远远瞧见有人回来,欢欢喜喜地上前相迎。   然,人还没到跟前,就瞧见陵光身上有血,吓得心头一咯噔。   “主上……”   “不是我的血。”陵光怕她又小题大做地咋呼,先打断了她,指了指后头的人,“他的。”   镜鸾这才注意到颍川身上还挂着个血淋淋的人,唇色青白,瞧着就有出气没进气的样子,背上还插着半截锋利的兽齿,着实吃惊。   “先把人抬进去疗伤。”陵光眉头紧锁,催促道。   颍川点了点头,架着人进了云渺宫。   “主上,这……”镜鸾欲言又止。   陵光道:“你也过来帮忙。”   说着,便跟了过去。   一头雾水的镜鸾也只得提着裙子往里跑。   人放在内殿后,颍川先将黏住的布料剪开,清理了一下伤口周围的血迹。   颍川抬起眼看向她,压低了声音:“陵光,这人身上带着邪气,恐不是神族的人,眼下妖魔肆虐,咱们须得小心。”   陵光一顿,望着榻上的人。   她与此人离得最近,在路上便察觉到魔族的气息,颍川所言,她怎会不知。   “……你确定要救他吗?”他郑重发问。   “救。”陵光没有丝毫犹豫,“若他真有不轨之心,不会替我挡这一下。”   闻言,颍川了然地点了点头:“清心丹已经喂过了,但毒血还在体内,得逼出来。”   陵光看着榻上的人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咬咬牙:“你先把兽齿拔出来,毒血我来。”   她看向后头陷入混乱的镜鸾,“阿鸾,你把人按住。”   “啊?……哦哦!”镜鸾忙慌上前。   那道伤口看着甚是骇人,她深吸了一口气,凑过去按住重黎的肩膀。   颍川同二人交换了眼色,伸手抓住了露在外头的那截兽齿,咬紧牙关猛一使劲——   兽齿沾着黏腻的血肉,倏地被拔出,污浊的血眨眼喷了出来,疼得重黎一阵痉挛。   陵光立即施法,将毒血徐徐引出,注入榻边一只笔洗里。   镜鸾看着都觉得疼得呲牙,死死按住不让他乱动。   待毒血逼出,便剩下一处窟窿眼,血糊糊的,甚是吓人。   可怕的是这背上何止这一处伤,大大小小,新伤旧疤,叠了好几重,都不晓得这人从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待上完药,三人才舒了口气。   “猰貐的毒齿,这小子也是命大,再扎深一点,当场就没命了。”颍川也着实为他捏了把汗。   “现在……没事了?”镜鸾看了眼重黎的脸色,又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不好说,这毒啊,一旦入体就会损伤灵脉,接下来几天都得静养着,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话音未落,陵光忽地变了脸色。   二人忙朝重黎看去,只见他脖颈与手背处浮现出了青黑的鳞片,面色虚弱至极,额上竟慢慢显现出一双龙角,盖住下身的被褥忽地一动,眨眼拱出一条漆黑的尾巴。   颍川嘴角一抽:“不是我干的。”   镜鸾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戳了下那双龙角,神色更尴尬了。   好像……是真的。   “瞧着像是玄龙一族……”   “可九川此次并未出兵。”颍川提醒。   陵光狐疑地看着那条龙尾,玄黑的鳞片,却生着雪白的尾须,因疼痛微微颤抖着,瞧着竟有些……惹人怜爱?   她摇了摇头:“此事我去问问折丹,阿鸾你留在这帮他上药……”   说着,她起身欲走,然还未踏出一步,就发现自己的衣摆被死死攥在榻上之人手中。   不止外袍,他是连着最里头那层一起抓在了手里。   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她想脱身,要么把他手砍了,要么就地更衣。   颍川意味深长地笑了声:“这小子……挺黏你啊。”   她试着挣了挣,这小子抓得还忒紧,眼下这状况,人醒来之前,她显然没法去找折丹了。   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她从镜鸾手里接过药瓶。   “颍川山主,劳你去九川跑一趟,阿鸾也出去吧,我留在这他上药。”   二人互觑一眼,犹犹豫豫地起身。   才出门,镜鸾就一把拽住了颍川。   “颍川山主,这小子什么来头?”   颍川摊了摊手:“你问我,我问谁去?”   “不是你把他扛回来的吗?”镜鸾蹙眉。   “哎,是你主上让我帮着扛回来的。”颍川义正辞严的纠正她的说法,“我也是头一回见这小子,不过他替陵光挡了这一下,倒不像是和那些妖兽一道的。”   他摇了摇头。   “趁着天色还亮,我得赶紧去九川,镜鸾上君这么好奇,不如等人醒了再好好问。”   望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镜鸾急得一跺脚。   “多说几句能少块肉!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内殿中,陵光小心地用木勺将药抹在伤口上,感觉到疼痛,那条龙尾又动了下,不经意擦过她的小腿,她低头看了眼,去一旁取纱布,给他包上。   她素来不会处理伤口,阿鸾要是不在,她自己的伤都是晾在那自愈的,如今给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包扎,竟有些无从下手。   他手背上的鳞片若隐若现,细看的确是龙鳞,但她去九川数次,都不曾见过他。   四周静下来,她得以专心打量他。   即便面色苍白,仍能看出眉宇俊朗,那双龙角晶莹剔透,像是墨滴入水,浅浅洇开的色泽,鼻梁英挺,唇略薄,微抿着。   她见过的诸多神族妖族里,他算是极为好看的那种。   她还记得他扑过来挡毒齿的时候,喊她……师尊?   这称呼就尤为古怪,至少在她的印象里,没收过徒弟。   那么这小子,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她低下头,瞥了眼还挂在外头晃悠的那条龙尾巴,犹豫片刻,还是将其抓起来利落地塞回了被子里。   榻上的人神色渐缓,她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四下静得头皮发麻,她脑子有些乱,扶着额叹了口气。   啧,这尾巴摸起来手感是不是太好了点??   陵光:天上掉下个莫名其妙的小子,不过这乙巴还挺好挼的 第九百九十一章 初遇江疑   重黎睡得并不踏实,半昏半梦里,总觉着心慌气短,一口气卡在胸口,怎么都喘不上来。   就这么生生给憋醒了。   他发现,自己身上少说盖了三层厚被褥,腰腹处还缠着厚厚的纱布,活像个炮仗筒子。   ……他好像知道自己何以喘不上气了。   床头烛火摇曳,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他心头一咯噔,僵硬地从三层被子下探出头来。   之间烛光灯影里,一道素白的身影坐在榻边,不怒自威的眉眼映出些许温暖,淡然地抬起头,直直望着他。   “醒了就松手。”   他往下看去,才看到自己的手还紧紧攥着一截衣摆,捏得久了,猝然松开,骨头都在发酸。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望着她,只觉心疼欲裂,竟一时不能思考。   过了好久,他听到自己唤了声。   陵光皱起了眉:“谁是你师尊?既然你醒了,我恰好有话问你,你是何人,从何处来的,为何出现在战场上?”   一串询问似耳旁风,他浑然不能听清,心头涌起一阵狂喜,眼中的光愈发地亮,他突然从榻上一跃而起,顾不得背后伤口锥心的痛,呲了呲牙,扑过来抱了她个满怀!   他连指尖都在颤抖,欢欣雀跃,如获新生般紧紧箍着她。   他眼中闪着晶莹的泪,映着烛光,明亮得烫人。   陵光猝然不防,被他抱得骨头发痛,脑海中嗡然一下,竟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从恍然的边沿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推开。   重黎本就受了伤,又对她不设防,被推得一下跌在榻边,背撞上床栏,疼得脸色又白几分,险些没缓过这口气来。   陵光感到心口跳得厉害,缓了几息才平静下来,看着他蜷在地上,背后纱布又渗出血色来,咬咬牙,到底是没忍心,将他扶起来放在榻上。   “别乱动了。”   重黎痛得颈边青筋耸动,额上转眼已是一层冷汗,却是睁着一双眼,始终望着她看。   那双眼里温柔与沉炽交织着,让人不敢逼视。   陵光清了清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陡然一震,想起自己已经回到过去,眼前的人不是他所熟悉的陵光,而是一切轮回变幻前,高高在上的朱雀神尊。   她现在……是不认得他的。   想到这,他心头一阵酸涩,握紧的拳徐徐松开,冲她笑了笑。   “……也许吧。”   他嘴唇还苍白着,只褪去了龙角和鳞片,落寞地坐在烛光里,这般虚弱的模样,便是想严审,也狠不下这个心。   陵光叹了口气,问:“你是玄龙一族的人吧,为何出现在战场上?为何……救我?”   重黎犹豫了须臾,望着她笑了笑:“我……离开九川好些年了,与如今的玄龙族并无太多瓜葛,我之所以会去那片山丘上,是因为……因为我听说神族参战,我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什么?”陵光听他说话,总觉得没头没尾的,教人愈发糊涂。   他顿了顿,眨了下眼:“放心不下……你。”   “我?”她皱眉,“我有什么可让你放心不下的?”   “……哪里都放心不下。”他喃喃着,声音低了下去。   “你口中的‘师尊’是何人?”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她在床边,就听他反复地喊这两个字。   想来多半是他尊敬的师长,只是他这一边喊一边流泪的样子,她瞧着怪不是滋味。   “我师尊……”他下意识地先望向了她,目光闪烁,似有雾一般的颜色,“她是这世上最好,最温柔的人。”   陵光面露困惑,明明在说着另一个人,可他眼里,却好像只看得到她一人。   “你是陵光上神吧?”他哽着声,眼眶湿润。   “……我是。”她淡然地答复。   他的声音是沙哑的,伤心至极,难过至极,仿佛要碎掉了。   “神尊你……特别像她。”   他眼里尽是泪水,像是盛满了的罐子,再入一滴,都会溢出来。   “我……特别想她……”   哽咽的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无边的苦楚中挤出来,带着血,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   如乱麻拧在一处,扎得人心疼。   沉默几许,陵光无奈地摇了摇头。   “罢了,看你这样子想来也与此次天裂无关,战事已结,你因我而伤,且留在云渺宫养好了再离去吧。”   她起身,忽有想起什么,回头问他。   他愣地抬眼,隔了一会儿,才想起忘了回答。   他一字一顿道。   “我叫重黎。”   她点了点头:“好,我记下了,你先歇着罢,晚些时候会有人过来给你换药……”   不知为何,她总无法直视那双眼,被盯得久了,莫名地心虚,想要逃走。   身后忽有人掀帘而来,拂过一阵清凉的卷地风,有人走了进来。   “主上,药来了。”   镜鸾拖着木盘,进屋瞧见坐在那的重黎,不由一怔。   “呀,人醒啦。”   陵光别开脸,嗯了一声:“刚醒不久。”   “那正好,趁热把药喝了。”镜鸾放下盘子,将药端过来给他。   见了她,重黎也愣住了。   眼前的人尚且有些稚嫩,不似后来沉稳安定的模样,跳脱得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眸光晶亮,似星河灿烂,没有任何忧色。   她歪着头看他,眨了眨眼:“有力气自己喝药吗?”   重黎倏地回神,接过药碗,点了点头。   药极苦,但比起霓旌存心给他找茬的时候要好些,他端起碗,一气饮尽。   陵光蹙了蹙眉:“阿鸾,去拿点蜜饯来吧。”   重黎一怔,错愕地看向她:“……不用了,没那么苦。”   镜鸾在一旁都笑了:“主上,不是人人喝药都要备着糖润口的。”   这话一听就知道在说谁,陵光干咳数声,没有接话,转而看向重黎。   “既然如此,便就这样吧,你突然出现在战场上,惹来不少非议,我还需去东华和执明那叮嘱一番,你……”   “陵光!”殿外突然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喝,未见人,先闻声。   紧接着,便有人掀帘而入。   “听说你在婴梁山捡回个臭小子?”   一袭绛蓝纱衫,翩然而至,竟是一风华正茂的男子,面容端方清隽,容姿肃朗,潇洒卓然,一双凤目明亮却不逼人,有浩气英风,却也不至于让人感到轻浮动荡。   他走进来,屋中烛火仿佛都亮了几分。   陵光似也被他吓了一跳,旋即面露无奈,好笑地望向他。   “江疑,你几时才记得进屋前先敲个门。” 第九百九十二章 本尊的危机   江疑笑着摊了摊手,不以为意的样子:“嗐,听硕ブ弥卸岽止πすΦ劂们凯旋,一时高兴就没顾上,之前每回上你这来,不都直接进屋么,找你喝酒的时候怎么不提敲门?”   陵光嗔了他一眼:“你还有理了?”   “我几时没理?”他反唇相讥。   二人嬉笑怒骂,看得出交好已久,那些个尊卑礼数,都未曾放在心上。   重黎手里的碗还没放下,便似遭了雷击般猝然抬头,望向陵光身侧的神君。   启程前,他曾听颍川提及过这位符惕山神君,多年前便跟随常羲上神,论资排辈甚至在司幽之上,只是一直守着符惕山,故而之位列神君,但放眼神界,便是四灵都要给其几分薄面的。   他试想过其人面貌,应是位端方持重的前辈,却不曾想如此……如此风姿绰绰,正当年华。   虽知道神族寿命几近长生,但看着确然与陵光年纪相仿,如兄如友的江疑,他仍觉一阵惊骇。   他此来最大的目的就是与江疑见上一面,此刻人就在眼前,他自是很想问问封天阵之事,但瞧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竟压根没有他插嘴的余地。   他记忆中的陵光,总神色寡淡,不爱笑,话更少,几时会这般同旁人说话。   还是……还是同一个男子!   他捂着嘴猛咳了几声。   陵光终于回过头来,有一丝错愕:“怎么了?”   “伤口好疼……”他虚弱地倚在床边,“好像是裂了。”   “我看看!”她绕过江疑,快步过来,神色有几分紧张。   方才的确是她推了他一下,有磕到伤口的可能,但……但她也没使多大劲儿啊,颍川不是说这药敷上去很快就能止血结疤么。   她将人扶起来,坐下细看,纱布下果真渗出了不少血。   “这……怎么裂开了呀!”镜鸾咋呼起来。   赖掉。   她可是堂堂上神。   “阿鸾。”她叹了口气,“再拿点纱布和干净的水来,重新上药。”   镜鸾一愣,下意识地往桌上看。   她之前,可是拿了整整一卷纱布来啊,都……用完了?   “快去。”陵光催促了句。   她忙不迭地奔出内殿,临走捎带上了刚喝完的空碗。   隔了一会儿,她端着热水和两卷纱布回来了。   江疑看得一愣一愣,“你这……捆牛也用不了这么多啊。”   重黎回头瞧了眼,也吓了一跳:“师尊,这……”   之前一卷都勒得他喘不过气,再加一卷……她这是要杀他还是救他?   “你躺好。”陵光一把将他摁在榻上,施法断了他身上的纱布,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瞧着甚是骇人。   “这是……猰貐的毒齿?”江疑也上前查看。   “嗯。”陵光点头,“那孽障负隅顽抗,他在战场上替我挡了一下,才受的伤。”   “哦……”江疑了然,低头打量起重黎,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陵光给他清理伤口,时不时问句疼不疼,他趴在那哼唧两下,又说不疼。   缠纱布的时候,人须坐起,陵光屈下身,难得有耐心地一圈一圈绕在他身上。   江疑好奇地多看了两眼,方才还乖巧得不行的青年突然掀起眼盯住了他,那眼神,像极了护食的猫。   江疑一愣,看了看还低着头的陵光,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低低地笑了声。   这小子,有点意思。   待重新包扎好,重黎侧卧下来,陵光顺手探了探他的额。   还好,没有发烧。   “你歇着吧。”   重黎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去哪?”   四下一时有些尴尬,陵光清了清嗓子:“……送江疑神君出去。”   “还回来么?”他警惕地朝江疑看了眼。   “……一会儿就回来。”她无奈地答道。   如此,他才不舍地松开手,望着她与江疑出了殿门。   “你还挺自来熟啊。”二人出去后,镜鸾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重黎不知如何作答,且眨了眨眼。   她哼了声:“装傻充愣是没用的,待你伤一好,主上便会让你离开昆仑山,你并非神族,更像是魔族,不能在山中久留。”   他默默地垂下眸,背过身去,没有作答,一双漆黑的眼在看不到的地方打转。   “他很在意你。”步出云渺宫,江疑忽地来了这么一句。   “那是因为我长得有几分像他师尊。”陵光有些头疼,“不过他好歹救了我一回,也不像是那别有用心之辈,暂且让他留在这养伤吧。”   “他……?不曾别有用心?你确定?”江疑想起方才迎上的那道眼神,不由发笑。   陵光皱了皱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江疑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你们此次与妖战,那道天裂可有查清楚?”   她眉头紧锁,摇了摇头:“还没有,但混沌天裂,不是谁都有本事弄出来的,那些妖兽定是受人唆使,才会突然在婴梁山发难,此事我与东华商议过,还不曾告诉庚辛和执明,但绝不会就此揭过。”   如此浩劫,婴梁山险些被夷为平地,那些妖兽似是理智全无,若不查清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她寝食难安。   “听说你还在查封天阵的事。”她话锋一转。   江疑还在想天裂之事,有一瞬恍然:“……是,我在查。”   “为何?”她不解,“父神已将封天阵交托于四灵,你其实不必……”   “我想查。”江疑从容一笑,“常羲上神去后,其实交代了我一些事,我须得去办完。至于父神所托……你们尽力便好,也莫要往牛角尖上钻。”   “你近来说话是愈发奇怪了。”陵光困惑地盯着他。   江疑反笑:“我素来是个怪人,有什么可奇怪的。对了,百年之约将至,符惕山树下的梨花酿正值甘醇,你过些时日得了空,把折丹和遗玉喊来,我们四人,好好聚聚。”   这话倒是提醒了陵光,百年光阴,实在过得太快,她有些恍然。   “原来已到这时……行,过些时日,符惕山见。”   江疑笑笑,朝她身后看了眼。   “届时把这那小子也带上吧。”   陵光怔然,他却留下这么一句引人遐思的话便走了。 第九百九十三章 一顿愁人的早饭   重黎能下地走动,已是两日后。   养伤之余,他也从镜鸾口中套出了不少眼下的事。   婴梁山一战,发生在他出生前不久,但不知为何,此战得胜后便被压了下去,许是因那天裂着实可怕,总之神族鲜有人再提及。   对于引发天裂的缘由,也始终没有任何下文。   江疑自那晚过来转了一圈,便再没有出现过,他旁敲侧击多了,又易惹来怀疑,念及此行目的,他自是想早些同他好好谈谈封天阵的事的,可冷不丁想起这江疑对陵光的心思,这心里就膈应得慌。   莫说陵光原本就已经同他成了亲,便是还没成亲,也是不容旁人觊觎的。   这江疑可好,心思连陵光这个当事人都知道了,那可是他师尊!他的师尊!   想到这,他就一阵咬牙切齿。   躺是躺不住了,他索性爬起来,出了云渺宫。   陵光有晨练的习惯,从前往往天蒙蒙亮,就去八隅崖席坐凝思,一个时辰才会回来。   后来赖床……咳嗯,他的锅。   陵光这日也照旧隔了一个时辰回到云渺宫,进屋便发现本该躺在榻上养伤的人不见了,顿然蹙眉。   镜鸾恰好进来问安。   “可有看到重黎?”   镜鸾眨了眨眼:“那小子啊……我刚刚瞧见他望胧霜阁去了,以为他躺久了起身走走,我急着给东华上神送东西,便没有多问。”   “几时看到的。”   “半个时辰前吧。”镜鸾见她面色一沉,“怎么,还没回来?”   她摇了摇头:“去找找。”   还没迈出两步,一道人影从门外走进来,端的是稳健如风。   陵光走得快些,险些与他撞上,他高了她一个头,这般靠近显得十分突兀。   她退后一步,抬头看着他,不免错愕。   他走得快,身上还夹带着清晨草露的浅香和清风的凉意,手里提着一只三层食盒,也不晓得哪里翻出来的。   他望着她,眉宇间尽是明朗的笑意。   “师尊这是要出门?”   陵光怔了怔,咳了声:“……你这是去哪了?”   重黎提起食盒,眨了下眼:“我去做早点。”   她蓦然僵住,困惑地盯着他。   “……早点?”   “嗯,胧霜阁吃食不多,我随便做了点。”他一面说,一面自顾自地走到桌边,揭开盖儿,将里头的碗筷勺碟一股脑儿地搬出来。   撒了芝麻的生煎包,晶莹剔透的薄皮蒸饺,炖得绵稠的小葱蛋花粥,糯米烧麦……   三尺桌案,竟给他摆了个满满当当。   “这是……随便做点儿?”镜鸾成仙以来,就没见过这么夸张的早点。   且桩桩件件,都花了心思,看着就惹人垂涎,更不必说闻起来还如此之香。   这小子,该不是个厨子吧?   重黎倒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拉着陵光过来坐下:“师尊来尝尝。”   陵光看着满桌的早点,着实有些无从下手,欲言又止地望向他,还未开口便被打断了。   “哟,一大清早,屋里就这么香。”门外传来一阵笑声,重黎不用看就晓得是谁,拿起筷子的手顿然一僵。   陵光舒了口气,回头微微一笑:“什么风把你刮来了,一大早就往我这跑?”   江疑今日换了件水青薄衫,执一柄浮沉,瞧着甚是出尘。   “本想来同你说说事儿,这不,才到门外就闻到了味儿。”他瞥了眼这一桌的早点,将笑未笑地眯了眯眼,“嚯,这是哪位仙娥做的,如此浮夸?”   问是这么问,眼神却直往重黎身上瞟。   重黎嘴角一抽,不是很想接这话。   他轻笑:“赶早不如赶巧,不知陵光可介意我来蹭顿饭?”   陵光觉着他今日怪好笑:“说得好像你几时同我客气过,坐吧,我还拦着你不成?”   她本就没什么胃口,可瞧着重黎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一时也不好拒绝。   多个人多张嘴,来得倒是恰好。   江疑笑着瞥了重黎一眼,大步走到陵光身旁的位置,坦荡地坐下了。   重黎顿时心头咯噔了下,面色一沉。   “来来来,镜鸾上君也坐下一起啊。”江疑笑得好不灿烂。   镜鸾看了眼身旁这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不知为何,总觉得背后发凉。   犹豫了片刻,慢慢坐在了二人对面。   “重黎小仙君不坐吗?”江疑摇了摇手中拂尘,笑吟吟看他,一副搞事不嫌大的样子。   若不是陵光看着,重黎觉得自己手里的筷子已经砸出去了。   镜鸾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本以为他要坐下,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半边来。   哪成想他大步一跨,直接坐在了陵光另一侧。   陵光左右顾盼,一时错愕。   “你俩……不嫌挤?”   “不嫌。”重黎端的是理直气壮。   江疑气定神闲:“我也觉得有点挤。”   “那神君何不坐到镜鸾上君旁边去,那儿宽敞。”重黎义正辞严。   陵光默默扶额:“罢了,就这么坐吧,赶明儿我去弄个宽敞些的桌子来。”   “先喝碗粥暖暖胃。”江疑眨眼间已盛好一碗热粥,搁在陵光面前。   “多谢。”陵光正欲伸手去接,还没碰着碗,粥就被撤走了,换了一碗鸡汤小馄饨。   “师尊连日操劳,应当进些荤食,好好补补,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给师尊的,江疑神君顾好自己,想吃什么拿到自己面前就好,不必劳烦。”   对于这等借花献佛且没有半分见外的行为,重黎就差把“臭不要脸”丢他脸上了。   封天阵的事一码归一码,这衣冠楚楚的混蛋觊觎陵光,他不急眼才有鬼了!   陵光看着面前的小馄饨,在江疑的注视下,着实下不去口。   江疑老神在在地笑了笑,顺着他的意思,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只烧麦,尝了一口,眼神顿时亮了亮。   “手艺不错。”说着,顺手也给陵光夹了一只,“你尝尝,这个好吃。”   重黎眉间一跳,拿起筷子把那只烧麦重重地搁回他碗里,转而从镜鸾筷子下给陵光夹了个蒸饺。   “师尊更爱吃这个。”   “我认识陵光多年,她爱吃什么难道还是你一个刚来了两三日的毛头小子知道?”   “本尊就是知道!”他险些拍案而起,怒上心头,连自称都脱口而出。   所幸眼下光顾着争执,也无人留意到。   陵光看着眼前碟子里,烧麦和蒸饺来回甩,只觉得脑瓜仁疼得厉害。   “我说你俩……”镜鸾终是对这鸡飞狗跳的景象忍无可忍,“那碟子是小到两样东西都摆不下吗?主上想吃哪个就吃那个,你们不觉得自己有点烦人吗?”   二人一怔,终于停下了胡闹的筷子,齐齐看向坐在中间呆若木鸡的陵光。   “陵光,你平日更爱吃哪个?”   “师尊,你想吃哪个?”   默契诡异的发问,令她嘴角一抽,看着眼前被折腾得够呛的两样早点,其实她想说——   她平日都是……不吃的。 第九百九十四章 莫名的罪恶感   早饭这个东西,她之前听东华提过,人间见得多。   却没想到,竟是如此麻烦的一件事。   她拿起筷子,随手夹起碟子里的烧麦咬了一口。   “行了,要吃就好好吃,一会儿还有正事。”   江疑看了眼被咬了一口的烧麦,默然一笑,又将方才那碗粥挪了回来。   这一次,没人再捣乱,重黎坐在另一侧,异常的安静,时不时往她碗里添点吃的,这顿早点总算是顺顺利利地吃完了。   江疑与陵光出去说话时,重黎也未曾阻拦,跟着镜鸾去内殿换药。   “你今日胃口不错。”江疑忽然道。   陵光愣了愣,想起方才在饭桌上,是吃了许多。   “难得的,花样多,每个尝一尝,便能吃不少了。”刚刚她面前的碗里,总是堆满了吃的,她一时不觉,就吃撑着了。   “这小子还挺熟悉你的口味,有些连我都不晓得。”江疑回想起方才,重黎给她夹菜的样子,那是不知做了多少遍,早已烂熟于心的习惯,甚至连煎包都会先蘸一下旁边的辣子,再给她放在碟子里。   “……凑巧吧。”陵光也不知作何解释,总觉得重黎来了之后,许多举动都是顺着她来的,仿佛她不必开口,他就能知道她接下里想要什么,想听什么。   她曾多次提醒过他,她不是他的师尊,他也总是叫几次“上神”,又唤了回去。   几日下来她有时竟觉得,这个称呼好像也没那么别扭。   他喜欢这么喊她,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像庚辛说的,横竖她没有徒弟,白捡一个贴心又好看的回来,不吃亏。   她思来想去,好像是有点道理。   “且不说这个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她岔开了话。   江疑道:“确实,关于天裂的事,查出了些许眉目。”   “谁干的?”   他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多半与魔族有关。”   陵光蹙眉:“你的意思是……后魃?”   “尚无实证。”江疑道,“但他身为魔界帝君,这么大的事,底下的人要做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不是主谋,也有纵容之嫌。”   陵光面色发沉,默然几许,问:“天裂那日,他可在崇吾宫?”   江疑摇了摇头:“好像半月前就离开了魔界,曾有仙灵在人间见过他。”   “人间?……何处?”   “大泽沿岸,部族都城。”   陵光回到殿中时,镜鸾恰好端着换下的纱布从内殿出来。   “主上与江疑神君谈完了?”   陵光应了一声,朝里头瞄了眼:“他伤势如何?”   “好些了,颍川山主给的药很是管用。”镜鸾抿了抿唇,“就是脸色不太好。”   陵光不解:“怎么个不太好?”   镜鸾干笑:“……有点绿。”   镜鸾出去后,她掀起帘子往里头瞧了一眼。   重黎坐在窗下,正整理衣领。   诚然没镜鸾说得那么夸张,但这脸色的确不大好,沉得阴骇。   但听到脚步声,便倏地收敛,恢复如常,回头看了她一眼,似有些惊讶,想开口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此情此景,总觉得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儿似的。   陵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走过去:“听阿鸾说,你的伤势有所好转,毒已经全逼出来了,过些时日便无碍了。”   她不擅搭话,但这时候还是说点什么吧。   重黎垂着眼,长明灯下,衬得睫毛又密又长,像是能托起露水。   “我伤好了,你是不是就得让我离开昆仑山了?”   陵光一噎,倒也不是说心虚什么的,就是被一语中的后,莫名感到无言以对。   “今日的早点,味道不错……你同谁学的?”她不知该怎么接话的时候,便下意识地说起别的。   这一点小习惯,重黎比谁都清楚。   但她不想多言,他可以顺着她。   “自己琢磨的。”他终于笑了下起来,眸光里似有星河滚烫,温柔到沉溺,“我曾有个心爱的人在世上,她总是在外征战,不晓得好好照顾自己,连顿饭都会忘了吃,和神尊你很像。”   “我起初也做不好,但好在我留在她身边的时间很长,一点点学,去记住她爱吃什么,久而久之,就有了今日的手艺。”   他说得很慢,极有耐心,陵光甚至看不出,他原来是如此有耐心的人。   又或者,只是对那一个人宠爱至此。   无论哪一种,都令人心生温暖。   “她喜欢吃你做的饭?”   重黎望着她,默然几许。   “应是喜欢的,她不会做饭,经常坐在我后头,或是扒在灶台边,看我做,平日里明明是那样秉节持重的人,唯有那时候,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陵光坐了下来,与他仿若隔世般平淡地笑着。   “那她能遇上你,定是十分欢喜的。”   “欢喜……么。”他似是语塞,喉头滚动,缓缓吸气,隔了一会儿,从怀中拿出一包东西搁在她面前。   拆了开,竟是桂花糕。   雪白的糖霜,铺在软糯的糕点上,还没解开绳子的时候,甜香就从纸缝间溜了出来。   她愣了愣,却听他说。   “食盒里放不下了,我便揣在了兜里,还好方才没有拿出来。”   那双漆夜般的眼里,似有潋滟水光,有些小家子气的听着竟也窝心起来。   明目张胆的偏宠,教她一时无所适从。   “我……并非你所想的那人。”   即便有几分相似,也不是。   这样的好,她总觉得受之有愧。   “师尊吃就是了,我也不是为旁人做的。”   方才那顿早点,看她先吃了江疑的烧麦时,他的确有些难受,但现在见了她,才发现其实无关紧要。   封天阵闭合后,他每日坐在独有他一人的桌子边,看着空荡荡的对面和一碗堆得满满当当,想到再不会有人来尝一口,对他说好吃还是不好吃,那种难受就像被利爪扼住了喉,连哭都觉得艰难。   与之相比,什么都无关紧要。   陵光咬了一口桂花糕,甘甜在口中漫开,想也不用想,就是她喜欢的味道。   她抬起眼望着他,他诚然就在此,却又好像从来不在这。   莫名的怅然,似石头堵住了心口,不太好受。   想到江疑方才说的话,就仿佛……亏欠了什么,有股子莫名的罪恶感。   于是,她脱口而出。   “我现在得去人间办事,你要不要……一起来?” 第九百九十五章 你连真话都不敢对她说   人间元月,春寒料峭,刚下过一场雪,街头行人呵出的白气儿与氤氲的炊烟彼此交融,较之长年积雪不融的昆仑,多少暖了些。   一柄玉箫不轻不重地敲着生出薄茧的掌心,江疑嘴角抽搐,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看向身侧二人。   陵光换了身衣裳,作男子打扮,素净的白衣,将长发高高束起,确有几分人间小公子的意思。   但他最是在意的却是她旁边那位。   英俊的青年着一身玄色劲装,缀着明红流苏的腰封妥帖地勾勒出腰线,长靴踏尘,端的是莲华容姿,英气浩然。   明明生得万分嚣张的一张脸,陵光面前却格外老实。   要不是方才被暗搓搓地扎了一眼,还真以为是个没脾气的。   “陵光,你怎么把他带出来了?”江疑干笑。   陵光顿了顿,看了重黎一眼。   “啊……多一个人也能搭把手,且颍川说,多走动有利于伤口恢复。”   江疑:“……”   那老狐狸的话几时这么管用的?   “咱们是出来办正事的,”他压低了声音,“此人来路不明,尚不足以信任,便是……便是吃人嘴软,你也不该这时候带人下界啊。”   陵光一时语塞。   “……带都带出来了,总不能现在把人再送回昆仑吧。”   她今晨也是脑子一热,话已出口,出尔反尔总归不妥。   她看向正四处顾盼的重黎,来的路上,除了后魃,其他的事她也挑挑拣拣地同他说了,横竖他已见过天裂,倒也没什么非要瞒着的。   “带着吧,倘若他真的另有图谋,此行或可看出些端倪。”   “他可不就是有所图谋……”江疑暗暗咬牙,头一回感到话到嘴边,说不出口的憋屈。   陵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困惑地皱了皱眉。   “师尊!”重黎回过头唤了她一声。   许是这几日听惯了,陵光顺口便应了他。   “这座城里,有魔族的气息。”那些气息虽藏在人群中,不易察觉,但于他而言,却是朝夕相对,再熟悉不过。   他隐约觉察到陵光和江疑此行,是为找什么人,但在他面前始终讳莫如深。   这倒也无怪,毕竟他为了自圆其说也没少撒谎。   眼前的都城与他所熟知的朝云城截然不同,没什么高墙阔宇,富丽的亭台楼阁,多茅屋石壁,好些人身上还裹着御寒的兽皮。   大泽沿岸,已算繁华,至少街头巷尾的百姓,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蜿蜒的大泽支流,从城镇中央淌过,桥下行船,轻歌相和。   眼下正值早市,城中出入之人甚多,即便觉察到魔族的气息,一时间也很难将人揪出来。   待早市结束,百姓各自散去,元月里,没什么人在街上闲晃,唯有一盏盏红火的灯笼,在萧萧寒风中飘摇。   陵光等人在城中找了一圈,竟没有任何端倪。   每每快要抓住那缕气息的行踪之时,线索便会猝然断开,三五次下来,着实令人挫败。   “这城中应是还有什么东西,替魔族掩盖气息。”江疑道。   陵光也觉如此,“可到底是什么东西,又能藏在哪?”   自他们入城,已将街巷角角落落寻了个遍,再找,怕是要进到百姓家中了。   若有邪魔藏身于市井,便是个极为麻烦的局面。   “若有人被邪物俯身,受魔族所控,陵光,你我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见他二人面色凝重,重黎面露狐疑:“什么最坏的打算。”   陵光没有作答,江疑默然片刻,看向他。   “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在重黎一瞬的愕然中,他笑了笑。   “你该不会以为神族都是从不杀人的吧?”   这一问,将他噎得哑口无言。   万物弱肉强食,神族也非十全,杀戮有时是避免不了的。   他想起很久以前,陵光同他说过,她杀过人的。   那样的眼神,他并不陌生。   “邪魔附体,能救回来的可能不大。”江疑对这种事实在见得太多,若是桩桩件件地感伤,他连笑都笑不出了,“不过这只是最坏的情况,若能先找到藏在暗中的魔族,或可不必如此。”   陵光点了点头:“再去找一圈吧,兵分三路。”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土地庙。   “天很快会暗下来,一个时辰后,在这庙前汇合。”   说罢,与江疑交换了眼色,便朝着南边去了。   “师尊!”重黎放心不下,刚想追过去,后衣领就被人拽住了。   “哎哎哎,我说小仙君呐——”江疑将他摁在原地,不让他往陵光那迈一步,“陵光又不是块豆腐,时时刻刻都得捧着揣着,这是人间,真遇上麻烦,她指不定还得护着你,你要实在不想独自一人前去查探,我可勉为其难,与你同道啊。”   “……不必了。”重黎白了他一眼,一巴掌拍开他的手。   “唷,陵光不在就这么凶。”江疑笑道,“为人当表里如一才是,你这可有失德行。”   “江疑神君就敢说自己问心无愧吗?”重黎是真烦死这人了,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对师尊的心思,别以为能瞒得住!”   闻言,江疑讶然,冲他眨了眨眼,“我没说我要瞒着啊。”   “其实我隔几日就同她说一遍的。”   “……恬不知耻!”重黎真想抄起鞋底子抡他脸上!   江疑却似乐在其中:“君子坦荡,何须遮掩,我并未做任何让她为难之事,她也不曾严词拒绝,我与他她之事,你在这急什么?”   在这说他已与师尊成亲,怕不是要被当做无耻之徒。   满腹怒火,只得全往肚子里吞。   江疑见他无言以对,爽朗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端的是语重心长:“待一个人好不难,难的是知道什么才是她真的想要的,小子,你连真话都不敢对她说,还有何颜面说我不知耻?与其在这动花花肠子,不如先审视自己。”   说罢,他便朝着北边扬长而去。   重黎僵在原地,紧握着双拳,久久不知如何驳回他的话。   一个时辰后,日近黄昏。   陵光自城南一路寻回来,在土地庙前,望见了坐在石阶上发怔的重黎。   他抱着自己的双膝,将头埋了下去,瑟瑟萧风里,显得格外孤寂。   她走过去,默然几许。   他抬起头来,面上确有倦色,但望向她的时候,依旧是笑着的。   “可有发现什么?”   “暂且没有,城东到城西,我找遍了。”重黎起身,瞧着唇色有些淡,人也就显得虚弱。   “你一人东西都去了?”她不太敢信。   他笑了笑:“我熟悉魔族的气息,找得快些,可惜没什么发现。”   陵光蹙了蹙眉:“……江疑可有消息?”   她稍加迟疑,“我们去城北寻他,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第九百九十六章 我就是想对你好   重黎跟在她身侧,快步朝城北赶去。   望着她眉头紧锁的样子,他忽然想起了江疑的话。   待一个人好不难,难的是知道什么才是她真的想要的。   他回到过去,就是想救她,想在一切开始之前就让其结束。   他这辈子撒过那么多谎,独独对她,愿能剖心掏肺。   可到头来,被他伤得最重的也是她。   他不由困惑,自己到底想要她如何。   行过长街,两侧灯火猝然点亮,似江海凝光,一盏接一盏地迎面而来。   本该留在家中的百姓纷纷打开屋门,三三两两,陆续不绝地走上街头,沉寂的黄昏刹那又热闹起来。   他不由怔住,打量着四周的笑语欢声,隔了一会儿才想起,今日是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天官赐福,万灵喜相逢,故百无禁忌。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美景良辰正圆满,繁光远缀天。   眼前灯绕陆海,人踏春阳,这座城,在转瞬间鲜活起来。   重黎下意识地看向身侧同样停下脚步的人,她正站在一盏略显粗糙的麻纸灯下,柔和的烛光映在纸面上,照着她的侧颜,暖得窝心。   他骤然想起,她说,不曾去看过朝云城的上元灯会,一直惦念着。   迎面涌来一波人潮,他慌忙抓起她的手挡在了她身后,免得她遭人冲撞,与他分散了。   “师尊喜欢这灯?”他瞧着不过是盏极不起眼的,拳头大小的花灯,她却已经看了许久了。   于是不待她回答,便一跃而起,将其从麻绳上摘下。   陵光吃惊的空档,他已将花灯塞到她手中:“师尊拿着!”   “你!……这成何体统?”她抓着灯,环顾四周。   行人来去,皆顾着自家悲欢,并无一人留意这条绳子上少了盏花灯。   她正想劝他将灯挂回去,却见他摸出一枚铜钱,用绳子串了挂在那处,回头冲她笑。   “算是我买下来送师尊的。”   陵光看着那枚风中飘摇的铜币,再看看手里的花灯,一时间啼笑皆非,无奈地提着灯继续往前走。   此处人甚多,他们逆流而行,实在走不快。   陵光也是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被他牵着。   他来拉她的时候,莫名的理直气壮,好像牵她的手,是件天经地义之事,与她是不是上神没有半点干系。   他也从未将她上神的身份放在心上,眼里看见的,不过是陵光这个人罢了。   他忽地停下,转身递来一张树皮糊的面具,绘着鸟兽,虽不如朝云城那些来得精细,也很不错了。   他将面具罩在她脸上,有些局促地搓了搓鼻尖。   “……师尊太招摇了,戴上这个吧。”   陵光一愣,觉得好笑:“一把岁数了,还戴这些孩子玩意儿作甚?”   重黎怔了怔:“师尊你——对自己的相貌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陵光眨了眨眼,似是不太明白,困惑之际,他却笑了起来,倒映着街边灯火的那双眼,似包容着两帘星河,那样温情动人。   牵着她的那只手握得很紧,掌心在发烫。   他说,“师尊特别好看,我嘴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就是……就是好看!长在我心尖儿的那种好看!”   他说到后来,有些急了,才知书到用时方恨少是什么意思,悔当初应听长潋一句劝,如今夸人都显得像个草包。   陵光被这番豪言震得一时无言,四周的灯火太亮,灼得人心口发疼。   又或许不是烛光灼疼了灯下人,而是谁的心正徐徐地发着烫。   眼前的青年似是真的有些慌了,思索片刻后摊开手,灵流汇集,竟在掌中化出一朵紫阳花,缓缓递向了她。   “我……我不会说话,你喜欢花灯,我给你花灯,喜欢桂花糕,我就给你做,师尊你别嫌我笨,我就是想对你好,一辈子都对你好。”   陵光望着他沉默了许久,似是有些许恍然,提着花灯的手渐渐收紧了。   而后,她忽然拿起一张猪头的面具摁在了他脸上。   “戴着。”她不容置否道。   重黎正懵,“为,为何?”   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招摇。”   说罢,便绕过他走到前头去了。   “师尊你等等我!”重黎忙丢下些银两去追她。   人如潮涌,他废了好大劲儿才抓住她的手,她走在前头,一直没有回头。   他以为她生气了,以为自己方才太过唐突,笨拙地惹怒了她,顿时有些心慌。   正思索着如何把人哄好,她却陡然在桥头站定。   他心不在焉,险些撞上去。   “……师尊,你怎么突然停下了?”   她回过头,盯住了他的脸,郑重发问:“你知道送紫阳花是什么意思吗?”   他只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她,就送了一束紫阳花,倒是不曾深究其中意义,只觉得方才应当这么做。   陵光嘴角一抽,似是想笑,又生生止住了。   她摇了摇头,指着面具和手里的花灯,道:“你为我挡了猰貐的毒齿,我带你回昆仑疗伤,本是两不相欠,但你今日偏又送了我东西,我是应当送些什么作为回礼才是。”   说着,她摊开掌心,一枚碧色暖石猝然显现。   桥下水光粼粼,映在石头上,竟也有潋滟水波摇曳。   “这枚瑶碧石能趋吉避凶,算不得什么贵重法宝,但也能挡些小病小灾,若有邪物靠近,便会自行闪烁,你留着护身吧。”   她眼中含着一抹笑,让他不由得想到多年前,刚刚从她手中接过这枚石头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笑着的。   兜兜转转,半生已过,竟还是回到这原点。   他想笑着去接,可眼眶已经开始发烫,喉头哽咽,怎么都无法平静地说出一声“多谢”。   没等他碰到那枚瑶碧石,身后突然走过一挑夫,肩上担子一斜,便朝陵光撞去。   “小心!”他下意识地将她拉过来,手腕一转,石头眨眼便跌入河中,溅起几点水花。   陵光一愣,错愕地朝下看。   河水是流动的,上流飘来盏盏莲灯,似江中游鱼,顺水而来,激起圈圈涟漪,看不清石头到底掉在了哪。   瑶碧石并不稀罕,只是这一枚她带在身边久了,沾染的灵气更多,她才会赠与他。   若是掉了,倒也不妨,回头她再寻一枚来就是了。   但重黎显然不这么想。   身侧光影闪过,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纵身跃入河中。 第九百九十七章 毒蛟与后魃   “喂!你……”她吃了一惊,伸手欲拦,人却已扎入水下。   桥上呼声一片,两岸行人纷纷驻足观望。   “哟,这大冷天的,怎么还有人跳河啊……”   “别瞎说,不是跳河,好像是东西掉下去了。”   “什么宝贝,连命都不要了?这一会儿上来,可不得冻病了啊!”   “谁知道啊,不过好像是位姑娘掉了东西,那公子跳下去替人捡。”   “哎哟哟,上元佳节,要真能捡回来,可是一桩美谈。”   四下众说纷纭,陵光却无心细听。   重黎跳下去后就再没有浮上来过,虽晓得他应是玄龙族,但他身上可还带着伤,入夜后这水如此之冷,便是仙神之体,也会喊道寒气刺骨的。   “重黎!重黎你快上来!”又等了一会,她有些急了,斟酌着可要当着这么多凡人的面施法将人捞上来,水面终于有了动静。   一串气泡浮出,紧接着重黎便从河中央探了出来。   浑身湿透,几缕头发贴在脸上,好不狼狈。   手里却高高举着一枚碧色石头,抹了把脸冲她招手。   “师尊!师尊你看!我捡回来了!”   欢喜雀跃的模样,仿佛捡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桥上众人一片欢腾,叫好声此起彼伏。   陵光松了口气,看着他志得意满的样子,无奈地笑出了声。   “傻子似的……”   天灯映月,河灯浮水,两岸旭光花影,如一筐星汉璀璨,一股脑儿地倾在了这片粼粼水波中,将他的眸光照得愈发明亮。   那一瞬,仿佛能将岁月冰荒融化,刻进她眼底,激起骇浪惊涛。   直觉般的,她便隐约觉出,这个人,会是她一生的劫。   岸上的欢呼声经久不歇,她忽然被河中一道寒光闪到了眼。   不似温热的,花灯烛火的光,而是更为森冷诡谲的东西。   水面细细震颤,她望见重黎背后,有些许血色渗出。   一道人影挤出人群,竟是去了城北一直未归的江疑。   他面色青白地盯着河面,顺着河岸往上看,才瞧见了桥头的陵光。   相识多年,目光交汇的那一刻陵光便意识到大事不妙,心头顿然一紧,冲着还在河中的重黎大喝一声。   “赶紧上来!河里有东西!!”   随着她的喊声,重黎身后的水面轰然炸开,飞溅的水花震伤了不少围观的百姓,余威之厉,桥上的人不少都被卷入水中。   一股子寒意自脚底直窜天灵,从身后漫过来的阴影逐渐扩大,手中瑶碧石几乎要闪成电光。   重黎错愕地转过身,一只硕大的漆黑头颅自水下跃然而出,颈长数丈,掀起水花如瀑,暗光浮动间,一只幽绿色的眼徐徐睁开。   漆黑的鳞片在飘摇的烛光中粼粼生辉,乍一眼看去,会以为是龙族。   但细看,额上却并无龙角,身躯半边烧伤,一只眼也是瞎的,呲开血盆大口,獠牙如剑,目露凶光,浑身散发出可怖的邪气与毒瘴。   瞬息间,染黑了一片河水。   如此怪物,竟潜伏在桥下,一时间,惊呼声此起彼伏,众人惊慌失措地奔逃,方才还其乐融融的上元佳节成了噩梦的伊始。   “南海毒蛟……”重黎终认出其身。   毒蛟亦留意到脚边之人,垂下独目,恻恻地盯住了他,口中长信吞吐如电,发出可怖的嘶嘶声。   耳边传来孩童的哭声,原是一男童跌下桥,在巨浪冲荡中紧紧抱着石头。   僵持不过一瞬,毒蛟的利爪随之而至。   锐爪一击便能拍碎河中石,重黎千钧一发之际抱起孩子飞身而起,回到了桥头。   见他脱身,陵光立即与江疑一同跃下,赤金的不染卷住毒蛟脖颈,江疑随即化萧成羽,万道利刃从如雪的拂尘中猝然射出!   毒蛟嚎声震彻苍穹,浓云召来,遮天蔽月。   街头花灯如水中浮萍,转眼便被刮熄一片,只余几盏涩然摇曳。   毒瘴漫开,陵光转瞬间布下辟邪阵,将其封锁其中,以祸害更多无辜之人。   辟邪阵中,不消片刻便被毒瘴吞没,重黎一把将孩子推了出去:“快回家!”   孩子仓皇着,哭得连滚带爬的逃离。   他这才转身进到阵中。   毒瘴呛得人直咳,双眼也似蒙了一层翳,极难辨物。   他终于明白魔族是如何躲过他们的双眼,在这样浓烈的瘴气下,又藏于水中,若非四凶那样邪气冲天的魔物,的确极难被发觉。   婴梁山一战刚了,天裂之事尚未查清,他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捣鬼!   他目光渐冷,敛起平日在人前的温和顺从,狂妄的灵泽肆然溢出,正欲探那毒蛟眼下在何处,眼前猝然一道赤光闪过,他当即退后半步,伸手抓住,顺势将人拽了过来。   陵光于瘴气中觉察到魔族气息,以为是那毒蛟,一鞭劈来,却被反拉了过去,掌风未出,却被勾住了腰。   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   “师尊,是我。”   她猝然一怔,“……重黎?”   “嗯。”他于重重毒瘴中毫无犹疑地抓住了她的手。   陵光错愕地抬起眼:“你怎么……”   “一会再说,来了。”他打断了她,下一刻,一只利爪撕裂瘴气,罡风随之迎面而来。   墨藤倏地劈出,卷住其腕部朝河中甩去!   瘴气被余威震荡四散,只听得轰然一声,骇浪惊起,竟有数道浊气从水下溢出。   “水里藏着人!”浑浊中,传来江疑的喊声。   霄明随即凌空辟出,一剑刺入水中。   刹那寒芒迸射,逼得藏在毒蛟阴影中的“东西”纷纷现身。   一如陵光所料,确是魔族。   他们似是觉察到昆仑上来了人,不愿打草惊蛇,便是此时无奈现身,先想到的也是逃。   陵光和江疑的注意大多放在毒蛟上,重黎却是一眼瞥见在暗处若隐若现的那道身影,对视的瞬间,便立刻朝着阵外掠去。   辟邪阵不敌,当场碎开。   江疑虽及时拦住了其他几个魔族,却是没能拦住最要紧的那个。   “师尊,江疑神君,你二人留在此处!我去追!”重黎一脚将正欲抬头的毒蛟踹回河中,借力跃起,追着那道黑影而去。   陵光不及阻拦,且眼下阵法被破,毒蛟很快便会回过神来,若放任其逃走,后患无穷,二人咬咬牙,只得先解决眼下之事。   重黎紧跟那道黑影,追到城北边沿的深巷中,气息忽地消失不见,他停下来四处顾盼,稍加思索,合上了眼。   漆夜中,杀机四伏,一道寒光陡然刺向他要害。   他猛地睁眼,手中墨鞭挥出,打偏了迎面而来的刀刃,腰间长剑随即出鞘,刺入皮肉的声音在夜深人静时尤为清晰。   痛苦的吼叫从阴影中传来,他毫不客气地给了一脚!   邪气涌现,逼他退后,谁知他直接穿过,一阵光影偏擦,晃得人眼花缭乱,檐下花灯飘摇,墙上的影子如困兽纠缠。   陵光不在身边后,重黎便无所顾忌,周身杀气暴涨,毫不客气地攫住来人咽喉,掷在墙上,又拖入深沟,手中长剑寒芒如冰,没有半分犹豫地刺下,丝毫不在意可要留活口这件事。   于是,起初的狠辣变成了愤怒的吼叫,吼叫到了最后,只剩痛苦的哀嚎。   他终于停了下来,拽着此人头发,拖到灯下。   暗黄的光照出了一张血淋淋的面庞,五官痛到扭曲,魁梧的身躯此时如一滩烂泥,全身各处都是被刺出的血口,每一处,都能让他疼得喘不上气。   他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高挑的青年。   俊朗的眉宇变得阴森可怖,忽地笑一声,便教人不寒而栗。   “好久不见啊,后魃帝君。” 第九百九十八章 再见血藤   在后魃错愕的怒视下,他看了眼方才险些刺中他后心的弯刀。   重黎犹记得,当年为了坐上崇吾宫的帝君之位,没少在这位后魃帝君手里吃苦头。   他的修为和法力都在其之下,还负伤在身,好几次差点死在这把炎月弯刀下。   几番挣扎磋磨,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忍着,捺着,从最低处往上爬,花了五年时间,一剑毙命。   那一日的后魃,也像此刻这般,用这种仿佛活见鬼般的眼神望着他,不相信自己会输。   “你是谁……”后魃总觉得眼前的人似是认识他的,可他对此却毫无印象,“我们之前见过……?”   重黎嗤笑:“见过,但帝君应是没什么印象的。”   数千年后才会发生的事,自是不知。   后魃无心与他纠缠,挣扎着要起身,又被重重地踩了回去。   这一脚拿准了他的痛处,不偏不倚,痛得他浑身抽搐。   重黎反手往他嘴里丢了枚丹药,片刻后,他便失了力气,再难以动弹。   “你给我吃了什么!