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绣衣》作者:阿凫   文案:   三年前,秦稚被她青梅竹马“拒绝”,两人就此一拍两散,一个西行至长安,另一个北上。   三年后,秦稚初入长安,见到已身居高位的竹马,一口一个“嘤嘤”讨好她,她觉得,这人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某日,崔浔与敌大战,胜后回转,手捂心口,皱着眉头问道:“你为何害我?”   不知缘由的秦稚心头一紧,莫不是被当做了奸细,颤颤巍巍问道:“不知何处有过?”   崔浔眉头一舒:“害我如此中意你。”   秦稚强忍拔刀的冲动,吐出一句:“我看你有病。”   崔浔应声:“确然有疾,相思病。”   秦稚暗骂:...果然有病!   而且病得不轻。   食用指南:①女主能打,男主更能打。   ②非典型破镜重圆,青梅竹马再续前缘。   ③文案中的拒绝有原因。   内容标签: 强强 青梅竹马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稚,崔浔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害我如此中意你   立意:坚守本心,把握当下 第1章   不比勋贵人家,平头百姓难免为生计考量。不过天光乍破,渭桥之上已有劳作后的汗臭味飘散开来。   朝食铺子个挨着个,饼饵汤粥不一而全,三两个荚钱便能要上许多,顶上半日。汉子们三五成群,凑在一处说些荤话,似乎如此便能略解疲乏。   一贯如此,倒也成了寻常事。妇人舀汤的手不停,卷走桌上的荚钱,啐了口,回身凑到旁的书摊上去。   “柳夫子今日又来卖书啊,如今那事闹得大,你可小心着些才是。”   慕色从来便不是男人独有,一群莽汉子里混进个油头粉脸的后生哥,日日来桥头卖书,自然独得关照。   柳昭明嗳嗳应着声,捧出新写的话本来,盘腿在原地坐下,秉着些读书人的气节,虽行商贾事,却迟迟不肯叫卖。   倒是身旁聚着的妇人,替他随手招揽几个生意,不过渭桥上来往的大多是粗人,少有人来此处买上基本名不见经传的话本。一时无人,妇人拿着柳昭明打起趣来。   “柳夫子如今也有二十了吧,也该讨个媳妇了。喜欢哪样的,和婶子说道说道。”   柳昭明伸手赶了赶飞虫,随口答道:“倒也不必其他,能说到一处去便是了。劳婶子费心,这事强求不得。”   妇人们听他推辞,暧昧笑做一团:“柳夫子不强求,莫不是指着哪一日天上掉个媳妇下来。”   “...婶子莫拿我打趣了。”   柳昭明涨红着一张脸,他哪里就是那个意思,不过妇人嘴厉害,多说反倒被她们讨了便宜去。故而也只是不再搭话,埋头欲将被风翻乱的书册收整好。   堪堪伸出手去,那翻开的书册之上,不知何时有一只女儿家的手搭着,指节分明。这手微微一动,将册子从摊上拾起,柳昭明顺着她的动作望去,一时愣怔。   女子生得高挑,逆着晨光而立,满身上下闪着许多温柔,连带着身后背着的笨拙物什都显得可爱起来。大约是为了省事,只是拿不知何处裁下的布带子缚好,拖拖带带地搭在后背上。   柳昭明认出那是他新成的话本,讲得是早已作古的将军姜方尽平生,添了许多戏言在里头,这是上册。不过坊间撰写姜方尽的不少,或比他考究,或更添儿女情长,如他这般不上不下的,这些日子以来,只此一位女子肯驻足一览。   虽是戏做,到底也是心血。柳昭明大有高山流水之感,清清嗓子正要开口,倒被女子抢了先:“劳驾,敢问为何只写到云中城一战?”   柳昭明不知她如何做到一目十行,心下懊恼,抓起笔墨往褡裢里藏,大有弃书摊不顾的架势,绕到女子身侧,一揖到底,这才道:“姜将军自云中城一战成名,而后直捣突厥王庭,不破不还。如此英雄,当世少有,某思忖数日不知如何落笔,故而下卷还未成书,不敢拿来污人眼。女郎若有意,不妨往寒舍一览,也好做些指教。”   话音未落,周遭妇人又起了声音:“柳夫子这还是头回领女子归家吧。”   柳昭明脸上又红了几分,连带着双耳涨红。世风如此,男女孤身相处,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他打眼觑那女子,生怕她拿自己当登徒子看。   偏生那女子不甚在意,点点头应了:“烦请先生带路。”   渭桥在长安城外,往柳昭明寄身的闾里相去甚远,一走便是大半日去了。眼见日头高悬,柳昭明都有些受不住热,额上汗擦了一遍又一遍,喘着粗气还不忘说些闲话解闷:“某姓柳,女郎唤某昭明即可。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秦稚。”   柳昭明嘴里嚼过这两个字,一时雀跃起来,不知轻重地伸手去解她背上物什。只听得啪一声,手背红了大片,火辣辣地疼铺展开来。柳昭明眼里淌出一两滴泪珠,不明所以道:“女郎误会了,某只是怕去路尚远,女郎背着它难行。”   “抱歉,此物我从不离身,一时情急。”秦稚收回手,“这些路算不得什么,先生领路便是。”   柳昭明讪讪收回手,耷着头专挑阴凉处领路。许是他太过莽撞,而后再问什么,秦稚也不再回答,只是含糊着混了过去。   两人穿街走巷,各家有认得的,探首同柳昭明打过招呼,复而好奇追问两句,何处来的女郎。这一路略有些耽搁,秦稚微微皱了皱眉,风里有饭食香气,早起只吃了两个饼饵的肚子,此时控制不住地发出些动静来。   声响传到柳昭明耳朵里,颇有些尴尬。他匆忙摆手,领着秦稚往家处走,不长教训,复又问起来:“女郎听着像是蜀中人?可是来长安投奔亲眷或是旧识?”   “是,我是蜀中人。”秦稚难得回了一句,对着后头的问题略一沉思,又道,“只是来长安游览,并无亲眷。”   柳昭明霎时定了心:“长安风光最盛,女郎不嫌弃,某愿为导。”   谁说这天上不会掉媳妇,如今可不是天赐了一个给他。柳昭明走在前头,三步一回头,这女子生得可爱,双眸乌黑,他有把握,那张圆脸最讨长辈欢心,是个厚德的。虽说不知根底,不过看着倒是正派,许是连年战事里失了双亲的可怜人。   尤其对他的心血之作如此看重,想来也是天赐因缘。柳昭明心里算盘打得响亮,脚下步子也轻快许多。   秦稚跟在后头,每一步走得踏实,目不斜视,却略去书生频频投来的目光。   不为其他,只是柳昭明的一句话,让她平白想起个人来。   不知道称不称得上一句旧识,若是按照两人头回听闻对方名号算起,也有十数年了。不过在秦稚的记忆里,那人常年板着一张脸,除了“嗯”和“哦”,便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远没有面前这个书生话多。大概在他那里,两人只担得起“旧邻”,而非“旧识”。   记忆里对他的印象已然有些消退,秦稚模糊记得,他家里走了青云路,举家到长安城里做官了。   秦稚不打算去攀附些关系,拿着年少时的不知轻重去自讨苦吃,是典型的自作孽。漂泊两年,这些道理不必人教,她摸得一清二楚。   “女郎,到了。”柳昭明原本有些忧心,自家那屋舍遮风挡雨还成,不过上不得什么台面。他搓搓手,把人带到堂屋里头,拿那积了垢的壶倒茶,“女郎稍坐,某去将下卷取来。”   到底是七月里,一路行来难免口干舌燥。茶垢于秦稚而言,诚然算不上什么,她一口饮尽,尚觉不过瘾,兀自斟了两杯。   待口中火气稍稍退却,柳昭明也捧着书册从里头出来,视若珍宝地递给秦稚。   “姜将军旧事,版本繁杂,难以辨认真伪。某恐有辱将军,故而不敢尽听,抽丝剥茧,滤其假象...”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概因秦稚并未听他绵绵不绝地掉书袋。柳昭明摸了摸鼻子,止了话头,守在边上候着。   秦稚略略看了,指着一处,蹙眉道:“隆平十二年,姜将军坑杀俘虏数百人,为何在此处成了绞杀敌寇?”   “将军英勇善战,怎会坑杀手无寸铁的俘虏。那必然是敌寇肆意败坏将军声名,某既为读书人,自当为将军拨乱反正。”   秦稚摇头,坑杀俘虏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倒也不必废笔墨美化成这副模样。她阿爹说过,过错犯了便是犯了,死咬不认反而是对将军的侮辱。   眼前的书生义愤填膺,列了前后原由数条,只为了论证他所言非虚。   可见这书册是掺杂了多少个人情感在里头,秦稚合上书册,随手往小几上一摆,告辞两个字还未吐出口,便听得一声巨响。   砰——   柳昭明忽的住了嘴,扶正衣冠往门外走,不过三两步,便颤着两条腿,倒着退回到堂屋里。   颈上一把刀闪过寒芒,登时涌进来一群人模狗样的家伙,皆着月白服饰,除却领头那位捏着根矮棍把玩,余下的皆手持钢刀。   秦稚把手朝身后探去,微侧过身子,一时绷紧。   “去搜。”   一声令下,三间屋舍里填满了人,掀被砸柜,只差掘地三尺。柳昭明日子过得清贫,这一番变故几乎是毁了他全部。画卷文章成了满地废纸,他不敢去碰那些人,只是跪在心血中间不住求饶:“绣衣大人,草民不知何处得罪,请大人手下留情...”   恰在此时,有人承了褡裢上来,那人拎着倒了倒,尽数都是成块的墨块,落地碎了一地渣。   “圣上早有禁令,不得擅用松烟墨,寻常人家改用石墨。你这是何物?”那人俯下身来,捡起一枚还算完好的墨块,抵在柳昭明颊上,“还有,妄议绣衣使中人,谁给你的胆子?怎么,如今倒是知道求饶了。你们这群酸腐文人只会写些狗屁不通的文章,还真以为做出些什么针砭时弊的好事来了。得了,拘回去吧。”   柳昭明一时瘫软下来,被人托行着走了些距离,忽而猛地挣扎起来,冲着里头喊:“女郎快跑,不必管我!”   原本已然出了堂屋的人,闻言回首,正视端坐一侧的女子,恍如惊弓之鸟,右手还牢牢搭在身后。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想来关系不简单。   “一起带走。”   秦稚正欲拔刀,又听得那人说道:“绣衣使办案,如遇阻拦,当谋逆论处。”   这话一出,她的手登时便松了,倒也不必闹到如此地步。左右她没做过的事,即便闹得再大,终归还洗得清,若是沾染了谋逆的罪名,怕是还要惊扰阿爹亡灵。   那人嘴角勾了勾,很满意她的识相,摸了摸矮棍,大摇大摆领着人往回走。 第2章   大周开国以来,以三公为尊,下有九卿,各司其职。   如此有如此的好,不过到了前些年,弊端也就露了出来。天子高居云端,难免有看不清的事,尤其是崔家出了禁书案后,为此事送命者众,故而催生出绣衣使来,着绣衣,持节杖与虎符,代替天子督查行事。   秦稚靠着栏杆而坐,巴巴望着外头,一群人围着她的金错刀当凶器。   “是某连累女郎了。”柳昭明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绣衣使每日往来的罪犯数庞大,定了案便送去大理寺依法服刑,故而此处只做暂押,于男女上也不细分,笼统关在一处。   秦稚有些头疼,该说的都说过一遍,然而无人理会他。把他们拘来此处的大人,连个面都不曾露,听说是去见那位大人了。   好在金错刀倘被当做罪证,也只是搁在一边,无人敢轻易去动。   她索性不去看,朝着柳昭明这里望过来:“松烟墨为何被禁?”   “还不是数年前那场禁书案闹的。”柳昭明叹了口气,又朝这里挨了挨,“姜将军战死后,上林苑的鱼腹中藏书,说什么将军之死另有隐情,以素纱松烟墨写就。查了数日,连河间侯都为此事殒命,圣上便禁了松烟墨。”   他连连叹了几声可惜,又道:“可我那是油烟墨,虽与松烟墨相近,到底不是同物。绣衣使又不是分不清,可见是挟私报复。”   “什么挟私报复?”   外头看管的人离得远,可难保有几个耳聪目明的,听得里头堂而皇之议论公门。柳昭明把头卡在两根木栏中间,压低了声音,好让秦稚从口型里依稀辨出来:“某曾做过一篇大周风月志,里头提及那位绣衣直指,不慎多着了些笔墨。想来是被记恨上了。”   秦稚哦了一声,原来是耍弄笔杆子招致祸患。依他撰写姜方尽事例看来,那篇风月志里大约也并非处处翔实。   “谁让你尽写些言过其实的东西。”   柳昭明一时语塞,正待摇头晃脑辩驳之时,秦稚又坐回了远处,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巴巴望着那柄金错刀。   本来以为是什么珍贵物件,不成想只是一柄豁了口的钢刀。柳昭明从秦稚口中得知,那柄刀还有个名字,叫金错刀。诚然那柄刀工艺考究,刀刃上以金错技艺篆了祥云,不过豁了个口子,倒是让它一文不值。   不过再是不值钱的东西,人家心里宝贝,柳昭明颇有些内疚,一时倒也不敢再去和秦稚搭话。   秦稚双手攀在木栏上,定定瞧着那柄刀。阿爹什么都没留下,只有这柄刀了,可不能丢了。   她冲着外头看守的人喊了声:“大哥,劳驾替我的刀蒙上块布。”这刀她好不容易才擦净,不好轻易染了尘。   “一柄豁了口的刀也至于这般宝贝。”绣衣使的人说话不客气,手下倒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帮着蒙了块黑布,“女儿家不好好呆在闺阁里,背着把刀到处晃荡个什么劲儿,难不成还想混出个什么名堂来。”   名堂倒是不肖想,只是四处走走。这话倒是未曾说出口,秦稚觉着他们愿意替她的刀蒙布,诚然算不上什么仗势欺人的混蛋,只是咧嘴笑了笑,算是应承他们的情。   她天生一张圆脸,让人分不出年纪,扯嘴笑着的时候,眉眼弯弯,最是亲和。看管的人见多了貌美女子,进了此处不依不饶,还是头回见到笑,一时倒也不再说什么,反斟了碗水递给她。   想来绣衣使还算通情达理,到时定能把前因后果讲明。秦稚安下了心,背过身去,捧着茶碗小口小口饮茶。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秦稚猫在角落睡了许久,被阵说话声惊醒。   说话声由远及近,最清晰可闻的是几声大人,而后还夹杂着些别的。秦稚侧耳听了听,其中一个是方才拘他们回来的人。   “我把前些时日写大周风月志的那个拘回来了,还敢大着胆子用松烟墨,我看他是当真不想活了。”   那位“不想活了”的缩了缩脖子,可见是生了惧意。   另一个声音复而想起,听着说话很是通情达理:“石墨大多不比烟墨流畅,听闻有人制油烟墨以作替代,两种烟墨相近,你确保未曾认错?”   说话间,人已到了跟前,前头那位同是月白色服饰,只不过绣样更为繁复,自衣摆展开,向上延伸至胸口。   秦稚远远望过去,目光顺着绣样慢慢往上,待颈间一粒小痣落入眼中,她心中有了些惴惴。   果不其然,视线继续上移,只瞥见那一张侧脸,锯嘴葫芦的闷样登时又鲜活起来。何谓无巧不成书,秦稚匆忙别开了脸,摸着青壁躲回自己的角落里头去了。   人是躲了开去,耳朵依旧竖着,半点不放过这里的动静。   锯嘴葫芦离得远,应当没瞧见她,此时只是捏着墨块教人分辨:“明月奴,这是油烟墨。松烟墨乌黑,远不及油烟墨光泽,你剿来的墨块隐有蓝光,如何算是松烟墨。”   糊涂官司凭他一句话而定,看管上前去了门锁。锯嘴葫芦与柳昭明隔门而谈:“绣衣使办案之过,一概损失自去领偿。不过如今有心人作祟,用度上多注意些,那些不该写的东西,趁早销了。”   秦稚背着身子听他说话,声音较过往厚实了些,不过也或许是从前未曾听他说过如此多的话,分辨岔了也是情理中的事。   锯嘴葫芦交代了些事,一抬眼瞥见还多了个人,好奇问了句:“那是犯了什么事?”   “她没犯什么事,就是和这家伙同处一室,孤男寡女,我估摸着是同伙,一并拘来了。”   “你日后无事不必来绣衣使了。”锯嘴葫芦抬腿朝秦稚这里走来,“日后出事,皇后娘娘都保不住你。”   秦稚一颗心提到了顶,生怕被人认了出来。从前她没少欺负人,专拿橘子掷人,不知道外面那位记得多少。   他乡遇故知哪里真就那般美好,一个高官显爵,另一个身陷囹圄,被人笑话还是轻的,最为难的还是重逢时的尴尬。此情此景,最最为上的,便是互相认不得对方,就此轻轻纵了过去。   “着人好生送回去。”   好在他也不过略停了停,于狱中巡视一周,提走几位重犯,便打算跟着走了。   秦稚一口气吐了出来,还不及从墙角起身,便又听得外头问了句:“何物拿黑布罩着?”   “是那位女郎的随身,许是怕蒙尘,崔直指可要过目?”   “不必。”锯嘴葫芦摆手,朝外走开两步。   看管见状,提刀送到秦稚手边,毫不遮掩道:“你这刀虽说豁了口,不过锋利得很,着实可惜了些。”   秦稚扭头望见人渐远了,这才松了戒备,复又笑道:“是,多谢大哥了。”   偏生就是这一句话,顺着风落到有心人的耳朵里,脚下的步子一顿,心中大片喜悦蔓延至四肢。他脚下一转,连身边的明月奴都吃了一惊,旋即跟着往这里来。   秦稚笑还僵在脸上,结结实实地与人打了个照面。   “嘤嘤。”   周遭此起彼伏喊冤的声音顿了顿,皆竖着耳朵来听,生怕迟了片刻便错过许多。   “我是崔浔。”   秦稚自然记得他姓甚名谁,甚至不必过脑子便能脱口而出他的生平。崔浔表字逐舟,出生博陵崔氏,举家长住蜀中,不爱说话不爱笑,不善吃辣。   她被迫微微抬头,僵着笑同他招呼:“我记得的,崔直指。”   她不说其他,也不像从前那样不怀好意叫他逐舟哥哥,语气近乎逢年过节应付远来亲戚一般,生疏而又客套。   重逢之喜如惊涛拍岸般卷来,冲昏了崔浔往日清醒的头脑,连明月奴都听出来语气不对,凑在一旁递眼色给他。偏生他一个人,充耳不闻,迈腿近了一步。   “嘤嘤,你何时来的长安,怎么不来寻我?”绣衣使的牢狱还算干净,不过终归有鞭长莫及的地方,譬如打滚多了,难免沾染几根铺地的稻草。   崔浔眼力极好,一眼瞥见秦稚发间夹杂着根稻草,衬得她愈发落魄起来,一抬手,想着替她摘了去。   不过秦稚动作比他更快,抱着金错刀退开一步,堪堪避开崔浔的手。   半空中悬着的手颇是微微比划了两下,终归还是无力地撤了回去,悬在崔浔腰间。他此时方回过味来,解释道:“你发间有根稻草,我只是想替你摘了去。”   “有劳直指大人了。”   秦稚飞速抬手,凭着感觉摸蹭两下,将始作俑者取了下来,复又冲着崔浔笑了笑:“今日不巧,还有些事在身,日后再请直指大人吃酒。”   这等境地谁爱留谁留着,左右今日脱身,偌大长安城,总不能这般巧再遇上。   崔浔不肯,原地站定不动,活活将去路堵死:“你如今寄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还需委屈你几日,我替你置办个宅子,不过三五日便可搬过去。”   秦稚望着出口,盘算若是不管不顾擦肩过去,依这位如今的脾性,会不会径直拿了她,再人一回狱。眼瞅着崔浔自顾自替她主张置办宅子,她慌忙摇头:“崔直指不必如此的,我有落脚处,没几日便要回蜀中的。”   奈何崔浔误会了许多。   他瞥向稍远处的柳昭明,依稀记起,秦稚是他家中才被明月奴一同拘回来的,听说两人同览书册,状似亲昵。   连番推拒,莫不是因为这个人?   柳昭明原本低垂着头,侧耳静听这头动静,便是个傻子都能听出来崔浔亲近之意,他一个寻常人家怎么争得过,只怕是天赐的媳妇跑咯。   然而说话声不知为何突然止了,身上还平白起了阵鸡皮。大着胆子抬了抬眼皮,正好同崔浔来了个四目相接。   腿一软,他险些伏地求饶。   偏偏秦稚还要拿他做借口:“我还有东西落在这位先生府上,便不搅扰崔直指了。” 第3章   “女郎是落了何物?”   柳昭明浑身上下依旧僵着,走路都不大自然,左手左脚同行,看着怪异极了。   秦稚怀抱金错刀,有些有气无力得答道:“没什么,不过就是寻个借口出来罢了。”日头高悬,正是一日中暑气最盛的时候。   前后三个时辰过去,两个拿来垫肚子的饼饵早已消化干净,略去几碗茶,腹中空空,连带着脑中亦是空空。   柳昭明同手同脚行了大半路程,突然察觉出不对劲来,原地倒腾了两下,调整过来。他有话要说,方凑近秦稚,忽的从身后传来些寒意,一激灵站直了身子:“可何必劳动崔直指,某去取来便是。”   秦稚突然泄了气,屈服着回过头。   身后十步开外,崔浔顶着烈日,一步都不肯落下。为了她考量,连明月奴递过来的阳伞都给了秦稚。   “崔直指不必送了,前头便到了。”   秦稚如今像极了一块原石,全然不膈手,任人揉搓,即算有脾气,也不会当着人面发散出来。毕竟发了脾气又如何,终归无人哄她,反倒让人看笑话。   崔浔远远看着,不接话,却大有亲眼见她取回旧物,安顿下来之势。   “崔直指公务繁忙,当真不必送了。”秦稚冲他挥挥手,“崔直指待同乡如此周全,当真是重情义之人。”   崔浔跟着退了一步,这样热的天,风过连衣摆都吹不动。他早已从重逢之喜里回过神来,端着不喜不悲的模样回道:“今日难得清闲,你自走你的,我不过顺路瞧瞧。”   绣衣使受命于天子,其中一处便是巡视四下,哪怕他大摇大摆在城中闲逛吃喝,旁人也只当他有什么要事在身,投身人群寻些要案踪迹。   大路朝天,崔浔硬要走这条道,秦稚也没有办法。   她撬不动顽石,又怕顽石染了暑气,特意鼓着脸挑了巷道穿行。   “女郎小字嘤嘤?”   秦稚胡乱点了点头,听得柳昭明又问:“女郎与崔直指是同乡?”   本就甩不掉身后的人,她正烦闷着,同乡两个字不偏不倚激起她的火气。秦稚把伞往自己那边一挪,由着柳昭明尽数暴露在烈日之下。   她从前怎么不知道,这位同乡是这么个狗皮膏药脾性。人一饿,就容易胡乱想起以前的事来。   他们两家隔了一道墙,从落地就在一处玩。秦稚记得,崔家家规甚严,崔浔从小就是个小老头模样,严肃,眉头时常拧成八字。总不至于这两年里,崔浔受了些什么打击。   秦稚不自觉回头望向崔浔,那厮手长腿长,两步抵她三步,此刻特意慢了脚步,看着有些懒散。   是了,必然是遭了什么事,放在从前,哪怕是再狼狈的场面,崔浔都会走出些敬拜神佛的端正来。   午后惯常是用作休憩的,免得大日头下晒出毛病来。秦稚路过闾里几户人家,家家闭户纳凉,及至柳昭明家中,照旧是原先一派狼藉。   秦稚回身跑了两步,把伞塞到崔浔怀里,俊俏的小郎君额角冒汗,略微有些气急。   “回去吧,我也到了。”   崔浔被塞了个满怀,拿一路上备好的借口来哄她:“我在门口等你取了东西,替你寻家客店住下,柳昭明到底是男子,你们两个多有不便。”   “崔直指也是男子。”秦稚把刀重新背回背上,其实她如今身上财物不多,供不起她住客店。然而比起承崔浔的恩,她倒情愿继续漂泊。   秦稚拍拍身后的刀:“我的功夫你知道的,比你还胜上三招,没人欺负得了我。”   “世间险恶并非如你想象这般简单...”   秦稚忽的笑了,截断话头:“崔直指两年前辞别蜀中,前往长安,你我人生际遇便大不同了。实不相瞒,我曾北上云州,而后一路前来,无人护我,还不是好端端到了这里。虽不及崔直指聪慧,但也还能应付。”   此时此刻,方觉得崔浔还有些旧影,做事总容易把事情想得复杂。   秦稚见他一时无话,又道:“崔直指如此顾念,日后必与直指同饮。今日日头大,崔直指还是回去吧。”   崔浔扯了扯嘴角,拿个自嘲的笑来对付,半晌才勉强道:“是我疏忽了,伞你留着,不必还我了。若是有事,去城北寻我,门前有两课老柳的便是。”   说罢,留下伞,一闪身朝着来时路去了。   秦稚长舒了一口气,到底没有让自己的窘迫显露在崔浔面前。不必费心关照,打过招呼,如此的关系大抵最适宜如今。   屋里收整的声音震天响,她略一思忖,遥遥朝着崔浔去时方向望了眼,旋身往里头去。   及至日头之下再无人影,才从挨墙根处慢悠悠露出来,立在芭蕉叶边上隐匿身形,凝神朝柳家的小院里望去。   屋里属实算得上一片狼藉,柳昭明弯腰捧起化作东流的心血,哪怕偿来远倍于此的银钱,也觉得资不抵物。   “可惜,可惜。”   “有甚可惜,去了这些,你才好有新的得意之作。”秦稚举着从院中拿来的扫帚簸箕,把这些不着边际的心血悉数扫尽,还不忘奉承两句,“柳先生如此才情,何愁不成新文。”   柳昭明属实心痛,也不是这两句便能安慰好的,不过听着好话,总归舒坦几分,倒也不拦着秦稚的举动。   “女郎过誉了。崔直指,可去了?”   “去了去了,我有些事想同柳先生打听。”   扫出块能落脚的地来,秦稚拄着扫帚,心念一动。虽说她推拒了崔浔好意,可面前摆着的问题实实在在,此来还要逗留几日,囊中羞涩,总不能当真去街头露宿吧。   阿爹留下的银钱早在去云州的路上便丢了,一路靠着做些帮工,勉强混到了长安。食宿,返乡盘缠,她也得找个地界赚上几个子。   她瞥向案上笔墨,问道:“想请教柳先生,此地近处可招人做些杂事,我会些字词,不过没有那么通。”   柳昭明闻言,心中先是一喜,而后很快沉静下来。若没有方才那一遭,秦稚身无分无,他必然接一句,“此处虽陋,尚能容身,万望女郎不弃”。所谓近水楼台,时日一长,缘分也就成了。   奈何平白杀出个崔浔。那位绣衣直指虽不曾明说,可那做派分明便是定下了秦稚。况且依他看来,两人是有些旧日情分的,于情于权他都争不过。   既然如此,他便不敢留秦稚了。终归性命要紧,谁能担保他有命活到打动佳人芳心。   是而,柳昭明轻咳了咳,指出一条明路:“大户人家规矩多,女郎不妨往隐朝庵一去。听隔壁婶子说,隐朝庵里缺个守香火的人,那里环境也好,住着还算清净。待日头退些,某领女郎前去。”   柳昭明说话上拿腔拿调,做事倒是可靠。   待外头云卷残阳,起了大片火烧云,他提着个篮子,备上些屋后自家种的小青菜,领着秦稚往隐朝庵去。   隐朝庵去此处不远,大片家舍里有佛音溢出。秦稚跟着入了里头,坐在院中被香火燎了几回眼,这才等来个年纪不大的姑子。   柳昭明迎了上去,双手合十拜过,这才同那姑子说道:“妙言师太,这是我远房妹子,逃荒来的。只我那三间草舍,于情于理都不好留她,还请佛祖收留,让她做个守香火的。”   姑子念了声阿弥陀佛,却半句都不多问,连同那篮子菜也没收:“庵里缺个誊写经文的,女郎每日写上些便是。”   如此便算是定了秦稚。   只是秦稚跟着姑子,只觉得长安的出家人太过好说话,问都不问便收了人,连拨给她的禅房都罩在浓荫里,盛夏都不觉得燥热。   “过了放饭时间,委屈女郎。”   秦稚瞧着一碗米饭并三碗时鲜小炒,还有一盏冬瓜羹,素斋做得比荤腥更引人食指大动,实在不知何处委屈。   姑子守着她用了饭,又将庵中作息一一言明,这才捧着碗碟退了出去,禅房里一时静了。   外头钟声悠悠扬扬响过三遍,四方小院里止了晚课声,余下蝉鸣在耳边萦绕,仿若庵外喧闹与此处无干。   无怪乎题名隐朝庵,大隐隐于市朝。秦稚躺在榻上,胸前搭着薄褥,似乎是白日里刚晒过,大有拥着日光入眠之感。   都说佛门清苦,如今看来倒也并非全如此,促着她生出些长居此处的意味来。意味在半空打了个转,悠悠转转化作一声轻酣,终化归无有。   然她睡得安稳,全然不知不过一墙之隔,烛灯拉出两个修长人影来。   “应崔直指吩咐,一应事宜办妥。”   崔浔手里持着灯笼,轻声道:“有劳,替我谢过你家殿下,算是崔浔欠下了这个人情。”   灯笼在夜风里晃了晃,露出另个少年来,一身黄门打扮,拱手交代:“不敢担直指大人一声有劳。殿下托奴婢递个口信,今日驸马归程,府中备了炙羊肉,还请直指大人与黎郎君同往。”   崔浔挥了挥袖,指尖无意擦过壁上的青苔,垂眸笑了声,这才轻抬步子,上了早已备下的车马,辘辘朝着公主府而去。 第4章   缰绳一收,马车在相去朱门十步开外悠悠停下,银月高悬,已是入夜时分。   门边另有两个小黄门守着,争相涌上来,一个打灯,另一个打帘,嬉闹着请崔浔入内。   “小黎郎君早到了呢,正与驸马同吃酒。殿下问了两回崔郎君,恐夜黑路滑,特意让奴婢们守着。”   来时有马车,门前明灯高悬,夜黑路滑不过是句托辞。崔浔明白,自己再晚来一刻,这两个黄门自会再去请他一回,当真是客气得很。   崔家是新贵,永昌公主与太子一母同胞,自然要多拉拢几分。   崔浔拢袖,说笑着往里走:“劳烦殿下了。”   月上中天,此时备宴,是除开晚膳后的消夜,没有诸多规矩,拿些炙羊肉佐酒,不至于吃得太多不好睡。   故而弃了堂中,反倒选在临水之处,以山石为桌,四下挂起帘幔,围出个“神仙居”来。既有夜风清凉,也不至于贵人们被蚊虫咬得满身包。   崔浔老远听得“神仙居”里举杯的声音,白日自以为骁勇擒贼的明月奴大着舌头:“兰豫啊,出去一趟,怎么如今胆子越发小了,再喝一杯。”   “你表姐闻着酒气不好睡,夜里难眠惊醒。”   崔浔展眉,兰豫这个人属实贴心,他今日倒是没来错,推杯换盏过后,有些问题还要请教兰豫。   他顺着溪流往“神仙居”去,一掀帘幔,永昌公主不在,只明月奴正歪歪捏捏举着杯,劝驸马兰豫饮酒。听得声音,转头依稀辨出来者何人,喷出满嘴酒气:“崔浔,你迟到了,来来来,自罚三杯。”   崔浔掀袍,盘腿坐下,正与明月奴比肩,也不推拒他送到自己嘴边的酒盏,温热的佳酿辣着喉管滑落,腹中顿时暖了起来。   “你不必管他,先吃上两块炙羊肉垫一垫。”兰豫端坐在上首,手持玉箸,夹了块羊肉送到嘴里,细细嚼了,这才搁下筷子又道,“听殿下说,你同她讨了城东的隐朝庵留人,可是明月奴嘴里的秦女郎?”   不过半日,消息传得甚快,连甫一回城的兰豫都有所耳闻,甚至拿到酒桌上来问他,想来也是好奇心作祟。   兰豫见他面色有异,扯嘴笑道:“殿下不是多嘴的人,只不过听黄门来报,是个女儿家。你这些年推拒着不肯成家,殿下也不过是关心罢了。”   男子十八而冠,周人惯常早上两年相看,十六定好人家,冠后便好早早成家立业。崔浔如今二十刚冒头,身边却干净得很,对外只说尚未建功,不敢成家,为此还得了圣上一顿赞赏。   兰豫瞥了眼尚不算烂醉,但也差不离几分的明月奴,这厮处处跟着崔浔,好的没学来,不成家倒是学了十成十,招惹皇后发了好些时候的脾气。   崔浔扯了把堪堪瘫倒的明月奴,叹了口气:“是从前蜀中的旧识,看着对我很是生疏。”   “你两年前春日去蜀中,是不是去寻她?你与她有些什么过往。”   明月奴不知何时突然振奋起来,双目迷离着,满是瞧热闹的模样。   崔浔并未否认,只是在明月奴的杯盏里复又斟满酒,遥遥送到他手里,借月劝酒:“月色正好,我与你喝你一杯。”   明月奴迷迷糊糊饮了一杯,又听他举杯道:“惠风和畅,此杯敬你。”   “为兰豫接风洗尘,这杯你得喝。”   “殿下款待,当痛饮三大杯。”   ...   杯里的酒饮了,又被人满斟,一套接一套的话打得他手足无措。明月奴不明白月色,惠风与他们喝酒有甚大关系,只是觉着不好辜负美酒,乐呵呵地照单全收。   半壶酒下肚,明月奴打了个酒嗝,安安稳稳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兰豫瞧着,笑道:“他如今是什么都听不到了,你有什么事,说吧。”   崔浔借炙羊肉压了压酒气,在腹中打了许多草稿,终是拿这一句话开口:“我有位旧交,如今遇到些事,我想同你请教一番。”   他如此说是有原由的。   若是大喇喇直说,我崔浔与那位秦女郎过去如何如何,现下生疏,将来又待如何如何,且非将没谱的事宣扬得众人尽知。要是有那么两个多嘴的传到秦稚面前,照如今的局面来看,他怕是这辈子都寻不到秦稚了。   故而假借“我有位旧交”开口,既能把事问明白,又能推到个杜撰的人身上,想来也没人会去追究许多。   兰豫了然:“奥,你哪位旧交?我可认识?”   “你大约是不认得的。”崔浔略作掩饰,“不过他的问题有些棘手,我才想着来问问你。”   “如此,你把他的事说来。”   崔浔偏头看了眼明月奴,见他酣睡如死猪,这才放心大胆地添删几笔,道:“我那位旧交,有位青梅,自小比邻而居。你晓得的,如你与殿下一般,青梅竹马多少有些情谊在里头。不过我那位旧交不善言辞,时常恼得小姑娘气极。”   他幼年略有些口吃,怕被人笑话,时常只说一两个字,免得被人看穿。后来年岁大了,日渐好了,说的话自然也多。   “因缘际会,我那旧交离乡谋生,初初安定下来,头件事便是回乡提亲。”崔浔语气沉闷起来,“不过还是晚了步,没寻到人,听邻人说起,小姑娘早在他离乡那一年冬日,就跟着另一位同乡走了,听说是去外地成婚了。”   兰豫斟酒的手顿了顿,崔浔莫不是想让他出些撬墙角的主意来?   “也算是有所托付,虽说不甚美满,不过缘分二字,总是难说。”   崔浔溺在自己的事里,压根没理会他说了些什么:“我旧交为此伤怀,不过峰回路转,这几日又遇上了。可见是缘分,故而我想请教你...”   兰豫生怕他说出什么,“我想请教你如何令她易嫁”此类的话,被酒呛着,猛咳了两声,连连劝阻:“我知你...你旧交重情,不过人家美满,那些背德的事做不得。”   “我旧交不过是想一尽地主之谊,让她不必这般生疏,何处背德?”   崔浔狐疑着抬头,对上兰豫略有些涨红的脸,忽然明白过来,他这是误会自己要做抢亲的渣滓来?   帘幔里一时局促起来,两人相对无话,明月奴倒是在睡梦里,恰是时候地吐出几个字:“小爷瞧上了,抢都给你抢回去。”   “继续说。”兰豫别开了脸。   崔浔复又叹了口气,饮了一大口,闷闷道:“那小姑娘不知为何,见了我旧交很是生疏,也不同幼时一般喊他哥哥,处处推拒,宁肯流落街头。”   兰豫道:“你也说了是幼时,年岁大了,何况已成家室,多少都是要避嫌的。你旧交若是想关照,默不作声就好,譬如你那般,做得就甚好。”   崔浔一时无言,他所能做的不过尔尔。原本以为能从兰豫这里拿些法子,好拉近两人的距离,反倒平白被他嫖了详细过往。   事实上他自己也明白,秦稚许配了人家,他便什么都不算了,也只悔他那时笨嘴拙舌,不知道早早剖白心意。   “秦女郎那里,我会让人好生照看着。”兰豫到底不忍心见好友情绪低迷,“初见难免有些尴尬,等过些时日,你再去,说不定会好些。”   “有劳你...”崔浔一时被套了话,慌忙掩饰,“不是我,是我旧交。”   