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高门女的被迫营业日常》   作者:瓜栗闲闲   文案:   林幼云一朝穿越,顶着个高门嫡幼女的名头,   打定主意要做一只能吃能睡的小猪仔,   偶尔帮着队友们打打辅助,锦绣堆里混日子倒也快哉。   然而大抵是老天瞧她太不上进,   执意让皇权更迭的滔天巨浪卷她入漩涡,   只敢在浅水区玩耍的某人傻眼了。   对此倒霉催的林幼云女士表示:真的尽力了,真的躲不过嘤!   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戏中人,   那就陪某冰山美男演好这场夺嫡大戏罢,   至少他长得很好看,咱也不是不能接受是不是?   大位之争压在上头,前面有的是强扭的瓜,   外围的吃瓜群众凭经验一片唱衰:“瞧,又是一对联姻怨偶,至多不过相敬如宾而已~”   林幼云:啊对对对,夫君如老板,相敬如宾就好。   某美男闻言大笔一挥,写就一副大字装裱起来:   身是红尘雨中客,幸有执伞并肩人。   林幼云:这…该不会是说我吧?   一个轻松向的慢热文在努力更新中~   ——————————————————   开了一个新坑,预收文案如下:   (我是一个文案废物呜呜,卖萌打滚ing)   姜予桃某日一睁眼,不仅穿越了还投了个好胎,   国公爷是她爹,长公主是她娘,   纨绔哥哥三天不打上房梁,   啊,这真是吉祥的一家四口。   予桃找来小丫鬟了解一下她即将扮演的这个角色,   小丫鬟很诚实,张口就来:   “郡主自然是仙姿玉色,聪颖过人,财势双全……以及运气极佳!”   予桃眼睛一亮:“运气极佳?”   “对呀对呀,郡主您打小就是福星高照,勾勾手指什么好事都跳进您碗里来,大小祸事都避着您走,还有……”   “好了好了。”予桃一拍桌子,这个郡主角色她接下了!   一心捣鼓美食的予桃,   靠着锦鲤体质过得顺风顺水,生活平淡无波,   然后她发现——怎么周围人的爱情故事都这么轰轰烈烈的?   作为资深八卦爱好者,   予桃自觉好像一只猹,每天到处前排吃瓜,   凭借优秀的掺合能力和及时救场的锦鲤体质,   还与一众深陷情网的痴男怨女成了铁杆好友。   于是她的日常渐渐变成了——   “郡主郡主,安元公主要跳楼啦!贵妃娘娘请您快去劝劝呢!”   予桃:在小将军成婚之日跳楼,公主好拼,佩服佩服!   “郡主郡主,三皇子和异族姑娘的事被圣上知晓了,圣上下旨押三皇子在殿外杖责三十,您快去看看吧!”   予桃:看吧,东窗事发了吧,让你们天天给我秀恩爱!   “郡主郡主,丞相千金在门口冒雨求见,口里一直念叨着‘太子殿下发现了怎么办’,要请她进来吗?”   予桃:这个丫头,要骗就骗一辈子啊,半途掉马甲很要命的!   ……   看着从前到处惹事的闺女如今四处救场,   不着调的姜国公欣慰地笑出了一口大白牙。   老母鸡长公主翻了个大白眼,赏了父女俩一人一个爆栗。   后来予桃在某位小侯爷的威逼利诱下,   挑了个吉日带他回家见一见未来岳父岳母,   姜国公夫妇一看,哎呀,这不是常年霸占“京城理想女婿人选”排行榜第一名的那个谁谁谁吗?!   姜国公激动得胡子都掉了两根:“乖女,跟爹说说,你是怎么把他拐到手的?”   长公主踢了一脚单身狗儿子:“快跟你妹妹讨教讨教,省得一直追不上隔壁的心上人。”   予桃低头对着手指:“这个,我们也就一起救场了五六七□□十次而已……”   1.主调轻松欢乐的小甜文,带一点美食内容   2.男俊女美1v1,沙雕贪吃郡主和她的饲养员小侯爷   3.男女主吵架误会都不超过三天,但配角的故事有虐的部分哦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幼云 ┃ 配角:除女主外的众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高门贵女生活体验录   立意:克服困难,保持乐观 第一章   卯时刚过,云头上的一阵急雨匆匆落下,敲打着林府鹤寿堂的窗棂,屋内正中坐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衣着清贵,不苟言笑,正低头拨弄着茶碗;下首的两把黄花梨六方扶手椅上静坐着林家大老爷林知时和填房陆氏,地下还站着一个颇有些体面的老妈妈并两个婆子。   “大太太,这几日小九儿如何了?我听闻那孩子昨儿已能下床走动一二了,大夫给配的汤药可还续着?”林老太太就着手里的金錾红蝠团寿字纹茶碗抿了一口香茶,语气里颇有几分发难的意味。   “回老太太,幼云她已是大好了,汤药早两天前大夫便说可以断了。昨夜媳妇刚去探过一回,人虽还是有些木愣愣的,但再不像前几日那般痴傻,想是再养上几天便能出来见人了。”陆氏才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却刻意穿着一件略显老气的黛蓝色云蝠暗纹的褙子,钗环首饰也多选用银玉质地,衬得整个人端庄沉静。   “让母亲为底下的孩儿们忧心了,所幸幼云并无大碍。”一向威严的林老爷提及幼女难得露出几分慈父之态。   陆氏闻言微微垂下眼睑,心无波澜,林幼云乃已故的原配张氏留下的幼女,林老爷怜她年幼失母,不免偏疼她些。   “京里的这老宅不比在扬州时租赁的府邸那般巴掌大,花园里大小池塘有三四处,叫乳母丫鬟们盯紧点,再不可有落水之事。丁点儿的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恐令其母芳魂惊扰啊。”林老太太慢慢转着茶碗,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抓着局促不安的陆氏不放。   陆氏如何看不见婆母不善的眼神,微蹙秀眉,踌躇了一下站起身,还未待她开口,林老太太已然换上一副和煦慈爱之色,转头对林知时温言道:“你如今已升了三品户部侍郎,身居高位,诸事繁杂,总不好再叫家里的琐事扰你心神,内宅尚有我与太太支应着,你且安心。”   林知时起身将陆氏挡在身后,恭敬地对林老太太作了一揖:“令母亲受累,是儿子不孝。”   陆氏顺势跟着微微俯身,作愧疚状低头不语。   林老太太瞥了如兔儿般逆来顺受的陆氏一眼,摆摆手对那一对夫妻嗔怪道:“值什么,摆出这幅情态来!若不是你父亲几年前撒手人寰,撇下我们母子三人先去了,这会儿仕途上还能有人给你指点迷津,要少走多少弯路,我这点子帮衬算不上什么。”   思及亡夫,林老太太不免伤怀之下轻叹几声,片刻后复又欣慰道:“如今可好了,你已是扎扎实实的三品京官,圣眷正盛。你二弟早年是混账了些,赖在祖父的荫庇下不思进取的当个米虫,老太爷走了他方才用心科举,中了进士,能混个县令,也算是有着落了。”   “想我林家也称得上是书香门第,世代簪缨,祖父更是配享太庙,父亲当年还是榜眼郎,二弟总不会差到哪儿去的。他既已入了仕途,走上正道,往后母亲尽可放心了。”林知时宽慰了两句,又怜惜的看了一眼身旁拘谨僵硬的陆氏,估摸着时辰告辞道,“近日搬家里外忙乱,趁今日休沐,儿子与媳妇还有几桩琐事要商量着料理,知道母亲晨间要礼佛,便不叨扰母亲清净了。”   林老太太用锐利的目光在陆氏身上来回刮了几遍,若陆氏是条鱼,只怕能刮下一地鳞片来,但终究便还是点点头令他们自便。   林知时见好就收,携陆氏恭敬退下,待走出鹤寿堂方才开口劝慰道:“母亲也是心疼小孩子,近日难免给你些脸色看,她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要为下头的儿孙们整日操心,你就多让着些罢。”   “老爷信我护我,我还能不知好歹么?老太太疑心我故意害幼云落水,虽然我确实没做过这等恶事,但到底也有疏于照顾之嫌。老爷放心,老太太不过是提点我两句,受着便是,且不会作他想。”陆氏这话说得一片诚然,林知时满意地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便出门而去,留陆氏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往宝念斋的方向慢慢走着。   林幼云所居的宝念斋离鹤寿堂并不远,此时急雨已过,天光大亮,院子里拂过一阵湿漉漉的微风,廊下精致的玉质风铃叮当作响。   “银环这小蹄子,前个儿就叫她把那风铃摘下来,免扰九姑娘静养,她偏还敢忘了。”底下的小丫头靠不住,奶母赵妈妈打起帘子亲自去摘了那碍眼的劳什子。   听着赵妈妈离去的脚步声,床上病恹恹的小人儿挣扎着从被褥里爬出,小心翼翼地隔着轻纱帐偷瞧着外间的情形。   外间两个衣衫簇新的丫鬟刚得了信儿,正忙着往桌上摆放各色茶点,预备迎接太太,丝毫不知里间躺着的小姐竟是个西贝货,林府九姑娘的壳儿里早几日前就已住进了一个21世纪小文员的灵魂。   恰巧这个悲催小文员与原主同名同姓,也叫林幼云,她十年寒窗上了大学,毕业后又顺利进入一家国企,有一份稳定的文员工作,虽然不是大富大贵,总算落个清闲。哪知老天偏要给她平凡的生活来点儿波澜,于是乎最最俗套的车祸穿越情节妥妥地安排上了。   大概因为饱读各种穿越小说的缘故,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后,小文员对此等变故接受良好,估摸着现代世界的自己已被医生宣判死亡,比起做一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那还是扮个冒牌小姐划算点。   且从这几日丫鬟们家长里短的闲聊中,林幼云拼凑出一个十分有利的结论:投胎这门技术活儿她掌握得属实不错。   林幼云的便宜老爹,林府的当家大老爷林知时,官宦世家出身,其父官至吏部尚书,祖父配享太庙,再往上的先辈们也出过不少两榜进士。所谓好竹出不了歹笋,身为林氏一族的长子嫡孙,林老爷天生是走仕途的好料子,弱冠之年便一举中第,又颇得圣上赏识,外放几任后现下刚升了三品户部侍郎,他有一已故原配、一现任填房和三四个小妾。   先从那已故的原配说起,也就是林幼云的亲娘张氏,她原是威国公府嫡出的小姐,现任威国公的唯一亲妹。下人们都说她性情温顺,尤擅书画,在世时与林老爷可谓是琴瑟和鸣,佳偶天成,只可惜红颜薄命,前几年因病过世了。   张氏育有长女林初云、长子林行策、次子林行简和重新捡回全家年纪最小头衔的林幼云——为什么是重新捡回呢?因为两年前继母陆氏生下了一个小儿子,可惜胎里不足,后又夭折了。   长姐林初云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大哥林行策的岁数差不多刚够上初中,二哥约莫比他小两岁,最后剩下的小萝卜头幼云才不过六岁。   继室陆氏虽比不上前头的张氏出身显赫,却也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父亲现下正做着凤翔知府,嫡亲哥哥则在大理寺当个评事,依丫鬟们吐槽她的猛烈情况来看,貌似颇有管家手段,唯一不足的是进门三四年膝下犹空。   至于几位姨娘,好像只一个兰姨娘生有一女林舒云,林府两房的孙辈合起来她排第八,左不过七八岁。其余未曾生育的姨娘们实是翻不起什么水花儿,丫鬟们连闲话家常时都甚少提及她们。   还有那人到中年方中了进士的二老爷林知明一家,因远在滁州任上,林幼云对他们也知之甚少。   综合以上种种情形,林幼云觉得手里捏着的这张高门贵女体验卡算得上一支上上签了。   秉持着能有一口饭吃就先好好活着的健康心态,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小肚皮重新躺下装睡,内心计算着再过多久喊饿比较合适。   “九姑娘用过早膳没有?瞧着精神如何?“陆氏温柔的声音自外间传来。   “回太太,姑娘尚未起身呢。”答话的是奶母赵妈妈。   林幼云不好再装睡,况且她也确实饿了,慢吞吞地拨拉着被子。   陆氏听得动静,走进里间查看,亲自扶起林幼云,语气亲厚,问题连串:“幼云你醒了?莫不是我们在外间说话吵着你了?今日感觉如何,头可还痛?丫鬟们服侍得怎么样?春枝等几个丫鬟我已打发她们回庄子里去了,补上来的这几个你看看得用便用,不得用叫赵妈妈便来禀了我,都撵回家去,自然还有好的挑给姑娘。”   问题太多还有点超纲,林幼云只好装作愣愣的样子糊弄着应了几声。   赵妈妈身后的三四个丫鬟则挨挤在一起,听见要把她们退回家去都不敢作声,其中个别还微微发抖起来,之前服侍九姑娘的春枝等丫鬟就是因看护姑娘不力被撵出去的。   因林老爷视“穷养儿富养女”为金科玉律,对两个儿子甚是严厉,每日压着读书进学不说,为避免他们重走二老爷的老路,不许他们有任何骄奢淫逸的苗头,没金榜题名之前,一切以艰苦朴素为准则;然而对待宝贝闺女,则是满怀慈父之心,所以满府算起来,除了老太太那里,唯大姑娘和九姑娘处的吃穿用度及赏钱是最好最丰厚的,要是丢了这么个肥差,回家不得吃老子娘的大耳刮子。   林幼云看着陆氏漂亮的杏仁眼里盛满了殷殷关切,很想说点什么来回应她的热情,却又实在脑袋空空,张嘴半天最后只蹦出两个字:“饿了。”   一屋人等闻言齐齐愣了半晌,还是陆氏的左膀右臂王昌瑞家的最先反应过来,招呼着众人摆饭的摆饭,梳洗的梳洗,宝念斋上下忽的忙碌起来。   林幼云从起床、下床、洗漱、穿衣、梳头到最后坐到桌边,晕晕乎乎的就被动完成了这一整套流程,就连用膳都有丫鬟帮着布菜,真切地体会了一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尊荣,瞬间就燃起了生活下去的斗志,就冲着这黄金vip的待遇,她一定把林府九姑娘的角色演好!   陆氏取过一双金嵌乌木筷,给吃得正香的林幼云夹了一个松仁奶皮酥到小碟里,道:“你最爱的松仁奶皮酥,日日都叫厨房备着呢,可惜前几日你都下不来床,也不曾好好用过一顿饭。”   林幼云眨巴着大眼睛回想了一下前几日的饭菜,松茸竹荪汤酥肉烩菜、银杏虾球煎藕盒、金瓜板栗炖猪蹄,还有糟香百合银鳕鱼…忍不住又暗暗为自己的投胎水平点了个赞。   陪着用完早膳,陆氏又和林幼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子话,直到一个管事媳妇找来方才起身,临走时又嘱咐一番:“幼云你也渐渐的好起来了,下头儿咱家就是要忙你大姐姐那件顶顶要紧的事了,你祖母与我少不得分出大半的心思扑在上头,恐兼顾不到你这头。若衣裳首饰有什么短缺,丫鬟婆子有什么怠懒,或是想要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只管差人来知会一声,别默不作声受委屈了。”   林幼云猜得出来对古代女子来说“顶顶要紧的事”无非就是婚事呗,不过照这副身子的年纪,她还有好久才需要面对这种问题呢。   正所谓明日愁来明日再去愁,待送走陆氏后,林幼云便又回到里间的小塌上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病号。   不知过了多久,赵妈妈被老太太使人来叫走了,许是小丫鬟们瞅着林幼云合上眼睛以为她睡着了,留了一个最老实的银钗守在榻旁为她轻轻摇扇,剩下几个退到外间压低声音开始磨牙。   “太太不会真把咱们撵出内院吧?连上今儿已经说过三回这种话了,搞得咱们心里也没个安定。我今年开春好不容易才选上来的,可不想再回庄子里做粗活儿了。”年纪尚小的银环首先抱怨起来。   “不想回去就卖力做活儿,不过是太太警醒了咱们几句,怎么做丫鬟的倒还受不得了?好在刚刚赵妈妈没当着太太的面训你,不然你这会儿已经被罚出宝念斋了。”大丫鬟夏菱素来说话有几分刻薄。   银环求共鸣不得反被排喧了一顿,犹自不服道:“我又做错了什么令赵妈妈和姐姐恼了?我知道九姑娘金贵,连这院名儿都是老爷亲题的什么宝啊念啊的,但也犯不着平白无故的作践我们罢。”   夏菱见她不认,当时就要发作起来,另一刚顶替了春枝的一等大丫鬟春桃赶紧拦下,劝道:“新来的小丫头不懂事,好好说与她听便是了,别闹将起来惊着了姑娘。”   夏菱憋了一口气,谨慎地朝里间的小塌上望了望,低声道:“赵妈妈早就叫你把那玉风铃摘下来,你非拖到今天下雨吹风了都没去,由得那劳什子叮当乱响。亏得赵妈妈赶在太太来之前取了下来,若叫太太撞见了,哼,可有你的好果子吃呢。”   银环一下被哽住,不待她辩解就有同批进来的丫鬟香蕊接上了话:“那是姑娘最喜欢的玉风铃,特特从扬州一路带进京来,银环她也不敢轻易摘了嘛。何况太太今天这一顿威风发得好没道理,明摆着拿我们作筏子。”   “赵妈妈都吩咐了,便是有什么不好还有她担着呢,若都像这样不依吩咐办事,个个心里都有自己的主意,不如趁早出去自谋生路的好。”夏菱忍不住讥讽回去。   春桃见她们越说越不像话,出来打圆场道:“都少说两句罢,那是太太,便是拿我们作筏子去博个慈爱后母的名声又如何呢?况且太太的日子也不好过,平日里瞧着对前头大娘子的几个孩子也蛮真心实意的,只老太太还是时常疑心她。”   “是了,太太论家世远不如前头那位,又没儿女傍身,可不得巴着老太太做孝媳,捧着哥儿姐儿做慈母嘛。老爷还偏疼姑娘们,太太就是做戏也得做足了。”香蕊是个心软的小丫头,立刻换了一种语气,“如今进了京,哥儿姐儿的嫡亲国公舅舅又在近旁挨着,太太夹在中间,这个继母也是难做呢。”   “可是太太总归会有自己的哥儿姐儿的吧?到那时……”银环说话没防头,被春桃轻拍了一下脸颊,吐吐舌头闭嘴了。   夏菱一家都是张氏带来林家的陪房,当即有些不屑道:“便是太太再生十个,也碍不到两个哥儿,更碍不到大姑娘和九姑娘。”   春桃听得心里一惊,连忙走上来捂住她的嘴,急急告诫道:“我的姑奶奶,这话儿出了这间屋子便说不得了,太太管家的手段你也见过,原不是个软和宽容的,纵然对哥儿姐儿们动不得,撕烂我们这些丫鬟的嘴还是易如反掌的,你可别仗着自家是国公府出来的就敢犯糊涂!”   此言一出,无人再敢接话,宝念斋今日八卦时间到此为止。   这回丫鬟们不太给力,林幼云竖着耳朵听了一气,也没听到关于陆氏的实在的内容,识人这件事果然还是要靠自己。林幼云没见过原主的亲娘,但近日来几番接触之下,陆氏这个继母目前大抵还算称职的。   至于原主落水一事,林幼云和林老爹看法一致,若陆氏真是蓄意谋害,为何不对两个哥儿下手?对她一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女儿家,实在没有什么出手的必要嘛。   对于后妈这种存在,林幼云很想得开,打算把标准放低再放低,低到只要她不真的出手害自己就成。 第二章   古代嫡长女的婚事多少带点广告的功能,这头一张牌若是打不响,后头的姑娘们前程都要受影响。   所以林老爹近日忙完了新官上任的交接工作,转头就扎进了相看女婿的宏图大业中,经过一番昏天黑地的精挑细选,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最终入选名单来给林老太太过目。   非常凑巧的是林老太太想小孙女了,一早便着人把睡眼惺忪的林幼云抱来鹤寿堂,嘘寒问暖一番还一道儿用了午饭。这会儿幼云犯了食困,正由奶母陪着在右稍间小憩。   奶母赵妈妈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一手撑在黑漆梅花小几上昏昏欲睡,林幼云却没了睡意,只闭着眼睛仰面静躺。   但她可以对着中午那道嘟嘟冒泡的土豆牛腩煲发誓,她真的不是有意偷听的,是八卦自己往她耳朵里钻的!   外间的大人们显然并未察觉到一架多宝阁之隔的稍间还有一位小小偷听者,他们正一心扑在正事上。   “母亲,初云及笄已是去年六月的事了,为她择婿一事宜早作决断,免得耽误了她,儿子想请母亲帮着参详一二。”林知时开门见山地提出所求。   “想必你们夫妻二人已商量出个大概了,说与我听听。”林老太太端坐在堂中的紫檀木嵌剔红靠背宝座上,轻轻摩挲着两张对蝶纹样的罗纹笺,手指一一划过上头后生的名字,都是些素日熟悉的人家的子弟。   林知时转着两颗保定球,先从亲缘最近的候选人说起:“昨儿威国公府又给两个丫头送来了两枚玉锁,这些年初云她舅舅对咱家多有照拂,若能亲上加亲,也是美事一桩。”   陆氏挂着一脸娴静的浅笑并不言语,显然并不敢对这位本朝砍人的功夫数一数二的国公爷有任何微词。   林老太太则当着自家人的面有话说话:“国公府好是好,国公夫人也是个端庄持重之人,与她做了媳妇日子必不会难过。可国公爷的长子已然成家,与初云年岁相当的次子又是轮不到爵位的。次子要立足必得自个儿挣功名,且武路子上的后生免不了与刀枪剑戟打交道,连带着妻儿家小也成日的担惊受怕,配咱家初云那柔静的性子,只怕多有不妥。”   林知时微微点头,他固然看重女儿的终身幸福,但多少也要为家族前途考虑一下,张氏虽已过世,到底还留下了四个孩儿,张林两家原本已足够亲厚,无须再以表兄妹做亲的方式巩固两家的姻亲关系,把嫡长女嫁去舅家反倒是浪费了这步棋。   “母亲所言极是,这门亲事实非上上之选,只怕国公府也是如此想法。他家小二我瞧着是能在武路子上混出名堂的,国公夫人应是更属意坚韧沉静的姑娘为媳妇。”林知时拨了拨桌上矾红彩题诗竹纹的茶碗盖儿,缓缓引出第二位候选人,“大理寺卿李昭大人也有意为他的嫡长子聘我家初云为妻,那后生我见过,生得体健貌端,且才学出众,竟与初云她二叔是同年呢,去年中榜后外放在杭州下属的某县。”   林老太太来了兴头,连连追问道:“我依稀记得李大人早四五年前就办过整四十的寿宴了,不知这位哥儿年纪如何?脾性如何?李大人家里约莫是个什么情形,婆母可好相处?不是我埋汰自家姑娘,你素来偏疼闺女,要星星要月亮都给搬梯子去摘,初云她是有些娇生惯养的,怕那处处为人掣肘的日子她过不来。”   林知时沉吟了一下,捋了捋颌下的短须,踌躇道:“那后生年方十九,却实实在在是李大人的嫡长子,年纪轻轻就榜上有名,且性情温和,本堪称良配,只是……”   林老爷乃一标准士大夫,同僚内宅的事总是不方便直说,便看向对面的陆氏。   陆氏静听了这半天,此刻盈盈一笑,闲话家常似的开口道:“母亲,李大人家上月双喜临门,添了一个庶子和一个小孙子呢,媳妇正要与您商量这礼单如何拟定为好。若礼轻了,自然是丢了老爷的面子,可若礼重了,回头李大人家其他已娶了妻的五个庶子又给他添了孙儿,也照这么出礼,那就……”   好家伙,粗略算算这位李大人至少得有七个庶子,这得娶了多少姨娘,多么勤奋的耕耘呀!林幼云在稍间听着都讶然,更不提堂上的林老太太听了顿时皱纹都多了几条。   “李大人少年高中,为官数十载,兢兢业业,锐意进取,才做到了这三品大理寺卿,可他家原本也只是普通耕读人家,家底并不丰厚。诚然咱家愿意多陪点嫁妆过去,但终究不能只一家使力罢。唉,说起来那后生实在争气,能得圣上青眼,特特外放到丰饶富庶之地,只怕历不了几任就能入京为官。”林知时给二号人选添上了否定一锤的同时,还有些犹豫不决。   听到这儿,林老太太心里已有了底,当下就颇有魄力地否了这位大有前程的李家哥儿:“依我说这李家还是别去碰了,哥儿是好哥儿,但咱家大丫头又没有三头六臂,如何趟得过他家这潭浑水,光那一大帮子妯娌就够闹心的了,陪嫁再多都不知道填补到哪里去了。”   陆氏闻言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再添一锤:“李家太太我也见过几次,倒是个柔淑寡言之人,只不晓得李大人家里的姨娘们好不好相处,咱们也不知其中深浅,这毕竟是初云的终身大事,还得细细考量为宜呀。”   林幼云给翻译了一下,就是说婆母懦弱,家里还有一堆妖精似的姨娘,嫁过去这日子怎么能好过得起来?   林老太太破天荒地对陆氏流露出赞许之态来,看着林知时一副难以下决断的样子,规劝道:“瞧你媳妇说的是正理,你们这些为官做宰的老爷哪里知道内宅里头的弯弯绕绕,只会考虑后生前程如何、家底如何,可是过日子讲究的是细水长流,烈火烹油又能烹几时呢?这李家哥儿便是有天大的前程,我也不愿将初云嫁与他家!”   林知时听完端起茶碗浅啜了一口,道:“既然母亲都说李家不妥,那此事便作罢。儿子这里还有一人选,请母亲过目评解。”说着从袖里抽出一张素笺递上前去。   林老太太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接过来定睛一看,纸上赫然写着“靖王世孙黎秉慷”七个大字,饶是林老太太功力深厚也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你们莫不是昏了头了!我们林家是那种卖女求荣的腌臢人家吗?!打量着老太爷不在了,你们就敢推他心爱的大孙女下火坑!哼哼,怪道我说前头两个怎么横竖都不如意,原来在这等着我老婆子呢!那靖王心思不正,他押的是哪块宝满朝皆知,若是他们一家赌输了这一局,岂非要拉我们全家陪葬?”林老太太拍了两下桌几,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怒斥道,“说!是不是陆氏你在挑拨老爷?多久没让你站规矩了,你是越发的没规矩了!”   陆氏心头猛的一跳,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的,一时不知如何辩解。   林幼云本来听他们在那里各种权衡利弊听得困意袭来,这一下脑袋瓜可清醒了,警觉地瞥了一眼几乎要趴倒在自己身上的奶母,幸而她并未惊醒。   这位靖王大叔又是哪位,听起来像个被画了红叉叉的危险人物?林幼云微微侧头,继续听下去。   “母亲息怒,此事并非陆氏挑拨,也不是儿子自己找上门去的,而是靖王拐了几道弯儿托人探我口风来的。储位之争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已与舅老爷通了气,这门亲是万万不会许的。如今皇后膝下已有两子,任凭周贵妃的皇子再怎么年长,也不该生出那些非分之想。靖王被权势所迷惑,弃嫡庶之别于不顾,四处为庆王继位奔走造势,我们林家合该避而远之。”林知时不慌不忙地解释了一番,言语间对靖王的行径甚是不屑。   这下林老太太彻底迷糊了,收起想砸碎一整面多宝阁的心,耐着性子问到:“既如此,这张笺子你还巴巴的写来作甚?虽然官家已年过花甲,皇后所生的两子又尚且年幼,周贵妃所出的庆王、福王均比两嫡出的皇子大上二十岁不止,但礼不可废,这趟上刀山下火海的路咱们林家可恕不奉陪!”   “母亲说的是,靖王身为官家的兄长,竟也同那群汲汲营营的小人一般。儿子挑今日向母亲禀告此事是想说,此事既然已被靖王提了出来,那咱们可得快点儿敲定初云的婚事了,不仅要敲定,更要选一家靖王撬不动的人家才能断了他的心思。”林知时边说边走到陆氏身旁,轻拍柔荑以示安慰。   “靖王乃皇亲国戚,周贵妃又颇得官家宠爱,谁家能堵得上他们的嘴呢?”林老太太一时想不出合适的人家。   林知时轻拍陆氏的肩膀,示意她为刚才受的斥责找补一下,陆氏捧起一脸笑,从袖子里取出另一张素笺递给婆母,道:“左不过都是皇亲国戚,母亲再看看这家儿郎如何?”   “永平长公主的幼子?尚公主的可是郑国公府的二房,更别谈这郑允砚乃幼子,离爵位得有八丈远呢。”林老太太并不很中意。   “虽是郑国公府二房的幼子,但到底有个长公主母亲护着,靖王必不敢叫板为难。况且这位哥儿已经捐了官了,我听到风声,圣上似乎有意磨他几年再把他放到盐政上去,那可是实打实的肥差!有长公主和国公府撑腰,怎么也不会混的差的。只不过长公主的规矩是严苛了点儿,却也不至于过分为难儿媳。”   “老太太,这家的家底可够厚了罢?长公主统共就三个儿子,分一分也够一辈子吃喝不愁了,初云嫁过去必不会为银钱短缺而吃苦。”不管林老太太信不信,陆氏实是打心眼儿里盼着大丫头能落个好人家的。   看着他们俩这一唱一和的样子,林老太太回过味儿来,一拍桌子,笑骂道:“好你们这对贼夫妻,演的这一场大戏!是怕我为着公主府架子大规矩大,不肯许嫁初云过去,特特把他家这根救命稻草放到最后一个说呢!罢罢罢,既然你们已经思虑齐全,那我也无甚可说的了,就依你们罢。”   这次拍桌的声音真是震天响,屋外树上的鸟雀都惊起一片,林幼云也不能再装睡了,和同样被惊醒的奶母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果断的伸手要奶母抱。   待到被奶母抱出稍间,路过外间堂屋时,林幼云眯着眼睛只看到林老爹一副大劫过后的沧桑表情,遂晃了晃小脑袋,忍不住感叹一句,挑女婿果然是个令人苍老的辛苦活儿啊。   目送着宝贝小闺女远去的林老爹则暗自抹了一把心酸泪,痛下决心,剩下两个女儿的夫婿还是早早相看比较好,改天就去京城最有名的几处书塾转转,兴许能抓到个把好苗子,先为他的宝贝闺女圈起来! 第三章   自上回在鹤寿堂稍间“被迫”偷听后没两天,林幼云发现林府上下显见的忙碌起来,林老爷夫妇所住的正院嘉福居常常是一队丫鬟婆子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依陆氏往鹤寿堂跑的勤快程度来看,大姐姐的这桩婚事真是板上钉钉了。   由于林知时夫妇奋战在筹备婚事的火热一线上,无暇顾及小闺女,便把林幼云送至鹤寿堂寄养几天。林幼云还接到了林老爹下达的秘密任务——多哄哄林老太太开心,减弱继母承受的火力。   每当陆氏来汇报工作进展又被林老太太挑拣错处的时候,林幼云就发动萌娃神功,一忽儿撒娇一忽儿卖萌,间或做些小孩子才会做的蠢事,来分散林老太太的注意。   就目前几次救场的情况来看,成效显著,于是林幼云得到了来自林老爹的酬劳,一个白玉粉皮青荷叶笔洗,还附赠了半个时辰的一对一专属书法教学。   林幼云对大笔洗很满意,至于赠品…下次还是免了吧。   公主府对这门婚事也很上心,一接到林家许嫁的信儿便立刻送上一对肥硕大雁,过了纳彩之礼。而后林初云的生辰八字被写在了一张极喜庆的大红洒金帖子上送了出去,永平长公主请了大觉寺和广济寺的两位得道高僧分别合了一回八字,自然都说是金玉良缘。待顺理成章地过了小定,郑驸马便亲自来下了聘,婚期定在了年底。   林幼云上辈子升斗小民一个,没机会见过这种权贵娶亲的阵仗,看着缠着大红绸的聘礼箱子流水一般的抬进林府,忍不住揉搓着衣角感叹道:“聘一个媳妇竟要这么多彩礼呀?怪道父亲总教育哥哥们,不好好上进就连媳妇也娶不到。”   “那是自然,咱家姑娘也是金尊玉贵的娇养着长大的,配得起这份聘礼。”林老太太半躺在榻上伸手点了一下林幼云的小酒窝,颇有些骄傲的笑道,“待你大姐姐出阁时你再看看她那嫁妆,必不比今日抬进来的聘礼逊色!”   “我听人说过一个词,叫十里红妆,大姐姐的嫁妆真的能摆满十里吗?”林幼云挨在祖母身边,抬起白嫩嫩的圆脸蛋好奇的问道。   林老太太拍手而笑,道:“你这小丫头,在想些什么呢?这十里不过是个虚数,况且说的是嫁妆队伍有十里,不是嫁妆一字排开能排个十里下去,那得多大的排场,便是公主出降也没有真摆满十里嫁妆的。”   郭妈妈端来两盏白玉芦雁碗,里头盛着一些润肺的甜汤,一边递给祖孙俩一边给幼云科普道:“九姑娘,一副嫁妆才六十四抬,咱家大姑娘自是要带去整一百二十八抬的,但有些小门户给不起一副,便收拾出三十二抬半副嫁妆送姑娘出门子,还有那更简省的人家,只拿十六抬嫁妆也是有的。如此,得多少个新嫁娘才能凑齐你那十里呀。”   林幼云捧着玉碗憨憨笑了两声,没见过还不让人发挥一下想象力嘛。   林老太太尝了一口甜汤,嗔怪道:“她才多大你就跟她说这些,少不了她的那份就是了。”   “就是小的时候才能说得呢,待到大了就跟大姑娘似的,一提就羞。”郭妈妈凑趣道。   林老太太又笑了几声,面色都红润起来:“想那时候初云也不过幼云这么大,笨手笨脚地跟着你学针线,半天学下来穿针都没摸熟,手指上倒先戳了几个小孔,给她爹心疼的呦!一晃眼当初的小丫头都出落成大姑娘要嫁人了,再过几年得有几个孩儿管她叫娘了。”   “嫁人了是不是就能松快许多?我看舅舅家的芊儿表姐做了大娘子后,再不用婆婆妈妈们看管着这儿不许去那儿不许碰的,马球会、茶会还有外出酒楼吃饭,竟是哪里都去得了!”整天被奶母丫鬟们看管得密不透风的林幼云很是怀念在现代时的自由。   “我的傻孙女,去到别人家做媳妇哪比得上在家做小姐快活!都是十年媳妇熬成婆,没点硬本事可不容易过关呢。”林老太太声音低落下去,看着怀里懵懂无知的幼云,有些忧愁道,“你大姐姐是有国公府出身的亲生母亲带到半大的,后我又替她请了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悉心教导了一阵,管家理事更是我亲自教习的,便是得这样才能放心她出阁。你这个小丫头还差着一大截呢,陆氏那半吊子的功夫,哼,是教不得你的。我年纪也渐大了,怕不如当初教导大丫头那样得力了,该去哪里给你寻个稳妥的师父呢?”   林幼云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对上学有着天然的恐惧,想起高中那些厉兵秣马的时光她就忍不住一哆嗦,遂结巴道:“呃,不、不是还有舒云姐姐嘛,她、她还比我大两岁呢,都没着急呀。”   “她自然也是要学的,不过交给她嫡母就成了,太太的本事差不多尽够她学的了。”事情转到八丫头这儿,林老太太又觉得陆氏的水平满够了。   “那我也跟着母亲……”林幼云本想着陆氏平日里待几个孩子们都很宽和温柔,跟着她学习必不会太受累,但话说到一半就看到祖母脸色一沉,便急急地止住了话头。   林老太太拉过小孙女胖嘟嘟的小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九丫头,你和你大姐姐还有八姐姐虽然都是一个家里的姐妹,但女儿家可不比男人可以靠自己读书挣功名呐,左不过就是靠父亲叔伯还有舅舅家的权势抬身价。你大姐姐的未来婆家你也知道了,长公主府难道会瞧得上三品官儿家里庶出的姑娘?我要把你们姐妹俩培养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那是为着你们将来进到如公主府一般的权爵人家也能如鱼得水。可八丫头大抵没有这样的造化,就不必苛求她了。“   看来古代很讲究门第出身,女子想靠婚姻实现阶级跃升,不仅要本家给力,舅家也得拿得出手啊,只想摸鱼混日子的林幼云表示压力很大。   郭妈妈见林幼云愣愣的,便又温言相劝:“姑娘可不能揣着偷懒的心思,老婆子我不识几个字,但也听人说过‘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样的诗,姑娘现在不吃点苦,只怕将来还有的是苦要吃呢。”   在祖母和郭妈妈眼里事关姑娘家前程的大事,林幼云作为一个现代人一片茫然,完全没有概念,只乖巧地点点头表示妥协。   如果林老太太能预知这件烦忧她半宿的事隔天便能轻而易举地就被上门拜访的威国公夫人解决,或许还能少添几根白发。   林幼云被奶母赵妈妈接到鹤寿堂时,舅母已经落座,正与林老太太说话,几个孩子也陆陆续续地被叫至鹤寿堂见客。   林幼云都不用进堂屋,但看门外舅母带来的一众衣着讲究、垂首肃立丫鬟仆妇便知道,这位威国公夫人的派头可不小。   林家大房的两男三女五个孩子按齿序排好入堂给舅母见礼,林幼云站在哥哥姐姐们身后暗暗打量了一回初次见面的威国公夫人。只见她约莫四十岁的年纪,风髻露鬓,星眸细眉,身穿一件碧霞云纹联珠孔雀羽的缎面褙子,鸭蛋青的中衣配松花绿锦裙,头上的金缠丝多宝卧凤钗差点晃瞎了幼云的眼睛。   这般排场的人自然出手大方,上来就给哥儿姐儿们一人一个大荷包,有葫芦样式的,也有莲花样式的。林幼云拿到了一个平安锁样式的云锦荷包,打开一看是一对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不仅做工精细,分量还不轻。   财大气粗说的就是舅舅家吧!林幼云当即决定这条粗壮的金华火腿她抱定了!   “张夫人也忒客气了,往日我们没进京的时候就常给孩子们寄各色贵重玩意儿,今儿又破费了,叫老身怎么过意得去。”林老太太略觑了一眼孩子们各自得的礼物,深觉礼太重了些。   张夫人却爽利地一摆手,笑道:“值什么,不过是些哄孩子们的小玩意儿。另还有一份给初云添妆的物什,过几日待我收拾利索了再送过来。”   林初云听得这一句又是两颊飞红,扭身就要躲,被陆氏扶着肩向舅母道了谢,便如怕见人的小媳妇一般站到林老太太身边继续一脸害羞状。   偏张夫人不肯放过她,半是赞叹半是逗弄道:“瞧瞧咱们初云,生得多好,将来一准儿拢得住夫君!”   “初云她舅母你就别拿她寻开心了,一会儿她该急了。不过论颜色,不是我自夸,我家大丫头满京城里也是数得上的。”林老太太对自家孙女是越看越爱。   林初云的长相承袭林老爷更多些,眉如翠羽,眼若明星,点点红唇,好不娇俏。她梳着一个垂鬟分肖髻,戴着一支金累丝镶宝石的蜻蜓流苏发簪,身着桃花暗纹烟罗衫配□□色散花长裙,更衬得整个人明艳不可方物。   这会儿当着弟弟妹妹们的面,她已彻底羞红了脸,告了罪,挑起珠帘,自去稍间平复她那颗乱跳不止的少女芳心去了。   林幼云羡慕地看着一母同胞的大姐姐浑身散发着美人专属光芒,伸手往头上摸了摸两个小鬏鬏上插着的缉珠蝴蝶珠花,自叹受舅舅家基因影响更多些,娇憨可爱有余,国色天香挨不上边,放人海里至多算个小美女吧。   “如今初云的事已然落定,我这心里便安定多了,下头还有二房的两个姑娘离得太远,由她们的爹娘自个儿去打算罢。面前还剩这俩丫头成天在我眼前晃悠,想不为她们操心都难哟。”林老太太轻摇着一把竹柄纱地绣花鸟石榴扇,悠悠感叹着。   “我瞧着外甥女儿个个都是顶顶聪明伶俐的,只消好好教导,还能出落的不好?”张氏膝下只有一个已出嫁的庶女,并未生育亲生女儿,说起话来自然轻松。   “舒丫头还罢了,已有她嫡母带着教些庶务了,待再大些为她请位教养嬷嬷指点一下礼仪做派,略学个点茶盘香的技艺,大抵就能成了。唯有九丫头现下没个着落,我年纪大了,恐精神不济,照管不好她。太太既要掌家又要教管舒丫头,也是顾不上她了。”林老太太说着拉过一脸毫不在意的幼云,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哎哟,这回您可真是瞌睡遇到枕头了!前两日宋国公夫人还同我说呢,她膝下孙女众多,几房的太太们又都随着老爷远在任上,正筹备着要办一个闺学,不仅供自家孙女受教养,也可收一些亲朋家的女孩进去互相作伴呢!这可真是赶巧了,老太太放心,凭我家与宋国公府的关系,咱们幼云一准能得个席位!”张夫人素来是个爽阔热心的人儿,当即大包大揽起来。   林老太太闻言大喜过望,扇子也不摇了,坐直了身子问道:“果真如此?宋国公府那样的人家办的闺学定然差不了!可知请的是哪里的嬷嬷,只怕还有女先生吧?”   张夫人饮了一口茶,答道:“宋国公府费了老鼻子劲儿才延请了一位颇有才名的江南女先生,大约是姓邵来着。那女先生不仅才学好,更是人品端方,言行淑慎,她先夫原就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李儒,多少进士都是他的学生呢。其它一些教针线、礼数、技艺的嬷嬷您就更不用担心了,不是宫里出来的好嬷嬷宋国公府还看不上呢!”   林老太太几乎要感激涕零了,一把推着林幼云至张夫人跟前,连连道谢:“那可真是托了她舅母的福了,将来这孩子有了出息必好好孝敬舅母。来,九丫头,还不快给你舅母磕头拜谢,换了旁人求都求不来你舅母帮忙的。”   上学还得给人磕头,林幼云表示很郁闷,但好歹憋出两汪盈盈热泪,拜倒在地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口里念着:“多谢舅母再造之大恩!” 第四章   威国公夫人告辞后,林老太太当晚就召来林老爷商量送幼云去宋家附闺学一事,林老爷自是无不答应。   又忽忽过了几日,在林府的翘首以盼中,威国公夫人的准信儿才终于在一日晚饭后递进府来:宋国公府已应允林幼云入学,下月初六便开学!   林老太太和林知时夫妇闻言大喜过望,厚赏了前来报信的国公府管事及一干小厮,并一叠声地吩咐管事媳妇们立即着手为幼云打点衣裳钗环、文房四宝及车马仆从等一应附学所需。   “九妹妹既要去赴学,开春新做的的衫子裙子只怕就不够穿了,好料子一时难寻,不如就先从我的嫁妆里拿出几份来让针线房去赶制,回头再慢慢补了来也不迟。”林初云头颇有长姐风范,头一个开口提议道。   陆氏展颜一笑,连忙走上来劝阻:“这可使不得,动什么也不能动大姑娘的嫁妆呀。库房里的好衣料不少,只不过需费些神儿去翻找,我今日便亲自去寻摸出来,保管误不了九丫头上学。”   林幼云不曾想过入个闺学竟要如此兴师动众,依在祖母的黄花梨木雕花卉纹藤心圈椅旁歪着小脑袋迟疑了一下,小声推辞道:“不过是上个闺学,上个月母亲刚为我们几个一人新做了十好几套衣服呢,还、还得添置么?”   “这叫排场,我的傻妹妹,去到别人家怎么能丢架!上回做的那些多是在家穿的家常衣服,所用不过是些寻常料子罢了,上头的刺绣也不怎的精致,够得上穿出去赴宴的能有几件?”林初云瞥了瞥陆氏亲热的搭在她肩头的手,意有所指地说道。   林家的姑娘素来都是娇生惯养的,初云又是颇受重视的嫡长女,府里头有了什么好东西总少不了她的份,一般的物什都难入她眼。   先前林家还随林老爷在地方任上时,每每外出赴诗会茶会,初云的穿戴排场都引得一众小姐妹艳羡不已,间或拿出些舅舅送来的稀罕玩意儿,更是旁人家的姑娘见都没见过的。   泡在蜜罐子里十几年,林初云是有些心高气傲的,尤其是有那样一个煊赫的舅家,心里总是瞧不上陆氏的中等人家出身。且陆氏来时她已十二三岁,是个小大人了,早已不用陆氏如何贴心照料,因此母女情分也淡薄,平日里说话常常这般夹枪带棒,出门在外也从不与陆氏表现亲近,好像生怕旁人将陆氏误认为她的生母似的。   兼之上回幼云落水,初云更是对这位继母添了三分警觉,每每见到幼妹傻傻憨憨不似从前伶俐的样子都把账算在了陆氏的头上,这么好的一个当着祖母和父亲的面给后妈使绊子的机会,她怎肯错过。   果然林老太太听了这话脸色立刻就放下了,一向护着陆氏的林老爷也面色不虞。   陆氏冷不防被咬了一口,登时有些下不来台,搭在初云肩头的手也缓缓缩回袖口。但此时若是开口辩解倒像是在和继女打擂台,还是位即将嫁人的娇客,陆氏就更加不好张嘴了。   陆氏的陪嫁王昌瑞家的瞧着这情形,站在一旁冷汗涔涔。   打眼看去,满屋里站着的主子都有谁呢?老太太,老爷,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四人,还有一个木疙瘩八姑娘。   瞧瞧,人家这才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呢,独她们太太竟是个外人。   亏得太太真心实意地为了这个家操劳,整日捧着这个敬着那个的,连个未出阁的姑娘都敢轻易给她脸子瞧,纵使在下人们面前威风八面,一到了全家齐聚的时候,便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总是融不进去,这是什么道理!王昌瑞家的心里细数了一遍陆氏这些年所受的委屈,愈加愤愤不平。   幼云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大眼睛,再傻也听出了大姐姐这话的厉害,默默为陆氏掬了一把同情泪,在这个男权当道的古代世界,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呢?   于是她决定为孤立无援的陆氏站一回台,蹬着晃晃悠悠的小步子跑过去拽了拽陆氏的袖子,仰头就露出一个憨笑,摇头晃脑地撒娇道:“我本就不爱出门,多做些家常衣服穿着反而舒服嘛。嗯,但大姐姐说的也对,出去见人总不能给爹爹丢脸,那就烦劳母亲再给我略做几套,几套就够啦。我瞧着上次母亲亲手给我绣在衣领上的银丝玉兰就很好看,求求母亲再给我绣两朵呀。”   陆氏愣愣的看着手边的小小人儿,许是未曾想到这个家里除了待谁都亲和体恤的林老爷,还能有一个小女儿是在意她的感受、能看得见她的好的。   短短两句话仿佛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寒冬里,头顶洒下的粼粼日光,令陆氏那就快要被老太太的刁难、大姑娘的戒备以及两个哥儿的漠视消磨殆尽的耐心和慈爱,霎时间重又升腾起来。微怔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眼含热泪,连连应了几声“好”。   林幼云无视掉大姐姐瞪着她的凶恶眼神,自作出一副天真烂漫只会说实话的样子来,令林老爹相信陆氏并未亏待孩子们。   林知时遂疑窦尽解,朗声一笑,岔开话题道:“小九儿,几套哪里够,闺学逢五才放假休学,不说日日换一套新的,一个月下来总要个十几二十套方勉强能够。如今咱们与你舅舅一家同住京城,若你穿戴得太素简了,你舅舅舅母还当是咱家揭不开锅了,便该来接济咱家了。”   林幼云知林父是在帮陆氏在林老太太面前打哈哈混过去,十分配合的作恍然大悟状,道:“哦,原来如此呀,那可不能让舅舅舅母误会了,不然又要像去年过生辰时那样,给我挂一脖子的金银小首饰了,我这小细脖子可吃罪不起。”   林老太太终于忍俊不禁,指着小孙女几乎笑出眼泪,险些喘不过气来,陆氏见状立刻乖觉地递上一盏香茶,林老太太瞄了她一眼,还是受用了。   见气氛已经缓和,向来寡言少语的三哥儿林行策也憋出一句:“上回做的春衫挺好的,很够穿。”   正在饮茶的林老爹满脸黑线,差点一口呛住,听这没头没脑的话儿,够穿?我堂堂林府几时冻着过这俩小兔崽子!   虽然自林幼云穿过来起,三哥哥就在忙着应考童生试,兄妹俩平日里也不多见,但从丫鬟们闲磕牙时透露的信息来看,这位林三公子竟是位物质欲望极低的朴素派,对于生活的要求就是吃饱穿暖有书读就行。说他对家里人不亲厚吧,他还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就是考进士”的古代标准三好少年。   所以当他说出以上言论,林幼云就自动理解成他在替继母说好话。   三哥哥说的话就要这么往最朴素的方向去解释呢,林幼云自认找到了解谜妙法。   林老太太见哥儿姐儿都为陆氏说了好话,便不再挑刺,继续将一腔热情挥洒在为小孙女打点衣装用具上,留下了几位办事稳妥的管事婆子,大有彻夜详谈的架势。林知时夫妇因明早一个要早起上朝,一个要早起去宋国公府登门拜谢,都被林老太太赶回嘉福居早些歇息了,下头几个孩子们也被妈妈们领回了各自的小院儿。   陆氏这边是雨过天晴,大姑娘林初云那边却是风雨大作。   “九丫头!你来,姐姐与你说两句话。”林初云伸出凤仙花染成的漂亮指甲,拦住了幼云和赵妈妈的去路。   想着两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幼云判断大姐姐是一个安全人物,遂从赵妈妈怀里的挣扎着下地,令她远远儿的在小桥边等着就行,自己则像只小鸭子一样乖巧的踱步到初云姐姐的跟前。   “你同姐姐说,是不是那陆氏威胁恐吓着强逼你为她出头的?别怕,你可是威国公的嫡亲外甥女儿,自不用忌惮她!”初云满脸希冀地看着幼妹,落在幼云眼里却有点儿像逼供的狱卒。   幼云连连摇头,诚实道:“没有的事,母亲不曾这样。”   “那你为何这么护着她?”初云不解,在她的印象里幼妹从来都是自己的小尾巴,指东不会往西,反而是幼云落水后姐妹俩生疏多了,不是陆氏搞的鬼还能是谁?   “大姐姐,母亲其实对咱们几个是很好的,你又为何这么针对她呀?我还挺喜欢她的。”幼云面上儿一派懵懂纯真,又把问题扔了回去。   “我为什么要喜欢她?她又不是咱们的亲娘,若不是嫁给父亲做填房,眼下的荣华富贵,她一辈子也过不上!哪里比得咱们亲生母亲的一根头发丝儿!我就是瞧不惯她,她又能拿我怎样?”初云下巴一抬,骄傲得如同一只尾羽鲜亮的蓝孔雀。   幼云听明白了,大姐姐没由来的讨厌陆氏的这种心态叫做“不应该”。   就是身处上位者看着出身远不如自己的下位者因为这种种机缘,一举跃进上位者的世界还与之平起平坐,便打心眼儿里觉得她不应该来到这个原不属于她的地方,不应该享受着她从没享受过的这些好处,非得把她排挤出去才能气儿顺,而丝毫不考虑她在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花光了多少运气,又承受了多少苦楚。   幼云自觉自己才是心理年龄比初云大上十来岁的大姐姐,前世好歹也在职场混了几年,论人情世故还是比初云这个未经世事风霜的嫩茄子老道儿些的,如今她出嫁在即,得疏解一下她这拧巴的心态。要是让她带着这不饶人的气性去到长公主家做媳妇,别人不给她气受,她自己就能把自己憋屈死。   “她若不是嫁给父亲做填房,大概会比现在开心很多吧。”林幼云幽幽一叹,又摇了摇初云的衣袖,软声劝道:“大姐姐不应该这么想母亲的,兴许她也不愿意做人后娘的,姐姐如何只看见她安享尊荣,却没瞧见她的忍气吞声呢?”   林初云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句反驳的话儿来。   幼云再接再厉道:“要我说还是像姐姐这般平嫁的才好,既不吃亏又不用受委屈。母亲是高嫁进了咱家,但也过得多有不易,咱们同是女儿身,非但不体恤扶持,反而像三哥哥上次说过那个词…那个,相互,相互倾轧!这是应该的吗?”   初云闻言一怔,星眸微闪,作为长姐她还是头一次被底下的给妹妹教育了,而且竟然…说的很有道理。   “何必互相为难呀大姐姐,今日你为难别人,明日又有旁的人来为难你,拉拉杂杂个没完,大家就不能轻省些么?”林幼云微皱眉头,把自己拗成一个迷惑不解的小苦瓜,来掩盖上面那些过于成熟的见解。   林初云心里已然受教,面儿上却还是放不下长姐的架子,轻揪了一把幼云的小猪耳朵,嗔怪道:“谁让你说这些高嫁啊平嫁啊的,你才多大,以后对外人不许再胡说这些,没的叫人笑话!”   “我对外人才不说呢,大姐姐你不是外人呀。”林幼云见好就收,又开始撒娇卖乖,牵着初云的手乐颠颠的去找赵妈妈。   两姐妹桥边道了别,一个怀揣着满腹心事仔细消化着幼妹的童言无忌,另一个心无挂碍一沾床便呼呼大睡。   夜空下的林府,寂静无声,只一个树下的少年摸了摸鼻子,暗自疑惑他什么时候在九妹面前说过“倾轧”这个词来着? 第五章   时至鸣蜩,风和日丽,正是闺学开学的好日子,宋国公府从头几天起便开始迎先生接嬷嬷,腾院子布学堂,堪堪忙到昨日才算准备妥当。   古代闺阁小姐不像现代女孩儿可选的职业那么宽泛,基本上就是冲着当家主母这一个职业干一辈子的。所以即便穿成了衣食无忧的千金小姐,林幼云仍然要花上许多时间从头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当家主母,这一项比起前世的书山卷海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两世为人的幼云对应试教育可谓是得心应手,更有前世的语文功底傍身,遂信心满满地随陆氏来至宋国公府。   宋家选取了靠近二门的春晖馆作为闺学学堂,但女先生和教习嬷嬷们并不下榻在此处,宋府另为她们安排了住处。   春晖馆地方不大,只有三间朝南的屋子,正中的一间拨给了邵先生,专作教女孩儿们读书写字、琴棋书画之用。左梢间布置了一张讲台、几张长桌还有些针线布头,点茶女红等技艺的教习便安排在此处。右梢间只略放置了几套桌椅,屋内空出宽敞的一块儿来,预备供姑娘们学习规矩礼数,或坐或站或走都能排布得开。此外还有前后的两进抱厦,供添茶加水的丫鬟婆子们在外间候着,以免打搅姑娘们。   陆氏携幼云在二门处下轿,一班丫鬟婆子们早就等在门口,殷勤地接了她们往内院行走。   幼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只见国公府内层台累榭,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华池,十步一亭,百步一楼,更兼那繁花攒镂槛,茂树倚雕栊,真乃钟鸣鼎食之家。   幼云心下把宋国公府暗赞了好几回,再瞧陆氏却并未流露半分讶异之色,便也装出一副“也就还行”的神色跟随其后,不敢四处乱瞄,唯恐带累林府叫人小看了去。   正想着,母女俩便来到了春晖馆,进到屋内,上首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毫无疑问是国公夫人,地下陪站着一个华饰丽服的中年贵妇,幼云估摸着年纪,觉着应该是国公夫人的儿媳之一。下首左右两排大椅上对坐着几个太太,身边各跟着与幼云年纪相仿的小姑娘。   人来齐后,众太太一番寒暄,幼云夹在其中一边努力认人一边给各家太太行礼,作为一个穿越来的冒牌货,对于这些京里炙手可热的权贵之家幼云深觉脑袋空空,一会儿这个侯爵夫人,一会儿那个首辅夫人的,直把她绕的晕头转向。   宋家现下管家的是下一任国公夫人谢大娘子,便是刚才侍奉在宋老太太跟前的那个华服贵妇,现任国公夫人已退居幕后,偶尔帮着掠掠阵,平日里只爱同一群孙女们说说笑笑,这次办闺学也是她的主意。   “我生平最爱热闹,且最爱香香软软的小姑娘们围着凑趣儿,是以我家二房三房外放出去时都把女孩儿们留下了,也免得她们受流转奔波之苦。办这个闺学原是为着家里姑娘众多,只大太太一人教养恐顾不过来,也没成想诸位太太如此捧场,倒叫我们不得不把这闺学给办好了。”宋国公夫人一手轻摇着缃色缂丝凤栖梧桐图团扇,一手拨着一串迦南念珠,慈眉善目,观之可亲。   “若日后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还望太太们见谅。”谢大娘子行了一礼,转身伸手扶过一位打扮素净的妇人,介绍道,“这位是从杭州来的邵先生,为了请她出山我家老太太光是书信就写了好几沓呢!”   幼云抬头端详了一会儿这位邵先生,她只在五十岁上下,长相不过中人之姿且身型瘦削,话也不多,但举手投足间一派文雅端庄,很有几分大家风范。   各位太太送姑娘们来附闺学原也不是指望姑娘们去考状元,对读书的要求不过是明理而已,现下见了邵先生这通身的做派便更无不放心。   “这位是宫里出来的薛嬷嬷,就连公主都是教过的,姑娘们的礼仪举止交给她去教导准错不了。还有这位曹嬷嬷,是皇后娘娘亲派下来的,像什么点茶、焚香、剪花之类便交由她来教习。”谢大娘子又献宝似的推出两位老妇人。   薛嬷嬷生得一张方方的国字脸,眼睛不大,鼻子也塌,只眼神深邃犀利,叫人不敢轻看。而曹嬷嬷则是一张和气的大圆脸,两颊略微有些老年斑,对谁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   “至于女红缝纫这一项,当年我的诸多陪嫁大丫鬟里就属刘妈妈的针线功夫最好,由她指点几个姑娘想必不会差的。”宋国公夫人指了指一位穿着体面的管事妈妈,示意她走上前来让太太们瞧瞧。   这一番安排显见是下了苦心的,且这配置,这资源,非得是皇后的娘家才凑得齐,众太太都有几分羡慕,便又谢了一回。   “咱们在这儿说了半天,该让孩子们也互相见见,日后是要天长日久的同处一块儿呢。”宋国公夫人扶着桌几缓缓起身,招呼众人道,“咱们在这儿只怕反倒叫孩子们拘谨了,不若太太们随我去偏厅用一杯茶,待到下午下学了再使人来接姑娘们,丫鬟婆子们必定妥善照顾,请太太们放心。”   闺学不比以考功名为终极目标的正经书塾,不必逼着娇花儿一般的小姐们早起晚归,每日巳初一刻才上学,未正一刻便下学,逢五的日子就放假,让姑娘们都回家去松快松快。   待太太们众星捧月般地随着宋国公夫人走后,留在春晖馆的姑娘们便都活泛起来,你拉着我,我挽着你,开始自报家门,渐渐熟络起来。   幼云细数了数,闺学里一共十一个姑娘,年纪都差不了太多。其中宋家就占了六个,取的名字都是雨字头的霜、雪、霓、露、霞、霏,一行姐妹里领头的并不是年纪最大的宋霜,而是宋家大房的女儿宋霓,眼下虽然六个姑娘都是国公孙女,但细论起来将来只有这一位才是正经的国公之女,其他只是国公侄女,地位自然不同。   宋霓生得一张白净的鹅蛋脸,弯弯的柳叶眉,细长的丹凤眼,配上朝露一样清澈的双眸,一颦一笑都牵人心魂,这会儿她正以主人自居,带领着一众小姐妹选座位。   幼云并不急着占座儿,只慢吞吞的落在人后,暗自观察着除宋家姐妹以外的那四个姑娘。   穿一件藕荷色软银轻罗百合裙的女孩子是广平侯之女程宁,七八岁的娇俏女孩儿,说起话来总是甜腻腻的;早早选定了第一排靠门口位置的姑娘乃现任内阁首辅孟大人的长孙女孟书月,大约和程宁同岁,是一众女孩儿里最娴静稳重的一个;两个一样穿戴、相似样貌的女孩儿是富安伯的双胞胎闺女,名唤舒窈、舒窕,她俩自太太们走后就叽叽喳喳个没完,当真是活泼。   “林家妹妹,你发什么愣儿?快些过来,座位都被挑完啦。”宋霓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卖力招呼着林幼云,甚至嫌她走得慢恨不得背着她到仅剩的一个座位上,催促道, “喏,就属你最呆,也不来挑一挑,只剩二排靠门廊的这个啦,你若不喜欢,我就与你换。”   邵先生教书的这间正屋共摆了三排桌椅,前两排各摆了四个座位,第三排靠门廊的一侧少一个座位。目前剩下的这个座位前面是孟书月,左前方是宋霓,后边儿没有人,右边儿是屋墙,左边则是宋家小妹宋霏,她不是正头太太生的,因此在姐妹中十分老实安静,最聒噪的舒家姐妹也远在窗边那一列,幼云觉得这是捡到了一块安心摸鱼的风水宝地,便摆摆手谢绝了宋霓的好意,怡然自得的安顿下来。   待姑娘们各自坐定,邵先生从容走至中间,开门见山地说道:“想必姑娘们已知我是谁了,这里便不再赘述。我徒有三分虚名,却受国公府如此礼待,必拿出毕生所学教授姑娘们,但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至于能学成什么样儿,就得看姑娘们自己的造化了。盼姑娘们都勤恳些,不说为自个儿添些本事,也得对得起太太们望女成凤的一片苦心哪。”   底下淘气的舒家姐妹偷传着眼色,显然并没有听进去,之后的习字课她俩不是磨墨时互相抹脸,就是描字时互相添笔画,连带着右边那一半的程宁等姑娘都没了心思学习,有在俩人翻花绳的,有在桌子底下摸糕点的,也有偷偷传小纸条的。   眼明心亮的邵先生并不理会这些小动作,仍自顾自地推进教学计划。   至此,闺学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分裂成左右两派,左半边是懒散派,以大姐姐宋霜为头头,舒窈舒窕为狗头军师,程宁做总指挥,再挟带着宋雪宋露两个小喽啰;另右半边是勤奋派,以孟书月为定海神针,宋霓为急先锋,两个妹妹宋霞宋霏紧跟其后,还有一个林幼云时不时地摸摸鱼。   前世的林幼云也是有过一段被揠苗助长的经历的,那些培训班堆山填海般地上了不少,最终的结果是只有古筝善始善终地过了八级,国画勉强过了六级就因学业太忙而弃了,围棋大热的时候也在少年宫学过几节课,风头一过便立刻半途而废了,还有书法也只学了个入门。   不过这些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小姑娘来说是尽够混闺学了,林幼云也不敢全数表现出来,免得小时候太出挑,将来人人见了她都要背一遍《伤仲永》,便选择性的在这些课上摸摸鱼,隐藏一下真实水平。   还有那诗文,不说邵先生教的全都会吧,起码大半都学过,虽然现存的水平早已不复高考前的巅峰状态,但是略复习一下便能比那些第一次学的小姐妹们轻松不少,是以邵先生的课上幼云十次里倒有八次都是暂停营业状态。   对于那些需要白手起家的科目,比如女红、点茶、礼仪等,幼云则实打实的拿出了考大学的劲头儿认真研习,时常下学回家还缠着陆氏再指点一二。应试教育嘛,这活儿幼云很熟!   但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纵使幼云头悬梁锥刺股,只怕从零开始的科目也远远比不上自带十几年功底的科目呀。   因此这三四个月学下来,别的姑娘都还好,左不过都是什么科目更用心便能学得更好些,唯独林幼云给女先生和嬷嬷妈妈们留下了一种奇怪的印象,这个丫头勤学苦练的科目一直成绩平平,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科目反而回回都能拔得头筹,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任是女先生和嬷嬷妈妈们教过的女孩如过江之鲫也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某日组团亲自向陆氏问询。   陆氏也是一头雾水,回府便禀了林老太太和林老爷。   面对三个大人的疑惑,幼云也没法向他们解释为何天赋的占比竟有这么大,总不能直接承认自己是个冒牌货吧?那还得跟他们解释什么是时空,什么是穿越,不被当作妖魔附身便是好事了。   最后还是林老太太想出了一个听起来有几分道理的理由:“她爹才思俊逸,诗文极好,她亲娘又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幼云这孩子讨巧,两边儿都只挑最好的承袭了,余下的那些自然平庸。”   是了是了,就是这么个理儿!幼云松了一口气 第六章   宋国公府的闺学热热闹闹的开了三个月,这点子时间并不够附学的姑娘们在才学技艺上有一飞冲天的进步,但是百十来天学下来,姑娘们通身的气派已然大有改善,不管性格是活泼俏皮的还是温柔婉约的,走出家门交际见客时,行为举止都端庄得体,回答问话也毫无忸怩之态,大多能得一个“慧心妙语”的称赞。   旁人家的当家主母们见了闺学的这般成效怎肯落于人后,便纷纷效仿,一时间京城刮起了一阵兴办闺学之风,不仅极大地提高了退休嬷嬷们的再就业率,还使得女先生们个个都成了香饽饽,扎堆地进京为大小闺学输送优质师资,不知道的还以为朝廷竟允许女子参加科考,这些女先生都是上京来考进士的呢。   满京城里数一数,还是潮流引领者春晖馆的牌子最响,每每出去幼云只消提到春晖馆三个字便能引来一片啧啧声,名校光环可见一斑。   不过闺学再怎么兴盛到底也出不了女状元,一进入八月,科试的风头便盖过了一切焦点,一跃成为京城话题榜榜首。从京城五座名寺上空烟雾缭绕的情形便可知,凡是家里有学子要赴考的人家都紧赶着去佛前刷一波存在感,林家自然也不例外。   林幼云的大哥林行策是亲朋间有名的大学霸,年仅十三岁便通过岁试考中了秀才,只要这回再顺当地过了科试明年便能参加乡试去考举人,这叫做录科。虽然也有官爵人家直接捐个监生跳过这一道门槛儿的,但到底不如自己考取来的硬气。   八月初五闺学放假的这天,幼云觉得自己活像个为高考学子送行的老母亲,天不亮就起床梳洗打扮,从三天前起更是一点儿荤腥都上不了桌。虽然比起老太太和陆氏茹素一月、手抄佛经十卷的诚心差远了,但这已经是一个无神论者的极限了。   吃也没吃好睡也没睡好的幼云一上了马车就靠在长姐身上打瞌睡,哈欠连天的小模样引得初云宠溺的在她鼻头上刮了好几下。   马车行至半途忽然一个急停,幼云好梦正酣,险些从座位上滚落下去,正揉着眼睛醒神,外头便远远地传来一阵嘈杂声。   “今儿来上香的人家多,许是前头有马车互相碰了,索性时辰还早,等一等也无妨。”初云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幼妹,对外头的情形作如此猜测道。   同坐一车的林舒云向来是个慢条斯理的性子,自然不急,只默默理了理被幼云抓皱的衣裳,微微点头。   姐妹三人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了一盏茶的功夫,直把彼此的脸上都看出花儿来了,马车也还是没动一下。   幼云左看看大姐姐,右看看八姐姐,见她们像是在比谁更坐得住似的都不说话,只好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浅浅戳了一下马车的窗帘子,刚在细缝中瞄了一眼便被初云重重地拍了一下小猪蹄。   “做什么呢!谁知道外头有些什么样的登徒子,叫人瞧见了闺阁小姐抛头露面地掀帘子还了得?”初云瞪着一双美目,摆出姐姐的谱儿来呵斥道。   “都这么久了还不走,定是外头出了什么要紧事了,姐姐们不好奇吗?我听外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了,咱们只撩起一条缝儿稍瞅几眼嘛。”幼云捂着受伤的胖蹄子试探道。   临近出嫁,初云万分谨慎,拒绝一切节外生枝的可能,只拿严厉的眼神给了幼云一个否定的答案。幼云扁扁嘴,转而向八姐姐舒云投去寻求盟友的目光。   林舒云是个聪慧的姑娘,自小便知自己不是正房太太生的,没有一个硬气得好似花岗岩的舅家撑腰,生母也不怎得宠,纵然林老爹对女儿们一向偏疼,也没有被这虚浮的宠爱冲昏了头脑,仍然安守本分,不争不抢,林老太太常说她是两房五个丫头里最让人省心的一个。就像上次附闺学一事如此显见的不公平,她也不吵不闹,反惹得陆氏更加疼惜她,打定主意要把全副本事都教与她,绝不能叫她比别人家的姑娘差了。   此刻幼云作为一个曾经可以随意露胳膊露腿的现代人,还没适应古代人那“男女大防”的严肃观念,舒云却深知其中厉害,更不敢与嫡长姐打擂台,遂勉强一笑,坚定地摇摇头。   幼云暗叹一声,却也说不上失望,想她穿来这么久,与这位谨小慎微的姐姐说过的话凑一块儿也没有五十句,其中八成还都是她主动搭话的。这位乖顺的八姐姐给她的感觉就是什么也不在意,什么也不参与,像只蜗牛一样只爱缩在自己的小壳儿里。   车里又静默好一会儿,车轱辘才再次慢慢转动起来,因为刚才偷瞄的那一眼,幼云知道前头是一个三岔路口,南北两条小路汇向一条向西的大路,正通向大觉寺的方向。一条路上的车马都停了这么久肯定是有什么特殊的缘由,幼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帘外的动静。   果然,马车行经三岔路口时,路边的瓜果小摊上除了吆喝声还夹杂了几句议论。   “老哥,刚才南北两条道儿上的是谁家的马车呀?哦呦,那叫一个气派!”   “天子脚下,升斗小民也得有点见识噻,看标识打南边来的是裕宁侯家的马车,北边儿的是姚阁老家。”   “哎呦,那可是巧了,一个是庆王妃娘家,一个是未来太子妃的娘家,怪道两队车马在大路中间僵持许久,谁都不肯让谁呢。”   “嘿,兄台慎言哪,这话可不兴说。”   “有什么说不得,这郊外又没有那些闲当差的衙役。看今日这情形,是庆王那边略占上风呀,白耽误这么久最后还是姚家让路了。”   幼云轻轻唔了一声表示理解,冤家的路自古就窄得很呀。   初云斜视着幼云这副听到八卦心满意足的淘气样儿,轻揪了一下她的小猪耳,嗔怪道:“这下可满意了?你这小耳朵一天天的就知道到处闲听,没个正经。”   幼云闻言轻摇着一根食指,认真道:“非也非也,这怎么是闲听呢?邵先生说读书千万不能读死书,须得结合当世之情势,方才不会读偏了去。路口的这事儿虽是件小事,但至少让咱们知道了京城的风儿正在往哪边吹呀。”   “混说什么胡话,这是咱们姑娘家该管的事吗?小心让祖母知道了打你手板子!”见幼云非但不受教还敢顶嘴,初云顿时秀眉竖起,面色微沉。   “这…咱们身在京城,生在我朝,这风向的事儿怎么也算息息相关吧。”幼云小声抗辩。   “再怎么息息相关自有在外做官儿的父亲操心,咱们未出阁的女儿家管它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呢,白让人家笑话咱们林氏女不娴静、犯口舌,我长到这么大也不曾不像你这般爱打听!”初云坚持她从小就被教授的淑女三观。   “姐姐便是现在不用管,去了长公主家难道还能一点边儿不沾么?都是皇亲国戚,谁能独善其身。”对面坐着的是亲姐,规行矩步地憋屈了好一段时间的幼云便不打算再装傻守憨,快人快语地直击要害。   “你、你…你上了闺学主意也变大了,这话也说得了!你,我…再说我、我可要撕你的嘴了。”初云一提到未来婆家立刻涨红了面皮,训起话来也磕磕巴巴的。   幼云早就发现古代的闺阁教育着实很奇怪,姑娘在家时父母尊长恨不得给她养成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聋子,什么事都是姑娘家的不该打听不该管的;然而一旦嫁到婆家,马上又要求女孩儿们变得八面玲珑,消息灵通是最基本的,还得长袖善舞会交际,权衡利弊擅分析。这就跟像现代的父母在孩子上学时严禁早恋,一毕业又立马催着结婚一个套路,一点过渡期都不给的。   舒云保持着置身事外的神态坐在马车一角静看着这对姐妹你来我往的斗嘴也好一会儿了,直到气氛有些僵了才不得不出来打圆场道:“大姐姐别恼,九妹妹这是当着自家姐妹才这么直白,平日在外头她从不多话的。姚阁老的孙女被赐婚给了太子这是我们一家还没进京就听说了的,只怕举国上下也没几个人不晓得了,原也不是什么听不得的隐秘事。”   初云打小养尊处优惯了,家里除了老太太和林老爹外再无人敢说她半句不好,便是对着陆氏她也敢摆摆嫡女架子,时不时地刺上几句,如今到了幼妹这里已是第二次反被她教训了,直气得胸口发闷,一听舒云还替幼云说话便更是火大,背过身去不予理会。   见长姐并不把自己当回事,舒云也不在意,反正她已经劝和过了,犯不着为了人家一母同胞的姐妹吵嘴而担心,便自又靠在软垫上作闭目养神状。   最后还是幼云自己出来服软,小手拉着初云的袖子,告饶道:“好姐姐,刚才是我一时口快,把话说得褊激了些,姐姐就原谅我这一回,我再也不敢了。若姐姐不解气,待下了马车不消姐姐说,我自去找祖母领板子嘛。”   初云微微回头,瞥了一眼一脸真诚的幼云,见她一副马上就要冲下车去自请领罪的架势,心下一软,气也平顺了。   虽然穿过来才短短几个月,幼云已对这位亲姐的脾性了如指掌,初云其实脾气不差,只是个爱被人捧着、受不得一点慢待的傲娇小姐,只要对面的人肯服软哄她,便是有再大的气也尽消了。   幼云猜度着大姐姐心情放晴的程度,忍不住又追加了两句:“刚才妹妹所说是逾矩了些,但是这车里就咱们姊妹三个,还不能说些体己话么?姐姐说我主意大,我还真是有一点刍荛之见,姐姐且听一听再骂我也不迟。”上了闺学,幼云深觉自己说话的方式有向邵先生靠拢的趋势,都文绉绉起来了。   “人家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咱们身在官宦之家,位子越高离皇家越近,这些事儿就越是利害相关。现在要装聋作哑容易,只怕将来要用时脑袋空空。姐姐福运好,能去到那样显赫的人家,合该早作盘算。刚才姐姐也听到了,连庆王妃的娘家都敢这么明刀明枪的了,长公主府又还能安定几年呢?也不知道这须臾几年的时间够不够姐姐从世事不管不知的千金小姐炼化成百事皆通的正房太太。连宫里出来的曹嬷嬷都教导我们一帮女孩子须得世事洞明,方才能人情练达呢。”幼云一口气将心中所想吐了个干净,自来到这里也好几个月了,受过高等教育的她还是不能苟同古代这套愚化女孩儿的教育理念。   初云听完盯着幼云尚且稚嫩的小脸看了好一会儿,又如同在鹤寿堂外的那次谈话那样,她居然觉得幼妹说得有道理。   角落的的舒云也忍不住睁开眼睛不再装睡,心下纳罕,刚才这番话竟是从六岁的小姑娘口里说出来的?舒云深觉自己痴长了两岁。   呃…是不是发挥得有点过头了,幼云直抒胸臆完了才发觉,似乎有点暴露了她的真实认知水平,连忙进行找补。   “那个,这些道理多半是邵先生和曹嬷嬷讲给我们听的,我想她们都是经事的老人了,肯定都是吃过亏才这般提点我们的。姐姐们若不认同,便听听就好,下了马车就当我没说过罢,免得带累了先生和嬷嬷。”幼云决定把锅甩给老师们。   初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心里知道幼妹是怕自己去到婆家会卷入纷争,提前敲个警钟而已,便是幼云刚才话说得急了些她也懒得计较了,用力点点头表示不生气了,依旧搂过幼云,俩人又是一对亲热的好姐妹。   舒云望着重归于好的姐妹俩,微不可闻的轻笑一声,别过头去。   不远的前方渐渐传来一阵禅钟声,大觉寺快到了。 第七章   大觉寺位于京城西北方向的阳台山,寺前平坡绿野,风景宜人,寺后重峦叠翠,层林尽染。寺院坐西朝东,依山而建,南边是行宫,北边是僧房,中路自下而上建有放生池、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无量寿佛殿、大悲坛等建筑,后部还有一灵泉池,乃李子峪的清泉汇入而来。   大觉寺内供奉着无量寿佛、观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一年四季往来拜三圣者众多。   林家一行人进了寺院立刻有知客僧捧了香茶迎待,而后引进殿内见了住持慧觉。   自从进了京,林老太太可是大觉寺的常客,领着林家一干人等熟门熟路地往大雄宝殿走去,路上问了一回林家供奉在佛前的大海灯如何了,慧觉答曰日夜不敢熄,林老太太遂放了心,大手一挥又捐了一大笔香油钱。   幼云被丫鬟仆妇簇拥着跟在众人后头,从这个殿拜到那个殿,燃香磕头,心中祈愿远在现代的家人们顺遂安康,旁人瞧着她倒比两个姐姐还诚心些,都道九姑娘上了闺学知道好歹了。   林家人拜完一圈正要寻一处清净的耳房去吃茶,恰在殿门口碰着了宋国公府的谢大娘子带着一众女眷也来进香,两家人一番寒暄,自然地结伴而行。   引路的小沙弥刚要带她们往银杏树下那一排最好的厢房走去,谢大娘子便拦下了,和颜悦色地叫小沙弥另给她们寻一处吃茶的地儿,便是粗陋些也不要紧。   狗窦大开的小沙弥摸不着头脑,半捂着说起话儿来漏风的嘴连连应了,将一众女施主带入另一侧略简陋些的耳房,两家的丫鬟仆妇们各捧着家里带来的食盒,将茶水点心摆满了一桌子。   林老太太和陆氏也猜得到刚才那边房里是谁家的女眷,只坐下与谢大娘子闲话家常,绝口不提那边的人。   “我家九丫头在贵府附学给谢大娘子添麻烦了,大娘子请用茶。”陆氏端着一盏沏好的玉叶长青让与谢大娘子。   “陆大娘子好生客气,幼云这姑娘素来乖巧,何谈什么麻烦呢。”谢大娘子笑盈盈地接过茶,转向林老太太挑起别的话头,“老太太想是为了你家哥儿考科试来的罢?巧了,我也是为我那不成器的大儿来的。他才疏学浅,不如你家哥儿灵光,脚下的儿子都到了启蒙的年纪了,他才好不容易考上个秀才,我可不得替他到菩萨面前多念几句么。”   林老太太从雕漆食盒中挑了一块芝麻三角酥递给边儿上挨着的幼云,打发她与姐姐们到隔间去玩,抬头谦虚道:“哪里哪里,我家那小子还差的远呢。倒是你家大哥儿,媳妇也有了,儿子也生了,瞧着多顺当,要是再捐个官儿,便再不用你操心了。”   “嗐,做人娘亲的都是一辈子操心的命。对了,你家大姑娘婚期将近了吧,定在什么日子了?我还没看到请帖呢。”大约是要谈什么姑娘们不好听去的事,谢大娘子也使唤婆子们把宋家的姑娘都送去隔间歇息。   初云一听到婚期,耳尖微红,面颊发烫,慌忙拽着妹妹们就往隔间逃,幼云几乎是被拖着坐到隔壁的平角小方桌上的。   宋家的姑娘中今天只来了宋霓和宋霞两个,俱穿着同样式的白玉兰纹散花衫裙,宋霓穿的那套是蕊黄底色,娇俏可爱,宋霞的是浅碧底色,沉静淡雅。   初云自认年纪最大,合该照顾妹妹们,一面安排几个小的围着方桌坐下,一面招呼丫鬟们摆上瓜果糕点,又问了宋霓宋霞爱喝什么茶,拿出自带的绿昌明为她们各沏了一杯,方才安稳坐下闲聊。   “林姐姐的茶果然不错,改日上我家,我把皇后姑祖母新赏的武夷岩茶拿出来给你们尝尝。”宋霓呷了几口茶,大方爽快地发出邀约。   宋霞轻吹了吹浮在碗里的茶叶,意有所指地幽幽叹道:“说起来,今年连赏下来的茶叶都少了一半了,那些人真是掐尖要强,一点树叶子也要争。”   林家三姐妹闻言顿了片刻,隐隐能猜到“那些人”无非就是指周贵妃和她的两个儿子庆王、福王。   宋霓观察着林氏姐妹的神色,笑道:“霞儿妹妹,这话怎么好在这里说的,没得让林姐姐、林妹妹笑咱们小家子气,几斤茶叶的缺口也要惦记着。”   “这有什么,林家的姐姐妹妹又不是外人,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成亲戚了呢。”宋霞不以为然,甚至从食盒里拣了几块云片糕分给三姐妹,以示亲厚。   好一个“不是外人”,真如一道惊雷劈在幼云的心上,直到这时幼云才反应过来,她和长姐一个在皇后娘家附学,一个在长公主家做媳妇,亏她还觉得自家是两边不沾的中立派,原来外人早就把林家划归太子阵营了。   幼云一边嚼着云片糕遮掩慌张的神色,一边左右看了看姐姐们,见她们也眼神闪躲,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接话。   气氛一下子有些微妙的尴尬,幼云与宋家姐妹最熟,少不得由她生硬地岔开话题:”呃,两位姐姐也是为了家里哥哥的科试而来的么?这阵子来进香的多半都是求科试顺利的,只怕菩萨的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宋霞神经大条,似是感觉不出上个话题的不被欢迎,顺着幼云的话继续吐槽道:“真是晦气,好容易出来一趟,偏又遇上那起子轻狂人家。若不是他们家梗着脖子非要显示自家子侄的能耐,我大哥哥也不用陪着他们硬熬,老早捐个官去了,咱们还用得着来麻烦菩萨!”   方才林老太太说话时幼云就起了疑惑,像宋家大哥儿这样的豪门贵胄,嫡亲姑姑又是当朝皇后,捐个官儿有何难,何必巴巴地一年一年去考呢?   若是真有读书的天分,去搏个正经两榜出身也就罢了,这宋家大哥听起来也就天赋平平呀。   听了宋霞的这番话,幼云才明白了,裕宁侯府和宋国公府同属有爵之家,对面硬要考个进士出来,好在老皇帝面前标榜自家子弟都是有志气的国之栋梁,皇后的娘家当然要奉陪啦。   不然真让裕宁侯府考出个进士,而宋家子弟却是走捷径捐的官儿,周贵妃那头还不知道要编排出什么难听的话儿来呢,老皇帝那颗本就摆得不正的心便要更偏些了。   两家有没有人能考出进士来那是另一回事,首先上进的态度都得摆出来嘛。   幼云刚要出言宽慰一二,忽听得宋家的嬷嬷在门口一阵惊呼: “哎呦,小贵人、四哥儿,这儿可进不得,里头还有林侍郎家的姑娘们呢。太太不在这间,正在隔壁与人说话呢。”   屋内众姑娘听得动静纷纷转头看去,只见门前正站着两个衣冠楚楚的冒失鬼。   两个小少年个头儿差不多,大约都在十岁上下,站在前头的那个着一身石青色竹叶暗纹交领长衣,秀眉星目,红唇皓齿,笑如朗月入怀,一派温文尔雅。   他抱拳赔笑道:“惊扰姑娘们,是在下失礼。我们原以为此处只有我母亲和妹妹,这才贸贸然闯进来,万望恕罪。”   哦,这位是宋家的哥儿,那后面那位…幼云的目光越过宋家哥儿,直掠向他身后的少年郎。   那少年穿一件鸦青色织银云纹的锦缎长袍,腰间挂着一枚白玉镂雕花鹤佩并一个黛蓝坠珠荷包,他生得一双卷着长睫毛的桃花眼,挺鼻薄唇,面如冠玉,且风姿特秀,小小年纪便通身透露出雪山冷泉般的凛冽孤寒之感。   林家三姐妹观他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猜测他怕是大有来头,便不敢与之直视,都低下头去福了一礼。   两个少年告罪后匆匆离去,留下一屋子女孩儿缓缓回神。   古代虽然特别注重男女有别,但也没到闺阁小姐见了外男一面便要死要活的程度,林家三姐妹虽然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大惊小怪。   缓过一阵后,初云斟酌着语气,慢慢开口向宋霓询问道:“今日你家哥儿也来进香拜佛了?后头那一位瞧着不凡,他是哪家的哥儿呀?”   宋霓和煦一笑,伸手将初云扶坐下,答道:“前头那位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家里行四,单名一个霖字。后头那一位嘛,是我宫里的表叔,四哥哥是他的伴读。平日里也不怎见得着他,今儿停了一天日讲,祖母便把他接出来松快松快。不成想冲撞了几位姐妹,还望见谅。”   宋霞饮了半杯茶压压惊,也来补充道:“大哥哥要赴科试,四哥哥说也要来为他祈福,表叔便跟来了。我们这位表叔虽然比我们大了一个辈分,年纪却相近。素来性情清冷,见谁都是这副严肃样儿,一般人他连话儿都鲜少搭上一句呢。”   九皇子?听起来是权力斗争漩涡的中心人物之一呢。   幼云也没想到随便来上个香都能抽到这种稀有得堪比大熊猫的人物卡。   现下储位之争已经从暗地里的较劲逐渐翻到明面儿上来了,连幼云这个非原住民都或被动或主动地知晓了由来。   当年皇后入主中宫后一直未曾生养,要不是她素有贤名,又有个显贵的娘家在下面托着底,差点就要因无子被废黜。   这期间官家最宠爱的周贵妃接连生下了大皇子和二皇子,牢牢占据着长子的名头。   由于皇后多年无子,周贵妃所生的庆王几乎是被当作太子的第一人选培养长大的,待到了婚龄,娶的也是在朝中颇有根基的名门闺秀,为的就是弥补他的生母不过是个宫女出身的不足。   且本朝吸取了前朝藩国之乱的教训,王爷大多只虚封不就国,被集中供养于京城中,因此庆王成年娶妻之后,仍然留京伴驾,出入朝堂议事。   幼云其实很佩服周贵妃这个奇女子,在皇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愣是从一个花房打杂的宫女一步步登上贵妃之位,还差点成了太子之母。   不过她的好运气在官家四十四岁那年到头了。   那一年皇后娘娘顺利诞下了一个嫡子,虽然在兄弟中只排第七,但是按照先嫡后长的道理,庆王便是年长他二十多岁也没用。   之后么,皇后娘娘在一群忠仆严防死守的帮助下,不仅好好的养大了七皇子,后来还又生了九皇子,就是幼云方才见到的那一位高冷少年。   如今年近花甲的皇后膝下竟有了两个康健的皇子,可谓是双保险。   幼云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在七皇子未出世的这二十年里多少人早就认定庆王为继位者,并在他身上押注了大量筹码,其中就包括裕宁侯一家。   风云忽变,这么一大笔投资突然就付诸东流,得有多少人不甘心也不敢退?闹到这份儿上,就算庆王愿意放弃持衡握璇的机会,他的党羽也是不肯的。   是以七皇子慢悠悠长大的这十八年里,以宋国公府为首的立嫡派和以裕宁侯府为首的立长派一直僵持不下。   去年年底七皇子已年满十八,且早就到了议婚的年纪,官家迫于嫡庶之别的压力,再无拖延立嗣的借口,心不甘情不愿地正式立七皇子为太子,并赐婚姚家之女。   至此,立嫡派和立长派是越发的剑拔弩张了。   思及此处,幼云甚至萌生了退学的想法,虽然富贵险中求,赢了便鸡犬升天,但输了可就万劫不复了。   显然这条风险极高的荣华路并不适合林幼云这条咸鱼。   但是,祖母、父亲还有舅舅舅母都很乐意让她附宋家闺学,是不是意味着他们都默认站队太子党呢?   毕竟作为天子近臣,实在逃不过二选一的话,似乎是礼法上站得住脚的太子更为稳妥一点。   幼云脑袋一片混乱,直到听见宋霓叫了几遍她的名字才挣脱了万千思绪。   “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都不肯应我。我四哥和皇子表叔虽是外男,但你祖母总不会因为偶然见了他们一面,就要打你板子吧?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宋霓推着神魂尚在游移的幼云,费力地跟上其他人的脚步。   走到屋外,幼云瞧了瞧日头,该用午膳了。 第八章   午饭虽然是素斋,但大觉寺作为京城里数得上名寺,掌勺大师傅的手艺还是蛮不错的,幼云就着一碗热乎乎的烫干丝便能吃下大半碗白米饭,最后端上来的玉米烙也得到了姑娘们的一致好评。   饭后谢大娘子瞧着时辰还早,提议众人就在房内小憩一会儿,待过了困劲儿再回去也不迟。   趁着丫鬟们铺设被褥的空当儿,林老太太向谢大娘子邀约道:“我打听到下午寺里有个讲经会,慧觉住持特地请了些云游到此处的得道高僧来,我们预备去听个把时辰,洗洗心神再走,谢大娘子可要一同去?”   自从夺嫡之争拉开帷幕,谢大娘子对佛法的信仰程度也随之提升,不仅广撒银钱,敬香、拜佛、做法事、听讲经也一样不落,听得此事,自然积极响应。   几个女孩儿们年纪尚小,还不到如此笃信神佛的时候,未初一刻讲经会开讲时,只有出嫁在即、心难安定的初云愿意跟去一同听讲,其余四个则由丫鬟婆子陪着到寺院后部的灵泉池和领要亭处转转。   女孩儿们在灵泉池里抛了几枚铜板,许了几个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小心愿,又绕道去领要亭歇脚。   在这里,早上来时幼云刚感叹过的冤家路窄又一次出现了。   不待她们走进领要亭,南边的小路上就袅袅婷婷地走来一个被丫鬟婆子簇拥着的丽服女孩儿,幼云尚认不出是谁,宋霓已经像个竖起一身锐刺的小刺猬,满身戒备地霸住亭子入口。   对面的姑娘瞧着大不过十四五岁,梳着一个朝云近香髻,簪着一支晃人眼睛的金累丝嵌红宝双鸾步摇,上头的红宝颗颗都有指头那么大,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上赐的贡品。   两厢一对比,幼云不禁觉得自个儿头上那根云脚珍珠卷须簪太素净了些。   幼云看向宋霓,眼神示意既然遇上了,不管是敌是友,是否应该先打声招呼?   宋霓抿了抿嘴唇,端正了姿态,带着几分不情愿先开口道:“姜大姐姐好,巧了,竟在这里这里遇上了。”   幼云见她嘴上说着“好巧”,脸色却如同见了瘟神一般,兼之听她称呼对面为“姜姐姐”,便知这是早上三岔路口遇上的裕宁侯家的姑娘,便也福了一礼,道了声好。   姜大姑娘面色不佳,微抬下巴,作一副傲慢状,没好气道:“不巧不巧,都赶着这几天来进香,一不当心便能遇上。”   宋霓一双素手慢慢曲握成拳,再懒得演那虚假的一团和气,回头对幼云等人道:“走吧,咱们去亭子里坐坐,勿听某些犬吠。”   姜大姑娘闻言凤眼吊起,秀眉深拧,也回过头对一众随从吩咐道:“哎呦,我这半天也走累了,这领要亭风景甚佳,咱们便在此处歇脚罢。快去要些热水来,把前几日贵妃娘娘赏的武夷岩茶沏一杯给我吃。”   一只脚已经踏上台阶的宋家姐妹俩听得姜大姑娘有意无意的炫耀,被气个绝倒。   宋霞素来是个直脾气,当即挺直腰板怼了回去:“姜姐姐只怕是平日里争强好胜惯了,忘了这回是我们先来的!”   姜大姑娘唇边漏出一声不以为然的轻笑,阴阳怪气道:“先来的又怎么了?你们坐得我就坐不得,难不成官家把这亭子赏给你们家了?”   好嘛,又抬出官家来压人!宋氏姐妹粉拳紧握,气势汹汹地拦在台阶上不肯让人。   舒云倒像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世外高人,一副不在状态的样子,只在一旁冷眼旁观。   幼云对姜大姑娘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很无语,明明自己也不想和讨厌的人同处一亭,偏还要为了膈应别人,主动来找不痛快。   通过饭前的闲聊,幼云对林家的定位已从这场皇权更迭大戏的外臣看客,修改成了在角落里打辅助的小助攻,主力队员暂时还轮不上她家。   唉,反正都被盖上太子党的戳戳儿了,索性再递个投名状吧。   幼云款步走上前去,拉住宋霓的袖子,半是劝解半是提点地嬉笑道: “姜姐姐说的是,先来的也不一定顶用。两位姐姐,我这是头一回来大觉寺,前面还有一处憩云轩没去瞧过,咱们挪挪步儿,就把这里让给后来的人吧。”   宋霓刚要大骂幼云没出息,平白无故就愿意低人一头,忽地脑袋转了个弯儿,听出了话里的端倪,遂大乐,与宋霞不约而同地讥讽道:“是了是了,先来的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让与人家。姜姐姐就慢慢赏景吧,我们先走一步。”   姜大姑娘机警地反应过来,目眦瞪裂,仇视着幼云,咬牙切齿道:“你们,你们竟敢这般埋汰人!咬着我的话儿不放,什么让来让去的,我…我告诉贵妃娘娘去!”   幼云揣着二十多岁的灵魂,面对一个小姑娘软绵绵的威胁自然毫无畏惧,直愣愣地盯着她的眼睛,面上还是一派春风和煦,装作懵懂天真地问道:“姜姐姐在说什么?妹妹我天资愚钝,竟听不懂了。不管姐姐要去找谁告,也得说出个由头来呀,指出妹妹是哪一句得罪了姐姐,我这就赔罪。”   “你…”姜大姑娘像是被一根鱼刺卡住了人喉咙,无论如何也反驳不出话儿来。   “你告诉贵妃娘娘,我们还要告诉皇后娘娘呢!慢人一步后来的是你,要抢亭子的也是你,我们还好声好气的相让了,就不信这还能让你颠倒了黑白!”好不容易有一次斗嘴占了上风,宋霞不肯轻易放过,跳出来给刚熄灭的火苗又添了一把柴。   幼云不禁抚额,带不动啊带不动,遇上这种故意找茬的,当然是打压她两句,然后快点闪人比较好,若追着对方咬,自个儿还要沾上一身狗毛儿呢。   宋霓还是要比宋霞更聪明些的,伸手按住了她,冷笑道:“霞儿妹妹快别说了,原本我们只有一分的不是,你再说两句被有心人抓住了错儿处,回去一番巧言令色,倒成了咱们有十分的不是了,咱们快走吧。”   幼云给宋霓投去一个肯定的眼神,也过去搭了把手。   舒云两边看了看,一脸无事发生的表情缓步跟上。   这边见好就收,那边败了阵的却不乐意了。   姜大姑娘望着一行人离去的背影,故意扬高声调,扔出了一个重磅炸弹:“哼,春晖馆出来的竟是这般模样,怪不得富安伯家的妹妹们要转到我家里来附学呢。”   前方几人闻言猛地回头,春晖馆的三个俱是一脸震惊,连一向漠然处世的舒云也微微露出些惊讶。   宋霓:叛徒!   宋霞:内奸!   幼云:瞧瞧人家,夺嫡之争选边儿站跟挑白菜似的!   姜大姑娘对她们的反应很满意,得意洋洋地甩了甩绣帕,走进亭子前又凉凉地感叹一句: “良禽择木而栖嘛。”   宋霞不服气,撇撇嘴道:“谁知道他们又是使了什么下作的手段,就好像前几日……”   宋霓心知她要说什么,连忙去捂她的嘴,伙同幼云一起将这个心直口快的梁山好汉挟至一僻静处。   “拦着我干什么,他们本来就是黑心肝的人,什么绝事儿做不出来!还不许别人说了。”宋霞从两人手底下挣脱开来,犹自不服道。   “他们是多么会混淆是非、指皂为白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做的这件事是上不得台面儿,奈何上头的人受用呀。你拿这个去刺她,她回头就能在圣上面前告我们一状,岂不白给对家递刀。”宋霓气得两腮鼓鼓,恨铁不成钢。   幼云撒开手茫然了几秒,八卦之心蠢蠢欲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是不是不该开口问呢?但是又好想知道怎么办…   她忍住不问,自然有好心人主动讲给她听。   由于幼云刚才的表现很给力,宋霞决定把她纳入麾下,拉着她的手懊恼道:“我要是有妹妹一半的口齿伶俐就好了,也不至于回回都吵不赢她们。幼云妹妹下次还来帮我罢,也叫她们摔几个跟头。”   喂喂,这话说的好像在招募打手似的,幼云大窘。   宋霓过来扒开宋霞的爪子,嘲笑道:“你那笨嘴拙舌,十个幼云妹妹也填补不了!脾气一上来,什么话儿都能往外说。”   宋霞不以为意,昂首道:“那我说错了么?姜家就是不要脸,竟、竟…”   女孩儿家到底脸皮薄,话还没说一半先红了脸,直把幼云急得像被猫儿挠了似的。   宋霞到底是姐姐,做事总是稳妥些,略一思忖,对林家两姐妹福了一礼,歉然道:“今日是我们说话不防头,把林家的两位姐姐妹妹也牵扯进来了。想来你们还不知道吧,那裕宁侯府……母亲不许我们谈论这些事,你们就当听个故事,千万别家去说呀。”   幼云猛力点头不止,表示一定保守秘密,舒云则兴趣缺缺。   铺垫完这一番,宋氏姐妹便竹筒倒豆子般地把这桩前几日刚发生的八卦说了个干净。   幼云听完总结出来,就是那个什么梨花什么海棠,六十老翁十六妾嘛。   前几日姜家送了个十六七岁的旁支庶女进宫,帮着年老色衰的周贵妃笼络君心,这虽是宫斗常见的手段,但推正值芳龄的闺女下火坑到底为人不齿。   且那庶女论辈分还是庆王妃的侄女,如今一个做儿媳,一个做庶母,怎么也好听不起来。   不过就算背地里议论者众多,明面儿上大家还是三缄其口,都故作不知。   幼云心里哂笑,七皇子封了太子,又借婚事搭上了势力最大的清流,裕宁侯一派这真是急了,筹码押得太多输不起,连这种鬼祟伎俩也用上了。   见几人都不言语,宋霞默默走到一个树桩上坐下,独自一叹:“那头儿现在整日的寻衅,就盼着找出错处好把太子表叔拉下马。唉,这憋屈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幼云其实觉得太子已经占据了礼法上的绝对优势,只要不弑君不谋反,至少能安安静静地苟到老皇帝驾崩,只不过要受些气罢了,若能忍过去,抓紧时间培植自己的势力,待到与庆王短兵相接的那天,胜算还是蛮大的。   就目前老皇帝身体硬朗的情况来看,估计蹦跶个七八年没问题,用汤药续一续,还能再拖个一两年。   幼云掰了掰手指,按照十五及笄嫁人来算,运气不好的话她大概会迎头碰上。   多想无益,幼云看这时辰,估摸着林老太太那头应该已听完了讲经,便甩掉那些七八年后才要烦恼的问题,扶起树桩上一脸愁苦状的宋霞,招呼着小姐妹们往寺院前头去与太太们汇合。   ……   “哥儿,您不用急了,小姐身边的秀月来报,说小姐们已经往讲经堂去找太太了,并没和那边的人起什么大的冲突。”一个小厮跑得满头大汗,话儿说得却还利索。   宋霖顿住了急匆匆的脚步,又确认了一遍:“真没事?她们一个粗枝大叶,一个得理不饶人,这都没吵起来?“   小厮连连摆手,道: “秀月说,吵是吵了两句,不过好像是吵赢了,呃,反正没输,小姐们便没计较。”   “呵,她们这回竟未败北,奇了。”鸦青色衣装的少年倚在金叶缤纷的银杏树下,嗓音微凉地感叹了一声。   那小厮虽然很想给自家小姐脸上贴金,但眼前这两位显见是知道小姐们有几分水平的,便据实说来:“这回是有人相帮的,好像是中午与咱家太太一道儿用饭的林侍郎家的姑娘。秀月说,林家姑娘只一句话便把对面顶住了,噎得对面搬出了贵妃娘娘,但也还是被林家姑娘三言两语地给按下去了。“   “就说呢,往日碰上那头的人,她们俩可从无胜绩,这次原来是天降神兵。”银杏树下的少年勾起唇角,又取笑了自家表侄女一句。   宋霖闻得这两句,叹了一回两个傻妹妹,转头对树下那人笑道,:“秉恪表叔,你怎的又笑话她们俩,这回又没输。”   黎秉恪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恢复了难开尊口的冷清样。 第九章   九月入秋,还不待第一丝凉意落在林府的屋瓦上,一个热气腾腾的好消息就传进府来——林行策的科试通过了。   林老太太得知此消息时正在小佛堂念经,顿觉大觉寺果然灵验,遂决定将香油钱再加厚一倍。   林老爷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隔天一早就遣小厮去京城新开的酒楼桃源居订下一个雅间,预备晚上带一家老小吃顿庆功宴。   幼云从一早上便在期待这顿大餐,课上频频走神,连被邵先生叫起来答了好几道题。   好在有前世的功底在,现下正学的这首《望庐山瀑布》她还是很熟的,解词释义一番也算勉强过关。   自从舒窈、舒窕转去姜家附学后,春晖馆一下子风平浪静了不少。左边那一半懒散派失去了主心骨,渐渐被右边的勤奋派给收编了,闺学里几有盛世太平之象。   待下学回家,时辰还早,幼云想了想今晚是三哥哥的庆功宴,不如写幅大字送他应应景。   虽然她的书法水平还有待提高,但她写的诗句可是曹老爷子的高作。   唤来春桃研墨,幼云铺开宣纸,提起一支斑竹管玉笋羊毫笔,小心蘸取墨汁,斟酌再三,下笔写就两行大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幼云放下笔看了看,客观评价:笔力不足,只比春蚓秋蛇略端正一点。   罢了罢了,这是她的水平极限了,写得太好才不像六岁的小孩子呢。   青云路就交给三哥哥去走吧,有他这种学霸驮着林家,做妹妹的大抵可以半富半闲半平安了。   当然前提是太子党得赢。   临出门前幼云吩咐春桃小心地替她收好那张字等回来再去献宝,又被赵妈妈追着套上一个七八两重的赤金如意纹镶红宝项圈,方才得以出了宝念斋。   一家人登上马车,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便到了桃源居。   幼云带着遮面的高顶宽檐帏帽,对酒楼内部看得不怎清楚,只跟在初云的后面一路上了二楼,待进到雅间才将帏帽摘下。   透过半阖着的竹窗,幼云略略欣赏了一番楼下的风景。   酒楼后院有一个清雅幽致的花园,掌柜特地在当中辟出一个半月形的池塘,放入一只精巧的木船,再装点些水草山石,打造出潼舫夜渡之景,也暗合了这酒楼的名字。   幼云靠在窗边暗赞了一回,眼角余光自然地瞟到了湖边一个玄色衣袍的身影,觉得有点眼熟,忍不住多看几眼。   恰巧那人似是感觉到楼上有人在偷瞧他,也转过身来看向二楼。   这冷冽的面容实在令幼云印象深刻,当即心里一惊,这不是那个在大觉寺抽中的稀有人物卡吗!   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人,而且还自带皇权争夺的危险属性!幼云立刻给这张人物卡打了个叉叉,暗自决定以后再见一定离得远远儿的。   楼下少年远远看见窗边的小人儿手足无措的样子,好似楼下站着的是一头猛虎,便星眸眯起,眉尾微挑,似有轻嘲之意。   幼云惹不起还躲得起,安然受下了这份嘲弄,唰地一下关上竹窗,扯了一个晚风太冷的烂借口,假装无事地随林家众人按次序坐下。   林老太太和林老爷问了问孩子们想吃什么,依据自家的口味各点了一回菜。   不多时,一道道菜肴便送上了桌,因现下正是吃螃蟹的季节,少不得来几个与蟹沾边的特色菜。   幼云微微伸长脖子看去,桌上正中摆着一道浓油赤酱的松仁板栗蟹粉狮子头,旁边是一碟雪白晶莹的蟹肉豆腐塔,林老太太最爱的生醉红膏蟹也少不了,此外每人还有一小碗蟹粉烩花胶。   虽然螃蟹性寒不可多吃,但今天大家高兴,便没有那么多讲究。   这种场合下,动筷前照例要由林知时起个头,林行策发表一下获奖感言。   “策儿这回顺当地过了科试,明年便能去乡试练个手了。不指望一次便能考上,先去试试深浅也是好的。我儿有出息,老太太和我甚感欣慰!”看着出类拔萃的儿子,还未饮酒林老爹便有些飘飘然了。   林老太太是世宦出身,娘家子侄出仕者也不少,但尚未出过这么年轻的秀才,便也笑道:“咱们策哥儿明年才十四岁呢,就能去赴考乡试了,若下头的几个哥儿都如这般,我真要高兴得觉也睡不着了。”   林行策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可又生性寡言少语,便站起来对着林老太太和林老爹行了一礼,略憋出一句:“儿子自当加倍勤勉,请老太太和爹爹放心。”   论一句话把天聊死的功夫,幼云只服三哥。   知子莫如父,林行策的获奖感言如此简短,林老爹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又嘉勉了两句便宣布开席。   食不言寝不语是大户人家的基本行为准则,一顿饭吃下来雅间内只听得些许筷匙响动。   幼云表示桃源居的乌梅蜜汁仔排真乃一绝!   ……   大约今年林府的红灯笼合该忙碌些,科试放榜刚挂了一回,转眼便又到了初云出嫁的日子。   十二月初八,冬日里难得的晴朗天儿,黄历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这日最宜嫁娶。   林府早前几天起就装点妥当,大红绸子一路从前门挂到后门,每个房檐下必有几串红灯笼随风招摇,目之所及的箱笼也都贴了红双喜,放眼看去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幼云天不亮便被赵妈妈从床上驱赶下地,按坐在梳妆台前,先拿香喷喷的桂花油抹了头,梳成个温婉可人的双丫髻,两边各戴上一个赤金嵌红玛瑙的蝴蝶珠花,下坠着细细的米珠流苏,再穿上一件软毛滚边的大红金银丝暗秀团花袄,配一条五色盘锦金彩长裙,腰间挂一个桃红碧玺瓜式佩,真是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喜庆。   来至初云的怡然居,幼云依次序排在哥哥姐姐们的后面,把准备好的吉祥话儿在肚里又来回滚过一遍。   二老爷林知明尚在任上,无令不得随意离开任地,只好派了二房的庶长子林行笙和嫡次子林行笃来送亲,按照两房合起来排序,幼云管他们叫二哥哥和五哥哥。   新娘子出门前,弟弟妹妹们挨个儿给她说了几句吉祥话儿,讨个好彩头。   二哥哥和五哥哥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接连往外蹦,什么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早生贵子、永结同心…几乎快把幼云准备的成语说光了。   还是三哥最有水平,只赠了两句诗:“槐荫连枝百年瑞,花开并蒂五世祥。”   六哥哥林行简继承了舅舅家优良的武将基因,没走文路子,现下正在威国公手底下试练,因而玩不来那些诗啊文啊的,便只拣了哥哥们说剩下两个词交差:“祝大姐姐与大姐夫海燕双栖,琴耽瑟好。”   舒云今日也保持着一贯淡淡的神情,除了多戴了一朵水红的绢花应景,其余与平日的妆扮差不多,恭敬温顺地递上了贺词:“祝大姐姐和大姐夫鸳鸯比翼,燕侣双俦,琴瑟和鸣,良缘美满。”   这下轮到幼云时,吉祥话已经被说了个遍,她只好把那些高端的词儿拆开扩充,软糯糯地说道:“那个,祝大姐姐去到那边每日开心,早点、早点生个大胖外甥,我可以带他玩。”   初云满头珠翠,原本穿着大红喜服浑身紧绷地坐在那边害羞,听得此言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刚酝酿出的点点星泪又缩了回去,在幼云额头轻点了一下,笑道:“数你最嘴笨,借弟弟妹妹们的吉言了。”   幼云吐吐舌头,年纪最小果然不好,连成语都抢不到!   林老太太还有些体己话要与初云说,陆氏便领着几个孩子先去前头待客。   古人规矩大,男方家的喜宴女方家的人是不能跟过去的,又因为两家同在京城,京里有头脸的人家都要去捧一捧长公主府的场,林府便只在自家开了十来桌筵席,招待一些亲朋。   此时外头已经来了好几家亲戚,几个哥儿都被放出去堵门,摩拳擦掌地准备好好为难一番新姐夫。   幼云夹在一堆夫人太太们中间艰难求生,一会儿是舅母威国公夫人搂她过去喂点心,一会儿是林老太太的娘家人过来揉搓她的小脸,还有几个林老爷故交的太太们拉着她问东问西。   二十几岁的灵魂硬要装出一副小孩儿的样子来,幼云深觉为难,但那群太太见她答话时口齿伶俐,行礼问安的做派也有模有样,反而更喜爱她些。   一圈儿混下来,幼云的小金库里多了三个金戒指、两个玉镯子外加一个大荷包。   一旁娴静的舒云俏生生地立在那里,也引起不少太太的注意,虽然知道她不是威国公府的嫡亲外甥女儿,但见她小小年纪便一副端方持重的样子,并不与一帮同年纪的女孩儿嬉闹,只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氏后面打下手,都纷纷称赞了一番。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大姐夫郑允砚已经突破重重关卡,大步流星地走进正堂。   幼云在舅母的臂弯里艰难地抬头看去,这位新郎官十八九岁的年纪,蜂腰猿背,长挑身材,谈不上英俊但胜在有一股清贵儒雅之风。   陆氏自知不是初云的亲娘,不敢摆岳母大人的架子,只说了几句多担待,又从腕上抹下一只羊脂白玉镯给了初云,算是走全了过场。   林老爹却几乎是满含热泪,把个人品端方的大女婿当成抢他闺女的人贩子似的从头逼视到脚,拉着郑允砚的手再三嘱托,眼神之殷切、感情之充沛把那郑允砚唬得一愣一愣的,指天誓日地保证一番才算过关。   林老爹这边发挥超时,林老太太怕误了时辰,便没怎么为难孙女婿,直接让喜娘请出了初云。   隔着合欢扇,郑允砚瞧不真切,但见新娘子烟视媚行之态,嘴角还是咧到了耳根。   礼过之后,林老爹的心肝宝贝就这么被郑家儿郎牵走了,可怜林老爹还得绷住面皮出去招待一众亲朋,堪堪闹到亥时宾客们才尽散去。   服侍醉醺醺的林老爹歇息下,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的陆氏才得空坐在镜前拆卸妆环。   王昌瑞家的一边小心地替她摘下一对赤金花丝镶东珠的耳环,一边似是松了一口气般说道: “太太往后可要轻省多了,大姑娘总是爱拿乔,隔三差五的给您脸子瞧,今儿终于嫁出去了。”   陆氏不可捉摸地笑了一声,在丫鬟捧来的铜盆里净了手,悠悠道:“盼她做人媳妇有我一半的柔顺便好了,永平长公主皇室出身,素来规矩严苛,若大丫头还像在家里似的爱使小性儿,只怕大有苦头吃。”   “大姑娘够命好的了,老爷整日说她失母可怜,满府上下只许捧着她,何曾有一次违逆她的意思。这进了公主府,往后自然都得还回来。”王昌瑞家的为陆氏拆下头上最后一根点翠三凤黄玉头簪,对预料的事很有几分把握。   陆氏一脸疲态,临更衣前最后叹了两句:“我瞧着家里剩下两个丫头都比大丫头强上许多,一个机灵聪慧又通情明理,一个眼明心亮还晓得遮掩锋芒,哪个去到长公主家都不会过得差的,偏偏是个最娇气的嫁过去了。唉,姻缘这东西真是…” 第十章   日迈月征,朝暮轮转,自初云出嫁后,林府愈加水波不兴,一派祥和。幼云身处其中,躲在父兄的羽翼下,很好的屏蔽了外面储位之争的刀光剑影,几乎真把自己当成个小猪来养了。   唯一缺憾的是隔年的乡试林行策未能考中,索性他还年轻,又沉心磨练了一番,预备今年八月再下场一试。   这期间太子大婚,举国同庆,大红绫缎飘了一城不说,宫里更是大摆筵席,论排场那是大大的压过了庆王结婚那会儿。   向来宫里摆宴须得是有诰命在身的太太们才进得去,就连初云都是靠着皇亲国戚的名头才得以见了一回世面。幼云这样的小姑娘自然只能在外围看看热闹,同闺学里的小姐妹们八卦几句太子妃的嫁妆如何,嫁衣上缀的珠子又有多大之类的闲话。   宋家六姐妹趁机又讥讽了几句庆王一派的不自量力,正经主子就是比歪门邪道更受重视。   作为春晖馆太子后援分会的核心成员,幼云狗腿地点头不止。   此外三年之期一到,林府大女婿郑允砚便从工部营缮所的所正升任了工部营缮清吏司的主事,这六品的官儿虽然不大,但掌管着不少营造工程事务,也算是个肥差。   初云的日子按理说应是挺滋润的,外面万事有公婆顶着,内里夫婿又待她亲厚,且上有嫂子们管家,作为最小的儿媳,她每日只须混在嫂子们中间晨昏定省一番即可。   虽然这般境遇与在家时的头一份儿相比落差有点大,但三年多里长公主一套站规矩、抄《女则》、跪祠堂的组合拳打下来,初云也不是傻子,非要自讨苦吃不可。她如今呀,常常学起幼云摸鱼的那一套,缩起脖子当鹌鹑便能万事大吉。   可如今有一件事要紧事横在面前,令她不得不回家诉苦求援。   初云一头哭进林府大门的时候,幼云这边也刚从外头回来,连帏帽都还没来得及摘。   这原是林老太太瞧着幼云一日日的大了,总泡在闺学里学些纸面上的东西终究是不成的,管家理事还是得下到基层去视察,亲自上手去试炼,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嘛。   于是几日前陆氏替幼云向闺学请了几天假,依着林老太太的意思,趁府里庶务不忙,带幼云和舒云下到京郊去巡了一回庄子,看看春耕都进行得如何了。   幼云丝毫不像林老太太担心的那样,会娇气地喊苦喊累不肯去,她反倒积极得很。   摆脱了京城里的繁琐规矩,幼云就像入水的鱼儿一样欢腾,不仅好好欣赏了一番田园风光,又特特玩了几个滚铁圈、编花环等农家孩子们都玩腻了的游戏来寻些野趣,临走时还把沿途人家的猫儿狗儿们都招惹了一遍,引得猫嚎狗吠载满归途。   最后又向大福庄的庄头要走了一个名叫叶子的小姑娘,幼云才肯心满意足地归家去。   大福庄是陆氏的陪嫁庄子,叶子是大福庄庄头李有福的众多孙女之一。家里吃饭的嘴太多,李有福也想送孙子孙女们去林府当差,好过整日在乡下的泥地里打滚,纵使不能得主子们的青眼,攒几年月钱也是好的。   只是叶子和一班兄弟姐妹们虽有几分机灵劲儿,但生性散漫,一个都没能过得了管事妈妈们那一关。   这次幼云随陆氏下来巡庄偶然结识了叶子,两个皮猴儿可以说是一见如故,一个爬树上摇果儿另一个就在树下拖着篮子捡,一个下池塘捞鱼另一个就在岸边捧着鱼篓,幼云甚至还跟着叶子学会了好些侍弄花草的手艺。   “等到了腊月你再来,那池塘上结了厚厚的冰,让我爷爷给冰面上凿个洞,咱们就可以冰钓了。”叶子是个又活泼又胆大的小姑娘。   幼云正忙着数鱼篓里的劳动成果,头也没抬地接话道:“冰钓我是万万不能去的,要是让祖母知道了,她非得晕过去不可。”   “哎呀,京城的冬天多冷呀,那冰厚着呢!有什么可担心的。”在庄子里野惯了的叶子不以为然。   夏菱接过鱼篓预备送去煲鱼汤,听得此言就想起陆氏那极具威慑力的眼神,暖春三月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劝阻道:“叶子妹妹不知道,我们姑娘几年前掉进池塘过,差点去了半条命!太太当时就斥骂我们,若再让姑娘涉险非得发卖了我们不可。好妹妹,你全当可怜可怜我们,玩什么别的都成,只别再提冰钓的事儿了罢。”   素来皮实的叶子张了张嘴,有些惊讶,到底不敢在陆氏的枪口下造次,遂撂开这个念头不提。   幼云和叶子经过几天的玩耍闯祸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处得难分难舍。李有福闻说陆氏要收叶子进府,并指派到备受宠爱的九姑娘身边服侍,直觉祖坟冒了烟,自然无有不应。   叶子比幼云还小一岁,宝念斋上下的丫鬟们瞧她不过九岁却能杀出重围,不必从打杂的小幺儿做起,一举跃进三等丫鬟的编制内,便都有些不服,面儿上一片家里添丁进口似的欢迎,暗地里却商量着怎么给她来个下马威。   幼云眼明心亮,一进门便早有察觉,但遇到敞亮人须说敞亮话儿,一放下帏帽,就拉着叶子进到里间谈谈入职感想。   “你觉得你能干好这份活儿吗?”幼云单刀直入。   “能呀。”叶子连一秒也没多想。   “外头那些人都觉得你什么也不会,一定做不好,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行?”幼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爱抬杠的面试官。   叶子眨眨眼睛,笃定地答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好处,太太肯抬举我必是有道理的。”   “那你的好处是什呢么?哪里最得用呢?”幼云问出这个问题时,好害怕叶子会大声回答她最得用的是钓鱼技术高超。   叶子却目光炯炯,拍拍胸脯,说出了别的答案: “姑娘这会儿在太太手底下事事顺遂,用不上我也不稀奇。呃…待姑娘将来长大了出了家门遇上什么蛮横无赖的主儿,对付这种人我很在行的!”   叶子倒真没说谎,庄子里比不得贵人圈子在意脸面,多的是刁蛮难缠的莽夫泼妇还有熊孩子,久处其中的叶子深谙击退之法。   幼云闻言默默扶额,行吧,便是鸡鸣狗盗的本事也说不准会有什么大用处,这傻孩子开心就好。   入职感想环节的最后,幼云和这位刚刚转变了职业道路的小姑娘探讨了更深刻一点的问题。   “叶子,你在我身边也不会做一辈子丫鬟的,待长大了到了年岁便会放回家去,那时你又想做什么呢?”幼云深觉古代女孩儿的就业道路狭窄,想听听不同阶层的答案。   “嫁人,生孩子。”叶子答得很干脆。   幼云闻言一阵语塞,她就不该抱有什么期待,这简直是唯一可能的答案。   这边叶子刚答完,赵妈妈便来叫幼云去鹤寿堂,说是大姑娘又回家来了,正在鹤寿堂给老太太请安呢。   这几年初云几乎是头天受了婆母教训,隔天便要回娘家哭诉,一次两次还好,几十次下来幼云听得都心累。   况且长公主府势大,事情的起因又都是些针头线脑的小事,林家实在没什么理由找上门去,通常只一家人围着初云安慰几句了事。   可这次…叶子说得真准,初云正是卡在了生孩子这一关上。   幼云一进鹤寿堂,便觉这回初云回来哭诉的问题定不简单,往日回家她都恨不得学那孟姜女哭倒长城十万里,今日却哀哀戚戚地瘫坐在一把乌木七屏卷书式扶手椅上,只是小声抽泣,看起来不像是常犯的婆媳矛盾。   待走近了些,幼云才听见她喃喃地哽咽道:“怎么能这样呢,他平日不是这样的人呀!”   幼云挪步过去挨着舒云站在一边儿,两姐妹对了个眼神儿,都不知今日这唱的是哪出。   林老太太拎着茶碗盖儿顿住足有半晌,百转千回地思索一气,最后还是开口劝道:“大丫头,这事儿祖母也无法替你做主了,毕竟,毕竟……”   林老太太既顾忌着陆氏,又不忍揭大孙女的伤疤,幼云便在心里替她补上了后半句:毕竟初云姐姐进门三年多,至今无所出。   那郑三郎又不像林老爹,娶陆氏的时候已自带两男三女共五个崽儿,后头陆氏生不生也都无所谓了。   初云眼带浓愁,泪珠止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抽泣道:“定是那小贱人勾引的三郎,三郎他、他往日不是这样的!”   林老太太见了她这副我见犹怜的可怜相儿,叹了一口气,循循善诱道:“大姑爷也算个实诚人儿了,至今房里没放一个姨娘,几个通房丫鬟还都灌了避子汤,只等你生出个嫡长子呢。如今那个书房侍候的丫鬟既然有了身子,抬个姨娘也…也不过分。你不念着别的,也该念着长公主这些年从未因子嗣的事儿为难过你,若是这回你硬要闹,只怕她真要恼了。”   长公主同为女人,在这个子嗣大过天的古代,倒也没有对生不出孩子的儿媳刻意为难,往日教训幼云大多是治她的小性子而已。   初云如何不知这一项,只是自她嫁过去,与夫婿感情甚笃,便是一直没喜信儿,也没被动过一指头儿,昨个儿还是头一回郑允砚给了她一巴掌,就为了她不肯喝那爬床的小蹄子敬的进门茶!   听初云哭哭啼啼地讲述完昨日的夫妻对垒,林老太太连素日最爱的罗研茶也喝不下去了,摊手无奈道:“没有子嗣,往严重了说也是犯了七出的,之前姑爷没有孩子便也不作他想,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你让他如何舍得不要呢?不如放个庶出的到你膝下,你既养了他,别人再不好拿无子来戳你。”   幼云偷偷点了点头,很多东西吧,就是你没有的时候似乎也不着急,一旦拥有了便不肯放开了。   陆氏自夭折了头个哥儿后再无消息,这么些年也渐渐看开了,索性几个孩子里除了初云,其他几个都是实心眼儿的孩子,大抵不会叫她老无所依的。   她自认在养别人的孩子这件事上最有经验,便也走过去软言相劝道:“不过是个没根基的姨娘,怎么也越不过你去的。若那丫鬟生了个哥儿,便打小就把他抱到你的膝下抚养,只要好好待他,以后也是一样孝敬你的。”   初云脸上泪痕未干,捂着心头的怨气,不敢与祖母顶嘴,便回过头对着陆氏就是一句刺:“我恐怕没你的好运气,能白捡着像我三弟、六弟那样有出息还孝顺的好孩子!”   陆氏冷不防吃了一顿排头眸色暗了暗,非但没生气,反而习惯了似的勾了勾嘴角,只在心里暗叹道:果然养别人的孩子是年纪越小越好,待大了就养不熟了。   幼云站在现代婚姻观的角度非常同情初云,丈夫出轨还得被迫接受小三儿和孩子,放在现代换谁都得掀桌。但是吧,这里是古代,是女子生存环境极度不友好的古代,该低头还得低头哪。   古代的盲婚哑嫁大多不过是搭伙过日子,小妾和庶子庶女几乎是每个稍富裕的人家都有的家庭成员,幼云的祖父有小妾但没庶出子女那是他去得早。   死过一回的幼云现在非常看得开,对怨偶颇多的古代婚姻的要求已经降得非常低,比对继母的要求还低,想开一点也就是把夫君当东家呗。   林老太太叫舒云、幼云过来的本意是想插科打诨一番,更是盼着有未出阁的妹妹们在,初云多少知道收敛些,此刻见场面闹得有些不像话,遂硬起心肠,打算冷一冷大孙女,叫来奶母把其他两个姑娘都先带回去。   一个孙女既已许了出去,再不能叫她带坏了其他的孙女,若跟着姐姐有样学样,将来都没得太平日子过。   林老太太对大孙女的失败教育深感后悔。   幼云对这类婆婆妈妈的狗血家庭伦理剧本来也没有兴趣,舒云更是一避世隐客,便都乖乖地跟着奶母撤退。   后来的结果也在幼云的预料之中,林老爹回来听说后纵使再心疼,到底还不至于失了理智,好言相劝一番仍旧将初云送了回去,隔了几天,初云咬碎一口银牙,万般无奈之下还是接了那杯进门茶。 第十一章   薄纱般的的春雨温柔地笼罩在都林府的上空,连带着宝念斋的檐角都变得朦胧起来。就在这湿润的春风里还夹杂了一句矫情的感叹:“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叶子小姑娘抬头看了看细如蚕丝的小雨,疑惑道:“姑娘在说什么,这雨下得也不蛮横呀?”   幼云懒散地半躺在黄花梨雕卷草纹的软塌上,低头瞥了一眼手边敝旧的宋词选集,暗暗叹道:日子这么无聊,念两句酸诗怎么了?   古代闺阁女孩儿不能像现代那样出去随意逛街,即便出门,不是去闺学就是去寺庙,对幼云来说这两头都是要烧香才能过关的地方。   许是宫里的贵人们也是这般的困兽囚鸟,久居深宫总要寻点乐子,隔天一条热乎的消息从宫里传了出来:皇后娘娘要办一个马球会!   连政治素养没那么高的幼云也能猜得到,皇后娘娘肯定不是小孩儿心性单纯为了玩儿,作为太子后援会的会长当然要常常与拥护者们联络感情,毕竟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嘛。   待到马球会那天,幼云头一回不用催促便早早地去到嘉福居等候。林老太太近日咳疾犯了,只在家闭门休养,便由陆氏带着两个女孩儿前去。   陆氏和幼云母女俩俱是一身干练打扮,没了老太太的辖制,打定主意好好玩乐一番;舒云则仍旧一副意兴阑珊的老样子,规矩的穿了一套散花如意云烟裙衫,大抵是不打算下场的。   新换了漆的马车晃当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抵达京郊一处显见是被精心布置过的马球场,四周围栏彩旗烈烈,内里草场整齐鲜亮,就连三面矮土墙都是新垒的。   陆氏打发了行策带着六弟自去寻相熟的公子哥儿,又领着两个姑娘往场边走去。   幼云向场边一溜儿挂着珠帘的遮阳棚子看去,只见正中搭了个四方的木台,上头摆了两尊镶金嵌玉的宝座并几把大椅,显然是宫里贵人们的专座。木台的两边又设了一长溜儿矮小些的彩棚,左边一半都系着轻透的纱帘,其下摆了好些桌椅碗盘和瓜果茶点,看样子应该是给太太小姐们准备的;右边另一半未设纱帘,一应摆设都同左边类似,只多了几壶美酒,估计是留给老爷公子们的。   还未走进彩棚,幼云远远地就瞧见谢大娘子正被一群锦衣绣裙的太太们众星捧月般围着说笑,宋家的姑娘们也是脂粉堆里的香饽饽,左右拥簇者甚多。   太子党的主场,皇后的娘家果然是最热门的权贵。   本着能躺平绝不营业的生存思路,幼云拣了一处冷僻的角落,拉着舒云不显山不露水地过去坐下,打算喝会儿茶再去玩投壶捶丸。   可惜,这边幼云刚提起一个青花山水纹提梁壶,那边宋霓就摇晃着一支颇显眼的雕金桃心红珊瑚步摇,在幼云舒云的“你不要过来呀”的目光中,越过重重人海奔赴而来。   幼云仰头望了望,但见她后头一群莺莺燕燕活似猛虎捕食般也跟着转移阵地,便觉头大如斗。   “幼云妹妹,你可来了,找你老半天呢。”宋霓顺手端走幼云刚沏好的一杯果蔬渴水,坐下便开始埋汰小姐妹,“都道你是个懒散性子,外面日头稍大些便不肯出门了,一年四季也只春天约得出来。”   幼云扁扁嘴,还不待她反驳,一同跟来的孟书月也破天荒地打趣道:“她呀,逢到诗会就说才疏学浅,逢到茶会便说技艺生疏,咱们要不是和她同一个闺学,还以为是有多见不得人呢。”   这叫人怕出名猪怕壮懂不懂?放假期间一律暂停营业!摸鱼成性的幼云很理直气壮。   面前这张小圆桌刚好够坐五个姑娘,姗姗来迟的宋霞不客气地占了最后一个绣墩,其余一众名门贵女们便都以此为中心,纷纷在近旁的桌位上落座。舒云观此情形微微皱眉,又不好立时走人,只在一旁静听不语。   正当太太小姐们三五成群地联络着感情时,忽地来了一队威风凛凛的侍卫分两列在前头开道,后又走上来一队拍着手的蓝灰衣装的太监,薛嬷嬷有教过春晖馆的女孩儿们,这是在提醒众人肃静,宫里的贵人要来了。   幼云虽未面见过官家娘娘,但谨遵薛嬷嬷所教至少不会出错,别人低头垂手她便低头垂手,别人跪她便跪,别人起她便起,别人谢官家娘娘她就跟着动几下嘴,好在也没人会在意人群后头的小小女孩儿,全程划水也能安全过关。   待贵人们坐定,幼云才得以远远儿地从珠帘的缝隙中略窥凤颜。   今日皇后娘娘戴着一顶让人看着就脖子痛的沉甸甸的龙凤珠翠冠,穿一件织金龙凤纹的正红大袖衣,衣上加有坠着金玉的彩绣霞帔,下再配着一条红罗裙。隔得太远幼云瞧不清她的容貌,只隐隐感受到皇家威严之气。   至于周贵妃,很“不巧”的是她今天头风发作,并没有出宫。   小姐妹们刚刚重新坐下,宋霓就啧了一声,宋霞闻声扭头去看,很快也翻了个白眼,见幼云舒云不明所以,便一颔首,带着几分揶揄道:“喏,孔雀来了。”   幼云朝木台看去,恍然大悟,好贴切的形容!原来说的是庆王妃母女。   庆王妃一看就是特意妆扮过一番的,穿着一身紫红金银团锦琢花褙子,满头珠翠配着一朵宫纱堆就的牡丹花,面容白皙圆润,神态倨傲不已。跟在后头的明乐郡主十四五岁的年纪,一件锦绣双蝶银红花衫配一条缎绣流彩飞花洒金裙,头上一支硕大的红宝绕珠赤金缠丝凤钗毫无顾忌地炫耀着主人的金尊玉贵,她人长得明媚娇俏,却始终高傲地昂着头,神色中流露出几分不耐烦。   “她们来干什么,周贵妃和庆王都没来呀?”幼云觉得这种敌众我寡的场合大小孔雀实在没必要特地跑过来开个屏。   宋霓不屑道:“来走个过场呗,往日他们那头做寿娶亲不都拿兄弟之情当幌子,硬逼着我们去演兄友弟恭的戏码,一个马球会她们来一趟又不会掉层皮。”   宋霞拨了拨盘子里的芝麻瓦片,递了一块给对面兴致索然的舒云,岔开话题道:“她们坐不了一会儿就会走的,咱们聊点别的吧,舒云姐姐坐在这儿都要打瞌睡了。你们待会儿等着看,我家四哥哥在场上打马球呢,他呀打得不怎么样还总爱上场显摆。”   那就是人菜瘾还大,和我玩投壶差不多,幼云自觉找到了同类人。   “看,他在那儿!”宋霓小手一指,一众姑娘向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玄色骑装的少年身姿矫健,在马背上上下翻飞,一番左突右冲打得对面毫无招架之力,引得棚下一片喝彩。   “这般功夫还能叫不怎么样?虽是一家人,也太谦虚了。”稳重端方的孟书月都忍不住了。   宋霓宋霞面色一滞,略尴尬地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们指的是宝蓝色衣服的那个,黑色衣服的是、是表叔。”   众姑娘又在场上那一群高声呼喝的少年郎里仔细辨认了一番,才终于认清了,纷纷讪笑几声,都道场上人太多认错也属常情。   漠然了半天的舒云却仿佛看见了什么稀奇事儿,拿胳膊捅了一下幼云,笑道:“你看,咱们三哥哥是不是宋家哥儿的对家?”   幼云惊奇地一抬头,果然在场上找着了林行策的身影,对宋家姐妹笑道:“这可是不巧了,我三哥似乎和你家四哥儿做了对手呢。”   宋霞嘻笑了一下,不遗余力地拆起了堂哥的台:“那你大可以放心了,有我哥在你哥稳赢了。”   幼云瞥了两眼林行策,想起他一介文弱书生,平日也没怎么看他打过马球,遂谦虚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我三哥打马球呢,说不好还不如你家哥儿,没的带累了同队的旁人。”   宋霓摇摇头,指出黑衣少年给她看,很有把握地打包票儿道:“你放心吧,你家哥哥和九表叔一队,有表叔在一准儿输不了!”   最终果然如宋氏姐妹所料,宋霖惨败而归,作为彩头的一对白玉双龙耳杯被黎秉恪和林行策分走了。   “哈哈,瞧见了罢,我可太了解四哥了!”宋霞丝毫没有为堂哥败阵而惋惜,反而拍手奚落起来。   幼云随意附和了几声,心里却在琢磨怎么把那只莹润无暇的玉杯收入囊中,是再写一幅大字儿去换呢,还是直接撒娇耍赖呢?   还不等她想出个结果来,马球场上又是一阵喧嚣。   众人齐齐朝场上看去,只见隔壁场上一个身着桃红骑装的艳丽少女赢得了一根玉柄挽月鞭的彩头,正高举着绕场一周,还不待幼云看清她的脸,她便又英姿勃发地纵马向帝后的高棚飞驰而去,一人一马恣意得仿若流星飒沓。   自认毫无运动天赋的幼云微张着嘴巴,刚想问一句这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潇洒,再看看宋氏姐妹黑如锅底的脸蛋,哦,这是来砸场子的那只小孔雀。   一时间棚下的贵女们议论纷纷。   “瞧那明乐郡主,场上都是外男她也去打马球。”   “也不全是外男,人家有世子哥哥带着呢,喏,就是刚才替她牵马的那个。”   “她也太大胆了,赢了就赢了呗,一个姑娘家还举着彩头绕场,便是男子也没有这么得瑟法子的。”   “那有什么办法,人家是庆王的闺女,派头大的很,便是这般谁又敢说她半句。”   “还皇亲国戚呢,行为这般不检点。”   “你们快看,她头上那支白玉方簪原是从书月姐姐手里抢来的呢,人家都在瑞宝阁订好了,偏她仗势欺人!”   “呵,她对着永平长公主都敢甩脸子,抢东西又算什么。”   “哼,真是得志便猖狂!”   这风评,看来像是个女魔头呢…幼云默默在这张人物卡上标了个“高危”。   女孩儿们看完了明乐郡主的这一场都有些跃跃欲试,有兄弟在场的便去组队打马球,没兄弟在场的便三三两两的结伴,投壶的投壶,打捶丸的打捶丸,渐渐四散开去,只有一个舒云懒怠动弹,仍旧独坐桌旁自顾自地饮茶。   宋霓宋霞马球皆打得一般,闻得明乐郡主下一场指明了要对阵九表叔,可六姐妹里也找不出一个可以和明乐郡主打擂台的好手,若是自家主场却让对头占了上风……   几个姑娘都懊恼地落在众人后头慢慢走着。   幼云早知宋霓乃投壶的一把好手,作为投壶爱好者有心讨教一点技法,便哄她道:“打马球咱又不擅长,犯不着拿短处去比人家的长处,大不了下一场那粉毛孔雀得意一回。走,咱们去投壶扳回一城来!”   提起投壶宋霓立刻又活泛起来,毫不谦虚地吹嘘道:“是,我们才不要闲争气呢!论投壶我可厉害了,每回一块儿比试都能把姐妹们杀得鬼哭狼嚎!”   “那快教教我,我爱玩这一项但却一直不得其法。”幼云挽着宋霓的胳膊,两人一同向彩棚后面的投壶场走去。 第十二章   下午的日头有些烈,才走了一会儿幼云便觉得口干舌燥,只好拉着宋霓跳出石块铺就的大路,专挑阴凉的小道儿走。   马球场的近旁是一条涓涓而流的小溪,沿边儿上稀稀拉拉的种了些杨柳,幼云走在浅浅的树影下,随手拂去一把飘飘悠悠的柳絮,暗自感叹皇家的排场好大,路真的好远。   眼瞧着再拐过一个角儿便是投壶场了,幼云忽觉小腿上一阵温热,好像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嘿,是一只竖着耳朵、摇尾不止的小肥汪!   对毛茸茸的小猫小狗毫无抵抗力的幼云顿觉天儿也不热了,腿也不酸了,马上蹲下身去,摸了摸小黄狗毛茸茸的脑袋,也不管狗子听不听得懂,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话儿来。   宋霓抽搐着眼角,无奈地顶着大太阳看着蹲在地上的幼云循循善诱地跟狗子讲着道理。   “你不能这么横冲直撞的呀,还好是遇到了我们,要是撞到了别的什么贵人,只怕就要被做成狗肉火锅了!”幼云童心大发,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育黄毛小狗,一边张牙舞爪地演示了一番。   小黄狗似是有些不服,甩头蹬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呜呜叫了两声以示反驳。   幼云轻拍了一下它的狗头,加大了恐吓的力度:“嘿,你还不信!我告诉你今天马球场来了一位明乐郡主,她那挽月鞭是陛下亲设的彩头,得有这么长,要是叫她抽上一鞭子,哼哼,可得皮开肉绽了!”   小狗这回安静了下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懵懂又迷茫。   幼云见它好似真能听懂一样,颇觉满意,又絮絮叨叨地补了几句:“不过你只要别跑到前头人多的地方去就好了,她捉不着你的。我更担心等下两方对阵时,霓儿姐姐的九表叔挨不挨得住她那一鞭子,虽然瞧他那张冷脸,他好像是个挨了鞭子也不会叫一声的好汉似的……”   “表叔,你找着黄豆了吗?”一个宋霓十分熟悉的男声冷不防地自转角处传来。   两个小姑娘齐齐回看,只见一个幼云有过两面之缘的黑衣冷面美少年就那么不声不响地直立在两人后头,神色淡淡的,也不知听了几句去。   幼云一下子吓得弹跳起来,嘴里“你你你我我我”了好一会儿还是一句整话也没说出来,倒是那小黄狗一见到黑衣少年就欢快地跑了过去,巴着少年的靴子汪汪叫着求抱抱。   黎秉恪从地上抱起小狗,替它顺了顺被摸乱的毛儿,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冷笑,声音里像藏了冰,凉凉道:“本来不是有意要听的,可巧了,偏是有人提及我。”   幼云一时舌头打结,心头笑意全无,若有一面铜镜照一照,她现在的表情大抵比哭还难看。   宋霓也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张嘴尝试了几次,只说出了两个字:“表叔。”   这厢气氛尴尬,拐角那头的另一少年得不到回应,亲自跑来一看究竟。   宋霓抬头一瞧,这瘦高个子的翩翩少年郎不是她四哥又是谁?   眼前的情形令宋霖摸不着头脑,他用清醇甘和的目光扫视了一遍面前耷拉着脑袋的粉衫小姑娘,见她杏面桃腮,身量纤巧,颇觉眼熟。   略思索了一会儿,宋霖眼珠一转,忽地笑了开来:“这是上回在大觉寺遇着的林大人家的妹妹吧?我说呢,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上回我们叔侄俩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幼云努力扯出一抹讪笑,呆呆地点点头,心道,见谅见谅,我能和这位阎王面孔的大哥说这两回算咱们扯平了吗?可是不敢呢…   嘤嘤嘤,下次再也不嘴快了!   “表叔,你刚才怎么不应我,黄豆这不是找着了嘛?”宋霖察觉气氛不对,有意出来解围,换得幼云感激的眼神一枚。   说实话,虽然论长相做侄子的不如表叔,但比起九皇子这种冷飕飕的俊美,宋霖则要眉目开朗许多,开口也多半是软谈丽语,幼云见了他便更觉亲近些。   而黎秉恪此刻在幼云眼里就像个不开嘴的蚌壳,只居高临下地用玩味的目光打量着遍体生寒的小姑娘,意味不明地轻咳一声,却不答话。   宋霖似是习惯了他这副高冷的做派,见黄豆好端端地被抱在怀里便也不追问,转头对宋霓问道:“妹妹怎么也在这儿?瞧这样子难道是黄豆闯祸了?怪我怪我,是我一时没看得住它。”   宋霖可要比妹妹讲义气多了,便是萍水相逢也愿意当个护花使者,先把罪责往自个儿身上揽。   “没有没有,是我看他团团的很可爱,才、才……”幼云生平最怕抽中这种阴冷乖戾的人物卡,像寒潭像冰窟像雪山,就是不像有体温的活人,遂小心地看了看对面人的脸色,连后半句话也没说得下去。   “林姑娘觉着黄豆孺子可教,便教了它几句保命的道理,顺带提点了一下我。”黎秉恪话儿是对着宋霖说的,两道半晦半明的目光却投向幼云,面儿上还带着些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   宋霖闻言立刻流露出景仰佩服的神态,很想给这位十来岁的小姑娘面前挂个大红花,小小年纪便敢招惹铁面郎君,非得是三头六臂、七十二般神功的世外高人不可。   忍了又忍,宋霖终是轻笑出声,打趣道:“林姑娘这般胆量实是配得上御街巡游之幸,宋某愿车前牵马,缘由无他,只钦慕姑娘壮心孤胆耳!”   此刻玩笑话说来,轻松中带着点揶揄,清朗的少年未知命运听得此言将万般嘲弄,一语成谶便在不远的将来,那也是这般春和景明的一天……   没有未卜先知之奇技的幼云当下也想不到什么将来,只知眼下这关难过,便是宋家四哥儿打趣她也不敢啰嗦,可怜巴巴地看向在场唯一相熟的宋霓。   宋霓见表叔脸色不善,言行也反常,赶忙拉过前排傻愣愣吃瓜的四哥,丢给幼云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猫在一旁静观其变。   幼云孤立无援,心里大骂宋霓好没义气,搜肠刮肚一番,最后指着呜呜撒娇的小黄狗,厚着脸皮笑道:“它叫黄豆呀,这个名儿起得真好。”   黎秉恪看着幼云抓耳挠腮好不自在的模样,倏忽间想起桃源居那次似乎也是这个怂怂的小丫头在楼上偷看来着。   他一双鹰眸精光一闪,眉头一松,微微勾起唇角,了然轻笑,暗示道:“《桃花源记》可曾读过?”   即便邵先生的课上多半在摸鱼,然这点子文学素养幼云还是有的,当即心头一惊,暗道:完了完了,撩猫逗狗就算了,旧账也翻出来了,这丫的该不会以为她在偷看他吧?   碍于摸不着头脑的宋氏兄妹在场,幼云不敢叫他点破,只好硬着头皮,学着《红楼梦》里那位林妹妹的口气,嗫嚅着答道:“不曾读过,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做那睁眼的瞎子罢了。”   宋霓侧过头去偷偷撇嘴,这简直和她逃避诗会茶会的由头如出一辙,谁信谁是鬼!   “恶鬼”黎秉恪显然是不信的,他低沉的嗓音带着点坏坏的挑衅,提议道:“下一场马球赛我缺个帮手,既然林姑娘这么担心我扛不过明乐郡主的鞭子,不如你来吧?”   “这这…我,那个,我不会打马球。”幼云窘迫地低下头,结结巴巴地推辞道,“况且…况且我、殿下…”   这位大哥哪只眼看的出来区区十岁的小姑娘能驰骋球场?她连马都不会骑好不好!   “况且幼云妹妹怎么好跟外男打马球的,表叔,你就别吓唬她了。”宋霓看不下去了,肥着胆子仗义执言一回。   黎秉恪听了并不买账,若换了平时被人冒犯他也懒得啰嗦,当时就发作起来该罚便罚了,可今日见这小丫头万般抵赖,他离奇地生出一点促狭心思,就是想逗弄她一回。   “刚才我与林兄同场打球配合甚好,就让他代你去吧。不过这彩头,须得你来出。”黎秉恪戏谑地一挑眉,语气里透露着不容反对的威胁之意,说罢便抱着黄豆潇潇然离去,只给懵懵的三人留下一个奇峰峻岭般高不可攀的背影。   宋霖苦笑着挠头:“表叔他素来就是这样的,林姑娘别往心里去。”   送走恶鬼,幼云如蒙大赦,哪里还敢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权当破财消灾了。   经过这番腥风血雨,接下来的投壶也黯然失色,幼云本来就臭的水平一路跌倒谷底,玩了两把便觉兴味索然,老老实实地回到前头彩棚找个角落充鹌鹑,只喝茶等待。   “你招惹他了?”林行策来得匆匆,问也匆匆。   “不是,呃,也是,反正是我带累哥哥了,那彩头怎么说?”幼云敷衍一笑,欲哭无泪。   那家伙总不会大剌剌地宣布“我九皇子非要林家九姑娘亲自设下的彩头”吧?   要是在现代最多会被起哄几声,但是放在礼教甚严的古代,要是在马球会上传扬开,要么她就嫁了九殿下,要么她就只能自挂东南枝了。   算了,要不还是自挂东南枝来个痛快吧,与那家伙同处一个屋檐下估计也活不长,幼云心有戚戚焉。   莫名其妙被拉进来的林行策既发愁又不解,从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的九妹怎么会得罪了那一位?   不过好歹是亲妹,打场马球而已,又没说输了便要杀头,林行策摆出几分兄长的样子来,宽慰到:“九殿下只说明乐郡主乃他的侄女,若选个精通马球之人相助,即便赢了也难免会被人戳脊梁骨,说他欺凌弱小。恰巧今日我与他打过一场,且我这技艺远远称不上高超,便还算合适。”   幼云并不关心那冷面的家伙找上三哥哥时是怎样的托词,只追问道:“那彩头呢?他不会没与你说吧?”   林行策眉心微微蹙了蹙,反问道:“这才是为兄生疑之处,你是怎么得罪他了?他去禀了圣上,令我们两方比试的四人各拿出一件彩头来摆在那白瓷盘上,胜者便可将对方的两件都收入囊中。可他又特特来寻了我,指明了我的那份彩头要由你来出,却又不说缘由,倒叫我自来问你。”   幼云闻言着实松了一口气,好在那家伙还不算离经叛道,还知道把面子给做全乎了。   九殿下那人看起来不好糊弄,拿三哥的东西去充数若叫他发现了,只怕更生气,幼云细细地思忖起来。   要出一份彩头,还得看起来像是三哥这样的男子出的彩头,幼云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头上华凉的珠翠首饰,叹了一口气,这些钗啊环啊的显然都不行。   她屋子里倒有一堆金玉摆件,但现下离得太远,派不上用场。   通身家当看下来,只有一枚金质镂空鹤鹿同春的香囊稳妥些,只不过那香囊黄金璨然,雕刻精细,是幼云颇为喜爱的一个。若有心人仔细端详,还能于香囊鹤鹿图案的下方找着一个刻意藏着的小云朵图案,那是幼云私心后加的。   为了平息事端少不得要破点财了,幼云心一横,扯下香囊塞进林行策手里,作一副痛心状,嘱托道:“三哥哥别问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这是我出的彩头,可是我的心头爱呢,好好打马球,千万别给我输了去。”   林行策本就寡言,刚刚说了那一篇儿话已是极限,遂无奈地摇摇头,到底也没有追问下去,只将香囊收于袖中,自去场边挑选马匹了。   满场的人都晓得这一场马球赛由九皇子带一个新手对阵庆王世子和明乐郡主,场边棚下乌压压地站满了华服权贵,正交头接耳地观摩着赛况。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那林家的哥儿不过是个边角上帮忙的桩子,九殿下几乎是以一敌二。   幼云不安地夹坐在宋家姐妹中间,同她们一样伸长了脖子观望,一对黑眼珠滴溜溜地随着黑衣少年流星赶月般的身影而转动,要不是碍于古代淑女教育的限制,她都想同那群老少爷们一起摇旗呐喊了。   双方几轮紧咬之后,在一片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中,黑衣少年一个如电急闪,进了最后一球!   “哎哎哎,赢了赢了!表叔赢了!”手舞足蹈的是宋霓。   “让那孔雀再嘚瑟,回去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眉飞色舞的是宋霞。   “还好赢了,我哥果然没帮上什么忙。”如释负重的是幼云。   经此一役,太子党保住了颜面,没叫对家砸了场子,俱是一派皆大欢喜;单刀赴鸿门的庆王家眷铩羽而归,强自撑着傲色向圣上告了罪,识相地退场而去。   送走了孔雀一家,马球会的后半程可谓是一片祥和,男人们把酒言欢,女人们言笑晏晏,直到金乌西斜方才依依不舍地互相告别一番,各自散场归家。   幼云趁着陆氏带着舒云同交好的太太们告别的空当儿偷偷溜走,一把揪住林行策,明眸闪闪地望着他,伸出双爪暗示。   咦?三哥怎么还回来的不是她那金香囊,而是一个紫玉瓜蝶纹鼻烟壶?   幼云略顿了顿,迟疑道:“这…我只要我的那个就行了,你们赢来的不用给我。”   “这是九殿下拿出来的彩头,他说你那个金香囊就当给他赔罪了。”林行策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一句话说完扭头就撤,这趟浑水他可不要再掺合了。   幼云傻眼在原地,深觉被坑了一把。   这这这…要不是夺嫡两党水火不容,不知道的还以为九殿下和她设了这么大的局,就为了私相授受呢! 第十三章   清晨,宝念斋,左梢间。   夏菱看着宣纸上渐渐明朗起来的一幅春江独钓图,手底下研墨的动作悄悄放缓,轻声赞叹道:“姑娘才十岁水墨画儿便这样好了,我瞧着外头堂上挂的那幅都比不上姑娘的这个呢!”   幼云忙于给钓鱼者的斗笠添上最后一笔,心虚地笑了两声,还不待她自谦两句,赵妈妈便打起金丝藤黑漆竹帘探出一个头,见此情景立刻斥骂道:“好你个夏菱,姑娘还没用早膳你就在这儿给研起墨来了!半幅画儿罢了,哪及得上姑娘的身子要紧,也不劝着些,当心我打你手板。”   夏菱想起那条寒光瘆人的戒尺,吐吐舌头不敢还嘴,手脚利索地收拾好案上的笔墨纸砚,退居一旁。   幼云也放下蘸了一半的青玉管大斗笔,嬉笑道:“让妈妈费心找我了,适才我瞧着春桃她们还在摆饭,便来把剩下的几笔添上,这幅画也就了了。”   赵妈妈一边走上来搀扶她,一边回头狠狠瞪了夏菱一眼,温声劝道:“摆饭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姑娘也太心急了。我们在那屋摆完了饭独独不见了姑娘,还当姑娘又上哪儿淘气去了,正着急忙慌地找呢,姑娘下回好歹说一声罢。”   幼云亲热地把手搭在赵妈妈的胳膊上,乖巧地点头不止。   张氏所出的几个孩子都对从威国公府出来的陪房们有种天然的信任,半路天降的幼云也不例外,况且几年下来,赵妈妈照顾她的日常起居不可谓不尽心,渐渐的她便对赵妈妈和夏菱母女俩多有依赖,寻常提点也大多能听得进去。   进到右稍间,饭桌上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碧波梗米粥,正中是一盘金灿灿的南瓜小粘饼和陆氏特地叫人添来的银鱼春卷,边儿上还有一碟子幼云素日常点的香韭炒面皮并几个爽口的小菜。   春桃一见幼云进来便赶忙打开蒸屉,献宝似的笑道:“姑娘可算来了,今儿厨房送来的是姑娘前几日念叨过的翡翠野菜烧卖呢。”   “那感情好,项妈妈素来上心。”幼云心知这是春桃特地献的殷勤,便识趣地赞了一回刚被提拔上来管厨房的春桃的亲娘项妈妈。   春桃受了夸奖,麻利地取过一双筷子布菜,先夹了一个烧卖来给她尝。   花口小盘里的翡翠野菜烧卖不仅翠绿剔透的卖相好,吃起来也是满嘴鲜香,幼云很受用。   三四年摸索下来,宝念斋丫鬟仆妇们的底细幼云已了然于心,无非分成三派:有些是林府旧有的家生子,都是唯林老太太马首是瞻;有些是陆氏的陪房,自然是听陆氏的差遣;还有便是当年威国公府出给张氏的陪房,他们背靠国公府,常常不买管家主母陆氏的账,更向着林老太太和哥儿姐儿们些。   如何平衡好宝念斋内的三股势力可是门大学问,前世从没做过领导的幼云常常觉得头痛。   就比如前段时间她破格收了个陆氏一派的叶子进编,赵妈妈便犹如贼人进了窝,防范之心大起,三天两头的各处巡点,好不好便是一顿训斥,偏偏傻愣愣的叶子还看不出来这当中谁是鸡谁是猴儿,幼云颇觉无奈。   但也幸好叶子的确是个没心计的,这才能在赵妈妈的鹰爪下安然无恙,只是寻常进不到里间服侍。   幼云虽然很想同叶子处在一块儿玩耍,但跟在陆氏身边耳濡目染了这么久,也晓得处事偏颇带来的后果,还是收起了玩心,一切以稳定为上。   今早幼云未知会任何人,单独叫走了夏菱伺候笔墨,落在宝念斋其他人的眼里未免显得过于倚重,早饭时她便给林府家生子儿的代表春桃吃下一颗定心丸,两下里调和一番才算了事。   内宅的日子啊,不得不这么处处留心,幼云仰躺在湘妃竹椅里,感叹着给自个儿封了一个端水大师。   饭后歇息了没一会儿,鹤寿堂就遣了婆子来叫九姑娘去见客,说是林老太太的一个老姐妹风尘仆仆地探病来了。   时至暮春,天气反复,林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咳疾一直拖着未能痊愈,连下了两场大雨又受了些寒气,一时间发作起来,十天前已然躺倒在床,下不了地了。   林知时夫妇不敢掉以轻心,立刻四处延医问药,三四个大夫来瞧过,都说老人家上了年纪,感染风寒还好说,咳疾的病根儿一旦落下只怕没得轻易摆脱。   林知时闻言当天便向部里告假侍疾,与陆氏衣不解带地侍候在床前,又下了帖子亲请太医院院判李大人前来斟酌药方,每一味药的增减都要细细考量,每一口汤药都得林老爷亲手喂下才能放心。   按理说祖母有疾,孙子辈们也须侍候在侧,然林老太太惦记着策哥儿八月便要去考乡试正在紧锣密鼓地练习文章,简哥儿日日都要下校场操练,两个女孩儿年纪小又娇弱,怕他们过了病气去,坚决不肯叫他们进鹤寿堂伺候。   如此一来侍疾的担子就全落到了林老爷夫妇身上,几天熬下来夫妻俩折腾的精疲力尽,直到前日方才止住了风寒的势头,林老太太人也清明不少,只是如大夫们所说,依旧咳嗽连连。   这两日鹤寿堂内外的苦药味儿刚消散了些,一碗一碗的滋补品便又堆山填海般地往里送着,幼云去看望过两回,俱被婆子们拦在了垂花门外头,只托人带了句话进去,言说九姑娘来看过老太太了。   今日有老太太的闺中密友前来探视,兼之她的风寒已大好了,幼云等一班孙辈才被叫进鹤寿堂见客。   幼云来时林老太太已被扶至外间的黑漆描金六蝠捧寿纹小榻上,正神情恹恹的半靠着一个大迎枕,同对面大椅上的老妇人说着话。   陆氏一早就命人抬来一架粉彩八仙木座屏风,用以隔绝外头的凉气,下首又设了几个黄花梨木交杌,其中一个已被一位衣着素简的少年坐了去。   幼云刚刚站定,就听祖母有气无力地招呼道:“快都来见见,这是我幼时常同处一块儿做针黹的老姐妹,太医院院使许老太医的夫人。”   几个孩子依次行过礼,都暗自疑惑进京好几年了也没听说祖母有什么旧友,这会儿怎的突然冒出个许老太太?   这位素未谋面的许老太太一脸慈爱地给每个行过礼孩子都塞了一个苏绣云锦荷包,幼云摸了摸,里头大概是些金银锞子,再仔细瞧了瞧许老太太,见她虽生得曲眉丰颊,红润富态,但大半尽白的头发衬着眉间化不开的两分凝愁还是隐约透露出些苦命人的气息。   “陵哥儿,过来见过几位哥哥妹妹。”许老太太伸手召来那位素衣少年,向林家兄妹介绍道,“这是我孙子陵哥儿,他爷爷给他从草药里挑了个名字叫陵游,也就是那龙胆草。”   幼云慢慢抬眼看清对面人的模样,只见那许陵游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红唇白肤,相貌秀美,谈不上玉树临风但也身形板正,自有一身翠叶吹凉般的清隽气质。   他只容色淡淡的立在那里,接连见过林府的一大家子人,面儿上一直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幼云见他这般言行举止,直觉颇像一个熟识的人,一时间却又说不上来具体像谁,思索一番不得其果,遂暂且撂开了去。   双方叙过礼,陆氏安排几个孩子在杌子上坐好,自走上去对许老太太歉然道:“家里原还有一个哥儿,今日不凑巧已到校场去演练了,不得空儿回家来给您见礼,下次叫他一并补上。”   “凭他什么事也越不过哥儿的前程去,我一个老婆子见与不见有什么要紧的。”许老太太看起来很随和,摆摆手叫陆氏安心,又指着下头的孩子们对林老太太叹道:“老姐姐,看看你多有福气呀,这会儿已是儿孙成群了,再瞧瞧我们老俩口,大半辈子走过来,膝下只剩这么一个独苗孙孙。”   林老太太笑咳了两声,接过陆氏端来的一盏瓜楞荷叶盖盅,喝了一口梨汤润润喉,宽慰道:“儿孙多了操心也要多上几份,若是有出息便只一个也够了,我瞧着你家陵哥儿就不错!”   “他呀竟是个呆子,让他去走仕途,他偏同他祖父一样只爱研习医术,天天捧着那些医药典籍当个宝,哪比得上你家二哥儿!听说他今年要下场考举人了罢?真是后生可畏呀!”这番话听起来不像是自谦的托辞,许老太太看向林行策的目光都热乎起来。   提及最得意的一个孙子,林老太太心头一片欣然,畅快道:“八字还没一撇呢,须得考上了才作数。你家陵哥儿才是个稳妥的,刚满十五就考上医丁了,以后继承他祖父的衣钵,也是许家后继有人了。”   许老太太看了看许陵游酷肖其父的面容,思及伤心处,不免黯然道:“唉,若我那两个儿子还在,一家子的重担也用不着逼着陵哥儿独个儿扛起来。”   林老太太自觉说话不防头,戳中了老姐妹的痛处,连忙找补道:“陵哥儿这般出息,一个便顶得上别人家的十个了,将来再娶上一门好亲,奉养你们老两口儿共享天伦,岂不快活?咱们都是这个岁数的人了,你又在老家将养了好些年,这才刚好一点,陈年旧事就别再提起来令自个儿伤怀了。”   许老太太闻言收起伤感的愁绪,点了点头笑道:“嗐,看我,闲话了半天都忘了是来探病的了,反倒叫老姐姐来开导我了。说正事,我为着陵哥儿考上了医丁,家中诸多琐事不能无人替他打理,这才撑着这把老骨头从老家赶回来,刚进京就听说你府上在遍请名医,稍一打听原来是老姐姐你病了,吓得我哟赶紧就递了帖子来了。”   林老太太一笑又咳了两声,对许老太太嗔道:“你一路舟车劳顿的合该先歇上几天,我这个老妖怪暂且不会怎么样呢!我已大好了,只还有些咳嗽罢了,不值得挂心。”   两个分别了半辈子的老姐妹一朝重逢,林老太太也顾不得病体未愈了,三劝四劝地留下祖孙俩用了午饭,又与老姐妹足足热聊了一个下午才肯放人回家。   许家祖孙俩刚走出林府,幼云就一个鲤鱼打挺从雕花小榻上翻坐起来,她知道那许陵游像谁了!   那淡然处世的做派,活脱脱一个男版舒云姐姐呀!   ……   晚间陆氏卸下钗环,边拿着硬木金胎小把镜照着鬓角,边慢慢地捡起话头儿:“许老太太真是个热心肠,闻得咱家老太太病了都顾不上歇歇脚就来看望,还捎了好些养气补体的方子来,往日怎么没听说老太太竟有这么一位亲厚的老姐妹?”   林知时已换过了衣服,正站在烛台下把玩着一柄今日新得的檀香木雕九芝百蝠如意,预备明日献给老太太,听见陆氏这么问,微笑了一下答道:“别说你了,就连我也没大听老太太提起过,只依稀晓得这位许老太太当年似乎是个县令老爷的闺女,大抵是我外祖父外放在哪一任上时结识的吧。”   陆氏放下小把镜,转过身来认真道:“今日见了她家哥儿,那孩子长得真不错,又有当院使的祖父在上罩着,将来一个御医总跑不了。”   “那孩子便是入了太医院,熬上一辈子做到他祖父那样也至多不过五六品,还得天天在宫里看贵人们的脸色,稍有不慎顷刻就是杀身之祸。”林知时放下如意,敛去笑容,凛了凛神色,话锋一转向陆氏问道,“你该不会想把那小子配舒云吧?”   陆氏连忙站起身来否认道: “哎,这我可不敢,知道闺女都是你的心头肉,将来的婚事没有你点头我哪敢漏一点风声出去。舒丫头虽是庶出的,但配个医户也是委屈了。”   “舒云还有三年才及笄呢,有大把时间慢慢相看,待后头的两场春闱放榜,我亲自去给她榜下捉婿。”林老爷对许家那株龙胆草兴趣缺缺,心内已对剩下两个女儿的婚姻大事有了计较,自脱了鞋躺上床去闭目冥想。   陆氏莞尔一笑,也坐到床边理了理被褥,最后提了一句:“便是配舒云不行,二房不是还有两个女孩儿么,说起来也是县令的闺女呀。”   林知时闻言又翻坐起来,想了想两个侄女的年纪,含笑对陆氏夸道:“你这做媒的本事真是天赐的!” 第十四章   自上回登门拜访后,许老太太便常常派小孙子来送些止咳平喘的草药和滋补品给老姐妹,有时林老太太也会顺道儿请许陵游帮着看看新换的药方子,再留他用个便饭。   如此一来二去,林许两家渐渐熟络起来,幼云到鹤寿堂请安十次里有两次能碰上许家哥儿,只不过到底是外男,至今说过的话儿也没超过十句。   倒是有几次幼云去上闺学不在家时,舒云陪着祖母嫡母招待了许家哥儿几番,比起幼云还与他更相熟些。   陆氏自从得了林老爷的默许后,对这株龙胆草很是热情,每回他来都要拉着手嘘寒问暖好一番,间或聊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不过个把月就把许家这般境况的前因后果弄明白了,暗地里又叹了一回厄运专找苦命人。   临近端午,陆氏张罗着给各院儿分发艾草香囊,又趁孩子们齐聚鹤寿堂请安的时候一并给他们戴上了五色丝线编的彩绳,取个祈福纳吉的意头。   待送走两个哥儿出门读书习武后,陆氏又打发了两个女孩儿自去稍间做些针线打发时间,自己则大着胆子与林老太太闲话家常起来。   因端午是个大节,家家都有一干繁琐庶务要料理,春晖馆便放了女孩儿们几天假,也令先生嬷嬷们多歇息几日,轻省的过个好节。   幼云这几日便与舒云一块儿跟在陆氏后头学些管家理事,闲时再做些女红,倒也乐得自在。   姐妹俩被打发进稍间,各自拣了一个绣绷对坐在圈椅上练习刺绣,幼云摆弄着只绣了一半的桃花仙鹤图样,心里暗自翻滚着一堆关于许家的疑惑。   为什么许老太太在老家将养了这么多年都不出来见人?   为什么许家的男丁只剩下了一个许陵游,许老太太的儿子们都哪里去了?   为什么祖母常叹许老太太是个苦命人?   这会儿外间的婆媳俩正谈的就是这许家的陈年往事,幼云把圈椅往门口挪了挪,想听得仔细些。   “昨儿许家的陵哥儿又送了好些驱蚊虫的药膏子来,媳妇细细的分了几份,先拿来给您过目,余下的下午就给几个孩子送进院子里去。”陆氏进上一个剔红石榴图方盘,上面用一个青花小罐盛着满满一罐墨绿色药膏,气味清爽宜人。   林老太太点点头令郭妈妈收下放好,拨着手里的念珠叹道:“这陵哥儿真是个实心实意的好孩子,只可惜命苦了些,若他上头的老子娘还在便好了。”   陆氏在下首的六方扶手椅上坐下,接口道:“正是呢,许家哥儿的父亲那时也是个正经御医了罢?唉,那么个妙手仁心的好大夫,老天如何就不长眼,偏叫他们夫妻俩染上了那场时疫。”   “他们夫妻俩几乎救活了一城的人,多大的功德呀,只是把自个儿折了进去。”林老太太对此等义举颇为赞赏,又用绣帕捂着嘴急咳了两声,低喃道,“罢了,许太医也是君命难违,只难为了陵哥儿他娘千里追随,最后竟是一道儿走了黄泉路。”   哦,原来许家哥哥的父母竟是一对舍身取义、大有医德的英雄呀!幼云对许家满门的好感提升了好几个度,侧头看去,舒云也不再是一贯冷淡的表情,面儿上反而透露出些景仰之色来,几乎要红了眼眶。   “我听陵哥儿讲,他原还有个亲叔叔?”陆氏亲手接过丫鬟端来的刚熬好的汤药,拿一个白瓷小勺搅动着里头黑漆漆的药汤,待放凉了些才服侍着林老太太喝下。   林老太太皱着眉头一气儿喝下一整碗止咳汤,觉得里头甘草加得还不够多,苦涩的药味儿几乎令她反胃。   缓过一阵儿又漱了口后,林老太太才慢慢接上了前面的话茬:“我那老姐妹原生育了两个儿子,大的么就是陵哥儿他爹,好歹还给许家留下了一点骨血;小的那个才真是令人痛惜,好端端长到二十岁忽然就追随一个悬壶济世的游医离家出走了,至今也无半点儿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哎!“   陆氏听了这一段说书似的奇闻也讶然了,顿了半晌才叹道: “怪不得许老太太在乡下老家休养了许多年,这接二连三的噩耗,便是铜筋铁骨也受不住。”   林老太太轻轻摇了摇头,饱经风霜的老脸上现出几分悲悯的神色,道:“我真是好多年没见过她了,自我随咱们老太爷辗转任上起两边就断了来往,这些事还是后来听别的老姐妹提起的。想我中年丧夫已是人生之大不幸,可怜她还比我还更甚些。”   幼云想了想也是,林家虽然倒了一个老太爷,但好歹下头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更有大老爷林知时早早的考中了进士,靠着亲朋故交的提携也算仕途顺遂;而许家接连失去两子,导致如今青黄不接的困顿局面,才是真难破局呢。   谈至此处,外间婆媳俩俱是无言,又静默了一会儿,陆氏才想起别的提议来:“媳妇瞧着许老太太如今精神头儿很是不错,面色也红润,到底是医药世家,调养身体还是有一手的,晓得咱家大姑娘能不能也请他家给调理一番?成亲三四年了还不开怀也是急人呢。”   稍间的舒云幼云听到这一句互相递了个眼色,心下所想不谋而合:想当初大姐姐没出阁时三五不时地给陆氏甩脸子,如今她陷进了泥潭,陆氏却还总想着拉她一把,也是难得了。   可见后母也不全是魔镜王后那样的嘛。   林老太太对这个提议却并不认同,当即驳了回去:“长公主府什么样儿的大夫请不着,老早就把太医院的御医们请了个遍了,那许院使原不是妇科专长也被请过一遭儿,只是长公主府没在明面儿上告知咱们罢了,便是那些乡野偏方也用了不老少,只是不见效。”   要说永平长公主真是个不赖的婆母,为怕亲家面子上不好看,都没有大张旗鼓的延医问药,这些还是林老太太给初云带去的陪嫁丫鬟偷着回来禀告的。   “老太太思虑的周全,媳妇只是担心大姑娘的这茬子事没得化解,往下便要带累了两个妹妹。现下她俩年纪还小,事情还有的转圜,待到舒云快及笄了,外头的人一时议论起林家的姑娘都不好生养可怎么办?”在那帮说长道短的贵妇堆里滚过几遭儿,陆氏对这类风言风语很敏感,不免未雨绸缪起来。   一墙之隔的舒云闻言心头一颤,暗道不好,这可关系到女儿家的终身大事,开不得一点儿玩笑。   切身利益受损,她也崩不住那张清冷的面皮了,神色紧张起来,一个不留神纤纤玉指都叫绣花针戳出了一个血珠。   幼云也面色一滞,心下叹息,连坐制度在古代真是渗透到方方面面呀,大姐姐生不出孩子,底下所有的妹妹便都要被打上同样的标签,这,这这…唉,古代难,古代的女孩儿最难!   舒云默默抹去手指上的一抹殷红,没叫近旁的丫鬟们察觉异常,心里想着这桩烦心事,脑海里却恍恍惚惚地现出一个少年模糊的轮廓来,少女心事在这一刻苏醒,发芽。   可巧她心里想起的那人下一句便被祖母提及。   “你们夫妻俩不是有意要给二房的惠云丫头和许家的陵哥儿做媒的么,许院使一早就知道咱家大丫头的事儿了,咱们若再上门去求一遍,岂不叫许家人心里膈应?”林老太太想着下头四个未出嫁的孙女,不说讳疾忌医,也多少有些投鼠忌器。   陆氏也知妇人之症不好大剌剌地满天下说去,可又真心疼爱膝下的两个姑娘,唯恐她们鱼池遭殃,听得婆母这样说,顿时面上浮出几分焦急。   “罢了,陪嫁过去的夏蓉回来说长公主府待大丫头还是一样儿好的,这会子也在暗中遍请名医呢,咱们也帮着留心点就是了。况且我瞧着初云身子康健,不像是欠缺调理的缘故,大抵还有什么别的因由吧。”林老太太说了这半天话,自觉精神疲惫,只叫陆氏带了两个女孩儿回去,不再深究这个愁人的话题。   走出鹤寿堂,借着外头大亮的天光,幼云敏锐地发觉舒云姐姐神色有异,一副备受打击的样子蔫蔫儿的,只当她是为姐妹连坐忧愁,况且当着陆氏的面也不好开口,便暂且按下不提。   林府这头为了子嗣艰难的大姑娘发愁,东宫那边隔日却传出了一个好消息:太子妃诞下了一个小皇孙,母子平安。   这虽不是皇长孙,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嫡孙,宫里自然又是一番开宴庆贺,林老太太病弱之身未能去赴宴,陆氏便以三品淑人之身代林家女眷出席,散席回家后除了喜蛋还给姑娘们带回了一匣子宫花。   “这些是宋国公府的谢大娘子让我捎给你们的,家里也没旁的姐妹,你们俩便拿去自己分吧,只别为了几朵花儿吵嘴就成。”陆氏把一个剔红莲托吉祥纹方匣子放在嘉福居外间的六足小几上,令两个姑娘自行挑选,自己则由仆妇们服侍着进到里间更衣。   幼云走上去打开木匣子,只见里头放了十来支薄绢折叠缝制的宫花,颜色有雪青、银红、秋香、鹅黄等等,每一支都不一样,都是些京城时兴的样式。   京城女子大多爱簪戴这种纱堆的绢花,上回马球会来砸场子的庆王妃头上就戴了一朵牡丹样式的,除此之外扬州的通草花、应天府的绒花、闽南的春仔花也深受太太小姐们的追捧。   舒云素来不争不抢,坚持让与妹妹先挑,幼云便拿了一支银红的出来,转头笑道:“统共就咱们姐妹俩,就别搞什么长幼有序、孔融让梨的戏码了,这样罢,咱们一人一支的轮流挑选,便都能拿到喜欢的。”   舒云这两日有些郁郁寡欢,对这些花儿朵儿的比平时更没兴趣些,只随意拣了几支颜色浅淡的宫花便回她的小院儿去了,留下幼云跟在后头摸不着头脑。   “舒云姐姐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她便是受了八分的气也至多显露出一分来,这两天却显见的闷闷不乐,你们可晓得所谓何事么?”幼云回到宝念斋,蹬掉绣鞋便爬上黄花梨木小榻,对着地下服侍的丫鬟们询问道。   两个大丫鬟中春桃稳重,夏菱机警,她俩几乎处处防着别人来套自己的话,更不会着意去打听别人院儿里的事,下头的几个二等丫鬟都被赵妈妈的大戒尺教训过好几次,更不敢造次,一时间无人答话。   唉,难道是为了姐妹连坐的倒霉事?也不至于吧,头上的铡刀还没说一定会落下来呢,这会儿就开始犯愁是不是太早了些?   幼云一边细细推敲舒云的反常之态,一边摆弄着新得的几支宫花,举起银红的一朵小声叹道:“看这宫花,和我那金香囊的穗子是一个色儿呀,可怜我那金……”   叹到一半,幼云生生顿住,因为——她在这朵银红宫花的层层花瓣里翻出了一瓣,那上头靠花蕊处被人用极细的勾线笔描了一朵小小的银云!   幼云就着融融烛光凑近了仔细端详,这朵米粒大小的云朵和她痛失的金香囊上刻的那个一模一样,连小尾巴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愣了半晌,幼云回过神来,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哪个促狭鬼的杰作!   他是怎么、怎么做的这番手脚?又是怎么能保证我一定能拿到这朵宫花的呢?   幼云属实不解,又不敢声张,只暗骂道:这要是叫人发现了,可都是私相授受的铁证呀大哥!不过是背后说了你一句,又没说什么坏话,要不要这么记仇啊喂!   幼云委实有一种写的小抄被人发现后又原封不动地抄了一份递回来的奇怪感觉,亲自把这朵宫花锁进八层大妆奁的最底层才能安心睡下。   他丫的,让他的宫花不见天日去吧,幼云连梦中也愤愤不平。 第十五章   上半年东宫新添了个小皇孙,太子脚下有儿,储君之位便更稳了些,以宋国公府为首的太子党人着实欢喜了好一阵。   此消彼长,庆王一党的头顶则是阴雨连绵。   先是老皇帝的后宫冷不防从斜里杀出一个慧才人,半年内连跳几级封了昭仪,把周贵妃的宠爱都分走了大半,连姜家贡上去的那个年轻貌美的庶女也不顶事了。   这一变故对有正经名分握在手里的皇后没什么影响,做人正妻左不过是要与人分享丈夫的,不是这个慧昭仪也会有旁的人,因此皇后及其追随者对此都表示接受良好。   周贵妃那边就大不相同了,她本就是仰仗圣上的宠爱又生了最年长的两个皇子,这才能与皇后分庭抗礼,如今圣上对她爱淡情驰,转头有了新的宠妃,这可怎么了得!   幼云在春晖馆听到这条八卦的时候都能想见周贵妃焦头烂额的狼狈情状。   以上还不算庆王党最糟糕的消息,更大的打击是周贵妃的娘家哥哥周亦安偏不肯安生,八月乡试的前几天为了一把旧折扇当街打死了一个秀才。   那秀才的家人正指望着他考功名回来光宗耀祖呢,如何肯善罢甘休?兼之有消息灵通的太子党人出来撑腰,秀才的爹便背了一个头桶,直闯进衙门言说要告御状。   毕竟秀才也算是有功名在身的,事情又出在了乡试的前几天,消息传了出去,一时间士林举子们个个义愤填膺,口诛笔伐周家者甚众。   舆论发酵到最后逐渐脱离了可控范围,言官御史们便把这件事捅到了金銮大殿上,老皇帝听闻后两眼一瞪,双眉竖起,大喝一声:“这还了得?!”   以前他是爱屋及乌,偏心周贵妃的同时顺带对周家的不肖行径多有包容,如今既有了新欢,周贵妃这层滤镜便不管用了,再看周家人时只觉得烂泥扶不上墙。   朝会前脚刚散,宣旨的太监后脚就进了恭平伯府,夺爵下狱一气呵成,都没给周贵妃求情的机会。   想那周家攒了八辈子的运气,好不容易从草窝里飞出个金凤凰,周贵妃早先宠冠六宫才为娘家挣了个伯爵回来,还没撑过一代,“啪”又没了,真真令人唏嘘。   庆王的母家被扒掉了光鲜亮丽的外壳,直愣愣的露出了破败不堪的内里,周贵妃的宫女出身不免又被重提了一番,连带着庆王一家也面上无光,缩起脖子老实了好一阵。   这下半年的重头戏无疑是放在了乡试上,有周家那一档子自乱阵脚的荒唐事在前头挂着,宋家上下备受鼓舞,只期盼着他家霄哥儿这回能考个举人回来,到那时看周贵妃的脸面还怎么撑得住!   乡试结束后,幼云又见证了一次三哥哥像个破麻袋一样被小厮背回房里的惊悚场景,不过这回他有长进了些,至少不像上次那样脸色青白交加的吓人。   待到八月底放了榜,林行策果然不负众望地考中了举人,而且还是榜上的头几名。林家上下大喜过望,当晚就放掉了上百两银子的鞭炮,又开了一桌家宴,聚齐一家老小庆贺一番。   席间又到了约定俗成的获奖感言环节,林行策延续了一贯的寡言之风,只略说了几句“还当加勉”之类的谦辞便坐下了,倒是林老爷拿出了送大闺女出嫁时的饱满感情,狠狠憧憬了一番大儿子来年若中进士的盛况,连饱经世事的林老太太听了都热泪盈眶了。   幼云也重复了上一次科试赠诗的例子,端起小酒杯向亲哥祝道:“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妹妹祝三哥哥明年春闱就如这两句诗所写,再一举考中个进士回来!”   “好,九丫头说的好!为父瞧着你们哥儿俩都有出息,便是外头有千般烦恼也都不愁了,林家的门楣往后还要靠你们撑起来呀!”林知时看着从文从武都已崭露头角的两个儿子,由心底生出十分的欢喜来,连灌了三杯东阳酒下肚。   林老太太打从早上知悉消息后,脸上的笑意便没消下去过,这会儿嚼了几口酥皮虾都觉得腮帮子疼,但也不减兴头,让布菜丫鬟给林行策夹了一个大鸡腿,勉励道:“哥儿可不能松懈,明年一鼓作气考上进士才是大圆满呢。这事关乎着整个林家的体面,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呀,不说别的,底下几个妹妹们后半辈子还指望着有个进士哥哥保驾护航呢。”   林行闻言策端正了姿态,小鸡啄米般点头不止。   陆氏看了看被冷落在一旁的六哥儿林行简,也让丫鬟给他夹了一个大虾,夸赞道:“今年真是极喜庆的一年,策哥儿考上了举人,简哥儿也在京卫指挥使司里补上个八品知事了,两头的路子上都有好前程呢。”   林行简读书不如他哥,舞刀弄枪的本事却还算扎实,又走了舅舅家的门路,如今还比他哥先排上了品级。   席上兄弟俩对饮了几杯美酒,又你谦我让地互相勉励了好一番才作罢。   林知时见家中儿子出息,女儿乖巧,妻妾也向来和睦,更兼老母咳疾已愈,心头畅快之下不免多喝了几杯,散席的时候几乎像策哥儿考完回家时那般,是叫小厮一路背回嘉福居的。   林家这边功不唐捐,宋家那边也是佳讯传来,宋家大哥儿宋霄虽然挂在榜上百余名的位置,但也是个新出炉的举人老爷了。   有知情人称往后的十天里,宋国公府都处于宾客盈门的状态,家里摆的席面不够坐,便又在京城四大酒楼各加席几十桌,在京的太子党几乎都去吃了一杯酒,林家也不例外。   凭两家的亲近关系,林府的家眷是可以进到府里吃席看戏的,两个哥儿被林知时带去了外院席上吃酒,两个姐儿便跟着陆氏在内院戏台下玩乐。   这回舒云学聪明了,一早就甩脱了顶着名校光环的幼云,自去寻了一处安静的角落,只同几个脾性相投的文静小姐们吃茶看戏。   幼云则被闺学的一众小姐妹裹挟着坐到后排正中的一桌,一边儿挨着宋霓,一边儿挨着程宁,对面还坐着个宋霞,可谓是夹在三个小报记者中间艰难求生。   未出阁的女孩儿也不好意思一上来就热聊八卦,话题往往先从外围的事物开始,宋霓指着台上的伶人,笑道:“这是我母亲特地请来的红福班,有一出《四郎探母》最是精彩呢,咱们先喝杯茶,待会儿可到前头去听。”   底下的小姐妹们附和了几声,你一句我一句的从戏班子开始,把衣裳首饰、诗会茶会等寻常话题都聊了个遍,才由最憋不住话的宋霞提起新的话头儿。   “我们家大哥哥这回终于和林家哥哥一起考上了举人,哼哼,那头的果然落榜了,让他们再嘚瑟!”宋霞放下一只雕漆鎏金小茶碗,开口便是直言直语,都不带稍加修饰的。   幼云打好几年前起就发现,宋霞的性子和她的穿衣风格竟是截然相反的,直爽的小姑娘偏爱穿温婉娴静的衣饰,头几回见面时幼云差点真被骗了过去。   同桌的程宁也是差不多的性子,只不过多了三分女儿家的娇嗔,听了这话连手边的茉莉龙井茶酪都撂了开去,兴冲冲地接话道:“可不嘛,听说连那张狂的明乐郡主都傲不起来了,近来瑞宝阁被人订下的簪子可算是逃过一劫呢。”   幼云点点头,作为受害者之一,她深以为然。   这个明乐郡主就跟专好抢人东西似的,太子党的姑娘们多半都有被她掳去订好的钗环衣裳的经历,偏她还爱拿郡主的身份说事,大家往往只好忍气吞声了事。   从这件事上幼云觉得,太子党的家眷们还是很有素质、很识大体滴,从来不为这些小事起争执,东西么总还有更好的,犯不着为了根钗子大吵大闹的。   宋霓提及这位素有不和的明乐郡主,也是没什么好话儿,半夹着讥讽引出了今日的八卦新闻:“她自诩是在金玉堆里宠着长大的,一向眼高于顶,也不看看如今周家败落成什么样子了,还是那么嫌东嫌西的。她挑别人,别人还要挑她呢,也不知道得是什么样的面团脾气才能忍得下她那样飞扬跋扈的悍妇!”   幼云灵敏地嗅出庆王一派又有新的八卦,而且还不是好事的那种,便捧场道:“算算郡主的年纪,莫非周家落败留下的姻亲空缺儿要从她那边补上?”   “那是自然,庆王膝下适龄的儿女就她一个,她不去谁去!”宋霞搅和着面前一盏棉甜香糯的桂花芋乳,也没啰嗦便倒出了剩下的部分,“可是这位郡主娘娘呐,既看不上公侯伯府的一干子弟,说人家姿态太高,家里水浑;又不愿选诗书世家的有为进士,嫌人家破规矩多,兜儿还没她家有钱,挑剔着呢。”   “那…有定下是哪家吗?”这可关系到两方势力的布局,幼云身为戏中一小配角还是很关心的。   宋霓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我昨天听到祖母和母亲谈起,似乎是吴都督家的嫡长子吧。噫,拉拢上这么一个军权在握的亲家,那头的尾巴又要翘起来了。”   左军都督吴松茂?身在文官家庭的幼云也略有耳闻,那可是个颇有才干的将军呢,他若入股了庆王党,可够太子党喝一壶的。   桌上的气氛一下子低迷了不少,只宋霞仍强撑着冷哼道:“还没敲定呢,听说那明乐郡主正在家里做死要活地闹着不愿嫁呢,呵呵,我们巴不得他们结不成才好,偏她还不识抬举。”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桩婚事对庆王一派都是大大的有利,然而幼云也不知道那吴家哥儿的人品相貌如何,更不敢说明乐郡主不愿为了家族利益牺牲终身幸福就是不识抬举。   若是这事落在她头上呢?她愿不愿意为了一家人的荣华富贵用婚姻大事去对赌呢?幼云答不上来,便想问问同阵营其他姑娘的意见。   她一手抠着桌角,略带迟疑地压低声音问道:“若是…若是有一天咱们也摊上了这样的事,姐姐们可、可愿意?”   桌边的几个姑娘闻言都红了脸颊,忸怩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最不怕羞的宋霞小声答道:“我我、我大抵是愿意的罢,祖母说过若是太子表叔不能荣登大宝,那我们一家子便都没有好下场,这…唉,幼云妹妹你、你怎么好问这个的!”   宋霓向来最有世家小姐的风范,见堂妹已先表了态,便也大着胆子答道:“我肯定是愿意的,爹爹早就与我说过,家里的姊妹中数我得到的好处最多,他日若有个什么,我合该第一个出头!”   程宁看了看浑身散发着英勇就义光芒的宋氏姐妹,抿着小嘴思考了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答道:“我,我…反正不愿意也是要、要…这种事情…哪有我们姑娘家插嘴的份儿呀,都像明乐郡主那样也太没规矩了。”   好吧,两个主动一个被动,总之都是肯定的答案。   听到这儿,幼云对太子党的信心又提高了几分,两厢一对比,队友的思想觉悟似乎比对手高出不少呢。   家族事,个人事,从来都是这般相辅相成的,就好像哥哥们要为家族前途努力科考练武一样,女孩儿们也有要承担的义务。   若有一天真叫她碰上了这样的情况,只要对方不是丧尽天良的败类,大概还是会认下吧,幼云自觉又想开了不少。 第十六章   进入腊月,过年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浓厚,林老太太与陆氏忙着治办年事,又要安排人手洒扫装点府邸,又要应付各处庄头来送收成,更有林老爷的上司同僚要打点年礼,几乎每日天不亮就得坐堂理事、发放对牌,直把婆媳俩忙得眼冒金星。   好在舒云学了几年管家,如今恰能帮上点小忙,幼云也因闺学放假回家来了,两人便搭伙替祖母母亲做些管教辖制下人的差事。   姐妹俩一个有手段没威信,一个有威信缺手段,凑在一块儿反而得力,三下两下就把那起子趁机偷奸耍滑的下人们都给压了下去。   当有人偷捞银钱时,姐妹俩是这样扮红白脸的。   “这事儿明明遵循旧例即可,何须绕这么大一圈儿,多出来的这几两银子都花到哪儿去了?”舒云只翻了翻账目,就能一眼看出不对劲。   “好你个马婆子,你就是这般办事的?敢欺我们姐妹俩没经过事!若想回家养老只消说一声,我立刻回了祖母卸了你的差事!”幼云摆起嫡女的派头来也不含糊,先把下头的人震住再说。   当有人以次充好时,姐妹俩是这么一唱一和的。   “上次母亲挑的不是这个颜色的缎子罢?怎么给换了也不说一声,禀告过母亲了吗?”舒云是有些过目不忘的本事在身的,寻常偷梁换柱的技法都难逃她一双慧眼。   “王妈妈你是办事办老了的,如今瞧着太太没空查点,便要翻天了?打量着我们是好糊弄的不成?真得要挪挪你的位子了!”幼云杀伐果断,当天就禀了陆氏革去了王妈妈的肥差。   当有人半夜聚众酗酒赌博时,姐妹俩是这般唱双簧的。   “昨儿巡夜,不曾想竟抓到了那样荒唐的事,你们自己说该怎么罚?”舒云当场抓他们个现行,一条漏网之鱼也没放过。   “呵,他们自己罚能罚出什么来?看来都是骨头痒了,不想安生过个好年了!统统革去一月米银,一人二十板子长个教训,再有下次仔细你们的皮!”幼云秀目圆瞪,威风凛凛,无人敢驳。   如此一番威慑下来,下人们都道两位小姐一个是巡海夜叉,一个是镇山太岁,再不敢小觑了去,都老实谨慎起来。   偌大的林府就这样在老中小四人的齐心协力下,井井有条地布置着年节事宜。   到了腊月二十二这天,林知时散值回家,换过衣服就直奔鹤寿堂请安,打起猩红毡帘一看,恰巧林老太太、陆氏和两个姑娘都在,正一块儿清点着压岁的金银锞子。   大的小的都各自请了安,林知时坐下呷了一口热茶,向陆氏随口问道:“这里共倾了多少个锞子?今年两个哥儿都挣得了好前程,来往的人家便要比往年更多些,可得多备着点。”   陆氏塞了一个珐琅圆手炉给怕冷的幼云,转过头笑道:“老太太一早便想到了,今年压岁的金银锞子都加了三成呢。这一盘金锞子刚盘点过,总共二百一十个,那一堆银锞子正点着呢,左不过三百五六十的样子。”   林知时点点头,有林老太太压阵,家里的庶务向来没叫他操心过,便又低头饮茶不语。   知儿莫如母,林老太太见他一副肚内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叫郭妈妈端了一碟柿饼并两碗花生酪,请姑娘们去稍间小坐一会儿。   这个安排幼云很有经验,那意思就是可以听但不要议论声张,若有什么姑娘们不能听去的内容,大人们便会刻意压低声音,不叫话音传到隔间。   两姑娘熟门熟路地在稍间的圈椅上坐下,各端着一碗细腻稠滑的花生酪慢慢品尝,静听着外间的动静。   这回要说的是本家的事,便没有那么多避讳,林知时直截了当地从怀里拿出一封家书,对林老太太道:“这是昨儿随二弟的节礼一道儿递来的家书,算上这封已攒了六封了。我今日特地去寻亲家舅老爷商议了一番,二房笙哥儿的事也该有个定夺了,早些回信去也叫他们过个安心的年。”   幼云舀起一勺花生酪放进嘴里,不用猜也知道这个“舅老爷”肯定说的是威国公,每次见了这位粗犷豪迈的便宜舅舅,她总是忍不住想起拿一杆丈八蛇矛的黑脸张飞。   林老太太倒是很看重这位舅老爷的意见,停下手中摆弄的梅花枝子,问道:“那国公爷是个什么说法子?选哪家姑娘好呢?如今咱们家也算是入了局了,一举一动都要与上头通个气方才稳妥。”   林知时一手转着茶碗,慢慢答道:“国公爷说,近来两边儿是越发的针锋相对了,现下圣上龙体还算康健,尚能压制得住,再过三四年可就难说了,咱家既已决心拥护纲常礼法,那笙哥儿也是林家子孙,理应出一份力。”   这话说的直白,别说世俗道儿上打过好几个滚儿的林老太太,就连涉世未深的幼云舒云也听懂了,边分吃一块柿饼边一齐点了点头。   林老爹乃在京的三品大员,一进京便知横竖逃不过站队,早就是明牌的太子党了,有这层利害关系在里头,即便幼云她二叔只是个地方任上的外臣也不敢随便结亲家,自十一月起便很乖觉地频频传信来京,与兄长严肃商议林家头一个孙媳妇的人选。   “笙哥儿不是正房太太所出,又没功名傍身,细论起来也不用卡得太严,倒是给咱们策哥儿挑媳妇才是真真要上心的。二房可有传话来说他们相中了哪家?”林老太太出身世代簪缨之家,打小耳濡目染得有点唯功名至上,同是亲孙子也在心里分了个三六九等。   林知时偏过头瞥了一眼稍间的毡帘,压低了声音说了得有一盏茶的功夫,愣是一个字也没漏到两个姑娘的耳朵里。   幼云轻呵一声,果然,没嫁人的小姑娘就连自家堂哥议亲也听不得么?要放在现代,一人去相亲,全家老小都跟着出谋划策呢!   舒云自从上次在稍间听见那番扰她心神的话儿后,对做媒议亲这类话题都避讳得很,只扭过头去作出一副非礼勿听的淑女样子来。   幼云无法,只好闷闷地吃完了花生酪,良久才听得外间林老太太叹了一句:“就他家吧,也算门当户对了,只要别投错了阵营就成。上回提过的惠丫头的事,二房又怎么说?”   林老爷的声音这时才清晰了一点:“二弟和弟妹说,惠云明年就及笄了,也相看了几户人家,只恐年岁与许家哥儿太近了些,嗯…便问了换娇云来行不行?”   虽然两家议亲,女方的岁数一般都要比男方小一点,但这也不是十分要紧的一项儿,二叔和婶婶显然是没瞧上呀,幼云又咬了一大口柿饼。   林老太太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但婚姻大事还是得由父母做主,便也不好硬拗:“既如此,那惠云便算了,由二房自去打算罢,不过来年选定了人家也得似笙哥儿这般来信知会一声,可不要蒙头瞎眼的乱结一气。至于娇云么…”   林老太太迟疑了,七丫头娇云也不是太太生的,许家那哥儿好歹是个独苗嫡孙,捧个县令的庶女过去说要结亲,那不是打人家的脸么,老姐妹还不得翻脸?   陆氏也想到了这一层,便暗暗扯了扯林老爷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林知时明白了意思,连忙改口道:“要我说,娇云也还不急,索性还有两年才及笄,今年二弟考绩只得了一个‘中’,调任梧州去了,端看三年后他们一家能不能调进京来再说吧。”   林老太太不再言语,没能和老姐妹结成亲家她有些失望。   依她的经验来看,许家哥儿的条件是很实用的,家里人口简单,上无婆母,祖母又年老,新媳妇进门就能当家,许陵游肯上进又有圣上的怜恤和祖父的照拂,混到个院判不成问题,且一家统共就他一个孙子,也无旁人来分家产,银钱尽够小夫妻俩用了。   可惜了,二房那对心比天高的夫妻俩,竟认不出好货!林老太太有些恨铁不成钢。   话题谈到最后,外间没做成媒的大人们都有些怅然,好似面前跃过一条肥鱼却没能抓住似的;稍间的姐妹俩则神色各异,幼云是事不关己听听就过,吃饱了便开始打哈欠,舒云的脸色依旧淡淡的,只漆黑眸中不易察觉地闪过几分希冀的光芒,一个本已熄灭的念头重又点亮起来。她不安地瞟了一眼犯困的幼云,再三确认无人发现她的异样方才安心。   各怀心思的一家人就这样安逸地过到了大年三十,府里早就张灯结彩的装扮了一番,大红福字贴满了每一处门窗,内外仆役也都换上了红火的新装,人来人往的相互晃眼。   年夜饭动筷前,林知时郑重其事地发表了一篇主题为“辞旧迎新,共创美好林府”的讲话,几个孩子也很捧场地凑趣了几句应景的诗。   未避免撞诗,幼云毫不犹豫地搬出了查慎行老先生的佳作:   “巧裁幡胜试新罗,画彩描金作闹蛾。   从此剪刀闲一月,闺中针线岁前多。”   陆氏一听立刻点破,笑道:“这剪刀闲一个月九丫头可高兴了,不用硬着头皮学女红了是不是?”   幼云当即脸红道:“母亲你怎么拆我的台!”   满桌闻言立刻哄笑作一团,幼云扁扁嘴,平时被迫学习已经很痛苦了,法定假期还不能合法偷懒么!   一顿年夜饭热热闹闹的吃完,一家人又按部就班地漱口净手一番,三个大人才把四个孩子带进了鹤寿堂正屋。   正屋地上铺了一层簇新的红毡,当中放着一个海水纹三足鎏金珐琅大火盆,银丝炭已经满满当当的烧上了。   陆氏忙着指派王昌瑞家的领着一干丫鬟婆子们去巡夜,林知时则捧过一个剔红葵花式托盘,让与林老太太给孙子孙女们分发压岁钱。   幼云隔着沉甸甸的锦袋摸出六个硬硬的锭子,按前几年的经验应该是些金锞子,而且似乎比往年更重了些,遂觉古代官家小姐真是个很有“钱途”的职业,压岁钱都是直接发金子的!   除夕夜除了领压岁钱,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是守岁,然而幼云生平的一大爱好就是睡觉,玩闹了一天兴头已过,爬上一张搭着大红彩绣团花椅袱的大椅就打起了瞌睡。   陆氏这边刚给林老太太点了一碗罗研茶奉上,回过头就发现了上下眼皮正打架的幼云,忙走过去轻拍了一下她白嫩的小脸,哄道:“可不能睡呀,要守岁呢,实在困的话不然喝碗茶提提神罢。”   “不喝不喝。”幼云摸了摸吃得滚圆的小肚皮,一边晃晃悠悠地支起身子,一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开始苦熬这一年一度不让人睡觉的酷刑。   林知时见小女儿困得东倒西歪、哈欠连天的小模样,便觉又好笑又可爱,不免又同大家伙儿一起取笑了她一回。   只想混日子的幼云浑不在乎这点取笑,暗暗撇嘴,想当初我熬到两三点都不在话下的好么,大熊猫都没我黑眼圈重,来了古代天天早睡早起硬是给我改了回来,这会儿竟连子时也熬不到了呜呜。   安顿好孩子们,林老太太在上首的宝座上坐定,缓缓的与下首对坐在两把红木大椅上的儿子儿媳拨着茶碗聊家常,一年到头存下的话儿能装满几大车,这会儿正一点一点的往外倒。   林行策站在地下变着法儿地逗弄瞌睡的幼云,差点把幼云撩急眼了要咬他一口,老六简哥儿凑在一旁给哥哥帮腔,时不时再添上一把柴,舒云最是乖巧,只守着一盘瓜子看着他们嬉闹,时不时地给三个长辈拿些点心、添点茶水。   林知时看着屋里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亲热状,心中很是舒泰。 第十七章   年节期间最是忙碌,大年初一,有诰命在身的林老太太和陆氏顾不上守岁的困倦,一早就由府里最得力的梳头婆子服侍着妆扮一新,与林知时一道儿进宫朝贺。领宴回来后,又阖家祭拜了一番列祖列宗,直忙到晚间才得空儿将一家人凑在一块儿打了两圈牌,玩乐一场。   从大年初二起,幼云就跟着大人们陷入了请人吃年酒和被请吃年酒的循环中,家中宾客盈门,外头宴席如云,一连忙到了正月十五才算过完了这个年。   期间幼云虽然常常被迫营业,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拜年可是填充小金库的最好时机。   正月十六这天是劳作丰收的好日子,春桃和夏菱挨个儿打开那些堆成小山的荷包和锦囊,倒出了里面的黄白之物,幼云立刻被眼前金灿灿的一片闪着了眼睛,心下暗叹属实没枉费她给长辈们磕头磕得脑壳都痛了。   春桃动作麻利地清点了一遍,又拿来一杆小秤称了一回,最后报出了个令人满意的总数,幼云不说视财如命吧,也免不了俗,心里乐开了花。   除了金银锞子,另还有十来串红线系好的铜钱,幼云小手一挥,言说同志们一年到头辛苦了,叫夏菱拿下去给宝念斋的丫鬟婆子们分了。   虽然这点子铜钱跟老太太、太太给的年节赏钱比起来不过是毛毛雨,但多一份也总是好的。夏菱乐颠颠地拿一个簸箕筐儿装好,抱起就往门口走,还不待她打起厚棉帘,就和门外正要进来的银环撞了个满怀。   “小蹄子你长点眼睛!着急忙慌的干什么呢?”急脾气的夏菱一边拾捡散落一地的铜钱一边骂道。   春桃见状赶忙撂下手里收拾了一半的金银锞子,也蹲下去帮忙,朝手足无措的银环提点道:“你下次进来前好歹弄出点声响,别这么一头就冲进来,撞到我们还好说,要是撞到姑娘怎么办?”   银环素来有些毛手毛脚,好几次都为此挨了赵妈妈的手板,她瑟缩地环视一圈,见赵妈妈不在房内才松了一口气,走上来禀道:“姑娘,太太叫您收拾一番,待会儿跟她出趟门呢。”   幼云放下手里摆弄的一个鸡心荷包,也不着急下地,先抬头问道:“年都过了,今儿还有宴请么?可有说是哪家下的帖子?”   银环干活不上心,打听事情却很灵光,小眼珠一转,凑近了笑道:“这回不是宴请,但太太吩咐得匆忙也没说是什么事,我还是回来的路上听嘉福居的彩鹃姐姐的好姐妹画柳姐姐的干娘万妈妈的……”   “好了好了,你就说是什么事。”幼云并不关心银环是通过什么样七拐八拐的门路知道的消息。   银环顿了一下,掐头去尾只剩了一句话:“听说是大姑娘有喜了,长公主叫咱们府的娘家人去看看呢。”   幼云闻言微张着嘴巴,一阵惊喜,这么说她不用连坐了?   时间匆忙,幼云来不及细挑裙袄,只拿了昨晚元宵家宴上穿过的桃红盘金五色绣花鸟银鼠袄去配一条蕊白描花棉裙,又在发髻上加了一根嵌宝石双鸟衔枝纹金钗,抄起桌边的铜鎏金缠枝牡丹手炉便拔腿就往嘉福居赶。   陆氏在半道儿上截住了她,一边把她往二门上领,一边解释道:“你大姐姐大喜了!不过天寒地冻的怕老太太出门一趟受不住,回来咳疾复发就得受罪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又显得娘家太不上心,便捎上你吧,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也好说话些。”   幼云点头如捣蒜,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作为连坐最大受害者当然要冲在最新资讯的第一线。   永平长公主府幼云也来过几次,不过以往每回来都是做寿过节那般人潮人海的情景,像今天这样宁静恬然的长公主府她还是头一次见。   走过一条两边种满岁寒三友的白石甬路,幼云跟着陆氏来到三房的小院儿,初云的陪嫁丫鬟夏蓉早就等在里头,面带喜色地把陆氏母女俩往内屋引。   以前因为长公主府规矩大,出身不高的陆氏为怕露怯,每回只是来吃个席看个戏就告辞,是以幼云这是第一回 进到初云的内房。   她暗暗打量了一番四周,只见房内锦帐高挂,彩屏张护,桌椅柜榻所用皆是极名贵的木料不说,侧墙上还放置了一柄瞧着便不凡的墨玉嵌彩石雕百子大如意,玉质无瑕,夺目生辉,明晃晃的透露着主人家的富贵无极。   幼云暗叹,林老爹挑女婿的本事真是不错的,这比初云没出嫁时的闺房还要好上许多呢。   幼云见到大姐姐时,她正一脸喜极而泣的表情,半躺半坐在设有大红金绣梅枝坐褥的炕床上,腰后垫了一个缎面大迎枕,手里拿着一个金手炉,仿若一个备受重视的凤凰蛋。   两家人互相见过礼,永平长公主携陆氏在搭着黑狐皮椅袱的两把紫檀玫瑰椅上坐下,又指了下首一张铺着银鼠皮小褥的雕漆椅给幼云坐,长公主的大儿媳吕氏很有眼色的从食盒里抓了一把吉祥果塞给幼云吃,话头儿这才慢慢展开。   “这阵子过年里外事情都多,初云这孩子怕两个嫂嫂忙不过来,从年前就觉身子不爽也硬撑着不说,直到今个儿把年节都忙完了才告知她大嫂,拿了府上的帖子去请了李太医来诊脉,没想到竟诊出个喜脉来,我们就赶忙请亲家过来看看。”永平长公主话说得还算热络,看向初云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苦尽甘来的期许。   陆氏不敢在皇亲国戚面前拿乔,顺手接过丫鬟奉上的香茶,客气回道:“初云她多年不开怀,承蒙府上包容照拂了,临出门前我家老太太还嘱咐我多谢您和她嫂嫂们几句,往后十来个月还要劳烦费心呢。”   “这是我们郑家的子孙,本就该我们悉心照料的,不消亲家母说,府里上下也会用心的。”永平长公主人虽威严,但脾气并不差,对儿媳们一直还算体恤。   “那太医来诊过脉,可说了脉象如何,这胎可还稳健?”陆氏注意到初云苍白的面色,不免有些担忧。   永平长公主沉吟了一下,面色有些为难地答道:“可怜的孩子正为这个烦心呢,李太医说这胎脉相有些弱,须得好好将养,方才有望拖到足月生产。”   幼云闻言口里的果子也嚼不动了,望了望虚弱的初云,虽然她们不是真的亲姐妹,但到底相处了大半年,见一个娇花般的女孩子露出那样又喜悦又惊惶的神色,她不免生出几分怜苦惜弱的真心,默默靠过去握住初云的手。   初云自出嫁后才深切体会到娘家人的好,每每被婆母训斥处罚时便想起后母陆氏的宽慈仁厚,被嫂子们挤兑使绊时便想起胞妹幼云的苦心提点,更有那些拜高踩低的下人们让她常常追忆起在家时是怎样的众星捧月。   此刻见幼云不声不响地握住了她的手,她不禁滚下两滴清泪来,哽咽道:“姐姐一切都好,不必担心。你在家要多帮着协理些家务,要乖,别叫祖母操心。待姐姐熬过这十个月,你就做姨母了。”   幼云看着曾经傲气明艳的初云如今被磨平了棱角,竟是半分气性也无了,忍不住有些物伤其类:古代女子嫁了人都会像这样脱层皮么?   忽地念头一转,她又想到,算算日子,那位书房丫鬟抬上来的姨娘也快临盆了吧?   大儿媳吕氏见姐妹俩间的气氛有些伤感,便早有准备似的回身招来一个婆子,将一盏幻彩缤纷的彩穗琉璃灯递给幼云,哄道:“三弟妹且先放宽心,孕妇有个舒快的心境便什么都好说了。这是昨儿猜灯谜我特特留下的琉璃灯,本来想给家里姐儿们玩的,贵客上门自然是先给林家妹子了。”   幼云虽然揣着二十多岁的灵魂,但是对这类哄小孩儿的招数一直很受用,接过琉璃灯甜甜地分别谢了长公主和吕氏一番,心头的阴云顿时驱散了不少。   初云躺在床上,冷眼看着处处出挑的大嫂子又在人前显摆她那待人接客的本事,心里又嫉妒又别扭。   陆氏和幼云又坐了半个时辰,坚决推辞了吕氏留她们用晚饭的提议,再三嘱咐初云好生休养后便急着回府通消息。   待陆氏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说完,林老太太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立时又挤出了几条皱纹,林知时也揣了一肚子喜忧参半的心事,草草用了晚饭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林府的气氛一下子低落起来。   事情到这里竟还不算完。   晚间幼云正赖在林老太太的炕上把玩着彩穗琉璃灯时,就见门口负责通报的婆子连嘴都没来得及张开,只披了一件暗红刻丝银鼠褂的陆氏便带着王昌瑞家的破门而入,大有有司衙门罚抄家当的架势。   正在同小孙女拉家常的林老太太也被吓了一跳,手边碰倒了一个芙蓉石双耳香炉,盖了一手的香灰,不禁皱眉责怪道:“做什么这么慌张,是外头有人来抄家了么?”   陆氏面上焦急,边为林老太太净手边道:“夏蓉那丫鬟偷着来报,说我们前脚刚走,后脚郑三郎屋里的姨娘就发动了,生得倒也快,是、是个哥儿。”   林老太太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力地躺回炕上搂过幼云,道:“好容易盼来了柳暗花明,这又添了笔新愁!正头娘子肚子里的还没个准数呢,庶长子倒先出来了。”   陆氏瞅着婆母脸色沉沉,也不敢拣个椅子坐下,只站在下首,颇有些担忧道:“今儿去瞧了一回,媳妇实在是担心初云的孩子即便能拖到足月,生出来也是个病弱的,现下又来了个庶出的哥儿压在上头,她更该心神不宁了。”   幼云缩在林老太太的怀里,瞧着陆氏的焦急不似作假,林老太太又叹了两回,开天辟地头一遭拉过陆氏的手,温言道:“这么些年下来我也知你是个好后母,年轻媳妇往往心思重,就劳你常去公主府劝慰劝慰她,同她说那哥儿不过是个丫鬟生的,想来也翻不出什么浪花,要为了这个焦虑伤身才是最不值的。”   陆氏原地吃了一惊,霎时间美目盈泪点点,颇有种多年付出终于得到回应的欣喜,忙不迭地应下:“这原是该当的,媳妇无不尽心,大姑娘那头弄好了,下头的姑娘们将来做亲才不至于遭人闲话,这点子道理媳妇还是晓得的。”   有那样一个系出高门的前儿媳在,林老太太当年便不太中意家世平平的陆氏,不过为着前头儿媳留下的孩子们能过得宽松点,才点头同意林老爷娶个家世多有不如的填房进来。   现下婆媳俩磨合了这么多年,林老太太也明了了,陆氏除了出身是块短板,其余理家管事、教育孩子等主母份内的家务事都能评个中上,最难得的是她是个打心眼儿里善良淳然的人,从无一点阴狭心思。   林老太太慢慢合上双眼,悠悠暗叹,当年总不算聘错了她。   陆氏走后,幼云也不想再回宝念斋独自睡觉,遂钻进林老太太的被窝只露出个小脑袋来,林老太太轻拍着昏昏欲睡的小孙女,低喃了一句:“做姑娘不难,做媳妇才叫难呐。”   幼云眼睛睁开一条儿缝,迷迷糊糊道:“母亲说就大姐姐那样都算是走运的媳妇了,那我想运气一般或是运气不好的得成什么样儿…唉,做姑娘都这么难了…不想做媳妇了。”   林老太太轻笑了两声,嗔骂道:“小小丫头,净胡说!”! 第十八章   开年的第一要紧事便是春闱,今年也遵循往例,于二月初九、十二、十五连考三场,每场三天。   京城内一时举子云集,各大客栈、酒楼、寺庙人满为患,上京投亲靠友的有为子弟也多不胜数,更有一群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官老爷们少不得要在其中细细考察一番,寻摸几个有望一举跃龙门的后生拟作女婿人选。   向来颇疼闺女的林老爷却没有这个闲心,考前紧赶着给儿子押了几道题,又临时抱佛脚地托几位大儒指点了一番,才悬着一颗望子成龙之心亲自把儿子送去了贡院。   自林行策下场后,林老太太连最宝贝的一座楠木真珠舍利宝幢都搬出来护法了,同陆氏一起日日在小佛堂烧香焚经拜佛,半点油沫荤腥也不沾,那架势就差没在佛前许诺出家来换取儿孙功名了。   期间家中一应庶务统统靠边,只由两个姑娘勉强支应着,不过世宦人家的下人们都很有眼色,晓得大哥儿考进士非同一般事,若这时候淘气犯浑,主君主母秋后算账时必不轻饶,便都还算规矩勤勉。   待最后一场考完,林行策几乎是踉跄着脚步走出贡院的,林府小厮刚把他扛上马车,他便倒头就睡,连何时到家、何时下车、何时躺上炕的都浑然不知,显见是累极了。   林家几代宦海沉浮,林老太太和林老爷对这等情状并不慌张,只叫人日夜轮班守着。堪堪到了第二天下午林行策才悠悠转醒,先灌了一碗参汤提提神,又用了些热乎的饭菜,方才缓了过来。   到了放榜的前一夜,林家众人几乎整夜未睡,林老爷手里一本《论语》是卷了又舒,舒了又卷,独自在书房踱步了大半宿,林老太太一把年纪了硬是在小佛堂的蒲团上跪坐了一整晚,连带着陆氏也不敢不尽心,把个木鱼都要敲出门道儿来了。   因为宋家、林家、孟家今年都有子弟参考,闺学这两天便放了假,各家自安心等待消息,幼云在这片紧张肃穆的气氛中头一次没有犯瞌睡,反而精神得睡不着,拉着舒云一人捧着一碗芝麻豌豆蓉在鹤寿堂稍间的窗下秉烛夜谈。   两个奶母陪到子时觉着差不多了,便各自先回去为姑娘们打点房里的被褥火烛,只留下两个贴身大丫鬟继续守着。幼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闺学里趣事儿给姐姐听,舒云也有一声没一声地应和着。   讲着讲着话题绕到了大姐姐身上,姐妹俩唏嘘了几句女子不易,又顺着话头儿聊起了给大姐姐看过病的一箩筐大夫们。   “那个胡郎中看着就是个庸医,逼着大姐姐喝了半个月的苦药不仅没见效,还弄得大姐姐小病了一场,难怪姐夫后来去砸了他的医馆。”幼云抿了一口豌豆蓉,吐槽着不靠谱的庸医。   “后来请的院判李太医就挺好,调养了这么久大姐姐总算有喜信了。”舒云很守妇言之道,只挑了好的出来说。   “那是,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御医,还是院判大人,可不得有两把刷子。”幼云刮完最后一点豌豆蓉,叫来春桃收走了空空如也的青花冰梅浅口碗,接着道:“现在咱家可不用担心了,凭祖母和许老太太的关系连院使大人都能请得来,而且后头还有一个许家哥哥做预备军呢。”   舒云手中动作一顿,不太自然地接口道:“陵游哥哥…应该能成个好太医。”   这次姐妹俩坐的很近,舒云脸颊就在幼云的眼皮子底下慢慢爬上一抹嫣红,若再看不出来端倪幼云都觉得对不起自己过于成熟的心理年龄。   卡住半晌后,幼云对侍立在门口的春桃春溪吩咐道:“夜深露重的有些冷,你们去给我和姐姐拿两个手炉来吧。”   两个丫鬟都是老实性子,不疑有他,结伴领命而去,一时间青花烛台下只剩姐妹俩静默对坐。   “从什么时候起的?”幼云平静的语调与这副小女孩儿的身子不太契合,令舒云恍惚间差点以为自己才是做妹妹的那个。   “这…我、我也不知道。”舒云面色赧然,说的却是实话,情窦初开这种事哪有什么明确的时间点。   “你每回不过是在祖母眼皮子底下陪个茶饭,这这…也不了解他多少吧?”曾经也从这个年纪走过来的幼云真觉小女孩的喜欢非常莫名其妙,两个人都是锯嘴葫芦连话也没讲过几句呢。   “也不用了解,他…他和我很像,我了解我自己,便也算是了解他了。”心事既已被戳破,舒云也算承认得干脆,只是两颊像火烧一样又热又红。   原来是同类相吸呀!   幼云很想问她,这万一只是你猜测幻想的呢?万一他真实的脾气不像他在外表现出来的这样呢?   不想说的太直白打碎小女生的朦胧好感,幼云便委婉道:“这个…也许只是表面相像呢?虽然那许家哥儿看起来和你……”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见他第一回 便觉像认识了好久似的,等你再大些也许也会懂的。”舒云知幼云是个靠得住的人,一肚子少女心事好容易有了个可倾诉的对象,她拿出了平生所有的勇气打断了幼云的话,低声补上了这两句。   幼云很无奈,难道这世界上真有一见钟情这么玄乎的东西?   “这事除了我没人知道吧?连兰姨娘你也不可说,若有一点风声,咱们两房的姐妹就都完了。”没办法古代就是爱搞连坐,本不反对自由恋爱的幼云也不得不板起脸来。   舒云羞红的面容浮出几分愧色,歉然道:“我也知我不该生出这种心思,但、但我心不由我。除了你我谁也没说,往后也不会漏出去半分,这点利害我还是知道的,我…我只是在心里……”   幼云点点头,略微放心了一点,她自来对身边的人期待值都放得很低,对后母只要求不害她就行,对姐妹也只要求别拖她下水就行。   她可不想被逼着青灯古佛伴一生,连口肉都没得吃!   “以后你还是少见许家哥儿罢,连我都能瞧得出来,次数多了难保祖母和母亲不生疑。”这话说完幼云有种棒打鸳鸯的负罪感。   “好,反正…反正依祖母和父亲的意思,也没什么可能……”聪敏如舒云,挣扎一番还是捡回了残存的理智,她是三品大员的女儿,且未来父兄很有可能继续高升,家里是怎么也不会把她许给一个小小太医的。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呀。”幼云扬起尚显稚嫩的小脸,朝着烛台上一支蜡泪横流的红烛悠悠感叹。   舒云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美目含愁地望着桌上盈盈跳动的烛火,生生灯火,明暗无辄,一如她的漫漫前路。   ………   隔日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中,林府派去看榜的小厮飞马来报:林行策榜上有名,考取了第十五名!   林家上下顿时一片欢天喜地,林老太太念佛一直念到晚上家宴开席还觉得不够诚心,林知时夫妇又是放鞭炮又是舍米银,打发了了好几拨小厮去各亲朋故旧家送消息,府内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   由于本朝殿试一律不黜落贡士,会试上榜就意味着进士跑不了了,林老爷着实松了一口气,只叫大儿殿试放宽心,不写那些违纲踩线的忌讳话儿即可。   殿试那日恰逢下雨天,林行策等一班贡士便在奉天殿东西两庑考了一道“时务策”,考完回来也不说考得如何,反作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又自去房里躺下挺尸。   林老太太有过两儿中榜的经验,比起只知埋头准备吃食汤水的陆氏自要高明上几分,撬不开孙子的嘴便一上午都如坐针毡。   幼云搬了个小杌子站在廊下,拿着一根狗尾巴草逗弄金丝鸟笼里的八哥,把那八哥急得开口便是郭妈妈训斥小丫鬟时的口头禅:“放肆,放肆!”   闹够了可怜的八哥回到房中,幼云见祖母仍旧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便像只撒娇卖痴的小猫一样颠颠儿地挤上她的小榻,仰头问道: “爹爹说三哥哥铁定是个进士没跑了,祖母您怎么还这么焦心呢?”   “傻丫头,进士与进士也是不一样的!你看看你爹和你二叔,都是两榜进士,官阶差了多少下去?”林老太太递给小孙女一个金嵌木柄玉顶果叉,又把刚端上来的新鲜果盘往她那边推了推,解惑道,“你爹当年是二榜头几名,入翰林院熬了三年,再外放了几任就高升回京了,你二叔呢吊在榜尾,只能外放出去做个小小县令慢慢熬着,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爬进京里来呢!”   “那二叔不能慢慢熬资历么,只要做出政通人和的好成绩来也是一样升官的呀。”幼云取了一个剥好皮的枇杷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追问道。   “那哪能比?翰林院是个清贵地儿,进了那里便能常常在圣上面前奏对露脸,兼之精研学问,察悉政事,往后的路便能好走不少,你祖父、你爹爹都是这么着过来的。否则一上来就被放到外面,隔三年就新出一茬进士,若无得力的叔伯提携,老早就石沉大海了。”林老太太到底是有见识的大家小姐出身,说起这些官场门道儿来不比外面的相公老爷们差。   原来这是一条经过多次实践检验的康庄大道呀,幼云摇头晃脑地点头一番,又信心满满地道: “祖母不用担心,三哥哥连名字都叫‘行策’,区区一道时务策指定能行!”   “就盼你这张巧嘴能灵验罢。”林老太太宠溺地刮了一下幼云的小鼻子。   殿试放榜很快,不过几天就出了结果,幼云的巧嘴也果然很争气,林行策真中了靠前的二榜第十二名。不过这回林知时并没急着庆祝,反而紧锣密鼓地又给林行策请了位名儒,日日关在书房里临阵磨枪。   待馆选结束,幼云的好三哥如愿以偿地从“普通”进士升级成了金光闪闪的庶吉士,按例二甲出身授了他一个七品编修。   这下林老爷和老太太方才放心地大肆庆祝一番,大摆了几天的流水宴还不够,又在城中设了四处粥棚接济穷人,也算积德还愿了。   宋国公府的大哥儿虽没考中,但去年乡试已然压了姜家一头,便也不觉得遗憾,一家老小依旧笑呵呵地四处赴宴,为太子拉拢一帮新科进士。   林府摆的头一顿酒就少不了要请皇后的娘家,宋国公府也很给面子,带动了一大帮权爵显贵上门吃酒,再有林老爷相熟的清流人家也来赶场,林府真比过年那阵还忙碌些。   酒席撤下后男人们聚在前院喝茶攀关系,女人们便围在林老太太的宝座旁恭维说笑。   “老太太您好福气,算上你家三哥儿,现下府上已是一门三进士,父子双翰林了呢!”程侯夫人想想自家只知提笼架鸟的孽障,颇觉羡慕。   “可不是嘛,偏他家三哥儿长得还俊俏不凡,我若有这么个好儿子叫我天天吃斋念佛也情愿!”京兆尹太太脑海中浮现出自家连秀才都没考上的逆子的大窝瓜脸,顿觉心累。   “有这么个争气的少年郎,你个老货还藏着掖着,也不说为他好好打算一番,怎么,怕我们合伙儿把你的宝贝孙子给偷回家去?”姚阁老夫人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点翠镶碧玺福禄纹大发插,压在最后用戏谑的语气向林老太太暗示道。   话音落地,在场贵妇们的眼神一下子热切起来,三句说笑里都要夹着两句对自家姑娘的夸赞,这个说我家的颜色好、擅针凿,那个就说我家的诗文好、会理家,一群太太比拼了半天倒比堂下听戏还热闹,直闹到夜深方才散席各自归家。   幼云整天一直淹没在衣香鬓影里,不用细听也明了,太太们的意思无非六个字:亲家母,结亲否? 第十九章   四月一群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新科进士刚刚呼啸而过,转眼五月初圣上的宝贝嫡孙又满了周岁,这可是个标榜正统的大好机会,太子党使出浑身解数游说老皇帝将皇孙周岁礼和端午节合成一项,预备办成一个声势浩大的龙舟会。   这次幼云近水楼台先得月,在春晖馆附学的她比林老太太和陆氏还要更早得到消息。   “怎么样,这回端午龙舟会你不会又躲懒不去吧?去年的赏菊会、元宵灯会你可都没来!”下学后往二门走的路上,程宁晃荡着头上一根硕大的长命锁珠串长簪,绑架似的挽住幼云的胳膊。   赏菊人太多,灯会天儿太冷,幼云自认为都是有正当理由的,不过也不好回回都显得与众不同,决定这次还是随大流罢,便答道:“ 去呢去呢,你们都与我说了半天水戏了,又是水傀儡又是水秋千的,我心都被你们挠痒痒了。呃…书月姐姐也去么?”   幼云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近日似乎有意躲着她的孟书月,又试探了一遍来证实不是自己太敏感的缘故。   果然孟书月只匆匆应了一声“嗯”便脚步越走越快,拨开特地送她们一程的宋家姐妹,第一个逃也似的出了二门。   幼云满腹疑团地摸了摸自己幼态未褪的小脸蛋,纳罕道:难道我的长相最近有向舅舅靠拢的趋势?我天天在闺学摸鱼还来不及,哪里得罪她了?   宋霓好似知道什么内情似的,淘气地轻拍了一下宋霞的肩膀使了个眼色过去,宋霞立刻会意,捂嘴轻笑着别有深意地侧过头道:“幼云妹妹,龙舟会你家的兄弟姐妹们都会去吗?可不能落了谁,不然呐可有人要失望了呢!”   满脑子数着咸肉粽、蛋黄粽、蜜豆粽的幼云闻言心中警铃大作,难道是她混日子太投入,错过了什么关键剧情吗?!   从小姐妹处得不到答案,幼云又不好没头没脑地直接去问林老太太和陆氏,只好捱到龙舟会上一探究竟。   这次龙舟会仍循例安排在了银华池,那里在开国之初刚建的时候本是用作训练水军的,后来经过工部的多次营建,里头的楼阁台榭倒也齐全了,就渐渐变成了一处皇家园林。   从先皇开始,为了显示帝王家与民同乐之意,银华池每年春日里都要择几天开池,任平民百姓们出入游览。每逢开池的日子,小半个京城的百姓都汇集在这一处游玩嬉乐,东岸上还允许小商贩们摆摊卖些吃的喝的及小玩物,更有卖艺的杂耍班子也来凑几场百戏表演挣点赏钱,能比这几日更热闹的也只有上元节了。   爱民如子的老皇帝这回依旧许了平头百姓在南岸北岸看热闹,宫里的贵人们则在彩华楼上观赛。   彩华楼是池心一座金碧辉煌的两层大殿,周围又有四座绿瓦小殿围绕,其间以回廊相连,幼云跟随一班女眷只在西一半的两座小殿内吃茶说笑。   舒云这回故技重施,先一步躲去了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幼云便同闺学里的小姐妹们落在了栏杆边视野极好的一桌。   “幼云妹妹,你这朵红花儿是上回谢大娘子给的吧?我也有几朵,只是今天没戴。”程宁看着幼云头上的银红宫花,又摸了摸自己的金质点翠石榴繁花发冠,暗叹绢花果然不如金玉来得贵气。   幼云伸手扶了扶鸦鬓上的宫花,讪笑了两声,晨间梳洗时她使了点小性子不愿戴那些板砖一样重的金银头饰,陆氏就忽然想起了谢大娘子给的宫花,还偏偏记得其中有朵银红的最娇艳,硬拗着要给她戴上。   要不是怕抗拒得太激烈反而令陆氏起疑,打死她也不会戴这朵的!幼云缩了缩逃过一劫的小细脖子。   “书月姐姐怎么坐到那桌去了?都不与我们处在一块儿说说话。”幼云扫视一圈,岔开了话题。   “她呀,躲着你呗。”宋霞不爱兜圈子,拿一柄绛色纳纱绣花鸟檀柄团扇半掩着笑脸打趣道。   幼云眨巴眨巴迷茫的大眼睛,讨好地递给她一块葱油一字酥,笑问道:“怎么好端端的就要躲我呢?”   宋霞憋着笑摇摇头,只是不肯说,恰好宋霓刚从一群贵妇人的魔爪下逃脱出来,便小手一指,让幼云往前头看去。   幼云微微伸长脖子,只见前头几个珠光宝气的太太们正围成一团,正中坐着首辅夫人孟老太太和宋国公府的谢大娘子,陆氏正站在近旁给她们引见一位幼云日日相见的人——三哥哥林行策。   林行策身姿挺拔如竹柏,彬彬有礼地给各位太太见了礼,不仅孟老太太亲热地拉着他的手问东问西,旁边一位穿着水蓝色刻丝瑞草云雁褙子的圆脸中年贵妇也捧着热络的笑容朝陆氏接连说了好几篇儿话,远远的听着大抵是些赞美之词。   幼云估摸着水蓝色衣衫的贵妇应该是孟老太太的儿媳,所以她们这是在…相看女婿?   好吧,公道地说一句,便宜三哥的确算得上是古代女婿的理想模版了,某半路天降的冒牌胞妹也不得不承认。   论个人条件,相貌上他同初云一样继承了父母双方的所有优点,满京城里排一排也能稳进前十,偏他还不像初云那般光长美貌不长脑子,素来品行端正不说,年纪轻轻就才学出众,又入了清贵的翰林院,可以想见未来前途大好。   论家庭条件,他的本家和祖母娘家皆是世代簪缨,舅舅家是京城首屈一指的权爵勋贵,就连填房的后母都出自书香世家,这配置不可谓不上乘了。   况且嫁给他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亲妈不在了,自来后母做婆婆都是威风不起来的,在婆婆把媳妇吃得死死的古代这可是个大加分项,也难怪众太太如此热情。   可惜了,这辈子只能做兄妹了,幼云颇觉遗憾。   “这下可晓得书月姐姐为什么躲你如同躲豺狼虎豹了?她那是害羞呢!”宋霞用胳膊捣了捣出神许久的幼云。   “怎么你们还比我这正经妹子要更早知道?”幼云自觉消息太不灵通,自家的事还需别人提点。   宋霓得意一笑,微抬着下巴越过桌面向她伸出手,道:“这可是我母亲做的媒,来来来,先把做媒钱给我结了。”   幼云恶狠狠地在她的掌心拍了一下,板着脸嗔道:“哪有找小姑子要的道理,要钱没有,要人一个,要不你把我三哥拽回去相抵罢!”   “不成不成,那书月姐姐还不得跟我急!”宋霓斜睨着那明明竖着耳朵听得认真却刻意背过身去的孟书月,特意拉长了戏谑的语调。   素有娴静美名的孟书月哪里受得住这等调|戏,立刻端着半碗没吃完的糖蒸酥酪逃去了一个更远的地儿。   平生还没做过小姑子的幼云正在好奇同窗变嫂嫂该是什么样奇幻的人生体验,忽地想起三哥的年纪来,不由的问道:“书月姐姐好像是过年前后过生辰罢?她后年及笄?”   “啧啧啧,就这么着急当小姑子呀?书月姐姐是咱们闺学里最年长的,她生在腊月里,说起来比我大一岁,其实也只大了两三个月,是明年及笄。”程宁不肯放过机会,也来取笑了一回。   唔,这么算三哥哥最早得后年才能结婚,在这个普遍早婚早育的古代,二十岁都算大龄青年了,大概孟家这门亲实在是好,值得等上一等罢,幼云暗暗算了一回。   这厢姑娘们正三三两两地聊着天,只等水戏结束观看那龙舟争标的盛事,那头忽然从回廊上慌慌张张地跑下来一个豆绿裙衫的姑娘,后头还追着一个怒气滔天的艳服少女。   只听那少女叫骂着:“别跑,你这小蹄子!竟敢同本郡主戴一样的钗子,你也配!”   众姑娘正惊奇是何人敢在御前如此喧哗无礼,逃命的姑娘就目标明确地直奔幼云她们这桌而来,桌上四人紧张得脚都挪不动地儿,只一齐摆着手一叠声地叫道:“别过来,你别过来!”   可怜的姑娘跑至桌前,气都喘不匀,只来得及对着宋家姐妹说出了半句话:“宋家妹妹,快救救我,明……”   后头一袭铁锈红撒亮金刻丝海棠裙衫的暴躁少女一个箭步冲上来,边伸手去抓豆绿衣衫女子边骂道:“你打量着跑到她们这儿我就不敢动你了是么!做梦!”   桌上四人见情形不对,都很有默契地各自闪过身去,免得无辜受害,哪晓得求救的姑娘脑子转得也很快,顺着幼云的方向也是一闪身,只听“扑通”一声,后头抓人的姑娘来不及刹住脚,一个鱼跃顺滑地落入池中。   六分!这个入水动作很丝滑但水花太大,我只能给六分,幼云掸了掸身上的水珠,镇定地给出了点评。   同桌的四人在一片呼救声中惊魂未定地向池下探头看去,噫,落在水里的不是明乐郡主又是谁?   哦,她旁边还飘着一朵很显眼的银红宫花。   “哎!我的宫花!”幼云的第一反应是宫花千万不能被人捞走,若被人了发现银云标记,私相授受的大罪她可顶不起,便想也没想就一下跪在栏杆边向池里伸出手。   挣扎中的明乐郡主看见这只白胖小手犹如见到了救命稻草,拼命扑腾着去够,然而——那只手快速地捞完绢花就缩了回去。   廊下顿时一片混乱,太太小姐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怎么了,我听见了‘扑通’一声?”   “啊!好像是那边有谁掉下去了!”   “谁呀谁呀?是谁掉下去了?”   “快,快去看看咱家的姑娘们都在哪儿呢?”   “哎哎哎,别挤别挤,都踩到我的新鞋了。”   “回来!别往那边去了,没什么好看的!”   幼云淹没在急乱的人群里,直愣愣跪坐在地板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我这么着急去捞干什么?就算被人捡了去发现了小银云,只说是我自己画的不就成了?我又不是皮诺曹,只能说实话!   傻了傻了,真是脑子短路了,还是那逃命的姑娘聪明,也不往别处跑,知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宋霞真乃急公好义的绿林好汉,硬是左冲右突地拨挤开纷乱的人群杀到幼云面前,像幼云捞宫花那样一把捞起她,急道:“你愣着干什么,快起来呀!人这么多又个个不长眼睛,踩到你怎么办!”   “哦哦。”幼云反应迟钝地被拽出了人群,孟书月第一个上前迎接查看,焦急万分的宋霓和程宁冲到幼云面前异口同声地问道:“你不要命了,捞那宫花干什么?”   “叫我母亲再送你几朵便是!”   “我那里还有几朵给你便是!”   后半句她俩分道扬镳。   幼云心头一阵感动,不由得眼眶湿漉漉的,虽然闺学的小姐妹们脾气各不相同,但都是心地善良的,瞧,这就是女孩子间的友谊呢!   孟书月见她红了眼眶,只当她是吓到了,一边扶着她往僻静处走去一边轻声安慰着,那样子落在宋家姐妹眼里直如一个哄小姑子的好嫂子。   ……   后面大半场龙舟会毫不意外地因这桩闹剧中止了,宋霖在北门守了外好一会儿,才在惶惶不安的人群里找到了刚才身处闹剧中心的妹妹们,赶紧上前询问了一番可有受伤。   “我们没什么事,就是林家妹妹为了捞一朵母亲送她的银红宫花差点叫人踩成脚底泥,瞧着受了些惊吓,陆大娘子已经带她回去了。”宋霓懒得提瘟神明乐郡主,只拣了重点来说。   “一朵宫花值什么,丢了就丢了,虽是皇姑母赏的也犯不着拼命罢。”宋霖也很不能理解。   “呵,不过是在上头多描了朵云还她罢了,竟这么在意。”宋霖身后负手而立的冷色少年喃喃自语。   “表叔你说什么?”宋霖没听清。   “没事,宫花么再去给她要一朵罢。”少年说完也不与任何人打招呼,回头便自行离开了。   宋家三兄妹愣在原地面面相觑,宋霓结巴道:“表、表叔是说…他、他亲自去给…幼云妹妹再要一朵宫花?”   “不、不能吧,他那样疏风淡月的一个人,应、应该是让我们去再要一朵的意思。”宋霖被妹妹带的也结巴起来。 第二十章   临窗的雕漆小桌上一个镂空缠枝花卉纹白玉香熏安静的往外吐着袅袅烟气,林老太太一脸肃色,坐在窗下摩挲着一串翠珠十八子手串,任凭手边的香茶渐渐失了热气。   半晌过后,她才缓缓开口:“那日我懒怠出门,不曾去赴会,后来又如何了?那明乐郡主…唉,也是毁了。”   陆氏不敢抢在主君的前头插嘴,纵然此事的来龙去脉她已打听得一清二楚,也只是拿一双妙目看着对面的林知时,等他示下。   这种事男人不好开口,林知时踌躇一番还是点头让陆氏来说。   陆氏微微低头,看了看脚边小杌子上端坐的两个云,声音很轻:“明乐郡主人没什么事,只是…她被捞上来时已浑身湿透了。那日银华池人又多,南北两岸的百姓离得远就算了,彩华楼及几座小殿里可坐满了京城有头脸人家的老爷公子们,个个都瞧的真真切切……”   同为女子的陆氏说不下去了,但屋内几人都很明白,大庭广众之下衣衫尽湿,连里头的中衣都透了出来,便是明乐郡主平素再张狂不羁也无脸见人了。   林老太太带着几分怜惜重重地叹息一声,随手把十八子手串撂在了小桌上,又问道:“那她和吴家哥儿的婚事呢?”   “自然是作罢了。”陆氏低低地答道。   林老太太是老人精了,面上半点惊讶也无,甚至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摇了摇头。   即便是出于政治投资的联姻,吴家也是要脸面的,出了这种事吴松茂自然不肯亲儿子去做冤大头。   底下静坐的幼云舒云俱是一阵心惊,世上女子的路就是这么窄,就算贵为郡主也拗不过一座寒森森的贞节牌坊。   “如今吴松茂那头还探不出什么风声来,不晓得他们家是什么意思,是要换人继续结亲呢,还是索性两边都不靠呢,也没个定数。”官场上行走多年的林知时不怎在意别人家的妇人哭啼,显然更关心夺嫡大事。   “这究竟是个什么因由竟酿此大祸,听说郡主落水是为了追一个姑娘?”林老太太身为妇道人家不太议论政事,伸手拂了拂香薰上升腾起的冉冉白烟,转而问起了别的。   陆氏又低头看了一眼膝上放了三朵崭新银红宫花的幼云,见她确无受惊之象,才把这桩闻者瞠目的奇事慢慢说来:“正是呢,那姑娘有个好名字叫华枝,她母亲原是吴都督的庶妹,早年远嫁在云南,腆着脸把她寄养在吴府许多年。因此…这位华枝姑娘和吴都督的大儿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   哦,懂了,这是一个天降不敌青梅的虐恋故事,幼云很擅长总结。   陆氏捻了捻香云纱覆面的袖口,停下来斟酌了一下字句,又接着往下说:“事情么好像是因两支鸾头钗而起的,吴家大哥儿也是个糊涂人,竟然送了郡主和表妹一摸一样的两支钗,恰巧两人龙舟会上又都戴了去,郡主那爆炭性子瞧见了不免就恼了。”   “怪道那天明乐郡主一路追一路说些钗子什么的,原来如此。”幼云恍然大悟,混乱中好像是看到两人头上各有一支精工璀璨的鸾头钗来着。   “就为了这点子事,弄成现在这样?真是,不如当初先忍一时,待做了正房太太收了那表妹当偏房也就是了。郡主家世大好,关起家门来收拾个小妾还不容易,便是外头人也没什么可议论人家主母管教姨娘的。”林老太太是姜桂之性,愈老愈辣,自然知道什么才是最要紧的。   两个云在林老太太期许的目光下点头不止,作为林老太太的亲传弟子,祖母给她们灌输的经验是只要拿住了名分再有个子嗣傍身,天长日久的凭她什么表妹贵妾都得偃旗息鼓。   “好在九丫头没事,当日听人来传她为了捞朵宫花差点叫人踩了,吓得我呀手里的扇子都不知扔到哪儿去了。”陆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指了指幼云的膝头,又道,“喏,谢大娘子估计也是被这傻丫头吓着了,今儿一早就差人补了三朵一样的来。”   “傻丫头!宫花丢了自然还有更好的,犯得着么,下次可不许了!”不等林老太太呵斥,爱女心切的林老爹就先教育了一番。   幼云呆呆地点点头一阵无语,她刚才偷偷翻看了一下,发现三朵绢花里又有一朵暗暗描了一个小金云,银云变金云,麻烦竟还升级了…   几日后,这桩沉重的荒唐事在议论声中落下了帷幕,外面都传明乐郡主自愿侍奉佛前,已剃去三千烦恼丝在莲心庵出家了。吴都督那头也没了动静,两方人马揣测他大约是不打算入局了,庆王党一片捶胸顿足,太子党则纷纷松了一口气。   闺学里的小姐妹们偷偷聚在一起议论时不免嗟叹几声,明乐是不是真自愿的谁知道呢,到了这地步,再不情愿也得“自愿”了。   程宁撂开桌上描了一半的花样子,怯怯道:“真是没想到,她最后竟落得这样…”   一向在最前头冲锋陷阵的宋家六姐妹也钝钝的,只有大姐姐宋霜叹了一句:“不管我们两边平日里如何针尖对麦芒,也没想过要她这般…唉,这灭顶之灾落在谁头上也就只有这么一条活路可走了。”   众姑娘都是未经世态炎凉的娇小姐,嘴上吵得再凶,心地也还是柔软的,又跟着邵先生读了这么几年书都是明理的人,便是对往日最讨厌的对手也不曾有半句奚落。   屋里沉默了一阵,趁着教针线的刘妈妈还没来,姑娘们又扯了几句那对活脱脱从话本子里走出来的苦命鸳鸯。   “那位表小姐是叫华枝吧,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这原是个好名字。”肚里墨水最多的孟书月整理着桌上散乱的针线篮子,淡淡的提了一句。   宋霞摇了摇手中的玉柄纱扇,不以为然道:“名字再好也不顶用了,那位华枝姑娘如今是庆王府的眼中钉,庆王妃成天喊打喊杀的要她填命呢。”   想起庆王妃平素的跋扈样儿,众人皆心头一寒,远的不说,就说今年元宵节明乐与人争抢一花灯,庆王妃当场扬言要是对方不肯让就要找她全家的麻烦。