……”后魃发现自己连咬牙都有些吃力。   重黎笑了笑,屈膝蹲在他面前:“是什么你就不必管了,只消知道这丹药能让你在数个时辰内法力尽失,与凡人无异,本尊方才下手狠了点,你现在应是还不如凡人。”   “你到底……到底想如何……”后魃愤恨地盯住他的脸,却怎么都想不起到底在哪结下了如此麻烦的仇家。   重黎但笑不语,沉默了几许,掀起眼,幽幽杀气毕露:“同本尊说说,是谁让你们来对付陵光上神的,是谁——打开了婴梁山的天裂,召来混沌中的邪祟?”   后魃一怔,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也变得僵硬,唇也颤抖起来。   “不想说?”   “还是不敢说?”   “说与不说有何干系!”后魃拧眉,“阁下一身戾气,杀欲极重,绝不是神族之人,何必蹚这浑水?”   重黎给他气笑了,一拳砸过去。   “你现在还有同本尊讨价还价的余地?要么说,要么死!”   他本就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所有的耐心,都用在陵光身上,对旁人,尤其是对这位迟早都得死在他手里的老魔君,能忍到现在,都是因为他嘴里有他想要的线索。   后魃也不是那等轻易妥协之人,逼迫之下,愈发不肯开口。   “是不是苍梧渊那位?”重黎也懒得同他废话,单刀直入地问。   后魃不答,双肩却明显僵了僵。   重黎终是没了兴致,一剑刺穿他右肩,经脉当场断裂,这条胳膊算是废了。   剧痛却无力挣扎,后魃倚在墙根,喉中发出赫赫的嘶吼。   “你都说了,本尊不是神族,自然不会有那些个仁义道德同你讲,只要能撬开你的嘴,多么卑鄙的手段本尊都不在乎,无论是不是他,本尊迟早都要找他算账的,无论他答应了魔族什么,本尊都不会让它成真,至于你……”   他徐徐转动手中剑刃,将那肩臂的血肉拧如烂泥,看着后魃的脸色由白转青。   突然,一截血色从后魃袖中窜出,迅速盘上了后魃的伤口,如虎狼般吮吸着血肉。   这痛楚较之方才那一剑更为尖锐,后魃发出了近乎气绝的嘶声。   “……南华血藤!”重黎顿然惊觉,一把将其硬生生拽下,一剑劈开甩了出去,两截血糊糊的藤蔓,活物般扭曲着。   他意识到不好的时候,藤蔓眨眼便已钻入了地下,他扑上去,却抓了个口。   就地找寻,也只能从泥中挖出后魃的几许血肉。   心头顿时一咯噔,他冲回来,一把提起后魃的衣领,一双锐目紧盯着他的脸。   “说!那血藤是从哪儿来的!”   后魃痛苦地咳着血,望着他的眼神已开始涣散。   “……不,不知道……”   他确然不似在撒谎,重黎对他也甚是了解,以他的性子,若是知道有这么个东西藏在他身上,又怎会被其吸食血肉?   他咬咬牙,又问。   “你进城之前,曾去过哪里?”   后魃咳着血,含糊不清地告诉他:“旄山……途径旄山,入城……”   “旄山……育遗谷?”重黎倏地想起,还想问些什么,后魃已不省人事。   他没法子,只得先用捆仙绳将人绑了,先拖回陵光那再说。   起身时,背后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扶着墙缓了好一会,才忍了下去,抓住后魃的衣领往外走。   与此同时,河岸边一声轰响,寸情刺穿了毒蛟要害,震碎其灵核,幽绿的兽瞳渐渐失去光彩,坠入河水中,染红了整条河流。   毒蛟已死,陵光舒了口气。   “这毒蛟是怎么从南海游到这里来潜伏的?”江疑困惑的打量着那具硕大的尸体,滚滚妖气中,猝然飞出一缕邪气,转瞬便消失在夜色中。   他蹙了蹙眉,还未看清那是什么东西,陵光已至身侧。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不知何时多了道口子。   “哦,许是方才争斗时不小心……”   “我看看。”陵光顺势托起他的手,细看那伤口。   瞧着她皱眉沉思的样子,江疑怔了怔,旋即笑了起来:“你这样容易招人误会。”   “什么误会?”她头也没抬。   江疑倒是坦荡:“误会你答应了我之前说的那番话啊,你要是忘了,我再说一遍……”   她蓦地一愣,瞥了他一眼:“你还说上瘾了?”   “五日一说怎么能叫上瘾,不然我改成每日一说,你定能记住。”   陵光翻了个白眼:“真希望你这坦荡的性子别用在这上头,你明知道我……”   “天生情薄?”江疑莞尔,“你们四灵都是这样,我早知道了。”   “你知道还……”   “那又如何?情薄又不是无情。”他不以为意地摇着头,“我对你的情也并非玩笑啊,天长日久,说不定哪一日,你也会怦然心动呢。”   陵光蹙眉,“什么意思?”   “怦然心动啊……”   江疑轻摇着手中拂尘,如风来花散般抖落了其间血迹。   “就是你看遍芸芸众生,在某个瞬间,遇上一个让你觉得熠熠生辉的人,遇见他之后,万里山河,星海璀璨,都在那人眼里,你会突然希望,自己也在那。”   他望着她的眼神,仿佛正是为了印证这句话般,无不温柔地望着她。   他曾说过那么多遍的爱慕之情,好像也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真实,让人无法视作玩笑。   或者,他从来就不是在同她说笑。 第九百九十九章 心如止水是说我你不一定   陵光头一回感到无所适从,不知如何作答,余光瞥向他身后,正拖着一具死尸般的躯壳,呆呆地立在灯下的重黎。   他头顶的灯火涩然摇曳,不知他到底是从何时起站在那的,但那道身影一半在温热的火光里,一半却在桥头的阴影下。   显得格外孤寂。   像个幻境,风一吹,就会散。   他忽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却像针似的扎在了她心上。   “……重黎?”她绕过江疑,走过去,“你……”   “人抓回来了。”他没有半句多言,将后魃踢到了她面前。   莫说陵光,站在数步开外的江疑都吃了一惊,快步过来细看,险些没认出这鼻青脸肿的一团是谁。   “……后,后魃帝君?”   “谁将他打成这样的?”   二人互觑一眼,不约而同地朝重黎看去。   重黎眨了眨眼,坦言:“我打的。”   “喂了丹药,暂且废了他的功力,师尊可带回昆仑审问。”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江疑眉头一蹙。   重黎顿了顿,看向陵光。   “不会害师尊的人。”   说罢,便将捆仙绳的另一端交到了陵光手里。   “此事或与苍梧渊有关,师尊留心。”   说罢,便跳下河岸,去收拾那条毒蛟的尸体。   这么个妖物,若一直放在城中,只怕没人敢留在这度日了。   看着脚边血淋淋的后魃,陵光和江疑一时无言。   待重黎将毒蛟的尸体装入乾坤兜中,陵光将四周狼藉恢复如初,才离去。   回到昆仑山,后魃交由东华关押,在弄清天裂与魔族之间的连系之前,人是断然不可能轻易放走的。   此番下界,除去了潜伏于城中的魔族和毒蛟,更擒获后魃,已算大获,独独令她想不通的是,为何后魃会藏身在那座小城中。   若无所图,堂堂帝君如何会屈身河底,他在……等什么?   还有重黎。   回到昆仑后,她仔细看了后魃身上那些伤口,每一处都直击软肋,出手利落,仿佛早就知道其罩门所在,一击中的。   难道真如颍川所言,此人……许是魔族?   她一路心绪难宁,不知怎么的,总想起他站在那盏飘摇的灯下,望着她的眼神。   江疑说的那些,他定然都听见了。   说不清为何,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   无端烦躁。   “陵光?”突然有人唤她,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笑,“你再走可就撞树上了。”   她猝然回神,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觉中走到了玲珑花海里,前言正是一株百年的树干。   一道银白的身影踏着月色冉冉而来,鱼鳞轻甲,衬得面目白皙,长发高束,端的是英姿卓然,只是那眉宇依旧秀丽,便是如此利落的装扮,也遮不住女子的柔婉。   若不开口,倒像是江南书香世家的闺秀。   陵光愣了愣:“……庚辛,你怎么来了?”   花下的女子卸了腰间刀刃,化去轻甲,颇为自在地耸了耸肩,“刚从北海回来,同孤岐山的妖兽打了一仗,要不是东华和执明抽不开身,我才懒得帮他们管这破事儿。”   陵光被她气笑了:“嘴硬,不是你担心东华才从婴梁山回来,伤势未愈,替他去的么。”   “嗐,这你可别跟东华提。”庚辛同她赔笑。   看着眼前似是柔弱的女子,陵光心生无奈。   “堂堂白虎上神,敢做不敢当。”   庚辛挠了挠头,一脸尴尬:“……你又不是不知道,东华这人,较真起来跟佛祖似的,也就执明能架得住他念叨,我可受不了,还不如让我去多杀几个妖兽呢。”   “诶,我听说你最近多了个小跟屁虫?”   陵光斜了她一眼:“谁说的?”   “颍川山主啊!我之前刚巧碰上!”   “……”这个嘴上没把门的。   “不是跟屁虫。”她叹了口气,“一条小玄龙,在婴梁山的时候替我挡了毒齿,我将他带回来疗伤。”   “我可听说他叫你‘师尊’啊。”   “那是……你能不问了吗。”越说越头疼。   见她如此,庚辛反笑:“能让你无可奈何,倒是稀罕。”   她迟疑几许,忽地扣住陵光的腕子,“走,带我去瞧瞧那条小玄龙生的什么模样!”   “哎!”陵光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她风风火火地拉回了云渺宫。   还没进门就险些撞上镜鸾,她手里捧着药和纱布,还是干净的。   见到她二人,忙屈身行礼:“主上,庚辛上神。”   庚辛一把抓住她:“可有见着你家主上金屋藏娇的小公子?”   “金……金屋藏娇?”镜鸾也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先陵光。   她正扶着额,一副已经懒得解释的无奈样儿。   庚辛的脾气镜鸾也清楚,素来都是说风就是雨的,虎得很,想了想,答道:“在后头的水榭呢,我方才……”   “走走走!进去瞧瞧!”话音未落,庚辛已经拽着陵光,风似的呼啸过去了。   镜鸾端着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我方才听他说想先清洗一下来着。”   云渺宫水榭,说是片池塘,却是昆仑山主峰唯一一口温泉,穿过游廊,便能望见一片云雾蒸腾,水榭三面山壁,遮蔽雨雪,甚是安静。   陵光一再回绝,还是架不住庚辛这手劲儿,心如死灰地被拖了进去。   今日的雾气有些大,风却不冷,将眼前的迷蒙吹淡了些,便能望见不远处的塘里站着一人。   雾模糊了面容,氤氲在其周身的雾气,慵懒而缓慢地舒展着,即便看不清,也能从那轮廓看出必然是挺拔修长的。   再走近些,能看到一道道暗红的疤,最新的那道口子,才刚将血净去,留下泛白的边缘。   腰身精瘦,肌肉匀称,抬起胳膊的时候,背后的蝴蝶骨舒展开来,便是那么多疤痕,也十分好看。   哗的一声,水从他头顶灌下,淌过蜿蜒的伤疤,溅到岸边的细叶。   微微侧身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到那条漂亮的人鱼线。   那副身躯,似比这温泉还要炽热,   “哇哦……”庚辛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赞叹,吓得陵光慌忙去捂她的嘴。   可惜,声音还是溢了出来,惊动了水中的人。   “谁在哪?”重黎警觉地回过头,只望见两道人影仓皇而去。   其中一道,便是隔着重重迷雾,他也能一眼认出。   他倏地愣住了,张了张嘴,还是没在这时候喊她回来。   陵光几乎是挟持着庚辛从水榭中逃出来,一口气悬在嗓子眼里,心口剧烈起伏。   庚辛看着她,耳根竟红透了,于是不嫌事大地凑过去,幽幽低语。   “这小玄龙的腰,可真不错啊。”   陵光的拳头都扬起来了:“你知不知羞的!”   她两手一摊,面露无奈:“我哪知道他正沐浴呢,况且你我都是上神,色即是空,便是看了也能心如止水。”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陵光一眼,暗笑。   “哦,心如止水是说我,你不一定。”   陵光一眼瞪过去,刀子似的锐利。   她还在笑,当真没把方才看到的放在心上,老神在在的模样简直对不住她这张温婉秀丽的脸。   “老实说,这等绝色,你就没有怦然心动?”   陵光直想抽她,反手推了她一把:“怦什么怦,看你是闲得发慌,刚打完仗回来也不消停,回你的侧锋去,少来烦我!”   她羞愤交加地将人推出了门,庚辛一路笑个不停,似是发现了极为有趣之事,便是走,也一步三回头地朝她挤眉弄眼,气得陵光一脚踹上了门。   第一千章 江疑之死   是夜深寒,灯火通明的云渺宫前,陵光倚着阑干靠了许久。   山雾渐起,在林间徐徐洇开,没一会儿,就瞧不清路了。   这雾气看得久了,她就会想起方才自己看到的,那些雾要是再散开些,应当能看得更清楚……   想的什么玩意!她身为上神,岂能有如此龌龊的心思!   她暗暗痛斥自己,但庚辛的话却如鲠在喉。   江疑同她说何为怦然心动的时候,她虽什么都没说,但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重黎跳下桥,去捡那枚瑶碧石时,欢喜地冲着她挥手的模样。   许是那会儿满城灯火,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觉得这人是熠熠生辉的。   那双眼睛,亮得像是天上的星星。   的确……是绝色。   “师尊。”身后突然响起方才从她脑子里飘过去的声音,惊得她倏地跳了起来,回头干瞪着来人。   重黎也愣了愣,其实他已经在后头站了很久,见她一直没有反应,才忍不住上前喊她一声。   岂料……好像吓着她了。   “对不起,师尊,我……”他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这么一直望着她。   逆着屋中灯火,陵光看那双眼里,仿佛有细碎萤火,徐然而起,明明是宁静的,却又似是藏着无数暗涌,万念交织。   他站得有些近,似是觉察到她不自在,又无言地往后退了一步。   恰到好处的位置,近了,会让她透不过气,远了,又会觉得过于疏离了。   他站在那,等着她开口。   陵光僵在原地,错愕地盯着他。   “你……洗完了?”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哪里不对,仓促了,还唐突。   变相地认了方才进去偷看他沐浴的人是她。   “嗯。”重黎点了点头。   他换下了染血的衣裳,换了件稍薄的长衫,月白的薄纱,像雨过天晴时,乌云散去,天空的颜色。   轻盈,却不轻浮。   庄重地站在她面前,不曾越矩一步。   “后魃帝君怎么样了?”他问。   陵光说:“在东华那儿,人伤得太重,还没醒。”   他点了点头,又是无话可说,一阵尴尬的沉默。   “方才,您……”   “是庚辛说要看看你什么模样,拉着我才——”她脱口打断他。   “……哦。”他抿了抿唇,暗暗叹息。   师尊现在对他确实没什么兴趣也是应当的,霓旌说的美人计,怎么可能对师尊有用。   他垂着头,默然许久,陵光终于开口。   “你——是怎么降住后魃的?你的修为在他之上?”   重黎一愣,道:“我的修为不如后魃帝君,但……我与他有几分渊源,此次他措手不及,也是我的运气。”   怎么赢的,他自然不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否则陵光怕是会对他有所怀疑。   “你说此次天裂之事,与苍梧渊有关,又是怎么回事?”陵光又问。   “你知道苍梧渊关着谁?”   “……嗯。”他慌忙补了一句,“我是从后魃帝君口中问出来的。”   横竖人还没醒,便是醒了,一时半会儿也拆穿不了他。   陵光眉头始终紧锁,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苍梧渊的事,你莫要过问,后魃若真与此事有关,也是昆仑山的事。”   默然须臾,她转过身朝殿中走去。   跨过门槛,忽又顿住,回过头来看着他。   “既然叫我师尊,便要有个规矩,衣裳拉好。”   重黎愣地眨了眨眼,低头看向自己,衣裳其实穿得还算妥帖,只衣领处没有拉好,露出了些许锁骨与胸膛。   他觉着稀松平常,却不知她为何非要提醒一句。   只记得她从前好像是挺在意仪容,他这也算衣冠不整?   他心中狐疑,但想到她方才的话,之前都是无奈受之,这回是同意让他继续喊她“师尊”了?   这么一想,不由得窃喜一番,乖乖地将领子拉好再追进屋。   “师尊你饿不饿,我给你煮宵夜呀!”   春梅初发,梢头染绿,入春后,昆仑也有些许回暖。   重黎伤势好些,就时不时琢磨着给陵光做好吃的,每餐饭菜都弄得极为丰盛,偶有一次跟着陵光来蹭饭的庚辛一连吃了三顿后忍不住向镜鸾打听。   “这小玄龙是想把陵光喂成猪吗?”   镜鸾扒拉着碗里的鸡腿儿,意犹未尽地咂着嘴:“不知道,但我再跟着吃下去,明日该飞不起来了。”   她清了清嗓,看向对面的两人。   一个没完没了地往旁边碗里夹菜,另一个则一脸好笑地说自己吃不下这么多。   “阿鸾,你觉不觉的他俩……”   “像老夫老妻。”   “……”这话说得,镜鸾一口肉卡在嘴边,“庚辛上神,恕我直言,您也太直白了。”   “师尊……江疑神君去哪儿了?”重黎盛了碗热汤给陵光,狐疑地朝门外张望。   倒不是他多想念这个情敌,不过一连两日,这人都没有出现在云渺宫,也没来勾搭他师尊,吃着他做的饭还气他,倒是有些古怪。   闻言,陵光愕然地抬起头:“……我以为你挺不待见他的。”   重黎嘴角一抽:“那倒也……”   没说错。   还是庚辛先开了口:“旄山那边有异动,江疑带了一队兵马去看看情况,若是妖兽作乱,便当场诛除。”   “旄山?”重黎蹙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仔细回想自己可有遗漏,脑海中突然跳出长潋之前将内丹还他时曾提起过,要他小心江疑神君身边发生的事,当年江疑战死,连陵光都措手不及。   他记得长潋当时说的是……   江疑神君遭逢万鬼缠身,不幸殒命,死在了。   ……育遗谷。   此时只见东华大步迈入殿中,身侧跟着的正是执明。   见到他的那一刻,重黎便是心头一咯噔。   还未堕魔的玄武,目光柔亮,面色不似之后的惨白,也没有不染留下的疤痕,静静地站在东华身边,半分看不出后来的模样。   “后魃醒了。”东华的神色可算十分凝重了,目光扫了一圈,定在了陵光身上,“我与执明审问下来,总算让他松了口,婴梁山的天裂,果真与魔族有关。”   他顿了顿,看向重黎,目光有一丝戒备,在陵光点头后,才继续说下去。   “他曾经出入过苍梧渊,与里头的东西有过交谈,混沌天裂不止有婴梁山一处。”   执明接上话:“婴梁山时,天兵赶来太快,又有陵光在,及时闭合了裂隙,但下一次的天裂,极有可能就在旄山育遗谷中,后魃带着魔族潜伏于那座城中,就是为了等第二次天裂,可趁乱率魔族起事,却没想到……自己先阴沟里翻了船。”   “混沌天裂极难遇上,且不随魔族所控,一旦出现,便是劫数,我们即便擒住了魔君,也无法让他将其停下。”   “旄山……”庚辛停下了手中筷子,“那江疑岂不是——”   正中下怀。   重黎变了脸色:“江疑神君是何时去的!”   “昨日……”   陵光拍案而起,目光顿然一沉:“立刻点兵,去育遗谷!”   第一千零一章 育遗谷一战   育遗谷,南华血藤,毒蛟,后魃。   这一切像是在倏忽间连了起来。   江疑神君上一回战死时,还没有他的出现,也就不曾将后魃擒回昆仑审问,不知天裂消息,待陵光发现,万事已晚。   重黎不确信这一次算不算及时,天裂到底是昨天出现,还是今日才出现,长潋也知道得不多,线索是模糊的,但江疑会在此战中散灵确是绝不会错的。   猝不及防。   确实是这么回事。   谁能料到天裂这么快会再次出现。   他都没能想起来,遑论什么都不知道的四灵。   育遗谷中出现过混沌天裂之事并未传出来,故而长潋是不知的,看来是江疑在战死之前,已将其闭合,若是迟了,江疑必死无疑。   他由衷感到了心慌,手脚发凉,脑子里嗡嗡作响。   昨日被不染灼伤的掌心在隐隐刺痛,提醒他的疏忽会招致怎样的后果。   江疑若死,四灵便必须承担起封天阵大任,庚辛散灵,东华陨落……这岂不是又要走回老路?   “别傻愣着了!跟上!”耳边传来镜鸾的催促。   他猝然回神,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跟了上去。   还没到那一步,不周山大劫之前,他说什么也要改了这该死的天命!   天兵开拔,浩浩荡荡涌向旄山。   陵光与庚辛领兵阵前,东华与执明留在昆仑,看守后魃,以免再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没有一次交代完。   重黎其实极少见到陵光穿战甲的模样,赤金的鳞,在天光下熠熠生辉,披风如烈焰,滚滚而燃。   但印象中,的确是见过的。   那还是他刚入昆仑不久,一日练完剑,正想着待陵光回来要好好表现一番,讨她一句夸赞,外头就吵嚷起来。   他冲出去看,却见陵光被东华和庚辛抬入内殿。   是的,抬。   那是他第一次见陵光受伤,往日她回来,都将自己收拾得端庄得体,连伤在哪都看不出来。   但这一次,金甲上却沾满了血。   那日后来发生了什么,他着实记不清了,只记得长潋跟他说,他哭得很惨。   那是他在九川灭族后第一次哭。   直到自己也上了战场,整日过着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他才明白,并不是她不会受伤,枪林箭雨中,谁会不受伤呢。   只是她平日里藏得好罢了。   再看这金甲,就仿佛有人揪住了他的心,让他牢牢记住,那日的事绝不能再次发生了。   “你的小玄龙甚是在意这一战啊。”庚辛瞥见重黎神色凝重地望着前方,如此紧张,倒像是追赶着极为重要的事,“他同江疑很熟?”   陵光侧目望去,果真望见重黎面色阴鸷。   “他不是我的……”陵光无奈地摇头,“他与江疑不熟,但素来不对付,见了面就得吵。”   “吵什么?”庚辛好奇地凑了过来,脚下腾云却无半分松懈,依旧紧跟着她。   陵光想了想:“大概就是……吵今日我要先吃谁夹得菜,喝谁盛的汤,江疑今日又往我身边多凑了几寸之类的琐事。”   光是想想,就脑瓜仁疼。   见她叹气,庚辛却笑:“……就这?”   “不然?”   庚辛默了默,笑得狡黠:“这小子要不是醋了,我当场化真身让你绕着昆仑骑三圈。”   陵光心头一咯噔,目光微移:“……若是呢。”   她咧嘴:“你化原身载着我去问天台绕一圈。”   接近南海,这天色就隐隐瞧着不对,越是往旄山的方向去,天色越沉,育遗谷上方已是黑压压一片。   靠近谷口的方位裂开了一道数丈高的纵口,与婴梁山那道如出一辙,只是此次是连结天地的,紫黑的电光在裂口附近嘶嘶攒动,裂口附近扎了一圈雪白细刃,密密麻麻,如荆棘刀丛,构筑出一道强悍的阵法,暂且将欲冲出天裂的邪灵封困其中。   刺耳的嘶鸣声盖过了兵刃交接的铿锵,俯瞰谷中,能清楚地望见数道虬曲血藤在山石间壮大,释放出凛凛毒瘴,逼得天兵只得收拢阵法,辟邪护身。   不知从何处窜出的鬼魂在天地间嚣叫,这一幕对于重黎而言,可谓极是熟悉。   当初九嶷山下一战,便是如此怨灵滔天之景。   虽不如那次惨烈,但他万万没想到原来这么早便有血藤作乱,更不知唯一对这种法器有所了解的江疑神君,竟也是因此而亡。   远远能望见江疑在怨灵间厮杀,不知战了多久,身上已有多处伤口,血染蓝衣。   天兵浩浩而至,待陵光一声令下,便如巨浪潮涌而下。   谷口被天裂所拦,只得从山崖小道杀入,援兵倒来虽迟,却也不算太晚,看到江疑还活着的那一刻,重黎着实松了一口气。   陵光与庚辛合力阻拦怨灵,斩断血藤,将毒瘴驱散开来,且将伤患带离战场,再处理天裂。   裂隙中无数上古邪灵朝外扑涌,江疑不得不分出大半精力阻拦其入世,灵力几乎耗竭。   怨灵扑来之际,身后忽有一道罡风袭来,将其劈散。   他本以为是陵光赶来,回头却见重黎手执墨藤,杀气凌冽,不由一怔。   “……怎么是你?”   重黎上前两步,将他扶住:“先别说这个了,把药吃了。”   说着,往他眼前递了一枚丹药。   “这是什么?”   重黎瞥了他一眼:“毒不死你的!”   江疑咳了咳,但笑不语,还是接过那枚药服下。   “坐下调息。”重黎道。   “这可不是调息的地方。”江疑忍着內腑钝痛,好笑地望着他。   “你哪这么多废话?”重黎呲牙,“我在这,能让你死了不成?”   一码归一码,这人说起话来是真招揍。   江疑笑得无奈:“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死,好早日独占陵光呢。”   重黎一面杀敌,一面白眼:“师尊是我的,你活着也一样是我的,你少做梦了!”   他一鞭抽断了正朝江疑背后钻去的一截血藤,将其踢出数丈开外。   江疑凝神调息,借山中生灵,恢复自身灵气,继续镇守天裂。   寸情本是诛魔之剑,对这些血藤同样起效,前世寸情剑因无尽而断,如今血藤提前出现,恰好为其所克,节节败退。   庚辛掷出参商尺,怨灵存世,有违伦常,引得天象骤变,金雷霎然而至,驱散无数怨气,竟在瞬息间便令生魂复原,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前世须得重启封天阵才能办到的事。   亲眼目睹这一切,重黎才明白无尽为何要处心积虑地拆散四灵,废去寸情。   四灵齐聚,于他而言实在是莫大的威胁。   后魃被擒,本该埋伏于附近的魔族兵马群龙无首,自也不可能在此时贸然起事,于是战局陡然逆转,较之婴梁山一战,还要容易许多。   没有了魔族从中作梗,也没有万鬼缠身的凄惨结局,这道天裂在陵光和庚辛合力阻止下,终顺利闭合。   江疑也随后被带回昆仑疗伤。   清扫战场时,来了一群酆都鬼差,将聚集在山坳中的生魂带回地府。   重黎正擦拭着璞玉剑上的血,回头望见正站在谷口与陵光庚辛商谈的那道身影。   一晃而去。   第一千零二章 交谈   江疑此次伤得不轻,连战一天一夜,灵气耗竭,若不是及时服药调息,怕也危险。   东华替他看了伤,嘱咐让人好生躺着,自己去抓药。   陵光抬眼,示意庚辛和执明出去说话,重黎便留在了屋里。   “后魃那边可有进展?”到了人烟稀处,她开口问。   执明默了默,道:“嘴硬得很,他到底是位帝君,昆仑需稳固六界,不好就此与魔族闹僵,天裂的消息还是用了镜花水月才套出来的,再问,他就不肯往下说了。”   “说实话,倘若不是被打成这样,这位魔君还要难对付。”   “他可有提及苍梧渊?”陵光问。   “……那倒不曾。”执明蹙眉,“怎么,你怀疑此事与苍梧渊里那东西有关?”   陵光眉头紧锁:“不好说……但不无可能。”   执明说:“可封印近些年一直没有什么异动,我一直用太阴斗守着九嶷山的。”   “那东西非同小可,父神已经不在了,我等需时刻留心,若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闻言,他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好,我记下了,待这几日得空,我与东华去看看情况。”   “你该不会打算进苍梧渊看吧?”庚辛警觉,“父神嘱咐过,若无必要,谁都不要接近苍梧渊底。”   “放心罢。”执明笑容温淡,“封印尚在,且我以镜花水月接近,不会与他交谈,确认无事后便立刻出来。”   庚辛似有些担忧,但他都如此说了,她只能点了点头。   “那你和东华都小心些。”   二人寒暄几句后,便离开了云渺宫,陵光回到殿中,冷不丁瞄见重黎站在门边,不由吃惊。   “……你在这做什么?”   他尴尬地笑笑:“我见你出来好一会儿,出来看一眼。”   陵光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方才我与二位上神的交谈,你都听到了?”   “……嗯。”   她叹了口气:“罢了,你也无心偷听,今日所闻,莫要出去乱说。”   重黎自是晓得此事紧要,即便她不说,他也不会张扬出去,但他更担忧的却是她方才的安排。   “师尊,你当真要让玄武上神去那苍梧渊?”   陵光皱眉:“苍梧渊封印一直由他和东华看守,有何不妥。”   “不是不妥……”他委实难以启齿,“我只是觉得苍梧渊封印事关重大,是否应当多些人一同入内,以防里头的东西妖言惑众,乱人心神?”   他不知玄武到底是从何时背叛了昆仑山,诚然眼下瞧着并无异样,但能让他少与无尽见面,或许能少一桩变数。   陵光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改日我与东华提一嘴。江疑如何了?”   “人醒了,还在里头躺着。”他说。   “我进去看看。”陵光掀帘而入。   重黎少见的没有跟进去,在殿外静静伫立。   方才江疑便醒了,见是他坐在榻边,倒是一脸的无奈。   “你以为会是师尊吗?”重黎嗤笑了声,伸手探他伤势。   “你懂医术?”   “做过几年云游大夫,给凡人治病多些。”见伤势确有好转,他稍稍舒了口气,“你还有心思惦记师尊,看来死不了。”   江疑好笑:“有时真不知道你是盼着我死,还是不愿我死。”   重黎看着险些没了半条命的他,呵了声:“你死不了了。”   渡了前世的劫,他眼下至少不会死在育遗谷,保住了江疑,往后的事也会大有不同。   虽不知前路如何,但封天阵至少是有望的。   “你知道这那血藤是不是?”   江疑一愣,虽是问他,但这口气未免太过笃定了。   “是,我知道。”这个时候他也不绕弯子了。   “后魃帝君已醒,但仍不肯全盘交代,苍梧渊中封印着的那位一日不死,天裂或许还会出现。这血藤留在世间,必是一大祸患。”   江疑陷入踟蹰,隔了一会儿,才轻叹了一声。   “你们在谷中看到的藤蔓,本不是藤蔓,也不叫什么‘血藤’,其名南华,是常羲上神起的名字。”天裂之前,他便留意到了南华藤,诧异于它为何会出现在旄山之时,更不敢信此物如今竟以嗜血为生。   “此物处于正邪间,天地髓脉所凝,当初常羲上神创造此物,是以其为法器,镇守瑶池,若以花露灵气饲喂,可成金藤,与陵光的不染同源,若以草木土壤为食,可汲取山河之力,自成墨藤。”   闻言,重黎下意识地看向腕上墨镯。   所以他的无愧和师尊的不染,与这血藤,本质是一样的?   江疑顿了顿,神色凝重:“可若以血肉养之,此物便会堕入妖魔之道,成为血鼎炉,怨气横生。看来育遗谷中那些,便是如此。”   这番话,令重黎想到了无尽。   虽不知他是如何身在封印中,却能打开混沌天裂,操纵血藤,但往后的事居然在今日一战中便有了征兆,如此缜密部署,此人若活,当真是天下大乱。   他沉默着出了内殿,望见在屋外交谈的陵光等人,留意着执明,才过去听了一耳朵。   哪成想这一听,便知他要前往苍梧渊。   即便东华上神跟着,他也极难对执明感到放心。   此人内敛,心思素来难测,当初连陵光他们都着了道,他不得不防。   今日在育遗谷,来不及去去凫丽山的毒泉,还是让南华藤跑了,即便此物还未离开旄山,要在偌大山岭间找出其根源所在,也不知要到何时。   封天阵和江疑的事还没搞清楚,他没有那么多工夫匀给这等妖物。   思忖片刻,他寻来笔墨,从书架上翻出一本记载着四海奇花异草的书卷,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   镜鸾恰好在此时进来,好奇地凑过去瞧瞧他写了什么。   “南华有藤,非世间生灵,是为炉鼎……你记这些作甚?”   “是今日那些血藤的来历。”他答。   以千年松墨留字,望后世若知,可在此处查到其来历。   如此,即便他与江疑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无处着手。   他一笔一划,仔细地写下两句话。   “你真是处处古怪,那些藤蔓不都被斩断了吗……”镜鸾无奈地摇着头,不以为然。   重黎不置可否,合上书页,放归原处。   第一千零三章 至亲重逢   魔界帝君被囚于昆仑的消息不胫而走,即便庚辛从中斡旋,魔族仍群情激奋,誓要昆仑交还帝君。   下一道天裂不知何时会出现,所有证言皆是诱骗而得,并无实证,这节骨眼上,昆仑若与魔界对立,引发战事,只会乱上添乱。   一番商榷后,东华亲自押着后魃,于赤水岸,将其放归。   后魃怨愤交加,本想责令昆仑交出当日对他使阴招的小子,但东华提醒了他一句,众目睽睽之下,真要说清来龙去脉,岂不是要他承认输给了一个不知来历的毛头小子?   如此一来,魔族颜面何存?   他在一众属下的搀扶下,踏过赤水,回头望去,只见巍巍昆仑山,云雾缭绕,将他送出来的东华上神亦是彬彬有礼,客客气气,连他身上的伤都一并上药治好了,还叮嘱一旁魔族,好生照料。   便是他有意倾吐这段时日的遭遇,怕也无人会信,更不必说以他的性子,断做不出这等处处诉苦的破事,于是满腹痛恨只得往肚子里咽,憋屈至极。   “给本座查一个臭小子……”他死死掐着身侧心腹的胳膊,仿佛要将那骨头都拧碎,“回头本座将画像给你,查到他的来历,本座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阿嚏!”云渺宫中,重黎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神使鬼差地走出门去,朝山下望了眼。   今日要放后魃回魔界,他也有所耳闻,换做从前,他最是嚣张的那几年,他定是要站在最显眼的山头上,临走再嘲讽他个一回,但今时今日,却没了这般兴致。   回想起来,他其实并不恨后魃,甚至连厌恶都谈不上。   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罢了。   揍他,是因为他想动陵光,想动昆仑。   事实上,自那日在城中将他押到陵光面前后,他便再没有过问此事了。   他的处境,是如履薄冰的平稳,还能继续留在昆仑,是因为陵光尚未将查他的底细放在天裂之前,他本就是个没有来历与归处之人,突兀地出现在此处,若不是婴梁山那一战,光是进昆仑山怕都得费尽心思。   后魃此去,多半之后也不会放过他,但他眼下没这闲工夫去管崇吾宫那边。   耽搁了这么几日下来,他虽与是江疑见了几面,但并无正经提起封天阵的机会,江疑在云渺宫养了一日伤,便执意要回山,于是又错过。   再拖下去,只怕不妙……   “重黎。”陵光自内殿步出,今日收拾得格外闲适,轻衣薄纱,较之平日的庄重截然不同。   他看得愣了下,“师尊……要出门?”   “嗯。”她长袖一拂,将桌上备好的食盒纳入袖中,步出大殿,朝前走了几步,忽又顿住,回过头望向他,蹙了蹙眉,“你不一同去吗?”   重黎一怔:“……我?”   她笑了声:“昨日不是同你说过,今日要去符惕山?”   “昨日……?”他脑子一嗡,昨天夜里回屋前,她好像是喊住他说了几句。   只是那会儿他脑子里正思量着要如何支开旁人,独与江疑细说要事,没有仔细听。   还以为她只是如平日一样,随口叮嘱了几句。   “忘了?”陵光眉头一皱。   “没没没!”他慌忙摆手,追了上去,“我跟师尊同去。”   陵光打量了他一番:“你就这么去?”   他低头瞥了眼,才发现自己连件袍子都没披,如此穿着,出门委实失礼。   “师尊等我!”他拔腿跑进屋,手忙脚乱的样子,倒是惹得陵光发笑。   片刻,他提着件石青的袍子跑出来,许是怕她等急了,一边跑一边穿,仓促得很,袖子好久回都没穿进去。   陵光看着无奈,上手替他理了理:“多大人了,还这么慌里慌张。”   脱口而出的话却令重黎浑身一僵,整个人被烫着了似的颤了下。   这口气太过熟悉,他少年时总是听她念叨。   多大人了,走个路都能摔了。   多大人了,怎么还哭鼻子,被子掀开,师父看看。   他一时有些恍然,看着她细致地将领子翻好,抚平褶皱,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于是,他便像个素来乖巧的少年,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走在不远不近的前方。   符惕山还不曾失去山主时,也是座草木葳蕤,风调雨顺的福地,山中多棕楠,靠近山泽沿岸,长着不少棠梨树,眼下正是树木开花之时,枝头风吹如雪落,洋洋洒洒,甚是好看。   风是暖的,山涧中沉着金玉,水中游鱼鲜活,时而跃出水面,溅起点点水花。   如此繁茂之景,谁能想到江疑死后,会成那般惨淡。   在此处,唯一能记得其衰败之景的,唯有重黎,走到那座小屋前,诸多感慨涌上心头。   “陵光!”江疑站在门前,远远就在挥手,棠梨花瓣随风落在他肩上,确然是仙风道骨,凛然仙神之姿。   破败的记忆,也在这一刻散去,枝头花繁叶茂,屋舍窗明几净,提醒着他,该发生的惨祸已然过去。   陵光自眼底浮出笑意,快步过去,同江疑说话。   二人站在那,笑语欢声,竟真有几分天造地设的意味。   重黎不由想起之前司幽同他说的。   若江疑没有死,他能不能娶到陵光还两说。   本以为是番酸话,说来气他的,他平日也不觉如何,但这一刻,天地淡然如雾色,唯有那双人是鲜亮的,他的心口忽然剧烈地跳了下。   紧接着,便是一阵酸涩的收缩,好像有人拧住了那软肉,教他忘记了呼吸。   他已经改变了江疑的命运,而今生,师尊还不认得他,即便还会在九川的花海里,遇到一个举着紫阳花的少年,也终不会是他了。   一切都已改变,唯一没变的反倒是他。   他一个来路不明,连真话都不敢说出口的人,该怎么去跟江疑比呢?   他想着想着,就出了神,虚渺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听不太清楚,直到陵光的手按在他肩上,他才发现她已经走回了他面前,望着他,眸中有一丝错愕。   “……怎么在哭?”   他愣地僵住,伸手一摸,才发现眼角是湿润的。   他匆忙地,胡乱地抹着脸,背过身去。   “没,没事……风太大,眼里进沙子了。”   拙劣到话本里都看厌了的借口,他得说得连自己都信。   陵光似是有所犹豫,正要开口,却闻一声呼唤。   “陵光!江疑!”   那声音不仅于陵光,于重黎而言也如刻骨铭心般熟悉。   以至于他蓦地一震,整个人都愣在了那。   陵光没有觉察到他的异常,迎上去同二人打了招呼。   “怎的来得比我还慢,方才江疑说要让你二人自罚三杯才成。”   来人笑声爽朗,声音是温厚的,如山间的泉,水底的月。   “你又不是不知道,九川过来好些路,比昆仑都远,你难得准时一回,倒还卖弄上了?”   笑声如潮,几乎要将重黎溺死在记忆的痛楚中。   他难以置信地,艰难而缓慢地转过头,望向正沿着小道冉冉而来的二人。   喉头哽咽得厉害,他发不出声,连喘息都是灼热的,眼前的雾气那么浓,甚至发着烫,迷蒙了双眼,却还直直地盯着走在陵光身旁的男女。   直到那二人快走近了,目光将要撞上的时候,他才陡然回神,收起快要炸开胸腔的万千心绪,低下头去,庄重地行了一礼。   “小仙……见过折丹帝君,遗玉神君。”   第一千零四章 他就是好哭   这两个名字,像是将他千万年的思念与悲伤掰开了,揉碎了,浸在最烫的池子里,冲上天灵的炽热。   也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唤出的至亲。   他唯有忍着,捺着,恭恭敬敬地问一声安好。   折丹停了下来,来回打量着眼前这个低着头的青年,想了想,看向陵光:“这就是你从婴梁山捡回来的那个?”   陵光点了点头:“颍川可有将我的话带到?”   遗玉笑了笑:“带到了,我还觉着不可能,毕竟九川数千年来都不曾有族人离去,不过今日一见……”   她转而看向重黎,“这位小仙君可否抬起头来,让我们仔细瞧瞧?”   眼前的人倏地一僵,似是陷入了犹豫。   “有何不便吗?”遗玉说。   他又摇了摇头,缓缓垂下双臂,抬起眼来,望着眼前一双璧人。   遗玉本是百花神君,在神族中,容貌至美无双,目光柔亮,似夏夜萤火,湛湛有神。   都说女肖父,儿肖母,他的眉眼与之确然是相似的。   而一旁的折丹,亦是风华绝代,正当意气风发时,较之他印象中的要更嚣张些。   也更爱笑。   故友相见,不甚欢喜,佳酿千杯不知醉,谈笑风声不恋归。   他想,这一切改变的缘由,大约都是因为江疑还活着吧。   遗玉看了许久,神色始终是温柔的,隔了一会儿,冲折丹淡淡一笑:“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这位小仙君甚是面善,像是在哪见过。”   “哦?”折丹也细细瞧了几眼,“确实是位俊俏的小郎君,不过我还真想不起族中何时有过这么个人物了。”   “就你这记性,忘了正常。”江疑走过来,接过话茬。   遗玉跟着附和,折丹不服,拉着陵光评理,陵光却也但笑不语。   四下热闹起来,唯重黎,仍默然无言地望着折丹与遗玉。   他记事以来,父君便是个稳妥的帝君,虽说有时手脚笨拙了些,但与眼下所见,却是判若两人的。   他的母后,亦是受人敬重,少有如此……洒脱的时候。   于是他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本就是如此一般的性子,直到九川覆灭,他孑然一人去了昆仑,也一直这么认为。   今日才发现,是他想错了。   四人说笑着朝花下走,他的目光逐着那几道身影,看了很久。   仙神百年,花下赴约。   相识相知,何其难得。   他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至亲,还能出现在眼前,还能同他说话,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次回来……是能见到他们的。   他甚至不敢想……   当初得知九川灭族,是陵光前来善后,亲手了结了他的生身父母。   他恨她,怨她,道她无情无义却不曾想过。   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挥下那一剑的。   见到还活着的他的时候,她是不是也正想哭出声来。   他深深吸着气,颤抖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刀子扎在心口,猝然地疼,无处可逃。   江疑已经在花树下摆好了矮桌蒲团,陵光从食盒中取出一碟又一碟的点心,而折丹则去树下,刨出一坛子酒来,兴高采烈地捧了来。   “小仙君过来啊。”遗玉站在桌边,回头冲他挥手。   他忍住了哽咽,扬起笑容,大步过去。   “……哎,这就来。”   清风暖酒,曲水繁花,众人围桌而坐。   重黎挨着陵光,另一侧是江疑,安安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酒杯,时不时抬眼看陵光,熟稔地将她喜欢的点心先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中。   “小子,今日怎的如此乖巧?”江疑好奇地望向他。   换做平日,这会儿应当要同他回嘴了。   然这一次,却只是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陵光也愣了愣,旋即又笑:“还不是你要我带上他一起来,认生了吧。”   江疑摇了摇头,意味深长:“不至于吧,我瞧着他方才同折丹和遗玉问安时,都不曾犹豫过。”   遗玉听出了他话中之意,看了重黎一眼:“小仙君从前见过我二人?”   重黎心头一咯噔:“啊……嗯,有所耳闻,也听师尊提起过的,一见二位,想来就是了。”   “师尊?”折丹来了兴致,“陵光你收徒了?”   “不是的帝君……”重黎恐她为难,毕竟当初叫她“师尊”,也是脱口而出,她私下肯应一声,他就挺高兴了,人前却是不好解释。   陵光抿了口酒,点了点头:“嗯,刚收不久。”   没料到她会认,重黎和江疑都齐齐吃了一惊。   “做什么这副表情,我不能收徒吗?”她目不斜视。   折丹似是碰上了极有趣的事,不由得笑出了声:“能能能!你乐意收几个就收几个,云渺宫也属实有些冷清,热闹些好。”   “你……”重黎措手不及地望向陵光,正想低声问她,折丹的目光已落在了他身上。   “陵光可是从不收徒的,这位小仙君看来有几分过人之处啊,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胸怀大志?”   陵光想了想,认真地说:“没什么天赋,但勤能补拙,厨艺不错,就是好哭。”   这话说得,重黎都僵死在那了,“师,师尊,我哪有……”   好哭。   折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冲重黎摆手:“抱歉抱歉,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只是觉得……有趣得很。你既是玄龙,我本想问问你可愿随我们回九川,但你既然已入陵光门下,还是在昆仑好生学艺为上。”   他搓了搓鼻子,问,“尚不知小仙君名讳。”   重黎从错愕中回过神,顿了顿,才道:“重黎。”   “哟,好名字。”折丹笑起来,握着遗玉的手,笑吟吟道,“等我儿子出世,不如也叫这名儿?”   遗玉好笑地推了他一把:“哪有你这样霸道,当场就把人家的名字拿来给自己孩子用的?”   这般言语,倒是令在场之人吃了一惊。   “……什么孩子?”重黎怔忡地望着他二人。   遗玉浅笑着,温柔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   折丹说:“遗玉怀了身孕,再过些时日,魂胎便能成形,我要做父君了。”   第一千零五章 他应是孑然一身   “今日来,本就是要同你俩报个喜的,不过还不一定就是儿子呢。”遗玉无奈地摇着头,“服了他成天‘我儿子我儿子’的挂在嘴边,屋里小孩儿的衣裳都备了好几柜子,回头要是个姑娘家,可别养成个假小子。”   这实在个好消息,江疑与陵光连声道贺,眼看着折丹的嘴角都要咧到后耳根去了。   四周的热闹里,只一人是安静的。   重黎呆呆地望着遗玉尚且平坦的小腹,竟觉无法呼吸。   他的母后已经怀了身孕,而他就在这坐着,那孩子,绝无可能是他。   所以,他现在到底是谁……?   “重黎小仙君怎么了?”折丹留意到他面色不佳。   他于仓皇中胡乱地举起一杯酒,声音仿佛哽在喉头,被硬生生地挤出来。   “……晚辈恭贺帝君和神君,喜得后嗣。”   闻言,折丹亦举杯相和。   仰头,一饮而尽。   百年梨花酿,埋在这钟灵毓秀的符惕山中尘封已久,入口本该是甘冽馨香的,此刻他却只觉辣得呛喉。   后劲儿起来,脑中昏沉。   他连喝了三杯,聊表敬意,如此真诚的祝贺,他这辈子都绝无仅有。   折丹和遗玉在笑,世间万物仿佛都在为之欢喜,于是他也笑,笑着去融入这轻松愉悦的当下。   后来谈天说地,诗词歌赋,从北海之极,说到南山脚下,他断断续续地接着话,但其实连自己说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记得酒一杯一杯地喝,他好像躺在悬崖边,去回想那残酷而温柔的昨日光景。   从他回到这一刻开始,一切都在变。   江疑没有死在育遗谷,陵光不会在婴梁山负伤,后魃被擒,天裂已封,而他。   也与九川,再无瓜葛。   悠悠天地间,当真孑然一身了……   眼前闪过的,是粼粼月光,游鱼泼溅的水花,甩在他脸上,唤起些许神智,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挪步坐在了河岸上,抱着璞玉剑呆坐着。   陵光坐在他旁边,似是在与他说着什么,说到一半,忽地停了下来,于是她接着问。   “……后来?”他陷入茫然的混沌中。   她歪着头,眨了眨眼:“你方才同我说,我会遇到一个不懂事的少年,在九川的花海里,送我一束紫阳花。”   他蓦地一怔,才发现自己说起了从前。   所幸她似乎只当他酒后胡言,并无如何放在心上。   江疑和折丹他们还在花下品酒,他记得自己的酒量,一直都很好,不知怎么的,竟喝得这样醉。   他从月光的碎影中,看她的眼睛,仿若江海凝光,柔亮清明。   他看了许久,才开口:“若是见到了,你不要接那束花。”   “为何?”陵光狐疑地望着他,“那束花,为何不能接?”   他默然几许,笑了起来。   “因为那束花不好,会让你不开心,让你遇上很多很多倒霉的事,所以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接……”   她展开掌心,一朵紫阳花徐然绽放,那是他在上元佳节,在热闹的灯火里,赠与她的。   “若是我已经接了呢?”   他喉头哽咽,声音也有些含糊:“那就跑,跑得远远的,不要回头看……”   陵光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伸出手擦掉他脸上的一行泪。   “说你好哭,还不甘心呢,行了,你喝醉了,去躺一会儿。”   她将他扶起来往回走。   “醉了?”江疑抬起头,幽幽地瞥来一眼,“得,我这拢共没几间屋子,让他躺我那屋吧。”   陵光点了点头,将人扶进去安顿好,起身欲走,又被扣住了腕。   榻上的人半垂着眼,不知还有几分清醒,只是抓着她的那只手特别紧,像是怕她不见了似的,口中喃喃。   “你别走……你看看我……”   她倏地僵住,低下头,去看那双眼睛。   眸光是涣散的,像是醉糊涂了,但她一靠近,就被他抱住了。   “……重黎?”你到底是醒着还是醉了。   她听到了断续的抽噎声,像是易碎的瓷器,于是难以置信地捧起他的脸。   总是对她笑着的人,她虽说他好哭,却不曾想过他真的哭起来,是这般模样。   “怎么了……?”她的语气不觉就缓和下来,像是轻声软语地哄。   “你不要走……”他在发抖,“我在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可以回的地方了……”   无助的声音,令她心头一揪。   “怎么会,你还能回昆仑山啊。”她说。   他摇着头:“回不去了……我找不到路,我已经不是重黎了……没有人,会在那等我了……”   积蓄了多日的痛苦,在见到折丹和遗玉的那一刻已然崩塌,他靠着一点理智撑到现在,终不得不承认,自己什么都不是了。   他不会在九川的花海里遇到他心尖儿上的神明,不会成为她的弟子,不会得到她的庇护,不会……伤她至深。   “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见你不要我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喉,“你不能……不能遇见我,重来一次,我们重新来过……我走得远一些,你不要跟我说话……”   仿佛自相矛盾的言语,混乱至极,陵光静静地听着,眼中似无波澜。   直到他终于安静下去,躺在榻上,微微松开的领口,露出一截可怖的疤痕。   她掀开一角,望见他心口,狰狞的旧疤。   她倏地合上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要不要遇见,我说了算。”   她起身,走出了小屋。   屋外依旧笑语欢声,遗玉回过头来,冲她笑了笑:“你那小徒弟睡着了?”   “嗯。”她走过来,“他酒量一直不太好,喝闷酒容易醉。”   “那还怪让人操心的。”折丹笑道。   她顿了顿,莞尔:“所以我操心就行了。”   折丹说:“不过我印象里,还真没见过他,住在九川的应当就是所有玄龙族人了啊。”   “许是遗漏了呢?”遗玉捻着杯子,若有所思地笑,“我就是觉得,此人很是亲切,不然真是上辈子见过?”   “又胡说……”江疑无奈,“此人的来历一直不明,是突然出现在婴梁山的战场上的,后来便一直跟在陵光左右,粘人精一个,不过手脚工夫确实不错,那些招式我瞧着……其实和陵光有些相似的。”   “哦?那着实有缘了。”遗玉道。   陵光但笑不语,敬了三人一杯。   第一千零六章 我是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重黎醒来时,脑子昏沉得厉害,坐在榻边缓了缓神,才想起昨日的事,零碎的片段闪过去,惊得他抖一激灵,顿然清醒。   四周陈设淡雅,纱帘随风轻摇,并非云渺宫的殿堂。   此时有人掀帘步入,一身绛蓝的纱袍,腰间系着紫玉的宫绦,朗朗肃肃,乌发垂肩,端的一副仙姿道骨。   “哟,醒了?”江疑把手中的茶碗递过去,似是知道他想问什么,“陵光去送折丹和遗玉了,你把醒酒茶喝了,会好受些。”   重黎愣了愣,不太信他会如此好心,犹豫地抿了一口。   “咳咳咳!……”果然苦得要命。   江疑面露讶色,“呀,忘了放些甘草了。”   “你!……”他苦不堪言,眉头都快拧到一处去了,“江疑神君,你就如此喜欢找我麻烦?”   江疑给气笑了:“这话应是我同你说吧?”   “说句实话,我并不讨厌你,相反,我对你有几分兴趣。”这话倒是出乎重黎的预料,“从你出现在陵光身边,许多事都受你左右,陵光也与从前,有了些许不同。”   他朝屋外看了一眼,又望向重黎。   “昨日除了折丹和遗玉,你瞄了我少说十五次,前些日子在云渺宫也是多次欲言又止,眼下没有旁人了,你有什么要同我说的,时机恰好。”   闻言,重黎才反应过来。   “你是有意支开师尊他们的?”   江疑摊了摊手:“我只是好奇,有什么事,你须得瞒着陵光,单独同我说。”   