兰豫瞥了眼明月奴,举杯:“他睡得正欢,你瞒我作甚,我又不会四下去说。不过她既然成了家,为何孤身一人来长安,且身无分文,你倒是可以去查一查,她夫家是否待她不算甚好。”   崔浔猛然回过神来,今日秦稚的模样他见到了,瘦削许多,一双眼愈发大了。衣摆有撕扯过的痕迹,看着便是落魄。自己大约是被她还算好的精神唬着,可以略去了这些事。   若当真如兰豫所言,娶了她又让她受苦,他倒是不在意用些手段。   兰豫知他心中已有盘算,转而正色道:“那事又闹起来了?”   那事说得自然是禁书案,数年前发作,拖泥带水到如今都不安生。   崔浔敛眉:“章门有贼人闯入,提剑刺死了个黄门。他身上落下一卷书,写得又是姜将军那些事。另外还多添了我世父的生平,说什么为天子忌惮,才招致灭族,为此,圣上震怒。”   “总不干净。”兰豫攥紧杯盏,“你出入当差,还是谨慎些的好,恐怕有人动作。还有你世父的事,并非如那般所言,不过是意外,圣上是明君。”   “我晓得。”   两人复又推杯换盏,一应心事皆化在酒水里,分明能言语的,不能言语的,各自心中都有了数。   崔浔脚步不稳,被人送回马车里,掀起车帘吹风,心事倒是沉淀下来。   数年前的禁书案起时,他尚在蜀中念书,所知甚少,只是大概知道些。起初不过是多下了几日的雨,而后不知为何上林苑的鱼腹中藏了素纱,拿松烟墨写成一篇文章。大意讲了姜方尽之死另有内幕,功高震主,招致天子忌惮,故而在班师途中要了他性命。   姜方尽十八成名,是周人心中第一的英雄,他的死若真如此,怕是要引来朝局动荡。为着这事,天子震怒,下令彻查,却在崔浔世父家中,寻到了一篇一模一样的文章。崔家一夕间从显贵成了亡魂,无人追究为何有人剖了上林苑的鱼,只是不敢再用松烟墨。后来虽说平反,不过死了的到底是死了,天子大约心有愧疚,这才重用崔浔。   “崔郎君,到了。”   崔浔跌跌撞撞下了车,没有再去细想后头的事,立在门前阶上,指着隔壁人家的宅院道:“去问一问,那宅子卖不卖。” 第5章   永昌公主府里的人早来打过招呼,是以老管家见他醉里颠倒的模样,早早捧着热帕子上前。还不等够到人脸上,劈头盖脸就是要买宅子的事。   老管家只当做哄着:“郎君,隔壁是杨车骑置办下的,未必肯卖。郎君若是想要另置别院,老奴明日去问问夫人。”   崔浔眯着眼,站在阶前不肯走:“母亲手里的宅子都离得太远,到时候来往不方便。”   老管家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郎君这宅子是要送人的?”他摸了一圈,崔浔结交之人非富即贵,自然不必他费心置办这些。   莫不是将有远到的客,早早备好落脚处。   “是夫人娘家那位女郎?”   前几日崔夫人那里传过口信来,娘家有位女郎丧母,她做主把人接来住两日,要崔浔到时候去见一见。老管家约莫也明白,崔夫人等着抱孙儿不是一日两日了。   若真是为那位女郎准备,郎君倒是也算开窍了。   只崔浔摇摇头,还能分辨秦稚与其他人的区别:“那是谁?不认得。我只想她住得近些...”   崔家的院子里栽了不少辛夷花,簇簇堆堆挤在一处,正往杨车骑家的院里探去。崔浔遥遥指着墙头的位置,借着酒气一笑:“到时候支个架子,她坐在上头,看我写字,又嫌我闷,还拿橘子掷我。”   显然是喝得多了。老管家料想,崔浔鲜少有这种时候,就是连兰驸马都没有这般待遇,这宅子必然是为女子准备。   他哄着崔浔道:“是,都按郎君的吩咐。”边又招呼扶人进去,狐疑着看了眼辛夷花,回身够了一朵,递到崔浔手间。   第二日待崔浔起身,手里的辛夷花已被把玩得不成样子,花汁在手里黏糊糊得难受。边上还有老管家喋喋不休地回禀:“郎君昨日吩咐下的事,老奴去问过了。杨车骑的人来回话,这处宅子闲着无人,郎君喜欢便折价拿去。”   崔浔依稀记得,他似乎是要人买宅子来着。他低低应了声,起身去洗漱,身后老管家又道:“还有,郎君昨日说要搭个架子,老奴请了人过来,只等郎君吩咐,便能动手。”   这也还记得,左右备着,当处小景也好。崔浔点点头,又取过外袍,往外走开两步,回身从箱匣中翻出禁步,妥帖佩在腰间。   有书云:居有法则,动有文章,位执戒辅,鸣玉以行。   他今日要去见人,自然要从头到尾做得端正,不好无端失仪。   老管家瞧着平日被当做压箱底的禁步,如今妥帖地挂到人身上,诧异道:“郎君是要去见人?老奴这便让人去采买所需,让那位能早日住得近些。”   崔浔步子一顿,忘了自己还说过这样的话。   “我出去一趟,这事儿先别跟母亲提起。”   他早早迁府自居,就是受不了母亲成日念叨娶妻生子。若是被她晓得,难免要找秦稚说些有的没的。嘤嘤胆子小,别没事吓跑了她。   那头胆子小的秦稚,正囫囵灌下一碗羊肉馄饨,坐在渭桥脚上看人。   庵里都是些姑子,茹素念经,朝食也只是两个饼饵。秦稚倒是想跟着念上两句佛经,不过姑子们嫌她念得太过抑扬顿挫,没有那种崇敬之心,给了两枚五铢钱,让她来各处散散心。   秦稚揣着钱,背着刀,晃晃悠悠在渭水边走过,寻摸个墩子,望着来往人群为生计奔波。   她记得阿爹说过,长安城是皇城,平头百姓都有不一样的气度。不过她看着倒是没什么差别,照旧为了一两分价争得急赤白脸,还难为阿爹念了一辈子长安。   “女郎可用了朝食?”柳昭明如常来摆书摊,瞥见墩子上的人,凑了过来,“某请女郎吃羊肉馄饨?”   羊腿肉乱剁成泥,葱花、木耳碾成碎,拿鸡蛋清混了,再裹成大小匀称的馄饨。锅中羊骨清汤做底,连香油都省了,拿水萝卜一缀,香气能飘三四里。   脸大的碗见了底,秦稚一抹鼻尖上的汗珠,排出一个五铢钱来。   柳昭明道:“某请女郎吃,算是偿了昨日连累女郎。”他结了账,陪着秦稚坐回到墩子上。   秦稚冲他扬眉,也不多说,只是夸了两句那碗馄饨:“不膻不腻,正正好。”   柳昭明一拱手:“长安吃食繁多,女郎日后一一尝过就好。昨日不曾料到隐朝庵如此情意便收了女郎,可见佛祖跟前,都是些善人。还未问过女郎昨日睡得可好?”   “一切都好,有劳先生指教打点。”   伸手不打笑脸人,柳昭明算得上是个好人,秦稚也乐得和他说说话。   柳昭明的想法也简单,无意讨好秦稚借以巴结崔浔,只不过还是觉着昨日的事连累了她,有些过意不去。读书人执拗,只认自己认定的理。   他瞧见秦稚照旧背着那柄刀,好奇问道:“某多嘴问一句,女郎这柄刀可是有什么意义?”   正巧晨风从水上卷来,正带起秦稚额角两缕碎发,直往脸上扑。秦稚伸手拨到耳后,道:“是我阿爹留下的,不值几个钱,留个念想罢了。”   “原来如此,怪道豁了如此大的口子,女郎还成日背着。”柳昭明唯恐戳着她伤心事,巧妙转开话题,“昨日忘了问了,女郎和崔直指有同乡之谊,为何不去投奔?”   “崔直指家如今承继河间侯,总比屈居在庵堂里要好得多。”   秦稚抬手按按心口,道:“穷亲戚投奔都惹人厌烦,更何况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邻居呢。我不去招这个白眼。”   说到不去招白眼的时候,她没有什么自轻自贱的神色,照旧笑着,仿若说的是旁人。柳昭明有些猜不透了,只是觉着女人心果真如海底针,难猜,属实难猜。   眼前的女子更甚,倒是有些像狸奴。狸奴不像犬,不近人,看着温顺,凶悍起来便是一巴掌。   柳昭明撇了撇嘴,决定顺着她话说下去:“女郎说的在理。”   大半晌过去,桥上奔来走去的人少了许多,秦稚才把目光收了回来,望向身边人:“想问先生一句,有没有什么人善做画,我想请人绘幅景。”   “我...”   “想作画?”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秦稚抬头,桥上不远不近站着个人,偏巧是昨日大闹柳家的那位郎君,似乎叫什么明月奴,此刻正神色古怪地盯着秦稚。   昨日事发突然,没仔细看,今日倒是让秦稚仔仔细细看了一周。五官端正,算是个好看的小郎君,不过大热天里穿着一身红衣,瞧着人眼晕。   柳昭明是怕了公门众人,险些脚一滑翻进渭水里去。秦稚搭着他肩膀带了回来,起身对明月奴道:“大人有何教诲?”   明月奴绕着秦稚转了两周,抬手按上太阳穴道:“你想找人作画嘤嘤。”   “大人,我姓秦,单名一个稚字。”   明月奴宿醉方醒,头疼得厉害,随口搭了一句:“哦,嘤嘤。想画什么?”   秦稚:“...”   蛮横无耻,有些败类的意思。秦稚强按住拔刀的心思,管不了他喊嘤嘤还是秦稚,答道:“是,想绘一幅长安时景,以全长辈心念。”   “你家里人心心念念长安?怎么不一起带来走走看看?”明月奴如是问道。   岂非何不食肉糜。柳昭明在一边扶额,这位郎君说话当真是有些没头没脑,他都觉得甚是尴尬,更不必提秦稚。   抬眼看向秦稚,后者胸前起伏两下,鼻中叹出一口长气:“不大方便。”废话,她阿爹死了两年有余,要真跟着她蹦蹦跳跳来长安,怕不是要吓死一城人。   复而又想着趁早摆脱得好,她道:“大人可还有别的指教?若是无事,不敢打扰大人。”   明月奴摇摇头:“我能有什么指教。”正待秦稚扯着柳昭明要跑,腿一横,拦住了去路,“哎呀,一晃都这个时辰了,吃饭了吗?我请你吃饭去。”   说话的时候两眼一弯,大有你若是敢说“用过”,便让你感受一番人世险恶的架势。秦稚觉着稀奇,怎么一个两个都轮着请她吃饭,柳昭明也就算了,还能扯出个上台面的理由。   这位就不同了,没有理由,似乎就是纯粹想请她吃上一顿。   莫不是也为了昨日之事前来赔礼?如此一想,倒是通顺了,秦稚想着总也逃不开,索性扯过柳昭明道:“难为大人破费了,我二人随意吃些便好。”   三个人连拖带拽到了邻近一家酒肆里,跑堂的见着来人,几步窜到跟前,专挑着明月奴殷勤:“小黎郎君来了!您仔细脚下,这边请。您今日吃些什么?”   明月奴点了饭菜,熟门熟路往楼上靠窗的位置走,手一撑,开了窗子,这才泰然坐下,拿着两支竹筷在桌上敲打。   秦稚与柳昭明跟在后头,想着是与他挨着坐,还是面对面进食。终归还是赶在柳昭明落座之前,快他一步坐在明月奴左手边的位置。   至少此处吃得泰然,不回头也就瞧不见。   “嘤嘤啊。”明月奴的声音来得猝不及防,“你和崔浔认得?” 第6章   秦稚明白了,这一个两个不是奔着她而来,却是朝着她与崔浔那点微末情谊来的。   “认得,从前是同乡。”   正巧跑堂端着碗鱼羹上来,端端正正摆在明月奴面前,顺带舀了一碗白汤,呈到他手边,只差没拿汤匙一口一口喂着了。   明月奴不动,又问:“瞧着不单是同乡。你跟我说句老实话,崔浔两年前去蜀中,是不是特意寻你去的?”   偌大一张脸陡然凑近,秦稚被鱼汤呛了一口,吐出根鱼刺来,震天动地地咳嗽一阵,才逼出两滴眼泪,不明不白地问道:“什么?”   崔浔两年前回去过蜀中?   秦稚捏着汤匙,意图从明月奴脸上看出些什么。山高路长的,他不好好在长安城里当大官,回去做什么。莫非还真应了那句话,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   “两年前,他父亲刚接任河间侯,自己也刚被钦点绣衣使。”明月奴慢悠悠说来,“第一拢桃花开的时候,他往蜀中走了一趟,兴高采烈地去了,我还当有什么要案。没几天哭丧着脸回来了,那段时日,犯在他手里的没几个好过。”   “你说,是不是去寻你的?”   秦稚摇摇头:“我与崔直指的情分不值当他走那一遭,应当有别的事吧。”   早在三年前的冬日,崔浔和父亲先后脚离开,她也告别故地,往北上了。至于崔浔回去蜀中做什么,她有些难猜。   崔家尚在蜀中的时候,和周遭邻居虽有往来,不过也只是泛泛之交,要说他有什么亲近些的,在秦稚记忆里,可能也就她阿爹了。   毕竟阿爹教过他拳脚功夫。   秦稚又道:“具体我也不晓得了,大人何不去问问崔直指?”   明月奴丧气:“我问了,他也得肯说啊。问一次和我翻脸一次,属实没劲,不然你以为我乐意问你。不过我看他对你倒是不一般,不然你帮我问问?”   秦稚送了一口鸡蛋羹,心中暗叹:长安城吃食精细,不过她还是喜欢蜀中口味,椒椒麻麻,巴适得板。不过面上不露半分,只是眉眼弯弯,笑道:“崔直指私事,大人都不好过问,更不必提我等。今日多谢大人款待了。”   午后突然落了雨,秦稚快了一步,赶在雨点子落下前,跨到隐朝庵门下。   夏日雨水突然,一眨眼便汇成了雨帘,水汽蒸腾的气味飘散开来,倒也消了几分暑气。秦稚挨着墙根,借头顶三寸宽的瓦片挡雨,好让她顺势回到禅房里。   顾了头顶顾不了脚,单是溅起的雨点就够沾湿鞋尖。犹犹豫豫,反而湿了个透,秦稚把刀护到胸前,借以外衣一裹,埋头冲着后院撒丫子奔去。   不过跑开三步,一道惊雷劈下,秦稚余光一闪,面前正有人冲她这里奔来,一双皂靴卷起不少泥点子。   几乎是本能反应,抬头的瞬间,错金刀劈开雨帘,直直奔向来人。   来人不知用什么挡了下,只卸去她三分力。   油纸伞被拦腰劈断,错金刀正架在崔浔脖子上。   “嘤...”崔浔被大雨浇了个透,怀里捧着的辛夷花也被打得不成样,“是我。”   秦稚看清楚了人,讪讪收回刀:“你跑的那么快,我一时没看清,还以为...”   又是一道惊雷,正好盖过了她的声音,又或许她原本也没有说完整这句话。   雨势又大了许多,总不好站在雨里说话,再有什么罪过,也先找个避雨的地。秦稚一手抱刀,另一手极为自然地握上崔浔腕处,带着他朝最近的檐下跑去。   崔浔起初踉跄了两步,好在很快稳住脚步,跟着跑了几步。   “崔直指今日过来,是来祈福还是求签?”秦稚坐在檐下,一点一点绞干头发,“方才是我太过紧张,毁了直指的伞。正好昨日的伞也能物归原主。”   崔浔站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地退开一步。不管秦稚夫家如何,她如今都已婚配,自己还是刻意保持了些距离的。   “来替我母亲拜一拜。”   秦稚了然,隐朝庵香火旺盛,常有勋贵人家来点灯上香,也难怪崔浔会在此处。   “这雨来得突然。”   她素来不会找什么寒暄的借口,随口说了一句,又很快闭嘴不言。反倒是崔浔,自顾自问了起来:“你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挺好的,佛门清净嘛。”秦稚答了一句,又觉得不对劲,扭过头来,“崔直指怎么知道我寄住在此处?”   崔浔眨眨眼,捏了句诳语:“庵里的师傅说起,有个女郎寄住,我看你埋头往里冲,应当也没有旁人了。”   “也是。”   崔浔复又想起她出刀的速度,问道:“你如今的刀法越发好了,寻常人进不了你三尺。”   不是刀法精进,而是被逼得时时警惕。被欺负得多了,自然也就练出来了。不过秦稚没准备多说,还是原先那副笑脸,随口说几句“过誉”之类的话。   眼见崔浔还想对着她仔细查探底细,秦稚倒是先开了口:“昨日那位大人来过,说起崔直指曾回过一趟蜀中?”   然而话问出口,半晌无人回答,反倒是雨声入耳。   时间久得秦稚快要睡过去,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是,崔浔这才开口:“两年前的春日,我回去过,不过你和老师都不在。”   “直指可是有什么所求?”   崔浔定定望了许久,才轻笑了一声:“有样东西落下了,回去找一找,不过没寻着,也怪我走的时候不够爱重。”   “雨小了,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回去喝碗姜茶,夏日多雨,出门记得带把伞。”   秦稚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冒雨匆匆离去,大约真的有什么要紧事赶着去办。她不急着回去,托腮坐在原地,只是觉着崔浔果真不同了,至少话说得可真是多了许多。   雨帘渐渐转成雨丝,挨不过一刻钟,又云销雨霁起来。一股酸臭的馊味,在日头下弥散开来。秦稚抬手闻了闻,险些闭气过去。   夭寿,她换洗的衣物丢在路上,身上这一套也有两三日没换了,味道当真令人提神。先前还不觉得,如今被雨淋过,倒是最大限度地发散开来。   如此哪里还管得上什么旧交,腿上一用力,兀自往禅房里去净身。   一晃几日,雨水充足,秦稚倒是也正好窝在庵里,誊抄积攒下的经文,偶尔还去殿中守守香火。不过每日都能见到崔浔捧着一篓辛夷花,来奉上一炷香。   秦稚套着姑子的棉布长褂,宽宽荡荡,递香过去的时候,还收获崔浔一个古怪的眼神。   结果第二日就送来了几套合身的衣裳,不过秦稚嫌它动作不方便,悉数退了回去。   崔浔扶额盯着面前被退回来的衣裳,连试穿过的痕迹都没有,一时无话。   “郎君,那位姑子说,让郎君不必送了。”   难为他回来路上挑了这么久,一件都不收。崔浔攥了拳,道:“她不是姑子。”   下人还道要挨上一拳,立时噤声,还是老管家出来打了圆场:“佛门清净,女郎也不好穿得太过艳了,郎君倒不如送些吃食过去。”   见崔浔眉头略展,老管家才敢把崔夫人的口信说来:“夫人请郎君今日回去用晚膳,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迟了。”   崔浔虽说迁府别居,可每月总有七八日回去,很少让那边来催。不过但凡他母亲的人来请,必然有些什么准备着。   譬如某一回,河间侯夫人提前做了准备,十余张闺秀画卷逼得他趁夜越墙逃窜。   偏偏他敢说一句不去,河间侯夫人就敢装病给他看。   “去永昌公主府递个口信。”   几次下来,倒也让他寻摸出个法子来。回去吃饭可以,提前同兰豫打过招呼,两个时辰后便派人来请,就拿公事做筏。   老管家叹了口气:“这回是夫人娘家的女郎到了,夫人说过了,让郎君回去住上三五日,东西都收拾好了。”   如此一来,那法子倒是没用。   奈何崔浔再是不愿,还是被拖拽着回了家中,被母亲强行按在凳上,听她们姨甥抱头痛哭。   “我苦命的恹恹,日后在姨母家里,就当做自家一样。”   “恹恹见到姨母,什么都不苦了。”   崔浔向来对切身体会几个字少了根筋,在这道上尤显愚笨,唇角勾了勾,正要笑出声,脚下被人猛地踢了脚。   他扭头看向自家父亲,拈须轻咳了声,示意他不可胡言,免得平白招来一顿训斥,连累晚膳都不晓得要何时能用。   崔侯爷大约也是饿久了,眼看着她们哭得无休无止,试探着开口:“夫人啊,恹恹都到了,来日方长嘛,也不急在这一时。”   崔家父子于说话一道上,显然是一脉相承,崔侯爷略显苍白的话显然招来崔夫人一顿白眼。不过好在还是念着时候,止了哭声。   崔夫人揩了泪,这才想起来引见两人。   “浔儿,这是你乔恹表妹,还是四五岁时见过,如今都是大姑娘了。”   复又冲着乔恹道:“恹恹,本该你浔表哥去接你,不过他脑子里只有办案捉人,你别怪他,日后让他多陪着你。”   乔恹施施起身,捧起一碗茶往崔浔这里走了两步,娇滴滴唤了声:“浔表哥喝茶,恹恹有礼了。”   崔浔接过茶盏,客气地饮了一口,正好对上乔恹的眼睛,颇有些面善,倒是让他想起事来,嘴里的茶一时不上不下。   这位,不正是当年在蜀中住过一段时日,成日跟在秦稚屁股后头跑的那个“厌厌”表妹么?   读书识字不行,打架闯祸第一名,连隔壁叶家的小白狗都难逃一劫,活生生被染成了大虫模样。 第7章   说起秦稚孩提时的威名,崔浔如今尚且历历在目。   身手是一等一的好,比她高出一头的男孩都敢打,按在地上听他们求饶。倒是让她觉着自己天下第一,颇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意味。   不过崔浔不大相同,两个人一同跟着秦稚阿爹学功夫,平时拆招喂招多了,彼此的武功路数摸得一清二楚,故而秦稚放不倒崔浔,只能每日追在屁股后头。   后来乔恹来了,四五岁的小丫头,留着额发,头一天从马车上下来,就跟在秦稚后面,一口一个“嘤嘤姐姐”叫得亲热。秦稚有了跟班,一时顾不上去惹崔浔,两人成日不见人影。   崔浔清晰记得,乔恹来后的第十日,叶家那位婶子一手提着只黄皮大虫,另一手捏着扫帚,追着两个小的跑。叶家婶子出了名的凶悍,崔浔把两个小的往身后一护,结巴着问了一句:“婶...婶子,怎么?”   叶家那位把黄皮大虫往他怀里一凑,一双圆珠子滚了滚,崔浔认了出来,这是那只领来看门的小白狗,似乎还只三个月大。   “好好的白狗,被她俩染成什么样子了!”   秦稚在他身后蹭了蹭,用只他们三个能听见的声音嘟囔了句:“这样才威风嘛,等掉完色,我再去帮她涂一次。”   乔恹还在一边咯咯笑了两声,崔浔反手拍了她俩一人一下,这才对着叶家那位长揖到底:“婶子...抱歉。”   此事最终以长辈介入告终,乔恹住了三个月,哭哭啼啼被带了回去。   崔浔回过神来,脸色倒是好了许多,毕竟他们俩心念着或是心念过同一个人。   “‘厌厌’。”他记得,秦稚时常把“恹恹”简化为“厌厌”,时间久了,他倒是也认准了这两个字。   概因秦稚,一餐饭吃得还算平稳和善,崔浔甚至偶尔记得,替乔恹递上碗碟汤匙。   这一幕落在崔夫人眼里,颇有些老怀甚慰,连带着多用了一碗饭。   一桌四人心思各不同,终归还是在和乐里吃完了这顿饭。   乔恹大老远而来,放下碗筷就有些饭晕,说明缘由后,被下人领着往后院去了。   临走时,还颇有些意味地朝崔浔望了一眼。   “你不着家,如今有恹恹陪着我,日后再不去吵你。”   屋外人影消失在转角,崔夫人便急哄哄地发了话,对着儿子好生提点:“她刚来,你可别欺负人家。无事时,四下多带着去走走。”   “我看不妨告几日假...”   崔浔眉一横,边上正看热闹起哄的崔侯爷一时噤声,兀自去吃碗中一粒鱼丸。   “嗯。”崔浔难得地点点头,心里倒是别的盘算。   如今秦稚总客气生疏,哪怕真受了委屈,估摸着也不会同他说。不过女儿家一同说起话来,约莫会容易些,何况两人从前还在一处玩过。   他心中早有打算,明后日去隐朝庵的时候,把乔恹一同带上。   崔夫人以为他开窍,念叨了句阿弥陀佛,又问道:“你府里的人说,你这几日成天往隐朝庵跑,怎么改性子了?”   “随便拜一拜。”   崔夫人抬手覆上崔浔手背:“那又为何买下杨家的宅院?”   崔浔停下动作,知晓没满过去,对上母亲的双眼答道:“有些用处要派。”   “若是嫌住得小了不舒坦,不妨搬回来住。”崔夫人听了些风声,只以为他买下宅院是为扩建,颇有些心疼,“你何苦同杨家攀上关系。”   “杨家?”崔侯爷此时倒是有了反应,“怎么还和杨家有关系了?”   崔夫人斜飞一眼:“你吃你的去,榆木脑袋,亏得浔儿不随你。照你这般,早被人吃了个干净。”   诚然,比起其他事来,从杨家手中买宅院这件事,更让崔家人挂心。   世代罔替的家族大户里,其实本没有杨姓这一户。大约是在姜方尽战死那一年,圣上抬举了一位美人,就此替代黎皇后,一跃成为宠妃,这位美人娘家姓杨。杨家就此发迹,杨夫人的两位兄弟入中央,取代姜氏戍守边疆,一时间杨家门庭若市。第二年杨夫人诞下一子,圣心大悦,到如今也有十五了,聪慧善书。   问题就出在这,虽说早早立了太子,不过逐日有新的长成,难保有人动了心思。尤其是在圣上亲口一句,“太子谦顺,不及幺儿肖朕”后,两党一时间明争暗斗起来。   崔家虽不曾明确站队,可与永昌公主府来往密切。   “圣上抬举,你可不能做出朝秦暮楚的事来。”崔夫人眉间微皱,“崔家这些富贵已然足够,莫肖想那些。”   崔家因故得幸,行事也愈发小心谨慎,是而崔浔虽与兰豫有往来,却也不曾明着面站在太子那一边。他不过是天子之臣,并非太子家臣或是杨家党人。   崔浔颔首:“母亲,我晓得分寸。”   翌日一早,崔浔领着乔恹往隐朝庵去,他骑马,马车自然留给乔恹。   乔恹打起帘子,探头同崔浔道:“浔表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崔浔自马上低头,暗自感叹一句,当日张牙舞爪闯祸的小丫头,也有如今这般娴静模样。   “带你去见位故人。”   乔恹浅笑一声:“好。”说着正要放下车帘,继续做出幅文静模样来。   却听崔浔复又开了口:“不过她如今或许有些变化,你...”   “恹恹晓得,必当三思而言。”   听她如此识趣,崔浔倒也安下心,一路朝着隐朝庵去。   行至庵外,他一勒缰绳,率先举步朝大殿行去,照旧往秦稚身边去捻香。   佛祖端坐莲花台,崔浔持香三拜,倒也未曾许什么心愿,只是心间念着秦稚的名字。而后旋身把香投进香炉里,这才示意秦稚与他到殿外一叙。   “直指大人。”   崔浔嗯了一声,负手道:“我带了个人过来给你瞧瞧。”说罢朝着身后招手,乔恹莲步轻移,并肩立在崔浔身侧。   “这是乔恹,曾在蜀中住过几日,我记得你与她向来玩得好。”   秦稚倏地抬头,面前女子一身鹅黄色衣衫,肌肤滑嫩白皙,长得一副好模样。两人目光一接,倒是乔恹先记了起来。   “嘤嘤姐姐。”   有些面善,不过不大记得了。秦稚记性不大好,尤其是不大认脸,除却崔浔是个例外,余下的过上几年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美人眸中波光盈盈,秦稚愣愣开口:“你是?”   乔恹一噎,复又觉得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么些年过去,区区一个幼时玩伴罢了,不放在心上也实属常事。只是觉着自己从蜀中走的时候,捐出那些泪,有些辜负了。   “是厌厌,幼时跟嘤嘤姐姐玩过几天的。”她把手摊到秦稚面前,手心有个豆大的疤痕,“这个疤还是跟着嘤嘤姐姐的时候留下的。”   如此一说,秦稚倒是有了些印象。她天不怕地不怕,仗着有些功夫到处欺负人,寻常人家的女娃娃是不跟她玩的。   不过崔浔家里那个表妹是个意外,矮胖矮胖一个,倒腾着两条腿也追不上她,挂着鼻涕眼泪喊她嘤嘤姐姐。秦稚见着奶娃娃倒是心软,特意慢了脚步带她一同惹祸。那个疤就是去偷摘蜂蜜,跌进道旁留下的。   秦稚笑了:“我记起来了,厌厌。”   独独这一句寒暄,再没有别的话说。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了,难为崔浔费力帮她记起来。   崔浔把人往她跟前一领,自己倒是退开一步:“厌厌要在长安住下,你们可结伴同游,只要别闯出祸端就好。”他把府里带来的小厮留下,“我还有事,先走了。晚些来接她。”   这一招属实高明,若他直直把小厮留下,秦稚必然有许多理由把人撵出去。然而若说是跟着乔恹,她也不至于越俎代庖来赶人。   果如他所料,秦稚倒是什么都没说,只眼角略微抽了抽。崔浔见状,放心大胆离去。   昨日送衣裳,今日把人丢过来,秦稚心思百转千回起来。   她这位同乡向来都是不苟言笑的,如坐云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模样了?总不能对她有所图吧。   这念头一闪即过,秦稚撇嘴一笑,自己连身上穿的衣裳都是问姑子借的,还能有什么让别人来贪图。堂堂绣衣大人,也不缺什么吧。   “嘤嘤姐姐。”三个人一如木头杵着,乔恹怯生生开了口,“那时一别,恹恹很是怀念与姐姐一同游玩的日子。不过后来再没有机会去往蜀中,当真是遗憾至极。”   秦稚摆摆手:“想去蜀中,往后自然有机会的。”   乔恹抬手牵起她,两人往树下挤,大有借着树荫促膝长谈的架势。   “不过能在长安见到姐姐,恹恹无憾了。”乔恹慢悠悠舒了口气,随即又拧起眉头来,“嘤嘤姐姐怎么到长安来了?秦阿翁怎么没有同来?”   秦稚不动声色,抽回了手,脸上照旧笑着:“我阿爹找我阿娘去了,我来长安看看。你呢?”   通常若碰上不想回答的问题,简略带过,回一个“你呢”,总能让人不好意思再追问。秦稚深谙此理,还顺带赚了乔恹一波愧疚之意。   “恹恹失言了。”乔恹神色有些慌张,顺着抛回的问题答了,“我父母前两年也没了,孝期一过,姨母做主把我接了过来,顺带着相看人家。”   彼此皆是失了怙恃,这才流落长安街头,谁也没比谁好过。秦稚抬手拍拍乔恹肩膀,以作安慰。   倒是乔恹,偏头靠在她手上,像只猫儿般蹭了蹭。   秦稚飞快收回手,有些不大适应这样亲昵的举动。   “嘤嘤姐姐怎么不住到崔府里去?浔表哥以前跟着秦阿翁学功夫,不至于连这点照应都不做。”乔恹不解,“恹恹去跟姨母说。”   她自己尚且寄人篱下,为着秦稚倒是没了什么胆小,风风火火站起身,着急忙慌要往外闯。   秦稚头疼,扯了她一把:“崔直指自然是客气礼待,不过我在庵里住得甚好,不必劳烦人家。”   “吃素念经,能有什么好。”乔恹回身,“嘤嘤姐姐都瘦了。”   她向来清瘦,哪里就是吃了两天素才是这样。   “清净,正好能静一静心思。”秦稚对她的善意有些无所适从,“还能近聆佛音,何况我还有许多经文要誊抄,住在这里方便。”   实话终归难听,乔恹嘴一撇,作势要哭:“嘤嘤姐姐与我生分了,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离开蜀中?”   这说哭就哭的本事倒是一绝,抛去话里的内容,直把秦稚贬称抛妻弃子的无耻败类。秦稚往回缩了缩,不晓得如何应对。这事上,拔刀也是无用。   乔恹嘤嘤哭了两声,旋即眸中一闪:“既然这里这么好,不如我去同姨母说,一并搬过来住。”   秦稚不知她情绪转变为何如此之快:“这不大合适。”似又怕她哭出来,退了半步,“这样,你若是觉得无趣,大可常来寻我。你也知道,日日住在一起头碰头,亲兄妹都难免打架,倒不如保持些距离,这样岂不更美?”   她独居惯了,身边有人反而睡得不安稳。高床软枕于她而言,远不及四野开阔,缘尽无人来得安心妥帖。   乔恹仔细想了想,约莫崔夫人也不会当真同意她搬来,捏着帕子勉强应了:“那也好,我每日晨起就过来。”   秦稚适才舒了口气,盼着她何时没兴趣攀扯自己讲儿时旧忆,把自己当做个废弃玩意丢了才好。   不过还需等上几日,就眼前看来,乔恹一时半会消不了什么兴致。   整一日,乔恹挽着她手,从街头逛到街尾,欢欢喜喜走得两条腿发颤,尚觉意犹未尽。秦稚捏着瓜子立在门边,巴巴等着崔浔来接这位祖宗。   直到天色擦黑,佛音一应消散,都等不到门边一道人影。   眼看乔恹堪堪就要睡过去,秦稚回身替她垫了个软枕,负好钢刀:“我去外头看看崔直指,你在这里等着,别四下乱走。”   总不能是忘了这回事吧,再不把人接走,夜里谁都别想好睡。 第8章   诚然崔浔的记性不至于差到那个地步。   面前觥筹交错,酒嗝声震天响,手边还有女子婉转攀附,身上布料少得,连崔浔都替她们打了个寒战。   “崔直指怎么不喝,莫不是嫌这酒入不了口?”对面举盏的男人脚尖一踹,“去,换酒。”   “杨车骑不必,浔只是来交付余下的银钱。”   皆为同僚,崔浔还是保持了些应有的客气,只是不动声色地挪开,与莺莺燕燕隔出些距离。眼见女子又要扑上来,他手下用力,酒盏顺势飞出,正砸在女子手腕上,不至于伤着人,但能叫她吃痛。   心里倒是懊恼:早知便不该赴杨子真的约。   杨夫人有两位兄弟,长兄杨子嗟领兵戍守边关,胞弟杨子真留守长安,凡有动乱则出。崔浔酒后定下的那套宅院,正是杨子真所有。   杨子真冷眼看着,一脚踹在那女子心窝处:“让崔直指厌烦,下去领罚。”   府里养上几个歌舞伎,算不得什么出格的事,大多是贱籍,主人自可随意打骂,有时甚至要了命也是寻常。   即便如此,崔浔照旧未动面前那盏酒:“杨车骑好意,崔某心领。不过还当钱货两讫,余下银钱悉数奉上。”   面前摆着一匣子金元宝,虽说长安寸土寸金,不过面前这些钱倒也是足够了。杨子真手一顿,随手抛开酒盏,朗声笑道:“崔直指何必如此见外,同在圣上面前做事,一处宅子罢了,白送也是使得。”   “不敢承赐。”崔浔拱手,“天色已晚,崔某不便久留,告辞。”   岂料杨子真拿话绊住了他:“我这话还没说完,崔直指这般心急作甚。”他从凳上爬起来,袒胸露乳着走到崔浔边上,“我多嘴问上两句,崔直指忙着置办宅院,连日又时常往隐朝庵去,今日更是连乔三娘都送过去了,怕不是为了哪位姑子吧?佛祖跟前的人,水灵,难怪勾得崔直指妄动凡心。”   一个你我皆懂的眼神飘来,着实有些令人作呕。崔浔自知他派人监视,连乔恹在族中行三都打听得清楚,想来是有些动作等着。   崔浔倒也大方,左右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杨车骑慎言,只是崔某从前一位同乡,流落至此,才想着关照几分。”   “同乡。”杨子真嘴里念了这两个字,若有所指,“难为崔直指要把人迁去,比邻而居,确然方便照顾。外面天大地大的,总比不得在家里好好养着,不过还是要当心些才好。崔直指看我那一屋子‘同乡’,倒是各个好吃懒做,还把望着我把她们送去哪户好人家享福呢。”   赫然指的便是那一屋子莺莺燕燕,养着攀附权贵。   崔浔脸色难看下来:“杨车骑若无吩咐,崔某便告辞了。”   他一刻提了两回告辞,杨子真倒是不再打趣,拢了拢外衣:“吩咐不敢当,有些微小事想同崔直指行个方便。”   “前几日崔直指的人带走一位姓董的经学博士,听闻言行无状。”他面上带些笑意,同崔浔攀附起来,“说来不巧,董博士夫人是内子手帕交,这些天内子搅扰得厉害,崔直指若是方便,可否高抬贵手。”   说起经学博士,崔浔倒是记得,不过眼前发生的事。   自恃才学,朝堂上下都被他做赋骂了个遍,崔浔都怀疑,他成日是否都用在做赋上头了。十日前,又成一阕,骂了太子一通。太子宽仁,没和他计较,这位博士一拳打在棉花上,自觉无趣。夜里出去吃酒,喝多了发阵脾气,把人家酒肆砸了,还把人伤着,这才被崔浔带走。   崔浔双眼微眯了眯:“国有法度,并非崔某抬手便能有所易转。”   杨子真闻言,又道:“董博士其人,言语耿直了些,为人倒是良善。