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陆离记 作者:三月初 文案: 作为有朝廷背景的江湖门派,陆华庄独树一帜。 这年祭祖,一桩离奇命案乍然上演,“太皞治夏”的神秘遗言让全庄阴云密布。 几位堂主对此讳莫如深,相互猜忌,以致原本的内乱更是火上浇油,弟子们惶惶不可终日。 陆华庄养女陆漪涟追寻故人踪迹,竟翻出一段荒唐可悲的宫闱秘事, 从此踏足意外之路,网罗各路奇人奇事,撰写光怪陆离的红尘杂记。 世事无常,因果循环,漪涟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将亲身参与本朝最大的连环冤案,将再度遇见命中注定之人…… ~~~~~~~~~~~~~~~~~~~~~ 全书分三卷:《山鬼谣》、《画中仙》、《苏楼灯》。 一卷一案,三案相关,谜底会在终章前逐渐揭晓,欢迎小伙伴们留评╰( ̄▽ ̄) 标签: 架空 推理 言情 悬疑 权谋 ================== 第一章 陆华庄 亘城是商城,许多客商不辞千里跑来做生意。 今日运气好,赶上了大场面,眼瞅着一溜红漆大箱顺道南下,吹锣打鼓就往山里搬。 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不明所以,以为是当地的习俗,只听有经验者嚷了一句,“那是皇上的赏赐,赏给陆华庄的。” 所有人恍然大悟,似乎只要给上‘陆华庄’三字,再稀奇的事都能解释了。譬如月前,皇帝微服出巡来了临江府,不住官家院,不住名家店,就挑了陆华庄他们家的铺子,在城里可是轰动一时。 “听说那日出了点事……” “嘘!瞎说!”身边立刻有人出声制止,“这地界也敢乱说话,不怕招了东西。” 气氛顿时像中了邪。 邪门的是亘城,更是亘山上的陆华庄。 说来陆华庄是凭着暗器和毒学起家,与江湖各门派并无不同,收弟子,立声威,偶尔切磋武学,拼个武林盟主。或许是当武林盟主比较费银子,隔天一早,庄主敲起锣鼓拉起嗓,领着大伙搞了个经商的副业,竟比本职做的更风生水起,以致江湖上的人都有点意见。一方面觉得你发扬武学就该就武家的态度,到不了境界还沾染了一身铜钱臭,太不入流了;另一方面觉得你在道上混了个半吊子,偏还与朝廷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到底什么站位? 反正陆华庄觉得挺好,四面通达,八面玲珑,路子多了好办事。 至于为什么会与朝廷扯上关系,江湖上流传着很多说法,一桩比一桩玄乎,孰真孰假大约只有自己人才明白。 此时有两位“自己人”正在鸡舍里忙活,准备逮上只肥的炖汤,补补身子。别看男的风流倜傥,女的模样也不讨人嫌弃,往鸡圈里一站,俨然是山中二霸,一手一抓,愣是没有哪只鸡敢造次,顺道还挖了两颗春笋,刚好一起炖汤,去去油腻。 瞧瞧那气势,硬生生在鸡群里杀出一条道,陆庄主的一双儿女从来都是横着走的! 挑了个隐秘的小路边,两人生起火架起锅,陆宸拔了剑对准鸡脖子就要一刀,“妹子,庄里为了祭祖吃素半月,眼看我们马上要前功尽弃,你要不要感慨一下?” 陆漪涟麻利剥着笋,头都不抬,“祭品里还有猪肘子,凭什么我们吃白菜。” 也不知道他们二叔是遭了哪门子忽悠,说什么今年祭祖不宜开荤,怕有血光之灾。无奈他管着财务,动动手指把日常开支缩减了一半,只够买青菜豆干,才吃了几日,各个面色蜡黄,活像路边的孤魂野鬼。 陆宸深以为然,握着剑的手更加坚定了,“鸡兄,我干脆点送你上路,咱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 话音刚落,剑光一闪,眼看鸡兄大好年华即将断送,轰轰烈烈的锣鼓声浩浩荡荡闯进了山里,正是皇帝赏赐的一溜红漆大箱。 漪涟瞧出了箱子上的官封,有点发愁,“是皇宫里出来的东西,来得挺快。” 回想起月前招待皇帝的那点事,陆宸也暂时松了鸡脖子,“微服私访闹得比征兵的动静还大,天下只要是个能喘气都知道他在庄里小住了两日,现在又弄一遭……”他呵一笑,“你说,皇帝是怎么个心思?” 其实大伙心知肚明,皇帝是有意想拉拢陆华庄。不为别的,就为那遍布大兴国的商铺。 往前说百余年,大兴国建国之初,陆家的祖宗是为开国皇帝办事的人,办的都是暗地里的事,江湖上无人知晓,朝廷中也无人听闻陆家一脉。事做得多了,总是遭人忌惮,之后的几位皇帝轮着法子想让陆家彻底干净。好在陆家人普遍聪明,兜兜转转在江湖上混出了一点名堂,就是后来的陆华庄。 陆华庄第二位接班人陆远程是漪涟的爷爷,就是发奋经商的那一位,手一哆嗦在大兴开满了商铺。从此,陆华庄以三绝闻名江湖,百发百中的暗器、圣手难医之毒、遍布天下的商铺。自然,商铺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少不了各种消息,也是陆华庄立足于世的资本之一,资本惊动了皇帝的心,方才有了月前微服私访的一幕。 就像市井传的,那日不平静,出了点事。 皇帝睡到半夜突然一声龙嚎,当夜匆匆离庄,里头是有点缘故在的。 至于出了啥事……嗯,有点玄乎。 无奈皇帝顶天大,不管陆华庄错没错,态度还是要摆一摆的。漪涟站起身拍拍屁股,“得了,打道回庄,放鸡兄一条生路吧。” 陆宸显然恋恋不舍,大眼小眼一通深情对望。漪涟为了助他快刀斩乱麻,眯起眼幽幽飘来一句,“赏赐说不定有你一份,好歹是摸了小手的情意。” 陆宸背脊泛起一阵恶寒,手一紧,差点勒断了一条鲜活的生命。他可真是冤得很,好端端敬皇帝一杯酒,怎么就被龙爪子揩了油呢?难道天子博爱,不是计较性别的人?他安慰自己是意外,意外!就看陪着皇帝微服私访的丞相,尖嘴猴腮,可见皇帝对男人估计没什么兴趣,哪个断袖不懂找个好看的陪身边。 漪涟一针见血,“可我听说当今太师是美男。” 陆宸肩膀一颤,“……陆漪涟,兄妹一场,你给我积点口德!” 漪涟已经大摇大摆跑老远了。 “喂——妹子——笋还带不带啊?喂——你等等,我先和鸡兄道个别。”陆宸松开鸡脖子,收起佩剑,拎上笋,大步流星的追上去,奔跑中不忘回头拱拱手,“鸡兄,我们后会有期!”多么重情重义啊,他不禁被自己弄得有点感动。 鸡兄身子一抖,扑闪着鲜美的鸡翅踉踉跄跄跑远了,心里指不定想着十八年后修炼成一条好汉,哼,哪还由你小子猖狂!现在……找个山沟沟里躲一阵安全点。 第二章 皇家赏赐 陆华庄内楼阁静伫,鸦雀无声。 等漪涟和陆宸赶到后门时,圣旨早宣完了,所有人站在院子里,乌压压一片后脑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不知情的两人默默摸索上去,装作虔诚无比再凑两颗脑袋。 他们凑上去时正踩着某人的一句话尾,没听太清楚,只瞧着身边几名弟子各个昂首提胸,纷纷端着潇洒倜傥的姿态将衣摆甩出一道风。糙汉子装哪路风流才子,漪涟嫌弃的瞄了几眼,连最小的师弟都知道,戏过了! 漪涟往旁边一打听,说是贵妃身边的红人来啦! 说的是负责送赏的曹公公,奉旨前来传达皇恩浩荡,顺便靠着一张巧嘴讨点好处。这才寥寥几句话,说什么江湖侠客,一表人才,把一群青春懵懂的少年夸得喜滋滋的。可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精,段数不止于此,闻得出陆华庄的价值,更懂得套近乎。 “都说陆华庄人杰地灵,咱家今日有机会见识见识可高兴了,怎的陆庄主不大高兴?” “皇上恩泽我庄,自然高兴。”一位肤色古铜的中年男人答道,他目光炯炯立于众人之前,便是陆华庄庄主陆书云。别看他蓄着短髯好似粗矿,其实最是个慈眉善目的厚道人。 曹公公一脸体谅,“庄主苦恼,咱家是知道的,见罪于天子谁都不好受。”他指的无非是皇帝小住的那些事儿,虽然不知内情,但赏赐送来了,就说明皇帝根本没打算怪罪。利用小事拉关系,得了便宜还卖乖,何乐不为。 “您放心,夏娘娘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儿,有娘娘美言,自然是不会坏事的。” 此话一出,当即有人应和,“您说的极是,我等山野之人,惶恐的很,往后还要仰仗您多多提点啊。” 曹公公另眼一看,“这位是……” 陆书云侧目须臾,代为答道,“为公公介绍,这位是在下二弟,陆书庸。” 庄主有一弟一妹,分别是庄里的两位堂主。三人性格迥异,分管了庄里的三样绝学,行事作风大不相同。 陆书庸管着庄里财政大权,庄里人称‘三眼鬼婆’,因为他眼睛小,心眼小,成日只懂往钱眼里钻,曾经为了一文钱和送菜大娘争了半时辰,比管家婆还麻烦。据说前庄主特地给他改了个‘庸’字,就是希望他能有意克制,哪知他愈发茁壮成长,越长越……匪夷所思。 只能说陆华庄多出奇人。 尽管事无大成,陆书庸人情来往上倒是很有一套,“我庄感念皇上恩德,公公送赏的人情也是念心里的。偏厅已备下酒菜,是特地从窖子里刚取出的桂花酿,还请公公移步?” 弟子们原本被夸得乐呵,一听桂花酿,再想起肚子里装的青菜豆干,怨念默默飘出。 就说风里有股烧鸡味!就说闻见了葱花香! 曹公公是好酒人,忍不住笑逐颜开,哪里还体会得到弟子疾苦,“那便有劳庄主和堂主了。”他压着步子预备向偏厅走,突然记起一件要事,“咱家差点给忘了,陆少主是哪位,怎么没见他来?” 躲在人群背后的陆宸一哆嗦,他爹陆书云心里也是一哆嗦,心想养了个儿子正道不济,旁门左道居然走得很顺畅。其实单论旁门左道一点,陆漪涟比陆宸半斤八两,只不过陆书云爱女,骂的都是陆宸罢了。 “陆宸。”他一眼瞅见了准备开溜的儿子,“出来!” 陆宸心虚一摸,一脖子冷汗,犹豫着是不是干脆装作听不见溜了完事,结果被漪涟冷不丁的一脚给直接踹出了人群,直接踹到了曹公公眼皮下! 陆漪涟,你不是人!陆宸心里咒骂,碍于面子还要装得有模有样,“……在下,陆宸。” 曹公公眼睛一亮,“不错,很懂礼。”他心知陆宸以后可能飞黄腾达,愈发和颜悦色,“咱家来的时候,皇上特地命人交代的,要拿宫廷新制的江南李主帐中香赐予陆少主。咱家给封在了雕花的箱子里,回头少主千万记得领下。” 大男人给大男人送香算什么事!陆宸心里哀嚎。 陆书云眉毛一跳,弟子们也投来了同情的小眼神。 漪涟尤其痛心疾首。你说原本多正直一名少年,不知发什么神经,青天白日把屋门一关开始蒙头制香,被陆书云说教了两次,他就夜半更深忙活,头顶一根蜡烛坐在后院里,把一名要去如厕的弟子吓得一晚上死活没尿出来。 制香便制香,他非做了香包带着走,说是要送给哪家小仙女。结果亘城里晃悠一圈,仙女没找着,把一白面小哥的魂给勾回来了,搞得弟子们纷纷摇头惋惜,深感大师兄情路坎坷。 “别的赏赐是吩咐临江府尹代为周全,唯独帐中香是从宫里快马加鞭送来的,可见皇上重视你呀。”曹公公说的意味深长。 谁稀罕!陆宸腿一抖,“……小民不敢想,不敢想,呵呵。” 曹公公表示理解,笑容暧昧道,“少主宽心,咱家懂得。” 懂?你懂个屁!陆宸嘴角一抽,恨不得把香糊他脸上。 一番好言邀约总算将人请至偏厅,弟子们闻着烧鸡香味也跟着跑了。陆宸愁心长叹,离去前无意触到了一个人的视线,是一名紫袍妇人。她的眼神极淡,发髻梳得像女道士,唇型生的姣好,色泽偏如中毒一般发黑红色,与其人十分不相称。再多也瞧不见了,她带着一张铜面具,遮盖了多数容颜。 她是庄里的三堂主,庄主和三眼鬼婆的胞妹,陆书瑛。因为一次天灾容颜尽毁,从此以面具示人。脾性甚为古怪,基本不与人往来,只要她走过的地方永远是一道寒意,方才她就站在庄主身侧,只是事不关己,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罢了。 陆宸和漪涟相互一觑,有点奇怪,“小姨。” 陆书瑛黑瞳冷凄凄,说话亦如冷风,“……待客自有庄主,偏厅我便不去了。你们过去时记得转告一声。” 原是为这事,陆宸答允,“侄儿记下了,您忙去吧。” 第三章 风声凛然 香喷喷的葱花烤鸡肯定轮不着旁人,弟子们集体啃完馒头后就窝在房里打瞌睡,实在忍不住饥肠辘辘了,就用炭盆烤两串豆干解解馋,对三眼鬼婆的怨念又更深切一分。直到一名站门的弟子卷着风跑进来,一巴掌拍醒一脑袋,“别睡了!罗刹鬼回庄了!” 话音刚落,众弟子饱含睡意的眼睛霎时泪花闪闪。 江湖上盛赞陆华庄高手如云,奇才辈出。掰手指算一算,奇才确实不少,陆宸兄妹首当其冲,还有个爱钱如命的三眼鬼婆充充场面。至于高手,庄主自然当仁不让,但毕竟年纪大了,还得找年轻人作招牌,最好是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的那种,考虑到庄里女弟子偏少,若能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更佳。 其实庄里还真有!英俊潇洒,文武双全,风不风流不晓得,反正弟子们是要被逼疯了。 没等众人哭一把鼻涕感慨炼狱来临,院门处已经此起彼伏的响起了吼声,“巽师兄好!” 他们猛地跳起来,把炭盆往后一踢,纷纷冲出屋子,挺起腰板,“巽师兄好!” 司徒巽是庄主陆书云的亲传弟子,极得重用。除了流影堂的暗器绝学,陆书云更加自己的独创剑法倾囊相授,还特地花费重金请名匠为其打造昆吾剑,剑鞘纹以麒麟,镶以苍玉,弥足珍贵。据说此事是前庄主临终前交代,不管有何渊源,司徒巽在庄中的地位已然不凡。 他领着几名同行者入院,空气顷刻间凝结如霜。众弟子屏息以待之时,却有新人胆大包天,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后门开溜,果然被一眼识破逮到面前。大伙一瞧,居然是三眼鬼婆刚收的富家小生,明赫。 “拦着我作甚!”明赫挥开上前钳制的几只手。 司徒巽在不远处冷冷目视,“带过来。” 明赫当即被人逼至他面前,越是近处,越是体会到无声压迫。 在场弟子师从各堂,关系本不睦,却不约而同紧张。说到底,心里对司徒巽都是存了三分敬畏的,敬他处事果决,畏他不留情面。若说庄主治下是恩威并施,司徒巽就是他最大的威慑手段。 “你要去哪?”他问。 明赫气势明显一弱,“我,我去哪儿是我的事,什么时候轮着你来管?” 司徒巽一袭黑衣无暇,昆吾剑在手,气韵浑然天成,“并非我多事,只是不懂你为何一见我就要从后门逃走?”他方才亲眼看见,明赫是刚从屋里出来,神情略有慌张。 明赫眼珠子一转,不满道,“我为庸堂主做事,你也管?” 司徒巽道,“既是为庸堂主办事,大可从前门走,何必绕远路。” 明赫理亏在先,然而他是凭着家世关系拜入庄中,难免会有优越感,“我乐意。” 司徒巽依旧水波不兴,敏锐察觉到明赫手里揣着一个锦绣小盒,“拿着什么?” 明赫娇生惯养藏不住事,连忙往回一缩,“我自个儿的东西。” 为堂主办事揣着私物?借口太幼稚了,连其他弟子都觉得好笑。都说三堂关系不和,加上和三眼鬼婆还有青菜豆干的私怨,人群里突然酸溜溜冒出一句,“今日就见他围着人家来回折腾,肯定是巴结贵人去了。” 司徒巽蹙眉,沉吟目视,视线犀利如猎鹰。 明赫心虚想逃,背部却两把剑柄抵住,无法后退。再回首,眼前蓦然划过一道玉色,应是昆吾剑上的苍玉,未等看清,只觉手腕一阵酸痛,痛哼同时,不自觉就松开锦盒。锦盒落下瞬间,已然被司徒巽稳稳接到手中。 真不愧是流影堂的功夫,行云流水,似风如影,半式见真章。 旁观的弟子暗暗咽了口水,要说有多厉害……呃……谁知道厉不厉害!压根就没看清! 明赫被整得措手不及,低头看看手里,空无一物,这才反应过来怒骂,“司徒巽!三堂从来是各管各事,你凭什么插手!要带走翊锦堂的东西,你问过庸堂主没有!” 三堂各司其职,其中紧迫的关系连陆书云都取决不下,毕竟牵扯的事太多。 然而,司徒巽恍若未闻,打开锦盒一看,竟是一枚金镶玉扳指,物小,分量却不轻,要送谁?他侧头问身边一名新入庄的小师弟,“此番是谁来送赏?” 小师弟踮着脚,目光闪闪,“回师兄,是位姓曹的公公。” 曹氏?司徒巽若有所思。片刻后,他摆明锦盒问明赫,“这是私物?” “我,我……反正庸堂主发话了,你还能怎么着吧。” “翊锦堂的事我无权处置,自然上报庄主,由庄主裁定。”司徒巽冷然道,不欲再费时纠缠,吩咐了几名弟子直接将人关到执法堂禁足。 眼看明赫被一路拖走,一路嘶喊辱骂,众弟子冷汗涔涔。他们蹑手蹑脚往后挪,一步,两步……巴不得早一点躲开凶神罗刹。可就有那么一两个脑袋不开窍的,还巴巴追上去,“巽师兄,巽师兄!” 司徒巽回头垂目,是刚才的小师弟,八九岁的年纪,还不到他一半高,“何事?” 小师弟仰头看他,圆嘟嘟的脸上满是崇拜,“师兄,您刚才那招好厉害呀!等我扎实了马步,能不能教教我?”大伙躲在一边,仿佛看见了一匹狼,和一只小绵羊。 水汪汪的眼里有最质朴的天真和好奇,曾经也有另一个人这么问他,司徒巽觉得心上一暖,点头道,“好。”他若有似无扫了一眼一边惊恐的眼神,“先替你师兄们把屋里的炭盆收起来,焦了。” 炭盆?什么炭盆? 弟子们闻着空气里一阵焦味,全体一抖。 糟了,烤豆干!!! 第四章 审时度势 杏影小筑是庄中一处僻静地,陆书云特地选了此处,趁着片刻安宁给江湖故交回函。 司徒巽来的时候他恰好搁下笔,未等抬眼,一方锦盒被呈递到他面前,里面装着一枚金镶羊脂玉扳指,质地细腻,温润无暇。他认得此物,是一位世外高人赠予前庄主的极品,一直存放在库内未动,何以在此? 待听完由来,他无声陷入沉思,眉头不经意拧的更紧。 “弟子擅自做主处置明赫,任凭师父责罚。”司徒巽恭敬请罪,利落且坦荡。 陆书云稳坐椅中,闻言审视起他,意味深长问道,“你奉命协理庄务,自然有权处置。只是翊锦堂的事务,为师甚少强加干涉,你何故执意要截下玉扳指?” “牵涉大局便是庄中事务。”司徒巽顿了顿声,眸色微动,“再者,据弟子所知,曹公公是夏贵妃的心腹。” 陆书云不动声色道,“那又如何?” 司徒巽身姿挺拔立于案前,“赏赐事宜自有礼部周全,请当地府衙代理亦是常事。即便皇上有心指派,也应是某位大臣或亲信,何以会请后妃宫中的掌事送赏。”其中多少是皇上的意思,夏贵妃又参与了多少,恐怕难以说明白。 陆书云是心知肚明。 司徒巽一言道破重点,“陆华庄虽居江湖,但效命于朝廷,不过问政事,只忠于皇权。” 众所周知,当今朝廷党派之争惨烈,以当朝丞相和太师为首,但凡示好者便会被视作同党。夏贵妃有意指派亲信来庄里送赏,多半是怀着试探的心,何况陆华庄颇有价值,连皇上都惊动了。现在天下人都看着陆华庄的一举一动,一旦有风声传出去,麻烦肯定接踵而至。换句更实在的话说,在充分把握局势前,陆华庄想要求安宁,还应明哲保身的好。 陆书云近年来与江湖一道走得近也是这个原因,但世事远不如预料的顺利。 两人走到小筑二楼的茶室,面对面坐下饮茶,茶香融着雨季的清香格外醒神。 待杯上的雾气逐渐淡去时,司徒巽从栏外杏花影中回眸,“方才来的路上,听闻庸堂主想留下曹公公多招待几日。依弟子之见,多留恐生变故,师父还是尽早处置为上。” 陆书云无奈一叹,将茶如酒饮尽,“此事他向为师提过多次,本意不坏,可惜对陆华庄目前的处境来说是冒险了。若要找个理由逐客,唯有……” “三日后陆家祭祖。”司徒巽当即领会,“曹氏不敢久留,我庄也不失待客之道。” 能如此之快的透析局势,取以应对之道,必要有足够的谋略和见识,司徒巽年纪轻轻能应对处事,陆书云身为师父甚是欣慰。 说来陆宸和漪涟也聪明,他同样教导,甚至更上心,可惜庄里人都知道,收效甚微。实在是那一双兄妹不是常人能驾驭的主,暗器功夫没学全,存岐堂的药理又凑几分,久而久之,对什么都是一知半解。好比拳法只会半套,解毒只管当天,隔天复发都不叫事儿。 陆书云是个实在人,想着一知半解也罢,好歹还算是杂家。 “师妹机灵,自有她的好。”司徒巽道。 听似宽慰长者,实则意在维护,陆书云是过来人,看得出他眼里的情意,笑道,“他们私下说你不近人情,为师看着你倒偏心的很。” “……” “呵,是好事,为师明白。”陆书云斟满茶,神色一转,正事还当为先,“曹公公的事为师自会周全,只是三日后祭祖,陆家人依照传统要在玄古寺宿上一夜,庄中事务便全权交予你打理。”说到这里,愁云霎时满面,他特意嘱咐道,“清明前后,庄中怪事频发,你需格外谨慎些。” 司徒巽深知其意,话音沉了几分,“弟子有分寸。” 第五章 老传统 陆书云口中的怪事,其实是老传统了。 说来挺玄乎,陆华庄除了名震江湖的三绝以外,还有一奇,百鬼闹庄! 究其根本,大约是亘城信奉后土大神之故。陆华庄居于亘山,傍于亘水,行事作风又颇得传奇之色,显然更适合鬼怪出没。它们常来常往也不客气,今儿是无面水鬼,明儿是三眼狐妖,魑魅魍魉那都不叫事儿,时常还能看见墙里探出半个身子来,隔三差五把弟子吓得嗷嗷乱叫。 漪涟自小对奇谈怪事有莫名的热情,每日东找西寻,偏偏鬼怪妖灵全跟说好似的,从未让她瞧见。还是人家皇帝有福气,一来就瞧见了,碰上的还是稀罕货。 记得皇帝小住当日,铺子还没有睡踏实,突然一声哀嚎响彻山林。等人赶到一看,他正蹲在旮旯角里瑟瑟发抖,浑身黑不溜秋,像从炭堆里爬出来的。据他自己说,是跟着一个孩子走到这儿,没看见脸,只记得他身形飘忽,还发光。走到半路,就闻见一股异香,香气浓烈,不像是常人所有。然后,他看了见许多影子从黑暗里冒出来,有披着羽衣的,有长着翅膀的,有双眼发亮的,根本是到了阴曹地府。皇帝当场吓得龙躯一震,嗷了一声,蹬脚猛跃,一头扎进角落的炭堆里。 后来,皇帝披星戴月匆匆离庄,龙爪子冷得像冰。 再后来风声传开了,光怪陆离啥说法都有。可毕竟是皇帝,扯得还是玄乎事,大家不好太招摇,统一说成‘出了点事儿’,的确是出了点事,好听又好记,还显得很有内涵。 漪涟喜欢实在点的,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总得要个说法。 趁着夜班更深时,她再度打起灯笼找到炭堆,是在山庄后门一个偏僻处,隐约能照出一个圆窟窿,是皇帝刨出的玩意。好歹是龙头栽过的坑,弟子为了纪念就一直没动过。她拿着灯笼四处打量,左面是山林,右边是围墙,不远处是上玄古寺的近道,再就只剩下一间残破的石屋子,炭堆就堆在墙角处。 石屋子的墙有三面,顶棚已被大风掀去,从外看去十分通透。匀步走一圈,大约百八十步,占地不小。石屋中央有座石砌的地台,摸上去有许多凹凸不平的纹路,像磕碰所致。漪涟曾经问过阿爹,说这石屋子原本是供奉山神所用,从爷爷那一辈就废去了,地上滚落了一个裹满泥巴的铜炉,早没了原本的光泽。 漪涟来过很多次,半分鬼影都没见到,怎么就吓着了皇帝? 她深感失落,估计真是凡夫俗子无缘得见。 同一时刻,山下亘城。 两名男子杯酒盛月,所在小院是个叫做‘寻芳斋’古玩铺子的后院。 其中一名眉眼清秀,态度谦恭,酒斟八分后低询道,“来了不少时日,若您想去瞧瞧,我明日便上山递拜帖。” 另一人兴许是沐浴刚出,散着发,幽幽香气袭人。他嘴角泛着似有还无的笑容,话音沾染着桃花酿的香气,“哪里差这些时候。你要真是闲着,就去多弄些古玩回来,要稀罕货。” “铺子里都是稀罕货,太稀罕了,半月没卖出两件。您还要?” “不缺这点银子。”他将盏中酒滑入喉咙,半开的衣襟笼着淡薄的烟气,“如果没钱使了,就找那个有钱的主。他不缺钱,有人给他找钱。” 清秀的男子微微倾身,“……是。” 第六章 夺命祭祖 三日后,三月初四,陆家一行由辰时上山。 前往玄古寺的山路长而陡,陆书云说这是为了检阅祭祖的诚心,只要心够诚,自然能达到该有的高度。 陆宸表示完全是废话!山高,那是因为地势所致,体力跟不上,心再诚也只能歇在半路上喂狼。当然,这话是在漪涟耳边嘟囔,没敢让陆书云听见。 他不满意漪涟的默然无视,皱着眉头深沉问,“你还喜欢哥哥吗?” 漪涟青筋一跳,故意挖苦道,“听说宫廷新制的帐中香堪比古方,阿爹亲自给送过去了。你现今是受宠若惊还是生无可恋?” “我……” “兄妹一场我可提醒你,如果你准备好纵身一跃,玄古寺那头山壁不够陡峭,一跳只能挂在半山腰上。作为男人,既然要死,就死个彻底。去隔壁山头吧,那儿够悬,不然摔个半身不遂还累得阿爹顾你后半辈子。至于遗言,别跟我说,免得你闭眼后之后闹出闲言碎语连累我,建议留封遗书,押个手印放床头,谁看到算谁的。”漪涟一气呵成。 陆宸插不上嘴,默默摆出痛彻心扉的模样,“你说你从前多可爱一个孩子,何时成了这般没心没肺,谁教你的?” 漪涟没回答,直直盯着他。 兴许陆宸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祸害,不言语,加快脚步走到前方去了。 山路铺了石阶,习武之人不在话下,半个时辰后基本踏进了玄古寺,算来算去只差两人。其中一位是三眼鬼婆的千金陆楚濋,这位娇生惯养,掉队没啥好稀奇的,至于另一位,竟然是一时辰一来回的陆家大少,陆宸。 说句公道话,陆宸掉队实然不是他的错,得怪陆楚濋。 这姑娘的矫情劲漪涟是见识过的,程度令人发指。不知怎么看准了陆宸,铁了心非他不嫁,没力气走山路,却有力气扯陆宸,拽着他衣袖一步一句‘宸哥哥’,耐力好的惊人。其声娇艳欲滴,叫羞了喜鹊,更吓得陆宸三步一踉跄,十步一崴脚,凭借所谓诚心才撞进玄古寺大门,然后直接脱了力跪倒在列祖列宗面前。 边上站着笑眯眯的三眼鬼婆,一脸欣慰的感叹,“两小无猜,甚好,甚好。” 漪涟冷笑,眼小可能比较容易说瞎话。 这一日过得相安无事,直到夜色浓时,她的房门被敲开,是陆宸神色疲惫的杵在门外。见漪涟出来,他连忙摆正姿态,然后极其突然地‘啊’了一声,感慨激昂道,“月色如冰如霜,似我心头微凉,幸而有你在旁。得妹如你,夫复何求。” 什么乱七八糟的!漪涟青筋使劲蹦,“……说人话。” 陆宸委屈道,“你得不得空安慰我?” 漪涟沉默须臾,无言大步一退,‘啪’的将门合上,窗子也紧跟着‘啪’一响,吹熄了灯火,屋内顿时鸦雀无声。陆宸还在门外杵着,看着静若无人的屋子,开始有些犯晕。 刚才是不是见了自家妹子? 直到第二日,漪涟才偶然得知昨晚那一段‘真情流露’其实是陆宸精神脆弱犯了病,因为陆楚濋几乎形影不离的跟了陆宸一整日。祭拜时挨着,吃饭时盯着,上茅房也在外面守着,就连烧手抄经时都要借着火光对陆宸暗送秋波,吓得陆宸总觉着某位祖宗还魂了。 若平日,漪涟不拿这来挤兑挤兑那肯定是出了大事。 现在,确实是出了大事! 一个年轻弟子如有神助,仅用了不到半时辰就冲上玄古寺,极度惊恐的跪倒在众位祖宗的牌位前对陆书云汇报。 庄里真闹鬼了! 还出了人命! 第七章 鬼作案 陆华庄布局独特,进庄门且看三座大堂东西北各占一方,青砖红栏,装设各有千秋。三堂占地均等,谁也不比谁多出一寸,少上一厘。外人看了多赞气派,内人只道压抑非常,因为陆华庄三位堂主长年貌合神离,气氛恰如这三堂坐阵,针锋相对。 正中流影堂,堂主陆书云,是前庄主陆远程的长子,理所当然接任了庄主之位,继承了陆华庄的武学一脉,尤擅暗器与轻功。 右方翊锦堂,负责庄中与陆家产业的财政,堂主陆书庸,陆远程次子。 左侧存岐堂,精擅毒理,亦通岐黄,堂主陆书瑛,陆远程小女。 陆华庄闻名于世的便是独门暗器,无解之毒,与遍布天下的商铺。前庄主陆远程恰好将三样均分给三个子女,一手造就了三足鼎立之势,让作为现庄主的陆书云着实当得辛苦。 偏偏这次闹鬼闹得恰到好处,人就横在翊锦堂后院,哪怕再偏个几步也可算作是墨阁的范围,但别说几步,就算要死人自己挪个几公分也太强人所难。 司徒巽带几个弟子封锁了现场,眉头拧得很紧,“如何?” 尸体脸色苍白,神情惊恐,心口插把匕首,血便是从这里渗了一地。 旁边蹲着一个模样俊秀的人,是存岐堂的得意弟子柳笙,他起身道,“如您所见,致命伤是心口这一刀,又快又狠。约是今晨子时死亡,与黑衣人出现的时辰差不许多,我看还是赶紧让庄主回来下令验尸才好。” 司徒巽颔首,侧头向一旁新入庄的翊锦堂弟子低问,“查到了吗?” 新入弟子颤抖捧着蓝皮簿子,记载所有入庄弟子的身家背景。奈何落榜书生入庄修行没见过大场面,翊锦堂三个字结巴了半天还卡在翊字上。 柳笙瞧着司徒巽的脸越来越黑,眼瞅就要搬庄规了,发善心从新人手中把那本颤颤巍巍的簿子截过来,“师兄息怒,还是师弟念予你听。” 他飞快扫了眼白纸黑字,“此人名戴全,年十七,江南徐安人氏,家中是做布庄生意,入庄不到一月。听说前两日刚被二堂主招入翊锦堂,不知怎地鬼也看上了。” 柳笙生性风趣,与陆宸是一路性子,偏就喜欢与司徒巽说笑。同屋同宿,低头不见抬头见,长年处下来,司徒巽竟然也习惯了,顶多是耳边一阵风,过去就过去了。 “昨晚最后与他一起的人是谁?”他忽略柳笙的玩笑质问。 院中人心惶惶,角落里有个身影哆嗦的特别厉害。 司徒巽眼里散发着透骨的冷气,缓缓向那人所在的方向逼近了两步,又问了一遍,“昨晚最后与他一起的人是谁?自己出来,别让我去查。” 话音刚落,正哆嗦的那人双腿一软,膝盖生生磕到石地上,看得在场的人都觉一疼。 谁都知道庄主好说话,难办的是他门下的黑面神,行事毫无情面可言。前几日的明赫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思过当晚被‘鬼’吓昏,这会儿还躺在存岐堂口吐白沫。每逢这种场面,他们总是不约而同的将陆宸从头到尾骂了个遍,你说你才是庄主的亲儿子,怎么不争点气!大伙也少受些煎熬。 显然,司徒巽根本没听见众人内心的哀嚎,目光透着寒意,“名字。” “崔玉,我叫崔玉,崔是姓崔的崔,玉是崔玉的那个崔,不,是玉器的那个器,不,不对,是玉器的玉?” 司徒巽挑眉,“你问我?” “不不不,我,我是叫崔崔玉……” 柳笙看着心累,赶紧疏导疏导,“师兄,不是衙门公堂,脸色还是缓缓的好,别死了一人,再吓着一个。”说着低头看向几乎吓瘫的人,“知道你叫崔玉,不必再纠结。师兄如何问,你便如何答,可好?” 都说陆华庄除了鬼神多是怪人,若说有谁可称作谦谦君子,定然是柳笙当仁不让。不怪崔玉跟见着救命稻草似的直扑过去,“柳师兄你信我,我没有杀戴全,绝对没有,是鬼杀的。近两日他的举动不太正常,肯定是犯了忌讳了!” 柳笙任他抱着腿,苦恼道,“这话我可听不懂了,难道鬼也会耍刀子?” “这,这……可戴全确实招惹了不干净……” “胡言乱语!”司徒巽打断话,“戴全因刀致死再分明不过,妄想以鬼神动摇人心,不如去和阎王解释。” 崔玉顿时吓的泪涕横流,让柳笙很为难。他倒不在乎向谁解释,只因一条腿还被紧紧抱着,那一干鼻涕眼泪随时可能赖上自己,若将崔玉一脚踹开又显得不近人情。 此时,翊锦堂正门传来骚动,一行人匆匆步行至后院,为首的正是庄主陆书云和两位堂主。在看到后院的惨状后,毫无例外大吃一惊,只有存岐堂堂主陆书瑛带着面具不甚明了。 第八章 帐中香 “怎,怎么就这样了?!”最先发话的是陆书庸,毕竟是在他的地盘上。 陆书云如梦惊醒,忙询问道,“巽儿,怎么回事?” 司徒巽拱手道,“昨夜弟子奉命点了几人巡逻山庄。子时忽起大风,便让弟子们便分头查看情况,自己则由流影堂往翊锦堂方向检查,预备从墨阁绕回弟子居所。” 司徒巽指向翊锦堂通往后院的一个小门,从这个方向望去门扉被隐在了矮树枝叶里。 他的记忆非常清晰,在巡查到翊锦堂时,远远见一黑衣人迅速往弟子居所方向逃窜。飞身追至后门处便瞧见戴全躺在此地,血还在流,呼吸已停。事后他搜过弟子房,并未寻到蛛丝马迹,且当时因为夜间距离太远,没有看清黑衣人的样貌。 “发现戴全后,弟子立即封锁后院,之后再无动静。今早柳师弟回庄,已查验一番。” 柳笙总算找到借口把腿抽回来,还好赶得及时,衣摆依旧飘扬。他谦和上前,将刚才所得情报一一汇报,末了又道,“庄主是否考虑尽快验尸?实际上弟子尚有一惑未能解。” 陆书云神情闪烁了一下,“你先说无妨。” 柳笙沉吟片刻,道,“此地开阔,翊锦堂中又栽有桃花,所以巽师兄与众位师弟未能察觉。可弟子探查尸体时却隐约闻得一幽微香气,不是桃香,而是尸体带着的味道。” 香气? 众人疑惑,这年头鬼不仅懂得使刀子,还变文雅了?莫不是艳情小说里的狐鬼蛇妖一类?庄里有不少弟子都爱看,常压在被褥下。有几个胆大的凑上来仔细一闻,好像真有这么股香味,挺唬人的。 漪涟想着陆宸常玩香,说不定知晓一二。转头发现他正眯眼盯着尸体瞧,神色凝重。 “果,果然是鬼吧,不然怎么尸体还会有香味的。” “是吧,庄中闹鬼也不是第一次了。”众弟子议论纷纷。 陆书云见弟子们各个人心惶惶,一时又无法可解,以致愁容满面。倒是一直还未说话的陆书瑛开口道,“笙儿,这香味怪异,非尸体散发,你且搜搜他身上有无疑点,也好让众弟子心安。” 陆书瑛带着面具在人群中很显眼,沉默寡言的她说起话来尤其引人瞩目。 在大约八九年前,她带了两名弟子下山寻一味珍稀草药,夜宿于一座古村落,不幸遇山贼屠村。原以为陆书瑛在劫难逃,不想五年后她竟回来了!留得命在,容颜尽毁,以致长年面具示人。大约是经历那一次灾劫,性子变得极度孤僻,于庄中独来独往,不与人言。 柳笙是少有能与她沟通的人,小心翼翼的蹲下搜身,在戴全腰处似乎碰到了一样东西。他用绢布覆手将东西取出来,众人定睛一看,居然是个打制精美的小盒,香味无疑是从小盒里散发出的。 霎时,有几个人顿时变了脸色。 江南李主帐中香?! 正是皇帝御赐的那一盒。 陆书云猛地回望,“宸儿,这是……”他私心顾及儿子,后半句压在喉咙没有问出去。 一干不知情者被气氛搞得茫然,话不好问,眼珠子上下溜达,发现几个说得上话的人物统统向陆宸看去。陆宸本人则是死死盯着精致香盒,露出撞鬼的表情。 陆书庸仗着眼小,用余光左右瞄了瞄,脑子里飞快转出一个主意。他不说话,神不知鬼不觉的向身边的得力弟子打了个眼色,那弟子即刻会意,“陆宸,是你杀了戴全!” 他素日和陆宸不和,逮着机会是用吃奶的力气喊,当场砸起轩然大波。 第九章 形式转寰 数十双目光恍然回神,纷纷投向陆宸,既是诧异,又是迷惑。庄主的儿子,甚至是下一任庄主,为了什么了不得的原因要去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 陆宸吼回去,“我杀他什么好处,胡说八道!” 陆楚濋跟着着急,试图向陆书庸求助。 陆书庸眯着眼‘啧’了一声,摆出为难样,“宸儿说得有理,无仇无怨,杀戴全作甚。你不许胡言,伤了庄中和气!” “不是弟子挑拨,流影堂向来和我们翊锦堂不对付。陆宸摆了大师兄样做老好人,暗地里还不是变着法打压我们。”那名弟子愤愤不平,“前几日司徒巽找了明赫的麻烦大伙都知道,戴全这批新弟子不大服气,说不准正是为了这事。”他对陆书庸道,“堂主,您可不能轻易算了。” 不等陆书庸说话,陆宸抢先道,“别说打压,近几日我压根没碰见过戴全。” 那弟子道,“证据还落在人怀里,口说无凭。” 陆宸辩驳,“那盒东西我早丢了!” 那弟子道,“是丢了,可不就丢在戴全怀里!” 两人一时争得不可开交。 陆楚濋着急想替陆宸说话,被陆书庸不着痕迹的拦下来。他语重心长道,“宸儿啊,撇去三堂恩恩怨怨不说,二叔平时也算待你不错,楚濋对你的心思你肯定明白。若你当真为了这点小事动手,的确是不该啊。” 陆宸再次强调,“我没杀戴全。” 陆书云也道,“二弟,事情未查清楚,不要妄下定论。宸儿的心性我最清楚,他再是帮流影堂强出头,也绝不会动手杀同门弟子。” “哎呀,瞧这话说的。”陆书庸眉毛扭的一上一下,“流影堂还真有旁的心思?” 又开始了! 弟子们不约而同捏了把汗。三堂本就关系紧张,一档子事出来,好比火上浇油。 本以为陆楚濋若是真跟了陆宸,局势会有所改变。现今看来,真难! 毕竟一个大活人死在翊锦堂,好死不死陆宸栽了坑,恐怕局势将会一边倒。 “一盒香而已,算不得确凿证据。”劣势将定之时,又有人掺和进来。众人一瞧,是平日和陆宸‘臭味相投’的陆漪涟,这可有的折腾。 她的情绪没多大起伏,幽幽道,“这盒香是被戴全贴身收着,若真是凶手无心遗落也该掉在一旁,还能故意揣到死人怀里去?” 陆书庸道,“话差了。”他用那双小眼瞟了瞟地上的戴全,“单就案情说,戴全是正面中刀,很有可能案发当时凶手正与之说话。说不定是谈话中戴全收起了那盒香,凶手趁其不备捅了一刀呢?或是戴全中刀后还存了口气,将凶手遗落的东西收进怀里保留罪证。” 漪涟不认同,“假设说不通。血迹证明他是当场毙命,不可能为了保留罪证多喘一口气。若按二叔说的第一点,戴全是事先得到了那盒香收了起来,却没有证据证明他拿到香以后马上中刀,这样一来不是谁都有行凶的可能了?” 众人觉得有理。 “若说可疑之处,恐怕还不止那盒香。”漪涟又挑起一个头。 陆书云惊喜,“阿涟,你瞧着哪里不对?” 漪涟问柳笙,“柳师兄以为凶器如何?” 柳笙道,“是把新匕首,庄中常见,并无特别之处。” 漪涟道,“庄里领用物品都有很详细的记录,这多亏二叔谨慎处事。匕首不是一天一换,数量也不多,只要照着记录详细对一对便可以知道这把凶器的出处。不过如此新的匕首多半来自仓储,而仓库又属翊锦堂管辖,不知二叔对这把凶器有没有印象?” 众人惊讶,是逆袭呀!转着转着又转到翊锦堂来了。 陆书庸脸部的肉一抽,眼眯得更小,“这个……前几日我是从仓库提了一批出来,没来得及发放各堂,许是弟子看管不力丢了。” “是丢了,可不就丢在戴全心口了。”漪涟原封不动把话还回去,并且恳切表示,“是人总有粗心,我哥会丢东西,您当然也能丢。” 陆书庸嘴角无声扯了两下。 第十章 太皞治夏 亏得漪涟一番话,陆书云稍稍缓了口气。但他身为庄主,不能对口角视而不见,清咳了两声,“阿涟,不可以对长辈无理,爹爹自会派人查清楚的,你不必多言。” 众人不禁感叹,真是一出好戏! 虽说三堂平日里气氛压抑,但一旦掐起来可比压床板的艳情小说精彩。 陆书云感觉气氛越来越糟,赶紧下令道,“三妹,你且将尸体抬去存岐堂验尸,久拖不宜。巽儿,你从三堂里分别增派人手,部署好将名单交予为师验看,另外再将崔玉移居弟子房偏院,着人看守。” 众弟子奉命行动。 不料尸体刚抬上担架,一张纸条晃悠悠落到地上,隐约沾了血迹。难道是死亡讯息? 漪涟目光一亮,不等众人反应首先冲上去拿过纸条。 字条角落确实沾染了些许血迹,上面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字,还辨认的清楚,“太皞治夏?” 众人一听,又愣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怪事年年有,陆华庄特别多! 太皞?!他老人家不是东方天帝嘛,按理说要管也是管春天的事,什么时候跑去隔壁抢炎帝的活儿了?呵,这年头,鬼跟神都不走寻常路。 众人疑惑不解之时,陆楚濋恰到好处的蹦出一句话,“爹爹,你不是常瞧这句嘛。” 陆书庸瞬间脸色发青,可想而知,陆楚濋这话实在蠢极了。 只是陆书云的表现亦十分反常,他对这纸条视若无睹,兀自领着陆书庸和陆书瑛二人直径离开,丢下了一堆烂摊给司徒巽收拾。 众弟子惶惶不安,恨不能一头扎进老家的被窝里。 漪涟思来想去,陆宸还是关键,岂料司徒巽却抢在她说话之前,厉声吩咐弟子,“把大师兄押入后院禁足,再待庄主发落。” 全场愣住,呆然不动。 啥?押……陆宸?! 众弟子傻眼,“可,可大大师兄他他……”他是庄主的亲儿子呀,岂能相较明赫之流,说关就关?胆子忒大了。 漪涟愤愤不平地强调:“现在还没有切实证据……” 司徒巽闷声道,“正因没有切实证据,才需禁足。” 按理来说司徒巽的决策是不错,但漪涟担心陆宸心气高,受不了冤屈。结果一个眼神瞄过去,视线恰好撞了陆宸的,他左眼跟犯病似的挤弄,脖子一搭接着一搭抽,看得漪涟十分嫌弃。 心说你打暗示怎么跟中邪似的?别禁足不成,反被送去存岐堂。 瞧瞧人家柳笙,闲庭信步而来,迎着桃树落花轻摇折扇,端是翩然风貌。忽巧劲一收,折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敲在漪涟小臂上。 漪涟咒骂,兄弟你好歹轻点! 她知道司徒巽有考虑,和明赫那档子事不同,他是有意在护陆宸,免得身份尴尬更容易遭人话柄。约莫是出于此心,才故意打断她与陆宸接触的机会,否则她会同样沾了嫌疑。 可柳笙的戏码改的飞快,“巽师兄,禁足之事是否先问过庄主?不论怎么说,陆宸都是大师兄,你我身为师弟,贸然处置总归不妥当。” 漪涟瞪过去,这假惺惺的又是演哪出? 司徒巽亦看了他一眼,“不必。带走。” 他的决意毫无动摇,众目睽睽下,雷厉风行的把陆华庄的大师兄给逮进了后院。众弟子在感叹世事无常之余也服了司徒巽,真是谁都敢下手!他们心中有数,往后若是狭路相逢,只要没撞栽到黑面神跟前,有腿能跑的绝不逗留片刻。 柳笙事后表示,大师兄关是必须要关,声势也不能落下。司徒巽当场做得越绝,陆宸往后遭的罪就越少。 “只是苦了巽师兄做恶人。”他摇着扇如此说。 第十一章 信仰伏羲 弟子居是独门独院,除了陆宸,所有弟子集体夜宿于此。 三堂关系不睦,堂下弟子亦是剑拔弩张,为着芝麻大的事常常吵得鸡飞狗跳,上房揭瓦。住宿上理所当然分开安排,两间屋子例外。 一间集庄中大成,住了流影堂司徒巽和存岐堂柳笙。 柳笙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说话似青柳拂水,加之风貌俊雅,与谁都合得来。主要是他主动担下了与司徒巽合宿的重任,弟子们直夸他觉悟高,也只有柳笙无惧黑面神的威名,得了兴致还总喜欢调侃两句。说来真奇,司徒巽偏就拿他没办法,瞪眼无用,干脆绕道走。 庄里能有这能耐的统共三人,柳笙、陆宸、陆漪涟,人称三鬼才。 其余弟子大多六人宿一屋,戴全和崔玉是被分剩下的,两人一屋,也是例外。眼下,戴全停尸存岐堂,崔玉被锁入后院,只剩一间空屋。 午休后,司徒巽与柳笙奉庄主之搜查屋子,看看是否留有线索。 两人进屋时,屋子还保留着戴全离开时的模样,被子摊在床上,掀开了一角,粟米枕头上还有躺过的压痕。司徒巽发现枕头旁边有个木人偶,拿起端详。 柳笙查崔玉的床榻,被褥整齐叠在床头,回首瞧见司徒巽手中的东西,帮着解释,“那是伏羲像,戴全是徐安人,信奉伏羲。” 司徒巽道,“将神像随手落在枕边,难以表诚心。” 柳笙用扇子轻敲床头矮柜,“之前我来过戴全的屋子,见他将伏羲像放置在矮柜上,想必是无心撞倒了。” 司徒巽扫了眼矮柜,又打量了未整理的床榻,“昨夜他是匆忙离去,一定事出有因。”他将神像放回矮柜上,打开柜门,里面除了几套常服外,还放了一些冥币。 “清明之日,戴全有心了。”柳笙道。 司徒巽粗略一翻,“数量很少,像是剩下的。” 柳笙疑惑,“这便怪了,入庄一月,没见戴全烧过纸钱。”亘城比较讲究玄事,院里有个小的空祠堂,是专为弟子准备的,免得到处烧冥币冲了哪路鬼神。 司徒巽将众弟子找来盘问,所有人都摇头说不知。 “戴全性子内向,忌讳又多,那尊伏羲像他一日要擦三次。”有个存岐堂弟子道,“我听老家阿婆说,烧冥币有很多讲究,讲究时辰,讲究数量,讲究方位,戴全指不定懂这些。他要偷偷挑个地方祭拜,我们哪里会知道。” 司徒巽问,“昨晚你们可看到他离开弟子居?” 弟子道,“风刮的呼呼响,很多人起床关窗时都看见戴全跑出去,一溜烟没了影子。” 柳笙问,“可曾看见崔玉?” 弟子回答,“看见了,跟戴全追了几步,不过很快又跑了回来。” 大略盘问完一遍之后,司徒巽和柳笙再次来到了翊锦堂后院。戴全的尸体被抬走,地上还剩一滩血迹没清理干净。 柳笙试着重演当夜情景,没有发现有用的线索,“问题出在戴全身上,他为什么在大风之时跑来翊锦堂?而且十分急迫,以致翻倒了神像都没来得及扶正,虔诚之徒万不该有此疏忽。” 司徒巽道,“定与大风有关。” 柳笙道,“戴全乃徐安人,信奉伏羲是大伙都清楚的事。伏羲便是太皞,不知和太皞治夏有没有联系。” 司徒巽摇头,“字条之事还请师弟代为查证。” 柳笙摇扇,“自然。” 两人分头行事前,司徒巽的一番张望招来柳笙挖苦,“不必看了,涟师妹最耐不住性子,要来早来了。” “她人呢?”戴全的案子必查弟子居,一路走来竟没看见她的身影。 “阿涟师妹下山去了亘城。” 司徒巽意外,“进城做什么?” 柳笙钓了他好一阵胃口,方才道,“今早我前脚刚回存岐堂,师妹后脚就到,硬是缠着要大师兄的帐中香。幸好我与验香的泉师弟有些交情,替师妹舀了一小勺。此时入城,约莫是为帐中香而去。” 司徒巽担忧,“你怎么不懂劝着。” 柳笙反笑,“巽师兄,您都劝不住,怎能为难我。”话音落下,见人满脸愁容,他隐去笑容试探道,“连着好几日不见你俩说话,是不是师妹为了那夏姬气你了?” 夏姬就是永隆帝的夏贵妃,前段时日同皇帝出游一起来了陆华庄。 不愧为大兴第一美人,当真漂亮,满骨子妖媚劲。庄中弟子为了一睹芳容,纷纷往门前挤着偷瞧,那时真没害怕惹怒皇帝。都说司徒巽不近人情,冷面无心,谁料也抵不住美人诱惑,接连三日魂不守舍,弄得全庄流言纷飞。 男人贪图美色,本性使然,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主要是前头摆了个陆漪涟! 司徒巽的心思,全庄上下都明白,连陆书云都做好了女儿嫁徒弟的准备,喜上加喜。为此,明赫之流心底很有怨气,暗地里指着司徒巽骂,说他是为陆华庄的权势倒插门。 不管是不是倒插门,你说你作为陆家准女婿,对其他女人明目张胆总是不对! 近两日,总觉得陆漪涟与之说话甚少,不知是不是为了这事。 司徒巽蹙眉道,“无事,改日我会与她解释。” 第十二章 寻芳斋 早传亘城一带原是后土大神统治地界,大约是和鬼神扯上关系,直到百年前亘城还是一副诡异做派。人来人往犹如活尸,每十步便能见几尊鬼差塑像,城门上霸气树一白帆,上题四个大字,生人慎入。‘生人’所指的究竟是活人还是陌生人已经无从得知,不过据某些有缘入城的老者谈及,往往带着后怕的神色,亘城比拟酆都不差分毫啊。 漪涟敢肯定,这些人不是被鬼吓得,是被自己吓得。 不过近几十年亘城变化极大,不可比京城繁华,却能叫板落中一类名都,这多亏了陆华庄脑袋一热开始发奋经商。米铺、钱庄一溜溜的开,亘城开不下了就往别城占地。生人慎入的白帆也撤了,一撤跟解咒似的,城里的生人顿时就变了熟人,自来熟,走路还带蹦跶。 漪涟啃着肉串跨进七号钱庄的门槛,是离城门最近的一家陆家产业。 钱庄账房瞅见,当即搁下算盘从内间迎出来,“呦,大小姐怎的过来了?今儿清明,没随庄主一同扫墓去?”转头连忙招呼伙计,“快,快点拿最好的茶水招待,大小姐啃着肉串肯定渴了,别整得太烫。” 茶水很快奉上,温度刚好。漪涟将最后一串肉一起塞进嘴里,将茶一饮而尽,“前儿爷爷忌日,拜过了。”说着又叫人端了杯茶,“李叔,一会再帮我去对面那铺子包二十串羊肉、二十串牛肉,我带回庄里去,多加点孜然。” 李账房忙记下,“好好,小的马上找人办。对了,过街有家庄记饼铺新开张,夹得肉馅新鲜,量还多,要不要也给包上一些?” 漪涟点头,“阿爹爱吃饼,多包几块。” 李账房又是连声应下。 待漪涟把吃的喝的用的全部交待一圈后,大约已经需要三个人扛着一同回去了。 “李叔,东西一会再准备,你先替我查查,这附近有没有做香料生意的铺子?要行家!” 三堂从来面和心不合,谁知道一盒香会闹出什么乱子。漪涟想着还是亲自跑一趟为妥。 李账房没怎么考虑,一拍巴掌道,“巧了!小姐您可还记得拐角处那家书斋?现在转行做古玩了,月前的事,连带做些香料生意。名字叫做……对了,寻芳斋,生意好着呢,别城的贵妇都往那里跑。据说他家的古董稀罕,香料多是失传的旧方子,味道走到门口就能闻见,高调的很,搞得对面的馄饨铺都不好意思在那里卖了。” “寻芳斋,名字倒是取的有模样。” “何止呢,老板更有模样。可惜不常来,我就见过一次,别说,真有仙气。” 漪涟笑侃道,“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为妖。鬼城里冒出仙气莫不是妖怪吧?” 李账房跟着笑,“哪能啊,陆华庄镇着呢。” 反正不远,漪涟顺道拐去寻芳斋瞧瞧。果真,老远就看见几位衣饰艳丽的妇人捧着香有说有笑的从铺子里出来。对街的馄饨摊彻底歇业不干,否则馄饨味混上远古芬芳,那味道真就混沌了。 瞄了眼寻芳斋三个篆字牌匾,漪涟踱进铺子。 铺里装设雅致,香气弥漫,桌柜刷了层清漆,呈得原木色。黄花梨木的架子上搁了不少宝贝,青铜酒盏、羊脂玉如意、描金彩漆大碗,好像都挺是回事。不少文人流连铺子外却无意入内,应是被天价给哄出去的。 漪涟随手抓起个琉璃印章,还未篆刻,质地很不错。 “姑娘有礼,您是来选货,还是来买香?”随着话音,一人从屏风后迎出,青色长衫,青玉束发,见客施礼,眉眼都带笑。 漪涟一瞧,顿时想起陆宸说过的歪理。 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人长成什么样就该干什么活。譬如卖古玩的和卖大米的同样做生意,区别就在卖大米的脸黑心白,一口气能帮你去扛三袋米,卖古玩的脸白心黑,一回眸能要你扛回三袋金。你要是让卖米的去买古玩,隔日就得被坑的躺尸街头。 似乎……有这么点道理? “姑娘,在下脸上沾了东西?”白脸公子疑惑问。 漪涟拉回神,“咳,你说你们这铺子做香料生意?怎么只闻香,不见香?” 白脸公子笑着解释,“姑娘面生,定是第一次光顾。寻芳斋的香虽以失传旧方为招牌,但皆在古法之上赋以客人需求,每盒香必定独一无二。所以买香先预定,且名额有限,本月仅剩一个,姑娘是否考虑?” 漪涟心道,果然是能要人扛回三袋金的段数。 “如今闻得的味道是什么香?” “是古方鹅梨帐中香。顾主喜爱桂香,家主便在原方中着意添了些,闻着更为甘甜。” 漪涟一听,忙问道,“你家老板如今在铺中?” 白脸公子顿了顿声,“是,家主在制香。” “带我去见见。” “家主只管制香,不接客。” 听着隐约有几分卖艺不卖身的意思,漪涟不禁感叹世风日下。什么开了青楼立牌坊,小说换了封皮就说是原创,铺子老板仙颜难窥,弄得一干男子挖心挠肺以为是仙女临尘,结果一见说不定是个男人。 “放心,我不要人,就想你们老板验验我手中的香,有酬金。”说着,将置于封腰的一个雪白贝壳拿出来比给他看。 白脸公子没有急于回复,“待我先问问家主的意思,姑娘稍后。” 漪涟等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白脸小哥才从里面不紧不慢的回到前厅,“家主让在下领姑娘进去。” 过道的光线有些暗,白脸小哥领头在前,越往深处香味越浓。 内间不太,东西摆得满,外头那几样宝贝与里面一众珠光宝气一比,天壤之别。单说前边一面珠帘,每颗都是上好的五彩琉璃,稍微一拨,拨出清脆叮铃,屋里还能映射出点点光亮来。 白脸小哥对着里头一通报,“姨父,验香的姑娘来了。” 漪涟愣了愣,姨父?还真是男人! 瞧这话说得,倒像是她来接客了。 第十三章 香中蹊跷 论武学地位,陆华庄于江湖中名声赫赫,论文学……庄里只有墨阁一处尚存了些许书卷气,带霉味的。这墨阁原本是祭鬼神之地,到了前庄主一辈改放古书册,才称墨阁。后来庄中文书一类被移至阁中,便只许本家人进出。 柳笙是外姓,不可进墨阁,自己存了几本藏书,当然不能和其余弟子一般偷藏艳情小说。他抽出一本《淮南子》,里面有关于四方天帝的记载。 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 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祝融,执衡而治夏。 太皞治夏又是怎么一个情况? 虽说大家都是炎黄子孙,太皞与炎帝两位大神或许能扯上些关系,可互相抢饭碗这种事到底太世俗,不该是神所为,所以,只能是人为! 那么究竟是何人所为?因何而为? 柳笙思虑半晌,毫无头绪。合上书,抬眼看看快近昏黄,盘算着该去存岐堂走一趟。 不论是按辈分论,还是按才干论,他柳笙可都称得上是存岐堂的头号弟子。然而此次验香的任务,陆书瑛却没让他来做,反而派了堂中最小的弟子,顾泉。 顾泉今年十四,父母早亡,婆婆提着最后一口气把他送到庄门口就去了。 顾泉原本想入翊锦堂,可他为人老实巴交,还有点笨笨呆呆,精明的陆书庸不愿收。他无处可去,汪汪泪眼在翊锦堂堂前跪了一整天,腿脚血气不通都紫了。柳笙看着可怜,就带他入了存岐堂门下。 他没料到这孩子虽然待人处事不聪慧,对药材却有极高的认知度,又肯努力,几年下来颇有成效。 柳笙看着圆乎乎的一脑袋埋在桌案上,周边一堆杂物,洁癖的他十分不痛快,顺手把几张废纸理了理扔到纸篓去。 听见动静,顾泉从少许粉末中抽回神,看见柳笙,露出憨憨的傻笑,“师兄好!” “嗯,可有结果了?”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再点头。 柳笙瞧着不乐意,“我平日如何教你的?说话和做事一样,得负责任,说得慢些没事,切记想好再回答。你这又摇头又点头,到底是有结果了还是没有结果?” 顾泉憋着嘴,委屈道,“不,不好说。” “与我不好说,你还要与谁好说去?” 顾泉依旧憋着嘴,不答话,神情似乎有些怯弱。 柳笙从中察觉出一些端倪,“罢了,不好说便不说。我问,你答,可好?” 顾泉想了想,点头。 漪涟与白衣老板面对面坐着,多瞄了两眼,是挺美,有仙气,性格却比白脸小公子欠了些讨好人的火候。 只见他抬手拨了拨香味,又从贝壳里取出一小点置于香盏上,很快就薰没了。 既没有其他动作,也没有还香的意思,他将东西握在手里,悠然往檀香椅后靠了靠,“江南李主帐中香,好方子。姑娘你是自用还是送人?” 漪涟直视他,“有区别吗?” 他颔首,“有。如果你是自用,我让内侄送你去医馆。如果你是送人,我便累些,亲自送你去官府。” 漪涟本就有猜想,经他一说立刻反应过来,“里面加了什么?” 白衣老板笑而不语。 漪涟道,“酬金加倍。” “里面加了一味奇毒,看似性温,实际乃霸道路子,白白糟蹋了上好沉香。不过此毒成分复杂,世所罕见,我也不知确切名字。如果有人不幸遭难,恐怕只有传说中的方壶名医叶离才救得回来。”说着,将香盏放倒明示,盏底已经发黑。 他顺手还了香,“姑娘是与谁结下了深仇大恨?好生狠辣。” 漪涟笑了笑,“老板大人博学,应该晓得生意场上只管收钱,不做他问。” 柳笙提出的问题都很尖锐,两巡过后已经刨出个大概,也多亏了顾泉实诚。 “且答师兄最后一个问题。”柳笙的表情比先前更加凝重些,“香里加的那样东西,是否出自我们存岐堂?” 顾泉犹豫了一下,怯弱点头,“……嗯。”憋了好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师兄,你这会儿不笑了,说话也不绕弯子,是不是要出大事?” 柳笙觉得这话问得有损他平日形象,没有直接回答,“你觉得要出事?” “我,我说不清,可是大师被兄软禁了,师兄您的脸色也不好,庄里又一直出怪事。那个,阿婆曾经跟我说过,如果某个地方一直发生怪事就是要出大事了,说这叫做征兆。”说完,趁柳笙不备,偷偷把桌上写满关键的一张纸给揉了,天真以为这样就不会事发。殊不知他笨拙的举动都被柳笙看在眼里。 柳笙叹气,“小孩子家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玄,实在点好。” 顾泉紧张的把纸团坐到屁股下,“实,实在点?” 柳笙认真引导,“譬如人何以生病,肯定是病前已经着了道,有因才有果。所谓征兆,不过是前窗事发前表现出的病症。简单说来,大事早就出了,有本事潜伏一阵,到底还是纸包不住火。” 顾泉不是很理解这段道理,“是有人要病了吗?” 柳笙眼色闪了闪,“怕就怕病的是陆华庄。” “啊,那怎么办?” “亏得你在存岐堂学了四年,病了还能如何?自然是对症下药,把毒瘤一并除了。”他合目考量片刻,“师兄再交代给你一件事,且记清楚。你就当整个午后都在屋里,谁也没见过,自然没说不该说的话,懂吗?” “大概……懂,我谁都不说。” 柳笙又道,“还有件事你也需知晓。我猜今晚涟师妹会来存岐堂一趟,如果她来问你关于此香的事情,别瞒着,知道多少说多少,这懂吗?” “懂。涟师姐问,我就说。” 柳笙将手搭上还很稚嫩的脑袋,满意的拍了拍,“乖,倘若做得好,改日师兄带你下山吃你喜欢吃的酸辣面,现在先把脚边的纸团捡起来吧。” 顾泉傻傻呆了好一会,低头一看,发现脚边果真有一团揉皱的纸,正是被他坐到屁股下的那一团。窘迫的瞄了眼柳笙,发现柳笙嘴角噙一笑,摇着扇看他。瞬间,顾泉的脸蹭地就红了,两手紧紧拽着衣摆,“师,师兄还是会笑的好看。” 第十四章 多了谁? 翌日,惊天消息很快传遍了陆华庄上下。 陆宸的江南李主帐中香内竟然藏着存岐堂的剧毒,逐风!是近两年由陆书瑛亲自调制的新品,因其无色无味,毒性又猛烈,故名逐风。 庄中一片哗然。 流影堂的帐中香、翊锦堂的凶器、存岐堂的剧毒,这下可真摊上大事了! 虽说三堂成日攀比声威,计较弟子人数,连一盘炒豆角都得数数是不是分的均等。可没道理连死个人都要平分嫌疑,互相沾个晦气吧? 据说陆书云昨晚得到消息就跑存岐堂去了,质问毒是怎么个意思?陆书瑛玩的还是老套路,丢了!新制的毒放在药房里不翼而飞了!毕竟是有前人引路,这话说得顺顺当当。陆书云不好追问,好歹自家儿子还牵扯在里头。 陆宸得到这个消息时正啃着家仆送来的肉串,说是涟小姐给他加餐。一听消息,手一抖,串肉的木签差点往喉咙刺进去。事后愈想愈怕,还好那盒香他没用,不然哪来的小命啃肉串。 终于捱到漪涟偷来看他,两人隔着门说话。 陆宸声音衰弱,“妹子呀,你说这皇帝到底几个意思?赐香还下毒他想干嘛。” 漪涟觉得重点跑偏了,“你不正愁着他对你青睐有加。翻了脸,你倒不习惯了?” 陆宸很无力,“我怎么觉得哪边都是作死。” 漪涟没兴趣与他讨论一个男人的心思,还是天高地远的男人。直入主题问道,“香你究竟丢哪了?什么时候丢的?” 陆宸想了想,“往墨阁的树下埋了,省得心烦。” 墨阁?菩提树? “你先休息,我去看看。”漪涟告别欲走,在十步外被陆宸叫住。 陆宸的声音忽然显得很认真,“阿涟,这件事牵扯到三堂肯定不容易。我知道你脾性,要你罢手更不容易。”他顿了顿声,“自己小心点,别着急,哥有的是时间等你查清楚。” 漪涟有些发懵,这家伙何时这么煽情了。 陆宸接着又道,“不过有件事急了点,能不能先帮哥办了?” “你说。” “就是昨晚的肉串,能不能再给我带点?五串不够吃啊。……喂,妹!你还在听吗?” 春雷骤响,转眼雨下。 这场雨比往前爽快,雨丝密如针织,很快将陆华庄湮灭在乾坤之中。 午后时分,漪涟打着油纸伞冲到墨阁下,用钥匙打开陈旧的铜锁。在陆华庄生活多年,墨阁早见不怪,进墨阁还是头一遭。为着事发当场陆书云三人的诡异态度,她觉得有必要查查‘太皞治夏’的由来,或许墨阁收藏的老古董里会有蛛丝马迹。 她的爷爷是个能折腾的主儿,陆华庄到他那辈翻改了许多东西,墨阁便是其中之一。 原本的墨阁是陆华庄的祭神之地,一座三层的八角楼,三层分别摆了十八尊鬼差、十殿的阎罗、三尊判官和一尊后土神像。亘城自古信奉后土,理所当然祭拜的全是地下的大爷。 果然,她入阁后一眼便看见了成圈的鬼差,满满当当将除门之外的墙边围得严实。当初改动为了不动风水,依旧留了这些彩像在阁内。到今日,彩绘看得不甚清晰,灰尘已经很积得很厚。 漪涟环视一周,一层比较空泛,只是被十八尊鬼差包围盯视十分不自在。加之外头雷雨倾盆,噼里啪啦拍着屋檐,墨阁四下起了共鸣,听着跟鬼哭一样幽怨。 她匆匆拿出火石点燃蜡烛,上楼前心里突生了一丝异样,她下意识开始数塑像,惊讶的发现鬼差摆了十九尊,多了一尊?! 只要细心,很快能发现其中一尊不太合群的,比之其余更加写实逼真,也高大许多,单看身上装设,像是十殿阎罗的模样。按理说十殿阎罗该是排在第二层的,怎么单独放了一尊在这?微服私访? 为了印证猜想,漪涟扶着脱漆的扶手走上二层。 二层有少许书册,很新,随手一翻,许多是陆宸的笔迹。布局和下层一样,塑像亦是贴墙摆了一圈。因为数量偏少,相隔比较稀疏,到底是高层大爷的待遇。漪涟举着烛台数了一遍,确实是九尊没错,看来确实有人移了一尊下楼巡视基层去了。 可不知怎么的,她隐约抱有心慌感,好像正被活物从暗处监视,而你却无法判断那双视线的来源。特别是烛火映上塑像的脸庞,跳动的火光扯动鬼爷的嘴角,简直就像在发笑,这种错觉让漪涟非常难受。 藏书大部分都放置在三层,一摞摞堆叠的极满,书架摆放的位置不规则,七横八叉占了七成地盘,颇有奇门遁甲之风。漪涟挤进中央,彻底融进黑暗里,懒洋洋的烛火只能顾及身周两步。 她举着烛台上下打量,翻取了两本书册,一册是歌颂陆华庄的丰功伟绩,另一册大约是某位先人的随笔。书已经很有年头,且长久没被翻动过,灰尘积得很厚,正当漪涟被灰尘呛得止不住咳嗽,一道闪电打下来,光线在书架的空档见闪过,分明照出一双骇人的眼睛,正与漪涟面对面瞪着,吓得她当场就把咳嗽憋了回去。 幸而漪涟还算胆肥,提气收腹,马上用烛光去照,一看,却是心累不已。 好爷爷,哪能这么逗人玩?! 她额角一跳接一跳,烛光下现行的分明是墨阁正主,后土大神!旁边还有三尊判官像,刚好凑上一桌。 此时雨势更强,接连挑起巨雷轰鸣。墨阁仿佛受了刺激,雷声传入阁中总要在半空汹涌激荡一番,愈发狰狞可怖。 漪涟一边举着烛台探究深入,嘴上也不闲着,“后土娘娘,委屈您老窝在这小地方。待日后择个良辰吉日,我让陆宸替您重新上漆,腾个大位。您尽管使唤他,就当我给您赔罪了。等我百年后下去,您大神大量,别太较真,帮我减十年刑就成,眼下能不能请您先歇歇?” 一边念叨着,一边将书册大致捣鼓了一遍,没有任何线索。 只在来回中无意发现门对角的墙面上欠了块石板,凹凹凸凸,隐约是副画? 漪涟举高了手中的烛台观察,烛火跳动,映在石板上晃晃悠悠的。 壁画所绘是群动物,蛇、鸟、豹、虎,还有狐狸,满身漆黑。其中有人穿插其间,也是通体黑色。它们簇拥着一个怪异的生物,头似虎,身如牛,三只眼,仰天捶胸。其上方有位光晕笼罩的神祇,手执长鞭,侧头望着左旁一道宽阔长河。 在漪涟所知的范围内,黑漆漆的诡异之地只有传闻中的幽都,河是忘川,那个怪异生物大约便是巨人土伯,如此推想,那位神祇自是后土大神无疑。漪涟左思右想,壁画所绘的内容,似乎与太皞治夏没什么实质性的联系。琢磨着正要离开,余光借着烛火光芒偏又是撞上一双眼。 她僵硬的斜过头,看见壁画的左下方,一尊塑像半歪着靠在墙边,眼球上的色彩剥落了大半,空洞无神。和其余塑像不同,这一尊明显在笑,潮湿阴暗的环境不幸让它流下两道漆黑的泪痕。 漪涟本能退后了一步,眼神充满惊惧。 这一尊的外形明显是十殿阎罗,该是摆在第二层的塑像,如果加上二层的九尊是成套,那么一层多出的那尊阎罗爷是哪路跑来的?! 她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这下真不知还有没有勇气下楼去面对那位爷。 可转念一想,她又恨不得调头就跑。倘若如果一层的阎罗爷才是真大爷,那她面前这位爷又是什么玩意? 正想着,鬼爷爷的笑容似乎更加灿然了。漪涟被瞅的冷汗直冒,一股脑溜出墨阁。 第十五章 心思难测 雨停后,已近傍晚,夕阳似浣过后娇媚。 司徒巽从流影堂走向墨阁,老远就看见菩提树下蹲了个人,抱着腿,眼巴巴凝视着树下黄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他走上前,发现她唇色微淡,无奈道,“累了就起来,你这样容易血气不足。” 漪涟瞅他一眼,站起来,果然天旋地转。 幸而司徒巽手疾眼快,顺势伸手将她扶稳,“头晕?”他叹气,“早告诉你平日不能挑食。” 漪涟脑子里正琢磨事,没心思听唠叨,拂开他的手又往菩提树靠近。 戴全案发当天,司徒巽狠心关了陆宸,心里一个疙瘩无非是为了这丫头。偏偏连着几日忙碌,始终寻不到机会解释,“你在为大师兄一事怪我?” 漪涟回头,莫名其妙,“我说过这话?” 司徒巽困惑,“那你在气什么?” 漪涟一头雾水。她生气自己怎么不知道?什么逻辑! “算了,别管那些,你看看这个。”她用脚踢了踢树坛,菩提树周边的泥土有块被翻动的痕迹,“我刚才去见了陆宸,他说收到赏赐的当日便将那盒香埋到了墨阁的菩提树下,我瞧来瞧去只有这块土特别新。如果现在去存岐堂再仔细验验那香盒,说不定能发现泥质。” 司徒巽眯起眼,“这能说明什么?” “存岐堂负责验尸,柳师兄有参与,事发当时他也曾查验过戴全的尸首。但你听他提过戴全手上有泥质,或者身上某处沾了泥质吗?” 他颔首,“确实没有。” “依我的见解,这有两种可能,其一,戴全是经过第三方的手才得到了那盒香,且目的极有可能是为了陷害陆宸。皇帝御赐江南李主帐中香,阿爹亲自送到弟子居,这事大伙可都知道;其二,戴全得到帐中香的时间与被害时间不一致,这能够说明事发当时陆宸没理由一定在现场,嫌疑自然少了。” 司徒巽觉得有道理,“但不是决定性的证据。即便众弟子信,同样有嫌疑的存岐堂和翊锦堂一定会联合反咬。” 漪涟垂一下眼皮,“是,至少可以试着查查看。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令我很在意。” “是什么?” 漪涟转头望去,墨阁的菩提树下正好能看见案发地点,“这是巧合?” 司徒巽试着理解她说的话,“你是指案发地点与大师兄弃埋帐中香的位置太过接近?戴全是翊锦堂弟子,死在翊锦堂并不奇怪。墨阁与翊锦堂相通,清扫之事也一直是翊锦堂负责安排,如此或可为戴全发现菩提树下埋有帐中香做个解释。” 漪涟没有继续说话。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妥当? 司徒巽也很头痛,“戴全的死颇蹊跷,凶手杀他的动机至今不明。他来庄里仅一月,近几日才被选入翊锦堂,平日没听闻他与谁发生口角,且戴全家世十分平凡,不至于是仇杀。其余可能……”他摇摇头,“不先弄清动机,恐怕案情难有进展。” 漪涟道,“动机是一定要弄清楚的,可等您把不可能的情况一样样排除完,戴全都能轮回一遭了。怎么不看看已经有的线索?” “你是说……” “太皞治夏。”漪涟一直觉得这是重点,“这是个什么玩意先不论,陆楚濋当天说漏了嘴,可见不是戴全随意写着玩的。我猜测,会不会是陆书庸被戴全知道了什么秘密才狠心灭口?戴全既然是翊锦堂弟子,很有可能发现陆书庸的秘密。这个动机你觉得能不能说得通?” 司徒巽道,“那四个字匪夷所思,我已托了柳笙去查,毕竟二堂主绝不会松口,师父似乎也不太想提及这件事。我们只能从字面上下功夫。” 两人对望,不约而同一声叹息。 在漪涟回房前,司徒巽迟疑喊住她,“师妹,那日夏贵妃的事是误会。若你愿意知晓,改日我说予你听?” 漪涟闻言大悟,原来司徒巽刚才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为夏禾那女人。 哪个男人不爱漂亮女人?漪涟真心以为不怪他。要怪该怪陆宸,平日里造谣不断,全庄都以为她和司徒巽是雷打不动的一对,所以于她比较难办。如果开口,等于是默认了和司徒巽的关系,若是不开口,又显得她善妒小气。 烦恼至傍晚,云青匆匆跑来传话,说老爷要她即刻过去给三叔请安。 第十六章 幕间私语 “谁?”漪涟没明白。 云青兴致勃勃,“您王三叔。” 漪涟迷茫。亘城买肉的叔姓刘,常跑城的狗贩子姓贾,自家钱庄倒是有个姓王的,已经是大爷的岁数了,且为人老实,绝不会没皮没脸的称自己为叔。 直到漪涟走近会客厅听得一言两语,顿时恍然大悟,自己好像真还有个叔! 就是四年前捡到她,把她送给陆华庄的那个! 陆书云一直想要个女儿,对这位‘三叔’自是感激不尽。江湖人豪爽,以为四海之内皆兄弟,所以这口‘三弟’当时便唤上了,尽管自始至终漪涟都觉得是阿爹一头热。 漪涟推开客厅门扉,一眼就见客坐上一位白衣男子,衣白胜雪,眉眼如画,谈笑间一股自傲神韵真真切切在漪涟的记忆中出现过!可不就是昨日寻芳斋当家的?! “……是你!” 陆书云乐呵呵招呼她过去,“阿涟,快来,见过你王三叔。粗算已有九年,想当初你才多大的人儿,跟个肉团子似的。名字还是你三叔给取的,还不快过来请个安。” 陆书云说的很怀念,漪涟却没有丝毫心切之情,尤其是见这位‘三叔’气定神闲,俨然已有分寸。她堵心道,“王老板早认出我了?” 王尹轻笑,笑容中有深意,“寻芳斋只卖香,验香是头一遭。侄女上门,理当特殊招待。” 为着肉麻兮兮的‘侄女’两字,漪涟打了个寒战。 陆书云听得糊涂,“怎么?你们见过面了?” “昨日侄女到寻芳斋验东西时见过一次。”王尹道,“本是想等铺子里的生意稳定后再来向大哥问安,可侄女所持帐中香带有一味剧毒。我心下担忧事,故而提前拜访。大哥切莫怪罪小弟唐突。” 漪涟更加恶寒。她真的很想当场算笔帐,所谓的招待被这位叔坑了多少钱去! 陆书云听见帐中香,笑脸一下没落下来,“是为兄招待不周,本想好好为你接风洗尘,但庄中突遇变故,叫你看笑话了。”他轻抚了短髯,提议道,“不如你暂且住下可好?就让巽儿安排到别院,那里宽敞又安静,晚些时候我们兄弟再好好喝一杯,你看如何?” 王尹抿了口茶,迟疑着,“好是好,只是寻芳斋——” “此事好办!”陆书云胸有成竹的接过话,“陆华庄没什么安邦定国的大气魄,多照看一个店面的余力还是足的。我看不如将令侄也接上来同聚,年轻人好热闹,正好能和巽儿他们凑一块。” 见他诚恳挽留,王尹也不在推却,笑着放下茶杯,起身道,“也好,承兄好意,便借故休息几日,顺道领略侄女断案风采。丫头,你说是不是?” 漪涟嘴角一抽。 幕间,存岐堂。 柳笙刚离去,紧跟着一位稀客跳窗入屋。 陆书瑛停下手上的活儿,用余光瞄了一眼,冷笑道,“好歹是一家人,二哥不走正门走偏门,是不是见外了?” 这话有深意,陆书庸听出了端倪,“别装了,也不知谁走的是偏门!”他看了眼正在炉上蒸煮的漆黑物质,缓缓向外渗透出苦涩滋味,“如今没旁人,老实说吧。” 陆书瑛挑眼,“说什么?” “莫要与我装蒜!”陆书庸没余力绕弯子,“逐风的方子只有你懂。往香里下毒,是要害戴全还是要杀陆宸?兄妹之间不妨给句实在话。” 烛光抖了抖,陆书瑛的银质面具泛着寒气,她转过头感叹道,“死了一回,世道都变了。做贼喊抓贼,难为二哥这般努力,怎么不将平日算银子的精明用上?” “你——!” 陆书瑛端的是语重心长,眼里透露一丝轻蔑,“二哥,我知你打的如意算盘。风水轮流转,转眼间被戴全毁了。想起从前你费得功夫,莫说你心疼,小妹我都替你惋惜。” 陆书庸不屑,“惺惺作态,我倒要看看你能逞能到几时。” “这句话我该原封不动的还给你。”陆书瑛不甘示弱,“戴全死在翊锦堂,凶器归你掌管。尤其是那张字条,太皞治夏,多么意味深长。”说着,她忽然笑了,“二哥啊二哥,你说你费尽周折得到什么?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答案。” 陆书庸霎时吞了一口苦黄连,冷冷负手而立,“老爷子非等闲之辈,弄的玩意哪有这么简单,陆书云那句恐怕才是关键!” 陆书瑛冷一笑,“说来说去,原是为了大哥的那句口诀。岂只你这话,足够视为杀戴全的证据了。” “你别血口喷人!” “沉住气。”陆书瑛警醒,“过往那些事,一旦沉不住,就抖出来了。” 陆书庸说话顿时软了大半,“你要说早就说了,现在由不得你。” “那可说不定”陆书瑛轻飘飘回到桌案前调制新药,“容小妹慢慢耗着,什么时候哥哥毁约了,什么时候办。在此之前,二哥做事需悠着点,别逼急了我。” 今夜风微凉,屋外杏花香。 柳笙屏息在角落里倾听屋里的一举一动。末了,嘴角幽幽泛起一抹无奈笑意,暗自数落道,‘沉默寡言?今日恩师的话倒是挺多的。’ 第十七章 劫后余生 这个时刻,流影堂父女间的谈话还在继续。 陆书云叹气,“戴全死亡时间是子时,宸儿正与你说话。玄古寺到庄里最快得半时辰,按理说宸儿有不在场证明。可惜你两人走得近,书庸和书瑛是绝对不会容许你的证词作为证据的。” 漪涟没吭声。 陆书云越想越乱套,“书庸还没个结论,书瑛竟也搅和进来。这两年她孤僻寡言,还以为庄里总算能安分些了。哎——”又是一声长叹。 提到陆书瑛,漪涟所知不多。她来陆华庄的时候存岐堂是陆书云代管,琐事由柳笙打理,所有人都以为陆书瑛下山寻药遇害了。直至数年前,死而复生的陆书瑛居然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庄来。据说是遇了世外高人,费了几年时间调养。 容貌尽毁,谁知是哪家三姑六婆来庄里混吃混喝? 漪涟怀疑过,偷偷知会了阿爹。多番试探下,没发现任何破绽,陆华庄的一切她了若指掌,包括存岐堂详尽的药方,一字不差。三姑六婆绝没有这等本事。 “阿爹,小姨到底怎么了?”九年前漪涟入庄便已听闻陆书瑛意外丧命。 陆书云叹息不止,为着肩上的担子,心中之苦他向来很少与人说,“阿涟啊,有些事阿爹真是不得已,谁不希望兄妹和睦,可为顾全大局阿爹却又不得不防着他们。这个庄主当着太不舒坦了。” 烛光微黄色映出年近五十的半老面容,不知不觉,他已经没了年轻的洒脱风采。 “我们兄妹三人从小就争。书庸城府深,懂得藏事,明面上总不会过分。书瑛是急性子,常不分缘由与我吵架,为此你爷爷没少打骂她,越骂越较劲,真不差骨气。说来她的命途也实在坎坷了些。” 回想起往事,陆书云的眼眶微微湿润,漪涟贴心伏在父亲膝上。 “你爷爷为人公正义气,在江湖上很有名望,对儿女同样公平,陆家几样看门绝学他分别传给了我们三人。阿爹生性爱静,原本该继承存岐堂,书瑛则欲学我们流影堂的暗器功夫。” 漪涟是头一遭知道,惊奇不已,“阿爹喜欢药理?” 看见女儿水汪汪的眼睛,陆书云暖心,和蔼笑道,“本该是这样。” “后来为什么改了主意?” 陆书云刚露出的笑容又淡去,“因为你三姨遭了变故,摔断了手,没法再学暗器功夫。你爷爷为此惋惜多日,毕竟流影堂的位置书瑛比我适合。” “后来呢?” 陆书云回忆道,“人心很固执,现实又多残酷,书瑛为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你爷爷为她招了个上门女婿,小两口很是挺甜蜜,书瑛才看开了些。原以为结果算得美满,不料你三姨夫英年病逝。当年书瑛拼尽浑身医术只勉强续了他一月残喘,还曾经闹着下山去方壶寻神医叶离。哎,终是生死两地。” 传闻归墟中有五座仙山,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秦始皇为求长生不老药寻蓬莱岛,倾尽财力物力人力终未可得,方壶求医想来也是一种结果。日月洞天岂是凡人说见便能见的。 “求不得,爱别离,三姨也是可怜人。” 陆书云点点头,“算算时间,她下山遭难那一年差不多是八九年前,哦,就是阿涟你入庄的那一年。” 漪涟抬起头来,“我入庄与三姨下山是同一年?” “大约比你入庄早一月,书瑛为寻一味珍稀药材带了弟子下山。她性子倔强,我总觉得她还在找叶神医。”陆书云道,“书瑛下山后没多久,留宿的村庄遭了土匪。庄里接到消息后立即派人前往,可惜晚了一步。匪贼放火烧尽整个村庄,官兵正埋尸骨。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劫后余生,是后土大神眷顾我陆家啊。” 漪涟隐约记得陆书瑛回庄是四年前的事。头两年她声称没有恢复,常下山疗养,一去就是两三月,近两年才逐渐重新掌管存岐堂的琐事。 陆书云道,“大千世界,世事多变,真让她见了叶神医也未可知啊。” 漪涟心事重重,眼神迷离,忽又转明亮,“阿爹记得小姨是去哪个村庄吗?” “……好像是安宁村,自那年屠村后,村庄就再未重建。你问这个做什么?” 漪涟摇摇头,“好奇而已。” 陆书云慈祥的拍拍漪涟的头,“你从小就怪,什么事都稀奇,不过阿爹喜欢!”他爽朗笑道,“时间不早了,快去休息罢。想听故事,阿爹改日再予你说。” 俏皮拉钩后,漪涟笑着松开手,预备先睡个饱觉再琢磨麻烦事。走到门口时,她犹豫了,“阿爹,您真要让王尹留在庄里?” 陆书云有些疑惑,“是不是怠慢了?” 漪涟道,“不会。只是我觉得王尹的出现有些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陆书云不懂。 漪涟欲言又止,“没事,阿爹安排就行,但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么多年未见,人会变的。” 回屋之前,她再次来到山庄后门,残破的石屋子依旧沉静不动。捣鼓了良久,最后将那只裹满泥质的熏香炉给捡回去,她惊讶的发现,香炉似乎与之前不大一样了! 第十八章 疑心重重 隔日清晨,漪涟从梦中醒来,半梦半醒之间思绪不断。 昨日听司徒巽说,柳笙打听到‘太皞治夏’四字是陆远程留下的口诀之一。另外两句分别在陆书云和陆书瑛那里。 爷爷留下这几句口诀的用意是什么?漪涟觉得该从这里先推敲推敲。 正想着,隐隐约约有琴音传来。声不大,音纯正,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婉转凄哀。 陆华庄只有两把琴,司徒巽一把,柳笙一把。前者少弹,后者挑着弹,专挑人前弹,以示君子风雅。但弟子居里漪涟的小院很远,琴音传不过来,所以现在弹琴的只能是暂居客房的王尹,漪涟正巧想找他。 头一遭,在自家地盘来去还要等通传,听说是陆书云吩咐的,‘无关人士不可扰贵客清净’。漪涟心中反感又添一成,连陆宸都关了,他不在还怎么更清净? 此刻,软禁的陆宸正吃着热汤面,一口热乎的面和着汤吞下,莫名打了个冷战。 漪涟被领进院中时,王尹正于桃树下闭目抚琴,仍然雪白衣裳,眉间愁意颇浓。他指法娴熟,琴音犹如人声泣诉,蕴含无限深情,琴技远高于司徒巽与柳笙二人。漪涟没有打断琴声,也不预备追究他的眉间愁意,静静伫立听完一曲。 曲毕,王尹恢复神彩,笑靥俊逸望过来,“侄女爱听曲?” 漪涟拨弄花枝,漫不经心道,“长门怨。我以为凭王老板的超然会喜欢高山流水这类曲。” 王尹不问是褒是贬,调笑道,“久别重逢,不叫声叔?” 漪涟绕着问题转,“那天那位小哥真是您外甥?王老板好福气。” 王尹一听,笑意更深,“原是侄女对我有疑虑,果然是生分了。”他随手弹了几个散音,“我妻子与其姐年纪相差十五还多,外甥自是与你一般大。况且早已不是少年郎,侄女如果看我这张老脸年轻,我倒可以乐上一段时间。” 他答话自然,漪涟没有瞧出破绽,进而追问,“我听阿爹说您是云游琴师,怎么忽然回亘城了?” “既然是云游,来亘城有何奇怪?” “还开了铺子?” “琴师身份低微,赚不了几个钱。开铺子求得仅是温饱。” “哦?带着外甥求温饱,不带妻子?” 王尹俊逸的脸上多了份苦涩,“……我妻子已经过世。” 愁容不假,漪涟微显尴尬。 王尹倒不拘泥,“侄女如果还有疑虑不妨多问问,或者提些当年事。一路领你上陆华庄总做不了假,你刚好瞧瞧我这个叔是不是真的。” 漪涟终于笑开了,“叔真是厉害,我反成证人了?可惜,你来路不明是事实。” 王尹从琴桌前起身,雪色衣角因香炉青烟扬了一下。他似笑非笑道,“不愧是陆书云亲自调教,好凌厉的姑娘。我王尹一介凡夫俗子,恐怕经不起你的锋芒相对。” “哪家的凡夫俗子这样厉害?”漪涟从琴桌拿起一杯清酒,毫不犹豫向王尹身上一泼! 酒水顺着他衣料滑下,全部洒在地面,衣料居然一滴不沾!甚至连半点水渍也不曾见。 王尹笑而不语,漪涟也不动声色,“‘昆仑之墟,地首也,是惟帝下之都,故其外绝以弱水之渊,又环以炎火之山。山上鸟兽草木皆育滋于炎火之中,故有火浣布。’这火浣布取自昆仑,永如白雪。水染不湿,烟尘不沾,薄如蝉翼,以火焚烧焕然新生。皇帝那里也未必能得一匹,您凡夫俗子穿着它,不知可有优越感?” 王尹颇感惊喜,“好一双识货的眼睛。世间对火浣布所载甚少,你居然能够察觉?书读的不错。”他从容笑道,“早年行走江湖时结实了一位昆仑山的道人,承蒙他看中,送了我一块火浣布。我十分喜爱,便请相识的绣娘将它做成了衣服。来历不过如此。” 漪涟笑道,“三叔好才思。” 王尹也笑道,“不及侄女好见识。” “不敢不敢。” “彼此彼此。” 漪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为了夺回主动权,她先走到桃树下的石桌旁,王尹自然跟了过来,谁知此人非常不客气,一顺衣摆,先挑了石凳坐下,俨然家主派头。不远处的小厮见状,弱弱弓着身子跑来,递上一壶清酒两个玉杯,竟也是先为王尹斟酒才轮到漪涟。 漪涟不痛快,这人怎么能留在陆华庄! 正思考该怎么和阿爹提一嘴,王尹又抢在前头,“侄女还有话问?” 漪涟深感自己的表情已经拿捏的非常谦虚,顺水推舟试探道,“寻芳斋老板博闻强识,侄女有几个疑问,叔可否费心解惑?”这话说得她自己都牙酸。 王尹听着很受用,“可以说来听听。” 姿态还摆的挺高!漪涟默默在心里骂了一句,“您记不记得当年是从哪里捡到我的?” 王尹没怎么迟疑,“一个村庄。” “那个村庄遭了变故?” “是。”他依旧快速作答。 漪涟又问,“是匪徒屠村?” “是。” “然后放了火?” 王尹还是肯定答案,“没错。” 九年前,某个村庄遭土匪劫财,一把大火烧得干净。漪涟得一男子所救,机缘巧合来到陆华庄被庄主收为义女。同样是九年前,陆华庄存岐堂堂主陆书瑛在某个村庄遇难,几乎被一把大火夺去生命,五年后重归庄中。 漪涟记得,她遭遇大火的村庄叫做安宁村。 很明显,这和陆书瑛遇难的安宁村是同一个地方! 大概是她跟着王尹在其他城镇辗转过一段时间,所以当年王尹送她上山时,并没有与陆书云提及捡到她的详细情形。陆书云亦没多问,理所当然对安宁村的事实一无所知。 王尹等了许久,也看了漪涟许久,“问完了?” 漪涟回神,“还有件事。”她用回自己说话的套路,“如果必须做一件事,容易引人注目,但不想被知晓,你会怎么办?” 王尹很从容,“找个好借口。” “能不能给举个例子。” 既然提到了九年前的事,他顺口就拿这个做了比喻,“比如你想回去安宁村办事,又不愿意告诉别人你回去的目的。你可以跟陆书云说是与我一同故地重游,肯定不惹人怀疑。” 漪涟笑得很满意,不再说别的,站起身学男子拱手施礼,“叔都开口了,侄女哪有不从之理,那便有劳。”说完,神采奕奕,不带任何拖沓转身就走。 王尹看着还未动过的两杯清酒,眉目间一抹微妙。待人影消失在院中后,他噙在嘴角的微笑化为大笑,“有意思!” 第十九章 安宁村 三日后,两人一同离开陆华庄,对外只说王尹有意带漪涟回乡走走。果然,除了陆书云叮咛嘱咐,其余人并没有什么动静。 亘城三里外,柳文若驾着悬有幔帐的马车缓缓而来,马车后头拴着另一匹马,跟小媳妇似的迈着小步一路晃晃悠悠。 柳文若跳下马车,礼貌道,“陆姑娘,又见面了。” 漪涟疑惑,王尹没告诉他此行目的?赶得就是时间!她还特地申明自己会骑马,怎么来的还是马车。 王尹理所应当吩咐,“若无他事便启程罢,日落前应该能到。” 柳文若恭恭敬敬的道了声‘是’,往后头解下缰绳,直径将马匹领到了漪涟跟前!然后撩开马车帐帘对王尹道,“马车是新改的,应不会再那么颠簸。车上备了桃花酿和七弦琴,若是缺了什么我再去办。” 王尹听后极为满意的坐上马车。 而后古琴悠扬起声,正是那曲高山流水,伴着马蹄声回荡在亘城古道上。过往商客无不赞赏,好琴艺啊!由衷鼓掌的双手却被杀气腾腾的漪涟一个个给瞪了回去。 这是在报复她?报复她三日前设了个套让他钻? 柳文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气,回头关怀道,“陆姑娘可还骑的惯?姨父特意交代你要骑马,否则在下定然找辆大点的马车。” 王尹听见声音后停下曲子,也撩开帘笑看漪涟,“侄女累了?可要与叔换换?” 果然是在报复! 漪涟紧紧拽着缰绳,扯得马头拐来拐去,格外别扭,“不必。叔叔可坐稳了,您老人家的身子骨经不得摔!”她咬牙切齿提醒道。 拜王尹所赐,到达安宁村已是日落之时。随着车轮滚入村庄境内,气氛全盘突变。 村庄里没有房屋,独剩一块倒在村口的老石碑,刻着安宁村三个字,沉默在风沙里。 春才尾声,这里却是一派秋风萧瑟之景。四周荒芜不察人烟,仅有几只乌鸦停在枯树头狠狠乱叫,黑乌乌的身影映着西方余晖有如鬼城领路者,尤其今日的落日红的特别诡异。 在距离那块石碑没有多远,道路边忽现大大小小数十个坟包。有的有立碑,有的只压了几块石头。马车一经过,忽然从坟包之间哗然飞起很多乌鸦,密密麻麻的一成片发疯似的向他们那里卷涌过来。马匹受惊,长嘶一声开始狂奔。 突如其来的猛冲直接把漪涟甩了出去,她毫无防备,只听耳边是嗷嗷的鸦叫声,十分刺耳。她索性闭上眼,做好了猛一摔地的准备,却意外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吃惊一瞅,竟是王尹!他迅速扯起漪涟蹲到马车后避开乌鸦的群攻。 幸好这群乌鸦是受了惊,不是成了精,慌乱了一阵就陆续飞远了。 王尹放下保护的手,起身四周一望,又恢复了平常姿态笑道,“头一遭见乌鸦成群飞,真是开眼界。文若,你怎么看?” 柳文若从马车另一端走出来,理了理衣襟,“甥儿见识不如姨父,自然是头一次见。不知陆姑娘可有受伤?” 王尹扭回头,“侄女还好?” 漪涟站起身来拍拍尘土,很淡定,“没被乌鸦吓着,倒是被叔吓着了。真没想到您会出手相救,多谢。”她从小和陆宸混惯了,从不行女子的万福礼,随意拱手道谢。 王尹微笑问柳文若,“瞧我这侄女的能耐,刚才是不是让她摔了比较好?” 柳文若苦笑不语。 即便那句‘多谢’根本不发自内心,漪涟还是觉得亏了。 “你们从安宁村来的?” 天黑前三人到达应池县的远福客栈。掌柜一听来历,立马露出惊叹神色,“真亏你们敢走。那的乌鸦会吃人。”他怕遭厄,又爱闲话,故意将声音压的很低,“现在人都管那里叫安息村,请了法师道士成群成群的过去,压不住呀。” 王尹乐道,“掌柜说的是,我家侄女差点着了道。” 漪涟没来的及瞪他一眼,掌柜可怜的小眼神就飘过来了,“呦,小姑娘吓怕了吧。没事,你们多住几天,本店赠送自制的热枣汤,入口顺溜,口齿留香,想不想试试?” 漪涟压不住心里仇意,赶忙笑着道好,“叔带我出来走亲戚,吃啥喝啥都算他的。你们一会多聊聊,都是生意人,肯定谈得来。” “哦?这位先生风度翩翩,看着像是大家公子。不知是做什么生意?” 漪涟抢在柳文若前头,“做古董生意。” 掌柜一听,眼珠子顿时程亮的就和宝贝一样。柳文若很无奈,一声幽幽的‘姨父’被王尹给挡回去了。 王尹满不在乎,钱的事从来不用他愁心,“掌柜的,你方才说安宁村请了法师?” 掌柜本来是不预备再谈这档子事,谁让钱是大家的良师益友呢?他将三人领到一张隐僻小桌,煞有其事的开口,“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旁人我一般不给说,但你们……呵呵,本掌柜好交朋友,就破例与你们说说?” 王尹颔首,“有劳。” “安宁村从前就是小村子,常与亘城做些小家子的买卖。你们该知道陆华庄吧?那里什么都收。安宁村许是钱多点,被土匪瞧上,整个就放火烧了!”掌柜形容的有声有色,“当年郡长带了好些人去帮把手,阵势把全郡都给吓着了。我老婆娘家有人在郡府里当差,回来之后说那场面可惨的呀~他半月都没睡好觉。” 掌柜‘啧’了两声,“全村没几个逃出来的,火扑灭后把那些焦尸一排,哎呦喂,太吓人了,各个皮焦肉烂,有几具都快烧没了。你们刚才瞧见那坟包了吧?没立碑的都是认不出的。据那娘家人说,他搬的那句尸体最恐怖,脸还没烧着,眼睛整个瞪出血,死不瞑目啊。” 说话期间漪涟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当年的大火势劫匪放的? 似乎哪儿不太对。 正想着,忽见二楼廊道穿过一个人影,莫名眼熟! 漪涟眨眨眼,他怎么会在这? “发傻看什么?”王尹问。 她轻描淡写道,“没什么,有劳掌柜给我把饭菜送房里。” 掌柜立马换了笑脸,“好嘞——”他收了碎银子,乐乐呵呵赶着回后厨,突然记起一事,“客官夜间记得把窗门关紧咯,这儿怪事多。”他冲着楼道喊,漪涟早没影了。 第二十章 巷中魅影 夜,沉的很快。犹如石坠深海,除了无边死寂,仅有难以喘息的压迫。 县里人迹蓦然消失在夜幕中。 在某道街角上头,一双绿而幽亮的眸子目视着街角空洞处。它戒备的弓起背,好像那里有谁悄然而至。 突然,一只被遗落在门前半破箩筐无故翻到,扬起砂砾,惊起夜里一声哀嚎,是夜猫的尖嗓。它开始激灵狂奔,踩着慌忙的步子穿过屋脊,纵身跳入黑暗里。而街角的箩筐还滚落在原地摇摇晃晃,吱呀作响。 漪涟睡得不安稳,被褥散发着霉味,只能和衣入眠。 她在半梦半醒间总能听见乌鸦拍打翅膀的声音,黑压压朝她卷来。在成群的坟堆里,有模糊的影子们在来来晃晃,起起落落,那绝不是人行走的步伐。然后,坟堆动了,好像心脏律动,一下一下,上头的沙土纷纷滚落下来,大约有某种活物要破土而出。 她目不转睛,死死盯着那一个个鼓动的坟包。 然后—— 啊啊啊————!!! 女人的尖叫响彻夜空。 漪涟猛地坐起来,酥麻感从脚尖游走全身。 她翻身下床,飞快拖着鞋跑向窗户。在推开窗门的瞬间,阴森森的风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急切寻找声音的来源。然而,应池县静如鬼城,幽邃的死寂。满眼只有房屋僵硬的轮廓,不见半星灯火。 漪涟胸口剧烈起伏。她,在做梦? 正想着,一阵奇妙的吟唱借风飘来。在乌云遮月的阴霾天里,咿咿呀呀,隐隐约约…… 吟唱之声一路由远而近。低沉的嗓音裹着铃响和铁链摩擦声,相幢激荡。 越来,越近,越听,越明! 和梦中一样,她屏息紧盯着融于夜色的街头。紧跟着,她看见光影交界之地,一个个似人似鬼的东西钻入视野!他们手脚捆着铁链,浑噩的穿行在窗门紧闭的小巷间。借着月色一闪而过,漪涟不确定自己所见,默默于心下感叹,他们的样子不像活人。 赶尸? 这是她脑子里最先冒出的想法,轶闻录里有此记载。 漪涟的心跳愈加有力,三分兴奋,三分恐惧,余下四分是为跟在最后的那个人! 随着咿呀的吟唱声逼近,刺耳的锁链声撕裂着神经,她竖耳躲在窗后不敢有大动静。 她早已将掌柜的话抛诸脑后,抓过外袍就追出去,一直追随着似有若无的脚步走出县城城门。 这条路,是往安宁村去。 客栈中。 早已熄灯的雅间重新燃起了软黄色的亮芒,仿佛避人耳目的隐者又现身于月光之下。王尹喝着柳文若另外准备的太平猴魁,心情甚佳。 “那丫头出去了?” 柳文若道,“是,刚走不久。”他脑海里还残留着刚才的镇魂曲,很不舒服,“难为陆姑娘不害怕。” 王尹似笑非笑。 柳文若为其添茶,“我去探望时晚了一步,不过从她房里发现了这个。” 他放下茶壶,将一张宣纸规规矩矩的搁置在王尹面前的茶几上,“陆姑娘睡前像在练字。她很小心,写完的纸张全毁了,我在烛台边发现了灰烬。不过应池的宣纸太薄,笔墨容易渗透,我凭痕迹连成了这四字。” 王尹眯眼看,“太皞治夏?” “是。” 他又抿了口茶,“你有没有弄错,不是‘治下无隐情’的‘下’?” 柳文若很肯定,“确是四季之‘夏’。笔画相差极大,不容易弄错。” 王尹疑惑的黑眸在烛光下带着几分氤氲,似乎想到了有趣的事,忽又笑了,“文若,依你之见,我这侄女才学如何?” 柳文若不知道问题因何而起,还是答了,“就今看来涉猎书籍颇广,多是野史轶闻,于诗词一道尚不可断深浅。” 王尹笑意更深,“那你说她没有没可能写错字?” 柳文若苦着脸想了想,“四个字而已……应当不至于罢。” 王尹直接笑出声,“要真写错可好笑。”说着,眉宇间忽然凝固起一道诡秘之意,“不过陆远程却不会犯这种错。” 柳文若道“……姨父说的是。” “你去查查这四个字有什么深意,悄悄地办。等确实有了进展,我再向侄女讨个人情也不急。” 第二十一章 妖鬼真身 安宁县寒意透骨,坟包处笼着或浓或淡的烟雾。深幽迷离中,那群人不见了! 从荒芜的黄沙土地消失的一干二净。 漪涟四下张望,再寻不见半点响动,好像借道汇入了幽暗罅隙,了却无踪。 死寂的坟地霎时仅留下她独自徘徊,细碎的石子因脚步踩踏发出野兽的磨牙声。她有意将袍子裹得更紧,鞋底却抵不住袅袅升腾的阴气。站在坟包群的不远处,她忆起梦中情形,心怦怦直跳,还好,眼下没有鸦群的踪影。 呼—— 风声。 漪涟被细沙眯了眼,偏在此刻听到了动静。 她努力睁开眼,痛的流泪,可坟群里乍然出现的火光却让她无暇顾及。 鬼火? 不该呀,我等凡人岂能领会此等深奥之物。 她壮着胆往前走了几步,发现火光是暖黄色,下头映着惨白的面容来回飘荡在坟群之间。竟是刚才那群活死人又毫无征兆的从罅隙中生了出来!他们举着火把,有序围绕着坟包跳跃,口中念念有词,唱的是先前那段。 漪涟的心突然落了地,因为她看见那群人是脚踏实地的跳,而那个眼熟的男人正默然站在一旁。为抵御阵阵阴寒,他长袍曳地,俊朗眉眼间酝酿着捉摸不定的深意。 漪涟权衡一番,还是决定上前招呼,“客栈惊鸿一瞥深怕错认了人,事后想想又觉不该,到底无人能驾驭柳师兄一袭风貌。” 男人惊讶回头,果真是柳笙! 对于奇遇,他还未想到以何种表情应对,以致半个笑容生生僵在嘴角,“……师妹?” 手舞足蹈的一行人愣住,面面相觑,在柳笙示意之后才继续跳起来。 漪涟不禁调侃,“您真不厚道。前两日听巽师兄说你外出购置药材,早知道是来安宁村做副业,捎上我多好。”省得和王尹一起遭罪。 柳笙沉默良久,看了看群魔乱舞的人群,又看了看漪涟,笑容才逐渐恢复昔日神彩,“师妹好生厉害,我费心多年才查到这一步,你才转悠半月不到就已经摸着安宁村的路子了?” 所谓半月不到,显然是以戴全之死为界。漪涟听出了话中意,“安宁村的路子好找,您的路子却不好摸。”她眼神瞟向一边,“这是招鬼,还是入魔?” 柳笙低笑,“是当地人的讲究,擅改坟地风水必先镇魂。我倒不信这个,入乡随俗而已。”在他说话间,群魔乱舞的村民擦掉了脸上的白粉和猪血,分别架起铁铲列好阵,对准坟包头就是一铲下去。 漪涟恍然,惊呼道,“你要刨坟?!” 柳笙郑重表示,“要挖尸。” 漪涟头皮发麻,比刚才独自徘徊时恐惧更甚。她喜欢玄乎事,讲究的是新鲜,这坟头都已经风干九年了,挖出来是个什么东西,还能看吗? 没想到弟子口中的谦谦君子竟是个面对群尸还面不改色的人。 妖精,柳精! 可强烈的好奇心却没有让漪涟从此地离开,柳笙所要求证的东西,说不定对她大有助益。她谨记这场奇遇的初衷,正要开口,柳笙快她一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幽黄的灯笼映着他的脸色,眼角流露着难得的深沉。 漪涟觉得他的状态不大对劲,说话需格外谨慎,思量道,“别管我怀疑与否。师兄,你特意让泉师弟告诉我帐中香的奥妙,究竟是何居心?我感觉,你有意引导这个案子调查的方向。” 柳笙皱起眉头,“泉师弟说是我让他备的词?” “他说柳师兄交代了,我问什么他都得答。” 柳笙头疼,“孺子不可教也。”但想起顾泉可怜巴巴的小模样,他又很无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若非景致不对味,不过是师兄妹的日常琐碎。他们旁观着坟头越来越矮,另起的土堆越来越高,直到一个壮汉村民的铲子终于下到了底,第一具尸体被三人齐力抬了出来。 漪涟不自觉的往后一退,这是什么鬼玩意?! 没有棺材,一块黝黑黝黑的‘东西’被三把铲子撬上地面,已经干瘪残败。 柳笙的灯笼打过去,她跟着粗看几眼,上头隐约爬过奇怪的虫子,正从黑洞里钻出来。一开始她没有认明白,经胆大的村民一解释,顿时胃里翻腾不止。原来这是半具焦尸,尸体已经被啃的四肢不全,他们现在所见是头顶到胸口的一段,内里完全被虫子吞噬干净,那个黑洞正是缺失了眼球的眼眶。 天呐,漪涟庆幸今晚没吃得太饱。 紧跟着,陆续有尸体被挖起,无一例外,全是黑黝黝的干尸,有的仅剩躯干,有的还保存着大致轮廓。漪涟无意跟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对上眼,刹那间脖颈一凉。真不知道柳笙怎么还有勇气去将尸体拼完整。 大约一个时辰后,尸体已经排满了前头,少有四十具,柳笙正一一确认。他选在其中一具的左侧蹲下,从袖口里掏出一把小刀,然后,居然面不改色的切下了那句尸体的小指!他用方巾包起那枚手指塞进怀里,又往下一具尸体走去。 行动之间,却也没把漪涟忘记,“昨日刚打听到幸存者被县衙安置在应池县,天亮之后准备去探探。师妹要是想去,我们就约在客栈正厅碰头如何?” 漪涟倒还不至于慌了神,且看看柳笙这是耍着什么把戏。 她捂着胃,“求之不得。” 第二十二章 陈年冤情 回到客栈,如预料一般彻夜难眠。天微微亮时,漪涟起身擦了满身虚汗。搓手一打算,她没有去正厅,而是提早敲开了柳笙所宿的天字三号房门。 三响之后,里头传来应门声,“师妹好早。”门扉被拉开,柳笙已经是打理的光鲜亮丽。本想与他商量着早些走,却意外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王尹正坐在柳笙房里悠闲自在品着早茶,看到漪涟进来,笑似六月暖阳,让她顿时热的发慌,“侄女好早。” “你怎么会在这?” 恰好掌柜将早点送上门,柳笙招待漪涟一同坐下,“陆华庄曾与王老板有两次照面。方才我下楼要早点,正巧看见王老板坐在厅中,听说是和师妹一道来的,琢磨着一人吃早点也乏味,就请王老板一同上来用餐,也好讨教讨教琴艺。”他突然奇怪道,“不是说好一会厅中碰头,师妹怎么先来了?” 漪涟视线有些飘,“……今日醒得早。” 王尹故作惊恐状,“吓叔一跳,还以为侄女嫌我老人家麻烦,想趁早甩了。” 漪涟嘴角一抽,没说话。 用完早餐,三人一起往县城西巷去,柳文若则留守客栈中以待不时之需。 待入西巷后转过三个弯,柳笙用折扇指着最里边一所小屋道,“我们要去那里拜访前任应池县丞。” “县丞?不是说要去见安宁村的幸存者吗?” 柳笙神色一凛,回答像是自言自语,“傻的傻,疯的疯,还能问出什么来。” 漪涟追问,“什么原因?” 柳笙依旧没有上心,“大约是招鬼了吧。”之后便再没有其他话。 直到三人站定在木屋前,一股植物的清香袭来。爬墙虎从墙头蔓延出来,里头应是青翠满院。柳笙礼节周全的叩响木门,“在下昨日曾递拜帖,不知许县丞可否屈尊相见?” 遥遥传来一声‘来了’,然后步伐声越来越近。 门吱呀一开,是个与漪涟一般大的女子,穿着碎花布衣,甜美俏丽的行万福礼,“是柳公子?爷爷已经等着了,请随我来。” 听这话的意思应该是许县丞的孙女,王尹赞叹道,“瞧这举手投足,原先定是大家闺秀。换做农家风情也别有滋味。” 漪涟暗暗骂道,为老不尊。 一行人被领进后院,果真是翠色旖旎。葡萄架下的摇椅上躺着一白发老者,带着病气,脚旁的黄狗则精神倍好,看见有人进来立马摇着尾巴迎上前。孙女可亲的丢了块骨头到角落,它巴巴就追过去了。 “爷爷,柳公子来了。您可有精神待客?” 许县丞睁开眼,颤颤巍巍坐起身,“快,快请坐。老生这副模样叫你笑话了。”孙女急急上去扶着。本想就让他躺着说话就行,可许县丞还是有文人的傲气在,非要请进屋才合待客之道。 待入屋坐定,柳笙说明来意后,许县丞苍老的脸上挂了好些复杂的情绪。 “昨日收到公子的拜帖便是整整一晚的噩梦。当年事发后我心下难安,辞了县丞之职过起农家生活。可是老天公平,有些事办坏了,一辈子也逃不了,估计我这满身病痛都是报应来的。” 柳笙表情严肃很多,“听许大人这话似乎当年案件有隐情?” 许县丞颤抖的手抚着白胡须,“这,不是我不予你们说,是真不好说。安宁村的案子我也未曾弄清根本,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据柳笙所言,这位许县丞任职期间风评一直不错,是个清官。加之今日亲眼所见,许县丞晚年生活清贫,甚至有些潦倒,漪涟觉得他的话可听,忙道,“无处可诉才会积郁成疾。您当说故事,我们听故事,不必计较太多。” 许县丞觉得有理,“我是憋了好些年了,但不是没有查过。辞官之后,我又去过安宁村,找了当年的幸存者想问问情况,没想到啊,他们,他们好像说好的一样,全疯了,你们说这怪是不怪?” 全疯了? 这下好,说不是鬼干的都没人信。 “说起那场大火,从县里就能望见黑烟,可想而知有多惨烈。”许县丞慢慢回忆道,“我从县令大人那里得知消息后,便和官差一同赶到了安宁村,那时的火已经烧的很旺了。有几个跑出来的人在大火边啼哭,里头还能听见有人在怪笑,一直在笑。” “怪笑?”漪涟和柳笙一齐惊疑,临死前还在笑,果真是疯子。 许县丞瞳孔涣散,仿佛又听到了那恐怖的声音,“没错,是怪笑,很尖锐,就像是中了邪,只要有人听过,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无奈火太大,等官差彻底扑灭,能看见的只剩一具具焦尸了。有些没烧焦的,面部都很狰狞怪异,压根没有人敢多看。事后我找来仵作验尸,证实全都是被火活活烧死的。” 王尹见左右两人都在沉思,怕老人家一腔热情越说越没劲,就附和一句,“是挺怪。” “这不算完。”许县丞汗颜的吃了两口茶,“仵作验完后,尸体入土为安,其余活下来的都安置到县里再作打算。前后不过一夜,县令大人居然直接将案子敲定为山匪屠村,说是在现场找着了两把带血凶器,可仵作验尸时未曾说过尸体上有刀伤。待我再去寻仵作,他已连夜回乡了。” 柳笙摇着扇道,“这是第二个疑点。许大人是否又去了现场?” 许县丞点头,“当日便去了,碰巧撞见官差往废墟里翻东西,手里头还攥了一把。我上前一查,结果大出意料,竟然都是未被烧败的钱物。你们说这年头山匪屠村不为抢钱是为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枉送人命吗!”许县丞说着有些激动,孙女立刻抚着背给他顺气。 “我做主让官差把钱送去给幸存者,自己回了县衙禀报,谁想县令一力强压,说不吉利。我官职不如人,再说不得什么。后来无意中得知县令的妻女购置了成箱金银首饰,远远超出一个县令的俸禄。那时我就猜测,或许是有人送了封口费,导致应池县办了桩冤案。” 柳笙忙问,“那位县令大人如今何在?” 许县丞顿了顿声,“死了,我辞官后不久就死了。死的莫名其妙,全家人一起去的,连丧礼都没人办。” 好家伙,毁尸灭迹杀了人全家。 王尹把玩着茶盏挺来劲,自始至终没喝过一口,“疑点不少呀。” 漪涟所知的还有一个,就是当年的大火烧的莫名其妙,她在村旁竹林来来往往,根本就没有见到半个匪徒的身影!事发没多久,她就被王尹带走,以致后事知之甚少。 三人见孙女端来一大碗药给许县丞,也不好多耽搁,站起来身来告辞。 漪涟最后再问了一句,“安宁村离应池县不远不近,能看到黑烟,火肯定已经烧的很旺。您带着官兵前往还能听见活人动静?” 许县丞咳了几声,摆手道,“不是,是有人来县衙报案,好像就是安宁村的人……时间久了,加之当年情形混乱,记不大清了。” “按理说县衙该有记录。” “这桩案子没有。我事后特地重新查过,没有任何资料入册。” 记录无顾缺失。 看来九年前这桩安宁村的悬案果真奇怪,奇哉怪也。 第二十三章 再现端倪 陆华庄里依旧阴气沉沉。陆书庸被禁足的日子过得很煎熬,陆楚濋也很煎熬。好不容易趁机溜出翊锦堂来找陆宸,屋子上了锁,两人只能隔门说话。 难得陆宸不嫌麻烦,语气也温柔了,弄得陆楚濋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宸哥哥,你放心,我爹爹觉得戴全的事不是你做的。等你出来后,再陪我说话可好?” 陆宸的声音格外软,“当然,来日方长,你我多的是时间。”说罢,心里头冷笑两声,时间能不能凑一块又得另说了! 陆楚濋娇滴滴道,“你我一家人,可不是来日方长。” 陆宸满手心的冷汗,“一家人……呃……对,都姓陆,理当的。”他岔开话题,“说来你们翊锦堂那把匕首是怎么回事?你爹查着有没有进展?” “你不信爹爹?”陆楚濋带了哭腔,“爹爹真的不是凶手!” 陆宸赶紧解释,“我自然是信二叔的,这不是担心翊锦堂才想问问情况。别的不怕,就怕这万一牵扯到你可咋办。我被禁足,还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陆宸常与漪涟玩嘴皮上的功夫,玩着玩着经常就能蹦出点花样来。其实这话有两解,陆宸的意思是‘如果真出了事,别来找我,没得救’,陆楚濋听得意思是‘我心里只有你,你若不好,我难安’。 果然,陆楚濋哭腔断了,转而一声‘哥哥’嗲得让屋里的人掉一地鸡皮疙瘩。 “宸哥哥,这事我只告诉你,事关重大,你可别告诉别人。” “我保证。”他保证自己不往外说,不保证别人不往外传。 陆楚濋贴近门小声说,“最近爹爹都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有没有告诉大伯。那匕首是翊锦堂从仓库新领的一批,准备分发给新入弟子,就放在堂中偏厅,爹爹放账本的那间,我也是在那里见过那几个字。” “你是指‘太皞治夏’?”陆宸想,如果他是陆书庸,得先把傻女儿一刀捅了才安心。 “就这句。”陆楚濋很肯定,“是我偶然撞见的,还来不及看完另一句,就被爹爹给一通骂给骂出来了。” 陆宸凝神,“两行字?还有啥?” 陆楚濋道,“……哪归哪的,记不得了,也是四个字。” 这么说来很有可能是另一句口诀?! 是陆书瑛的?还是陆书云的? 陆宸活了二十年,从未见过陆书云摆弄过什么口诀,太皞治夏更是闻所未闻。他猜测,陆书庸一直有意讨好陆书云,会不会就是为了从他那里套口诀?如果这个猜测成立,那么陆楚濋看见的另一行字极有可能是陆书瑛的那一句。 只是陆远程留下的三句口诀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陆宸越想越头晕,说起来完全是他爷爷的错。儿女嘛,生来不同,有的爱笑,有的爱跳,偏爱哪个很正常。他老子就从来没有优待过他,他不是照样与漪涟和平共处。不过这种事情的确不好说,若非他性子好让着漪涟,两个人照样也得打起来。只能说陆书云比陆远程幸福,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没摊上陆书庸那样贼眼兮兮的。 好言好语一阵总算把陆楚濋这尊大神给送走了,陆宸顿时感觉精疲力尽。回头看向屋内,一人等候已久,面无表情的靠在墙边,“美男计使得我心累,你看戏的倒是舒坦。” 司徒巽施礼,“有劳大师兄。” 陆宸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兄弟之间没那么多客气话,偏爹还喜欢,倒是常拿着你做话头数落我。”这么一说他更无奈了,“也不能怪你,漪涟总够坏,爹照样喜欢,依旧拿她来说我的不是,所以还是我的问题。” 司徒巽无言以对。 “阿涟呢,近两日怎么没见她来?” 司徒巽如实回答,“她跟着王老板下山了。” 陆宸是听说王尹回了亘城,可没两天就跟着男人跑了是几个意思?当了九年的亲哥难道还比不过一个三天的叔?还有没有道理可言了!真难为他穿着裤衩就带她满山腰跑。 司徒巽看他神情消沉,好心劝慰道,“师妹像是为案子去,应当有所打算。” 陆宸眉头一挑,“查我的案子跑下山干嘛去?” 司徒巽不确定,“……也可能是别的案子。” 陆宸脸色一冷,“滚,让那个没良心的别回来了!” 司徒巽不知作何反应,不动声色的退出房间,心里也存着疑虑。漪涟自入庄后与庄外牵扯甚少,更不是轻重不分的人。若是为了戴全这桩案子,有必要下山去吗? 戴全是徐安人氏,她去的并不是徐安。 那到底要查什么? 还有那个王尹,看着许多行动都不合常理。 第二十四章 幸存者 柳笙端坐摇扇,梳理着至今为止的情报,“昨日我去了衙门,托现任县丞翻了翻安宁村旧账。案卷上有载,安宁村人口总为五十八人,幸存者七人,最后入土为安的尸体为五十五具,这个我彻夜确认过,没有出入。刚才你们走在前头,许县丞又与我多说了一句,他当年收集证词时幸存者还未疯,清楚的记得那天有至少七名以上的外来者,这也能解释人数上的误差。” 三人离开许县丞所居小院,寻了一家清雅茶楼。应池常年没有外客,楼里清淡的连茶叶都带着酸苦味。王尹依然摆弄茶碗,愣是一口不碰。听见柳笙的话,客套捧场道,“柳公子不仅有面子拜访许县丞,连衙门里都有门路?” 柳笙谦虚解释,“王老板见笑,实在不是在下能耐。应池已到山穷水尽处,外乡人比黄金珠宝稀罕。” 漪涟没理会他们的逢场作戏,用手沾了茶水往桌上写写画画,“外来人数算作七人,那么当日安宁村至少该有六十五人。除去安置到应池的七人,埋土里的五十五人,至少还有三人下落不明。” 这三人中一个是她自己,一个是王尹,还有一人是陆书瑛? 不对,还是有些不太对! 一直不参与案情讨论的王尹估计也来了些兴趣,分析道,“经许县丞一说,基本能够断定安宁村是桩冤案。县令拿了好处,给他好处的人首先值得推敲。其目的?身份?或许这个人正是凶手,而且很可能当时就在安宁村。” 嫌疑最大的不外乎是活下来并且消失无踪的那几个。 “倒还不止三个人。”柳笙补充道,“当年幸存者七人全部被安置在了应池西巷,我昨日前往发现西巷只剩五人,有两人多年前就搬离了,下落不明。你们还记不记得许县丞提到的报案人很可能是安宁村的人?师妹特地向许县丞问及这一点,定然是对报案人有怀疑。” 漪涟确实怀疑,“因为我猜到肯定有人报案。不然等到黑烟升起再赶过去,哪里还听得到有人怪笑?恐怕早成煤炭了。” “此言得之。师妹好快的脑子。” 王尹则不太乐观,“衙门无案卷,幸存者发了疯,办案县令全家都死了个干净。尽管当年杀害安宁村的凶手很有可能在里头,九年时间,又无根据,皇帝也没本事把人找出来。” 被泼了冷水,漪涟无动于衷,柳笙也面不改色。 好像对于安宁村的案情他们没有想象中那么急迫欲求。 他们互望了一眼,彼此都不准备把自己寻求的重点说出来。 柳笙饮了口茶,起身道,“在下出来好些时日,该回了。师妹若还没查尽兴,尽可久待,为兄先行一步。” 漪涟轻描淡写的作别,“庄里见。” 他们坐在二楼最靠窗的那一桌,能清楚看见柳笙走上街道,渐行渐远。 王尹方才问,“接下来你预备怎么办,回庄?” 该查的没有查清楚,漪涟不会白费功夫!笃定道,“柳笙刚才说幸存者安置在西巷,我要去看看。您老如果不想屈尊去疯子呆的地方,就回客栈找外甥打发时间去。” 许县丞家也好,茶楼也罢,入口的东西愣是一样没碰,小眼神东挑西嫌,肯定是嫌弃东西不干净。好个被外甥娇惯了的姨父,陆楚濋都没那么矫情。 王尹没把讽刺听进耳里,反而提起不相干的,“你对谁都这样戒备?” 漪涟用余光斜他,“什么意思?” “你不相信柳笙才会对身世只字不提,还要回头去查他已经肯定的事。”王尹唏嘘道,“连生活九年的师兄都戒备至此,叔肯定差远了。” 漪涟愣神,这算戒备? 她其实没有想过要防备谁,仅是从实际角度看问题,挑有用的办法做事情。 柳笙城府深,从借口离庄来查安宁村这一点就能知晓一二。所以漪涟与他一道而行,试着能不能推敲出情报。现下他的动机尚不明确,多说无益,干脆掉头回去亲自查一遍。 漪涟觉得自己很客观。 没想到王尹紧跟着接话,“这样客观是不是缺些人性?” 人性? 呵,自她和陆宸一道混后,就没有考虑过人性这回事。该是人的时候是人,不好做人的时候就把自个儿当鬼。毕竟这年头世道难,狗吃不饱都能去捕耗子,你能叫它捕耗子时考虑下猫的心情? 漪涟不愿在这种没营养的问题上多做纠缠,对昏昏欲睡的小二喊了声‘结账’,往桌上拍下几个铜板就大步向西巷走第二趟。路上没费太多功夫,她很快找到了被应池人忌惮的疯人院。 那是一座旧宅,与许县丞家相距不远,一扇脱漆木门孤立在窄小的巷头。两道土墙暗黄粗糙,几乎隐匿了漫爬的肥壁虎。王尹侧头恰好撞上它扭着身体潜行,可憎的斑纹生生刺激着他的神经,心下一阵恶心。 漪涟故意打趣道,“叔,您老金贵,不如在这等我出来?” 王尹莫名觉得好笑,“丫头,我好歹是个叔辈的,躲在外头等侄女出来像话吗?” 漪涟偷乐,难得占了上风令她格外舒坦,“那您可千万顶住。若在里头晕了,小女万万拖不动您。”说罢,抬手推门。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行动的瞬间,本来晴好的天霎时阴沉下来。一片巨大的乌云聚到应池县的上空,挡实了艳阳不说,过堂风忽然吹起沙尘,吹地老旧木门‘咿呀——’作响。 门,自个儿开了! 漪涟惊得抽回手,可逗乐了王尹,“你瞧瞧,叔不跟着成吗?” 她大为不爽,板着脸大步踏进院内。结果正对的台阶被木板封起,陆续钉了一人多高。只剩左侧留有一条小道,一面是灰突突的泥墙,气窗被泥巴全体封死,阴沉的天色里光线更加稀薄,几乎难辨昼夜。另一面是成排的破旧窗门,不能判断屋里是个什么模样。 两人被夹在其中小心深入,耳边时不时传来细碎声,像老鼠啃木头。听多了,心烦不已,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静观其变。 “别动,有声音。”王尹低声提醒,顺手拉住了漪涟。 他们收住脚步,竖起耳朵静听。 卡兹卡兹卡兹…… 还是老鼠啃木头的声音,悉悉索索回响在狭隘的走道里,很难辨识音源。漪涟压抑太久正要发作,突然,一声尖叫响彻,妖异凄厉,以猛烈的攻势穿透泥巴墙,在两人心尖上狠狠打转。 漪涟认出这是昨晚听见的尖叫声。 没等她做出反应,阴冷的小道乍然亮起,是从窗门那面透出的光。她敏感回头,忍不住喉咙里一声惊喊。泛黄的窗面上正张牙舞爪的趴着一个诡异的黑影,骨骼奇异扭曲着,已经不是人类力所能及。它的手臂细长,仿佛黑夜里投影在月色里的枝杈,一颗头颅般的异物被他举在半空中乱颤。 王尹很快看出了玄机,“这间屋子通往后院。” 漪涟缓了两口气,也明白过来。原是云散天晴,光线从后院透入屋子将影子打在了他们面前的窗面上,真真是看了场极具气氛的皮影戏。 第二十五章 藏身之所 漪涟太阳穴突突的跳,不看也知王尹此刻是副怎样欠揍的表情。自觉不能妥协,她若无其事道,“戏码不错,且看看是哪路妖邪作祟。”说着作势要推门。 不料王尹一把抓了她的手,“女中豪杰岂能随随便便亲自出马。叔先来可好?” 漪涟斜眼看他,心里腾地冒火,“您知道自个儿笑得很得意吗?” 王尹无辜表示,“叔满心诚意。” 他轻巧一推,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此举惊动了里头的生物,尖叫再次响起,一个东西奔跑着从他们眼前穿过。 漪涟壮着胆子借光打量,竟是个长发垂地的人。他瘦的好似骨架,身高是个男人,粘满灰尘的长发盖住了脸,只在缝隙里露出两只眼睛。 “你是谁?”漪涟出口试探。 那男人毫无反应,只顾舔着手指。 漪涟隐约瞧着他的十指极短,血迹斑斑,在王尹唤她看了墙上满布的血痕后,心突然抽的厉害,比昨晚在坟堆里更加恐怖。干尸好歹是死物,眼前这个人居然生生把自己的手指磨没了?墙上是他所留下沾了血肉的抓痕! 她忍不住闭眼,却再次听见卡兹卡兹的声音。此次,近的很。 循声望去,黑暗的角落里蹲着同样长发蓬乱的另一人,是个女人。她手里赫然捧着一个骷髅头,正放在嘴边啃咬,老鼠啃木头的声音就是由此发出。在注意到她扭曲的长臂后,漪涟几乎能确认这就是刚才趴在窗面上的影子。不过,她手里的骷髅比影子呈现出的模样要小上许多。 “像个孩子的。”漪涟猜测。 黑暗里传出沙哑的声音与她接话,“是她五岁的幼子。” 王尹反应极快,在传出动静的一瞬间,他便转手将漪涟拉到了身后。暗处紧接着传出‘沙沙,沙沙……’的声音,一双鬓银发的老太徐徐扫着地走入他们的视线。 察觉到两人疑惑的目光,老太边扫地边道,“我不是疯子,你们不必看了。” 漪涟迟疑道,“您是宅子的主人?” 老太依旧低头扫地,“我和儿子住东巷,受了许县丞的嘱托才来照看这些疯子。” 漪涟心里有数,许县丞果真对安宁村的冤案耿耿于怀,以致积郁成疾。倒也多亏了他这份良心,才给这些疯子一条活路。可…… 漪涟对啃咬人骨的声音极度不适应,又压不住好奇心,“婆婆,您刚才说那是她的孩子?” 老太听罢,扫帚顿了顿,“她是疯得最早的,六亲不认,火灾当天她亲手砍下了他孩子的头,据说逃出来时,那孩子嘴里还在喊疼,血迹一路从安宁村滴到县里。如今九年了,都成白骨了。” 尽管老太的话已经轻描淡写,漪涟还是感受到了那种刺骨的凉意。在阴森的黑屋子里,面对两个惊悚的疯子,她静不了心。无意间触碰到了王尹的手,深感温暖,也不顾面子,一把抓了舒服。 王尹眉心一动,也不说话,任由她掐着。 老太在扫了内间后,拿钥匙去开后院的门,那疯女人好像得到了某种信号,立马停下啃咬警惕起来。 门开的一瞬,阳光更直接的照进屋里,漪涟本能的眯起眼,那女人已经不顾一切妇人往外冲去。她熟门熟路的拎起门边一桶水,大笑着跑向院中央的大缸边,然后将整桶水一股脑全倒了上去。 本该养鱼种花的大缸中全是泥土,隆起的土包被骤降水流冲得散开来,那女人笑的更厉害了。她将木桶随手一扔,徒手把稀稀拉拉的泥土一把把垒起,然后煞有其事的贴近脸,悄声道,“儿啊,不怕,娘把你埋了,浇了水,你很快就会长出来了。” 而她的亲儿子此刻却遗落在门槛处摇摇晃晃。 “两年前突然开始这种无谓的举动,风雨无阻,疯子的耐性比正常人好。”老太叹气,用扫帚把两人赶到另一间屋子,自己继续打扫后院。 漪涟实在受不了黑暗里的低压,也赶紧跑进后院,这会儿才真正看见后院的全貌。 同样是灰瓦土墙,了无生机。七八只大缸分散在后院中,曾经是否种了绿植从表面无法得知,而今无一例外仅剩黄土一坯。能把四合院整出坟场的错觉,疯子实属不易。 漪涟思来想去,疯人院里大概只有这老太能说话,“婆婆,我们受了许县丞的嘱托想问问当年的情形,您能不能给说说?” 听见许县丞的名字,埋头扫地的老太抬起头,“许县丞对我老婆子有恩,我应该报答他。但我成日与疯子呆一块,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所有人发疯,官府怎么不查?少说也该请大夫。” 老太冷笑,“安宁村的人死的蹊跷,活下七个又连疯了五个,外头都传怨鬼缠身,连办案县令都死了全家,哪个大夫敢来看。” 漪涟惊疑,“疯了五个,还有两个呢?” 老太又是叹气,“搬走了,早搬走了。有一个前两年还会回来看看,这两年再没见过,怕是遭了邪门呀。” 漪涟心头平然一动,“您记得是哪两人吗?” 妇人摇头,“老婆子记这个做什么。不过也是可怜人,好好一张脸被毁了,今后还怎么嫁人呦。”她感叹着将扫帚往墙上一靠转身进了小厨房。不多时,就听见菜刀在案板上咚咚作响。 漪涟不禁握紧了拳头,她果真是从这里出去的…… 可能证明什么呢? 犯愁之际,沉默好久的王尹打断她的思路,凝视着花盆道,“丫头来瞧瞧这个。” 漪涟狐疑的凑过去,只有先前疯女人垒起来的烂土堆,“这有什么稀奇?” 王尹道,“再仔细看看。”他走到墙角拎来妇人的扫帚,掉了个头,用木棍对着土堆捣鼓了两下,结果,几块不明所以的东西被从稀烂的泥土里翻出了真身,有大有小,表面呈乌色。 漪涟准备伸手拿,被王尹丢下扫帚一把擒住,“那是人骨,有毒!” 他将人拉远几步,“盆托上有裂痕,是新的。泥土很松,近期才被翻动过。多亏刚才一盆水让东西露了苗头。”他看向漪涟,眼有深意,“那老太既然说那疯子每天都会重复行动,她自己也日日打扫,此刻却被你我发现,说明泥土被翻新的时间很近。” 漪涟直视着他的眼睛,恍然大悟,“真失策,柳笙早走了!” 王尹反笑,不紧不慢的从怀里拿出个精致小物。随着他指尖一动,‘嗖’的一声窜上天去,漪涟这才知道是信号弹,“你……” 只稍带片刻,东南角又窜起一颗信号弹,区别于蓝天的明红色足以让他们瞧个清楚。 王尹道,“柳笙离开应池必然要回客栈拿行李,所以文若一直在客栈待命。他现在正往东面去,那里只有一条路,现在换上快马还来得及。要不要追?” 漪涟几乎没有犹豫,“追。” 话音刚落,她霎时被一股力量拉着跑。跑客栈门口,发现掌柜已经牵了两匹快马候在那里。 王尹解释,“我交代掌柜看到两次信号就把快马领到前门来。” 漪涟哑然无语。 心里默默骂了句,老狐狸! 第二十六章 乌夜菩提 陆华庄弟子居,司徒巽从外面带上房门,独行于院中思量案情。 今早,他奉命上玄古寺查问,结果令案情更加扑朔迷离。案发当时有绝对不在场证明的仅寥寥几人,嫌疑最大的陆书庸和陆书瑛,还有陆宸都不能证明当晚没有离开过玄古寺。 陆书庸和陆宸倒是有证人,可理论上说来,陆楚濋和陆漪涟的话都有包庇的可能性。 除此之外最大的疑点,无非陆家三兄妹避讳不提的‘太皞治夏’。据柳笙的证词,这是陆远程留下的口诀之一。 陆远程,陆华庄前庄主。 想到他,司徒巽内心沉重。在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曾经认认真真记过这个名字。 那是很久远的事情,在他进入庄之前的某个落黄秋日,他被父亲罚了闭门思过,有人推开红漆大门偷偷替他端来了杏仁酥;还有某个大雪纷纷的冬日,他为了尽快背下文章跑进大雪里,有人替他取来了貂裘,态度强硬又可亲。 那个人名叫陆远程。 他在弥留之际,教给司徒巽一枚玄玉,叮咛嘱咐,‘男子立于世,不仅为自己而活,还有义务与责任。玄玉事关重要,务必贴身收藏’。 司徒巽将怀中的玄玉搁置在掌心观看,玉质温凉,形状怪异。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块玉的用处,依旧不曾明了。唯一清楚的是玄玉与三句口诀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亦是陆远程亲口所言。 他重整心情来到嫌犯崔玉关押之地。不把真相弄清楚,他心难安。 其实自戴全死后他已盘问过几回,崔玉的回答基本差不多,“巽师兄,您信我,真的要信我,我真的真的没有杀他。我跟戴全他无冤无仇,无仇无怨,是进了庄才认识的,不过是同吃同住的关系而已。金钱上绝对没有纠纷,喝杯水也是对半分,所以您看这……” 司徒巽沉着脸打断他,“说重点。” 崔玉抖了几抖,弱弱道,“我没有杀戴全。” 司徒巽头疼,低吼道,“我是让你说案件的重点。” 娘啊—— 崔玉吓得差点哭出声,怎么就不是柳笙来审呢?面对这一尊大神,总觉得自己嘴要是一哆嗦嘣错一个字,立马就能被直接拉进鬼门关去。 他可怜巴巴的憋着眼泪,怯怯复述着已经说过好几遍的台词,“那天庄主他们去了玄古寺,所以晚上大伙没事都睡的早,灯也熄了。因为人数凑巧让我和戴全单独分到了一小间房。不过我们都在房里睡觉,哪也没去。” 司徒巽道,“既是睡着,怎么证明对方没有离开?” 崔玉道,“那几天闹鬼,没人睡得好。戴全翻来覆去的,一直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继续往下叙述,“直到大概二更天的时候,突然刮起了大风,雷轰隆隆的响,所有弟子都醒了。然后戴全好像中了邪,慌慌张张的跑了出去。我那时往墨阁追了几步,但那风阴的很,我,我实在害怕就又回来了。然后再也没有出过门。” 司徒巽凝神盯视,“怎么没听你说过。” 崔玉背脊僵直,唰唰冒冷汗,“……我,我说过呀,是追了几步。啊不,十几步,呃……也可能是几十步。” “我说墨阁!你刚才说你往墨阁方向追,为什么你会知道要去墨阁?” 戴全死的地方明明是翊锦堂。 崔玉被反问搞傻了,“我,刚才说过?” 司徒巽视线凌厉逼人,“你问我?” 亲娘啊—— 这种情形是不是以前也发生过? 崔玉说话一向没什么毛病,突然就犯了结巴,“是是是是墨阁阁,戴戴戴全他他好像好像很在意墨阁阁。我我我我我我,我有一次卡看看到他在墨阁烧纸纸纸钱,说说说说说……” 司徒巽想起戴全放置在矮柜里的剩余纸钱,冷冷道,“舌头掳直,他说了什么?” 崔玉拼命吞了几口口水,活动了一下舌头,“他,他说那天是他舅娘的忌日。” 忌日? 原来他是跑到了墨阁烧纸钱。那里能有什么讲究? 月色沉埋在浓云厚雾之中,司徒巽来到墨阁,于院中打量庄里唯一一座八角阁楼。灯火稀绝的阁楼与夜色浑然一体,看久了,仿佛高大的阁体会在瞬间向你颓然倾塌,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 弟子们听信谣言,少在墨阁来往,诡异的沉寂把所有不详都拢到这个角落。 司徒巽心尖一动,‘太皞治夏’难道是…… 他往深处想,会不会戴全也发现了什么? 不,不会!那张纸条其实是他—— 等等。 菩提树?! 他的视线无意落在院中的菩提树上,一种可能性逐渐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常听漪涟聊起各地奇事,其中便有关于菩提树的说法。据说和佛教渊源极深,曾为佛祖挡风遮雨,助他战胜心魔,彻悟真谛,所以有护法神之称。因此许多寺庙栽种菩提树,有保驾清心,祛除邪祟之意,参拜菩提神树也是许多地方的民俗。 戴全是徐安人氏,徐安信奉伏羲,崇敬神灵。他选在墨阁烧纸钱原因,或许就是为了菩提树。凭此猜度戴全心思,三月初四那夜狂风大作,巨大的心理恐惧下会作何举动? 恐怕案发当时戴全去的根本不是翊锦堂,而是墨阁! 司徒巽站在菩提树下向翊锦堂望去,果然能看见戴全死亡之地。那夜的戴全很可能碰巧发现了异端,才会走向翊锦堂。早在前几日,漪涟曾对此质疑,一定是察觉到了可疑之处。 司徒巽看了眼云中月,心不安宁。她究竟下山做什么? 阿涟…… 第二十七章 远山故事 “跟踪了一天一夜,柳笙到底要去哪里?” 晨光渐渐从东方蔓延开,绿荫小道里淌过丝丝凉的风。漪涟惑然不解,跟着前方的黑鹰一路骑马向东奔去。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坎坷,马蹄艰难的踩在厚厚的枯树枝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是一种寂寥的音色。 “你这头鹰到底可不可靠,喂饱没?确定它追的是柳笙,不是食物?”大约只有蛇鼠一类才会往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钻。 王尹骑马赶路还是悠哉劲,“文若驯养的应该饿不着。如果真追的是食物,晚上就把它变成你的食物。” 漪涟才没兴趣,问道,“柳文若他自己呢?” “我让他回疯人院了。”王尹勾起一笑来,“你不是想知道那堆骨头的真身吗?这个时辰他多半正替你挖着。” 漪涟警惕无言。 别看她不拘小节,其实是个谨慎的主,平日总会下意识观察他人颜色。若有一天,出现一个人,能完完全全猜度到你的心思,那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但愿这个王尹的出现只是巧合,猜透她的心也是巧合。 无奈她除了谨慎之外,更加现实。她明白,世间的巧合不会那么多。 “停下了。”随着王尹的一声提醒,就看见黑鹰缓缓降落于绿荫之中。两人反应及时,先后拉住了缰绳,“应该就在不远处,我们只能步行过去。” 二人跳下马,将绳拴在树干上往更深处走去。 随着脚步愈发吃力,他们意识到这是一条上山的路。 四月多雨,路面湿滑,每一步踩下去会有湿哒哒的粘腻感,这让王尹止不住的恶心。脚步越迈越快,恨不能飞过去,哪怕是少跟地面接触片刻也好。 漪涟瞧着他蹙着眉头超到前面,故意高声道,“那双长靴价值不菲吧?可惜不是火浣布,弄脏了可不好洗。” 王尹慌快的脚步一刻没停,嘴上也不服输,“小钱而已,回去就扔了。”其实他现在就恨不得一把甩远了去。 好在这段路没有持续太久,大约是半山腰处,被绿丛覆盖的小道豁然开朗。一条栈道直通另一座山头,同样郁郁葱葱,焦躁的王尹总算松了口气。谁料好景不长,另一座山头的恶心小路再次让他变了脸色。 有完没完! 漪涟看他吞了黄连似的表情忍不住发笑。平常不是挺悠哉的嘛,你也有这时候。 可惜她的得意没持续多久。因为—— 柳笙不见了! 