重黎陷入沉默,一双锐目紧盯着他的脸,半响,终开口。   “江疑神君,你对封天阵了解多少?”   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江疑唇边的笑顿然僵住,素来平和温逊的面容,也染了几分阴沉。   “谁同你说的。”   封天阵乃昆仑密要,除了他,便只有四灵知晓,饶是折丹和遗玉都只知苍梧渊中有一道封印,却道不出其名。   这小子却是脱口而出。   即便他擒住后魃,也问不出这许多来,唯一的解释,便是他本就知晓。   “我从何处得知,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神君只需知道,我绝不会与那无尽同谋,害了昆仑和苍生,我之所以在此处,其实不是来寻师尊的。”重黎神色凝重,顿了顿,道出来意,“我是来寻你的。”   这番话着实惊人,江疑眉头紧蹙,狐疑地打量着他:“你寻我?你怎知……”   “神君从前,是常羲上神麾下的人吧。”他用的是笃定的语气,“我还知道,常羲上神散灵后,你一直在调查封天阵和无尽的事,那阵法,本是用来杀无尽的,可对?”   江疑眸光一黯,猝然出手揪住他的衣领往墙上一抵,气劲之大,仿佛忘了他背上还有一道伤。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些事是从何处得知的!说!”   重黎吃痛,却仍死死盯住眼前的人。   “我是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但我想救师尊,救昆仑山,救这世间万灵,你若真的想诛除苍梧渊下封印的东西,就放开我,听我把话说完。”   他眸中攒动着不容质疑的暗光,似蛰伏与深渊的困兽,蓄势待发。   僵持良久,江疑终还是松开了手,将他放开。   “若敢骗我,定教你吃苦头。”   咬牙切齿的口吻,压抑着心头的恼怒。   重黎理了理衣领,说:“封天阵是眼下唯一能对付得了无尽的法子,也是常羲上神苦心钻研所得,这一点,想必不用我多言,四灵接替阵法,来日封印若破,需再次将其镇压,否则天下必将大乱。”   “此事师尊和东华上神是知晓的,但庚辛上神和执明上神恐怕未必,一时相瞒,或许是不忍,但终将是一处祸根,封天阵中若有一人心生犹豫,此事必败。”   江疑默然几许,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四灵入封天阵的后果吗?”   重黎浑身一震,抿了抿唇:“知道。”   “那你也应当知晓,这是父神的安排,你敢违逆父神,便是违逆天道。”他一字一句地告诫。   “难道神君就不想吗?”重黎盯着他的双眼,“你瞒着四灵和昆仑,私下调查封天阵,写下三本手记,不就是为了逆转这恶心的天命吗!”   在江疑吃惊的注视下,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的至少比你想的多。我费尽心思回到这,不是来同故人叙旧的,师尊是个死心眼儿,接下这担子便会一力扛起,四灵是能再次镇压无尽,但也意味着无论成功与否,他们四个,谁都回不来……”   “江疑神君,听闻常羲上神曾独自撑起封天阵,与无尽斡旋,此事当真?”   江疑踟蹰半响,“……没错,那是因为上神的灵根阴阳并生,和同时汇聚五行灵气,且修为深厚,方能独力支撑法阵,这样的情况,万中无一。”   “但并非只有常羲上神一人对吗?”   江疑抿了抿唇:“虽寥若晨星,确也并非只那一个。”   “比如你吗?”重黎忽地一笑。   江疑愣地看向他,似莫大的震惊。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道荼白的身影自门外步入。   “陵光回来了。”江疑眨眼敛起异样的脸色,示意他莫要继续说下去了。   重黎领会,垂下了眸。   陵光掀帘而入,瞧见二人比肩站着,倒是怔了怔。   “酒醒了?”她看向重黎,不晓得是不是话到一半,瞧见她笑,竟觉出几分心虚来。   “……嗯,好多了,昨日不留神,喝多了,不知可有做什么让师尊丢脸的事?”   陵光沉默了片刻,就是这片刻,令他一阵忐忑。   记忆还有些断片儿,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在她面前说了什么,还没出息地哭了会儿。   她多半好生嫌弃。   “没有。”陵光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你这酒量,喝了几杯就躺下了,哪有余力做让我丢脸的事?”   她看向江疑,“折丹和遗玉回九川去了,我也该回昆仑山,你近日好生休养,若有异动,传音告知我。”   江疑点了点头,重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拉出了门。   错愕之际,脑海中传来江疑的声音。   “今日亥时,到八隅崖等我,莫要惊动旁人。”   第一千零七章 我并非那十全之人   重黎觉得自己像是被拖出符惕山的,扣着他腕子的那只手,未免用了太大的劲儿,捏得他都有点生疼。   说是急着回昆仑,未免也太急了些,他几乎不用过脑便笃定,他昨日喝醉之后,绝对做了什么让她生气的事。   “师尊……师尊!”她走得很快,可惜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才到她肩膀,须得跟在她后头跑的少年了,长腿一迈,就能拦到她前头去。   陵光猝然不妨,撞进他怀里,他想也没想,顺势一伸手,接了她个满怀。   待抱住了才想起她这会儿可不是前世,赶忙松了手,往后退了半步,去看她的额头。   “没磕疼吧师尊?”   陵光抬起眼,淡漠到有些发冷的眼神,一看他就晓得惹着她了。   “……怎么生气了?”   “没生气!”   “……”听着就怒气冲冲的,还没生气呢。   他想了想:“昨日我是有些冲动感,下回绝不喝这么多了,定会克制自己,今日我也没同江疑神君争吵,你进来之前,我二人是好好说话的……”   他思来想去,多半是昨日那酒惹的祸,他不胜酒力,也没料到那梨花酿后劲儿如此之大。   “我要是醉后胡言,师尊可别放在心上,都是瞎扯的。”   他这都喝断片儿了,属实没什么印象,只得低下头来,扯扯她的衣袖。   陵光的性子,他从前以为是冷漠,后来发现,最是容易心软,他且哄一哄,至于昨日发生了什么,事后再慢慢打听也不迟。   陵光看了眼被扯动的袖子,脸色果真有所缓和。   “你以为这有用吗?”   “没用吗?”他眨了眨眼,“那不然我回去给师尊做好吃的,给师尊赔个不是?”   陵光嘴角一抽:“……你当我三岁孩子呢?”   “一日三餐加宵夜,还有点心,变着花样来。”他笑得无不温柔。   她一阵好笑:“妖怪都不见得有你这么多花头精。”   他莞尔:“师尊高兴就好啊。”   “敢情你来昆仑,就是为了让我高兴的?”她翻着白眼,唇边却是压不住的一抹笑。   “可不是嘛。”他握住她的手,眼里像是有无数烟火盛放,“我跋山涉水,不远万里,专程来搏师尊一笑,这样,师尊可开心?”   陵光一怔,旋即无奈地摇头:“油嘴滑舌,以为我吃这套?”   话虽如此,竟没有立刻拍开他的手。   重黎晓得此法奏效,暗自窃喜。   她背过身,召来祥云,带着他一同回昆仑。   是夜。   眼见戌时至,月渐中天,重黎收拾了一番,步出内殿,正打算寻个借口,避开陵光,却并未见其踪影,只有镜鸾,恰好从云渺宫前路过。   他忙唤住她,询问陵光在何处。   镜鸾皱了皱眉:“主上?半个时辰前便去寻庚辛上神了,你不回屋歇着,又跑出来作甚?”   “庚辛上神……?”他愣了下,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镜鸾瞧他古怪,但也没有细问,摇了摇头便走开了。   重黎站在朝雾花丛边,陷入沉思。   陵光与庚辛交好,他前世就知道,但这深更半夜,还要出去,不知所为何事。   不过于他却也恰好,思索片刻,他拿上一件袍子,匆匆出门。   八隅崖是昆仑主峰,最接近月宫之处,银白的玄霜古树盘根错节,几乎占据了半座山崖。   他到时,还不及戌时三刻,但江疑却已经在那等着他了。   江疑说:“戌时三刻本是陵光每日在屋中调息养神的时辰,你既然提早出来了,想必她眼下不在云渺宫。”   重黎缓了几息,走上前。   玄霜树在此伫立千万年,自是清楚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江疑一个眼神,他便闭合五感,不看亦不闻。   “你对封天阵了解多少?”江疑问。   重黎顿了顿,“不敢说十分了解,知之七八。”   他点了点头:“看来确实如此,你若是什么都知道,也无需来找我。”   这话说得未免含糊,重黎一下没听明白。   江疑继续道:“你可知当初常羲上神为何没有诛杀无尽,而是将其镇压在苍梧渊底,八万年不得离去。”   重黎蹙眉:“为何?”   他似是笑了下,淡得像是错觉。   “常羲上神的确是兼具阴阳五行,万中无一之人,亦是对付无尽利刃,可她输在了不忍上。”   “不忍?为何不忍?”   江疑踟蹰片刻,终还是觉得应当同他说:“我是这世上见到上神最后一面的人,那日前往苍梧渊前,上神曾说过,她这辈子,唯一亏欠的便是无尽。我不知到底亏欠了什么,但上神因此预料到自己可能下不了杀手,便将封天阵托付与我。”   “与你……不是四灵?”重黎诧异。   “不是。”他摇了摇头,“父神只知封天阵能将镇压无尽,却不知可永绝后患,四灵听命于父神,自是只知其一,知道真相的,只有我与酆都幽荼帝君二人。四灵确一行,并不能发挥出阵法原本的力量,故而只能继续封印,但这终究是扬汤止沸,非稳妥之计。”   重黎陷入沉思,“所以常羲上神才会留下你这个同她一样能合阴阳五行的十全之人,重启封天阵,你若出手,便也无需四灵……”   如此一来,师尊他们也不必白白送死,一切都可逆转!   他一时喜不自禁,激动地抓住江疑的肩,眼中熠熠闪光,似有火树银花,争相涌现。   “常羲上神是因不忍,才为妖邪所累,若能重启阵法,我定想尽办法护你,那阵法也并非全无漏洞,也许弑杀无尽后,还是能活着出来的!”   对,还有别的办法的。   他回到这,不就是为了另寻一条生路吗?   江疑已经避开了育遗谷的劫难,这场恶毒的诅咒,并非死局,他是能协助其阻止这一切的!   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他没有白回来,这是上天给陵光的第二次机会,他须得好好把握,将她从这轮回中救出来。   太好了!太好了……   心头万念交织,哽住了喉头,他竟感到眼眶发烫。   江疑看着他几乎喜极而泣的样子,沉默良久,才出声。   “若是如此,我愿承袭上神遗志,为苍生除害,万死不辞。”   本该豪情万丈,斩钉截铁说出的一番话,重黎却从中听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不由怔住,错愕地望向他。   江疑站在树下,素来光华逼人的一双眼,闪烁着点点憾色。   “……可惜,我并非那十全之人。”   第一千零八章 问天珠   九重云霄之上,层云厚浓,一道赤光凌风而过,直冲天穹。   路过的仙娥纷纷抬头观望,不少人认了出来。   “那不是……朱雀上神么?”   “我还是头一回见上神真身呢!可真是威武啊!”   “上神背上那是谁?”   “……瞧着像是白虎上神。”   “二位上神这么晚了是要上哪儿去?”   “不知啊……”   下头议论纷纷,云上的人却是渐渐听不清了。   庚辛伏在赤金的鸟羽上,感受到温热,却并不烫手,低头看了眼迎风而上的“坐骑”。   “怎么突然说要带我上问天台了?”   陵光的声音因显出原身而如余音缭绕,悠远清澈。   “愿赌服输罢了。”   “赌?……”庚辛反应了片刻,“哦,那日的事啊,怎么这就认输了?”   “我知道输了便可,你这么想上来看看,我全了你的心愿。”陵光目不斜视,随一声长啸,展翼穿透云层,赤金的尾羽如长练翻涌,一度盖过了云上月光。   四下万籁俱寂,风声消弭,只见星河烂漫,似琳琅碎片,倾了满眼。   天地清明。   朱雀落在浮山之上,化为人身。   庚辛站定,环顾四周高台,山林郁葱,幽光漫天。   “自父神带我们上来封上神之位后,我便再没有来过这了……”她喃喃着。   “是啊,我一直也没再来过。”陵光若有所思地望向那座冰雕玉琢的巨大山门,门侧垂着两帘瀑布,滚滚水花却似无声,无数碎金在其中翻涌,非凡俗之景可比之。   无论来过多少次,这样的景象都足以次次震颤人心。   庚辛随她步入门中,便望见了当初受封的祭坛,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封神那日,你我还都是初来乍到的山中小神,我甚至怀疑过自己到底能不能胜任这上神之位。”   她笑着,也曾有诸多好笑与无奈。   “你封神的时候在想什么?”   陵光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祭坛之上的玉珠,月色笔直地照在珠面上,莹莹光辉,似清波流转,永世不休,天上星辰皆映入其中,可从一珠得观天象万物。   “我想的是,上神之位,到底是由谁来给的……是父神,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道注定?若是如此,我们的诞生,是否也有着因果。”   庚辛愣地望着她:“……你都把我念懵了,哪来这么多说头?”   陵光笑了笑,不置可否:“你还记得此物吗?”   她眨了眨眼:“问天珠啊,这如何会忘?”   “当年我们四人都曾触碰过此珠,从中获得上神之力,得以镇守四海。”   “是啊,当日你触碰时,金光最盛,故为四灵之首。”庚辛道。   陵光默然须臾,忽地一笑:“我听闻当年常羲上神获神尊之位时,问天珠发出的光,是如雪的白色。”   庚辛一怔,“还有此事?”   她想了想。   “不过常羲上神乃日月之神,乃上古混沌灵脉所孕,与父神同辈,想来与我们自是不同的。”   闻言,陵光神色木然地望着那枚珠子,良久,笑了笑。   “大约如此罢。”   此刻玄霜树下,重黎蓦地愣在了那。   眼中的欢喜也顿然僵住。   他似是听不懂这话般,愕然地盯着江疑。   见他如此,江疑摇了摇头:“我也曾试过,但是不行,我与常羲上神相差太远,成不了力挽狂澜的那人,更奈何不了无尽。”   他不似说笑,重黎只感到一股寒气自脚底攀升,一路蹿过脊骨,难以置信地揪住他的衣领。   “你胡说!那你为何要查这么久……费这么大工夫,留下三本手记给后世,你为了什么?常羲上神不是将一切都托付给你了吗?怎么会不是你!怎么会……”他一把将人抵在树干上,震得叶片瑟瑟作响。   巨大的惊骇打得他措手不及,他听从了长潋和颍川的话,回到这里,成了个什么都没有的人,甚至连师尊……连陵光都不记得他的昆仑,他回来,不是为了听他说这个的。   “你还有别的办法是不是?江疑神君,我不能再看着她死一回,我不能……你告诉我,谁能重启封天阵,我可以把命都换给他!我不会让人白白送死……”他哽咽着,声音都是嘶哑的,慌乱中没有留意到自己说了什么。   历经了嶓冢山那一战,他再经不起如此绝望的打击。   若什么都改变不了,若陵光终还是要走进封天阵,那么他回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混乱中,江疑发出一声轻咳,似是被勒得喘不上气来,脸色也涨红着。   重黎猝然回神,忙松了手,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扶着额喘息。   “对不住,我……是我太想当然,我太着急了……”   无论事情走到哪一步,他都不该去逼迫旁人做事,要救人的是他,拿别人的命去犯险,着实混账。   师尊不会高兴的……   江疑看着他慢慢蹲在了树根旁,抱着头艰难地平复着焦躁的心绪,不免有几分意外。   以这几日他对这小子的了解,他应当更冲动些才是。   却能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及时地冷静下来。   这心性,倒是难得。   缓了缓,他走过去拍了拍重黎的肩。   “先莫要沮丧了,我的确不是你要找的人,但我没说过一定找不到那人。”   闻言,重黎倏地一僵。   江疑说:“所谓十全之人,便如常羲上神那般,灵根可通五行,其身能接阴阳,无论站在阵法哪一处,都是命门所在,是要困住阵中之人,还是将其诛杀,全在一念间。这种人非蓄意可成,全凭气运得来,故十分难得。”   “辨别其与旁人差别,便要上问天台祭坛,以血饲问天珠,唯有可容万物的纯白光辉,才是那天选之人,当初的常羲上神,就是这般。”   “问天台……”重黎抬起了头,“我,我上去过。”   “你上去过!?”江疑的看他的眼神仿佛听到了极为荒唐之事,满是狐疑,“你怎么上去的?”   登顶问天台,那是只有修为深厚,可封上神之族才能做到的事,若品行有缺,或是修为不足,从上第一级石阶开始,就会遭受天罚。   他怎么……怎么可能做到?   重黎自是不能说是为了救回散魂的陵光,硬扛着上去的,只能含糊其辞:“机缘巧合,有幸去过一回,那时有一枚珠子,就放在祭坛上。”   “那便是问天珠!”江疑叹道,“我也只见过其一回……”   就是那一回,确信了他并非承袭封天阵的人选。   重黎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况,他碰到那枚珠子,便被划伤了手,血深入珠子中,好像并无反应啊。   想来多半是他连登顶的资格都没有,也不配碰那宝物吧。   江疑沉思良久,同他说:“这世间若真有那十全之人,也不一定就是神族出身,或是凡人,妖族,魔族,甚至花草树灵……都有可能,这样找怕是如大海捞针。”   “那该怎么找?”重黎想到世间如此众多的生灵,便是一阵头皮发麻。   江疑道:“我琢磨这阵法已有多年,也一直在找寻此人,本想通过天一镜卜测灵根,但想来还是太过麻烦……还有个法子,你可知长生之血?”   重黎顿然一怔,抚上心口:“……知道。”   “十全的灵根最易受到长生之血的青睐,能轻而易举地与之融合,只可惜此物在陵光那,不知能否借来一用……”江疑说着就犯了难,重黎却是十分平静。   “不必找师尊,我去试试。”   第一千零九章 偷袭   陵光翌日起身,便觉今日云渺宫颇为安静,早点倒是在桌上摆着,独独不见人。   恰好镜鸾和庚辛从殿外进来,便被她问了:“可有看到重黎?”   镜鸾愣了下,摇了摇头:“……他不在屋里么?”   以往这个时候,多半正张罗着粥点吧。   她望着桌上摆得齐整的碗碟,不由茫然。   “金屋藏娇,还给藏没了?”庚辛调侃她。   陵光没有理会,伸手摸了摸碟中的包子。   尚有余温,但也冷得差不多了。   “人离开有一会儿了,有下山的可能。”   镜鸾吃了一惊:“他身上伤都没好,下山作甚?”   她想到之前颍川山主提醒过的那些话,不由得心头一咯噔。   “……该不会真是有所图谋,背着主上惹事去了?”   庚辛讶然:“这,这不好说啊,人是陵光带回来的……疏于防范了?”   二人看向陵光,她正在拿剑,面色沉的骇人。   “我去找人,先莫要惊动东华和执明他们。”   “哎哎哎!你上哪儿找!……”庚辛跟在她后头出了门。   陵光锐目厉光,瞥了她一眼。   “我自有分寸,你也莫要跟来,我去去便回。”   说罢,便化流光一道,飞坠云端。   庚辛连个细问的机会都没有,万般无奈地摊着手:“瞧瞧她,跟丢了个魂儿似的,急成这样……”   镜鸾也纳闷得很,低声咕哝:“八成是怕那小子真惹出麻烦吧?”   陵光出了昆仑,便一路直奔符惕山。   谷中此时翩然幽静,只几个山精在照料花草,见了她忙不迭地扔下手中壶洒,跪下行礼。   陵光却是目不斜视地穿过小道,走进屋中。   室内悄然无声,她旋即转身,随手寻了一只山精询问。   “你们神君何在?”   那山精战栗着,不敢抬头看她:“回,回禀上神,我们神君……恰好出去了。”   她登时眉头一蹙:“去哪了?几时走的?”   山精摇了摇头:“不知……昨夜就没回来过了。”   “昨夜……”她沉思片刻,晾这山精多半也不知,也不与为难,让他们退下。   不在江疑这……还会去哪?   她稍加思索,乘风而起。   此时九嶷山脚下,重黎和江疑遥望着苍梧渊的方位,环顾四周。   “是我们早了一步。”江疑松了口气,看向依旧神色凝重的重黎,有些不敢置信,“你之前说的可都是真的,执明上神他……当真会背叛昆仑,与无尽密谋破坏封天阵?”   重黎瞥了他一眼,目光沉静:“眼下他还不一定动了这心思,但今日之后就不一定了。”   玄武与苍龙自十万年前便守卫封印,至今仍未出什么乱子,此前有父神嘱咐,二人自也不会随意靠近苍梧渊。   唯有此次。   须得有一人进入渊底,查看异动。   他记得当初进去的人,就是玄武执明。   他也拿不准到底问题到底是不是出在今日这一面,但未雨绸缪总比亡羊补牢要来得高明。   此事他也犹豫了许久,没想到最先决定告知的,竟是江疑。   江疑其人,确如司幽所言,性子直率,爱憎分明,只听他说了此事,稍作迟疑,便与他一同离开了昆仑。   “东华上神和执明上神一会儿便会入山,你打算如何?”江疑问。   “总不至于硬来吧?”   “……你别啊。”看着那双漆夜般的眼,他莫名一阵头皮发麻。   重黎顿了顿,才道:“劳烦神君将东华上神引开,执明上神那边,我自有打算。”   “引开东华倒是不难……”江疑说,“只是他二人今日就是来查探封印的,光拦着也拖不了多久,最后不还是要进去吗?”   重黎默了默,“这个我来想法子。”   说着,天边掠过一青一白两道流光,朝着山岭深处而去。   二人面色顿变。   “来了。”   交换了颜色,也随之跟上。   东华与执明落在苍梧渊顶的断崖上,朝下往,一片苍茫雾色,不可见底。   “退后。”东华抬起手,执明心领神会,退了三步。   泰逢铿然出鞘,冲着深渊挥剑,凛凛剑气掀起罡风道道,驱散了浓厚的雾障,方能见渊地其实溪泽潺潺,山花欲燃。   他顿时蹙起了眉。   瞧着生机盎然,但半空中依旧浮着一层稀薄金光,天光下细细地闪,极美,却也暗藏杀机。   “这封印厉害得很,我有太阴斗护身,我一人下去看看吧。”执明犹豫再三,还是拦住了他。   东华陷入迟疑,“正因此阵凶险,我才不放心你一人下去。”   执明笑了笑,拍了下他的肩:“行了,本就是我提议要来的,陵光非让你也一同过来,这事儿别同我争,我去去便回。”   他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东华仍不能安心,恰在此时,不远处的山坳中忽然传来一声轰响,霎时浓烟滚滚,惊飞无数鸟禽。   “什么人!”东华隐约瞧见一道身影掠过去,面色一沉,与执明交换了眼色,“我去看看,你……千万小心,无论在渊底见到了谁,都莫要去回话。”   说罢,便执剑追去。   执明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但封印就在眼前,若天裂真与里头的“东西”有关,他身为镇守此处的上神,便应当前去一探究竟。   一阵卷地风起,耳边传来了轻笑声。   不似欢喜或惨然苦笑,淡得像一层雾气后,徐然而落的白羽。   是父神的声音……?   不,不可能,父神已经……   他心头猛然瑟缩,下意识地循着声息,望向那鸟语花香的深渊。   是……下头的东西。   他喉头滚动,吞咽了下,莫名有感到寒气自脚底起,迅速沿着脊骨漫上来。   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牵引,他的脚竟有些不受控制,朝着悬崖边沿走去。   笑声断断续续,有时听起来,又像是泉水冲刷过山石,发出的清润声响。   仿佛行走在独木桥上,微妙的安宁。   一缕刺痛涌入脑海,笑声随意识戛然而止。   他震惊地回头,望见一双漆夜般深邃的眼,倒向深渊之前,被稳稳接住。   重黎沉着脸,看了眼倚在他肩上的执明,双唇紧抿。   看他方才的反应,应是还不曾与无尽有过牵扯,他之前的料想没有错。   命数的节点,就是今日。   第一千零一十章 渊底的无尽   他慢慢将执明放在树下,俯瞰着渊底风景,若他接下来想得没错,那么……   他纵身跃下悬崖,笔直下坠。   能望见亭台屋舍,桃李芳菲,山中溪涧奔流鲜活,一派春盛。   金色的障壁愈发近了,他目不斜视地紧盯于此,在触到的前一瞬,自他心口涌出道道清光,眨眼间便过了这一层。   他旋身站定,露出一丝释然的笑。   耳边传来悠扬的笛声,他抬起头,望见不远处木桥边,有一株叫不出名儿的树,梢头繁花似锦,如清晨的霞光,还挂着温柔的露水,开得甚好。   树下坐着的人,着一身素净的霁色薄衫。   雪映烟光薄,霜寒霁色冷。   很淡的影子,像化在水里的墨痕,笛声停下,他望了过来。   重黎心头一咯噔。   这张脸与后来他见到的明明一模一样,却又觉得截然不同。   他从未在无尽脸上看到如此平静安详的笑,仿佛身在世外,心亦在桃源的隐者,静候随时会来的知音。   这副样子,与已逝的父神,实在相像。   他敢说,便是陵光,乃至司幽来此,怕也很难甄别。   一瞬的恍然过后,他平静下来,锐目紧盯着河对岸的人。   他走过去,身旁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甚至踩过木桥发出的吱嘎声,也毫无破绽。   无尽面前放着两杯茶,似是在等着谁。   至少,不可能在等他。   僵持须臾,无尽垂下手,竹笛轻轻搁在膝上。   重黎暗暗握紧了拳:“不是玄武神尊来此,让你很失望吗?”   闻言,无尽先是一愣,旋即嗤笑起来。   他只是笑,却不言是否被说中了。   “玄武不会来的,四灵没有人会来这受你蛊惑,趁早死了这条心!”重黎被这笑声闹得烦躁。   无尽停了下来,来回打量了他一番:“小子,你是玄龙一族的人吧,折丹是你什么人?”   重黎眸光阴鸷:“与你何干,你只消知道我与你之间,必要死一个。”   “哦?你觉得会是谁?”无尽饶有兴致地歪着头,声音却是冷的。   重黎但笑:“我会杀了你。”   四下陡然一静,无尽在瞬息的愕然后,发出了难以抑制的大笑,那笑声猖狂至极,似要穿透苍穹,撕裂天际。   狠厉的目光骤然射来,似困兽露出了獠牙。   “就凭你——”   他不屑一顾地蔑视着眼前的青年。   “常羲都没能杀了本座,你这小子何来胆量!大言不惭!”   重黎始终站在离他五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嘶吼,看着他发泄满腔不甘与怨恨,意外地发现自己,好像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怒不可遏。   只是觉得眼前的上古邪灵,着实可笑。   “我大言不惭,总比你在这自欺欺人好。”他的声音是平静的,没有嘲讽,没有恼恨,没有任何的抑扬顿挫,只是为了陈述事实原本的模样般,从容淡然,“你用神力造出这片幻境,再真实又能如何,你自己看到的又是怎样一番景象?无论你想去哪,在找到能杀你的人之前,我都绝不可能让你踏出这里一步。”   无尽有片刻的怔忡,忽地惨笑了声,眸中杀气幽然而起,四周景致也倏地黯淡下来。   眼前的一切被剥下了生机盎然的皮囊,在无边永夜中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寸草不生的岩石滩涂,枯死的草木,一地飞鸟横尸,坠进地缝里,顷刻间便被天火烧得连渣都不剩。   天地昏暗,静若坟岭。   再看向河对岸,哪还有什么花树,青雷攒动,电光夺目,粗重的缚神索捆着一双枯瘦的腕。   没有桌案,亦没有茶盏,方才还衣冠楚楚的无尽此时,却是衣衫褴褛地披着发,坐在一道灵障中,手中竹笛也化为骨笛,从膝头滚下去,发出清脆的一声。   闷雷欲催,燥火扑涌,冥冥不知终日。   这才是此处原本的模样。   无尽冷笑了声,望向他:“小子,你是来存心膈应本座的?”   重黎面上没有波动,将手中的半截血藤丢到了灵障前。   “这东西,是你弄到育遗谷的吧。”他用的是笃定的口气,“瑶池仙境消失后,你身在封印中,是如何操纵常羲上神的遗物作乱的?”   他一直想不明白,他究竟是如何从苍梧渊脱身的。   无尽垂眸看了眼地上的血藤,似笑非笑地勾着唇:“南华啊……是好些年没见了,本尊是有操纵此物的能力。”   他似是为了印证自己所言非虚,他抬起手,地上的血藤缓缓浮起,竟真的又长出了一截枝丫。   但也仅此而已。   随着灵力被封印所断,血藤也掉在了地上。   重黎愣地一僵,望着那截血藤,错愕地陷入沉思。   他无奈地笑了声:“不似当年了……此物确是我所创,本也不是常羲的法器,可惜多年前我被封此处后,南华也落到她手里。与其在本座这浪费时间,不如去问问常羲……”   “若是有那个机会,我何须在这同你废话?……常羲上神封印你之后,便离世了。”重黎盯住了那双眼睛,望能从中寻出些蛛丝马迹,可惜什么都没能找到。   那眼中仿佛沉着一滩死水,冰冷地注视着世间。   “是吗……”他没有痛快地大笑出来,似是陷入了一阵雾茫茫的恍然中,倏地惨笑了声,“死了好啊,死了干净……死了,就不必再看到我了,她大约高兴得很呢。”   重黎从这寥寥数语里,竟听出一丝悲切,还以为是自己弄错了。   灵障中的人无话可说般别开了脸,断了这话茬。   “有屁快放,无事就滚。”   重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背过身朝前走了两步,忽又顿住。   “天裂之事,你可知?”   坐在滚滚青雷下的人,缓缓抬起眼,似有一丝疑惑。   “好,我懂了。”重黎纵身而起,飞至悬崖半空,抬掌凝灵,剜出自己一滴心头血,于金色灵障之上,再落一道禁制,转身离去。   陵光匆匆赶到时,苍梧渊已再度被浓雾覆盖,远远便望见熟悉的身影倒在了崖边树下。   “执明!”她奔过去查看,他身上并无血迹或伤口,似乎只是昏过去了。   她立即将一缕灵气注入他眉心,速速将人唤醒。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脑子有问题的人说不出你这么离谱的话   执明幽幽醒转,因中术颇深,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   恰好东华从远处赶回,见状也吃了一惊。   “发生了什么?”陵光问。   东华提着剑,也尚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方才有一人欲闯九嶷山,我追去阻拦。”   “人呢?”   “……跑了。”   “所以你就让执明一人下了苍梧渊?”她眸中有怒色,似沉在深渊中的火,燥热,闷沉,却烧得人心尖一紧。   他看向执明,隐隐觉出一丝不对。   “我……我没有下去……”执明咬着牙,挣扎坐起,“在我拿出太阴斗之前,便遭了暗算。”   闻言,东华先想到的便是有人声东击西,要对渊底的封印下手:“可有看清来人面貌?”   执明抬起眼,先看向的却是陵光。   “看清了……就是这几日在云渺宫养伤的小子,好像叫……”   “重黎。”陵光此时的脸色,是极为骇人的。   东华怔了怔,旋即转身朝着苍梧渊走去,泰逢一挥而就,驱散浓雾,他顿然一僵。   “陵光,你过来看看。”   若非出了大事,他少有如此凝重的脸色。   陵光蹙了蹙眉,走上前,朝下望去。   只见原本的金色封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血色的禁制,雾一般虚浮着,却在方才,愣是扛住了泰逢一剑。   此情此景,实在教人忧心忡忡。   执明立即以神识探之,苍梧渊深处依旧青雷滚滚,但要想探得更清楚些,却是不行了。   他收回神识,舒了口气:“里头的‘东西’还在。”   “这是什么……”东华素来沉稳,此时也有几分失措。   “好像是……一道禁制。”执明答。   “禁制……?”东华面露狐疑,“此处已有封天阵镇压,还需什么禁制?那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执明也困惑地摇了摇头:“无论如何,须对此人严加防范了,陵光,你可知他现在何处?……陵光?”   身侧的人似魂不守舍,专注的盯着半空缥缈的血色灵泽,眉头紧锁。   酆都与人间交界处,名为鬼门,百尺阴阳道,脚下有黄泉。   双峰并行,自成天门,活人路过,会迷失在雾瘴中,为虫蚁所蚀。   生魂过门,则入阴间。   活人与死人在此处所见的一切,皆与大为不同。   这条路虽是酆都正门所在,但阴气深重,易沾染业障,故而便是仙神,都极少乐意经过。   眼下正是山雾浓郁,经久不散之时,一堆篝火堆在路边,就格外显眼。   怨气滋生的鬼门关前,没有多少阳气,这火焰也呈现出幽幽的青色。   生火之人面色阴鸷地坐在山石上,周身煞气凛冽,惊得谷中蛇虫皆绕道而行,莫敢近前找死。   江疑翩然而至,望见火堆旁安然无恙的身影,松了口气。   “我好不容易甩掉了东华的追杀,你倒也不等我一等。”   重黎眼皮都没抬一下:“等你反倒惹人注意,早给你传音,在此处汇合了。”   “桃止山这么大,你晓得要找多久?”江疑好笑地看着他。   “所以这不是生了火么。”他端的是理直气壮,让人毫无反驳的余地。   既然人到了,重黎随手一拂,便将火熄去,连带着火星子都没留下。   “此处阴气重,留着火会惹来麻烦。”他如此解释。   瞧他脸色不好,江疑思量片刻:“……下手的时候被看见脸了?”   重黎抿着唇,冷淡地“嗯”了一声。   他原想背后偷袭,省些麻烦,执明上神还有余力回头,确实是他的失算。   那一瞬他也想过许多善后的法子,无论是灭口还是将其掳走监禁起来,都势必陷入棘手的局面。   且不说昆仑山,光是师尊那边,他就无法自清。   师尊现在是全然不记得他的,自也不会将他视为弟子,更别说夫君了,她此时眼中,定然都是苍生天下,要让她相信他将要做的事,只怕会先被不染抽死。   思来想去,唯有他暂且逃离昆仑,再做打算了。   “你下到苍梧渊底了?”江疑无奈地叹了声,又问。   “嗯,下去了。”他点了点头,“我见到了无尽,他一直被缚神索压在崖底,暂且无法脱身。”   “玄武上神那边呢?”   “暂且算是度过一劫。”他只能如此说,眼下是一关接连一关,他须得仔细小心,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江疑松了口气,望着直插云霄的两座山峰,陷入沉思。   “为何要选在这?”   “不是要找那天选之人吗?”他指向鬼门所在,“此处阴阳交界,活人与死人并行,是为六界间灵气最为浑浊之地,寻常情况下,是不会有魍魉邪祟胆敢接近的,若在此地使用长生之血,便只有与之契合之人会出现,头一个从那条路过来的人……”   “便是我们要找的天选之人。”江疑惊骇地望着他,“……你当真已经拿到了长生之血?”   重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陵光怎么可能——”江疑始终觉得此事荒谬。   他似也忽然地愣住了,默然良久,眼中闪烁了下,抚着自己的心口,好像那里藏着一簇滚烫的火,足以将他焚成灰。   他的声音有细微的颤抖:“是啊,我起初也是不信的……”   他没有再解释下去,扬起剑,将其化为匕首大小,隔着衣衫,从心口剜下一块血肉来,徐徐引出。   从剑锋刚刚刺入,他额上便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他咬牙忍住了,慢慢抽气,一点一点地剥离下来。   江疑在一旁都看呆了眼,倏地回过神,赶忙给他护法。   “这四周都是毒瘴!不要命了你!”   重黎此时没有余力答话,咬着牙,将一块涌动这浅金灵泽的血肉取出,虽未见血,看他的脸色都晓得疼得钻心。   他将血肉置于石上,大口大口喘息。   “这就是……长生之血?”江疑错愕地盯着这块半指大小的肉。   重黎气笑了:“长生之血乃无形之物,融合于这颗心里,我取出的不过一部分,若都拿出来,你就得给我收尸了。”   “你,你这……”江疑露出了骇然之色,可亲眼所见,不会有假,正因如此,才更教他百思不得其解。   “别一惊一乍的,没骗你……”重黎示意他坐下。   江疑犹豫片刻,还是坐在了他旁边的山石上,目光却始终紧盯着前头的那块肉。   “若我说——我本该在百年后才降生,这颗心是多年后得来的,你信么?”也不知怎么的,这话便脱口而出了。   回到过去后,连对陵光,都不敢说的实话,居然会对一个处处膈应自己的人说出来。   重黎也觉得挺不可思议。   江疑愣地望着他,静默良久,才道:“要是我信了呢?”   这答复倒是出乎重黎的预料,他怔在了那:“……我还以为你会骂我脑子有问题。”   江疑翻了个白眼:“脑子有问题的人说不出你这么离谱的话。”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我发现你这人好像也没那么讨人厌   他缓缓舒了一口气。   “江疑神君。”   “我发现你这人好像也没那么讨人厌。”   “只要你别在师尊身边晃来晃去。”他目光笃然地补上一句。   江疑鄙薄地盯着他,忍不住呵了声。   “才来几日,倒真不把自个儿当外人,我认识陵光的时间比你长多了。”   重黎不以为意:“这又不是比谁道行深,一把年纪的神君了,这么幼稚。”   “你不幼稚——?”江疑斜了他一眼,“前几日还望我粥里埋了半碗辣椒酱,要不是被我晃出来……”   说起这事儿他就哭笑不得。   重黎眨了眨眼,“那是我煮的粥,你自个儿要来蹭饭的。”   “……”他果然还是讨厌这小子理不直气也壮的嘴脸!   “你才认识陵光几日,怎的如此粘人?你知道陵光平日爱吃什么,爱看什么书,喜欢什么花,什么颜色的衣裳吗?”   重黎顿了顿,行云流水般地答:“她喜欢点心,尤其是桂花糕,但吃菜嗜辣和酸甜口,爱看兵书和四海图鉴,喜欢玲珑花,天虞山的时候就种了一座山坡,至于衣裳……”   他思量了半响。   “荼白居多,也有几件素净的天青色,但我觉得她适合穿红。”   毫无迟疑的口吻,倒是令江疑愣了好一会儿。   他清了清嗓,“……倒是说对了七八分。”   重黎但笑不语。   “不过你为何说陵光适合穿红?她明明都是穿些白净些的颜色。”自相识以来,江疑就没见陵光屋里出现过红色的料子。   “因为她穿红甚是好看啊。”重黎托着腮,坚定道。   “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江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他却是一副想得入神的模样,眼里闪烁着莹莹笑意。   “嗯,见过一回,可谓三生有幸。”   “……”这小子不会是魔怔了吧。   “你方才说自己是一年后才会降生的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江疑问。   重黎看了他一会儿,喟叹:“……罢了,反正我已经不可能出生了,说了也没用。”   江疑这会儿看他的眼神才像看个神经病:“什么鬼话,你要是不可能出生,怎么会在这?”   此话一出,重黎蓦然怔住。   ……对啊。   这世间不可能同时存在一模一样的生灵,母后既然已经怀了魂胎,那么此时此地的他,又是怎么回事?   “你今日同那邪魔说了什么?”江疑打断了他的思绪。   “下都下去了,别告诉我你真的只是跑去看看封印的。”他显然不信,“你与那无尽,可是认识?”   重黎似是被问住了,有一瞬的怔忡,按捺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呼之欲出的思绪。   “是认识的……但他眼下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他印象中的无尽,是已然离开了不周山的邪魔,无路是被封困在他和长潋体内时,还是后来处心积虑夺回了自由,皆是心狠手辣,城府深不可测的。   说得难听些,是个熟知人心却还惯会恶心人的玩意儿。   但被困在苍梧渊下的无尽,比他记忆中的安静太多了。   他筹谋着如何脱身,却也没有那么的着急。   前世的玄武,到底从他口中听到了什么……此魔太擅长玩弄人心,他每说一句话,都需小心斟酌。   而无尽仿佛什么都无所谓,只有在听到“常羲”这两个字的时候,会有些许波澜。   “他……是常羲上神的什么人?”重黎也不知怎么的,顺势就这么问出了口。   早已散灵的神祗,得天道恩宠的日月之灵,这世间流传下来的关于她,都尽是美好,无暇的说辞。   这样一位神尊,竟会死在一个邪魔手里。   他想到苍梧渊下的封印,不由得暗暗皱眉。   江疑愣地僵住了,抿着唇踟蹰良久。   “说不得?”重黎侧目。   “……不是。”   他摇了摇头,近乎是喟叹的。   “常羲上神与无尽之间……远比传闻中要复杂很多,我虽是上神座下神君,对此也知之不清,只听到些闲碎的,但上神每每提及无尽,都会沉默很久。”   江疑说:“上神是天地之灵,位份与父神平齐,但她同时是神族之长,论资排辈,父神也需礼让三分,故而这场婚事,其实算是下嫁。”   “当年那场婚礼,六界同贺,可谓盛大恢弘,起初,其实上神是十分欢喜的,嫁衣也亲手做,出嫁前一日,还说要去九嶷山苍梧崖,摘些玉鸣花来,后来因手边事务冗杂,实在抽不开身,也就不曾去了……”   这番话,让重黎想起了藏在瑶池仙境中的那副画。   九嶷山苍梧崖……那副画中的花树,叫玉鸣?   “但那日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上神一日比一日不爱说话,除了每日看些卷宗,对着窗外发呆的时候愈发地长,后来便出了无尽作乱之事,六界遭受的灾劫,是你难以想象的,我曾亲眼得见,仍不敢回想。若不是上神舍身,这十万年的安宁,简直是痴人说梦。”   江疑提及无尽,总是咬牙切齿,无不生恨。   “这等祸患,若能诛除,自是最好的,也算了了上神临终遗志。”   重黎沉默良久,“常羲上神临终之愿,是杀了无尽?”   “不然呢?”江疑鄙夷地斜了他一眼,“如此邪魔,害死了上神,难道还留着他后人瞻仰不成?”   这话倒是不错,可重黎总觉着哪里不对。   “听无尽说,南华藤是我师尊神兵的根源,此物本是无尽所创,可是真的?”   江疑微微皱眉:“……此事我不曾听常羲上神提及。”   “神兵可有另认他主一说?”   “这倒不常见。”江疑思索片刻,“神兵与普通法器不同,器灵极难降服,若非自愿让出,不太可能易主。”   重黎想了想,取出了璞玉剑递给他:“倘若我要让别人用我的佩剑,需得我首肯,还是说另有他法?”   江疑的目光落在璞玉剑上,忽地一怔,面目骤变。   “这把剑你从何处得来的?”   重黎眼下的心思尽在南华藤上:“你先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江疑抿了抿唇:“……有。”   他顿了顿,“但需与你有血脉相连的关系,否则十有八九会遭到器灵反噬。”   闻言,重黎倏地沉默了下去。   眼底跃动着一簇火,闷热的,如黯淡下去的火炭。   江疑时不时往璞玉剑上瞄一眼,似是欲言又止,恰在此时,茫茫长路尽头,出现了一道人影。   “来了……!”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天选之人   长生之血散发这浅金的光,染着血,仿佛蒙上一层流动的灵泽,吸引着看客驻足。   那道人影渐渐近了,他们听到了哭声。   断断续续,期期艾艾的哭声。   二人互觑一眼,难以置信地望着来人。   “……小孩子?”   使劲儿揉了揉眼,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停在山石旁的,确然是个垂髫之龄的女童。   说是孩童,倒也不尽然,女童身上是同时带着妖气和人息的。   这种状况着实出乎意料,重黎一度以为,这大多出现在那些天马行空的人间话本里。   “这又是那出人妖情未了啊……”江疑无奈地揉着眉。   故事往往是令人心生向往的,七情六欲也是这世间免不了的劫,福缘还是孽缘,他见了太多,最是麻烦的便是那些与凡人纠缠不清的。   无视天规都算是说得客气了,事实上前些年被逮回来的那些神族仙族,最后也真没拿他们怎么样,不晓得凡间那些生离死别,撕心裂肺到底是如何编撰出来的。   这其中最麻烦的便是那些得寸进尺,生下孩子的。   这些孩子算什么?人?妖?神?仙?魔?   什么都不算。   管吧,被写成话本那就是骨肉分离,心狠手辣。   不管吧,指不定哪天就被两界追杀,不晓得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真有那逆天改命际遇的能有几个?这六界总不能再分出一界来收留他们啊。   镜鸾身为万灵之主,天天跟在后头擦屁股,那叫一个日夜难寐,有几回见她,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   他也时常被拖去善后,一来二去,如今看到这种状况就脑壳疼。   重黎显然不懂他的痛,起身走过去,仔细打量着这女童。   “人与青丘狐妖的孩子?……她就是那天选之人?”   他二人在这等了半天,除了这孩子,就没瞧见过别人了。   江疑叹了口气:“应当是了。”   有了长生之血,确实事半功倍,竟真被他们找到了。   孩子见了人,哭得更加厉害,哇哇地往重黎身上扑。   重黎猝不及防被抱了个准儿,错愕地看着才到他大腿的孩子。   虽说楚司湛之前也这么干过,但对付皮孩子,他揍了骂了怎么着都行。   姑娘家不一样啊。   他抬起了手,扯也不是,拍也不是,无措地僵在那:“这……这怎么办?”   一会儿工夫,这孩子就开始问他要爹娘了。   江疑憋着笑,脸都给涨红了:“怎么办?你哄哄她呗。”   “哄——怎么哄?……”他一度手忙脚乱。   “想象你现在是个做爹的。”江疑摊了摊手,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我想……想个屁!这怎么可能想象得出来!”要不是身上还挂着一个,重黎这会儿早给他一脚了。   眼看着江疑指望不上,他只得硬着头皮,一下一下轻拍女童的背,屈下身来安抚她。   “不哭了不哭了,你同哥哥说说,你是怎么走到这来的?”   女童抽噎着,哭得声音断断续续的:“我……我顺着路一直走一直走……”   啊,是想说迷路了吧。   他也不能告诉这孩子,她是被长生之血吸引过来的,只得含糊其辞。   “那你先不哭,哥哥会帮你找到阿爹阿娘的好不好?”说着,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糖葫芦来。   女童抽抽搭搭地接过糖葫芦,暂且止住了哭号。   江疑在一旁看得直笑:“你活像一人贩子。”   看着眼前哭得面目模糊的孩子,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心头一软,回过神来,已经伸出手去,帮她擦去了眼泪。   女童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答:“……阿冉。”   “阿冉,阿冉……我记着了。”他的口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耐心,不觉中让人放下了戒备。   “重黎。”江疑欠揍的笑声戛然而止,按住了他的肩,双眼却紧盯着鬼门方向。   一阵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回过头,望见双峰之间,道道幽光如瀑,朝两侧推波而开,浓重的阴气扑面而来,似六月寒雪,骤然冰冷。   鬼门开,天色变。   浩浩阴兵,从天而降。   领兵者,是位面容瞧着只三十出头,形容端方肃穆的男子,着紫金战甲,一双锐目如鹰隼,手持双金锏,凛凛威风。   东方鬼帝神荼,平日极少露面,但因着多年前十八层地狱开裂一事,重黎也是见过他一回的。   此人法力,深不可估,且极难应付。   此等情况下,他率兵出现于此,想来是玄武已醒,昆仑那边下令捉他回去了。   “江疑,你带着这孩子先走。”他毫不犹豫地将孩子交到了江疑手里。   江疑吃了一惊:“你呢?”   “他们要找的就是我,你留在这反倒不妙。”重黎沉着脸,将他往山石后一推,以免被阴兵瞧见,“这孩子事关重大,断不能出任何差错,我还有事要留下问个清楚,你先走。”   江疑看了眼不断从鬼门中鱼贯而出的阴兵,踟蹰片刻,点了点头,一把将孩子抱起。   “你自己小心,我会设法带这孩子去见陵光一面。”   说罢,便化身而去。   二人走远了,重黎徐徐舒了口气,顺势散去长生之血的灵泽,回过头,神荼已至身后。   阴兵列阵,将他团团围住,端的是无路可逃,也时刻警惕着他的一举一动。   神荼上前,声如洪钟:“我等奉主君之命,前来擒拿擅闯苍梧渊,袭击二位上神的妖孽,尔若敢反抗,可就地论处。”   重黎笑了声,卸去兵刃,抬起了双手。   “我不反抗,也认罪。”他平静得连神荼都愣了愣,“我想见你们的主君一面,还望转达。”   酆都地府,最不缺的,便是牢狱。   较之天牢,此处戒备其实更为森严,被关入此处的多是穷凶极恶的魂魄,整日听见撕心裂肺,哭叫哀嚎,与那十八层地狱,也不遑多让。   重黎的牢房,被安排在最深处,阴寒刺骨,极为不好受,何况他进来的时候,也不是全须全尾的。   他坐在墙边,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两枚瑶碧石。   虽说是借常羲上神的法器回到过去,但与他而言,也似是前世今生了。   前世一枚,今生一枚,她怎么惯喜欢送这小石头呢?   想着想着,他不觉便笑了起来,一笑,就扯到了唇边的伤口,疼得呲牙。   第一枚,是为收他为徒。   第二枚……是为了答谢那花灯和面具么?   他的师尊啊,就是在这种奇怪的地方计较。   不过,执明上神醒来后,她应是已经认清他的“真面目”了吧。   决定阻拦玄武与无尽见面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份迟早会惹来怀疑,被执明看到了脸,不过是将这怀疑提前了些。   这样也好,省得他还得费心思瞒她。   漆黑的甬道里,传来了稳健的脚步声。   他侧目望去,只见一片绛红的衣袂飘然而来,繁复到有些花哨的袍子,愣是穿出了冷艳清绝之韵,那腰间还不曾挂上银铃,镶着红玉的腰带,悬一条如雪的穗绦,眉间一束金红印记,端的是风华绝代,不可逼视。   来人停在牢门外,一双沉静的眼盯住了牢中的人。   “你便是重黎?”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如履薄冰的交易   门后的人忍着疼直起身。   “正是。”他走到门边,隔着雷光电索,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见过幽荼帝君。”   “你认得本君?”司幽困惑地皱起了眉。   重黎抬起眼,与他所熟知的那位相比,此时的司幽确然有着些许出入,沉稳,且阴鸷。   似拒人千里,异常冷漠。   他笑了笑:“有过数面之缘,数日前在育遗谷口,帝君曾率鬼差前来引魂。”   司幽稍稍一顿,“的确。”   他去育遗谷处置那些怨灵时,好像是在陵光身边见过一小子,想来就是他了。   “你伤了玄武上神,昆仑下令四海缉拿,你竟敢在鬼门前,点引魂香?”   引魂香于活人而言,并无用处,但对生魂,却有着蛊惑之力,尤其是在这阴阳交界之处,鬼差赶到时,忘川沿岸拥挤的鬼魂都积到奈何桥下了。   若不是鬼门关许进不许出,不知会有多少魂魄涌入凡间,酿成大祸。   重黎莞尔,泰然地望着他:“若非如此,你们一时也留意不到我吧?”   此事上,他的确对江疑有所隐瞒。   那堆火,不仅是为他引路而点的,他选择在鬼门前汇合,也并非仅仅因此处是引出天选之人最佳之地。   司幽眯起了眼:“……你是故意的?”   重黎道:“酆都是六界中,最难闯的一界,要在十殿阎罗,五方鬼帝的眼皮子底下抵达天子殿,不惊动任何阴兵,简直是痴人说梦……我想见帝君,也唯有出此下策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正说着一件顺理成章的小事。   司幽静静地望着他,良久,呵地笑开了。   “你胆子倒是不小——”   那双素来盈满嬉笑怒骂,总教人觉着不那么可靠的眼里,陡然升起一股子杀意,在这浑浊昏暗的酆都地牢里,是极为阴骇的。   “昆仑那边的意思,也没说要安然无恙地将你带回去,本君就算让你缺胳膊断腿后再去见陵光,也无人敢置喙半句。”   重黎但笑不语,似乎并未将这威胁放在心上,默然几许,道:“帝君在剁了我的手脚之前,不如先认认此物。”   他取出那半截发了芽的血藤,隔着电索,递了过去。   看到此藤的刹那,牢门另一侧的人微微僵了一下。   诚然只有一瞬,但于重黎而言,足够了。   “帝君认得此物对么?”他说,“我询问过符惕山的江疑神君,也问过了苍梧渊底的无尽,没猜错的话,南华藤,是无尽赠与您的生母,常羲娘娘之物吧?”   司幽掀起眼,目光从藤蔓移到他身上。   “是又如何?”   重黎嘴角一抽,似有几分好笑:“苍梧渊底,我见到了身在封印中的无尽,当我问起南华藤时,一直懒得搭理我的邪魔却难能可贵地多说了几句,一个人心虚的时候,要么缄默不言,要么话特别多,在我看来,倒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思。”   “你到底想说什么?”   重黎默然一笑,“我这人说话不喜弯弯绕绕,这截南华藤是从育遗谷带回来的,这是什么东西,想必也不用我多言,帝君自有决断。便是以无尽之能,也无法从重重封印下送出灵力,在千里之外的旄山埋下祸根,无尽的言行唯有一种解释——”   “他认出了这血藤,也猜到了育遗谷中发生的事,这种情况下,他顾左右而言其他,是为了袒护真正做出此事的那人。”   在司幽阴鸷的目光下,他一字一句地道出了答案。   “眼下这世上,还能操纵南华藤的只有你一人了,司幽帝君。”   南华藤的出现,远比无尽冲破苍梧渊封印要早,他一直觉得很是奇怪,此事镜鸾当年也曾查过,可惜什么都没查出来,便不得不重启封天阵,血藤已然消失,那一丁点的疑惑也随之微不足道。   但重回经年,亲身历经了育遗谷一战后,困惑再度从记忆深处爬了出来。   育遗谷与苍梧渊,本就是两处八竿子打不到一边的地方,无尽为何选了此处?   若本就与他无关,此事反倒说得通了。   而回过头来,司幽对于南华血藤的了解,也一直是出人意料的清楚。   苍梧渊之战,他去的晚,不知起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切都起于无尽冲破了封印。   无尽若不出世,四灵便无需献祭于封天阵,玄武在那时候根本没有理由帮其脱逃。   若不是玄武,若镜鸾当时一闪而过的猜测并非杞人忧天,当时神族中,不止一人心向无尽呢?   往日种种,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忽然变得清明透彻,令人不寒而栗。   江疑的话,更是笃定了他的猜测。   他不愿信,事实却由不得他不信。   这般看来,当年灾祸,远远没有后世想得那么简单。   “帝君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牢门另一侧的人已经沉默了许久,森然的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你当知晓这儿没有旁人,本君现在要了你的命,也不会有人看到。”   毫不掩饰的威胁,倒是引得重黎发笑。   “从前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你啊……”他说着司幽听不懂的话,却没有一丝恐慌,“整座酆都都是你的,我当然知道即便我今日死在这,你也有的是法子瞒过昆仑那边,我来此,就是想听你亲口承认。”   “为了听本君承认,你连命都能豁出去?”司幽狐疑地打量着他,“你倒是个怪人。”   重黎摇了摇头:“不巧,我也惜命,自是不可能让自己白白送死的。若我说帝君所求之事,我可帮上忙,帝君可否退让一步,舍无尽,与我联手?”   司幽眸光一黯:“你知道本君所求为何?”   他目不斜视,端的是坦荡嚣张:“常羲上神的死因,我说的可对?”   遍布阴云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后,也有了片刻的怔忡。   “……你从哪儿听来的?”   重黎顿了顿,才开口:“帝君若肯听我一言,我定会还帝君一个真相。”   司幽双唇紧抿,似在犹豫。   “本君若要查真相,大可去苍梧渊底问无尽。”   “但他的条件是,让您打开封印对吗?”重黎打断了他,“帝君真的相信无尽知道常羲上神的死因吗?”   “他是见我母后最后一面的人,除了他,还有谁清楚……”   “当局者迷,有时身在局中,反倒容易先入为主,我不觉得无尽能给帝君想要的答案。”   司幽冷笑:“你就能吗?”   他蓦然一怔,旋即大笑起来:“臭小子,猖狂得很啊,本君好些年没遇上敢如此自命不凡的人了。”   隔了一会儿,他抬起手,闪着寒光的烛阴直至重黎的眉心,平静的口吻,没有丝毫的抑扬顿挫,如无风的湖面,冻结的冰。   “这样,你给本君一个信服的理由,本君今日可以考虑应了你,但敢骗本君一句,就将你大卸八块。”   重黎望着那柄银蓝折扇,曾无数次见其神威,却是头一回被它指着。   这种感觉,仿佛站在了悬崖边,如履薄冰。   与酆都主君为敌,显然是最臭的一步棋,他也曾犹豫过,司幽其人,本就是当世最难断言正邪的一位神祗,但前世他选择的路,显然没有帮他得到想要的真相。   他想要弥补,却为时已晚。   只能让南华藤带着这个秘密,一同消散于那一战中。   真要说的话,重黎是不希望他重蹈覆辙的。   若有可能,便拉上一把。   他笑了笑,眸光明亮。   “瑶池仙境,停在了苍梧渊之上的六界缝隙中,仙境中挂着一幅画,若我猜的不错,那画中所绘,其实便是帝君想要的答案。”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活着总会留下遗憾的   “……什么?”司幽蓦然一僵,“你可知瑶池仙境已经消失了十万年!”   他遍寻六界仍无头绪,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子竟敢如此肯定?   “帝君若不信,可去苍梧渊打开无相之地的入口,一看便知。”   从他口中说出“无相之地”,司幽其实已信了大半,这世上知晓六界夹缝名为无相的,屈指可数,虽觉不可思议,但他应是多少知道些的。   踟蹰半响,烛阴擦过雷电狱门,封困着重黎的地牢随之打开。   “跟本君来。”他负手而去。   重黎压抑着疼痛,咬咬牙,紧随其后。   酆都天子殿,他从前也来过几回,但这一次却是从未有过的谨慎。   殿中只点了一盏长明灯,幽幽地摇曳着,瞧着有些冷清,四下静得出奇,让他想起了那些年的崇吾宫。   “坐吧。”这地方实在乱得没地儿下脚,司幽是从满地卷宗中给他腾了一张椅子的。   “……平日不让人来不收拾一下吗?”他的崇吾宫虽也没什么人气儿,摆设倒还齐整。   说出去谁信,这是堂堂酆都主君的寝宫。   “收拾什么?”司幽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每日都会有卷宗送来给本君批阅,批好了的他们自会搬走,没看过的就暂且放着,理一理,反倒弄糊涂了。”   “……”这都什么歪理?   他算是晓得为何镜鸾上君每每提及那十年在酆都做鬼差的日子,总是一脸看破红尘的样子了。   “你这……确实缺个女主人。”他如此想着,也如此脱口而出。   司幽怔了怔,笑出了声:“本君用不着。”   重黎嘴角一抽:“我还是劝您说话,给自己留三分余地为好。”   想到后来那些年,到手的鸭子都能飞了,真真儿是个人才。   司幽觉得这小子有些啰嗦,这话也自然没有放在心上,随手弄了两杯茶,还是冷的。   “你说能帮本君查明常羲上神的真正死因,此话当真?”他问出这句话时,眸光是幽深的,但那深渊之下,却还留有一丝光亮。   重黎点了点头:“不敢诓骗帝君。”   司幽呵了声:“你连上神都敢暗算,还有何不敢?”   他顿了顿,道,“本君会亲自去苍梧渊,印证你所言真假,本君暗中查此事已有多年,你若真能替本君打成此愿,一切好说。”   重黎微微一笑:“我对帝君只有一事相求,请帝君助我和江疑神君,重启封天阵。”   司幽骇然:“……封天阵?那不是交托给陵光他们的阵法吗?”   “是。”他道,“但四灵入阵,并非最好的法子,循环往复的封印,终究是扬汤止沸,唯有杀了无尽,才能一绝后患。”   “你的意思是,已经找到诛杀那邪灵的办法了?”司幽难以置信地审视着他。   重黎道:“今日符惕山的江疑神君已寻到了和常羲上神怀有同样命格的一人,虽是个孩子,但她若能入阵,可凭一人之力撑住整座法阵,就像常羲上神当年做的那样。”   司幽陷入了巨大的惊骇,久久回不过神:“……可孩童的修为和灵力都不够,会死的。”   “无妨,我想借的是那孩子的命格,我和江疑神君,乃至其他神族可随其入阵,耗损的灵力从我们身上抽去便可。”   “这……行得通?”   “虽无先例,但据江疑神君推测,此法可行。”他已经与江疑谈过,无论天选之人是谁,都能保完全的一条路。   若成,无尽必死。   司幽坐在那,沉默许久,反复思量着,斟酌着,发出一声叹息。   “本君的确在数年前,进过苍梧渊封印,见了那个名为无尽的邪灵一面,他与父神……生得极像,听闻当初同胞分离,父神顺应天道而生,为苍生而活,不需要那些七情六欲,便将唯一的情根分到了无尽身上,那是所有人心中的邪魔,离合悲欢皆握在他一人手里。”   “他极擅玩弄人心,十句话里九句都是假的,还剩下的那句,虚虚实实,教人猜不透,本君同他说话,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分毫松懈,我向他问及母后,他就沉默,我给他看南华藤,他也什么都没说。”   “只在最后一次,他同本君交易,若他能离开苍梧渊,便还本君一个真相,否则这辈子,他宁可守口如瓶。”   说到这,司幽喟叹了一声。   “本君不太想放他出来,如此邪灵,若降临世间,定会酿成大祸。所以本君打算把他关到十八层地狱中,囚住他,从他口中问出真相。”   “至于南华藤,是一时失策,本君将其暂放在育遗谷中,但其中一截血藤吸食了山中一只野兔的血肉,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本君知晓时,已不知从何下手,只能靠着烛阴将其压制,谁成想一道天裂,坏了本君的法阵,险些害了江疑。”   他赶到谷中,从陵光和庚辛那儿听说了事情始末,心中亦是捏了把汗。   战事刚了,并非道出实情的好时机,他的打算无异于火中取栗,虎口谋食,本就不是件能让所有人谅解的事。   这一犹豫,便到了今日。   重黎想起了十八层地狱的镜山,那里的确是座固若金汤的囚笼,他当初也是靠着凿齿的帮助,才侥幸脱身。   既然司幽的打算,并非鲁莽冲动,那么后来的苍梧渊大劫,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他试图从混乱的记忆中,寻出蛛丝马迹,可记忆太过久远,以至于很多细枝末节都模糊了,他也不敢肯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记错。   且如今他已经改变了江疑的命数,这世间诸多节点都将随之而变,他不能以过去来断言将来可能发生的状况。   “这世上若真的还有和我母后一样命格的人,你和江疑想借此重启封天阵,的确是难得的计谋,但无尽的城府深不可测,本君即便应了你出手相助,最后的结果也很难说。”   他想要的是当年真相,但也不愿牵累太多人,本就是极为矛盾的念头,他多年孑然一身,瞒着所有人彻查此事,忽然间有个小子站出来,说要与他结盟,倒是新鲜。   但同时,他也不敢说自己有多少把握。   “世间没有十全之事,任何人在做选择的时候,其实都是在冒险。”重黎顺着天子殿敞开的大门,望向那天地昏暗的酆都鬼城,无数叫不出名儿的魂灵从那街头巷尾缓缓飘过,淡如薄雾的身影,看不出生前的喜怒嗔痴。   “有个人跟我说过,她想赢,无论是跌宕起伏,还是平顺安稳,她想把往后的岁岁年年都赢回来,她已经做到了,现在轮到我。”   活着,总会留下遗憾的。   重新来过,是多么珍贵的机会。   他舍不得放,便是赌,他也要拼尽全力。   司幽望着他,陷入了意味深长的沉思,良久,才问:“昆仑那边,你打算如何交代?你被酆都擒获的消息还未外泄,你要逃,也不是没有机会。”   重黎笑了笑,似也有些犹豫。   这片刻间,天子殿外突然传来轰然一声,惊得二人齐齐一阵。   奔到殿外,只见远处鬼市烟云滚滚,惊呼声此起彼伏,一向清冷的酆都竟有了种诡异的“热闹”。   一片混乱中,二人望见了在烟尘中穿梭的赤金长藤,心头齐齐咯噔了下。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师尊杀进来了   “……帝君,你不是说还没给昆仑传信么?”重黎吞了吞口水。   司幽嘴角一抽,拿出了还没放飞的传音灵蝶:“是,是啊。”   “那她怎么来得这么快……?”重黎笑不出来了。   一旁的酆都主君声音都有些发虚:“本君哪知道啊——”   眼看着金藤起伏之处越来越近,一阵连一阵的轰响几乎到了耳边,十殿阎罗仓皇来报。   “君上不好了!昆仑山的陵光上神不由分说地杀进来了!”   看着一脸苦相的阎罗,好些个衣裳都给抽破了,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他哭诉。   司幽顿然头皮发麻,下意识地看向重黎:“臭小子,你赶紧去看看。”   重黎猛一哆嗦,往后退了半步:“别,别了吧,我就是一阶下囚,此处说到底是酆都的地盘儿,还是……帝君说了算。”   “明明是你小子算计本君,现在人找上门来,怎么还叫本君出去送死?”   “这怎么能叫送死呢?您不是陵光上神的兄长吗?”   “又不是亲的!”   “暗算了执明上神的是我,您怕什么?”   “本君没怕!”重黎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那腿别抖会更有说服力点,“本君就是打不过她!”   “……”好家伙,这不是完蛋了。   “她八成是来找你的,赶紧去,别牵累本君!”司幽推了他一把。   眼看着不染伴着尘嚣越来越近,重黎也急眼了:“帝君你方才跟我结盟的时候可不是这态度啊!”   “一码归一码,生死关头,本君才不吃这亏。”他端的是理直气壮。   随着一声巨响,天子殿前的一座偏殿被金藤扫过,半边房顶眨眼给削没了,惊得十殿阎罗惶恐地往后躲,互相抱团,祈祷菩萨保佑。   烟云散去,一身素衣的神尊立于阶下,手中金藤染火,裹挟着一路带来的残渣,哔剥炸裂。   那双一向瞧不出悲喜的桃花眼,此刻却利如鹰隼,以万夫莫开之势扑面而来。   重黎一时僵住,她显然也看到了他,大步走了上来。   不染燃得骇人,杀气凛凛的。   他不由得想起前世,被她抽得满屋子打蹿的情景。   诚然晓得那是她良苦用心,但被打得那是真疼啊。   何况如今在她眼中,他可不是什么徒弟,充其量算个偷袭上神的可疑之人。   光是想想接下来要落在身上的鞭子,他就一阵胆寒,下意识地缩着脖子闭上了眼。   然,预感中的痛楚并未袭来,隔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陵光面色凝重地站在面前,手中提着不染,久久没有如何,只这么严厉地盯着他,压抑着恼怒,问他。   “上哪儿去了?”   莫说重黎,饶是司幽都愣了愣。   一路杀入酆都,闹出这么大动静,就为了问这么一句?   “我……去了苍梧渊。”重黎有些磕巴,老老实实地答。   “然后呢?”   “然后就被抓到这了。”他尽量言简意赅,不敢同她说得太细,“执明上神那边……没事吧?”   他猜她追过来,多半是为此事,要向他问个清楚。   她没气到上来就给他一顿鞭子,已经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眼前的人不予作答,默然几许,突然托起他的胳膊,掀起袖子看了几眼,又不由分说地捏住他的下巴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一番。   而后沉下脸来。   问这话时,她看向的是司幽。   这眼神盯得他头皮发麻,尬笑着上前:“你也晓得酆都地牢收押之前,要杀杀威风的……”   “你看他威风吗?”陵光板着脸质问。   这可真是一针见血,两个大男人齐齐沉默,互觑一眼,竟无言以对。   “我晓得酆都的刑罚一向厉害,但昆仑要拿人,我可没说过生死不论,你连知会一声都没有,就打我的人,是否不妥?”   重黎被她一句“我的人”震得有些回不过神:“师尊,其实我……”   “你闭嘴。”陵光狠瞪了他一眼,“惹了事就跑,这笔账回头再跟你算!”   司幽清了清嗓子,“我说陵光,这小子是吃了点苦头,但你闯进来拆了我半座城,哪个更不妥啊?”   陵光泰然自若地看着他,也不急着争论,直看得他心慌气短。   “罢了罢了,算你手下留情行了吧……”司幽挫败地摇着头,“赶紧的人带走,本君惹不起还躲得起。”   闻言,陵光立刻转身扣住重黎的腕,半句话也不多言,拉着他就走。   “师,师尊!……”重黎被她扯得一个踉跄,险些从台阶上滚下去,便是如此,她也没有放慢脚步。   “臭小子!”司幽的声音从身后追来,“答应本君的事,可别忘了!”   如此这般,且算是暂且应承了他。   离开了酆都,陵光依旧没有止步的意思,驾云而起,一路始终紧紧攥着他的手腕,随时防着他逃跑似的。   “师尊是怎么找到我的……?”他一直纳闷,司幽的传音灵蝶的确还握在手里,昆仑那边也不像是有动静的样子。   他先想到的是江疑,但若是碰巧遇上,应是二人一同来才对。   可闯入酆都的,却只有她一人。   站在前头的人终于肯回头看他一眼了。   “瑶碧石。”   他猝然一愣,瑶碧石本就是灵气极微弱的,因太过微不足道,反而被他忘在了脑后。   他侧过身,将两枚石头取出来看了眼,两枚竟都在发烫。   前世他用来寻云渺渺的时候,石头也会如此。   但照理说陵光应当只知其一,怎么会两枚一起发烫呢……?   “你答应了幽荼帝君什么事?”陵光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困惑。   他回过神,“……是关于常羲上神的事,帝君还是通情达理的,愿听我一言。”   陵光默然几许,叹了口气:“酆都主君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他的心思连我都不能尽然猜透,这么多年他镇守酆都,在正邪间游离,虽是父神遗脉,但昆仑对他是有所防范的你,你也莫要掉以轻心。”   她显然话里有话,重黎想起镜鸾与酆都的那桩婚事,想来也是因此才会定下。   若有一忠于昆仑和四灵的神族嫁与司幽,确然能牵制一二。   主君动情,后来才会如此袒护昆仑。   眼下离苍梧渊之战应当还有五百年,他与司幽的盟约,或许能趁早断绝无尽逃出生天的可能。   他权衡片刻,稍稍定了定心。   然转头一看,才发现这并不是押他回昆仑的路。   “师尊,我们这是要去哪?”他错愕地四处观望。   拨开云雾重重,符惕山近在眼前。   他不由得心头一咯噔。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你这跟头栽得也太快了吧   江疑此时,正在屋前照料那个天选的孩子,他这儿没什么花样,独独枝头的花开得极好,便折一支下来,哄那孩子开心。   远远瞧见二人落在山涧边,他倏然起身,将孩子交给了一旁的山精们,去附近玩耍。   他本以为会是重黎一人回来,故而看到陵光也在的时候,稍稍愣了下。   人还没走到跟前,他就搓着鼻子笑出了声,意味深长地看向重黎,似有疑惑,但更多的是无奈后的了然。   “你这跟头栽得也太快了吧,枉我还以为你能多撑两日的。”   重黎一脸尴尬,瞥了陵光一眼,声音近乎咕哝:“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多撑两日试试……”   他差点以为今日要被抽死了。   “你这有药吗,治外伤的那种。”陵光打断二人,平静地问了句。   江疑一愣,才留意到重黎脸上的伤:“有,我去拿,你等会儿。”   他转身进了屋,重黎走到屋前,坐在了竹子拼出的台阶上,阖目养神。   “师尊不罚我吗?”他忽然道。   陵光停在他面前,伸出手,状若随意地搓掉他嘴角一点血迹:“罚你什么?”   她不似在问他,这话听起来,更像是要他自己好好想想。   没有责备的话,甚至不曾质问他一句,重黎倒有些无所适从了。   他撇撇嘴,低声说:“我私自离开昆仑,擅闯苍梧渊,还偷袭了执明上神。”   “嗯。”她点了点头,“错认得还算深刻。”   他蓦地睁眼,狐疑地盯着她,总觉得眼前的人平静得有些诡异。   师尊静悄悄,一会儿秋后算账他怕是要惨了吧。   陵光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眼神却并不锐利逼人,反倒是温和宁静的,似月光粼粼,浮在水面。   “你不是跋山涉水,不远万里,来让我开心的吗,这会儿怎么哑了?”她说。   重黎一时语塞。   她叹了口气,突然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叫我师尊,起码得信我吧……”   这一句,近乎喟叹,令重黎有些回不过神来,错愕地望着她。   “来了来了!”江疑拿恰在此时着药回来,递给了他,“一瓶外敷,一瓶內服,别弄错了。”   他打量着重黎的脸,啧啧感慨。   “你说有事要弄清楚,就是去挨揍的啊?”   “……”这人太坦率有时候是挺招人烦的。   他摇了摇头,娴熟地给自己上药。   江疑看向陵光,说:“你不回昆仑,怎么将人带到我这来了”   陵光斜了他一眼:“少在这装蒜,你俩什么花花肠子,我还能不清楚?与其在这打马虎眼,赶紧把事情说清楚。”   她的目光落在后头玩耍的女童身上。   “这孩子哪来的?”   “小玄龙拐来的。”他摊了摊手,指向重黎。   陵光白了他一眼:“你难道不在场?”   江疑无奈地摇着头:“陵光,我发现你是愈发明目张胆地偏心这小子了。”   “有吗?”她不以为意地蹙眉,顺势夺过重黎手里的膏药,扯开他的领子,把后颈不便处一并抹好,行云流水,毫无迟疑,抹完还不忘把衣领子盖好,“你想多了。”   江疑目瞪口呆地看着同样愣住了的重黎,竟无言以对。   陵光没了耐心:“你能不能别跟算盘珠子似的,问一句说一句,前因后果,你俩到底在做什么,东华和执明那边可没我这么好糊弄。”   她与江疑之间,从不遮遮掩掩,玩笑也好,真急也罢,都是摆在明面儿上的。   有时急眼了说话,凶得跟吵架似的,一旁的重黎也有些猝不及防。   不远处玩耍的女童终于望见了重黎,扑棱着小短腿跑过来,上来就要抱抱。   重黎已经伸出了手,却被人截了胡。   陵光利索地将孩子抱在怀里,一语道破:“青丘九尾和凡人的孩子。”   顺手颠了两下。   “养得还挺实在。”   江疑是头一回见她抱孩子,看着就心惊肉跳:“你小心着点儿,这又不是块石头……”   那孩子还挺有眼力见儿,被她抱起来之后,忒不客气地缠上了她的脖子,没有半分见外,一看就晓得是在爹娘宠爱下长大,不曾受过什么伤害和委屈,幼猫一般见了谁都相信。   陵光不露声色地勾了勾嘴角,朝那敦实的小屁股上拍了下。   “狐狸的后代,惯会讨人欢心。”她看了眼还没反应过来的重黎,“继续搽你的药,解释这孩子的来历,不需要用手。”   重黎一看就晓得他和江疑,一个都跑不了,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同她解释。   他和江疑要做的事,并非见不得人,只是眼下听起来甚是凶险,少有人会信罢了。   重黎没有将育遗谷中血藤的来历一并说出,司幽那边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也不必节外生枝,闹出不必要的误会。   陵光从头听完,其间面色偶有起伏,但很快就平静了下去。   “所以只要有这孩子,我们便能杀了无尽?”   重黎点了点头:“依江疑神君之言,的确如此。”   陵光看着怀中的阿冉,孩子生性好动,被她抱了一会儿就挣扎着要去玩了,此处有吃有喝,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爹娘。   陵光将她放下,看着她跑远,同那些山精跑闹,微微蹙眉。   “你们就这么肯定她的命格与常羲上神是一样的?”   “应当不会有错。”江疑讳莫如深地瞥了重黎一眼,“我们在鬼门关前,只等来了她一人。”   重黎也附和地点了点头。   他剜心头肉引人过来的事,起初便说得模糊,暂且将这功劳归于江疑名下,否则他的来历和长生之血,只怕说不通。   陵光低笑了声:“没记错的话,卜测命格,还是以问天珠为准,这孩子连问天台都不曾上去过,万一弄错了,岂不白忙一场?”   闻言,二人齐齐一怔。   此话确然在理,他二人虽以长生之血为饵,十有八九错不了,但还有那十之有一呢?   除了那枚问天珠,世间还真没有别的东西,能盖棺定论。   她淡然一笑。   “今日太过仓促,明日我让镜鸾引走东华和执明,带这孩子上问天台,既然决心要做,就少一点赌的侥幸。”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再登问天台   昆仑问天台,是最接近天之极的祭坛,亦是父神帝俊乃至四灵封神之地,卜万物先知,测天地吉凶,通往问天台的路其实并不长,但数万年来,便是仙神也鲜有能走完这八十一级天阶。   站在潮汐殿前,重黎观望着通往云端的虚阶,暗暗收紧了拳。   不知镜鸾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东华与执明今日当真不在昆仑,不仅如此,好些仙神也下了山,如今这主峰,甚是安静。   但顶多也就撑个小半日,待人回来,便拦不住了。   “问天台并非人人都可以上去的,能扛得住天道质问的,唯有上神,我与江疑带着阿冉上前,阿黎,你留在这。”陵光说着,去牵阿冉的手。   哪成想阿冉却躲到了重黎身后,怎么都不肯撒开他的衣袖。   孩子已经数日不曾见到自己的爹娘,突然被带离符惕山,对于未知的问天台,自是害怕的。   江疑试图哄这孩子过来,然收效甚微。   孩子跟牛皮糖似的粘着重黎,生怕他丢下她似的。   “这……”江疑面露难色,“我好想不太讨这孩子喜欢。”   重黎低头看了眼,贴在他身旁的孩子正怯生生地望着他,瞧着好生可怜。   他莞尔,叹了口气,看向陵光:“师尊,我陪阿冉上去吧。”   “逞能也要分时候,凭你的修为——”江疑担忧地打量着他。   “不碍事。”他笑了笑,“我上去过一回,也活着下来了。”   至于下来后身上带了多少伤,就暂且不提了。   江疑微微一诧,朝陵光看去。   她望着重黎,始终眉头紧锁,半响,且退了一步:“一会儿跟紧我。”   “陵光!……”江疑没想到她真敢答应,上去扯了扯她的袖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怎么能由着他来!要有个万一……”   “没有万一。”她目光笃然不移,“有我在,不会有万一。”   重黎一手牵着阿冉,与陵光一同站在了阶下。   “可准备好了?”陵光侧目看了他一眼。   他点了点头,亦转过脸来:“师尊有带人上过问天台吗?”   陵光蹙眉,顿了顿:“只带庚辛上来过。”   “会心慌吗?”   陵光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但这话倒也没说错,她眼下,的确没有太大的把握。   “若你二人失去意识,这条路,会塌,从这掉下去,便是天河,谁都不知道那下头有什么。”   她的本意是告诫,如何选择,让他自己做决定,但身旁的人却笑着朝她伸出了手。   “我牵着师尊走。”   她愕然一怔,愣了好久,才缓缓地把手递了过去。   “也好,牵着我便能护着你二人。”她的声音有些低,近乎呢喃。   重黎浑不在意这种说法,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云潮逆涌,层层堆叠,方才还一片晴朗的天眨眼便暗如暴雨将至。   道道雷光在云间攒动,轰声作响。   重黎单手将阿冉抱起,牵着陵光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上一回走这条路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他身边只有一缕亡魂,他行走在无边的虚空里,受天雷轰顶之刑,却仍觉得自己做的不够。   这一次,活生生的陵光站在他身旁,无论这天道还要罚他什么,他都认了。   四周声息消散,只剩彼此的呼吸,在灵气庇护下清晰地起伏。   第一道天雷如期而至,打在金色的灵障上,几乎似立刻便震碎了。   陵光吃了一惊,当即布下新的护持。   阿冉缩在重黎怀里,不敢睁眼。   第二道天雷更甚,那灵障被生生劈出了一道半人高的裂缝。   “这样不行。”陵光面色凝重地看向身侧的人,“你的阶品不够,阿冉又是半人半狐,这样是走不到祭坛的,先回去……”   话音未落,握着她的那只手再度收紧,她错愕地抬起头,望见他眼中温柔的笑意。   “往前走吧。”随着他轻叹般的一句话,四周涌起了澎湃的水泽,竟在她的护持之外迅速升起,包合,粼粼水波,看似脆弱,第三道天雷打下来的时候,却真的被拦了下来。   他拉着她,继续往上。   那只手比她想象中厚实,粗糙却也教人安心。   那掌心似是发着烫,燃着满心的温柔沉炽,带着她一路向前。   她几乎是茫然的,心不在焉地跟着他,险些忘了自己是要前往何处。   重黎抬起头,望着不断从云端落下的天雷,雷光虽厉,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听到那些凄惨的哭号和嘶竭的叫骂,脚下较之上回,也轻快了些。   他想着,大概是自己这些年好事做多了,得了谅解,那些令人难受的过往也不再苦苦折磨着他,他不必再一步一叩首,去赎还罪孽。   他的灵泽,凑巧能同化这些天罚,前世用来护着陵光的亡魂,收回了内丹后,他还是能顶住这些雷电风霜的。   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轰鸣的洗礼在身后消散,天地骤然静了下来。   阿冉从他肩上探出头来,好奇地望着眼前的绮景。   整座高台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依旧是巨大的浮山,形如司南的长路,荣枯明灭,亘古长存。   这,便是天道所在。   是他跪在她面前,起誓痛改前非的地方。   玄冰铸成的大门旁,闪着金泽的瀑布滚滚而下,波光之下,是数道天虹。   阿冉看呆了眼,跟着他们迈入门中。   刹那永夜,一道璀璨银河悬在玉白的祭坛之上,照得四海通明,光耀千古。   轻纱般的一抹月色,不偏不倚地落在祭坛中央的白色玉珠上。   “那便是问天珠,是天地初开之际,留下的一枚神石。”陵光道。   重黎将阿冉放下来,拍了拍她的脑袋:“听话,你现在跟着师尊过去,我在这等你。”   阿冉有些害怕,捏着他的衣角,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陵光。   “我过去摸摸那颗珠子,就能见到阿爹阿娘了吗?”   “嗯,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们。”重黎道。   关于阿冉的爹娘,江疑其实昨日便寻到了他们的下落,待今日见过问天珠后,便会将人接来,说道明原委。   阿冉犹豫片刻,转身走到了陵光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望着陵光牵着阿冉走上祭坛,他默默地舒了口气。   拉拢了极有可能铸成大错的司幽,便可阻止前世的苍梧渊大战,只要无尽仍在封印中,他便有机会了结此事。   接下来,只要在封天阵中护着这孩子,此战便十拿九稳了。   随着阿冉的靠近,问天珠中溢出了烟云般的灵泽,光影交错,甚是绮丽。   陵光也不由得怔了怔,欣喜地看着身旁的孩子。   “难道真的是……”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只是这条路恰好艰难   她将阿冉带到问天珠前,拉起她的手,说:“阿冉,我要取你一滴血,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马上就好。”   她出手极快,没等阿冉反应过来会有多疼,指尖便被划了一道极细的口子。   稍一用力,便挤出一滴血来。   指尖有些发麻,但不算特别疼,阿冉给吓愣住了,她并指凝灵,将这地滴血引出,注入了问天珠中。   血一碰到珠子,眨眼家被吸了进去。   静候须臾,可见幽幽青光从珠子中浮现出来,似云团翻涌,猛烈诡谲。   二人齐齐一愣,还以为是看错了。   重黎更是奔上高台,冲到了问天珠前。   “不可能……怎么会不是白色的灵泽……”他仓皇失措,难以置信地盯着珠中显现的光。   青色。   确实是青色。   “是不是弄错了?”他看向阿冉,双目一眨不眨,吓得阿冉忙躲在了陵光身后。   陵光知道他在想什么,拦在了中间,摇了摇头:“再试几次都是一样的,问天珠能辨诚心,通晓命数,万事皆有预兆,或迟或早,但不会出错。这孩子命格奇异,往后余生坎坷波折,亦有开辟大道之能,确是个得天独厚的福星,只可惜……并非天选之人。”   她的声音如拂过水面的清风,掀起无数波澜,重黎似是终于听懂了这句话,缓缓垂下了伸向阿冉的手。   “抱歉,师尊,我只是……是我太着急,吓到阿冉了,这并非我本意。”   他只是想找到那个能改变天下,改变陵光命数的人,阿冉出现的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了,找对了。   长生之血也应和了阿冉的出现,怎么会不是呢……   “世间并无十全之事,与常羲上神命格相同的人本就万中无一,弄错也不足为奇。”陵光叹了口气,宽慰道,“好在先来问天珠这试了试,没有继续误会下去,一会儿便让江疑把孩子送回父母身边,好生道个歉吧。”   虽说是孩子迷路在先,但这么多天将人强留在符惕山,到底是有失礼数的。   “以后找人,再谨慎些罢,莫要寻来一个便是一个……”   她拉着阿冉,走下祭坛,准备下问天台。   重黎怔忡地僵在原地,紧紧攥着双拳。   不够谨慎?   不,不是的。   这世上能与长生之血相融的人本就不多,但并非没有。   可当真会有如此凑巧的事吗?   当日鬼门关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有阿冉一人,按理来说,就是她没错。   江疑从前是没有见过长生之血的,找人也全凭大海捞针,这次能找到,真的只是靠着长生之血和运气吗?   不是的。   他总觉得这其中必定有着某种连系。   只是他还没想到,他还没留意到。   鬼门关,十全的灵根,与常羲上神相同的命格,长生之血……   那日在鬼门关前的人,是阿冉,江疑。   还有他。   长生之血……是从他身上剜下的。   前世苍梧渊之战,陵光为了救他,把长生之血连同朱雀之心一起给了他,他一直以为是她的心在护着他,他才能承受如此强大的法宝。   若不是呢?   若不是呢……   他心头猛然一颤,如醍醐灌顶,奇异到荒唐的猜测涌如入脑海。   上一次来此,他的血也曾滴入问天珠中。   当时他等了许久,以为珠子没有任何反应。   它给了他回应,而他一直笃信,那是他所求终得回报,替陵光取回了上神之位。   仔细想想,这世间因果循环,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天道轮回,也是一样的……   “重黎,我们下去吧。”陵光站在玄冰巨门下,回头唤他。   重黎僵立着,慢慢转过身,看向眼前的问天珠。   阿冉和陵光走远后,珠子仍没有散去辉光,似是在等着什么。   他额上沁出了冷汗,神使鬼差的,划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滴血,顺势而落,砸在玉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等待,每一瞬都漫长如年。   陵光见他对着问天珠歃血,转身回来,然刚踏出一步,问天珠陡然释放出凌厉的灵流,朝着四面八方冲荡而来,整座问天台都为之震了三震。   陵光下意识地背过身,于摧枯拉朽的狂风中护住阿冉。   再回头望去,只见祭坛之上,清辉似潮,衣袍滚滚,飒然翻飞。   如雪的白光从问天珠中汹涌而出,如穿云之箭,直射九霄。   银河因此而黯淡,明月亦被掩去华彩,祭坛永夜,如迎天明。   刺目的辉泽中,她望见重黎垂下了还滴着血的手,露出了云开月明般释然的笑。   天色渐暗,落日的余晖摇摇欲坠地挂在山巅的云霞里,一行飞鸟掠过山野,弯月东升,几声鸦鸣,显得谷中愈发安静。   门外传来枝叶被踩断的咯吱声,重黎回过头去,江疑凝着眉,看见他在廊下,怔了怔,说:“阿冉已经送回青丘了,是族长和一个凡人女子的后嗣,如今二人都被接回青丘,好生安顿。”   “这几日又哄又骗地留着她,青丘那边不曾怪罪于你吧?”   “青丘狐君与颍川山主交好,孩子没事,凫丽山那边帮着说了几句,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闻言,重黎才放下心来:“那就好。”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江疑几度欲言又止,只是连连叹息。   重黎笑了声:“你说话几时这么吞吞吐吐的,教人好不习惯。”   江疑抿了抿唇,从未觉得如此难以启齿:“……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重黎哑然失笑:“嗐,我也没想到。”   云淡风轻的口气,仿佛正说着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笑了一回儿,他按着阑干,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似是这样便能卸下心头的重负:“当初以为是阿冉的时候,我挺担心自己能不能护住她的,如今这样……其实反倒松了口气。”   江疑说:“兜兜转转,造化弄人。”   他望着明月,轻笑一声:“是啊,我自己都没料到,一直在找的人就是我自己,这事儿说来有些滑稽。”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茫然,惊喜,仓促,好像都有。   搅合在一切,他自己都想笑。   在问天台看到因自己的血而出现的白光时,他脑子里闪过很多事。   他曾犯下的罪孽,由衷而生的后悔,曾遇见过那么多人,流连回转,最后只是他一人站在那。   像他这样的人,竟与常羲上神相同命格,这不知是上天闹出的笑话,还是冥冥轮回,给了他一个偿还罪业,圆了心愿的机会。   他想了很久,发现其实都无关紧要。   他不过是想回到一切开始之前,陪自己的心上人走完一段路罢了。   只是这条路恰好艰难,恰好在他意料之外。   第一千零二十章 他想成为让她安心倚靠的人   “这几日你多同我说说封天阵的事吧。”他看向江疑,“阵中瞬息万变,我不想把太多人连累进来。”   “尤其是陵光?”   “尤其是。”   江疑叹了声,无奈地摇着头,忽然有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你觉得她会老实听话?”   闻言,重黎愣了愣,旋即笑出了声:“也是,她从来都不听话的。”   默然几许,他伸出手:“你可有办法将这东西解开?”   江疑怔然:“……同生?”   重黎点了点头:“给我系上它的人同我说,这东西是用来随时知道我可有受伤的。”   “但我没信。”   江疑蹙着眉,犹豫半响,道:“还好你没信,此物名为同生,是上古遗传下来的一件秘法,本是夫妻间同生共死的见证,术法若结得不深,或是施术之人法术不精,的确能用来知晓彼此是否受伤,但像你这样的……已是生死同命了。”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当年常羲上神和父神帝俊间,也施展过这种法术,和你这一模一样,常羲上神战死后不过千年,饶是父神也……”   父神突然散灵之事后世确有流传,重黎也有所耳闻,本以为是因无尽,没想到里头还有这一桩往事。   “这是谁给你系上的?”江疑问。   他愣地别开视线:“……故人。”   “故人?”江疑蹙眉,“什么故人愿把自己的命和你结在一起?”   重黎头疼地合了合眼:“别问这么多了,此术可有解?”   江疑摇了摇头:“我非施术之人,没有法子,且此术已凝成生死红线,形同死结,给你施术的人想必在最初就打算好了,没有同你解开同生的意思。”   他稍一迟疑,拧着眉问,“怎么,还未开战,你便觉得自己会死?”   “倒也不是……”重黎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此战凶险,你我都清楚,为杀无尽,我可以不择手段,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十成的把握。若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不想拉着自己最重要的人一起去死。”   诚然殉情自古多美谈,但有朝一日落在自己头上,却更希望对方好好活着。   他承认这很自私,自私若能让她活下去,也是好的。   沉默良久,江疑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这结我解不了,你自己去同施术的人说吧。”   看着小指上细若蛛丝的红线,重黎也不知如何是好,好多年后系上的结,今日的人如何能解?   “师尊呢?”他忽然想起好一会儿都没见到陵光,送走阿冉之前,她就不在屋前了。   江疑想了想,指向远处河边一座凉亭:“去那看看吧,她心情不好的总喜欢在那发呆,你去同她说说话也好。”   他说着自己熟悉的那个陵光,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所思所想,重黎本以为自己会醋个一会儿,可是没有。   他忽然间感到一丝庆幸。   庆幸她身边,还有如此至交知己,遇见他之前,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月光照路,他沿着河滩走到亭前。   清雅的竹亭,四面垂着水色的薄纱,飘摇着,轻擦着柱子,连风声都是安静的。   四周的山精小心又好奇地从树林,从水下探出头来,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上神,可谁都不敢近前。   竹阶上的身影抱膝坐着,雾一般的颜色,浸在粼粼水光里,像是凝住了。   无往不胜的战神,叱咤风云的朱雀,她此时像是蜕去了这些堂皇的躯壳,忽然让人看到了一丝落寞。   她的丰功伟绩,足以流传千古,可此时重黎眼里的女子,却是瘦削的,近乎单薄。   若不是承袭了六界大任,他想,她的境遇应是截然不同的,或许在慢慢千年里,她还是会一点一点地明白七情六欲的业,生离死别的痛,也终会遇到一个将她放在心上的人,陪她往后余生。   这么想着,他就有些难过。   他算不上一个大度的人,没有江疑的豁达,也没有东华的稳重,不如长潋解意,在她身边经过的人中,并非最惹眼的那个,却是给她添麻烦最多的那个。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特别喜爱她,他只剩下喜爱她了……   他吸了吸鼻子,收拾好神情,走进亭子,唤了她一声。   陵光没有立刻回头,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他意会地走过去,坐下来。   “我是有些生气的。”她突然说了一句,说着,又沉默,隔了一会儿,才继续下去,“不是对你,是对我自己。”   重黎看着她,静静地听着。   她望着映在水面的月光,山雾飘过来,不知是雾气模糊了双眼,还是她眼底本就是湿润的,莹莹地颤着。   堆到嗓子眼的话,此时却不知从那一句说起。   就这么,缄默了好长时间。   重黎笑了起来,那双漆夜般的眼底,似有温柔薄光:“师尊,你要是累了,可以来依靠我。”   这句话,他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一直都想跟她说。   他的陵光啊,总是比任何人都要强,便是万般凶险的战场上,也是撑到最后,力挽狂澜的那个。   她曾得无数欢呼叫好,却没机会同谁抱怨。   她太好了,以至于他很多时候能做的,只是陪在她身边。   只有她做凡人的那些年,只是个安然惜命,还有点小怂包的云渺渺的时候,才特别需要他。   他一度以为那只是身为凡人的无力和懦弱,但她回来后,却愈发觉得不是这样。   无论是高不可攀的上神,还是低入尘埃的凡人,他都想成为让她安心依靠的那个人。   陵光终于回头看着他,波澜不惊的一双眼,竭力隐忍着将起的涟漪。   “你是几时知道自己与常羲上神的命格相同的?”   重黎说:“今日才知。”   “今日才知,你就想清楚了?以一人之力,支撑封天阵,随时会耗竭灵力,你不知常羲上神的下场吗?”   “我知道。”他始终是笑着的,倒像是在安抚她,“我并非一时冲动,也并非毫无准备,这么说你可能不太信,但我知道自己才是天选之人后,忽然就觉得自己做了最好的决定。”   他伸出手,大胆地替她理了理飞乱的额发,似乎只是在闲话家常般平淡。   “我有同你说起过与你很像的我的师尊么?”这话他自个儿说着都舌头打结,但眼下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同她解释这其中的关系。   陵光默了默,平复了心绪:“……那你跟我说说她。”   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了起来,明眸如星,似春风拂开枝头花蕊,那么清浅干净。   “她也曾是位万人敬仰的神尊,脾气不大好,不善言辞,但生气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心虚的时候声音会不自觉地低三分,但绝不服软。但她发脾气也好哄,只要一桌好吃的,一块桂花糕,她这气就消了大半,这时候低头认错,最是管用。”   他笑着,蓦然涌上一阵酸涩。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而我是最差的徒弟,她来收我为徒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想起她来,后来还记恨她,总给她找麻烦……所有人都骂我是个妖孽,祸种的时候,只有她相信我,带着一身的伤,亲手做一份桂花糕,来给我过生辰……”   说到痛处,万般思绪一齐涌上来,他维系着表面的平静,眼眶却有些红了。   “她把我从最脏的污泥里拉起来,带我回家,她那样一个心系苍生的神明,因为我险些铸成大错,我一直在想,何德何能,何以为报?”   “她若是从未想过让你报答呢?”陵光看着他的眼睛,袖下的拳攥得骨节发白。   他却摇头,“她怎么会要求我去做什么,她从来只会要求自己,把担子都往自己身上揽,她也是满怀期许地来到世间的,也会伤心,也会委屈,我不心疼她,谁来心疼?”   他眼中的笑意散了,凝成了无可转圜的坚定。   “我的确可以选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横竖无尽一时半会儿无法逃出封印,到我寿终正寝的那日,说不定他都见不得天日,但那不是我要的。”   “或许这世上的确有个地方能让我逃避所有,活下去,但那之后呢?漫漫千万年,当我坐在灯下,回想这一生亏欠了谁,又有多少事没能做好,想到这世上每一天都有人因为我今日没有这么做而死,我怎么能安心地喝水吃饭,自欺欺人地觉得这不是我的责任,我没有必要感到愧疚?”   “我本能救下的那些人,他们会在每个梦魇里问我为什么,我还能合眼睡得安稳吗?”   “我并不是个伟大的人,我很自私,对这世间万物而言,渺小得很。但曾有一个人,她对我说,愿这么做,有时比值得这么做更重要,我想,说得就是眼下了。”   他起身,逆着水面波光,眼里似有银河垂落,整个人都在熠熠生辉,模糊了看客的眼。   他说,“我还挺喜欢这人世间的,拼一回命,不亏。师尊若有一日遇见了我的恩师,替我告诉她,我没给她丢人。”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和盘托出   今日的潮汐殿尤为安静,殿内外的闲杂人等一并清了出去,平日里庄严宝象的神殿一时间显得格外空旷。   江疑也不是头一回来着潮汐殿了,但如此诡谲的气氛,愣是让他说话都梗着脖子。   东华的手就没离开过泰逢剑,看似平静的眼神直直盯着重黎的脸。   显然前几日苍梧渊的仇,他可还记着的。   江疑把事情和盘托出后,四下静默良久。   四灵的命运,果真只有庚辛和执明是不知的,二人瞠目结舌地对望着,一时间也不知从何说起。   “所以只要有了这小子,四灵便不必献祭封天阵?”庚辛好半天才把这错综复杂的状况理清楚。   “若常羲上神遗言不假,确然是这样。”江疑答道。   东华不敢置信地看向重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他突然出现在婴梁山的战场上,恰好便与常羲上神命格相同,恰好便是诛除无尽之人,他自个儿也恰好心甘情愿拯救苍生?陵光,哪有这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他们虽是神明,也正因为是神明,才更不该存有如此荒谬的念头。   父神散灵之前,将封天阵交托于他二人,四位上神,独独将他二人喊到天河边,要他们立誓,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守好苍梧渊封印,守好这泱泱四海。   庚辛和执明都还没弄清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反倒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搅了趟浑水。   何况这小子不久前,还在苍梧渊暗算了执明。   他凭何相信江疑说的这一切,不会是无尽的阴谋。   东华的担忧不无道理,莫说庚辛等人,便是重黎也觉得此时将事情摊开来,确实有着诸多疑点,这疑点,大部分都在他。   他无法说出自己从何而来,无法将他和陵光的关系告知任何人,连长生之血的事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解释清楚的。   他就像凭空从婴梁山战场上冒出来的人,身上还带着魔族的气息,换了谁会在听了他的话后,欢欢喜喜地信了呢?   眼见着僵持不下,庚辛和执明也先后有所迟疑,争辩也好,解释也罢,他觉得自己这会儿是该些什么,于是抿了抿唇,开口:“东华上神,我出现在婴梁山,并非……”   “我以上神之位为他作保。”陵光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了他前头,直面东华的质问,“这世上的确没有如此巧合,一切皆有缘由,但我信这缘由,并非尽是阴谋。父神创世,万物有灵,世间善恶从不是一概而论,我等身为上神,更应公正看待每一人,东华,你这般有失偏颇。”   “我有失偏颇?”东华都要气笑了,“陵光你看看自己,近来都是怎么了?你从前可不会如此在意一个人,怎么这小子出现后,愈发随心,朱雀身为四灵之首,可不是为了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做挡箭牌的。”   “好了好了,今日又不是来这吵架的……”江疑听着这话里风雨欲来的味道,赶忙挡在了中间。   庚辛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审视着重黎,似在思忖着什么。   “师尊。”重黎也觉得陵光今日是有些冲动,素来最能秉公处事的神尊,竟说出拿上神之位担保这种荒唐话来,得亏他没存什么坏心,否则她这般岂不是把自个儿也搭进去了?   他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见她一动不动地沉着脸,无奈地轻叹了声,绕过她,站在了东华等人面前,先客气恭敬地行了一礼。   “对不住,陵光上神这几日因我诸事缠身,心中不快,言语上许是有些不妥,并非她本意。”   他前世少有如此和顺谦恭的时候,满腔的怨气令他的脾气也跟着暴躁易怒,无人管教,自也不知收敛,对司幽也敢叫板。   但如今不同了,他已不再是魔界帝君,那身嚣张跋扈的刺儿也该收敛起来。   虽不知陵光今日是怎么了,但他对自己的定位一直没变。   他是她的夫君,无论她记不记得,都要护着她,体谅她一些的。   这些误会,应是他来面对才是。   站在她身前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跟着她来见三位上神时,那会儿他可没后来如此嚣张的气焰,只记得紧紧抓着她的手,连行礼都有些木讷,惹得庚辛上神好一顿笑。   一晃眼,三道视线再度落在了他身上,经年种种,好像历历在目,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顿了顿,说:“东华上神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是恰好出现在婴梁山的。”   “五百年后,苍梧渊封印将会破除,妖兽涌入九嶷山,此后数千年,人间无宁日,四海皆地狱。”   此话一出,四下顿然沉默。   他说得太过笃定,以至于众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隔了一会儿,庚辛问:“这些你从何得知?”   重黎道:“亲眼所见。”   庚辛露出骇然的神色,又笑:“你在说什么浑话……”   重黎不予作答,转而看向坐在一旁的颍川:“凫丽山是否有一法器,状似黑昙?”   