苦主尚且不追究,崔直指何不睁眼闭眼,就此放过去。”   “杨车骑今日的话,崔某只当没听见。”   杨子真静默下来,只等崔浔走开两步,忽的出声:“崔直指听没听见,这话都已经说出口了。正如崔直指应不应承,旁人眼里看来,都是夜访杨某,抵足长谈许久。”   难怪邀他过府,许久不放他走,端是一出离间计。杨氏一党与太子党相争日久,总归还是差了些气候。购置宅院是个契机,让杨氏有机会接近崔浔,落在旁人眼里,明日怕是要传出“崔扬过往甚密”的闲话来。   只是崔浔并不站队,笑道:“夜访杨车骑尚算实情,抵足长谈却不敢当。”   “不晓得兰家与梅家如何想?”杨子真立在天井之中,举头望月,一副替他谋划的神情,“梅夫人与皇后娘娘一母同胞,梅元娘聘为太子良娣,如今诞育长孙。梅相姊妹嫁入兰氏,有个礼仪端方的好儿子,如今尚了永昌公主。亲缘之上再结亲,一家子密不可分,指缝里怕也漏不出什么来。崔直指费心巴力,也不知道能讨几分好处。”   “纵与兰豫交好,不过替人做嫁衣,何劳急着拿董博士去换家臣之名?”   崔浔回身,面不改色:“杨车骑,你我皆为天子家臣。”   言尽于此,他也不愿多说。杨家今日此举,不过是借以分析利益,好让他亲近杨氏。所谓什么董博士,不过是拿来探他口风。   崔浔一拱手,不再逗留,扬长而去。   杨子真兀自驻足许久,唇角勾了勾,只一挥手,吩咐了人下去办事:“去,把备好的用上,别下死手,闹大了不好看。”   外头天色暗沉,漆黑夜色里偶有两声猫叫,崔浔顺路朝隐朝庵去,着实有些懊恼。   他不是贪杯之人,与话不投机的人对饮,最多三杯,便寻摸借口开溜。方才在杨子真府中,属实不自在,倒不如现下轻松。   酒气被风一吹,消散个干净。崔浔记起兰豫说过,女儿家大多不喜欢满身酒气的莽汉子。是而他一路吹着风,直待身上闻不到出来了,才加快步子往前赶。   离着隐朝庵尚还有一个拐角,崔浔理了理衣冠,正见院墙后头拐出来个人影,身后还背着把刀,可见是秦稚无疑。   满肚子憋闷一时消散,崔浔想她们大约等急了,正欲上前,斜角不偏不倚杀出一柄弯刀来。   腰身一弯,弯刀擦着面颊而过,自胸前略过,忽又转了方向。崔浔左脚一点,窄巷前后杀出十来个黑衣刀客来,黑布罩面,只露出一双双眼来,像极了夜里捕猎的凶兽。   一个旋身,赤手破下几招,很是游刃有余。崔浔甚至抽出空来,朗声问道:“来者何人?”   “有人买兄弟几个,要崔直指一条命。”   话音未落,崔浔倒是捡了块石子掷过去,正中说话人眉心,截断他的话头。   秦稚眼看着开打,不欲惹麻烦,抱着刀往墙根处缩了缩。   从小到大一起跟阿爹学的功夫,崔浔虽说时常输她几招,拿来对付这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秦稚对阿爹有信心,教出来的徒弟一个赛一个。   正做壁上观,那刀客似察觉还有旁人,刀锋一转,朝她这里劈来。   秦稚堪堪避过,弯刀擦过青丝,劈落一缕。她赶在拔刀前喊了一声:“饶命,我与这位大人并非一路。”   “既然瞧见了,就不能放你去报官,路上也好做对鸳鸯。”   打架靠的是拳脚,而非口舌,这人被石子砸了还不长教训,偏要多说上几句。   铮然一声,他手中弯刀被震落,颈间落下一柄刀,正卡在豁的那个口子里,余下的刀客一时投鼠忌器,不敢动作。   秦稚屈起手指,在错金刀上轻轻弹了弹,发出清脆的声响来,叹道:“说了不认得,何苦来动我。你们打你们的,我不过路过罢了。”   刀客心知踢了铁板,待她放下金错刀,当真乖乖听话,朝着崔浔围拢过去。   崔浔早在一边听得清楚,见她这般“见死不救”,倒也没什么多的反应,只是原先松开的拳头,复又握紧,摆好架势一战。   弯刀横劈竖砍,交织出个网来,冲着崔浔头顶落下去,只怕想将人活生生剁成肉泥。   秦稚硬着心走开两步,听闻身后一声惨叫,似有鲜血喷溅的声音,她反手握上了刀柄,忽的回了头。   多管闲事总归没什么好下场,秦稚如此劝自己离去,奈何脚下步子却定定朝崔浔的方向去。   他功夫差,万一出事,自己或许要被拿去顶罪。   秦稚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借口,刀一横,从人群之后杀到崔浔身边。   地上躺了几个人,抱着胳膊□□不止。秦稚抬头看向崔浔,惯常穿得月白袍上沾了血迹,还有血珠顺着右手往下淌。   “多事。”   “怎么回头了?”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秦稚回头瞥了眼,又道:“她还在等你,都快睡过去了。”   崔浔点点头,没来得及说话,那群刀客似有所约,几把弯刀架在一处,直奔秦稚而来。   “当心!”   崔浔闪身凑到秦稚面前,欲拿后背替她挡这一下。   只是预料中的痛意未曾到来,反倒是传来刀兵相交的声音。秦稚早在他们奔来之时,便立好刀锋,自崔浔腰侧揽过,直直迎上那一击。巨大的冲击使得手臂一震,秦稚脚尖一稳,反推出去了那几人。   力有不敌,那群人复又回到夜色里,四下散去。   秦稚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与崔浔凑得极近,像极恋人相拥之姿,直到手上一阵酥麻,金错刀应声落地。   崔浔如梦方醒,一连退开三步,心口跳动得厉害。   “我...我带你去寻医师。”   秦稚绕了绕手腕,觉不出什么大碍,摇头:“没事,一时脱力,很快就好了。”她拿左手拾起错金刀,双目盯着崔浔右手看,“你的手,不要紧么?”   手上血痕早已凝固,崔浔把手摊了开来,让她看个清楚:“是他们的血,不是我的。”   腕上无伤。   秦稚确认过后,点点头,往隐朝庵的方向走。   两人一前一后隔出几步路,一时无话,寻了隐朝庵偏门入内。崔浔身上血腥气中,留在院中等,秦稚则往禅房里走,只见乔恹伏在榻上,正是好眠。   她伸手推了推人,半点反应也无,竟似睡死了过去一般。秦稚垂着头出来,如实相告:“她睡得正酣,我叫不醒,估摸着要天亮才会醒了。”   崔浔点头:“让她在这里对付一夜,你也早些歇息,我明日一早来接她。”   他说着,颇是避嫌地转身离去,手扶上院门的一瞬,忽又回过头来,正见秦稚呆坐在房外,垂头擦着那柄刀。   到底还是没忍住,放下手走回秦稚面前:“怎么不进去?”   秦稚在刀面上哈了一口气,头也没抬:“不困,晚些时候再说。”   天知道她打了几个哈欠,偏生身边多个人,她睡不着,倒不如在外头坐一宿。   崔浔也没走,在离她两三步的位置,寻了根廊柱靠着,有一下没一下地同她搭话,也算是替她寻些睡意。   “我听人说,阿翁和你先后脚离开了蜀中,阿翁如今可还康健?”   秦稚继续擦着她的刀:“阿爹去找阿娘了,不然这刀也不会落在我手里。”   崔浔闻言,神情一暗。秦牧对他悉心教导,人不在了,多少有些失落。仰头望了会儿月,勉强定下心神,把心底那句话问了出来。   “你夫家...”夫家两个字出口,心头颤了颤,“你夫家对你可好?” 第9章   “夫家?什么夫家?”   秦稚不甚明白,微微抬头,正撞进崔浔眼里。   崔浔抿抿唇:“旧时邻人说起,你是跟着叶家去外地成婚了。我看你如今孤身一人来到长安,身边没个人跟着,是不是叶家苛待于你?”   秦稚忽的笑了一声:“原来是这事,我不曾嫁入叶家,离开蜀中也是我自己的原因。”   漫天星子似乎一息间亮起来,崔浔似不敢信,追问了一句:“当真?”   “让我嫁入叶家,是我阿爹的心愿,不是我的。”秦稚继续埋头擦自己的刀。   “那你的心愿是什么?”   秦稚觉着他今夜话格外多,硬生生憋回去一个呵欠,顾左右而言他:“时候不早了,庵里都是姑子,崔直指留在这里也不大好,还是早些回去吧。”   女眷众多,他一个男子久留,什么难听的话都能传扬出来。崔浔忖了忖,心里高兴,左脚踮着右脚往府里去,凡事都觉得有趣起来。   秦稚在院里枯坐一晚,把庙里上下蚊子喂了个饱,小臂上蚊包一个叠一个。   她拿指甲在蚊包上掐出个“十”字来,借此希冀它们早些消退,正掐到第六个,崔浔来接人了。   “昨夜劳你相救,今日请你吃饭去。”   秦稚属实想不明白,请客吃饭难不成是长安人的习惯,一个两个三个,有事无事请她吃饭。   柳昭明累她下狱,请吃饭尚能接受;明月奴意图打探她与崔浔的关系,吃了也就吃了。至于崔浔的饭,秦稚是不大想去的。   是而摆摆手,把一脸惺忪的乔恹交了过去,道:“崔直指客气了,不过我还有事,改日再请直指吃酒。”   吃酒两个字说了这些时日,今日是不大好糊弄过去了。崔浔与她并肩而出,问道:“不必你请,酒饭都备好了。嘤嘤,你是当真有事,还是躲着我?”   自然是躲着你。   秦稚不敢说真话,嘿嘿笑了声:“自然是有事,我与柳先生早几日便约好了。崔直指的饭固然金贵,先前许下的诺言也不好平白折了。时候也差不多离了,不好让人久等,这便先走一步了?”   崔浔昨夜心绪久难平复,抚了整夜琴,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大老远赶过来,话还没说两句,倒是被她打击得粉碎。   什么柳先生,同在狱中呆了片刻,莫不是成了什么患难之交。既知如此,当是便该再早些过去,把人隔开了关。   “我陪你去。”   秦稚轻轻一跃,从门里跳了出去,小跑开两步:“乔女郎似乎还困着,崔直指还要送人,不敢劳动大驾。”边说着,脚下还跑得愈发快了,生怕崔浔又跟着过来。   一旁的乔恹确然还没完整清醒过来,半闭着眼从里头出来。   崔浔手里捏了捏,反手把乔恹推上马车,脸色铁青着朝她去的方向。   秦稚照旧摸去渭桥,要了一碗羊肉馄饨,坐着等柳昭明。   早几日他们说定,由柳昭明执笔,替她作画,今日是第一日。   渭桥上的几个妇人早便识得秦稚,朝食铺的塞了个饼饵给她,坐在边上闲聊起来。   “女郎又来等柳夫子啊。”   秦稚谢过递来的饼饵,拿手撕成小块,尽数泡在馄饨汤里,笑着回道:“是,前几日同柳先生约好的。谢过婶子的饼。”   妇人把沾满油的手在围兜上擦净,凑了过来:“和婶子客气什么。柳夫子虽说酸腐了些,不过人是好的,长得也一表人才。家里干净,爹娘都没了,给他留了三间宅子。要我说,以他的才学,日后得人青眼,平步青云也不在话下。”   秦稚夹了块饼饵,送到嘴里,面饼裹着油香四溢的汤汁,在嘴里炸了开来,让她一时间没来得及搭话。   那妇人见她不说话,又接着道:“听柳夫子说,女郎是蜀中来的,家里也没个亲眷什么的了?”   秦稚点点头,又夹了块饼饵。   妇人道:“别怪婶子话多,这女人家的,还不是要找个知冷热的人依傍着,一个人孤苦伶仃飘着,怪可怜的。那柳夫子为人正派,对女郎也算上心,女郎不妨考虑考虑?”   秦稚听明白了,这是错把她和柳昭明配成了一对,上赶着来替他们挑破窗户纸。她笑了笑,把碗推远些,答道:“婶子说的在理,容我回去好生想想。”   议亲一事,从来不在秦稚考虑范围内,之所以这般说话,不过是想让妇人及早闭嘴,不至于喋喋不休。   谁说孤苦伶仃飘着可怜,她自己都觉不出来,四处走走看看,远比困在四方天地里好。   妇人只当她听进去了,满意地回到锅炉前,四下叫卖起来。   桥头不远处的城门口,崔浔脸色铁青,深吸一口气,勉强把火气压了下去。   “知冷热的人依傍着?可怜?”崔浔冷哼了一口气,什么混账话,她居然还说什么想想,“你也如此觉得?”   柳昭明暗自槽一句倒霉,他背着笔墨纸砚来赴约,城门还没出,倒是正遇上崔浔。原本打算混在人群里,权当没见着,谁晓得崔浔老远点了自己名字,提溜着人直奔此处来。   偏生来了也就算了,那婶子还说些有的没的,崔浔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乖乖,打从狱里出来,他这心思就歇了。这谁敢和绣衣使抢人啊。   柳昭明咽了口口水,慌忙撇清关系:“不敢不敢,草民断断不敢。”   “她今日约你,所为何事?”   柳昭明扶了把褡裢,战战兢兢答道:“秦女郎想将长安景色描于纸上,草民会些工笔,故而接了这活,今日便是为了描画渭桥一景。”   崔浔瞥了一眼,见他手中捏着熟宣,想来应是真话,故而也未曾深究,只是提点了一句:“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别打多余的心思,把人困在后院。绘图的钱去崔府领,不必问她开口了。”   柳昭明垂手称是,这才跟着崔浔往朝食铺子去。   朝食铺子的妇人认得柳昭明,见他与位年轻郎君同来,颜色还比之胜上几分,端着两碗羊肉馄饨凑了上来。   “柳夫子来了,女郎可等你许久了。”她笑得暧昧,“这位郎君倒是面生。”   眼见崔浔脸色又沉了下来,柳昭明飞速接过馄饨,慌忙撇干净两人关系:“婶子说笑了,秦女郎是在等某绘卷。这位是崔直指。”   崔浔的名号还是响亮,妇人一听直指两个字,也不敢再挨着,缩手缩脚走了开去,心里一阵慌乱,莫不是她家铺子惹了什么事端。   秦稚堪堪才躲过崔浔,此刻又在铺子里不期而遇,一时间没了借口再跑,只是僵笑两声:“崔直指怎么来了?”   “路遇柳先生,邀我同来此处绘卷。”崔浔不动声色,脾气倒是不敢显露半点给秦稚看,“我虽不精于此道,不过还能做些研墨的活。”   圣上御前之人研墨,他柳昭明哪里敢托大,连崔浔随口扯的谎话都没顾及拆穿,亦或许是不敢戳穿。   “是,是某邀崔直指同来渭桥。不过研墨一事不敢,还请直指不吝赐教,指点拙作一二。”   崔浔颔首:“柳先生过谦了。不知从何处绘起?”   秦稚一时有些愣愣,只见柳昭明连馄饨都不敢吃,只在桌上把熟宣铺展开来,又从褡裢中取出笔墨,兑上几点茶水,抬袖研墨。待墨汁浓稠,这才抬头望向她:“秦女郎定吧。”   她随手点了桥头位置,有人做起杂耍活计:“就从那里开始吧。”   一笔落下,走势自然。   柳昭明初时尚有些手抖,几笔之下,倒是自然许多,全身心投了进去,也不管身旁还有两人。   秦稚坐在墩子上,偶尔瞥两眼崔浔,直挺挺坐着,目光落在远处。   这人真是奇怪,难不成听不出自己的话来?前前后后赶了数回客,怎么反倒还追上来了。莫不是还真就念着昨夜的“救命之恩”,想着法子图报呢。   秦稚心思飘了开去,目光也忘了移开,反倒撑着手定定望向崔浔。   不过说实话,这人的皮相属实是好,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时常令秦稚产生些疑惑来。都说女娲抟土造人,怎么造出来的天差地别。崔浔是花心思精心打磨出来的,她就是做剩下的,随手甩出来的泥点子化形。   “嘤嘤,好看吗?”   崔浔忽然别过了头来,眼里含笑,歪头望着秦稚。   秦稚一激灵,忽的回了神,别开头,抬手朝崔浔的方向点了点:“那边风景甚好,云卷云舒,鸟也好看...”   “我也觉得。”   崔浔复又笑了声,方才觉察到秦稚偷偷看他,心情一时大好,却也不去点破她,只是走到柳昭明的画旁:“柳先生写的书送一份到崔府去,同账房结钱便是。我还有些事,少陪了。”   临去时,还踱到秦稚面前:“我还有事,先走了,记着别忘了请我吃酒。”   他在这里,秦稚总不自在。崔浔该敲打的也敲打了,今日露过脸,也无人再敢到秦稚面前说些倒胃口的话,倒也乐得让她自在。 第10章   “柳先生和崔直指何时有了交情?”   人影在城门口消失,秦稚的声音忽在后头阴恻恻响起,柳昭明手一颤,画中人脸上多了一撇胡子。   他慌忙去擦,嘴里说着:“啊,是,路上遇着了,就一同来了。”   “哦。”秦稚换了只手托腮,心痛崔浔那碗没动过的羊肉馄饨,“暴殄天物...我还以为是崔直指自己要来的。”   柳昭明拂袖擦擦额头上的汗,把险些脱口而出的所谓真相咽了回去,不声不响充作王八。凡事不管,只专心画他的图。   *   崔浔脚步轻快,往回换过绣衣,节杖一捏,腰间还配上虎符,领着人四下巡视去了。   这等配置一出,长安城人不认得他,也认得衣上绣样,专为天子行事,生怕行为有所不端。遑论寻常百姓,便是家底厚些的人家,也各自安守本分起来。   绣衣使不认情面,只论法度。尤其是新上任的这位崔郎君,愈发铁面无情。   崔浔直直去了昨日遇刺的窄巷,早有绣衣使的人就地勘测,见着人来,几步上前回禀:“按崔直指吩咐,已上报金吾卫。痕迹也找人看过,弯刀来处,还需追查。”   窄巷仅容三人并肩而过,此刻前后拥满绣衣使,将正中血痕团团围拢来。崔浔随口应了声,也不再多问。   昨日遇刺的是他,此间细节自己比谁都清楚。那群人招式路数一板一眼,各自为战,又能成阵,不像是寻常刀客,反倒有些军中拼杀的意思来。   盛夏酷热,血迹引来成群苍蝇。崔浔挥手赶开几只,心里约莫有了数,朝巷外走去。   不过一个转身,便见巷口站着个人,手捧锦盒,正等着他忙完事。   崔浔朝那头点点头,又吩咐手下的人各司其事,这才往那头去了。   “听说你昨日从杨车骑府里出来,遭人劫杀?”   来的人正是兰豫,此刻与崔浔并肩往外走。   崔浔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笑道:“成渝,你是来问我为何去杨车骑府上,还是问劫杀的事?”   兰豫摸了摸手里的锦盒,同也称他表字:“逐舟,前一句是太子殿下托我问的,后一句倒是我想问的。自然,你大可当做都是我想问的,全看你肯不肯答了。”   怕是前脚从杨子真府里出来,后脚消息就传到太子那边去了。崔浔摸了摸腰间虎符,倒也不觉得出奇,毕竟杨子真笼络不了他,也不会让太子党占了先机。消息从杨府出,自东宫入,再正常不过。   难为两头都如此看重他。   崔浔道:“若是你问,我也就不答了。”他略顿了顿,“我买了杨家宅院,去杨车骑府里,不过是把余下的钱财送去两清。”   他没有多说,本也没打算站队,也没必要事无巨细说来,倒让人觉着他急着表忠心。   兰豫闻言,把手里的锦盒递到他面前,指腹一用力,露出一张房契来:“太子殿下让我送来的,位置在城东,比杨家的宅院还大一倍。”   “你替我谢过殿下,不过宅院也不必了,杨家那处正好。”崔浔反手扣上锦盒,哪头好意都不想承,“还是住得近些好。你大可让殿下放心,我还是那句话,崔家只为天子臣,司其职,没有别的心思。”   两人并肩行了一段路,及至人声渐低处,兰豫这才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殿下若是不放心,今日来的就不是我了。殿下不知内情,所以才让我送来,你自己有主意,我也不多说什么。做纯臣有纯臣的好处,太子仁厚,不过难保杨家会有什么手段,譬如昨夜。殿下也算是让我提点你两句,自己小心,别被人当刀子用了。”   崔浔知道他的意思,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算是应承了这番话。   “对了,你那位同乡如何了?打听到夫家了么?”   兰豫转了话题,拿同乡两个字来揶揄。   崔浔眉间一扫阴霾,嘴角笑意压制不住,颇有些得意道:“你这回可是说错了,她没有嫁人,那时候是因故离乡。”   兰豫偏头看他:“所以你那时回去蜀中,是有人传错了话。啧,如今可得意了,不过别怪我扫你兴致。没有许配人家又如何?她肯与你重修旧好了么?你能成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么?崔逐舟,高兴得早了些吧。”   不如何,不肯,未必。   若非还有求于兰豫,只怕早已一棍子落下,让他尽说些扫兴的话。   “你倒是说到点子上了。”崔浔顺着往下说,“我记得永昌公主和你闹脾气,总过不了三日,特意前来请教兰大人。”   他特意顿下脚步,朝着兰豫拱手,一副静候指教的模样。   兰豫跟着停下:“苕苕与我,同你的情形怕是不大一样吧。”念及发妻小字,他神情一时温柔下来,“不过你倒是可以试试。事事哄着顺着,也要让她明白心意,譬如你四下打点隐朝庵的事,大可不动声色透露出去。对了,必要时候用些手段,倒是让她心疼你几分,哪里还有什么隔夜仇。”   “不过,不可闹得太过,免得弄巧成拙。”   兰豫如此出谋划策之时,并无多余经验,只是拿自己与永昌公主的事迹硬往上套。故而这法子实则缺乏具体实践,能不能成其实还是看天命。   然而崔浔把这话完完整整听了进去,暗自琢磨了琢磨,一时信心大振:“有劳你了,待料理了明日从邯郸送来的人,我再想法子去。”   左右人都在眼皮子底下了,也不难为这一日。   *   秦稚那头正跟着柳昭明四下闲逛,忽的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抽了抽鼻子。   柳昭明在一边道:“怕是谁念着女郎。”   有这么个说法,打喷嚏的数量是有说道的,打一个是话里提及一句,两个则是口口念着,至于三个便是指着这个名字骂骂咧咧。   “我阿爹都没了,还能有谁念着我。”秦稚对这种说法蛮不在意,若是按着他这么说,打上四个怎么算,“风吹得我鼻子痒罢了。”   长安物阜民丰,许多玩意秦稚都没见过,也没在意柳昭明接着又要说什么,旋身凑到一处铺子前头去。   有人扯着人偶做戏,唱着负心人的故事。秦稚听他们唱了两句,正到负心人远行,渡口相送,一时不知为何,有些没什么滋味起来。   她往边上挪了挪,正挨上隔壁挨着的摊位。   “您仔细着些。”   摊边拿竹竿支起面旗子,上头写着大大一个“卦”字,此时被秦稚一挨,险些砸了招牌。一位长衫男子倾身扶住了杆子,皱着眉提醒秦稚。   待稳了竹竿,男子抬头,立时转了神色,望向秦稚,眸中一亮:“两位可要算上一卦?不灵不要钱,童叟无欺。”   秦稚不信这个,尤其是面前之人贼眉鼠目,怎么看也不像精通卜算之人。她正要摇着头推拒,柳昭明倒是跳了出来。   “某想测个字,问问前程。”   柳昭明极信这些,从相师手上接笔,以作测算。   秦稚一时倒也不好走开,守在边上等着。只见柳昭明凝神想了想,郑重其事地写下一个“闻”字,嘴里还念念叨叨着什么。   “君子自当闻达于世。”   相师摸了摸唇上的痦子,端得有几分本事道:“闻,耳外有罩,虽有气口,然终至耳目闭塞。内有一耳无目,曾有言曰,‘君其耳而未之目也’,难免有三人成虎之兆,实非吉像呐。”   秦稚不知道他是否真有本事,只是觉得他说话抑扬顿挫,不时还叹上两声,听着倒像真。   眼见柳昭明心急起来,那相师默不作声,摆在面上的手略勾了勾,引得柳昭明慌忙奉上银钱,这才接着道:“不过好在尚有一口可出,凡事调转个头想想,许有些生机。先生看着是个读书人,只一句,若想闻达于世,别一味闷头读书,偶也想些别的...”   话音未落,身后有个女子声音传来:“哪里来的泼皮东西,说得什么颠三倒四混账话。读书人不读书,难不成也学着做些阴暗勾当。”   摊上三人一时不明所以,皆朝着说话这头望来,只见女子锦衣华服,右眼边上一寸位置,描着一瓣梅花,身边随侍者众,正朝这里走来。 第11章   “君子心有天地,方不为外物所欺。”女子由远及近,“先生若求闻达,学问一道上怕是还缺了些什么。”   来人行走间如弱柳扶风,嘴角微微扬起,是个极美的人,单见相师看直了眼便能应证一二。偏偏身边随侍者众,众星拱月般围着,其身份之贵不言而喻。   秦稚见她提点柳昭明,只当同自己无关,微微退让开一步,顺带将相师那直勾勾的眼神藏在身后。   她最厌恶这种人,仿若要将女子浑身上下看透,随手行了个方便罢了。   柳昭明有些局促,涨红着脸嗫嚅不敢说话。   那女子不甚在意,只是命人从相师手上取回银钱,复交到柳昭明手上。   再说那相师,被秦稚毁了兴致,又见好不容易到手的钱被人要了回去,脸上有些挂不住:“这位女郎说话有失偏颇。他测字,在下解字,总不能因为说得话不中听,就说什么蛊惑一类的话吧。看女郎家世非凡,莫非要做出什么仗势欺人的事来。若是如此,在下区区小民,不敢再有话说,这便撤了摊子。”   秦稚双手环抱胸前,静静听他掰扯歪理,也甚是好奇女子做何反应。   若一时翻脸,呼喝随侍动粗,反倒还真就落实了他的话。   只见女子止住身边的人,面不改色道:“羊桑止,三日前有人身有疾,同你求得一卦,你要其以朱砂化水吞服,一连三日。如今人腹痛不止,性命有碍。不巧得很,那人正是吾府上黄门。你害人性命,还敢如此言之凿凿。”   羊桑止脸色猛地一变,收拾的动作也快了许多,梗着脖子辩解:“胡说八道,什么黄门,没有这等事!”说话间已把吃饭家伙放回褡裢里,摆手要走。   那女子微微摇头,身边早有人上前拿人:“性命攸关,有什么话同大理寺去说,不必同吾多费这些口舌。”   羊桑止作势要逃,奈何早被团团围住,两柄刀往脖子上一架,两手不由自主举了起来,褡裢也随之落地。随侍压着人往大理寺去,顺带驱散瞧热闹的人群。   柳昭明本与秦稚做壁上观,在听闻此桩事后,颇有些后怕。那女子言之凿凿,说话间细节详备,不似羊桑止那般恼羞成怒,可见是事实。他拍拍自己胸口,若非这一遭,只怕方才也要被哄着服食什么朱砂一类的东西。   “多谢女郎指点。”他朝着女子一揖到底,诚心诚意谢她。   女子掩唇一笑:“不敢。”复又朝秦稚这里看过来,一眼从头看到尾,视线牢牢停在她背后那柄刀上,似认出了什么一般,直看得秦稚心里发毛。   不过也只片刻功夫,女子不再久留,朝着秦稚与柳昭明辞别,被人扶着往开走去。只走了两步,又驻足回过头,意味深长地望了秦稚一眼,露出个和善的笑来,这才扬长而去。   柳昭明将这些看在眼里,好奇问道:“女郎和那位认得?”   秦稚摇摇头,总不能满长安都是她的熟人。不过那女子的眼神着实有些奇怪,似乎并未见过她,却又认出她是谁。   尤其是在盯着她背后钢刀的时候,那种感觉最为强烈。   秦稚反手摸了摸刀,刀是阿爹留下的。难不成是阿爹认得的人,可这年纪也对不上,那女郎看着也只比她大上四五岁。在她有记忆开始,阿爹就没有离开过蜀中,去哪里认识这位女子。   “或许看我背着刀,这才多看了两眼吧。”   她没有多想下去,左右女子没有开口同她说话,想来也只是错认或是觉得眼熟罢了。   天色已有暗下来的模样,周遭摊贩都忙着收拾回家,秦稚也与柳昭明道别,约定明日再继续游街作画。   一路回到隐朝庵,方一入门,便被守着的姑子扑了正着,说是住持请她说话。   佛殿重地,不好携刀兵入内,秦稚在殿门外停下,双手合十拜了拜,这才与住持隔门说起话。   “师太,您找我?”   “着实不好劳烦女郎。”住持捻过手中佛珠,笑得慈眉善目,“不过今日香客众多,女郎笔迹俊秀,前几日誊抄的经文已尽数散去,还有几位未曾得一份。烦请女郎闲暇时再誊抄几份,也好做分发之用。”   秦稚点点头:“自然,我现下就去抄。”   住持见她转身就要走,抬手喊住了人,又交代两句:“劳烦女郎了,除去寻常楞严经,还需多誊一份妙法莲华经,杨车骑夫人点名要的。不过不急着,杨夫人定下十日后来取。”   秦稚不在意这份佛经最后送到谁手里,与住持定下日子,便往自己的禅房里走。   因着明日还要同柳昭明同游,恐没有时间誊抄,秦稚夜里忙活了许久,就着豆大的灯火勉强抄了几份,直到上下眼皮打架,这才回到榻上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她把手抄经文送到佛殿,又是一拜,这才往约定的地点去。   方出隐朝庵在的闾里,便听得人声鼎沸,人挨人不晓得在看什么。秦稚勉强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护着宝贝金错刀至一早约好的茶寮。   茶寮里头四下都是人,柳昭明凑在一张小桌前,冲着秦稚挥挥手。   秦稚挤了过去,皱着眉头问他:“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热闹?”   “这几日事多,忘了这档子大事。”柳昭明替她斟茶,“今日邯郸人入城。邯郸自古出美人,这都是来看热闹的。”   “喏,来了。”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声,秦稚起身垫脚,从人群缝隙里望过去。   先是铁链声沥沥作响,伴着些女人哭声,这便有人露了头。秦稚打眼一望,从城门口陆续走过来许多人,为首的竟是崔浔。   不过转念一想,崔浔既然做了绣衣直指,这些事自然该落到他头上。   只见崔浔手持节杖,冷着张脸自外而来,那副神情总让秦稚觉着他没睡好,正闹脾气。不过多的是女子吃他这般高冷,一时不自觉有些媚眼横飞,也不知是来看热闹,还是看这位直指大人。   在他身后的,便是邯郸人,手脚皆缚铁链,前后串成两列,一步一趋跟着,两边还有绣衣使一路严加看守。   而每有一位邯郸人露头,人群里便发出阵惊叹声。秦稚初时还不觉着什么,看到后头,竟也有些惊叹。粗布囚服都拦不住半分美貌,个顶个高挑秀美,一落泪,直哭得人心都乱了。   其中也不乏男子,各个面似傅粉,眉眼深邃。   “赵王拥兵自重,意图在邯郸自立,听说就是那个瞎了一只眼的秘密上报,这才免了一场祸事。”柳昭明跟着站在一边,指着走在崔浔身后的那一个,如是说道,“有人说他本是赵王府里的门客,那眼睛就是被赵王弄瞎的。也是可怜,如此大义,不知道能不能戴罪立功,免去责罚。”   秦稚闻言,越过崔浔朝那人看去。只见他低着头,右眼位置拿白布包着,有些微血丝渗出,很是引人感叹两声。偏生连自己都顾不全,还要时不时伸手去扶身边的女子。   “不晓得。”   其实她并不十分同情那人,只是觉得因果罢了。若是放在早几年,她或许会觉得这人精忠报国,大义凛然,甚至会不管不顾拉着人拜把子。   不过也只是从前罢了。   如今这些在秦稚眼里,除了自作自受,没有别的评价。   又看了两眼,她正觉得无趣,刚要别开头,却见崔浔的目光往这里投来,穿过人群,静静落在她身上。   而后嘴角一勾,唇畔漾开一个笑来。   秦稚觉得自己疯魔了,两人相隔数十步,其间又有人头攒动,她怎么就认定崔浔在看她。   定然是最近崔浔出现得频繁了些,才让她产生这等错觉。   是了,必然是错觉。   然而还未等她说服自己,又见崔浔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音节来。   嘤嘤。   秦稚目力也极好,这点距离还难不倒她,故而崔浔虽然并未发出声音,“嘤嘤”两个字却如被人施了法,清楚传到她耳朵里。   连崔浔可能带的语气都一清二楚。   她必然是疯了。   “柳先生,我不想看了。”   秦稚匆匆忙忙别开头,几乎是逃跑一般带着柳昭明从人群里撤了出来,跑开老远一段距离,直到身后人声渐止,这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柳昭明是个文弱书生,哪里跟得上她跑这一段距离,几乎是滚落在地,撑着手问道:“女郎...女郎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秦稚抬手抚上心口,听着强而有力的跳动,一时有些茫然起来。剧烈奔跑后带来的泪水迷了眼,她抬手随意抹了一把:“没有,我没看到什么。”   唯独她自己一清二楚,崔浔看到了她,还以口语的方式喊了她的小字。秦稚讨厌这种形式,偏偏这种形式,将她刻意藏起来的心事,复又勾了起来。 第12章   说实话,差一点秦稚和崔浔的关系,就不单单是同乡那么简单了。至于差的这一点,正好是崔浔并不甚中意她。   至少在秦稚眼中,是如此。   心底被压了许久的心事勾勾缠缠,最终还是占据了秦稚全部心神。   三年前的春天,莺飞草长,柳枝嫩过每一年,注定是个离别的年头。   崔家蒙受圣恩,承袭河间侯,长安来的人催得急,甚至连家当都随意打点了些,只花费三日便启程应职。   秦稚冒雨匆匆赶过去的时候,马车已经走出了些距离。她追着喊了许久,才盼来马车里少年郎扶窗一望。   然而马车并没有停,崔浔只是遥遥同她比了个口型:“回去,我...我有物什托阿翁转交。”而后便是马鞭一扬,崔家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正如今日一样,秦稚清楚分辨出了这句话,几乎是连滚带爬跌进家里,缠着正在看书的阿爹要东西:“阿爹,逐舟哥哥说有东西要你交给我,是什么!”   秦牧照旧摸摸她的头,从怀里掏出一袋黄皮纸包着的东西来,郑重其事交到秦稚手里:“只这个,还让我转告你,不必等他。”   秦稚觉着黄皮纸包有些眼熟,一抽麻绳,黄皮纸在手里瘫软下来,一粒粒花椒从手掌之上滚落,在她脚旁散开来。   “我懂了。”   秦稚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又觉得素来女侠都是不怎么哭的,自己未免有些掉面子,故而边哭边喊着:“阿爹,花椒迷我眼了...”如此说着,还往缸边走了两步,掬水洗脸。   视尔如荍,贻我握椒。这是秦稚在诗经上看来的,说是女子与男子互相中意,便送一把花椒定情。眼看崔家要走,她一时急了,连夜包了一袋花椒送到崔浔窗下。   他若是也有这个意思,等第二日醒了,自然会来找她。只不过没想到,等来的是如此婉拒。   昔年哭鼻子的酸楚复又涌来,秦稚拍了拍自己的头,劝告自己端正心态,把这些痴心妄想复又压了回去,对着身边的柳昭明道:“柳先生,带我去买包花椒吧。”   虽说这些天里,崔浔半点都未曾提及此事,看着应当是彻底当做过往了。既如此,她也该彻底放下了,买袋花椒撒到渭水里,权当年幼不懂事随水而去吧。   消息传回去的时候,崔浔那头依旧热闹得很。   被他派出去的绣衣使匆匆而返,拨开人群,凑到崔浔身边耳语几句:“回直指,秦女郎与柳昭明前去东市买了花椒。”   花椒?   