替代他的,是在视线的极端处一个木色屋角,周边挤满了绿荫,郁郁葱葱。 “山里四通八达,他要凭空消失太容易。可能是办完了事,可能是发现了我们的踪迹。”漪涟遍寻不得人影,作出两条猜想。 王尹亦发现了木屋,“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两人警觉迈近,才从旖旎的绿荫中发现木屋前的篱笆,篱笆院的一角上用木板搭了间简陋的储藏间,里头存着木桶锄头一类工具。潮湿的天气令工具发湿发潮,灰尘紧紧粘着,蜘蛛网也挂的病病殃殃。 王尹嫌恶的站在一旁,不负责任评说道,“挺有生活气息。” 见外头无甚特别,他们继而转进屋里,迎面扑来一阵霉味,还有死老鼠的臭气。陈设倒是齐全,整理的井井有条,但看木墙与家具的腐败程度,少说也该有五六年无人居住。 王尹依旧找了个最宽敞的地方站着,保证自己全身上下除了鞋底以外不和这屋子任何东西沾上半分钱的关系。漪涟则到处翻翻找找,东摸西看,最后得出结论,“碗筷茶具全是两副,应该住过两个人。” 值得注意的是药罐颜色深邃,是长久熬药形成,多半是有人病着。 王尹尽量保持心神不被干扰,摇头道,“看你柳师兄那身打扮,实在不像会来这破地方的人。” 都说同类容易了解彼此。漪涟颇有领悟,这两人某些地方实在相像,比如洁癖! 她摸索着从床底拖出一铜锁木箱,边角有老鼠啃咬的牙印。铜锁已经被精巧的手法漂亮撬开,只在箱盖面上残留了极其微薄的指印,若不细看,很难发觉。如此无用的讲究,必出自柳笙之手。 “他大约和我们一样是来查东西的,箱子他翻过。”漪涟开箱查看,里头存着好些书册。书册上的字是一笔一划写下,日期明了,十几年不间断,最后一次记录约在九年前。 “是日记。”漪涟翻看几本后下定论,“全是一个人写的,字迹前后差别很大,后几年笔锋明显变软,能看出颤抖的痕迹。或许是写日记的人患了重疾,或者受了伤导致握不住笔。”这是加上前头药罐的联想。 王尹很顺口的往下接话道,“能看出是谁写的吗?” “没有署名,只是内容……”漪涟话到嘴边停住了,她不太有勇气把里头的东西念出来。尤其是在日记里频繁出现的名字,顿时砸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陆远程! 陆华庄前庄主,她的爷爷陆远程! 她满心惊诧读了大概,尘封多年的零碎片段陆陆续续拼接成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随着字迹的气力流逝,古旧的画面却更具张力。看到最后,直到九年前的最终篇,她恍然大悟! “竟然,如此。”轻柔的声色略带感伤,衬得霉味更加扭曲。 “明白了?” “你让柳文若把东西带上,他肯定找得准。” 王尹以沉默当作应答,从怀里拿出一块方巾扔过去。漪涟斜了他一眼,顺手的就用方巾包了两本书册,然后将剩下的放回箱子推回床下去。王尹理所当然的看着,没再说其他。 漪涟有种很古怪的感觉,难以言语。她不知道王尹是看出她的想法,还是推测出她会带上书册作为证据才丢了方巾过来。总之,这位奇怪的叔确实有那么一瞬间让她刮目相看,也是那一瞬间让她感觉到有点恐怖。 不过,她无意追究。 眼下,她最担心阿爹。 回程中又路过安宁村。因为被柳笙掀了老坟,全体乌鸦消失无踪。 柳文若这次找了一辆大马车,能容纳她与王尹面对面坐着。 王尹如来时一样喝酒弹琴,换了曲平沙落雁,漪涟不太懂音律,但凭感觉能听得出来,他弹什么曲子都比高山流水弹得好。因为王尹的高山流水只有形音,没有神韵,空泛泛的别说触到心脏,连胸腔都透不进去。 “想明白了怎么还闷闷不乐?”王尹边弹边问,古琴弦撩拨的颇重。 漪涟半搭着眼皮,“谁告诉你都明白了。” 关键的‘太皞治夏’至今毫无头绪。 你说这天帝不享福,来为难他们这些小人物做什么。‘治夏’,不是‘治下’,难道是爷爷一哆嗦说错了字,或是二叔一晃神记错了话,或是戴全写了错别字?能不逗她嘛! 对面的王尹忽然一叹息,将琴抱起细看,“这琴实在不如从前那把顺手,可惜留在了别处,只好到亘城再选一把。”说完,抬眼向漪涟搭话,“半月前,亘城一家琴行老板向我推荐了几把好琴,侄女觉着神农式与伏羲式哪种与我相配?” 漪涟压根没注意听,“……伏羲式。” “为什么?” “适合你。” 王尹追问,“为什么伏羲式适合我?” 神烦,她哪里知道那么多为什么!随口敷衍,“传说上古神农大神尝百草,种五谷,做五弦琴。你那是七弦,就别跟神农一块搅合了。” 王尹听罢爽朗笑道,“侄女说话真有意思。按你这理论,伏羲上神我恐怕也很难搅合到一块去,这可怎么办?”他将怀里的琴放到一边,饮了杯桂花陈酿,随性惬意,“也罢,到时看眼缘,好就一块收了。一位是东方天地,一位是南方天帝,二位能合作说不定别有意趣。” 漪涟昏昏欲睡,没有理他。片刻之后突然指尖一颤,若有所思凝视着王尹的琴。 看着看着,紧绷的神经在恍惚之中松了个劲。 第二十八章 再交锋 谷雨,夜,陆华庄一片寂静,似余古刹钟声。 存岐堂中,陆书瑛坐于妆台前,对镜缓缓摘下面具。 铜镜打磨的很光亮,越是清晰,她的脸就越可憎。瓜子脸上那深浅不一、凹凸不平的伤疤像一只丑蛤蟆,眼眸已经扭曲。额前有段头发被烧得再也无法恢复,只有下巴没有被烈火侵蚀,还能看见昔年姣好的影子。 她好后悔,为什么不索性烧得干净。偏偏留下这么一点,如刺在心。 她也不后悔,除了未够狠辣外,当年做的事,一件都未曾后悔。 突然,一道寒光飞速闪过眼前,她一个侧翻矫捷避开。凝神待发,只听屋外有人匆匆跑过,很快便没了身影,只在窗上留下锐利一道小缝,嗖嗖灌入凉风。陆书瑛忙往缝隙对处看,果然见一把飞刀插在壁柜上,入木三分,刀刃还毫不留情的贯穿了一张白纸字条。 她匆匆拔刀取纸,寥寥几字让那双扭曲的眼镜顿时变得更加狰狞可怖。 这到底是—— 难怪她总觉着近两日庄里气氛不对,弟子眼神怪异,陆书云待她的态度也明显有差,肯定是知道了什么! 陆书瑛急忙带上面具,又换了套夜行黑衣。自帐中香被发现逐风后,她被陆书云盯的很牢,大半夜的只有如此才能轻松来去翊锦堂。 没错,敢威胁她的不做第二人想,肯定是陆书庸! 翊锦堂与存岐堂相对,中间大道空旷,直接穿行容易被人发现。所以陆书瑛绕了远路,从侧方潜进。 此时,翊锦堂的弟子都散了,堂中漆黑一片,唯独陆书庸的书房亮着灯。她谨慎细听一番,没有异样动静,这才大胆推门而入。可是书房中竟无一人,陆书庸本人也不在其内,只有桌上摆着几本账册,砚台的墨还是湿润的。 陆书瑛甚为不耻,“二哥,躲什么?我知道你在。事情到这一步,不妨挑明说话。你以为躲着我便有办法独善其身?别傻了。” 话音刚落,门外果然有动静,是从墨阁方向传来。因为陆书庸的书房在翊锦堂最后侧,能听见墨阁的动静。陆书瑛心里打鼓,她不能确定来的是陆书庸,还是先撤离为妥。不料前门也在此时想起动静,脚步不止一人。 “真不是好差事,算错一个子就得把今月的账都翻一遍,又是无眠之夜啊。”是翊锦堂弟子的声音。 陆书瑛有些慌,前后狼后有虎,现在她这副样子只会遭人话柄。 焦灼之际,她撇见书桌上叠放了几把崭新的匕首,和戴全胸口插的凶器一模一样。她顺手抓起其中一把藏进袖中向后门赶去,那里有条路可以通过流影堂绕回堂主们的居所。 可万万没想到她刚出了翊锦堂院门,一人风速一般拦到身前,挡住了大片月光。 定睛一瞧,来者一身简练黑衣,冷光长剑,竟然是司徒巽! 陆书瑛暗叫不好,翻身上廊道逃走。司徒巽看出了她的意图,仗着流影堂的轻功更快她一步。不等她拉开架势,夺命长剑已急速往脖颈袭来,幸而她机警,抽出匕首险险挡下,然后一个侧滚翻翻入翊锦堂后院,借着院里宽敞,连忙跳了几步拉开距离。 “阁下是谁,竟敢在陆华庄肆意妄为?”司徒巽紧逼不放,以极快的速度追入院中。 陆书瑛当然不能回话,两人又是一组过招。 司徒巽招招精准,她避让的辛苦,最可怕的还是流影堂的暗器,在黑夜里似是无形难以防备。不过几个回合下来,司徒巽始终没有用暗器对付,这让她很意外。即便如此,陆书云亲传轻功不能小觑,她始终寻不到空挡逃走。 她的目光瞬间凉了几分,眼里透出的狠劲称作杀意。她瞅准准司徒巽的要害开始进攻,既然逃不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右手持刀,左手借机往身旁花坛抓了几颗石子,巧劲精准,狠狠将石子用作暗器掷向司徒巽。 司徒巽当然避得开。然而那一瞬间,他的右方却出现了空当,陆书瑛一把匕首不留情面直往他心脏处捅去!只差三分,司徒巽的剑才刚刚恢复反击之力,显然太晚,陆书瑛的匕首几乎就要捅进血肉之躯。 突然,她的手忽然被一力道擒住! 来之迅猛! 刀尖生硬的卡在司徒巽胸前,无力再进一分! 陆书瑛惊愕不止,那只手精准擒住了她的手关节,力度甚佳。一看来者,大出意料,竟是应在房中被禁足的陆宸! 空气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陆宸笑得不经意,仿佛是家庭游戏,“我师弟不懂事,您大量,何必真的取他性命?” 司徒巽垂眸道,“师兄费心,我没事。”说着,收起手里的暗器。若再晚一刻,鹿死谁手还是未知数。 陆宸反而松了口气,“还好你没把这玩意丢出去,不然我的嫌疑还洗不洗得干净了。你说阿涟老盼着我从亘山头跳下去,你不会也巴望着我去跳黄河吧?” 司徒巽淡定,“我没想过。” “那你掏暗器干嘛,明知道我会出来救你。” 陆书瑛怔愣道,“你们是——” 陆宸收回精神看向还被自己擒住的人,“小姨,你总算说话了。其实也没大事,就想让您帮着看看,这情形和那晚您杀戴全的情形像不像?” 陆书瑛只知无力逃脱,不会傻到再否认身份,只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陆宸还是笑着,“不碍事,只劳烦您往流影堂走一趟,大伙可都来接你了。” 黑漆漆的后院忽然灯火通明,许多弟子举着火把出来,团团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正对面走出几个人,瞧着气场格外不同。她眯着眼,努力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光亮,“……陆书云。” 除了陆书云,陆漪涟也在,旁边还站着孤然自傲浑身雪白的王尹。陆书瑛将人扫视了一圈,最后格外冷冽的停留在一个人身上,陆书庸!正神色游移的杵在陆书云身侧,像极了做亏心事的小人。 她放声失笑,大梦已醒。 陆书云脸色沉重,“别笑了,到我那里把话说清楚吧。” 第二十九章 三堂夜审 流影堂中挤满了人,三堂会谈的日子也不曾到得这样齐。 陆书瑛被捆了手脚站在堂中央。她不肯跪,陆华庄并非匪盗一流,就由着她一身夜行打扮站在那里。 再看堂上,三把雕花红木太师椅并排陈列,陆书云坐于其中,陆书庸比之低一台阶坐于其左,本来右边的一把是陆书瑛的位置,现在空下了。 陆书云表情凝重,声色有股说不出的疲累感,“你自己说罢,夜闯翊锦堂所为何事。” 陆书瑛冷笑道,“大哥设的圈套何以问我?” “此言差矣。”陆宸是嫌疑人,只能站在堂下,“圈套还需有人钻,小姨既然来了,就别把自己说的那么无辜吧。” 陆书瑛淡定处之,“区区小辈礼节在哪?” 陆宸无奈道,“您有心杀我,再以长辈自居是否虚了些?”他体贴的挑明道,“帐中香不是皇帝赏赐,是你为侄儿特地准备的,其中加了什么好东西小姨心里清楚。” “逐风无故丢失,乃恶人利用,你该去问他。” 陆宸道,“巽师弟查过存岐堂的规矩,药品存放有专人监守,数量一一在案。逐风是您近两年亲手调配,旁人不懂方子,无解药,数量又少,弟子们再谨慎不过。然而戴全死后,弟子核对逐风竟不少一克。劳烦您给解释解释,那帐中香里的逐风是从哪丢的?” 见人沉默,陆宸把话丢给柳笙,“柳师弟,你说说?” 陆书瑛一个视线扫过去,柳笙站在存岐堂弟子的最前头。 他今日折扇握的没什么气力,眼神却很有力,势要将那张银质面具看穿,“逐风的配方仅师父一人知晓,众弟子皆可为证。看管成品的是顾泉师弟,他从未发现药房中的逐风有任何异样,所以‘丢失’的那一份只可能是堂主另外配制。” 和案发那次不同,风吹草动弟子间还能议论议论。今晚堂中聚的人虽多,但格外安静,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惊动了某跟早已快崩断的弦。 陆书瑛不屑一扯嘴角,“原不是惊天大事。我于房中配药,一时没赶着放进库房,恰恰逐风就在这时丢了。我有疏忽之错,毒却非我所下。” 陆宸点头,“没错,说得通。不过戴全之死与逐风的来源没有直接联系,无谓你辩解。” 陆书瑛冷哼,“戴全之死有你一份嫌疑,你的话不可信。再者——”她瞟向堂上,视线锐利,“翊锦堂的弟子死在堂内,凶器是堂主管辖之物,二哥的嫌疑是否比我大?” 众人的目光一齐被拉到堂上,陆书庸的小眼眯得几乎看不到瞳孔,他喝斥,“三妹莫要胡言,我怎么会杀自己的弟子。” “果真?” “本堂主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陆书瑛蓦然失笑,“二哥,你言辞凿凿,肯定是忙忘了。也是,既要顾着翊锦堂琐事,还得杀人灭口,哪有闲情记旁的,需不需小妹提醒一番?” 陆书庸气结一时,反驳道,“你鬼鬼祟祟跑我翊锦堂闹事,莫要妄想血口喷人。” “够了!胡闹到此为止。”陆书云用掌心震响椅把,喝止了二人的针锋相对,“宸儿,你嫌疑尚未洗清,先旁听。巽儿,你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司徒巽立于陆书瑛身侧,默默看了一眼漪涟,然后面向正堂拱手回禀,“徒儿排查过庄中诸人,案发之时,众弟子皆已在房中入寝,可互相为证,唯一可疑之人便是与戴全共用一间宿舍的崔玉。” 然而崔玉没有作案时间,他追戴全出门后回到房中不过几十步路,有弟子证实看见过崔玉。如此推测,凶手在玄古寺的可能性很大。 当晚玄古寺的人大都没有不在场证明,玄古寺到庄里来回只需一个时辰。作案后只要在天亮前返回寺中便神鬼不觉。 陆书瑛挑剔道,“当夜玄古寺那么多人,陆宸和陆书庸都在,你怎么不说是他们?” 司徒巽道,“他们有证人。” 陆书瑛又冷笑,“陆楚濋和陆漪涟是包庇,怎可为证。” 司徒巽的声音比她更冷,“您也有证人,寺中一名扫地小僧亲眼见你于证明案发前离开过禅房。” 陆书云头疼不已,“半夜出门你作何解释?” 陆书瑛掷出两字:“散心。” 陆书云不想和她拼嘴皮上的功夫,对司徒巽吩咐,“巽儿,你先把案件经过梳理一遍。在场众人便皆可评判孰对孰错。” 司徒巽有条不紊地叙述道,“当夜的境况和今晚差不许多。三堂主下山之后便潜入了翊锦堂,应是为找一样东西。事后我向翊锦堂的弟子确认过,堂中明显有翻动的痕迹。当时正巧赶上大风,我吩咐了一同巡逻的几名弟子赶回弟子居所查看情况,自己继续往原定路线巡查,查的就是翊锦堂。” 风雷声很大,司徒巽察觉异样,直到堂内才发现隐隐有烛火闪动。对方同样发现了他,烛火有一瞬的停滞,然后飞快窜逃至后门。司徒巽刚追到到翊锦堂后院,就见黑衣人翻墙消失,继续深入前,首先看到了戴全的尸体。 “三堂主为防万一,随手拿了二堂主放置在桌案上准备分派给弟子的新领匕首。逃至后院时撞上了戴全,便一刀将他捅死。” 陆书云听不太明白,“这么说来,书瑛是怕戴全认出身份才将人灭口。那么戴全为什么会去翊锦堂?” 司徒巽否定了这句话,“戴全去的是墨阁,不是翊锦堂。因为墨阁有菩提树。” 第三十章 颠倒求证 戴全信鬼神,崇敬菩提,当晚风雷大作,他是去墨阁寻求庇佑。无意中发现了与墨阁紧邻的翊锦堂有动静,才好奇上前。其实他最先看见的应该也是烛火,司徒巽找人实地尝试过,距离上行得通。 他看向陆宸,“大师兄将江南李主帐中香弃埋于墨阁树下,戴全的信仰能为他怀中的帐中香做个解释。” 陆书云若有所思点头道,“确实,这很合理。” 陆书瑛在困境下,思路居然有条不紊,“烛火而已,还会认主吗?简直是三岁孩童的戏言。既然说戴全看见了,让他来和我对质。”说完,不屑的从鼻腔里发出干笑。 “没品之人。” 众人被陆书瑛的逼问闹得心慌慌,忽然从堂中悠悠响起一声鄙视。四下寻找,竟是出自柳笙之口,实在是稀奇事!谁都知道他是陆书瑛最得意的弟子,相当之信赖。不过这几年似乎…… 陆书瑛打量他,半怒道,“你知不知在和谁说话。” 柳笙漠然以对,“您说,我该不该再唤您一声师父?” 今晚天晴云静,众人却感到过堂风拼命刮着。柳笙此话一出,平白又阴冷了几分。 难道是见苗头不对,准备转战阵地了? 他平日和司徒巽走的最近,司徒巽又是陆书云的爱徒,确实很有可能把柳笙扯进去。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把师父推上悬崖总是不太厚道。柳笙以谦谦君子著称,不该做没心没肺的事。 怀疑归怀疑,大家只敢在心里想想。谁也没办法抵住堂中咄咄逼人的压迫感。 “庄主,能否容许弟子问几句话?”柳笙恭恭敬敬的请示。 陆书云思虑了须臾,很发愁,“按理说,徒弟没有资格审问师父。众弟子皆在,不能罔顾伦常,徒惹非议啊。” 这该怎么办? “阿爹,那便让女儿来问可好?” 堂中的目光又纷纷投向了堂下左处。一白衣男子优雅坐在紫檀椅上,陆漪涟站在他身侧,神情倒和柳笙有几分相似。刚才光顾着陆书瑛和司徒巽,把这号人物给忘了。陆漪涟和陆宸可是比亲兄妹还神奇的关系,怎么可能不插手。 陆书云犹豫,“阿涟,你……” “我不是她徒弟,是不是侄女还得另说。您的女儿替您问话天经地义,好不好?” “这……” 王尹居然开口解围,“此次我带阿涟回乡,查到些很有意思的事。路上碰巧遇见了柳公子,他要问的话,阿涟正好也要问。既然柳公子不便开口,不如由阿涟试试。” 陆漪涟下山后竟然和柳笙在一块?司徒巽无言看了眼柳笙。 陆书瑛变形的双目流露出茫然神色,她也没有预料到有这一茬。 其实陆书云本意是不希望再搭进一个女儿,不过现下情形大约不容许他做别的选择,只得点头道好,“也罢,阿涟你问吧。” 漪涟从王尹身侧踱到陆书瑛面前,气势不输人,“我还是暂且称呼您一声小姨,您一直嚷着要证据,不如我们换种方式,您拿出证据来反驳我说的话。如果我哪处说错了,就为您做担保,可好?” 众人狐疑,陆漪涟搞的是啥新玩意? 包括陆宸、陆书庸、司徒巽全部云里雾里,只有王尹嘴角挂一微笑,靠着椅背,颇有股成竹在胸的味道。他心下赞许,‘丫头脑子转得够快,没把握就先把人搞晕,真会来事’。 陆书瑛银质面具透着寒光,问出了众人的疑惑,“耍得什么花招?” 漪涟道,“是不是花招您接下便知。”她歪头一想,“我们先从江南李主帐中香说起吧。先前我哥忽略了一点,此香的香体与逐风浑然天成,逐风的药量却与成品的逐风有些许差别,必定是高人同时调制,泉师弟既然验了香,肯定能证实这一点。” 顾泉躲在柳笙后面,巴着他的衣袖弱弱点头。 这证明逐风必定是陆书瑛才有可能下进帐中香里。 陆书瑛抿了抿嘴,无言反驳。 漪涟直直盯着她,“和戴全无关,你下毒是为了杀陆宸,往细里说,你不能容忍陆宸娶陆楚濋。” 什么情况?! 话说到一半时,空气开始变质,等漪涟整句说完,陆宸立马跳出来,“我说妹呀,能不能换个说法?哥哥我怎么听着瘆的慌。” “你闭嘴。”漪涟瞪了陆宸一眼继续对陆书瑛施压,“小姨,要不我替您解释解释,您为不愿意我哥娶陆楚濋的原因。”她将陆书瑛的沉默擅自当做了默认,“因为您害怕,害怕阿爹和二叔的亲上加亲于您不利。您希望三堂维持对峙局面,甚至关系恶化,我哥无疑会成为您的重要阻碍。” 陆书瑛在面具掩护下看不出表情变化,只有裸露在外的双目高傲的合上,“胡言乱语。” “方才说了,你如果有证据,我便为你做担保。”漪涟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案发当日,柳师兄发现尸体带有香气,您离的那么远,怎么就知道香味不是尸体自带?除非你早就认得这个香味,当时提及也是为了让我哥成为众矢之的。” “……” 陆书云见人半天答不上话,缘由心知,不禁无奈道,“阿瑛,你这是何苦。我们兄妹三人虽从小不和,但万不该闹到这般田地。我从来不愿和你们争,你们却不与我罢休。你且告诉我,到底是赌气报复,还是看上了我的庄主之位?” 陆宸和漪涟曾经讨论过,三堂的针锋相对根本是爷爷一手促成,一个谁都想要的位置你偏偏给了三人同样的机会,谁会不争。说实话,陆书云都不能打包票说自己没有一丁半点的私心。可是他真的够忍让了,身为兄长的包容在陆书云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曾经对陆宸说过,忍让不只是慰藉陆远程的在天之灵,更因为他是一个哥哥。这一句,陆宸一直从十岁那年记到现在。 “阿瑛,兄妹一场连句话都这么吝啬?”陆书云一再逼问,完全不顾一旁陆书庸的有意劝阻,而堂下的陆书瑛只是阖目养神,一言不发。 漪涟不忍心看父亲难受,欲打断无用之功,“阿爹,你别问她了。她……” “阿涟,你先不要说话。为父要听她说。” “可她不是……” “是不是她的所作所为要她自己说。”陆书云再次强硬的驳回了劝阻,“阿瑛,你说话。到底是为什么?” 堂中静如凝滞。 众人都在等,等陆书瑛的答案,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们等来的不是意料之中的声音,而是柳笙冷冰冰的断言,“因为她不是陆书瑛!” 第三十一章 曾入梦 话毕,‘唰’的一声,柳笙将折扇冷冽的合上。这一脆响,几乎是震断了唯一一根还蹦在堂中的神经。 所有人都愣了。好比一颗大炮打进闹市,没炸死的都晕了,没晕成的都傻了。 有弟子如梦初醒似的悄悄往两头询问,柳笙刚才说了什么? 刚才……绝对是听错了吧。 陆书云彻底愣在了位子上。 没有想到最先发话的会是陆书庸。只见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用发抖的手指着陆书瑛,音色高的跑调,“你你你说什么……她不是陆书瑛,那,那是谁?” 柳笙缓缓移动步子,眼色愈发尖锐,恨不得从中凝出一把刀将那张虚伪的面具给剜下来。全身散发出的气息明显和平日的谦和之风判若两人。司徒巽见状不对,一把拦住他小声提醒道,“庄主面前,别乱来。”见柳笙失常之态肯定无法冷静说明情由,只得向漪涟道,“师妹,你继续说。” 漪涟叹了口气,转身往王尹坐的椅子上取下一个刚才就挂在那里的包袱。 木屋收的两本书册刚露出的一角,冷静的陆书瑛突然反应激烈,咬牙切齿道,“你——放下!”她震惊不已,变形的双目霎时无比可憎,发疯似的朝漪涟冲去。幸好行动被束缚着,陆宸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按跪在地。 王尹又在心里叫好了。想要在谈话中占上风是有技巧的,打断对方的防线是重中之重。陆书瑛至今为止依然保持着相对坚定的姿态,这很难得,所以陆漪涟要拿出最有利的武器,先让她露出破绽,再深入撕裂。 漪涟强压住心头的各种负面情绪,将书册拿在手里对她比了比,“你若一直不说话我倒不好办了。还好你有反应,证实了这两本日记不是我作假。”她看向堂上,“阿爹,这是我去安宁村顺藤摸瓜查到的,是不可辩驳的证据。” 陆书云诧异,“你去了安宁村?” 她点头,“阿爹可能不知,叔在安宁村捡到我,就是火烧村庄的那日。当我知悉三姨是在安宁村遇难时便有怀疑,所以拜托叔陪我再走一遭。” 陆书瑛看了眼王尹,拼命挣扎,大约想从陆宸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王尹道,“正如丫头所言,此次回安宁村是为了查九年前那桩冤案。” “冤案?”陆书云很疑惑,隐约感觉会牵扯出不得了的事情。 一旁的陆书庸吞了吞口水,躲回椅子里。 漪涟决定从她的疑点开始说起,“戴全死时,小姨的表现让我怀疑,直到听阿爹说起往事,注意到了安宁村。如果当年被山匪屠村的证词无误,为什么我的印象并没有看见匪徒的影子?因此,我怀疑九年前那件案子有问题。此次去了安宁村后,我有了更多的疑惑。” 假若山匪是虚言,火是谁放的? 着火之后是谁报的案?报案人与县令的死有何联系? 幸存者为什么一齐发疯?幸存者中下落不明的几个人是谁? 现场的废墟残害她看过,全是简单的居民屋,开门是举手间的事,即便火势凶狠,也不至于死这么多人。还有县丞提到的怪笑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疑点我一直想不通。直到我找到无名山中一座木屋,翻到了床下一箱的日记后,所有事都能够解释了。” 漪涟将应池和安宁村的见闻详细说了一遍,然后道,“安宁村的建筑很简单,为什么发现火势村民居然不逃,以致活活被烧死。比较合理的解释是,他们已经没有逃命的意识,但从县丞听到怪笑这点来看,村民当时还是活着的。” 陆书云身体微微前倾,听得背后直发凉,“活着却没有逃命意识,莫非是傻了?” “是,全村一齐傻了。” 他不可思议瞪眼道,“这,如何可能。” “按理说不可能。”漪涟迟疑片刻,下定决心把前尘旧事也挖出来,“阿爹,您记不记得开国之初,国内出现一派轰动大兴的邪教组织,他们自诩有通天之能,以活人为祭。后来被开国皇帝劝服解散,陆华庄功劳颇大。” 漪涟在墨阁翻阅历任庄主随笔时看到这么一段记载。 教众之多,不可尽数,受惑百姓无辜,帝王者仁德,不忍杀之。故而护国侯献策,邀其教教主至内阁,以珍馐宴之,入奇药一味。教主品后深感君王天恩,忘乎所以,不知所云。 通俗点说,教主吃了珍馐宴,疯了!忘乎所以。 人一疯,竟是对皇帝的话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此乃深感天恩。 从此邪教解散,不再沾染通天祭神之事。因此,开国皇帝不动兵戈便平定了大患。 而那味药一直传承了下来。方子有没有变动无法得知,是否有记载神奇也无从查证。只知道吃了它便会一时疯癫一时失神,好像沉沦梦中无法自拔,所以后人给它起了个挺别致的名,入梦。 第三十二章 证据确凿 堂中听过这个名字的人都沉寂不语。 漪涟自顾自的继续说,“药应该是下到井水里头,我之所以能幸免于难,多亏那天在村外玩耍。柳师兄这趟夜半挖坟,大约也是为了确定村民死难的真正原因,对不对?” 柳笙被司徒巽挡在弟子群里,衣袖依旧被他顾泉小师弟巴着。他没有笑颜的干声说,“正如师妹所言,我当晚取了焦尸骨样查验,村民生前确实服食过烈性药物。” 漪涟道,“安宁村不大,消息传得快,柳师兄到县衙翻案卷,推算出除了幸存者七人,还有三人失踪。一个是我,一个是王尹,还有一个我本以为是三姨。可去了应池安置幸存者的小院后,我意识到自己的推断有误。” 憋了好久的陆宸终于忍不住发话,“别卖关子,赶紧说说错在哪。是不是幸存者跟你说了什么?” 漪涟摇头,“幸存者七个疯了五个,逃了一个,你以为我问得出什么?”她接着道,“不过有个照顾幸存者的阿婆倒是认得离开的那个人。而且她记得清楚,那人离开应池的时间是四年前,头两年常回去,这两年彻底没了踪影。” 众人都心里有数,这时间恰好与眼前这个‘陆书瑛’回庄后的怪异行动对得上号。 陆书瑛自从那两本书册暴露于人前后就失了冷静,恶狠狠的吼道,“那又怎么样!即便你把那老太婆叫来与我对质也不能证明什么。我确实是受了重伤后往应池养伤,四年前搬出来的。很奇怪吗?” 漪涟耸了耸肩,“不,我奇怪的是为什么幸存者全疯了,唯独你安然无恙?” 陆书瑛道,“天命如此。” 漪涟嗤之以鼻,“笑话。什么天命,是他们全中了毒,毒是你下的。想要证据,找人去应池一查,自然水落石出。” “等,等等。”陆宸听得晕晕乎乎,“如果按你的说法,她不是陆书瑛,又怎么会使存岐堂的毒?” 漪涟叹了口气,“陆书瑛劫后余生,面容尽毁,回庄时你们有无怀疑过?” 陆宸回想当时情形,“是怀疑过。” “后来为什么信了?” 陆宸道,“存岐堂许多方子唯独堂主一人知晓,她又对陆华庄了如指掌。” “她要冒充陆书瑛,先得把功夫学到家,可存岐堂的功夫不外传,她只能跟着本尊学。这就是为什么案发五年之后她才回陆华庄的原因。”漪涟道,“当时,真正的陆书瑛跟她在一起,是幸存者里除了疯了逃了的第七人。” 陆书云端坐堂上,总算缓过了些神,“那你小姨现在在哪?你又从何证明她就是当年那七人之一?” 漪涟又转头去翻包袱,拿出的是一个灰色丝巾,里头包了些东西。她将东西递给陆书云,在陆书云一层层翻开丝巾的同时,众人都屏息看着。 “这是什么?”陆书云翻开丝巾后捧在掌心,里头是几块黑灰的小块,形状怪异,大小也不一致,让他更加迷惑。 漪涟瞄了眼王尹,指望他帮着说几句。后者并未领会她的深意,或许是领会了却不打算帮忙。而另一边的柳笙,一味盯着东西发呆。 漪涟还得靠自己,“那是小姨的尸骨。”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陆书云手一抖,差点把那几块骨头给丢地上,然后不可置信的颤抖道,“阿涟,你,你说,阿瑛已经……” “……死了。被毒死的。”一股悲凉霎时由那几块尸骨弥漫开来。 陆书云把视线投向堂下的‘陆书瑛’,眼里渐渐腾起了杀意。 陆书瑛不服输的回瞪他,气势不落下风。 王尹的笑与堂中气氛有些格格不入,还有劝服陆书瑛的心情,“事已至此,逞强实在无用。自从你方才认出那两册日记,已没有胜算。” 陆书瑛眼神软下来,居然不反驳。 王尹继续道,“我与侄女偶然发现这具尸骨,被分散在疯人院里。柳公子也应确认过。” 他靠着椅背说话,姿态最是从容,“听闻三堂主陆书瑛本是继承流影堂暗器一流,因意外导致手骨变形,再无可能习用这门功夫。庄主不妨细看那指骨,有明显变形,还有骨裂,足可证明其身份是令妹无疑,反观堂中这位——”他笑笑,“方才刺向司徒少侠的那一刀实在好凌厉。” 陆书瑛微微张着嘴,无言以对。 陆书云观察着指骨,一遍又一遍,尽管不愿承认,上头依旧昭示的清清楚楚。 他哀婉叹息,“确实如此。”他抬眼瞪视堂下人,换上庄主本该的架势,“事到如今,辩无可辩,还不快说出你的身份。你到底是谁?假冒阿瑛的目的是什么?” 除了挣扎的力气外,陆书瑛其余精力都花在那两本册子上。她盯着,紧紧盯着,神情像极了护犊有心却无力的母豹,有股决绝惨烈的味道。 漪涟手上使的劲大了些,下决心把册子交给云青,再由云青转呈陆书云。这个过程在堂中仿佛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陆书云面对着册子甚至不忍翻开,他总觉得会翻到什么不该看不愿看的内容。 长痛不如短痛,漪涟替其父狠下心道,“她的真实身份都写在上面。尽管不是陆书瑛,她也确实是阿爹的妹妹,同父异母的妹妹。” 堂上有弟子惊得‘啊’了一声。放眼望去,全部都是傻愣愣的表情。 陆书云和陆书庸更是惊得不语。 “前庄主陆远程,我的爷爷除了三儿女外还有个私生女,是与皇宫的一名宫女所生。然而种种顾忌,爷爷没有给那宫女名分,离别之时,他甚至不知那宫女已经三月怀胎。” 爱情不是单方面的事,何况有了孩子。 “那宫女不愿再嫁人,又害怕流言非议,便带着身孕躲到山中独自生存。七月后生下一女婴,取名霞。直到九年前,宫女重病不治身亡。现在那木屋还摆着许多药罐,期间的辛酸不用多言。”漪涟犹豫好一会才道,“阿爹,最后一篇日记正好是九年前,您看看吧。” 第三十三章 暗流未平 陆霞势要上去夺那两本册子,口中大喊,“不许碰!别弄脏我娘的东西。” 陆宸听到真相,压着她的手不禁有些泄力,司徒巽赶忙上前擒住挣脱的陆霞。 漪涟深呼吸,把案情往下延伸,“私生女陆霞自小清苦过活,陆华庄几位堂主却名声赫赫,她当然不能容忍。所以她悉心安排安宁村的惨案,想要混进陆华庄实行报复。” 至于为什么放火烧村,白白连累几十条性命? “陆霞为了不打草惊蛇,将陆书瑛的失踪伪装成山匪屠村的意外。”漪涟看她,“案子是你报的,给了县令不少好处吧?你也没打算放过他,全家惨死你手。你故意将自己的脸烧伤,带着陆书瑛以幸存者的身份安置到应池。当然,陆书瑛的身份被你动了手脚,让陆华庄以为她葬身火海。” 为什么不杀陆书瑛? “你要替代她重回陆华庄,不停逼问她有关陆华庄的情报和存岐堂的独门药方。花了五年时间,学习总算略有小成。但庄中诸事甚多,仍旧让你不安,所以回庄的头两年里,你时常借口回应池。我猜想两年前你最后一次离开,就是去终结她的生命,免除后患。” 陆霞苦笑无语。 “杀她的毒是向她学的,从骨头的痕迹看,肉体也是用药物腐蚀。” 陆书云闭眼不忍听。 “恰好那间疯人院大家都避而远之,骨头埋在花坛里很难被发现,你隐藏了两年之久。如果不是柳师兄发现他的师父行为怪异,跟踪你下山,或许真的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陆霞眼里有泪,她仍旧盯着那两本册子,重重的说道,“还给我,那是我娘的!” 陆书云睁开眼看她,又看看书册,伸出的手欲翻看,然后又收回。纠结半天后,终只是摆了摆手,无力道,“还给她吧。” 陆宸忙喊,“爹,那是证据。” 陆书云再一摆手阻止了他的话,“陆霞已经承认,众人皆可为证。这,就还给她罢。” 云青拿着书册走向陆霞。刚进入可触及的范围,她急忙将书册夺过抱在怀里,眼泪哗哗往下淌。陆宸和司徒巽见她已经没有反抗意识,就都松开束缚,任由她紧紧抱着那两本蓝皮册子。 大概是放弃了挣扎,陆霞像抚摸孩子似的摸着怀中的日记,看着地板喃喃说,“陆漪涟,你猜错了。不过你放心,我不要你做担保,这个陆华庄真的呆够了。” 她流着泪冷笑,颇有几分壮烈,“我没那么多深思熟虑,你觉得应池会比山中木屋更隐蔽?呵,把陆书瑛埋在疯人院里只是因为她适合在那。我从未想过将她带回木屋,你们陆家的人都不配!” “还有你们别弄错,我不姓陆。陆远程那没心没肺的混蛋凭什么要我与他姓,这个姓对我来说简直是耻辱!” 陆书云声音沙哑,“他到底是我们父亲。” 陆霞愤愤反驳,“我没这个爹!” 堂中众人有些尴尬。看情形是家事,他们不好往下呆,可庄主又没有发话,叫人进退两难,连司徒巽面上都流露出尴尬之色。 陆书云眼下哪里顾得左右,努力平息着胸口翻倒的气流,尽量稳重的发声,“陆家对不起你,我替父亲道歉。我知道,说再多也抵不过你和你母亲所受的苦。你意在报复,如今阿瑛已经……这或许是我们陆家应付的代价……” 他说着又停下,心痛难言明,还是没忍住彻骨的一句话,“好歹留着相同的血,你怎么下得了此等狠手。” 谁料一句话竟把陆霞逗乐了,“你怎么不问问你身旁的亲兄弟,他怎么下得了手?” 本该了结的剧情似乎又有波澜,众人纷纷看向陆书庸。 陆书庸坐在位置上颤了一颤,“你不要血口喷人啊。” 众人忽然想起这剧开始前似乎也有过这么一幕。二堂主和陆霞究竟是什么牵扯? “是不是血口喷人你自己最清楚。”陆霞不愿跪不想站,干脆坐在地上挑眉看他,“陆漪涟下了不少功夫,我最大的失算是没料到她是安宁村的人。可陆漪涟也料错了一点,那把火不是我放的,我只是借着大火去报了案,将计就计把陆书瑛掳走。真正放火的人是他,陆书庸!要是没有我,陆书瑛连最后几年也活不成。” 众人倒吸一口寒气,直透心的凉。 见所有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陆书庸心慌,抵赖道,“别胡说,我何曾去,去过安宁村?” “我没有证据,可做没做你心里清楚。”陆霞坦然道,“不妨提醒你,急着杀人灭口,怎么不怕从陆书瑛口中逼问出的口诀是假的?” “假的!怎会是……”陆书庸情急之下说漏了嘴。 陆书云听到这句,心里头顿时跟明镜似的。 陆书庸九年前有没有离庄,只要一查墨阁里的档案便知。 “可惜啊,你们注定解不开口诀的秘密。”陆霞哈哈大笑,“陆书瑛的那一句世上只剩我知道。可是我要报复,怎么可能告诉你们。” 她笑得越发狂乱,“那也是个傻女人,痴心妄想找叶离才让我有机可乘。往后的几年里,明明知道我是骗她的,她居然还为了渺茫的希望把所有事和盘托出,到死,她都坚信我能带她去见叶离,叶离能让她的丈夫起死回生。哈哈哈哈哈哈,多傻呀。” 陆霞凄厉的大笑传遍流影堂,回回荡荡,飘飘入耳。所谓绕梁三日只是小巫见大巫,这笑声在心头绕上三百日也未必能散的干净。 堂中多少人都静默了,没有打破寂静,心头的思绪大约是各家各话。 突然,柳笙一道惊呼,“师兄,快阻止她,她要自杀!” 陆宸和司徒巽听见呼声一时都没能反应。眼看陆霞迅速从指尖滑出一粒朱色药丸,抬手一口闷吞。陆宸想撬开她的嘴把药给抠出来,但陆霞死死咬着,没有给任何人可乘之机。不多时,高傲的嘴角边徐徐滑出黑色浓稠的液体,越流越多,越流越快,毫无顾忌的滴在裙上,地上…… 存岐堂有弟子冲上来把脉,终究束手无策。 柳笙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个戴着银质面具的女人悲哀的倒下去,再也不动了。 第三十四章 月下对酌 雨季之后,天气逐渐热起来,时常会有弟子三三两两聚到院中一齐谈天说地,闲扯东西。 这夜月明风清,漪涟恰好无聊,拎了一壶阿爹私藏的好酒去客院,脚步刚至门前就听王尹在弹秋风词。漪涟把酒往他跟前一放,打断了琴音,“你总把曲子弹得凉飕飕的,不好听。” 王尹笑得一贯悠然,仿佛他的一生只需坐超然端坐,看世人热闹,永远不会涉足其中。漪涟不懂这算不算一种不食烟火的境界?如果算,王尹的姿态远没有仙人的脱俗,反而尘世味很重,像泉水中的雨花石,周身清洌透明,本身却无法与水融为一体。这种气质,柳笙也有几分,只是不如王尹明晰。 她往屋里取来两小杯,给王尹扔了一个,抬手斟满了酒,给自己也倒上,“陪我喝一杯。” 王尹瞄着杯中酒,笑问月下人,“你来找我喝酒,别是这酒有什么问题。” 漪涟一饮而尽,接着又斟满空杯,嘴里漏出一声轻叹。 这两日的陆华庄比关了陆宸还安静,真相大白后更像闹鬼。存岐堂进人出自带阴风,流影堂同样清冷,庄主心情欠佳成日不见笑。翊锦堂倒是活跃,日日打发人向庄主问安,陆书庸更是捧着笑脸,一日三顿饭上门关怀。 “他是想把权力给要回来呐。”全庄的人都这么想。 自从案件了解后,陆华庄为陆霞办了体面的葬礼。为着陆书瑛的枉死,其牌位不适合放到玄古寺,陆书云就下令送回了那间木屋,与其母安葬在一起。 至于陆书庸,证据不足,依旧顶着二堂主的名位,权势却大不如前。陆书云顾念着最后一丝兄弟情义不予处置,只在暗里架空了翊锦堂,许多账务让陆宸学着打理。存岐堂的事务则由柳笙代管,大家一致认为,柳笙不用多久就能真正坐上存岐堂的第一把椅。 大家伙真是忙呀。就剩漪涟,心里头空落落的。 “若是闲得难受,不如跟叔跑趟京城?”王尹如此说。 漪涟没什么期待,“你去京城干啥?” “进货,寻芳斋不能不添些宝贝,京城的东西最别致。”王尹第一次拎壶斟酒,“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和侄女一道走肯定不嫌闷。” 漪涟理所当然的递过杯子,想了想,“不去。阿爹最近心情不好,我得陪陪他。” “丫头懂事。”王尹夸赞,却断言道,“你尽可考虑,叔总觉着你会走这一趟。” 漪涟狐疑的掠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待小酒三杯后,她仰面望了望月亮,将酒杯搁下,“先走了,还有事情要办。” “哦?不带叔一起玩?” “你觉得我有那闲情?” “老人家都爱热闹,保不准我一会儿无聊,就自己跟过去了。” 漪涟冷笑,“得了,老人家应当早歇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有心思就别说大话,免得看见不干不净的东西还得费力气嫌弃,何必自讨苦吃呢。” 王尹笑着,举杯对离去的背影隔空一敬,开始自斟自饮。 这酒不错,是陈酿,比江南的绵柔小酒又多了几分烈气。很多事犹如美酒,多酝酿一段时日才更加美味。好比漪涟此行,肯定是为戴全的案子,这桩案子最有意思的地方还没有挑明。漪涟不说是因为她在等,等一个最佳时机。王尹也在等,何必着急呢。 瞧瞧,今夜月色多好,正适合弹琴喝酒,可惜陆书云心情欠佳,不能陪他喝几杯。说起来,陆书云好像把他的那句口诀告诉了陆漪涟,大约是见陆霞深埋黄土下,口诀只是尘世烟,永难再解了吧。 呵呵,永难再解? 漪涟独自一人走向墨阁,院中的菩提树下摆着几束菊花,是弟子悼念戴全留下的。 此时月已西沉,她背光前行,异常明亮的月色恰好打在墨阁上,亘山沉睡无知时,它却如同新生。 怎么墨阁里有灯火?漪涟放缓了步子。 其实她断定有人捷足先登,并未准备钥匙。可以那人的性子,会明目张胆的点灯吗? 惑然不解时记起在弟子间流传的怪谈,说夜半时分,墨阁有时会亮起冥火,是阎王爷附身到阁中塑像评断是非案,明赫正是犯了忌讳才被阎王爷给办了,他们管这叫‘阎王点灯’。 说到塑像,漪涟前次的体会太深刻,尤其是那位来路不明的大爷。难道他才是正主?! 玄秘的味道激得她仿佛血液都在兴奋的颤抖,漪涟心跳加速走近楼阁,明面上的月色立马透出了诡异的色彩。她目不转睛的锁定着三层的窗面,再走几步,灯火竟熄了! 是察觉了她的动静? 漪涟留了个心眼,屏息往后挪了几步。果然,灯火依旧!且只在三层来回明灭。 她很快意识到这根本不是灯火,而是月光投映在窗面上造成的错觉,所以灯火通明,却看不到屋里的半点影子,因为光芒是从外头照入。 曾记儿时遇到过一外族商贩,听说过一种布料,名字不大记得。据说这布料用特殊染料染制而成,薄如蝉翼,可笼日月风华。番邦舞女用它裁制成舞衣在月色下起舞,浑身散发着迷离月光,因此,那种舞衣又被称为皎纱裙。 这样一批好布,拿来糊窗子也太浪费了,爷爷怎么想的? 她怀揣疑问踏上墨阁前的石阶,不出所料,那人已经到了。 因为长年没有修缮,开门声传的很远。漪涟知道凭自己不成气候的功底绝对无法在此人眼皮下隐藏行迹,干脆大大方方点上烛台进去。 第三十五章 愁问心迹 火光幽微,鬼差的脸各映出半张,触目惊心。相较于前回雷雨天,今晚的光源更加贫瘠,若无烛火,伸手不见五指,所以除了近旁的塑像外,漪涟看不见更远的差大爷。可残留在记忆中的鬼面太清晰,以致身处黑暗,也能真切感受十八……十九位大爷们锐利的视线。她没逗留,一路直上三楼,刚才的‘阎王点灯’让她所有猜测。 随着阶梯越走越高,她能明显感到视野逐渐清明,从皎纱透入的月色犹似广寒处。先是淡薄了烛火,紧跟着能看见裙角,三层的‘迷魂阵’亦真切的展现在眼前。这么瞧着,书架真的怪异的很,大圈插着小圈,堆叠的毫无规律。 漪涟四下打量,没有动静,便试探挤入横七竖八的书架中。满满当当的古籍挤兑了月色,又令烛光派上用场。在差不多中央处,一个铜质烛台遗落在书架角落,伸手一摸,还有余温,定是刚熄灭不久。 “知道你在,出来吧。” 话音落下后静默良久,一排书架后响起了极轻的衣料声。那人迟疑移步,缓缓绕出身影,英俊的脸庞逐渐在烛火中变得分明。 “巽师兄,难得你会躲我。” 司徒巽眼里闪过惊讶,而后释然,不过片刻又泛起疑色。漪涟面对面看他变脸,很是好玩,打趣道,“师兄,你要是往人前表演一遍,就不该有人喊你黑面神了。” 司徒巽揉了揉眉心,“师妹何必取笑我,你定是猜到了我为破解口诀而来。只是我不明白,你如何得知是我?” 没错,他是为了口诀而来墨阁。 太皞治夏,其实是指方位。太皞,东方天帝,主东;夏,乃是炎帝所管辖,为南。所以这句口诀指的是东南方,陆华庄的东南方正是墨阁。这奥妙其实不难,怪陆书庸心思太复杂,才会多年无果。 漪涟道,“戴全告诉我的。” “……不要胡闹。” “我认真得很。”漪涟强调,“前几日大家光顾着惊讶陆霞的身份,忘了很多疑点,比如那张染血纸条。”她从袖口把纸条掏出来,是去阿爹的书房偷拿的,“‘太皞治夏’这四个字是不是你丢在戴全的尸体上?” 司徒巽稳然不惊,“何以见得?” “虽然你极力将字写得扭扭捏捏,但太皞治夏依旧不是戴全能写出来的,特别是‘皞’字,我打赌他不会写。”漪涟将纸条收回袖中,“我看过他在翊锦堂写的账本,不会的字都用同音替代,而这个‘皞’字一笔都没有错。” 司徒巽摇头,“你不会这么草率下定论,肯定有其他原因。” 漪涟道,“巽师兄,你既然因为戴全是徐安人氏猜到菩提树的深意,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司徒巽蹙眉,等待下文。 “徐安信奉太皞没有错,但徐安人一般将太皞唤作伏羲,所以太皞治夏如果让戴全来写,他会写成伏羲治夏。且这纸条上的血迹很自然,它到戴全身上的时间一定不会与戴全死亡时辰相差太远。我记得弟子成晚把守戴全尸体,能把纸条神不知鬼不觉放到他身上的一定只有最先发现尸体的你。” 除了之间微动的烛火,两人的视线毫无阻碍的撞倒一起。司徒巽根本找不到借口避开那双闪亮亮的眼眸,终于一声叹息,诚然妥协道,“我是为了寻找口诀。这许多年,除了太皞治夏,其余两句毫无头绪,借戴全之题发挥是无奈之举。” 漪涟兴趣盎然,“传说陆华庄有数不尽的宝藏,看不完的武功绝学,二叔就算了,你也想要?” 看着一双水灵眼眸,司徒巽眉梢的锋芒软下来,如此殷切的眼神拨得他心弦颤动。 或许是因他过于严肃,漪涟与柳笙更谈得来,每当看到两人有说有笑,他心里总不是滋味,他很清楚,这是嫉妒。迫于当时有许多顾忌,话总不能明说,而今,事已至此,他再压抑又能如何? 短暂犹豫后,司徒巽一把握住不远处的手。突如其来的温度让漪涟一惊,想挣脱却没得逞,只听清冷的声线带着独特的情义,一字一字道,“事关重要,于旁人自不多言。于你,我可以说。只多问一遍,你真的想听?” 漪涟机灵反问,“我怎么觉着你还有后话?” 司徒巽严肃表示,“你既然有勇气找上门,还怕后话?” “两码事。我是谨慎。” 听罢,他胸口闷的难受,“谨慎?你竟以为我会害你?” 反常的司徒巽弄得漪涟心里没底,逞强道,“还,还不至于这么严重,但保不齐你是和陆宸串通好逗我玩。” 司徒巽无奈,失望之外总有一些没发泄的闷气,“从小到大,都是你一意折腾,我何曾逗过你?每次闯祸,我又哪次没帮你?可你偏是与别人要好。大师兄便罢了,为什么连柳笙也排在我之前?你与他说话总比与我说得多。” 漪涟发蒙,这味儿不对呀。 “阿涟……我喜欢你。”司徒巽如此道。 还在琢磨的漪涟当场傻眼,“等等等等等等!巽师兄,你演的哪出戏?” “我很认真。”司徒巽郑重道,“你那么聪明,为何全庄都看得明白,你却不懂?” 漪涟别扭的移开视线,她又不是傻子!问题是庄里人的想法不是她的想法,她知道归知道,想与不想则是别论,“……兄弟,事有先后。我们现在要讨论正事,其余的先往后挪挪可好?” 司徒巽面不改色,“可以。还是那句话,你真的想听?” 漪涟急道,“你这是威逼利诱!从前怎么没见你有这手段。” 司徒巽凝视她,“怪你从前没好好看着我。” “你——!”漪涟愕然。 好家伙,真有能耐。眼瞅着一张正经脸,转头还会使心计!可她岂会被牵着鼻子走?收敛浮躁之气,漪涟笑道,“也罢,巽师兄想说就说,不说也无妨。我陆漪涟既然能查到这,还怕后头挖不出东西?” 司徒巽眉头一跳,顿时有股怅然感。本以为这丫头不能按照寻常路子,索性一遭试探,怎么反而激起她的斗志了? 正值气氛僵持不下,一束月光突然从二人的视线之间穿过。他们猛然一惊,不约而同寻望来源。 第三十六章 后土归位 明月西沉的很低,光芒足以从窗门透入打进书架里。 此时的‘迷魂阵’竟成了一道道精密的器械,逐层打磨着入室月光,到了二人眼前,已是极其精炼的一束琉璃色。再往深处去,月光再次经历了书架的阻隔,变得更精炼,穿过最后一层书架,月光到达的地方正好是那幅壁画! 他们分别从书架的两个方向绕道后方,眼看光芒打在了后土大神身后的长河之中。 “你从阿爹那里得知了第三句口诀?” 司徒巽神色又见冷冽,紧盯壁画道,“师父那里的最后一句是‘后土归位’,不知其意。” 口诀分三句,一句是陆书庸的‘太皞治夏’,隐藏的是方位,一句是陆书云的‘后土归位’,暂且纳为方式,至于陆书瑛的那一句,多半是隐喻时辰一类,所以司徒巽蹲守墨阁,以最老旧的守株待兔方式破解。陆远程既然留了口诀,自然是为了让人破解,总不至于每年逢一遭。 漪涟拖着下巴沉思,后土归位?哪来归哪去?这老爷子有闲情不管管儿女大事,怎么老想些奇怪兮兮的东西。 “你做什么?”她瞥见摆到左旁的墨条宣纸之流,疑惑道,“想明白了?” 司徒巽解释,“我观察了许久,入夜后月光透进的深度有变化,唯有此次触及壁画。不如先把画拓下来,做上记号,不至于事后错过时机。” 这不失为权宜之策。漪涟让开身子交由他拓印,无声退后时,感到脚后跟撞上了某东西,紧跟着是‘咚’的响声。她惊回头打上烛光一看,额角蹭蹭跳的厉害,敢情她一脚踢到的是那位真假难辨的阎王大爷。 “怎么了?”司徒巽分神问。 漪涟按了按额角,“没事。这位爷闷得慌,唱一出真假阎罗,活动活动筋骨。” 心说后土大神归位,你俩兄弟凑什么热闹,这出戏真要唱,也该由后土大神亲自上……她浑身毛孔一缩,“那啥,你上来时有没有发觉十殿阎罗多了一尊?” 司徒巽反复思考这话深意,摇头道,“我没有细数。”他手边拓印,趁空隙扫了一眼墙角躺倒的塑像上,“是这一尊?” 漪涟不敢肯定,“楼下还有,品相差不许多,也可能是另外九尊出了差错。主要是我没有去阎王殿的经验,不认得几位爷长什么模样。” 拓印好后,司徒巽飞快先在拓片上记下月光的位置,暂且搁置在书架后才能顾上漪涟这处,却不忘回一句,“你想去也需百年后,否则,不许。” 话音刚落,他从黑漆漆的书架上准确抽出佩剑,速度极快,还不及瞩目短暂火花,寒光已切入月色,触动烛火后,以冷冽的风刃精准无误的斩向阎罗像。‘呯’,一道可怖的剑痕森然烙在大爷的面门上。 漪涟瞪眼呼道,“阎王爷你也敢砍?!这尊要是转轮王,你还有下辈子吗!” 司徒巽没有丝毫畏惧,蹲下身,直接伸手去掰塑像,“刚才你撞到它,我听见里面有细微动静。如果阎罗像有问题,一定是这一尊。” 有动静?她怎么没听见。 正想着,阎罗像被惨烈的掰成两办,里头露出了另外一尊……后土像!!! 漪涟感叹,原来这戏唱的不是‘真假阎罗’,是‘微服私访’。 柳文若从后院绕回客房,王尹此时还在对月怀绪。酒杯中月影绰绰,黑瞳里同样不清澈。 即便在二人独处之时,柳文若说话还是恭恭敬敬,“姨父,时辰已到。” 王尹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果真被他们寻到了?” 柳文若道,“还没有。不过后土大神已经被请出墨阁。” “呵呵。”王尹勾起嘴角,仿佛颇得趣味,“不错,我这侄女确实挺有能耐,大概算是来亘城的又一桩收获。你说呢,文若。” 柳文低眉道,“姨父说的自然是。只是陆漪涟这个人——”他琢磨了一下措词,“太能折腾。” “能折腾又不是坏事。”王尹说着故作疑惑,“文若,我怎么听着你这话有些醋味。怪姨父偏心不成?”他玩笑道,“到底侄辈是比甥辈关系更近些。不过,这丫头不是亲侄女,和你比还差。” 柳文若被逗笑,“姨父说哪里话。谁亲谁疏我不好断言,可时辰再晚肯定误事。” 王尹转了转空酒杯,搁下,“走,带你串串门去。” 庄院后门,又是那间被废弃的石屋子。司徒巽一手拿佩剑,一手抱着后土大神,心情十分微妙。后土归位?这里?他疑惑的张望,同时又隐隐预感到来此的目的。 “师兄,你动没动过丢这的香炉?” 他点头,“你怎知?” 漪涟不回答,又问,“你知不知道香炉上头有什么?” 司徒巽道,“当时时间仓促,仅为一观,来不及细察。” 漪涟接过后土像,欲将它放置在供奉的石台上。此像的身量不大,却是实心的,她搬着吃力,还是司徒接手。她趁闲解释道,“上头刻有一圈字符,写的是皇天后土。我找人帮忙鉴定过,那是冥文。后土大神是幽都的统治者,也就是我们认知的冥界,所以我猜这个神台供奉的不是山神,而是后土大神。若此后土乃彼大神,口诀中的‘归位’应当就是这里。” 掐着话尾,司徒巽将神像安然无恙摆到神台上,石台上残留的纹路正好与神像底座相吻合。事实证明漪涟的猜测没有错,这尊后土像就是从这里被改头换面移进墨阁的。可是—— “没动静。”司徒巽简要总结。 漪涟莫名不爽,“有没有动静我看得见。”她弓着身子围着神像绕圈,一圈接一圈,“好像……缺点什么。” 经这提醒,司徒巽蓦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从怀里取出陆远程交给他的玄玉,一比划,似乎与后土摆出的手势十分贴合。他小心翼翼嵌入,果真听见石台中‘咔’的作响。 漪涟恍然,“原来你有后手。难怪敢把口诀的风声放出去。” 刚说完,脚步开始发虚,她连忙站直身体眨了眨眼,难道又是血气不足?不对呀,陆宸饭碗里的好东西差不多被她抢干净了,怎么会血气不足?想着,脚下的晃动更厉害,还能听见仿佛来自地下的怪声,像是野兽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警示。 司徒巽紧张唤了声,“阿涟。”果决将她从神台边上拉到身后。 那瞬间,漪涟敏锐的发现神台在晃动,随着地面的震动在徐徐下陷,扬起呛鼻尘埃。尘埃消停之时,潮湿的冷风紧跟其后。他们定睛一看,一条深邃的暗道赫然出现在神台本来的位置! 第三十七章 地底玄机 两人静候良久,再没发现动静,就顺着狭窄的阶梯先后往下走。 阶梯下是一条甬道,道内十步设一台,一台置一珠,是东海夜明珠。球体饱满圆润,光泽罕见,少说有六颗,在阴冷石壁上映出氤氲幽光,银中带蓝。石壁上是和墨阁相似的壁画,人鬼神跃然其上,光怪陆离,繁杂多变,更有闻所未闻的字符。夜明珠和烛光交辉,反而没法辨识壁画本色。 甬道之后,空间豁然开朗,‘噗’地一声,黑暗中燃起火光。火光是青蓝色,跃动在四壁的青铜烛台上。 “长明灯?”漪涟作此猜测。她听闻用东海鲛人的脂膏提炼成的长明灯没有火温,能万年不灭,临时点燃又是什么道理? 展现在幽光里的竟是一座堂皇大殿,虽称不上雕梁画栋,但石刻堪称工艺绝伦。中央静立着一座女神石像,像高三尺,其衣着雍容,发髻高绾,神杖上雕有许多铭文,是与壁画上相似的字符,右手置于胸前,捧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光芒与长明灯隐隐共鸣。 对于崇敬后土的亘城人来说,必然是后土大神! 司徒巽猜想,“这宫殿打造精细,莫不是古时某位贵族的陵墓?” 漪涟上前探了探疑似鲛人长明灯的东西。转悠一圈回来后,手里多了个巴掌大的木偶,不大好看,“我想大概不是陵墓。”她把布偶扔过去,“你看,人偶是巫蛊娃娃,上面有生辰八字还扎了针。谁往死人墓里放这个?是怕哪天闲得无聊,还能够坐起来扎针解闷?” 司徒巽难以接话,干脆不说话。 漪涟还在劲头上,“你看,那上头好像是通风管道,待会儿回去瞧瞧,庄里肯定有风口。常有弟子说听见夜半怪声,我觉着蹊跷应该就是这。清明前后多风雨,正好是庄里闹鬼最多的时候,你觉得这么解释有没有道理?” 司徒巽带着几分不走心的味道,“……有道理。” “你还记不记得我在审问陆霞时说的话?”漪涟形容兴奋,“开国皇帝用陆华庄的毒药压制了一众邪教子弟,后来邪教解散了,之后,陆华庄便迁往亘城定居。你说这地宫会不会是当年那邪教残留的据点?后土像那里我还发现了几样法器。” 司徒巽此刻震撼已过,开始四处张望,理所当然就忽略了身旁人的惊奇见闻。他匆匆寻探整个大殿,神情随着脚步从急切逐渐演变成茫然。终于,在漪涟的再次追问下,他道出实情,“那枚玄玉是你爷爷给我的。” “我爷爷?”漪涟亦很茫然,“老爷子说什么了?” 司徒巽道,“他嘱托我收好玄玉,承担责任。” “什么责任?” 地宫寻探无果,司徒巽的预感无法证实,终是默然摇头。 漪涟倒是想通了,“难怪二叔卯足劲也进不来,原来是爷爷故意刁难。”她眼睛很毒,发现后土像后还有四道小门,有别于偏厅来者不拒,那几道门上封了许多骇人封条,血字淋淋,弄得好似镇鬼符咒。 “要不要去?” 司徒巽眼神笃定,“我进去,你等我。” 漪涟显然不情愿,“你的意思是要我待在这里干瞪眼?别开玩笑成吗。”她甩了大步子上前,抬手就大方撕了‘鬼画符’。岂料推门进去,等待他们的是成倍数量的门扉! 两人相视一眼,默契退出来,走第二道门,是条一人宽的甬道。他们一路向前,然后竟然看见了完全不同的六扇门?! “爷爷这玩的是什么把戏?” 司徒巽提议,“先选一道门试试。” 他们挑了最左一扇,没想到里头弯弯绕绕甚多。偏厅里还有内室,内室又可以拐到别间去。为了不走重路,漪涟顺手拧下半根蜡烛做记号,还真被她发现一条特别的暗道,心觉这回应当靠谱,结果走到尽头,推了一扇似曾相识的门,傻眼了,后土神像正背对他们,竟是从第三道门出来了! “鬼打墙?”漪涟玩笑道,“挺有亘城味儿的。” 司徒巽正经揣测,“迷宫而已,只是岔路太多,我们这一路费了将近两刻钟。” 漪涟想,“不如分开行动。” 司徒巽立马否决,“不行!万一走失,我去哪里找你!”他静心再做思量,“你有没有发现,很多内室是新凿出来的,有的却很古旧,连壁面都有脱落的痕迹。刚才我注意过,只往新的内室走,完全是在绕圈。或许是前庄主留下的障眼法。” 障眼法?漪涟觉得爷爷那辈估计闲得慌。 不过她因此冒出一个想法。既然这里是爷爷为司徒巽准备的,那他肯定会提防别人。但这道堤防如果连司徒巽都一块挡在外面,那纯粹就是没事找事。她可不认为司徒巽有愚公移山的精神,能用千百年的时间把地宫整个翻过来,就算有千百年的毅力,也未必有千百年的命。 反过来想,如果阿爹藏了一串羊肉串,要给她吃,不给陆宸,那么阿爹肯定会把肉串的位置告诉她。爷爷的想法一定不会偏太远,那么他留给司徒巽的是什么呢?玄玉? 不会,玄玉还被后土大神揣着。 既然是迷宫,那就会有……地图! 漪涟脑子一个灵光闪过,急道,“刚才的拓片呢?” 司徒巽几乎同时反映了过来,从怀里拿出折叠成小块的宣纸。正于展开之时,他隐约察觉了后土神像另一头的细微响动,“谁?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漪涟的肩膀突然被一股力道擒住。司徒巽反应敏锐,迅速绷紧神情,腰间佩剑在瞬间被请出剑鞘,飞快刺向来者。不想对方更快一步,侧身躲开后,带起漪涟飞身已到五步外。扬起的白色衣角在漪涟的余光里闪过,她努力稳住步伐去看那人,映在幽兰长明灯下的容颜分明是—— “王尹?!” 司徒巽听见声音停下剑,惊疑道,“怎么是你?” 王尹一笑,不紧不慢的拍了拍衣襟,“司徒少侠好快的身手。文若,你觉得刚才那一剑比你如何?” 话音落,石门后缓缓步出一人,正是青衣柳文若,“甘拜下风。” 司徒巽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心有余悸。刚才若非王尹有意暴露,他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人的气息!这等武功修为,远在他之上。不过既然主动现身,应无意加害,他主动收了剑,冷冷道,“可否把手放下?” 王尹瞅着视线是盯着自己,识趣将还搭在漪涟肩上的手拿开,“少侠不必紧张,此次我与文若不过是家庭串门,气氛该融洽点才好。” “融洽?”漪涟摆他一眼,“我说叔,你究竟是谁?都一把年纪了还藏着掖着,不怕后辈看着笑话啊。” 王尹很委屈,“是你不肯带着叔玩,叔只好自己来,老人家总是爱凑点热闹。” 漪涟道,“你——”再次被逼的无言以对。 柳文若赶紧解围,“陆姑娘不必着急,此番在下与姨父前来并无恶意,是在等待时机。”他将一份书信从怀里取出,谦恭的递给司徒巽,“姨父曾经受陆远程前庄主所托,待司徒公子寻到此处后助公子一臂之力。这是当年陆庄主的亲笔信,公子不妨过目证实。” 事情来得太突兀,漪涟还没能缓过神。 司徒巽打开八行笺,确实是陆远程的笔迹。但更令他吃惊的是上头的名姓,不是王尹,而是——君珑!!! 第三十八章 君本荣华 这名字对于大兴人来说不陌生,是皇帝金口御赐于当朝太师! 以君为姓,以珑为名,此名赐予一介人臣,在当时掀起不小一阵风波。多少官员上书劝谏,多少言臣出面弹劾。而那位皇帝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在发昏,不仅不为所动,还将当时只是礼部侍郎的王尹提为礼部尚书,中书令之后又做了太师。此事在大兴人人皆知,是奇闻,亦是笑料。 “你是,君太师?”漪涟眨巴眼,皇上走了改太师来,朝廷是真闲得没事做吗? 君珑调笑道,“不叫叔了?” “果真是就叫不起了。” “果真是,直呼‘你’更大逆不道。” 漪涟权衡了一下,觉得还是服软比较合算,“叔,您老人家,呃……您这么个人物跑到我们小小山庄来有何贵干?若是来体验民间乐趣,不如小的带您往城里玩几天?您大发慈悲别逗我们玩了,可好?” 君珑听得乐呵,“也好,先带本师在这地宫转转罢,转得开心了,重重有赏。” “可这里是爷爷留给巽师兄的……” “阿涟。”司徒巽截过话,将信笺小心折回信封里,“信笺无误。既是前庄主吩咐的,我们照办就是。” 漪涟看了看他,又偷瞄君珑,无奈道,“行,你是当事人,你都不介意,我较真什么劲。” 君珑乐的简直停不下来,“侄女,真得带你入京,以后叔就有事消遣了。”边说边对柳文若打了手势,“去门口守着,别让无关人发现。我与他们一同进去。” “明白。”柳文若应承后回到了地上。 他们开始重新审视那张拓片。 其实拓片的秘密不难发现,仔细看,后土大神周边的牛鬼蛇神排列的动作都很怪异。有的举手向上,有的倾身向左,而人的动作大都是举着火把混淆视线。所以只要放着人不管,跟着鬼怪的所提供的方向走,就能找到目的地。而目的地,就是刚才月光的投射点。 果然,顺着拓片走,一路顺畅无阻。不多时,当他们走到最后一条暗道的尽头,一面气势恢宏的镀金大门乍然屹立在视野中。 君珑啧啧感叹,“夜明珠、长明灯、镀金门,当年那个邪教要是不铲除,今天岂不是得翻天当皇帝。” 司徒巽覆手门上,顿感冰凉刺骨,性子谨慎的他先将门推了一道缝,冷气瞬时带着烟雾从门缝泻出来。见雾气无害,他继续将缝隙推大,漪涟好奇探头看,竟是个冰窖,亦燃起幽蓝的长明灯。 三人徐步走进冰窖,冷冽的寒气侵袭周身,半透明的冰砖模糊投映着他们身形,回荡着陆陆续续的脚步声。 厅中央,寒气最盛之处烟雾最浓,仿佛仙云笼着其中一座冰台。台上躺着一个女子,已无半点生气。她衣饰雍容,身配羊脂白玉,脸色红润如桃瓣。 漪涟心跳加速,心说这不该是后土大神吧? 君珑鉴宝无数,入眼便知其物,“原来如此,这身挂的是昆仑山琅轩树所结之玉,难怪尸身至今依旧面如桃花,陆远程单这样东西,就能抵邪教一众夜明珠了。还有这冰亦不寻常,侄女知晓甚广,能否断明此物出处?” 漪涟酸溜溜嘟囔,“叔,你就这身火浣衣,能抵人家所有。” 君珑挑眉,“嗯?” 漪涟抿抿嘴,“行,您老何等尊贵,应该的,应该的。” 不过,她也在想,究竟是什么人能让爷爷费这么大功夫周全? 漪涟转头欲问司徒巽,却见他双眼发直、魂不守舍,和那天看到夏贵妃的眼神一模一样。这就有些让漪涟拿不准,夏贵妃长得美,又是个大活人,男人看了垂涎欲滴很正常,可对具尸体露出这副表情,是不好啊,不好啊,还是不好啊? “……母……妃。”司徒巽喃喃道,步伐虚浮的向尸体挪去。 母,母妃??! 漪涟显然感到今晚负担过重。 母妃?司徒巽的娘?皇帝老婆?那,那司徒巽岂不是——皇子?! 可司徒巽自小养在陆华庄,和陆书云亲昵的紧,害得陆宸几度怀疑自己的身世。 漪涟愕然向君珑求证,“怎么回事?” 某太师噙着笑,摆明知道内情,出言却道,“不关我的事。” 废话!司徒巽是不是皇帝生的,当然不关你什么事。如果关你什么事那就不是皇帝的儿子,而是你君太师的儿子。 漪涟小步小步的挪上前,凑到司徒巽旁边细声问,“这位是?” 司徒巽握着女尸的手翻看,掌心有块朱沙色的胎记,“先皇姝妃,司徒观兰。” 漪涟润了润发干的喉咙,“那您是?” 司徒巽静默了一会,“……先帝七子,李巽。” 漪涟感受到了莫大的冲力,“这么说她是你娘?” 司徒巽眉眼低垂,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应该……是。” “什么叫‘应该是’?”漪涟憋不住劲,小心翼翼的说话太费劲,“是不是自己的娘还不确定?难道是从小就没见过她?” “不,我于她身侧相伴到七岁。”司徒巽神色茫然的凝视着华贵妇人,颤抖的伸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庞,可手尖还为触到早已冰冷的肌肤又受惊似的撤了回来,“我……她,她手心处有块胎记,我记得很清楚。可是……” 漪涟陪着一同紧张,“可是什么?” “……可是……” “……” 司徒巽终于还是抚摸了她的脸,“这张脸,不是我母妃的!” 呵,呵呵,呵呵呵。 漪涟觉得她大约听到了今生最匪夷所思的一句话。 第三十九章 决意入京 冰窖中的寒意愈发冷冽,漪涟怀疑自己脑子里的东西是不是一块被冰给冻住了。 她的爷爷陆远程,陆华庄的前庄主费尽心力隐藏的秘密竟然是先皇姝妃! 这话说出去如果有人信,那就是皇家丑闻,如果没人信,那就是江湖笑料。然而现在不是丑闻或笑料的问题,是漪涟自己的精神问题。她拿不准是自己疯了,还是司徒巽疯了。 “所以,她到底是不是你娘?” 司徒巽目不转睛盯着人看,“她是。”然后就没话了。 漪涟愁着脸原地干着急。 兄弟,能再简略些吗?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费口水说说?为什么这人是你娘,脸又不是?脸都不是了,这人还能是你娘吗? 漪涟的碎碎叨叨估计活络了脑子,忽然记起曾经看过的传奇小说。小说里头经常提及一种江湖流传的秘术,易容术!总能在关键时刻扭转大局。儿时她还曾与陆宸弄了一张三流的人皮面具去吓阿爹,油腻腻的,没比猪皮好多少。最后阿爹没吓到,惹笑了一众弟子。 据阿爹说,江湖中的高人确实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易容,与小说里写的差不许多,但近距离观察还是能辨别出真假。 漪涟凑近尸体,瞪着眼睛用力瞅,愣是半分怪异也没找到。碍于司徒巽的心情,她迟迟没敢上手碰。 君珑洞悉了她的用意,“丫头,别瞅了,你即便把四只爪子都搭上去也不会有破绽。” 司徒巽听罢,抬眼直逼君珑,“你知道内情!” 君珑卖关子的水平厉害,目光兜了一圈,方才不紧不慢开口,“不全知道。” 司徒巽被他的态度刺激,眼里隐约可见血丝。他压制着胸口狂气,小心温柔的放下司徒观兰的手,绕过漪涟走到君珑面前。目光平视的瞬间,冰窖里所有寒气俨然为他驱使,他的眼正是冷冽最浓之处,“说!” 君珑一遭打量,用意不明,傲然独立的一笑让他在幽兰的冰窖里独树一帜。他答非所问,“您是用皇子的身份命令臣下?” 漪涟感觉到气氛不对,很识趣的不插话。 君珑轻描淡写的补充道,“如果你是用皇子身份在说话,身为人臣当知无不言。如果只是陆华庄的一名弟子,那便不关本师何事,本师犯不着屈尊为一介平民多费时间。” 司徒巽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垂目凝视地面。 漪涟犯起嘀咕,有权可用还犯傻,犹豫一下能显得品行端良吗? 说起来这位七皇子到底走什么套路,好好皇城不住跑陆华庄来挤一铺子。永隆帝微服私访,两边都跟没事人一样。漪涟琢磨了一圈,以稍微八婆的心思猜想,会不会皇帝压根不知道自己有个弟弟?她常跟陆宸往戏楼看戏,沧海遗珠是老戏码了。 “我说这里愈来愈冷,要不要换个地方谈?”漪涟好心提议。可叹两人各望天地一方,没人理她。 好一段沉默后,君珑端着架子首先挑话,“想通透了?” 司徒巽直言反问,“你想要什么?” 君珑似笑非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想什么,我便助你什么,但世间没有无本买卖。七皇子与司徒少侠,你觉得谁比较有能力庇护本师?”他留出短暂空白,对方神情中细微的变化尽入眼底,“念着陆庄主的面子,本师不妨再说得明白些,你想要查的事,很困难。还需要往下挑明吗?” 司徒巽的锐气沉了些许,“……不必了。” 漪涟听着他们一来一去的打哑谜,很无奈。 知道事态严重,借口想缓和气氛结果被无视了,更无奈。 “丫头,你去哪?”君珑感到一股消极的低气压向门口移动,转头问,“怎么,还是不准备带着叔一起走?” 漪涟干笑,“您老人家多金贵,我小人物庇护不住。” 君珑乐道,“不怕,叔罩着你。” 结局没什么意外,司徒巽决定与君珑一道回京。据君珑言,他府里有事关姝妃的物件,或许所有助益。漪涟一听立马不淡定,好奇心一旦被挑起,弄不好会出人命的,所以当场决定要同去。 君珑挑眉笑,“你看,叔说的没错罢。你终究要和我走。” 那时,陆书云等少数人在场,得知二人身份后顿时就失声无言。 陆宸是早就猜到君珑有隐情,但怎么也想不到司徒巽竟是个皇子!他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从前得罪人的那些事……不怕,反正有妹妹罩着。 三人决定三日后启程进京,对外只道陪王尹进京采购,或许会离开一段时间。 司徒巽表面平静,回到住处整理包袱时,柳笙回来了,他靠在门边搭话,“师兄,如今就你我二人,不必费功夫掩饰,尽管乐乐罢。” 身份的事,司徒巽没瞒柳笙,然而柳笙待他一如往昔,还是能调笑就调笑,能挖苦就挖苦,挖不出东西了干脆掏个坑让他跳。这……人生在世,难免误交损友,他全当是幸事安慰自己。 “没有。” 柳笙将扇子丢一旁,“与师弟我还这么生分?涟师妹说要和你一起进京的时候,真该捧面镜子到您跟前,灼灼桃花不及您笑颜三分呀。” 司徒巽将马上脱口的‘我没有’咽回去,迟疑道,“我,有笑?” 柳笙没忍住呵呵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会意就好,会意就好。” 司徒巽没说话。 等柳笙从洗浴房回来,已是半时辰后,换了身简便寝衣,一身清爽。 结果一进屋,发现司徒巽居然还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床边出神,身旁的包袱没任何进展,从刚才提到陆漪涟就这幅德行。柳笙一推敲,“我说巽师兄,您和涟师妹怎么了?” 司徒巽肩膀微怔,“为何这么问?” 柳笙道,“看着像有事。” 司徒巽沉默,往包袱捯饬了两下,不动了。 柳笙越瞧越不自在。本来雨过天晴,良辰美景,他还准备对月弹一曲小调,抒发情怀。结果这人阴沉沉的往屋里一杵,大好的心晴都蒙了灰。莫说情怀,他真怕抱琴之后生生掐出一段鬼哭。 “师兄,您平时行事果决,怎么这会儿不对劲了。”柳笙将包袱拎远,自己在司徒巽身侧坐下,“不如说来让师弟替您出出主意如何?” 司徒巽心知他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在,居然愣是鬼使神差的开口,“……我与她说了。” 柳笙眯眼想了想这话的深意,再联系眼前人的表现,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师兄行事总让师弟万分佩服。这有进展是好事,您苦恼什么?”他顿了顿声,试探道,“可是师妹与你说了伤心窝的话?” 司徒巽迷茫道,“没有。她,不在乎我说了什么,而在乎我没说什么,后来便无下文。” “……” “你平日与她走得近,哪出了错?” 柳笙无奈。 依他看,差错就是陆漪涟本身无疑!只能说司徒巽挑的这条路,难,挑的人……不寻常。最终,他只能道,“涟师妹的路数不能靠脑子想,领会精神才是必要。” 这话好像点明了重点,实际啥都没说,搞得司徒巽更加迷茫了。 第四十章 送行千里 启程当日,陆书云亲自送行,途中恋恋不舍,一路诸多叮咛。与之随行的还有陆宸和柳笙,柳文若早在昨日便先行下山往寻芳斋准备行李去了,漪涟随口感叹,这年头,外甥能当得比娘还贴心。 陆华庄的山道上多种植被,郁郁葱葱,碧色旖旎。陆书云为着众弟子上山下山方便,特地派人花了数月时间将一道清冽山泉引至路旁,随着山路往下走,半途中亦能品味泉水甘甜,流水潺潺也为此山多添一丝凉爽,于炎炎夏日中尤其清心。 刚开始大家都是一道走,走着走着,无意成了两两结伴。陆家兄妹一块走在最后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间是司徒巽与柳笙,最前头是陆书云和君珑。说来奇怪,自身份揭晓之后,他待司徒巽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慈爱,对君珑则收敛了兄弟之谊。 君珑的脚步隐约略快一步,眉宇间自发傲然本色,“本师生来无姐无妹,朝廷之中更难得一人为兄为弟。大哥若是不介意,不如还照旧与本师兄弟相称可好?” 鬼话连篇! 漪涟隐约能听见谈话声,嫌恶的朝泉水丢石子。明明摆足了姿态,一口一个本师,说话不离两句朝廷,哪个平民百姓有天大的胆子,敢管你叫兄弟。 陆书云果然笑言婉拒,“本该依太师之意。然而朝廷乃是风云诡谲之地,少不得要多分心眼。在下倒是无妨,恐为太师惹来麻烦。如此想着,还是规矩些好。” 意料之中的回答,君珑顺势便说,“确如庄主所言。不过您大可放心,司徒公子是万金之躯,他自然不用多论,令千金本师亦会多加照料的。” 陆书云恭谨答谢,“多谢君太师照拂。” 陆宸竖起耳朵听完,忍不住悄悄对漪涟评论了一句,“这人比皇帝要厉害,懂得绕弯子。重点是他肯绕弯子才是你的福气,哪天他连弯子都不乐意跟你绕了,你基本就得洗干净脖子自个往刑台上搁。妹呀,往后说话小心些,抱紧大树是要紧事,明白没?” 大树多半指的是司徒巽。 漪涟横他一眼,“你说你平日常数落人家,累事坏事让他背了不少,他会放在心上吗?” 陆宸表示不必担心,“我也有大树可抱。” “谁呀?” “你呀。”陆宸笑呵呵凑上去,“妹,阿巽对你什么个意思大家都懂。你看着赶紧先趁他脑子还热乎的时候给哥要道特赦令,能一笔勾销的那种,动作得快,往后你爱干嘛干嘛去。不然凭你这折腾不清的性子,没哪个男的受得了。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有多傻,你哥可就得傻彻底了。” 漪涟神情不见波澜,听完话,一把将手里的小石子全扔了,“我觉得你这就是自找的。别说司徒巽以后会不会拿你下刀,凭你这几句话,好歹兄妹一场,我就给你个痛快。免得以后你难受,别人看你更难受。”说罢,就地取材,顺手选了脚边一块青灰色大石搬起就要砸。 陆宸看得直接变了脸色,“慢着慢着慢着!陆漪涟,你我好歹兄妹一场,可不能这么干。冷静冷静,先把石头放下,有话我们好好说。” 漪涟冷笑,“你那张嘴会好好说话吗?” 话音刚落,‘啪’的一响,大石头应声落在陆宸脚边。幸而陆宸收脚快,惊魂未定中还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漪涟瞧着又转身去抱另一块,再猛一砸,砸出了大鹏展翅。 骚动惊动了前方所有人,纷纷停下脚步回头看。 柳笙一瞧,正好瞧见陆宸那极其精彩而又扭曲的姿势,不禁出声惊叹,“这是演的哪一出?武松打虎?还是敦煌飞天?” 司徒巽觉着这天不但飞不高,摔下来还得脸朝地,在陆华庄早已屡见不鲜。 陆书云见状,一个劲往回追着喊,“你俩孩子这是怎么了?阿涟,快放下,别伤着自己。陆宸欺负你了给阿爹说,阿爹给你做主。” 话音刚落,陆宸被砸得猛一跳,跳上路边一棵大树躲过一劫,干脆就以熊抱的姿势扒着不下来,好不容易才腾出点余力冲下头嚷道,“爹,没像您这么偏心的。没看见你儿子性命堪忧吗?这丫头现在长这么歪,全是给你惯坏的。” 这一嚷嚷,司徒巽抢过的凶器险些又被陆漪涟抢回去,幸而他手疾眼快丢远了。这可好,陆漪涟干脆丢开包袱撸了袖子准备亲手给人揪下来。 陆书云连忙对着上头呵斥,“你住嘴!”然后死死拖着自家女儿。 局势一时间乱作一团,戏码层出不穷,头昏脑涨。 然而任凭那边如何喧闹似乎传不到君珑这处,反而是潺潺流水之声更加清晰可闻。他往回走了几步,站到柳笙身侧。清丽山水画景中,两人并肩而立,白衣辉映,气场真如漪涟所说有几分相似。 两者都没有看对方,是君珑先开的口,“心情未见好?” 柳笙少有沉默了片刻,仅一瞬,收敛心思摇扇轻笑,“君太师所指何事?” “过往之事,多想无益。不如和陆书云告一段假,先往外处散散心,或者,与我回京?” 对于这个提议,柳笙不置可否,话题转得不着痕迹,“劳您费心。今次虽有心伤之处,却也有意外之喜,终于得见柳文若公子,果然不同凡响。单看眉间独然立世之意,确有您之风范。” 君珑静默了一阵方才道,“……差远了。” 柳笙道,“比您自然是差远了。” 君珑微微一笑,带有几分难察之意,说不清是喜是悲。 柳笙熟虑之后,换言道,“皇子回朝不适合此刻公之于众,但是既然要有所作为,必会掀起波澜。现今朝中党派唯有唐非一党尚可入眼,此人确实有几分城府,还望君太师多加留心,谨慎总不是坏事。” 潺潺流水声又占了主导之势,鸟鸣逐渐也欢腾起来。君珑的声音融进各种声色里,依然有极高的辨识度,“往后你有何打算?若想留在陆华庄也可,我会想办法让你坐上存岐堂那把椅子。” “无需如此。待存岐堂的琐事告一段落,我便回去。”柳笙终于表达了意愿,“现在需要您花心思周全的不是我,是司徒巽。”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望向远处,谁也未在多话。清流山涧中,又是一阵悦耳鸟鸣。 吵吵闹闹好不容易到了亘城,将一行人送上路,陆书云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重重叹了口气。那一瞬间,吵闹声没了,心顿时空荡荡的,许多不舍终究留不住。他与陆宸并肩二人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陌上再未见马车的影子,空留几道车辙,徒惹伤感。 陆宸好似兄弟一般伸手搭搂着陆书云,嬉皮笑脸的问,“说到底,女儿总有天要嫁的,这会儿就心疼了?” 陆书云瞪眼一把甩开,喝斥道,“没大没小。” “难得一次,那么计较做什么。柳师弟替您去钱庄办事了,不损你庄主威严。”说着又亲昵的搭了上去,“阿涟刚才故意闹得那么欢就是不愿看您这副样子,您可别白费了我俩蹦跶的力气。” 陆书云想到刚才的闹剧,不禁欣慰的笑出声,“为父知道你俩的意思。” 其实,自陆霞的事情了结后,这双儿女想了许多法子来安慰他。然而他肩上扛得的不仅仅是一个陆家,还是整个陆华庄,总有那么些放不下的东西,说到底都是执念。不过就在刚才闹腾的一瞬间,他想通了,即便陆书云的一生再如何失败,有一样足以让他抬头挺胸。 他拍了拍搭在肩上儿子的手,“为父有你们,足够了。” 迢迢古道中,车轮轧着黄土路面,偶尔跳起几颗小石子。离开亘城后,路越走越显冷清。 司徒巽骑马,柳文若驾车,漪涟这次学精了,直接跳进马车里省的受罪。可吹着透进帷幔的晨风,看着已经不再熟悉的风景逐渐落到身后去,她终于忍不住缩成一团。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闹得欢快不止为了阿爹,更是让自己没有余力察觉心头的难过。 可是,当她身处马车,看着阿爹在马车外注视,叮咛嘱咐‘要照顾好自己’;当陆宸趁着柳文若整备行礼的一小段空隙,急急跑去城中买她最爱吃的肉串;当马车前行好长一段,她回头望,发现两人还站在原地挥手目送…… 她终于忍不住的把脸埋到膝间。 这是第一次真正的离家,和安宁村不一样,不能一天一来回,不能说想念马上就能看见,不能天天吃到阿爹偷偷下厨做的煎饼,不能跟着陆宸一起在山头闹翻天。 瞄了一眼包袱上还热乎的肉串,人已经隔了很远,触而不及落差让胸口猛地被闷住,不捅上几刀不痛快。 君珑伸手拍了拍拉耸的脑袋,不自觉放轻了话音,“看来叔得收回在应池说的那句话,说你没人性的那句。” 第四十一章 偶遇鬼市 两日后夜幕降临,黑的很深沉。万家灯火已熄,空气里有股隐隐骚动的味道。 明明入夏,此地却听不见蛙鸣。在进入承阳府地界后,徒然就变得寂静无声。 天幕黑到最深处时,隐隐听得几声铃响。轻微一撞击,袅袅飘得好远。音色最浓之处,陆陆续续聚集了一些衣裳灰沉的人们。他们各自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脚步悄然无声。擦肩而过时并不说话,只在眼神之间一做交流。然后各自寻了各自的位置,无声摊开包袱,低调做起生意。 不仅是摊主神神秘秘,客家也不多话,瞅见好东西只管问了价钱,绝无还价之意。 路上耽搁了几个时辰,此时才刚入了承阳地界,与中心市镇还有数十里的路程。漪涟迷迷糊糊从睡梦中睁开眼,看到车窗外一群人隐在烟雾中鬼鬼祟祟,顿时清醒了大半。 “停下,快停下!” 柳文若听到呼声连忙拉停了马车。司徒巽跟着停下,引马走到窗旁问,“怎么了?” 漪涟指着道旁不远处,“我去看看那些人在做什么。” 柳文若眉头轻蹙,“那是鬼市,不吉利,陆姑娘还是别去的好。” 正在小憩的君珑听见动静,也清醒过来,闻言一笑,“文若,你这样说,是怕她不去?” 柳文若非常无奈。 漪涟跳下马车,心蹦的有点快。她在怪谈里常看见有关鬼市的描写,入夜而聚,至晓而散,来之无影,去亦无踪,贩卖多是异界奇珍。好不容易给碰上了,虽然肯定不如小说神奇,总也得去转悠一圈才不枉此行。 “阿涟,你冷静些。”司徒巽挡在她身前道。 “我很冷静。” “眼冒绿光还算冷静?”君珑撩开马车帘角,“这可与你平日瞧的不是一回事。没有异界奇珍,更不会出现牛鬼蛇神,尽是些见不得光的黑货,有些甚至刚从死人身上扒下来,没一样干净。朝廷明令禁止,他们就偷着来,一晚换一地,官府一时也拿这些人没法。” 漪涟顺口接话,“既然碰上了,您不作为?” 君珑事不关己的说风凉话,“记得皇帝将这事交予了承阳府去办,刑部督办。官场上的事一码归一码,最做不得的就是淌浑水,否则讨不到名头还得落得一身骚味。本师岂能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漪涟不了解官场,却从阿爹那里听来不少,据说是明刀暗箭,唇枪舌战,可不讨人喜欢。况且她的注意力此刻全在鬼市上,“我去看看。都是人,总不至于说出鬼话来。”说完,不知怎么一转悠就轻松绕过了司徒巽。 司徒巽紧张跟上,“阿涟,我与你同去。” 柳文若急急请示道,“姨父,要不要拦下?” 马车里的君珑不以为然,放下帘子准备开始新一轮小憩,只有懒洋洋的声色飘出窗,“由她去。记得后头把东西全扔了,别带进太师府找晦气。” 柳文若道,“……是。” 漪涟与司徒巽混入人群,不禁感叹,这气氛果然不同于普通集市,阴气沉沉,有股不言而喻的兴奋感。来往之人各自埋头前行,明面上对彼此视若无睹,擦身时却用余光偷瞄,只一瞬,好像能把对方打量个遍,这等目光,可想而知有多犀利。 柳文若紧跟在后头,暗暗表态,他可丝毫不觉有任何兴奋,只有毛骨悚然的意味在。 放眼一探,鬼市的摊子大约摆了二十来个,所卖东西千奇百怪,古董器物自然不少,有些甚至烙有官印。漪涟随便瞅了一个香炉,极尽奢华,不是当朝器形,搞不好真是从那家帝王陵里盗出来的,难怪不能明面上交易。 “师兄,你有没有发现这些摊主都很特别。”漪涟悄声附耳道。 司徒巽太阳穴一跳,他瞧着这里所有人都特别。只因漪涟提及,又特地观察了几个摊主,不料还真发现了怪异之处,“他们的衣色倒是统一,若非全身黑衣,便是一味的白色。摊位的排列似乎也有讲究。” 漪涟道,“黑衣白衣是间隔的,学的约是黑白二位大爷的套路。不仅如此,你看他们腰间都挂有一个玉质腰牌,玉为极寒之物,仿的是阴牌。我瞧不清上头雕了什么,估摸是些神鬼之论。”她摇头感叹,“学的有几分像,可惜摊上全是俗物。” 柳文若适时插话,“陆姑娘先前拿的那香炉,上头镶的是货真价实的珠宝,也是俗物?” 漪涟怎么会看上那种东西,“香炉就是焚香,宝石添多了反而累赘。只追求一味的奢华,自然俗不可耐。” “姑娘高见。”柳文若道,心里头的大石轻了几分。幸好陆漪涟看不上,否则买了他还得花力气丢,麻烦另说,指不定还招人记恨。就如君珑所说,浑水最淌不得。 “这批人不会是一味的讲究气氛才扮成这模样。”漪涟将声音放得更低,只够身旁两人听见,“马车里那位叔刚说了,官府拿这烫手山芋不好办,估计是黑白两组人闹得。譬如有人专注官府动向,有人传递消息。消息该怎么传,往哪里传,得到消息后该怎么行动,我想他们有明确分工。” “若真如你猜测,官府一时摸不着他们规律,确实不好办。”司徒巽深以为然。 天又阴沉了几分,雾气愈发浓厚。整个鬼市像是处在一个虚无之地,若隐若现。陆陆续续还有从别地赶来的客人,披着宽大斗篷,尽可能的将面容隐藏在黑夜之下。 漪涟一行不用多久就在鬼市转悠了一圈。在柳文若开口提议回去之前,她发现了鬼市一角的异样。基本每家摊位都有三三两两的客家观望,虽然不语,但生意不错。唯有东边最角落的一个摊位,冷冷清清无人光顾,从头至尾仅摊主一人东张西望。 漪涟走上前去。 摊主一瞧有客,立马改了笑脸殷勤招呼,“贵客来看看?我家东西全是刚得的宝贝。”说话间,隔壁几个摊主纷纷抬头瞪了他一眼,当事人浑然不觉。 “你不是鬼市的人。”漪涟肯定道。 摊主一愣,接着笑道,“贵客好眼力,竟被您看出来了。” 三人无奈。 这摊主别的不说,一身藏青色的袍子已经褪色,褶子随处可见。身量魁梧,却学得一副书生样。无奈身量面容都是父母给的,再不好看也说不得,他非套了个马面具在脸上,还是庙会上特张扬的那种,活脱脱是个来搞笑的艺人。 “你卖的都是些什么呀?”漪涟不看他,把视线放到摊位上,数来数去就只有三样东西。一个笔洗,一方砚台,一副卷轴。和鬼市其它摊位的珍宝可谓天壤之别。 摊主倒是自信,“贵客您运气好,我的东西少,可都是好东西。” 柳文若拿起离他最近的笔洗来回翻看,是最普通的白瓷。借着月色隐约能看见上头绘的是株菊花,旁边还提有一首诗‘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愿吹落北风中’。柳文若放下笔洗摇头道,“诗是好诗,可东西稀松平常。无怪乎阁下这摊位没生意。” 摊主嗓音听起来有几分沙哑质感,“客观,这可就是您不识货了。” 漪涟来了兴趣,“那你说说,我们这位公子如何不识货?” “摊位生意不好,不是我的货不好。”摊主道,“今儿这场鬼市是跑场,只有老顾客知道地方,他们只认准‘鬼差’的东西买,您瞧着腰间有配玉腰牌的就是。几位贵客不知这的规矩,应该也是头一遭来?” 漪涟颔首。 “呦,还真是。那可算你们运气好,碰上了我这摊货。”摊主把那卷轴拿手里晃悠,“我刚才说这客官不识货,那是因为他的看头不对。给你们打个比方吧,你说一个普通罐子,即便写了首皇帝的诗,它还是一个普通罐子。若是皇帝亲手拿笔写的,那身价可就不一样了。” 柳文若跟着君珑,常见皇帝笔迹,笑道,“这么说笔洗上的诗是皇帝题的?笔迹似乎不太对。” 摊主道,“客官说笑,我就是打个比方。就算不是皇帝写的,它的主来头也不小。” “劳烦赐教。” 摊主神神秘秘的凑近了些,“我跟你们说,这里的三样东西都是名家遗物。尤其是这幅画,乃亲手所绘,价值连城。”他把卷轴放到三人前头一比,“我瞧三位客官都是有学问的人,知不知道市面上谁的画名气最响,卖的价钱最高?” 司徒巽平日喜爱书画,自然知晓,“论画,自然是甄氏名气最大。” 甄家是京城名门,世代都为宫廷画师。偶有一幅游戏小作流出宫外,被民众捧至千万黄金的高价。皇帝一瞧,觉得可以学陆华庄开开副业,干脆钦点人在宫外开了一间画馆,无论官家平民皆可来切磋画技。趁机把甄家的画作拿到画馆售卖,闻名而来的客家十分多。 不过这昏庸之举到宣文帝末年就终止了,因为甄家犯了错,上下数十口被皇帝一怒之下赶回了徐安老家,从此不再为朝廷所用。 “我记得甄硕大师多年前已去逝。”司徒巽思索道,“你既说遗物,难道是甄大师的画?” 摊主笑声有点变音,“我这差点,老子的拿不到,女儿的充充数。这是甄墨的画。” 柳文若闻言,不假思索的反驳道,“胡言乱语!” 漪涟和司徒巽不约而同转过头去看。 摊主愣了愣,“欸,我说你这客官怎么这么说话呢。画还没看就说我胡说,这可不是个正理。瞧你打扮的像模像样,别是来砸场的吧?” 或许是注意到了周围异样的目光,柳文若于失措中回神,清咳了两声,“抱歉。在下十分喜爱甄墨画作,家中藏有两幅。世人只道甄家变故后她少有踪迹,不想……竟已离世,这才失了态,还望司徒公子和陆姑娘见谅。” 司徒巽道,“甄硕所出两女,二女甄墨最得其画中风骨。离世之言,亦未曾听闻。” 漪涟不懂画,对甄墨不甚了解,可此女竟然被两人捧得这样厉害,她有心思见识见识。赶忙对着摊主道,“快,把那副画拿来瞧瞧。若让这二位鉴定为真迹,银子不会少了你的。” 摊主乐的连忙扯开细绳,嘴上不停念叨,“贵客放心,必然是真货。” 漪涟接过画,单凭手感来说,装裱十分有分量。她将卷轴一端交由司徒巽拿好,自己小心翼翼的展开画卷。 月色朦胧中,裱上金沙泛着隐隐碎光,万般动人。 随着画卷逐渐展开,确定了是副人物图,题诗看得不甚清晰,画中人却无比明艳。摊主特地摸出烛灯靠过来,在微黄烛火的映照下,画中白衣飘扬清丽,其人独立秋风中,一把古琴伴着熏香袅袅,恍惚闻得悠远妙音。只是那眉宇间的韵味,丹青勾勒出的骨骼棱角,还有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意,全全然然是某人的写照?! “……王尹!”漪涟惊道,身旁两人俱是一惊。 第四十二章 画作君颜 她转头向柳文若求证,后者避开了视线,怔怔看着画,“……是与姨父有几分像。” 摊主没弄清三人嘀咕什么,显露出不悦,“我说你们识不识货?这分明是甄墨的真迹,王尹是哪家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能和甄墨比吗?”他作势要收回画,“行了行了,不买就别在我摊前转悠,影响生意!” 漪涟的兴趣一时难以从画中人上抽开,哪里肯还。摊主有些恼了,“干嘛,还想抢不成?告诉你小丫头,本大爷的名头说出来也是响当当的。” 司徒巽也在凝视画中人,察觉摊主撸起袖子有意夺画,不必多看,顺手解下佩剑,准准以剑鞘尾部敲开那只放肆的手。 摊主吃痛一叫,“你们敢砸场子,信不信我找人去!” 司徒巽瞬间换了冷冽神情斜眼一瞪,“试试。”他始终护着漪涟,“你摊上的东西,我们买了。” 摊主一听,反而摆起了架子,“哦?你们要?好,算你们识货。可你们都知道做生意要讲究你情我愿……” “阁下不妨出个价。”柳文若截住他的口若悬河。 摊主傲气的比出五指,“这个数。” 漪涟道,“五十两?” “五百两!”摊主狮子大开口。 可这数对于柳文若来说根本不算事儿,毫不拖沓拿出一叠银票,“这是一千两。希望剩下五百两足以让阁下管住嘴,不该说请往肚子里咽。”他将银票塞过去,蹲下拿了笔洗和砚台,三人一同匆匆离去。 在踏出鬼市往后的几步,柳文若放慢了步伐,对着远处一道黑影暗暗打了个手势。 君珑闭目养神之时忽感马车微动,睁眼就看漪涟怀抱一卷轴钻进来。他瞧着柳文若右手撩着帘子,左手也攥了两样,挑眉质问,“不是让你都扔了,怎么还有往回带的?” 柳文若忐忑道,“此地不方便说话,先进城里再向您禀报可好?” 漪涟感觉到有目光瞟过来,她只管拿着东西不说话,也不回看目光的主人。外头的司徒巽同样没有多言。 君珑了解柳文若的性子,勉强同意下。 承阳最好的一家客栈。 “谁呀,大半夜的让不让人休息了。”掌柜被叩门声吵醒,不乐意嚷道。一见明晃晃的银子摆到跟前,笑脸立刻堆起来。他殷勤弯腰在前头领路,将四人带进天字一号上房。 承阳府的客房与应池县不是一回事,单就大小而言,应池最大一间也未必及的上这儿的一半。谁知君珑还是有的挑剔,硬是等柳文若将座椅一一擦拭过后才嫌弃坐下。漪涟一路走来,已经对他的矫情懒得再多说半句话。 “姨父……” “你且先去泡杯雨前茶来。”君珑将柳文若的担忧堵回去,转头笑看漪涟,“侄女怎地不大开心?谁欺负你了,和叔说说。” 漪涟倒没什么不妥,只是隐隐嗅到了一股大事的味道。尤其是刚下马车,柳文若有意无意与君珑多说了几句话,她和司徒巽走在前头听不清内容,那时预感最为浓厚。但瞧君珑的表现并无二致,感觉又玄了。 “叔,您是不是骗了哪家闺女了?” 君珑思来想去琢磨了半天,“大约就你一个。” 漪涟神色一怔,“别开玩笑,说认真的。” 君珑嘴角扬着弧度,“大老远的把人家的闺女从亘城带到承阳府,叔是头一遭做这事,心里可害怕的紧。” 漪涟头疼。干脆直接把卷轴往君珑面前一放,“叔给打开看看吧。” 柳文若正好端了茶过来,看见君珑接下画轴不禁凝重了几分神色。他没顾上给三人上茶,连忙走到君珑身边,颇为担忧的唤了声,“……姨父。” 漪涟的目光带有疑色的丢向柳文若,他立刻又转了话锋,“鬼市买来的东西,难免有晦气。姨父身份尊贵,碰不得这个。不如有甥儿代劳,您只管看看就好。” 君珑凝视他片刻,转手把卷轴递过去。 柳文若不敢怠慢,走到三人围绕的方桌前将画卷一点点小心的展开。其间,漪涟除了看画,不忘视察君珑,但不曾在那张脸上辨识出半点蛛丝马迹。直到画卷全部展开,画中的容颜再次呈现于众人眼前,在幽幽烛色下与现实的容颜相互映衬,皆堪称无暇姿态,实然奇景。 君珑惊叹,“果真如文若所说,是幅好画。” “叔可瞧出其他来?” 君珑品评道,“是甄墨真迹。鬼市竟有这个,难得。” “还有呢?” “画中之人倒与我有几成神似。” 漪涟抓住好不容易绕上的重点,往君珑那里靠近几分,“甄墨是宫廷画师,您又是当朝太师,二位之前可是相识?” 君珑不否认,“确是旧识。曾托她画了几幅山水画,用于书房装设,后来被文若要去了。却不知她何时作了这一幅。” 君珑神色没有起伏,仿佛是一桩再普通不过的事,“诗人画者常临时起意,借物喻人、借景抒情都是惯用手法。她这一作说不定只是刚好借用了我的形象,又或许有人恰好与我有几分相似,不足为奇。不过说起甄墨画作,书房还剩一副,极巧与司徒少侠有关。” 司徒巽问,“从何说起?” 君珑摆摆手,“不妨事,待到了府中再说不迟。”他示意柳文若卷起画轴,“时辰不早了,多少休息片刻。这幅画既然是侄女看中的,就由侄女带走罢,反正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漪涟从柳文若手里接过画,心里头有股怪怪的感觉,一时说道不清楚。 她与司徒巽走出君珑房门往客栈的三楼去,途中问了问司徒巽的意思,“你说这事是不是不太对劲?” 司徒巽不了解这话的重点,“哪里不对劲?” 漪涟摇头,“我说不清楚,就是感觉有些怪。”她硬是想了想,“刚才在鬼市觉得这巧合有意思,回客栈之后,王尹的反应好像总有那么点不太对。” 司徒巽还是不清楚她要表达的重点,“他的反应很平和,无甚特别。” “是平静,但……”漪涟现下也说不清楚,“太平静了,反而觉得刻意。” 司徒巽又沉思了一会,然后看向身边的人,“你太累了。” 他强硬的态度中不失温柔,“阿涟,我知陆华庄的事给你太大的压力,如今离开师父和师兄,你肯定难以心安。可我在,你不必如此草木皆兵。哪怕君珑真有问题,我也不会让他伤你分毫,别多想。” 然而他估错了漪涟的毅力。 “我会好好想想的。” 司徒巽扶额,果然半点没有听进去。 漪涟见他不再说什么,大步一迈进屋去了。待她不拘小节将门一关上,霎时,表情垮得彻底。她顾不上已经跳得晕乎乎的心脏,连忙转身贴耳听动静,直到脚步一声声远走,她方才深深的松了口气。 天呐,没想到这司徒巽冷面寡言,却是个敢说敢做的主,不像陆宸有心没胆,好敷衍。 墨阁之后,竟没察觉他是何时改了师妹的称呼。 这可怎么办? 天字一号间。 柳文若默默的站在君珑身侧,陪他盯着紧闭的大门,一言不发。桌面上摆着三杯雨前龙井,颜色清透怡人,却没有一杯饮过。他体贴端起茶往君珑面前一递,对方全无反应,他只好无声将茶杯放下。 那一瞬间,君珑开口了,是平日完全不会出现的清冷音色,“你没听错?” 柳文若半垂着眼帘,“……是,我敢肯定。那人说的是……遗物。” 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看君珑,发现君珑居然是波澜不惊的神色,只有搭在桌上的手逐渐握成拳头,攥的很紧很紧,仿佛手心里是某种不可再挽回的东西。 “……姨父。” “很好,是她自找的!”君珑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的嘴角扯出一笑,是一种极其不痛快的笑容,“她选的结果,和我无关。” 噤声片刻后,他开口对柳文若吩咐,“鬼市那个形迹可疑的摊主,你派人跟踪了?” “是。” 君珑再道,“盯紧点,掘地三尺也要将她给找出来。”他冷笑着说,“活人要走容易,现在成了死人,我看她再往哪里去躲。”说罢,毫无预兆的猛抬手将方桌掀翻。 茶杯噼里啪啦的打翻在地,茶水与茶叶泼洒开来,屋内顿时一片狼藉。路过二楼的店小二听见动静,连忙推门进来询问,结果抬头就对上坐在正对面的君珑。即便有柳文若缓和气氛,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还是将小二瞪傻在当场。 “客官,这……” “没事,我家主子不小绊倒了方桌。不用声张。”柳文若上前挡住店小二的视线,并且往他手中塞了一锭银子,“桌子的钱劳烦阁下交予掌柜,剩下的只当一点心意。” 店小二看了看柳文若,再看看手中的银子,一口口水狠狠往下咽。心里头暗暗想,肯定是自己打开方式不对,不然怎么个绊法能让实木方桌四脚朝天? 然而掌柜要他学习待客之道,不该问的别问,所以收了银子弱弱就往回跑。 柳文若特地窥探了三楼的情形,陆漪涟和司徒巽都没有动静。再瞧了眼君珑,转身叹气,从外边带上门。门关上的一瞬间,他往里头留下最后一句话,“我这就去查。” 门悄声合上。 尽管柳文若已放轻了动作,在君珑的耳朵里还是显得刺耳难耐。 面对四脚朝天的方桌,他没有半点扶起的打算,只冷脸瞪着,一双墨瞳漆黑到底,放不下任何多余的物事。在幽黄的烛光下,浑噩之气逐渐笼罩,他缓缓合上眼,耳边隐约出现朦朦胧胧的风声。 有人来了,没有脚步声,如雾一般飘到跟前…… ‘世间两难全的事何止忠与义,如你心志坚决,又会作何选择?’ 君珑想了想,“依事而定。” ‘倘若为了饱览明朝的红霞日出,却需错过今晚的烟火流星,又如何?’ 君珑笑,“日出常见,流星不常有。何须抉择?” ‘常有,便可轻贱?’ 君珑不解,“你又将如何?” ‘若一者真是心志所向,二者错过,便错过了。’ 烛火‘噗嗤’一响,惊醒了君珑。他睁开眼,发觉手心里冒足了冷汗。而眼前,除了一张四脚朝天的方桌什么都没有,何曾有人魂兮归来…… 第四十三章 太师府 马蹄印在官道上留下两道痕迹,离京越近,道路越宽,植被愈加繁盛。 柳文若驾车很稳当,君珑一路除了弹琴饮酒外,多是闭目养神,安得自在。 那幅画漪涟后来重新仔细看过一遍,画功堪称绝世,大至气韵,小至发丝都表现出了独有的劲道,连她这等门外汉都能领略其中风采,价值可见一斑。画中人飘然似仙,超凡脱俗,如此精心描绘当然可以解释为甄墨身为画师的骄傲,但是一句题诗又颇显得儿女情长。 ‘咫尺天涯今所在,抱琴约取画中仙。’ 所谓画中仙人,究竟是否君珑?趁着君珑小憩,漪涟偷瞄了一眼,不禁皱起眉头。那仙人温文尔雅,目光情深似海,微微一笑,倾国倾城,与这人……怎么瞧着也不像啊。 “你有什么想法?”君珑大约是察觉到了微妙的视线,懒懒抬着眼皮问。 漪涟道,“岂敢。”说着往包袱里掏出画卷递过去,“还给你。” 君珑挑眉,“什么意思?” “你外甥花钱买的东西,自然是你的。”况且画上那句写得明明白白,漪涟怎么好意思揣自己兜里。 君珑饶有兴趣的问道,“你确定上头那个是我?” 漪涟眼皮一跳,心里暗骂这人不识好歹。除非上头那个真跟他没半点关系,不然就是有关系却不愿意承认,偏还要多反问一句,是有多矫情! 按常理推断,前者的可能性太渺茫。首先甄墨认识君珑,画中人物与君珑一模一样,若说画的是别人,情理上首先说不通。理论上如果要解释,那必须甄墨认识一个和君珑一模一样的人,并且这件事君珑还不知道,简直天方夜谭。 “侄女若是喜欢就留着,放我这里,没半点用处。” 漪涟很意外,“这样大方?” “也谈不上大方。”君珑不紧不慢算了笔账,“记得你来寻芳斋验香,片刻功夫,似乎往叔这里掏了不少钱。我在陆华庄的吃穿用度也是你爹给的,那一壶佳酿就需不少银子罢。加上伏羲神农两把古琴,你爹说全当薄礼,后来也把钱出了。这些加起来,大约还多,想想叔不亏。” 漪涟冷笑,这人要不要脸。 “说起来侄女似乎有意写怪谈?说不定叔还能凭着这幅画蹭点戏份。”君珑补充道。 漪涟眨巴眼,“你怎么知道我要写?” “你找文若帮买纸笔我岂能不知?”君珑说着又记起一事,“对了,那笔是织贤堂的精品,文若从我府里带出去的,十成新。价钱算进去,你我可作两不相欠?” 漪涟眼皮跳得更厉害了,无奈人家是太师,官大,硬碰硬不合算,“……您说的算。” “好侄女。”君珑表现的甚是欣慰,体谅道,“既是一家人,金银也不好算得太明白,路费就算在司徒公子的账上罢。” 漪涟暗地里已经懒得再骂,一个小眼神瞄出去,心想司徒巽好歹是皇子,皇子比太师应该不会太吃亏,她就管好自己,不掺和了。 君珑暗中瞅着她憋屈模样,忍不住偷笑。 不知马车又驶了多少里,天色已近傍晚。赶在夕阳西下前,经过了数道关卡检查,马车终于驶进了一座极其雄伟的城门。漪涟凭着敏锐直觉判断,京城到了! 果然,都城繁华与他处实在是云泥之别。马头刚一探入城区,热闹的氛围借由各种声音直观的传过来。漪涟听见有叫卖栗子糕的,迫不及待的撩开帷幔一角探出头两边瞧,恰好瞧见了一支巡逻兵手持长枪威风凛凛的从马车旁擦身而过,连枪头都比别地的程亮几分。 “别作死,把脑袋拿进来。待会儿要多少栗子糕都有。”君珑得意道,“不是叔说大话,哪怕是皇宫的东西也未必比我太师府的好吃。” 听此言,漪涟怪异的回了一眼色,不应声。 大约三刻钟后,马车在一处宅门外缓缓停了下来。柳文若自然是护着他家姨父首先高调下车,转而才回头来扶漪涟。漪涟撩了帐帘探出身,向柳文若伸出的手借了把力,踏着早已备好的台阶往下走。脚刚着地,一座奢华的建筑就霸道的占据了视线。 黄昏映衬下,整座府邸沉溺在金色之中。院墙便有两人高,向左右两道一路延伸,皆是望不见头。两只瑞兽坐镇门前,威武霸气,目光炯炯,连抱鼓石都是精雕细琢,花样繁复。要不是大门上头一块烫金牌匾写了‘太师府’三个金灿灿的大字,是人都该以为是皇帝老家的大门。 进入府院,首先是一股花果香扑面而来,并非熏香,是院中所栽。他们踏上廊道往后院去,单是九曲回廊上的镂空浮雕便叫人叹为观止,更不用说别处风景何等醉人。湖中有亭,山中有水,山水交错,自成妙趣。 再往前几步,有古琴音悠长,从湖心亭上飘来。湖中竟有女子泛一叶扁舟,软声合唱江南小曲。湖面在夕阳的渲染下波光粼粼,仿佛群群锦鲤隐现。几片荷叶浮动在水面上,与亭中垂挂的绡纱一同在微风中轻摇,无比和谐。 细闻,是花香;遥看,是美景;侧耳,是琴音。九曲回廊中每走一步,便是一景。看似无意,实则有心,人工细细打制,却瞧不出半点别扭来。而入眼的一切仅是太师府的一部分,还有许多雕梁画栋是漪涟未曾体会到的。 “叔,您有如此大钱,还与我计较小钱,就一味逗我玩罢。” 夜色里,漪涟与君珑寻了湖心亭喝酒,扁舟来了又走,湖中仅剩两人。彤彤灯笼成串在暖风里来回摇晃,太师府顿时又换了幅美妙景致。 君珑先饮了一杯,笑言,“叔若真跟你计较,你还真别想进我太师府的门。”他搁下玉酒杯斟满酒,酒香融入暖风中,更劲道了几分。 “你可知常人拜会该如何?五百金入门,八百金入厅,想见着本师的脸,少说再备下一千金。你自己掐指算算,省了多少钱?”说完,再次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漪涟记不得进府后是第几次投去异样的目光,眼神鄙夷道,“您知道自己这算什么吗?” “算什么?” “乱臣奸佞。” 君珑笑容愈发艳丽,不以为然,“侄女此言差矣。你且说说,寻常百姓可交得起这笔钱?” “倘若负担的起,便不是寻常人家了。”漪涟觉得明知故问。 “这便是了。”君珑再问,“既然寻常人家负担不起,谁会来我这太师府?” 漪涟狐疑道,“不是百姓,自然是官家。” 君珑表示认同,“那什么样的官家能挥金如雨,不惜花费上千两来见本师一面?” 漪涟也仰头饮了一杯酒,托腮思考起来。朝廷给官家的俸禄有多少她不太清楚,但她读过书,书上说清官都过得可怜巴巴。能为了一个矫情男人一掷千金肯定有问题,脑子有问题,品行更有问题。 “你是说贪官?” “差不许多罢。” 漪涟眼色更加鄙视,“俗话说的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混在贪官堆里的,肯定不会是清廉好官。叔,你对得起百姓吗?” 君珑指尖轻轻敲着花梨桌面,“侄女这话又错了。你再给叔说道说道,什么叫好官?” 不知是否是酒的原因,漪涟的脑子转的有些慢,弯弯绕绕来回问,她不懂君珑想表达什么,只好把话往下接,“忠君爱民,造福江山社稷就是好官。”这是阿爹告诉她的。 君珑道,“说得不错。那就按你这话,如何说叔不是好官?” 漪涟本能要辩回去,嘴一张,忽然无言以对。 “我所出的高价,只有贪官负担的起,取来的钱,用于吃穿,也算还于百姓。此举难道不是劫富济贫?” 大约只有君珑才能说出此等不讲理的霸王逻辑,漪涟准备反驳,却被生生被截断了,“也罢,旁的不论,就照你的话说,我不贪百姓之财,算爱民,为皇帝办事,是忠君。造福社稷是不敢说,谈不上好官,怎样也算不得乱臣奸佞罢。” 漪涟从前就觉得这人脸皮厚,没想到歪理也能说得这么振振有词。她痛痛快快再喝一杯,决定重新掌握谈话主动权,“叔,您这是邪道。贪官贪的是谁的钱?还不是仗着脸皮厚从百姓手里一分一厘扣出来的。他们拿了百姓的,你拿了他们的,有差吗?” 君珑笑问,“那么我不拿他们的,他们就不贪了吗?” “这……”漪涟顿时语塞,再次词穷。心里不觉犯了嘀咕,她从前也是亘山上一霸王,骗吃带抢有理有据,怎么最近动不动就被反将一军,不该每次都是喝多了呀。 然而今晚她喝的是有些急,眼前已经模模糊糊,再被暖风一吹,整个人就止不住的晃悠悠。恍惚间听得君珑感叹了一句,“丫头,你太年轻,世间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在道理上说得通。千万记得一句,朝廷尤其不讲理。” 第四十四章 第二幅画 漪涟恍然闻此一句,心觉异样,抬眼看他,只觉鄙夷世事的眼里多了几分不与人说道的无可奈何和酸苦,隐约之中意外令她心里某根弦抽了一下。 不对!不能被忽悠进去!她使劲摇摇已经晕乎的脑袋,狠狠又饮了一杯,用足底气争道,“别人讲不讲理我不便评说,但您不讲理我是知道的。” “哦?叔如何不与你讲理了?” 漪涟摆着脑袋左右摇了两下,端正坐姿,准备好好给说道说道,“远的不说,就说姝妃这事。你早就收到爷爷的托付,知晓真相,还好意思装得不知情跑来陆华庄耍得我团团。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如果想让我帮巽师兄查,尽可明说,何必玩阴的。” 君珑很无辜,“叔不说,是时机未到,和你折腾两码事。” “不管!你肯定是故意的!”漪涟一口咬定,“但是有几个问题。” 君珑挺有兴趣的勾手,“说来听听。” “第一,你为什么对陆华庄的动向了如指掌?姝妃的事埋藏了十多年,刚冒出太皞治夏的字条你就跑来了。第二,同样时隔多年,你怎么认出我的?见还未见,只凭柳文若两句话你就知道侄女上门?” “你的解释是什么?” 漪涟虽然有了七成醉意,但不是失忆,对已经盘算过得答案还是有印象的,“你有卧底。” 君珑无声微笑,漪涟又重重说了一次,“你有卧底,就在陆华庄!尽管我不知道是谁,但你肯定安插了人。”说完,大约是用了些力气,胃里突然一阵翻搅,酒劲上头,直接让她趴桌上了。 君珑帮她抚背顺气,“过程不重要,结果皆大欢喜。” 漪涟难受捂着胃,舌头转的比较艰难,“我不喜欢被人利用。下次要帮忙,麻烦,直接说。我会看,看在阿爹面子上,给您,成本价的。” 君珑笑道,“怎么,陆华庄有大钱,你还要和叔计较小钱?” 漪涟在迷迷糊糊中听见陆华庄,眼眶忽然湿润了,液体滑过鼻梁的时候,她小小声唤了声‘阿爹’。然后凭着仅剩的一点神智道,“庄里……崇尚节俭,小钱也要……计较。” “女人家这么计较,仔细以后嫁不出去。” 漪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那就……嫁给你,祸害你……” 君珑被逗笑,“好呀,侄女别说的是醉话罢。我这太师府还是养得起你的。” 没反应。 君珑摇了摇她肩膀,“我说丫头,话刚说完就不作数了?” 还是没反应,是真睡熟了。 君珑无奈摇头笑,将刚才侍女送来的披风披到她肩上,又从怀里取了一方丝巾将人脸上的泪痕擦干。放下后,自己又饮了杯酒,非真非假自语道,“侄女说的不是醉话,恐是梦话。” 即便是亲叔侄也该讲究个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何况陆漪涟非陆书云亲生,他与陆书云更不是亲兄弟,关系隔上十重山还多。他招呼女婢将已经软趴趴的陆漪涟送回房,自己起身走回寝室。 寝室的纱窗透出朦胧的昏黄色,候在门外的女婢见他归来,小步迎上前,“主人,文若少爷正在屋内候着,说是有要事回禀。” 君珑颔首,屏退了左右,推门进屋,暖融融的光芒顿时盈满视野。柳文若家常打扮,清素长衫立于落地灯笼前,沾染了浑身暖色。 因酒之故,体温略高,君珑脱下外袍,“既然来了,让人做点宵夜?” 柳文若面色不大好,委婉道,“待话说完,姨父若是想吃,自当奉陪。” 君珑心里明了如镜,“就你这脸色,恐怕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他往软榻上一坐,示意柳文若也坐下,“说罢,何事。” 入座后,柳文若与灯光拉远了距离,神色深沉。他思量再三,终是以最简洁直接的方式道,“鬼市那名摊主,跑了。” 君珑凝住笑,垂敛的目色霎时凝起一波神韵。 柳文若领会了仅有的一个眼神,继续道,“影卫亲眼看见他被带进了丞相府,想要伺机动手,结果被唐相雇佣的好手搅合了。他们是早有准备。” 昏黄的灯火很浓郁,亮不透君珑墨黑的双瞳,其中玄妙,深不可测。他于脑海大略筹谋,顺手拿起一串砗磲把玩,斜倚薰笼,“你把唐非盯紧即可,其余老鼠不必太费神。” “不用加派人手追捕?” 君珑深谋远虑,“唐非什么性子你不懂?进丞相府后还能安然出来,可见那只老鼠对他还有用。只要唐非的目的是本师,何愁老鼠不出洞?”他笑道,“无需费事,只管看好戏罢。” 哪怕退一万步,老鼠不出现,至少知道事主,届时便是老账新账一块算! 翌日。 君珑故意的清早派人来敲门,轰隆作响,跟仇家催命似的。 漪涟不记得自己是从哪个梦中被惊醒,更不记得是怎么抬着颗重如铅块的脑袋去开门。兴许是错觉,那侍女和她说话几乎是嘶吼,还端着一碗水,估计是君珑吩咐,若她还不清醒就直接泼过来。 事实证明,那侍女单纯就是来伺候洗漱的。 不愧是大户人家,洗脸水都掺了玫瑰露。只是漪涟不太理解上头再飘几片花瓣有什么意义?待她不拘小节的一股脑洗完后,还得麻烦侍女从她脸上一片片取下来。 “陆姑娘,主人请您洗漱完毕之后往他书房一叙。”侍女行万福礼告知。软声细语让漪涟又昏沉了几分。 “……知,知道了。”结果侍女一走,门一关,她不受控制闷头趴到了桌上。 直到日上三竿时,再次有人把门敲开,漪涟不得不吊着精神去书房。 路上她无心看风景,只觉路途漫漫,君珑到底坑了多少钱,能把太师府建得这样大。 书房仍是奢侈一流,漪涟看不进眼,只听侍女细声回禀了一句‘陆姑娘带到’,她直接就瘫到了椅子上。椅子上都铺设了软垫,薰得香香的,她几乎又快睡了过去。 “阿涟,你怎么了?”司徒巽真怕她一脑袋摔下椅子。 漪涟使劲挣开一眼皮,“头痛。” 君珑听罢,没忍住笑。 司徒巽无奈的唤了侍女去给煮醒酒汤,回头对君珑道,“阿涟不擅酒力,最喝不得快酒。往后还请君太师少带她喝酒。即便饮酒,也稍微让她克制。” 君珑正把玩着一串添有青金石的砗磲,哗哗直响。听司徒巽说完,他点了点头,“这是小事,臣谨遵君命。不过少侠可是‘君’?” 司徒巽道,“自是君子。” 君珑调笑,“寻常君子遍地都是。” 司徒巽静默了片刻,决定挑明了说,“君太师三番五次与我说这种话,每次都逼我以七皇子的身份下命令,究竟何意?” 然而君珑是喜欢绕弯子的人,“七皇子想不透?”他不动声色道,“也是,眼下有姝妃娘娘的事给您添烦扰,自然无暇顾及其他。臣当务之急该是为您解忧。” 漪涟一听司徒观兰的名字,居然能凝住神了,“你到底掌握了什么?” “这会儿不晕了?”君珑笑问。 自回府以来,再没瞧见那套火浣衣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价值同样不菲的华服。绛红里衣,湛蓝外披,上头是手绣暗色卷云纹,手中绾一砗磲长串,添的几颗青金石恰好与衣色相配,甚合君珑的霸道路子。 漪涟无力将视线丢在地面上,隐约瞥见君珑的衣角曳地而过,不多时又转回来。抬眼一看,他将取来东西交到司徒巽手里,样子似乎又是一卷画。 “我这仅剩最后一卷甄墨真迹,其余都让文若要去了。” 司徒巽不解,“与我母妃有关?” 君珑往桌案后他的紫檀木椅一坐,抬了抬手,“不妨一阅。” 记得君珑提过,他掌握的关于司徒观兰的线索与甄墨有牵连。眼下线索总算冒出头来,漪涟的好奇心犹如泉涌,再大的困难都不是事,三步当做两步,直接蹦到司徒巽身边。她一探头,司徒巽恰好拉开画,是一幅女子肖像图。 画中女子肤白胜雪,皓齿朱唇,明眸善睐,倾国倾城…… 漪涟于脑海网罗了不少赞美之词,嘴上更快蹦出一句,“夏贵妃?” 永隆皇帝微服出巡时身边带的那位,单是一笑就让皇帝小心肝颤三颤。没想到司徒巽同样会为美色所迷,连着几日失魂落魄,话不着调,而今又是痴傻不语。 “不是夏姬。是……母妃。”良久,他摇头否定。 一阵复杂的静默。 漪涟震惊无言。她缓了下气,“你刚才说什么?这是你母妃?你母妃不是姝妃吗,怎么又成夏贵妃了?如果夏贵妃是你母妃,那冰窖里躺的那个是谁?……呃,不对,你说这是你母妃不是夏姬,那夏姬为什么会和你母妃长得一模一样?” 君珑按了按太阳穴,“丫头,舌头捋直,逐个问。听得我都愁得慌。” 漪涟拍了拍脑门,酒精作祟。 再细一瞧,发现画旁两行小字,字迹秀丽,写道‘宣文帝姝妃,司徒氏。绘于宣文三十七年春。’下方有甄墨的印鉴。 还真是司徒观兰! 第四十五章 换容术 司徒巽脸色愈来愈凝重,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对于实情,又处在云雾之中。他小心翼翼卷起画,郑重走到桌案前面对君珑,“母妃于在下有生养之恩,她含冤而去,为人子者,不能视若无睹,还望君太师如实相告。” 君珑道,“你所知多少?” 漪涟到底是体力不支,寻了个位置坐下侧耳倾听。 司徒巽目光悠长,恍若看到了很久远的过去,轻声回忆道,“母妃深受父皇喜爱,后宫生活可算安然。直到我六岁那年,隐约记得她的行为无端反常,并开始筹谋机会送我出宫。陆前庄主那段时日多次进宫,约莫是为此事。” 直到他七岁生辰那日,正逢疆域战事大捷,宣文帝于昭和殿举办盛大宫宴,朝臣无一缺席。酒宴过半时,司徒观兰与陆远程接头,依计划将司徒巽送出皇宫,自己则准备另寻时机出宫汇合。 “自那日之后,我再也未能得见母妃。” 漪涟忍着胃部不适,提出质疑,“你是被爷爷从姝妃那里带走的,说明他俩共同谋划了出宫之事。而姝妃的遗体就在我们庄里,足以证明爷爷和你娘后来还有联系。他有没有和你提过?” 司徒巽摇头否定。 在他出宫半年后,宫内传来姝妃病逝的消息,陆远程隔天便匆匆离庄。 “陆庄主曾言‘时机已到’,一个月后却是败兴而归。”司徒巽回忆着,“我试图追问母妃下落,他始终不愿再与我提及。直到他临死前,才将玄玉交托于我。” “爷爷的前后反差似乎大了些。”漪涟道。 君珑推测,“按你所言,所谓‘时机’许是偷渡姝妃出宫的时机,后来计划有了变故,才导致陆远程态度反差。离庄的一个月,他大有可能就在京城,换言之,姝妃的命案,他是最大知情人。” 漪涟觉得有道理,“爷爷他费尽心机改造了地宫,留下口诀,交给你玄玉,分明是想让你重翻当年旧事,这也能佐证你娘的事情有冤屈。” 这一切解释起来似乎都合乎情理,无可辩驳。疑点在于两处:其一,夏禾为何与司徒观兰容貌相仿,司徒观兰却变了模样?其二,当年到底发了什么变故,导致姝妃丧命。 君珑居然先将话头抛给了漪涟,“丫头,你那日看姝妃看得够久,有结论吗?” 漪涟简单明了,“如你所言,肯定不是易容术,一点破绽都没有。” 君珑的表情像个假面,深意不明,“易容被江湖捧得神乎其神,可没谁敢说自己的易容术能万无一失。到底是把面皮往脸上糊弄,自然不可能如此程度模仿他人容貌。” 模仿?词倒是新鲜的很。意思是夏姬模仿了司徒观兰? 司徒巽焦急追问,“如何能做到?” 君珑手中依旧把玩的砗磲串,镇定自若的道出惊人之语,“假的不行就来真的,直接往脸上动刀子。知情人管这个叫做‘换容术’。” 漪涟和司徒巽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面面相觑。 这,简直闻所未闻。 “叔,您的玩笑有些大,若非神仙,谁做得到这种事。” 君珑笑起来,“小孩子家别把话说绝了。当今世上确有一奇人,在寻常人眼中,恐怕他是真成了神仙。所谓的易容高人,于他面前莫说排不上位份,端茶倒水都嫌不够格。” 二人云里雾里,怎么也想不出是谁这么大派头,连名堂堂太师君珑都能给出这等评价。 漪涟迫切想知道,“别卖关子,到底是谁这样厉害?” 君珑说话依旧不走直线,“名字你不陌生。” 漪涟冥思苦想,想不到。总不见得从他嘴里冒出‘陆宸’两个字吧? 君珑唇角泛着一抹笑意,看得人心里头直发毛。待他悠哉的抿了口上好雀舌,放下茶盏,方才定睛看向两人,吐出两字,“叶离。” 漪涟瞬时瞪大了眼,“叶离?” 司徒巽同样吃惊,“叶离!” 君珑皱眉,“我说话不带口音罢,是叶离。这回可听得清楚明白?” 漪涟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不可置信。 那可是叶离呀!方壶名医叶离!传言从仙山修行归来的医者,能起死回生,妙手回春。他的事迹流传在大兴大街小巷,陆华庄存岐堂奉他为医神。然而十几年来从未有人见过他,陆书瑛就是在寻找他的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后把自己给栽坑里的。这代表了什么? 叶离等同于一桩传说! 难道真有此人? “丫头,酒没醒就老实些,别乱蹦跶。你要晕不晕的在叔跟前晃悠,让叔很为难。” 君珑打手势命令漪涟坐下,“我知道你们在惊讶什么,但叶离如今销声匿迹,不代表他从来没出现过。约十一年期,七皇子出宫前后,叶离曾在朝廷现身,并且与唐非一党来往密切。” 唐非,当朝丞相,常与君珑相提并论,传闻两者关系水火不相容。唐非在大兴的名声不太好,永隆皇帝发昏多半是听了他的蛊惑。这话没有切实证据,可永隆皇帝出巡时带着他一同前来陆华庄,漪涟看着,确实长得有几分乱臣贼子的面相。 “如此说来,母妃的冤情与唐非一党有关?” 君珑少有的说了句痛快话,“必有牵连。”进而补充道,“但我不认为唐非会告诉你们实情。你们若要想查证,只有找叶离,而且要比唐非更快一步找到他。” 漪涟听出了点意思,“唐非也在找叶离?” 君珑道,“唐非何等小气之人,怎么会容得下知情者。据我所知,叶离正是为了躲避唐非的追杀,才在近些年销声匿迹。” 司徒巽听毕,在迷茫中寻到一丝希望,但问题很现实,“叶离逃避追杀,生命攸关,恐怕很难要他轻易现身。况且他躲了唐非这么多年,足见此人不简单。” 先前吩咐侍者去做的醒酒汤终于端上来,许是加了几位药材,味道实在……漪涟趴在桌旁,纠结这种东西该不该往嘴里灌。不灌,醉酒辛苦,灌了,苦了自己。自作孽,不可活呀。 她端起嗅了嗅,借口放下汤碗,“师兄,你大可放宽心。大兴国的君太师,他要找叶离,能没有线索?” 漪涟这话讽刺意味重,君珑全当好话听,“侄女最得叔心。”他不动声色的瞅了眼被默默推远的醒酒汤,笑道,“乖,喝了汤,叔说故事给你听。” 醒酒汤的气味腾腾往上串,配合着君珑的笑意,漪涟背脊一凉,又不甘服输。 狠了狠心,端起碗捏着鼻子一股脑灌下去。怪异的苦味顿时充满口腔,顺着食道一直苦到胃里。不知道这群大官是怎么个想法,饭比别人多吃就罢了,药煮这么大碗是能长生不老吗?漪涟昨晚好不容易吐干净,眼下又是满肚子的苦水。 砰的将碗放下,她本是预备着潇洒一笑,用骄傲的表情对君珑说,‘赶紧说个故事给本姑娘解解闷。’ 结果一张嘴,“嗝——” 君珑从容背过身去,虽然看不见表情,但漪涟可以发誓他在偷笑,连司徒巽的嘴角都抽得不大对劲。 说故事前,君珑首先挑起一个话头,“你们可知九疑山?” 漪涟来了劲,“九疑山,你说舜帝葬身的九疑山?苍梧的那座?” 她曾观一卷无名札记,中道‘苍梧之野,舜与叔均之所葬。其山九溪蜿蜒,九溪皆相似,故曰九疑。’她隐约记得《山海经》与《史记》中亦有相似之言。据此推断,九疑山应当是在苍梧府境内无疑。 然而苍梧府地界极广,又是山陵区。论山谈水,三十日尚显不足。九疑山之名虽然传的广,可至今无人知晓其所在。据说有人曾深入探究,皆是有去无回,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与蓬莱岛一般的日月洞天,凡人无缘得见。 君珑道,“约十年前,苍梧开始兴起关于蛇仙起死回生的传闻,与叶离失踪的时间大致相同。本师曾派人暗访,得知苍梧许多城民家中开始供奉一种图腾。”他回身,从刚才取画的博古架上又拿下一封密函递给司徒巽。 司徒巽打开密函一看,是一个拓本,上有一条漆黑长蛇,蛇眼半睁半闭好似初醒,散发着平和包容之意。蛇身缠绕着一节枯枝,枝杈干涩,枝头却乍生新芽,是起死回生的寓意。 漪涟顿时跳起来,“这图腾我在小姨那里见过。” 她说的小姨是指陆书瑛,被叶离坑害到死的那位。陆书瑛想找叶离让她丈夫起死回生,所以收集了许多关于叶离的东西,其中便夹着这图腾。 司徒巽道,“蛇仙便是叶离?” 君珑道,“差不离,所以唐非近些年一直死盯着苍梧不放。无奈蛇仙居于九疑山,唐非始终没个结果。七皇子既有诚心,不妨前往一试。” 漪涟和司徒巽两相一望,别无选择。 要想知道真相,就要找叶离。要找叶离,苍梧是势在必行! 第四十六章 玲珑心 太师府会客小厅,秀静的婢女小步引进一人来。大约三十来岁的模样,身着正四品官服,眉眼间天生有股凌厉之气。只看他对偌大府邸轻车熟路,可知是太师府座上常客。 待他自己寻了位置坐下,婢女连忙低头奉茶。茶水刚备下不久,是恰好入口的七分烫,雾气揉着奇异香气徐徐渗透出来。婢女欠身在旁,柔声道,“主人知道沈大人喜好绿茶,特地吩咐奴婢备上洞庭碧螺春。请您稍待片刻,主人理完事自会过来。” 沈序拨了拨茶盖,先闻后品,极为满意的‘嗯’了一声,“不错,是极品。劳烦太师费心,准备了好茶,还打发了美人来伺候。” 婢女一听,脸霎时红透。 “本官瞧着你脸生,叫什么名?” “奴婢萝春,是月前新入府的。” 沈序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名取得不错,与洞庭碧螺春还挺合称。往后若能日日吃上你泡的茶,当是人生一大乐事呀。” “沈中丞想得倒挺美。”屏风后一句话截着话尾道,原是君珑来的凑巧。他撩开真珠帘,踱步往厅前来,“本师记得离京前,府里刚被你讨去了一颗西域贡珠。怎么,已经打算向本师要人了?”他打了手势,婢女立马会意退避到门外。 沈序待门关严实了,方才重新开口道,“下官记得太师一向不爱这类文文弱弱的,说是矫情。是因为这姑娘眉眼间与尊夫人有几分相似之故?” 君珑不大高兴的挑眉,“一月不见,沈中丞愈发能说会道了。想来近月朝堂上被弹劾的官员肯定不少。” 沈序神色一凝,听出了话中之意,话锋转的不留痕迹,“您这是责怪下官办事不利?”他将茶盏放下,嗑得桌面一声响,“唐相陪同圣上出游,三日前刚回京。说老实话,朝堂若是没有你们二人,确实风平浪静。” 君珑暂未言语,徐徐步至窗边,窗外满是杜鹃盛绽姿态,雍容尽收眼底。虽未有湖心亭的悠远长宁,但此间自成一派斑斓滋味,且地处隐蔽,适合谈话。府内管家总会应季换上鲜花,保证日日颜色不绝于眼,故而此间又被唤作‘无异阁’,意指四季无异,此地花开不败。 寻常官家来访,君珑从不往这带。能入此间者,寥寥可数。 一阵微风拂过,融合着初夏独有的暖意,和四季如故的花香。君珑闻着舒心不少,“无风香不远,万事总该有助力。朝堂上,不能太平静。” 屈指一算,二人来往应不下八载。沈序体察其意自然不在话下,时间久了,便也学着九曲八弯的说话,“八卦中以巽卦为风,太师起的这阵‘风’可真够猛的。” 君珑眼瞳黑亮,“那阵风未到时机,倒是你这里的风,可以刮地再大些。” 沈序游刃有余道,“您放心,这事不难办,回去我就与老姜说说。从明日开始,弹劾唐非一党的奏折保管能把御书房塞个水泄不通。” 御史台的长官是姜袁,一把年纪,做事太过谨慎。逢事总是和了大锅炖,再取个均等,以求万全之道。可御史台是什么地方?朝廷中最难求得万全的地方,干得一味是得罪人的事。这可愁坏了姜袁,几次上表到皇帝那里,想把屁股挪个地。但皇帝的态度很坚决,没戏! 姜袁再三思虑下就把沈序推了出去,难事坏事别人去做总与他犯不着了吧。说白了就是他空挂着御史大夫的头衔,还其名美曰‘给年轻人历练机会’。所以沈序平日除了管着兰台文书外,也常组织成员与朝廷百官‘联络感情’。 古人多把信笺寄鸿雁、托鳞鱼,沈序这里没那么多麻烦事。凑准目标后,直接把弹劾文书铺天盖地的砸过去,能砸死的,绝不容他半死不活。 都说言官最是磨磨唧唧,沈序这是开创了新高度,硬是把御史中丞坐成了武将风范,让上头的‘老姜’真就辣不起来。御史台一时威风八面倒是舒坦了,可怜朝中百官每天过得是胆战心惊,在家吃块肉都怕御史台一纸告到皇帝那里。长此以往,凡是御史台出品,纸质的,他们都管叫催命符。 丞相唐非是被催命符砸的最多的人。不过此人位高权重又有夏禾给皇帝吹枕头风,到目前为止还没被砸死。 御史台弹劾他基本都是轻车熟路了,洋洋洒洒能写一大篇,就按照沈序给的范本照抄就是。至于数量,估计连皇帝看得都已不耐烦,最初还能批阅上‘朕已阅’,往后些只剩‘阅’字,再后来嫌麻烦,叫了宫人把奏章一字排开,他用拇指沾上陈泥,挨个碾一遍,粗暴直接。 其实严格说来,君珑……当然不是清廉好官,但就凭着与沈序的交情,弹劾文书照样一股脑追着唐非去。而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给予足够多的庇护,让沈序能做旁人不敢做的事。 “你只把御书房塞满能顶什么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皇帝能去个零头就不错。”君珑从花海中收眼看他,“唐非不足为惧,麻烦的是夏禾。她一句话,能抵你写一晚的奏折。” 