颍川一直觉得这小子有点意思,今日本是来旁听几句,冷不丁听他提及黑昙,倒是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那东西的?”   他莞尔:“我还知此物并非山主偶得,本是常羲上神之物,可纵穿古今,逆转乾坤。”   闻言,四位上神的目光齐齐朝着颍川望去。   东华问:“凫丽山主,此话当真?”   颍川愕然,事发突然,一时竟不知如何解释。   “……确有此物。”   江疑怔了怔:“此物本与妙音并蒂而生,名妙华,妙音交托给了幽荼帝君后,我也不曾再见过了,怎会在凫丽山……?”   颍川尴尬地笑了笑:“当年常羲上神料到自己将死,将此物送到了凫丽山,请蠪蛭族代为保管,却未曾细说,我也才知道其名妙华,但此物有纵穿古今之能,我也是头一回听说。”   他狐疑地看向重黎,却见他眼中也闪过一抹错愕。   “……山主不知?”   颍川摊了摊手:“今日若不是听你说,我从哪儿知晓?”   这话如一记重锤,砸在了重黎心头。   庚辛皱着眉,“那妙华与你出现,有何干系?”   他吞咽了下,似是在思索着极为要紧的事。   半响,才道,“……我正是因妙华,出现在婴梁山的。”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父神残识   他知道自己回到过去后,定有许多事因此而变。   从育遗谷一战,到南华藤的真相,他记载图卷上的寥寥数笔,还有眼下关于妙音的用法……虽大势未改,但这些细枝末节却延续到了往后。   司幽曾说,因果轮回,冥冥之中皆有缘由。   他能回到这,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原是自己种下了因……   想到这,他不由心生喟叹。   “五百年后,世间生灵涂炭,四灵也将分崩离析,不周山毁于一旦,往后数千年,虽也有安宁之时,却如风雨欲来,终将倾塌。我知道我的话听来十分荒唐,但此事事关重大,还请诸位神尊信我一回,趁着无尽受封印所困之时将其诛杀,永绝后患。”   他一字一句都如立誓般郑重,着实不像玩笑。   庚辛沉默良久,清了清嗓,看向东华:“我们在这各抒己见,吵下去也没个头,既然陵光都觉得这小子并非不怀好意之人,不如让父神看看,他可有撒谎。”   “父神?”江疑一愣,“父神不是已经……”   “尚存一缕残识,在天一镜中。”执明道,“此事只四灵知晓,平日里是断然不会透露出去的。”   东华眉头紧锁,看向陵光:“如此,便由父神论断。”   陵光点了点头:“跟我来。”   众人起身,随她出去。   天一镜乃上古神兵,与泰逢剑,参商尺,太阴斗一样,乃天地间仅存的四件无上秘宝,亦是陵光的法器。   重黎对此物的印象其实不深,如此法宝想来也是藏在不为人知之处,从前他在昆仑,也就冷不丁瞄了一眼。   后来陵光陨落,此物交由长潋代管,置于天虞山山门下,既是卜测弟子灵根之物,也是镇山之宝,山中大阵多亏此物,得以固若金汤。   他见过几回,但因暂失其主,法宝到底不似当年,黯淡许多,更不必说后来还碎了。   如今竟告诉他,天一镜中留存着父神一缕残识,莫说惊喜,称得上骇人了。   陵光带着众人步入云渺宫,本以为会当众开启哪一道暗门之类的地方,她却看向执明。   “收了法术吧。”   执明意会,信手一拂,幻境刹那破除,华光潋滟的天一镜竟就挂在大殿正对门的一面墙上。   莫说重黎,颍川等人皆是目瞪口呆。   多少仙神渴盼一瞻的法宝,竟就放在这入门即见的地方,只用太阴斗的力量遮掩,可真是……出人意料啊。   “重黎,你上前。”陵光示意他过来。   随着她默念心诀,镜面荡开层层涟漪,似是一片湖泊,从那深处,缓缓涌出一抹刺亮的光。   光辉渐渐温厚,并未浮现出任何人的身影,但仅仅是看着那抹光,也足以令人俯首。   四灵齐齐跪下,恭敬地开口:“拜见父神。”   直到这时,重黎才反应过来,在他眼前的光辉,便是帝俊的残识。   仿佛自远山浓雾中传来的钟声,不怒自威。   “都起来吧。”   陵光率先站起,言简意赅地将始末说与那残识听。   这残识一如人死后,留在世间最后的执念,唤作寻常人,七日内便会散去,如此强大的残识,重黎亦是第一次见。   他从未见过帝俊本尊,只在画像中瞻仰过几回,其面容与无尽极为相似,故而后来他和长潋见到无尽真容时,才如此惊诧。   如今一缕残识栖身于天一镜中,不知何时会散去,仅见其光华一隅,也觉惶恐万分,不自觉地低下头去。   光辉未动,但他已感觉到他是看着他的。   便是生死一线,都未曾有如此锋芒在背的感觉。   他不由想起当初镜鸾同他说起,陵光收他为徒前,曾在父神面前立下重誓,想来就是对着这缕残识了,如此威严,换了寻常人,怕是连说话都不能利索,遑论分心撒谎。   陵光说完后,那残识沉默了良久。   重黎额上沁出了冷汗,梗着脖子与之对视。   都说眼睛最能看出一人真诚与否,他希望父神能看得更清楚些,好知晓他绝无叵测。   光辉在天一镜的波澜中忽明忽暗,似是能将人穿透,又好像只是拉扯着活人的思绪,令其陷入恍惚。   就在重黎以为此事无望之际,那悠远萧然的声音再度传来。   “此人,并未撒谎。”   天一镜辨正邪,窥万物,此时镜面上竟徐徐浮现出重黎的模样。   清清朗朗,明眸如星,正是他忘却多年的年少模样。   惊讶之余,重黎终得以松一口气,躬身跪拜:“谢父神。”   残识沉默了许久,若有所思般喃喃了一句。   “你让本尊,想起一位故人。”   这话说得很平静,轻若蚊吟,几乎是从叹息中溢出的一丝感慨。   旁人没有听清,重黎却是吃了一惊。   再看向天一镜,光辉已随波散去。   残识本就不全,留下的那点神力,也靠着法器维系着,便是帝俊那样的神尊,如今能为苍生做的,也只剩毫厘。   即便如此,重黎也始终觉得,他的意识是清明的。   故才会景仰,才会敬畏。   四下默然,还是执明先开口:“父神都如此说了,看来此人是可信的。”   东华此时也无话可说,只看了陵光一眼:“封天阵本是四灵执掌,如今若要交给旁人,我无法放心。”   不是因为怀疑重黎的初衷,是他作为上神,怎可如此就将苍生重担推与旁人?   陵光顿了顿,始终沉着眸,“这里不放心的,不止你一个。”   重黎望着她,总觉得她今日心情极差。   “师尊放心,我定会办成此事。”   他思来想去,觉得她应是扛着这担子太久,突然让她交托出去,一时间总归是不能安心的,但他来此,就是为了帮她的,所幸她如今仍是不曾尝过世间冷暖的上神,过几日待她想明白,自会释然。   “封天阵若要变动,最好还是知会酆都那边一声,幽荼帝君到底是常羲上神和父神之子,对封天阵的了解不亚于江疑神君,一人支撑,终归是极为凶险的。”庚辛提醒道。   陵光点了点头:“我今晨已让镜鸾去酆都走一趟,请幽荼帝君带着妙音来昆仑一聚,这个时辰,应当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门外便有一天兵匆匆而至,他应是来寻陵光的,瞧见这一屋子的人,也着实吃了一吓。   “启禀上神,酆都那边……好像打起来了。”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她可太凶了   一句话,惊雷似的在云渺宫炸开。   重黎惊得把刚准备迈出门槛的那条腿都给收了回来,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谁……和谁打起来了?”   那天兵也难为得很:“方才酆都来了人,说……说镜鸾上君被幽荼帝君给揍了一顿!”   “揍了一顿——?”重黎眼珠子险些跌出来,仔细琢磨这个“揍”里掺了多少水分。   毕竟就他所知,这位横行地府十万年之久的帝君,天捅个窟窿不见皱眉,独独对镜鸾纵容有加,这么说吧,前几日陵光拆了他半座城,他还瞪个眼埋怨几句,换了镜鸾,八成先带回天子殿供着,回头找人慢慢修缮。   好家伙,他能欺负到镜鸾头上?   哦,差点忘了,那都是前世了。   托他的“福”,司幽眼下不足以让昆仑感到危险,这次二人可还连个婚约都没呢。   这一下把在座都整懵了。   “这,这怎么还能打起来呢?不是去送信儿的吗?”庚辛错愕地眨着眼,一头雾水。   “小仙急着来禀报上神,还没顾上问缘由,听说二人还扭打在一起呢。”那天兵也是个急性子。   陵光扶额叹息:“这俩几时能让我省点心……”   喟叹了一句,她便大步出了殿,“走,去看看什么情况。”   昆仑与酆都起冲突,非同小可,屋里的人一溜烟的都跟了来。   赤水岸上,一魁梧大汉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满脸络腮胡都不住地抖动着,高足有二丈,一身青色软甲,远远瞧着都招人心慌。   “……夜游神?”庚辛先认出了人。   望见天兵带回乌泱泱一群人,夜游神跨着大步咚咚地跑过来,河滩上的石头都被震得上下乱跳。   高得须得让人仰望的夜游神噗通一下跪在了陵光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呜咽起来,众人这才看清他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左眼更是一片青黑。   江疑还是头一回见如此凄惨的鬼差:“这……谁打的?”   如此高壮的汉子突然哭得如此委屈,场面足以用瘆人来形容。   夜游神哽咽着,肩甲一抽一抽地颤:“是,是镜鸾上君,她……她可太凶了!呜呜呜……”   四下一片汗颜,重黎尴尬地搓了搓鼻子。   嘛,这话倒也没错,镜鸾追着他和长潋揍的那些年,比陵光亲自下手好不了多少。   “发生了什么,你慢慢说,阿鸾……镜鸾上君为何动手打你?”陵光耐着性子询问,可他嚎得委实太惨,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吵得半座山都听得见,她烦躁起来,喝了一声,“别哭了!好好说话!”   夜游神吓得嗝的一声收住了痛哭,总算安静下来。   “今晨镜鸾上君突然入酆都,要见我们君上,君上恰好去忘川巡视了,阎罗便先领着她去天子殿稍候,哪成想镜鸾上君她——”   “她如何了?”饶是东华都有了几分好奇,和执明先后探长了脖子追问。   夜游神哭丧着脸,唉声叹气:“她——她把君上的屋子全收拾了一通,天子殿内外千儿八百年都没这么干净过!”   一声怒叹,四下鸦雀无声。   若不是碍于神族颜面,颍川一句“神经病”险些骂出去。   “这不是好事吗?”庚辛想不通了,“为何会打起来?”   夜游神一拍大腿,痛心疾首:“坏就坏在太干净了呀!我们君上习惯了将当日送来的卷宗摆在桌边,看过的就放在门口,这样便与我等拿取,看了一半的也会放在自己随手够得着的地方……”   执明侧身倾向东华,低声嘀咕:“幽荼帝君这是想跟桌子长在一起吧?”   东华翻了个白眼,不予置否。   夜游神继续说:“君上平日最烦别人翻动他的东西,镜鸾上君未经君上准许,便将天子殿打扫得如此干净,君上回来后发现自己好些东西都不知放在了哪儿,便质问了几句,口气是……是不大好,镜鸾上君气不过,也回了嘴,说……说君上的天子殿还不如女床山的狗窝瞧着舒心,这就打起来了!”   重黎嘴角一抽,虽说离谱,但这结果倒也不意外。   镜鸾那脾气,走哪儿能让自己吃亏。   颍川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与夜游神撞上视线,又赶忙抑住嘲笑的念头,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这说得也太过分了,堂堂酆都主君殿,怎可与狗窝,噗……狗窝相提并论。”   别装了,你嘴角都抖起来了。   “陵光,怎么办?”庚辛问。   踟蹰片刻,陵光叹了口气:“我与江疑去酆都看一眼,你们先回,弄清楚了回来细说。”   她抬手一托,清风乍起,眨眼便将夜游神搀了起来,转而看了重黎一眼。   “重黎你也一同来。”   三人随夜游神前往酆都,鬼差出入地府,并非只有鬼门关一处,他们算是抄近路回到天子殿。   还没到殿门前,便望见四下一片狼藉,什么砖啊瓦啊,滚了一地,连屋外镇宅的谛听石像都被打断了半个脑袋,骨碌碌地到他们脚边。   方圆二里,静得出奇,连个魂儿都见不着。   此情此景,委实瘆人。   夜游神冷汗直冒,瘪瘪嘴,无可奈何地望着陵光,像是随时都能哭给她看。   江疑连连咋舌:“这打得,也就天子殿结实,才没给霍霍塌了。”   重黎也暗暗为之惊叹,从前就知道镜鸾要么不动手,一动手非死即伤,沉霜又不似刀剑这等兵刃,打起来附近论片儿地遭殃。   但这回,是真够壮观的。   “他们在哪?”陵光沉着脸,委实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夜游神战战兢兢地指向天子殿,却是一步都不敢再靠近了。   方才劝架都被打成这样,还不知里头是个什么状况。   三人多少有些忐忑地走向那道微微晃动的大门,走进去才发现,屋中确实收拾得十分干净,至少在重黎看来,总算比上回来这要像个屋子。   但这干净之下,涌动着的是诡异的平静。   一进来,重黎就感到了杀气,下意识地绷紧了肩。   然转眼,就见一道绯色的身影从侧殿步出,望见他们,顿时眼底一亮。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谁说我吃亏了   她脚步轻健,走过来时眼里是带着笑的,诚然多半是因为见了陵光,但无论如何不像是刚被“揍了一顿”。   反倒有些……得意?   “主上,您怎么过来了?”她迎上前,瞧见江疑,也客客气气地问了声安,见重黎在,倒是吃了一惊。   江疑先看了陵光一眼,确信她面色尚佳后,尴尬地轻咳一声:“我们听说你被打了,赶着来看一眼,你瞧着……不像吃亏的样子啊。”   镜鸾一脸错愕:“谁说我吃亏了?”   陵光蹙眉:“可有受伤?”   “嗐,一点小伤,主上不必挂心。”就见她挽起袖口来,露出一截刚被包扎好的伤,的确算不得重伤,“就划破了点皮。”   这话说的,重黎也懵了:“那……被揍的是谁?”   “还能有谁!”内殿传来一声怒不可遏的抱怨,帘子掀起,就见司幽捂着脸从里头走出来,身旁跟着黑白无常,见了镜鸾,都忙慌避开。   她眼一斜,这俩就跟猫见了耗子似的抱头蹿了出去。   “帝君这是……怎么了?”江疑瞧着他满面阴沉,方才在门外就感到的杀气显然因他而起。   “还能怎么?”重黎这辈子都没见过司幽气到脸发紫的样子,哪还管自个儿的仪态尊荣,指着镜鸾一顿咆哮,“陵光你看看她!你还能不能管了!张牙舞爪,有辱斯文,有她这样的女子吗!”   “怎么就没我这样的了?我怎么就有辱斯文了?你这狗窝似的还不许人说了?”镜鸾嗤之以鼻。   “你!……粗鄙!”要不是被重黎死死拖着,他能扑上去再跟她大战三百回合!   也就这当口,陵光才看清他脸上被揍得那些个青青紫紫的惨样儿,较之夜游神,好不了多少,身上的衣裳也破得一个洞连着一个洞,好不凄惨。   她下意识地看向镜鸾:“你打的?”   镜鸾面对她,自是有几分乖巧的:“……嗯。”   陵光嘴角一抽,她晓得自家兄长平日里拈花惹草,是有些不靠谱,但这——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旁,“你下手也太狠了吧?”   镜鸾看了眼司幽那张脸蛋儿,难为地撇撇嘴:“是,主上,我下回轻点儿。”   另一边,在江疑和重黎的轮番劝解下,司幽可算是稍稍冷静了些,但这拳头仍颤抖着,死死盯着陵光身边乖巧状的镜鸾,似要将她盯穿。   “事情我听夜游神说了……”陵光清了清嗓子,挡在了二人中间,“阿鸾平日在云渺宫服侍时,就闲不下来,屋里有点落尘,都要仔细地擦干净,她到此传信,是奉了我的命,动了你的东西,也并非坏心。”   “就是啊,乱成那样,帮你理理还撒脾气……”镜鸾小声嘀咕。   司幽这口气本来散了一半,被她一句话又给气得蹭蹭蹭烧起来,但在陵光面前,他多少还顾着些兄长的气度,尽量心平气和地同她争辩。   “你这是帮本君吗?你这么一理,本君有多少东西都找不见了,甚至连本君刚从九嶷山——”说到这,他的脸都快绿了,换做凡人,非一口气厥过去。   “消消气,消消气啊,气出病来没人替……”重黎瞧着他都快把烛阴扇给拧断了,听他提及九嶷山,他大约猜到是什么东西找不着了,然这节骨眼,还是莫要火上浇油为好。   镜鸾也是个不怕事儿的,当即反驳:“不过是理了一下,又不曾丢你什么东西,怎会找不见?”   “昨日本君看了一半的卷宗就找不见了!”司幽恨得牙痒。   “胡说八道!不是在这呢嘛!”她转身就从一旁的木柜里抽出一打来啪地搁在他面前。   司幽被这动静吓得一震,拿起来翻了两页。   还真是。   “还,还有今日才送来的一卷恶鬼名册……”他就不信这邪了。   “这呢!”话音刚落,镜鸾便从手边一册书下拿出一本红色书封的册子来,“就晓得喊,它可在您眼皮子底下喊您呢。”   司幽的脸是彻底黑了,重黎别开脸,在一旁笑得双肩直抖。   倒不是他真想在这时候取笑这位酆都主君,实在是……怪不得前世庚辛上神会提议让镜鸾与酆都结亲,着实眼光毒辣,一物降一物,便是改了命数,也出不了这个坑。   “对了,我方才还理出一幅画来,有些年岁了,您瞧瞧是不是要紧的东西。”镜鸾转身去里屋,从司幽方才经过的瓷桶中取出一只卷轴。   南海仙木做裱,千年不腐的灵宣,重黎一眼便认了出来。   众人猝然一怔,陵光上前,接过那卷轴。   “你寻到瑶池仙境了?”江疑也变了脸色。   司幽倒是奇怪。   “怎么,这小子没同你二人说?”他看向重黎,“是他告诉本君,瑶池仙境飘到了苍梧渊之上,本君在那打开了无相之地的入口,才寻到这幅画。他同本君交易,查明我母后之死的真相,本君须得帮他完成封天阵。”   他说得云淡风轻,重黎冷汗都下来了。   “帝君,此事……您可以不说的。”   关于南华的事,他并不打算同陵光他们细说,也是怕招致误会,哪成想司幽竟如此坦然,倒杀得他措手不及。   陵光蹙起了眉,看了过来:“司幽此话当真?”   重黎扶额,无奈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江疑笑了声:“所以你除了昆仑,还给自己多留了条退路?”   今日若是东华他们真的不信他,他还有个酆都做后盾。   这算计,还挺周全啊。   重黎忐忑地看向陵光此时的神情,望能从中看出些许喜怒来,可惜什么都没看出来。   “这小子找本君谈的时候,使了点手段,看来是不希望此时宣扬,但本君觉得无妨。”司幽坦然得很,“都到了这个时候,再你欺我瞒,瞻前顾后,未免太浪费时间,本君能找到这幅画和瑶池仙境,足以证明他没有骗本君,且不论有何好处,但比起无尽,这小子或许更可信些,育遗谷一战,本君愿向江疑神君赔个不是,无尽的事……本君也的确想得太理所当然了。”   他素来有一说一,错了,便向江疑端端正正地道个歉。   却是江疑有些惶恐:“帝君言过了,小仙并无大碍,所幸天裂已经补上,不曾铸成大祸,乃不幸中的万幸。”   说话间,陵光已打开了卷轴,画长七尺,非一人可举,画中所绘与重黎当年在九嶷山看到的一样,九嶷山苍梧崖,春风拂开万树花,花下人影如双豆,绿意浓,水波浅,万物栩栩。   没有落款,没有印鉴,似乎只是一副温柔的山河岁月罢了。   咱们阿鸾怎么可能吃亏呢?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反正砸的也不是昆仑   “这幅画挂在瑶池仙境的角落里,画下有一朵荼蘼花,花香能迷人心神,本君取画的时候,都恍惚了一下。”司幽道。   重黎想到自己当初进去的时候,偌大的仙境荒凉得瘆人,池中双花都已被折走,只剩那副画,他被那花香搅得心烦意乱,却原来本就是一道迷瘴。   当初他不解画中意,也就没有将画从仙境中取出,那道入口便落在了无尽手里。   嶓冢山一战后,他心如死灰,没有余力去管仙境如何,更不必说里头的一幅画。   兜兜转转,造化弄人,谁能想到如今这画却成了他与司幽达成盟约的证明。   “这幅画与常羲上神的死有关?”陵光狐疑地看向重黎,想从他口中得到切实的答案。   重黎双唇紧抿,犹豫半响,道:“我眼下也不是十分肯定,只是有所猜测,常羲上神的死,确然与无尽有关,但其中的关系又不似后世所传的那般简单,父神的残识不曾说过什么吗?”   陵光摇了摇头:“那缕残识是父神散灵时我与东华抢下来的,虽还有些许意识,但多数时候都模糊得很,只能借着天一镜的神力辨明善恶,神智还有些,但记忆并不完整了,尤其是对于常羲上神,我提起时,他都要回想好久,才能有些许零星片段。”   要让那缕残识回忆如此缜密之事,怕是难。   司幽说:“我从前去瑶池拜会母后时,也曾远远看过这幅画挂在那,母后从不提及它的来历,不过这画中所绘之景……”   “是苍梧渊。”重黎接上了他脑中含糊不清的印象。   “苍梧渊?”镜鸾凑了过来,难以置信地打量着这幅画,“苍梧渊几时如此繁茂?”   她知道的苍梧渊,寸草不生,风吹石滚,鸟兽都不愿栖居,怎会是这般模样?   “这是十万年前的九嶷山。”江疑双眸震颤,眼眶已经红了一圈,“也是常羲上神诞生之地……”   此话一出,陵光也愣住了。   “常羲上神从前在九嶷山住过……?”   四灵诞生后,她受召离开天虞山,去往昆仑,曾见过常羲,却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而后,便发生了苍梧渊之事。   她一直以为常羲上神最初便住在九重天,与父神共治天下,后为封印妖邪而亡,并未多想。   “常羲上神嫁与父神之前,一直住在这九嶷山,不知天下事,也曾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家。”江疑虽是外臣,但这么多年过去,当初十分上神左右的仙君接连亡故,只剩他还记着经年种种,九嶷山曾经的风景,便是再精妙的画工,也绘不出那样的生机盎然。   “这是苍梧崖上的琅玕树。”他指着画中那株烟云般荣盛的花树。   镜鸾吃了一惊:“……枯死了好多年的那株?”   重黎也愣住了,看了好一会儿,却是怎么都没认出来。   江疑点了点头:“勿怪你们记不得,那株琅玕已经面目全非了,这树四海内都极为稀罕,原是会开花的,不过花不叫琅玕,而唤作玉鸣。”   重黎简直不敢想,这样好看的一棵树,将在五百年后,挂满血尸。   “树下的人你可认得?是常羲上神吗?”陵光问。   画中山河宏大,人影也就如豆大一点,江疑看了好一会儿,也不敢肯定。   重黎仔细端详,人影应有两道,就当其中一个真是常羲上神,另一个又是谁?父神吗?   寥寥数笔,他只能看出站着的那人长绦束发,多半是个男子,可面容,却是略去的。   而坐在树下的青衣女子,依稀能看出正托着腮,似在听谁说话。   山水雾色间,虽没有容貌可言,却不由身临其境地感到,她是笑着的。   他先想到的,便是帝俊。   “父神与常羲上神在九嶷山便相识了?”镜鸾讶异地睁大了眼。   陵光沉思良久,却摇了摇头:“父神从未提及过九嶷山,也只在开坛,祭祀,见众神时才会与常羲上神一同出入昆仑,不像是会这般融洽的样子……”   司幽看了她一眼,呵地笑开:“连你都看得出他俩不对付了?”   陵光不是很想编排已经故去的二人生前情史,摇了摇头,不予置否。   重黎听到这,才晓得帝君与常羲这世人羡艳的婚事里,还有这么段说法。   “这些乌糟事儿是咱们能听的吗?”镜鸾眼下只同他还能搭得上话,压低了声儿嘀咕。   重黎亦是一脸尴尬,同她退到后头:“不该听。”   “但也听完了。”   “重黎。”陵光突然喊了声。   “哎!在在在!……”重黎忙不迭地回过头,到她身边来。   “常羲上神的死因,你当真想查个明白?”陵光盯着他,郑重地问。   重黎怔了怔,旋即莞尔:“我答应了幽荼帝君,还他一个真相,这人长了一张嘴,说得出就得做得到,何况我总觉得此事对于封天阵,对于诛杀无尽,或许有意外之喜。”   他记得在苍梧渊封印中,当他提及常羲之死时,无尽的反应非同寻常。   前世他们寻到瑶池所在时,战场中央,无尽却在无相之地映照出的幻影前,愣了足有一盏茶工夫。   他如此憎恨困住他的常羲上神,但见到瑶池时的眼神,却称不上恼恨。   反倒是感慨的,比起怨恨与咒骂,沉默反倒更长。   他信这其中,定有蹊跷。   陵光默然几许,这回没有拦着他,只是问了句:“苍梧渊下的另一道禁制,是你布下的?”   这件事,重黎没法否认。   “我那日下去了一回,虽说封印尚无异动,但多一道禁制,便少一种万一。”   江疑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无尽心思难测,但为了冲破封印,他定会不择手段,而今终于寻到了天选之人,我们也需尽快了结此事了。”   闻言,陵光下意识地看了重黎一眼,他神色如常,点头附和江疑之言。   “诛除无尽,刻不容缓,这便回昆仑与东华他们商量一番吧。”她默然垂眸,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镜鸾一眼,“天子殿中诸多物什恐幽荼帝君一时难寻,阿鸾你留下帮衬几日。”   闻言,镜鸾和司幽倏地惊住了,互觑一眼后,齐齐叫嚷。   “别啊!”   陵光不为所动:“就这么定了。”   三人走出天子殿时,还能听到身后的唉声叹气。   重黎追了上来,小声道:“师尊,你不担心他俩回头再打起来?”   陵光扬眉,一派泰然自若:“打呗,吃点亏,能长进,反正砸的也不是昆仑。”   重黎:“…………”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区区我的心上人   重启封天阵之事,终归不应久瞒,当日便在昆仑传开,远近神族纷至沓来,在得知此次封天阵,并非由四灵司掌,而是一个不知来历的魔族青年后,一时众说纷纭,各抒己见。   有人觉得不可轻信一人,冒天下之险,也有人认为能寻到与常羲上神命格相同之人,彻底诛除邪魔,或许值得一试。   昆仑少有如此闹哄的时候,重黎作为天选之人,被围在一众仙神间,难以脱身。   江疑也闹得头疼,冷不丁瞧见一道荼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大殿,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陵光!”他在门前的玲珑树下喊住了她。   她顿住,回头冲他笑了笑,面色稍显疲倦。   “怎么出来了?”他问。   陵光摇了摇头:“里头闷得慌,出来透口气,东华和庚辛他们都在,少我一个也不碍事。”   江疑哑然失笑:“这是能从四灵之首口中说出的话吗?”   她却似浑不在意,就地坐在了一块山石上,打趣似的说:“四灵之首就不能偷个闲么?我日日为苍生奔走,最混乱的时候都熬过来了,如今却连个不字都说不得?”   江疑愣地望着她,有些意外,但细看她,眼底尽是血丝,微微地闪着光。   不知是太过疲倦,还是她本就快哭出来了。   “你多久没睡了?”江疑最是了解她,在相识的漫漫千万年里,从未见她抱怨过什么,仙神虽是已脱离凡胎,不必每日休憩,但日子久了,也会乏,只是睡得比凡人少一些。   “小半月了吧……”她深吸了一口气,“睡不着,心里乱得很,一闭眼,就会想起很多事,回过神来,天又亮了。”   她回头望着闹哄哄的潮汐殿,忽地笑了声。   “你说这天选之人万中无一,怎么就这么巧落在他头上了呢?”   江疑一时语塞:“……问天珠所选,自古便只有常羲上神和他出现了可容万物的白辉,或许世间还能出现别人,但你要知道,若真如重黎所言,无尽迟早会破除封印,为祸世间,我们便等不起。”   “是啊,等不起……”她似是早就明白这个答案,“换了我,也会这么选,他真的变了太多,我一直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有了心怀苍生的胸襟,稳重得教人都不认识了……”   江疑不太听得懂她的自言自语:“你才认识这小子半月余,怎么好像什么深知故交似的,诸多感慨,我看你是累了……”   他伸出手,去探她的额,却被她挡开了。   “我不累,就是想坐在这好好想想,封天阵重启在即,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江疑总觉得她近来愈发不对劲,笑道:“你就是操心了太多事,不如与我回符惕山喝上几坛,只要你点个头,此事了结后,我与你一起云游四海,那时你不必在意自己是不是昆仑的朱雀上神,我也忘记自己是符惕山的山主,你去哪,我都陪你。”   无不温柔的话,浪迹天涯的承诺,他们都可以卸下重担,不去想其他。   逍遥自在,实在快活。   他说这些,倒不是急于等她点头,只是她眼下的情绪实在不对头,他平素也总说这些,她听了,多少会笑一下,却从不作答。   但这回,她却是定定地望着他,眼中似起波澜,又很快平静下去。   她头一回,斩钉截铁地答复了他。   她说,“江疑,不行。”   明明是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他心头却似被铁锤狠狠砸了一下,多年都没有等到的回答,他隐隐有这种感觉,但今日听见了,仍不免心慌了下。   酸涩哽在喉头,他几度抽气:“……为何不行?”   她笑起来,眸中涌动着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定与温柔,望向还埋在人群中的那道无措的身影,青年嘴笨,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质疑与争辩,不能骂更不能打,只得一个一个地解释,一句一句地说明。   虽愚钝,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稳重可靠的样子。   “有个人同我说过,喜爱一个人,像吃了一颗糖,甜都是因他,苦都留给自己,看着他是开心的,那苦,便也都化作了甜,我曾以为这话只是信口胡诌,苦……怎么会甜呢?”她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江疑便是再蠢笨,这时也觉察出了什么。   “重黎……到底是你什么人?你们从前便认识了?”   只相识了半月的人,甚至称不上熟知,他想不通,但记得重黎同他说过,他是借着妙华回到婴梁山大战那一日的……   “他啊。”陵光说得很慢,却极是郑重,“闯祸精,大哭包,成天想着让我高兴,却没少让我头疼的傻小子……”   她回过头来,眼里似垂着两帘星河,一笑粲然。   “区区,我的心上人。”   一番折腾,众仙神总算接受了一人支撑封天阵的说辞,有江疑帮衬着,众仙神也对重黎的魔族身份有了些许改观,暂将其视为玄龙一族失落在外的族人。   有了折丹帝君和遗玉神君做靠,自也无人敢随意小瞧于他。   据江疑之言,一人支撑整座封天大阵,唯常羲上神做到了,一旦身入其中,所有灵气将会一齐被大阵抽去,若无深厚的修为,眨眼间便会灵力耗竭而亡,绝非嘴上说说那么简单的事。   这一点,重黎深有体会。   当初三灵入阵,如此庞大的灵力,也只能暂且将无尽封印,若只有他一人,即便凭他的命格和灵根,能调动出阵法的最大威力,怕也撑不过一盏茶工夫。   他融合了内丹后,修为回来不少,这倒是个好消息,但于封天阵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光是维系阵法就拖垮了自己,哪还有余力杀了无尽?   一片死寂的潮汐殿中,众仙神面面相觑,在座的对于封天阵和常羲上神的了解都不足以举一反三,令重黎没想到的是,此时最先开口的,竟是执明。   “封天阵的事,我也是近日才知道,是需献祭我们四灵才能补上那最后一根镇魔柱的空缺的,听闻此事后,我也挺意外。”他惨笑了声,“毕竟从前我与庚辛都不知,自己将会死在封印当日……”   他顿了顿,复又平静下来。   “如今有人为杀了无尽,代替四灵入阵,此举令我十分汗颜,甚至有些无地自容,老实说,听到以身献祭一事,我的确起过退缩的心思,因此这几日,我私下仔细琢磨了这阵法,望能从死局中谋得一条生路,还请诸位莫要急功近利,只要有一线可能,我自当尽己所能。”   他的目光扫过来,庄重而真诚,重黎着实吃了一惊。   他并未指望过执明会为他说些什么,无事的时候,他素来沉默居多,能不给他使绊子就谢天谢地。   前世种种犹如昨日,却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是截然不同的。   未经苦痛,便不知那许多无可奈何与仇恨,仍是那久居雪峰,干干净净的,一心救人的神明。   闻言,众仙神默然思索,为如何才能杀死无尽而困顿之际,门外一天兵来报。   昆仑天池中凝出了千年不遇的宝华仙灵,来请诸位神尊移步一观。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奶包师兄   长潋曾说过,头一回见到重黎,就觉得来者不善,极不好养。   而这话若要问重黎,他倒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他是云渺宫三个皮孩子中,最晚一个被接回来的,踏上主峰后,头一个见到的便是长潋。   清隽的少年,精瘦的身躯裹在荼白无纹的昆仑弟子服中,唇红齿白,比姑娘家长得还漂亮,就是瞧着怪冷清,不撒娇,也不发脾气,不晓得怎么作为一个孩子去讨人欢心。   但就是这么个矫情样儿,他当时猪油蒙了心竟然觉着这人是个好欺负的主儿,以至于后来练剑时,被打得只能跑去陵光那告状这等丢人的事,深深印在了他的耻辱史里。   当年的长潋身量已高,重黎记得自己须得仰起头来与他对视,由此很是不服。   但今日,显然与他所想的不一样。   方才还在潮汐殿中正襟危坐的众仙神这会儿,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朝那天池中看,千年不遇的宝华仙灵,那可是未经修炼,与四位上神一样,诞世起便是一身仙骨的灵胎,在天池下孕育了不知多少年,才有成形一日。   以陵光为首的四灵站在岸边,在天池四周布下护持,盈盈波光,仿佛是从水底掀起狂澜,汹涌,却并无一丝凶煞之气,反倒让人觉得欢喜,跳脱。   重黎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绮丽的一幕,水面笼起泛烟,冰晶成了雪,朝着天穹逆涌而上,随一道水花飞溅,天池水灵从潋滟如画的水波深处,捧起了一个婴孩。   案边的一群小雪灵立即迎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托到陵光面前,叽叽喳喳地说了什么。   陵光俯下身,用信手取来的一块小毯裹住了孩子。   庚辛头一个好奇地凑上来瞧,捏一捏襁褓中雪一般干净的肉脸蛋儿,不由得笑出了声:“这小东西,居然就是宝华仙灵?”   陵光抱着孩子,眼底尽是无奈的笑意:“可不是嘛,惊动了这么多人围着看,稀罕得很。”   执明过去查看孩子的脉搏和灵根,孩子似是觉得不大舒服,哼哼唧唧地蜷在陵光臂弯里。   饶是素来不苟言笑的东华,此时也忍不住偏头看了一会儿。   “重黎,你来抱着。”陵光突然转个身,将孩子递到了重黎怀里。   重黎这会儿还沉浸在好好的师兄弟重逢,却见了个奶包子的震惊中,孩子递过来的时候险些没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接着。   “师,师尊!……”手里的小东西软得像块豆腐,他这会儿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陵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抱稳了,他要是摔着,你罪名可大了。”   他头皮发麻地收紧了臂弯,垂眸打量着怀里的奶包子,虽是从天池中出生,但才抱了这么一会儿,就感到毯子里渐渐有了温度,霜雪般的苍白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气息缓慢,却还算有力。   比起凡间刚出生的孩子好看许多,五官也不曾皱在一起,呜呜呀呀地发出了奶声。   重黎愣是眼都没敢眨一下,盯着那双眼睛慢慢地睁开。   乌如黑耀,还水汪汪的,比起后来那种冷漠又欠揍的眼神,这双眼睛实在是……直戳心尖儿!   重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强作镇定,若不是知道这孩子以后会是怎样一个人,他这心肝儿都要化了。   “好生漂亮啊……”后头的仙神纷纷赞叹。   庚辛凑了过来:“方才没看仔细,这是姑娘还是小子啊……”   陵光还没来得及说哈,就见她眼明手快地掀起毯子一角,淡定地瞧了一眼,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小子啊。”   重黎已无话可说,陵光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得给这孩子起个名儿吧?”执明说。   这倒是提醒了众人,仙灵降世,自当额手称庆,虽是个婴孩,但宝华仙灵本就是长得极快的灵物,说不准过几日就是少年模样了,没有名字可不成。   “起个啥名儿好呢?”庚辛皱起了眉,想得还挺认真,“小桃子,小雪球?你看他这么圆滚滚的,叫汤圆也不错!”   四下一片死寂。   这话换了在场任何一人来说,都可被视为玩笑,独独庚辛,无人怀疑她在说出这三个名字的时候,有多真诚。   重黎一直觉得陵光起名儿的水准已经在底线上了,没想到这还有个底线以下的。   怀中的孩子似也受不了这名儿,呜哇哇地叫唤起来。   偏始作俑者丝毫没有自知之明,反倒欢喜得很。   “瞧这孩子也挺喜欢!”   东华都给气笑了:“皮厚也算种天赋吧。”   许是因为有上神起头,众仙神也兴致勃勃地议论起来,片刻工夫,孩子起码有了上百个名字。   其中虽不乏儒雅的,秀气的,顺耳的也有不少,但与重黎所知的那个却相差甚远。   未免自己的师兄遭逢改名换姓之劫,他尴尬地开了口:“其实这孩子的名字……”   “叫长潋吧。”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   重黎愕然,似是有些不敢信。   但这话,确实是从陵光口中说出的。   她站在那,笑得比他想象中平和。   “身在长空,清华潋滟。”   四下默然几许,不知是谁先叫了声好,众仙神先后点头附和,亦觉这是个好名字。   重黎还未回过神来,这名字便定下了。   松了一口气后,他又困惑起来。   陵光起名几时如此讲究了,但又想,长潋当初也是由她看着降生的,这话可能不太中听,但说不准这就是师尊这辈子起得最有水平的名字了呢?   “把孩子带去云渺宫吧,待长大些,我来教他。”陵光说着,便已将此事定下。   东华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你那儿已经留了一个孩子,再多一个……行吗?”   重黎恰好站在一旁,听到这,顿然一愣。   陵光笑了笑:“不妨事,养一个是养,两个三个也是养,云渺宫屋子还够,真吃不消了,送一个去你那。”   这话说着倒像个玩笑,会不会送走,却是只有她自己知道。   仙神散去,着手准备封天阵一事,重黎则跟着陵光,先将孩子送回云渺宫安置。   镜鸾不在,给孩子准备的摇篮和衣裳也需嘱咐旁人拿来,好一番折腾,终于哄睡了去。   陵光去了别处,重黎站在小木床边,好奇地打量着睡得四仰八叉的婴儿,觉得荒唐又好笑。   伸手掐掐那张脸,灌了水似的柔软,与他熟知的那位不说相差甚远,简直是毫不想象。   “谁能想到你以后会那么招人烦啊……”   他嘀咕着,原本以为自己这次回来,改变了那么多事,有些故人便再也无缘了,哪成想还真给他弄出个“小师兄”来。   长潋都在这,于是顺理成章地想到,另一个呢……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她不会再遇到那个不懂事的少年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步幅不大,似有些小心翼翼的,仿佛在试探屋里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重黎犹豫过是否要回头。   不是他心中有愧,无地自容,只是这世上有些人,相识一世,便不敢再见第二回 。   脚步声愈发近了,跨过门槛,停在他身后,沉默着,似乎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前搭话。   重黎终还是慢慢地侧过身,顺着半开的门扉,低下头,注视着眼前一身紫色春衫的小姑娘。   他比她高了许多,小姑娘只得仰着脑袋,才能看到他的面容。   水灵灵的一双眼,似小鹿般纯良干净,梳着一对垂髫,以红绳束着,站在门外照来的光辉里,格外讨喜。   虽尚年幼,那眉眼却也依稀有了几分美人的影子。   她望着他,隔了一会儿,忽地笑起来,一双梨涡浅浅,甜得很。   “大哥哥你是谁啊,怎么会在神尊屋里?”   重黎一瞬怔忡,似曾相识的一句话,当年是他先上前试探于她,一转眼,竟反了过来。   天真无邪的笑脸,与满是悲切的面庞光影交错,恍若前生。   说不欠了,放下了,但当年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仍忍不住眼眶发红。   嶓冢山一战后,他浑浑噩噩了好几日,才从长潋口中得知,她也不在了。   天地惶惶,忽然涌来的孤独和悲伤,似要将人溺死。   死者为大,她人都不在了,便是曾做过天大的错事,也都一笔勾销了。   这一刻心头万念交织,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却说不出一句话。   而她也好奇地盯着他瞧,看了好久,又说:“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是神尊的朋友么?”   他终于从苦楚的回忆中清醒过来,缓缓蹲在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脑袋:“是啊,你又是从哪儿来的?”   他是隐忍的,若她能再仔细一点,便能听出藏在最深处的细微哽咽。   可她还不谙世事,仍是被护在羽翼下,不知愁苦的丫头,又如何会揣度人心,瞧见他笑,便觉得他好说话。   “我刚从遥泽回来,神尊让人带我去给父君母后上香,回去小住一段时日。”她的声音是甜的,跳脱的,痛苦的记忆淡去后,总是比大人来得好哄许多,“我听说天池的宝华仙灵诞世了,是不是在这啊?”   她从他身旁绕过,果真瞧见躺在小木床上啃手指的婴孩,简直两眼放光,扑过去,扒在床栏上,伸手去戳他的脸。   “哇,好软,是个小宝宝呢……”她新奇地东摸西瞧,仿佛再看自己的亲人般欢喜“神尊说他会很快长大,有多快啊?”   重黎走到她身旁,想了想:“可能明日就比你高了吧。”   “啊?——”她不高兴地瘪瘪嘴,“我方才还同师尊说,多抱抱他呢!他可不能长得那么快!”   闻言,重黎望向殿外。   陵光背着身,正与一位面生的仙君说话,想来就是近来带着她回遥泽的。   “神尊……是不是待你很好?”他问。   趴在床栏上的小姑娘头也没抬,格外理直气壮:“神尊当然待我最好!”   他不由得鼻尖一酸:“是吗,那你也要记得对她好,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相信她。”   她歪着脑袋,似有些听不懂他的叮嘱。   恰在此时,陵光回过头,冲屋里的人招了招手:“余鸢,到这来。”   “哎!”她立时蹦了下来,欢欢喜喜地朝她跑去,跃过门槛,扑进她怀里。   陵光顺势接住了她,复又望向仍在内殿门边站着的人,莞尔一笑:“重黎,你也来。”   于是他终于能把像是黏在地上的腿抬起来,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看着还挂在她腰上的小姑娘,他抿了抿唇,犹豫地问:“……她一直这么黏人么?”   陵光愣了愣:“倒也不是……”   一旁的仙君无奈地摇着头,笑道:“这丫头啊,就黏上神一个,在我们面前还晓得礼数,一回来就惯会撒娇。”   “我哪有嘛……”脑袋还埋在陵光腰间的小姑娘恼羞成怒地噘着嘴,手却抓得更紧了。   陵光被她扯得直晃,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背:“行行行,你最乖,最听话,这几日想来在遥泽吃得不好,回头给你拿些爱吃的点心。”   “有糖葫芦吗!”余鸢倏地抬起头,这急切的样子实在可爱。   陵光也由着她:“有,但不可食多,你根基不稳,一会儿该闹肚子。”   “好耶!——”余鸢高兴地蹦了起来,跟着仙娥下去了。   重黎站在门口,望着那道小小的身影走远。   他来的时候,她已经是个知书达理的仙灵了,人前也不似他和长潋那般时常拌嘴,岂能想到她从前,也会向人撒娇,要零嘴儿,曾几何时,也是个仅仅一串糖葫芦便能哄得开心的小姑娘。   甚好,她这辈子不会再遇到那个不懂事的少年了。   今日一面,算是补上了遗憾。   “长潋如何了?”耳边忽然传来陵光的声音。   他有些心不在焉,下意识地答:“在胧霜阁吧。”   话已出口,才骤然想起自己答的和他问的可不是同一人。   “哦……哦哦,在里头,在里头躺着呢,还没睡醒!”   陵光蹙着眉,似觉得他脱口所答甚是古怪,好在什么也没问,便进屋去看孩子了。   木床中的婴儿睡得极熟,时不时砸吧嘴。   “他现在有意识吗?梦见什么了,这么沉醉?”重黎打趣。   “不知道。”她的答复也是一如既往的让人没法接。   重黎倒是习惯了,“他会很快长大吗?”   “嗯,也许明日就比你高了。”   “……”这话好生耳熟。   重黎本是不信的,可看她一脸正色,又心生犹豫。   “……真的假的?”   她目不斜视:“假的。”   “……”师尊的笑话真是一天比一天冷。   她看着襁褓中的婴孩,思索须臾:“他生来便是仙灵,长得自是比寻常孩子快,几日内便能学会走路,说话,不过这也只是起初如此,待到少年模样后,会慢一些,至于想几时颜驻,就看他自己了。”   这话听着总算靠谱些,重黎看着仍在酣睡的婴儿,长舒了一口气。   “也好,待他记事,无尽说不定已不在世间,他只需听一段故事,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   不必牵肠挂肚,不必痛失师长,不必长守天虞山……一切,都会大为不同。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迷路   此后数日,为重铸封天阵,重黎长居潮汐殿,与江疑,东华等人细议诛杀无尽的策略,即便有封天阵将其锁住,要想仅凭他一人之力与其对抗,希望也极其渺茫。   他几乎是日以继夜地锻体固元,增进修为,也在东华的教导下,习得新的剑法。   江疑这几日话少了许多,他觉得许是来回奔走,心力交瘁,也就没有多问。   云渺宫那边他几乎没有机会回去,陵光和庚辛来过几次,也只是寒暄几句,叮嘱些细枝末节。   各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做,日前酆都那边也传回了消息,镜鸾协助幽荼帝君收回了散落人间的所有怨灵,正设法令其散去怨气,重入轮回。   而苍梧渊近来似乎并无动静,一切都似无风的海,所有的汹涌激荡,都藏在那海面之下,只消一点风雨,终将是一场惊涛骇浪。   许是因为他选择了说真话,这一切比他想得要顺利许多,众多他连名儿都叫不出的仙君神族一点一点地将封天阵布在在九嶷山中,他很清楚留下时间已经不多了,诚然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夜深人静,也会有茫然无措的时候。   他记不清过去了几日,走出潮汐殿的那刻,看到的是一轮圆月,晴空无云,月亮就像是触手可及般清晰。   沿着山道往前,便是一片玲珑花。   与天虞山的不同,昆仑的玲珑树要长得更高些,花也开得更密。   从林间走过,仰起头看,细碎的月光从花间投下来,像天上的星星。   他寻了处石阶坐下,环着双臂,将头埋进膝盖间。   耳边是萧萧山风吹动花叶的声响,没有喧嚣的嬉笑怒骂,没有真心实意的关切寒暄,他只是想静一静,从那些不会有第二人知道的记忆中,获得片刻的安宁与欢喜。   他没有后悔回到那日的婴梁山,成为天选之人其实也是件令他如释重负的事,他从未想过,原来接过这重担,是能令他感到轻松的事。   他这辈子兜兜转转,相聚别离,悲喜愁欢,什么都经历过了,不遗憾了。   只是有时会突然想到,这世间只有他一人知道那些本该发生的事,只有他活在了被抹去的曾经里,梦见那些温暖时光,都成了永无归期的昨日。   也会有一丝难过。   孤独是说不出的,万千人喧闹着,也是孤独,想着自己若真的死在封天阵中,留下一段为人称颂的传说又如何?   曾与他嬉笑怒骂,从他心上走过的那些人,都不会回来了。   他对着天地发的誓,穿着红衣与他共结连理的人,也当他是可敬的过客。   过客。   这两个字于他而言,是锥心的针。   这针刺向之处,化作无底深渊,拖着他往下坠。   他不愿继续想下去,于是紧闭双眼,几度深深吸气,再想一想如何让封天阵万无一失。   太过入神的后果是,有人走到他身后都不曾发觉,直到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   “谁!”他警觉地回过头,却撞入一双明亮如星的眼里。   瞧着不过三两岁的孩童,裹在芽色的兔毛短袄里,像个奶团子,脸蛋儿鼓鼓的,养得白胖,但又不至于太过,白里透红,很是讨喜,方才拍他的那只手也肉肉的,细嫩得很,似是被他吓着了,往后退了两步。   重黎吃了一惊,乍一眼就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却又想不起。   于是他起身走近他,屈下身来显得自己矮些,可与那孩子四目平齐地说话。   “吓到你了?”他露出笑来,“对不住,方才在想事情,没留意到你,你从哪儿来的?是哪家的小仙君?”   奶团子看了他好一会儿,撇撇嘴,抬起被短袄裹得圆滚滚的胳膊,指向云渺宫,却不说话。   从师尊那儿来的?   不对啊,师尊屋里拢共俩孩子,余鸢没这么小,另一个还在襁褓里……襁褓里?   他记得陵光说过,宝华仙灵长得比寻常孩子快许多,隔几日就长个儿了。   一个吓人的念头跳了出来,连带着和气的笑也僵在了嘴边。   “你……不会叫长潋吧?”   奶团子没说话,望着他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重黎脑子一嗡,好好想想,自己确实在潮汐殿一连忙活了几日,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儿,难保没有这种情况,但眼前这个也太……   “迷路了?”他尴尬得也不知问什么才好。   奶团子师兄显然也没真同他见外,方才还吓得后退,这会儿自己走上来,肉嘟嘟的小胖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让我带你回去?”重黎似乎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奶团子点了点头。   他寻思这孩子八成先学的走路,还没学会说话,没人看着就出来乱跑,无奈地叹了口气。   “行了,跟我走吧。”   他找了一条还算好走的路,带着奶团子往云渺宫的方向走去。   奶团子腿短,走路也不是很熟练的样子,走在平道上就有些跟不上他,若是遇上台阶,就得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偏偏人小脾气还倔,便是要爬,也不肯先撒开他的衣摆,以至于每每遇上台阶,重黎也得弯下身来迁就他的动作。   看着这奶包不服气的样子,他来了几分兴致。   “手短,腿短,萝卜头一个。”   话音未落,便招来一记瞪眼。   嚯,还生气啊。   重黎忍着笑,伸了根手指头给他:“喏,换一个抓,我衣裳要被你扯下来了。”   长潋看了他一眼,还有点犹豫,隔了一会儿,才抓住了那根手指头。   小小的手,又软又热,抓什么都恨不得用全力,重黎没法子,只得放慢脚步,等着他扑棱着小短腿跟上来,到台阶前,也耐心地等,看他使不上劲儿了,就稍稍帮一把。   平日里一盏茶工夫就能到的地方,今晚却走了足有一个时辰。   “我怎么跟你爹似的……”终于看到云渺宫的大门,重黎不由感慨,低头看了看仍旧一言不发的长潋,无奈道,“回头我教你说话吧,免得以后走丢了,连家门都报不出来。”   今晚得亏遇上的是他,唤作别的仙家,八成还在猜他是哪儿来的呢。   长潋仰起脸,晶亮的一双眼直直地盯着他。   “我会说话。”虽是奶里奶气的声音,但咬字居然还算清楚。   重黎着实吓了一跳:“会说话你这一路上……”   就听着他自言自语?   “师尊说,打断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圆滚滚的奶团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重黎抚了抚额,“行了,我送你进去,一会儿师尊该着急了。”   第一千零三十章 月下之人   他拉着他的手,穿过朝雾花海,还没步入大殿,忽然发现今日殿中的长明灯,居然没亮着。   陵光不在?   