崔浔紧了紧手里的节杖,恍然忆起什么来:“她是蜀中人,口味重些,你去隐朝庵打个招呼,她的饭食里多放些花椒八角一类的香料。”   自秦稚住进隐朝庵里开始,他就塞了个厨子进去,与庵中其他人的吃食区分开来。既免得惊扰佛祖,也让秦稚不必受口腹之苦。   绣衣使领命,冷着脸匆匆而去,夹道两旁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不知缘由,单单见他们如此交流,还以为又有什么要事,纷纷让开一条道来。   崔浔脸上这才好看起来。   方才远远隔着人群见到秦稚,却见人逃也似地跑了开去,还当出了什么事情,匆忙扯了个绣衣过来,远远跟着去看看,没想到不过是一袋花椒。   人群继续朝前移动,眼见便到了宗正府外,早有三五官员立于门前,准备从绣衣使手里接过这些邯郸人。   概因赵王身为皇亲,于属国拥兵自重的事责令宗正府查办,治粟内史与大理寺卿从旁协助,是为三司会审。   治粟内史梅嘉平的父亲在朝中为相,上头还有个做皇后的姨母,此刻自然立在最中,朝着崔浔一拱手:“劳烦崔直指。”   崔浔还了一礼:“赵国内眷及门客,共三十六人,请梅内史校对名册。”   很快身侧有绣衣递上一封册子,上头悉数刊载拘来人名姓。梅嘉平与宗正略略谦让,便接过名册,踱着步子清点人数,官腔拖得令人厌烦。   这倒是让崔浔讨厌得很,偏生又催不得什么,生怕那位内史大人回身告他一状,故而只略略偏过头去。   他方偏开头,便听得梅嘉平厉喝一声:“大胆!”   崔浔手上一紧,节杖横在胸前,只当邯郸人心有不甘,做出行刺的事来。然而待他回过头来,不过是站在头一位的女子不堪酷热,晕了过去,头正磕在梅嘉平脚上。   很快有人上来把女子抬了开去,偏生梅嘉平依旧骂骂咧咧:“什么东西,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赵王夫人,呸,下贱。”   “祸不及妻儿,尚未定罪,大人何必如此作践人。”那位瞎了一只眼的门客忽的抬起头来,拿那只尚且完整的眼睛望了眼女子,这才回头,不卑不亢地反驳道,“何况如夫人取走赵王虎符,不废一兵一卒平息祸事,不过是受了连坐之累,即便传至圣上面前尚有三言可说,还请内史大人慎言。”   崔浔倒是觉得他说的在理,谁料梅嘉平笑了两声,问道:“你叫什么?”   “戚观复。”   本以为梅嘉平应当收敛两分,谁知他一拂袖,说话间越发失了分寸:“区区贱民,安敢如此狂言。戚观复,我记得便是那个检举赵王拥兵之人,怎么,自身难保了还要护着主子?我瞧她尚有三分姿色,莫不是你俩合谋拉下赵王,好做一对长久夫妻。”   此地瞧热闹的人依旧不少,见状各自静默下来。崔浔冷眼瞥了眼戚观复,只见他面不改色,并无心虚之意。   “梅内史,崔浔还要往圣上面前复命。”崔浔出声打断梅嘉平的话,语气中略有警告之意,“还请梅内史接手。”   梅嘉平与崔浔对了一眼,便知他要将此事奏禀圣上,暗自嗤了一声,什么绣衣使,说得好听,实则不过皇帝面前一条走狗,还妄图压他一头。不过面上未曾显露,只是从身后的人手里接过朱砂笔,在交接簿上做了登记。   “耽误崔直指,这些人这便收下了,直指请便。”   崔浔也不多说,转身告辞。   不过走开两步,便有黄门来请他:“崔直指,殿下想见您。”   崔浔认得这个黄门,是太子跟前的人,故而不多言,跟在黄门身后,朝着街角的车辇而去。   “崔浔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孤身坐在车辇之中,正擎手煮茶,难得地抬了抬头,笑道:“崔直指不必多礼,不妨尝尝孤烹的新茶。”   崔浔自黄门手中接过茶盏,半举着待它凉下来,并不急着喝,径直问道:“殿下召见,不知所为何事?”   “嘉平行事多有无礼,望直指莫往心里去,这杯茶权当孤代他赔罪之用。”太子拿茶水淋了茶具,搁在一边,这才举起茶盏,遥遥对着崔浔一敬,尽数喝了下去,“嘉平如此,孤身为表兄亦有其责,必当与梅相言明,严加管教。”   崔浔透过车帘望去,只觉得太子着实会挑地方,既能瞥见方才前因后果,又身处小巷,不至受人搅扰。   此刻急着宣召他前来,也是觉着梅嘉平言行失当,怕他去御前多说话,这才敬茶赔罪。   崔浔挑了挑眉,不过就是这档子事罢了。指腹抚过节杖,这几年下来,上头的结节已然被抚平,他温声道:“殿下,崔浔不过听命行事,所言即所见,至于其中评判,自然由圣上决断。”说罢,觉得杯中水温降了许多,却也并未饮下,只是交还给了黄门,“殿下宽仁,梅内史未曾得罪臣,这杯赔罪茶,臣不敢受。”   讨厌梅嘉平是他个人的事,和官场上是否参奏无关。至于今日的事,圣上面前自当如数相报,崔浔见太子似要再说什么,抢在先前开了口:“殿下,圣上自有决断。今日殿下召见之事,臣只当为董博士之事。”   这是他所能给予的最大善意了。当今圣上果决,凡事自然瞒不过去,若是因太子为梅嘉平遮掩之事传开,只怕要引来父子猜忌。   太子自然也明白过来,拢袖道:“是,崔直指所言甚是,董博士之事便照法度来吧,莫因孤坏了事。”   崔浔听他如此,知道这位太子殿下不过有些优柔寡断,内里还是聪慧,顷刻间便反应过来。   那杯茶到最后他也没喝,匆匆辞别太子,兀自面圣去了。   梅嘉平的事从他嘴里不添一字传到圣上萧崇耳中,萧崇饶有兴趣问了其间细谈之话,道了句有趣,倒也没再多问什么,转而说起别的事来。   “朕记得你也有二十了,婚事还没定。”萧崇手里捏着奏折,饶有兴致道,“浮月同朕说过数回,她兄长的女儿两年前见你一面,难忘至今。”   崔浔明白萧崇的意思,不过是拿着一桩婚事来试他。崔家不欲扯进夺位的事里去,更不必提还有个秦稚。他眉眼间春水一动:“圣上,臣有意中人了,是从前蜀中故交。臣肖想她多年了,不得不辜负杨夫人美意。” 第13章   萧崇微微抬头,端详着这位由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才俊,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来。   “蜀中多蛮女,不比杨家女郎婀娜多情。”   所谓浮月,便是替代黎皇后成为新宠的杨夫人,杨浮月。崔浔明白,萧崇并非在意他的婚事,只是不乐意正值壮年,手中能臣便早早站队。   故而他只是露出些羞赧之色来:“不敢欺瞒圣上,臣自知男女大防来,便生爱慕之意。杨家女郎皎洁若明月,臣也只想要床头一盏灯。”   在他心里,那位杨家女郎算得上什么明月,这样美好的东西,合该是拿来形容秦稚的。不过他总不能当着御驾大放厥词,还得给杨家留上三分情面。   萧崇闻言,朗声笑道:“到底是情关难过啊,任你是只野猴子,也翻不出五行山去。罢了罢了,你不肯便作罢,朝中才俊不少,让浮月自己挑去吧。回去吧。”   崔浔躬身退了出去,一时离开殿中冰鉴,置身烈日之下,一时有些恍惚其神。   不过转瞬,他便回了神,朝着某个方向直直去了。   *   满江渭水南去,花椒载着少女心事,一去不回头。秦稚把手里最后一把花椒洒了出去,从石墩子上站起身来,肚子很是时候地喊了一声。   抬头一望,已过正午。   柳昭明替她捧着装花椒的黄皮纸包,跟着一同起身:“女郎饿了啊,某请女郎吃饭去。”   “今日我来吧,也不好一直让柳先生破费。”   杨夫人预定下妙法莲华经,早早捐了香油钱,住持顺手给了秦稚一些。趁着她手头还算宽裕,也算是感谢柳昭明替她作画。   两人说笑着定下去吃鱼脍,回身往酒肆里去。   待行至酒肆门前,秦稚一时皱起脸来,对着较她早一步到此处的崔浔泛起愁。   怕不是身上装了磁石,怎的何处都能遇上。   崔浔本也非有意循她而来,只不过正好明月奴邀他同来酒肆,正巧撞个正着。他压了压嘴角的笑,好让自己看上去不至于太过雀跃:“嘤嘤,真巧。”   “是啊,崔直指。”秦稚讪讪笑了声,脑中转过万千法子,定下个再绝妙不过的主意来,“不过...”   崔浔侧身半步,将她的话悉数堵了回去:“原来嘤嘤说要请我吃酒,并非戏言,想来今日是来挑个合适的酒肆,才好邀我同来?”   秦稚屏着一口气,双脚不动半步,抛开自己方找好的借口,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崔直指说的是,此处已看过,与崔直指身份不大相合,我再去别处看看。”   “我并非挑剔之人,此处便极好。”崔浔同她较劲,做着谦让的动作,“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嘤嘤觉着此处不好,那便再挑个好的,不急。”   他脸上写满了,“我不饿”,“慢慢挑”一类的话,大有跟着秦稚四处去挑酒肆的架势,十足十的是个无赖。   可是我饿。   秦稚腹中空空,酒肆里有酒菜香气飘荡出来,勾得她脚下不自觉动了动。   正巧落在崔浔眼里,道:“不过此处鱼脍鲜美滑嫩,厨子将鲈鱼肉片成薄片,配以八和齑,再佐一壶竹叶青,回味甘甜...”   总归躲不过去,不如今日做个了结。秦稚一面怨自己当时多嘴,脚下倒是很诚实地跟着崔浔往里走:“崔直指不必多言,我吃。”   几人朝里走,在一张方桌边盘腿而坐,点了几道小炒,要了壶竹叶青,就着碟瓜子聊了开来。   崔浔指指姗姗来迟的明月奴,正式同秦稚做了介绍:“这位姓黎,单名一个随字,你叫他明月奴即可。”复又瞥了眼黎随,见他熟门熟路打过招呼,觉着倒也不必费口舌介绍秦稚,就此收了口。   秦稚笑着喊声“黎大人”,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几本妙法莲华经的报酬不过尔尔,本打算请柳昭明吃顿饭,花不上几个钱。   谁知道遇上崔浔这个倒霉催的,还带着个明月奴,大手大脚点的都是些名贵菜。她面上笑着,心里倒是有心疼。   可怜她费力赚来的几个钱。   好在鱼脍很快被端了上来,把秦稚的注意力转了过去。   “崔直指先请吧。”   崔浔有些诧异,本还想说什么客随主便,又怕耽误久了,秦稚腹中难忍,故而并不谦让,夹了一块鱼片放入口中。   “黎大人请。”   秦稚接连请两位“朝中重臣”动了筷,这才颇有礼节地抬手去夹鱼片,放在秘制八和齑里蘸了,这才送入口中。蒜、姜、桔皮、白梅、熟粟黄、粳米饭、盐和酢八味凑成八和齑,正好将鱼的腥气去个干净,入口不腻,鲜美异常。   因是饿了有些功夫,她一连动了几筷,不见鱼刺,一时得意地将面前的崔浔都忘了几分,闭着眼回味。   崔浔见她如此,便知是美食起了作用,将自己杯中的竹叶青一饮而尽,又抬手斟了一杯递到秦稚手边。   鱼肉落肚,秦稚这才慢慢睁开眼来,正见手边摆了一杯澄清的佳酿。她朝柳昭明那头望去,眼里有些疑问。   柳昭明朝着崔浔那头略一示意,便做不存在一般,埋头吃鱼。   “崔直指...”   秦稚颇有些不好意思,抬头朝崔浔望去。崔浔约莫是多喝了两盏,本就上扬的桃花眼有些别的意味,嘴角一勾,唬得她把余下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甚骚。   秦稚心中念头越发笃定,他必然是遭了什么事,才至性情大变。   三杯酒落肚,明月奴又有些酒意上头,拉着崔浔的衣袖问他:“两年前你去蜀中,到底是不是为了嘤嘤,你若是再不说,我真要睡不好觉了。”复又拿筷子在秦稚面前的碗碟上敲击两下,“你来问!”   “秦稚问过崔直指了,直指有一物落在蜀中,并非为秦稚而去。”秦稚道,“黎大人不必辗转不成眠了,事情便是如此。”   明月奴满脸写着“此事当真”的疑惑,别转头去看崔浔,只换来崔浔朝着秦稚一挑眉,似是而非道:“确实落了些宝贝。”   秦稚心头一跳,错开眼,觉着酒气有些翻涌上来,一时有些燥热。   “什么宝贝,至于你这样跑一趟。”   明月奴还在与秦稚喋喋闹着,崔浔借口解手,匆匆离了席。秦稚还以为他公务繁忙,吃饭也是抽空来的,一时还有些耽误他的愧疚来。然而未过太久,崔浔便回来了,似乎当真只是去行方便。   一餐饭因着明月奴的存在,吃得鸡飞狗跳,初时的拘谨早已不复存在,直到结账时候。   跑堂清点过饭食,报出个价来:“抹去零头,这些拢共十两。”   秦稚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这餐饭吃得,把她卖了也付不起这个价啊。身旁的明月奴喝得酩酊,柳昭明又是个穷书生,至于崔浔。   她几乎没有把崔浔放在考虑范围之内,正欲羞赧着同店家打个商量,可否容她去问庵里的住持借些钱来。   还未等她开口,跑堂的搓着手笑道:“不过这位大人已经付过了部分花销,还余下三十文,请问是哪位付?”   被指着喊大人的崔浔上前一步:“这位女郎付。”眼看着秦稚傻愣愣掏出钱来结账,他又笑着低下头,只与秦稚道,“你既说了请我吃酒,多余的花销自然不必你出。三十文,我喝的三杯酒,足够了。”   秦稚愣怔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此吃酒与彼吃酒居然有些差别,方才借口离席,也是去提前结款了吧。   莫不是逗着她玩呢。   “我还有事,不便久陪你,日后有空再去寻你。”崔浔把黎随的手往肩上一搭,打了招呼离开,“早些回去。”   秦稚远远看着他们两个行远,一时只觉得崔浔果真全然换了个模样,让她很是看不透。   “柳先生,走吧。”   酒足饭饱,她与柳昭明复又在街头闲逛起来,挑着合适的风景,继续做画。 第14章   是日傍晚,宫中急召,崔浔半句话都未曾留下,只身随前来宣召的黄门往未央宫去。   甫一入宫,崔浔便知或有大事,宫中守卫较之往日,足足多了三倍有余。他略皱眉,脚下步子快了许多,不过片刻便至殿中。   萧崇见人至,匆匆挥手屏退众人,只留下崔浔。   “你来了。”甚至不待崔浔行礼,便急吼吼抛了桩大事出来,“岁羽殿有人闯入,劫走朕赐给浮月的一盏玉屏,更伤及浮月,朕要绣衣使即日拿人,以慰浮月!”   绣衣使设立之初,便是为天子服务,有令必从。尤其涉及天子宠妃,难免行事急促。   故而崔浔当即道:“臣遵旨。只是还请臣问询岁羽殿众人,可有人记得此人样貌...”   然萧崇抛下一方锦帕,上头绣有一枝梨花含苞:“不必,是季殊。”   论起季殊,周人恐无一不知。崔浔拾起那方锦帕,倒是与绣衣使里存着的那几块如出一辙。   此人行踪诡谲,自谓常山大侠,时常做出些打家劫舍的事。每每犯下事来,总留一方梨花含苞的绣帕,以此彰显身份。然而除此之外,少有人见识过其真面目,因此大理寺虽对季殊头疼日久,却苦于追捕,成为头等麻烦。   只是崔浔未曾料到,他竟如此胆大,摸进了宫里。   萧崇面上愠色稍退,一时冷静许多,此刻牢牢盯着崔浔,露出个古怪的笑来:“崔浔,事关浮月,你当知如何行事。”   崔浔一时明白过来,既要速速将人捉拿归案,又不好害了杨浮月的清誉,此间如何调度人手,拿什么借口行事,他都需好生思量。   故而他毫不犹豫道:“臣明白。”不必多言,只需将人捉拿归案即可。   如此大事,怕是许久不得空了。崔浔微微叹口气,回到绣衣司里头一桩事,却是命人往隐朝庵跑一趟。   *   秦稚披着霞光回到隐朝庵的时候,正好被门边守着的绣衣使扑个正着。   “女郎,崔直指命属下前来递个口信,近日有贼人横行,请女郎出行小心,切莫孤身一人行夜路。自然,最好的话,还是莫要出门了。”   那绣衣使瞧着秦稚身负钢刀,全然不似崔浔口中的“柔弱女子”,一时有些怀疑,不过还是将口信一字不差转达。毕竟为人下属,上峰如何交代,他照办便是。   秦稚反手摸了摸刀,只道她明日还约了柳昭明作画,不出门自然是行不通的。何况以她的身手,能在她手里讨便宜的贼人怕是没几个,夜里出行,不必提点她小心,倒是要让那些贼人聪慧些,避着她。   不过面上不露声色,只道:“有劳崔直指记挂,劳动大人跑这一趟,秦稚记下了,多谢两位大人。”   绣衣使倒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照着崔浔的吩咐,口信传到后,便寻个就近角落猫着,时刻守着这位女郎。故此,他只做转身离去,随即便在秦稚瞧不见的地方,将自己藏了进去。   秦稚见人没了踪迹,脸上笑意一敛,转身进了庵里,去誊抄早早定下的妙法莲华经。   而后几日,她倒是有些有些乖觉,与日头同进同出。青天白日里同柳昭明四下采景,赶在最后一道晚霞前回到庵里誊抄经文,一时安分得过了头。   如此过了四五日,柳昭明所绘渭桥一景已然成形,裱好交到她手里。   “女郎,渭桥景已成,明后日还是歇一歇得好,听闻如今四下捉拿季殊,不大安稳。”   秦稚收了画卷,同刀一道背在身后,颔首:“好,这些日子有劳柳先生了,我先送柳先生过府吧。”   此时已近黄昏,柳昭明虽是男子,却是个文弱书生,若是遇到季殊怕是要出事,远不比她有些功夫。秦稚不等他推辞,兀自朝着柳家的方向去,柳昭明无法,也只得拔腿跟了上去。   柳家与隐朝庵虽相去不算太远,只是一来一回,到底也花费不少时间。故而秦稚行至窄巷时,天色已然大暗,瞧着便不太平。   时有大事,家家闭户,脚步声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可辨的声音,惊起一群鸟雀。在一片蝉鸣声中,秦稚听到了第二个脚步声。   声音沉重踏实,若循方向,是从自己正前方来的。她紧了紧背上的画卷与钢刀,神色自若地继续朝前走。   不过几步路,便见迎面有个高大的身影与自己相向而行,头戴方巾,如此酷热天里,双手揣在袖中。   秦稚抬眸,只是不甚在意地打量了一眼,便兀自管自己前行。这人有异,不过与她又有何干,擒贼自有大理寺与绣衣使,不必去惹这一身骚。   然而来人却并不这么想。许是因着她无意飘去的一眼,引得那人嘴角微微勾了勾,借着擦肩的时机侧头看向秦稚。   巷子狭窄,两人并肩通过难免有些接触,那人就势往秦稚身上蹭了蹭:“妹子这是要去何处?”   秦稚头也不回,脚下一避,闪身躲了开去。谁知那人动作极快,手一伸便够到秦稚背上去,堪堪落在错金刀上。   “女儿家,背着这么一柄刀,莫不是也做什么吃人的行当。”他兀自笑起来,声音有些尖利。   眼见要被夺刀,秦稚右手飞速按上刀把,左手一解胸前布带,只一个转身,金错刀正横在胸前,隔开两个人的距离来。只是不巧得很,新成的画卷一时也落了地,不偏不倚滚到那人脚前。   亮刀的一瞬间,那人眼中一亮,脚尖一挑,把画卷从地上带了起来,落在手中随意看了眼:“长安渭河,不过尔尔,哥哥还当是哪位大家之作,倒是不如妹子手里那柄刀有意思。”   “是,值不了几个钱,还请您将画作还归。”秦稚横着刀,脸上却带着笑,说话间也软着口气,似乎当真同他打商量。   狭路相逢,也未必就要勇者胜,最好的自然是各走各的路。   不过那人看着倒是像非得整个输赢,左右手来回抛着画卷,一咧嘴,露出两颗尖牙来,像极了山林中不知死活的狐狸:“可若是我说,不呢?值不了几个钱,但是有妹子身上的女儿香,当真醉人。” 第15章   此之谓臭不要脸。   秦稚手上紧了紧,面上笑意不敛:“正是暑热,都是捂馊了的汗臭味,您若是喜欢这种味道,明日一早往渭水边上一去,满是再新鲜不过的。”   她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镇定,被人言语调戏几句,便拿话讽刺了回去。   果不其然,那人细嗅画卷的动作怔了怔,鼻尖气息一时有些令人作呕,轻声哼了:“可惜哥哥今日有事,不能好好陪妹子这朵蔷薇花了,这画就当做妹子送的定情物,改日再会。”   他抢了画,转身要走。   秦稚脚尖一点,刀直直朝他奔去。   “既说了定情物,自然要有来有往,你不如留下一只手。”   刀尖划过,因着他一个闪身动作,直直顺着手臂外侧略过。刀是好刀,吹毛立断,几根头发丝倒是没能幸运地保全。   那人手无寸铁,一时被逼到角落,嘴里还在讨着便宜:“哎唷,怎么还舍不得哥哥走了~”   “自然是舍不得你一只手。”   ...   若非话里话外皆是咬牙切齿,倒是容易让人误会撞破了什么旖旎场景。   远远跟着秦稚的那位绣衣使,也是同僚里功夫数得上号的人物,听了几句,正欲从阴影里跳出来帮忙,却听秦稚朝他这里喊了一声。   “这人是崔直指想拿的季殊,去找人过来帮忙。”   她手里有刀,能困住一个飞贼不算什么难事。原本也只是想把画取回,谁知道这个人话里话外不着调。如此桀骜,不如去牢里蹲着。   那位常山大侠见露了行藏,不慌不忙,一个翻身躲过一刀,嘴里还在念叨:“常山大侠嫉恶如仇,我等岂敢与之相提并论,原来在妹子心中,哥哥竟是这样的人物。”   原本只当不要脸,现在却觉得他自我认知与常人有异。   秦稚哦了一声,吐出一句话:“你从前劫舍时,我见到过一次,长得太丑,不想同你动手,故而只在你逃窜路上放了一把火。”   季殊一噎,确有此事,当日就因那一把火,险些沟里翻船没逃出去。他磨磨牙,预备清算这一笔账,举起画卷充作武器,与秦稚扭打在一处。   刀是好刀,不过握刀的人有所忌惮,处处绕开那幅画,一时间命门大开,直直暴露人前。画卷兜头挥下,秦稚正欲避开,远远飞来一截矮棍,重重击在季殊腕上。   是帮手来了。   “嘤嘤!”   秦稚直起身子,朝巷子那头望去,只见崔浔孤身一人,略有些气喘,正满面愠色地盯着季殊。   怎么,只来了他一个人?   “帮手这么快就来了?”季殊低头去看击中他的是何物,只见一截节杖静静卧在一侧,与脱手的画卷并排躺着,“绣衣使的人。杨浮月可真是宝贝啊,竟然也能劳动绣衣司,半点后路都不给。”   崔浔朝着秦稚这头走来,拿身体隔在中间,说话间还有些疾跑后的微喘:“擅闯内闱,视国法于无物,绣衣使依法拿人。”   秦稚被人牢牢护在身后,只是觉得崔浔这人说了些什么废话。先把人拿了,拘去绣衣司,该如何定罪自然可以慢慢说,何必急在此刻。   何况她的画还没拿回来。   季殊甩甩手,估摸了从崔浔手里跑出去的胜算,觉着凭他一人,想突出两人重围,大约是有些为难。他转而躬身拾起画卷,单就方才秦稚那番打法里,他也看出来了,这画卷有些分量。   而崔浔又将人如此护着,连个角都不肯露出来,这轻重不言而喻。   画卷压过秦稚一头,秦稚压过崔浔一头,而他只要拿着画卷,顺理成章也就赢了。   故而他清清嗓子,本着你我共赢的心态如是开口:“妹子功夫俊,这画卷还你,可否放哥哥...”   哥哥两个字还未出口,崔浔腰间佩着的刀出了鞘,朝他心口而来。   乖乖,忘了收敛了。   季殊瞧着崔浔那张酱色的脸,下意识把画卷横在胸口,挡了这致命一击。只是画卷上捅出个硕大口子来,废个彻底。   完蛋,要出事。   季殊和崔浔不约而同,脑中只这一个想法。   要活命的丢了护身符,英雄救美的毁了美人心尖物。   “我的画!”   果不其然,秦稚猛地从崔浔身后钻了出来,直勾勾盯着那卷“残画”,眼神利得像是要吃人:“找死!”   季殊慌忙丢了烫手山芋,远远喊了一声:“看个狗屁,老子命都要丢在这里了,还不来救老子!”   话音一落,早有黑衣人斜跳出来,可见是一早候着的,各个手持利刃。   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这些黑衣人属实多得骇人,打法又是不顾死活的样子。秦稚勉强接近两步,又被挡了回去,被崔浔揽着腰接了一把。   那群黑衣人目的倒也明确,只为救下季殊。眼见此刻有了空隙,拎着人便要逃。   季殊跑出老远,还记得回头同秦稚挥手:“妹子,这幅画就当抵你放火烧我的事了,日后再见面,可别喊打喊杀了!”转眼已是追不上的距离。   崔浔气急,瞧着拉开老远距离,脚尖踢起一块石子,直奔季殊那头去,堪堪砸在他腰上。只是着实远了些,力道一路被削弱,只在季殊身上留下挠痒痒的感觉。   “仙人板板,再让我瞧见一次,放火都是轻的。你愣是憨得有盐有味嘞...”   秦稚不愧是蜀中人,骂人的话比什么都记得深刻,此时火气上了头,甚至忘了身边还有崔浔站着,双手叉腰,拿蜀中方言破口大骂,气势甚足。   颇有当年叶家婶子的气势。   崔浔听她连着骂了一叠,心里有些发毛,毕竟画是他捅的,万一秦稚无处追究季殊过失,转头推到他身上,那怕是到了末日。不过转念一想,他家嘤嘤如此通情达理,应当不会是非不分。   诚然,通情达理的那位骂了许久,也不见有停下来的架势。而姗姗来迟的绣衣使们,擎着火把到了。   “老子一杆杆夺死你...”   巷中一时亮堂起来,崔浔赶忙上前一步,拿手堵了秦稚的嘴,从源头上截断。   “嘤嘤,等人抓回来,我把他绑着让你骂。”崔浔的姿势像极了揽人入怀,在她发顶上轻声抚慰,“你等等我,我送你回去。”   说罢,当着诸多假意瞧不见的绣衣使面,他松开手,走开去安排事。   “去金吾卫找谢将军,连夜封锁城门,有人暗中相助季殊。夜里辛苦些,顺着这条路仔细看看。”崔浔回头望了一眼,瞧见秦稚捧起那幅毁了的画,张张嘴,似乎还想骂,到底还是憋了回去,复又吩咐,“我晚些时候过去,明日一早你们随金吾卫同去城门盘查,我入宫请罪。”   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丢了,若是不赶着去请罪,只怕被有心人拿着做事端。   绣衣使称是,大约也明白上峰要送这位女郎回去,只装作未曾听闻那位女郎如此彪悍地骂街,四下结队散去。   “嘤嘤,我送你回去...”   话未尽,只见秦稚举着画来回看了看,皱着眉头长叹一口气:“仙人...”   眼见又要开骂,崔浔轻咳了声:“走吧。”   “...”秦稚的话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此刻倒是想起来推辞,“崔直指不必麻烦,我自己回去即可。”   “保家卫民,是我等绣衣使之职,嘤嘤你也是大周百姓,自然是我护佑之内。”崔浔一脸认真,“万一季殊贼心不死,复又寻过来,我在,还能多个帮手,帮你拿了他。”   他说话有理有据,令人无处辩驳,秦稚远没有方才骂人的口才,张张嘴,所能反驳的话尽数吞了回去,只捧着卷画慢悠悠走在前面。   崔浔执着绣衣使留给他的一盏灯,亦步亦趋跟在秦稚身后,低头瞥见她的脚步,不由自主效仿起来。   秦稚左脚迈出一步,他也照样跟上一步。巷子里脚步同起同落,竟有些不可言喻的默契。   “崔直指,便不必请那位大人守着了,隐朝庵多是姑子,他在,不方便。”   秦稚望着自己的影子,被崔浔更高大的盖过去,过分的安静让她有些烦躁,不由出声。   崔浔的影子点点头,身后声音传来:“好,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察觉到他。”   秦稚嘴角扬了扬,很快又落下:“崔直指大约不记得了,我阿爹是斥候,善于细微处窥探。这些本事,我也会。”   这还是秦稚头一回说起过往的事,语气里有些酸胀,带着些过往的愁思。   她大概是想起阿翁了吧,所以才会暂时卸下防备,和他说上这一句。崔浔有些心疼,一时间失了神,只是等他回身想要接话的时候,秦稚把话岔了开去。   “季殊这个瓜娃儿,别让我逮到...”   张口又是一顿骂,把崔浔原本备好的一连串诸如,“有我在”,“阿翁自也望你开怀”的宽慰话,悉数吞了回去,默然跟在后头。   心里却想着,嘤嘤自来后,还是头回发脾气,属实有些可爱。 第16章   长夜寂寂,又是临近中元节的时候了,哪怕外头金吾卫的声音震天响,也鲜有人大胆探头来看。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同行着,偶尔还在光影里交织,偶得一时的依偎,也足够让崔浔满足了。   秦稚骂了小半刻,诸多刻在脑中的话翻来覆去用过三两遍,终于算是解了心中半分气愤。不过换来的还有些口干舌燥,她舔舔发干的唇畔,就此住了嘴。   崔浔见前头突然止了声音,料她约莫是骂累了,这才接嘴,口气有些许不屑:“季殊其人,为人做事不受礼法约束,大胆放浪,故而招致祸患。如今他身负重罪,必不能让他轻易逃了去。”   许是经年受诗书规劝,他说话还算客气,没带些什么过分的字词。只是想起方才的处境,大批黑衣人潜伏行踪,一时他们两人都未曾察觉,反有些后怕。故而对着秦稚的交代里,难免多了些厉色。   “日后若是遇上这种事,你不必搅和进去。穷凶极恶之徒,自然是保全自己最为重要。”   秦稚有些诧异,这事难不成是她吃饱了撑着,自己想搅和进去的?   “若不是他手里握着我的画,未必就会让他逃了。”她习惯性地把情绪藏起来,不肯扭过头去,只是背对着崔浔道,“崔直指这话有些不妥,既然是穷凶极恶之徒,岂是我说走就能走的?”   崔浔脚步顿了顿,自知失言,语气里有些慌乱:“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已然尽力往外。”她忽的想起喊的那两声哥哥,没来由地有些反胃,脚下步子也快了起来,“虚与委蛇,伏低做小,直指大可去问那位大人。若非为了脱身,何必昧着良心与人哥哥妹子周旋如此之久?”再是波澜不惊,辛苦得来的画被人毁了,方才喊哥哥的事也便显得委屈起来。   哥哥?妹子?   这倒是提醒了崔浔,方才季殊转身离去时,还冲着秦稚喊妹子,神情轻挑浮夸,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崔浔脸色猛然难看起来:“无耻败类,禽兽,下贱!”是他错了,不该端着自己的修养,未曾说下重话,此刻他独独觉着,秦稚那些蜀中话都算得上客气。   恨不能手撕了季殊。   秦稚本还木着脸,乍闻崔浔抛却修养,愤愤骂着季殊,一时有些错愕,悠悠回转过头来:“崔直指这是怎么了?”   崔浔尚在气头上,答曰:“忽然觉着方才骂得轻了。季殊这样的人,不必这般客气对他,原是该用蜀中话骂着才最尽兴。”   言毕,两人正好停在隐朝庵偏门边,崔浔憋着气,把灯笼大喇喇地往秦稚手里一塞,咬着牙吐出几个字:“我必擒他,你等着。”   门前灯笼高悬,秦稚也不明白为何还要塞个灯笼给自己,只是借着光瞥了眼崔浔,下颚线条分明,应是咬牙所致。她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心道崔浔如今真是大不相同了,一张脸变得甚是快,眼下瞧着有些不大聪明的样子。   好好的人,怎么就到了这般地步。秦稚颇有些可惜地叹了声,也不去管他喋喋如何擒人,回身跨过门槛,兀自关了院门。   “嘤...”崔浔深吸几口气,回身正要作别,一头撞在了门上。他摸摸有些泛酸的鼻子,笑着低下头,隔门轻声道,“嘤嘤,望你夜里好梦。”   *   翌日朝会后,萧崇独留崔浔一人议事。   “崔浔,你无能!”   萧崇手一挥,长袖带落案上一封奏折,直直落在崔浔额上。奏折尖角处锋利,萧崇又动了怒,手下不留情,径直在崔浔额角上碰撞出个血痕来。   崔浔眼前黑了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伏身跪下,把额头牢牢抵在殿中的青石之上:“臣知罪。”   萧崇将龙案拍得震天响:“绣衣使能人众多,区区一个季殊还在你们眼皮子底下逃出去了。崔浔,朕抬举你们崔家,自然也能废了你们崔家!”   难怪萧崇动怒,今早金吾卫前来回报,于城门外发现季殊留下的一方锦帕,并书“后会有期”几个字。季殊杀人越货,可也常行劫富济贫之事,因而在些许人眼中,他是今世英豪常山大侠。这种人若是跑了出去,肆意宣扬擅闯宠妃宫殿,杨浮月大约也不必再做人了。   冲冠一怒,不只为红颜,也为皇室行将成为万民口中笑柄。虽非已成事实,萧崇却不得不多虑至此。   崔浔自然明白,萧崇多疑,容不得半点可能存在的风险。本该落在季殊头上的火气,如今也只能拿他开刀。   “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好在萧崇到底还有些清醒,强压着怒气问道:“有人说昨日季殊露头,说说吧,他是怎么从你这位绣衣直指手里逃脱的。”   “昨夜臣接来报,季殊于巷中欲行不轨,匆匆赶往之际,季殊挟持女子,臣不敢轻易动作。”他隐去了些许真相,“而后有大批黑衣人至,掩护季殊潜逃。”   萧崇眯了眯眼:“崔浔,当断则断的道理还需朕教你么?区区一名女子,如何抵过得季殊潜逃带来的祸端。”   崔浔没有接话,这位天子果决凌厉,自即位后大胆任用贤臣,举国之力远攻突厥,即使到了暮年,脾气照旧雷厉风行。在他眼里,臣民皆如草芥,不过是为了成就他大业的棋子罢了。牺牲一颗棋子,对他而言再正常不过。   只是他不敢苟同罢了。   萧崇见他久久没有回话,又起了脾气:“没用的东西,合该与季殊同罪!”其声如洪钟,骇得外头驻足许久的太子心慌起来,恭请入内。   黄门入内转达了太子的话:“陛下,太子殿下久候,请入内一见。”   萧崇冷笑了声,应了此请,却任由崔浔跪在殿中。   太子满身的汗意被殿中冰鉴激着收了回去,依礼见过后,便听得萧崇开头:“去见过你母后了?懋儿如此急来,所为何事?”   “母后大安。”太子萧懋候立一侧,温声道,“儿臣听闻父皇动怒,恐龙体受损,故而有违礼数,请父皇见罪。”   自太子三请黄门入内,崔浔便知不好。萧懋其人,性情敦厚不似萧崇,反而更像生母黎皇后,对于诸人大多宽厚有加。今日之事,崔浔随意想想便能料得,萧懋是怕他真的开罪于上,这才特意赶来求情。   至于为何想着竭力保下他,原由到底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萧崇眼里,自然认定太子有意拉拢崔家,甚至不惜如此大胆行事。   萧懋不蠢,只是数年长居太子之位,在杨夫人出现之前,黎皇后独宠后宫,把他的危机意识磨了个干干净净,对萧崇更尊为父,而非敬为帝。   