细论起来,明乐的嚣张做派一半是庆王妃惯出来的,另一半也是从庆王妃身上有样学样的。   嘶,好在她已逃脱了,不然落在那样的人手里只怕生不如死呀,幼云为只有一面之缘的华枝暗暗庆幸。   “喊得再凶庆王府也没奈何得了她,吴家大哥儿已一力护着她逃过围追堵截出京了,听说是将她送回了云南,也不知具体给藏到哪里去了。”宋霓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说起这两句话儿来还带有几分得意。   “他这般行事,家里竟也不阻拦?”幼云很惊奇,早有耳闻庆王夫妇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没和他们结成亲家不要紧,结成仇家可就不妙了。   “我母亲说吴家大哥儿为保华枝姑娘平安离京,一路来回挨了对面不少刀,都不用吴都督请家法,已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程宁的某个旁支族姐是院判李太医的孙媳,得到的消息大抵是靠谱的。   小姐妹们听了都忽然有一点点羡慕华枝姑娘,在这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仿若痴人说梦的古代,能得一个真心人拼死相护,也不枉来人间走这一趟了。   然而这点羡慕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心安生混日子的幼云又自掰正了想法:从这桩奇事看来,轰轰烈烈的爱情一般都很要命,还是算了,小命要紧。   谈完这一篇儿连京城最红的戏班子也演不出来的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众小姐的心都偏向了匆忙逃走的华枝,虽然明乐很可怜但也算是咎由自取,倒是华枝好像更无辜些。   但两个活生生的女孩儿一个出家一个失踪,姑娘们都心有余悸,上午半天的刺绣课便一如刘妈妈严肃的面容,半点不见往日的娇声说笑,各人只闷头做着各自的活计,间或有人向刘妈妈讨教一二而已。   这般压抑的气氛一直拖到午饭后才由有正事要说的幼云率先打破,她技法娴熟地给宋霓点上了一碗茶,乖巧地谢道: “今日没见着谢大娘子,还没当面谢过她又特地给我弄来了三朵宫花呢,真是劳烦府上了。”   宋霓原本神情恹恹的,提到这个立刻神色活泛起来,瞟了一眼四散在周围的堂姐堂妹们,附在幼云耳边轻声道:“几朵碎布花儿罢了,原也不值什么,只是那三朵里只有一朵是我母亲从自家匀出来的,另两朵却是我四哥和九表叔分别去皇姑母跟前讨来的,这奇就奇在……”   幼云心里一惊,连忙打断她,岔开道:“奇在你四哥哥怎么能随意进宫到皇后娘娘跟前儿讨东西的?”   宋霓突然被打断,后头的话儿一时有些接不上,捋了半天条理才答道:“我四哥哥是表叔的伴读呀,有时下学太晚了也留宿在宫里,皇姑母若召见表叔大多也会带上他的。”   “哦,他是受你所托吧?难为你们了,其实我也不是很……”幼云企图把话题扯得更远些,但宋霓礼尚往来,找回了原先想说的话又打断了她一回:“四哥是我托的不假,但表叔我可请不动,可笑两人竟然没事先通个气,在皇姑母面前撞在一块儿求了一遭儿,那场面我想想就要笑破肚皮!”   宋霓说得很小声,但一旁知情的宋霞不用听也知道是什么事,朝着幼云挤眉弄眼,面带调笑。幼云小脸一窘,装作懵懂的样子试探道:“宋霖哥哥和九殿下真是心慈的大好人,让谢大娘子知道了只怕笑我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了吧?那我待会儿可得去赔个罪。”   宋霓连连摆摆手,笑道:“不会不会,母亲不曾知道这一项儿,两朵宫花都按在了四哥头上,只说是我托他的,皇姑母随手多给了一支罢了,可别谢来谢去的,忒客气了。”   宋家兄妹果然聪明,知道做好事要做全套,幼云松了一口气,道:“还是替我谢谢你家四哥吧,烦他特地跑一趟了。”   宋霓应了一声,本还想说些什么又生生按了下去,直肠子宋霞难掩八卦之色,忍不住替她问道:“那还有另一个也出了力呢,你也不说谢他一句?”   果然还是逃不过,那个家伙到底干什么呀,搞这一出幺蛾子,我真是太谢谢他了!前头刚出明乐郡主的事,幼云现下敏感得很,忍不住心里大骂一通。   她敛起容色,索性挑明了认真道: “霞儿姐姐,咱们说笑也得有个防头,须知祸从口出呀,九殿下或许只是在旁帮腔了两句,我们见都没见过几回,也不兴这样打趣的,姐姐也不想我真去庵里给玄静作伴罢。”玄静是明乐郡主出家后的法号。   宋霞脸色一滞,见她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不似作伪,忙赔礼道:“是我一时口快想左了,妹妹别恼,我把昨日新得的一盘子蚕丝缠花发插分你一半,算作赔罪嘛。”   宋霞为人很豪爽且不吝惜身外之物,幼云也愿意相信她只是好奇,毕竟——那家伙的脾性真的很奇怪耶! 第二十一章   幼云一直觉得穿越后的生活大体上是很安逸的,林府一没有成天斗法的婆媳,二没有兴风作浪的姨娘,三没有一大帮不同生产厂家的兄弟姐妹们要费心周旋,属实是个摸鱼圣地。   舒云呢,虽然出身比妹妹差了一点,没能托生在正房太太肚子里,但她生性恬淡,不爱争风,日子倒也过得知足常乐。   然而,眼前这位不省油的不速之客却令姐妹俩嗅到了美好生活即将破裂的危险气息。   “九妹妹,你妆台上那几个缠花发插瞧着真别致,我在梧州都没见过这么精巧的,你送我一个呗?”刚到大伯家没几天的娇云很是不见外,每回来宝念斋做客就东瞧西逛的翻拣一遍,夏菱板着一张小脸挡了好几次都没拦得住,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拾掇。   幼云呵呵干笑了两声,招呼她坐下来喝茶,满口答应:“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七姐姐就随意挑一个吧,快些来用杯茶是正经。”   丫的,昨天刚被她顺走一把牦牛角小梳,今儿又来打秋风了!罢了罢了,就当破财消灾了,快把她招来喝茶,别又被她瞧见了什么东西。   娇云毫不客气地挑了一个最繁复精致的白绿卷叶铃兰发插,很自来熟地让春桃帮她戴上,又随口对妆台旁的夏菱使唤道:“屋里有镜子么?拿来让我照照。”   夏菱咬紧牙根,微鼓着腮帮子拿来一面铜镜,心里暗骂:上哪儿寻个照妖镜来收了你这烦人精才好!   娇云浑然不觉宝念斋主仆们的不满,自顾自地在镜前左右照了许久方才满意道:“妹妹的东西果然都是上品,这缠丝发插配我这身烟绿裙衫正正好!哎呦,这面镜子也比我从家里带来的那些光亮多了,边儿上还镶了好些珠子呢。”   娇云一边说一边自然地伸手过去,夏菱眸中闪过一丝嫌恶,机警地一把收走宝镜,淡淡道:“既然七姑娘照好了,那我就先收下去了。”   娇云在原地僵了一会儿,瞪着夏菱的背影悻悻地走到外间桌边坐下,指桑骂槐道:“九妹妹,你那廊下不是挂了好几个空鸟笼么,要我说合该抓几只乱飞乱叫的鸟雀进去充充数,也叫它们上上规矩。”   正在里间收拾妆台残局的夏菱面色一冷,撇了撇嘴只差没冷哼出来,春桃赶紧向她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今儿天热,太太吩咐厨房做凉水荔枝膏给姑娘们吃,你出去避一避,顺道儿去厨房找我娘催一催罢。”   夏菱利索地把妆台上散落的钗环首饰一个不落都锁进了红木妆盒,小声忿忿道:“她当她是谁呀,往日八姑娘来咱们院儿里小坐也没这么摆谱的!穷乡僻壤里待久了果然上不得高台盘,也就是咱们林府宽厚,才容得她这样调三窝四的,若放在威国公府……”   “你又来了!快别说这些了,去罢去罢。”春桃听她又要搬出威国公府来,连忙打断了她,半推半哄地打发她出去。   夏菱路过外间,看也没看一眼装模作样充老大的娇云,只给幼云舒云福了一礼就打起门上新换的五彩线络盘花竹帘,气鼓鼓地往厨房的方向而去。   娇云的小娘是二老爷林知明最宠爱的妾室,她自然是她爹的手心宝,在家里甚至还能时不时的压嫡姐惠云一头,如此她一丝怠慢也受不得,朝幼云直言教训道:“好没规矩的丫鬟,九妹妹你也该管管了,没的纵得她们无法无天!”   幼云为人很护短,闻言搁下茶筅,嗓音凉凉的开玩笑道:“怨不得她们,我这里本就是一土匪窝,我还是土匪头子呢,姐姐就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好了,我也不介意的。你瞧,舒云姐姐就很习惯了。”   娇云瞥了一眼对面只顾低头品茶的闷葫芦舒云,眼神里颇有几分不屑,还是不依不饶道:“那也太惯着她们了,丫鬟而已,又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岂能容得她们尾巴翘上天!”   生性喜静的舒云接连被娇云吵闹了几天不得安宁,更不谈明里暗里的被她讨去了不少东西,偏她就爱挑长辈们在的时候笑嘻嘻地要东西,弄得舒云幼云不给也得给。   这回舒云忍无可忍,破天荒地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娇云的眼睛,主动接话道:“七姐姐说的对,又不是什么正经主子,也该收一收小尾巴的。”   娇云觉出话里的深意,立刻恼了,拔高了音调道:“我这才来两天呢,八妹妹就这么拐弯抹角的挤兑我,前儿在祖母面前咱们不是应承得好好的,要和睦友爱吗?再说了你姓林我也姓林,还要分个高低贵贱么!”   舒云从不与傻瓜论短长,用木柄银签子叉了一块西瓜来慢慢吃完了才不愠不火道:“我是全家最笨嘴拙舌的一个了,不过是拾人牙慧,附和姐姐两句罢了,瞧姐姐都想到哪里去了。”   幼云听了几乎要拍手称快了,还是舒云道行高,三两句就叫娇云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再细想来,这就是藏锋的好处了,别说是林府自家人,凡是与林府有来往的夫人太太们一概都说林府八姑娘最是文静,任谁也也难相信人前话都不多说一句的舒云姐姐会口出恶言呀。   娇云在言语上没讨到便宜,又见幼云完全没有要劝和一番给她个台阶下的意思,只好梗着脖子侧过身去冷脸坐着。   以往在家里只要她似这般沉着脸使使小性儿,她爹扛不过一小会儿就会来哄她,连带着家里的其他人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给她赔笑脸,如今她故技重施却发现两个妹妹根本懒得搭理她,不免又一阵气闷。   幼云不是故意要给远客脸子瞧,但也实在没什么义务要处处顺着她捧着她,毕竟她又不管幼云叫爹,便也佯装感知不出气氛有异,只把她晾在一旁任由她生气去。   舒云小试牛刀后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桌上一时静默无声。   又一会儿后,门帘打起,是香蕊端着三碗凉水荔枝膏进来了,幼云瞧着晾她的时间差不多了,便打破沉寂向香蕊问道:“怎么是你端来的,刚才不是夏菱去的么,她人呢?”   香蕊用袖子拭了拭额头上的细汗,答道:“本来是夏菱姐姐端回来的,但刚进院门就碰见两个小丫鬟在吵嘴,她便让我先端了来,她去调停了。”   “呵,就说她们没规矩,须得好好管一管了罢!九妹妹你若没手段,我可以受个累,替你好好教一教她们!”娇云抓住机会,尖声冷笑着打算找回些场子。   “那怎么好意思劳姐姐费心,香蕊,你说说她们在吵什么呢?”幼云想也没想先一口回绝,为了掐灭娇云越俎代庖的心思,她摆出青天大老爷的款儿来预备开堂审案。   香蕊也不喜欢娇云拿腔作势的样子,听得她还要把爪子伸进宝念斋里来更是厌恶,微侧过身只对着幼云答道:“不过一件小事罢了,早上老太太给各院都赏了几匹积年不用的布料让丫鬟们去分了,咱们院儿里的小蝶要第一个选,小蝉不乐意,说凭什么回回都是她先选,这回偏不肯相让,两个人就吵了几句。”   “值什么,一点布料也要抢,就跟我平日亏待了她们似的,眼皮子忒浅了。”幼云以往从不用这种瞧不起人的口气同院儿里的丫鬟们说话,香蕊很有眼色,知道这是特地说给某人听的,便也附和道:“她们也真是,见了什么好东西就要往自个儿口袋里塞,没的让人笑话了去。”   娇云看着主仆俩一唱一和地讽刺自己,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还不待她发作,幼云又道:“小蝉也是,何必与小蝶争呢?她是外头买来的无根浮萍,小蝶一家可是从我舅舅家出来的,老子娘都是府里体面的管事,小蝉在别人的地界儿上掐尖要强个什么劲儿呀!”   娇云“砰”的一声重重放下茶碗,对着幼云怒目而视,舒云又不咸不淡地补上一句算是还给娇云的:“也不是只要都取了个虫儿的名字就真能平起平坐的。”   这下饶是娇云脸皮再厚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气急败坏地威胁道:“好你们一对亲姐妹,瞧不起叔叔是个县令便都来欺负我!我、我告诉祖母去!”   幼云放下刚拿起的白玉如意头小银勺,疑惑地摊开小手,半点不慌道:“七姐姐生的是哪门子的气呀,我不过是在管教自己院儿里的丫头们,又没对旁人的丫鬟喊打喊骂的,这也不行么?况且也没说什么厉害话儿罢。七姐姐真是个善心的人儿,这都能感同身受了,那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我便饶她们一回好了。”   “你!”娇云恼羞成怒,一拂袖摔碎了一碗凉水荔枝膏,花容扭曲,气冲冲道:“什么破荔枝膏,不过是用乌梅肉桂假充个荔枝味儿,一碗里头半个真荔枝也不见,我不吃,走了!”   说罢她好似一只摇摆着翅膀的大白鹅一样,高昂着下巴横冲直撞地出了宝念斋,幼云都担心她头抬得那么高究竟能不能看得清回去的路,别在哪儿摔了个屁股蹲儿还要回来讨医药费呢!   好不容易送走了难缠鬼,姐妹俩终于眉头舒展开来,对坐着吃了大半碗荔枝膏,不免又感叹了一番。   “唉,往后可没得清闲日子过了,似这般三天两头的闹一场,铜筋铁骨也吃不消呀。”幼云抚着胸口,一副内伤颇重的样子。   “叫丫鬟们把屋子看得严些罢,也没别的法子了,看二叔的意思,七姐姐恐怕得在咱家一直住到嫁人呢。”舒云垂下鸦黑长睫,眸色黯淡下去,心里也有些郁闷。   她们的二叔林知明推说家里又要给林行笙操办婚事又要给惠云找婆家,实在忙不开,便理直气壮地把娇云送进京来,只说是寄养在祖母膝下,替他这个远在梧州的儿子跟前孝敬一番。   这话说得好听,可林家上下谁不知道,那都是虚的,二老爷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兄长一家的势力让娇云攀门好亲,不然凭他一个年年考绩中下的县令,他这高不成低不就的掌上明珠哪有什么好出路!   “二叔和婶母倒是省事了,就苦了我们。”舒云微微倾身让春桃把面前的空碗勺收走,语气里添了三分轻愁。   幼云低头轻轻摇了摇小脑袋,勉力一笑道:“祖母肯定也知道二叔的打算,但到底都是她的孙女,能抬举一个是一个吧。”   同气连枝的道理谁都懂,但摊上这么个堂姐两个云着实开心不起来,苦着脸一道儿用了午饭,正要午后同榻小憩一会儿,忽听夏菱气呼呼地来报:“姑娘,许家哥儿给老太太送东西来了,鹤寿堂打杂的小幺儿说七姑娘一阵风似的就跟进去了,您要不要也同八姑娘一起去看看?”   舒云面色一沉,皱着眉却没说话,只等着幼云下决断,幼云听了心头一惊,暗道:怎么,妖精要吃唐僧肉了? 第二十二章   两姐妹踌躇再三还是没去鹤寿堂,毕竟她俩都不曾与许陵游有什么过了明路的关系,祖母没有传见便贸贸然去横插一脚到底不妥。   舒云一副发呆状沉默半晌,似是想开了的样子,也不留下一块儿午睡了,起身告辞道:“闹了这半天叨扰妹妹了,这两天天儿热我小娘身上不大爽利,我瞧瞧她去,就不多留了。”   幼云瞧她面色并无异样,略略放心,叫春桃撑了把遮阳伞送她出去,待人走远了又回到里间翻出几个早就做好的香囊袋儿,派了最擅打听的银环出马,假借给林老太太送孝敬物什的名头,看看这位嗅觉灵敏的堂姐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你此去不要声张,只说是我做了几个香囊袋子想着正好献给祖母用来装许家哥哥的药草,便着你送过去,若是老太太一时不叫你走那最好,仔细瞧瞧堂姐是个什么做派,回来说与我听。”幼云将几个亲手做的暗花细丝锦缎香囊小心地放进托盘里,如此吩咐了一番。   “我晓得,一定给姑娘办妥了。”银环面儿上带笑,信心满满地端起盘子就走,幼云想了想她粗枝大叶的性子,追在后头又嘱咐道:“叫你去探探情形,你可别先把我给卖了,不许向旁人漏出风声去,免得叫人以为我们姐妹有多不和呢。”   虽然她与娇云刚刚交过锋,确实说不上和睦,但府里人多眼杂,叫人嚼舌根总是无益的。   银环回头应了一声,一路小跑着往外头去了,夏菱摆放好一个刚从库房里换出来的竹雕松鼠葡萄镂空香筒,回过身来朝幼云得意地笑道:“姑娘放心,自从七姑娘来了后我娘都看得很紧呢,她和叶子吃了几顿手板子,现在可老实了,只怕别人硬掰都掰不开她们的嘴!”   叶子生性活泼热情且不吝惜力气,平日里但凡有个跑腿的差事她必第一个应下,来往的多了府里的丫鬟婆子们瞧出她是个直爽没心计的人儿,便都愿与她闲聊说笑几句,如今她和银环在包打听这一项儿上几乎可以平分秋色了。   略有点不同的是,叶子是容易得人信任,别人愿意倒消息给她听,银环是自个儿爱打听,若是有心于一件事儿,便是拐上十七八个弯儿也总能得手。   不过你听别人说事,别人往往也要套你的话儿,银环和叶子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被娇云带来的丫鬟们忽悠了几次也摔了几个跟头,眼里不揉沙子的赵妈妈知道后祭出大戒尺结结实实地教训了她们几顿,叶子这几天吓得连院门都不敢出了。   今日这桩差事还是交给银环比较合适,幼云呷了一口茶,自觉知人善用。   银环去了一下午都没回来,幼云便知有戏,只耐心等着,果然晚饭前那丫头轻手轻脚地溜了回来,还带回了一箩筐的情报。   幼云不动声色地支走了赵妈妈,要被她知道了大抵又要唠叨些“不沉静不娴雅”之类的闺阁训言了,咱这叫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总要晓得堂姐是个什么路数才好判断要不要掺合进去呀。   想攀个好亲没什么,庙里烧香的姑娘们得有一多半都是求的这个,只要她别动什么歪心思拖妹妹们下水就成。见微知著,瞧瞧她对许家哥儿是个什么样子,她的品性心思大抵就能见分晓了。   银环论做活儿是几个二等丫鬟里最末的,但口齿却很伶俐,茶都顾不上喝,先说了一气:“我进去后老太太果然没顾得上叫我退下,郭妈妈也不曾来赶我走,我便只窝在墙角装愣。七姑娘么,瞧着对许家哥儿很是热络,光下午这半天就给许家哥儿添了不下五回茶水,我观那许家哥儿喝茶都赶不上她添茶的!噫,好好一个小姐怎么倒来抢我们丫鬟的活儿了。”   宝念斋上下没有一个丫鬟不讨厌总爱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娇云的,银环也不例外,说起她来不免带上几分讥讽。   “还有呢?”幼云没有呵斥她随意议论主家,只急着想知道事情的全貌。   “姑娘好歹也让银环喘口气罢,便是逼问犯人也没这么着急的呀。”春桃微笑着走上来,很体贴地拿一个青釉暗花大茶碗倒了满满的茶水递给银环。   银环接过来一饮而尽,动作十分豪气,引得夏菱发笑:“慢着点儿喝,茶水管够呢。瞧你这副着急表功的样儿,要是做别的活计能有这一半尽心就好了!”   幼云抚了抚额头,这夏菱论算账管事还有针线样样都是一等一的好,十分堪用,也是林老太太放在宝念斋的主力培养对象,但就只口舌太刻薄厉害了些,下头的小丫鬟们都说她不如春桃好相处。   银环是从庄子里选上来的,不比夏菱有靠山,寻常也不敢与她对嘴,直略过了去,接着刚才的话头儿答道:“回姑娘,还有就是七姑娘趁着闲聊,见缝插针地问了些许家哥儿的喜好,比如爱吃什么糕点、爱喝什么茶、平日都看些什么书,我全记下了,要不要写下来?”   优秀的探子往往都绑定了好记性,幼云暗叹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口里却嗔怪道:“啧,写下来做什么,好叫人拿个把柄?你与我说说许家哥哥是怎么答的就行了。”   问到这儿,银环忍不住笑出了声:“呵呵,许家哥儿说了,茶水他不挑,平日里也只看医书,他不爱吃甜口的糕点,更吃不了沾上一点儿花生的东西,每回吃了都要好一番上吐下泻呢。”   “这有什么好笑的,咱家的两个哥儿也不爱吃甜的呀。”春桃不解道。   银环笑得更肆无忌惮了,几乎是弯着腰捂着肚子笑道:“哈,在许家哥儿说这些之前呀,七姑娘一个劲儿地给人家塞糖蜜糕,手边的盘子里都垒了好几层,还巴巴地端了一碗花生杏仁酪去劝食了几次,我看许家哥儿是实在推脱不了了才实话实说的,可叹这番殷勤都是白献了!”   哦,这大概是花生过敏,幼云冷静之下思路很清晰,没有跟着她们一块儿调|笑,只想到娇云这显然是受过梧州家里人的指点,知道京里有这么一位可堪婚配的许家哥儿,虽称不上什么高枝儿,但对娇云这种不上不下的情况来说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了。   由此可见二叔虽然宠爱她,但也还没宠爱得昏了头,不肯点头把大女儿嫁给许陵游,却愿意叫庶出的小女儿来试一试,想是知道庶女做亲的难处的。   幼云不太在意许家哥儿的反应,只关心拥有决定权的长辈的意思,便问道:“那祖母可有说什么?这半天下来竟也由着七姐姐这般么?”   在室女如此不矜持,林老太太如何能忍得?   “呃,老太太确实…不大高兴。不过许是有外客在,也没明言斥责,送走了许家哥儿后单独留了七姑娘在鹤寿堂,那时郭妈妈便来赶我走了,后头的我就不晓得了。”银环也是高门大户人家的丫鬟,平常见的都是行事端庄的体面人家的太太小姐,今日见了那情形也觉得七小姐的做派不太像话。   幼云笑而不语,支起胳膊撑着下巴,声音越说越轻:“再看几回罢,祖母是看不上姑娘家那样做法子的,但没准儿也不反对让七姐姐踮起脚来去够一够崖边儿上的龙胆草呢……”   ……   林知时今日下衙后没有回府用晚膳,而是与几位同僚一起去酒楼小酌了几杯,联络一下感情,顺便隐秘而严肃地谈论了一番两党之争的未来走向。   听说庆王府和吴家的联姻黄了后,又换了庆王胞弟福王的女儿来充这枚棋子,近日周贵妃那里也有些动静,只不知具体在忙些什么,令人怪不安的。   一番头脑风暴散了酒兴后,林知时才带着满身酒气告别同僚,登车回府。他一脚刚踏进大门,立刻有提着灯笼等候多时的郭妈妈来请道:“老爷,您这边走,老太太请您过去一叙。”   林知时是个孝顺的儿子,闻言登时就清醒不少,一面跟着走一面问道:“既然老太太有事要说,何不早些叫人去报我一声,我也好早些回来,这都什么时辰了,竟让老太太苦等我这做儿子的。”   郭妈妈带着几个婆子走在前头引路,恭敬道:“老太太说也不是十分着急的事,自然是老爷官场交际更要紧些。”   林知时晓得郭妈妈不是个多嘴的,便不再追问到底所为何事,只步履匆匆地往鹤寿堂赶。   林老太太半躺在小榻上眯着眼睛,下首小杌子上坐着两个丫鬟,一个拿一把大蒲扇轻轻扇着风,一个手持一柄小木槌给林老太太捶着腿。   林知时进来后先看了一眼一脸倦意却还坚持陪坐着的陆氏,使着眼色无声询问,还不待陆氏附到他耳边,林老太太就忽地睁开双眸,目光炯炯,似乎是有严肃的事要谈。   林知时先是告了一番罪,林老太太大概是真困了,没什么耐心地跳过了开场白,直接点出了叫他来一趟的用意:“知道你外头事忙,但娇云如今养在我跟前,咱们少不得要说道说道,为她谋虑一番。”   林知时不大管内院的事,对娇云也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只不过想着都是林家的女儿,做大伯的能拉扯一把就拉扯一把,便坐下来静静听着。   “都是你二弟糊涂!官儿不好好做,连个家也管不好,把个小娘宠得没边儿了,竟还许她亲自教养一双儿女,真是糟蹋了我林家的孩子!”林老太太骂了几句不省心的小儿子后也不困了,挡开陆氏进上来的杏仁酪,接着道,“上回初云出嫁时我瞧着笙哥儿倒还好,到底是个男儿身,不在小娘身边多待还沾染得少些,再看看七丫头,给个好好的姑娘都教成什么样儿了,一副小娘的做派!”   林知时身为大哥也不好管到弟弟的内院里去,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还是陆氏温言宽慰道:“老太太别恼,索性娇云如今已离了她小娘,咱们再好好教教她,想来也不会太离谱的。”   林老太太冷哼一声,简要地把今日之事说了一说:“今儿许家的陵哥儿来给我送些夏季常用的药草,原不过是略坐坐,可笑娇云那丫头一头撞进来,对着头一回见面的外男就是好一番殷勤逢迎,我说得难听些,竟是一副勾栏样儿!也不知还要脸不要!”   林知时坐在对面脸色渐渐沉下,他膝下还有两个未出阁的宝贝闺女呢,可别叫她们堂姐带坏了才好。   林老太太说得激动了些,拿帕子捂着嘴咳了两声,恨恨道: “当着外客的面我不好发作她,晚饭前叫我臭骂了一顿,这会儿自回房里哭着呢。哼,我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梧州那小娘教她做的这些,只怕她爹也同她说了许家哥儿的事呢,那可真是个贼窝!”   “七丫头是该好好教教规矩了,不然带出去见客也是丢了自家颜面。不过…许家哥儿是很不错的,若是真能成了这桩事,七丫头便有福了。”教养女儿一般不是主君的事儿,林知时对此也只能浅显地说说,倒是婚姻大事他还能给点意见。   林老太太下午发了一通火,刚才又吐出了余下的怒气,心里便觉舒坦了一些,心思渐渐回到了正事上,思索片刻,叹道:“七品县令的庶女和三品侍郎的庶女如何能比得?若换了舒云去,我那老姐妹都得笑开了花,可我却不乐意,由己及人,让她的宝贝孙子聘娇云当正房奶奶,她还不得背后骂我!”   陆氏今日见了娇云的轻狂行径颇觉心惊,唯恐叫她带累了舒云幼云的名声,更怕她的婚事一日定不下来便要在家多拖一日,思及她那活泛的心思,只恨不能早些打发她出门子,听得老太太这样说忙走上来劝道:“老太太不如先试上一试,看看许老太太如何反应,若不成反正两家也没挑明,咱们再另寻别人就是了,别放过了大好机会呀。”   林老太太又想了一气,似是下定了决心,朝对面夫妇二人道:“我就腆着老脸去碰碰看,不过少不得要向你们大房借借力了,看看有个三品伯父和进士堂哥撑腰娇云能不能叫许家看上眼。”   林知时夫妇松了一口气,只看林老太太如何运作罢。 第二十三章   幼云猜的不错,林老太太发作过那一回后,许陵游再来时她依旧让娇云在旁作陪,言语行动间还大力表示了一番林府两房之亲厚。   陆氏也受婆母之命倾情参演,常常在许陵游面前亲热地搂着娇云说话儿,那架势就好像一对失散多年的亲母女似的。   不过林老太太也是下了狠心要把娇云掰正过来,再不许她一口一个陵游哥哥的献殷勤,只让郭妈妈时时拘着她学规矩,许家哥儿在的时候娇云就是装也要给她装出一副淑女样子来。   叶子不费一点力气就从相熟的丫鬟们那儿打听到了以上内容,汇报完毕后忍不住补上了一点朴实的看法:“这、这不是在骗人么?好像不大好吧……”   小丫头果然不懂,相亲时虚报条件就好像写简历注水一样,只要不太过分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幼云知悉后悠悠叹道: “祖母这是在试探许老太太的意思呢,再有个一两回许老太太便该上门了。”   春桃一边在桌上放下一碗砂糖冰雪小丸子,一边接口道:“近来二房的喜事真多呢,笙哥儿下个月就娶亲不说,惠云姑娘也过了小定了,若再添上这桩,二老爷可真是万事顺遂了。”   “说起来七姐姐明年二月也要及笄了,唔,估计再熬上个一年半载的家里又能太平了。”幼云斜眼瞧见赵妈妈打起帘子进来了,连忙撂开和婚嫁沾边的一切话题,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乖乖低头开吃冰雪小丸子。   大概她揣度事情真有几分准头,十天后许老太太果真踩着八月的最后一丝燥热之气登门拜访来了。   这回林老太太没再只叫娇云一个人出来见客,把舒云和恰好放假在家的幼云也叫来作陪,鹤寿堂里很是热闹。   许老太太早已见过了舒云幼云,但今儿还是头一次见娇云,少不得将她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一番,见这姑娘生得一副俏丽的花容月貌,举止也娴静雅观,心里便放晴了三分,把她拉到跟前慢慢的问着话儿。   幼云暗暗一叹,祖母的速成班效果真不错,大白鹅都能变成小白兔!   娇云很机灵,一早就觉出许老太太这次上门不简单,应该是特地来摸个底儿的,她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得体地答了话儿后又紧着端茶放碟,凑趣卖乖,几乎是把自己那半吊子的水平发挥到极致了。   许老太太坐在椅上观摩了一阵,见她忙前忙后的对人很热络,不似另外两个姑娘那样只靠在林老太太身旁安静端立,便觉这个七姑娘大抵是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儿,配陵哥儿那样的疏冷性子是再合适不过了。   许老太太心里有些松动,但表面上仍是滴水不漏,依着之前的例子也给了娇云一个荷包作为见面礼,并没有特别优待于她。   娇云此刻并不在意荷包到底有几个金银锞子,见许老太太待她不算亲近便有些气馁,后半场只按祖母教的那样静坐在下首充淑女,只偶尔凑趣一句捧捧场。   林老太太也没指望老姐妹来一次就能把事情定下,作为女方家不好先提此事,只拣了些别的话儿来闲聊:“一晃眼的功夫今年都过去大半了,咱们老姐妹还没见过几面呢。是我这头事儿太多了,正月里大孙女刚诊出喜脉,没多久策哥儿又要下春闱,堪堪忙到四五月才结束,后头又出了龙舟会那样的事,整个上半年都没个安定。”   许老太太把视线从娇云身上移开,笑着接话道:“你呀还跟我炫耀起来了是怎的?知道你今年运道儿好行了罢!哎,你家大姑娘也快临盆了吧?”   林老太太假装看不见许老太太对娇云的再三探看,只叹着气答道:“还有个把月呢,好容易保到这会儿子,忒不容易了!上上个月便开始烧艾了,哎呦我的佛哟,可保佑她这回一举得男罢,以后也能宽松些。”   许老太太顺着话头儿宽慰道:“都一路保胎到这么大月份了,想是没事的,只要小心些别磕磕碰碰的便好。”   “别说磕碰了,前儿我去看她,她现在是连床也不下了,只卧床静养着,脸色也蜡黄蜡黄的,瞧着叫人心惊。”林老太太语气忧郁,抬手朝着端碗进来的丫鬟指了指,让先给许家祖孙俩各摆上一碗酥山。   陆氏亲呢地抚着娇云的背,笑道:“统共还有个把月,熬一熬就过去了,家里的姑娘们都巴巴地等着做姨母呢,小肚兜都攒下好几个了!七丫头手巧,还做了一顶精致喜庆的虎头帽,冬天给小孩儿戴着既防风又暖和。”   娇云的演技深得她小娘真传,温婉柔顺地浅浅低头,谦虚道:“不值什么,只费些针线罢了,我技艺不精手又慢,还有一双虎头鞋还没做成呢。”   幼云低下头撇撇嘴,真是大言不惭!虎头帽明明是舒云姐姐做了大半被她半道儿截走的,又绣了几根虎须便据为己有了,至于虎头鞋?呵,只怕连布料都没裁好呢。   许家现下子嗣单薄,许老太太听得娇云对小孩子如此贤惠热心,微微点头,终于露出了一点肯定的神色来。娇云大受鼓舞,小脸儿红扑扑的端着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连吃酥山都是小口小口地抿着吃。   林老太太见事情终于撬开了一个口子,心里添了两分愉悦,但面儿上还端着女方家的矜持,没有表现得过分热络亲厚,倒是陆氏脸上笑意融融,又与许老太太说了好几句姑娘们在家时的趣事。   幼云一边拿小勺挖着酥山,一边悄悄瞧了瞧在场其余两人的神色,只见舒云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一声不吭,自进门后连眼神也没往许家哥儿那边抛去一个,反而是许陵游似乎是察觉到了舒云的疏远,借着喝茶的动作不着痕迹看了她几回。   这两人之间…怎么有点别别扭扭的?幼云觉出些许异常,但见舒云平静无波,便也没太深究。   许老太太没坐多久便推说家中还有事,留下几张给产妇调理身体的好方子就携孙子告辞了,林老太太也没太热情挽留,只客套了几句就令陆氏好好地把祖孙俩送出了门。   陆氏送完人回来也来不及擦一擦额头上的香汗,径直走向婆母问道:“老太太,您瞧刚才的情形,估摸着许老太太到底是何意思呢?”   老天保佑,随便是哪家儿郎快点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收了去罢,要是在她手上出了什么事那就要命了。   林老太太咳疾反复,炎炎夏日也不敢吃凉食,用了一杯温茶顺顺气儿,先把姑娘们各自赶回院儿里去才答道:“既没一口否决,那就还有盼头,且再等等罢。估摸着我那老姐妹后面还要再来几趟呢,相看姑娘哪有一回就能看个准儿的,咱们得把七丫头拘得更紧些才是。”   陆氏受教,回去更是狠压着娇云驯化行为举止,不求她真能转性儿从此做个端庄淑女,但求她别在许老太太面前露出马脚就成。   后面许老太太果然又来了好几次,因她也没明着流露出结亲之意,林老太太便当作故旧之间的寻常来往对待,每回只把家里的姑娘们都叫出来陪坐说笑而已。 第二回 来时,许老太太比上一次积极了一些,拉着娇云的手细细问了一番话儿,把女红算账等一应事项都摸排了一遍,心中大概有了个数。   娇云原先是跟着小娘长大的,只爱摆弄些诗文情调,对管家理事没怎下过苦功,但好在许老太太不过是口头儿上问问,有祖母考前押题,她也能答个大差不离。   这次来时许老太太对娇云亲近了些,但许陵游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样儿,似乎很守礼节,都不曾主动同娇云说上一句话,反而又被幼云逮着他瞟了几次在角落放空的舒云。   幼云冷眼瞧着那边互相试探的老中小四人,只觉古代相亲果然是个你骗骗我我骗骗你的场面活儿,经过刻意的粉饰,哪个姑娘看起来不是个难得的妙人?到底哥儿姐儿是怎样的脾性,非得同处一个屋檐下才能看得真切。   许老太太自第三次来时已不再紧着娇云考较,而是不动声色地暗自观察林家大房的太太小姐们待娇云如何,揣量着两房的人是否真的关系紧密。   林老太太何其老道,既然打定主意要促成这桩婚事,那必是做足了十成十的准备,早就上下通气一番,娇云又很擅长做这些表面功夫,当着许家人的面儿与伯母姐妹处得亲热无比,很上道儿地演了个天衣无缝。   两个千年老妖怪同台斗法,幼云舒云也被赶鸭子上架,回回都扮演两片小绿叶衬托着一朵明艳的大红花。   一边是摘花人,一边是采草人,局面反复拉扯了几番,许老太太终于在长公主府摆百天宴的前两天再次登门拜访。   这回林老太太并没让姑娘们出来走动,甚至连陆氏也没叫进鹤寿堂,俩老姐妹不知道在里头叽咕了些什么,反正许老太太告辞时两人面儿上都是一派满意之色,想来相谈甚欢,顺利达成了某种共识。   幼云麾下有银环和叶子两员大将,人虽在院儿里关了一天,消息却一点儿也没错过,听完后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   但…正如叶子所说,这不是骗婚么?简历注水也得有个比例吧,到时候娇云进了许家,许老太太发现货不对版可怎么整?   幼云既不安又好奇,捱到晚间随便寻了个借口去找陆氏答疑解惑。   林老爹今夜又出去应酬了,还不曾回府,陆氏独坐在一盏烛火明亮的鎏金四筒烛台下,手里整理着给初云的孩子做的小鞋帽。   九月上旬初云终是没能拖足月份,痛了一天一夜的才早产下一个病弱的哥儿,也如陆氏猜想的那般连哭声都跟猫叫似的,没什么气力,显见是个难养的。   幼云软软的靠在陆氏身旁,一边打下手一边兜圈子道:“大姐姐和安哥儿都体弱,连满月酒也没办得成,到现在我还没见着他们呢,母亲上次去瞧了如何?”为讨个吉利,郑驸马为初云的孩子取了个“安”字。   陆氏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忧心忡忡道:“我去瞧了,不怎么妥当,一大一小都瘦的像病猫,给他们在佛前求了平安符送去了,盼着后天百日宴上能有点起色罢。”   “哦,许老太太不是给了好几张调养的方子么,叫大姐姐多试试总能有点用的。呃…母亲你说,许老太太以后不会恼了我们家,再不来送好方子了罢?”   “咦,平白无故怎么就要恼了咱家?”陆氏忙着收拾鞋帽,不曾细想。   幼云鼓起勇气,磕磕绊绊道: “那个,七姐姐明明不是人前那样的,咱家这样做算不算……”   陆氏闻言手边的活计也撂下了,轻拧着她的小耳朵笑骂道:“你个小丫头,一天到晚的净问这些做什么,不知羞!叫老太太听见了还不罚你抄书!”   幼云对着陆氏要比对着旁人放松胆大些,撒娇道:“所以我心中困惑也只敢来问母亲呀,祖母那儿我是万万不敢去的。”   语气之亲呢信任,叫陆氏心里一片熨帖,想了想还是搂她过来,解惑道:“你也渐渐大了,也该晓得听人说话至多只信八分的道理了,咱们是夸大了些,但难保许家就是实话实说。人人说起自家孩子来那都是一万个好,许老太太说陵哥儿上进有才也只是凭她说,等考上了医士才算数呢。况且许太医都一把年纪了,说得好听是个院使,能拨拉孙子,谁知道还能看顾几天。还有说什么皇恩眷顾的,没兑现前都是虚的,许家难道就没搬出这些来抬陵哥儿的身价?”   幼云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这真是礼尚往来,你蒙我我也诓你,端看谁的忽悠水平高了。   陆氏把最后一顶小帽子收进匣中,赶她回去睡觉前又说了几句:“七丫头差就差在是个庶出的,但陵哥儿也是个高不成低不就得,两个人算是半斤八两,只要娇云其他的项儿都合她心意,许老太太也是能想得通的。你瞧你惠云姐姐,许了个通判家的举子,她庶妹配个五品医官家的医丁也不算太高攀,总还有我们大房替他们撑着门楣不是?”   幼云听罢遂觉心安了些,深叹一家人果然是一荣俱荣,侄女去爬悬崖采药草,伯父一家还得在下当梯子呢! 第二十四章   最近京里不大太平,哦,或者说一直也没太平过,只不过这回庆王那边又出了新招儿,趁老皇帝龙体有恙的机会,弄了两个神神叨叨的道士献进了宫,说是能助圣上延年益寿的高人。   圣上龙颜大悦,好一番赏赐不说,不多久就给两个道士按进了钦天监的编制里,令他们做了左右监丞。   太子党人久处风口浪尖何其机敏,顿觉局势变得不太妙,这自端午节后才不过半年的功夫,西风便又反扑了过来压倒了东风,可叹京城的风向转得真快。   愁归愁,太子党这头也不是没有喜事儿,下半年好几个重要成员家里操办了嫁娶之事,为太子继位拉拢了几支新力量,其中大半是文臣人家入的股。   这期间还有几户添丁进口的,又为太子党队伍的壮大凑了些人数,其中当然有永平长公主府。   不过初云生下安哥儿后亏耗极大,坐满双月子也还是病弱体虚,长公主和驸马爷只好拖到孩子满了百日才赶在腊月里办了喜事,于府内开了六十六桌宴席,又特地请了京城最有名的红福班来唱堂会。   林府作为外祖家自然是早早到场,一行人被引入了内院的正堂时,里头才来了一两家女眷。   今日初云虽然依旧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但为着给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庆百日,还是勉强支起身子出来见客,她穿了一件大红缕金丝牡丹团花长袄,头上戴不住稍重些的大发冠,便只簪了一根金累丝镶红宝正凤钗,抱着一个银鼠皮手笼,由夏蓉扶着坐在永平长公主的下首。   双方叙过礼后,永平长公主吩咐婆子去叫奶母把安哥儿抱来给亲家看看,林老太太和陆氏之前也来探望过几回,知道这孩子先天不足,抱来一看果然还是瘦弱不堪,哭声低微,便都有些闷闷不乐。   幼云三姐妹是头一次见到小小的安哥儿,纷纷凑上去细细围看,但见他小脸红红的,只闭着眼睛小声哼哼,呼吸也微弱不畅,竟浑似一只小病猫。三姐妹连伸手摸他一下都不敢,唯恐把这娇贵的小娃娃碰出个好歹来。   林老太太叹息一声,摆摆手道:“还是把孩子抱下去罢,一会儿来客多了怕会惊着他。”   永平长公主瞅着小孙子孱弱的模样也正有此意,对奶母吩咐道:“那就抱回三房的院儿里去吧,离得远一些也免得叫戏班子惊扰了,再把屋里的炭火生得旺些,万不可冻着了安哥儿。”   奶母应声抱着大红襁褓从侧门退下,林老太太又坐到初云近旁,用皱巴巴的老手抚了抚她苍白无血色的脸庞,十分心疼道:“还须再好好养养,许老太太给的好方子吃了可还见效?”   大喜的日子初云不好挂着哭相,只强忍着泪意答道:“一直吃着呢,祖母别为我忧心,我这已经比刚出月子那会儿好多了,再调理些日子就能出门见人了。”   林老太太听了点点头,心中放心不下还想再嘱咐些什么,正门外恰又陆续来了好几家太太小姐,便不好于人前说那些体己话了,长公主婆媳几人立刻起身招呼来客,屋里一时红飞翠舞,热闹了起来。   宋老太太一进门见了弱不胜衣的初云便疼惜道:“可怜的孩子,去年新年宫中赏宴见你还好,怎么如今竟瘦成这样了。”   程侯夫人打发了程宁自去找小姐妹吃茶,也坐到初云身旁拉着她的手热心道:“都满百日了脸色瞧着还是不大好,这样下去可不行,是要落下病根的。”   初云轻捂着胸口强自撑着,噙着一汪清泪摇了摇头,初为人母的她对自个儿的病痛倒是不在意,哀哀戚戚地只说若能换得安哥儿康健,便是叫她整日缠绵病榻也甘之如饴。   众太太都是有儿有女的人,更能体会其中滋味,围着她又劝解了好一番才慢慢寻了些别的话头来说。   谢大娘子最是眼尖,一下便在一堆熟识的女孩儿中捉住了一个面生的,指着陆氏身旁的娇云奇道:“咦?这个丫头我倒没见过,是你家的?快来让我好好瞧瞧。”   陆氏顺势把娇云推了出去,笑道:“这是我家二房的七姑娘娇云,她爹娘手头压着的事儿多,顾不过来她,便送到我家老太太跟前尽尽孝,才刚进京没几个月呢。”   几家太太见了娇云生得雪肤花貌,俊俏娇美,论相貌要比舒云幼云都强上几分,差不多能和颜色消损的初云比肩了,便都忍不住大力夸赞了一通。   程侯夫人拉娇云坐下问了几句家常话儿,听她嗓音甜润又颇通诗书,便转头朝陆氏嗔道:“府上来了这么个天仙似的姑娘你也不早些带出来让我们见见,还藏着掖着呢!”   林老太太展颜一笑,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满口锦章绣词的娇云,笑道:“这孩子一直随她父亲辗转任上,才来我跟前没多久,怕生呢。”   娇云听懂了祖母的暗示,立刻很配合地作出一副羞涩的样子来,不再急着卖弄她的诗文才情,太太们问什么她便乖巧地答什么,绝不多一句嘴。   “瞧她说话细声细气的,真是我见犹怜哪。”宋老太太最是喜爱容貌姣好的小姑娘,没一会儿就把娇云从程侯夫人身边捞了过去说话。   幼云舒云站在人后俱是一头黑线,直叹果然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堂中的太太们聊得欢,散落在屋里的姑娘们也没闲着,都寻了素日相熟的小姐妹三三两两地吃茶说笑,独幼云对面的宋霓拉长着一张粉琢小脸,神情郁郁的。   幼云拍了怕她的手叫她回神儿,开着玩笑问道:“今儿怎么就你一个,我们那位绿林好汉呢?怎的不肯来捧一捧我大姐姐的场子?”   宋霓撅撅嘴,吹了吹程宁给她沏好的一碗枫露茶,没精打采地答道:“她呀前几日被两只作妖的蓝皮狐狸气倒了,现下在家躺着呢。”   “蓝皮狐狸?还有狐狸是蓝皮的?”程宁一头雾水。   幼云呵呵一笑,这说得是穿蓝衣的道士吧。   “呵,送走一只嚣张跋扈的孔雀,又来了两个跳大神的狐狸,敢情我们这是掉进妖精窝儿了么!”宋霓只顾着抱怨,答得驴头不对马嘴,连饮了几口枫露茶压压火气。   程宁没什么耐性,等不及慢慢磨她,便去摇着宋霜的胳膊急问道:“她在那儿卖关子,咱不要理她了!霜儿姐姐你来说说,这次又怎么了?是谁把咱们霞儿气成这样的?”   宋霜轻叹了一口气还不待开口,前头的太太们不知谈到了什么,忽地一阵静默,只听得宋老太太轻哼一声,语气里夹着讥讽,但话儿却说得漂亮:“圣上近来龙体不大安泰,下头的儿孙真是孝顺,遍寻天下才找着了两个能人异士,一刻不敢耽误就献了上去,好一片拳拳孝心呐!”   程宁听了立时就懂了,掩口讥笑道:“哦,我晓得了,这真是有妖怪在兴风作浪,狐狸尾巴藏都藏不住呢!”   宠信道士,迷恋丹药,还妄想长生不老,这是年老体衰的皇帝们常入的坑,也是一个皇帝步入昏聩的前兆,在场的都是太子党的家眷,自然一片惴惴不安。   宋霓秀眉深拧,小声地阴阳怪气道:“也是难为他们了,说是为了请两位大师出山费了好一番功夫呢!不过都已捞回本了,圣上一高兴赏给他们不少好东西,连皇后姑母给我们家备下的年节赏赐都给挪去了!”   幼云都有些佩服对家招数之多变,贵妃失了宠爱就换蓝衣道士顶上,横竖都要抓住君心不放,但又着实不解,皇后都还没听说着急上火呢,这怎么就先把娘家的小姑娘给气倒了?   她直言问了出来:“霞儿姐姐总不会是为了这个怄气怄倒了罢?赏赐还会有的,这又不是针对她一个人。”   宋霓耷拉着眼皮敲了一下茶碗,愤恨道:“那当然不是,我们还不至于像他们那般眼皮子浅。还不是蓝皮狐狸不安好心,说有一种玉色丹药可以祛病延年,其他用料都有,只是须用缠有紫藤的香樟树当柴火烧制,紫藤树龄越大越好,恰巧霞儿的院子里就有一棵七八十年树龄的,她平时可宝贝了,前儿硬是叫内侍给伐走了,可不就把她气病了嘛!”   呵,好家伙,这跟宝姐姐制冷香丸的讲究程度有得一拼了。   幼云听了只总结出一句:“由此可见那不是什么正经道士。”   正经道士可干不来这种坑蒙拐骗的腌臢事,庆王党的招数总是这么又明白又直接,除了当局者迷的老皇帝经常中招,其余的谁人看不清他们的用意。   “奈何圣上就是信他们呀,我只怕…”纵然屋内的都是同阵营的队友,宋霓也还是谨慎地朝四周瞟了两眼,后半句话声音压得极低,“只怕哪天那俩道士向圣上吹风,说些什么克命的话儿来对太子表叔不利!”   嗯,这么好的招儿迟早要用上的,几个姑娘心中一窒。   幼云仔细想了想,觉得也没那么快,至少得等两个道士花上两三年倒腾出一批颇有效用的灵丹妙药来,取得了老皇帝的深度信任才好出此损招,不然贸贸然提出这茬来只会先折了自个儿。   想通了关窍,幼云又给宋霓续了一杯茶,简单的宽慰了两句:“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至于如此,外头为官的大人们自然会去想法子接招的,咱们就别烦恼了。”   程宁头上父母兄长俱全,因而性子单纯,想不来那些复杂的争斗手段,只当听个稀奇便撂了开去,坐了半天还不见主家引众人去花厅开席,颇觉奇怪,小姐脾气一上来不耐烦地抱怨道:“这都什么时辰了,长公主府的厨子手脚这么不利索,还没备好酒席么?”   宋霓宋霜自是提前知道其中底细缘由的,齐齐抬头看了一眼门上封得厚实的毡帘,宋霜捧着茶碗幽幽道:“怕是还有什么贵客没到罢。”   话音刚落,幼云还来不及问一句是何贵客,就有一个穿着体面的婆子进来通传,说是吴都督的夫人已在二门处下了马车,正往这边来了。   屋内太太小姐们闻言一阵惊疑,除了早与长公主通了气的宋家女眷,其余人等皆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起来。   “她怎么来了,他家跟我们是一头儿的么?”   “怎么长公主也给他家下了帖子?别是不请自来的罢!”   “且先瞧瞧是个什么路数,没准儿是来砸场子的呢。”   “谢大娘子,你是下巴底下支了砖,!张不开嘴了么,倒是说句话呀!”   幼云伸脖子向前头看去,但见永平长公主唇角微微勾起,稳坐堂上,宋老太太则神情一派庄重,并不去答太太们的问话,只携谢氏站起身来预备迎接。   不多会儿,堂门上的毡帘忽地打起,隐隐约约的走进了两个人影来,众人皆聚神探看,不知那来者是何模样? 第二十五章   来人是一位华裾鹤氅的中年贵妇和她的随侍仆妇,那贵妇年纪并不大,瞧着约莫四十来岁,身披软毛滚边金银丝织锦羽缎斗篷,头戴点翠花丝镶碧玺五凤大钗,螓首蛾眉,气度清贵。   她带来的仆妇也面容白胖,举止大方,体面的穿着一件苍色素面交领长袄,替主子脱去斗篷的动作又细致又轻巧,一看便知是出自大户人家的管事婆子。   幼云站在人后越过太太们的脊背向门口张望,耳朵里钻来了程宁的小声嘀咕:“这派头还不小嘛。”   宋霜抿嘴笑了笑,宋霓紧张地绞了一下手帕,在场的五姐妹面儿上都流露出几分欢欣,仿佛在连日阴沉的日子里看到了一丝光亮。   地下站着的太太们不比她们有剧本在手,吃不准这又是要唱哪出,便都踌躇不前,只拿眼瞧着长公主婆媳和宋家人是何举动。   永平长公主是今日办宴的主家,自然第一个迎了上去轻挽起吴夫人的手臂,开口就熟络得好似旧友一般:“还以为你又懒怠出门呢,看来还是我的面子管用!外头的风吹着冷吧?快过来坐。”说着亲自把吴夫人引坐到一把铺了猩红云锦坐垫的红木嵌石大椅上。   大儿媳吕氏很乖觉,紧跟着就奉上了一碗热茶,又命丫鬟端来一个宝蓝掐丝珐琅百鸟面盆,涤了一条巾子递给吴夫人净手。   宋老太太老成练达,并不理会众人疑虑的目光,端起一脸和煦关切的笑容,把自己的一个鎏银百花珐琅手炉塞进吴夫人手里,坐过去道:“先拿着暖暖手,外头飘雪了,来时的路可还好走?”   吴夫人紧绷的面皮软化了一点,从嘴角扯出一抹浅笑来,客气道:“一点儿小雪而已,只在地上粘了薄薄一层,并不碍事,我家老爷和我呀是走在半道儿上车轴坏了,又换了一辆马车赶来,这才迟了。”   满屋都是在名利场上混久了的太太们,表面稀稀拉拉地附和了几声,心里却都在想到底真是这么碰巧车坏了,还是他们夫妻俩犹豫到最后一刻才下定决心要来的呢?那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这副说辞显然连在场的姑娘们都骗不过去,但也没有哪位太太不识趣地硬要咬着不放,毕竟她们又没有一个被吴家大哥儿害得削发出家的亲闺女。   太太们都是脂粉堆里的人精,姑娘们也长久的耳濡目染,缓了片刻后转舵得也很利索,纷纷摆手热络道:“不迟不迟,来了就成,还没开席呢,你这会子来正好赶上!”   永平长公主很满意女客们的领悟力,回身叫过一个管事婆子来吩咐道: “去前头问一声,看看吴都督可安坐下了?若都好了咱们便开席罢。”   幼云夹在珠翠堆里跟着众人移步花厅,长公主府的珍馐佳肴轻而易举的压下了她小脑瓜里的些许困惑,一碗火腿鲜笋汤下肚什么杂七杂八的念头都暂且抛到了九霄云外。   饭后照例是要听一会儿戏的,不过今日天寒地冻的,女客们只在新搭的暖棚里略点了几出戏,并不打算久待。   台上的铁镜公主恰恰唱到那一句“你对苍天就表一番”,台下首排的吴夫人就适时的预备递上一个聊表诚意的投名状,向两旁的一众贵妇们自嘲道:“说起来我也好一阵子不得空出门了,唉,我那个孽障大儿一直病到上个月才勉强起身,昨个儿又犟着舞了一回刀枪,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他劝回屋歇着,真是不叫我省一点儿心!”   幼云对着一碟莲蓉板栗小酥饼狡黠地笑了笑,瞧人家说话的艺术,这是在暗示她家大儿的病已大好了,而且恢复得还很不错,并没落下什么病根把前程全毁了呢。   谢大娘子听出吴夫人话里有话,便闲聊家常似的接话道:“养儿养女就没有不费心的,多少哥儿便是成家立业了也离不开父母亲长耳提面命的提点呢。”   吴夫人抱着先前宋老太太给的手炉,坐直了身子,顺势说了下去:“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成个家稳重点,我现下也没别的心思,就只焦虑在他身上呢,果然都是前世来的讨债鬼!”   此言一出,周围竖着耳朵倾听的太太们心下了然,这怕是要在太子党人家里挑个儿媳的意思呢。   也是,这世上再没有比姻亲更牢靠的联盟关系了,吴家得罪了庆王府,已不为庆王党所容,不如干脆转头投了太子党,虽有一仆侍二主之嫌,但别无选择唯有背水一战的吴家反而在太子党人眼里显得更可靠,毕竟他家也没退路了不是?   可…有那样一个轰动全京城的华枝表妹在,哪有门当户对的姑娘愿意再去冒这风险?   吴夫人瞧着众太太的脸色,也知道症结所在,索性把话儿说得再敞亮些,自揭伤疤道:“上半年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我真恨他是个糊涂蛋!不过我家宣哥儿还算听我这个做娘的,已答应了我此生再不见那劳什子表妹。况且…那灾星已被她家里人送去了云南某处一个叫铁槛庵的地方,想是这辈子也出不来了。”   铁槛庵,听起来就是个关押犯错女眷的阴森地方,后排落座的姑娘们都打了个寒颤。   吴夫人见有几位太太面色松动,再接再厉地又叹了一句:“可怜我福薄,半生趟过来就生了他这么一个儿子,虽还有两个养在我膝下的庶子,偏就只他一个乖张不驯!我想着他将来讨媳妇,不论什么嫡庶出身,只要是品貌好的我便心满意足了。”   独生嫡子,家世显赫,不挑出身,有这几个砝码加上去,幼云观近旁的好几个太太都心生动摇,便是自个儿亲生的嫡女舍不得,家里那些不着天不着地的庶女行不行呢?   幼云此刻很庆幸投了个好胎,拿了一个嫡女的名头傍身,头上又有颇疼闺女的林老爹顶着,这种看似光鲜实则风险大过炒股的倒霉事儿应该不会轮到她的罢。   陆氏和幼云的想法差不多,家里两房统共还剩三个姑娘,一个在林老太太的周密运作下已有了着落,只待明年及笄过个明路便好发嫁了;一个是前头张氏留下的嫡幼女,那是想也不敢想让她去的,抡着三四十斤大刀的威国公也不能答应呀;还有一个舒云,别说林老爹不肯,陆氏私心也是很疼这个不争不抢的好姑娘的,又不是找不着旁的好人家了,实在没这个必要。   手中无牌可出的陆氏反而更放得开,在其他太太们暗自打着小算盘的时候,独她神态自若地同吴夫人热聊了一阵。   大约是陆氏无所求的自然之态令吴夫人很舒心,两人反而越聊越投机,林家的三姐妹倒成了吴夫人今日第一回 点名要见见的姑娘们。   “你说你家还有两个姑娘,不久前又从地方上来了一个二房的?快叫来让我见见,我是一个闺女也没养过,但瞧瞧别人家的也好呀。”吴夫人的脸色已比饭前刚来那会儿舒缓多了,一时发了兴致。   陆氏反正也没有嫁女过去的心思,很平淡地叫来了三个姑娘,一句夸赞推销的场面话也没说,只让她们挨个儿给吴夫人见了礼。   世人都爱看皮相,颜色最好的娇云果然最先引起注意,吴夫人笑着夸道:“真是个美颜如玉的姑娘,怪道刚才席间谢大娘子特地与我提呢!”   娇云听了喜滋滋的,看了两眼相貌多有不如的堂妹们,心里一片骄傲,也不看看我小娘是靠什么吃饭的,我只消承袭她一半的美貌就足以出来镇场子了!   幼云一阵无语,懒得搭理她,舒云只装作看不见。   待轮到舒云和幼云时,吴夫人很精准地分别评价她们一个恬然贞静,一个机敏灵秀,陆氏也只女孩们的脾性确实如此,客套地回了几句“哪里哪里”。   吴夫人看了一回她们的模样做派,又问了林老太太几个姑娘平时都爱做些什么消遣,林老太太此番真没有攀嫁之心,便不加粉饰地如实作答:“我家的丫头们呐各不相同,娇云偏爱些诗词文墨,舒云只爱做些针线,幼云么,呵,她还跟个小孩儿似的贪玩,见了猫儿狗儿的都要招惹一遍,幸好打小送她附了闺学,没有猫狗可逗的时候就玩些琴棋书画打发时间。”   吴夫人掩嘴一笑,点头道:“都很好都很好,府上真是有福!”   被祖母当场揭短的幼云表示很委屈,她撩猫逗狗的时间都没占到每日的十分之一呀,论时长还不如说她爱睡觉更贴近些呢!   趁吴夫人拉着娇云问话的空当儿,舒云很小心地给幼云递了个眼色,幼云明白,四周射来的炙热目光她想忽视也做不到呀,太太们都以为林家要抢这个先儿呢。   林老太太也感受到了周围太太们的蠢蠢欲动,既然自家没有那个结亲的意思,少不得给人家挪挪地儿,便借口说三个刚做了姨母的姑娘给安哥儿带了礼物,请永平长公主叫了一个婆子送她们去三房的小院儿。   幼云舒云如蒙大赦,规矩地福了一礼就跟在一个穿素绒竹节纹长袄的婆子身后飞也似的逃了出去,只娇云对和气端庄的吴夫人依依不舍,又赖了一会儿才被陆氏催着去追堂妹们。   幼云自知于针线上并不勤勉,鞋袜之类的物什不如舒云做的精巧,便耗点金钱,给安哥儿带了一枚上好的和田玉锁作为见面礼,舒云被娇云抢了虎头帽去,只好又赶工补做了一对布老虎并两个软绒小肚兜给安哥儿。   最后姗姗来迟的娇云厚着脸皮拿出了一顶精致的虎头帽和一双差强人意的虎头鞋,只推说时间来不及,虎头鞋便做得潦草了些,还望不要嫌弃。   幼云偷偷翻了个白眼表示不屑,舒云只别过脸去懒得看她做戏,两人到底也没在外人面前揭穿她,风平浪静地捱到太太们听够了戏,散席回家了事。   之后腊月剩下的日子各家都忙着过春节迎新年,若要说有什么事儿年底最后冲了一波热度,成了太太圈儿里的新热门,那大概就是吴夫人抛出的那根橄榄枝了。   新年走亲访友的时候幼云都没少听人议论,一会儿在传宋国公府有意把二房的大姑娘宋霜推出去,一会儿又说吏部尚书方大人的小庶女很有希望,几乎是一天换一种说法。   到过完年幼云掰了掰手指头,竟然都已听了不下十个可能的人选了,可见京城旁支和庶出的姑娘们竞争真激烈啊,有一个表妹隐患挂在身上的吴宣对她们来说都算瑕不掩瑜了。 第二十六章   初云出阁前所住的怡然居里有两棵桃树,养了好些年一直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偏偏在今年这乍暖还寒、百草权舆的时节有了动静,新主人及笄的前几天忽地满树娇红烂漫,一片丹彩灼春之象。   娇云对此得意洋洋,破天荒的把俩堂妹邀去院儿里喝茶,特地将梨木镌花小茶桌摆在了桃花树下,只为炫耀一句:“这可是老天为我庆及笄的好意兆呢!”   言语间的春风得意比起进士金榜题名还要更胜三分,幼云端着一杯清香四溢的六安瓜片一阵无语。   斜睨着她满怀憧憬的神情,幼云神智无比清醒,檀口半开了许久,很想提醒她,林老爹戴着三品的乌纱帽尚且得小心谨慎地同一帮高官权贵们打交道,那些自恃身份的太太们大抵是不肯赏光来给一个七品县令的庶女捧场的。   算了,还是不要提了,提了她也不会听,幼云决定向舒云学习,闲事莫理。   娇云沉浸在桃花吉兆的喜悦中,颇有一种天选之女的虚幻满足感,自顾自地想象着及笄礼那日将是怎样的热闹纷华,自己又是如何的众星捧月,每日更加勤快地涂抹着红玉膏,摩拳擦掌地预备在来客面前一鸣惊人。   这可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然后…东风好像爽约了。   因她父母俱不在京,来观礼的多半是看在林府大房的面子上,只有十来位素日相熟的太太应下了邀约,打算各自带家中的一两个姑娘来吃杯酒。   更不巧的是,许老太太往日热心地给东家送方子给西家赠草药,不成想过了个寒冬别人家没什么事,独她染了风寒病倒在床,这次连来露个脸也不成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人家不来陆氏总不能上门去抓罢,只好很为难地向婆母禀告了一番:“……帖子早早地都放了出去,可至今统共只有十一家的太太们说了要来,媳妇想着这备下的酒席要不要撤掉几桌?到时候坐不满也不好看不是?”   林老太太半躺在小榻上,低头小心地理了理膝上盖着的一条簇新的杏红金心闪缎薄被——那是初云前几天病好后回娘家时孝敬来的,她面色无波,眼神幽深,只不咸不淡道:“咱们就是想搭个花架子也要看看手里头有几根竹竿儿罢,这京城说大也不大,谁还能不知谁的底细?守着多大的碗就吃多少饭,也犯不着打肿脸充胖子。罢了,我已卖了老脸替她请了谢大娘子来梳头,算是撑个场面了,剩下的你看着办,不可太靡费了。”   陆氏苦笑了两声,多年跟前孝敬,她早就发觉林老太太很务实,或者说有些势利眼,总是谁对家族更有用,她就更偏心谁,反之也适用。   其实这番情形婆媳俩谁也不惊讶,二房的姑娘要是和大房的姑娘一点区别也没有,那不是说林老爹和策哥儿这些年都白混了么!   斟酌了一番,陆氏还是命人撤去了半数酒席,里外只留了七八桌应应景,但顾着二房的面子,及笄礼上所用酒菜及物什都按最上乘的来,还拿出珍藏的一根赤金垂莲镶大珠的簪子给谢大娘子替娇云挽发用。   及笄礼那天陆氏上下安排得很妥帖,若要说有什么出乎她意料的,那就是素与林府没什么来往的吴夫人竟也随着谢大娘子一道儿来观礼了。陆氏想着她家才刚投了太子党,多走动走动也属常情,便没于人前露出讶异之色,只作平常往来相待。   大概是吴夫人过年前后这段日子见多了各路太太们引见的姑娘们,已然挑花了眼,对娇云没有初次见面那么上心了,仍旧赞赏了一番她的如花美貌便没了下文。   被她爹宠惯了的娇云如何忍受得了这般落差,心里暗骂若是及笄礼在梧州家里办,远近官绅谁不得来给藤县县令老爷最宝贝的闺女捧个场?少说也得开个二三十桌罢,何至于如此潦草!   更有府里的小丫鬟们收拾残席时闲磕牙的话儿也被她听了去。   “七姑娘好一番排场呀,剩下的这些好酒好菜撤下去也够咱们饱个口福了。”   “切,你是刚从庄子里上来的吧,没见识!这才哪儿到哪儿呀,想当年咱家大姑娘及笄的时候,那才叫有排面呢!”   “可不是嘛,那时虽不是在京里办的,但扬州城里有头脸的太太们谁不来喝一杯酒呀,各府送来的贺礼都堆成小山了。”   “旁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日舅老爷家送来了一柄白玉嵌彩宝灵芝如意,哎呦,足有这么长,是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的,上头的宝石每颗都有你眼珠子那么大,稀罕得很呢!”   娇云听了更觉愤愤不平,奈何初云已经嫁去了长公主府她够不着,便横冲直撞地来宝念斋找她胞妹的不痛快。   娇云黑着一张俏脸闯进来时,幼云正忙着指挥丫鬟们给新得的十几尾花色锦鲤分缸换水,这是娇云及笄礼上太常寺少卿家的太太随礼物一并夹带来给姑娘们玩的,娇云不稀罕,舒云懒怠照顾,便都丢给了幼云。   幼云瞧着它们斑纹灿烂,寓意也好,打算分出一半来带到闺学里去,恰好春晖馆院子里有两个大石缸,养着它们还能添点生气。   娇云没有这个闲心养鱼赏花,她有一肚子酸话不吐不快,一坐下便怪声怪气道:“你可真有闲情逸致,几尾锦鲤能值几个钱,别人拿这个来打发我们,偏你还当个宝!”   幼云没由来地被她一顿冲,很是莫名其妙,也不打算让着她,立刻反唇道:“几条鱼七姐姐是看不上,不过太常寺少卿的太太给的一对福禄纹金珠手串你不是满脸堆笑的收下了么?如此怎好再用‘打发’二字说人家的。”   “是,我没你们姐妹命好,一对金珠手串就够我感恩戴德了,一辈子也肖想不上那白玉大如意!”娇云撅着嘴冷笑,愈觉心里不平衡。   幼云当初穿来的时候林家人已经奉旨进京,是以舅舅送给初云的那柄大如意她也不晓得,听了这话也懒得深究,只敷衍道:“什么白玉如意的我不知道,但吴夫人这回送了你一柄金錾繁花如意,这份礼可不轻了罢。”   提到这茬儿娇云脸色缓和了些,转念想到及笄那天吴夫人才不过与她说了两句话,却拉着人前不起眼的舒云问东问西,心头一阵不舒服,又不好明说,便只朱唇咬紧,闷闷地把玩着桌上一个白玉俏色双猫摆件。   幼云没有读心术,但瞧她这脸色活似在伯父家受了天大的委屈,遂觉心头不喜,别过头去给鱼儿喂了几粒食儿,赶客道:“七姐姐若没什么别的事便回去歇歇吧,平日许老太太可没少给你塞好东西,这回她老人家病得不轻,你得空儿做个暖手抄,送过去表表心意也是好的。”   娇云柳眉微皱,撇撇嘴心有不服:待我嫁过去后还得日日伺候她老人家呢,现下收她几分好处怎么了,就这么紧着叫我还?   幼云没精力哄唧唧歪歪的小姑娘,眼瞧着她又顺走了一个白玉摆件也没吱声,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权当是给她添妆了。   走上来收拾茶水的夏菱忍了半天,眉眼都挤得有棱有角了,混着手底下杯盏的轻敲声朝娇云柳腰聘婷的背影丢出了四个字:“手零脚碎!”   ……   头天和娇云斗了几句嘴,幼云也没放在心上,隔天仍兴冲冲地去春晖馆献宝,往两个石缸里各放了四条色彩鲜艳的花鲤,任它们在里头游得悠哉悠哉。   拘在闺学里长日无聊的姑娘们把这些鱼当成了春晖馆的吉祥物,引经据典地挨个儿取了好名字,每日上学下学路过时都要拿几根狗尾巴草去逗弄一番,倒也平添了几分诗情画意。   不过自这天起孟书月便不来闺学了,虽然她到年底才及笄,但林行策翻年便要满整二十了,林孟两家的一合计决定过完年就开始走流程放小定,赶在来年三月底之前把这桩婚事办完。   如此,距离孟书月出嫁满打满算也只剩一年,孟家便把她接了回去,放在孟夫人跟前再提点一番理事管家之要义,也叫她收收性子,绣一绣嫁妆。   女方那头还好说,左不过就是把一套规制严整的嫁妆从库房里提出来,再排布一下陪嫁班子也就完成大半了,男方这里到底是要迎新妇进门的,那事情可就多了,六礼中的哪一关不要亲长操碎了心?   林老太太原本打算年中先发嫁了娇云,再腾出全副精力来操办策哥儿的好事,可眼下许老太太一病不起,许家无人替陵哥儿出面打理此事,便只好先拖着了。   林老太太仰躺在一把红漆大摇椅里,以手覆额头,颇觉头痛,喃喃道:“原本七丫头才及笄,等一等也不要紧,就只怕这里一拖,下头策哥儿的事便赶不及了,若不能办得圆满,亲家还当咱家要给新媳妇下马威呢。”   幼云穿着一套鹅黄绣如意纹的家常衣裙,正坐在一旁的绣墩上细细比较两根粗细不一的绣花针,脑袋里思考着新画的七色葫芦墨样要用哪根来绣更妥些,想也没想随口就接道:“那谁让您着急要见孙媳妇呢,三个月走完六礼是太紧了些。”   “小丫头竟敢打趣起祖母来了!”林老太太支起身子,抬手就给了幼云一个爆栗,反问道,“你三哥哥生辰月份早,翻年就满二十了,不紧着给他讨个正经媳妇赶紧安定下来,难不成叫他一辈子只与两个通房厮混?   幼云脑门上冷不防受了一击,手里一抖,绣花针掉在地上不见了踪影,她嬉皮笑脸地凑过去,两只白爪紧紧巴着摇椅的扶手,半开玩笑地试探道:“那新嫂子来了后,三哥哥那儿的两位姐姐要怎么办呢?”   林老太太怒瞪了小孙女一眼,伸手又赏了她一个脑瓜崩儿,嗔骂道:“小孩子家家的,就爱乱打听,她们俩轮得着你操心!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爷儿们身边一个姨娘也没有未免太寥落了些,两个都抬上姨娘又像是在下新媳妇的面子,大抵是留一个遣一个吧。”   林老太太骂归骂,还是给可幼云一个可靠的答案,不过具体要留哪个估计是要看孟书月的意思了。   在这个合法小妾遍地走的古代,丫鬟通往姨娘的晋升之路最稳妥的莫过于待正当太太过门后统一收编,眼下林行策房里就有两个等待收编的通房丫鬟,一个叫烟杏,一个叫香梅,嗯,两种都是三哥哥最喜欢的花。   幼云与她们打过不少交道,平日里兄妹俩你给我做一双鞋袜我给你送一个笔筒,都是经由两个丫鬟的手传递的。在幼云的印象里烟杏长相娇憨可爱,待人温柔贴心,香梅则长得光艳明媚,做事爽利勤快,可以说是各有各的好处。   两个女孩本分不出什么高低,如今却只能留下一个,幼云巴着摇椅的双手慢慢滑落下去,眼神空茫,神思烦乱。   淘汰出去的那个自然是落不着什么好去处的,有身契捏在府里,大概会配了哪个小厮,留下的那个抬了姨娘瞧着是体面了一点,可也还是半个奴婢,往后日子的好坏还要看男女主人的意思,真是半点不由己的。   幼云悄悄叹了一口气,不仅做通房的整日担惊受怕,只怕新嫂嫂也要头疼到底要留下哪一个呢。   这是新妇进门必经的一道坎儿,幼云已经开始发愁将来她嫁到了别人家,能冷血无情地从通房丫鬟们的身上踩过去么?便是狠心踩过去了,只怕也会有别的女人补上来做姨娘的。   在古代还是早日想开些罢,小妾是挡不过来滴,只把老公当老板才是最佳解题妙法,幼云自我催眠得很成功。 第二十七章   连日秋雨绵绵,难得今晨天光晴好,陆氏的大丫鬟彩鹃焦眉苦脸地奔进宝念斋时,幼云正坐在左梢间的窗下,面前的铁梨木缠枝牡丹纹大书案上满满当当的铺着各类新旧不一的账册,都是林老太太着人送来给小孙女研习的。   幼云只顾着低头拿一杆湘妃竹紫豪笔写写画画,春桃挽起衣袖站在桌角细细地替她研墨,夏菱则坐在下首的一把楠竹方凳上,嗓音清亮地与幼云核对着账目,这幅画面本来是极恬然安宁的。   直到——银环端着一盘桂花栗粉糕在门外碰见了有急事来报的彩鹃。   “彩鹃姐姐,什么事儿呀还劳烦你跑一趟,打发个小丫头来说一声不就完了,快进屋。”银环论待人接物还是有几分灵性的,见谁都是一副亲热状。   屋里的香蕊闻得声响,撂下补了一半的青缎绣花比甲,替她二人打起帘子,幼云抬头看见来人忙指了指栗粉糕,笑道:“是彩鹃姐姐来了?你可有口福了,快坐下尝尝这个,我让厨房多加了好些松仁瓜子进去呢。”   银环很会来事地端着白釉划花荷莲纹小盘凑了上去,彩鹃却只摆摆手,推辞道:“姑娘太客气了,这福气我留着下回再来享罢,太太派我来是叫姑娘快些收拾一番,等下随着老太太出趟门。”   幼云放下笔杆子,眼皮猛地一跳,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果然彩鹃说起下一句来声调便不太稳了:“早上府门才刚开,许家就使了人来说…说许老太太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瞧着就快不行了。”   许老太太自年后一直病了大半年,夏日热气最盛的那阵子虽然也略略好过几日,但苦痛半生的老人家终究是病体难愈,许老太医施展浑身解数拖她到今日,也还是灯枯油尽了。   幼云骤闻噩耗一阵惊诧,微张着嘴,眼前的一切忽地漫漶不清起来,只有眼眶温热的感触牵引着最后一缕思绪。   幼云依稀记得在鹤寿堂第一次见许老太太时她那红润的面庞,虽然神情脱不开愁苦,但身体还是调养得不错的。   可叹人生无常,任谁也想不到短短一两年就至如此境地了。   春桃放下手中一方清香四溢的摽有梅墨,走过去轻拉了一下幼云的衣角,幼云回过神,再无心思看账册吃点心了,先命银环送了彩鹃出去,又叫香蕊把栗粉糕给底下的几个小丫鬟分了去,自己则回到里间赶着换衣。   夏菱手脚利索,动作很快,三两下就把幼云头上不合时宜的一对金嵌珊瑚桃蝠双喜簪拆了下来,换了一根极素净的如意祥云头黑檀木发簪藏于乌发间,又抓起几支冷白圆润的小珠钗左右点缀了一番,幼云于镜前草草地看了一眼,颇觉稳妥。   趁着重新梳头的空当儿,春桃已在一堆色彩绚丽的衣裙中挑出了一套天水碧的来,上头连一处花儿朵儿也不见,只于不起眼处略微绣了几道暗银云纹,很是素净。   幼云换好衣装赶至二门处上了一辆同样低调的黑漆齐头平顶马车,进去坐定才发现里头只有林老太太和陆氏二人。   “祖母,嗯…姐姐们不去么?”幼云左右看了看,直到马车晃动起来才确认只有她一个姑娘陪着去。   许老太太平时对林府的哥儿姐儿们都很看顾,如今她眼瞧着要不好了,怎的只带她一个过去?   林老太太神色疲惫,懒懒地把小孙女招进怀里,话音轻颤:“前儿圣上刚申斥了太医院两回,御药房的屋顶都要掀翻了,许老太医是院使,自然首当其冲,如此咱家怎好大咧咧地带着全家的哥儿姐儿肆无忌惮地上门去?总还有你爹和你三哥在朝为官呢。”   林老太太不能说是生性凉薄,只能说很懂得趋利避害,虽然老姐妹很值得掬一把同情泪,但终究是自家的儿孙更要紧些。   幼云听了轻呼一口气,默然点头,这大半年来和许老太太一样病卧在床的还有渐老渐衰的老皇帝,与平常人家客客气气的求医问药不同,他老人家一个不高兴是可以要了全太医院的脑袋的。   这回太医院一众太医替圣上医治了许久也总是不见起色,圣上那犟牛脾气一上来连着发落了两个当日轮值的太医,还派了一队御前侍卫把御药房搜了个底儿朝天,京里人纷纷猜测老皇帝这是疑心有人在汤药里动手脚要害他呢。   幸亏许老太医素来谨慎,一根草儿也没叫查出错处来,不然哪还能全须全尾的回家。   也许…许老太太就是被这一茬儿惊吓得病更重了的,幼云暗暗叹息了一回。   不过她还是有些不解,把小脑袋安放在林老太太的肩膀上,抬头问道:“那也该是七姐姐去罢,素日许老太太见她最多呀,这个时候只怕也最惦记她呢。”   林老太太垂下眼睑,无力地把头靠在轻轻摇晃的马车壁上,悲悯的神情中混着几分清明,声音沙哑道:“如今咱们两家还差明面儿上的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呢,外头的人又不确切的知道娇云和陵哥儿的事,若…若我那老姐妹真的不好了,陵哥儿便要守孝一年,这一年里谁知太医院还有没有好日子过,屋漏偏逢连夜雨也说不定。”   幼云闻言愣了一下,马车帘子的缝隙里漏出的几缕寒浸浸的秋风撩动了她的鬓角的碎发,她木木地伸手去摸,一双剪水秋瞳不自觉地看向了对面的陆氏。   一向恨不得立刻甩脱娇云的陆氏这次却眼神坚定,朝幼云点了点头,替婆母补充道:“没道理大房的姑娘不带,却带一个二房庶女过去,那也太扎眼了,旁人就是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那事情就不好转圜了。”   在林府三位长辈看来,这桩婚事的确得重新考虑了,圣上的脾气近来愈加暴躁,哪天真把太医院一锅端了也说不定。   幼云满怀沉甸甸的心事进了许家的门,这不是她头一回来到这座前后四进的宅子了,但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哦,如果后面的吊唁也带上她的话,那就是倒数第二次。   行至许老太太屋内,首先迎来的不是许家的仆妇,而是浓重而苦涩的汤药味儿,再接着幼云直觉眼前一暗,抬眼只见里屋窗上都挂着一块儿毫不透光的厚绒布,陆氏问了一个婆子,这原是许老太太自病后就怕见光,下人们只好出此下策了。   幼云瞧了瞧素铜烛台上的残烛昏灯,更觉屋内一片萧索凄凉。   十月中旬还算不上太冷,屋里已烧起了一个五足八方的大炭盆,林家人落座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许家的丫鬟已经往许老太太的被子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   林老太太到了这个年纪,已是爹娘丈夫各送过一回了,见了这情形,眼眶一酸,老泪纵横,心里明白老姐妹真是不成了。   许老太太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撑着一口气缓缓睁开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失神了半晌才低低地唤人道:“陵…陵哥儿……”   许陵游正在炭火炉子旁亲自守着汤药,林老太太便俯下身子替他答道:“陵哥儿在给你熬药呢,我来陪你说说话儿好不好?”   许老太太病得神智不清,又缓缓闭上眼睛,似小孩儿般嘟囔着:“不喝…不喝,药、药好苦的。”   “好好,药苦,那咱们就不喝了。”林老太太脸上挂着泪痕,微颤着伸手摸了摸老姐妹散乱的银发,喉头一涩,一时接不上后头的话儿来。   屋里静默下来,幼云不忍心再看许老太太病骨支离的凄惨状,只挨着祖母坐在床边心神不安地低头绞弄着一方素绸手帕。   林老太太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奄奄一息之人,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息着,幼云坐得这么近也只听得她翕动的嘴里漏出的几个“苦命”“可怜”之类的叹词。   沉肃伤感的气氛谁也不敢打破,幼云看不到外头的光亮判断不好时辰,只觉得静坐了得有足足一下午,许老太太才忽地一激灵,急喘着粗气,干瘪的嘴唇蠕动了好几下,就只一双眼睛还盖在眼皮底下挣扎不开。   林老太太从被窝里握紧她干枯如老树枝的手,强忍悲痛低声道:“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只管与我说,我听着呢。”   许老太太的眼珠子在眼皮下滚动了两圈,一用力瞪开双目,倒把近旁的陆氏吓了一跳,连连叫人去请陵哥儿来。   林老太太摆摆手拦下,缓缓地轻声道:“不用叫陵哥儿过来,她这是有话要对我说呢。老姐妹,你说罢,我听着呢。”   许老太太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木板一般,死死地抠着林老太太的手,双目圆瞪,神色惶然,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嘱托道:“陵哥儿…他、他就托付给你了,看在…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儿上,你、你别叫他…叫他讨不着…媳妇。”   陆氏容色一变,转过头去落下一滴滚圆的泪珠,想她老人家坎坷半生,临了了也只对宝贝孙子放心不下。   林老太太滞顿了一下,苍老的眼睛对上老姐妹急切恳求的眼神,脑内回想了一遍儿时窗下一同绣花背诗的模糊画面,心下一软。   许老太太得不到回应,竟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撑着胳膊微抬起重似千斤的身子,口里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只好“啊啊”地嘶叫着,林老太太终是没能扛得住,颤巍巍地抬手抹去眼角的泪花,郑重允诺道:“你放心,我活着一天就替你看顾陵哥儿一天,保管不叫他一个人没个着落!”   许老太太闻言呼出一口浊气,浑身的骨头都似被人抽走了一样,整个人如一条软巾子般仰倒下去,喘息了片刻,好像眼前看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尖锐地叫了起来:“苍儿,我的苍儿!为娘的就要来了…你、你走得早啊,竟舍得为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哪!蓬儿!你个没良心的,没良心啊……都离我去了!”   凄厉冷洌的悲鸣令幼云在一旁听得泪流满面,心头涌上一阵痛楚,若不是痛失亲儿,许老太太的一生几乎可以称得上平淡圆满了,何至于临终前这般哭嚎老天不公。   病容枯槁的许老太太嚎过那几句后复又平静下来,嘴唇微动,喃喃道:“都去了也干净,我也要去了……”说罢她缓缓阖上眼,呼吸渐渐微弱,又昏睡了过去。   林老太太看着她沉沉睡去的模样,竟觉内心一片尘埃落定的安宁,不自觉地回忆起遥远的孩提时代许老太太给她唱过的一首有趣的童谣。   那童谣怎么唱来着?哦,不记得了,林老太太一片怅然。   汤药婆子见许老太太又没了声响儿,便回身出去寻陵哥儿,告诉那个可怜的傻孩子不用再熬药了,他祖母大抵是喝不上了。   林老太太领着陆氏母女俩出来的时候正和形单影只的许陵游打了个照面,许陵游行了一礼,谢过林老太太来送他祖母最后一程,别的什么也没提。   凄凄暗夜,夜空上残月渐隐,夜空下寒风满袖,幼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上马车前又回头望了一眼许宅墙头上的枯草冷藤,心中一凛,摇头而去。 第二十八章   许老太太是在十月十九这天过身的,许家只有一对祖孙俩里外奔波操持着报丧、大殓、成服、安灵,到最后远近亲朋们前来堂奠,一切还算顺当。   虽然圣上责罚太医院的余波仍在,林老太太还是脚步蹒跚地拄着一根鸡翅木老拐杖带齐了一家人上门吊唁,也算成全了这份闺阁情谊。   幼云压着步子再次走进许宅时,只觉眼前被阴冷秋风高高吹起的丧幡白得很刺眼,叫她不由地想起了不久前那夜的惨白残月。   见幡整仪,幼云和舒云轻巧地摘下了身上为数不多的素净饰品交给春桃春溪保管,娇云本没有什么动作,看了看她俩后,顿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解下脖子上一条银质镶白玛瑙莲花坠项链,匆匆塞给了从梧州带来的贴身丫鬟丹珠。   进了灵堂,厅下的吹班神情麻木地奏着哀乐,厅上披麻戴孝的许陵游跪地恸哭,心交力瘁的许老太医忙着对前来吊唁致奠的宾客答迎拜送,林老太太见此心酸哀痛之景,一句“节哀顺变”在喉咙里转了几圈也没能说得出口。   幼云越过祖母略带佝偻的老弱背影向前看去,忽觉一阵恍惚,仿佛堂上那副底帮颇厚的楠木棺材只是个内里空空的摆设,竟产生了一种温和慈善的许老太太犹在人世的错觉。   林知时肃穆恭敬地奉上了一份厚厚的奠仪,又亲手写就一副情重意笃的挽联带来好生交给了许老太医,林家人齐齐整整地在灵前祭奠了好一番方才告辞离去。   临走时娇云排在三姐妹的最前头,幼云观她脊背挺得又硬又直,两步赶作一步地直出了灵堂,心头一阵鄙夷,别过头去恰好看到肩侧的舒云微微回头,同地下跪着的木然少年郎相视而望了一瞬。   只一瞬,少年郎的眼神里闪烁起幼云看不懂的微弱光芒。   舒云猛地转过头去,悄悄轻呼出一口气,紧捏着一方缃色帕子,神色无异地带着幼云跟了出去。   遥远的后来幼云回忆起这一天才发现,至此之后这两人在很漫长的一段岁月里都没有再见过一面了。   许老太太出殡后的第六天,宫里就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对太子党来说好消息是挺好,但坏消息也实在坏。   好消息是老皇帝的病终于痊愈了,不再整日疑神疑鬼地没个消停,那坏消息则是——老皇帝的病是两个道士用三颗丹药给治好的。   自此圣上更对两只蓝皮狐狸笃信不疑,原本夹着尾巴过日子的庆王党一时间心情好过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个个耀武扬威起来,还趁机求得圣上给福王的明安郡主和兵部尚书的嫡孙赐了婚,这对太子党来说可真是雪上加霜。   幼云其实觉得,兴许是前头的太医们用心医治打下的底子好,后面的道士才能趁机摘了桃儿的,可惜了,白白叫对家捡了个漏儿。   老皇帝身体好心情就好,不仅大手一挥赦免了那几个差点填了炮灰的太医,甚至还想给两个救治有功的道士升官封爵。   太子党很是敏感,立刻拉上中立派对此大张挞伐,极力反对,据宋霓形容,一群慷慨激昂的儒学大师都快把“子不语怪力乱神”挂在嘴边当口头禅了才打消了圣上的念头。   没能加官晋爵的道士们也没气馁,紧赶着于春节前又献上了两颗金丹,老皇帝服用后深觉精神倍增,几有一夜年轻二十岁之奇感。   龙体康愈又幸得仙丹,如此乐事自然得庆贺一番,一向爱热闹的老皇帝捻了一晚上稀疏的胡须才终于想出了一个没什么新意的“妙”法儿——他要在元宵节前后三日大办三夜灯会!   幼云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去。   “上次银华池办的龙舟会还叫人心有余悸呢,这回还闹得更久了。”幼云语带抵触,拿着一把素银小镊子夹了两粒茹香斋新出的月粼香,小心地放进了近旁桌上的一个紫檀座掐丝珐琅象鼻香炉中。   这大冷天儿的,窝在家里吃汤圆不好么?   春桃只笑了笑没接话,伸手接过了镊子,又捧起装香粒儿用的银錾刻花蝠纹桃式小盒,自去打开箱笼放置妥当。   银环却是个眼里没活儿的懒虫,只拿了一个刻花圆纹碗在手里装装样子,站在桌边同幼云掰扯起来:“这一年到头最热闹的就数上元节了,京里哪年不是连开三天灯市,里头猜灯谜、套圈儿、放天灯什么都有!哦对了,路边还有小摊卖赤豆元宵呢。不知道这回官家办的灯会又是怎么个热闹法子,听说是在会芳园里办。”   会芳园也是一处皇家园林,顾名思义里面栽种了各式各样名贵的花草树木,不过现下还是寒冬,里头只有些红白梅花可供赏玩,没什么大意思,选在这处单纯是因为离得近,赴灯会者夜间往来也方便。   幼云提不起兴头,捧起旧账本翻了几页,头也不抬道:“往年又不是没办过,也就是从几个皇亲国戚家里调些仆役出来,装模作样的摆几个猜灯谜的小摊子,左不过是放些宫制花灯作彩头,说起来还不如市井小民自己办的灯市有趣呢。”   林老太太管教姑娘甚严,外头灯市上又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便是有面具遮挡她也从不肯放孙女们前去玩乐,官家往年办的灯会倒是只许官宦人家进去,但又实在无趣,只想摸鱼的幼云听了别人的描述都懒得为此顶风冒雪的跑一趟,是以来了这么久她还没见过花市灯如昼的繁华场景。   “噯,这次或许大不一样呢?毕竟要连开三天呢,我听说……”银环眼睛亮晶晶的,刚要倒出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杂谈,她最怵的夏菱就打起极扎眼的猩红毡帘进来了。   夏菱刚在幼云面前站定,银环立刻像只避猫儿鼠似的端起桌上的一套淡描青花秋葵纹茶具,丢了一个给姑娘换茶水的烂借口,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夏菱斜眼盯着银环仓皇逃走的背影,挑眉冷笑一声: “瞧她那抖抖霍霍的样儿,定是又偷懒了!这个只会耍嘴皮子的豁口茶壶,真是不打自招!”   宝念斋里除了赵妈妈,就数夏菱威信最重,辖制底下的丫鬟们很有一手,她一出现几个懒骨头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   幼云细细比较过身边的两个大丫鬟,春桃细心谨慎,性情温顺,但就是太老实敦厚了,常常震不住下面的小丫鬟,更不谈与拿乔托大的婆子们打擂台了;夏菱却和她完全相反,一张利嘴真真不饶人,偷奸耍滑的丫鬟婆子与她斗不过三个回合都要败阵,两个人各行所长,虽时不时的暗暗较劲,倒也配合甚佳。   夏菱此来是给陆氏传话儿的:“太太说后天晚上的灯会老太太要带着姑娘们都去,特特嘱咐了叫姑娘你不许躲懒。”   陆氏很了解幼云,早早地明白告诉她,这就是被迫营业也要去。   幼云敏锐地觉察出些许不对来,扔下账本抬头问道:“母亲可有说咱们要与哪家人结伴去么?或者约了什么太太在灯会上见?”   事出反常必有缘由,幼云算了算自己和舒云的年纪,过了年一个十三一个十五,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太太倒没明说与谁结伴或有约,只提了一句老太太的娘家侄儿媳妇上京来了,说是她家老爷补上了工部的缺儿,再过个把月就要调进京了,辛夫人便提早来收拾下老宅。”夏菱不像银环那样东拉西扯的爱淘气,只一板一眼的回答得很正经。   幼云摩挲着账本面儿,悠然一叹:“哦,原来是有个‘新’夫人来了。”那她必然还带来了至少一个“新”哥儿。   两女同嫁一户的概率微乎其微,按照长幼有序的准则,这大抵是为舒云姐姐牵的红线,那为什么还硬要我也去呢?总不能纯纯当个绿叶罢,幼云犹觉惴惴不安。   “就只说了辛夫人么,没有别的了?”幼云焦虑地把手里的账册卷成了一个筒,见夏陵摇了摇头,只好吩咐道:“那去把银环给我叫来罢。”   夏菱素来最瞧不上银环的无事瞎打听,但眼下瞧着幼云微蹙的眉头,也晓得这回是真有事,便忍下心中的不服气,依吩咐叫进了银环。   幼云把事情说得很隐晦,银环也很给力,不过半天的功夫就撬开了口子,回来禀告道:“承宣伯夫人陶大娘子前儿给太太递了个帖子,好像确是个邀约呢。”这次她学聪明了,没再把拉拉杂杂的人名儿都堆上来,只拣了要紧的说。   幼云听后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最怕黑灯瞎火的走夜路了,虽知家里人不会害她,但心里也得有个底儿呀。   一个世代簪缨的辛家,一个承宣伯府韩家,一次灯会两边儿都去见一见,还挺会省事儿呢!   这承宣伯府韩家有个独生子幼云是知道的,因为他和三哥哥同附一处书塾,在走鸡斗狗的纨绔子弟出现概率高达十之八九的权爵人家,他居然是个根正苗红的好孩子,已经有了一个举人功名在身,下次春闱冲击进士也很有希望,林老爹都夸过他好几回呢。   “这下就说得通了。”幼云慢慢转着一只从林行策那里霸占来的白玉双龙耳杯,对这般安排并不觉得欢喜,但也说不上抵触,反正自由恋爱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就先去见见那韩家哥儿长什么样儿呗,万一是个帅哥不就赚了?   揣着这样的心思,灯会那天幼云在会芳园的门外首先见到的是据说小时候还抱过她的辛夫人,当然冒牌货是不可能记得滴。   辛夫人珠圆玉润,体态丰|盈,是个和气的圆盘脸,出手也很阔绰,一见面就给三姐妹一人补了一份厚厚的压岁红包,笑意盈盈地拉着舒云夸道:“你家舒云都这么大了,出落得真好,又斯文又秀气,比我那两个丫头强了不知多少去!”   重点要不要这么突出呀,幼云暗叹辛夫人真直接。   “你家的哥儿姐儿呢,一个也没带来么?”林老太太见辛夫人身边一个后辈都没有,便一边领着女眷们往里走,一边问道。   “他们下个月才随我家老爷一起上京来,我是先替他们探个路的急先锋呢。”辛夫人大方热情,说话也很有趣。   林老太太点点头,被陆氏搀扶着的那条胳膊不着形迹地动了动,陆氏会意,连忙接上:“说起来你家的哥儿姐儿我是一个都没见过呢,前阵子听我家老太太提起过,连你家二哥儿也儿女双全了?”   辛夫人瞧着就像是运道儿好的人,心宽体胖,回应得也干脆:“正是呢,一晃儿我都是做祖母的人了,手里两个丫头一个已嫁出去了,一个年前刚过了小定,现下膝下就只一个幺儿要我费点心了。”   幼云眨了眨眼睛,偷偷朝一无所知的舒云笑了一下,这个幺儿大抵就是姐夫的预备人选了。   林老太太对侄儿媳妇直爽不遮掩的性子很是欢喜,瞟了一眼一脸“我什么都知道了”的幼云和魂儿飞在九天外的娇云,有意支开她们,便对陆氏吩咐道:“九丫头不是说要去摆琉璃灯的小摊儿上逛逛的么,你先带她们俩去罢,我这里腿脚不好,叫舒丫头扶着我慢慢走就是了。”   被拿来做幌子的幼云很配合地点点头,祖母说什么都对,没说过的话我也认吧。   辛夫人想是早就与那婆媳俩通过气的,附和了几声,只说要留下来陪林老太太话家常,两拨人在门口的小摊儿上替三个姑娘各买了一个彩绘兽脸面具戴上便分道扬镳,各往东西两个方向而去。 第二十九章   今夜的会芳园处处金装银裹, 彩灯争辉,三五个杂耍班子在当中的空地上卖力地舞巨兽耍大雀,间或表演些顶竿跳丸、吞刀吐火的绝技,引得熙来攘往的锦衣看客们大把挥洒赏钱, 一时人声鼎沸, 好不热闹。   陆氏领着两个姑娘沿着长不见尾的各色小摊儿慢慢散步, 心不在焉地指着前头一盏红漆镂空祥云纹大灯,回头对道:“看那盏灯四角弯弯, 古朴大方, 老太太一定喜欢,你们去看看是什么谜面,咱们赢回去好孝敬她老人家。”   幼云娇云迟疑地抬头看了看那盏木质四角路灯,头一次默契地对了个疑惑的眼神, 把路灯拿回去孝敬祖母好像…不大好吧。   跟在后头的王昌瑞家的嘴角抽了抽,走上来扶了一把陆氏, 岔开道:“那儿有一个花灯摊儿, 姐儿们去看看可有什么喜欢的, 好容易出来一趟, 总要带几个回去的。”   这个提议倒还靠谱些,姐妹俩被小摊上挂了一排的火红金灿的金鱼灯吸引,各自去挑了一个, 恰都是字谜儿, 娇云翻开下头缀着的彩签,上面只写着一句谜面:“礼聘千万两”。   娇云心头一喜,便是猜不出谜底也不要紧了, 某个蛰伏许久的决心又更坚定了几分。   丫鬟丹珠不识字, 隔着面具又看不见主子的表情, 但见她的举止一派雀跃,猜测出这大抵是句吉利话儿,忽又想起临行前主仆俩的一番合计,心下有些不安起来。   幼云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神色有异的丹珠,也没太放在心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谜底,颇觉摸不着头脑,那上头写的是:“六十不足,八十有余”?   两个姑娘互相看了一回谜面,一个欢天喜地,一个百思不解,陆氏也不催促,只站在一旁面带浅笑,时不时两头看看,像是在等什么人。   “哈,赶巧了,竟在这儿碰上了!”一个清脆如响铃的少女声在身后响起,幼云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绿林好汉出山了,遂撂下签子亲热道:“你可真是神了,带着面具也能认出我来,好一阵子没见到你了,病可好了?”   宋霞也带了一个兔儿脸的彩绘面具,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一如既往笑嘻嘻地答道:“我认不出你还认不出春桃么?我年前就好了,若不是祖母硬拘着我休养,我早飞了出来找你们玩了!”   幼云向她身后看了看,见只有一个老妈妈并两个婆子跟着,不免问道:“你家其他人呢?今儿园子里人多,你可别是跟丢了罢。”   宋霞摇了摇头,口气颇有几分老成:“祖母腿脚不好,带着我大姐姐和二姐姐寻个清净地儿歇脚喝茶去了,霓儿姐姐被大伯母带着在那边与两家夫人说话呢,我不耐烦硬凑在里头陪笑,表叔和四哥哥就带我过来买赤豆元宵了。”   她虽然是直筒性子没心计,但到底是在公侯之家长大的,这些欲盖弥彰的手法也算见多了。   幼云呵呵一笑,暗自腹诽:果然,管他什么马球会、龙舟会、花灯会,在中老年贵妇的眼里统统都是大型相亲会!   “那你四哥……”幼云还没问完,转角处就走出来两个锦帽貂裘的贵公子,一个恰似月下寒风,面容冷峭,一个有如灯中火烛,笑意融融。   幼云下意识地先看了一眼陆氏,她正热络地拉着盼了半天才遇上的承宣伯夫人说着客套话,再看看被冷落在一旁的娇云,不可思议的是她今天居然安心地缩在小摊儿边把玩着金鱼灯,都没有像平日那般紧着凑上去奉承一番伯爵夫人。   这可真是奇了,说起来自许老太太去世后,她确实安分了不少,若真能转了性子,待许家哥儿守满一年孝后娶她过门,也是有舒坦日子过的。   “喂,我的病是好了,你的呆病怎么又犯了?愣着干什么,我四哥向你问好呢,你倒是回一句呀!”宋霞眼瞧着幼云又神游天外,扯着她的妆花小袄叫她回神。   “哦哦,宋家哥哥好。”幼云躲在面具后的小脸刚扯出的一抹憨笑,在看到九殿下微蹙的眉头后立刻又消散下去,她结结巴巴道,“九、九殿下…”   “哦,我们……”宋霖刚要开口解释一番就被生生打断。   “你怕我?”他一挑眉,问得很直接。   “有、有一点点。”她低下头,回得也很诚实。   “怕什么啦,表叔又不吃人!”宋霞最怕气氛尴尬,推着幼云回到小摊儿前,像照顾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儿一样热心问道,“你选了个金鱼灯呀?是什么灯谜,猜出来没有?”   “还没呢,猜字谜是我最不擅长的了。”有黎秉恪在场,幼云连话都变短了。   “我也不行,给他们试试罢。”舞文弄墨确也不是宋霞的长项,她把两个字谜通读了一遍,期待地看向表叔堂兄。   宋霖摸着下巴略一思忖,抬眸笑道:“我只想出了一个,礼聘千万两的谜底应该是一个‘钟’字。”   摊主本是从永平长公主府拨来看守摊位的小厮,达官贵人接触得多了极有眼色,立刻满脸堆笑地摘下金鱼灯递给娇云,恭维道:“公子真是聪颖有才,一忽儿的功夫就答上来了!姑娘,这是金鱼灯,您拿好咧!”   两手空空的幼云眨巴着眼睛,自问今天手气是不是太臭了些,竟抽了个这么难的字谜,连个外援也请不到。   娇云掂了掂毫不费力就到手的金鱼灯,更觉今日吉星高照,预设下的计划一定能行得通!   黎秉恪有些好笑地看着摊着两只白爪作一副呆愣状的幼云,张口却仍旧清冷简要:“另一个谜底是一个‘平’字。”   “哎呦,又答对了,来来,姑娘,这是你的,快拿着!”摊主很热情,紧接着递上了另一个花灯。   “多谢九殿下。”幼云口里道谢,心里还在算着“平”字的笔画,宋霞没有耐性等她慢慢推演完,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径直邀约:“走,咱们去吃一碗赤豆元宵去好不好?也叫上陆大娘子。前面那个小摊儿可不简单呢,听说是公主府派来的点心师傅在此摆摊的。”   幼云隔着面具肆无忌惮地把“不想去”摆在了脸上,和九殿下一起吃饭好像会影响食欲呢……   还不待她推辞,陆氏就及时地招她过去,解救了她们姐妹俩。   幼云匆匆福了一礼,假作遗憾道: “我母亲在叫我了,要不你们先去罢,说不定过会儿咱们还能遇上的。”老天保佑,可别再遇上了,花灯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宋霞伸脖子朝那边看了看承宣伯夫人和她的金疙瘩儿子,带着几分揶揄,很识趣的回道:“哦~自然是那边的事更要紧,幼云妹妹快去吧,别叫人家等急了。”   幸好戴着面具,不然幼云的演技可做不到一秒原地脸红,现下她只须跺一下脚跑开就能蒙混过关。   黎秉恪瞥了一眼站在承宣伯夫人身后那温文尔雅的韩墨,未置一词,冷着一张俊脸抬脚离去。   幼云乖巧地依在陆氏身后站定,先淡淡地扫了一眼对面的母子二人,承宣伯夫人论相貌不过中人之姿,但生得一双狭长丽目,眼波如刀,眉宇间隐隐有盛气凌人之态,这完全在幼云的意料之中,陶大娘子是门第显贵得伯爵夫人,儿子又如此出类拔萃,有点小骄傲也不奇怪。   都说儿子长得像母亲比较多,韩墨果真与陶大娘子眉目颇似,因而长相不怎出众,只一身温玉清润的气质叫人见了心生舒泰,幼云初步判断这应该是个好相与的性子。   因她们三姐妹今日俱买了同样的梅花鹿面具,承宣伯夫人一时分不清面前个头差不多的两个女孩儿谁才是她要相看的那个,一时犹豫着没有开口。   陆氏赶忙拉过幼云,搭着她的肩膀笑道:“喏,这个是我家九丫头,她……”腹内编织了半天的夸赞话儿还没说出口,恰有一串长街巡游的舞龙舞狮队敲锣打鼓的行进至前,两旁游客见状纷纷往边儿上让路,陆氏慌乱中先一把抓住了幼云的小手,再伸手去捞娇云时却摸了个空。   随从仆妇们护着母女俩退至路边,陆氏四下察看了一回,独独不见了娇云主仆俩的身影,联想到娇云平素轻挑的做派,立刻五内如焚,顾不上承宣伯夫人还在身旁,火急火燎地吩咐道:“还有一个姑娘哪儿去了?你们也不看着些,今夜外男这么多,走散了可如何是好?快,你们几个给我四散开来去找,彩鹃你快去禀告老太太!”   陆氏像只丢了鸡仔的老母鸡,若不是四周还有许多别家人看着,她都要跌脚捶胸一番了。   幼云扶着陆氏摇摇欲坠的身子,想起早前丹珠破绽百出的神态,不由得一阵懊恼,这鬼精的主仆俩定是一早就打算好了的!   陆氏这边心急如焚,娇云却如同一只出笼之鸟,拽着丹珠左右绕开人群,猫着腰躲开了前来追人的林府仆妇。   丹珠心跳得厉害,有点打退堂鼓,战战兢兢地劝道:“姑娘,太太还在那里与陶大娘子说话呢,咱们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走了,回去怕难逃一顿好打罢。”   娇云美艳的脸庞露出几分狠相,硬气道:“一点皮肉之苦罢了,咱不都早就计划好了么?只等寻个空儿甩脱了她们,刚才多好的机会!”   开弓没有回头箭,娇云是打定主意要一条道儿走到黑了。   “可是……”丹珠想起林老太太银钩一般的深眸,一阵不寒而栗。   娇云厉声打断了她: “没有可是!自年前起我做小伏低了这么久,活似一只被拔了爪牙的猫,可算熬到了今天,这回再不能错过了!”她小娘说得对,好东西都是争来的,挨顿打算什么!   林府上下不是没人替她苦心筹算么,攀高枝的机会就在眼前却不叫她去试一试,给个医户就想打发她了,哼,没那么容易,看她怎么拉上大房全家给她当垫脚石!   大概是会芳园占地太广,陆氏派去的两拨人既没找回娇云,又没带来林老太太,她心里发苦,又不能叫陶大娘子在近旁看笑话,只好撑着一张尴尬不已的面皮请她先去几步外的茶水小棚里稍坐,只说家里的姑娘定是在哪个小摊儿上猜灯谜去了,一会儿便能找回。   幼云无暇细看极有可能成为她婆婆的陶大娘子是何脸色,直觉告诉她娇云一定又搞了什么幺蛾子。   又等过一阵后,从石板路的那头跑回来三个狼狈不堪的林府的婆子,她们大气都来不及喘,压低声音慌里慌张地禀告道:“大娘子,不好了,咱家姑娘…姑娘她、她不知怎的从前头的小楼上摔了下来,竟、竟直落在了吴家大哥儿的怀里!人还晕了过去,董妈妈留在那儿看着她呢,您快去看看罢!”   陆氏一听只觉两眼发黑,一阵天旋地转,眼看就要瘫软在地,王昌瑞家的反应很快地在背后托着她,幼云拼命掐她的胳膊,附在耳边小声提醒道:“母亲好歹撑着些,咱们得赶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起码先把七姐姐带回去呀!”   陆氏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扒着王昌瑞家的重又站了起来,几乎连仪容也顾不得了,陡然生出巨大的力气紧紧拽着幼云的小手,生怕手里的这个也丢了似的,杀气腾腾地率领一众仆妇匆忙赶去。   走在路上众游客的议论声一句一句地传进她们的耳朵,幼云越听越心凉。   “知道么,刚才那边的晴和楼上平白掉下来一个姑娘!”   “呀,小楼单层虽不高,但一柔弱的姑娘家从二楼摔下来也不得了吧?”   “巧了不是,楼里有不少公子哥儿都在里头对弈,吴家的大哥儿向来痴迷围棋,出来时正好在楼下接住了那姑娘,因此一根头发丝儿也没伤着。”   “楼里人多,这姑娘定是被人挤着了,惊吓过度晕了过去,那吴宣都不敢放手,硬着头皮抱进了楼里。”   “哎呦,可瞧见了是谁家的姑娘?主母这么不当心,放个闺阁小姐独自出来乱跑。”   “这就没瞧见了,人家带着面具呢,唔,好像是个梅花鹿样式的。”   “呵,这可得有个说法了。” 第三十章   大概老皇帝举办盛事的运气真的很差, 好像每回不出点什么岔子便不圆满似的,这回塌天大祸轮到了林家。   林老太太几乎是一夜未睡,连早饭也只胡乱吃了几口,身上披了一件湖蓝刻丝银鼠袄儿, 阴沉着一张老脸盘腿坐在炕上, 心神不宁地拨着一串菩提子念珠。   近旁的剔红小炕桌上只冷清的摆了一炉一觚, 菊瓣白玉炉里焚着平心静气的百合香,白釉五彩花觚里斜插着一枝凋零大半的白梅, 屋里只有一个郭妈妈垂首陪站着, 里外俱是静默无声。   一会儿后,林知时夫妇整理好仪容,揣着满腹心事带着大房的两个女孩儿进来请安。   林老太太受了礼,低头缓了缓心神, 哑着声音问道:“两个哥儿都出门去了?也罢,总不好一门父子三人都告假的。”   林知时也不敢坐下, 只站着对两个丫头吩咐道:“既已给老太太请过安了, 你们就先回去罢, 都老实安静些, 晚间再叫你们。”   幼云头都不敢抬一下,晓得大人们接下来是要讲些厉害话儿,刚要挪步出去, 林老太太就一抬手给拦下了:“这起子污糟事想避讳也难, 八丫头再过几个月就及笄了,九丫头也算个半大姑娘了,叫她们坐到那边的小凳上去, 听个教训也是好的。”   陆氏面色憔悴, 神情忧郁, 没精打采地把幼云舒云安顿在下首的角落里,林知时瞥了一眼老母身上披的小袄,关切道:“母亲穿得单薄,屋里怎么也不多点上几个炭盆,大冬天的若是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林老太太面带寒霜,气闷了一整晚胸口生疼,只等着有人来挑她的话头,闻言立刻尖利地骂道: “着凉?哼,你二弟只怕盼着我早日死了才干净!去,派人快马加鞭去告诉他,他老娘快叫他给气死了,叫他速速告假来奔丧!”   在孝道大过天的本朝,这话不可谓不诛心,林知时夫妇吓得立马跪下,下头的姑娘丫鬟婆子们也紧跟着跪了一地。   “母亲如此说叫儿子儿媳心里怎过得去!二房有天大的错一一罚了就是,别气坏了您的身子。”林知时跪在炕边劝慰着,心里深恨二房送来个祸乱家宅的灾星,没的带累了他的宝贝闺女!   “我山高水远的够不着他,他都要忘了还有我这个亲娘了!真真逆子!”林老太太厉声骂过犹嫌不足,重重地把平素最爱的念珠手串摔向炕桌,顷刻间撒了一地的菩提珠子。   铺了软毡的地面仍跪得幼云膝盖发麻,连带着心情也很糟糕,同一家的姐妹真是一根藤儿上的葫芦娃,一个做错事个个都要遭殃,她明明啥也没做,还得在这儿替娇云赎罪似的跪着。   待气儿顺了些,林老太太示意郭妈妈扶起林老爷,又冲两个姑娘一摆手叫她们起来,却独留陆氏跪在下头,语气森然地问道:“那两个不要脸的小东西呢?还留着她们喘气作甚!”   陆氏自知逃不开看管不力之责,所以跪得也心甘情愿,她脸色灰败,声音愤恨:“那丫鬟丹珠已被打了个半死,昨儿我命人拖到下房看管着,只拿汤药吊着一口气,不叫她死在这当口罢了。七丫头么,她到底是二房的姑娘,我们做伯父伯母的不好大肆打骂她,只暂关进了柴房。”   林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缩手缩脚的儿媳,心里刚熄下去一点儿的火气腾的一下又蹿了上来,猛拍一下桌子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个没用的东西,我白聘了你进家门,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娘有什么不敢动她的!便是打死了又如何?她老子敢来多一句嘴,我这里还有几个大耳刮子要赏给他吃呢!”   陆氏顶着婆母滔天的怒气立时冷汗涔涔,只匍匐在地不敢出声,再怎么说娇云也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逃脱了出去,才做成这般丑事的,受老太太几句责骂都算轻的了。   幼云慢慢坐回小凳上,回想起昨晚从嘉福居里拖出去的丹珠,披头散发,满身血污,活似一个地狱里爬出来的女鬼,便觉心下凄然,作死的小姐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怎么样,跟着瞎跑的丫鬟却要头一个丢了性命。   “去,给我把那下作东西绑在条凳上赏她一顿板子,打得她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她爹是个昏头虫,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就由我来替他管教管教!”林老太太显见是发了狠,越过趴在地上小声抽泣的陆氏,径直派了郭妈妈去传令。   林知时站在一旁几次想为陆氏说几句好话,但瞧着林老太太艴然不悦的脸色,又生生咽了回去,转头看了看乖乖坐在一旁的两个闺女,不免深深叹了一口气。   唉,连自家老爹都拿同情的眼神看她们了,外头的风言风语只怕更糟,幼云心很累,撇过头看了一眼坐得直挺挺的舒云,她的脸色也难看至极。   林老太太接过丫鬟递上来的一盏罗研茶润润喉,闻得叹息声,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向陆氏问道:“昨儿事发的时候,承宣伯夫人可在近旁?她是个什么脸色?”   陆氏面露难堪,抬起头来抹了一把眼泪,答道:“那时伯爵夫人她、她就在近旁,我请她先去了茶棚里小坐,瞧着她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媳妇无用,手底下竟出了此等丑事,请老太太重重责罚!”说着就地磕了两个响头。   “败坏家门的东西!原来在这儿等着咱们呢!”林老太太眸色晦暗,言辞激烈,抄起手边的茶碗就向门边儿砸去,怒道:“好啊,竟敢拿下头妹妹们的前程作要挟,定是那梧州小娘教的阴毒手段!”   下首靠近门口的幼云脚边“砰“的落了一地碎瓷,她淡定地擦了擦手背上溅到的茶水,眼前浮现出昨夜承宣伯夫人那高傲的神色,心里生出几分抵触,便是没有娇云这档子事儿,在这么个婆母手底下讨生活怕也有得难受呢。   林老太太就近嗅了几缕百合香,让心绪平复下来,一手抚着胸口一手示意陆氏起来,缓声道: “你那双手又不是铁铸的,总有个漏缝的时候,终是家贼难防。罢了,你且与我说说昨夜都拷问出什么了?”   陆氏对着婆母主君和几个孩子那叫一个温和柔顺,但管教下头的人却手段凌厉,昨夜一进府就先捆了怡然居上下所有的丫鬟婆子,又把二门上的几个门房给按住,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好不好的先来上一顿板子,便是真没参与其中的也吐出了些细枝末节。   她咬了咬牙,一口气都说了出来:“咱们家的下人们是没有那个胆子助她做此等混账事的,是七丫头自己主意大,只同两个梧州家里带来的丫鬟通了气,一个绿蜡替她趁着出去见客交际的机会向吴家的仆妇套近乎,旁敲侧击地打听到吴家大哥儿喜好围棋,那丫鬟已叫我打断了腿扔去了下房,还有一个丹珠昨夜陪着去给她打掩护,俩人从我这儿逃脱后也不知路上问过了什么人,直奔着晴和楼就去了,胆大包天地演了这么一出闹剧!”   “她是真不小心摔下来的,还是……”林老太太虽然心里已有了答案,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这…丹珠叫打了二十大板,泼了几次冷水才没晕死过去,我细细地问过,她一概都认了,说是七丫头进了晴和楼寻不见人,在二楼廊上瞧见吴家哥儿正要出去,一时急了,便……”陆氏都有些佩服娇云这个丫头,不仅有决心还有狠心,难怪能做成这番事。   “哼,她倒真是个不怕死的!既这么着,就叫她在毒酒,白绫和剃头刀里选一个罢!”林老太太气得胸膛一起一伏,这会儿一根麻绳勒死娇云的心都有了。   林知时听得此言慌忙一拱手,连道不可:“母亲,关起门来处置个丫头是容易,可如今已闹得满城皆知,若不把事情做圆满了,便是叫她死上一百回,咱们家也还是一样叫人戳脊梁骨。远的不说,就眼下策哥儿马上要过六礼了,咱们哪有脸上孟家的门哪!再者,做哥哥的婚事还没办,先给妹妹办了丧事,也忒不吉利了。”   林老太太低头思索着不说话,陆氏看了看林知时愁闷的神色,陡然从胸腔里生出一股勇气,扑在林老太太膝头,边掉着眼泪边劝道:“老太太,都是媳妇的错,坑害了下头的两个姑娘,还有三哥儿,多有出息的孩子呀,咱们可不能叫他在岳家抬不起头来。一杯毒酒送了娇云简单,可也挽回不了几分脸面了,咱们得另想个法子才成呢!”   林老太太脸色一暗,深叹七丫头小小年纪好心计,偏偏挑策哥儿过六礼的当口儿生事,硬逼着投鼠忌器的大房为她出谋划策铺平嫁进吴家大门的路!   被坑了一把的两个女孩一齐微微叹了一口气,听了这半天的吵吵嚷嚷幼云甚觉头痛,真讨厌这个朝代严森的贞洁观念,同样是古代,人家汉唐不就开放多了?何必这么着把天下女子都往死里逼?   