他稍作迟疑,还是带着长潋进屋,内殿的小木床已经换成了普通的床榻。   穿过大殿,从游廊过去,便是庭院,他循着陵光的气息走到景门边,望见那道荼白的身影廊下,他想喊,却被长潋拉住了。   “嘘。”长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奶声也奋力压低了些,“你不要说话……”   重黎怔了怔,顺着他的意思慢慢蹲下来,躲在了门后的阴影里。   他小心地望着坐在廊下的人,她合着眼,薄凉的月色铺满庭院,也落在她身上。   连呼吸都是安静的。   “你几时拜的师?”神使鬼差的,他问了一句。   奶团子噘着嘴,“前一日,我学会喊师尊后,师尊就让我行了拜师礼。”   重黎莞尔:“师尊对你,还是疼爱的,你得听话些,毕竟往后,可能只有你在师尊膝下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他这个小师兄啊,素来得天独厚,生来便是上仙,天赋异禀,他那会儿可好生羡慕。   长潋歪着脑袋,困惑地望着他:“可是师尊不止我一个弟子啊。”   他说得很轻,重黎却浑身一震,乃至有些茫然。   长潋说:“师尊之前就跟我说,我还有个师弟,比我个儿高,在潮汐殿那边。”   他今日离开云渺宫,就是为了见见这师弟的。   “你知道我师弟么?”他紧皱着眉。   重黎被他说懵了。   诚然陵光前些日子是在符惕山承认过他是她的弟子,但他以为那不过是酒桌上友人的玩笑话,不曾行过拜师礼,事后也不曾听她再提过,他私以为此事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哪成想她竟然还对长潋说了,他还……还是师弟?   “你会不会听错了,师尊说的其实是你师兄?”这几日只有他和江疑等人在潮汐殿中忙活封天阵的事,他找不出第二个可能是陵光的弟子的人了。   “没有啊。”长潋斩钉截铁,“说的就是师弟,师尊说他是个闯祸精,我以后要做个好师兄,便是吵架了,也要护着师自家人。”   “……”盯着眼前这个肉滚滚的奶包,他额上青筋直蹦。   他是绝不会承认自己是这颗汤圆的师弟的。   这么想着,他理直气壮地在那颗圆润的后脑勺上拍了一记。   长潋瞪了他一眼,正想问他做什么,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长潋,你怎么在这呢?”   黑灯瞎火的,二人都被这冷不丁的声音吓得不轻,一大一小两颗脑袋,愕然地转过来,望着正战在门边揉着眼睛的小余鸢。   眼下时辰不早了,小孩子嗜睡,她瞧着像是刚睡了一觉醒来,四处找人的。   这一声,也惊动了庭中的陵光。   “怎么了?”她走过来,低头看见蹲在墙边的二人,不由得愣了愣,“……你俩大半夜的干什么呢?”   重黎赶忙站起来,虽说是被长潋拉着的,但偷看了这么久,难免也有些心虚,顺手把身边的奶包子提了过来:“长潋迷路了,我恰好碰见,就将他送回来。”   “我没迷路,我是去找师弟的。”长潋义正辞严。   重黎白了一眼,将他的头发揉得一团糟:“萝卜头一个,还想着什么师弟,等你长大些再说吧。”   陵光无奈地笑笑:“这几日他学什么都快,我同他说了许多,没想到他单单记住了师弟。”   她转而看向那边的丫头,“余鸢,把长潋带回屋里吧。”   余鸢点了点头,冲长潋伸出了手。   奶包子看了看陵光和一旁的重黎,显然不是很想走。   余鸢倒也干脆,走过来直接箍着他的腰,强行将人抱起来,她自个儿也不高,抱着长潋的时候,像抱着个硕大的球。   长潋挣扎无用,被她带走了。   “余鸢和长潋,原来是这样熟起来的啊?”重黎瞧着那奶包子无能为力地耷拉下去,一副放弃抵抗,任人宰割的样子,还怪好笑的。   他打小便是个热络性子,用镜鸾的话讲,就是皮厚,故而入门不久,便与余鸢结识,起初以为是个妹妹,哪成想蛮蛮一族寿数极长,孩子也长得慢,若不是先混熟了,论年纪,他得喊人家奶奶。   那会儿长潋已经长成个不苟言笑的闷性子了,余鸢又是个内敛的,他不开口,三个人坐在一起,真能憋半日不说话。   他总以为这二人不太熟,后来仙魔对立,长潋又是个严词厉色的,他也就没当回事儿。   今日见了才晓得,这二人原是青梅竹马啊。   “这样不是挺好吗?”陵光望着两个孩子步履蹒跚地走向偏殿,若有所思地笑了声。   “是啊,挺好,挺好的。”历经了那么多惊涛骇浪,他才发觉最好的,还是年少时。   一逗就恼羞成怒的师兄,想看热闹又只敢从树后探出头来的余鸢,被踩塌了花丛于是也追杀过来的镜鸾,最是严厉却也最是温柔的师尊。   不知恩怨情仇,还有着最初一颗赤诚之心的自己。   意气风发,岁染青华。   真的很好。   他险些想不起来了……   “师尊,我……”一肚子的话堵在心口,似要炸开的烟火,卡在筒里,他看着她的眼睛,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与其让她徒添烦恼,他还是希望她能高兴些的。   “没什么,封天阵的事我已经同江疑神君商议过,成事的机会多少有个五成,待幽荼帝君那边传来消息,便可动手。”他笑了笑,想拍她的肩,手僵在半空,又灿灿地收回来,“……唐突了。”   陵光不予置否,只说:“这几日阵法便能在苍梧渊附近布好,你……不必担心其他,困倦的时候就睡一觉。”   他点了点头:“嗯,时辰不早了,我得回潮汐殿,东华上神一会儿还要过来。师尊也莫要再后院吹风了,天冷,回屋罢。”   嗫喏着,退出了内殿。   侧目回望时,那道身影仍旧站在那,不知是不是在看着他。   他不敢继续看下去,加快了脚步,免得自己忍不住对她说得更多。   他在山道上疾行,几个台阶都没看清,踉跄着回到潮汐殿,东华还没有过来,江疑倚在门上,似是在等他。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你知道她一日要看你几回吗   瞧见他仓促地收拾自己的脸色,江疑默然一笑,就地坐下,还腾出了一半的石阶,示意他过来。   石阶有些短,两个大男人并肩坐着,就有些逼仄。   “心情不好?”江疑掸了掸衣摆,明明一月前还是素昧平生,如今却已经像是多年的故友了。   就这一点来说,重黎还蛮佩服他的。   “是有一点。”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就这一点。”   江疑好笑的看着他,不以为意:“你幼不幼稚?几岁了?”   “三岁,怎么了。”重黎反唇相讥。   江疑给了他一记白眼:“瞅瞅你这傻子样儿,真搞不懂,我哪里不如你了……”   重黎不太明白他说的什么,仔细看了看他今日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也心情不好?”他有几分好奇,江疑别开脸,他又拿肘子怼了两记,“说说啊,大男人这么忸怩作甚?半斤八两的事儿……”   江疑轻飘飘地呵了声:“表明心迹被人拒了,怎么,同你半斤八两吗?”   重黎一怔,“……你说的是师尊?”   江疑瞪着他:“明知故问吧你?”   “几时的事?”他这边愣是一点消息都没。   “就前几日。”江疑少有这么憋屈的时候,板着脸,抄起一块石头丢了个没影,“我认识她快十万年了,常羲上神殁后,她是头一个来宽慰我的仙灵,那日她给我带了一坛梨花酿,陪我喝了半宿,一个姑娘家家,活生生把我喝断片儿了。”   他死撑着不想睡过去,意识模模糊糊,魂儿像是飘到了半空,明月挂梢头,月下的人举着酒盅,长发高束,红绸翻飞,她回过头来的那一瞬,眼里像是有无边银河,能让他记一辈子。   “她起初总觉得我在开玩笑,后来信了,惊讶了好几日,再后来可能是我说了太多回,她见怪不怪,也能一笑置之,只这一回,她回绝了,毫不犹豫的……”江疑明明是笑着的,可眼底的苦涩,却如泡儿一汪黄连,教人心头发酸。   他潇洒惯了,在旁人看来,似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天大的事儿说放下便能放下,豁达得很。   可他哪里世人所说的那般坦荡,他也会醋,也会嫉妒,他也有为之斤斤计较的唯一的人。   “你知道她一日要看你几回吗?”   在重黎错愕的注视下,江疑缓缓一笑。   “我数过,数不清,你站在人群里,她都能一眼找到你,你走远了,她会跟上去,总是离你恰好只有几步,一抬头就能找到你的地方。”   重黎呆住了:“不可能……她怎么会看我?”   他近来一门心思扑在封天阵上,多与东华等人议事,陵光那边一直有镜鸾陪着,除了布阵,并无陷入险境的机会,他都安排好了,才专注于自身修为是否足以支撑到无尽身死魂灭。   从他回到婴梁山战场到今日,不过一月还没出头呢,他确实因她伤了一段时日,但也不至于病得让她时时盯着。   会这般对他的只有……   “不信啊?”江疑苦笑,“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我了解的陵光,从不会为一人左右,可那日我问她,你是他什么人的时候,你可知她如何答?”   “她说,是想让她高兴的心上人。”   重黎心头就此涌起巨大的惊骇,仿佛无数利爪撕开了他的胸腔,攫住他的五脏六腑,连着身躯一起往下拖拽。   恍惚间,脑海中再度浮现出那道独坐在月下的身影。   她道出长潋的名字时,没有丝毫犹豫,对于突然降世的宝华仙灵,不同于满屋子闹哄哄的仙神,没有半点惊讶。   她告诉长潋,他有个闯祸精师弟。   她在他父君母后面前,说他是她的弟子。   她看着长潋和余鸢的眼神,从来都是温柔而无奈的。   她找到他的时候,两枚瑶碧石都在发烫……   不,不会的,这不可能!   他试图否定自己的猜测,慌乱地从怀里拿出那两枚碧色灵石,高高举起,借着月光,能清晰地看到石头里各有一滴殷红的血。   他懵了,傻子似的愣在那,握着石头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可名状的痛楚取代了惊骇,江疑看着他双眼倏地红了,泪盛在眼眶里,一次次模糊了视线,却不敢落,不知落。   只是这么哽咽着,几乎气绝般地抽噎。   他整个人似崩溃一般,连日的沉着都被搅了个粉碎,唯有手心的石头被捏得愈发滚烫。   江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不轻,自个儿凄凄惨惨收场的一腔恋慕都顾不上了:“你这是怎么……喂!你去哪!”   身旁的人豹跃而起,眨眼消失在茫茫长夜里,倒显得他像个傻子站在这。   东华恰在此时到了,瞧见他冲着夜幕高举着手,顿感狐疑。   “江疑,你同谁说话?”他看了眼空荡荡的潮汐殿,皱起了眉,“重黎呢,不是同他说了在殿中等着吗?”   江疑正一头雾水,尴尬地看着他:“……那小子好像疯了。”   夜是冷的,风也凄寒,万年不化的冰雪簇在山巅,路旁,重黎曾以为这儿是世间最冰冷的地方。   可不是的……   他在寂夜中狂奔,泪被风刮落了,砸在他走过无数遍的青石路上,溅出一汪炽热。   方才带着长潋走这段路时,他都不曾觉得如此漫长,此刻却恨不得乘奔御风。   有什么东西,正要从千万年的冻土下破出,要将这满山风雪化成江海,化成汪洋,化去所有的失望和误会。   那江海随着长路奔流着,尽头有一束光。   他跑过胧霜阁,启华亭,跑过朝雾花飘摇的海,冲进了云渺宫中。   “师尊!师尊!——”他失措地大喊着,从大殿到后庭,云渺宫屋子多,他就一间一间地找。   被惊醒的余鸢和长潋扒在门后偷偷张望,听着他带着哭腔的声音,起初喊的是“师尊”,喊到后来,便开始喊“陵光”。   眼见着他朝着别处去了,二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一直找到耳房外,才瞧见些许光亮。   这间屋子,原本是空置的,前世他拿来作后厨,如今也是这般。   平日除了他,没有人会进去。   但眼下,灯却是亮的。   他仓促地奔过去,一把将门推开。   屋中烧着水,雾气袅袅,喧哗地朝他扑来,一度迷了眼。   进门的凳子上搁着一件荼白的外袍,袖口沾了不少粉末,灶台上也乱做一堆,面粉,糯米粉,跟着烟雾上下翻飞,蹲在灶台下那道人影浸在烟雾里,模糊而忙碌。   “陵光!”他的喊声让她猝然一怔,蹲在那回过身,手里还拿着一截柴火。   把自己折腾得灰头土脸的,还没来得及用净水咒收拾一下,眼前一道光影闪过,便被抱了个满怀。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   雾气是暖的,从门外吹来的风,却冷得一激灵。   抱住她的那双手像是要将她的骨头都勒断,嵌进他的血肉里。   柴火因错愕掉在了地上,她的双手还在半空中僵着,一手沾着糯米粉,一手糊着炭火灰,耳边是低低的哽咽声,他似是忍了一路,到她面前,才哭到近乎失声。   她起初是惊讶的,但见他如此,默默长叹了一口气。   “我手上脏,一会儿把你也蹭脏了。”   重黎不说话,哭声是破碎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令她心痛欲裂,不觉中,双眼就红了一圈。   不如说从他喊出那一声“陵光”的时候,她就慌了。   “你别哭了。”   她终还是用那双沾满尘灰的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未发觉自己眼眶也湿润了,烦躁的,不知如何是好地埋进他的颈窝。   “你再哭——我就忍不住了……”   她的声音里已有了哽咽的意味,只是还在竭力按捺着,免得两个老大不小的人抱在一起嚎啕。   “你记得我是不是……”重黎的声音贴在她耳旁,咬牙切齿着,像是从肺腑中挤出来。   她没有否认,平静而隐忍地嗯了一声。   “你体内的,是我的心,要想起来,其实不难。”   “几时想起的?”他箍着她的腰,她不得不靠在灶台上,才能稳住身子。   她想了想:“上元佳节,你送我紫阳花的时候。”   他猝然一震,终于恍然大悟。   “为什么……不告诉我?”若是从那时便记起了他,何以这么长时间都瞒着?   “记忆并非一下子恢复的,好些事我也是近来才想起,若是说了,便不能心无旁骛,如今所有人的心思都在九嶷山,你须得专心在潮汐殿……”   她望着满屋飘然的雾气,若有所思,隔了一会儿,才说下去。   “……这些话都是骗你的,我只是还没想好,在同你说的时候,怎么才能忍着不哭。”   重黎放开她,才看到她早已红了眼。   她总不擅表达自己的喜悲,便是想起了一切,也是隐忍的,克制的,但难过就是难过,埋得在深,也会忍不住。   氤氲水雾里,她狠狠地抹着眼。   “我本来想做点桂花糕的,但是搞砸了……”   不光搞砸了,还一片狼藉。   火候掌握不好,面粉和糯米粉也打翻了,锅里的水翻腾着,溅湿了一旁的干桂花。   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委屈过。   “我就是想再对你好一点,怎么这么难……”   抽气的声音,被火堆的哔剥声淹没了,重黎正努力地帮她擦脸。   她挫败地垂着眸,像被拔光了刺的困兽,头一回在人前显出了软弱。   “怎么那么难……”   她合上眼,额头抵着他的肩,捏紧了拳,却不知该如何发泄。   重黎静静地听着她抽噎的声音,听着她前言不搭后语的抱怨,有时怨他,有时怨天道。   最后,怨自己。   这一路跑来的震惊,错愕,都被她哭散了,他捻着袖子,一点一点给她擦眼泪。   “没事儿,桂花糕而已,咱们再做一次就好。”   他收拾了一下灶台上的东西,的确浪费了不少,但剩下的还够做一份。   他先将灶台下的火浓弱些,又给锅中添了些水,牵着她到一旁,将糯米粉和面粉倒入碗中,抬头看了眼,她眼睛还是红的,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惹得他笑出了声。   “师尊哭得还挺可爱的。”   陵光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却见他递了一小碗糖水来。   “试试看?”   她犹豫片刻,接过碗,将糖水小心地倒了下去。   一次没敢倒完,分了好几回,一边倒一边警惕地看他的反应。   重黎忍着笑,将粉搓成可以松松捏成团的粘糯粒,而后罩上纱布,用擀面杖碾碎几遍,再用筛网过一回,取一些花蜜淋上去,而后让陵光上手,将其装入木屉中,轻轻地捋平,再撒上所剩无几的干桂花,放在锅上蒸。   “……之前霓旌教的还要复杂些。”她嗫喏,随即盖上了锅盖。   话虽如此,她还是一瞬不瞬地盯到了出锅。   桂花的清香与甜香混在了一起,扑面而来,她将木屉搬出来,小心地揭去,再用刀切成小块。   重黎凑过来,看着这些刚出笼的桂花糕,不由得怔住了。   “怎么了?”陵光素来对自己动过手的吃食都不大自信,今日尤其。   他默然几许,笑得有些难受。   “这桂花糕……很像那年你来魔界给我过生辰时做的那篮。”   那时他将糕点打翻在地,看了几眼,同眼下这笼,十分相似。   最简单不过的,他却没能吃到的生辰礼。   如此久远的事,陵光倒是没他记得清,想了好一会儿:“那次是镜鸾帮着我做的,我俩都不太会,弄得一团糟,勉强做了一笼。”   “毁在了我手里。”重黎想起来都恨不得抽自个儿一嘴巴子。   陵光却不觉有什么可记恨的:“实话同你说,给你送去之前,我屋里留了两块,庚辛来我屋里瞧见,差点吃昏过去。”   她好整以暇地将切好的一块塞进他嘴里,无奈地笑了笑。   “错过的,总是心心念念,更好的都看不到了。”   重黎怔愣地盯着她,眨了眨眼,咬了一口。   甘甜,软糯,终将他记忆中滚了一地的遗憾都驱散了。   茫茫雾气中,听见她说。   “我希望你开心地喜爱我,而不是总心存愧疚,我想对你好,心疼你,是我乐意的,你可以骄傲一点,昂首挺胸地,来牵我的手。”   她是笑着的,眼里仿佛映着烟火,令他挪不开眼。   他曾在她面前惭愧得无地自容,可这些惭愧在她眼里,却只是庸人自扰。   想了这么多年……他忽地地笑出了声。   陵光看着他,虽不知他笑什么,但这笑声是释然的,轻快的,少年般爽朗。   她不由得也跟着笑,拿着桂花糕,两个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双双靠着墙根坐下。   “你那日问我,可知送人紫阳花是什么意思。”重黎偏头看向她,好奇地扬了扬眉,“到底什么意思?”   陵光屈着膝,似笑非笑地望着灶台下未熄的火堆。   “紫阳花喻义忠贞不渝,上古时候,是拿来向姑娘家提亲的信物。”   “啊。”重黎尴尬地扬了扬眉,“所以我头一回见你,就把你定下了?”   陵光好笑地白了她一眼。   “拉倒吧你,我当时想的是哪来的小屁孩,如此不知羞!”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   偌大潮汐殿,从未像此刻这般鸦雀无声,周遭的气氛压得人不敢大喘气儿,饶是陵光这会儿都默默别开了脸。   庚辛小心地瞥了眼前头背着身来回踱步的东华,到底没忍住,先出了声:“东华你也别气了,一晚上工夫,有什么事今日说也是一样的嘛。”   “一晚上。”东华顿住,呵地冷笑了声,幽幽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了下头的白衣青年身上,“不说我倒忘了,我在这等了一晚上。”   庚辛自觉戳中了痛处,灿灿地闭上了嘴,朝陵光使了个眼色。   重黎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试图解释几句,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确实理亏。   “我在潮汐殿跟江疑等了一晚上,你着急忙慌地跑到云渺宫做了什么?”   “……做桂花糕。”陵光心虚地替他接了一句。   东华素来沉稳,这都给气笑了。   “桂花糕……?行,合着做了一晚上?”   重黎抿了抿唇,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他才能信。   司幽今晨才到,一进门就瞧见东华的脸色跟锅底似的,手里的剑捏得咯吱响,看热闹似的在那听了半天,忍不住上前拍了拍重黎的肩。   “过分了啊,你小子把东华上神晾在潮汐殿也就算了,还敢跑去勾引陵光,一夜未归……”他细细咀嚼这这俩字,余光悄然一撇,正瞧见陵光藏在发下,红如血色的耳根,“这潮汐殿空空荡荡,一夜何其漫长,东华上神他不可怜么?”   他笑吟吟地扬了扬眉,端的一副不嫌事大的嘴脸。   重黎心头一跳,果真这话说完,东华那脸色以可见之速绿了下去。   陵光实在听不下去了:“说得什么玩意儿,还不赶紧闭嘴!……东华,司幽素来口无遮拦,你是清楚的,昨晚不是重黎勾引我……”   “那是你勾引他?”东华瞪大了眼,少有的口不择言。   此话已不是语出惊人了,陵光额上青筋直跳:“不是东华,你怎么也跟着……什么勾引不勾引,压根没这回事儿!”   司幽捶着重黎的肩,笑弯了腰。   重黎强忍着给他一拳的冲动,咬牙望天。   庚辛瞧着着风雨欲来的局面,无奈地扯了他一把:“帝君你够了啊,今日是来商议正事的,你怎么可着劲儿欺负东华?阿鸾呢,如何没与你一同回来?”   她记得镜鸾上回惹了事,被陵光遣去酆都帮忙也有好些日子了,这节骨眼上,也该回来了才是。   这一问似戳中了司幽的痛脚,嚣张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说不想跟本君一同来,自己先走了,这会儿大概在哪儿窝着呢。”他磕磕巴巴地答。   庚辛蹙眉:“怎么,你俩又吵架?”   “也不算吵架……”司幽欲言又止地啧舌,无端烦躁得很。   没等庚辛这边弄清发生了什么,执明快步走进来,手里拿着好几张图纸,一抬头就瞧见这诡异的一幕,不由怔了怔。   “这是……吵架呢?”   见他来了,东华面色稍缓:“没有,你不是闭关了么,怎么又赶过来?”   听他这么一说,庚辛想起确实有好几日没见他人了。   江疑瞥见他手中的图纸,微微一诧:“这些都是……封天阵?”   众人忽地静了下来,执明点了点头,将图纸放在案上,一张张排开,纸上所绘解释封天阵的图腾,还有些五行排布,八卦相位,画得很精细,于江疑所说的分毫不差。   “我闭关,就是在琢磨这阵法。”执明面露喜色,先看向了重黎,“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重黎一愣:“……坏消息吧。”   执明说:“封天阵的确能杀了无尽,但这与苍梧渊下的封印相冲突,若要成事,必须先解了常羲上神那道封印,将无尽放出来,才能再度将他困入新的阵法中,一举诛杀。”   “这岂不是很危险?”庚辛有些没底,“那可是连父神都忌惮的邪灵,常羲上神搭上性命才将其封印,十万年封困于苍梧渊底,不见天日,无尽定然满腔积怨,若解开封印,怕是会一发不可收拾。”   十万年太平日子,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当初倒下多少仙神,才争来今日,却不得不在如此两难的境地里选择要不要冒险。   她并非对神族不自信,只是无尽的强大,是深不可测的。   “执明上神说得对,得把那道封印解开。”江疑深思之后,毅然道,“阵法与阵法之间势必相冲,未免有人居心叵测,前来相救,封印自是固若金汤,若直接在苍梧渊重启封天阵,封印反倒会成为阻碍我们诛杀无尽的盾,事倍功半。”   “要让诸神施法,在九嶷山外筑起禁制,设法困住那邪魔。”东华思来想去,凶险是无可避免的,刚刚冲破封印的无尽应当还未完全恢复法力,或许真的有一线机会。   “好消息呢?”陵光问。   说到这,执明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释然地笑了起来:“好消息就是,进入封天阵的人,并非只有死路一条。”   此话一出,四下一片死寂。   陵光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什么意思?”   重黎没料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   当日在这,众仙神面前,他说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便拼尽全力找出那条生路。   他以为那只是信口一说,就连江疑都说进去的人是出不来的,他前世也亲眼见过陵光他们和无尽一起被困在漆黑的阵法中。   高耸的冰墙,占据了半座嶓冢山……   怎么可能呢……?   但执明却丝毫不像说笑,指着画中的图阵,眸光莹莹发亮。   “若四灵入阵,在五行缺一的状况下强行以血肉和元神填补,会遭阵法反噬,这就是为何我们献祭会死,而无尽只能被封印的原因所在。”   “但重黎不同。他的命格与常羲上神一样,本就是天选之人,五行俱全,缺的只是如常羲上神那般深厚的修为和强大的灵力,只要二者俱全,阵法便会稳定下来,封住无尽少说一半法力,入阵之人便能与之相抗。”   “封天阵以‘封’和‘诛’为令,此时阵法中杀气所向,唯有一人,只要无尽神魂俱灭,封天阵中的缚神索便会消失,若我所料不错,至少还有一点时间脱身。”   他昨夜推测出这一可能后,着实喜不自禁,反复用镜花水月试出这一条生路后,阴云顿开,又反复推演了几遍后,收拾了一番,便带着这些图纸来同他们说。   “这么说来,重黎不必赴常羲上神的后尘?”江疑觉得压在心头的巨石骤然消散,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重黎却是愣住了,久久不知作何反应,仿佛有劫后余生的欢喜由内而发,他下意识地抓住了陵光的手。   不必赴死,不必分离,九死一生的绝境里,并非毫无希望。   他回来是对的,回来是对的……   如此一来,什么不周山大劫,什么嶓冢山,都不会再发生了。   他真真正正地,改变了她和众多人的命数。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你有时候怎么就能跟木头似的   “先莫要高兴得太早。”东华打断了唏嘘声,谨慎地看向执明,“此事没有你说得这么简单,是不是?”   看着他的眼睛,执明的笑容渐渐发僵,垂下眸,低低地嗯了一声。   “虽有生路,但要在诛除无尽的同时,保住入阵之人性命,的确不是件轻松的事。”   他看了重黎,顿了顿,继续说:“修为尚可以丹药弥补,但灵力却掺不得一丝假,说句不好听的,他若还是玄龙仙灵还可言一二,魔族的灵力在封天阵中,比无尽好不到哪儿去,仅凭他一人入阵,只怕还没等缚神索出现,便会被抽干灵力而亡。”   这话绝不是在危言耸听,即便修为提升,剑法精益,灵力不够就是不够。   堕魔之人的灵力,是绝对及不上仙灵的。   “若让四灵在阵外支撑呢?”江疑道。   执明摇头叹息:“不行,阵法一旦筑起,便与外界隔绝,若无生门,灵流无法送入阵中。”   “若用天一镜呢?”陵光突然道出一句。   重黎吃了一惊:“天一镜是你的法器,非你驱策,旁人只能发挥其万一之能,你便是给了我也……”   说到这,他猝然一僵,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该不会是想——”   陵光似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同你一起进去。”   她似决心将此事定下,转而看向庚辛,“参商尺能改天理伦常,逆写常理,你三人在阵外,可借天一镜和参商尺注入灵力,如此我二人便可与无尽一战。”   庚辛听愣着了,与执明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答复这荒唐的设想。   “陵光!”重黎急得拽了她一把,“此事谁都没试过,若有个万一,我们都出不来了!”   陵光平静地瞥了他一眼:“你我之间,还要说这个?”   她在人前少有如此直言不讳的时候,重黎一时哑口无言,默然几许,终是叹了口气,无言地握紧了她的手。   江疑说:“若能借参商尺和天一镜,阵法内外便有了连系,或可行。”   执明也点了点头,这法子听来荒诞凶险,但思来想去,也别无他法。   与无尽扯上关系的事,总是凶险的,他们每个人,都得在九嶷山搏这一回。   赢了,生,输了,死。   天下苍生,都系在这一战上了。   执明与东华等人就此事且要与众仙神商议,毕竟在整座九嶷山布下禁制,非同小可。   旁人走后,重黎单单拉住了司幽一人。   “幽荼帝君,我有话同你说。”   陵光也留了下来,二人的脸色瞧着其实不太好。   司幽心中有了几分猜测:“……关于我母后的?”   重黎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同他说了几句。   司幽面色顿变,“此话当真?”   陵光皱着眉,郑重道:“昨日我与阿黎在云渺宫与父神的残识谈了一宿,父神记忆模糊,但谈及九嶷山,是还记得些的。常羲上神的确在九嶷山住过好些年,但父神从未去过九嶷山,与他分离后在九嶷山逗留过的人……应是无尽。”   此事事关常羲上神清誉,故而方才东华问及,他二人皆是难以启齿。   司幽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重黎说:“常羲上神的死,虽说还差了些实证,但据父神所言,推测出的答案也八九不离十了,我与陵光得知时也觉荒唐,但帝君想要的真相确然如此,那副画你想留着便留下,看着膈应……便毁了吧,过去的事,今日来看,也很难论断是非对错,我们该做的,是了结这一切。”   司幽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静默良久,再看向二人时,已然平静下来。   困惑,愤恨了多年,一朝得解,却并不似想象中那般怒不可遏,反倒松了口气。   只是心中多少有些发寒,恍惚了一阵。   “本君知道了……”他如释重负地拍了拍重黎的胳膊,惨笑了声,“人都没了,知道这些好像也没什么用处,是本君执念,劳你们费心了。”   他退后欲走,几步出去,似是想起什么,忽又顿住,回过头来,狐疑地盯着二人,犹豫了好一会儿,仍不敢确信。   “话说你俩……在云渺宫独处了一晚上,只是跟父神的残识聊到天明?”   话中有百转千回,陵光听得心头一咯噔,似是反应过来了,登时别开了脸。   奈何重黎这会儿心在正事,没转过这个弯儿来,真就一五一十地答:“是啊,还喝了三壶茶水!”   陵光已经无话可说,司幽更是要笑出声来了,一脸鄙夷地挑着眉。   “重黎啊,有时候瞧你小子还挺机灵,有时候怎么就能跟木头似的呢?”   看着他摇扇而去,重黎仍茫然着,侧目看向陵光,却见她低着头,一言不发。   “师尊,幽荼帝君方才……哎哎哎!”   话音未落,便被拽着往外走,步伐之急,恨不得拖着他跑起来。   他一头雾水地随她回到云渺宫,一眼瞧见门口蹲着抱成团的人,若不是相熟多年,乍一眼还以为这多了个石墩儿。   陵光也愣住了,走过去,拍了拍那墩儿。   “阿鸾,你蹲这儿做什么?”   “你不是被扣在酆都帮幽荼帝君吗,刚刚潮汐殿里怎么没见着你?”才同司幽分开,重黎也纳了闷了。   前世镜鸾被扣在酆都足有十载,这回倒是快啊,十日还没有呢。   听到二人的声音,镜鸾总算从臂弯里露出一双眼来,瞧见陵光,登时心虚地垮起个脸。   “主上,我错了……”委屈的声音一点儿不像她平日的理直气壮。   陵光懵了下,赶忙和重黎一起将她扶起来。   “怎么了这是?认什么错?发生什么了?”   镜鸾紧抿着唇,瞧着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陵光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她在酆都吃了亏:“司幽欺负你了?”   镜鸾犹豫了一瞬,她连不染都抽出来了,重黎赶紧按住她,免得她又冲到酆都去拆人家屋子。   镜鸾也着急忙慌地拦她:“不是不是!主上你别冲动!不是他欺负我!……”   闻言,陵光且收回了已经迈出去的腿,狐疑地看着她。   镜鸾尴尬得抓耳挠腮,好一番纠结,才说:“日前我知道今日能回来,一时高兴,跟几个阎王喝大了,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的天子殿,后来听那几个阎王说,是幽荼帝君找来,把我背回去的……”   听到这,重黎还没反应过来,陵光却皱起了眉。   “阿鸾,你的酒品素来不大好,我记得提醒过你,勿要在外头同人瞎喝。”   镜鸾丧着脸:“喝都喝了呀——”   陵光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然后呢?你又惹了什么事?”   这习以为常的口气,显然没少给她收拾烂摊子。   “后来……”镜鸾的眉头都快拧出个八宝结了,一急手就抖,一抖心更慌,“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躺在主君寝殿里,幽荼帝君坐在床边盯着我,嘴上无端多了好几道口子,脖子上还有个红印儿……”   一想起司幽欲言又止的眼神,她就头皮发麻。   整座云渺宫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陵光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重黎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这个他熟。   这个似曾相识。   “帝君有说什么吗?”   镜鸾稍加思索:“他说是狗啃的。”   “哦,那就对了。”他义正辞严,“帝君犯不上骗你,那嘴肯定是狗啃的,错不了,我也被啃过。”   “……”陵光反手往他小腹上来了一肘子。   镜鸾将信将疑:“那脖子上的红印儿呢?”   他呲了呲牙,毫不心虚:“也许是刮痧,掐的。”   刚踏进酆都大门的司幽:“……阿嚏!”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你还有我   经一番周密的商议,封天阵重启之日,定在了三日后的正午,天地阳气最盛之时。   重黎听从江疑嘱咐,每日去天池旁凝神静思,以天地灵泽洗去魔族秽气。   起初重黎感到些许不适,但打坐小半日后,气息渐渐平稳下来,引灵入体也不再艰难。   他暗自感慨天池附近的灵泽如此精纯,包容万物,即便他已非仙灵,临时抱佛脚之举,竟也有如此效用。   灵泽顺应入体,缓慢平和地淌过四肢百骸,待一周天结束,再睁眼,天色已有些许暗了,神思清明,身子仿佛都轻盈了不少。   陵光站在不远处的山石旁,望着他微微一笑,走过来,给他递了个果子。   重黎怔然:“……几时来的?”   “刚来不久。”她含糊地答,“明日便要开拔前往九嶷山了,早些回去吧。”   他猝然愣住,算算日子,竟不觉过去了两日。   他站起来,望着幽蓝的天渐渐暗了,霜天星海,漫漫浮沉,他就这么沉默了良久。   “还有什么地方想去吗?”陵光看出了他的迟疑。   重黎捏着果子,隔了一会儿:“是有个地方想再去看看……”   她莞尔,“我陪你去。”   西海令丘山,在重黎的记忆里,一直叫九川。   那场灭顶之灾发生前,四海内也都是如此称之的。   本就所剩无几的玄龙一族,长居泉灵谷,数百族人,每日都过得热热闹闹。   跨过月光粼粼的山涧,便是裕华坡,正是花草烂漫时,一抬头望见百丈高耸的断风崖,青松翠柏,万古长青。   这儿每条路,都像是刻在他骨血里,无论何时,都清晰如昨。   沧桑年倦,重登故土,总想起年少时无知无畏,一桩小事都能乐上整日,跑过整座山,归来天晚,再被母后训斥几句。   在熟悉的屋前看到等在那的折丹,他才想起来之前,陵光先以霞蝶传音,知会过了。   不同于符惕山那日,折丹平日里喜欢穿些粗布麻衣,闲散松快,人也自在。   多年不见他这般装束,重黎不由得走了神。   直到陵光从背后拍了他一下,他才想起上前行礼。   “见过折丹帝君。”   折丹瞧着他,笑道:“哟,陵光又将你带在身边了?难得有个讨你喜欢的,倒是稀罕,听说你近来将天池的宝华仙灵也收入门下了,怎么突然间起了收徒的兴致?”   陵光笑了笑:“大约是云渺宫冷清久了,想着热闹热闹也不错。”   折丹点了点头,默然几许:“昆仑明日便要开拔了,九川这边亦会由我带兵过去,这节骨眼儿上,你怎么想着来我这转转?”   重黎本想找个借口隐瞒过去,却猝不及防被陵光推了一把,踉跄地往前奔了两步,到了折丹跟前。   “自符惕山见了一回后,这小子便觉得你面善,临行前,想来拜会。”   折丹顺势扶了下他的胳膊,看着这个似是愣住了的青年,哑然失笑。   “哦?来见我的?”   重黎看了眼胳膊上的那只手,粗粝宽厚,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是。晚辈敬仰折丹帝君,明日便要出征,想来……弥补一下遗憾。”   这话倒是将折丹逗乐了。   “这小子有点意思啊。”   陵光笑而不答,转而望向屋内:“遗玉明日跟着去吗?”   薄黄的灯烛下,遗玉正在桌前挑选着婴儿的衣裳,满面欢喜。   “不了。”折丹摇了摇头,“你也瞧见,遗玉就快分娩,此行凶险,我不能由着她胡来。”   闻言,重黎蓦地呆住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遗玉。   他知其腹中魂胎,不可能再是他,却仍忍不住多看看自己的生母。   “你觉得那孩子是男是女?”陵光打断了这阵沉默。   折丹摸着下巴,眉眼里竟是笑意,重黎虽肖母,但被问及这个问题时的神情却与折丹出奇的想。   “女儿。”他斩钉截铁。   重黎蹙眉:“为何不是儿子?”   他笑得分外嚣张:“我昨日瞧过了呀。”   陵光于身后,默默牵住了重黎的手,面上笑得无奈:“姑娘家可要好生疼爱,细致地养。”   “那是自然!”折丹颇为自傲。   陵光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我们且回昆仑,待明日,九嶷山见。”   “九嶷山见。”折丹郑重地点了点头。   临走前,重黎走近他,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小心梼杌。”   没等折丹反应过来,他已随陵光走远了。   被拉着走出了山谷,停在裕华坡,二人都静默了许久。   “知道会难受,还非要来看一眼?”陵光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却发现他是笑着的。   虽是双目泛红,喉头哽咽,却仍是笑着的。   他朝着泉灵谷的方向,跪下,庄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们死的时候,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浑浑噩噩地离开了九川,过了好久才想起,我从来没有谢过他们的生养大恩……”   他站起来,明月映着眼底粼粼的光亮,比起伤心,其实他是为之欢喜的。   “还能见他们一面,和他们说上几句话,其实就该知足的……但我忍不住,忍不住想要他们活下去,哪怕我已经改变了这么多人的命数,还是怕他们会一头栽进往日的深渊里。”   “我可以不再喊他们父君、母后,我忍得住,但我怕他们不在了,只要一想到他们不在了,我就喘不上气来……”   九川覆灭后的数千年,他夜夜噩梦缠身,他真的用了好久好久,才让那伤口结疤,告诉自己不疼了,不念了。   可今日他才知道,是疼的。   如何会不疼呢?   他们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给他啊……   陵光俯下身,紧紧抱住了他,手轻轻地,缓缓地在他背上抚过。   “你还有我。”她说,“待明日诛灭无尽,待这一切都结束了,我陪着你,我等你给我做一辈子的饭,我们回来,等这个孩子出生,亲手抱一抱她。”   没有比新生更让人欣喜的事,往后岁月漫漫,旧年的伤终会愈合,遗憾也会被更好的重逢弥补。   他们要把这样的从今往后,赢回来。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解除封印   决战那日,恰逢清明,辽阔的九嶷山,下了一场久违的暖雨,谷口的荒烟蔓草,被湿漉的雨水浇得凌乱,旗旌招摇于云端,各路兵马浩浩汤汤,从八方涌来。   苍梧崖罡风道道,枯木欲折,滚滚流云,如墨入深水般翻涌沸腾着,裹挟着滔天杀气,仿佛要将天地再度撕裂开来。   渊底的封印中,无尽盘膝而坐,虚无缥缈的幻境里,独他一人坐了数万载。   本是开天辟地的灵根,天地异变,自有所察觉,睁开眼朝上望去,隔着两道禁制,仍能看到灵障上溅出的涟漪,在他头顶漫开一簇簇喧闹的雨花。   被封入这深渊的那日他便知道,等着自己的,要么是永无止休的虚渺,要么是索命的刀刃。   相较之下,他更希望是后者。   至少等来的,算是个机会。   这么多年,这一日,终是来了……   他笑了起来,双眸阴鸷,如炼狱骇鬼,阿鼻修罗,炽烈而鬼魅,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骨笛。   与此同时,云端上,各路兵马统帅齐聚,今日部署,早已安排好。   五成把握,赌一场永绝后患的死战,能活着出去,便是大难不死。   封天阵重启前,须将原本的封印解开,而放出无尽,正是最凶险的一步。   折丹和霓旌率领玄龙一族镇守山脚,以沉霜之力罩住了整座九嶷山。   所有兵马蛰伏深渊之上,蓄势待发。   司幽走了过来,同重黎使了个眼色。   重黎会意地上前,与他凑近。   “酆都十万鬼兵,会守在苍梧渊四周,可确保拦住无尽。”   “无妨能拖一时是一时,便是拦不住,外头还有玄龙一族和镜鸾上君把守,待封天阵一起,他便插翅难逃。”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前些日子出现的两道天裂,与无尽可有关?”   婴梁山与育遗谷,接连出现的天裂确然令各界心生恐慌,他也不是没怀疑过无尽从中作梗,但亲眼见过苍梧渊下的封印后,又觉不大可能。   司幽摇了摇头:“本君细查过了,那两道天裂出现的时机,地点都毫无干系,蹊跷得很,本君也说不出道理,是否与无尽有关,实在难说。”   天裂之事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但也是几万年前的事了,毫无规律可循,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这两次天裂,前后相隔不过十日,险些牵累了江疑神君,在重黎提醒之前,他便一直在查,可惜时至今日,也没个结果。   重黎叹了口气:“罢了,赌一把。”   事已至此,也没有退路可言了。   见过封天阵的神族都屈指可数,而父神从未打算将如此邪魔放归,故而散灵前,根本没有对四灵提及解开封印的法子。   所有人此时都寄希望于长年侍奉常羲上神左右的江疑神君,而江疑的目光,则默默偏向重黎。   “前一日你让我同东华他们说知晓解开封天阵的办法,才拖到今日,到底有没有把握?”他极少撒谎,何况在这风口浪尖上,忐忑得良心不安。   重黎笑了笑,侧过身俯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   江疑面色骇变:“……此话当真?你可莫要胡说!”   重黎无奈地笑了下:“你试试便知我是不是胡说了。”   “江疑,怎么了?”陵光见他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不由得心头一沉,“有何难处?”   江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沉重地长叹了一声:“都做好准备吧。”   他突然从怀中摸出一物,塞给重黎:“幽荼帝君给的,一会儿大阵开启,此物能助你,用法前几日教你了。”   说罢,他转身走向苍梧渊,此时只觉步伐钝重。   怕重黎说的是假的,筹谋多日的决战,错在最初一步。   更怕他说的是真的,这么多年根深蒂固的相信,顷刻就成了自欺欺人的泡影。   “所有人,打起精神!”东华厉声高喝,天兵应声立盾出枪,列阵上前。   望着江疑一步步接近苍梧渊,陵光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重黎暗暗捏了捏她的手:“我在。”   江疑立于深渊之上,萧风飒飒,迎面如刀,手中拂尘似雪,拂散渊中浓雾。   阖目凝神,二指掐诀。   灵泽洋洋洒洒,粼粼随风而落,眨眼间消去了一道禁制。   第一道禁制,是不久前重黎布下,只消一句口诀,便可驱散,难在第二道。   江疑盘膝坐下,以元神为引,自丹田处,徐然祭出一朵黑昙。   早在数日前,颍川便将妙华送到了符惕山。   江疑此前半分不知,还是听颍川说,重黎来去了凫丽山一回,同他谈过,此物交由符惕山处置,自有用武之地。   他只需将其带在身边。   直至今日,他才知其用意何在。   妙华粼粼而绽,玄黑的花瓣泛出幽暗的紫光,渐渐明亮通透,悬于深渊之上。   金色的灵障忽地动荡起来,灵气如烟,皆朝着妙华撞去。   金光与紫焰势同水火般砯击着,四下罡风愈烈,飞沙走石,杀气迷眼,最后只能看到两道光华剧烈地冲撞着,沉寂了十万年的苍梧渊在这一刻,似要炸裂开来。   随着最后一击,灵泽激荡,令山石滚滚,海浪滔天,金泽消散,妙华龟裂,只听得清脆的一声,便碎散开来。   而后,风声寂灭,雨雾似凝,苍茫天地间,骤然冷了几分。   司幽头一个反应过来,冲过去一把将江疑拽了回来。   凛冽的杀气伴随着如墨的邪云同时从渊底喷薄而出,一声笛音响彻九嶷山,浓雾汇聚,再度遮蔽了苍梧渊。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如临大敌地盯住了那一团团徐然流动的云雾。   突然,强大的灵泽自苍梧渊之上爆裂开来,棉絮般的雾气刹那间化为刚刀利刃,朝着四面八方迸射!   “防!”陵光当即挥出三道金色灵障,挡在阵前。   雾气无处不在,天兵立刻以盾作挡,暂且将其防住了。   一击过后,眼下少说一半的盾牌都用不了了,看着被划出道道深痕的玄石之盾,众人不由地捏了把冷汗。   仅仅是开始,就如此狠辣,这一战,只怕真要豁出命去。   雾气散去后,深渊之上,站着一人。   长袍滚滚,似晦暗永夜,一双阴鸷的锐目扫过四面的兵马,薄唇蔑笑,仿佛连风都要冻僵在那双眼里。   与父神帝俊如出一辙的面容,却无半分仁爱万物之意,至纯至寒的邪气,缠着他的身躯,只是看上一眼,都觉得浑身发凉,畏惧油然。   怨恨,憎恶,嫉妒,贪婪……世间所有为人不齿的言辞似乎都能从他身上找到影子,仿佛那就是个脏到极致的东西,任谁都不愿多看一眼。   同胞而生,云泥之别。   刻在骨血里的污浊,再十万年,也洗不净。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似乎也没有值得那样开怀大笑的事   “那就是无尽……?”庚辛认为自己胆量不小,但看到他的那一瞬,畏惧却似本能般涌上来,惊得她退了半步。   尽管她很快便收拾好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慌,但心脏仍旧剧烈地颤动着,难以按捺那种不安。   隔得这样远,杀气仍如罡刀般剐得皮肉生疼,不敢想一会儿交手,是何等艰难。   重黎的骨节已捏到发白,紧盯着深渊之上的邪魔,恨意与不甘交织错乱着,令他双目发红。   无尽的目光缓缓地逡巡在山海间,似是要仔仔细细地将这阔别了十万年的天地看个清楚,将今日围在此处,对他怒目圆睁的族类看个清楚。   几息的沉默,对于在场之人而言,漫长得像是这一生已经结束了。   一声冷冷的轻笑撕裂了死寂,随之而至的,是刺耳的大笑,如洪水乱流,四处飞溅。   浓云被驱散,一束薄霜般的天光竟落在他身上,那缠身的雾,似成了熊熊黑焰。   他仰着头,望向苍梧渊上的那株琅珅树,看了好久好久,像是忘了身后都是来要他性命的千军万马。   但此时此刻,也无人敢动。   无一不伏地了身子,握紧兵刃,紧盯住那道静得诡异的身影。   而后,他回过头来,目光落在重黎身上,嘴角扯出一抹诡笑,突然抬手,一道凌厉的邪气冲着他面门而来。   墨藤飒然一鞭,将其抽了个粉碎!   只这一声刺响,似战场擂鼓,冲锋之角,东华与陵光随即一声令下,鬼将天兵山呼如潮,弦上之箭应声而发,流光如落星,朝着苍梧渊齐射去!   无尽似无所闻,目不斜视地立于半空,待天兵与流矢逼近,扬手一挥。   邪气便似燎原之火,将扑上来的人烧成了灰,空中的箭矢也随之消散。   陵光很清楚这些人对于无尽而言,不过蝼蚁之流,手中寸情铮铮作响,想要一战妖邪。   东华按住了剑,对她和重黎摇了摇头:“这一仗需要有人牺牲,记着该做的事,莫让那些将士的性命白白断送。”   陵光咬着牙,看了重黎一眼,他亦在摇头。   望着不远处一群接一群倒下的将士,她只得忍住了痛恨,紧盯着面若寒霜的无尽,颤抖着松开寸情。   东华点了点头,与执明和庚辛交换了颜色,三人先后冲入战场。   无尽被困十万年,一朝脱身,虽觉蹊跷,但这样的机会断不会再有,区区九嶷山,他并不放在眼里。   他与帝君乃一脉同胞,脱身的那一瞬他便知晓,这世间能与他抗衡的已荡然无存,他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去人间!去神界!他要将六界收归麾下,告诉万物万灵,告诉这不讲理的天道轮回,这世间——   不止帝君能左右苍生!   他几次冲上云霄,却发现整座山外都布下了禁制,朵朵霜花拦住他去路。   山外受他那声笛音召唤而来的妖兽,正与玄龙一族交战,四面把守,密不透风。   这阵法换作旁人,或许真被困住了,但于他而言,不过时间早晚。   只能拖住一时的小把戏,也敢班门弄斧,呵。   一道剑光自身后劈来,他侧身一躲,却是被剑气削去了一截头发。   看清来人和他手中的如墨长剑,倒是有片刻的怔忡。   “泰逢剑……你是帝俊什么人?”   开天泰逢,当初就是这把剑,将天地一分为二,也将他与帝俊之间辟出天壤。   从此渺渺九重天,再无他可归之处。   而今帝俊已去,剑仍在,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东华!”庚辛辟开邪气,与他站在一处。   无尽仔细地打量着这二人。   苍龙与白虎……他记得当初是听说过帝俊潜心折腾着能将他诛灭的“利器”,指的,可不是上古神兵,而是能驱策它们的人。   想来,终还是被他琢磨出来了。   但瞧着……似乎也没什么可令他惊慌的。   “神兵无暇,乃天作之物,物是好的,错总在用的人,只要是活物,就有破绽。”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泰逢剑与参商尺,陡然从云端俯冲而下。   东华与庚辛立即格挡,剑出如虹,流光道道,于半空飒然翻飞。   从云端到苍梧崖,终落在苍梧渊旁,三道身影如困兽纠缠,凛凛杀气,旁人近前都会被殃及。   四周的天兵在逐渐后退,深渊周围的山石,眨眼便被削成了齑粉,泰逢一剑,更是斩下了半座山头。   无尽终是被闹烦了,一掌打在剑身,将其震出数丈开外,回头一脚踹中庚辛小腹,拦腰一劈!   虽立刻凝灵聚起护持,这一下依旧将她打得砸在地上,脊骨开裂,肺腑如炸,一口血喷了出来。   未等她缓过这口气,无尽便提着她的领口,轻若飞絮地丢到了东华旁边。   “庚辛!……”东华被方才那一掌,震断了一条胳膊,只能忍着痛过来,用几乎也麻痹了的另一只手把她扶起来。   庚辛疼到浑身使不上劲,背上的骨头好像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那是一把刀,扎在她挣扎不得的地方,她如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才能确信自己仍活着。   无尽站在三步开外,仿佛在看一双笑话。   “你们不会以为,真能与本座一较高下吧?你们今日自不量力将本座放出来,本座要感谢你们,暂且饶你们一命,但你们定会为今日的自以为是后悔终生。”   他想这一日,已经想了太久了,帝俊机关算尽,也终有走错的时候。   果然,只要是活物,就会有破绽。   他赢了……   他终于要赢了!   眼底涌出的狂喜,与狰狞的诡笑反复交错,这世上已经再没有人能拦他了,满腔的怨恨,蓄积了千万年的不甘心,可以肆无忌惮地朝这世间发泄。   他不必在屈居人下,不必遭人唾骂,看着帝俊顶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心安理得地受着景仰,而他只能躲在最暗处丑陋地嫉妒。   从今往后,世间是他的,天地是他的!一切一切,都是他囊中之物!   他渴盼了这么多年的东西,终于握在了他手里!   明明如此高兴的事,他觉得自己应当再笑得嚣张些,但四下静得太冷,他觉得自己的嘴角也要僵住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那样开怀大笑的事。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阵起   东华抱着快昏死过去的庚辛,望着他忽地笑了声。   “我们从不觉得这样就能奈何得了你,与你相比,我们的确自不量力。”他狠狠抹去了嘴角的血,用颤抖得几乎使不上力的手再度抓住了泰逢剑。   “但你也是‘活物’,活着,就有破绽。”   说罢,他倏地一剑拄入石缝,借力跃起,带着庚辛眨眼退至二丈外。   眼前的一切随之扭曲,无论是眼前的山石,还是将他团团围住的天兵鬼将。   无尽惊骇地回过头,本该近在咫尺的苍梧渊不知何时已离他甚远,他变了脸色,立即凝神施法,周身邪气怒涨,遍布四周的幻术顷刻间便被击了个粉碎!   太阴斗被震出了裂缝,执明亦连退数步,嘴角流出了殷红的血。   镜花水月虽被发现,但能引到这一步,说什么都迟了。   司幽祭出烛阴扇,一声龙啸震彻苍穹,利爪当头压下,雄浑的灵泽如钟罩,牢牢将无尽封锁其中。   “重黎!动手!”他厉声一喝。   无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冲破烛阴的钳制,却发现自己的灵气在这龙爪之下极难凝聚,意图以蛮力突破之时,却发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白衣青年。   青年阖目凝神,正是那日与他交谈之人。   其口中念念有词,周身灵泽随之涌向八方,山川开始震荡,碎石剧烈地颤动,滚离原本的位置,才看到埋藏在下的阵法。   道道金光拔地而起,如穿云之箭,裂谷之风,势不可挡。   他双手执一柄玉色长剑,金色的妙音莲从眉间升起,化入那剑身中,眨眼便封补上了剑上的一道裂痕。   无心之剑,璞玉可雕,容万灵汇聚,合天地之音,唯天命所归之人可执。   刹那,涓涓灵流,自他脚下而出,如烈火燎原,迅速漫向四方法阵。   无尽终于觉得不妙,意欲挣脱,江疑立即祭出法器,百道雪刺足足将他围了三圈,镇住了烛阴所有的缝隙。   执明和东华已忍着疼站在了自己应在的方位上。   庚辛站不起来,咬着牙爬过去,痛得爬不动了,便用法器拄着,撑着,好不容易到了,坐不起来,就搬来一块石头靠着,高高举起参商尺。   无尽望着那金光顺着法阵逐渐成圆,终在重黎脚底归于圆满。   烛阴被骤然而起的金光冲飞,四方祥云皆如墨染,朝着此处汇集,金雷滚滚,罡风如刃,震碎了钟罩。   无尽猝然而出,毫不犹豫地朝着依旧神思专注的重黎扑去!   一道光影骤然闪过,他顿时动弹不得,手腕处多了一条燃着九天玄火的金藤。   侧目望去,才发现阵中不止这小子一人。   荼白的衣袍在烈风中滚滚而飞,殷红的长绸将那双暗藏杀机的桃花眼衬得极为昳丽,这样凌厉的眉宇生在一个女子身上,竟是教人敬畏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此人身上看到了些许常羲的影子。   怔愣之际,腕上金藤猛然收紧,眨眼将他拖离重黎身边。   气劲狠辣,毫无迟疑。   这一点,倒是比常羲厉害。   金藤本就灵活非凡,即便避开,长剑也会随即刺来,招招咄咄逼人,若非战敌千万,断不会有如此可怖的果决。   她手中那把最是不起眼的紫剑却是最不容低估的神兵,一剑刺中,哪怕只是划破一道口子,也极难愈合,甚至连血也止不住。   即便身陷囹圄,亦不知来者姓名,他也少有如此兴致,此刻还真想同她酣畅淋漓地决一死战。   与此同时,四面金光转暗,五道天柱拔地而起,炽烈天光,泛出乎刺亮的白。   陵光着实吃了一惊,前世她与四灵共筑封天阵,从未见过第五道天柱,或许今日之前,只有常羲上神见过。   五道天柱皆从重黎身上汲取灵气,灵流如洪,拉都拉不住,就见他的脸色陡然白了下去,渐渐开始发青。   四面阵法将合,滚滚天雷劈头而下,无尽面色骤变,意图脱身而去,却被不染一鞭拽回。   “封天阵已成,岂是是你想走就走得了的——!”   陵光祭出天一镜,帝俊的残识飞离法器,封住了最后一道缝隙。   阵法外,参商尺借残识辟出的这道缝隙,逆改常理,与天一镜连为一脉。   三道灵流一齐涌入阵中,天一镜立于五道天柱中央,顶住了其中三柱。   重黎的脸色好转过来,睁开眼,正对上无尽森冷的目光。   “你们竟敢用封天阵对付本座!如此想不开,急着步常羲后尘吗!”   他因恨极而怒极,面目也如恶鬼狰狞,望着如此庞大的阵法,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十万年前。   “谁都不能再困住本座……”他周身的邪气仿佛活了过来,注入手中骨笛,笛身滋长,竟化利剑,血从剑柄中淌出,将整把剑都染成了赤红色,“本座要离开这,本座要让六界重归混沌,重定善恶!你们这些宵小之辈,都将归于尘土,臣服于本座!”   “若这就是你毕生宏愿,那你恐怕没这个机会实现了。”重黎的声音是平静的,或许此时他们都应当怒不可遏,但当真身处封天阵中,与这个纠缠了多年的邪魔对峙之时,他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歇斯底里。   平缓的,没有任何抑扬顿挫的,仿佛只是为了告诉他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我们今日,是为杀你而来。”   诡异的静默,仿佛将整座阵法与世间剥离,一切都停在这一瞬。   无尽呵地冷笑开,这笑声是压抑的,却分外开怀,仿佛这十万年的囚禁,只着一刻是最好笑的。   “杀本座?……”   他手中的骨剑在邪气的缠绕中滋长出诡异的锐刺,仿佛有血正从那刺尖儿上滴下来。   “常羲都杀不了本座,就凭你——!”   杀气随剑而来,陵光面色顿变。   本以为之前在阵外那一下,他已动杀心,此刻才发觉,他方才压根没打算动真格。   重黎眸光一冷,当即执剑凝灵,金光如星,从剑锋开始碎散开来,五道缚神索从云端猝然而下,如五条吞云吐信的巨蟒聚在他身侧。   妙音神威,重黎早有耳闻,但若非亲眼所见,莫敢信其竟可控天道。   璞玉剑,本是世间最后一点补天灵石所铸,此事陵光从未提及,江疑却是一眼认出,故而鬼门关外那日,才会如此惊异。   璞玉无灵,化妙音为魂,驱策缚神索,只听铿锵一声,电光火石刺眼至极,一击交错,竟将无尽逼得连退了两步!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血网   缚神索灵敏地缩回重黎身边,三道为攻,两道为守,似已奉其为主。   陵光微微一诧,却也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无尽似是对这五道缚神索全然没有防备,手中骨剑被震断了些许锐刺,虎口仍在生疼。   “这便是你的法器?”无尽狐疑地注视着那些缚神索和他手里的玉色长剑。   重黎很清楚即便有天一镜和参商尺,四灵的灵力也不是永无止境的,此时没有同他多话的心思,稍一蹙眉便立即驱策缚神索齐攻而上!   陵光亦从一侧扬剑刺来,前来助他。   无尽纵情长笑,似也觉得这般才好,恨极了才打得痛快。   骨剑与邪雾卷得飓风轰然而起,地面裂开无数口子,数十截血藤破土而出,在他周身交错成一张巨大的血网!   这才是他所养的炉鼎,十万年前,便埋藏与此。   十万年,吸食着山间生灵的元神与血肉,将整座九嶷山化为荒野,才等到今日。   封天阵堵得住生灵,可堵不住本就是死物的法器。   缚神索感应到藤中浓郁的怨恨与滔天杀意,本能地陷入焦躁,金光流窜,电火嘶嘶作响,朝着无尽疾奔而去!   血藤与金索,纷乱地交错着,震得山河动荡,金光四溅,除出手之人,谁都追不上其迅敏。   肆意奔腾的灵流间,四目凛然而对,皆专注与操纵手中法器,南华挣断缚神索,缚神索又将其刺破,污血泼了一地,鬼魅可怖。   陵光头一回发现,自己竟难以插手,立即去镇守住其中一柱,为他分担灵力的吸食。   重黎体内的五行灵力似毫无顾忌地释放,轰然而下的威压,便是身处阵外,亦有知觉,法力较弱的天兵鬼将,此时接连跪地,难以直起腰身。   江疑也有些许喘不上气来,司幽在一旁稍稍托了东华一把,凝视着阵中模糊的光影,眸光渐深。   “本君虽猜到这小子平日里有藏着自己的实力,却没想到竟有如此修为……”   初见重黎时,他瞧着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的晚辈,算计着进了酆都,来见他一面。   育遗谷那一战,他向庚辛和江疑打听过,虽说那日有陵光在场,但助江疑拉住天裂之人,却是他。   若非如此,江疑早已殒命。   能改他人命数,却将自己拖入这可怖的困局中,他若不是无尽安插的奸细,便是个真真儿的傻子!   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震耳的兽嗥,他警觉地回头望去,封天阵重启,五道天之柱现世,竟将沉霜布下的阵法震出了缺口,山外妖兽正发了疯似的纷纷朝苍梧渊涌来。   寒光与龙啸越来越近,已能看到镜鸾奋力抵挡的身影穿梭于妖兽间。   黑压压的一片,如灌了墨的潮水,滚滚而来。   他顿然色变,嘶声厉喝:“所有人!守住封天阵!”   无尽未死,四灵此时皆不可动,他们若拦不下妖兽,只怕要功亏一篑了。   天兵鬼将立时收神,列阵在前,远处烟尘四起,迅速逼近。   一众仙神祭出法器,五彩祥瑞直冲云霄。   “帝君,交给你了……”庚辛咬着牙,灵流自满是鲜血的掌心流入参商尺,聚执明与东华的灵力,一起汇入阵中。   她目光决然地望向司幽,竟是将身后托付。   司幽点了点头,出阵前拍了下江疑的肩:“护好他们几个,都到了这一步,万不能出差错。”   江疑会意,拂尘信手一扬,旋即在三人身上各落一道护持,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护持便不灭。   与此同时,阵中酣战正疾,血溅在缚神索上,如灼烧般冒出道道青烟。   许是因他即为阵心,此时是能听到阵外的动静的,妖兽之潮袭来,也令他心生骇然。   前世苍梧渊之战,他就是在那一日险些丧命的,本以为还有五百年才会发生的事,竟提前到了今日。   当年的妖兽之潮是在无尽冲破封印后发生的,这次,却是在封天阵半成时。   惨绝人寰的情景历历在目,即便解开了曾经的误会,那种痛也是刻在骨血里,这辈子都忘不掉的。   似是觉察到他有一瞬的迟疑,原本已被压制的无尽一转攻势,血网似巨兽长开大口,露出獠牙,朝他扑来。   缚神索被压得剧烈震颤,重黎猝然回神,连忙举剑来挡。   封天阵吮吸灵力越久越强,阵外的庚辛已吐了三回血,东华和执明的状况稍好些,但也极难一直支撑下去,庚辛若失去意识,参商尺的灵力便会断开,届时五道天之柱所需的灵力,都将从身处阵中的二人身上夺取,如此庞大的阵法,不消一盏茶工夫,他们便会耗竭灵力。   重黎侧目望向守在神柱下的陵光,她的脸色已经开始转白了。   无尽似也觉察到了天一镜的作用,当即扬起骨剑,掷了出去!   “陵光!!”重黎高喊。   她陡然睁眼,甩出不染,赤红的九天玄火裹着金色的长藤,在空中甩出一道凌厉的烈光,与那骨剑相撞。   剑锋偏了半寸,堪堪擦过天一镜的镜面,涟漪之下,溅出些许青光。   她略一蹙眉,不染卷住了利刃,将其甩出数丈开外,侧身挡住了那道裂缝。   灵流断开些许,她立刻用自身灵力填补上了,暗暗朝重黎使了个眼色。   重黎暗暗松了口气,倏然举剑冲向那张血网。   无尽抬手召回骨剑,触到剑柄的瞬间,仍能感觉到九天玄火灼烧掌心的刺痛。   陵光在天一镜前落下一道护持,飞身而来,于半空换藤为剑,玄火金光似烟火般散裂,染着寒芒的剑锋猝然而出,迎着一双冰冷锐目,将无尽逼向缚神索的方位。   重黎拜她为师这么多年,再加上后来无数次交手,她的脾气摸不透,但出手之时一个眼神,就晓得她的意思,当即驱策长索,欲将无尽缚住。   前世也是如此,只要被缚神索拴住,这九天神罚便会接连落下,驱散他一身修为。   许是被算计在前,无尽极为警觉,几度被逼至绝境,也总有法子避开缚神索的追赶,南华周密地护着他身后,正面强捆,又被他一剑劈落。   纠缠往复,耗损的灵力愈发剧烈。   第一千零四十章 错的是你   重黎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咬牙看向陵光,她仍笔直地站着,只是手中的剑在细细的颤。   他们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有不少,无尽被封住一半法力,状况也半斤八两。   觉察到这一点后,他一心想要冲破封印,但缚神索和寸情剑逼得太紧,明明已经伤成那个样子,仍不肯给他任何喘息的余地。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伤——他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重伤而归是什么时候了,但不得不承认,眼下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你们两个……”他吃力地喘着气,眸光森然,“……报上名来。”   重黎紧握着璞玉剑,胳膊上的口子不住地渗血:“九川,重黎。”   “朱雀,陵光。”   二人咬牙切齿地道出他想要的答复后,他忽地笑了出来。   “好,好,本座且记下……”他抬起眼,周身邪气眨眼凝成钢刀,杀意藏在那笑声里,极为骇人,“如此,本座杀了你们之后,还能想起你们来——”   利刃如离弦之箭,陡然袭来,刀光剑影哗然刺目,被刺穿肩骨的刺痛能乱心神,温热的血溅在脸上,分不清是南华藤,还是人血。   借着寸情辟出的间隙,缚神索穿过密麻的刀光,终于捆住了无尽的右臂。   他试图挣脱之时,左脚也被缚住。   金雷当即而至,刺目的光不偏不倚地劈在他脊骨上,压着他当场跪了下去,喷出一口浊血。   刀光散去,重黎扶着陵光,二人身上几乎没有几处好肉。   天一镜崩出了裂隙,阵法毫无忌惮地汲取着灵力,眼看着第二道天罚将至,重黎试图再添一道缚神索,却发现自己的灵力已不足以驱策神兵。   无尽跪在五道神柱中央,缚神索本能地朝他逼去,却被阵阵精悍的邪气逼得无法近前。   第二道金雷不会等着所有缚神索捆住妖邪,只要捆上一道,神罚便已开始。   五行灵流从神柱之下漫出,终交汇于一点,雷光几乎要将人刺瞎,当头落下!   重黎下意识地抱紧了伤了腿的陵光,蒙住她的眼睛。   本以为五行俱齐,神罚之下,无尽已无法脱逃,必遭重创。   然金光四溅,嘶吼声震彻苍穹,雷光之下层层血藤接连崩裂,竟硬生生架住了如此天罚。   “怎会如此……”陵光骇然色变,挣扎着要站起来,右腿却血流不止,连迈一步都艰难。   “这混蛋!——”重黎将她放在神柱下,在她眉心落了一道护持,“在这等我。”   说罢,便毅然朝着无尽冲去。   “重黎!”陵光不甘留在此处,但灵力耗损太过,她一时目眩,竟有些看不清渐渐跑远的那道身影。   重黎立于阵中,再度注入灵力,驱策剩下的三条缚神索牵制无尽。   雷光势如破竹,无尽周身邪灵暴涨,浓如漆墨的邪雾仿佛化作世上最坚固的盾,死死挡住了天罚降临。   轰然一声,罡风四荡,重黎被掀了出去,滚到了神柱下。   陵光咬着牙,把寸情丢给了他:“用这个!”   重黎心领神会,拔出剑来朝着那飞沙走石的中心狠狠掷去!   刺耳的嗡鸣中,传来了刺破皮肉的一声。   剑气震散了尘灰,天罚已被挡下,墨色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鬼气森然,仍是十分可怖的。   他转过来,一双鹰目杀气凌冽地盯住了重黎,仿佛下一刻便会面目豹变,扑过来将他撕成碎片。   陵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望见远处深深扎入神柱的细剑,剑锋已没入半截,殷红的血顺着流苏一滴一滴地淌下来。   “咳!……”无尽猝然摇晃了一下,嘴角淌出一抹血。   漆黑的衣角,也滴出了一片温热。   违抗天罚耗去他大半灵力,寸情穿体而过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机会躲开。   这一剑算是场豪赌,可喜的是,赌赢了。   无尽捂着心口,面色陡然煞白,撑着地面,喷出一大口血,再无力挣开身上的两条缚神索,胡乱地挥着剑,阻拦剩下的三条。   “滚!滚开!……本座还没有……本座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你们休想就这么一笔勾销!!”   声嘶力竭的怒吼仿佛要一切都撕碎,他发了疯般地想要冲出去,周身灵气早已紊乱,仍不肯罢休,双目猩红欲裂,一剑一剑地砍向神柱。   “有什么不一样!本座和帝俊有什么不一样!你们一个个只想杀了本座!——”   看着他癫狂地嚣叫着,重黎不由得想起了前世。   的确,他眼下刚从困了他十万年的苍梧渊下出来,但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如何教人能忘?那样的人间地狱,如何能忘?   一时的心慈手软,只会后患无穷,他回到这,就是为了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他与无尽,非有个你死我活!   第三道天雷劈下来的时候,无尽被压弯了腰,几乎伏在了地上。   灵气涣散,令他似乎开始糊涂了。   “常羲在哪……把她找来!”他哑声嘶吼,“本座要让她看看!本座比帝俊强万倍!把她找来!……本座会成为父神,你们将她叫过来,本座有话对她说……”   他不住地咳着血,再度站起来,拖着两条电光嘶嘶的缚神索,吼到最后,没了力气,几乎是喟叹着,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喊谁。   只是固执地,要求将常羲带过来。   四周似乎静了很久,又好像并没有那么久,只是他等了太多年,已经分不清一瞬和永恒的差别了。   发红的眼终望向了陵光的方向,看着她淌血的右腿,他猝然跃起,冲过去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咙!   “陵光!”重黎骤然失色。   无尽阴鸷地盯着她的脸,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疼痛,任由血就那样淌,尸白的一张脸,厉鬼一般。   “她人呢?”   陵光几度挣扎,却发现灵力耗竭,难以召出神兵,便是想回答,咽喉也被死死掐着,发不出声来。   “常羲上神已经不在人世了!”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无尽猝然一僵,似是没有听懂这句话,赤红的一双眼,缓缓转了过来。   重黎点了点头:“在苍梧渊下,我已经同你说过一遍,记得吗?”   他尽量放平语调,余光一直留意着陵光的情况。   无尽似是愣了愣,手劲儿也松了些。   他立即甩出无愧,将陵光夺了下来。   无尽没有阻拦,仿佛倒在身侧的女子并不那么紧要,他所处的境地也不那么紧要,蹙着眉,陷入了沉思。   隔了一会儿,口中喃喃。   “死了……?对,她好像是死了……”   他好像终于想了起来,而后放声大笑。   “是啊,她用封天阵将我困在这苍梧渊底,然后就死了!……哈哈哈哈……好得很,她一心想杀本座,没想到终是棋差一招,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本座反倒还活着!她白死了!白死了!……”   陵光捂着心口喘息着,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现在这副样子,比之前更疯了。   重黎看着他笑,似是太过痛快,眼泪都笑了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他抿了下唇,攥紧了拳,终于打断了他。   “常羲上神并非低估于你,也没有算错任何事,错的是你。”   顿了顿,终于说出了下半句。   “这么多年将你困在深渊之下的,并非封天阵。”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她用这种方式,陪了你十万年   这句话在滚滚雷鸣中太过突兀,云端如此喧闹,可他们四周的风声,沙石滚落声,却好像都一并消失了。   无尽愣在了那,有些糊涂:“……你说什么?”   他们可还站在封阵法里,五道神柱!还有缚神索!他都是看到的,十万年前他都是见过的!   可这小子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是封天阵?怎么可能不是!   陵光也呆住了,愕然地望向他。   他的确会撒谎,但不是在这种时候。   封天阵,常羲上神,哪一件都不是能拿出来说笑的事。   苍梧渊十万年,他说错了……?   哪错了……哪错了!!   无尽再不顾倒地的陵光,陡然冲到重黎面前,可怖的杀气如巨浪扑面而来,震得人心神一颤。   重黎站在那双锐目的逼视下,抬起眼,直视他。   “那日看到苍梧渊下的封印,我便觉得不对,但原本也不太确信,但今日我站在这阵中,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错了。”   无尽僵住了,又不住地笑出声来,戚戚冷冷的惨笑,质疑他的不自量力。   “本座可是见过封天阵的,你休要胡言。”   “你当真见过完整的封天阵吗?还是只是这些神柱和缚神索?”重黎打断了他的笑声。   他似是被噎住了般停下来,眉头渐渐皱起,抿紧了唇,却是不肯开口。   重黎眼里闪过一抹嘲讽,忽又有些悲伤,但说出的话却是不容置否的。   “那根本不是封天阵。”   这件事他一直觉得奇怪,故而也向江疑和司幽求证过。   四灵降世之前,无尽已被常羲上神降服,当年出阵之人,也只常羲一个,她用的到底是不是封天阵,就成了谜。   江疑那边并未亲眼见过封天阵成的景象,帝俊去后,给四灵留下了这道阵法,可不周山那回,说到底也不曾真的成功。   故而放眼神界,虽流传着无数关于封天阵的秘闻,实则却无一人真的见过。   若不是在嶓冢山亲眼确认,怕是连他也会觉得这道封印,就是封天阵所致吧。   江疑说常羲上神当年是不忍,才会身死阵中,被自己所创的封天阵反噬,如今看来,恐怕不是如此。   这世间,还没有人用过封天阵。   “我虽与常羲上神命格相同,但无论是修为还是法力,皆不如上神,今日若换她在此,你早已殒命。”   用来诛杀的阵法,没有解封的法子,也不存在什么一念之仁,一旦阵成,无尽必死无疑。   唯一的可能,便是常羲根本没有在布阵时手下留情,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封天阵。   “不可能……”无尽面目狰狞起来,眼中浮现出慌乱之色,“她是为杀本座而来的,不过是自食其果,才会落得那等下场!本座……本座被封印十万年,这世上除了封天阵,还有什么能困住本座!”   “的确有,端看你信不信。”他微微一笑,“你既是父神同胞,上古神明,应当晓得古神即便没有法器,自身也是当世利刃,区区一道封印,豁出命,也是能办到的。”   重黎的眼神始终是平静的,没什么喜悲波澜,正因如此,才愈发残忍。   “这么多年你可有抬头看过,可有觉得那道禁制的灵气有些许熟悉?你可有想过……常羲上神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话未说尽,却像是什么都说完了。   无尽的脸色陡然苍白了下去,喉头哽咽,声音都开始发颤。   “不可能……”他胡乱地摇着头,“她那么恨我……一心想杀我保住苍生……”   “是啊,她恨你。”重黎笑了起来,“瑶池并蒂花,听闻是常羲上神精血养成的法宝,妙音是用来杀你的,妙华却能解苍梧渊封印,这世上恨你的人我数都数不过来,外头的人没有一个希望你今日能踏出这道法阵的。”   他静了须臾,轻轻地叹了声。   “苍梧渊十万年,世间唯一希望你活着的人,可能就是她了。”   缚神索金光流窜,云上雷电滚滚,照得人面色煞白。   “她瑶池那副画,画中另一人,是你吧。你应当比我了解她,她想杀你,可比我简单多了,什么阵法反噬,什么神魂俱灭,只要她想——都不会发生,她真的恨你,就不会有这十万年。”   他抬起眼,竟笑得有些温柔。   “无尽,苍梧渊十万年,她在等你悔改,困住你的不是封天阵,是她的血肉元灵。”   这声音仿佛索命的厉鬼,扼住了无尽的咽喉,将他拖回漆黑的深渊里去。   他不想听,可是手脚都僵住了,周遭模糊起来,唯有说话的人是清晰的。   直到这时,他才感到那笑容仍是残忍至极的。   他说,“她用这种方式,陪了你十万年,可是你看,你还是让她失望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无尽忽然颤抖起来,死死地瞪着他,踉跄着退后两步,金雷当头落下,这一次,他没有动。   双肩摇晃着,噗通跪下,第四道金雷随即而落,剧痛与重压将他抵在地上,他无路可逃般蜷缩成蛹,终于痛苦地嘶嚎起来。   那声音仿佛将胸腔撕开了,剜出了五脏,困兽夜哭般长啸着。   重黎趁机挥动璞玉,三道缚神索蛇行而上,困住了他的四肢,扼住他的脖颈,压下他的头颅,让他再不能起身。   重黎找准机会跑到陵光身边,将她扶起来,心惊肉跳地给她止血:“没事吧……”   陵光摇了摇头,郑重地看向他:“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他蓦地一顿,望向五神柱下的那道身影。   纠缠这么多年,曾高立云端,睥睨众生的上古至邪,而今却跪在那,说不出一句教人生恨的话,只是一声一声地吼着,天雷于他而言并没有疼到这种地步,但重黎的话却像是打穿了他的心。   每一句,都在要他的命。   “真假掺半吧。”重黎低声叹息,“苍梧渊下的封印的确不是封天阵,以常羲上神的修为,不应放过这邪魔,当年是那等结局,只有手下留情这一种可能。至于那副画和封印的真相,我没有证据,一半是猜的,但看他现在的样子,应是赌对了的。”   常羲之死,他深思熟虑了许久,才同司幽说。   今日这手段其实卑鄙得很,但他不是什么善人,也从未如此自称过。   他不是常羲,面对无尽,绝无心慈手软的可能,事到如今也绝不可能去怜悯这样的邪魔,说到底他其实并不关心常羲与无尽从前到底历经了什么,才会走到那样决绝的一步。   但他混账了那么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时候,什么话最能让人溃不成军。   父神无情,但无尽的七情六欲却远胜世人,玩弄人心的时候有多痛快,被反扎一刀的时候就有多疼。   常羲,就是这把刀。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弑神   问天台从层云之间显现,鸿蒙天光,炽烈如焰。   五行天柱,严丝合缝。   天罚似雨,道道劈在脊背上,待到烟尘四散,缚神索下已是一片焦土,凹陷下去,成了一座巨坑。   坑中跪着的人终不再嘶吼,断断续续地喘息着,长发披散,遮住了面容,血溅了一地,浓烈的邪气几乎要将缚神索熔断。   支撑五神柱的灵力愈发微弱,神柱已有动摇之相,天一镜的裂隙也如蛛网般一点点崩开。   阵外鏖战震天,妖兽之潮已经涌入苍梧渊,只剩这弹丸之地仍被隔绝,司幽与江疑退至阵法外,天地间邪气弥漫,云中似有紫电攒动,愈发诡异。   “天雷杀不了他,我去去就回。”重黎眸光一沉,抽出无愧跃下深坑。   陵光会意地转过身,将天一镜召至身旁,血流得手脚发麻,也不知拿来的力气挤出所剩无几的灵力,暂且遏制住了那些裂纹。   灵流汹涌地流入五道神柱,阵中罡风四起,散落一地的血藤竟再度起势,纷纷朝一人涌去。   无尽式微,怨灵即刻破鼎而出,钻人他的四肢百骸,撑着他站了起来。   重黎一旋身卷住了神柱上的寸情,将其拽了过来,毫不迟疑地一剑刺了过去!   怨灵嚣叫着扑涌而上,阻住了幽紫色的剑气,失控的南华如猩红的蛇群,摇尾吐信地盘踞在四周,缚神索发出尖锐的铮鸣,金色的灵泽被浊气所染,竟出现了点点锈斑。   无尽双目浑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体内怨灵横冲直撞,将杀戮的欲念全然释放了出来。   骨剑破空而来,重黎警觉,当即侧身避开,眼看着剑再度回到无尽手中,心头顿然一寒。   “我不信……我不信!……”嗫喏渐成嘶吼,骇人的杀气震得四下神柱摇摇欲坠。   他骤然飞身而起,朝着顶端的灵障不管不顾地冲去!   南华与缚神索交错着疾奔在其身后,如虬根纠缠,在半空中拉扯出数道巨大的长藤,金索光辉大盛,层层交叠的血藤之下,光辉如沸腾的水泡,不顾一切地想要破土而出。   “想走!没这么容易!”重黎执剑追来,周身灵力怒涨,在他触到灵壁之前,抓住了其中一条缚神索,连人带索猛地朝下坠去!紧接便是一脚,把他从万丈高空狠狠地踹了下来!   整座阵法灵流渐渐紊乱,罡风乱石,遽然而起,于半空掀起道道乱流,两道纠缠的身影如张牙舞爪的困兽,被光影来回撕扯。   陵光甩出不染,死死封住了神柱周围横冲直撞的怨灵,只要灵流不断,封印仍在,无尽便无法脱身。   寸情的紫光与浊气交杂,在乱流中翻飞,她无法将其召回,此时与其诧异于它为何愿从于重黎,不如凝神聚灵,再拖延得久一些。   重黎此时,已然毫不顾忌自己的灵力是否将要耗竭,一剑接连一剑,不给无尽,也不给自己留任何喘息的机会,嚣叫的怨灵汇成了浓雾,只剩剑影刺亮,血光耀目。   乱流从九重天刮到深坑中,卷着无数怨灵与血藤,吞天蔽日。   待风沙散去,陵光才看清那二人。   五道缚神索断了三道,所缚之人也已摇摇欲坠,难以站稳,怨灵魂散半数,剩下的似与浊气融为一体,双目猩红欲裂,更衬得那张苍白的脸鬼气森森。   他面前的人显然也没好到哪儿去,额上,颊边,侧颈,无一不是血肉模糊,来时一身白衣,此刻却像是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修罗,呼出的每一口气,都似灼热的硝烟,在萧萧寒风中升腾而起。   寸情发出刺耳的铮鸣,杀意同在高涨,剑气似成冰霜,在他脚下猝然凝住。   涓涓灵流凝成无数霜花,随他一剑辟出,疾奔如洪,道道冰刺径直朝着无尽扑涌而去!   无尽跃起后退,那冰墙也如活物,追着他直上九霄。   天一镜终是难以支撑这强盛的灵流,镜面猝然崩裂,陵光亦喷出一口浊血,再难起身。   灵流逆涌,阵外庚辛遭阵法反噬,护持俱碎,彻底昏死过去,执明和东华亦先后倒地,几乎被抽干灵力,面色煞白,艰难喘息。   五道神柱光华忽散,摇晃了两下,轰然倾塌。   阵法失了灵力维系,庞大的灵壁如江海潮退般散去,缚神索失了神力,变得不堪一击。   无尽在怨灵的托举下,直抵参商,神思仍有些恍惚,眼前闪过一抹雷电般的紫光,寸情破空杀来,直逼面门!   他横剑相抗,才发现剑身暗藏玄机,轰然而裂的冰霜,如焰火般在眼前炸开,融入眼底,冰冷刺痛。   一瞬的破绽。   脚下流云破散,风驰电掣身影浴血而来,手中长剑金泽涌动,如烈烈天光,不可逼视。   怨灵眨眼间被烫个魂飞魄散,剑锋毫不犹豫地刺入他嶙峋的身躯,穿透了他的灵核。   崩裂的声音比心跳声更清晰,痛楚反倒是之后的知觉。   “这便是常羲上神留在世间,能断你生路的唯一利刃。”   无尽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宽大的墨袍滚滚翻飞,一双漆夜般的眼冰冷决然,妙音的光泽映入那双眼里,仿佛有无数星辰闪烁,浮光掠影,从容一生。   天地间,倏地静了下来。   霄汉之上,层云翻涌,天光骤暗,只剩雷鸣电闪,黑云压下,一束光冷冷地照下来,只能望见半座问天台,整座九嶷山笼罩在骇人的深暗中。   修为稍弱些的天兵此时已难以起身,无数妖兽亦哀鸣不止。   “天之怒……”司幽愕然地睁大了眼。   此情此景对于神族并不算陌生,父神散灵时,亦是如此。   虽是邪魔,依旧是最后一位创世之神,弑神之罪,引得天道震怒。   “臭小子……”无尽咳出一口浊血,颤抖着伸出手,揪住重黎的衣领,“你也是魔,你和本座是一样的,你以为杀了本座,往后轮到你的会是什么……”   重黎静静地注视着他,风声萧然,似将万籁抹去。   “我和你不一样,从前不一样,往后亦是如此。”   “你怎么会知道常羲当年……不是想真的杀了本座……”   “猜到的。”   无尽:“……”   “看了那副画后,我便试着推测,许是有所出入,但无足轻重。”他压低了声音,俯过去,眼底的星辰散去了,只剩永夜的死寂,枯水般的冷,“只要能杀了你,我可以不择手段。”   金光轰然而散,璞玉剑受不住弑神的罪业,当场碎成了齑粉。   无尽恨极,几乎是从肺腑中挤出的弥留之音,仍是狠辣歹毒的,“你以为这样一切就结束了吗……本座之恨,天下来偿!……”   他忽地大笑起来,血却不住地从口中咳出来。   无论是死前的危言耸听,还是当真另有筹谋,重黎都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   晦暗天地间,笑声戛然而止。   长藤鞭影,墨叶如刃。   于萧然寒风中,斩落血色的头颅。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苍梧祸乱   一切发生得太快,司幽都没反应过来,本还有些话想问,却只来得及望见随之落下的身躯,在落到地面之前,如飞絮散尽。   头颅被斩下的瞬间,他竟是笑着的,嚣叫着怨恨,可那双眼睛,却像是骤然失了喜悲,如飘萍,在风中坠陨。   神明身故,来如飞花散似烟,尸骨无存,最后飘落在他眼前的,唯有被无愧灼尽,涩然如豆的残渣和不知从那儿飘来的烟霞色的玉鸣花。   不仅是他,在场诸多仙神都愣住了。   说到底无论是昆仑还是酆都,真的相信一个堕魔的玄龙族能凭一己之力弑杀无尽的屈指可数,即便有陵光跟着,也不敢将如此重大的担子放心地交托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   今日之前,所有人都做好了封天阵若不成,便要与那邪魔誓死一战的准备。   可重黎痛下杀手的瞬间,这些都不需要了。   漆黑如墨的无愧,于半空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无尽的血如骤雨泼下,砸在荒地上,砸在天兵的铠甲上……所有人都像傻了眼一般,愣愣地注视着空中血袍猎猎的男子。   他的脸色几乎是煞白的,即便是无尽,弑神的代价,也折去他不少修为和寿数,可他不曾吭过一声,拖着虚弱残破的身躯,从半空中翩然而下,走回已经四分五裂的法阵中,走到已经倾塌的神柱下,停在陵光面前。   忽地笑了起来。   “……我回来了。”声音沙哑,但眸光却是清清亮亮,分外动人。   他俯下身,托着她的腰,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来,紧紧地箍在怀里,卸下一身凛凛杀气,将所有的温柔都给这一人。   妖兽之潮散去大半,整座战场似是突然静了下来。   陵光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在哽咽,额头抵在他肩上,一时有些恍惚。   “都结束了……?”   苍梧渊大战,不周山浩劫,将会发生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改写。   无尽死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真有这样一日——   “赢了……”江疑望着那二人相拥的身影,仍有些回不过神。   一片狼藉的战场上,不知是谁先喊出一句“我们胜了”,刹那间呼声如潮,活下来的天兵鬼将抱作一团,为劫后余生喜极而泣!   没能逃走的诸多妖兽皆被各路法宝所收,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大势已去,唯有闭目认命。   暮霭渐散,云上投下几缕温暖的天光,一切似乎都渐渐平息下来。   执明心中高兴,奈何灵力耗竭,身负重伤,还没笑两声呢,就呛到了自个儿,肺腑一阵钝痛,直挺挺地从石头上跌了下去。   未落地,先栽进一人怀里,抬眼一看,却是怔住了。   东华亦是面色苍白,连剑都快握不住了,有生之年,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狼狈的样子。   平素总是冷着一张脸的人,此时望着他,竟笑了一下。   仿若枝头生花,朝露未晞,竟是温柔的。   执明看得愣住了,似是不敢置信。   远处,镜鸾和九川一众正从山脚赶来,虽有死伤,但好在终是坚持到了最后。   正当众人以为此战已结,得以松一口气时,方才已经渐渐散开的云突然又一次聚成了团。   轰然一声雷鸣,震得山河猛然一颤。   而后大地皴裂,山石滚落,刚刚还在庆幸自己活了下来的众仙神猝不及防地跌入裂隙中,妖兽嘶鸣,法器失灵,安静了不过瞬息的战场再度陷入混乱。   “发生什么了!”镜鸾和折丹刚赶到,就险些跌下深渊,错愕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只见浓云欲催,狂风大作,遮蔽了云端的问天台,连日头都随之黯淡无光。   紫黑的雷电猝然纵劈而下,本就横贯西东的苍梧渊之上,青光紫焰恍惚交错,仿佛有一双巨手,生生在天地间撕开一道漆黑的裂口。   刺耳的嚣叫从中溢出,无数阴邪黑影如蛇窟般纠缠盘游着,这世间有的,没有的肮脏,恶欲,死别生离,怨恨愁苦,皆可觅得,就在此时毫不掩饰地剖裂开来。   “怎么又是天裂!……”镜鸾吃惊地望着那道巨大的裂口。   与婴梁山,育遗谷的都不一样,这道裂口,几乎要越过辽阔的苍梧渊,纵抵参商。   父神开天时,分天地,划六界,共治苍生,但那些界限并非严丝合缝般清晰,留下的缝隙,称为无相之地。   无相之地素来凶险,故为禁地,便是神族,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得随意进入。   相传无相之地深处,为父神帝俊亲手所建的地狱,较之酆都十八层地狱,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儿关押着无数上古邪灵,日夜受尽折磨,不得返回世间。   从前也曾发生过无相之地开裂的事,但都只是小有失误,不足为惧。   今日如此庞大的裂隙,简直闻所未闻!   黢黑的邪灵似毒蛇般从裂口中游弋而出,在半空中撕扯着,叫嚣着,望见下面骇然失色的众仙神,便如洪潮般奔涌而出!   积攒了千万年的怨恨,似要将天地撕个粉碎,所经之处,便是妖兽都尸骨无存。   东华惶然色变,大喊着列阵迎敌,将执明扯到了身后,再度拿起泰逢剑。   众仙神被这等可怖的场景吓得猝然间慌了手脚,再想起要去拿法器时,往往迟了一步。   哭叫与痛呼此起彼伏,被关在无相之地深处的邪灵修为何其精悍,即便天兵鬼将奋起抗敌,也如杯水车薪,根本不是那些它们的对手。   总是在痛苦挣扎中身死魂散。   重黎和陵光也惊得措手不及,天裂的出现往往是巧合的,谁都没想到第三次天裂,竟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苍梧渊。   前世从未发生过的事,却在改变了诸多命数后,降临世间,湍急的战场之上,所有人都仓皇应战,数不清的邪灵如激流横冲直撞。   积攒多年的愤恨早已令他们理智全无,一朝获释,哪管眼前之人是不是将他们关押的帝君,只要杀个痛快淋漓!神挡杀神,佛阻杀佛!   陵光来不及召回寸情,只得祭出霄明,立下辟邪阵,将身后的人护住。   手中不染如雷光电掣,吞吐着烈焰绞杀邪灵。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邪灵涌出   重黎亦抽出无愧与她一同应战,但方才维系封天阵,再加上弑神的后果,他此时的灵力几乎耗竭,几度压不住自己的魔性,周身邪气随杀意怒涨,挥一次无愧,掌心便如灼伤般火辣辣地疼。   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些,回头望去,东华与镜鸾等人正殊死相抗,这些邪灵虽不至于像无尽那般难对付,但可怕在只要天裂仍在,它们便源源不断。   神族与酆都的兵马再多,也扛不住如此众多的邪灵,迟早会被屠戮殆尽。   望着那道黢黑如墨的天裂,重黎倏地想起无尽临死前的话。   之前在苍梧渊底问他时,他应是不知天裂之事的,但以他的修为和与帝俊齐平的位阶,以死发动恶咒,代价极大,换来的后果也极为可怖。   他不敢肯定这道天裂是不是无尽留下的恶咒所致,眼下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司幽虽未曾查出端倪,但回想起来前两次天裂其实早有预兆,只是他一门心思都扑在封天阵和杀无尽这件事上,且将那两回天裂搁置了。   却没想到……   眼前邪灵席卷如潮,他倏忽想起了那一日的嶓冢山,下意识地靠近陵光,手中长藤狠狠一鞭,抽得邪灵四散而飞。   “先想法子把这破口子封上!”司幽一面要应付邪灵,一面得护着重伤的庚辛,平日的从容自若早已不复,这一声竟是喊破了音。   镜鸾祭出沉霜,且护住退下来的伤兵,瞪了他一眼:“这么大的口子,怎么封!”   一个封天阵就拖垮了大半人的灵力,妖兽之潮才过,上哪去找那么多灵力封补无相之地!   “还有……还有长生之血!”东华反应过来,一剑将迎面扑来的邪灵斩成两截,高声喊,“陵光!取长生之血封补无相之门!裂口一合,企图逃出的邪灵会被无相之地的枷锁拖回去!”   此时在那道天裂前,还有数不清的邪灵纠缠挣扎,想要尽快出来,隐约能看到深处的锁链试图将其拽。   江疑已冲到苍梧渊之上,竭力阻拦,却因裂口太大,只能拉住边缘,不让其再度扩张,那些邪灵,却是无能为力。   闻言,陵光和重黎猝然一怔。   重黎心头咯噔了下,慌乱中竟忘了还有这件宝物。   今日的无尽还没有夺长生之血的心思,连带着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想起来。   长生之血本就是灵气鼎盛的法宝,陵光也恢复了记忆,他二人一起,说不定真能拉住这些该死的邪灵。   “陵光,我们……”他觉得此法可行,扭头看向身旁的人,却见她脸色不太好。   “长生之血的确是眼下封补天裂的唯一办法,但坏就坏在,我眼下无法将其取出。”陵光神色凝重地望着他,“这世上不可能有两颗朱雀之心,也就没有两个长生之血,你出现在婴梁山后不久,我就发现体内的长生之血消失了。”   重黎惊骇地瞪大了眼,看向自己心口。   “所以长生之血,如今都在我体内……?”   陵光郑重地点了点头:“事关重大,我暂且不曾张扬出去,但今日封补天裂,须得靠你了。”   她上前抓住他的手,目光毅然。   “我与你一起,要怎么做,且听我的。”   “你们两个!快来搭把手!要拉不出了!”江疑几乎是咆哮,指尖灵流不敢松懈分毫,天裂边沿颤动着,竟还有拉扯的趋势。   二人交换了眼色,飞身而起,一路鞭影流光,厮杀过来。   天裂之下,万丈深渊,本就接着阴曹地府,随着上古邪灵泄洪般涌出,震裂了地狱,厉鬼怨魂,全混在了一处。   司幽带来的十万阴兵奋力阻拦,几乎以身填补缺口,却仍如杯水车薪,一发不可收拾。   镜鸾和折丹只得将整座九嶷山封住,与世隔绝,把沸水盈天般的炼狱之景困在这座山岭间。   方才倒下的五座神柱此时倒是起了作用,趁着灵气未散,与霄明剑一起镇住辟邪阵,倒真护住了不少人。   东华和执明几乎杀红了眼,全然不顾自己灵力已所剩无几,身后有仙神来劝,都被他二人挡了回去。   “专心应敌!若让这些东西离开九嶷山,头一个遭殃的就是人间!我们都成这副样子,那些凡人怕不是成片儿地死!”   东华一剑震得扑杀上来的厉鬼魂飞魄散,咬着牙望向那道天裂。   无相之地素来漂浮在六界夹缝中,没有年月流逝,过去未来之分,牢狱也藏得深,平素倒也不至于如此可怖,定是无意间打开的次数太多,才会给这些邪灵可乘之机。   之前两次开裂,只怕就是试探。   本以为封上便好,却不成想今日才是开始。   陵光与重黎已站在苍梧渊之上,巨大的裂口中,纠缠着无数邪灵,其中竟还有些已然修成人形的,他们才知最先冲出来的不过是些杂碎,更为可怖的正撕扯着锁链,在后头蓄势待发。   若让这些邪灵涌入人间,后果不堪设想。   二人不作犹豫,朝江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后。   一路杀过来时,重黎就听她说了一遍心诀,此时站在这吞天蔽日的巨大裂口前,与她一同默念。   长袍染血,杜鹃般凄艳,灵流在四肢百骸间淌过,一缕金光自心口徐徐渡出,竟化出一枚金色圆珠,珠中血色似活物般流光溢彩,竟引得他怀中那枚瑶碧石也有感而出,与之交融。   两道灵流同时注入,圆珠金光陡然大盛,华光怒涨,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珠子在变大还是光辉过于刺眼产生了幻觉。   金光似天上日,强悍的灵力被激发,随驱策之人的心相而扭曲,变化,轰然一声,竟于半空中张开巨大的网。   这网比裂口更大,几乎将整座深渊包裹在其中,勾住了四面边缘,重重地往回拉扯。   此时重黎的心口仍与长生之血连结,浅金的灵流如锁链般牢牢攥住了他的心脏,那感觉其实是极疼的,像是有人在撕扯你的肺腑,但在封住无相之地前,他不可离开此处半步。   陵光纵身直抵九霄,紫电流窜的浓云间,猝然升起一道烈焰,随嘹亮的嘶鸣,赤红的巨翼飒然而展,浓云霎然被染作红霞,万道天光照入战场。   金红赤羽的凤鸟乘风掠下,强大的灵威重重压在天裂之上,金珠的灵泽与之相缠,烈焰滚滚而起,九天玄火附着在每一处角落,企图冲出裂口的邪灵稍一触之,便会魂飞魄散。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等我   精悍的灵气如罡刀利刃,困住那些邪灵的同时,也在每一刻耗损着庞大的灵力。   重黎屏息凝神,毫不顾惜地将体内所有的灵力源源不断地送入金珠巨网中,陵光因现出真身,精力耗损较之更大,他们谁都不能分心,身后全靠着江疑拦堵那些意欲偷袭的厉鬼亡灵。   战场之上,死去的人已不可计,人是一片一片倒下去的,耳边传来的,是似乎永无止境的哀嚎。   重黎眼前仿佛又掠过当年的苍梧渊之战,那种可怖,刻在骨血里的寒,他这辈子都不能忘。   但不同的是,当年力挽狂澜的是陵光,这一次,重担却落在了他身上。   金色巨网一寸一寸地将天裂拉回来,恶灵嘶吼着,朝他伸出利爪,又消散在炽烈的玄火中,后头的邪灵似疯了一般,趋之若鹜地扑出来,明知会死,也不肯放过重获自由的机会。   人形的恶灵已经爬到了口子上,青黑的利爪似树皮一般,泛着幽幽邪气,身后的邪灵推着他,去抓那巨网。   寒气刺骨而来,九天玄火也在倏然间冻住,抓住了金网的利爪被强悍的灵气刺出了斑驳血锈,竟没有像之前的邪灵那样魂飞魄散。   重黎心头一紧,灵流猝然增大,几乎要将他一气抽干。   他只感到身子似有千斤中,稍一松懈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寒气直逼面门,划破他的皮肉,迷蒙了双眼,他什么都看不清,紧要牙关,苦苦支撑。   裂口一点一点闭合,不断有修成人形的可怖邪灵扑上来,撕扯着要冲出牢笼。   邪气外泄,锥心刺骨的寒,已经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痛还是冷。   那些邪灵觉察到真正维系着这张巨网的人并非庞大招摇的朱雀,而是他。   他此时的模样瞧着就万分虚弱,邪灵们便不顾一切地扑过来,要将他撕个粉碎。   不要命的冲撞下,重黎嘴角流出的血愈发地多,一直没来得及包扎的伤口纷纷裂开,血几乎是喷薄而出的。   全靠脑子里绷着一根弦,让他不敢倒下。   裂口逐渐缩小,涌出的邪灵也越来越少,邪气被阻断,战场上的邪灵恶鬼也相继失了助益,连连败退在天兵手下。   利爪几乎伸到了他眼皮子底下,划过他的皮肉,在他颈边割开长长的血口,只差一点,就能割断她的手咽喉。   蓄积了千万年怨恨的邪气,与剧毒无异,痛到让人喘不上气。   一道光影从眼前掠过,不染飒然缚住了那条胳膊,狠狠将其绞断。   温热的掌按住他的肩,精纯的灵流随即注入他体内,那是她所剩无几的灵力。   她终于同他比肩而立,咬着牙,看着那道裂口缓缓闭合。   眼看只剩一道缝隙,扒在边沿的邪灵陷入暴怒,汹涌的杀气仿佛真的化作利刃,冲破巨网,刺穿他们的身躯。   二人的热血几乎是喷在那道缺口上的,淋淋残迹,火一般耀眼。   巨网收拢,束作一团,再没有邪灵能从里头出来,所有的邪气都被无相之地的锁链拖了回去,光华最终凝出原本的金珠大小。   天地万籁,倏然寂静。   重黎已经觉察不到自己的身体,手脚在哪里,灵力枯竭,再难支撑,从万丈高空笔直地追下去。   风声簌簌,好像一切都在远去。   忽有一双手托住他的背,将他拉了回来。   他迷蒙睁眼,望见一张同样煞白的脸。   她咳着血,却是笑着的。   眼眶泛着红,眼里盛着莹莹的泪,看起来像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血污模糊里,竟笑得像个得偿所愿的孩子。   “阿黎……我们赢了。”   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重黎才真正放下了悬在心口的石头。   明明伤得这么重,可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想要摸摸她的脸,再抱抱她,与她说从今往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历经那么多坎坷波折,不知吃了苦头,今时今日,终将了结。   他觉得自己像是死了一遍,再睁眼,还能看到她,便无憾了。   他扯着嘴角,龇牙咧嘴地笑起来,都不用镜子,他就知道自己定是笑得很傻。   喧嚣远去,战事将息,江疑瘫坐在苍梧渊旁的废墟上,无奈地摇了摇头。   眼前忽地闪过一道紫电,他猝然一怔,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见那枚本该回到重黎体内的金珠竟还悬在半空中,丝丝紫电就在二人身后攒动。   他顿时色变,霍然跃起,高声喊:“重黎!陵光!天裂还未完全封闭!!”   陵光耳边一片嗡响,先回过神来的倒是精疲力竭的重黎,他低下头,看到自己心口的灵流竟没有如期消失,仍旧与显像的长生之血相连。   金珠四周幽光烈烈,本以为已经合上的巨口竟再度长开一道缝隙!   邪灵的利爪猝然伸出,刺向陵光后背。   重黎连一声“小心”都来不及喊,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抓住她的肩膀翻身一转,挡在她的身后。   毒爪刺穿胸膛的声音如擂鼓般清晰,他眼前只剩一片猩红,血喷了陵光满脸满身,那双连笑都十分克制的眼里,陡然浮现出惊恐慌乱的神色。   “阿黎!!——”   疼痛仿佛已经令他麻木了,血水不住地咳出来,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身子明明应当坠下去,却被攫住了肺腑,朝着天裂拖去。   陵光骇然失色,江疑亦疾奔而来,试图封合这道裂口,以此拦住邪灵。   但他的灵力也几乎耗尽,又无法驱策长生之血,封合的速度实在不及,眼看着重黎半边身子已被拖入裂口中,无数邪灵扑上来,将他死死缠住了。   陵光拼死抓住他一只手,邪灵蛇行而出,狠狠咬住她的胳膊,试图逼她松手。   她已无力驱策不染,几乎将银牙咬碎,不敢放开分毫。   重黎处在人间与无相之地的边沿,耳边所有的嚣叫声都在远去,他好像渐渐什么都听不到了,浑身发冷,唯有眼前的人是鲜明的。   她那么焦急,眼泪簌簌地掉,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无助的样子,那些邪灵啃噬着她的血肉,她都感觉不到疼似的,只顾着紧紧拉住他。   他回过头,望见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像是他做过无数次的噩梦,肮脏至极的泥泞。   胸口的利爪还在撕扯,他已经无力反抗,她若是执意不放手,只会被一同拉进来。   永夜寒狱,万古无期。   他不愿。   金色的灵流涓涓不断地连结着他与长生之血,随时会同他一并坠入深渊。   他不由得想,既然万物皆有因果,当初她将心剖给他的时候,可有想到会有今日?   他的灵力耗竭了,只剩一点力气,于是用无愧的叶刃割开自己的胸膛,把那颗连着灵流的心脏取出来。   他不觉得疼,但陵光的脸色却陡然白了下去,拼命地冲他摇头。   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长生至宝,绝不能落在无相之地的邪灵手中。   他将心捧出了裂口,金珠缓缓飘落,与之融为一体。   强盛的灵力压了下来,裂口颤抖着寸寸收拢。   至此,他终于安心地笑了出来。   还有些话想同她说,已经没了力气,在那双仓皇失措的眼里,他看到了形同死尸的自己。   苍白的唇动了动,道出轻若飞絮的声音。   “等我……”   他挣开了手,眨眼被无数邪灵吞没,金光大盛,耀耀灼目,于瞬息间将裂口轰然封合!   所有的哭叫嘶吼,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席卷天地的风雪也逐渐消弭,万籁俱寂,人间无声。   所有人都呆呆地望着苍梧渊之上,孑然而立的那道身影。   她看着自己掌中的血,苍白的脸色,摇摇欲坠。   半空中的金珠缓缓向她飘来,被她狠狠挥开。   