果然,萧崇视线在崔浔身上打了个转,冷笑一声:“无能之人罢了,倒也不值得动怒。懋儿既然来了,不妨说说此事如何断?”   萧懋只道:“父皇眼前,儿臣不敢妄言。不过其罪在季殊,崔直指不过枉受牵连,若是重惩,怕寒天下臣民之心。父皇圣明,自然有决断。”   崔浔心道不好,萧崇本便是想寻个出气的口子,萧懋还硬生生把这口子堵了,这火气发不出去,积在心里怕是要憋出事,偏生还要在后头补上一句“圣明”。   故而他慌忙道:“臣无能,纵跑季殊,请陛下降罪。”   “太子说的是,这罪怪不到你头上去。”萧崇面无表情,提起朱砂笔批复奏折,漫不经心道,“小惩大诫,近日有民众聚众纠结城外,子真率人亲往,你也同去,若能协助子真圆满办成此事,凡事既往不咎,你还做你的绣衣直指。”   顿了顿,又对着太子吩咐:“你去梅嘉平那里走一趟,让他把赵王的事全数移交大理寺,这几日配合子真的人办事,别做出什么幺蛾子来。” 第17章   两人各自应了事,心事重重地从殿中步出,崔浔靠后一步,以示尊卑有别。   萧懋率先开了口:“季殊身后有人相助,并非崔直指一人之过,父皇气头上所言,直指切莫太过在意。”   “是。”崔浔拢袖,直待两人行至宫墙之下,远近无人之时,思忖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提点一句,“殿下今日冒险了,所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臣有过,自然当受责罚。”   萧懋惯常是个温驯之人,听他颇有些不领情,也不甚在意,只是抿唇笑道:“少傅常有言,知其白而守其黑,凡事先求自我保全,只是孤承太子,本便该以万民为先。”   即使知晓今日所为,会招致帝王疑心,他也要为忠臣良将请命,这是萧懋做人的底线。   崔浔轻叹出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诚知萧懋执拗,心中自有决断,将来若是为帝,自然是为民请命的明君。只是如今尚在太子之位,前朝后宫有人盯着,如此脾性,怕是不妥。   宫墙之下有一道窄窄的阴影,崔浔低头瞥见正奋力寻求荫蔽的山蜗,渺小脆弱地不知能挨过几个冬春。他抬头望日,眼中被刺得有些难受,这才用极低的声音闷闷开口,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殿下,陛下是天子。”   言外之意,不过是想然萧懋认清些事。   只是萧懋头也不回,脊背挺得笔直:“于天下臣民而言,父皇是天子。可于孤与苕苕而言,父皇亦是父亲。”   此话一出,两人一时间无话,只是顺着长长的宫墙继续往外走。   约莫近了宫门,萧懋复又开口:“你此行随杨车骑出行,镇压流民,其间恐有隐情,凡事切莫一刀而断。多听多思,若有不妥,命人传书成渝,他自当将一切告知孤。”   他也算是绸缪得当,若是崔浔径直传书至东宫,勾结朝臣的罪名便会坐实。然传书兰豫,则可称之为私交。   崔浔点头称是,又与萧懋就着别事谈过几句,便匆匆告辞,离宫而去。   *   天子御令,寻常都是紧急之事,何况城外流民纠集已有数日,此事迫在眉睫。杨子真早早率人前往,留给崔浔的时候也不过半日。   崔浔把绣衣司里的事暂做安排,又往家中走了一趟,将事情删繁就简地同双亲说过一遍。好在崔侯爷与崔夫人这两年也早已习惯,颇是心疼地交代两句。   “浔儿,万事当心,棍棒不长眼,许多事抛开些。”   “明日就走啊,让厨子准备些你爱吃的,你母亲也好交代你几句。”   间或还有表妹乔恹扶着崔夫人,怯怯喊两声表哥,也不过是想让他留下用饭。   崔浔早已换下那身绣衣,节杖、虎符一应留在绣衣司保管,看着只是寻常公子哥。他手间捻着一朵辛夷花,笑吟吟地拒了:“父亲母亲,我还有些事要去办,这饭,等回来再吃吧。”   虽非远行,不过总归有些时候不能回来,不管人家想不想知道,他也得过去道个别,再送份礼过去,免得等他一回来,人又不见了。   崔夫人留不住他,只是说着养大的雀儿无甚良心之类的话,挥手让他去了。   崔浔这只雀儿只是笑笑,不多言,往外走开两步,却听身后追上来的乔恹喊了他一声。慢悠悠驻足转身,乔恹跑得鬓边步摇都有些乱了。   “浔表哥是不是要去找嘤嘤姐姐。”她伸手理理步摇,压低声音道,“恹恹不会告诉姨父姨母的,只是想托浔表哥给姐姐带句好,等...我再去找她玩。”   崔夫人奈何不得崔浔,便把乔恹的婚事放在心尖,这段时日拉着她四处相看,确实寻不出什么时间去找秦稚。   凡事涉及秦稚,崔浔情绪都会被调动许多,故而此刻他笑得开怀,毫不犹豫地应了这桩事。   小插曲一过,崔浔倒也顺利地出了崔府大门,径自往隐朝庵去。   庵门未闭,夫人女郎多有出入,崔浔熟门熟路地摸到侧边院门,在黎随背上拍了拍。   黎随如做贼般猫在门边,陡然被人拍了背,吓丢三魂。   “明月奴,你这是作甚。”   黎随闻声,方舒一口大气:“崔浔,你吓死我了!”稳了心神,他又拉着崔浔一同躲在树荫下,“这是尼姑庵,还是侧门,要是被人看见,还以为我想做什么龌龊的事,这要是让姑母知道,有我好看。你想见嘤嘤,也不能偷摸进姑子们的院子吧。”   崔浔白了他一眼,抬手在门上扣过两声,趁着里头来应门,这才抽空道:“嘤嘤是乳名,你一个外男,一口一个叫不合适。”   黎随翻个白眼,怎么,你就不是外男了?   院门很快被人从里头拉开,露出穿着长褂的秦稚,像极了带发修行的姑子。此时姑子们皆在殿中,只她一人留在院里。   秦稚望着崔浔递上来一朵辛夷花,旁边还凑着个黎随探头往里望,心中诧异万分。   “两位大人若是想上香,该从正门进,此处是偏门。”   崔浔往常来时,寻的借口都是替母亲拜佛,故而她自然而然地以为,崔浔今日也是来上香。   崔浔等她接过辛夷花,这才开口:“我今日不是来拜佛的,我有事情想同你说。”   秦稚倚在门上,与他们隔着门槛,下意识地一挑眉,大有洗耳恭听的意思。   “昨夜季殊潜逃,圣上命我出城镇压流民。”崔浔瞧着她挑眉,耳畔下意识红了红,伸手推了黎随一把,“此去不知耗费几日,你在城中需自己照顾好自己,若遇上难处,去永昌公主府或寻明月奴都可。”   秦稚眨眨眼,没有接话。   崔浔复又道:“你若是喜欢辛夷花,去我府里摘便是。”她素来爱辛夷花,从前便时常坐在墙上,偷摘他院里的辛夷花,鲜花配美人。   只是秦稚有些别的念头,辛夷花晒干制成香料,下在咕咚羹里再美味不过。蜀中人离不开咕咚羹,幼年时候常去偷摘崔家的辛夷花。没想到崔浔如此爱辛夷花,连在长安城都栽了一院。   难怪他每每来上香,都要带一篓辛夷花,爱花如此,秦稚颇有些后悔昔年偷摘如此多的花。   故而秦稚讪讪道:“崔直指的花,长在枝上才最好。”   崔浔只当她不好意思,也没勉强,伸手拽了一把黎随:“还有,明月奴最擅工笔,我不在的时候,让他跟着你画画,就当是弥补昨夜毁了你的画。”   秦稚抬眼在两人之间转了转,一个崔浔就够推不开的了,还来个黎随。她站直了身子,推拒道:“崔直指不必如此的。昨夜之事你我皆清楚,都是季殊抢了画,又拿画挟持,这些事和崔直指没有任何关系。自然,黎大人画技卓越,区区一幅图,便不必劳动了,还是让柳先生受累,再替我绘一幅即可。”   “毕竟我若不是那般莽撞,收刀再及时些,画也不至于如此。”崔浔双目灼灼,认真地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即使没有十成十的罪过,也有大半归咎于我身。嘤嘤大度,不代表我便能泰然,当做无事发生。”   他们两个有来有往,来回推脱几次,终是让黎随瞧不下去,把崔浔往边上一推:“你们两个,来来去去说的什么乱七八糟,半个有用的字也没有。嘤...秦稚,我左右已经应承了这事,管不了你如何,明日开始,我一早便来此处等你。”   笑话,崔浔答应画成之时,便告诉他与秦稚的过往。这么大的热闹他岂能白白放过,别说画一张,哪怕画上十余张,都不在话下。   如此流氓的做派,显然让秦稚一愣,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辩驳。   然而流氓做派,远不止这些。黎随丢了话,也不等余下两人再说什么,扯起崔浔便大步往外走,毕竟未曾听见拒绝,在他心里也就等同于对方没有拒绝。   崔浔被带着走开几步,方才从震惊里回神,想要回头再说几句。   “你闭嘴吧,来来去去说不到点子上。”黎随上下打量了一顿,松开手环抱胸前,恨铁不成钢,“追女儿家,别端着你那副什么君子模样了,必要时候,不要脸一些,比什么都管用。”   崔浔愕然,黎随满口情爱,好似情场浪子,分明前几日还是个见着女子甚是内敛的人:“你又晓得什么了?”   “兰豫从前还未与表姐成婚时说过,该不要脸时便不要脸,脸能值得几个钱。” 第18章   崔浔一去三日,黎随为着一桩陈年旧事,日日天将明之时,守在隐朝庵偏门喂蚊子。   起初秦稚瞌睡方醒,打门边见着张鼓脸,条件反射关了门。不过黎随一个长在黎皇后膝前,城中纨绔都要讨好的人,自然没有崔浔那般好打发。   他径直闯了隐朝庵,甩着随身玉坠,端坐殿前门槛,逼得住持出面打发秦稚。   无赖。   秦稚骂了三日,却也只得无奈与他前往各处绘景。   是日天色阴沉,大有起风之势,秦稚无话同黎随说,埋头磕着自己的瓜子,只觉得未曾珍惜柳昭明作画的日子,至少两人还能扯些笑话。   瓜子不经磕,手中一捧很快见了底,秦稚低头,只见画卷上属于渭水的那一片已有雏形,黎随正做调色。   不得不说,黎随作画的本事着实高出柳昭明不少。   他将赭石往边上一丢,取下叼在嘴里的笔,边填色,便与秦稚说话:“崔浔这个人嘛,有时候着实无趣得很,不过知道的多。你怎么不问问他怎么说动我来替你作画的?”   两人之间无甚话题可讲,自然只能牵扯到崔浔身上。秦稚拍拍手,把残留的瓜子壳拍落,摇头道:“两位大人之间的事,不好多问,也不必多问。”   左不过是达成了什么交易。   黎随咬了咬笔杆,做沉思状:“他对你事事上心,怎么觉着你对他这般生疏?你们不是同乡嘛,怎么不见得有多亲近。”   连他都瞧出来秦稚处处躲闪,将一应好意拒之门外,更不必提崔浔,身在其中,自然更能感觉出来这份疏离。   “发生过什么?”黎随继续问,“难不成你就准备一直和他这幅样子相处?这可比老死不相往来更叫人难过。”   秦稚笑了笑:“我自然是感念崔直指顾念同乡的。”连崔浔都问不出来的话,她自然也不想和黎随说得太明白,只是生硬地岔开话题,“黎大人饿了吧,我去买些吃食过来。”   她起身要走,很是有些仓皇逃窜的意味。黎随抖了抖笔,眼一转,喊出一句话来。   “既然你感念他,那若是崔浔有难,你帮不帮?”   秦稚诧异回头,不解其中之意。   黎随搁笔,长叹一口气,做出个十足十的痛心模样:“昨日有书信传到兰豫府上,并非崔浔手书,而是由人代笔。信中有言,流民犯上,崔浔身先士卒,然而寡不敌众,沦为流民手中人质。杨子真派人前往营救,不过唯恐伤及崔浔,不敢轻举妄动。这封书信传来,也是想让兰豫帮着想个法子。”   秦稚背在身后的手一紧,脸上却半点不露:“可城中未曾听闻此事。何况崔直指文治武功不落人后,流民而已,如何擒得住他?”   “不张扬是怕惊动城民,免得人心惶惶。”黎随全然把自己代入戏中,演得逼真,“若是三五人,自然奈何不了他,可若是百十人,皆是百姓,他又不好动兵械,自然只能束手就擒。喏,给你看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坠,是前几回喝醉酒,从崔浔那里骗来的,上头刻着崔家的字样。   “这是他随身之物,与信件一同被送回来的,我再是丧良心,也不会拿他的安危来同你开玩笑。”   秦稚眼中神色一凛,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下来,黎随一见,知她信了大半,复又道:“兰豫捏了个法子,借声东击西之法,由身手敏捷之人夜探,或许能趁乱把人捞出来。我把这事儿告诉你,也是想着,崔浔说过自己不敌你,又是女子,行动自然比男子敏捷。”   “黎大人过誉,花拳绣腿罢了,能糊弄糊弄人,正事上担不了重任。”秦稚回神,勉强将紧握着的拳头松了开来,把手中汗意在腰间蹭了蹭,“诸位大人本领自在秦稚之上,人命关天大事,秦稚不敢担此重任。”   看热闹可以,没必要把自己搅和进去,何况那人是崔浔。   秦稚深吸了一口气,把这点奇怪的念头压了回去,故作轻松地笑道:“大人想用些什么,饼饵还是胡辣汤?”   黎随不可罢休,他难得唱了这么一出好戏,哪能什么都没有收获。   “他性命都危险,你脑子里怎么还只有胡辣汤!是你一口一个感念崔直指,怎么现在就扭头当作不认得了!”   “于我等之人,感念之话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若是真拿性命去感念,实在有些重了。”说着还指指不远处的摊子,“饼饵太干,不如两样都来些。”   黎随笔一丢,新成的画卷转瞬又被毁去。他遥遥指着秦稚,气得发抖:“你这个女子,当真是忘恩负义!难为他在你来这几日,跑上跑下,四下打点,还眼巴巴请我来给你作画,当真是好心喂了狗!”   “什么叫好心,我要的才叫好心。崔直指上下奔波,我心中自然感激,可这些是我求着他办的么?若我未曾记错,我前后推拒几次。”秦稚微微晃了晃脑袋,昧着良心说话,“事态紧急,黎大人不妨去寻伸手矫健之人,早一日助崔直指脱困。”   说罢,便兀自去胡辣汤的摊前,要了两碗胡辣汤,充耳不闻身后的骂声。   背对着黎随,秦稚双眼一时没了焦点,只是愣愣出神。   其实在她印象里,崔浔虽总输她几招,可得阿爹倾囊相授,灵敏而警觉,本不该落在流民手中,沦为人质。可黎随其实说得不错,他没必要拿这种事来开玩笑,诓骗她一个寻常人。   她反复吸吐两口气,把心中的不安情绪压了回去。这是她近些年的习惯,遇事慌乱时,便反复吸吐,直到心定,想出个合适的法子。可是她今日来回吐了数次,一颗心反倒跳得愈发紧张。   她有原则,万事可远观,不可置身其中,方得保全自我。   可偏偏那人是崔浔啊!   “女郎,好了,四文钱。”   摊贩把胡辣汤往她跟前一推,摊手要钱,这才让秦稚回神,匆忙掏钱。其中一枚铜钱没有捏稳,不偏不倚落在其中一碗胡辣汤里,溅起三两点汤水。   秦稚吃痛,心里有了打算。   她端着胡辣汤回到作画的地方,黎随已不见踪影,只留下被化了几个叉的画,可见是他一气之下毁了。   秦稚没有急着收画,而是从袖中掏出仅剩的一枚五铢钱,心中念道:若正面朝上,则顺其原则,只做壁上观;反之,则循心而为,一切交由天定。   五铢钱被高高抛起,在空中翻个身,而后稳稳当当落下,并未发出预料中的声响。秦稚目光滑落,只见那枚铜板正巧在碗边一撞,笔笔直地冲进了渭水里头。   可见老天不常替人做决断,也学着秦稚的法子做壁上观。秦稚望着自己最后一笔钱财顺水而去,不仅没解决眼前的问题,连再卜问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两碗胡辣汤喝得着实有些烦闷。   *   酉时一至,城门将闭,守城军正四下驱赶出入之人,老远便见有一女子款款而来,背后负着一把刀,似要出城。   非常时期,尤其是持刀进出,自然要受一番盘问。   “何方人士,欲往何处去?持械所为何事?”   秦稚听着这三个颇有哲理的问题,从善如流地答道:“蜀中人士秦稚,前些日子来长安探访故友,今日返乡而去。此物乃先父遗物,还请大人放行。”   守城军颇有些不信,拦着要她出示文牒,以证其身份。   好巧不巧,秦稚偏生将文牒落在了庵里。本以来快去快回,用不上那些,谁知连城门都出不去。   她张张嘴,又把话咽回去,这些守城军大约不会信这些。只是等她来回取了文牒,城门早已紧闭,也只能等明日了。   正要作罢,身后忽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听着还有些耳熟:“你要出城?” 第19章   秦稚闻声回头,只见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正被人簇拥着,吟吟含笑地朝这里望过来。   “参见永昌公主。”   守城军的反应来得更快些,对着女子一拜。   秦稚一时倒也反应过来,跟着行了礼,而对于女子其实身为永昌公主这件事,并不觉得奇怪。   原因倒也简单,那日一别后,柳昭明走开许久,才一拍脑子,直言失礼。秦稚细细问了,才从他口里得知,此人正是当今圣上最疼惜的女儿,永昌公主。   论起永昌公主,不可谓不奇。帝后尚且情深之时,黎皇后身怀有孕,临盆之日恰逢姜方尽大胜,遣敌于永昌。圣上重赏姜方尽之时,也认为此女身携气运,当即以“萧袖儿”为名,不过取其珍藏于袖之意。待萧袖儿满月,又逢姜方尽班师回朝,圣上大悦,赐为永昌公主,舅甥同喜。   而永昌公主能让人一眼识其身份,则是因为另一桩事。   永昌公主幼年贪玩,眼角落下一道疤痕,遍用天下珍宝,也无法尽数消去。后来还是兰豫拿胭脂化开,在她眼角描上一瓣梅花,正好将疤痕遮去,还有些人比花娇的意味。一瓣梅花促成一桩姻缘,永昌公主每日晨起,便由兰豫亲手描绘梅花,一时传为佳话,也成为女子期盼的姻缘。   秦稚低着头,眼里只能瞧见一双缀了珠的鞋,只觉得人与人着实不同,萧袖儿出生尊荣,夫妻情深,自是旁人如何都求不来的。   “退下吧,她是吾的友人,有事出城,吾为她作保。”   正如秦稚和柳昭明靠着一瓣梅花认出萧袖儿,萧袖儿也靠着一柄金错刀认准秦稚。她挥挥手,守城军自然不会与她过不去,一句话也不多说,抬手放人。   “走吧,吾带你出城。”   萧袖儿经过秦稚的时候,抛下这么一句话,其中隐隐还有笑意。   秦稚虽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却还是抱着这个机会,起身跟了过去。   萧袖儿带她过了城门,便不再继续往前走,一眼便知并非顺手,而是特意带她出城。   “崔逐舟与成渝交好,许多事也不会瞒着他。”萧袖儿笑道,“故而吾知晓,他有位同乡远道而来,是个女儿家,却身背金错刀,人群里一眼便能瞧出来。”   几句话倒是把她如何认出秦稚解释得清清楚楚。   “崔逐舟公干,曾求到吾面前,谓,同乡孤弱。”   这是解释了她不问缘由,便出手相助之事。崔浔也算上心,让她不至于进退两难,也正因如此,秦稚一时觉着,出城救人不算是一桩错事。   萧袖儿讲清缘由,又问道:“不过吾还是想问一句,城外不大安稳,你为何急着出城?许是为了崔逐舟?”   城外人来人往,也有好奇之人朝这里看了眼,大有探听八卦之意。秦稚想了想,觉着黎随说得甚是有理,此事不宜张扬。又觉着萧袖儿应当知晓前后因果,故而拿着自认隐晦的语句道:“今日多谢殿下,此番确实是为崔直指而去。黎大人已将所有事情讲明,秦稚此去,必然遵兰驸马所言,还请殿下放心。”   然而此事本便是黎随信口捏造,别说萧袖儿,便是烹茶奏琴的兰豫都不晓得。萧袖儿听她如此说来,脑中思绪翻覆,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崔浔、秦稚、黎随和兰豫四个人联系起来。   照她所想,不过是秦稚忽然发觉崔浔的好处,才一刻不停地寻出城去,可是这些事和兰豫满不满意有什么关系?更何况还涉及黎随。   萧袖儿正要问,却有守城军前来请她,城门关闭在即,不好久留。   “殿下请回吧,此事必不负所望。”秦稚摆出江湖人的手势,冲着她一拱,“告辞。”   暮色四合,徒留个孤身远去的人影,和半晌不解其意的萧袖儿。   *   “胡闹!”   黎随偷摸朝兰豫递去个求助的眼神,后者手一抬,正好把这个眼神挡得严丝合缝,半点没有替他出头的意思。   惯常好脾气的萧袖儿难得动了怒,察觉两人之间的动作,甚是满意自家驸马的立场,故此只对着黎随一人责道:“如此大事,你怎么也敢拿来开玩笑!且不说流民,光是杨子真便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秦稚误入其中,若是被当做流民怎么办!我瞧着是母后纵着你,才让你如此胆大,放任一条性命。”   黎随从萧袖儿口中得知,秦稚孤身前去救援,起先还有些不信,毕竟说话的时候全然一副没心肝的模样。   “表姐,我也没想到她一个人就去了。我和她说的时候,她还说什么报恩不值当用命去换,我以为她就是个没良心的人。   萧袖儿冷哼一声:“人家没良心?你有良心,拿这种事去试探人?人心经得起你几次试探。何况她还是个女子,你与其说这么多,不如想想如何把人追回来。”   “城门已闭,此时私自出城,有违法度。”兰豫难得地开了口,安抚娇妻脾气,“追是来不及了,不过今早逐舟有信至,说是流民暂退,还算安全。何况他若是见到人,应当雀跃,自然会护她周全。”   “你再纵着他,总有一日闯祸。”   兰豫坐在一边,早已拟出一封信来,递给身边黄门,又道:“城门关得住人,关不住鸟。我及早知会逐舟一声,让他做下接人的准备,等明日再把人送回来,你也好放心了。”   此计在眼下已是周全之举,萧袖儿也只能应了,却还是剐了黎随一眼,鼻中哼出一口气。   兰豫又道:“至于明月奴,抄书、禁闭想来也都是家常便饭,困不住他。倒不如等逐舟回来,看看他有什么上策。”   “我...”黎随只吐出半个字,忽见萧袖儿瞥来的一眼,半句话不敢多说,只敢恨恨瞪着兰豫,只怪他捏住了自己的七寸。   兰豫得意地笑了笑,不再多言,反手握住萧袖儿的手,愈发觉得那封信写得甚好,说不准等两人回来,许多话便说开了。   信鸽来去比人快,赶在秦稚之前把信送到崔浔手中。   信中不过寥寥数语,兰豫怕他多思,只说秦稚前往,今晚能到,并未将为何而去言明。崔浔盯着信中最后一句“脸面不值钱,不必时时端着”,似乎想在其中思忖出些前后因果来,然而终是无用,把信件往袖中一揣,朝着秦稚必经之路上去候着。 第20章   夜色沉闷,崔浔顺着小道一路朝长安方向慢行,脸上扬着些微笑意,大有奔赴万里去拥抱珍宝的意味。   因为如今在杨子真手下办事,一切规矩皆按军中,其中一条便是不可行远,故而崔浔行过岔路口,便不再往前,驻足凝视前方。   约莫过了一刻钟,从夜色里走出来一个人,脚步匆匆,偶尔抬手擦汗。   崔浔眯眼辨认过,探着颈子喊了声“嘤嘤”,任由风声把这句话传到人耳力。   正埋头寻路的秦稚闻声,浑身一颤,在抬头瞬间想过千万种可能,甚至怀疑自己行踪暴露,流民捆着崔浔在此处候她。   不过种种猜想都在抬头的一瞬间化归乌有,看到崔浔好端端地冲她奔赴,登时明白过来,黎随果然是个丧尽天良的人,拿这种事来骗人。   “嘤嘤,我来接你。”   有句古话说得好,来都来了。秦稚想起在自己身后关闭的城门,感叹没有回头路,恐要流落街头,故此冲着眼前咧嘴笑的人叹道:“有劳崔直指了。”   崔浔临来时带了一方帕子,瞧见秦稚满头是汗,顺手递了过去,笑得极为灿烂,若非身后无尾,只怕是要同狗一般把尾巴摇上天。   “营中皆为男子,不方便留你,附近有家废弃的农舍,还算干净整洁,我陪你在那边将就一夜,明日再送你回去。”崔浔自觉言中有些不妥,慌忙解释道,“流民太多,我就在外面守着你。”   田间农舍距此处不远,绕开几步路也就到了。   崔浔推了一把岌岌可危的门,领着秦稚走了进去。农舍年久失修,四面窗子漏风,顶上的屋顶也被风刮去一瓦,一抬头便可见满天星子。   “简陋了些,你勉强对付一夜。”   秦稚抬头,身边有四方而来的风。有时候出门在外,没有办法追求好的条件时,便露天成眠。这种感觉十分久违,她抹了一把额前的汗珠:“清风明月作伴,还十分透气,多谢崔直指寻得如此宝地。”   崔浔一下子松快下来:“好,我本不知你今日会来,也只能找到这一个地方容身。不过嘤嘤,外头太乱,这段时候你还是待在长安为好。”   “实不相瞒,若不是黎大人,我也不知我今日会来此。”秦稚倒是不觉得这事和崔浔相关,最多就是黎随左右瞒骗,只是简单地把因果说了一遍,“黎大人同我说,崔直指为流民所擒,他看中我的身手,想让我趁夜将崔直指劫出来。”   难怪她一路疾行,还是趁夜色来的。   崔浔嘴角不自觉抽动两下,心中五味杂陈。相交甚深,对于黎随他还是了解的,没有坏心眼,不过是爱胡闹。拿话哄骗秦稚,约莫也是想帮上一把,促成诸如英雄救美之类的事。   只是不该不思量秦稚的安危。   还不等他找到话说,秦稚又开口:“自然,黎大人也不值当拿我取乐,想来应当是两头信息闭塞,才导致中间出了差错。”她十分善解人意地替黎随找好借口。   崔浔应和着点点头,一抬手,忽的想起袖中信件,兰豫的脸面之说猛地出现在脑海中。他顿了顿,试探着开口:“那嘤嘤你为什么答应他来救我?”   “毕竟黎大人将我的身手夸上天,总不能白应这一句夸。”   崔浔复又不要脸问道:“没有半点因为我的缘故?”   秦稚忖道:“自然也有,崔直指毕竟是朝中重臣,不能放任不顾。”   整句话里,能让崔浔入心的也就“自然也有”这四个字,管她其他如何,总归崔浔默认,秦稚不远赶来,其中有一层缘故是为着他。   这样便足够了。   “我就在门口坐着,有事喊我即可。”   那扇门形同虚设,崔浔回身在门前阶上坐下,拿后背对着秦稚。诚然嘴上说话不要脸,行动上还是个重礼之人,男女不可同屋而寝,非礼勿视。   秦稚静悄悄躺下,睡得笔笔直,两眼倒是睁得老大,睡意全无。   “睡不着?”   秦稚把目光从星空上移到门边,只见崔浔坐得笔直,头也不转,却清楚探知她还醒着。   “崔直指讲一讲这次的事因何而起吧。”秦稚把头转回去,轻声道。   左右两人都难成眠,不如寻个话题聊一聊,总好过静默无声。   崔浔微不可查地点点头,从头讲起:“还要从姜将军死后说起。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姜将军病死途中后,便少有善战之人,朝廷穷兵黩武,百姓流离,直到两年前成渝兄长战死,才稍作休憩。然至去岁,圣上有意再驱突厥,屡下征兵贴,缩减伤兵补贴,才引来百姓揭竿,闹至如此地步。”   秦稚叹出一口气,战事四起,苦得终归是百姓。她若有所思地侧过身子,抬手抚上金错刀,忽然想起阿爹了。   “杨车骑派人镇压,流民暂退,不过还是闹着要个说法,轻易不肯散去,两方僵持,到底如何还是要看圣上的意思。”崔浔丝毫不瞒她,和盘托出后才放缓声音道,“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去。”   两人一时间无话,阖目静静睡去。   第二日一早,秦稚正把刀背回背上,准备往长安城去,却听得外头来了几个人。   “奉杨将军之命,来请崔大人。”   是杨子真手下的人。   崔浔一侧身,正好挡住他们往里头看的视线:“好,崔浔把友人送回便归。”   岂料来人一左一右候着,不肯退开半步:“杨将军说了,城门戒备森严,崔大人故交尽可同往军中,待诸事皆定后同返。”   昨夜离开时,崔浔同杨子真禀明的原由,正是有故交前来。素来军中规矩森严,外人不得轻易入内,生怕机密外泄。   杨子真特意遣人来把人都带回去,显然没有按什么好心思。   “军中规矩多,想来不大合适。”   那两人却又道:“崔大人何必与兄弟为难,杨将军可是下了军令,若是不把人带回去,必然是兄弟几个无能,怕是要军规伺候。”   崔浔正要开口,忽听得房中的秦稚传来声音:“那便同往吧。”   诚然她并不十分愿搅和进去,奈何文牒不在身边,城门也进不得。看着这个样式,怕是绑都要把人绑去,倒不如就此跟着去,也免得崔浔与杨子真起争斗。 第21章   是个女子?   杨子真派来的人对视一眼,显然从对方眼里瞧出同样的疑惑与震惊,原来崔浔深夜告假,是佳人有约。交换过眼神,他们脸上浮起几分暧昧。   行军日苦,难免会说许多荤话来排解,以至于男女一同出现,总会在他们心里变成各种旖旎段子。   秦稚缚好刀,出来的时候正好迎上两双探究的眼,在她与崔浔身上来回打转。   “杨车骑有规矩,女子不得擅入军营。”崔浔不动神色地朝她那里挪了一步,把人遮在身后,“两位不曾失职,崔浔自然会去杨车骑面前言明。”   他比秦稚高出一截,此刻哪怕站在台阶下,也正好把秦稚严严实实藏好。秦稚望着他的后脑勺,听出崔浔不想让她搅进去的意思,没有多话。   “崔大人别让兄弟为难。”   那两个大头兵只是一味重复这一句话,却也不肯让出一条路,兀自与崔浔耗在一处。左右他们是奉命来请人的,耽误了时候也还有一句话可说,把过错悉数推到崔浔身上便是。   眼看日头高悬,崔浔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正想摆起架势说几句重话,忽见东北方向似起了阵烟。他眯缝着眼张望,依稀辨认出是杨子真驻扎的方向,有一股白烟直上。   “怎么了?”   秦稚久不闻其声,放下剥到一半的手指,顺着他视线望去。   崔浔心中有些不安:“夏日晨起,不必点火取暖照明,这烟有些不对。”   寻常人都知晓杨子真奉命镇压流民作乱,也没有什么不要命的人往那头去看热闹,只怕是两方交手,甚至用上了火。   转眼间白烟渐浓,大有转黑的趋势,隐隐还有火光。来不及送她回去了,崔浔回头望了一眼秦稚,眉目间尽是为难之色。   还是秦稚率先布下台阶,往前走开两步:“也不差耽误这一会功夫,等事情解决了再说。”   毕竟若是没出事,有崔浔送她,没有文牒也能入城。可惜眼前横出来一座山,也只能翻过去再说。   到底事情迫在眉睫,崔浔听她如此说,拧眉带着她往东北方向去。几个人都是有底子的人,脚下步子迈得极快,不过片刻功夫,便听闻惨叫声四起。   果然是杨子真的营中起火,本该高悬着的军旗在混乱中被人砍倒,底下还压了一个流民,了无生气。两方之人挤在火海里拼杀,一时间分不清是血色更浓还是火光更盛,唯独不见杨子真。   崔浔把秦稚往边上推了一把,就近捡起一柄被人遗弃的刀,只叮嘱一句:“守好她。”便扭头要往火场里冲。   秦稚被那两个人一左一右护着,带到一棵树下隐蔽身形,拔刀护在她身前。   大火燎得蚁群从穴中成群迁移,秦稚把刀抱在胸前,慢悠悠蹲下来,拿着一片叶子点着蚂蚁数:“...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数到一百的时候,她才从地上站起来,随手一丢叶子,推开那两个人,“好了,你们在这里等着吧,我去找崔直指。”   那两个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意识到秦稚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人已经头也不回地扑进火里去了。   进到里头才发现,看着偌大的火势,其实只烧了外围一圈,里头反而被包围着形成一个天然的屏蔽圈,只是烟熏得眼睛有些难受。秦稚抬手揉揉眼,逼出些眼泪来,才好过许多。她摸着朝前走,对于互相残杀的周人一概不管,只一心去寻崔浔。   耳边是整天的喊杀声,地上尘土混着滚烫的鲜血凝在一起,秦稚突然想到两年前不甚美好的记忆,忍了忍俯身欲吐的冲动,继续往前绕过营帐。   好在没有多远,就让她望见一角熟悉的衣袍。   “...救救我...”   崔浔为寻主将而来,直奔杨子真的营帐。奈何帐中无人,他正要去别处想法子制止这场祸事的时候,有人扯住了他的衣摆。   地上的人半躺着,满身都是血污,说一句话呕出一口血来,应当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才不管不顾拉住一个人求救。崔浔半蹲下来,从衣着上辨认出并非军中之人,那便是流民了。   那人也在他凑近的时候,认出这位大人昨日还跟在杨子真身边,是派来镇压他们的。不过此时此刻,也顾不上许多,囫囵喊着:“...求大人救命...”   崔浔自然不忍见他这副模样,抬手解下绑在腕上的带子,准备借此替他暂时包扎伤口。   正在他分心之时,那人神色一变,眼中满是恨意,朝着手边的刀摸去。   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事,秦稚远远看着这一切发生,手一抬,金错刀直直飞了出去,把那人预备举刀的手牢牢钉在地上。惨叫声里,大约是划到手筋。   “嘤嘤,回去!”   秦稚置若罔闻,上前把自己的刀拔了回来。   “这不是儿戏,你快回去。”   秦稚扫过崔浔正欲解下的腕带,抬手捂住鼻子,不让浓烟被吸入,因而说话声带着些沉闷:“你找到要找的人了吗?”没有一如往日的谦恭,一听便知是藏了些脾气,只不过眼下时候不合适,才勉强压着没有发作,只是问着正经事。   他大发慈悲的善心,差点害了自己的命。要不是秦稚出手,恐怕早就出事了。   不等崔浔回答,地上那人阴恻恻笑了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来,睁着双眼没有了生机。   人一死,崔浔低头叹气,把腕带重新缚回腕上,站起身来,半护着秦稚往回走:“没有,杨车骑不见踪影。”两人走开几步,他才压低声音道,“我看过了,其间死伤多为流民。”   秦稚皱眉,把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大火只在外围而起,内里虽有火星,大多都为溅落,并不会有太大妨碍。”   崔浔把她的话接下去,低声道:“我若是要纵火袭营,最简单的便是偷烧粮草,再不济火烧主帐,绝不会费力在外围点一把火。”   耗费力气,还并不能真正危机对方。   