更倒霉的是她们这种无辜受害的,好端端就要填了炮灰,真是哪门子的道理!   陆氏跪在地上,紧紧攀着林老太太的膝头,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继续哭道:“都是媳妇一时疏忽才酿此大祸,媳妇愿意拼着这张脸不要,求到吴夫人跟前去,怎么也要求得她收下七丫头做儿媳!咱们对外就说两家早就暗暗过了小定,只是前头还压着她哥哥姐姐们的婚事,这才先按下等等的。如此,这局便能挽救回来了。”   被人踩在脚下当垫脚石的滋味很不好受,幼云舒云都别过脸去,暗暗啐了一口,林老太太更是面露讥诮,重重地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里不是风气开放的汉唐,眼下现实的情况是一个姑娘失了名节,就算死了或出家了,也并不能改变她名节污损的事实,但凡外头有一个人猜测起她是故意掉下楼叫人抱着的,那可就要了命了,怎么逃不过家族颜面扫地的悲剧。   但…若是一个姑娘不慎掉下了楼,未婚夫及时救了她,过后两家人再热热闹闹地把婚事这么一办,那可就好听多了不是?也不会有外人猜测她是故意的,毕竟那已经是她的夫婿了,没有这个必要呀。   林知时有一儿两女牵涉其中,心中万分焦急,也跪行至林老太太面前劝道:“母亲,眼下为顾全大局,咱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儿子也会去找吴都督说说好话,总得先把这事平下去罢。”   林老太太昨天一夜未睡,今日又耗费了这半天的精神,只觉头痛欲裂,一手撑在炕几上,轻咳了两声,嗓音浑浊不堪:“罢了,难为那鬼丫头思量出这一番大计!我索性也不要这张老脸了,明儿就带了太太去吴家碰一碰,就算跪下来求人家也得把这事儿圆过去!”   林知时闻言松了一口气,陆氏又泣涕涟涟地歉然道:“都是媳妇不中用,害得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还要做这等低声下气求人的事,我…我真是……”   “行了,哭也没用,赶紧起来吧。事情没落定前那丫头依旧给我关在柴房里,每日只许给她一顿饭吃,你多派几个得力的人轮班守着,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去!”林老太太最不耐烦哭哭啼啼,只把娇云那头的事又郑重嘱咐了一遍。   陆氏一边收泪一边被王昌瑞家的扶了起来,点头答应不止。   林老太太侧过头想了想,心里仍觉像活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便又费力地支起身子,把一干要发落的人都点了一遍:“把那丹珠绿蜡两个丫鬟都给我看严实了,除了给她们饭食汤药,谁要是敢与她们多说一句话,立刻一顿板子发落出去,待这头的大事了了,再与她们清算!还有怡然居那帮察觉出苗头却没上报的蠢材,统统都罚一月月钱,叫她们往后把怡然居给我箍成一个铁桶,七丫头嫁出去前若再出半点纰漏,我叫她们下半辈子都没好日子过!”   陆氏唯唯诺诺地应了,从彩鹃手里捧过一盏新茶小心地进给婆母,心里盘算着待会儿如何去怡然居发一通威风,好叫那起子偷懒不上心的丫鬟婆子都警醒着点。   林老太太没有心思喝茶,只把那青花寿桃纹茶碗随手搁在炕几上,用三指敲了两下桌角,没好气地对林知时吩咐道:“回头就去给你二弟写信,说他老娘被他那没教养的好闺女给气了个半死,已经躺在床上进气多出气少了,他再不来看看只怕就见不着了!”   林知时一听这话,刚站起来没多久作势又要跪下,郭妈妈手快先一步给扶住了,他只好弯腰俯身,软言相劝道:“母亲如何又说这话,新年刚过,咱不兴提这些恶咒!二弟他无令不得随意离开任上,若硬是假托探望病重母亲的由头把他叫来,未免让外头人起疑,也太兴师动众了些。况且您这阵子不是还得常常露面操持么,怎么能对外说病重呢?”   林老太太一腔火山爆发般的怒火还在心头翻滚,又不能对着已是无辜遭殃的大房发|泄,只恨二房不在身边,不然骨头都要给他们抽走几根!   陆氏瞧着婆母面色不虞,也是真恨娇云的小娘害人不浅,一计浮上心头,便凑近了提议道:“虽然二老爷轻易来不了,但二房的女眷却是来去自由的,母亲若有什么要交代给二房的,不如等吴家那头的事情定了就把弟熄她们召了来,只说是娇云要嫁了,二老爷又长久不在母亲跟前侍奉,便派了二太太带人来帮着操持一二,与娇云说几句体己话儿,也替他尽几天孝。”   这个说法很完美,老的小的都顾到了,听起来确实很值得二太太千里迢迢地跑一趟,林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好,就这么办,先看看吴家那边是个什么说法子,再把那房不争气的东西给我提溜上京来!去跟他们说,别人都可以不来,娇云那个狐狸投胎的小娘一定要给我带来,二老爷若敢说个不字,我立刻去告他忤逆!叫他自己掂量清楚了!”   “忤逆”二字一出,林知时夫妇俱是一惊,所谓罪莫大于不孝,这可是十恶之一,别说仕途就此断送,只怕还得处以绞刑,林老太太这回是真下了狠心了,不说大房的孩子们还要前程脸面,就是林家的旁支也不能再叫二房给拖累了。   发作了这么一通,林老太太疲惫极了,苍老的身子慢慢软怠下去,捂着心口倚在郭妈妈的怀里,无不忧心地叹道:“咱们自家人瞧七丫头都觉着是个花貌蓬心的轻狂人儿,那吴夫人精明得很,如何肯吃这个亏呢?若不能善了,头一个受累的就是策哥儿,孟家是门多好的亲呀,哎呦!”   林知时夫妇也晓得其中厉害,心里也很没底,嘴上还要劝慰着:“老太太莫太忧心了,吴夫人头一次见七丫头的时候不是挺热络么?您先好好休整一番,待明天去了再看看是何情形。”   说罢,他们很有眼色地招了招两个姑娘,两大两小小心翼翼地告了退,留下林老太太自回床上躺着养神。   林知时要回书房给二弟写信,陆氏要去怡然居收拾下人,两个云便乖如鹌鹑地由奶母带回了各自的院子。   幼云一进宝念斋,别的一概顾不上,先对春桃吩咐道:“快去厨房找你娘给我叫一碗醪糟小元宵来,早饭都没吃两口就被拽去了祖母那儿,本来以为请个安就能回来的,谁知拘了我们姐妹俩这么久。”   赵妈妈一边为她解下身上的镶毛云锦斗篷,一边皱着眉嗔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就只有姐儿还有心思想着吃了,也不发愁伯爵夫人那边要怎么看咱们,便是闺学这两天也去不了了,都怪那害人精!”   幼云昨夜也是急过一场的,不过今早见大人们已有了对策,便暂且放了一半的心,况且承宣伯夫人眼瞧着就是个厉害的,做不成婆媳没准儿还是逃过一劫呢。   她容色淡淡的,颇有几分舒云平时的隐士做派,坐下接口道:“妈妈也别担心,老太太他们不是已有了法子了么,行不行得通待明天再看罢。也是难为太太了,今儿可把她自责坏了,要我说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七姐姐既起了这个心思,不是昨天也会是今天、明天、后天,总是要来这么一出的。我只心疼老太太和太太明天还要送上门去受人家的冷脸,求人办事就没有不难受的。”   赵妈妈摇了摇头,拿着铜火箸儿替她拨拉出白铜烧蓝手炉里的灰渣,提点道:“姐儿还是这么只会看人好,不会猜人坏,都说十年媳妇熬成婆,太太的心计也不浅呢!她不这么哭天抢地的表白一番,就冲七姑娘是从她手里逃出去的这一条儿,老太太能轻易放她过关?怎么也得叫她站几天规矩罢!今儿她来这么一下,先叫老太太消了气,后头便都好说了。”   幼云并没有如赵妈妈所想的那样作出一番恍然大悟的样子,她嫣然一笑,反过来宽慰赵妈妈道:“知道妈妈有心提醒我,我都这么大了,便是看也看会了这些婆媳过招的弯弯绕了。只不过母亲也不全是演的,起码也有一半是真为我们几个着急,我们说到底都不是她亲生的,能做到这样也是很难得了。”   赵妈妈撇撇嘴,又为幼云有长进而高兴,又为她向着陆氏说话而不悦,思想斗争了半晌,还是开口道:“姐儿到底是大了,也看得清事儿了,如此我便更放心些。不过我要说句不中听的,太太眼下对哥儿姐儿们是挺好,未知将来有了亲生孩子就不起别的心思,人心隔肚皮,姐儿可别太信重她了,留神些也没坏处。”   幼云点点头,大概是后母给人的负面印象太深刻,这都是赵妈妈老生常谈的话题了。   “唉,也不知明天这事儿能不能成,若是不能……”赵妈妈失神地望着地上跳着火星儿的炭盆,悠悠叹了半句。   若是不成,娇云便是死路一条,剩下她们姐妹俩也没得好过,幼云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 第三十一章   翌日阴雨绵绵, 林府的大小主子们昨夜怀抱浓愁,自是一夜无好梦,天不亮便陆续起身梳洗,陆氏带着两个姑娘过鹤寿堂来请林老太太用早饭时, 郭妈妈刚为她簪上了平日最喜爱的一支灵芝竹节纹玉簪。   幼云再见祖母时, 直觉她一夜苍老了许多, 耷拉着松弛的眼皮,神情萎靡的端着一碗碧梗粥, 搅动了半晌也不曾喝下一口。   陆氏局促不安地服侍在旁, 换过一碗糯甜的八宝粥进给婆母,凑近了恳求道:“老太太您多少用一些粥罢,等下去了都督府还不知多早晚才得回来呢,走这一趟已是叫您受累了, 若您再有个好歹叫一家子儿孙怎么过得下去。”   林老太太失神地摇摇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扔下汤匙站起身, 略显佝偻的脊背一下子挺得板正端方, 语气里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能不能平安过关就看这遭儿的了, 咱们早去早回,轻省些别太打眼了,只些须带几个可靠的人儿就成, 马车也给我换了那辆黑漆平头的来。”   陆氏熟知婆母的脾性, 早就安排得八九不离十,今儿连套车的马夫都是签了死契的。婆媳俩嘱咐两个姑娘好好看守门户,只带了几个心腹婆子就出门而去。   今日幼云舒云远比前年等三哥哥放榜那回更忐忑, 幼云抱着一个掐丝珐琅团鹤手炉盘坐在空落落的炕上, 一杯接一杯地灌下滚烫的茶水, 方才觉得全身的血液不至于冷到凝固;舒云强装镇定,拿起一个绣绷却连绣花针也捏不稳,一片叶子还没绣出来食指就被戳出了三个血珠。   若说昨天幼云还是个旁观祖母如何发火的戏外人,此刻她已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此事不平,一家子谁也跑不了。   都督府离林府并不太远,一来一回半个时辰足以,巳初一刻,林知时父子前脚刚散朝回来,林老太太婆媳后脚就在二门处下了车。   幼云原以为今日都督府内会是一场耗时的拉锯战,没成想她们竟回来的这么早,心下暗道不好,看这情形吴家不是爽快答应就是一口回绝了。   果然林老太太自进门起就面色阴沉,先把两个姑娘打发去了梢间严令不许出来,再由郭妈妈搀扶着坐上堂中的紫檀木剔红靠背宝座,一手撑在小几上抚着额头,有气无力道:“去把那丫头带过来,给她个了断罢。”   轻轻一句话,明明白白地告诉林家众人,这局是挽救不回来了。   幼云站在一墙之隔的梢间闻言没有急着哭天抹泪,反而先是舒了一口气,就好像头上一直悬着一把利剑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现下它终于落下来了,那便受着就是,反正这鬼地方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讲。   林老爹就没她这么想得开了,踉跄着脚步走到林老太太跟前,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母亲,吴家…吴家是怎么说的?”   林老太太想起方才那般难堪的场景,自嘲地笑了一声,别过头去冷声道:“还能怎么说,就是不要七丫头呗!吴家大哥儿便是有十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也轮不上咱家那个没皮没脸的下作东西!”   “是…吴夫人这么说的?”林知时甚觉面上无光,且不知家里三个爷儿们以后如何去面见同朝为官的吴都督,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似的怨气直往上涌。   林老太太挥挥手挡开陆氏递上去的绿釉茶碗,只闭着眼答道:“吴夫人是明人不说暗话,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也没拿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儿来恶心人,回绝得斩钉截铁,都没叫我们婆媳俩再多说上一句。”   陆氏暗叹吴夫人好手段,一早猜到林家人要上门去求,里外早就安排好了,磕头哭求的机会没给,说一句送客立刻有连山排海的丫鬟婆子冲出来裹挟着她们推出了二门,她们婆媳俩这辈子还没这么丢人过。   林知时默然了,有些失魂落魄地瘫坐在近旁的大椅上,重重叹息一声,陆氏不敢坐下,只站在椅边搭着他的肩,一低头便是一连串滚圆的泪珠洇进衣襟,颤声痛心道:“这可怎么好,三哥儿还没……”   “回老太太,七姑娘带来了!”两个粗壮婆子左右挟持着娇云进来打断了陆氏的悲鸣。   幼云舒云挣开奶母的手,站在珠帘后偷偷向外看去,不过一天一夜未见,娇云已不复往日的明丽娇艳,面容污秽,衣裙潦草,散乱着一头乌黑秀发昂首直立在堂中,脸上挂着一副倔强不驯的表情。   “让她跪下!”林老太太毫无耐心,一上来便发难。   粗使婆媳力气颇大,下手难免没轻没重,只往娇云腿弯处踢了一脚,娇云便“咣当”一声直愣愣跪在地下,她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也不肯服软,依旧硬梗着脖子,赤红的眼睛里明晃晃盛满了狠戾决绝之意。   林老太太见此不怒反笑,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紧紧盯着她秀丽的脸庞,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有能耐把天戳个窟窿,苦果自然也得你自己来吞,你说,如今怎么办罢?”   娇云扫视了一圈视她如仇敌的伯父伯母和堂兄们,毫不畏惧地冷哼一声,硬气道:“孙女年纪轻没经过事,自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的,若祖母要孙女的一条命只管拿去便是!不过要我死容易,只怕我一死便再难挣回全家的脸面了!”   她转着一对黑漆漆的眼珠,边说边特地往林行策处瞟了两眼,嘴角勾起一丝瘆人的微笑来。   林老太太脸上嘲讽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很干脆的转头唤来郭妈妈:“听见了么?她这是一心求死呢!还不快快把东西拿上来!”   郭妈妈面无表情地往地上放了一个托盘,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哄小女孩儿午睡一样,蹲下身子劝道:“七姑娘,这里有一条白绫,一杯鸩酒,老太太说姑娘爱漂亮,好歹下葬的时候不叫你身上落下什么嚇人的伤痕,剪刀匕首便免了。姑娘快从里头挑一个罢,早些上路还能早些投胎,姑娘放心,太太最是个妥帖的人儿,丧事一定给你办得好好的。”   幼云隔着珠帘的空隙定定地看着地上的白绫毒酒,没由来地想起许家哥儿那一身素白的身影,他的眼神也常常如这酒水一样清澈见底,可惜了,偏是有人不惜福。   娇云不可置信地看向堂上端坐的林老太太,硬撑着摇摇欲坠的信心伸出手,在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银杯时打了一个激灵,霎时间疯了似的抄起托盘往地上猛砸两下,又使出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了面前的郭妈妈,手脚并用地爬至林老太太的宝座下哆嗦不止。   她仰起惊慌失措的惨白小脸,攥着林老太太的衣角哭嚎道:“祖母,祖母!我是您亲孙女呀,您不能这么对我!我、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罢!我要是死了,我爹定会伤心的,求求您了!”   林老太太坐在上头冷笑连连,一指戳着她的额头讥讽道:“你刚才不是刚硬得很吗?要我饶了你,也不看看满屋子被你这个下作蹄子带累的兄弟姐妹们!你瞧瞧自己配也不配!少拿你爹作筏子,他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你若不肯痛痛快快的选一样去,那就只好我替你来选了!”   娇云方寸大乱,满面泪痕地攀上林老太太的膝头,大声叫道:“祖母,祖母!我要是死了,可就再也圆不回来咱家的面子了!八妹妹九妹妹,还有三哥哥又如何能走得脱呢?不若、不若您替我去吴家提亲罢,只要我进了吴家的门,这事儿就能掩盖下去了,咱们、咱们都……”   “闭嘴!”林老太太怒喝一声,一脚踹开了她,拿起桌上的茶碗就照她头上狠狠砸去,愤恨道,“辱没家门的腌臢东西,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良心都叫狗吃了!吴家大哥儿再不济,能娶一个七品官的庶女做正房太太?说出去不得叫人家笑死!偏你还敢痴心妄想,使出此等鬼祟技俩,想叫全家给你陪葬?你做梦!”   娇云额角流血不止,任由温热的液体划过她的脸颊也顾不上了,猩红着双眼在两个婆子的臂弯里疯狂挣扎,嘶哑着嗓子吼出最后一句:“祖母,求您去试一试呀!”   林老太太气得面色发紫,指着她骂道:“我就让你死得明白些,老实告诉你,今早我和你伯母已经去过吴家了,可笑我们连个做小伏低的机会也没有,就叫人家下了逐客令!吴夫人说了,门第出身还是其次的,就是换了首辅尚书的闺女来,她也不要这般不知廉耻的!”   陆氏在两个哥儿的安慰下好容易才止住眼泪,冷眼瞧着娇云瘫软在地的楚楚可怜样儿,心中厌恶至极,走上来又补了两刀:“七丫头,你还以为自个儿做得天衣无缝呢,嗯?别把别人都当傻子了!你这些从小娘处学来的肮脏手段能骗得过谁?吴夫人还能看不出来?你死了这条心罢,吴家是不会要你的!”   这回娇云是真的害怕了,呜呜哭着磕头求饶了一阵,见老太太不为所动便有些疯魔起来,歇斯底里地高声呼喊道:“怎么会这样,小娘说只要拿捏住了一家子的名声,便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不会的,不会的,定是、定是你们没用心,我不管,你们都给我去想法子,我嫁不进去谁别想好过!”   林老太太怒不可遏,把桌几拍得震天响,厉喝道:“岂由得你放肆!来人,再拿一杯鸩酒来,她不肯喝就给她灌下去!”   两个粗壮婆子死死按住叫骂不已的娇云,她犹如一条甩着尾鳍垂死挣扎的鱼,俏脸扭曲,神情可怖,幼云舒云心里一阵泛着恶心的难受,双双背过身去不再偷看。   大概是娇云的命不该绝在今日,还不等郭妈妈倒好一杯新酒,门外忽地跑进一个老脸皱成一团的婆子,她来报说舅太太已进了二门,正往鹤寿堂这边过来。   娇云一听也不挣扎了,十根手指慢慢松脱了婆子们的衣襟,半疯半傻地喘着粗气笑道:“哈哈,我不该死,老、老天不叫我死,这是、这是放我一条生路呢!”   底下的儿孙们闻言俱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望向堂上的林老太太,老太太踌躇片刻,认命似的缓缓道:“舅太太想必就是来过问此事的,咱们既是一棍子打不散的亲家,少不得要老老实实透个底儿了。如今闹成这样,以后哥儿姐儿们就更要靠舅老爷多帮衬了。”   林老太太瞧着这满地的狼藉,接待外客实在不像话,便一挥手叫婆子们把娇云架到边儿上去,暂且容她多活一会儿,下头的丫鬟手脚利索地拣拾起茶碗的碎瓷儿,郭妈妈则小心地把银杯白绫藏去了里间。   张夫人走进来时,林家众人俱已重整了神色,陆氏假作自然地接了她上坐,又叫几个孩子来见了礼——除了被扣在一旁的娇云。   张夫人略看了看地上没来得及抹去的茶水渍,便知林家刚刚闹过一场,她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寒暄了没几句便径直提了起来:“看样子是我来得不巧了,不过这事儿不来问上一问也是难得安生的,昨儿国公爷就三催四催的了,拖到今日少不得要来叨扰府上一回。”   林老太太心中一刺,面带羞愧,沉声道:“我们家出了这样没脸的荒唐事,只怕也叫国公府受了带累,来问一句也是应该的,舅太太尽管说,我们无有不答的。”   张夫人朝满头血污、狼狈不堪的娇云瞄了一眼,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笑了笑改口道:“原本是想问问究竟是家里的哪个姑娘出了事,外头众说纷纭也没个准数儿。前夜国公爷在家愁得觉都睡不着,生怕是幼云出了这个岔子,还是昨儿承宣伯夫人递话来打了包票说绝不是幼云,我们这才放下了一半的心。眼下…呵,也不用问了。”   幼云挨着舅母的大椅抬头看了看她,见她神色间一片坦然大方,不由得暗叹:地位高腰杆硬就是不一样,亲疏之别也是可以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的。   林知时好似叫人照脸上扇了两个耳光,羞惭得抬不起头来,只朝张夫人一拱手,歉然道:“家里管教不严酿此大祸,叫舅老爷舅太太看笑话了。”   “都是亲家说什么笑话不笑话的,不过…府上预备如何了事?”张夫人素不爱啰嗦客套,只拣了最要紧的来问。   “家门不幸,也不怕说出来叫舅太太再笑几声,我们婆媳今早腆着脸求到人家的门上去了,唉,没能成事…为今之计只有先了断了这丫头,回头再想法子慢慢收回些脸面罢。”   娇云惊惧交加地摇着头,纵使嘴里塞着抹布也奋力哼出了几声,张夫人闻声冷冷地看了看她并未理会,转过头宽慰道:“现下外头还在猜那日掉下来的到底是你家大房的姑娘还是二房的呢,不如趁这空当儿快把该抹去的都抹个干净,能叫外头少议论几天也是好的,待风声一过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在张夫人看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幼云的堂姐出事总比庶姐出事要好上一点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幼云只听了第一句便觉脑袋嗡嗡的,微微侧身悄悄看向舒云,舒云像只躲在草丛里却还是被老鹰捉拿住的兔子,瞪大了秋水般澄澈的眼睛回给她一个惊慌失措的表情,两姐妹颇有默契的心下一沉。   陆氏也觉出不对来,赶忙殷勤地给张夫人换上一个烧得火热的手炉,半遮半掩地试探道:“可叹我们家急得都要一头撞墙了,外头的人怎还猜来猜去的?京里说大也不大,七丫头也出去见过好几回客,灯会上竟没人认出她么?”   憨直的张夫人并未察觉异常,慢条斯理地把手炉塞进暖手抄里,漫不经心地答道:“你家七姑娘掉下楼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带着面具呢么,这谁能认得出?我们原还想打听下是哪个丫鬟跟去的,也好心里有个底儿,没成想连那丫鬟都是个脸生的。”   幼云猛地想起被陆氏打断了腿的绿蜡,她比丹珠要机灵些,平日都是她跟着娇云去赴会见客的,只不过前几日绿蜡感了风寒,这才换了没露过面的丹珠顶上,是以外头没什么人认得丹珠。   林老太太半生浮沉何其机敏,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慢慢坐直身子,心不在焉地吹了吹碗里的茶叶,接口道:“是了,那面具是在会芳园门口的小摊儿上买的,挑来挑去只有梅花鹿样式的还能看得过去,姑娘们便都选了一样的。”   陆氏似是陡然想起什么,面上未露异色,只在手底下把一方蚕丝手帕揉成了一团捏在手心,幼云隔着珠帘看不真切,却和陆氏心有灵犀地记起了同一个富态和气的身影。   林老太太自也明了,往下再与张夫人闲聊了两句便作出一副头痛虚弱状来,只恳求张夫人将此中内情回去说与国公爷听听也就罢了,暂且不要透露半点出去,就让外头的人再胡乱猜度几天,也给林府一个喘息的机会。   张夫人为人直率却也不至于没有眼色,又见娇云还被架在那里等候处置,便一口答应下来,随意扯了一个理由就匆匆告辞回去与夫君通消息,也给林府自家人腾个地儿。   屋里陷入了一片令人心慌的安静,舒云低着头站在一边充木头,幼云两边各看了一回也不敢吱声,娇云则像是被人抽走了魂儿,竟是生生愣住了,满屋子大概只有一个憨头憨脑的简哥儿还没反应过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林老太太的脸色翻页似的变了几变,林老爹苦笑一声,看着舒云就像是在看一件心爱的珍宝缓缓现出了一道裂痕,又心疼又无奈。   犹豫了半晌,林老太太神色黯然地叫哥儿姐儿们先回去,只说晚间再叫他们来,娇云被婆子们拖到门槛边时忽地魂魄归位,竭力甩头吐掉布团,疾呼一声撂出半句问话:“你们、你们是不是想让八……”   婆子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捂住她的嘴,连拽带扛地把她带了出去,硬是让她的后半句话堵在了喉咙处翻滚不止。   后头的大半天幼云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着舒云,两个姑娘午饭一口没吃,只枯坐在炭盆边一个兀自出神,一个赔着小心。直到春溪小心翼翼地进来问要不要传晚饭,幼云才惊觉天色已晚,竟快要到戌时了。   舒云收回飘出十里外的思绪,顶着一脸呆笑问了问幼云要不要传饭,幼云原本真觉腹内饥馁,但见到她这副古怪的神情,惊悚之下便是山珍海味也没了兴趣。   舒云起身摆摆手示意一众丫鬟婆子都出去,边拉着幼云往里间走边道:“正好,我也不饿,就是坐久了腰酸,陪我去躺会儿罢。”   两个云并排仰躺在炕上,幼云默默地捉来舒云的一只手捂在怀里,明明谁也没提什么,她忽地鼻头一酸,莫名其妙地就有点点泪意涌将上来,一颗心就像一间闭门阖窗的空屋子,只闷闷的难受。   舒云偏过头来看着她,语气平淡得好似今日无事发生:“怎么了?我都还没哭呢,你倒要抢个先了。”   幼云也偏过头去傻笑了一下,答非所问道:“我想起当初外头传说明乐郡主在家闹腾着不愿嫁去都督府的时候,我们几个闺学里的小姐妹暗地里论了一番,这种事若是落到自个儿头上该当如何。”   “然后呢,她们怎么说?”   “自然都说了愿意,只不过理由不一。这会儿我倒觉得只有程宁说得最戳心,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咱们原就是没得选的。”   舒云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宽慰幼云,又像是在宽慰自己:“我想明白了,吴家没什么不好,甚至还是我高攀了呢。便是这般进门不光彩,吴夫人要给我脸子瞧,我受着就是了。”   “那…还有那样一个表小姐在呢,你就不担心吗?”想起这茬儿幼云总觉得很不安,那可是青梅竹马的初恋呢,未必就没了下文。   “担心呀,但你不是说了吗,咱们没得选。”舒云说完这一句两姐妹俱没了话儿,未来婆母从宽和风趣还有姻亲关系托底儿的辛夫人,换成了今日一点面子都不肯给的吴夫人,说不在意不难受那都是假的。   “姑娘,老太太请你过去呢。”春溪怯生生地站在地下来请舒云。   “没有叫我么?”幼云翻坐起来,急着要穿鞋下地。   “没有,只叫了我们姑娘一个。”春溪轻巧地为舒云穿好鞋,又捧过一件青莲绒灰鼠斗篷,舒云取了来披上身,回头对跟随其后的幼云道: “你已经陪了我大半天了,外头也飘雪了,快些回宝念斋罢,我一个人去就成。”   幼云顿了一下,在舒云一脚踏出门槛的那一刻猛地追了上去塞给她一个手炉,面色果决坚定,语气铿锵有力:“你去了那里要是不愿意就直说,不必为着我们兄妹几个硬扛,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我反正看得开,就是落去个什么庄户农家都能活,但若要我踩着姐姐的脊背往上爬,便是能嫁去神仙洞府也不得快活!”   舒云在门槛边定定的站了一会儿,粲然一笑,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留,只拢了拢斗篷便出了院子,看着满天雪花飘飘悠悠地落在她的身上,幼云浑身发冷,打了一个哆嗦。   对幼云来说,舒云实在是个很好的姐姐,她不作不闹也没有坏心眼,便是生出一点点少女心思都立刻捂个严实,唯恐给别人添了一丝麻烦去,两姐妹同处一块儿这么久,连句吵嘴也没有,刚才说的话虽然有些冲动,但幼云都是真心的。   这一夜闹腾了两日的林府好不容易捡回了些许安宁,除了三个云不约而同地睁眼到天明,就连鹤寿堂廊下暴躁不安的八哥都好生歇息了一晚。   隔天林氏父子三人若无其事地出门上朝,林老太太婆媳重整旗鼓杀去了都督府,又只剩幼云舒云留守在家。   不过这回情形大不一样,林老太太下午回来的时候简直步行如风,后头眉欢眼笑的陆氏差点儿都赶不上趟儿。   林知时在鹤寿堂抓心挠肺地等了一下午,见此心头立刻乌云尽散,按着昨天的例子把两个云赶去了梢间,接了林老太太上坐,奉上茶水就迫不及待问道:“母亲,此番可还好?”   林老太太美美地呷了一口茶,面色明朗,眉头舒霁,笑呵呵地答道:“那自然是好的!吴家已经应下了,我和太太又与他们对过了几遍词儿,约好明儿一早便一齐把消息放出去!”   陆氏利落地脱下斗篷扔给王昌瑞家的,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挽着林知时的胳膊,也给他吃下了一颗定心丸:“老爷放心,一概都妥了,舒丫头虽还没及笄但也只剩个把月了,咱们只说是年后初十定下的这桩婚,还没来得及知会亲朋便出了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岔子,这一项儿定能圆过去。”   林知时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抚掌而笑:“好,好好!如此咱们也可睡个安心觉了!过两天我便去给孟府递个信儿,策哥儿的事得快些操办起来了,待忙过了他那头儿,再来顾舒云的!”   梢间的两个云听到事情落定后,远没有外头大人们那样欢呼雀跃,幼云瞧着舒云云淡风轻的脸庞,略微动了几下嘴却一个字也没吐得出来,她拿不准这种情况该不该随周围的婆子丫鬟们一起道一句恭喜。   论门第家底,左军都督的嫡长子配一个户部侍郎的庶女那是绰绰有余,但舒云那样一个恬静安然的性子去到一潭浑水不知深浅的吴家总不能说是幸事吧?   吴夫人多少有些被迫接受这个儿媳的意思,只怕心里膈应得厉害,还不知会如何锉磨儿媳呢;华枝表妹现下是偃旗息鼓了,但人生还有几十年要过,谁知道哪天那吴宣会不会一抽风,又搞些什么暗度陈仓的小动作。   这潭浑水未来很可能升级成一个大泥潭,幼云对八姐夫一家属实没什么好感。   外间的大人们无暇顾及小姑娘七拐八绕的想法,他们有更要紧的事要谈。   “老太太,那日还有一个辛夫人是知晓内情的,虽然她至今没露什么风声出去,但难保……”陆氏虽然高兴,倒也还没忘了这茬儿,一坐下便急急地问了出来。   林老太太转弄着腕儿上的碧玉竹节镯儿,嘴角勾着一抹坏笑,很有几分把握道:“我那侄儿媳妇是个聪明的,你瞧外头风言风语都传成什么样了,她也只缩着脖不曾漏出一句去,往后也不会说的,只管把你们的心放回肚子里去。”   陆氏素来信重经验老道的婆母,少不得借机奉承一番:“辛夫人果真是个好的,顾念着两家的情谊都没去外头掺合,但凡前两日她说了些什么,咱家就真的是回天无力了。”   “哼,咱家的丫头又不是她生的,她顾念个什么劲儿!明白的告诉你,她闭口不言那是生怕别人晓得她曾来相看过咱家的姑娘!你可别见她笑得像个弥勒佛,就把她当个宝供起来,我那侄儿一家都是泥鳅投的胎,滑溜着呢!”林老太太连连摇头,褪下腕儿上的一对玉镯搁在桌上,又补道,“听到灯会上咱家的姑娘出了那样的事,她躲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自己满天下的说去!”   “可咱家的脸面已经挽回来了,往后辛夫人会不会哪天闲聊的时候一不当心,又提起了灯会上舒丫头是一直与她在一块儿的?”陆氏说出了里外所有人的担忧。   林老太太大手一挥,显然已想好了后招:“明儿我就找她去,她若敢漏出一句令咱们在京城混不下去,那我老婆子干脆破罐子破摔,出来认了说是我教七丫头这么做的,辛家每一代都有这么教过姑娘们,我也只不过是依葫芦画瓢往下传罢了。三人成虎,只要外头有一个人信了,她家姑娘也得陪着我家的丫头们都到庵里当尼姑去!我看她敢不敢拼着全家姑娘的名声不要给我出去乱说。”   林老太太原就不是个什么慈善心软的人,既说得出就做得到,若真让外人晓得这么一番狸猫换太子的戏码,林家立刻就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搞不好一家人齐齐整整跳河的心都有了,不拉上几个垫背的黄泉路上都走得不安心。   况且自私如她,连亲生的儿孙还有看不上眼的呢,更不谈对娘家能做得有多绝了。   幼云在里间听了忍不住暗暗竖了一下大拇指,祖母厉害呀,这法子虽然太狠了些,但实在是有威慑力,辛夫人的女儿孙女一大堆,万不敢冒这个风险,必定帮着林家一起捂得严严实实的。   林老太太对此事毫不担心,提过一嘴便撂了开去,转而细细计较起二房来:“咱们的事儿是了结了,二房那帮混账东西该算的帐还得同他们算!七丫头么,起码得叫她活过三年五载的方才不叫外人生疑,但也再不可放她出去了,这样罢,这阵子先关押在柴房,叫她吃足了苦头。对外么就说家里近日喜事多,不得空带姑娘们出去见客,只要搪塞过这两个月,待策哥儿的事一完便都好了。”   挺好挺好,免了出去交际的繁杂事儿,算是有正当理由摸鱼了,幼云恨不得举双手双脚表示赞同。   “这好说,策哥儿的婚期本就赶的急,一时顾不上家里的丫头也是常理,外头人不会起疑的。那往后…总不能就一直关着罢?新媳妇进门少不得要见小姑子的呀。”孟家门生故吏遍天下,对策哥儿的前程大有助益,陆氏对待这位新媳妇很是谨慎。   “那就在新媳妇过门前两天说七丫头染了风寒,不宜见人,后头就说越病越重,买了多少替身丫鬟入空门也不管用,不得以之下只好送她进尼姑庵带发修行了。”林老太太大半辈子走过来,戏折子可没少听,编起瞎话来一套一套的,听得里外的大人小孩直发愣。   好吧,风寒在古代也是会病死人的,而且还容易传染,新媳妇过门自然是不能过了病气去的,如此便可免去一见了,幼云深觉祖母编的理由虽然离奇了些,但很实用。   林知时夫妇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了,便都认真记下,点头应了。   林老太太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娇云这个后顾之忧,往下便扮上了青天大老爷,决心要主持公道了。   她郑重其事对林知时吩咐道:“哥儿姐儿的事有我们婆媳俩操持着,你快给我修书一封,派个最牢靠的人快马加鞭的送到梧州去,信里写得模糊些,要紧的话儿只叫送信的人去口传,务必给二老爷讲明七丫头干的好事!再者,叫他把七丫头的嫁妆统统换成银票,交给送信的人带回京来!”   林知时猜得出林老太太这是打算拿娇云的嫁妆贴补给被拉出来顶缸的舒云,心里也觉得自己闺女平白就要给二房填坑,合该得些补偿,因此乐见其成,笑道:“我明儿一早就派李富去送信,保管给您把话带到,只是二弟肯不肯就……”   大儿子和小儿子总少不了这种互相使绊子的时候,林知时自觉这次是受了委屈的一方,挤兑起二房来也很理直气壮。   果然,林老太太虎眼一瞪,拍桌骂道:“他敢!还反了他了!去告诉他,该给多少可得仔细掂量好了,他平日不是颇疼七丫头么,这副嫁妆她横竖是用不上了,不如痛痛快快地拿了来抵罪!若是送来的数目叫我看出了糊弄之意,哼哼,让他先称一称自己那把骨头有几两重!”   林知时心情大好,又假模假样地替二弟作了一番保证,显示他做大哥的胸怀宽广,不与那等不争气的混不吝计较。   幼云在隔壁听了直发笑,平时捋着胡须装深沉的林老爹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都多大年纪了还在意与弟弟争宠爱呢。   林老太太越看着大房一家是如何的步步高升,就越觉得二房是扶不起的阿斗,虽说五个指头伸出来总有长有短罢,但这也差太多了,怨不得她愈加偏心大房。   她对二房那一窝糊涂蛋实在没信心,又加送了一道紧箍咒:“传我的话给二老爷,娇云的事他务必给我守口如瓶,只许他夫妻二人知晓,尤其那狐狸小娘万不可让她知道了,敢有一点儿风声漏出去,我是个年老糊涂的,也不问什么缘由情理,一概都告他们忤逆!”   这已经是林老太太第二回 提出要告二房忤逆不孝了,林知时不敢不上心,连忙言说李富口条极好,一定把话全数带到。   林老太太思索了一会儿,又把上次说要召二房太太进京的事拎出来重提了一遍:“二房太太还是要叫她上京来一趟,只不过不用急,叫她四月再起程,紧赶慢赶的差不多六七月能到就成,到时候咱们就说是娇云病得不轻,她母亲来看看她。还有,那个小娘一定要给我带来,再把她放在梧州,好好的一个家都要叫她搅散了!”   陆氏在下首猛力点头不止,只差高呼婆母英明了,这梧州小娘害得大房折进了一个姑娘,也该叫她掉层皮!   末了,林老太太唤来两个姑娘,拿一方手帕小心地包起桌上的两个碧玉竹节镯递给舒云,道:“这是我当年出嫁的时候我母亲从腕上抹下来给我的,今儿便给了你罢,祖母知道让你担下这桩叫人恶心的事是委屈你了,可咱们一家还得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是不是?你放心,该补给你的祖母一定给你做主,一样也不会少了!”   舒云心里已然认命,乖顺地点头接过玉镯,一出了鹤寿堂第一件事就是拉住只想回去补觉的幼云,爽快地分给了她一只。   幼云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镯子,犹豫着:这是…昨天陪聊的工钱还是昨夜通宵的慰问金? 第三十二章   今日陆氏刚去孟家讨回了一张大红双喜洒金帖, 明儿还得起个大早去大觉寺请高僧合八字,但晚间她却不急着回去歇息,只端着一个粉彩过枝小瓷碗,边搅动着里头的五红汤边与婆母聊些家常。   “从明儿起宋国公府的闺学便散了, 我原以为幼云那丫头该高兴得合不拢嘴, 没成想今儿下学回来时眼睛还红红的呢, 想是在春晖馆哭过一场。”陆氏先恭敬地把五红汤奉给了林老太太,才在对面一张搭了姜黄宝瓶刻丝椅袱的大椅上落座。   林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尝一口汤, 不怎在意地接口道:“一屋子姑娘天长日久的处了这么久, 一朝分别哪能不掉几滴眼泪呢?也就这一两年便要一个接一个的各自嫁人了,往后说不准十几年都见不上一面呢。”   “今儿我还听孟夫人说呢,说是宋国公府的霜姐儿、雪姐儿都已定好了人家,待年底过了门便要随夫家出京到任上去了, 这可说不好哪年哪月才能再回京来呢。”陆氏想起第一回 带幼云进春晖馆时见到的那群俏生生的小姑娘,嘴角弯了弯, 又叹了一句:“日子过得真是快, 一不留神个个都长成大姑娘了。”   林老太太瞥了一眼陆氏, 凉凉地提点道:“你别光顾着看别人家, 我问你,前儿让你给承宣伯府送帖子去,陶大娘子可有回音?”   婆母的吩咐陆氏岂敢阳奉阴违, 连忙答道:“昨儿一大早就送去了, 到了晚间府门都快落锁了才有回话儿递进来,今儿又忙着讨孟大姑娘的生辰八字,还不得空告诉您呢, 陶大娘子已应下了, 舒云的及笄礼她一定来。”   上次的晴和楼风波已被吴林两家的一纸婚约压了下去, 承宣伯夫人也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见林家不仅平安无事,还多了个都督府做亲家,权衡再三重又对林家热络了起来。   林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面上浮出几分欣然之色,把威国公夫人又赞了一遍:“舅太太真是个又爽快又守信的人儿,只上门跟她求了一回便严严实实的替咱们瞒了下来,不像我那侄儿媳妇,哼,还想跟我摆谱呢,也不想想她那点道行够不够与我斗上一个回合的!”   舒云已定给了吴家,林老太太便断了与娘家亲上加亲的念头,数落起来自然不留情面。   “只怕今年咱们腾不出手来招呼承宣伯府呢,策哥儿这头儿再快也得四月中才能完事,中途三月还有个八丫头的及笄礼夹在里头,再往下吴家定了五月十六来放小定,咱们还得办嫁妆、挑陪房。哦对了,七八月二弟妹也要上京来呢。”陆氏掰着手指头数了一遍,怎么算都觉得今年的事务排布得太紧凑了些。   林老太太低头喝了几口汤,再抬起头来时已换上了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含笑道:“不急,九丫头后年才及笄呢,陶大娘子的宝贝儿子咱们还有的是功夫慢慢相看。再说了,明年春闱又要出一班新科进士了,咱们又不是非得吊在韩家这一棵树上,暂且只作平常往来便好。”   陆氏低头笑了笑,她明白婆母的意思,这是说陶大娘子要摆派头便让她摆个够,礼尚往来,咱们林家也先吊着她。   林老太太喝完最后一点热汤,唤来婆子收走空碗,又叫了一个小丫鬟坐在炕下替她捶腿,自己则半靠在葱绿折枝大迎枕上昏昏欲睡,口里还有一事放心不下:“家里知晓内情的那些下人们都安顿妥当了?”   这点子弹压下人的手段陆氏还是有的,她从郭妈妈手里接过一个汤婆子,亲手给林老太太塞进了被窝又掖了掖被角,胸有成竹地答道:“都妥了,他们都是咱家的家生子儿,一家老小都靠着府里过活,一份赏钱发下去无有不应的。我都敲打过他们了,若敢漏出去一句,那便是摔破了一家子的饭碗,杖责发卖是一个都跑不了的。”   林老太太眯着眼睛微微点头,懒懒的说了最后一句话儿:“这阵子里外操持婚事要辛苦你了,不过待新媳妇过了门,你便能卸下担子,享享儿媳的福了。”   陆氏听了只干笑了两声,僵着脸告退出去,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林老太太这是在暗示她放权给策哥儿媳妇呢!   王昌瑞家的第一个替陆氏鸣不平:“老太太也忒着急了,一个刚过门的年轻媳妇,自己院儿里那一亩三分地还理不明白呢,如何就能掌家了。”   “啧,你说话当心些!”陆氏把一支梅蝶点翠银簪重重地拍在妆台上,低头闷闷道,“老太太和老爷看重孟家,自然要抬举新媳妇,反□□中庶务早晚是要从我手里慢慢渡给她的,不如就顺了老太太的意思罢。”   王昌瑞家的跟了陆氏这么多年,从一等大丫鬟一路做到陆氏手边最得力的内管事,如何听不出她语气里的怅然,很乖觉地为她揉捏着肩膀,宽慰道:“如此也好,有新媳妇理家管事您也可以得些清闲,咱们只安心把自个儿的身子养养好,再生个哥儿那便圆满了。”   陆氏怔怔地盯着铜镜中疲惫倦怠的面容,伸手摘下鬓边冒出来的一根白发,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   二月林府一口气替策哥儿过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五大关,三月又替舒云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回及笄礼,满府喜气盈门,倒也无人再提前事。   舒云上回不肯吃独食,大方地分了一只竹节玉镯给幼云,那幼云自然也不能小气,在宝念斋翻箱倒柜了一番,摸出了一个七八两重的点翠狮子球金锁宝石项圈并一对金丝小圈明珠耳环,算作及笄礼物送给了舒云。   唔,幼云虽然有些肉疼,但陆氏很快又给她补来了十好几套衣料名贵、做工精细的新衣,以及满满一匣子新打的珠宝首饰,理由很简单,新嫂子要过门了,做小姑子的须得添置几套像样的衣饰,方才不至于在新人面前丢架。   幼云摊着双爪,眨眨眼睛,当初要附闺学的时候大姐姐说过什么来着?这叫排场,面见出身高门的新嫂嫂就更得讲究排场了。   不过很可惜,幼云作为未成年的小姑娘,既不能陪三哥骑着高头大马去迎亲,也不能跟着一帮嬉皮笑脸的老油条去闹洞房,只能从豪气的嫁妆单子上感受了一把新嫂子的排场。   一应红木家具自是不用说,塞满三个院子都绰绰有余了,那些成箱抬进来的衣料首饰摆件,幼云翻了好几十页下去都没能翻到底,更不谈那些按百亩来起算的田地庄子及各类铺子了。   成婚第二天,幼云才得以在嘉福居见到这位嫁妆颇丰的旧日同窗。   与往日素丽的穿戴不同,今日孟书月穿着一身大红遍地金如意纹褙子,下头配着一条密织金线合欢花长裙,头上一支极贵重的点翠镶珠缀红宝大凤钗引得幼云暗暗咋舌。   林行策言行间一派温柔体贴,领着孟书月来给长辈们见礼,她面颊微红地给公婆敬了茶,林知时坐在上首频频微笑,显然对这个儿媳十分满意,陆氏不敢怠慢,早有准备地抹下一只翡翠手镯,满面慈爱地塞给了新儿媳。   往下林知时摆出一副封建家族大家长的架子来,三句训话里夹着两句“开枝散叶”之类的期许,倒也不至于把新儿媳说得羞红了脸。   幼云带着几分别扭给孟书月见了礼,孟书月也装模作样地扮了一回贤惠嫂子给了她一个大荷包做见面礼,两个女孩面对面偷偷抿嘴一笑——旧日同窗变姑嫂,这感觉真奇妙。   三朝回门后没几天,陆氏便把孟书月召进嘉福居交办府内庶务,顺便还捉了闲来无事的幼云在旁作陪。   因姑嫂俩是多年的闺学同窗,说起话儿来远比陆氏这个婆婆轻松随意些,陆氏便只带孟书月认了一遍内院的大小管事,只要人脸对得上人名儿即可,至于她们各人的详情,自有幼云来给她排雷。   “这个管厨房的项妈妈是春桃的娘,最是个实心可靠的人,手脚也干净,那些猛捞油水的事儿她不敢做的。”幼云把新嫂子请到宝念斋左梢间,摊开一本花名册,指着上头的人名从最熟悉的开始讲起。   “这个负责采买的马婆子你可得留心,我们姐妹俩头一次协理家事就差点叫她耍了一回,她见你年纪轻面皮薄,没准儿故技重施呢。”遇到确有偷奸耍滑不良记录的仆妇,幼云也毫不遮掩,直白地指出来提醒一番。   孟书月在闺学里就是最认真踏实的姑娘,现下知道幼云是好心地在替她摸排仆妇们的底细,更是拿出十倍的用心来细细记下。   春桃周到妥帖地派了香蕊去请孟书月的陪嫁丫鬟柳儿、榆儿到下房吃茶,自沏了两杯香气清高的君山银针奉与那一对姑嫂,又忙不迭地端了两盘果脯蜜饯搁在案头供她们取用。   夏菱不与她抢这些讨好卖乖的细碎活儿,只站在案边口齿伶俐地给幼云作补充:“……这个王妈妈原来是管库房的,后来被两位姑娘揪住了她以次充好的错处,太太一气之下就把她打发去看守空屋子了。”   这个王妈妈不是原配张氏的陪房,夏菱说起来毫无顾忌,倒是下头添茶送水的春桃闻言面色一滞,那王妈妈是林府旧有的家生子儿,还是她的干娘呢。   幼云没功夫理会两个大丫鬟之间暗戳戳的争风,说到最后敲了敲花名册,给孟书月圈出了两个重点人物:“这两个想必嫂子已经见过了,烟杏她细致贴心,之前三哥哥的衣裳鞋袜都是她打理的,香梅呢很是干练爽利,三哥哥院儿里的丫鬟婆子们都靠她管教着。”   孟书月轻轻一笑,似是早知会有这么一番,淡定道:“多谢妹妹了,若不得你这番提点我都不知道要摔多少个跟头呢。这两个我都是晓得的,只是人人与我提起她们都只说她们有什么好处,不知道我能不能在你这儿讨到一句实话。”   什么实话,就是坏话呗,幼云生出几分负罪感。   “这…我寻常也不怎去三哥哥的院子,至多不过经她们的手传过几回东西罢了,我瞧着两个都是老实的。”幼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掺和了,无论是哪个通房因为她的话成了被遣出去的那个,她都会愧疚终生的。   孟书月啜了口茶来遮掩被拒绝的尴尬,嫣然一笑,自顾自地解析起来:“我虽来了没几天,但也暗自观察了一回,烟杏果真是个体贴入微的,替我们打理被褥火烛那叫一个得心应手,我真是极喜爱她的!哦,那香梅也不错,做事利索可靠,里外也能照应得起来。”   幼云听了心下一叹,瞧瞧人家这说话的艺术,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隐约透露出了结果,偏还叫听着的人不好挑明了追问,春晖馆真是卧虎藏龙呢。   待孟书月走后,春桃一边收拾案上四散的书册碗碟,一边随口叹道:“听大奶奶的意思,香梅姐姐大概是留不下来了罢。”   幼云移开盖在脸上的旧账册,从黄花梨小榻上翻坐起来,摇了摇头纠正道:“非也非也,估计要走的是烟杏哦。”   春桃手下一顿,面露不解,夏菱过去不客气地端走她收拾好的木托盘,有些得意地笑道:“大奶奶说得你没听见么?烟杏姐姐是近身服侍的三哥儿的,又如此温柔殷勤,情谊自然不一般了!”   “促狭鬼,再浑说!叫赵妈妈来打你手板!”幼云佯装大怒,随手向夏菱丢去一个软绵绵的荷包,夏菱一闪身捞住了荷包,端着托盘就往门外溜,口里淘气地谢道:“谢姑娘赏!” 第三十三章   入了盛夏, 小暑连着大暑,十多天不见一滴雨,蒸腾的热气伴着声声蝉鸣直叫人平添了几分烦躁。   彩鹃才不过到二门处走了一个来回便已汗流浃背,新换的一件缥碧小衫粘乎乎的贴在背上, 偏还得耐着性子替阶下磨磨蹭蹭的贵妇人打起竹帘, 小声劝道:“二太太, 快进去吧,日头这么毒怕热着您, 也别叫老太太在里头等急了。”   二太太殷氏神情瑟缩, 苦着脸不情不愿地挪步进屋,后头跟来的一个身着洋红衣裙的妖娆女子则活泛多了,贼兮兮地转动着一双美目四下乱瞟,引得门边迎待的郭妈妈一阵皱眉。   殷氏战战兢兢地走到堂中给林老太太见了礼, 与陆氏妯娌两个互道了声好,又见过了刚进门几个月的新媳妇孟氏和两个姑娘, 慷慨地舍出了三个鼓鼓囊囊的大荷包作见面礼, 满屋的女眷俱是好声好气地同她说着话儿。   这番情形与她预料的相去甚远, 老太太竟然没有一进门就叫她跪下领罚, 侄女们也没有拿刀子般的眼神剜她的肉,甚至陆氏还替没来见客的哥儿告了罪:“两个哥儿一早就上朝去了,这阵子外头事情又多, 只怕得晚间才得回来呢, 我这里替他们先赔个不是。”   这回真不是大房要给殷氏脸子瞧,故意叫两个哥儿拖到晚间才去见婶母,而是那两个不安好心的道士似乎又整出了什么幺蛾子, 太子党人这几天正焦头烂额地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呢。   殷氏这趟本就是负荆请罪来的, 哪里还敢摆婶母的架子, 连忙客气几句,瞄了一眼婆母阴晴不明的脸色,又很会讨巧儿地把两个哥儿狠夸了一番。   幼云站在下首暗暗笑了笑,二太太算是个机灵的,从进门起就把大房的几个孩子挨个儿夸了个遍,偏偏绝口不提二房的失踪人口娇云,这莫不是想蒙混过关?只怕没那么容易。   果然,闲扯了几句家常后,耐心渐失的林老太太忽地黑眸一凛,在兴师问罪前先把两个姑娘和孙媳妇支了出去:“策哥儿媳妇,前儿大福庄的李庄头不是送了好些鲜藕来么,你去着人叫厨房给咱们做几个冰碗子来吃,顺道儿把两个姑娘捎回去歇个午觉罢。”   姑嫂三个都是聪明人,知道一场狂风暴雨是免不了了,为给出手大方的婶母留点面子,都十分配合地告退而去。   幼云这次双管齐下,派了银环和叶子分两路去探听鹤寿堂里是如何的风雨大作,但可惜的是这回郭妈妈亮出了真本事,把鹤寿堂里外箍得极严,除了廊下的八哥,连一只鸟都不许飞进院子。   银环很受挫,沮丧着小脸干巴巴地倒出些边角料:“那边连院墙外都派人守着呢,我才转悠了半圈就差点被郭妈妈拧了耳朵,临走时只听到里头传来咣啷一声,大概是摔碎了茶碗,动静还不小呢!”   叶子歪着头仔细回忆了一遍,也抠出了些细枝末节:“我听陈妈妈说,里头好像还动了板子,也不知是谁叫得那么尖利,可把我吓坏了。”   幼云听了扁扁嘴,晚上还要摆家宴呢,总不能先打了二太太一顿,叫她顶着鼻青脸肿的惨样儿上桌吃饭罢,挨打的肯定是娇云的小娘了。   “姑娘,你说这回二太太来了,会不会也把七……”银环才说了一半便被夏菱递了一个眼刀,一惊之下差点咬到舌头。   幼云忙着摆弄桌上堆成小山的金银细软,预备从里头挑几件送去给舒云添妆,头也没抬回答得很干脆:“不会,祖母素来果决,别说七姐姐是一辈子也翻腾不出来了,连她小娘都难得善终!等着瞧吧,祖母叫婶母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可不只是为了骂几句出出气的,总得把过场走全乎了才能不叫外人生疑。”   幼云眼明心亮,猜人猜事大多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回也不曾失手。   二太太殷氏前脚刚起程回梧州,林老太太后脚就寻了一个月黑风高夜把娇云送进了京郊的某个庵堂,对外只说她母亲和小娘都来看过她了,眼瞧着闺女快要不成了,都哭求林老太太放她去庵里带发修行,兴许病就能好了。   哦,殷氏走的时候带来的丫鬟婆子一个不少,只有那抹水红衣装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送她上马车的婆子回来后都说她笑得眼角皱纹都多了几条。   一刀剪除了心头大患,林府余下的日子便顺当多了,陆氏把大半家务都陆续交与了孟氏掌管,自己则专心为舒云筹备婚事,先从李富带回来的一叠银票入手,与林老太太仔细合计了一番。   “依媳妇看,这些银子拿去买田地庄铺更合算些,新媳妇进婆家总少不了用钱的地方,上下的公婆弟妹以及丫鬟婆子哪处不得打点,多带些出庄子铺子去也多份进项儿不是?”陆氏把一叠银票捧至林老太太跟前点了点数,显然已经想好了如何排布。   林老太太也是打年轻媳妇过来的,点点头深以为然:“不错,就这么去办!遥想我当年年纪轻不懂事,死哭活求叫我母亲给我带了许多珍宝摆设来充派头,没过几年就被一堆妯娌姑子东摸一个西讨一个地掏腾光了,没的便宜了旁人,远不如换些田地庄子好,还能贴补贴补家里呢。”   陆氏受了夸奖,劲头儿倍增,回去又把陪嫁班子倒过来翻过去地腾换了好几遍,再三权衡之后才终于在重阳节前一天拟好名单,这时距舒云出嫁已不足一月。   这一回幼云恰巧赖在祖母处讨教针线技法,赶着在舒云出嫁前亲手给她绣成一方莲卧鸳鸯的蚕丝帕子,也算是一份黄白之物所不能匹敌的心意了。   陆氏越过专心致志收尾的幼云,只把陪房单子递给林老太太,笑道:“老太太,这是刚拟好的陪房班子,请您过目。上回说的春溪夏芙那两个丫鬟,我已把她们一家子都添进去了,还有您给的一个彩鸢,她老子娘来陈情,说是早就与庄子里的表哥定了亲了,我便做主把她夫婿一家也拨了过去。”   幼云眸光闪了闪,暗叹世人果然都是拜高踩低的,八姐姐这门婚虽然内里乌糟糟,但外头看着却是风光高嫁的,想跟着去享福的可不在少数。   林老太太如何不知下人们的这点小心思,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便道:“整家陪过去也好,不叫他们受骨肉分离之苦,也不易生二心。”   幼云仔细想了想大姐姐和孟氏的陪房,似乎也是这般一家人齐整的占大多数,有了家人在旁互相牵绊,更不怕他们不尽心了。   林老太太通篇看了一回甚觉满意,陆氏凑上去接过单子,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里头原还有一个叫苗儿的丫鬟,我瞧着不妥便拿下去了,虽然八丫头挺想带她过去的,但我几番犹豫还是拦下了。”   出嫁在即的姑娘都是家里条案上供着的宝贝,若提了什么要求,主母一般是轻易不会驳回的,幼云很好奇这个苗儿到底如何不妥。   “这个苗儿似乎只是个三等丫鬟罢,平常都不大到屋里伺候的,不过是多出一份月例银子,带过去也无妨。”林老太太心知舒云这回受了委屈,日后去到吴家只怕在吴夫人手底下也难得松快,眼下寻常小事都愿意顺着她的心意来。   “这个苗儿以前往宝念斋跑得可勤快了,一听舒云定给了吴家,又生怕自己不能陪过去,伙同她娘到处托人说项,只差求到我跟前来了。见我不搭理,她们便又去磨八丫头,还想一家子都跟过去呢,眼瞧着就是个心思活络不老实的,说不定将来爬……”陆氏一时口快忘了还有个幼云坐在一旁,最后一个字只说了一半便急急收声。   嗨,不就是大姐夫的书房丫鬟之前干过的事儿嘛,有什么不能说的,丫鬟生出这种心思也不稀奇呀。幼云是个半路出家的天外客,生平最不能理解闺阁小姐动不动就脸红的神功究竟是怎么练成的。   林老太太闻言面色不悦,立马改口否了这个丫鬟:“那可不行,不怕底下的人傻笨,就怕他们有一点儿小聪明又揣着别的心思,将来不成助力反倒掣肘!这个苗儿仍扣在咱们家里罢,你去与八丫头好好说清便是了。”   舒云是个很随和的性子,陆氏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说服了她,晚间幼云去送刚绣好的手帕时,那个叫苗儿的丫鬟刚被陆氏带走。   幼云很自来熟地脱掉鞋袜跳上炕,拉着舒云似上回那般面对面躺下,开口先来表功一番:“姐姐也知道我手笨,素来针线不如你精细,不过刚才的帕子我是用心绣的,你要是嫌弃的话我会很伤心。”   舒云轻轻一笑,顺着她的话儿打趣:“这可不敢嫌弃哟,我一说嫌弃你便要伸手讨工费了!”   “噫,埋汰人!”幼云嘴里笑骂,眼睛却亮晶晶的,又问道:“进门的时候我遇上母亲了,她好像领走了你这儿的苗儿?”   舒云狡黠地眨了两下眼睛,笑道:“被你看出来了?我本就没想带她,又不耐烦整日受她夹缠,不如主动与母亲恳求一定要带她去,反倒叫她惹母亲留意,她那些表面招数,三两下就被查个底儿掉,母亲自然就来把她遣往别处了。”   幼云侧卧着身子,长长的“哦”了一声,坏笑道:“这原来是以退为进呢,那往后你去了都督府我可就放心多了。”   “你是想说我去了那边,只怕多的是让步的时候罢。”舒云学着幼云上次那样,也捉了她的一只白爪来拢在薄被里,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忧郁。   “若退一步便能海阔天空,那退就是进,自然是无妨的,可若无休止的让步什么也换不来,那便大大的不值了,咱还不如狠闹他一场,谁都别好过!姐姐你别怕,自然有我们给你撑腰的。”心智成熟的幼云对闺训的免疫程度很高,从来不是个任人揉捏的性子,必要的时候鱼死网破她也能欣然接受。   “你呀,平日里装得乖顺闲散,可我知道你不是那样养在笼子里的小兔子,你是有尖爪利齿的猫儿!”舒云在幼云的额头上轻点了一下,一笑间胸中郁气散去不少。   幼云被她看穿也不惊讶,直愣愣地盯着她的眼睛,笃定道:“那可巧了,我也晓得姐姐你,咱们姐妹俩都是上能爬树下能捉鼠的猫!所以呀我敢保证,你去了那边也一定能过得好!”   “我…能么?”   “当然,你样样都好,为什么不能?”   “可是,我有一点害怕…那边…”   “别怕,我会帮你的,咱家上下都会帮你的。”   ……   十月初六,吴家娶媳,林家嫁女,林老爹又重复了一遍大女儿出嫁时的伤心欲绝,眼睁睁地看着舒云被一个阴沉寡言的高门女婿带走了,晚间猛灌了自己一顿烈酒,栽倒在床一醉解千愁。   幼云好生安慰了一番老爹,回来的路上抬头瞧见空荡荡的夜空中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弯弯月牙,就好似她这样独留家中的小妹一样,不由得心里一动,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睛,提前两个月许下了新年心愿。   她最最舍不得的八姐姐呀,千万要过得幸福安乐哦。 第三十四章   有一个世人都懂的道理是撒谎就像滚雪球, 纵然一个谎言只用说一次,可后头圆谎却还有千千万万次,对此林家人深有体会。   那招偷梁换柱的妙法虽然暂解危局,但善后工作也不能懈怠, 毕竟林家对外的说辞是七姑娘病重, 才将她送去佛前寻求一线生机, 可没有说她是遭家族厌弃才被驱逐出家的。   是以年关将至,林家人少不得煞有介事地去京郊庵里探望娇云一番, 哦, 如今她改了法号叫净真了。   不过这几年天儿一冷下来,林老太太的咳疾便准时来犯,且她也不耐烦再见那个祸害家门的灾星,只吩咐陆氏携家里仅剩的一个姑娘去走个过场, 略微做做样子也就算了。   临出门前,孟氏很贤良地表示要一同跟去, 一路上也好替婆母和小姑子打点车马仆从, 陆氏一阵心虚, 当即一把拦下了:“这可使不得, 你有了身子还不足俩月,正是最要紧的时候,一路颠簸劳累你怎么受得了?咱家可不是那些好磋磨儿媳的刻薄人家, 你只留下替我看守门户, 好生歇着罢。”   王昌瑞家的脑筋转得很快,也满脸堆笑走上来帮腔道:“大奶奶不知道,那庵子远在京郊边儿上, 便是我们这一大早就起程, 能赶在摆晚饭前回来都算快的了, 您实在不必跟去受罪了。”   孟氏聪慧敏锐,进门没多久便对娇云古怪的急病生了疑心,也曾暗暗试探过几回,不过这种事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风险,林老太太给陆氏下达的指示是打死都不能承认。   幼云同情地看了一眼极力遮掩的主仆二人,适时地凑进去插科打诨: “郭妈妈跟我说了,那庵堂里没什么好玩的,去了也是枯坐喝茶,若是个有趣的地儿我早就求了母亲捎上嫂子了。”   “多大的人了就知道玩儿,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正形!”陆氏转头笑骂一声,背对着孟氏露出几分赞许之色,母女俩配合默契,往下三言两语便甩脱了孟氏。   在马车里颠簸了半个时辰后,头晕眼花的幼云隐隐听到几声沉闷的钟鸣,忙欢快地拍手问道:“母亲,这是到了么?”   陆氏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懒懒地答道:“还早呢,这儿估摸着是莲心庵。”   哦,莲心庵,明乐郡主出家为尼的地儿。   又撑过半个时辰,一阵浑厚悠远的钟声传进幼云的耳朵,她惊喜地抬头,急问道:“母亲,这回总算到了吧?”   陆氏轻摇螓首,依旧闭着眼道:“还早呢,这儿应该是大觉寺。”   哦,大觉寺,怪不得这钟声这么耳熟!   出门两个时辰后,晕车的幼云被坑洼不平的路况折磨得面色煞白,若不是马车渐渐缓停,只怕她连昨天的晚饭都能吐出来。   “母亲,这次……”   “到了。”   幼云下车第一眼先往庵堂门头上看去,只见那里歪斜地挂着一个裂纹细碎的灰木匾额,其上隐约题有三个大字,因长年风吹日晒也无人更换,笔迹早已模糊不清。   幼云冷笑一声,心下一叹,同是出家,有明乐郡主那种住在香火旺盛的莲心庵的,离得近还方便王府家人时不时去探视一番,也有像娇云这样被扔到偏远幽深的无名小庵的,林家人避之如蛇蝎,那是能不来就不来。   既是无名小庵,自然也无人在门口迎待来客,陆氏只好自行领着幼云及一众仆妇,沿着庵内稀疏的腊梅树边摸路边寻人,一会儿的功夫便走到了两间低矮的砖屋前,门口恰站着一个衣缀补丁的老尼姑。   上次送七姑娘进庵堂的差事是王昌瑞家的亲自来办的,别人她不认识,庵主智尘她还是见过的,连忙走上去自报家门:“师太好,八月里我刚送了我家七姑娘进来,您可还认得我?这是我家的太太和九姑娘,今儿特意来瞧瞧她。”   智尘嫌恶地抬眼看了看这珠围翠绕的大阵仗,面色冷淡,声凉如水:“既入了空门,便是红尘尽断,万事皆空,哪还有什么亲朋故旧?见了也是徒增烦恼,夫人还是请回罢。”   陆氏和幼云闻言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惊讶又窃喜:还有这种好事?   “是我们叨扰庵里清净了,请师太恕罪,我们这就走了。烦请您转告净真,家里人来看过她了。”陆氏毫无留恋,顺着台阶就下。   “告诉她作甚?没的扰乱心神!快走快走!”智尘冷着一张枯黄老脸,不仅没答应还下了逐客令。   幼云刚随着陆氏转身走了两步,就听矮屋里传来一声熟悉的急呼:“伯母!带我出……”   里头的人很快被捂了嘴,后半句话只剩下嘶哑的呜呜声。   陆氏母女闻声欲回头,却听智尘掷地有声地在背后厉声喝止道: “莫回头,世上哪有回头路可走!”   幼云惊得脖子一缩,脚下一滞,背对着智尘身子震了一下。   是了,路都是自己选的,种下什么因就得什么果儿,没得回头便不回头。   ……   返程的马车依旧颠簸不堪,幼云憋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经受不住,颤声叫停马车,连帷帽都来不及戴就冲了下去,靠在一棵小树下呕吐不止。   追出来的夏菱惊呼一声,拿着一顶帏帽冲上去给幼云拍背,口里轻轻安慰。   幼云吐过一阵后又顺了一会儿气,方才觉得晕昏昏的头脑清明了些,见陆氏也下了车便木愣愣地摊两手朝她走去。   陆氏隔着老远连连摆手,扬声吩咐道:“咱们在庵里没待多久,这会儿也不急着赶路,彩鹃夏菱,你们快带姑娘去那湖边洗把脸,陈妈妈你也跟着去。”   幼云头重脚轻,浑身无力,任由丫鬟们一边一个地架着她往不远处的湖边拖。陈妈妈一路小跑,先洗了一方素白帕子替幼云细细掖了一遍嘴角,又掬了一捧清水来给她浇面。   冰冷刺骨的湖水一沾上脸颊,幼云立刻打了一个冷颤恢复了神智,糯糯的小声道:“好冷。”   陈妈妈松了一口气,嗔道:“姑娘可吓坏我们了,跳下车跑得比兔子还快,夏菱差点都追不上,身子不适您别强忍着呀!”   “只剩不到半个时辰的路了,本以为能撑到家的。”幼云精神萎靡地解释了一句,蹲在岸边大石上小心地取了一点冷水洗洗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还不待她系好帷帽,东边的树林里猛地跳出一伙干练打扮人影来,只为首的一人穿着讲究,面容白净无须,开口竟是个娘娘腔:“是她!快,快去!”   幼云大惊之下来不及思考,嘴上恨恨地骂了一句:“天子脚下哪儿来的蠢贼!”身体却很诚实地拔腿就跑。   彩鹃吓得腿都有点软,陈妈妈上了年纪跑了两步便上气不接下气,还是夏菱机警靠谱,边护着幼云跑边大声呼救:“太太!太太!咱们遇到贼人了!”   陆氏原本坐在车里打瞌睡,闻得呼救一个箭步冲了下去,心急如焚地点起一干护院前去接应。正在两头混乱间,那个娘娘腔高声叫喊着自亮身份:“姑娘别怕,洒家乃御前内侍王保,不是歹人!”   幼云一手扶树,大喘着气停下脚步,扭头一看那伙人果然个个衣冠楚楚,举止有礼,也没有在后头穷追不舍,都只在一丈外站定。   护主心切的家丁徐勇抡着一根碗口粗的大棍冲到那锦衣内侍跟前,听得这话已来不及收步,棍尖儿直愣愣地杵至公公的鼻尖,场面一时很尴尬。   呃,这可怎么办,他好像真的是宫里的太监,殴打内侍判几年来着?幼云一瞬间又觉脑袋晕晕。   那王保不屑地一把推开面前的木棍,向幼云走近了些又道:“姑娘莫怕,洒家真是宫里出来的,特意替圣上来此寻找玄阳元女。”   幼云只知道老皇帝自入秋起就百病缠身,进入腊月更是一病不起,但什么时候又兴起了这玄、玄什么女?   “两位钦天监监副大人算了一卦,说是今日酉初一刻玄阳元女会现身于京郊三十里内的某湖边,身着蓝衣,白纱覆面,我一瞧,那不就是您嘛?”内侍王保兴奋地搓着手,仿佛一件大功已然到手。   京郊三十里内只有这一处忘心湖,沿湖共暗设了六处人马等待,偏偏让他遇到了玄阳元女,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啊?那俩道士升官后忽悠话儿已经编得这么离谱了吗?老皇帝还真信啊!幼云摸了摸头上的帏帽,看了看一身的湖蓝衣裙,几乎想仰天长啸一番了。   “公公您只怕搞错了,我们只是偶然来此处歇歇脚,我家姑娘不是圣上要找的人。”陆氏不知何时追了过来,伸手将幼云揽进怀里,一脸戒备。   “夫人哪,是与不是可由不得你说了算,洒家也不是要为难你们,好歹留下个姓名,也叫咱们好回去交差呀。”王保并没打算立刻把人带回去,只提了个折中的法子。   陆氏犹豫了一下,又不敢与内侍硬碰硬,只好简短道:“我家老爷是户部侍郎林大人,这是我家幼女,公公可以放我们走了么?”   王保是宫里混出来的人精,只稍稍定睛一看便知陆氏说的是实话,遂爽快道:“那是自然,夫人请便。”说着还召回了四散在旁的一众侍卫。   幼云这回是真傻眼了,陆氏在她耳边安慰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脑袋嗡嗡的,只听见林后又一声高呼:“王公公!玄阳元女在湖对岸找到了,我们带过来了!”   又找到了?!   在场众人俱是目瞪口呆,王保眼瞧着到手的功劳又要飞走了,不服气地呼喝回去:“怎么回事?我这里也找到了!”   那边的一长队人影没再答话,待他们走出了树林子幼云才看清来人,里头大多是些肃色侍卫,其间夹杂着几个白脸太监,以及——一个身穿孔雀蓝衣裙的蒙面少女。   幼云总觉得那少女裸露在外的一双眼睛有些熟悉,思索片刻后灵光一闪,惊呼道:“明乐郡主……”或者该叫她玄静。   玄静听到有人唤她为明乐,轻笑一声别过头去不予理会,王保却急了,跑过去同那边的领头太监禀告道:“马公公,我这儿也有一个玄阳元女,您看……”   “定是走漏了消息,有人冒充的!”大太监马巍听也没听,翘着兰花指打断道,“把她们抓起来带走!”   “你敢!”   “你敢!”   前一句是气得发抖的陆氏说的,后一句……   幼云转头看去,只见西边的林子里快步走出另一队人来,不过他们高矮老少不一,而且一眼看去应该没有太监混迹其中。   嚯,这么一片小林子到底还藏了多少人?幼云一阵无语。   东边的领头人大步走近,丝丝光影织入他暗银色的衣袍,橘金色的霞光斜斜地洒在他的侧颜上,美颜如玉,清极俊极。   幼云隔着帏帽瞧见这人的相貌,当下身形一僵——要不…还是让太监把她抓走吧。   马巍显然是与人狼狈为奸,在湖对岸时便一口咬定玄静就是玄阳元女,然而现下见了对面来人,也不得不低了一头恭敬道:“九殿下。”   幼云许久没见黎秉恪,直觉他身形高大颀长了许多,但面上仍旧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开口便是问罪:“马公公好大的口气,朝中大员的妻女也是说抓便抓了?”   马巍敢对着王保之流耍威风,却不敢与九殿下打擂台,讪讪道:“老奴一时口快,原是想请林夫人、林姑娘随我们一道儿回去复命来着。”   “那便走罢。”黎秉恪冷着脸,看也没看脸色僵硬的马巍一眼,径直越了过去。   路过陆氏母女身旁时,他又忍不住微微偏过头看去,那误打误撞也穿了一身蓝衣的少女正呆呆地立在那里,寒风忽地吹起帏帽的白纱,他分明瞧见她对着自己忽闪忽闪地连眨了两下大眼睛,又无辜又可爱。   陆氏回过神来,虽不敢对马巍甩脸色,但有人撑腰后也大着胆子走了几步去招呼护院家丁,幼云突然勇气横生,夹在混乱的人群里向擦肩而过的少年追上几步。   “怎么…回事?”她问得很小声,这是她唯一可能得到答案的途径了,总得试一试。   “我也不知,所以才跟来看看。”他嗓音低沉,答完便被一群后头跟上来的老少随从们簇拥着前去登车。   幼云停住脚,隔着帏纱愣愣地看着几步外走过的人群,里头确有几个年轻的她瞧着很眼熟,比如大姐夫郑允砚,有过几面之缘的宋霖,以及灯会见过的韩墨。   怎么,太子党也来蹲点了? 第三十五章   很多年以后, 幼云回忆起这个改变了她后半生走向的荒唐日子,已然记不清陆氏被拒于宫门外时她是怎样的惶然失措,偏偏只忘不了银衣少年轻轻安慰的一句:“别怕。”   这句“别怕”后来他又对她说过很多遍,但幼云唯一记得真切的只有这一次。   大内皇宫, 冷峻森严, 越往里走周围跟随的人越稀落, 幼云认识的几人都陆续被内侍们拦在了外头,只有一个黎秉恪始终脊背笔挺地挡在她的前面, 维系着她最后一丝冷静的神智。   这段记忆太过恍惚模糊, 御前是如何跪拜如何答话的幼云一概记不起来,大约是在内侍的提点下,扮个提线木偶蒙混过关了。   不过寻人心切的老皇帝并不在意这些虚礼,只撑着病体歪斜在上首的宝座里, 低声同近旁的两个尖嗓太监说着话儿,近旁还站着一个白髯官服的老者, 太监们都唤他监正大人。   幼云不敢抬头直视圣颜, 他们口里说的什么“驱邪缚魅, 魄无丧倾”之类的话儿, 她听了也只觉如堕云雾,茫然无绪。   空旷的大殿内气氛压抑诡谲,幼云不安之下, 鬼使神差地悄悄抬眼向侧前方挺拔如松的身影看了一眼寻个心安, 不成想恰与那人眼神撞在了一处。   他漆黑的眸子犹如深潭,却并不如幼云想象的那般泛着冷漠的寒光,深潭之下反而隐隐现出几分柔软温煦, 幼云一时微惊, 生硬地移开了视线。   一会儿后, 门外又进来了两个官服加身的长须男子,幼云一见便暗自咬牙:坑蒙拐骗的臭道士!   两位新上任的监副大人显然也没想到在他们周密的安排下,竟还有这样的巧合,若是当时无人在旁作证,马巍大可以恐吓一番打发走这个计划外的林氏女,可是阴魂不散的九殿下怎么就偏偏在场呢?   九殿下一个人在场也就罢了,还早有准备似的拉上了一帮有头有脸的老爷公子同去,如此便叫他们不好运作了。   贼眉鼠眼的道士们先与老皇帝低语一番,哄得老皇帝笑咳连连,又劝着老皇帝屏退了众人,只留下钦天监监正俞大人在里头孤军奋战。   幼云站在殿外心头一松,此刻倒有心情竖着耳朵仔细倾听里头的动静。   “玄阳元女归位后自会……陛下只消依法……何愁病体不愈……”   “正是,玄阳元女所言皆是……可保万寿无疆……”   两个假道士的话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但好歹还能拼凑出个大概,可怜俞大人那慷慨激昂的陈词说得又快又急,幼云听了半晌也没顺下来一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里头争吵声便愈来愈大,听起来两个道士正在极力证明玄静才是真的玄阳元女,理由之一是她面覆白纱,而幼云只是戴了个帷帽,老皇帝浑浊沙哑的嗓音里渐渐透露出松动之意。   此时宫门早已落锁,从树林跟随而来的太子党人俱被驱散回家,只有偶尔留宿宫中的宋霖还耐着性子站在阶下苦等。   幼云微微侧头瞅了一眼黎秉恪阴沉的脸色,不料被他敏锐地捉个正着,他挪动脚步站近了些,低低地问道:“冷么?”   眼前的少年容色俊美无俦,幼云失神片刻才摇了摇头,皇宫里规矩大,她不敢随意出声交谈。   黎秉恪抬头扫视了一圈,见除了已投了庆王的马巍在里头陪侍,近旁站着的王保刘松等人都是两边不沾的滑泥鳅,便放心了几分,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里夹杂着深切的后悔:“早知是选什么玄阳元女,不该把你扯进来的。”   玄阳元女,一听就是庆王党刻意打造出来的傀儡,只怕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幼云想起宋霓提过的“克命”一说,心里升腾起不详的预感,庆王党弄一个玄阳元女来令圣上对她言听计从,是不是预备祭出这个损招了?   看老皇帝多病多灾的样子,只怕撑不了两年了,趁着这会儿他还手握权柄,正是动手的好时机呢。   幼云参破了玄机,暗暗冷笑了一下,声若蚊蝇:“事已至此,我选不上的话…会如何?”   “这不该你来发愁。”黎秉恪眸色一沉,宫灯下的面庞半明半晦,神色复杂。   幼云低头莞尔一笑,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句:“只怕大事不好罢。”   黎秉恪闻言仰头深深闭了一下眼睛,长长的卷睫犹如柔羽轻轻颤动,沉默着没再接话。   若让他们得逞,确实局面危矣。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大太监马巍得意洋洋地一步踏出门槛,作一副恭敬状对玄静朗声道:“传玄阳元女觐见!”   幼云抬起头来古怪地一笑,在玄静志得意满地经过她身边时,忽然淡淡道:“说起来,你已昄依佛门了罢,那便是佛前弟子了。”   玄静脸色大变,仿佛一只被猫儿按住细尾的耗子,眸色激荡,语不成句:“我…我,不,不是……”   幼云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只一双琥珀般澄净的眼睛平静无波,暖黄的灯光倾泻而下,为她染上了一层飞蛾扑火般的疯癫之色。   殿外众人一时神色各异。   ……   屋外冰雪消融,从檐角接连滴下的一串水珠滴答作响,更衬得屋内寂静沉闷。   进来通传的彩鹃一脚踏入其中,直觉屋里比屋外还要冷上三分,连带着声音也颤抖起来:“老太太,八、八……”   “让她进来罢。”林老太太深吸一口气,眉间愁雾笼罩。   妇人打扮的舒云几乎是虚浮着脚步跌进门来的,春溪眼疾手快地一把扶过她,半撑着她的身子才堪堪稳住。   “祖母,幼云她……”舒云哽咽着没说几个字便站在堂中滚下泪来。   年前诸事繁杂,马失前蹄的道士们力劝老皇帝缓一缓再为玄阳元女过礼,老皇帝耐着性子等到大年初三,终于按耐不住欣喜欲狂的心情,下旨为林家幼女举行了加封礼,尊她为玄阳元女,供于三清殿内。   哦,三清殿就在京城三环边儿上长清观里,为迎接玄阳元女入住,现下工部正在加班加点地大修中。   “大过年的,你是刚过门的新媳妇,在婆家可不兴哭。”林老太太疲惫至极,还不忘提点孙女,怕她又遭婆母刁难,初云听了消息已病倒在床,舒云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   陆氏两眼肿如核桃,呆傻地坐在角落里,一方惨白手帕早不知何时掉落在脚边,口里不住地念叨着:“都怪我,都怪我……”   不过几天的功夫,林知时已然白发丛生,了无生气地瘫坐在大椅上,脑内不停地闪现出一张张太子党同僚的面孔,或同情或愧疚或钦佩,心下更是一番痛楚。   他究竟是做了什么孽?折了一个闺女去填二房的坑还不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又贡出了一个闺女去给太子避祸!   舒云两边看看愁云惨淡的父亲母亲,犹如惊鸟一只,绕树三匝也无枝可依,只好一头扑在林老太太的膝上,抽噎着哭道:“为何…为何偏偏选中了九妹呢?”   “因为我命好呗。”幼云大力掀翻毡帘,昂首挺胸,笑靥如花,快步走进堂中,嗓音清亮地嗔道:“瞧瞧,这才卯初一刻呢,怎么不多睡会儿,又背着我聚在一块儿哭了!快快收了泪,咱们传人摆早饭罢。”   舒云闻声扭头看去,冷不防被幼云仿若无事的笑脸狠刺一下,一阵排山倒海的伤感席卷心头,霎时间泪如雨下,委顿在地泣不成声。   幼云脸上笑意不减,亲热地伸手扶起她,反过来宽慰她道:“好姐姐,地上凉,咱们快起来。我在家也待不了几天了,你好歹给我留个笑脸,总不能叫我离家后只记得你这涕泗横流的丑样儿罢。”   舒云怔怔地望着幼妹,晶莹的泪珠挂在脸上也顾不得擦,只呜咽着哭得很压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幼云拉着她坐到椅子上,撒娇似的摇着她的胳膊,语气一派欢快:“哎呀,别这样,我又不是去受罪,我是去受供奉的!圣上还特许我上巳节那天御街巡游呢,多大的荣宠呀!”   圣旨如山,二月二,玄阳元女入殿,三月三,乘宝车御街巡游,这些都已是板上钉钉的了。   “傻孩子,那不是享福,那简直就是入狱呀!”陆氏趴倒在桌,长长地哭号一声。   幼云自嘲一笑,对,入殿便是坐牢,半步不得出长清观,寻常也不得见亲朋故旧,这些还不是最要命的,最惨的是还只能吃素!   不过玄阳元女的日常工作很简单,就是替皇帝老儿的金丹开个光,道士们每炼出一颗丹药都要她亲手供于玉盘内焚香祝祷一番,皇帝服下丹药后她再充当一下气氛组,念几句俩道士自创的狗屁不通的咒语即可。   当然了,按照道士们本来的设想,念完咒语后,庆王党的所诉所求都可以由玄阳元女借修道成仙的名义,换个说法向老皇帝吹吹风,那便无事不成了。   但谁让他们百密一疏,幼云又很有牺牲精神地自愿顶替了玄静,这一项儿便可免了。   幼云安顿好姐姐,转头又得顾着陆氏,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来,仰头笑道:“母亲,那天智尘师太说得很对,路是我自己选的,没得回头便不回头,就去撞一撞南墙,头破血流又如何,到底也没把咱们逼死不是?”   幼云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两世为人她很看得开,好吃好喝的坐牢总比太子失势全家陪葬要好多了罢?两害相较取其轻,做道姑除了不让吃肉,其他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林老太太眼窝深陷,面容衰败,重重叹息一声:“唉,见不着家人不是最要紧的,我们就当是你远嫁他乡了,只要知道你过得好,不见也无妨。可做这玄阳元女,便是连不能婚配也不能了,岂非终身孤寂?”   提到这个,崇尚单身快乐的幼云差点笑出声来,本朝做媳妇的都是千难万难,不用嫁人简直美事一桩好不好!   林老太太是个封建老妇,姑娘终身不嫁在她眼里犹如半生尽毁,全然不能理解幼云的乐得自在,愁闷之下一天三顿饭都没动筷。   幼云数了数自己还能吃肉的日子,深觉时间紧张,连晚间的点心都换成了一碟萝卜丝小肉饼,边吃边感叹着:“他们真傻,怎么就没有想到佛道不可兼修呢?”   夏菱绷着一张愤恨的小脸,提起那帮人自然是刀口无德:“他们那是自信天底下只有他们能想出此阴毒法子,得意过头了呗!况且明…玄静本就是困在庵里出不来了,换个道观也是一样,还省事呢。”   幼云嚼着肉饼仔细想了想,又往夏菱朴素的推测上加了一点:“玄静是圣上亲孙女,更容易得圣上信任不说,庆王要是成了玄阳元女之父,那岂不是胜券在握?他最忌惮的嫡庶之别便也不算个事儿了。”   “姑娘真聪明,待入了殿,那两个俩道士必不是您的对手!”夏菱一边夸赞一边收走空空如也的油碟。   “贼道士若向圣上进谗言,我就反着说,他们若改口说我的话儿不作数,那便是自扇耳光,我才不怕他们!”幼云自觉豪气干云,瞧见夏菱也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不由得奇怪道:“你怎么不与春桃她们几个一块儿哭呢?自我从宫里过礼回来,府里眼泪都要汇成河了。”   夏菱已经端着碟子走到门边了,闻言下巴一抬,比幼云还看得开:“又没叫我离了姑娘,我有什么好哭的?不过换个地方罢了。待太子继位,还能不放咱们回来?她们哭她们的,姑娘你别为她们心烦。”   “你也去干什么?去陪我当笼中兔,每日只有几根青草可嚼?”幼云擦了擦手上的油渍,幽幽补了一句,“回不回得来也说不准。”   太子要是输了别说回家了,只能一家黄泉相会了,况且就算回来了,有没有人要个道姑做老婆还难说呢!即便做儿子的愿意,只怕做婆婆的膈应,女人之间的互相为难哪。   “姑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下大狱也行,绞了头发去做尼姑也行,反正我要跟着!圣上不是许您带两个女使入殿么?就带上我吧!”夏菱目光炯炯,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幼云拒绝。   幼云叹息一声,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自事发以来下头的丫鬟婆子们都躲在下房,哭虽然也是真哭,但说到底是怕幼云要把她们带进殿去,挤在一块儿也是为了避祸。   罢了,所幸她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夏菱呢。 第三十六章   二月二, 龙抬头,东风解冻,春雨如酥,京城贫苦人家的小孩儿照例三五成群地走街串巷, 传唱些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歌谣讨个吉利, 运气好的还能从高门大户那儿得几个铜板的赏钱。   彻夜未眠的林知时站在府门口远远听着稚童们清脆悦耳的唱和声, 沧桑萧索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林府上下昨夜几乎无人安眠,自卯时起便大开府门迎待礼官, 这会儿已是香烟缭绕, 帐舞绸飞。   眼下乌黑的陆氏正强撑着弱体随林老太太四处巡点,初云舒云也是天不亮便来至宝念斋,素不算亲厚的两姐妹在廊下面对面勉力一笑,谁都不敢去扣房门。   幼云面色平静地坐在一墙之隔的妆台前, 微笑着往夏菱手里递了一个白玛瑙明珠多宝发插,提议道:“圣上赏的大发冠留着御街巡游再戴罢, 今日只用这个就成。”   夏菱不似外头那些人那样愁眉泪眼, 精神头儿很足地应了一声接过发插, 没了春桃在旁协助也依旧细致地替幼云梳好了发髻, 又取来一条水蓝缀珠的发带相配,方才请她移步更衣。   今日的宝念斋不复往日丫鬟扎堆往里凑的热闹情形,屋内只有这一对主仆窸窸窣窣地挑拣着衣衫, 不免显得冷清寥落了些。   幼云穿上一套御赐的月白银云暗纹衣裙, 认真思索片刻,还是忍不住低头向蹲地替她捋顺裙摆的夏菱问道:“要不你还是留下罢,你跟着我入殿那赵妈妈怎么办?我一个人去做笼中鸟就罢了, 不能再叫你们母女俩生生分离。”   “姑娘可别想扔下我, 我娘还说呢, 我若不跟着去,她就要打断我的腿!”夏菱洒脱一笑,站起身来直直地看着幼云的眼睛,“我娘自有府里给她养老,我不担心,反倒是姑娘一脚踏进三清殿去也不知是深是浅,我陪着去好歹叫姑娘身边还有一个可信的人。”   幼云眸光闪闪,心下一片熨帖欣慰,拉过她的手软声道:“这可得想好了,待出了这个门就没的反悔了,进了三清殿我就是想放你回来也不能了。”   夏菱生怕她不信似的重重点头,笃定道:“姑娘都问了多少遍了,我愿意的!姑娘就是飞到月宫做嫦娥,我也追上去陪着姑娘千年万年!”   幼云闻言嘴角一勾露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两袖一甩如蝠翼拂云,昂首豪气道:“谁要同你做千年的老妖怪!走了,开门罢!”   夏菱敛起说笑的容色,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抽掉门闩吱呀一声推开门去。   幼云酝酿了一下情绪,抬眼一看小小的院子里果然已站满了愁眉苦脸的林家众人,她仿佛看不见屋外同情怜悯的目光,依旧顶着绚烂如花的笑容缓步走出,大大方方地任由众人瞧看。   林老太太见她这副坦然自得的神情心头一松,忍着泪意走上去替她理了理衣襟,喉头滚了几下才哽咽道:“好孩子,今儿你便要入殿去了,让祖母送你一程罢。”   幼云还没答话,阶下的两位姐姐便无声地滚下泪来,舒云惦记着要给临行前的幼妹留个笑脸,掩袖背过身去耸肩抖动了好一会儿,才又挂着泪痕转过来生生硬扯出一个浅笑。   陆氏一会儿还要陪同主君去打点内侍礼官,只好死死攥着袖口,强撑着仰头收泪。   幼云扶着祖母摇摇欲坠的身躯,伸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花,笑得一派天真:“祖母不必为我担心,大姐夫在工部任职,前儿不是来说了么,那殿里修得仿若瑶台阆苑,清贵至极,我去了享福还来不及呢。来,我挽着您,咱们快些走罢,别误了时辰叫礼官大人等急了。”   林老太太瞥了一眼在院门口张望的红衣内侍,警觉的止住叹息,不再犹豫拖延,抓着幼云的白嫩小手引着她一路出了宝念斋,后头跟着的初云舒云瞧见内侍在场便不敢哭出声来,只混在人群里深低着头掉眼泪。   从没得到合家上下如此优待的幼云其实很想说,等太子继承大统,她从三清殿回来后估计也嫁不出去,只怕还有后半辈子要赖在家里呢,就这么两三年的离别只是毛毛雨啦。   宝念斋门外早已备好了一顶彩绣缤纷的纱帘小轿,等候多时的红衣内侍客气地行了个礼,恭敬地从林老太太手里牵走幼云,领着她至轿前。   纱帘掀起的一刹那,幼云忽地回过头,脸上仍旧挂着粲笑,水眸中却露出点点泪光,对扶她上轿的三哥哥轻轻一叹:“可惜了,小侄子的满月酒我是吃不着了。”   林行策长臂舒展用力一托,送她安稳地坐进轿内,眼神微伤,隔着纱帘低声道:“九妹你且安心去,待有一日出了殿回家来,三哥养你。”   “好。”幼云甜甜一笑,娇脆地应了一声。   轿子一路抬至二门,失魂落魄的林家人便一路跟到了二门,幼云伴着墙外隐隐的细乐之声换乘了一辆朱轮翠盖珠缨八宝车,而林府女眷在此止步,只有吞声忍泪的林老爹带着两个哥儿翻身上马,不顾内侍阻拦,固执地要亲眼看着幼云进殿。   “爹爹请回罢,女儿这就去了,万勿挂念。”幼云深觉自己太冷静绝情了些,不过事已至此,再与皇帝老儿派下来的亲信内侍起争执也是徒劳。   刚升了官儿的王保着一身新衣坐在高头大马上,放开缰绳对林知时拱拱手,笑劝道: “林大人放心,三清殿内俱已收拾妥当,必不会委屈了玄阳元女。怕误了监副大人算出来的吉时,我们这就起程了。”   和林家人的伤心欲绝不同,找到玄阳元女的大功臣王保可谓是喜气洋洋,干脆利落地撇下万般不舍的林家人,护着幼云驱车直奔至京城三环外的长清观。   待又换了一回的小轿稳稳地落在三清殿前,幼云撩起香纱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神情肃穆的红衣礼官,也不是谄笑讨好的王保,而是那个在大内皇宫低声问她冷不冷的少年。   黎秉恪今日一身宝蓝销金云纹夹棉袍,外罩着一件亮黑毛领薄氅,身姿挺拔地立在殿前阶下,丰神如玉,俊逸飘然。   说起来这还是幼云第一次得空儿好好欣赏眼前人的美色,以往每回见他不是匆匆一面,就是被他周身的肃杀之气吓得不敢抬头对视,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皮囊。   “呃…九殿下你这?”幼云掩饰了一下被美色闪花了眼的失神,走近了些才敢小声问道。   “我做礼官,来送你入殿。”黎秉恪倏地一笑,面上冰雪消融,眼底波澜渐起。   丫的,她做这个高薪摸鱼的玄阳元女除了不能吃肉,其他快乐得很好吗!怎么全天下都在同情她?   幼云脸色一滞,垂下眼睑没接话,甚至绕过他自顾自地抬脚进殿,经过他身边时轻轻撂下一句:“实在不必,我是自愿的,九殿下并不欠我的。”   虽然是黎秉恪半路出面搅局她才被拉进漩涡的,但当时她是有的选的,她可以选择默不作声任由庆王奸计得逞,把这些烂摊子都扔给太子党的官老爷们去收拾,这样虽然太子身陷险局,但她就可以把自己摘出来了。   只是,她的思想觉悟还是要比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要高一点的,是她自己选的这条路,幼云对这点还是很清楚的。   然而她以为她已经说得很直白简练了,可偏是有人就是不听。   “下午我要替父皇送两颗金丹过来。”黎秉恪墨玉一般的黑眸里瞳光微闪,没有辩驳,只没头没脑地提了一句别的。   幼云闻言直如膝盖中了一箭,险些脚下一滑跪在白石阶上,心里暗骂:第一天入殿不应该先给她点两柱香供起来吗?怎么上来就派活儿!   转头瞧见阶下少年从容自若中还带有一丝不明笑意的神情,幼云心头一跳,他这分明只说了半句话出来!   下午我要替父皇送两颗金丹过来,顺便来看看你?是这句吗?   “怎么不是两位监副大人来送,还劳您大驾。”幼云自认为这句客套话他应该能听出来拒绝之意。   “父皇龙体欠安,我自当尽一份力。”黎秉恪答得无懈可击。   溜须拍马宫内一绝的王保见此也凑上来恭维道:“那是那是,九殿下一片拳拳孝心,特地到圣上跟前求来的这个差事呢。”从年前起求了好几次圣上都没答应,后来还是监正俞大人出面作保,才令九殿下和监副大人一块儿来送金丹的,也不知图什么,难道是为了压监副大人一头?   幼云表面温良恭顺地点点头,懒得深究这番感天动地的孝心背后的深意,只呵呵干笑了两声与阶下众人道了别,带着夏菱爬上石阶,迎接她的将会是休闲摸鱼的新生活……吗?   幼云看着面前款款而来的两个素衣女使,她们巧笑嫣然的面庞令她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后头一个步履沉缓的黑面嬷嬷似乎也不是个善茬。   这…现在去换玄静入殿还来得及吗,某云捂脸哭泣。 第三十七章   “都收拾妥当了?祖母给的体己银子可得放好了。”幼云懒散地靠坐在一把透雕鸾纹玫瑰椅上, 手里拿着一本蓝皮经书正在翻看其中的一篇《禳灾度厄真经》。   夏菱绕过一架彩漆边座点翠万花献瑞屏风,手里停不下拾掇,边摆齐书案上被幼云甩得东叠西散的经书边回道:“姑娘放心,都收拾完了, 银子我细细地收好了, 里外押上了三把大锁呢。”   “坐下歇歇罢, 也忙了半天了,往日还有春桃她们分担些儿, 如今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可除了你我也不放心旁人动我们的铺盖包袱。”幼云摆摆手,赶夏菱去对面的小杌子上坐。   “哼,她们呀,个个缩着脖子生怕姑娘点到她们呢!不带来反而省心。太太前脚刚说要把春桃和我送进殿里来照料姑娘, 哎呦,项妈妈后脚就说春桃病了, 诓谁呢!”夏菱面露讥笑, 手下的活计仍不肯停下。   “罢了,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 项妈妈舍不得与春桃母女分离也不必苛责她们,我心里有数就行了。”幼云仰躺在大椅上,放下经书盖在膝头上, 又问道:“没叫那两个女使插手罢?”   想起适才进卧房安顿行李时她俩那四处乱飞的小眼神, 幼云便觉不大放心。   夏菱取了一个五彩鱼藻纹小碗来,沏了一杯热茶进给幼云,不屑地答道:“没有, 我瞧着她俩那鬼祟的样子就不顺眼, 还想借着铺设床褥的由头翻拣咱们的包袱呢, 叫我劈手夺了回来,一早就支开了她们!”   幼云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碗盖儿,盯着茶碗里升腾的袅袅热气悠悠道:“那两个只怕是安插进来的细作呢,咱们须得多防着点,尤其是平日说话要设个防头,不能像在家里似的脾气一上来什么话儿都冲口而出。”   夏菱面上一羞,郑重答应:“我晓得的,来之前我娘嘱咐过我,说这叫隔墙有耳!下头几个打杂的小丫鬟我略略考量了一番,倒没有什么异动,只不过…咱们如何待那黄嬷嬷?”   “你观她如何?”幼云仔细回想了一下黄嬷嬷布满褶皱的老脸,一时有些吃不准。   “黄嬷嬷对咱们不怎热络,只领着我转了一遍东偏殿就走了,倒不像另两个女使那样拐弯抹角地瞎打听。”夏菱晃了晃小脑袋,懊恼着黄嬷嬷讲得太快她都没怎记住东偏殿的里外布置。   三清殿由正中一座青瓦大殿和东西两个小偏殿组成,正殿自然是作焚香祝祷、念咒开光之用的,东偏殿是幼云下榻之处,当中隔出了两间,一边是卧房,一边是外堂。   至于主仆俩现下说话的地儿则是幼云每日早晚学念功课经的西偏殿,算是书房,也兼作会客之用——当然人在牢里,也没有什么客人来。   下午半天幼云被一个小脸圆嘟嘟的小道士领着转了一圈三清殿,又熟悉了一下玄阳元女的日常工作,总结一下就是有丹开光,无丹摸鱼。   除了早晚要念功课经外,玄阳元女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坐圜守静,当然说得好听叫感天地、通神灵、禳灾患,对于能躺平绝不营业的幼云来说就是坐着闭眼睡觉而已。   不过她忙着划水打瞌睡,机警灵敏的夏菱可没闲着,趁着两个女使不在殿内的空当儿,悄悄摸到幼云的蒲团边咬耳朵:“姑娘,我刚瞧见画桥画屏在东偏殿门口探头探脑的,也不知在偷看些什么!幸好黄嬷嬷捧着一叠花笺从廊下走过,三言两语就赶走了那两只贼麻雀!”   那两个女使是一对亲姐妹,姐姐叫画桥,妹妹叫画屏,据她们自己说这名字还是宫里的掌事姑姑给取的呢,原来在家时她俩好像是叫什么大丫二丫,也没个正经名儿。   幼云仰头望了望殿内顶上挂着的数条微微拂动的青色绣祥云长幔,嘴角含笑,轻声感叹:“有细作也有护法,倒是两厢平衡了。”   “姑娘是说黄……”   “九殿下,监副大人,真是劳您二位特地跑一趟了!”殿外又尖又细的太监声打断了主仆俩的闲聊,幼云赶紧摆正姿势,匆忙拾起地上的一卷经书,装模作样地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金丹在此,快引我入殿将之托付给玄阳元女。”臭道士的声音听起来尖锐刺耳,幼云心生厌恶,而后在殿内见了他果然是一脸细眉吊眼的刻薄相。   幼云上回在宫里见过那两个道士,他俩一个矮胖似冬瓜,一个瘦高似竹竿儿,营养吸收极度不平衡。   今儿来跑腿的是那个瘦竹竿,原本清贵阔朗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拿错了尺码似的,活像大麻袋里套了根甘蔗,是半点官老爷的气度也无。   竹竿道士屏退领路的太监,假惺惺地给幼云作揖行礼,说起话儿来卷翘的胡须一抖一抖的:“贫道见过玄阳元女,这是刚炼出来的两颗金丹,您才刚入殿也不用急着焚香祝祷,暂存于殿内也无妨,十日后贫道再来取便是。”说着打开了手里的白玉海屋仙鹤匣,露出里头两颗滚圆金灿的宝丹。   幼云被金丹闪着了眼睛,心下暗叹:炼成这么个金光闪闪的样子得费多少金砂铅汞呀,皇帝老儿真是不要命了!   竹竿道士见幼云沉默不语,不免摆一摆谱儿,轻甩了一下宽大飘逸的覆纱衣袖,絮絮叨叨地说教道:“西偏殿已为您备好了早晚功课所需的一应经书咒卷,盼您勤加研习,早日为圣上分忧解难,先把替金丹开光的两篇儿祝祷咒顺下来,再把《解冤拔罪经》等驱除厄难、济度众生的经文熟读背诵,方才算个入门。”   幼云站在三步外冷眼看着狐假虎威的竹竿道士,耐着性子没有打断他,待他歇一口气的空当儿才摆出自信不疑的姿态,笑道:“监副大人不必为我担忧,我可是您二位上穷碧落下黄泉才为圣上找来的玄阳元女,必定是道缘深种,略微学个几天也能抵得旁人毕生所学了。”   幼云大剌剌地把轻蔑鄙视摆在了脸上,那意思就是:一个凡胎浊骨的臭道士装什么世外高人!不就是招摇撞骗的伎俩么,论编瞎话的水平你俩说不定还不如我那阅戏无数的老祖母呢!   竹竿道士也不是个宽和的好脾气,左右瞄了两眼,见除了一个瞪眼呲牙几乎要扑上来咬杀他的夏菱外,殿内别无旁人,便渐渐露出他那凶恶如豺狼的本性,压低声音威胁道:“呵,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且别得意!我们不过是走错了一步棋才让你钻了空子罢了,须知我们能捧你也能拉下你,挂了个玄阳元女的名头能顶什么事,小心摔下来粉身碎骨!”   幼云到了这个地步多少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丝毫不惧地嗤笑一声,只朝着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赶人的意思很明显。   竹竿道士阴测测的笑了一下,摇头晃脑地撂下一句“好自为之”,便迈动两根火柴棍儿出门而去。   还没等他踏出门槛,幼云就忽然转头对夏菱训话道:“晌午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叫你不要到处鼓吹刚认识的小丫鬟有多得力,瞧瞧这才半天的功夫她们便不知到哪儿躲懒去了,你这不是自打耳光么?脸上疼也不疼?怎的这般愚钝,净干些搬起石头来砸自己脚的蠢事!”   夏菱愣了一下旋即心中大乐,立马戏很足地跪下来请罪,情真意切得只差没淌下几滴泪来——不过她是个性子很刚硬的丫头,寻常便是流血也不流泪的,叫她当着臭道士的面儿哭还真是为难她了。   “这可是你作的保,她们若不好你也跟着吃挂落,往后少不得大小事项儿都替得她们兜着些,若是有个什么不好,闹将起来也是一块儿罚的!”幼云隔着随风飘动的长幔斜视着门口僵直的背影,脸上笑意浓重。   亲爱的道长,如今我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最好别暗地里给我使绊子,不然下地狱我也拉你们也一起哦。   竹竿道士袖下双拳紧握,暗道不好,本以为捉了只柔顺的小白兔进笼子,不肯替他们向圣上吹风也无妨,到底也还好摆布,可如今这位竟是只猫儿,只怕时不时的要亮亮爪子,看起来硬碰硬可不行了。   碍于门外九殿下还在场,竹竿儿只好按下心头怒火,冷哼一声,恨恨地甩袖离去,预备回去提点一番他那脑子不甚灵光的师弟,免得哪天冷不防被殿内那猫挠伤了。   黎秉恪回头看了看竹竿道士蹬腿跺脚的背影,淡淡一笑自言自语道:“白担心她了,往后吃亏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随从侍卫汤平往殿内瞧了瞧,只见一个小人儿端正地坐在蒲团上,丝毫不理会竹竿道士的气急败坏,只聚精会神地研读着经书,便忍不住叹道:“我当初若有这份劲头儿读书,也不会叫我爹一天三顿的棍棒招呼了。”   黎秉恪闻言转过头,立刻反驳:“不,她还是别这么勤勉的好。”   “为什么?哦,也是,都是唬人的玩意儿,学了也无益。”汤平说得很轻,生怕叫人听见治他个诽谤监副大人的罪名。   “学的太入迷,她要是真悟出个什么来怎么办?”黎秉恪双眉轻轩,移动脚步在门槛处站定。   轻柔朦胧的纱幔随风慢舞,映衬得地上素衣简饰的姑娘仿若仙气溶溶的月宫女娥,令人观之心生安愉。   门外的主仆俩侧耳倾听,满以为听到的该是少女婉转悦耳的诵读声,不成想——   “唉,午饭果然没有肉吃,这才第一顿呢我就熬不住了呜呜呜。”嗓音软甜的是生无可恋的幼云。   “姑娘,方才我去问过了,晚饭有一碟韭菜锅贴,一碗茄汁豆腐,一盘金沙玉米……”掰着手指头打击幼云的是夏菱。   “好了,不要再说了,让我为小肉饼伤心一会儿,昨晚为什么没有再多吃一口!”幼云扔下经书,捂着胸口很伤心。   失去小肉饼的第一天,想它!   愣头愣脑的汤平倚在门边小声地咋舌不已:“外头都说林姑娘掉进了狼虎窝,还不知道要怎么哭天抹泪呢,我看呀一个肉饼就能哄好了。”   黎秉恪低头笑着轻摇了摇头,转身招了招手,体格健如豹子的汤平立刻乖如小兔,撒开门框跟了上去。   十天后的傍晚,依旧是九殿下带着监副大人来取金丹,不过这回换了个冬瓜道士,幼云只瞥了一眼便知这个冬瓜远不如竹竿聪明,甚至还有些憨憨的,骗人的水平估计很次,大概是给他师兄打打下手的罢。   冬瓜道士接过金丹查看了一番,小心地端着玉匣笑道:“圣上每月初十服用一颗金丹,三月初十那日自会有人来接您进宫给圣上念咒加持,那些福咒还需念念顺。”   听听,冬瓜说话可比那竹竿好听多了,幼云点点头没与他多交谈,只暗自盘算着按一月一颗的剂量,老皇帝还能活多久。   冬瓜道士脑子很直,完成了此行的任务也没有别的话儿要啰嗦的,便乐呵呵地捧着玉匣急着回宫献宝去了,殿外又只剩下了黎秉恪和他的木桩子侍卫汤平。   “咳咳。”黎秉恪侧身站在门槛外,轻咳了两声给殿内人听,跪坐在地的幼云闻声转过头去,隔着纱幔看不清楚门外人是何意思,瞅着四下无人便拖着蒲团坐得离门口近些。   “啪嗒”,门外人扔过来一个油纸包好的团团,幼云伸手够过来还没打开看,一阵快要淡忘的肉香立刻扑鼻而来。   是小肉饼!   幼云兴奋地扒开里三层外三层的油纸,里头果然是四个热乎乎的肉饼,她一边抽出几张油纸分出一半肉饼,一边欢快地向门外黄昏下模糊的身影问道:“呀,怎么给我带肉饼了?这个…我、我能吃吗?”   黎秉恪负手站在门外,低头笑道:“肉饼都到了你手里了,还问能不能吃,一会儿就该凉了。”   幼云细致地包好两个肉饼放至一边,捧着一个焦香鲜咸的圆肉饼至脸前,小心翼翼地确认道:“真的可以吃么?被发现了不会拖出去打板子罢,我这里可有两个盯梢的女使在呢。”   “特意挑了晚饭这会儿来取金丹,上下都忙着摆饭的摆饭,吃饭的吃饭,才好塞肉饼给你。”黎秉恪俯视着蒲团上捧着肉饼吞口水的幼云,难得温柔地解释了一番。   “那、那你这么晚才出来,宫门落锁了怎么回去?”幼云咬了一口肉饼,依稀想起九殿下一没过及冠礼,二没娶妻,好像尚未开府,仍住在皇宫里,那可是天底下门禁最严的地儿。   “不妨事,我也常去舅舅家过夜。”黎秉恪长睫微动,看着地下埋头吃饼的小姑娘,莫名的心下一软。   幼云正大快朵颐之际,大殿后门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幼云一惊转过头去,恰与黄嬷嬷来了一场天雷勾动地火的对视。   麻蛋,不是说大家都在摆饭吃饭的吗!   幼云大惊失色,拿着还剩半块的肉饼手足无措,扔掉吧舍不得,不扔吧又不知怎么解释,思绪混乱间没由来地想起来某只叫黄豆的小肥汪,要是有狗子在起码还可以栽个赃呀。   “晚饭摆好了,您过去东偏殿用饭罢。”黄嬷嬷对半块明晃晃的肉饼罪证视若无睹,仍摆着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情,话儿也是能多简短就多简短,说完便走绝不多留一刻。   幼云在蒲团上愣了一会儿,肥着胆子又咬了一口肉饼,含含糊糊地疑惑道:“难道是屋里的灯点得不够亮?黄嬷嬷这……”   幼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抬头去看几步之隔的纱幔外那个泰然自若的身影,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哦!黄嬷嬷是、是……”   “是我母后派来的,十足十的可信,你只心里知道便好,若遇急事就去找她罢。”黎秉恪接口得很干脆。   幼云边呆呆地抱起剩下的肉饼,边心里夸了一遍素未谋面的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的人果真不一般,连她这头儿的细枝末节也看顾到了,不枉她水里火里的替太子走这一趟了!   “肉饼怎么分了一半去?留不到明天的,不如今晚都吃了,怕你吃不完也没多带。”借着殿内暖黄的烛光黎秉恪才看清她把肉饼分成了两份。   “不是,另两个是给夏菱的,那个傻丫头我吃不了肉她便硬陪着我茹素,有福同享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幼云收拾好蒲团和地上散落的油纸,心满意足地带着肉饼要从后门离开。   “还有什么想吃的,下次给你带来。”身后清越的少年声令她顿住了脚步。   幼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忍住从蒸羊羔儿蒸熊掌蒸鹿尾儿开始报菜名的冲动,也没客气,选了个比较实际的说来:“有肉我就知足了,下次干炸小肉丸行吗?油纸一包也方便带。”   “好。”门外人应得干脆,身旁的汤平摸了摸还冒着油香的胸口,退后几步扁了扁嘴:下次的肉丸让殿下揣自己怀里去,今儿可烫死我了! 第三十八章   三清殿的日子用幼云的话来说真的是清闲、清淡、清冷, 清冷就不谈了,除了竹竿、冬瓜和谁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巴巴地求来这个差事的九殿下,长清观门可罗雀。   清淡么,自然是因为没有肉吃。虽然黎秉恪很守信用, 每回都揣了肉丸子肉饼来——当然是揣在侍卫汤平的怀里, 但是有时候运气不好碰上两个女使赖在一旁, 或是那贼溜溜的竹竿道士非要等着九殿下一起走,那便只好原物带回, 是以近一个月来也就得手了两三回。   至于清闲, 可以说是这份高薪工作最大的好处了,金丹每月才耗费一颗,其余奇奇怪怪的各色丹药则没有定数,全看道士的忽悠水平发挥情况, 一个月左不过五六颗。   对此幼云暗暗吐槽:金丹是主食,其他是小菜, 竹竿冬瓜还晓得时不时给老皇帝换换菜色呢。   由于人在牢里蹲, 消息难得闻, 黎秉恪几乎成了幼云知晓外界风向的唯一途经, 若幼云有本通讯记录本,那上头也只会有他一个人的大名。   这次黎秉恪奉命来送明日御街巡游的整套行头,除了带来了一个面生的侍卫, 还带来了幼云挂念许久的林老太太的消息。   “天儿渐渐暖和起来, 你祖母咳疾也好得利索了,不必再为她老人家担忧。”黎秉恪熟练地打发走头脑简单的冬瓜道士,倚在殿门口宽慰着蒲团上装模作样念咒的小人儿。   幼云背对着殿门点点头, 轻灵的身躯慢慢放松下来。   林老太太虽然是个有点自私、很会权衡利弊的封建社会标准老夫人, 但是她竭尽所能地为她最看重的大房儿孙们筹谋铺路, 也是个很称职的祖母。离了家后,没有林老太太隔三差五地揪她的小耳朵,幼云还有些不习惯呢。   去年家里从年头闹到年尾,接连出了两回变故,饶是林老太太经多见广,也难免心力交瘁,幼云进殿的前几天郭妈妈偷偷告诉她,老太太都咳出血来了。   “我离家前祖母已瞧着不大好了,也就是为了送我出门才硬撑着出来走了几步,那日若不是我在旁扶着她,只怕连送我出院子都难。”幼云随手翻了一页经书,不经意地奇怪道,“原以为祖母这回要遭大罪,没想到病愈得这么快,难道是我在这里念的药王咒真有用?”   “经咒不过学来装装样子的,别太入迷了,一头扎进去出不来,难不成真去坤道院待一辈子。”黎秉恪瞧了瞧幼云脚边的一摞整齐鲜亮的经书咒卷,不由得微微皱眉。   “晓得了,殿下怎么回回来都要提点一遍这个,怕我真学出了门道,回头飞升成仙了?”幼云吐语如珠,打趣起来颇有几分顽皮,不过还是依言乖巧地合上经书,递给了陪坐在一旁的夏菱,开始扒拉滚到脚边的油纸包儿。   黎秉恪扔出投喂的小肉丸堵上她的玩笑话,只淡淡道:“母后派去的刘太医最擅治伤寒咳嗽,论功劳,大抵要比你那几句磕磕绊绊的经咒更大些。”   “是殿下你去同皇后娘娘说的罢?”这回幼云反应很快,若说黄嬷嬷是皇后主动安排来的幼云还信,但要是连臣子家里的老母咳嗽几声都要管,那只能说明老皇帝的后宫不够忙呀,周贵妃和慧昭仪听了都得冷哼一声。   今日跟来的高个儿侍卫一听,立刻从黎秉恪身后探出半个印堂发亮的大脑袋来,正想开口给自家主子表个功,忽然接到表功对象不善的斜视目光,很自觉地又默默地缩了回去。   黎秉恪避而不答,但终也没否认,沉默了半晌才缓声道:“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都说与我听罢。”   又来了,虽然你们兄弟俩欠了我一个大人情,但我又没举着菜刀追债,大可以功成之后用荣华富贵来回报嘛,比如封我个县主郡主当当呀,怎么每回都像在问临终遗愿似的。   