沈序笑呵呵道,“那我让底下人多写点,从御书房堆往外堆。估摸着十来日,基本就能堆到笑春殿了。” 这笑春殿就是夏贵妃的寝宫。之所以取名笑春殿,与君珑的无异阁还有些渊源。 大约是永隆皇帝登基第二年,君珑的太师新府建成,皇帝亲自捧了礼物来贺。当时他就看中了无异阁,还直夸这名字取得好。结果刚一回宫就把夏贵妃的常阳宫改成了笑春殿。 改名时沈序正好在旁,就没搞懂皇帝是哪里的思路,人家姓夏,你偏取个春,不怕犯冲?皇帝的解释是,在夏姬面前,春色再好也只有闹笑话的份,所以叫笑春殿。 沈序回头就把话转述给了君珑。只听君珑高艳冷笑,“呵,这水平,还真好意思。” 反正人家皇帝好意思,爱妃又挺喜欢,两人成日腻在那里瞎搞。在国库空虚之时,他还大兴土木为夏氏建造了沁鼓楼,楼底嵌入一大鼓,夏姬在上头跳舞时自有鼓声,里头装设极度奢靡,可见皇帝对夏姬的疼爱非一般。 “京城一带的美女,他已经不觉得新鲜了,你着人去寻些疆域女子来,好歹让他从夏姬那里分出些精神。” 沈序答应下,觉得君珑的思路还是可尝试一番。 “不过下官觉得那夏姬笑得再美,也不敌太师您一句温言好语。”沈序打趣,“若非您不好这口,如今哪还有夏姬容身之处?” 君珑听见这话时,已回身做到主位上。砗磲串一响,一道凛然视线打向沈序,嘴边似笑非笑。他对门处喊了一声,“萝春,进来。” 侍奉在门外的婢女萝春小心翼翼的走进来行礼,“主人有何吩咐。” 君珑目光不离沈序,“去,把陈设架上那把镶玛瑙的弯刀拿给沈中丞瞧瞧品相。” 奴婢乖巧的照做。可是她刚捧了匕首到沈序面前,君珑居然毫不犹豫的掉头走了?! “这……”萝春看着君珑离去的背影,一双手捧在半空中不知该如何进退。 沈序目送背影消失在珠帘后,一转头,恰好对上萝春一双大眼,正局促不安的游移着。他心觉有几分俏皮,笑问,“你不懂君太师是什么意思?” 萝春有几分可怜的摇摇头,“奴婢刚来,不懂。” 沈序闻言,眼中带上几分玩味,“他这是让本官自行了断,由你来做个见证。” 萝春惊得抬头,一双手开始颤抖起来。关键是她手上还捧着弯刀,看得沈序心里直发毛,别一下没抖好真给自己捅进去了。他忙将刀接到自己手里,“别慌别慌。太师赏我的弯刀利刃,没有十把也有八把。本官如今照样活得好好的不是?” 萝春杵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沈序继续道,“指着这杯茶,本官与你多说一句。据本官多年经验,君太师身边能得长久的只有一种人,你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吗?” 萝春迟疑半晌,弱弱开口,“奴婢,奴婢只管听话。” 沈序感慨道,“只是听话可不够。君太师喜欢的人不但要听话,更要听得懂话。” 他端起先前的洞庭碧螺春尝了尝,已经凉了,旋即又放下,“几分真,几分假,是要以假乱真,还是要以真装假。好比这把弯刀。”他把刀转了转,“你觉得他是真要赐死本官,还是暗示本官借刀行凶呢?” 萝春把头低得更低。 沈序站起身,“若你聪明,该好好想想。”话说完,大步出门去。 萝春一介小女子,哪里懂官话。什么叫做懂得听话?这把刀……不懂。 她一脸迷茫的将冷却的茶杯收入托盘,转身要往内间走。正准备撩开珠帘,发现帘上隐约盈动着不甚清晰的影子。她的心顿时一咯噔,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她居然鬼使神差的转过身去看。不看还好,一看吓得她心神巨乱,整个托盘砸到地上,泡开的茶叶与茶水顿时撒地一地狼藉。 亮丽衣饰,惊艳眉眼,指尖的砗磲珠串和真珠帘相互辉映。站在那里的人不是君珑是谁! 萝春慌乱无措的跪下,声声喊道,“主人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君珑不曾有举动,只轻飘飘的问,“本师什么话都还没说,你又错在哪里?” “奴婢,奴婢……” “去找账房领一份赏钱,回屋打包行李罢。” 萝春凉意蔓延到全身,恍惚间斗胆抬眼看他,“主人这是要奴婢出府?可,可奴婢没有地方可去呀。” 君珑勾出一笑,暖意稀缺,“不必紧张,本师是给你好去处。”他上前扶起人来,好言引导,“看沈中丞挺中意你,一会你直接去他府上,就与他说,本师将你赏给他了,可好?” 君珑这话说得像在等答案,可他不容许有其他答案。萝春忽然明白了沈序刚才的话,什么叫做‘听懂话’。可怜她听懂之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奴婢,遵命。” 第四十七章 木笔作语 三日后晚间,月色清朗。 怪太师府伙食太好,漪涟连着几日上火积食,饭后沿着石子路在院中闲荡。 伴着歌台的悠扬小调,灯火明灭,她从湖心亭转入南边小园林。几日间头一遭过来,两道柳树自成天然帘幕,深处落有一园小石林,月影绰绰。 风拂过,微凉微凉。漪涟下意识紧了紧衣领,感觉气氛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质。 自她进入石林开始,柳条逐渐过滤了惬意曲调,仅剩古琴声毅然穿入,于怪相石头间萦绕不去。她不禁放慢了步伐,蓦然回首,此地仅有她孤影独立。 怎么连个婢女都没影? 每往深处走一步,风就阴沉几分,古琴声犹如心弦,越弹越紧,直至再发不出声。取而代之的是清脆的铃铛回响耳畔,时而因风急促,时而平缓。 突然,四周骤暗,月隐流云。再次绽光时,漪涟在石林的深处,亦是太师府的深处发现了一间极其特别的建筑。是座双层飞檐楼,一道飞拱桥紧连一座高亭,檐角上各挂一串金铃,交错唱响。 如此讲究的屋子,怎么连丝人气也没有?果然贪官都浪费! 转身要走前,赶巧看见柳文若从另一条小道走近金铃阁。他轻车熟路的打开锁,没入黑暗中。漪涟心怀好奇跟上去。 屋里寂静无声,风铃隔了层窗纸,声音不再通透。斜穿入户的月光幽幽映出屋内轮廓,家居摆设一应俱全,堂中还有尊铜质香炉。漪涟用指腹抹了一把,一尘不染,看来不是荒废之地。 她来回张望,不见柳文若的影子,撩开隔间纱帘,竟是间书房。 书册整整齐齐置于书架上,画筒里插了好些卷轴,墙上还挂着许多画,看不大清,只闻着墨香扑鼻。她的视线最后停留在桌案上,笔架悬着五只青花瓷笔,在月光里透着一股清亮,好似风铃。 几天日于柳文若那里拿到的笔正是青花瓷笔,与眼前这种如出一辙。敢情是出自这里? 她走近细观,发现笔托架着的三把也是清一色青花瓷笔,一旁的博古架上还陈列了许多,大小均有,数量远超出平日常用的范围,不知君珑是否有收藏瓷笔的喜好。 她闷头凑近想要细看,忽然月光收敛,灯笼霎时在屋内亮堂起来。 “陆姑娘在做什么?”柳文若站在垂帘处,举着灯台蹙眉道。 漪涟惊回头,“你从哪冒出来的?都不带声。”她解释,“刚才看见你,就跟来瞧瞧。” 柳文若低眉垂目,“这儿无甚意思,陆姑娘还请去别处逛逛。” 漪涟瞧着他神情怪异,自知理亏。尽管她不曾打算偷偷摸摸,到底还是不请自来,“抱歉,我不知道这里不许人来。”她发誓,“你放心,天地为证,我陆漪涟今日啥要紧的东西也没瞧见,瞧见的绝不往外传。否则由你灭口,绝无二话。” 阿爹说,家宅一大,总有些见不得光的事,陆华庄体会深刻。 柳文若先是一怔,后轻笑,“陆姑娘误会了,这里并非禁地,是……小姨的故居。自十年前她离世后便少有人出入。” 柳文若小姨,君珑老婆? 漪涟懊恼,她还真钻了不该钻的地。不知这位姨的脾气如何,会不会与她计较?不过她俩一来无杀父之仇,二来无夺妻……夺夫之恨,八竿子打不着边,想想也坦然了。 “我的那支笔是从这儿来的?”漪涟在意。 柳文若模棱两可,“小姨自小体热,冬日亦喜爱清凉瓷笔,是长年习惯。所以太师府所用以瓷笔居多。” 漪涟不置可否,趁着姨还未发话,赶紧转出金铃阁,回到湖心亭。 太师府依旧是惬意从容之风貌。 与此同时,皇宫沁鼓楼,窗门紧闭。 灰蒙内间里唯女子姿色无双,堪称璀璨明珠,大兴国内能有这等能耐的,自是夏禾。反观另一高瘦男子,眉目生得计较,年未半百发鬓已掺白发,深棕色的锦缎外衣在暗处基本就看不分明了。他便是大兴国丞相,唐非。 夏禾扭着水腰问,“几日没个人影,哪去了?” 唐非板着脸,“来去都是为君珑找的麻烦事。” 夏禾笑得漫不经心,风情万种,“得了,回回与他计较,好日子都不用过了。”她妖娆的理着发鬓,“幸好甄墨已死,少了一个心头大患,你我也能收收力气专心对付君珑。” 唐非目色阴冷,周身弥漫着诡谲低压,“我倒想收气力,偏是幺蛾子找事。”他一振袖,从腰间取出一枚东西,是块水润剔透的蛇形翡翠,质地上乘。 夏禾接过手,美目诧异,“叶离的东西?你找着他了?” “想得容易。”唐非负手徘徊,声音像是喉咙里摩擦而出,“翡翠是叶离的信物,杀手却从甄墨那处得来。我琢磨着是他俩搭上线,计划着反将一军。” 夏禾不解,“甄墨已死,有什么可担心的。” 唐非眯起眼,高深莫测,“当年事,他两人知道不少,万一留下证据……”话到嘴边乍然停下,不必多说,两人心知肚明。 夏禾眉间露丝,繁复裙摆来来回回于地面曳过,“死人不会说话,问题还在叶离。”她忽而想到,“你派去的人可不可靠?果如你猜测,叶离断断留不得。” 唐非心里又是一波浪,肩膀气得颤抖。如果不是宫里耳目多,他恨不得吼两句,“别提了。我为着谨慎,找了个市井混混去办,结果那傻子把搜刮的东西全卖了。” 夏禾掠一眼,不明混混与叶离有何牵扯,“那能值几两银子,你还计较这个?” 唐非压着声音喝道,“要不是那幅画,谁稀罕!” 夏禾红唇一颤,“画?”她一想,慌了,“那还不想法子追回来。” “那也得有法子。”唐非怒气无地泄,使劲拽着拳头忍耐,“你猜怎么着,买画的竟是柳文若。亏得我日防夜防,居然还是坏在君珑手上!” 绢布窗过滤的光芒仅薄薄一层,它映照在夏禾的脸上,貌美无缺,可惜好皮囊难裹狠辣之心,“君珑不是省油的灯,前朝他压着一头,后宫还给本宫找难受。真容着他和叶离联手,整盘棋还不被掀了。你可千万盯紧着点。” 唐非双眼露出狠光,思来想去不能轻举妄动,“先这么办罢。” 往后两日,风平浪静,柳文若依意打发了许多上门客套的官员,君珑的日子过得挺清闲。尤其今晚,太师府暖阁异常沉静。软榻旁亮着一盏落地灯笼,朦胧的光线落在半透纱帘上,映出不规则的花样,浮动在昏黄与黑暗之间。刻漏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和心跳差不多韵律。 初夏升温,君珑着一层单衣,侧卧在榻上闭目养神。 甄墨……究竟是有多少年未曾听到这个名字了? 承阳府那晚,那幅画……他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心情甚为郁结。 昏暗的内室养的他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他又听见了有人与他说话。是熟悉的音色,五分失望,三分不甘,两分决绝。依稀有人拖着曳地裙角向他走来…… ‘你把自己困在这方寸之地,何以知晓外头山光水色。长此以往,终有天要走进绝路。’ 绝路?呵,还未曾。 ‘这么活着,你真的高兴?’ 至少眼下还不错。 ‘道不同,不相为谋。此生大约海角天涯,再不复相见了吧。’ 未知过了多久,君珑从神游中蓦然惊醒。方才发现脖颈处蒙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他坐起身,随手取了丝巾擦拭。不经意瞥见了对面的博古架,显眼处搁着一方砚台,一只笔洗,正是柳文若于鬼市购得的两样,所谓的甄墨遗物。在这昏黄的内间,被微微颤动的烛火投射出森幽的影子,落于墙面,蠢蠢欲动,仿佛附灵。偏梦做得恰好,徒然生出一股诡异的阴气。 君珑起身走近,照在白瓷笔洗上薄弱的光线因他的接近而逐渐消褪。 “死后不肯过奈何桥的都是冤鬼,你有冤吗?死在唐非手里,必然不好受罢。”他带着苦味哼一笑,“甄墨,阴曹地府是不是没有你要的山水色?” 轻而短的音色很快消散于烛光中。 忽听真珠帘一阵响动,是贴身家仆迎了进来,“老爷,侄小姐在外候着,说是来辞行的。您要不要见?” 君珑往绢布窗一望,视线透不出去,回问,“来多久了?” 家仆估摸着,“约有半个时辰了。听说您在休息,就没让小的通报。” “知道了。”君珑让家仆出门回话,顺手从博古架拿下一只长方形的缎面锦盒,比巴掌稍微大些。未束发,披了外衣在肩头向门外走去。 四周的屋子全熄了灯,庭院里黑成一片,暖阁里的一抹光亮自不足以照亮偌大庭院。 他四下寻望时,从蝉鸣中响起打趣声,“老人家心智薄弱,睡觉还是把灯熄干净为好。我们亘城有个说法,夜里点这种半黄不黑的蜡烛容易招鬼。” 君珑扬眉看去,一个身影从廊道跳进庭院里。衣物沾染弱光,微微得见朱色。 他心头动了动,刚才的经历实在……凑巧。 漪涟发现气氛不对劲,目光霎时振奋起来,“莫不是真被我言中?” 面对期待的追问,君珑好笑道,“侄女这样好奇?”想了想,“说起来你正写着怪谈,是预备让叔占一篇?” 说起这事,漪涟还真有进展,“近两日我总想着该起个名。” 取名可是个难度功夫。好比你叫张三,肯定是路人没跑。如果改叫张五郎,说不定能卖上大饼。同理,杂记上倘若提了《荒野媚史》几个字,基本只能压在陆华庄各弟子的床板下。 君珑听着挺有兴趣,“最终你定了何名?” 漪涟颇为得意,“你觉得《陆离记》如何?” “陆离记……”君珑品茗道,“是取‘光怪陆离’之意,又恰好应了你的姓氏,确是巧思。”他颔首赞叹,顺手从湛蓝广袖中递出长条锦盒,“时机如此,叔的践行礼理应送得不差。” 漪涟低头一瞧,是个非常精致的锦盒,仅靠着屋内那黄暗暗的光线,金丝便回馈出星色亮芒。她狐疑的打开看,竟是支檀香木笔,粗细得当,手感极佳。靠近鼻尖闻了闻,香味纯正回甘,心下一时欢喜。 然而,想起几日来的访客,不论君珑见或不见,红漆木箱反正只进不出,脚趾头想想都知道里头装了啥好料。外加从前被坑的那些事儿,漪涟又瞬间转了戒备脸色,“小女出门在外,手头拮据。” 君珑一乐,“算叔送的,不取分文。” 漪涟疑虑难消,“当真不取?” 君珑更乐道,“那需看看取的是什么。钱就算了,叔有钱。若是你……” 漪涟浑身一激灵,好在脑子转的快,深知君珑说话能听半分就不错,忙正色道,“不是同道中人,不劳您老人家费心。我小小凡夫俗女,攀不上高枝,更怕麻烦。” 君珑被逗得大笑,“得了,叔经不起你折腾。”他噙着笑,一时半会还收不住,“先前那支瓷笔并非出自织贤堂,这支才是正品。瓷笔不如木质,冬日凉手,你且收好,说不定哪天用得上。” 瓷笔…… 漪涟想起金铃阁,抿了抿嘴,没说话。 君珑不知她所想,憋着笑,“给叔写信。” 漪涟吸吸鼻子,“……等我想起再说。”她转身离开,走到月门处时,脚步犹豫停下,“算是这笔的回礼,叔且把话记心上。如果要出门,记得带上柳文若。” 待人离去后,君珑陷入沉思。一琢磨,招呼了家仆。 家仆飞快迎上,“老爷有何吩咐?” “去把文若找来,立刻。”他语气颇重,家仆接了话,急冲出庭院向柳文若的寝屋跑去。 第四十八章 无眠之夜 清早,天还未亮透,蒙着一层灰纱,漪涟与司徒巽二人跨马启程,由商道南下。 隔日,过承阳府,依仗公验,畅通无阻。 五日时,于竹里小镇休息半日,换第三匹快马。 六日晚间,入苍梧府境内。 几日长途跋涉中,漪涟几度察觉出异端,恐时机不对打草惊蛇,她故作无恙一路快马奔波。趁着眼下入镇歇脚,她将马牵至一颗榕树下拴好,于暮色中回望来时古道,“你有没有察觉到?” 司徒巽装作若无其事的向小镇走去,“商道来往人多,不易判断。今日走小道,气息不好藏,不过没有察觉到有杀意。” 漪涟别过脸,不置可否。 大约是她和陆宸从不勤加苦练,杀意这种东西,她从没感觉到。她就弄不明白,好好的人往面前一站,能觉察出什么气息?除非三月不洗澡,自个儿臭出味道来。 “我原想在京城多留几日,让你有机会查查姝妃的事。可前脚刚出太师府,后头就有人盯着,这是我为什么着急离开的理由。”后边鬼鬼祟祟的家伙,她已经留意了许久。 漪涟本是闲来无事,想往城里吃碗馄饨,顺道逛逛京城大街是否像传说中那样花红柳绿。甩了太师府一干护卫后,居然还有人跟在后头。她向柳文若打听,君珑的眼线遍布京城各处,走在街上你都不敢肯定哪个路人是真的,说不定君珑一声令下,卖着茶叶蛋的能直接给你逮回太师府去。 既然不是君珑的人,因何跟踪?漪涟自觉没有价值。 司徒巽谨慎处事,应当也不会暴露身份。 君珑的可能性最大,可一路跟来苍梧又怎么算?这不得不令她重新想想。 “敌暗我明,不可轻举妄动。先看看这位来客有何目的再说。”司徒巽打算道,“前头是紫霞镇,苍梧府最边境处。先休息一晚,明日进城?” 紫霞镇有些特别,虽然被朝廷划到苍梧府境内,实际地处在苍梧河之外,以致很多城民有排外心理,心怀偏见。一来二去,就有这么个说法,过了苍梧河,才算苍梧地。 连着几日奔波劳累,漪涟确实疲惫,点头答允,“听你的。” 他们落脚的顺意客栈是紫霞镇内一家傍山小店,后窗与山峦尽在咫尺,掌柜称之为观山雅居。谁知一入夜,举目漆黑,除却蛙声此起彼伏,四下压根无景可赏。这不是观山,简直是被蒙了良心的掌柜给拐进了山沟里。 漪涟自认为是俗人,睡得踏实就好。可任凭她翻来覆去把被子捣鼓成圆润的团,依旧无法入眠。外头摊贩早已歇业,彻底打消了她喝小酒的念头。琢磨着要不学诗人感慨一番?推窗一看,太阳穴顿时突突跳的发疼。 其实她的要求不高,你给点萤火,能塑造扑流萤的意境;你给点明火,能抒发下满腔热情;你哪怕给撮鬼火,她也能编个百鬼夜行。谁想老天连个光点都没给,前窗后窗一概是乌漆墨黑。 这是她和陆宸的通病,庸俗。没有花草蝴蝶、星光月色就是写不出诗。 记得阿爹曾给陆宸请了个先生,秉承着寓教于乐的信念带着陆宸踏青春游。路过山下一小村,师傅见田园美景颇有感慨,有意让陆宸赋诗一首,好将几日所学融会贯通。那会儿的陆宸玩心未收,哪里有认真听先生讲学,什么平仄押韵,他压根搞不清楚,胡诌的本事倒是挺厉害。既然是田间赋诗,那要讲究真性情,只听他气沉丹田,张口吟了首极其直白的打油诗。 ‘石下一枝花,河上一头鸭,问君哪里来?山脚一人家。’ 师傅听完嘴角一抽,为了不打击新学少年的积极性,勉强点评了一句,至少写实。隔天自称无能,甩手回乡。 漪涟自知在这方面,她没本事向陆宸嘚瑟,一本《陆离记》,只求通俗易懂,不求超凡脱俗。她突然想起了那支檀香木笔,百无聊赖之下就取出来看,连同青花瓷笔一起。 君珑说这瓷笔是织贤堂的仿品,她不擅此道,于金铃阁中亦不曾细看,只觉着笔杆上的青花釉色生动明快,至少算得仿品中的上乘之作。不过她更加属意于檀香木笔,触手温润,香气幽雅,写出的小字秀而不软,极合她的习惯。 ‘给叔写信。’君珑临别之言。 漪涟苦恼。陆华庄统共就那点地,让信鸽一路拽着贵妃步绕一圈用不上半时辰。此次抵京,也是托了太师府的人传口信给阿爹报平安。 写什么好? 沾均了墨汁,她考虑良久,下笔道,‘今日刚抵苍梧,一路平顺。不知京中情形如何……’ 皱了皱眉,揉了!死板无趣。 再写……愣了愣,再揉了! 漪涟撑着脑瓜子苦想。忽然忆起辞行时,君珑气息紊乱,面带虚汗,她该不该多问一句?好歹相识一场,权当寒暄客套,如此……应当不会太突兀。 正当她要下笔时,未关紧的门窗被山风吹开,风力不减,径直入屋吹熄了烛台。火烛是屋内唯一的照明,它的熄灭却没有令屋内变暗,反而从室外透入了异常光芒。光芒在桌台上映下轮廓,赫然是个活生生的人影?! 他动也不动的趴在窗纸上,面容略微扭曲。因窗纸微透,隐约能见突兀大眼,视线和回头的漪涟撞了个正着! 她顿时头顶发麻,大声吼道,“谁?!” 黑影动了动,逐渐变得模糊。漪涟明白它想逃,旋即取了佩剑追出去。可惜晚了一步,那人迅速跳入植被繁密的丛林中,犹如鬼魅来去匆匆,很快不见了动静。 漪涟重新打起烛火一番搜查,发现地面上遗落一些蜡油,从蜡油的量看,时间不会太短。想想不禁后怕,刚才若不是风吹熄了蜡烛,混淆对方判断,或许此刻的她已死于非命。 她很快联想到几日来的跟踪者,难道目的是她?什么动机?她反复思量了半晌,觉得不必太费劲。只等对方按捺不住自会路出马脚,任他魑魅魍魉,总能揪出来! 此夜辗转难眠的不仅一人,司徒巽心乱不宁,顺着苍梧河一路向下走。夜色容易迷惑心志,一些陈年旧事悄无声息的流进心头。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母妃噩梦连连,让陆远程如临大敌?! 君珑的话蓦然跳进脑海,“待查明真相,你将如何?” 临行前一天,君珑将他单独找去,话锋急转直下,“是为报仇,或仅仅知晓便满足了?” 司徒巽防备心重,反问道,“太师又意欲何为?” 君珑神色独然,“陆华庄退隐朝堂多年,容易消磨心志,朝廷却比刀山火海惨烈。本师周旋多年,仅可保自身无虞,本不愿节外生枝。但既得前庄主托付,自当给公子提个醒。” 司徒巽隐约能察觉他接下来的话,屏住呼吸。偏偏君珑的话未加一点修饰,恍若雷雨骤降,打的他淬不及防,“凭你要报仇,难。” 静夜里流水潺潺,司徒巽心里却波涛汹涌。 身负大仇,无从得报,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凶手逍遥,而他苟且偷生?那他以何偿还母妃以命换命的恩情,又何有颜面在世为人而问心无愧?倘若仅凭司徒巽难有作为,做回李巽又何妨。浴火重生总好过行尸走肉。 此恨不绝,心锁不解;此仇不报,永生不安。 他暗暗发下重誓。 恰在此时,脸颊触到了几滴冰凉,他仰头一望,一滴雨水正好打进眼里,逼他锁起眉头。 下雨了,难怪阴冷许多。 预备回客栈前,忽然发现黑漆漆的河道上凭空出现了一团黄光,逆流而上,在夜黑风高时格外突兀。大概是与漪涟待久了,偶尔也犯神经兮兮,记得漪涟常看的怪谈里头好像有狐鬼蛇妖一类? 他沿着河道追了几步,依旧看不清。只见黄光随着水波起起伏伏,周围萦绕着轻幽幽的白雾,朦胧飘渺,煞是诡异。然后,随着他追寻的目光,隐约能看见淡淡的轮廓,那一瞬,黄光突然熄灭,犹如鬼魅凭空来去,彻彻底底消失在苍梧河中央。 司徒巽迅速四下环视,自己早走过了苍梧城的位置,周边暗无灯火,不存人气。只有河对岸隐约可见房屋的轮廓和摇曳阴雨中的树影,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 等回到紫霞镇后,碰巧遇上打更的小哥,他留心询问,“敢问兄台,那里是什么地方?”他指了指黄光消失的大概位置。 小哥‘当’的一鸣铜锣,“你问那儿?那是苍梧城旧城区,现今早就没人住啦。官府拨了银子准备改造,前几日已经全封了。” 司徒巽心头发紧。在黄光熄灭前的一瞬间,他仿佛看着像个人影…… 小哥好心提醒,“您是外地来的吧?如果没事就早些回去,免得冲撞神灵。” 司徒巽欲言又止,“……多谢。” 雨渐大,三两滴混着凉风渗进领口,明显比来时更冷。 第四十九章 苍梧仙酿 次日,二人赶路至苍梧河,乘船下游进苍梧城。 据说苍梧河是九疑山上的九溪汇聚而成,河水甘甜如山泉,环绕整片苍梧地界。清晨时分能见白雾漂浮于河波之上,随着水波徐徐流淌,苍梧人称作仙气。仙人每日清晨吹一口仙气,水波自行流淌一日。如此这般约有上千年,循环往复不止。 漪涟觉得编的挺有画面感,于是跑到甲板上看新鲜。 只见一道白雾茫茫的河水蜿蜒进山隙中,无法望得远,两岸高山环视,紫霞镇已隐入雾气间。风拂过的味道带着草叶清香,能听见船桨戏水声,却瞧不见水面,船夫波动的是白云般的湿雾。 苍梧这份仙气,好似从远古传来。 船夫好客热情,摇着船桨,对苍梧传闻如数家珍。 漪涟好奇搭话,“既然说苍梧河是九溪汇聚而成,那么只需循着河道走,不就能找到九疑山了?为何至今都没有人发现九疑山所在?” 船夫哈哈笑道,“仙人住的地方,当然有仙法庇护,不然还算仙境?”他指了指穿行在山峦间的苍梧长河,“据说有位老乡亲想去九疑山拜师求道,就是按了姑娘这说法,结果你猜着么着?他一圈绕下来,绕了整片苍梧,最后回到原处去了。” 漪涟道,“长河理应入海,如何能绕行一周?” “这便是咱们苍梧的神奇之处呀。”船夫煞有其事的说,“听说那老乡三日不眠不歇,途中没看见一条支流,更没瞧见哪条溪水流入苍梧河。你说怪不怪?简直像中了仙法似的。” 司徒巽走上甲板,恰好听见船夫这一说,再看漪涟双眸放光,忽然有不详的预感。 “传言而已,不可当真。” 漪涟回头,“无风不起浪,传言肯定有由来。” 司徒巽有经验,此时不把关,肯定会一发不可收拾。可对上那双闪亮亮的眼睛,他又只有妥协的份,“阿涟,若你有意,待事情办完后,我陪你一起可好?” 漪涟知事情不可耽误,计划着回去后再拉上阿爹和陆宸一起,全家人同游苍梧。若是某位叔……如果他求着闹着非要跟来,勉强带上倒也无不可。 船夫瞧着气氛不错,似主家招待,“小两口是从外地来的吧,脸瞧着新鲜。苍梧河可是九疑山上仙人喝的水,你们舀一勺河水尝尝,比酒还要香甜。”边说边丢来一个巴掌大的木制舀勺。 漪涟不服气,亘城的泉水最香甜,这儿能更好? 她接过舀勺,探出身子去捞河中水,清水香渗入鼻腔,更有张力。可未等她将两地甘露一拼高下,水雾之下若隐若现的漂摇之物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什么玩意? 她好奇的用手扇开水雾,不料当场撞上一双黑白混沌的眼睛气死沉沉瞪着她。 “啊!”漪涟不受控制喊出声,正好跌进司徒巽维护的双臂之中。 船夫听见尖叫停下船桨,“这,这是……” 只见清澈如镜的苍梧河倒映着绿油山脉,在翠色旖旎之中,一具惨白的尸体沉溺在河里,随着顺流与船一同漂浮而下。尸体好像站立水中,张开双臂,怪异仰着头,散乱的长发犹如水草随波摆动。皮肤早已被泡的发白,瞳仁无神空洞,扭曲的表情触目惊心。 自踏上苍梧之行,身后没少过贼兮兮的眼睛,但从没有一双眼睛如此惊悚。 漪涟余惊未平,努力控制着情绪,“谁家放出来吓人的!” 船夫恢复的倒快,震惊之后以一副高深莫测的口气道,“终于还是逃不过呀。” 同船的一对夫妻听见动静也钻出来,苍梧河道上又是一声尖叫。男人贴心搂住扑进怀里的妻子,跟着感叹,“已经第三个了,该到头了。” 第三个?! 敢情仙人喝的水是用死人泡出来的?能提高道行还是能延年益寿?他老人家肠胃可还康健?怎么瞧着这日子过得还不如亘城的鬼舒坦。 尽管刚才那口没喝上,漪涟还是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一刻钟后,船靠岸,不远处即是苍梧城门。 一炷香后,官府闻讯赶来。来得是师爷和仵作,外加几名官差。 官差将尸体隔离到岸边由仵作验看,师爷搓着小胡子走上前,“是谁先发现尸体的?” 船夫老实回答,“是这位姑娘想舀水喝,无意发现的。” 师爷撇了眼漪涟,“喝了?” 这与案情有关?漪涟狐疑道,“没喝。” 师爷‘嗯’了一声,“那改日可寻机会再尝尝。” 漪涟眉头一跳,对司徒巽附耳道,“这师爷脑子不好使?” 司徒巽表情复杂,示意她先稍安勿躁。 师爷接着问船夫,“你的船是自苍梧往紫霞镇去,还是从紫霞镇过来?” 船夫道,“是从紫霞镇过来的。” 师爷摸着小胡子点点头,又道,“发现尸体之时,你们正作甚?是否一个不缺,全在船上?有没有人可为证?” 要不是司徒巽拦着,漪涟真想把话顶回去。河中央不在船上呆着,难道下水抱着尸体洗个鸳鸯浴?不嫌瘆的慌?即便你有这癖好,人家还不一定愿意搂个傻子。 验尸的仵作这时直起身子,手里拿着一块取证用的白色绢布,似有重大发现。他巴巴跑过来,满脸惊惧,施礼的手在颤抖。 众人纷纷提了口气,只听他凝重道,“这,没得救了。” 漪涟苦笑,是没救了。换只狗来嗅两下都知道这人是死是活,你身为仵作还盼着尸体能坐起来,和你聊聊水淹的滋味好不好受?她颇为惋惜,大好的青年呀,被‘仙酿’养残了。 不过仵作还有后话,他面色铁青,于掌上翻开绢布呈于师爷,“您瞧,是在尸体袖口发现的。” 绢布中裹的是数枚柔软的物质,约指甲盖大小,泛着微微的淡紫色。凭漪涟判断,像是某种花的花瓣,被水泡烂了,难以判断生前是什么花。但来头绝对不小,明明白白让船夫和一干群众变了脸色。 师爷瞄了眼,不忍目睹,摆手让仵作赶紧收起来,问道,“城档可查过了?” 一名官差适时迎上,“回师爷,查了。只是档中……没有此人的出城记录。” 漪涟意外,“您认得死者?” 师爷端着架子道,“死者乃西池巷林家二子,行径恶劣,是府牢常客,本师爷岂会错认。”他眼珠子提溜一转,“哎,泡成这模样不容易,赶紧着人埋干净了,省得堵心。” 官差们齐声响应,豪放给林二蒙了块白布,抬起就走。 围观群众里有此起彼伏的唏嘘声。 漪涟急了,好歹是她头个撞上,没弄清所以然直接给人丢土里叫什么事?! 她脱口喊住师爷打道回府的脚步,“我说大爷,这人明显不是心甘情愿跳水里给神仙泡酒喝的。官府不立案,仵作不验尸,怎么能说埋就埋了?” 师爷不屑的回头,“哪跑来不懂事的黄毛丫头,还管上事了。他是不是自个儿跳下去的本师爷看不出来?问题是……”他突然刹住欢快的嘴皮子,“得得得,哪儿凉快去哪,姑娘家折腾个什么劲。” 漪涟张口要反驳,被司徒巽暗中拉住,“不必计较。” 他向后方打了个眼色,同船的几个人还杵在原地面面相觑,全摆得是一脸讳莫如深。漪涟深以为然,待师爷甩着袖子走远后,折回头向船夫打听,“大伯,刚才听你们说这是第三个,都死三个了,官府怎么查也不查?是不是有内情?” 船夫左顾右盼,最终只有一声叹息。 漪涟瞅准他是热心肠,“大伯,你瞧我俩千里迢迢来苍梧,就是为了寻医问药。您好心给提个醒,说道说道,不至于让我俩外地人把小命给搭进去。” 船夫叹息不止,“寻医问药是来对了地方,只要悠着点,不算大事。”他指了指尸体抬走的方向,“他们是得罪了神仙,遭报应了。既然是神罚,官府怎么敢查?” “神罚?舜帝?”漪涟问。 刚才同船共渡的小夫妻道,“是蛇仙。上月的事,林二他们醉酒闹事,把大伙新建的蛇仙庙给整的一塌糊涂,还推翻了蛇仙像。平日就数他们给苍梧添乱,这回惹到蛇仙头上,怪不得要遭罪,自找的。” 漪涟听明白了,“意思是蛇仙杀了他们,所以官府不敢查?” 船夫急的连连摆手,“小娘子呀,话不能乱说。神仙可不会平白无故杀人,这叫惩戒,给我们苍梧清理门户呐。” 两人没忘记此行苍梧的目的,想到蛇仙就是叶离,不免多思。 司徒巽道,“敢问前辈,你们如何断定这是神罚,而不是有人蓄意谋害?”那林二除了死相惊悚外没有任何稀奇之处。 船夫道,“你们刚才没听见官差说什么来着?林二没有出城记录!谁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林二给搬到城外,再扔进河里?” 漪涟谨慎,“出城只有一道门?” 船夫道,“只有一道。进出城都从这里。” 司徒巽仰头望向与城门紧挨的山脉,高耸入云,难以攀爬。 “我见你们对仵作手里的花瓣反应极大,是什么缘故?”漪涟问起花瓣。杀人赠花,果然是比亘城鬼爷懂规矩,做足了全套。 旁边的妇人道,“那是八仙花。” 亘山上有许多八仙花,漪涟没弄懂玄机在哪,追问道,“有讲究?” 船夫又是一圈顾盼,“讲究是没啥讲究。不过苍梧城的八仙花不多,只一处有。” 司徒巽已经预感到了答案,“哪有?” “蛇……蛇仙庙。所以我们常叫蛇仙花。” 不知是谁,好重的一声叹息。再往下问,多是些无关紧要的传闻,譬如蛇仙起死回生,能另枯树逢春尔尔。漪涟心里早有打算,蛇仙关系叶离,至少该往蛇仙庙走一趟。 离城门约两丈处,有位老者阖目端坐于一长形石桌后,白发白须,素白长袍,脸上皱纹满布,看着少有八十岁。每当有人入城,他眉目不动,高深莫测诵曰,“请香两柱,每柱六文。” 他面前的石桌上全是香,品种唯一,已陆续卖了不少。边上放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罐,入城者取了香自行将钱币投入罐中,老者始终闭眼养神。 “两人四柱香,总二十四文。”当漪涟走到石桌前,老者悠悠然道。 漪涟拦下了司徒巽取钱的动作,“敢问大爷,这香拜谁?” 老者道两字,“舜帝。” “那为何每人要请两炷?” 老者说了三字,“祭蛇仙。” 漪涟颇有深意的看了司徒巽一眼。 第五十章 血祭蛇仙 蛇仙庙坐落于城中西北方向的一个山坳里。 昨夜绵绵细雨,今晨云雾缭绕,数蛇仙庙最浓,一个步子踏进去,当真是云深不知处。直到一道围墙横在眼前,拱门挂块木质牌匾,上题灵蛇仙地,二人方知蛇仙庙到了。 走入庙里,雾气略淡,浮在半空中飘飘袅袅。山坡上绿树成荫,寺庙里却没有树木,满满全是各色各类的八仙花。得利于苍梧地利,此地的八仙花开得略早,而且鲜艳,一颗颗犹如彩球沿着墙角围绕整个寺院。 他们绕过寺院中央的石香炉,一个长衫青年从庙宇里迎出来,“二位留步。”他好意上前提醒,“蛇仙庙月前遭损,眼下还在修葺,二位不如过段时日再来参拜?” 漪涟四处张望,“是林二那伙人干得?”她目光停落在香炉后腿,上面明显有两道拼合的痕迹。 青年听罢,面露惊奇色,“二位打扮不像本地人,怎的与林二相识?” 司徒巽道,“有过一面之缘。” 漪涟紧跟着补充,“只能是一面之缘,他已经向阎王爷报到了,再见面多不好。” 青年讶异,“林二……死了?”在得到司徒巽的颔首后,他迫切追问,“何时的事?” 漪涟灵机一动,“半时辰前还在河里泡着,师爷觉得有蹊跷,让我们过来问问林二闹事当天的情况。” 青年大感奇怪,“官府要查这事?”他不自觉回头望了眼庙宇,满是忌惮。 漪涟顺口道,“英明神武聪明睿智的师爷与你一个想法,所以才让我们外地人来打听。当真出了差错也累不着你们。” 从追问林二的死讯开始,涟漪猜测此人与之多少有瓜葛。果然,听到这里,他开始一个劲摸着下巴琢磨,来来回回大约有好半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道,“二位请跟我进来。” 他轻车熟路一路领进正殿,说自己是落榜回乡的书生,受托来管理寺庙,平日与林二是说得上话的朋友。林二在苍梧是出了名的混混,可对鬼神还是颇为敬重的,不像是个敢推翻蛇仙金身的人,为此,他一直耿耿于怀。 除了林二,那日闹事的还有西池巷的孙家长子和成安街的刘逸,三人关系要好。 “孙大和刘逸相继去后,林二来找过我,说他觉得这事有猫腻。我本有怀疑,经他一提,总是不对味。”青年将二人带到庙中一处角落,窗门被毁,正用木板临时搭着。 漪涟问,“他提没提当天的事?” 青年摇头,“那晚他三人是从西池巷过来,喝的酩酊大醉,他压根不记得自己干了什么,推没推金像不能肯定。三日后,孙大就被发现溺毙在了苍梧河中。” “刘逸也是这么死的?” 青年倒吸一口凉气,没立即回答。胆颤的走到房间对处,那里是件两人高的东西,被一块金色的丝布盖着。他合掌朝那东西拜了两拜,然后拽下布,一条金色的长蛇攀着枯枝高高在上的打量着他们。 漪涟凑上去瞧,和君珑给的图腾差不离。手指叩了叩,不像纯金的,不然得值多少钱呀。 司徒巽道,“这便是蛇仙金身?” 青年语锋忽冷,让金蛇的双瞳变得诡异起来,“刘逸就是死在了这上头。” 漪涟离得最近,心一紧,手一抽,赶紧退后,“这上头?”她仰头往,发现最上端的树枝整枝变成了黑红色。 “那是血迹。”青年道,“孙大尸骨未寒,刘逸被发现仰面刺死在金像上,三根枝桠穿体而过,其中一根直接捅进心脏。大伙看见时血还在滴。” 漪涟转个角度看,有道血由着树枝淌下,流至蛇口,再顺着蛇腹流到蛇尾,如同血祭。 她惑然不解,枝杈的角度略微倾斜,足有两人高,要让人仰面插到上头,只有让刘逸从足够的高度往下掉,并且刘逸无力反抗。即便将人迷晕,如何把一个成年男人插上去还是个大问题! “本想把血迹洗干净,可蛇仙惩戒大不敬者,大伙不敢轻举妄动。只把神像移到这里,等过段时日再清理。”青年抖了抖布,扬起一阵灰尘。 漪涟指着金像后的一个木盒,摆在地面十分不搭调,“那是什么?” “是林二当晚求的签。”青年解释道,“蛇仙庙里的签本是挂到后殿的通灵架上,可林二他们得罪了仙家,大伙觉得挂那不合适,所以泡了药水,放在此处任凭蛇仙处置。” 喝的酩酊大醉,神志不清,把金像都推到的人还会求签?!漪涟越想越觉得蹊跷。 走过整个庙宇后,她重新回到蛇仙像前,默默凝视着蛇眼出神,然后绕着金像细察四处。突然发现底座上落了一点杂质,捡起来放在指腹上搓了搓。 木屑? 怎么会有这个? 司徒巽也回到大殿,学漪涟打量神仙像。底座边角和蛇背上有磕碰的迹象,上头望的不甚分明。造型雕琢确实栩栩如生,仅此而已,要说蛇仙杀人…… “阿涟,你怎么看?” 漪涟脱口道,“蛇仙长得不错,挺返祖的。” 司徒巽忍不住按了按眉心,“……我问的是神罚。”陆华庄修炼不足,他永远跟不上陆家小姐的步调。 漪涟笑着回他一眼,“好师兄,你不信戴全是鬼杀的,难道信林二是神杀的?”两者算来算去是一个道理。 司徒巽当然不信。况且昨夜见闻颇让他介怀,不知与林二有没有联系。 此时的阳光大好,在微风熏染下,白雾逐渐散去,八仙花上噙着淡淡的露水,娇艳欲滴。 两人觉得蛇仙庙再看不过如此,便将脚步迈向城中心。未曾料想,紧挨着他们离去的步伐,清净的寺院里有两个反差极大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皆是简练布衣,腰带玉牌,一人通身漆黑,面如修罗,另一个则是浑身惨白,血色尽失。两人站在一起,活生生似白日闹鬼,紧紧盯着漪涟二人的离去方向。 皇宫御花园有一清凉亭,是最佳避暑之地。 永隆帝早早请了君珑来品今年头盘冰镇雪梨,颇自豪的问,“爱卿以为这梨如何?” 君珑显然不太领情。用银叉子取了一片来尝,只咬了小半口,眉头一皱,其余直接扔到旁边,“太甜腻,不如吃冰。” 永隆帝吃得正欢快,闻言脸色忽变,瘪了瘪嘴,收手往龙袍上悄悄一抹,“爱,爱卿说得对,朕亦觉得太甜,不够清爽。改日得了好梨,再着人送去爱卿府上。”说完,吩咐女官,“全收走。这等次品,不许再端到朕与君太师面前来。” 永隆帝说得挺高调,盯着雪梨的两只眼实是可怜巴巴。 同行的柳文若不禁生出些同情。何必呢…… 碰巧唐非前来,与宫女擦肩时瞧见梨子未动两成,冰块九成未化,脸色不悦。瞪了眼漫不经心的君珑,然后飞快收敛心神,拜见皇帝,“臣给皇上请安。那梨……不合皇上口味?” 永隆帝清咳两声,“唔……朕这几日胃口欠佳,食,食不知味。劳唐卿费心。” 柳文若恍然明白雪梨大约是唐非进献的,难怪讨不了君太师欢心。 君珑这会儿倒有了兴致,砗磲珠串把玩的哗哗作响,笑道,“近两日暑热颇重,皇上口味清淡,甜腻之物自然不合适。唐相为国操劳,亦不宜多食。不如回头本师派人送碗养气清心粥到丞相府上,给唐相解解腻可好?” 唐非一听养气清心粥,眉头直跳。 柳文若知其内幕,同样很无奈。天知道君珑是怎么发明出这碗玩意! 说来不大遥远,是前年的事。君珑祭奠亡父,碰上凶年,素斋一月,以示心诚。此事朝廷上下皆知,偏夏禾闹着办宫宴,所有菜色全是荤腥,卯足劲要看君珑难受。 柳文若看得提心吊胆。不料君珑不怒不恼,笑着闲话直到酒宴过半。 这时忽有钦天监管事入堂禀报,说是今夜星象突变,顿时弄得人心惶惶。永隆帝一问缘由,竟是歌舞升腾的宫宴惊扰了天庭。天帝大为震怒,让星官改变了星象,此一来,大兴国恐会有灾难降临。 这话一听就是忽悠,天帝的神经哪那么脆弱。 偏唐非常用玄乎套路忽悠皇帝,此时他就不好说话了。 永隆帝很紧张,忙问有没有解法。 君珑坐在殿阶之下,高深一说,“皇上且宽心,臣近日素斋静养,于高人处学得几方古法,或可破此一劫。” 永隆帝急于求解,“爱卿快快说来。” 君珑道,“天帝震怒是受歌舞惊扰,乃大兴失礼在先。皇上身为天子,若能诚心请罪,必然能得谅解。”他着人端了三碗粥上堂,“此乃高人传授之养气清心粥,有去杂念、固本心之功效。饮了此粥,再对上天祷告,必能令天帝知您本心。天帝动容,此劫方解。” 永隆帝对神鬼之说向来深信不疑,忙吩咐人端上。然而闻着气味,终身难忘,一张脸写满苦楚,“爱卿,这粥非朕喝不可?” 君珑正美滋滋尝着新端来的淮山羹,闻言抬眼,“倒也不是,可由臣子代劳。”他扫视一圈,“由唐相代劳如何?百官之首方显郑重。再由夏贵妃喝一碗,代表后宫虔诚之心。此意天帝必能感会。” 众目睽睽下,唐非与夏禾难以推却,眼睁睁将一大碗养气清心粥吞下肚,面目狰狞,言语难表。 据闻夏禾因此整整三日卧床不起,上吐下泻,一天有三个时辰在茅房。这可乐坏了后宫妃嫔,纷纷往笑春殿看笑话。 柳文若事后才知所谓养气清心粥就是糙米糟糠,用水煮开,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将药罐一股脑翻进去,狗都嫌弃。本来多好的宫宴,清歌妙舞,酒香菜美,干点什么不好,偏和君太师挑上事儿。 ……何必呢。 唐非想起这档子事,气就不打一处来,还得装得大度,“不劳君太师费心,本相自小喜欢甜腻。”他不再理君珑,殷勤关怀龙体,“皇上既胃口不好,还是请太医请个脉比较妥当。” 永隆帝哪里是胃口不好,婉转道,“不,不必了。朕不愿吃那些苦药。” “龙体可马虎不得。”唐非深沉思量,语出惊人,“皇上,臣倒有一法,既能条理脾胃,还可强健身体,寿数绵延。” 君珑暗自冷笑,还以为能有什么好借口。 然而历朝历代各家帝王皆为长生不老费尽气力,唐非也着实戳在了永隆帝的心尖上,“唐卿此话当真?” 唐非端得高深,“臣听苍梧府尹一说,苍梧城出了位蛇仙,能起死回生。您想,起死回生正是长生不老啊。” 皇帝舔了舔嘴唇,大概还有雪梨的余味,“朕早年前听过这事,可仙家居于九疑山中,岂能找得着?” “您乃天子,仙家亦需臣服。”唐非道,“听闻前段时日蛇仙救下一名女子,时机如此,正是天降福星助您万事春秋。” 皇帝听得挺舒坦,“爱卿说的甚好,甚好!”转头问君珑,“太师有何想法?” 君珑玩着砗磲串,笑道,“臣没想法。” 柳文若心中有数,唐非是想趁着流言纷飞之时,借官府之力加派人手追杀叶离。正如唐非所言,时机恰好,流言在几天里传得如此火热,是否事出有因?这亦是君珑让陆漪涟去苍梧的原因之一,总能扯出点线头来。可…… 回府时,柳文若小声问,“姨父,唐非此番提议意在加派人手搜查叶离。一旦官府介入,于我们不利,您为何不当场断了这条路?” 君珑含笑,“你以为皇帝不答应,唐非就不会暗地增援了?”他目光凝起一丝锐意,“人多如何?唐非想把叶离当猴耍,耍到现在自己成猴了。叶离隐退数年,岂能没些狡猾本事,单是人多占不了上风。” 柳文若颔首,深以为然。 “十一年前,叶离能从唐非的天罗地网中逃走,仅一点,足见此人手段颇高。”君珑笑意比一旁的月季花夺目,“瞧着罢,这事还能继续折腾。” 一路走到宫后门,已有暖轿久候。上轿前,君珑吩咐,“替我送个口信。” 柳文若附耳倾听,随之露出意外神情,“您这口信是要送给……” 君珑拂袖入轿,丢下三字,“陆华庄。” 第五十一章 晴时雨 “这位小哥,您的身子需要调理一下。” 百顺堂是苍梧眼下最有名声的医馆,客流络绎不绝,开得比隔壁的烧饼铺还要红火。苍梧城民跟中了邪似的,没病的也来凑凑热闹,哪怕只抓一把菊花泡水喝。漪涟觉得这群人不是没病,而是病在了脑子上。 坐堂大夫洛平馆中看诊,身后悬着一块一丈多宽的蛇仙图腾,十分抢眼。 不比正堂热闹,内间一位三十来岁的大眼男子正给司徒巽把脉,“小哥,你血热过盛,平日里暴躁易怒,睡不安稳吧?” 司徒巽眉头紧拧。他平日睡眠浅,是长年刻意养成的习惯,与血热没半点关系。 他刚要说话,大眼男子即刻提起调儿来,“别说话!就医讲究平心静气,我才刚说两句就沉不住气了?可见我所言不虚。”男子眼珠提溜一转,“你不仅血热,脾胃还虚寒,肯定常感腰酸、胃疼、食不下咽吧?” 司徒巽懒得与之争辩,直接黑着脸反驳,“没有。” 漪涟喝着地道的苍梧茶,‘噗嗤’一笑。 男子面子上挂不住,赶紧补救,“我说小哥,来医馆的人都有那么些大痛小痛。你出门问问街坊邻居,我们百顺堂可是出了名的,别地有生不出孩子的都跑来我们这里整。你就脾胃虚寒芝麻点事,有啥不好意思的。” 司徒巽面色愈来愈难看。 男子还在继续说,“俗话说的好呀,小病不治拖成大病。不是哥吓你,隔壁巷子里有个叫董五的,就是你这症状,为了省钱拖着不肯调理,你猜怎么着?阳气大虚啊!都四十出头了,两个小老婆的肚子都还没半点消息呐!” 漪涟猛咳了一声,忍不住哈哈大笑,茶叶水喷了一地。 男子眉毛一跳,不乐意了,“我说妹子,摸脉又不说书,你笑得哪出啊?”他哼道,“你们还别不信,里头学问大着呢。体虚久了容易落病根,严重了还会遗传,得调理!” 漪涟笑得更大声了。 遗传? 司徒巽他家专出真龙天子,后宫没有三千也有八百,儿子一溜烟能排宫门去,阳气最盛的恐怕就数他们家了。可惜这话不好说,不然这位兄台得提着自个儿的脑袋到皇陵请罪。 此刻已是黄昏。自今早从蛇仙庙出来,他们往城镇中打听了一圈,没有半点叶离的蛛丝马迹,蛇仙传闻倒是十分热乎,尤其是林二遭神罚的事,在苍梧传得风风火火。 听说林二除了大闹蛇仙庙外,当晚还干了件没人性的事,强抢良女!抢的是西池巷洛家医馆的女儿,洛雨晴。这与青年的说词吻合,林二前往蛇仙庙前就在西池巷。 说来这洛雨晴在苍梧也是个人物…… 漪涟正想着,一个面若桃花的女子从内间走出来,领来阵阵香甜气味,她便是洛家女儿洛雨晴。肤白唇鲜,眼睛生的水汪汪,笑着拍开赵启,“别在这丢人现眼,有时间赶紧帮娘端菜招待客人去。” 话音刚落,水葱般的指头搭上司徒巽的脉搏,微凉,触得的司徒巽手指一颤。他以为不妥正要收手,洛雨晴已经说话,“司徒公子身体康健的很,不必听我表哥胡言。” 赵启撇撇嘴,不说话,钻后厨去了。 介于漪涟的茶喷出大半,洛雨晴为二人换了新茶。 先前走一路,问起百顺堂洛雨晴,人人称其是苍梧独一无二的美人坯子。一见果然不俗,明艳娇俏,温顺可爱。煮茶手法简单,却是赏心悦目。 “陆姑娘喝茶。”她递上新茶给漪涟,然后她取了另一杯新茶走向司徒巽,“司徒公子请喝茶。”漪涟听着,声音更娇了几分。 司徒巽接过,“……多谢姑娘。” 洛雨晴笑靥明媚,坐到先前赵启的位置上,“抱歉,赶巧要伺候阿娘服药,劳二位久候。” 漪涟喝着新茶,“闲来无事,听你表哥说书挺有意思。” “他只有嘴皮溜,心眼不坏,还请司徒公子莫要与他一般计较。”洛雨晴笑眼盈盈看向司徒巽,“刚才听二位说是来探听林二的事?” 司徒巽颔首,简洁道,“受人之托,劳烦姑娘。” 受人之托,其人可以是君珑,可以是司徒观兰,可以是蛇仙庙的青年,也可以是任何一个陌生人,煞有其事,还不好追究。漪涟觉得司徒巽这个借口十分绝妙。 想到当夜之事,洛雨晴笑靥逐渐暗沉,“没什么可劳烦的,此事在苍梧闹得人尽皆知,我是想藏也藏不住。”她凝声良久,叹了口气,“林二那晚来医馆闹事其实不为我,是为了……借钱。” 亘城里的李大娘常说,借钱低声下气,收账哭爹喊娘。其实不然,碰上个没天理的,你还得把他当爹供着。 洛雨晴无奈道,“林二家与我家原是一个村的,都以耕农为生。迁至苍梧后,我爹开了医馆,他家做了小摊买卖,两家还有点往来。林二不似他爹老实,常来我家借钱。看在同乡的面上,头两次爹也就借了。谁知他非但不还,还变本加厉,三天两头来医馆吵闹。” 司徒巽问,“为何不报官?” “关了几次,他蓄意报复,连带着道上混混都往我们家带。”洛雨晴苦笑,“那晚就是带着孙大和刘逸过来,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刚才已经钻进后厨的赵启不知怎么的又转回来,往布帘边上探出一个脑袋,活像只猴。他冲着屋内接口,“林二那挨千刀的活该受罚,连带去了俩混混,多好。果然蛇仙是眷顾我们家阿晴的。” 漪涟眸光泛起涟漪。 洛雨晴不悦起身,一把将猴脑瓜子推了出去,“别到客人面前瞎说。” 赵启又探进头,“怎么叫瞎说?有仙缘还怕啥!换做别人,尸体早被鹰啃干净了,还留得你在这说话喝茶。” 洛雨晴又是一个巴掌将人推出去,自己也跟出去,外头传来几句争执声。待她转身回屋,先是致歉,“就数我表哥最神神叨叨,你们别听他的。”说着,坐回椅子上。 漪涟听见外头脚步声,赵启是真走了。她趁热打铁,“洛姑娘何必谦虚,我来时可听了不少有趣儿的话。姑娘曾经被蛇仙搭救过?” 这便是洛雨晴闻名苍梧的最大原因! 传闻她往山中采药时曾被延维所伤,幸亏得遇蛇仙转危为安。 所谓延维,民间叫委蛇,书中有记载,是生活在九疑山中的异兽。它天生双头,能主宰人的福祸,平常人见到必死无疑,若能杀它,便可称霸天下。这当然是夸大之言,不过蛇毒难解,能解蛇毒的都是高人。 蛇仙解蛇毒,看似挺玄乎。漪涟和司徒巽所关心的是与叶离有没有牵连? 洛雨晴尴尬笑了笑,“当天之事我因昏迷,记得不甚清晰了。都是邻里抬举,说我有仙缘,一来二去也就传开了。其间曲折不如外头传得那么有趣,恐怕会让二位失望。”她似乎不愿详谈,说到这里忽然转了话题,“时辰不早了,二位不如留下来一同吃个便饭可好?” 司徒巽起身,“不必麻烦,我们这就告辞。” “这时候哪有叫客人空肚子回去的道理。”洛雨晴再次挽留,“阿娘已经备了饭菜,二位不如吃完再走,省得再寻地方。”未等司徒巽再次婉拒,她已经撩开帘子闪入后院,竟是连个说话机会也没给。 漪涟若有深意道,“你觉不觉得她反应很奇怪?” 司徒巽警惕,“你觉得她有所隐瞒?” 漪涟酝酿着,“这么说也可以。不过……”没说完,人已经压着洛雨晴的脚步出去。心下琢磨着反正没线索,不如跟着仙女先沾沾仙气,保不齐有所得益。 家常饭做得很有味道,家主洛平还特地拿出珍藏的素酒与司徒巽喝了几杯,漪涟不擅喝酒,被拦下了,谁知晚膳后两刻钟,她意外的感觉头晕脑胀,几步下来竟然还差点摔了个跟头。 不愧是医者人家,洛雨晴为其把脉,说,“苍梧湿冷,陆姑娘是水土不服,惹了风寒。”她好意将漪涟扶上二楼客房,“我这就下楼煎碗去寒的药,保管好。” 客房里,漪涟睡不安稳,无风寒之症,倒像醉酒。前后有数次,她被动静吵醒,或是狗叫,或是风刮,或是洛家人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此刻已入亥时,又有脚步声响起。漪涟烦躁的翻了个身,脚步声乍然停息。片刻后,又开始发出动静,感觉鬼鬼祟祟。 漪涟心里咯噔一响,声音似乎听得很近,像是……在她屋内?! 想到昨晚在暗中窥探的扭曲面孔,她瞬间清醒过来。魑魅魍魉总算按耐不住现身了! 她故作梦中翻身向外,脚步声果然又停了。在仅有淡薄月色的屋子里,漪涟偷偷睁开一只眼观察,屋中空泛泛,除了简单的家具,没发现有谁的影子。脚步声哪来的? 正奇怪着,停息的脚步又响起,这次的声音更近更分明。 她惊讶发现对面的妆镜上隐约映出一个人影,位置正是她的脚边! 是预备绑架勒索,还是杀人灭口?漪涟连忙看了看放在床头边的佩剑,一步之遥。 她从铜镜里窥视,那人于黑暗中好像正翻弄什么东西,注意力并不在她。 借着这档口,漪涟深呼吸,猛地跳下床,顺手将一床被子网向那人。突如其来的攻击让不速之客大惊,急急后退,背部狠狠撞上木柜引得一阵哐啷作响。他慌乱扯开被子,作势要逃,漪涟佩剑已经起好架势向他刺去。 可今晚她是真栽了坑,气力欠佳加上睡懵了,裤脚才卷起风,蓦然失去重心往前倒。眼看马上要扑个面朝地,她机灵一转手,干脆把剑当刀砍了一遭。那人没有带武器,在躲无可躲的情况下,居然伸手来挡。‘哗啦’一刀口子,说深真挺深,疼的他大喊一声。 这时拿下他的机会本该十分大,偏漪涟浑身无力,摔地容易起来难。 那人是个大块头,行动意外灵活。瞅准三步外的窗子,发狠冲过去,一个抬脚跳跃猛撞窗面。巨响之后,大块头直接翻身出去,木质窗门当场断裂。 待漪涟重新追上去,窗外只剩通天彻地的漆黑。洛家后院也是傍山而建,那人钻进树丛里悉悉索索一阵又没影了。 第五十二章 装神弄鬼 “陆姑娘!”闻声赶来的洛雨晴推门进来,看见满屋狼藉吓了一大跳,“姑娘没事吧?” “阿晴呀,什么事?”楼下传来一声呼,一名留着长须的中年男子紧追上来,当场也被吓了一跳,“这,这是怎么了?”他是洛雨晴的父亲,洛平,晚饭时打过照面,赵启也随着一块赶到。 司徒巽的屋子在对楼。听见动静的那刻,心急如焚,竟从二楼翻身跳下,赶到屋后不曾喘息,一个箭步上前护住漪涟关切问,“阿涟,你怎么样?” 漪涟感觉鼻子下方两道温热,一抹,血红色的,心想自己一个跟头四脚扑地的事还是不说为好。暗中捏了下司徒巽的手臂,不动声色对洛家人道,“没大事,就是闹了贼了。”她指了指床边被打开一半的包袱,“来时也遇上过。” 赵启嘿一笑,“是带了啥好东西,还遭贼了?”他作势要看,被洛平狠狠拍掉爪子。 洛雨晴奇怪,“不对呀,我一直在楼下为陆姑娘煎药,没瞧见有陌生人往来。” 漪涟随口道,“老鼠和贼爱玩沟里钻,被瞧见了还怎么干活?”她从包袱取出一锭银子递过去,“幸好你们赶得及时,坏了的东西算我们买下的。” 赵启嘴一咧,忙不迭的迎上去,洛平当场就是一脚,“我们洛家招待不周,怎好拿姑娘的银子。”他对洛雨晴道,“赶紧去收拾个新屋子让姑娘好好休息,千万别再怠慢了。” 换了屋子后,洛雨晴很快送来了热乎乎的驱寒汤药。漪涟借口怕烫,搁置在了一边。随着洛雨晴合上门,弥漫着药香味的小宅门重回平静。 司徒巽留下为漪涟上药,担忧未减。他拧着眉,小心翼翼将药水沾均,轻手轻气湿润着红红的鼻尖。漪涟疼得一缩脖子,他心疼,又放轻了动作,“真没事?” “真没事,我……我自己撞的。”漪涟窘迫。 司徒巽一把拉住她要触碰伤口的手,“没有结痂,不能碰。” 漪涟抽了抽鼻子,药物的作用,鼻尖刺刺的疼,“那你赶紧给我吹吹。” 司徒巽愣了愣,紧拧的眉头随即被笑意舒开,“好。” 他朝她凑上来的鼻尖轻轻吹气,药水泛起丝丝凉意,顿时就安生许多。漪涟想起儿时练功割伤手,也是司徒巽帮她上药、吹伤口,以致刚才下意识做了要求。可……她忽想起墨阁那晚的事…… “怎么了?”司徒巽意外于漪涟突然撤回去的举动。 “我……那个……你……”漪涟为着这事其实打了好多腹稿,可她没经验,身怕说出来会刺激到某根神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陆漪涟负心薄幸,践踏了大好儿郎的心。她从前是真没想过司徒巽会…… “那个……其实……我是说,是说……是说这事没完,后头是有人真盯上咱们了。”她最终还是无奈把话题岔开,将昨夜之事陈述了一通,“此人无心与我周旋,目的是冲着包袱来。我刚才翻了翻,实在不懂他想要什么。”说完,再次把包袱里的东西摊到床上。 几件换洗衣物、一包盘缠、一副甄墨画作,以及未完的《陆离记》和君珑送她的檀香木笔和青花瓷笔。 “依你瞧着哪件值钱?”漪涟玩笑道。 司徒巽统统瞧了一遍,无解,仿佛自言自语道,“不知是否有关我们此行的目的。”他总有预感,叶离牵扯甚大,寻找叶离的路不会太平静。加之君珑与唐非的明枪暗箭,君珑所有行动,唐非不会沉默。难道……与之有关? 如果真是唐非的人,寻找叶离更加迫在眉睫。 可今日问遍苍梧,叶离其人闻所未闻。他甚至怀疑情报出了差错,可蛇图腾该作何解释? “蛇仙杀人我是不信。左右没有好办法,倒不如以此入手?”漪涟提议。 司徒巽觉得可行,“蛇仙既是叶离,与命案或许大有牵连。”他想起昨晚诡异的黄光和一闪而逝的人影,以猜测的口吻道,“我,或许见过林二。” 漪涟意外,“死的活的?” “昨夜在苍梧被封锁旧区,有人掌灯行船,行踪诡异。时间很短,不曾看清那人容貌。”旧城区在上游,若林二昨晚溺毙,尸体顺流而下,在新城区发现他是合理的。 漪涟由此推问,“有没有其他线索。譬如,水声?” 司徒巽肯定,“没有,悄无声息。” 因黄光诡异,他格外留心细微动静,蒙眼抓蝶都不在话下,何况是溺毙一个人的水声,除非是林二自愿寻死。况且灯笼熄灭后,司徒巽等了许久,未再见火光燃起,足见不是风吹熄的缘故。他为什么这么做? 司徒巽离开后,屋里的气氛分外微妙。漪涟再无法入眠,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中窥视。她看见桌上早已冷却的汤药,端起闻了闻,然后走到后窗边打开窗门,于漫天漆黑下将汤药倒了干净。 翌日,司徒巽走了一趟城门。 城门官担保,绝没有人能光明正大把林二,或者是林二的尸体带出城。除开两种情况,其一易容术,其二尸体肢解。两者的可能性皆微乎其微,若为一者,入出记录定有偏差,若为二者,林二只能是神仙转世。 翻查无果,司徒巽疾步赶往蛇仙庙与漪涟会合。 蛇仙庙还在修葺,无人参拜,只有日前遇见的青年在院后扫地。 四处寻不见漪涟身影,司徒巽于正殿呼唤道,“阿涟。” “我在这。”应答声从头顶上飘来。 他连忙仰头看,发现漪涟像只小猫跪趴在足有两丈高的横梁上,旁边悬着一条三指粗的麻绳,其中一端牢牢捆绑着他身侧的梁柱。 “要做什么我帮你,赶紧下来。”他紧张喊道。凭那半调子的轻功,弄不好又得摔出两道鼻血。 话音刚落,漪涟似不服气,紧跟着一个惊险翻身,顺手借麻绳之力下滑,轻轻飘飘落到地上。 司徒巽方才松了口气,“爬这么高做什么?” “我找这个。”漪涟捏着一点东西放到他手心,“顺便试试绳子结不结实。” 司徒茫然,“木屑?” 漪涟扯开梁柱上的结,一圈圈把麻绳卷起,“刚才我在庙里转悠,无意从后院的杂物堆里发现了这卷麻绳,上头沾了不少木屑,像是在哪里摩擦留下的。”她拎出其中一段麻绳比了比,的确有木屑的痕迹。 司徒巽联系她的举动,抬眼一望,“是横梁?” “我刚才看了,痕迹很新。”漪涟道,“巧的很,蛇仙金像原本就放置在横梁之下,昨日我在金像座上发现了木屑。” 她从杂堆里找了块巴掌大的石头,捆在麻绳的一端。瞧着结实后,用尽力气往上一抛,石头迅速飞上半空绕了过了横梁,因为重力的原因,石头在过了横梁后急速下落,一圈圈扯起漪涟手里的麻绳。直到石头落地,砰的一声响,麻绳被轻松挂到了横梁上,剩下的一端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司徒巽恍然大悟,略有可笑,原来杀刘逸的手法如此简单。 漪涟解释,“凶手只要将麻绳的一端系上刘逸,自己绑上另一端穿过横梁跳下,自然会将刘逸悬到半空。只要对准蛇仙像断开绳子,刘逸就能轻易插到树枝上。”她一把抓住晃悠在半空的那端麻绳,上头是刀切的痕迹,十分平整。 司徒巽冷声置评,“雕虫小技冠以神名,自恃过高。” “不是自恃过高,是深谋远虑。”漪涟辩驳,“苍梧人迷信,你只看民众的态度便可知。冠以‘神罚’之名,官府不敢查,官府不查,凶手也无需多费心神。越是雕虫小技,越不容易露马脚。” 显然,这和叶离还是扯不上边。 漪涟思来想去再无可推敲之处,便问司徒巽,“你那里怎样?” 司徒巽道,“既然林二有办法凭空死在城外,凶手自然能来去自如。我当晚所见的可以是苍梧的任何一个人。” 今早从西池巷过来,曾路过林二旧居,家中只剩他年迈的父亲独自抹泪。漪涟试探询问,老父亲尽管对林二的所作所为大为斥责,可他怎么也不信林二有胆量大闹蛇仙庙。他颤抖的指着家里的舜帝像和蛇仙图腾,流着泪说是林二亲自供奉的。 他还说孙大死后,林二行为无端反常,说话神神叨叨,三天两头躲起来不见人。 “和刘逸不同,孙大与林二死的太模糊。”漪涟琢磨道,“死亡地点、时辰、致死原因皆不明确,除了几片八仙花花瓣外没有任何线索。如果要查,我们得自己费点功夫。” 司徒巽听出点意思,“你是说,验尸?” 漪涟道,“官府不肯查,未免走漏风声,我们不能找仵作,只能私下寻人。”她想起安宁村焦尸成群、群魔乱舞的场面,玩笑道,“好在我有次旁观经验,刨坟前可找人先跳跳舞。就是不懂苍梧的鬼和亘城的鬼喜好一不一样。” 司徒巽一头雾水,“何意?” 漪涟打趣道,“你问柳笙去,他行家。” 两人同行走出蛇仙庙,漪涟始终神游在外。司徒巽在第三次将她从偏路上拉回后,终于忍不住出声,“阿涟,阿涟……阿涟!” 漪涟骤然初醒,“喊那么大声招魂。” 司徒巽万般无奈,好心提醒反倒落了理亏。偏是陆华庄男人共同的毛病,摊上这位姑娘大都没底气,“罢了,怪我。你走路看着点,这样会撞墙。” 说完漪涟没应答,神又跑到了九天外。 司徒巽叹气,“阿涟,你到底在想什么?” 漪涟双眼迷离,喃喃道,“林二到神仙庙求签,兴致应该挺好……难道……可是……算算少说半时辰……那该还有……才对。”她自言自语嘀咕了几句,突然眼睛一亮,扔掉手里的狗尾巴草就一股脑往回冲,“你先找人去,我回蛇仙庙看看。客栈汇合。” 很快,背影一溜烟就消失在了袅袅白雾中,喊都喊不住。 司徒巽原地苦笑。他自认轻功不俗,不过想追上这丫头,难! 第五十三章 稀奇来客 亘城城风混乱,不拘泥小节,是近数十年遭了陆华庄的波及。遇事论事,讲究的是随机应变。论起验尸,别地以死者为大,若非运气太糟碰上顶天大的冤案,绝不验尸,苍梧尤甚。两人兜转一圈,不说林二,只说是无名者,还承诺丰厚报酬,依旧没人敢接这活儿。 直到入夜,客栈小二手提灯笼敲开门,“司徒公子,有人找您。” 漪涟正端着一盘韭菜饺子大快朵颐,玩笑冲小二问,“认不认得是哪家姑娘?” 司徒巽略带愠色,“阿涟!” 小二嘿嘿跟着笑,“小两口别急,没姑娘,来的是位纯爷儿们。” 一刻钟后,小二将人领上楼来,竟是位面若冠玉的俏书生,身着素白长衫,斯文尔雅。司徒巽有意无意的眼色让漪涟心发颤,她可绝没有招惹这位小哥!况且她的模样不招人啊。 “这位小哥,有何贵干?”漪涟压着声问,“我们应当素未谋面?” 白脸小哥笑着拘礼,“在下黎申,学医数年。今日无意间得知二位手上有活可接,不知可还缺人?” 漪涟狠一拍腿,果然不关她的事!事后回想,她紧张个什么劲! 司徒巽暗暗一笑,一转头,脸又冷下来,“你不是苍梧人?” 黎申称是,“少侠好眼力。在下听说苍梧是医家名都,前来修行医术。想着死人与活人不过是喘不喘气的区别,这才上门毛遂自荐。微薄之力,还望不弃。” 介于今日见闻,司徒巽质疑,“众人避之不及,为何你却不忌讳?” 黎申道,“家境苦寒,自身温饱尚不能周全,又谈何忌讳。” 漪涟拉了拉司徒巽,附耳小声道,“情况紧急,林二要是再多埋两天就诈尸了。验尸而已,闹不出多大乱子。别计较这么多。”说完,当场与黎申敲定,“行,明日你与我们走。待会儿我吩咐小二,安排你在客栈住下。事成之后,好处不会少你。” 黎申微笑施礼,“多谢。” 翌日清晨,漪涟眼袋肿胀,不懂犯了什么邪,连着几日总睡不踏实。 此时街边摊已张罗开,煮馄饨烫面条的白雾蔓延整条街。人群来往穿梭,伴随着热闹的叫卖声,一副古镇早市的长卷跃然鲜活。漪涟没那么诗意,只闻着香味,肚子咕噜一叫,睡意顿时消了大半。 就近寻了家面摊,生意很红火,“老板,一碗素面,多放些葱。” “得嘞。”老板爽快唱到,是苍梧特有的调。 不过片刻,一碗清爽的素面被托在托盘上送到漪涟面前。根据经验来说,面汤用的是大骨高汤,特别浓稠,香味扑鼻。漪涟迫不及待,忙夹了一筷子往嘴里送,果真好味道! 等司徒巽找来的时,面只剩半碗。他于心一笑,真有这么好养的姑娘。然而托盘上几道横横竖竖的反光引起了他的注意,“你在画什么?” 漪涟嘴里还咬着面,抬头看,“你说什么?” 司徒巽将佩剑放到桌上,示意托盘,“这是什么?” 漪涟还是没懂,一口咬断了面,吞下,凑近了看,“这儿有什么?” 她为了直观,干脆把面端到一边,拿起托盘看,托盘上果真像被写了什么字。用得是浓稠的面汤,干了还是会留下印迹。漪涟的角度看不出所以然,但司徒巽的角度却能看个大概。因为过于规整的令他奇怪,这才问了先前的问题。 “老板,给我拿些面粉来。”漪涟喊道。 老板及时端上了一小碟面粉。 漪涟将面粉均匀的洒在托盘上,然后再倒掉。面汤沾了面粉,与深色的托盘顿时分明,上头的字迹自然清晰可见。 ‘救叶离’。 漪涟和司徒巽大惊,连忙四下扫视,并未见可疑之人。 “老板。”漪涟又喊了摊主来。 秉承着顾客至上的服务宗旨,摊主热情迎了上来,“姑娘有事?” “这个托盘之前是谁在用?” “呦,这来来往往的,可不太好说。”摊主想了想,“不过托盘不常换洗,记得姑娘来时好像刚走了一个人,托盘应该是接了他的。” 司徒巽道,“人呢?” 摊主为难笑道,“客官说笑。我一个卖面的,还管人家哪来哪往不成。” 漪涟接着问,“那记不记得是什么样的人?男的女的?什么特征?” “这……不大清楚了,那么多人。”摊主一个劲的挠头,挠出点眉目,“噢,还真被我想起来了。那人带个大斗笠,脸一道遮了,还蛮显眼。身材嘛,看不出啥。声音很低,应该是个男的。” 带着斗笠?愈发可疑。 待摊主离开后,司徒巽旋即要起身,“我去探探,回头给你消息。” 漪涟压住司徒巽准备离桌的佩剑,“还是别追。用这种手段传递消息,那人必然在旁窥视,一旦有意外,还需临时改变对策。既然是我明敌暗,追去根本不会有结果。” 司徒巽复坐下,寻思道,“也罢。他既已说出‘救叶离’的话,必然是了解叶离的处境。目的如此,肯定会先让我们找到叶离。如此,不妨静观其变。”只是,他费解,“叶离有何险?” 漪涟坦白,“不懂。与其费脑子,不如把手上的事先做完。”她将所剩的半碗面汤倒进托盘,销毁了字迹,“还是先探探叶离的消息,等时辰差不多了,把黎申找来。” 苍梧城民怕惊扰神灵,夜幕来临前已各回各家。午后是长街最热闹之时,人来人往,适合探听消息。 然神龙尚有露头之时,叶离是首尾不见。漪涟调侃道,“瞧人家洛雨晴,随便转转都能碰上蛇仙。要不我学着躺到山里自个儿捅一刀?可惜模样比不上人家,蛇仙大约没兴趣。” 司徒巽声色一沉,“傻话。我便是不找叶离,也不能叫你伤了半分。” 行路中,目光只相对擦过一瞬,真挚不虚。漪涟不禁往后缩了缩。 到底是亘城人,寻仙不成,没想到竟把鬼给找出来了。漪涟视线扑捉到两个格格不入的身影,黑白突兀,于人群中十分扎眼。正是承阳府鬼市那群人。 “我说怎么没仙缘,原是鬼气作怪。”漪涟小声嘟囔,“这二位爷是要索命去嘛。” 司徒巽也发现了鬼差,两人尾随而上。只是分明看见黑白二爷拐入一道小巷,转头就没了影。真有那么些阴兵借道的意思在。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漪涟嘟囔,鬼差到仙家之地卖东西能有销路? 折返时,他们顺道打听,果然,苍梧从未听闻鬼市之流,对其打扮亦十分陌生。难道是看破鬼尘,修仙来了? “江山易改,鬼性难移。在下瞧着修仙荒谬,不如说是来索命的。”黎申午后也曾撞上鬼差,闲谈时如此道。 漪涟问,“你认得鬼差?” 黎申谦谦解释,“在下为习医术各地辗转,有幸遇上一遭。鬼市奇珍是好,只是不比银子攥在手心实在。” 漪涟挑了他一眼,笑道,“你这小哥看着一副书生气,说话挺有意思。” 黎申稳当施礼,“在下家贫,叫姑娘见笑。” 入夜后,漪涟从客栈找来黎申,两人到离蛇仙庙三里处的一座山里与司徒巽汇合。山中寒意直侵薄衫,灯笼不敌凉风晃晃悠悠,随时可能被吹熄。 在交替的呼吸声中,两把铲子开始发出动静。 林二是新埋入土,泥土压得不实,几铲子下来,司徒巽和黎申身侧很快就隆起一个土包,坟坑里的棺材板开始逐渐呈现在惶惶不安的灯笼下。漪涟捡来几根还算结实的木条支起一间临时小棚。总不能刨坟挖尸,还要让人一丝不挂的开膛破肚,忒惨了。 未免旁生枝节,黎申验尸时,司徒巽走到前一处路口把关,漪涟则于棚外望风。徘徊时忽闻‘唰唰’的磨刀声,大半夜听着十分渗人,“喂,你这是预备杀猪?” 棚内的黎申游刃有余道,“临时取来的刀具不大利索,磨刀不误砍柴工。” 过了半晌,又是‘咔’的一响,好似刀剁案板,漪涟汗毛直立,“这回你把头给砍了?” 黎申传来的声音隐隐带笑,“姑娘这般不安,不如进来看着?放心,林二少说死了三日,血已凝固,必不会波及姑娘。只是人泡烂了,难看点。” 前两日的照面漪涟还记忆犹新,尸体是四名官差合力捞起来的。据船夫说,林二生前消瘦,结果硬生生泡成了胖子。捞上岸后,皮肤很快发出了密密麻麻的褶,只有眼睛瞪得老大,一片混白。就这会儿,棺材底还是潮湿的。 漪涟狐疑,“你知道是林二?”为避苍梧忌讳,寻人验尸时对林二只字未提。 黎申道,“林二因神罚溺毙苍梧河,众人皆知。官府将林二埋在蛇仙庙近处,在下亦有所耳闻。其余不论,只看尸体这面相——”他笑了笑,就此打住。 随后棚里是一阵湿漉漉的响动。 漪涟单凭想象就头皮发麻,赶紧出声转移注意力,“既然知道是林二,怎么还敢验尸?一旦遭了神罚,后悔晚矣。” “神罚?”不知黎申在捣鼓什么,棚里好一阵沉默,“畜生尚且不轻易咬杀同类,只因不敬之举便轻贱性命,罔顾人道,何以为人?何以成仙?” 这话若有所指,“你不信神罚?” 黎申道,“人心作祟。” “那可信蛇仙?” 棚面上的影子一顿,“姑娘这话问得颇有深意。”他笑道,“此乃苍梧,实叫在下不好回答。反是姑娘为何要顶着风头查林二?” 苍梧一行,许多事介于真假虚实之间,真话听着反而不真。漪涟随口一答,“来苍梧还能做啥,当然是寻仙。” 黎申好似有兴趣,“姑娘是明白人,也信起死回生之说?” 漪涟道,“我阿爹常说,生死有命,但求无愧于心。我想的没那么深刻,只觉得五六十年内我大约用不上,现在何必费心求证。”她将话抛回去,“你是大夫,你信吗?” 黎申的刀子摆弄了几下,道,“正如尊父所言,生死有命,起死回生有悖天道。但信仰无错,何必较真。如姑娘洒脱才是真好。” 仗着白布遮掩,漪涟毫不避讳的盯着影子看。她在迷惑,黎申的言行比面容看去沉稳不少,颇有份大智若愚的睿智,实在不像初出茅庐的半调子大夫。她试探,“小哥,你真是初学大夫?” 黎申动作一顿,一改尔雅,沉声唤道,“……姑娘。” 漪涟怔愣,“干嘛?” 话音落下,棚面上的影子逐渐迫近,一只血红的手突然从白布边处探出来,泻出阵阵腥气。他撩开白布迎出身,灯笼映着同样血色满刃的利器,整得漪涟心一提,“你这是要杀人灭口?” 黎申茫然,“在下是想请示姑娘,验尸已毕,林二那堆肠子是塞回去,还是先搁着?” 漪涟想把他塞回去!恶心道,“不塞回去难道摆在脑袋边当陪葬品?换做你,你愿意?” 黎申诚然受教,“姑娘高见。”说完,不紧不慢的退回棚里。 漪涟额角一跳。 整个过程大约半个时辰,林二重归于土,从此两不相干,百无禁忌。 在最后一铲土被撬回去后,黎申于盆中洗净手,缓缓施礼道,“林二的胸腔肺部积了大量的水,至今仍有残留,当是溺毙无误。四肢的肘部、腕部以及背部肩胛皆有大量淤青,在下猜测许是遇害时挣扎所致。可惜尸体于水中浸泡太久,死亡时辰模糊。” “大量淤青?”漪涟推测,“苍梧河宽广,挣扎不至于把全身都撞个遍。难道案发地点不在苍梧河,而在某个狭窄之地?” 黎申拿出一块白布,上头放了两片八仙花瓣,“这花瓣沾于衣料,不知是否相关?” 司徒巽环臂思虑,“八仙花为蛇仙庙独有。庙后院有口井,溺毙一人不在话下。” “这便不是在下所长。”黎申作礼,“有幸结识二位,改日得缘再续,眼下先行告辞。” 漪涟和司徒巽先后拱手,“多谢,告辞。” 黎申走后,灯笼少了一盏,夜色更浓。此地离蛇仙庙不远,漪涟打算着赶去一探究竟。走了几步,发现司徒巽还杵在原地不动,“想什么?” 司徒巽预感强烈,“不大对劲。” 漪涟莫名其妙,“林二能凭空死在城外,当然不对劲。” 司徒巽摇头,“我是说这个黎申。他没拿酬金。” 漪涟猛然反应过来,“他……不是家贫吗?” 司徒巽思来想去,终是一声叹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到底疏忽了。 第五十四章 素手染血 月桂之华乃天宫瑰丽,蛇仙为仙,自然得青睐,盛了满满一个院落的白银色。因水雾颇浓,月色可见,恰如一件纱帘飘于半空,栩栩如生,又似小道银河潺潺环绕庙宇,流光溢彩,合着蛇仙传闻窥视,道不尽其中玄妙。 明月领路,两人提着灯笼直径行入寺庙后院,四下一寻,确实有口井遗落于八仙花丛之中。水井是普通灰砖堆起而成,再垒了一些小碎石,用手触摸井沿,有被年岁打磨的痕迹,微微湿润,应该有一段历史了。 井里盛着天界一轮皎月,隐约映有他们探出的半边身子。漪涟将灯笼伸入井中查看,火光软弱,闪烁不定,根本照不透孤井,“蜡烛差不多要燃尽了。” 司徒巽应急道,“记得正殿摆有几只。你且等着,我去取来。”说完,转身走入后殿小门,身影逐渐没入一片黑暗。 漪涟继续借着微弱火光往深处瞧,影子在月轮上晃动,她将身子探得更使劲了点。目不转睛看着,竟觉得井水仿佛活物,她即便不动,月影也会动,一波一波荡起十分规律的涟漪,恰似心脏律动,不如寻常水井那样安静。 正好司徒巽的脚步声转了回来,漪涟赶紧催促,“快把蜡烛拿来瞧瞧。” 没动静,脚步声亦停驻不动。 风来,她当即察觉有异,闻着空气的味道带着一股香甜,赶紧直起身子调回头。 只见月色下,一抹孤影独立,手持短刀静静站在五步之遥的位置,大黑披风混入夜色,遮掩面容,只有刀刃沾染了明月清辉。漪涟凝视着他戒备不动,他也站在原地一步不离,看起来宛如一方的影子。 影子倒不骄矜,直接阐明来意,“……想活命,就不要往下查。”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和谐的沙哑,让漪涟在刹那间联想到‘救叶离’的反常讯息。听摊主证词,不正是声音沙哑、扮相怪异的人吗?难道是他?漪涟不敢怠慢,快速用余光朝影子背后偷瞄,指望司徒巽能早点赶回来接应,却始终不见人影。 影子看穿她的用意,直白挑明,“我把他调开了,你不必再等。” 漪涟岂会任人摆布,坦言道,“阁下既然要谈条件,就以真面目相待如何?” 影子反驳,语气中夹了一丝微妙的着急,“不是谈条件,而是知会你一声。听不听由你,杀不杀由我。” 漪涟故作无谓,尽量拖延时间,也尝试着向他套话,“杀个人多麻烦,还得伪装成神罚。阁下既然有意现身提醒,就说明你不大愿意费这劲,何不找个理由说服我?譬如是你杀了林二三人,所以才不愿别人往下查。” 似乎起了点效果,影子迟疑了一会儿,“林二和你们毫无瓜葛,何必趟浑水。” 听这话的意思是默认了。 漪涟朝着拂面微风深深吸了口气,她认得从影子身上飘来的香味,是果香,配以木香中和,香甜不腻,反透清雅,陆宸手里有几款相似的存货。来苍梧之后,她闻了不过两次,巧是那人生得别致,香味容易让人有印象。 “原来林二是你杀的。照此看来,神罚之说倒有三分贴近,毕竟是有仙缘在。” 影子愣了愣,不经意流露了本音,“你……”他立马收住口,可惜晚了一步。 之前那句推断靠了几分运气,漪涟其实没有十足的把握,幸亏对方比她所想更沉不住气,“仙缘太难得,旁人求都求不来。洛姑娘怎么自甘堕落,肯用这纤纤玉手连续屠杀数人?” 八仙花被风吹的摇摆,磨挲声好比一众死者来自冥界的控诉,不知在凶犯听来有何感触。 影子沉默良久,终于决心伸手褪下了大黑披风,当场由得一张精致容颜暴露在月色下,娇媚可人。比起前次所见时的明艳之态,明眸中多透了一份坚韧的傲骨。她将黑袍丢到一旁,美目一挑,“你早便知道是我?” 漪涟耸肩摇头,“顶多只作怀疑,怪你没事非要……” “你不该知道是我!”洛雨晴略带激动的打断她的话,“知道了,便没有活路了。”她强行压抑不平静的情绪,“……我本不想杀你。” 月色中,好看的双瞳微微眯了起来,微风敏感颤抖,撩拨几缕发丝。 漪涟感知到气氛不对,眼神一凛,手暗暗移到剑柄上,“你真以为借以神名就不会有人查?杀了一个还会有一个,我死了,司徒巽会查,司徒巽若有个意外,你就真捅大篓子了。这事到不了头,劝你尽早收手,或许还能挽救一点。” “那我便能保多久是多久。”洛雨晴决心道。 掐着尾音,她飞快挥起短刃,利用月色反光对着漪涟双目一闪,突如其来的光线果然令漪涟眼前一白,紧跟着就听见对方脚步迅速逼近。情急之下,她扔开灯笼,用佩剑来挡,亏得反应机敏,刀刃相触,清脆撞响,还真被她挡下了一击。赶紧睁眼看,匕首几乎逼在门面上,忒险了!她暗自唏嘘,回庄后可不能再荒废武学。 谁料洛雨晴并非冲着她而来,收了匕首俯身蹲下,向着八仙花丛里探手一取,竟拿出一端三指粗的麻绳! 漪涟还奇怪,麻绳不是被她放回了杂物房? 不管对方有何用意,她觉着东西抢过来准没错,主动迎上去,先下手为强。洛雨晴看似娇小,手劲甚大,漪涟则凭着混乱的招式投机取巧。两人徒手过招,一时间真没分出高下。 洛雨晴以退为进,一边解招,一边后退,三步之后突然一定,猛地用力抽起麻绳。 几乎是同时,漪涟感到脚步一滞,紧跟着一股更大的力量将她的双脚束缚起来。她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为时已晚,洛雨晴以极快的速度撞过来,直接将她推入了身后的孤井之中。在脑袋和肩膀生生嗑上井壁后,她预料到了接下来的事,猛吸了一口气! “阿涟——!” 井边被丢弃的灯笼烧起来了,点燃了周围的八仙花,好比噩耗,看得是惊心动魄。中了调虎离山计的司徒巽闻风赶来,正好借火光看见漪涟被推入井中的一幕,呼吸几乎停滞。 他如风般冲上去,不顾洛雨晴,欲先夺麻绳将漪涟拉起来。洛雨晴岂能视若无睹,右手绕了几圈将麻绳缠得更紧,左手出招阻挠他行动。 “放开她!”司徒巽低吼警告。内心烈火灼烧,话音冰寒彻骨,眼中冰火相互肆虐,单单一个目光便叫人胆寒。 洛雨晴心生怯意,但依旧倔强咬着牙,“不要逼我!” 两人互不退让,固执抢夺麻绳,司徒巽拉起一寸,洛雨晴便放松一分。 麻绳绷得很紧,发出了濒临崩溃的声音。垂在另一端漪涟被拉着上上下下,半个多身子全浸没在水中,睁眼闭眼皆是一片黑暗。除了井外拉扯的力量外,水里似有一股冲力,一波波朝着她袭来。 血气涌入头顶,又承受水的压力,她憋得一口气逐渐被消解崩溃,耳边嗡嗡作响。无奈井很狭隘,她想要曲身向上不容易,反而在井壁上磕磕碰碰撞了一身的伤。她无意摸了一把,井壁上全是青苔,滑溜溜的根本无法借力。她是切身体会了林二死前的感受,一种慌乱的恐惧阴霾般笼罩而来。 偏在这时,麻绳另一端又传来一阵力量,一上一下害的漪涟呛了好几口水。她感到鼻腔剧烈发疼,意识在不知不觉中没那么清醒了…… 司徒巽的脑海几乎也是空白的。他清楚漪涟的水性和功夫一样半调子,若是……他不敢往下想,也没有余力往下想。 “最后一次,放手!”他抽出佩剑,带出撕破夜空的寒意。 洛雨晴眼里泛着泪光,倔强不屈,于月色里无比明亮的注视着他。 司徒巽不再犹豫,垂了一下眼帘,气息突变,再睁眼时,目色比剑光更冷。他直挥剑刃而下,黑色的衣角飘扬,凌厉的剑气将水雾和月色连同风一起切开。然后,没有丝毫迟疑,剑头灵动一挑,洛雨晴手筋瞬间被断,鲜血直流。 啊啊啊——!!! 尖叫砸碎了月夜宁静,血液飞溅,染红了白皙的手。 司徒巽手疾眼快,剑起剑落后立马拽住了急急滑入井口的麻绳,然后迅速拉起,将漪涟从井里解救出来。 “阿涟,你怎么样?!”他屏息呼唤。 还差点,漪涟没有晕过去,猛吸了几大口空气后拼命咳嗽。多亏她反应比较快,入水前吸了口气才不至于丢了小命。缓了好一会,终于积了点力气,“咳……咳咳,咳,真一口气过去,就罢了。万一整得半死不活,我,我可不敢拖累庄里……咳咳,你说太师府,养不养,闲人?” 还会开玩笑,应该没事。 司徒巽总算也喘了口气,他温柔替漪涟拨开额前的发丝,心疼将人拥进怀里,贴在她的耳边低哑道,“我养。” 第五十五章 画藏玄机 月隐月现,漪涟坐在地上靠着司徒巽休息,眼皮半搭着,神态疲累。八仙花多有水雾,火焰烧了一会就逐渐平息下来。 夜,重回宁静。 只有洛雨晴趴在八仙花丛里狼狈低泣。 司徒巽胸前的衣物被染湿,他收紧了手臂,“冷不冷?” 漪涟阖着眼,“这都六月天了,冷啥呀。”她抽了把鼻子,还有点隐隐的疼,“只是接着林二的后头泡,总有股不好闻的味。” 洛雨晴低低呻吟,剧痛让她满头细汗,方才已经昏迷了一阵。 漪涟道,“这井挺有意思,不像地泉水。虽然蛇仙庙离城门很远,但与苍梧河很近,仅隔了一条山脉。” 话点到这个位置,洛雨晴没有东西可隐瞒,苦笑道,“这井是数十年前建造新城时引入,水道直通苍梧河。只是年岁久了,知晓的人已不多。” 漪涟猜想,“是不是从林二大闹蛇仙庙开始就是你的计划?” 她曾向看管庙宇的小哥证实,当晚林二入庙时很清醒,且三人并未带酒入庙。白脸小哥中途离开过半时辰,但蛇仙庙来回最近的酒家便需这个时间,不足以让林二外出买酒再喝的酩酊大醉,所以当晚肯定还有后来者。 “当晚情由官府一查便知,所以你要费心伪装成神罚。”漪涟垂眸,缓了下气,“也或许你还有其他不愿让官府查的理由。” 司徒巽感到疑惑。 洛雨晴拼力支起身子,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苦,“你是为了那晚留宿之事怀疑我?也对,于素未谋面之人,我态度过了些。” 漪涟否定,“倒不为此。我当时只以为你看上我师兄了。” 司徒巽无奈,“……阿涟。” 漪涟不讲玩笑话,“直到你说我受了风寒我才察觉不对,病没病自己总比旁人清楚。我有位师兄精擅毒理,他曾说过轻药量的软骨散和迷魂散能够伪造风寒假象。” 司徒巽听罢,回忆起当晚的情形,“晚饭你我同桌,洛家人也在。为何只有你中招?” “这不难办。”漪涟回应,“别忘了,傍晚说话时洛雨晴曾亲自给我们泡过茶。” 司徒巽问,“药在茶中?” “恐怕茶中与饭中都有。” 洛雨晴苦笑着闭眼。 漪涟继续道,“只要将药妥善分配,分别放于茶与饭中。等我两样吃下自会发作,神不知鬼不觉,而你们却安然无恙。”她直白言明,“估计你是担心露出破绽,药量放得太轻,反而让我阻止了你的同伙。” 事到如今,洛雨晴自知无回天之力,除了苦笑,她已经想不出自己该有什么表情,“他不是我同伙,我不认识他,只是迫不得已帮他一个忙。”她忍痛用衣裙裹住伤口,脸色愈发青白,“陆姑娘,你可知我为什么要杀林二?” 漪涟猜想,“为他轻薄你?还是欠钱不还?” 洛雨晴清泪凄美,“只要林二手中握有把柄,这种事就不会有尽头。可我们不能报官,只要官府查,必然会翻出我爹与人勾结,暗收赃款,虚假造谣之事。这便是你猜测的另一个理由。” 司徒巽想起蛇仙显灵的传闻,“如此说来,你并未见过蛇仙?” 洛雨晴望着空中皎月,“仙家至高至明,如我灰暗,怎配有此奇缘。” 漪涟于心中理了理麻团,蛇仙竟然是被人肆意夸大?怎么想都玄。试探道,“是谁收买你爹造谣?” 洛雨晴汗水混着泪水从脸颊滑落,“会这么问,你们果然是相关者,朝廷之人多有能耐。可笑我们小小百姓鼠目寸光,以为得了天大好处,却不知为人棋子的下场。到头来根本不会有人来管我们的死活。” 洛雨晴将‘朝廷之人’说的特别重,司徒巽做了最坏的猜测,“唐非?” 洛雨晴哼笑不语。 漪涟从司徒巽怀里爬出来,两人相互一眼,了然于心。 “你既知不得善终,何必助纣为虐?”司徒巽在沉默许久后问。 洛雨晴心酸难言,“我爹听不进劝,瞒着我与人私自通气。可那是我爹,我又不得不帮着。”她叹息,“若真捅出事,上头那位不会保我们,我们只能自保。那晚我借口找来林二,灌醉并挑唆他们大闹蛇仙庙,伪装成神罚之象。如此一来,既能让林二闭嘴,官府也不敢轻易来查。” 司徒巽以为于情不合,“唐非高居朝廷要职,岂能亲自出马暴露身份?” 洛雨晴道,“我本是唐非饲养的杀手,十一年前得幸逃至苍梧。那时我只有七岁,饿昏在街头,老天有眼,让我做了爹的女儿。所以事发后,我很快察觉了幕后之人。” 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这双手本就是用来杀人,亏得爹,我才用它采了十年的药,救了十年的人。所以,哪怕,哪怕再次手染血腥,也要尽我所能,就为十年的父女情分。” 漪涟的鼻子酸了一下,情真岂惜血脉相连。若是阿爹遭难,她也会不顾对错去帮。 她是认准了,这辈子,爹是亲的! 撑着井站起来,漪涟理了理湿漉漉的衣服,随手捡过洛雨晴先前的黑披风,“差点死在你手上,衣服便不还了。”说完,将披风裹到身上,兀自离开后院。 司徒巽看了洛雨晴一眼,一言不发跟上漪涟的脚步。 在他即将融入黑暗之时,洛雨晴不可思议的叫住他,“你不杀我?” 司徒巽逆光而立,侧脸道,“你该庆幸阿涟无恙。若是她伤了分毫,我定然——” 衣袂翻飞,黑的比夜更浓,眼眸寒侵月宫,杀意凛然。那一刻,洛雨晴仰望他,仿佛看见了修罗。她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否则那当把寒刃毫无犹豫的砍下来时,丢的便是脑袋。 “司徒巽!”洛雨晴再次唤住他的脚步,“为着你留我一命,我送你一样东西。” 司徒巽静立以待。 “苍梧旧城区是他们的密联之地,或许你会有兴趣去看看。” 司徒巽不做应答,加快脚步追上漪涟。 苍梧旧城在上游,风更劲道。错错落落的废弃屋子颓废在山谷之中,依稀可见原本容貌,是座很有韵味的古寨子。 民房圈圈围绕,依山而建,逐层递进,于中央环视,十分震撼。中间数十丈的圆形空地用碎石铺成,立着一座五人高的高台,是做祭祀之用。如今废弃了,偌大的锦旗卷起靠在一边。 家家户户的栅栏上都竖着火把,显然是有人恭候已久。 漪涟首先看见一抹白影从第三层古行道间穿而过,钻入一家民房,其打扮惹人注目。 “是鬼差!他们怎么会在这?” 司徒巽也看见了,“追!” 他们顺着碎石小道一路追上三层,屋子是座双层木楼,尤其宽敞。一入屋,有股气味刺鼻,司徒巽脚步略作犹豫,可漪涟已经冲上二楼,他担心出事,赶紧追上。 “没人。”漪涟转了一圈,屋子里没有半点人气。可他们一路走来没看见鬼差再往他处跑,莫不是有暗道? 司徒巽思索,越想越蹊跷,再闻这股呛鼻味,“糟了,是火油!” 他反应迅速,拉起漪涟就往楼下冲。可惜晚了一步,楼下已是烈焰熊熊。 门窗被尽数吞噬在血盆大口之中,司徒巽用脚踹门,哗啦一声,门扉碎裂,反激起烈焰滚滚,黑烟裹着热浪迎面扑来。他心切护住漪涟,转身将屋中废弃的方桌推入燃烧的门扉之上,借着火焰被压下的一瞬空档,抱起漪涟冲出屋子。 然而更强的火光映入眼帘。 之前遍布在寨子各处的火把全部翻倒在火油中,顺着民房层层环绕燃烧起,似火龙盘踞在山坳之中。一时间,火光冲天,热浪汹涌。 “他们是有备而来,我们中计了。”漪涟讲话依旧没计较,“先是水淹,再是火烧,再往后真逼得我入土为安,就是难为你陪着遭罪。” “胡说!”司徒巽喝斥,“我能救你一次,必能救你第二次。” 可他们被困道上,四下皆是火海,如何才能脱困? “别愣着,往这里走!” 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两人回头,竟是洛雨晴捂着伤口站在一处不起眼的空档里呼喊。情急之下无可抉择,两人快步跟上。那是供鬼差逃离的小道,隐蔽难察,一路无阻。待他们七拐八弯走了好一阵,再回首,古城已落于身后。 洛雨晴是撑着一口气过来,终于脱力跌在树边,“真有能耐,一把火烧的什么都不剩。”她嘲讽道,抑制不住几声咳嗽。 司徒巽对她的出现十分意外,“为何救我们?” 洛雨晴挑起明眸看他,“你不杀我是为她,我救你是为了这一剑。”她抚摸着空荡荡的右手,“杀人的手我不想要,多谢你砍了它。” 司徒巽动了动嘴,默然垂目。 “不想杀人也杀了,对我下药又有什么意义?”漪涟方才被泡晕了,忘了问起。 洛雨晴道,“唐非命鬼差一路跟踪来苍梧,前段时日才联系上我爹,要他从旁协助。我不知其意,或许你们会懂。”她顿了顿声,“他们似乎想要盗画。” 漪涟眼珠子动了动,慌忙从包袱里取出画。她所拥有的画只有甄墨这一卷。 “这画有什么?”她将画打开,借着司徒巽点起的蜡烛看,还是君珑那张脸,一个鼻子两只眼。唐非派人翻山越岭的追,就是为了君珑的画像?天天看难道还看不够? “画不对。”司徒巽突然道。 漪涟迷茫,“哪不对?” 司徒巽面色严肃,“你不觉得画上多了样东西?” 反问听着惊悚,漪涟做好准备细细去看,在寻到君珑腰间处时,傻眼了,“这……” 君珑的腰间多了一抹翠绿,是一块精画细雕的翡翠,其形制大为特别,俨然是苍梧家家户户所供奉的蛇仙图腾?!!! “这不是叶离的……怎么会……” “聪明如你,怎么解释其中含义?”司徒巽面色依旧,内心却是狂澜翻涌。只要心细就能发现,他的眉头比平日拧的更紧。 漪涟看看他,再看看画,看看他,又看看画,“……或许这幅画画的是叶离,或许君珑就是叶离,还或许……”她意识到嘴里说出的话太过天方夜谭,赶紧抿上。 听见叶离的名字,跌坐在一旁的洛雨晴也艰难起身一阅,她认出颜料是由苍梧独有的青草提炼而成,“里面加了东西,遇热才会显现。” 原是归功于这场大火。 漪涟太过惊讶,梦游似的捧着画,边看边往前走。 司徒巽离去前最后望了眼身后还在燃烧的烈火,迟疑道,“东窗事发前,你该劝你父亲尽早抽身,否则日后少不得牢狱之灾。” 洛雨晴心动一瞬,“等等!”她焦急伸左右拉住司徒巽的手,温热的感觉让她的体温逐渐回暖,一双美目如月清亮,“帮我一个忙,也是我帮你的。” 第五十六章 苍梧来信 几日后,太师府收到了由苍梧寄来的信笺。 那时,君珑正与沈序在无异阁闲聊,作陪的是位雪肤红唇的绝色女子,名唤醍醐,是玉壶酒楼老板的养女。其琴技名扬京城,君珑爱琴,自然对她青眼有加,常命人请她来太师府弹琴。 到底是弹琴还是谈情,沈序觉得有待求证。反正在他看来,醍醐算得君太师少有的一位红颜知己。这个知己往后能做到什么份上,他觉得大约超不过君珑亡妻了。 “自疆域那批新人进宫后,皇帝忙得是废寝忘食。早朝一免,百官是乐得清闲,只是下官想见您就难于登天。几日下来相思成疾,人都见瘦了。”沈序拨了一颗花生扔进嘴里,随口侃道。 近几天,君珑心情不佳,所有访客一律谢绝,与沈序的联络仅限于托人传话。他本无意提及此事,偏沈序一句话听似玩笑,又带着些许真,有意无意的试探让君珑不大痛快。 这实是沈序一贯作风,说话总爱明面一层意思,暗里一层意思。君珑默许他在外放肆,却绝不能容忍往他眼皮底下耍花招。 他笑得盛气凌人,玩笑开得更加强硬,“本师觉得,沈中丞不见瘦,精神是愈发好。想来本师赏赐的弯刀未曾用上罢。” 沈序暗自早有应对,脱口就道,“您赏赐的刀,下官怎敢随随便便往身上试,正在厅里供着呐。每日必省,好提醒下官,这颗脑袋时刻在您手里悬着。必要全心效劳,才不负太师栽培之恩。” 这话又是两层意思。一则表明他忠心日月可鉴;二则是提醒君珑,同船同命,一旦翻了,大伙同归于尽。 君珑岂能听不出玄机。挑起凌厉目色,介于真假虚实之间,竟不好判断他将这话摆到了哪一层面上。半晌,方笑道,“沈中丞的忠心自有天证,何必挂在嘴边,让本师白白听出一身汗来。” 沈序道,“依下官言,这是暑热所致。只不知是否萝春姑娘赏赐给下官,太师身边少了得力之人周全的缘故?” 君珑道,“见你喜欢,本师自然要割爱。” 沈序感叹,“原是下官害惨了萝春姑娘。太师府哪里是我等陋室可比的。”他把话抛给旁听的醍醐,“姑娘以为是否?” 醍醐今日一身桃色襦裙,格外明艳。她本意装作品茶,绕过暗枪暗箭的话题,谁知沈序没打算放过她。或进或退都是得罪人,朝廷这个圈里偏热衷这么玩。他们以此试探,听取顺耳之言,踩踏对手,外加看无关者的笑话。 “依民女浅见,只要萝春姑娘喜欢,就是最好的。”醍醐婉转道,给出了一个她认为最得体的答案。 沈序心知肚明,“姑娘才思敏捷,真是谁也不得罪呀。” “沈大人过誉。”醍醐倾身作礼。 其实沈序曾在后头与她提过赏赐一事,说君珑此举可谓一石二鸟之计。首先,如果萝春是沈序眼线,他是彻底排除了隐患。即便现在不是,难保以后不会为沈序所用,他更是断绝了这种可能性。这除了表明君珑高明之外,还能证明什么? 他对沈序不信任! 所以才防备的如此滴水不漏。 沈序深知,君珑疑心太重。说不定他想得还是太天真,谁敢说这个萝春不是君珑安插到他府里的眼线?这可是一石三鸟之计呀。 那日大约因酒壮胆,置评了一句,‘于朝廷之中,若能得君太师庇护,无畏他人刀枪。却难数其疑心之下,有多少亡魂无处哭诉。’ 当时幸而只有醍醐在场,她只反问,“沈大人此时难道不是在疑心太师?” 沈序蓦然回神,苦笑道,“我与他是同船人,一种货色。” 暖阳馈赠了太师府一层明媚色,正厅却因暗地里的较劲使得空气周转不顺。所以醍醐来太师府总不爱撞上沈序,白白浪费琴音。好在柳文若送来的一封信误打误撞消解了僵局。 他将信笺递给君珑,角度恰好供君珑看见来信人的名字,“姨父,是否需要送到您书房?” 君珑很惊喜,直接接过,“她竟真写了?” 柳文若道,“她只是有几分傲气,心里还是肯听您的话。” 君珑心情大好,撕开信封,拿出八行笺展开一看,上头只有寥寥几句话,简洁明了。 ‘苍梧气候温润,颇有桃园之风,乃养老之首选。叔考虑否?’ 君珑阅毕,顿时哈哈大笑。引得在堂沈序和醍醐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难得见太师这般开怀。”沈序好奇道,“下官凑巧窥见信封上一‘涟’字,大胆猜测是姑娘闺名。敢问太师是哪家姑娘这样厉害,竟能讨得您的欢心?” 君珑骄傲反问,“太师府的,算不算厉害?”他将信递给身边的柳文若,“你瞧瞧这丫头多大的胆量,敢挑长辈的趣,真是不知自己招惹的是谁。” 柳文若低笑,“只瞧着您挺高兴。” 君珑眉峰轻扬,挂笑看他,“愈发胆大,是与那丫头学坏了?” 柳文若难得耍心眼,“由着姨父裁决罢。” 陆华庄内。 柳笙一踏进翊锦堂偏厅就皱起眉头。他忍不住用手往面前扇了扇,醒脑香的味道顽固不屈,还格外多加了量,味道更是直嗖嗖的往头顶冲,效果立竿见影。 他只能尽量放缓呼吸,劝诫道,“大师兄,醒脑香这么用,实于身体无益。” 桌案前摞着成堆账册,陆宸从中抬起头来,双眼满布血丝,头发坚强的翘了几撮。他瞪了来人一眼,继续埋头于账册,“你小子要能把自家的账整理清楚,师兄我能去找醒脑香的麻烦?” 柳笙摆的是一脸无辜,“庄主吩咐,我怎好违背。” 陆宸气急,“别拿我爹当借口,说好的师兄弟团结友爱呢?懂不懂助人为乐、雪中送炭?”他下笔力度渐大,口中振振有词道,“还以为陆漪涟那混丫头一走,我能乐得自在。你倒是后来迎上,好戏看得一点不马虎。” 柳笙暗自掩笑。 自司徒巽一走,他也以为会少了消遣,不料这陆华庄里还是很热闹。 这其实要多亏二堂主陆书庸糊涂一时,栽倒在自己刨的坑里,手里紧拽的财政权被陆书云彻底扒出来交给陆宸。众人凑个热闹的同时,也没忘感叹陆宸好命,这陆书云显然是在为儿子往后的阳光大道打个扎实基础。 有钱,就有未来。 可陆宸似乎并不受用。自代管翊锦堂以来,人瘦了,眼红了,精神脆弱了,每日顶着无心打理的乱毛徘徊在流影堂和翊锦堂之间。 陆书庸何等小气的人,眼睁睁看着自个儿地盘易主,简直被逼成了精神病,成日蹑手蹑脚瞪着标志小眼往门缝偷瞧。害得陆宸算账时动不动一个寒颤,手一抖,得,又得重来。 “你到底什么事?”陆宸刚问完就后怕,“月账刚送来,季度账还没到时候吧?” 柳笙笑道,“当回信差,送信给师兄提提神。” 这可新鲜。 陆宸边写边问,“谁的?” 柳笙道,“您家妹子。” 陆宸还在埋头苦写,“哪个妹子?” 柳笙听着糊涂,“您有几个妹子?” 陆宸开始捣鼓算盘,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后,挨个盘点道,“庄里有个小师妹,好言好语哄了一阵,结果人家看上你了。亘城里有个林妹妹,有段时日没见着,不知嫁没嫁人。还有个没啥良心的亲妹子,撇下哥跟叔跑了,她要是能写信,太阳能打西边出来。”他算着算着,愈发心酸。 “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和‘妹妹’犯冲啊?”他搁笔问。见柳笙没说话,转头就走,不解喊道,“你去哪?” 柳笙表示,“日出西方,这奇景必要亲眼一观。” “少贫嘴。”陆宸骂道,摆出一脸怀疑,“难道真是那混丫头写的?” 柳笙轻笑着将信放到他面前的账册上,‘陆宸亲启’四字秀丽分明,眼瞧就是出自陆漪涟的手笔。 “还真是这丫头!”陆宸不可置信的动手拆信,顿时从账册的繁琐沉闷中暂脱出身来。 信中仅有简洁问候,‘苍梧夏日如秋,改日领阿爹与你同来看看。一切安好,勿念,自己保重。’ 陆宸一脸惊喜,这可好,出门一趟懂得起码礼貌了,至少还没忘记有自己这么个哥! “你说她突然变乖,会不会有什么预谋啊?”他扭扭腰,歪歪脖子,用手抚着胸口顺气,“我怎么感觉全身上下哪都不大对劲?” 柳笙道,“是不是感觉这封信挺受用?” 陆宸嘿嘿一笑,“确实。”他乐呵呵的又把信读了一遍,直夸赞这妹妹没白疼。 “不过她不是跟君珑去京城吗,怎么跑苍梧去了?”再一阅,陆宸忽然从陶醉中缓过神。 柳笙摇着扇,目色迷离,恰忆起一事,“我隐约记着叶离就在苍梧。” “叶离?”陆宸瞪眼。 柳笙闲聊,“我见存岐堂有些关于叶离的轶闻笔录,像是亡师所留,其中提及叶离隐居于苍梧。涟师妹爱图新鲜,说不准真去碰碰运气了。”他玩笑道。 陆宸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抓起账本一拍桌案,“她脑子还好不好使!门夹了还是驴踢了?叶离是谁,是男是女都没个定论,能说找就找着?她难道忘了我们陆华庄已经出现过一名被叶离坑害的良家妇女了?” 柳笙对‘坑害良家妇女’的罪名暂不予评论,连忙稳住快冒烟的陆宸,“师兄冷静!账册可理了好几日,弄乱可惜。我仅是玩笑一说,总不见得涟师妹真坏了脑子。” 陆宸琢磨了半晌,摇头,“不,这混丫头我比你了解,她脑子从来没正常过。”他越想越不能冷静,“不行,我得去爹那里探探消息。”说着就大步流星冲去流影堂,口中碎碎念叨,‘怎么到外头还不让人省心,懂不懂孝道,真是白疼这么多年’。 柳笙觉得,他这应该会一路嘀咕道流影堂为止。 看着满屋账册,虽排的满满当当,实则井然有序。恰如其人,外在小节不拘,内在细心担当。若往后当了庄主,说不定庄内会更加有趣。 柳笙苦笑。这么有趣的地方,到了要走的时候,真会舍不得罢。 第五十七章 蛇形翡翠 画中有玄机,这是明摆的事实。可唐非何以盗画? 漪涟觉得最直接的办法还是将小贼揪出来砍他一手指,他能连远房大姨和隔壁村王阿四的那点糗事都给你抖出来。可苍梧城眼线多,狡兔十窟,在这里捕猎不是上策。她和司徒巽一打商量,即刻快马加鞭赶到了与苍梧相邻的竹里镇。 只要有画,他们就握着最大的筹码。 果不其然,猎物上钩了。只会老鼠乱窜的小贼哪里是司徒巽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将他打得哇哇喊娘。瞧了瞧,嘿,还是个老熟人! 漪涟转着匕首调笑,“呦,您这是觉得做了亏本生意不服气,重新谈价钱来了?” 一个大块头的男人被束缚在一间废弃马厩的柱子上,活生生捆成了腊肉。 他正是承阳府鬼市售卖甄墨遗物的摊主。 司徒巽为防万一持剑立在门前,冷脸道,“卖画复盗画,究竟意欲何为?”他的声不大,音色却冰如寒潭,吓得腊肉使劲发颤。 “少少少侠饶命,大爷我,不不不,小的我也是逼不得已呀。”腊肉感到脖颈边传来一丝冰凉,连忙一缩头哭喊道,“我了个娘耶,姑奶奶!您能不能不玩刀子,您您您拿远点,这玩意忒渗人,玩不好出人命的。” “行。”漪涟笑得很有深度,“我们不玩刀子来玩个游戏可好?简单的很,我问,你答。答的好,我刀子下的轻点,把这些绳切了。可若答的不好——”她猛将刀子往前一送,“就把你脖子切了!” “妈呀——!”腊肉对着淬不及防横到颈间的匕首大喊。 漪涟听着烦,喝道,“闭嘴!” 腊肉立刻噤声。 “知道该怎么做吗?” 腊肉憋着嘴频频点头,又频频摇头,欲言又止。 漪涟瞪着眼道,“到底懂不懂,说话!” 腊肉哭丧着脸,委屈道,“姑奶奶,这,这玩得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漪涟一听,乐了,“你说公平?”她把匕首往木柱上一插,入木三分,“你问问那位小哥,老娘活到今日,有没有与人讲过公平?我爹都没和我要过公平!你敢和我谈公平?” “不敢不敢不敢,娘……不,姑娘,不不,姑奶奶,您尽管问,小的答就是。” 司徒巽双臂抱怀倚靠木柱,低头隐下一笑。 漪涟念着态度不错暂且放下刀子,“你先把自个儿说明白了,你到底是谁?” 腊肉哭丧着脸,可怜道,“小的叫白毛。我娘说生我那天下着鹅毛大雪,所以叫白毛。” 漪涟恶寒,为啥不叫白雪?想了想,白雪这名配上这胡子拉碴的大块头,还不如白毛。她额角处一跳,“捡有用的说。” 白毛弱弱道,“小的跟你们一道走,是为了……为了借件东西。” 漪涟挑眉不悦,说得还挺隐晦,她从旁边包袱抽出甄墨画卷,“你是不是想要偷这个?” 白毛傻傻赔笑,预备蒙混过关,最终还是在司徒巽一道杀气腾腾的目光下老实点头,“有,有个大主顾给了不少钱,最要命的是我一家老小全抓在他手里,我也是冤呀。你瞧着我……” 恶人干完事大都是一套说辞,痛哭流涕跪地拜天喊着‘上有老,下有小’。漪涟懒得理会,直奔重点,“唐非让你干的?” 白毛一愣,“谁,谁谁?唐,唐非?!你说上头那位相爷?姑奶奶,您可真会开玩笑,我们这道上的能跟相爷混……他妈也值了啊。” 漪涟没想到自己预料失误,犹豫开口,“那指使你的人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响当当的人物。他……呃……”白毛瘪瘪嘴,软了下来,“……我,小的还真不知道是谁。” 漪涟气急,一脑袋拍下去,“不知道嘚瑟个什么劲!” 这正是司徒巽日前对洛雨晴的疑惑,沉声道,“洛雨晴知晓内幕是意外,这等小事,唐非不会亲自出马。”他想起神出鬼没的鬼差,问,“与你接头的是什么人,可有特征?” 白毛吞了口口水,咕噜一响,“他们是鬼市的鬼差……难不成真跟那位爷有关?” 果然是鬼差! 洛雨晴虽没直言,但她明确指出苍梧旧城,鬼差自是唐非指使无疑。至于鬼市猖狂的理由这下真是有了出处,竟是大兴丞相在支持黑暗买卖。不怪官府屡禁不止,根本是赤裸裸的官商勾结。 漪涟转了转刀子,“把你知道的全部吐出来,胆敢揣着,你……” “得得得,姑奶奶,后边不劳您费心,我能吐的都吐给您。”白毛趁着刀子还稳,赶紧先道,“我我,我是京城道上混的,平日帮别人追债蹭口饭吃。好像是上月上旬,唔……或许是上上月下旬,有个人模狗样的大财主找到我,出手订金就是一百两,让我,让我……” “让你做什么?”漪涟晃了晃刀子。 白毛吓出声,“让我杀个人。” 漪涟道,“谁?” 白毛神色有变,磨叽了好一阵才憋出了两个字,恍若天雷平地而起,“……甄墨。” 马厩静了,二人万万没有想到会听到这么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她和叶离一样,素未谋面,却仿佛无处不在。记得第一次听见,是在承阳府的鬼市买下这卷画的时候。后来是君珑转交司徒观兰的画像,那也是甄墨所作。 漪涟恍然,“难怪你会有甄墨的遗物。”且是第一个知道甄墨死讯的人。 白毛两颗眼珠子直愣愣的盯着刀子,生怕抖歪了,“怪我一时糊涂,偶然撞见鬼市在承阳府有一摊跑场,就拿着甄墨的遗物去了。老子哪里知道鬼差是他的人,钱还没送到老婆手里,话已经传过去了,真他妈倒霉。” “结果接头时说好的钱一分没拿着,两只鸡仔二话不说,一个黑布袋子直接照到我脑袋上。嘿呀,大爷我直接就火了!想说你娘她是个什么东西,知不知道大爷我在京城也是混得响当当的!”白毛越说越带劲,居然热血沸腾了。 司徒巽按了按眉心,转手移上剑柄‘唰’地拉出一道寒光。 白毛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然后弱弱的垂下头继续道,“我脑袋罩着黑布,不知道被整到了哪,然后碰上一爷们。我估计跟姓甄那女人有啥见不得人的,看了我带回去的信物直接火的摔爷脸上。他奶奶的,那女人往外头找小白脸和我啥关系呀,往我这撒气能让奸夫少个手指头还是怎么招的。” 漪涟听得犯晕,“什么小白脸?说清楚点。你拿了什么信物?” 白毛可惜道,“那玩意儿看着挺值钱,是个拇指长的玉佩,我本来还想卖咯。” 玉佩?莫不是翡翠?! 漪涟拉开画往画中人的腰上指了指,“你说的玉佩长这样?” 白毛眯着眼一看,“是了,是它,透亮着呐。” 两人十分诧异,两相一觑,沉默下来。 这事儿怎么越来越复杂?画中君珑有叶离的蛇形翡翠,叶离的东西跑到了甄墨那里,被唐非发现后白毛跑来盗画。绕了一圈又绕回画上,偏凑巧,画从一开始就被他们给买了。 司徒巽低喝,“继续说,翡翠是怎么回事!” 骤然凝固的气氛把白毛吓的三魂七魄飞去了俩,一个劲喊着,“我是真不知道呀。我把这个交给相爷,就想换点小钱花花。谁想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说什么‘那女人居然和谁谁有瓜葛’,我想着应该是姓甄的背着他找小白脸。” “说重点!” “后来他就让我来偷画。”白毛言简意赅。 司徒巽默然良久,后道,“画也罢了,现在还有翡翠,看来甄墨和叶离是旧识。” 他话音刚落,白毛就喊起来,“对对对,就是叶离,那爷说的就是这个名字。” 漪涟瞪了他一眼,倒是有些明白了唐非要画的理由。 唐非要杀叶离,白毛误打误撞将翡翠作为杀甄墨的信物交给唐非,恐怕此刻没有人比唐非更迫切知晓叶离的线索,所以才会想要白毛卖出的画作。而白毛切切实实与漪涟一行接触过,要他偷画,再合适不过。 可唐非既然是事后得知二者有牵连,事前为什么要杀甄墨?如果仅是巧合,甄墨这个名字未免出现的有点频繁。 漪涟再次逼问白毛,“你还知道什么?” 白毛哭丧着脸,“姑奶奶,要再知道的多点就去阎王殿见我亲奶奶了。我连背后出钱的是谁都不知道,还能知道啥。” 漪涟料他不敢隐瞒,“你既然听过叶离,那天面摊给我们留消息的是不是你?” 白毛表示,“求您别给我加罪名行吗?我从承阳追了一路,啥事都没干成,还被您老砍了一刀,够可怜了。”他手臂在束缚下勉强动了动,是漪涟那晚留下的伤。 漪涟一听,反而玄了,“承阳?京城跟踪我的不是你?” 白毛哭丧着脸,“我真是从承阳追上你们。” 漪涟匕首一收,凝神看了眼司徒巽,后者也在看她,“得,看来你我挺遭贼惦记的。” 第五十八章 三方攻防 白毛被绑的消息是埋不住的。‘鬼差’不负其名,悄声悄气就把风声传到了京城。 那晚阴霾很浓,唐非刚陪着皇帝吃了晚膳正往府里走。他这丞相虽然当的有负百姓,却不负皇恩。当然,是忽略了背地里的一套。 亲信递话后,他改步子来到书房,黑白两人已垂头跪在桌案前等候。唐非稍微一眯眼,眼角打起皱纹,气氛顿时沉下来。 “丞相,坏事了。” 早知道说不出好话,唐非阴着脸盯视二人,堪比酷刑,“说。” 黑鬼差倒吸冷气,不敢含糊,“白毛,被君太师的人抓了。” 唐非眉峰一跳,方才在沉默时做了最坏的打算,还是不及实事糟糕。忍不住一时震怒,拂袖将桌上的镇纸砸向两人,黑鬼当场血流满面。唐非却作无视,理了理衣襟坐下,起伏的胸口看得出他十分生气。 白鬼慌忙解释,“那两人一路十分谨慎,属下不能轻易下手。而且……有人暗中搅局。” 唐非压抑问,“君珑的人?” 白鬼把头嗑到地上,“……无法断定。” 唐非怒火中烧,又起身在案前反复踱步。据他所知,君珑除了派出两个小娃儿外并无其他动作,难道还有第三方势力?这……超出预料啊。 “丞相。君珑的人估计听了不少话,前两日动身向承阳府去。”. 唐非浑身都是阴气,令人毛骨悚然。他本打算直接半途截杀,又恐打草惊蛇,“甄墨那里没什么稀奇的。”他定心一思,“你们立刻派人把杏成县围了,不要暴露,由着他们进山。本相要借此机会斩草除根!” 黑鬼担忧,“承阳府有君珑的人,要不要先下点功夫?” 唐非摸着下巴,“不忙,容本相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隔夜,京城大雨滂沱,消减了连日暑热。众人正感叹今晚能有好眠,宫里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冒着雷雨奔向各家朝臣居所。 “皇上明日上朝,为商讨兴修水利的各项事宜。请大人先准备着。” 传话太监的尖嗓子喊了一溜,众臣无不惊讶。估摸着这场大雨总算把皇帝的脑袋从美人怀里给冲出来了,‘兴修水利’听着可比‘小厨房菜谱改革’深度许多。 心里不禁些小激动,当晚就纷纷打理好了官服,预备明日焕然新气象。 然而事实证明众臣内心的小火苗还没有茁壮燃烧,就被当头一盆洗脚水给灭了干净。他们各个朝服笔挺往堂上一杵,顶多是一尊尊人形摆设。皇帝自始至终睡眼惺忪,压根没在意过底下立着的是李五还是王三。 所谓商讨,统一由唐非启奏,皇帝迷迷糊糊的歪着脑袋一拍龙头椅把,“好!” 直到最后也没人知道他说的是不是梦话。 下朝后,众臣纷纷摇着头走出永宣殿。碍于身家性命全捏在昏君手里,任谁没胆多话。 三层高台之上,沈序跟着君珑一道踱下汉白玉阶,不时对出声寒暄的官员还礼。待周围朝臣渐渐疏散了,方低声道,“您说今日皇帝这是唱得哪一出?好不容易早朝一回,百官跟傻子似的陪着走了一遭过场。” 君珑一袭深蓝朝服,玉冠束发,格外英姿风发,“皇帝唱不起独角戏,他是在帮唐非搭戏台。” 沈序扬了扬眉道,“这却奇了,此提案搁置了两年之久,唐相为何在这时闹出动静?” 君珑冷笑,无心放眼在流光溢彩的鎏金瓦上。 二人步下最后一阶汉白玉梯,发现太师府专用的鹤顶流苏六人轿已停稳在右道上。柳文若不畏艳阳炙热等候在一侧,素衣简装,目光虔诚,一直凝视着君珑走下阶梯。直到五步之遥,他迎上前,恭恭敬敬的递上白玉扇,“姨父可是直接回府?” 君珑眯眼瞄了太阳,“等多久了?” 柳文若道,“时间算的恰巧,不久。” 君珑将他额头一层细汗看在眼里,不说话。倒是从沈序嘴里飘出一句,“太师的外甥养得真贴心,我那劣子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贪玩,实叫下官羡慕。” 君珑半开玩笑道,“不如今次就让文若送沈中丞回去?” “岂敢。”沈序连连摆手道,“不过看情形太师您一时半会还走不了。” 君珑微微蹙眉,瞧着老远是太监总管领着三两小太监朝这里一路小跑,口中尖声喊着‘君太师请留步’。直到跟前,总管喘着大气行礼道,“君太师,皇上有请。” 君珑傲然问,“朝事已毕,未听皇上传召。因何事遣公公来?” 太监总管曾侍奉先皇,察言观色自不在话下,“奴才就是替主子跑跑腿,哪里知道皇上的心思。不过奴才偶然在门外听得几句,好像正是为了刚才南边兴修水利的事儿。” “兴修水利该去找工部,找本师做什么。”君珑面色不悦,“本师又不会挖土刨坑。” “这……”总管被堵的失言。 君珑试探,“唐非呢?这事归他管。” 总管太监深知夹在二者之间小命忒难周全,心颤道,“……正是唐相提议,皇上方才遣奴才来请太师共商要事。” 君珑果然沉下声,气势见浓,“哦?这么说根本是唐相的意思。” 总管太监支支吾吾,不知作何回答。 君珑冷哼,对沈序挑明,“沈中丞看明白了?唐非这场戏真真切切是唱给本师看。”说完,沉着脸,领着柳文若一同走向御书房,行路中小声吩咐,“先让人盯着承阳府。” 姑娘—— 姑姑,姑娘—— 姑姑姑姑姑姑姑姑娘娘—— 白毛被一路押着往承阳府走,京城越近,他往外蹦的字数越多。 漪涟终于不耐烦,深深用眼神剜了他一刀,“你这是预备下蛋了?” 白毛欲哭无泪,“姑娘您行行好,如果能憋出来,怎么着也得给您憋一颗。可您看承阳府紧挨着京城,我再不跑,真有蛋都没命下呀。” 司徒巽自认为不适合讨论这个话题,无言别开脸。 漪涟扯着捆白毛的麻绳,“你是真被吓傻了,还是脑子本来就不好使?小时候的只管费力长肉,不知道出来混要带脑子?唐非既然有办法派人盯梢,能不知道你落我们手里了?” 白毛被一通扫问吓愣,“这……代表我完了?” “你把该说的和不该说的统统说了,留你何用,唐非又不傻。他们这会儿没跳出来是顾忌着我们,你要真想自己走,那就走吧。”说着,把手中麻绳一抛,摆手道,“爽快点,滚。”然后真就独自上道。 白毛脸色铁青,思来想去,还真是这么个道理。事关小命,那可万万不能闹着玩啊,“姑娘…姑奶奶…姐……”他嘴角抽搐,自个将麻绳递上,“姐,您,您受累,这绳您继续牵着?” 漪涟目不斜视,“没空,自己解决。” 白毛愣愣赔笑,“行,也行。您要是觉得麻烦,这绳我替您牵着。” “咳咳……咳……”司徒巽喝水被呛个正着。见白毛已经屁颠屁颠的凑上去,他不敢放松,也加快速度跟上去,始终行在两步开外,以便观察大局。 这里是承阳府杏成县的一座后山,山道迤逦。因为气候较旱的原因,承阳没有苍梧和陆华庄茂密葳蕤的绿叶,满山植被多是杨树一类英气挺拔的身姿,分布的不算密集,给人以一种郑然有序的感受。 他们多带了一人,没有来时的速度。但寻人之事最讲机缘,好比大海捞针,若不是恰好撞上,你就是在水里泡肿了都没戏。何况叶离此人深藏不漏,行踪诡秘。此番来杏成县,纯属试试运气。 据白毛所言,甄墨殒命之地是在承阳府后山深处,那里有间废弃的山神庙。庙里留了一类日常必备之物,猜想甄墨大约住了段时日。他所贩卖的遗物全是那里搜刮的。 漪涟问,“小白,离你说的庙还有多久?” 白毛凭印象估计,“快了,再拐俩弯。”他喘着气嘀咕,“哎,就想赚个钱,咋这么难。我奶奶说得对,命不好只能认栽。” 漪涟回嘴,“你还别怪命,怪你自己缺德。杀了盗画也罢了,甄墨是女人家,翡翠定然是随身之物,你居然也敢随便上手摸。” 白毛道,“我人坏,又不变态,摸死人能有啥感觉。姐,你别逗我成吗?况,况且……”他小声嘟囔道,“况且,我也没杀她。” 司徒巽听觉灵敏,“你说什么?” 白毛一怔,想耍赖,“什么说什么,我没说什么。” 司徒巽不屑纠缠,抬手抽剑直接架到白毛颈间,“再说一遍。” 白毛被吓得双腿一软,直接跪地不起,“少侠饶命饶命!我说,我说就是。”他深吸一口气,下决心道,“都到这一步了,我的小命全指着您俩,干脆和你们老实说。我,我,我其实没杀甄墨。” 司徒巽握剑的手一紧,冷声道,“你若是想减轻罪行,不如坦白交代。” 白毛很委屈,“我真没骗你们。”感受到漪涟投来的异样眼光,他辩解道,“杀了她,顾主才会给银子,我就顺道……我发誓真没杀她!” 下一瞬间,白毛蓦然就感到一刃冰凉更逼近一分,烈日炎炎下直叫人牙齿打颤。 “依你之言,甄墨没死?”司徒巽冷声问。 白毛惊得冷汗直冒,“她她她她她她她没没死死死死死死……” 漪涟瞳色清亮,伸手掐住他胳膊,“真没死?” 白毛被掐的一疼,霎时结巴出了下半句,“没没没死才怪!” 漪涟太阳穴一跳,狠狠往他小腿肚子上踹了一脚,“说话能利索点吗?气短的都能背过去!” 白毛不争气的流下两行热泪,“我我他妈也不知道啊,我去的时候,甄墨早死透了!” 第五十九章 废庙惊魂 同一时刻,三里外,一身价不凡者屈尊来到这荒草后山。 黑衣人唰唰跪倒一片,“参见唐相。” 唐非小眼聚光,神色刻薄,默默扫视一遍后,狠辣之语被他仿佛不经意的说出来,“你们既然为本相办事,自然知道本相的脾气。今日若放出半个人来,就自个儿准备后事吧。” 后山的另一条山道,紧邻着山谷,视野空旷。 此时阳光已经扎眼,早间雾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谷中叶面浮动的波光,仿佛一汪碧海。 君珑一袭白衣步行于光影斑驳中,眉目无顾两旁山观风貌是俗是雅,显然不为游玩而来。柳文若紧跟其后,心神不宁,偶有一言半语到嘴边,看了眼前人脚步匆匆,纵然心如蚁噬,他也是宁愿吞回自己肚里。 二人刚步至岔路口,一名影为乍然现身。他悄然跪于君珑身后,以极其历练的声音回禀道,“甄墨最后隐居的庙宇就在此山深处。” 在唐非的狠辣手腕下,黑衣人欲说而说不得,只有为首者能言,“相爷,属下刚听说君太师也赶来了。若是遇见他,是否避开?” 唐非眼里迸发出恨意,低斥道,“真能找事。”他沉默多时,“是本相高估了皇帝,区区小事怎能绊住君珑。也罢,君太师要真是曝尸荒野,谁能怪到本相头上。” 君珑负手闭目,“甄墨尸体何在?” 影卫将头垂低,“未曾见得。但屋中所留血迹可断定人死后曾被转移,多半已经毁尸。” 暑热颇重,柳文若倒吸的是凉气。他暗地里打了个手势,影卫眨眼间就不知去向,甚至没有察觉到明显的呼吸声。待他回头,君珑已经迈开步子往深处走,他追上,“姨父,山路难行,若您要查个究竟,我走一趟就好。” 君珑嘲讽道,“你说话的水准有进步,但远未达到可以在我面前卖弄的地步。” 柳文若干脆不找借口,“看了只是徒增烦恼,姨父还是放下罢。” 君珑默然许久,“……总得有个了结。” 人便是如此矛盾,知道不该去,偏要去,知道不该想,偏要想,知道该放下的,放不下,知道该拿起的,不愿碰。但人也是极其好哄的傻子,只要找个台阶,所有错误就都能错的理所应当。 黑衣人请示,“唐相的意思是……” 唐非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杀!” 陆华庄高手如云,年轻一辈里论功夫一道,陆宸行的是刚劲路子,柳笙擅长四两拨千斤,陆漪涟不算在高手一列。司徒巽苛求精准,力道虽不如陆宸,招式不敌柳笙,但不论是剑法还是暗器,直逼要害。 他的耐性也不差,剑横在白毛脖颈,手不抖,心不慌。 可怜白毛不敢大声说话,深怕出声幅度一大,近在咫尺的剑刃直接把动脉割错了。时间一久,脖子麻了,累得他哇哇求饶,“我我是说真的,去的时候那女人已经翘辫子了。血流了一滩,脸煞白的。顾主说杀了她才有钱,我怕他们发现破绽,就把尸体抛到悬崖下了。” 在哭诉声中,漪涟发现不远处山神庙的影子。 庙宇已残破,贴着山壁落成,从前仰仗了山神庙的供奉,周边绿植颇丰。庙前有条沟渠,铺满碎石,是人工引流的山泉道,随着山神庙的荒废,泉水已干涸,空留几条木板架成的粗陋小桥。 甄氏是名门望族,女儿何以殒命至此? 漪涟和司徒巽深深疑惑,甄墨身上究竟经历了何种变故,才落得这般萧条。 “噤声,有人来过。”司徒巽嘴边小声提醒,顺手拉住了马上要赶超到前头的漪涟。 漪涟神经崩起,迅速一遭打量。 她发现庙门半掩,随着风微微颤动。尽管来人脚步放轻了步伐,依旧无可避免的留下脚印,一直连贯到山神庙前的木桥上才消匿。桥上似乎沾了一些鞋底泥滞,看不大清,但根据脚印判断,至少该是大雨之后留下的,否则该陷的更深。 由此判断,此人很有可能还在庙中。 “脚印只有一道,没有返程,但看这庙宇规制,或许有后门,无法断定此人去留。” 司徒巽道,“这山头似乎少有当地人来,不知来者会是谁。” 漪涟想,“莫不是真招来了唐非一党?” 话音刚落,前面白毛立马不淡定了,司徒巽手疾眼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哀嚎,“想要活命,闭上嘴到一旁藏好。唐非已经派人入山,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白毛还算识时务,为了小命周全,点头如捣蒜。司徒巽一松手,他就一溜烟和老鼠一样躲到了一处矮丛后。 此时,司徒巽方言明真正猜想,“若是唐非,既为灭口,不该只派一人来,我以为不是他。”他估算了把握,“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冒险一试,一人尚可应付。” 况且谁会不辞辛苦跑到荒郊野岭的一座山神庙来?目的是什么?两人推断,与甄墨相关的可能性极大,或许能让他们从中获知一二有价值的线索。 他们集中精神轻步逼近,发现木板搭成的小桥已经不牢靠,沟渠里多是碎石,踏下去必会打草惊蛇。两人轻功跳过,雨夜后的土地湿度刚好,基本没发出声响。他们各自封锁两边,司徒巽在左,漪涟在右,小心翼翼的贴门一听,屋内一片寂静。 难道人不在? 这时,半掩的门吱呀一响,漪涟几乎要拔剑制敌,还好司徒巽及时避免了重大失误。 呼,原来是风。 漪涟暗暗呼了口气,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难怪陆宸总说她不适合待在流影堂。 不过屋里也因此传来了动静,是几步非常细微的脚步声。司徒巽辨明方位,当机立断选择此刻行动。不等漪涟反应,他首先一个稳步扎到门前,乘人不备时将门踹开。门扉因年久失修,‘吱呀’一声长鸣,好比夜猫嘶嚎,直接麻到头顶。 漪涟紧跟其后,发现破庙虽大,里面装设却简单,并无任何隔间。因此,一入门,他们直接与里面的人打了照面。 “你——”司徒巽当场语塞,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剑。 漪涟亦惊愣不已,“……叔?!” 君珑身着黑蓝长衫,散发披肩,面露同样惊讶神情回头看他们。目色在动摇的霎那,他不动声色暗暗将一张暗黄的方形纸张揉入袖中,方才转过身正眼相待。他的脚边有滩黑红色的血迹,已经随着山风干涸,却留下了当时尸体拖行的印证,惊心动魄。 “太师怎会来此?”司徒巽问。 没等君珑说话,外头突然一阵惨叫响彻山林。漪涟听了一路白毛的破音式嘶吼,肯定不会认错,“要不要去看看?” 犹豫的片刻间,隐约听见脚步声,但白毛的叫喊实在太犀利,难以判断是个什么情况。他们试图向外打量,偏偏白毛躲的地方是死角,他看得到破庙,庙里却难以看见他。 “人数应该不多,我出去看看。”司徒巽果断道,“你且静观其变。” 漪涟本心不愿让他独自冒险,但若不慎被困于破庙,一把大火就够受。她权衡了利弊,恳切道,“小心点。” 司徒巽点点头,一个箭步提剑向外。 视野瞬间开朗,他寻找声源处。发现白毛被人挟持,正跪在地上哭天喊地的求老天开眼,情感流露已然到了忘我境地。挟持者背对破庙,背影文质彬彬,执剑而立并无粗暴行径,却不知他面对白毛是何种表情。 司徒巽趁他不查,利落移近数步,惊讶的发现这人的背影不陌生。 竟是柳文若! 柳文若听见动静回身,也看见了他,“司徒公子?您不是领着陆姑娘前往苍梧了?” 没等司徒巽应声,白毛首先激动了,“原来是自己人呀。”他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拂开剑,结果被柳文若狠狠一脚踹趴在地,又是嗷的一叫,“少侠,您快给说说呀,好歹我一路辛苦带你们过来呐。” 柳文若心头疑云密布,“怎么回事?”他一脚踏着如王八般趴地挣扎的白毛,“在下若没认错,此人当是鬼市卖画之人。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司徒巽迎上前,看了白毛一眼,“他受唐非指使想要盗画,我与阿涟在竹里镇将他抓现行。加之在苍梧查到些线索,猜想叶离或可与甄墨有关,便一路找来承阳。” 柳文若听不懂这话。 先他一步,有声音道,“甄墨与叶离有关?” 司徒巽一愣,随声望去,三步远的转角小道步出一人。火浣白纱,俊朗眉眼,一派风貌傲然立世。大兴国若非君珑,谁还有此孤高!然此时一眼,却让司徒巽右手痉挛,几乎把佩剑掉下。 “司徒少侠见了本师,怎么是见鬼的表情。”君珑不悦道。 柳文若疑心更浓,“公子这是怎么了?” 司徒巽惊惧不已,硬从喉咙里挤出声问,“你,是君珑?!” 君珑在这,那屋里的是谁?! 他的语气既是发问,又如陈述,搞得两人莫名其妙。至于白毛,因君珑的一句‘本师’吓傻了,乖乖贴着地面,宛如死王八,动也不动。 柳文若愈发不解,“司徒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漪涟一直玩笑说柳文若上辈子定然与君珑是夫妻,情债未了,这辈子才给冤家又当外甥又当娘。司徒巽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玩笑,也冒出一身冷汗。既能得柳文若的证实,这个君珑定然不假,那里头那个—— “糟了,阿涟!”他感到血气上头,转身直冲山神庙。君珑和柳文若不明所以,打晕白毛,一头雾水的紧跟其后。 庙内空无一人,血迹尤为刺目。原本整齐搭在墙面上的稻草被翻在一边,露出残破的后门,是适才未曾预料的场面。‘君珑’和陆漪涟已经不知去向,四下静成一片,只在血迹旁的木柜上静静摆着一张简约的铜质面具…… 第六十章 一叶知秋 不远处的树林中,二人步履浮碎。 漪涟顾忌硬冷的匕首,难以看清脚下的路,每一步都踏的极不稳当。好几次误踩了乱石都令她失去平衡,幸亏匕首掐的不紧,挟持在她身后的人也及时借了把力,不然非血溅当场不可。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漪涟脑子嗡嗡直作响。 刚才在屋里被匕首缠上的那一刻,外头偏响起君珑的声音,整颗脑袋顿时就傻了透彻。 君珑在外面,那她身后的是谁? 匆忙行路中,她拼出余力稍稍侧头看,和君珑几乎分毫不差的侧颜近在咫尺,惊悚感游走全身,差点两眼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她忍不住胸口剧烈起伏,“你是谁?” 那人蹙眉目视前方,迟疑了良久才道,“抱歉,情势所迫,不得已冒犯姑娘。待下山后,自会放姑娘离去。” 他的声音因为赶路的缘故气息不太,却温和低雅,隐约似曾相识,漪涟察觉不到恶意,稍稍缓和了紧绷感。然后,脑海突闪一个念头,不经多思,直接从嘴里蹦出来,“你,是叶离?” 利刃一颤,那人停滞了脚步,当场惊得漪涟一身虚汗。 她心里暗叫不好,别是刺激了某根脆弱的神经,打算直接灭口?仅凭现在这形势,那人要真有此心,也就是两刀子的功夫。漪涟大略估算,以这把匕首的长度,即便从背后捅进心脏亦是能捅穿的。 然而,男子的反应比预想的冷静,只问,“姑娘为何有此猜测?” 漪涟用余光偷瞄到他的眼睛,黑瞳深邃如墨,只有久经世事的阅历才能将众多情绪汇于一眼之中。她预感,自己很可能昏头昏脑的猜准了。这个人,就是避世了十年之久的叶离! 世间对叶离此人多有赞词,说他医术高超,是德行兼备的君子。但人口相传,难免有所夸大或误会,叶离本人究竟是个什么心性,若非亲眼所见,皆不可轻信。万一是个伪君子,岂不白白把命栽进去。 漪涟使劲思考脱身之计,至少得拖延足够的时间等到救援。她镇定心神道,“先生可查验我背后包袱,里面有幅画,您只需打开一看就知道我为何有此一说。” 叶离触动很大,“画?” 漪涟道,“反正我落在您手里,一时半会逃不掉,你大可放心一阅。” 叶离戒备心极强,他并没有马上伸手拿包袱,只犹豫打量了一眼。人的关注力有限,恰因这一眼,他疏忽了对漪涟的防备。 漪涟当机立断,趁机用指关节狠狠敲向他手腕弱处,他始料不及,一吃痛,松开了匕首。陆华庄的人从不对对手留情,漪涟从小受教,不敢怠慢,又抬起左臂,以手肘处猛砸向他胸口,可惜脚步不稳,力度差了些许,但也是拼尽了全力。 果然,她挣脱了束缚。迅速回身后,摆好架势准备迎敌,然后寻个空隙逃遁。不料她定睛一看,叶离捂着胸口足足往后踉跄了四五步还没站稳,运气不好偏踩上了几颗碎石,结果脚底一打滑,整个人单膝跪倒在地。 漪涟杵在原地怔了好久,懵懵懂懂放下架势,“你,你不会功夫?” 叶离忍着痛没吭声,撑着手旁的杨树站起来,“在下长年潜心研习医术,未曾学过师门的拳脚功夫,实在惭愧。” 没功夫在身能安然无恙躲了唐非十年? 漪涟疑心仍存,不敢冒然上前。待她挪了几步,发现叶离紧拧着眉头,呼吸时快时慢,是在努力压制着痛苦,却力不从心,这很难装的出来。 犹豫再三,她走上前扶了一把,“您可真是高人,没功夫还敢玩劫持。幸好我练的不到家,否则您是准备把命搭上?” 叶离苦笑,“尝试,尚有一线生机;反之,只能束手待毙。在下没有理由不试。” 漪涟语塞,他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可道理归道理,道义归道义,她既然决心帮司徒巽,自然要替他问清楚司徒观兰的命案。问题是眼下叶离要逃,她首先应当先跟叶离解释清楚他们的目的,化解误会,交个朋友,才比较好谈钱说事。偏偏抬眼就撞上那张和君珑一模一样的脸,漪涟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 叶离和君珑什么关系?两张脸明显是一个娘生的……一个娘也未必能生的这么像。万一多说两句话说错了,两头都不是小人物,是要闹出大乱子的。 正愁着慌,不知从哪条山沟里嗖嗖蹿出数名黑衣人,直奔他们而来。 