两人对视一眼,交换过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也就没有继续往下说。   探明虚实之后,也没有必要久留,崔浔护着秦稚退了出来,其间根本无人阻拦。自如地闯出火场之后,秦稚弯腰猛咳两声,眼泪也顺带着滑落。   崔浔放柔动作,替她轻轻拍背顺气:“别这样咳,等等喉口疼。”   好不容易顺过气,秦稚站直身子,揉揉眼问道:“照崔直指看来,杨车骑是被流民所俘还是突围了?”   “我的答案与你心里那个约莫是一样的。”崔浔把随身的帕子递给她,又朝着不远处两个局促的大头兵招手,示意他们过来,“至于到底如何,问问他们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两个大头兵以为崔浔要追究责任,搓着手上前:“崔大人,这位女郎劝不住...”   谁知崔浔截了话头:“你们今日来时,杨车骑还在帐中?”   “是。”   “昨夜附近可有异动?”   两个大头兵见他无意追究,倒也大了胆子,认真回想:“好像有些风吹草的声音,去解手的兄弟回来说,风声挺大,有些入秋的迹象,不过吹在脸上倒是无甚感觉。崔直指是怀疑昨夜有人埋伏?可是昨夜巡逻的兄弟也说一派安宁。”   崔浔摆摆手:“知道了,你们去寻些水过来。”   特意把人支开,好让接下来的话无人听见。崔浔转过头,正好对上秦稚一双圆眼,因着被火熏过,微微有些泛红,似乎受了什么天大的欺负。   许是目光太过灼灼,崔浔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咳了一声:“你别这样盯着我,像我欺负了你。”这句话声音不大,只他一人听得清。   秦稚双眼还有些难过,眼泪压不住地蓄在眼眶里,偏偏又不肯掉下来。为了移开注意力,她开口道:“农舍距此处并不算远,我记得,昨夜有风,但还不至于发出这么大的声音。草会发出响动,未必就是风吹得,动物、人,在其间经过,都会发出类似风吹的声音。”   崔浔赞同地点点头,这些正好与这把火对上,大约便是趁夜布下火油一类易燃的东西,所以大火只围绕外围而起。   “至于这把火是谁放的,总不会是那些流民。我想除非他们脑子出了问题,大费周章。”秦稚道,“崔直指觉得呢?”   答案呼之欲出,崔浔只是勉强笑了笑:“再等等吧,或许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第22章   崔浔料得没有错,既然特意只在外围放火,应当也是想唱出戏罢了,自然不会放任大火蔓延,多生事端。   眼看火光隐隐有壮大之势,便听得群马嘶鸣,本该出现在营帐中的杨子真赫然端坐马上。崔浔打眼一望,杨子真面上得意,手里还提着一个人头。   “来了。”   崔浔口中喃喃一句,霎时被喊杀声盖过去。方才被火困在帐中的多为流民,此刻刀光闪过,分明隔出一段距离,却仿佛皮肉撕裂的声音近在耳边。   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别看了。”秦稚瞥见他攥紧的拳头,上前一步,抬手遮在他眼前,“无能为力,看了也只会让自己添堵。”   一只算不上秀美的手横在眼前,清晰可见虎口处有茧,也有几道伤疤纵横,甚至不像女孩子的手。崔浔苦笑一声,反手握上,慢悠悠把她的手拉了下来,一直牵到身侧垂下,定定道:“不看就不存在了吗?至少看见,还能记得清楚,不至于来日遗忘。”   以多年交情,秦稚感知到他心中的无能为力,重逢后头一回没有挣脱开去,安静地并立一侧,感受崔浔手心汗意涔涔,黏着令人难受。   *   屠杀和大火只维持短短一段时候,营帐几乎没有受到影响。   崔浔牵着秦稚的手,一步一步在未干的血迹上朝着主帐走去,身后还有杨子真的人持刀压着他们。   行至帐前,身后的人使力一推,把两人前后脚送了进去。   “今日大火,崔直指不见去向,不知有何说道?”杨子真翘腿坐在凳上,手里来回把玩着虎符,眼一抬,似乎要把所有过错推在崔浔身上。   眼看他的眼神要落在相执的两只手上,崔浔忽的松开牵了一路的手,把秦稚往身后一藏:“崔浔昨夜上报离营,前去安置友人,赶来之时已起大火,不知杨将军想让崔浔如何说道?”   杨子真嘴角一勾,慢悠悠摇头道:“崔浔啊崔浔,昨夜你离营,可有上报公文,本将可有批复?你虽是绣衣直指,可如今是戴罪之人,擅离军营,不罚你何以服众?”   说罢,他从一侧取出一份公文,抬手拿桌旁的火折子引燃,霎时化为一堆灰烬。   崔浔甚至来不及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坐实自己不告而离的事实。   如此一来,接下来杨子真要说的任何话,都不会再让他意外。   “此事本睁眼闭眼也就过去了,偏生赶上流民趁火袭营。即使本将信崔直指为人端直,一心报效圣上,可这事莫不是太巧合了些。”杨子真挥手屏退众人,只留下崔浔与秦稚,“何况生擒之人业已指认,是崔直指与他们里应外合,这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犯不上陷害崔直指吧。”   秦稚听得明明白白,这一连串的圈套环环相扣,最初的起因就是她前来寻人,让崔浔离开营帐,成为之后所有事的开端。   崔浔离营,再放火烧营,率众借火势遮掩离开,误导流民以为有机可趁,大肆来袭。而后一招瓮中捉鳖,成就杨子真未雨绸缪、力挽狂澜的美名。   兵书当真是被他读得透彻,可惜都没有用在正途上。一出借刀杀人接着空城计,直直把崔浔打成流民同党。   崔浔自然也如此认为,忽的抬头,似笑非笑地迎上杨子真的目光:“那人与我有什么仇怨我不清楚,但是杨车骑费心设局,其中用意倒是可以揣测一二。”   此前杨子真设宴拉拢他的场面尚在眼前,联系那番所谓推心置腹的话,也不难猜测。拉拢不成,也只能在他彻底偏向太子党之前出手除掉他。   “崔直指这话,本将有些不明白了。”杨子真反手把虎符扣在案上,颇有些威胁的意味,“崔直指莫不是说本将设计陷害?当真是小人之心,你我同朝为官,虽偶有政见不统,可到底都是为圣上分忧,怎会做出如此下三滥的事来。何况如今证据确凿,崔直指偏要一张嘴颠倒是非,可别让圣上寒心啊。”   崔浔无暇和他胡搅蛮缠,如今都是样子真的人,即便在口舌上胜过也无用。他收敛笑意,问道:“敢问杨将军一句,如今流民已平,何时押解回朝,听候圣上发落?”   只要能及早一日回城,总还有些许把握能彻查此事。最怕的,便是杨子真推后回城,直接呈文圣上,在此处发落他们。   杨子真复又笑起来,啧啧道:“崔直指如今身顾不暇,还有闲心操心旁人的事。这都是些犯上作乱的草芥,何必带回去污圣上的眼,不如就地坑埋。”   “杨子真!”崔浔怒目而视,“此皆我大周百姓,即便犯下过错尚有圣上决断,你怎敢越俎代庖,行此丧尽天良之事!”   杨子真许是当真存了不让他活着回去的念头,此刻尽数撕下伪装:“何必如此义正言辞,昔年姜方尽坑杀俘虏,也不见得你们跳出来指责两句。不还是夸他少年英豪,怎么如今效法先人,倒是本将有错了?”   提及姜方尽,秦稚倒是有话想说了。她在崔浔身后闷闷道:“姜将军坑杀俘虏是事实,不过后来亦赤身负杖,跪于坑杀处请罪。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崔浔把手伸到背后,轻轻拽拽她衣角,示意她不必多言,自己也接着这话道:“当年大错铸成,黎皇后素衣披发请罪,并亲手笞打姜将军。杨将军今日如此作为,也是想让杨夫人代兄弟受过么?”   两个人一唱一和,既讲明昔年姜方尽之事因果,又把杨子真架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无话可辩驳。   “难怪崔直指看不上本将府中那些人,同这位女郎比起来,果然是粗苯得很。”杨子真屈指在案上敲过两下,“不过太聪慧了有时未必是好事,一时清醒跟对人,才是毕生出路。”   杨子真被他们抢白一通,脸上也没了笑,只是冷着脸道:“崔直指如今身有嫌疑,再与兰驸马有书信往来恐怕不妥。”   被人压着进来,又被人压着出去,圈出两个相邻的营帐供两人住,只是周遭不离人,时时刻刻盯着他们。   一晃已是夜里,四下安静得很。   崔浔从帐中出来,怀揣着心事在跟前一个土堆上坐下,脚前还有白日留下的血迹。   此事太过凶残,流民人数不少,故此才需杨子真前来镇压,若是当真就地坑埋,死伤不下千人。这些日子,他也想方设法从流民口中套出些话,是关于此番揭竿的诉求。   没有什么颠覆朝廷的念头,于他们而言,只是想要个休养生息的时候,伤兵老兵有所养,不至于为大周打了一辈子的仗,最后落得饿死街头的下场。这件事不是不能妥善解决,崔浔又一回想起太子萧懋来。若是他能在圣上面前进言,说不定能有回转余地。   鸽子,兰豫留给他两只传信的鸽子,应当还在原先帐中。   正如此想着,鼻尖突然传来一阵香气,似乎是烤肉的味道。   一只比烤鸡小些的吃食被递到眼前,仔细一看,似乎是鸽子。   “我刚烤好的,吃吧,没经别人的手。”秦稚一手捏着一根木棍,上头是两只大小近似的...鸽子,“杨将军着实小气,被说了两句,连晚饭都不给吃。”   崔浔盯着棍上的鸽子,心中有个不大好的预感:“你这是...烤鸽子?你哪来的鸽子?”   秦稚把木棍塞到他手里,自顾自撕下一条腿,轻咬一口,满嘴流油:“你不是猜到了吗?物尽其用,可别浪费。”   崔浔本也正饿着,此刻却是心思大歇,只觉得面前的路一条一条被堵死。他有些火气,可一瞧见秦稚转眼间撕下第二条腿,什么火气都发不出来了。   她又知道什么呢,还不是受他牵连,一起成为阶下囚。崔浔轻叹一口气,从自己那只烤鸽子身上撕下腿,递到秦稚手边:“慢点吃,这个也给你。”   秦稚食量不大,此刻垫了腹,看着崔浔满脸拧在一起,愁得只差没写在脸上了,偏偏还要忍着脾气,当真是有些可怜。   可怜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注定秦稚憋不下去,她举着木棍晃了晃:“你许是猜得不大对,这鸽子是肉鸽,营中养着的,就在后头不远处。方才有几只跑了出来,我抓了两只。你放心,我没让他们看见。”   “我还以为是...”   秦稚歪歪头:“崔直指以为是什么?照如今阶下囚的身份,我还能有什么神通去抓两只能飞的,总也只有自己送上门的了。”她把崔浔的手推了回去,“我有许久没有烤过这些了,有些地方糊了。不过肉鸽比其他鸽子肥美,肉也不会太紧实。”   崔浔把肉递到嘴边,只一口便笑了出来。他细细嚼了,把肉吞下,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秦稚,一瞬间仿佛漫天星子入他眼:“嘤嘤,对不住。”   灼热的目光让秦稚别开脸:“这有什么,要不是我也不至于会有这些。”   崔浔微微摇摇头:“我是说,那三年对不住,我没有在你身边好好护着。” 第23章   崔浔把自己的手摊平,虎口也有厚茧,唯独没有纵横的刀痕。   授业于秦牧,学的就是细致入微的观察本事,秦稚知道是自己手上的疤没有逃过去。她下意识地想把手往袖中藏,奈何此刻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方便动作的窄袖,又能藏到哪里去。   “总有不小心的时候,算不得什么大事。”即使如今两人被迫成为同一阵线上的人,秦稚也没打算说起过往,不值一提,也不应该在崔浔面前提起,“吃鸽子吧。”   手里的鸽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崔浔听她的话,低头在脊背上咬了一口,心里也明白这是秦稚不想提及的事。他顺着夸了烤鸽子的手艺,说起一句笑话:“肉质肥美,不得不让人怀疑你是为着这两只鸽子才束手就擒的。”   方才杨子真派人过来,崔浔乖乖跟着回去,甚至连秦稚都二话不说,不拔刀不动手,默然跟着崔浔同往。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太过顺从,才让杨子真连秦稚的武器都没有剿走。   秦稚觉着他甚是能苦中作乐,倒也跟着道:“确实,多关我两日,这些鸽子我一只都不给他们留下。”   “其实你可以走,没必要跟我一起过来受罪。”   秦稚摊手:“我出城的时候没带文牒,还是永昌公主帮的忙。我一个人回也回不去,也传不到口信,谁知道杨将军不放人呢。”   “渭桥上的人大多认得你,托人去公主府传个口信,倒也不至于让你流落街头。”崔浔眨眨眼,遗憾道,“不过现在来不及了。”   说是遗憾,嘴角却呈现出个微不可查的弧度来,两汪酒窝若隐若现。秦稚斜他一眼,也笑起来:“是啊,现在来不及了,飞不出去咯,说不定什么时候还变成别人的盘中餐了。”她把手中的烤鸽子微微举了举,不知是装得还是发自真心,悠悠长叹一口气。   崔浔被她逗着,心情渐渐放松下来,饥饿席卷上来,又咬了几口肉,才把两根只剩骨架的木棍往边上一摆,餍足地原地躺下。举目皆是星光,明日大约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崔浔收回目光,落在秦稚的背上,良久没有出声。   玩笑归玩笑,受制于人却也是事实。杨子真防得死,半点口信都传不出去,只怕要眼睁睁看着他坑杀流民。   “看见北斗星了吗?”秦稚双手抱膝,抬头观星,然而很久没有得到回音,久到她甚至以为崔浔睡过去了,回头一看,正对上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崔直指自己都无法脱困,何必想太多。”   多年前的默契依旧存在,什么事能牵动崔浔的心,秦稚一清二楚,日积月累的东西不是她刻意模糊就不存在的。譬如眼下,崔浔眼皮耷拉,她就知道坑杀流民的事让他犯愁。   “说不准明日会有转机呢。”   其实她原本想说的话不是这一句,而是“善良有什么用呢”,只是转念一想,还是把这句话压了回去,换上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宽慰。   崔浔嗯了一声,似乎这句不甚走心的话给了他一个盼头。他把手枕在颈下,支起一条腿,慢慢悠悠唱起一支小调。   秦稚听出来了,是他们幼年胡闹编纂的一支小调,轻轻柔柔地顺着夜风散去。   *   两个人谁都没有睡着,在土堆上闲坐一夜。   杨子真派来的人见到他们如两尊盘腿坐着的佛像,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杨将军下令提人,两位走吧。”   两柄本该杀敌的刀此刻架在脖上,推着他们往既定的位置去。   不过百步路的距离,便至一处草草堆成的高台,其上绑着的皆是那些被生擒的流民,只等杨子真一声令下,便要被推入坑中掩埋。   被绑着的人大多战战,死亡对于他们这些上过战场的人而言,并不十分恐怖,为国战死还能得一个名声。可如今死在国人手中,还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又有几个能面不改色。   杨子真站在不远处,右手按在刀上,见崔浔与秦稚到场,挥一挥手,身边便有人擂鼓,三声鼓响后,他才朗声道:“犯上作乱者,其罪当诛。为儆效尤,就地活埋,以肃不敬之风。”   声音落下,几个年纪小些的流民被刀驱赶跳入坑中,一时尘土飞扬。   “杨子真!”   崔浔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人反手制住,两柄刀一左一右架着他,被迫低头。   哪有什么转机,只不过是让他亲眼目睹这场屠戮。   杨子真冷笑一声:“崔直指,你可看好了,这些都是谋逆之人,每一个都包藏祸心。崔直指看不过眼,是想跟他们一起?”   崔浔长眉一横,急声道:“杨将军,杨夫人受宠,如今朝中自然有人忌惮杨家。今日之事难保不会走漏风声,日后若有心人借此追究,反倒有害杨夫人声誉,请杨将军三思!”   杨家两兄弟因杨夫人得势,对这位姐妹很是关心爱护,事事皆为她考量。崔浔想制止这件事发生,只能搬出杨浮月来。   “停。”杨子真果然下令停手,不急不慢地走到崔浔面前,“你想做什么本将一清二楚,还算聪明,知道拿姐姐来压本将。不过此处僻静,无人来往,军中皆是本将之人,你以为谁会走漏风声?”   他忽的一扭头,停在秦稚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抬起秦稚的下巴:“哦,除了你和这丫头,不过有什么用呢?崔浔里通外贼,被本将亲手诛杀,崔大人觉得此计如何?动手吧。”   杨子真根本没有准备留下活口,让崔浔活着回城,于他而言自然是多了一份不安,倒不如来个死无对证。反正流民喊打喊杀地,死上个把人算不上什么。至于为何不现在动手杀了他,大概是出于某种心理,留着猎物好好把玩一番,等玩够了,没兴趣了再一刀斩去。   仿佛让那头停手,只是为了不让自己错过活埋的好戏。话音刚落,推人入坑的声音复又接二连三响起,杨子真回身背对他们两个:“把他们的头抬高。”   很快有人动手,秦稚和崔浔被迫观看这场惨无人道的杀戮。不过短短一瞬,变故便发生了。几个年纪大的,大约是不甘心此种死法,在即将跳下高台的一瞬间,回身撞上兵士手中的刀刃,选择一种还算壮烈的死法。   有人开了头,接下去的人也被鼓舞着,接连效仿,纷纷回身撞上刀刃。高台之上,一时间被血染红。   “可惜了。”杨子真只如是叹息一句,便要吩咐人收场。   按着崔浔头的人松手,一时松懈给了崔浔机会。他反手从制约他的人手里挣脱出来,电光火石间拍上旁边人的手腕,空手夺下一柄刀。   一个漂亮的回身,在空中挽出一个刀花,顺势落在杨子真肩上。   “崔直指功夫果然俊俏。”杨子真指腹按过刀柄,这么快的刀,自己对上也没有多少胜算,“不过军营之中,以下犯上,又添重罪一条。”   崔浔厉声道:“放开她。”   “放手。”   那些人听命于杨子真,放开擒着秦稚的手。秦稚揉了揉手腕,走到崔浔身侧,劈空又夺了一把刀,按照先前那些人的样子,架在杨子真另一侧。   反正都已经被按头打成崔浔一派的人,倒不如把杨子真牢牢控在手心,还有活路。   崔浔长身玉立,只是头冠在打斗中有些歪斜,散下几缕发丝,只他浑然不觉。   “崔直指好刀法。”秦稚还在边上不知疲倦地拍马屁。   崔浔无奈地瞧了她一眼,又把刀逼近三分:“为保性命,只能出此下策了。杨将军左右都安了无数条罪名在崔浔身上,倒也不差再多一条,到时在圣上面前崔浔自然会认罪,不过如今要委屈杨将军了。”   杨子真站得笔直,道:“崔将军何来把握,能活着回到长安。既然能将本将与崔直指处境对调,安知下一刻不会再生变故。”   崔浔没有理会他,只是对秦稚道:“嘤嘤,回去。”不止为保全秦稚性命,也需要她去做传信的人。只要秦稚能顺利把这件事告知永昌公主,或许还有转机。   他抬眼瞥向高台之上余下的几个活人,至少还能保全这几个人的命。   “崔直指就不怕本将追杀这丫头?”   崔浔低头笑道:“杨将军的人不是刺杀过我与她么?难道那些人没告诉大人,嘤嘤的本事尚在崔浔之上。何况崔浔手中拿捏着杨将军的性命,除非那些人罔顾将军。”   杨子真突然朗声笑起来,对着众人道:“崔直指既如此说了,便传本将令,凡此营中,不得放走一人。崔直指捏着本将性命,本将自然也要拉个护身符。”   两边一时僵持下来,谁也不肯退让半步,不过只好在一处,高台上的人暂时保住了性命。 第24章   秦稚心情颇有些复杂,尤其在杨子真照旧谈笑风生,仿佛这两柄刀不是悬在他颈侧一样。   两边举刀相向,气氛一触即发,拼的就是个心态,看哪头先败下阵来。   “时候不早了,崔直指受得住,这丫头怕是也受不住吧。”   如此一闹几乎花去大半日光景,众人水米未进,顶着日头都有些咬牙强忍之姿。唯独杨子真一人,自如地笑道,偶尔还兀自说上两句话。   素来没有理会他的崔浔,此刻难得地开了口:“嘤嘤,你...”   秦稚强忍腹中空空,打断他道:“我没事。”   杨子真啧啧叹道:“崔直指哪里找来的小丫头,有些意思。”接下来的话却是对秦稚说的,“不过可得想清楚了,何时做何事才得长久。夫人最爱跳脱的女子,见了面想来也会喜欢。”   拉拢崔浔自然是行不通的,此刻还算自在的也唯有秦稚,他如此说来,不过是想策反秦稚。   “秦稚粗鄙,不敢见夫人。”秦稚望见崔浔舒了一口气,又把刀往前逼近三分,好让他不再多嘴。   杨子真无奈道:“冥顽不化,当真是自寻死路。”   不得不说,杨子真拿捏得很准。崔浔无意杀人,举刀也不过是想暂止此事,只要没有外事搅扰,按照他的心思来说,只会如此僵持下去。可杨子真不同,他是真的想要崔浔的命。   故而两相对比,听从杨子真的拉拢反而是眼下的唯一活路。   秦稚也不知自己为何就牢牢站在崔浔这一边,只是在毒日头底下,迷迷糊糊觉着崔浔比杨子真长得像好人。   日头渐渐有西沉之势,这头的两人谁也不肯退步,秦稚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始祈盼随便降个什么使者来解围。   如此想着不过半刻钟,便听得有御马声自远而来,扬鞭声迫切。   秦稚双眼一亮,率先回过头去,只见为首之人天生贵气,眉目间极尽温柔,携风而来,急切地喊了声:“崔直指不可!”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崔浔倒是匆忙收刀,对着来人叩拜:“臣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驾临,无人再敢动手,周遭诸人跟在杨子真身后行叩拜礼,秦稚也被崔浔拉着,俯下身子,眼中瞧不见这位天降的使者。   萧懋打眼一扫,视线最终落在一片惨烈的高台之上,眉间紧蹙,斥责杨子真道:“父皇降旨平灾,杨车骑便是如此行为?此皆我大周百姓,如何敢肆意妄为。”   杨子真狡辩道:“殿下,臣奉旨镇压,此等贼子联合崔直指,里应外合,火烧营帐,如今尚有焚后迹象。如今崔直指拔刀相向,此等贼人包藏祸心,若非如此,何以平天下!”   “若有话去父皇跟前说,孤自当将所见一应禀明。”萧懋挥手,带来的人就势压下杨子真,缴了他身上的虎符,生怕他做出什么伤及太子的事来。   其实杨子真再是倨傲,倒也不敢真的做出犯上之事来,乖乖束手就擒。   萧懋冲崔浔招招手:“崔直指,孤有话同你说。”   崔浔把秦稚交到太子的人手里,简单叮嘱几句,让他们寻些吃食过来,这才拔腿跟着萧懋往僻静处走开两步。   “为何会闹到这般地步?”   崔浔从兰豫送来的一封信讲起,说到自己暂离一夜,其后杨子真设计,一一讲明。每说一句话,萧懋眉头便紧锁一分,到最后之时,已然是怒不可遏。   萧懋攥紧拳,愤愤丢出一句话:“杨子真当真胆大妄为,安敢与舅父相提并论,孤定奏请父皇严惩不贷。”   危难暂解,之后的事自有专司查办。如今虽说两边各执一词,两方势力较量,却也不至于真能颠倒黑白。只是崔浔却察觉出些事来,问道:“臣被困其中,无法传书,殿下为何突至此处?”   杨子真自然不会让这消息流传出去,军营上下都是他的人,想也不可能出卖上峰。看萧懋的样子,也不像是偶然出游。   “说来你或许不信,是绥安侯金盏平进言。”   崔浔一怔:“是他?”   说起绥安侯,虽受先祖荫蔽承袭侯爵,三代至今已有颓势。金盏平为人胆小怕事,在朝中声名不振,凡事问及,凡都推脱给妻子操办,自己则沉湎临摹山水。前几年圣上已有收回爵位之念,不过是看在金盏平先祖的面上才迟迟没有拟旨。   这样一个闲散之人会操心军中兵变,并将消息传到萧懋耳中么?   故此,崔浔又问:“即便如此,殿下何必亲临?”   萧懋抬眼,似笑非笑道:“孤倒是庆幸来了,依你的心性,只怕不会下狠手,再晚一步,怕是多添两缕亡魂。”   他来回踱了两步,站到树下乘阴凉,又道:“金盏平酷爱山水之景,在此处不远有宅子供作画之用。哗变之时,他留在此处的下人传书入城。说来可笑,身为命官不思百姓,只是畏惧事变波及其家宅,才匆匆入宫进言。父皇本有意指派他人,只是孤以为,唯有孤亲往,杨子真才会乖乖收敛。”   但凡别的使者前来,都有可能另生差错,毕竟金盏平进言之时,将此处之事渲染得耸人听闻,仿佛已是修罗降世。   崔浔叹气:“殿下金尊玉贵,何必事事亲为,自有各司专办,上达天听。”   萧懋敛眉,似乎并不怎么赞同他的想法,只是也没有在嘴上明说,反倒略有些抱歉道:“不过你如今身有嫌疑,孤不能有失偏颇,只能将你与杨子真一同压回长安。你放心,孤必然设法还你清白。”   崔浔点头,抬眼像不远处的秦稚望去,她捧着旁人取来的馒头吃得正欢,眉眼弯弯。时而一抬头,正好和崔浔的目光相接,秦稚笑眯眯地同他点头招呼,复又低头去啃馒头。   当真是随遇而安。崔浔低头勾唇,正好被萧懋瞧个正着。   “明月奴说起过她,瞧着并不怎么娇气,怕是一路行来吃了不少苦吧。”萧懋旋身,与他并肩而立。   崔浔忽然回神,不敢与萧懋并行,稍稍退后一步,思虑良久,还是忍不住开口:“殿下,臣有事相求。”   “为了她?”   崔浔坚定道:“是,她不过是忧心臣的安危,才会深夜前来,与此事无关。不论日后臣身上的罪名如何定夺,还请殿下庇佑她,莫让她搅进浑水里来。”   “痴货。”萧懋有些无奈,往回走了两步,忽然顿足回身,笑道,“孤当尽力,不负所托。”   *   夕阳西斜,萧懋下令,好生掩埋流民,零星几个逃过一劫的则待明日一同压往长安。因着入夜不得私开城门,故而只做原地休整,待天亮之时再启程返回。   翌日一早,大军便浩浩荡荡班师回朝,有萧懋坐镇,杨子真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安分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连秦稚被萧懋遣人送回隐朝庵都没有说上一句半点。   秦稚跟在黄门身后,只走开一两步,又颇有些关切地回头望了一眼。谁也不是傻子,好说也是一场大事,未经问话便将她放了,这赫然便是萧懋的意思。   至于萧懋为何如此行为,大抵便是崔浔偷摸求了情。秦稚朝马上的萧懋望了一眼,觉着他愈发像天神,不过一眼,她又把目光移向囚着崔浔的马车。   天青色的车帘被人掀起一角,露出崔浔的脸来,同她招招手,要她好生回去。不过也只是这一眼,便容不得再多打招呼,车马不停地往未央宫去。   她这一行,不说没有救下崔浔,反而成为一切事端的起因,大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秦稚脚下走着,颇觉着对不住崔浔,思来想去却也捏不出法子救他。   黄门在前面走着,拐过街巷之时,远远望见在墙根蹲着的黎随,快步上前:“小黎郎君怎么在这儿啊,衣上都蹭着灰了,仔细皇后娘娘瞧着心疼。”   黎随不管他,只在看到后头的秦稚时,垂头上前,蔫蔫道:“我那时候同你开玩笑,不知你当真去了,我来同你说声抱歉。”   这几日他过得着实不好,日日被永昌公主压着抄书,尤其到了昨日,东宫传来消息,永昌公主愈发恼了他,直接把人送去皇后跟前。   为了日后的安耽日子,他甚至来不及先去看看崔浔的情况,反而急着到她这里来讨饶,想着只要秦稚不追究,表姐和姑母那里应当好说许多。   秦稚见着始作俑者,撇撇嘴,道:“秦稚不敢受,黎大人还是去同崔直指说吧。”   毕竟她如今无事缠身,反而崔浔还不知结果如何,这声抱歉本便不该同她来说。   黎随任由黄门替他拍衣,见着秦稚不肯受他道歉,晓得祸事也闯得大了些,试探着道:“那我若是把崔浔捞出来,你可否不再揪着这事?来日表姐若是寻你,也替我美言两句可好?”   他自有把握,太子都肯亲身前往,必然不会让崔浔平白被冤在牢里。何况还有兰家在,多方努力,怎么会有岔子,故而黎随就差拍胸脯打保证。   而然秦稚只是觑了一眼,随口道:“黎大人随意。” 第25章   秦稚是个藏得住事的人,内里波涛汹涌,面上一派安乐祥和。譬如眼下她握着鱼竿,坐在渭桥之上垂钓,似乎崔浔的事半点没往心里去。   除却大半天光景过去,篓中依旧空无一物。   “昔有姜太公涓钓于隐溪,不饵而钓,女郎这是要效仿?”柳昭明依旧守着那个书摊子,即算大半天没有生意,依旧拢袖坐着,此时难得回头打趣秦稚。   雨饵离水面尚有一段距离,除却有意跃龙门的红鲤倘能浮出水面咬一咬,其余的鱼儿怕是想自投罗网也无门。   秦稚闻言,把鱼竿放低些,视线却落在稍远处,半晌才开口道:“柳先生,你说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柳昭明低头看看抢食的鱼群,又抬头看看毫无动作的秦稚,慎重道:“某以为,女郎该先把鱼竿收了,否则鱼都要跑干净了。”   “我不是说这个...”   秦稚嘟囔一句,还是乖乖把鱼竿收回来,心里骂自己一句,还真是安逸使人退步,连太子都让她不要插手的事,居然拿来问柳昭明。   掐指算来,距离崔浔被投入狱中,也有三日了,不知道他在狱中过得如何,反正秦稚这里还算安稳。大约是太子授意,并没有人来打扰她,连提去问话都未曾有。   回来后一日,太子身边的黄门特意来过一趟隐朝庵,话里话外提点她不必轻举妄动,一切有太子殿下在。那时萧懋如天神而降,说的话还算有分量,故此秦稚当真憋着一口气,什么都没做。   不过没有动作,不代表彻底把这件事从心上挪开。   秦稚慢慢把鱼竿提起,贪嘴的鱼在半空猛甩尾巴,大力压得鱼竿完出一道弧度。连鱼都跟自己作对,秦稚实在有些忍不住,使出耍刀的力气来。   眼看鱼正要被拖到桥上,远远有个声音在喊:“嘤嘤姐姐~”   鱼竿应声而落,柳昭明有些心疼地望着那条劫后余生的鱼,大摇大摆朝远处游开。   乔恹身边跟着两个婢子,此刻捏着帕子朝秦稚挥手。   秦稚抹了抹溅在脸上的水珠,同柳昭明点头示意,起身朝乔恹那边走过去。   “嘤嘤姐姐,我要去看看浔表哥,你要不要同去?”   几乎没有半点犹豫,秦稚满口答应下来。或许是心情太过迫切,她直到挨近大理寺的门边才想起来问一句。   “今日为何突然可以容旁人见上一面了?”   乔恹一手挽着食盒,一手牵着她,简单解释道:“听姨父的意思,应该是永昌公主说了几句话,至少不拦着人去见浔表哥了。”   说话间还把河间侯府的腰牌递到守门人手里,站在台阶下等他们核实。   守门人来回看过腰牌,又在册子上记下一笔,指着秦稚道:“府衙重地,不得携刀兵入内。”   秦稚摸摸下巴,短短一瞬里来回思量了许多遍,瞥见身侧乔恹静默等她决定,终于定了主意。她解下金错刀,旋身交到同来的婢子手里,讨巧地喊着姐姐。   “有劳两位姐姐了。”   守门人互相交换一个眼神,侧身让出路来,由其中一个长脸的领着他们往里走。   大理寺的牢狱比绣衣司里的强上百倍,虽都是牢狱,可绣衣司里来犯众多,且人手不比大理寺,在现有条件下能做到整洁已是不易。   入内皆是喊冤的声音,还有人伸手想来够,乔恹有些害怕,不时往秦稚身边蹭。   “别怕,都有栏杆在。”话是如此说,秦稚还是伸手揽住乔恹,把她护在怀里。   她本身便长得高挑,轻而易举地把乔恹搂进怀里,带着她往里走。   崔浔的牢房被放在最里,独独设在拐角处。秦稚她们跟着过来,觉着此处算是狱中的别院了,青砖砌成的墙把外面喊冤声隔去大半,还能让人静心好眠。   崔浔正盘腿坐着,因着太子的缘故,没什么人打扰他。听见脚步声,本以为有了什么进展,要来提审他。却在睁眼望见狱卒身后的秦稚,不自觉绽出笑来。   还不等他说话,乔恹突然从秦稚怀中钻了出来,趴到栏杆上,连珠炮似地道:“浔表哥,姨父不敢把你的事告诉姨母,特意带着姨母去玉和山上小住。恹恹留在府里,终于让我等到这个机会来见见你了。”   她把身侧的食盒打开来,里头有几碟精致的糕点。乔恹递出去两碟:“怕表哥吃不好,姨母说过,这些都是浔表哥喜欢的。”   秦稚在后头瞧着,没有出声打断。人家表哥表妹见面,有些害怕才拉着她同来,她倒还不至于如此不知好歹,大喇喇横插一脚。   何况本身也只是来看一眼,好让心里有个底,没必要打断人家兄妹情深。   奈何情深的唯有乔恹。   崔浔被她吵得没法,捏了一块糕点,轻咬一口,又朝秦稚一挑眉。   秦稚转转脖子,当做没看见。   “我想浔表哥最想见的应当是嘤嘤姐姐,所以特意把人请来。”乔恹看他们“眉来眼去”,也没有半点不高兴,反倒抱着食盒往外走开两步,“你们说,不必管我。”   没有她念叨,场面倒是一下子冷了不少。秦稚没办法,走上前在栏杆边上半蹲下来,一只膝盖跪在地上,正好与坐着的崔浔一般高。   崔浔慢条斯理吃完手里的糕点,问道:“嘤嘤,你的刀呢?”   “大理寺不让带刀入内,劳侯府的两位姐姐看顾着。”秦稚眉间一皱,这人真有意思,不问其他,怎么问起刀来了。   崔浔哦了一声,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连这等规矩都抛诸脑后了。   秦稚见他只笑不说话,心里有些急起来。探监也是有时候限制的,连各地州府都有的规矩,长安自然愈发如此,他总不能浪费这难得的机会只傻笑吧。   如此想着,倒是急吼吼地开了口:“虽说太子发了话,要我不必搅进去,可到底此事也有大半原因自我而起。崔直指若有什么吩咐,尽可交代我去办。”   崔浔前倾,贴近她,小声说道:“照顾好你自己,别让我分心便好。”   这几日在狱中,风声不通,闲来无事,他便揣摩兰豫信中的不要脸之说,此时倒是有些摸透其中精髓。   