幼云肉丸子也不急着吃了,一股脑胡乱地塞给夏菱,转过身来隔着纱幔认真道:“殿下,我先前就说过了,来当这个玄阳元女是我自愿的,不必这么紧赶着赔小心的。殿下就当我是为了自家父兄的锦绣前程才出头的好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   黎秉闻言恪垂下鸦黑长睫,居高临下地看着纱幔掩映下的娇憨少女,沉吟不语。   幼云见他不说话,还当他是在纠结老皇帝驾崩后她没个去处的难题,便拉着蒲团坐得更近些,轻松道:“殿下放心,我虽然做了这道姑但也是有着落的,我三哥说了待我出殿回了家,他来养我后半辈子。”   一直排在后头的侍卫抿嘴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一步跳了出来,弯腰小声道:“感激归感激,我们殿下也不全……”   “莫渝。”黎秉恪眉尾一挑,微微侧过头去。   摸鱼?这个名字可真好。   幼云抬头向门外张望了一下,模糊间认出这侍卫不是前几回见过的那个健壮的木墩子,便顺口岔开了话题:“你好像不是上回给我带小肉饼的侍卫大哥呀,不过摸鱼这个名儿很吉利,记住你了!哦,还没问过之前的侍卫大哥是何名讳呢。”   “小人姓莫。”莫渝咬重了一下字音,很不明白这名字到底哪里吉利,“前几回来的是我义弟汤平。”   躺平?这哥俩一听就是一对命好的闲人啊,幼云连连点头赞叹。   “多谢你给我带了小肉丸,还很热乎呢。”幼云吃人嘴短,总得先谢一回,夏菱也捧着肉丸子不住地跟着点头。   莫渝可比他义弟机灵多了,逮着机会就要给主子当嘴替:“林姑娘不用谢我,都是咱们殿下一直惦记着……”   “刘太医还开了好些固本培元的药方子,只要好好按着方子吃,想来今年秋冬你家老夫人的咳疾便不会再犯了。”黎秉恪瞪了一眼嘴皮子顺溜的莫渝,不太自然地插了别的话儿进来打断了他。   提到太医,幼云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常为林老太太送药方药草的许陵游,自许老太太过世后便没再见他上林府的门了,如今林许两家心照不宣的婚约又落了空,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说起来院使许大人也曾为我祖母医治过呢,不过伤寒不是他的长项儿。唉,许老太太和我祖母是故交密友,可惜往后年祭我都不能出去给她上柱香了。”幼云低头作一副伤感状,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如今我家自顾不暇,只怕要辜负她老人家临终的一番托付。”   “托付什么了?”这回门外的主仆俩终于捡回了平素的默契,只不过一个声调下沉,一个语调上扬。   幼云轻拍一下大腿,深悔嘴太快,急忙找补道:“许家只剩了一对祖孙俩,家里家外没人照应,许老太太便托我祖母多看顾些,不过我家上下这会儿忙着为我伤心呢,只怕腾不出空儿来。”   莫渝闻言大大地舒了一口气,隔着纱幔幼云都能瞧见他那一口大白牙笑得很耀眼。   黎秉恪神色淡定,慢慢将前几日发生的奇闻说给幼云听:“赶巧了,你进殿后没两天,许老太医那出游多年的小儿子就忽然归家来了,穿着一件破衣烂衫,只在许宅歇了几天便又起程不知去往何处了,这回还把他侄儿也一并带走了。”   “他侄儿?那不就是许家哥儿么?”幼云夏菱齐齐一惊,双双对了个惊疑的眼神。   “正是,几天前叔侄俩已经出京了。”黎秉恪对许家没什么兴趣,叙述起来很平静。   这次换到幼云揉着衣角沉默了,本来林家毁坏婚约就已经很对不住许家了,这下连看顾许家哥儿的机会都没有了,可真是对不起许老太太的殷殷嘱托,人家在世的时候对林家老小多上心呀,四时草药膏子就没断过供。   夏菱低着头把吃剩的小肉丸聚到一块儿,又仔细地叠好油纸,也抱膝坐在幼云身边一起发呆。   黎秉恪观她们主仆俩沮丧的神态,心下沉了沉,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幼云提起别的话头儿,一张俊美如玉的脸渐渐冷了下来。   莫渝挠着头两边看了看,很有眼色地扯了一个新话题:“明儿林姑娘御街巡游的时候留心些,我们殿…啊不,太子殿下特意安排了林侍郎大人带着一家老小在自鸣茶楼上观看呢。”   害怕又被他的亲亲殿下打断,莫渝赶紧把功劳往毫不知情的太子头上按。   幼云大约知道明日乘车舆巡游的路线,走到中段会经过京城最大的自鸣茶楼,但吃不准衙门许不许人在楼上观看,毕竟圣上亲赐的巡游盛事可容不得一点岔子。   这下听了莫渝的话,幼云喜上眉梢,一下把周游四海的龙胆草抛到脑后,连连笑道:“真的么?个把月没见我还怪想他们的呢!我嫂嫂身子重,可别叫她为了瞧我一眼被人冲撞了呀。”   “林姑娘放心,衙门沿途都派了人呢,寻常人家是上不得两旁楼铺的。”莫渝瞟了一眼依旧红唇紧闭如蚌壳的黎秉恪,暗自思考着是不是该再多说点,好把主子的那份也补上。   幼云对莫渝单方面的挤眉弄眼看不真切,自顾自地感叹道:“没想到为着我这挂个虚名的玄阳元女,竟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这辈子可能就这一次享受如此殊荣了,连葬礼都办不了这么大排场吧,后两句幼云只暗自腹诽。   黎秉恪似是慢慢平复了阴晦不佳的情绪,终于主动接话道:“阵仗是不小,连我那四侄儿都自请替你车前牵马了。”   “四……”幼云卡壳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太子还没生出四个儿子呢,这无疑说的是宋家行四的宋霖了。   “我与宋家四哥儿既非亲朋也非故旧,这可怎么说的?”虽然做了全真派道姑不能婚嫁,但幼云还是本能地赶紧撇清关系,免得叫人误会。   黎秉恪心头稍霁,再抬眼时双目如一泓清水,落日的余晖在他的眼睛里洒下了点点金光,衬得他那被霞辉温柔笼罩的美面愈加精致。   “那日在宫里,他就站在阶下。”黎秉恪说话总是点到为止。   幼云脑补了一下宋家哥儿的视角,仰头长长的“哦”了一声,敢情这位小哥是被我英勇献身的伟大牺牲精神给感动到了?   果然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第三十九章   翌日清晨, 幼云早早地被一夜未得好睡的夏菱赶下床,人还没清醒几分,一双藤树般苍虬有劲的老手便按着她坐在了妆台前。   “黄嬷嬷,还是让夏菱来梳头罢, 平日都是她……”幼云从澄黄的铜镜里瞥见黄嬷嬷那严肃得好似刽子手的神情, 颇有一种要上刑场的错觉。   唉, 三清殿的日子属实闲哉妙哉,如果没有某个丧心病狂的老皇帝非要把我拉出去遛一遛的话, 幼云暗暗撇嘴。   今日巡游的一应衣裙首饰都是昨日便赐下的, 黄嬷嬷端着一张不苟言笑的黑脸,不由分说地全数按照圣上的意思来妆扮幼云,连一根隐在脑后乌发间的细珠小发插也不肯落下,堪堪忙到巳初才放幼云出殿。   外头春光大好, 惠风和畅,长清观外浩浩荡荡的巡游队伍俱已准备妥当, 其间衣衫鲜亮的内侍宫娥个个翘首企足, 良久才见观内石阶上款款走来一主一婢。   队中两匹风姿矫健的骏马旁, 宋霖拽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些, 仰头向阶上看去,但见那日宫殿外义无反顾、勇跳火坑的姑娘已然换上了一身华贵夺目的新装,竟生生将明媚妩和的春阳都给比了下去。   她身着一件海棠红拖地金银丝五彩祥云大袖衣, 下配着一条同色飞金流彩散花曳地长裙, 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端正地戴着一顶赤金镶珠黄玉瓣莲花大发冠,乌黑亮丽的云鬓间星星点点地点缀着数支红宝小钗,随着她的一颦一笑熠熠闪光。   宋霖伸手揉了揉被晃花的眼睛, 左边牵着另一匹骏马的韩墨也低头闭眼了一会儿缓缓心神, 唯有前头红鬃大马上的黎秉恪只是微微一笑, 不曾有一瞬移开眼去。   面覆银丝白纱的幼云没有心情理会众人或明或暗的探看眼神,御赐的莲花发冠直如一块板砖压在头顶,身上繁复厚重的华服也令这幅小身板不堪重负,她急需坐上车辇省点力气。   今日来接她的宝车虽然只套了两匹骏马,但车前牵马的人可不是无名之辈,一个是九殿下的伴读、宋国公的亲孙宋霖,一个是淑妃所生的十殿下的伴读、承宣伯之子韩墨。太子党都传两位翩翩公子是为林氏女的大义之举所动容,亲去御前求来的这牵马之劳。   不过幼云只信秉性淳厚的宋霖干得出这事,至于那韩墨是个什么情况,幼云猜测大概是宋霖请求之时同为伴读的韩墨恰巧在场罢了,不随着附和一声倒被衬得像不捧老皇帝的场子似的,就是违心也得来呀。   幼云搭着王保的胳膊登上这辆四面通透大开的车辇,整车罩着妃红挑绣云纹软纱帘,车上锦带飘扬,珠玉满镶,不厌其精,车顶四角的国香春霁纹饰被雕刻得玲珑剔透,其下坠着的金铃铛、银穗球随风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幼云在车内铺设的红罗绣莲锦褥上坐定,呆呆地看着面前矮几上的一个缠枝梅花银镂香炉,帘内一时香雾迷蒙,熏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丫的,巡游就巡游,搁这儿熏腊肉算怎么回事!   吉祥物的心情完全不被翻身上马的王保纳入考虑范围,他拉长了语调呼喝一声,纷繁浩荡的巡游队伍慢慢行进起来。   幼云方向感很差,车辇转了几个弯儿后她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可又怕错过与林家人遥遥相见一面的宝贵机会,只好一瞬不瞬地隔帘暗自观察。   现下所经过的一条宽阔大道上充斥着拖家带口看热闹的平民百姓的喧闹声,左侧高矮不一的楼宇间点缀着几株婀娜多姿的艳桃,特意沿途装点的嫩绒绒的各色春花在银朱色的栏杆下显得格外娇艳。   幼云看了一会儿甚觉无聊,便又转头向右侧,右边一条细波粼粼的清河掩映在一溜儿碧柳之后,绿芽舒展的垂枝在暖风的拨动下轻轻摇曳舞动,拂在水面上发出了细细碎碎的玄音。   少女的目光悠闲地慢慢转移,不知不觉落在了车辇前不远处一个背脊如山峰般挺拔明秀的少年身上,他今日难得穿了一回亮色衣裳,绯红织金的阔袖衣袍衬得他就好像——好像个迎亲的新郎官?   幼云毫无由来地打了个激灵,抬头望了望帘外飘飘扬扬的香屑花瓣,又瞧见前头还有一列白面太监不住地往人群里挥撒铜钱,若是再给红鬃大马上系个大红绸花,这场面说不是迎亲都没人信!   绯衣少年就像背后生了眼睛似的,忽地转过头来淡笑一下,幼云立刻有种被抓个现形的心虚感,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这位大哥给她送回一朵描了银云的宫花那回。   偷看美男子不是罪!幼云暗暗给自己鼓了口气,讪讪地转头往路边一座古朴雅致的三层木楼看去,只见楼上挂着的一个乌木錾银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写着“自鸣茶楼”四个大字。   哦,原来他刚才回头不是抓包,是提醒我茶楼到了呀,幼云松了一口气,急忙靠在矮几上向楼上张望,二楼大窗边果然齐齐整整地站着林府大房一家。   不过一月未见,林老爹的脸上已是沟壑纵横,看上去足足老了七八岁;林老太太被泪水盈盈的陆氏搀扶着,婆媳俩的神情很同步,都是一副痛心加惋惜的阴郁样儿;承诺要养她后半辈子的三哥林行策扶着肚皮隆起的孟氏站在后头,幼云几度眯眼也还是看不清他的脸色是晦是明。   大窗边角处的舒云对着车辇勉强一笑,幼云见她还惦记着自己临行前向她讨个笑容的约定,不免心头一涩,又顺着她肩头上覆着的一只浑厚有力的大手慢慢上移视线,便见巍如青山的吴宣正低头安慰着她,眉宇间隐隐现出几分温柔。   好吧,看起来八姐夫也还不赖,四十米大刀暂时可以收一收了。   幼云找了一圈才在楼内角落里找着了初云姐姐的半个背影,瞧她肩膀一耸一耸的,大抵是在哭呢。   还不待幼云为自家骨肉分离的惨状叹息一声,忽闻路边一声直冲云霄的女子尖叫,一排楼铺屋顶唰唰跳下数十个手持亮白长刀的蒙面黑衣人,他们直奔着巡游队伍杀来,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幼云精神紧绷,左右寻摸着防身利器,心道:完了完了,老皇帝的盛事魔咒又应验了!下次他就是大摆满汉全席,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去了!   夏菱胆气横生,踩着车轮下抱头发抖的太监一步跳上车辇,伸手抄起桌上的香炉就往车前贼人的头上一顿猛砸,幼云慌不择物,端起小几替夏菱挡下侧边另一贼人刺来的一刀。   “祸国妖女不得好死!”那贼人不死心,一个蹬步跳上车,夏菱咬着牙扑过去一把扯住他的后脖领,可是男女力气悬殊,不等幼云挥起小几朝他头上来一下,有些功夫在身的贼人回身就把夏菱扔甩下车,慌乱拥挤的人群犹如巨口恶兽顷刻间将她吞没。   “夏菱!”幼云惨然惊叫一声,抡着木几要跟贼人拼命。   然而木几尖锐的边角还未挨到贼人的额头,贼人便一口鲜血吐在了幼云华美的衣裙上,而后软绵绵的身躯被人大力拖出。   幼云一抬头,厉目如鹰的绯衣少年一手提着一柄鲜血挂珠的利剑,一手摊开直直地伸向了她。   黎秉恪凌光微闪的黑眸中流转着些许纯净而温柔的情愫,他看着面前杏眼圆睁、缩在一角的小姑娘,不自觉地伸手替她把掉落下来面纱重新戴好,温声道:“走。”   他只说了一个字,幼云就如魂魄归位般回过神来,任由他丰润修长的大手紧握着自己微抖的小手,猫着腰被他拉出车厢。   “叮!”兵器相撞的声音很刺耳,他们刚从车厢钻出迎头便碰上两个贼人张牙舞爪地拔剑劈来,黎秉恪剑花轻挽避过一招,又反手一剑刺下一个,幼云躲在他的背后只觉眼前一阵刀光剑影。   “你松手罢,我就站在你背后哪儿也不去。”幼云靠在他肩头轻轻提议,心想他多腾出一只手来也不至于如此吃力。   黎秉恪飞快地侧头看了一眼,依言松开了右手,幼云马上蹲下身子扒开倒在车上吐血不止的贼人,掰开他的五指夺过长刀塞给救她小命的少年。   黎秉恪分神微愣一下,险些被一刀砍中,立刻双手刀剑合璧左右拼杀,还不忘呵斥幼云:“别乱动!”   幼云四下扫视一圈便知这伙贼人的目标正是她,黑衣白刀都如水涌一般向车辇扑杀而来,莫渝汤平到底是皇子的贴身侍卫,一阵厮杀抵挡倒也没被破了阵。   “姑娘!”夏菱的声音自车后某处传来,幼云顾不上自身安危,慌忙探身大声回应:“夏菱!夏菱!你在哪儿?”   “小心!”   “殿下!”   “嘶啦”一声,绯色衣袖被利器割开,幼云回过头只见汩汩鲜血自黎秉恪的左臂流淌而下,猩红刺眼,令她一时呆站着手足无措。   “大胆逆贼,还不速速就擒!”一声怒喝在此情形下犹如天籁之音,红衣铁甲的官兵姗姗来迟但效率很高,幼云回过神来的时候近旁的黑衣人已被官兵死死咬住,负隅顽抗了一阵还是纷纷败阵。   “殿下……”幼云软软地唤了一声,眼见鲜血仍不停地从他的指缝间冒出,忍不住倾身靠过去,莫渝见此立马扔掉长剑,双手抱住了急吼吼向主子扑过去的汤平。   “姑娘。”夏菱又唤了一声,幼云抬眼看了看下颌绷紧的黎秉恪,略微犹豫一下还是从另一边轻巧地跳下马车,先去看顾夏菱。   “怎么样,哪儿受伤了?有伤口没?”幼云在夏菱肩头臂膀一阵轻摸,口里连连追问。   夏菱头发散乱,小脸沾灰,但神情还算镇定,答道:“没有没有,不过是掉下来叫人拖行了一小段,挨了几脚罢了,身上并没哪处特别疼的。姑娘你怎么样?”   幼云长舒一口气,紧紧抱着夏菱轻拍其背,安慰道:“我也没事,但若没你和九殿下舍命护着,我刚才就没命了。”   夏菱泪意上涌,趴在幼云肩头哽咽道:“掉下去的时候我也怕没机会再见到姑娘了,还好有小哥捞了我一把。”   “哦?哪个?”   “是他。”夏菱手一指,边儿上一个健壮的家丁小哥连连摆手:“我、我其实,那个是来救我们家公子的……”   幼云毫不犹豫地撸下腕上一串金玉镯子,又从头上拔下几根珠钗,拢在手里塞给小哥,坚定地道谢:“救命之恩,难报万一!”   小哥摊着两手珠宝,转头去看碧柳下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迟疑道:“这这……”   “林姑娘,这是陛下御赐之物,怎可随意赠人,都是举手之劳,不必挂怀。”韩墨温和一笑,满身高洁的书卷气与周围的血腥冷肃格格不入。   这是进了三清殿后,除了莫渝汤平外,第三个叫她林姑娘的而不是称呼她为玄阳元女的。   幼云福了一礼,坚持拉着夏菱说了些他日若有用处只管开口的致谢话儿。   车上的黎秉恪一边右手握着肩膀止血一边收回目光,被莫渝扶了下来,汤平看着主子被血水浸透的衣袖,忍不住对莫渝埋怨道:“你刚才拦着我做甚……”若不是兄长拦着,他早把殿下扶下来了。   “闭嘴!”莫渝瞟了一眼黎秉恪暗沉的脸色,一脚踹在汤平屁股上打发了他,“快去找医士,找马车!”   平白被义兄呲了一顿的汤平没走出几步,隐约听到主子低沉的冷哼一句:“哼,不是说好哪儿也不去的么。” 第四十章   直至晌午, 幼云才在大批禁卫军的护送下全须全尾的回到三清殿,画桥画屏早接了消息,垫饥的茶水点心、沐浴的热水澡豆都已一一准备妥当。   幼云从水雾迷蒙的香柏木澡桶里出来时,夏菱已换下了血迹斑斑的衣衫, 正坐在外间一张填漆戗金小桌上, 撸起袖子自己涂着药膏。   幼云瞧着夏菱小臂上一溜儿深深浅浅的青紫印, 不免一阵心疼,一坐下就夺过紫陶小药罐, 边为她细细涂抹边皱眉道:“先前在外头还跟我说没事儿呢, 怎么伤成这个样子?要不要叫个大夫来?”   经此一劫,夏菱不复往日的活泼伶俐,心有余悸之下呆呆地道:“姑娘放心,我皮糙肉厚的不碍事, 只是这会儿想起那些白亮的刀子还有些怕怕的。”   “所以说下回若是再遇上这等祸事,你别这么不要命的扑上来, 机灵点, 能躲就躲。”幼云一手点涂药膏, 一手推了推面前的一碗笋蕨馄饨, 很自然地让给伤员,“喏,再吃些馄饨罢, 一上午腥风血雨的, 午饭也没赶得及。”   “那怎么行,要我扔下姑娘还不如叫我去挨刀子!”夏菱头摇得像拨浪鼓,瞪大了眼睛问道, “不过, 还、还有下回么?”   幼云面色微沉, 收好小药罐抚掌一叹:“说不准呢,我可是蛊惑圣上沉迷修道的妖女,外头有点良知又不明真相的壮士谁不想要我的命。”   老皇帝做的孽要她来背锅,真是窦娥都没她冤!   “那下回姑娘也不要顾着我了,今日我唤姑娘原不过是想叫姑娘放心我没事,不成想却差点叫姑娘遇险,还连累九殿下挨了一刀。”夏菱语带歉然,又把馄饨推回了幼云面前,捡起汤碗里的白瓷小勺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   “一碗馄饨让来让去的,再叫一碗就是了。”幼云浑没在意口里说了什么,只眼前闪过的一抹鲜血浸染绯衣的高大身影,手里捏着一柄小勺沉思半晌。   刚才光顾着给韩家家丁道谢了,也不知他怎么样了,胳膊上的伤口…是深是浅?幼云反手用指节敲了两下脑壳,颇为懊悔。   “您都收拾妥当了?外头人让我来传个话,说林家人都已平安回府了,叫您放心。”面无表情的黄嬷嬷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珠帘边,声音刻意压低。   “多、多谢嬷嬷。”幼云被吓了一跳,暗道这个嬷嬷难道会轻功吗,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黄嬷嬷翻了翻眼皮,看着一滴眼泪都没掉下的主仆俩神情平静地坐在那里,心里有些惊奇,她原以为两个小姑娘这会儿应该抱在一起哭哭啼啼吵着要回家呢。   幼云撂下小勺,及时叫住了挪动脚步默默退下的黄嬷嬷,斟酌着语气问道:“嬷嬷,那外头人…他、他还好吗?手臂上的伤太医瞧了怎么说?”   人家受了伤还不忘替她打探家人的安危,不管黄嬷嬷知不知道,总得关心一下罢。   “太医大概已去看过了,没什么消息传出来。”黄嬷嬷声如冷泉,本不爱多管闲事的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来传话的是个高个儿侍卫。”   幼云点点头,又暗暗笑了一回,没有消息就是并无大碍,传话这种细巧活儿他果然没派整天傻乐的汤平来。   待黄嬷嬷走后夏菱赶紧跑去外堂,朝门外左右张望了一番,又把门闩反复插上了几次才安心,苦着小脸嘟囔道:“两个惯会听墙角的,一个走路没声儿的,这地儿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幼云轻巧地在地上点着脚尖,抬头笑了笑轻叹道:“自然是没得安生了,这事儿还没完呢,明儿怕不是要宣我进宫了。”   夏菱干咽了一下唾沫,心知她们姑娘的猜测向来十有九准,也没追问,只等着瞧明日如何应验。   隔日,老皇帝果然派了人来接玄阳元女进宫,幼云挂着得意的笑容,在夏菱叹服声中登上一辆朱轮华盖三驾马车,不过令她微惊的是这回来接她的不是竹竿或冬瓜,而是只在宫内见过一面的钦天监监正俞大人。   堂堂监正已经被排挤到如此地步了,跑腿的活儿都丢给他了?   幼云半倚在车内的宫锦靠枕上,侧头望着微微拂动的车帘,踌躇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寒暄道:“劳烦大人亲自跑一趟了,今儿怎么不是监副大人来?”   车外的俞大人冷哼一声,压低声音,语露不平:“曲意逢迎的小人!整日的信口胡诌,如今还拿起架子来了!罢了罢了,我这等不可雕镂的朽木就往边儿上站站罢。”   唔,看来真是被穿小鞋了,幼云揉了揉眉心,深觉队友太不给力。   “大人学识广博,论起玄易之术朝中无人能及,怎么倒妄自菲薄起来了?”幼云凑近了些,隔窗劝慰道。   “自有比我更有真才实学的高人伴驾呢,哪轮得上我。”俞大人早知车里的幼云是自己人,阴阳怪气起来便没那么多顾忌,“连五行四柱都排不顺,真是好大本事!”   “大人此言差矣,我觉着两位监副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叫圣上听得进去。再拙劣的技法,再浅显的瞎话,只要能叫圣上信了,那所求便都能成真,不然我又如何会顶着个玄阳元女的名头坐在这里呢?”幼云尽力小声说话,却还是忍不住连连低笑。   俞大人气性一上来,定要和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分辩分辩,前后望了望低眉垂眼的内侍们,勒紧手中的缰绳靠近马车,拧着眉头轻声反驳道:“怎么,为一己私利蒙骗圣上难道还该赞赏?”   “那必然是不该的,这点子道理哪能不晓得?”幼云听出俞大人的不悦,及时表态道,“我只是想着若此等手段能为咱们所用,那圣上便能早日醒悟,脱离苦海了。”   念了这么久的经书,幼云自觉说起话儿来时不时夹着几分济度众生的意味。   “哼,便是阴沟里的蛆也比这等腌臢手段干净些!怎么还上赶着往阴沟里跳?”俞大人爱惜品德官声,断然否决。   幼云歪着头,悠闲地摸了摸发间垂下的冰凉凉的珠玉流苏,不答反问:“此番进宫,我预备事事都与道士们反着说,但不管我怎么说,又说了些什么,只要能使道士所求落空,大人都得算我功德一件吧?”幼云已经懒得装模作样地称呼竹竿冬瓜为监副大人了。   “这个……”车外俞大人迟疑了一下,手中缰绳略有松动。   这帮循规蹈矩的老古董,思想的枷锁呀,比我体己银子上押的三把大锁加起来都重!幼云有些恨铁不成钢。   “都走到这地步了,眼瞧着圣上受惑日深,什么法子都得试一试!固守忠直不过是下善之法,顺势而为才是上善之道呀。”幼云挺直了脊背,附耳在车壁上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俞大人听后仰头呼了一口气,似是被点拨开了什么关窍,但表面仍旧沉默不语。   幼云闻得呼气声,猜到俞大人已松动不少,便再接再厉道:“有一个小个子爷爷同我说过,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同理,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能叫圣上回心转意,免受贼人迷惑,就都是顶顶好的法子,没什么见不得光的!”   车外一时寂静得只闻得马蹄的踢踏声,待车队一连拐过了三个弯儿,俞大人才缓缓开口:“老夫受教了,且容我再思量思量。”   正直守忠了大半辈子的俞大人艰难地表示他还要再适应一下。   幼云也没有打算逼着头发花白的俞老爷子原地立刻转性,见他松了口便也不再紧咬,靠在裹了软毡的车壁上昏昏欲睡了一会儿后,马车渐渐驶入皇城。   眼睛笑眯成线的王保惯会摆高踩低,只当失宠许久的俞大人是空气,倒殷勤地凑来上扶着幼云换乘了一顶翠帏软轿。   幼云暗暗冷笑一声,面儿上却还不得不捏着鼻子回应王保的热情:“有劳王公公了,昨日也叫您受惊吓了罢?”   王保迈着小碎步跟在小轿旁,紧着奉承道:“哪里哪里,有您玄阳元女坐镇,昨日不就逢凶化吉了么?我这还是沾了您的光呢!”   贤良方正的俞大人听了这话,险些一个跟头栽倒下马,马屁对象幼云也抽了抽嘴角,心下一片佩服:差点沦为刀下亡魂都能说成沾光,这拍马屁的功夫和珅听了都想鼓掌!   在幼云的呵呵干笑声中,一行内侍毕恭毕敬地把一老一小引进了圣上所居的乾元宫,可出来迎接的不是上回功败垂成的马巍,而换成了一个面容圆和的胖公公。   幼云不知如何称呼这位暂且未知阵营的公公,只好一边稀里糊涂地跟着往里走,一边暗自观察着殿内情形。   殿中摆着一座铜胎掐丝珐琅彩兽头三足大香炉,缕缕香烟自其中曼妙地升腾四散,闻着令人安心怡神,上首的宝座上依然病歪歪地瘫着愈发颓废的老皇帝,旁边一把镶金大椅上则坐着一位端庄肃色的宫装贵妇,只看她头上那支华贵非凡的九凤衔珠赤金头簪,幼云便知这位必是皇后无疑了。   下首的黄花梨木雕螭纹圈椅上,按次序坐着一位身穿佛头青刻丝锦袍的中年大叔及竹竿冬瓜师兄弟俩,幼云观他们仨时不时互换眼色的熟络样儿,大抵猜得出这位面色倨傲的中年大叔应该就是但闻“威”名、不见其人的庆王了。   面见贵人,跪拜大礼还是不能少的,幼云刚作势要屈膝跪下,皇帝老儿便虚弱地抬了抬三根手指,哑声道:“免礼。”   幼云受宠若惊,有些僵硬地被胖公公扶了起来,偷偷抬眼向宝座上瞄去,只见老皇帝面色黧黑,两颊深陷,比幼云前一次见他时更加形如枯槁,只差没把“病入膏肓”四字写在了脸上。   啧,丹药果然害人,老皇帝剩下的寿命本就不多了,再吃几颗金丹便该对半打折了。   幼云旁观者清,忍住长长叹息一声的冲动,半低着头,眼珠飞快地一转,扫视了一圈眼前的势力对比。   很好,三对三,比一月前俞大人孤军奋战的那回公平多了。 第四十一章   殿内弥漫着沉静而古怪的气氛, 明黄龙袍加身的老皇帝肢体僵硬地瘫坐在上首宝座上,只有一双微微转动的眼睛透露出些活人的生气,他用复杂暗晦的目光定定地看了幼云好一会儿才缓声道:“赐座。”   近旁的小内侍忙不迭地拿来一个铺着烟紫团花软垫的绣墩,幼云恭敬地谢了一回, 小心翼翼地挨着墩边坐下, 只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两只耳朵绷得直直的。   “朕昨夜做了一个噩梦,今晨起身依旧心悸不已, 只怕不是个祥兆。”老皇帝颓然垂首, 声音里透着惊惶不安,“朕梦见玄阳元女困于一铁笼中被贼人持剑所杀,朕目视之而不能救,亦随之碎成齑粉!”   老皇帝就不能盼她点儿好吗?梦里也不让人安生!幼云表面温顺, 内心气结。   “臣等惶恐!”   看着周围众人不约而同地跪下一地,幼云慢了一拍才跟着匍匐下去, 还没搞清楚状况, 就听本朝影帝庆王声泪俱下地痛心道:“不过夜间一梦而已, 父皇如此说, 叫儿子如何安生!此等恶咒不可当真,父皇道心赤诚,必定寿与天齐!”   呵, 做此噩梦怕不是有你这个大孝子献丹的功劳呢, 那药方诡秘不可知,服用者心神侵扰之下惊思多梦也不奇怪,幼云几乎想嗤笑一声。   老皇帝浑不在意跪得齐齐整整的阶下众人, 也没理会庆王不痛不痒的宽慰, 低头自顾自地喃喃道:“唉, 这定是上天在责怪朕昨日令玄阳元女身陷险境啊。”   幼云微微抬眼,恰好看见前方撅着大腚的庆王偷偷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充满着不屑。   幼云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想说她不过是他们刻意打造出来的镀金假货而已,如今老皇帝还真把她当回事儿了。   老皇帝显然和庆王想法截然相反,独独只许幼云一个站起来回话,温和得好像一个慈父般问她:“玄阳元女,此番你受了大委屈,朕许你一个心愿略作补偿,只要你说来,朕一定替你办到!”   幼云猛地一抬头,不用照镜子也知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亮如正午烈阳,恨不得把老皇帝的龙袍都燎出两个洞,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伏在地上的庆王和道士闻言立刻一口银牙咬碎,多好的机会呀白白给了对家!若是玄静当上了玄阳元女,他们就是演也要演这么一出刺杀大戏来。   幼云脑内飞速运转,心头冒出来的第一个金光闪闪的想法是——我能许愿您立刻传位给太子吗?直接全剧终,皆大欢喜!   兴奋了一秒后幼云晃晃小脑袋,暗叹这太不现实了,还不如请求允许她出观回家吃肉呢。   皇后坐在上首见她摇头晃脑的样子,微微皱眉,悄悄偏过头觑了一眼老皇帝的脸色,好在老皇帝并未斥责她殿前失仪,反倒温声鼓励:“有什么心愿但说无妨。”   幼云怕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也不敢耽搁太久,从混乱的思绪中抽取出一个绯色的身影,朗声答道:“回陛下,此番脱险全靠九殿下舍命护救,恳请陛下赐恩嘉赏,以报九殿下救命之恩。”   及至这时幼云才发现自己的身份很尴尬,既脱离了有官职在身的林老爹,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玄阳元女也不算个官职,自称臣女、民女、微臣统统不对,自称贫道也有些怪怪的,她只好心虚地遮掩过去。   皇后听了掬起一脸欣慰的笑容微微点头,老皇帝沉吟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应允道:“好,既然玄阳元女为他表功,那朕就提早赐他王爵,授金册金宝,双份岁禄,如何?”   本朝亲王的岁禄为白银一万五千两,白米一万石,外加纱罗绢布、茶盐马匹无定数,享双份那岂不是发财了?庆王如此得宠也不过多加了五千两俸银,一母同胞的福王更是一分也没多得哪!   幼云直觉眼前呼啦啦飞过一大片金银铜钱,闪耀得小脑袋都晕晕乎乎的。   美人迟暮的皇后老脸上都快要绽出花儿来了,偏还要维持着端庄体面的架子,一句“陛下圣明”还未说出口,得宠多年的好大儿庆王便不乐意了,跪直了身子反驳道:“父皇,此事不妥呀,九弟他一则尚未娶妻开府,二则还未行及冠之礼,这、这不合规矩罢。”   男子的成年有两个评判标准,一是娶妻,二是及冠,黎秉恪在庆王眼里还是个小屁孩儿呢,叫他如何能甘心生生被压了一头去。   “无妨,恪儿也十八了,便是早个一两年也不打紧,都起来吧。”一心追求长生不老的皇帝回想起梦中碎成齑粉的恐怖画面,顿觉毛骨悚然,半闭着眼睛,口气坚决。   幼云此刻深刻体会到庆王党原本设下的玄阳元女这颗棋子有多么的得用,只消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旁人费尽心机才能够到的高官厚禄那都不算事儿,便是最亲近的儿子出言反对,老皇帝也无动于衷,只兴冲冲地与皇后商量起九殿下的封号来了。   皇后神色高傲地看着庆王好似一只落水狗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分明瞧见他那漆黑的瞳孔中充斥着浓烈的嫉恨不服,遂轻笑一声,转头对皇帝柔声提议道:“恪儿也不小了,这些年身边也没个人服侍着,竟是冷清得很。往日住在宫里,万事还有臣妾和太子妃替他照应着,现下既得陛下隆恩,封王开府后便少不得要一位王妃来料理家事了,不如好事成双,陛下一并给他赐个婚罢。”   幼云拘谨地坐在下首眼皮一跳,静如清湖的心没由来地被划开了一道浅浅的水痕。   “前年便说要给他议婚了,偏这竖子不肯,那犟牛脾气朕竟然拗不过他!”老皇帝喝了一口皇后递上来的热茶顺顺气,招来胖公公问道,“他伤势如何?不妨碍走动罢?”   胖公公笑起来白肉横堆,答道:“太医已去瞧过了,九殿下躲得及时,胳膊上的刀伤并不深,只消休养一阵便可无碍了。”   可叹天家父子情薄,儿子受伤都是昨日的事了,做老子的今日才想起来问,皇后不免脸色沉了沉。   幼云听着老皇帝的口气,猜测皇帝和九殿下的父子关系并不怎么样甚至还有点恶劣,今日皇帝却肯赐他双份岁禄,更说明她这个玄阳元女的份量不轻呀。   “罢了,还是问问他,省得那倔脾气回头又闹起来。去派人把他给朕宣进宫来,趁今日一并把这事给了了。”老皇帝提起黎秉恪似乎没什么好气,挥挥手如此吩咐道。   皇后忍下心中愤懑,面上笑得一派温良贤淑,讨好地凑近了些,预备把她看中的人选同皇帝说上一说,却冷不防被沉默半天的俞大人截了胡:“陛下,适才臣听闻在陛下的梦中,玄阳元女是被困于一铁笼中才致被歹人杀害的?这定是上天赐下的警示,不容疏忽呀。”   幼云极低的唔了一声,看向俞大人的眼神充满了希冀,这位老英雄是终于想通了,打算救她出苦海了吗?!   皇后顶着满头珠翠不敢猛力转头,只不着痕迹地向运功发力的俞大人侧过身去,微露惊讶。   庆王听完脸色一冷,给两个道士递去一记恶狠狠的眼刀,竹竿面上一哂,微眯了一下眼睛,冬瓜依旧傻愣愣的。   老皇帝不理会神色各异的众人,朝着俞大人急问道:“朕正为此烦恼,俞爱卿有何见解?可有破解之法?”   俞大人走上前几步,面色庄重,口气严肃:“微臣才疏学浅,可也略懂解梦之术,陛下此梦中的铁笼实在不是个好意象,困在此笼中令玄阳元女躲无可躲,方才惨遭毒手。微臣想,这笼子指的莫非是三清殿?或许是说玄阳元女尊贵之身,不得自由终是不妥。”   “荒唐!三清殿乃监副大人遍访京城诸多道观才选定的祥瑞之所,如何不妥?俞大人慎言哪!”庆王觉察出俞老头的意图,怒气冲冲质问道。   竹竿道士堆起三分假笑,走到俞大人身旁唱反调:“玄阳元女已入了道门,自然以清修为宜,哪还有出殿归家的道理!圣上供她于三清殿内,怎么能说‘困’字呢?”   “铁笼就在圣上的梦里,做臣子的自然要为圣上琢磨破解之法,难道监副大人存心要令圣上不得安眠吗?”俞大人掌握了诀窍,预备拿此事来小试牛刀,反杀起来直指咽喉。   幼云两边看了看,犹豫着要不要冒着被斥责的风险,再为心爱的肉饼肉丸挣扎一下,说些什么自从进了三清殿便身体不适的瞎话儿来作辅证。   久经世事的皇后比她果断,回过味来后马上助阵道:“俞大人,您执掌钦天监多年,对这些解梦防灾之事最是精通,这玄阳元女若不宜放在三清殿里,又该供她到何处呢?”   皇后此问跳过了该不该移玄阳元女出殿的问题,一下就把讨论的焦点拉到了出殿后该供她到何处,老皇帝病痛多月头脑不甚清楚,果然中招,也追问道:“俞爱卿,你接着往下说,这该如何是好呢?”   竹竿道士暗骂皇后好心计,心知三清殿是不得用了,但也不肯就此认输,这个巧言令色的小丫头今日刚哄得老皇帝抬举了九皇子,怎能让她如此轻巧地脱身!   他瞟了瞟脸色不善的庆王,急急劝道:“圣上,玄阳元女是来护您修道升仙的,若离您远了还如何为您征召灵气,涤荡妖秽?万万不可呀!”   幼云眼瞧着重获自由的机会就在眼前,鼓起勇气笑道:“监副大人,说起来三清殿离皇宫还是远了些呢。您莫急,我不论去了哪里都是要为圣上排忧解难的,一应经书咒卷我俱已娴熟于心了,日后更会常向圣上传念经咒,也好助圣上早日通达神仙呀。”   你们不放我走,那咱们日后还有得斗呢,今日帮一把九殿下,明日再拉一把太子,后日再捧捧皇后,见天儿的吹风哦!   幼云笑得很灿烂,受了威胁的庆王则暗暗握紧双拳,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竹竿不像庆王那样沉不住气,朝幼云阴险地笑了一下,正中他下怀似的转了口风:“玄阳元女所言极是,三清殿还是离皇宫太远了些,不如圣上供她于皇宫如何?”   皇宫可比三清殿更难逃脱,呲牙小猫儿你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换去另一个笼子哈哈,竹竿讥讽地暗笑两声。   编瞎话这种事情就看谁更豁得出去,俞大人深觉今日打通了任督二脉,继续抬杠道:“此言差矣,玄阳元女入了皇宫,圣上的铁笼梦兆不还是未得解除么?昨日事发后,微臣深恐玄阳元女再遭不测,连夜为她算了一卦,卦象上明明白白的现出红鸾星动之象来,是以微臣听得圣上的铁笼之梦,之前才有此一问。”   “俞爱卿是说铁笼挡了玄阳元女的姻缘才有此一劫?可姻缘又能挡得住歹人加害么?”老皇帝虽然迷迷瞪瞪的却还不傻,出笼子就出笼子,怎么又扯到别的了。   俞大人瞥了一眼欲插嘴驳斥的庆王和竹竿,抢先开口解释道:“陛下细想,玄阳元女就是出了笼子也难免遭贼人惦记,这红鸾星动大抵就是上苍提点陛下尽快为玄阳元女寻一位牢靠的夫君,替她挡灾消难,保她性命无虞,才好长久的为陛下驱邪引路呀。”   “玄阳元女早已归附道门,如何还能婚嫁!”竹竿道士忍无可忍,气得卷翘的胡子都在抖。   “非也非也,监副大人先前不是说过么,玄阳元女乃上天派下来引度圣上成仙的,又不是□□凡胎,还得从坤道修炼起!况且这冠巾、传度、传戒可一样儿都没成礼,有什么不可?”俞大人不慌不忙地捋着白花花的胡须,引得幼云一阵崇拜。   是了,她一个匆忙上岗的临时工,无证工作了一个月就遭人刺杀,手续都还没来得及办呢,幼云低头抿着嘴,免得真的笑出声。   “父皇,此事……”庆王气得脸色发紫,站在那里活似一块大猪肝,才说了几个字便被求问心切的皇帝打断了。   “俞爱卿,这从哪儿去寻牢靠的人呢?若是找错了人,岂不白费功夫,更惹得上天不快。”老皇帝越听越入迷,直觉这个钦天监监正平日不声不响的,实则大有本事嘛!   幼云对俞大人的崇拜程度无以复加,来时对他的恨铁不成钢早就散如云烟,现下只恨不能替他捏肩捶腿外加摇旗呐喊。   皇后瞧见自家阵营终于出了一位可与道士打擂台的高手,坐在上首向俞大人频频微笑点头致意,欢欣之情难以言表,然后——俞大人的下一句话又让她笑不出来了。   “微臣以为,昨日救下玄阳元女的人便是天定的可靠良人,他能救玄阳元女一次,大抵也能保她万次。昨日长街在场之人众多,偏只有他杀出重围救了玄阳元女一命,这不是上天刻意的安排么?”俞大人瞎话编到最后自己都快相信了。   随意扯个别人可糊弄不过皇帝,在有限的思考时间里,昨日奋不顾身的九殿下是俞大人能想到的最有说服力的人选。   庆王和竹竿已放弃了反扑,绕过傻呵看戏的冬瓜互换了一下眼色,各自安慰自己权当除去了一个反向吹风的暗桩,索性也没太亏。   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皇后傻眼了,她手里还有好几个温良恭顺、出身名门的好姑娘要说给皇帝听呢,怎么风向转得这么快?   皇后脸色微冷,暗含责备的眼神刀子一般划过俞大人硬如石膏的老脸,心下有些不满。   她很感激林氏女顶替了玄静,粉碎了庆王党的阴谋,也很满意林氏女今日为恪儿求来的恩典,若为了林氏女从三清殿那样的苦修地儿脱身,她自然乐意搭把手帮个腔,可要是讨她做儿媳……   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幼云察觉到皇后的不快,窘迫不安地坐在绣墩上,接受着来自上首的来回扫视,讲实话,她真没打算这般挟恩图报,俞老爷子路上也没跟她商量呀!   皇后久处深宫与周贵妃斗法了几十年,人很敏感自私,顿了一会儿后还是压下对林氏女的感激之情,对老皇帝劝道:“这还没问过恪儿的意思呢,一会儿待他来了再说不迟。”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幼云没想到老皇帝比皇后还自私冷漠,他此刻只认保命要紧,儿子的命哪比得上自己的金贵,冷哼一声直接拍了板: “世事哪能皆如他意,没得纵坏了他!俞爱卿所说句句良言,真是令朕茅塞顿开,赏银百两!李元宝,笔墨伺候!”   原来圆脸公公名叫李元宝,可真贴切。   身处漩涡的幼云暗叹自己居然还有心情计较内侍的名字,犹豫了一下缓缓站起身,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呃,是现在就磕头谢恩还是再等等另一个婚约主角?   “回禀陛下,九殿下已在门外恭候。”王保那熟悉的尖锐嗓音替幼云解了犹疑,毫无参与感的另一主角姗姗来迟。   幼云转头看去,只见她的新任未婚夫穿着一件不太应景的墨黑素面束腰袍,背着日光目不斜视地昂首阔步而来,他颌下轮廓棱角分明,通身气质肃若寒星,令人观之生畏。   幼云看着他步步走近,掩下心中的一丝慌乱,面上挂着几分尴尬的淡笑,丢给他一个略含同情的复杂眼神:你来晚了,他们都聊完了,咱们就认命吧。 第四十二章   俞老大人略带尴尬地环视了一圈陈设华贵的大殿, 上首是一对意见相反的老夫老妻,下首是一对新鲜出炉的未婚夫妇,边儿上还搭着三个气哼哼的狼与狈,这场面实在是妙不可言。   老皇帝见了冷面儿子一向没什么好话说, 轻哼一声, 微斥道:“竖子寡情, 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好脸色!朕今日封你王爵,竟是笑也不笑一下!”   幼云偷偷看了看黎秉恪冷峻漠然的神色, 暗自惊奇在三清殿时可没少见他笑呀。   黎秉恪既不答话也不追问封王之事, 只例行公事地行礼问安,语气之冷漠直如对着路边的一块石头说话似的。   老皇帝本就黑如锅底的脸色更暗了几分,虚弱地咳嗽了两声,也懒得铺垫, 径直宣布道:“朕心意已决,今日便要下旨为你和玄阳元女赐婚, 待明年玄阳元女过了及笄礼便立刻完婚, 你便是有什么说头也都给朕收一收, 此事不必再议!”   黎秉恪闻言微怔了一下, 在开口表态前先转头看了看身侧绞着手指的幼云,眼神里翻滚涌动的惊疑之下还夹杂着几分清浅的笑意。   不过很可惜,惊吓过多不在状态的幼云只看到了他黑眸里翻涌的惊疑, 微微侧身往俞大人处抛了个暗示的眼神, 那指向很明显:你别看我,不是我搞的事,是他!   俞大人刚才那一篇荡气回肠的瞎话原不过是因为憋屈已久, 又被狼狈二人激起了斗志, 才话儿赶话儿地一气说了出来, 奈何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圣上当真了便撤不回了。   此刻他有些心虚,面对黎秉恪探问的目光,避过身去不敢与之对视,只在心里暗暗告罪。   幼云正忐忑不安地揣度着两人间的眉眼官司,忽然有一只大手猛力拽上她的衣袖,她立刻惊如小兔,一抬头便对上便宜未婚夫那笃定的眼神,这边刚眨了两下眼睛,就被黎秉恪带上前两步,双双跪在了地上。   “儿臣谢父皇赐婚!”黎秉恪左臂不太利索,但还是行了个大礼匍匐在地,听他这磕头的响声幼云慌张了一下,赶紧依样画葫芦也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他们这副夫唱妇随的样子令皇后心头一阵不悦,别过头去接过宫女进上来的鎏金茶碗,浅啜一口香茗略作掩饰。   平素最桀骜不驯的儿子答应得如此爽快,这让准备先打一个巴掌再给颗甜枣的老皇帝面露惊愕,半晌都没出声让他们起来。   幼云被拉着跪在地上也很迷茫懵懂,愣愣地看着身旁人优越的侧脸兀自出神,直到庆王阴阳怪气地恭喜声传入耳朵:“九弟,父皇肯把玄阳元女许婚给你可是天大的恩典哪,此等慈父之心万不可辜负!想当年父皇也是为我如此焦心筹谋,如今想起来还是叫我热泪盈眶呀!”   庆王的演技满京城里数一数二,说到热泪盈眶马上便能涕泗横流,活脱脱一个感念父母大恩的本朝第一孝子,老皇帝果然很吃这套,父子二人旁若无人地隔阶对望良久,仿佛有千言万语要互诉衷肠似的。   幼云见此情形低头暗笑,对比庆王这身一丁点小事也能说得天花乱坠的本事,她未婚夫对老皇帝的这种冷淡态度真的很吃亏耶,怪不得几年前连几斤武夷岩茶都抢不过对方。   皇后坐在阶侧忍了又忍才没将一个大白眼翻出去,看着地下两人温柔道:“快让两个孩子起来罢,原是一桩美事又不是犯了错,何须跪这么久。”   老皇帝回过神来,不舍地从好大儿身上收回视线,目光转到黎秉恪这里陡然凛冽起来,冷声道:“起来吧!玄阳元女为你请功,朕今日便一道儿下旨封你为亲王,享双份岁禄,你可别再给朕摆这副死鱼脸了!”   黎秉恪微点了一下头,边起身边扶了一把膝盖酸麻的幼云,俞大人站在后头瞧见九殿下对林氏女行动间多有维护,心下一喜,暗叹没准儿他还是做了个好媒呢。   心情不怎晴朗的皇后心知婚事已成定局不可扭转,又见儿子这回极其罕见地乖乖听话,不曾有半句反驳,暗奇之下又多看了两眼垂首恭立的幼云,向她笑问道:“你的生辰是何时?”   幼云的答案令皇后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回皇后娘娘,是在二月。”她还是没弄清到底该自称什么比较好,依旧略过了这一茬儿。   皇后闻言果然默不作声,心底暗自不甘,若是她的生辰在年底那便还可拖一拖,说不好那时圣上便……她的生辰可真会讨巧,偏是在二月里,满打满算也只一年便要成婚了。   幼云也知皇后为何如此问,扁扁嘴心道很不巧,我们家兄弟姐妹几个差不多都是年节前后的两三个月过生辰,每年这段日子陆氏都忙不过来呢。   可叹她和舒云姐姐的遭遇如此相似,都是硬塞给婆母的儿媳,日后婆媳关系从开场便要难上几分,幼云有些郁郁的。   “即便是二月,至少也得明年的这个时候才能成婚,三清殿意兆不祥,是不能待了,陛下预备将玄阳元女暂寄何处呢?”皇后功力深厚,不过片刻便又换上了一副慈母面容,语气里满是关切。   老皇帝显然也没想好这一项儿,迟疑地看向俞监正,问道:“玄阳元女还需为朕的金丹开光祝祷,日后入了王府还好说,单辟出一块地儿便是,可眼下要如何排布呢?朕原想着接她入宫暂住,可又怕铁笼之兆再现,俞爱卿觉着呢?”   俞老头定了定神,想着送佛送到西,瞎话也得说圆满了,思考了一下答道:“微臣以为接入宫中暂住未尝不可,九殿下的王府一时半会儿还未收拾妥当,仍旧住在宫中,玄阳元女在宫里一来可以依傍圣上的真龙之气,二来也有九殿下在近旁坐镇,三来宫内守卫森严,寻常歹人也无作乱之机,是再合适不过了。左不过还有一年罢了,上天不会如此苛责圣上的。”   老皇帝听了心下甚安,笑咳了两声吩咐道:“如此便好,王保,你护送玄阳元女回三清殿略略收拾一下,宫门落锁前务必再将玄阳元女带回宫里来。”   站在门边的王保连连应声,看向幼云的眼神愈加热切起来,幼云背对着他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皇后乃后宫之主,事无巨细都得问个准话儿,又追问道:“依陛下的意思,将玄阳元女安顿在哪处宫殿好呢?臣妾宫里的西偏殿倒是空着,稍加收拾便能住人了。”   老皇帝向来与老妻没什么默契,这次也没想到一块儿去,摆摆手另有打算:“皇后要统御后宫,事多人杂,各宫嫔妃每日都须至你宫里请安,玄阳元女要为朕诵经念咒,住在你宫里反倒两厢互扰。朕看宜安那里就不错,幽静安逸,且她与玄阳元女年岁相当,嬷嬷们照顾起来也便宜。”   幼云顺着韩墨的人物关系链大概知晓宜安公主是淑妃所生,十殿下黎秉恒是他的胞兄,只不知这位公主的脾性如何,若是个舒云姐姐那样的便好了。   皇后的意见没被采纳也不恼,反正后宫都是她的辖地,便慈和地一笑,点头道:“如此也好,宜安是个娴静的性子,定不会扰了玄阳元女清修,臣妾即刻派人去收拾屋舍,好让玄阳元女今夜就在宫里安歇下。”   老皇帝摩挲着宝座扶手,像是了却一桩心头大患似的面露满意之色,往下又闲聊了几句便叫众人退下各忙各的去,只留了他横看竖看都极顺眼的俞监正在殿内详谈。   庆王及道士大败而归,灰溜溜的走得也快,幼云都来不及同他们虚与委蛇一番,只拜别了皇后一行人,便由殷勤热络的王保引往停在东华门外的翠帏小轿,还没走出几步黎秉恪便大步流星地追了上来,只给了一个寒森森的眼神,王保便识趣地退至二人身后几步远,作非礼勿听状。   虽然未婚夫妇要比未婚男女相处起来宽松些,幼云还是很紧张地往边儿上挪了几步,与他拉开了些距离,抢先开口道:“这个事我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不如等俞大人出来后殿下去问他罢。”   “我也没想问,俞大人是如何促成的这桩事不重要,总之我记他这个人情。”黎秉恪偏过头朝幼云明朗一笑,金光倾洒的俊美侧颜上浮现出春暖花开的温丽之色,周遭的气氛都随之柔软下来,令她不由自主地心动了一下。   那个,嫁个美男好像也不亏嘛,每天光是饭桌上对坐着就能多吃两碗饭呐!   幼云是个很随遇而安的人,待回到三清殿对着夏菱讲述今日奇遇时,已全然接受了这一变故,反过来对呆若木鸡的夏菱安慰道:“虽然在圣上没明言我能不能吃肉,但我听皇后娘娘说,同住的宜安公主是个娴静的性子,大抵是个好相与的,咱们此去只要低头小心做人便是。”   夏菱此刻的心情已不能单纯用惊讶来形容了,她高高举着一个擦拭了一半的紫砂桂枝挂蝉笔架,张嘴顿住良久才蹦出一句最要紧的话儿:“圣上给、给姑娘和九殿下赐婚了?”   幼云从她手里拿下笔架,正色答道: “是。”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0`t``x``t . c`o``m   看老皇帝的样子要苟到明年三月虽然有点费力,但用汤药续一续也差不多能熬到,而且也说不准那个时候恰好让她和九殿下给老皇帝冲个喜呢,这婚事大概率是跑不掉了。   夏菱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把微张的嘴巴闭上,不过这也不妨碍她手脚麻利地打点主仆俩的铺盖包裹,幼云瞧了瞧外头焦急等待的内侍们,从行礼里拣出几样累赘物,吩咐道:“皇宫里头什么都不缺,咱们只把那些金银细软收拾好带上就成。”   夏菱心疼地看了一眼那些被剔除出来的衣衫摆件等物,叹了一口气走到里间一连开了三把大锁,把林老太太给的体己银子同幼云的珠宝首饰汇到一处,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起来细细收好。   老皇帝避祸心切,办事效率也很高,幼云这边刚收拾停当走出东偏殿,捧着明黄绣龙图圣旨的李元宝就领着浩浩荡荡的宣旨队伍把她给拦下了。   幼云就地跪下磕头接旨,圣旨的内容也很简单,先是赞扬了一番皇帝的大恩大德,然后把她从头到脚的夸了一通,最终得出了一个她堪为端王良配的美好结论。   哦,端王是黎秉恪刚得的封号,幼云私心猜想老皇帝这是不是在暗讽黎秉恪常在他面前端着个冷脸?   宣完旨的李元宝比之前的马巍圆滑多了,不仅亲手扶起幼云还说了好长一串恭维话儿,连一旁最擅阿谀奉承的王保都插不上嘴。   幼云被他俩左右夹着登车入宫,又坐上同一顶的翠帏小轿,直奔宜安公主所住的锦元宫。   锦元宫是公主们的集中住所,公主们年幼时都跟随各自的母妃居住,待到大些为了避讳才会搬进锦元宫同姊妹处在一块儿,不过老皇帝已六十多岁了,膝下仅有一个宜安公主尚未出嫁,现下锦元宫里宽松得很。   幼云惴惴不安地带着夏菱走向砖瓦流彩的锦元宫,隔着老远便瞧见一个呼奴引婢的宫装少女俏生生地立在门口,观她脸上鲜丽灵动的笑容,幼云既放心又疑惑:新室友瞧着很热情,但好像并不是皇后所说的娴静派呀? 第四十三章   倚在宫门口的宜安公主远比近旁两株芳华灼灼的粉桃更加润泽鲜妍, 一张清艳无匹的美人脸笑起来有如珠玉生辉,叫几步外的幼云有些看傻了眼。   老皇帝自己长得不咋滴,生的儿女怎么都这么好看,果然权势可以改善基因么?幼云不由地联想到新任未婚夫的天人仙貌, 深觉捡了个大便宜。   宜安公主人长得好看, 嗓音也如黄莺出谷般婉转动听, 见了幼云便热情道:“姐姐快进来,母后早就派人来把里头都收拾好了, 只等着你来呢。”   幼云好歹也是附过闺学的, 不急着进门寒暄,先规规矩矩地给公主行了个礼,方才笑着接口道:“见过公主殿下,我初来乍到, 往后还望殿下多包涵。”   “噫,别说这个, 来, 我带你去偏殿转转。”独居锦元宫许久的宜安公主见了新伙伴熟络得有些过了头, 没寒暄两句便捉过幼云的手, 兴冲冲地拉着她往廊下宫婢成群的东偏殿奔去。   如此自来熟的姑娘令幼云想起了正在尼姑庵里苦修的娇云,前头的血泪教训太过深刻,幼云不免多了两分戒备, 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宜安身后作洗耳恭听状。   “喏, 这幅寝帐摸着可好?父皇的旨意来得急,许多好东西赶不及从库房里翻找出来,我瞧着送来的纱帐都没我的这幅好, 便把它匀给姐姐了。”宜安一路走一路说, 进到卧房最里间指着床上一顶杏黄金枝七宝轻罗帐, 目光闪闪地看着幼云。   幼云一抬头,只见这顶寝帐质地轻盈如雾,柔软如云,便是用来做华服美裳也尽够了,其上还用金线绣成一片舒展延绵的枝桠,缀着绮丽夺目的各色珠宝,便是屋里不点灯也自有盈盈光影流动。   “无功不受禄,这怎么好意思呢?劳公主殿下费心了。”幼云受宠若惊,偷偷擦了擦冒汗的额角。   “一顶帐子罢了,不算什么,过来这儿看看。”宜安浑没在意幼云的小动作,如同一只欢快啼飞的小鸟般又拉着她走到一架高低错落的多宝阁前,压低声音道,“虽然只住一年,但姐姐离了道观也算乔迁之喜了,瞧这个盆景,算我给姐姐贺喜了。”   幼云发觉太子党这边的男女老少似乎都不太愿意称呼她为玄阳元女,眼前活泼大方的宜安公主更是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她心里一阵温暖舒坦。   宜安头次见面便赠出精致贵重的七宝罗帐和金瓶珍珠花树盆景,往下热聊了几句又小手一挥,叫嬷嬷再送了一套白玉葵花杯来,其仗义疏财的气度令幼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晚饭后与她攀谈起来也不再拘谨。   “今日早些时候就听皇后娘娘说了,公主殿下是个极好相处温婉性子,我见了殿下待我如此亲厚,便更觉安心了。”幼云有心试探一二,亲手给宜安沏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挑开话头。   宜安到底是宫里长大的孩子,一听便知其中意,闲聊似的接口道:“母后系出名门,素有贞静端方的贤名,我论品行性情还差得远呢,只求别在母后面前出差错便知足了。”   哦,原来都是生活所迫呀,谁让领导喜欢娴雅派的调调呢。   幼云为自己今日在乾元殿的不佳表现懊悔了一阵,又小心探问道:“我今儿还是头一遭面见皇后娘娘,且不知娘娘的喜恶如何,生怕有什么礼数不周的惹娘娘弃嫌,公主殿下发发善心,提点我一下可好?”   宜安没有答话,反而不安地瞟了一眼近旁侍立的夏菱,幼云连忙作保道:“殿下放心,夏菱是我身边最可靠的一个!”   夏菱闻言立刻目光灼灼地点了两下头,嘴角一弯笑了起来。   宜安又朝外间忙碌的几个宫婢张望了一下,转过头来小声道:“我母妃说贵妃娘娘年轻时最是明艳灵巧,是以颇得父皇宠爱。”   宫里人说话真是九曲十八弯,不过幼云还是听懂了,死对头周贵妃是什么样儿,皇后便最讨厌什么样儿,往后在皇后面前她就是装也要装出柔淑温静来。   宜安见幼云陷入沉思,还当她是害怕皇后威势,赶紧安慰道:“你也别怕,母后从不平白与人为难的,宫里的其他娘娘也都是好相与的,只小心回避着贵妃娘娘便好。”   “这我不担心,我不过是暂住宫里清修的,日常要替圣上念经祝祷,自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想撞见各位娘娘也难呢。”幼云浅浅一笑,看着眼前秀丽的面庞忍不住目露艳羡,赞叹道,“说起来我也还没见过淑妃娘娘呢,不过见了殿下的花容月貌便可想见淑妃娘娘是何等的国色天香了。”   当然啦,淑妃能在皇后和周贵妃斗法的夹缝中生下一儿一女,非得是容色倾城的美人不可。   这般夸赞宜安几乎是从小听到大的,坦然受下后随口道:“父皇近日龙体有恙,宫里便连家宴也不开了,不然有的是机会叫你见一见她们呢。”   幼云其实很想说,你的亲亲好父皇大抵会一直身体有恙,再也好不了了,而且我一点也不想见阖宫的妖魔鬼怪呀。   想归想,这种话若说出口下场大概和扎皇帝小人差不多,幼云很认命地选择继续顶着玄阳元女的名头,在画地为牢的锦元宫里神神叨叨地为老皇帝开光祝祷,除了同住一宫偶尔偷偷串门的宜安公主外,皇宫上下无人敢扰。   宝贵的单身日子就这般平静的过了大半年,直到十月的某一天,熟悉的内侍王保捧着一脸谄媚的笑容,脚步生风地进殿来给幼云贺喜:“洒家给您道喜了!前儿圣上服用了一粒金丹,这两日便觉精神倍增,都能下床同小皇子们一块儿玩投壶了呢!圣上龙颜大悦,赞您日夜虔心祝祷,方才感动神灵,下旨赏您半副公主嫁妆,已经着人去备办了!”   以摸鱼为己任幼云跪在蒲团上木木地转过身,手里一松经书直直坠下,王保一个箭步扑在地上稳稳接住,就着这个尴尬的姿势继续讨好道:“今夜圣上在宫里开家宴,恩许您前去参宴呢。”   幼云一下坐直了身子,兴奋道:“那那那我今夜可以吃肉吗?”   “呃,您的素斋是御膳房为您单做的。”王保趴在地上别过头去。   幼云:……   自从住进锦元宫,黎秉恪再无机会进到后宫给她捎带肉饼肉丸了,幼云和夏菱硬生生吃了大半年的素食,近来脾气都暴躁了几分。   今夜宫宴的美食很多,每桌都有冷热菜品及甜咸点?共三十六品,还有两副雕漆果盒,不过这些都和幼云没什么关系,摆在她面前的依旧是连一滴荤油都没有的素斋。   饭菜不合心意也就罢了,幸好席间还有几位秀色可餐的美人可供幼云欣赏。   俊似神君下凡的未婚夫被特意安排在了幼云的正对面,纵然已经见过他很多次,幼云还是抵挡不住他那美如春日海棠的微微一笑,刹那间似乎连面前寡淡的素斋都香甜可口了起来。   为了自己防止傻笑得太过显眼,幼云整场都不敢再抬头与黎秉恪对视一眼,只悄悄偏过头去转移欣赏目标。   上首侧边年近花甲的周贵妃自是没什么好看的,厚厚的脂粉也无法掩盖她日渐衰老的面容,只一双秋水明眸还残存着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顺着往下便是徐娘不老的淑妃,四十多岁的年纪了依旧貌比珠玉,风韵犹存,且她天生肌肤胜雪,身量纤巧,要不是知道她有个十六七岁的儿子,说她三十岁幼云都信。   淑妃之下则是如今红得发紫的慧昭仪,她生得一张玉雪晶莹的小脸,五官小巧柔和,身姿婀娜妩媚,似一只娇憨的小白兔般坐在那里桃腮带笑,美目流盼,勾得老皇帝恨不得立刻将她召去同坐一席。   啧啧,真是美人代代无穷尽啊,怪不得皇帝老想着要长生不老呢!幼云看着三个不同时期的宠妃,暗自感叹。   红光满面的老皇帝坐在上首正中,看着眼前阖家欢乐的和谐景象,举杯爽朗一笑:“今年中秋因朕病体未愈,家宴也没办成,前日朕服了玄阳元女进上来的金丹后,一夜之间百病全消!朕欣喜若狂,今日少不得召尔等前来开宴庆祝一番。”   呵呵,您那恐怕不是百病全消,回光返照还差不多,幼云对重金属的毒性很有信心。   众人齐齐起身举杯敬酒,再落座时幼云便接连收到好几道炙热如炬的目光,心里大骂皇帝昏了头,金丹的账怎么就算到她头上了?   周贵妃母子逢场作戏的本事乃京内一绝,这边老皇帝刚意气风发地发表了一篇康复感想,那边庆王立刻无缝衔接了一段感情丰沛的祈福贺词,福王文不成武不就,偏还能作几句应景的酸诗讨得皇帝开心,周贵妃也陪在边儿上笑语如珠,那母子三人齐心协力,直把寡言沉静的皇后母子衬得仿若空气。   幼云缩着脖子瞧了瞧皇后阵营众人的神色,只见皇后双手覆膝坐得笔直端正,勉力维持着一脸僵笑;太子夫妇倒很沉得住气,神态自若地同其下几位年长的哥嫂对饮说笑;淑妃母女表情动作很一致,都微低着头装作热衷美食的样子;黎秉恪自来对薄情寡恩的他爹没什么好脸,自顾自地斟酒饮酒,只有一旁呆呆的十殿下黎秉恒偶尔同他低语几句。   周贵妃在上头陪够了老皇帝,转身端着酒杯敬向皇后,狠狠踩了一脚皇后的虎尾:“圣上大恩,为端王赐下玄阳元女为王妃,皇后娘娘得此儿媳真乃泼天之喜呢!”   幼云冷不防被点名,心里一惊,暗恨周贵妃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挑拨她们本就脆如薄冰的婆媳关系。   皇后却似早有准备般展颜一笑,掩袖饮下一杯美酒,兴致高昂地回击道:“正是呢,刚赐婚那会儿本宫高兴得连着几夜都没睡好!恪儿的府邸收拾了半年才刚停当,今儿陛下又破例赐了玄阳元女半副公主嫁妆,这便又有得忙了。”   周贵妃面色一沉,斜眼瞥了一下孤高清冷的黎秉恪,想起他本是最不受圣上待见的儿子,如今靠着与玄阳元女的婚事反倒处处得圣上优待,享双份岁禄也就罢了,圣上为怕委屈了玄阳元女惹上天不快,赐给他的王府差点赶上庆王府的双倍大,气得她得到消息的当天便空手捏碎了一个瓷杯!   皇后挣回一口气犹嫌不足,侧头看向慧昭仪笑道:“慧昭仪,圣上的衣襟洒上酒水了,你陪着圣上去偏殿更衣罢。”   慧昭仪膝下无子,看老皇帝这老迈身躯,日后她也不可能有儿子了,皇后乐得捧她一把,用以打压周贵妃。   果然柔情绰态的慧昭仪一至跟前,色令智昏的老皇帝立刻甩下酸诗连篇的庆王福王,乐颠颠地被爱妃牵着更衣去了。   后半场有慧昭仪相伴皇帝左右,周贵妃母子一身小意殷勤的讨巧本事毫无用武之地,只好悻悻地坐回了本桌。   幼云虽然猜不着周贵妃心中所想,但看她逐渐扭曲的老脸便知皇后的尾巴可不是好踩的,抬头忽见未来婆母朝自己慈爱的一笑,脑袋里一片茫然:难道坐牢多月的我又错过了什么关键剧情?   婆媳关系缓和得很突然,幼云心虚地摸了一晚上圆巧的小鼻头,直到散席还没琢磨透其中关窍,同那一群傻傻分不清封号的王爷王妃公主驸马一一拜别后,便由王保领着回宫。   走在六棱石子小路上,一个多日不见的修长身影拦住了幼云的去路,这回王保很有眼色,不用黎秉恪给他递眼刀就先退出了几步,顺便还把前后提灯的宫婢也驱散开去。   幼云抬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深邃夜空,正想睁眼瞎扯一些月亮真圆、星星真好看之类的废话来开场,今日重穿了一身绯色衣袍的黎秉恪便抢先开口道:“今夜席间你都没看我。”   此话之怪异、语气之委屈令幼云措手不及,抬头看见少年红唇微抿的丽容,头脑一团浆糊失去了指挥力,嘴巴便很诚实:“还不是因为你太好看嘛,圣上赐宴我总不能一直坐在那里傻笑罢。”   “哦,原来如此。”黎秉恪笑如繁花盛开,毫无抵抗力的幼云又被迷了眼,傻傻站在原地一会儿后才眨眼醒神。   “我关在锦元宫清修,好几个月没见皇后娘娘了,今夜娘娘突然很和气地对我笑了一下,你可知这是为何?”幼云疑窦未解,思来想去仍觉得问谁都不如直接问未婚夫。   “你怎么不说好几个月都没见我了?”黎秉恪背着一汪暗波起伏的池水负手而立,语气亲昵又带有调侃,“母后如此,大概是因为见我夫凭妻贵,大半年里陆续得了不少实在的好处罢。”   夫凭妻贵?玄阳元女的滤镜是有多厚,老皇帝连婆媳关系都顺手帮她打通了。   幼云心头一松,和两步外的绯衣少年相视而笑。 第四十四章   当腊月凛冽的寒风把廊下金绣银织的连珠大红灯笼吹得上下翻飞时, 整日关在锦元宫东偏殿的幼云便知又一个新年翩然而至了。   不出幼云所料的是,老皇帝自上回家宴后撑不过一个月就又病倒了,太医们献了好几副方子均不见效,现下只靠道士们的那些花花绿绿的丹药勉强吊着弱如残烛的老皇帝, 因而这个新年宫里宫外都过得极其冷清。   皇亲国戚、权爵勋贵尚且得夹着尾巴小心行事, 生怕被久卧病床、性情愈加暴戾的老皇帝抓到错处, 那些普通官宦人家就更不敢造次了,原本喜气洋洋的春节愣是过得比皇帝驾崩还肃穆寂寥。   自出了正月开始, 老皇帝又接连做了二十多天的噩梦, 每场梦里必定有一黑衣歹人将护他升仙的玄阳元女掳走,连带着他的死法也千奇百怪,从万箭穿心到筋骨寸断,从身困火场到失足溺水, 统统体验了个遍,幼云被召进乾元殿时, 他已被折磨得人鬼不分了。   “李元宝, 把他们都给朕赶出去!快去呀!他们都是被妖怪附了身!”老皇帝披头散发的躺在明黄被褥铺就的龙床上, 口里声嘶力竭地叫骂着。   “陛下, 玄阳元女来了。”满头冷汗的李元宝回身瞥了一眼被王保带进来的素衣身影,赶紧挪动胖滚滚的身躯退到一边。   临时被召来的幼云顶着周贵妃母子不善的目光,小心翼翼的越过一地碎瓷, 在经过黎秉恪身旁时微微低头, 正好撞上他那晶莹如雪的双眸,他不过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幼云便觉心里安定了不少。   还不等幼云跪到床边, 老皇帝忽地挣扎起身, 被床沿上坐着的皇后半扶半抱着歪靠在床头, 颤抖着一只枯黄嶙峋的老手指向下头跪地的儿孙,有气无力道:“恪儿,恪儿呢?快过来。”   下首跪得笔直的黎秉恪心里一动,他已经记不清父皇上一次叫他恪儿是什么时候了,父子俩见面回回都是剑拔弩张,竖子、孽障都算好听的了。   皇后和周贵妃伴君多年,一下就听出了皇帝语气里的软和之意,两人一个脸色黑如焦炭,十根葱管般的指甲深深扎进手心,一个眼睛发亮,连忙使了一个嬷嬷去把不情不愿的黎秉恪给拽上来。   老皇帝咳喘连连,已无余力去细细打量众人的神情,只看着床下并排垂首的一对金童玉女低笑了两声,浑浊发黄的眼珠里现出一丝热烈的希冀,连连点头道:“好,真好,看见你们处在一块儿朕便放心多了。皇后,两个孩子还有几天成婚来着?”   “回陛下,日子定在三月初六,算上今日也只有三天了。”皇后抱着病骨支离的皇帝,见他神智不清得连最关心的日子也记不清了,不免心下一片凄然。   “好,今儿就放玄阳元女回她本家罢,想必还有一应陪嫁仆从物什要料理。咳咳,朕赠予她的嫁妆呢?可都齐备了?”老皇帝几经病苦,已然将玄阳元女和金丹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容不得一丝疏忽怠慢。   皇后握着老皇帝的肩头微微侧身,面对着下首的周贵妃含笑道:“陛下放心,按您说的样样都挑上品的来,上元节前便已打点妥当了,明儿便着人送进王府去。”   老皇帝还想问些什么,奈何力已使尽,只得仰面躺在皇后怀里急急喘气,周贵妃受宠多年,如今眼瞧着皇帝如此偏心,当下便直直的对着皇后目露凶光,直到众人告退时屋内仍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   幼云被特许提早一天回家,喜出望外之下也懒得搭理虎视眈眈的周贵妃母子,内心一片欢呼雀跃,只碍于皇宫人多眼杂不敢太过招摇,生生忍到一脚踏进家门才敢松下面皮笑了出来。   与幼云一年前离家入殿时不同,这回林家众人虽然依旧拉着她泣泪连连,但大多是边笑边哭,骨肉重聚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林老爹思女心切,同一群女眷围着幼云哭了好半晌什么也没顾得上,全靠已为人父的林行策在外端茶送水,广撒银钱,稳妥地送走了一群赶着回宫的内侍。   林老太太斟酌了半天也不知如何称呼她这位今非昔比的小孙女,最后还是幼云主动提道:“公公们都走了,咱们便还按以前的叫法罢,不然岂不生分了。”   林老太太展颜一笑,伸手招来抱着一个百婴嬉戏大红襁褓的孟氏,朝幼云招呼道:“快来看看咱们昱哥儿,你们姑侄俩还没会过面呢!”   幼云早有准备,回身接过夏菱递上来的一个镶七宝金锁项圈给胖嘟嘟小侄子戴上,边逗弄他边笑道:“还没恭喜哥哥嫂嫂呢,瞧我侄儿这饱满的大额头,将来读书一定差不了!保不齐比他爹还厉害能考个状元回来,叫我这做姑母的面儿上也有光。”   略显丰腴的孟氏靠在林行策身旁低头笑了一下,指着一旁抽抽噎噎的舒云打趣道:“别急,那里还有一个呢,将来表兄弟俩一文一武都有出息,一左一右围着你叫姑母姨母,保管叫你不知道先应哪个好!”   幼云闻言愣了一下,旋即心头一喜,走过去摇着舒云的袖子,嗔笑道:“我这才做了姑母呢,又要再做一回姨母了!哎呦,又要舍出去一个金锁了,怪心疼的呢。”   舒云面上一羞,也不答话直往林老太太身后躲,林老太太笑呵呵地拦下跟过来夹缠的幼云,劝道:“好孩子,你姐姐这会儿可金贵着呢,快给她个椅子坐下,别胡闹了。”   陆氏就着彩鹃端来的面盆洗了把哭花的脸,凑进来扶着舒云在铺了厚厚坐垫的大椅上坐下,又替没露面的初云解释道:“你大姐姐本说了要来的,哪晓得下午半天安哥儿那可怜的孩子又发起烧来,她便一时走不脱了。所幸你已从那不得见人的地儿出来了,往后还有的是姊妹相见的时候呢。”   幼云点点头,老皇帝已时日无多,待他一驾崩,自己也不用再顶着个玄阳元女的虚名闭门清修了,亲戚间的寻常交际还不是来去自如?出嫁前的这一面见与不见也无甚要紧的。   少了一个初云也不影响林家众人热热闹闹地聚在花厅用了晚饭,饭后林老太太打发林行简亲自送舒云回都督府,又命林行策夫妇拉走了絮絮叨叨个没完的林老爹,只留下幼云和陆氏在鹤寿堂内商议陪嫁班子。   “陪嫁的人么我与太太都已商量得七七八八了,你过来看看。”林老太太捧着一本前几日刚草拟出来的陪嫁花名册,凑近了烛火让与幼云细看。   幼云信重祖母的眼光,只略扫了一眼便笑道:“祖母和母亲给我挑的人定是顶顶好的,我就不用再看了,他们各人有什么好处,待去了王府天长日久的还怕摸不清?”   陆氏从婆母手里接下花名册,坐到幼云身边搂过她轻声道:“傻孩子,王府里头又没有亲长坐镇,那边的仆妇管事谁还没个宫里当差的三姑六姨,你一个年轻媳妇初来乍到的,未必叫得动他们呢!不多给你带些牢靠的人过去,老太太和我怎么放心得下,自然都要替你排布齐整了,不过你那宝念斋里的丫头少不得要问问你的意思。”   世人向来拜高踩低,幼云不用想也知道,当初躲在下房装哭的那些丫鬟们听说她要去做端王妃了,恨不得插上两只翅膀飞到她跟前来求,更别谈陆氏那里了,只怕数得着的管事仆妇都替她们到陆氏跟前捎过话儿了。   幼云轻摇了摇头,看着外间跟在彩鹃身后快乐忙碌的夏菱,又心下一软,转头道:“夏菱我是一定要带走的,可笑我往日在家是如何的众星捧月,到头来只有一个她愿意陪着我去道观,旁人我可是再也信不过了。”   林老太太面露嫌弃,轻敲一下幼云的小脑袋,啧了一声:“问你正经的呢,怎么净讲废话!别说夏菱这丫头真是个好的,就说赵妈妈是你奶母,谁都不带还能不带她去?她要去自然是一家子整房陪过去的。”   幼云捂着额头呜呜了两声,赶紧从主仆情深转入理性分析:“虽然这回她们都不愿意跟着我去吃斋念经,但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没有人生来就爱受罪。且她们各有所长,银环机灵,香蕊勤快,叶子…叶子她心思单纯,不易生二心,还有下头几个小的也是省心的,就都带上罢。”   “那还有一个大丫鬟呢?”林老太太人虽老了,记性却还不差。   幼云冷笑了一下,只在朱漆梅花几上支着手肘沉吟不语,陆氏心知其中内情,出来打圆场道:“还有一个大丫鬟是春桃,她娘就是管厨房的项妈妈,若只陪她一个过去呢,难免叫她们母女骨肉分离,若陪她一家子过去呢,咱们府里又实在不方便。”   林老太太早已不亲自打理府中庶务,但对这个名叫春桃的丫鬟上次托病不出的事儿还有些印象,当下脸色一沉,决断道:“她就留下罢,祖母再给你挑好的带去就是了。”   幼云对着自家长辈没什么好遮掩的,索性也把话说开了:“回想那时旁人不过是挤在一起躲躲风头而已,若真被点到了名儿,也是照样认命陪我入殿的,偏她大着胆子伙同她娘编了个生病的由头来叫我心寒,还当别人都是傻子呢!王府那样的地界,心志稍有不坚便会生出别样心思来,银环她们几个没有倚仗便晓得要低头做人,我还镇得住她们,只春桃有得力的爹娘做靠山,我怕将来收不住她,不如干脆不带去的好。”   林老太太微笑着喝了半碗甜汤,连赞了她两句有长进,又道:“祖母这里呢,原本要把瑞燕给你带去的,这下就再把彩鹭也拨过去补春桃的缺儿罢。太太那边打算把彩鸽一家都陪给你,你觉着如何?”   幼云虽然离家一年多,但家里的人名儿还都能对得上,瑞燕是林老太太院儿里数一数二稳重妥帖的丫鬟,按年岁也快嫁人了,定的夫婿就是陪嫁庄子里的表哥,倒也两下便宜;彩鹭和彩鸽都长相平平,很符合林老太太挑选陪嫁丫鬟的外貌标准,且她们做活儿麻利细心,论资历比夏菱还早进府,待人接物也老道些。   这番安排任谁也说不出来半句不好,幼云一阵感动,又似小时候那般三两下蹬掉鞋袜,手脚并用地爬上林老太太的睡榻,哼哼唧唧地要赖在她身边再睡最后一晚。   林老太太吃逼不过,只好拢过一床五福团花锦被替小孙女细细盖好,轻抚她细嫩的小手悠悠一叹:“就最后再纵你这小猴儿一回罢。” 第四十五章   三月初六, 天还没亮幼云就被夏菱从被窝里挖了出来,赵妈妈一夜未安歇,这会儿眼珠子却亮得吓人,一边替她拾掇床铺一边唠叨:“人家新嫁娘成婚前一夜都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姑娘倒心宽得很, 便是外头打雷都叫不醒, 只恨睡不饱!”   幼云坐在床边揉着眼睛讪笑了两声,她也很想故作娇羞地表现得忐忑些, 奈何功力尚浅, 一想到黎秉恪那双含笑的清眸便觉莫名的安心,实在是演不出来呀。   赵妈妈手脚利落地系好寝帐,回身招呼来几个丫鬟簇拥着困倦得软绵绵的幼云仔细沐浴洗漱了一番,这边刚为她穿好一件金红绢质中衣按坐到妆台前, 忽闻外头的彩鹭打起帘子通传全福太太来了。   幼云一抬头便见簪金戴玉的谢大娘子穿着一身极显气色的葱绿底缠枝柿蒂纹刻丝褙子,搭着陆氏的手一路说笑而来。   夏菱一见来人连忙抽出压在妆盒底下的两封厚厚的红包, 绕到陆氏背后递进她手里, 陆氏满面灿笑地奉上红包, 口里谢道:“劳烦谢大娘子起个大早, 辛苦来一趟了。您上头公婆父母俱健在,脚下又儿女双全,让我们幼云沾沾您的福分!”   “啧啧, 忒客气了, 今儿我才是来沾喜气的那个呢。”谢大娘子把红包交给随身婆子收好,从银盘里取来五色棉纱线,转头对幼云笑道, “好孩子, 时候也不早了, 咱们先来绞面罢。”   常言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有两位姐姐的例子在前头,幼云虽是两辈子加起来头一回结婚,也对今晨的流程知道个大概,认命地端坐在绣墩上任由谢大娘子辣手摧花。   脸上火辣辣的微疼了一阵后,立刻有丫鬟给她抹上了一层凉润的玉露膏,再接着就是七八只手在她眼前昏天黑地的一番涂脂抹粉,半个时辰后幼云看了看镜中一张黑眉红腮的大白脸,欲哭无泪地别过脸去。   陆氏见状一把按下她的肩,扶着她细白的脖子把她的小脑袋转回镜前,嗔道:“九丫头别闹,头冠还没戴呢!”   一顶镶宝嵌玉的并蒂牡丹修翅金凤冠往头上一放,幼云彻底不想说话了,甚至连张嘴吃两口莲子百合甜粥都有些困难,只好低头安静听着众人滔滔不绝的吉祥话儿。   四个陪嫁大丫鬟今日分工很明确,瑞燕老成,负责在外周旋一众前来贺喜的老少女眷;彩鹭威信重,负责调配随行的丫鬟婆子;彩鸽心细,专管幼云的随身物件;夏菱则抱着一个雕红漆六攒食盒,寸步不离地守着幼云。   屋里屋外不知热闹了多久,府门外才传来一阵吹吹打打的喧闹声,林府外管事一见着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的新姑爷,立刻领着小厮们去放炮仗迎花轿,顺便给幼云那几个摩拳擦掌的哥哥姐夫们腾个地儿。   虽然今日的新郎官是亲王之尊,但拦门也是免不了的。   林行策不是莽夫,他先上下打量了一番身着金红喜服气宇不凡的新妹夫,又左右看了看他带来的一伙迎亲儿郎,俱是腰杆铁硬的皇亲权贵不说,里头文有进士,武有将军,可谓阵脚齐全。   林行策心知此门难守,只出了两幅对联来意思一下,对面从文的姚阁老之孙姚悯和承宣伯之子韩墨也不客气,一人一副当场作出了文采斐然、寓意也好的下联,引得四下一片喝彩。   林行简和吴宣是武夫,总不能大喜的日子在门前抡刀与人过几招罢,只好与黎秉恪身后的几位小将军口头上讨教了一番兵法三十六计。   幼云的亲哥和姐夫在前头使力,正要求黎秉恪作一首催妆诗,但架不住舅舅家的表哥早已通敌,小公爷张子诚给弟弟张子谈使了个眼色,兄弟俩一个去悄悄捂住在人群后默默守门的大姐夫郑允砚,一个挤走碍事的老管事拨开了门闩。   一声嘹亮的口哨掠过众人的耳畔,黎秉恪高呼一声率领朗声大笑的众儿郎破门而入,大步流星地冲往正堂,留下后头的一排宋家哥儿万分豪气地挥洒红包,把林家请来助阵的亲朋好友及管事小厮都哄得眉开眼笑。   林老太太今日容光焕发,穿着一件庄重华贵的黛紫金绣葫芦双福纹钉珠褙子,笑容可掬地看着面前品貌非凡的新孙婿,点头赞叹不止。   新孙婿身份贵重,林老太太哪敢叫他跪地磕头,黎秉恪只作了个揖就得了一个诚意十足的大红包。   林老爹对着前头两位女婿还敢耍耍岳父威风,这回遇上了圣上亲子端王那自然是尽显官场老滑头的本色,略略嘉勉了几句“同心同德,成双成业”之类的场面话,就与陆氏一同接了茶,放新女婿过关了。   幼云手持一柄镶金坠珠的红纱缂丝凤协鸾和喜扇被喜娘领至黎秉恪身旁,满座亲眷只有谢大娘子敢向黎秉恪打趣道:“端王不如先隔着扇子瞧一瞧,瞧准了今儿要娶的是不是面前这个,出了这个门儿可就没得换了!”   幼云这会儿是真觉得脸皮发烫了,偏黎秉恪还能毫不脸红地笑看着她,朗声答道:“表嫂就别诓本王了,岳父大人家里现下只剩她这么一个姑娘,错不了。”   “既然错不了,那还等什么呢!”谢大娘子显然同张小公爷兄弟俩一样,也是个新郎那头的暗桩,打趣完了便开始帮腔。   幼云闻言依礼拜别亲长,林老爹每送走一颗掌上明珠都如同被人偷了家,坐在上首老泪纵横,哽咽得几乎不能言语,只不住地点头道好,精心准备的一番殷殷嘱咐临场一个字也没能讲得出来。   陆氏对这情形实在太熟,应对自如地撑起了场面,情真意挚地说完一篇四字连串的训言,又抹下腕儿上一只价值不菲的白玉镯给了幼云。   林老太太为人只讲利弊,在她看来幼云做了端王妃直如麻雀登枝,那是千好万好难说尽,笑还来不及呢哭什么,遂万分嫌弃哭包林老爹在贵婿面前的失态。   幼云躲在扇后瞥了一眼伤心之情难以自抑的林老爹,倏忽间红了眼眶,心头酸酸的,在穿来后的这几年里,林老爹就像一只长翅大鹰,严严实实地替她遮下了诸多风雨,使她这样一个毫无上进心的外来户能安适地躲在羽翼下混日子,若不是入殿当这玄阳元女,她都快忘了什么是人间疾苦了。   而往后…幼云微微侧头,目光匆匆掠过身旁雄姿英发的红衣郎君,心头升起一股暖流,慢慢盖过了拜别老父的酸涩。   直到被三哥林行策背上描金漆彩的八抬大轿,幼云才敢稍稍松懈,偷偷拿手捏着酸痛不已的脖子,沿路轿外是如何的人声鼎沸、鼓乐喧天全然顾不上。   夏菱的声音夹杂其中,反而无比清晰:“姑娘,您饿了么?早上甜粥也没吃两口,后头还有得忙呢,要不要来块点心?”   幼云算了算路程,林府离端王府并没有多远,最好还是别弄花了精心画好的新娘限定大浓妆了,便半开玩笑道:“不必了,再过不多久就该到了,可别轿帘一掀开,叫人瞧见新娘子竟在偷吃糕点。”   “怎么会,姑娘也太小心了。”夏菱在轿外笑了一声,也没再劝。   待外头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过后,幼云又听见一阵叮当作响的铜钱声,心知这是王府到了,仆从们正忙着往地上撒喜钱迎新妇呢。   轿子一落地,立刻有人来引新娘进正堂,幼云隔着扇子只觉眼前红绸漫飞,金光频闪,至于堂上有何贵客,一概不知不晓。   这毕竟是两辈子以来头一遭儿结婚,幼云无甚经验,只好稀里糊涂地按着礼官的提示三跪三拜,然后又在一片连山排海的起哄声中,晕头转向地被新郎官牵进了洞房。   幼云呆呆地坐在挂着大红彩绣寝帐的喜床边,努力回想着昨夜陆氏同她说过的婚礼流程。   那个,下一步是什么来着?这扇子我是自己拿下来还是等那谁……   黎秉恪没等脑袋乱糟糟的幼云想明白,就一声不响地伸来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稳稳握住了她拿着扇柄的小手缓缓移开喜扇。   幼云一阵惊慌,努力平复砰砰乱跳的小心脏,矜持地抬头与身旁人对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那张美玉莹光的俊脸,幼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美色闪着眼了,当即很没出息的弯唇而笑。   缓了一下后,她慢慢上移视线,正对上黎秉恪那双饱含浓笑的星眸,她从来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笑得热烈浓郁,一时都忘了低头装羞。   地下围着闹洞房的吃瓜群众皆熟知端王的冷淡性子,见此也是一愣,一会儿后才有一个模样周正的丽服贵妇出来打头阵,笑着调侃道:“王爷好歹问一问新王妃愿不愿意却扇呀,怎么也得作诗一首哄得佳人一笑,方才能移开喜扇罢!”   “就是就是,哪有这么容易就摘了喜扇的!”众人笑乐不已,纷纷高声附和,幼云厚脸皮的功夫还不到家,一下回过神来便深埋着头,两颊飞红一片,心里暗自祈祷这一逗弄新人的环节赶紧过去。   黎秉恪却很大方磊落,目不错珠地看着幼云轻笑一声,干脆地答道:“等不及。”   “哎呦,听见没?王爷说等不及了,快,东西都拿上来呀!”另一身材丰腴的美妇人胖手一挥,立刻有一阵花生桂圆雨从头顶倾洒下来,幼云不禁往黎秉恪怀里缩了缩,黎秉恪很自然地伸手揽过她的腰,这又引来众人一阵欢笑:“王爷别急呀,往后还有得抱呢!不得先问问新王妃生不生呀?”   一碗清汤寡水的饺子端至面前,幼云早知里头的饺子都没熟的,也不得不配合着咬了一小口,低低的答道:“生。”   话音未落,一屋子的调笑声此起彼伏,几乎能把房顶掀飞了,幼云内心大呼救命,偏平日寡言少笑的黎秉恪这会儿竟随着众人一块儿笑闹,搂着她不肯撒手,更引得众人把那几句“早生贵子,儿孙满堂”的吉祥话儿说个没完。   好容易熬到最后,满面喜气的仆妇捧来一个红木雕花小托盘,黎秉恪和幼云一人端了一只扣着红线的白玉小杯,面对面凑近了饮下合卺酒。   隔着区区两拳的距离,幼云忍不住目光微侧,从对面人玉挺的鼻梁一直看到他光洁优越的下巴,心里的小鹿又开始欢脱地乱蹦起来。   好在喝完交杯酒,黎秉恪便被一帮等着灌他酒的儿郎们不由分说地拉了出去,余下的女眷们看得出端王颇为维护媳妇,不敢太为难落单的幼云,又取笑了几句便被八面玲珑的瑞燕请回了席上。   房门一关,幼云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点着脚尖对夏菱哀嚎道:“糕点呢?我都饿得眼冒金星了,快拿一块来让我垫垫。”   夏菱赶紧捧过食盒,取了一块红豆软糕裹着帕子递给幼云,小声道:“路上的时候就说您捱不住的,姑娘怕羞,还不肯吃呢!”   彩鹭把嘴里不停的幼云扶到一张崭新的大红描金海棠缠枝妆台前,和彩鸽一起为幼云拆卸钗环,小心翼翼地取下流金溢彩的头冠放至一旁,幼云顿觉脖子一轻,脑袋瓜儿清明多了。   待换下厚重繁复的大袖衣,幼云换上一套轻巧贴身的衣裙,更觉浑身轻盈不少,香蕊又端了大红珐琅双燕啼春面盆来给幼云净面,足足洗了三盆温水才算完事。   这边夏菱忙着给幼云涂抹润肌养颜的玉露膏,那边赵妈妈早就命人送来一桌酒菜茶点,先把银环香蕊等几个小丫鬟放出去用饭,又叫性情沉稳的彩鹭一同跟去看着些下头的丫鬟婆子们,仅留下夏菱彩鸽在屋里服侍着饥肠辘辘的幼云用饭。   幼云自早忙到晚又累又饿,深叹结婚真是个体力活,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就先戳了一个干炸小肉丸,一口咬下去想起了什么似的微愣了一下,鼓着腮帮子直直地看着剩下的半个肉丸。   “姑娘笑什么?”夏菱拿起一双筷子来布菜,迎头瞧见幼云在那自顾自地对盘傻笑。   “没什么,难为他特地加了这道菜进来,这是在提醒我吃人嘴软?” 第四十六章   瑞燕殷勤地把那群意犹未尽的权爵女眷送回了席上, 回来一进门便见幼云对着一盘干炸小肉丸恶狠狠地鼓动着腮帮子,奇怪道:“怎么了,姑娘?饭菜若是不合胃口咱们叫人去换罢,大喜的日子别委屈了自己。”   幼云大摇其头, 又塞了半小肉丸进嘴。   赵妈妈小心地把那件金绣银织的大红喜服铺平了挂在床边的貔貅搭脑红漆衣架上, 郑重提点道:“从今儿起都得改口了, 要叫王妃,别再一口一个姑娘的。”   屋里的三个丫鬟齐齐应了一声, 瑞燕走到桌边, 伸头瞧了一眼大半空空的鲜红白鱼暗花盘,微微皱眉劝道:“王妃,肉丸子吃多了容易积食的,我给您换碗甜羹来罢。”   幼云点着油汪汪的手指数了数剩下的五六个丸子, 从善如流地接过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百合甜枣羹,拿一个松石柄玛瑙勺搅合着羹汤, 随口问道:“你们的铺盖都收拾好了么?临睡前叫彩鹭提灯巡点一遍各房的火烛汤炉, 咱们可别第一天进府就出岔子。”   赵妈妈从身上摸出一串黄铜钥匙, 在外间边打开随行的两个大枣木箱笼, 边打包票道:“这都新婚之夜了怎么还操心这些,放心罢,老婆子我就是睁眼到天明也一定替您照顾妥帖了, 看下头哪个敢在这节骨眼儿上造次!”   “妈妈这两天着实辛苦, 已经连着几夜不得安睡了,您也上了年纪了,当心些身子。”幼云喝了半碗甜羹, 说话也甜软起来, “这府里是深是浅, 是清是浊都还不知,往后我还多的是大小事务要依傍您呢。”   “姑娘放心,还有我呢,我也不睡了,就给您守着!”夏菱站在桌边嚼着一块牛乳玉米香糕,笑嘻嘻地连拍胸脯保证。   “啧,才刚说又忘了!你给我老实地回去睡觉,明儿一早还要服侍王妃梳洗更衣,得进宫拜见圣上娘娘呢。”赵妈妈扫视了一圈几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隐晦地吩咐道,“今夜屋外有我们几个老婆子守着就好,你们各自回去安睡罢,不许在外头晃荡。”   幼云闻言心头一跳,瞄了一眼紫檀雕螭条案上两支彩绘描金的盘龙戏珠凤穿牡丹大红烛,忽然想起昨夜林老太太特意请来的一位授她人事的老嬷嬷,红着小脸嗫嚅道:“今、今晚,我、他……”   “这个时候才知道羞了?早起的时候跟个没事人似的。”赵妈妈在箱笼里拾掇了一阵,直起身子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声音越说越低,“那个,今儿都累了一天了,待会儿王爷回来,王妃你…稳着他些,别、别闹得…太晚,明儿还得进宫面圣呢。”   虽然赵妈妈说得磕磕巴巴,但屋里的几个丫鬟都听懂了,幼云脑袋嗡嗡作响,甜羹也不喝了,泛白的手指反复叠着衣角,坐在凳上局促不安。   赵妈妈看她们吃得差不多了,便叫来门外守值的婆子撤下酒菜,夏菱熟练地奉上淡盐水和青瓷水盂服侍幼云漱口,彩鸽又打了一盆水来替她洗脸净手。   这厢洗漱完毕,幼云刚坐回床边,打算抱着大红双鲤宫锦靠枕打个瞌睡,门外就传来一阵杂乱轻快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婆子们粗声粗气的低语:“王爷您这边走,小心点儿阶下的花盆。”   幼云心里一紧,两眼水汪汪,求助似的看着赵妈妈,赵妈妈别过老脸去摇了摇头,尴尬地咳了两声:“咳咳,成亲嘛,都是有这么一遭儿的,王妃也…也不必太慌。”毕竟慌也没用,这关没人替得了,非得自己过不可。   瑞燕连忙从随身的六角小匣中取了几个红包出来,到外间迎上去开了门,抬头却见新姑爷也不用人扶,自气定神闲地负手走了进来,后头跟着的四个喜庆打扮的婆子则摊着手一脸尴尬。   瑞燕微微惊讶了一下,她还记得林行策娶亲的时候,饶是有两个姐夫、两个表哥轮番替他挡酒,闹到最后也还是喝得昏天黑地,两个婆子都搀不住他,当晚是叫小厮给背回房的。   新姑爷怎么…好像一点都没醉?   赵妈妈给门边愣愣的瑞燕使了个严厉的眼色,瑞燕一下醒神,忙给四个婆子各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大红包,笑道:“夜深露重的,辛苦妈妈们了。”   四个粗壮婆子掂了掂红包的分量,俱咧嘴而笑,连连恭维了一堆吉祥话儿,心叹怪道这趟差事抢破头呢,一点儿力都没使上,白拿这么丰厚的红包,还以为要等到半夜呢,没想到这么早就收工了。   瑞燕提着灯笼去送几位妈妈出院子,黎秉恪径直走到床沿挨着幼云坐下,抖了抖袖子,顺手解下领口的一粒金扣。   幼云眼瞧着门又关上了,才凑近嗅了嗅他身上淡淡的酒味,见他神智清明毫无醉意,小声疑惑道:“你怎么、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呀?他们…没灌你酒么?”   外面的宾客真不给力,酒水又不限量,就不能帮她多拖一会儿么!   黎秉恪侧身半靠在床头的闪缎大迎枕上,姿态闲适放松,双眸隐隐含笑,看着幼云一片烧红的小脸悠悠答道:“他们不敢,我说要早些回来见你,谁能不放我走。”   “哦,对对。”幼云软糯糯地附和了两声,面儿上佯作乖巧地点头不止,心里暗叹新老公果然是威名在外,刚才闹洞房时那群公子哥儿嘴上叫嚣得那么凶,真去了席上要灌酒了还是怂啊!   赵妈妈起先听幼云对着端王一张口就是你啊我啊的,站着边儿上拧着手帕一阵紧张,后又听端王答幼云的话很亲昵,在她面前也并不自称本王,这才放下心来,走上去恭敬道:“热水澡桶都在隔间备好了,王爷要不要先去沐浴洗漱?”   “好,早些洗漱也早些歇下。”黎秉恪应得很爽快,起身看着犹坐在一边低头对手指的幼云,笑着弯下身贴了贴她的小脸,略带酒香的热气吹得幼云脖子痒痒的,“用饭了么?”   “嗯,刚吃了。”幼云缩了一下脖子,抬头一眨眼,两人的长睫便碰在了一块儿,她身躯一抖,飞快地扭过头去。   黎秉恪低低地笑了一声,凑在她耳边又道:“小肉丸可口么?”   “嗯。”幼云实在不知道该答什么好,双手慌张的摆弄之下,误打误撞地按上他的胸膛推了一把,“你、你快去吧,待会儿水都要凉了。”   黎秉恪捋了捋她鬓间滑落下来的一绺青丝,暗笑他的小王妃不禁逗,直起身阔袖一甩去了隔间,留下幼云呆呆地继续对手指。   赵妈妈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才唤来夏菱彩鸽一左一右架起魂不守舍的幼云到四扇紫檀屏风后换上一身轻软细滑的寝衣,又亲自把她按坐在床边,最后嘱咐道:“王妃别怕,王爷…大概也不是个胡来的性子。”   幼云抓着赵妈妈的手还待再呜呜两声,穿着一身玉白色软绸寝衣的黎秉恪就转过屏风大步归来,赵妈妈很有眼色地把三个面色犹疑的丫鬟赶出了门,只留下一句“王爷王妃早些安歇罢”,便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红得扎眼的屋里忽地只剩下了这一对新婚夫妇,幼云抿着红润的小嘴,搜肠刮肚地思考着该怎么忽悠眼前这个神思过于清醒的家伙。   黎秉恪走到床边伸手在幼云的小鼻子上轻刮了一下,轻笑道:“还不安歇么?”说着又拨开床上的大迎枕,自顾自地舒展修长的身躯仰面躺下,只拿一双潋滟清眸静静看着她。   幼云被他眼中闪烁不已的靡丽光彩逼得不敢抬头,挨在边角支吾道:“这个这个,现在是不是时候还早……”   “是我特意回来得早。”黎秉恪懒懒地靠在床头,伸手从床内摞了几层的云丝锦被中抽出一条彩绣百子迎福大红被来,拍了拍身侧的空位,目光渐渐灼热起来。   “我、我去看看红烛。”幼云踌躇了一下,逃跑的念头犹如龙凤烛上微微跳动的火苗,燎得她心头一烫,慌忙伸脚下地。   “龙凤烛有什么不妥?”黎秉恪神色一紧,一下子坐起身来,长臂箍着幼云的腰,趁机浅浅亲了一下怀中香软小人儿的脸颊,撩开床头半挂的细纱帐要与她一同去看。   “没、没,我就是去看看哪根烧的快些。”幼云歪坐在黎秉恪怀里,心脏砰砰直跳,奈何腰间被他牢牢握住,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黎秉恪伸头仔细看了看案上供着桂圆花生的龙凤烛,低头安慰道:“两根烛一样长呢,无须担心,定然好好的一夜烧到天明。”   幼云被他不安分的大手挠得痒痒,找回了些力气后立马按住寝衣侧边的衣带,仰头暗示道:“明早不是还得进宫么?”   “所以更要早些睡下。”   黎秉恪不容她再抵赖,展臂扯开里外两层细密朦胧的洒金红纱帐,闷笑一声仰躺下去,手里紧扣着幼云的腰,带动她扑向健实的胸膛。   幼云惊呼一声,哼叽着滚进了赤色床帐。   温热的唇轻咬着细滑的脖颈,濡湿的呼气勾起翻滚的燥热生生将人融化,细细的嘤咛声伴着游移的大手高低起伏,帐内烛影缭乱,旖旎一片。   窗外忽地下起了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点点雨露飘洒在廊外的海棠花骨朵儿上,氤氲的水汽随风飘飘忽忽地升聚又倾散,朦朦胧胧,缠绵悱恻。   屋内烛火摇曳,一室暖香。   ……   “呜呜,可以了罢,明日还要早起进宫呢。”   “无妨,父皇母后许我们晚些去,赶得上用午膳便成。” 第四十七章   黎秉恪的冷厉脾气大半个京城的达官贵人都有所耳闻, 封王开府领双份岁禄后更是无人敢稍加辞色,喜宴上他只消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色,不到亥时便甩脱了一众红脖赤脸的老少爷们,早早回来压着他那香软的小王妃一直闹到三更天方才渐渐止息。   屋外阶上坐守的老妈妈们听着屋里高高低低的声响, 一张张老脸都红了好几遍, 好在在一场酥润小雨的掩映下, 她们交头接耳的偷笑声倒也没惊扰到相当忙碌的屋里人。   当然,最心疼幼云的赵妈妈可笑不出来, 她两眉横竖, 眼冒凶光,若不是碍于新姑爷尊贵势大,她都想——脑内忽地闪过从王府各处听来的端王风评,赵妈妈迎风打了个激灵, 算了,做人还是要冷静些。   幼云自认是个体力很差劲的面团儿, 不过两个回合就哭唧着认输讨饶, 迷迷糊糊间连食不餍足的某人是何时鸣金收兵的都记不清了, 只晓得胳膊和腿重似千斤, 是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沐浴的,只好任由一双有力的长臂搂着她沉沉睡去。   她坠入黑甜梦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呜呜赵妈妈看人真不准,还说他不会胡来的!   黎秉恪醒来时外头已天光大亮, 丝丝晴光透过流彩缤纷的纱帐, 温柔地洒在他臂弯里的小人儿身上,他微微支起身子,怔怔地盯着那张白嫩柔美的小脸蛋看了一会儿, 终是没忍住俯身亲了一口, 又同她耳鬓厮磨了一阵。   幼云轻唔了一声悠悠转醒, 缓缓眨着水雾迷蒙的大眼睛侧过头去,无意识地摸着手边一条健实臂膀上的浅浅伤痕,在看清眼前人的玉容后心下感叹:一睁眼就是美男,这样醒来可真好。   不过她再怎么疲惫至极也还记得今日要进宫拜见皇帝皇后,因而小声问道:“这是什么时辰了?”   “大约已过辰时了罢。”黎秉恪伸手轻抚了一下她眼下两道青黑淡迹,重又躺下来掖了掖被角,懒懒道,“反正都迟了,不如再睡会儿。”   “还睡了什么呀,难道真的一进宫便去用午膳?”幼云一下清醒过来,急得一把推开搂在她肩上的铁臂,挣扎着要从被窝里爬出来。   黎秉恪低笑两声,仔细地替她理了理纷乱的亵衣,腕儿上一使力揽过她的腰,鸦黑长睫下一双琉璃般绚丽流光的美目静静地看着怀里人。   “在看什么?”幼云不能理解这人怎么一点都不着急,这个时辰收拾一番再进宫,真的只能赶上吃午饭了。   “在看温柔乡。”黎秉恪答得一脸正经。   “你你你,别闹了,再不起来赵妈妈就该来砸门了。”幼云这回坚决不受美色所惑,刚披了一件绸质寝衣坐起来,屋门就适时地被敲响了。   “进来罢。”黎秉恪不紧不慢地系好寝衣衣带才叫人进来服侍夫妻俩沐浴梳洗。   赵妈妈是过来人,不似丫鬟们那样闻到屋内的一股味儿后连头都不敢抬,她淡定地分出一半的人将黎秉恪先引至隔间沐浴梳洗,又亲自掀开帐子来接哈欠连天的幼云下地。   “啧,怎么能这样!”赵妈妈一瞧见幼云疲倦不已的萎靡样儿便怒从中来,低声嘀咕了一句。   夏菱小脸涨红,挨在屏风边儿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年岁大些的瑞燕倒神色如常,端来一个双燕衔春珐琅盆请幼云洗把脸清醒清醒。   赵妈妈瞪着眼睛一招手,夏菱忙捧着白毛巾和香胰子走上来,动作娴熟地替幼云洗了脸,彩鸽则拿着一柄舒松筋骨的小木锤力道均匀地敲着幼云酸软的肩颈。   黎秉恪动作很快,一会儿就沐浴完出来更衣了,隔间的彩鹭利落地指派一众丫鬟婆子提来大铜壶换好热水,赵妈妈向那头问过一声后,拿一条大绒毯罩住身上痕迹深深浅浅的幼云,服侍着她在隔间完成了晨间梳洗。   幼云出来时黎秉恪已换好了一身华贵挺括的织金绣银团花祥云纹大红袍,身侧的丫鬟正把一枚极名贵的海棠花叶式白玉佩系在他腰间的五彩蝠纹腰带上,还有一个体面的嬷嬷站在他身后替他整理衣装。   幼云偷偷欣赏了一会儿,直觉这样热烈眩目的大红色衬得他愈加英姿焕发,头顶极耀眼的赤金镶珠飞翅冠也得是他这样贵气逼人的天潢贵胄才压得住。   夫妻俩目光相触,莫名的对视一笑,黎秉恪一边撑开双臂让嬷嬷替他抚平衣褶,一边对路过身旁的幼云安慰道:“不急,父皇近来精神不济,每日都得躺八九个时辰,我们去早了也见不着。”   幼云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坐在镜前任由丫鬟们拿着四五个盛着不同膏露的白瓷小罐在她的脸蛋和脖颈上涂涂抹抹,面儿上十分耐心。   赵妈妈小心地打开一个錾金大宝盒,取出了亲王妃才可用的金累丝珠翠九翟冠捧至妆台前恭候,彩鸽在陆氏身边服侍多年,是梳头的一把好手,不多会儿便把幼云那一头亮丽如缎的乌发盘得一丝不苟,又拿来数根珠钗穿插发间,端端正正地给她戴上了九翟冠。   幼云伸出两根手指拨了拨坠得她耳垂生疼的四珠葫芦耳环,艰难地稳着脖子起身穿上御赐的真红大袖衣,其上又加了两条深青色金绣云霞凤纹霞帔,整套装束确实是又庄重又华丽,但就是太累人了。   幼云浑身酸痛还得撑着这一身分量不轻的冠服,才走出二门上了马车便两眼泪汪汪了。   黎秉恪很自然地伸手欲揽过幼云,好让她靠在他身上省点力气,幼云却连连摆手婉拒好意,只拿手扶着脖子道:“可别,弄皱了衣裳更麻烦。”   黎秉恪失笑,左手绕到她脑后托着她的脖子,安慰道:“父皇病体孱弱,不会留我们很久的,一会儿拜完就早点回府了。”   幼云挺着脖子不敢稍动一下,只好转动眼珠瞥了一眼肩侧的长臂,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的手臂…好像留疤了?”   黎秉恪笑眸闪闪,坐近了些反问道:“怎么,怕我讹你?”   “这倒不怕,反正都咱俩绑在一块儿了,你要讹我我也跑不掉。”幼云前半句说得很潇洒,说到后半句时又踌躇了一下,抬头问道,“就是…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呢?又是挡刀又是送肉饼的,是因为我自愿入殿当玄阳元女么?”   黎秉恪闻言敛去笑容,微眯了一下眼睛也不答话,仰靠在腰后的宝蓝绫缎大迎枕上,一副神思飘远的模样似是在回想些什么。   幼云等不及他慢慢斟酌词句,自顾自地认定了自己的理解:“早就说了,我做玄阳元女没有谁欠我的,换了宋家的几个姐姐遇上那事估计比我还干脆呢。得了,这茬就算过了,王爷以后千万别再惦念着了,不然挨的那刀我还得想法子还呢。”   黎秉恪听着幼云的语气变得疏离了一些,眸色暗了暗,依旧支着手肘,手指轻敲额头沉思不语,面前的黑漆雕花小桌上一杯清水照出了他静如美玉的冷色面庞。   幼云谨慎地瞧了瞧他沉静严肃的神色,只觉早起时的亲近之感已徐徐散去,赶紧表忠心道:“赐婚这个事确实很突然,但又不能抗旨,不过王爷放心,往后我一定……”   “我要是不愿意这个赐婚,早就翻脸了。”黎秉恪从为数不多的回忆里分神出来,边把幼云的小手握在掌心,边倾身过去计较起称呼来,“叫王妃到底太生疏了,我叫你幼云好么?”   幼云没想到他会突然岔一句这么无关紧要的话,不由得愣了一下,点点头道:“这个…都行的,我刚刚想说……”   幼云突然被打断了话头,眨着眼睛想了半天刚才她是想说什么来着?   哦,她想说往后一定好好扮演您的端王妃一角,咱水平不一定够,但胜在诚意十足呀,如有需要,演也给您演出一对京城著名模范夫妻来。   考虑两人到往后还有好长的时日要做托付后背的队友,幼云分析了一下夫君平素对外的性格,觉得此刻还是打直球更好些,便磕磕巴巴道:“殿下,您可以信任我的,我一定竭尽……”   “是昨晚睡得不好么?”黎秉恪终于理清了断断续续的回忆,坐直身子笑了一下,再次打断道,“一觉起来都变生疏了,昨天还说‘你我’呢,今天一口一个殿下王爷。”   睡得确实不好啊,幼云扁扁嘴心有不甘,还是想把话说通透一点,免得将来成了一对怨偶。   没成亲前她就想清楚了,在古代做媳妇实在太难,虽然睡了美男但还是留有余地比较好,王府的侧妃侍妾可比普通人家的姨娘难应付多了,跟三妻四妾如家常便饭的王爷谈感情早晚会有伤心日的,不如一开始就当老板供着好。   幼云正打算按老板的要求换回“你我”的格式说话,老板本人却开始追忆起第二次见面的尴尬场景: “想想那回见你时,我和侄女的马球赛还没开局,你就在那儿灭我的威风,明明斥责一顿便可了了的事,我偏偏没由来地想逗逗你。”   他怎么回事,能不能先说正事,就我们俩之间那点子回忆,揉成线团都不够织一个围脖的呀!   幼云不太理解新老板的风格,怎么忽然就煽情起来了?   “很多事都是难以说清缘由的,就像我喜……”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外头恰好传来王保高扬的笑语,后半句幼云没能听清。   下了马车一见王保,幼云瞟了瞟他那新袍都遮盖不住的肚腩,微微笑了笑,嗯,这体型有向元宝公公靠拢的趋势哦。   王保细细看了看眼前的这对新婚夫妇,只见一个虽然疲惫僵硬但面露笑意,果然之前下的殷勤功夫都没白费;另一个瞧着神清气爽,面儿上却黑云翻滚,给他扶马镫时似乎还狠狠瞪过来一眼。   这、这才刚见面,洒家哪里得罪端王了? 第四十八章   王保在宫内行走多年, 揣度贵人心思那是立身之本,当下察觉到端王心情不佳,便不敢多言,一路赔着小心将夫妇二人引至了乾元宫。   今日的乾元殿远不如几日前那般热闹, 里外静无人声, 只闻得上首轻轻的碗匙响动, 往日焚香不止的珐琅兽头大香炉里半丝烟气也无,反倒是一股呛鼻的苦药味儿直冲脑门, 令缓步进来的黎秉恪和幼云一齐皱了皱眉。   幼云不动声色地轻吸一口气, 小心地顶着满头琳琅珠翠随着黎秉恪行了一个跪拜大礼,所幸在闺学里受了薛嬷嬷的严苛教导,腕儿上十八个晃晃悠悠的赤金红宝套镯一个也没发出声响。   黎秉恪只冷淡地说了两句场面话,幼云就从公婆手里得了一个金质刻花大宝匣, 光是掂了掂里头奇珍异宝的份量,幼云都觉得刚才磕头磕得还不够诚心, 便是叫她再补两个也是心甘情愿的。   夫妻俩依皇帝的吩咐坐到了宝座下的圈椅上, 幼云稍稍抬眼打量着上首的情形。   皇后还是老样子, 面儿上一脸恭顺地端坐一旁, 手边是一个素三彩虎皮斑釉瓷碗,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热腾腾的汤药,半天也不见她出言劝老皇帝喝上一口。   宝座上又咳又喘的老皇帝瘦骨嶙峋, 身旁却偏偏站着一个白胖圆润的李元宝, 这画面落在幼云眼里着实有些诡异。   老皇帝今日为了接见新儿媳而勉强从病榻上起身,才在宝座上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开始大喘粗气,说起话来也声音虚浮:“见你们成了婚朕便放心了, 说来也奇怪, 昨夜竟没再做那样的噩梦了, 虽仍旧昏昏沉沉的,但一夜都不曾惊醒,看来俞监正所言非虚呐。”   幼云一阵无语,俞老爷子恐怕都没想到信口胡诌的话儿能这么灵验,这明显就是心理暗示的功劳好不啦。   皇后黑洞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烦,搁下手里的小勺把瓷碗让与陪侍的李元宝端走,黎秉恪也垂眼沉默着并不接话,幼云便有样学样地低头数起了袖口上镶嵌的一串小珍珠。   老皇帝病得太久,脾气也执拗起来,浑不在意旁人是何想法,挡开李元宝端来的汤药,只向幼云亲切地问道:“王府住得可还好?朕已叫人在王府里单辟出一处小院儿用作金丹开光之所,回去可再看看还有何要添置的。”   才住了一晚上哪里找得出什么不妥,幼云在黎秉恪斜视的目光下,恭敬地答道:“一切都好,谢陛下大恩。”   “嗯。”老皇帝摸了一把稀疏枯软的胡须,怕新儿媳做了王妃被俗事缠身反而耽误了正经事,便又嘱咐道,“朕的金丹明日便送进王府去,可要替朕好生祝祷。王府里的庶务暂且放一放,恪儿自己多看顾些,别扰了玄阳元女清修。”   黎秉恪眉心微蹙,似是很不习惯父皇这般亲近的口气,只点头却不答话,幼云忽地想起昨夜送进新房的那桌有荤有素的酒菜,狠狠地心虚了一下,亦不敢轻易出声叫老皇帝察觉出端倪。   皇后瞧着儿子不大愿意多聊的样子,兼之在老皇帝跟前敷衍了一上午耐心已尽,便适时地笑问道:“昨个儿成婚礼数繁多,只怕两个孩子都累着了,用早饭了没有?”   “回母后,还没有。”黎秉恪答得很干脆耿直,幼云低着头偷偷瞪了他一眼,他佯作看不见,反而勾起唇角微微笑了笑。   皇后懒得理会小夫妻暗戳戳的小动作,似是抓到了一个脱身的好借口般,顺势提议道:“陛下,既然孩子们还未用早膳,外头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咱们移步去开席罢。”   “皇后带着他们去就成了,朕去榻上躺一会儿,午时还要再念两卷经咒,今日晨起服用了两颗玉寿丹便可抵得三顿饭了。”迷信丹药的皇帝近来连饭也不大吃了,这会儿身子又实在疲累不堪,只抬抬手招来李元宝要回去歇息。   李元宝躬身半驼半扶着瘦弱的皇帝绕过红木嵌玉石大屏风往里间而去,临走时还不忘朝皇后母子讨好地笑了笑,示意他们放心。   幼云见状心下安然一叹,如此看来老皇帝确实没几天活头了,连两边不沾的御前大太监都开始找下家了,瞧他向皇后一派示好的样子,现下太子的赢面很大呀。   皇后送走颤颤悠悠的老皇帝后松一口气,脸上温良恭顺的神色荡然无存,吩咐宫人先领着端王夫妇去前头摆宴的泰清殿,自己则赶着回宫换下这一身沾染浓重药味儿的衣裙。   幼云谨慎小心地跟在黎秉恪身旁,被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进到一处黄瓦红墙的偏殿里等候开席,一脚踏进门槛时,盯着前头乐颠颠引路的王保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在笑什么?”黎秉恪眼力极好,低头轻问。   “啊,这你都看见了。”幼云暗下决心下次进宫一定把脸绷成石头,很小声地诚实道,“我在想,第一回 带我进宫的那位马公公真是许久没见着了。”   黎秉恪闻言轻哦了一声,看了一眼殿内快步迎上来的几位舅家亲眷,来不及为幼云解惑,先拉着新妇同他们寒暄了一番。   在春晖馆附学好几年,宋家人幼云大多都熟识,见今日姑娘里只来了一个宋霞,硬生生改了称呼笑问道:“表侄女,今儿怎么就来了你一个?你家其他姐妹呢?”   在牢里关久了,那些闺学的小姐妹现在各自婚嫁如何幼云是一概不知,估摸着年岁,猜测她们只怕都嫁出去一半了。   宋霞今日低调地穿了一套米黄镶领墨绿底子的提花缎面衣裙,听着年岁比自己还小的昔日同窗叫她侄女,别扭地行了个礼,尴尬地笑道:“见过王妃,还没同王妃说呢,我家大姐姐二姐姐俱已随夫家赴任上去了,霓儿姐姐这几日感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宫里的贵人们,今儿便没来。”   哦,还以为她被关在家里绣嫁妆呢,幼云松了一口气。   一夜之间差了一个辈分的同窗两人亲热地携手在一对绣墩上坐下,幼云瞥了一眼桌上随意摆放来凑个景的水晶龙凤糕,暗暗为空瘪的肚皮掬了一把辛酸泪,宋霞低声说笑及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哈,世事真难料,王妃入长清观的那天我和霓儿姐姐求了好久,大伯母才许大哥哥带着我们去远远地瞧了一眼。可叹那时的眼泪都白流了,转了一圈我倒降了一个辈分,成表侄女了。”宋霞左右瞟了瞟满殿殷勤侍奉的宫人,不敢在人前逾矩,老老实实地称呼幼云为王妃。   幼云许久未见宋家姐妹,也完全不生分,打趣起来仍像从前那样俏皮:“是呀,没想到竟让我白得了这么大的表侄女!不过我还以为能省下一份出给表侄女的添妆钱呢,不成想你们两个的那份都没逃得过去。”   “你!”宋霓面色略带羞恼地看了看幼云头上珠光灿烂的九翟冠,不敢像小时候那样伸手去戳幼云的小酒窝,只气哼哼地嘟囔道,“这才做了一日的表婶呢,就开得这种玩笑了!”   幼云抖着肩膀憋笑得很辛苦,看着宋霞微红的小脸暗叹,嫁人真好啊,不仅能实现出门自由,做姑娘时不好说的话儿也都没了限制。   “表侄女同我说说,霓儿究竟为什么不来见她表婶,不会是怕我羞她罢?”幼云眨了眨敷了几层脂粉遮盖乌青的大眼睛,假装摆起婶婶的派头。   宋霞性子直爽藏不住话,当下并没否认,但碍于长辈们在场也不好直说,东拉西扯了几句最后才遮遮掩掩道:“……王妃听说了么,三年之期已满,镇守边境的几位将军都派了人进京来代为述职了。”   本朝边疆武将因手握重兵,无事不得离营,只每三年派一两个奏对水平在线的心腹,进京至御前汇报思想动向,非原住民的幼云对此也略有耳闻。   咦,将军们世代劳苦,大多是有个爵位留给儿孙承袭的,难道表侄女婿就藏在这批述职的人里头?   幼云来了兴致,绕着圈子试探道:“那这阵子京里可要热闹了,来的都是多年追随将军们的老部下,京里也有不少故旧呢。”   “也不全是,比如滇边的欧阳老侯爷就只派了他的老来子进京面圣,估计满京里也不认识几个人儿。”宋霞把玩着食指上的赤金花丝镶翡翠戒指,状似闲聊般接了一句。   临近大位之争的终点,宋家作为皇后的娘家,对家里剩下的哥儿姐儿的婚事自然是慎之又慎,力求每一门婚事都能发挥十成十的效用,是以去年就及笄的宋霓宋霞拖到这会儿了还未许人家。   