本以为是君珑所派援兵,漪涟预备趁机解释,谁料数人冲向他们的脚步没有放缓,不等戒备,纷纷亮出武器。 “快躲开。”叶离突然使力推开人,自己倒向另一边。 漪涟惊慌回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冲出一人挥刀,刀刃还卡在杨树上,下手取得分明是他们头颅的位置! “谁派你们来的?”漪涟嗔喝。 黑衣人全然不闻,发疯似的飞起刀砍来。 没余力多想,漪涟迅速捡起叶离丢下地上的匕首,险险挡下了乍然近身的一把寒刀。占着匕首轻巧,她蓦然擒住那人左手,利落捅下,匕首霎时从小臂骨间穿过,迫得惨叫凄厉。此时那人武器已从手中松脱,漪涟伸手去接,顺势借力往对方胸口狠划一刀,鲜血飞溅,黑衣人一抽搐,重重倒地不动了。 然而牵制漪涟的人数仅有三人,余下几人全朝叶离杀去。 好在两人距离不远,漪涟架开劈面而来的两把大刀,两步冲到叶离身前,及时挥刀挡下了迎向叶离心脏处的致命一击。可人数差距是致命的,黑衣人眼见分散的攻势不能有快速成效,便一个手势商议,分列到四面包抄。 他们速度极快,每人都持有一个铜铃,铃声余音大有蛊惑神智之嫌,且数人不断移位变换,乱中有序,乍看仿佛分身之术。漪涟和叶离被包围在中央,眼神和听觉受扰,一时应对不下。 叶离沉吟道,“姑娘一人可有把握突围?” 漪涟呼吸因攻击变得急促,依旧不敢放松,“什么意思?” 叶离道,“他们多半是为杀叶某而来,不该连累姑娘。在下会寻机制造机会,算为挟持之事向姑娘致歉。” 漪涟很是诧异,没功夫在身,却有胆量,也是种境界。可她没有放弃对峙,趁着尚有余力吼道,“开什么玩笑!我费了那么大劲找你,好不容易碰上。现在要我逃?那我前头花的心思怎么算!” 黑衣人哪里容得下他们慢慢聊天。话音刚落,包抄到四面的黑衣人全数冲上。虽然蒙面看不见表情,杀意已然昭然若揭。粗看来少有五把大刀,若非有三头六臂怎么应付的及。漪涟看不出任何破绽,心想着这次是真要命绝荒野。 眼看刀刃近在咫尺,几颗樱桃大的银色圆球无声滚落到黑衣人脚下。他们的反应敏锐,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就在那一刹那,银球突然爆开,迅速扬起白色浓雾,转眼间封锁了黑衣人的行动。 漪涟转头看,竟是叶离所掷出的暗器,大感意外。 叶离早已明确了方向,赶在黑衣人回神前领着漪涟冲出白雾。 大约跑了半柱香的时间,两人来到了一处隐蔽之地,漪涟已经气喘不止。她用力做了几回深呼吸,稍稍镇定后没忘补一句,“先生不仅暗器使得好,心思更好。晚辈竟看不出您究竟玩的是哪一出。” 有暗器,偏不发,是在等时机,还是在考验她? 叶离不会功夫,但长年隐居九疑山,地势多变,倒将他的体力与耐力练的不错,所以说话的气息比漪涟稳得多,“惭愧,江湖险恶,在下不得不随身携带暗器以护自身周全。无论姑娘信否,在下确实没有半点伤你之意。” 漪涟顾着喘气,没说话。脑子里打算着要不要带着叶离回去找君珑? 黑衣人要杀叶离,很可能是唐非的人,要救叶离,君珑是最好的庇护。可他们因为黑衣人的突袭乱了分寸,跑进了一个没有走过的山道里。四下一望,只有杨树眼熟。 “不对呀。”她小声嘟囔,“离开茅屋没有多长时间,师兄按理会追来,怎么和黑衣人缠斗这么久,都没有半点动静?” 叶离立场尴尬,难以直言,只道,“当务之急,是要赶紧离山。一旦被逼入死角,必死无疑。” 柳文若架开迎面刀锋,又对上一人利刃。他不敌对方力度,干脆卸下劲后退,对方始料不及,刀刃擦过剑刃,发出一阵刺耳尖响,穿过柳文若让出的空档砍进山神庙的木墙里。 高手过招,半分松懈不得。电光石火间,柳文若一个回身,抢得先机,稳手架剑压制住暂失锋芒的刀,他斜眼正好对上对方杀气腾腾的双目,不等木中刀刃还以气色,他熟练出剑,直接将人命取于剑下。 “姨父!”他首先寻看心牵之处。 柳文若的武功是君珑手把手教的,君珑对付喽啰自然不在话下,转眼间面前就是两具尸体。他在柳文若护到身侧时得空看司徒巽,显然也游刃有余,但越来越多的黑衣人逼近屋中于行动不益。 “出去。”君珑提醒。 柳文若和司徒巽配合得宜,很快做先锋杀出了山神庙。 在一声信号弹冲向天际后须臾,四方有灰衣人陆续飞身而出。一时间山神庙外血气冲天,刀光剑影。 第六十一章 影中人 叶离前言尚在耳畔留有余音,暗处又陆续跳出几名黑衣人。他们同样蒙着面,手持长刀,不由分说就朝两人挥砍来。多亏此处是无人踏及之地,地面不平,步伐难以踩稳,黑衣人的速度相较先前有所减缓,漪涟他们才有足够反应的时间。 “纠缠无益,快走。”叶离沉声低喊。 两人趁着黑衣人还在调整,连忙先拉开了十几步的距离。但他们没有优势,会功夫的漪涟已经脚步发虚,消耗体力极大,若再碰见黑衣人从前头包抄,单凭她根本没有办法应付。正担忧着,果然有黑影从前方的高地上跳下来,生生拦截了他们的去路。 漪涟火气上头,想什么来什么!难道她真像陆宸说的体质特异,爱招事? 她急急刹住脚步,差点横趴到地上。幸好叶离及时出手将她扶稳,“可还缓得过气?” 漪涟视线没敢放开黑衣人,随口敷衍,“只要刀没插进来,死不了。” 眼下已然是前有狼后有虎,进退皆是逃不过一刀横死的命运。两旁又是小土坡,就算漪涟有体力,在他们爬上去之前,黑衣人会一拥而上,还是虎狼的腹中美餐。 此刻,四面楚歌。 叶离面色异常凝重,“恐怕他们要杀的并非只是在下。” 漪涟忍不住回了一个眼色,立马又戒备向黑衣人,“此话怎讲?” 叶离轻叹,“他们可能受命,凡入此山者,杀无赦。” 回答没有说明原因,漪涟很迷茫,情势却不容许她多问,黑衣人已经踏着小步,步步紧逼。再往前几步,他们势必会因两头的攻势难以兼顾,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漪涟下定决心,“赌一把,我们冲出去。” 横竖都是死,干脆挑一处较为薄弱的地方拼。她背靠小土坡,视线左右一扫。右方黑衣人只有三名,地势较为平顺,挥刀把握更大,或许只要应对得当,能够逃过一劫。 决定之后,她不再犹豫,一把抓过叶离就往右边冲。没想到刀锋刚与黑衣人的刀互相来往一回合,从暗处飞来几颗小石子,各个击中黑衣人的小腿,数人失去攻势,跪倒在地。 漪涟惊讶的看叶离。 叶离肯定答复,“并非在下。” 小命难保,管他是谁! 看得出他们都是死士,留情就是玩命。漪涟狠下心,趁他们还未调整好攻势,挥刀直取命脉,转眼间三刀已出,将黑衣人尽数斩下。漪涟由衷感慨,幸好自己养在陆华庄,才不至于在杀人之后直接昏过去。 黑衣人前仆后继,很快追了上来。 论速度,他们肯定胜过快虚脱漪涟和不会武功的叶离,转眼已到身后。为首的黑衣人刀势极猛,好几次带着风擦过漪涟要害。他见漪涟有武器在身,转而绕到左旁攻向叶离,刀势飞快,根本躲不开。 漪涟几乎使了全力拉开叶离,迅速将刀换至左手,猛地往上横砍一刀。霎时听见刀刃刮进血肉之声,她小臂一痛,松了刀柄。而黑衣人因她一刀砍在胸口,倒地难起。 “姑娘!”叶离从后面扶住她。 漪涟忍痛道,“没事,快走!”她现在已经没有力气还击。 他们是走下山的路,漪涟脚步虚软,几乎是顺势冲下去。叶离扶着她赶路倒也行得挺快。 好景不长,机警的叶离已经听见不远处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一定又是黑衣人追来了。以他们现在的情形,再碰上必死无疑。 偏就在这时,一颗石子‘嗖’的一声击中漪涟的左小腿,她左腿一软,整个人顿时失重跌倒。左边是个农家狩猎的大坑,叶离扶着她,两人一齐闷头栽进去。 这坑不知道有多深,当时脑海里没啥想法,只有认命摔个头破血流。 结果,‘哗啦’一响,到头了?! 冲撞没有预想中的猛烈,地面似乎软软的? “姑娘,你可无碍?”叶离回过神关切询问。 漪涟还算清醒,“先生要是能把手移开我就无碍。” 叶离愣了愣,蓦然发现两人姿势于礼极为不合。他赶紧收回手坐起,再将漪涟扶起,“抱歉,下来的匆忙,不容易调整姿势。” 漪涟无话可说。 环视一周,这个坑有成年男子三人高,缝隙里钻出了杂草,看来存在的时间不会太短。他们的屁股底下坐的全是杨树落叶,累的非常厚,有的较新,有的完全枯黄,往下翻几层,干脆已经被没入土层中,应是长年累月积下的。 “幸好有叶子垫底,不然这么摔,怎么都得扭只胳膊。”漪涟道。 叶离打出了噤声的手势。她闭上嘴,不再出声。 上方响起动静,接着,一张大网恍如戏法惊现,朝他们扑面而来。大网被人控制着,稳稳得盖到了坑口上。然后大量树叶枯草压到网上头,阳光被逐渐隔离,有细碎灰尘透过网落下来,害的漪涟咳嗽不止。 “什么意思?”她呛得难受。 叶离用袖子替她挡着,“莫慌,此人是友非敌。” 很快,上头传来了兵器交锋的脆响,声声惊险,传到坑里带上回音,听得漪涟心里七上八下。无奈坑上头被落叶盖得严实,不见天日,他们除了打斗的声音外,对外界根本不能有更多的体察,只能等着。 声音没有持续很久,在脚步声陆续而去后,周围重回平静。 是黑衣人成功被引开?还是那人已经毙命?不得而知。 至少,他们算逃过一劫。 “会是谁?”漪涟忍不住猜想那一瞥而过的影子。她摸了摸腿上被石子打到的地方,力度不重,位置不是陆华庄的习惯手法,所以不会是司徒巽。君珑正和司徒巽一道,要派人营救也不会偷偷摸摸。 那在深山里头,还会有谁跑来相救? 漪涟的视线不自觉放到叶离身上,脑子里闪出的是‘救叶离’的那条神秘讯息。 叶离轻蹙着眉头凝望被遮掩的洞口,显然也在思考仗义搭救之人。忽听漪涟在黑暗中压声低问,“先生,您如何断言这帮黑衣人要杀的不止是您?” 他垂眸道,“第一次遭难,黑衣人大有赶尽杀绝之意,姑娘与之过招该有体会。倘若他们的目的是叶某的性命,不该对姑娘也下如此狠手。” 道理是没错,但仅凭此一点就下断言,未免过于武断。她心里明了如镜,叶离是在敷衍,肯定有内情是他不愿意透露的。转念一想,若黑衣人真要对山里所有人都赶尽杀绝,那么就能够解释司徒巽没有追上来的理由,他们肯定也遇到了伏击,被拖住了脚步。 “不行!我得想办法出去。”她腾地站起,可体力不支,又跌回落叶堆里。 叶离听见动静,忙寻声道,“姑娘,你体力消耗太大,现下该静养。” “他们以寡敌众,恐怕会有危险。”漪涟心急如焚,再次准备起身,“偏偏黑衣人各个功夫不俗,招式又狠辣,师兄担心我,一定也没办法全心应付。我必须快些找到他们!” “姑娘,且慢!” 黑暗中,叶离难以辨认方位,又不敢伸手乱碰,结果是漪涟自己跌进他怀里。 叶离局促一时,连忙扶她坐下,温言劝慰道,“姑娘切莫冲动。上面的黑衣人不知是否已经撤去埋伏,你我冒然上去,是自投罗网。即便安然寻到了人,以姑娘现下状态,非但帮不上忙,反而适得其反。” 漪涟苦恼,“那怎么办?” 叶离道,“且等等再看。若一个时辰后再无黑衣人动静,我们便想办法上去寻人。” 漪涟想想,“您分析的对。”君珑不是等闲之辈,司徒巽的功夫她是最清楚不过,冒失去闯,只能添乱。反是叶离,他才是首先要费心周全的人。 正想着,她听见叶离那里有枯叶的响动,好像在翻找什么东西。紧跟着‘咚咚’两声,头顶大网上的树叶因为击打偏移了位置,一缕阳光透过缝隙照下来,带下些许灰尘,视野顿时清晰不少。 叶离丢下手里还剩的两个核桃大的石子,“掩护打的匆忙,树叶压得不厚。如此小孔,应当不会引人注目。” 漪涟表示疑虑,“对探听动静有帮助?” 叶离摇头,“借光是为包扎姑娘伤口,长时间拖着恐有变故。” 漪涟先前紧张过度,才记起自己还有伤。低头往左手小臂上一看,食指长的刀口染红了部分衣料,幸而刀口不太深,血基本凝固,微微呈暗红色。不说还好,一提伤口就开始疼得厉害,手指都麻了。 叶离解下腰间小布包,蹲到她身侧,“姑娘,伤在左臂,你独自难以料理。在下略通医术,事情从权,只好暂且委屈姑娘。” 漪涟知道这是司徒巽‘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她觉得还是小命重要,谁知道刀上抹没抹毒?大方把手臂往叶离手里一送,“我没那么多讲究,你随便包。” 叶离一愣,小心翼翼验看了血液,“幸好没毒。不过此地药品不足,谨慎些,还是将衣料剪开上药,免得二次伤及创口,也有感染的风险。” 他说话时看着漪涟,大概是询问的意思。漪涟比较无奈,看来她这么大方还是不足以消除叶离的顾虑,只好道,“请尽管剪。” 叶离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短暂错愣后不禁展颜失笑,“既然姑娘这样大无畏,在下便不客气,尽量替你剪得好看就是。” 漪涟心觉叶离说话挺有意思,瞪着双眼圆溜溜。一来二去,两人的反应都有点傻气。 包扎伤口的过程没有想象中难熬,叶离的动作轻柔,手法利落,几乎没让漪涟受什么折磨。想她儿时混在存岐堂凑热闹,还跟着新入弟子结结实实的给这位神医的木雕像磕了几个响头,怎么说都算有缘分在。 不过,那个木雕刻的是个拄杖老头,也不知是按得谁的形象,哪里有叶离这样好看。存岐堂弟子要是知道自己日日尊奉的神医叶离是这么个模样,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但……这脸和君珑几乎无差,漪涟只要意识到这点,就觉得瘆的慌。 在她胡思乱想的期间,叶离已经清理好伤口,开始缠绷带。看到漪涟双目迷离,连带着一大个哈欠,温声道,“眼下还算安全,姑娘累了不妨小睡片刻。前路未知,养足精神才是上策。” 叶离的声音尔雅好听,漪涟的眼皮拉的更低了,她力气一松,整个人栽到温暖的怀里。鼻腔流入一股淡淡的药香味,闻着很舒服,她晕晕乎乎只当睡在了软床上,蹭了蹭,彻底人事不知。 叶离身体绷得僵硬,拢了一些枯叶扶漪涟靠好,叹息道,“抱歉,有劳姑娘多睡片刻。” 第六十二章 府衙变故 承阳府府尹刘恪在午后接到急报。 来报的是杏成县驿丞,上任不久的简姓书生,体态颇为圆润。骑马颠簸了快两个时辰后,正赶上刘恪出府衙门。谁知他一个屁股打滑,噗咚滚下马背,在被拖行了十几步后险松开挂在腕上的缰绳,然后顺势凭借着满身肥肉,一道滚至刘恪跟前。 “大大大人出,出出出大事了。” 刘恪还没从简胖子的利落行动中缓过劲,与身旁管事两相一看,方问,“何事?” 简胖子说话颠三倒四,结结巴巴,刘恪凭着惊人的耐心才从中听出一二来。 杏成县后山闹反贼,伤了人,掳了良家姑娘,家属已经闹到县衙里了。 刘恪一听,倒吸一口气。心说承阳府后头便是京城,闹出反贼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不过按他的理解,近些年的反贼都是嚷着要除暴安良的那一批,自不量力的要往永隆帝家的大门上撞,结果刚到护城河就前仆后继的下去了。掳劫良家妇女的难道不该是山贼吗? 说起这刘恪,还是御史大夫姜袁的门生,就是被沈序晾到半空中飘飘荡荡的那颗老姜。他彻底秉承了恩师神经兮兮的性子,做起事来也是胆小懦弱生怕遭罪。所以按道理应该提案申报的程序被简胖子这么一吓,他决心还是亲自跑一趟杏成县。 幸而这杏成县不是太远,车轿赶了一路,刚入夜他就踏进了县衙的大门。 县衙里灯火通明,好几支不像县制的官兵举着火把来来回回的走。这下弄得他更纳闷,县令越权调兵不合管制,老吴他没这胆量,那这些官兵哪来的? 简胖子大约就是个临时跑腿的活,也没弄清楚所以然,只说县令和家属都在堂上,请他立马过去。刘恪心觉还是稳妥些好,就加快步伐步入了县衙正堂。 堂上坐着一人,吴县令正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满头大汗。刘恪眼睛不大好,又往前走近了看,结果这一看让他直接吓得跪下去。 哪里来的良家,这是官家呀,大官家! 他好歹是进士科出身,皇宫里也走过几遭,宫里的几大人物认得还算七七八八。其中两个顶大的人物,还曾奉皇帝旨意陪着一道上殿试旁听。眼前这位分明是殿试当日坐于皇帝右旁的当朝太师君珑。 太师是家属,那反贼掳走的到底娘的是个什么人物啊?! 刘恪可比殿试当日紧张,殿试事关官位,这回是事关小命。他打着寒战道,“下,下官承阳府府尹刘恪拜见君太师,不知君太师在此,多有得罪,还望太师海涵。” 君珑闭目养神,仿佛跟前没有他这号人物。 刘恪怀疑自己吓傻了,张嘴不出声,又战战兢兢喊了一遍,“下官刘恪拜见君太师。” 君珑仍旧无动于衷。 四周是当值的衙役,杵在两旁挺苦恼的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刘恪很尴尬,伸手一摸,脖子全是汗。他好歹是一方府尹,在下属面前下不了台,以后要他拿哪张脸去管州府、服人心。但现在的问题是他乌纱帽已经悬在脑袋上头,八年的感情,指不定带着脑袋就一块殉情去了,等到明年的今天,或许一众下属连他刘恪是哪根葱都记不得,人心能顶啥用。 他抬眼瞄老吴,老吴盯着地板目不斜视。 刘恪忍不住问候了一声他娘,心想你能盯出个土地公显灵嘛!全县多少人,偏找了个话说不清楚的胖子做驿丞,究竟怎么想的?马驮着他,一个时辰的路能磨到天黑,还不如他自己一路滚过来实在! 在他内心活动无比丰富的时候,一旁的柳文若实在看不下去了。地方官员平日自以为顶天大,磨练的少,到底不如中央官员机灵。他好心对着汗流浃背的刘恪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到旁边待命。 刘恪一看大喜,谁都知道君珑身边有个柳文若,虽无官职,却备受追捧。世间没人比他更能揣测太师的心思,太师是乐是怒,跟他一道走准没错。刘恪简直是看到了曙光,赶紧弓着身子退到旁边,和吴县令站到了一块去。 这时,三名灰衣人卖着正正规规的步子走进堂中,是君珑贴身的影卫,身上多少沾着血迹。他们手中都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分别摆着一副碗筷、一小摞宣纸,和几张残破的字帖,字帖像是被剪子裁烂了。 为首的灰衣人道,“回禀主人,除了血迹外,甄墨留在山神庙中的东西已被属下尽数带出,请主人过目。另外根据白毛提供的证词,属下确实在山神庙不远处的悬崖下发现血迹和残破衣料,但并未找到遗体,或许是滚落到更深之处,正在进一步搜寻。” 君珑听罢撩起眼帘,对呈递之物一通打量,却还是没有说话。 柳文若看了他一眼,然后对三名灰衣人再次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也退下。 紧跟着三人退下的脚步,司徒巽挺拔的身影领着数名灰衣人急步跨过门槛进来,他的微扬的衣角携风而来,充满了浓烈的血腥味。身后数人皆是如此,满身腥烈,多处血迹还未干透,染血黏在了皮肤上。柳文若一算,明显比去时少了四人。 君珑最讨厌血腥味,冷漠的黑瞳里突然杀出一道凌厉狠意,吓得县令一流抖了三抖。 司徒巽眼睛发红,不知是因为焦急,还是血色沾染,入堂之后为发一言,板着脸就又要往外冲。柳文若见状,不能再由他胡来,快步上前压住他肩膀,“我们已经把山里都搜过了,司徒公子再这么找下去还是会空手而归。况且已经入夜,山中多有变数,弄不好连你都会有危险。” “总不能放着阿涟不管。”司徒巽气息紊乱,愤愤道。 “按司徒公子这样找,没找到陆姑娘,你更先要累趴下。” “就算如此,我也……” “无顾生死?那谁来照顾陆姑娘?”柳文若截话压制,“关心则乱。不妨冷静想想有何线索,总比盲目乱撞有用的多。万一打草惊蛇,司徒公子岂不是害了陆姑娘。” 这话极重,司徒巽骤然脱力跌坐到椅子上,蒙蔽心眼的烈火好歹因此消停了几分。 柳文若不能再刺激他,将话音放缓,“没找着未尝不是好事,至少证明她现下平安。凭陆姑娘机灵,或许早已脱困。姨父已经着人封山,只要有消息,很快会通传回来。司徒公子还是先冷静,以备不时之需。” 司徒巽阖上眼,感到头前十分疲惫。 柳文若大约是堂上最冷静的一人,可他不明白唐非究竟是什么用意。 当时,司徒巽冲入破庙后,他们也跟了进去。未等他们将屋子探个究竟,后头黑压压杀来一批黑衣人。他们都有功夫在身,只消片刻,黑衣人便落了下风,君珑所带的影卫也加入混战,以致了结来的很快。 没想到黑衣人身上竟搜出了镂花铜铃,乃唐非死士独有。司徒巽听说后脸色大变,忙向君珑借人搜山追查,来来回回三次,一直到现在。所以他究竟和陆漪涟查到了什么,柳文若至今无所知。 “司徒公子,不知你是否了解唐非挟持陆姑娘的理由?”他最担心的只有一点,“是不是为了要挟姨父?” 司徒巽此时清醒了些,摇头道,“挟持阿涟的,不是唐非。我之所以担心,是因为挟持阿涟的那个人,恰好是唐非最想杀的人。” 除了君珑外,能让唐非起杀意的是—— “你们找到了叶离?”君珑强势夺话。刘恪一流往后弱弱退了一步。 其实司徒巽也是在找寻途中反应过来,“应该是他。” 君珑表情冷然,话语似嘈似怒,“谨慎如你居然敢留叶离在屋中,看来阿涟对于你并非我所想的那么重要。” 司徒巽怒目回瞪,与君珑愠怒的视线撞在一起,空气骤然凝固。他们的黑瞳里皆映着火把红光,简直像是烧起来一般,若不是柳文若小声提醒,司徒巽万万不会先妥协。 柳文若的话其实很有道理,陆华庄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寻找漪涟,或是往后要报仇,都必须仰仗君珑才能成事,即便相当不甘心,也不得不暂且忍耐。他深呼吸保持镇定,问道,“太师可有孪生兄弟?” 刘恪和老吴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这江湖侠客什么来头,怎么有胆量盘问太师的家底。 柳文若知道君珑忌讳多,首当其冲就是不爱谈家事,不免提心吊胆。 “曾有一名兄长,年少离世。”君珑非常不悦,“司徒少侠有胆问,必然要给我一个解释。” 司徒巽拳头紧握,努力抑制内心翻腾的烈火,“鬼市那幅甄墨遗迹已被我和阿涟查明,画中人不是你,是叶离!” 火把上的烈焰当场一滞。 柳文若大惊,君珑亦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司徒巽将怀中所收的铜面具拿出来放到手边方几上,“若非亲眼所见,岂能胡言;若非信你,我怎会独留阿涟在屋里。”他气息不稳,低哑中隐含一丝愤怒,“如果不是孪生兄弟,那只有一种可能,叶离给自己做了换容术,所以你们十余年来都不曾找到他。” 堂上凝固的空气蓦然抽动,顿时变得锋利入骨。 这可是惊天秘闻呀! 柳文若没有晃过神,看着堂上稳坐的人,“姨父,这……” 君珑紧拧眉头,默然良久,忽然以一种难以解释的语气道,“可本师从未见过叶离。” 司徒巽和柳文若听罢,感到皮肤被空气压迫的生疼。 没见过?! 没见过便意味着叶离不可能知道君珑的相貌。既然不知道相貌,如何做换容术?司徒巽本来就浑浑噩噩的脑袋好像被人掐了一手,开始止不住的发晕。 阿涟……你究竟在哪…… “好在是叶离,他与唐非的恩怨再分明不过,唐非绝对容不下他。或许当时情况混乱,他错掳了姑娘。如此,短期内陆姑娘应该不会有危险。”柳文若道出的是目前最乐观的想法。 司徒巽却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连君太师都没有发现叶离的秘密,唐非多半也没有。换言之,他根本不知道叶离凑巧在山中,那么唐非的目的是什么?是漪涟和画,还是……”他瞟向堂上,“你?” 刘恪和老吴巴巴杵在一旁,手足无措。他们瞪圆了眼,听着几人你言我语,仿佛打着哑谜,翻来覆去也想不透是什么意思。 突然,君珑沉声喊人,“刘恪。” 刘府尹脚一软,直接滚到堂下,是从简胖子那里现学现卖的技能,“下下官在,太师请尽管,尽管吩咐。” “立刻增派人手,除了杏成县,承阳府城和周边县城也给本师着人封了。再另外调派一批人——”他半眯着眼,气势孤高,“让他们按照本师的模样去搜,一旦搜出蛛丝马迹,半个时辰内必须回禀,听懂了?” 他总算正眼看了刘恪一眼,这一眼比刀剜还让刘恪难受,傻傻的就分不清南北了,“那是否需要粘贴告示?”话刚出口他就把肠子悔青了。 “哦?”君珑极不和气氛的勾出一笑,“依刘府尹的意思,是要请县丞画个太师像贴出去,让大兴百姓都知道你在通缉本师?” 刘恪欲哭无泪,重重叩首,“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下官说错话,请太师容许下官将功补过。” 君珑懒得理会,只放话道,“本师的侄女在你这里丢了,你最好别让脖子上这颗脑袋跟着丢了。”他走下堂,象征性的用扇子往刘恪脑袋上敲了两下,然后一甩袖子,兀自带着柳文若走出火光冲天的衙门。 当夜,衙门出了一匹快马,直奔京城。 第六十三章 何去何从 漪涟醒来已经是夜半三更,静若无人。 黑沉沉的洞内只有一小束月色,伸手不见五指,她疲累的搭了几下眼皮,逐渐清醒。她听见叶离手里发出‘叮铃铃’的声音。声音源头清脆,可在深黑的洞里荡漾几波,音色徒然变得鬼魅。 “那是什么?” 叶离理所当然认为她在问铃声,“是铃铛,镂花铜铃。” 早间的杀戮记忆犹新,“黑衣人的?” 叶离道,“他们是唐非的死士,每人都配了一颗镂花铜铃,上附锁扣。我无意捡了一颗。” 果然是唐非的人! 漪涟睡迷糊的心又悬起来,不知道君珑和司徒巽现在平安与否?她无奈望了眼洞口,提醒叶离,“先生快把铃铛扔了。我听说唐非阴狠狡诈,谁知道上面有没有蹊跷。” 叶离冷静道,“无妨,铃铛仅为黑衣人平日沟通之用。” 漪涟不解,“为什么要用铃铛?” “因为……不能说话。”叶离的声音听起来平雅无波,却有股力量直击人心,“黑衣人作为唐非的死士,知晓内幕不少。唐非为了永不泄密,除了近身领卫外,将黑衣人尽数毒哑,平日只用铃铛沟通。一响待命,二响撤退,声响不息,攻势不绝。” 为了一己之私,祸及他人,大兴丞相可真是厉害的很。 漪涟心下奇怪,“先生怎么这样清楚?” 叶离不忍阖上眼,“太巧,毒药正是叶某所制。”黑暗中,他听见漪涟呼吸一颤,不禁自嘲道,“我助纣为虐,有悖医德,现今便是命绝当场也是报应。” 漪涟默然在旁,一日未进水进食,感觉喉咙干涩疼痛。 说来世间事当真奇妙,叶离原先是唐非同党,干坏事那会儿她还是流口水的年纪,跟陆宸光着屁股满山跑。同党倒戈,却是她陪着玩了一遭生死与共,要她如何评说? “怪我疏忽,该先带姑娘上去。女儿家的身子不宜长时间待在阴冷之地。”叶离忽然收敛的幽思道,“几个时辰下来,外头已经全无动静,想来暂时没有危险。” 漪涟不知他哪来把握,“洞壁湿滑,足有三人高,怎么上去?” “姑娘修养之时,无意被在下发现壁上钉有短木桩,可用作攀爬。木桩比起此洞年代倒是新上许多,不知是否后人有将这里作为储物之用。” 漪涟下意识打量,四周黑压压一片。按理说,挖在山里的深洞大多都是猎兽陷阱,她和陆宸小时候挖过一个,结果猎到了阿爹。但看山神庙的惨状可知,至少近年来这座山头基本已经荒废,少有人迹。然而神秘人毫不犹豫的将他们打下洞,好像早有准备。洞里恰好留有退路,会不会这么巧合? “陆姑娘有顾虑?”叶离迟迟没得到回音,不禁问道。 “没事。”漪涟随口道,突然反应过来,“您怎知我姓陆?” 叶离微微笑道,“几日不见,陆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说来在下的酬金还未拿,如今讨要可还作数?” 漪涟怔住,眨眨眼,恍然大悟,难怪刚才听着声音似曾相识,“你是黎申?!”她反复一想,莫名好笑,“‘口’、‘十’为‘申’。叶先生,您可真有功夫。” 叶离道,“抱歉。当日我下山无意听闻苍梧城中正闹神罚。想要一探究竟,官府偏草草结案。苦无良策之时,巧遇你与司徒少侠暗中寻人验尸,便借机毛遂自荐了。” 难怪当日的黎申言行举止都不似初入江湖的大夫。 原是蛇仙本尊的一场绝妙好戏。 “请恕在下唐突,姑娘可知陆华庄?”叶离问道。陆姓寻常,姓陆的惹上唐非却不寻常。 漪涟有点犹豫,直接报出家门会不会太草率? 叶离兴许察觉出了顾虑,进而道,“叶某早间年与前庄主陆远程有过几面之缘,姑娘不必担忧。” 漪涟点头,“那是我爷爷。陆书云是我阿爹。” 叶离颇有惊喜之色,“原是前庄主孙女,失敬。叶某十分佩服陆庄主坦荡为人,不想今日竟能与阿涟姑娘同患难,也算奇遇。” 漪涟从入陆华庄开始,常听到这几句话,大都是江湖朋友奉承爷爷和阿爹,想趁机巴结上陆华庄。不过就有这么一种人,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顺眼,哪怕是肉麻话,你也觉得受用无比。很显然,叶离就是这种人。 “我爷爷早到阎王爷那做客去了,等回来指不定是个什么模样,您说好话他也听不见。” 叶离风趣回应,“也罢,不打扰他们闲暇日子,顾好自己才是要事。”他捡起早备好的几颗石子,使力往上抛,有意将落叶的缝隙打的大些。很快,月光畅快透入,壁上的短木桩逐渐显露出了影子,就在漪涟的左前方,一直通往洞口。 “看着木桩的间距不难爬。”漪涟她暗自摸了摸自己受伤的手臂,还很疼。 叶离早有打算,“姑娘手上有伤,若不嫌弃,在下背你上去。” 漪涟吃惊,“背我?” “你体力尚未恢复,还带着伤,恐怕很难使力。在下保证,尽快送姑娘上去,往后绝不对第三者提及此事。” “不不不,不是!”漪涟不是担心男女授受不亲那回事,支支吾吾道,“那个,那个……我,平日爱吃肉,你懂吗?” 叶离本着医者精神表示,“还得吃些蔬菜调理。” 漪涟苦恼,她该怎么说才比较好懂? 叶离噗嗤一声笑,“阿涟姑娘且宽心,我隐居九疑山上,常背草药来回,那比你重。” 漪涟眨眨眼,窘迫道,“您逗我玩呐?” 叶离笑着蹲下,“见你愁眉不展,便开个玩笑纾解。姑娘若有气,待上去之后叶某任凭处置。” 话说到这一步,漪涟继续扭捏就不像样了。她深呼吸,趴到叶离背上。 叶离看似文雅,背却挺宽阔,肌肉也结实。温度很快透过衣料传过来,很温暖,还有一股清清淡淡的药草香。漪涟用手臂绕着他的脖子,两人贴的很近,从小除了陆宸和阿爹,她还没有跟谁这么亲近。 距离一近,叶离的声音更加清晰温柔,“你那位师兄不是等闲之辈,应当无虞。待出山后就陪姑娘打探消息。” 漪涟的心仿佛有了着落,小小声‘嗯’道,“……重,不重?” 叶离正要攀爬木桩,听罢侧头笑道,“像是爱吃肉。” 漪涟鼓起脸颊,火辣辣的。 叶离的攀爬的很稳,不过一刻钟已经撩开网迎向皎洁月色。山中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涌入鼻腔,令人精神大振。漪涟霎时感觉世界豁然开朗,猛做了几口深呼吸,替换肺部恹恹废气。 为了防备可能还埋伏在黑暗中的唐非党,他们不敢顺着现有的小道走,叶离凭着经验摸索,大概也是在九疑山练出的本事。难怪小说里各路人马拜师问道都爱往上山跑,看来不是吃饱喝足一拍屁股突发的念头。 山林极静,他们的觉察力比平日更加敏锐。在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后,叶离首先发现了异样,“阿涟姑娘且稍待,似有人声。” 漪涟竖耳听,果然有动听,声音不像在近处,肯定是有许多人才能让声音传的这么远。 叶离做了一个轻声的手势,领头绕过几丛稀疏的杂草,侧身隐蔽到一处大石之后,三步外就是一处绿丛山谷,他们能借高势一览无余。 今夜的月色透亮,星辰烂漫,谷中有序陈列的星火尤为耀眼,和漫天星光遥相辉映。叶离眼尖,短短几眼就辨识出了那些火光来者不善,“是官兵,他们封山了。” 漪涟这样想,唐非不愿暴露身份,才会让黑衣人潜行伏击,没道理指使官兵堂而皇之的封山。所以—— “叔!”看来他们应该周全无恙,漪涟的笑意跃上眉梢。 叶离脸上不见喜色,反而凝重。在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飞快转出许多想法,最后仍是以平静的口吻道,“避世多年,为求安稳,于朝廷脉络上果真不如从前灵通。未料君太师竟与陆华庄有此层关系。” 漪涟刹住大好心情,“先生何以知道我说的是君珑?”她很肯定,“路上我没提过。” 叶离扯出一笑,“姑娘忘了?刚进山神庙,你见我脱口便喊叔,司徒少侠紧跟着唤了句太师。实在是分明不过。” 星光星火中,这张与君珑相仿的面容依旧是漪涟心中疙瘩,多憋一刻,她就多难受一时。四下张望,一时半会应该不受情势胁迫,不如就趁着这话头问个明白。可她不知犯了什么傻,撞上叶离的眼睛就萌生退意,最终只憋出一句,“先生可知我为何会认错?” 叶离不曾回避,坦然道,“将人错认,无外乎是两者有相似之处。” 漪涟稳住情绪,“我就好奇,您和我叔是什么关系?” 叶离轻皱眉,“叶某数年前虽与朝廷有过牵扯,可并未见过君太师,自然不相识。” 不相识?!漪涟不信。就算不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至少也是一个爹的杰作! 可叹叶离说话缓缓如山涧清泉,字里行间却紧扣无隙,将漪涟的问题全噎死在喉咙里。 本是为了姝妃命案而来,重点无疑是叶离的换容术。她理所当然会把叶离这张脸也归结成同一原因,但叶离的话否决了基本的条件,没见过总不能拿刀往脸上瞎划。偏偏叶离说话行事皆是君子坦然。漪涟冒出一个想法,难道问题不在叶离,而在君珑?这一想,把她吓出一身虚汗。 叔啊叔,您老人家还是安分点好,别跟我这等小女子玩阴的呀。 “姑娘。”叶离唤她,郑重道,“今日风波,归结到底是在下连累,倘若日后有机会,叶离必然诚心赔罪,亦谢姑娘舍身相救之恩。现下你的伤口不能耽搁太久,还是尽早与他们回去修养才好。” 漪涟道,“先生不和我一起走?” 叶离摇头,“不敢再连累姑娘。” 漪涟急急接话,“唐非肯定还有筹谋,我叔那里……” 最安全……她本来想这么说,可她看着叶离这张脸,又决心把话给吞回肚子里。 “叶某明白姑娘好心,但眼下还有要事不得不办。若与姑娘一道走,想必会费些时日,请理解叶某急迫之心,无法耽搁。”叶离态度坚决。 漪涟不急于回话,她很清楚不能轻易放走叶离,否则司徒观兰的案子,还有一路的谜团又该怎么解?权衡一阵后她下定决心,一双眼眸如星星明亮,“先生既然不能久待,那带我一起走行吗?” 叶离面露为难,“姑娘何以如此。” 漪涟毫不客气,“找个人真挺累,还望叶神医心怀济世救人的博爱之心,体谅我从京城到苍梧追了一遭。” 这话逗得叶离想笑,又以为笑了不合适,忍着一股劲道,“正因叶某不知羞,当了姑娘一句神医,更要提醒一句,姑娘的身子需静养,不宜劳累奔波。况且……” “先生还有难处?” 叶离侧头以一个眼色明示了谷中星火,“我身份尴尬,现下依旧不宜声张,恐连累无辜之人。可官兵戒备森严,莫说带着姑娘,即便是叶某独自一人也未必能安然出去。” 漪涟背靠大石低眉思索,叶离话中有话,还是想趁机甩掉她。这样关键的时刻,她决计不能让叶离再次跑没影。可叶离不便现身,她就没法去找君珑。有没有一个办法能两全? 她两手无意识的摆弄着背在胸前的包袱,忽然灵光一闪,“有办法。” 第六十四章 坊间流言 杏成县县令家院中,下人忙忙碌碌端着各样东西来往客房。彩绘陶盆里盛着兑了花露的温水,描金器具里摆着时令小点,接着又是三两个花样女婢捧着崭新的锦缎被褥入屋。相对而言,杏成县县令吴适、承阳府府尹刘恪反而像是不得厚待的外来客了。 刚才衙堂上的那出戏唱的太突然,仿佛天公变脸耍得是轰轰烈烈、雷火彻天。他俩的浑身冷汗到现在还凉飕飕,偏肚子空空荡荡。对上一眼,不约而同叹气,准备搭伙吃碗面。 正屋里,吴适狼吞了几口后大呼过瘾,总算有活着的实感,“娘的,没想到还能喝口热汤。刚才我都打算好了,要真是脑袋留不住,好歹得求碗热汤面,至少吃了才有力气哭一哭。” 吴适和刘恪是同届进士,岁数差不大,平日私下是能喝个小酒的关系。吴适是乡野农夫出身,有小聪明。刘恪是书香子弟,说话有意无意总端着劲,“老吴啊,有些话你还是咽回去,挂在嘴边招祸。做官也好些年了,瞧瞧你带出来的那些人,那简姓驿丞能挡重任?” 说话间,吴适已经半碗面下肚,嘴里含着汤总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刘恪臭着脸放下碗筷,心思全无,“你是自在,要死也本官头一个。有心思废话,不如快帮本官想想,此祸能解否?” 吴适叹气,“除非能把那侄姑娘找回来,否则——”他使劲摇头,“难,真难。” 刘恪被这一说道更低落,“我仅见过君太师两面,其中一面还是跟你一道在殿试上。平日在恩师的书信里能听他老人家提几句,这位太师实在……阴晴难测啊。” 他的恩师就是御史大夫姜袁,平日常被沈序摆道刁难。沈序是君珑党的首席人物,所以姜袁总不会说君珑的好话,“我已给恩师密函一封,希望他赶得及帮我想想办法。” 这主意其实是吴适给出的,算是一险招,本意不在姜袁。因为姜袁怕事,空留御史大夫的虚名,肯定是束手无策,所以只能求人。求谁呢?皇帝? 他寻思着永隆帝和姜袁没差,屁股坐在龙椅上没一刻踏实。何况这永隆帝还成日巴巴追在君珑后头瞎掺合,倘若密函的事被君珑知晓,生九个脑袋都保不住一条命。所以求人这事只能闹大,让姜袁去走走唐非的门路。 虽然注定是火上浇油,但也有浴火重生一说。 吴适道,“可如今是火烧眉毛,雨滴飘到地上总要些时候。雨没落下来前,我们得想办法先缓缓火势。” 刘恪焦躁道,“你这老吴,竟学我端架子,有办法快说。” 吴适碗里的面汤也舔了干净,这辈子吃得最畅快的就这顿,“刘老哥你可以去求个人。” 刘恪紧张问,“谁?” “柳文若。” 刘恪激动的一拍大腿,这有门! 吴适这会已经彻底顺了气,不怀好意的笑问,“见老哥这神情,外头传闻也听了不少吧?” 刘恪狠狠摆了一眼,架子端着没放,“外头的话岂能做真!”其实他只是放不下读书人的面子,又碍于院里住着一位大神不敢乱说话。对于吴适口中的‘传闻’,坊间流传的还是比较热乎的。 天高皇帝远,许多事从京城传到地方就容易变味。往往味越离谱,嚼舌根的人就越多,特别是皇宫那种一辈子进不了一次的地方。譬如就是某年某月,皇宫里哪位嫔妃的小厨房走水了;某月某日,皇帝吃了芋头闹肚子了;某时某刻,王侍郎和张侍郎的小厮打起来了,诸如此类。 当然,其中不乏民间百姓的臆想。 比如唐相和君太师不合的缘由?或者是柳文若为何炙手可热却没有官职?这足足能扯出一段爱恨情仇。 众所周知,柳文若是君珑的外甥,他的小姨是君珑的妻子。这位太师夫人进门时没办喜宴,以致外人对她知之甚少。可能正是太将就的缘故,命短,十年前因病咽气。说来也奇怪,君珑居然也未办丧,只将柳文若接进太师府,关照有加。 这容易多想,想不好就歪了。外头传说当年君珑看得上恐怕不是他夫人,而是这位小哥。 刘恪觉得不切实际,十年前柳文若才几岁,难道要说当朝太师恋童? 但为什么柳文若没做官? 据说是上头那位皇帝的意思,他看着君珑那张脸欢喜,看着柳文若就不欢喜。 “我倒听说过另一个段子。”吴适摸着肚子顺气,吃的太急,撑着了,“说君太师做官前其实潦倒的很,是柳文若好心救济了一块烧饼,机缘巧合让太师遇见了太师夫人,结果两人对上眼了。” 刘恪若有所思,“说起太师夫人本也是名门之后,可惜后来没落了。”他听恩师提过,当初是因夫人娘家的举荐,才让君珑一朝为臣,平步青云。这家名门,好像姓甄! 刘恪心里有底,是落脚在徐安府卖画卖的风生水起的那家人。 奇怪的是没听说甄家死了谁,只有二女甄墨早年前就不知所踪,不知两者有没有关系。 “老吴啊,我倒是羡慕你,死到临头还有闲情提这些。”刘恪端起已经凉了的面碗喝了口汤,“也罢,我去柳文若那里摸摸门路。”说着,他拉开门就要往客房去,没想到正好撞上一小厮满头大汗的一头撞过来。 刘恪‘呜呦’痛喊,“老吴!要这事过了你我还有命,你非把门下这些人给本官彻底换了不可!” 那小厮是县令家仆,先前已经被君珑的阵势吓蒙了,撞到刘恪真是事出有因,“大人饶命,小的,小的有急事禀告。”他跪下着急道。 事态特殊,吴适如怀胎妇女般扶着肚子走出来,“什么事赶紧说。” 小厮抖着手捧出一张字条,来回在两人之间晃悠,不知道该递给谁妥当,“这字条裹着石头砸到了官兵头上,刚快马送来,二位大人过目。” 尽管他没有说清字条的来源地,刘恪还是激动的忍不住牙打架,飞快一把夺到手里。他展开一看,吴适也凑了过去,上头墨劲不足的扭捏着两个字——退兵!字下头还画着一只难看的猴子。 “这,这是……这是!”刘恪震惊不已。 吴适见他作此表情,紧张问,“刘老哥,你明白?”单就退兵两字还好说,作为县令他看多了。不过这犯人还保有童真?画只老鼠啥意思? 刘恪结巴了一会,总算结巴出了下半句,“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吴适顿时泄气,“行了,我陪老哥您一道去柳公子那头。依我看,这字条在我们手里待的时间越短越好。” 客房中,君珑难以入眠,坐在案前不悦的翻动着山神庙里搜出的破烂字帖。 这些字帖已经被剪的不成型,边沿凌厉,是裁纸刀所为,一定是甄墨刻意剪下。从仅剩的废纸看,字帖的选字颇为随意,颜体、柳体、瘦金体混杂成一团,排列顺序毫无章法。君珑力度没把握好,一番页,扯到了零落的边角,哗啦又撕了大块。 他闻声拧起眉头,恰好传来柳文若的叩门声,“姨父,可还醒着?” “进来。”他应道。 话音刚落,推门而入的不止柳文若一人。他带头走在最前,身后巴巴跟着吴适和刘恪,还有一个不知名的小厮。脚步刚一落定,司徒巽也急急赶来了,撩开门口守卫直径入屋。 君珑扬眉,似笑还怒,“夜半更深,你们倒有造反的阵势。” 柳文若深知,只要有外人在场,君珑就永远是君太师。君太师说的话,决计不会让你轻易探出真意。在吴适和刘恪低头称罪的时候,他将刚到手的字条递到桌案前,“这是官兵接到的传信,像是陆姑娘的手笔。” 司徒巽目光直追字条,不曾放松。 君珑展开一看,歪歪扭扭的两个字,退兵。 墨色很浅,纸上有细碎的点状压痕,应该是铺在石头上写的,怪不得不成体统。不过还是能判断出用笔习惯,特别是‘兵’下两点很有陆漪涟的风格。他视线移到字下方,眉头跳了一下,“这只四不像是什么玩意?” 吴适心想,太师就是太师,中央官员说话就是有水平。他和刘恪暗地争了一路,究竟是老鼠还是猴子?人家太师一句四不像全涵盖了。 司徒巽接过字条,低头一看,冷面居然有所缓和,“是兔子,阿涟与陆宸游戏时的暗号。表明她现下安全。” 陆漪涟和陆宸小时候没消停,爱找刺激。 他们专挑夜半三更,一前一后跑到人家屋子里探险,各取一样对方指定的东西做战利品。行动时,还会随身携带一支笔和几张字条,先行一人探路,将情况画在纸条上丢出窗外给另一个人。如果屋主正呼呼大睡,就画只兔子,说明安全。如果事有突变,就画只老虎。 更早之前,其实预定的是猫和老虎,无奈这两种动物在漪涟笔下没什么不同,害的陆宸回回吃瘪,大闹着不公平。漪涟的解释是,老虎比猫稍大,眼神有力,猫的眼神慵懒。陆宸听罢直接掀了桌子,‘你让爹去看看,眼睛全是一点黑墨,能看出屁慵懒’! 所以就改成了兔子。 虽然难看点,至少和老虎一比差别大。 “依司徒公子之意,我们倒能放心。”柳文若舒了口气道,“这样隐晦的暗号,任谁也猜不透,不会是在被胁迫的情形下画下的,至少说明陆姑娘周旋的颇有余地,暂时不会有危险。” “是,柳公子说的极是。侄姑娘真是聪慧,竟能想出这个办法。”刘恪跟着附和,可惜没人理会。吴适暗地拉了他衣袖,示意他们都别再多话。 司徒巽低头看了字条许久,显然对‘退兵’一词十分动摇。是该相信自己的理智,还是该全心相信陆漪涟? 第六十五章 退兵之策 总之字条已经无用,为了避免旁生枝节,他举手就对桌案上的烛灯放去。不料君珑更快一步,在字条即将接触到火苗的瞬间将他拦下,然后水波不兴的用双指将纸条衔出,“不急,先予本师几日。”烛火灵动,染得君珑一笑颇妖异。 “姨父有打算?” 君珑将纸条压到沉香镇纸下,兀自下令,“刘恪,一个时辰内把官兵全撤了。” 刘恪没想到会突然叫到自己,‘啊’了一声。幸好柳文若抢在他前头,无形中替他解了围,“姨父,一旦退兵,叶离的情况无法掌握,岂非难以应对?” 这也是司徒巽担心的事。漪涟戒心虽强,到底是女儿家,只怕出了变故难以自保。 “不退兵就有结果?”君珑反问,众人哑然,“看来这张纸条意味着什么,你们还未曾想明白。” 柳文若和司徒巽两相一望。 设身处地的想,什么情况下才需要以纸条传信?无非两种可能,一者,陆漪涟有所考虑,不愿现身;二者,她还在受叶离的胁迫。无论哪种,继续派兵驻守都不会有结果,弄不好反成僵局,或逼得叶离采取激进手段。 众人恍然。 刘恪莫名出了一身冷汗,心说这君珑真不是寻常角色。 在众人被吩咐退下时,君珑出声叫住柳文若,“你留下,把门带上,我有事与你说。” 刘恪和吴适走到门口,忍不住多想。 难道真有这么点意思? 吴适不怕死的想要往里瞧一眼,被刘恪拽袖子拦下,“不要命了!”他小声喝斥,赶紧拉人快走。别说是臆想,哪怕万一是真的,真看到了一星半点还有命活嘛! 实际关上门后,君珑将那叠之前翻看的破字帖推到他面前,“你且看看这个。” 柳文若一眼认出了是影卫带回的东西,因为残破不堪,干脆连托盘一齐捧起翻看。 君珑坦言,“这些字帖纸质相去甚远,字体多有不同,肯定是多幅字帖拼凑而成。我太了解她性子,从不会无端行事。你去查查,这些缺失的是些什么字。” 柳文若道,“是否在传达什么讯息?” 君珑往椅子后靠了靠,心绪复杂,“难说。她的想法,从来与我不是一道上的。”说着,阖上眼,细不可察的疲累偷偷徘徊在眉心眼角处。 柳文若看着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这等苦味,需要多少个日夜酝酿才能这般浓郁,想到这里,他的心绪不觉被感染,满心不甘道,“您已费心至此。她若活着,该知足。” 君珑还真没想到这话会出自一向温顺的柳文若,“你对她倒是淡漠。” 只见柳文若的身影在暖色的烛光下依旧清冷,眼神却格外坚定,他缓缓道,“自那日起,世间事皆于我无关,除您之外。” 那日漫天白雪,冰寒刺骨,唯有一抹孤傲清影,绝世独立。 君珑凝视他良久,那双黑瞳里几乎找不出多余的杂质,简直如新生儿一般清澈。他似乎看见了大雪纷飞的夜里,瑟瑟发抖却仍旧不肯屈服的男孩,颔首道,“你忠心可鉴,我自知。奈何你太单纯,否则尽可以帮我分担官场之事。如此——” 他眼里蓦然闪过一丝难测亮芒,分不明是他的内心所致,还是烛火所致。只听声音激的烛光一闪,屋子暗了又亮,“真能如此,我也可少用沈序这只狐狸。” 柳文若听罢愧疚,“是我无能,无法替您分担。” “无能?”君珑似笑非笑,“我既肯留你在太师府,自有你的用处。你自嘲无能,将我置于何地?即便真是我君珑行差看错,也轮不到他人指摘。说句冠冕堂皇的话,人各有所长,何必妄自菲薄。你,确实不合官场。倒是……”他没有再说下去,心里自有打算。 短暂的沉默后,他忽转了寻常笑意,将刚才那一出不留痕迹的带过,“倒不像是家人间该说的闲话。罢了,你早些下去休息。” 柳文若声音略干,“……您也早些歇息。” 房门再次开合后,屋子里静的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此时,已近子时。 君珑揉了揉额角,缓解磨人的微痛感。他重新将视线放到沉香镇纸下的纸条上,和那只怪兔子的视线撞个正着。这圆溜溜的墨眼哪里有半点神态,画技差到这种程度也是本事。 这丫头…… 莫名一笑,“差太多。” 话出口后惊到了自己。他下意识是拿了谁与谁比? 柳文若走后,后窗一抹黑影也悄然离开。 司徒巽步伐无声,潜行在假山僻出的阴影中难以被人所察觉,但他如鹰一般的双眼却在夜色里警惕着细不可闻的动静,一如刚才他在后窗注目着君珑和柳文若的一举一动。 原本,他只是怀疑两人有跟深沉的密谋。为了漪涟,他不敢错过任何线索。 可他的疑心越来越重,不说君珑与柳文若言语怪异,君珑又是为什么对甄墨如此上心?谈笑风生间说是旧识,却不辞辛苦从京城跑去承阳府查探。 他的母妃,司徒观兰的画像是甄墨所作。 寻找叶离的途中多次得知与甄墨相关的线索。 甄墨。 这个名字出现的时机太蹊跷了。 一个时辰后,官兵领着火光逐渐退出山谷。又三刻钟,山中恢复平静,除了星光熠熠、月色朦胧外,山林彻底静成一片。 叶离没有想到官兵会退的这样干脆。 朝廷水太深,他曾涉足其中,了然于心。能混迹其中的且如鱼得水的人物都不可小觑,特别是立足于风头上的唐非,还有君珑,惯会使那阴阳手段。以致他不敢断定退兵一举,是否是欲擒故纵? 可下山后,确实再找不出任何官兵的踪迹。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直到杏成县边界。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身侧的陆漪涟,“姑娘当真要陪叶某走这一趟?” 漪涟停下脚步。 “拐出这条小道再往前走半个时辰便能到杏成县。”叶离如此说。 漪涟听来有意动摇她的意志,无视反问,“先生要往那里去?” 叶离沉了沉声,“九疑山。” 当晚,他们夜宿荒野。 第二日午时,穿过一条羊肠小道出承阳府,据说这条小道是商家走私之路,叶离无意发现的,现在正好助他们避开城府关卡。 第二日晚间,他们寻了一座简陋农庄,叶离为漪涟换药,伤口正在愈合。 第三日,漪涟第二次换药,她无意觉得药的味道有所差异,心下生疑。 又是一日黄昏时,皇宫笑春殿内,夏禾正对铜镜端看自己娇好容颜。秋水眼波一递,妩媚多情,可眼角处几丝细纹却猛的凝住了她的嘴角。她日日对镜端详,肤质不如从前细滑雪白,细纹一根根爬上眼角眉梢,脂粉也越盖越厚。 短短几日,犹如花谢般,她的容颜正逐渐老去! 受惊似的,夏禾丢下玉肌膏,一撩广袖,哐当一声,妆台应声落地,砸到了唐非的脚边。 夏禾烦在心头上,看见唐非板着脸,更加不悦,发泄似的抓起一只金簪丢过去。 唐非是刚接了急报而来,亦逢心情郁结,讽刺道,“贵妃娘娘好大脾气,有这能耐,该找君珑消遣,也省的微臣费心费力。” 夏禾红唇一颤。唐非在她面前从来是拼了命巴结,今儿怎么有胆量撂脾气? 她美眸高冷一转,猜到七八,“出事了?” 唐非霎时泄了气,低落道,“这回算出大事了。” 夏禾惴惴不安,听唐非继续说,“承阳府府尹是御史台老姜的门生,捅了篓子,怕君珑问罪,巴巴写了信来找本相帮忙。谁知一打听,君珑那帮人居然见到了叶离!” 夏禾惊得花容失色,“你说叶离?!”她忧心忡忡拽着裙摆,“人呢?” “跑了。”唐非冷哼,甩袖坐到夏禾的暖榻上,“你且猜猜叶离是怎么躲了这许多年?呵,真是绝了。” 夏禾双眸困惑,带着淡淡湿气,是永隆帝平日最喜神情。 唐非苦笑,“叶离为了保命,竟按着君珑的模样改头换面。敢情本相费心找了数年,根本是找错认了。你说可不可笑。”笑完后,他不自主叹了好大一口气。 夏禾却道天方夜谭,“不可能呀,当年叶离应该没有见过君珑。” “谁知道他使了什么鬼伎俩,说不定早有谋算。”唐非心不甘,懊恼不已,“按老姜说的,君珑那侄女挟持,谁知是真是假。怪我,早在他们启程去苍梧时就该斩草除根,免除后患。” 叶离则实属意外。找他时不见踪影,不找他近在眼前,真是老天的玩笑! 夏禾慌神道,“眼下该怎么办?总不能由着他们去。” 唐非道,“探子回报,叶离回苍梧了。”他目露凶光,“皇帝对蛇仙之事十分热衷,不差兵马,眼下知道了叶离的秘密便容易许多。必要时君珑也——”他顿了顿声,“绝不能让他带叶离回京。” 祸不单行,夏禾知晓形势恶劣,心情更是糟透了。憋气一坐,默默扯着披帛。 唐非斜眼看她,后宫的风言风语他也多少听了些,“我听说皇上好两日没上你这?” 夏禾别过脸,泪眼汪汪,诉苦道,“还不是君珑干的好事。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只狐媚子,仗着有几分小姿色,迷得皇帝七荤八素。” 唐非咂舌道,“竟有这事?这女的什么来头?” 夏禾道,“本宫着人打听,似乎叫醍醐。” “醍醐?”唐非琢磨着,“玉壶楼的醍醐?她不是君珑的相好吗?” “可不就是她,学得卖艺不卖身的那一套,每日给弹一时辰的琴就走!”夏禾何曾被冷落过,话越说越酸,“矫情贱人,皇上偏喜欢,成日魂不守舍念念叨叨。哝,你到御花园去听听,怕还在那里腻歪呢。” 唐非眼色在须臾间阴沉下来,“君珑这次是玩真的。”他在心底盘算了良久,“也好,本相陪他玩到底。” 第六十六章 九疑仙家 几日后,漪涟跟着叶离从紫霞镇乘船渡苍梧河,第二次来到苍梧城门焚香祭拜。 与苍梧各路仙神阔别一段日子,古城的气氛大为不同。官兵似人墙般屹立在石门前巍然不动,各个面青冷眼,枪头指天凛冽,气势竟没有被石门古迹给压倒。入城市民在前头排起长队等待检查,无论男女,俱是被看得心惊胆战后才放行,行李一应拆包查验。 拉了个路人打听,这群官兵是奉皇命寻蛇仙出山相助的。 乖乖,照这阵势,确定不会拉了蛇仙直接炖汤去? 叶离不动声色的退远了。即便带着面具,气质依旧很显眼,“看来不能贸然入城,需改日再来置办东西。” 漪涟脱口道,“你现在是君珑的模样,能不能蒙混过关?” 叶离摇头,“不可冒险。虽不知官兵奉了谁人之命,但朝廷眼线相互通达,司徒少侠见过我,难保不会流出消息。只瞧官兵男女皆查,可知目标不止叶某一人。” 漪涟赞同的点头。只是……哪里不对…… 她眨眨眼,叶离的话无心透露了一个讯息,现在是君珑的模样,从前呢?无心插柳,却被她发现了很了不得的事,“那,那个……” “姑娘才智过人,叶某叹服。”叶离平静道,一眼之中饱含万般情绪。 漪涟心口发堵,“我方才只是……” 叶离打断对话,“噤声。”他眼观六路,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现在并非说话的时候,赶紧退回紫霞镇,上山要紧。” 千想万想没想到,九疑山的入口竟在紫霞镇,苍梧最边境之处。 入山小道十分寻常,寻常到不起眼。因为苍梧湿气较重,道上还留着不深不浅的脚印,镇民常来常往。加上苍梧人不把紫霞镇当回事儿,理所当然不会想到九疑山在这里,简直是天然的保护屏障。 大约行了一炷香时间,山路从满是齐腰杂草的风貌中脱颖而出。 他们爬上一颗枯木架起的原始小桥转入另一小道。再往里走便没有路了,未见人迹,各种植被却是愈发丰茂。除了鸟鸣外,漪涟听见隐隐约约水流的声音。一道清澈小溪潺潺流过,前后望不见头。溪上腾着淡淡白烟,比苍梧河上的更柔软绵延。他们借几块鹅软石跳过小溪,是叶离从前搭的。 入山后不知多久,漪涟已经摸不清方向。当她第五次跳过小溪后,终于忍不住问,“先生,您确定我们没有走回头路?怎么尽是在同一跳溪上跳来跳去。” 走在前方的叶离回头看她,摘下面具,笑容温和如流水,“九疑山九溪皆相似,不怪你有此一问。我亦是机缘巧合寻到了正路,奈何多数人逃不脱枉死之命。” 随着步伐,漪涟感到空气愈发清新,满山多有连理树、并蒂花,树可参天,鸟如飞鹰…… 简直是远古天地初开之时,不受烟火红尘熏染,满眼绝世奇观! 漪涟止不住的兴奋,怪异传说活脱脱就在眼前,“先生,是不是真有延维?” 叶离突然被扯了衣袖,回眸道,“我曾见过两次。并非世传那样玄乎,双头怪像不过是因为特殊环境造成的变异,绝无主宰幸福之说。” 漪涟瞪大眼睛,闪闪发亮。 叶离心觉这双眼眸天真如孩童,率真可爱,“姑娘小心走路,若是好奇,往后我可与你讲讲其中之妙。此处不乏蚊虫毒蛛,毒性甚烈。我要救你,也得再半个时辰到达山顶才行。” 山顶,漪涟仅对亘山有印象。山不高,即便在山顶也没有‘一览众山小’的壮观场面。而九疑山的山顶,几乎算作云端。 在他们穿过浓雾之后,山顶跃然雾上,‘云海’茫茫。白絮般的雾气久聚在山头三丈之下,如祥云托着仙岛,此山独有。方圆十里内,依稀可见数个小山头,如雨后春笋只露尖角。再远些,是苍梧城的巍峨大山,气势磅礴,高居九疑之上,论起仙意则差了些许。 山顶有座木屋,屋前篱笆围着一棵参天榕树,龙须垂地。一缕袅袅青烟从院中升腾缭绕,随风传来微微药香。 漪涟不禁觉得,在她所有相识的人里,此等仙境,只有叶离才配的上。 推开栅门入院,一个五六岁小娃儿两手巴着一只大陶碗从里屋出来,额前蒙着细碎的汗,脸蛋红红扑扑。因为陶碗太大,看不清脚下的路,一步一低头走得认认真真。只等叶离温柔的喊了声‘欢儿’,他寻声抬头,闪亮亮的大眼霎时迸出欢喜的光来,“爹爹!” 漪涟步子一僵,这,这是叶离的孩子?! 红扑扑的小肉团子抬脚冲来,连着大碗一齐扑到叶离怀中。叶离摸了摸儿子的头,“这段时日为父不在家,可有听话照顾好自己?” 小叶子怀抱大碗,笑容只撑了一小会儿,眼里闪起水花,“有乖乖听话。就是……就是想爹爹。”说完,眼泪啪嗒掉下,他故意甩开头,装作若无其事。 叶离替他擦了擦眼泪,知他害羞并不戳破。反看向他手里的大碗,里头装了一些混杂起的常用药材,叶离自然一眼就能分辨,“这是要熬药?” 叶子用力点头,奶声道,“爹爹前段时间生了病,熬给爹爹补身子。” 叶离将他拉近了些,“你怎知为父今日回来?” 叶子蜜桃般的小脸几乎快埋到胸前,憋不住哭腔,“欢儿每天都做,爹爹回来就能喝。” 叶离一阵心暖,再次擦掉了小脸簌簌滑落的眼泪。叶子很乖,自个儿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差点砸了陶碗,幸好叶离替他接了一把。 “让姑娘见笑,此乃犬子叶欢,万不得已独留他在山中。心头牵挂,才不惜违背姑娘好意也要赶回来看看。”叶离起身牵着叶子道,“欢儿,怎的不说话?为父应当教过你怎么与人招呼。” 团子从出生那日起,除了父母,便是于山中鸟兽玩耍。突然见个陌生人,怯怯躲到叶离身后,眼见他把笑脸憋红了,才弱弱喊了一声,“……姐姐,好。” 漪涟本来不喜欢孩子,觉得他们又吵又闹,说话还不按逻辑。结果叶子软绵绵一声‘姐姐’,她心都软了,有种一蹭上去的冲动。说来她被君珑捡到时,比他大不过一岁,也是个懵懵懂懂的乡间娃,怎么就被人嫌隙送上陆华庄了? 在叶离陪着小叶子煎药时,漪涟在屋中歇息。 木桌木椅都是就地取材做的,虽不够精雅,但有诗酒田园的情怀。她发现木柜上摆了几张字画,取下一看,竟是叶子的大作,写生或臆想,其画颇得奇闻之神韵,双头委蛇、牛头马面、鸟足人身……多姿多彩,妙趣横生。画笔是幼稚,可对于五岁的孩子来说已然十分了不得。 “欢儿随手涂鸦之作,姑娘以为如何?”是叶离进屋招待,为漪涟沏了一壶凉茶。 漪涟大方道,“比我画得好。” 想起退兵纸条上的兔子,叶离笑说,“人各有所长,强求不得。依我之见,姑娘画作颇为生动可爱。” “先生千万别笑话我。陆华庄的人只会拳脚功夫,不似小叶子有您教他诗画。” 叶离添茶,“诗画一道并非我所教,约是遗传了他母亲的天分。”他神色一黯,心结所致。恰好,叶欢跑进来了,那一抹惆怅似乎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 这日吃了家常饭,叶离早早抱着叶欢入屋歇息。漪涟则宿在原本叶离的卧房。两间卧房是门对门的格局,漪涟能看见叶离正倚在床边为叶欢讲故事。同样一张脸,君珑就没有这股家常味。 漪涟的手臂已经基本痊愈,不需要再包扎换药。她抬手闻了闻还残留的味道,果然和初次大不相同。 那日在杏成县后山,以她的体能来说完全不至于倒头睡死,原因怕是叶离在伤口下了药。现在想来有些后怕,如果叶离是心狠手辣之人,她当场就能死的不明不白。 直到叶离走出屋子,坐在烛灯下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微黄纸片发愣,漪涟知道时机成熟,她必须找个机会把一肚子的疑问都给弄清楚。 “先生,我……” “姑娘,可否将你包袱里的那画予我看看?”叶离抢先开口。声音在深沉的夜色里有种静谧美感,听着格外舒服。 画? 漪涟想起被挟持时情急找的借口。从叶离的表现看来,他确实与画有着某种奇妙渊源。她将画取来,展开的瞬间,叶离的神色露出极为短暂的动摇,于氤氲的烛光下微乎其微。 “先生识得甄墨?” 不知叶离怀了什么心思,满满当当的汇聚在映着烛火的瞳仁里,硬是压的光芒黯淡下来。继而一声叹息,沉稳的声线勾勒道,“相识十载,夫妻八年,自然识得。” 漪涟震惊,“那,小叶子……” 叶离接道,“欢儿是我与甄墨之子。”他深呼吸,“姑娘千辛万苦寻找叶某,身上偏偏带着我妻子的画,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九疑山顶的夜很深,很静,只能听见小屋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漪涟却见了一道惊雷! 她连日追寻的两人,叶离和甄墨竟然是夫妻! 震惊之余,回想种种,许多疑点霎时变得顺理成章,原来一路皆是因果。可叶离避世于九疑山,甄墨殒命山神庙,两人之间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漪涟好奇,却不好问。 叶离触及伤感,兀自苦笑道,“说来惭愧,我二人因家常琐事争吵。甄墨心气极高,负气离家,竟是连欢儿也舍下了。直到大约半月前,我收到了匿名传信,说她殒命杏成县,我不得已才独留欢儿前往承阳。” 半月前,漪涟正在前往承阳的路途中,加之‘救叶离’的神秘讯息,与杏成县的‘暗中相助’,她想,是不是有人故意安排?譬如神秘人得知叶离的去处,借此引导他们过去。又或者刚好相反,先得知他们要查甄墨,后引导叶离去承阳。 问题是神秘人会是谁? 漪涟问叶离,叶离目色微动,而后摇头说不知。偏画中仙人神采奕奕,目色如月如星。 “此事谜团重重,大约未到时候。倒是姑娘千辛万苦寻我,究竟所谓何事?” 漪涟没忘记目的,见他有心谈及,便道,“其实我寻先生是为打听多年前的一桩命案。不知先生可还记得司徒观兰?” “命案?”叶离的敏锐度相当之厉害,“姝妃娘娘……死了?” 漪涟听之困惑,“先帝曾昭告天下姝妃病逝,先生对朝廷脉络了如指掌,怎能不知如此大事?” 叶离摇头,“皇家常有病逝一说,真假几分,外人岂懂。少不得以此借口蒙蔽世人。” 听这意思,老皇帝的话不可信,姝妃没死? 漪涟否决道,“姝妃确实死了,我亲眼所见。” 叶离眉心一动。或许是十多年避世之故,他遇事,从不下断论。默然回忆当年事,确有许多破绽,可能是造成他们的言论相悖的原因。终于,他深深感叹,“宿命难违,看来姝妃终究是没逃过那场劫难。” 果然,叶离知道内情。 只是为什么他会以为司徒观兰没死?漪涟的好奇心更重了,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她有很强烈的预感,当年的事绝对比想象中更复杂。 “先生,当年的事对我来说很重要,能不能把您知道的告诉我?” 叶离一剪烛芯,“当年之事我难辞其咎,其中牵扯众多,非三言两语可理清。姑娘曾与我同经历生死,与你说也是应当。不过,还请姑娘先告知一事。” 漪涟点头。 叶离道,“若不提姝妃,我不会有此猜想。敢问阿涟姑娘,司徒少侠是何人物?” 漪涟没有刻意隐瞒这一点,但叶离察觉的如此快,显然心思缜密远在意料之上。她妥协道,“再瞒必瞒不过先生。司徒巽就是李巽,当年的七皇子。我两是同门,姝妃的冤情,我定然要帮。” 叶离颔首,“原来如此。”然后,他沉默很长一段时间。 二次理了灯芯后,他为不吵醒叶欢,主动领着漪涟走到屋外云海旁,在一块恰好能观海赏月的扁平石头上坐下。漪涟踌躇了一会,坐到他身边,空气略微发紧。 夜间云海笼着月光仿佛天河,无声潺动,更有风情。 漪涟必须承认叶离这张脸真的好看,因为本身气质所致,比君珑有仙气。他的声音很适合夜间说故事,温文淡雅,低沉柔和,莫名就能静心,“阿涟姑娘既然懂得来找叶某,必然知道我与唐非的恩怨罢。”酝酿良久后,他如是说。 漪涟思索道,“听叔说了个大概,先生介不介意我归结成‘同党内讧’?” 叶离怅然失笑,“姑娘快人快语,倒也精炼。” 他道,“唐非与我本是同门,年龄于我稍大,论起辈分,还得算作我师侄。他天分不低,却一味追求功利。入门五年后叛逃师门,从此了无音讯。直到十一年前,他主动来找我,竟是为了太子而来。” 漪涟应声,“当年的太子,就是当今永隆皇帝?” “是。”叶离道,“师门关系,我接触过许多怪病。有一女子天生脸带胎记所以长期以人皮面具示人,便是江湖俗称之‘易容术’。易容术虽能暂时改变人的容貌,但面具携带毒性。那女子使用了三年,脸颊已经发生了严重的溃烂。” “治伤不难,只是那女子伤好之后反而郁郁寡欢,几度寻死。我便想,这世间有没有一种方法能够改变人的容貌,同时将伤害降至最小。于是,我开始研习古卷上曾记载过只言片语的换容术。” 漪涟紧张起来,“成功了吗?” 叶离目光悠长,“她,死了。” 漪涟指尖一动。 叶离凝视着自己的右手,微微发颤,“直至今日我还能感觉到用刀子在别人脸上剔骨剜肉的触觉,比儿时头一遭验尸还要可怕。尸体是死物,可当时躺在我刀下面目全非的都是活生生的人。虽然服了麻药失去知觉,眼睛却大而无神的瞪着我。”他冷笑,“或许真是年少轻狂,失败了多少次,我竟还下得了手,现在想来与邪道何异。” 漪涟看着他的侧脸,愧悔感毫无阻碍的随风蔓延,令她也心怀感伤,“阿爹说过,人过分执着一念,会失去理智。江湖中许多走火入魔的人,就是因为对武学变态热衷。先生这是对医术的执念太深,忘了医者的初衷。” 叶离道,“入门弟子曾于师祖座下起誓,‘救死扶伤,莫失本心’,我大错铸成,悔不当初。”他难以忍受的阖上眼,旧景幕幕重归脑海,“而唐非简直是心魔,他来之时,正是我理智丧失之际。我当时并不清楚他们的计划,只因有做换容术的机会与他到了京城。” “后来您便见到了夏禾?” 叶离目光闪烁。 当年…… 第六十七章 他乡故知 夜幕中,京城茶馆还是异常热闹。说书先生正兴致昂扬的讲着精忠报国的故事,最带劲的时候,坐下欢呼一片。 二楼雅座则清宁许多,看着旁人嬉笑,独为伤感陌路人。 司徒巽以茶带酒,自斟自饮。原本最爱凑热闹的人不在身边,心也空了。 “这位小爷,您邀的贵客带到,这会儿是否请他进来?”小二拎着长嘴壶来添水,恰到好处的通报了一嘴。 司徒巽搁下茶盏,“请进来。” 话音刚落,八仙屏风后游刃有余的踱进一人,墨绿锦衫,正是御史中丞沈序。他打发了小二离开,寒暄道,“方才听闻家仆说还不信,司徒公子竟会邀下官吃茶,下官实在受宠若惊。”话是如此说,手边只行了常礼。 司徒巽不屑虚情假意,换做平日,他顶多无视。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面无表情道,“中丞客气。请坐。” 沈序坐后一瞥,方桌上的茶点几乎未动,独独茶味淡了。他心知因果,不动声色,“茶楼所谓的好茶皆是一个味儿,喝多了腻口。下官从家中带来一泡上好雀舌,是好容易从君太师那里讨来的,公子尝尝?” 司徒巽洞悉沈序话中有话,当真不想理会,只颔首道好。 可待小二将茶换新后,沈序将话锋又针对来,“公子寡言少语,许是不喜雀舌。可若让旁人看了去,怕是要误会公子与下官不睦。官场与市井皆如此,有时候真省不下一言半语做个提点,累人的很。” 楼下一阵沸腾,这回讲的是玄武门之变。 司徒巽拿起雀舌一品,其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可他的眼睛只有镜湖平淡,七情六欲皆不表露,“此次请大人来,是为讨教几件事。” 沈序有意断话,“且容下官先问问,事关何事,抑或何人?” 司徒巽坦言,“事关君珑。” 沈序浮出笑容,略虚,有心无心抚着茶盏,“冒昧问一句,司徒公子可知下官是谁?” 司徒巽道,“正因你是沈序,我才找你。” 沈序道,“公子刚才是否未听清?这极品雀舌,是下官从君太师处讨要来的。公子何以如此肯定下官会帮这个忙?” 司徒巽拨了拨茶盖,淡然反问,“大人赴约前可曾想清楚,是否会招君太师的误会?” 沈序听罢,忍不住发笑,频频鼓掌,“公子领悟极快,下官佩服。看来李家的血脉注定有此天分,江湖数年,不损锋芒。终究只看公子情愿与否?”说完,他恰到好处的补充,“下官失礼,这话说得太早。不过公子欲问之事,下官可酌情告知。只是需另寻时机。” 司徒巽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道,“且听沈中丞安排。” 沈序点了点头,托词离去。离开前于司徒巽身侧沉吟了一句,“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这茶,公子切莫独饮更愁。” 楼下的氛围一浪高过一浪,沈序走后,司徒巽端起茶盏又放下。他在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中收敛神思,以余光警惕屏风上再次映入的人影,来者让他大为震撼,“——你!” 漪涟按照叶离所画的图纸走下九疑山,意图探探情况。不料昨日还算平静的紫霞镇聚集了数队官兵,抄着家伙挨家挨户闯民宅。 难道已经发现了九疑山的路口?漪涟心提在嗓子眼。想着又不对,不该往民宅里钻呀。 兵靴踏地声中,忽闻好汉路见不平一声怒吼,“哎呦,官爷,您得给奴家做主呦。” 漪涟双腿一软,什么情况?! 寻声望去,宅群前三三两两围着围观路人。其中一名魁梧……丰满的女子正鬼哭狼……梨花带雨的向身旁的官差诉苦。鬓边海棠红艳艳,与黑豆大的美人痣遥相呼应,春光醉人,不省人事。只见她害羞一扭大臀,腹部抖三抖,“奴家孤身一人,可怕的紧。” 浓眉红唇让官差十分苦恼,缩着脸问“大娘,好好说话。你可看清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黑豆娇嗔,“讨厌,什么大娘,人家还是姑娘。” 紫红色的帕子一挥,浓香呛鼻,把三名官兵齐齐吓退,“打住!莫使妖术!” 黑豆怕是误会了,捂脸嘻嘻阴笑起来,“哎呦,光天化日之下,真不害臊。” 躲于草丛旁观的漪涟一身鸡皮疙瘩。 有个官差小声提议,“大大哥,俺认识个道士,要不要请他先来收了妖精再查?” 另一个官差一边挪着小碎步,一边问,“道行够不够?我瞅着这是大妖。” 第三个官差附和,“恐怕得昆仑山修炼的才行。” 漪涟认为妖魔当道,情形复杂,不该轻易上前。小心翼翼挪到水井边,顺手抓了一个打水的村民,“大伯,镇上是什么情况?那妖孽是哪家放出来的?” 村民不屑的瞅了眼,边打井水边说道,“那是城中贾家米铺的女儿贾西施,今日从外地调运米粮经过我们紫霞镇,谁知仓车里发现一个男人,她非说人家有意轻薄,喊来了官兵就闹开了。” 漪涟不可思议,“轻薄,她?”真下得去手。她问,“人呢?” 村民理所当然道,“跑了,没吓死算不错了。”一桶水打好,他懒得多看,拎起就走。 漪涟蹲在水井后按着额角,这么说官兵不是搜捕她和叶离,而是为着贾西施来的? 她犯晕。收妖不该是道士的活儿吗? 在场面彻底混乱前,视野的尽处突起一群黑点,越来越近,逐渐响起一阵有规律的军靴声,竟又是两队官兵举着长枪压地而来。他们受命一字排开,将宅群围遍,领头的将士高喊下令,“集合所有人,违者依法论处!” 贾西施急忙凑上去,“别呀,要挑年轻的男人就行。” 将士满眼戾气的挑了她一眼,惨不忍睹。他不会收妖,可打狗棒使得风驰电掣,只见他抄起随行官的长枪反手一打,贾西施一个狗吃屎扑到地上弹了两下,不等她哎呦叫唤,直接被八名官兵拖着丢到草丛里。 漪涟感到势头不对,这官兵恐怕还是冲着叶离而来! 苍梧搜查无果,恰好贾西施一闹,他们肯定以为是叶离在躲避追查,干脆连紫霞镇一齐排查干净。虽说不至于很快发现九疑山,但官兵堵在路口处,亦是诸多不利! 漪涟想,必须快点告知叶离,让他有所防备。 正扭头要走,突然,一只大手如风一般从背后绕出一把捂住她的嘴。气力极大,飞速就往草丛里拖。看着喧闹的人群越来越远,漪涟大惊,可她很快闻见了浓郁的木香味,惊惧顿成意外。在那人松开手后,她可来了气,转身就冲着那人一脑袋拍下去。 “陆漪涟,连亲哥都敢打,你有没有良心!” 漪涟哼道,“若不是你,我还真下不了手。”未免被发现,她扯起陆宸捂腰的手走向更深处的林子,低声质问道,“你怎么回事,不好好照顾阿爹跑这里折腾什么?” 陆宸摸着头,“混丫头还好意思问!要不是你发神经找啥叶离,我能傻里吧唧的追来。” 漪涟揉了揉眉心,“你是眼睛不好使,还是脑子不好使?苍梧已经乱成一团了,你还钻进来自找麻烦。只要是个能喘气的都知道这时候该回太师府等消息。” 陆宸听罢,气不打一处来,“我还想问苍梧是中了什么邪,是不是你闹得?”他喋喋骂道,“好端端跑这鬼地方!害得我一路七躲八藏混进来,当街碰上一只妖怪吓去半条命。” 漪涟想起贾西施,眉头使劲跳,闹腾半天居然是……哎,家门不幸! 陆宸被盯得浑身难受,“你这眼神什么意思?” 漪涟嫌弃道,“出去别说你是陆华庄的。” 陆宸刚准备呛回去,有官兵远远喊道,“谁在那里?出来!” 两人屏息噤声,幸得草丛掩护迅速蹲下隐去身影。 漪涟四方探路,九疑山的入口不远。在官兵寻觅之时,快一步领陆宸趴下朝入口匍匐前进。九疑山弯弯绕极多,一时甩开官兵不难。可万一碰上心细者有意追查,到底不是仙境,人一多,推敲出正道只是时间问题。 “你怎知我要找叶离?”漪涟奇怪问他。她写信时只提苍梧,未提叶离。 陆宸道,“柳笙看过小姨的遗物,说叶离在苍梧。” 漪涟疑云更浓,“小姨的遗物我也看过,没有说起苍梧,柳笙从哪里知道?” 陆宸心头一动。 漪涟问,“到底怎么回事?” 陆宸摆得茫然神色,摇头说不知。 途中,漪涟将一路见闻告知陆宸,听得他是咬牙心痒痒,“我说怎么每每记账总不舒坦,原是你这丫头在外头折腾。怎么不懂带上我?” 漪涟道,“二叔的宝贝都攥到你手里了,你还不舒坦?胃口忒大了。” 提起陆书庸,陆宸顿如霜打的茄子,仰天长叹,“妹子,你可怜可怜哥,别提了。二叔那双小眼从前只盯银子,现今专盯我,半夜起来如厕都能看见他趴我床边念经。再这么下去,他疯了,我也得疯。” 漪涟作气瞪他一眼,憋不住笑出声。 第六十八章 青花瓷笔 云海翻涌时,榕须垂落处,叶离一袭白衣正烹茶煮药。文鸟枝头清鸣,双蝶于融着药香的烟气款款翩跹。叶离轻舒广袖,拂去三两片落叶。回眸处见到漪涟与陆宸的身影,略带意外,转眼又是微微一笑,尔雅温柔。 陆宸傻眼,“你真不姓君?” 叶离稍显苦恼,依旧不失礼数温和相待,“陆公子此问稍显偏颇。据叶某所知,君姓乃圣上御赐,君太师原本亦非君姓。” 漪涟体力稍弱,气喘未停,“先生,紫霞镇已经驻满了官兵,我们得赶紧想想办法。” 药开始翻滚沸腾,叶离将药罐拿下,熄灭了火焰,“苍梧湿冷,这药有助于驱寒祛湿,姑娘且先缓缓气,待喝了药慢慢说予我听。” 漪涟心下欣喜,“这药,为我煮的?” 世间皆传叶离医术高绝,堪比蓬莱仙丹,陆宸挤上头,“我能不能来一碗?” 叶欢与黄团子一前一后跑到院中扑蝴蝶。 屋中三人围坐,漪涟首先将紫霞镇的境况说了个大概。尽管不能轻易下断论,但叶离对京城,抑或对君珑的重重顾虑显而易见。她私心以为陆宸这一闹,恰到好处给了她劝服叶离回京的借口,可又觉得这么想对不起叶离。 “先生,我……” “姑娘不必再言。”叶离打断话。 漪涟半句话卡在喉咙,势必不能安心,“先生,何不听我把话说完?”她焦急道,“唐非十年不死心,此刻暴露行踪,一旦苍梧搜查无果,官兵必然会入山搜查,九疑山再隐蔽也避不开一世。何不先手制敌,一举两得?” 叶离欲言,“陆姑娘,在下……” 漪涟抢先道,“我知您有顾虑,这么逃避终究不是上策。我小小女子势单力薄,没法夸下海口担保事成,但肯定尽全力帮您,成吗?” 陆宸无言打量着漪涟,皱起眉头。 “陆姑娘莫急,你误会了在下的意思。”叶离温和安抚,应允道,“在下跟你回京。” 突如其来的回答让漪涟发蒙,“真的?” 叶离被逗笑,颔首称是,“依世人看,叶某这十年应是安乐于世外桃源,其中几分苦楚唯有自知。正如姑娘分析,九疑山已不可久留,然世间又有几处洞天日月可供叶某容身?我孤身一人徒劳奔波倒罢,独不愿欢儿步我后尘。”说到这里,他眸光泛动,萧然悲凉。 深思之后,他起身恭恭敬敬的施了个礼,吓得漪涟和陆宸忙起身,“叶先生,我与阿涟皆是晚辈,可受不起受您的礼。” 叶离恳切道,“当年事归根究底因我而起,自有叶某一力承担。但欢儿无辜,还望陆华庄无论如何能保他无虞。叶离先行谢过。” 礼终究被陆宸拦下,“说来紫霞镇那群官兵还是我……总之,您省省力放心回京,小叶子的事交给我来办。”他瞄了眼院中玩耍的两团子,“带他回京的确不便,我看让弟子直接将他送回庄里更好。正好苍梧城里有陆家钱庄,我先把小叶子带去,再和你们会合。” 叶离道,“如此甚好,多谢。” “可如今紫霞镇被堵着,我们要怎么下山?”漪涟提出质疑。 叶离从容道,“无妨,可趁交班之时往小道离开。哪怕不幸撞上,人数不多,不难突围。可惜在下不会功夫,届时只能劳烦二位出手。” “这是小意思。”陆宸比了比见底的药碗,“花点力气能喝上神医的仙药,我还是赚了。” 叶离低眉笑了笑,“陆公子客气。只是据在下所知,禁军掌握在唐非手里。他苍梧搜寻无果,必然会想尽办法阻止我入京。不知二位可有良策?” 陆宸有一搭没一搭的瞧着桌子,挑眉看漪涟,“朝廷的事得朝廷人办,还得请那位出马。” 漪涟想了想,计划道,“京城情形我们不熟悉,干脆兵分两路。我与先生一行,你送小叶子去苍梧后直接快马入京,问了君珑再做安排。唐非没见过你,不会防备太深,我们正好里应外合。” “行。”陆宸点头,“不过你得快点,按以往经验,阿巽那小子得急疯了不可。” 漪涟心有亏欠,“……我写封信,你一同先送去给他们。” 她转身进内间取纸笔,檀香木笔清香依旧,只是包袱里未带八行笺。在得了叶离的允可后,她从内间矮厨里抽开一只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摆了一沓裁好的生宣,和一把还插在笔筒里的青花瓷笔?! 少说有六七把,清一色的青花瓷笔!据说是甄墨离家前所用! 漪涟的心脏霎时扑通扑通跳。她忆起太师府的金铃阁,柳文若的话响在耳畔…… ‘小姨自小体热,冬日亦喜爱清凉瓷笔,是长年习惯’。 ‘这里并非禁地。是……小姨的故居。自十年前她离世后便少有人出入’。 甄墨惯用瓷笔,君珑亡妻用的也是瓷笔。 甄墨十年前与叶离相识,君珑的妻子十年前离世。 漪涟冷汗直冒,说服自己几把瓷笔而已,算不得大事。可许多细节在脑海里猛然闪过。她拿起一只细看,已是六月天,触手刺骨冰凉,与她从柳文若那里拿的瓷笔同出一系。冬日亦用瓷笔之人少之又少,偏偏太师府和九疑山皆是清一色的瓷笔。 事不宜迟。当晚,叶欢还在睡梦中被叶离裹着外衣抱进怀里赶路下山。 陆宸见漪涟一路心神不宁,调侃道,“撞鬼了?” 漪涟深深剜他一眼,不说话。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达到山下出口,果然人声寂静,只有少量官兵围堵在紫霞镇上,忽略了周边山区。陆宸从叶离怀中接过睡着的叶欢,欲先行一步,正好引开官兵的注意力为他们开路。结果,刚走两步,他中邪似的打颤,“真撞鬼了。” 漪涟狐疑,将视线越过陆宸,发现草堆里隐约藏着一坨东西,蓄势待发。她看不真切,担心是官兵埋伏,有意往叶离身前挡了挡。 草丛微动,那坨东西如棕熊般从草丛里立起来,高大威猛,嘴里还发出哼唧哼唧的怪音,其真容令人叹为观止。鬼瞳般的大眼,红到发黑的厚唇,一颗黑豆随着她说话不挺抖动,“小郎君,奴家总算抓着你了。” 陆宸痛疼欲裂,惨不忍睹。 漪涟无奈,“你除了男人和妖怪,还能招惹点别的吗?” 陆宸无力反驳,郁闷道,“大娘,您这么拼,是准备把我绑回去炖汤还是爆炒?” 贾西施哼道,“想得美!轻薄了人家哪这么容易就了事。”她怒在一时,转脸就噙着手绢嘻嘻羞笑,“负责奴家这辈子算便宜你小子了。”说着就要上前。 陆宸大惊,“站住!”他顾及官兵不敢大声说话,怯怯抱着叶欢退到漪涟身后,“大娘,大半夜别乱晃。人心脆弱,一口气上不来就得过去了。”他欲哭无泪,赶紧打眼色,“你们两个好歹说个话。” 官兵正不远处巡逻,当道挡了个绝世妖孽,进退两难,左右不是。漪涟盘算来盘算去,眼皮一跳接一跳,“哥,我真没本事敲晕她。实在不行,只好牺牲你了。” 陆宸神情扭曲,“你个没良心的!” 双方僵持不下。碍于官兵随时可能追过来,叶离只好帮衬道,“这位姑娘,陆公子往前得罪实非本意。且婚姻大事讲究两情相悦,不可作朝夕之谈。眼下我等尚有要事在身,还望姑娘大度通融,放我等离去。” 贾西施盯叶离良久,双唇比肉肠油腻,“他走了,你来替?” 叶离尴尬,谦虚道,“在下乃有妇之夫,恐委屈姑娘。” “呦,说话挺中听。”贾西施一甩手,倒是大方,“没事,那婆娘休了就行。不过你先把面具拿下来给我瞧瞧模样。” 漪涟听罢,当场怒道,“我说大婶,拖着一肚子肥肉跑几里路,怪累的。下次出门,至少把那花摘了,省得没招到蝴蝶反引来蜜蜂。要再往您脸上添几颗包,月老都没地哭去。” 陆宸拍手鼓劲,“说得好,振奋人心。” 贾西施涨红了脸,一口气下不去,只好往外发泄,“你,你,你你说什么——!” 惨烈的尖叫声惊动了官兵,漪涟干脆豁出去,“我劝你趁早断了念想。想进我们陆家的门,做梦!” 贾西施怒急,张牙舞爪迎面扑来,官兵也聚集起来,举着火把向这里包围。 见状,陆宸果断把叶欢往漪涟怀里一送,回身就是一脚飞踢。贾西施肢体笨重,躲不开,肚子上生生受了一脚。因为体重所致,没飞远,一屁股坐到草堆里滚了两圈。此时,官兵已经很近,危机迫在眉睫。 陆宸接过叶欢,“哥没白疼你,快带叶离走!” 说完,抱着叶欢一路飞奔向苍梧去。贾西施还惦记着如意郎君,连滚带爬追上去,动静轰隆轰隆的大。官兵以为闹事的就是这两人,也举着火把追过去。漪涟和叶离躲在草丛里,很快周边就重回平静。 “先生,您放心,陆宸有分寸,定能护小叶子周全。” 叶离道,“对此我深信不疑,只是陆公子……难为他了。”他很是同情。 漪涟随口打趣,“最糟就是嫁了。” 第六十九章 恰似君容 五日后,漪涟与叶离安然抵达京城城门处,老远就看到官兵列队于城墙之外,相比苍梧卫兵,煞气更胜一筹,几乎围得水泄不通。漪涟试图乔装打扮跟着商队混进城,结果以失败告终。二人多次尝试不成,无奈寻了一家农庄暂时留宿,如此于城关徘徊已有两日。 第三日辰时,消息传来,太师奉旨视察京周要道。 半时辰后,一只鸟拍着翅膀飞到二人落脚的农庄中,叶离以为此鸟通体乌黑,身法极快,甚是特别,“这是?” 漪涟一声响哨引来了黑鸟乖乖停落于她的手臂上,“是陆华庄的信鸽。”她从黑鸟的脚边抽出一卷不起眼的纸条,纸条上乃是暗号,独陆华庄之人看得懂,“我们去承阳。” 当晚,继杏成县后,承阳城再次不得安宁。吴适从早间接到消息后马不停蹄地赶来帮衬,陪着刘恪从早到晚战战兢兢。自扯进一个陆漪涟后,承阳府上下谈‘君’色变,刘恪的乌纱帽连着脑袋已经摇晃了半月有余,以致他在听到传报后不可置信,“你,你你给本官说慢点,谁,回来了?” 小厮激动的泪流满面,恨不得挨家挨户给报喜去,“大人,侄小姐回来了,咱们有救了!” 吴适和刘恪两人快步来到君珑客房,门扉已被敞开,走到近处,匪夷所思的安静。吴适胆略大,想探头瞧瞧亲人重逢的感人场面,好庆祝他们劫后余生。谁知探头瞬间,生生被屋中充斥的锐气吓僵了脖颈。 只见君珑负手而立,噙着无声笑意对峙着一名蓝袍男子。他深邃幽黑的双瞳深不可测,卷着漩涡,寒意噬人。门处看不见男子容貌,不知他直面君太师的压迫感心存何想。刘恪身为旁观者已经双腿发软,他是真真切切从君珑的笑意中感觉到了迸裂而出的杀意! 君珑与之平视,自得高人一等,“叶离?”他冷笑道,“真了不得,你居然有胆量顶着这张脸来见本师?” 漪涟紧张,想说话被司徒巽和柳文若双双拦下。 叶离异常冷静,“草民无罪,有何畏惧?” 君珑笑容愈发冷冽,“那你逃什么?” 叶离道,“于太师,草民无罪。于姝妃,草民有亏。此番请见,是为助司徒公子一臂之力,亦是为报阿涟姑娘救命之恩。倘若太师肯不弃叶某微薄之力,也不枉草民委曲求全十年之久。” 听罢,君珑失声笑道,“原来如此,不怪唐非被你当猴耍。”他轻徐三步,伸手抚摸博古架上的琉璃貔貅,好似爱护,不想一时色变,笑意毫无预兆的在霎时间收尽,“叶神医不仅医术高明,才智更加过人,有能耐以此为筹码威胁本师!”说罢,狠狠一扇,琉璃貔貅被拍到地上,瞬间在叶离脚边炸开花。 吓得众人猛一提气。 暂不论傻愣的刘恪和吴适,连原本最耐不住性子的漪涟都被惊呆,她第一次见君珑这幅模样。真假不论,君珑总摆得一副高姿态徘徊在事外,如此生气,真真头遭看见!还有叶离,看似从容,事实上在极力压制内心情绪。 谁说的素未谋面?明显是深仇大恨,抄一把刀子立刻能血溅当场。 漪涟自叶离故居中发现瓷笔后就心神不宁,脑海里猜测连连,越猜越心慌。 君珑常把玩的砗磲串被他捏于手中,发出濒临崩溃的声音,他踱步走近叶离,竟是无端泛出一笑,“除了姝妃冤案,叶神医是不是先该和本师解释解释旁的?譬如,甄墨。” 漪涟心一抽。果然是…… 对视之间,自有交锋,旁人心惊不已,叶离依旧波澜不惊,“太师息怒,叶某无可奉告。” 在场数人忍不住寒颤,君珑的杀意已经明明白白直逼叶离而去,“你当真以为有筹码在手,本师便不敢动你?” 叶离不紧不慢作礼道,“太师自有定论。” 刘恪在外头急的直跳脚,敢和君太师对着干,这人是作死啊。怕就怕死了还拖垫背的,将他承阳府一干人等全扯去刑场。没等他喘口气,只听君珑砗磲晃得一响,好几名灰衣人乍然现身,与他擦肩而过,直冲入屋内将叶离瞬间压制。 漪涟和司徒巽大惊,叶离事关重要,可万万不能杀了了事。想要分析厉害,被柳文若暗中拦下,“火上浇油,适得其反。”从神情看得出,他本身亦很紧张。 “刘恪!”君珑低喝。 突然被喊到名字,刘恪双腿一软,直接滚入屋中,“下下官在,太师请吩咐。” 君珑盯着叶离,目不斜视,“草民叶离心怀不轨,意图于本师巡视期间生乱谋害。现命你即可入京向圣上奏报,并好生看管嫌犯,待明日押解进京,三司会审。若有差池,与其同罪论处!” “是是是,下官定然照办,照办。”刘恪打哆嗦道。 君珑眼神挑向柳文若,“快马加鞭,明日让沈序来此提人。” 柳文若谦恭道,“是。” 漪涟和司徒巽两相一望,拿不准主意。 官府官兵在影卫的监视下把叶离押入偏院,刘恪壮胆一瞧,好不容易支起双腿又瘫软在地。所谓的疑犯叶离,果真与君太师宛若一人!!! 四更天时,漪涟辗转难眠,恰逢官兵交班,偷偷潜入偏院。 她瞅准时机,从后窗翻身入屋。烛火氤氲的深间里,叶离果然没有歇息。 “先生。” 叶离正对烛光沉思,闻声回眸,“阿涟姑娘,你怎会来此?” 漪涟猫着身子,尽量不让影子映射到窗门上,“自然要来看看先生。您可还好?” 叶离飞快望了眼紧闭的窗门,小心掩护漪涟躲到厚重的床帐后,压低声音道,“君太师正在气头上,恐你会遭怪罪。为了叶某涉险,实不值当。” 鹅黄色的床帐渗透着暖光,将床榻包围的很严实。叶离只着素色长衫侧坐于床榻旁,仅剩的烛色被他挡于身后,表情因床帐衬得温柔。漪涟躲避其中,满眼暖意,视线一旦撞见叶离总不自觉移开。 她故作镇定抱过枕头摆弄,“您是我领回来的,早脱不了干系,不怕他怪罪。”她半搭着头,愧疚道,“倒是先生,您不生气?” 叶离猜得一二,柔声抚慰,“回来之前早料到君太师必然大怒,阿涟姑娘不必为此愧疚。” 漪涟还有顾虑,“若非陆宸紫霞镇一闹,您大可多考虑几日,不必草下决断。不过那家伙只有嘴坏,心不坏,您别气他。” 叶离露笑,“陆公子是担心你。” 漪涟点头,“我知道。”她是领情的。看到陆宸的那刻,恨不得抱上去狠狠捏几下。 只是这次颇为蹊跷。以她对陆宸的了解,陆宸外在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在苍梧动乱不安的情形下,陆宸是绝不会毫无顾虑的扎进来。还有几次,他欲言又止,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叶离见人久不言语,有意缓和气氛,“十余年避世,犹豫的够久了,委实不算‘草下决断’,阿涟姑娘不必多思。假若此时还在九疑山中,难说境况会更好。反而该多谢陆公子助叶某做了决断,还仗义收留欢儿。” 叶离的声音尤如九疑山的清溪,静静流淌在浓醉的夜色中。一抹淡笑若有还无泛在嘴角眼眸,是不染烟火的安宁。漪涟在床帐和叶离的包围下借着微光偷偷打量他,“先生,其实您与叔倒也不那么像。” 叶离好奇,“如何说?” 漪涟认真区别,“眉眼形似,神不似。叔不会这么笑。” 叶离垂目,“太师天华容颜,自是不敢相提并论。” 漪涟否决,“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觉得……”她酝酿措词,“先生这样笑,好看。” 叶离微怔,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沉默许久后才道,“……多谢。” 大约闲聊了一炷香,漪涟听见门外官兵又换了一批,盘算着不能再久留,“先生,我得回去了,再晚恐怕叫人怀疑,巽师兄的事就有劳您费心。我两肯定会尽全力帮您,必不让您受委屈。” 叶离颔首微笑,“姑娘且先自保,切记。”在掩护漪涟来到窗门旁后,他记起一事,“阿涟姑娘,若有时机,可否替叶某找几样药材?” 漪涟点点头,认真将药材一一记下,并不难寻,“这个简单。先生要药材做什么?” 叶离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张,“我想查查这个。” 柳文若立于假山之后,身旁火浣白衣正是太师君珑! 看着陆漪涟在偏屋翻进翻出,君珑板着脸频频摇扇,大为不悦,“你瞧瞧,谁家的丫头像她,成日没个安分,还真不把我这叔放眼里了!” 柳文若无语调解,心想真是陆华庄的人才,节骨眼上还敢犯事,“可要我明日与她说说?” 君珑挑眉,“那丫头能听你的?”他看似气极,猛地将扇子一收,“去,马上把她找来。我替陆书云管管孩子!” 第七十章 街边摊 夜黑不知云深处,漪涟跟在君珑后头摸出刘恪家院。街面上黑灯瞎火,鸦雀无声,两人走在笔直的青灰石大道上,迎着阴风一路到底,分明听见打更声,最后连只鬼影也没瞧见。 漪涟越走心越虚,眼神使劲瞟君珑的背影,“叔,三更灯火五更鸡,您既不读书又不打鸣,起得是不是早了点?” 这般没规矩的话真是好一段时日不曾听见,君珑居然感到挺乐呵。无声笑了笑,半字不言,依旧甩着衣袖一路向前。 对着后脑勺,漪涟当然看不懂意思,再试探,“叔,我能否问问,太师这行当权利大不大?能砍人吗?” 君珑走在前头,还是不说话,就是憋笑辛苦。 漪涟知道自己被抓了现行,也憋得辛苦。这都走了半时辰了,再有半时辰,鸡都叫了。她甩手不干,一副大义凛然的口气道,“叔,别走了,费劲。我记得刚才有条巷子挺隐蔽,您老直接给我个痛快吧,刀子捅得快点就行。” 君珑终于停下脚步,回头沉声问,“知错了?” 漪涟肚子一堆话,可想起君珑晚间那通反常的脾气,还是有几分忌惮。额角一跳,挑了最实在的一句道,“……不好说。” 还是不够老实!君珑板着脸,“也罢,那继续走。等你何时觉得这话好说了,我们再谈谈怎么罚。” 漪涟纳闷了。说又不说,杀又不杀,月黑风高在大街上一股脑瞎走莫不是什么修行?可她是俗人,天生没悟性,阿爹整天念叨的武家精神她至今没理解。好在有几分胆量,只要这条道不向西天去,也没啥可顾忌的。 两人一道走了大半个承阳城,打更的人依旧闻声不见影,却见主街旁不合时宜的打起油黄灯笼,光芒映照下,一面布质招牌写着‘王记馄饨’。街头到街尾只此一家,来往不见人影,只有摊主埋头做活,木杖擀皮,手边是热腾腾的馄饨汤锅。 漪涟揉了眼,馄饨?这么早就开摊了? 君珑老远就瞄着了,丝毫不见意外,慷慨道,“听文若说你在京城成日转悠,就想吃碗街边馄饨。正巧闲着,许你吃一碗馄饨再受罚。”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漪涟心里越发没底,疑神疑鬼的和君珑面对面坐下。 摊主很快盛出两碗馄饨,恭恭敬敬的奉上桌。漪涟眼皮一跳,嘿,描金白瓷碗,于光芒中半透如玉,成套的调羹还打着官印。抬手一摸,方桌是雕花红木,陈年的,不带一丝油味。她说怎么大半夜跑这张罗,原是自家老板光顾。 “王老板,您这是把寻芳斋的家当拿来装馄饨了?”漪涟隔着暖暖热气问。 君珑似笑非笑反问,“若不想吃,直接上路?” 漪涟口水一吞,感悟道,“原是我最后一餐。”她用调羹舀了一勺闻闻,清香的很,“里头是断魂散还是鹤顶红?” 君珑也拿起调羹舀了一勺,大方往嘴里送,“你大可等叔吃完再验验。” 漪涟仅是逞个嘴上爽快,当然不会真的以为堂堂太师杀个小女子还需往街边张罗一家馄饨摊。折腾了一宿,这会儿闻着香味扑鼻,她是真饿了。舀了一颗吹了吹,灯笼下的馄饨蒙了一层黄光,显得尤其美味。送进嘴里一嚼,满满的白菜猪肉馅,汤汁混着鲜味流进胃里,是挺地道的亘城味,让漪涟十分满足。然而,君珑吃馄饨不免叫她满足之余感到惊悚。 “馄饨,您……真吞下去了?” 君珑已经吃了三颗,听罢错愣须臾,终于还是前功尽弃笑出声来,“不然留在嘴里开花结果?” 回想往前这位太师的矫情事迹,漪涟狐疑,“民间小吃您老居然敢碰?” 面对质疑,君珑的黑瞳在黄光之下有所触动,仅是眨眼的功夫,他一如寻常调笑道,“你真当国库充盈,好吃好喝供着叔不带话?”他搅动着碗里的汤水,“永隆帝登基初年叔才入朝,往前最潦倒之时,保命都难,哪有功夫计较吃食。” 漪涟眨巴眼,很惊讶,亦很为难。 人容易主观臆断,君珑的傲然态度好像天生注定了他必须高高在上。这会儿说他不是太师,漪涟短时间内绕不过弯,“那您之前不是太师是个什么东西?” 君珑拧起眉头反问,“你说叔能是个什么东西?” 漪涟意识到话中歧义,连忙改口道,“您人中龙凤,不是东西。”这话还是不对,越描越黑。她缩了缩肩膀,“得,反正我这顿吃完就上路了,小命只一条,多一罪少一罪差不大。待会您看着办吧。” 君珑瞅着她理亏的模样,心里挺高兴,可惜往事如潮,等潮退去总要费些时候,笑容挂到嘴边那会儿便带了点干苦味,“写联作画,跑堂送货,再不济就如你一样,自个儿跑山里挖笋吃。那会儿年少,脑子简单,只要能留条命,倒没什么讲究。” 漪涟道,“这么说来我们也算天涯沦落人?” 君珑补充,“所以这‘叔侄’认得有谱。” 漪涟歪着脑袋琢磨,不禁一笑,“我这颗小笋是沾了您的福气。” 朦胧光晕中,馄饨摊只有一套桌椅两个客人。摊位摆得是突兀,可漪涟觉得君珑的气息有别于平日,举手投足更真实些,并不一味端了官架子摆谱,也不像陆华庄初见时那样防备。顺口道,“那后来怎么就入朝为官了?” 君珑答得若有深意,“入朝是必行之路,早晚罢了。不过说起转机,是做了私塾先生。” 漪涟讶异,“您老人家给人教书?!没把人家孩子给折腾坏?” 君珑眉峰一扬,深觉这丫头有必要调教,“侄女,改日叔必须要跟你爹好好聊聊,将你之前的教书师傅全给杖毙示众才行。你可知‘太师’有解为‘太子之师’,叔连太子都能教,何况小小私塾先生。” 漪涟两眼望天想了想,实为太子前景担忧。 剩下的馄饨君珑是不愿再吃了,非嫌弃之故,只是在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后,弃简从奢几乎成了他坚持的人生原则。他很得意,同样是贫贱的馄饨,昔时用的是破碗,如今他大可用金碗来盛。 犹记得许多年前的某个年三十,午后依旧在飘雪,各家各户其乐融融的聚在暖屋里吃饺子,连街面上的乞讨者都寻了个地搭伙吃面,独他单薄衣物杵着挨冻。 他站的对街就摆了家馄饨摊,收摊时还剩下三两碗锅底。估摸着老板也是好心,见君珑独身一人傻呆了两个时辰,他盛了一碗上前,“小兄弟,年三十怎的不回家?” 君珑瞪了他一眼,垂目不语。 摊主又问,“外地来的?不如去前头寺庙避避,这雪恐怕还要下一阵呐。” 君珑视若无睹,冷漠道,“走开。” 两次搭话不成,摊主也没那闲心多管闲事。况且看他长衫单薄,气质不俗,心气还高,恐怕是某个大户人家家道中落颠沛到此,这事他想管都管不成。好心将腾着热气的馄饨放到他旁边,挑起小摊回家过年去了。 白茫茫的大街终于只剩下君珑一人。他从昨晚便米水未进,可看见馄饨,空泛的肚子里却涌起无名怒火,头脑发热,猛地将今日唯一的吃食给踢翻到雪地里。 热汤融化了一小块积雪,但很快又有新的雪花覆盖到上头,白色的馄饨与雪融为一体,连它都有归宿。君珑自嘲苦笑,泄一时之气,逞一时之能,说不好今日就要被冻死在这街角,想想不禁后悔。 未料一个清丽的声音传来,“不受嗟来之食,男子便该有这份骨气。” 厚帘垂落的马车里,一女子披着洁白狐裘款款而出。明亮的双眸如画,肤色令雪花望尘莫及,貌无国色,却十分秀丽,尤其是眉宇间天生而来的自信令她有如明珠璀璨,“大雪纷扬不可久待,这位公子如若不弃可愿往寒舍喝杯暖茶?” 君珑那时年少十八,算得翩翩俊俏郎,雪日得遇美色自然心有所动。不过也仅恍惚了一瞬,转脸一声冷哼,“今日闲来无事之人倒多。”说罢拂袖便要走。 “无功不受禄,公子好心气。”她不慌不忙站在马车旁喊住离去的脚步,“你大可放心,这杯茶不是白白赠人便宜,只看公子是否有这本事喝上。” 君珑停下脚步。 女子笑道,“我两岁外甥调皮顽劣,正该有个人管管他,顺道教他识字读书。不知公子以为能胜任否?” 她语气毫无同情施舍之意,反有几分激将的意思在,君珑竟然真有兴趣。回头再看马车,厚缎车帘后动了动,有颗圆溜溜的小脑袋探出来,正充满好奇的回望他。那女子也在看他,笑意明媚,暖意浓浓。 那天的大雪,是他日后一步步登上太师之位的开始。 那颗小脑袋,日后唤他姨父。 那名女子,本来是他认定一生的妻子,终于是…… 第七十一章 白雪衣 “我算服了您,柳文若可丝毫看不出哪里顽劣。”听了君珑诉说昔日事,漪涟托腮应和。 君珑扬着嘴角提议,“叔也教教你?” 漪涟背脊一凉,“您老费心教太子就好。” 碗里冷却的馄饨命摊主撤了下去,摆上两杯乌茶清口,茶香四溢。漪涟凑近茶杯边闻着香气,顺便让热气扑到脸上,暖意绵绵,缭绕升腾的白雾正好也挡了挡她的小心思。君珑那个故事看似随意,实则有很强的戒心,重要的东西半点不曾透露。尤其对那位‘亡妻’所提甚少,甚至没有名字。 想起九疑山和金铃阁所见的青花瓷笔,漪涟心里头就好像堵了块石头,又不好直接开口问,小小心提一嘴,“叔,那您与……甄墨是何时相识?” 君珑眸光微颤,片刻又隐匿无踪,“估摸着叶离跟你说了不少?” 漪涟担保,“先生啥也没说!” 君珑冷然笑道,“量他没这个胆。” 先前的氛围在不自觉中悄然改变,漪涟开始后悔自己提了不该提的话,如方才一般惬意随性好多。即便不算儿时那会儿,认识君珑也有段时日了,至少一起走了安宁村,到过鬼市,料理了陆华庄的陈年旧事,他的真性情却极少流露。一次是初到太师府的时候,暖风徐徐的夜晚在湖心亭喝酒闲聊,一次送了她檀香木笔,一次就是刚才吃馄饨。更多的时候,他是君太师,说的是官话,算的是人心。 此时,鸡鸣声从民宅处出来,东方却贼吧未见亮色,看来今日是个阴霾天。漪涟心里的负担和顾忌越发在胸口堵着发慌,迟疑问道,“……叔,您到底准备拿先生怎么办?” 君珑周遭气息随着叶离的存在逐渐凌厉,目视这长街尽头,霸道坦言,“必要让他老实给个交待!” 漪涟似是有意转开话题,心虚问,“那,那我呢?还罚不罚?” 君珑愣了片刻,回眸一笑,“你猜。” 六月少见阴天,今日赶巧,阴霾自清晨已压的很低。本以为会迎来暴雨倾盆,正午时分,阴云随着风飘至承阳府北面山脉的上空。山上的树木被刮得来回摇摆,伴着雷鸣电闪,起伏的山脊好似一条沉睡已久的凶龙,随时会在恶劣的惊扰下苏醒,届时将是一场鬼哭狼嚎的腥风血雨。 押解叶离入京的文书已到,为示朝廷公允,大理寺、御史台、刑部各指派一名官员前来。 本来押解疑犯这事只需找寻常官员督办就是,偏御史中丞沈序亲自前往承阳提人,风声传得挺大。搞得大理寺和刑部也不好太随便,心觉断不可输了御史台,所以纷纷派了副官亲自出马。一时间,刘恪小小府尹的院中可谓官运大发,大理寺少卿陈述、御史中丞沈序、刑部侍郎张琦,加之君太师留宿一夜,他觉着这或许就是他人生的最巅峰。 昨夜睡得晚,君珑带着疲惫色从屋里出来,火浣衣皑如白雪,皎若明月,风华之貌只在几步轻徐间就从人群中脱颖而出。身侧随侍的依旧是青衣柳文若,几乎成了一道标志。 众官员齐声行礼,威风凛凛,让刘恪半辈子里除了殿试外,再次燃起满腔热情。 沈序是君珑党的头号人物,人尽皆知,不值得费心避讳,上前熟络道,“京城已准备妥当,太师且放心,最晚明日早朝后便可开审。” 君珑颔首,往他肩上拍了一把以示肯定。 柳文若道,“姨父昨日睡得晚,不如先入暖轿小憩。凡事自有沈大人周全。” 以君珑的高傲自我性子,当然不会在意一群无关紧要的人,深沉板着脸,无顾假惺惺奉承问候,傲然入轿不再管事。 刘恪和吴适心里咯噔作响,私心猜度,看来昨晚的气还未消呀。 恰在此时,嫌犯叶离被从后院押至院中。众人见了之后,皆是脑袋嗡的一响。 容颜相仿,气场相当,连衣服都是清一色的雪白,只是囚衣相较火浣衣,实质是天差地别。可能是这张脸已被君太师养成了霸道路子,几个不禁吓的小兵口水一吞,当场心生下跪的冲动。 还是沈序游刃有余,啧啧称赞道,“论起刀子,君太师是一味往本官身上扎,叶神医则是以脸试法,两者同可称作鬼斧神工啊。” 大理寺少卿陈述跟着感叹,“确实厉害。” 叶离手脚被束缚,尔雅风度仍存,“多谢二位大人过奖,草民愧不敢当。” 陈述为着亲自来承阳提人这事颇为不满,哼道,“声音也有七分似,当真奇才。不过君太师位高权重,难保贱民趁机作乱。”他左右两道拱手,“沈中丞、张侍郎,依本官愚见,此人多留后患,我们还是准备准备,早早启程罢。” 沈序应声,“是不该怠慢。”他命身后小差迅速取来一张面具,“事关君太师名声,本官不可不慎重。面具是丑点,不过也只能委屈叶神医。” 叶离撇了眼他手中的面具,是集市的地摊货,还偏要浮夸,像是杂耍艺人戴的玩意。碍于束缚,他同时抬起双手去取,忽闻喊声传来,“先生!” 是陆漪涟的声音,她拨开人群一路小跑过来,司徒巽同行在侧。看见叶离手中的浮夸面具,不禁露出嫌恶的神色,“你让先生带这个?” 沈序没见过陆漪涟,茫然了一时,在看了轿子旁边的柳文若后立即反应过来,“原是侄小姐,失礼。不是本官有意刁难,这叶离与君太师宛若一人,大摇大摆的绑进京城岂不有损太师颜面,所以考虑让他挡挡脸。” 漪涟心直口快,“用这玩意挡脸还不如直接罩个麻袋好看。”话刚出口就后悔了。 沈序悟性极高,“侄小姐好主意!”连忙转头对小差吩咐,“去拿个黑布袋子。”然后麻利将叶离手中的面具撤了回去。 叶离苦笑,一个视线飘向漪涟。 京城的官差动作就是利索,沈序刚吩咐下去,后头一掏袖口,黑布袋子立即妥妥帖帖的送到叶离跟前。漪涟局促挠头,“我……这个……我……不是……” 面对黑布袋子,叶离默然无言。 此时大理寺和刑部的二位爷已经等得不耐烦,频频催促。 阴郁的天越发沉闷,山雨欲来风满楼,漪涟心头不大痛快。她轻轻捏了叶离的袖角,踮脚附耳道,“先生,您信我陆漪涟,办事肯定差不离。”她保证。 叶离墨瞳深邃,淡淡一笑。 浩浩荡荡一群人走后,漪涟悄声与司徒巽接头,“这回可真算跟唐非杠上了,你说他会不会狗急跳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司徒巽清楚,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将叶离送到皇帝跟前,这是正面威胁到唐非的决定。唐非手掌军机大权,皇帝又是个昏庸坯子,行此招,确是险棋。但他不愿漪涟担心,暂且乐观道,“君太师故意将声势造大是有考虑的。我们不妨静观其变。” 漪涟迟疑点头。刚才那一笑让她觉得,此事不许失败! 行刺朝廷一品官员是顶天大的事,何况君珑原本就是风头正劲的人物。 嫌犯未入城,京城就炸开了锅,从城墙上往下望,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挤在主道两旁。官兵相互挨着,横拿长枪将民众圈于人道以内。由于民众的力道过大,两排官兵集体被推得前后踉跄。 有官员来回巡视,分别是三司指派,无一例外。 这样大的阵仗让潜伏在人群里的鬼差无能为力,纷纷摇头。 为首者吩咐道,“快回去禀报丞相。” 天塌不过如此,唐非接到急报后匆匆赶往笑春殿,殿中繁琐的帷幔撩得他火势更盛。在笑春殿女官的掩护下,他一路通往内间,夏禾在香气旖旎的寝宫里捧着铜镜端详自己,时而妩媚一笑,时而咬唇不悦。 “你出去。”唐非压着怒火对女官道。 夏禾正因日渐老去的容貌发愁,又想起心头大患,不安问,“坏事了?” 唐非瞪了她一眼,大有问罪的意思,“千叮咛万嘱咐,一再要你将皇帝看紧,别让他同意君珑出京。这下可好,视察京周要道把叶离给扯回来了,你说怎么办?” 找到叶离就意味着找到证据,夏禾自然愁心,“本宫叮嘱了一晚上,皇上明明是应允的,谁知隔日便……”她急的把铜镜往榻上一扔,“定是那狐媚子给吹了耳旁风,皇上光听她的了。” 唐非重重拂袖,“多说无用,你赶紧去拖着皇帝,我再想想办法。”他盘算道,“如今拖不起了,叶离必须死。幸好他被关在天牢,本相还有法子。再不济,就是鱼死网破。”他早已着人埋伏在皇宫各处,天牢截不住,就来硬的。 此时,一名婢女前来禀报,“娘娘,皇上请您一同前往后花园听琴。” 夏禾一撩长发,香气飘散,“亏他还想着本宫。” 唐非趁机暗示,“机灵点,争取时间。” 第七十二章 扭转乾坤 此案关系一品高官,故叶离破例被关入天牢。 趁着夜色,唐非凭借在大理寺的门路进入天牢。两道油灯灰黄,略微驼背的身影领着两名哑巴死士走向天牢的最深处,犹如游走在黄泉路上的鬼差。离叶离的牢房还有十步距离,他打手示意,死士不必再随行。 俊逸的嗓音从牢门空隙中飘出来,“唐相终于还是来了。” 天牢不问世间春秋,阴冷的石壁下只有油灯色。昏暗之中,叶离的双眸依旧十分清亮,仿佛看透世尘,沉淀了浓浓的气韵。 隔着牢门看清了与君珑一模一样的容貌后,唐非先是震撼,跟着得意不已。为官数年,受了君珑多少气,今日总算可以一并算算。尽管眼前并非君珑本人,但看着这张脸品味临死前的恐惧与不甘,实在再美味不过。 “叶离,按师门辈分,本相还得喊你一声师叔。”他喉咙里发出阴沉笑声,“终究还是落到本相手里,当初何必费心逃跑呐。”他故作思索状,“记得那天你和本相说的话,‘凡事适可而止,好自为之’?”笑声从喉咙里放出来,“你可有料到今日下场?” 叶离波澜不惊,“丞相很高兴?” 唐非嘴角上扬,“看得出?” 叶离温雅颔首,“相识数年,头一遭觉得唐相如此啰嗦。” “你——!”唐非怒目横眉,想想又觉得与将死之人赌气大可不必,负手道,“落难十年,嘴皮上的功夫倒是没落下,和君珑一样惹人厌。不过没关系,由得你说,本相听你说,往后可就没这个机会了。”提心吊胆十年之久,总算有个了结,还能好好看君珑吃瘪的窘样,他心里别提有多舒坦。 “不知丞相打算怎么办?”叶离从容问。 唐非道,“你都算定本相会来,能不知道自己前景如何?” “还请丞相赐教。”叶离坐于石床,淡然道。 唐非高傲扬着下巴,“就数你爱摆谱。也罢,本相教教你。”他一摆手,命官差解开锁链,迈着官家步子走到叶离面前,从袖口取出一小瓶摆到石床边,“宫里的老戏码了,可巧,还是你亲手调的。念在同门一场,本相大发慈悲留你全尸。” 叶离瞥了一眼小瓶,笑而不动。 唐非警示,“你最好自觉点。” 叶离挑眉看他,“若是不喝,唐相当如何?” “不怕你不喝,只是那样本相也保不得你全尸了。”唐非冷笑,招呼来死士,“阶下囚惨死天牢,不过是扔去乱葬岗的功夫,料想朝堂上没人有胆子敢和本相追究因果。你自个儿想清楚,是自我了断,还是要让鬼差动手?挑个舒坦的罢。” 面对表情狠辣的鬼差和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匕首,叶离不惧反笑,“凭他们?” “师门功夫你一窍不通,何必……” “唐非。”叶离从容不迫的截断话,气场骤变,直接喊的是唐非姓名,温雅笑意竟在油灯的映照下逐渐散发出凌厉锋芒,“你当真以为有能耐杀得了本师?”他问道,一双墨色瞳仁依旧明亮,却无可抑制的迸发出慑人的压迫感,高高在上,洞悉暗箭明枪。 唐非一个激灵,“你,你……不对,叶离,休想骗得了本相!” “唐相既来,本师何需再费劲。”‘叶离’不屑道。眼神语气,举手投足,无一不似君珑,这份傲然立世的姿态,与叶离的烟火绝尘是截然两者、背道而驰。 唐非心头大虚,“……你,真是君珑?” 此时换了君珑冷笑,“同朝数年,知道你脑子不好使,不知竟愚笨至此。依你看着,本师像谁?” 唐非太过讶异,一时语塞。 君珑替其答道,“叶离?” “……?!” 君珑琢磨着,“这个时辰,叶离大约由文若陪着去皇帝那说话了罢。”他极为体贴的补充道,“说来我家侄女领着七皇子一同前往,不知皇家兄弟重逢,是否会如民间一般叙家常?” 唐非呼吸急促,不可置信,“你是说七皇子?!”七皇子不是溺水而亡?从哪冒出来的! 君珑略显为难,“当年的皇太子如今已登基为帝,其手足一应封王。姝妃若沉冤昭雪,李巽是不该再唤七皇子,该称王爷?” 昏黄天牢,唐非的脸色如蜡像死气,“李巽没死。”他恍然梦醒,“是你故意诓骗本相!” 君珑笑意傲然,“不如请唐相帮着拟个封号如何?”他思量,“本师以为‘襄’字不错。唐相可知其意?” 唐非还来不及憋出骂词,君珑以一个不容置疑的视线压过去,“襄助天子清君侧!” 唐非深呼吸,他不能自乱阵脚,“真要清君侧,首当其冲该是你君太师。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目无王法、扰乱朝纲,让言官清列何止十大罪状,轮不着本相!” 君珑嘴角噙了许困惑,“丞相可是误会了?清君侧何曾轮得着你与本师?” 正当唐非被问得茫然,一个鬼差慌慌张张的撞进牢里,是个能说话的,对准唐非面前就是四脚一扑,“相爷,相爷,不,不好了!” 唐非踹脚怒吼,“利索点说!” 鬼差诚惶诚恐道,“夏姬,夏姬她,她……” “她怎么了?!” 鬼差一脑袋嗑下去,咚的一声,“夏姬她一张脸突然就变残了,起了褶子,还发乌青色。钦天监的人说她中了邪,宋太傅已经下令给抓起来了。” 唐非徒然踉跄了两步,“怎会……”他旋即想到了始作俑者,“好啊,先断后路,君珑呀君珑,你真了不得啊。” 他对相随的鬼差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发狠色就要出手。然而在刀刃跃上半空的时候,寒光一滞,竟接连急落坠地,乒乓两声。同时打在地上的还有鬼差的双膝,腿后两枚银镖格外刺目。 唐非大出所料,高呼道,“谁在阻挠本相?!” 牢门外一袭青衣应声现身,翩然施礼,“在下柳笙,陆华庄存岐堂门下,见过唐相。” “陆华庄!”唐非一听三字,旋即又怒视君珑,“你居然把陆华庄给找来了。”他将全盘算在君珑头上,万万没想到被朝廷离弃的陆华庄会插手干预。 君珑高傲冷笑,“怪你派去监视李巽的人都是脓包,路上交手数次,竟不识得陆华庄的功夫,而今后悔晚矣。” 柳笙适时告罪,“怪在下不好,向巽师兄讨教的几招暗器功夫使得不到位,反把各位鬼爷弄糊涂了。” 说起鬼差,先前中招的两位正疼得满地打滚,嚎而无声。柳笙面带愧疚,“二位莫怪。镖上淬的毒名为逐风,乃先师所创,按理说毒发毙命不过一刻。只因在下功夫不到家,配方尚有一半未琢磨出,恐要辛苦二位再痛上半时辰。” 唐非气的咬牙,拽着拳头嘲讽,“看不出陆华庄还有狠角色。” 柳笙还礼,“唐相过奖。” 暗处陆续迎出几名宦官,手里捧着君珑的朝服朝珠和一应配饰。君珑顺手先从托盘中取走他惯玩的砗磲串,珠子清脆作响,声音在牢里很是明晰,“唐非,省省力气,你终究玩不过本师。走罢,与本师一道护驾去?” 此案于大理寺开审。 三司首长一旦入座,只问王法,不认皇权。天子在场,亦屈尊旁听,不得干涉审讯。 开审一刻前,御史大夫姜袁领着沈序由后门入寺,步至偏厅,刑部尚书周胥已品茶久候。沈序官位稍低,年纪又轻,便先行作礼,“周大人好早。” 周胥在刑部历练半辈子,留起了短髯,远不比科举时文文弱弱。他起身还了沈序的礼,再向姜袁搭话,“姜大人,本官适才品茶时忆起初入刑部之事,头一遭会审搭得正是您的场。时隔多年,规矩可没生疏罢。” 这是玩笑话,可对于几乎被沈序架空权势的姜袁来说,就略显刺耳,“近年大不如前,许多时候交予年轻人历练了。待会儿还望周大人多加帮衬,莫叫我丢了老脸啊。” 由于大理寺卿告假归乡,主位暂由大理石少卿陈述代理。然陈述与沈序同属副官,资历尚浅,这场案子便交由姜袁主持,居于中位,陈述居左,周胥居右,三司同审。只是堂下的情形叫姜袁犯起糊涂。 永隆帝是出格惯了的,不甚新奇。旁听丝毫没有帝王样,坐于紫檀椅上神情呆滞,是夏禾前头那场画皮的戏码给吓的。但你好歹找个御前侍卫站边上,牵个女人算怎么回事?姜袁思想固守,难以理解,也实然不明夏禾怎的恰恰在这节骨眼上出纰漏。 于堂左右还摆了两把空椅子,分别是为君珑和唐非而备,两人还在路上。 除此之外,另有一人端坐堂下,面容清俊,眼神凛然,单说气韵,高挑出众。姜袁不知这么说对否,此人眉眼生的极像一人。可像归像,王法当前,三司会首,一个无名小卒坐在堂下算什么话! 姜袁以为于理不合,正要开口,沈序好意提醒,这是太师的意思,他方才如梦初醒,心说还是周旭和陈述有城府,只顾问案,能不掺合就不掺合。往后柳文若领着一年轻女子进来,立于那名黑衣青年身后,他也作无视之态。 当事人君珑与丞相唐非姗姗来迟。陆漪涟看见同行的柳笙,恍然明白陆宸胡闹苍梧的理由,原是陆华庄往其中掺和了一手。 君珑褪去囚服,朝服加身,又是容光焕发。他领先唐非一步跨入门槛,吸引众人瞩目。 伴君身侧的醍醐面露喜色,堂上三名官员纷纷起身拘礼。永隆帝当真没有身为皇帝的自觉,抢在所有人之前冲了上去,一把拉住君珑的衣袖,“爱卿,你总算来了!你可知夏姬她,夏姬她是妖怪!” 君珑笑着一扫唐非,后者面色铁青,以致他的笑容更加灿然,“皇上安心旁听,自有人能收妖,祸害不到您。” 永隆帝担忧,“爱卿陪朕一同旁听?” 君珑道,“臣乃证人,自当在场。”他随手阻止了姜袁等人的礼,“三司会审以三司首长为尊,不必与本师行礼,且安心坐着罢。” 姜袁等人俯首称是,正犹豫着丞相的礼该不该施,唐非兀自上位,三人便也安心坐下了。 “那我们便升堂?”姜袁温吞的性子要主持大局,着实为难了他。询得周胥和陈述的首肯后,他才不软不硬的喊道,“来人,将嫌犯叶离押上堂。” 第七十三章 巅峰角逐 这场戏唱得极为精彩,君珑从囚衣到朝服,叶离反之,从华服加身落得锁链锒铛。当他面带银面具被官差押入堂中,众人屏息,全想瞧瞧动用三司会审的疑犯是个什么面目。见过叶离的沈序等人则是不动声色,他们知晓后头才是重戏。 叶离站定后看了眼漪涟,微微摇头,示意他无恙。然后看向唐非,目色复杂。 唐非故作镇定,别开视线昂起头,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姜袁见半点没动静,清咳了两声,“嫌犯叶离,怎的不行礼?” 话毕,叶离庄重施礼,“草民叶离,见过各位大人。不周全处,望大人海涵。” 姜袁见人态度诚然,满意‘嗯’道,“据报,你于太师君珑巡查京周要道时意图行刺。谋害朝廷一品大员的罪名,你可认?” 叶离道,“草民无罪,实有冤屈。” 姜袁接道,“有何冤屈,且说来本官一听。” 话音刚落,刑部尚书周胥以为不妥,“姜大人,既下罪名,是否该先询问君太师证词,再听嫌犯辩驳为好?莫叫旁人以为三司会审师出无名。” 姜袁深思点头,“是该如此,本官疏忽了,多谢周尚书警醒。”平日拘礼惯了,他欲起身说话,忽忆这是大理寺,没有首长起身的道理,复坐下道,“君太……证人君珑,你可提出证言,嫌犯叶离如何谋害予你?”直呼太师名姓,姜袁不安的紧。 君珑换了个坐姿,朝珠清响,迎合手中砗磲,“姜大夫可先让叶离摘了面具,自有证据。” 此乃大理寺,当由大理寺少卿陈述下令为妥,“来人,将嫌犯面具摘下,以明证词。” 官差领命上前,叶离婉拒道,“无需劳烦。”说罢,伸手向面具,混着铁链声,众人倒吸大口冷气。 姜袁最是惊诧,怀疑自己老眼昏花,使劲揉了揉眼睛。无论他怎么看,座上坐的,堂下跪的分明都是君珑! 永隆帝更如见鬼一般,跳上凳子一把抱了醍醐,冲着叶离问,“是人是鬼?!” 旁观的漪涟瞅了瞅不像样的皇帝,心说你当初抱着和司徒观兰一模一样的夏禾时,怎没考虑是人是鬼? 司徒巽面无表情,心为不耻。 堂上三员相互交耳,周胥发话,“但凡双胎兄弟亦未必能如此相似,叶离与君珑并无血亲,且一者高居一品太师,一者乃民间百姓,相距甚远。可见君珑所言不虚,叶离确有谋害高官之嫌。” 叶离回话,“大人明鉴,草民确无异心,乃是自保。” 姜袁还未缓过劲,“从何说起?” 叶离道,“当从十一年前的后宫说起。” 姜袁搞不清状况,两头张望。 叶离继续道,“在场的众位大人中,不乏三朝元老。可记得先帝姝妃,司徒观兰?” 在场众人心惊,听到‘姝妃’二字时,知情人都明白事情捅大了。 先帝甚爱姝妃,每逢宫宴必有姝妃一席之地,朝臣偶能目睹姝妃天姿容颜。自永隆帝纳了夏禾为贵妃后,许多三朝元老甚觉蹊跷,但碍于永隆帝昏庸,唐非朝堂横行,始终是有话不敢言。这下可好,有人开始翻旧账了。查账之人多半不是三司,是坐于皇帝身侧,与丞相唐非水火不容的当朝太师,君珑! 一方把持朝政,一方富可敌国,一人手掌兵权,一人独占天恩。 这场龙争虎斗究竟鹿死谁手?众人暗暗拭了把汗。 周胥一拍桌案,“大胆!草民岂可妄论后宫,直呼太妃名讳!”他侧头问姜袁,“姜大人以为这可否算作一条罪?” “这……”姜袁怕事,真不知该怎么往下审。灵机一动,既是皇族之事便推给皇族之人,“皇上以为如何?” 永隆帝哪里是管事的主?转头就把话抛出去,“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唐非自然不愿让案情往下审,趁机建言,“皇上,臣以为此案牵扯重大,当从长计议。不如暂把人犯押入天牢待审。好容三司琢磨琢磨,应如何审理为上!”他最后几个字是冲着堂上三人蹦的,有警示之意。姜袁最会察言观色,但此时两方对峙,他不好说话。 陈述是唐非党,帮衬道,“臣以为唐相所言有理。案情有变,规矩上理应如此。草率决断恐叫人以为三司不公,闹为外界笑柄。” 姜袁与周胥皆是一司之首,堂上位置坐的名副其实。现下轮上陈述说话,沈序倒可插上一嘴,“嫌犯叶离尚未言明因果,草草退堂岂不更闹笑话?” 正如君珑与唐非明枪暗斗,沈序与陈述亦貌合神离,“沈中丞此言差矣。案情不甚明了,三司当如何问案,如何决断?” 沈序胸有成竹,“自有皇上决断。” 众人的目光再次落向永隆帝。皇帝傻眼了,平日面对朝臣,他来来去去就几句话:‘爱卿所言甚是’、‘爱卿以为如何’、‘允’。刚才这问题不是丢出去了吗?怎么绕了一圈又绕回来了?这下叫他怎么说! 君珑适时开口,“皇上可是国事繁忙忘了?您审阅案卷时以为另有隐情,曾下密令,着沈中丞暗中核实。现今他最为了解案情,可由他堂下代审。姜大夫、周尚书、陈少卿从旁监察,亦合规矩。” 永隆帝愣了愣,他下密令?他啥时这么英明?心里有点小激动。 唐非欲阻止,醍醐抢在前头柔声细语,“皇上,您下令时民女在场,您忘了?” 美色当前,永隆帝从不提原则,“对,对!朕,朕确实以为有问题,让沈中丞查来着。”他指了指沈序,“爱卿,你来问,朕有赏。” 沈序躬身,“臣遵旨。” 姜袁感受到身旁二者的目光,芒刺在背。皇帝授命御史台,竟越过他找了沈序,这面子真挂不住。可转念一想,沈序好歹是御史台的人,大理寺和刑部还轮不上位,他又稍稍感到安慰。 众目睽睽之下,沈序掌控了主动权,这是君珑党的一步好棋。唐非察觉风势不对,暗暗对尽头处的人使了个眼色,那身影很快消匿的悄声无踪。 沈序从旁上前,问叶离,“你方才喊冤,在场众人皆可为证。且言明。” 叶离致礼道,“沈大人明鉴。适才喊冤,是因草民确无加害君太师之意。至于容貌之故,涉及宣文帝姝妃,为此,草民须先状告一人。” “这……恐怕于理不合罢。”姜袁面露难色。 “情急之下当有变通,这不是姜大人的教诲?”沈序游刃有余的堵了姜袁的话,反问叶离,“你要状告谁?” 叶离道,“唐非。” 堂中哗然。 漪涟和司徒巽为此已然久候。 周胥拍案喝止,一身正气,“肃静!”他沉声质问叶离,“你已涉嫌谋害一品官员,莫再添污蔑朝廷命官之罪。想清楚回话,你,状告何人?” 叶离冷静笃定,“草民状告当朝丞相唐非,结党营私、秽乱后宫、戕害嫔妃、蛊惑君王四桩大罪。” 唐非捏紧了椅把,强忍不言。为官数年,他深知其中利害,此刻稳住阵脚是关键。 沈序道,“叶离,此话既出,后悔晚矣。你且将所知之事一五一十道来,不得隐瞒。若有半字虚言,罪加一等,可明白?” “草民明白。”叶离应声,开始讲述当年事,“恕草民斗胆,约十一年前,皇上还是太子之时,唐非于太子府担任账房先生一职。先帝驾崩前年,唐非曾回师门找过草民,要草民替他做一件事。” “师门?”周胥问,“你与唐相是同门?” 叶离道,“论辈分,唐非乃草民师侄。那时,草民正在研习古卷记载的换容术。” 换容术三字流传颇广,叶离的名字在江湖上更算得上赫赫有名。姜袁道,“本官确实对叶离的医术高绝有所耳闻,案卷中也曾提及苍梧蛇仙救死扶伤,起死回生。难道唐相当初要你做的便是换容术?” “正是。”叶离道,“草民跟随唐非入京。数月后,为两名女子换容,其一便是本朝贵妃夏氏。” 唐非尚有余力,只压不住一瞬的抵触,“胡言乱语!” 君珑笑道,“唐相何不容他说完。若是胡言,待会拖出去斩了便是,莫叫人以为您心虚。” 唐非眯眼瞪视,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沈序知会,“叶离,你继续说。三司自有公断。” 叶离道,“唐非当年恋慕权贵却不得势,便想利用姝妃的美貌蛊惑太子。姝妃不从,他便找来当年的秀女夏禾。夏禾本身与姝妃已有几成相似,换容术的把握很大。事成后,他与夏禾里应外合蛊惑君王,干涉朝政至今。” 唐非与夏禾的那点事,朝臣多少有所耳闻,然而一面之词不足以定罪。 沈序问,“你方才说有两名女子,还有一名是谁?” 叶离道,“姝妃,司徒观兰。” 司徒巽波澜不惊的握紧拳头。 漪涟听至此,凝神以待,这是她一路追寻的最大疑惑之一。唐非若要蛊惑太子,只需在夏禾处费事,姝妃杀了即可。为何永眠在陆华庄低地的司徒观兰也会改变容貌?而叶离为何在最初竟会认为姝妃没死? 第七十四章 谜案妙解 姜袁还是迷糊不清,“你是说你替姝太妃做过换容术?” 叶离道,“是。” 周胥插话,“可你方才还言姝妃不从,怎会任你摆布。分明前后矛盾。” 叶离辩驳,“并非草民虚言。是姝妃秘邀草民相见,此乃唐非计划之外。” 唐非眼神如刀针扎于叶离身上。 “姝妃察觉事态将变,于事发月前暗中派人通传草民。三日后她借口回乡探亲,应约在城郊相见。姝妃本意是希望草民能在为夏禾施术时同时为其施术,逃离是非之地,保全性命。”叶离如是说。 沈序挑明重点,“依你之意,姝妃想出宫,因此瞒着唐相联络于你?” 叶离正言,“情势所逼,姝妃万不得已出此下策。若不如此,她性命难保,流落在外的七皇子恐也将年少枉死。” 姜袁瞬间色变,“你说七皇子流落在外?”他嘀咕道,“七皇子不是溺水而亡?” 叶离道,“这与姝妃病逝一样,不过是迷惑世人的障眼法。七皇子当年被姝妃保送出宫,而姝妃香消玉殒则是唐非一手造就的冤案!” 众人已不知该如何是好,表情僵硬。周胥与姜袁不同,行事更加爽利,“嫌犯叶离莫要信口雌黄!姝妃病逝乃先帝亲口所言,你妄加指摘可有证据?” 叶离道,“七皇子李巽可为证。” 堂上静可闻呼吸声。 饶是周胥也不免惊愣。 姜袁这会儿反应倒快,他忽然想起坐于堂下的无名者,心跳加速,“难道……” 司徒巽应声离位,步至堂中,黑衣简裳盖不住他天生气韵,“在下司徒巽,随的是母妃姓氏,本姓李,排行第七。母妃冤死,我可为证,叶先生所言句句属实。” 姜袁刚才不敢多看,这会儿有机会使劲瞅,“眉眼间果然神似姝妃,气质似先帝。” 唐非不以为然,“荒谬。”他指了指叶离,“嫌犯与君珑亦像,难不成两人是父子或是兄弟?说他是皇子李巽,谁可为证?” “本师为证。”君珑掐住话尾,“姝妃送七皇子出宫是借由陆华庄前庄主陆远程之手,因此七皇子由陆华庄抚育成人。本师当年亦居于太子府,不敢说事事详尽,对七皇子的去向还算晓得一二。只因唐非霸权,至今才敢明说。” 唐非心里十分不爽,平时君珑日日与他为难,挑事挖坑,没少下功夫,这会儿倒开始装可怜,说他霸权了?越想越气,没忍住怒道,“一面之词,不可为证。” 君珑反驳,“唐相莫急。本师既然有本事说出口,必然有证据。”他抬手,柳文若便将当时给司徒巽过目的书信递过去,“这是当年陆远程写予本师的亲笔信。他护送七皇子回庄后自知无力对抗当时已得势的唐非,请托本师助七皇子一臂之力,为姝妃伸冤。” 三司首长轮流对书信过目,上头字迹分明,确实提及唐非戕害妃嫔一事,及李巽的行踪。 沈序道,“只待笔迹验明后,自可为七皇子正名。”他请司徒巽入座,继续问叶离,“你既替姝妃换容,是将她换作夏禾容貌?” 叶离摇头,“是不存于世之人。”他轻微的叹息声有很浓的疲惫,“姝妃说她只想带着七皇子如常人一般生活,偏偏一副如画皮囊令她不得善终,所以我便随心改了她的容貌,望她后半生能得安宁。” 漪涟了然,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司徒观兰变了模样。 “可唐非那里你要怎么交代?”沈序问。 叶离苦笑凝滞在嘴角,“世间因果,救人一命,自要有人以命相抵。” “是谁?” “姝妃的贴身女官。”叶离道,“她混入太子府,在姝妃施术后做了易容术。大约一个时辰后,她替姝妃死在了唐非的刀下,而姝妃则被接应人带出京城。” 其实本该前来接应姝妃的是陆远程,可不知什么原因,陆远程当日不在京中,安排了其他人接应,想来问题出在这里。最合理的解释是唐非发现了计划,折回头杀了真正姝妃,陆远程赶去已晚,便将姝妃尸首带回陆华庄,图谋后事。 叶离感叹世事无常,“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终究没能救得姝妃娘娘。” 唐非听其言,冷笑看向君珑。 有些场面该走还得走,沈序问唐非,“唐相可有辩驳之词?” 唐非不屑,“不过是叶离的一家胡言,连个证据都没有,何需本相辩驳?” 周胥断案以公正著称,在百姓中也很有威望,单看目前案情,他亦以为证据不足,“本官依旧不明白,扯出这么多前朝后宫之事,与你谋害君太师有何关系?你且先解释解释,你自己这张脸怎么回事,为何与君太师一模一样?” 叶离解释,“正如草民适才所言,这幅容貌乃是自保。”他视线投向唐非,“夏禾换容后,唐非欲灭口平事。草民得幸逃出京城,为避追杀,不得已改变容貌苟延残喘。” 姜袁颔首,“可你擅改成朝廷命官的模样,还是一桩罪呀。” 叶离垂眸低辩,“不知者无罪。大人明鉴,草民当初并不知晓君太师是何模样。” 这叫姜袁又懵了,这是什么意思? 沈序亦不解此中玄妙,“案卷所记,你与君太师素未谋面?” 君珑同样好奇,他这张脸怎会叫人生生偷了去! 可此事触及叶离心结,他不愿多言,贼吧沉默下来。三司多番追问还是无果。 整个案情陷入僵局,漪涟觉着再拖不是办法,就狠心替叶离做了决断,“……是画。” 角落处有个身影被两字触动。 在沈序为漪涟请得发言权后,一道将鬼市买来的那幅递上堂。三司首长皆是科举出身,于书画一道颇有见地,一瞧便知是甄墨之作。在感叹画工精湛后,他们看到了与案卷上相同的蛇形图腾,也是挂于画中人腰间的翡翠。姜袁下结论,“这画得是叶离。”说完,他以为欠妥,悄悄瞅了眼君珑,甄墨可是…… “不对。”漪涟否决了姜袁的判断,“画的是君珑,不是叶离。” 