秦稚一愣,忽而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旖旎,强压下即将落在他身上的拳头,反复平息呼吸:“崔直指莫开玩笑,正事要紧。”   “这难道不是正事吗?”   秦稚被他的反问一噎,只觉得这天是聊不下去了,撇撇嘴,作势要走,却被崔浔牵住了手。   “不逗你了。”崔浔赶在她抽手之前松开,似乎方才的接触只是错觉,只是把触碰过她的那只手拢回到身前,正色道,“这事你不必费心插手,那日殿下去的及时,眼见杨车骑斩杀流民,只要杨家不想拼个死活拉下我,我必然不会出事。”   原本没有坑杀流民这件事,杨子真想在他身上按个通敌的罪名轻而易举。偏偏让萧懋亲眼见到那场屠戮,照他的脾气决计不会让此事轻而易举揭过去。坑杀俘虏是重罪,杨家若想保全杨子真,必然要从崔浔这里下手。   崔浔料想,即使萧懋再是固守原则,此事恐怕最终也会重拿轻放,毕竟涉及杨子真,杨夫人不会放任兄弟为此填命,何况还有杨子嗟镇守边关。此种时候,萧崇不会为了几个流民的性命,打破他维持的平衡。   不过只怕萧懋又要在萧崇心中被记上一笔,这笔飞来横祸,到头来怕只为难萧懋一人。   “所以你只要记住我的话,照顾好自己,不要横生枝节,过不了几日,我大约也就出去了。”   秦稚此时明白过来,点点头,扶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   “那好,我便在渭桥上多垂钓几日,等崔直指出来后,再与你同饮。”   “一定。”   时候转眼便到,狱卒上前催促,秦稚回身,按照来时的姿势搂着乔恹往外走。   来时尚有不安,如今却是完全定下一颗心。秦稚脸上略带了些喜色,脚步都快了许多。   待行至狱外,有日光打在身上,乔恹才从她怀中钻了出来,神色认真,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嘤嘤姐姐会嫁给浔表哥么?”   秦稚身子一僵,方才乔恹站得并不十分远,他们说的话应当听得一清二楚,照顾、同饮之流的话,大概一个字都没错过。   她慢慢松开揽着的手,在胸前反复剥着。乔恹见过他们幼时的交好,也看过如今崔浔对她多有照顾,难怪有此一问。只是秦稚不知为何,从这句话里咂摸出些不对劲的味来。   剥过第二只手指,她突然一笑,光明正大地迎上乔恹的眼神,冷静地吐出两个字。   “不会。” 第26章   “不会”两个字吐出口, 她似乎一下子轻松起来,好像什么都放下了。   秦稚甩甩头,果然这些日子过得太过安逸, 想法都古怪起来,甚至在乔恹问她的时候, 有一瞬间晃神。不过好在她很快固守本心,在心中自嘲一声。   乔恹双手握在食盒上, 低头任由额发遮住眼, 极轻地说道:“那真是可惜了。”   “什么?”秦稚以为她在说什么, 如是问道。   乔恹很快抬起头,满脸天真:“看嘤嘤姐姐这么急着帮浔表哥脱身,浔表哥又如此厚待姐姐, 还以为很快能讨一杯喜酒喝。听姐姐这么说,有些遗憾罢了。不过浔表哥出身高贵,才学品貌也是一等一,姐姐怎么似乎连争一争的心思都没有?”   不知道是在试探她还是出自真心,不过在秦稚看来, 这两种情况事实上并无甚差别。   “我与崔直指如云泥, 不是不想争,而是连想都没有想过。”两人已经行至门边, 秦稚快步走到婢子身边取回刀, 回身再添一句, “我与崔直指不过旧交而已,今日多谢你, 告辞了。”   不管乔恹到底是什么想法,跟她有什么关系,反正她的心思早就在那包花椒被退回来的时候, 就歇得彻彻底底。秦稚为表示自己说话真心,还特意扯出一个笑,哄得乔恹站在门口也跟着笑起来,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就在她转头的那一瞬,乔恹脸上的笑也在同时收敛起来,唇畔飘出若有若无的一声:“可惜。”   *   椒房殿中,宫婢捧着冰鉴,各自垂头,背上大多湿透,甚至不敢大声喘气。   如此场面已然持续不少时候,自从天子带着杨夫人前来椒房殿,几句话不合,便无人再敢开口。   萧懋垂首立在黎皇后身侧,腹中有千言万语想说,却被黎皇后以眼神喝住。   替皇后蓖发的宫婢尚且稚嫩,平日只见过黎皇后温和待人的一面,却被今日的场景唬得有些手抖。一个不慎,手下力道大了些,带落一枚金簪,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萧崇挥袖:“大胆,拖出去。”   火气无处发作,抓着个宫婢来做宣泄。黎皇后抬手按上发髻,一手抚上萧崇的手,冲他摇摇头,柔声道:“陛下,臣妾用惯她了,再择一人怕是难纾解头疼。”   毕竟也是少年时浓情蜜意过的人,萧崇听闻黎皇后说起头疼之疾,反手回握她的手,欲说些温情话。恰在此时,坐在下首的杨夫人端起茶盏,借杯盖拂叶的声音,引得萧崇朝她这里看过来。   到底比不过新欢,只是这一眼,萧崇便松开了握着的手,正色道:“华阴,子真之事你如何看待?”   满殿宫人如梦初醒,方才便是问完这句话,才陷入长久的死寂里。他们做好再重来一次的准备,谁料黎皇后这番倒是接了话:“朝中大事,陛下怎会想起来问政后宫,此为大忌。”   萧崇早有防备,笑道:“今日议的不是国事,是家事。按照寻常百姓人家算来,子真私下还要喊朕一声姐夫,眼下浮月也在,如何算不得家事?”   黎皇后抬眼在杨浮月身上转过,后者端坐一侧,优雅品茗。不得不说杨浮月确实是世间难得的美人,年过三十,依旧花容不见败象,难怪能哄得萧崇来她这里讨饶。   “父皇,杨子真坑杀流民,不见悔意,如何能算家事!”萧懋到底没忍住,抢着开口。   萧崇瞥过一眼,神色不见有改,只是随手搁下茶盏,半是提点半是警告:“懋儿,你也该唤子真一声舅父,不可无礼。”   此言一出,黎皇后的脸色便有些难看起来。寻常人家都知道的道理,正室娘家族人才配称亲戚,杨浮月再是如何得宠,到底也不过是个妾室,如何配称其弟为太子娘舅。   想来她是得意日久,连规矩都不记得了。黎皇后沉声道:“陛下,懋儿的舅父已经死在回城路上了,如今每年还去祭上一回呢。”   为国战死的姜方尽,才是太子真真正正的舅父。杨子真与他一比,名分不正,功绩不敌,自然不配。   杨浮月听出黎皇后语气中的不对来,柔声细气道:“娘娘说的是,子真确然不配。只是子真素来崇敬姜将军,一时糊涂犯下错事,还请娘娘抬手,饶他一条性命。”说罢还不忘朝萧崇飞去一眼。   黎皇后轻笑一声:“杨将军之事,本便不该求到椒房殿来,按理按情,都与本宫无干。”   她自然也明白,萧崇会带着杨浮月来椒房殿,不过是因为朝堂之上为此事,萧懋压着不肯放。太子素来有名望,何况此事杨子真原本便理亏,萧崇想保下他,只能逼得萧懋松口。而想让萧懋改口,唯有从黎皇后这里入手。   萧崇接下杨浮月的话,继续道:“此番确实是子真做得过头,也幸有懋儿亲往。不过朕已派人查过,流民聚众烧营确有其事,子真也是一时气恼。为这事崔浔也还在狱中,区区乱民造事,怎可为此事断送朝中重臣。”   提及崔浔,萧懋一时有些气滞。萧崇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想动杨子真,便要一同拔起崔浔。   “若非崔浔,死伤岂非更重?”   “可有人招认,崔浔里应外合,放火烧营。”   父子两人来回几句,其间各带威胁之意。   还是杨浮月出来打了圆场:“子真此事有过,幸得崔直指阻拦,才没有酿成大祸,还请陛下切莫追究。”   萧崇顺势道:“子真已有悔意,愿以半壁家财厚葬那些流民。朕以为,此事便就此揭过,崔浔照旧做他的绣衣直指。”他略一顿,又道,“方尽冥寿将至,朕有意为他修葺将军陵,再将姜寿迁入并葬。此外,再将西洲幺子过继方尽名下,也算是方尽后继有人。”   在场众人皆知,姜寿乃姜方尽独子,七岁时早夭,独葬一处。而姜西洲是姜方尽庶弟,如今也在朝中为官。萧崇如此说了,虽有顾念姜方尽之情,也有借此讨好黎皇后之意。   果然,萧懋正要开口,黎皇后喊住了他:“懋儿,你舅父冥寿要紧。何况长安治下,也离不得崔直指,凡事有你父皇做主。”   “可...”萧懋一低头,望见黎皇后攥在一处的手,指尖泛白,可见竭力隐忍,无奈低头,“是。”   “吾儿聪慧。”   萧崇得偿所愿,连再多留片刻都不情愿,携着杨浮月扬长而去,其状亲昵。   殿门复又闭上,黎皇后才慢慢叹出一口气,松开两手,隐隐可见用力掐过的痕迹。   “母后不曾见过,杨子真下手狠厉,如此多的人,他一个都没有准备放过!”   黎皇后抬起头,眼中波光粼粼,她伸手替萧懋整理衣摆,道:“你可知你父皇已有多日未曾喊过华阴两个字。”   萧懋一怔,以为黎皇后思及旧事,才会最终松口。   黎华阴抽回手,倚在金丝软枕上,慢悠悠道来:“夫妻几十载,你父皇的脾性,母后如何还能不熟。莫说什么杨家进言,当年太后母家犯事,以太后的情面都说不动你父皇,更何况是如今的杨浮月。凡事唯有你父皇决定,才会不计代价办成。包括以华阴二字,还有你舅父之事提醒旧日情意。”   萧懋没有插话,静静立在一旁听着。   “所谓先礼后兵,情意没用的时候,才会花手段。你难不成看不出来,你父皇此行必要保下杨子真。既是如此,多言无用,与其见你们父子为此事争执,倒不如趁着还在礼的阶段,如他所愿。”黎华阴目光呆滞,隐隐有泪意泛出,“母后知道你为那些人难过,可那又如何,难道再赔上崔浔的一条命吗?错误一旦铸成,当思如何减小损失。”   萧懋心中开朗起来,许多他没有思量到的事,母亲都替他想好。只是依旧不甘心,他半蹲下来,抬手握住黎皇后的手:“可是母后,那些人不过是想求个安身,难道就让他们如此枉死么?”   黎华阴一滴泪落在母子握着的手上,带着些许哭腔道:“所以你才要好好跟着少傅学文,日后为帝,当以天下为重,莫学你父皇这般穷兵黩武,伤天下万民。”   “儿臣明白。”   这句话后,萧懋许久没有出声,只是静静陪着黎皇后,感其所想。   还是黎华阴自己回过神,难得地挤出笑来,说起母子间的话:“苕苕前几日来过,说起中秋节将至,你也陪着元娘一起去看看。等那之后,也该忙方尽冥寿的事了。这回还要记得,姜西洲之子过继的事,你亲自去办,别让他们偷懒。”   萧懋点点头:“好,儿臣必将舅父的事摆在首位。”   说罢,他也没有打扰黎皇后休息,躬身退了出去,正好遇上黎随。   黎随叼着片叶子,躲在阴凉处,若非他开口,很难被人发现。   “太子表哥。”   萧懋自然知晓他哄骗秦稚的事,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朝他那里走去:“母后乏了,你若有事晚些再来。”   黎随嘿嘿笑了声,神神秘秘地问道:“听说皇上和岁羽殿那位来过了。太子表哥,崔浔是不是没事了?”   他素来看不惯杨浮月,人后通常以岁羽殿那位代指,因着黎皇后的缘故,也无人敢指摘他。萧懋抬手取下他嘴里的叶子,笑道:“没事了,午后无事,陪孤去接崔直指。” 第27章   被剿走的虎符和节杖经萧懋之手, 依旧还归崔浔。   “这件事到此为止,回去好好歇一歇,明日再去绣衣司。”   萧懋最终还是听从黎皇后的话, 与杨子真一方达成和解,将这事就此揭过去, 将所有心思只压在自己心里。   崔浔早已料到会有这般结局,看着萧懋脸色有些不大好, 知晓他此番退让不少, 甚至触及底线, 故而也没有多问。   萧懋把他从大理寺捞出来之后,便把人交给黎随,自己回东宫去了。   没有回他自己的宅子, 崔浔去了河间侯府,想着这几日父母这里也不大安稳,总要自己来报个平安才好。   侯府里的人早得消息,守在门边等他,待那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门边, 忽然欢天喜地地拥了上去, 左左右右围着崔浔。   “请郎君跨火,平安康泰。”   此举意在趋吉避凶, 变祸为福, 崔浔微微笑着, 一掀袍跨了过去。   一派喜气里,唯有方从崔侯爷口中知悉前后的崔夫人, 抹着眼泪心疼儿子。   “好好的都招惹了些什么事,那时便该拦着不让你去。”   崔夫人被崔侯爷宠着一辈子,平生经历过最大的风浪也不过, 是从蜀中来到长安。不过这些都是无关性命的事,故而好不容易从漏了马脚的崔侯爷口中套出整桩事来,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   “还有你父亲,天大的事也不告诉我,还有闲心去什么山上小住,这儿子当真不是他身上掉下来的肉...”   崔浔向来对自家母亲没什么法子,只是与父亲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静静陪着崔夫人往里走。   崔夫人话颇多:“听说这次秦稚与你同被带回?是不是与她有关,从小便不让人省心,以为这么多年销声匿迹了,没想到回来便惹事...”   提及秦稚,崔浔倒有话要说了:“是谁告诉母亲,嘤嘤与我同被带回?连太子殿下都没有将过错推到她身上,谁敢在母亲面前嚼舌根。”   闻声,乔恹不自觉颤了颤,被崔夫人一把护在身后:“你凶什么,你父亲瞒我,你也瞒我。你管谁同我说的,且想想秦稚幼年名声之壮,能惹出这种祸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念在同乡,我自然不会为难她,只是你该心里有个数,离那个惹祸精远些。”   “她没有。”崔浔放开扶着母亲的手,正色道,“何人年幼时不贪玩,我也常有犯浑的时候。何况当年厌厌跟着嘤嘤,所谓近墨者黑,我是否也该离厌厌远一些?再者这件事上,即使没有嘤嘤,也会有别的契机发生。”   热闹的崔府一下子冷了下来,仆妇不敢插话,崔侯爷向来是不管这些的,巴不得站得越远越好。   倒是黎随,抱着将功补过的念头,在一边插话:“崔夫人,崔浔这话没说错,杨子真那是巴不得拉他下水,这和秦稚有什么关系。总不能狐狸来偷鸡,还怪夜里风大,吹开了篱笆吧。”   毕竟是皇后养着的,崔夫人多少也要给他些面子。   “小黎郎君说笑了,浔儿大意,总要做母亲的帮忙看着。”   这狐狸与鸡被他拿来做比,总让崔夫人觉着自家儿子便是拿笼中的鸡崽,风雨中瑟瑟发抖,越发觉得气愤。   黎随撇嘴:“这不是讲道理嘛。”   被他一打岔,崔夫人倒是没有再追究秦稚孩提时候的威名,毕竟崔浔的话提醒她了。那时候秦稚闯祸,她儿子可是巴巴跟着在后头补救的。   子女心事,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二。   “浔儿,你对她是不是又起了心思?”   崔浔脚步一滞,回头正对上一众探究的眼神,倒是大大方方地认了:“母亲说错了,从未歇过的东西,谈何又起。”   好在已经入了正堂,听耳的仆妇们散去。崔夫人安然坐下,又牵起他的手:“从前母亲没拦过你,你想做什么自可去做,同心佩送出去了,话也留了,可结果呢?还不是换回一句另嫁他人。你年岁不小了,胡闹的年纪也该过去了,怎么偏偏碰过一次头的地方,还不死心呢。也不知她哪里好,就值得你这样念着。”   两年前崔浔回去蜀中做什么,崔夫人是知道的。原本想着秦稚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也帮着收拾了带去提亲的单子。谁知道崔浔垂头丧气回来了,自那以后,崔浔没再提起过秦稚,崔夫人还以为都过去了。   “她哪里都好。”崔浔如是说,“本来也没想瞒着母亲,母亲不必心急去找她,过几日孩儿再带她来见母亲。今日还有事,先回去了。”   黎随看着崔浔郑重其事地说出“哪里都好”这几个字,一时间乐了,想他果真没看错,这俩人必有一段过去。他朝着崔侯爷和崔夫人一拱手,追着崔浔跑了出去。   “太子表哥都说了,你今日好好休息休息,不必急着办事。你还急着做什么去啊,我看崔夫人脸色都变了。”   崔浔已然出了侯府,选了一个方向往前走,笑眯眯地同他开玩笑:“自然是去撞南墙。”   “南墙?”   黎随突然明白过来,伸手搭在他肩膀上,大有同去的架势,还边问道:“这次肯说了?崔夫人说的那个同心佩,是怎么回事?”   崔浔道:“我离开蜀中之时,曾托阿翁转交一枚同心佩,并告知嘤嘤,若是她愿意,只等我最多一年,必然回去娶她。”   黎随奥了一声,又问:“所以你两年前是回去提亲的。可是不对啊,按你的反应来看,她没等你啊。”   这倒是戳到了崔浔的心思。   秦稚虽然没有嫁人,但是也没有在蜀中等他。这其中的意思,大概也就明了了,她不愿意。   崔浔脚步慢了下来,心中百转千回。从前不愿意,难道现在就愿意了吗?如此一来,秦稚对他的疏离也就豁然开朗。因为不愿意,所以不肯再和他有关系。   他只是觉得有些荒唐,大有恍然梦一场的感觉。   黎随走出两步,惊觉崔浔没有跟上来,疑问地转回头,看着崔浔满脸苦大仇深的表情,开解道:“说不定是因为别的事呢,你看她还不是没嫁人。对了,那枚同心佩她还你没有。”   “...没有。”   崔浔忽的抬头,眼中泛光。   是了,按照秦稚的性格,如果真的不愿意,也会明明白白告诉他,而不是像如今这样扭扭捏捏。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那枚同心佩,会不会根本没有交到秦稚手里。   如此想着,他从未这般急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脚下生风,把黎随远远甩在身后,直到逼近隐朝庵,脚步也没有慢下来,叩门声也因此急促。   秦稚正坐在院里誊抄佛经,这些日子积攒得不少,住持也来催过两回了。   正写到一半,忽然听见一阵叩门声,吓得她一时漏了点墨。   待稳住心神,秦稚是有些不大想开这个门的。理由实在太过简单,从她住进来,会敲边门的也只有崔浔和后来的黎随。   这两个人,她都不是很想见。   “来了。”   不过想了想,还是起身去开门,外面要是崔浔还好,这要是黎随等久了,大约会直接从正门进来找他。实在是有碍佛祖清修。   门从里面被拉开,崔浔悬着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   秦稚照旧与他隔门对话:“崔直指这回是否极泰来了。今日这般急,可是有什么事?”   “三年前,我走的那一年,托阿翁转交给你的东西,你收到没有?”   秦稚想起那把被退回来的花椒,和破碎的少女梦,不自觉退后一步,声音也变得清冷许多:“收到了,崔直指的意思我明白。”   崔浔闭上眼静了静,终于还是认真道:“我送的是一枚同心佩。”   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反而让秦稚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来。   “什么同心佩?”   崔浔苦笑一声,果然没有送到她手里,平白蹉跎这么些年。   “那时走得急,我托阿翁转交一枚同心佩,还有一句话。”崔浔望向她的眼睛,想着这话与这物本不该假手于人,“我托阿翁告诉你,你若是愿意,至多等我一年,必然回去娶你。”   秦稚愣在原地,如遭雷击,头回怀疑自己记忆是否有偏差。明明那时候收到的是一把花椒,怎么在他口里却是一枚同心佩呢。   崔浔不至于拿这件事说谎,可是阿爹又有什么理由骗她呢?   崔浔还在继续说:“我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也不知道最后递到你手里的是什么。与其追究过往,倒不如把握眼下。”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近了一步,似乎怕碰碎什么珍宝一般,问道:“那时的话我如今再问你一回,嘤嘤,你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做他的夫人,愿不愿意弥补过往的缺失。风骤然停了下来,那句没问完的话久久未曾散去。   秦稚终于明白那时候不算一厢情愿,反倒浑身释然。然而她退开一步,不再去看崔浔的眼神,低头浅浅笑了。   “崔直指,我不愿意。” 第28章   崔浔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我知道那时候是我不好, 也没来得及同你当面道别,那些话也本该我当着你的面说清楚。”只是这话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崔直指还有别的事吗?”   秦稚只是觉得有些可惜,也在他说出真相的同时, 飞速幻想了一遍,如若当年没出差错, 如今会是怎样的日子。   不过幻想终归只是幻想,两个人中间隔出长长三年, 再深的感情也淡了。她自认是个清醒的人, 过去的就是过去的, 天大的遗憾也没必要再揪着。   她等了等,没等到崔浔开口,以为两人难得想到一处去了。于是自然地抬手扶门, 意欲彻底隔断两人。   待只剩窄窄一条门缝,崔浔忽然制止她的动作,用手拦着不让关门。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秦稚松手,静静等他开口。   崔浔问道:“那枚同心佩既然没有到你手上,那么你所说明白我的意思, 是不是阿翁给了你什么, 或是说了什么?”   秦稚默然,这些年她不肯与任何人说起花椒一事, 自然有被心上人拒绝的羞赧之意, 而此时明白前因后果, 这点不好意思霎时灰飞烟灭。   “没什么,不过是一袋花椒而已。”她想了想, 与其遮遮掩掩,前后不一,倒不如彻底说开, “你走前几日,我放在你窗台上的。”   “花椒。”   崔浔反复念了两遍,突然觉察出来:“视尔如荍,贻我握椒。你坐在墙头,听我念过,你来送花椒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   心里异样的情绪弥散开来,直到秦稚微不可查地轻点一下头,崔浔险些情难自抑。既知君心似我心,他挤开半闭的门,直直迈过门槛,抬手落在秦稚肩上。   “终归不是我一厢情愿。”崔浔把她揽入怀中,“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说什么不愿意。”   秦稚被人搂着,肩上负着重量。她没有急着把人推开,只是冷冷道:“因为那只是当时的心愿。你我一同长成,彼此熟悉,爱好什么,厌恶什么,所以我也觉得,任何事都会顺其自然。只要你愿意,我会嫁于你为妻。但也只是当时而已。”   她明显察觉崔浔的身子一僵,又道:“三年了,足够万事变换,说实话,我险些连崔直指什么模样都忘了。何况我再问崔直指一句,我如今爱吃什么,崔直指还知道吗?”   “咕咚羹!”   秦稚轻笑一声,似乎藏着许多嘲讽:“你看,在崔直指眼中我还爱着咕咚羹,可如今我更偏爱馒头一类的吃食。”   似乎还嫌不够,她在最后补上一句:“崔直指,明白了吗?”   没有人推他,可这些话句句带着疏离,崔浔慢慢松开了手,满脸不可置信。   他知道自己晚了许多年,没想到竟然晚了许多。   秦稚把这些话统统说了出来,一时间轻松万分。她拍拍崔浔肩膀,大有你我兄妹情深的意味:“崔直指也是直爽之人,这话自然放到台面上说清楚最好不过。我还有许多经文要抄,崔直指自便吧。”   说罢,也不去赶人出去,只是回身坐回青石台边,提笔誊抄。   崔浔僵在原地,愣愣看着她背影,还有偶尔被风带起的几率发丝,不死心地问了句:“你是不是很快还要离开长安?”   院中一静,优哉游哉赶到的黎随正要开口,只听见秦稚极冷的一声。   “是,过几日便走。”   *   自此之后,秦稚揣测,崔浔是个知变通的人,应当也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果然几日没有来找她。   如她所愿,清静万分,但也没有抄成一本经文。   每一本多多少少都有差错,连主持看了都直摇头,隐晦地要她上些心思。   秦稚难得地笑不出来,抱着一捧写废的经书从殿中退出来,正好遇上来找她的柳昭明。   “女郎这几日脸色似乎不大好,今日某请你吃饭。”   秦稚怕打扰佛祖,与柳昭明退到一边闲聊。   “柳先生赚钱也不易。”   柳昭明递给她一个月饼:“今日不一样,今夜是中秋了,赚钱再不易也不能委屈今日。某请女郎吃饭,夜里还可以去赏灯。”   原来已经到了中秋。秦稚拢拢衣袖,难怪这几日的风吹来,已见凉意,是她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   秦稚接过月饼,咬了两口,嘴里散开花生瓜子的味道。   “已经中秋了啊。不过赏灯也不必了吧,人多挤着头疼。”   她想都没想,便张嘴拒绝,浑身上下写满了没兴致。   只是柳昭明会错意,以为秦稚久居此处心情不好,于是越发努力地鼓动她同游。   “不挤的,某只带着女郎在边缘一带走一走,若是有机会,再往里走。听说今年圣上还要带着杨夫人同登高台,分撒喜气,女郎若是错过,便很难再有如此机会了。”   秦稚张张嘴,看着柳昭明热切的脸,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借口,叹口气应下:“好,柳先生等一等,我去换身衣裳。”   *   与秦稚所想有些出入,崔浔倒不是想通了才不来找她,而是生怕再听一遍那样的话,才龟缩着不敢前来。   如此一来,倒是苦了兰豫。   “我说你要同我讲几遍,我这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这几日单为应付你,我连苕苕都很少陪着。”   兰豫正埋头挑拣蜜果,好在过些时候让和昌赏灯时捧着吃。他来回翻过几遍,捻起一粒细细品了,尚嫌不够甜。   崔浔双手抱胸,又要从头念起:“我如今都不敢去见她,生怕她又拿那些话来同我说,我看着便害怕。”   兰豫招来伙计:“你们这里还有没有再甜一些的?”还不忘回头取笑好友,“你可是当众射杀过猛虎的人,怎么区区几句话便让你害怕了?”   崔浔斜了他一眼:“若是和昌公主同你说,曾对你动心,可世殊时异,如今不要你了,你怕不怕?”   伙计看着他们,寻着机会捧来果子插嘴道:“兰驸马您瞧,这是铺中最上等的蜜果子,满长安都找不出比着甜的!”   兰豫捻来放在舌尖,轻笑着吐出一句话:“胡说。”唬得伙计惊慌失措,他又取出银钱,“就这个了,包两份。”   两包油纸包递到兰豫手中,他自然地分给崔浔一袋,回答先前的问题:“苕苕才不会不要我。我若是你,趁着今日好时候,去把她接出来赏赏月。既然曾经能动心,如今怎么不能再动一次。”   “畏首畏尾,当真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崔浔攥紧手中的油纸包,恍然大悟,瞧向兰豫的目光顿时崇敬起来,当真不愧是他,难怪永昌公主与他如此情深。   真情要紧,手段也要紧。   他冲着兰豫抱拳:“如你所言,我现在便去接她。”   兰豫拦住他:“急什么,先陪我去接苕苕,苕苕也该等急了,再顺路去隐朝庵。你若是说不动,还有苕苕能帮你说几句,女儿家说话总比你容易。”   崔浔深以为然,半句话都没有多说,十分乖巧地跟着兰豫往公主府去。   待至公主府门前,早有车驾齐备,永昌坐在车中,翘首等兰豫。   “兰豫!”永昌等得急了,趴在窗上便要发火,“怎么这么晚,天都暗了!”   兰豫把蜜果子递给永昌,极自然地替她拢一拢头发:“买你最爱吃的果子去了,怕别人买的不合你口味。”   永昌火气消退些微,至少不再板着脸:“那也不必这么久,来去才几条巷子。”   “本也不必如此久的,不过方才铺子老板硬说他家蜜果子是满长安最甜,我觉着不对,才耽误了些时候。”兰豫笑起来,周身在灯火摇曳里看着暖洋洋地,“分明我的苕苕才是最甜的呀。”   永昌原本还皱眉听着,担忧他与人起了争执,待听到最后一句,脸上不自觉浮起红晕来,笑着把蜜果子喂到兰豫嘴里。   站在不远处的崔浔满面不可思议,和昌从满面怒容到捂嘴偷笑,不过兰豫短短两句话,效果却一等一的好。   他看看永昌,又看看兰豫,只觉得自己还是年轻了些。   还没等他想明白,公主府的人来请他上车。崔浔坐到车上,瞧着兰豫气定神闲地为和昌剥瓜子,小碟中积了浅浅一层瓜子仁,而永昌则抱着他手臂说笑,骤然浮起一个念头。   他得好好向兰豫学一学。   “我一早便教过你,脸皮厚些,比什么都管用。”兰豫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言指出其中法门,“你若是当真欢喜她,自然想把世间好听的,好吃的都捧到她面前,哪里需要别人教什么。”   这话虽说是指点崔浔,目光却始终落在永昌脸上,笑意融融,偶尔还回应几句,似乎提点崔浔只是顺便的事,满门心思还是摆在和昌身上。   崔浔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摸了摸怀中揣着的蜜果子,燃起熊熊斗志。兰豫说的不错,既然秦稚从前会喜欢他,如今为什么不能再打动她一回,他偏不信这三年时间,当真能拦住他。 第29章   中秋节上, 时人纷纷出街望月,公主府的马车被堵在里隐朝庵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寸步难行。   崔浔受不了车中两人情意绵绵, 索性从车上跳下,揣着一袋蜜果子往隐朝庵走。   一路而去, 他在心中盘算许久,思忖见面第一句话该如何说。   或如兰豫那样, 油腔滑调地哄她开心。崔浔抬头望了眼满月, 洒下满地清辉, 心中捏出一句自认为绝妙的情话来。   ——你比月色更美。   顿时间,他信心大涨,昂首朝隐朝庵走去。   然而这句话连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代替秦稚来开门的比丘尼双手合十,一句话险些让他捏碎手里的吃食。   “回崔直指,秦女郎与柳先生相伴望月去了。”   崔浔铁青着一张脸回到车上,唬得和昌与兰豫一时停了话头,诧异地望向他:“出去了一趟,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甚至永昌还颇为体贴地问道:“她不肯?吾替你去请她?”   “不必。”崔浔攥着手中的果子, 闭目假寐,“她被柳昭明带去望月了。”   兰豫与和昌对视一眼, 倒是察觉出他语气里强压着的怒气, 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毕竟哪怕是天子,也不能限制常人人际往来。   总也不能因为崔浔, 而责令秦稚不得与柳昭明为伴吧。   一路上一时无话起来,更不必提崔浔,这样好的日子里连人都见不着, 赏灯也不过是给自己添堵。   故而永昌拉着兰豫的手在前头说说笑笑,崔浔只是慢慢跟在后面,偶尔抬头望望月,被拥挤的人群逼得皱眉退让。   兰豫偶尔还记得回头看看他,却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而后也就专心陪着和昌游街。   人群熙熙攘攘,大多结伴而行。一对男女无意间与崔浔擦肩而过,男子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女子低头轻笑。   无趣。   崔浔并非有意偷听他们说话,只觉得他们关于月亮圆还是月饼圆的话题着实无趣,也不晓得他们为何能笑得如此开心。   反正若是他,大抵是笑不出来的。   绕过一条长街,崔浔被人挤得有些头疼起来,正想与兰豫告辞之时,前头两个人突然回望过来,面色有些奇怪。   兰豫拉着永昌往边上避让两步,递过去一个眼神。   崔浔顺着他意望去,只见没了兰豫和和昌的阻拦,他正与迎面而来的秦稚和柳昭明打了个照面。   柳昭明手里端着一盒月饼,有说有笑地要递给秦稚,两人过往甚密。   崔浔的欣喜被这个动作尽数逼了回去,半晌才僵硬地哼了一声。   “逐舟,你不是有话要同秦女郎说么?”兰豫只做壁上观,轻飘飘丢出一句话,点醒两边人。   秦稚一早望见永昌,还没来得及行礼,便见一双璧人退开一步,把崔浔完完整整露了出来。   那日说话时爽快,再见之时难免也有些尴尬。秦稚意欲遮掩一二,伸手要去接柳昭明递过来的月饼,即使她已经撑得吃不下任何东西。   岂料崔浔目光扫来,停在两人即将交手的月饼上,长眉一横,柳昭明反手夺回月饼,满口塞进自己的嘴里。   秦稚愕然,看着柳昭明涨红的脸,没忍住笑了声,一扫先前的沉闷。   兰豫见状,又出声喊了崔浔:“逐舟,你不是给秦女郎买了蜜果子么?不给人家尝一尝?”   崔浔脚下似乎有千斤重,迟迟站在原地不肯上前。   永昌见他如此拧巴,摇摇头走到秦稚面前,笑道:“吾与秦女郎也算有过数面之缘了,此刻既然遇上了,便同游吧。”   秦稚下意识退后一步,低下头推拒:“秦稚粗鄙,不敢和殿下同游。”   “走吧。”   永昌刻意略过她的话,一语敲定,半点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驸马听闻柳先生文采斐然,正好也一路探讨几句。”   攀上公主府,日后仕途自然平顺。   秦稚看都不必看,便知柳昭明此刻必然摩拳擦掌,大有满口应下的架势。   这些日子,柳昭明对她不可谓不上心,故而秦稚没有再拒绝,只是退到和昌身后,算是答应了这一说。   只是如此一来,倒是正好和后头的崔浔拉近了距离。   “崔直指。”   秦稚硬着头皮打过招呼,便目不斜视地跟着和昌往前走。   