不过听宋霞的意思,这回宋家不止为大房嫡女选定了婚配人选,还已同远在云南的老侯爷通了气,只等着当面相看这位欧阳小侯爷了。   幼云心头一动,敛去笑意,抚了抚腕儿上硌得雪肤微疼的金镯,敏感地问道:“西南边境可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了?”   宋霞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一愣之下手里的金戒指都掉在小桌上滚了两圈。   幼云眼角余光瞥见王保挽着一柄鎏金拂尘来请众人移步正殿入席,赶紧一把抓来金戒指,小心地戴回宋霞的指头上,仿若无事发生般携她起身,轻快道:“走罢,要开宴了。”   在黎秉恪探问的目光下,幼云乖巧地走过去靠在他身边,仰头给了一个娇憨的灿笑,秀气白嫩的小鼻头令他生出轻咬一口的冲动。   黎秉恪喉头滚动了一下,倏忽间笑意甘洌似酒,无心追问她同表侄女热聊了些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就十指相扣地拉着幼云,走至太子夫妇之下的食桌前落座。   相比宋家人的错愕不已,太子夫妇像是早知内情似的,面上一派云淡风轻,还颇有默契地一齐向新弟媳颔首致意。   幼云一坐下就慌忙抽出手来,在桌下暗暗轻捶了一下神色淡定的黎秉恪,小声嗔道:“你干嘛呀!”   黎秉恪斜睨了她一眼,幼云立刻气势全无,蔫头耷脑地服软道:“那、那下次好歹先给个信儿罢,我也好及时配合嘛。”刚才太慌张,都没演好!   黎秉恪微笑着轻哼一声,转头朝太子夫妇拱了拱手,幼云这才想起来回礼,赶忙向太子夫妇回以一笑,顺带认真端详着太子其人。   太子与黎秉恪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论相貌兄弟俩难分伯仲,幼云观他头戴一顶紫金瑞兽衔玉冠,身穿一袭宝蓝色律紫八宝团纹袍,俊脸皎若明玉,双眸艳如桃花,兼之从头到脚气度华贵,大有一国储君的派头。且与胞弟大不相同的是,他待人接物有如春风拂水般温煦妥帖,席间对幼云这个新弟媳多有照拂。   这兄弟俩,一个炽亮如天上日,一个孤冷如水中月,是亲生的吗?   幼云端起一杯金瑰酒随黎秉恪敬了一回太子夫妇,坐下又细细观察着太子妃姚氏是何做派。   姚氏姿色平平,远不如太子那般仙人品貌,但她身材高挑,举止娴雅,一双凤眼凛然生威,通身气派富贵无极,好似天生就是统御后宫的那块料。   皇后娘娘千挑万选出来的原住民,气势果然不一样,幼云自愧不如。   今日的宴席上既没有病歪歪的老皇帝,也没有爱挑事的周贵妃,皇后独坐在上首的雕花錾金大食桌,看着特地进宫来给她撑场面的娘家人,心情舒泰万分,连连向宋老国公夫妇举杯赐酒,以示亲厚。   一顿家宴吃下来,皇后统共只点了今日的主角夫妇两次而已,反倒是前来陪席的宋家人频频起身谢恩,虽有淑妃母子三人在其中暗暗调和气氛,但连宋家人都觉得自个儿太喧宾夺主了些。   不过幼云本就是个闲散性子,每每这种觥筹交错的场合她都在心里大念隐身咒,皇后如此忽视于她而言正好可以光明正大地划水摸鱼,安心品尝着花样精致的宫廷御菜。   黎秉恪见她自顾自地吃得津津有味,亲自上手为她调换了几回菜盘,边拿一双银筷夹菜边轻声道:“这道酒骨糟肥羊是母后宫里的小厨房单独做的,汤头鲜香,肉质软烂,趁热尝尝。”   幼云只负责挨在他身旁点头附和,从冷菜麻酱牛舌一直到甜点五香糕都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一旁负责布菜的宫女太监尴尬地举着筷匙,半天愣是插不进手。   宋国公府到底是权爵圈子里的常青树,全家上下人情世故还是很通明的,散席后不消太子向他们使眼色,宋老国公夫妇就先一步行动起来,在殿门口单独拉着端王夫妇说了一篇饱含歉意的好话,宋老太太又抹下一只绿玉手镯艰难地套在了幼云那几无空处的手腕上。   幼云其实完全没觉得有被冒犯到,太子党正处于万里长跑最后的冲刺阶段,林家虽然也算累世为官的高门,但若比较起来自然是宋家、姚家更得力些,皇后娘娘更看重他们也不奇怪。   黎秉恪也不是心胸狭隘之辈,又打小隔三差五地寄住在舅舅家,舅甥情谊深厚,全然不在意今日的这点小别扭,反而好言宽慰宋家人不必挂心。   人都说不会做人的夫君是两头拱,会做人的夫君则是两头哄,黎秉恪满心打算要做一个好夫君,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还在软言哄着幼云:“虽说子不言母之过,但母后今日确实偏颇了些,舅舅家也并无抢风头的意思。今儿席上人多我不好有什么言语,下回进宫定与母后细说,想来皇兄皇嫂这会儿已代我们去寻母后说话了。”   幼云今日本来打算好好扮演一个端庄持重的王妃,定下目标是吃饭最多五分饱,可后来黎秉恪却把她当个八百年没吃饭的小猪精来喂,这会儿她正伏在绫缎大迎枕上轻揉着吃撑的肚皮,听了这几句话只哼哼唧唧地点头表示理解。   黎秉恪坐在对面瞧着幼云红扑扑的小脸蛋心生欢喜,忍不住伸手捞过她来,低头在她挺秀的小鼻子上轻吻了一下。   幼云吃饱了便懒怠动弹,也不挣扎,半靠在他肩头,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与他闲聊起来:“适才临走时,我瞧见宜安公主追着十殿下问东问西,若不是十殿下推说要送我们出宫,只怕还脱不了身呢,你可知他们这是为何呀?”   “往后你可以叫他们皇弟皇妹了。”黎秉恪对称呼有种莫名的执着,幼云便顺着他的意思改口道:“好好好,你倒是说呀,皇妹到底在追问什么呢?”   黎秉恪侧头看着幼云透亮的大眼睛,指尖轻点了一下她的小酒窝,闲闲道:“那小丫头还能对什么这么上心,不用听也知道,定是在追问她胞兄的伴读呢。”   “十殿…哦,皇弟的伴读那不就是承宣伯家的公子?”毕竟御街巡游的时候韩墨替她牵过马,幼云这回反应很快。   黎秉恪脸色微沉,不悦地觑着幼云,故意提醒道:“对,就是那年灯会上你见过的那个。”   幼云面色一滞,想起这个韩墨确实是她的前相亲对象来着,赶紧两爪巴着黎秉恪的肩头,趴在他怀里弱弱地辩解道:“这都多久的事了,不是你提我都不记得了,大约是我母亲半路偶遇了承宣伯夫人,才带着我去寒暄一下罢了。”   黎秉恪好整以暇地盯着企图撒娇蒙混过关的幼云,逼得她不得不转移话题:“唔,若是韩公子的话,皇妹大抵是不能如愿以偿了。”   韩墨虽然还未中进士,但摆明了是要走仕途的,若娶了公主,了不起也就是领个虚衔混日子,别说韩墨一腔雄心壮志舍不下,就是那望子成龙的承宣伯夫人也不能接受呀。   黎秉恪心知幼云说的是事实,只叹道:“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但愿淑妃娘娘能早日说通她。”   幼云听得这一句,忽然想起许久之前的某夜灯下,她也曾对舒云姐姐说过这句,想着还有几个月就要再做一回姨母了,不由得笑出了声。   “又想什么坏招呢,笑得这般好看。”黎秉恪放下手中一杯解腻的清茶,边笑边摸了摸幼云头上华凉的九翟冠。   “在想咱们的寝帐太华丽刺眼了,早起时还被上头的珠子晃着了眼睛呢,回去就把它换了,让你同我一起用软娇娇的粉花帐子!”幼云嘴里说得一本正经,心里想着往日肃如磐石的王爷要舍弃那些素色帐子,随她改用花里胡哨的粉嫩纱帐,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的调皮笑容。   “你想换就换罢,不过好歹等过了三朝回门再换也不迟,留它几天讨个喜庆吉利。”黎秉恪看着她挑衅的小模样暗暗好笑,宠溺地一口答应下来,气定神闲地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起来。 第四十九章   幼云随黎秉恪回到足足占了一整条长街的王府时, 未时已过半了,赵妈妈早就领着四个丫鬟在正院恭候多时,一接了腰酸背痛脖子疼的幼云进屋,立刻手脚麻利地替她拆下翟冠, 卸妆更衣。   幼云换了一身桃红葫芦双喜纹的家常衣裙从四扇屏风后走出来时, 黎秉恪也换下了红亮夺目的大袖袍, 只穿了一件平平无奇的石青素衣坐在梨木镌花软塌上,把玩着幼云今日从皇帝皇后处得来的錾金大宝匣。   “里头都有些什么?路上光顾着闲聊了, 我都没打开看看呢。”幼云像在林府时那般随意脱下软缎绣鞋, 光脚踩在榻前的栽绒团蝠地毯上,边问边伸手过去。   “嗯?凉从足下起,当心着凉。”黎秉恪眉眼闪动了一下,长臂一展揽腰把幼云抱坐在软塌上, 顺便替她打开了大宝匣。   幼云晕晕乎乎地刚在榻上坐定,抬眼又被匣内彩光辉煌的珠宝晃花了眼, 随手挑出一支镶东珠七翅斜凤钗来细看了一会儿, 忍不住感叹道:“做你媳妇可真不亏!”   “没想到你还是个小财迷呢。”黎秉恪摇头轻笑, 仰身躺在榻上抖开一条湖蓝滑丝鸳鸯薄衾, 拍了拍头侧空出一半的软枕,作势要拉幼云一同躺下。   “我虽不至于掉进钱眼儿里,却也是个俗人, 哪有女子不爱珠宝华服的?”幼云承认得很坦荡, 避开他图谋不轨的大手,小心地合上宝匣搁在黑漆嵌螺钿小几上,自在近旁的青瓷冰纹盖碗里倒了一杯玫瑰香露慢慢细品。   黎秉恪扑了个空也没恼, 一手枕在头下, 一手松松地搭在幼云的腰上, 慵懒地仰躺着笑道:“早起不是说困么,过来再睡会儿,醒了刚好用晚饭。”   幼云闻言手中一滞,放下瓷碗一脸震惊:“早上刚睡到日上三竿,下午再一气睡至晚饭时分,传出去得成什么笑话?明儿就不用回门了,我祖母第一个打断我的腿。”嚯,好家伙,他怎么比我这个外来户还离经叛道。   黎秉恪看着她杏眼圆瞪的样子好似一只亮爪小猫,侧身闷笑了一阵,不由分说地箍着幼云栽进榻里,硬拗着她面向自己,哄道:“无妨,府里挑人时母后旁的不论,口舌严实是放在第一的,昨夜你吃小肉丸的事不也没传出去么?安心睡罢。”两党相争正激烈,他们母子不得不多防着些。   提到肉丸子这茬幼云心虚不已,鸵鸟似的把头埋在黎秉恪的怀里,可怜巴巴道:“昨天一时忘了,往后再不吃了。”   黎秉恪闲适地半闭着眼,替她盖好薄被,宽慰道:“外头人不会知道的,咱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幼云软软地缩了缩身子向他健实的胸膛贴得更近些,一阵困意如潮水般袭来,迷迷糊糊间思想觉悟却还在线,糯糯道:“就别横生枝节了,反正也吃不了多久的素斋了。”   朦胧间榻上两人默契地轻叹一声,都心知老皇帝已经是拖一天算一天了,这月的金丹吃完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再吃下个月的呢。   榻旁地下一个累丝红石熏炉弥散着缕缕助眠的香气,高大精致的玉兰镏金立屏严严实实的遮住了窗纱里漏进来的粼粼日光,相拥无言的夫妻俩在醇厚细腻的香雾中一觉睡到日暮西斜。   黎秉恪在睡梦中也不安生,大手摩挲着幼云的腰背,引得幼云扭动中两爪无意扒拉开了他的衣襟。起身时幼云迷迷瞪瞪地坐在榻上,直愣愣地对上了光洁厚硕的胸膛,红着脸别过头去咽了一下口水。   黎秉恪很淡定地坐在幼云身后,索性把整件雪白里衣脱下来重穿了一遍,幼云绷直身子背对着他,连连默念着色即是空,眼角余光忍不住偷瞟了一眼肌肉线条优美的精壮腰身,做贼心虚地清了清嗓子,端起小几上的半杯香露一饮而尽。   黎秉恪岂能看不见她那欲盖弥彰的可爱模样,掩好衣襟还不忘从后把头轻放在她肩上,贴着脸逗她道:“也不帮我系衣带,倒杯水总成罢?”   “呵呵,您喝您喝。”幼云扛不过美色攻势,赶紧逃下软塌,倒了一杯香露递过去。   黎秉恪接过来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赵妈妈严厉的微斥就从屏风后传来:“王妃怎么又不穿鞋袜光脚站在地上,打小就改不过来!”   幼云犹如打碎了碗碟被抓包的小老鼠,一惊之下还打了一个小嗝,慌忙扶着黎秉恪的宽肩蹬上绣鞋。   黎秉恪笑着仰头饮尽香露,清隽的下颌角随着滚动的喉头微动,映在昏黄的烛光下有种勾魂摄魄的魅力,他搁下瓷碗,朝兀自出神的幼云低声调侃道:“你很怕奶母呐。”   幼云毫无威胁力地瞪了他一眼,饱睡后通体舒泰的男人见好就收,披上长衣伸脚下地替她解围,向赵妈妈吩咐道:“晚饭备好了罢?摆进外间去,今儿我们就不去饭厅用饭了。”   赵妈妈只敢对着幼云唠叨提点,对端王她不敢微露怠慢,立刻招呼着一众丫鬟婆子捧着大小食盒鱼贯而入,一会儿的功夫便在外间的红漆圆桌上摆好了晚饭。   中午的御菜又是肥羊又是鸡鸭吃得太油腻,晚间厨房很有眼力见儿地进上来一桌清淡小菜,幼云捧着一碗蜜枣香米粥,频频光顾一碟酸溜溜的醋搂豆芽,不挑食的黎秉恪则添了一碗黄粱粟米饭,每道菜都沾了一筷子。   饭后时辰还早,下午小憩了一觉幼云这会儿还不困,便拿着一方墨绿色游龙穿云图案的墨块,替每日晚间都要提笔练字的黎秉恪细细研墨。   “你这方墨怪好闻的,倒和我素日常用的摽有梅墨有异曲同工之妙。”幼云磨了一会儿手腕有些酸便撂挑子偷懒起来,把一方绿墨搁在了歙石蕉叶砚台里。   “这是父皇赐的龙香御墨。”黎秉恪写字时全神贯注,答话也简练。   “哦,原来是龙脑香。”幼云百无聊赖之下,伸一根手指逗着案头八棱双耳碧玉缸里的游鱼,忽然想起明日要回门,颇有一种开学前忘写暑假作业的慌张感,叹道:“明儿要回门,祖母必定会问我王府是方是圆,家下人等共几房几人,都是自何处而来,府里现银定产又有几何。唉,完了,明儿是要一问三不知了。”   黎秉恪抬头笑看了她一眼,揶揄道:“你家老太太真有本事,连你这样到处躲懒的人儿都能催得动,想起来前几年舅公家的表侄女们常常抱怨天上略微飘几滴雨,诗会茶会便请不来你了。不过也不急在一时,回头我与你细细说来便是。”   “府里庶务你都知道?”幼云微惊一下,双手撑在紫檀大书案上,倾身过去求道:“我想着你之前没开府都住在宫里,里外事务都有皇后娘娘一手照应着,还以为你也稀里糊涂呢。既如此,快来帮我临时抱佛脚呀。”   “来不及了,光是成亲这两天的来往账目都够你看一宿的,那些仆从的花名册堆起来能把大门都堵上。托你的福,咱们府占地得有其他皇兄家的双份大,便是现在就乘小轿去粗略地逛一圈,也得逛到半夜了。”黎秉恪头也没抬地打击一番,大笔挥洒几下,又写就一副苍劲有力的大字。   “啊这,算了算了,我收回下午的话儿,当你媳妇也太难了。”幼云苦着小脸,接过夏菱端来的青花缠枝汤盅,打开一看是一碗冰糖银桃子燕窝。   “你祖母做什么这么着急,才两日呢,不会逼问太甚的。”黎秉恪满意地移开玛瑙镇纸,拿起半干的墨宝对光仔细端详着。   “你不了解我祖母,她中年丧夫,外防叔伯夺产,内教两儿入仕,权柄下移、利禄受损是她最见不得的,她恨不能叫我拜堂当晚就将全府庶务稳握手中呢,生怕我一不留神叫人钻了空子。”幼云对着面前的人生长期队友并不打算遮遮掩掩,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直言吐槽道,“况且你这王府可比一般人家的内宅麻烦多了,只怕管事仆妇个个都是有人撑腰的。”   “那又如何,你有我撑腰呢!他们都机灵得很,惯会见风使舵的。要是实在托大拿乔不得用,你不是带来不少陪房么,用他们也一样。”黎秉恪朝她微微一笑,声音清润,语气淡然。   “可那样的话,府里上下可都是我的人了,你、你不心慌吗?”幼云很惊讶,那些人口繁杂的世家大族不说,就连林府也是有三派人马互相较劲牵制的,林老爹未必不知陆氏掌家艰难,但也还是明里暗里的防着陆氏陪房一家独大。   “夫妻本为一体,你的人就是我的人,心慌什么?”黎秉恪慢条斯理地叠好纸张,好像完全没把这当回事,“今早在马车上你不是还说我可以信你的么?”   “话是这么说,可我也保不准手底下的每个人都不生阴狭心思,若是出了岔子……”幼云没想到他如此信任自己,第一反应是赶紧推辞,免得将来兜不住。   黎秉恪在红漆盆架上的铜盆里净了手,略一思索打断了她:“我这头的人除了几个打小服侍我的,其余的都是母后看着安排的,其中怕有不少心思活络走了各类门路进来的,细论起来,还远不如你带来的人知根知底呢。咱们若要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日子便过不痛快了,我的人你随意调配,若有不服我来叫他们服。”   幼云几乎要眼含热泪了,想她后母陆氏谨小慎微地在林府周旋了这么多年,对府里大小主子万分上心,也没能得林老爹如此信任。   再抬眼看向云淡风轻的黎秉恪时,幼云只觉他比身旁五珠羊角宫灯照在白壁上的长影还要高大多了。   “值什么,弄得泪眼婆娑的。”黎秉恪刚想走近了抹去幼云眼角亮晶晶的泪花,她下一句差点令他一个趄趔。   “你的人我都可以随意调配的话,那你的妾室们呢?趁今夜快引我去一一认一遍,明日祖母旁的都可以不问,这个是必然会问的。”幼云想起了三哥哥院子里被抬了姨娘的香梅和被打发出去配人的烟杏,觉得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不如早问早安心。   黎秉恪犹如被人施了定身咒,紧抿着嘴站在长案后,定定地看着案边一脸认真的幼云,他身侧的四筒烛台上跳动的烛火晕开了一圈圈的暖黄光影,衬得他眉目如画的面庞渐渐迷蒙起来。   幼云看不清他似有浮光流动的眼眸里到底透露出怎样的意思,紧着追了一句:“你放心,只要她们不生事,我定会同她们和睦相处的。”说亲如姐妹那太瞎话了,和平共处努力一下还是不难的。   黎秉恪生硬地别过头去,突然想起方才晚饭时的那碟醋搂豆芽,半笑半认真道:“王府里没有你问的那些人。”   幼云愣在了原地,斟酌着语气小心问道:“你在宫里……宫里跟来的也没有么?”好像是听说太子成婚好几年了,也还是一个侧妃都没有,难道皇后娘娘致力于把儿子们当苦行僧来养?   “宫里水太混,谁知道是不是哪边派来的细作,母后自己也未必都能吃得准,我就更不信了。”暖融融的烛光也软化不开那人逐渐冷肃下去的面色,此话自他口中说来更是冷硬如铁。   懂了,这是一个被原生家庭深深伤害才产生的特例呀。   幼云感叹中还带了一点窃喜,转念又想起了初云和舒云三朝回门时,林老太太那活似狱卒逼供的架势,心下哀怨一叹:完了,看来明日回门真是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了。 第五十章   大约是顾忌着今日要回门, 新妇一脸疲态地回娘家也不好看,黎秉恪昨夜便没再胡闹,很老实地抱着幼云安睡了一夜,只在晨起时偷亲了两口媳妇的小脸蛋。   幼云这回仍旧按亲王妃的服制, 穿了一件领口饰有黼纹的青底五彩摇翟纹大袖衣, 内里配着白纱中衣, 下裳同为青色,其上又绣了两行翚翟纹。   彩鸽给她梳了一个京里时兴的桃心髻, 赵妈妈又特地开大锁取出一顶璀璨眩目的九翚四凤冠, 来配这套周严华贵的衣裙。   赵妈妈看着华服加身的幼云,不由得想起那时她眼瞧着庶出的舒云因祸得福飞上了枝头,还暗暗担忧将来幼云嫁得不如两个姐姐会如何的伤心不平,没成想她的九姑娘竟是两房所有姐妹里嫁得最显贵的。   可叹幼云这丫头运气真不赖, 虽然前半程险些一个跟头摔得爬不起来,但好在后半程都找补了回来, 就她这套服饰便是多少诰命夫人熬一辈子也摸不着的, 这个玄阳元女当得值了!   世间风向总是转得很快, 赵妈妈当下便把对某个没轻没重的毛头小子的不满都抹了个干净, 一路暗暗轻叹着跟随王府的朱轮华盖四驾大马车来至林府。   端王夫妇的场子林家怎敢怠慢,昨儿就四处送了帖子,延请一众亲眷今日齐聚府内宴饮。幼云进到鹤寿堂时, 同辈的三对夫妇夹着一个单身汉林行简已按次序坐成了一排。   众人见端王夫妇走进了堂中, 自林老太太起一个不落,都纷纷笑着起身迎待。   这种隆重的待遇令幼云很不习惯,微微瞟了一眼身旁给她带来如此尊荣的男人, 见他神色如常方才放心了一些。   黎秉恪与幼云不同, 他生来就是有皇权背书的皇子, 打小见多了这种恭敬的优待,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若是他有心摆摆架子,岳父岳母和老太太还得倒过来给他行礼呢。   幼云看了看上首并不眼熟的两把紫檀大椅,猜测这是林老太太为迎接他们回门刚从库房换上来的新座,又见地上并没有摆上两个跪拜磕头用的蒲团,便知两把大椅是要让与他们夫妻俩坐的。   果然,众人寒暄一番后,没人敢叫超品亲王像一般女婿那样磕头行礼,林老爹径直略过了这一项儿,请了身份贵重的端王夫妇上坐,林老太太则在紫檀大椅的侧边落了座,往下众人方才各按辈分齿序依次坐下吃茶说笑。   幼云生平第一次坐在上首,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的父母兄姐,不免心下惴惴的,十分理解为什么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那么多疑了,实在是高处不胜寒呐!   黎秉恪侧头给幼云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幼云明白他的意思,这种类似的场面以后还多的是,她得从娘家人开始适应起。   按例新嫁娘回门,娘家的长辈是要旁敲侧击地问一回新婚情况的,不过对着这位冷面名声在外的端王,饶是爱女如宝的林老爹捋了半天舌头也问不出一句话来,只有林老太太还能仗着辈分略微说了两句:“王爷,王妃年纪尚小,及笄前也没得空儿在老身跟前再教导一番,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还望您多担待着些,我和她爹娘这里先谢过了。”   黎秉恪对着外人总是绷着一根紧弦似的,远不如在幼云面前那样放松,听了林老太太如此恳切的言语,也不过是微露温煦之色,淡淡道:“老太太放心,夫妻一体本该互相扶持,本王自会好好照拂王妃。”   这话儿在经过两日相处的幼云听来,还以为他是对自己有多不满呢,满座的林家人却一齐松了一口气,甚至觉得今日的端王难得的和气。   一家人怕说多了惹上首的贵婿不快,便又嘻嘻哈哈地扯了些别的话头,林老爹看着屋里四对成双成对的年轻夫妇琴瑟和鸣的样子,愈发觉得夹在其中的林行简很是扎眼,忍不住叹道:“近两年家里实在事多,耽误了给行简相看媳妇,是我们做父母的疏忽了。”   陆氏素来不敢过分插手哥儿姐儿们的婚事,往上的几个几乎全凭林老爷和老太太做主,听了这话儿倒也没觉得对六哥儿有什么愧疚的,但碍于几位姑爷在场,少不得放下刚端起的描金红蝠茶碗,低头装装忧心的样子。   林老太太却漫不经心地撇着碗里的茶叶,宽慰道:“咱家简哥儿刚升了从七品的经历,说个亲事还不容易?也就是前两年没顾得上他,不过哥儿不比姐儿着急找婆家,晚些成婚也不要紧。”   自来婚姻市场就是对男子的年龄更宽容些,三哥林行策娶孟氏过门时也是一枚大龄男青年了,反而是林家的几个姑娘一个比一个成婚得早,到了幼云这里几乎是上月及笄,下月就嫁人了。   陆氏见婆母先开了口表示不在意,才放心地附和道:“正是呢,现下几个姑娘都有了好着落,策哥儿散馆后也刚授了个吏科给事中,咱们正好腾出手来替简哥儿张罗张罗,若是赶着些,年底便能有信儿了。”   其实她想说,简哥儿落在最后议亲反倒是一家兄弟姐妹里最讨巧的,他什么也不用做,只等着姐妹们个个高嫁,兄弟又高娶了孟家女,便能一道儿水涨船高。这回他胞妹又替他拐回来一个皇后嫡出的王爷妹夫,京里想跟太子端王搭上转折亲的人家能从东城门排到西城门,他未来妻家的门第定然低不了。   幼云自从做了玄阳元女,消息实在不灵通,这几天又忙着嫁人,对娘家的事缺乏关心知之甚少,听了陆氏的话立马眼睛一亮,暗叹吏部可是个实打实的热门单位,果然有亲爹和老丈人双双护航,三哥哥少奋斗十年不是梦啊!   大姐夫郑允砚是靠皇亲国戚的身份荫封的官儿,对全靠正经本事搏功名的岳父一家很有几分敬意,当即向林老爹夸赞道:“初闻妻弟入了吏科为给事中,我家上下都狠夸了一通,我母亲更是耳提面命地令我多至岳父府上讨教学问,还说岳父府上一门三进士,父子双翰林,放在哪儿都是段佳话呢!”   林老爹被奉承得有些飘飘然,看向大女婿的目光饱含得遇知己的欣喜之情,又偷偷瞥了一眼面色沉静一言不发的黎秉恪和对面插不上嘴的武官吴宣,心道果然还是他亲自挑选的大女婿最合他心意。   幼云细想了想便知大姐夫为何如此热络了,林老爹和林行策同是翰林出身,未来都是有望冲击内阁的,便是林老爹差着一口气,至少有孟家助力的林行策大有希望。人都说一代中兴便可三代躺平,林家这是隐隐有腾飞之象了。   错过太多剧情的幼云努力从他们的谈话中搜寻着碎片信息,座中的女眷们却都兴趣缺缺,林老太太又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翁婿俩你来我往的吹捧,小心地瞧了瞧黎秉恪的神色,及时地叫停道:“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也别让娇客干坐着喝清茶呀,外头酒席早就备好了,咱们挪挪步去开席罢。”   林老爹虽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想着席上仍旧可以与越看越欢喜的大女婿继续详谈,便依老母的吩咐请端王起身,带着一众儿子女婿自去外头把酒言欢,留下陆氏热情招呼着女眷们在内院花厅用饭。   刚才有黎秉恪压阵,幼云不过是个妻凭夫贵的陪衬,这会儿离了黎秉恪,单独坐在了女眷这一桌,见往日说笑无忌的长辈姐妹都有些拘谨客气,幼云才真切感觉到这一身王妃的装扮带来的尴尬气氛。   林老太太本来要把主位让与幼云坐,毕竟她的夫君是超品亲王,满座女眷无人敢僭越坐在她上头,但幼云再三推脱只是不肯。陆氏只好替老太太告了罪,仍旧扶了婆母在主位上坐定,又特意安排两个姐姐一左一右的陪着幼云,生怕传到外头叫端王以为她们怠慢了他的王妃。   幼云往左看看初云,初云僵硬地偏过头去,假装刚才盯着青色翟衣挪不开眼的人不是她;幼云再往右看看舒云,舒云捧着微隆的肚子只是和善地笑了笑,但也不敢像以往那样亲热地先开口说话。   这顿饭吃得很僵硬,幼云晓得大家都在等她先开口,但她从前在家是老幺,从来没有这种第一个提话头的机会,一时之间是真的斟酌不好该说些什么。   提娘家这头的事吧,她确实不知道家里的近况,聊起来只怕更尴尬;提王府那头的事吧,她才待了两天,连王府大门口的两只石狮子都没混熟呢,也找不出来什么话题。思索到最后,她只好顺着老太太提出的食不言寝不语的场面话,低头认真吃饭敷衍过去。   不管嫁到怎样显赫的人家去,做姑娘的总是觉得娘家的饭菜更合胃口些,初云舒云对着一桌子龙井虾仁、白果鸡汤水煮鱼等未出阁前熟悉的菜色大快朵颐,只有幼云守着一份单做的素斋苦哈哈地扒完了一碗米饭。   饭后林老太太屏退众人,叫陆氏带着孟氏、初云和舒云自去抹骨牌玩儿,单独把幼云叫至鹤寿堂里间问话。初云舒云都经历过这么一遭儿,丢给一问三不知的幼云一连串同情的眼神,逃也似的携手走了。   幼云乖觉地从郭妈妈手里抢过修剪刚采下来的桃花枝子的活儿,举着修枝剪子和忙着插花的林老太太凑到了一个桌上,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认罪道:“祖母不必问了,圣上令我别的一概先别管,只在王府单辟出来的小院儿里安心给金丹开光祝祷,王府里的一应事务我连个边儿都还没摸着呢,您问什么我都答不上来。”   林老太太闻言老脸一垮,抬手把桌上的松石绿釉粉彩花瓶往里捎了捎,免得恨铁不成钢之下控制不住脾气,一拂袖摔碎了陆氏刚孝敬给她花瓶。   “别拿圣上来搪塞我,圣上难不成见天儿地在王府看着你?做了王妃说话也硬气了,怎么祖母教训不得你了?临嫁前一夜我是怎么说的来着?那府里别说宫里出来的姑姑嬷嬷爱揽权,就是那些个妾室也怕是个个都有来头的,你不紧着收拢大权,难道等着她们钻空子?”林老太太反手把一根花叶破碎的细枝拍在小桌上,开口就是一连四问。   幼云心知在场的祖母和郭妈妈都是可靠嘴严的,赶紧把黎秉恪昨夜给她吃下的定心丸又吐给了祖母:“祖母别急,王爷昨日同我说了,府里的管事仆妇他都不怎么信熟,全凭我调遣,便是要都换上我的陪房也无不可。还有昨夜我问了,王府里暂且还没有妾室,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有人来分权,待我忙过了这一两个月,再收拾府内庶务也不迟。”   满京的大小官员都知道,老皇帝的身子至多拖不过端午了。   林老太太大半辈子过来,相交过的夫人太太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从没听说过才相处了两天便这样体贴信重媳妇的夫婿,惊讶了半晌才道:“嗯,现在说得好听未必日后真的管用,不过王爷有这份心便很好了。如此你更要待他诚实些,遇事不管好的坏的,都要头一个告诉他,万不可欺瞒擅处。我瞧着王爷不是个眼里能容沙子的,你别仗着两分小聪明在他眼皮子底下胡来,要多与他商量,别轻易违逆他的意思。”   至于妾室么,不管端王以往在宫里有没有通房,只要没跟进王府来,林老太太就当作没有,心下稍霁了一些。   幼云点头如捣蒜,心想我哪里敢呀,您那孙女婿只消抛一个眼神过来,我不是被美色迷倒,就是被肃杀的气势吓到,每回都是乖乖服软的。   林老太太看了看瓶中春意灿烂的桃花,又听着幼云说王府里竟然一个妾室都没有,忽地想起一事来,先给幼云透了个底:“这几天长驻边境的将军们派来面圣的人都陆续进京了,滇边定南侯派来的那支前儿也来了。”   幼云心头一跳,昨天宋霞刚提过这定南侯欧阳家,今儿祖母又提了一遍,宋家要嫁女的消息都已传开了?   林老太太所说的后半段话和幼云想的方向相去甚远:“你大姐夫家同定南侯那边有段七拐八拐的姻亲关系,昨儿你大姐夫去接风时,听说里头有位护送小侯爷的副将顺路带来了一个沿途逃难的姑娘,你大姐夫不好追着人家姑娘看,回去派了府里的婆子假托送糕饼又去细瞧了一回,听那婆子的描述…只怕就是那位华枝表妹。”   幼云犹如晴空之下突遭雷劈,后头半天是如何同姐姐们玩乐说笑的全然不记得,只魂不守舍的捧着一杯热茶勉强维持着不叫舒云夫妇察觉异常。   幸而黎秉恪同岳父下了一盘棋走全了过场便回到了幼云身边,细心地发觉她脸色不好,悄悄问她也只是摇头不说,遂匆匆寻了个由头带她告辞归家。   直到被黎秉恪抱上马车,幼云耳边犹在回响祖母的深深叹息:“唉,日子才顺当一点呢,又来了。这事儿还没告诉吴家呢,明日他们爷儿们自会寻个机会去试探一下,安哥儿身子不好,初云整日跟在后头操心劳累,舒云又正怀着身子,便只能同你一个说说了。暂且别告诉她们,先看看吴家怎么说。” 第五十一章   冷白的月光在稀疏纷乱的花叶间慢慢流淌, 高大的绿瓦院墙下,一只离群的飞鸟呆愣愣地停驻在青竹篱笆上,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黎秉恪三两步踏上屋前的石阶, 步履匆匆地推门而入, 屋外呆鸟扑翅惊飞, 屋内的人则头也没抬。   从林府回来后,这对新婚夫妻俩像是互换了脾性, 隐隐察觉情形有异的黎秉恪围着一言不发的幼云再三追问, 幼云不胜其烦,晚饭后板着小脸扮起了教书先生,三言两语打发了黎秉恪自去内书房习字。   黎秉恪才不过写了一幅笔法虚浮缭乱的大字,就又按捺不住折返回来, 两扇风车锦地格子门一推开,只见他惦念的小人儿正坐在一盏明亮的绢灯下, 拿一方素白丝帕仔细地擦拭着一把银光瘆人的匕首。   这画面……怎么跟他想得不大一样?   “还不打算同我说说么?今日娘家谁欺负你了, 压箱底的匕首都拿出来了。”黎秉恪从后环住幼云的腰, 挺秀的鼻尖蹭着她的耳垂, 一半逗弄一半逼供。   “哎呀,别闹,手里拿着开了刃的刀呢!”幼云扛不过两下便摇旗投降, 收好匕首转过脸去正色道, “有你这个镇山太岁在,就算我今日把席面都掀翻了也没人敢给我脸子瞧,不是这个事儿。”   “嗯。”黎秉恪应了一声, 收拢双臂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 只拿一双深如静海的黑眸看着她, 耐心等待她的下文。   幼云被黎秉恪这样紧拢着避无可避,视线越过他,看着墙侧的多宝阁正中摆着的一个玛瑙卧莲鸳鸯摆件上微微出神,蓦地想起今日林老太太给的忠告,便半开玩笑地轻声道:“祖母今天提点我了,叫我不论好事坏事都要同你说个全乎,要信你敬你,方才好过日子。是以,这个事虽然说来有些拧巴,我也得和你通个气,后头若是与人打起架来,你可要来捞我呀。”   黎秉恪面色舒朗地失笑了两声,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道:“我不去捞你,我同你一起上阵。别怕,是谁招惹你了?”   绢灯内的红烛调皮地蹦了一个火星出来,幼云就着暖洋洋的烛光朝着说要给她撑腰的男人展颜一笑,赶紧讨好地端起自己的杏仁茶让与他。   黎秉恪并不急着伸手去接那个斗彩小瓷碗,居然戏谑地笑着微微张嘴,眉尾一挑示意得很明显。   说好的高冷美男呢?这简直是挟恩图报!不对,好像还没施恩呢。   幼云心叹要让外头那帮人见到堂堂端王这般无赖样儿,自戳双目的都大有人在,今日刚被震慑了一回的林老爹怕该给阖府老小四处延请眼科大夫去了。   “咳咳。”幼云清了清嗓子掩下欢乐的脑内小剧场,坐直了身子拿小勺舀了一点杏酪,小心地喂给了对面奸计得逞的美男子,一副被人追上门讨债的口气问道,“可以说正事了罢?”   黎秉恪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从幼云手里拿走瓷碗搁在一旁,敛去说笑的神色,作出认真倾听的样子来。   幼云背对着盈盈烛光,顿了一会儿捋了一遍条理,才徐徐说来:“还记得同你打马球的明乐郡主是怎么出家为尼的么?那年龙舟会上,她追打的姑娘是我八姐夫的表妹,名叫华枝来着,当时京城里都传遍了他俩的前尘往事,估计你也听说了。如今那表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从庵子里逃脱了出去,还被路过的定南侯的副将救了下来,已随着他们一行人一道儿进京来了。”   幼云越说越觉得这事太糟心了,表妹的战斗力都这么强么?还好她夫君年纪轻辈分大,只有四十岁往上的表姐,没有年纪相仿的表妹。   黎秉恪听了沉吟了半刻,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青白玉扳指,道:“这华枝表妹逃了也就逃了,偏千里迢迢地从云南赴京来,必是有所图谋的,只怕还要同旧人纠缠不休。当初岳父大人怎会答应这门婚事的,就没瞧出不妥?”   幼云心道除了大姐夫,剩下两个女婿有哪个是苦命的林老爹自己挑来的?还不都没法子拒绝嘛。   诚实这种东西往往要七分真里掺上三分假,事关全家的体面,幼云不得不拿出林家早就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吴夫人在我大外甥安哥儿的百日宴上一眼就相中了我八姐姐,等不及过完年便来上门求亲了,我家祖母和父亲听说那华枝表妹已被她家里人锁进了庵子里再也出不来了,吴夫人又再三为她大儿作保,这才下定决心允了这门婚事。不成想后来又出了灯会上那样的事,便也来不及细细考量了。 ”   “那现下预备怎么办?你这里匕首都擦得雪亮了,是吴家有了什么不好的说法?”黎秉恪瞥了一眼桌上那把弯牙匕首,说话不自觉地偏向了岳父一家。   幼云摇摇头,舀了一勺杏酪去去嘴里漫上来的苦味儿,叹道:“还没呢,明日父亲要带着三哥哥和大姐夫找吴家去说道说道,若是两家能说到一块儿去呢最好,若是不能……唉,我这玄阳元女呀,回门过后就得困在府里清修,也不能出去帮阵,只能坐在这里擦一擦小刀了。”   “若是你姐夫非要同他的表妹再续前缘呢?”黎秉恪执着地要问到底,提出了最坏的一种走向。   幼云手里“叮当”一声扔下小勺,再抬起头来时面上乌云翻滚,眼中电闪雷鸣,她铿锵有力地怒道:“那就什么也别说了,给我找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来,他们这对情比金坚的表兄妹至少得叫我砍下一个人的脑袋。”   随着人声晃动的烛光在幼云圆润姣好的侧颜上翩然起舞,令近在咫尺的黎秉恪自然地想起了她自请去做玄阳元女的那天,乾元殿外的宫灯也是这般照亮了她的孤注一掷。   “好,你要什么样的宝剑我都替你找来,不过先看看你那姐夫会不会这么拎不清,或许他浪子回头了呢。”黎秉恪宽慰了两句,又微笑着低头欲在幼云的脸颊上偷亲一下,没想到这回幼云反过来先攀着他的脖子,在他侧颊上轻轻印了一枚香吻。   朱唇柔润,两情缱绻,黎秉恪犹如被登徒子调戏了似的微愣了一会儿,只听怀里人小声道:“你怎么待我这么好呢?”   “都是要还的。”黎秉恪眸内热意渐起,说完这一句便广袖一甩,横抱着幼云站起身来,湿热的吻堵住可她来不及惊呼出声的樱桃小口,快步走进了里间。   幼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时人已被抛进了柔软的床铺,坐在床边的黎秉恪正面对着她单手解衣扣。   幼云一下慌了,呜呜了两声想起身,却敌不过黎秉恪俯下身来温柔的一吻,挣扎了没两下便四肢力气尽散。   “唔,你怎么、怎么……明日还得早起给圣上的金丹念咒开光呢,放我这回嘛。”幼云眼见推不开眼前结实厚重的胸膛,便开始撒娇耍赖。   “不是你先亲的我么?不认账可不行。”黎秉恪嗓音低哑,暧昧地轻笑着在她的脖颈处吻咬了一遍,又哄道,“乖,你姐夫那边我会想法子与他委婉地说说的,讲明利害关系,想来他不会如此不识好歹的,明儿就去好不好?”   哼,哪有还没放款就先上门讨债的!   幼云两颊烧起一片红云,白嫩的爪子试图抓着黎秉恪因习字练剑而生有老茧的右手不让他乱动,却被他微微使力反扣在头侧的锦缎软枕上,幼云无法,只好软绵绵地哀求了两声,黎秉恪却不买账,反手拉下了彩绣百子红帐,任由帐外未来得及吹熄的灯烛撒满一室温热柔光。   ……   是夜一场急风骤雨过后,第二日辰时末幼云散乱着乌发起身时,屋顶洗濯一新的绿瓦上还在断断续续地悬下晶莹透亮的水珠,只可惜青竹篱笆内的几株楚楚可人的胭脂海棠被纷扬的雨露吹袭一夜,未睡足也。   幼云斜披着一件浅粉绢质中衣,跪坐床上趴在黎秉恪的肩头昏昏欲睡,口里哀哀道:“做人媳妇真累,今夜能放我睡个整觉么?”   “好罢,今晚就饶你,不过昨夜可不是我先挑的头。”神清气爽的黎秉恪语气轻快,爱怜地伸手揉了揉幼云的小脑袋。   呜呜,再招惹血气方刚的美男她就是小猪!幼云捂着心口暗自啼哭。   夫妻俩还没从一片狼藉的紫檀大床上下来,赵妈妈就又重又急地敲了两下房门,小心探问道:“王爷王妃可起身了没有?”   幼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听出赵妈妈这是有事要报的意思,忙三两下系好肚兜,探出脑袋应道:“进来罢。”   赵妈妈这回没有心情再去暗瞪胡天胡地的新姑爷,只火急火燎地绕过屏风径直走到床边,略尴尬地看着正为幼云穿好中衣的黎秉恪,卡壳了一下才道:“王妃,娘家那边派人传话来了。”   “哦?人呢?先带到东厢房去,我一会儿就过去问她话儿。”幼云眼皮一跳,心生不好的预感,急急地吩咐道。   赵妈妈瞥了一眼夫妻俩身后乱糟糟的被窝,老脸一窘,道:“呃,传话的婆子等了一会儿后就、就先回去复命了,我说给王妃听也是一样。”你们俩睡到什么时辰了心里没点数吗?   幼云忍不住瞪了一眼身旁向她讨了一夜债的男人,见赵妈妈支支吾吾地不敢说,便道:“昨儿我已经把来龙去脉都与王爷说了,也没什么好遮掩避讳的,赵妈妈你只管说来,父亲他们去交涉得如何了?”   赵妈妈瞟了瞟神色淡定的黎秉恪,语气低沉道:“那婆子来说,两家似乎谈得不怎么如意,今晨那劳什子表妹又使了个小孩儿去都督府带话,口口声声说再见一面八姑爷就死心,就当是这辈子最后一见了。”   呸,不要脸的小蹄子,说得好像当初八姑爷送她回云南时两人没诀别过一样!   幼云脸色瞬间黑透了,不自觉地紧抓着黎秉恪的衣角又问道:“那吴家怎么说?我姐夫怎么说?”   “今儿两家刚通了消息还没谈好,吴都督说容他们家商议一夜,明日再去林家登门拜访。”赵妈妈说得愤愤不平,肚里大骂这事吴家有什么好商议的,“八姑爷他昨日回门宴后就被急召回了京营,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的公务,还不曾闻得消息呢,尚不知何时回来。”   夫妻俩听了一齐皱紧了眉头,这边表哥表妹的还没闹明白呢,三大营里又出了什么事?   赵妈妈这里话刚说完,门外忽又跑进来一个瑞燕,在外间试探了一句得到应允后,定了定神走到里间地禀报道:“王爷王妃,宫里刚来人传话了,说圣上自昨夜起便叫不醒了,怕是……”   黎秉恪闻言长睫微动,眸色一忽儿明一忽儿暗地变幻了好几遍,但面上始终没露出异色来。幼云没他那样淡定,仿如身陷囹圄的犯人即将重见天日般脸色一亮,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睛,心情总算晴朗了一点。   好罢,老皇帝昏迷得真是时候,除了他老人家没人会紧盯着限制她出门,如此明日她便可以去给娘家人撑撑场面了,昨夜的刀子总算没白擦。 第五十二章   吴松茂沉着脸携夫人拜访林府时, 林府的大小管事正忙着在府中上下查点,凡是颜色稍鲜亮些的物什全部着人摘下,一股脑地塞进竹编大筐拖去库房锁起来。吴家夫妇俩不声不响地打量着府中的情形,思及这两日宫内传来的消息, 心下暗赞了几遍林家人的警醒。   圣上眼瞧着就要不成了, 今儿是初十, 连张嘴再吃一颗金丹续续命都不成了,早些着手准备总是没错的, 免得一时消息传来, 来不及收拾妥当,叫人抓了把柄。如今他们家可是出了个王妃了,自然万事都得未雨绸缪。   吴松茂夫妇被面容沉肃的管事婆子引着往正堂的方向走着,路两旁一溜儿梨花开的正盛, 放眼望去尽是雪瓣纷扬,琼波压枝。只不过被这铺天盖地的梨花一装点, 这条青砖小路未免显得素色过浓, 反而令夫妇俩生出几分不安来。   进到堂中, 吴夫人一见到身着华服美冠的幼云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拨茶碗, 便眸色一暗,偏口里还得热络地寒暄:“端王妃也在?听闻这两日圣上龙体不大安泰,还以为王爷王妃都在宫里侍疾呢。”   幼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也不用行礼, 捉着吴夫人的手引她在对面的红木嵌螺钿扶手椅上坐下,微笑着答道:“劳夫人惦记了,昨儿王爷与我确实进宫去了, 不过又被母后给拦了回来。现下宫里正忙乱, 我们做晚辈的自然是一切依母后的吩咐, 不去添乱便是帮忙了,只是要累着太子殿下及太子妃代我们侍奉圣上床前了。”   皇后娘娘也是宫里混了一辈子的老人精了,这种紧要关头当然是牢牢霸着乾元殿,决不叫庆王福王有机可趁,进宫作乱。为了显示一视同仁,一众皇子皇孙都被挡在了皇宫外,端王夫妇也不好例外。   当然对外说得也好听,圣上急病,诸事繁杂,宫内上下全副精力都先紧着圣上的龙体,故无力照管排布前来侍疾的儿孙,暂由太子夫妇代为床前尽孝。   反正老皇帝这会儿口不能言,宫里就是皇后娘娘最大,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也无人敢驳。   幼云昨夜坚决拒绝了意图不守信用的某人,今日起了个大早来至娘家全副披挂上阵,只等着细听吴都督夫妇作何决断。现下那夫妇二人已在椅上坐定,林家人也懒得打哈哈,由林老太太起了个头,慢慢问了起来。   “亲家老爷太太,咱们两家既是儿女亲家,就不必学那老鼠进洞,拐弯抹角的了,我老婆子说话直,二位别见怪。嗯,昨日那个递话的僮儿后来如何了?”林老太太抬抬手让丫鬟给众人各换了一盏热茶,面色慈和地先试探了一句。   吴夫人也是脂粉堆里的佼佼者,这一项如何能想不到,当下胸有成竹地答道:“那个僮儿自然是不能轻易放回去的,现下在我们府上好吃好喝的养着呢。昨儿我细细问过了,他也不是华枝带来的仆从,原是京郊破庙里的乞儿,收了两个铜板便糊里糊涂地来传话儿了。”   小孩子不懂事,若随意放了出去,怕他受了华枝的教唆会在外头添油加醋的胡说,要是再编个顺口溜出来,叫满城的乞丐敲碗讨饭时传唱一遍,那可就惹出大乱子了。   幼云听了嘴角噙着一丝古怪的笑,柔声赞叹道:“夫人真是菩萨心肠,许他一个破衣烂衫的孩童进门传话不说,还留下他赏口饭吃,如此甚好,在府上讨个小差事也远胜过在头风餐露宿地乞讨过活了。”   堂堂都督府门口岂能没有两个守门的家丁,一个小乞儿哪那么容易见着深宅大院里的老爷太太,必是带了些什么要紧的信物去,令前院的管事不敢怠慢。   果然,吴夫人脸色一僵,不复刚才挺胸昂首的气势,眼神闪躲起来不敢答话。   两边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吴都督朝林家人拱拱手,道出实情:“我家那混账不懂事,为了斩断孽缘叫那丫头死心,在云南临分别时,把打小就戴在脖子上的长命金锁给了她作抵,还任她说一个不违背忠孝节义的心愿来,替她全了心愿便就此别过,再无瓜葛。那丫头鬼精,当场不肯说,只收了金锁去,昨日使了小僮儿来亮出金锁,我家管事一眼便认出了,这才把他带进府的。”   呵,自家孩子做了什么埋雷的破事都能用一句“不懂事”还开脱,幼云心生鄙夷,侧过头去啜茶不语。   林老太太和林老爹双双黑了脸,满肚詈骂翻来覆去地滚了好几遍才生生压下,连一向温顺的陆氏也忍不住刺了一句:“亲家老爷说的是,天底下也没有人生下来就懂事的。”不懂事还不都是你们这对贼夫妻没教好。   林老爹到底是混迹官场多年,深知一味置气也无用,沉默片刻又紧着问道:“难不成那丫头提的要求就是再见她表哥一面?”   幼云听林老爹的语气之冷淡,连称呼吴宣为女婿也不愿了,还不轻不重地羞了吴都督夫妇一句,遂暗暗给了老爹一个赞许的眼神。   吴都督面色羞惭,只点了点头不说话,吴夫人轻轻扫视了一圈林家众人的神色,只觉面露讥笑的幼云尤其扎眼,不过忌惮她如今品级高,还不得不回以歉然一笑。   幼云忍住不去看吴夫人的假笑,自顾自地低头作一副忧心状,叹道:“可怜我姐姐还怀着身子,要是叫她晓得了,还不定得担心成什么样儿呢!”   吴夫人早就想到了这一茬,忙道:“王妃放心,此事我们瞒得严严实实的,还没让宣哥儿他媳妇知道呢,今日我们夫妻俩连出门都是一前一后的,就怕叫她多心伤身。”   “所以,夫人打算瞒我姐姐多久?瞒到他们表兄妹俩把这一面见完?”幼云反应极快也懒得再装,闻言冷笑了一下,声音寒凉不已。   吴夫人冷不防受了挤兑,看了对面低她一个辈分的幼云好一会儿,将胸中郁气忍了又忍,方才低声道:“如今自然是不叫她知晓的好……”   “若此事能了结得干净利落,不叫她知道也好,只不知亲家现下如何打算呐?”林老太太做事讲究快狠准,见拉扯了这半天还没提及最要紧的事,便单刀直入地向着那对低眉垂眼的夫妇问了出来。   对面的夫妻犹如被人剪了舌头,陷入了一阵长长的沉默,林老爹耐着性子把手边的清茶喝得见了底儿,才等到吴都督理好了头绪。   “那丫头心眼多,又不为家族所容,若是豁出去闹将起来,咱们两家面儿上也难看不是?是以,我们昨儿商议了一法子,先稳住她,在外头置一处小院将她圈养起来,待宣哥儿回来,叫他们当着父母尊长的面再见一回,把话都讲明白了便把那丫头打发回去,从此后再不许他们有任何往来。”吴都督自认为此法很稳妥,说来又轻快又顺溜。   幼云听了几乎却想要拍桌怒吼,商议了一夜就商议出这种法子?干脆脸皮再厚一点,直说让华枝给吴宣做外室好了!息事宁人是这么个息法的?   还不待幼云横眉竖眼地发作起来,上首的林老太太就先佯装失手地摔了一个茶碗盖,直盯着那夫妇二人尖锐地反问道:“那个小蹄子不趁着他表哥没回来,赶紧把她轰出京去再找个庵子关起来,还要给她安置在外头?亲家这话说出来也不嫌难听?若这样说,那我老婆子可得问一句了,你家这么有把握能叫他们再见一面往后便永无瓜葛?”   一向不敢在婆母面前多言语的陆氏也恼了,站起身帮腔道:“咱们做父母的心软也得有个度不是?此事若是不处置得果决些,只怕还有得是藕断丝连呢。”   林老爹重重捶了一下大腿,林行策也皱眉不悦,父子俩正要合力开口怒怼,吴夫人就抢先解释道:“华枝她虽寄住在我家多年,但到底也不姓吴,我们不是她的父母,未知会她家里人也无权将她关进庵堂哪。再者,她现下攀附在定南小侯爷那边,我们贸贸然前去赶人,岂不惊动了小侯爷?到时候就更难把此事捂下去了。”   吴夫人说的是人情世故,吴都督则从政|局大事切入,压低声音道:“现下欧阳小侯爷正要与宋国公府的姑娘议亲,咱们总不能在这时候添乱罢?圣上眼瞧着就快……这阵子京里京外都不安定,这节骨眼上万不能生事,咱们得防着有心人拿此事大做文章啊。”   林老爹神思一动,把在掌心转了半天的空茶碗搁回小几上,思索了一会儿仍不肯松口:“国公府也未必就差小侯爷这一个女婿,小侯爷也未必会为了副将救下的一个姑娘而耽误正经事。送一个姑娘出京而已,都督怎么说得好似要在百万大军中取敌将人头一般难如登天。”   吴都督闻言连连摇头,左右看了看满堂的女眷,沉声道:“亲家公有所不知,自圣上病重起,西南就不大安稳了,庆王妃的娘家数代都有子弟驻守西南,在那里可是根基深厚啊!不然亲家公以为,国公爷舍得将他家姑娘远嫁到处处不如京城舒坦的边疆去吗?诚然小侯爷未必真的在意同行了一路的姑娘,但找上门去打闹起来总是不好的,若再叫人从中一挑拨,咱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幼云心里猛地刺痛了一下,眼前闪过宋霓的如花笑靥,忽地想起那时她是怎么说的来着——“我肯定是愿意的,他日若有个什么,我合该第一个出头!”   唉,这倒是一语成谶了。   吴都督给出的理由虽然听起来很顾全大局,实则还是有些站不住脚,林老爹沉吟不语后,又换了林老太太出击:“既然能把那丫头骗出来圈养,怎么就不能把她骗出来再派人送出京呢?这样便不会打搅滇边来的贵客了。”   幼云坐在下首频频点头,因心里头有气,说话也不怎客气:“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已是对她最后的宽容了,至于怎么把她弄回去,这可不该我们来想法子罢?姐夫上回那样刀光剑影的都能送她回云南,怎么这回都督府便千难万难的不能了?”   吴都督瞥了一眼黑云压面的祖孙俩,不慌不忙地轻哼一声,淡淡道:“亲家公是文官,有些风声只怕还没吹过来,老太太和王妃若有疑惑,不如问问你家在京卫指挥使司任职的简哥儿,再不然也可问问你家舅老爷。”   林家女眷齐齐转头,半惊半疑地看向末座一直插不上话的林行简,林老爹和林行策则互换了一个眼色,似是对此事隐隐有所察觉,只是未得证实。   今晨刚赶回来的林行简看了看外头五六米外站定的丫鬟婆子,稍稍放下心,走到堂中小声说道:“前儿传出圣上昏迷不醒的消息后,京外便有人蠢蠢欲动了,昨夜我刚得了一点消息,从南城门进京的路似乎不怎通畅了。”   幼云闻言大惊,怪道姐夫连夜被叫回了京营,皇后娘娘又百般防着庆王进宫,怕不是…怕不是有人起了造反的心思?   “老太太,王妃,如今出京可谓是一脚入泥潭,不知深浅,若咱们贸然送人出京,人家稍一打听便知是我都督府和端王妃的娘家派的人,极易打草惊蛇呐。”吴都督说完这一段,一直紧握拳头终于舒展开来,看着上首林老太太不停拨弄念珠的焦虑样子,便知林家人这是松动了。   “如此,这个瘟神是送不走了。”林老太太翻手覆手之间已经权衡明白了,搅合了大局林家担不起这个责任,为着众多孙子孙女中的一个冒此风险,在她看来十分不值得。   幼云眼见祖母父亲都哑火不语便暗暗着急,害怕这回又要为了大局委屈舒云,不肯就此轻轻纵过吴家,追问道:“若姐夫回来得了消息,就是不肯听亲长的话与他表妹断个干净呢?把华枝安置在外宅,未免也太方便他们了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特意给姐夫安了个外室呢。”   说到底这事就怕拖,今日让步许她住在外宅,明日说不准她就真做了吴宣的外室。   吴夫人听着这夹枪带棒的话儿好似叫人照脸上扇了一耳光,强自撑道:“这我们自会好好劝说他的……”   “这本来就该都督和夫人去想办法的,我要问的是若姐夫不肯,该当如何?”幼云寸步不让,非要得个确切的说法,也是要逼一逼吴都督夫妇,叫他们晓得此事若办不成,她这里绝不会轻易放他们过关。   吴夫人怎么舍得真让唯一的亲儿子受什么大罪,更不愿同她唯一的指望就此翻脸,私心想着若儿子死活不愿断干净,就先如此哄住亲家,时间一拖长,林家便不好旧事重提了,这一段便可糊过去。   他们夫妻俩料想林老太太和林老爷也不会真为了一个庶女就和都督府闹翻的,毕竟舒云可是高嫁,当初若不是吴家帮林家圆了那个弥天大谎,这会儿林家早就颜面尽失了,只这一条便能踩住林家的尾巴,过后再补偿舒云一番也就平事了。   至于那个华枝么,哼,先做个外室吊着她也无妨,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真得到了往往就爱淡情驰了,到时候再收拾她!   这番打算里里外外算计得很全乎,吴夫人只没想到今日端王妃也回娘家来了,还这般为她庶姐出头,一直咬着不放。   吴夫人恨恨地直视着幼云,不正面答话,反而阴阳怪气道:“王妃说话好歹也客气点,果真是和出嫁前大不一样了,传出去岂不叫人说嘴。”   幼云毫无惧色,冷冷地上下刮了那夫妇二人几眼,心道果然逃避话题惯用的招数就是挑人态度上的刺儿!   她正要还击,忽听门外传来一朗阔的熟悉男声——“吴夫人说的对,本王的王妃有倚仗自然不一样。” 第五十三章   幼云一回头, 但见身着玄青五蝠捧寿锦袍的黎秉恪大步流星地走进堂中,身后还跟来了那个罪魁祸首。   吴都督抬头对上黎秉恪那双阴云翻滚的眼睛,立刻丢给吴夫人一个噤声的眼神,与众人一块儿行了礼, 迎上去道:“怎么连王爷也惊动了, 劳您跑一趟把我家这个不肖子捉了回来。”   黎秉恪面无表情对吴都督点了一下头, 径直走到幼云身边环过她的肩膀,不咸不淡回道:“吴都督客气, 我岳家的事怎么能叫劳烦呢?”   幼云仰头看了看身旁如高山般稳泰的黎秉恪, 偷偷在袖子底下抓住他的大手,回以明媚一笑,挨近了轻轻问道:“王爷不是说要去找姚阁老议事的么,怎么又去找了姐夫来?”   “姚阁老偶感风寒身体有恙, 我便没去叨扰,想着你在此处, 就转道儿去了趟京营。”黎秉恪对媳妇说话的语气越温和, 吴夫人的脸色就越难看, 吴都督心内连连为夫人刚才的莽撞言行而叹气。   林老太太眼见有个身份贵重的孙女婿来撑腰了, 便打定主意要晾一晾吴家夫妇,先把帮不上忙的孟氏打发回去看护幼子,又恭敬地请了端王夫妇上坐, 换了一套全新的金錾花玛瑙茶碗重新沏茶奉上, 状似闲聊地嘘寒问暖一番,只留满面疏冷的陆氏在下首招呼着一路快马赶来的吴宣。   林老爷瞧着吴都督夫妇脸色讪讪的,也不好太过了, 有意出来打圆场, 便对吴宣问道:“适才亲家公还说贤婿有要紧事在身呢, 此番赶回来不会误了营里的公事罢?”   吴宣很有眼色地挨个儿对林家亲长躬身作了揖,姿态放得很低,答道:“营里暂无异动,召我们回去原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王爷已替我打了招呼了,待这头的事完了再返营也无妨。”   林老爹淡淡地嗯了一声,此刻只想快刀斩乱麻,问清楚女婿是何想法:“早些了结这事才能不耽误你那头的公事,想必路上王爷也同你说了个大概了,贤婿总得给个说法罢?”   林老太太听林老爹已提起了正题,这才把注意力从端王两口子身上移回来,两道目光如钢钉一般打向下首的吴宣,端着祖母的架子静待这个高门孙女婿如何作答。   吴都督暗暗拉住欲走上去为儿子撑台的吴夫人,吴宣忍住不去看护犊子的母亲,抬头向岳父朗声答道:“此事都是我的不是,岳父大人要打要骂,小婿无有不从。来时我已想清楚了,我与表妹实是不该再含含糊糊的,是小婿疏忽,那时在云南一时心软没与她说个清楚,此番她既找来了,正好一并与她切结过往!”   此话之清透如一盘玉珠散落在地,林家人互相望了望,除幼云外都面露喜色,吴都督夫妇也在边儿上神情欣慰地点头附和,那神态就好像养了二十年的猪仔终于如愿长成了够格出栏的大肥猪似的,引得幼云一阵讥讽的暗笑。   幼云扫视了一圈堂中的几位老爷公子,偏过头对着黎秉恪努努嘴,古怪地一笑:看吧,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不论当初是怎样的山盟海誓,一旦感情过期便都成了空头支票,一脚踹开旧爱的动作可真够利落的。   黎秉恪何其聪明,一下便看懂了幼云的暗讽,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掸了两下衣襟以示自己与他们不同。   幼云端起茶盏摇了摇头,用啜茶来掩饰她嘴角愈来愈张扬的一抹讽刺,她心知人有亲疏之分,只能选一边站的话,那自然是没有闲心去同情不知是何居心的华枝表妹了,只要这个答案于舒云姐姐来说是极有利的,那就是个好答案。   林老太太瞅着孙女婿不像是在哄骗作假,面色缓和了不少,心叹这个孙女婿倒还比他爹娘懂事些,口气也软和下来:“我就说姑爷是个好的,不会似那乡野村妇般不知轻重!适才亲家公提出的法子倒也可行,先把那丫头哄出来圈在哪处小院里,叫家里亲长陪着你去与她最后再见一面,把该说的都说清楚,待外头平顺了就送她回云南,撂给她家里人自去处置,姑爷觉着如何?”   吴夫人被林老太太暗戳戳地嘲讽了一下,当即有些难堪,正想抢先替儿子答话,吴都督就暗地里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眼神之冷厉叫她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幼云坐在上首瞧得一清二楚,连灌了两口热茶下肚才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吴宣拧眉踌躇了一下,幼云心中立即警铃大作,暗道不好,刚夸过他拎得清,这么快就要打脸了?   果不其然,这回吴宣说出的话儿叫林家人火冒三丈:“未避免夜长梦多,明儿我便去把表妹约出来相见,只不过她秉性柔弱,又在铁槛庵那样的地方受了这么久的罪,她家里人收了她回去也定会再把她送进庵子里去的。我想她忍着一身苦痛千里赴京,未必是为了继续与我纠缠,大抵是实在受不住锉磨才逃出来的,她现下举目无亲,甚是可怜,总得…总得留她在京安置,放她一条生路罢。”   “放她一条生路?姐夫这说得像是我们要逼死她似的!姐夫莫不是忘了罢,这京里想要她偿命的可不是我们家!姐夫不如猜一猜,若让庆王妃知道你那好表妹又重返京城了,她还能不能活得过三日?”幼云怒不可遏,气得发抖,一阵冷嘲热讽如数根银针倾泻而下,狠狠刺向堂中站着的姐夫。   林老太太猛力拍桌,直觉五脏六腑沸热不止,激动之下连连咳嗽,陆氏顾不上怒瞪女婿,连忙端了茶水为林老太太拍背顺气,口里气愤地念着:“瞧把我们家老太太气的,做人孙女婿的怎么好这样说话呢!”   林老爹腾地一下站起身,五指绷张,青筋暴起,宽大的衣袖毫不留情地照着吴宣的脸扇了一下,极度愤怒之下舌头也不听使唤了,半晌都没骂得出一个字,只好重重地往地上砸碎了一个新茶碗。   林行策强抑怒意,合掌轻拍了一下,刚要站起身来通讲一遍仁孝节义的大道理,就听上首的端王凉凉地质问道:“这意思莫不是打算养她一辈子?不如直说要收她为外室了。”   吴都督听得端王的冷言冷语颇觉头痛,握拳的手背上经脉暴凸,暗叹知儿莫如母,自家夫人昨夜所猜真是半点不差,糊涂儿子果然心软,还是见不得青梅竹马的表妹回去受罪。   吴夫人急促地吸了两口气,把昨夜备好的说辞在心里过了一遍,甩脱了吴都督的钳制,走上来护着儿子道:“不过是留着她一口气罢了,挑个京郊的宅子远远地关着她,不叫我儿再去见她便是。说起来我儿连成婚前的几个通房丫鬟都打发出去了,现下舒云又有了身子,他身边无人服侍,我们连个姨娘也没抬上来呢。”   “亲家太太!你家那表妹是个什么货色你养了她这么久心里真不知吗?我告诉你,我家舒云就算是许一个娼门女子入府为妾,都不许她做姑爷的外室,除非你家宣哥儿不做我们林家的女婿了!”林老太太怒火更炽,话音落地犹如锋利的碎冰,震得满堂无声。   幼云见吴夫人嘴唇微动,早猜到她要说什么,但碍于不知内情的黎秉恪还在场,便语气强硬地暗示道:“当时吴夫人您可是在长公主府信誓旦旦地保证了好一番,我家才肯许嫁我姐姐的,此事若传出去,我家多少占着理儿,都督府不论说什么只怕都会叫旁人耻笑罢!”   两家婚都结了,这时候吴家再去说当初偷梁换柱的隐事,那真是自扇耳光,林家大可以说是吴家心怀怨恨在泼脏水。   吴夫人受了威胁立马涨红了一张脸,黑眸里燃起了两簇火苗,咬牙瞪视着幼云,幼云不屑地回以阴冷一笑,两眸雪亮犹如前夜擦亮的弯牙匕首。   “真要说起来,这个华枝表妹还是吴夫人您一手教出来的呢。”黎秉恪隔着桌几轻拍着幼云的小手,幽幽地望着吴夫人母子,及时添了一把柴,话里勾出了利刃般的暗锋。   吴都督见场上敌众我寡不说,连端王也下场帮腔,赶紧拉下老妻,朝黎秉恪拱手探问道:“那王爷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谁惹出来的祸,谁就去平。”黎秉恪俊美的玉脸染上了几分嘲弄之色,口气坚决道,“都督,此事弄不好是要妨害大局的,没得对家还没杀过来,我们自家阵营先起了内讧,就为了您那外甥女值么?”   这关键的时候在太子党内搞分裂的大罪林家担不起,半路入股的吴家更担不起。   黎秉恪挥挥手阻止了吴宣开口陈情,只向一家之主吴都督提议道:“咱们用个折中的法子,人么必定是要送回去的,不过您可亲自去云南嘱托她家里人为她寻个人家嫁了,或是关在她家的某处庄子里,只不叫她再受罪便是。若她其后再进京寻衅,那岳父家可就没什么好话讲了,一顿棒子打了出去,您家某人可别心疼。”   吴都督听端王都发了话,又看了看煞气逼人的林家人,想着太子离继承大统只有一步之遥了,眼下万不能同端王和林家交恶,便把心一横,推开挡在前面的吴夫人,重重地打了吴宣一个耳光,骂道:“孽障,你爹我还没死呢,这里焉有你做决断的份儿!王爷说的是正理,那丫头绝不能留在京城,待大事一定,我亲自送她回云南,不叫她回庵子里受苦已是大恩了,你别再夹缠不清,不识好歹!”   吴宣其实真没想着要收表妹为外室,儿时的风花雪月哪比得过现世的功名利禄,他愣头愣脑地傻过一回,也为表妹拼了一次命,便也放下了。只不过他怕娇弱如菟丝子的表妹回了云南无人照拂会再受虐待,才想留她在京城离得近些,保她过上安乐的小日子也算对得起她了。   吴宣这下听了父亲不容反对的语气,虽仍担忧表妹家里人阳奉阴违地苛待她,但也不敢忤逆,低头垂首之际见一向护着他的母亲也被父亲按在一旁,只能心疼地遥看着他,遂只好暂且认下这番安排。   吴家是偃旗息鼓了,可幼云还有话儿没说完,她小心地向黎秉恪寻求一个支持的眼神后,又乘胜追击道:“还有一事,姐夫去见表妹时烦请知会我们一声,也好让我们一同去做个见证,免得传话传不利索再引出什么误会来。”   不去亲自盯着怎么能放心呢,说不准见了一面后今日说好的一切又不作数了。   吴夫人忍耐多时,终于甩脱了吴都督,伸着脖子驳道:“王妃把我们家当什么人了,还要同那煤窑里的监工似的亲自去看着么?传出去也不好听罢!”   其实她是怕儿子见了表妹真的旧情复燃,若亲家就在边上看着便难以运作遮掩了。   “传出去再不好听也比不上您家那表妹做的事难看!这般奇女子,不见见怎么行?”幼云站起身来,直挺挺逼视着胸膛一起一伏的吴夫人,“夫人好歹也体谅我们一点儿罢,那些一跪二哭三上吊的招数素日唱堂会可没少演,谁知道您家表妹还有何手段没使出来呢?不去看着些我们只怕觉也睡不安稳了。”   林老太太坐在侧边把手里的一串念珠拨得快要冒出火星了,听了这话立刻停下手中动作,赞同道:“王妃这话说得对,既然要做个了断,咱们两家的亲长就都得在场,叫他们当着咱们的面切割清楚了,否则有个什么变数算谁的?”   吴夫人双眼阴凄凄的看着一唱一和的祖孙俩,攥着拳头还待再辩驳一二,吴都督却早知他们既不占理又有端王在上压着,大势已去还有什么好说的,遂眼疾手快地一把挽住夫人,小声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别说了!”   黎秉恪耳朵很尖,听得此言指尖一松撂下茶碗盖,起身拉过幼云,给今日的胜仗做了个结语:“明儿什么时辰在何处见,还请都督定下后早些遣人来相告一声,我与王妃自会在王府静候。”   幼云微抬下巴,斜睨着心有不服的吴夫人母子,袖下的手指微动轻摸着黎秉恪温暖有力的大手,心下一片晴朗:哼,我林家的主场怎么能输呢! 第五十四章   今日这一仗虽然打了个旗开得胜, 但光是想想吴夫人那一味护短的冷淡态度,林家人便心下郁郁的。   是以事情一谈完,林老太太立刻哼哼唧唧地作一副头风发作的样子意图赶客,林老爹此番也对亲家甚觉不满, 脸色冷淡得好像冬日里冻得硬梆梆的冰湖, 也不说留人吃饭, 甚至早早地遣了小厮去给吴家的马车套好了马,只差没直言请他们快快离府了。   吴都督也知此地不宜久留, 再拖下去自己那素来争强好胜的老妻只怕就要与端王妃互咬起来了, 遂暗暗拽住目露凶光的吴夫人,携他那埋雷坑爹的好大儿向林家人告了罪,自去二门处上马上轿,赶着回府收拾家里的一团乱麻。   幼云看着余下的娘家人都神情恹恹的, 并不想同他们一道儿吃一顿郁闷的午饭,便使了个软甜的撒娇眼神给黎秉恪, 黎秉恪马上很受用地替她开口道:“既然老太太身子不爽, 本王及王妃就不多叨扰了, 王府已备好了午膳, 我们这就登车回府了。”   林老太太不敢硬拗着端王留下用饭,只好软弱无力地虚抬了一下手,费劲地支起身子要送他们出去, 幼云连忙三两步走上去按下了祖母, 又好言宽慰了一番,才由垂眉耷脑的陆氏送他们夫妻二人出了门。   回到王府已近午时了,赵妈妈体贴地领着一长串丫鬟把一桌饭菜搬至了正院房内, 又受了黎秉恪的暗示, 收走刚烫好的一壶山梨酒, 关上房门只留他们夫妻二人自行用饭。   正午的日头渐渐炽热起来,大开的雕花木窗外几株海棠被晒得叶片发亮,花朵儿蔫卷,黎秉恪向外望了一会儿,实在瞧不着什么怡人的草木之景,好在还有一阵微风适时地吹来,往屋里送了一阵幽淡的清香,令夫妻俩稍稍平复了乱糟糟的心绪。   幼云本来也不爱别人给她布菜,自己搛菜反而吃得更香,坐下先盛了两碗鲜掉眉毛的虫草菌菇土鸡汤,殷勤地奉了一碗给对面的黎秉恪,算是感谢他今日特地跑了个来回给她娘家助阵。   黎秉恪含笑受下,庆功似的端着鸡汤跟幼云碰了个碗,夫妻俩对视而笑,如好汉拼酒般一口气喝了半碗暖汤下肚,方才胃口大开地动筷子用饭。   今日厨房有一道青麻脆皮乳鸽做的很不错,皮酥肉嫩,咸鲜多汁,还伴有藤椒的麻香味儿,幼云一人就吃了一整只下肚,引得黎秉恪难得夸了厨房两句。   饭后夫妻俩照例要说些体己话儿,不过今日黎秉恪确有要事在身,太子尚困在宫里侍疾,他作为胞弟得替皇兄四处奔走联络太子党人,因而夫妻俩只来得及喝一盏茶漱漱口,就着今日的闹剧略聊了几句。   “没想到你们姐妹感情这么好,原听说你们不是一母所出的。”黎秉恪站在墙侧的多宝阁前背对着幼云,边把玩正中的玛瑙卧莲鸳鸯摆件,边状似随意地提起了话头。   幼云专心致志地拈着一根绣花针,在绣绷上比划了半天也没决定好小老虎的金丝胡须从何入手,抬起头揉了揉脖子答道:“我一母同胞的大姐姐出嫁得早,家里只有我和八姐姐长日作伴,情分当然不一样。她脾气又好,几乎从不与人相争,这回我不替她多撑着些,你瞧吴夫人那企图浑水摸鱼的样子,有得给她委屈受呢。”   黎秉恪放下鸳鸯摆件,又摸着架子上一对莹润生光的白玉双龙耳杯,笑着岔了一句别的:“这只是我打马球赢来的,那只是你从你三哥那儿讨来的罢?现下正好凑了一对来。”   幼云把绣花针小心地插在石榴棉团针包上,凑到多宝阁前嗔道:“你就不能说得好听些么,这是我三哥哥送给我添妆的,怎么能叫讨呢!”话说三哥哥真够意思,御赐的彩头也是说给就给了。   幼云很宝贝家里兄弟姐妹送她添妆的几样金玉摆件,一股脑都放在了正房的多宝阁上显摆,这下趁此机会一一指着带黎秉恪认了一遍:“这是我六哥给的剔红珍珠树盆景,好看罢?还是他补上了京卫指挥使司知事的时候祖母奖赏给他的呢。”   黎秉恪凑近细看了看,见那盆景以珍珠堆花,赤金作枝,碧玉为叶,观之生姿摇曳,颇有神韵,端的不是凡品,遂打趣道:“怪道你六哥至今还未娶妻,私下攒的好彩礼都掏腾给你了。”   “你这是嫉妒我有哥哥疼!”幼云飞了一个娇俏的眼神给他,又摩挲着一柄足有手臂长的翡翠凤蝠纹如意炫耀道:“瞧,这是我大姐姐给的,做小妹的不亏吧?我出嫁的时候,哥哥姐姐们都混出头来了。”   黎秉恪依稀能认得这是父皇哪一年中秋节赏给永平长公主的玉如意,估摸着是长公主后来又给了小儿媳,兜兜转转现下摆在了他的王府里。   幼云最后踮着脚尖指着上头的一对做工极其繁复的赤金花丝嵌珠玉福纹赏瓶,道:“喏,八姐姐给的,这怕是她带去的嫁妆里数一数二好的了,她竟也舍得拿出来给我添妆。你见了这个便可知,今日若是我陷入那样的境地,八姐姐也必会替我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的。”   黎秉恪的视线从上扫到下,看到最后渐渐羡慕起来,自嘲地笑了笑,道:“你们一家兄弟姐妹感情真是极好,哪怕不是一个娘生的,也这般守望相助,不似天家情分淡薄,处在一个席上吃饭都能揣着百样心思。”   他说的是实话,太子与他在宫里这么多年,别说周贵妃母子与他们针锋相对,就是其他娘娘生的一堆庶兄庶姐也左右摇摆着不与他们亲近。除了十殿下和宜安公主随淑妃一起站队皇后派,能常常一块儿说笑玩乐外,有的兄姐一年到头也就逢年过节宫里开宴才能见上一面。   若是太子与端王有难,那些墙头草兄姐别跟在庆王后头来踩一脚就很好了,哪里敢想他们似幼云姐妹这般彼此掏心掏肺地互帮互助。   幼云见黎秉恪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心里软了一下,拉着他的手把他引到屏风后,边替他换上外衣,边温言道:“好了好了,我不该提这茬的,你不是外头还有事么?早去早回罢,晚上咱们斟一壶热酒来,小酌一杯再慢慢聊。”   黎秉恪趁着幼云替他整理腰间挂饰的空当儿俯首在她香软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心情复又晴朗起来:“好,吵闹了一上午,你也去躺会儿歇歇罢,乖乖等我回来。”   幼云机敏地一缩脖子躲过了他伸来刮她小鼻子的手指,边推着他出门,边召来婆子去知会前院的小厮备马车,娇声道:“为着我姐姐的事,让你早上来回奔波了,下午就别骑马了,怪累人的,乘马车去罢。”   黎秉恪微微眨动鸦羽般的长睫,笑眸里荡漾的温柔春水令幼云连连躲闪不敢直视,好好地送了他出门后,还独坐窗下羞了一会儿才叫来瑞燕说话。   瑞燕被叫来时正在院子里拿一个镂空黄铜手提熏炉,仔细地熏着刚翻晒出来的一床石榴百子大红被,进到正屋还以为幼云是有什么吩咐,没想到幼云第一句就问了她的亲事:“我出阁前就听祖母说了,你家已为你与你表哥说好了亲事,你表哥家还是我陪嫁庄子里的庄头?还没来得及问呢,是哪个庄子呀?”   这不怪幼云记不清,因她嫁得高门,老皇帝又给了她半副公主嫁妆,金银器物多不胜数,林府便把给她准备的嫁妆里的那些黄白之物分了大半出来,都替她置办成了田地庄子,因此她的陪嫁庄子倒有八九个之多。   瑞燕虽有些面色羞红,答话倒也不忸怩:“我是全凭爹娘做主的,表哥家就是那润泽庄的庄头。”   “哦,那庄子可不小,里外得有小一千亩的良田,看来你表哥家是个殷实人家。”幼云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又吩咐道:“我那妆台底下有个红木大盒子,钥匙就在你这儿,你去把它打开,把里头一个石绿的锦囊拿来。”   瑞燕不解其意,但还是依吩咐摸出了腰间的一串钥匙,去里间打开了大盒一看,里头花花绿绿的放了好几个不同花色的锦囊,她目不斜视,只取了石绿色的出来,重又锁好了盒子。   幼云挥挥手挡开瑞燕递上来的锦囊,笑道:“这取出来就是给你的,虽然你跟了我没多久,但你素日办事妥帖,又在祖母那里服侍了好些年,一份嫁妆还是要给你的,拿着罢。”   瑞燕一听立刻就要把锦囊往桌子上搁,被幼云一把推了回去,她还不肯,仍推辞道:“我虽只是个丫鬟,也知道不平白拿人好处的道理,我在王妃跟前也没帮上什么,怎好收这份嫁妆的?王妃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东西可使不得。”   幼云很坚决地塞进她手里,认真道:“里头东西也不多,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一对素圈金镯,你别急着推辞,我还有事要托你呢。你仔细听着,待你去了庄子里,别只顾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也同你夫家人一起抽空替我把其他的庄子通跑一趟罢。我想过不了多久我就得上手理家了,总得先把自己这头理清了,才好腾出手来去管公中的。”   老皇帝没剩多少日子了,待太子继位,幼云便不用在装模作样地扮玄阳元女清修了,到时候一堆家务事砸过来,铁打的人儿也得晕,不如早做准备,先把人手布置下去。   瑞燕闻言眼眸一亮,嘴唇微动了几下,像是有话没问出来,幼云替她解了惑:“你已十七了,若不是祖母看你稳重要多留你一阵子来帮帮我,去年就该嫁了的。圣上近日龙体欠安,瞧着也……若是遇上国丧,虽然平民家只一月不得嫁娶,但咱们人在王府,那时我怎好未守满三年孝便急着发嫁自己的大丫鬟呢?没得耽误了你。”   瑞燕点点头,老皇帝只剩一口气了,真说不好还能拖几天,她表哥怕是也等不了她三年。   幼云把她拉近了些,眸中一片诚恳地看着她,又道:“我猜过几日圣上的精神头儿或许能好上许多,你今儿便去叫你家里人把被褥家具等陪嫁物什准备齐全,再叫你表哥家就近挑个好日子先备着,宫里一来消息我就把你放回家去,赶紧把婚结了是正经。”   趁着老皇帝回光返照宫里庆贺的那几日,还有机会赶在国丧前把瑞燕的终身大事办结。   瑞燕听了立时就要跪下来磕头,口里小声道:“这嫁妆实在太过丰厚,瑞燕受之有愧,王妃为我一个丫鬟如此上心筹谋,便是叫我再陪王妃三年也是情愿的!”   生平最不爱受别人跪拜的幼云惊了一下,赶忙起身拉起她,嗔笑道:“做什么呢,夏菱没同你们说么,我是最不耐烦别人跪啊拜啊的,嫁妆不是你一个人有,她们的我都备着呢。你见着新夫婿可别一高兴就忘了我派下的差事了,届时我可是要捉你回来考较的!”   瑞燕红着眼睛,咬唇点头不已,手里紧紧攥着锦囊,暗想这是王妃在给她机会,这桩差事若是办的好了,以后她夫家可不止一个润泽庄庄头了,王妃陪嫁的那么多大小庄子,眼下还缺个庄务总管呢。   瑞燕暗下决心待嫁去了表哥家,就算不吃不睡,也得拖着表哥把那八九个庄子摸排得一丝不差。   安顿好了瑞燕这边,幼云又远远地望了一眼在院子里忙着给她扎秋千的夏菱等一伙丫鬟,算了算她们都是十五岁上下的年纪了,自言自语地叹道:“那几个还没定下人家的丫头们,只好先对不住她们了,能捞起一个是一个罢。”   幼云很忧愁,一群女使的终身大事压在手里,还一压就是三年,女子本就不易,耽误了她们中的哪一个都会很愧疚呀。 第五十五章   当晚黎秉恪兴冲冲地回府准备和他的小王妃腻歪在一块儿秉烛夜谈时, 幼云却变脸比变天还快,早早就叫丫鬟严严整整地铺好了两床被子,吃过晚饭后没一会儿便要奔赴床榻,美其名曰养精蓄锐。   偏她还说得有理有据, 叫黎秉恪无可反对:“明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今夜早些安歇下可好?你总不会叫我顶着俩黑眼圈去与那表妹叫阵吧, 还没开战就先丢了气势。”   黎秉恪撩起下午新换的粉嫩嫩的山茶散花洒金纱帐,顺着躺进被窝, 挨着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的幼云问道:“你个狡猾的小狐狸, 下午送我出门时可不是这么说的!罢了,看在姨姐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明儿可要我同你一起去?”   “别别别。”幼云从被子里扑腾出两只白爪, 转过来面对着他,调皮道, “这两天你手头的事儿也多, 就别分心了。明儿我们两亲家只怕没什么好话说, 有你在我老想着有人给我撑腰, 反而发挥不好。”   黎秉恪闷笑一声,从被窝底下捞过幼云,不顾她的娇呼搂着睡下, 揶揄道:“好好, 那我就不去了,免得你吵输了还要赖我,若是吃了亏记得回来找我告状就成。”   幼云哼唧着扭蹭挣扎, 腰身却被箍得牢牢的, 耳边还有黎秉恪低哑的威胁:“再动我可就保不了今晚要闹到几更天了。”   哼, 有被威胁到!   幼云果然不敢再动了,气呼呼地任由他抱在怀里,靠在他温暖结实的胸膛上酝酿着睡意,轻轻念叨着:“我本来很有信心的,被你一说,也不知明日会如何……”   “别怕,还有我呢。”黑暗中他醇厚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令人安心。   ……   翌日一早,夫妻俩按部就班地洗漱穿衣用早饭,打扮一新后互相打趣着鼓励了一番,雄赳赳地分头奔赴战场。   幼云这次出行精简了人手,近身只带了口舌最严的夏菱,主仆俩乘车来至吴家置在京郊的某处单门独户的二进小院。   这座小而别致的庭院中栽满了秀拔莹润的湘妃竹,竹竿上紫褐色的斑点犹如娇柔女娥的盈盈泪痕,随风摇曳时令人观之生怜,再配上小池边用心堆叠的嶙峋奇石,更显得妙趣横生。   在繁花翠竹的掩映下,红漆彩雕的东西两厢房显出几分古色古香的风雅,正房廊下的竹竿架上爬满了柔弱不能自持的飘香藤,艳丽的桃红花骨朵点缀其间分外扎眼。幼云观此冷哼一声,暗道吴家对这位华枝表妹还真不赖呢,软禁之所都挑了如此上乘的来。   进到门窗密闭的正房,地下铺着绵密软厚的栽绒团蝠毯,里头分两列各摆着六把梨木镌花椅,其间的酸枝木八角小几上整齐地放着几套同花色的粉彩碗盘,里面摆放着各色时令鲜果及糕点。   三扇松竹梅屏风的后面放置了一张乌木边花梨心大书案,案上的缠枝牡丹翠叶炉里散发着幼云熟悉的香味,仔细一闻,竟是茹香斋里一盒难求的月粼香。   幼云当即冷叹一声:啧啧,我们林家人这边愁得胸闷气短的,人家表妹反倒日子滋润得很!   吴夫人见这回端王并没陪着幼云一块儿来,林家也只来了林老太太、林知时夫妇和林行策,遂心头一松,也懒得寒暄,请了林家人各自坐下后,便遣了一个婆子去东厢房请来了今日的主角华枝。   林家众人不动神色地打量着身似弱柳款款而来的华枝表妹,只见她果然生得一副我见犹怜的好样貌,面容白透,秀眉纤长,水眸盈泪,檀口含丹。   她精心挑选的木兰青暗绣烟云的上裳,素白织银水波纹的细纱裙,以及头上孤零零的一支白玉梨花银链滴珠簪,更为她添了三分楚楚可怜的风情,举手投足间尽是西子捧心之态。   幼云望了望林老太太的神色,祖孙俩齐齐地脸色一沉,自来百炼钢敌不过绕指柔,怪不得华枝她表哥会中招。   吴都督夫妇还没来得及扯几句开场白,华枝便扑通一声跪行至他们夫妻俩跟前,照地下磕了两个响头,几颗晶莹的泪珠簌簌而下,呜呜咽咽地哭得一片凄然:“舅舅舅母,求求你们帮帮我,那铁槛庵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再回去我只怕就连一把白骨也不剩了,求舅舅舅母发发善心,给我一条生路罢!”   她这哭功可真了得,苍白无血色的小脸上挂着两滴缓缓下滑的清泪,红透的眼角仿若点缀了星辰般闪烁不已,兼之两条细眉婉然深蹙,真叫幼云见识了一回什么叫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不过见多识广的吴夫人显然并不吃这套,冷笑了一声挪了挪身子,瞟了一眼颇为动容的傻儿子,凉凉地对地下跪哭着缩成一团的华枝道:“你别哭了,待外头一安定下来,你舅父就立刻送你回云南去,只要你不再来京闹事,你舅父会好好劝说你家人免了你去庵堂受苦,保你嫁一个好人家。”   华枝挂着泪珠微惊地抬头看向舅父,吴都督到底养了她十来年有些不忍心,又添了一句:“我们再出给你一份嫁妆,你回家去安稳地找个好人家过日子,别再来添乱了。”   幼云看着吴夫人微撇的嘴角,估摸着这份嫁妆夫妻俩事先并没商量好,大抵是吴都督见了外甥女啼哭的惨样儿临时加上来的,可见姐夫的心软竟是遗传的。   华枝娇弱的身躯哭得一抖一抖的,连连摇头道:“舅父待我的好,我便是死了也难报万一,只是怕我家里人口里答应得好好的,舅父前脚刚走,后脚就又把我仍进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去了,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不敢再回去了。”   “哎呦,要你死可不敢喏,你只要别再来扰我家门庭就算是报恩了!”吴夫人小心地看了看林家人黑沉沉的面色,又对华枝道:“放心,就凭你舅父有个都督的官职在,你那不入流的娘家总得卖我家几分面子,他们必不敢阳奉阴违。”   陆氏也是个心地慈软的人,绞着手帕想上去劝两句,好叫华枝安心回去,早些了结了这场闹剧,但林老太太侧过头去鹰眸一闪,连扔了两个锋利的眼刀给陆氏,吓得她膝盖一软,不敢再上前。   华枝见堂中无人接她的戏,泪眸闪了闪,忽地一头扑向在林老太太身边赔小心的吴宣,拽着他的衣角仰头哭泣道:“表哥表哥,你忍心赶我走么?我这一回去兴许真要没命了,哪天被烧成一捧灰都不知道埋在哪儿呢。一路上我几次差点撑不下来,只想着再见表哥一面才吊着这口气至今,表哥你救救我!”   吴宣喉头滚动了一下,顶着林老太太钢刀般的目光仍弯腰欲扶起表妹,劝慰道:“表妹怎么这样说,你家里人何至于如此狠心。”   华枝委顿在地站不起身来,反而一把抓住吴宣的手不肯松开,哭号得直如生离死别一般:“表哥,你别丢下我!我跟你说实话,因我从小寄养在都督府,家里多少庶出的兄弟姊妹都嫉妒我,他们都恨不得一脚踩死我!我娘在家里已说不上话了,几个姨娘再一撺掇,我回去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会生生叫人锉磨死的!”   幼云瞥了一眼吴夫人带来的那帮毫无动作的丫鬟婆子,冷笑着转头朝夏菱吩咐道:“吴夫人的丫鬟婆子金贵,轻易不得动,你快去把表姑娘扶起来抹把脸,这么多亲长在呢,拉拉扯扯的忒不好看了。”   夏菱动作很快,依言要上去拽人,吴夫人被刺了一句,赶忙一挥袖向丫鬟们骂道:“都瞎了不成?回去就拿针挑了你们的眼睛!还不快把表姑娘拉起来!”   两个粗手大脚的丫鬟缩了一下脖子,冲上去隔开了夏菱,一边一个地架起了华枝,华枝抽噎着不肯松手,拉着表哥追忆起往昔来:“表哥,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扎的秋千么,那时我坐在上面你推着我,荡得多高我都不怕,我知道表哥一定不会让我摔下来的!还有、还有我给你做的针刺荔枝灯,我、我心里想着表哥,便是十个手指头都扎遍了也不觉得疼,只求表哥记得我的一份心,别叫我凄惨地死在庵子里……”   吴宣被说得热泪盈眶,一阵怜惜之情直往头顶上涌,刚想跪下来为表妹说几句求饶的好话,林老太太就打翻了一个茶盏,讥讽道:“没想到我这孙女婿幼时还是个大忙人呢,怪道人人都夸宣哥儿天分高,日日围着表姑娘转悠也没耽误了前途,照样舞刀弄枪能得不行,倒是我家简哥儿多有不如了。”   吴宣动作一顿,羞红的脸上冷汗涔涔,不敢抬头接话,吴夫人劈手拨开华枝,挡在儿子面前护短道:“瞧老太太说的,那都是儿时不懂事,只是一点子兄妹之情罢了。”   林老太太斜睨着护崽的老母鸡,重重地冷哼一声,林老爹也不悦地丢给吴都督一个眼神,那意思是快管管你家的婆娘,怎么哪儿都有她!   吴都督面色一滞,一句呵斥还没说出口,被架在一边的华枝又挣扎着向林家人哭道:“求老太太饶我一命罢!我、我家里的姨娘兄姐们见我如今摔了下来,只恨不能折磨死我,不会放我去什么好人家的,我离了京回家去真是没有出路了。”   凭她家的破落门第,便是好好议亲,也不过是把她去配些家底一般的耕读人家,连富贵双全的都督府的万分之一也及不上,且寻常夫婿也不如表哥念旧情,会体贴人,这点不消她娘说,华枝也清楚得很。   幼云深吸一口气,虽然暂时摸不准华枝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为着朝夕相伴多年的舒云,她压下了那点怜悯之心,冷冷道:“表姑娘这话说的可真好笑,难不成是我家叫你从枝头摔下来的?你不该对着我们哭,要怪就怪你表哥为何给了你那支鸾头钗,你又为何那么蠢,非得龙舟会上戴出去显摆!”   华枝闻言杏眼瞪大,面色灰败,站在那里好似一只被踩住尾巴的老鼠,清瘦的身躯摇摇欲坠,神色间显露出几分不安,低头下去沉默了一阵。   吴夫人提起这茬就来气,狠狠剜了华枝几眼,赶紧说出了实情:“王妃有所不知,那年事发后我们夫妻俩细细盘问过了,本来那一对鸾头钗宣哥儿都是要给郡主的,是这丫头使了苦肉计,半夜当头浇了自己一盆水,连日高烧引得宣哥儿心疼她,才讨来了那支钗!她的贴身丫鬟叫我打了一顿板子什么都招了,可怜我们全家差点都叫她骗了去!”   “我没有,我没有!舅母,定是那丫鬟受不住板子,胡乱扯来交差的!”华枝惊慌地看着吴宣,颤声求助道,“表哥,表哥,你会信我的对不对?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若受这般侮辱,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吴宣思及表妹那温顺柔善的小白兔形象,犹豫了一下开口帮她道:“表妹她定……”   “你闭嘴!”吴都督怒喝一声,阻止傻儿子再说下去。   幼云坐在椅上讥笑不已,这对表兄妹真是唐僧与白骨精,姐夫都要被妖精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还在这儿替妖精说话呢!   林老太太听到这儿心下一片明亮,没有耐心再同他们兜圈子,直接点破道:“表姑娘真是好决心好手段呐,怕明乐郡主进了门你便再也没机会了,就借龙舟会赌一把,引得郡主与你争执起来,在满城达官贵人们面前挑破了你们兄妹的关系,好逼着表哥纳你进门是不是?只可惜呀……”只可惜一不小心玩脱了。   明乐郡主可不是个好脾气,待嫁进了吴家头一个便要拿这表妹开刀,怎么也不会许她进门为妾的,是以她只能兵行险招了。   林家人本来就黑的脸,这下更似撤了火的大铁锅,慢慢冷了下来。吴都督和吴夫人气愤之下很有默契地选择了同一种泄愤的方式,动作一致地各去扇了傻儿子和华枝表妹一巴掌。   “混帐东西,灯油糊了眼!”吴都督恨铁不成钢。   “小蹄子,你当我看不出来是不是?还敢找上门来!若不是那时要照看重伤的宣哥儿,我早就去扒了你的皮了!”吴夫人后槽牙咬得嘎吱响。   华枝一见情形不对赶紧故技重施,挣脱了丫鬟们的钳制,跪下来爬到吴宣脚边哭得昏天黑地,求道:“表哥,我没有,你一定要信我!我、我只求陪在表哥身边,哪怕做丫鬟也行!我听说了,新表嫂贤良柔淑,通身的做派气度我是一辈子也追不上的,我绝不会与表嫂相争分毫!你留下我,我一定好好服侍她养胎,只要让我每日能看你一眼我就别无所求了!”   一边是怒火滔天的父母和岳家,一边是几乎哭昏过去的表妹,吴宣被拉扯着左右为难,幼云眼睛一亮,突然幽幽道:“表姑娘这才来了没两日呢,连我姐姐身怀有孕也打听得一清二楚了,还敢说别无所求?真是有心了。”   华枝心里一惊,暗道表嫂的家里人怎么个个不如表哥那般好糊弄,遂调转了方向,披头散发地朝幼云膝行而来,哭道:“王妃这样说,叫我如何自处!我是真心盼着表哥过得好的,我没有那些坏心思的!求王妃高抬贵手,就让我在表哥,哦不,在表嫂身边当个奉茶丫鬟罢,我一定好好……”   陆氏给彩鹃使了个严厉的眼色叫她拖开华枝,口里好笑道:“我家给舒云带去的丫鬟足够使了,不差你一个!表姑娘这么说,我们还当是都督府揭不开锅了,连个正经些的丫鬟也买不起了!”   吴宣终究心软,听得林家人轮番打压表妹,脸上的巴掌印也不觉得疼了,走上来拱手道:“岳母大人明鉴,表妹待人极好,恨不能掏心掏肺,有回我练武伤到了筋骨,表妹听说以人血做药引能使汤药效力大增,便真傻傻地割了手腕取血入药,她这样一个纯良温善的人,怎么会有阴狭心思呢?”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后场面更加混乱,林家婆媳俩听了,为了维持贵妇人的体面生生忍下翻白眼的冲动,心道傻女婿别急着感动,谁知道当时你喝的猪血、鸭血还是鸡血?   幼云抚额长叹,这么老的桥段都能骗到大傻瓜,姐夫快别看什么兵法了,平日多看些戏本子罢!   吴都督夫妇的错愕程度丝毫不输对面尴尬不已的林知时父子,夫妻俩惊疑地对视了一眼,确认了彼此都不知晓此事,默契地暗骂道:好嘛,又叫那鬼丫头钻了空子!   林老太太看着那夫妻二人的狼狈样儿甚觉解气,把丫鬟刚换上来的一盏新茶让给了吴夫人,状似宽慰地笑道:“亲家太太别恼,都督府那么大,一个人照管不过来也是有的,如今有我家舒云与你搭班,想来以后再不会在眼皮子底下出这样的事了。”   幼云看了一眼羞得无地自容的吴夫人,怕傻头傻脑的姐夫再举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例子来逼得他老娘都要上吊了,忙向姐夫揶揄道:“敢问姐夫,你家还有几个庶兄弟呢,表姑娘对他们又如何呀?若是每个人受伤熬药她都这么剌一刀,手腕上怕是能刻出花儿了罢?”   林行策生性寡言,像个石墩子似的陪坐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一个插嘴的空当儿,给幼云补充道:“妹夫功夫好、有前程,又是正房太太生的,只怕还是几个兄弟里最心软的。”你表妹可真会选人!   吴宣被兄妹俩讥讽得满面羞惭,思及表妹待几个庶兄弟确实不如待自己亲近,不由得疑心大起,看向表妹的目光也不再澄澈如泉。   华枝触及表哥怀疑的目光自然不会认,当即匍匐在地哭着辩解:“我真没有如此想呀,来时我母亲教导我要与表兄们和睦相处,我与大表兄更投缘,这才多关心他些,怎么、怎么王妃如此嘲讽呢?”   陆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陡然想起了娇云和她的小娘,便轻笑着对华枝问道:“表姑娘呀,你母亲教你的到底是兄妹友爱,还是……”   华枝一愣,突然掩袖而哭,也不答话,只道:“我母亲现下在家里被几个姨娘欺负得厉害,在我爹那儿说不上话的,我若回去定然还是被姨娘们陷害得关进庵子里,林夫人行行好,别赶我回去!”   陆氏面露鄙夷,心叹这表妹可比娇云难对付多了,遂避之如蛇蝎,只冷眼旁观,却不接话。   幼云自觉撬开了口子,慢条斯理地拨着一个茶碗,悠悠道:“这可不见得罢,你娘能把你打小就塞进都督府,怎么会是没本事的人,几个姨娘还能越过主母去?这回又有都督带你回去撑腰,你就是想进铁槛庵也难呐。”   华枝低头咬了咬唇,再抬起头来时,肿如核桃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又哭道:“王妃不知,我家中祖母厉害得紧,母亲也是抵挡不住才把我送进庵子里受苦的,这次回去便是有舅父相护,只怕祖母也还是不肯饶我。”   林知时平日最不耐烦这些内宅的哭哭啼啼,因而坐了半天也没帮得上忙,听到此处方才一笑,朗声道:“看来你祖母还算个明白人,如此更不必担心了,都督送你回去嘱托一番,凭你祖母的为人,只要应下了,想来不会阳奉阴违的。”那一家子也不全是祸害别人家的烂人嘛!   林老太太听得她家还有这样一位拎得清的祖母,心情顿时晴朗了不少,连带着啜茶的动作也优雅起来,润润嗓子道:“看来你娘未必是被妾室欺负得说不上话儿,许是被她的好闺女连累得不受婆母待见罢。”   华枝出言不慎叫机敏的林家人接连抓住了几个漏洞,当下不敢再多说,只仰面朝吴宣哭得伤心欲绝,好似见不着表哥便要活不下去了。   两厢摇摆间,吴宣渐渐找回了些理智,虽然表妹哭得委实可怜,但回到云南也不是真的过不下去,况且他原以为的白璧无瑕,如今看来了不起也就是半真半假。   林老太太见他面色松动,深知这是在比谁更豁得出去,便又添了一猛锤:“孙女婿你可得想清楚了,若要留你表妹在京,那我们林家只好接了舒云回来,大不了亲家做不成就是了,就看你们吴家面儿上过不过得去了。”   当然了,若他真的不肯送走表妹,只要他不纳表妹为外室,林老太太权衡一下利弊,也不会真与吴家闹翻的,此话说来不过是威吓而已。   幼云和祖母想得不同,若华枝不走,她可真要找黎秉恪讨要一把削人脑袋的宝剑了,便顺着说道:“便是接了姐姐回家,我们林家也是养得起她的,再不然我也能时不时的照拂她一阵子,总不会叫她受这些腌臢气!”   吴夫人瞧着儿子陷入了沉思,还当他是在回忆往昔青梅竹马的时光,虽然恨不得立刻赶走华枝,但听着林老太太的威胁心里也不舒服,半劝半嗔道:“这怎么就说到要接宣哥儿媳妇回娘家了?知道王妃心疼姐姐,可回去要与端王怎么说呢?”从来没听说哪个王爷许姨姐住在王府的。   本就怒气未消的林老太太听着这话颇觉刺耳,还不等幼云反唇相讥,就抢先淡淡道:“亲家太太还是先顾好自家,再来指点王妃如何行事罢,那老掉牙的桥段我也真是好些年没在戏台子上见过了。”   吴夫人又被戳了痛处,一时哑口无言,只好暗啐了一口,生硬地别过头去。   林老爹虽然护女心切,但也听得懂林老太太这是在恐吓做戏,遂很配合地站起身来朝吴都督道:“丑话说在前头,我们林家不是好欺负的,便是我们父子二人不在武职上混,我家舅老爷在武将里也是数得上的!都督您给个痛快话儿,我们便是今日就去府上接舒云回家也无不可。”   吴都督这会儿掐死犹在深思的儿子的心都有了,重重地一脚踹了过去,吴宣方才醒神,不再犹豫地跪下给岳父磕了个头,下了决心:“小婿惭愧,一切都听岳父大人的!我已有了舒云和未出世的孩儿,表妹回到云南也不是过不下去,今次就是今生最后一面了!”   幼云闭了闭眼,长舒了一口气,再看华枝不敢置信地跪坐在地上,好一会儿后才长长地呼号一声,又欲爬过去扒着表哥求他回心转意,吴夫人却再不肯给她机会,一个眼色扔过去,丫鬟们便七手八脚地捂了华枝的嘴,又拉又架地把她带了出去。   此患已除,齐心协力的林家人紧绷的面皮舒缓下来,又坐着喝了些茶,为刚才的针锋相对做些找补,官场上的老爷最擅打圆场,没一会儿后林老爹和吴都督就又成了一对相亲相爱的亲家公,林老太太也不咸不淡地与吴夫人嘱咐了几句,陆氏恢复了惯常的淡笑,两个亲家母慢慢讨论起安胎的药膳来。   满屋独幼云一个默默地看着始终不曾抬头再看表妹一眼的吴宣出神,姐夫真是个矛盾的人,先前扛着重重压力,心软念旧情的人是他,现在迎头碰上切身利益,如此心硬的也是他,男人心,也是摸不清呢。   罢了,世上事,世上人,都是不可深究的,只盼没了表妹这颗地雷,往后他能长久地待舒云姐姐好便成了。 第五十六章   事情谈妥后, 林家人的心情也阔朗起来,幼云走出淡香萦绕的正屋放眼一看,只觉外头佳木葱茏,奇石兀立, 一汪清池柔水荡漾, 满院繁花艳色灼灼, 春日特有的煦风顺着竹林一划而过,引来一片悦耳的沙沙声, 整个庭院比来时瞧着顺眼多了。   吴都督夫妇估摸着林家人一路赶回家里差不多也该正午了, 便客气地要留他们用个便饭,陆氏小心地瞧了瞧婆母暗沉的脸色,连忙推辞道:“这就不麻烦了,家里有策哥儿媳妇早就备好了午饭, 都督和夫人只怕还有许多事儿要一一料理,我们就不多留了。”   幼云面无表情地动了动嘴角, 心道同他们一块儿吃饭, 一怕是投毒, 二还怕消化不良呢。   临走时, 林老太太还不忘向低眉顺眼的吴宣嘱咐道:“孙女婿也别急着立刻回营,既然营里暂无异动,缓两天再离家也不迟, 也好不叫你媳妇生疑。”   唉,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能瞒一时是一时罢,好歹叫她先把孩儿好好的生下来再说。   幼云听了暗自摇头, 凭舒云姐姐的聪慧, 公爹婆母连着两日一齐往外跑, 被急召回营的夫君也突然回家来了,便是找的借口再好,只怕她也已察觉一二了。   罢了,先让这事冷却几天,给他们夫妻俩留个缓和的空当儿,过两天再上门去劝慰她好了。   幼云这边拿定主意同林吴两家人告了别,乘车走到半道儿上,就遇见莫渝骑着一匹四蹄生风的黑马,顶着路两旁纷扬飘落的雪白梨花急急赶来。   “王妃,宫里来人了,说圣上今晨已醒了,皇后娘娘召王爷和您进宫呢。”莫渝紧拽着缰绳逼停马儿,隔着车窗低声禀告。   幼云闻言抚了抚额头,甚觉心累,好嘛,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了。   事情紧急,回程便快了许多,下车前被颠得头晕眼花的幼云忽然想起一事,拉着夏菱耳语了几句:“待会儿我要进宫,府里的事一概顾不上,你去与你娘说,今儿就把瑞燕放回家去,叫她表哥家这两天就赶着把婚给结了,若再拖下去,当心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夏菱掩着砰砰跳动的胸口,连连点头应下,一路把幼云送到正房门口,便又折返回去找她娘和瑞燕去了。   幼云一脚踏入正房,黎秉恪已经换好了一身簇新的墨绿宝相花刻丝锦袍,见了行色匆匆的幼云反而舒眉一笑,安慰道:“不急这一时,先用了午饭再去也不迟,姨姐那头的事儿怎么样了?”   “都好都好,没吃亏。”幼云正忙着抹下腕儿上几个沉甸甸的金镶玉套镯,答起话来十分轻松,直略过那场拉拉扯扯的恶战。   黎秉恪莞尔一笑,按着恨不得立刻往外冲的幼云坐至饭桌前,盯着她好好的吃完了午饭,才肯放她重新去更衣梳妆。   身穿青色翟衣的幼云顶着重如板砖的九翟冠随黎秉恪上了马车,心里犹自惴惴不安,掰着手指头细数起来:“初八忙着回门不谈,初十我又回了趟娘家助阵,还把你也拖去了,今儿也没得空念几句经咒,反倒至京郊跑了个来回。等下父皇问起来,不会打我板子罢?”   “哦,怪不得适才回府这么慌里慌张的。”黎秉恪嘴角弯弯,伸手替幼云理了理织金绣银的坠珠霞帔,打趣道,“如今父皇把你当个宝还来不及呢,只恨不能找个条案把你供起来了。”   幼云眨了两下灵润的大眼睛,脑袋瓜转得很快,问道:“怎么,父皇又是服了金丹才转醒的?不是说一直昏迷着么?”梦里吃丹真的不会噎死吗?   黎秉恪闻言眼底笑意徐徐散去,入目只剩一片冷清,沉声道:“两个监副自然是本事通天,昨夜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把金丹化成了一碗金汤给父皇喂下了。”   幼云低头轻笑,看来庆王那边还差着一点火候,眼下还舍不得老皇帝驾崩呢。   不过,他们到底在暗戳戳地谋划些什么呢?   幼云这几日忙着华枝表妹的事,对外头的风声知之甚少,思索了一气还没摸出一点头绪,马车便已行至皇宫,她只好暂且撂开手去,换上一脸端庄谦恭的神色下车换轿。   不出所料,这回又是迈着轻快的小碎步的王保来迎他们夫妇,不消幼云开口问,他就殷勤地给二人透了个底儿:“王爷王妃可来了,圣上今儿早上一觉起来突然就大好了,不仅能下地走动还精神百倍似的,招了几个小太监玩了几把投壶,连汗也没出一点儿,这真是天佑吾皇啊!”   幼云隔帘看着沿路大片白涔涔的梨花直通深宫,随风轻摆时犹如仙袂飘飘,不由得想起了许老太太办丧时那高高挂起的惨白丧幡,心头冷颤了一下,又见宫道儿上冷冷清清的,不似她预想的那般皇子皇孙扎堆地进宫嘘寒问暖,便向王保问道:“今儿父皇单单只召了我们夫妇二人前来么?”   王保笑起来答话时两条粗短的眉毛一抖一抖的:“那是,圣上可惦念您呢,旁人都可不见,端王与您是一定要召来的。皇后娘娘怕人多惊扰了圣上休养,今儿只许了您二位进宫面圣。”   如今色衰爱驰的周贵妃是说不上话了,宫中大权都握在皇后娘娘手里,庆王福王不得她点头,就是胁下生双翅也飞不进来。   幼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进了乾元殿果然只见着太子夫妇捧汤喂药地侍奉在老皇帝跟前,地下除了仍住在宫里的十殿下和宜安公主,别无旁的儿孙。   老皇帝看起来确实要比前一阵子那行将就木的骇人样儿好多了,虽然身形还是瘦骨伶仃的,但面容已不再枯黄干皱,甚至还现出一抹鲜亮得很怪异的绯红来。   幼云在跪拜之间悄悄打量了一番,总觉得老皇帝好像一支爆着火星儿的红烛一样,外头瞧着油润明亮的,实则就快要烧到底儿了,偏偏他老人家还浑然不觉。   老皇帝这回不再头歪身斜的需要人扶着了,他甩脱了李元宝,独自在宝座上坐得笔直,高高兴兴地给他的救命稻草及稻草她夫君赐了座。   宝座的右侧是后妃,左侧是儿孙,周贵妃夹坐在皇后和淑妃中间,面儿上虽然还能维持着平静,眼神里却透出了丝丝寒亮的刀光,孤木难支之下,说话也阴阳怪气的:“端王夫妇来了?哎呦,进趟宫不容易罢,真是有福气的孩子,能进来亲眼瞧瞧陛下如何了。只可怜上头的数个王爷公主们,先前被拦着不得进宫来在陛下床前尽孝,现下陛下已大好了,皇后娘娘怎的还是不让他们进来问个安?”   皇后眼下大权在握,懒得搭理这点子挤兑话儿,不屑地扫了她一眼,淡淡道:“太医说了陛下还须静养,吵吵嚷嚷的叫陛下如何安歇?没的徒耗了陛下的气力,才是不孝。”   周贵妃自打进宫起就没顺着皇后的意思过,当即灿笑着越过了皇后,只语调高昂地向老皇帝奉承道:“今早监副大人来说这是之前服下的金丹起效了,陛下此番顺利渡过此劫,想是离修成正果不远了,略微耗些气力也不打紧罢。”   幼云凉凉地瞟了一眼睁眼说瞎话的周贵妃,低头暗笑了一下,他渡劫,我玄阳元女还飞升呢,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吹得神乎其神的。   殿内众人暗暗鄙夷,奈何老皇帝听了很受用,抚掌大笑道:“正是正是!朕一觉醒来,直觉身轻如云,神思清明,多亏了两位监副化开金丹救朕出苦海呀!嗯,得赏他们些什么才好。”   皇后怎么肯让庆王党独得好处,一见周贵妃得意洋洋预备开口讨恩典的样子,立刻抢先道:“陛下要赐恩也不能忘了玄阳元女呀,两位监副炼丹去了也不在,不如先问问玄阳元女?”   幼云坐在下首一阵心虚,心里大念隐身咒,老皇帝却没盘问她这几日的动向,极其慈和地问道:“皇后说的有理,玄阳元女更是有功,朕赏你什么好呢?金丹正在丹炉里炼着,不日就送进王府去,可得替朕好好祝祷。”   “替陛下祈福分忧是本分,不敢讨赏。”幼云万分恭敬地站起来垂首作答,心里十分抗拒老皇帝的热情。   “一时想不出也不要紧,何时想好了再来与朕说。”老皇帝挥挥衣袖令她坐下,又自顾自地兴奋道,“朕已大愈,合该大开宴席庆贺一番,这样罢,过两日把孩儿们都召进宫来,让朕也享一享天伦之乐!”   此言一出,底下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皇后眉头一低,眸色隐隐不悦,勉强笑了笑,却也没出言违逆皇帝的意思;周贵妃矫揉造作地摸了摸头上色泽明丽的杏黄宫花,笑得越发灿烂;太子夫妇面露犹疑地对视了一眼,片刻后又颇有默契地恢复了平淡如水的神色;淑妃母子三人脸色僵了僵,深深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幼云当下头痛欲裂,之前三次惨淡的经历绕得她晕晕乎乎的,看着地下的错金螭首八窍香炉都觉得像是长着八个脑袋的嚇人怪物。   幼云偏过头给一旁岿然不动的黎秉恪递了个生无可恋的眼神——   我能不去参加吗?   不能。   幼云很绝望,为什么老皇帝的盛事魔咒回回都冲着她家来啊! 第一回 龙舟会埋下了华枝表妹这个暗雷,今儿一场恶战后才刚清扫完;第二回花灯会差点逼得林家老小去跳河,折了个舒云姐姐进去才算平事;第三回御街巡游,白晃晃的长刀直接砍到了幼云的面前,一条小命差点糊里糊涂地交代出去了。   所以,4.0版本会友好一点吗?幼云几乎吐血。   老皇帝沉浸在病体康复的喜悦中,完全不顾众人或明或暗的脸色,继续乐呵呵地提议道:“早起听说边疆将军们派来述职的人都进京了?就叫他们一起来赴宴罢,朕也好慰问一番戍边的将士们。”   皇后看了一眼下首眼珠转得滴溜溜的周贵妃,温声向老皇帝劝阻道:“陛下,将军们派来的人大多是久驻边疆的副将,他们劳苦功高又自在惯了,怕是宴饮的礼数未必周全,若不慎殿前失仪,反倒两厢不美了。况且这本是家宴,席间都是王爷公主的,未免叫他们拘束了。”   生□□热闹的老皇帝沉吟了一下,还是点头道:“皇后思虑得周全,那便算了。不过我瞧名单里定南侯不是派了他家哥儿来么?想来那孩子的礼仪是不差的,就捎上他罢。”   周贵妃心情舒爽地饮了一杯玫瑰露,优雅地拿帕子掖了掖嘴角,有意岔了一句:“圣上今日刚醒,还不知道呢,您昏迷的这些天儿呀,国舅爷已去相看过那欧阳小侯爷了,好像要把他家霓姑娘许过去呢。”   听听,这是在暗指皇后的娘家背着老皇帝搞小动作呢,恶人还先告状了,怎么不摊开来说说西南的事?幼云目露鄙薄,暗暗讥讽。   太子反应也不慢,转了两圈茶碗盖儿的功夫已为舅家想好了一篇颇为契合仁义礼智信的说辞,只可惜完全没能用上。   老皇帝也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毫不在意,只摆摆手道:“都说边境苦寒,国舅肯许嫁嫡亲的孙女过去,看来这个后生甚是不错呀,那朕更要见一见了。既如此,就叫国舅一家也一道儿来罢。”   皇后戒备地看了看挑拨不成的周贵妃,原以为她定会追着陛下,要把庆王的岳家裕宁侯府也塞进来充个场面,但奇怪的是,这回她竟安静得很,并没提这茬。   皇后派的几人见此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觉不安,满座只有一个十殿下黎秉恒傻兮兮地笑出了一口大白牙。   对比众人的沉闷,十殿下笑得太过耀眼,幼云很难装作看不见,出了大殿第一句就向黎秉恪问道:“适才你看见了么?父皇许宋家赴宴,十殿下坐在那儿笑什么呢?”   “他呀,又能见着我那表侄女了呗。”黎秉恪自然地牵过幼云的手,目光深邃地看着如诗如画的晚霞下接二连三的飞过了数点归鸦。   幼云冷不防又吃到了一个新瓜,瞥了瞥前后垂首跟随的内侍宫娥,小声而激动地又问道:“哈,你那么多表侄女,又是哪个呀?肯定不是霓儿,不然十殿下早就急了。”   “嗯,宫里是非多,人人都长了一副九曲十八弯的肚肠,皇弟也是见多了这些爱拐弯抹角的鬼模样,因而直爽的性子才更可贵罢。”黎秉恪嘴里说着别人拐弯抹角,心里自嘲地暗笑了两声,在皇宫里待久了,他也难以出淤泥而不染,在王府外说话总是这样点到为止。   幼云闻言眼眸亮了亮,露出了顽皮的笑容,叹道:“啊这,那岂不是……”霞儿?   回想宋霞那与她温婉柔顺的穿衣风格截然相反的大咧咧的性格,幼云乐得好像一只偶然摘到大松果的小松鼠,笑靥上现出了两个圆圆的酒窝。   “那…你是不是也喜欢那样的性情?”幼云在袖下细细地摸了摸黎秉恪的大手,嘴动得比脑子还快,突然蹦出了一句。   黎秉恪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对着幼云,淡淡的橘金色光晕笼罩着他如莹莹白雪般清俊的脸庞,一双蛊人心魄的美目中绚丽的晚霞流动如水,随着他直视的目光缓缓注入了幼云那泛着涟漪的心湖   一时间,他背后的残阳斜照,余霞成绮,幼云统统看不见了,耳边只听得他清润如朝露的轻语:“倒也不是,但我喜欢你对我坦直些,记住了?” 第五十七章   夜风乍起, 凉意袭来,廊檐下身不由己的四角平头灯笼被吹得晃晃悠悠,在井字格纹的窗棂上洒下一片朦胧摇曳的暖光,似是在应和着窗下不断传来的翻拣东西的清脆叮当声。   幼云正费力地从妆台下抱出一个押着黄铜大锁的红木大盒, 打开大锁后又一挥袖拨开了桌上东零西碎的小物件儿, 只手持着一柄青花烛台仔细地照着盒子里数个锦囊。   黎秉恪闻得声响, 从一摞青面书卷中抬起头来,脸色疲倦暗淡, 双眸密布血丝, 像是连熬了几个大夜。   他见幼云忙得满头大汗也不肯假手于人,又好笑又奇怪道:“你在那儿做什么呢?像只翻箱倒柜偷油吃的硕鼠似的。明儿还要早起进宫,也不早些歇下?”   幼云端着严肃的神情,认真在红木大盒里点了两遍数才算放心, 边关盒上锁边答道:“就是明儿要进宫,今夜才得赶着把东西都清点好呀, 明早再一一交代给赵妈妈, 我就是闭了眼也能安心了。”   “胡说什么呢?”黎秉恪扔下书卷, 披着一件湖蓝云锦外衣走过去按着幼云的肩, 掰过她白润的小脸面向自己,一字一句道,“我们自会全须全尾的回来, 不许胡思乱想。早知就不告诉你了, 惹得现在连遗书都快写出来了。”   幼云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淡彩流光的眸子,低头软软地一笑,拍了拍手边的红木大盒, 口气颇有几分潇洒:“不瞒你说, 遗书真是写好了, 就压在这盒子里呢。”   黎秉恪眉头皱起,眼底柔光尽散,动作熟练地轻敲了一下幼云的脑门,沉声道:“写那些做什么,那些人不肯安定,咱们也不是全无准备。或许,明日就是一场寻常家宴呢。”   幼云垂头丧气地摇摇头,她对老皇帝的盛事魔咒可太有信心了,每回不出点什么事都不算圆满似的。何况黎秉恪昨日刚与她说了,三大营和十二卫里头的两方人马暗暗较劲得越发厉害了,只要一个火花蹦进去,立刻就能互相撕咬起来,局面着实不太妙。   自来防者不如攻者,对抗造反哪有十成十的把握,安排得再周密,但凡有一环叫人解了扣,顷刻就是身死功败。   黎秉恪听得幼云轻叹了一口气,便温柔地捋了捋她散在肩头的墨黑长发,还不待安慰两句,就又见她自顾自地摸出了一串钥匙,逐层打开了林老太太给她添妆的那套百花献瑞红木大妆奁,继续埋头挑挑拣拣。   黎秉恪眼神极好,一下便在最下层的角落里看到了三朵俏生生的银红宫花,大概是长久未见光的缘故,三朵瞧着都还很新。   “你竟把它们都锁在了最下头,怪不得从来不见你戴过。”黎秉恪拉着幼云的手捂在他温热的胸口,有意逗她道:“要伤心了,不来哄哄么?”   生死大事压在心头,幼云心情很灰暗,没好气地捶了他一下,嗔道:“三朵又不全是你给我讨来的,我这叫一视同仁,王爷伤心什么?”   “你还晓得里头有我的一份功?那分得出哪一朵是我给的?”黎秉恪舒眉一笑,倾身过去捞来三朵宫花,一一拨开绢纱堆成的花瓣细看了一回,挑出一朵在幼云头上比划了一下,贴过脸去笑道,“明日戴这朵,这朵最好看。”   “你这是自卖自夸!这朵上头有你画了一朵小金云是不是?提到这茬我可要问你讨回我的金香囊了!”幼云杏眼圆瞪,腮帮子鼓鼓的,摊着两爪一直伸至黎秉恪眼下。   黎秉恪脸上挂着淡淡的坏笑,避过头去作出一副并不打算还账的样子,起身将半开的窗户关合严实,夺过幼云手里的青花烛台,半哄半抱地把她赶至床榻上。   这回夫妻俩面对面离得更近了些,幼云微微抬头便能蹭到黎秉恪的鼻尖。   头顶的粉红洒金纱帐投下一片迷蒙靡丽的光影,将静静对视的两人笼罩其中,黎秉恪抵着幼云的额头,冷白英俊的侧颜被火热的烛光染上了浅浅的红晕,低垂的卷翘长睫伴着帘外跳动的烛火微闪了两下,幼云看着他幽如深海波澜叠起的黑眸,心跳漏了一拍。   “别怕,明日还有我在呢,我一直牵着你好不好,不放手。”黎秉恪的目光清醇而坚定,□□水的语气就像是在哄一个哭闹不止的小孩子,令幼云悬了两日的心缓缓落地。   幼云很上道儿地照他脸颊上浅浅亲了一下,又像只被老鹰追拿的兔子般,一抖被子滑溜进去,只露出一个笑嘻嘻的小脑袋,应道:“好,我就一步不离地扒着你,保管叫你想甩脱我也不能!不过都这时候了,你就同我透个底儿罢,除了已通了气的禁卫军,你们还有什么后招没有?比如密道什么的?”   黎秉恪三两下把另一床被子团成个球扔下床去,长臂一舒捞过幼云,没费什么力气就挤进了她的被窝,笑道:“我在宫里长到这么大也没见过什么密道,这你就别想了,明日只别跟丢了就成,有什么阴谋诡计去了便知了。不过这才两日的光景,我那好皇兄未必就来得及排兵布阵,明儿一整日平安无事也说不定。”   幼云这次没有哼哼唧唧地挣扎,反而乖乖的缩在黎秉恪的怀里,只掖了掖被角便安然睡下,口里悠悠感叹道:“自来都是富贵险中求的,咱们少不了要过这么一遭儿,有防备时发作总比没防备时发作要好多了。”此时她倒有些希望庆王明日便动手。   黎秉恪没再接话,只抬起身子探出头去吹熄了床头的火烛,复又躺下搂着幼云。   黑暗中,幼云清晰地感受到黎秉恪粗糙的指腹慢慢划过她柔嫩的脸蛋,不自觉地又往他怀里靠了靠。   ……   第二日清晨,夫妻俩头一回不用赵妈妈敲门来叫,双双醒得很早。   昨日刚消散下去的沉重感再次爬上幼云的心头,她心神不宁地坐在妆台前,愣愣地看着昏黄的铜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都说女大十八变,这张面皮可比幼云刚穿越来的那会儿要好看多了,两条细弯的秀眉便是不动也总似透露着点点笑意,灵动生辉的杏仁眼略微转一转便能叫人心生喜爱,再配上圆润小巧的鼻子和天生微翘的小红唇,幼云自己见了都觉得颇有亲和力。   只是今日幼云努力了好几次,也没能让这张素日总是笑盈盈的脸上再度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赵妈妈沉默地站在幼云身后,拿着一把厚重的牛角小梳,亲手替她梳好了一个端正的桃心髻。   自幼云的亲娘张氏去世后,赵妈妈已多年不替主人家梳头了,今次重拾老手艺,倒也没生疏,幼云两边侧头照了照,夸道:“早听说妈妈梳头的手艺当年在国公府都是数一数二的,今儿我可算见识了。”   赵妈妈耷拉着眼皮没接话,她虽是内宅老妇,但凡是与幼云沾边的事她都很灵光,这次宴饮是如何的山雨欲来风满楼,她照旧做了最坏的猜想。   现下赵妈妈全然没有心情自谦一番,而是取了一对金累丝珠串灯笼耳环来轻巧地替幼云戴上,低低地嘱咐道:“王妃今日一切小心,千万别离了王爷擅作主张。”   幼云心里沉闷得好似梅雨天,面儿上却故作轻松地反过来宽慰赵妈妈,指了指桌上正中的一朵宫花,道:“瞧妈妈说的,家宴而已,哪儿就那么紧张了。喏,王爷说我戴银红的鲜亮些,我瞧着就这朵做得最精细,今儿便用这朵罢。”   赵妈妈从镜中看着幼云勉力微笑的样子,只觉心下坠坠的发痛,依言替她簪上宫花,又取了闪亮得有些刺眼的九翟冠来妥帖地给她戴上,方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浊气。   幼云突然转过身来仰头沉默的望着伴她多年的奶母,目光之清透逼得赵妈妈硬生生别过头去,连连招手换了彩鹭夏菱来为幼云更衣。   幼云站在黑漆屏风边,撑着双臂任由丫鬟们往她身上堆叠着一层层的衣衫,她朝妆台上的红木大盒与钥匙努了努嘴,对赵妈妈笑道:“这个盒子是我留给几个丫头的,她们跟了我一场,只怕连终身大事也要耽搁了,我不能叫她们到头来连一点傍身的东西都没有。妈妈最是严明,交给你我才能放心。若我今儿没能……那妈妈就开了盒子给她们几个分了去,也算我添给她们的嫁妆了。”   夏菱彩鹭一听立马就要跪下,幼云眼疾手快地一手捞起一个,好言劝道:“噫,快起来,跪下做什么?王爷还在外面等着呢,你们不替我更衣,这套层层叠叠的大袖衣我又理不明白,自己一个人可怎么穿哟。”   夏菱人虽被拉了起来,但眼瞧着就要哭了,彩鹭暗暗扯了扯她的袖子她也不理,还是赵妈妈比两个丫鬟更经事些,低眉叹了一口气的功夫便转回了心思,呵斥她道:“没用的丫头,别叫人瞧见了这么好的日子王妃的丫鬟却在哭!时辰不早了,都手脚麻利些,快替王妃更衣是正经。待王妃回来了,咱们还有的是说话的时候呢。”   夏菱被疾言厉色地骂了一顿果然不敢哭了,捧来一条坠着八角金的霞帔绕到幼云背后替她穿戴好,彩鹭又往幼云腰间系了两枚同花色的同心扣白玉佩。   就在这空当儿,幼云鬼使神差地在桌上剩下的两朵宫花中随手抓了一支来,顶着赵妈妈和丫鬟们惊疑的目光,把宫花拢进宽大的衣袖中。   赵妈妈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捋直舌头问上一句,彩鸽便走进来通报车马俱已备好了,王爷叫她来请王妃出门登车呢。   幼云脊背挺得很直,心里却控制不住地越来越不安,一面往外走,一面抓着赵妈妈的手,像赵妈妈从前唠叨她那样,絮絮叨叨地把一干放心不下的人都点了一遍:“府里就交给妈妈了,若是我们一时回不来,妈妈有什么吃不准的,就去找祖母和我爹通通气。哦,别忘了去催一催瑞燕,便是再匆忙潦草,也务必要赶在今日把婚结了,万不可轻忽。夏菱那丫头心眼儿实,怕我走后她会犯傻,妈妈替我多劝着她些。”   “还有我给八姐姐的孩儿做了一个布老虎,若我今日晚间还没回来,就劳妈妈替我送过去罢,因赶得急,绣功不怎精细,叫姐姐别嫌弃。”   “我屋里的多宝阁上搁了一个剔红匣子,里头是六支百年老人参,祖母年纪渐大了,我也没什么别的好孝敬她老人家的,就留给她吊几碗参汤喝,算我尽一点孝心了。”   “父亲近来老得厉害,头发一片一片的白了,本还想请个太医给他调配几副养身补气的好方子来着,也还没来得及。嗯…母亲至今也没有个亲生的孩儿,我知道她一直盼着呢,圣上赏我的嫁妆里有一尊白玉送子观音像,妈妈替我送过去罢。”   “唉,临走了也没能再见一见我那小侄儿和小外甥,安哥儿他……”   “王妃,二门到了,咱晚间再慢慢说,不急这一会儿。”赵妈妈听她犹如交代后事似的越说越快,眼瞅着面色沉凉如水的王爷就在前头马车边,赶紧软言打断了幼云。   及至这时,幼云也不得不叹她有幸投在了一个大体上相亲相爱的好人家,要嘱咐的实在太多了,说到最后很是伤感,竟真像诀别一般。   “妈妈说的对,也许今日根本就无事发生呢,晚饭我想吃干炸小肉丸,叫厨房别忘了!”幼云临上车前终于找回了一丝笑容,既是安慰别人,也是安慰自己。   这一路幼云把自己绷得好似一张拉满的弓,直挺挺地端坐着连茶也不肯喝一口,黎秉恪靠在对面迎枕上,手里转了一路的茶碗,几次喉头滚动,似是想再临场嘱咐一番,又怕说多了他的小王妃更加心慌不安,终是按下未提。   不过到了皇宫,这对夫妻俩又颇有默契地打破了沉默,一个端着面瘫脸同几位王爷驸马寒暄,一个摆出得体又应景的欣喜神情,装着兴致高昂的样子同一帮衣衫鲜亮姑姐妯娌拉扯家常。   幼云自认演技在这堆宫里长大的人精里也就刚到及格线,聊了没几句就赶紧按昨夜所说找到了黎秉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安心做他胳膊上的一个挂件。   老皇帝今日有些咳嗽,脸色也不如前两天那般红润,但兴头依然足足的,正被曲意逢迎的庆王福王一左一右地夹着凑趣儿,旁的儿孙只能站在阶下听着老皇帝开怀的朗笑暗暗咬牙。   皇后自持身份,学不来周贵妃母子那般小意殷勤的做派,只端坐在上首同娘家人饮茶说笑。她先看了看同声同气、配合甚佳的太子夫妇,心下颇觉满意,转头又瞥到端王夫妇这副妇唱夫随的样子,不由得面露笑意,甚至被幼云头上的宫花吸引了目光,招了她到近前来细看了一回。   毕竟是她那清冷如霜的小儿子亲自来讨要过的东西,皇后自然记得十分清楚,当下便拿打趣的目光觑着他们夫妻俩,语含深意地夸道:“我瞧着端王妃头上的宫花又轻巧又精致,色泽也鲜丽,倒比今年宫里新贡上来的那些还要好呢。”   幼云一听便知皇后这是记起了那遭儿前尘往事了,奈何在场的都是长了十八颗玲珑心的皇亲国戚,她不敢面露异色,只好小脸红扑扑地低头浅笑,尽职尽责地演了一个受了婆母夸奖的小媳妇。   黎秉恪在母后面前也无甚可分辩的,勾了勾嘴角掩饰笑意,很坦荡地拉着幼云的手,要去老皇帝跟前刷一波存在感,分一分庆王的风头。   果然,老皇帝一见了苦海救星,立刻把两个好大儿捎到了一边,先问了几句金丹祝祷得如何了,又重提了上回说过的要给幼云颁赐恩赏的事,幼云连连推辞,只是不肯。   毕竟这点眼色幼云还是有的,这么多圣上亲生的王爷公主在场呢,怎么好在他们面前向老皇帝讨东讨西的呢?况且黎秉恪已经托幼云的福享了双份岁禄了,没必要再为几个银钱拉仇恨了。   幼云回应的不怎热情,老皇帝却很上心,嘘寒问暖一番犹嫌不足,移步泰清殿前又向宫人吩咐道:“朕要与端王夫妇坐得近些,这样,待会儿就让他们坐到太子夫妇下首的一桌上去。”   黎秉恪闻言眉心一跳,目露嘲讽地看了看一旁僵直如石柱的庆王夫妇,反应很快地拉着尚在糊里糊涂的幼云躬身作揖谢过,不容周贵妃出言反对。   幼云也不是傻瓜,虽然之前没与王爷公主们一同宴饮过,但扫视了一圈众人的神色,但见周贵妃寒如冰湖的双眸和庆王福王咬牙切齿的面容,便可知以往皇子皇孙们排座遵循的长幼有序而不是嫡庶有别。   除了太子是储君地位超然外,其他的王爷公主都是按齿序依次顺着排位的,也就是说太子之下本来该是庆王,现下是要统统顺移一位了。   这番调整对本就是摸鱼度日的其他王爷来说是无所谓的,反正他们既非嫡又非长,也没有个曾经宠冠后宫的亲妈,皇位离他们得有十万八千里远,坐哪儿都一样。   可庆王的心态就不同了,如此一调换,简直是在众兄弟姐妹们面前扇他的脸,那不是在暗示他离皇位又更远了一步么?   庆王一派的脸色有多难看,幼云内心就有多欢呼雀跃,倒不是为了这份脸面,而是万一庆王很没创意地用了造反的惯常招数,在饭菜里下毒的话,至少不会对自己的席位下手吧?如此倒是可安心吃饭了。   此番不仅能气到对手,还能喂饱自己,挺好挺好,幼云深觉满意,对着老皇帝率众人转移阵地的背影笑得很灿烂。   许久不见幼云的宋霓斜睨着她的融融笑靥,故意落在人后凑过去了捣了捣她的胳膊,压低声音撒娇似的叫了一声:“表婶!”   幼云脚步一顿,仰头长闭了一下眼,偏过头去扔给黎秉恪一个嗷嗷待咬的凶悍眼神,口里却还好声好气地应着宋霓:“嗯嗯,表侄女。”   大抵是要见头号夫君人选的缘故,宋霓今日打扮得有些隆重,一身金线珠络绣成的茜色叠纱团蝶百花撒金衣裙,配着头上那顶宝光灼灼的镶红宝金质点翠山水纹大发冠,整个人看起来又娇艳又华贵。   一旁挽着姐姐的宋霞则甘愿充当一片绿叶,只穿了一件温润可人的如意云纹衫配一条茶白折枝堆花裙,连发间的银花丝点翠排花簪也不怎显眼。   两姐妹一齐看了看幼云头上那朵刚被皇后娘娘亲口夸过的银红宫花,两个知情的促狭鬼不消商量便异口同声地取笑道:“表婶戴着这朵宫花可真好看,不枉费,咳咳,的一片心意了。”   她们俩刻意的停顿和咳嗽实在很没有水平,幼云很难装作听不懂蒙混过去,只得轻哼了一声摆了摆表婶的谱儿,手里却还不肯撒开黎秉恪的胳膊。   宋霓算了算日子,得有一整年没同幼云说上话了,更别谈一块儿互相打趣了,现下两人又成了亲戚便更觉亲近些,因顾忌着皇宫的一箩筐规矩,就凑近了围着幼云,压低声音一口一个表婶的叫着。   幼云被她俩夹缠不过,瞟了一眼只管给她们引路顺带看热闹的黎秉恪,决心单兵作战,对着前头与宋老国公热络地说着话的绿衣少年一颔首,明知故问地笑问道:“瞧瞧,那是谁呀,面生的很呢,霓儿你认得么?”   宋霓眼神躲闪地不敢说话,幼云像是揪住了她的小尾巴,又调笑着逗了两下,才转攻宋霞道:“哦,我知道了,那是滇边来的欧阳小侯爷罢?怪道适才见十殿下与他聊了好一会儿呢。咳咳,他俩早些混熟些也好,是不是?”   幼云把宋家姐妹刚才的咳嗽声如数奉还,玩笑间阴沉沉的心情都明朗了不少。   “表婶!”两个姑娘急急地娇呼一声,她们不似幼云那样是个天外来客,完完整整的闺阁教育令她们谈及自身婚嫁的话题还是很知羞的,当下双双红了脸。   大获全胜的幼云感激地看了一眼身旁被她紧紧拽住的某八卦提供者,得意之下也知道见好就收,听得宋霓的鼻音有些重,赶紧转移话题道:“好了好了,咱们还是彼此放过罢。霓儿是怎么了?听着鼻子囔囔的。”   宋霓摸了摸发烫的脸蛋,小心地瞟了一眼前面身姿修如劲竹的小侯爷,心不在焉地答道:“不碍事,晚间吹了一点风罢了,今儿不饮酒就是了。”   幼云点点头,一番说笑间众人已随老皇帝来至摆宴的泰清殿,这地儿幼云新婚第二日拜见公婆时也来过,可那时却没有今日这般金碧辉煌的装点,声势浩大的排场,华贵不凡的宾客,以及……似有若无的杀机。   跨过门槛的一瞬,黎秉恪镇定地平视着前方正中金灿灿的双龙戏珠宝座,面色了无波澜,只在大袖下紧握着幼云的手,幼云悄悄深吸了一口气,暗道:是鸿门宴还是团圆宴,给个痛快吧! 第五十八章   泰清殿里的这把双龙戏珠鎏金宝座虽然比不上金銮殿的七屏龙椅那样威严赫赫, 但被下首两排低调的黑漆雕花桌椅一衬托,倒也显出几分至高无上的意味来。   老皇帝到底也是坐了几十年的龙椅,仿若看不见下头儿孙们灼热的目光,泰然自若地独坐在宝座上, 还不忘招来端王夫妇就近落座。   夫凭妻贵的黎秉恪毫不客气地携幼云占走了庆王夫妇的位子, 幼云偷偷打量了一下庆王的脸色, 他面儿上虽还能维持着兄友弟恭的假笑,但那双狭长的丽目里却似有两簇锋利的绿光在幽幽晃动, 引得幼云心头一凛, 真觉他像条藏身竹林的毒蛇在伺机而动。   在这番暗流涌动之下,幼云粗略地看了一回下边一溜儿王爷公主的神态,可惜他们都是从宫里熬出来的老戏骨,这点场面功夫根本不在话下, 俱神色如常的依次挪位入座,只差没把事不关己写在了脸上。   幼云看了一会儿甚觉无趣, 直到视线一路下移落在了对面一排的末座上, 方才心里一惊, 那两个欺天诳地的道士正装模作样地坐在席上捋着几根稀疏的胡须。   幼云与他们目光相接, 竹竿道士轻蔑地一颔首,干瘦的面颊隐隐现出古怪的笑意,整个人犹如朔风吹彻的塞外孤城, 通身冒着阴冷的寒气。冬瓜道士依旧憨憨的, 居然还对着有过数面之缘的幼云微微点头,浑似一只分不清阵营的大尾巴狼,没一会儿的功夫已被他师兄隔着衣袖拧了好几把肥肉。   不服输的幼云忙着向不怀好意的竹竿道士隔空扔眼刀, 都没听清老皇帝在上首说了些什么慷慨陈词, 满殿皇亲国戚就忽然一齐起身举杯应和, 口里满是大吉大利的祝祷之词。   幼云慌忙端起银杯,糊弄地跟着哼了两声,眼角余光瞥到庆王福王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方才慢了一拍放心地喝下了这杯酒。   今日席间异常平静,除了两三个对皇位毫无竞争力的王爷公主曾出去更衣外,其余人都老老实实地守着食桌。   黎秉恪看了看幼云苦兮兮的小脸,果断地弃了面前数道热腾腾的荤菜,只陪着幼云一同吃素。   幼云对他这份同甘共苦的好意回以懒懒的一笑,对着御膳房单做的素斋虚晃了几下筷子,偏过头瞧见庆王和福王面色自然地用饭饮酒,对满桌的美味佳肴很是雨露均沾,似乎在力证饭菜酒水并没被动过手脚。   幼云细想了想,庆王坐的是福王原本的位子,他吃得再香也没有参考性,反而是福王落在了三王爷的位子上,他这大快朵颐的样子,才算可信。   幼云暗自点头轻呼了一口气,又瞧着一队鱼贯而入的宫娥捧着剔红莲托圆食盒进上了各色甜点,心知这是宴席进入尾声了,顿觉浑身筋骨都松快了不少,只恨不能就地伸个大懒腰赶紧摇铃下班。   老皇帝发表了一段三句离不开得道成仙的美好展望之辞,幼云在他饱含热切希望的目光下很配合地笑了笑,施施然起身随众人一齐向老皇帝敬了一杯散席酒。   温热的酒水顺着喉咙下到肚里,幼云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看来这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团圆宴——   等等!   庆王怎么刚坐下就又起身了?   剧烈的不详预感排山倒海般席卷心头,幼云惊慌地往黎秉恪怀里缩了缩,与他墨黑如夜的眼睛对视了一瞬,黎秉恪暗暗在袖下捉住了她的手裹在掌心。   幼云僵硬地转过身去看向庆王,只见他端着一壶美酒疯疯癫癫地就地洒了一圈,站在食桌后昂首开口,语惊四座:“父皇,今日儿臣已按您的意思为皇弟挪了位子,现下该轮到您给儿臣让让路了。”   老皇帝听了后一口糕点差点卡到喉咙,撂下吃了一半的八珍糕,抬起头来连眨了两下浑浊发黄的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摸了摸耳朵怀疑自己的听错了,怒问道:“混帐东西,你说什么呢?”   “我说,您该退位了。”庆王嗓音沉如古钟,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也不再恭敬的自称儿臣。   老皇帝心中骇然,握着鎏金兽首扶手的枯枝老手青筋暴起,一拍桌子震掉了一个錾花银杯,哑声问道:“你、你这是要弑君篡位吗?好大胆子!是朕平日惯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了!来人,庆王得了失心疯,给我把他拖下去!”   庆王丝毫不惧,阴森森地轻笑了两声,一挥衣袖大声道:“父皇还是省些力气罢,不必再叫了,不会有人应的!”   老皇帝左右大喝了几声,发觉除了几个太监其余果真无人来应,立时气得周身微微颤抖起来,枯槁如朽木的老脸上透出青灰的死气,仰面瘫坐在宝座上,口里念叨着:“你、你,逆子!”   幼云深深叹了一口气,除了一心修道诸事不问的老皇帝,在场的谁不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遭手足相残的祸事?   几位王爷王妃公主驸马虽然面露恐惧,倒也不至于像老皇帝那般惊骇,对面的宋家人则同幼云一样,见悬于头顶多时的利剑终于落了下来,反而松了一口气,都只静静地拿眼觑着他们的主心骨太子。   太子稳如泰山般坐在席位上,脸上挂着温润如玉的笑容,抬头朝老对手轻叹道:“皇兄,你有两不该,一不该罔顾人伦法度,意图造反,二不该选在此时动手,不过两日的匆忙排布,皇兄可有十成十的把握?”   听他如此说,幼云心下稍定,又瞟了一眼他身旁粉面含笑的太子妃,暗道:皇兄皇嫂加油呀,我还想活着回去吃小肉丸呢。   庆王冷哼一声,狂妄的目光越过了幼云和黎秉恪,直视着太子摇头道:“都这个时候了,皇弟还要诓本王么?世上哪有万全之事,本王今日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他话音刚落,紧闭的殿门外就奔来一群身披重甲的健壮黑影,外头太监和宫娥尖细的惊叫声犹如一群掠过低空的老鹰,伸着锋利的鹰爪撕扯着殿内众人的耳朵,几道利剑出鞘的刺耳唰唰声过后,一片粘稠腥红的鲜血扑洒在门格上的霞影纱上,殿内一时充斥着女眷们的哭嚎尖叫。   幼云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那片水墨般肆意泼洒的血迹,脑内不住地回想御街巡游遇刺的混乱场景。   此刻她才真切的认识到宫变不是闹着玩儿的,是要动刀动枪的,是真的会死人的。   幼云无力地倚靠在黎秉恪的怀里,他温暖的大手覆上幼云眼睛,不容许她再去看门外惨烈杀戮的暗影。   老皇帝捂着痛颤的胸口,费力地支着胳膊挣扎着要起身,四肢却全然不肯听他的话,竟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他急急向满头冷汗的李元宝叫道:“蠢奴,还不快过来扶朕!”   庆王冷冷地抖了抖衣袖,杀气腾腾的眼神令李元宝膝下一软,脚步踉跄地跪在了地上,白胖的额头照桌角狠狠磕了一下,顷刻间鲜血直流。   庆王绕过食桌走到宝座阶下,看着老皇帝的狼狈样儿不屑道:“父皇就别白费力气了,我这美酒尝着如何呀?不多不少,三杯即可令您手脚慢慢瘫软,这会儿正该起效了。”   “你!”老皇帝目眦瞪裂,咬牙抬了几次手连两根筷子也举不动了。   幼云顿了一下反应过来,稍稍动了动手脚,发觉它们依旧灵活自如毫无异样,转头又见身着绿衣的福王夫妇好似两条刚打捞上岸的大海带,面条一样瘫软的身躯齐齐歪靠在圈椅里,只有两双眼睛向外透露着跃动不止的兴奋光芒。   哦,果然庆王给自己人备下的酒水都是无毒的,可半途出了岔子,福王夫妇便心一横,豁出去演戏演了个全套,座中就数他们俩喝的最多,这会儿发作得也最厉害。   幼云猛地明白了庆王为何一直拖到这会儿才发难了,最后那一杯散席酒恰是今日众人第三回 一齐举杯饮酒,他这是怕有漏网之鱼呢,非得等到大家都至少饮满三杯了才动手。   幼云暗暗拽了拽黎秉恪的袖子,黎秉恪却并未低头看她,只一把搂过她微微发抖的肩头,深邃的眼睛一直看向前头的太子。   太子也不幸中招,笔直的脊背渐渐佝偻,但神色依旧不慌不忙,朝咳喘连连的老皇帝宽慰道:“父皇莫慌……”   他话还没说完,门外便传来迅急猛烈的打斗声,两剑相交叮当作响,双方人马大开杀戒,此声此影刺得幼云一阵心惊肉跳,深深埋在黎秉恪怀里不敢抬头。   不过她私心想着,太子党提前埋下的援兵来了,这下算是有救了罢?   门外打斗声渐渐止息,得胜方的领头人重重地推开殿门,裹挟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大步走了进来。   幼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来人走到灯下才看清了他的面容,那人生得一张端方的国字脸,浓重的眉头吊着稀疏的眉尾,锐利的三角眼里翻滚着激荡的杀意,塌鼻薄唇更为他添上了三分凶相。   幼云观他举止粗犷中又带着些许养尊处优的痕迹,正猜测着这是太子麾下的哪位大将,那人便径直走到庆王面前一拱手,递了一把尚在淌血的长剑过去,锵声道:“殿下,外头俱已料理完了,太子的人一时半会儿且不会来,咱们快些把东西拿到手便可送他们上路了!”   幼云呆若木鸡地捂着胸口,直觉自己好像一脚踏空,毫无防备地坠入了寒意刺骨的冰湖,强烈地窒息感似冻彻骨髓的冰水般慢慢没过了她的头顶。   对面一直不曾言语的宋老国公低低地叹了一句:“姜副统领好大的威风啊!”   他姓姜?幼云紧张之下神思转的飞快,一听便晓得了这位斑斑血迹从头染到脚的壮汉就是庆王妃的胞弟,禁卫军副统领姜沛。   幼云当即一阵绝望,太子你个老六!说好的早有防备呢?不带这么坑的!   看了一圈皇后、太子夫妇及她身边这位大蚌壳的脸色,幼云见他们神态一致地抿唇不语,心下连叹完了完了,赴完鸿门要赴黄泉了。   可不知怎的,背靠着黎秉恪的臂弯,幼云很难同那群公主王妃一样做出呼天抢地的求饶姿态来,她定了定神,静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是死也得死个明白。   周贵妃听着下头哭哭啼啼的求饶声,斜眼看了看太子一派的惊疑神色,得意地摘下一个浑圆的东珠戒指,旁若无人地拿在手里来回把玩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替这群待宰的羔羊解惑:“太子,这时节东宫里的木棉花开得如何了呀?红棉那丫头真不枉费本宫尽心培养了她一场,为了太子你呀,本宫自你十五岁起就接连放了足有二十个宫女出去,偏只她一个有本事赶在太子妃嫁进来前哄住了你。不过折了那十九个也无妨,有红棉给你做了同床共枕的侍妾,本宫就算够本了,只是难为了太子还特地为她种了那么一大片木棉花。”   太子冷俊的面容逐渐浮出了一层痛苦的青白色,太子妃姚氏没有去看他,而是了无生气地垂下了眼睑,任由面前一壶太监失手打翻的清酒慢慢浸湿了她华美如霞的衣裙。   周贵妃像出了口恶气似的笑得花枝乱颤,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站起身来凉凉地挑拨道:“太子,当年你和红棉在御花园一同救下的那窝狸花猫如今怎么样了?要说太子妃真是好气量,整日瞧着它们在东宫里飞檐走壁,也不觉得心烦呢。”   这话听起来很是阴阳怪气,别说太子夫妇低着头不答话,就连对面的宋家人也不自在地一齐皱了皱眉。   幼云闻言无语地抚了抚额头,群臣口中正经端方的太子还有这么风花雪月的时候呢,可叹人家都是一起救助毛茸茸小动物,再顺便谈个情说个爱,不像她和端王,只会为了肥憨憨的黄豆引发一场破财血案。   周贵妃玩味地看着那对素日众人都夸伉俪情深的太子夫妇,拿一柄色泽艳得扎眼的牡丹薄纱菱扇轻掩笑唇,不遗余力地嘲讽道:“太子,你的人怎么还没来呢?不是同他们说好了,若遇险境,就派人在神武门附近的拐角处放号炮、燃青烟的么?哦,本宫晓得了,是你的安排的人呐,都已去见了阎王了呵呵。”   幼云初听时很迷茫,什么红棉木棉的她是谁呀?听到后头突然明了,太子这是被一位颇信任的枕边人从背后插了一刀呢。   听起来这位枕边人不仅是东宫里得宠的侍妾,也是周贵妃安插的钉子,大约还是太子的初恋。   周贵妃笑得越来越恣意,幼云绝望地闭了闭眼,仰头长叹:事已至此,小命休矣! 第五十九章   宫变没发生前幼云又惶恐又紧绷, 现下刀都快架在脖子上了,她反而心生一种即将解脱的轻松感,歪坐在黎秉恪的怀里好似一个戏外人,眼睁睁地看着面目狰狞的庆王手持长剑一步步走向了老皇帝。   “父皇, 您已退无可退, 还是快些写下诏书罢!待我荣登大位, 再与您演那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一定奉您为太上皇, 您就在宁寿宫安度晚年可好?”庆王自认为胜券在握, 身上杀气渐浓,站在老皇帝的食桌前叮叮当当地伸手弹了两下血剑。   皇帝像被人掐着脖子似的有些喘不上来气,一双浊目里满是阴鸷之色,冷峻地盯着眼前这个他最宠爱的儿子, 紧闭着酱紫色的干唇不肯答话。   庆王也不恼,回身看了一眼末座上悠闲地自斟自酌的竹竿道士, 转过来意味深长地劝道:“父皇, 您的身子骨如何我是再清楚不过了, 恐怕也没有几天活头了, 不如早些卸下担子,还能享几天清福。”   “你!狼子野心的混账!竟敢诅咒于朕!”老皇帝笃信修仙不疑有他,当即急喘着呵斥逆子, 凌厉的目光如刀锋般横扫过去。   庆王听得这句却陡然发疯起来, 肆意挥舞着寒光凛凛的长剑,犹如被长矛插|中的野兽般吼叫道:“野心?我有什么样的野心还不都是父皇您给的!是您把我当储君一样捧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打小旁的兄弟可以肆意偷懒玩耍, 纵使文不成武不就也无人斥责, 可我不行!我要早晚勤勉用功, 我要礼乐射御书数无所不能,我每日只想着如何学得再快些,早日成为您所期望的一国储君!可当我快要学成了,您又做了什么呢?您转手就把太子之位给了别人!您叫我如何能甘心?!”   幼云听到此处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庆王人生的前二十年确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眼瞧着离继承大统只有一步之遥了却前功尽弃,难怪他会发疯。   突然,握在幼云肩头的大手忽然抽走,失去支撑的幼云背脊一软差点仰面倒在椅上,慌忙抬头只见一直沉默不语的黎秉恪从容的起身,欲上前护着宝座上那位素日与他不对付的父皇。   怒极反笑的庆王没把赤手空拳的皇弟放在眼里,一手持剑指着起身直立的黎秉恪,一手紧紧揪着皇帝衣领,逼迫他看向下首面色沉沉的太子,低吼着讥讽道:“父皇您睁眼看看,他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自以为安排得天衣无缝,到头来不还是斗不过我!堂堂太子竟耽于儿女私情,被一个小宫女骗得团团转,你也放心把大好江山交给他?”   幼云失去了黎秉恪的护持一下子紧张起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太子,祈祷着他只是在演戏,实则早就识破了侍妾红棉的卧底身份。   可是——太子深闭双目的痛楚神情告诉幼云,他不是在演戏,他是真的被骗去了一颗傻兮兮的少男心。   幼云很绝望,老皇帝却还不肯放弃,纵然四肢动不了也努力伸着脖子越过庆王,向侧边巧笑嫣然的周贵妃道:“逆子如此说是忘了你母妃也曾是个花房小宫女了么?爱妃,朕这些年待你不薄罢?朕封你为贵妃,给了你无人能及的荣宠,为了抬举你的家世,还一并封赏了你的家人,你哥哥当街杀了一个秀才,朕也看在你的面子上法外开恩饶了他一命!朕有那么多皇子,独独给你的孩子赐封号为庆福,爱妃你真的忍心如此对朕吗?”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优待之事数过来,皇后本就阴沉的脸上更添了一抹冷笑,眼见偏宠贵妃多年的老皇帝也被心爱的女人背后插刀,她此刻倒不觉得功败垂成有多难受了,反而从胸腔里升腾起一种畅快之感。   幼云看着那对悲催的父子,一时心情很复杂,直叹这父子俩绝对是亲生的,连情路都是一比一复刻的!   周贵妃丝毫不为所动,优雅地摇着那柄如血一般红艳的纱扇,冷冷道:“陛下怕是忘了您这句爱妃对多少人说过了,臣妾也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不知慧昭仪这会儿还能不能喘气了,陛下放心,臣妾会留她全尸的。”   老皇帝一下噎住,自从有了慧昭仪相伴,他确实冷落周贵妃多时了。   当年情深意浓时许下的那些承诺大多都渐渐背弃了,周贵妃娘家被夺了爵,自小宠爱非常的庆王没能坐上太子之位也就罢了,现下还被端王压了一头,他们母子心有怨气,老皇帝也哑口无言。   幼云抬头细细地看着周贵妃那浓脂厚粉掩盖下的衰老面容,委屈、不甘、愤恨、决绝还有一点柔情在她的脸上杂糅成一团,她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直视着老皇帝道:“陛下对臣妾做不到善始善终,那陛下与臣妾的这点子情分自然也不得善终了!陛下不肯让臣妾的儿子继承大位,对臣妾再好又有什么用,臣妾母子眼看着就要沦为鱼肉了,陛下又忍心吗?”   老皇帝避开了视线,还在垂死挣扎:“太子仁厚,总不至于要你们的命的。待他……”   “所以陛下自有了嫡子后,果真不想传位给我儿了!”周贵妃眼里的最后一点柔情也消散得干干净净,大笑着讥讽道,“您的太子是仁厚,仁厚到容许一个小宫女在他眼皮子底下咬穿了东宫的厚墙哈哈哈哈,您说这是什么笑话?”   提到这茬,幼云很想哭,本以为太子至少是个钻石段位的大佬,没想到是个感情小白?我命不该绝今日啊呜呜呜!   不止幼云哀嚎内心不已,座中的宋老国公等人都脸色难看至极。   想他们外头安排得那样妥帖,凡是今日轮休的太子派的禁卫军都不敢稍歇,正齐齐守在东华门外,三大营里也派了兵士乔装打扮守在附近好来回通消息,只等着以号炮青烟为令,攻入城门勤王救驾。谁能想到负责放炮燃烟的侍卫竟折在了一个小小侍妾的手里?这种输法也太不光彩了!   周贵妃扫视了一圈对面众人的神色,脸上笑意愈浓,又对着太子妃狠狠扎了一刀:“要说姚阁老病得可真是时候,难为他年纪那么大了,还硬拖着一口气要等着你们一块儿下黄泉呢。太子妃放心,那几只你素日看不顺眼的狸花猫,本宫都会把它们送下去陪你的,黄泉路上你再好好数一数,若是少了哪只,只管托梦给本宫!”   太子妃也不过才二十来岁,如何能是宫斗冠军的对手,当即脸色一片苍白,眼底涌起淡淡的水雾,若不是四肢使不上力,只怕手里捏着的衣角都能被生生扯下一块来。   幼云暗叹周贵妃好功夫,死也不让人死个安生,都这会儿了一手离间计还玩得这么顺溜。   她侧头瞥了瞥站似一棵劲松的黎秉恪,突然觉得她的夫君好有先见之明,周贵妃估计也没少往他身边安插别有用心的宫女,奈何他在周身砌了一道铜墙铁壁,分不清敌我就干脆一棍子打死,绝不给周贵妃可乘之机。   可惜了,他没中招,但太子中招了,如今也还是一样要去阎王殿报到。   幼云这边抓紧最后的时间欣赏着夫君的俊颜,庆王则渐渐失去了耐心,提剑猛力敲了两下桌子,一把扯下了绣着彩龙的明黄桌布,看向菜汤酒水洒了一身的老皇帝笑道:“想来父皇已是无力提笔了,好在诏书我早已备好,就请父皇为我加盖玉玺罢。”   老皇帝重重地哼了一声,撇过头去詈骂道:“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庆王阴测测地笑看着明黄桌布上污浊不堪的绣龙,摇头晃脑道:“父皇连这点小事也不肯成全呐,也罢,那您就好好地坐着,反正前任掌印马公公已经替我去取玉玺了。”   幼云微张了一下嘴巴,暗道都好久没听人提起这个马巍了,这回竟也出来蹦哒了,他既是前任掌印太监,那岂不是熟门熟路?   完了,庆王最在意的“正统”也有了,玉玺一到手,他们太子这一派是真要下黄泉了。   老皇帝不似幼云那般哭丧着脸,他精光闪闪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屑,甚至还轻摇了摇头,似是在嘲笑儿子还是太年轻。   不多会儿后,幼云许久没见的马巍匆匆跑了进来,他带来的消息令庆王沉了脸色,却让老皇帝露出了笑容:“庆王殿下,老奴去看了,玉玺不在原来的铁盒里,里头只有一块光溜溜的大玉块,真玉玺想是已被人调换走了!”   啊,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么说我们还有救?本能的求生欲让幼云眼睛闪闪发光,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   老皇帝长长地笑了一声,叹道:“自我病后梦里都是你这样的乱臣贼子要害朕的性命,朕只好把玉玺挪个位了。这原不是防你的,可叹我小心谨慎了大半辈子,竟然防错了人。”   幼云看了看一旁眼皮微动的太子,大抵能猜到这原本恐怕是多疑的老皇帝用来防太子的。   被戏弄了的庆王勃然大怒,一把利剑径直架上了老皇帝的脖子,威胁道:“父皇,刀剑无眼,您可别逼儿臣!您若好好的把玉玺拿出来传给我,我还能保您安安稳稳的做个太上皇。”   老皇帝感受着脖间凉凉的剑刃,闭着眼睛轻哼了两声,再睁开眼时,幼云仿佛能从他纷乱的眼神里看见一黑一白两颗棋子在激烈的碰撞,那是他励精图治的前半生和昏聩不堪的后半生。   老皇帝在回忆里挣扎了一番,面儿上似是下定了决心,向庆王提出了条件:“事已至此,朕也无甚可说的。玉玺可以给你,但在座的皆是你的兄弟姐妹,朕不许你残害手足,无论如何也要留他们一命。”   这话老皇帝是看着太子和端王说的,指向性无疑很明显。   庆王仍旧拿长剑抵着老皇帝的脖子,看了一圈底下瑟瑟发抖的王妃驸马,笑了笑道:“父皇,不是我不肯宽宥,实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若今日得胜的是太子,他就算不杀我,也会把我如猪如狗般圈禁一辈子,如此,我也这样对待他们兄弟二人如何?不过您那帮儿媳女婿可不是我的兄弟姐妹,我自是不会留他们的。”留着他们关押起来还多几张吃饭的嘴呢!   幼云听了几乎仰天吐血三升,这就和娇云那桩事一样,做小姐的好歹还能留条命,陪着铤而走险的丫鬟却没有免死金牌。   老皇帝一副大势已去的神情点了点头,侧头想招来李元宝,却发现他已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两腿抖颤得比喝了毒酒的老皇帝还软。   黎秉恪接到老皇帝扫视过来的目光,人生二十年里第一回 与他父皇心意相通,心下猜测父皇如此大费周章地把玉玺藏在某处,一定还留有后招。   他心头一跳,一个大步走出食桌后,刚要开口自请代劳,周贵妃隐含嘲弄的笑语就传至耳边:“端王莫不是把我们都当傻子了?本宫宁可不要那玉玺,叫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也不会放你出这个殿门的!”   庆王微微皱眉,若不是缺一个嫡子的身份,他何至于从云端摔了下来,人呐越缺什么就越看重什么,是以他颇在乎“名正言顺”这四个大字,诏书和玉玺都非得拿到手不可!   “李公公不得用,父皇就说与马公公听罢,索性都是近身服侍过您的,想必一样能领会您的意思。”庆王对马巍招了招手,说话还夹着刺儿。   老皇帝面露厉色,恨声道:“朕宁肯叫你这个不孝子一剑抹了脖子,也不会再用他这样的背主恶奴!”   “陛下这可是为难我们了,您瞧瞧,这座大殿里外守着的都是您口中所说的恶奴,叫咱们上哪里去寻一个您要的忠仆呢?”周贵妃讽刺人的功力很是深厚,看着孤立无援的老皇帝暗暗好笑。   幼云左右看了看,殿外的兵士不用说,都是庆王的人马,殿内原本的太监宫女被拽出去一批,换上来的也都是周贵妃的心腹,整座泰清殿已然被箍成个大牢笼了。   别说老谋深算的庆王母子万分提防,就连幼云也看出来老皇帝这么坚持不肯用他们的人,只怕藏玉玺的地方还留有后招呢。   幼云动了动灵活自如的手脚,尝试说服自己,座中只有她和黎秉恪还能行动自如,再枯坐在这儿也是死路一条,搏一搏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幼云其实心里很害怕,但还是硬逼着自己扶着桌边站起来,控制不住地抖着肩膀,怯怯地自荐道:“父皇,我…我可以去。”   刚说完就收到了来自黎秉恪的两个狠厉的眼刀,幼云的脖子不自觉地又短了两寸。   老皇帝闻言眸色一亮,庆王则艴然不悦,冷笑道:“父皇这可是还有后招等着我?别是要换个假的糊弄我罢,不如与我直说罢,何必还让弟妹以身赴险呢。”   “就她了,不然你就杀了朕,做你那名不正言不顺的伪帝去!”知子莫如父,老皇帝一下就戳中了庆王的命门,不容他反对。   两边僵持了一会儿,幼云眼瞧着庆王的大红脸先后转为了青白色和猪肝色,他思索了好一气才道:“那便让马公公一道儿跟去,寸步不离!弟妹你可得小心些,我派一队侍卫押着你前去,若有异动,顷刻便叫你身首异处!”   让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弟妹去碰碰看也好,老皇帝有什么暗招就让他使出来,免得现下隐而不发,过后反而坏他大事。   幼云淡淡地扫了一眼笑得很阴险的马巍,心下一坠,老皇帝却答应得很爽快,示意幼云走上来听命。   幼云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狠心挣脱了黎秉恪握在她腕上的大手,走上台阶俯身附耳过去。   虽有一把瘆人的利剑横在眼前,幼云也还是努力聚拢神思,听得很仔细,生怕有什么深意没觉察出来。然而老皇帝在她耳边说得越多,她的小心脏就怦怦跳得越厉害,到了最后幼云直觉一颗滚烫的心快从嗓子里蹦出来了。   下头众人都在揣测幼云的表情,黎秉恪幽深的眼神一点一点晦暗下去,浓烈的担忧牢牢占据了他的玉脸;周贵妃拿纱扇半掩着满是疑虑的面容,锐利如刀的目光差点在幼云面门上扎出一个洞;许久没有抬头的太子夫妇一齐看向幼云,三分期待里还夹杂着一分歉然;皇后则神情淡淡的,似是不相信平日无甚出彩的小儿媳能救得了他们。   幼云颇觉压力山大,只想赶紧逃离众人夹缠的目光,可惜她今日着实霉星高照,还没走下台阶,就又有人跳出来横插一脚。   “庆王殿下!奴婢曾偷偷见过陛下把玉玺藏于何处,就在宝兴殿里头!奴婢虽然不知如何打开密室,但可一同跟去,确保端王妃无处弄虚作假,但求殿下饶奴婢一命!”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匍匐在地的人是王保,颤抖的尾音透露出他急切的求生欲。   老皇帝惊诧了一下,旋即动怒大骂:“该死的阉人,竟敢给朕使绊子!枉费朕如此提拔你,吃里扒外的东西!”   幼云也暗啐了一口,墙头草,风向转得真快,我们这头还没输光呢!   庆王把长剑从老皇帝的脖子上移开了些,同周贵妃一块儿审视了一番地上冷汗涔涔的王保,母子俩对了个眼神,都看得出这软骨头不是打算耍滑头,是真的很怕死。   “留你一条小命有何难,不过要了你的小命也不难。”庆王微笑着威胁了两句,欣然应允道,“有王公公相帮,想必更能快去快回了。”   幼云脑内不住地回响着老皇帝方才那一番步骤颇多的嘱咐,看了看起身姿势十分滑稽的王保,暗叹一声:老皇帝的法子只够除掉那个阴险狡诈的马巍,这又多了个贪生怕死的王保跟去,唉,怎么办呢?   叹气归叹气,幼云也不敢拖延,走过黎秉恪身边时,他正被六七个太监按着捆上了手脚扔在座位上,他顾不上勒出血痕的手脚,疯狂向幼云的方向挣扎着,猛力摇头不止,低声道:“别去。”   幼云只是淡淡一笑,语气轻松得就好像只是去别家串门一样:“我走啦。”   黎秉恪丽目瞪得泛红,颓然后仰在椅中,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好似有无数蚁虫啃噬着心肺,浑身一阵阵的抽痛起来。   幼云别过头去,尽力不去看众人的神色,只在走到末座经过宋霓宋霞的席位时,转头给了她们一个微笑,并且敏锐地注意到宋霓悄悄对着银杯伸出一根手指。   幼云眼角余光瞥到她掩在桌下的衣袖上微露水迹的一角,猛然想起宋霓今日刚说过她有些风寒,席间不会喝酒!   唔,她大概是掩袖饮酒时偷偷把酒水都倒了。   幼云很想再给宋霓抛去一个探问的眼神,只通个气也是好的,但——   门外忽然跑进一个身着丽服但容色凄楚的年轻女子,她鬓发散乱不堪,显见是一路急奔而来,跑进踉跄了没几步便一下摔倒在地上,险些撞到傻眼的幼云。   “太子殿下!妾身对不住你!”那女子的哭嚎声如利刀一般划破天际,边手脚并用地往太子的席位跪爬,边哭道,“妾身的父母兄弟都捏在贵妃的手上,实在是不得以,妾身别无他法,唯有陪殿下一同赴死!”   哦,她就是红棉。   幼云远远地看着红棉爬到太子的席位前痛哭流涕,她那单薄的身躯因痛苦不能自抑而蜷缩成一团,随着瓢泼大雨般倾泻而下的泪珠不住地颤抖。看样子做戏大概是做不成这么逼真的,况且太子都被她害到这境地了,也没什么做戏的必要了。   若换在平时,幼云早就去搬来一个小板凳前排吃瓜了,可现下有两个押囚的太监紧紧跟在她身后,幼云无心理会太子和红棉之间的爱恨情仇。   隔得远幼云也看不清太子的神情,只在踏出门槛前轻轻一叹,在如此俊美的太子面前做卧底,很容易动了真心呐! 第六十章   宝兴殿处在皇宫的西北角上, 远远望去屋顶上如鱼鳞般紧凑铺排的青绿琉璃瓦熠熠闪光,南北为卷棚顶,东西为歇山顶,前后又有两进抱厦, 整座殿宇修得方方正正。   这里原是佛堂, 但自从老皇帝决心修道成仙起就改成了一座小道观。   幼云身后跟着一队凶神恶煞的带刀侍卫, 目不斜视地大步踏入朝南的明间,依老皇帝所说绕过了四扇龟背锦纹红漆槅扇, 在一张靠墙而放的紫檀大香案前停住了脚步。   香案四周系着明黄缎绣仙鹤桌围, 其上供奉着三个贴金的铜像,久扮玄阳元女的幼云对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和灵宝天尊很熟悉,装模作样地告了个罪,在马巍逼视的目光下小心地卷起了桌围, 露出了香案下的一溜儿菱花灰砖。   幼云左右看了看身上的大袖翟衣,又伸手摸了一下头上华丽无比的九翟冠, 认真思考穿戴着这样一身隆重华美的衣饰, 却像只小狗一样钻进条案下是不是…不太美观?   马巍紧绷着一张脸, 他可是在幼云手里摔过跟头的, 生怕幼云又耍什么花招,无甚耐心地从后推了她一把,威胁着催促道:“王妃还等什么呢?我们刘将军的大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幼云撇过头去看了一眼满脸横肉的叛将刘奋, 见他生得高大魁梧, 带来的兵士也都是虎背熊腰的粗|壮大汉,不由得心中暗笑一下。   “知道马公公立功心切,可也得先把香案移开罢, 您要的东西就在下头呢。”幼云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但面儿上仍勉力维持着云淡风轻之色。   马巍看着案上的三清铜像, 咬了一下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道理他还是懂的,遂对着铜像念念有词地告罪了好一番才令兵士们移开了香案。   幼云瞄了一眼刘奋的那柄三尖两刃大刀,顿觉脖子凉飕飕的,也不敢拖延,蹲下身子按老皇帝所说重重按了一下正中灰砖上的菱花图纹,带着满屋子的敌手静静等待。   马巍把一双冒着绿光的眼睛瞪得老大,蹲在幼云身旁一瞬不瞬地盯着灰砖,在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最后一刻,墙上的几块灰砖才突然动了起来,慢慢现出了一个黑洞洞的狭窄入口。   幼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等了这么久没动静,她还当是皇帝老糊涂了,诓她来送死呢。   幼云转头看了看那群膀大腰粗的侍卫,挑了挑眉朝马巍笑道:“这可怎么好呢,将军们这身量好像也进不去呀。”   马巍吊梢着眼睛冷哼了一声,朝刘奋吩咐道:“既然如此,就劳烦将军领兵在这儿等着,若下头有什么异动,或是许久不见我出来,还请将军速速脱了铠甲下来相助。”   这一年多里他真是受足了委屈,因为认错了玄阳元女加之皇后的刻意打压,竟从堂堂掌印大太监沦落成了看守空屋子的无名之辈,直把他熬得干瘦如柴,这入口虽狭窄,对他来说也是绰绰有余了。   幼云闻言避过头去勾了一下嘴角,这正是她想要的局面,有老皇帝的暗招在里头等着,只有一个马巍那便好对付了。   幼云不再耽搁,拖着累赘的衣裙先把腿脚伸进了洞口,一手撑着锋利的灰砖边角,一手扶了一下差点被卡住的九翟冠,乌发缠拉之下头皮被扯得生疼。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弃了这些身外之物,干脆拆下发冠扔在外面,马巍就不耐烦地照她右肩上狠狠踩了一脚,令她毫无防备地摔进了一片呛人的黑暗里。   “马公公这么着急做什么,玉玺又没长腿,跑不了!您现下可是庆王跟前的红人,多这一会儿的功夫庆王哪里就会要了你的命了?进来还有好些机关要一一解开呢,急也没用!”发髻散乱的幼云狼狈爬起来扶正头上的九翟冠,脚下接连踩中了几颗冠上摔散的大东珠,气急之下还没忘了多添上最后一句,特意说给外头守着的兵士们听。   马巍很干脆地跳了下来,黑暗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愈加冷厉:“自然是要抓点紧了,早些取回玉玺,王妃你不也能去庆王殿下面前表表功么?兴许还能捞回一条命呢。”   幼云听出了他暗藏刀锋的讽刺,呵呵干笑了两声懒得与他对嘴,边听着上头卡在洞口的王保的哀嚎,边在石壁的小洞里摸索着找到了火折子,点亮了狭小密室里的唯一一盏壁灯。   灯火一点亮,幼云和马巍便看清了密室里的情形,整个密室其实就是个地窖,长不过十步,宽仅能容下两人并排站,竟像个大棺材似的,叫人处在其中有些透不过气来。   密室较长的两面,一面是整齐的青石板铺就的墙壁,正中挂着一个大棋盘,一面是丝毫不加修饰、粗糙不堪的石墙。马巍看了一眼便知玉玺大抵是放在了棋盘的后面,心下涌动着大功到手的兴奋之情,低低地笑了两声。   他听够了头顶杀猪似的的惨叫声,骂道:“蠢钝如猪的东西,你就别费劲了,老实地在上面呆着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别耽误了庆王殿下的大事!”   王保害怕不下去盯着幼云就不能立功免死,顿时急得满头大汗,拼命吸气收紧肚上的肥肉,脸上挂着怯弱的讨饶神情,哀声恳求步步逼近的刘奋再容他挣扎一下。   马巍对此等拖后腿的蠢材自是没什么好话,在底下污言秽语地大骂不止,幼云趁着这混乱的空当儿,悄悄挪身背靠着那一面粗糙的石壁,反手摸到了腰椎上抵着的一个硌人的棱锥石块,用力转动了一下,上头的洞门立刻移动着收拢起来。   “父皇说洞门只开一会儿便会自己关起来,王公公到底还进不进来?” 幼云虚掩着怦怦跳动的心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扯起谎来有些紧张。   其实密室设计的很精巧,洞门被她从里面一关上,外面的人就算把菱花砖给按碎了,洞门也是打不开的,除非找来铁锹大刀直接把厚重的砖石给挖凿开,不过那样可须费点时间了。   “啊啊,刘将军,求您帮洒家一把!”王保被两块厚砖板夹得鬼哭狼嚎,卡在洞口朝面露鄙夷的刘奋连连拱手求助。   刘奋也不拖泥带水,学着马巍的样子照王保的头顶大力踩了两脚,生生将他踹了下去。   “哎呦!可痛死我了!”王保重重地摔了个狗啃泥,紧抱着他的倭瓜头,痛得在地上打滚儿。   幼云很失望地看着没能甩脱的王保,幽幽地讥讽道:“瞧把咱们细皮嫩肉的王公公摔成什么样儿了,何必呢,乖乖待在上面不好么?庆王都答应饶你一命了,你怎么还来同马公公抢功呢?”   王保摸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赶紧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口里连道没有没有。   在宫里翻腾过大风浪的马巍并不理会这点挑拨,只催着幼云快些解开机关。   幼云移动身形走至大棋盘前,装作仔细回想的样子,暗暗往身侧窄墙的下边扫视了几眼,很快就找到了老皇帝留给她的暗招,心下稍稍安定了些。   她按皇帝所说的步骤,在大棋盘上反复划拉着仅有的两颗黑白棋子,马巍看不懂她在神神叨叨地摆弄些什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还没打开,便眼冒凶光地呵斥道:“王妃可别想着耍花招,你那小命……”   “嗡——”棋盘对半移开,露出了里头的暗格,一个玄铁打造的螭虎盖大方盒端端正正地摆放其中,锐利的棱角被昏暗的壁灯染上了一层浮动的光影,紧紧吸引着两个太监灼热的目光。   幼云深深吸了一口气,暗叹老皇帝设计得真高端,可惜她围棋技艺一般般,记性也不咋滴,操作起来忒难了。   马巍急不可耐地一个箭步冲上来,幼云灵巧地侧身躲过了撞击,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容,道:“马公公老是怕我动手脚,那就请马公公先看罢,我一丁点儿都不沾手,总不会是再说我偷梁换柱了罢。”   马巍做了多年的掌印太监,费力地打开重如砖石的铁盒,取出玉玺在掌心转了一圈便知这无疑是真品了,凶利的三角眼立刻大放光芒,奸狞地连笑三声,欣喜若狂道:“好好好,玉玺到手了!”   幼云就着昏暗的灯光估摸着马巍的站位,为分散他的注意力,语气软和地求饶道:“我就实话说与马公公听罢,父皇本叫我拿左边暗格里的假玉玺糊弄您,可我惜命,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我便违了他的意思给您拿了真的出来,求马公公替我在庆王殿下面前美言几句,好歹饶我一条小命罢!”   “好说好说。”马巍阴险地笑了笑,敷衍了一句又把玉玺放回了铁盒里,追问道,“还有旁的暗格?让我来瞧……”   嗖!   幼云突然猛踢了一脚侧边窄墙底部微微凸起的某处,又迅急地缩着脖子抱头蹲下,耳边划过一道利箭飞射的气流,心里祈祷着一击即中。   王保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浑身瘫软,一屁股跌在地上,脸上白花花的肥肉剧烈抖动,豆大的冷汗连串地滑落在溅上鲜血的衣襟上。   他颤抖着手呆呆地指向了横死眼前的马巍,惊骇之下舌头僵直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嘶哑地啊啊了两声。   在他的面前,一根铁尖锋利无比的短箭射穿了马巍的脑袋,在马巍干瘪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血洞,马巍瞪大了双眼仰面躺在地上,甚至来不及惊呼一声便已毙命,扭曲的面容上写满了死前的不可置信。   生平第一次杀人的幼云心头的恐惧感并不比王保少,她甚至不敢从指缝里偷看一眼马巍的死状,只靠耳朵听着面前的人没了动静,才敢确认他已咽了气。   幼云失魂丧魄地抖着双手扶墙站了起来,两个膝盖软得让她无法站直,只能靠在石壁上大喘着粗气,紧紧捂着抽痛的胸口慢慢缓神。   贪生怕死王保像被恶鬼咬了似的哆嗦着爬到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筛糠般抖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立刻跪着磕了几个响头,结巴地求饶道:“王、王妃,求、求求您别杀我,别杀我!我、我错了,我我大错特错,我猪狗不如,我不该倒戈……”   “行了。”幼云好不容易止住了战栗,尽力不去看脚边死不瞑目的马巍,硬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对付王保,“我不杀你,但你也不许出声,若是叫外头的人听到了声响,我便索性替他们开了门,就说你只是假降,实则早就与我串通好了一同杀了马巍!到时候咱们黄泉路上一起走,还能就个伴儿呢。”   王保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神经兮兮地环顾四周,生怕这密室里还有暗器没使出来,幼云一个不高兴就能要了他的命。   此刻他只顾着奋力点头,幼云说什么他就认什么,直比看门的狗还听话。   幼云喉头发酸,深切的恐惧如惊涛骇浪般拍打着她模糊不清的神智,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如老皇帝所愿顺利地击杀了敌人,却反而如败者一般浑身虚弱无力,眼中泪意翻滚,几乎快要抽泣起来。   不过她也没忘了密室外头还有一群叛兵在等着,眼下可没有时间哭,她得赶紧带上玉玺逃跑。   幼云拿手挡着眼睛,咬牙绕过了直挺挺躺在地上的马巍,踮着脚尖把棋盘上的两颗棋子分别划到了棋盘的左右角上,暗格两旁的石板缓缓移开,果然如老皇帝所说现出了两条密道。   幼云尽力按下心头蔓延的恐惧不安,一边急躁地拽着头发拆下了头上的九翟冠,一边朝右边的密道努努嘴,对王保道:“我要走这条道儿出去,你别跟着,但为了保你的小命,我待会儿会把你打晕,你醒来就跟他们说我往左边走了,晓得么?若是说错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王保像一只被定住的大青蛙一样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呆愣愣地看着幼云不说话。   “你放心,我会先去左边的密道把身上的钗环首饰扔几个下去,好叫他们以为我从左边走了,你假意把我供出来,他们不会杀你的。行与不行,你痛快点给个话儿,若不愿意,我现在就去开洞门,咱们一块儿死!”那么一群浑身蛮力的兵士要撬开洞门估计也用不了很久,幼云深觉时间紧张,假装到处摸索着作势要去开洞门。   “好!”   “嘭!”   王保两边权衡了一下,决心还是以保命为上,刚急急地一口答应,幼云就抄起暗格里的大铁盒给他头上来了一下。   可怜的王保接连遭受两次头部重创,立刻面条一样软瘫在地,昏了过去。   幼云舒了一口气,慌忙打开铁盒查看,见玉玺安然无恙,连一个角儿也没缺方才放下心。   刚才她害怕王保反悔,慌不择物地拿了手边的大铁盒,都忘了里头还有玉玺了。   幼云定了定神,努力说服自己不去看地上横躺的两人,利落地拆下了大棋盘,摸了摸其后藏着一根麻绳,这绳子连接着宝兴殿后的一口大钟,猛力一拉大钟便会敲响。   平日里宫内各处的大钟何时敲响都是有定数的,逢祭祀祈福、举行大典之类的大事方才闻得钟声。   如此青天白日却传出异响,那就是直晃晃地告诉外头的人宫里有异动,太子的部下不用再等号炮青烟便会杀进宫里来救驾,老皇帝安插在宫里各个角落的技勇太监也会依令行动——老皇帝到底还是留了一手的,技勇太监的事周贵妃和皇后都不知晓,只在泰清殿里才与幼云说了一嘴。   幼云没有急着拉响大钟,而是动作轻快地脱下了厚重的翟衣扔在左边的密道口,捧着珠冠往里走时想了想,又从翟衣的大袖里掏出了那朵没有小金云的银红宫花,一路狂奔一路挥洒钗环花冠,作出一副匆忙逃跑的假象,却把原先头上那朵描有金云的宫花仔细地塞进了里衣。   做完这些后,她连气也来不及喘匀,又一路跑回了密室,但却没按照与王保说的那样从右密道逃走,而是走到对面的粗糙石壁前蹲下身,边摸索边用指甲抠着石壁上一圈细细的缝隙。   洞口处已经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其间还隐隐夹杂着兵士们粗声粗气的叫骂,幼云额头冒汗,情急之下反而更使不上力,指甲都抠断了两根,才卸下了石壁上一块方方正正的石板。   石板的背后自然也是空的,老皇帝告诉她里面放了几把刀剑以备不时之需,本意是怕暗箭失手,叫她择机打开石板,持刀砍杀马巍再从密道逃跑。   但以幼云对王保的人品和自身体力的了解,若从密道走她很大可能跑不过那群叛军,都没有机会带着玉玺逃出去就先被杀了。   所以——她看向石板后仅能容下一个体态娇小的女子或孩童的暗格,果断地决定赌一把灯下黑!   幼云转身取出玉玺抱在怀里,一手抓着绳子猛力后仰着拽动绳索,直到外头的大钟洪亮悠远地响了六七下才肯放手。   她听着洞门口哐哐作响的挖凿声,匆忙跳进放置刀剑的暗格里,伸手抬起石板,严丝合缝地把石板重新装好,小心翼翼地低头抱膝坐在几把凉凉的刀剑上,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越是身子不能动,思绪就越乱,幼云胡乱地猜测着技勇太监和太子的兵马能不能在庆王狗急跳墙砍了太子等人之前,赶到泰清殿救驾。   唉,太子的人马要从东华门一路打进来,估计赶不及,就看散布宫内各处的技勇太监有没有机会了。这完全是碰运气,若是有一群技勇太监恰好晃悠到了泰清殿附近,那便有救了。   可是…这概率有点低呢。   咋整,今日过后不会我直接守寡吧?呜呜我夫君那么好看,一点都不想换呢!   说起来老皇帝也是真狠,宁可拉动大钟拼着一死也不叫逆臣得逞。所以,要是太子兄弟俩没能脱险,庆王兄弟俩又被太子的人马诛杀,那下一任皇帝会花落谁家呢?要不出去后赶紧献上玉玺抱个大腿?   一阵高声呼喝打断了幼云的漫天瞎想,她所料不差,不到两刻钟的功夫洞门就被撬开了,她数着沉重的落地声,估摸着一共进来了四个,密室里已经站不下人了。   首先开口的是隐含怒气的低沉男声,幼云猜测这是刘奋:“他奶奶的,竟让那贱人跑了!马公公也是个没用的,别忙着给他收尸,先把这头猪给我弄醒!”   啪|啪几声过后,王保可能是被大耳刮子抽醒的,幼云不用看也知道,他见了刘奋一定如见了阎王般魂飞魄散,抖颤的声音里满是惊怖:“刘将军,我什么都说,别杀我!那贱人叫我诓骗您说她从左密道跑了,实则她只在里头扔了些首饰,玉玺被她带着从右密道跑了,我也是毫无防备的被她从背后打晕了的,不然我早就给您通风报信了呀!”   呵呵,这家伙果然靠不住,幸好没从密道逃跑,幼云暗自庆幸。   “愣着干什么,给我追!你,去左边!你,去右边!你,给我把他先带上去!”刘奋气急败坏却也不肯全信王保的话,咆哮声震得幼云耳朵疼。   王保又哭又哼地被拉了上去,外头陷入了令人心慌的安静,幼云在一墙之隔瑟瑟发抖,生怕闲站着没事干的刘奋发现了石壁上的端倪,那她可就一命呜呼了。   好在刘奋也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将,只在原地一直呆等了半个时辰,那两个兵士才气喘吁吁地从密道里跑了回来。   当然,他俩都说没追到人,想是端王妃已从出口跑了,只带回来一顶九翟冠并一朵宫花。   刘奋来不及责骂他们,就听一个小兵慌里慌张的声音从上头传来:“将军,不好了,太子的人打进来了!”   “这么快?我们排布下的人马呢?姜统领那边呢?”刘奋连连追问。   “将军,咱们的人不够啊!钟声传得太远,京里太子那头的武将都动起来了,三大营也打过来了!姜统领那边被一伙不知从哪儿来的太监给打乱了阵脚,两边正死咬着呢!”小兵牙齿打颤。   “区区阉人只会甩一甩拂尘罢了,还能打不过?三大营里咱们的人呢,也不替我们抵挡一阵子,都是饭桶!”刘奋是真的急了。   “那伙太监个个都能舞枪弄棒,邪乎得很!三大营是何情形还、还不知。”小兵说完,刘奋赶紧吩咐道:“快拉我们上去与姜统领汇合!”   幼云听到这儿心下一松,老皇帝虽然印堂发黑,运气却还不错,只盼技勇太监能救得他们父子三人的命吧,她真的不想失去这么俊的老公啊!   刘奋走后幼云也不敢出来,战战兢兢地躲在暗格里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可惜宝兴殿不是主战场,几乎没有任何打斗声传进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幼云在逼仄的空间里待久了有些喘不上来气,正在昏昏欲睡之际,庆王那熟悉的阴冷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幼云打了个激灵,顿时无比清醒。   “那个贱人没抓到?玉玺还让她带走了?你们这帮废物!废物!”庆王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令幼云心头一喜,听起来好像是太子一派占上风了?庆王他们竟然连泰清殿也守不住,退到宝兴殿来了。   “糟了,原还想用玉玺和端王妃做要挟,逼他们放我们走,这下可如何是好!”这个声音幼云没听过,大概是庆王身边的某个谋士,最后关头了还在尽心为他寻找退路。   “殿、殿下,这儿有端王妃落下的翟衣、翟冠和宫花,要不……”王保的声音听起来依旧令人作呕,但这个主意却还不赖,很快得到了认可。   “去给本王抓个身形差不多的宫女来,离得远他们也未必认得出!”庆王几乎是嘶吼着说出了剩下的话,“尔等快随我杀出神武门!”   “殿下,若要他们放我们一马,得先送个信物过去,哄得他们以为玉玺和端王妃都在我们手上。他们投鼠忌器,不会追得太猛,咱们便能平安出宫了!”那位谋士不遗余力地出谋划策。   “翟冠和翟衣得留给宫女装扮,把宫花送过去!今日皇后还夸了这花两句呢,想来他们都能认得出。”庆王自认为安排得很合理,幼云躲在暗格里差点笑出声。   就是怕他们来这招才换了的,我可真机智!   幼云忍不住自夸一句,复又担忧起来:那个谁,你自己画的金云可千万别忘了! 第六十一章   受了轻伤的吴宣被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使王鸿渡顺路捎回吴府时, 留守都督府的婆媳俩正心神不宁地带着一众仆妇家丁聚在正厅。   吴夫人眉头轻拧,后背直冒寒气却还强自撑着稳坐堂中,手里轻轻拨着一个白玉填金平安纹茶碗,时不时地深吸一口气缓缓紧绷的心神;舒云捧着肚子坐在下首, 面色沉静如水, 深低着头不敢出声, 老实说比起前去救驾的公爹夫君,这会儿她更担心进宫领宴的小妹。   吴宣被两个小厮一左一右的搀扶进来时, 长桌上还摆着一长溜儿鲜艳华贵的布料, 宫里传来诡异的钟声前,吴夫人正拉着舒云量尺寸、挑料子,揣着补偿的私心打算给她多做几身宽松的新衣裳穿。   舒云不傻,自来只有儿媳拿嫁妆里的好衣料孝敬讨好婆母的, 哪有婆母上赶着用府库里攒下的名贵布料贴补儿媳的,若不是心中有愧, 她婆母也没这么殷勤大方。   舒云隐隐约约知晓其中缘由, 说不恼是假的, 但权衡利弊后她很快冷静下来, 据春溪打探回来的说法,那个华枝表妹不仅在面儿上输得彻底,就是在吴宣心里也已经出局了。   她很聪明也有顾忌, 心知这事不能来刚硬的, 否则就辜负了娘家人齐齐上阵的一番维护了,况且吴宣做丈夫还算不赖,温柔体贴又素来多有维护, 每回婆母让她站规矩, 吴宣总是一回来就寻个由头把她救走, 至今也没听他母亲的,往屋里放小星。   反正去哪家做媳妇都是有灾有难的,为了一个过气的表妹就闹翻天也不值当,舒云原打算赶在华枝被送回云南前,单独与吴宣摊牌说亮话儿,以免埋下心结,日后也不好再旧事重提。   只不过还不等她寻个机会避开婆母,宫里就突生变故了。这下见了吴宣的肩头汩汩冒血,舒云心下一沉,撂开了那些杂七杂八的盘算,慌忙起身随婆母到里间查看夫君的伤势。   吴夫人虽然心疼,但也没慌了神,见儿子还能得空回来处理伤口,便知太子那边已是掌控大局了,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因吴都督一家都是武将,平日里父子几个舞刀弄枪的少不了受些皮外伤,府里一直养着两个擅治外伤的大夫,不多会儿便从前院叫了来替吴宣诊治。   吴宣坐下先看了看目露担忧的舒云,不等身旁的吴夫人开口问,就向舒云宽慰道:“我这不过是小伤,不妨事,擦点药裹一下就好了,你快找个椅子坐下,别站着腰疼。”   吴夫人闻言圆溜溜的眼珠滚动了一下,撇撇嘴示意舒云就近在绣墩上落座,紧着吴宣问道:“怎么弄成这样,外头闹得很厉害么?你爹呢,他受伤没有?”   吴宣袒露着左胸,侧过身去让府医替他清洗患处,疼得背筋一跳一跳的,答话的声音却还平稳:“母亲别担心,我并没中箭,不过是扑倒端王的那一下,箭头在肩上划了一道口子,父亲也没受伤,正在宫里帮着威国公清剿逆王余党。京里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倒也没怎么乱,要紧的是宫里,两边杀得血流成河才分出个胜负,我离宫时逆王尚在宫里逃窜,还没被擒住呢。”   舒云连眨了几下氤氲着水汽的大眼睛,嘴唇轻咬,似是有什么急切的话儿要问,但碍于婆母压在上头,又不敢贸然插嘴,手里一方锦帕都要拧出花儿来了。   幸好吴夫人下一句便替她问了出来:“那…宫里的贵人们是何情形?逆王败退前可曾对他们下了毒手?”   “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中了毒不能动弹,现下里外全靠端王和威国公领兵支应着。”吴宣拼杀了半日口干舌燥,仰头一口喝干了舒云递上来的热茶,接着道,“圣上被狗急跳墙的逆王照胸口上刺了一刀后便昏迷不醒了,已被挪去了乾元殿救治。太子殿下为护住太子妃,后背被姜沛那恶贼剌了一刀,但听说并无大碍。”   “皇后娘娘被逆王拿刀架在脖子上差点挟持出殿,幸而宋家的一个姑娘并未喝下毒酒,冷不防拔下头簪从庆王身后偷袭,鲜血喷溅了皇后娘娘一身,这才拼死救下了娘娘。不过皇后娘娘受了这番惊吓,我护送她回乾元殿时见她还木愣愣的,不知后头如何了。”   “可怜宋老国公宁死不屈,没能等到技勇太监来救,便挡在国公夫人前头被逆贼给一刀砍了脖子,唉!我去时国公夫人已经哭昏过去了。”   “宋家的其他人都暂且无事,至多不过是些小伤,几位王爷公主也……”   “我九妹呢?她怎么样了?”舒云眼眶发酸,越来越剧烈的不安搅动着她的五脏六腑,见吴宣似是有意把幼云压在最后说,便没有耐心再一一听下去,打断了他直问了出来。   只要知道外头大局已定,皇帝及国舅爷一家死不死的她不关心,她只想知道她的九妹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平安回来。   吴夫人如何听不出儿子的意图,猜到端王妃那边大概有什么不妥,瞟了一眼快要哭出来的舒云,心头一软,对吴宣道:“你好好说,别吓着你媳妇。”   刚敷上去的药膏刺得伤口一阵阵的疼痛,吴宣顾不上擦拭额头上的冷汗,斟酌着语气迟疑道:“宫里都传说端王妃为护玉玺,受命于圣上去了宝兴殿,庆王他们丢了泰清殿后也往宝兴殿的方向逃去了,想是打算……我离宫时还没有消息传来,圣上也还没醒,现下无人知晓圣上与端王妃说了些什么,不过你别焦心,圣上到底是留了一手的,或许端王妃已带着玉玺逃出生天了。”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端王妃已被庆王挟持了。   舒云一时愣住,直如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心中压抑的悲伤恐惧喷薄而出,大颗泪珠如滂沱大雨般掉落下来,奇怪的是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居然都哭不出声音。   吴宣见舒云这副傻傻的哭相一阵心惊,推开府医挣扎着要下地,肩上包扎了一半的伤口复又裂开,纱布上渗出了点点殷红的血迹。   他无视吴夫人手忙脚乱的阻拦,一个大步走过去,把浑身无力的舒云揽入怀中,急急安慰道:“王指挥使已去调集兵马了,待这点小伤包扎完,我就随他回去助端王追剿余孽,端王妃一有消息,我立刻着人回来告诉你好不好?她吉人自有天相,必不会有事的。”   吴夫人一听儿子受了伤还要出去,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一挥手让府医们重新上药,自走过去劝阻道:“王大人特地把你捎回来疗伤,就是说外头没人有空照顾你们这些伤兵,叫你在家安心养伤。待他去调集兵马回来,外头也不缺人了,你就别去添乱了,端王妃有了什么消息,不用你说端王也会往我们几家送信来的。”   舒云靠在吴宣的右肩上,耳边嗡嗡的,几乎听不见吴夫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脑内止不住地闪现着过往的画面,那些与九妹在一起嬉闹打趣的时光,回忆起来都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瑰色,又轻柔又美好。   那时候呀,她们常常一起被祖母赶去稍间合法偷听,常常搭班对着偷奸耍滑的仆妇□□白脸,也常常并排躺在床榻上聊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心事。   舒云顺着潮湿不已的记忆,慢慢想起了漫天飘雪的那天幼云说的那句“若要我踩着姐姐的脊背往上爬,便是能嫁去神仙洞府也不快活”,还有昨日春溪偷偷打听来的那句“总不会叫她受这些腌臢气的”,顿时悲伤不能自已。   她的哭声突然如洪水决堤般溢出口来,所有伤心、害怕、焦急都在胸腔内揉卷成一团,最终只汇集成一句话:“求你救救她。”   “好好,我现在就去寻端王一道儿去救……”吴宣最见不得人哭,当下心疼不已,一口就要答应下来,爱子心切的吴夫人赶紧呵斥着阻拦道:“你去什么去呀,能帮上多大的忙?端王那里什么勇兵悍将没有,还缺你一个?老实待着家里守着你媳妇罢。”   舒云心下一动,有几句早就攒下的关于华枝表妹的话儿犹如几根银针在心里磨转了好几圈,她想了想下落不明的幼云,突然改变了原本的主意,抬起泪水涟涟的苍白小脸,鼓起勇气对吴宣道:“本来我还想着不能枉费娘家人替我寸步不让地争赢那一场,可如今我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幼云她好好的活着回来。我求你了,快去救救她,只要你把她好好的带回来,你要娶什么天仙表妹我都认了!”   吴夫人母子闻言一惊,他们还以为府里上下瞒得天衣无缝,哪知舒云另辟蹊径,已派得力的丫鬟婆子借走亲戚的由头,回林府寻相熟的下人们打听得七七八八了。   林府不像都督府这样觉得理亏捂得严实,与舒云的陪房相熟的林府下人们自然都向着舒云,旁敲侧击地打听起来并不是难事。   舒云不理会一脸错愕的吴夫人,只对着面有愧色的吴宣继续哭道:“只要我九妹能活着回来,别说让华枝进门做妾,就是让她顶了我的位子做正妻也行!我、我可以下堂求去,求你救救她……”   吴夫人从惊讶中醒过神来,不悦地打断道:“端王还在宫里主持大局呢,端王妃自然是有人救的,你也别太忧心了。”   舒云在婆母面前向来乖顺,这回却不肯噤声,抓着吴宣的衣襟,边摇头边哭得更厉害了:“端王要顾全大局,若他们弃我九妹的安危于不顾,不肯受逆王的要挟怎么办呢?多个人去看着些也好呀,求你了,你表妹要怎么样我一概都认,好不好?”   吴宣想起他把表妹的别有用心当成一片真心的种种旧事,甚觉愚蠢,叹了口气为舒云抹去脸上的泪水,温柔道:“好端端的,怎么就说出下堂求去这种话呢?我在岳父岳母面前已表明心意了,从今往后与表妹的前尘往事尽皆斩断,待京内大事一定,父亲就会送她回云南,两家山高水远的再不往来。本不想告诉你,怕你多想伤身,你…从何处知晓的?”   舒云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凄然一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吴宣看着她垂眉低眼的疲惫样儿,又愧疚又心疼,此时便是让他杀进叛军阵里救人也无不肯的,遂郑重答应道:“无论她是端王妃还是姨妹,不用你说,我都会去救的。端王虽然待旁人冷漠了些,可这回我瞧着他对王妃是很上心的,大抵不会那样狠心绝情。”   舒云泪眼朦胧,只仰头望着吴宣不说话,水光鳞鳞的目光里盛满了犹疑,似是在探问他是不是在哄骗自己。   吴夫人在一旁脸色讪讪的,为稳住婆母的架子,口里还不肯饶人:“这回华枝找上门来,端王妃那样护着你,千防万防地要早日赶华枝回去,你这样张口就是下堂求去,岂不叫端王妃白费了力气,情何以堪呐?下回可不许再说这浑话儿了!”   舒云从来不跟婆母使硬招,当头受了斥责也没回嘴,而是弱弱地低头轻声喃喃道:“九妹她为了我能做到那样,只要能换得她平安回来,便是叫我落个一无所有,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果然,吴宣听了颇觉不忍,催促着府医为他包好伤口便急着穿衣披甲,不着痕迹地挡开吴夫人的阻拦,拉过舒云安慰道:“放心,我一定把端王妃给你带回来,你在家乖乖的,别胡思乱想,嗯?”   舒云呜呜咽咽地应了两声,趴在他肩头哭得梨花带雨也不肯松手。   吴宣仔细想了想,这是舒云自成婚以来第一回 在他面前掉眼泪,便是送姨妹去三清殿做玄阳元女那回,她也只是躲在娘家哭完了,才擦干眼泪回到他面前装作无事的样子。还有御街巡游那回,大姨姐在茶楼角落里都哭成泪人了,她也强忍着泪水,甚至还对着姨妹远远一笑。   以往舒云不论遇到婆母怎样的刁难都只是柔柔地笑笑而已,何曾哭得这样脆弱,吴宣心里猜想大概是华枝表妹找上门和端王妃安危不明两件事一齐发作将她生生压垮了,不免更加心疼怜惜,丝毫不搭理吴夫人快把眼珠子瞪出来的不满神情,只把舒云搂在怀里耐心地慢慢哄着。   春溪站在边儿上偷偷觑着这幅场景,拼命抑制住上翘的嘴角,心里连连感叹,姑爷果真就是吃这套啊,平时看起来刚硬得跟块铁板似的,永远吃软不吃硬!   舒云的奶母钱妈妈斜眼看了看吴夫人又尴尬又无能为力的神色,心下把舒云狠夸了一通,赞她一下就拿捏准了姑爷的弱点,看吧,只要有姑爷铁心护着,婆母投鼠忌器,也不能怎么样。   至于吴夫人么,反正她就只有姑爷这么一个亲生儿子,还能真同姑爷闹翻不成?儿媳其实没有那么难做,只看夫君愿不愿意相帮罢了。   钱妈妈一边轻轻点头,一边暗下决心:咱们姑爷呀不怕刀锋只怕眼泪,往后可要多劝着舒云柔软些,别啥事儿都自己扛。   ……   舒云那边几番风雨焦虑不堪,仍在暗格里藏着的幼云却很心大,她精神紧绷了大半天,又是捣鼓机关杀人又是来回奔跑,待庆王等人走后已是精疲力竭,上下眼皮打架了没一会儿就坠入了深黑的梦乡。   在一片寥落的寂静里,这处密室仿佛被人遗忘了似的,幼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最后是两下重重的咚咚落地声把她惊醒的。   她紧张得身躯一动,差点拨响了底下铺着的几把刀剑,赶紧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进来的两人略略顿住了一下,洪亮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齐齐仰头道:“王爷王爷,这下面竟是个密室!这儿还有两条密道,王妃或许已带着玉玺从密道逃走了!呀,这不是马公公么?”   这两个声音听着既不是莫渝也不是汤平,幼云吃不准是敌是友,不敢轻易现身,依旧抱膝坐着继续往下听。   上头的那位王爷还没答话,就又有一男声前来报信:“王爷,两个叛王俱已伏诛,一干家小也已全部拘住,只有福王世子被靖王抢先劫走,有人瞧见他们被一队人马护着从南城门出京了,咱们要去追吗?”   这个声音幼云很熟,是傻憨憨汤平,果然他刚说完就被义兄莫渝呵斥了一句:“你说的是什么废话,当然要追!”   幼云听到一声闷响,估计是汤平又挨踹了。   “去与威国公知会一声,劳烦他领兵先去追剿,待本王找着了王妃,就去找他汇合。”黎秉恪的声音听起来清润如水,幼云一阵兴奋,有救了!   外头又传来三声咚咚落地声,幼云估摸着是黎秉恪下来查看了,赶紧撑着手肘推了几下石板,奈何她在狭小空间里蜷缩了半日,浑身酸痛使不上力,只能发出一阵砰砰声,提示他们石板里头还有人。   一墙之隔的汤平大惊,一下抽出了佩剑,吱哇乱叫道:“谁?是谁?还有人躲在墙后?!”   “鬼叫什么,让开!”莫渝很不耐烦,再一细听里头的动静,竟是王妃细弱的声音:“王爷王爷,我在这儿呢!把这块石板卸下来呀。”   “哎呦呦呦呦!快快快!”在汤平激动的吆喝声中,外头的人七手八脚地扒开了石板。   黎秉恪蹲下身向里探看,只见他的小王妃略显狼狈地散着乌发,抱着膝盖蜷缩在暗格里连头都抬不直,身上不见了华丽厚实的大袖衣,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冻得微微发抖。她惨白沾灰的小脸露出了疲态,只有那双大大的杏仁眼还明亮如星,在黑洞洞的暗格里一闪一闪的。   黎秉恪喉头一涩,捋了一下幼云落了灰的鬓发,哽声安慰道:“别怕,我来了。”   幼云好似一只走丢多日的猫儿,怕他跑了似的巴巴地按住他的手,可怜兮兮地应了一声:“嗯。”话说这个家伙能不能先别煽情,先把我捞出去呀,脖子很痛的!   汤平就没有这种煽情的天赋,傻傻地盯着暗格里小小一只的幼云结巴道:“王、王妃,我们找、找了您好久,原来……”   “闭嘴!快去找梯子放下来接王妃上去,再就近找谁要一件外衣来!”莫渝恨铁不成钢,又踹了他一脚,机灵地脱下铠甲上的披风递给黎秉恪。   黎秉恪怕幼云出来时撞到头,一手撑在暗格上方,一手小心地把幼云从暗格里捞了出来,抖开血迹斑斑的斗篷把她裹好就要抱起她。   幼云赶紧吊着他健实有力的胳膊,埋首在他怀里低声道:“我、我能站的,只是缩久了有些腿软,容我缓一下,有人在呢,你别抱了。”   黎秉恪低笑了一下,心疼地摸了摸幼云不慎刮破皮的小脸,回头给侍卫们递了个眼神。   汤平真的是没头脑,还站在那里纠结:“义兄啊,宫里人都四散着跑光了,找谁借外衣呀?”   “你笨!宜安公主不是在吗?快去找公主殿下到锦元宫随便拿一件来,光会在这儿碍眼!”莫渝一直都是黎秉恪的嘴替,一边揪着汤平的耳朵催他爬出洞口放下梯子,一边指着地上马巍的尸体对另两个侍卫吩咐道:“你们随我一起把他弄走,再去寻两个宫女来服侍王妃更衣。”   黎秉恪用宽大的衣袖遮住幼云的眼睛,莫渝很有眼色地招呼两个侍卫抬着马巍火速退下,昏暗的密室里一时只剩下了差点生离死别的夫妻俩。   借着壁灯昏黄的微光,幼云渐渐抬头看清了面前熟悉的俊脸,忽地鼻子一酸,生死压力之下匆忙筑起的心墙轰然倒塌,压抑许久的害怕委屈如滔滔江河般汹涌而来,她双手捂着脸,身子一软靠在黎秉恪的胸膛上抽泣起来,冰冷的泪水顺着指缝滴答落下,沾湿了黎秉恪带血的衣襟。   “不哭不哭,都没事了,我在呢。”黎秉恪边柔声安慰,边轻轻拍着幼云瘦弱的脊背,把她搂得紧紧的,听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细弱哭声,心头阵阵抽痛。   幼云断断续续地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吐尽了胸中郁气,趴在黎秉恪怀里深吸了一口气,像只花栗鼠似的鼓着腮帮子,仰头委委屈屈地看着黎秉恪,从喉咙里哼哼了两声。   黎秉恪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刚要伸手戳一戳她的小脸,幼云就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推开他,摸出了怀里的银红宫花,拢在手里反复摩挲,低头轻声道:“还好你认出来了。”   “我自己画的还能认不得?”黎秉恪温柔地笑着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俯身又把她搂过来,脸贴着脸厮磨了一阵,长闭了一下眼睛,哑声道:“还以为真把你弄丢了。” 第六十二章   走出密室后, 长久不见日光的幼云只觉头重脚轻,耳边充斥着男男女女的嘈杂声,昏昏沉沉间也来不及细看给她更衣的两个宫女长得什么模样,就被黎秉恪抱上了那顶惯常乘坐的翠帏软轿, 前呼后拥地离宫回府。   这一日过得好像有一整年那么漫长, 幼云疲惫至极, 记不清是如何像个提线木偶般任由丫鬟婆子们摆弄着洗漱更衣的,只在黎秉恪把她抱进温暖的被窝时清醒了一下, 可怜巴巴地拽着他的衣袖, 小声道:“别走。”   黎秉恪心有不忍,长长的羽睫深深垂下,显得面色十分落寞,俯身在幼云的额头上浅浅亲了一下, 握着她的小手哄道:“你太累了,先睡一觉罢, 我保证在你醒之前就回来, 让你一睁眼就能看到我好不好?”   幼云困得眼皮似有千斤重, 软弱无力地深陷在被窝里, 朦胧间瞧见了黎秉恪直直盯着她的清亮双眸,心头的不安渐渐散去,迟疑地应了一声后迷糊道:“你去罢, 外头还有的要忙呢。”   言罢, 她再也支撑不住脆弱的神智,头往枕侧轻轻一歪,沉沉睡去。   大抵是这一日经历了太多的腥风血雨, 幼云噩梦连连, 睡不安生。   梦里众人似乎是在给老皇帝做寿, 可场面混乱至极,一忽儿是庆王狞笑着持剑走进来,一句废话也没有,径直砍下了老皇帝的头颅;一忽儿又是周贵妃拽着皇后的头发,疯了似的狂笑不止,把皇后吓得晕死过去;更有她身侧的马巍突然脑门上出现了一个血洞,哐当一声倒在她的食桌上,大殿内顿时尖叫连连,血气弥漫,令人反胃。   幼云在梦里惊慌失措,想起身逃跑却发现手脚软绵绵的使不上力,看着面前被马巍的鲜血染红的银杯,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而后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呼唤声:“幼云,幼云。”   幼云猛地惊醒,像条脱水的鱼儿般喘不上气,只觉额头上黏糊糊的满是冷汗,两眼慌乱地四处转看,只见床边坐着一个风尘仆仆的黎秉恪,正伸手抚摸着她惨白的小脸,温声安慰道:“你做噩梦了,别怕,我回来了。”   幼云像只中了一箭还被猎人穷追不舍的小鹿,神思慌乱,浑身钝痛,挣扎着坐起来一头扑进了黎秉恪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   黎秉恪一下慌了神,紧搂着她又哄又劝了好一会儿,幼云方才慢慢缓过来。   赵妈妈端着掐丝珐琅盆不远不近地站在地下,一张老脸又皱又黄,活像晒干了橘子皮,待幼云慢慢收了泪才走上去替她净面,口里心疼地念叨着:“昨儿真是让王妃受罪了。”   幼云闻言抬起才擦洗了一半的小脸,朝黎秉恪眨巴着大眼睛,惊讶道:“怎么都是昨日的事了?我睡了多久了?”   “没多久,也就睡了大半天。昨日我随你舅舅出去追剿余孽,怕府里没有个主事的人来看护你,便把你娘家人都请了来。你祖母年纪那么大了,还硬生生陪护了一夜,我今儿一早赶回来便换下了他们,请他们回去歇息了。”黎秉恪避过身让彩鹭把水盆端下去,又换了夏菱上来给幼云刮破的脸颊涂点膏药。   幼云很配合地仰面过去,夏菱却被虎视眈眈的黎秉恪吓得不敢轻易动手,几番踌躇连药罐子都打不开。   幼云无法,只好拿过小瓷罐一把塞在黎秉恪手里,嗔道:“看你眼睛瞪得这么大,把我们夏菱吓得手都在抖,那就你来罢,丑话说在前头,涂不好我是要生气的!”   黎秉恪失笑,挥挥手让暗自懊恼的夏菱退下,自拧开瓷罐为幼云轻轻点涂着药膏。   清凉的药膏缓解了脸颊上的灼灼痛感,幼云嗅着淡淡的草药香,慢慢拣起了话头:“我爹来看我的时候不会哭了罢?嗯,大姐姐肯定又哭了。”   “你爹还好,只两位姨姐哭得厉害,我送她们出府时,她们俩眼睛还是肿的呢,只怕哭足了一夜。”黎秉恪仔细地擦完药,随手把瓷罐搁在了床头,认真打量着幼云萎靡不振的神情,犹豫着要不要同她讲一讲昨日席上众人的情形。   幼云虽然心有余悸,倒也没忘了这茬,接过赵妈妈递上来的温茶润润喉,便问道:“昨日你们那边后来如何了?钟声一响,庆王便该狗急跳墙了罢?”   “父皇胸口上被刺了一刀,失血过多还没醒呢,今早我去瞧过了,太医们忙得团团转也什么起色。”黎秉恪面儿上轻轻皱眉,然而淡淡的语气里至多只有两分悲伤。   幼云叹了口气,谁种下的恶果自然是谁来尝了,老皇帝这刀挨得也不冤枉。   “那太医可有说父皇什么时候能醒?外头还有这一大摊子事等着他来决断呢。”幼云想着老皇帝既不苏醒也不驾崩,太子也不好越俎代庖,便得多留那帮逆贼苟延残喘几天了。   黎秉恪把空茶碗放回赵妈妈的托盘上,待她退下关上了房门,才对幼云道:“说不准何时能醒,不过许太医向我透了个底儿,父皇便是还能醒来,只怕也再不能动弹了。”   幼云听懂了他的话意,点点头暗暗感叹,庆王还有预言的本事呢,老皇帝是真的要当太上皇了。   “说起来若不是父皇留了后招,逆王只差一步就得逞了。”幼云仰头看着黎秉恪深邃的眉目,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岔开话题道,“太子和太子妃也都喝了毒酒不能动弹,他们怎么样了?”   黎秉恪抓住她乱摸的小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着,心情渐渐明亮了一点,答道:“皇兄的后背被剌了长长的一刀,伤口从肩胛骨一直延伸到尾椎骨,幸好划得不深,没伤及骨头,皇嫂正在东宫衣不解带地照料他。”   幼云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只要太子无性命之忧就成,她对皇后这一高难度职业毫无兴趣,可千万别落到她头上。   “那…那个红棉呢?”整件事里幼云最好奇的就是这个女子了,如此左右摇摆的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她还好端端的喘着气呢,不过暂且被关押起来了,等咱们腾出手来再一块儿发落。”黎秉恪眯了眯眼,黑眸深处涌动着凛冽的杀气,“皇兄说了,不必留她全尸。”   幼云倒吸了一口凉气,做帝王的人果然不一样,狠起来管他什么昔日挚爱都是杀之而后快。仔细想想,红棉昨日若是死在了逆王的剑下,反倒是最好的结局了。   幼云心头冷笑了两声,觉得还是别再纠结这段曲折的爱恨情仇了,便又接着往下问道:“那母后呢,可有受伤?”老皇帝都被捅了一刀,说明技勇太监来得还不够及时,估计皇后也没幸免于难。   果然提及母后,黎秉恪的眼眸黯淡下去,面色颇有几分凝重,低声道:“母后被逆王挟持了一阵,利剑在脖子上割开了一道口子,所幸霓儿救了她,伤痕也不深,只是瞧着精神恍惚,神智也不大清楚了,不知何时才能缓过来。”   幼云闻言一惊,这才想起偷偷对着银杯伸手指的宋霓,忙双手撑在黎秉恪的大腿上,倾身凑近了问道:“是霓儿救了皇后娘娘?她没事吧?昨日她是向我暗示她没喝毒酒来着,但我也没想到……”没想到她个小姑娘居然这么勇!   “那傻丫头真是不要命了,瞅准了机会拔下簪子扑在逆王背上一顿猛戳,才逼得逆王放开了母后。唉,只是她的十指被利刃所伤,怕是以后做不了精细活儿了。”黎秉恪低沉地叹息一声,又瞥了一眼按在他大腿上的小手,抬了抬腿冲幼云挑挑眉。   幼云慢了半拍才悻悻地收回爪子,乖乖坐回被窝里仰头盯着头顶灿烂的粉金床幔,有些失神道:“霓儿本来也不爱做那些细巧的针线活儿,以后随小侯爷去了西南做侯夫人,更用不着拈针拿线了,只是这遭儿怕叫她吓着了,过两天我去国公府瞧瞧她。”   “是要去的,咱们得去送我舅父最后一程。”黎秉恪也斜身半靠在床头,伸手揽过幼云的肩,疲惫不堪地深闭着眼睛。   幼云胸口抽痛了一下,拨开黎秉恪的大手,一骨碌爬了起来,像半截木头似的直挺挺的跪坐在床上,惊愕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你、你舅父,宋、宋老国公他……”   黎秉恪一手覆在眼上无力地点了点头,紧抿着干唇发不出声音,一起一伏的胸膛里翻滚着深切的痛苦,配上眼角缓缓滑落的一滴清泪,让幼云心疼不已。   “是谁做的?”幼云坐过去轻轻吻了一下黎秉恪那闪着泪花的眼角,心叹宫变果真是要见血的,老皇帝的后招设计得再精密,死伤也是在所难免的。   “是姜沛那逆贼!我要他全家陪葬!”黎秉恪猛地睁开猩红的双目,重重捶了一下床板,说得咬牙切齿。   “对,血债血偿!”幼云铿锵有力地应和了一声,软软地趴过去抱着他的腰,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柔声安慰道,“逆王一党都抓住了么?该算的账咱们一本也不会落下,齐齐整整地把他们送下阎王殿,以告慰老国公在天之灵。”   黎秉恪抚摸着幼云柔顺如缎的乌发,心里熨帖了许多,仰头一叹:“都抓的七七八八了,只有福王的世子被我那好皇叔靖王给劫走了,你舅父昨儿率兵追了一夜,还是让他们逃脱了。”   靖王?许久没听人提起他了,很久之前他是不是还想为他孙子找我大姐姐做媳妇来着?好险好险,幸好老爹拎得清。   幼云脑内灵光一闪,一个念头脱口而出:“他们不会是往西南跑了吧?”姜家在西南边境上还是颇有根基的,他们如今也只有这一处可藏身了。   “嗯。”黎秉恪低沉地应了一声,幼云又想起了昨日一同赴宴的定南小侯爷,抬头问道:“昨日小侯爷也在的,他还好罢?头一次上京来相看媳妇,就弄得这么刀光剑影的。”这人生经历也太刺激了些。   “小侯爷也是军营里混大的,刀尖上打滚儿是家常便饭,不仅没吓着,我送他出去时他便是身子动不了,还记得叫我把他身上一个装有他家秘药的白玉小罐给了霓儿呢。”黎秉恪总算露出了一点笑意,复又摇头叹息道,“我那十弟就不如人家稳重了,人都是被抬着出去的,还惦记着霞儿那不过是破了点皮的胳膊,一点忙都帮不上还拉着我问东问西,好生没用!”   “我们霓儿这么英勇,谁见了能不喜欢,霞儿也是,见了这番阵仗连眼泪也没掉一滴罢?你瞧那些王妃公主们都哭成什么样儿了,她俩多难的呀,都是值得人惦记的。”幼云看着他这幅鄙视又无奈的神情,淘气地伸一根手指挠着他的下巴,歪头道:“每回莫渝踹汤平时,都和你这副神态一模一样。”   黎秉恪嘴角勾了勾,捉住她不安分的小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盯着头顶轻薄如愁雾的床幔,幽幽叹道:“表侄女们再有人惦记,也都得守一年孝。”   幼云翻了个面与他并排躺下,一阵酸涩哽在喉咙里,一时无话。   过了好一会儿后,才有赵妈妈来轻敲了敲房门,打破了沉默:“王爷,宫里来人传话了,说圣上已经醒了。”   夫妻俩很有默契地齐齐来了个鲤鱼打挺,幼云震惊地看着黎秉恪,微光跳动的眸子似是在质问他:你不是说刚去看过,没什么起色么?   黎秉恪无可解释地摇摇头,匆匆翻身下床整理衣装,对欲伸脚下地的幼云阻拦道:“你好好躺着,不必随我一起进宫了,晚饭也不用等我,或许我今日宫门落锁前回不来,我把莫渝留在府里守着门户,你且安心歇息。”   汤平虽然论武功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人太笨,留他在府里黎秉恪是一万个不放心,还是把莫渝留下更稳妥些。   幼云没听进去他那一番苦心安排,只傻傻的摊着手掌道:“难道父皇素日服用的丹药真的有用?”   “呵,有没有用过几日便知了,皇兄下令把那两个道士关押起来,每日只给他们喂丹药,一口饭一口水也不许给他们,且瞧瞧他们能撑过几天罢。”黎秉恪不屑地轻笑一下,刚换好衣服就一眼瞥到了门外缩头缩脑的太监,遂不悦道,“公公怎么到此处来等了?也不急在这一时罢。”   幼云动作轻快地套上了一件外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毕竟从今往后宫里可要大换血了,谁知道这又是哪路刚飞升上来的神仙。   门外的太监不敢探头,只贴在墙壁上小声讨好道:“是洒家冒昧了,还请王爷恕罪,洒家原想进来同王爷王妃道个好,不成想惊扰王妃休养了。”   听这话的意思,还是个旧相识?幼云偏过头看着黎秉恪。   果然黎秉恪听了这个声音眉头舒展开来,边大步走出去边道:“李公公昨日吓得失心疯了,我还想着是谁顶了他的缺儿呢,原来是你?”   黎秉恪不让幼云出去吹风,意图把她赶回床上,幼云只好猫在屏风后略略看了一眼,那太监竟和李元宝是两个极端,瘦得跟猴儿似的,只看他那一双骨碌碌的大圆眼便知是个聪明的。   “宫里头正乱着呢,王妃好不容易保下来的玉玺总不能没个人看守,太子殿下便把奴婢暂从东宫拨过来了。”那太监低眉顺眼的甚是恭敬。   “是,宫里散乱得不成样子,也就你多年跟着皇兄经过风浪,还算是个牢靠的。”黎秉恪点点头,回过身朝幼云摆摆手示意她好好回去躺着,自带着那太监快步往外走了。   唔,听起来太子还是有些手段的,人还趴在床上呢,就已经在宫里各处火速换上了自己的人手,开始收拢大权了,这回老皇帝醒了就是不愿当太上皇也不行了。   幼云其实也不是很想去见老皇帝那个罪魁祸首,意思了一下便听话地躺回床上,叫彩鹭铰了几块银子去打点前来传话的太监,又让赵妈妈代她送了黎秉恪出门,自己则召来夏菱说说话。   夏菱这两天一直担惊受怕的,昨日见了灰头土脸的幼云更是魂儿都飞走了一半,进来后还当是幼云要考问她这两日把下头的小丫鬟们辖制得如何,有没有出乱子,不由得一阵心虚,递上一碗金丝蜜枣甜羹后便低着头不敢乱动了。   可幼云开口第一句却问了别的:“瑞燕那边怎么样了?成婚了没有?”   夏菱深低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赶紧欢快地答道:“瑞燕姐姐哪敢不听王妃的,昨儿就嫁到她表哥家去了,这婚虽然结得匆忙,但只要一拿出王妃赏她的嫁妆,整个庄子就没有不羡慕的!”   幼云听了很放心,抿了两口甜羹笑笑道:“只盼这丫头别一乐就忘了我给她派的差事罢。”   夏菱不解其意,还没等她问,幼云又自顾自地感叹到:“看起来我这玄阳元女也不用做了,懒散日子要到头了哦,得先从自己的陪嫁庄子管起了,也不知那几个庄头是不是好应付的。”   夏菱对这等家务事很熟,一听就明白了,轻松地安慰道:“王妃别忧心,那些庄头岂敢跟您打擂台,一家子不想混饭吃了不成?有瑞燕姐姐替您去摸个底儿,您再敲打敲打,无有不成的。”   幼云拨着汤匙摇摇头,口气很忧愁:“我手里的那些都好摆布,可王府还有一大堆庄子田铺,得有多少庄头管事正摩拳擦掌地等着我去会会他们呢,更别说府里拉拉杂杂的下人们了,个个都不能轻动呦。”   他们就跟西游记里的妖怪似的,说不准就是天上哪个神仙的坐骑,虽然京里比她家王爷还大的神仙一只手数得过来,但平白得罪人总是不妥的,小人才更记仇更难缠呢。   夏菱是赵妈妈一手调|教出来的,很有几分杀伐果断,当即就道:“那就早些动手收拾他们,这当口儿是最好拿捏他们的了,不过宫里刚闹完您就要动王府里的人,说出去不大好听罢了,可面子哪有里子要紧呐。”   这话几乎是幼云的心里话了,她唇角渐渐勾起灿烂的笑意,赞许地看了一眼夏菱,意味深长道:“你说的对,只有这个把月是最好的时机,待外头逆王余党都清理完了,我们便不好借这阵东风大肆整顿王府了。反正皇兄皇嫂正磨刀霍霍的要杀鸡儆猴呢,府里若有人不长眼睛不肯服我,我只好把他们捆了送进宫去,充当铡刀下的大公鸡老母鸡,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了。”   夏菱脑袋瓜转得很快,每回都能一下听懂幼云的意思,心叹她家王妃此番接手府内庶务,是打算借着查找逆王余孽的由头,把有心与她对着干的刁奴一一剔除出去呢。   她们这帮陪房已经忍耐多时了,只恨不能早些拔除那帮爱摆架子的刁奴,夏菱心情雀跃得只差没拍手称快了,忙附和道:“原来王妃早就盘算好了呀,那可是杀头的大罪,远比顶撞当家主母的罪名厉害多了!只要挑几个刺头出去,下面的就再也不敢了。”   幼云满意地点头笑了笑,直觉手里的这碗枣羹尝起来又更甜了几分。   现下宫里宫外人人自危,唯恐被打上逆王余孽的标签,连高官权贵也担待不起这种满门抄斩的大罪,更不用说那些根本就是纸老虎的管事庄头们了。奸细的大帽子往下一扣,谁还管你有什么手眼通天的后台撑腰,根本不用怕某些刁奴不肯服软了。   幼云饱含期待地看着目光炯炯的夏菱,对着这个得力助手也懒得讲那些云里雾里的,干脆明示了:“也不用真的冤死他们全家,只要镇得他们一时不敢有所动作,不敢向上头的人通气,再快刀斩乱麻地卸了他们的差事,架空了他们的管事权,后头接任的人自然会想尽办法把他们排挤出去,生怕他们重新爬上来夺回肥差呢。”   待这阵风声一过,那些托大拿乔的刁奴再想寻后台来撑腰,便是为时已晚了,新安排下去的人早就一个萝卜一个坑了,就算请动玉皇大帝来说项也无用,问起来就是一句:谁让你当时束手就擒的呢?   这真是比尚方宝剑还灵呐!屋里的一对主仆面对面奸笑不已。 第六十三章   当晚黎秉恪果然没有回府, 只使了个小厮回来带话,嘱咐幼云明日早些起身,等他回来便一块儿去国公府吊唁。   其实不用他嘱咐,幼云第二日也起得很早, 因为她几乎就没有睡着, 不是她不想睡, 实是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只要一闭眼, 那些血色笼罩的不堪记忆便会如鬼魅般纠缠不休。   纵然有赵妈妈睡在外间的小塌上相陪, 失去了带给她安全感的枕边人后,幼云只能僵直地仰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盯着头顶床幔上金线绣成的一对比翼鸟睁眼到天明。   今日的晨间梳洗很简单,彩鸽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替幼云梳好了发髻, 统共只用了一根白玉挂珠长簪并两支素银蝶花吊穗钗,可幼云犹嫌不够素简, 连腕儿上玉镯也不肯戴了, 夏菱只好翻找出一对被丢弃在角落的镶珠素纹银镯才算勉强过关。   赵妈妈斟酌再三, 还是觉得堂堂端王妃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出去见人不好看, 硬按着原打算不施粉黛的幼云重新坐下,指挥丫鬟们在她眼下加盖了几层脂粉,方才放她出去用早饭。   桌上热腾腾的早饭刚摆齐, 黎秉恪便夹带着一缕露气颇重的凉风匆匆进了屋。   幼云看了看他疲惫的脸色, 也没多话,只招呼着他赶紧坐下,又叫站在桌边预备布菜的彩鹭彩鸽都退出去, 屋里独留他们夫妻二人趁着这点儿空隙说说话。   因今日时间紧张, 用完早饭就得立刻启程去国公府吊唁, 夫妻俩便把那食不言寝不语的古板规矩暂且放一放,对捧着甜丝丝的红豆百合小米粥,你一问我一答地说了起来。   幼云自然是先拣了最要紧的来问:“父皇他昨日醒了后怎么样了?瞧着可还好?”不是盼着他老人家不好,也别太好就成。   黎秉恪夹了一筷子三鲜烫干丝,侧头瞥了一眼关得严实的门窗,放心地直言道:“父皇醒是醒了,但终究是上了年纪,经此一难,身子也瘫了,说话含糊不清,此前最懂他心意的李公公也吓疯了,现下只有近身服侍父皇多年的黄公公还能半猜半蒙的听懂几句话儿。”   幼云低头想象了一下往日说一不二的老皇帝如今犹如困兽般躺在床上,还眼斜口歪流哈喇子的狼狈样儿,唇边嘲讽地笑了笑。   “那…父皇可有说如何惩办那些逆党?”幼云其实觉得这话几乎等于白问,老皇帝都成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一应大小事务还不是皇后母子三人说啥就是啥,不管老皇帝哼哼唧唧的是何意思,见风使舵的翻译机黄公公自然会一概按照新掌权人想要的结果去翻译啦。   果然,黎秉恪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答起话儿来轻飘飘的,却令幼云微惊了一下:“父皇说他要传位给皇兄,如何处置那帮乱臣贼子也都交由皇兄自去裁夺。”   短短两句话,幼云听得胸口怦怦直跳,能够决定一堆官宦人家是鸡犬升天还是粉身碎骨的大事就这么一夜之间便尘埃落定了?   看来太子自从爱情幻想破灭后行动起来挺快呀,老皇帝昨日刚醒,今日他就迫不及待地让黄公公翻译出了这番话,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的,还以为他还要装模作样地扮几天床前孝子,再像小媳妇似的羞羞答答地提起继位一事呢。   幼云给一脸理所当然的黎秉恪递去了一个“我懂我懂”的眼神,夫妻俩默契的微笑了一下,那感觉就像是一对坏事做惯的贼夫妻在关起门来清点战利品似的。   幼云两三口吃完剩下的半个黄鱼春卷,顺嘴又问道:“登基大典定在了哪日?”太子总不会急不可耐得明日就要坐上那把金灿灿的龙椅罢?   “五日后,咱们得先送舅父出殡。”呼吸沉重的黎秉恪喝下了最后一点热乎乎的甜粥,可是后背冒了些汗也不觉得暖,反而从脚底板升上来一股寒气,令他的心如冻结般坠坠的难受。   幼云就着一碗软烂入味的酱蒸牛腩拨拉完半碗小米粥,心下粗略地算了一下,五天后出殡也就是说宋老国公统共才停灵七天,对于动不动就要请一箩筐的高僧来做满七七四十九天法事的权爵人家来说,这是很匆忙的了。   黎秉恪默然地盯着面前空落落的青釉碗,因连日操劳而略显憔悴的俊容上慢慢浮现出一抹愧色,一时间,舅父握着他的手写就的几幅大字、每年生辰送他的那些稀罕物件以及歇宿在国公府时的一粥一饭,都在脑内来回滚过,叫他心里不得好受。   美人伤心总是更令人心疼,幼云见此也没了用饭的心思,撂下碗筷轻轻安慰道:“国公府上下必能明白此中利害,老国公在天有灵也不会责怪我们的。”   黎秉恪闻言闭着眼点点头,眼下还有一干逆党要与他们清算,出逃的靖王和福王世子又尚未没追回,太子党的功臣们也还没得到应有的升擢,皇宫及几家皇亲重臣的府邸也得从上到下摸排一遍漏网的暗桩奸细,这些都需要太子尽快登基才能名正言顺地动刀。   但若死于逆党刀下的国舅还未下葬,太子便急着举办登基大典,那也太冷情太不体面了,是以须得尽快办结宋老国公的丧事,才好排布后面的桩桩大事。   幼云猜想,宋老太太那样通透明事理的人必是能理解以上种种缘由的,只不知那个最爱与娇俏的小姑娘处在一块儿说说笑笑的小老太,眼睁睁看着相伴大半辈子的丈夫横死眼前,往后余生还能不能似从前那样开怀大笑了。   静默了半晌后,心事重重的夫妻俩互相搀扶着起身,各自理了理素净的衣裳,不敢误了时辰,不约而同地深深叹了口气,携手出门登车前去国公府吊唁。   今日这样哀天叩地的场景,幼云上一次见是在许老太太的灵堂,而宋家此时的滔天悲意还要远远胜过那回。   幼云一路走来,只见国公府从石狮子镇守的外院门到挂满孝饰的内宅门扇扇大开,门窗上俱糊着白纸,灵堂外孝棚丧幡一一齐备,灵堂内香烛挽联井井有条,府内仆从虽神色悲戚倒也迎送得体,显见是有当家太太尽心操持的。   宋老国公此番实属死于非命,做人儿女的最见不得此种死法,灵前披麻戴孝的一干儿孙几乎哭得无肠可断,个个匍匐在地悲痛不能自已,说是泪流成河也不过分了。   与宋老国公舅甥情意深厚的太子也是悲痛欲绝,特命礼部主祭,昨日又携太子妃亲来祭奠了一番,黎秉恪为了等昏睡不醒的幼云一道儿来,这才晚了一日。   不过哭成泪人的宋老太太丝毫没有责怪之意,甚至还支起虚弱不堪的身子,抓着黎秉恪的手嘱咐他祭拜完就赶紧去忙外面的要紧事,再者多顾着些神智呆傻的皇后,这里一切皆有宋家的子孙支应着,不必挂心。   幼云站在人来人往、悲乐齐鸣的灵堂,突觉一阵眩晕,湿漉漉的悲伤之情猛然涌上心头,又犹如疯长的剧毒藤蔓一般缠住了她的手脚,麻痹了她的神智,令她只能木木地跟着黎秉恪磕头烧纸,连成串的冰凉泪珠挂了一脸都未曾察觉。   临走时幼云细心地瞥到了宋霓那十根裹着细麻布的手指,倏忽间心像裂了一道口子似的疼得厉害,几乎想上前与她抱头痛哭一场,但见她已然哭得撕心裂肺了,更不敢再去招惹,只好一路抹着泉涌般止不住的眼泪,回到王府暗自伤神。   上午痛哭流涕了一场,夫妻俩都有些闷闷的,幼云尚可窝在府里慢慢收拾碎了一地的糟糕心情,黎秉恪却连午饭也来不及用,便得紧赶着入宫辅佐他那屁股朝天的皇兄定夺后头那一长串的大事。   幼云估摸着皇宫里正缺人手,边为黎秉恪换了一套新做的银白素纹外衣,边主动请缨道:“你就让我跟去罢,太子妃守着东宫抽不开身,我去帮着照料母后也好呀,都是妯娌,没有一个忙得脚不沾地另一个却在家里躲懒的道理。”   黎秉恪扶了扶头顶的银翅冠,耐心地与两眼闪着小星星的幼云讲着道理:“你对镜瞧瞧自己,我昨夜没能回来陪着你,你是一夜都没合眼罢?自个儿都还要人照料呢,就别去跑一趟受罪了,趁外头天光亮不害怕,赶紧回床上补一觉。宫里这两天尽是打打杀杀的,你见了又该吓得睡不着了。皇嫂那里自会体谅你受了惊吓,身体虚弱不堪劳累的。母后这两日是愈发的神智不清了,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一切都有太医呢。安心在家等我回来,嗯?”   幼云闻言顿了一下,眨眨眼的功夫便明白了,宫里这是在进行大清洗呢,查处逆党总是免不了刑讯逼供,只怕多的是她见都没见过的残忍刑罚,光是想一想就似乎能闻到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浓重血腥味了,还是不要去掺合了。   不过提起这茬,幼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边送黎秉恪出门,边问道:“那个王保抓着了么?要不是我聪明,差点就被他卖了。”   “那家伙又没什么用处,半途就被逆王扔下了,可巧落在你六哥手里,还没棍棒招呼他呢,他就哭天抢地的招了个干净,直说在刘奋面前出卖了你是他罪该万死!”黎秉恪面露狠相,冷笑连连,显然已想好了怎么让这棵墙头草哭得更惨些。   幼云却释然一笑,点头道:“他这般倒省得我告状了。”   黎秉恪颇有不舍地看着才三两天便瘦了一圈的幼云,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温声道:“放心,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幼云忍不住倾身过去,在他温暖结实的胸膛上浅靠了一下,嗓音陡然变得低哑起来:“今日进宫是要商议登基大典的事罢,那如何发落逆王一党是不是昨日已商量完了?”   “是,父皇已醒,旨意也都已拟得差不多了,大约下午便可盖上玉玺了。”黎秉恪温柔地拍了拍幼云的肩膀,特意说得很含糊,并不想一一列举那些凌迟腰斩之类的酷刑来吓着他这已如枯叶般脆弱的小王妃。   “那个红棉呢,太子殿下预备如何罚她?”幼云一时还想不到那些只在书上看过的嚇人的酷刑,估摸着其他人无非就是斩首抄家流放一条龙,便只对这个女子的下场十分挂心。   黎秉恪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迟疑了一下终是避无可避,只好尽量把那令人闻之色变的四个字说得平稳些。   “五马分尸。”   幼云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张开嘴却叹不出气,顿住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啊”了一声,原来这就是她的结局啊。   原来一个帝王的初恋是以这种鲜血淋漓的方式收场的。 第六十四章   今年三月翰林院的修撰们真是熬得头发都要白了, 前有一场血案定乾坤,后有半城素缟送国舅,现下宫里又要举办登基大典,史官的笔杆子早不知写断了多少根了。   京里的官宦权爵们也不比房梁冒火的翰林院清闲到哪儿去, 前一日刚起了个大早沿途抢占位置, 设下路祭送宋老国公出殡, 今儿又得天不亮就起身梳洗更衣,入宫朝贺太子荣登大位。   不过这张让人哈欠连天的皇宫一日游入场券也不是所有官宦人家的女眷都有资格拿到的, 而作为新皇唯一胞弟的正牌老婆, 恹恹欲睡的幼云肯定是跑不掉了,只能不情不愿地离开温暖柔软的被窝和某人健实可靠的胸膛,心不在焉地坐在妆台前应和着赵妈妈的东询西问。   “可惜王妃的九翟冠摔得不成样子,是不得用了, 今儿只好先戴这顶九翚四凤冠了,让彩鸽给您多用几个累丝宝钿花补上缺儿, 好不好?”赵妈妈站在外间边指挥丫鬟摆碗放筷, 边回头看了看幼云那堆珠累玉的小脑袋, 摇摇头犹嫌不足。   幼云对此很有经验, 干脆完全放弃了挣扎,只从铜镜里对身后的黎秉恪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多瞄了几眼身后人的美貌缓解郁闷的心情。   黎秉恪看了看桌上空落落的大宝盒, 伸手轻轻拨了拨幼云发间垂下的红宝滴珠流苏, 俯下身温声解释道:“近日宫里事多,新发冠还没来得及赶制,不过皇嫂不会忘了这茬的。”   “一顶发冠换条命也不亏, 自然是登基大典更要紧, 什么时候补上来都成。”幼云看着妆台上昨儿宫里刚赏下的一大匣子新式宫花, 忽地想起一事,转过身去眼眸含笑地打趣道,“都忘了问了,那日你看出来宫花有误,斩钉截铁地下令对逆王穷追猛打,他们有没有人说你绝情?竟不顾我的安危。”   黎秉恪托着下巴仔细回想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出来,点点头意有所指道:“旁人都还好,就只你八姐夫瞪我瞪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幸好我长了嘴,解释得快才没平白被冤枉。”   幼云想象了一下八姐夫浓眉倒竖的愤慨样儿,很欢乐地捧腹笑了一阵,欣慰的感叹道:“如此看来,舒云姐姐已趁着逆王谋反这把大火把夫妻俩的心墙烧塌了。我就说她是个聪明的,自会寻一个最好的时机与姐夫摊牌,把那劳什子表妹抹杀个干净!”   之前幼云对着姐夫那样咄咄逼人,这回姐夫还为了她的安危怒瞪了本朝著名冷面王爷,说明舒云姐姐已在其中调和了一番,把姐夫的心牢牢抓在了手里,否则吴宣怎么会替上回见面不怎愉快的姨妹如此出头呢?   “你不恼她么?”黎秉恪面朝半开的纱窗负手而立,微弱的晨光斜斜地溜进屋里来,在他半晦半明的深眸里洒下了点点荧星。   机敏如他,但凡察觉出一丝不对劲都会刨根究底的弄个明白,那日他的王妃下落不明时吴府是怎样的情形他已着人悄悄探听过了,诚然姨姐此番哭求也是有九成真心在的,但她也的确很会讨巧地选择了这个最有利的时机解决自家的乌糟事,现下他只想知道幼云知道后对此是何想法。   “这有什么可恼的,难道她傻得像只小白兔,束手无策任人揉搓我就高兴了?她这般有本事摆得平事儿,我还更放心些呢。”幼云浑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从舒云出嫁前轻而易举地打发了那个心思活络的丫鬟苗儿开始,她就知道舒云很擅长怀柔手段,收服个心软又耿直没心计的姐夫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黎秉恪对这个答案倒也不意外,只唇角勾了勾笑,便轻轻纵过了这个话题,仿佛无事发生般按部就班地与被问得摸不着头脑的幼云一块儿用了早饭进宫而去。   这次的登基大典虽然准备得匆忙,但该遵循的旧例一样没省,流程很是繁杂,各路人马也很忙碌。   礼部官员得去祗告天地宗庙,尚宝司设宝案,教坊司设中和韶乐,鸿胪寺设表案、诏案,御前亲卫设云盖、云盘,文武百官则负责穿好朝服,精神抖擞地在奉天殿排排站,伸长脖子等着跪拜新的效忠对象。   新皇呢也不轻松,贵为天子也免不了把脑袋磕得晕乎乎的,除了敬告祖先得行大礼磕头,还得先后至宁寿宫和慈宁宫,分别在瘫痪在床的太上皇和神智不清的太后娘娘跟前行五拜三叩大礼,而后才可去奉天殿接受群臣的朝拜。   但以上种种幼云作为女眷是看不着的,夫妻俩到了宫门口便分道扬镳,一个去奉天殿前排围观他那金龙飞天的好皇兄,一个则去皇后宫里坐等拜见新一任母仪天下的金凤凰。   幼云被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太监领进偏殿时,里头已站满了浑身闪闪发光的权贵女眷,这些可都是从京城千百户官宦人家里脱颖而出获得入场券的幸运儿呢。   其中有些人幼云很眼熟,比如那几个低眉顺眼的王妃公主,一朝变了天,这帮墙头草很有眼色的做小伏低起来,围着辈份最大的永平大长公主小心奉承着,几人一眼瞥到端王妃来了,都很自觉地让出一条道儿来,好让大长公主和端王妃这两个押对了宝的赢家互相寒暄一番。   虽然论亲缘关系如今谁也不如端王得力,但永平大长公主到底是长了一辈的,又是幼云长姐的顶头上司,幼云还是很恭敬地行了一礼。   不算熟悉的两人隔着几十岁的年龄差也没什么好聊的,说了三五句客套话走全了过场,显示了一番原太子党的戮力同心,便各自端着一脸职业微笑饮茶静坐。   偏殿里除了那些新皇心有不喜但又甩脱不掉的皇亲国戚,剩下的便是押宝得胜的原太子党的家眷,人群里面儿上最喜气洋洋的那几个便是全家刚被提拔上来的新贵女眷。   话说为了让这些新贵的老婆们拿到入宫门票,前日新皇特地借着老皇帝的名义,为此次平叛逆党的功臣家眷赐封了一堆诰命。这其中救护太后有功的宋霓也被封了荣安县主,今日幼云偷偷看了一眼,她的手伤还没好,依旧缠着厚厚的细麻布。   幼云心想着日后只怕还有的是要与这帮新贵们来往应酬的日子呢,便有心与一帮新面孔混个脸熟,得力助手夏菱又不在身边,只好亲自上阵,不着痕迹地在人群中扫视了几圈,略略记下了其中几个服饰最打眼的命妇。   一会儿后便来了一个颇有些威信的老嬷嬷领着一队面生的太监请众人移步正殿,幼云定睛一看,那不是三清殿里的老熟人黄嬷嬷么?   瞧瞧人家,一把年纪了还圆满完成了一任外放,现下回到总部顺利升职了!   幼云走过黄嬷嬷身旁时冲她热络地笑了笑,算是回应她去年的包庇之恩,若没有她老人家帮着驱赶居心不良的画屏画桥,幼云也没机会吃上热乎乎的小肉丸解馋呐。   黄嬷嬷依旧是高人不露异色,神色淡淡的低了一下头表示不敢当,善意地提点着幼云排在永平大长公主的后头入正殿拜见新皇后。   众贵妇心知新官上任的姚皇后手里尚捏着三把火没处点着呢,便都不敢有丝毫懈怠,又跪又拜得很是心甘情愿,只盼着新皇后那三把火都可劲儿地往新一届后宫扔去,千万别烧着了她们自家的房子就成。   幼云被赐座后首先看了一回在场的三个宫妃,原先东宫里没有侧妃,所以她们至多不过是从侍妾升上来的,说不定还只是连名分也没有的通房,是以穿着打扮都规规矩矩的不怎华丽,看样子位份都不高。   幼云又瞟了一眼面色舒泰的新皇后,转头细看了看宫妃们的样貌,见她们俱是中上之姿,且眉眼间与那威名在外的红棉没有一分相似,不由得暗暗一笑。   新皇后这波真不亏,虽然差点满盘皆输丢了性命,但到头来竟不需自己动手就除去了心头大患,剩下的几个都是没根基没样貌的乖顺人儿,兼之太上皇哪天一驾崩,新皇干脆连选秀也要延后三年了,这后宫短时间内估计一点风浪都翻腾不起来。   幼云心下一叹,若那红棉不是个奸细,日后保不齐又是一个周贵妃,历史差点惊人的相似啊。   运气绝佳的姚皇后今日心情甚好,赐宴众命妇时,不仅对功臣的女眷们亲切有加,就是对那几株墙头草也是和颜悦色的,不过她们身为离皇权最近的那部分人,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席间个个缩着脑袋乖得很,无人敢拿着这份客气当福气。   姚皇后坐在上首满面春风,与刚刚升级成长公主的宜安说笑了两句,又特特对幼云提一嘴尚在赶制的翟冠:“父皇如今也用不着那些丹药了,你也能腾出手来把王府庶务一一接手过去,想来是有的要忙呢,不过也不用急,有什么难处就尽管向本宫开口。哦,补给你的那顶翟冠也快制成了,过几日本宫就着人送进王府去,这遭儿让你受委屈了。”   皇嫂做了皇后说话更有水平了,幼云倍感压力又很感激,听出皇嫂这是在为她接管府务铺路呢,便恭敬地起身行礼,温顺地答道:“宫里诸事繁忙皇后娘娘还记挂着妾身的翟冠,真是折煞妾身了。娘娘提点的是,妾身预备先把府里的人手排布好,再去把先前父皇母后赐下的几个庄子理一理,这里先谢过娘娘的恩典了。”   姚皇后是个顶顶聪明的人,一听便明白幼云的意思,对着幼云心照不宣地一笑,再次施恩道:“若是府里忙不过来,只管来向我讨两个年资久的老人儿去,她们都是在宫里当差多年的,必能相帮一二。”   有德高望重的姚阁老做祖父,姚皇后人品还是有保证的,她心知要不是幼云挺身而出,顶着刀架在脖子上的压力完美完成了老皇帝给的任务,他们就真的要被红棉那贱人给害死了,是以她很乐意拨拉一把这位居功不自傲的妯娌。   幼云虽然说话的水平及不上皇嫂,但理解能力还是过关的,当下便听懂了皇嫂这是说,若遇上了托大拿乔或自恃上头有人罩着的奴仆,可以请她派两个资历更老的嬷嬷去弹压一番,顺便可以给不知水深水浅的幼云扫个盲,摸清刺头们的“上头人”到底是谁。   这回幼云着实感受了一把有人撑腰的快乐,但本着能自己解决绝不麻烦别人的处世原则,回府后便赶紧找来了赵妈妈和三个大丫鬟,撸起袖子先自行整活起来。   皇嫂手里也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实在不行再去搬救兵吧,总得先看看刺头们年资如何,才好让皇嫂派个正好压他们一头的帮手来呀。   幼云拿定主意后便在正院东厢房铺排开一大摊子笔墨纸砚,刚翻开一本比新华字典还厚的花名册,守门的叶子便来通报说宫里来了一个公公宣旨了。   黎秉恪还被心情激动的新皇拘在宫里谈天说地,独自接旨的幼云有点慌,赶紧命人设下一张包浆醇厚的紫檀香案,大开正堂的四扇格子门,毕恭毕敬地迎进内侍跪下接旨。   其实幼云只为如何应付宣旨的内侍而发怵,对新皇上任后赐到王府的第一道圣旨的内容则毫不担心,闭着眼也能猜到是道恩旨。   果然圣旨啰哩啰嗦地夸奖了一番宫变那天幼云的英勇表现,直把她夸得好像一个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及至末尾才说出了要点——也没啥,就是做哥哥的想补贴弟弟一点银钱而已。   幼云听着太监念到“赏银三千两,双份岁禄如旧”时,心潮澎湃之下眼前呼啦啦飞过了一大片白花花的银锞子,心里直把新皇从头夸到了脚,很想抱着保住了双份岁禄的圣旨狠亲两口。   话说上次出现这种金银乱飞的幻觉还是御街巡游被刺杀后,在太上皇面前为黎秉恪求得恩典那回呢。   至于太监后头报的一长串珠宝器物名儿,幼云听得云里雾里,跪了许久都没听到尽头,直到宣旨的太监快念得断了气,那叠厚厚的单子才终于翻过了最后一页。   幼云接过圣旨和赏赐礼单后摸了摸,顿时心下一惊,按这赏赐单子的厚度,新皇挺阔气啊,赏银赏俸禄也就罢了,还拖来了堆得小山般的奇珍异宝,这怎么好意思呢嘿嘿。   传旨的太监殷勤地上前扶起膝盖跪得生疼的幼云,幼云抬头一看这次来的不是上回的那个瘦猴公公,而是今早在宫里为她引路的那个圆头太监,遂笑着客气了一句:“我说怎么瞧着公公眼熟呢,原来是早晨在宫里刚见过的。”   那脑袋圆如球的太监也很上道儿,收下一个丰厚的大荷包后赶紧自报家门:“奴婢是刚调到御前伺候的小禄子,新任掌印李如海李公公是奴婢的师父。”   哦,上次那个瘦猴太监叫李如海呀,这可巧了,刚吓疯了一个李公公,补上来的还是个李公公。   小禄子不愧是掌印大太监收的徒弟,人很机灵讨巧,临走时点头哈腰地同幼云说了好几篇儿恭维话儿,方才一步三回头地告辞回宫,留下幼云对着一大堆从天而降的金银财宝眼冒金星。   唔,府库存银还没盘明白呢,这又添了一大笔,工作量倍增啊,幼云很头痛。 第六十五章   送走小禄子后幼云又回到了东厢房, 摆出将军点兵的架势捧起了厚厚的花名册,才翻了两三页便头疼起来。   虽然本朝的王爷只虚封不就国,王府的规模也赶不上那些在藩地胡天胡地的前朝王爷的金银窝,但到底是亲王府, 再怎么俭省, 除去置在外头的园子庄子铺子的管事仆役, 光府内的各色人等就有二百来号。   当然,这其中有些长史、侍卫、典仪是轮不着幼云来管的, 还有先前幼云顶着玄阳元女的名头不好出面掌家, 王府的回事处、随侍处、外书房和司房这四处都由黎秉恪自己打理着,如今幼云只要撒个娇,大约也不会再扔回她手里。   那么,剩下的庄园处、大小厨房、茶房、内书房、针线房等等就都是王妃的管理范围了, 幼云深觉两眼一抹黑。   不过王府比普通人家好排布的地方在于,一应人员配备都有惯例可循, 派下来的人也基本是专业对口的, 并不用幼云来个翻天覆地的大换血, 也不用对着一群啥也不会的生瓜蛋子从头调|教起。   先前没有幼云管家, 王府照样正常运转,如果她厚着脸皮想要偷懒也容易,轻飘飘的一句“一切如旧”即可, 可那样多少有些大权旁落的意味。   只想躺平的幼云倒是能接受, 可已把刀尖磨得雪亮的赵妈妈必是不肯的,这会儿她已把内院服侍的百十号人摸排得差不多了,正一边翻点着花名册指给幼云看, 一边指派夏菱彩鹭听她的口述一一记录。   夏菱记性好笔头也快, 一下午的功夫已与彩鹭分工记录好了内院的妇差, 待写到丫鬟们时忍不住好奇道:“咱们王府真奇怪,内院里竟一个太监也不见。”   太监并不是皇宫的专属,反而是大多数王府的标配,管理王府内院一般少不了他们的身影,可端王府竟是个例外。   幼云认真翻看着妇差们的履历,头也没抬道:“许是王爷不喜欢太监,咱们就用嬷嬷妈妈们也是一样。”   有马巍王保那样的例子在前头,幼云对太监的印象也不大好,况且做姑娘时也没与管家的太监打过交道,她还是对妇差们更熟悉些。   赵妈妈对端王又敬又畏,凡是他的喜恶必定遵从,且也不耐烦同那帮尖声细气的太监共事,便附和道:“这定是王爷开府时特意安排的,没有那些宫里派出来的太监也好,省得咱们为人掣肘了。”   幼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单拎出一张履历笺子来,手指戳着上头的人名,轻声赞道:“旁的人我也不认识,就这个管厨房的罗妈妈倒不错,年资久经验足,人也爽利,管着红白两案的一大帮厨子很妥帖,进府这些天我要个什么样的菜色她都能想法子弄了来,就算是素斋也做得有滋有味的。”   赵妈妈听了很无语,她家王妃果然是万事靠边站,先顾盘中餐,进府这么久了,就数召见罗妈妈的次数最多。   赵妈妈向糊着软烟罗的窗外瞧了瞧西斜的日头,估摸着时辰该摆晚饭了,便转过头来劝道:“天色不早了,王妃快看看这些妇差现下领的差事有无不妥的,心内也好有个计较,待明日见了她们再重新排布。余下的几十个丫鬟寻常也进不到正院里服侍,都不急着这一时,叫夏菱带回去写,明早再请您过目。”   幼云粗略地看了一遍,想着这些人都是太后当初精心安排过的,大抵不会有什么大差错,遂道:“她们当差这些天也没出什么岔子,便不好轻易动她们的位子,暂且先这样罢,明儿只把几个资历老的嬷嬷妈妈和管事媳妇子叫来让我见见就成,下头的人天长日久再慢慢看。”   没办法,家里人口太多,要是一个个的见过去,看到年底都看不完,底下的那些小喽啰大约也不敢与王妃唱反调,只要把上头有些脸面的刺头给按住了,便一切都好说了。   赵妈妈也没打算让所有仆役都乌泱泱地站满一院子来面见王妃,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她也是懂的,遂点头应了,吩咐夏菱彩鹭留下收拾笔墨纸册,自请了幼云去正房用晚饭。   可巧主仆俩刚出东厢房就迎头遇见了出宫归家来的黎秉恪,幼云欢快地几步走上去挽着他的胳膊,夫妻俩你偷亲我一口,我娇嗔你一句,亲亲热热地进了屋,直把后头跟着的赵妈妈叹破了气。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虽然是在自家府邸,虽然还是新婚,就不能、就不能收敛些么!   赵妈妈叹是这么叹,满头黑线地招呼着小丫鬟们摆好了晚饭,还是很有眼色地携众人默默退下,四扇风车锦地纹槅扇只虚掩着一扇,留下没羞没臊的夫妻俩自行用饭。   幼云今日刚得了一堆赏赐,心情甚好,一用完了饭便拉着黎秉恪至里间新换的大叶黄花梨雕填罗汉床上坐下,急着开口炫耀道:“你回来得迟没见着内侍来宣旨,今日我挣回来三千两白银呢!放在娘家都够半年的花用了!”   黎秉恪早在宫里闻得了消息,蹬掉靴子盘腿坐上罗汉床,很配合地夸道:“是是是,我们府的王妃自然是忠勇可嘉,那圣旨都是我看着皇兄写下的。”   幼云娇俏地笑了一下,心里很受用,趁手向老板汇报了一下高管的工作计划:“父皇如今也用不上我这冒名的玄阳元女了,家务事我便得一一捡拾起来,明儿我打算先见一见家里的嬷嬷妈妈们,把府里料理好了再去顾外头的庄子园子。”   “怎么,咱们家的管家婆要上任了?”外头的大事一定,黎秉恪说话的语气都轻松起来,边打趣边伸手摸了摸新换的罗汉床,甚觉满意。   嗯,原先的软榻太小了不方便,还是这罗汉床够宽敞。   “正是!”幼云只顾着心里的大事,完全没注意到黎秉恪慢慢弯起的唇角和渐渐幽深的眼神,兴冲冲地又同他说了一遍工作细纲,满怀期待地跪坐在炕桌边,支着手肘托着俏丽的小脸等待领导的评价指示,亮亮的杏仁眼晃得黎秉恪一阵心波荡漾。   黎秉恪浅笑着端起桌上的玉叶长青一口饮尽,压下喉头悄悄爬上来的燥热,清了清嗓子道:“府里只拣几个管事的婆子看看就成,母后当初已排布得大差不离了。她们大多整家都在府里讨生活,你说一她们要是敢说二,就撵出去永不复用,杀他几只鸡,剩下的猴儿便知道日后要看谁的脸色当差了。”   赐进王府的仆役若是犯错被撵了出去,不管人去到哪儿,旁的人家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收留的。   那可真是打破饭碗出去饿死了,相当的有威慑力,就是于王爷王妃的名声有碍,是以寻常的小错也不会采用此法,黎秉恪如此直白地说来,颇有几分为媳妇撑腰的豪气。   “嗯,府里的人都在眼皮子底下也好辖制,若有人不肯过安生日子,我自然有法子趁着外头的东风换下她们,明儿不过是叫她们来问问话儿,好叫两边熟络一下。”幼云感受到某人不安分的手又摸上了她的腰,扭了一下身子,赶紧转移话题说正事,“开府时赏下的两处园子又没有出息,只是放着时不时去看看风景而已,也不打紧,就是庄子那边比较麻烦了。”   王府的六七个庄子个个都有大几十顷的良田,罪臣抄家时罚没而来的那几个还好,里头的管事受过大难又没有倚仗,想来都是小心谨慎的,就只怕三个旧皇庄的庄头不好应付。   黎秉恪当惯了呼风唤雨的天潢贵胄,对此等小人物丝毫不怵,慢条斯理地又斟了一杯茶拿在手里,指点江山似的道:“庄子里的那些管事早不知换过几任主子了,都聪明着呢,你明儿先动了府里的人,他们那边立刻就能闻得风声盘算起来了。你再不声不响地晾他们几天,自会有求上进的机灵人儿冒出来的,择几个堪用的顶替了那帮托大拿乔的朽木也就是了。”   幼云闻言点点头,这和她想的差不多,庄头们虽然难缠但到底是纸糊的老虎,只要祭出尚方宝剑恐吓一下,他们也不敢在这风声鹤唳的当口儿闹得太过,速战速决地换上新人顶替了他们,后头就都顺当了。   “可府里还有设了个庄园处呢,那些办事的怕是一个学一个,都是滑泥鳅,口里没几句真话,又不能下重手真把他们怎么样,若不给他们上上规矩,日子一长个个都要养成肥老鼠了。”幼云嘟着水润的小嘴,神情很严肃。   黎秉恪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诱人红唇,喉头紧了紧。   他心知幼云说的没错,庄园处的人主要工作就是收取佃户粮租,别看他们平时笑呵呵的,满口的恭维话儿,实则可会哭穷了。   一到年底他们就一面找主子哭诉地租难催收,一面又假慈悲地找些天灾人祸的借口,替佃户求情减租,一番欺上瞒下的精彩表演后,租子里短缺的那部分就都落进了他们的口袋。   不过这里头也有些别的东西,叫做人情世故,黎秉恪得暗示一下他这愤愤不平的小王妃。   “水至清则无鱼,这本就是个肥差,放在庄园处的都是咱们府能在别处用得着的人,咱们也得开开指缝,漏一点儿下去叫他们吃饱饭,碰上有些事靠着他们跑腿便能省下好些精力。”黎秉恪坐近了些望着幼云,眼睛里虽然氤氲着点点温柔笑意,但眼底却分明起伏着幽黑的暗流,显见是存有深意的。   幼云不笨,当下便听懂了,说白了庄园处就是留给那些关系户的好去处,不能一下摁断了这些硕鼠们的油水,要特地留条缝隙慢慢渗下油水吊着他们。   眼下端王虽然与新皇颇亲近,但兄弟俩终究各自成了家,一宫在内一府在外,也不再算是最紧密的一家人了。   待日后换了新皇的儿子继位,那光景就又不同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靠这些硕鼠去帮着王府疏通关系,自然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养着他们了。   “晓得了,那我便每年春秋各去巡一回庄子,当年能收上来多少租子自个儿心里先有个数,年底再旁敲侧击地给他们透个儿底儿,租子交上来大家面儿上就都好看了。”幼云一点就透,仰起头来眼神透亮,含笑应下了黎秉恪的暗示。   这无非就是要勤检查,给他们点压力不敢乱报数,临考前再给他们圈一下考试范围,只要他们能给够幼云心里的数额就成,余下的就当赏他们的压岁钱好了。   上头的话刚说完,软腰上的大手便越来越放肆,幼云被挠得痒痒,强撑着没笑出来,思考了一下又道:“你的那些庄子我就不放我的陪房进去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嘛,他们去了只怕不仅不能拨乱反正,反而自己先被糟烂的沼泽给囫囵个儿吞了。我就听你的,等着庄子里那些转风向的、求出头的人自来找我,他们对各自的庄子还更知根知底些呢,避得开坑儿才好施展拳脚。”   黎秉恪低头轻轻笑了一声,光洁的脸颊亲昵地蹭着幼云滑嫩的小脸蛋,嗔道:“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们不是一家的么?不过你要整顿府务就得动作快些了,今儿我去宁寿宫瞧了一回,父皇他快……至多不过是这月底下月初的事了。”   “嗯…哎呦!”幼云刚应了一声,就冷不防被黎秉恪横抱起来。   黎秉恪朝着近旁的黄花梨罗汉床和四扇屏风后的紫檀大床两边看了看,冲两手捂脸只敢从指头缝里偷看的幼云挑了挑眉,那意思很明显:两个床选一个?   “明儿还得早起料理家事呢,别、别闹得太晚好不好?”幼云埋首在他怀里,伸出一根手指向挂着粉嫩纱帐的大床勾了勾,妥协后还不忘讨价还价。   呜呜,明日早起计划泡汤了,丫鬟的履历来不及看了怎么办,幼云在某人肩头狠狠咬了一口泄愤。 第六十六章   第二日某时, 正屋里间粉柔柔的山茶散花撒金帐忽然被一只苍虬有劲的老手无情掀开,大亮的天光如闪缎般倾洒下来,幼云不用睁眼便知今儿果真又起迟了,朦胧间伸手摸了摸身旁, 只抓到了被子的一角, 黎秉恪早不知何时就起身上朝去了。   幼云揉着痕迹斑斑的脖肩, 半眯着眼睛勉强从被窝里挣扎起来,轻叹了一口气还没忘了今日的要事, 向掀帐子赶她下床的赵妈妈吩咐道:“今儿又迟了, 上午已是来不及了,就叫那些嬷嬷妈妈们下午再来罢。”   赵妈妈心疼地看着困倦不已的幼云,忍不住唠叨道:“幸好昨儿没得空儿去知会她们上午来见王妃,不然叫人瞧见当家主母睡到日上三竿还忘了正经事, 可要怎么好哦!”   幼云披上一件月白素面湖绸外衣,腿脚酸软得只能半挂在彩鹭的身上去到隔间沐浴更衣, 像小孩子似的朝赵妈妈撒娇道:“我睡迟了, 妈妈怎么也不早点来叫我嘛, 有妈妈来叫, 我绝不会赖床做懒虫的。”   赵妈妈嘴角扯了扯,不自然地咳了两声,避过头去低声道:“咳咳, 这个, 王爷出门的时候嘱咐过别来叫您,让您多睡会儿来着……”   赵妈妈对黎秉恪的话是绝对不敢阳奉阴违的,眼瞧着日头越来越烈, 任由王妃再睡下去真要成笑话了, 才敢进来叫醒她。   幼云躲在澡桶上升腾的水汽后偷偷笑了笑, 心道,果然还是我家那对外惯常冷脸的王爷说话好使呀。   沐浴更衣完毕,幼云又叫彩鸽给她化了个淡妆,今日不用出门,头发也只简单地拿一支盘花镶红宝金簪在脑后挽了个端正的髻儿,发间再点缀上几支蓝银珠钗便算完工了。   幼云特意挑了一件显得端庄些的花青色宝瓶妆花褙子出来,边穿上边反过来催赵妈妈道:“妈妈快些把消息放给她们,让她们心里先有个底儿,自行演练一番。若是聪明的呢,便该知道下午见了我要怎么做了。”   就让她下午去数一数,里面有几个是聪明人儿。   赵妈妈见幼云这副摩拳擦掌的样子颇觉欣慰,连忙换了夏菱上来服侍幼云,自出去寻了那几个谈心对象,赶在幼云动筷子用午膳前一一告知了一番。   午饭后,夏菱趁着婆子们还没来正院的空隙,奉上了昨日连夜写好的丫鬟们的履历册,幼云略翻了翻,夸了她一句:“旁的不说,咱们夏菱的字儿是越发的好了,昨夜写得匆忙字儿也没走样呢。”   夏菱受了夸奖小脸红扑扑的,眼下的两抹乌青都被欢欣的神色掩盖了下去,一旁领着小丫鬟收拾碗筷的彩鸽远远看了看册子,笑着附和道:“我虽不认得字,也觉着这册子抄写得很清爽呢。”   陪嫁过来大半个月,彩鸽已与原来宝念斋的丫鬟们混得很熟了,她晓得宝念斋的丫鬟们大多都认得字,连半途插队的叶子都已学完了千字文,又见识字的夏菱彩鹭能替主子办这些更要紧的差事,语气里不免露出几分羡慕。   幼云翻着册子,抬头朝彩鸽和煦地一笑,道:“认字也不难的,不是给了你一本三字经了么,慢慢学罢,以后你出去嫁人当家了,算账理事也能方便些。”   彩鸽的老子娘都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幼云估摸着熬过这替太上皇守孝的三年,他老子娘便该来求放彩鸽出去做正头娘子了,到时候幼云再为她脱了奴籍,便可做个快乐的小老百姓了。   彩鸽听懂了幼云的暗示,自觉得了王妃的默许,前程有了着落,抿着小嘴又害羞又高兴,手底下的动作更加利落起来,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收拾妥当了,领着一队捧着大小食盒的丫鬟鱼贯而出。   幼云翻看了一会儿履历册,瞧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走到外间的紫檀木方胜纹大椅上坐定,理了理衣衫钗环,召来赵妈妈和三大丫鬟大开屋门,严阵以待。   这头的主仆刚各就各位,叶子和香蕊就领着几个高矮胖瘦年纪都不一的仆妇从院门外就走了进来。   待这些新面孔在五步外站定,幼云便细细地打量起她们来。   底下的人共站了两排,第一排站着两个四五十岁的妈妈并一个穿着体面的老妇,第二排则是四个比嫁去庄子里的瑞燕稍大些的年轻媳妇子。   那两个妈妈长相截然相反,一个圆脸细眉,身躯肥胖,就好像成日泡在油水里似的,一双肿泡眼还滴溜溜的转个没完;另一个方脸粗眉,身形清瘦,她自进门起便安守沉静,不苟言笑的样子倒让幼云想起了黄嬷嬷。   中间微佝着背的老妇个子不高,一张扁圆的大脸上麻斑点点,再配上两只黑豆似的小眼睛,更显得有些滑稽,她不像胖妈妈那样沉不住气,一进来就领着众仆妇恭敬地行了礼,微低着头任由幼云来回扫视。   那四个年轻媳妇子在后头从高到矮一字排开,俱穿着同色衣裙,论样貌都不过是中人之姿,只边儿上个头最高的那个长了一双好看些的丹凤眼。幼云见她们面色毕恭毕敬,举止温顺拘谨,心下稍稍安定。   现下外头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她们这些资历尚浅的不比前头三个嬷嬷妈妈上头有人,在府里尚未站稳脚跟,生怕惹王妃不喜被弃之不用,自然是的低眉顺眼的。   赵妈妈替幼云一一指认了一遍,中间的老妇是伍嬷嬷,胖的那个是曲妈妈,瘦的那个是丁妈妈,后头的高个儿媳妇子是前院管马圈的虞佑的媳妇。   哦,边儿上还陪站着管厨房的罗妈妈,她早已投入幼云的麾下了,是以赵妈妈特意叫她来帮个腔。   幼云虽然已从经验老道的赵妈妈那里摸清了几分底细,但仍然走过个场,问了问各人的来历:“我自嫁进王府后也没得空儿照管家事,还不知妈妈们进府前原是在何处当差的?”   伍嬷嬷答得很简短,只说了一句原是跟在太后身边的,曲妈妈也是一样的答案,但说起来却是满面骄色:“回王妃,老奴十四岁起就被选到太后娘娘身边服侍了,太后以前常夸……”   幼云目色微冷地瞥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无边追忆,幽幽叹道:“哦,原来嬷嬷妈妈都是母后身边的。唉,如今母后精神不济,我与王爷日夜悬着心呢,也不知母后何时才能转好些。”   曲妈妈立刻不说话了,如今天上的日月都换新了,太后惊吓过度已是自顾不暇,哪还有空儿替她撑腰,还是安静些罢。   丁妈妈不与她们两个争风,答话最慢却最令幼云吃惊:“老奴原是宋国公府的,老国公怕王爷刚开府人手不够,便知会了太后娘娘,把老奴一家送进来了。”   这这…还有这种操作?这是可以的吗?   幼云很震惊,宋老国公虽然是舅舅,但也是臣子呀,怎么还能往王府派人呢?太后是有多不放心宫里可能是细作的每一个人,才费这么大劲为丁妈妈一家走全了手续送进王府来呀。   幼云朝目前看来最靠谱的丁妈妈和善地笑了笑,又明知故问道:“我自进府还未理事,这阵子全靠妈妈们替我撑着,也是辛苦了。你们现下都领着什么差事呢?可有什么难处要说与我听的?”   领了大肥差的罗妈妈自然不说话,免得遭人妒忌,其他人则依次报了一下差事。   曲妈妈负责内院脂粉头油等日常用品的采买,丁妈妈负责调|教各处新来的小丫鬟,四个年轻媳妇分别管着下厨房、茶房、针线房和园子打理栽种事宜。   至于伍嬷嬷么,她资历高,身上还没有具体的差事,幼云猜测她是惦记着内院总管这个位子呢。   曲妈妈这个采买虽然是个肥差,但自王妃来了后,王爷便让王妃的陪房陈妈妈也插手进来,同她共掌此事,陈妈妈跟只乌眼鸡似的看守着她的一举一动,闹得她连油水都不好捞了,她有意邀陈妈妈入伙分赃,可人家丝毫不为所动,真是要命!   曲妈妈对此早已暗恨多时了,这会儿见伍嬷嬷不肯为她出头说话,便少不得亲自上阵:“瞧王妃说的,咱们这点辛苦不算什么,只要能为王爷王妃分忧,便是再辛苦些也是该当的。只不过我那老姐妹陈妈妈近来确实有些劳累过头了,身体拖垮了,咳嗽得厉害,老婆子我愿多替她担待些,求王妃许她暂且卸下担子,让她轻省地回去好好歇息一阵子罢。”   幼云微微偏过头看了看彩鸽,那陈妈妈就是彩鸽的娘。   彩鸽正一脸气愤地怒瞪着夸大其词的曲妈妈,暗自咬牙道,我娘不过是夜里巡查着了凉,略微咳嗽两声罢了,好你个老虔婆,竟要趁机卸了我娘的差事!   幼云不慌不忙,作出一副深深自责的样子来,吩咐道:“这是我疏忽了,陈妈妈身子不适合该多体恤她些的。那就…再把我的陪房刘瑞家的拨过去帮忙采买罢。曲妈妈放心,刘瑞家的在我娘家当了二十年差,很是勤勉用心。”   幼云特意用了一个“再”字,也没说要把彩鸽的娘给剔出去,言下之意是叫她们三个往后一起掌管采买的差事。   曲妈妈傻眼了一下,没把劲敌踹出局,这又多加了一个更难缠的陪房来,岂不是更被她们看得死死的?   曲妈妈还待再争辩一下,幼云就忽然摆起了当家主母的谱儿,不容反对地直跳过了这一项,指了指赵妈妈岔到了别的话题:“赵妈妈你们都是见过的,咱们王府与别的王府不大一样,府里没有管事的大太监,以后就由赵妈妈顶上这个缺儿了。”   底下的四个年轻媳妇偷偷互换了一下眼色,犹豫了一下还是齐齐地应了一声,丁妈妈依旧波澜不惊,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曲妈妈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嘴角噙着一丝浅笑。   果然,伍嬷嬷闻言眸色闪了闪,面儿上客气恭敬,口里却毫不犹豫地搬出了太后这座大山来压幼云:“赵妈妈日常还得照顾王爷王妃的起居,已是够忙的了,再给她添一副重担只怕她吃不消罢。太后让老奴来帮衬着王妃支起王府,老奴自然得多尽些力,方才不负太后所托,王妃若不嫌老奴托大,老奴这就腆着脸自荐了。”   她果真是瞄准了这个位子呢,前面没动到自身利益她还装得像那么回事,这会儿便急着来咬了,幼云心头一阵冷笑。   “嬷嬷当真是个实诚心肠,不过我已给日常近身服侍的大丫鬟们都排好班了,赵妈妈自今日起便可从这些日常起居的小事上脱身了。”幼云瞄了一眼伍嬷嬷张口欲驳的暗沉神色,紧跟着补充道,“说起来若不是上头压着太上皇的大事,我的大丫鬟呀这个年纪早就是与后头那四个一样的媳妇子了,赵妈妈又带着她们历练了一阵子,她们都能当得起事了。”   太上皇快不行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彩鹭彩鸽都被这事耽误在这儿,几乎和虞佑家的差不多年岁了。   赵妈妈站在幼云的后头,锐利的目光狠狠划过对面的四个年轻管事媳妇,轻眨了两下眼睛给她们递去了暗示,心内猜测着她们谁比较灵光会来助阵投诚。   高个子的那个虞佑家的悄悄吸了一口气,抢在伍嬷嬷开口前,朗声道:“王妃说得极是,彩鹭彩鸽妹妹也比我们小不了两岁,当差嘛都是慢慢做起来的,她们又服侍王妃多年,一应规矩习惯都熟的不能再熟了,独当一面又有何难。”   虞佑家的打了头阵,剩下的三个管事媳妇看着幼云赞许的笑容,便都大着胆子连声附和了几句,几乎让伍嬷嬷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更让幼云惊喜的是,半天没抬头的丁妈妈也向着她说话:“咱们府里的正经主子统共只有王爷和王妃两人而已,这三四年估计也不会再添新主子了,正院有三个大丫鬟搭班儿也就尽够了,想来王爷也不会不应许的。”   太上皇一旦驾崩,王府又近在京城,言官御史嗅觉可不是一般的灵敏,王爷铁定是三年不能纳妾、不能生子的,是以短时间内王府的主子不会再多了。   三个大丫鬟不约而同地给了丁妈妈一个笑脸,又冲着伍嬷嬷撇了撇嘴,甭管你那远在天边的太后娘娘是什么意思,在王府里就是王爷王妃最大,只要他们夫妻二人商量一致,谁能多说什么!   幼云坐在上首含笑啜茶,对众人的助攻很满意,伍嬷嬷却一张老脸垮塌下来,她原想着幼云年纪轻面皮薄又没经过事儿,她摆摆老资格再搬出太后来,幼云大抵不会不买她的账,谁知这位竟是个拿得定主意的。   伍嬷嬷哪肯就此败退,刚捋直了舌头要争辩一番,幼云就赶紧让那柄尚方宝剑出了个鞘,凉凉道:“嬷嬷别急,我这里有桩天大的要紧事要托付给你呢!咱们就是在内宅待着也该知道,外头的郎官们这一阵子成天喊打喊杀的忙着抓逆王余党,咱们府里人口杂多,保不齐就有混迹其中的歹人,自然也得统统摸排一遍。”   伍嬷嬷听到这儿心头一跳,一阵不好的预感直冲脑门,浑浊的双目微眯了起来。   幼云不理会她阴沉的脸色,依旧摁着她的话头儿不让她插嘴反驳,接着道:“这事儿必定要交给一个熟知府里众人底细的老人儿的,可惜我的陪房初来乍到,与这府里的人也不熟,我思来想去,就只有嬷嬷是最合适的了。”   伍嬷嬷胸口一阵抽紧,暗叹王妃好计谋,为绝了她做内院总管的心思,竟然给她派了摸查逆党这个得罪人的活儿!   若是她一个也查不出来,那她面儿上难看交不了差,便不好再提做内院总管的事了;若她真查出了谁,不管是不是她冤枉人家的,府里余下的人自此都会对她这只鹰爪倍加防备,她失了人心就更做不成内院总管了。   伍嬷嬷一头冷汗,心知这是个烫手的山芋,连忙推辞道:“这…老奴原先一直是在太后身边侍奉的,府里的人来处不一,许多人老奴也不怎么认识,怕做的不好反而坏了大事。”   幼云岂容她逃脱,当即又拿着她先前的话来堵她:“嬷嬷,你若做不成,那这府里便没有人能做成了。若让歹人潜伏在王府里,母后知道了更得忧思心悸了,母后特意派了你来帮我,这份倚重是旁人都没有的,我信得过嬷嬷。”   伍嬷嬷阵脚已乱,紧攥的手心里全是汗,赶紧又推说自己年纪大了,恐有负所托,不敢领命,说着就要演一出虚弱不堪就地晕厥的戏码。   边儿上一直寻摸机会表忠心的罗妈妈当即站了出来,面上笑得一脸灿烂,不动声色地挤开了□□,紧紧扶着伍嬷嬷的身子撑起她,热络道:“哎呀,瞧王妃多信重嬷嬷呀!嬷嬷在太后身边多年,旁的没有,故旧好友得有一箩筐罢?府里的人就那么几个来处,嬷嬷只消动动嘴皮子,稍一打听还能不成?”   伍嬷嬷暗暗剜了罗妈妈一眼,罗妈妈好似看不见她那吃人的眼神,仍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不肯松手,那架势就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老姐姐似的。   幼云闲闲地拨了拨茶碗,笑得一派温婉端庄,又劝道:“正是因为这桩差事万分要紧,所以才非嬷嬷莫属,能者多劳嘛。王爷对此事也很上心,若是做得好了,那嬷嬷就是保全王府安宁的大功臣,王爷自会厚赏的。”   某人不在场,借用一下他的名头,他应该不会生气吧?   伍嬷嬷好似一只被掐着嗓子提起来的老鸭,扑腾着胳膊又大声推辞了几句,可幼云只装作听不见,赶众人回去各自干活儿之前,又语带深意地嘱咐道:“你们也都帮着伍嬷嬷留心些,咱们府里一旦抓到逆贼,就得立刻送到刑部郎官的手上去,后头要杀头要流放就跟咱们无关了,否则落个窝藏逆党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仆妇们都是有几分聪明劲儿在身的,暗自揣摩了一下便都听明白了,王妃这是暗戳戳的威胁她们要听话,不然指不定哪天一觉起来就成了逆党,还得连累全家人一起下地狱!   四个年轻媳妇吓得遍体生寒,膝盖都软了三分,个个乖乖的深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下。曲妈妈看着排头兵伍嬷嬷都一脚踩了个钉子,便更不敢造次了,唯唯诺诺地带着一众仆妇应下了。   幼云见众人都服了软,也懒得同她们再多啰嗦,挥挥手让彩鸽叶子送她们回去各干各的活儿,丁妈妈和罗妈妈一边一个,几乎是将愁容满面的伍嬷嬷强行架着出去的。   待她们走远后,幼云才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装模作样端了半天的金胎掐丝珐琅盖碗,招来赵妈妈,神情严肃地低语道:“我瞧着丁妈妈倒像个明理可信的,况且她又是从国公府出来的,规矩做派定然不差,只调|教几个小丫鬟太屈才了。不然考较她一阵子,慢慢把她提起来与你做副手如何?我是怕府里摊子这么大,妈妈独木难支忙不过来,别似陈妈妈那样再给累病了,叫我往后靠谁去呢?”   只要是于幼云有利的事,赵妈妈无有不肯的,何况王府可比林府大多了,真叫她一个人掌内院的全局那是三头六臂也顾不过来的。   遂点头赞同道:“王妃真是大有长进了,思虑得周全多了,一个篱笆还得有三个桩呢,是得选一两个上来分担些。那要不先把夜间各处巡点的差事交给丁妈妈?看看她威信如何、手段如何,后头才好下决断。”   幼云闻言面色舒霁开来,“叮叮”拎了两下茶碗盖,主仆俩达成了一致,相视一笑。 第六十七章   经此一役, 王府内院愈加风平浪静,原先怀揣着小心思的仆从们瞧着两位得脸的嬷嬷妈妈都没讨着半点好,更不敢跟在后头浑水摸鱼,纷纷偃旗息鼓, 当差得十分小心谨慎, 生怕叫那柄尚方宝剑给削了脑袋。   曲妈妈被幼云的两个陪房夹在中间有苦说不出, 如今至多也只能倒腾些偷鸡摸狗的小把戏,不过幼云暗示了陈妈妈, 多少给她留点油水缝儿, 别把人逼得太紧了再生出事端来就不值了。   伍嬷嬷现下脖子上押着一把大锁,头都抬不起来更不谈兴风作浪了,回去后第二天就很适时的“一病不起”了。   幼云现在做戏也十分熟练了,立刻万分关心地嘘寒问暖一番, 又在下人院子里单拨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给伍嬷嬷休养身体,并让赵妈妈吩咐下去:“伍嬷嬷年事已高病重在床, 谁要是打扰她养病, 叫她耗费了半分心力, 那就是叫王府不得安生, 自然有你们好看的!”   王府的下人们都是从各处挤进来的人精,如何听不明白主子的意思,个个都有模有样地捧着伍嬷嬷安养晚年, 不过两日的功夫, 府里大小事务一丝儿都不与她沾边了。   幼云首战告捷也没掉以轻心,这两日又赶着让瑞燕他公爹刘垦代为收齐了两头各庄的账本,坚决拒绝了某人的美色|诱惑, 连熬了两个大夜粗略地看完了全本, 这日上午先叫了几个陪嫁庄子的庄头们进府叙事。   刘老汉很懂规矩, 估摸着主子要先单独找他新儿媳说说话儿,便叫几个庄头在门外阶下等着,自带了儿子儿媳进到堂中给幼云请安。   幼云漫不经心地拨着茶碗一抬头,只见新婚的瑞燕穿着一件簇新的青绿镶领蕊黄撒花长比甲,腕儿上特意戴着幼云送她的素圈金镯,她面色红润,笑意融融,显然小日子过得不错。   再看那肃立一旁的父子二人,俱是方脸阔肩、身形板壮,且神色恭敬谨慎,只微低着头听着上头的主仆俩扯家常,目光静静地落在脚尖上不敢四处乱瞟。   幼云见此心下甚安,与瑞燕聊了几句后便开门见山地招了刘垦过来问话:“刘庄头,我托你们一家的差事办得如何了?且与我说说,我那八个庄子都是什么来头,庄子里又各是什么情形?”   刘垦虽是在庄子里混大的,但到底是个管事,不似一般的庄稼汉那般木讷,答起话儿来很利落:“回王妃,您陪嫁的八个庄子里,连我这润泽庄在内的四个庄子是从林府拨出来的,我们几个管事庄头多有往来,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您只消看看账本便知,我们这四个庄子一切都是按着规矩来的,不敢有丝毫错漏蒙骗主子。”   幼云瞥了一眼梅花小几上的几本账册,点了点头道:“账本我看过了,很是严谨明晰,庄头们用心了。你们之前都是在我家祖母和母亲的手底下办差,想来不会胡来的。那你说说另外四个呢?”   家里出来的四个庄子都是知根知底的,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幼云就只担心外头买来的庄子会乱糟糟的,从账册来看,里头有两个庄子不是很太平呢。   刘垦是个爽快人,素不爱弯弯绕绕地铺垫着回话,直言道:“回王妃,外头后买的那四个庄子里,有两个是从一落魄公子哥儿手里买来的,当初的要价也很低,庄子里有些乱是真,不过费点心整一整还是能转圜回来的。另两个的情形就好多了,一个原主是三少爷的同年,一个原主是老爷的同僚,都是规矩齐整的人家,老太太做主从您陪房里挑了王志、王忠兄弟俩做了庄头,小的去瞧过了,打理得还算妥帖。”   哦,看来不太平的两个庄子就是落魄公子哥儿出卖的那两个了,听起来庄头竟还没换?幼云微微蹙眉。   刘垦小心地看着幼云的脸色,想了想又说得再细些:“少爷的同年已经外放离京了,他家只是个殷实些的小门小户,朝中也没什么人,这一外放大抵是没得再回京了,便卖了庄子换成银钱带去任上打点花用。老爷的同僚苏大人是家里要换大宅子,就卖了个把小庄子凑个角儿。”   幼云听了轻轻点头,面色稍霁,看来祖母和老爹还是很靠谱的,替她买庄子也是精挑细选的,两个是书香人家的庄子,两个是低价出手的庄子,便宜都占到了。   瑞燕站在近旁对幼云的脸色看得很清楚,赶紧给她公爹使了个眼色,动了几下嘴唇暗示:在王妃面前可不兴说话只说一半呀。   刘垦本来还在揣度着幼云的态度,现下接了儿媳的眼色,赶紧把后两句补上:“哦,从那公子哥儿手里买来的两个庄子仍用的是旧庄头,他俩的身契是随庄子一块儿卖了来的,老太太的意思是先叫他们顶着差事,后头要换谁但凭王妃吩咐。”   “原来如此,这也是少见的。”幼云眉头未松但也不再犹豫,朝彩鹭吩咐道:“别叫他们在外头等着了,都叫进来问问话儿罢。”   彩鹭依言叫进了七个参差不齐的庄头,幼云只一眼便能分出他们哪个是哪个。   左边两个点头哈腰的长瘦汉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亲兄弟,穿着体面干净,行礼问安的动作很是自然流畅,无疑是刚上任没多久的王志王忠了;中间三个灰褂黑裤的中年汉子面色黝黑,一看便知是常年在田间地头走动的,见了幼云面儿上还有几分亲切感,看来都是刘垦的老相识了。   右边的两个也不难认,两个干瘦的小老儿紧紧地挨在一起,紧绷的面色中夹杂着一丝窘迫,估计是落魄公子哥儿那边卖出来的。   幼云坐在上首看了一回,娘家来的那三个庄头态度恭敬小心,交来的账目也清清楚楚,显见是老太太提点过的,遂决定先把他们三个分到一边儿去,便道:“这三位管事我就不必问了,刘庄头已替你们打了保票了,原先在林府是什么样儿,往后也依着之前的例子好好做就是了。不过我丑话儿说在前头,每年春秋我是要各巡检两次的,今年春日是来不及了,到了秋天你们可别让我失望。”   三个庄头感激地看了一眼默默擦汗的刘垦,异口同声地高声应道:“小的们一定加倍勤勉尽心,请王妃放心。”   幼云满意地笑笑,挥挥手令他们退到一边,按照从易到难的顺序,又对着王氏兄弟俩笑道:“你们俩是我祖母保举的,那必是不差的,接手庄子这些日子下来,可有什么要报给我听听的?”   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不如就让他们自己找话头儿说,听听他们挑些什么话儿来说,便知是不是老实肯干的了。   刘垦暗暗为王氏兄弟俩捏了一把汗,哥哥王志先拱了拱手,答道:“回王妃,青田庄有两处小山头一直荒弃着,小的已请老道儿的果农来看过了,说是最适宜种桃。小的想着今日向您回禀一声,若能得您应许,回去这便办起来。”   这倒是个眼里有活儿的机灵人,知道主动开辟新项目创收,幼云默默在心里给这个王志画了个勾。   弟弟王忠见王妃面露赞许,也不肯落于人后,赶紧上前一步道:“小的手里的绿水庄田地虽不多,但大小鱼塘共有二十来处,原管事不上心,任由底下的人稀里糊涂地在同一个塘里混养好几种鱼,弄得每年的收成都不好,小的这回预备请些养鱼的老手来好好重整一番。”   这也是个聪明的,把前任庄头拉出来做对比,显得自己不是庸碌之辈,还懂得术业有专攻聘请了专业人才。   幼云点点头,这个王忠也算过关了。   “如此甚好,那青田庄和绿水庄就看你们兄弟俩的本事了,今年秋天太赶了,明年春日巡庄我去再考较一番。”幼云对这几个陪房不担心,反正有身契捏在手里,他们又都是林府几代的家生子儿,上下的仆从们很是熟悉,想要弄虚作假也难。   还是连同身契一块儿卖过来的那两个外头来的庄头更要紧些,幼云和颜悦色地把他们招到近前,慢慢问了起来:“两位管事怎么称呼?一家老小现在何处呢,可一道儿跟过来了?”   脸上沟壑纵横的两个老庄头不安地互相看了一眼,矮个儿的那个走出来低声答道:“回王妃的话,小的叫李稻,稻米的稻,我这老伙计叫仓实,粮仓的仓,殷实的实。我们一家子的身契都随着庄子一块儿卖过来了,现下仍住在庄子里。”   幼云见他虽然神色紧张,但口条儿倒还顺溜,遂放心了几分,宽慰道:“仓实真是个好名字,李庄头别害怕,不过是叫你们来问几句话儿,也好两边认识一下。不知你家少爷为何急着卖了这两处丰饶的庄子?要价也低,倒让我拣了个便宜。”   李稻眼神闪了闪,黑黢黢的脸上显出几分羞红来,不复刚才那样口齿清楚,支支吾吾道:“这、这,我家老爷三年前过世了,我家少爷今年刚脱了孝,他…他是急着要赎、赎一个……”   李稻说到最后几乎声如蚊蝇,赵妈妈忍不住板起脸来打断道:“李管事这说话得改一改了,别再你家老爷少爷的了,现下你头顶上只有王爷王妃。”   “是是,奴才一时口快。”头一次在新主子面前回话就出了纰漏,李稻很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幼云完全不与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追问道:“这两个庄子每年出息可不少呢,原主竟然也舍得?便是急着要赎人现钱不够,家里的文玩摆件、器物首饰什么不好卖?”   李稻的头低得更深了,嗫嚅道:“说出来要叫王妃笑话了,这三年里那些都、都卖的差不多了。”   幼云侧过头去跟赵妈妈对了个眼神,心内深叹这位落魄公子哥真是个心内没成算的,没了老爹便撑不起门户来了,家里卖得只剩个空壳儿,为了个青楼女子还要把傍身的庄子也给卖了!   怪不得李稻、仓实情愿离开待了几十年的原主家,换到陌生的新东家来打工,再留在那里还不知道往后会被卖给哪个黑心的人牙子呢。   幼云看了看底下忐忑不安的二人,思考了一下,还是问出了一个难题:“整家过来也好,免得骨肉分离嘛。那…两位管事还想继续做庄头么?”   这话问得出乎李、仓二人的意料,有谁愿意挪位子呢,当然都是想的,况且能不能继续做庄头还不是要看新主子的意思。   他们也不傻,早就知道新主子接手了自然是要统统换上自己的人的,他们如今又身似浮萍没有倚仗,若硬挡在前头使绊子,反而易惹恼了主家,总归还有一大家子要吃饭不是?   李稻历经世事有几分聪明,三两下便想明白了,瞟了一眼老实本分又寡言木讷的仓实,替他也一块儿答道:“奴才二人全凭王妃吩咐,做不做庄头不要紧,但请王妃容奴才陈一陈情。这两年原主家的少爷手头紧,压得佃户们苦不堪言,王妃翻翻账册便可知,实在是…不成样子了。求您抬抬手,今年容庄户们缓缓气儿。”   一直沉默不语的仓实突然抬起头来,瘦巴巴的脸颊动了几下,低声补充道:“原主家的老爷在世时从不曾这样的,庄户们这两年吃不饱穿不暖,我们同他们都是多年的老相识了,在边儿上看着也心痛。”   幼云昨夜翻看账本时就觉得原主家压榨的太过分,这会儿听得他们这样说,不由得感叹他俩倒生了一副好心眼,并不是那样助纣为虐的恶仆,心里又松动了几分。   不过幼云到底与他们不熟怕被诓了去,便拿眼看了看刘垦和瑞燕,期望他们给个参考意见。   刘垦来之前得了新儿媳的提点,晓得要想做庄子总管,这时候就不能缩头不出,便一咬牙又出来作了一回保,并给幼云出了主意,放两个陪房下去给李、仓二人做副手,一面监督一面作预备军。   幼云也是此想法,展颜一笑道:“刘庄头说的不错,你们俩对两个庄子远比我的陪房要熟悉多了,现下庄子里正乱乱的,陡然换了人,佃户们该更不安了。这样,我回头拨两个人下去给你们打下手,两位管事的本事如何,咱们先看两年再说也不迟。”   仓实闻言松了一口气,颇惊喜地和李稻一同就地磕了个头谢恩。   李稻却咂摸出了隐意,王妃这不过是暂时还用得着他们,许他们在庄头的位子上多待两年,后头还得时时考察,若他们做得不好,派下来的两个陪房混个两年与庄子上下都混熟了,便可顺理成章地顶下他们俩了。   李稻暗暗攥了攥拳,腹内计划着回去如何大展拳脚,好在来年春巡时在王妃面前表一表功,便是几年后做不成庄头了,混个副手也能过日子了。   幼云今日对瑞燕的公爹很满意,有心兑现承诺,令几个庄头退下前特特提道:“你们不是从一处来的,彼此都不熟,也就刘庄头此番跑遍了几个庄子与你们都打过交道,往后遇着事了可找他相商,若真是要紧事呢,他自会来报我的。”   幼云这话虽没明说提拔刘垦做陪嫁庄子的总管,但意思也差不离了,算是给他设了个试用期。   瑞燕一家听后喜上眉梢,与庄头们一块儿连连应下后恭敬地退出门外,三人一溜儿小跑着回家报喜去了。   幼云费了半天力气才理好了自己这头的陪嫁庄子,头昏眼花地用了午饭后狠了狠心,一鼓作气地又召了王府的几个庄子的庄头来说话。   这回来的六个管事也是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罪臣家抄没来的,哪些是从皇庄里划出来的。   左边唯唯诺诺的三个小老头儿衣着简朴,神色慌张,都偷瞄了几眼小几上的账本,想是对那一堆烂账很是心虚;右边那三个肚大腰圆的胖管事就镇定多了,明知交上去账本烂得好似被蝗虫啃过的田地,也依旧毫无愧色。   皇庄的庄头们虽然账本写得稀烂,但与“皇”字沾边久了,请安奉承的那一套戏很足,进来先齐齐跪下,咣咣朝地上狠磕了两个响头,脸色真诚,感情充沛,大声道:“小的们给王妃请安!”说完仍旧跪在地上,幼云不叫他们坚决不起。   别说旁边三个初来乍到的老庄头震惊得不知所措,就是幼云也吓了一跳,这是什么阵仗,搞得好像要派他们出征似的?   幼云看着满脸不解但飞速陪跪的老庄头们,直觉哭笑不得,在赵妈妈的提点下勉强端住了王妃的架子,清了清嗓子不急不慢道:“都起来吧,站着回话便好。”   庄头们这才起身恭立在下头,幼云忍住不去看倒胃口的三张油光脸,也不想听他们那天花乱坠的恭维话儿,只按照自己的剧本,倏地沉下脸色,重重敲了敲桌上堆叠的账册,径直问道:“庄头们都事忙,我就不多耽误功夫了,这账各位打算与我怎么说?”   皇庄庄头们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掺水的好话,想着新王妃年纪太轻,叫他们这帮老油条忽悠着捧杀几句便会找不着北了,哪里想到幼云却不与他们多废话,开场白还没说两句呢就兴师问罪了。   抄没的罪臣庄子里来的三个老庄头战战兢兢的不敢抬头,互相拱了好几下才有一个佝偻着背的长须老头出来回话:“奴才胡喜回王妃的话,这些账目在原主家的手里时就是这般模样了,后来奴才们连人带庄子被衙门抄没了去,直到被分到王府前都没人敢稍动一下庄务,是、是以……王妃明鉴,奴才们不敢有所欺瞒粉饰啊!”   三个老头站在下头掩面欲泣,幼云心头冷笑连连。   他们倒是够聪明,交上来的账目虽然烂,但都是如实禀告的,毕竟这笔烂账到底是前尘往事了,新主子也不好挖地三尺的追究下去。   他们若诚实以告呢,了不起也就是受几句斥责,烂账只要今日过了明路便可既往一笔勾销,以后他们也不必再扛着这颗地雷了。   幼云没急着说话,而是用冷峭的目光刮了几下气定神闲的皇庄庄头们。   他们仨不像老头们那样哭天抹泪地卖惨,只淡定地深弯着腰,拱手答道:“回王妃,奴才们手上的账目在太上皇和太后娘娘手里时就是这样的,太后娘娘把庄子拨给王爷时还审过一回呢,也并无疑议。”   啧啧,这帮人呐姿态摆得够低,语意却锋芒毕露,太后娘娘都审验过的东西,她一个儿媳怎么好驳斥?   幼云没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勃然大怒,反而既不生气也不意外,直截了当道:“你们个个都是情有可原的,那我今日就做个主,前头的烂账咱们不再提了,一概都从今儿起重新起算!”   六人纷纷面露喜色,皇庄庄头们洋洋得意,没想到这才几句话的功夫新王妃就服软了,他们还有十八般武艺没使出来呢!   幼云冷眼看着他们小人得志的样子,一双美目危险地眯了眯,利箭离弦般冷嗖嗖地补充道:“可往后再有什么不好的,王爷和我便绝不轻饶了!庄子呢横竖是要留下的,不过几位管事若管不好庄子,那王府也不会养闲人的,王爷那脾气你们都知道的罢?说不准气性一上来,就把你们从哪儿来顶回哪儿去了!”   这硬梆梆的威胁掷地有声,三个老庄头都经历过抄家那样的塌天祸事,当即吓得跪下磕头表忠心。   皇庄庄头们则不以为意,他们都是见过世面的,笃定王妃不过是恐吓而已,若把他们都送回去,岂不是在打太上皇和太后的脸?新皇与王爷再亲厚,也不会容他们夫妻二人如此胡来的。   幼云看了看瑟瑟发抖的老庄头们,暗暗想着这些人心存敬畏,尚可留下,多派几个副手下去辖制便成,至于那群胖鼠…就得趁着这阵东风动一动他们了。   “庄头们可要留心呐,这阵子外头不太平,衙门见天儿地搜罗逆王余党,指不定哪天就搜到咱们王府来了。这样罢,每个庄子我都派四个新伙计下去,帮着你们多盯着些可好?庄头们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多保养为宜,底下操心的事儿只管交给年轻的伙计去跑。”幼云说得轻飘飘,落在庄头们的心上却如一座大山猛的压了下来。   王妃这是存心要派人来分他们的权呐!按这架势,那帮虎狼般的小伙计只怕不出一个月就能把他们给架空了!   老庄头们满头冷汗也不敢说个不字,只松松垮垮地拱了拱手,一副绵羊般任人宰割的样子应下了。   皇庄庄头们自认为是能啄瞎人眼睛的老鹰,不肯服软,正想要回击,幼云便抢先亮出了尚方宝剑:“圣上说了,逆党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咱们王府更是重中之重,管事们都在身边仔细地找一找,哪个逆贼要是撞在王爷和我的手里,哼哼,全家都得下一趟剥皮地狱!”   皇庄庄头们闻言面色一滞,见王妃着目露寒光的样子不像是说着玩儿的,便不复刚才的趾高气昂,互相看了看终究忍下没说话。   现下京里的人连读书写字都要绕着“逆王”这两个字,别说他们这几只小狐狸,就是他们背后的大老虎也不敢去触这个满门抄斩的大罪,纵使一口银牙咬碎,也不能在这风口上与王妃硬碰硬。   幼云转了转清亮的眼珠,啜了口茶掩饰嘴角的冷笑,忽而换上一副春风拂柳般和煦的表情,悠悠道:“我也不是个勤快的,只每年春秋两季下去巡庄一两回,回来就估个数儿给庄务处的管事们知会一声,庄头们若有什么难处呢,只管同庄务处去说罢。”   悬在头顶的肉就那么多,你们若是多吃了,庄务处的关系户们便要饿肚子了,总之各凭本事,就看谁的腰杆更硬喽!   底下庄头们的脸色越难看,幼云笑得就越灿烂,十分体贴地挥挥手,打发他们道:“我的话呢就这么多,也不多拖着各位庄头了,趁今儿来都来了,就放你们顺道儿去前院摸一摸庄务处的门儿罢,以后年年都要见面呢。”   庄头们面色甚黑,幼云同几个丫鬟偷偷一乐,往后年年都能看几出狗咬狗的精彩戏码了。 第六十八章   幼云这段日子过得兵荒马乱, 王府的庄子、园子、铺子、仆役刚打理完,转头又投入了盘点府库的大业中去,堪堪忙到清明的前两日才将库里的大小物件一一登记造册完毕。   大功告成的隔日,早起时幼云不免蔫蔫地趴在枕头上赖床, 像只腮帮子鼓鼓的花栗鼠似的撒娇诉苦:“好不容易送走了那帮蛀虫硕鼠, 这几日又得打开家里的粮仓一粒一粒的数米粒子, 这管家婆当得太磨人了,我…今日可不可以晚点起身?”   她抬眸向床边半露着胸膛不紧不慢穿衣的黎秉恪看去, 漂亮的大眼睛连眨两下, 闪烁着晨光般的斑斓光芒,眸底轻轻浮出几分顽皮的笑意。   黎秉恪俯身在幼云的额头浅吻了一下,神色变得格外柔和,一边伸手捋顺了她散乱肩头的发丝, 一边认真地看着她,故意抓不住重点似的轻笑道:“是, 你这小管家婆确实磨人。”   “嗷, 你!”幼云小脸一红, 趴在枕头上别过头, 嘟着嘴耍赖道,“我不管,你去帮我同赵妈妈说说嘛, 让我再赖会儿晚点起。”   黎秉恪瞥了一眼悄悄从被窝里翘出来的两只小脚丫, 啧了一声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好笑的答应道:“好,我去说。你就只对着我窝里横, 这么怕奶母!”   “嘿嘿, 你去说的话, 就算让我睡到晚上府门落锁她都会答应的,不然她唠叨人的功夫你可没领教过!”得到应允的幼云脸色一亮,又转过来支着小脑袋仰头嘻嘻哈哈地撒娇。   夫妻俩还待再说笑两句,门外忽然传来四声急促的敲门声,幼云心头一跳,一般敲门都是三声或五声,这个数儿好像不怎么吉利。   还不等黎秉恪出言让屋外人进来,夫妻俩忽又听见二门上的传事云板扣响了四下,正是报丧之音。   幼云心里一慌,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伸脚就要下床。   黎秉恪忙对屋外唤了一声进,满头细汗的赵妈妈匆匆跑了进来,垂首禀道:“王爷王妃,快些起身罢,宫里传信来了,太上皇…驾崩了。”   幼云闻言轻掩了一下胸口,不算惊讶但也有点懵懵的,迟疑地看着黎秉恪紧绷的侧脸,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昨儿你去看了不是还说太上皇精神头儿还不错的么?”   亲爹临终前儿子就近在京城也没守在床前见最后一面,说出去到底难过“孝”字这关,是以自来皇帝弥留之际,宫里都会把一众儿孙提前召进宫跪上一地彻夜守着的,可这回竟出了这种岔子。   黎秉恪眼神幽深,神色不明,只沉声道:“这几日瞧着都还好的,太医也说或还能再拖一拖,皇兄这才叫我们先回府,不必一窝蜂的挤在宫里空等来着。”   赵妈妈从袖里扽出一方白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看了看黎秉恪晦暗复杂的脸色,艰难地开口道:“人年纪大了多的是说不准的,还是先请王爷王妃快些梳洗更衣罢,这可不能耽搁。”   幼云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先前睡懒觉的念头早抛去了九霄云外,蹬上鞋子就一个箭步冲去了隔间沐浴梳洗,一应亮眼的钗环首饰全部弃之不用,从头到脚能有多素就多素,反正待会儿去了宫里都是要披麻戴孝的。   临出门前,一向冷静自持的黎秉恪竟有些魂不守舍的,阴沉沉的白衣衬得他俊秀的面庞显出几分平日不多见的哀伤来,朱红大门上的几十枚门钉他身后闪烁着刺眼的金光,将这幅色彩激烈碰撞的情景生生割裂开来。   幼云在一旁见了暗暗叹气,亲爹再不好再有过失,那也是亲爹,做儿子的心肠哪有那么硬,大抵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的。   待二人上了马车,幼云才想起来嘱咐留守王府的赵妈妈道:“刚才着急忙慌的都忘了,我们这一进宫或许大半个月都不得回来,府里就托付给妈妈和管事们了,一应孝饰还须尽快挂起来,每日巡夜更要严苛些,这当口儿谁要是偷摸吃酒赌钱一概重罚!”   赵妈妈自然晓得事情的轻重,急急应道:“王爷王妃只管安心进宫去,有什么短的缺的就使人回来取,王府内外院都有人排班照应着,万勿挂心。”   幼云握了握赵妈妈的手,放心地坐回车里,吸了一口气定定神,又温柔地捉来黎秉恪冰凉的双手抱在怀里,也不说话也不劝慰,只轻轻摩挲着他的大手,静静地坐在他身旁相陪。   今日一路上都是静悄悄的,马车驶过的几条街道都不复往日的繁华喧闹,显然京师已经戒严了。   幼云垂下眼皮嘴角,挂着一脸沉痛的表情跟着一言不发的黎秉恪走进宫里,沉闷肃穆的皇宫里钟鼓不鸣,只有一大群匆忙换上白衣的太监宫女在忙着四处挂孝饰。   幼云年纪轻,没经历过皇帝驾崩这样的大事,婚前又一直傻傻的做着万事不理的玄阳元女,太上皇只要求她一心念咒开光,也不曾派宫里的嬷嬷去教她这些繁琐累人的规矩。   如今她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姚皇后身边,在黄嬷嬷的妥善安排下乖乖的去饰易服,等着太上皇小殓过后便跪去灵堂朝夕哭灵。   太上皇毕竟不是幼云的亲爹,他老人家骤然薨逝幼云谈不上多么悲伤,不过身处那样悲声震天的环境下,稍微酝酿下感情也能掉下几滴眼泪来蒙混过关。   况且依她的暗暗观察,其他几位王妃驸马也没比她多掉几滴真眼泪,只不过他们嚎得更大声些,听起来像那么回事罢了。   灵前规矩大,及至大殓前,跪在皇室女眷堆里的幼云也只得空儿在人群的夹缝中看了几眼颓然垂泪的黎秉恪。   他定定地跪在那里好似一座通身散发着薄浮寒气的石像,比起新皇一日三次的哭天抢地,他则显得静默多了,只有那从红通通的眼角不断滑落下来的一串串清泪显露出丧父的哀痛之情,叫幼云远远地见了十分心疼。   大敛过后,铺了八层各色织金龙彩缎的梓宫便被奉置乾元宫,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及有诰命在身的贵妇都须前去瞻仰太上皇的遗容。   举国第一大孝子新皇带着乌泱泱的一堆人在灵前设下几案焚香,分朝、午、晡三个时辰祭奠举哀,在他的英明带领下,满殿男男女女哭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   幼云淹没在一片灰蒙蒙的麻衣中,挂着硬挤出来的两滴眼泪匍匐在地上勉强撑过几日。在她跪趴得腰背都快断成两截时,太上皇的梓宫终于被奉移到了殡宫暂放,待钦天监算出个良辰吉日再正式入葬——不过依据前头的例子,没三五个月这事儿办不完。   在以日代月的二十七日内,新皇忙着往京外各处颁布哀诏,没空管他们这一班哭哭啼啼的孝子贤孙,于是幼云又夹在皇室众人中被放回家去各自斋戒,只逢到满月、百日等特殊的日子才去参加一下致祭礼。   铺延了大半个月的漫长丧礼过后,幼云的两只耳朵都被京城寺庙道观的三万声钟鸣震得生疼,期间又跪又哭还得茹素,刚吃上肉没几天的幼云直觉精疲力尽。   出了大丧百日后,小贩走街串巷的吆喝声重又点燃了京城的烟火气,嫁娶不禁的民间渐渐恢复了勃勃生机,一个晚年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帝王就这样在百姓心里翻篇了,毕竟对升斗小民来说,换了个皇帝,日子也还是一样的过。   但与皇权凑得近的人家就不一样了,近支宗室二十七个月不许嫁娶,远支宗室及各官宦权爵人家一年不许嫁娶,也不得宴饮作乐,一帮声色犬马的权贵们被迫过上了清简如水的日子。   幼云如今有了“身穿热孝不登门”这个绝妙的理由拒绝对外营业,每日除了安抚一下家中暗自伤怀惆怅的某美男外,就是打理打理仅有两位主子的王府,无聊时就把白花花的成堆库银搬出来清点一遍,再潮湿阴冷的心情都能顺溜地转回大晴天。   不过这般悠闲的日子里,还有两件事叫原打算闭门谢客的夫妻俩不得不一出了百日热孝便外出了几趟,一件是新皇点兵点将预备捉拿逃亡在外的靖王和福王世子,另一件则是——   “什么?你说岳母她…有了三个月的身孕?”黎秉恪站在翘头长案前仔细端详着一张线路纵横的地图,听完幼云刚从娘家带回来的消息也有些微惊。   “准确的说是三个半月还、还多一点儿。”面色严肃的幼云拧着手帕特意纠正了一下,毕竟这差的半个多月可要紧得很呢。   黎秉恪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神色紧张地低头对手指的幼云,笑了笑宽慰道:“这里头不是还差了半个月呢么,能说得清便无妨。”   幼云叹了一口气,随意拣了个绣墩坐下,不无担心地幽幽道:“半个月大夫是能诊得出来,可就怕外头的人不信。唉,母亲她盼了很多年了,这本来是桩好事的。”   对林家来说这消息吧确实喜忧参半,本来上头的几个哥儿姐儿都已长大成人,哥儿们仕途顺遂步步高升,姐儿们也一个嫁得比一个好,便是底下再添一个小萝卜丁分去一份家产,于如今蒸蒸日上的林府来说也是无所谓的。   可是吧…这个时机有点微妙啊。   林家作为官宦人家按制要守一年国孝,后头只要不纳妾娶妻都还好说,只是前面的百日热孝期内,为人臣子可不兴行房的,陆氏这一胎不早不晚正好卡在了红线附近。   眼下林家还出了幼云这个王妃,更要提防个个是千里眼顺风耳的御史言官逮着这个疑点激|情开麦,半个多月说短也短,早产十来天的比比皆是,陆氏便是养到足月生产也难免招来怀疑。   黎秉恪见幼云神色呆呆的坐在下头揉着衣角,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他心有不忍,便一边小心地卷好地图,一边问道:“不必太担忧了,明儿咱们就往皇兄皇嫂那里递个话儿,报备一下此事再请个太医来作保便成,想来不会有谁这么不长眼非要咬着本王的岳父岳母不放的。那你…在娘家是怎么说的?”   幼云眨巴着眼睛歪了一下脑袋,面儿上笑得一派真挚无邪,口气坚定不移:“呐,这回我可把你从头到脚好好夸了一通,你可别怪我没回来同你商量就自作主张呀。我母亲好容易要有个亲生孩子了,我当然是宽慰他们外头万事还有咱们英明神武、才智超群的王爷撑着天呢,叫母亲只管好好休养,年底给我再添一个弟弟妹妹来。”   黎秉恪看着幼云奶猫般歪头撒娇的样子,心里比熟透了的柿子还甜软,淡淡笑了一下默认不语,爱屋及乌的他也乐得给岳家撑一回台。   幼云见所求得手,赶紧从夏菱手里抢过一盏热茶,讨好地奉上案头,顺眼瞥到桌上卷了一半的西南地图,沉吟了一下小心地问道:“这…是靖王和福王世子在西南现身作乱了?”   “嗯。”黎秉恪略点了一下头,很快系好了地图的绦带,似乎不怎么愿意提这个话茬。   幼云察觉了些许不安,非得问个准话儿:“那…朝廷要派兵去追剿么?不会派了你去罢?你又不曾在军营里待过,行军打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没呢,先看看他们作何动静罢。霓儿身上又加了一层国孝,离得最近的定南侯那边便不好轻动,领兵的将领么皇兄还在挑呢,总不会是我的,放心。”黎秉恪答得很轻,只在说到最后两句时眉心稍动了动。   幼云不疑有他,闻言松了一口气,自顾自地暗叹道:太平日子还没过几天呢,又有一轮余浪要拍过来了,今年的日子可真难过呢! 第六十九章   今年这个闷热而静默的夏天最终以太上皇的棺椁送入陵寝而收尾, 之后便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至九月末舒云诞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时,京城各家各户的屋门上都已挂上了毡帘,闲置了大半年的炭盆也纷纷重新启用起来。   因有国丧压在上头, 都督府没敢为长孙羡哥儿摆酒宴庆满月, 只低调地请了亲家过府吃顿便饭, 顺便看看胖嘟嘟的小外孙。   林家人接了帖子自然是齐齐整整的欣然赴约,连大着肚子的陆氏也要跟来凑个热闹, 底下站了一长溜儿的儿女媳婿里只缺了一个黎秉恪。   不过他这可不是刻意对着连襟和姨姐摆他亲王的架子, 而是有正当理由的。   新皇年纪轻又刚登基不满一年,里外多得是大小事情要挨件打理,旁人他也信不过,只一个劲儿地拘着胞弟早晚议事。是以黎秉恪实在抽不开身, 上午来至都督府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进宫而去,独留幼云在娘家人的左右簇拥下乐得自在。   时隔半年, 这回再见面, 吴都督夫妇对待林家人可比上一回处置华枝表妹时客气多了。男宾们进门见过了羡哥儿后, 便被吴都督领去了外院好茶好饭的招待着, 女眷们则由满面堆笑的吴夫人引至大儿子的小院。   妆扮一新的舒云早已抱着怕见风的小小孩儿在屋里等着了,今日她穿了一件温婉大方的雪青色织银丝十样锦妆花褙子,里头配着藕|荷色银线绞珠中衣和一条万福镶花紫缎长裙, 行动间头上一支精致华贵的赤金多宝桃蝠大钗一闪一闪的, 似是在告诉幼云,它的新主人在收服了夫君的心后过得有多滋润。   幼云见此放心不少,给咧着嘴流口水的羡哥儿戴上一枚沉甸甸的福禄双喜长命锁后, 又在吴夫人热络的张罗下, 推辞了一番在上首搭着豆绿如意纹椅袱的大椅上落座, 端着一杯最适宜秋季养生的二子茶同她们闲谈起来。   世人都爱看人下菜碟,吴夫人也不能免俗,眼见林家这半年来步步高升,一家父子三人又都圣眷正浓,便再不敢端着她二品诰命夫人的架子,安顿好各人后就头一个挑起了话头,先向座中品级最高的幼云嘘寒问暖道:“七月底王爷王妃忙着随圣上奉移梓宫入陵寝,可累着了罢?现下这大事已了,后头就能歇歇了。我这儿有两副秋日温养身子的好方子,过会儿就让人抄一份给王妃带回去。”   幼云正忙着逗弄初次见面的软面团小侄子,闻言淡淡的笑了笑,随口应道:“这原就是我们应尽的本分,怎么敢喊累呢,还是先谢过夫人挂念了。”   面儿上装装孝子贤孙也就算了,幼云的内心很想说送太上皇这最后一程真的很累!从入葬前三天开始她就没有安生过,每日天不亮就得进宫挨个儿的祭告天地、太庙、奉先殿和社稷坛,把棺椁送入地宫后还得陪新皇过一遍啰啰嗦嗦的告成礼。   如此,前后拉扯了三四个月的冗长繁琐的丧礼才算走完了全程。   幼云在痛苦的回忆中失神了一小会儿,手中的拨浪鼓都忘了继续摇下去,小小的羡哥儿没了耐心,忽然响亮地哭了起来。   幼云一阵手忙脚乱,木木地哄道:“哎呦哎呦,别哭别哭,姨母陪你玩儿呢。”   抱着羡哥儿的初云听了,一个没忍住轻笑出声,对幼云打趣道:“你这一听就是还没做娘的人,对着丁点儿大的孩子说别哭别哭,他还真能理你不成?”   幼云微窘地摸了摸大哭不止的羡哥儿的额头,抬头扫视了一圈,座中果然只有她还没生养小孩儿。   初云的孩子打小就难养难带,几年照顾下来她是愈发的稳重妥帖了,口中温柔呢喃着平摇了羡哥儿哄了一会儿,听他哭声渐渐弱了下去,便提议道:“好了好了,孩子出来这半天或许是饿了,叫奶母先抱下去罢,小孩子娇嫩,饿不得的。”   舒云初为人母很是小心谨慎,听长姐这么说连连点头,也不问过婆母,径直起身抱过厚软的襁褓,叫来一个老实巴交的妇人将孩子抱了下去。   吴夫人悄悄对着儿媳微挑了一下眉,终究什么也没说,转头又看了看今日说笑十分活跃的初云,想起了什么似的顺着接口道:“小孩子都是娇弱的,可疏忽不得。你家郑三郎开年便要出京赴任了罢,你是必定跟着去的,可你家安哥儿怎么办?一路奔波劳累的小孩子也不知受不受得起,还是打算把他放在大长公主膝下养着?”   提起郑允砚的这任外放,初云脸上笑意渐浓,两手不自觉地交替摸了摸腕儿上的一对价值不菲的翡翠镯,忍不住显出几分得意之色来,口气轻快地答道:“大长公主年事已高,眼瞧着就要奔着七十去了,我们做儿孙的外放出去又不能在她跟前孝敬,怎好再为小儿啼哭的小事劳烦她呢。况且安哥儿这个年纪正是顽皮的时候,他自生下来就是我亲自带大的,这回也还是我们夫妻俩带他去任上抚养罢。”   幼云喜长姐之所喜,也跟着附和了两声,暗叹大长公主眼光靠谱,这把十足十地站对了队,大姐夫又和新皇胞弟是连襟,正在加紧组建亲信队伍的新皇把他调去了盐政上的肥差也不令人意外。   孟氏在一边忙着服侍身怀六甲的婆母,听了好半天才在这空当儿插上一句嘴:“安哥儿如今已好多了罢?中秋节那会儿见他已不再似往年那样咳喘连连的了。江南水土养人,去了还会更好些的。”   幼云听着这欢快上扬的语调,才想起来认真看了一回满面春光的孟氏以及笑出了一脸深刻皱纹的林老太太,心下暗乐了好一阵:林家举家升迁,人人得力,难怪向来翘着尾巴的吴夫人如今这么客气,连带着对舒云都让步了三分。   嫂嫂孟氏这么如此高兴不仅是因为三哥哥上个月刚升职成六品吏部主事,更重要的是新皇显然是有心提拔胞弟的妻家进他的亲信队伍的。   这回宫变中,文官的功劳都不大,短时间内新皇不敢动得太扎眼,就先把学历硬如铁板的林行策略提了一下,不过只要新皇眼里看得见林行策这个人,后头万事都好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还有那运气不错的林老爹,顶头上司沈尚书投错了阵营,毫不意外地被秋后算账了,空出来的位子么,新皇虽没下明旨令谁补上,但却让林老爹暂时顶着户部尚书的日常事务,大概缓个一年半载的就会寻个机会给林老爹颁发聘任书了。   要说这遭儿还是武将得益多些,林家的舅爷威国公已是封无可封,就不多说了,他一手教练出来的林行简那日也勇武异常,跟着王鸿度指挥使冲锋陷阵救驾有功,不仅一刀砍下了叛将刘奋的人头,还协助威国公射杀了匆忙逃跑的福王,用肩头胸口的两道刀伤换来连升两级,现下已经是从五品的镇抚了。   话说除了做填房外,嫁过来就能直接做五品官儿夫人的机会可不多,若不是有国孝压着,热情万分的媒婆们都能把林家门槛给踏破了。   林家如此扶摇直上,别说吴夫人态度大转弯了,多少公侯夫人都上赶着探口风,欲找林家哥儿做女婿呢,林行简现在可是京城著名黄金单身汉了。   不过都督府也不赖,这回也捞到了实在的好处,轻伤不下火线的吴宣被新皇特意点名夸赞了一通,刚被提到都督府经历司做了从五品的经历,吴都督也被委以剿灭逆王余孽的重任,顺利度过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魔咒。   朝中这番有升有贬的变动下来,以端王府为中心的几家女眷俱是其中的受益人,趁今日聚在一块儿你夸夸我家子侄,我赞赞你家夫君,再暗戳戳地争争风头,一直热聊到日落西山才收住了话头儿。   直到临告辞前,被金灿灿的儿孙前途晃得脑袋不甚清楚的林老太太才想起来关心一下羡哥儿他爹他爷:“聊了半天全在我家那打光棍儿的六哥儿身上了,还没问过姑爷和亲家公呢!他们都要出征了罢,也不知道还赶得上给羡哥儿过百天么?”   舒云笑盈盈地扶着祖母起身,心知祖母是怕爷儿们都不在家,婆母会借机薄待她和孩子,赶紧宽慰道:“还没定下来何时出征呢,说不准就拖到年后了。羡哥儿的百日反正也不能做宴,就还是咱们娘儿们吃顿便饭,说说笑笑的意思一下就成了。”   陆氏小心地捧着圆滚滚的肚子走下台阶,留心看了看那对彼此站得不远不近的婆媳俩,想了想还是对吴夫人说了两句软和的好话:“爷儿们一走,偌大的都督府就只靠着你们婆媳两个撑门户了,若有什么不方便的要帮忙的,亲家母就只管来说。咱们两家是再亲密不过的了,合该互相搭把手的,亲家母千万别客气。”   吴夫人瞥了一眼一左一右拉着舒云嘱咐不止的林老太太和幼云,和气地谢了一回后,忽朝幼云的方向笑道:“亲家也别只顾着我们这头呀,我们好歹还有婆媳俩互相搭班支应着呢,王妃那边可就她一个人照看整个王府,更需咱们多帮衬着点了。”   幼云闻言撂下舒云这边的话头儿,一头雾水地看向吴夫人,摸了摸下巴暗自疑惑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近旁的林家人都是文官女眷,消息不通也没收到风声,互相看了看彼此惊疑的神色,大眼瞪小眼的愣在原地等着吴夫人的下文。   气氛凝滞了一小会儿后,吴夫人才刚醒神似的眨了两下眼睛,掩口惊道:“这…王妃还不知道?端王这回也会同我家都督和宣哥儿一道儿到西南去的,圣上要派他去做监军呢!”   幼云脑袋恍恍惚惚的,一时答不上来话儿,掩在宽大衣袖下的指尖慌乱地一遍遍捻着袖口镶嵌了一圈儿的小珠,一忽儿的功夫掌心已沁出了一层薄汗。   舒云见此脸色微滞了一下,瞟了一眼面色无异的婆母,连忙为幼云找补道:“我们也是这两天才晓得的,王爷外头事忙,想是没来得及同你通个气呢,估摸着今日回家就会与你说了。我都没忧心呢你就更不必了,横竖监军是不用亲自上阵的。”   幼云一下回过神来,纵使内心再猝不及防,对外还是得把面子给做全了,装作刚想起来的样子轻轻“哦”了一声,笑道:“哦,夫人是说这个呀,昨晚我隐约听王爷提了一嘴,因赶着给羡哥儿的虎头帽绣胡须我也就没在意。不妨事,回去再找王爷问个确切的,他又不是武将,只做监军而已,没什么可担心的。”   丫的,上次问他,他怎么说的来着?   ——“领兵的将领还在挑呢,总不会是我的。”   居然跟我玩文字游戏,回去就找他算账! 第七十章   日暮时分, 莫渝随黎秉恪在王府门前翻身下马时,光是往朱红大门内扫了一眼,便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冷峻气息,连门口的两只石狮子看起来都比平时愈加冷硬了三分。   守门的护卫们俱静默地低着头装石像, 只有一个嗷嗷乱叫的汤平三两步冲下台阶来迎, 像夏夜池塘里的青蛙一样叽里哇啦地禀告道:“王爷王爷, 您、您待会儿进去可得小心点,二门上的柳婆子说王妃刚从都督府一回来就沉着一张脸, 左右无人敢上前问话, 现下搬了张大椅在内院坐等您回来有话要说呢!”   黎秉恪闻言匆匆往他手里塞了一根马鞭,虽然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但也只挑了挑眉没接话,加快了脚步往里走。   嘴替莫渝扯着汤平乱舞翻飞的袖子, 压低声音呵斥道:“你好好说话,天魔乱舞的像什么样子!今日怎么了, 王妃心绪不佳所为何事?”   汤平毫不意外地又挨了一脚踹, 一下子噎住了, 木木道:“我也想知道呀。”   “是在都督府与人闹不愉快了?”   “这…没听说呀。”   “王妃回府后召谁去问话儿了没有?”   “那是内院的事, 这我哪里晓得。”   “那你留守王府这半天知道个什么?就不该指望你!”莫渝气结,又扔了一根马鞭给一问三不知的义弟,一路小跑着把黎秉恪送到了内院门口, 转身深吸了一口气暗自祈祷, 他可不想明日重见主子久违的黑脸。   黎秉恪轻手轻脚地推开半开半掩的格子门走入正屋,金红的霞光从门缝里斜划而过,将屋内正中的一把黑漆描金云蝠纹靠背大椅照得盈盈发亮, 那上头正坐着两眼圆瞪似铜铃的幼云, 她脚边的兽头衔环大炭盆不时蹦出几粒火星儿, 正如同她怒气蒸腾的内心。   黎秉恪被瞪了好一会儿也不恼也不怕,反而细细地看了一回,只觉幼云气鼓鼓的样子像只奶凶的小猫,不仅一点都不凶神恶煞还怪可爱的,就是微皱的眉头不大衬她俏丽的小脸。   虽然不大明白是哪里招惹了他的小王妃,黎秉恪也还是先笑着服软道:“怎么了,像是要扑上来咬我一口似的?喏,胳膊给你咬,别气了,同我说说。”说着真的捞起袖子把胳膊伸至幼云面前。   幼云拉长着小脸,微微张口作势要咬,只是怒目视之却不说话。   黎秉恪也不急,见幼云不接茬便提了些别的笑话儿来铺铺路:“今日本来能早点回来去都督府接你的,是十弟那个木愣子偏拽着我倾诉愁肠,这才回来晚了。下回我一定赶着出宫,套好马车去接你好不好?”   “乱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小孩子,没人来接便要生气!”幼云的八卦嗅觉很灵敏,来了点兴头,暂且撂下怒气,忍不住往圈套里钻,问道,“十殿下他发愁什么呢?”   黎秉恪拉过一把圈椅紧挨着幼云坐下,倾身凑得极近,水光般粼粼亮动的丽目叫幼云几乎就快绷不住生气的架子了。   他盯着幼云微红的脸庞看了一回儿,方才笑答道:“十弟愁的是他要守孝三年,怕霞儿的年纪等不了他了。果然成婚还是要趁早。”   “那怎么办?我还想同霞儿做妯娌呢,隔三差五的聚在一块儿,背着你们说你们的坏话!”幼云微微侧身避开黎秉恪亮如星辰的眼神,说着说着就被被带跑偏了。   黎秉恪坐了回去轻笑了一声,有心要逗笑幼云,便仰头盯着房梁,一本正经道:“此事不难,皇兄可有成人之美了,提议先假装极力反对这门婚事,叫十弟去殿前连日连夜的跪上几天,再佯装降罪打他一顿板子,搏得他的心上人心疼一番,说不准人家就愿意等他了。”   “这是什么馊主意?亏你们一个九五至尊一个天潢贵胄,也想的出来!”幼云果然被逗得失笑出声,心知他们这不过是说着打趣的,想了一下又正色道,“都拖到这会儿了还不知道霞儿的意思呢,兴许人家压根就不想同我做妯娌。你们兄弟可别拿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去强压人家,做亲又不是做仇。”   新皇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就是单纯想打你十弟一顿?还找这么离谱的理由。   黎秉恪姿态慵懒地用胳膊撑在扶手上支着下巴,看着幼云怒气消散的小脸偷笑一下,应道:“嗯,霞儿年纪也不小了,再等三年确实有些迟,是得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幼云浑然不觉话题岔开了八条街,斜飞了他一眼,拨着茶碗摇头道:“以霞儿的性子,若是认准了十殿下,就是十年八年也会等他的,若是压根就没有这个心思,圣上就算真把十殿下的腿给打断了,这番苦肉计也是白搭!他这瞎愁什么呢。”   “他愁惦记许久的媳妇眼瞧着就要飞了呀。”黎秉恪估摸着幼云的怒火已被这番插科打诨搅散了五分,才顺着话头儿重又提起那茬,“我也在发愁到手的媳妇怕是要拍拍翅膀飞走了。今儿到底怎么了,便是叫我上公堂挨棍子也得说个由头罢?”   “哼,谁敢让你上公堂受审呀,自己想!”幼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跑偏出十里外的话题拉回正轨,嘟着嘴别过头去。   “猜不出来,总不会是你姐夫一家背后捅我刀罢?”黎秉恪很聪明,略略想了一下便隐隐猜到了大概,试探了一句后站起身来,走到幼云身后温柔地环住了她。   幼云困在椅子里使不上力,扑腾了两下见挣不开黎秉恪的环抱,便索性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连三问:“你是不是要去做监军了?为什么瞒着我?要不是我今日去了趟都督府知晓了此事,你是打算出发的前一日才告诉我么?”   黎秉恪嘴角含着浓烈的笑意,双臂搂得更紧,俯身过去凑在她耳边,柔声细语里夹杂着一丝坏笑:“哦,你向来是惊雷虽破柱,午寝不妨酣的人儿,这回竟这么紧张我?”   “说正事,休想蒙混过关!”幼云暗恼他抓错重点,大着胆子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却正好带动黎秉恪光洁清隽的侧脸贴了上来,凉凉的细腻触感让她的脸颊忽地烧红如霞。   黎秉恪的一手美男计使得很熟练,脸贴着脸又蹭了两下,紧着哄道:“怕你担心,想缓缓再说来着。”   幼云在他的夹缠下费力地坐直了身子,不再同他嬉闹厮磨,换上了一副无比认真的面孔,严肃道:“你不能怕我担心就不告诉我呀,我就这么靠不住么?一点点风吹雨打就要哭天抹泪了?”   黎秉恪一瞬不瞬地看着幼云,黑睫掩映下的清眸微微泛着引人心软的弱光,顿住半晌后他的嗓音忽然变得哑哑的:“不仅是怕你担心,是我自己也还没想好接不接这趟差,这阵子我也发觉自己不像以前一样敢做敢为了。”   幼云被他突如其来的深沉一下镇住了,心中剩下的五分怒气也不见了踪影,不知不觉中反过来安慰道:“嗯…大概人到了一定年纪就是会变得沉稳些罢,想得也会多些。”   “不,不是因为到了什么年纪,而是是因为身边多了个你。”这两句话不似前面那般沉缓,黎秉恪说的笃定如铁。   幼云心头一颤,像被针刺了一样猛地抖了一下肩,低下头忍住不去看他那真挚澄澈的美目,低声反驳道:“你别浑说了,就算现在是因为我,以后也会因为别人的,这由头可别盖在我身上。”   “不,就你一个了。”黎秉恪依旧口气坚定。   表忠诚的话儿人人爱听,幼云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努力做出个贤惠妻子的模样,又道:“怎么,你被红棉那条蛇咬怕啦?外头哪个老爷不是三妻四……”   “我打小习惯于独来独往的一个人,留给身边人的空位太小了,只能挤得下一个你了。”黎秉恪打断了她的违心之言,情话说得坦坦荡荡,“于我而言,信任一个枕边人很难,同历生死者就你一个,唯一的位子既被你占了,便容不下旁人了。”   “这么说我还是讨了个先来后到的巧儿?”幼云也搞不清怎么忽然就谈到这儿了,硬是把偏航的走向掰正过来,“你吃准了说这样好听的话儿,我就会心软是不是?”   “那你还生气么?”黎秉恪顺着这个机会袒露心扉后自觉轻松多了。   幼云瞧着他这副眉间舒愉的松快神情,不由得想起自己也有许多想说很久了,顿了一下仔细地捋顺条理,莞尔一笑道:“是不生气了。但我有话要同你说,你别打断我,让我一气儿说完好不好?”   黎秉恪微愣一下,含笑点了点头,静听着下文。   幼云生平头一回如此直言心意,紧张得握着拳头怎么也松不开,酝酿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问道:“你曾说喜欢我对你坦直些,那你呢?有事不第一个告诉我,是不想同我做最交心的夫妻么?我可是打算往后坦诚待你,全心信你的。”   这是在压抑的古代环境中,幼云这个谨小慎微的现代人做过的最大胆、最冒进的决定了,她很怕听见令她失望的回答。   幸好搂着她不肯松手的那人给了她一个最想听到的答案:“当然想,从成婚起我就在想了,但那时候总感觉还差点什么,如今才是水到渠成了。”   “差的是共患难同生死的经历罢,现下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幼云松了一口气连笑了两声,话儿接得十分有默契,双手托着脸,止不住地摸着脸颊上两个圆酒窝,诚心道,“呐,既然你也是这么想的,那咱们做个约定罢。过往的一概不咎,只从今日起,对彼此凡事桩桩有交待,件件有回音,事情再糟糕也不隐瞒不欺骗,便是天塌下来也是两个人商量完了一起扛,好不好?不然像这回一样,今日瞒一点,明日瞒一点,总有一天会生分了的。”   幼云的心在胸口怦怦乱跳,她说到最后甚至抿着嘴暗自忐忑这是不是太过直言了一点儿,他不答应怎么办?   “好。”黎秉恪却想也没想,温柔一笑,一锤定音,“从今往后,我与你互信不疑。” 第七十一章   幼云仔细算了算, 似乎自娇云来京那年起,林家人就没再过过一个好年了,每年从腊月到正月不是愁云惨淡就是兵荒马乱,今年很不幸的也不例外。   西南涌动的暗流就像一颗恶疮, 表皮虽还未破裂, 内里早已溃烂不堪, 偏偏那伙出逃的逆党犹如游鱼入海般不见了踪迹,也不知他们是不是有西南同党帮着藏匿, 朝廷多方查探也暂无消息回传, 弄得满京的武将人家都提心吊胆的。   林家有两个得力的女婿牵扯其中,更是闷海愁山的重灾区,若不是腊月初九陆氏平安诞下一子给全家添了点儿喜气,这个年还不知要过成什么样呢。   不过陆氏这一胎来的时机不太妙, 林家人不敢声张,直到大年初九孩子满月时, 才给远在任上的陆氏娘家去了封报喜的书信, 连近在跟前的几个亲家也没敢惊动, 只把三个闺女召了回来吃顿便饭, 见一见哭声响亮的幼弟。   陆氏如今有子万事足,人也阔朗慈爱起来,穿着一件极柔和的丁香色缠枝葡萄纹褙子坐在众儿女中间, 小心地抱着奶乎乎的孩儿左右说笑, 提及过世的大恩人许老太太简直感激涕零:“若没有许老太太给的那几张调养身子的好方子,我和笛哥儿也没有做母子的缘分,可惜她老人家如今不在了, 我便是天天给她老人家上香磕头也难报万一呀。”   幼云心中一动, 抬眼瞧了瞧忙着给笛哥儿试戴金须虎头帽的舒云, 见她面色无波方才放心了一些。   林老太太不曾知晓这桩刚发芽就被掐灭的隐事,毫无顾忌地接口道:“年前就听说许老太医已自请告老还乡了,只是等着他那云游在外的儿子孙子回来接他一同返乡才一直拖着。如今圣上点兵在即,往南的道儿都不安全,那叔侄俩前几日刚到京,这会儿也不敢轻易动身启程的。待西南的大事过去,咱家再好好的为他们送行,还一还这番大恩。”   陆氏一边轻哄着昏昏欲睡的笛哥儿,一边点头不止,把对许老太太的感激之情全数挥洒到了她的宝贝孙子身上:“要是许家哥儿能留京入太医院就好了,咱家还能就近看顾他,也不辜负许老太太生前所托了。只不知那孩子游历四方回来后是何打算,说起来他还没成家呢罢?”   舒云站在陆氏近旁听得最真,但面儿上却坦然得毫无异样,反倒是旁观的幼云眸光一闪,笑了笑劝道:“母亲您瞧去年那会儿太医院折了多少太医呀,那几个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若不是圣上登基后大赦天下把他们捞了回来,还不知要如何翻身呢。许老太医经此一遭儿,说不定也不想让底下的儿孙们再入太医院了,回乡开个医馆也是一样过日子的,总是平安最要紧嘛。”   伴君如伴虎,若运气不好碰上先皇那样性情暴烈的皇帝,太医可就是个高危职业了,许老太医此番携儿孙返乡想是也看开了。   林老太太对老姐妹心有愧疚,不自然地摸了摸郭妈妈递上来的兔毛抄手,顺着幼云的话儿道:“嗯,太医院也不是好待的地方,我看陵哥儿那疏冷性子真就未必合适,他们爷孙回乡也好。至于陵哥儿的终身大事…唉,确是我有负他祖母所托了,那还在庵子里赎罪的乌烂人儿不提也罢,到时咱们就多陪送点银钱物什给那孩子充充彩礼,再派一班子家丁一路护送他们爷孙返乡,也算是全了两家的情谊了。”   幼云忍不住又瞥了瞥依旧不言不语的舒云,有心打岔道:“祖母就别操心别人家的哥儿了,那终究是他祖父说了算的,咱们自家还有找不着媳妇的呢,六哥哥那边可怎么说?”   “啧,府里的孝饰还得俩月才摘呢,这会儿急也没用。王府与旁人家不同,是要守孝三年的,王妃在外说话可得设个防头,什么婚啊喜啊的都先别提。”林老太太瞟了一眼咂着嘴快要睡着的笛哥儿,谨慎万分地又提点了一遍。   幼云摆摆手,伸手点了点笛哥儿嫩生生的小脸蛋,轻声道:“祖母放心,外人面前我才不提呢,就咱们自家人在屋里说说而已,您就给我们几个透个底儿罢。”   “咦咦,你自己想打听可别拉上我们呀。”初云笑骂了一句,她近来日子越过越顺当,境遇好心就宽了,对陆氏的哥儿便不怎么抵触,还善意地提醒道,“笛哥儿困了,快叫奶母抱下去罢,别被我们吵醒了要哭呢。”   陆氏迟疑地看着素与她不和的嫡长女,直到奶母抱着笛哥儿退下去好一会儿后,她才回过神来朝初云淡淡地笑了一下,复又不自在地避过头去。   林老太太假装看不见她们俩之间的别扭,只捡起前头的话儿对幼云接上道:“简哥儿的事还没定呢,这两年耽误下来的贵女也不少,有几家也互相探过几次口风了。你爹同我说,广平侯的嫡女耽搁至今也还没许人家呢,正好又是个武将人家,与你六哥倒两边相宜,等出了国孝再细说说罢。”   幼云一听转头就和陪站一旁的孟氏对了个眼神,姑嫂俩隔着几步远齐齐掩袖一笑,像两只偷鱼的猫儿似的颇有默契。   得了,有一个同窗做嫂嫂不够,这又来了一个,春晖馆是林家选儿媳的指定品牌吗?幼云哭笑不得。   舒云也看出了她们俩的眉眼官司,憋了半天和幼云手挽着手离府归家时,才小声叹道:“你这一趟附闺学可值了,连捞了两个嫂子回来呢,都是多年同窗,往后姑嫂也好相处。”   幼云本来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听得她先开口了,便想起方才祖母提及的事来,刚要小心翼翼地问些什么,舒云就察觉出来,先一步打断了她。   “我院儿里刚养了一对小兔子,你不就喜欢毛茸茸的小家伙么?改天去我那儿玩罢。”舒云笑如一朵随风摇曳的白玉兰,黑珍珠一般的眼睛里微闪着柔柔的光,通身洋溢着满足的愉悦感。   幼云微怔了一下才想起来问道:“你养了兔子呀?吴夫人不是不大喜爱猫猫狗狗之类的么?”   舒云一扬脖子,温暖的笑意漾及满脸,轻快道:“无妨,就养在我们自个儿的院子里,是你姐夫前两天在路上遇见有人在卖,瞧着讨喜买回来给我的。”   幼云低头一笑,八姐姐同孟氏一样,最擅长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不管了,反正只要姐姐能幸福顺遂就好了,既然姐夫如今知冷知热又前途大好,那当年八字都没一撇的旧人也该放下了。   错过了十字路口便没得回头了,人嘛总是要往前看的。   ……   二月十六,西南乱事忽起,靖王等逆党勾结了两支边疆叛军,趁夜偷袭了几处大营,一连斩杀了三位拒不同流合污的将领后,公然拥立福王世子为南帝,企图在西南做成分|裂割据之势。   消息从血战逆党的定南侯处传进京来时,朝廷也不是没有准备,只是没想到那伙叛军如此强悍,八百里加急都赶不上他们扩张的速度,欧阳侯爷传来的求援信竟是最后一道消息,此后从外进入云南的水陆两路俱已断绝。   圣上反应也不慢,急召了兵部尚书及几位将帅进宫商议了一整夜,隔天便任吴都督为主帅,端王黎秉恪为监军,点起一干经验颇丰的大小将军领着十万大军千里奔袭,前去讨伐那群祸国逆贼,威国公等沙场老将暂且留守京师观望战况。   这回幼云着实体会了一把武将家属的心酸,虽然黎秉恪不用亲自提刀上阵,但到底也是要随军深入敌人老窝的,两方杀红了眼可不会管你是监军还是将军。   因而送别那天,原先说好不哭的幼云终是没忍住汹涌的泪意,看着银甲加身的黎秉恪站在她面前,再怎么勉力压抑揪心的疼痛,小声的呜咽也还是渐渐变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泣。   幼云狼狈地抹了一把如江河奔泻般不断流下的泪珠,一滴又苦又涩的眼泪顺着指缝滑落嘴边,令她本就嘶哑的嗓音又添了三分哽咽,酝酿半晌只说出了一句:“你必须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少一根头发都不行!”   “好,我保证一根头发都不少,回来就让你数一数。”黎秉恪见此,坚毅的眼神里布满心疼,顾不得一众家下人等还在场,便一把将抽泣不止的幼云拥入怀中,双臂收紧狠狠抱了一下,半哄着嘱咐道,“照顾好自己,有事就进宫找皇嫂,实在害怕也可回岳父岳母那里住一阵子,别一个人在府里熬坏了。”   幼云此时只觉上次宫变的生离死别都没有这会儿的临行诀别来得痛不可言,哀哀地趴在他冰冷刚硬的盔甲上不住地抽泣,朦胧的泪水糊住了眼睛,喉咙哽得生疼发不出声音,只能边哭边轻轻点头叫他放心。   黎秉恪长长地叹息一声,狠了狠心松开手,喉头滚动了两下说出了幼云上次去往宝兴殿时扔下的那三个字:“我走了。”   幼云忽然体会到了他上回被按在座位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宝兴殿时的心情,心口一阵一阵的窒痛,两滴莹泪挂在羽睫上将落未落,木愣愣地目送着他翻身上马,留下一个眷恋不舍的眼神后便消失在了府门口。   黎秉恪走后,幼云虚浮着脚步被夏菱彩鹭扶回房,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罗汉床昏睡了一整天,梦里虽无散落一地断戟残尸的可怖景象叫她半夜吓醒,但也灰蒙蒙的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熬过了孤单入眠的第一夜,隔日起幼云强撑着摇摇欲坠的意志,尽力按部就班地回归平淡生活,日子稍久后甚至还有点习惯了一个人吃饭、睡觉、打理家事,只在西南有急报传来时慌一下手脚,紧张得一刻也等不了就冲进宫去听消息——幸好大军杀入云南后传回来的都是捷报。   前线打得烽火连天,后方也没闲着,圣上急需用人,特旨今年开了恩科,各地举子自然不肯错过多一次的机会,纷纷冒着生命危险进京赶考,恰在西南事变的前一天考完了会试的最后一场。   不过为了稳定人心,会试的名次一直压到大军离京后两个月才张榜公布出来,幼云听闻韩墨高中的消息时正在慈宁宫探望偶有小恙的太后。   太后半生不顺,至老也不得安生,近来为深入虎穴的小儿忧心太过以致病倒,本就不甚清楚的头脑更加昏沉,一日里倒有七八个时辰是昏睡得睁不开眼的。   幼云隔着淡如愁雾的水纹寝帐仔细瞧了瞧太后衰老不堪的面容,见她即使是在睡梦中,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也没有消减分毫,不由得心有不忍,默默陪了好一会儿才由皇后来送她出去。   依旧沉着老脸的黄嬷嬷叫来可一顶金漆白纱小轿,皇后纡尊降贵亲自送幼云上车,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什么宽慰人的好词,只好干巴巴地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吴都督带兵连战连捷,想来再过个把月大军便可凯旋回朝了。”   幼云面儿上乖顺有礼地连连点头应和,待放下轻纱,起轿走出几步后,忍不住腹诽道:去前线的又不是你老公,你当然不担心了!可怜我貌美如花的夫君,回来还不知道要沧桑成什么样儿呢。   幼云熟门熟路地乘坐小轿从东华门出宫,思及刚才在慈宁宫听闻的放榜消息,正感叹着宜安这回要伤心失望了,忽然远远看见两个殷勤的太监领着一个面生的官服美男从红墙下路过。   即使他们走得这般不显山不露水,那人的灼灼美貌也还是吸引了幼云的目光。   他同黎秉恪冷傲孤清的美全然相反,白玉无瑕的脸上生了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叫人远远瞧了便觉暖如三月春风拂面,红唇挺鼻配上斜飞的剑眉,更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气。   幼云见他身材修长高大又不过分健硕,瞧着像武将可举手投足间又偏偏有股子清隽的书卷气,不免好奇地偷偷问了下轿边跟随的机灵猴小禄子。   “那是御前亲卫,千户大人顾宵。”小禄子半低着头神秘地笑了笑,又小声补了一句:“今儿一放榜,高中者的名单还没传到锦元宫呢,圣上便把千户大人叫来了。”   幼云闻言几乎想鼓掌称赞了,圣上这哥哥当得可真称职,注定娶不了公主的韩墨一只脚才刚迈入仕途的门槛呢,后续补位的妹婿就已经找好了。   这位二十出头的顾大人年纪轻轻就做到千户了,想来能力必是不输韩墨的,何况他长得还更帅呢!幼云一路暗叹圣上好眼光,颇觉放心。   是夜,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扣开了早已落锁的沉重宫门,天还没亮便把静如深潭的京城搅合得天崩地裂。   “什么?大军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被瘴气所困?”从睡梦中惊醒的幼云裹着一件素面杭绸外衣从被窝里抱膝坐起来,明明身上不怎的冷,却牙齿打颤得几乎说不好话。   “你这丫头!也不知道缓着点说,别吓着王妃。”赵妈妈小声呵斥了直愣愣传话的夏菱,往门口瞥了瞥贴墙而站的圆头圆脑的小太监,勾了勾手指暗示彩鹭不管消息是好是坏先去铰银子打赏。   满头冷汗的夏菱紧抿着嘴站在一边,她实在不知这样坏的消息要如何去粉饰柔化。   本来吴都督已领兵在云南北线上顺利地撕开了一道口子长驱直入,正准备和定南侯两面汇合对叛军进行前后夹击呢,大军就很不幸地误入了一片瘴气地带。   西南多瘴气是常识,按理说带去的医药本该是极有效用的,可这回遇上的瘴气就像是经人刻意捣鼓过一样,纵使军医使出浑身解数,兵士们仍是病伤过半,战局随之陷入危怠。   对林家来说,更糟糕的是急先锋吴宣带兵前去探路,随后整队人马迷失在了密林里,及至吴都督的求援信发出前还没找见他们的人影,估计也是中了瘴毒凶多吉少了。   幼云听后心中巨震,思绪如麻,呆坐在床上半晌后才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问道:“可有王爷的消息传回来?”   夏菱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幼云仰头叹息一声,对比下落不明的姐夫,这时候没有消息也能算得上是好消息了。   幼云一口早饭也来不及吃,乱糟糟地梳洗了一番便与小禄子一道儿赶着进宫,去到离第一手消息最近的皇后宫里等着同样焦头烂额的君臣们商量出对策。   女官们一遍一遍地往皇后宫里传递前头乾元宫的消息,一会儿是威国公和兵部尚书在里头吵起来了,一会儿又是许老太医来至殿外有事要奏,一上午过去听起来半个京城的文武官员都被宣了个遍。   身居高位的妯娌俩不敢贸然前去打扰,只好耐着性子一直枯等到下午。听女官又来传说陛下召见了欧阳小侯爷和荣安县主,幼云便知拯救十万大军的对策快要出炉了。   果不其然,两刻钟后跑得满头大汗的小禄子进来禀告道:“皇后娘娘,王妃,陛下刚刚下令,着威国公即刻带五万兵马前去驰援吴都督,欧阳小侯爷熟识西南地形,一同前去为援军引路。此外,许老太医自荐了他的一双儿孙为此行的军医。”   幼云听到前面几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及至最后又微微蹙眉,皇后在上她不敢抢话儿,先听皇后问了些别的:“小侯爷也去?那县主与他的婚事呢?是等大军凯旋归来后再办?”   行军打仗她管不着,操持这场联姻却是皇后的份内事,现下婚礼的各样物什都已打点得差不多了,新郎官突然跑了总得问一句罢。   小禄子顾不上擦汗,任由豆大的汗珠从鼻尖滑落,结结巴巴地答道:“陛下本意是等大军还朝后再为县主和小侯爷操办婚事的,可…□□安县主适才在御前自请提前完婚,说、说不管小侯爷此去如何,她都……”   宫里人说话的留白极具技巧性,幼云自行脑补了一下宋霓在大殿上的慷慨陈词,心下狠狠赞了她一回。   之前忠心护国的定南侯在云南与叛军厮杀得厉害,圣上不忍心再让小侯爷身陷战阵,私心想为定南侯府留根独苗儿,也怕战场上一个不留神就让表侄女霓儿守了望门寡,这才扣下了小侯爷,令他等到四月出了国孝,与宋霓就地在京城成婚。   可如今事有急变,欧阳小侯爷作为带路的最佳人选主动请缨,他是轻生死重大局的一条好汉,宋霓自然也是有情有义的好姑娘,这真是天作之合。   幼云赞叹过后,见皇后也是一脸欣慰之色连连点头,看起来已无别的话儿要说,才敢小心翼翼地探问道:“公公,这许老太医的儿孙又是怎么回事呢?”   提起这个,小禄子露出了两分笑容,赶紧宽慰道:“王妃这下可放下一半的心了,许老太医说他的儿子孙子多年来游历四海、遍访名医,前年行至西南时恰得一隐士的指点,习得了不同于寻常典籍记载的瘴气治愈之法,此番荐他二人前去相帮,或能化解危局。”   幼云眼前模糊的浮现出那个在许老太太灵堂前泣不成声的少年的苍白面容,又想起现下不知是生是死的姐夫,心里一时堵得难受,得了确切的消息后便恹恹地向皇后告退归家,继续守着偌大的王府,等待着某个答应她一根头发也不会少的人平安归来。   援军离京的前两天,圣上和皇后在皇家别苑为欧阳小侯爷和荣安县主办结了婚事,这对新婚夫妇还没得空儿好好说上几句话,大军便在骁勇善战的威国公的带领下奔赴西南而去。   援军走后,圣上每三日就派一批信使去往西南打探消息,可惜自从援军杀入云南境内起,那些信使也跟着一起失去了音讯,里外无可通信。   在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林家人犹如一窝蜜蜂两头忙,连日轮班往王府、吴府去宽慰陪伴夫婿身陷危局的幼云舒云。   舒云那边还好些,她上有婆母顶梁,下有儿子傍身,虽然急得五内如焚,但到底为母则刚又是有倚傍的,不比幼云那样形单影只,更叫林家人放心不下。   林老爹第十六次上门探望日渐消瘦的小闺女时,实在忍不住劝道:“好闺女,听老爹的,咱把你接回娘家住一阵子罢,你可别一个人在王府胡思乱想,回头王爷好好的回来了,却把你熬病了。”   幼云坐在黎秉恪每晚习字的大书案前认真描摹着他的大字,闻言只摇了摇头,平静而坚定地拒绝了:“王爷不在,我更要好好替他守着家,不能只管自己躲清闲,叫他回来见着一个东破西漏的王府。”   林老爹看着幼云倔强的小模样,心下隐隐作痛,知道劝不动她,便只好回去吩咐陆氏孟氏往王府跑得更勤快些。   幼云呢不管有没有娘家人来相陪,都稳如山石般坐镇府中,每日严厉管束着内外两院,就像冷夜里守着一簇微弱的火苗一样,只要还有一点点光和暖,她便不会放弃。   就这样过到了七月里最热的那一日,一大清早城门刚开,就忽然有一队银甲红衣的将士护着两个隐有恶臭的大铁方盒纵马而来。   为首的男子只向城门守卫亮了一下金灿灿的令牌,便一马当先地领着那队人马冲进城门,直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几个守卫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后,才有一个最机灵的反应过来,高声惊呼:“那是…是端王殿下!”   捷报传得很快,端王还没从宫里出来,小禄子便捧着热腾腾的消息来至王府内院的阶下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大跟头,他顾不上幼云惊愕的神情,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大声道:“奴婢给王妃道喜了,西南大捷!端王爷日夜兼程地先行赶了回来,今早入城进宫献上了两个逆党的首级,想是过会儿忙完了宫里的,就该回府了。”   这话儿他说得又快又急,满院子的仆妇丫鬟听得慌慌张张,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幼云定定地坐在廊下,手里一卷账册慢慢松开,随风哗啦啦地翻响,杂乱刺耳的声音搅动得她的脑袋晕乎乎的。   左右跪了一地的仆从仰头说了好一篇贺词,她也只听得很模糊,只有小禄子的那句“西南大捷”犹如大觉寺浑厚的钟声般在耳边回响不止。   哦,靖王和福王世子的人头落地了,他果真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幼云一瞬间鼻头酸酸的,只顾坐在椅上咬嘴唇,神情呆呆的既不打赏也不问话儿。   赵妈妈从地上站起身,暗暗扯了一下幼云的袖子,她方才回过神,脑内一片混乱,张张嘴不知该问些什么好,最后还是赵妈妈替她挑了最要紧的来问道:“公公,不知王爷可有受伤?”   小禄子拍了拍两手尘土,笑得好像廊下树上挂着的咧口石榴果儿一样,连连摇头道:“王妃放心,王爷托我带话儿给您,他是一根头发也没掉呢!哦对了,还有吴都督父子也只受了些轻伤,军中瘴毒都被那许家叔侄治好了,人都好着呢!”   幼云闻言终于傻傻地笑了,猛地一下离座而起后又四顾茫然,不知这时候该做些什么。   赵妈妈轻叹了一口气,说了两句好话后,着彩鹭拿了两块银锭子送小禄子出去,自拖着魂不守舍的幼云进里间重新梳妆换衣。   幼云无心去管赵妈妈给她挑了些什么花色的衣裳,乖顺地一一穿上后就似一只欢快的小鸟一样沿着丛丛花树飞向二门处,路上总算找回了三魂七魄,这才想起来吩咐道:“快叫丫鬟们去烧些热水供王爷回来沐浴梳洗,再去知会厨房一声,拿些点心来给他垫垫饥。”   “早都吩咐下去了,等王妃想起来都什么时候了!待会儿见了……”赵妈妈的唠叨神功才刚说了个开头,便被一声清朗温柔的呼唤打断了。   “幼云。”门槛外站着一个离家多日的熟悉身影,他见了幼云便扔下一干殷勤的小厮,急切地大步奔跑而来。   幼云一下收住脚步,定定地望着迅疾如豹子般朝她奔跑而来的黎秉恪。   这趟回来他确实瘦削了不少,如画的眉目依旧饱含着澄澈如泉的柔情,只是俊美的面庞不再白皙如玉,微微散乱的鬓角也还残留着几分风尘仆仆的意味。   可是他光洁的下巴,清爽的衣衫,还有脚下一个泥点子也没有的靴子,都与他这副疲惫的神情不太登对。   黎秉恪跑至跟前甚至来不及喘匀气儿,就一把将幼云抱进怀里,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紧扣着她单薄的肩头,在她脸颊上亲昵地轻蹭了几下,才低声道:“我回来了。”   头顶茂密的老槐树轻轻摇曳着深深浅浅的树影,幼云趴在黎秉恪的肩头,听着两只躲在树桠间避暑的鸟儿你一声我一声地欢快啼叫,心里乱乱的,脸上又哭又笑。   “你怎么才回来?”幼云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有些奇怪地娇嗔道。   “怕一身血腥尘土味儿熏着你,在宫里先略略梳洗了一下,换了衣服才敢回来见你,叫你担心了。”黎秉恪微微松开手上的力道,令幼云伏在他胸膛上仰头与他对视。   “我才没担心呢!”幼云已经两眼泪汪汪了却还要嘴硬。   “怎么,你的眼泪是不作数的么?”黎秉恪失笑,疼惜地拂去她眼角的泪珠,像幼云笨拙地哄羡哥儿那样,柔声道,“不哭不哭,我这不是谨遵你的吩咐,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   “你不走我就不哭了。”幼云吸了吸红红的鼻子,呜呜了两声抱着他不肯撒手。   “好,我不走了,再也不离开你了,好不好?”黎秉恪低头在幼云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有他日思夜想的小人儿真真切切的抱在怀里,心口只觉热热的很熨帖。   “真的?”幼云水灵灵的眸子里洒满了细碎的柔光,盈盈浮动间又渐渐明亮炙热起来,叫黎秉恪看得失了神。   “真的,我保证,余生你我再无一日分离。”   幼云挂着晶莹的笑泪,看着眼前万分认真的男人,慢慢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往后呀,任凭它红尘雨再大,总归我们都已找着了并肩执伞的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