姜袁彻底晕了,感叹案情真是越发玄妙啊。 永隆帝不知搭错了那根筋,竟来了兴趣,“给朕说明白。” 漪涟视线落于叶离身上良久,不忍说,却不得不说,“你们看上头的落款,画是十二年前所作。先生与我说过,与甄墨相识十载,十二年前的甄墨怎么可能画得出先生?” 君珑会意冷笑,“原来如此。” 姜袁隐约琢磨出一点意思,“这么说叶离他……” 漪涟接道,“先生是凭画施术,他根本不知道画中人是君珑,所以不知者无罪。”她特地指出腰间翡翠,“我事后查过,画中翡翠所用的颜料是苍梧绿,近两年才调制出来的新品。至于甄墨为何要在画后多年加上这枚翡翠,还是让她自己说比较好。” 君珑眼色乍现凌厉。 姜袁频频点头,“如此解释确实通……等等,你适才说什么?甄墨自己说?!”他面色不安的转向君珑,“君太师,尊夫人不是十年前就……” 尊夫人…… 漪涟喉间微苦。果然,甄墨就是君珑的‘亡妻’! 甄墨又与叶离相识十载。呵,命运弄人啊。 她将叶离交予她的那张微黄纸片取出来,那是药纸,叶离在山神庙找到它时里头还有残留一些药物,他托漪涟买药材正是为了验证里头的白色粉末。结果出来后,白毛的证词也能解释,为何他受唐非之命暗杀甄墨,甄墨却早被人所杀? “甄墨十年前是死于‘隐姓埋名’,十年后是死于‘自杀’。她应该是担心唐非拿她要挟君珑,所以服药自杀,一了百了。” 君珑眸底有情绪闪动,被他强行湮灭。 漪涟的视线在他和叶离之间游移了两个来回,比了比药纸,“据先生查明,里头装的是假死药。” 她回忆起苍梧之事,“我与巽师兄为查姝妃一案,到苍梧寻找先生。暗中有人一路尾随,还特地留下了‘救叶离’的讯息,杏成县后山亦是同一人出手相救。据面摊摊主证言,留下讯息的人声音沙哑如男性,是服食烈性药的后果。柳文若手里有几张被剪烂的字帖,我猜测是甄墨不想被认出字迹,才以此给先生传信,引他到杏成县与我们汇合。她想借君珑之手,对抗唐非追杀。” 唐非无声往大腿上使劲,没料到这女人没死成,还给他捅娄子。 司徒巽是当事人,联想起来十分合理。正想帮衬两句,漪涟又补了一言,震慑全场。 “我说得对不对?甄墨。” 叶离紧跟君珑之后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他虽查明了假死药,但怎么也没想到甄墨会在堂中。 漪涟态度没由来焦躁,“躲躲藏藏没意思。今日既是你的期望,何不站出来看个明白!” 半晌静默后,在官差驻守的大门处,有名不起眼的小太监徐徐走出来,向着正堂缓缓抬头。一对大而明亮的眼眸仿佛是笔墨画作,在君珑和叶离之间两番凝眸,都是复杂不可言的情愫。然后她对峙唐非,一股少见于女子的英气展现在眉宇间。 在场许多人都认得。她,便是大兴首屈一指的画师,甄墨! 她走到叶离身边跪下,“民女甄墨,参见各位大人。” 果如陆漪涟所说,甄墨声音沙哑,足见前头言词有几分可信。可愈是如此,愈是麻烦。 堂上三人互觑不安,心想着案子到底要扯出多少东西来才算完?他们最担心还是几人口中频繁出现的‘太子’。这位太子如今已是天子,别一个不小心掺和到里头,那可不是三司有本事审的案子了。而且就现下看来,天子已然有蓄意谋位,觊觎庶母的天大罪名。 姜袁余光一瞄,那永隆帝浑然不觉,正有滋有味的打量着甄墨。 沈序主审,还得把案情往下挖,拿捏道,“既然夫人肯现身相见,便也说两句?” 甄墨侧脸欲视叶离,最终还是没有转过头,沙声道,“回大人,刚才陆姑娘所言句句为真。我与夫君十年前相遇,为逃避唐非追杀才取画相助,他当年根本不知画中是君太师。若要追究罪责,当由民女承担。” “夫人且等等,本官有点晕。”姜袁思来想去该怎么开这个口? 陈述觉着该是他说话了,“夫人称君太师为‘君太师’,那您口中的‘夫君’又是谁?” 漪涟食指无意识抽了两下。 只见甄墨阖了下眼,决心道,“……民女夫君……叶离。” 第七十五章 鬼差定局 空气默然。 须臾后,唐非拍案叫绝,阴森森的笑声回荡大堂,“这段子真有意思,赶紧吩咐人记下。改日让戏子替皇上唱一场,肯定空前绝后。”他向君珑逗趣,“君太师,这事您可知道?” 君珑冷眼逼视跪地的两人,甄墨,叶离! 唐非得了便宜不罢休,“君太师,你我同朝为官多年,怎么算也是有交情在。满肚子苦水大可与本相说说,独自藏着太见外了。” 君珑深沉静默。凝视甄墨的眼里透着无比寒意,眼寒,心更寒。 “可怜我们君太师是痴情人,巴巴追去杏成县。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赔了夫人又折兵?哎呀,这牺牲可大了。”唐非摸着下巴道,“君太师乃凤毛麟角,多少人想求求不来。叶夫人,你不应该呀。” 众人冷汗如雨下,太师与丞相多年不合,都是暗地里的。头一遭在面上风急火燎,真不知会闹出什么大乱来。 柳文若气不过,周身已暴露杀意。 漪涟更沉不住气,满腔怒火,冲上去对着唐非张口就道,“唐相省省嘴皮功夫吧。朝政管不清楚,还管人家你情我愿!瞧瞧您老,半只脚踏进棺材了也没个做个正经事。一个女人睡了十年还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算哪门子男人!” 唐非没想到有人敢冲出来,有点懵,“黄毛丫头,岂能与本相如此说话!” 君珑此时回神,不动声色的往椅背靠了靠,“丫头,别费事,回来!”他打个手势,砗磲串清脆作响。 漪涟走过去,听得君珑压声道,“想要什么?回头叔送你。” 漪涟抛去一个狐疑的视线,搞不清君珑是真淡定还是虚张声势,不过她唯一能帮的只有配合。随心想了想,“要不就您那寻芳斋匀给我?” 君珑爽快,“可以。铺子给你,宝贝归叔。” 漪涟不乐意了,“好歹让我挑一样。” “你跟叔讨价还价,有没有规矩?”君珑一扬眉峰,故作严肃。不知怎的,闷气竟消了大半。少顷,让步笑道,“罢了,挑!” 漪涟谨慎,“您得立字据,免得赖账。”挑头问堂上,“姜大人,有笔墨没?” “笔墨,这……这……”姜袁无助。尽管俩叔侄是窃窃私语,可堂上寂静异常,还是能听个大概。他这笔墨是拿好,还是不拿好? 唐非被无视,欲骂无词。眼见君珑一城难以攻下,转而把气撒到了叶离身上,“说了大半天还是没证据。叶离,污蔑朝廷命官的罪责可是诛九族啊!”他咬牙切齿,心头愤恨。 “唐相稍安勿躁。您要证据,民女这就给您取来。”甄墨从怀里拿出一份绿皮折子呈于堂上,“唐非诡计得逞后,为补缺漏,火烧内务府。沈大人查档便可知,他是为了毁去夏禾作为秀女的留档。” 沈序认可此言,“本官分管兰台卷宗,先帝末年,内务府确曾走水。” 甄墨道,“当年家父甄硕乃宫廷御用画师,秀女图便出自家父亲笔。唐非火烧内务那日,家父正将一部分秀女档案带至画馆重修,其中便有夏禾的留档。各位大人可着人审验,当年夏禾的容颜与今差异颇大。档上还有记载,夏禾左肩处有块铜钱大的胎记,亦可验证。” 永隆帝听了叫起来,“朕可为证,夏姬她左肩确有胎记。” 众人唏嘘,圣恩不过如此,一张容颜破败,情爱皆付之东流。 姜袁打开折叠多年的墨图,夏禾容颜确实今非昔比,“上头有甄硕大人当年的印鉴,御史台与吏部皆有存档,这做不了假。” 这话几乎坐实了唐非的罪名。看来这场龙争虎斗,赢的是君珑! 然而唐非淡定的出乎所料,还善意提醒,“是否将夏贵妃找来对质更为妥帖?” 三司商量以为可行,着人带上夏禾。 谁知一刻钟后,通传的太监匆匆跑进来,哐当一口嗑到地上,“夏贵妃,夏贵妃恐怕不好过来。” 周胥只想快点结束这案子,免得多生枝节,拍案道,“三司会审,只认王法。抬也得把她抬过来!” 又过一刻钟,夏禾真被担架抬了进来,面上铺了一张白布。满堂惊呼! 沈序明白这绝不是计划之中的事,急忙上前掀了白布。里头躺着的确是夏贵妃无疑。满脸褶子,脸色乌青,胸前赫然一个血窟窿。曾经的美人竟是以如此惨不忍睹的面貌咽了气,真不知该用言语评说。 君珑顿时明白了唐非的自信,怪就怪大兴天牢看不住一女人,低低责骂道,“废物。” 唐非见状,得意起来,“夏贵妃怎么成了这模样?” 没错,这是他最后的一招棋,壁虎断尾,弃车保帅!因为目前所有的证据只能证实夏禾的劣迹斑斑,无法指证到罪魁祸首唐非!若无夏禾,往前种种全是空谈。 难道案子到了这个地步还能转寰? 沉默许久的司徒巽不以为意开口道,“沈大人,不知陆庄主的亲笔书信是否已经核验,能否为在下正名?” 沈序询问了堂下随从,笑了笑,摆的还是虚言,“七皇子天华贵胄,何顾他人指摘。” 司徒巽问,“如此,我提请的证人可作数?”他有意摒弃了‘在下’这个自称。 沈序与堂上通气,“自然作数。” 唐非大好的心情又霎时间聚集了乌云,怎么还有证人?! 漪涟和君珑也都没有想到司徒巽留有后手! 当证人被请入堂上时,气氛一夕突变。女子所带入了气息与大理寺格格不入,只走入堂上的几步,在旁人眼里尤为瞩目。不似甄墨眉眼如画,更胜甄墨娇人明媚。那是位天生就该迎着阳光的女子,可叹身有残缺,行礼时缺了右手,着实惋惜。 漪涟认得此人,“洛雨晴?!” 洛雨晴回眸,看得是司徒巽,莞尔一笑。她的右手因为伤口感染,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所以截去了整只手。 司徒巽坐于君珑旁,不动声色的质问唐非,“唐相可记得她?” 唐非弄不清真意,抬眼虚撇了眼,“没印象。”他是真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堂上姜袁将女子打量一遭,凭着经验猜想,女子年纪轻轻,总不会从山洼里跑出哪个私生女来大义灭亲? 洛雨晴笑如夏花,不似闺阁小姐矫情,“不怪唐相忘了,十一年前,我不过七岁娃儿,模样早不似当初。待会儿便为唐相回忆回忆。” 姜袁心里一咯噔,莫不是真被自己猜对了?不过这女子特地提及十一年,正是姝妃案发当时,想必有深意。他端正姿态,准备挽回点面子,沈序有意无意还是快了一步,“洛雨晴,不必绕弯子。三司皆在,直说便是。” 洛雨晴再回眸,司徒巽对她颔首示意。 她道,“先前民女于偏厅等候,听闻叶先生指证唐相四桩罪,民女以为欠缺。唐相罪过尚有三桩,恣意造谣,违法敛财,拥兵自重。” 唐非神情隐约不对劲,“休得胡言。”恣意造谣四字外加洛姓,让他有所领会,至于拥兵自重,尚不明朗。 沈序问,“可有证据?” 洛雨晴道,“叶先生避世苍梧,九疑山乃洞天日月,轻易寻不得。唐相得知后便想利用官府之力搜查,可惜师出无名。所以他便威胁我父亲在城中散播蛇仙谣言,借口为皇上效力派兵寻仙,实则追杀叶先生,我洛家皆可为证。此乃恣意造谣。” 洛雨晴很聪明,讲述这段时,有意将罪过全推给唐非,洛家反成了受害者。 “据民女所知,京周常有鬼市出没,行的是暗地里的买卖。这全是唐相暗地里授意,官商勾结,大量销售禁品,此乃非法敛财。” 唐非面色逐渐发青。 周胥有惑,“先前一罪尚有证人。此项罪责以何为证?” “这便要先证第三桩罪,拥兵自重。”洛雨晴看着唐非,坚定道,“唐相在各地饲养死士为其效命,人数众多,行不义之举,有谋反之嫌。他手段惨烈,大多死士皆被他毒哑,用镂花铜铃相互为信,鬼市鬼差便是其中一批。”她将一颗镂花铜铃放到官差的托盘上。 唐非徒然涨红了脸,“一颗铃铛,随处可见,妄想以此陷害本相!” 君珑笑道,“唐相急什么?三司会审,必冤枉不了你。” 沈序接了他一个眼色,引导问之,“你既有镂花铜铃,莫不是死士其一?” 洛雨晴还是盯着唐非,“曾经是。”她捂着自己的断臂,幽幽道,“十一年前,唐非发现叶先生暗中相助姝妃后,派出死士截杀姝妃。民女当年只有七岁,尚不足以执行任务,侥幸逃脱。所以姝妃冤案,民女可从旁佐证。” “民女逃至苍梧,被洛家收留,从此隐姓埋名。”洛雨晴用断臂触碰左肩,“大人明鉴,唐非除了毒哑死士外,为了避免死士背叛外逃,更在每人的左肩烫了一块铜钱大的记号,以此辨认灭口。民女左肩上有,鬼差的左肩也有,包括夏贵妃的左肩也是!” 那不是胎记?! 可甄墨所留案卷在选秀之时。 姜袁推敲出头绪,“这么说来,夏姬进宫选秀之前已然是唐相在统筹安排。” 洛雨晴道,“正是。大人若不信,可命人抓来鬼差验证,方知民女所言不虚。” 鬼差神出鬼没,姜袁苦恼,他要去哪里抓? 一直沉默的柳笙这时走上前,拘礼道,“几位大人,在下陆华庄柳笙。若大人想要见见各位差爷,在下这里倒有几只现成的。”他命随从弟子将适才两名终于疼死的鬼差丢进来,如丢死猪一般。 官差会意,上前扒开鬼差衣襟,左肩上确实有铜钱大的记号。经查实,与洛雨晴和夏禾左肩上的一模一样。如此,即是铁证如山! 君珑已是观戏姿态,命人端了茶水来。调问唐非,“唐相还有何话说?” 唐非铁青着脸看夏禾,转向君珑,又看皇帝,再扫了一圈又一圈。事已至此,不管再如何拖延,任他想不出反驳的说辞。谁能料想当年的黄毛丫头能在今日反捅一刀! 严格说来,弃车保帅并非他最后一手棋,只是未到逼不得已,他是万万不愿走这步,弄不好就是玉石俱焚。然而此时此刻,还由得他选?若想保命,别无选择! “君珑,是你逼我的!”唐非眼放凶光,对君珑骂完直冲着永隆帝瞪去,“来人,给老子把皇帝抓起来!” 众官员大惊失色,不知堂上是谁高喊了一声,“护驾!” 霎时,成批的官差从外门抽起佩剑一拥而入,与堂内驻守的禁卫军合流涌到皇帝身前。明晃晃的利刃相互交映,搭上永隆帝的嗷嗷乱吼,和姜袁高喊不断的‘护驾、护驾’声,场面混乱一时。 正当以为马上要血渐大理寺,唐非的怒吼声让骚动的人群瞬间冷透了,“好大的胆子,你们想要造反吗?!” 凝神看去,几名禁卫军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迅速将唐非反手扣押在地。唐非满脸通红,挣扎着起身,被其中一名卫兵架上的光刀给当即扼制。这显然又是唐非没有料到的意外,呼呼喘气,“你们,你们竟有胆敢反?!” 一句笑谈从门外飘来,“哥几个,别使这么大的劲。容唐相看看身后反他的究竟是何人。”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成晚跑没影的陆宸总算露了脸,“唐相可得看看清楚,你安插的人已经全趴地不起了。您是不是考虑磕个头,求我们陆华庄赐个痛快?否则我可就全抓去给师弟试药了。” 唐非怒急攻心,气得半晌憋不出话。 姜袁好歹是主审之一,理了理衣襟,端起架子道,“此案线索已然明了,依本官之见,不如把嫌犯唐非押入天牢,再裁定处置办法。周大人陈大人以为如何?” 唐非吼道,“要抓就把君珑一并抓了。”他自知无路可逃,“君珑,老子有罪,你逃得了干系吗?别忘了,当年……唔!!!” 唐非的喉咙在眨眼间赫然插入一只飞镖,快速利落的截断了话。 姜袁又是一声,“护驾!” 可飞镖不知从何而来,官兵防卫无绪,左转转右转转,模拟两可,漫无目的。 漪涟反应够快,唐非中镖当场她连忙张望了一圈。无奈那人身手极好,毫无破绽。 断气的前一刻,唐非满心不甘,如恶鬼死瞪着君珑。他的喉管破裂,用尽所有力气嘶声裂肺扯出声音,“……君,珑……你,你也……不会……好……过……” 音落,气咽。 第七十六章 金铃血色 宫廷中最忌讳前朝与后宫沆瀣一气,左右朝纲。唐非和夏禾算是典型。如今落到如此下场,不免引得众人感慨连连。姜袁也有感慨,但身为主审官,他首先要给此案一个了结。 只是这叶离……不好判。 按理说叶离告发唐非有功,与帮凶之罪相抵,可算无罪。可姜袁看着堂下与君珑分毫不差的脸,还搅了一个扯不清关系的甄墨在里头,这句‘无罪’就噎在了喉咙里。偏偏大理寺和刑部都装了哑巴,还得他开口。 姜袁一琢磨,抛了个话头试探,“君太师,唐非一案证据确凿,三司自有决断。可嫌犯叶离谋害要员之罪,您是原告,现下如何看?” 此话如大石入水,激起千层浪,众人的目光全投向君珑。 甄墨最焦急,连连叩首,“此事乃我一人过错,叶离不知情,还请君太师饶恕叶离。” 君珑似有若无的扫了一眼叶离,嘴边泛起一抹捉摸不定的笑,“有罪无罪三司定夺,夫人何以来求本师宽恕?” 甄墨缓缓抬头,撞上一双寒眸,彻冷刺骨,当场哑然。 君珑大约懒得纠缠,起身理了理衣襟对堂上道,“三位大人按规矩办罢。”低眉掠了甄墨一眼,甩袖就走。 堂上一通面面相觑,不知君珑所言规矩,指的是谁的规矩。姜袁想破了脑袋,还是挑了折中法子,惊堂木压堂,“来人,事关朝廷命官,责任重大,暂疑犯叶离押入天牢,延后审讯。” 声音在冰冷的大理寺内激起回音,天空中也有轰隆隆的闷响,像是野兽喉咙里的咕噜声。 突然,积压多日的厚厚阴霾里,一道刺目迅疾的光闪迸发而出,切开天际。 轰隆———— 雷霆暴怒,震撼京城。 甄墨眼睁睁看着叶离被再次押入大牢,失魂落魄,“……暴风雨又要来了。” 十年前的秋日。 新帝登基不久,礼部尚书府下了一场银杏雨,门前的小道上一片金黄。假山也染了金色,屋顶上不时还有扇形的落叶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金铃阁檐角上的铃铛在呜咽,为着染在灿烂杏叶上的一滩血红。 当年还是礼部尚书的君珑身着官服,眉头紧锁的凝视着昏睡中的女人。明媚的阳光透过好几层床帐,比夕阳更微弱。他永生不能忘记下朝归来踏进府门的那刻,管家匆匆跪到跟前大哭,告诉他夫人在今晨割腕求死,就在金铃阁的银杏树下。 索性婢女发现的及时,被府中的大夫救回了一条命。 君珑坐于床边,右手轻轻覆上甄墨捆着纱布的左腕。回想这几月来两人的僵持不休,究竟为的是什么?心头百感交集,终化作一声长叹。 或许是感觉到手腕上的温度,甄墨的长睫颤动了几下,从昏迷中醒来。她没有说话,看了他良久,他感觉到视线,也回头看了她良久。两相凝视间,君珑再次偏过头,无人看见那双眼眸里泛着泪光。 因为婢女发现的早,甄墨尚有余力说话,只是声音微弱些,“……早朝顺利吗?” 君珑强压情绪,低视不语。 甄墨继续问,语气又像是自言自语,“今日上朝时,你是否也看见了高高的宫墙和数不清的宫殿?宫墙漫漫无尽头,宫殿错落一成不变。你有没有算过,从宫门到政务堂,一共要走多少步,绕过多少个弯?或者你有没有数过,朝堂上的那八根盘龙柱每日多落了几颗尘埃?” 君珑沉痛问,“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甄墨仿佛没听见,坚持把她最后一句话问完,“那样冷漠的宫城在你心里真的胜过青山绿水、花鸟城郭?” 空气里好像有血的味道,君珑开口时才发现,那是喉咙里充斥的血腥味。他沉声,“青山绿水你想见随时能见。待我禀明皇帝,陪你同游山水又有何不可。” “同游?”甄墨总算所有反应。她撑着身子着坐起来,定定凝视,“然后再放下清闲日子回到这皇城里?” 在君珑的沉默后她坚决摇头,“可我想和你长住碧水边,每日思量的是门前的桃树何时开花,新酿的美酒会出什么样的味道。而不是成日闷在府院,穿金戴银,然后担心受怕等待着朝堂上又传来谁被斩首的消息。” 君珑护住她受伤的手,一再强调,“我会保护你。朝堂之事何曾要你操心。” “如此我便可坦然自得?”甄墨不以为然,“宫城里的尔虞我诈你不是不懂。我甄家世代为皇帝效命,说贬官就贬官,说流放就流放,到头来甚至不知自己得罪了谁!这样的日子你想过吗?” 她挂着泪痕微笑,“这宫城能蛊惑人心,你在里面陷得太深,最后只会害了自己。跟我走好不好?放下朝廷争斗,我们一起去山水中过闲暇自在日子。”她的声音轻而静,因为自下刀的那刻起,已不抱什么期待。 君珑深呼吸,发现这屋子里的空气是冷的。他特别无法理解,为什么从未改变的承诺始终不能让她明白,“最初我便答应过你,待事情有所了结,往后你想去大漠或是草原,皆随你心意,哪怕天涯海角,携手共赴决不食言。你要的,我从不吝啬,我要的,你为何不能有半分退让?” 甄墨的肩膀一颤,他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进而放轻了声音,“你早知我的难处,深陷朝廷乃是不得已。每日周旋明枪暗箭又何曾是我之愿?但为护你周全,为能早日共你逍遥山水,我费心筹谋,所求仅是你能理解。为何你就是不肯多等一段时日,非要以死相逼?” “今日不敢想明日下场,明日岂可知后日结果,这样的日子要等多久?两月三月,三年五年,甚至是一辈子?”甄墨来回抚摸着手腕上的伤口,“照此看来,我今日划下的这一刀不过是早晚罢了。” 君珑心如针扎,酸涩的泪水终于没忍住。他低眉沉默了很久,屋子里也静默了很久。 在银杏叶的沙沙声中他慢慢抬起头,沉痛之中带了一丝疲惫,“你不怕独自赴死,却怕同我一起活,到底求什么?” 甄墨倔强的抹干泪,笃定道,“我求天高海阔,逍遥自在。” 君珑听罢错愣,片刻后露出一丝疑惑,最后品得其意不禁怅然失笑,反是甄墨困惑。 喉咙里的血腥气更加浓郁,心头一阵冷风比冰寒,君珑恍然大悟,悟得痛彻心扉,“相识多年,你始终不肯嫁我,原来是怕我困住你,碍了你的逍遥日子。”他一句话,问的千斤重,“甄墨,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你自己?” 甄墨不可置信,“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并非……” 君珑无心力再纠缠,打断辩解,“走罢。”互相折磨了这么久,该结束了。 甄墨诧然,“你,是说……” 君珑道,“你宁愿死也不愿多留,这座尚书府与坟墓有何区别。既然留不住,养好伤后就走罢。”他站起身,将涌上的一口鲜血吞回肚子,忍痛双目相对,一字一字道,“我放手你的天高海阔。” 那日,阳光明媚,凉秋好天气。 那夜,暴雨突袭,打落了满院杏叶。 雨珠纷落的屋檐下,君珑仰头灌下春日同酿的桃花醉,共雨声反复问自己。撇了其余不谈,最后出口的那句话到底悔不悔?数年的情爱时光,说抹杀便抹杀,是否真的已到了无路可退,万不能再容忍半分? 等不及雨停,他踩进暴雨中又到金铃阁。然而,除了满地黄叶只剩金铃呜咽的空楼。 桌案上一纸书信,笔锋坚决,‘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太师府院门外,甄墨坐在湿漉的阶梯上放目空荡荡的街道,左右望不到尽头。 她本是存了一丝侥幸,奢望金铃阁中有一丝墨香残留。可惜十年人非物改,当初的尚书府新修成太师府,多情温雅的儿郎已是威风堂堂的太师,那间不值一提的金铃阁或许早也消亡无踪。 脸颊火辣辣的,是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方才大雨滔天,她全身淋得湿透,湿冷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刺刺发冷。没想到一件衣服恰逢时机披到她肩上,挡了夜风的侵扰。 她充满了期盼的回首,来者是意料之外,自发的笑意尴尬僵在脸上,“……陆姑娘?” “听说门外怨气重,我出来转转。乍一看,还以为出了水鬼来索命。” 九疑山风水养人,甄墨皮肤白皙,头发贴在脸上真像水鬼。 甄墨苦笑,“哪里敢有怨气,悔不当初而已。”她站起身,裙角还在滴水,“撞鬼还带衣物体恤,姑娘心善必有好报。多谢。” “不必谢我。”漪涟道,“杏成县后山上,你虽然是救先生,但我也沾光保了一命,权当是还你的情。”她掂量了轻重,不准备贪便宜,“一条命和一件衣服是差得远点,我会想想怎么补齐。” 甄墨声音沙哑,“若姑娘此言真心,可否请你代为通传?护院受命再先,我不好为难。”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甄墨的目的是为叶离求情,但方才转瞬即逝的一抹笑意说明她的心里还有点其他期待。漪涟气不大顺,“叔屋里的灯熄了,回去吧。” 甄墨望了望大门,望不见灯火明灭,徒劳无功。 第七十七章 隔窗话 其实漪涟撒了谎,君珑屋里的灯还亮着,比平日更通亮。 她伏在月门处,仅想瞄一瞄情况,结果管家一眼瞅见她,像搬救兵似的迎上来,“侄小姐您来的正好,柳少爷还在外头忙活,您赶紧帮着劝劝。”管家急得满头汗,“都这时辰了,老爷还不肯休息。宫里刚传来旨意,明日可要早朝啊。” 漪涟朝里头张望,“他老人家不睡觉,我哪管得着。” “至少帮着劝劝也行。” 怎么劝?劝了能听吗? 漪涟苦恼。 她琢磨着睡不着都是有心事,有心事就容易多想,越想越精神。这事自己比较难办,得有人帮衬着,阿爹就常帮她唱小曲,但她帮君珑唱小曲就有些诡异,即便她豁得出去,君珑也不一定愿意听她念经,搞不好会直接被哄出来。 一拍巴掌,“去拿壶酒来。” 管家以为不错,“正巧,前段时日西域进贡的葡萄酒还有,喝点有助睡眠。” “别那么文雅。”漪涟道,“去把做菜的黄酒拎一壶来,别倒瓷壶里,就用坛子装。” 管家糊涂,“恕在下多问一句,侄小姐有何妙用?” 漪涟深知自己酒量差,大义凛然的撸起袖子,“灌不醉直接砸晕。” 君珑心烦气躁坐不踏实,只瞧着蜡烛都觉得晃眼难受,厉声把家仆招呼进来,能吹的全吹了,只留着一灯如豆,孤独惨淡。如此他依旧不满,总不能白白被看戏的人找去乐子!所以他又命家仆尽数点燃,还足足增加了成倍的量,太师府夜景迷离,独无异阁亮如白昼。 没错,他就是要所有人看着,他君珑过得好得很! 再要那个人瞧瞧,他根本没有那么在乎! 所以,当漪涟拎着一个土坛子进来,他自以为很漂亮的亮出一笑,“记得从前与你说过,女儿家要懂矜持,夜半更深来找叔喝酒,合适吗?” 屋里灯火通明,漪涟费了好大功夫才睁开眼睛,“老实说我没打算喝多少,准备一锤抡了了事,大家都睡个好觉。”她将酒坛搬上桌几,坐到另一边,“为着您昏得舒坦点,这才辛辛苦苦挪了一坛来。” 君珑目色阴沉,嘴边却还挂着笑,漪涟以为不过两字,矫情。 “准备练字?”看见君珑手里拿着一支瓷笔,她问。 君珑方才神思迷茫,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还拿着旧物,不禁又是一股闷气涌上心头。他故作不屑一顾把笔丢进木盒,用力盖上盖,可以听见细微的叮铃声,里面放置着太师府所有的青花瓷笔。时隔太久,他实在是想不起当初甄墨究竟是用哪一支作了仙人图,索性全扔了,反正原本就不该留下。 “你去见她了?”无异阁里长久无声,君珑本不安宁,终于是没耐住性子。 漪涟知道,尽管他把自己关在无异阁高调显摆,实际上对外面的动静了如指掌,大方承认道,“见了一会儿,给送件衣服。” 君珑想起方才外头的大雨,冷笑道,“你今日倒安静。” 回话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漪涟却听得懂意思,君珑是好奇她为何不帮甄墨传话。说到底她也是有顾忌,好几拨人里里外外来回跑,雨停了还没消停,如果他要听,早晚会听见,想见,随时可以见。但到目前为止,所有通传的人到月门后便原路折回,证明君珑暂时不愿意听,不愿意见。她也真心以为,这事轮不到她来多管。 “您若想热闹点,我给您唱首小曲如何?”漪涟小时睡不着,最爱听阿爹和陆宸唱小曲哄她,一唱就乐呵,乐呵累了,就睡了。 君珑实在是没心思,还是固执装的若无其事,“你保证有助安眠,不会有旁的症状?” 漪涟拍着胸脯打包票,“怎会。我唱得是不好听,顶多听不出调,至少解闷。那年阿爹过寿我给唱了两嗓子,一片掌声,陆宸说配着锣鼓听,挺热闹。” 哪跟哪呀,说好的安眠呢?这路数果然不在正道上。可比对眼下,君珑想着有点声色也行,总好过他干坐一夜,便道,“也罢,唱来听听。” 话出口,他发现漪涟肩膀明显一抖,“……真听?” 君珑眯起眼,“怎么?说着热闹,只为逗叔玩玩?” 漪涟咽了口水,眼珠子游移不定。她原本以为君珑绝对不会听,所以说得高调点,陪着耍耍嘴皮,怎么就……不合套路啊。这下怎么办?她真的没说谎,唱得不成调,来来去去就只会一首,嗓子一开,只能配着锣鼓听,不然就是鬼哭狼嚎。可大话说出口,硬着头皮也要上。 吸气收腹,摆好架势,漪涟清咳两声唱起亘城自编的小段民谣,“琼楼玉宇黄金殿,十年寒窗终得见,一朝选为驸马郎,数年恩爱成云烟,啊~成云烟。恨他薄情负心郎,肯爱权势忘恩源,冠冕堂皇……” 漪涟唱了几句,越唱越冷,忽然察觉到异常,惊得赶忙住了口。总觉得要捅大篓子了。 果然,君珑的视线冷下来,斜倚凭几挑眉问,“挺新鲜,什么段子?” 漪涟往衣服上搓了搓冷汗,如刺在喉,“……没,没啥,我给您换一曲吧。”她转念一想,不行,自己只会这一曲,“……要,要不我说段故事解解闷如何?” 君珑摆的很是不解,抬手阻止,“别。唱,继续唱。” “……您,您别当真,小曲而已,我唱得不好听,还是换一换得好。” “挺好的,不用换。”君珑表示,“你铡得是陈世美,又不是叔,怎么吓成这样。来来,继续唱。” 漪涟瞪着眼,瘪着嘴,真是百口莫辩。一泄气,干脆豁出去了,“……都搁置十多年了,没什么想不开的,倒头睡一觉,醒来又是大好天,不必为了外头一点风声难受。既然她不在乎您,您正好也省省心。” “……” “叔,我刚才……” “……出去。” “……叔……” “出去!”君珑一改态度,沉声低喝,眼里的阴冷色开始乱了,心也乱了,再也维持不住虚假的表面。 漪涟当场被吼得愣住,心一堵,低下头,欲言又止。她挠了挠头,犹豫再三,只能轻声轻气往外走。短短几步,几次回头,终究不敢再说什么。可能是屋里的火光太猛烈,眼睛被刺得有点难受,揉了揉,是湿润的。 这确实怨蜡烛太亮,君珑的眼眶也被刺得微湿。他就是不明白,十多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事情到底是怎么一步步演变成今日的模样。古人曾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他自认够心狠,惦念什么初见,别见最好! 势要表现洒脱,他拿起茶壶,干干脆脆把蜡烛一根一根浇熄。蜡烛如淋了倾盆大雨,灭时连青烟都冒不出一缕。随着它节节败退,无异阁越来越暗,逐渐融入夜色,化作清冷一隅,只剩檐下残雨落了几滴。 夜,静了,总算消停了。 君珑回到榻上躺下,故意沉浸自己,闭目养神。不记得多久,大约两刻钟,或是半时辰,也许更久,当残雨被天地间的热气蒸干,不再低落,当明月从厚重的云层里探出半个头,君珑翻了个身,就听见右侧窗外飘进幽幽一声,“……叔……” 君珑迷迷糊糊坐起来,看向榻边的窗门,映着月色,透着朦胧,多像一场梦。 他叹息一声,以为是幻听,结果过了片刻,又幽幽飘进一句,“……叔,你醒着吗?” 果然是漪涟的声音,君珑愣了一下,“……怎么没回去?” “等等就走。”漪涟缩在窗台下坐着,抬头望着明月,与屋里的人仅一墙之隔。她失落的掰着手指,酝酿道,“那个,我……我没天分,从小只会一段曲子,还是跟着跑调的阿爹学的。真的没有故意挖苦你,你能不能,不生气?” 道歉听着好不可怜,蓦然心弦一触,君珑似乎觉得没方才那么烦躁了,“为这事半夜躲墙角,你何时如此小气。” 漪涟心虚的嘟囔,“我才没躲,可是特地找了个凉快地儿。” 君珑有点哭笑不得,想着要不要出去瞧瞧,踌躇良久,连推窗都觉着勉强。毕竟是这副模样,实在不像平日叱咤风云的君太师,还是别丢人现眼了,只隔着窗道,“地上凉,赶紧回去休息,叔没生气。” “……真的?” “真的。”君珑轻声道,“回去罢。” 外边沉默了许久,像是走了,可没听见脚步声,过了半晌才有反应,“……这里挺凉快的,我再坐坐,你睡你的。” 君珑清清冷冷一笑,说不准是什么心情,“难不成还怕叔想不开,一脖子吊上去?” “……没有。” 声音听着就没底气,他再一笑,“丫头,跟我耍心思,你还差远了。” 可是,劲头过后有个人能跟着一起说说话,或者不说话,就静静陪着,长夜便没有那么难熬。哪怕外面全是寒风凛冽,至少自己不是独自一人站在风头,仍在心底留了一寸温热。 经历了怒火中烧的狂躁后,此刻,君珑已经能稍微冷静下来,学着靠到窗边,与漪涟隔着墙,背对背坐着,“你方才唱的挺好,就是不在调上。过两日带你去京城最好的曲燕戏楼如何?跟着艺人学两嗓子。” 漪涟已经把肠子悔青了,“您不逗我成吗?真不是有心的。” 君珑自嘲道,“唱者无心,听着有意。怪叔,哪有什么要紧的,忍心对你较真。” 漪涟抿了抿嘴,心热热乎乎的,小声嘀咕,“……也不怪你。”她蓦然有种想法,突然想见见里面的人,面对面说话总是更欢喜……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脸上顿时就发烫了。在陆华庄的时候,时时时刻刻想赶走的人,什么时候见着会觉得欢喜了? “你说了什么?”君珑听不清她的窃窃私语。 漪涟浑身一震,对着自己影子连连摆手,“没,没啥!啥都没有!” 君珑轻一笑,并不深究,靠在墙边合上眼,伴着月色和似有若无的呼吸声渐渐有了睡意。入梦前,他恍惚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问,“叔,我不会唱曲,也不会作画,写故事给你看好不好?” 君珑一想,她写的故事,大约挺有趣罢。 第七十八章 似曾相识 翌日清晨,天未亮透,君珑梳洗完毕预备上朝。 前脚踏出府门,立马看见了在台阶上苦等一晚的身影。 甄墨同样彻夜未眠,眼周发青,风干了雨水,形貌还是很狼狈。听见大门敞开的声音,她赶忙起身回眸。这一次,终于是她等待的人。目光相触的瞬间,心中五味杂陈,犹记大雪纷飞的初见,惊鸿一面,误写一生。 而今,她不敢想,恭恭敬敬跪在阶梯下,“参见君太师。民女有话要说,望太师容禀。” 听了护院的通报后,君珑知道她至今等候在府门前。他原本打算从后门离开,谁知临行前还是鬼使神差的走了前门。此刻,他又后悔了,真不知自己到底求什么! “好歹是旧识,夫人怎地如此客气。”不知从哪里扯出笑,他吩咐家仆扶起甄墨。 为他一笑,甄墨的双膝仿佛千斤重,“我……” “实在不巧,夫人的话一时半会还说不成。”君珑没有给她机会,“上朝的时辰将至,路上需费不少功夫。要经过两道宫门,三次盘查,绕过三殿,共八道弯,到了政务堂汉白玉阶下还有百余步要走。如果轿夫脚步快,算下来少说三盏茶的时间,实在耽搁不起。” 句句扎心,字字见血,多年后他终于将答案告诉了她。 容家仆替其理了理朝珠,君珑拉帘入轿,“夫人有话,改日罢。” 轿帘一垂,轿夫们即刻抬起轿子,脚步匆匆往皇宫方向走。 甄墨跪在原地苦笑,笑未见,唯有苦果可尝。她根本没有一丝机会作半句的辩解。 “如果他愿意听,你要说什么?”天亮透后,漪涟出门,发现甄墨仍然守候门前。 甄墨的双眼布满血丝,神情倔强,“告诉他实情。”她已经走投无路,拉住漪涟乞求,“你我是陌路人,不能奢求姑娘忙我的忙,能否请你帮帮叶离?”她眼眸低垂,“迫于无奈,我跟了你们一路。看得出,你很喜欢他。” “我?!”漪涟被‘喜欢’吓了一跳,心砰砰跳,“阿爹说过要知恩图报,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她懵懵懂懂回答,自以为挺有道理。 “这话不错,他对我好,我需尽力对他好。可惜一直是我在拖累他。”甄墨笑着摇头,沙哑的声音充满悲情,“叶离很无辜,他对那幅画毫不知情。一切冤孽是我犯下的,我愿担负所有责罚。还请姑娘替我转告君太师,求他饶恕叶离。只要他一句话,叶离便可无恙。” 漪涟镇定下来,且问,“先生对你好,叔对你不好吗?” 甄墨视线游移到别处,“……曾经,很好。” 漪涟又问,“既然很好,你为什么不对他好?” 甄墨惊愣,哑然无言。 漪涟没有经历过情爱,但她多少知道情爱场上没有公平可言。付出十分,或许有百分的回报,或许什么都没有,只看谁爱谁多一点。甄墨决定陪伴叶离身侧,是真心也好,是愧疚也罢,内心使然,不算错,但万不该拿另一个人的情来还自己的债。因为情爱之外还有道义。 “你为了先生回来求叔,想没想过叔的心情?这和伤口撒盐有什么区别。”她再次问了同样的问题,“叔对你很好,为什么你对他不好?” 甄墨落下泪,“可叶离有难,君太师他……” 漪涟截住话反问,“你觉得他会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甄墨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说是,太过分,若说否,她又确实这么做了。 “有些事,错便是错,没借口。我承认当初将画交给叶离是怀了私心,也承认怀疑过君珑,白白辜负两人。”甄墨深深叹息,若有感悟,“真是不能和你说话,如今,哪有脸见他。” 漪涟也不喜欢与甄墨说话,总是气不顺,“回去吧。证据不足,三司是怕得罪君珑才拖延时间,判不了先生的罪。况且我答应过保他周全,必要时,陆华庄会出手的。” 在府门合上之前,她犹豫道,“……叔肯见时,自然会见你。别逼他。” 天牢里的阴气是实打实的,黑栅栏里有算不尽的人命。不像陆华庄,‘鬼怪’都活泼,半夜生火烤蘑菇,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陆宸承认,有一半是怪事他惹的祸,另一半归陆漪涟。 他走到最底层,空气污浊,除了壁上油灯几乎没有任何光源。狱卒上前解开锁链,声音回荡在死寂的石壁间。他交代了几句,旋即走进牢房对叶离拱手作礼,“先生无恙。” 牢房阴沉不改叶离尔雅,“陆少主无恙。”他道,“天牢是忌讳之地,你不该来。” 陆宸放下食盒,“先生帮了阿巽,于陆华庄有恩,刀山火海晚辈也该闯进来问候。如果我不来,阿涟这会儿就该大闹天牢了,实在也是没得选。” 叶离喜忧参半,报以笑意,“多谢。” 正赶上午膳时分,陆宸将酒菜摆上矮桌,又让狱卒取来小凳,两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 探视的时间有限,共饮几杯后,陆宸直入主题,“陆华庄出世已久,能力有限,幸好宫里还有两个熟人帮忙打听了三司的口风。唐非一案上,先生功过相抵,没大事。至于谋害要员,本就是君珑为了糊弄唐非胡诌的罪名,先生放宽心,释放是早晚的事。” 叶离道谢,“此恩铭记于心。只是……”他眉目间透着愁意,“叶某并非坦荡无愧,至少这张脸的的确确是欠了君太师的。他若执意降罪,也是无可厚非。” “不知者不罪。”陆宸道,“先生无辜受害。真判了你,才是没天理。” 叶离淡淡一笑,忽然问,“甄墨有无求见君太师?” 陆宸一脸惊诧。 叶离解释,“你没有说漏嘴,是在下擅自揣测。以甄墨的性子,会去见君太师。”他声音滞了须臾,“除了为我求情,她或许还有许多话想和君太师说。” 陆宸叹了口气,无从隐瞒,“她淋了雨,在门外守了一夜,不过君珑没理她。” 叶离深有所感,满怀心事静默下来。 “许多事强求不得,先生应该比我懂。”陆宸故意岔开话题,“得,别想烦心事,来尝尝小菜。”他将筷子递过去,“全是阿涟挑的,她嘴刁,说话一句比一句坏,吃肯定不差。” 几碟小菜地方滋味浓郁,是苍梧特色,叶离领情,“阿涟姑娘费心了。” 陆宸一摆手,“没费心,东西全是厨娘做的,她还偷吃了不少,赚了。” “不拘小节,方得自在。这境界羡煞多少人。” 陆宸夹菜的筷子顿了顿,一块红烧肉送进嘴里,“能看出境界,是您的境界高,我怎么瞧她就是傻。尤其对世事人心还没经验,许多想法未必靠谱,我总少不得替她把把关。先生说是不是?” 红烧肉滋味不错,他又夹了一块,喝了杯酒,然后扯东扯西扯了一堆闲话。 说来陆家兄妹的性子是颇为相似,叶离听出了弦外音,好意帮一把,“陆少主似乎还有话对叶某说?” 陆宸被呛得咳嗽一声,嚼了嚼,把菜吞下肚,“……事,确实有点。” 叶离温声引导,“但说无妨。” 陆宸用手指叩了叩桌面,“是私事,和阿涟有关。”他考虑该怎么起头,“这么说罢,先生以为我巽师弟如何?若阿涟嫁他可好?” 叶离虽困惑,还是认真思索了一番,“司徒少侠一表人才,有担当。如今姝妃沉冤得雪,他得正名,是能托付终身之人。” “我和爹也满意阿巽。迟迟没开口是顾及阿涟的心思,到底不是谁说就能成。可这段时日,我隐约感觉阿涟有别的心思。”陆宸忧心道。 “我爹喜欢考虑周全,我没那么多心思,往简单里说,皇子也好,平民也罢,只要碰上丫头喜欢的,嫁了就是。往后有什么不痛快,陆华庄给她撑腰。没喜欢的就留着,大不了当哥的养她一辈子,就不信有人敢欺负她。” 叶离感叹,“世道现实,亲兄妹尚且不能以诚相待,你二人情深如此,着实不易。” “约是上辈子欠了债,这辈子就给她欺负了。”陆宸由心发笑,继而神情一改,“先生是聪明人,我便直说。看得出你对阿涟很照顾,本来不妨事,只是尊夫人她……说难听点,她没死成好端端回来了,先生总有份责任在。” 绕这么大圈,叶离总算听明白了,颇无奈。对于甄墨,他尚无说话的权力,只道,“阿涟姑娘直率可爱,叶某由心喜欢。真论起来,待她之情倒与欢儿差不远。” 陆宸试探道,“是说……你们俩……没事儿?” “不知陆少主因何误会,且听在下一句。不谈甄墨,欢儿这个年纪正开始懂事,在下首先会顾及他的感受,你大可放心。” 叶离说得诚恳,陆宸找不到理由怀疑,拱手致歉,“先生通情达理,是晚辈唐突了。我就这性子,您千万别怪,改日定找来好酒向您赔罪。不过……”他心里还是有疙瘩,“谁知那丫头怎么想,她对您是真上心,还从没对我这样。” 叶离笑带微苦,“在下有所察觉,阿涟姑娘的眼神似曾相识。” 陆宸糊涂,“什么意思?” 叶离没有点明,凄凉色在水面上拂了一拂,“她或许看的不是叶某。” 陆宸这下懂了,心顿时一抽一抽的后怕,连叹了好几口气,“那还不如你。” 几乎掐在点上,狱卒来催促陆宸离开,相互一声‘保重’后,铁链被重新拴在栅栏上。赶在陆宸的脚步离开前,叶离隔着栅栏请托道,“有件事劳烦陆少主,请帮忙转告君太师,如若能够,叶某想见见他。” 第七十九章 离世酒 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当夜,狱卒再次来到天牢最底层。 他哗啦啦解下锁链,将牢门拉得大开,“君太师有请。” 依吩咐换了一身常服后,一名打扮斯文的长袍男子将叶离带到一个园子里,满栽矮树,郁郁葱葱。据说大理寺和刑部离这都不远,官员办公疲乏了,常来这里消遣小憩,因此花花草草修剪的很雅致。 叶离看见不远处有光芒笼罩,是座亭,四角攒尖顶,被灯笼打得亮堂。 亭中坐着一人,摆了一桌佳肴,还有酒香延绵。 领路男子的脚步滞留在亭外十步,他一人独自踏上台阶,彬彬施礼,“有劳君太师屈尊相见。” 君珑的视线几乎不瞧他,“坐。”待叶离坐到对面时,他从席边拎起一张面具扔到桌上,震得碗筷乒乓一响,“把面具带上,看着总觉得撞鬼。” 叶离笑而无奈,“太师太过抬举。这张脸是在下盗来的,东施效颦,不得神韵,再看也是不像。”他依话戴上面具,就此划清界限。 “你倒会说话。” “错便是错,若非我走火入魔迷了心窍,怎会助唐非为恶。一把刀子害死了姝妃,害惨了七皇子,牵连了多少无辜之人,这张脸便是罪证。”叶离如此道。 君珑不为所动,冷一哼,“听你的意思,今日求见是来领罚?” 叶离道,“在下求见的目的和君太师来此的目的一样,是做个了结。” “呵,胆子不小。”君珑嘲笑,“也罢,来都来了,说说你是如何揣测。”他笑意一收,唇边凝气一丝冰霜意,切切实实含着敌意。好像一字有误,便可直接将人割脉剜心。这是官场上无声的压迫。 狼狈逃窜了十几年,叶离有何可惧,“按大兴历法,叶某将功补过当无罪释放,三司延后待审无非是顾忌着君太师的意思。来来去去,终归要有了结,何须揣测。” 君珑不否认,“那你以为本师想怎么了结?” 叶离透着面具看眼前一切,他已经带了十几年的面具,确实疲倦无比,“论情理,叶某当初确实不知画中人是君太师,又逢生死绝境,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亏得这张脸,几次助叶某逃脱追杀,不然仅靠医术,怎么也撑不到今日和君太师说话。” 君珑用两指夹过对面的酒杯,斟满酒,“这几句有脱罪的意思。” 叶离苦笑,“幸事之外苦果谁知。令您生厌,也让甄墨记挂了十年,不知是福是祸。” 君珑呼吸一凉,手僵在壶把子上。他试图给予反击,却遍地寻不到说词来应对。 “世间情理总是各家有各言,叶某迫于无奈,君太师何尝不是无辜受累。情理若迁就在下,又置君太师于何地。正如方才所说,这张脸是罪证,不论怎么辩解都是在下盗了您的。这份债本该由在下来还。”叶离坦言,“任凭君太师处置,在下绝无怨言。” “如果不是这张脸,早几年你就已经死在唐非刀下。能活到今日,是不该有怨言。”君珑松开酒壶,端视他,“可既然苟活了这么久,今次怎地肯痛快求死?正如你所言,三司判不了你的罪,再拖上一段时日就能出天牢。” “走得出天牢,未必逃得过太师的五指山。”叶离心知肚明,“届时免不得颠沛流离,狼狈偷生,在下又是走回了老路,境遇想必比唐非在时更加惨烈。” 君珑冷笑,“你怕了?” “再怕也熬了十年。人活一世,总有些东西比命重。”叶离坦言,“堂堂男儿岂能旁观妻子忍辱负重,独自苟活。” 君珑总算听到了重点,瞪向他,憎恶分明,“我真当你为了保命,一味拿了女人来顶罪。” 雨过天晴,涤荡过的庭院花草都干净清爽,尤其当空一轮月,皎洁明丽,残缺不乏美意。叶离该说的都说完了,以倏忽之身,不知能弥补几何。他望了眼刚升起的月亮,心说最后能看见这副美景已算老天厚待。 他垂着双眸站起身,郑重在桌旁跪下,“叶某愿独担所有罪责,任凭君太师处置。只望您宽宏大量,莫要为难甄墨,也请放过叶欢。” 风一吹,撩起雨后清香,缠绕绵绵酒香。 君珑颔首,“可以。”他将斟满的酒推了一杯到叶离面前,“把这个喝了。” 天牢门前的油台上火光冲天,官兵死气沉沉的连始终不为所动,连说话也是硬着脸,“三司判处叶离无罪,戌时释放。后来上面传下话,提前一刻钟将叶离领走了。你们晚了一步。” “走了?!”漪涟大为吃惊。 得知叶离将被无罪释放,她和陆宸赶在戌时前来迎接,还在酒楼准备了一大桌好酒好菜替他去晦气。结果空等了一盏茶,人影无踪。 听见是‘上面’传下话,陆宸预感特别强烈,“跟谁走的?” 官兵硬邦邦的回答,“听闻是君太师的人。” 他懊恼咒骂,“混蛋。” 烈酒入口辛辣,吞咽时喉咙隐隐发疼,穿过食道入胃,所到之处皆是火辣辣的滋味。叶离不禁皱起眉头,坐下后忙换了一口气。 君珑眼睁睁看他喝下去,眼神里淡一分寒意,多一丝迷茫,“还真是毫不犹豫。” “在下没得选择。”叶离感觉胃里如火烧般的难受,有股劲在乱窜,好像不留神就会翻涌上来,以致他说话不得不压着劲,“这是北方的烈酒,名不虚传。”他从不喝烈酒,这是头一遭,大概也是最后一遭。 “滋味如何?” “亏得酒味重,尝不出药味。死的糊涂点也好。” 君珑作势的笑容越隐越深,意味越酿越浓,“漂亮话谁都会说,心里当真情愿?当真没有一丝怨怼?” 叶离下意识捂着胃,“罪魁祸首还能怨什么。” 君珑不屑,“那番鬼话不过是你为了甄墨故意揽罪,真当本师会信!” 叶离切实有私心,无话可驳。 不知触及了哪根神经,君珑厉声质问,“你肯为她死,她肯吗?她像糊弄傻子一样唬弄了你十年,为的不过是一张人皮面具。说白了,你与傀儡有何差别,甚至连‘叶离’这个名字都不为你所有。” 十年情爱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叶离怎么可能无动于衷,“的确,名字也好,容貌也好,本非在下所有。然而十年光阴却不是全然虚假,至少在下还有欢儿。” 君珑不以为然,“冠冕堂皇,这样虚伪的话真亏你说得出口。得知真相之时,你难道不曾恨过我,不曾怨过她?怎么值得为她再搭上性命!” 说来很矛盾,叶离冒名顶替做了十年的君珑,到底谁是谁的孽,谁是谁的祸? 来此之前,他也曾扪心自问,这一去究竟值不值得? 然而,他终归是来了,没有答案,“一旦计较值与不值,这份情爱便不值了。” 心弦一触,君珑眼神闪了闪,带着迷离游向对角的灯笼。 朦胧的黄色光芒像极了那年的杏叶,在秋季的日光下闪闪发亮,或归青山绿水间,或留幽幽深宫中,舍取间迷茫不定。他记起了当年的声音,恍然明白,方才那些质问叶离的话便是他想要质问自己的。 “斗胆一问,换做君太师,是否能够毫不犹豫替她喝了毒酒?”叶离开始出现头晕之症,临死前,且任性一回。 君珑目光悠长,深思后,他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笃定,“不能。” 正如十年前,他无法陪她共赴山水,十年后,他同样无法为她举起一杯毒酒。 而十年的执念和不甘是因为没有一个理由说服自己。 他求的,就是一个了结。 “走罢。”他道,“越远越好。倘若再让本师看到这张脸,必定将它活剥。” 叶离以为自己毒发出现了幻听之症,诧异之余原地未动。 君珑不悦,“还要本师亲自起身恭送你不成?”他见叶离的瞥向酒壶,轻蔑笑道,“本师杀人向来喜欢捅刀子,细想毒酒也实然不错,能看人垂死挣扎。”他拿起另一只盛满佳酿的酒杯一饮而尽,“可看你这张脸,本师怕会做噩梦。”说完将酒杯重重一放。 叶离这才明白胃里翻江倒海完全是自己喝不惯烈酒的原因,苦笑道,“身为大夫竟着了道,君太师技高一筹。”幸好酒饮不多,他站起身,再问一次,“太师当真释放在下?” 君珑道,“这张脸保了你一命,也帮了本师一个忙,功过相抵。” 帮了君珑的忙?他何曾帮了君珑?叶离顺着话一想,略有领会,拱手道,“多谢。” 借着灯笼光芒,叶离踏下台阶,走出亭子,亭外数步,君珑突然喊住他,“等等。” 叶离回首,“君太师后悔了?” 君珑依旧坐于亭中,端着酒似笑非笑道,“不错,本师行事从来只问自己心意,不讲究君子协定。”他饮下酒,“你可以走,但必须留下一样东西。” “您莫非想要……” 君珑猜到下文,截住话,“你的人你只管带走。” 叶离疑惑,“那您想要什么?”他承诺,“只要叶某给的起,定然不推辞。” 君珑放出话,“你肯定给的起。” 漪涟和陆宸打听了叶离的行踪后从附近的驿站随便抓了一匹马,扔下一锭金,跨上马背就冲上大街。夜黑没打灯看不清路,前后才一杯茶的功夫,共撞倒了三个摊,刮翻了两张招牌,吓晕了一名妇女。好不容易赶到地,正巧叶离从园子出来。 “先生!”漪涟冲上去,“您没事吧?” 叶离微笑,“无妨。” “还好还好,虚惊一场。今儿我算领教了,传信重任不好担。”陆宸吓得满头汗,“买马的功夫,陆漪涟差点给我一痛快。您真要有个万一,我基本就得身首—异——处————”脚面上一道力踩下来,下了狠劲,陆宸龇牙咧嘴才把话吼完。 叶离玩笑道,“陆少主的命千万留着。再搭上你,在下的债就更还不清了。” 玩笑中掺了真,漪涟想说点什么,却见园子里的灯光,欲言又止。 陆宸暗中给叶离使了个眼色,叶离心领神会,“阿涟姑娘,在下有意到附近寺庙为唐非烧点手抄经,你是否得空同行?” 漪涟眨眨眼,“空是空,您要不要先垫垫肚子?我们还为您备了酒菜。” “酒菜放到这会儿肯定凉了。”陆宸喊起来,“我先赶回客栈让老板娘热热,正好等你们回来吃。烧个纸钱而已,不费事,快去快去。”边说边跟赶猪羊似的摆手将两人往外哄。 归功长年经验,他掐准漪涟骂回来的前一瞬,飞速跨上马背一溜烟便窜没了影。 久安寺香火鼎盛,是京城城内最大的一座佛寺。 两人步行而来,一轮暮鼓声刚停,余音犹在耳畔,意境悠远深长。 然了一炷香,三拜佛祖,漪涟跪在佛祖金身前诚心祈求,愿佛祖佑护她的家人安康长乐。叶离则蹲正在一边烧着手抄经。每一次添入经书,火焰就会旺盛一时,反反复复闪烁在黄泉之路上,不知这番好意唐非能够领会多少。 漪涟走到火盆旁边蹲下,拿起一卷帮忙,“生前位高权重风光无限,死后草草火葬,还落得一身骂名。可见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能做,凉透百姓的心,再高的权位也买不来善终。只有先生好心,肯为他烧经书,还找了高僧超度。” 叶离道,“当初若非我助纣为虐,他难有今日惨态。为他超度,也是我自己求个心安。佛祖金身前,这实在不是值得称赞的念头。”其实与君珑的那番话是为甄墨揽罪,何尝不是他为自己寻得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心安。 漪涟盯着火光,热气扑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叶离微微笑,“姑娘所言极是。”他丢进一沓手抄经,火势又强,映着通红的火光,他若有所思,“可惜唐非已无改过的余地。” 微妙的语气让漪涟疑惑,“先生似乎对唐非颇为介怀?” 叶离一阵深思,“阿涟姑娘难道不觉得唐非的死有蹊跷?”他点明,“他意图刺杀皇上,众人护驾中将其误杀。虽是误杀,唐非罪恶滔天,死有余辜,皇上也言明嘉奖护驾之人。可至目前为止,没人出来领这份功劳。且那飞镖发得时机不对,暗器亦不是禁卫军擅长的武器。” 漪涟忆起当时情形,“那人的手法很快,我当场找不出任何破绽。先生觉得有问题?” 叶离摇了摇头,“不知。”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oM 漪涟问,“要不要上报三司让查查?” 叶离肯定道,“不用。三司不会查。”他反问,“姑娘以为三司为什么对唐非案当场下了判决,没查验暗器,没取证,草草便将唐非尸体烧了了事?” 漪涟经提点,将案情回想一遍,略有领会,小声道,“因为,皇帝?” 叶离泛起一笑点点头,小声回应,“当年唐非以夏禾蛊惑太子,据我所知有怂恿其逼宫之嫌,换言之,当今圣上的位置坐的便不是坦坦荡荡。可他已然是皇帝,牵一发而动全身,三司是决不会容许案情往下查。” “三司这是弃车保帅。” “为大局考虑,三司是对的,何况唐非确实作恶多端。只是……”叶离声音不安,“但愿是在下的错觉,姝妃的案子,总觉得哪里出了疏漏。” 纰漏?漪涟的心嘭嘭多跳了两下。 “阿涟姑娘,叶某将此话说予你听是两个意思,一则不可再追究此案,事关重大,恐引火烧身。二则盼你留心,一旦察觉风声不对,自保为先,莫要冲动行事。谨记!” 叶离忠告,眼波切切情重,漪涟情不自禁就把脑袋点了好几下。 烟气呛鼻,火光冲的双眼热乎乎,她将手里的手抄经烧完了,等着火光逐渐灭去。听着后院传来木鱼声,她恍惚想到,“先生,您说这经书真的能烧到阴曹地府,高僧超度真的能让死去的人放下俗世执念吗?” 叶离默然许久,“这话不好答。”他道,“我来此为唐非烧香,的确是盼他了却俗世,得无忧之境。但轮到自己身上,我更愿逍遥红尘短短百年,似乎对此道并不全然尽信。非要计较一个结果,大约是‘寄托’罢。” 漪涟歪着头道,“飘渺虚无,听着像没啥用处。” “依事而论。”叶离也将手头的经文烧完,火逐渐消下去,“寄情托思,既是对死者的尊重敬畏,也给在世者精神慰藉,自然是好事。但有些无谓的寄托伤人伤己,还是万万要不得的,譬如……我与甄墨。”他便是甄墨的寄托。 漪涟道,“先生……” “寄情予镜中花水中月,固然姿容相仿,得一时欢愉,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伤及旁人,自己更得不偿失,所以才说依事而论,并非样样周全。尤其情爱,心意相通才好。”叶离意味深长,“阿涟姑娘,但愿你不会有寄托。” 火光消褪后,功德圆满,二人慢行离开佛寺向客栈走去,月光随行。 终于快到客栈,漪涟脚步忽然慢下来,她思考了一路,依旧迷茫,“先生,您说的话我不大明白。” 叶离微笑,轻声安慰,“不要急,机缘到了自然会懂。” 漪涟问,“该怎么做?” 叶离道,“人的处事之风不尽相同,依你心意而行就好。”他的声音在夜色中静谧流淌,宛若和风,“不妨将我所思说予姑娘参考。若关系道义,行事前问一句‘行或不行’,若牵连情义,且问一句‘愿或不愿’。” 愿,不愿…… 当夜,甄墨来到太师府门前,她将一枚金黄色的杏叶插在门缝上,那是她十年前临走时夹在书册里的一枚。现今,该还了。 她轻轻抚摸这红漆大门,低语密话,“你说放手我的天高海阔,便再也不曾过问,那是你与我说的最后一句真话。”她退后两步,泪光闪闪,“但愿我的话你能听见。” 转身离开,衣角带起一阵清风,晃了晃门上杏叶。 上有墨迹,娟娟秀丽—— ——歉意心怀,愿君长乐。 ‘咚咚咚’,漪涟敲开君珑的房门,把杏叶递过去。君珑凝视半晌,贼吧不语。 然后他的衣袖被扯了扯,听漪涟支吾道,“叔……你,愿不愿……愿不愿吃碗馄饨?” 第八十章 河山归属 黎明日出,雨水无踪。 司徒巽踩着旭日光芒步入先皇皇陵,他的母妃姝妃生前颇受宠爱,与宣文帝同葬于此。 眺望广阔皇陵,大气殿宇,卫军严守,很是庄严肃穆。他颇有感触,这是他第一次来,往前从未涉及过这片土地。一来身份尴尬恐遭灾难牵连旁人,二来姝妃冤情深重,未昭雪前他无颜祭拜母亲。如今,终于…… 他来到一座歇山顶的宫室前,正是先皇姝妃的长眠寝宫。 据闻地面宫室仅供奉牌位,先皇与后妃遗体都葬于秘密地宫之内,入口随着先皇下葬已经被封死。而姝妃遗体流落在外,仅有一尊紫檀牌位供奉于此。 司徒巽推门而入,宫室内的布局与姝妃生前的昭阳宫很相近,他似乎能记起许多小时候的事。尤其是儿时生的那场天花,宫女太监避之不及,为了龙体康健一类借口,高高在上的父皇也没有来探望,独独母妃坐在床边哄他入睡,每日只吃得进一点稀粥。而今却只有一尊牌位,不言不语的在长明灯照耀下看着他。 三束青烟飘然升起,在姝妃的名字前盘绕,似是魂兮归来。 司徒巽三拜后跪于牌位前,“母妃,儿臣回来了。可惜没法让您亲眼看见大理寺的景象。唐非暴毙,夏禾惨死,他们从您这里夺去的东西终究是全数交还于天。但愿您在天有灵,能有所安慰。” “您委屈了十多年,儿臣也偷生了十多年,终于了却夙愿,没有辜负您的养育之恩和陆庄主的万般嘱托。您当初的无可奈何与殚精竭虑,儿臣已从叶离处得知。不能替母分忧,乃为人子者终生之憾。且唐非夏禾虽已伏法,可真正的始作俑者还逍遥法外。儿臣羞愧,无力为母妃彻底雪恨!” 他不甘心,指关节被掐的泛白,低头垂目时蓦然发现脚边多了一道人影,喝道,“谁?!” 门外之人回应,“司徒少侠莫紧张,是臣前来祭拜姝太妃。” 这声音是……沈序! 他来作甚? 司徒巽戒备,“沈大人的心意母妃已然知晓,且在门口稍后片刻,在下很快便出。” 沈序的身影向前一倾身,“少侠与姝妃长年未见,必有许多话好说。本官不打扰,这就往山边走走散心。”然后,人影再次作礼,礼后缓缓向旁边移动,很快就没了动静。 宣文帝的皇陵是傍山而建,最高处是皇帝寝宫,其余随着后妃品阶依次排列。 司徒巽抱着疑问和戒心走到最高处的寝宫旁,果然见到了无意于散心的沈序。他在官场活动久了,穿着一身常服还是不可掩盖老练和世故,“不愧是风水之地,景色极好。司徒少侠也来散心,巧遇啊。” 司徒巽点明,“沈中丞特地来寻在下,岂有不见之理。” 沈序干笑两声,“少侠这话说得本官心惊胆战,当真是皇家天生威严,叫人臣服。” 司徒巽冷淡道,“沈中丞有话请直说。” 沈序混迹官场,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依旧不紧不慢,“本官说过今日是来祭拜姝太妃,遇上了司徒少侠就多关心几句。素闻陆华庄调教的弟子侠义心肠,淡泊名利,若非听见少侠方才那番话,本官真以为少侠会收拾包袱回庄去。” 司徒巽蹙眉逼视,“在下何去何从与中丞无关。” 沈序惊讶,“这么说少侠是已经下决心了。不知何时向太师辞行?本官好去送行。” 司徒巽视线徘徊了一阵,抿唇不语。 装模作样的神情很快消弭,沈序笑道,“正因少侠犹豫不决,本官才来帮把手。少侠不是还有未了心愿,和未惩处之人?”他问的意味深长,把话音沉在耳畔,“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个人还好端端的坐在金光灿灿的龙椅上!” 司徒巽紧握双拳,犀利的视线直接打在沈序脸上,“中丞说这话不怕皇上听见?” 沈序无惧,“敢问少侠,方才那番话,姝太妃可听得见?您既说出口,可见心里不是没有过打算。”他道,“说来唐非案开审之前,您还是无名之辈,想要动摇他的地位无疑天方夜谭。所以君太师有意提醒您,先除唐非夏禾,再从长计议,毕竟昨晚的三司会审审不了天子。” 司徒巽沉吟不语。 “可如今大不相同,您已得正名。只要圣旨一下,您便是王爷。”沈序话中有话,“上次茶馆一见,许多话本官不好说。今日出于好心多言两句,若您真有为姝妃彻底雪耻的心思,不妨多拉拢君太师。唐非一死,他可是春风得意,许多事你我不能办,他能办。” 司徒巽凛然而视,“人人都道沈序是君珑党,在下听来,沈中丞句句都别有心思。” 沈序哈哈笑道,“此言差矣,此言差矣。本官可是从来都真心为君太师着想,您与太师强强联手,两者皆有好处,岂不乐哉?” 越是八面玲珑,越是可疑,司徒巽不曾放下戒备。可沈序太狡猾,绕弯又远又长,单一句话便有多意可解,一时之间真摸不清最深处的心思,所以还是以静待之为上策。 “沈中丞的话,我会考虑。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沈序颔首道,“确实。侄小姐安然归来,少侠心已放下,当然应该慎重考虑。不妨为您与侄小姐的今后多做打算,江湖羁旅怎堪比宫廷生活。” 司徒巽了然于心,“阿涟不会在乎这个。” “她不在乎,您呢?”沈序言词锋利,“本官且放胆一问,侄小姐被叶离绑架之时,君太师一句话可令满山唐非党死绝,千军搜捕叶离,往后还能暗布迷局筹谋三司会审,哪一样您能做得到?倘若再有险情,区区江湖侠士真有把握保侄小姐一生无恙?” 这几问极尽羞辱,司徒巽对峙的目光中已有杀气。但他无力反驳,沈序的话每一字都一针见血,掷地有声。 沈序预备离去,再言一句,“少侠莫怪本官话狠,忠言向来不好听。”他指了指山下,“撇去其余不谈,这片辽阔疆土本可以是您的。” 静默良久,人已走远。司徒巽看着宽阔的皇陵独自沉思。 这样气派的宫殿,这样威武的士兵,这样郁郁葱葱的山林,还有天空翱翔的鸿鹄大雁。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江山一隅。皇陵外还有万千兵马,辽阔疆土,当然包括繁华最甚的京城皇都,所有的一切可以是他的? 仅仅一想,胸口滋生出一股异样。 相安无事的过了几日,赶上一个明媚天,柳笙梳洗过后在太师府庭院里散步。 这个时辰本是庄里练武的时候,平日盼望偷个懒,外出一段时日反而不大习惯。 他徐步走在廊道上流恋两旁花草山石,发现不远处的转角是柳文若的身影,他顺着廊道直行,始终没有瞟过轻染朝阳的花面。直到两人迎面碰上,柳文若从来和顺的态度好像有所转变,面无表情的作礼,“柳公子好。” 显而易见的疏离不想察觉也难,柳笙苦笑,“阁下这一招呼,我都不知要怎样开口才好,再回一句‘柳公子’反叫旁人听糊涂了。” 柳文若此时的神情好似初冬湖面上薄薄的一层凝冰,不厚,却冷,“柳公子说笑了。” 柳笙无奈,“同为柳姓,本该是一家子,你待我可比别人疏远的多。” 左边的石林中是同样起了大早的漪涟,一路从客院晃晃悠悠闲荡过来。刚钻出石林就看见柳笙柳文若二人在说话,相互客气的不亦乐乎。来来去去数遍‘柳公子’,把无辜的漪涟给绕晕了,“你两人大清早在玩绕口令?” 柳笙错开扇子,“师妹好早。可也是没练功不习惯的缘故?” 漪涟摸了摸肚子,“昨晚吃多了,积食。” 柳笙失笑,“怪为兄问了傻问题,庄里晨练何曾见过师妹呀。” 说来这还是陆华庄的一大奇事,数年来从没有哪名弟子在晨练时见过陆漪涟。她若不在房里睡回笼觉,那谁也不会知道她的行踪。可一旦早膳铃声打响,此奇人一定会首当其冲出现在食堂,从未丢出过前三名。 陆宸曾言,这跟恶狗扑食一个道理。此后三天,陆宸的早饭都离奇丢失了一块馒头。 “前几日我好不容易才摸出一条线索。”说曹操曹操到,陆宸踩在点上从另一条小道冒出来,“这丫头大清早的不见人,很可能是半夜梦游找馄饨去了。” 漪涟心虚瞪过去,正撞上陆宸伸手递到眼前的一幅卷轴,“叶离给你的。” 前几日在久安寺,叶离句句话都是交代,漪涟已经有猜测,“先生是不是走了?” 陆宸点头称是。 漪涟心里五味杂陈。 拉开卷轴,是早已看熟的甄墨画作,没想到阴错阳差,千回百转,竟又回到了她手上。原先的题字旁多了一行字,是叶离的笔迹。 上书十二字—— 只似故人,不是故人,莫负故人。 第八十一章 永乐宴 七月初一,永隆帝携后妃大臣前往永乐宫避暑。 唐非伏法月余,相位空缺,三省令共领相衔参政,弥补疏漏。原禁卫军统领因与唐非来往过密被视为同党斩首,兵部尚书代领职务,另择统领一名交接相关事宜,兵符则被永隆帝收回。 此外,复司徒巽‘李’姓,封七襄王,追封姝太妃为皇太妃。凡于案有功者逐一封赏。 唐非亲属年满十五者发配边关为奴,在朝党羽一律格杀。 至此,唐非案总算有了了结。 七月初三,永乐宫大摆宫宴,轻歌曼舞,酒色迷醉。永隆帝本因醍醐未能同行十分沮丧,可当宫殿响起钟鼓之乐,舞池中央扭起一水水腰肢,两只眼睛当场就直了,也不管舞跳没跳完,迫不及待拉了两名舞姬坐到腿上,看得几名老臣面色通红,不忍直视。 “爱卿,来,你我君臣喝一杯。”皇帝从舞姬嘴里叼过七分满的酒杯向君珑道。 君珑坐于阶下百官之首,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 此次永乐宫之行,三公只君珑一人伴驾,明眼人都懂,唐非一死,君珑于朝廷中的地位已然不同往日。他虽然不掌实权,但太子之师,将来亦会是辅政大臣,况且朝中许多要职皆是太师党,前途不可限量也。 一曲舞毕,左侧席中李巽回应了各亲王的恭贺之酒,再斟满一杯道,“本王也该敬君太师。”他团云金纹的黑衣既显精炼又不过份,端华之气在众亲王郡王中独树一帜,“此前种种,自当铭记于心。” 君珑转着砗磲串笑道,“襄王言重,臣不过略尽绵力。您若有心,常召臣喝酒就好。”说完,饮完杯中酒。 座后沈序附和,“陛下命人新修襄王府,想来襄王府的美酒定然不可多得。太师去时别忘了给下官捎上半壶沾沾光。” 君珑侧头戏说,“沈中丞先把答应本师的一品甘露拿来换罢。” 李巽道,“久闻沈中丞最懂茶,但愿本王也有机会见识一二。” 沈序座上拘一礼,“襄王与太师不嫌弃乃是下官荣幸。” 看似其乐融融的闲暇之语,却叫在场众人心知肚明,风头尖上的襄王到底是什么站位! 为表彰功者,此次宫宴专留了一席之地。陆宸颇有兴致的吃着小菜看着歌舞,对前头指点道,“咱们家的阿巽不一样了,说话有模有样。你瞧瞧旁边那几个王,脸色不是发青就是发黑,尤其是旁边那个祁王,笑比哭难看,这都不成大气。” 祁王是坐在李巽旁边的男子,衣饰十分招摇。仗着与皇帝是同母之亲,说话张扬调高,动不动就以兄长身份搭话李巽,李巽却不爱搭理他,引得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漪涟一颗接一颗往嘴里丢花生米,“那是皇家,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陆宸有意改了一嘴,“等你嫁过去,就是咱们家。” 漪涟如遭雷击,狠狠瞪了陆宸一眼,收眼时偏巧撞上李巽的视线。两桌距离颇远,他的墨瞳却格外明亮,微微的笑意在对视间渐浓,进而灼如火焰。漪涟被看得心一哆嗦,手也一哆嗦,花生米撒了一地,赶紧弯下身子低头去捡。 “启禀皇上,苏将军到了。”尴尬时,通传太监绕过舞池拉着嗓道。除了舞姬无知,满殿的欢声笑语愣是卡在一刻,连最不懂气氛的永隆帝都顿了顿酒杯。他眨了两下眼,嘿一笑,“呦,爱卿来啦,快快请进来。”紧跟着满场议论纷纷。 漪涟不知情,听身侧有官员的窃语,“今儿怎么把苏曜请来了?” “永乐宫离落中城不过十里地,怎么说都有位振国将军在那里摆着,总不能太漠视。皇上圣意大致如此。”另有官家如是说。 承载着众人的注意力,一名轻度佝偻的布衣妇人从左边的甬道缓缓推出一辆轮椅,徐徐踩着微颤的步子前行。实木的轮椅素简硬朗,一如椅中男人风姿,浓眉大眼,五官英气,头发束的一丝不乱,加身的墨黑锦袍在盛夏显得厚重而压抑。轮椅推行之中,他端然正坐,目不斜视,甚至没有半丝游移。 漪涟趁机看了一眼那双眼睛,不像活人。 妇人将轮椅推到阶下,恭恭敬敬双膝下跪,鬓边银丝在满堂灯火中尤为显眼,“民妇戚氏代振国将军苏曜参见陛下,愿陛下万安。”说话间,椅中男子仿若雕像,动也不动。 陆宸半玩笑道,“见了皇帝也不跪,好大的架子。” 漪涟反驳,“给你架子,你能装成这样?”从她的角度打量,此人于尸体无异。 陆宸用手肘碰了碰同桌的柳笙,“你瞧着这人什么情况?” 柳笙谦虚推脱,“师弟略懂岐黄,可不通玄学,师兄别为难我了。”他会说这话全赖身后宫女群里飘出一句,‘苏将军这是中了邪,妖魅缠身’。 许是这言论传得广,皇戚和百官的脸色大多不好。百余双眼睛盯着这位振国将军,有嫌恶,有忌讳,亦有恐惧之人。当然也不缺永隆帝这种被酒与美色冲昏头脑的,举了一个苹果大老远的晃悠,“苏爱卿,你可看着朕?” 苏曜双目瞬也不瞬。 冷场半晌,君珑出言招呼,“瞧着苏将军的症状越发严重了,还未找到解法?” 戚姓老妇缓道,“主子的病颇为复杂,寻了许多民间奇人都不曾治愈,恐还需费些周折。” 君珑道,“苏家数辈为国征战,劳苦功高,皇上常念及。此来行宫,随侍御医不少,待本师挑几名真材实料的给苏将军送去。至于葛霖一类庸医,朝廷一旦得了消息,必尽快给苏家交代。” 永隆帝抱着美人附和,“对,抓到了必给苏家一个交代。” 戚老妇跪谢,“民妇代主子谢陛下圣恩,谢太师体恤。” 在宫女的侍奉下,苏曜被推着入席。待他坐定,满场的风月之色又浓,钟鼓声后连忙迎来丝竹奏乐,舞姬换了一批新面孔来博取满堂喝彩,衣裳越穿越薄,看得永隆帝异常欢喜,不顾嘴里塞着油滋滋的吃食,几乎跳上皇座呐喊。 直至夜半,永乐宫一片欢腾。 苏曜,始终散着视线,任凭四周如何,木然不动。 永乐宫的庭院是永隆帝登基后新修,春日柳条拂风,夏日荷花满湖,秋日丹枫如霞,冬日红梅簇簇。假山流水,兰亭画阁,一步一珍,十步一景,单看是美,但一味追究奢华,妄想收纳世间所有美景,层层叠叠,繁杂无序,反是弄巧成拙。 漪涟坐于亭中一青瓷桌旁吹风醒酒,好在酒喝不多,她尚有余力能骂骂满院的铜钱臭。 突然,一叠栗子糕从她头顶落下,顺着锦缎广袖,是君珑坐到身边,“御厨做得栗子糕,你且尝尝可有叔府里的好吃。” 漪涟取了一块尝,太甜腻,真不如太师府的伙食。左右聊胜于无,她边吃边道,“里头舞姬跳的这么卖力,就巴望着皇帝或者君太师能看上眼。您这么跑出来,她们哪还有劲?” 君珑笑而不屑,“庸脂俗粉,还不懂裹严实,看一眼就没劲了,不如来看侄女。” 漪涟挖苦,“得了,十年前捡了我就往陆华庄送,没养两天,好话倒不吝啬。”她磕了磕碟子,“您以为两碟栗子糕就打发完事了?可没您这么当叔的。” 君珑道,“十年而已。古话说的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漪涟浑身一震,急急回驳,“别以为我读书少,您就能随便拿旁人的情诗来浑水摸鱼。”自叶离留下一句话不辞而别,她的心情就没安定过。 君珑则大方,“世间情爱皆相似,侄女太过拘泥小节了。”不过该计较的还需计较,今晚他颇得兴致,“且说有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侄女,天下没谁受得了,叔自认这长辈做得挺好。” 漪涟较真,“说话要凭良心,我怎么大逆不道了?” “底气倒挺足。”君珑当场指证,把旧账一样样翻出来,“陆华庄初见时,暂不论你针锋相对,还泼了叔一身酒。可有其事?” 漪涟不乐意,“那是为了验火浣衣。” 君珑再问,“那苍梧之事又如何?” 苍梧?漪涟思来想去,苍梧似乎没他啥事,戒备道,“您可别给我妄加莫须有的罪。” 君珑收了折扇对准她脑门一敲,“叔尚是而立之年,依你信中所言分明是笑话叔老了。如此放肆,岂是莫须有的罪。” 漪涟语塞,“我……” 君珑继续数落,“还有月前提审叶离进京。旁人便罢,你明知道是谁,还真有胆量给我脑袋上罩一黑布袋子!”这对他堂堂君太师可是奇耻大辱,自唐非伏法,沈序已经不知道变着法笑了多少次,说是家门不幸。 漪涟支支吾吾,“我,我……” “你自己给说说,叔已经当到这份上了,哪里不好,反害你抱怨?”君珑扬眉质问。 对呀,哪不好? 漪涟眼珠子使劲转悠,怎么说来说去好像都是她的不是?琢磨了半晌,找不到驳词,一拍脑门,得,又栽坑里了。 庭院里郁郁葱葱的几道绿墙将喧闹的宫乐阻隔在外,此时已是后半夜。 漪涟酒劲上头困意来袭,托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晃。手一下没稳住,差点把脑门往桌上撞,顺势惊得睡意全无。打了个哈欠,侧头恰好对上君珑一双低笑眉目,正盯着她打量,若有所思,“平日没个安分,打盹也不老实。” 她心头猛跳了一下,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叶离的留言又浮现到眼前…… 她刚要辩解,一阵古怪且规律的声响强压话音而来。然后有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哀叹,“此宫邪祟大盛,人心不稳,老身这就送您出去。” 人声不似人声,余音飘到后头仿佛二胡在呜咽。踩着尾音,戚老妇推着坐于轮椅上的苏曜从绿荫后头徐徐行出,木轮子压过碎石地面就是刚才发出的古怪之声,另有戚老妇连连感叹,“冤孽呀,冤孽……” 擦身而过时,戚老妇停下脚步行了个礼,然后继续推着轮椅向宫门走去。 不知是否漪涟错觉,苏曜在停下的瞬间似乎看了她一眼,那眼中是有神情的。 漪涟睡意全消,“这老妇什么来头?能么够格代将军面圣。” 君珑目视着两人消失的地方,“她是前任振国将军苏明的乳母,后来又养大了苏曜,地位自然不一般。据闻她还懂命理之学,在落中很是有名,城里人都管她叫‘戚婆子’。” “难怪看着神神叨叨。”漪涟觉得不甚新奇。亘城不缺这类人才,立一白帆,摆一小摊,街头巷尾一抓一大把,专门哄骗外地人。长年累月也算小有名气,慕名而来之人挺多,就为了掏点钱听几段吉祥话。她特别不理解,几枚铜板往瓦罐里一扔能扔出什么吉凶祸福。 “听阿爹提过苏明其人,说他为国征战是功臣,却没听过苏曜的名字。” 君珑道,“苏曜乃苏明长子,是世袭将军。苏明死后没多久,苏曜便得了‘失魂症’,久治不愈。数年来吃着公款,从未上过一次战场。不过朝廷多得是这种无用之辈,不差他一个。” 漪涟古怪调侃,“您这话听着倒有几分清官的愤愤不平?” 君珑笑得耐人寻味,“侄女竟还觉着叔是贪官?” 漪涟抿嘴一笑,“叔,您贪不贪与我没关系,只千万记着寻芳斋里有我一样宝贝。”大理寺的随口玩笑她可记着。反正太师府钱多,不在乎被人惦记。 君珑听罢,玩笑道,“若非我的兄长无所出,真怀疑你是叔的亲侄女。” 又闲聊一炷香的时间,永乐殿里依旧欢声笑语。漪涟抵不住睡意来袭起身准备回房,突然听见李巽叫她的名字,手里拿着一封被拆开的信件匆匆踏着小道而来。当看见瓷桌旁同在的君珑时,神情即刻暗淡了三分,“……君太师也在。” 君珑从容洞悉,“听襄王的意思倒不像来送信的。” 信不过是借口,李巽心里比谁都明白,他不过是想趁机会甩掉烦人的大臣来见他最想见的人,所以君珑的存在让他感到不快。可碍于现在处境尴尬,他总不能明说什么。只注视着漪涟,体贴递上书信,“师父来信,驿丞刚送到。” 漪涟眸子清亮,“阿爹?!” 李巽噙着微笑,“是。” 漪涟迫切拿过一看,被拆开的信笺是给李巽的,恭贺他与姝妃沉冤得雪,重归皇室。另有诸多嘱咐,足足写了三页纸,可见不论身份几何,他是真心待这个徒弟。 信封里还有一小封未拆的信笺,陆书云干劲的笔迹写着‘阿涟亲启’四字,漪涟一见心里头就暖洋洋。打开一看,里头如此写道:‘许久未见吾女,甚为思念,念及你初入世事,不免挂心。然你生性机灵,又喜新奇,此去想必能多增见闻,为父亦感欣慰。奈何世事无常,独身在外必要小心周全,静心处事,莫要过急过燥。切记,切记!为父胸无大志,但求吾儿吾女一世长乐,一世长安。’ ‘听闻你与君太师陪同皇帝前往长乐宫,皇家之地,行事更要谨慎。日前为父收悉苏家信函,有一事或需你代为周全……’ 阅信其间,漪涟的表情从动容到疑惑,李巽颇为奇怪,“师父信中提及何事?” 君珑道,“瞧你的模样似有要事?” 漪涟不解的抬眼,看看君珑,又看看李巽,“……阿爹让我去苏家为苏曜诊脉。” 君珑眯起眼,若有深意,忽而一笑,“前头才说起此人,倒巧。不过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能治病不成?” 漪涟心知自己道行不足,犯起嘀咕,“存岐堂虽懂医术,但江湖门派总不及皇宫御医,苏家这是病糊涂了。莫不是以为我这种三脚猫的功夫专克疑难杂症?” 这句把君珑逗乐了,“你本身就是个疑难杂症,陆书云这招‘以毒攻毒’实然不错。” 漪涟不服气,鼓起脸。 李巽放心不下,“师父行事定然有考量,可这苏曜……”他摇头,“此人难以捉摸。听闻苏明与前庄主曾是故交,但已有数年互不往来,如今突然来函总让人不安心。不知是否因为你略懂医术,又是庄主独女,更显郑重。” 君珑道,“推测没道理。依王爷的意思,陆少主岂不更加适合?况且——” 漪涟催促,“说话别说一半,憋得慌。” 君珑低眉打开折扇轻摇,“我倒好奇,这究竟是苏家的意思,还是陆书云个人的安排。差此一言,两者动机恐差了十万八千里。” 难道里头还有其他深意?李巽担忧,“阿涟,我陪你同去可好?” 漪涟听来听去好像很复杂,一时拿不定主意。 君珑道,“丫头既是顶着陆华庄的名义,大可放心前往,量谁也不敢造次。且苏家来函光明正大,旁人去反而不妥。虽然王爷也是庄中之人,但如今王爷便是王爷,还是拿捏好分寸才是。” 李巽心不悦,冷亦声,“若是皇兄体恤良臣,要本王前往慰问又当如何。” “那也该领着太医前往。”君珑略为难,“可此行的几位太医还未安顿好,为保龙体无恙,恐一时调派不出人手。王爷不如等两日,届时与微臣同去如何?” 李巽盯着君珑,沉声道,“原是太师另有打算。” 君珑不加言明,只对漪涟道,“丫头,叔瞧着不如带你柳师兄同去,他既是陆华庄门下,又是存岐堂的高徒,诊脉一事缺他不得。” 漪涟觉得有理。 第八十二章 北楼悬灯 落中城以红叶闻名大兴。 每年十月,绚烂如火,叶胜芍药。穿行巷道之间,如置身赤海之下。 红叶最甚处,当属湖心小岛,于城之中央。岛上宅院错落有致,琉璃瓦的屋檐下便是落中名门苏家。湖旁民房不讲究方正传统,层层环绕,统面向湖泊而建,仿佛簇拥着一颗落于尘世间的赤红明珠,‘落中’之名由此而来。 若说落中因苏家闻名,亦不为过。 “七月非赏叶之际,能一观苏楼也算不枉此行。”午后,柳笙与漪涟乘一叶扁舟渡湖向苏楼前行,远眺四面郁郁葱葱的老树有感而发,“听闻苏楼乃前朝能工巧匠所筑,但愿不会败兴而归。” 漪涟望着高高院墙,又有枫树遮蔽,不识真人面目,但从跳脱出的飞檐斗拱能领会一二。 湖面颇宽,乘行好一会儿才来到苏楼大门前。两名家仆等待已久,查验了漪涟的拜帖后看向柳笙,“敢问这位公子是何方贵客?” 柳笙收扇拱手,“在下陆华庄存岐堂柳笙,特陪同师妹前来为将军请脉。” 两家仆相觑不言,伸手抓住一编制红绳摇了摇,从高处传来脆而不浮的铃声。二人这才看到院墙高处设有一座气派门楼。随着铃声渐远,苏院大门终于缓缓开启,别具一格的楼宇稳坐眼前。 苏楼整体坐北朝南,院墙上分列七座角楼,外加一座门楼,成八角状。角楼以北楼最高最精雅,其内府宅亦由南向北递增。站在门处北望,琉璃瓦飞檐屋顶错落有致,共衬北楼一枝独秀。 “这格局我是头一次见。”漪涟四处张望。远不如太师府奢华,但比京城方方正正的府邸有意趣。 柳笙道,“这不是将军府该有的规制,乃经皇帝御批才可建造。苏家世代为将,骁勇无人能及,所以才能如这苏楼稳立三朝不倒。可惜到了这一辈……”他轻叹,未再往下言明。 两人穿过一条枫林道,七月还未见丹红之貌,只觉安静异常。宽阔湖心间,连城镇的各种声音都听不见了。 随着女婢引领入厅,等候在正厅中的戚婆子转过身来,缓缓鞠躬道,“老身有礼,劳烦二位前来,请上座。”今日,她拄着紫檀拐,更显身份,“丫头们,还不快奉茶,别叫贵客们干坐。” 奴婢们惶恐,连忙奉茶。 柳笙谢道,“戚婆婆不必客气。在下陪同师妹奉庄主之命前来,自当尽心请脉。” 戚婆子点头致礼,“这些年陆华庄与世无争,老身本不该叨扰,实在是主子的病怪异,遍访名医无果,不得已才向陆华庄求援。多谢陆庄主仗义相助。” 漪涟直奔主题,“戚婆婆,将军人呢?” 戚婆子道,“主子昨夜赴永乐宫夜宴,病势缠绵,如今未起。有劳二位稍待片刻,老身这就去看看。” 柳笙与漪涟是晚辈,戚婆子地位又特别,两人先后起身相送,“麻烦戚婆婆。” 戚婆子走后,侍奉的家仆干脆也全没了身影,奉茶的奴婢来了又走,隐隐略见匆匆之色。在所有身影消匿之后,整个苏楼格外安静,甚至不闻蝉鸣。过度的沉寂让刚才戚婆子一行像是鬼魂般存在,漪涟有种落入鬼楼的错觉。 她试图寻找解释,便向柳笙搭话,“这苏曜的病你了解多少?昨日我问君珑,他说的模拟两可。”城中百姓却传得神乎其神,尤其是对这苏曜的病情解释为‘妖邪附身’,而将戚婆子说成神婆,能驱邪避凶。 柳笙试问,“师妹可信传言?” 漪涟道,“这戚婆子若真能驱邪,苏曜怎么会还病着?师兄明知故问。” 柳笙颔首笑,“不瞒师妹。昨日接你传信后,我曾调查了一二。苏曜的‘失魂症’并非天生,而是数年前因丧妻伤心过度,积郁成疾。据说他与妻子佟七七恩爱非常,两人乃是七夕节相识,七夕节定情。苏曜为其更名‘七七’,取得是‘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之意。” 这几句有点答非所问,漪涟打趣道,“竟不知柳师兄对情爱之事颇有兴味。不知庄里的小师妹何时能得柳师兄赠诗之情?” 柳笙绕弯道,“论才情,我自认不比襄王爷,师妹以为如何?” 漪涟现在一听有关李巽的话就犯心虚,不耐烦道,“师兄别跟我绕弯子,说正事。”她挑了重点问,“苏曜的病究竟怪在哪?看着不过是神智失常。‘失魂症’从何而来,闻所未闻。” 柳笙端着折扇有几分君珑的气质,“‘失魂症’乃戚婆子之语,莫说师妹闻所未闻,为兄于存岐堂学艺数年,也不曾听闻。” 漪涟即刻察觉异状,“外头的传闻或是妖邪附身,或是绝世之恋,大都与苏曜的失魂症扯不开关系。这话既然出自戚婆子之口,谣言是否可算作她一手促成?” 柳笙以为,“现在断以‘谣言’恐怕太草率。就我听闻,苏曜确实有异于常人之举。” 漪涟挺直背脊,“什么举动?” 柳笙道,“佟七七死后,苏曜得了所谓失魂症,衣食起居皆需人周全。平日痴傻不语,呆然不动,恰如活死人。然而正是这位苏将军每晚入夜时分必然如梦初醒,独自一人行往苏宅最高楼点灯,风雨无阻。” “有这等奇事?!”漪涟惊讶。 柳笙进而道,“正因苏曜的无端举动,才有一干玄乎之言。戚婆子一句‘失魂症’不过是给这些传闻一个适时且看似合理的‘解释’罢了。” 此话一出,两人心知肚明,非得等替苏曜诊脉后才能会一会其中蹊跷。 然而,他们干等了将近两个时辰,夕阳渐落西方,始终没有等到苏曜前来。偌大的正厅甚至没有家仆前来点灯,连戚婆子也没有半点消息。两人默然对视一眼,疑心在最后一缕透进大厅的夕阳中越来越浓。 在夕阳消失的最后一瞬,一名女婢掌灯前来,身影虚虚实实,犹如魅影。 那女婢行万福礼,灯笼随之沉浮,“有劳贵客久等。婆婆遣奴婢前来回话,说她今日卜卦见凶煞之象,不宜让二位贵客面见将军。烦请陆姑娘改日再临府中诊脉。” 两人苦笑无语。 漪涟向来心直口快,“堂堂苏大将军竟如此迷信,平时沐浴用膳是否也要挑个吉日讲个忌讳?” 奴婢欠身无言。 柳笙小声提醒,“师妹,你是替庄主而来,不可失了规矩。” 漪涟撇撇嘴,不再多言,跟随在婢女身后原路返回苏楼大门。 此时,夕阳已逝,宅院内灯火稀疏,煞是阴沉。 正要出门时,身后传来拄拐之声,果然是戚婆子领着两婢女掌灯而来。满鬓银发的银发和脸上凹凸的皱纹明示了她年老的事实,她的眼神却不似老者,尚有犀利,两者集于一身自是难以和谐。 她在两人五步之外站定,“陆大小姐,老身为表歉意为您卜了一卦,有劳您上前来看。” 漪涟戒备,在与柳笙通气之后才留心上前。 戚婆子命身后婢女上前,婢女捧着一个木质锦盒在腹前,对着漪涟打开。另一名婢女适时上前掌灯照亮锦盒内的一张字条,上头飞舞四字,是戚婆子所卜出的卦面。出示后不过片刻,婢女们立刻收手退回戚婆子身后。 漪涟很是迷惑,“婆婆,这卦是否意味着我有背井离乡之祸?” 戚婆子摇头,“非也。此卦为是恶鬼缠身之相,若不及早驱鬼辟邪,恐受别离之苦。” 漪涟顺着话问,“如何解祸?” 话音刚落,她察觉到了高处乍现红光飘忽,柳笙亦发现了古怪。两人抬头望,红光正在苏楼院墙上,一路晃晃悠悠向苏楼最高的北楼而去。 前头正聊及落中流传的奇闻异录,漪涟立马想到了苏曜点灯之说。眯眼凝神,果真是一人提着红灯笼登临北楼。只是距离太远,又逢夜幕笼罩,无法判断那人是不是苏曜。他步伐缓慢,在登顶之后将红灯笼悬挂高处,自身则逐渐没入黑暗中,而后再无动静。 苏楼之中,唯独北楼一颗红笼摇曳上空,格外醒目。 这时,戚婆子方才不紧不慢道,“三日后请姑娘再临苏楼。” 漪涟眼眸闪闪发亮,刻意加重了语气,“晚辈定然应约前来。” 伴着夜色乘马车回永乐行宫,漪涟推测了一路不得解。她从不轻信占卜之言,但戚婆子这卦颇带后话,有暗喻之嫌,令她由心在意。 “你说苏家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途经庭院绿道,漪涟忍不住问柳笙的意思。 听夏蛙声声,柳笙摇着扇道,“经师妹这一问,苏家究竟是‘卖药’还是‘求医’越发不明朗了。”说到此,不经意问起,“戚婆子最后给你卜的是什么卦?看着师妹脸色不大好。”他听见两者间的对话,却不曾看见卦面。 漪涟苦恼,“这卦甚怪,卦面是‘灞陵伤别’。” 柳笙眸光一动,沉吟片刻,“难怪师妹会解为‘背井离乡之祸’。” 漪涟道,“你明白其中的意思?” 柳笙低头抿了一笑,摇了摇头,“戚婆子神神叨叨,她卜的卦岂容人一眼看破。”他放慢了脚步提议,“前头便是霁月堂,蓬莱殿也不大远,师妹可前去问问王爷或太师?” 霁月殿近在眼前,漪涟图方便,干脆先问问李巽。可当人已经踏进门口时她又迟疑了,眼珠子转了两转,挠了挠头,最终硬是一小步接着小步战战兢兢往后挪出来。然后眼睁睁瞪着石拱门上‘霁月堂’三字犯矛盾。 进?还是不进? 她肚子里打了好几篇草稿,可是没做好心理准备啊。 后边的柳笙用扇子挡去一时笑意,明知故问,“师妹这是怎么了?王爷知道你找他肯定高兴。近月来你们似乎还未好好说过话罢。” 漪涟犹豫道,“……我还是先问君珑,晚些,晚些再来。” 霁月外堂中某一轩窗后,李巽本在凝思远目,不料凑巧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来了又走,去的是蓬莱殿的方向。面容在门洞处短暂入眼,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双灵动的眼睛上。他期待看见笑容,得到的却是踌躇,希望她快步而来,所见是她转身离去。 之后,李巽凝望了很久,再没等到期望的身影。他恍然感受到有什么正悄然无声的改变,在他毫无察觉之时。 长叹之后,他重新换上冷目,陷入沉思。半晌后,他轻声道,“来人。” 正为他准备晚膳的侍从迎上,“王爷有何吩咐?” 李巽道,“你半个时辰后走一趟客院,请陆少主得空时来一趟。” 第八十三章 不可言传 蓬莱殿正值晚膳时,漪涟来了正好蹭上一副碗筷。相比满桌珍馐,君珑对她今日的所见所闻明显更有兴趣,一来二去,听得津津有味,“竟有这等事?”他笑着夹了一颗水晶虾仁放到漪涟碗中,色香味俱全,“苏曜此举有戏弄陆华庄之嫌,胆子够大的。” 漪涟嘴里嚼着虾仁道,“人家是大将军,谁管得着他嘚瑟。只是他这谱摆得让人糊涂。” 苏楼奇遇君珑才听了一半,“叔挺好奇,戚婆子如何给你解这一卦?” 吞下虾仁,口齿留香,漪涟嘬了嘬银箸,“没说明白,只讲是恶鬼缠身之相,让我三日后再去苏楼。” 灞陵伤别……恶鬼缠身……君珑反复琢磨了两遍,突然放声失效。 为着前头所栽的坑,漪涟期待之外多是狐疑,“您弄明白了?” 君珑似是高深莫测的搁下碗筷,含笑道,“没明白。” “没明白您乐呵个什么劲。”漪涟白他一眼。 “叔是觉着这戚婆子妇人无知。”他兴致勃勃的解释,“亘城不亚于酆都,陆华庄更是江湖盛传的‘鬼窟窿’。你在里头摸爬滚打了十年,谁见你不得绕道?改日你随便送叔一样东西给挂门上,指不定有驱鬼之效。”说完,自己忍不住再度失笑。 漪涟摆他一眼,“我瞧着身边真有‘恶鬼’,也只能是您。” 此话一出,逗得君珑更乐呵。 见漪涟似乎挺中意水晶虾仁,再起筷夹了几颗到她碗里,“也罢,三日后叔陪你走一趟,恰好奉皇命带上御医前往。且看看这苏大将军还敢如何故弄玄虚。” 两名身姿妙曼的女婢一左一右掌灯在前,移着轻飘飘的小碎步。每每微风吹拂,总撩起醉人的胭脂香,让行于后头的陆宸赏心悦目。她们在霁月堂的牌匾下停下脚步,恭候两旁,温软道,“王爷正于屋中等候,请陆少主移步相见。” 屋内,李巽已准备了上等佳酿与几碟下酒菜等候在桌边。菜品都是家常式,是他特地吩咐膳房另外准备。见陆宸进屋,起身如往昔般拱手,“大师兄。” 陆宸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行大礼,“草民见过襄王爷。” 在他下跪之前,李巽连忙惊色阻止,“师兄,切莫如此!”他诚然道,“若因‘王爷’虚名有负陆华庄养育教诲之恩,我李巽往后以何立世,何求无愧。” 李巽身份大不相同,真摆起架子也是无可厚非。所以唐非伏法之后陆宸便想,若李巽真因富贵而忘本,他会敬他是王爷,却再不会当他是兄弟。今日因此一句,他实然动容,“好兄弟,没看错你!”上前一把搭住他肩膀,“不费我自小带你们满山跑的情义。” 两人入桌对饮,偶聊及往事,前三巡酒多是陆宸的声音。 这是儿时养成的默契。知李巽话少,在一起便多说点;知漪涟图新鲜,有空时就多陪着点;知柳笙心事多,便常找他喝酒解闷。原本他是在学陆书云,学着应该如何当一个兄长,久而久之,早在不自觉间成了习惯。 “师兄,你可听师父提及关于苏曜的事?”某个话题之后,李巽问道。 陆宸嘿嘿一笑,“听宫女说你一整日坐立不安,连访客都一应谢绝,是担心那混丫头?” 心意已定,李巽大方承认,“是。” 陆宸笑渐无奈,紧跟着叹气,“你两的事虽是庄里弟子起哄,但你对阿涟真心,阿爹是认同的,就不知那丫头究竟什么心思。虽知这种事勉强不了,但我私心是希望你两能有个结果。不图别的,就图你真心。可这丫头……我真怕她哪天脑子发热跑错路啊。” 李巽欲言又止,垂眸无话。 陆宸嚼了几颗花生米,“说来这事也奇怪,苏家和我们庄已经好几年不往来,苏曜得病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怎么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一手。” 李巽调整了心绪,“两家本有交情,解释也算有理。可为何是阿涟?”他忆起昨晚的事,“君珑有句话说的不错,究竟是师父的意思,还是苏家的意思,两者动机差距甚远。于师父的立场考虑,为示对故交的重视,也该请你前往。” 陆宸摸着下巴,“爹是什么性子你该知道,平日哪里见过陆漪涟干正事?何况是搞不清楚状况的苏家,他老人家不会舍得让心头肉跑这趟。我猜应该是苏家提了要求在先。” 这是李巽最担心的情况。苏家既为求医,不找存岐堂,却找陆漪涟,难说没有异心。 “好在这是情义往来,并非性命攸关。回头我跟阿涟说一声,让她走个过场就行了。”陆宸道,“她那点医术,看着药方都不一定找的对。现在好歹是能吃能走的活死人,她一治能直接瘫地上。” 李巽深沉出言,“苏家既然有意安排,这个‘过场’,他恐怕不会这么简单放行。” 陆宸敏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随着李巽的低眸沉吟,屋里安静下来。他紧了紧拳头,忧心忡忡的重新正视陆宸,“师兄可记得昨日宫宴上君珑曾提及一名名叫葛霖的御医?” 陆宸回忆着,点头。 李巽道,“昨日接到庄主来信后我立刻着人调查,苏曜得病的数年里,永隆帝派遣的包括葛霖在内的四名太医全部离奇失踪。朝廷搜捕无果,最终不了了之。” “失踪?!”陆宸感到一股寒流窜上背脊,“这苏曜在搞什么名堂?四名太医都失踪,这显然是有预谋,朝廷怎么不问罪。” 李巽摇头,“问罪讲究证据,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苏家一口咬定不知情,朝廷总不能胡乱论罪。何况苏家战功赫赫,臣民眼下,朝廷不好办。加之苏曜因邪祟而病的流言沸沸扬扬,言官忌讳,大都不予置评,任由其放任。” 且当时苏家已无兵权在手,唐非懒于理会。君珑精明,明哲保身处得安然自在。永隆帝只顾玩乐,何曾记得有个振国将军。朝廷不管,自然没人管,反是太医落得‘医德有亏,避罪潜逃’的名声。 李巽道,“太医无能有损皇家颜面,朝廷治太医‘办事不利’之罪,派兵搜捕。并重新调配了一名太医前往落中,以示朝廷善待功臣之心。葛太医是第四个。” 把自己身上的过失推脱干净就算完事,管它轮到谁身上,好省事! 陆宸哭笑不得,“谁脑子坏了想出这顶天好办法,当真奇人。”他以为,永隆帝是会干这荒唐事的人。 不料李巽面无表情的答道,“君珑。” 陆宸喝的一口酒全喷了出来,“咳,咳咳……这太师当得真轻松。”他抚胸口顺气,平息之后顿时没了刚才的轻松劲,“哎呀,照你这么一说,我怎么感觉这苏家是龙潭虎穴?尤其刚听柳笙提了几嘴,太诡异了。” “所以我才不愿阿涟去。可她的性子……”李巽笑含无奈,盖不住会心的喜欢,“现在阻止她更麻烦。” 陆宸以为,“朝廷明面上讲究个‘师出有名’,陆华庄可不玩这个。苏家知道我们一贯的作风,量他们不敢跟陆华庄来阴的。况且爹同意,肯定有考虑,我们不妨静观其变,只千万别让那丫头独自去就行。” 李巽思量着点头,“我尽量同行。”他斟酒举杯,两人默契对饮,“还有件事,需劳师兄相助。”他今日深思良久,还是谨慎为上。 陆宸提壶斟酒,“兄弟间说话哪有那么多虚礼,爽快点。” 李巽应他意思直言,“我想请师兄回庄。” 壶嘴倾出的酒液戛然而止,一滴晶莹悬于嘴边摇摇欲坠。陆宸从酒杯上抬眼而视,神情反常严肃,“你在打算什么?” 李巽正想解释用意,此问令他一愣,“师兄何以如此问?” 陆宸放下酒壶道,“半时辰前阿笙决定回庄,你这会儿就要我回去,摆明有问题。” 李巽为难,“当下我恐怕难以给师兄一个明确解释,只是这段时间隐隐有不详预感。正如阿涟常言,事乃因果,许多事太巧合未免令人生疑。我以为师兄回去总归更妥帖。” 陆宸颔首,继续把未满的酒杯斟满,“你小子自小不爱说话,但行事果决,处事进退有度,确实有皇家的一套。不过做哥哥的提醒一句,你如果除了为姝妃报仇外还想再要点什么,不妨多看看君珑怎么当太师。” 李巽于宫廷成长至七岁,又逢姝妃变故,宫廷最黑暗最可怕的东西他亲身经历过。所以立刻领会陆宸所指的是宫廷权术,也是君珑沈序之流最热衷的玩法。他原有厌恶,经历到此却难以评断是非。尤其是—— 李巽轻叹道,“师兄何时出发?” 陆宸道,“包袱已经收拾好了,明早就启程。” 李巽惊讶,“你难道也……” 陆宸故意找他碰杯,阻止下文,只道,“现今什么都不好说,干脆什么都别说,只你我留个心就是。” 第八十四章 冤家路窄 三日后,落中城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常。知府张磊趁今日嫁女,特向皇帝告假一日回城操办婚事。 新娘凤冠霞帔姿容艳丽,眼中含泪三拜母家,由丫鬟搀扶着出阁入轿。门口鞭炮喜庆炸了一地,伴随着唢呐锣鼓声,张家闺女风风光光离开娘家,嫁予落中一的俏公子。两人被赞为郎才女貌,一路围观百姓甚多,满街不断恭贺声。 新郎策马在前,神采奕奕,马行三步一回头,仅看着轿子也觉满心欢喜。 眼看婆家近在眼前,双方父辈正满面红光频频向来宾道谢,迎亲队伍的到来令宾客爆发出一阵欢呼。小厮们正欲点燃鞭炮,不巧令有几顶轿子迎面而来,与迎亲队伍撞了正着。 新郎家的小厮拦上前,“哪来的?不知道今儿个少夫人进门?去去去,赶紧闪边,到吉时放炮了,延误了你们担当的起嘛。” 那路人马的仆从不争不吵,互通了一个眼色,马上有人调头回报。 张磊见炮声久未动静,回头一张望,发现小厮们正和一道无名人马僵持不下。 他见四顶轿子规制颇高,又有带刀护卫在旁,心里一咯噔,连忙喝斥住小厮们,“你们几个,不得无礼!” 沸腾的道贺顿时失声,张磊慌慌张张跑到迎亲队伍之前向无名人马作礼,“吾乃落中知府张磊,今日小女大婚,不巧挡了阁下去路。可否请几位上门喝杯喜酒,以示歉意。”他欲以此举缓和尴尬,屏息静待。 只见那名跑回去的仆从在暖轿旁低语了几句,就听帘缝处透出清傲之声,“原是张知府嫁女,实该本师致歉。”话音未落,君珑手执白玉折扇撩帘而出,身着金丝暗绣麒麟纹墨绿锦衣,随手砗磲串悬于腰间,神采奕奕。 张磊当即脸色大变,扑通跪下,“下,下官拜见君太师!” 太师二字一出,亲家也吓得面色铁青,连忙冲到张磊身后俯身跪倒,“草民参见君太师。” 紧跟着所有宾客纷纷下跪,新郎几乎摔下马,新娘被扶出轿子高声同呼,“参见太师。” 君珑站定放眼一遭,执扇随手比划,“都起来罢。” 他踱步走近张磊,俯视道,“本师今日奉皇命领太医前往苏家,不想主道行人颇多,这才绕道行之,未料竟挡了张知府的喜气。张大人,本师实乃无心之失,还望大人莫要怪罪。”说时,面带笑意。 “太师言重,太师言重!”刚起身的张磊不知怎么又跪到地上,连带着后头扑下去一成片黑压压的脑袋,“不知太师驾到,下官有失远迎已是罪过,哪里能担得起您一声‘大人’。说句不合身份的话,小女出嫁能碰上太师驾临,实在是她八辈子的福气,下官与亲家同感无比荣幸。” 张磊是急上头了,一脖子虚汗。自唐非大厦倾颓,朝廷已无人能与君珑抗衡,太师之位今非昔比。好在他嘴皮子挺争气,说了一串好话不带打结,身后一群人附和叫好。 “早间听闻张知府向皇上告了一日假,不知是嫁女之喜。张大人怎捂得这样严实,不容本师准备一份贺礼?”君珑笑问。 张磊拜谢,“太师日理万机,下官哪里敢讨太师的贺礼,使不得,使不得呀。”他应势起身,战战兢兢解释道,“皇上驾临永乐宫何等大事,下官谨慎求周全,怎敢张扬。因此今日所邀皆是家中亲戚,没敢惊动朝中官员。” 君珑有所会意,“这么说来皇上若不在,大人就可……”话未说完,又听扑通一声,君珑很是惊讶,“好好说着话,张大人怎么又跪下了?” 张磊真怕一个不小心祸从口出,所以这分明是被吓软的双腿,还得找个旁的理由,“下官这是是腿疾发作,老毛病,老毛病了。还望太师恕罪。” 君珑故作关切,“那本师扶你一把?”说着就要伸手。 张磊一听,俯身行叩拜大礼,“下官不敢,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他是吓懵了脑子,用膝盖硬生生往后挪了三步,哪里有半点腿疾模样。 君珑墨瞳深邃,眼睁睁盯着他快如风过。良久,不紧不慢的勾出一笑,“张大人身患腿疾,脑子倒是挺明白。也罢,腿疾就别跪了,起来说话。旁人看去真当本师是豺狼虎豹,非要吞了你不可。” 张磊已是满头大汗,“谢太师大人大量。”两名仆人一同搀扶才勉强站住脚。 漪涟探头看了许久,这君珑分明是故意为之。别人的大喜之日,他还真有兴致逗人玩。 李巽等待许久,也从轿子里出来,人群见状又是一阵高呼,“参见七襄王。” 眼瞅张磊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此时若是襄王再上前搭话,真怕他会晕过去。李巽有意解围,“君太师,你我奉皇兄之命探访苏家,在此地耽搁太久许不妥当,还是尽早绕行为好。” 君珑回看了李巽一眼,负手远眺,“说来今日城里格外热闹,是什么日子?” 张磊答道,“回太师,今日是七月七,乞巧节。” 君珑恍然有思,“原是七夕。本师疏忽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正在这时,长道尽头乍然冲出一骑,迅速夺去了所有目光。急速的马蹄声衬得马上侍卫的呼喊格外急迫,“襄王爷请留步。”他猛扯住缰绳,将马停在轿旁后翻身下马,凭借矫健身手直接飞身跪禀,“属下参见襄王爷,参见君太师。皇上有旨,请襄王爷即刻回宫商议要事。” 李巽蹙眉,“皇兄可说了何事?” 侍卫拱手至头,“未曾言明,只吩咐属下需尽快请回王爷。” 君珑似笑非笑的打量别处,心想往日他好像也栽过这类坑,错开折扇道,“皇上这般急召实然少见,王爷还是赶紧回程,免得误事。” 李巽扫了眼君珑,对脚边的侍卫道,“回去回禀皇兄,待看望了苏将军本王就回。” 侍卫支吾了两下,“可……皇上下令即刻请回王爷。” 李巽负面的预感越发强烈,刻意加重了语气,“你这是命令本王?” 侍卫将头垂的更低,“属下不敢,这是皇令。皇上有令,属下只能照做,如有半分差池,属下性命不保。还请王爷宽宏大量,莫叫属下为难。” 李巽默然。 君珑笑着调解,“依臣看,皇命最重,王爷还是尽早回宫为上,苏楼之行交予臣便是。”他看似周全的补充道,“当然,若是王爷不信臣办事之力,可另行吩咐,或改期如何?” 李巽再次将视线落到君珑身上,暗中握紧右拳。权衡之后,他不得不妥协,“苏将军是劳苦功臣,不可怠慢,之后有劳君太师。本王,即刻回宫。”他走向轿旁的漪涟,附耳低声道,“自己小心点。” 漪涟颔首,示意他放心。 李巽快马赶回永乐宫,入宫后不曾停歇直往昌极殿。门扉处戒备森严,殿里却传来笙歌妙曲和皇帝时不时的放声喝彩。 “皇上在哪?”他冲着守卫在门边的侍卫问。 侍卫向他致礼,“皇上正在殿内等候王爷。”压着话尾,里头又是一阵醉生梦死的笑声。 李巽来时路上已猜测种种,此景真不是意料之外。可他还是抑制不住冲动,在冷静假面的掩盖下纵容火苗迅速蔓延四扩,茁壮成满腔怒火。 他推门而入,夜幕未临便已是酒气熏天。衣着单薄的女乐官素手奏乐,双颊绯红,东倒西歪,显然醉了七成。几名年轻辈的大臣正陪着永隆帝闲话畅饮,一人怀里搂一侍妾,有的甚至褪去了外着,无顾礼义廉耻。永隆帝更是独占三名尤物,左拥右抱,脑子窝在温柔乡里不知天地何物! 酒池肉林,不忍目睹。 李巽是彻底明白‘皇命’何意,可究竟是谁摆了这一出戏耍他?! 他有怀疑,无证据,终究是枉然。 “哟,皇弟来了,众爱卿还不请襄王爷坐下。”永隆帝醉的迷迷糊糊,一拍侍婢的屁股调戏道,“你们几个,快去伺候襄王爷。要是伺候不好,朕可要罚……”他往几名侍婢耳边嘀咕,顺道亲了一口,嘴在红透的脸颊上游移不去,逗得侍婢使劲劲娇嗔。 李巽恶心不已,难为他依旧面无波澜,“不知皇兄急召臣弟有何要事?” 永隆帝耍着酒气嬉皮笑脸,“看美人可不是顶天要事?什么都能等,可不能让美人等。” 祁王也在,从舞姬中抽身拿起两杯酒走向李巽,“来来,七弟,为兄好不容易才把你等来,你我兄弟好好喝两杯,瞧你整天板着一张脸多没劲。”他拍了拍李巽的肩膀凑上去,一嘴酒味,“刚才为兄才跟皇兄要了两个舞姬,顶好的,腰肢那叫一个水灵,送你一个你尝尝滋味?” 他问的猥琐,两旁大臣也越发肆无忌惮,此起彼伏的呻吟之声让李巽简直不愿多待片刻。 接了祁王的酒,他仰头一饮而尽。怒火最甚处,举手狠一摔,酒杯砸到右边某大臣的桌角发出碎裂尖响,惊断了琵琶弦,吓住了失德的贱婢。碎片不巧溅到了那名大臣的眼角,眼看一道血痕趟下,酒精作用让他迷糊了半晌才哇哇大叫,响彻昌极殿。 醉的晕乎乎的永隆帝如梦初醒,“你,你,你……” 李巽居高沉视,声色凛然道,“谢皇兄赐酒,臣弟告退!”说罢,在众人惊惧的注视下和那名大臣的惨叫中兀自甩袖而去。 祁王用鼻子一哼,“好个野种,不识抬举!” 昌极殿外,沈序已候良久,他见李巽杀气腾腾的出来连忙迎上前,“参见襄王爷。” 李巽四下环视,仅有沈序一人,冷声道,“沈中丞何不与皇兄同乐?” 沈序道,“美酒小酌即可,美人讲求知心,臣自认比不得龙体精力旺盛。倒是王爷应与太师前往苏楼,怎地此时回宫?” 李巽见他别有心思,反问,“沈中丞既道本王应在苏楼,何故在此相候?” 沈序藏不住笑意,“仅是月余,王爷说话越发犀利,这是好事。”他望了眼苏楼方向,“这个时辰太师应已在苏楼内,再赶也是迟了。不知臣是否有此荣幸,请王爷到臣屋里小坐?酒不可过饮,茶可常品,怡情宜兴。” 第八十五章 古琴长离 苏楼内。 家仆招待君珑几人于枫树下一角亭中稍作等待,来去两回奉上茶点后,便如前次消失得干干净净。漪涟特意对亭外待命的侍卫一通审视,全是君珑的部署,苏家连个鬼影都没留下。周围的楼宇虽别致,可内在一片死静,像座空楼,然而无论楼宇还是角亭,抑或是眼前的石桌和地面全都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细心打理。 “就说这苏家神神叨叨。”她啃着绿豆糕含糊道,“说不准又是干坐到傍晚被赶回去。” 君珑摇扇从容,“不用那么久,至少会有人出来走走场。”他向同桌的太医道,“即便苏家无顾本师,怎么也不敢冷落赵太医。” 赵太医名赵席,是位年轻医官,镇定起身,退后一步方作礼,“太师折煞下官。” 漪涟有心低头看了一眼他的脚步,不言语。 还未半刻钟,果真被君珑言中,几人脚步声混杂了拐声渐行渐近。为首的正是那白发满鬓、行事怪诞的戚婆子,身后所跟的两名婢女也是三日前的那两人。说来有些诡异,明明那两人低头而行,夜黑也没有看清,怎么就能断定是她们? 漪涟事后想想,她根本不记得她俩张什么模样。 “民妇参见君太师,见过太医,问陆小姐安好。病老之体未能出门远迎,还劳烦太师久候,请君太师降老妇之罪,宽容苏家。”她扶着拐棍颤颤跪在石子路上,俯首叩拜。 君珑笑不入眼,“话说得过了。听着本师像个无恶不作、张扬跋扈的乱臣。” “老妇敬畏太师,真心求罪,太师言重。”她的脑袋磕在地上动也不动,苍老的声音里却是股不卑不亢的劲头,这等胆识于年迈妇人身上确是少见。加之她满鬓白发,满脸深壑,皮肤又如烈日暴晒发黑褐色,漪涟越看越觉得像‘千年老树妖’。 君珑顾左右而言他,有意让她多跪了一会才道,“起来罢,可站稳了。别没给你降罪,你反给本师扣个罪名。” 戚婆子道,“老妇不敢。”话如此说,年老的身体毕竟抵不住小石子的坚硬,站起身来双腿打颤,是婢女在后搀扶着。 那一刻,君珑感受到来自黑暗中的视线,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他十分乐见,“苏将军如今何在?本师奉皇命而来,少不得见上一面亲自表达天恩浩荡。” 戚婆子道,“实在不巧,主子刚睡下,恐不能聆听圣训。老妇自请代主子洗耳恭听,还望太师看在我们主仆重病垂老的份上勉为其难。” 君珑道,“见苏将军一面可比见皇上难。” 戚婆子道,“太师说笑。” 君珑沉声,“说笑?呵,本师是否说笑何时轮到你来揣测!”他收起折扇往石桌上一敲,亭外待命的所有人应声而跪。 戚婆子行动没有那么利索,晚了一步,被君珑冷言打断,“你且站好罢。真让你跪出毛病,苏将军岂会轻饶本师。”他侧目道,“还是老规矩,赵太医留下,等苏将军何时得空了再请脉不迟。务必尽心尽力,胆敢有半分差池,本师决不轻饶。”他的话音又沉三分。 赵席道,“下官遵命。” 眼看今日之行面临告终,师出无果,漪涟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着地。趁着戚婆子离开前喊住她,“婆婆,晚辈今日赴三日之约,您难道没有吩咐?”她走到亭外提醒。 戚婆子上下打量,“主子刚睡下,恐怕又令陆姑娘白跑一趟。”她沉吟一时,“说来两次都是苏家招待不周,有负陆庄主仗义相助之情。依老身之见,不如请陆姑娘暂宿苏楼,苏家必然好生招待。待主子醒了,老身马上安排你们相见,也省去来往麻烦。” “不行。”君珑即刻否决,“本师的侄女本师自己管,不劳苏家费心。” 漪涟也觉得苏楼怪异,不能以身犯险,但君珑的话听着太虚。想当年他在路边随手一拎,拎着拎着就把她拎到了陆华庄。十年了,没养过一天,今日这豪言壮语还真能说得毫不脸红。 “无论见不见得到苏将军,晚辈不曾食言。敢问戚婆婆,凶煞之象是否解了?” 戚婆子笃定道,“不曾。” 漪涟问,“那能不能再请您帮我卜一卦?” 戚婆子摇头,“卜卦非手到擒来,卦象亦非朝令夕改。老身好意多提醒一句,信则灵,姑娘且问问自己信否?若姑娘肯信,也愿意听我老婆子一言,不妨好好琢磨三日前的那一卦。想来会对后事颇有益处。” 灞陵伤别……恶鬼缠身…… 漪涟还是糊涂,“既有祸,必有解。您不肯解卦,能否说说解祸之法?” 戚婆子依旧摇头,“老身不肯解卦,是因解祸之法与卦本身息息相关。当姑娘参透此卦之时,必然知晓解祸之法。不必旁人多言,旁人也多言无用。世间之大,此卦唯姑娘一人可解。然当局者迷,听老身一句,置身事外,方可看得清明。” 置身事外…… 漪涟狐疑,她难道掉坑了? “戚婆子,你好大的胆子,敢当着本师的面忽悠。”君珑问罪。 戚婆子道,“老妇刚才便已言明,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太师既不信,荒唐废话怎么能入您之耳。”她给身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哎,瞧老妇这记性,说来有件东西想赠予太师,差点给忘了。” 君珑冷笑道,“你是也要帮本师卜一卦?” 婢女捧着一样赤红锦缎包裹的长条之物入亭,小心翼翼搁于石桌上,当着众人面前细心展开,竟是一把棕黑色的七弦琴。琴是连珠式,上好桐木,漆色温润,可见蛇腹断纹,底蕴自成,古意悠长。 君珑颇为意外,眉宇间凝气一丝深意,“……古琴·长离。” 戚婆子赞道,“太师好眼光,认得古琴长离。” 君珑半眯着眼看她,一股低压不知不觉笼罩角亭中,“你是向本师暗示什么?” 戚婆子回话,“此琴乃是我家老爷,前任振国将军苏明在逝世数年前偶然所得。将军擅武艺,不通琴艺,便嘱咐老妇好生收藏,待来日必寻一名能善待长离者赠之。众所周知太师爱琴,亦懂琴,老妇将此琴赠予太师便是却将军的一桩心事,还望太师不弃。” 君珑凝视长离,抬手轻抚琴身,眉眼间微微泛起一种惺惺相惜之意。随意一拨,引得的他几缕发丝轻扬,沉淀千百年的宫商角徵羽随之悠远流长。任苏楼再如何有意趣,此时此刻不敌楼中一座亭,琴音也好,清风也罢,便连呼吸亦全为一人掌控,那画面,确实惊艳的忘乎所以。 “是好琴,苏家真舍得?” “宝剑配英雄,长离本就该配君太师。” 奉承话没让君珑感到多少动容,笑了两声,“这话本师且当做夸赞与长离一同收下了。”他示意随从将琴收好,起身走出角亭,“苏将军既然正休息,皇上的慰问就请戚氏代为转达,往后便交由赵太医替朝廷向功臣尽一份心力罢。” 戚婆子领着两名婢女谢恩。 漪涟其实尚有一事,“婆婆,我能否上北楼瞧一眼?” 戚婆子婉拒,“时辰不早了,还请姑娘早些回宫。来日方长,总有机会。” 垂着竹帘的小船在船桨的波动下泛起波光粼粼,逐渐西沉的霞光将湖水映成了火焰色。水光与霞光辉映,透过竹帘照在君珑墨色华服上,金丝绣的麒麟比强光下温和许多。他无意让视线落在身旁的古琴上,“想什么?” 漪涟卷起一面竹帘浏览夕阳湖景,“想戚婆子说的话。” 君珑看向她,“怕了?” 漪涟回头一瞪,“我若怕了,今日就不会来。”她重新坐好,“这苏家横看竖看都不对劲,戚婆子的话听着像在暗示什么。可我想不明白。” 君珑默然,也撩开竹帘一览夕阳。 船只临岸,已闻欢声笑语从大城小巷中飘来,气氛一变,漪涟方记起今日是七夕。 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从柳笙口中听取的诗自刚才一直无端萦绕在脑海里。 上岸后她面向湖心岛眺望,苏家北楼居高伫立,放眼可见。再回头一瞧,身后有座三层高的酒楼,是落中最闻名的一家,名为落香楼,与苏家隔湖对望。漪涟迟迟没有走上压头的轿子,踌躇一来回,毫不客气的上前撩开君珑的轿帘,坚定表示,“叔,不回去了,我想吃碗酸辣面。” 君珑闻言从轿子里出来,一瞅酒楼招牌就知古怪,“哪有酸辣面?”他明察秋毫,“丫头,打着什么心眼不妨跟叔直说。” 漪涟不服气,“半夜都能卖馄饨,酒楼里卖碗酸辣面有什么可稀奇的。我反正要吃。” 落香楼和苏楼隔湖相望,是最佳的观景地,君珑岂能不知这点小心思,不动声色的往侍从里随便点了一人,“去找个做酸辣面的师傅过来,顺道回行宫告诉文若,本师今晚不回去用膳了。” 安排妥帖之后,两人入酒楼挑了三层廊边的位置,果然是绝好视野,能直面苏楼北楼。 第八十六章 七夕乞巧 与夜色同行,街面上的来往的人流愈来愈多,欢语声不绝于耳。在夜幕降临之际,少女们纷纷将亲手糊的彩灯点燃,悬挂于满布城中的枫树之下,祈求天赐良缘。不多时,落中城已七色绽放,宛若明珠流光溢彩。 身处高楼俯视,满眼灯火氤氲。女子彩衣翩翩,穿针乞巧。青年英姿风发,吟诗作对。 漪涟出神,是不是苏曜和佟七七也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中相遇? “良辰美景乃一时之乐,岂能一世无忧。到底是太年轻,不知世事无常,再看不复当初。”君珑于雅座冷言感叹。转而神情一换,端了一碟点心到漪涟面前,“店家说这是落中最好的巧果,尝尝?” 漪涟抓了一块到嘴边,僵了一会,放下,“多好的节日,您偏坏气氛。这巧果吃下去,指不定伤胃,不吃了。”她心思别有用地,拉住君珑衣袖提议,“左右您挺闲,有心思泼冷水,不如帮我想想戚婆子的话?‘灞陵伤别’这卦到底什么含义,不像普通卦面。本来还不觉得,今日从苏楼出来,我怎么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君珑往她脑门顺手一敲,“好端端的七夕你想‘伤别’,还怪叔坏气氛?” 漪涟反驳,“牛郎织女鹊桥会可不就一日。”她突发奇想,“难道和这有什么联系?” “越说越没谱。”君珑笑话道,“你的推测倒是解释得通,可那戚婆子半只脚都进棺材了,还能跟你这小丫头讨论情爱故事不成。” 漪涟静不下心,“我就是觉得不对劲。不是牛郎织女,搞不好是旁的。”她瞥见放在桌旁的古琴,“她这琴送的也古怪,长离……我记得哪本书有提过,长离乃凤,灵鸟也。是不是在喻示什么?” “抚长离,坎答鼓。花姑吹箫,弄玉起舞。长离乃神鸟名,亦为琴名,据现有史料考证,此琴少说有三百年之久,颇有名气。”君珑好意提醒,“侄女好奇心不坏,但若事事猜忌,难免草木皆兵累着自己。” 这么说来是她多心了? 漪涟烦恼。 原本是好奇,去苏楼也是抱凑热闹的态度。可这么两遭走下来,她突然感到心慌难平。思来想去,不知缘由,就是有股糟糕的预感挥之不去。莫不是真被戚婆子言中,有什么祸事要降临到她头上? 恶鬼缠身…… 恶鬼…… 她死死盯着湖对岸的苏楼,树影绰绰,万籁悉寂,连月光都渗不透,只能看见高楼的轮廓。而高楼之中唯有北楼之上一只红灯笼诡异邪魅,犹如恶鬼窥视着毫无防备的猎物。 等等! 灯笼?! 啥时点燃的?!!! 漪涟诧异的冲到廊边。 君珑也看见了凭空出现的灯笼,短暂思量后,眼角流露细不可察的笑意,幽幽感叹,“苏曜这病是古怪,但愿赵太医能诊出些苗头来,别枉费朝廷一番苦心。” 官话不曾得到回应,漪涟正望眼欲穿,恨不能把灯笼看透。 君珑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忽然闪烁了一下,决定说的很突然,“苏家摆明故弄玄虚,不值得费心思,往后你别管这事。永乐宫若是玩腻了,叔送你回陆华庄去。” 漪涟以为自己听差了,迟疑良久才回头道,“您今日有点反常。” “侄女不也没个安心?”君珑低笑上前立于其身侧,居高俯视满目灯火,仿佛红尘各种俗事尽在别处,唯独自身超然于局外,看他人喜乐苦悲。有那么几刻钟,心绪动摇,似乎某些坚持的东西并没想得那么重要。 “你不怕,叔怕了。” 漪涟心跳一重,不可思议问,“怕什么?” 君珑回眸凝视,不言不语,只是笑着,看着她一直微笑。 不远的过去,漪涟的记忆里有这么一抹笑容,是在承阳府押送‘叶离’时看见的。那时大多数人糊涂,她却很清楚是谁在对她笑。阴沉沉的暴风雨前夕,那笑容暖意洋洋。而眼下灯火灿然,笑容反带苦味,于欢声笑语的热闹里孤然独立。 漪涟的心跳越来越重,越跳越不是滋味。晕乎乎的脑袋在彩灯的感染下产生错觉,好像近在眼前的人,她伸手未必抓得到。能有这想法,真是反常过了头。 叶离深刻的笔迹乍然跳入脑海。 几乎是同时,不远处一户人家响起了喜庆鞭炮声。 君珑道,“那是张磊两家人正摆喜宴罢,好似挺热闹。” 漪涟苦于应对不明心路,趁机扯起别的话题,“今日人家大喜之日,您真好意思找茬,忒缺德了。估计他今晚喜酒喝不出好滋味。” 君珑不以为然,“张磊是唐非党,近些年帮唐非给我找了不少麻烦。若非看在他今日嫁女的份上,岂能这么轻易放过他。他该谢她闺女嫁对了日子,替他挡了罚。” 漪涟不经意道,“真没看出您挺通情理的。” “是你对叔有偏见。”君珑笑了笑,“叔可想好了,待你出嫁时,必然准备大份嫁妆,绝不叫你的派头低人一等。莫说夫家有胆欺负你,便是平日也叫他们恭恭敬敬的伺候着。” “要是夫家派头比您更高呢?” “那便只有王爷或皇上了。”他短暂的阖眸颇复杂,回答倒是爽快,“要是你真存了这份心思也好,能嫁予心仪良人是难得幸事。至于旁的,放心,叔定然不让你吃亏。” 出嫁这种事,漪涟还真没想过。眼下想了想,不大痛快。 “说来先生临走时交代陆宸将那幅画又转到了我手里,上头留了几句话。”她晕晕乎乎提起。 君珑不乏兴致,“哦?叶离给你留了什么话?” “先生在甄墨的题词旁写了十二个字,‘只似故人,不是故人,莫负故人’。您明白是什么意思吗?”话刚问出口她就把肠子悔青了。 君珑摇摆的扇子突然怔住,他愣了愣,以难以言表的复杂神情再度凝视向漪涟。期间,他眉宇间的愁意很浓,嘴巴也抿的很紧。直到又一串鞭炮炸响,他继而一笑,恢复成从容姿态放眼满城灯火。 “傻话。”良久,他轻声道。 漪涟发现那双很漂亮的眼睛瞬间蒙了一层黑,灯火妩媚已经照不进深渊似的眼底。或许自己没有发现,她原本闪亮亮的眼睛也跟着黯然下来,再看眼下的灯火忽然没了半分好滋味。 霁月堂中,李巽与沈序对桌同饮,桌上摆得几道菜荤素恰当,色美味鲜。 吃到八成饱时,沈序舀了一碗淮山汤羹消食,“这菜不是京城特色,尝着多偏酸辣口。落中也吃酸辣,但把虾仁做成酸辣味的倒少。微臣猜想是亘城的地方菜?” 李巽道,“沈中丞不愧在御史台做事,察事入微。可还吃得惯?” 沈序笑了笑,“不计较吃什么,能与王爷同桌是微臣荣幸。只是七夕佳节,委屈王爷了。” 话点到这个地步,沈序显然已经猜出来这顿晚饭本不是为他而备。李巽无甚所谓,“离家好一段,怕她想家,所以吩咐人准备了几道家常菜,谁知苏楼之行似乎比预料的麻烦。沈中丞莫要见怪。” 沈序应和,“王爷待侄小姐真是情重。”他抿了口酒,闲聊起苏楼往事,颇为感慨,“不过提起苏家,当年振国将军苏明可真是威名赫赫,微臣与他共事两年,深感折服。如今苏曜将军身染怪病,苏家的名头也大不如当年了。” 沈序说话向来不会无的放矢,李巽留了个心眼,“朝廷里不乏对苏家的议论。本王在外多年,不甚了解。沈中丞如何看?” 沈序婉转道,“微臣哪里敢随便议论,只觉物是人非,心有感慨罢了。正如当年的殷家,原也是落中的招牌,如今落魄消亡,竟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说罢,他深深叹了口气。 李巽心下一动,“殷家?”他从未听闻过落中有殷姓一门。 正想问问详情,奴婢倾身在门边禀报,“王爷,陆小姐求见,是否请她进来?” “阿涟?”李巽又惊又喜。 沈序在旁笑了笑,“真是心有灵犀。王爷刚还念叨,侄小姐这便来了,恐要麻烦膳房再做一些小点了。”他站起身告退,“七夕乞巧之日,王爷还是应当与美同过呀。” 李巽少有露笑,“有劳沈中丞相陪。下回再寻时机共谋一醉。” 沈序出门时正得时机见了陆漪涟一面,与其略作招呼,便带着等候在门外的亲信向大臣所居的寝宫走去。 行路间,亲信见四下无人,便好心多问一句,“大人,您最近似乎与襄王爷走得挺近。” 沈序噙着笑,“那又如何?” 亲信担忧道,“君太师那里会不会不好交代?” 沈序反问,“本官与李巽不来往,就好交代了?”他哼笑道,“你跟在本官身边这么多年,何曾见他真正信过谁。兔死狗烹的例子还少吗?眼看唐非一死他越发得意,本官可得留着心眼找条退路,别被人送上刑场还浑然不觉。” 亲信忧心不减,“大人是觉得襄王爷可行?他是君太师一手提拔的,万一他走漏风声,反是会害了大人您。” 沈序一路赏月观星倒是悠然自在,“天下且合久必分,人岂有永远的朋友,何况是朝廷之人。我瞧着李巽言行,必不肯长久甘心由君珑摆布。他们之间若真无半分隔阂,唐非案前,李巽何必找我调查君珑消息。难为君珑,以为自己养了条狗,怕届时会是一匹狼。” 亲信有所领会,“听您的意思是说——” 左右心情不赖,沈序索性说透些,“李巽重回宫廷,需要稳固地位。本官为保周全,需求退路。两者既然都有心,何不痛快合作一把。”他心知肚明,“但李巽的路子本官现在还摸不准,他和君珑不同,自诩为正人君子,反而费事。不过这种人本官也见多了,只要把他的斯文面具撕下来,可比君珑狠辣得多。”他脚步停滞,笑看霁月堂方向,“此人必成大器。” 亲信心里一顿,“大人,这话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压低了声,“武官争将帅之位,文臣争宰相之职,如此大器或流为美谈。亲王掌权最糟忌讳,成大器,那,那岂不是要篡位当皇帝?这是谋反!不说遭世人唾骂,搞不到就是九族的性命都得搭进去。” 沈序丝毫不愁心,轻松道,“君珑何等聪明,你能顾虑的事,他会想不到?” 亲信又迷茫了,“……何意?” 沈序拍了拍他肩膀,“得了,别多心。这事啊——”他笑笑,“碍不到咱们。” 第八十七章 霁月衷情 霁月堂后院,正是月季盛绽之时。 在七夕乞巧之日,月季与月色星河同辉,有花好月圆之景。尽管月缺未圆,也不乏残缺之美。但漪涟发现月季群中分布着一种不显眼的植物,很是眼熟,“这儿居然有月光花。” 亘山有些月光花,八月盛开九月败,成片都是月白色的小朵。若是碰了万里无云的月夜看,花色银白皎洁犹似月光,所以叫月光花。听徐安的弟子说,他们的家乡盛产此花,更为明丽,叫嫦娥奔月,听着倒有画面感。 “听礼部的刘大人说,霁月堂正是以此花命名。”李巽解释,“可惜落中天冷的早,宜居红叶,并不适合种植此花。所以霁月堂的月光花常年不开,即便开了也不比别地好看。所以移了许多月季进来,以应和霁月之名。” 漪涟道,“办了蠢事,但名字取得挺风雅。不像蓬莱殿,一味奢华,不曾见仙云环绕。” 李巽笑道,“按你这道理,蓬莱殿除了仙云环绕,恐怕还得找一只巨鳌驮着。” 漪涟很意外。这句话若换成陆宸或君珑来说很正常,可从李巽口中听见就十分稀奇,“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打趣?”她意外之余也挺惊喜,“说来自从离开陆华庄,你好像笑得比以前多,说话也没往日一板一眼。” 李巽真心以为,“想要和你多说话,岂能不会些功夫。” 漪涟看见他的眼睛倒映着星河之光,闪闪亮亮,怀着心思不言语继续向前走。 庭院的深处,有一潭月季簇拥的小池,夜黑不见底,映得一轮月。水面无风自泛波光粼粼,一来取自星河璀璨,二来归功锦鲤欢腾。立于月下赏池中月,霁月之名不虚。 漪涟暗自打着腹稿,为了不冷场,嘴上挑起一句无意闲话,“只是行宫而已,你住的霁月堂已经这么好看,新修的襄王府说不定不输太师府。” 李巽顺口接话,“若你喜欢,便搬来同住。” 漪涟侧目,“那如果陆宸和柳笙也喜欢,是不是也让他们搬过去?” 李巽不解话里的意思,“有何不可?” 漪涟对事有自己一套,加之陆宸偶然多嘴了几句,她明白其中利害关系,“无论是不是陆华庄的弟子,你现在都是王爷了,王爷的地位很尴尬,陆华庄这三个字也不简单。你如果与陆华庄的人走得太近,保不齐有闲得无聊的人捅点乱子。”自从来这永乐宫,她都不太敢在人前叫师兄。 李巽听后不知是喜是悲,“这就是你近来躲着我的原因?” 漪涟嘟囔道,“也不全是……” 李巽握住她的肩膀拉近两分,“阿涟,我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只要你愿意,霁月堂也好,襄王府也好,我会让你无忧无虑享乐一世。” 记得墨阁初闻心迹时,漪涟反应强烈,如今,她异常笃定的摇头,“……我不愿意。” 李巽愣了一下,似水的眼眸凝冰从缓。 漪涟道,“我不喜欢计划往后做什么,随性而为才自在。再好看的房子,新鲜个三五年就完事了,那时要是期盼更好的,你是不是可以为我重新费心再建?”在李巽即将承诺的前一刻,她立马堵住话,“如果是,你这王爷也当得太没德行。” 李巽听出了弦外之音,指尖在微微发颤,他不甘心,试图寻找另一种可能,“那便不要襄王府,我陪你回陆华庄。等你何时起了兴致想去看看别地山水,我再陪你一起去可好?”他一改冷面,温声轻询,情深之中流露着浓厚的担忧,那么直白,直白的令人心疼。 漪涟瞧出来了,很动容,但有些话拖得越久越为难,尤其是在落中城看尽满城灯火时,无意间的失望触在心尖上,她恍然清醒,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该怎么做。咬咬牙,她狠心再次摇头,“不好。” 李巽神色一凉,“……又是什么理由?” 漪涟道,“不论其他,你是先皇的儿子,是皇帝的兄弟,这关系绕八百弯也跑不掉,理所当然应该留在这里。好房子不住,好衣服不穿,跑到山里和我东跑西溜、无所事事?那我的罪过也忒大了。” 李巽字字坚定,“我自愿如此,不怪你。” 漪涟不改初意,“可是我不愿意。” 李巽凝视着她,不经意徐徐松开手,沉吟良久方才重新发出声音,“阿涟,这样的说法太偏颇。锦衣玉食对于你可以轻如尘埃,凭什么对于我就要占那么重的分量?” 漪涟肯定道,“因为我在计较价值。” 李巽不明其意。 漪涟道,“先生跟我说过,决定一件事之前先问问自己愿不愿,若愿,便值。所以我问了自己,愿不愿为了你留在襄王府,愿不愿让你为我回到陆华庄,但是我发现我有足够多的理由来作为借口。譬如这霁月堂的月光花,强留无用,留下了也开不出好看的花,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李巽听明白了,阖目不忍视,“……不用往下说了。” 漪涟坚持道,“因为我不愿意,所以才会去计较价值,以价值来作为借口。”她鼻子酸酸的,缓了口气,“这种事我没经验,但多少明白情爱是两个人的事,你的迁就能一时,能一世吗?说不定过几年你就会来怪我,怪我任性自私,不懂你的难处。”君珑与甄墨便是前车之鉴,不知他们当年是不是也问了自己‘值不值’? “可我相信你做得到,你永远不会怪我。”漪涟回忆从前,都是李巽在迁就,而她在愧疚,“我也可以做到和你在一起,可以很喜欢你,但若因愧疚而喜欢,那是不是等于在还债?你看,绕了一大圈,我还是在考虑价值,考虑用喜欢来偿还你的迁就到底够不够。” 自从叶离于她说起这个问题后,她花了好久来想,想破了头也不曾悟出个道理。可今晚不知道撞了哪路神仙,得了点化,脑子里突然变清晰了,所以自然而然将脚步放向了霁月堂。 眼眶里盈满了温热,漪涟拉了拉面朝池中月的李巽,“阿巽,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说完,胸口一闷,眼泪就涌了出来。 