金珠认主,不罢休地飘回来,再次被推远。   就这么反反复复,直到她没了力气,面如死灰地合上眼,金珠化成了光,缓缓地没入她心口。   未能融入她体内的,只一枚小小的碧石。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号声,没有发了疯般的闹腾着要不顾一切地把人拉回来。   她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天裂封合的地方,好久好久,战事都结束了,也没有人敢上前搅扰。   她像是凝在了那儿,像是在等着什么,不敢离开寸步。   直到灵力耗竭,从半空猝然坠下,江疑才慌忙飞身追去,将人接住,才发现她已经昏死过去。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是她不愿醒来   雪后的九嶷山,总见浓雾如烟,风吹石走,尘埃迷眼,萧风肃杀的苍梧渊,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数不清的尸骸被掩埋在雪下,仲春的天,竟也能如此凄寒。   壁立千仞的苍梧崖上,枯枝萧萧的琅玕树涩然摇曳,雪压在单薄的枝丫上,几欲断裂。   这场战事结束后的日子,比想象中过得还要快,可怖的伤口渐渐愈合,从生死边缘捡回一条命的人,如今也能活蹦乱跳了。   从天裂中逃出的邪灵,和怨魂厉鬼一道儿,被押回了十八层地狱,虽不知能关多久,但也算是眼下最合宜的法子了。   昆仑,酆都,前来助阵的各族兵马皆损伤惨重,谁都是带着一身的伤,扶着身旁一样是血淋淋的同伴回到门中,惶然与恐惧化作梦魇,纠缠了好些时日。   历一番劫难,终是拨云见日,四灵闭关疗伤,昆仑也因此全境封山,只留了江疑神君陪在重伤濒死的陵光上神身边。   这一陪,便是两月有余。   众仙神私下传着二人互生情愫,天作之合的流言,皆觉得甚是般配,久而久之,不知流言何处起,只闻茶后笑谈声,说得人人都要信了。   若是换做从前,江疑还会有几分暗喜,但如今,只觉聒噪。   他清楚不是这样的。   他留在昆仑的的两月,陵光昏睡了整整一月,他什么法子都使了,治好了她的伤,她体内的灵气也因长生之血,比东华等人恢复的还要快。   但独独,就是醒不过来。   他折腾得自己都精疲力竭,连半分效用都没有。   渐渐的,他想明白了,不是他医术不精,也不是她伤及根基。   是她不愿醒来。   他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她平和的眉眼,神明极少做梦,他不确信她此时是不是见到了自己相见的人,但他知道,那个人肯定不是他。   “你这样,那小子泉下有知,会难受的……”他叹息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那日的苍梧渊上,众目睽睽,所有人都看着,被邪灵拉近无相之地的下场让人不忍去想,那就是个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地狱,跌进去的人,十死无生。   即便来路不明,即便只在昆仑出现了一月有余,甚至好多仙神还不曾记住他的相貌和名讳,但谁都清楚,那是用命拯救了他们,拯救了苍生的人,他们自愧弗如,怎敢将“死”字轻描淡写地挂在嘴边?   可不提,不代表心里不清楚。   人,回不来了。   江疑实在是没了法子,可话一出口,又觉懊恼。   什么泉下有知,魂都散了,哪来的泉下有知……   他只能守在榻边,一日一日地劝,每日只劝几句,怕说多了,又惹她伤心。   那时,昆仑的天好像都是昏沉的。   陵光醒来那日,云渺宫上的浓云散开了些,几缕天光落在庭前的石阶上,树梢上飞下几只灵鸟,终于有了几分热闹。   问询而来的仙神,一日探望三五回,隔着暖帘,望着那道平静的侧影。   她不开口,总不能一直干看着,几句寒暄,说来说去,总是会绕到苍梧渊的事上。   江疑一直守在旁边,陵光没有阻拦任何人到云渺宫谒见,来了人,她便听着,也只是听着,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坐在那,双眸黯然,像是一块木头。   直到外头的人几经犹豫,道出一句“上神节哀”,似是被什么烫了一下,猝然一颤。   “节什么哀?”这句话是月余来,江疑第一次听到她开口。   暖帘透出的光柔和如月色,映在她的面庞上,她没有笑,眸光是冷的。   外头的仙神倏地愣住,面露不解:“上神忘了……?”   “我忘了什么?”玉白的指轻轻撩起半扇帘,殿外的人只看到樱色的薄唇淡然无波地抿着,无端感到一股子寒气从脚下陡然升起,惊得二人顿时低下头去。   那唇轻启,嘴角似是微微扬起的,却又更像是一种错觉。   “怎么不说了?”   二人哽在了那,心慌意乱地犹豫着。   江疑见势不好,赶忙寻了个借口,让这俩嘴上没个把门的速速离去。   二人走后,陵光依旧坐在那,暖帘微光,映出一抹浅淡的笑。   她问他,“现在是不是整座昆仑山的人,都等着排队向我道一句‘节哀顺变’?”   江疑不知该怎么答,也说不出宽慰的话,眼下好像说什么都是错的,都是在往她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添一刀。   他叹息着,俯下身来,蹲在她面前握了握她的手,近乎恳求般说:“你累了,我带你回屋歇一会儿,好不好?”   她没有说好,也不曾说不好,事实上她醒来后多数时候,都算是听话的。   他第二十次将络绎不绝地前来探望的仙神拒出云渺宫那日,三五日可能才说一句话的陵光走出了内殿,站在他面前,同他说——   她要去苍梧渊等人。   江疑沉默了很久,劝她放下的话,在脑子里盘桓了好几日,此刻却堵在了嗓子眼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到头来发现自己能做的,竟只有站在这,陪她一起等。   “她在那坐了多久了?”东华站在这其实有一会儿了,和他一样,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就这么静静地望,望那道坐在枯树下的身影,像是化成了石。   “七日了吧。”江疑摇着头,苦笑,“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没用,嘴笨得话都不会说。”   东华叹了口气,亦是满心无奈:“你也尽力了,本以为对付无尽是最难的,谁想到……”   无相之地裂开这么大的口子,要想让那座牢狱再度紧闭,还需好些年,陵光比他想得要理智些,至少不曾想着再去打开无相之地的大门。   无论门后是什么,都不会是她要找的人。   灾厄才熄,九嶷山百年内都不可能长出任何花草生灵,世间经不起再一次的打击。   他纵身飞上苍梧崖,隔着数步,望向树下的人。   风吹起她发上的红绸,天地间,说不出的清绝孤寂。   “一人等着也无聊,我来同你说说话。”   他踟蹰半响,还是走到她身旁,与她坐在了一起。   眼前的山河其实是一样的,但屈下身来看到的东西,又与站着时略有不同。   守在远处的江疑,只剩指盖儿一点,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云海聚了又散,散了再聚,她始终望着一个方向。   苍梧渊。   已经散去浓雾,千鸟飞绝的苍梧渊。   她的眼睛是红的,眼角也是,似是哭过,刚刚才狠狠地擦掉了残痕。   他一拂袖,拿出两坛子酒,其中一坛递给了她。   陵光侧目看了一眼,没有接。   东华将酒坛搁在她膝上,总觉尴尬,不太习惯地挤出一个笑来:“这是我私藏的,大概不如符惕山的梨花酿,从前你喝酒,我总劝你莫要贪杯,可你一次都没醉过……罢了,如今的世道也不太平,我养的树前些日子又死了,你就是当陪我喝上一盅吧。”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岁月滚滚何能如初   陵光垂眸看了眼,终于捧住了坛子。   苍梧渊之乱才褪去,无尽死了,魔族没有得到当初说好的那份好处,自不会善罢甘休。   虽有江疑在前头拦下了不少消息,还是有些许闲言碎语落进她耳中。   尽是些坏消息。   可惜她眼下没有这个心思过问,也不太想管那些事。   征战半生,她累了,乏了,想歇一会儿。   这几日她总是想起自己在凡间的那些年,没有苍生重担,不知天下疾苦,用不着回应任何人的期盼和祈求。   她只是云渺渺而已。   坐在白辛城的荒院中,招摇山的茅屋前,亦或是不夜天的后巷里,每日为了如何活下去而烦恼。   她记得那座小院里长着一株樱桃树,她从上头摔下来过,跌断了腿,但樱桃的滋味却是意料之外的甜。   还记得招摇山的后山,有着无数的墓,多数都在风吹日晒下,磨得看不清字迹,但其中一座坟头,一道春天,总会开出金黄的连翘花。   不夜天的后巷里,有一只大黄狗,因为她被打断了腿,后来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最后寿终正寝,死在她怀里。   还有天虞山的素鸡腿,早已烂熟于心的门规,她那些年总有人在耳旁埋怨这规矩越抄越多……   可想着想着,便会愣住。   恍然想起,自己原来不是云渺渺,这世上还没有白辛城,没有那株樱桃树,招摇山还不曾住过凡人,不夜天的大黄狗,只会遇见这世上任何一个除她以外的人。   有时不经意地回头,目光在众多仙家神族间逡巡过去,那些人的脸明明该是熟悉的,可脑子会有一瞬的糊涂,愣上许久竟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长潋和余鸢从庭院中跑过,脸仍是那张脸,剑还是那把剑,可她只觉得陌生。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片漆黑的云渺宫,再没有人满心欢喜地点起满屋的长明灯,做一桌热腾腾的饭菜,等着她进门来。   也不会有人一前一后地吵嚷着,要让她评评理。   从来只连名带姓叫她“云渺渺”的人,也似烟云散去。   这时才恍然想起,那些曾与她比肩而行的人,原来都不在了……   酒是醉人香,可惜她闻来却总是泛着说不出的苦。   “我年少那会儿……”东华顿了顿,又笑,“这话说来有些奇怪,但应当也算咱们年少时了,也曾是意气风发的。父神说我太过锋芒毕露,还不曾真正失去过什么,才能如此坦荡自负。”   “不知苦痛,不予评说,这句话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真的领会到。”   东华苦笑着,揭开了酒盖,说:“一个小姑娘,还没到出阁的年纪吧,才这么高……”   他比划了一下,眼里碎光流动。   “圆脸蛋儿,细弯眉,很爱笑,一辈子都没做过什么坏事,她是我的信徒,日日都在我人间的龛堂前参拜,我一个武神,她总跑来求姻缘,想来好笑得很,我想让她高兴一回,就去月老那给她寻了段还算不错的缘分。”   “她出嫁那日,我下凡去看她,想着她这辈子,都会是平安顺遂的。可我错过了吉时,变作凡人模样,急急忙忙地跑去见她,还弄了份像模像样的贺礼。”   说到这,他不由得笑出了声,但那笑很快凝在了唇边。   “我到堂下时,整座府邸的人都死了,新郎官倒在血泊里,那小姑娘打扮得很漂亮,一身嫁衣也很合衬,她坐在台阶上——撕咬着一颗刚挖出来的心脏。”   他猛灌了一口烈酒,似是这样,才能有勇气去说完这段陈年往事。   “蛇妖附身,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除了将她连蛇妖一同诛灭,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顿住,默然几许,又是一口烈酒灌下去。   “我回到昆仑山,问父神,世间因果皆有报,何以善者也要遭此劫难?……不怕你笑话,那一日,我在赤水岸大哭了一场。”   岁月如洪,他已经想不起当时到底是因悲伤而哭,还是因满腔的不甘。   “我不是来劝你回去的。”他拍了拍她的肩,“神明也会有诸多无可奈何,也会有难受的时候,你要是撑不住了,就离开昆仑,出去走走,哭也好,嚎也罢,别把自个儿憋坏了,没人会笑话你……”   陵光看着手中的酒,粼粼的光像是要将人映醉了,从苍梧渊回来后,她其实从始至终都是平静的,许是真的历经了太多,她竟并不觉得撕心裂肺地疼。   只是心头空荡荡的,那儿好像什么都没有,抚上去,只觉怅然。   她抿了一口酒,辛辣入喉,再望向天地,光影绵长,远山浅淡,一行飞鸟掠过晴空。   “在被拉入无相之地前,他说了,等我,所以我才在这。”   东华看向她:“知道要等多久吗?”   “不知。”   他揉了揉眉心,“……不是他就不行?”   “不是他就不行。”   他挫败地长叹了一声,举起酒坛,同她的碰了一下,啷当一声,清脆震耳。   “那今日就敬,四海皆升平,故人归有期。”   陵光举着酒坛,终笑了一声。   “是,四海皆升平,故人归有期。”   河岸草长莺飞,堤上柳浪徐徐,荣枯明灭,又是一年春暖至,湖上薄冰消融,桥头笑语欢声,袅袅炊烟,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城门刚开,赶集的百姓便鱼贯而入,喧哗的吆喝,响彻街巷。   摊头支着两块布棚,店家热络地招呼着来往食客,这头锅中盈沸水,揭开盖儿来,沫子热闹地浮蹿着,又极快地没下去。   掌柜熟练地捞出两碗馄饨,浇上辣子,红艳艳地飘了一层,撒上葱花儿,麻利地端了上来。   “两碗馄饨加辣!渺渺姑娘,紧着烫啊。”   “哎,好。”坐在桌边的白衣女子抬起头来,明明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却生着双明丽的桃花眼,似是含情带笑的,教人过目不忘。   掌柜憨厚地笑着,背过身去继续包馄饨。   女子搅动了几下碗里的馄饨,看向坐在对面的蓝衫男子:“不吃么?这儿的馄饨做得挺好,常有人一大早赶来解馋呢,你难得来一回,我才抽出空来招待你的,吃完我还得回医馆。”   平淡的口气,听来却并没有多么不耐烦。   江疑盯着眼前飘着红油辣子的馄饨,默默吞咽了一下,着实下不去口。   “一大清早的,你也不怕闹肚子……”   对面的人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两口一只馄饨下了肚,嘴角边还沾着一抹红油,也浑不在意。   “这地方入春就湿寒得很,吃点辣的能驱寒。”   江疑蹙眉:“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还用得着驱寒?”   她一顿,倒也坦然:“行,算我嘴馋,一天不吃点辣的浑身难受。”   说话间,她碗里的馄饨几乎见了底,于是抬眼看向他碗里还纹丝未动的。   “你要是不吃,我能吃两份。”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所有相遇皆是久别重逢   江疑嘴角一抽,把自己这碗推到她面前。   她顺势一接,一点没同他客气。   “你怎么突然想到下凡找我了?”   看着她吃得挺香,江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昆仑这几日出了件事儿,你知道吗?”   她嘴里不停,说话也含糊:“唔唔唔……?”   江疑白了她一眼:“咽下去再说话,你这来凡间一趟,规矩都没了?”   她眼下嘴里的混沌:“什么事?”   他瞧着她嘴边的红油辣子就一阵头疼,忍无可忍地丢了块帕子过去。   “赶紧擦擦!”   趁着她抹嘴的工夫,他踟蹰了须臾,说:“东华把执明给办了。”   抹嘴的手猝然一顿,她面露惊诧:“……办了?怎么个办法?”   提起这事儿他怪头疼:“还能怎么办的?喝酒坏事儿啊!”   她一怔:“……谁喝酒?”   江疑摊了摊手:“执明。你也知道他那酒量,堂堂玄武上神,还不如老君家的门童能喝,也不晓得抽什么风,我刚带了两坛子梨花酿去昆仑,一转眼工夫给他喝没了,喝完连屋子都走错,跑到东华那儿去躺了一宿,第二天我见他都是扶着腰,被东华搀出来的。”   “会不会是误会了?”比如起夜的时候,撞到桌子腿儿什么的。   “误会?”江疑呵地笑了声,“东华自个儿认的,误会个腿儿。”   她清了清嗓子:“这跟你下凡有关系?”   江疑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执明都跑我这来要治腰疼的方子了,我不下凡,难道真坐那儿给他俩治那什么……‘跌打损伤’啊?”   “咳咳咳!……”她着实被红油呛了一口。   江疑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陵光,你还要在凡间多久,真不打算回昆仑看看?”   对面的女子顿了顿,还是先咽下了最后一口馄饨,淡淡一笑:“好久没听人叫这名字了,倒有些不习惯。”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和手,叹了口气,“我回去做什么?我已经不是四灵之首了,现在的四灵之首,是东华。”   “那长潋和余鸢呢?”江疑蹙眉,“都三千年了,你就这么把他们晾在云渺宫?”   陵光微微一顿,一闪而过的怔忡,旋即又平静下来。   “长潋依旧是我的弟子,我能教他的,这些年也都教给他了,在不在昆仑教,倒没什么紧要。至于余鸢……”   她笑了声。   “她比长潋来事儿多了,我这些年辗转各处,换了千百种身份和名字,总能被她找到,这不,前些时候还跑到城里寻我,想让我带她去一趟不周山。”   “不周山?”江疑一脸茫然,“去那作甚?”   她哧地一笑:“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见色起意。”   她说:“平日里乱七八糟的书看多了,听闻不周山山神美貌过人,乃四海仙山神君中排名数一数二的翘楚。”   “……可四海仙山的神君,大多都是鹤发垂褶的老者啊。”江疑纳了闷了。   “可不是。”她撇了撇嘴,“所以那些个仙君图鉴啊,挑来挑去拢共捯饬出那么几个,东华年年画在最前头,你约莫在四五页前后吧……听余鸢说,从前年起,长潋的出浴图就挂在了第三页,至今没撤下来过。”   “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余鸢怎么没瞧上长潋?”江疑想不通了。   陵光摆了摆手:“我问过了,那丫头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长潋这张脸从小美到大,看都看腻了,下不去这口。”   这都跟谁学的歪理?   江疑摇了摇头:“所以你真带她去不周山看人家神君了?”   她毫不心虚地承认:“不周山附近布有结界,她修为不足,暂且进不去,我正巧也想知道那些个画像是不是胡诌的,看一眼而已,又不会少块肉。”   回想起那日,陵光不由得笑了出来。   有些事旁人不曾问起,便无需多言,譬如她的记忆,譬如长生之血,譬如……其实是她想去见一见那位不周山神君。   踏进不周山的那日,像是做了一场梦。   记忆中的废墟与眼前鸟语花香的山岭恍若隔世,山间流水潺潺,飞鸟不惧生人,半山的相思树仍是生机盎然的,入春后,便开了一树明媚的霞红。   盘根错节的树根下,躺着一道雪青的身影,轻盈的纱衣遮住了半张脸,似是睡着了。   余鸢紧张地抓着她的胳膊,但说来,她竟比她更紧张。   岁月湍急,堆积的往事,从眼前匆匆掠过。   那年在北若城下,温润如玉的少年,仿佛还是昨日。   她走过去,怔忡地望着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好久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余鸢却是激动地摇着她的袖子:“神尊你瞧你瞧!他比画里还要好看!”   闪着碎光的眼里,满是明媚的颜色。   江疑听到这,狐疑地皱起了眉:“你们真的只是去看一眼?”   陵光的脸色倏地尴尬起来:“……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寂静中陡然传来的喧闹,惊动了树下安睡的神君。   “余鸢同他起了些争执。”她轻咳了一声,“……把人推湖里了。”   “其实起因只是想问问他的名讳。”   “……所以问到没?”   “嗯。”她默然一笑,眸光温柔起来,“不周山神君,步清风。”   清风明月,朗朗如君。   故人以陌,往事迆迆。   如此久别重逢,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放下银两,起身,江疑忙跟上。   “听折丹说,他姑娘三千岁生辰,你去了?”   陵光目不斜视:“去了,送了一点贺礼。”   “一点……?”江疑嘴角一抽,“你送的可是霄明剑。”   泉灵谷中,当他看到霄明剑被一个小姑娘抱在手里霍霍的一幕时,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陵光却笑:“嗐,天下太平,我也用不着那剑,送给少缓护身倒还有用些,我身边还有不染和寸情呢,出不了什么事儿。”   少缓,便是折丹和遗玉的孩子。   今年刚满三千岁,快到出阁的年纪了,她百岁生辰时,她便去过九川。   同样的裕华坡下,粉雕玉琢的小丫头举着五彩斑斓的花,朝她跑过来。   那时的她,还会被诸多回忆惊扰,猝不及防地陷入伤感与遗憾,以至于竟抱着那孩子,哭了很久。   三百年蓄积的难过,在少缓递上花束的那一刻崩塌了,那可真是……哭得相当凄惨。   她回想起来,都不免觉得丢人。   “你……还在等他吗?”江疑犹豫了很久,还是问了一句。   她脚下一顿,旋即长叹了一口气,比起失落,更像是每日醒来,让自己清醒过来而抻一个轻松的懒腰。   “啊,等的。”她笑了笑,“不过也不会一直想着这件事了,去做点别的,活得高兴些,他回来的时候,我得打起精神,笑着给他一拳头。”   其实她如今想到过去,还是不免鼻头发酸,但这么多年,等待都成了习惯,倒也不会疼得锥心刺骨了。   如此,江疑也稍稍松了口气。   也好,总比三千年前,她连睁开眼的都不愿意的时候好。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我试着忘了自己是个上神   一路走来,他同她说了诸多趣事。   譬如这些年一直同昆仑做对又屡屡在东华手里变着法儿吃亏的后魃帝君,前些日子被自己的儿子篡了位,魔界易主,虽说新任帝君也不算尽如人意,但好歹讲理了些,同昆仑谈了数次,近几年倒也相安无事。   哦,新任帝君的名讳,江疑提了一嘴。   其实他不说,陵光也是知道的。   后魃之子,唤作遥岑。   东海敖广喜得一孙儿,唤作阿洵,今年刚办了五百岁诞辰,意在同北海少阳山府君幺女定亲。   然那孟小姐的性子着实刁蛮,头一回和这位东海小殿下碰面,就说人家是个奶包子,嫁他还不如嫁魔族。   这话放出去还没三日,就传出近来闲得发慌的遥岑帝君跑到人家小姑娘墙头上跟人吵了一架的破事。   零零碎碎的,倒是能说不久,陵光倒也不打断,静静地听。   一路行过长街短桥,暖风和煦,岁月更迭总无声,偶然抬头,望见湖上缓缓使过一叶乌棚,杨柳依依的河堤上,两个姑娘举着风筝跑过去,藕色春衫,风华正茂。   她忽地停住了,望着那两道身影,眼中似有流光错影,已然模糊的记忆,倏地清晰起来。   江疑也回过头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两个姑娘家确然是如花的美貌,最好的年纪,玉一般无暇的人儿。   尤其是举着风筝的那位,天生一双含情目,竟也是昳丽动人的桃花眼。   “相熟之人?”他问。   陵光默然几许,摇了摇头:“两位故人。”   “哪里的故人?”   她笑了笑:“北若城。”   江疑一头雾水:“哪有这座城……?”   她不置可否,转过身与那二人渐行渐远,前世缘尽,一别两宽,过眼多少面容,犹是生前人。   桥边巷口,一溜儿地摆着摊,早市喧闹,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有。   拐过这个口子,便是一间医馆。   店面不大,店名也寻常,推开乌木的门,里头收拾得还算干净,屋中无时无刻弥漫着浓郁的药香。   泛着苦,也溢着甘。   “你开的铺子?”江疑问。   陵光将两扇门都打开,又去丈高的药柜前抓了几味药材。   “掌柜的去山里采药了,过午才回,清早看病的人不多,我看着铺子,也足够了。”   说着,她将药放入舂桶,细细地磨开。   “你几时学的治病?”江疑疑惑地蹙起了眉,盯着她手中的杵子。   从前拿起刀剑便能所向披靡的手,而今却熟练地做着这些琐事。   “这几年学了些皮毛,能治些小毛病,不及掌柜十年行医,救人无数。”她说着,将另一只舂桶递到他面前,往里头撒了把药草。   江疑嘴角一抽,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杵子帮她捣药。   晨间前来看诊的人果真不多,江疑捣完了药,顺手帮她将角角落落收拾了,闲下来便瞧着她坐在矮案前,给几个胸闷咳嗽的病人开方子。   褪下了厚重的战甲,尘封了凌厉的长剑,红尘俗世里,活得从容自在。   仿佛千古漫漫,岁月湍急,她只用心无旁骛地去做好最后一件事。   晌午刚过,日头正盛,一红衣女子背着药篓从门外进来,最是明丽动人的年纪,眉眼娇俏,肌肤白皙,与这身红衣极相称。   用细带扎着袖子,长发也高高束起,不施粉黛,颇为干净利落。   她额上浮着一层细汗,像是急急忙忙赶回来的。   四目对望,二人都愣住了。   江疑头一回在凡人面前如此尴尬,手中的药杵也停了下来。   陵光掀起暖帘,手里还端着刚从后院收起的药材,望见来人,微微一怔。   “阿旌,今日怎的这么晚回城?”   门边的女子笑了笑:“想找一味药,不觉走得远了些,这位是……”   “一位朋友,多年不见,今日是来看我的。”陵光顺势给她递了块帕子,转而对江疑道,“这便是我同你说的医馆掌柜,霓旌姑娘。”   江疑吃了一惊,又觉人不可貌相,行医救人也不分老少男女,这般诧异十分失礼,这便上前,客客气气地一揖。   “在下江疑。”   霓旌愣了愣,望着眼前人,哑然失笑:“故人……?渺渺,没想到你的故人还挺多的。”   这话听着突兀,陵光也懵住了。   霓旌回头喊了声:“你不是要找渺渺么,还不进来?”   门外静默了一会儿,终于从墙边走出个白衣青年,如雪的纱衣,融融春阳里,像是会发光,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仿佛从画里走出的人,英俊的眉眼间透着些许初出茅庐的稚嫩。   莫说陵光,江疑都愣住了。   “……长潋?”   新绿梢头,碧雅闲亭,医馆后巷百步之遥,平素少有人经过,倒也安静。   霓旌说,是在采药回来的路上碰见的他,帮她斩了一条背后靠近的毒蛇,他说自己是来寻师父的,听他一通比划,她觉着多半错不了,便将人带进了城。   陵光站在庭中,看着眼前忽然比她高了许多的青年,静默良久,仍不知从何说起。   倒不是气他下山,跟到这城中来,只是印象中尚有些稚嫩的少年模样忽然间变得高大起来,竟令她感到一丝恍惚且茫然。   “听余鸢说,师尊眼下住在这座城里。”还是徒弟先开了口,“我想了很久,觉得应当来见见您,没想到江疑神君也在。”   陵光抿了抿唇,轻叹一声:“你在昆仑好生修炼,比寻我有用得多。”   “可我都学会了。”   他默了默,垂下眸:“师尊教我的那些法术和剑术,我都学会了,但您一直没有回来,我在昆仑等了您三百年……”   陵光一怔:“……都三百年了吗?”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总觉得上次见他,好像只是三日前的事。   可算算年岁,确然如此。   “人间春去秋来,忙碌起来,容易忘了日子……”她无奈地笑笑,“待为师想想,再教你点别的吧。”   长潋几经犹豫,难过地望着她:“师尊真的不打算回昆仑了吗?”   陵光蓦然一僵,垂眸轻笑:“你们一个个的,都问我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回去,好像我弃了昆仑似的。”   她舒了口气,怅然喟叹。   “眼下海内太平,无需操戈厮杀,六界安,昆仑便只是一座灵气鼎盛的仙山,我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   “怎会一样?”长潋不甘地望着她,“您是上神之尊,应在九霄之上,享长生福乐,而不是在一间小小医馆里,浑浑度日……”   闻言,陵光面色微凝,本以为她会有所不悦,但最终只是平静地笑了下。   “可我情愿留在这。”   长潋合了合眼:“……为了等那个人么?”   他对三千年去死在苍梧渊的那人印象其实不深,岁月更迭的磋磨中,那道身影也渐渐模糊了。   只剩下一个月下的轮廓,只知道他是个值得敬重的人。   但敬重与执念,是两码事。   他想不明白,为何这么多年遥遥无期的等待,她仍不肯放下。   这句话似一根针,无心却不偏不倚地刺中了她。   “不能回去等吗?”长潋望着她,近乎恳求的口气。   她默然良久,淡淡地笑了下。   “我在昆仑山十万载,时常在八隅崖俯瞰众生,从前总觉得那是上神的责任,无论什么时候,都应心存怜悯,但其实高傲自负的反而是我自己。”   “人间三千年,我试着忘了自己是个上神,忘了自己是朱雀,换了无数个名字,兜兜转转,还是觉得叫‘云渺渺’最好,渺渺众生之一,同在青天朗月下,没什么可值得骄傲的。”   她尝尝的舒了一口气,眼中的笑意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活。   “我只是,很喜爱这人间,七情六欲,喜乐悲欢,我想多看看,把他曾对我说过的风景,都走一遍……”   曾痛不欲生的伤感早已褪去,思念也不再厚重得让人喘不上气来,伤口结了痂,只是仍在哪存在着,在两千多年的光阴里积淀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习惯。   习惯了,等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她抚着腕上的瑶碧石,平静地笑了笑。   “过往会淡去,传说也会逐渐残缺,终有一日,世上没有人会再提及苍梧渊一战,也忘了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可至少,有我一直记着他,他就永远不会是孤单一人。”   第一千零五十章 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江疑带着长潋离开那日,或是故人重逢,许多平日里都不会细想的过往,皆随感慨涌上心头,当晚陵光极为难得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盛世煌煌,海晏河清,最平凡的相遇,最动人的重逢,无数虚惊一场,有幸失而复得,江枫渔火,春暖花开……每一处风景里,都有同一个人。   白云苍狗,长风绵绵,她也如凡人一般,垂垂老矣,看着掌心的裂纹,粗糙的十指,感慨白发苍苍,寿数将尽。   有个人陪她淌过岁月长河,平静地走到坎坷波折的路尽头,坐下来,心无愧怍地回望来路。   笑谈生前。   牵着她的那只手是暖的,指腹生着粗糙的茧,掌心却柔软。   她合上眼,心是安定的。   黄泉厚土,无所畏惧。   梦里似千年,醒来天还是黑的。   床头的膏烛早已燃尽,她起身,点亮案头一盏油灯,执在手中,披了件外袍走出门。   三星西斜,明月还挂在梢头,萧萧晚风,冷得人一哆嗦。   总是热热闹闹的街巷,万籁俱寂,呵一口气,似烟云洇开。   她举着灯,慢慢地走,回过神,竟站在后厨门外,神使鬼差地,上前推开了那扇门。   烛光霎时照亮了整间屋子,衾暖灶冷,篓子里有一些白菜和面条。   她其实不饿,但心里空落落的,总想做点什么。   于是点起了柴火,烧暖了锅灶,一瓢水,哗哗地倾下去,没一会儿,便咕嘟咕嘟地滚起来。   切菜,下面。   水雾氤氲,仿佛将一切都拖回了久远的梦里。   三危幻境,记忆都模糊的那一晚,站在灶台边忙活着给她煮一碗宵夜的人。   本以为刻骨铭心的会是那些轰轰烈烈的波折,骨血为誓的坚定,可到头来猝然从脑子里冒出来的,却往往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碗面,一包桂花糕,鸡毛蒜皮的争执,一起走过的长街上偶一抬头,望见的一盏粗糙的纸灯……细密如针,仿佛将心掰开了,再揉碎,从渣滓里寻出片刻的温柔。   细想来,其实误会与分别的时间,远比相伴来得长。   那颗糖其实早就化了,她只来得及尝到那丁点儿的甜。   守着这短暂回忆走过漫漫千年,她时常会想,自己到底是在等他,还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绝望到一步都走不下去。   这些年里,从大荒南北,到旖旎江南,明月桥头,花影灯下,她遇见无数素昧相识的“故人”。   她在那么多熟悉的面孔里寻着,仓皇地张看着,好几回瞧见相似的背影,追过去,又失望而归。   锅里的水热闹地翻腾着,她静静地看了很久,以至于面盛出来的时候,其实有些糊了。   她端着面,坐在桌前,烛火涩然,风声渺远,拿起了辣椒罐子,才舀一勺,忽又顿住,想了想,抖掉了大半。   清汤面儿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油,很是诱人,她尝了一口。   心道,其实比从前做得好吃许多了,只是仍旧感到好像缺了一味,总是做不出记忆里的味道。   真要说是缺了什么,又答不上来,明明是那么久远的事,偏固执地觉着不是这样。   一滴温热砸在手背上,猝不及防的,她自己都怔住了。   只是一碗面没有煮好,好像又不仅仅只是一碗面,而是更多,更多她来不及填补的空缺,浮生醉梦里,她醒来,似乎已经过完了一辈子。   可这一生里,走到最后,双手是空的,心也是空的,她说不上来到底因为什么,忽然间觉得难受得厉害。   蓦然一股子酸涩刺疼了她,无端的委屈起来,眼泪也簌簌地淌。   汤冷了,面也糊了,寂寂长夜里,只剩她捂着脸泣不成声。   黯然深梦里,似乎一切都是碎散的,走在漫无尽头的永夜中,不知今夕何夕。   被碾碎的思绪在千万年的沉寂中缓缓汇集,渐渐的,有了虚渺的轮廓。   一盏金莲于黑暗中绽开,抖落无数星辰,莹莹如溪,绕着薄如蝉翼的花瓣盘旋而上,万里星河如幻梦,恍然间,似乎听到了风声。   仿佛刚下过一场雨,湿润的雨露落在睫毛上,颤抖着,缓缓睁开眼。   天地好像亮堂了些许,但能看清的依旧只有眼前的金莲。   他想了很久,才从混乱的记忆里回转过来。   “……妙音?”   莲心传来一声低笑,“我不是妙音。”   声音是温柔的,总是带着一点笑意,他从未听过,但莫名的,好像已经知道答案。   “您是……常羲上神吗?”   那声音顿了顿,没有否认:“当年苍梧渊,我曾在妙音中留下一缕意念,没想到一等就是十万年……能在这见到你,他……已经死了吗?”   她不曾道出名姓,但他就是知道她在说谁。   “是,我亲手杀了他。”   她笑了笑:“是吗,那就好……”   “您不怨?”   “怨什么?”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十万年,还不够吗。”   “不过有句话你说错了。”她话锋一转。   “……当年,我是真的想了结一切的,一起死,也好过反目成仇。”近乎喟叹的声音,“我这辈子啊,就想要一样东西,但终究是失之交臂,错过,就没有回头路了。”   金莲微颤着,无数璀璨落在他掌中。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他似是在认真地想,但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垂眸苦笑:“想不起来了……”   今夕何夕,仿佛置身于迷雾中,怎么都找不到出路,周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连他自己也是。   “那你就这么认命了?”   “认命……?”他有些糊涂了,“我还能去哪呢?”   “既然如此,你为何始终不肯散灵而去,逗留在这一隅之地?”   这个问题似是将他难住了,他思索了很久,仍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不知道……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但独独记得,我还有个心上人在世上,她还在等我回去,我若死了,她会生我的气,她生气起来,不太好哄,我要花很多很多心思逗她开心,我再不能让她哭了……”   他独自在这虚空中走了太久,看不到任何光亮,说不清为何,只是说起这样一个人,胸腔就像是被暖意盛满了,细密地疼起来。   “你……想不想见她?”常羲问。   他猝不及防地愣在了那,想到什么,忽又低下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心口。   “……我已经死了吧?”   血肉被撕成碎片的痛楚,元神四散的空洞,他真切地感受过,只是这个事实,直到今日,他才敢直面。   常羲笑了笑:“确切来说,其实从你以妙华之力回到婴梁山那日,你便从世间消失了,你还活着,自有别的原因。”   他蹙了蹙眉,模糊的记忆里,好像有人同他说过相似的话。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你的心是干净的   “你可知上神,是怎么来的?”   常羲的笑声如清风拂耳,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一则生而为神,父神亲封,二则功高德厚,恩泽后世,封神之日,重塑骨血,当年罪业你早已赎清,心有天下与心有一人,从来不是一件非要争执的事,苍梧渊之上,你的功绩,足以流芳千古,你可以更骄傲些。”   “这回报,你受得起。”   金莲散华,化作点点流光,在他眼前铺成一条漫漫长路,路的尽头,是如雪的天光。   她说,“重黎,你低头看看,你的心是干净的。”   这个名字,于混沌中替他拉开了蒙昧的厚纱,仿佛透过暖帘,点起一盏温热的灯火。   他低下头,空荡荡的胸腔中,正流光溢彩,无数星火交汇于一点,滚烫的,坚定的,似烟火盛大,在那处空缺迷惘的多年的地方,凝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心脏,怦然而动。   炽烈的光如火焰般耀耀夺目,他从来不敢相信,自己的心是如此澄明高洁的模样。   从那颗心伊始,莹莹光泽徐徐淌过四肢百骸,被碾碎的血肉迅速地苏生愈合,他越是靠近那束光,越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   蜿蜒曲折的长路,不像梦魇中走不到尽头,两侧流淌而过的,是无数的前世今生,零星碎忆,在他脑海中交错,从凌乱到清晰,最后定格在一道荼白的身影上。   满树挽香玲珑,随风而动,树下的人似乎已经在那站了很久,等了很久。   明明是一道很淡很淡,仿佛水中墨一般的平静背影,却让他心头酸疼,泪湿眼眶。   于是他加快脚步,那道白光似乎在拉扯着他,他合上眼,从永夜中踏出,身后长路消散,常羲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   眼前光影消散,仿佛自浮生一梦中醒转,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清晰起来。   山河清朗,夜尽天明,他掌中捧着的,已不是妙音,而是一枚浑圆的白珠。   清风柔和,水声喧闹,无数金光于泼天星海下拔地而起,晦暗长夜,刹那如昼。   半炷香工夫前,晨光一缕照在潮汐殿的金顶上,似有薄纱散去,门前石阶也跟着亮堂起来。   东华走出殿门,揉了揉发紧的眉心,望着满山葳蕤草木,舒了口气。   近来酆都那边出了点岔子,似妖族作祟,执明和镜鸾前去协助主君查探,这昆仑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儿,也就落在了他头上。   至于庚辛……她不添乱其实就挺好了。   今日的玲珑花开得极好,从山头望下去,半边云霞般的雪青色,碧空朗朗,云海卷涌,浑身泛着暖意。   真是少有如此舒坦的日子。   日月同天,霞光千里,算是难得的吉兆了。   “东华上神!——”老远传来一声嘹亮的高呼。   他一愣,就见山道上有道天青的身影阔步而来,手里提着俩酒坛,衣摆飞舞,活像只招摇的孔雀。   东华给他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走到跟前。   “……颍川山主,你怎么来了?”   颍川大步一跨,手里的坛子险些怼到他脸上去。   “找你喝酒啊!”   “……”他这一时半会儿拐不过弯儿来,毕竟他同这位性情乖张的蠪蛭王,也是近些年才有的交集,他从前来昆仑,都是找陵光拼酒,谁成想陵光走后,竟轮到他头上。   他的酒量,算是被硬灌出来的。   颍川放下酒坛,直接坐在了门口,东华也不好就这么晾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坐了下来。   “你如今就日日在潮汐殿忙活?”颍川丢了一坛子给他。   东华揭开盖儿,闻了闻,确然是难得的好酒。   “如今昆仑能主事的只我一人,总是要忙些的。”   颍川笑了声:“陵光这一走,你倒是忙得焦头烂额。”   提及陵光,东华有些恍惚:“神族寿数极长,日子过得也糊涂,她……离开多久了?”   “三千年了吧……”颍川叹了口气。   “这么久了吗?”东华不敢置信,但静下心仔细算算,好像是过去了许多年。   说来前些日子经过云渺宫,瞧见长潋在树下练剑,曾抱在怀里都嫌小的宝华仙灵,恍然一眨眼,就成了英挺坚毅的青年。   时光荏苒,岁月湍急,他竟也有一种往事匆匆,故人难留的感慨了。   他话少,但颍川半点不觉尴尬,同他喝着酒,聊的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但这般百无聊赖,也不至于无趣。   半坛子酒下毒,身子也暖起来,本是寻常,可说着说着,竟都出了汗。   颍川捻着袖子扇风,满脸狐疑:“东华,你觉不觉得,这儿越来越热了……?”   东华灵根属水,倒没他这么怕热,却也被燥得心慌气短。   金光耀目,照得石阶发烫,他一直以为是潮汐殿顶的舍利金珠,可晨间的日头怎么可能如此炽烈?   二人觉出不对,起身朝天上望去,只见原本遮住问天台的层云逐渐散开,万华浮山显露全貌,云霞逼天。   数不清的金光如利刃直抵参商,竟将祭坛之上的无边星海照得一片刺亮。   二人眯着眼,都看不清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灵鸟从四面八方涌入昆仑,山中仙灵纷至沓来,停在问天台下,仰望着苍穹。   东华怕是出了什么意外,立即与颍川登问天台一探究竟。   金光灵泽逼人,只能沿着台阶脚踏实地地上去,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一束烈光突然从九重天直落而下,刹那间走失飞沙,整座问天台的草木被罡风摧折。   泰逢出鞘来挡,仍被压得连退三步,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   金光太盛,看去近乎一片雪白,借着泰逢的剑气,辟开炽风猎猎,有道人影立于光辉之中。   “谁?——”东华厉声喝。   那人影似是僵了僵,踟蹰片刻,从金光中冉冉步出。   荼白的长袍,领口与衣摆处,绣的是流光溢彩的金色祥瑞,素雪薄纱,如轻云蔽月,双肩悬轻甲,垂乌发,褪去戾气的五官,似乎也随之柔和不少,青松翠柏,秉节持重。   若不是那双漆夜般的眼,与三千年别无二致,东华和颍川险些以为认错了人。   而他似也有些茫然地望着二人,缓缓地眨了下眼,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启,反复地斟酌,然终究只说出一句。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我这辈子就栽在你手里了(大结局)   风拂三日桃花雨,早市刚过,行人匆匆,刚看诊完,霓旌提着一小桶水,给屋前的桃树浇湿树根。   途径身侧的喧闹都如过耳清风,她哼着小调,思量着一会儿将昨日采回的药材拿出来晒一晒。   一阵风来,芳菲清冽,身后的脚步声忽地停下,一道温和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霓旌行医多年,深谙察言观色,最是敏锐,本以为是前来看病的,拿着木瓢浇下最后一点水。   “我收拾一下,您先进去坐吧。”   身后的人没有动,也不曾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等。   她觉着奇怪,提着桶直起身,心道是何人找茬,回过头来,却见白衣素洁,欣然胜雪,云霞般的花瓣无声地飘落在来人肩上,又悄然滑落。   天地万籁,过客匆匆,好像都在那双眼里停了下来。   他笑起来,问:“打扰一下,我是来寻人的。”   霓旌怔忡地望着他,只觉这样一个人,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皎皎天上月,那样高不可攀。   “……找谁?”   “她叫陵光……听她故友说,她一直住在这。”他问得很谨慎,像是不知怎么说才好,局促不安地比划着,“大概这样高,长得……很好看。”   霓旌觉着好笑:“我不认识叫陵光的姑娘,也不知你说的好看,是怎么个好看法儿。”   他抿着唇,似有些着急:“就是——就是很难得的那种好看,见过一次,就不会忘。”   霓旌:“……”   他大概想起了什么,犹豫半响,试探着道了句。   “啊。”霓旌恍然大悟,“你是来找渺渺的?”   他愣地点了点头,“她在这吗?”   “在是在的。”霓旌无奈地笑了笑,“不过她说要出门一趟,过几日才回来,今晨在她屋里发现留了字条,不知碰上了什么急事,许是天不亮就走了。”   “可有说去哪儿了?”他怔忡地追问。   霓旌想了想:“那地儿我也只是听说过,好像叫……哦,叫九川。”   他倏地顿住,眼中的渐渐浮现出了点点笑意:“多谢。”   说着,转身便走。   “哎!”霓旌也不知为何素昧平生,竟还挺想同此人多说几句的,“公子哪位?是渺渺的朋友吗?”   他停住,默然几许,回头欣然一笑。   “在下重黎,实不相瞒,她不是我的朋友,是我夫人。”   九川近人间,较之众多下界的仙山仙府,流传更广。   凡间众多志怪传闻,多出于此处,有些是海上过客亲眼所见,有些则是胡诌杜撰,玄龙一族倒也豁达,话本里编得精彩了,还差人买回来传阅议论。   泉灵谷是热闹的,若到谷外,近海岸处,却是空旷寂静。   一场春雨过后,青黄的草叶已有半丈高,裕华坡上开满了斑斓野花,挂着露水,在风中摇曳。   薄纱袖袍似乎摩挲过低垂的草叶,想要细听声响,却被倏忽而至的风声湮没。   陵光在这片蔓草清风中坐了很久,久到已经想不起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来此的。   夜半一场梦魇,一碗只吃了一口就忍不住落泪的小面,她就逃了出来。   逃到这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喧哗远去,天地清明,干干净净的一场初见。   她征战八荒,杀戮无数,那一日,是第一次有人说她温柔,说她好,带着纯真的笑,请求她成为他的师尊。   她当时心如擂鼓,几乎是慌乱的,想要逃走。   可是双脚像是生了根,被他抓住了衣袖,就再也逃不掉了似的。   神使鬼差地,用曾经执剑厮杀的手,接过那一捧温柔的紫阳花。   清清冷冷度过了好些年的心上,突然涌入一阵毫不掩饰的温暖,她做出了这辈子,最好的一个决定。   可岁月流转,过往仓皇,她回到这,想要找到当年抬起头,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少年,想要想起那一日,自己到底是用怎样的神情回应的他,却发现怎么都想不起了。   她曾经不知道该怎么做好一个师父,后来又不知怎么做好一个妻子,以为自己终会为苍生而死,到头来留在那儿的人却是他。   得知问天珠所选之人的那一晚,他眼中闪着坚毅的,明亮的光,对她说这次没有给她丢脸。   想起这些往事,其实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陈年的疤结成了树疖般坚硬的茧,梗在那儿,不疼了,却也忘不掉。   她疲倦地坐在山花蔓草里,合上眼,风吹过来,似也留下了片刻的温柔与安宁。   耳边传来布料摩挲草叶的声响,轻柔而缓慢,带着谨慎小心的斟酌。   她不记得自己给折丹递了拜帖,泉灵谷中的玄龙应当都在忙活过几日少缓的生辰,此处娴静,无人搅扰。   可那脚步声,却是真切的。   腕上的瑶碧石骤然快闪了一下,她抬起眼,回过头,一阵清风吹动草叶,枝头花影繁茂,叶影婆娑。   寂然天地间,只一道荼白的身影孑然而立,英姿逼人,额前的碎发间,上神的金印若隐若现。   他似乎比她记忆中又高了些,褪去了魔族的戾气,周身飘然而起的灵泽似水般温柔,一双漆夜般的眼,笔直地望着她,没有一丝动摇闪烁。   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束新开的紫阳花。   陵光僵住了,错愕地望着眼前的人。   一切好像真的回到了最初的相逢,不同的是,这次仰视的人,换成了她。   她觉得是幻影,觉得是自己又在做梦,觉得是回忆垂怜,让她再见他一面。   可那道“幻影”自己走了过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来,替她擦掉了脸上滚滚而落的泪。   指尖暖得发烫,能感受到指腹细细的薄茧抚过眼角的粗糙。   真切得让她感到害怕。   “我听颍川和东华上神说,你很早便离开昆仑了,于是又去趟符惕山,江疑说你住在人间一座城里,我找到那间医馆,碰上了霓旌,她说……你来这了。”   他平静的,却又有些不安地讲述着自己一路是如何过来的。   说完这些,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似有太多话哽在心口,到了这,见了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其实我本来想快些来见你的,但敕封上神后,必须先祭过天道,拜过九重天,我尽量快些了,没想到寻你用了好久……”   他也不知这样说,到底好还是不好,只是这会儿脑子似是锈住了,只想得到这些。   陵光望着他,眼泪将落未落,却是一言不发。   只是盯着他,似要将他刻在那儿。   她一哭,重黎忽然就慌了,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   “说点什么,怪尴尬的。”   他晓得自己回来得突然,事实上在无相之地遇到常羲上神,也在他意料之外,被封上神就更教他稀里糊涂了。   那些流程都是东华和颍川押着他做完的。   他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快些来见她。   可见到了,又嘴笨,连句好听的都不会说。   暖风阵阵的裕华坡上,陵光几乎是抹着脸呜咽起来,一双哭得通红的眼,映得都是他。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哭成这样。   “让你等这么久,是不是生气了?”他不安地站在那,等着她的抱怨。   陵光揉着眼,摇了摇头。   “你说去去就回,我就一直等着。”   “可一等,就是三千年。”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特别委屈。   重黎静静地听着,无不温柔地望向她。   她说,“我难过了很久,你得哄我开心。”   “我怎样你才会开心呢?”他烦恼地蹙起了眉,认真思考,仿佛这就是他这辈子遇上的最大难题了。   陵光就在此刻倏然笑了起来。   “很简单。”   云开雾散,朝阳柔软,仿佛吸一口气,都是舒畅的。   她眼里的光,像是不朽的星辰。   “你现在走过来,抱我一下。”   我这辈子,就栽在你手里了。   小可爱们!连载至今的魔尊正文部分今日就结束啦!这么长时间,一直坚持这个故事,也衷心感谢小可爱们不离不弃的陪伴!三岁与陵光的相互救赎,一路坎坷走到最后,从轰轰烈烈的波折,走到平凡安然的相伴,作者菌觉得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你会是我的从今往后,是我终其一生,盼望的平凡。   番外部分之后会给大家安排哦!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