李巽沉默不语。 漪涟又拽了拽他衣袖,“你别生气,我没有气你的意思。我就是怕你难过,才急的说明白,我希望你好。” 委屈的话让李巽很心痛,他实在没法无视她极力忍耐的哭声。深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轻轻为人擦掉眼泪,“不要哭,我,没生气。” 漪涟抬眼瞧,发现李巽不自然的移开视线,就知道他免不得难受,“你功夫不赖,我禁不住你打,要不你狠狠骂我一顿?我保证不还口!” 李巽苦笑,“你说了那么多道理,我怎么骂?真骂了,这王爷当的也太没德行。” 漪涟知道他有心安慰,抹了眼泪挠头,“好不容易学会了打趣,用在这上头还不如骂我。” 李巽眼里也泛着薄薄的水光,“不管做什么,我都没有让你哭的打算。”他压抑住翻腾的情绪,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早点回去,别想太多。” “可——” “阿涟。”他截住话,“让我静静。” 漪涟欲言又止,点点头。 落中的夜空绽满烟花,似星河又似鹊桥,牛郎织女相会此时,引得多少人动容惋惜。相思一年,相守一日,至少有个盼头,比起红尘绝地之人,不知是何等幸事。 君珑仍于酒楼自斟自饮,端着闲乐姿态,脑子里却冒了这么个想法,让他大为不快!微醺之时等来了柳文若,他让店家新取了一只酒杯,“来得正好,好久不曾与你痛快喝两杯。” 柳文若一眼明了,“……您有心事?” 君珑戏说,“有本事将心放空的人都去当和尚了,除此之外,大概只有死人才不想事。”他闻到了几丝与七夕格格不入的阴冷味,搁下酒杯,“说罢,有什么情况?” 柳文若道,“今日午后收悉一封匿名信件,依笔迹判断是甄墨。您可要过目?”他从怀里取出信件递过去。 君珑的心里终究还存了个疙瘩,没有接手,“里头写了什么?” 柳文若垂眸一叹,将内容转述,“她应是回了徐安老家,直言甄府出了内鬼,长期在暗中监视甄家日常行事。” 君珑双目深邃,嘴角慢慢浮出笑,“难怪苏家敢放话,灞陵伤别,呵,胆子不小,从前真是忽略了这号人物。” “苏家自苏明之后已逐渐败落,能有何作为,怎么敢如此胆大?”柳文若道。 据他所知,苏明卸甲归乡后兵权被唐非所夺。唐非为稳固权位,狠心抹杀了一众跟随苏明的忠诚旧部。苏家光荣不再,许多忠心耿耿的一般士兵在军队中受到排挤,单军中私斗就有数十起,有大半是唐非授意。几年下来,原本跟着苏明征战沙场的将士基本归于黄土。 晚景凄惨,还能掀风浪? “别小看恨意,会送命的。”君珑道,“之前几名太医的下落可有查到?” 柳文若摇头,“苏家口风紧,不留蛛丝马迹。想来……凶多吉少。” “手段倒干净。”君珑侧目苏楼,“罢了,不妨事。唐非一死,朝中局势巨变,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你且瞧着吧,他们不会,也不能太安分。” 第八十八章 命断枫树 落中城心湖畔被官兵层层封堵,滴水不漏。围观人群议论纷纷。 就在今晨朝阳初升时,早起赶市集的人群里发出几声惨叫,把天彻底喊亮了,也把知府张磊吓出了家门。皇帝的邻居不好当,一个不留神闹出点邻里纠纷,张家恐怕得举家迁往阎王殿打杂。可怜张磊连头冠也不曾系好,颠颠倒倒就就冲去事发地。 事发地在湖岸边,与苏楼遥相对望。 赶到时人群已经沸腾,官兵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拨开一条道。他手上理着衣襟探头一瞧,只见湖畔一颗老枫树上悬了一个成年男子,三指粗的麻绳就掐在脖颈上,生生勒断了气,整个人随着晨风摇摇晃晃,好比农家风干腊肉。 张磊汗如雨下,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这,这是何人?” 先赶到现场的官兵回禀,“其人身份不明,周边百姓都不识得。只看现场,像是自尽。” 张磊为官数十年,怪事见得多了,不怕人傻,就怕求死还装风雅。尤其是现在的年轻人,赶上个仕途不顺,或是情爱受挫,动不动就往高处吊一脖子,还偏挑依山傍水之地。他倒是死得舒坦,难为旁人吓去半条命。 他在心里暗骂此人缺德,依山傍水便罢了,你还挑在人家老苏家门口,是嫌苏家还不够邪门再多掺和一份子? 结果他上前一瞅,傻眼了,一股凉意从背脊窜上直冲天灵盖,“他,他怎,怎会?!” 随后赶来的刑房承差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双腿瘫软的张磊,“大人识得此人?” 张磊冷汗如雨下,“……赵太医。” 承差脑子没转过来,以为是张磊吓蒙了,请示道,“仵作已在来的路上,是否请他验尸?” 张磊一拍大腿,拽着承差衣袖爬起来就喊,“验什么验,快派人去禀报皇上,快!再磨蹭下去,仵作来验的就是咱们几个了!” 承差几人被吼得乱了分寸,脚步踌躇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爬上马背绝尘而去。 不足一炷香的时间,圣旨快马而来,命张磊派兵封锁落中,查明因果。 传旨太监出宫时正好被李巽撞上。近期怪像连连,他本就对苏楼之事十分介怀,听了赵太医自尽的消息后,知道漪涟必然耐不住性子,便绕了一趟客院带她一同前往落中城,谁知君珑已先一步到场,见两人赶来,一眼之中隐约像有顾虑。 李巽回了张磊的礼,对君珑招呼,“君太师来得好快。” 君珑浮起笑意,从容如常,“赵席是本师带进苏楼,既闻噩耗,怎么也当过问几句。幸而张知府处事得宜,想来不用本师多操心。” 张磊战战兢兢应声,“下官定然慎重查办,不负皇上与太师信任。” 沈序是跟着君珑一路来,遇事总能挑好时机,然后恰到好处的话两句,“赵太医年纪轻轻,本是前途无量,怎么说去就去了,实在叫人想不透。”他问张磊,“张大人,眼下你可查出什么端倪来?” 张磊小心答道,“回诸位大人,赵太医是在今晨被赶集的城民发现,据几人证词,约是卯正时分。当时这条道上行人不多,又逢日出,他们行至此处一眼便发现了悬于树下的赵太医。下官的寒舍距此约三刻钟的路程,听闻后便与刑房承差赶来一遭查验,初断赵太医乃是自尽。只是这条内道晚间十分僻静,眼下尚无目击者,若要判定死亡时间需仵作验尸。事关重大,下官未敢擅自下令,现场事物皆保持原样。” 听完大概,君珑与李巽问及城中戒备,漪涟趁机观察了周围地势。 所谓内道乃是离湖最近的行道,道旁栽满了苍古枫树,赵席所吊的是其中之一,几乎正对苏楼。右旁十步设有渡头,栓有一只落着竹帘的木舟,是前往苏楼的唯一途径。以渡头为基,再往右方行数十步,便是落香楼。除落香楼外,内道上再无商楼,民居零散,多分布在苏楼背处,难怪无人可证。 “发现尸体的城民居于苏楼斜后方,而市集场地在城东南方。此道虽不是必经之路,但路程最短,景色最佳,由此行经说得通。且他们几人能互相为证,并未直接接触过尸体。”张磊如此补充道。 “听张知府的意思线索并不明确,何以判断赵席自尽?”君珑摇着扇问。 张磊道,“单看尸首,死者脸微青,唇部泛白,双目稍外凸,嘴微张,乃窒息而亡之相。且并无明显外伤,也现场看不住挣扎痕迹,所以下官初步断定赵太医乃是自尽。” 君珑不甚赞同,“可赵席进苏楼不过短短三日,期间生了什么变故竟要他狠心自尽,张知府可查明了动机?” 张磊道,“这……还未曾。” “没有动机就主观论断是否太草率?”君珑道,“何况依张知府所言仅能证明赵席或为窒息而死,有没有可能是他人绞死再先,后伪装成自尽假象?左右无人为证,若是凶手行凶后移尸,此地根本不是案发现场,又岂能让你寻到蛛丝马迹。” 就事论事,李巽以为,“确实不能断言赵席自尽,还是将尸体放下逐步查验为上。” 张磊连忙应声,赶快叫人将尸体解下平置于担架上。此一来,赵席的可怖死状看得更加清楚,煞白面孔,僵硬表情,脖颈赫然一道暗紫色的惊心淤痕,确乃窒息之相。尤其沾染上苏楼之名,有种不言而喻的古怪气氛在人群间悄然蔓延开。 有了君珑的问责在前,张磊说话尤其小心,在与仵作交换了意见后才道,“赵太医身上无明显外伤,脖颈勒痕证实是此麻绳所留,淤血偏轻,但还算正常。”如此是否可判‘自尽’,或是进一步验尸?他很为难,犹豫了两声请示,“下官愚钝,往下还请君太师赐教。” 君珑正望苏楼,闻言低笑侧头,“本师于此道不通,先前几句话不过随口臆断,岂能对张知府有所指教。不如问问沈中丞的意思?” 既然君珑发话,张磊这一问便顺理成章,“有幸得闻沈大人代审唐非一案的些许经过,下官由衷佩服。眼下赵太医这境况……呃……还请大人指点一二。” 沈序道,“张大人客气。唐非一案本官不过是代审,还要多谢三司肯给机会。反是侄小姐,当夜在大理寺的几番推测当真惊艳。不知对此案可有看法?”他打着太极就将话头推了出去,只因比较有趣。 漪涟从始至终一直在瞧赵席,哪里有心思听他们打官腔。她越看越上前,看不清又要再近两步,结果被君珑一把逮住,她讶然,“干嘛?” 君珑看向沈序,“沈中丞过谦了,有高见不妨直说。本师知晓你性子素来谨慎,旁人却不明了,别叫张知府以为你小气。” 沈序随口挖到了宝,深觉愉悦,“下官哪里有高见,拙见罢了。暂不论自尽还是他杀,赵太医眼瞅着是死在苏家大门口,怎么也该先问问苏家的意思才为妥帖。君太师以为如何?” 听到苏家二字,李巽心不安宁。尽管眼下的进展合情合理,他还是有种不协调感,所以一直没轻易发话。尤其沈序说完话后向他投了一个极为隐蔽的眼色,若有深意。 君珑目光凌厉一扫,“苏曜人呢?” 张磊忙回禀,“刚才已经派人去知会了。”他再度招呼人去问情况,远见一条木舟已缓缓驶到了湖泊中间,方才略松了口气,“太师稍后,大约是苏家的人过来了。” 不多时,舟停渡头。两名家仆首先跳出船,回身将戚婆子扶了出来。 她一如往常淡定,眼见这官兵围立的场面丝毫不见慌张。周全了礼数后,她将视线落向了永眠在枫树下的赵席,鞠躬作礼以表哀情。然后徐步走到尸体旁闭目合手,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么,有点像佛家诵经。 在沈序的示意下张磊上前询证,顾忌着振国将军的名号,他客气道,“戚婆婆,敢问苏将军如今何在,怎未与你同来?” 戚婆子收手答道,“主子正在休息,起不得。” 君珑与李巽都在场,权臣与皇亲请不来一个世袭将军,这让身为落中知府的张磊很挂不住面子,“这……” 戚婆子有意补充,“赵太医奉皇命前来,苏家上下皆沐皇恩,不敢怠慢。如今出了这桩事实非所愿,民妇惶恐之至。”她深叹道,“可主子的病张大人也知晓,终日缠绵病榻难以成行,尘事不闻,是非不听。莫说对大人断案有所助益,便是答上您两句话也难。不周全之处老妇代为请罪,还是诸位大人见谅。” 话毕,沈序与君珑对视一眼,无声而笑。他向来以为朝廷之人最圆滑,没想到落中还有这么个会说话的老婆子。听着句句谦卑,可细品来却让人冒火,总归一句话,‘苏曜身体抱恙来不得,能怎么着?’ 沈序巧妙接话,“苏将军身有怪疾自该体谅,来不成不碍事。可本官听闻将军长日闭门谢客,连太医也难见上一面,这如何治得好病?” 张磊听得一身冷汗,不愧是中央官员,言词太锋利。先是不问缘由扣了顶‘怠慢皇恩’的帽子,再是将赵席之死归罪与苏家。且他言明‘闭门谢客’四字乃是‘听闻’,由哪听闻?敢放出这话,身后必有高人授意。所以‘一问三罪’,戚婆子也轻易反驳不得。 第八十九章 自杀他杀? 果不其然,戚婆子只婉转解释,“多谢大人关怀。三日前君太师驾临苏楼正赶上主子身逢不适,不能亲自相迎。待晚间精神所有好转,老妇便立即请了赵太医替主子诊脉。” 君珑凛然一笑,“诊脉都整到树上去了,苏将军这病确实怪得很。” 戚婆子坦言,“太师明鉴,主子病虽怪,但尚不至于累及太医。” 话中有话,李巽听出了一点意思,“既然赵太医已经请过脉,于病症可有说法?” 旁人很难察觉戚婆子多看了李巽一眼,“回九千岁,赵太医一时无解。” 此话一出,一直蹲在仵作身边旁观的漪涟抬了一下头。 继而听见君珑置评,“这说词真熟悉。难道皇上所派遣的御医事实上全是酒囊饭袋,竟连句实在话也给不了?” 戚婆子垂首,“并非御医无能,实在是主子的病症颇为怪异,有邪祟压头之兆。” “邪祟?”君珑不屑哼道,“依本师看,即便真有邪祟也是压在太医头上。” 迷信之言难以服众,于此僵持不过是浪费时间。故而李巽以赵席试探,“世间之大,苏将军的病可再寻能者,眼下是要弄清赵太医之事。戚婆婆可有头绪?” 沈序多添一句,“三日前,赵太医入苏楼时并无异样,王爷与太师皆可为证。殊不知三日间遭了什么变故,竟让赵太医想不开一脖子吊在苏家门外。戚婆婆可真得好好想想,赵太医奉皇命为将军诊脉,是在替朝廷体恤功臣啊。” 这是借着李巽的话步步紧逼。不管赵席的死与苏家有没有半分钱关系,反正是在你苏家弄没的,怠慢之罪少不了,同是拂了朝廷的面子。朝廷没面子岂能让你好过?算来算去,苏家总归是难辞其咎。 戚婆子心里明了的很,干脆先认了这份罪,“苏家怠慢赵太医,老妇心不安,愿由皇上降罪。可赵太医无端离世却不知是何缘由。”她记起一事,“说来三日前其为主子诊脉后便未进晚膳,似心情不佳。阿庆,我曾让你去问情况,你来说说。”她用木杖拄地两次,招呼了一个家仆上前来。 那家仆的词顺顺当当,“三日前给主子诊脉无解,赵太医便将自己关在屋内沉思,吩咐小的将晚膳放在门口就行。但事后小的去收拾,发现晚膳并未动过。往后两日赵太医曾三度为主子诊脉,每次回到客房都心情郁结,不言不语。小的多嘴问了一句,赵太医自说无力治愈主子的病,有负皇恩。” 张磊寻到了动机,激动道,“赵太医这是引咎自裁呀。”话音落地,鸦雀无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说了傻话。只怪前四位太医失踪用得也是‘畏罪脱逃’的理由,再多轮一个赵席,事就太假了。 李巽言以关键,“据本王所知,御医诊脉必定会留脉案,可为证。” 戚婆子道,“葛霖几位御医失踪时带走了脉案,并未留于苏楼。” 李巽又道,“赵太医自裁于此,他所留的脉案何在?” 戚婆子道,“……不知。或许,赵太医还未来得及写脉案。” 君珑当即失笑,“这话你自己信吗?”他收起扇子负手逼视,“借口放在当初是不错,朝廷的处置也给足了苏家的面子。但太医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踪,赵席更是吊死在苏家大门口,你还做同样的解释,是否已然藐视朝廷?你真的敢信誓旦旦的说从来不知情!” 低喝没吓着戚婆子,把张磊吓得腿发软。他算是明白了,苏家这块落中招牌早已是空壳子。太医接连失踪,朝廷赏而不罚是顾及振国将军的功绩。功绩磨完了,苏曜又拿不出服人的本事,朝廷之前所做的退让反而会将苏家陷入更深的泥潭。 数罪齐发,苏家在劫难逃。 君珑沉声问,“戚婆子,你可知罪?” 戚婆子收了木杖下跪,“民妇怠慢太医,知罪。但主子不知情,请诸位大人明察。” “本官以为话不尽然。”沈序再度挑了好时机,“几名太医接连失踪,脉案一则不曾留下,苏将军平日闭门不见客,却夜夜登高悬灯。这到底生的什么怪病,是否真的半点不知情,难以叫人不多想。偏又碰上赵太医自尽,这……” 话未说完,有人抢了一句,“赵席不太像自尽。” 众人诧异寻声,竟是无声已久的陆漪涟说话,她蹲在仵作身边指着尸体心口的位置,“衣服上有血迹。” 仵作凑近一看,惊叹,“确实有血迹。只是与衣色相似,很难察觉。” “上吊自杀何以会残留血迹。”李巽示意仵作,“将他衣物解开。” 仵作领命,轻手解开赵席衣服,发现白色内里的确有血迹。血量不多,呈暗黑色,疑似毒物所致,清晰无比印在心口处。将内里掀起后,心口没有明显伤痕,仅有少许风干的血液,其中有一个不起眼黑色圆点颇有玄机。 他伸出三指按了按胸口周围,圆点里鼓出了小截东西,不仔细查看根本难以发觉。他带上指套一碰,是个硬物。 紧绷的气氛让张磊连续咽口水,“验出什么了?” 话刚问出口,就见仵作用镊子从圆点里夹出一根毛骨悚然的东西,竟然是根巴掌长的铜钉!看得许多人胸口一疼,一向淡定戚婆子也面露惊色。 仵作与刑房承差交流了两句,将铜钉呈上回禀,“这根铜钉直入死者心脏,长度足够致死,且铜钉上淬了毒,血液发黑,是直接导致死亡的原因之一。” “呵,这说法好新鲜。”沈序道,“之前不是说窒息而死,勒痕也属正常?” 仵作道,“……若是死者插入铜钉的同时上吊自尽,便可行。因铜钉较细,钉上的毒也并非急性剧毒,只要手法恰当,插入后并不会即刻死亡。此时上吊,也会有窒息之相,且因剧痛无力挣扎,死亡时间较寻常状态快上许多。这也可解释脖颈的淤血为什么会偏少。” 漪涟的疑问脱口而出,“自尽之人会搞这么多麻烦事?” 君珑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只要不是赵席疯了,就是有人谋杀了赵席,刻意伪装成了自尽假象。”他目色飒然一寒,“戚婆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面对有口难辩的窘境,戚婆子少有的沉默下来,半晌才开口,“……民妇不知情。” 君珑心思深不可测,“你不知情,苏曜呢?” 戚婆子笃定,“主子病着,绝无可能知晓。” 君珑当即反驳,“你又不是苏曜,岂能代他断言!” 顿时,形势有种剑拔弩张的劲头,晨风夹带风刃,刀刀刺骨难安。 众人屏息而立,偷着抹了把汗,万不敢有大动作。 漪涟又开始发慌,如同二进苏楼时心慌不定。她感觉君珑是早有打算,和沈序所追究的重点一直不在于赵席自杀的动机,而在于赵席死亡与苏楼的牵连,以致句句锋芒在外。可苏家疑点确实多不可数,她绞尽脑汁也想不透其中关窍,尤其是苏曜身上的谜团。 “婆婆,反正太医在场,不如请他们为苏将军把个脉?”她提议道。 戚婆子头也不抬的回绝,“主子睡下了,有负陆姑娘好意。” “这不妨碍太医请脉。”漪涟十分好奇苏曜的怪病,是苏楼的关键,“脉案不是唯一的证据,只要太医能够确诊,便可替代之前的脉案为将军撇清嫌疑。” 戚婆子依旧坚持己见,“万物有序有律,强求会招致灾祸。主子病重,不可冲撞。” “但赵太医的死疑点甚多,朝廷不可不查。”沈序道,“既然请脉不成,按规矩,只好委屈苏将军暂时挪个地方。且放心,牢房僻静,必不会打扰将军养病。我等定会尽快查明缘由,还将军清白。太师以为这样安排可好?” 君珑微眯着眼,迫视不语。 戚婆子一再强调,“我家主子不知情,太师请明察!” 君珑黑瞳幽邃,“这不正在查?是你们苏家多次违逆,总不至于让朝廷迁就你们。” 戚婆子道,“可苏家无辜,太师岂能随意定罪?!” “这话是暗示本师逾权干政、罔顾法纪?安心,本师没那么大能耐。”君珑道,“苏将军下牢只为洗清嫌疑,尚未定罪,此乃依法而行。御史台沈中丞可为见证,本师不过是帮着皇上过问两句,若有不合之举,御史台自会弹劾。况且杀死赵席之人显然居心叵测,有意陷害苏家也未可知。此举亦是护苏家周全。” 李巽表意,“但苏将军身份特殊,且罪名未实,直接下牢怕惊扰民心,影响朝廷清议。” 君珑眼神一寒,“王爷倒是顾虑的仔细。” 李巽直面道,“本王也是帮着皇兄过问两句,不及太师处事得宜。若有哪里不得当,还请沈中丞提醒。” 沈序嗅到了火药味,呵呵笑道,“下官担子不轻呀。” 君珑一通扫视,终落向湖心苏楼,“封了。”他对张磊道,“苏楼再出差错,拿你是问。” 张磊频频鞠躬,“是,下官领命。” 他当即开始部署官兵封锁苏楼,并将赵席的尸体抬回府衙进一步验尸。戚婆子也被家仆搀扶起身,在官兵的监视下乘舟返回苏楼。在与漪涟错身而过时,她用沙哑的声音悄悄递了句话,“姑娘,你瞧清楚,卦面将成真,恶运终要来了呀。” 漪涟诧异回头,戚婆子已经前行。 卦面……灞陵伤别……恶鬼缠身……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巽见她神情不对,“阿涟,怎么了?” 漪涟惶惶不安,“有点心慌,好像……会出事。” 李巽担忧,下意识想要握住她的手,忽记起七夕夜晚的谈话,终于只是默默并肩而行。说来他已经独自冷静了三天,依旧苦闷不已,以致一个回应再三斟酌,“……无事,我在。” 第九十章 苏家诡疑 落中府衙内穿过几个忙活的身影。 漪涟和李巽在偏厅等候。 他们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借着买小吃的理由跟随着张磊来到落中府衙,意欲调取府衙的存档,寻找苏楼的相关线索。李巽的存在让此行畅通无阻,反是漪涟自己坐立不安,几次话到嘴边生生吞回去,“那个……你……” 门外有护卫把守,尽管皇帝是拨给襄王府的人马,李巽还是放轻了声音问,“你是想查苏曜?”他故意扯了旁的话题。 漪涟被噎了一下,酝酿多时的勇气顿时泄了底。她叹气,明白事分轻重缓急,且摆正了心思,“外头的传奇故事不可信,撇去那些,我们对苏曜根本一无所知。戚婆子又是犟脾气,指望她说出个所以然,还不如我自己查。” 李巽认同,“苏家确实怪异。戚婆子宁愿被囚禁也不愿太医为苏曜诊脉,加之四名太医失踪,赵席蹊跷身亡,其中定有玄机。” 脚步踩得恰好,张磊亲自调出了近数十年的地方志,粗算来有二十摞,由三个府差分两趟搬运到偏厅。他则抱了一叠苏氏的相关记事档走在最前头,“王爷,您要的东西全在这了,数量着实不少。您瞧瞧要查什么内容,下官帮您查?” 李巽吩咐,“你先候着。”手边毫不拖沓拿起一卷翻看。 漪涟也从中挑了一卷地方志。 编修地方志是官员政绩,多有不成文的讲究,歌功颂德、树碑立传常常费了大篇幅,实在话寥寥几笔,参阅价值少之又少。好在苏家是落中名门,有人官至兵部尚书,更有振国将军苏明荣光返乡,所以落中地方志上少不了关于苏家的记事。 人物卷中,漪涟很快找到了苏明的履历。 某年某月,挂帅征战乌峡关,大败十万敌军;某年某月,平息反军暴乱,获封‘振国将军’;…… 某年某月,解甲荣耀归乡; 某年某月,病重而逝,地方为其刻碑立传,悼念追思。 联系苏曜,苏明的死因让漪涟很介意,“苏明是因病去世?什么病?” 李巽接过她手里的书卷一翻,问张磊,“听闻苏明能争好战,常主动请缨,于边境之争上就是主战派。当年虽有唐非一手揽政,但凭他的性子不该主动卸甲,是否与其‘病逝’有所关联?” 漪涟多猜测一句,“是不是和苏曜一样?” 张磊澄清,“据下官所知,苏明将军并非失魂症,而是失眠症。” “失眠?”漪涟眨眨眼,随口道,“堂堂大将军,住着苏楼,吃好穿暖还睡不着觉?” 张磊道,“将军卧床时下官几度探望,曾与大夫交谈过几句。依大夫之言将军的失眠之症或因长年征战在外,乍然回乡而感不适,算是心病。联想征战将士连续多天不眠不休的恶况,或许确实是这个理。谁知苏将军的病情颇为严重,夜不能眠,食不知味,终是积郁成疾。临终前几月甚至出现了精神异常的情况。自回乡后算起,顶多两年时间。” “这么说他是回来后才病的,又过不惯安逸日子,那为什么好好的官不当要跑回来?”漪涟以为前后矛盾,出此问。 张磊为难道,“这……便不知了。” 李巽则问,“苏曜那时如何?” 张磊道,“苏曜将军当年还身体康健,并无失魂之症。” “是从何时开始发病?” “是八年前。苏曜将军的结发妻子佟七七意外身亡后,他因思念过度生了一场大病就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张磊如此说。 漪涟将地方志翻回苏明的履历,“苏明也是在八年前病逝,与佟七七死于同一年?” 张磊犹豫了一会,“……还是同一天。” 两人一愣,老丈人和儿媳死于同一天,也太邪门了。 碍于情形尴尬,李巽正纠结接下来的话该如何开口,漪涟不拘小节,已经大大方方把问题蹦了出去,“什么意外能让这两人死一块?” 张磊清咳两声,“侄小姐说笑,没死一块,仅是在同一天去世。苏明将军在别院病逝,少夫人则是在探望返程的途中遇劫匪截杀,身上的钱财被洗劫一空。”他惋惜道,“所谓祸不单行,苏家真是遭了噩运了。父亲与妻子同时丧命,难怪苏曜将军会撑不住。” 漪涟皱着眉寻思,这事还是说不通呀。谁不知道苏家在落中的地位,竟然有劫匪敢打他们家的主意,不是找死吗? 李巽也是这个想法,“劫匪抓到了吗?” 张磊道,“三名劫匪于城南郊外分赃被官兵捕获。因事涉及朝廷高员,下官当日便上奏京城。最后由大理寺发下话,立斩不赦。” 有胆量抢劫苏家少夫人,居然会蠢到在城外被抓现行,简直像是欲盖弥彰的借口。 李巽据言推敲,视线随意扫着书卷,有段文字不经意间引他瞩目,时间距今约有二十年。上头写道落中知府殷仁遭御史台弹劾,擅用赈灾款私用,贿赂王孙,私造宫舍,罪足死刑。苏明为证,有功于社稷,宣文皇帝亲表嘉奖。 “……殷仁?”李巽一愣,忽然想起与沈序饮酒时曾无意提及殷氏,后因故被打断,事后他也抛到了脑后。 漪涟瞄他一眼,“这个殷仁有什么问题?” 李巽道,“听沈序提起过,说是与落中颇有渊源。”一边回答,一边循着殷仁的线索去翻地方志,结果只知道他曾任落中知府,二十年前被判斩首,所谓贪污赈灾款仅用少许笔墨略述,不甚明了。 “殷仁曾是落中知府,为何记录如此简略?贪污案可有详细案卷?” 张磊支吾道,“……下官是当今永隆皇帝登基初年才到走马上任,与罪臣殷仁之间还隔了一任秦知府,所以不大清楚此案。仅是在交接时与秦知府偶聊起此事,得知落中府在二十年前闹了一场大旱灾,死了不少百姓。下官后来清查过案卷,殷仁正是动用了那笔赈灾款。” 李巽吩咐,“把案卷调出来。” 张磊连忙催促了承差去刑房取案卷,大概三刻钟后送到了李巽手上。 案卷被收于木箱中,存放的还算平整,边角泛黄,是二十年岁月所留痕迹。展开一看,内容依旧无甚价值,多提及落中干旱形势所引发的饥荒,百姓食不果腹,饥肠辘辘。再提便是朝廷如何如何上心,皇帝怎么怎么垂询,太子领监察御史衔,亲率工部官员至落中开渠引水,洋洋洒洒一大篇。对落中知府殷仁仅有吝啬几句—— 贪污公款,私建宫舍,贿赂王孙,无顾百姓生死,有悖命官道德。故撤去殷仁落中知府官职,判处斩首之刑。宗亲二十三口同罪而处,外亲年满十五者斩首,未满十五者流放乌峡关为奴,其余亲眷永不入京,不得参与科考,不予委任。 “落中殷姓只此一门,二十年前宗亲全判斩首之刑,外亲流放,落中再无殷家。”张磊道,“殷家当年虽比不得苏家荣耀,也是落中府数得上的名门。世事瞬变,这都二十年过去了,殷府旧址改建成了戏楼,念叨这场戏的人却不多了。” 漪涟从李巽手中接过案卷也通篇读了一遍,“二十年前的太子是现在的皇帝?” 张磊称是,“皇上当年正值十五年岁。” 唐非一案还不算完,怎么二十年前还能扯上他!漪涟对其大理寺的表现极不待见,“这么说来殷仁挪用公款是贿赂他?” 张磊有所顾忌,“……下官不敢胡言。” 李巽道,“据本王所知,永乐行宫便是二十年前初建,皇兄登基初年扩建。扩建时惹了朝中言官不少争议。请张知府直言,与殷家可有关联?” 张磊迟疑良久,碍于襄王身份不得不道,“……罪臣殷仁挪用大笔赈灾款私自建的造宫舍位于落中都城三里外,就是最初的永乐行宫。趁太子领工部官员至落中救灾之际,他妄想以此贿赂太子,后被言官弹劾,结果断送了全家性命。” 案犯是从四品知府,牵连太子,涉及民生,俨然重案。案卷却对案情简言略述,不合规制。漪涟反复看了好几遍,包括苏明的履历,发现苏明多立战功,参与的政事仅此一项。若说苏明为故里百姓抱不平合情合理,但李巽特意问及肯定有所考量。 从府衙出来时天色明亮,他们没有乘轿,徒步出城。 漪涟时不时瞅一眼,瞅完又不说话,李巽被这偷偷摸摸的视线瞧的浑身难受。 出城后,他无可奈何的停下脚步,“阿涟,你有话想与我说?” 漪涟扭捏了一阵,小心翼翼的反问道,“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谁知李巽又把问题抛了回来,“你认为我讨厌你?” “我不知道。”漪涟挠挠头,“其实讨厌我也行。” 李巽眸光若暗,“我就这么无足轻重,讨厌你也不要紧?” “没没没,我没那个意思!”漪涟使劲摆手,“我只是听霁月堂的人说你心情不好,在屋子里闷了三天,左不过是为了那些话。事后我自己也想了想,听着是挺过分。”她死死盯着地面,不敢抬头,“这事赖我没经验,以为趁早好纾解,谁知没解成反而结上了。我想与其把你憋坏,还不如让你讨厌。” “这就是你来了又走的原因?千方百计跟我离远了站,也不希望我陪你去府衙?” 她郁闷道,“难听的话是我说的,再去烦你就有点恬不知耻。” 李巽叹气,温慰道,“我没觉得你烦,更没讨厌你。这几日……”他顿了顿声,“这几日我是在思考,该怎么待你才会让你高兴,是要学着师父,还是要学大师兄。”当然也是在静心。他还没有想好怎么适应,所以暂且把自己闷在屋里。 这难熬的三日,他站在屋里凝望月门,心里是巴望着她能来。 漪涟也确实去了,在门口东张西望,转着转着又退出来。 她每次转身离开,李巽总会不由自主的叹息,不好说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不要自责,这不是我的初衷。只要你喜欢,什么都不会改变,我们还像以前一样。”这是他思考三日的结果,“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习惯。” 反差是个很可怕的事。好比天色越黑,越衬得星辰璀璨,吃腻了桂花糕,就会觉得清茶舒坦。当一个本来冷静寡言的人用七分深情、三分苦楚对你说话,那就是致命绝招!漪涟招架不住,更急得慌,“你这么迁就我真的不够本。” 李巽立刻反驳,“是你说的,行事前且问自己一句愿不愿?”他淡淡笑了,微微带苦却义无反顾,“你只知我愿便是。” 漪涟霎时感到罪恶锥心,自以为滔天罪行也不过如此了。 于此同时,君珑刚回到蓬莱殿,吩咐宫人奉茶。 沈序坐于客位闻着绿茶香,嘴里说的是湖畔的见闻,打趣道,“下官今日是头一遭会这位戚婆子,不怪落中城民管她叫‘神婆’,言语间还真有一股玄乎劲。单为着临危不惧的本事,也算得老太婆里的佼佼者了。” 君珑抿了口茶搁下,毫不入眼,“我家侄女都清楚是装神弄鬼,还能唬住沈中丞?” 沈序道,“在您这里,下官怎么敢和侄小姐比,有这心也没这胆呀。”回想方才种种,“就因无心说错了两句话,可真怕惹恼了您,也被一起丢进苏楼给关咯。” 君珑面带笑意,声音听来冷风瑟瑟,略有刻薄,“好歹当她一声‘叔’,管管如何?反是沈中丞,近来似乎与襄王走得挺近。” 沈序一脸理所应当,“下官这不正是为着您的吩咐,有意提点王爷几句?” 君珑哼笑道,“瞧瞧,聪明如沈序,何曾说错过话。” 宫人换上新的冰块去暑热,屋中为此沉默了一阵。宫人不敢多留,利索的将之间的融水抬出便退到门外等候吩咐,这是惯例,君珑会客时不喜欢有无关人等在场,尤其是见沈序的时候。 晶莹剔透的冰块轻扬起白雾,沈序上前用手撩拨,指尖一阵清凉,“聪明的人不少,下官这点小聪明哪里敢班门弄斧。比方说苏将军这一场场接连不断的好戏,简直出神入化,下官好几次都迷糊了,真好奇他这‘失魂症’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君珑不轻易表态,“依你之见如何?” 沈序道,“旁观确实有模有样。” 君珑道,“本师倒希望他是真的,找个借口,判个罪,剥去官爵就完事了。若是假的,苏曜决计是心机深重。且他的心思尚不可知,往后少不得大麻烦。” “下官以为没那么严重。”沈序道,“不论真假他都耍了八年,蔑视朝廷,害死赵席,这罪名不小。”他坐回位子,“今日碰巧又赶上襄王爷提醒了一句,五位太医前往竟无一则脉案,是苏家理亏,朝廷要治罪有充分的理由。况且以目前情形看,前四位太医恐怕凶多吉少,实在不算冤了他苏家。” 君珑抚了抚搁置在窗台边的长离琴,笑说,“如果他真有能耐一场戏唱八年,能让你这么轻易拆台?” “可不是有您坐镇下官才敢说大话。”沈序左右逢源,“说来今日怎么没见文若少爷?” “落中城不安分,让他去瞧瞧。” 沈序会意,“是为着侄小姐罢。”他蜻蜓点水作无心之语,“这——可是襄王爷的弱点啊。”里头究竟有几重意思,君珑听得明白,他自己更心知肚明。 苏楼院内的绿荫小道上,戚婆子推着苏曜慢慢散步,走到门楼处看了几眼又折回来。 她扶着苏曜走下轮椅,坐到亭中歇息。 苏楼内枫树多,阳光再毒,照进来也是温和脾性,是夏日最适合的乘凉之处。若到深秋叶红,苏楼内就是一片赤海,美不胜收。 戚婆子伤怀道,“夏日一过,又是秋季,夫人最爱红叶,总说比二月的花儿还好看。可惜苏楼被封,官兵跟地狱罗刹似的堵在门外。不知夫人魂兮归来,可还有兴致看一看咱们呵护多年的红叶。” 苏曜眼神涣散的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戚婆子叹道,“都是冤孽啊,早该入土的旧事到底还要害惨多少人。如果老将军在天有灵,岂能忍心看您这般模样。可惜您要替苏家受的苦,只怕还没有到头啊。”她用枯老的手握了握苏曜冰凉的手,“赵太医就是前兆,厄运降临的前兆。是我们苏家的厄运,也是陆华庄的厄运,或许还有旁人的。” 苏曜稳坐不语。 “那陆家的姑娘说得对,他们说的都对,赵席的死太蹊跷。”戚婆子叹息不止,“您是没看到啊,他的死相有多么恐怖,和葛霖他们不同,或许死前经受了不少折磨吧。蔑视人道,将人践踏至此的,一定是恶鬼,恶鬼终于等不住了。” 苏曜眼睛动了动。 戚婆子随之望天,“厄运肯定厄运,说不定也是转机。夕阳落山,还有月亮升起,光芒总是遮盖不住的。”她扶起苏曜重新坐上轮椅,徐徐推回屋子,“夜晚要来了,是时候该准备准备好挂灯笼啦。” 第九十一章 双刃剑 朝廷封锁苏楼的消息一传出,不出意料引得流言纷纷,口舌多费在苏楼的离奇怪像,并非封锁苏楼本身。百姓谈及之时,心态多为畏惧,极少有愤愤不平之举,可见数年的隔绝尘世和怪诞行径已让苏楼错失了威望,大不如从前苏明当家做主的时候。 永隆帝骑着名驹两袖兜风,在马场驰骋一圈后拉住马步,慢慢行到君珑和沈序身侧,“听说那老太婆懂法术,封了苏家会不会招小鬼来找朕的麻烦?”他接着之前的话题问。 沈序同样缓缓驱马行之,半真半假回答,“要是会招小鬼可留不得,皇上不如下令斩了?” 永隆帝信以为真,“朕要找个什么理由合适?” 沈序道,“但凭皇上做主,臣不好说。” 永隆帝难得对一事上心,苏楼被封了五日还能有心思提及。或许是苏楼的确令人想入非非,更可能是皇帝心血来潮图个新鲜,“君爱卿觉得朕该如何处置,是否斩杀为上?” 君珑骑了一匹白驹,看腻了马场风景不得其乐,兴致怏怏道,“尚未定罪,师出无名。” 永隆帝拽了两下缰绳,“待朕想个罪名。” 沈序踩着点插话,“皇上英明,杀死赵席她当然有罪,问题是证据不足。” 永隆帝很是爽快,“那就先弄个证据。”说完,他突然对君珑嘿嘿笑道,“要不爱卿陪着朕再去苏楼搜查一番?届时你我君臣还可往城中视察风土人情。朕听五弟说有个番邦的杂耍班子来落中串场子,他跑去看了,挺不错,爱卿同朕一起去看看?” 君珑丝毫提不起兴趣,“戚婆子惯会玩妖术,皇上应为龙体着想谨慎为上,否则出了差错臣可担不起。您若真心想看,待天凉回京,把班子都请来表演一遍就是。” 这是拒绝了,永隆帝失望,却找不出借口反驳,憋着嘴问起一事,“爱卿是否身体不适,可需请太医给瞧瞧?” 君珑蹙眉,“皇上何出此言?” 永隆帝道,“朕见你近日不大外出,甚为担忧,如此可会少了许多乐子。” 沈序忍不住想笑,赶紧调转了马头往旁边让点,难得皇帝也有跟君珑拐弯抹角的时候。 真算起来,永隆帝偏爱君珑比唐非多,但唐非效忠尽心绝对比君珑多。他为了霸占政权,首先要把皇帝哄高兴,美酒美人,国宝民俗,常常一月下来不带重样,夏禾就是他的手段之一。反观君珑,偶尔给皇帝找个新鲜通常是为了给唐非找麻烦,唐非死后他基本撒手不管,必要时再考虑,难为永隆帝还能天天好脸色捧着他。 沈序敢担保,单就玩乐一途上,皇帝绝对是爱唐非多得多。 “臣无事,谢皇上关怀。只因行宫不比京城,苏家又逢变故,顾及龙体安危,臣不得已为之,望皇上体谅为臣苦心。”君珑的说词还是官员的老一套,陈旧却十分顶用。 他挥鞭策马于场中央,对着几丈外的靶子拉开弓箭,嗖的一声,箭离弦,命中红心。 “好!”永隆帝拍手喝彩,“取来弓箭,待朕也试试。” 宫人们纷纷上前伺候。 沈序正好得了空闲转到君珑身侧,小声低语,“似乎封锁苏楼后,您反而更加顾忌?” 君珑撇了一眼,“是苏家愈发肆无忌惮。”封锁苏楼是把双刃剑,有利有弊,他择其一,亦要想办法周全其二,“派人看着,近期别让皇上往外跑。” 沈序回到屋里后小睡了半时辰,醒来阳光正好,手头又无要事,索性寻了院里一处凉快地提笔练字。少了唐非这个让御史台团结一心的活靶子,他的笔法眼瞧着生疏,连写了二十多张才恢复九成神韵。 亲信这时跑来附耳两句,请示道,“大人要不要拦下?” 沈序勾完最后一画,“皇上开了金口我去拦,可不是活腻了。” 亲信道,“可君太师有交代……” 沈序说得意味深长,“交代归交代,本官做便是,办不办得了又得另当别论。我一介人臣总不至于管得着皇帝的闲事。”他搁下笔,“多少人查清楚了?” 亲信肯定,“约有三十。” 沈序笑了笑,“芝麻点人数捅不出多大乱子。”沉吟片刻,又问,“襄王此时在哪?” 亲信道,“应在霁月堂。不过听闻君太师晚间请他到蓬莱殿用膳,同侄姑娘一起。” 沈序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阵,“皇上悄悄派人办事,显然不愿让人察觉,本官若给他捅破了肯定会惹得龙颜大怒。且本官人微言轻管不了这事,只好让君太师来管了。” 亲信道,“那属下这就告诉君太师去?” “急什么。”沈序将他喊住,不紧不慢的从他刚才所练的字里挑出一张最满意的,“拿去,到城内找家好点的铺子装裱一下,装裱之后带回来给本官,然后再去回报君太师。” “这可需要不少时辰。” 他轻笑,“反正时辰还早。告诉店家慢慢装,装精细了。” 当夜晚膳时,李巽和漪涟如约前来蓬莱殿,佳肴摆满圆桌。 君珑用膳向来喜欢自己独一份,因此少用圆桌。可李巽已然是王爷,尽管这位王爷刚回宫无权无势,又是他一手捧上位,但毕竟是皇家正统血脉,是个有正经封号的主子,让他屈居客位显然于理不合。套句沈序的话,圆滑处事、八面周旋是为官者最厉害的本事。与其权衡谁该坐主位,不如折中,一张圆桌了事。 席间气氛勉强可用‘相谈愉悦’一说。 “今日去城中游玩可有新鲜?”君珑问二人。 漪涟百无聊赖的挑拨碗里装饰用的花叶,“护卫寸步不离,你问他们去。” 君珑低笑道,“落中城不太安分,叔是为你好。” 有能力在落中城挑事的人不多,李巽察事敏锐,“太师是指苏家?自苏楼被封后未见有动静。”他顺势一探,“我倒是听皇兄说了几句,太师近日来不爱出门,连骑射都选在宫内的马场,可是另有用意?” “王爷多虑了。”君珑回答的毫不犹豫,“不过是碍于外头流言,谨慎为上罢了。” 话语随意,波澜不惊,李巽不得不承认君珑的段数。为着近日事出反常,他始终留着心眼,恰巧洞悉君珑在瞬间所透露出的一丝异样眼色。细想来,前话后话也不是完美的天衣无缝。直觉告诉他,君珑别有用意!是好是坏尚不能断言,主要是有个诡异的苏家混淆视听。 “行宫加上落中城统共就这点地,侄女要是玩腻了,叔让人送你回陆华庄?”君珑话锋忽转,重提此事。 漪涟抬眼看他,黑瞳落入一双笑眸,神情复杂而迷离,不禁引她记起落香楼的话。她一直在想,一直又没来得及问,君珑究竟在怕什么?不知怎么回事,近些日子一对上他的眼睛就不会说话了,像是魔怔。 她正愁着该怎么回答,突然一声铜锣惊鸣,直嗖嗖刺入耳朵。三人皆是一愣,茫然互看,没等问问情况,几下巨大的‘叮铃哐啷’接踵而来,好比晴天霹雳硬生生砸进了蓬莱殿,然后紧跟着一通‘咚锵咚锵融咚锵——咿尔咿尔呀嘿——呀——!!!’ 怪音震天响,红红火火,恍恍惚惚,余声幽幽绕梁三日不去。 漪涟明显看见君珑的额角一跳,没好气的低吼,“外头鬼喊什么?!” 站在门口待命的侍从也被惊天地泣鬼神的动静砸蒙了,狠拍了两下脑门,屁颠屁颠跑进来,“回太师,声音并非来自蓬莱殿,好像……好像是从皇上所居的乾坤宫传来的。” 乾坤宫与蓬莱殿距离很近,每每来行宫,永隆帝总喜欢与君珑挨着住。此举羡煞百官,却让君珑郁闷不已。尤其是唐非在时,荒唐花样层出不穷,常有各种稀奇古怪的鬼哭狼嚎烦的君珑摔碗掀桌。 霁月堂也能听见,半夜三更万籁俱静时乍然有人扯一脖子哭腔,吼一段花鼓戏,高高低低,没一个音准。有时唱上半段,他自个儿安静了,被吓醒的一拨人一夜无眠。 不消半月,已让李巽身心俱疲,按着额角,“派人去问候一声,顺道看看皇兄在做什么。” 侍从还晕得懵懵懂懂,“……是。” 不到一刻钟,另一人脚步匆匆奔进蓬莱殿,看打扮不是侍从一流,君珑一眼就认出是沈序身边的亲信,“沈中丞有事?” 亲信道,“君太师,沈大人让我来回禀一声,皇上与祁王偷偷找了城内番邦杂耍团进宫表演。此时……”此时乾坤宫的魔音正自得其乐的飘飘荡荡,不说也罢。 本以为皇帝的荒唐之举已不稀奇,君珑听完突然脸色大变,怒极砸了茶盏,“蠢货!” 描金茶盏被砸了粉碎,在戏团的嘈杂声中似乎掀不起多大波澜,但君珑的神色是冷冽的,起身甩袖直朝乾坤宫冲去,“马上让禁卫军把那些三教九流赶出去!”说完已不见人影。 屋里蓦然只剩两人。 漪涟眨了眨眼,“一个杂耍班子而已,至于这么生气?” 李巽头疼,“至于。不过——”眼下一出透着异样。 漪涟想起来,“说起番邦杂耍团,是不是今日在落中城遇见的那群人?” 第九十二章 乾坤赌命 他们赶到乾坤宫,正是锣鼓唢呐齐声通天的时候,常人听一刻,三日不成眠。 宫门处仅零零散散站了几名禁军,被锣鼓在耳边一敲,每颗眼珠子都瞪得浑浑噩噩,哪里还有心思守岗待命。反正漪涟是不经敲,脑瓜子里嗡嗡作响,硬是凭着毅力跟李巽上前探情况。 同样顶着风头而来的还有一组奇装异服者,应也是杂耍戏团的人。他们妆容浮夸,不分男女,三两成组推着满载道具的板车直径向乾坤宫门走,一路上吹拉弹唱,风风火火,凡过路宫人皆绕道远行,无人盘查。 乾坤宫前方空地,李巽截住他们,“站住。行走宫廷可有通行令?” 班子众人停下噪音面面相觑,尽管乾坤宫里依旧喧杂。 其中一名打扮相对正常的胡须男子弓着身子上前,“参见襄王爷。小的们是奉祁王的命令进宫为皇上表演,这是通行令。”他赔笑从怀里取出一块木雕通行令双手奉上,“班子里都是番邦外族,听不懂汉话,请王爷海涵。” 李巽接过通行令一瞧,竟是王爷所持有最高权限的通行令。随意容忍闲杂人入宫且不加盘查,倘若被异心人钻了空子,或将大兴江山毁于一旦。如此荒唐之人,居然坐着皇位,享受权贵,受万民叩拜?简直可笑! 李巽往人群里打量着,发现他们的戏装都格外宽大,颜色五花八门。还有推车上一干玩意,杂乱无章,在夜色下很容易混淆耳目,“东西不能带进去。” 胡须汉为难,“回王爷,这全是表演所需,您看……” “表演还需用刀剑?”漪涟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人群里,毫不忌讳的把其中一人的大裙摆一掀,一把用皮鞘包裹的长刀裸露在众人视线下,“是什么戏码?空手接白刃,还是飞刀切萝卜?” 话音刚落,李巽迅速两步上前夺住那人腰间的刀柄拉出鞘,明晃晃的刀刃霎时在夜色里清晰骇人。他顺手架上那人的脖子低喝,“私带利器罪足斩首,谁借你们的胆子!” 人群发出惊吓声纷纷退了几步。 “王爷息怒,您错怪小的们了。”胡须汉喊叫着冲上来,从自己腰上抽出佩刀,“这批武器都是特制的,只有刀柄是实铁,刀刃是蜡铸的。”他从刀刃上掰下一小块放在手心,“您瞧。小的万不敢私自带刀进宫啊。” 李巽仔细看了看手上的刀刃,银漆确实是事后涂上,光泽略假,且重量比一般刀更轻。 可他看着这队‘群魔妖鬼’就是可疑。 漪涟悄悄挪到他旁边,提醒道,“没有直接打过照面,他们怎么知道你是襄王?”这趟行宫避暑,单单王爷身份的就来了四人。 李巽也有所奇怪,但直接说破怕逼得弄巧成拙,他放下蜡刀不动声色道,“先到偏殿等候。等皇上看完了这一出自会派人请你们。” “可……祁王吩咐小的们直接进去,拖延了怕要受怪罪。”胡须汉道。 李巽冷眼一扫,严声反问,“你们只怕祁王怪罪,无惧本王?” 胡须汉语塞,低头向同行者打了个手势,一群人似乎不大情愿的往偏殿调头。 刚走出几步,乾坤宫里突然传出嘶声裂肺的喊声,“有刺客——护驾——!” 具有侵略性的噪音还在继续,呼喊夹杂其中根本传不远,只有驻守在门边的几名禁卫军听见,赶紧扶了扶被震偏的头盔前前后后互相推搡着跑进去。 漪涟心猛提到嗓子眼,拔腿要往里冲,刚抬了脚就被李巽拎着衣领一把扯回来。紧随其后是一面刀刃平砍直下,几乎与漪涟贴面擦过。李巽手持蜡刀向前一挡,两刀相撞,蜡铸的刀刃崩裂四溅,却听得金属敲击一声脆响,锵—— 那人抵不过李巽的反击之力,向后踉跄跌倒。 蜡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李巽本是顺手格挡,也被惊了一跳,抬手一看,蜡刃里面赫然是一把锋利的短刃,真真是特制无疑。费如此心思夹带刀具,总不可能是为了安邦定国! 杂耍班子的妖鬼神魔见状,纷纷抽到出鞘。禁卫军也在节骨眼上赶来,从门口一拥而入,高喊着‘抓逆贼’,长枪逆风朝杂耍班的人刺去。 一瞬间,两股势力气势汹汹杀到一起。 乾坤宫里的乐声不知何时停下了,取而代之是打斗的动静,撕裂痛喊中,有人被大力从窗门上摔出来,当场命绝。 李巽护了漪涟在旁,对禁卫军下令,“留活口!” 杂耍团人数不敌,很快落了下风。禁卫军听从指示没有下杀手,但这批人马早已做好了奔赴黄泉的准备,拼着最后的力气陆续提刀自刎倒地。 宫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犹如一场飓风,来时措手不及,去时也轰轰烈烈,留了满地残骸,和细碎的军甲响动。 漪涟不适应,脑子里还是止不住的‘咚锵咚锵融咚锵’。吊着精神跑进宫殿里,里面不出所料是狼藉乱象,奇装异服的人七仰八叉躺了一地,其中有不少是自断绝路。 “君珑人呢?”她一把抓住官兵着急问。 官兵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 沈序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这帮逆贼是有备而来,锣鼓一敲,轰轰烈烈。要不是太师赶得及时,哪里听得见有人喊‘护驾’,也多亏襄王爷拦下了一部分逆贼,才能了结的如此干脆。” 回头一看,君珑这时才和沈序跨入门槛,一同进来的还有惊魂未定的永隆帝和祁王,玩乐时的面具还吊在耳朵上。 漪涟松了口气,嘴上不饶人,“跑得倒快。” 君珑往她脑门一弹,责备道,“就属你最英勇,蒙头蒙脑往上撞,还要不要命了。”他顺势视线扫向满宫共十五具尸首,语气霎寒,“别说,还真是有不要命的人。” 估计是风光回宫的缘故,与永隆帝臭味相投的祁王向来不待见李巽,今儿居然一反常态拉着李巽无比亲昵,“还好七弟赶得及时,简直是及时雨,雪中送炭,差点让这些小人得了便宜。挑个日子,挑个日子到五哥那里去,哥哥定要好好谢你。” 李巽冷眼瞪他,一言不发从腰间扯下通行令用力摔进祁王怀里,意思是‘你做得好事还有脸说’?当着众人的面,祁王拉不下脸,撇撇嘴站一边去了。 此时的永隆帝才回了一丝神,“好大胆的逆贼,竟敢行刺朕!”他使劲摸摸脖子,刚才有把刀差点就横过来了,“来人,给朕查!查清楚,他们是谁?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还不是你自己招来的! 沈序皮肉不笑,“启禀皇上,刺客奇装蔽体,实不好查,还是由刑部主办最妥。臣已派人联络了周胥大人,他很快就到。” 话刚说完,周胥迅速已经赶到了乾坤宫外。 此人双目如铜铃,面相似武官。尤其是长久坐着刑部的位子,煞气太重,行路时总是一股抓人抓差的气势。只见他匆匆领着刑部侍郎张琦和其余下属跨入殿内,“臣周胥参见皇上。护驾来迟,请天子降罪。” 永隆帝像扒着救星一样,“先查清楚逆贼再说,快去快去!” 他说话时没忘拽着君珑,躲在后边寸步不离。君珑嫌弃,皱着眉头把袖子抽出来,永隆帝毫不气馁的再次把龙爪搭上,君珑干脆走到尸体旁边,这下总算消停了。 为了便于查验,周胥吩咐部下暂且将里外两拨尸体整齐排放到殿外空地上,多点上几支火把由禁卫军举着分列在四角八方,他与张琦也拿了一把熊熊烈火作为取证用具,即刻将乾坤宫外照得亮如白昼。 漪涟旁观进进出出的禁军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小步挪到一个官兵身边,“能不能帮个忙?” 官兵认得她,爽快答应。 另一边,周胥取出一块白绢丝擦了擦尸体脸上的油彩,凑近一嗅,是女子常用的胭脂味。他又带上指套同张琦仔细辨认了尸体的模样和死因,包括他们身上花里胡哨的戏服。查案找证据是个细致活,需来来去去反复验看,常花上好几日也不足为奇。 永隆帝等不住,“爱卿以为如何?” 周胥这时才刚走过一遍,又不能无视皇帝,只好留了张琦继续查验,他回话道,“启禀皇上,据臣查证,尸体共有二十九具,其中十九具乃自刎身亡,且根据他们的体貌特征来看,这群刺客并非番邦外族,而是我大兴之人,浮夸的戏服和妆容皆是为了隐藏身份。至于他们所配刀具,的确如襄王爷所言是特制,看似蜡铸的刀刃,其实全是实打实的短刀。由此可见这趟行动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永隆帝当场叫起来,“五弟,你怎么办的事,不是说是番邦的杂耍团子吗?” 祁王一脸无辜,“臣弟不知道啊。落中表演时臣弟去了多次,还跟金发女子喝了酒,当时看着也是实打实的。” 周胥道,“敢问祁王爷,那女子可在今晚的刺客中?” 祁王摇头,“不在。” “这便是了。”周胥道,“刺客多半是找了几个外族女子掩人耳目、滥造声势,祁王爷无心中了圈套将杂耍团请进宫表演,正好顺了他们的计划。” 祁王嘴角一抽,“臣弟,臣弟看走眼了。” “差错可一不可再。”李巽疑问,“五哥未曾细看,这群刺客又浓妆艳抹,怎么如此肯定那女子不在其中?” 祁王错愣,“我,我……刚才禁军搬尸体的时候留意过了。” 漪涟追问,“死在外头的那一批人也看过了?” 祁王四下环顾了众人的眼色,慌忙道,“本王说看便是看了,哪,哪轮得着你来质问!” 第九十三章 平白蒙冤 这时,之前帮忙的官兵已经往宫门转了一圈回到乾坤宫,他跟漪涟相互通气几句,漪涟的表情立刻微妙起来。在火光冲天,尸体列阵的混杂场面下,只有身旁的李巽留心到动静,悄声问,“有线索?” 火光熊熊之故,漪涟觉得呼吸有点发烫,“事不对劲。” “哪不对?” “我刚才找了那小哥去宫门查出入档,他说这群刺客是同一批入宫,杂耍道具共三个板车也是一齐带入宫门。”她捏着自己手指尖小声交流,“既然是同一批入宫,为何要分两批进乾坤宫?自乐声响起至少有一刻钟,或许更久,这段时间他们哪里去了?” 李巽面色凝重起来。 漪涟道,“他们的安排其实挺周密,事发前十分隐蔽,混入宫后反而锣鼓喧天,是在掩人耳目,且他们算好了时机,众人皆不在场,禁军防备松懈,要不是我们赶得及时,恐怕皇帝死了都没人知道。” 李巽道,“确实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要齐全。” 漪涟突然侧头问,“换做是你行刺,你会怎么做?” 李巽已经意识到问题,“若是我,速战速决。” 漪涟点明,“可是一刻钟的时间,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她用飘忽的声音道,“这群人真的是来行刺的吗?” 伪装成杂耍班子的刺客已经死了满地,如果他们的目的不是行刺,是做什么? 李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身。 等不及多想,一直在查验尸体的张琦突然上前唤周胥,手里用白绢丝包着东西,“周大人,这是在尸体身上找到的暗器,藏在袖口与腰间处,每人持有十支。”他展开绢丝奉于周胥眼前,是针式暗器,比缝衣针稍粗一些,“大人,暗器似乎与张知府的取证十分相近。” 周胥拿起一看,‘嗯’地一声,“确实相似。” 听不懂交流的人茫然无头绪,知情者冷汗直冒,独独君珑黑瞳深邃,吞噬火光。 永隆帝道,“爱卿发现了什么,快说来听听。” 周胥吩咐张琦取来证物,将两者同置于托盘上,恭敬呈在面前,“回皇上,左侧一枚暗器是从刺客身上搜出,暗藏在惯用手,二十九人皆有携带。其形不是传统暗器,疑是特制。右侧这一枚乃落中知府张磊取证,于前几日托臣验看。单从形制看来,两者大体无差别。” 张磊名字一出,漪涟立马联想到湖畔赵席自杀案,记忆犹新,“铜针是杀赵席的那根?” 周胥直言,“正是赵席心口处取出的凶器。” 当场有几人变了脸色。 永隆帝最是激动,“赵席是苏家杀的,那这群刺客是苏家的人?!”他拉着君珑的衣袖使劲晃,“爱卿,那婆子果然会使妖法,他们真的来杀朕了!” 事情进展的太突然,漪涟和李巽都有点蒙。难道今晚行刺是苏家造反? 君珑神色凝重,若有所思,几次打算扯出袖子无果,冷目沉声道,“皇上,冷静!” 永隆帝连忙闭嘴,尴尬清咳了两声。 祁王又冒出头来,极力应和君珑,“太师说得对,皇兄大可不必慌张,臣弟瞧着未必是苏家。” 永隆帝迫切问,“此话怎么说?” 祁王道,“您忘了,苏楼在赵席死亡之后已被封锁,现在还有重兵把守。老鼠钻不出来,苍蝇飞不进去,苏曜又是废人。那戚婆子就算真有三头六臂,出不来能怎么着?还能隔空传音让人来行刺不成?” 永隆帝深以为然,“有道理,说下去。” 祁王迎上两步,“依臣弟之见,证据确凿,赵席确实是这群刺客杀害。但他们行刺是在苏楼被封之时,反而证明了苏家清白。” 苏家清白? 漪涟紧抿双唇,觉得这说法过于武断。可联系刺客的诡异行径,还有苏家的高深莫测,这场行刺的目的难道是…… 沈序却在此时补上一句,“王爷的话略显偏颇,赵席一案尚未查明,禁足也只限于苏楼内的人。苏家若是真凶,可有残党?可有帮凶?此事无法断言,便不能撇清苏家嫌疑,当然包括今晚行刺。”他道,“苏家有足够的动机。” 局势更加混乱。 永隆帝听蒙了,苏家这一脚插在这里究竟什么意思? “上头有花纹!”张琦拿了另外一支暗器叫出来,“铜针太小,看不清楚。” 周胥从托盘里抓起一根看,在铜针的尾部,最宽的地方确实刻了东西。可惜太小了,又是顺着铜针的弧度刻,对着火光也看不清。他立刻喊人,“取朱砂和白纸来。” 他将针尾在细朱砂上滚匀,然后放到白纸上使力再滚一道,被刻上的花纹自然会印在洁白的纸张上,这是取证中常用的手法。结果—— 刻在铜针上的不是花纹,竟是一个字! 那字极为精细,周胥瞪着眼辨认,“……陆?!” 漪涟头皮一麻,不详的预感又冒出来。 “这代表什么?”张琦疑惑。 周胥答曰,“‘陆’有多意,可指陆地,亦有光怪陆离之说,也可解释为姓氏。” “刻在暗器上自然是姓氏的可能性最大。”祁王看向漪涟。 李巽瞪回去,“落中城就有不少陆姓人家。” 祁王呵呵笑道,“那是,陆姓人数众多,一个陆字确实不能代表什么。” 他身边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小厮,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说起‘陆’字,小的想起一事来,江湖上有一门派名为陆华庄,十分有名气,这可不常有。而且听说这陆华庄最擅长暗器功夫,不知是真是假。” 祁王接着话尾吼,“放肆!皇上与王爷在场,还有君太师和周尚书一干肱骨之臣,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你说这话是得罪了陆华庄,也是得罪了襄王爷。”他一脚踢过去,“要是我们兄弟间生了嫌隙,绝不饶过你这狗东西!” 那小厮哭丧着脸告罪,“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忘记襄王爷也是陆华庄的人。”他冲过去抱住李巽的腿哇哇求饶,“王爷,您饶了小的吧,小的只是一时嘴快,说了不该说的话。您是王爷,怎么会对皇上不利呐,那可是造反呀。” 他越说,大家的脸色越难看。 气氛越凝重。 漪涟咬着下唇,始终紧盯着祁王嘴角极力压抑的得意劲,其意不说也罢。细想今晚种种,祁王的反应确实有很多蹊跷。 难道这就是这场闹剧的真面目?她试着将一切连起来解释。 祁王与李巽因权利纷争而不睦,他的确有足够的动机陷害李巽,因此扯上陆华庄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凭此或还能够威胁到李巽背后的势力,譬如朝中最具竞争力的君珑党。但把苏家扯进来又是什么意思?是要依仗苏家的势力? 不,不对。就苏家这狼狈样,助力不成反是拖累,祁王怎么看也不是尊老爱幼、团结互助的烂好人。而且按照这个说法,她之前的疑问依旧解释不通啊。 永隆帝惊恐指着李巽道,“七弟,你,你莫非真有不臣之心?!” 李巽重声说话,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陆华庄自建庄以来从无此暗器,也没有将庄名刻在暗器上的习惯,臣弟更不会蠢到自找麻烦。而且以庄里的招式习惯,暗器并不藏在惯用手,有碍出招。” 声音里的锋芒如剑气逼人,永隆帝吞着口水往后退两步。 漪涟再驳一句,“周大人刚才说躺在这里的二十九人都带着暗器,每人十枚,可见他们擅用暗器。按我们庄里说,夜色易于隐蔽,暗器能够最大程度发挥效力,但二十九人至死都不发一枚,全好好呆在袖子里,根本就是摆着等人看,陆华庄的人才不会这么傻。” 永隆帝道,“情况危急,许是没来的及用上。” 漪涟反问,“那杀死赵席的凶器没有刻字怎么解释?明明是同一种暗器。” 永隆帝语塞。 祁王话锋一转,“陆姑娘说的有一定道理,本王也这么想。可惜皇上和本王是七弟的自家人,自然是护着七弟的,于法不合,还是应该由刑部的二位开口才对。周尚书、张侍郎,依你们之意如何?” 周胥与张琦小声议论的两句,“按理法说单凭一个‘陆’字不能证明是‘陆华庄’所为,但确实与‘陆’字应和,负有嫌疑。若要明断铜针是否为陆华庄所有,顾虑到襄王与陆华庄的渊源,其言可为参考,却不可为证。至于襄王的嫌疑目前只是猜测,凭猜测定罪太过荒唐,大兴更没有这个先例。” 沈序强调,“此话在理。嫌疑即使有,也是陆华庄的嫌疑,和襄王爷没有半分关系!” 祁王扯着嘴角,“既然周尚书开口,就不是自家人偏袒,极好,极好!” 眼瞧着最大的帽子扣在陆华庄头上,漪涟气不打一处来,李巽也不能忍。 可是气归气,漪涟头脑清醒,拦住了李巽替她抱不平,“别说话了!撇清一个是一个,少给自己惹祸上身。”她担心再出变局,当即对周胥道,“周大人,您看按着规矩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吧。我们陆华庄做事问心无愧,不惧小人诬陷,只劳烦您给查明白就好。” 周胥道,“此乃为官者职责所在。” 张琦害怕得罪人,好意提醒,“可……按理法,有嫌疑者需入牢待查。行宫里没有牢房,真要如此行事需联络落中张知府代为看管。” 漪涟想着跟李巽分开最好,彻底撇清嫌疑,李巽可保全自身,陆华庄正名的机会也大。所以当场干脆道,“下牢就下牢,还新鲜。” “不行!”李巽反对,“苏家有嫌疑尚是禁足,有例在先,怎能差别对待。况且陆华庄于唐非案有功,随意下牢只是让朝廷苛待功臣的话柄坐实。”他明摆拉着漪涟的手,就是要所有人看着,他不会容忍她受委屈。但凡是人,都该掂量掂量,要不要和襄王作对。 乾坤宫一阵默然。 祁王道,“还是皇上决断吧。” 永隆帝惯用老办法,又推给旁人,“君爱卿以为如何?” 君珑已经沉默良久,他难得为一事愁心。当然,所谓愁心只有他自己体会,决计不会让旁人看出端倪。他摇着扇,驱散火光燥热之气,“襄王爷与陆华庄有渊源,其言怀包庇之嫌。臣与陆华庄也颇有渊源,是否还是不说话的好?” 漪涟暗暗捏紧袖角。 祁王殷勤解围,“太师是我朝重臣,又为唐非案立下大功。皇兄怎会疑心您。” 君珑微微泛起笑意,“听祁王的意思,臣说的话还可充充数?” 祁王道,“太师说的话作数!” 君珑又问永隆帝,“皇上圣裁如何?” 永隆帝道,“朕信爱卿。”说完似乎又有一丝悔意,补充道,“为朕江山社稷考虑,有嫌疑之人反正不可长留宫中。” 皇帝说话就是圣旨,圣旨一出几乎就决定了陆漪涟必然是被关押的下场。 漪涟自由自在惯了,安宁村的时候没人管,漫山遍野的跑,到了陆华庄有人管,她照样横行霸道山中称王。忽然有一天命运的决定权落到别人手里,偏偏还是君珑手里,感觉很微妙。说怨也不怨,说怕也不怕,只是心里不是滋味。 记得落香楼时,曾与之肩并肩,却遥似天边,那双黑瞳蓦然蒙了灰暗,看不进万家灯火。 此刻,面对面,之间隔了好几束烈焰,似乎终于可以从他眼睛里发现了几丝波澜。 君珑目光不瞬,良久,他听见自己说,“送回陆华庄罢。” 第九十四章 烛色流连 即使乾坤宫安分了,此夜依旧注定无眠。 霁月堂熄灭了所有烛火,独独在后院池畔点了一盏火色朦胧的灯笼。李巽无言等候了一盏茶时间,一个披着斗篷的影子从黑暗里绕出来,脚步几乎没有声音。他解下斗篷,是沈序,拱手礼遇道,“参见王爷。乾坤宫才得见,回屋又知您传召,臣受宠若惊。” 李巽面无表情的掠了一眼他的斗篷,“沈大人有备而来。” 沈序道,“风头浪尖上,小心使得万年船。为您好,也是周全臣自己。” 刚冒出乱党逆贼,王爷和重臣便急不可待的暗中会面,确实引人猜忌。 李巽叹了口气,不是他失算,是耐不住的焦急,“沈中丞如何看今晚之事?” 沈序酝酿须臾,意味很足,“一个字,假。”他道,“调子起得还算有模有样,可惜一溜烟下来走了弱势,越演越浮夸,矛头摆明了是朝陆华庄刺。只是臣没有想到祁王会插一脚,一时真猜不出他扮的是哪个角。” 今晚的闹剧,只要长眼的都知道祁王最假,可世人忍不住多思,一旦多想几遍,总能推想出七七八八,假的就不彻底了。 李巽暂且以最简单的思路走,“自我回宫他多番挑衅,日日见我不顺眼,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多针对两句不奇怪。” 沈序道,“王爷的想法这么简单?” 李巽道,“当然不排除行刺是他策划的戏码。” 沈序意味深长,“可最终受难的是陆华庄,并没有太多威胁到王爷。”他低笑道,“如果换臣来做,左右已经这么浮夸,不如在暗器上刻上‘李巽’二字,就算明摆着是陷害,按理法也够让您禁足几天,杀杀威风。” “沈中丞的意思是——” “祁王是做作了点,怪他本身天资不高,但非幕后主使。”他道,“当然,这仅是臣的片面猜测,毕竟疑点不止祁王,所知线索又太少。” 李巽当然知道幕后有主使,“沈中丞不妨再猜,幕后主使会是谁?” 沈序若有领会,“苏家可疑。” 李巽道,“苏曜正被禁足。” “苏家不止苏曜一人。”沈序道,“如果是单纯陷害,随便找个现成的暗器刻个字便是,何必特地打造,偏还与赵席心口处的凶器一模一样。赶巧苏曜正在禁足,此举有为其脱罪之嫌。” 李巽借用刚才的话,“结果苏曜没有脱罪,受罪的是陆华庄。” 沈序道,“的确如此。眼下没有证据,不能自圆其说,所以臣方才便言明仅是片面猜测,参考与否全凭王爷。” 李巽随之表态,“沈中丞足智多谋,待人处事又谨慎小心,若非深思熟虑,你的‘猜测’是万不会说出口。对此我深信不疑。” 当真深信不疑? 沈序暗想,到底是帝王血脉,对于权术一套天生就有资质。才短短几月,李巽的说话眼见长进了好几个段数。先是一句‘足智多谋、谨慎小心’在先,其意可解为‘深藏不露、工于心计’,此一来‘深信不疑’的意思可就多了。 他呵呵笑道,“臣信王爷,所以无惧夜半更深独自赴约,要知道风头浪尖上,走岔了路可是掉脑袋的事。如此这般,也算豁出命一回,王爷不妨有话直说?” 李巽双眸如鹰眼犀利,似乎能看头内心虚实。 沈序挑明道,“之前的猜测尽在您意料之中,却还有心容臣耍耍嘴皮,着实让臣惶恐。” 李巽负手而立,不加否认。他是有顾虑,就算曾经把酒闲谈,沈序也在今晚的窘境中替他说了几句好话,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沈序还是纵横官差多年的老狐狸。他自认为两人称不上君子之交,顶多为朋党,所谓朋党,因利而聚,利散交疏时则反相贼害。戒心,是自保。 “沈中丞既表坦荡,我亦直言问一句,你那里是否还有不为人知的线索?” 沈序思考了一下,“臣且先问问,王爷何出此言?” 李巽道,“今晚事发前,我在蓬莱殿用晚膳。席间君太师提了一句,有意送阿涟回庄。” 这正是行刺的最终结果。 黑夜中,沈序的神情突然狡黠,他嗅到了一股人心质变的味道,干涩笑了两声,“王爷,您这是在怀疑君太师?” 沈序与君珑同样是朋党,这也是李巽为什么有顾忌的原因之一,“此次苏楼怪相仿佛令君太师格外上心,事事亲自垂问。沈中丞与其私交甚密,想必能得知一些旁人不知的情由,所以几番推测才这般笃定。” 沈序的眼睛在无月的夜色里还有光芒,很渗人,“君太师所知,臣未必得知。若王爷有心问之,臣当尽力为之。” 李巽视线落在黑暗中,那里有许多从未盛开过的月光花。 他又望向漫漫天际,夜色沉沉,今夜没有明月当空。 “劳烦沈中丞尽力先想个办法,容我见上阿涟一面。” 漪涟坐在圆桌旁托腮对烛,神思早逛游到了九霄外。双眼瞪着发直,目光涣散,竟还能自欺欺人装了一副沉思样,动不动挪用剪刀理一理烛芯,弄得火光时暗时亮,没个安分。 她原本是真想了点东西,比方乾坤宫行刺的疑点,和苏家扯不清的关联,或者等到她回陆华庄后要做点什么……还能做点什么…… 离庄已有好几月,从谷雨到大暑,暖春到盛夏,现在终于要回去了…… 一声轻而长的叹息从她嘴里不知不觉飘出来,又惹得烛火颤动。这一颤颤得可厉害,颤出了绝地挣扎,好几次命垂边缘,几乎就要从脑袋上飘出一丝青烟。 漪涟猛然回过神,脖颈嗖嗖凉,是夜风从门灌进来。惊抬头一看,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高大影子正背对着她,游刃有余的把门合上。断了风的门路,蜡烛的光稳定下来,屹立不倒,可敬可佩。 “你是谁?”漪涟小声问。她不害怕,方才神在九霄中,要死早死了,没死就能活。 况且她有预感,来者可能是自己人。 果然,那人转过身面对她,眉宇映着暗黄的烛光,却还很清亮。他拿起剪刀在手里掂量,笑着说,“蜡烛无私奉献,又没招惹你,你非把它弄得半死不活、青黄不接,叔还以为你要歇息,差点就打道回府了。” “怎么是你?!”漪涟诧异。方才短短时间,她把可能出现的面孔猜了一遍,可能性最大的是李巽,君珑恰恰是最不可能的人。 君珑坐到她旁边,故意问,“你这表情是哭是笑?实在点讲,叔很为难。” 漪涟是想笑,情不自禁想笑,但笑容被更加情不自禁的惊讶给堵在了半道上,结果成了哭笑不得。她把嘴角扯回来,“您好端端的真丝软榻不睡,跑这来瞎晃什么。” “这叫夜访禁地。” 圣旨已下,漪涟回陆华庄前暂且将一处客院画地为牢,院外的官兵比救驾的阵势还要威风,想到这里,她眼皮一跳,“外头乌漆墨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保不齐一把长枪捅出一个血窟窿。何况刺客刚死,您这模样不是把罪往身上揽?” 君珑笑道,“原你是的把戏,管什么月黑风高,官兵扎堆,你那时胆子大得很,在叔眼皮子底下就敢翻里翻外偷窥叶离。”他说的理所当然,“叔这是学你的路子。别说,还真挺刺激。” 回想起那晚的事,有些怀念,但漪涟没有放松警惕,“小小女子不讲君子原则,被你抓了还能厚着脸皮蹭碗馄饨。堂堂太师要被逮个正着算什么事!” 君珑毫不畏惧,“巧的很,统领是老相识。” 漪涟狐疑,扯了扯他扔桌上的斗篷,“那还用戴这玩意?” 君珑哼一笑,“这个不巧,周围还有其他老鼠盯着。” 气氛突然沉默下来,微微发紧。 突如其来的罪名让漪涟心有余悸,在安静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她嘟着嘴忧心忡忡问,更没了方才的气势,“……庄里怎么样了?是不是受了连累?” 屋里的光芒只有圆桌上一只黄黄暗暗的烛火,颤颤不安,显得非常可怜。她伏在桌面上,脑袋没安全感的窝在手臂间,像是失了主见。 君珑沉吟片刻,轻道,“和苏楼一样处置,派亘城官府封锁。幸好陆华庄在亘城有头有脸,境遇绝对没有苏楼那么糟糕。”他心有不忍,伸出手摸摸那颗脑袋。自以为独立洒脱,外人看着没心没肺,其实比谁都恋家。不难揣测,乾坤宫气势汹汹,是在替陆华庄捍卫尊严和名声,尽管,收效甚微。 他安慰,“这事半点不怪你,别多想。” 漪涟蒙头良久,恍恍惚惚飘出一句,“……叔。”她露出半个脸,眼角有闪闪泪花,“是不是有人要对付阿爹?”她什么都不怕,就怕家人遭罪。 君珑收回手闭上眼睛,在说与不说之间犹豫。 漪涟道,“……你好几次说要送我回陆华庄……” 君珑视线落向她,大约是火光的原因,他的声音也飘忽,“……你怀疑是叔?” 漪涟意外他会这么问,愣了愣,摇摇头。 君珑眼神软下来,深吸口气,“是针对陆华庄,还是声东击西,等查过以后才会知道。” 漪涟心里头格外委屈,泪光闪闪,依旧攥足了劲,无比坚持的解释,“陆华庄是真冤枉,阿爹不会做违背道义的事。我,也不会。”她重新坐好,刚抬头,一颗透明的圆珠子就掉下来。她瞪大了眼,不哼不哈,仿佛眼泪跟她没什么关系。 君珑胸口异常憋闷,叹了口气,再次伸出手摸她的头,“叔知道。”他顿了顿声,保证,“……送你走,不是害你。叔不会害你。” 漪涟鼻子一酸,“我知道。” 话说出口,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脑子晕晕乎乎。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趁着君珑面对她,一下扑过去就一把抱住。她就想抱个东西哭一场,跟窝进被子里哭一样,没别的想法…… ……或许有点。 突然袭击让君珑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竟然失了神。他感觉到怀里蓦然出现的温度,十分暖心,暖得心跳跟着快起来,好像从寒冬冰雪下传来一阵悸动,一颗绿油油的小草从冬雪里‘啵’地冒出头来,周身是暖暖阳光,舒舒服服,踏踏实实。 早已不是二八翩翩少年郎,如此不知羞的想法令他觉得嘲讽又可笑。真要说,他脑海里紧跟着的一句词比较贴切,‘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对,这是自欺欺人,是自讨苦吃。 得一时欢,梦醒后就有念想,就知何谓求不得,平白无故自找罪受。这是大实话,他用了将近十年才悟透这个道理。不想知道什么是苦,就别尝甜滋味,苦着苦着就习惯了。沦陷在刀山风烈处,心要比刀硬,比风冷,千万沾不得一丝暖意。 所以一回神,理智就回来了,顺着她背笑说,“不错,出来几月,能和叔撒娇了。” 漪涟耳朵贴在他胸口,听见气息又变得无动于衷,惹得她十分不爽,闷头把眼泪鼻涕一齐往衣襟上蹭上去,“跟你撒娇又没好处拿。” 君珑笑声渐弱,轻一叹,“……跟叔在一起的确没好处。幸好,马上就回去了。” 幸好…… 漪涟幽幽嘟囔道,“马上就要回去了。” “不想回去?” “想。”她日日想家,可真要回去了,莫名觉得失落。 君珑问,“那还想出来吗?” 漪涟点头,“……想。” 君珑犹豫了半晌,收紧手臂,“等事情告一段落,叔再接你出来玩。” 漪涟继续蹭,无言伸出小拇指。 “呵,孩子气。”君珑也伸出小拇指勾上,“届时想去哪?” 漪涟实实在在考虑起来,是辽阔平原,还是浩瀚大漠,是巍峨雪山,还是壮观大河,又或者只是河畔桃园,山下古镇,她设想了很多,“……都行。” 第九十五章 危险蛰伏 黎明阳光未透,天还蒙灰时,君珑在仆人的服侍下更衣梳洗。待其走出蓬莱殿,沈序已经等候良久,两人坐上代步撵匆匆向朝阳殿去。因昨晚一场血洗乾坤宫的大戏,永隆帝移居朝阳殿。 路上,君珑神态疲倦,太阳穴突突直跳,“赶这一大早,周胥说查到了什么?” 沈序道,“不曾听闻。只知周尚书在乾坤宫前足足求见了一个时辰,好容易才把皇帝从龙床上喊起来,这么拼,总不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听传话的公公说,皇帝听了周尚书的回禀脸色不大好,若不是下官知晓您昨夜睡得晚,硬拖到现在,早该有人来催了。” 步撵并肩而行,君珑眯眼瞪过去,“难为沈中丞对本师这般上心,几时歇息你都一清二楚。不如干脆搬来蓬莱殿同住,省得派人来回跑,多费力气。” 沈序笑道,“心怀对您的敬爱之情,跑跑腿不费力。” 君珑对他的心机城府早就心知肚明,适当放纵为的是加以利用,沈序也了解君珑的底线,懂得适可而止。长年以来两人就维持着无伤大雅的交锋,也算是一种默契。 朝阳殿内,周胥张琦紧绷着脸色,祁王也在。 好不容易等来君珑,永隆帝几乎是猛扑上去,“爱卿,昨晚朕就觉得后颈凉得很,召了丽妃来,怎么抱都不暖和。丽妃说大暑天发冷乃反常之症,她也觉得冷气过甚,不是好兆头,你可知平日丽妃的手脚是最热乎的。” 他可知?他怎么可知! 君珑不悦,难道起了大早就是要听后妃的侍寝艳史吗!肚子里火苗一窜。 “周尚书查到了什么?朝阳殿外的戒备比昨夜又添了些人马。”他越过皇帝问周胥。 周胥道,“昨夜安顿了乾坤宫一干刺客尸首后,下官与张侍郎将事发经过梳理了一遍,为此去了宫门处查出入档,一查才发现天大的疏忽。所谓番邦杂耍团一共三十人入宫,死于乾坤宫仅二十九人。事发之后,禁军即刻封锁宫门,并对宫内各处加以戒严。换句话说,幸存的那名刺客没有机会逃出去,还潜伏在行宫中。” 沈序起了高调,“刺客还在宫里,这可不是玩笑事啊。” 周胥搓了搓短髯,“正是。所以本官匆忙来求见皇上,主张派兵搜宫,也请太师帮忙参谋参谋是否妥帖?” “本王以为不能轻举妄动,他潜伏不出就是让我们自乱阵脚。”祁王插话道,“大肆搜宫定然会引起恐慌,一旦逼急了难保这刺客不会狗急跳墙。” 永隆帝深沉道,“五弟说得也有理,万一逼急了怎么得了。” 周胥道,“只一人不成气候,只需派重兵保卫朝阳殿便可。” 沈序道,“不仅是朝阳殿,各王爷宫中,太师的蓬莱殿,还有众臣所居的院落都应加强戒备。万一被刺客掳去谁做人质,于我方是大大的不利。” 周胥赞赏点头,“沈中丞顾虑周全,姜大夫后继有人了。” 祁王质疑,“可瞧瞧昨日那批刺客,一脸胭脂水粉,是男是女且不知,如何搜查?查到了官兵怎么辨认?” 众人噎了一声,没人说话。 君珑果决应对,“那便将所有生面孔全部抓来拷问,顶多冤死几个,总比放任刺客逍遥来得好。”他推断,“刺客既然有必要以杂耍团的身份混入行宫,定然不会是宫中之人。只这一点,他就藏不住。” 虽然狠点,但也最有效,沈序赞同,“此言得之。还是君太师想得最周全。” 君珑冷哼道,“想得再周全也挨不住小人算计,还有劳皇上下道圣旨,严令官兵封锁宫门,禁止任何人出入,但凡有人意欲违抗,擒之面圣,不拘死活。” 永隆帝眼下只想周全自己的命,当然同意,“就依爱卿之言。” “侄小姐怎么办?”沈序问君珑,“是否将行程延后?” 祁王在永隆帝耳边嘀咕了几句,永隆帝脸色一变,“那女人有嫌疑,不能留下。” 君珑扫了祁王一眼,对皇帝道,“若皇上信得过臣,便由臣挑人押送陆漪涟回陆华庄。自然,挑选的官兵还请周尚书监察,可不能将刺客放了出去。” 周胥有顾虑,“陆漪涟毕竟与襄王有关,是否再问问王爷的意思?” 祁王道,“不可问!正因为他俩关系非比寻常,七弟更要避嫌。” 永隆帝最终拍案,“依君爱卿的意思办。” 从朝阳殿出来,君珑拉下沈序,“你去霁月堂顾着,没事别让李巽出来转悠。我会着人安排官兵先顾南苑,最后搜霁月堂。” 沈序应承说‘好’,也不怕把君珑的心思点明说白,“襄王爷是巴不得将侄小姐揽在身侧寸步不离,您则恨不得早一刻将她送回陆华庄啊。” 君珑没心情与他周旋,“沈中丞如果觉得有趣,一同走得了。” 沈序作揖,“不劳费心。” 官兵列阵,长枪凛凛,军甲冷光比灰蒙的天色更胜一筹。 天没亮透,漪涟已经被安排从行宫后门出宫,路上碰巧与一列官兵擦身而过。从官兵匆匆的步伐中她敏锐嗅到了浊气,不安稳问,“出事了?” 送行的君珑笑容自若,“加强戒备而已,老惯例了。” 宫门守卫严阵以待,看见君珑手中的圣旨,齐刷刷让出一条道。 他们从正中走过,即将踏出宫门的那刻,漪涟伸手扯住绣了金丝的墨色衣袂,“……能不能,不走?”她情绪很浓,“我想查清楚。” 君珑回首,四目相对时,心弦一触,“叔会帮你查。” “可是……” “听话。”他的眼神不许反驳,却知漪涟是极其倔强之人,顺从一时,必不会真心服气。叹了口气,“你信叔吗?” 漪涟想了想,实话实说,“不知道,你利用过我。” “但叔从没骗过你。”君珑退而求其次,拉近她轻声问,“能不能信一句?” 漪涟点头,“能。” “那你且记好一句。”君珑重声承诺,“叔不会害你。” 漪涟心一暖,酸劲冲上鼻子。她突然回想起承阳府离别时的情景,同样是个阴霾天,同样拉着他说话,那一笑,感觉天都明媚了。多看了一眼,再看一眼,最后一眼,她垂下头,乖乖离开。 君珑心口一堵,恨不得活剥了苏家! 目送背影远离之后,他转身回宫,行宫内已经乱成一团。 在统领喝令声中,几列官兵分别冲入各殿各院,由西向东,由北向南搜查。所到之处激起阵阵惊呼嘶喊,宫女太监始料未及,纷纷如鼠四窜。一阵喝斥威慑,官兵顶着长枪将所有人围到小院逐个辨认,但凡眼生之人,不问身份一律上锁押走,较于抓差之势还更霸道几分。 只有霁月堂犹如尘世隔绝,还是一片宁静。 堂中点着烛火,应对阴沉天日。李巽伫立窗前,贼吧不能静心。 他原本想去送行,被沈序拦在堂中晓之以理,“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王爷现在最是应该避嫌之人,见了侄小姐非但对您无益,还会让陆华庄多落下一个蛊惑亲王的话柄,您将没有机会亲查冤屈。这也是昨夜臣不肯帮您见侄小姐的理由,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李巽沉默。 沈序道,“臣冒犯,王爷若有气,降罪就是了,别苦了自己。” 李巽沉吟良久,方才道,“沈中丞所言有理,何来罪责。阿涟拦下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不能辜负她。”他所要做的,是替陆华庄查清真相,正如之前阿涟帮她追寻母妃旧事一样。 “昨夜提及之事,沈中丞可有新的头绪?” 沈序喜欢拐弯抹角说话,更喜欢弄明白他人的心思,“容臣直言,您昨夜之语太隐晦,不得要领便办不好事。还请您给句明话,眼下您追究的到底是苏家还是——”他拖长音,“君太师?” 李巽道,“该问问沈中丞能告诉本王什么。” 沈序笑意狡黠,“王爷说这话便是不信臣了。” “中丞言重,我只想查明白是谁嫁祸陆华庄。”李巽道,“昨夜乾坤宫事发时苏曜正在禁足,你丝毫不改对苏家的疑心,此其一。其二,君太师提出送阿涟回陆华庄,紧接着陆华庄被陷害,其中是否有关联?”他时刻观察着沈序的神情,“君太师有恩于我,我愿意信他是为阿涟好,但如此一来事情就碰得愈发凑巧,不合常理。” 沈序问,“所以您以为……” 李巽继续道,“以为君太师是否掌握了有关苏家的线索,恰好本王不知情,而沈中丞又正好知晓。” 沈序以为李巽还是没有把话说明白,有点冠冕堂皇的意思在里头,干笑了两声,“有没有线索不是重点,只要君太师不愿说,轻易试探不得,包括臣也蒙在谷里,此乃其一。至于臣为何怀疑苏家,全然因为苏家行为乖张古怪,当然也有动机。” “动机……”李巽警惕起来,“苏家的动机是什么?” 御医失踪、赵席之死、藐视朝廷,因为苏家行为诡异,苏曜身染怪疾,加之一系列离奇传闻,所以不管苏家犯了什么罪,众人都大方默认,甚至没有谁好奇站出来问一问,苏家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第九十六章 风雨满楼 沈序道,“王爷虽久违宫廷,应该也听说过苏明将军的威名。战场上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朝堂上同样尊贵,位比辅政大臣。” 李巽颔首道,“我离宫前曾见过苏明数面,那时他已获封振国将军,战功赫赫。父皇对其相当倚重。” “是了,先皇倚重苏明,而当今皇上却……”大不敬的话不好宣之于口,沈序道,“自唐非入朝后,一心想制霸朝政。苏明是耿直武将,看不惯唐非玩弄心机,两人的关系颇为紧张,何况苏明手掌兵权,唐非十分忌惮,暗地里应该做了不少功夫,为的是争夺兵权。” 李巽想起苏曜无故归乡,“这么说苏明是因为唐非恶意针对才卸甲归乡?” 沈序摇头笑,“苏明有赫赫战功,地位稳固,唐非手段再狠一时也耐他不得。而且苏明手握重兵,唐非是万不敢下猛药的。” “那苏明何以辞官?” “这话却不好说。”沈序道,“同为朝臣,臣只知当今皇帝登基后两年,也就是苏明辞官前两年,他的精神状态不佳,常神神叨叨说些怪话,似乎在畏惧什么,后头究竟是不是唐非在耍手段便不得而知了。” 李巽若有所思,“后来如何?” 沈序道,“之后苏明借口年老解甲归田,皇帝应允了,赐他荣光返乡。君太师甚少理会朝政之事,又有夏禾吹枕边风,兵权毫无悬念落到了唐非手里。” 李巽道,“听师父说起过,唐非掌管兵权后大肆变革,杀戮无数。” “的确如此。”沈序证实,“毕竟苏明在军队中威望极高,不是唐非一流能够统领。许多忠于苏明的旧部知晓唐非暗中坑害的手段愤愤不平,频频与其作对,这事朝臣都知道,唐非的应对之策也算是官道上的老规矩了。不过苏明余威仍在,唐非前期只敢暗地里计较,譬如在军队里挑拨离间,排挤拥护苏明的官兵,死伤者数以千计。直到苏明辞官两年后因病身亡,苏曜又无能承袭衣钵,唐非才真正开始血腥镇压,不服从者杀之,有异议者杀之,跟随苏明的旧部全部被赶尽杀绝,不留一人。没有墓碑,没有坟头,甚至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李巽儿时就见识过所谓王权,他父皇便主张霸道治国,其惨烈景象难以言表,“君珑亲眼所见而无所作为?” 沈序道,“君太师甚少参政,且当时是唐非势力最盛时期,离众人所知的平分秋色还差了点意思,君太师便是真有心想管怕也管不成。所以当年尽是唐非天下,苏家在他的打压下境况惨烈,逐渐在朝中没了影。臣曾陪同君太师前往落中探望苏明,门庭冷落,晚景凄凉。” 屋外天色越来越暗,李巽燃烛的手一顿,回首问,“你去见了苏明?” “是见了。君太师与苏明关系似乎不错,常有往来,例行慰问之后两人还单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费了挺长时间。” “费时间?”李巽疑心,“通常不是该说‘叙旧许久、相谈甚欢’诸如之类?” 沈序低头笑了笑,“左右是说了挺久。” 李巽不好继续追问,就道,“苏明当时情况如何?” “身体欠佳,精神萎靡,奄奄一息。” “奄奄一息还能相谈良久?” “故人久别,想必苏将军很是重视,硬撑着坐谈了许久。”沈序道,“再不济听听君太师说话也是好的。叙旧嘛,心领神会即可。” 李巽愈听愈存了疙瘩,“沈中丞今日言辞与平日风格截然两人。” 沈序再一笑,“臣只是打算形容的生动些,王爷容易明白。” 李巽无视他的敷衍,直奔主题道,“依你的意思,苏家的动机是为重夺荣耀?” “仅是臣的猜测,王爷不能否认苏家可能抱有这个动机,恰好又是唐非死后苏家才开始所有行动。” “动机的确有可能,但与他的实际行动联系不上。”李巽假设道,“如果赵席和行刺都是苏家主谋,他的目的是什么?刺杀皇帝是千古之罪,别说光耀门楣,他连九族也保不住。”他想起漪涟的质疑,如果乾坤宫的闹剧不是为了行刺,还为什么?又因何要嫁祸陆华庄?这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沈序道,“臣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但有个猜测,假设苏曜真有光复苏家的动机,回朝是必经之路,朝中自然要有人帮他这个忙。” 回忆乾坤宫众人的一言一行,最可疑者无疑是—— “祁王。”李巽念出这两个字。一琢磨,祁王与永隆帝同母至亲,不乏野心,确实可能谋夺皇位,但之前的问题仍然是迷。 沈序有话欲说,想了想,暂且搁置下来,“王爷,臣有心去探探情况,先行告退。” 李巽颔首致意。 随着身影走出霁月堂,脚步声跟着消失在阴天里,堂外却响起各种嘈杂的动静。他推窗放眼,颇为惊叹,清晨的天还未亮透,又将入夜,草木被风逼迫的发出不情愿的呐喊,细碎的沙尘飘扬半空,差点令他迷了眼睛。 是飓风来临的迹象,并非单纯阴霾天。 阿涟…… 不愿她独自离去,一旦分别,却希望她早点回庄,平安就好。 “外头什么动静?”风声闹出的动静虽然杂乱,但李巽听力极佳,硬是从中辨识出了哭声和尖叫。 堂中待命的宫女正要去出去问问,一名侍从跑进来,“王爷,皇上下令搜宫,禁军这会儿正在祁王所居的瀛洲阁,估摸着再多两刻钟就到咱们霁月堂了,您先留个心。” 李巽不解,“为何突然搜宫?” 侍从答曰,“听说林公公说行宫里还潜藏了一名刺客。”他将方才打听到的消息告之,包括宫门被封锁与皇帝那道的不拘死活的搜查圣旨。 “宫门封锁,如此阿涟还在宫里?!” “陆姑娘半个时辰前被送出宫,是君太师领着圣旨亲自挑人押送,柳文若跟着一同护送去了。”他知李巽最忧心陆漪涟,特地打听了,“属下来时碰见沈大人,沈大人没与您说?” 李巽大致算了下时辰,冷笑,“他意在阻拦我前往,怎会与我说。”他蓦然想到一点,“皇兄何时下得圣旨?” 侍从不知,“少说也有半时辰,前头已经全乱了套了。属下刚才前往打听,户部的刘侍郎因为不愿被搜寝室,现今已被抓去严加审讯。皇上此番的行事之风与以往大不相同。” 李巽垂眸在窗前来回徘徊了几步,“有件事你替本王打听一下。” 飓风席卷,深具翻天覆地之势,片刻间卷来了乌云层层,尤似墨砚砸翻,浓浓浇了满空。 电闪雷鸣齐助阵,一时间声势浩荡,扬起漫天沙尘一发不可收拾。 起初掉下三两滴黄豆大的雨粒,被汹汹飓风吹打在身上,皮肤有点疼。只消片刻,大雨直接倾盆泼入落中,风也越卷越烈,轻飘飘的油纸伞拿不住手,马也不能骑,漪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衣裳早已湿透。 “风势太大,我们需找个地方落脚。”柳文若也浑身湿透,说话需大声喊出来才不会淹没在风声中。他回身接了漪涟一把,对负责押送的官兵喊道,“前面是晚枫镇,先避过这阵风雨再作打算。” 官兵扶着头盔陆陆续续跟在后面。 他们举步艰难,好不容易赶到晚枫镇,又是一片阴霾压头而来,眼看将要迎来更加猛烈的攻势,他们赶紧寻了一家客栈歇脚。此时,还是午时。 关上窗门,将风雨的怒吼挡在外边,耳畔总算不再那么嘈杂。 漪涟的包袱全湿了,油纸伞的伞架也被吹歪。她向店家的女儿买了身干净的衣服换上,用柔软的棉布慢慢吸干头发上的雨水。直到柳文若进门,一声巨雷轰向在屋顶,她放下手中的布任头发披散着,“老天好像不愿我离开落中。” 柳文若翻下一条长板凳坐下,“落中风雨交加,回去为好。” “可惜瞧这雨势,今日大约走不了。”漪涟不知是喜是忧,她急迫想见阿爹,却也有些舍不下的事或人,“幸好目前走得不太远,等雨小了,你赶紧回去,别跟我受罪。” 柳文若道,“在下奉命送你回陆华庄。” “有官兵够了。” 他非常坚持,“这是姨父的意思。” 漪涟抿抿嘴,无话可回。 说起来与柳文若相识的时间不算短,可对其人不甚了解,只有个谦恭斯文的印象。他与人交往随和,却有意无意保持着一段若即若离、不咸不淡的距离,所以很难摸清他的想法和心思。尤其是在太师府时,几乎日日相见,他还能‘独善其身’,漪涟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对君珑一直这样百依百顺?”甄墨的一来一去丝毫没有改变他对君珑的好。 柳文若一笑温柔,“人总归有信仰。” 信仰? 漪涟挠了挠还半湿的头发,不明所以。人与人之间,还是家人之间怎么会用上这个词? 柳文若意识到她的疑问,转开话题,“陆华庄有刺杀皇帝之嫌,按律是该将你关押地牢,姨父却提出让你回庄,不知幕后策划之人会否再有行动。”他坦言,“这一路应该不会简单,你千万多留心眼,饭食一律用银针验过,晚上不要睡得太沉,就连这几名官兵你也要防备。” 漪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是说有人会害我?” 同一时刻,苏楼内,风雨满楼。 戚婆子陪同苏曜窗边看雨,不料雨势太大,直击窗台飞溅进来,瞬间湿透衣襟。 她不急不恼,慢慢将窗门合上,“天降甘露,神明垂怜,此乃吉兆。”她幽幽道,像自言自语,“这场雨一时半会停不了。”说罢,推着轮椅徐徐行离窗边。 苏曜呆愣的坐在轮椅上,目不瞬,身不动,不知听没听见戚婆子的这几句话。 第九十七章 祸起萧墙 行宫里的殿宇在风雨中陆续燃起烛火,蓬莱殿也不例外。乍一看,白昼如黑夜。 君珑站在落地烛台旁,手持银箸撩拨灯芯,“是不是有谁招了?”他问前来复命的官兵。 官兵单膝跪地,脑袋低垂,“全招了。” 搜宫之后,统共抓了十九名可疑之人,其中有前两日被永隆帝偷偷藏进宫的良家妇女,也有新入宫被误抓的宫人,可笑的是居然从丽妃的床底下扯出了一名男宠,这下正好,直接把两人一起搭进去上刑。 “周大人将十九名嫌疑人与宫门出入名册核对,排除误抓的一干人等,还剩三名疑犯。经过一番审讯,三名全部屈打成招,周大人的意思是,不可信。” 君珑道,“换句话说,你们没有找到刺客?” 官兵把头又垂低一分,“……是。” “上千禁军竟然搜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君珑轻飘飘的声音十分渗人,官兵努力寻找哪怕一句说词为自己开脱,“有件事,有件事不知能不能说……” 君珑半真半假道,“如果你觉得不该说就不说,本师听你的。” 官兵身体一抖,脑袋直接撞向地面,这一撞,下文顺顺溜溜的出来,“周大人让属下去宫门去取出入名册时碰见了襄王爷,襄王爷有心出宫,守卫谨遵圣旨不敢放行。王爷倒也没有太为难守卫,亲自查了记档后便离开了。”他的脑门贴了许久地面,冷汗顺着往下淌,就是贼吧得不到回应。 直到他感受到地面传来的脚步声,说话的是另一个人,“襄王爷还说了什么?” 他认得这个声音,蓬莱殿座上常客,“回沈大人,襄王爷临走前问了周大人的下落,应该带着侍从去了乾坤宫事发地。” “问周大人的下落?王爷这是着急查案去呐,真是辛苦。”沈序一手端着一盏茶,不痛不痒的评说一句,“下官亲手烹的,太师尝尝?”他递了一盏给君珑。 君珑接过茶随手搁在茶几上,“你,回去给周尚书带个话,劳烦他继续追查,务必找出刺客以保证龙体无恙。” 官兵不敢动手擦那满头冷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吼了一声,“是!”旋即自觉滚出去。 外头雨声更清晰可闻,裹着雷声透进来,在偌大的蓬莱殿回荡不尽。 君珑沐浴在烛光中,所思良久,方才坐下抿了口茶,“甘醇清雅,滋味相当不错,沈中丞烹茶的技艺已然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赞赏道,然后从茶香白雾中慢慢抬眼凝视,“可惜安抚人的功夫还差了点。” “这实然怨不得下官。”沈序摊手说,“为着‘避嫌’一说才能勉强把王爷堵门里,现在侄小姐离宫了,他恨不得早一步查清真相,我们没有阻拦的理由。老实说,王爷心心念念都是侄小姐,您连一面也不让见,有点忒狠了。” 君珑轻轻一哼,“李巽一旦知晓行刺之事尚有余地,岂会轻易放她离开。”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是肯定的。”沈序道,“不过下官没想到太师的心思这么单纯。” 君珑问,“沈中丞有何高见?” 沈序暧昧一笑,“譬如有其他私心。” 君珑蹙眉不悦,“荒谬。”他用力搁下茶盏,“沈中丞有闲情胡思乱想,不如拿出精力猜猜行宫里的不速之客能躲到哪里去,居然有办法逃过上千禁卫军的眼睛。” 沈序不紧不慢道,“还别说,下官方才在霁月堂真有个想法,您以为有没有可能……” “有没有可能刺客已经不在行宫之中?”李巽问周胥。 大雨倾盆,乾坤宫里死寂一片,约莫是染了数十人的血渍,抵不住雨水冰凉,还招来阵阵阴气。富丽堂皇的乾坤宫在一夜之间沦为了至阴之地,众人余惊未泯,来往者除了刑部官员便是官兵。 周胥对李巽的疑问感到意外,“不在宫里?王爷何出此言。” 李巽道,“合理推测。” 周胥更加迷惑。 他以为推测不可能成立。尽管面对王爷,刑部长年审讯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忍不住反驳,“恕臣直言,王爷应该看过宫门出入档,明明白白记录了入宫的人数为三十人。事发后禁军立马封锁了宫门,严加戒备,前后顶多一盏茶的时间,而乾坤宫无论到哪个宫门都至少需要一刻钟,臣已反复测算过。从事发时算起,如果刺客要逃,除非策马而行,否则时间远远不够。臣查验过马厩,马匹都在,所以,刺客应当还在宫中。” “事发之前有无可能?” “难以成论。” 李巽道,“刺客虽然是同一批入宫,入宫后却分批行动,可见他们有周密安排。” “依臣之见,刺客既然抱着必死决心而来,断不会做了逃兵。若说另有安排,臣愚钝,想不到有何意义。且事发前身份尚未暴露,这第三十名刺客即便为了某种原因必须出宫,尽管大方由宫门出去,但宫门档案中没有任何一人的出宫记录。如此仅剩飞檐走壁一种可能。”周胥排除道,“行宫宫墙甚高,即便借助外力也难以出入。臣为求稳妥还是命人逐一验过,没有翻墙的痕迹,能不碰宫墙而随意出入,只会是仙人了。” 以上推断与李巽所想无二,他引导周胥一一言明是有心求证一事,“据本王所知,从事发至今,并非无人出宫。” 周胥是朝廷里的有资质一辈,当即反应道,“您是指陆漪涟一行人?”他绷紧了身体。 李巽沉了沉声,再道,“听闻负责押送的官兵是君太师亲自挑的人?” 此话听来大有深意,周胥僵硬着脸,不明白李巽背后的意思。但君珑挑人是他从旁监督,万一出了差错,君珑未必有事,他则难逃罪责,赶紧作了一礼,“确是君太师亲自挑选的人员,臣逐一查验,并做了备案,绝无疏漏。王爷若需翻看,臣命人取来?” 李巽双目如鹰眼犀利,直接看入对方眼底,他很清楚自己在怀疑什么,怀疑谁。 搜宫最后搜才霁月堂,沈序串门来的恰到好处,还有之前种种迹象让他不禁怀疑刺客会被人有意藏在押送漪涟的官兵之中。但愿是他关心则乱,胡想了一通。 得到周胥的证实,他暗暗松了口气,“不必,有周尚书监察便可。”周胥长久是中立派,他的话可信。 “听闻搜宫无果,本王还有个猜想索性一齐说予周尚书一听,权作参考。” 周胥连忙再作一礼,“臣洗耳恭听。” 李巽道,“丽妃的丑闻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来乾坤宫的路上就听不少人提起,说是官兵在搜宫时听见了床底有动静,这才发现奸夫。若非其胆小暴露了行迹,官兵或许没那么大的胆量去翻宠妃的床榻。” 周胥顿有所悟,“王爷的意思是……” “宫中有内鬼。”君珑瞥了沈序一眼,“你是想说这个?” 沈序点头,“上千禁军不是吃素的,只看抓人的气势便可知一二。想逃过他们的视线不容易,除非,禁军不敢认真查。” 君珑思索一番,觉得合情合理,噙起一抹笑,“真算起来,行宫里能让禁军发憷的人并不太多,查起来倒容易。” 沈序深以为然,“人性使然,笑脸和马屁从来对上不对下,和为官一个道理,真碰上一位惹不起的人物,圣旨恐怕顶不上多大用处。能在上千禁军的搜捕下独善其身,这位不速之客如果不是懂术法的高人,那便是有高人接应。当然,称其内鬼更贴切。” 君珑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着茶盖,不知从那起了挖苦的兴致,“沈中丞深谙为官之道,平日亦是凭此敷衍本师?” 沈序恳切道,“下官一片赤诚之心,太师不信挖开看看便知。” 君珑加深笑意,“沈中丞暂且收好了,但愿它不会有交予本师的一天。倒是苏家的那颗心,真想好好看看,究竟与你一般赤城,还是已经黑透了。” “太师依旧坚信是苏家所为?” “还有谁闲的没事干。”君珑百无聊赖的扔下茶盖,“只是一出接着一出唱,真有点看不懂苏家耍的是什么把戏。” “能难住您一时,苏家已经很了不得了。”沈序说的一脸钦佩,“他们说不定正祈祷,千万别被您看出破绽。” 夜晚逐渐到来,天色提前黑成一片。密密麻麻的雨丝消隐身形,却没有停息的迹象。 祁王闲赖在他的瀛洲阁里,客人隐在比阴霾更浓的黑色角落中。 清走了一干无关人等,合上窗门,那人才站起身行了一个拱手礼,“有劳祁王费心了,那么多官兵,要敷衍着实不易。”布衣布靴被雨淋湿,不碍他动作干净利落。 祁王摆着架子道,“苏将军无恙,本王就无恙。” 那人沉声回话,“兄长是将军,属下不是,王爷莫要高抬。”他不是苏曜,苏曜是他兄长,他,自称苏意。 祁王私下查过,苏家根本没有叫苏意的人,但不碍事,他只要结果,“只要你们替本王办妥事,本王保证苏家能重新扬眉吐气。你哥哥自然是振国将军,你也可以挂帅征战。”他眼神直勾勾盯着人看,“将军这好模样,当媲美战无不胜兰陵王。” 电闪一道,屋里跟着一亮,苏意面容英气秀美,确实和刚劲壮硕的苏曜不是一路子。 “属下不敢居功,但肯定尽心效力不负王爷信任。”意不合词,他皱着眉,对祁王的调戏颇为不满。 “不负信任?”祁王干笑了几声突然脸色一遍,一拳狠狠砸了梁柱上,“之前说好要替本王除了李巽,你现在自个儿去瞧瞧,那小子还毫发无损的待在霁月堂乐呵。摆这么大阵势有什么用处!” 苏意道,“明摆着是陷害,顶多关几天他就能出来。君珑既然有办法替姝太妃翻案,岂能帮不了李巽,这是我们最不愿见的结果。王爷切不可急功近利,错失良机。” 祁王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本王知道你的意思,君珑是麻烦。”他突发奇想,“有没有可能让他为本王所用?” 正所谓多个敌人不如多个朋友。 苏意当即反问,“如今的君珑富可敌国,权可霸政,您想让他臣服,是否能够承诺他将来更加至高无上的权位?” 祁王不爽,“更至高无上?他是想翻天当皇帝不成?!本王又不是我那傻哥哥,怎么可能容他放肆猖狂。” 苏意理所当然道,“君珑胃口大,吞得了大兴国,王爷既然无法满足,还是趁早断了念头。退万步讲,君珑哪怕真要造反,扶持的会是李巽,不会是您,否则他何必花这么大力气替姝太妃翻案。” 祁王道,“真按你说的,君珑帮李巽也没任何好处,还不如安安稳稳做他的太师,将来太子登基,他依旧高位稳坐。”话说出口,他幡然醒悟,姝太妃冤屈平反,君珑铲除了朝中劲敌,获益最大,或许这正是他帮李巽的动机。事实证明,他现在呼风唤雨,比谁都快活。 “如此一来君珑并不会拥立李巽而阻挠我们,这是好事。”他得出结论。 苏意背过身去露了一丝不屑冷笑,“若为权势,比起李巽,他当然愿意保当今皇帝,他是不会容许您登顶九五,因为您决计容不下他。如此一来,君珑不会拥立李巽,但完全可能利用李巽来对付您。” 祁王咂舌,“说来说去,他就是偏帮李巽了。” “所以要除李巽,先要扳倒君珑!一旦他们统一战线,将是极大的祸害,您的路会十分难走。如能让他们窝里反,我们就可毫不费力的坐收渔翁之利。” 苏意一针见血,回身进言道,“比方说乾坤宫的一场戏,作为铲除唐非棋子的李巽会怎么想?他有没有可能以为是君珑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当然,还需要您接下来多添几把火,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扯上陆华庄的原因,来日方长,李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祁王抚了抚胸口,“就是每每见那小子的猖狂样不顺气。” 苏意漠然劝慰,“等事成,再不顺气都顺了。”闪电让他目光里的凶意昙花一现,“君珑多疑心狠,李巽桀骜不驯,两人肯定处不长,一旦有点风吹草动,他们便会草木皆兵。届时王爷可观龙争虎斗,两败俱伤,他们倒台,当今皇帝就不足为惧。” 祁王哼唧哼唧笑起来,“嗯,这话听着不错。”他迫切问,“那依苏将军看眼下该怎么做?” 苏意道,“兄长有意先见上王爷一面,有大事商议。” 祁王诧异,“你说苏曜?他成日瘫在轮椅上能谈什么大事。” “自得境界,肉体束缚算什么,只需王爷心领神会即可。” 莫名其妙! “宫门被封,诸多不方便。王爷,欲见兄长,您得先想办法让他们找到刺客。” 祁王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瀛洲阁外大雨纷纷,掩盖住了如猫爪般轻盈的脚步声。他在们藏在更加阴暗的地方窥视着里面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彼此之间两不相碍。然后,顶着天然屏障,一只潜去了蓬莱殿,一只跑向了霁月堂。 第九十八章 将计就计 翌日,第三十名刺客被捕的消息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满宫城。 可惜,仅是尸体。在乾坤宫后门的蓄水的鎏金铜缸里泡着。因为大雨下了成晚不停,缸子里的水漫过边沿流到地面,带着血色,因此被搜查的官兵发现。 得知消息后,几路人马齐聚乾坤宫,不一会儿宫内就挤满了红黄不齐的油纸伞。 君珑垂目打量被捞出来的尸体,已经被水泡肿,面目全非,颈间的刀痕泛白,皮肉外翻。 周胥上前取证,“此人与前二十九名刺客一样身着奇装异服,不是番邦异族,脸上的脂粉被水冲淡,发鬓处可见少许脂粉残留的痕迹。其腰间处配着蜡铸短刀,右臂处别着十枚针式暗器,完好无损。”他用布吸干暗器上的水渍,再次取来朱砂验证,又拿之前的证物做了一番对比,“从‘陆’字刻痕上看,暗器是同一批无误。” 话毕,张琦将一把匕首呈上,“这是在水缸底部找到的,与伤口比对吻合。可……” 周胥悄悄示意他不要多话,转头禀报,“尸体泡过水,死亡时间一时难以判断准确,但不会太久,与搜宫的时间大致吻合。刺客应是躲藏于此,眼见官兵搜宫无路可逃才被迫自尽。”说完,不禁意的掠了李巽一眼。 李巽微微颔首。 此时,人群后方忽然传出祁王的声音,他由宫人打着伞刚到场,喧哗声招来了所有人的目光,“正巧在朝阳宫喝茶,皇兄让本王来看看情况,刺客真抓住了?” 周胥侧了侧身,让出一个位置,“祁王请看。” 祁王露出嫌恶的表情,“怎么死的如此难看。”他问周胥,“周大人验看之后如何?” 周胥道,“推测刺客乃走投无路无奈自尽。” “是否有确凿证据?” “此人所持利器盒暗器与之前刺客完全相同。” 听罢,祁王一拍手痛快叫好,“哎呀,总算是找到这只躲猫猫的耗子了,甚好甚好。等会儿本王就去禀告皇兄,让他放宽心。”四周鸦雀无声,没有一人应和,场面颇尴尬。他支吾了两声,故意询问君珑,“君太师怎么看?” 君珑耸耸肩,“臣,不懂这个。” 他又问李巽,“七弟以为如何?” 李巽道,“臣弟没有异议。” 祁王撇撇嘴,每次一见李巽这张脸他就憋闷的慌,真应了那句老话,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清咳两声,借口道,“既然诸位都这么说,本王这就回一趟朝阳宫跟皇兄交差。紧张了两日,皇兄是累坏了,龙体可经不起这么折腾。”他离开的脚步匆匆,溅点雨水,行不远衣角就完全湿透。 不到半个时辰,皇帝口谕传达下来,将第三十名刺客一齐交予刑部查办,务必追查出幕后反贼。另外,禁军严加戒备,并从落中府调取部分官兵驻守行宫,却撤销了封宫之举,据言是要派人彻查赵席一案。 霁月堂前厅,李巽请来周胥说话,邀其一同上座以示重视,“赵席的案子由尚书亲查?” 周胥礼数周全,稍稍侧坐以正对李巽,“是。只从当前线索看来,两桩事件有不少联系。如果是同一人所为,那么乾坤宫一事必然早有预谋。”边说边摇头,面有难处,“数日前张府尹为赵席案而来,当时臣便细问过,此案凶手做得十分干净利落,实在是不好查。” 赵席死亡的现场李巽亲眼所见,“反是乾坤宫行刺疑点颇多,周尚书可从此入手。” “正是。”周胥道,“尤其是第三十名刺客,破绽百出,显然是替死鬼。” 原因归结有三。首先乾坤宫的刺客为了隐藏身份,携带的全是特制的蜡铸刀具,而方才发现的尸体却是用普通刀具自杀;再者,脖颈伤口是从尸体右侧向左侧划出,而依据死者打扮可知其乃右撇子,自刎时的伤口应由左侧向右侧,这是极大的破绽;另外,死者虽然奇装异服,里衣却是行宫宫人统一的款制,之前的刺客并没有。 “宫里有规矩,宫人入宫皆在内务府留有存档,只要逐一排查便能知死者身份。”周胥由此推断,“一名侥幸存活的刺客要在禁军戒严情况下隐藏自己,还要找替身,策划一场移花接木简直不可思议。王爷,您猜的没错,行宫里有内鬼。” 日防夜防,家贼最难防,而且还没有切实证据。 李巽道,“不妨让他们自露马脚。” 周胥对此十分赞同,“然也。” “多谢周尚书愿意相信本王,为此方才说了不少违心话。” “是王爷愿意信臣。”他身为刑部尚书,所求仅是真相大白,“年纪大了,偶尔也会盼着豪气一回。说句丢老脸的话,愿以微薄之力效忠朝廷,保大兴江山兴盛无虞。” 在两人交谈期间,雨声渐渐小了,等到送周胥出门时,雨已经停息,可是上空的阴霾不曾散去,反而愈发阴郁。 李巽仰头望天,忧心忡忡,心想要等彻底放晴还要耗上一段时间,不知漪涟到了哪里,有没有淋了雨,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怀着心事走回霁月堂中,内间还有来客等候,绕过山水屏风,熏香气味比平日更浓,是有人故意加大了炭火来驱散雨天湿气。李巽不爱浓香,更不喜潮湿阴凉,所以此举还是挺合心意。 “王爷这招叫做‘将计就计’还是‘请君入瓮’?”久坐内间的人正取了香料细看,听见脚步声问了一句,目光不离香料。 是君珑。少有的轻装束发,别具一格。 衣料的湿气已经干透,一定等候了良久,方才不露面,是怕暗处有人防着。 “封锁令已经如他们心意撤销,接下来他们肯定会有所行动。”李巽道,“没想到盛极一时的将帅世家竟然会有造反的意图。” 君珑不拘小节道,“无关意图,只要他们行动,自有证据可取,陆华庄的嫌疑就能清洗。” 若非早一步推算出行宫有内鬼加以监视,陆华庄不知要蒙受多久的不白之冤,李巽心有余悸。此时此刻,他仍旧不安心,还有许多谜团不能解释,譬如乾坤宫的行刺有两个疑点,为什么刺客有足够的时间而不行刺?如漪涟所说,他们的目的不再行刺皇帝,而是陷害他。况且祁王当时在场,他没有傻到让自己背负嫌疑,但刺客同一批入宫,分批行动的目的依旧成谜。 疑点之多还譬如赵席,“苏家既然是罪魁祸首,为什么要让祁王唆使皇上查赵席一案?”他思来想去找不到理由,“仅仅为解封宫门找个借口?太儿戏。” 君珑笑了笑,对一番推测恍若未闻,“香料不是上等的,改日臣寻些好的送王爷试试。” 答非所问必有理由,李巽不动声色看着他。 君珑放下香盒站起来,“此行本是好意提醒王爷多加小心,方才暗中听了几句,您已安排的十分妥帖,不用臣多此一举。”他顺手理好衣襟欲走,“到底是打小生活的地方,王爷已然十分适应,可喜可贺。” 几句话引人多想,李巽本是多思之人。犹豫了片刻,在君珑即将从后门离去时,他喊住他,“多亏太师走一趟,有几个问题烦恼许久,以为当面请教更妥当。” 君珑习惯回以场面话,“王爷好生客气,有话不妨直说。” 李巽问,“君太师是否早知道苏家有所预谋?” 君珑默声不语,静候下文。 “你着急送阿涟回宫,故意让沈序来堵我霁月堂。封锁苏楼之后你行事反常,不再踏离行宫半步,甚至多番阻止了皇上出行。前夜乾坤宫事发前,你态度怪异,仿佛早已预料会有恶事。为何?” 坦白说,如果不是君珑听闻杂耍班子进宫后当场暴怒,李巽会以为他才是沉隐幕后之人。 正如漪涟一直坚信的,万物有源,万事有因。 假设真是他……只看君珑平日城府,若真是他,该有多可怕。 君珑背对着李巽,李巽看不到他的黑瞳犹如寒潭,瞬间凝冰,冰面上有影影绰绰,底下包涵了多少暗流数不可数,“苏楼行径怪诞非一两日,之前无故失踪了四名太医估计王爷也听说过。臣只是适度防备罢了,不值一提。” 李巽道,“君太师顾虑的如此周全,‘适度’一说未免牵强。” 君珑道,“那臣便无话可说。”他无所谓一笑,丢下话,“王爷自行猜测罢。” 偏是凑巧,君珑刚回到蓬莱殿就听到了探子消息,封锁陆华庄后,发现陆宸不在陆华庄! 不在庄中? 他讶然一时,怎么会如此凑巧?左右一想,心里很快便有所猜测,气息随着冷冽的眼神骤然降温。天上厚重的阴霾又再酝酿一场翻天覆地的飓风暴雨,后事必然不会平静,他冷笑对之,黑瞳深邃无比,心如明镜。 这是有人披着羊皮装做无害,实际一直在暗处筹谋,如狼似虎。 第九十九章 天雨之兆 黑云压山,阴霾如墨,久违的暴风雨肯定还会下。考虑到前方百里内城镇稀少,遇到暴风少不得麻烦,所以漪涟一行决定依旧暂留在晚枫镇,直到雨过天晴。 果不其然,停了大约半日,暴风雨继续倾盆哀嚎,势头比之前分毫不差。 漪涟独自闲在客栈中,对着方寸白纸犹豫不决。她拿檀香木笔沾匀了墨汁,抬手欲下笔,笔尖墨汁未触到纸张又被提了起来,思考了须臾再下笔,又是无声提起,如此反复徘徊了好一阵,最终没落下一个字。半晌后合上册子,蓝皮面上的‘陆离记’三字格外清晰秀丽。 她郁闷托腮,故事总不能只写一半,有了开局却没结局。 陆华庄山鬼密语、安宁村旧地奇遇、承阳鬼市和阴谋论、苍梧蛇仙与画中人……本是兴起之作,意外记录了她种种见闻。搁笔随手一翻,不必细看,自然而然有前景涌上心头。直到翻回空白一页,她略怀骄傲的心瞬间沉落下来,有关苏家的一页迟迟不敢下笔,因为,她没有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很不甘心。 陆华庄蒙不白之冤却束手无策!独留李巽承担而无可奈何!苏楼怪像至今难以解释! 她嗅了嗅木笔香,明明有想见的人……但,无能为力。 灞陵伤别,难道戚婆子的卦面是这个意思?她是不是早预见了有这一天? “没这种道理。”漪涟下意识否决出口,声音在只有她一人存在的屋子里很清晰坚定。理智告诉她,万事必有因,戚婆子绝对不是通天彻地之人。 灞陵伤别,一定是戚婆子有什么信息要传达给她,但为什么不直接说?回想近日发生的事,他们明明多次碰面。譬如永乐行宫晚宴,一进苏楼,再临苏楼,赵席死亡之时,明明有这么多机会! 除非是有不能直接说的原因? 她努力回忆起几次会面的细节,除了戚婆子本身神神叨叨,可疑点全在苏家,如果非要追究几次见面有什么相同之处…… 相同之处? 她心脏用力跳了一下,手心开始冒冷汗,相同之处是她都没有…… “陆姑娘!” 思绪突然中断,是柳文若叩门贼吧没等到回应,因此着急推进来。结果正好撞上漪涟苦着一张脸,双目迷离,苦大仇深,是能说出印堂发黑、天降灾星一类话的表情。 他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漪涟刚回神,被问得莫名其妙,“……我好得很。” 柳文若为了缓解尴尬清咳了两声,准备说明来意,屋外的嘈杂却替他打了头阵,“快走快走快走,前村的跟着我走,其余的绕道上走,动作都快点。” “道上人满了,你赶紧带人换个地,不然就再往前挪挪。”有其他人喊道。 “没地挪了,另一头也有人来,这边地小,你那边给挤一挤凑合,过了今晚再说。”急迫的人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多,杂乱无章,像有一支庞大的商队路过窗外,有些被淹没在哐且哐且的锣鼓声中。 漪涟听着外头喧闹,不明所以,“怎么回事?” “恐怕有麻烦了。”柳文若叹了口气,无奈解释道,“因为飓风的关系,往东二十里有一段水坝被冲垮,几个小村落遭难,周边村民担心被波及,统向地势较高的地方撤离。” 漪涟推窗往外瞧,在大雨的侵略下,上百号村民满身泥滞徘徊在晚枫镇里。有的独身一人背着大包小包,有的拖家带口满脸疲累,镇上的人敲着铜锣疏导,果真是乱成一片。 “如你所见,外面聚满了人,人人都像难民。”柳文若的言词不乐观。 漪涟警惕的回首看他,“你怀疑有人借机混进来?” 柳文若道,“临走前姨父再三交代万事谨慎,‘陆’字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行刺的暗器上。而且十分不凑巧,回陆华庄的必经之路也出了点问题,哪怕雨停,我们一时半会也走不了。” 漪涟戒备,“什么问题?” 柳文若道,“飓风刮倒了道路旁的大树,阻碍了通行。”是他刚才向避难者打听到的。 飓风暴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在夏日里持续这么久算是少有了。漪涟关上窗,心里则是透亮,“天灾不会挑时间,是我们选的不凑巧。如果有人能得了天时相助,那可太不简单了。”她拍了拍柳文若的肩膀,“晚上我们都别睡太沉了。” 湖心苏楼沉眠在夜色里,大红灯笼照例在入夜时分亮了起来。 苏曜成天失魂落魄,连最基本的饮食都自顾不暇,偏偏会在此刻仿佛中邪似的从轮椅上站起,一步一步登上北楼点灯。所以每到这个时刻,驻守在楼外的官兵就感到由背脊一路麻到头顶,他们就弄不明白,风这么大,怎么吹不灭,雨这么大,怎么淋不湿? 灯笼像有灵魂,风雨无阻,成晚成晚的亮着。 雨越下越大,湖水明显上涨了一个高度,船只被大风卷起的水波冲走,站在院墙边上的几个官兵差点就要踩进水里。 不知是谁骂了一声,“他娘的,再守着里头那个病秧子,我们都能泡澡了。” 有官兵忍不住回吼道,“全身都湿透了,还泡个屁啊。” 他们骂骂咧咧,没有听见接近楼门的脚步声,是戚婆子拄着拐杖来了。风太大,拿不住伞,她是冒着风雨而来,“各位官爷,进屋避雨吧。”她大喊,被风雷声掩盖了一半。 有官兵听见,转过身朝里面吼,“进去,别出来添乱。” 戚婆子反而再走近门楼一步,“进屋避雨吧,老身让人为你们烧壶热茶。” 听见热茶,官兵内心动摇,但还不敢违抗圣旨,“我们奉皇命封锁苏楼,劝你别想歪点子逃跑。滚进去!” 戚婆子没有回去的意思,“官兵都在,我家主人又病着,能逃哪去。皇命是不假,但皇命如何上窥天道知晓久违飓风。再说站外头和站里头有何区别,只要楼中之人出不去你们便没有违抗命令,万事总有变通。” 官兵想了想,蛮有道理。 “况且……”戚婆子十分怪异的看了看天空,皱纹让她的表情很狰狞。 官兵吞了口水,弱弱顺着她视线看,听见她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外,“雨为水,水主阴柔,又逢无月之夜,阴气大盛。这场雨淋久了,不好啊。”闪电一亮,她的眼睛竟然冒着绿光。 官兵一哆嗦,顿时觉得雨水淋到身上带阴气,也就答应了进苏楼避雨,顺道喝杯茶。 大厅里黑黑漆漆,官兵们急急忙忙跑进来,却不约而同止住脚步。他们看见一个人坐在堂中,动也不动,仿佛尸体在电闪雷鸣之夜蓦然诈尸。 那,是苏曜。没有一丝人气。 天公挥毫泼墨了一夜,朝阳宫的黎明总算安静了。 永隆帝龙颜大悦,破天荒起一大早。用膳之后兴起于祁王前段时日敬献的美人图,越看越有滋味,便召了一众人前来赏玩,有祁亲王、襄亲王和少露面的淮亲王与玉郡王。估计是家人凑一块还不够热闹,又召了君珑、周胥、沈序等一干重臣。 君珑近几日大多睡得晚,面带疲倦。所谓美人图只撇了一眼,以为笔法甚是拙劣,不登大雅之堂,然后就一味喝茶不发言。 周胥是从落中府衙被喊回来的,心心念念全是翻了一半的案卷。永隆帝要他评说两句,他不辱使命,将美人说的或有弑夫之嫌,或有冤情难诉,搞得图上满是杀气,在朝阳宫冷透之前,永隆帝抖着手阻止,“爱卿,朕已明了。”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意图风雅决不能找刑部之人。 李巽话少,默默旁观,祁王又愿意扔话头给他,“七弟觉得此画算不算得佳作?” 李巽顾着皇帝面子,“尚可。” 祁王咧着嘴反讽道,“此乃宫廷画师所画,与江湖之流笔锋不同,七弟能给出这个评价,看来这幅画确实不错。”他洋洋得意,“十弟最擅长诗画,如何看?” 十王爷是玉郡王,说来还有段颇为传奇的故事。 其父是民间艺人,机缘巧合救了先皇一命,先皇为报救命之恩,又对其子颇为喜爱,便将其子收为义子,后来成了大兴唯一一位外姓王爷。先皇在世时没有赐予他封地,只择了一个‘玉’字做封号,先皇驾崩后,他失去恩宠,无权无势,空顶着一个王爷头衔。他性子风雅随性,也不计较,没有皇族气,与李巽颇合得来。 “臣弟与辛画师有过几面之缘,画技的确了得。然而他最擅画松柏一类,木枝苍劲有力,用此笔法来画美人,多了分英气,少了丝妩媚,难怪周尚书能断出许多案子来。”他道,“正如七哥所言,此话尚可,难称佳作,倒是几句题诗的字写得甚好。” 祁王见他为李巽说话,心情欠佳,“本王以为甚好,女子当有英气。” 玉郡王不爱争执,缓和道,“美人风姿各有千秋。” 淮亲王不爱诗画,潜心向佛,来来去去听着一言不发。 周胥推窗仰天一瞅,东边的云层里有浅浅的阳光,时辰还早,他打算一会跟着张磊再去府衙翻完剩下的案卷。想着想着,双目逐渐放空,逐渐听不到谈话,开始在脑海一步一步推演罪案现场。 这时,伴君身侧的太监陈总管规规矩矩退了两步,到屏风后接了一叠奏折,听小太监低语了几句,露出吃惊的表情。他不敢耽搁,极度重视捧着这叠奏折转入前厅,“启禀皇上,有急奏需您过目。” 第一百章 苏楼邪事 永隆帝自觉当皇帝便是吃遍天下美食,抱遍天下美人,玩遍天下奇珍,享尽天下荣华。如今对着美人图正乐在兴头上,你让他批奏疏,自然是百万个不愿意,碍于众人目光切切,才没好气问一句,“什么急事不能放放?” 陈总管道,“似乎是落中府境内闹了灾。”行宫就在落中府境内,危及龙体是天大的事。 永隆帝飞快翻阅了一遍,全是上奏落中各地灾情的事,以落中知府张磊的奏疏最全面,事事详尽,当即被招进行宫问话。 事发在落中,张磊早已焦头烂额,传召太监刚走到门口就发现他已身着官服徘徊在宫门。 入朝阳宫后,他在皇帝面前跪下,一个响头伴着高喊,“臣能力不济,有罪。” 永隆帝再怎么不管事也当了好些年的皇帝,百官的套路他熟悉。若是碰上坏事,总爱先告罪再说事,碰上好事就先奉承一番,如果是武官,憋得面红耳赤解释一通,他费了老大的劲,你却不懂他的重点,换做文官,不紧不慢行完整套礼节,再慢悠悠说上一句‘臣有事起奏’,真赶上急事能把人急死。 他连抬了好几下手示意平身,“张卿快快道来。” 幸好张磊是地方官,碰上节骨眼,他已然没精力拘礼,“事关连日飓风,来之突然,风雨猛烈势头皆是多年未见,民众防备不及,多地遭难。据臣统计,落中府境内东南一带,吴峡村一段的水坝被冲垮,八十余口村民迁往晚枫镇暂时落脚。古晋镇后山泥石滑坡,有数栋房屋被压垮,死五人,伤数十。另外,回京官道上有树被飓风折断,影响了通行。” “官道关系重大,万一有急事可怎么得了。”与君珑喝茶的沈序不动声色冒出一句。 张磊积极应和,“正是。臣已命人前往清道,但障碍颇多,所费人力极大,要全部完工少说要十日。臣请旨,可否派人增援?” 永隆帝道,“这……” 李巽建议,“皇兄,不如从行宫调派一队官兵增援?” 永隆帝支吾两声,把眼珠子转向君珑,“君爱卿,依你看……” 君珑此时有开口的打算,反驳道,“行宫正愁人手不足,调派官兵无疑会导致戒备松懈,王爷此议需好好掂量。” 李巽视线投向他,“官道畅通至关重要,百姓避难亦迫在眉睫,样样都需人手。之前行宫还向落中府调用了部分官兵用于戒严,落中府仅有的兵力根本不足以支撑。” “那就从别地调派增援。” “临江府最近,可一道程序办下来尚需多日,且官道被封,难以成行。” “如此便从当地征用民夫,就能两者兼顾。” 李巽默然须臾,带了几分惊讶与怒气重声反问,“当地民众已然内心恐慌,自身尚且不能保全,君太师竟然能容忍抓差此等恶劣行径?是否太过荒唐!” 君珑不动声色喝茶,言语里藏着锋芒,“王爷初衷是好,但别忘了暗处还有反贼在蠢蠢欲动。调派官兵松懈了戒备,反贼一旦作为,谁来保护皇上?龙体万一有损,何止落中府,大兴都要乱。孰轻孰重,王爷慎思。” 比不及言官激辩的场面,还是能嗅到针锋相对的味道。许多人都犯了糊涂,李、君二人难道不是一个阵营的?祁王装作看美人图躲在一边,嘴角忍不住浮出狡黠之意。 祸总不单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才送奏折的小太监蓦然折回来,神情显然比之前急迫许多,还带了七分的惧色,甚至等不及传话给总管太监,“皇,皇上上,有急报!”气喘吁吁里夹了几个气音,仿佛是…… ……苏……家…… 君珑和李巽都在等苏家动静,默契的停止了交锋,凝神瞩目,还包括心念案卷的周胥。 陈总管吓了一跳,拂尘用力一抽在小太监后背上,“你这小崽子,平时如何教的你,怎么敢冲撞圣驾。”训斥之后连忙向皇帝告罪,“是老奴调教不周,碰上急事就没了规矩,皇上息怒,待老奴下去教训教训他。” 永隆帝甩手一挥,“行了行了,直言何事。” 在陈总管眼神的暗示下,小太监面色铁青跪言,“回皇上的话,刚才,刚才苏楼传话来说说,说苏将军他,他,没,没了!” 朝阳宫里怪异的沉默了一时。 没了?是死了?阴阳怪气晃荡了八年,没道理死得这么痛快呀。永隆帝使劲眨眨眼,不确定问,“……呃……什么叫,没了?”问题听起来是带点傻气,却是所有人的疑问。 小太监哆哆嗦嗦转述不清,幸好刑部侍郎张琦更早一步听到消息,打探之后,已经带着一名知情官兵来到了朝阳宫。他跟随周胥多年,俨然其师风范,开口是与小太监截然不同的言词,“启禀皇上,苏将军失踪了。” 众人惊诧不已。 永隆帝惊呼,“朕已下令封锁苏楼,层层官兵,好端端如何会失踪?!” 李巽与君珑一个眼神交汇,再看了眼周胥,周胥会意,忙问张琦,“张侍郎,此话乃你眼见,还是推断?” 张琦道,“回大人,是下官推断。” 周胥追究,“凭据在哪?” 张琦侧头命同行的官兵回话,“请你将苏楼发生的事再叙述一遍。” “……是。”官兵的脸色比小太监更青白,因为紧张,从进宫后便使劲摇着嘴唇,说话间松开,下唇上有明显的牙痕,“昨晚看守苏楼恰好赶上暴风雨,雨势非常大,弟兄们实在顶不住,就应戚婆子的提议进苏楼避避风头,还,还见到了苏将军。” 君珑听见戚婆子出现已知有阴谋,习惯性扯下腰间的砗磲串把玩,静候下文。 周胥问,“暂且不论擅离职守之罪,你给本官一个准话,是戚婆子让你们进得苏楼?” “是。”官兵道,“当夜把守在苏楼外一共有五十名弟兄,寅时前三刻同时进苏楼避雨。当时风雨很大,又十分昏暗,周遭五步外就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北楼点着红灯笼。属下们进了苏楼之后直接去到正厅,那时苏将军就坐在正厅里。” “后来戚婆子烧来热茶,搬了炭火盆让属下们烤衣服,苏将军一直就坐在那里,动也没有动,一直看着我们。”官兵声音在打颤,要不是昨晚弟兄多,被一具死尸一样的人盯着,他早吓昏过去了,“前后大概有半个多时辰,突然雷声打得特别响,属下突然觉得背后凉得慌,就回头一看,结果苏将军他,他……” 周胥着急,“你看见他怎么样?” “苏将军消失了!” “说清楚点。” 官兵额角滑落一滴冷汗,满眼惊恐,“本来还坐在那里,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属下是亲眼所见,不敢欺瞒大人,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衣服都还在,人却没了!” 君珑手里砗磲串的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那名官兵觉得喉咙如火炙烤,刻意咽了咽口水,“属下们不敢渎职,一直有人轮流把守在大门处,根本无人出入。苏将军消失后,属下们又将苏楼上上下下搜了好几遍,完全没有踪迹,简直是凭空蒸发了一样。” 李巽质疑,“事发之后你们为什么不马上回报,反而去搜人?” 官兵摇摇头,“回不来,船只被大风冲走了,直到天将亮另一批弟兄来接班。” 君珑道,“你这么肯定是风的缘故,不是被苏曜自己划走的?” 官兵笃定,“怪属下看管不力,船只在属下们进入苏楼之前就已经被冲走了,而且苏楼只有正门一个出入口,属下们一直守着,肯定没有放出任何人。如果从院墙跳下来,不死也得残。” 君珑冷笑,“本来就残得差不多了。” 只醉心风月的玉郡王从不管事,如同淮亲王一心扑在佛道上,所以他早便打算离开,不料苏家的奇人奇事越听越有兴味,“本王早几年去过苏楼,印象中只有水路可行,若无船只便是孤岛。好端端的人凭空消失,奇了!” “可不是奇了。”祁王提议,“本王觉得应该马上赶去苏楼,是真是假亲眼见了才算。” 此乃必行之举,无人反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在一众人陆续离开后,待命已久的灰衣人凑到君珑身边,“主人,文若公子寄来密函,因风雨之故道路受阻,陆姑娘一行现下被困晚枫镇。” 君珑眸光一动,眼底漾起牵挂,“有无受伤?” “仅是行程被耽搁,晚枫镇没有受到天灾波及,不过聚了许多难民,鱼龙混杂。” 君珑阖了下眼睛,斟酌道,“回信告诉文若,小心周全,我会进言皇上尽快疏通道路。另外,让他想办法叫陆漪涟写封信给李巽,告诉他一切安好。此信笺必须由驿站经手,你只需从旁催促即可,顺道也提醒张磊,关于陆漪涟的行踪,不该说的不要乱说。” 第一百零一章 凭空匿迹 落中湖的水位几乎有淹没渡口的气势,据落中府衙工房勘察,是出水口被砂石淤泥堵塞,目前正在疏通,大约需要一至两日。 几顶轿子由行宫前来,停在与苏楼相对的渡口边。几人弯腰出轿子就看湖对处的苏楼外已经驻满了官兵,严严实实围了院墙一整周,正门处是重点把守了,足足站了三层人。 湖里有水花溅起,旁边有扁舟同行,周胥眯眼看了很久,指着问张琦,“这是作甚?” 张琦解释,“是特意挑选的官兵,全是一把好手,下官让他们尝试从苏楼游向岸边,可惜湖面太宽,没有人成功。联系昨夜情形,苏曜哪怕逃出了苏楼,也无法从水路逃脱。”而且是一片漆黑,风雨交加之时,湖泊简直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君珑看见一只搁浅的船只,“这就是被冲走的那一艘?” 张琦道,“是,漂在湖中,方才才被拖上岸。” 李巽不如刑部观察细致,常识还是清楚,被风雨吹走的船只必然承受很大的力量,“麻绳上没有拉扯的痕迹,是有人故意解开。” 张琦补充,“木栓上也没有。” “此乃疑点其一,记好了。”周胥吩咐副官做笔录。 一行人乘船前往苏楼,未进门楼之前先围着院墙走了一遍。因大雨之故,院墙外的泥地非常湿漉,人行走必留脚印,然而除了他们与官兵留下的脚印,没有其他人。抬头一望,苏楼是破例建筑,院墙堪比宫墙,人跳下不死也伤。想要翻墙而走,不留痕迹,绝无可能。 周胥问守门的一批官兵,“你们肯定昨晚无人由此出入?” 官兵证词统一,“属下们是五人一组轮流守卫,轮班没有空档,绝无人由正门出入。” 周胥点头,再命副官记好。 苏楼内十分安静,静的没有生气,高高的围墙将湿气闷在里头,树枝头的雨水在断断续续的滴落。从下了船只起,君珑的手串声就没有停息。 跨入正厅的门槛,诡异之气扑面而来。 偌大的空间共排了八张客椅,六张茶几,寻常的主位空空荡荡,只在墙上挂了很大一副浓墨泼洒的写意画,画轴触地。画中的墨笔下得很浓,乍一看还以为是墨砚打翻在纸上,与窗外透进地面的成片树荫意味交融。在水墨画前,遗落了一张死气沉沉的木质轮椅,椅子上摊着一成套衣物,还保持着坐在轮椅上的大致人形,颇为奇特。 最先发话的是祁王,“呦呵,还真失踪的有模有样。” 周胥询问昨夜目睹事发的官兵,“现场是否保持原样?” 那官兵点头,“事发后属下们封锁了现场,不敢让任何人靠近,就连烤衣服的炭火盆都没移动过。” 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炭火盆摆在厅中央靠门一些的位置。两边的八张椅子有六张椅面偏潮湿,是官兵穿着湿衣服坐下烤火的关系。据他们叙述,苏曜正是坐在轮椅现在的位置,因为怯意,官兵们尽量靠外坐,所以空下了靠近主位的两张椅子。 “苏将军一直坐在那里看住我们,没人敢与他搭话。” 祁王道,“大半夜瞪眼看人,苏曜真是怪透了。” “且等等。”李巽发现疑点,“你说苏曜看着你们?” 官兵惶恐,“是。” 李巽怀疑的目光落在轮椅上,不解追问,“轮椅几乎背对着火盆的位置,苏曜是如何看着你们?”事实上轮椅的角度看水墨画更合适。 官兵一懵,回想了片刻,笃定道,“不,苏将军是看着我们。尽管屋子很暗,可是不是正脸还能分得清。” “屋子里如何暗?”周胥进一步试探。 官兵道,“没有点灯,只有炭火盆。” 君珑在屋里徘徊打量四处,脚步踩在透窗而入的树影上,闻此特别回了一句,“你们能看见苏曜的脸真是有福气。” 他说的不是消遣的玩笑话,是事实。没有点灯,区区一个炭火盆怎么能照亮这么大的屋子,官兵为了避开苏曜还故意搬远了去。 作为地方官同行的张磊试想,那段时间是雷声频发之际,或许是闪电的缘故,可当他看见踩在君珑脚下的树影就知道,闪电的光线照不到轮椅的位置。这就奇了,他们怎么会看到苏曜的脸?还有阴风阵阵? 话不能说绝对,万一有人眼里好真能瞧见,又或者有其他光源被忽略了?张磊安慰自己这是可能的。问题是轮椅背对火盆,他们怎么能看见苏曜的正脸?他控制不住往离奇的地方想,越想越恐怖,愣是害的自己寒战不止。 还是周胥最有经验,“简单总结,苏曜在消失之时移动了轮椅,改变了朝向。”他对张琦道,“记着这个疑点,说不定正是关键。” 好奇跟着来的玉郡王凑了一句,“苏将军身患失魂症,或许是被迫作此举动?” 君珑道,“暂不说失魂症是个什么玩意,根本就没办法保证坐在这的是苏曜本人。”他为自己的推论求证,“你们何以肯定见的是苏曜,而非他人?” 官兵道,“他坐着轮椅!而且……属下们确实亲眼看见了苏将军。” 君珑否决,“轮椅谁都可以坐,联想到苏曜不过是错觉。且只要容貌有几分相似足可以在夜里蒙混过关。”砗磲串在他手里清脆作响,“戚婆子让你们进屋避雨却不点蜡烛,本身已十分可疑。苏曜大半夜不睡觉在你们跟前露脸,简直就是在给他的把戏找证人。” 周胥搓着短髯深思了一会,“君太师的推断合情合理。” 祁王瞩目轮椅,用指关节叩了叩椅把,“闹失踪就罢了,特地调个头是不是有讲究?” “因为那里是苏家旧宅的方向。”当即有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回应道,声音不远不大,却飘得很久。 众人循声望去,是戚婆子站在连着内间的偏门处。她拄着拐棍,形容疲惫,眉头一拧皱纹更突兀,来回如同魂魄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简直像沉溺在苏楼的地缚灵。她虚弱的干咳着,“老妇见过诸位大人。昨夜风寒侵体,只得以病躯相见,见谅。” 李巽真没忘记这号人物,“方才说轮椅面朝的是旧宅方向?” “正是。”戚婆子道,“面朝旧宅,心怀愧疚,此乃本性之故,天地万物,因果使然啊。” 祁王扬眉,“什么玄玄乎乎的,直白点说,别卖关子。” 戚婆子沙哑道,“寅时三刻,也是前将军命绝的时辰呀,报应。” 李巽将两句串连起来思考,“你的意思是说苏将军对其父有愧?” “不能报其生养之恩,不能复其前仇冤屈,自然有愧。”戚婆子剧烈的一阵咳嗽中带着怨愤,“何止愧对前将军,苏家沦落至此,他简直愧对列祖列宗。” 冤屈? 众所周知苏明是病逝,被戚婆子扯上前仇……莫不是与唐非的那一段? 戚婆子说话向来颠颠倒倒、神神叨叨,她突然不清不楚的提及苏明,旁人是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周胥琢磨着还是先把现场情势搞清楚,毕竟一段前仇不会让苏曜人间蒸发,“苏将军消失时你可在场?” 戚婆子难得说句人话,“在场,老妇来为官爷添茶。” “你怎么解释苏曜失踪?” “不孝有子,天代罚之。无知凡者,务必受之。” 其话毕,晃悠的君珑忍不住发笑,笑而不屑,但什么话都不说。 拜漪涟所赐,李巽知道有雷劈不孝子的民俗故事。抛开装模作样的话,戚婆子之意是苏曜被雷公惩治不孝之罪,劈的魂飞魄散了。不怪君珑发笑,理由找的太荒唐,而且幼稚。 周胥道,“赵席命案的嫌疑未洗清,苏将军继而失踪,为此,本官能作两种推想,一则,畏罪潜逃,二则,苏曜亦是受害者。苏曜身患怪症如能得以证实,嫌疑最大的人将会是你。所以本官劝你别绕弯子,实在点说。” 戚婆子不慌不忙,“敢问大人,老妇半死之身如何能藏起一个成年男人?” 周胥微受挫,“本官目前不知,总能找到证据。” 戚婆子道,“如果有证据,老妇甘愿领罪。反之,还望大人明察冤屈,还苏家清白。” “这个自然。”周胥承诺。 刑部再次对现场一番严查,不见异常,吩咐官兵继续戒严后众人打道回府。 屋里独有一人迟迟没有移动步伐,是玉郡王。守门的官兵疑惑,目送一众人走出苏楼楼门后忍不住上前提醒,“王爷,襄王爷他们已经走远了。” 玉郡王端详水墨画,“你知不知画得什么?” 他哪里懂。 玉郡王不强求,“画得是沙场征战图,千军万马,旗帜迎风,沙尘飞扬,实在可以说是笔笔精到,神韵十足。” 神韵看不出,他横瞧竖瞧都是一团黑气。 “画者写意,观者会意,这是境界。可惜弄湿了,原本可以更好。”玉郡王深感惋惜,叹了口气走出苏楼。 那官兵一头雾水,湿了?他壮胆伸手一摸,指尖上染了点墨迹。 第一百零二章 旧宅秘会 三日后,晨。 滞留在晚枫镇的漪涟开窗透气,看见镇长领着一队人从窗前路过。近两日镇上人多口杂,本不足为奇,但眼前一队人全是清一色男性,步伐稳健,身强体壮,眼神炯炯,不像是别地迁来的避难者。 她觉得奇怪,闲来无事去找柳文若串门,“他们是什么人?” 柳文若道,“是民夫,昨晚已经陆陆续续经过了几批。” 漪涟完全没有察觉!懊恼道,“抱歉,怪我睡的太沉。”她通常沾上枕头便人事不知,是娘胎里自带的天赋,“可我听说水坝坏的不严重,用砂石足够暂时补阙,何况征用民夫是劳民伤财之举,官府没有顾虑么?” “麻烦再小也经不住多地一齐折腾,官府的人手已经分借到行宫,难以顾全大局。” “说白了就是皇帝的命比百姓金贵。” 柳文若额角一跳,“皇帝关系天下,一言一行皆重,说他的命金贵确是不差。” 漪涟不满,“我不懂,同样是命,凭啥咱们百姓的命活该被轻贱。如果皇帝真像你说的一言一行都那么重要,我们大兴早翻天了。” 字里行间足可见她对永隆帝抱有极大成见,柳文若无奈劝阻,“大逆不道的话不可宣之于口。顾全大局总明白?” “别紧张,闲话两句而已,反正你不会出卖我。”漪涟随口道,“不怕你笑话见识浅薄,我左不过一个小小老百姓,能顾虑的地方就这么大。天下有河山万里,皇帝只有一个,摆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人却有一堆,你要他们全部懂得心系天下、居安思危总归不现实。” 柳文若感叹,“要皇帝迁就也不现实。” “皇帝不干这事干啥?”漪涟反问,“古话有云,天要给人了不得的事,先要锻炼他身体和心志。” 柳文若好意提醒,“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对,就这句。”漪涟一拍桌,“当了皇帝这么了不起的人物,平时被税赋好吃好喝的供着,连睡觉穿衣都有人伺候,遇事为百姓牺牲点怎么了。真撇去柴米油盐一干人,空荡荡的江山,要个皇帝什么用。” 通俗大白话,小家子见识,居然颇有一番见地。 柳文若不禁笑了,“或许能够明白姨父为什么看重你了。” 漪涟一愣,故作不经意,实然有心,“真有?” “旁观者清,跟随他这些年,多少能看懂他在想什么。”柳文若面露一丝感伤,“陆姑娘,怎样都好,只拜托你别伤他心。” 内心一阵悸动,漪涟小声嘟囔,“从来只有他伤别人,谁有那个好命伤他。”除了甄墨。 那片杏叶他还好好收着,转身潇洒,未必真能洒脱放下。 夜。 线人来报,祁王漏夜出宫,去向未知。 其实不然。李巽潜行于夜里,始终和前方的背影保持着一段保守的距离,不会被发现,不会跟丢,与皇族血脉无关,这是陆华庄弟子的本事。 斜顶民房,疏影摇曳,落中的旧城区沉睡在夜色里,穿行在小巷中偶见一窗子暖色,是铁匠人家的蜡烛还没有熄灭。浓郁的小镇情怀里有一处宅地尤其古朴雅致,灰泥墙圈住了三五间黄花梨木屋,沉淀着岁月韵味,同时酝酿出静谧的幽怨。脚步渐近,空气渐浓。 此地乃苏家被废弃的旧宅,苏曜轮椅正对的方向。因为早年舍不得拆建,逐渐被笼络到民宅群里。 只要撇开一堆多余的线索,不难发现苏曜失踪的重点完全是两句话—— 寅时三刻,苏氏旧宅。 显然是暗示。 如果不是事先留心,肯定会被苏曜失踪的真相夺去注意力,这也是其手段高明之处。所以周胥从三日前便守株待兔,而李巽揣摩,或许是三日后,因祁王叩了轮椅三下,寻常人不会有无故触碰证物的异常之举,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没有错。 木屋很大,之间脉络相同,十分少见。估计放在当年也是独树一帜的做派。 今夜无风,蛙声不闻,有种暴风雨前夕的宁静。李巽落下的脚步几乎没有任何声息,顺利的跟随祁王潜入木屋里。潜入前,他对同样隐藏在暗处的眼线打了个手势,线人会意,旋即无声而去,正如来时静悄悄。 一切如计划进行。 为防风声走漏仅有几人知情,周胥统筹,李巽跟踪,统统亲手操办。因为需要兵力,兵部尚书知晓大概,但不清楚内鬼是谁,剩下的只等君珑和沈序带着官兵来抓现行。不论苏曜究竟如何做到凭空蒸发,夜半私会王爷密谋造反,人赃并获比任何证据都有用。 然而,李巽还是忍不住问一问,什么理由非要他们亲自见面? 苏曜身患失魂症,能做得了什么? 他预感,今晚会有个答案。 屋中的特殊格局令李巽得以轻易掩藏自己,却要顾忌有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小心翼翼随之潜行了两间屋子,祁王停下脚步,不是他本身的意愿,只听黑暗深处传来了咔嗒咔嗒的声音,好歹听过几次,李巽立马猜到是苏曜的轮椅声。 果不其然,祁王的正面出现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男人束着高发髻坐在轮椅上。 李巽吃了一惊,他是自己推着木轮移动,苏曜竟然—— 祁王同样非常诧异,“……苏曜,你不是病着吗?敢情是蒙人啊。” 苏曜朝对面抬了抬手,“坐。”是男人浑厚的声音。 偌大的屋子空荡荡,除了苏曜和木轮椅只有一张古旧的民家长条板凳。祁王怎么说都是王爷,从小锦衣玉食,嫌弃撇了一眼板凳,内心里暗暗咒骂道,堂堂将军,好意思摆张破凳子给本王坐? 苏曜像是听到了他内心的话,“旧宅之中尽是老古董,好在是红木的。” 管你红木黒木,爷在府里全坐金丝楠木。祁王的屁股在椅子旁晃悠了两下,愣是没说服自己坐下,“将军不必费心,本王……站站。” 苏曜真就不管了,安稳独坐。良久,没话。 祁王故意咳嗽两声。 苏曜仍旧无动于衷,右手手指在手把上‘哒哒哒’打着拍子。 祁王当然不爽,重声强调,“苏将军,你可知本王是冒着多大风险来见你?”一言不发干瞪眼是摆得哪家的架子。 苏曜理所当然的反问,“造反篡位本是大风险,王爷怕什么。” 祁王道,“话别说的这么难听,大兴王位本该以能者居之。问题是现在风头正劲,李巽周胥成日咬着苏家不放,万一不小心被他抓了把柄,岂非殃及池鱼。有什么话非当面说不可?” 苏曜道,“王爷错了,不是殃及池鱼,是根株牵连,没有哪一方是无辜的。” 李巽在暗中监视,气息掩藏的很隐蔽。方才消息已经放出,只等着君珑领官兵前来。 等待中,他几次感觉到一种杀气打在身上,蓦然回首,只有结着蜘蛛的封闭长廊,长廊的另一头连接着同样死寂的屋子。本该紧闭的窗门不是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隙,好似初醒野兽的惺忪睡眼。 “已经得到襄王确切消息,祁王进了苏氏旧宅。”线人如烽火台,一传再传,消息如燕传进蓬莱殿。 蓬莱殿里的空气紧绷着。 君珑应了一声,转头就派人知会待命官兵,顺口与沈序话两句,“还真是三日,被李巽猜准了。”杯中茶喝尽,他准备出宫,临行前忽犹豫起来,“为何是三日?” “左不过是避风头。”沈序道。 君珑不以为然,“短短三日能避什么风头。除非——”他目色一寒,蓦然陷入沉思。 沈序看他停下了脚步,“太师有疑虑?” 君珑默不作声,突然有几件事徘徊心头不去。苏家虽然嫌疑重重,但始终没有决定性证据,如此小心,岂会轻易被人抓了把柄。再看目前情形,苏曜失踪难以成论,种种罪行证据不足,细究列举,唯独差一样……只差一个条件……问题是没落的苏家再无当年豪气。 “太师在想什么?” 君珑回神,“皇上在哪?” 沈序对其反问感到异常迷茫,“路上碰见礼部的秦大人,听说皇上在朝阳宫里听小曲。您平日少管麻烦事,怎么突然问及皇上?”他跟随君珑脚步匆匆,是往朝阳宫的方向去,“周大人眼下无暇分身,您可耽误不得,否则一切全白忙活了。” 君珑沉吟不语。 去朝阳宫的路上,碰巧总管太监从膳房过来,“奴才见过君太师,见过沈中丞。”人情世故是宫里当差的本钱,总管老远看到两人就招呼过来,“二位是要去见皇上?正巧,皇上命奴才来取新酿的荔枝酒尝尝。” 君珑一闻,“好香的酒。”当即伸手接过,“陈总管平日辛苦,本师替你送一回可好?” “哎呦,您这可折煞奴才了,为了皇上辛苦点算什么。再说了,奴才哪能劳烦您做这差事。” 他一笑,“陈总管要是觉得不安,便也帮本师做件事如何?” 陈总管连忙应承,“哪的话。太师您有吩咐,奴才自当效力。”他请示,“是什么差事?” 君珑笑意更深,“不是什么苦差事,多少够威风一回。” 第一百零三章 双面埋伏 夜色里,旧宅中,祁王和苏曜的谈话还在不温不火的继续。 李巽守在暗处等待后续接应,左等右等不来,算算比计划迟了至少一炷香时间,甚至更多。莫非出了什么差错?他下意识看向虚掩的窗户,屋外似有影子从缝隙里一晃而过。今夜无风,院子里仅有的一颗树也被砍倒堆在角落里。 难道有人? 他欲探个究竟,谁知祁王突然高声一吼,“苏曜,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苏曜稳坐不动,“王爷切忌动怒,心急乱事。” “乱事?呵。”祁王用鼻息哼斥,“你们瞎忙活了好些时候,连事都没出,能出什么乱子。”说了这许久,重点至今未提,他的耐性逐渐被磨光,“今晚究竟干什么来了,能不能给句准话?本王冒险出宫站上一晚不是与你心平气和潜心悟道的。”不敢张扬,连马都没骑,他现在累得很。 “自然不该站着悟道。”苏曜淡定一抬手,“王爷坐。” 鸡同鸭讲,祁王哭笑不得,“苏将军,本王知晓你身患怪疾,能听懂话吗?没事,听不懂就找个能听懂的人来说话,省得本王站久了腿酸。” 苏曜平淡依旧,“我总要知道自己帮的是怎样一位王爷。” 夜黑看不见祁王的表情,李巽能想象个大概,一定自傲自得,蔑视看人,“眼下知晓了?” 苏曜颔首,“知晓了。” “如何?” 心浮气躁,目光短浅,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王爷,您该静静心。” 祁王一团燥火已然烧得很旺,还静心?他打定主意今晚不管三七二十,他必须让苏曜拿出一个实际的对策来,反正不能叫他白跑。深吸一口气,他负手走两步,“好,很好!既然仰仗苏将军的兵力起事,看看应当。本王也是头一遭与苏将军说话,新鲜的很。” 兵力?! 李巽心一提,原本由苏明执掌的兵符被唐非夺走,唐非死后重归帝王之手,苏曜哪里来的兵力? 突然,窗外的影子再次动了动,转瞬而逝,李巽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一闪而过的动静。他试图将几件事联系推想,又见君珑的后援迟迟不来,预感今晚很可能中了计。正打算着要不要撤离,祁王再度惊吼道,“你,你不是苏曜?!” 李巽惊愕,连忙拉回注意力。 月光入屋,苏曜背光而坐,与红木板凳正好迎面相对,所以坐在板凳上的人根本看不清苏曜的容颜。谁料祁王娇生惯养,嫌弃板凳不肯做,来回徘徊却无意中发现了端倪,“你是谁?!” 假苏曜的身份被识破,已经无可挽回,祁王话音刚落,一阵木头碎裂的声音直接打破了旧宅的宁静。定睛一看,有人强行破窗而入,提着武器直冲向苏曜和祁王。 月光染就利刃,杀意十足,几道冷光反射进屋里,寒色凛凛。 李巽一直保持着警惕,事发一瞬,他当场分明了身周形势,没想到被其中一道寒光恰好迷了眼睛眼睛,短暂失明。幸而他反应极快,耳边急剧迫近的脚步声让他感知到有一把利器正向自己袭来。行踪已然暴露,他事不宜迟顺手拔剑,凭借风一般的剑法和步伐躲开一击,紧随而来的是雨点般密集的枪刺。 剑光枪影频频交错。 李巽与一名神秘来者对峙,两者身形皆如行云流水,数十招不过眨眼片刻,剩下的人在控制了祁王之后只够看着的份,有心无力。如有不自量力者意图干涉,举手间便会被削去一条手臂。 长枪气场强势,短短几招便占据上风,李巽近身不得,只能防备。可惜屋中位置有限,几番你来我往后长枪逐渐没有余地施展,反被李巽找出破绽,以灵巧剑势取其旁路,故意露出空档引对方攻来。啪的一声,枪尾砸到窗门捅出一个窟窿,神秘来者的行动被束缚一时。李巽等的正是这个时机,几乎没有犹豫,利剑以迅雷之势削去枪头,再如蛟龙出海瞬间扼制住了神秘人的要害。 “小主小心!”有人喊了一声,疾步欲赶上前。 李巽用左手从腰间摸出暗器一掷,首当其冲的两人应声倒地。借着对方迟疑的一刻,他冷冷威胁,“谁再上前一步,我即刻取了他性命。” 所有人当场屏住呼吸,不敢再动一步。李巽这才发现屋中已经聚满了人,屋外的空地上、屋顶上埋伏了更多的杀手,眼见之处已有百人不止,屋外包围的不知还有多少。 果然,今晚是一场蓄谋已久埋伏! 可知情者就仅寥寥数人,如此大的阵仗,是在埋伏谁? 祁王?君珑?还是他自己?! “你是谁?”李巽瞩目剑下之人,所谓小主肯定是个人物。 谁料他居然坦然承认,“我是苏意,苏曜乃我堂兄长。” 李巽抱着怀疑问,“苏曜人在哪?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苏意很配合,“兄长去见一个人。” 李巽道,“谁?” 苏意的回答淹没在人群骚动的杂声里,是正门处出了状况,有一批新的人马汇入旧宅小院,为首的壮汉拎着一个哀嚎的男子往屋中走,少不得喝斥与责骂。所经之处,包围圈里不时发出小声的议论和疑惑的气音,弥漫着古怪的气味。 被拎着衣领的男人穿着鲜艳的亮紫色华服,大兴敢这么招摇的人不多,李巽不免吓了一跳,难道接应的一行人真中了套?可壮汉拎着他走近后,却发现人不对,虽不是君珑,但非常面熟,是宫里的陈总管。 “怎么是你!”苏意比李巽还要惊讶,显然此人的出现在她意料之外。 陈总管看见李巽好比抓着救命稻草,立即扯开嗓子,“哎呦,襄王爷,您好心,快救救奴才。”结果被壮汉一拳下去敲得昏昏沉沉。 李巽仗着握有筹码,倒有余地多问一句,“怎么回事?” 陈总管晕晕乎乎,“奴才,奴才真不知道。本来好好替万岁拿着酒,碰到君太师打发差事下来,让奴才骑马往宫外转一圈。正转着呢,半途中就被人直接捆来了。” 大约三刻钟前,精挑细选的官家百骑由行宫出发,策马奔腾向落中城去,一切如计划顺利进行。其声势浩荡,夜里直见沙尘漫天,太监总管也被安排在其中。 可当队首距离落中城仅剩两里时,两方惊现埋伏。 只听‘嗖嗖’几声,疾箭飞势如穿空裂云,队伍中当场发出惨叫,最少有三十人相继坠马。部分中箭者当场身亡,余下坠马者是被刹不住的惊马踩踏至死,死相惨不忍睹。 “有埋伏,防备!”领队者两下挡开箭,呐喊下令。幸存者听命,纷纷拉住缰绳。 无奈马匹受了惊吓,脚步难控,嘶喊声不绝于耳。按理说官兵的马匹受过特训,不该临危大乱,殊不知部分的箭上捆了一些能令马匹发狂的药物,随着箭落飞散开来。马匹一乱,人心不稳,有人弃马跳下,马匹脱了控制当即四处逃窜,转眼间,仅剩孤独一众人。 埋伏已久的人马见目标插翅难飞,如一群待宰羔羊,果断出击。 夜月如银,军甲透着冷色,两群人突然从左右两边冲出来,仿佛从地下乍现的阴兵,人数是官兵的三倍还多。他们如惊涛拍岸,由两方向中央猛烈侵略,人未至,杀气已经迫到跟前,接踵而至的是无情冷枪扎进喉咙、心脏、肺部,通常一招致命。 他们像是亡灵军队,无情冷血,仅仅为了索命而来。 在官兵簇拥之中,太监总管华服加身,手无寸铁,亡灵军队如同被施了蛊术,不约而同觊觎他为目标。他们杀人如捏死蚂蚁,一枪挑死一个,直到一群羊羔再无反击之地。 “王爷,奴才真是不知情,无辜遭罪呀。”陈总管一肚子委屈,说着方才的惊魂一刻,眼泪都要流下来。 陈总管一身华裳,显然是君珑临时找的替身。本来好好的计划为什么会临时变动?是不是君珑察觉异样?李巽质问苏意,“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苏意愤恨难泄,不甘心瞪着陈总管,冷哼一声不肯言语。 李巽喝斥,“你最好交代清楚!” 此话一出,立马激起抗议声,反应最激烈的正是刚才假扮苏曜的男人,“不许伤害小主,否则叫你有来无归!”他手势一打,包围着的百人瞬时提起武器,蓄势待发。 李巽是陆华庄高徒,更是曾经霸道天下的宣文帝的儿子,哪里畏惧小小威胁,“你可试试。”他轻轻转动手腕,刀刃的寒光咄咄逼人,“万一我侥幸出去,将他送到皇帝面前,苏家的累累罪行也可了结了。” 说完,空气的杀意急剧变浓,苏意更是大笑不止,“荒唐!简直荒诞可笑!”她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李巽,亏你以正人君子自居,我看来根本是非不分,犯下累累罪行的怎么会是苏家。” 他怀着满腔屈辱低吼,凄厉回荡在旧宅之中,“李巽,你被君珑骗了!” 第一百零四章 姝妃隐情 夜色醇厚,漪涟瞪着屋顶吊精神。盯久了居然能看见星空万丈,一晃神,又是湖海茫茫。她以为这是一种境界,超脱自己,方能领悟真谛。果然,再一晃,彻底人事不知。 她做了一个梦,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她以为自己忘了,谁知记忆的深处还留有那么一袭白衣,一抹笑靥,一面惊鸿。就在即将触碰到雪白衣袖的瞬间,人影翩然消散,她被吓得惊醒,感觉头疼欲裂。屋里不知何时点起了蜡烛,亮的睁不开眼。 漪涟心下一慌,今晚的睡意有点过分了。 “你比预料醒的早。”有男人在对她说话,声音坚稳如墨石。 意识到不是做梦,漪涟又醒了大半,她试图坐起来,却发现手脚被麻绳捆着。转头一看,烛光笼罩的方桌旁坐着一个背影健壮的男人,正慢慢用绸布擦拭着他的宝刀。 “我没有害你的打算,仅仅希望你安分点。”男人简单的对绳子做出解释,良久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回应,不禁有点奇怪,“所谓安分并不是沉默,你可以说话。” 漪涟费力扭着身体坐起来,靠到墙上摇头晃脑,“……你下的药量太重。” 男人十分宽容,“不碍事,你继续休息。我只是借你的房间小坐片刻。” 继续休息的鬼话当然不能信!漪涟把脑袋使劲往墙上一撞,咚地一响,完蛋,用力过猛,更晕了。她努力把自己摇清醒,“……多少你得交代几句,小坐和强闯民宅差远了。” 男人微微侧头用余光看人,“你不像上次精明。” 上次?漪涟搭着脑袋,斜眼瞄他,“敢情是熟人?” “不算熟人,三面之缘。”男人将武器轻稳放到桌上,“陆姑娘,想要见你可不容易。” 他站起来更显得高大,信步转身不惊波澜,漪涟在逐渐适应温和的烛光后看清了他的样子。一对英武剑眉,一双炯炯大眼,鼻梁高挺,脸庞轮廓硬朗紧实,这张脸确实在记忆中出现过,也是绝对不可能站在这里的人。 惊吓和诧异让漪涟彻底清醒,“苏曜?!”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用力一闭眼睛,再睁眼,分明是苏楼里那个被戚婆子推来推去的活死人,“你……能说话?” 苏曜的气韵很沉,沉如死水,莫说波澜,便是一丝涟漪也不可见,“如你所见,我正站在这里,凭自己的意识和你说话。” 漪涟胸口压了块大石,感受到来自阴谋的压力,“苏家……”顿了顿声,“你,想做什么?”话出口时她刻意改变了措词。究竟是筹谋什么,不惜假装数年活尸? 苏曜面无表情道,“适才说过,腿脚不便,借你的房间小坐片刻。顺便,等一个故人。” 刻意跑到她面前等故人?漪涟很无奈,“你是想让我问上一问,还是撒手不管?” “你大可再睡一觉。”苏曜没有准备隐瞒,“我来此是为苏、陆两家的世交旧情,顾的是陆庄主的面子。当然,你也确实认得这位故人。” 他的语气复杂深刻,漪涟仿佛能从中看见一个幻境,刀光剑影,血泪漫天,凄厉无奈的嘶喊滚着飞沙走石,传遍荒野。从前她与陆宸不能领略的东西现在懂了,这,便是杀意! 苏氏旧宅,僵持还在继续。 李巽对前言惊诧不解,沉声质问苏意,“你说我被君珑骗了?” “事实摆在眼前,有何疑惑。”苏意发笑,几欲挣脱,无奈被剑刃克制的动弹不得,“你们是不是计划将苏家抓个人赃并获?祁王和苏曜皆在,真真是抵赖不得。可是说好的接应去哪了?” 李巽指证,“接应是中了你们的埋伏。” “没错,我们是有埋伏。可你自个儿瞧瞧埋伏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君珑在哪呢?”她瞪着陈总管哈哈大笑,笑停后满眼愤恨,“你会来,是急于洗脱陆华庄的污名,你相信苏家的目的是帮祁王造反。君珑不来,是因为他不敢!他早就算到苏家是要他的命,所以连行宫都不敢踏出一步!” 自到行宫以来,君珑行动常有反常,尤其对于苏家格外上心,少离行宫也是事实。 李巽一直惦记着乾坤宫事变时漪涟提出的疑问,为何刺客同一批入宫,却分批进乾坤宫,其余的人哪里去了?为何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却迟迟不行动?他们真的是来行刺的吗? 如果苏意言词不假,答案便是肯定的。 “乾坤宫是你们的计划?” “苏楼被封,兄长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此时行动,苏家虽有嫌疑,但不会被定罪。”苏意道,“君珑心里清楚,所以自苏楼被封那日起,他几乎不再出宫,万一被苏家逮着机会,他就是白送一条命。可我们没料到他将行宫里也防备的那么周全。” 一批刺客入乾坤宫掩人耳目,另一批则前往蓬莱殿寻找机会下手,可惜被君珑部署阻拦,赶晚了一步。这也是为什么刺客拥有机会迟迟不行刺,君珑一进乾坤宫便动手的原因,他们的目标从来不是永隆帝,而是君珑! 李巽道,“杀君珑便罢了,为什么嫁祸陆华庄?” 苏意道,“乾坤宫行刺是一石多鸟之计,万一杀君珑不成,我们还有别的打算,包括洗脱苏家杀赵席的罪名。所以特地仿制了赵席胸口的铜针,想借不在场证明自证,尽管最后还是被沈序之流搅和了。至于为何陷害陆华庄……”她偏头看李巽,眼中是无需掩盖的火焰,“是想提醒你,苏家一旦覆灭,下一个就是陆华庄!” 李巽剑锋一颤,“说清楚!” 苏意道,“你以为君珑为什么帮你翻姝妃案?行善积德?呵,不过是利用你除去唐非这个碍事人罢了。没有唐非阻扰,他便可为所欲为,譬如苏家、陆华庄,亦或是大兴国。说白了,你不过是个玩物而已。” “他想当皇帝?” “或许吧,谁知道呢。” 李巽蹙眉,“你的说词未免太敷衍。” “敷衍?你可以拭目以待,看看他会不会把陆华庄生吞活剥。他玩弄大兴在鼓掌之中,却是旁人替他背了黑锅。你仔细回想往前种种,难道他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可疑之处?醒醒吧,罪恶昭彰的不是苏家,是君珑!” 李巽默然,剑锋不动。 事情转变的太突然,他不能肯定这是不是苏意脱身借口。 苏意挑衅,“反正事已至此,你我僵持不是办法。为着陆华庄和你的心上人,你要不要赌一把?跟我去见兄长,他会告诉你来龙去脉。现在赶去,或许还可以亲手报你的杀母之仇。” 李巽大惊,“……唐非已经……”他喉咙一紧,“难道另有隐情?!” “当年事兄长知道的比我清楚。你好好想想,要不要跟我走。” 片刻动摇后,李巽警惕起来,“一面之词,我凭什么信你。” 苏意想了一会,大吼喝退包围的人马,“全部给我退十步。” 假扮苏曜的男人最忧心,“小主,万万不可啊,我们退后李巽便有机可乘。”然而,在苏意一再坚持下,众人还是服从了命令,统统退到十步之外。 苏意对李巽道,“给我一把剑,我证明给你看。”见迟迟不决,他补充,“他们水远难及,你的功夫又远胜与我,怕什么。” 李巽生性不爱铤而走险,他也完全不知苏意在卖什么关子。可正如他所言,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他没有绝对的自信能冲破重重包围。且自问,他并非全然不信苏意的话,倘若当真牵扯了母妃和陆华庄,甚至是阿涟,他甘愿冒险一试。 他们就是他的全部,他曾经深信不疑,如今依然。 包围人马用的全是长枪,李巽抽出自己的匕首递给苏意,右手长剑顶着他后背。 苏意接过匕首,左右翻看了两下,轻巧的动作肯定是常有把玩,“你不信我是因为苏家有造反嫌疑,可知我是故意叫你们误会。” 李巽道,“为今日做的筹谋?” “对,乾坤宫是第一步。”苏意承认,“我混入宫后没有去乾坤宫,而是去了瀛洲阁躲藏。一旦行动失败,必然会封锁宫门。只要有人去查,肯定查得出一名刺客潜伏在了行宫。而这名刺客怎么找都找不出来,理所当然会推测行宫中有内鬼。事实证明我设想的没错,你们果然派了眼线来监视最可疑的祁王。” 方才被挟持的祁王听罢面容失色,“苏意,你故意耍本王!” 苏意回瞪,眼里饱含不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好意思扬言能者居之,你能吗?” “你……唔……”祁王想骂,被人一把捂住嘴,差点喘不过气来。 “篡位谋反是个幌子,不论君珑信不信,苏家行动,他必然会行动。就像我们想杀他一样,他也恨不得将苏家除之后快,只有一者能活。”苏意道,“说来也简单,苏家不会造反,我们要的只是君珑的命!” 李巽抱有怀疑。 苏意不再多话,将匕首向上一抛,于半空中转了一个很飒爽的弧度,落下时他接住手柄,手腕一转,顺势将匕首当做暗器飞出去。速度极快,眨眼的瞬间已然直插进祁王的心口。 “——唔!!!”那一刀又快又狠,刀身全部没入血肉之躯。祁王被人捂着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须臾间便去了。 事发突然,饶是李巽也难免惊诧一时。他看着祁王被扔在地上,凄凄惨惨,生前荣华尽成空,不禁阖眼道,“……残缺者不可登基为帝,断一条手臂便可,没必要杀他。”话出口,他惊了自己,居然能如此无情。 苏意感到背后的剑刃已无威胁,转过身直面,“这样足证苏家毫无谋反之心。”苏意她命人牵来两匹马,“李巽,快跟我走。君珑知道苏家有人马肯定会采取行动,兄长已到前方埋伏,现在去还赶得上。你想知道的真相兄长都会告诉你。” 李巽心怀异样最后看了祁王一眼,转身,出屋,上马。 第一百零五章 擦肩错别 月朗星稀,万籁俱静。马蹄铮铮,三十匹奔出了百骏气势。 马蹄匆匆窜过树林近道,踏进了晚枫小镇。 在高矮错落的巷子里,动静惊醒了寂夜,吓开了一堆又一堆当道铺席的避难者,然后直奔向镇上唯一一家古旧客栈。客栈已经闭门落锁,只有两盏油黄灯笼照着一块木雕招牌,面上被风雨摧残的只余残漆,萧条可怜。 漪涟听见马蹄声和人群的惊叫,其中无比清晰的是撞门的‘一二’喊声。 “别动别说话,柳文若的死生由你决定。”门被撞开前,苏曜飞快说道。 漪涟瞪他,旋即听到咚的一声巨响,客栈大门已经干脆利落的被撞开。连带着撞飞前去开门的客栈两当家夫妇,滚在地上嗷嗷乱叫,“哎呦喂,谁家不长眼的,大半夜来闹事活该被雷劈。” 话没说干净,立马有人呵斥,“贱民好大的胆子。” 一阵细碎的响动后,又是当家老婆子的声音,“原来是官家几位爷。实在对不住,怪小民眼色不好。几位是留宿还是歇歇脚来了?”她的态度转变极大,肯定是见了谁。漪涟侧耳倾听,心砰砰跳。 然后,她听见有一个声音冷然问,“有没有官兵和一对年轻男女来投宿?” 是君珑! 尽管隔着一道墙,声音蒙了一层纱,漪涟还是认得很清楚。她用眼神向苏曜求证,显而易见,苏曜等的故人便是君珑! 夜半的客栈很安静,声音清晰可闻,再说话的是当家老汉,“有有有。”他急忙安抚,“我记得这几位客官,两人小模样长得挺水灵了。可惜几位爷不巧,他们走了,没在店里。”老婆子赔笑称是。 漪涟又瞪苏曜,肯定是他事先安排了。 “走了?不对吧。东南方向的道还没干净,难不成你教他们遁地去?”是沈序的声音。 君珑是来找他们!东南方向的道路是回陆华庄的必经之路。 “爷说笑了。”老汉道,“民夫手脚利索,趁夜干上几个时辰把路通了。只是人能行,马骑不了。那几位是午后走的,听说要把马卖了,等过了坎再从下个镇子买几匹。” 君珑不信,“全搜一遍。” 同行的几十名侍卫应声做好准备。 老汉惶恐,连忙劝阻,“哎呀,官爷,小民这是小本生意呀。您一搜,下回谁还敢再来投宿。您说我骗您什么好处,小店里留不住大佛呀。” 君珑哪里理会小家子的生意经,坚持要搜。苏曜已经将手移到了刀柄上。 恰好此时,远远的似乎有号角声传来,不真切,漪涟听到了几个飘忽的尾音。 沈序显然也听见了,“太师,时间紧迫,耽搁要坏事的。加上官兵十几个人,这么一家小客栈藏不住。”之后的几句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听不清楚。 客堂里短暂一番沉默,漪涟难熬,不知君珑怎么想。终于,她听见他说,“……走。” 漪涟着急,扭着身体想探个头看一眼,可苏曜事前已将窗门封死。 偏偏君珑不死心,走出客栈前又试探的喊了一声,“阿涟!” 漪涟心急如焚,差点就要应声而出,然而苏曜的刀锋更快一步横过来,指着隔壁屋子,是柳文若住的房间。她一狠心,不得不再次把声音吞回去,憋着憋着,憋了一鼻子酸楚,一肚子委屈。 ……第一次听见他认认真真喊名字,却不能应。 直到客栈再次落锁,她冲着苏曜破口大骂,“你个混蛋!” 苏曜无动于衷,“骂错人了。” 漪涟用力用双脚敲床板抗议,“捆就捆着吧,威胁女人,丢不丢脸!你不是等他吗?” 苏曜依旧面无表情,“等他不是为了见他,我倒希望能亲自一会。”他用手抚摸双腿,腿脚略有发颤。 “坐了八年轮椅,没病也装成病。”方才骑马赶来差点就摔马而亡,想起来令人哭笑不得,“搭上一双腿,保一条命,对于将军来说不值得。骑不了马,拿不起枪,死与活没有区别。可为了苏家,命还需留着,保这条命,便是保苏家满门!” 他看向漪涟,再次重复,“我只想留苏家一条生路。” 群马绝尘出镇,冲过小树林踏上官道。暴雨后的杂物被清理到两旁,堆了许多小坡。他们走得急,马蹄踏过青苔匆匆而过,疏忽了被掩藏在乱石败叶下的新鲜尸体。尸体没有血迹,全是内伤,有马匹,也有人。 君珑策马疾驰,脸色很沉。 沈序衷心感叹道,“性命攸关之境,您肯冒险为侄小姐走一趟,当真是看重。” 在群马的后方,一颗火红明亮的光球飞蹿上天际,在夜幕中四顾流连不去。 是信号,苏家的信号。 沈序策马紧跟前人,“没想到苏家竟然有人马,幸好您留了一手。”话说完,又一颗光球蹿上去,争分夺秒,步步紧逼。沈序拽紧缰绳回头一望,“真不容人喘口气。” 君珑的名驹跑在最前,“早知道苏家不老实。” 沈序道,“说来也奇,一直有探子盯着,没发现苏家有私招兵马的行径。莫不是那戚婆子真懂妖鬼之术撒豆成兵?” 君珑冷斥两字,“荒谬。” 顷刻间,又是一颗光球。这次是明亮的月白色染上一方天云,似催命煞星愈发迫近。 沈序加快了策马的速度,风过耳如刀锋利,“苏家有诸多借口,朝廷轻易判罪不得,他们是有许多空子可钻的。且不知暗中藏了多少兵马,行宫岌岌可危。” “嚣张一地罢了,我倒不信他能把爪子还能伸到别处去。” “您的意思是……”君珑敢冒险出宫,必然有应对之策。沈序果然听见声音夹在风中飘过耳畔,铿锵有力,“回京。” 客栈中,当家老汉走上二楼走道,欲向等候的苏曜复命。 苏曜站在客房外,指了指里面的漪涟,示意老汉压低声音说话,“怎么样?” 老汉道,“探子看见他们上了官道,像是回行宫,是不是让弟兄们抄家伙?” “如果回行宫,他一开始就不会出来。”苏曜盘算的头头是道,“没有切实证据倒打一耙,又摸不清我方人马底细,君珑是想回京。但他生性多疑,落中要穴必不敢走,如果绕道,落霞谷是首选。”他将声音再降一分,几乎是飘着出去的,“谷中准备好了?” “将军放心,照计划安放了擂石和滚木,只等恶贼一到砸他个片甲不留。他要敢出来,等在谷口的上百名弟兄也不答应,一人一刀,九命猫也该投胎十回了。” 苏曜言简意赅,“把握机会。”他吩咐老汉退下,自己回到屋中。 漪涟还被捆着,一见苏曜进来,脱口便问,“等来君珑又不见,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苏曜幽幽一瞥,回到桌前拿气宝刀佩至腰边。 漪涟挣脱不开麻绳,又急又气,“嘴上说是故交,把我捆得跟腊肉似的,是苏家的规矩,还是军营的规矩?” 苏曜觉得有点烦,再飘一眼,“不论苏家,还是军营,对待人质都是这规矩。”他说着话,半截烛火一跳,颤颤巍巍。 果然有预谋,漪涟戒备问道,“人质?你打算拿我威胁谁?” 苏曜觉得有必要挑明重点,否则惹来后患无穷,“拿你做人质的不是我,是君珑,我是救你。”对着漪涟狐疑的神情,还是安抚为上,“你知不知君珑找你作甚?知不知有你在手,陆华庄能任他摆布?陆书云重情重义,为救女儿,与君珑联手,于苏家不利。老实说,我们没有余力对抗陆华庄,更没打算招惹陆华庄。陆姑娘,我不会害你,请你稍微配合一些。” 苏家至今疑点重重,加之漪涟担心君珑,更不会轻易松懈,“要我配合可以,解开绳子把话说清楚。既然是故交,事情可以商量着办。” 苏曜沉默片刻,“等我把事情办完,再与你解释。”他扶着刀柄,准备离开。 漪涟怎么能放他走,“慢着!”凹着身子,腿都酸了,“哪怕你是将军,也没有先斩后奏的道理。” 苏曜见她是故意拖延时间,不予理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告辞。” “等等!”漪涟再次喊住他,“走可以,必须带上我。”现在不知是什么情况,她得想办法弄明白,能套多少是多少。 苏曜放下手推门的手,“陆姑娘哪来的自信?莫忘了,柳文若还在我手里,别得寸进尺。” 漪涟不甘示弱,“你有人质,我也有人质。” 苏曜最是谨慎,节骨眼上不能出错,“谁?” “你自己说的,怕君珑以我要挟陆华庄,所以才来晚枫镇堵截。如果猜的没错,那些陷害陆华庄的暗器就是为了让我远离君珑,对不对?”漪涟见苏曜脚尖朝她移了一寸,学着威胁,“给个忠告,陆书云是我爹,我不顺心,陆华庄就不顺心。” 苏曜蹙起眉,“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妥协?” 漪涟道,“你肯装病八年,可见重视苏家,你不敢伤害我,说明你忌惮陆华庄。”她索性倒头一躺,“只要不怕麻烦找上门,你就自个儿走,往后别再指望我与你好好说话。” 烛光又是一跳。 苏曜听明白了,人质就是她自己,也可说是整个苏家。柳文若只能威胁一时,陆华庄的麻烦却是长长贼吧,这局较量,很显然是他逊一筹,怪自己方才多话,被抓住了把柄。他不悦讽刺,“陆书云堂堂英豪,没想到养了个女儿有脸撒泼耍赖。” 漪涟瞪他,“天生的,不怪我爹。” 苏曜僵持片刻,无果,只能挥刀斩断麻绳,“走罢,别耍花样。” 他们来到马厩,已经备好了数匹马。马背高大,苏曜腿脚不太利索,是被人托举上的马背,堂堂将军,未免令人心酸,不禁更令漪涟怀疑,苏家究竟在筹谋什么?与君珑又是什么关系? 第一百零六章 颠覆黑白 他们策马前往的地方是苏楼,如空城死寂成一片。封锁的官兵不知去向,惟有北楼灯笼独树一帜,分外抢眼。 奇怪的是今晚的灯笼居然不是红色,而是橘色。 登临北楼需由内楼登梯走上廊道,北楼势高,廊道悬于半空两面通透,若云梯跳脱苏楼屋舍一往而上。一旦觉得风变劲道,回首处便是苏楼精雅屋顶,多行几步再看,又是环楼湖泊,立于北楼之中,落中城风貌尽收眼底。 徒有好景非良辰,漪涟内心忐忑,万般风情皆看不进眼中。 北楼角亭搁置着一个矮柜,里面放满了蜡烛和用具。苏曜歇了歇脚后将橘色灯笼取下,用新蜡烛替换了残烛摆进大红灯笼里。这才是平日的模样,落中的沉夜里独苏楼一颗红笼奇异妩媚。 方才一路上漪涟想了不少事,“灯笼是暗号?”苏楼被封,苏家部众却能掐着时机大闹乾坤宫,必然是有互相传信的方式。 苏曜与其对视,“红色是‘万事周全’,橘色是‘见机行事’,如果哪日未挂灯笼,便是我有大变故,所有人会不惜一切代价鱼死破。” “真亏得你能坚持八年。”漪涟心有余悸。万一哪日风吹雨打灭了火,岂不是要大乱。 苏曜仰头看着红笼在夜风中摇曳,空洞的眼瞳里逐渐泛起神彩,“七夕那日你可看见了落中彩灯?”问题问得很突然。 漪涟得想办法了解内情,且依着他的话说,“见了。怎样?” 苏曜的眼神霎时飘得很远,他所看见的东西根本不在当下,“花灯下,周围来往许多人,偏是一眼就看见她,一袭红裙站在灯火阑珊里,笑得像仙女。她说她从徐安来,看完了荷花来看红叶,要把天下的美景看遍。”苏曜说话变得又轻又温柔,“我看来,美景比她不过如此。” 世间情爱相似,万家灯火的七夕,漪涟也只看着一人。 她提醒自己莫忘了试探的本心,“是你妻子?”初来落中就听了不少传闻,苏曜和他妻子的七夕定情是所有未嫁女子的憧憬。 苏曜第一次笑,“我的妻子,佟七七。” 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七七这个名字是他给她取的。是烙印,更是决心。 “第二年七夕她依旧一袭红裙。”那一年,是嫁衣。 苏曜完全沉浸在回忆里,眼睛里捕捉不到任何现景,“我陪她看了两年红叶,答应要带她看遍世间美景。京城的繁华城楼、苍梧的远古长流,她说还想去大漠骑马看落日孤烟……”风一抽搐,他毫无预兆停下来。 漪涟冒出不好的预感。 苏曜的气息在悄然无息的质变,绝望而悲愤,“她有了身孕,不能长途奔波,所以行程被耽搁了。” “身孕?没听说你有孩……”漪涟连忙住口,她知道佟七七的结局,惨死在匪贼刀下。 苏曜冷问,“你查过官府的案卷?” “……是。” “案卷上如何记载?” “……佟七七遭遇匪贼,丧命。” “一尸两命,她陪着孩子同赴黄泉。”咽声难诉,噩梦已经无数次重复在脑海,但仍然那么刻骨铭心,“我赶去时她满身都是鲜血,一直在笑,笑着说能看见黄泉路上的彼岸花也很好。可过奈何桥要喝孟婆汤,她怕忘了回来的路,所以要我每夜在高处点一盏红色的灯笼。她喜欢红色,看见了就会领孩子回家陪我。” 苏曜表情像在哭,没有眼泪,是流干了,“可是她没有回来,一次也没有,连梦里都没有。”声音哀怨凄凉,满腔情绪,无地控诉。 漪涟被风噎住了话。佟七七用心良苦,她一定是不愿意苏曜自寻短见才提了这个要求,世间哪里真的有什么魂兮归来的前例。 然而,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苏曜此刻提及佟七七的命案是有更深的用意,尤其在说到官府案卷时带了一丝质疑。漪涟不敢问,不详的预感十分强烈。 苏曜替她下决断,“可知我为什么与你说这些?” 漪涟心咚咚跳,既想听,又害怕听,纠结了良久才问出口,“为什么?” 苏曜冷凄凄的目视,“为了七七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漪涟双唇微颤,“她看见什么?听见什么?” 夏风是微热的,路过湖面吹上苏楼带了点水的味道。当它拂面而来时,漪涟蓦然打了个寒颤,冷汗湿了后背。因为风里夹着苏曜的声音,用咬牙切齿的语气在说,“听见君珑做得一手好事,看见他把我父亲活活逼死!” 漪涟怔住,眼睛眨也不眨,半晌,几个音从嘴里飘出来,“……胡说八道。” 苏曜不屑于旁人如何看,他只知事实,“你看过案卷,一定知晓我父苏明与七七是同一天离世。张磊有没有告诉你,君珑也是在同一天来探望我父亲?或者有没有提起,君珑一走,我父亲便断气的事实?” “案卷里没有……” “君珑一手遮天,案卷里当然不会写!”苏曜打断辩白,“不幸被我的妻子亲眼目睹。” 今夜是个天高云清的良夜,漪涟得以体会什么叫做晴天霹雳。她不禁往衣裙上蹭了一把冷汗,动摇道,“口说无凭。” “如果有证据早送呈圣裁,何必费大周折暗起兵刃。” 漪涟借机把握,“所以很可能根本是你弄错了。” 苏曜的眼神开始冷冽,眉宇间幽怨绵长,“给你看样东西。”他从怀里取出一本奏折样的东西,“七七提着最后一口气将她所见所闻告诉我,我寻机查了点东西。这册族谱是从府衙的案卷里抄出来的。” 漪涟犹豫了半晌,没法回避。 打开一看,族谱很长,一串串名字漪涟都不认得,只隐约觉得意味浓厚。直到翻到最后几页,她疑心嘀咕,“殷仁?”记得之前翻的案卷,李巽特别留意过殷家,“是落中贪污案的主犯?”当年宗亲全体被判斩首,所以族谱只记到约二十年前。 “是。”苏曜道,“你往下看看。” 漪涟怀着疑虑往下看,没发现有什么稀奇,独有一个名字如针扎一样刺进眼里。是殷仁之子,殷律,“……字,长离。” 长离…… 曾经听过这两个字。 古琴……长离…… “婆婆多番暗示,还当着你的面送了长离古琴,你却浑然不觉。”苏曜撇了她一眼,道,“当年,殷仁贪污赈灾款被言官弹劾,殷家满门几乎为此丧命,只有殷仁的幼子殷律寄养在外戚家中,躲过一劫。事后殷家宗宅被焚,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府衙留了一份案卷,方知落中曾有殷家一脉。我父苏明与殷仁曾有交情,那把长离琴是他私心藏下的。” “殷律爱琴,尤其是长离琴。儿时我见过他两次,气韵初成,风姿卓绝,没想到日后他会成为叱咤风云的君太师。倒是爱琴一样,始终未变。”苏曜神情是阴冷的,就算没有失魂症,他也活像个幽魂,“殷家没落时他十岁,是记事的年纪了。” 君珑,是殷律。 而当年指证罪臣殷仁的人正是苏明! 其中因果玄机仿佛已昭然若揭,不必再点明。漪涟还在试图寻找一种可能,“即便他真是殷长离,怎么证明他一定会为了殷家报复你们。” “我父壮年之时乍然请辞卸甲,归乡之后终日恐慌是为何?若非七七机缘巧合听得真相,我至今不知是君珑威逼恐吓才致我父亲精神失常。”苏曜呼吸略急,“那日七七去旧宅探望,亲眼看见君珑逼死父亲。她无心暴露了行踪,所以在回苏楼的途中被杀害,那几个劫匪不过是替死鬼。” 漪涟感觉喘不上气。 “听说你帮朝廷翻了姝妃案,唐非当场暴毙。”苏曜突然提及此事,意味深长道,“宫闱过往你可深究过?结案之时,是否敢说姝妃案真相大白,绝无半点疏漏!” 漪涟突然想起叶离临走时的话,告诫她此案不可继续深究。现在想来,除了事关皇帝,是不是叶离还发现了什么才再三叮咛。 “……你想说他和姝妃案也有关系?”漪涟的声音在发颤。 苏曜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过于直接让人措手不及,“唐非罪在扰乱朝纲,以夏氏蛊惑君王。姝妃的冤案,他是替君珑背了黑锅。”他垂眸一刻,“杀妃弑帝,坑害重臣,牵累无辜,君珑的滔天罪行远在唐非之上!” 漪涟顿时失声难言。 苏曜步步紧逼,“我听说过大理寺的场面,唐非暴毙突然,你竟不觉得蹊跷?” “……” “我不能判断是谁出手灭口,但一定是君珑指示,别忘了唐非临死前说的话。” 漪涟记得唐非临死前说,‘君珑,你也不会好过’。仔细回想唐非是迎面中招,说不定他看见了谁是凶手。 “叶离移花接木使得好,唐非杀了替死的宫女,以为杀了姝妃洋洋得意。殊不知君珑一招借刀杀人用得更妙,将风声传出去,用唐非的刀杀了姝妃,他乐观其成。” 经苏曜一提,漪涟突然发现之前的重大疏忽。 依叶离的证词,陆远程应该在姝妃换容后前往接应,却因陆远程不在京城临时换了旁人。她一直以为是唐非发现了破绽,派人假装接应,趁机杀了姝妃。事实上根本不可能,如果那时姝妃被杀,死后一定是满脸伤口,而躺在陆华庄地宫里的本尊容颜完好。恢复到伤疤褪尽至少需要一个月,换句话说,姝妃换容之后至少在京城逗留了一个月! 唐非不会多留后患,那是谁替陆远程接应了姝妃? 还能够不漏痕迹的放出风声,杀人于无形。 漪涟想到爷爷留给君珑的亲笔信,托付他照顾李巽……她不敢往下想,好多疑点! “殷仁私吞赈灾款贿赂太子,开审对太子总是无益,所以文宣帝将案子一刀切,并未公开审查。据闻这是他和姝妃商议的结果,太子是国本,不可动摇。朝廷官员只知其案,不知详情,连处决殷仁都交予陆华庄来办。” 宣文帝时期,陆华庄还常为朝廷办事。 苏曜道,“为写案卷,我父亲提供了证词,因此成了君珑的眼中钉。不过那时谁能料到数年之后殷律会入京,偏巧结识太子涉足朝廷,推波助澜冤死姝妃,蛊惑太子杀父登基,你们所认为唐非的滔天大罪实然是君珑一手促成。” 唐非比姝妃,冤情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我妻子的缘故,君珑担心事迹败露,近八年来眼睛一直盯着苏家。若非我作病装傻,怎么在他霸权之下偷生八年。”苏曜的病色长年累月,已然根深蒂固,说到此处,恨不得字里行间都冒出火来,将罪魁祸首挫骨扬灰,那神态几近疯狂。 第一百零七章 灞陵伤别 “所以你不敢让太医诊断,担心露馅。”漪涟道。 “太医都是君珑的眼线,岂能容他得逞。” 漪涟想起赵席,赵席的神态举止的确不像寻常太医,“杀了他一了百了,你倒应对的干干脆脆。” 苏曜道,“不,赵席也是君珑杀的。不需他亲自动手,能为他办事的人多得很。”他的眼神扫过来,阴冷幽怨,“君珑顾忌苏家和陆华庄联手,所以杀了赵席,伪装成他杀嫁祸苏家,借机封锁苏楼断绝你我联络的可能。” “赵席之前有四名太医,派一名眼线,杀一人,君珑何必自找麻烦。” “那四人是我杀的。”苏曜承认的异常痛快,“留下后患无穷,所以谎报失踪。失踪了,就不是苏家的错,苏家不能错!” 如果真如苏曜所说,落中城必有君珑眼线。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挑苏家错处,尸体送出城肯定会遭察觉,要怎么才能消失的完美无缺?捆上大石沉入水中倒是个办法,但此一来,必须走出苏楼,仍不可保万无一失,苏曜决计不会冒这个风险。 只看眼神落在湖面,苏曜猜到漪涟的推断,“尸体没有送出苏楼。”所谓最危险便是最安全之地,君珑不会算到苏曜有胆量留下尸体。 漪涟不解,“苏楼之内是官兵必搜之地。” “人都自大,以为看得到所有地方,实则目光短浅,只看得到眼下一隅。不是搜不到,而是他们根本没有搜那个地方。”苏曜道,“我失踪的时候也一样。我看得到他们,他们找不到我。” 听着苏曜幽幽荡荡的语气,漪涟头皮发麻。所有人就在苏楼里,一直都在,可什么地方可以藏人,官兵却不会去搜?她怀着疑问左顾右找,除非有暗间?或者埋到了地下? 苏曜有的放矢,“你可想想,方才你看了哪里,有哪个方向未曾看过。” 方向? 漪涟将之前所做重复了一遍,一一排除,突然意识到有个地方被完全忽略,而且借助苏楼独特的局势掩藏的十分完美。脖颈一凉,她僵硬的抬头,“——?!” 那些尸体居然在上面一直看着他们?! “没什么可担心的。赵席死在外面,上头那几个早成人干了。”苏曜说话轻描淡写,眉宇间除了幽怨还有冷漠。同样清冷,李巽好比是寒冬腊梅,凌霜而盛,外覆冰雪,内在温热。苏曜却是霜下春兰,活生生被冻坏了,冻疯了! 漪涟在冒出这种古怪想法时,北楼的正东方出现了点点火光。粗略算来,应该是城外七八里处,借着地势能够观其大致。紧接着,一个黄色的信号打上天,坚定在半空挂了许久。考虑到苏曜对君珑的仇恨,漪涟很紧张,“你到底在安排什么?” 苏曜远目凝思,星星火光从晚枫镇方向来,忽然了悟,“晚枫镇临近临江府,难怪君珑有胆走一趟,原来是有备无患。”他幽幽道,“你们陆华庄的人来了。” 漪涟讶然,“……你说谁来了?” 苏曜飘开视线,“被君珑忽悠的团团转,幸好我没将希望寄托于你。”他感叹,“灞陵伤别,婆婆说得那么清楚,你还没有猜出来?” 灞陵伤别,乃恶鬼缠身之卦象,漪涟原本不懂,晚枫镇闲来几日她却隐约理出些头绪。 是漪涟想得太复杂,其实只需问一问,为什么戚婆子要暗示?很简单,她不能明说。偏是刚巧,几次会面,都有一个共同点,她并非独自一人!戚婆子的暗示,正是顾忌那名同行之人。她一再提醒,置身事外,方可看得清明,漪涟正是当局者迷。 古琴长离,暗示君珑的身份,长离二字,有字面本意,也应和了灞陵伤别。他们将君珑比之恶鬼,是大祸,长离长别就是避祸之法。所以戚婆子才言化解之法与卦本身息息相关。 灞陵伤别有一习俗,折柳送离人。此乃双关之语,戚婆子在暗示,柳笙是内鬼! “他自小就在庄里,我们四个常一起玩,除了李巽,就他最让着我。”漪涟不愿信,怎么一个君珑还不够,柳笙也扯不清楚。 “这些年我一直在查君珑的破绽,唯有甄墨是其软肋,所以我派了几个眼线去盯着徐安甄家,结果发现一件事大出意料。”苏曜道,“夏禾秀女时的画像一直藏徐安甄氏本家,告发唐非前去取画像的却不是甄墨本人,而是柳笙。事后暗查,竟是君珑玩了多年的移花接木,柳文若不过是替身,柳笙才是甄墨的亲外甥。” 难怪之前君珑对陆华庄的内情了如指掌,卧底居然是柳笙!漪涟脑子乱哄哄,觉得天都要塌了,“你打探这么多,做了万全准备,是想向君珑讨个公道?”她怎么感觉气氛越发不对劲。 苏曜不置可否,冷冷道,“是亡灵要向他索命。” 火把势汹,马嘶高亢,飞沙尘土漫天扬起。 李巽、苏意追赶良久,好不容易发现君珑踪迹,被突然杀到的人马从半途中堵截。来者约三十人,气势汹汹挡在前路。 任他妖魔鬼怪来路何方,苏意气头正盛,一人一马一杆枪直冲向敌方阵营。马凭兽劲撞翻三人,苏意用枪头连挑三人,人仰马翻,势不可挡。对方没料到他敢独闯,反应不及,再看已有十人翻倒在地,怒气腾地上头,顺手从腰间摸出两镖就飞去。 李巽一惊,是陆华庄流影堂的手法,连忙顺出一手,以袖里剑替苏意挡下一击。然而座下马匹中了招,吃痛的抬起前蹄长嘶向天,苏意耐不住冲力被重重摔下马。 谁知他不哼不哈,滚了两圈站起来,提起枪继续攻去,好几匹马被他惊翻。 然后对方有人骂了一句,“哪里来的莽夫,话不说一句就开打,懂不懂规矩。” “规矩是和人讲,恶贼同党不是人,讲什么规矩!”苏意摆着架势吼道。 对方一看苏意气焰嚣张,张口回骂,“白面小生莫要乱说话,不懂规矩就回家娶娘子去。陆华庄顶天立地、行正坐端岂会与恶贼同党!” 听罢,苏意一愣,停下手,“你们是陆华庄的人?” 柳笙回庄时,李巽便让陆宸紧跟而上,是早已猜到陆华庄与苏家之事有所牵扯。他借稀疏的火光辨识对方相貌,大多不熟悉,有几人相对眼熟,“你们不是本部弟子。” 为首的人拿出一块木质令牌,‘陆’字清晰可见,映着火光豪爽不羁,“我们所属江城分堂,奉庄主之令,将李巽带回亘城复命。”他让其余弟子让出临江府的方向,“巽师兄,请。” 道路被齐齐让出,李巽追问,“陆华庄已被封锁,是谁前往江城替庄主传令?” 为首弟子挺恭敬道,“存岐堂柳笙师兄。” 李巽呼吸一堵,黯然垂首,“……真的是他。” 身侧的苏意听见他的细语,不禁道,“早有怀疑,何必现在才来感伤。”她将长枪松下一杵,望着前方的路急迫催促道,“他们是替君珑争取时间,快点解决。” 今夜种种缘故,李巽原本还半信半疑,现下柳笙此举无疑是个佐证。他深呼吸,对分堂弟子道,“柳笙的传令是假的,你们回去罢。事情了结后,我会亲自向庄主解释。” 一听是假传令,人群里开始骚动。只有为首弟子立场很坚定,“巽师兄,恕我直言,柳师兄特意交代了,若你不从,不惜用武力拿你回庄。” “特意交代……他没说死活不拘?”李巽消极胸闷,似在嘲讽。 “巽师兄,莫要为难我们。”弟子深知李巽的身手,对其非常忌惮,“大伙实在不愿和您过招。” 苏意忍无可忍道,“明白告诉你们传令是假的,一句话的事,别不依不饶像个娘们。若不信,回去问上一问,届时要抓再来抓便是!” 弟子被苏意一骂,开始跟着起哄,“白脸小子骂谁呐!” 为首弟子压制住众人之怒,也不和苏意较真,“巽师兄,你知道庄里的规矩,何必为难我们。柳师兄与我明白说了,您有叛庄之嫌,就此调头回去出了差错,责任谁来担?” 李巽深呼吸,忽觉夏风似刀烈,他拉着缰绳的手越握越紧。 叛庄之嫌?真能说得出口。 风吹枝桠淹没了一骑之声,随着马蹄奔近,声渐强,再无法忽视。众人以为又出情况,赶忙四下寻来。只见陆华庄弟子的正后方,树影摇曳下,一人披星戴月策马而来,众弟子一见来人,大惊,纷纷下马作礼,“少主!” 李巽也看清来者,果真是陆宸。 陆宸示意他别多礼,然后对着众弟子向后摆手,“该回的回,有事干事,别磨磨唧唧浪费时间。他敢反,雷公不劈我劈。” 弟子面面相觑,“可……庄主的命令……” “庄主传令分堂,若不亲至,必传亲令,见令如见庄主,这是老祖宗的规矩。你们自个儿瞧瞧拿的是什么?”存岐堂的令牌和庄主亲令不可相提并论,“再说了,那是我老子!他下没下令我会不懂!”陆宸不拘小节朝人群一吼,“出了事我来担!” 众弟子面面相觑,头一垂,拱手应声,都准备打道回府。还是陆宸一句实在,是他老子,他不担谁担。 临行前,李巽喊住他们,“且慢。” 为首弟子问,“巽师兄还有何吩咐?”他见有东西朝他丢来,伸手一接,是襄王的名符。 “你走一趟亘城,让官兵全数撤走。”李巽道,“如有人违抗,拿临江府尹问罪。” 弟子绷紧身体,肃然起敬,“是!” 在他们陆续撤离道上后,陆宸领马上前,一拍李巽肩膀,“让我看人没看住,如今还要你周全。”他叹了好大一口气,“难为你了。” 李巽道,“师兄与我何须客套。” “庄里盯的几天,他一直在暗中传信,官兵封山的前一日,突然就从庄里失踪,肯定是事前得了消息。不过我真没想到他敢假传庄主令,从分堂调取人马阻扰。怪我,追慢了一步。”陆宸说话时心酸,李巽脸色也不好看。 前方踪迹销匿,苏意焦急道,“何时不能叙旧,君珑都没影了!” 陆宸这才看见苏意,“这哪家小哥?” 李巽解释,“苏曜之弟,苏意。”他道,“路上与你说详情,阿涟还在苏家手里。” 陆宸瞪了苏意一眼,对李巽道,“听你的。”说罢,策马前行。 方才苏意的马匹中了标,难以成行,李巽并未多想,向他伸手示意,“上马!” 苏意一怔,伸手握上,一踩马蹬翻身上马,行云流水如蛟龙出海。在李巽的驱使下,马开始向前奔腾,苏意坐在后方低着头,神情有些恍惚。挣扎良久,终于伸手搭上李巽的肩膀。 第一百零八章 成王败寇 “苏家哪来的兵马?”追赶途中,李巽问及。 苏意心神不宁,垂目说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向阎王讨来的。” 两人同马而行,路途颠簸,苏意的表情很僵硬。他偏头看李巽的侧脸,没有答话的意思,不禁问,“唐非恶意屠杀我苏家旧部的事,你知不知道?” 李巽目视前方,沉稳专注,片刻后方回之,“听说过。” 苏意无需费神驾马,顺势谈及,“唐非忌惮苏家余党,频频找借口处置旧部。此番光景,我伯父苏明辞官前便已预料。他故意让兵士在他离开后挑起内讧,趁着混乱局势偷出一批人来。唯独旧将身上花了点心思,方才保他们全身而退。” 李巽心想,难怪君珑察觉不到苏家动静,原是苏明早有安排。从朝廷偷出一批名义上的‘死人’,说向阎王讨来的确是不为过。 “伯父死后,兄长筹谋将一干将士找回来,加之他们召集的人马,足够在落中地界应付君珑。皇帝年年都来永乐行宫避暑,我们只需挑一个最佳时机。”苏意骄傲坦言,“苏家的将士不是权利祭品,要死只会死在战场上!” 李巽黑瞳一动,没有回应。 三人锲而不舍追了两刻钟,遥遥见视线最边处有些晃动的小黑点。马鞭飒爽挥起,他们加快了追赶的速度,蓦然发现前头居然亮起了火光。 陆宸赞叹,“逃命还敢打火把,好胆量。” 火把在黑夜里无疑是给敌方攻击目标,苏意疑惑,君珑岂会如此不谨慎?突然,马蹄猛然一颠,他本能抱住李巽。再看发现脚下的路已变得崎岖不平,周遭也在月色的映照下出现了起伏山丘,忙喊道,“快停下!” 李巽和陆宸先后勒马止步,“怎么回事?” 苏意四下打量,终落目在前方数里之外的山谷。山壁犹如一把天斧劈下,生生从中辟出一条险道,道路很窄,顶多两马并行,由其中向外望,可见一线青天,由外向里望,是通向地界的长道。君珑的火光没入其中,很快消匿。 “前头是落霞谷,我们不能走了。”苏意解释,“兄长在谷中设了埋伏,贸然进去会遭波及。且等等看,若需援助,上头的人会给我们信号。” 三人得以喘口气,依言瞩目着前方的一举一动。 等候期间,李巽记起苏意提过的布局,落霞谷与落中城是埋伏重地。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在各路要道、城镇皆安插了人马,随时准备互相接应,其中甚至包括晚枫镇,那里是落中府和临江府的交界。 但那样大批的人马是怎么躲过审查安插进去? 李巽问自己,换了他会怎么做? 紧要关头忌讳打草惊蛇,恰好暴雨连日,不妨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大大方方过去。 他看过张磊递呈的灾况奏疏,与苏意所提到的埋伏重镇不谋而合,剩下的均是落霞谷这类不存人烟之地,无需多费周折。李巽往前推算一层,恍然明白,“各地灾情是否你们故意安排?” 苏意看他一眼,旋即移开视线,“猜到了何必多问。”灾情闹得恰好,不会重伤百姓,却足以引起官府重视,“君珑心虚,决计不肯派兵支援。一旦征用民夫,便是我们的机会。” 征用民夫是君珑的主张,后来确实这么办了,李巽不赞同此举,为此两人还发生过争执。君珑固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而他何尝不是差点阻扰了苏家的计策。如今,他却和苏家人站在一起等着君珑落送死。 如漪涟所说,事有因果,却不知当初对君珑的妥协是对是错。 “我说小哥,落霞谷的路多长?怎么半天没动静。”陆宸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经他一提,苏意也纳闷,“算算时间,该到了。”谷口埋伏了百名精兵,如果发生打斗,不可能没有风声。况且山头的滚木和擂石也该照着君珑的火光砸下去,全是震天响的玩意。 仿佛印证苏意不详预感,一座山头上突然响起号角长声,声音底气十足,动荡山谷。紧跟着,对面的上头也吹起号角,规律的吹了三声,犹如应答。 “是不是要支援?”陆宸问,与李巽一起将目光投向苏意。 苏意面色凝重,直直望进漆黑谷道中。 索命的不是冤鬼就是阴差,苏曜仿佛没有灵魂,正是行尸走肉。 乾坤宫余惊未消,想到可能出现的场面,漪涟的颗心简直要跳出来,“苏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快让他们停手!” 数年来,苏曜全凭仇恨支撑,临近君珑惨死的一刻,他兴奋的浑身发抖,“我很清醒。君珑与苏家,只有胜者能活。” “胜者能活?苏曜,你疯了!” 漪涟心急如焚冲着他吼,“谋杀朝廷要臣是大罪,是公然造反。你以为君珑死了,苏家就能安然度日?苏明和佟七七便能沉冤得雪?别妄想了。”她着急,加快了语速,说话不知轻重,“你有冤情,应该到大理寺去和君珑对质,杀他算什么?哪怕万一你成功了,苏家就是罪人,你是把苏家往火坑里推,佟七七只能一辈子死不瞑目!” 听见佟七七死不瞑目,苏曜的杀意霎时袭向漪涟,“没有切实证据,大理寺不会判,哪怕我足以证明君珑便是殷律,永隆帝舍得杀他?” 漪涟道,“所以你就擅自动手?可想过为你承担后果的会是整个苏家!” 苏曜早有筹谋,“我们不会暴露身份,君珑会死的不明不白。” “你以为瞒的很好?”漪涟深呼吸,决心道,“除非,把我也杀了。否则,我会是证人。” 苏曜瞪过去,杀气腾腾。 “但你最好想清楚,杀了我,陆华庄会不会放过苏家。”漪涟补话。 苏曜握紧拳头,在红色的灯笼下像溢出了鲜血。 漪涟急的眼含热泪,再次要求,“马上停手!” 苏曜阖上眼,内心挣扎,手骨有咯咯的响声,“君珑必须死。如果你敢阻扰,我不惜用手段对付陆华庄。”他睁开眼,神情赫然不同,“别忘了,你在我手上,陆书云是不是愿意先牺牲你,再与苏家为敌?” “你——”漪涟气结,和疯子没法沟通。 突然,有号角声从落霞谷一里接一里传到苏楼,引得北楼灯笼摇晃不停,一同而来的还有通红的信号,一枚接一枚,刺目锥心。 漪涟胸口仿佛被大石重击,呼吸停滞一瞬。她着急爬到围栏上远眺,除了信号滑出的红线外,惟余漆黑,天地万物像死绝了一般。 “发生了什么事?!”她提心吊胆的催问苏曜。 苏曜亦是惊愣不已,难以置信的眼睛恨不得将黑暗中的落霞谷看穿,“……怎……会?”他喃喃自语,不应不答,急的漪涟跳脚,意图将灯笼换下阻止行动,却怕错害了君珑。 此时,把守苏楼的壮汉放进几个人,漪涟从北楼俯视,难以辨认。直到那几人从内楼走上跨向北楼的廊道,竟是李巽和陆宸,还有一个身披戎装的俊秀男子。 “阿涟!”李巽看见漪涟,又惊又喜,一把将人抱紧,“没事罢?” 陆宸挖苦道,“她是天降煞星,鬼神见了都绕道,能什么事。”边说边松了口气。 漪涟像见了一线生机,急迫从他怀里探出脑袋,拉着他的衣袖恳求,“阿巽,苏曜设了埋伏要杀君珑,你快告诉他,让他不要走落霞谷!”一双眼眸如星光,在夜色中,在月色里闪闪发亮,尤其蒙了泪水,楚楚可怜。 李巽一怔,心沉三分,“阿涟,他……” 漪涟脑子已经懵了,自顾自打断话,“算了,还是我去找他。”说完,恍恍惚惚就要走。 李巽连忙要拦,可劝不住她的一意孤行,只看神情,全心全意都牵挂在落霞谷,“阿涟,别急,你听我说!”他低喝,胸口苦闷不堪,“……君珑,没死。” 四字而已,千丝万缕。只因四字,亮了一双眼,安了一颗心,暗了一双眼,丢了一颗心。 同样四字,更听得苏曜天旋地转,一踉跄,双腿乏力重重跌到地上,撞得矮柜连同蜡烛灯笼撒开来,霎时满地狼藉。 “大哥!”苏意见状即刻冲上去扶他,“大哥,你怎么样?” 苏曜脸色惨白。 苏意不忍道,“你身体不好,不能再硬撑着,我扶你回房休息。” 苏曜不依不从,回神后,一把抓着苏意的手臂咬牙切齿问,“为什么罢手!” 刚才的几颗信号已经阐明了结果,苏意没法瞒他,迟疑道,“人手不足,潜伏在宫外的兵马全部前往落霞谷接应。可……”他哽咽了一下,“探子看见了,皇上和君珑在一起,我们失算了。”他丧气垂下头。 苏曜的脸色难看可比幽魂,须臾之间,血气上涌,竟又是红了脸。他感到胸口如火炙热,猛然向上窜起一股火苗,火苗窜到喉咙突发腥气,红艳艳的鲜血不受控制大口喷出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唯独李巽镇定,微微眯起眼看着苏曜,心里滋生一个念想,暂不可说。 苏意惊恐扶住苏曜,“大哥!你别着急,我们还没有输。”他找法子劝慰,“只要恶贼没出落中府境,就还有机会堵截,人马都已经安排好了,只等您一声令下。” 苏曜剧烈咳嗽,是撕心裂肺的咳,“让他们……咳咳……撤了!”他努力挤出声音。 “大哥!” “撤了!”苏曜满脸通红,好不容易腾出一口气,“君珑是故意拿皇上威胁,一旦动手必伤及皇上。动摇国本的事,苏家不能做!命他们都撤了!”一时用气过猛,换气不及,他几乎晕了过去。 视线模糊时,他望了眼顶上挂的红灯笼,火红火红的颜色和彼岸花一样。 八年前的那日,佟七七奄奄一息,苏曜说想陪她一起去看彼岸花,七七却言,‘彼岸花花开无叶,叶里无花,不适合一起看’。她要他每晚点上大红灯笼,待她回家时,会为他形容彼岸花海的样子。可苏曜已经看到了花海,鲜血染便七七全身,像极了红艳艳的彼岸花。 他,不喜欢彼岸花。 第一百零九章 动心劫 距离黎明还有段时间,众人离去后,漪涟独自一人在红灯笼下站了很久。陆宸从没见她如此深沉,心下挂念,陪着李巽安顿了行宫的事务后又跑上北楼。 红灯笼笼罩着一种气氛,微微凄哀,微微彷徨,风到此处渐弱,陆宸不禁放轻了动静。他站在漪涟身侧,后者却无动于衷,只一动不动的杵在原地,视线涣散,不知在看哪里。 他忍不住先说话,“妹子,别闷着,有事没事你给一句准话,哥给你开解开解。” 漪涟固执扭开头,“我能有什么事。” 陆宸知道自家妹子的性子,不服输,不认栽,可总得分时候。他有些生气的拽起她的手,扳开一看,当场就心疼了,“你自个儿瞧瞧,把手掐成什么模样了,还是女儿家的手吗?多大人了,能不能别让爹和娘操心。” 白嫩的皮肤上惊悚的布着血痕,全是指甲一下一下掐出来的,是下意识的举动,漪涟自己都没察觉。现下明摆在陆宸面前,仿佛是她偷藏的小心思被抓了正着,赶紧抽回去。 “还犟,跟哥有啥不好意思。” 漪涟闷着不说话。 陆宸觉得不是滋味,“妹子,你是不是觉得哥不够厚道?”他发誓,“哥明白告诉你,血脉是另一回事,你我兄妹多年假不了,任他天塌地陷,哥肯定同你站一边。平日找碴全是逗你玩的,哥怎么会与你较真。” 漪涟回了他一眼,心里又酸又暖,“我知道,我没那么想。” “那还有啥不能说。” 漪涟心里委屈,欲言又止。 陆宸知道她能憋事,摸摸她的头,像儿时互说秘密一样悄声悄气的问,“扭扭捏捏真不像你,直白说罢,你……是不是对君珑有点喜欢?” 漪涟鼻子一酸,不知从何说起。 承阳府一笑一心动,落香楼一言一失落,直到今日擦身而过,他第一次唤了一句‘阿涟’。漪涟方才明白,想见不得见,欲诉不能言,那一刻,心里的悸动和急切是因为喜欢。 “哥,你说……”她抿了抿唇,惶惶不安,“你说苏曜的话能不能信?” 陆宸叹气,他听着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不管苏曜说得几分真几分假,君珑挟持皇帝逃走,已经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苏曜现在屋里还气得吐血,要不是深仇大恨,何必搭上一辈子。装可装不成这样。” “我没说他装。”漪涟抱着一个期待,“当年的事,苏曜是听佟七七死前转告,后来才查到殷家,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或许是丧妻之痛让他昏了头,或许是佟七七气息奄奄没有转告清楚,然后他就误会了。” “殷家的事陆华庄有参与,只需一问爹便知真假。” “即便君珑是殷律又怎样,罪臣之后难道一定是罪臣吗?”漪涟仍是难以接受。 “苏曜确实没有切实证据,问题在君珑。”陆宸一股气堵在心口,“柳笙与其暗中传信,陆华庄所有人都蒙在鼓里,若非阿巽提醒我小心在前,快马加鞭赶到江城截获假令,分堂早就乱套了。君珑在陆华庄安插眼线一晃十年,居心何在?可笑我待柳笙亲似兄弟。” 苏曜的话还能质疑,陆宸的证言根本无可反驳。 漪涟失望不已,“你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意图接近陆华庄?”这得是多大一盘棋呀。 陆宸婉转答道,“柳笙的事算个教训,对君珑万不可掉以轻心。如果他真有所图谋,陆华庄也不会手下留情。”想想不禁后怕,柳笙都能是卧底,难保不会有其他人隐藏暗处。 风越吹越凉,漪涟的指甲又不自觉扣进肉里,难道一切皆是精心谋划的阴谋?她自问,到底信不信所谓的真相?忽而,君珑的声音在耳边清晰起来,‘叔不会害你’。 对,她答应过要信他,至少一句话。 “他说过不会害我。” 陆宸不忍心,他从未见漪涟如此纠结。轻轻扶过她肩膀,耐心开导,“妹子,听哥说,今晚一闹未尝不是好事,早点看清一个人,你就少受苦,难受一时,是历练。接下来的事哥和阿巽会办,你干脆别管,好好出去玩一遭。” 在晚枫镇客栈时漪涟已经懊恼不已,如果早点查明白,就不会眼睁睁擦身而过。她十分坚持道,“我不会再走第二次。” 陆宸劝诫,“阿涟,别那么较真,执念本没错,但该放下时就要洒脱点。” 漪涟知道他的深意,“……是不是,不该喜欢他?” 陆宸咬咬牙,正视道,“哥这么想,是谁都好,别是他。” 不管君珑与苏家什么过节,只见他筹谋多年,定然心计深沉,哪怕万一是误会,君珑纵横官场,多少黑暗事。如果让陆宸选,肯定不乐意把妹妹的终身幸福搭进漩涡里搅和。 估计是老天以为好戏还不够热闹,方才被李巽调往陆华庄传信的弟子竟找来苏楼,他一路冲上北楼,气喘嘘嘘赶到陆宸面前,“少,少主!” 陆宸的坏预感从来灵验,“出事了?” 弟子缓了缓气,“少主,临江府过不去。官差把守严查,说是奉旨行事,凡是陆华庄弟子一律不准通行,不论王孙平民。” 听罢,陆宸的眼睛迸出火花,捏紧拳头,气势汹汹砸向漆柱,“混蛋!” 漪涟心一沉,闭上眼,头昏脑涨。 “阿涟……”陆宸回神关切,见她步伐虚浮缓缓向廊道走去,连忙跟上,“阿涟,你别急,有啥事哥来解决,千万别多想。要不你先回屋睡一觉?睡踏实了,什么都不是事。” 漪涟直愣愣目视前方,拂开他的手,幽幽道,“你们先商量对策,容我一人想想。” 不论王孙平民,显然是在针对李巽。君珑的目的,是要彻底隔绝陆华庄,明眼人都懂。 “我查过了,圣旨是从永乐行宫出去,快马加鞭一路直送临江府。他这是早做了准备,难怪如此快。”李巽屋中,陆宸匆匆赶来,“看来他对陆华庄是势在必行了。”说完,大口闷了一杯茶水。 李巽好容易将行宫安排妥当,回苏楼暂宿以备不时之需。谁知又逢陆华庄变故,来回踌躇道,“阿涟知道吗?” 陆宸气得捶桌子,“惹我妹子伤心,叫他好看!” 李巽蹙眉不快,暗暗握紧拳头。 此时,门扉三声叩响,两人警惕不语。他们一个眼神交流,李巽前去开门,竟是苏曜站在门外,于婆娑树影中直挺挺紧绷着身体,脸色苍白得像个死尸。两人照面后,他用沙哑的声音恭敬致礼,“王爷。” 李巽朝后边一望,只有他独自前来,不便多话,“将军请进屋小坐。” 苏曜进屋,发现陆宸也在,眉间露出忌讳,引来陆宸调笑,“苏将军来得不巧,被我抢先一步。如果您有话不愿让人听,我避讳避讳也行。” 苏曜听出丝丝敌意,惨白的脸色十分疲惫,“苏、陆两家是故交,之前种种实属不得已而为之,陆少主见谅。” “就为这理由,堂而皇之给我们扣个行刺的黑锅?”陆宸嬉笑中少见严肃,“苏将军,我不是不懂你的顾忌,两家近些年走得是淡点,不怪你多想。想归想,把我妹妹抓来做人质是不是过了?” “我没打算伤害令妹,更没打算与陆华庄为敌。” “是,还好没有,否则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说话。”陆宸道,“为着旧交之谊,我们有话好商量,谈的成谈不成另说,如果苏家非要背后捅刀子,别怪我们不念旧情。”眼见气氛凝重,关系将成僵局,他笑了一下,“苏将军,陆华庄喜欢把丑话说前头,您别介意。” 恩威并重,陆书云的一套他学的倒是真好。苏曜颔首,“此次前来,便是给陆华庄一个交代。”他刻意加重语气,看向李巽,“亦是给王爷一个交代。” 李巽站在负手于窗边,听罢侧头打量,同时暗自琢磨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将军身体抱恙,有话坐下说。”他阻止了陆宸离开,“师兄,不必如此。” 苏曜体力不支,只得坐下说话,“姝太妃一案的疑点,想必阿意已经与您说了。”坐稳后,他不假思索的挑起话头,其实陆华庄有人在场也好。 李巽的屋子单独安排在苏楼最偏僻的一间,讲话不用顾忌太多,“令弟已与本王明说,但揣测居多。” 苏曜道,“君珑借刀杀人,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是肯定的。可若非心虚,何必逃跑,还有柳笙,私自调用陆华庄人马,诬陷您叛庄,知会过谁?” 李巽已有判断,不动声色听他继续说。 “方才的消息臣听说了,皇上下令控制了临江府,显而易见是君珑的主意。他担心两家联手对他不利,所以趁早隔绝陆华庄。当年的事您既已知晓,应知陆华庄不可能独善其身,一旦苏家倾覆,陆华庄孤掌难鸣,必为君珑所害。”苏曜气息不匀,深呼吸道,“王爷,事到如今,陆华庄岌岌可危,您还无动于衷吗?” 李巽其实已有决断,以致态度十分平静,“陆华庄岂容他胡作非为。” “皇上听信他,他便势不可挡,区区陆华庄能如何?只怕便是王爷想锄奸惩恶,皇上也不答应。”苏曜的面容透着沧桑,“苏家以身试法,生生被逼至这般境地,王爷好自珍重。” 到底是将军世家,说话有傲气在,顺耳逆耳一回事,不似中央官员懂拿捏。李巽倒不介意表面上的功夫,“将军既然来此,必已为本王打算,不妨直言。” 苏曜依言直白道,“由王爷领衔,苏、陆两家联手共同抗敌。”他不能不顾及陆宸,“陆少主正好在场,以为如何?” 谁知陆宸装傻充愣,“我不懂这个,将军且说,回头告诉我爹去。” 李巽仍是水波不惊,静静伫立在窗边树影下,对其言不以为然,“如将军所言,君珑地位稳固,轻易动摇不得,即便联手,皇兄不答应,能奈他何?何况殷家被毁,你指证的种种罪行,说到底没有切实证据。” 苏曜双瞳一亮,话音一沉,“所以,不能只除君珑。” 第一百一十章 皇家天性 夏日的热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屋子里却静的出奇。李巽听见椅子响动,看见投在地板的影子,不用回头也知道苏曜跪下了,“将军这是做什么。” 苏曜的声音因咳血而沙哑,语气却很坚定,“襄王爷,恕臣大逆不道的说一句,导致姝太妃枉死的始作俑者还坐在那个位子上。” 李巽回首,眼神犀利,大约是在深究他的意图。 苏曜容着他试探,目光瞬也不瞬,十分笃定,“王爷,您若有意,臣愿效犬马之劳。” 李巽的眸光愈发深邃,心里悸动,他能明显感觉到身体里燃起一撮火苗,越烧越旺,或者说是一种本能在逐渐被唤醒。半晌后,他扶起苏曜,喜怒不于色,“将军可知后果?”他倒了杯茶递去,坐到了正对门的椅子上,能直观判断苏曜的一举一动。 苏曜沉默少顷,“君珑挟天子以令诸侯,证据再充分,皇帝也不会办他,想要杀他,永隆帝决计留不得。臣除了助您之外,无路可走,您不必疑心。” 李巽当然不会轻信,“你真想改朝换代,乾坤宫行刺时就可以做。” “乾坤宫事变如果真杀了皇帝,大兴必定大乱,君珑趁机夺政,于苏家没有半点好处。便是撇开其余不谈,苏家几代皆是忠臣良将,先父更是为国拼杀战功赫赫,臣岂能忘本,做不利于大兴之事。” 所以,苏曜一得知君珑挟持了皇帝,立刻下令撤兵,只因不忘将军本职。 李巽道,“苏将军忠心可鉴。可依祖宗规矩,还有太子在。” “臣装病八年,对当今皇帝的所作所为多少知晓。太子顽劣,与其父不相上下,祁王一流,失德无能,唯有玉郡王颇有品性,可大兴江山不能流落外姓人手里。”苏曜不禁叹气,“江山后继无人,哪怕知晓永隆帝是何等昏庸,臣还是得为他忍着一口气。可现今不同,您的德才远胜于他们。皇位能者居之,臣愿助您一臂之力,也请陆少主做个见证。” 陆宸笑笑,没说话。 “苏家为国效力,战场拼杀,不求光宗耀祖,只求一家安然。偏是碰上了这朝天子这朝臣与我们为难,逼得苏家落魄至此,百姓水深火热。”苏曜感慨良多,“王爷,臣的心愿不大,不过是想替妻报仇,保苏家满门。请王爷体谅一家难处,也体谅百姓窘境。” 屋里沉默了良久。 李巽思虑许多,言语却极简,有送客的意思,“将军劳累,回去休息罢。” 该说的已说清,苏曜不甘与否都只能暂且退下。门一开一合,可见天际的东边微微泛白,终于迎来了黎明时。夜色已过,不知事情何时能告一段落。 待门关严实了,陆宸方才开口说话,“你有打算?”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李巽沉吟片刻,反问,“师兄刚才一言不发,是否不赞同?” 陆宸道,“不说话,是不想让陆华庄落下话柄,不说话却还坐在这里,是因为我支持你。”见李巽愁眉不展,顾虑重重,他进一步说道,“苏曜挺讨人厌,但说的话在理,如今苏家处境如此,他除了帮你没其他选择。如果你真打算要做,苏曜肯定是不二人选,你考虑的对。” “师兄可是觉得我心机深重?” “都什么情况了,就数你想得多。”陆宸不拘小节道。 “那是皇位,本不该我想。” “人非圣贤,哪有真的清心寡欲、心如止水的?况且我知你秉性,并非为了私欲而胡作非为的人。正如苏曜所言,让陆华庄幸免于难的最好办法就是改朝换代。”陆宸感叹道,“当今皇帝当的如何,明眼人都看着,你不反,还会有别人反。”说完,他立刻改口强调,“错了,这算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左右我觉着你有本事,不妨放手一搏,爹也铁定支持你。” 李巽沉默,心里有点恐慌。怕的不是事,怕的是他自己,居然连篡位都敢想。 自走出陆华庄以来,波澜不断,他隐隐意识到自己在变,许多行为和想法让他感到无比陌生,却不可抑制。皇陵中与沈序交谈时,他放眼江山,不禁会想,若是当年没有出宫,统治这片疆域的人会不会是他?而后与君珑碰面,少不得两句寒暄,他又会想,如果他坐在巅峰高位,岂能容他目中无人!甚至在祁王咽气时,他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伤怀,淡然的令自己讶异,那可是亲兄弟。 血统所致,天性凉薄,他只能这么告诉自己。 对那个位子的贪欲和妄念,或许也是天生的。 陆宸起身拍了下李巽的肩膀,也预备离开。推开门,天又亮了一层,他呼吸着苏楼里充满枫叶气息的空气,“这个夜晚真长啊。” 承阳府关口,数匹快马卷着沙尘而来。 守关官兵一见来者气势汹汹,齐刷刷将枪头压去,“来者何人,出示公验!” 五骑刹住步伐位列最前,只待后方马匹全部停稳,自觉让出一条前道。沈序于护卫之中与守关官兵喊话,“皇上与君太师在此,也需公验?” 基层官兵哪里见过皇上,不敢轻易放行,可见护卫围绕的三人穿戴不俗,又怕惹了贵人。 犹豫之际,一块重物结结实实的往脑门上砸了一下,与头盔撞得哐当一响,再掉下砸到脚面,竟是皇帝谕令,纯金的,当场吓得所有官兵跪地请罪,“属下有眼不识泰山,望皇上恕罪。”说罢,立刻开关放行。 君珑傲然不屑,“让府尹刘恪来见。”然后与皇帝首当其冲策马入承阳府境。 官兵跪在道路两旁,吃了不少马蹄溅起的灰尘,止不住想咳嗽。抬头偷巧,居然还有一人未走,正是方才喊话之人。众所周知,长年跟着君珑来去的大官必然是沈序,官兵斗胆猜测,“阁下可是御史中丞沈大人?” 沈序骑于马上,笑了笑,“不必紧张,我仅是替君太师捡令牌的小跟班。”他看了眼还躺在地上的皇令,官兵即刻会意,恭恭敬敬奉上。 “你们别介意,君太师扔东西那是随性而为,多被砸几次就惯了。”他拍去灰尘,摆出一副稀奇姿态观望,“不过扔皇令倒是头一遭。”琢磨道,“这回可真是气大了。” 官兵们战战兢兢道,“属下知错,还请沈大人帮着美言几句。” 沈序道,“诸位客气了,君太师的气顺不顺,本官还全指着你们呐。” 官兵愈加胆寒,“沈大人请吩咐。” 沈序指了指来时道路,“承阳府一向太平,多亏诸位尽心守关,可近几日的风声总有些蠢蠢欲动,扰得皇上总不安稳。自然了,君太师忠君爱国,皇上不安稳,他也心烦气闷。” 官兵糊涂了,他们区区一干人,守关还能管住风? “承阳府乃天子脚下,属下尽职尽责,不敢懈怠。可……”啥意思? 沈序且问,“这阵风从哪来?” 众人感受了一下风向,“西边以北。” 沈序再问,“那里是什么地方?” “紧邻落中府。” 沈序赞赏点头,“不错,看紧了。龙体近日抱恙,吹不得这阵风。”说完,策马往前追去,留下一众官兵胆战心惊,默默派人加守承阳关。 承阳府衙前,刘恪接到消息,领着一帮人在门前跪候。 自从杏成县一事起,来的官是越来越大,现下更有皇上亲临,羡煞多少人。外人眼红之余也纳闷,怎么与皇上都打上交道了,刘恪还是区区一地方官?只有他自己知晓,接的都是掉脑袋的差事,能活着就不错了。 第一匹马头赶到,一群人也不敢看是不是皇帝,磕头就喊,“皇上万岁!” 永隆帝赶了一晚的路,累得精疲力尽,下马就找软榻歇息。刘恪不敢怠慢,指挥了一群人招待,忙忙碌碌来来往往,比赶集还热闹。 “沈中丞来的好慢,在后头说本师什么坏话?” 府衙中,君珑揉着太阳穴道,视线犀利,可见不是一般的官家打趣。 “说君太师忠君爱国,替皇上分忧,乃百官之表率,让他们好好学着点。”沈序笑着拉刘恪帮衬,“刘大人以为是不是这个理?” “是是是,当然是。”刘恪还能说什么。 君珑瞪着两人,发话道,“马上着人把所有关口封了,不管是谁,一律不得进承阳。” 刘恪忧心,“可京城所有物资往来必经承阳府,万一断了,恐怕有不小麻烦。” 君珑质问,“有反贼意图对皇上不利,刘大人以为龙体还不及物资重?” 刘恪心一沉,怎么又有反贼! 沈序道,“京城储备充裕,支持月余不成问题。反贼要反,也就是近两日,速战速决再把关口开起便是了。需要刘大人费心操持的还是承阳府戒备问题,必要时可联络别地相助,莫要让反贼有机可乘。”他有必要说明一点,“切记,不可用落中府和临江府的兵力。” 早年为便于京周管控,包裹京城的一圈地,有三分二全部划分为承阳府,紧邻便是落中府和临江府。不许从这两地借兵,几乎等同于孤军奋战,这不是给他出难题嘛。 刘恪心里有答案,反贼肯定与落中、临江脱不开关系。不然皇帝好好住着行宫,怎么丢下百官独自就回京了! 这同是君珑思考许久的问题,他突然带着皇帝回京,必会给苏曜留话柄。 “让中书省草拟一份圣旨,今日之内下发行宫百官。”他对沈序道,“就说苏家笼络襄王意图造反篡位,本师为了周全皇上先行回京,让六部尚书奉旨归朝,其余人暂且行宫待命。” 沈序颔首,“是,下官一会就办。君太师也劳累一日了,还是早些歇息。” 刘恪听见苏家帮襄王篡位,愣了好久,这才回过神,“对对,下官准备了房间,太师先歇息,其余交予下官来办。” 君珑头疼不已,起身要走,似有若无的撇了一眼沈序,“皇上龙体抱恙,近日吹不得风,有劳二位看紧点。” 沈序垂首一笑,真是一刻也放松不得,意味深长道,“幸好下官忠心耿耿。” 第一百一十一章 惊鸿初见 漪涟折腾了一晚没睡,清晨时好不容易入眠,却被一个梦累醒了。她头昏脑涨爬起来,眼睛肿胀不适,衣裳被汗水湿了一片。 今晨,李巽和陆宸来看她好多次,她没有见,不知见后该说些什么。现下,听说柳文若来了苏楼,却想和他说说话。她寻路去找,柳文若被单独安排在一个很偏僻的屋子,门外有官兵看守,官兵没有为难漪涟,可能是李巽特意交代。 入屋时,柳文若刚醒来,苏曜对他下的药量很重,到现在还一阵阵发晕,“陆姑娘,幸好你无恙。如你伤了分毫,在下真没脸再见姨父。” 漪涟为他添了被茶水,又洗了一把热毛巾,“苏曜使阴招,怎么能怪你。” “在下本该更细心的提防,不能叫你受罪。”他擦了把脸,清醒多了。 漪涟道,“你叫他一声姨父,我叫一声叔,虽然都不是亲的,将就将就,也能算亲戚,怎的比旁人还见外。” 柳文若一听,便知道昏睡期间发生了什么,放下手,“苏曜都告诉你了?” 漪涟眼神游移到一边,点点头。 “你信姨父真是十恶不赦的乱臣?” 漪涟心里很乱,不懂怎么才能表达自己的想法,“……我不知道。”她反问,“你一直跟着他,你怎么想?苏曜说的是不是事实?” 柳文若的回答异常笃定,“我不管事实,只管跟着他。” 漪涟想起他提过的‘信仰’,忽然好奇起来,“你怎么认识他的?” 柳文若垂眸,想起了下雪很早的那个冬日,防寒的茅草屋顶落了厚厚一层白色,长巷显得干净漂亮。巷里有个摊子,生意做了好多年。每日揭开锅盖,热气腾腾,冬日里看着十分暖心。 一个男孩从巷子经过,嗅着随风飘来的味道,是菜花卷,还有烤饼,肯定是放了肉末的。他按着空荡荡的肚子,不敢看,加快脚步准备绕过去。 摊主看男孩神情奇怪,向他招呼,“小娃子要不要买点花卷子,热乎的,一文两个。” 男孩脚步顿住,摇头。 长巷里的是贫苦居民,做生意卖不了高价,摊主自己也是长巷里的人,一文两个全当邻里相互接济。可男孩身无分文,他买不起任何东西。摊主心下可怜,送了他一个菜花卷,热哄哄的,让他放在手心里暖暖身子。 正好赶上买卖结束,男孩不愿白拿东西,硬是帮着摊主将板车推回家。 摊主目送弱小的身影跑进皑皑白雪里,对前来迎接的妻子道,“小娃子挺实诚,可惜了。” 男孩怀揣花卷回到家,是个篱笆围成的大院,仅有五间破顶的烂屋子,却挤了了上百人,全是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许多人为了在破房子里占得一席之地,互相打得头破血流。没钱医治,故意跑到冷风口把血冻住,冻僵了,就不疼了。 男孩弱小,不敢跟人前挤,只能坐在篱笆旁瑟缩身子。 他掏出那只花卷,路上捂得紧,还会冒热气,白白的,嫩嫩的,看得就暖洋洋。他不知道,在寒冷的冬天里,一股升腾的热气有多么遭人惦记。有人看见往屋子里传,一传二,二传四,短短时间,有十个比他大个的男人围堵过来。 他们二话不说,一把抢了男孩的花卷。可十人怎么够分? 为了吃上一口热乎的,几个男人居然自己打了起来。男孩不服气,也冲上去抢。无奈他气力不够,没抢到花卷还被人狠狠打了几拳,有一拳打在他肚子上,他忍不住呕吐,吐出来的都是水。 “住手!” 突然,一个声音喝止了一帮人。以为是地方官来查,男人们忙拉开距离,谁知竟是个身穿华服的男子,撑着纸伞,傲气十足站在风雪中。他,是君珑,那年还是礼部尚书。 男人们不知来者是谁,只看一身打扮肯定有钱,不敢贸然得罪,纷纷走开了。 男孩一时没爬起来,被接了一把,是君珑扶了他,“好东西要躲着吃,你太不谨慎了。” 他回头寻找,没了花卷的影子,肯定是进了他人的肚子。 君珑从随从手里拿过一锭银子,暗自塞给男孩,“拿着,回头多买几个,吃饱了再回来。” 银锭子可以买多少花卷呀,男孩心动,却不接,“我不能拿你的东西。” “为何?” “不想欠人情。” 从十岁的孩子口中听见这句话,君珑很意外,以为是家里大人教了他耍心思。谁知男孩铁了心不肯收,眼眸很倔强,是傲然骨气。这骨气触动了君珑心底某个地方,他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冬日,也有个人落魄在雪地中,同样不肯服软,那是他自己。 “也罢。”君珑道,“我宿于城中仙云客栈天字三号间,五日后启程回京。若你改变主意,五日之内可以来找我。”他撑着伞翩然离开。 结果刚走出大院,男孩已经跟了上来。 “这么快改主意了?”君珑心觉高看了他。 谁料男孩道,“我不会去客栈,就在这里跟你道谢,多谢你救了我。”他的声音还比较稚嫩,说的话却很成熟稳重。 君珑饶有兴味,“你追上来仅为了说这个?” 男孩低下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五日,所以先道谢。”他已经三日不吃不喝,全身精疲力尽,说不定今夜睡去就不会醒来。 曾几何时,君珑也过着不知下顿的日子,苦味谁人知。 他蹲下,用纸伞替男孩遮去开始飘扬的雪花,“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摇头,不愿说。 “你的举止不像难民,从哪来的,家在哪里?”君珑难得耐心问一个人的过往。 男孩道,“从祖林来,家里做生意……曾经。” 曾经他与父亲相依为命,以酿酒为生。父亲嗜毒,欠了许多债,把家里的积蓄败光后借了地头的钱,半月前因无力偿还被活活打死。邻家的大伯替父亲做了担保,结果也被牵累,弄得家破人亡。他是逃出来的,不愿说名字,不愿再欠人情。 “命很有用,别随便扔掉。”君珑问他,“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男孩迷茫,“去哪?” “我去哪里,你便去哪。”君珑道,“不愁吃穿,独屋独院。我会请人教你读书写字,还能教你功夫。如果你不想提名字,我给你另取一个。” 男孩知道大户人家肯定需要许多劳力,多他一口不算多,如果能凭自己填饱肚子也是好的,“你想我做什么差事?” 君珑低笑道,“不要你做苦差事,叫我一声姨父便可。” 男孩惊讶的瞪大眼睛,“……为什么?” 君珑道,“看着喜欢,想认个外甥哪来这么多理由。” 男孩不是好骗的,认亲也该叔侄相称,怎么会认外甥?不过,他很欢喜,与君珑说话总莫名觉得高兴,所以害怕,“我,我还有仇家,会连累你。”他手指搅着衣角,内心很矛盾,既担忧连累别人,又担心君珑调头离开。 还好,君珑没有走,傲然言之,“你那些仇家,奈何不了我。”说着再一笑,笑容映在纸伞下,比白雪更亮眼。 男孩低下头,脸颊泛起红晕,头一次像个孩子。 “愿不愿?”君珑追问。 男孩迟疑点头,轻轻弱弱喊了一声,“……姨父。” 然后,君珑摸了摸他的头,思虑片刻后告诉他,他往后的名字唤作柳文若。 在漪涟的印象里,柳文若无论与谁都在笑,笑而疏离,像立于烟雨中的柳树,拂水不留痕。你不知他在想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明明存在,却丢了灵魂。可听完这段往事,漪涟恍然明白所谓的信仰,他不是没有灵魂,而是把全部的生命都倾注给了一个人。 “这么些年,你瞧瞧把他娇惯成什么样了,真不知道谁养谁。”漪涟打趣说,笑没多久又愁起来。 柳文若感叹,“我能做的不过如此,不像姑娘,能让他高兴。” 这句话此刻听来颇有压力,漪涟无言以对。 柳文若似有打算,“听姨父说起过,遇见姑娘的场面颇为精彩,不知能否说予我听听?” “我?”漪涟那时才六岁,许多事早就没了印象,“他管捡不管养,带我转悠了三五日便丢上陆华庄,哪有什么精彩事。” 她从记事起便不知父母是谁,在邻里的接济下摸爬滚打,硬是凭着韧劲活下来。每日进森林掰个嫩笋,或是抓条小鱼,再喝两口山泉水就能过日子。所以安宁村大火那日遇见君珑,没怎么矫情就跟着走了。 上陆华庄前,君珑带了她先走了一趟临江城,发生了什么事,她忘了。 只记得他们下榻在一家客栈,客栈里有软软的被褥,香香的帷幔,漪涟第一次枕着枕头睡觉,和稻草的触感天差地别。结果一兴奋,失眠了,半夜里还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那时候的她天天满山跑,没人教规矩。左右睡不着,她摸黑进了君珑的房间。 君珑的客房仅燃着一盏烛光,本人睡在榻上,手里轻握着一卷竹卷。漪涟看不懂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所以打量起君珑来。长长的睫毛,黑黑的头发,她记得在大火中相见时,那双眼睛漂亮的像宝石。还有皮肤,好像很细很滑…… 漪涟好奇,很想摸一下,她也真的这么做了。结果贼手一伸,被君珑一把擒住,“大半夜不睡觉,打什么坏主意?” 漪涟胆子大,“枕头太软了,我睡不着,能不能跟你睡?”说完就撅起屁股往榻上挤。 君珑忍俊不禁拦下她,“女儿家要懂矜持。” 漪涟野惯了,哪里懂什么叫做矜持,“什么意思?” 君珑随口解释,“比方说女儿家不可以随便盯着别人看。” “眼睛生来是看,为什么不可以?”漪涟除了胆子大,也不害臊,直言说,“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君珑额角一跳,彻底被逗笑,“小小年纪就懂调戏人,谁教你的。” “村头大婶说的,碰到好人要夸赞,还告诉我受了别人的恩,可以以身相许。”漪涟凑上去胡言乱语,“大哥哥,你长的好看,我能不能许给你?” 君珑好笑不止,“可以。等你成人之后如果还这么想,我就考虑考虑。” “现在呢?” “回房睡觉去。” “不能跟你睡?” “不能。” 隔日,她就被嫌弃的送上了陆华庄。 想到这里,漪涟嘣的把水杯往桌上一锤,吓了柳文若一跳,“姑娘这是怎么了?” 漪涟又羞又怒,“从前就是一副嘚瑟样,有什么了不起的。随手捡个娃,再随手一扔,还不如留着我自生自灭。夸他不买账,端着架子只懂矫情,还考虑?考虑啥?真当我鬼迷心窍,被猪油蒙了心?要不是老娘年轻不懂事,他乐意我还不乐意了。” 柳文若没有听懂,生生被气势给震住了,“……陆姑娘。” 在他迷茫的眼神中,漪涟意识到自己失态,一回神,心里却是一道暖流淌过。她苦笑,“傻话真是不能乱说,老天都听着。” 柳文若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往事,虽然嘴上不饶人,眼角边却带着笑,一点也不像在生气。如此,是时候劝一句,“陆姑娘,孰是孰非,不可听信一面之词。如果你拿捏不准,至少请听过姨父的话再判断。” 漪涟的笑意凝住,心情沉重无比。孰是孰非贤者都难论断,为什么要她去考虑大道理。 “……我想见见他。”漪涟道。其实心里的话简单的多,就两字,想他。 柳文若道,“想见就见,姨父肯定也想见你。” 客栈中那一声‘阿涟’印象刻骨,漪涟只要一记起,心就扑通扑通跳,“哪这么简单。”她难得会叹气,“刚才探子来过,皇帝下令断了承阳关口,尤其忌讳陆华庄弟子。我小小百姓一个,拼了性命也爬不进京城。” 柳文若意外很乐观,“其他人行不通,但姑娘可以。” 漪涟狐疑,“我能怎么办?”她一个激灵,小声问,“你是不是有密令之类的东西?” 柳文若微笑摇头,“什么密令都不如皇令好用。” 漪涟泄气,“皇上都被掳回京了,去哪里找皇令。” 柳文若不紧不慢,“姑娘忘了,姨父给过你皇令。” 漪涟茫然,“在哪?”她眼珠子一转,一拍桌,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第一百一十二章 帝王之术 众人聚集到苏楼正厅,各个绷着脸皮,好似一坨乌云压在顶上散不去。 苏曜装病八年,假戏真做,一双腿基本算废了。如今真相大白,他还是坐着轮椅,病容憔悴,“方才探子来报,承阳府严兵守关,观其动向,随时可能兵发落中。王爷,我们须早做准备。” 正如事先所料,皇帝乍然离宫,百官群龙无首乱成一片。此时只需苏曜出面解释前因,理所当然会变成君珑挟持皇帝归京意图不轨的局面。百官由恐慌变为怨愤,高喊着要肃清逆贼,还大兴盛世安宁。 君珑往日宿敌之多,昔日隐忍不发是不敢,而今借此契机,声讨最激烈的便是所谓的君珑党。不禁令人想起唐非大厦倾颓的一日,墙倒众人推,好不讽刺。可君珑不是唐非,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掌握了主动权,孰胜孰败尤为可知。 一夕之间,战争一触即发,双方势在必行。 李巽目光落向身穿官服的两人,一人是兵部尚书,董世,另一位是刑部尚书,周胥。 “二位尚书以为如何?” 董世不太乐观,“京城兵力约三万,承阳府单主力军就有五万。反观落中近些年削减兵力,最多只得三万,加上行宫大概八千官兵,正面冲突落于我方不利。臣还担心,贸然行事,是否会将皇上至于危境?” 周胥似有疑虑,一直在打量苏曜,身为刑部尚书习惯追根究底,对苏曜所言总是不太满意。但他也有自己的打算,沉思半晌道,“君珑挟天子令诸侯,天子是他的筹码,想来不敢过分,否则天下群起攻之,岂不是自掘坟墓。” 李巽道,“依本王之见,一者,落中府与京城只间隔承阳府,承阳府虽包围半个京都,但无形拉长了战线,可善加利用。二者,正如周大人所言,君珑利用皇兄掌控局面,皇兄的处境相对安全。” “如此宜快不宜慢。”董世进言,“只要压制住承阳府,便遏制住京城咽喉,反之,一旦君珑先行一步,落中必将惨败。只是皇令在先,调度军队实属不易,恐延误良机。” 所谓皇令,是苏明辞官后的事。唐非夺了兵权,不忘进言皇帝削减落中兵力,前后反复三次,是怕苏明怀恨在心,图谋生乱。事到如今,这道皇令中有多少是唐非的意思,有多少是君珑的推波助澜已经不得而知。 苏曜提议,“两方实力悬殊,不可硬拼。按王爷所言,承阳府战线不够集中,如能让临江府兵力为我方所用,便可声东击西牵制承阳府兵力,他们一旦出现空隙,便是我方机会。陆华庄在临江府十分有威望,还请陆少主转告,尽力说服临江府。” 陆宸道,“君珑所为大逆不道,事实摆在眼前,几句话花不了多大力气。” 李巽道,“为求稳妥,本王与兵部尚书各书一封,劳烦师兄务必送至临江府尹手上。” 陆宸道好,“行,我给想想。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强,任他防的再严实,传个消息过去总有办法。” 李巽颔首,思考了片刻,“本王记得御史大夫姜袁尚在行宫之中。” “正是。”周胥道,“姜大夫告假还乡三月,本不在随行之列。因其归乡需经落中,皇上留他暂居行宫,现下还未离去。” 自正名以来,李巽与其有过几面之缘,“听闻承阳刘府尹是姜大夫的门生?” 周胥了然,“不错。王爷是想让姜大夫出面?” 李巽道,“承阳府人居密集,官兵一旦攻入难免死伤。若能得承阳府支持,自是最好。” 周胥眼神赞许,“王爷仁心,百姓之幸。自当如此为佳。” 事不宜迟,几人分头行事。苏曜与董世开始商讨战力部署,陆宸外出联络庄中人马,李巽与周胥则回永乐行宫安顿百官,负责统筹全局。 刚到霁月堂,一名宫女急匆匆领了太监陈总管进来,老远就喊,“哎呦,襄王爷,幸好您在,宫里派人来传旨了,奴才还想找您去呢。” 陈总管因做君珑替身被苏家所擒,由李巽出面才被放回行宫继续当差,现下他感恩戴德,事事殷勤,竟不是自己是什么身份。不过放眼行宫,皇帝一走,太师一走,祁王惨死,淮亲王潜心礼佛不问朝政,玉郡王又是外姓王爷,刚复位的襄王理所当然成了名副其实的正主。 李巽一听圣旨,心一紧,很快猜到了这道圣旨的内容,定是安抚众臣。 眼下计划兵发京城,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如果君珑师出有名,他们就没有发兵理由。可若是截下这道圣旨,不论陈总管,周胥在场……即便是最后成了,那个位子坐的也名不正言不顺。 篡位造反不是小事,李巽为难,是否仅剩一条路可选? 陈总管伴君多年,最擅长察言观色,见李巽贼吧没回应,知道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连忙改口道,“王爷,您若有要事与周大人商议,奴才一会儿再来?” 察言观色也是刑部的长处,周胥道,“圣旨是给王爷的?” 陈总管答说,“是晓谕百官的圣旨,奴才当然先给王爷送来。” 见周胥问及,李巽眼神愈发犀利。 周胥领略一二,煞有其事道,“眼下局势混乱,恐行宫再出内鬼,圣旨不可轻传。正好,本官方才正与王爷商议,陈总管不如先将圣旨留下,待王爷阅后再行通传。情急之时,规矩当有变通。” 事发当日,陈总管就知大事不妙,当然答允,“如此便先交予王爷。”说罢,双手奉上。 周胥接过圣旨,不动声色的打发了闲杂人等,独自留下。 霁月堂仅剩两人,气氛格外凝重。面对即将绷断的弦,周胥竟是不动声色的直直跪到堂中,丝毫没有文人酸气,一句话带着大义凛然之气说得坦诚布公,“王爷,臣在此,圣旨也在此,任凭处置。” 李巽略有惊讶表露,冷静一思,不敢低估周胥的本事,况且如今还未到万不得已之时,“周大人既然打发了陈总管,必是有所考虑。在本王决定之前,周大人不妨先把意思摆明。” 周胥首肯,依旧痛快,“臣斗胆问王爷,清君侧之外,您是否还打算清君?” 李巽迟疑片刻,正视于他,“皇者在上,为民谋利,而非图民之利,皇兄所作所为,难以称得明君。单刑部一司,几桩案件未决,又有几桩是皇帝以权谋私,周大人定然必比本王清楚。”他直面周胥,“话说至此,周大人应当明了。” 周胥点点头,“臣明了。” 李巽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圣旨,“那周大人决议如何?” “若是臣执意要将圣旨晓谕百官,王爷是否会取臣性命?”周胥反问。方才陈总管道明来意的一瞬间,他确实感觉到了来自身旁的杀意。 李巽眉目不动,凝视良久,见周胥直挺挺跪在面前,不觉徐徐叹了口气,“周大人助我良多,本王不愿杀你,可迫使一人辞官归乡的借口还是有的。” 周胥听罢,面露愁色,却是不顾身份斥责了一句,“当真儿戏!” 李巽诧然,听周胥继续道,“仁德仁心固然重要,一味仁慈却是软弱。王爷可想过,臣归乡之后不死心,即便撼动不了皇位,于民间造谣生事,胡言尔尔,您可还坐的踏实?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该果决时万不可心慈手软。臣若真是铁了心与您为难,方才一瞬犹豫,您已然错失良机。” 李巽领会深意,连忙伸手将他扶起,“本王阅历不比大人,且江湖之道于宫廷权术差异甚大。若无您在旁提点,本王如履薄冰,不知大人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周胥道,“有关皇上德行,臣数次进言,每每无功而返。其在位数年,不只百姓遭殃,官场亦是乌烟瘴气。尤其刑部,多少冤案,他不过问也罢,金口一开,偏要臣下陪着一遭昏庸,委实荒唐!”他感慨无限,“蒙先帝看中,臣二十岁任刑部侍郎,二十五升任刑部尚书,到今将近四十年。原本的刑部乃正气之地,而今沦为污池,简直不堪入目。” “本王曾听父皇谈及,周大人乃断案之奇才,不及而立已官至尚书位。” “臣与王爷说过,人老了,还想豪气一回。既然皇上不听忠言,罔顾百姓江山,臣只好另觅明君。只要保我大兴安然盛世,也算不负先帝所托。”周胥捧出奏折跪下,“臣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李巽再一次郑重扶起他,“但愿本王不负大人信任。”他将前情一番详谈。 周胥谨慎用手势压住声,“此事还有谁人知晓?” 李巽道,“本是苏曜挑头,师兄在场。除了您,本王未曾与旁人说过。” “小心驶得万年船,王爷万不可再提。另外还需提防苏曜。”周胥愁思酝酿,“此人心性如野马,不好驾驭。目的一致时,不失为利器,可若旁生冲突,他必是倒戈相向第一人。尤其苏家拥有独立势力,切不可给予可乘之机。” 不愧为中央重臣,此言一阵见血,李巽向来防备心重,深以为然,“多谢大人提醒,本王自有分寸。” “不过眼下应先解决当头之患。”周胥道,“王爷提议让姜袁前往承阳说服刘恪,臣以为可行,既能周全百姓,又能解除我方危机。倒不拘君珑找了如何借口,挟持天子回京,已然坐实了意图造反的罪名。问题是承阳府戒严,姜袁如何入内?” 李巽倒有一个想法,“临江府戒严,师兄照样得以传信,因为陆华庄有独特的联络方式。君珑何等聪明之人,肯定早有安排。” 周胥的想法不谋而合,“臣正想提议,柳文若或可利用。如果他知晓内幕,能让姜袁进入承阳,我们不惜用些手段。”他主动请缨,“王爷,不如交予臣来办,臣在刑部多年,审一个人的办法还是有不少。” 李巽犹豫了一会,颔首。 霁月堂外明媚天,午后炎热,树上知了叫唤得更欢了。 屋檐下的阴凉处,漪涟渗了一身的汗,不知是暑热所致,还是紧张。她抿着嘴,护着怀里的东西,是唯一能令姜袁进入承阳府的东西,而今成了心头大患。 她是肯定要见君珑一面,料定陆宸和李巽不会同意,必须悄悄进行。此一来,定会陷柳文若于危境,若是放出假线索,又不知会害了多少人。 于知了乱鸣中踌躇半晌,漪涟望天深吸一口气,毅然推门而入。 两人的交谈被打断,李巽尤为惊诧,“阿涟!” 除了门前那几步,他没有听见多余的脚步声,不禁提着一颗心,“你来多久了?” “刚到。”漪涟故作镇定,“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大白天还关着一扇门。” 周胥帮衬道,“臣与王爷正商讨统筹之事,尚未定论,不应与外人道。” 漪涟神情再寻常不过,“正巧,帮我哥带句话,他已经找到法子将消息传出去,不过要他亲自牵线,让你们赶紧定个时间,宜早不宜迟。两方配合得当才能左右夹击,不然打草惊蛇还闹笑话。” 两人听完当即陷入沉思。 周胥不擅作战,想法是刑部一套,“眼下布局初成,没有十分把握,贸然出兵怕是不好。” 漪涟补了一句大实话,“承阳府已经严阵以待,不出兵是等死。” 周胥苦无对策。 李巽心里已有计较,“方才已与董尚书商讨一法,可直接于边境落雁城集结兵力。一来临近承阳关口,敌方动静了然,若他们先发制人,我们不至于无法应对。二来两府交界处有片树林,可做我方掩护,亦可干扰敌方判断,拖延时间。” 周胥深思熟虑后点头赞同。 李巽决议道,“告诉董世、苏曜立刻准备,安排斥候先行探路,已集结的兵马迁往落雁城待命,等候下一步指示。” 令下之后,漪涟不敢多留,带着李巽口信,火速赶去苏楼。 第一百一十三章 倾尽所有 趁着所有人都在整备,漪涟找了时机溜去偏屋,想与柳文若通个气,走到门外,却是不见官兵身影。门虚掩着,留一道门缝漆黑,在临近傍晚的阳光下犹如通往黑暗的罅隙,往外飘出古怪气息。 漪涟听见心上咯噔一响,也不顾隐蔽直接冲进去。 果然,屋里空无一人,茶水还剩半杯。 她心发慌,难道是周胥快一步?一摸茶杯,早已凉透,桌面上搁得是两只杯子。再看茶壶,茶水十分浓郁,茶叶因为长久泡水涨得片片分明,沉在壶底。如果判断无误,这两杯茶是正是今晨与柳文若闲谈时留下的两杯,换句话说,柳文若很早之前便已离开。 刚好碰上一名苏家仆人路过,漪涟猛扑上去一把逮住,“里头人呢?” “唉呀妈呀。”家仆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好像……呃……是王爷提走了。” 李巽刚才才与周胥商定处置,怎么可能在几个时辰前就把人提走!漪涟调头就跑。 此时,苏曜刚与董世部署完兵力,见到漪涟撞门进来,不惊不怒,仿佛早有预料,“孰是孰非已经明了,陆姑娘是选择助纣为虐?”面对质问,他淡然道。 漪涟着急,“别绕弯子,我只问柳文若人在哪?” 苏曜道,“不知。你不妨问问王爷。” 漪涟怒目而视,“柳文若可能掌握君珑的弱点,如果他不知去向,最着急的应该是你。而现在苏家的人马稳然不动,你说你不知道?自己信吗?!。” 苏曜道,“陆姑娘自己也说了,柳文若或是制胜关键,我是替大兴着想。” “冠冕堂皇,你敢说没有私心!”漪涟不能妥协。苏曜报仇心切,八年的折磨几乎让他发疯了,他为了杀君珑可以不择手段,谁能保证一个疯子不会伤害柳文若。 她施压,“审问他,你有没有告诉李巽?掩人耳目,擅自行事,你是何居心!” 苏曜道,“小事不需王爷操心,待得了线索自会禀报。” 漪涟立即反驳,“将军操错心了,李巽已经决定将人交由周胥处置,你快把他交出来。” 苏曜有意拖延,“如此,待我禀明王爷再将人转交。” “你——!”漪涟气结。回头往门楼一问官兵,果然如她所料,柳文若早已被带出苏楼。是苏意亲自提的人,传襄王令,官兵没敢拦。 说服不了苏曜,她只能找李巽,一来一去,再折回苏楼要人,已是黄昏时。这时苏曜方才坦言,已将柳文若转移到了苏家旧宅加以刑审,希望从他口中撬出与君珑的联络方式,甚至是制胜之法。 漪涟面色铁青,“刑审?你居然用刑!” 周胥若有所思,暗中提醒李巽。一行人马不停蹄赶往旧宅,苏曜坐着轮椅同行。 谁料刚到旧宅,事态又出变故,旧宅外三两大汉跟无头苍蝇似的团团转,苏意取了马正准备往回赶。众人一问大惊,柳文若竟然跑了! 漪涟本该松口气,可听苏意一说,气没松,脑袋顿时一阵晕眩。 苏意道,“我们用了各种办法,打死不说,没想到他事先藏了暗器,趁人不备割了动脉。”他懊恼,不敢正对李巽质问的视线,“我见他还有气息,想找大夫,结果一松懈让人给溜了。” “糊涂!为什么不事先搜身?还不快去追!”苏曜气急,抢先说话。无奈带刀侍卫挡在道中,苏意人马过不去,苏曜见状,不得不从轮椅中起身对李巽请罪,“王爷,请容臣将功补过。” 表情上,李巽十分冷静,波澜不惊,视线却是直接越过苏曜对董世吩咐,“劳烦董大人调派人马向京城方向搜捕,他受了伤,必行不远。每队人马安排一名大夫,事急从权,可先安顿再遣人回报。切记,谨慎行事。”君珑的探子神出鬼没,是最大隐患。 “臣明白。”董世应承,回头立马张罗开。 苏曜杵在原地有些尴尬,刚要开口,李巽已经追着漪涟进去了。 周胥瞥了苏曜一眼,随后跨门槛进院。 院里的最深处有扇铁铸的门,天色已黑,来不及点上蜡烛,内情不详。 漪涟推门而入,霎时有新鲜的血腥味钻入鼻腔,刺激着神经不停颤抖。她摸索着前进,一不留神,脚尖踢到一样坚硬的东西,发出野兽的磨牙声,逼她退了一步。血腥气还未适应,李巽燃起火烛,惨烈的景象直径落入眼中,措不及防。 掉在她脚边的是块打满钢钉的刑具,张牙舞爪,专噬人血。它身后的地面被红艳艳的血色铺满,隐约印下模糊鞋印,一路延伸向对面的刑架。铁链还悬着,如毒蛇缠绕着八爪勾似的刑具,上头暗色斑斑,全是凝固的鲜血。长年累月,不知用了多少活人来祭祀,惨叫和撕裂声绕梁不绝,犹如灵魂被禁锢在了方寸之地。 饶是李巽,面对此景也不禁蹙眉,“人已走,没什么可看的。”他阻止漪涟深入,“阿涟,听话,我们出去。” 当血色入目,悲愤已入心,漪涟必要一个结果。 她拂开李巽的手,拿过烛台低头摸索,发现最新鲜的一道血迹滴落的十分密集,伤口很深,血流很快。如果是柳文若割腕时滴落,必定是下了狠心决意寻死,看得她心惊肉跳。不禁感叹,信仰如此,他为了君珑,真是不怕豁出一条性命。 漪涟断言,“他没打算回京城。” 周胥反应过来,“不错,自尽却意图逃跑,两者本就矛盾。” 只要得到时机,柳文若会想办法联络君珑,所有人都这么想,但这种假设根本不成立!他既然下了必死决心,既然会为了保全君珑牺牲自己,就不会回京城,更不会试图联络君珑。他很清楚,危急局势,哪怕一点蛛丝马迹,都可能会成为伤害君珑的利器! 为什么能猜度柳文若的心思?或许是今晨的一番长谈。漪涟只要一想起来,心就发酸。她忍不住怒火,狠狠瞪了苏曜一眼,两步冲上去就要挥拳,是李巽手疾眼快拦了下来。考虑到柳文若还处在逆境,漪涟这才愤愤不平埋头继续摸索。 血迹一路向外,往旧城的深处延续。可能是伤口被压住,血滴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开,在黑夜的旧城区里,好几次差点查无踪迹。走了好一段路,漪涟开始奇怪,他有心求死,却那么努力的走,到底要去哪里? 难道她的猜测有误,柳文若真的在想办法联络君珑? 绕过一道弯,走过一道巷,血迹终于消失。众人点着火把放眼四寻,此处是旧城里最偏僻的一片废墟,从前作为难民的收容所,荒废之后除了木板屋孤单蹲在原地,可怜的连一样杂物也找不着。 笼色薄弱,蛙声稀绝,细风扶柳,奄奄一息。 漪涟焦急打着灯笼四顾徘徊,感觉轻轻徐徐的暖风像一只无力的手,搭在她的手腕上,试图用最后的余力在呼唤,传达渺茫希望。 她害怕极了,怕自己握不住这只手,听不见他说话,寻找的同时又害怕亲眼看见。 朦胧光芒照进一堵篱笆墙内,漪涟远离众人,随着风吹来的方向摸索进最偏僻的小院。 这里或许不能称为院子,篱笆倒了一片,压住了杂乱稻草,长年荒废落下了许多枯叶,脚踩上去有碎裂声,牵的人心一抽一抽。漪涟举灯迷眼瞧,不远处就是一颗苍古大树,枝繁叶茂,沉重的树干前倾,几乎压上了院中仅剩的两间破屋子。屋墙碎了好几地,门摇摇欲坠挂在边沿,仿佛之间之悬了一根弦,只欠一指力道,便会颓然崩塌。 “文若,你在吗?”漪涟呼唤,声哑而轻。 她听见有枯叶的声音,赶紧把灯笼打过去。隐约看见在破屋子旁边,一个人浑身无力跌靠在墙角,不知死活。 漪涟傻了一下,之前的害怕心慌顿时抛到脑后,懵头就冲过去,“文若!” 短短几步,鞋底沾上了三两片枯叶,是被血迹粘上的。漪涟无心察觉,想扶他,却被尸体般的冰冷吓得缩回手。在微黄的笼色里,惨白脸色透若纸薄,鲜血看不分明,只见成片成片的乌色染在衣襟、袖口、腰间,全身都有,如同一个个黑窟窿,势要把整个人都吸进去。 “……文若,你,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漪涟重新拾起无力的手,想要温暖他,却反被寒意侵染。稍微握的用力一点,立马有液体从手腕渗出,她不知道伤口有多深,真怕再用力就要握断了。 柳文若方才昏迷了一阵,听见漪涟的声音,艰难睁开眼,所见是一片漆黑,“……陆,姑……娘?” 漪涟抱着一丝希望,回头冲着不远处大喊,“大夫!人在这里!大夫快来!” 一群人听见声音,都纷纷往这里赶。 大夫快跑赶到,一摸脉,脉象十分微弱,举灯看眼,意识涣散,瞳孔几乎没有焦距。他打开药箱,取了两颗药丸给柳文若服下,俯身倾听气息,虚弱无力。再逐一查了伤口,多不可数,道道触目惊心。 无言好一段,大夫站起身,摇头一叹,回头对李巽作礼,“王爷,草民尽力了。” “你还没救,怎么就说不行!”漪涟听见,抢话吼回去。 大夫为难,再做一礼解释,“这位公子受刑在先,又决心求死,手腕一刀割得极深,以致失血过多,加之走了这一路,损耗太大,已渐昏迷。此刻还能留着一口气,全凭其意志支撑,可说是奇迹。抱歉,草民实在无法。” “胡说八道!”漪涟呵斥,情急时突然想起叶离,带着哭腔对李巽请求,“阿巽,你知不知道先生在哪?快去找先生,他一定有办法。” 李巽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强烈,意外之余又是心疼,“阿涟……” 他看柳文若气息奄奄,心知回天乏术,即便叶离有办法,一时半会又去哪里找? 其实漪涟也明了,她握着冰块般的手,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生机。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如归去 多亏方才一颗丹药吊住神,柳文若稍稍能缓口气,他撑着对漪涟道,“……多……谢姑娘……这样很……好……还……想和你……说说话……” 漪涟使劲点头,“好,我听着。”她留了心眼,拜托李巽帮衬,让所有人退出院子,残破的小院里重归平静,静得凄凉,“我把他们赶走了,你说。” 柳文若吐着气音问,“……东西还,在不在?” 漪涟知道他指的是皇令,是苏曜不择手段想挖出的关键,“你放心,我好好存着。” 柳文若虚弱道,“……请你,一定要,见姨父,听他说……要信,他……”神识徘徊在崩溃边沿,他的语句断断续续,欠缺逻辑。然而,即便是到了这一刻,他心心念念牵挂的仍旧是那个人,深入骨髓,刻骨铭心。 漪涟心酸,没忍住眼泪往外涌,“你其实可以告诉他们东西在我这里,我会跑,不怕的。” 缓了许久,柳文若才轻轻一笑,温和如昔,多了真实,“……不能,害你……他会伤心。我不一样……我为此而活……能帮……他,我高兴……” 最初他便明白,君珑捡他另有打算,他自认可以不问缘由,尽心追随,摒弃私心杂念,尽力效忠。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君珑却从未真心笑过,每日周旋官场,违心生活。他看在眼里,暗怀私心,忍不住去问一问深埋的缘由。 忘记是哪一天,君珑与他提了几句过往,除了心酸外,最大的感受是力不从心。替身而已,能做什么?不能排忧解难,不会逗他开心,甚至有时连本职任务也完成的不够好。每到夜里他都会想,早知他的存在如此不堪,那日君珑还会不会带他回家?如果有天他已不再有利用价值,会不会被遗弃? 他不想离开,所以拼命努力,除了练功夫,主管家事,还读诗词,学弹琴,只为闲暇时能与之说上几句,哪怕能有一点令他满意也好。事实证明,他还做的不够好,他的付出对君珑来说依旧微不足道。 他其实很羡慕漪涟,和漪涟在一起时,君珑会由心而笑。他试图学上一点,无奈天性无法复制,但能用一条命护得漪涟周全,也算留下君珑一抹笑意,他愿意。 “……我……所能做的,仅有如此……无怨……无悔……” 漪涟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她实在不能接受,早上还好好说着话,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哪有你这么傻的,命说丢就丢。哪怕再多等我一会,我已经找到办法救你出去了。”苏楼护院墙太高,关在里面插翅难飞,所以她计划等李巽至承阳关外,两军相互牵制之时再行动。 柳文若的神识渐入恍惚,漪涟看着他涣散的瞳孔,几次都觉得他会就这样安静的睡过去。 偏他不肯妥协,挺着一丝精神,一次又一次环视周围,“……是在这里……等到他……” 漪涟联想起早间的谈话,“你是在这里遇见君珑?”她跟着环顾,四下景物虽然残败,确实很符合柳文若描述的样子。她恍然明白了柳文若矛盾的理由,为什么决心求死,却还要这么执着的奔波?原来是想回到故地,再为那人等上一等。 柳文若艰难的想从怀里取东西,漪涟怕伤了他,不敢阻拦,小心翼翼扶着他颤抖的手,希望帮他减轻一点负担。好不容易将东西取出,定睛一看,竟是一锭并不光亮的银子。 漪涟恍然领悟,悟后不禁心酸,“这难道是……” “……是……他那日……给我的,我……没有舍得用。”柳文若将银子交给漪涟,一递过去,手顿时泄力垂下,“劳烦……姑娘转交……他给我的……远远……比这个……多。” 漪涟收下银子,好不诧然,他的手是冰凉的,银子却被捂得温热。呵护十年,竭尽一生,所有的温度全部被留在了这儿。 “……下……雪了……” 漪涟挂着两行热泪懵然仰望,炎炎夏夜,一片漆黑,哪里有雪? 可柳文若的神情十分温暖,唇角微微带笑,是心里真看见了皑皑白雪。 漪涟怕他看不见,一个劲点头,“是,是,下雪了,今年的雪来特别早。” 柳文若的眼皮变得很重,意识溃散,几度沦落黄泉。可他还有执念,目光已死,仍是拼尽全力维持最后一口气。他细若游丝,喃喃自语,“……他……没……来……” 夏夜热风吹得漪涟脸庞刺痛,她实在是不忍心看了,抹了一把泪,尽量冷静道,“文若你听,东门的城门开了,有马车入城,是辆垂着帷幔的漂亮马车。轱辘声赶得很急,正朝我们这里来,你听见了吗?” “……他……会……接……我……” “会,肯定会,我保证。” 柳文若恋恋不舍,“……他……会来……” “对,他已经来了,马上就能接你回家。”漪涟压着哭腔说谎,“你很累了,先睡一会,等他到了我便喊你,好不好?” 柳文若动了动唇,缓缓阖眼,“……我……想……” 声音飘散入风,风停了,树叶静了,漪涟屏住呼吸,“文若?” “……” “文若?”她轻轻呼唤,终于没有了应答。手指一动,那锭银子随着风停,凉了。 院内仅亮着一盏油黄灯笼,随时沦陷,翻倒的篱笆墙外却是火把浓烈,好不近人情。 李巽静静伫立,静静凝望,漪涟的抽泣他听得清清楚楚。蓦然,觉得距离格外遥远。 他心里清楚,曾经对周胥交代过的话,曾经下定决心要不择手段套问出内情。尽管比苏曜慢了一步,尽管眼前的一切并非他的杰作,他还是忍不住问问自己,漪涟哭的伤心,有没有他犯下的罪过?他又该为此承担什么后果? 短短须臾,脑海里回忆了过往许多事,陆华庄共同练武共同嬉闹的日子似乎已经成了很久远的事。不知在什么时候,还懵懂未知之时,他们已经走了岔路,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皆已不尽相同,并且正在越走越远。 “王爷!”周胥的呼声拉回他的迷茫神思,“王爷,柳文若已死,眼下该怎么安排?” 李巽按了几下眉心醒神,“承阳府动向如何?” 闻讯赶来的董世道,“斥候从外部巡查,尚未有新动向,内情不可断言。” 李巽于心一遭分析,须先下手为强,“局势未变,按原计划办。立刻让已集结的兵马前往落雁城,一旦事态有变,我们也可再做周旋。” 董世道好。 李巽继续安排,“劳烦董大人再挑选一组兵马驻扎在边境树林,尽量交错排开,借地势之利迷惑对方,给剩下兵马争取时间。切记,必要亲信,可趁夜色加快行军速度,本王会跟着一同前往。一局关键,不可出错。” 董世再应承,“王爷放心,半个时辰内,臣定然安排妥当。” 苏曜以为此举不妥,抗议道,“为何不直接安排我苏家人马?他们既是精兵,且忠心耿耿,重新挑人再部署又要耗费多少时间!王爷,还是让苏意带着人马前往最快。” 李巽淡漠回视一眼,却是不语,坚持让董世带着一行人先行安排。 看着火光陆续远离,苏曜急于说服,被李巽一言压制,“若非苏将军擅自审讯,兵马此刻早已行出数十里。”他的话音冷冷扫过去,怒意分明,“苏将军,冲动误事。本王深怕你再出奇招,只好留你一众人马备用。” 苏曜辩解,“臣担忧王爷顾念私心过于仁慈,不得已才擅自下了决断。” “是否还有其他图谋不能让本王知晓?” “王爷,臣忠心不二。” 李巽颔首道,“的确,将军言辞甚高,可交予本王的信任却如皮毛。”如今只有周胥和苏意在场,他大胆试问,“究竟是你发誓效忠,还是利用本王复你家仇?”赶在苏曜回答前,他先下一城,“如果本王仅为你复仇的一招好棋,劝你尽早收手,莫等日后追悔。”后话不必明说,气势先发制人。 苏曜感到无形的压迫感,致使他低头服软,“臣……不该一意孤行。” 李巽坦言,“将军与本王一样,离朝数年,规矩有所生疏。然而既有心归朝,闲暇时不妨学习一二,何为君,何为臣。”最后六字,声沉如墨,压得火光一黯。 苏曜习惯了主宰世家的身份,傲气使然,做出了逾越之举。本以为不是大事,李巽寥寥几句挑明了立场,言语间的锋芒不可同日而语。苏曜方才明了,要么他诚心效忠,要么各归各位。李巽即便是棋子,也是他绝对无法驾驭的。 “臣,知罪。” 苏曜意欲跪下请罪,被李巽伸手拦下,“苏将军不必如此,本王只意于将话说明白。局势险恶,输赢尚未可知,你我先互相猜忌,何以制胜?还望将军谅解。” 苏曜懊悔,事实如此,确实因他耽误了行程,“臣惶恐,不敢再忘形。” 李巽道,“那便请苏家一众兵马随军而行,随时听候调遣。另外,本王特意准备了马车留予将军,前路未知,还望将军多加提点。” 苏曜拱手,“臣听凭王爷安排。” 周胥在旁不言不语,暗自观察。 驭人之术,王者必学之,知人善任者,才可称明君。 苏曜乃脱缰野马,主导一方局势,不把他人放在眼里,需时常提点,让他明白自己的立场。其人或许心怀天下,仇恨的分量却是更重,蒙蔽了心眼容易坏事。实在点说,在辅佐李巽登位一事上,苏曜确实考虑到了江山社稷,却是以复仇为出发点,实不可取。所以,苏曜可用,但不可重要,恩威并施,周全大局乃是正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宫城内外 兵马披星戴月,趁着夜浓潜行,向落雁城行军。 按计划,李巽领一队人马通过落雁城,隔日黎明前抵达边境树林,便是落中府与承阳府交界处。在距离目的地尚有十里时,起了一阵风,大风由西面向东,承阳府在逆风处,而他们正好趁着树叶的杂声背风下营,乃天时之利,士气大振。 帅帐中,漪涟来找李巽,“阿巽,我要先行一步往临江府方向接应我哥,一有消息,马上传书给你。” “现在?”天色未亮,变数重重,李巽不放心,“地点何处,我让人替你去。” 漪涟推脱,“哪有让旁人替我受罪的道理。况且陆华庄的暗号,不能泄露。” 李巽道,“那我陪你去。” “你陪我去,是准备放着上万人马不管?”漪涟微笑着拍他肩膀,故作轻松,“多少人指望着你,你责任重大,不能永远陪着我满山跑,我也不能永远依赖你们。” 李巽喉咙苦涩,“我倒希望你多赖我一些,偏是你不肯。” 漪涟玩笑道,“祸害了你多少年,你不怕,我还不好意思。”话毕,她别开脸,柳文若的死在心里留了很重的阴影,怎么笑都不自然,“事情已经闹得这么大,再糟一点,不止牵连你我,阿爹他们都会遭殃,或许还会死很多人。你不想,我也不想,所以你做你该做的,我做我能做的,彼此多加小心,好不好?” 李巽叹气,轻护住她肩膀,爱惜道,“我是不放心你。”不止是前路凶险,他有预感,此刻留不住,就永远没机会了。 漪涟发誓,“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其实漪涟是对的,当前局势混乱,李巽需顾全大局,没理由阻拦,犹豫道,“好,以防万一,你拿着这个,落中府境内可畅行无阻。在见到大师兄前,务必照顾好自己。” 漪涟接过,是襄王的名符,心里百感交集,“……保重。”她有好多话想说,能说的只有两字。将打算悄悄藏在心里,不敢多看,着急转身离开。 这一程路是秘密,要瞒过李巽,要瞒过所有人。持有皇令,承阳可入,在落中却举步维艰,所以她随军而来,越是临近承阳关,掩人耳目就越是方便。她本来打算在趁机偷走柳文若,结果却…… 眼下目的没有变,只是亏欠了李巽心里不好受,如手里名符沉甸甸,可她势在必行。 回到临时的帐篷中,漪涟翻出包袱,包袱看似简单,实际内藏玄机。关键便是两支笔,一支从柳文若处所得的青花瓷笔,另一支是君珑所赠的檀香木笔。君珑曾经说过,青花瓷笔是仿织贤堂的良品,事实却是他为甄墨特地从织贤堂定制。 为何要说谎?为何要另找借口送一支笔?经柳文若提醒,漪涟才明白关窍所在,檀香木笔另有洞天。 她将檀香木笔的笔头用银针撬出来,果然比较容易,里头被事前掏成空心,塞了一小卷纸张。纸张是极薄的宣纸,隐隐透红,打开一看,朱砂尘泥鲜明纸上,微微露香,正是一张空白皇令,欲求何事,随意书写。 漪涟深呼吸,一手拿着皇令,一手拿着襄王名符,有此两样,便可越境由承阳府入京。 落中府兵力不足,处于被动,在后备力量赶来之前,李巽不能贸然发兵,所以主动权还在君珑。趁着天时眷顾,局势还算稳定,她得亲自走一趟京城,不论私心还是大义,总要问上一问,或许能有转机。 她始终感觉,这场战,是冤战,千万不能打! 帅帐中,众人议事。 李巽送走漪涟后一直坐立不安,时常凝视帐帘,落目便是半晌。忽有桃色袖角一飘而过,掠起丝丝香气,在黄土色的军帐中尤其夺目。他回过神,身旁立一女子,眉黛如远山,双唇若桃瓣,眼波似秋水,水波倾动,带着一丝生涩,几分娇羞,端茶奉上,“……喝茶。” 李巽蹙起眉头,这女子略眼熟。 座下的周胥和董世也看出端倪,“你是——” 苏曜不满,义正言辞的责备道,“战场的规矩你知道,律人律己,不容许丝毫怠慢。何况如今局势不安稳,随时准备提枪上阵,你好端端的换女装做什么,穿成这样在军营里晃,成何体统!” 董世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这女子,还真是苏意! “我,我……”苏意红了脸,有词欲驳,无意撞上李巽的眼神,却是低了头不再说话。 李巽虽感意外,但烦事锁心,看了两眼也没多理会。 半个时辰后,陆宸风尘仆仆赶来汇合,“阿巽,临江府给话了,随时听候调遣。庄里也准备妥当,就等你一句话,你看着要怎么办?”他一路快马加鞭,撩开帐帘一口气交代清楚。 这是个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座下几人甚是欣慰,李巽则愁容未舒,“阿涟呢?”陆宸来了,不见漪涟,他着急问。 陆宸茫然,“那丫头不是和你一起吗?” 李巽加以明言,“她说往临江府方向接应你,半时辰前离开。” “接应我?不可能,我根本没去临江府。”陆宸旋即否定,“他们对陆华庄弟子查的严,我从寻川城找了一位开镖局的世伯帮忙传信,他与陆华庄明面上没来往,与官府有交情,比较走得通。” 李巽心一沉,不详的预感真的应验了,一拳垂在桌案上,五味杂陈。 “到底怎么回事?”陆宸懵了。 苏曜幽幽飘来一句,“显而易见,她是去见君珑。” 话毕,有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周胥习惯做最坏的预算,“此地离承阳府不远,半时辰大概已经入关。陆姑娘知道我们的部署,她如果投靠君珑,就是置我们于险地。王爷,我们得早做应对之策啊。” 帐篷里的气氛顿时惶惶不安,仿佛能听见外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陆宸知晓漪涟心性,不会做坏事,但不能保证她不会做傻事,一时急得来回走。反是李巽安静深沉,仔细回想之前的话,句句意味深长。他阖了下眼,笃定道,“依原计划办,阿涟不会出卖我们。” 苏意不痛快,“她出卖你,你还信她?” 李巽道,“信。” 苏意愤愤强调,“她骗了你!” 李巽的视线泛在地面,眉梢挂愁,“是她不信我。” 陆宸憋得一拍脑门,感叹情字为毒,好端端的少男少女,一经折腾,各个痴痴傻傻,蒙头就往里钻。不过李巽的信任还是让他很感动,也很愧疚,“阿巽,别这样想。你既然信她就该知道,她是不想你担心。不过,信归信,我们还是需要做点准备。” 李巽缓了一阵,转眼正视,不见悲观,“或许不是坏事。” 众人不解。 周胥反应最快,“王爷睿智。这道关口既然陆姑娘能进,必然有独到法门,如何利用其转变战机,才是最该计较之处。” 陆宸道,“要怎么办?” “等。”李巽底蕴深沉,高深莫测道,“自有转机。” 宫墙之内,望台之上,君珑白衣独立,俯瞰京区。 宫墙以外,望台以下,五条大道分割出如棋盘般的都城,繁花似锦,车水马龙,何等气派,何等高傲,又如何?战事一起,血泪成河,到头来不过偌大废墟。君珑双瞳深邃,思绪渐浓。 “沈中丞总喜欢不声不响站在人后。”他将责问说的轻描淡写,分量却不轻。 沈序漫不经心笑了笑,“许久不见太师穿的如此素雅,乍一看,惊为天人。” 君珑疑色一瞥,“沈中丞这是好话?” “傲然独立君颜色,羞煞尘世白雪衣。下官说的是真心话。”沈序右手覆在心口,以表忠诚,“凡间每逢乱世,总要有不凡者脱颖而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君太师当仁不让。” 君珑不屑恭维话,转身直面,盛气凌人,“乍一看,惊为天人,细看又是哪种模样?别是笑本师画虎不成反类犬。”此话若有所指。 “太师误会,下官怎会有不敬之语。”沈序辩解。 “口蜜腹剑不如直言。”君珑瞪着他,迈一小步子,顺势转入话题,“沈中丞在承阳府逗留许久,所为何事?” 沈序道,“下官一举一动何曾逃过您的耳目,自会有忠诚之人向您禀报。” “你看,你很清楚。”君珑加以肯定,再踩着风逼近两步,衣角翻飞,“可知每人回来都是一套说辞,说沈中丞对本师忠心耿耿,忙里忙外废寝忘食,梦里还不忘夸几句好话。本师偏是不信,你当真没有一句怨言?巧的很,朝堂里论左右逢源之道,无人出你左右。” 君珑行事向来嚣张,沈序惯了,可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还是头一回。他微微倾身道,“您真是冤了下官。” “呵,冤了你?”君珑冷笑。 风起云舒,沈序却看眼前雪色一掠,带起京城的繁花清香。香味入鼻,撩拨须臾,翩翩散去后反将他的呼吸凝滞,回神才发现君珑的手已锁在他喉咙,“挖墙脚的老鼠最防不胜防,比起日后麻烦,本师更愿意先冤死几个。”他一使劲,沈序呼吸愈发困难,腕上的砗磲串跟着晃了几下。 君珑的疑心不是一两日,冤死的人不计其数,沈序能留到现在,是因为还有价值利用。他很清楚,君珑肯定会动手,但不是现在。尽管憋红了脸,他仍是尽力保持笑容,扯出声音道,“落中兵马一夜乍现,包围在承阳关口十里外,下官久留,正是为了观察其动向。” 君珑从容道,“不是热乎消息,早有人来报。” 沈序道,“人人都可能惹麻烦,信他们,不如信下官。下官为了妻儿性命,自当全力效忠。”他尚有余力玩笑,“至少那些跑腿的喽啰不会陪您聊天解闷。” 君珑失笑,“沈中丞好能耐。”他不紧不慢的松开手,笑意一凝,“说。” 空气冲入肺部,沈序一下子不适应,猛烈咳了几声,“他们是趁夜行军,于交界树林中扎营。看阵势,粗略估计兵马不下三万,下官猜测有虚张声势之嫌。” 君珑道,“落中没这么多兵力,时间太短,亦不足以召齐。” “不错,可他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是想联手邻府势力。”沈序分析,“之前为了叶离,我们没少与苍梧府起冲突,若要反,他们肯定乐意,但距离太远,只能断后,不适合先锋。最有可能的是临江府,陆华庄是李巽的主要助力之一,再者临江府与落中府同邻承阳府,他们一旦联手,我们将左右受敌,不容乐观。坏是李巽谨慎,斥候一时难探虚实,我们是否再缓缓?”他请示。 局势严峻,君珑听着居然挺有趣,“清君侧?看来那道圣旨是被李巽截下了。瞧瞧,到底是李家的血脉,野心不小,也多亏了你的循循善诱。” 沈序讪笑,“下官是想帮太师探虚实。可惜周胥、董世一流重臣是铁了心帮李巽,还有苏曜一位将军在,这可不好办。” 谁料君珑笑得愈发明艳,“不,他们帮的是我。” 三月春风伴着十月流霜,急转直下令沈序打了个寒颤。自以为阅人无数,而今,却越发看不懂君珑的心思了。尤其是君珑以‘我’自称,摒弃昔日的伪装,听似随和,殊不知恶鬼一旦脱去人皮,暴露本性,必将是一场天翻地覆的浩劫。头一次,他面对君珑感到压力和恐惧,乃人生三十多年前所未有。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木笔香 承阳府边境小镇,府尹刘恪与县令吴适在察看了边防部署后略作歇息。 两人选了街边搭棚茶铺,坐视人流来往,有挑担卖麻糖的,有路过买茶叶蛋的,旁边还有卖白菜的老太吆喝,当然还有严阵以待的巡逻兵。 刘恪忧心忡忡,茶盏原封未动,“本官还是得上书一封,奏请皇上准许撤离平民。一旦战事起,此镇最先遭难。” 吴适道,“老哥先缓缓,我看不适合。” 刘恪不解,“为民请命,怎地不适合?” 吴适将想法一一详解,“老哥你想想,上头特意交代,不可泄露任何有关战事消息,对百姓只宣称军队演练,意在安抚民心。安抚便是想保持常态,你上书请求撤离,不是违逆圣意了?再说了,朝廷现在什么情况你我都懂,我私下里听说,这其实是那一位的主意。”尽管他亦觉不妥。 刘恪以为有理,免不得更忧愁了,“非我等力所能及也。” 这时,当地县丞来传话,“请示二位大人,有一名女子持皇令欲入承阳,放是不放?” 二人相觑一眼,“那女子拿着皇令?” 县丞道,“已验,印鉴货真价实,却不是公验。” 刘恪猜想道,“持有皇令,莫不是皇亲?可近期没听说哪位公主离宫啊。”他谨慎思虑一番,“圣旨上只说让六部尚书归朝议事,余者一概不可入关,何况她未出示公验,亦不合规矩,还是不放为好。” 吴适却建议,“不放让官兵押来瞅瞅再定,毕竟是皇令,万一是大人物,您也不得罪。” 刘恪掂量了片刻,“也好罢。” 其实说这话时他心里没底,怕忤逆圣旨遭罪。直到官兵把人压来,远远看见一身桃色衣裙生动明艳,居然是承阳府的老熟人?!他顿时想给吴适扣三响头,先见之明,神人也。 “侄小姐,您怎地没和太师一道回来?”两人忙不迭的迎接,“下官不敢怠慢圣旨,多有得罪,让您受苦了,快喝杯茶压压惊。” 君珑大约没有下令防她,漪涟稍有安慰,“事情多,给耽误了。” 她借喝茶功夫偷瞄小镇,心头疑云密布。方才入关时,她见官兵数量之多,已然整装待发,可战车一类却被闲置在旁,落了厚重灰尘,无人问津。另看小镇,百姓照旧过活,全然不知战事将起。 “赶在节骨眼上做生意,差这点银子?”漪涟瞅着吆喝老太问刘恪。 她说话向来没忌讳,自然没什么深意,刘恪却听出深意来。心想百姓银子可不是当官的失职,有问罪之嫌,赶紧解释,“侄小姐错怪了,此乃皇上的意思,未到万不得已,不可惊动百姓,是好意。” “临战先撤百姓是常识,等到万不得已,命都没了。”漪涟嘴快,说完不禁又想,皇上的意思,肯定是君珑的意思,皇上没常识,君珑不可能犯傻,那他为什么要刻意隐瞒?是不是他并不打算打这一场战? 越推敲越坐不住了,漪涟放下茶,“找匹快马,我要入京。” 刘恪连忙冲着侍卫喊,“马上替侄小姐找匹快马。” 马牵来前,吴适突然提议,“是否再找两名随从跟着效劳?京城戒备森严,尚有不少关卡盘查,侄小姐孤身一人许是不大方便。” 漪涟想想也对,那张皇令能混进承阳府已经不错了,顺势道,“也好,帮我找两个机灵点的,回头谢你们。” 两人拘礼,“侄小姐客气。” 他们一路送出小镇,三匹快马与风比快,眨眼就成了远方一小点。 刘恪大大松了口气,望着辽阔边界感慨万千,“官场磨练好些年,结果还是你懂事,本官就想不了那么周全。” 吴适的确有小心眼,但和刘恪考虑得不是一处,“老哥,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着怪啊。侄小姐既然是太师那边的,为何不干脆出示公验表明身份,还要拿皇令兜圈子?” 刘恪不以为然,“不是圣旨吩咐了,除六部尚书,余人不可入内。” 吴适摸着后颈一阵怕,“是呀,余人不可入内,其中算不算上侄小姐?” 两人对瞧了少顷,细细琢磨字里行间的意思,每一个字都带着阴风往刘恪衣领里吹,吓得他当场背脊一凉。据他所知,陆漪涟和李巽的关系是非比寻常,万一真是……简直不敢往下想! “这可怎么办?” 吴适用手在心口压了压,“老哥冷静,冷静!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既然主意咱们拿不准,就让上头来裁夺吧。” 幕间,京城门。 “皇上有旨,封锁城门,任何人不得入城门一步!”守城官训练有素,站在城楼上冲下喊,声音洪亮犀利。 两名随从领马在前,回喊道,“卑职奉刘恪府尹之命护送太师府侄小姐入京,皇令与公验在此,请开城门放行。” 太师府的名号能唬住不少人,再听有皇令,守城官让随从独自一人上前验证,货真价实。 随之,城门开了,守城官屁颠屁颠跑下来,“侄小姐请入城。”待遇不知比承阳府入关好了多少。漪涟不禁想,在京城拼权拼势的地盘上,找两个跟班凑凑门面还是要的。 城中一片月,万户静无声。 听说君珑搬进了宫城,三人沿着大道直行,途中两次遇巡逻兵查验,均顺利通过。眼看宫城已浸在月色里,随从提议,“宫门已经落锁,侄小姐不如找家客栈暂宿一晚,明日入宫。” 漪涟心急,不想浪费时间,“先去试试。” 另一随从劝阻,“奔波一日,您受累了,还是投宿一晚为好。” 漪涟隐隐感觉不对,还是坚持,“如果你们累了,我一人去。”说话间,马蹄哒哒声一直响在主道上,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 顺利到达宫门后,经由一番查验,解下兵器,宫门终于缓缓打开。 漪涟的心跳得厉害,早已默默打好了腹稿,预备一见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痛快骂一顿,好发泄一路压力。然而,当她接近宫门,当她几乎走入宫门,随从称她不备从后方偷袭,与官兵合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场将漪涟扣下大牢! 隔着栅栏,漪涟伸手狠狠拽住那随从的衣袖,大声质问,“你们早就串通好了?!” 随从依旧很有礼节,“侄小姐见谅,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刘恪还是吴适?”漪涟追问,手心蓦然一层冷汗,“……还是君珑?” 随从为难道,“皇上有旨在先,刘大人不敢忤逆,让卑职先替小姐通传一声,若是上头同意,再来向小姐负荆请罪。”他问,“小姐是否有信物需要卑职转交君太师?” 漪涟瞪他,“包袱被你们抢了,我去哪找信物。” 随从拱手道歉,“规矩不能坏,委屈小姐。”他恭恭敬敬把袖子拽出来,“卑职告退。” 他们走得很急,带起的风吹熄了壁上蜡烛,地牢没有窗子,流萤火光一灭,浑然如洞穴。漪涟喊了几声,空有回音,掺杂着悉悉索索的稻草声,好像来自四面八方,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蜷缩到墙角,深深地懊恼比黑暗更浓郁。 那些人说要给君珑传话,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就算真的通传了,君珑会要见吗? 苏曜的冷言冷语刹那间无比明晰,想想也是,自己算什么?不过是个随手捡的傻丫头,兴致过了,随手一丢。她看重的情分,君珑未必珍惜。如果君珑不要见,阿爹他们怎么办?柳文若的嘱托怎么办?她……怎么办? 肚子咕咕叫,喉咙也跟火烧似的。一整天,除了边境一口茶,她只顾着赶路,水米未进,现在坐下,才发觉自己早已精疲力尽,偏还有老鼠占地盘,连睡觉的稻草也不给。漪涟不怕老虎不怕豹子,就怕老鼠,细细碎碎踩着小步,都像踩在心尖上,毛骨悚然。 累得想睡,饿得睡不着,委屈似潮水猛涨决堤。 她抚胸口顺气,坚强安慰自己,无意触到怀里一支细长的东。她拿出来,看不清,却摸得到是君珑送她的檀香木笔,而今再普通不过,依旧泛着幽幽木香。拿了皇令之后顺手放进怀里,竟成了唯一安慰。 漪涟把脸一埋,喃喃道,“……幸好没把你弄丢了。” 好像过了几月那么长,浑噩中梦见了柳文若死前嘱托,殷殷切切,血泪纵横。她迷茫无助,几乎以为自己将辜负柳文若,好不容易得遇一道曙光,锁链声终于有了动静。 来者是沈序,穿着常服,带着婢女,“侄小姐受累了,下人不懂事,才把消息传到我那里,回头本官定然好好处置。” 漪涟长睫上还挂着点湿润,心悬在嗓子眼,“君珑见不见我?” 沈序笑道,“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哪有不见自家人的。”在婢女扶起漪涟后,他递上包袱,“包袱我给侄小姐讨回来了,你要不要清点一番,倘若少了哪些,我全数赔偿。” 漪涟没有打开,只摸了摸银钱袋子里唯一一锭银子,“不必了,其余没什么重要的。” 重要已的贴身收在怀里。 第一百一十七章 爱离别 傍晚的宫城像个异境,沦于朦胧。 云霞里飞来几只乌色的大鸟,停落在松柏枝头,枝桠中嵌着雕梁画栋,檐下飘摇着红漆宫灯。霞色透在窗面上,窗格影子落地,黑的不分明,亮的不透彻。来往宫人埋头苦走,左右不相闻,步伐带起的风引得落地烛台上的火光一明一暗,好比天色两分,一分留以灰蓝,一分红霞晚照,浮云幽幽,幻象频频。 漪涟环顾几重色,蓦然觉得,这便是光怪陆离的真实写照。 这是她第一次走入皇宫,不知皇宫原本如此,还是因君珑变得不似人间。 皇帝的勤政殿中,君珑坐在龙椅上神思放空,照旧把玩着他的砗磲串,声音清脆却孤独的回荡在奢华的宫殿里。听见脚步声,他停下手看来,隔着一张桌,一缕香,一道帘,然后,微微一笑,神似初见,“躲那么远做什么,叔又不会害你。” 熟悉之声,熟悉之语,漪涟心里五味杂陈。 半月未见,恍然如隔世,她早就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我知道,不然谁要来。” 好没礼貌的态度,君珑偏是喜欢,轻笑道,“那还杵着不敢进来?” 漪涟应言抬手,僵住,楞楞放下。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怕他也听见,始终没有胆量撩开面前一道朦胧纱帘,“先这么说吧。” 桌案上一缕青烟袅袅,香味弥漫勤政殿。别看一道纱帘轻轻薄薄,放下来能阻碍许多东西,一面幽香浓郁,一面清清淡淡。君珑苦笑,天涯相亲,隔纱不见,大概都是一种境界。 尤记临别之言,字字入心,再见面,他总想一问,“丫头,信叔吗?” 漪涟隐忍不发,一途心酸,全付于此,“就为你这句话,我想尽办法也要来一趟,骗了李巽不说,还……牵累了朋友。为我的累心劳力,你能不能给句痛快话?”她鼓起勇气,“苏曜说的,是不是真的?” 君珑沉默了一会,“估摸着有一半不假。” 他定定凝视着一袅香烟,黑瞳幽深。东窗事发是迟早的事,虽有准备,可没料到会来的如此快,连一句家常话都来不及说。他嘴角无声泛起一丝嘲笑,“苏曜忽悠了你什么,说来听听,叔帮你断。”他的语气隐约带着伤怀,“左右聊不出其他趣味来。” 漪涟不自觉拽紧衣角,手心都是汗。 当年安宁村邂逅,改变了她的命途,无关性命,算不上救命之恩,顶多是举手之劳。她叫他一声叔,归结于陆书云的谢意,不存在亲情之说。两句话就能说干净的关系,多简单,无奈被困在儿女私情上,她从未想过,这道枷锁会如此磨人。 漪涟无心入套,却要有心超脱,简直是玩笑。她说服自己,至少,至少暂时先放一放,深呼吸道,“苏曜说姝妃的死跟你有关,是你故意放出风声,才令唐非识破了叶离的计划。” 君珑反问,“你以为如何?” “依叶离的计划,本该是爷爷接应姝妃,临时却换了旁人。你当年是太子门客,极有可能知悉内幕。”漪涟猜测,“是不是你鱼目混珠,趁机截走了姝妃?” 君珑推波助澜,从不亲力亲为,难以回答是或不是,只道,“我与陆远程共有两次书信往来,第二次是他托我照顾李巽,第一次是让我帮衬接应姝妃。” 听到亲口承认,漪涟受伤受挫,含泪赌气道,“爷爷居然会信你。” 君珑坦言,“他当然会信。若非我通风报信,久居深宫的姝妃怎么会提前知道太子图谋不轨,进而将李巽送出宫,又去哪里找叶离为她施术。” 漪涟无声张了张嘴,“你……帮了姝妃?那为什么要害她?”意外之语让她惊讶,也多了一丝期待,或许君珑有不得已的苦衷,或许苏曜真的误会了实情。 然而,君珑的话让一颗心在有了希望后沉坠谷底,“血海深仇,岂能让她死的如此痛快。况且,我要两样东西,需让她诚心奉上。” 漪涟惶恐,“什么?” 被唤醒的恨意令君珑收起温情,只留阴沉几许,傲气三分。他一字一字说,几乎能感受到当年的算计的心情,“李巽,和陆远程的亲笔信。”他便是利用这两样关键拉开了序幕,像个怪圈,因果循环,罪恶往复。 这段日子,漪涟翻着《陆离记》回忆,想起很多事,无意发现了疏漏。正如戚婆子所言,她是当局者迷。直到北楼听苏曜一番话,零碎的线索串联成篇,所有事都能够解释了。可恨早在陆华庄的时候,她便已入局。 “十一年前,你如愿以偿逼得姝妃送出李巽,得到爷爷的信任和嘱托。十一年后,利用李巽寻母心切,轻松博取信任,把我们一众耍得团团转。”漪涟苦笑,“我就说你出现的时机太巧合,原是里应外合安排的一手好戏。” 君珑一声轻叹,“柳笙的事你也知道了。” 漪涟心酸点头,“知道,但我说的不是他,是陆霞。”强有力的补充引得垂帘无风一动。 陆霞勉强可算漪涟的小姨,但比起家人,她更愿意做颗棋子。 “逐风乃陆霞持有,误导了众人判断,以为帐中香是她故意混入赏赐中。可漆箱上有官封,由临江府尹监察,封箱后被官兵一路抬进陆华庄,阿爹又直接送到了陆宸屋里,陆霞没有下手的机会。” 君珑了然于心,眸光微微一漾。 “帐中香是封箱前放入,只有一种可能,陆霞在临江府,亦或者是朝廷里有内应。”漪涟的声音透过纱帘,“那时,你已在临江府,柳文若说,寻芳斋打理之初,你们正是落脚在临江府尹的家院。” 君珑微合双目,似陷入沉思。 “还记得当初是怎么捡到我的吗?”漪涟问。决心放下私情,不敌回忆如潮卷涌,挡也挡不住。 君珑愁凝眉间,苦笑落唇,配合把当初的借口再说一遍,“路过小竹林时发现你,不料安宁村起了大火,便带你一起走。” 漪涟仰头忍了忍眼泪,竭力抑制翻腾的情绪,“加上外来者,当日的安宁村应有六十五人,除去葬身火海的五十五人,幸存者七人,还有三人下落不明。我曾猜测,三人分别是你、我、陆书瑛,你没有否认。既然送我回安宁村时大火已起,你怎么会被算在六十五之中?”她感觉一颗心越沉越低,“叔,你在场,是什么原因让你谎称路过?” 君珑缓缓睁眼,倒映着模模糊糊的影子,神情错综复杂,难以言表,“早知陆书瑛将落脚安宁村,我带着陆霞前往。陆霞恨透了陆华庄,该做什么,她很清楚。自然,她混入之后,我便可知悉庄中情形,与其里应外合。”帐中香就是最好的例子。 清幽的声线似冬雨,每一点打在身上都是透心凉。 漪涟耻于自己的软弱,故作镇定,“你借陆霞之手,摸清庄中局势,挑拨利用,把庄里搅得乌烟瘴气。跟你回安宁村查案时,其实我还有点高兴,能见面,能一起回去。”感情流露,她忍不住抽泣,“结果你是不是一路在看我笑话?” 听到她在哭,君珑手里捏的砗磲串濒临崩溃,忍一忍,无言沉默。 漪涟倔强抹去泪水,“怂恿李巽找叶离,重翻姝妃案,扳倒唐非,朝廷任你为所欲为,多厉害。可笑我深信不疑,巴巴跟着跑,刀山火海都不怕,累得时候,摸一摸木笔就能偷着乐,自己想想都觉得蠢。” “……” “你捡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漪涟可怜问,“是不是……是不是也有计划?”她终于把最害怕的事问出口。那一日,改变了一生,她或许没有说出口,但一直珍藏在心。 纱帘能阻碍视线,拦不住真情实感,悲伤震撼,牵得君珑心一痛。他想走过去,抱一抱她,好好安慰几句,转念一想,自己正是罪魁祸首,哪能如此恬不知耻。再艰难的路都走过来了,没敢奢望与谁同行,最后一个岔路,他心想,能忍就忍了罢。 松开手串,他慢慢靠向椅背,自以为端的架子足够淡然,“叔没想害你,可人世残酷,总有不得已的时候。” 漪涟强压着泪,“说个借口就能随便杀人,随便害人,还有没有道理可言?” 君珑一颗一颗拨着砗磲珠子,听罢一笑,“丫头,你要记好,道理拼不过命。有人天生权贵,他说什么都是道理,有人身份卑贱,再有道理都是废话。你只看叶离便知,十年苟且偷生,道理可让他快活过一日?” 漪涟反驳,“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先生终是沉冤得雪,唐非也遭了报应。” 君珑紧跟着话尾,“那是叶离留了一条命在。若我当年与朝廷讲道理,早就身首异处,哪有今日呼风唤雨,权掌京城。”权贵与平民,他历经两者,体会深刻,以致字字血泪,直击人心,“叔早跟你说过,朝廷尤其不讲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求不得 夜幕逐渐降临宫城,勤政殿里光线渐弱,两人中间隔着一道纱帘,愈发看不清。 漪涟被伤痛牵引着,抬手想撩开帘子过去,被君珑的声音抢先了一步,“殷家旧事,苏曜是与你如何说的?” 声音划出一道鸿沟,比王母娘娘用金簪划下的银河还要宽,只要还有一星半点执念在,都是轻易跨不过去的。漪涟迟疑少顷,终于是放下手道,“殷仁贪污赈灾款,私建宫舍,企图贿赂太子,法诛全族。” 君珑嘲讽冷哼,“苏曜对我恨意不假,由此可见,苏明确实替宣文帝掩住了丑事。” 几个尖锐的词语让漪涟感觉不太好。 君珑阖上眼,仿佛又体会到了旧时宗宅血光遍地,火色刺目的景象。 二十年前,他的父亲殷仁任职落中府尹,府境多地赶上旱情,紧跟着又闹了粮荒,殷仁上书奏请朝廷批款赈灾,朝廷准允。宣文帝为锻炼太子处事能力,命太子领监察御史衔,即日赶赴落中治灾,同时负责押运朝廷批下的赈灾款,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赈灾款是太子亲自负责押运?”前情相同,这一点,苏曜却没有提及。 “赈灾款与太子同时到落中,我却不知家父有探囊取物的本事。”君珑觉得讽刺,“永隆帝登基初年,我入朝为官,借口取了户部拨款的账本和内务文书,确证时间无误。宣文帝大意了,未将所有证据销毁,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不小。” 漪涟脑海骤现警兆,联系前后,脱口猜测道,“为太子?”太子便是当今永隆皇帝。 君珑道,“太子刚到落中便忙于用赈灾款修建宫舍,供他享乐,几时顾虑过灾民。家父不愿苟合,推脱时无意洒了一杯酒,竟被拖到宫门受鞭挞之刑。炎炎烈日,百人嬉笑围观,何等残暴。为讲一句道理,他几乎送了一条命。” 漪涟怔了怔,“既然是太子失德,为什么领罪的是殷家?”话出口后,她立马意识到又是一桩冤案。如同姝妃案中,唐非替太子承担下所有罪过,殷家也是保全皇家的棋子。 “消息一入京,大理寺批文当晚便下,朝廷百官无一人知晓内情。”君珑花了数年才查明,这一道要了他全家性命的批文办得有多么雷厉风行,姝妃提议,苏明伪证,皇帝定案,不议不审,草书几字,压上玉玺和大理寺的印鉴直送落中。 后事同样爽利,宣文帝密书一封联络陆华庄,陆远程带领人马暗中处置。一门繁华荣辱,百年家族过往,随着一把大火焚烧的干干净净,同时抹灭的还有数十具尸体。那夜,古宅的惨烈哭声清晰可闻,刑场则是一片宁静。苏明顶着监斩官的头衔,伪造了案卷,从此殷氏一门臭名昭著。 “十年前我为暗访情由回到落中,你猜如何?无人亲眼见过家父被押送刑场,倒是事发当夜的的哀嚎啼哭颇为深刻。苏明造谣是枉死灾民回殷宅索命,以致多数人避讳不提,谁料他日后竟会被我这个殷家的‘冤魂’吓死,真是报应。”君珑当日正巧寄宿在外戚家中,逃过一劫。那夜之后,殷家除了他,和一把长离琴,什么都不剩下。 他绾着砗磲串,长离琴的琴音恍惚在耳畔悠扬响起,“多年收集的证据就放在无异阁,你可去看看。说什么江山百姓,皇室从来只管一己得失,谁问百姓安好。”如之前所言,事到如今,没有隐瞒的必要,他要让所有人付出比之惨烈百倍的代价。 此行之初,漪涟希望他有苦衷,一席话听完,却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煎熬。他要是真坏透了,还能骂一骂,恨一恨,大不了豁出去两个人同归于尽。可他有刻骨入心的家恨,辗转坚持了二十余年,如今依旧怀着无比强烈的怨愤,不是谁说个几句话就能抚慰。 劝他化干戈为玉帛,可能吗?漪涟开不了口,怕往伤口上撒盐。可是不劝,又对不起即将上战场拼杀的李巽他们。记得阿爹常说,人老了,容易力不从心,她这个年纪有所感悟,老实说,不是什么好境界。 小心翼翼用指尖碰了碰垂帘,好像在碰他的衣袖,“你有证据,可以翻案,像李巽那样替姝妃伸冤。” “李巽得偿所愿了?”君珑试问,“逼死姝妃的罪魁祸首依旧高坐九天。”仇恨沉淀在他的眼底,酝酿了很久,无比深邃,“唐非突然暴毙,三司何曾过问缘由,莫说唐非最有应得,只要能保全皇家颜面,便是冤死几个算什么。” 漪涟语塞。叶离曾经叮咛嘱咐,要她千万别追究,或许正是看透了残酷的现实。 “丫头,换做你,会怎样?”君珑神情复杂。纱帘阻隔其中,更看不懂他的用意。 漪涟认真试想,如果阿爹和陆宸被人冤枉,如果陆华庄一夜遭难,权为粉饰丑陋的私心,就是圣人也无法容忍,“我会报仇,和你一样。”她一字一字咬出口。 君珑心尖一动,很意外,“本以为你是替李巽做说客。” “李巽的初衷与你差不离,日子过好过坏,总有坚持。”漪涟垂目凝视着地面,顺心意道,“阿爹决心护我一世,最好的,能给的,都给我了,这样好的爹,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将心比心,如果他受苦,就是闹到玉皇大帝跟前我也要替他讨回公道。” 听她说话,好像在白茫大雪天里寻觅徘徊,近乎绝望时遇见了一座小屋,里面有一堆火能取暖,有一碗姜汤能驱寒,尽管平凡却很安心。君珑不禁一笑,话音温柔许多,“玉皇大帝在天庭,上天的路不好走,叔得先搭道梯子。” “……死人堆起的梯子,叔踩得踏实吗?” “路不寻常,总有牺牲。” “那要牺牲多少才够!”漪涟忍痛道,“当年涉案的人几乎全遭了报应,是老天该还你的公道。可其他无辜的人怎么办,是不是也要用人肉搭梯子?哪怕有人愿意为了你不顾生死,您便受得理所应当吗?”她下意识碰了碰怀里的银锭子,柳文若濒死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再次浮现在脑海,无助和惶恐的感觉一齐回来了,她踌躇再三,艰难开口,“……柳文若,死了。” 君珑指尖一颤,好似没听清,微微偏过头。 漪涟深吸一口气,忍了好久的情绪终于崩塌,顿时泪不自持,“是为了掩护我,为了周全你。” 她将柳文若的期待和嘱托一一转告,包括执意守候的过程,包括最后那场等不及的大雪。尽管她很努力压抑情绪,还是免不得触动,多说一句就多一声抽泣。她不知道这样咿咿呀呀的说话君珑能不能听的懂,因为帘中人如雕像静坐,恍若未闻。 “银子是你当初给他的,他没舍得用,珍惜到了现在。他说,你给他的,远远比这个多。” 漪涟欲撩垂帘入内,却听君珑在帘中沙哑道,“丫头,别进来了。” 她的手已经撩起几分,在触到对面冰凉的空气时生生僵住,脚步也停滞在原地,“你是不是怪我?”她隔着纱帘忐忑问,本就迷离的身影被泪水一齐模糊,“是我错了,我要是再赶早一步,或许他就不会死。”抹一把泪,坚持道,“你怪我也罢,至少,至少你把银子收下,他还在等你。” 可怜的恳求让君珑疼惜不已,尽量温柔的回应,“你没错。” “那为什么不见我?” 君珑捏住自己颤抖的手,极力克制情绪,“同你方才一样,见了面,有些话就说不出口了。”他以为自己尝惯了苦,不会再怕苦,却又有多少次的苦涩令他心碎难安,“丫头,早点回家去,远离是非之地,叔不愿害你。” 漪涟预备收起哭腔说服他,还是没忍住抽泣,说出口的话断断续续,“阿爹还在,你还在,我肯定不走。要不,要不你跟我一起走成吗?” 君珑酸苦一笑,“傻话,哪这么简单。” “管它多麻烦,总归有办法,我们一起解决。”她抓着帘子进退两难,情急之下,终于是把压在心底好久的话说出来了,或许,等了有十年,“叔,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不怕麻烦,就想和你一起。” 桌案上有泪水滴落,君珑情愿不是自己的,他阖上眼不去看,凭着理智出声道,“早点休息。明日,叔让人送你走。” 话音落地的时候,他好像听见了帘外一步踉跄,那一刻,多少冲动和情愫愣是被他硬生生忍下了,不敢试图去看漪涟会有怎样的反映。直到她放下银锭子,留下轻飘飘一句话从垂帘的缝隙里渗过来,直击人心,“我不喜欢你当大官,也不喜欢叫你叔,你都不配。因为,你没有良心。” 曾几何时,有人许诺画尽山水与他同赏,他错过了。 而今,又有人要书写故事与他同看,他终究还是弄丢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纸契约 不知沉浸在昏暗中多久,香烧尽,弦音绝,垂帘一动,迎进一人,是柳笙。 他眉宇带愁,缓缓踱近桌边,垂眸看了一眼桌案上的银子,落目君珑,“师妹在哭。” 君珑如玉雕静坐,听此言,方才动了动眼珠子,“……我知道。” “她顶着压力披星戴月赶来,还不知前头受了多少苦。”方才柳笙在门外听了几段,从未见漪涟如此委屈自己,着实不忍,“哪怕您决心无悔,至少跟她说几句暖心的话,告诉她实情。” 君珑心乱如麻,“我说的哪里不是实情?” 柳笙道,“但你没把实情说完。” 君珑语塞。 一盘棋从落子下到尾声,风浪不断,曲折连连,他何曾畏惧。唯有苏楼一次,戚婆子对漪涟明里暗里的提示,将长离琴摆到桌前,他明白,很快就要迎来终结。他期待终结,终结意味着功成之日,几分得意,几分痛快,几分成就,几分解脱,满满全是好滋味。可他从苏楼出来,与漪涟坐在竹帘小船里,心蓦然空出一个洞,情绪哗哗的流,越流越失落。 那夜,他坦言,怕了,怕东窗事发,涟漪不再。如果终结时有几分悲伤,全在这了。 惶恐之中,做了一个错误之举,杀赵席,封锁苏楼。结果没有断绝漪涟与苏楼的牵连,反而给苏曜可乘之机,一步步将她卷入泥潭。他不吝啬做坏人,下令隔绝陆华庄,就想在血色染就天地里留一方安宁。 而今,陆华庄插手已成定局,战场刀锋相见,难免死伤,初衷好坏,能有分量几何? 不愿她体会人心残酷,岂知此刻在她眼里,自己是不是坏透了。 “暖了又要凉,谁的心都经不起折腾。”君珑感慨道,倦意露目。 “自离开陆华庄以来,反反复复多少事,您顾虑重重,小心翼翼,就不希望牵累她,何必在最后关头叫人委屈。”柳笙道。 君珑看向他,说不清是怀着哪般情绪,幽幽问,“你是要劝我罢手?” 柳笙答非所问,说起早年前的故事,陆宸跟他提过的,“师妹自小活泼大方,伶牙俐齿,吵起架来绝不输人,庄主将她捧在手心里疼,庄里数她一支独大。大师兄那时还年少,有人争宠自然不乐意,两人成日吵架,关系闹得很僵。” 直到冬日的一个阴雨天,山里寒意刺骨。陆宸心怀不满,借功课的小事与陆书云大吵一架,孤身一人跑进山里的洞穴里躲起来。那个洞穴很隐蔽,庄中弟子没发现,只有年仅六岁的漪涟悄悄尾随找到了他。 漪涟两只小手扒拉在洞口,露出半张脸瞧,一瞧就是半时辰。她在纠结,妥不妥协?认不认输?让不让步?心里斗争了半晌,终于用尚带稚气的声音问,“要不要回去?你会生病。” 陆宸嫌恶的朝洞口扔石子,“不要你管,害人精。” 漪涟抿抿嘴,准备离开。 陆宸赌气警告,“别告诉他们我躲在这里,你敢说,我就离家出走,让你们再也找不到。” 漪涟回头看了看他,没说话,垂头就走。 阴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晚上,屋檐结起了冰挂。陆书云急疯了,庄中弟子用了一晚上遍寻山里,依旧找不到陆宸,奇怪的是漪涟竟然也不知去向。正当所有人整装待发,准备把山翻过来时,两人一起回来了,陆宸背着漪涟,又饿又冷,脚步颤巍巍。 陆书云事后一问,才知道陆宸在山洞里过了一夜,滚着破草枯叶,依旧火蹦乱跳。他消气后走出山洞一里路,发现某颗大树下蜷缩着一小团人影,淋了雨水,小棉袄全湿了,像只小猫瑟瑟发抖,树叶上的残雨还不断滴到她身上。 陆宸吓了一大跳,上前一看,果然是漪涟,满脸通红,正发着高烧。 漪涟害怕阿爹担心陆宸,早想回去传消息,又怕陆宸不顺意,回去以后会更讨厌她,左右为难之下,索性自己蹲守在洞口,一蹲就是一晚上。 终于看见陆宸出来,她嘟起嘴道,“活该你被阿爹骂。”眼睛却像雨后晴空,闪闪发亮。两人刚没走几步,她体力不支,一头栽进陆宸怀里,死死昏睡过去。 陆宸当场心软了,照他原话说,“有个妹妹也不错。”从此两人依旧吵闹,越闹越亲。 柳笙说的很生动,君珑仿佛看见了水汪汪的大眼,他有点后悔,当初怎么没带着她一起走,那样天真浪漫的年代,不能亲身参与,太可惜了。转念想想,自己过得是勾心斗角、水深火热的日子,怎么忍心扼杀她的天真质朴。 “是她会做的事。”君珑怀念道。竹林初遇,他牵着软软小手一起走,心难得踏实了。 柳笙道,“师妹心思多,想得多,坑的都是自己。眼下局势和那日一样,是在逼她二择其一,您尚且无法两全,何苦累她伤心。若是再淋一夜雨倒罢了,您信不信,如果现在开城交战,她会立马冲上战场,能挡几支箭绝不含糊。” 君珑头疼欲裂,笑意甚苦,“还说不劝,你几句话可比刀还利。” “我奉陪至此,是打定主意陪您赴汤蹈火,您决议如何,我不会劝,该说的话却不能少。殷家惨案,陆华庄难辞其咎,为了师妹,您愿意不计前嫌,为什么不能再做让步?何况罪者当年已遭报应,您二十年执着,足够了。”柳笙道,“您该深思,自己到底要什么?在我看来,您的心最经不起折腾。” 君珑沉默,不禁问一问自己,真的够了吗? “如果您听不进我的话,不妨听他说。”柳笙垂目凝视桌边的那锭银子,“他千方百计把师妹送到您身边,不是一时冲动。” 君珑也看银子,拧起眉头,冷哼道,“命是好东西,说丢便丢,真是没用。” “我倒羡慕他,问心无愧,死得其所。反观自己,连唤您一声‘姨父’都心虚。”柳笙是对甄墨的事还耿耿于怀,总觉得是他们欠了君珑的,“您若惦记,不如用这锭银子去普光殿为他点一盏长明灯。” 君珑冷漠别开脸,不愿再看,“没有必要,一个下属罢了。” 柳笙见他五指掐的泛白,心知肚明,“……那我去为他点一盏,聊表谢意。” 今日的夏夜没有蝉鸣,安安静静,能听见冰块消融的声响。柳笙走后,君珑独坐殿中,隐隐觉得有人在门外守候。或许只要他一唤名字,就会有一袭青衣迎进屋,恭恭敬敬的拘一礼,请示一句,‘姨父,有何吩咐?’ 多么日常,平凡到可以忽略不计,反正只要他开口,他肯定在。 君珑出神目视垂帘,恍惚中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文若,进来。” 垂帘浮动,无人翩然而至,案上空洒几滴清泪。 这个时辰,漪涟被带到了太师府安顿休息,少了君珑,少了底蕴,府宅空有皮囊。 她不懂诗词,没法像诗人把心情形容的像雾像雨又像风,反正当她走入九曲回廊,看到湖心亭,来到无异阁,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霎时有点茫然无措。陆宸说过,害了相思病,会魂不守舍,飘来飘去,她不知道自己有病没病,也不知道自己飘没飘着,只盼着有人能回来,哪怕就站着一边,或许就能心安了。 可惜人无踪,一座无异阁静悄悄的落在花丛里。 进屋前,漪涟又到窗台边上转了一转,记得上次唱错小曲被赶出来,就是坐在这里守了一晚上。那次不知怎么想的,豪言说要写故事给君珑看,现在倒好,《陆离记》折了许多页,全还赊账未还。 屋里点着熏香,很熟悉,是君珑衣服上的味道。离开永乐行宫的前夜,她厚脸皮蹭在他怀里,闻见的就是这个味道,也只有那一次,挨他那样近。今日,说了那么多话,却连一面也没见上。 桌案上搁着古琴长离,戚婆子送他的那一把,或者该说是物归原主。漪涟伸手一拨,不成调,心想着已经好久没听过他弹琴了。她虽然不知道殷长离弹琴好不好听,但她知道王尹弹琴绝对不差。 还有桌上搁的锦盒,很像当初装檀香木笔的那一个,漪涟鬼使神差的翻开盖,发现里头存着两张纸条,笔迹有点眼熟,其中一张画了只不像样的兔子,另一张写道,‘苍梧气候温润,颇有桃园之风,乃养老之首选。叔考虑否?’ 漪涟喉咙一哽,无异阁只来过区区两次,怎么有她这么多事! 正值此时,门被推开,来的是位女婢,她向漪涟行万福礼,“陆姑娘,君太师命我将此物送来,望您收下。” 漪涟转过脸吸了下鼻子,故作镇定问,“是什么?” 女婢道,“奴婢不知,只听君太师交代,说是他欠姑娘的。” 欠她的?漪涟很茫然,她记不起君珑欠了她什么。曾经玩笑说要以身相许,总不至于送来一张合婚贴?撇去无谓的好强心,她倒是愿,只怕君珑嫌她讨厌,说到底,她什么都不算不上,还不如太师府的女婢,成日晃两下还有三分情。 婢女走后,她仔细端详锦盒,与桌案上的很像,要更大一些,更薄一些。拎起盒盖一看,一张纸折成两折静置在里面,隐隐透出墨迹。纸为白色,自然不会是合婚贴,上有红墨三字,转让契,寻芳斋的转让契,印鉴为证。 记得她玩笑说要拿铺子里一样宝贝,他允了,如今正是奉上契约,任君挑选。 漪涟一时难忍情动,捂住脸,默默流泪。随后,她拿出《陆离记》,再折上一页。 第一百二十章 心上涟漪 隔日,彻夜未眠的皇后亲临勤政殿。 她锦服加身,仪容万千,神态略微疲惫,但依然保持着端华姿态,便是素来挑剔的君珑也曾言,所谓佳丽三千实然凡品,唯独皇后可堪与醍醐一比。 见君珑坐在帝位上闭目养神,皇后微有不悦,然而她不急不躁,得体道,“君太师彻夜批阅折子,实在辛苦了,皇上有意命本宫前来慰问。” 自永乐行宫回来,咬定苏曜拥立襄王造反,君珑便借着皇帝金口玉言住进宫里,明面上说是护驾,有意者已能察觉一二,譬如皇后。她一句话说的恰到好处,既端明了自己的地位,又讽刺了君珑越权之举,是在后宫一滩浑水里练出的本事。 前朝也是浑水一滩,君珑听得懂,“臣安好,有劳皇后转告皇上,保重龙体。” 昨夜,永隆帝突然受了风寒,事前毫无征兆。后妃前往侍疾时见皇帝气息奄奄,顿时吓的六神无主,唯独皇后深感蹊跷,“事关龙体,不可大意,本宫有意让方太医进宫来为皇上诊脉,还请太师代为安排。” 方太医是宫里的前辈,负责了两代皇帝的龙体康健,此话本是顺利成章。 君珑却道,“襄王兵临在承阳关外,危机当前,方太医原本是姝太妃娘家的亲戚,大有可能被利用,臣正是考虑到皇上龙体,才派了别的太医来问诊。幸好,只是风寒,几服药便好了。” 皇后难以安定,“宫里尚有其他老成的太医,为何太师偏找了新人来请脉?两服药下去,烧是退了,人却昏睡不醒,本宫却不知这等风寒。”她顿了顿声,犹豫道,“据本宫所知,太医开的药方请示过您身边的柳公子,柳公子乃陆华庄存岐堂高徒,最擅毒物。” 君珑正摆弄着一把前朝漆扇,闻言眸光一扫,寒色惊人。 皇后一踉跄,差点碰上了背后的博古架,君珑却又露笑,“臣是为皇上考虑。” 没有辩解,甚至没有冠冕堂皇的陈词,寥寥一句,表示他懒得周旋,也不屑于周旋。 皇后是聪明人,深知大势已去,晚矣。 离开时恰好撞上了柳笙匆匆而来,面带急色,对她行礼后,随即没入勤政殿中。 君珑见了一袭青衣,微微一怔,随后才回过神,“怎了?少见你如此焦急。”他随手将漆扇扔给了柳笙,徐步回到案前。 柳笙拿了扇子,顾不上赏玩,也顾不上对皇后的疑问,开口便道,“刚得了可靠消息,巽师兄已经突破承阳关,现于城中整备,随时准备强行入京。” 君珑舒袖坐下,凝神蹙眉,“未听战报,且李巽兵马尚不足以攻入承阳,怎么回事?” 柳笙道,“师兄未动一兵一卒,是承阳府主动开门迎客,听探子说,巽师兄利用姜袁说服了刘恪,才令承阳府倒戈。” “呵,他还挺有门路。”君珑感叹之余,不禁奇怪,“姜袁如何进的承阳府?” 柳笙转了下扇子,意味深长道,“皇令。” “皇令?”君珑不解,皇令非民俗之物,哪来得这么多?再一想,顿时恍然,恐怕皇令只有一张,漪涟用得顺手,李巽便接着用了,“丫头疏忽了。”他相信漪涟不会骗他,如此唯独剩一人有机会,“沈序在哪?” 柳笙猜了八九分,来之前便去了沈府打探,“跑了。”家眷都在,独他一人不知所踪。 “他倒是敢。”杀意掠过眼眸后,君珑漫不经心一笑,“算了,由他去,早知是挖墙老鼠,不必过于介怀。我倒还要谢谢他,促成一步好棋。” 柳笙不得其妙,“承阳府正规军不下五万,加之落中府的兵力,巽师兄的实力已远超京城。原先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如今是换过来了。” 君珑再一笑,嗓音冷然,“终有这一天,或早或晚没区别。唯独少了承阳府共襄盛举,颇为遗憾。如此,便由京城多出些人力罢。”他叮嘱,“你一会再走趟乾坤殿,要道圣旨,京城全军戒备。” 柳笙颔首,“这不难办,只是皇后……”他试探,“是否我药量下得重了,她有疑心?” 君珑不甚在乎,“一介宫妇,不足为惧。若皇帝找麻烦,你再给他灌一碗。” 柳笙应下,离去前不忘再提醒一句,“京城是非之地,您可想好怎么安顿师妹?昨日我去劝了两趟,别说老实回家,便是与我说话都夹枪带棒的。您是不是亲自去见一见?” 提及漪涟,君珑的凌霜意气霎时化作三月暖风,眼底除了动容,便是一汪柔情。近乡情更怯,他是害怕自己在最后关头动摇,无奈又怜惜道,“你管住风声,别叫她知道。余下,我来安排。” 红笼成串摇曳暖风里,太师府夜景美轮美奂。 漪涟独自划了小舟到湖心亭,还是几样小菜,还是一张梨花木矮桌,漪涟几乎错认是初来太师府的夜晚。他们对酒闲聊,天地古今,什么苍梧,什么落中,多少人物多少事,全在笑谈中。可惜,去哪里找如此长的一夜?谷雨恍然成立秋。 她从包袱里掏出《陆离记》,提笔准备把后续补上,苏家心路,殷家旧事,是时候该有一个了结,可墨干了磨,磨了干,偏是看了那几张折页悲从中来,怎么都落不下笔。二十张折页,便是二十天,离别后,页页空谈,重见后,方寸不足。 或许是她太入神了,没有听见船桨声,也没有看见水面上波荡开的圈圈涟漪,直到船头碰上亭子,蓦然听见砗磲清响,她才猛然反应过来,一把将《陆离记》塞进包袱。 身后传来打趣,故意端得很严肃,“藏了什么好东西,叔也不能看?” 态度是惯有的从容,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闹了半天只有自己耿耿于怀,漪涟生气,不理他,默默把包袱收拾好,收完就去捞船桨,被君珑像小猫似的一把逮回来,“东西不给看,人也不肯瞧,陆书云怎么教的你规矩?” 隔了纱帘说话,只能瞧见模糊的影子,根本算不上见。后来,漪涟三次进宫,三次被宫女堵在门外,千推万推给推出宫门,说是君太师政务繁忙,不得见。 瞪着灯笼,她心里委屈,鼓着腮帮子道,“你不肯见我,我也不瞧你,谁稀罕谁。” 君珑戳了戳鼓囊囊的脸蛋,笑了两声说,“这气赌得没道理,前头千方百计嚷着要见,好不容易见上了,你自己要走,合着不划算。” 漪涟愤愤道,“碰上你,我认栽,前头费得力气算白送了!” 君珑想想,“那行,既然你大方,把叔出宫的路费一并给结了罢,能折成不少碎银子呐。” 漪涟狠狠瞪过去,“……” 严格来说,而今一眼,才是重逢后第一次相见,四目相对,不能说的话都藏在眼睛里。漪涟感觉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越瞪越没底气,越瞪越委屈,竟从眼睛里滚出了大颗泪珠子,她不甘软弱,一把捂住脸,“你什么都没看见!” 君珑哭笑不得,“对,叔没瞧见你哭鼻子。” “你还说!” 真是逞强的叫人心疼,君珑怅然一叹,伸手将那颗脑袋揉进怀里,贴在她耳边说,“这样就瞧不见了。”泪水湿润了衣襟,抽泣声却被压得很小,他本想叫她好好哭一哭,别憋着,可罪魁祸首又哪来的脸面说这话?一巴掌扇过来都是轻的。 “……丫头,听话,回去罢。”他带着疲惫低诉。 没反应。 “丫头?” 怀中人蹭了蹭,不应声,是无言抗拒。 君珑想起当年送她上陆华庄的时候,小手抓他衣角抓得紧紧的,也是抿着小嘴一言不发,到了陆华庄,要她留下就乖乖留下,懂事的很,可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满装得是舍不得。君珑架不住她眼巴巴的凝视,临走时许诺会再回来看看,结果,一别就是十年。 十年,朝廷风云变幻,他成了君太师。 十年,江湖一方安宁,她还是陆漪涟。 君珑原本觉得天有不公,甄墨也好,漪涟也好,为什么他重视的人永远不能和他一条道?后来一想,自己走的是修罗鬼道,最好不过成鬼入魔,万一失足踏错就是无间地狱,谁跟他一道才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可见背道而驰未必是坏事。 只是,一个十年,已经委屈了她,现在…… “丫头,不哭了,带你去看样好东西。”平静一番后,君珑拍了拍她肩头说。 漪涟探出头来,沾了湿气的眼睛露出狐疑色。 君珑笑笑,“不信?” “人家进京告御状,碰上运气好的还能瞧瞧皇帝长什么模样,岂知堂堂君太师好气派,说话不理,见也不见,架子比皇上还厉害,我小小老百姓,惹不起你!别是我抓了你什么把柄,准备骗过去一刀削了痛快。”埋了好久的怨气,她一口气呱唧了一堆。 君珑也不让她,数落道,“你死活赖着太师府不肯走,柳笙劝说你不听,派了几个人来接应,被你一棍三棍的打出去了,古董连带碎了好几件,你知不知道那件青花价值几何?把你直接拖去菜市口斩了都绰绰有余。” 漪涟是铁了心,“那你斩了我吧,反正银子还不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君珑被逗笑,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那还能怎么办,古董坏了就算了,你要是坏了,叔再上哪捡个丫头。”一手抱着她,一手捋顺她额前蹭乱的几缕发丝,神态何其多情。 漪涟心里一阵温热,一时看着他移不开眼睛。大概是有点害羞的缘故,心跳很快,心跳一快,说话不着调的本事也跟着发挥的淋漓尽致,“您是在使美男计?” 君珑目光灼灼,“那你中不中计?” 漪涟丢掉气势往怀里缩一缩,脸涨得通红,“……大,大不了陪你走一趟就是了。” 美景中的丫头愈发可爱,害羞起来更添了一分娇俏,真是恨不得抱上就走,从此逍遥天地间,哪里都乐得自在。可惜,那样可爱的人,不是他的。君珑怅然松开手退了两步,带着一股决然意味,“走罢。” 装作不知自己心动,装作不知漪涟的失落,他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走上小船,怀里空荡荡的全是冷风。要是再贪恋,怕就真的离不开了。 两人来到了无异阁,里面熏香幽幽。 方才漪涟是从无异阁出去的,那时没有点香,一定是君珑吩咐人来打理过了。 她跟着在后面进去,心里犹豫要不要再劝劝他放弃攻打落中,结果话在肚子里打了几个转,愣是没有转出一个字。一来她不想君珑伤心,二来她也是自私,生怕一提战事又重蹈了那日在勤政殿的覆辙。好不容易才能说几句话,她不想聊恩怨家国,不想面对‘君太师’! “丫头聪明,知不知我为何会建无异阁?”君珑在一帘珠翠前停下脚步。 漪涟还沉浸在方才的纠结中,摇头不语。 君珑垂眸,兀自答道,“因为朝廷太多狡诈之人,随时会有眼线盯着你,等着看好戏。所以无异阁周围没有楼宇也没有高树,藏不了人,说话办事都是最安全的。”其实他也是在保自己一条性命,亏心事做多了,总是会怕的。 漪涟拧眉别开脸,她根本不想知道朝廷那些险恶人心,更不想知道君珑的一步步算计。 结果君珑话锋一转,“因此,无异阁的宝贝也是最多的。”他随手弹了弹架上的一只夜光杯,叮铃清脆,“叔给你指挑明路。寻芳斋的宝贝可比不上太师府,要挑不如挑这的,肯定值钱。” 漪涟瘪着嘴看他,依旧提不起兴趣,又不是爱钱爱财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君珑却挺有兴致,拉着她撩开珠帘一路走到内室,熟门熟路的移开一块插屏,后边搁置着一只花梨大箱。箱子一尘不染,但颇有年月,应该是常常会打理。 “叔再送你几样东西。”说着,他用墙边挂着的钥匙打开箱子。 方才还说无异阁最多宝贝,漪涟也相信君珑的品味不俗,以为自己会看到琳琅满足的一大推黄金珠宝,结果箱子一开,令她大吃一惊!里面没有闪闪发亮的珠宝,也不是什么稀罕货,反而都是民家的玩意,有些甚至连隔壁村的王小四都不待见了。 漪涟茫然疑惑,情不自禁就伸手拿起一样,“这……是什么?” 君珑好笑,“绣球而已,丫头问什么傻话。” 漪涟当然认得手里拿的是绣球,问题是君珑怎么会有绣球?还有箱子里的其他东西,风筝、空竹、藤球、陶笛、拨浪鼓……每一样都不像君珑会有的。 突然,她看见一样东西特别熟悉,是一只木雕的小貔貅,她伸手拿起来翻看,果然和她放在陆华庄的一只特别像,不过木材不同,肯定不是同一只。 “听柳笙说我离开陆华庄以后,你闷闷不乐在庄门口抱腿坐了三天,是李巽送了你一只木貔貅你才高兴。”君珑笑容缱绻,微有无奈,“我不甘心,也找了一只差不多的,只是在箱子里多躺了十年。” 漪涟手一僵,愣住了。 君珑拿起陶笛继续说,“后来听说你喜欢玩陶笛,只是吹的不成调。早知道我不该买陶笛,该替你请个师父,或许小曲还能多学几支。” 漪涟心一抽一抽的疼,眼泪又开始在眼睛里打转。 “风筝似乎只玩了一次,挂树上了?山里不适合放这个,下次记得和陆宸找个宽敞点的地方。”君珑道,“此次去亘城,觉得城郊还不错,丫头下次试试。” 漪涟终于没忍住,哇的大哭起来,她是看明白了,大木箱子里装的全是她这十年里喜欢的、玩过的东西。就算不在身边,他还是记得,她喜欢什么,他都照样子准备一份,尽管东西等待了十年才一齐到她的手里。 “……既然不来找我,准备这一箱子做什么!” 君珑笑她哭鼻子,故作轻松道,“你小时候就特厉害,叔怕以后你要怪我不负责任,所以准备了一箱东西好交差啊。” “你又不是我叔。”漪涟扑上去抱住他,心底的渴望从未有过的强烈,所以也很大胆,“你……你到底怎么看我的?我不把你当叔,你当我是什么?” 君珑惊愣,心咚咚快了两下,偏是玩笑说得不露痕迹,“你儿时还喊我哥哥,转眼成叔了,是老得快了点。” 答非所问,漪涟眼神微黯,勾住他脖子,“阿爹说我的名字是你给取的,你从来没当着我的面叫过,你叫一次来听听。” 君珑犹豫无言。 漪涟,亦是涟漪,轻微却动情,一波荡漾,不知止境。在遇见她之前,君珑以为自己的心已如死水,堆满冰层,谁料握了一只小手,冰化了,心软了,好比暖风吹皱一池春水,那涟漪正是泛在了心头上。可他是要行走在寒风里的人,受的了冷,耐不住暖,所以,从来不敢轻易触碰,“……丫头。” 漪涟挂着泪水固执争取,“喊一声名字又不掉肉,我等着呢。” 君珑迟疑了许久,终还是道,“……听话。”像是要隔出一道距离,他抽身退出来,用强撑笑容再说,“还有一样东西,放在榻边的架子上,你去取来看。” 若即若离的距离让漪涟很失落,袖子胡乱抹去眼泪,转身去取架子上的东西,“是紫椴的盒子吗?” 身后是君珑的声音,“是木盒。” 漪涟找了一圈,没发现架子上有木盒,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看见,“没有木盒。” 身后传来脚步声。 “叔,你放在哪了?” 无人应答。 漪涟疑惑的回头,内室空空荡荡,哪里有君珑的身影?! “叔,你在哪?”她走回去四处张望,突然听见外面有关门落锁的声音,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管绊倒了落地烛台,她发疯似的向外面冲去,结果还是慢了一步,门已经被锁死了,隐约可以在窗面上看见君珑的轮廓。 漪涟怕极了,尤其听着刚才的话,句句都像诀别。她恐惧拍着门,呼喊着,“叔!你做什么?!放我出去!你疯了吗?!” 影子靠在门那边,微微发颤。 “叔!你说话!” 君珑声音是难掩的沙哑,“听话,乖乖呆着,等事情了结,会有人放你出去。” 漪涟使劲拍门,“什么叫了结!你凭什么替我了结!以为打了这场战就能皆大欢喜吗?当年的罪魁祸首是皇帝,你是不是也要取了他的性命?别说李巽他们重兵守在京城外,哪怕万一你成功了,天下都要与你为敌,你又得到什么!别告诉我你没想活着离开,我不要你死!”她吼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花得满脸都是,“叔,求求你,别走,好不好?” 君珑心在滴血,他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动摇,所以趁着还有理智之前,毅然离开无异阁。 听见他离开的脚步,漪涟彻底崩溃了,跌坐在门边,几乎是用所有的力气呼喊,“叔,求你,不要再丢下我!” 不远处,柳笙在等君珑出来,听见撕心裂肺的挽留,于心不忍,“非要如此?” 月色映着君珑脸颊上两道泪痕,他也哭了,比割肉挖心还痛,“放出消息,直说阿涟被关在太师府。”他深呼吸,有十足的把握,“李巽不会打过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血染京道 承阳事关京城安危,自古便是重地,其堡垒坚固,兵力强悍,易守难攻,即便地域所致,战线拉得略长,但应付落中府、临江府两方依然尚有余力。李巽能让双方牵制一时,却不能保证落中长安无事,局面僵持不下。 然而,一纸皇令赢得转机,承阳府主动开门迎客,反客为主,逆转了局势,直逼京门。将士们士气大振,在肃杀之气的威势中,李字锦旗迎风高悬,傲气凛然。李巽领帅亲征,因其并无指挥作战的经验,各方部署由苏曜和董世操办,陆宸则留在后方应对。 郑然有序的军阵中,李巽骑着黑马,对同行的沈序道,“此次有劳沈中丞。” 沈序于马上微微倾身,深感面前的少年言词未改,底蕴却脱胎换骨,透出王者之气,“本是臣者当行之事,王爷太客气了。” 周胥与沈序没有太大交情,好歹同审过唐非,便问一句,“沈中丞为国忍辱负重,不知亲眷是否已周全得当?君珑心狠,你一暴露,恐危及家人。” 沈序道,“君珑疑心深重,下官若有意安顿家人,也出不了京城大门了。”他拱手表明决心,“为了江山安宁,臣不敢顾念一己之私。” 李巽与周胥余光一打,颔首赞叹,“沈中丞高义。”暗自留了心眼。 此时,传令兵小跑到李巽身侧,底气十足的禀报,“王爷,全军整备完毕,苏将军以为时机已到,请示是否攻城?” 终于到了此刻,李巽放眼繁华都城,心情复杂。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先派人上前喊话,告诉他们,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同流合污者,严惩不贷。” 传令兵应声往前方跑去。 喊话期间,周胥小声对李巽提醒,“王爷勿要多思,一切按计划行事,余下交由臣来办。” 李巽无声还于一个眼色。 结果不出所料,交涉决裂,军队自发气势逼人。 李巽一声攻城令下,包裹着红布的大锤抡向鼓面,咚咚咚,声声入心。随着鼓点渐快,杀气越足,两辆战车架着巨木,由多名士兵推着冲向城门,他们拼劲全力,脚步稳重,像踩在风上,速度快得惊人。半空中一片万箭齐发,如雨丝般向下俯冲,士兵们将盾牌举过头顶,乒乒乓乓一阵,生死尽在一瞬。箭雨过后,有人不幸中伤,立刻有士兵冲上续力,箭雨再下,士兵再冲,反复几次,战车速度竟是不减,一路冲刺将巨木撞上城门,那一声,犹如重击巨型大鼓,震慑全城。 几经周折,门被撞开,军队里顿时爆发呐喊,“冲啊!” 城楼上的弓兵见城门处失守,箭势已弱,士兵见状,鱼贯而入,气势汹汹占领京城。 李巽提剑入城,不禁笼了几团疑云,似乎守卫城门的兵马不如常规数量,还有一批批闲置在关口的战车,颇有蹊跷。君珑到底在耍什么诡计?! 等不及他多想,周围有数队埋伏已久的人马蜂拥杀来,他用剑与对方领队过招几回合,发现其招式不像正规军队历练,反似暗杀技法,路数狠辣,招招致命,甚至对逃窜的百姓也不留情。反观他们,虽然因承阳府的兵力占了人数优势,但都是说一砍一说二砍二的传统兵士,面对阴招,一时应付不及,攻入城中后反而节节败退。 李巽暗自叫糟,君珑或许是想引他们入套,然后一打尽。如此,他也不计较什么君子之道,一面牵制强手,一面也使出陆华庄的暗器功夫。江湖的套路灵便,很快撂倒了一片,军队士气又强,阵阵呼喊,“我军必胜!” 周边百姓没有及时撤离,许多被卷入战事中,李巽虽有意周全百姓,可兵马杀意一起,免不得伤人,瞻前顾后,反乱了手脚。一时间混沌成一片,杀喊声冲天而去,哭喊声也响彻耳畔,交织纠缠,和着血腥气翻滚,惊心动魄。 从高处望去,城门上空扬起一片烟尘,仿佛石头砸入海里,激起千层浪,浪花蔓延波及,如瘟疫般感染了一片又一片。人群卑微如蝼蚁,四散乱窜,有人躲进屋中,屋顶被滚石压垮,有人扑在了大街上,血色如花。一传十,十传百,战况很快传遍京区,人们闻风丧胆,为了保命花样百出,实在……很有趣味。 主大道的烟尘滚得最快,是李巽带领了一班人马拼杀,宛如一条潜龙即将探出海面。 剑走灵活,在马上使不出长处,他顺势从敌军手里夺下一把长枪,长枪的功夫陆书云传授过一二,不得精要,好在速度上占有优势,一刺一扫,转眼拿下周身数人。趁着空隙,他抬头一看,见望台上立着一人,意气风发,傲然笑视烽烟滚滚,宛若高居雅座看着一出好戏。 李巽认出那人姿态,怒火冲心,“君珑!” 视线交汇,比刀锋间的撕裂声更渗人,两者皆是毫不退让的压迫气势。 君珑勾起一笑,转身离开,是用行动下了一道战书,充满挑衅的意味。 李巽不甘示弱,长枪使得更加风驰电掣,受他鼓舞,一众士兵奋力拼杀,很快开出一条道,拥护李巽,直奔入宫城。 有高耸宫墙的隔绝,耳边霎时安静许多,仿佛从暴雨磅礴的攻势下走入一间深宅,除了被吓到的宫女和太监,居然没瞧见有多少兵马的影子。 外头的兵马还需董世指挥,苏意从旁协助,苏曜与其余文官则被兵马护送入宫城,比李巽晚了一步。看见宫城里的安宁场面,苏曜当即警觉,“恶贼狡诈,王爷小心。” 越是沉默,越是危机四伏,或可说十面埋伏。众人小心翼翼往深处行了几步,静的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好像踩在弓弦上,无一不是提心吊胆,有人忍不住长吁一口,默默擦了把汗。然而,经过最可能被埋伏的几道门后,始终没有动静,紧绷的心不禁受到了动摇。 直到深入至霸道主殿前,放眼浮雕繁琐的汉白玉阶上,终于可见罗刹般的黑影。 黑衣深邃如墨,红纹鲜艳如血,他是把京城血色染天的惨象穿到了身上,而那血红的纹饰正是象征帝王之家的龙纹!他坐在金光灿灿的龙椅上,手指搭在额角,注视着汉白玉阶下的众人,眼底洋溢着不屑和嘲笑,妖邪鬼魅,恍如入魔。 “来的人不少,好生热闹。”他似笑非笑寒暄,“振国将军、栋梁功臣、忠义之士尽数相随,可见襄王爷深得人心。” 李巽气质冷傲,两者正是一火一冰,“非本王得人心,乃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君珑听罢发笑,嘲弄道,“颜面得体,内心龌龊,果然是皇家做派。襄王爷遗落江湖数年,根骨未失,难得。”他挂着笑,幽幽瞟向沈序,“沈中丞,你说是不是?” 沈序深深拘了一礼,接话道,“所以您对王爷一直青睐有加。”看似与君珑应和,实际是倒打一耙,暗指其别有居心。沈序身为首席君珑党,话便更有说服力。 君珑不禁赞赏,“才别两日,沈中丞说话越发精进,了不得。不过,看在你我同僚多年的份上,好意提醒一句,留一条命不容易,早些寻觅新主罢。” 意味深长的话让沈序与李巽两人皆是眸光一动,各自心知肚明,各自又另存心思。 沈序由衷感叹,“下官那些雕虫小技,于您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 明枪暗箭的官话令苏曜焦躁,累积多年的仇怨早已急不可待,他愤愤瞪着龙椅上的人,若眼神能杀人,他已胜了,“殷律,你已插翅难飞,莫要再逞口舌之争。可叹我病躯残体,无法亲手杀你报仇!” 君珑微微眯起眼,颇怀念道,“许久不曾有人叫此名,难为苏将军还记得。你方才说什么来着?报仇?”他眉间染得迷茫,“装病八年,莫不是真装成傻子了,与我何干?” 苏曜怒火中烧,“你逼死我父,杀我妻儿,七七临死前已将原委告知我,休要装蒜!” 周胥也插话道,“不止苏明将军,姝妃的案子尚有许多疑点,据本官查明,唐非是杀了姝妃不错,推波助澜、兴风作浪的却是你,对是不对?” 几句话间,李巽周身杀意悄然蔓延。 面对信誓旦旦质问,君珑前所未有的冷静,“苏明是做了亏心事,怕鬼敲门,怪得了谁。至于姝妃……”他冷笑两声,将放置在龙椅上的几份折子拿起掂了掂,然后一把甩下汉白玉阶,折子散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长弧,宿命般的落到众人脚前,“宣文帝领着姝妃、苏明、陆华庄干了什么好事,你们自己看。” 苏曜犹豫再三,带着复杂愁容弯腰捡起折子,瞪两眼君珑,看两行字,心里不屑他能玩出什么花样。可随着折子翻动,文字仿佛魔物勾住了他的魂,再没有看君珑的余力。脸上的表情由不屑深入,转为动摇,再成震惊,最后伸手扔出折子,低吼道,“不可能!” 李巽不免勾起好奇,示意周胥先看,后者亦是惊讶不已。 周胥将折子递给李巽,听得君珑冷哼道,“当年涉案之人逐个受死,做了伪证的苏明惶惶不可终日,最终辞官归乡后,逼得自己精神失常,深怕殷家冤魂死不瞑目,上门索命。说白了,不过是心虚而已。” “胡言乱语!”坚定八年的事实被推翻,苏曜一下子不能接受,激动反驳,“分明是殷家罪有应得!” “战场死伤无数,苏明能安然处之,为何殷家数十人,他却怕了?”君珑道,“可笑我挑明身份时,他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全然是见了鬼的表情。还什么都未说,只问他记不记得如何替宣文帝做了伪证,夜半是听没听见殷家老少数十口的啼哭,他一口气上不来就去了,死也不瞑目。自作孽,不可活。” 苏曜急得面色通红,“狡辩!” “说来我与你妻子还有一面之缘,是个好姑娘,漂亮,有胆识,却是笨了点,怎么不管管自己有身孕,非要大无畏的冲进来?她自己倒罢了,牵累几名匪贼留了性命,还冤了一个没出世的孩子,好可惜。” “你——!”苏曜顾不得身体缺陷,非要拿着佩刀去砍,结果差点从轮椅上摔下来。 李巽忙让人扶着他,“苏将军,别受言语挑唆。”他将折子收起,转手周胥。 君珑换了个坐姿,落目于他,“襄王爷倒是冷静。对于你母妃的恶行,可有什么话要说?”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连环奇冤 事实不如所知单纯,李巽心里的情绪着实有些翻腾,然而世间善恶并非一言能够道清,只要设想当时情形,他或许能领会一二,“母妃最是和善,便是素来不合的嫔妃也从不加计较。太子乃国本,诛灭殷家的策略若真是母妃向父皇提议,定然也是为了顾全大局。江山安定与一门荣辱,母妃定然是考量了许久,不得已而为之。” “听着她反而占了理?”君珑放声大笑,敛声后,目光寒极如冰,冻着彻骨的仇意,“真是皇家血脉,一个两个全如此恬不知耻。”他紧紧捏着椅把上的长须龙头,“说什么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说什么贤者居之,还不是冠冕堂皇的废话。你放眼看看,当年太子登基为帝,可否守住了江山安定?牺牲了一门荣辱可得到了应有的价值?说到底,皇家颜面看似金光灿灿,实际是用人血涂的。为了这种无聊的东西,白白牺牲我们殷家,凭什么!” 周胥道,“既有冤屈,何不上诉?反牺牲他人性命。” 怨愤压抑了二十年,早苦透了,绝不会像苏曜一般气的失态。只见君珑勾着一抹笑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的反问周胥,“皇帝犯的案,你敢翻吗?我又去哪里伸冤?” 周胥道,“天下自有公道。” “呵,又是冠冕堂皇的论词。远的不说,只谈唐非一案,你既知尚有疑点,为何不追究?” “……” “怎的不说话?”君珑替其答道,“当年的太子已成皇帝,你不敢。”他笑了笑,“如果你试图以所谓公道骗我入局,直白告诉你,我没有唐非那样愚蠢,傻到替皇家背黑锅。” “所以便妄图改朝换代,自立为皇?未免高看了你自己。”李巽盯着他身上黑红龙袍道。 君珑却言,“皇位如此肮脏,我岂会稀罕。”他坐在汉白玉阶上,看不见外头景象,但能想象会有何等惨烈,颇关切道,“襄王爷,你有没有算过,一路杀来,手里沾了多少条人命,其中又有多少条无辜被卷入的百姓?” 李巽手中长剑一颤,看似无恙道,“不论多少,下一人便是你。” 君珑恍若未闻,继续道,“你说如果那些百姓知道真相会如何?如果他们知道是因为君王的自私之举,害得那么多无辜性命遭累,会如何?” 李巽一时不解,深想之后不禁背脊一凉,“你是故意引我入局?!” 军队整装待发,战车却闲置一旁,不是君珑疏忽,是他根本就没有想出兵征战。他在等,等李巽带兵攻城,波及毫不知情的百姓,他想看到的,便是现在外头那一幅血色漫天的惨烈画卷,多冤死一个是一个,以泄心头之恨。 其实,挟持皇帝回京就是他的筹谋,以自身为饵,诱李巽清君侧。 “现在才察觉,太晚了。不过你确实帮了我大忙。”君珑道,“我便是要你父皇睁大眼睛在地狱看着,当初他为一己之私冤了我殷家,我便冤他的儿子,冤他的江山子民。可惜承阳府的灾难被你化解,只有京城付出代价,少了些。” 李巽杀气腾腾,已然是怒不可遏,“君珑,你罪无可恕!” “此言差矣。”君珑不屑,“姝妃是唐非所杀,苏明是遭天谴,佟七七死于意外,京城百姓是死在你的刀下,哪一件是我做的?怎么能算罪无可恕。”他拨顺被风拂过的额发,“若说是我冤的也罢,学得可是你父皇的套路,准确来说,是他一手造就了一桩前所未有的冤案!” “你们不是想报仇吗?正巧,我给你们机会。”君珑摆了摆手,立刻有影卫像拎狸猫似的拎出一人,正是被折磨得面色蜡黄的永隆帝,“罪魁祸首就在这里,谁愿意,谁可以动手。” 影卫应言行动,把皇帝扔在汉白玉阶上,拿着一套弓箭走到李巽面前。皇帝手脚被捆,他只能挣扎在君珑面前,“君,君珑,你,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朕!”他服了柳笙的药,气息紊乱,却不会死,干受折磨。 君珑微微倾身朝他笑,“说来有趣,你父皇扼杀了‘殷律’这个名字,你却赐了我‘君珑’之名,你说他老人家如果知晓,会不会被你做的蠢事给气活了?”他重新靠回居高临下的龙椅上,神态瞬冷,“怎么如此谦让,没人动手?” 李巽瞪着永隆帝,暗藏杀机,却迟迟不动。 君珑偏是故意道,“襄王爷,你若忠君爱国,救他也行,我不插手。” 此言一出,被五花大绑的永隆帝发疯似的朝李巽扭动,“七弟,七弟救朕,杀了反贼,朕许你荣华富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巽挣扎了一下,欲上前时,暗中被周胥扯了扯衣袖,最终是没有动静。 君珑了然于心,玩味道,“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已,您许诺的恐怕还差了点意思。”在皇帝惊恐的眼神中,他站起身抽出影卫的佩剑,“也罢,他们顾念面子,不愿亲自动手,便由臣效劳可好?” 永隆帝吓得屁股尿流,没法抵抗,只能卑微祈求,“不要杀朕,爱卿,求你不要杀朕,你要什么朕都给你。七弟,七弟快救朕啊!” 李巽紧握的拳头在颤抖,内心有多方势力在斗争不下。 眼看剑锋已经卡到了皇帝的脖颈边,突然一声喝止传来,“住手!” 君珑险险收住剑,因为前来阻止的不是李巽,而是护在心里的那个人。 随声去寻,从李巽方才的来路上出现两人身影,一袭青衣,一抹桃色,乃阴霾深处不可替代的亮芒,正是柳笙和陆漪涟。他们慌忙心急的跑上前,漪涟顺势要冲上汉白玉阶,被李巽忧心的拦在身侧,“阿涟,危险,别过去。” 她目光紧锁着盘龙御路上的人,小声道,“没事,他不会害我。” 李巽不肯,痛声劝阻,“不能信他。”一句话中,除了担忧漪涟的安全,他也在那一刻读懂了她眼里蕴含的情义。或许是不死心,下意识拿自己的分量与君珑相比,结果,竟是惨败,未曾得她一眼相待,心心念念全然在牵挂另一人。 刀锋收敛,锋芒隐匿,君珑的气息判若两人,面对意外来客,他情绪复杂的责备道,“早知道你不老实,还懂得找门路,真没安分。”说归说,偏气不起来,黑瞳之中有浓烈的情绪在向外流淌。 身为‘门路’柳笙摊手,表示无可奈何,“您别怪我,自小便没有赢过她。” 阶上阶下相顾,万语千言难诉。漪涟没有激烈的反应,只轻轻朝他问了一句,在安静的宫城里掷地有声,挂着心酸和痛楚,“他们都叫我不要信,你说,我能不能信你?” 君珑苦笑反问,亦是酸楚,“那你以为,你来了,叔该高兴,还是生气?” 心里早存了心思,以为不会再见,苦是苦些,往无私奉献的角度想想,能护她平安一世,也挺好,可往私心里说,又是舍不得。所以眼下一面,是喜是愁说不清,以为够本,算算又不值,难为他君珑向来果决坚持,竟也有软弱的时候。 漪涟拂开李巽的手,一步步登上阶梯,所有人都绷着一根弦,永隆皇帝亦不例外。 面对面站定后,漪涟欲言又止,再要说话,抿了抿嘴,又吞回肚子里,反复捣鼓了半天,最终只吐出三个字,“……没良心。” 她是小女子,考虑不了江山社稷的大义,只为着自己两次被丢下而骂一骂,“你以为把我扔开就能解决问题?十年了,难道你只懂这么一种办法?” 君珑垂目道,“总比进退两难要好,于你我都是。” 她在家人和他之间挣扎,他在她和仇恨之间挣扎,两难抉择,选哪边都是极大的折磨,干脆不选。 “当年你送我上陆华庄,没有问过我的意见,现在你又擅自替我做决定。”漪涟额头蒙着一层细细的汗,她在拼尽全力,却显得那么力不从心,“叔,你不能每次都这么自私,你不能因为自己害怕就放手一扔,你知不知道扔完之后我会很害怕,我会很难受,我会愧疚的想死。所有你恐惧的东西,我都在替你受着!” 君珑心脏如刀绞般的难受,让她痛苦,是与他的初衷相违背的。 漪涟想要去拉他的手,他的手里还握着那把致命之剑。漪涟很清楚,那一剑不止会要了永隆皇帝的性命,也会要了君珑的性命,一切就真的再也挽回不了了,“叔,你丢了我两次,我不怪你,但是这一次,你能不能,能不能选我?”她眼泪汪汪伸手,无助而可怜的哭诉,“叔,我真的会怕。” 看着她一步步靠近,染着暖暖阳光,君珑感觉冰封多年的心化了,被一波又一波的涟漪给融化了。无形的力量在催促他上前,握上那只手,他恨不得马上抱一抱她,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可惜天意弄人,好不容易得来的拥抱,却多了一个残酷的前提—— 一支箭,令人绝望的箭。 陆宸领着后续兵马浩浩荡荡闯进宫时,眼睁睁目睹了那一幕。 众人聚集的汉白玉阶下鸦雀无声,他们屏息凝神,期待漪涟能说服君珑,避免下一场无谓的纷争。然而,他们很清楚,君珑筹谋了二十年,为的正是今日血溅紫禁城的场面,岂会为了一人轻言放弃。有人暗暗握紧了兵器,为了应对阴影中的十面埋伏,有人在踌躇,是不是应该趁着机会一举拿下恶鬼,从此天下太平。 然后,一声弦惊,彻底崩断了几乎凝滞的空气,箭随之飞出,迅速窜上汉白玉阶。 君珑听觉敏锐,当他察觉时,即刻凝住神,准备轻松将箭打下,却不知是谁放的箭那么好心思,不朝他飞,直冲漪涟而去,紧跟着李巽的惊呼,“阿涟——!” 那一刻,仿佛时间静止了。他蓦然想了很多,如果漪涟真的不在,他独自一人对着满城萧条,实在不如预期中那么快乐。这大概便是柳笙问他的问题,到底想要什么? 等回过神,他已经将近在咫尺的人一把揉进怀里。箭随至,顺理成章插进他的背,紧跟而来的还有数道冷光,无一例外被他用身体挡下,鲜血直流,与龙纹汇成一体,不禁觉得讽刺,又令人叹惋。 漪涟听见他几声闷哼,霎时脑海一片空白,她挣扎着要将他推开,反被搂的更紧,温热的双唇贴在她耳边,好似平日玩笑道,“叔为了你,豁出去了,你还怪叔没良心?” 她怕的发抖,一双手紧紧巴在他衣服上,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听得一句,耳边便嗡嗡作响。幸好几支箭不致命,君珑尚有余力抱着她安慰,“不要哭,没那么痛。” 漪涟可痛极了,用手贴在他脸上摸一摸,“……不要吓我,求求你。” 听见她说话,得知她平安无事,阶下李巽方才回过神,感觉到周胥和苏曜都在对他打眼色,瞄一眼君珑,再瞄一眼永隆帝,示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沈序也悄悄上前提醒,手里还拿着一把弓,“王爷,再多两支箭,都能结束了。” 可漪涟还在上面,李巽心跳的胸口发疼,生怕伤了她分毫。 不知是谁替他拿了主意,身后的弓兵竟全部拉起架势,紧绷的弦声再次让君珑注意到了他们的意图。他很清楚箭不容情,他也很清楚那些人想要什么,为了怀里的人,毅然用剑支起身体,依旧高傲的对李巽道,“李巽,不管你愿不愿,你确实帮了我不少忙,为此,我送你一件大礼。”说罢,广袖飘扬,寒光凛冽,一道冷色闪过,鲜血飞溅。 终究还是变成了这一幕。 红艳艳的血色沿着汉白玉阶一节一节往下淌,同时滚落的还有染红的头颅,一直滚到李巽脚边。醉极声色、享乐一生的帝王最终不得善终,在龙椅的注目下尸首分家,果然,皆是因果,为恶者必尝恶果。 饶是君珑也不得不叹一次天意,他筹谋数年,藐视人道,只为雪恨复仇,而今,不论他心意所向,果真是再反悔不得。大仇了结之时,他终将踏上黄泉鬼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第一百二十三章 江山君子 旧主已逝,夜半欢歌不再,摒除浮躁奢靡,宫城自成一派气韵。 闲暇多年的百官憋闷已久,好不容易能够在青天白日下透口气。他们看见昔日繁华的京都,尽管在战事中留下了许多残缺,但官民齐心,添砖补瓦,挥汗之后竟是难得的畅快。多亏李巽筹谋得当,修缮京城,安抚百姓,为先帝办丧,朝前朝后、宫里宫外皆打理的井井有条,令百官心生钦佩,想着颓废多年的大兴总算要浴火重生了。 至于曾经的太师君珑,欺下瞒上,危害百姓,祸乱朝纲,刺杀皇帝,罪无可恕。三司三省共议,于永隆皇帝出殡之日判其以斩首之刑,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今日,距离永隆帝出殡还差三日,李巽坐在勤政殿批阅奏折,名义监国,位同皇帝。在百姓和百官眼里,他继位为帝已经是顺理成章、众望所归。 埋头忙碌了一个时辰后,他将刚批好的奏折堆上小山,视线落向一边翻书的身影,“书好看吗?”他搁下笔问道。 魂不守舍的漪涟小惊一下,茫然点头,又摇头。 李巽追问,“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漪涟垂下头,老实交代,“我没看。”从头到尾盲目翻了一遍,她至今不晓得是本什么书。 李巽愁眉不展,从批阅好的奏折堆里抽出一本,两本,五本,起身走去,全数堆到漪涟手边,“看不进书,看看这个。” 在他强硬的的态度下,漪涟取了一本翻起来,短短两眼,眼眶一热。再翻一本,两本,五本,全出自文武百官之手,参君珑十大罪,搬出王法条例,洋洋洒洒一长篇,说是关乎江山社稷,百姓安危,君珑不死难免后患,言词恳切,大有不死不罢休的劲头,还有官员甚至建议,在送先帝入皇陵的路上,遍撒君珑的血,以儆效尤云云。 每个字,对她来说都是噩梦。 “……我知道你不好办。”漪涟不敢让自己抱太大期待,期待越高,失望越大。 李巽凝视她,“知道我不好办,你还是为他来了,日日都来,一坐一日,再过三日便要行刑,你准备还要忍多久才肯说话?”相识多年,从未见她为谁这般隐忍,不觉触动心弦,一跳一痛,“或者你以为我是伪君子,会为一己之私加害于他,所以才迟迟不敢说?” 先帝被杀是真,百姓受难是真,李巽身在其位谋其政,他做的处置是为给天下一个交代,要顾及方方面面。漪涟觉得,如果求情,有点自私,对李巽不公平,可要不求,又会后悔一辈子,所以她就这么浑浑噩噩坐了一日又一日。 “阿巽,我不愿给你找麻烦,但除了来求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漪涟含着泪,小心翼翼恳求道,“能不能不杀他?你可以抄家罢官,再关他几年,只要留他一条命。” “关几年,你预备等他几年?” 兵马入京时,血泪漫天,哭声不绝于耳,有妇孺绝望流泪,有孩童嚎啕大喊,李巽以为惋惜,却没有像如今这么痛到心里。他轻轻拭去漪涟的眼泪,拉她到身边温柔低语,“阿涟,你要为将来打算,即便我能放他一条性命,他依旧是千古罪臣,能不能护你周全尚未可知,何况凭他心狠手辣,能否与你相守一世,不离不弃?” “我信他。” “我不信。”李巽深呼吸,“奏折你也看了,非我为了一己之私针对他,是他把自己逼上绝境。京城内外,多少百姓无辜遭罪,朝廷上下,又有多少人冤在他手里。即便种种罪过都不算,往后如何?谁能保证他能安稳度日,永无祸端?” “我保证,我来保证可不可以?”漪涟急于求得一线生机。 李巽别过脸,不忍看她难受。他不敢说自己没有私心,可有多恨君珑,就有多羡慕。 “……阿涟。”他顿了顿声,注定了结局,“大兴江山容不下君太师。” 此言一出,浮云遮阳,天一黯然。 从前,漪涟常在亘城里混,和谁都脸熟。她听过大娘们念叨,天要塌了,日子过得有什么盼头,她还见过受挫的书生归乡,说是生无可恋,不如归去矣,还有输光家产的赌徒,哭天喊地捶胸顿足,叫着走投无路,老天不长眼。 原本,她不明白,生活有滋有味,多姿多彩,怎么动不动要死要活。 现在,她蓦然懂了,为何天会塌,何谓生无可恋,何谓走投无路。 “阿涟,原谅我,我没想让你难受。”李巽见不得她恍惚神情,牵起手,温暖而坚定的承诺,“阿涟,你信我,我能给你的绝对比他多,发誓护你一世周全,此情此心,全数交付你一人,只要你愿意。” 七夕之夜的一番话,曾经伤透了心,可不曾死心,所以他与自己约定了三年期限,三年之后,她若愿,他照单全收,她若不愿,他才会罢手。如果,哪怕有一丝机会能在一起,他做好了准备,要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愿意为她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想过,要不要放下皇位,陪着她逍遥江湖? 或许是自小的默契,凭眼神就能够洞悉对方的想法,只见漪涟扯出暖暖一笑,看似答非所问,实际表明了决心,“阿巽,你会个是好皇帝。” 近几日,奏折里除了参奏君珑的一批,另一批便是恳请李巽上位,他也当面听了不少好话,有些文官言词激昂,热血沸腾,说得确实有几分动容。然而,他清楚,此生再没有哪一句好话会比方才那句更暖心,也更伤心。 人走茶凉,那本被忽略的兵法静静躺在桌面,李巽轻抚封面,感同身受。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但求无悔 李巽不是无情人,依照柳笙提议,破例答允在行刑前让漪涟与君珑见上最后一面。 宫人去太师府传话是正值午时,漪涟得知消息后,没有着急冲向天牢,而是安静的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入厨房捣鼓了整整一下午。陆宸扒在门边瞅,瞅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妹子,要不咱早去早回?” 漪涟背影稍显僵硬,少顷,回头面无表情的问,“你要不要来一碗?” 陆宸忧心忡忡皱着脸,门上被他挠出了数道抓痕,“……不,不必了。” 直到夜幕降临,漪涟才换了身衣服出门,拎着方才做好的点心,坐着马车来到天牢。 天牢比她想象的干净,也没异闻录上头写的那么鬼气森森。估摸里面关的都是皇亲国戚,或是重臣要员,一个单间里有床有被,有桌有椅,配的挺齐全。牢头见她进来,检查了她带的饭食,露出一种茫然的表情,银针一查,没毒,便道,“襄王爷交代下来了,给您半个时辰。” 漪涟道好,让随行的人把其他小菜带进来分给狱卒。京城里的各个差事都被养肥了,就算是李巽交代过,也该准备的小酒小菜,塞一锭银子才算周全。狱卒们果然喜笑颜开,殷勤的领漪涟进去,不像探监,更像走亲戚。 天牢的最里间,君珑斜倚在凭几上小憩。是柳笙请求的,背上有伤不能躺,准备了凭几让人送进来,李巽念及过往情分,对柳笙丝毫不追究,也答允了。 听见锁链声,君珑睁开眼,随之露笑,“叔在等你,总觉着还能再见一见。” 锁链重新所上后,漪涟坐到他对面,“本来想早点来,但……”几日煎熬不能多说,她红着眼转开话题,“我做了点心,你要不要尝尝?” 君珑猜了七八分,不愿惹她伤心,轻松道,“竟不知你还懂厨艺?做了什么?” 漪涟道,“馄饨。” 君珑会心一笑,立马应和,“丫头了不得,做馄饨可是难度活,费心费力,寻常人做不出神韵来。拿来,叔给尝尝。” 漪涟不知道做馄饨需要什么神韵,听说他要吃,就忙不迭的把还冒着热气的大碗馄饨捧出来,体贴递上了汤勺,还当场撒了香喷喷的葱花,却发现君珑举着勺子一动不动,复杂的盯着碗里,“丫头,叔再问问,你做得面疙瘩是哪里特产?” “……馄饨。”漪涟拽着裙子认真道,“我琢磨一下午,只能这样了,要多给我半天,或许还能好看点,但是味道我尝过,比第一碗好多了,真的!”她强调完,又念及与太师府美食的差别,还是泄了气,“或许,还能吃,你要不要尝尝味道?” 君珑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馄饨,含笑端视她,是漪涟最喜欢的那种笑,特别纯粹好看,“你为叔琢磨了一下午,还做了好多碗?” 漪涟懊恼,“该让厨娘替你做的,那样味道才好。” 君珑没应声,用勺子舀了一颗吃,别说,其实不差,主要是回忆起了那段当街吃馄饨的那晚,身体马上暖洋洋,“厨娘做的再好,终究是欠神韵,怎比你做的来得好。”他简短且肯定的再说一次,“好吃,真的。” 油黄的灯光线不足,看不了细致,君珑却知道她要做什么,拉住她刚抬起的手,隔着矮桌,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泪,“你在怨叔。” 漪涟也拉住他的手,抿嘴用力摇头。 君珑轻轻一叹,“京城乃是非之地,权力倾轧,尔虞我诈,说笑里存不了三分真,所以当初本想带你走,念头一转,还是送上了陆华庄。一来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陆书云爱女,必定疼你,二来有柳笙在,能得知你过得好不好。事实证明,你称王称霸过得挺乐呵,依旧能说能笑。”他打趣完了,语气一改,漾起真情实意,“于你,叔没计划,真的。回京路上,还打算着如果陆书云不疼你,就带你另找个地,实在不行,就自己养着。” 自猜出陆霞的事情后,漪涟耿耿于怀不是因为怨,“我还想着是不是自己太笨,不够格做你的眼线。” 君珑煞有其事,“你真不够格,所以叔压根没想过。” 漪涟被逗得一笑,可只要想起现在处境,刚上扬的嘴角又被拉耸下来。 君珑捧着她的脸,再度抹去眼泪,低语呢喃,“叔没诚心赶你走,亦非有意针对陆华庄。机关算尽算不了天意,许多事办了之后才知节外生枝。”他是真怕,怕漪涟知晓实情,怕坚持了二十年的心动摇了,“说到底,叔的私心还是多一些,你怨一怨也没错。” 漪涟坚决摇头,“没怨。”她也是怕。 “真不怨?”君珑担心不小心再给问出问题,复强调,“叔不是故意丢你两次。” 漪涟心头暖流一波波淌过,不舍之情更甚,一把抓住他,“怨不怨是我的事,你不是故意丢也丢了,借口不作数,你得补偿。” 君珑怔一怔,“要能活着,叔当然补偿你,要是活不成,那就下辈子……” “什么下辈子?是不是还要约定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轮回之后再续前缘,缠缠绵绵三生三世?那要折腾多久啊,我不兴这个。”漪涟振振有词的打断他,“阿爹说人活活当下,一辈子尽情尽兴,无怨无悔最好。你要真心补偿就趁现在,不许死,活着!”她笃定瞪住他。 君珑由心欢喜,不敢表露,只道,“你能如此想最好,尽情尽兴,无怨无悔。” 听着大有诀别的意味,漪涟巴住他的手不放,“叔,你不能再自私,这次你得听我的!”她说话放成了气音,时不时偷瞄牢房外头。 这点小举动哪里逃得过君珑的眼睛,他已经有预感,“叔有经验,你要听话。”他迫使漪涟看向自己,认真道,“不许胡来。” 李巽有难处,她又不愿君珑死,漪涟走投无路只好出此下策,坦白表明,“幸好没把你关宫里,我和柳笙已经安排好了,他走通了京门的侍卫,我只要把你从天牢偷出去,马上就会有人来接应。算着时间,给狱卒的下酒菜马上能来,里面有柳笙特制的药,能睡很久,只要时机成熟,抢了钥匙就大功告成。” 君珑道,“不说你这蹩脚的计划行不行得通,跑出去了,你就是朝廷的通缉要犯。” “管他是要犯还是要饭,你负责就行。” “那叔岂不是要带着你跑一辈子,怪累的。” “你要负责,就得有准备。” “原本不知如此麻烦,不负责了行不行?” 漪涟瞪过去,“不行!”玩笑话掩盖不了紧张,她掐指一算,时辰应该快到了,频频焦急张望,念及药量放得足不足,马车跑得够不够快,顺带偷偷设想了往后的日子。 君珑默默笑看她,垂目敛住不舍之情,抬手再舀了一颗馄饨吃,不禁感慨,“最后能和你说说话,李巽挺厚道。有你这碗面疙瘩配着,临死的滋味也没那么苦了。” “欠了债就想走,天下没那种道理。”漪涟道,“等着,快了,我们一定能出去。” 君珑劝说,“李巽比你聪明,不止城门,到处都有他的眼线,不可能成事。” “试试再说,大不了就是一条命,谁要谁拿去。”漪涟听到甬道尽头有动静,密切关注。 君珑佯装生气,“怎地不听话。你的命自己不要,叔看重,不要做无畏的牺牲,乖乖回去。叫柳笙也收手,往后安分点,别乱折腾。” 漪涟不听,站起身走到栅栏边观望,已然是势在必行,“您之前可霸道,想了哪一出,坑蒙拐骗都要把我给赶上架,今日也让你尝尝苦头,最多就是敲晕带走。”她听见甬道有人进来,估计是送酒菜的,总算要到最后一步了。 君珑的笑容有点僵硬,额角一抽,“呵,敲晕倒不必,叔替你省些功夫。” 漪涟心思不宁,随口道,“怎么省?”话刚出口,听得碗筷乒乓一响,回首就见君珑扶着矮桌,满头虚汗,她愣了一刻,吓得赶紧冲回去扶住他,“……叔?叔!你,你怎么了?!” 君珑笑了笑,用微微发抖的手捏她鼻子,“早知道你不听话,怎么办,叔只好再霸道一次……咳,咳咳……”他干咳两声,拧着眉头,钻心的疼,再一咳,喉咙一阵腥气,不出所料咳出温热鲜血。 若非灯色油黄看不细致,漪涟的脸色肯定是煞白,她还没回过神,“怎么会这样?不会的,馄饨我验过,没毒的,怎么会……” “傻话,我要藏毒,谁能知晓。”君珑压着胸口道,“恐怕连李巽都不会相信,早在他入京城前,我就在天牢安插了内线,将毒藏好,以备今日之需。”哪怕落魄至此,他依旧怀有傲然独立的姿态,“斩首以慰帝灵?笑话,我殷律岂能受他之辱。” 漪涟才不管理由,她冲着外头大喊,“来人,请太医,快来人!” 刚到门口的人听到呼唤,风似的跑进来,一看君珑的囚衣上全是鲜血,风一般又冲出去。要犯自尽是天大的事,恐怕天牢里的人都会跟着陪葬,没人想摊上这份罪! 君珑靠在墙上,全身被阴气侵蚀的阵阵发冷,“丫头,太医赶不上的,赶上了也没法治……最后一会儿,能不能让叔抱一抱你……” 变故来的太突然,漪涟从头麻到脚,哭都赶不上,害怕的抱住他,等到温度隔着衣料传递过来,眼泪才开始流,“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固执,你让我一次不行吗?都说了我有办法,哪怕试一试也好啊。” 抱着她,君珑觉得温暖多了,好像初见之时牵着软软小手,能安心。殷家覆灭二十年,他独自坚守寒风里,唯独和漪涟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有归宿,“恨了二十年,不择手段,沾了多少人血,想保护的人寥寥可数……甄墨因我受累……文若为我而死,舍不得再让你牺牲……” 痛到心里,反而哭不出来,漪涟抱紧君珑,身体比他凉的快,“怪我是不是,是我害的,我不知道你有藏毒,全是怪我,我应该听你的,求求你,把毒吐出来,求你,我听话了。” 君珑吃力顺她的背,“……不要哭,即便见不上你,叔也打算这么做……早晚罢了……”五脏绞痛,神经撕扯,他的声音疼的一颤一颤,冷汗很快顺着额边滑下来,好不容易缓过一阵劲头,人已十分疲惫。他靠着漪涟的脑袋,恍如夜间低语,“有些后事,你帮叔记着……办得好,多奖励你一样宝贝……” “我不要!你自己去办!”漪涟一手勾着他脖子,死死搂住。 君珑再贴她一点,“听话……别让叔死得不安心……” 漪涟不依,捂住耳朵不要听。 君珑为了拉她,结果再次引来剧烈咳嗽,撕心裂肺的程度尤比之前明显。漪涟吓坏了,不敢再抵抗,乖乖抱着他抽泣,听他缓缓道,“……转告李巽,种种罪名任由他定……君珑之名足可给冤案予以了结……只盼他重翻贪污案,还殷家清白……不至于让老少数十口死后蒙冤……另外,柳笙无错……不要牵连他。” 心跳渐弱,太医还没有踪影,漪涟近乎绝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勉强点点头。 君珑抱着她的手感到吃力,不觉滑落一段,“……寻芳斋的宝贝,可想好挑哪一件?” 漪涟断断续续抽泣道,“我不知道,你陪我回去挑。” “你识货,自己也能挑值钱的。”君珑苦笑道,“等挑好了,就把转让契送到祥云钱庄,有人给你办……叔说话算话……铺子归你,再多挑一件……余下宝贝给你当嫁妆可好?有钱底气足,叫婆家不敢欺负你……至于太师府……你拿点给柳笙,余下都送李巽罢……国库剩的不多,他打点各处需要银子……不奢望风水墓地,只求他予我方寸安宁……如他所愿,土坟便可,墓碑一道省了罢……”反正太师府那堆东西,有一半是从国库顺来的,现在不过还回去,他本想说俏皮话逗逗漪涟,可惜意识愈发模糊了。 “叔,别死,你答应,答应补偿我的,不能说话不算数。我不要嫁妆,你不在,我找谁去!”漪涟呼吸困难,好像寻不着空气,吃力哽咽道,“你已经丢了我两次,不能再来一次,太自私了。” 明明相对而视,她却觉得那双眼睛好像看不到自己,痛从心里迸发而出,是挖心彻骨的悲痛,抓着手臂摇他,“叔,你看我,你看我好不好?不要睡过去,我很怕,真的很怕。” 声音渐飘渐远,君珑听不太清,只恍恍惚惚知道她在大哭,很难过,“……丫头,听话……叔不会害你……” 漪涟悲从中来,“你让我信你,我信了,你却骗我。你说不会害我,自己却准备一走了之,有没有想过,我可能除了命,什么都留不下!”她哭也辛苦,浑浑噩噩,天旋地转,“不行,我一个人不行,你别走,别丢下我。你还没有说清楚,到底怎么看我的,我算什么?!” 君珑的身体失去了触觉,耳边嗡嗡响,“……无怨无……悔……不容易,叔……不能害你。”有些话憋了多年不敢说,今日说了,是了却心愿,但有些话注定不能说,弄不好,会误人一生。 漪涟不能接受,明明还没有开始,为什么就急着结束,“至少,你至少叫一叫我的名字,你从来,从来都没有当面叫过,一次都没有!”她大声控诉,企图再把微乎极微的呼吸再拉回来,然而…… 君珑的手落下,阖上眼,嘴边留着一缕笑。 第一百二十五章 莫失莫忘 好像过了几万年那么长,漪涟耳边反反复复只有那么几句话,‘叔不会害你’。 是,她活着,活得好好的,照吃照喝,照玩照睡,闲暇时乘凉赏花,多么悠哉的日子啊,和从前差不许多。唯独心里缺了个人,所以她吃喝不怎么香,玩乐不懂得笑,睡觉不太安稳,赏花……无异阁的花认主,很快就全谢了。好在她很乐观,面对残花枯叶也能赏,一眼望去,又过了一日。 果真应了那句话,除了一条命,什么也没剩下。 陆宸急坏了,成日守在门口团团转,想说原本多活泼一个孩子,现在好好说着话都能飘出魂,再劝两句,眼眶就红了,如果能哭一场好好发泄也罢,偏是死撑着不哭。这才两天,人都瘦一圈,看着就心疼。 陆书云听到消息,连夜从陆华庄策马赶来,亲自下厨做了好吃的米糕,结果是冷了又热,热了又冷。李巽忙于政务,总是牵挂,哪怕曾经的太师府是他的忌讳,还是忍不住频频往来,每次陪在门口,一坐就是一时辰。 整整两天,天昏地暗,所有人都不知道心该放哪。 第三日,门被敲响,漪涟坐在床边,魂不守舍。 她刚得了一时好梦,梦里花香浓郁,蜡烛柔情,檀香木笔畅意书写,翻页又是新篇,忽而听见叩门三声,白衣曳地,终见魂牵容颜。醒来一看,红蜡燃尽,木笔闲置,陆离记却有进展,一折一页,终于折到了尽头。 梦再好,难抵残影伤怀,漪涟怕推门一看,不见故人,偏见遍地花谢。 可敲门人很执着,不离不弃,不急不躁,一盏茶后,再敲三声,似乎在告诉屋中人,他还没有离去,依旧在等。这不合陆宸的做派,他会直接踹了门闯进来,换做李巽,更可能静坐在门外相陪。 会是谁? 大约是短短三日不足以磨灭天真妄想,她怀揣忐忑起身走到门前。 清晨的暖阳打在窗面上,映出淡淡的影子,或许是来者站的太远,或许是漪涟眼里的泪太浓,影子稀薄,略微恍惚,可她怎么都觉得人影熟悉,犹如梦境。那一刻,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她明白失望总是与希望相随,不敢求太多,只想着阎王通融,让他魂兮归来,抑或仅仅还是一场梦,能再见一面都是好的。 便是抱着这个卑微又奢侈的念想,漪涟拉开门,她看见明媚天里默默立着一人背影。那人缓缓转过身,携着一缕晨阳,一丝清风,一抹笑靥,一份动容,在四目相触的瞬间,漪涟以为心跳停了,不可置信喃喃道,“……叔?!” 他在笑,无言而笑,浸在淡淡的晨光里,好看极了。 难道真的是你魂兮归来? 漪涟惊喜一时,但阁外落败的花海像一把寒刀随之入心,转眼血色淋淋。 她痛到窒息,不得不承认现实,“……先生……” 原来,梦,这么短。 叶离微微笑,感慨良多,“能一眼认出我与他的差别,非我医术不精,是你用情太深。” 漪涟红着鼻子,红着眼,估计笑比哭丑,“先生,您怎么来了?” 叶离解释,“当日离京后,我便与欢儿他们一道回了徐安甄家,无奈京中还有位小故人,初经世事,懵懂天真,实在叫人放心不下。所以暂别妻儿,独自回程后一直逗留在承阳,想着如果能再见一面,必需好好开导一番。”他见泪已朦胧,不禁放轻了声,“傻姑娘,你受委屈了。” 声音温和如莲,静静浮在水波上,却知水滋味。漪涟听罢,估计是触到了心弦,憋了几日的情绪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扑到他怀里,当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她不想哭,也不喜欢哭,无奈一旦动心,眼泪最不值钱。 叶离摸她的头,深深一叹,心疼道,“还好,我来了。” 斜阳柔和,两人并排坐在廊道里说话,叶离素颜素衣,致人以平静宁和,“方才来时,陆少主念叨了一路,说是爱哭爱笑的妹子全然换了一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写一副药方给治治。我行医数十年,却找不出哪副方子能治相思病,实然很迷茫。” 漪涟眼睛肿的像核桃,“先生别笑话我了。” “惊觉相思不露,原是相思入骨。我治不了自己,凭什么笑话你。”叶离语重心长劝慰道,“可不管怎么伤心,不论你背负了多少压力,都不该如此委屈自己。我所知的阿涟姑娘是真性情,或笑或哭,从来不含糊。” 世人本有真性情,奈何人人有难处。漪涟不笑,是为已逝之人,不哭,是为在世之人,可她又明白,君珑想她笑一笑,阿爹他们希望她哭一哭,“先生,您说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他早为你做了打算,义无反顾踏入鬼域,把享受红尘的权利留给你,你怎么辜负了?”叶离深知情锁之苦,不愿她饶弯路,“他希望你过得好。” “怎么才算过得好?” “尽情而活,哭笑随性,不使年华虚度,临了时无悔无怨。” “我已经悔得很,哭不舒坦,笑不舒心。”漪涟脑子里乱如麻,“阿爹常说乐要与人同享,苦要与人同担,美景两人赏才叫过日子。去天牢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决心陪他过日子,他却走得那么固执,是不是很自私。” 叶离道,“世事太乱,身不由己,君太师有他的打算。” 漪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中,忙拉着叶离问,“打算?什么打算?为什么打算要走?”她急坏了,大有胡言乱语之症,“他一定觉得我没心没肺,随便扔哪都能活,不然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的不要我,以为我一个人能过得好?我又不是野草,烧完了,吹一吹还能长。”她病急乱投医,“先生,您帮帮我,我不好,真的过得很不好,要怎么才能告诉他?” 叶离说话含着春风,“知心人,自然知心,不须言表。” 漪涟失落,“那一定是他不喜欢我,所以我难受也没有关系。” 叶离无奈摇头,终于领悟到了陆宸的纠结,“傻姑娘,越说越没谱了。”他细心开解道,“你既与他是知心人,岂能不知他是为你好?否则何必多次费心周全,甚至不惜以命相互?世间情之深重,刻骨铭心,未必要说出口。” 漪涟一把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溢出,“我不是故意乱说话的,没那么想,对不起。”她呜呜哽咽道,“还跟他说不信下辈子,不要下辈子,现在想想,真有下辈子多好,能一起过日子,怪我嘴坏,乱说话。先生,他会不会真信了,下辈子就不来找我了?” 叶离无言以对,不禁长叹,“陆少主所言不虚,照你如此下去,真要疯了不成?是该好好开个方子治一治了。”他从袖口取出一个半截拇指长的小盒,“来,拿着。” 漪涟松开手,满脸是泪,“……治我的病?” 叶离颔首,“对,相思病。” 怪谈轶闻中常写到,治相思病,需用忘川水,忘情而痊愈。漪涟思维混乱了,觉得叶离既然能找到九疑山,大约也能找到忘川,不禁弱弱往外坐了点,“还是不用了,我不想忘。” 叶离深知她误会了,“忘记是逃避,乃旁门左道,无奈自古相思没药医,却也成了上策。听闻忘川旁有三生石,皆为为冥界至宝,可惜了,叶某尚未得缘前往一观。” 漪涟茫然,“那怎么治?” “你无药可医了,药不是给你吃的。”叶离微笑,再提醒的明白点,“阿涟姑娘别忘了,当初你为何千里迢迢跑去苍梧寻我?世人皆称神医叶离乃入世高人,可起死回生。”他意味深长将小盒放入漪涟掌心,成竹在胸。 “……起死回生……”漪涟头皮一麻,“先生别骗我,我,我容易上当。” “骗你是砸了叶某招牌,往后谁人还敢找我治病。”叶离摸她的头鼓励道,“左右你已病入膏肓,不妨大胆一试,能有什么结果比如今更糟?” 漪涟很心动,很紧张,握着小盒,瑟瑟发抖。 “难为你也有怯懦的时候,也罢,便直与你说。”叶离不忍心再逗她,直白道,“世间并无起死回生的奇术,我之所以能夸下海口,还是拜君太师所赐。” 漪涟浑身一个机灵,“什么意思?” “你记不记得离京之前,君太师曾找我谈话?” 她点头。 “当时他主动放我离去,提了一个条件。”叶离指了指药盒,“两颗药丸,换我一命。” 漪涟的心蹦蹦跳跳,仿佛在黑暗中发现了一道曙光,急不可耐的想伸手去抓,“什么药?” 叶离道,“与甄墨吃的大致相同,我重新换了几味药,能令人看起来如中毒而死。”从漪涟明亮的眼睛里,他明白,该传达的东西,已经传达到了,“依君太师之愿,王爷暂时命人‘停尸’在城外云然山一座古寺。我与柳公子交代过,切记不可封棺,余下安排皆已周全。如今已是第三日,明日便入土下葬,不可再等了。” 漪涟猛地起身,“我现在就去。” 叶离叮嘱她万事小心,由衷再言一句,“阿涟姑娘,皇令也好,假死药也罢,早在当初,君太师已经为你煞费苦心。切记,莫负故人。” 漪涟无比感激,“先生,多谢你。”说完,迫切冲出太师府。 阳色明媚,枯叶残花也生情致,叶离了了一桩心事,亦是功德圆满。他携同良辰一笑,对躲在阁后许久的人说道,“如此,可否令陆少主满意?” 三日煎熬,陆宸总算痛快呼吸了一口气,“满意满意,您一来,救了我全家。” “陆少主言重了。其实经历一遭也好,往后便懂该如何珍惜。”叶离试问,“记得数月前你还顾虑重重,而今是否改观了?” “都病入膏肓了,总不能棒打鸳鸯。反正只要他对我妹子好,我没啥可说的。就是,就是……”陆宸隐隐觉得瘆的慌,“一个陆漪涟就能折腾得全庄不得安宁,如今再添一个……”他简直不敢想象,“先生,您游历江湖考不考虑带个跟班啥的?” 叶离笑得灿然,灿烂的过分,“陆少主,尽情尽兴,苦乐遍尝,如此才算过日子啊。” 陆宸嘴角一抽,恨不得仰天长叹,身边一个一个都是什么人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问君归不归 那是一座种满青竹的深山寺庙,晨钟暮鼓,禅意悠远。 漪涟在半道上碰上柳笙,听闻一切皆安排妥当,更是加快脚步,两台阶一齐跨着走。途中碰见提水归来的僧人,穿梭在山竹之间,谁也没有过问漪涟从哪方来,来者何意,转眼便滴水不漏的隐匿无踪。 夏日余劲未消,棕漆色棺材静静被搁置在后院一个临时搭建的竹棚下,有僧人照看。漪涟急匆匆赶到时,僧人无言离去,只剩他们被环绕在青山翠竹之中,绿色旖旎。 君珑熟睡在简单的棺材里,一身火患白衣,绾着雪色砗磲串,宛若玉雕无暇,与古寺清雅浑然天成,美则美矣,漪涟觉得太过安静,不似原本模样讨人喜欢。她抹掉情不自禁挂在眼角的泪,小心将盒子里的药丸取出,向僧人要了一杯山泉水给他服下去。按照叶离说的,还需等上一时辰才可见效,漪涟便将脑袋搭在边沿,两手扒着看,几乎能把人刻进眼中。 连着几日不成眠,爬山辛劳,她太累了,等了半时辰终于撑不住靠着棺材睡去。 直到暮色来临,寺院鼓声一响,漪涟缓缓睁眼,还迷迷糊糊时,下意识已经在寻那人。她提着心爬起来去瞅棺材里,结果,空无一人,霎时彻底惊醒,“……叔?!” “你要是再不醒,叔可自己回家去了。” 随声而去,漪涟惊诧回头,只见故人坐在井边,白衣上落了夕阳余晖,眉眼含笑,神采奕奕。他正取了竹筒喝山泉水,砗磲的清脆之声,于竹叶声遥相呼应。 此情此情,与她梦中的景象太相似,每每都在触手可及的时候梦醒。所以这次漪涟学乖了,不声不响不言不语,捕猎似的踩着猫步子迎上去,一把抱住,使劲抱,狠狠抱,谁也不让,阎王爷都抢不走! 一连串怪异的行动把君珑逗乐了,“哪学来的邪门功夫,太不美观了,你悠着点使,叔背后还有伤。”嘴上说一套,早也回拥住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活该!就得让你受点罪!装死装得有模有样,还懂得找先生替你撒谎,真好意思!”漪涟骂道,埋在他怀里喜极而泣。 “叔是真疼。”君珑指名要找叶离算账,“说了只是走过场,弄个方子能吐两口血就成,他往里面加了什么东西!一嘴的怪味就罢了,疼得叔差点以为自己吃错药。他还真有胆敢公报私仇!” “先生才没你那么坏。”漪涟鼓着脸钻出来,“说得比唱的还好,你知不知道被你一吓,我这三日怎么过来的?” 君珑问,“怎么过来的?” 漪涟气结,欲说无词,“我自己都不知道!”她恶狠狠瞪他,偏对上君珑一双含笑眼眸,溺在夕阳余晖中,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原本的那层灰蒙彻底无踪。梦寐以求的人近在眼前,漪涟越看越欢喜,气点不着火,噗嗤一笑,彻底破功。 君珑被感染,笑容更深,依她所愿,认认真真喊了一次,“阿涟。” 本来还气势汹汹漪涟当场一愣,眼珠子不自然的转了转,好像感觉……有点害羞。她不甘示弱,故作镇定的吼回去,“你要补偿我!” 君珑爽快道,“行,你说说,要怎么补偿?” 漪涟考虑良久,吸了吸鼻子,“你看,我平时没啥太费钱的爱好,去戏楼听听小曲顶天大了。尽管吃得多了点,但肯定不挑食,自己还能捏几团馄饨垫垫肚子。主要是能放养,忙的时候不用管,我自己捣鼓捣鼓就能混几天,闲的时候还能跟你说话解闷,挺实用的不是。”她眨眨眼,挠挠头,“这样说……你懂吗?” 君珑当即摇头,“不懂。”面上摆得茫然,其实心里乐滋滋,“能不能再说明白点?” 漪涟一脸愁怨,犹豫半晌,算了,事到如今,豁出去了,“意思就是我很好养,你看着如果不麻烦就娶了吧。” 话音刚落,君珑憋不住哈哈大笑,笑得肩膀一颤一颤,差点牵动伤口。最后是在杀气腾腾的眼神下,费了好大的劲才有所收敛,“你自个儿听听,像是女儿家该说的话吗?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不懂矜持。” “我难得矜持一下,差点让你跑了,不划算。”漪涟嘟着嘴,“管你喜不喜欢,反正你答应了就必须负责,我有凭证。”说着往怀里掏东西。 君珑噙着笑,津津有味等她掏出一张纸来,展开一看,居然是寻芳斋的转让契,许她随意挑选一样宝贝。眼下空白处已被填上两字,却并非珍宝之名,而是人名,王尹。 “叔让你挑宝贝,你写了名字。”君珑厚着脸皮猜测,“是否暗指叔最重要?” 漪涟现学现卖,摇头很坚决,“不是。”她解释道,“因为你最值钱。有了你,寻芳斋的宝贝还不全是囊中之物,便是京城的钱庄也一同收了。黑纸白字,不许抵赖!” 君珑默默告诉自己要忍住笑,千万要忍住,果然表现的很真诚,“按了手印,你占理,恐怕是抵赖不了。” “当然不能抵赖。”漪涟想想却是惋惜,“太师府前日被抄,充入国库,里面还有不少好东西。可惜了,早知该多带点出来。” “那本就打算给李巽,给了便给了罢。” “钱不嫌多,给了还要不要过日子。”她反驳的理所当然。 君珑一声叹息,迎着夕阳,蓦然有所触动,“幸好你不是男子,做不了官,不然肯定是天下第一贪,李巽哭都没地哭。” 漪涟不服气,“你自己贪了多少好东西,还好意思笑话我。” 估计是被他俩闹过来的,一个肉嘟嘟的光头小和尚趴在后院门边偷瞧。君珑本着给少年树立良好榜样的心,把漪涟拉过来从背后抱住,深刻领悟道,“那是叔错了,如今是后悔不已,反思自己不该贪财,该体恤百姓,清廉为官,造福江山社稷。而今虽不再入官途,所谓君子之德不可忘,定然多加自省,洗心革面,不叫你失望。”高调陈词说的他自己牙齿一酸,贴到漪涟耳边迅速低语了一句,“太师府的好东西早被叔收了,李巽拿得是次货。” 漪涟惊愕侧目,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偷偷一眨眼,“干得好。” 说完,待小和尚被主持领走,两人硬生生被自己给逗乐。 夕阳又沉了几分,马上将迎来黑夜,夜里会有星辰,赏过星辰能观日出,漪涟从未和君珑一同观日出,想了想,有点期待。不仅是明日,还有很长的日子,他们有机会便观每个季节的星辰和日出,永远都是新奇景致。 “叔。”靠在他怀里看夕阳慢慢落下,情意绵绵,“你还没说清楚,到底怎么看我的?” 君珑下巴顶着她的脑袋,“让你赚成老板娘还不够?” 漪涟较真,“不行,你得像人家亲口说出来,要很深情缠绵的那种。” 君珑拧起眉,听着不对劲,“哪个‘人家’跟你深情缠绵了?” 漪涟怔住,“……呃……那……呃……算了,老板娘就好,缠绵太费劲了。” “……”君珑抱得更紧,沉声道,“回头查查,李巽抄了太师府多少东西,全部要回来。” 终章 自有逍遥归处 五月后,冬,京城白雪如约而至,纷纷飘落。 雪色皑皑,落于宫舍,落于梅枝,远望宫城如银塑雕琢,缀以梅红数点,煞是好看。 登基大典筹备了一月半,李巽登基,沿用国号兴,改元天启。国宴三日,官民同庆,于京城内多处搭建祭台,随着百官高呼万岁之声燃起大火,声势浩大,象征大兴国浴火重生,从此盛世安泰。 不负百姓期望,天启帝整顿官吏、清查财政、重修法案,事事办得果决利落,还制订了许多利民政策,迎得百姓一片欢呼,自己更是常宿勤政殿,埋头批折,灯火相伴,彻夜通明。 皇帝勤政自然是好,但不可一味全情投入,于龙体有损,亦于后嗣无益。百官先后上书奏请,选妃立后乃当务之急,天启帝不厌其烦的审阅,却不加以回复,全数搁置在勤政殿一角,急得众人团团转,一时半会苦无良策。 今日是个晴好天,陈总管却一脸愁容,不为别的,皇帝昨夜又是通宵在案,如何是好! 他在雪色铺满的宫殿前踌躇来回,终于等来了救星,“柳太医,您可总算来了。” 柳笙本意是回陆华庄去过逍遥日子,李巽不肯,派了数名官兵给他捆了手脚,套上官服,直接扔进了太医院,再补上一道圣旨,柳笙想跑也跑不了。还好,宫里如今人少,差事还算很清闲,时常能喝杯小酒听场戏。 “皇上又批了一夜的折子?”柳笙刚从太医院被请来,官服还没换,习以为常了。 陈总管回话,“说来奇怪,昨日亘城送来一份奏报,看着像一册书,皇上翻了一夜,这会儿还坐在案前呐。您快给劝劝,龙体要紧,可不能这么折腾。” 一听是亘城送来的,柳笙笑了,“无妨,我亦看了一夜,比茶楼听书有趣的多。” 陈总管不懂,恳求再给劝劝,柳笙拗不过,就颔首答应了。 通传后,他理了理官服跨门槛入勤政殿,殿内烧着炭火,温暖如春,暖意熏陶之下,墨香最浓,隐约还能嗅见昨夜留下的红蜡香。这会儿,李巽正坐在案前小憩,眼角眉梢落了一抹非常纯粹的微微笑意。 听见柳笙的脚步,他闭目不动,淡然道,“比前回早了一盏茶时间。” “您不爱惜龙体,陈总管着急,半时辰打发了三拨人来催,臣职责在身,不敢耽搁。”柳笙恭敬行礼道,“皇上吩咐,臣是该请脉,还是陪您交流读后心得为好?” 李巽听完,方才睁开眼,竟是摆了笑意看他,丝毫未见疲惫神情,“阿涟说你装模作样,有理有据。”不见与朝臣相处的帝王架子,还染着几重兴味,“眼下你已读了多少?” 友人闲谈,不拘小节,柳笙打趣道,“响应皇上号召,彻夜通读,还差最后一篇。” “如何?” “以涟师妹的文采来说,可算上乘之作。” 昨日傍晚时分,从亘城来了一匹快马,入宫之后再折去柳宅,分别送了一册书,不是旁的,正是陆漪涟前两日刚写完的怪谈小说《陆离记》,拓印几册,赠予亲友。书中所写奇事连连,怪像频出,妖鬼神魔,各显神通,看似天方夜谭,实则是以她一路见闻加以夸张描绘,虽是以白话写著,少有文雅铺叙,但趣味横生,别有性情,尤其是知情者读来,回味无穷。 正如卷首一句,‘古楼灯悬,画藏玄机,木笔作语,戏此陆离’。 “旧习未改,朕却已接手大兴江山,前后不过眨眼须臾。”李巽感慨颇深,“一册读完,才觉短短数月,瞬息万变,物是人非。”尤其是他,窗里窗外的风景变得太彻底,夜半醒来,更似梦中,时而恍惚,时而惶恐。 柳笙深以为然,亦感慨道,“确实,回想当初,真不知怎么过来的。好在是过来了,各归各位,总算过得都不错。”他正好请示,“若皇上答允,臣打算年后回去一趟,庄中尚有杂事需交接,也顺道探望他们。” 李巽颔首,“自无不可。朕登基不久,不宜远行,劳你代为问候。”他特别叮嘱,“记得告诉阿涟,朕等着读她下一册高作。” 柳笙随即笑道,“皇上这是上瘾了?记得您从前不好怪谈,以为不实在。” 李巽垂目笑看桌案上的蓝皮书册,情义诚然,“她,不落俗套,最好。”回想庄中过往,历历在目,最深刻的却要数每年夏夜的一番景致。漪涟爱跑到半山腰的凉亭乘凉,赏月观星说怪谈,他陪坐赏月,静静倾听,晃眼间就过了许多年。而今,宫墙重重,不知还有谁能为他说故事? “从前你与阿涟最投缘,喜欢新鲜事。朕想着太医院反正清闲,不如也写一本。”怀绪千缕,身侧独剩一位故人,李巽突发奇想提议道,“阿涟为其取名‘陆离记’,你写的便叫‘权臣录’如何?” 柳笙眼皮一跳,如此难办的差事,岂能应下,巧言道,“启禀皇上,太医院实在不清闲。” 李巽果然问,“忙在哪?” “自然是为皇上尽心。”柳笙酝酿了一腔忠情,“医者不能远征塞外,不能替主分忧国事,只能尽力周全龙体康健。见您日夜操劳,同僚们十分挂心,冥思苦想,琢磨该如何利用药膳调理,或是另辟蹊径,不敢有丝毫懈怠。有几位顾虑深远的,还打算为将来的嫔妃们配几副药,也算尽一份心意。” 一干重臣劝他选妃立后的台词成了定式,张口就来,常常说得自己热血沸腾。柳笙这几句有异曲同工之妙,李巽额角一跳,赶紧打住,“你是为容家做媒,还是替苏家办事?” 容家是宣文帝容妃的娘家,家室不俗,有个待嫁的侄女,算是李巽的表妹。苏家则是那位能征善战、叱咤沙场的女将军苏意,原本是个爽快人,自从见了李巽,换回红妆,抄起针线,捧起《列女传》,比书生寒窗苦读还较真。 好歹是十年同门,柳笙能揣测一二,以李巽的性子,为了顾全大局,应当会将两人一并收了,妃?贵妃?皇贵妃?顶多了!不出意外,绝不可能是入主中宫的那一位。所以,无需多费口舌,他也没打算劝,只预备以此话题让自己脱身。事实证明,效果卓绝。 “您有分寸,哪里轮得到臣操心。放肆一猜,估摸着信使从苍梧回来便有结果了,届时臣再出力不迟。” 李巽沉默掠他一眼,蹙眉道,“朕吩咐信使不要张扬,你从何得知?” 并非大事,柳笙放胆笑道,“巽师兄,您太见外了,信使可是庄里人。” 李巽太阳穴突突跳,无言以对。 此时,门帘被撩开,陈总管弯着腰入内通传,“皇上,玉王爷进宫请安来了,您可要见?” “难得见他进宫一趟。”李巽埋案读了一夜的书,腰背微酸,正想到御花园散散步,便吩咐陈总管,“勤政殿沉闷,且让他到见雪楼等朕。吩咐御膳房备下茶点,趁着良辰雪景,朕要与玉王爷对弈一局。” 听见皇帝愿意休息,陈总管脸上立马笑出褶子,“皇上放心,奴才肯定准备妥当,您便与王爷好好说话,放松放松龙体。”他忽而想起一事,“说来王爷还特地问及柳太医,说是这几日身体不适,想请柳太医帮着摸脉瞧瞧。” “身体不适?”李巽疑惑,“怎么没听他提起过。可说了怎么回事?” 陈总管答道,“奴才没问,单看王爷的气色还算红润。” “能进宫请安,应当不打紧。”柳笙依经验判断,“有劳总管转告王爷,今日不敢打搅兄弟对弈之乐,臣明日再登门拜访。” 李巽却道,“下棋与诊脉互不耽误,索性一同去罢,左右你除了敷衍朕,没什么事情可做。比起街边戏楼,见雪楼景致更好。” 柳笙很为难,“臣若去了,岂不坐实了渎职之罪。” “不去便是抗旨。” 他无奈一叹,“刀山火海并无不同,如此,只好抱着必死决心,舍命陪师兄了。”话毕,两人摆着君臣身份对视片刻,再一瞬,不禁同时失笑。 融洽的氛围令陈总管也跟着乐呵,心说这便是自小的缘分,算为兄弟情深并不为过。 他侍奉了三位皇帝,大道理不懂,小家见解还是有一些。便说这朝堂之上,君是君,臣是臣,必须有道不可跨越的鸿沟,是维持政局稳定的根本,一旦失衡,天下肯定大乱,先帝便是极端的例子。所以皇帝孤独,居九天高位,高处不胜寒。 能在宫城里得一知己,乃是大幸! 礼泉私塾落于亘城东南一隅,园内白雪铺地,翠竹挺立。 据闻几间竹屋全是用园内栽植的竹子搭建,自发清香,底蕴悠久,与古琴声相配十分得宜。或因如此,私塾里有请琴师来授课的传统,以亘城一位卖琴的姚仙人最受喜爱。 不巧,仙人老婆前两日刚生了娃,抱着自家娃乐呵,一时半会就顾不上别人家的孩子,于是他推举了一位琴友,号称古琴鬼才,本事比他更厉害。私塾出于人情考虑,便用了,让他给初学的孩子授课。这下了不得,不愧是鬼才,教了两日,琴音堪比鬼哭,教了三日,便可魔音乱颤。关键是你还说不得,都才多大的孩子,能怅然含泪,仰天一吼,‘俗人安知天音之妙’!搞得几位先生欲哭无泪,纷纷打算隐退琴坛。 漪涟拎着食盒在门边偷瞧,里头书本乱飞,座椅翻倒,狼藉算不上,至少不像私塾样。只有一位粉嘟嘟的小丫头安静坐在桌前练指法,琴音刚拨出一指,立马被淹没在嬉闹声中。而那位鬼才先生,正自个儿拿了一本书百无聊赖的来回翻,偶尔自得其乐的弹一曲。 “叔,早劝你别来,祸害忒大了。”学生下堂后,漪涟把食盒往桌上一放,“你知不知几位先生轮番上阵,都快把姚仙人的院墙给哭塌了,这会儿还堵在人家门前。” 死而复生,再无君珑,如今的王尹只是一介逍遥自在的平民。他牵着漪涟坐到身边,笑谈说,“身为私塾先生不懂师道,是该好好哭一哭。” “难道学你撒手不管,任由人自生自灭。”漪涟挤兑他,“你这不叫师道,你这叫放养,成不成才全看自个儿造化,太渺茫了。再任你教几年,好苗子全体打蔫,李巽非得找你算算总账。” “此话没道理。苗子天生不同,你偏要一股脑抓来关一块,人人学琴作画。可知有人天生画虎如猫,画鸡成狗,拨条琴弦像弹棉花,他乐意学,我还不乐意教。况且才多大点的人,最是该玩乐的时候,能把三字经背全就不错了。”王尹含笑瞅她,“像你一般放养出来的,瞧着多好。” 漪涟听着微妙,最后一句是夸是贬?干脆自己加一句,“像我这样厉害的,毕竟少。” “对,是少。”王尹点头,十分赞同,“不过听你口气,竟是以为规矩点好?” 漪涟一想,假设她成日要学规矩,说话之乎者也,出门小步轻迈,那太憋屈了,还是山里挖笋自在。果然,苗子不能一块养,不能太早施肥。 “还,还是你这种好一点。”她扯扯雪白衣袖,很没立场的倒戈了。 王尹顺势把人搂进怀里,“不过话不能说绝对,有的苗子还得教。” “比如?” “比如方才那丫头,再两日便要搬到咱家对门,这就得好好教。”他亲昵贴近她耳边,气息温热,“青天白日便罢了,晚上冷不丁鬼哭一段,影响咱们过日子。” 听罢,漪涟红晕飞上双颊,猛地拍桌子瞪过去,深刻道,“……好好教。” 害羞得可爱,又不失天性直率,果真还是放养的好,王尹越看越欢喜,一吻落在额头,“在此之前,我们的关系需重新理一理,为夫进门出门总被一众老爷老太盯着瞧,怪难受的。” 漪涟不知情,“怎么了?” “还不是你闹得。”王尹道,“前几日兄长来家里,我不计较年龄应了他一句妹夫,转头再应你一声叔,隔壁家的大爷碰巧听见,隔日就传了一条巷子。以后再搬来不知情的人家,可不是要乱套。” 漪涟很无辜,她是叫顺口了,没往深处想。 “为夫自认为长得不差,被人看两眼没什么。问题是前两日有人拎着聘礼上门提亲来了,当场一跪,求着叔把你嫁给他,还发毒誓往后必定孝顺我。你说说要怎么办?”王尹扬眉问。 漪涟傻眼,提亲?聘礼?!难怪她见屋里堆了一箱东西,还以为是寻芳斋新进的货物。 “你如何答的?” “还能如何,人家一片痴心,总不能直白打击。”王尹道,“所以我便与他说了,你其实早已嫁人,好在前朝太师君珑已入土为安,若他有情你有意,改嫁也可,叔帮着你们安排安排。只是那君珑生前善妒,夜半更深时弄不好会出来晃一晃,不过只要你们诚心,可试试求他高抬贵手,求成了,顶多废一双手,死不了人。” “……” “怎了?”王尹没等着回应,笑着冲怀里问。 “……您确实没打击,是恐吓。”漪涟抽着嘴角道,“待会回去,把东西还给人家。” 王尹表示无可奈何,“昨日他举家牵往了江城,找了几名道士超度,一路吹吹打打挺热闹。剩的那箱聘礼,说是孝敬我了,拜托我给君太师说说情。” “……”漪涟无言以对。 本该严肃对待的事,她莫名觉得好笑,往深里一想,心里还有点高兴,不禁伸手勾住他脖子拉近,笑眯眯问,“你方才说君太师善妒,你嫉妒了?” 王尹反应过来,顿时笑意缱绻,一双黑瞳情深意浓。 漪涟也笑,不甘罢休缠着他,眼睛闪闪发亮,“嫉妒你跟我说啊,我又不会笑话你。” 王尹极度怀疑,“你时常赖皮,不可信。” 典型的做贼喊抓贼,时常赖皮的不知是谁,还赖的理所当然,义正言辞。漪涟以为,世上能把黑白颠倒还说的有理有据了,非王尹莫属,虽说她也有自知之明,妥协道,“好吧,可能会笑话几句,就几句,我保证不多!”她扒着衣袖不肯松手,“快,到底是不是嫉妒,说来听听,你让我听一次。” “明知有圈套,哪有自己栽下去的道理。”形势一转,王尹居然很享受当下优越感,“这样都能被你得逞,为夫岂非很没面子。” 漪涟还是不甘心,“我不告诉别人,单我听着,你说一次就好,行不行?” 他笑容灿烂,“不行。” “那你小声说一次?大不了我捂着耳朵。” 王尹好笑,“那说来有何意义。”左右已经尝了甜头,他考虑考虑,稍作让步道,“也罢,容你得意一次。”他将漪涟搂紧,双唇贴在她耳垂边细语呢喃,须臾间,彼此情话,霎时羞红了人儿脸。 竹屋外大雪纷落,风情不敌他一袭白衣,墙角迎雪一束红梅,如她红霞可爱。 案上的《陆离记》随风翻了几页,融着王尹低语声,“此生此世,独你一份,再无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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