一行人各怀心思地朝前走着,兰豫为了后头至交,难得地放弃与永昌风花雪月,而是招来柳昭明比肩同行。   后头一下子只剩下崔浔与秦稚,相顾无言地走了两步。   “给你。”   突然有东西在秦稚手臂位置碰了碰,她偏过头去,只见崔浔目视前方,手里却朝她这头递了一包纸包。看着只是顺手而为,紧抿着的嘴却出卖他心中的紧张。   秦稚推了推,没好意思收。   “多谢,不过崔直指还是自己吃吧。”   崔浔又把纸包推了过去:“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不爱吃甜食的。”   秦稚自然记得,崔浔嫌甜食太过腻人,吃了总觉得最终一塌糊涂。他总是更偏爱咸口的。   一个来回下来,还是崔浔率先败下阵。他慢下脚步,转过头来,认真道:“你不必觉得如何,那日的话我明白。只不过你即使不愿意,我们之间到底还有一同长大的情分,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我不会逼你。”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秦稚一时招架不住,胡乱抓了那包蜜果子,扯扯嘴角别开头。   崔浔手中一空,心里却慢了起来。眼看秦稚不好意思地别开头,他抬头望月,突然觉得拥闹人群也可爱起来。   前头几个人约莫听到后头的动静,不约而同勾了勾嘴角。兰豫回头道:“我与柳先生相谈甚欢,想去前头茶肆坐一坐,你们不必管我们。”   说罢,三人逃也似的快步离去,甚至不给秦稚反应的时间。   崔浔自然明白那两位是在帮他,没有柳昭明在,他的怒气散去大半,也自在许多。脚下一转,朝向另一个岔道:“兰豫与殿下最爱谈论诗书,你我也不好打扰他们。再过些时候便是陛下分撒喜气的时候了,我带你去看看。”   秦稚刚要拒绝,便又听他蹙眉道:“嘤嘤,难不成你我连好友都做不成?你总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怎么如今只是因为过往,便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么。”   江湖儿女自然不拘小节,其中包括做不成夫妻,还能做一回好友。崔浔准确扼住她七寸,说出来的话一步步打散秦稚所有退路。   秦稚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神,松口道:“怎会,我与崔直指自然做得好友。”   崔浔闻言,别过头才露出得逞的笑来,活似从人手中骗来吃食的狐狸。   中秋节上所谓的分撒喜气,其实是皇室历代墨守的约定。每逢八月十五团圆日,帝王便要登上柏梁台,将数万枚五铢钱洒落,与民间同欢。   而民众自可捡拾五铢钱,沾染皇室喜气。往往到了最后,都会有人群齐呼万岁。   崔浔护着秦稚,在人群里慢慢靠近柏梁台。越到里头,人群攒动得越发厉害。   “能抢到五铢钱的人,往后都会事事顺意。”崔浔一边小心顾着她,一边还要解释为何人人抢着要五铢钱,“你放心,我必然为你抢一枚。”   福气这东西哪能说抢就抢,秦稚对此一向无甚感觉。答应来柏梁台,凑热闹的成分更高些。她挤在人群里,望着柏梁台上一片明亮,拥着帝妃两人,看起来当真是尊贵无比。   然而他们来的到底晚了些,先到的人群哪里肯让开路来,放弃自己的福气。半晌过去,两个人不进反退。   崔浔被几个人踩了几脚,赶忙带着秦稚退了出去。   人员繁杂,万一不当心伤了秦稚反倒不好。他们一直退到人群最外围,与同样晚到的人站在一起。   四下一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遗憾声,立下明年再早些来的话,便专心致志做起看客来。   不过片刻,人群忽然爆发出响声来,秦稚连忙抬头,原来是帝妃开始撒落五铢钱。   在灯火映照下,铜板熠熠生辉,仿佛从天降落凡世,一时果然给人福气天降的感觉。秦稚虽对五铢钱无甚兴趣,却还是出神地望着,仿佛要把盛世之景刻入骨髓。   崔浔侧首望向她因为出神而微微鼓起的脸,心中有了想法。他把人又往后带了几步,安置在一棵树下。   “你在这里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只待秦稚双眼眨也不眨地点点头,他回身朝里走。   忽然人群一阵惊呼,只见凭空跃起一人,借蹬青墙之力,灵活得仿若一只燕子。动作太过干脆利落,众人一时无缘见其真容,只能望见衣袂翻飞,那人快速伸手,在半空之中一抓,而后在空中一个翻身,稳稳落在人群因惊讶而空出来的地方。   如此才让众人瞧见,这位凭空摘取五铢钱的人,正是绣衣郎崔浔。   崔浔手里紧紧攥着那枚五铢钱,冲着高台上的萧崇高呼一声:“臣崔浔拜谢陛下赐福。”   此举博得萧崇抚掌叫好,崔浔才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径直走到惊愕的秦稚面前,一摊手,那枚五铢钱静静躺在他手心。   “摘来的福气,送你。” 第30章   四下人群看过一出精彩绝伦的表演, 又埋头去抢五铢钱,几乎无人在意这里。   望着掌心铜钱,秦稚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如果她开口想要天上月, 崔浔是不是也会想办法摘过来,递到她面前, 说一句,   ——摘来的月亮, 送给你。   这种想法太过荒唐, 她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崔浔反手捏住她的手, 把铜钱塞入她手心:“不论如何,讨个彩头。”   很快,握着她手的人退开去, 半倚在树上,恰到好处说一句:“入乡随俗,长安习俗如此,也算是我略尽地主之谊。”   秦稚摊开手,正要开口, 却听身边有声音传来。   “孤倒是不如崔直指, 凌风摘币。”   二人齐齐回身,只见月色之下, 萧懋与一女子并肩而立, 含笑朝他们这里走来。   秦稚登时认出眉目和善的萧懋来, 收回手,跟在崔浔身后见礼。   如此日子, 向来是不大重规矩的,崔浔也只是俯身道:“见过殿下,良娣。”   秦稚恍然大悟, 那位端庄自持的女子,正是东宫良娣,梅相家中长女梅拂衣。前些时候黎随替她作画,基本也把长安勋贵人家说了个遍。   萧懋行至崔浔身前,笑道:“元贞见了你的身手,闹着要过来,倒是耽误你们赏月了。”说罢,他轻声喊了,“元贞,来见过崔大人。”   闻言,一个只及秦稚腰侧的稚童别别扭扭地从梅拂衣身后走出来,满面皆是对崔浔的向往,歪歪扭扭朝着崔浔见礼:“崔大人,元贞也想要五铢钱。”   萧元贞是东宫长子,既占嫡又占长,身份尊崇无比,加之这个年纪又是被惯着的,故而想要什么都是直言不讳。   秦稚原本便觉着那枚铜板烫手,如今正好有个机会交出去,闻言便蹲下身,摊手在萧元贞面前。   “小殿下要的,是不是这枚五铢钱?”   萧元贞咧嘴一笑,正要伸手去取,梅拂衣温温柔柔开了口:“元贞,那是崔大人摘来送人的。夫子如何教你,君子不夺人...”   “所好!”萧元贞回头抢先说出口,满面皆是骄傲,在得了自己母亲的夸赞后,他才回过头,把手背在身后,作势教育起秦稚来,“元贞不拿姐姐的东西。姐姐不乖,崔大人送给姐姐的东西,怎么可以转手送人!”   秦稚一噎,她也是头回被这个年纪的孩童教训。最要紧的是,于情于理,她都没法和这个豆包还嘴,只能听他继续讲理。   “崔大人那么喜欢姐姐才会送东西给姐姐,姐姐应该好好藏起来才对。别人喜欢元贞,送来的东西元贞都好好藏着。”   孩子眼中的喜欢,不过是我愿意与你玩,和成人世界里的喜欢是截然不同的。因此他毫无负担说出喜欢的时候,在场众人皆微微一愣,转眼也只当玩笑话听过。   秦稚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中到底有些不一样的滋味,掌心五铢钱隐隐发烫,她摊手愣在半空。   同样被孩子戳破心思的崔浔不自觉紧张几分,生怕秦稚不管不顾地把五铢钱还回来。   萧懋见状,道:“秦女郎不必放在心上,元贞尚且年幼,童言无忌。”他把萧元贞牵回身侧,替崔浔找补,“秦女郎大约不知,民间有言,福气每转送一次,便要削弱赠者一分。秦女郎即使为崔直指计,也该妥善收好,免得崔直指福气外散。”   秦稚总觉得哪里不对,怎么民间说法如此之多,不过转念一想,堂堂太子倒也不必睁眼编瞎话来唬她。各地风俗有异,天子脚下与别处有些不同也是情理之中。如此想着,她攥住五铢钱,收了回来。   崔浔顿时舒了一口气,略一点头同太子道谢示意。   柏梁台上又是一捧铜钱洒下,人群攒动起来,秦稚失神望着,眼前景象却并未进入心中,她满心都被掌中膈着的五铢钱填满。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身边的黄门从人群里领来一人,俯身行参拜大礼,毕恭毕敬地把手举过头顶。   “参见太子殿下,愿殿下福寿绵长。”   被如此打岔,秦稚也收回目光,站在崔浔身边朝那人望过去。   那人正好抬起头,露出被包裹着的一只眼,如见天神般望向萧懋。   “这个人?”   崔浔听见耳畔轻声疑问,转过头来:“赵国门客戚观复。”   两人目光一接,同时认出了他来。   戚观复正好摊开手掌,奉上掌心一枚五铢钱。   秦稚好奇问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崔浔解释道:“圣上念其迷途知返,不废兵卒而制止祸事,特意免去其罪,不过也革了他的功名。听说他四处奔走,欲上青天,总要借风而起。”   好风凭借力,接我上青天。崔浔说得隐晦,不过足够秦稚理解。戚观复这样尴尬的身份,除非有人保举,否则一生仕途无望。   果不其然,戚观复道:“方才见殿下的人欲为小殿下求福,草民恰恰有幸得了一枚,特意送来呈给小殿下。”   “他不怕福气外散?”秦稚皱皱眉,随即了然,“也对,他是邯郸人,恐怕也不知道。”   崔浔一时有些谎言被戳穿的紧张,站直了身子,却在听见秦稚后一句话时,长长舒出一口气。   秦稚问道:“崔直指怎么了?”   崔浔抬手摸摸鼻子,掩饰道:“没什么,在想殿下会不会收。”   秦稚压根没料到面前之人糊弄她,定神朝那头看过去。   萧懋没有接话,反倒是身边那个黄门帮着说了一句话:“殿下,如此甚好,也好让小殿下沾沾福气。”   萧懋低头问萧元贞:“元贞,想不想要?”   萧元贞见惯天下宝物,本对五铢钱说不上有多大的兴趣,只是觉得崔浔灵巧,才会想来讨要。说到底,吸引他的并非五铢钱本身,而是崔浔这个人。   金尊玉贵的小殿下摇摇头:“父亲,元贞不要。”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简简单单拒绝戚观复的好意。   跪在地上的戚观复一时没有料到,依旧不死心道:“草民听闻此物大吉,特意送来给小殿下。”   意图巴结的神色从一只眼中射出来,萧元贞有些害怕,蒙着头躲到梅拂衣身后,嘴里念着害怕、丑陋之类的言语。   戚观复脸色阴沉起来,低头望着萧懋鞋尖。   “元贞年幼,胆子小。”萧懋看出他投机取巧之意,不由心生厌恶,不过面上没有发作,“此物难得,你自己留着。东宫也不缺这一枚五铢钱。”   戚观复慢慢把手缩回身前,藏于袖中:“ 比起世间万物,于殿下而言,此物不足一提,或许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可于草民而言,此物已是平生难得,故而满心惴惴奉上。”   他言辞恳切,似乎捧着的更是他一颗赤诚真心。   “天家恩厚,宽恕草民与如夫人,草民无以报答,只能以此敬呈殿下。虽一介草民,也愿舍身报效天恩。”   萧懋负手,冷下脸:“父皇恩赦,如何反倒来孤面前报效?既知恩厚,便该惜福,而非汲汲营营,你数日奔走,连梅相府上都走访不止一回了吧。”   “若是有才,自该爱惜羽毛,而非到处寻求速成之法。”萧懋念其还算有些节气,出于提点之意,言辞上有些过激,“若皆如你这般,大周何来忠臣良将,岂非满朝蠹虫。若非你买通黄舍人,孤与你本不该有此一见。需知天地辽阔,切莫自视甚高,以为所作所为遮天瞒地。”   那位帮着说过一句话的黄门登时拜倒在地,两股战战。   “殿下,奴婢知错,奴婢不该收受钱财。都是他,都是他,奴婢不敢了。”   萧懋大好心情顿时被毁个干净,摆手命人把两人带下去:“停半年俸禄,好生思过。至于你,好生回去想想,若有再犯,孤定不容情。”   戚观复瘫软下来,萧懋此言,其实算是断了他一生官途。直到被人拖着走开一段路,他才言辞凄厉地喊道:“殿下视真心如草芥,肆意践踏...”   手中的五铢钱在推拉中掉落在地,又被那位黄门一脚不知踢去哪个角落。   崔浔觉得他癫狂之妆令人心中发毛,喊了一声:“殿下。”   萧懋揉了揉眉间,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心术不正,即使入了朝堂,也只会是赵高之类的佞臣,倒不如断了他所念。”   好端端一场赏月,被硬生生搅和,萧元贞受了惊吓,萧懋早早带着妻儿回了东宫。   崔浔又陪着秦稚四下走走,直到月上中天,游人渐次散去,他们才慢悠悠往隐朝庵的方向走着。   “今日多谢崔直指作陪,也多谢崔直指送的‘福气’。”秦稚站在离庵门不远处,驻足与他道谢,“今夜月色甚好。”   崔浔张张嘴,想把那句憋了一路的情话说出口,却又怕把人吓跑,一时进退不得。   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喜欢就好。”   这边还在你来我往地说些客套话,转角却想起了闷闷的一声:“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第31章   秦稚转身, 只见黑影里袅袅婷婷走出来一个女子,鬓发垂落肩侧,垂着眼眸, 赫然便是崔浔的表妹。   不知为何,她陡然生出些心虚来, 顿时与崔浔拉开距离。   乔恹手里提着食盒,径直走到秦稚面前, 撑着笑道:“今日是中秋, 姨母听说姐姐来了, 嘴上硬着,私下却要恹恹送一份月饼过来。”   食盒盖子一打开,乔恹取出一碟四枚小巧的月饼递过来:“姐姐尝一尝。”   一提起崔夫人, 秦稚头皮有些发麻,勉强拈了一块,尝得出是崔夫人的手艺。   “夫人的手艺一如既往,替我谢谢夫人。”   说着,嘴角沾染上些许月饼碎渣, 乔恹伸出修长的手指, 拿贴身帕子替她仔细擦去,脸色倒是缓和许多:“恹恹等姐姐很久了, 听师傅们说姐姐出去赏月了, 本来还怕人多, 还好姐姐是和表哥一起去的。”   乔恹不高,还需抬头替她净面, 原本低垂着的眼突然撞进秦稚心里。   秦稚心中一惊,不知她在此处等候多久,又多想了什么, 原本这种佳节,崔浔抛下表妹陪她,还让人在这里等如此之久。设身处地细想,若秦稚是这位小表妹,不闹起来便算不错了,还能如此冷静地说话,实在善良至极。   还不等她解释,乔恹忽然凑近秦稚耳边,低声问道:“姐姐不是说过,连想都没想过去争吗?”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秦稚忽然握住乔恹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便断。   嘴角浮起一个疏离的笑,她拿另一只手结果乔恹握着的帕子,胡乱在自己嘴上擦了几遍。   “你放心。”她甚至没有转身,只是扬声同崔浔道,“崔直指,时候不早了,夜黑风高,一路与厌厌当心,秦稚不送了。”   崔浔不明白她前后为何转变如此之快,还没来得及问,乔恹笑起来。   “表哥,姐姐说她累了,过几日我们再来看她吧。”   崔浔目光在乔恹身上略停了停,想起秦稚刚刚还神采奕奕,直觉这等累了的话是托辞。不过待他望向秦稚时,忽然变了想法。   “好。”   已见早秋迹象,白天觉不出来,如今人少风大,秦稚还只穿了一身单衣。此时此刻,哪怕明知乔恹满嘴鬼话,也不急在一时半会。   崔浔目送秦稚入了隐朝庵,才恢复从前不近人情的模样,言简意赅道:“我送你回侯府。”   乔恹自然攀上崔浔手臂,撒娇道:“姨父姨母睡得早,怕回去惊扰他们。听闻表哥置办了一处新宅院...”   崔浔抽回手,为防备她再扑上来,兀自环抱在胸前,大步一迈走在前头:“女子清白重要,不可随便外宿,偌大侯府,还不至于被你一人惊扰。”   “不过一夜,姐姐不是终日住在外头?”   谈及秦稚,崔浔便有了精神,难得回头,面上皆是心疼:“你与她不同,若非被逼无奈,你以为她愿意如此?”   从前明艳开朗的女子,被逼到如今事事冷漠的样子,也不知道受过多少苦。   崔浔微不可查地叹出一口气,抬头望天,纵然星子灿烂,比在满月之下,尽皆失其色。他慢悠悠说着:“她有我。世人看重女子清白,你日后还要婚嫁,若是坏了名声,日后怕你出阁受人青眼。自然,你若是能寻一个处处不嫌你,时时爱护你之人,这些话只当我没说。”   身为兄妹,这是他所能释放的最大善意。   乔恹闻言一怔,而后轻声笑了:“姐姐真幸运啊。多谢表哥提点,劳表哥送我一程吧。”   崔浔的声音在夜色里飘散开去:“她吃了多少苦,哪里谈得上幸运。”   *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平淡得像极了泡过三回的茶,直到五日后姜方尽冥寿。   身为大周第一的武将,自其去后十数年,每每逢此时候,总要大操大办,今年更甚。萧崇早早下旨大修将军陵,同时迁姜寿陪葬。   待这一日,萧崇身着常服,率心腹重臣亲往将军陵。   崔浔奉命护卫萧崇安危,越过杨子真等人,立在皇帝身侧,一时招来不少眼神。只他毫不在乎。   萧崇踏上汉白玉修成的台阶,熟稔抚上石碑:“方尽啊,你一去十数载,几无人再敢与朕执子对弈。想昔年何其风光,直捣王庭,只等你凯旋便可封王。谁知天妒英才,你去后,长平竟也随你而去...罢了,终归往事一场,兄长来看你了。”   一番剖心置腹的话娓娓道来,引得黎皇后连连垂泪。   世人皆知萧崇与姜方尽少年相识,又有知遇之恩,情比手足,此时此景,众人缄默不语,生怕萧崇沉浸往事之余,嫌他们打扰。   萧崇亲手斟过一遍酒,忽觉有些头晕,酒壶被甩开在地。杨子真眼疾手快,抢在萧懋之前扶住了皇帝。   “陛下,姜将军已去多年,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哀思过度。”   萧崇摆手,毫不留情地推开杨子真。与姜方尽相比,无论是战功还是揣摩圣意,十个杨子真都配不上一提。   下首众人大有看热闹之嫌,杨子真默然收回手。   崔浔不觉得如何,毕竟姜方尽少年成名,历历战功数不胜数,若非早亡,也轮不到杨家得势。不过看热闹的心倒也不必存,只是绷着脸。   谁料杨子真忽然朝他这里看过来,只单单瞥了一眼,嘴角微微一扬:“劳烦崔直指再捧一壶酒过来。”   崔浔抬眼,只见萧崇依旧陷在回忆里,接过黄门手中备下的酒,抬腿走去。   酒壶还没来得及交到萧崇手里,一声凄厉的喊声突然响起。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一只浑身乌黑发亮的猫从树丛钻出,双目瞪圆,直直冲萧崇奔来。   “护驾!”   “父皇!”   不知是谁颤着声音喊了出来,陡然拔刀声四起,渐次往萧崇这里奔来。   离得最近的崔浔顺手甩开酒壶,把萧崇牢牢护在身后,抬手一挡,被黑猫抓个正着,登时血痕骤现。   本以为黑猫只是一时受惊,才会慌不择路,谁知还不等崔浔松下一口气,那黑猫脊背耸起,发出诡异至极的叫声,亮出爪子又直奔萧崇,大有不肯罢休之意。   “陛下,靠后。”   崔浔对上猫眼,从腰间抽出节杖,一个滑步迎了上去。几乎毫不费力,他一个侧身,节杖拍上黑猫肚腹位置,打得黑猫偏离奔走方向,笔直撞上新成的“将军陵”石碑。   一声呜咽之后,黑猫口中有鲜血呕出,抽搐几下也就没了动静。   眼见危难解除,众人神色却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愈发紧张。   原来黑猫撞上石碑之时,不知是崔浔用力之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石碑竟前后晃动起来。   为彰显姜方尽生前功绩,石碑以整块汉白玉打磨而成,高大厚重,前后需十人才扶起,若是轰然倒下,怕是后果不可设想。   崔浔收回节杖,连忙带着萧崇退到人群之中。还不等他们站稳脚步,石碑终支撑不住,重重倒下,碎裂开来。   崔浔以身挡在萧崇面前,难免有飞溅的石子落在他背上,细细密密砸得他一时有些站不住,却还是勉强挡着。   众人围上来查看萧崇情形,他却推开人群,伸手落在崔浔肩头:“回去让太医令好好看看。”   崔浔忍着痛谢恩,退到萧崇身侧,却又听到人闹将起来。   “陛下,石碑之中被人动过手脚,汉白玉中间被填入了普通石料,是而不堪一击!”   崔浔抬眼望去,说话的人是位姓刘的太祝,专司祝祷之事,今日特意被点在随行之列。虽被砸得有些头晕,他还是浮出个念头,混乱之中,怎么这位刘太祝还记得去探查汉白玉石碑,这大抵不归他管。   诚然,在大事面前,这等微末小事便不足一提了。萧崇闻言,脸色大变,遣杨子真捧了一把碎石过来。   只一观,便是风雨变幻之势。   那捧碎石里混杂着汉白玉和普通石料,足可想见,是有人把汉白玉中间掏去,换做普通石料,以期蒙混过关。   “好个梅嘉平,敢拿这等事来糊弄。”萧崇重重哼了一声,手一指,正好指向崔浔,“你去办,惊扰方尽亡灵,若属实,不必来报,斩了。”   随行的萧懋下意识求情:“父皇,此事倘有内情,嘉平不至如此。”   “管好你自己。”萧崇抛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转而问询太祝:“今日之事,可有碍方尽与朕,该思如何做补?”   连太子都被训斥,此事显见触了萧崇眉头,太祝轻易不敢言,生怕惹祸上身,喃喃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正在此时,有个还算熟悉的声音响起,不卑不亢:“陛下,常言岁岁平安,此兆未必大凶,许是姜将军泉下有言相托。”   一片静默里,突然响起这么个声音,不论如何都是极招人眼的。崔浔抬眼望去,眉头皱了起来,回身去看太子。   果不其然,萧懋的表情并不比他轻松多少,甚至手中攥紧拳,牙关紧咬。 第32章   来人再熟悉不过, 正是中秋节上被萧懋严词训斥过的戚观复。   他早已改换衣着,一身素色长衫,与此处青山化作一体, 看着极不惹眼。   “天子近前,岂敢妄言!”   萧崇不知为何, 似乎对他口中的吉兆大有兴致:“说说看。”   戚观复伏地一叩,娓娓道来:“素闻姜将军军功彪炳, 拜为上将军, 驱郎逐虎不在话下。其功盖世, 岂是区区一方石碑所能尽述,草民愚见,与其费尽心力, 粗粗几笔框定将军生平,不如诉诸百姓之口。”   他面上云淡风轻,大有不以物喜的隐士之风:“口耳相传,方能让将军万古流芳。”   说罢,他深深拜了下去, 全然不顾身下尚有石碑碎渣。   萧崇不置可否:“粗鄙之见。”   天子发话, 身边的人自然奉为圭臬,操戈上前拿人, 预备治他一个擅闯之罪。   恰在此时, 萧崇却忽的笑了, 朝他走近两步:“不过还算有些意思,叫什么?”   “草民戚观复。”   “赵国旧臣。”萧崇望向他那只瞎了的眼, “可惜盲了一目。不过既是你提出来的,便去太学修著方尽生平吧。”   崔浔额头忽的跳了两下,直觉告诉他此事有些不妙, 然而萧崇是何等人,做下的决定几无更改。   没想到戚观复竟绕开萧懋,直接借萧崇之手入士。只是今日戒备森严,若无人首肯,区区一个戚观复如何能混入其中。   思至此处,崔浔不动神色地瞥过众人,大多小心翼翼地打量戚观复,并无甚异色。甚至连杨子真,也只是专心望向自己的刀柄,偶尔转过手腕。   此事被戚观复打了岔,萧崇倒是没再追究吉凶之说,摇头叹着气退到一边。   “让人重新筑碑。”萧崇将监管不力的罪责怪在萧懋头上,并未回头看他,说话间也略带愠色,“崔浔,去查,有干系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崔浔明白,萧崇此番没打算放过梅嘉平。   说是借题发挥也好,隐忍多时也罢,萧崇想办梅嘉平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作为心腹之臣,崔浔知道的不算少。   治粟内史这个位置握住大周经济命脉,军备物资、土木建设凡需问此拨款,而此处本该有能臣任之。而梅嘉平却因为其父为相的缘故,稳坐此位多年。   若是中庸也便罢了,偏偏梅嘉平资质平平,野心却大得很,数年里借口火耗,贪墨了不少银钱。萧崇前两年便想办了他,奈何抓不住一个把柄,只能放了过去。   崔浔与梅嘉平不对付,也有此一层原因在里头。   他微微抬头,正见萧懋似乎想求上一两句,张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崔浔自然会秉公执法,送走萧崇后,便带人勘过碎石,将几个负责采石、筑碑的工匠压回绣衣司里去。   寻常百姓常言,绣衣司后头便连着阴司,但凡进去了,生平偷过几只鸡都交代得一干二净。崔浔从前不知道何处传出去的谣传,将干净敞亮的绣衣司比作阴司,那他便是坐镇其间的阎罗了。   谣言有谣言的好,那几个工匠刚被丢进绣衣司,家伙事刚亮过相,便哭着同他这位崔阎罗一五一十交代。繁杂无用的信息里,有一个采办招认不讳,直言为梅嘉平所迫,暗中偷换石料。   如此一来,午后刚过,绣衣使便包围了梅府,里外搜个干净。   “崔浔,你敢!”   崔浔将满箱金银扣上,毫不留情道:“梅大人都敢做此等事,崔某又有何不敢?”   甚至连第二句话都懒得同他废话,拖着人丢进了绣衣司里,只等核查过贪墨数额,便能上呈天听。   如此忙碌一整个午后,天上下起密密细雨来,崔浔才从绣衣司里撑了把伞,从偏门离开。   果然已是入秋时分,雨水落在身上,有些汗意顺着衣领往里透。   崔浔没有回府,转而去铺子上买了袋蜜果子,熟门熟路地往隐朝庵去。   他记得,中秋赏月的时候,秦稚爱吃这个,最后一粒滚落的时候还有些遗憾。   把纸包小心翼翼地收好在胸前,这把伞太小了些,勉强遮得住人。崔浔想着,湿了人晾一晾也就干了,吃食湿了,那就不美了。   那座熟悉的院墙越近,他心里便越发雀跃,直到瞥见院门敞开,书生抱篮站在檐下与秦稚有说有笑。   崔浔脸上的笑意突然敛了,手掌不自觉攥紧伞柄。   又是柳昭明!   他大步而去,两人交谈声清晰起来。   “女郎不必送了。”   “雨大,柳先生再等等吧。”   崔浔木着一张脸,分寸正好地停在柳昭明身后,雨水顺着伞骨,尽数落在柳昭明颈上。   柳昭明被冻得缩了缩脖子,正要往里靠几分,忽然觉出些凉意来,好奇地回过头。   这一回头正好对上不甚愉悦的崔浔,尤其是握着伞的手指指节发白。   “...崔直指。”柳昭明猛地一惊,背靠在青墙上,磕磕巴巴说道,“今日真巧啊,草...草民先走了。”   说罢,他不管不顾地把篮子往秦稚怀里一塞,着急忙慌地便要夺路而逃。   然而崔浔心中不爽快,又不敢跟秦稚发脾气,只能扣着柳昭明,不让他走。   “今日如此大雨,柳先生不看顾着书摊,怎么有闲暇来此处?”   柳昭明心中一跳,闭着眼睛一股脑把前后因果说了出来:“回崔直指的话,家中的母鸡下了些鸡卵,怕女郎在庵中清苦,特意送些过来。因是荤食,不好污了佛祖,才往侧门来。其余的草民什么都没说,也没想。”   他说话极快,到最后竟还有些委屈,急得带了些哭腔:“不敢骗崔直指,可否容草民告退。”   “你走你的,我何时拦过你?”崔浔语气比这场雨更凉,他鼻尖哼了一声,忽然对上秦稚投来的目光,杏眼里警告意味不言而喻。他慌忙把伞往柳昭明手里一塞,“雨大,柳先生慢行。”   柳昭明陡然接受到善意并一把伞,犹豫着不肯收,正要开口,崔浔却轻声打了个喷嚏。他哪里还敢留下,别说是一把伞,就是给他一副镣铐,如今他都照收不误。   雨帘里,书生背影消失得极快,像极了四处窜行的野猫,转眼便没了踪迹。   秦稚抱着一篮鸡蛋,愣愣道:“原来柳先生的动作如此敏捷,倒像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崔浔点点头,附和道:“是,从文大约是委屈她了。”   雨势渐渐大了,秦稚收回目光,一时觉得这事又难办起来。庵中没有备用的伞,崔浔把伞给了柳昭明,难不成他要在此处等到云收雨歇?秋日的雨,连下一整日都是常事。   屋檐不过窄窄一片,与树荫勉强才能遮住个人,此刻雨一大,便聊胜于无了。崔浔额前沾染了水汽,发丝凝成细绺,搭在脸上,浑身上下大多惹了湿意,他偏偏还把手护在胸前。   “崔直指,秋雨伤身,到里面坐一坐吧。”   看着那双濡湿的眼,她着实硬不下这个心,带着人走了进去。好在此处只她一人住,不会惊扰到姑子们精修。   秦稚想着瓜田李下,没敢把人往房里带,妥善放好篮子,转而搬出两把藤编的小椅,并排摆在廊下。   “热水驱寒。”   她又进了房中一趟,取来一杯新煮的茶并一条没来得及用的巾帕,递到崔浔面前。   崔浔这才把护在胸前的手松开,淘淘搜搜地摸出一袋纸包:“我看你之前爱吃。”   难为他浑身湿个透,唯独胸前一片大干,可见护得极好。   “崔直指冒雨前来,便是来送这个的?”秦稚有些难以置信,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崔浔学着柳昭明的方式,把纸包往她怀里一塞:“柳先生冒雨来送鸡卵,与我这般动作是一般无二的。皆是出于关爱好友之心,总不能你收了他的,不收我的吧。何况你若是不收,我这场雨淋得也便无甚意义了。”   道理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秦稚低头看看怀里的纸包,一点雨水都没沾染,抽了抽嘴角,又把热茶递过去。   没有被拒绝,崔浔面上露出些得意,抬手去接热茶。   水杯交接之中,秦稚忽然瞥见崔浔手背上留下的抓痕,几道深浅不一的血痕引人发怵。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秦稚偏过头,仔细打量那几道血痕,还未结痂,似乎也没有怎么好生处理,看起来像是新添的伤口,“似乎是被什么动物抓伤的?”   崔浔不想她害怕,举起另一只手接过茶盏,把伤了的手缩回到腹前:“不留神划伤的,没什么大事。”   秦稚始终没有把目光从他的手上移开,正色道:“受了伤为何不去好好处理,你行走间脚步不似往常稳健,脊背微微弯曲,除了手上,背上和腿上也伤了吧。”   “小伤。”崔浔一僵,下意识地把腿屈了起来,“本来以为你看不出来。”   忽然,他又笑起来:“嘤嘤,竟不知你如此关心我,不过几步,连我步子虚了都看得一清二楚。” 第33章   秦稚白了他一眼, 回身又一次进了房里。   未几,她捧出一个四方的小匣子来,掸去盖上的薄灰, 掀盖取出一瓶药来。   “房里只有这些,将就先处理一番, 等雨停了再去找医师好好包扎。”   说罢,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多管闲事, 别开头去看雨帘。   崔浔手心被塞进一个莹白色的瓷瓶, 承载着不必言说的关心。他抬眸望向秦稚侧脸, 半仰着的头被飞溅来的雨丝击中,睫毛微微扑动,轻而易举拂动他的心。   换做别人来劝他, 未必好用,但是秦稚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崔浔把手背举到面前,握紧瓷瓶在血痕上抖落粉末。只是这药不知是什么制成,撒上伤口的一瞬间, 有些灼热的疼痛。他皱皱眉, 又洒了些上去。   “疼不疼?”   秦稚不知何时回过头来,盯着他手背上被盖过去的伤痕, 对他如此粗暴的上药方式有些不忍心看下去, 忍不住问出口。   在旧忆之中, 崔浔向来文静,会功夫却很少用出来, 相比较起来,秦稚受伤的几率更大一些。每隔几日,身上便要添伤, 或是擦伤,又或是伤着骨头。时间久了,崔浔身边常备着一个药箱,总是耐心细致地替她上药。   那时候崔浔说话还不见那么利索,每每皱着眉头,边擦药边慢悠悠问她:“...疼不疼?”   而秦稚则常常吱哇乱叫,一点痛都受不住,崔浔只能把动作一再放轻。   如今世事变幻,这句话居然从秦稚嘴里问出来。   崔浔没有如她意料中般,铁骨铮铮地回对“区区小伤”,反而眉尾一搭,把瓷瓶往她面前一推,情真意切道:“疼。”   “...”秦稚觉得自己高估了他,却又觉得方才匆匆一瞥瞧得不真切,或许伤口当真如此严重,才让他吃不住痛。   她接过瓷瓶,道:“手。”   崔浔乖乖把手交给她,指尖在她掌心无意划过,痒痒麻麻的感觉一瞬而过。   也不知他从前上药的本事都丢到哪里去了,手背上扑了厚厚一层药粉,似乎只是为了交付任务一般,连擦都不屑擦。秦稚把瓷瓶随手放在地上,低头凑近他的手,轻吹一口气,撇去大部分药粉。   而后,她才伸出手指,慢慢地把药粉送到伤口上去,动作极尽温柔,生怕他再喊疼。几道血痕尽数被抹上药粉,她又从匣子里出去纱布来,自虎口绕至腕处,严丝合缝地绑好。   “别碰水,忌辛辣。”秦稚松开握着的手,“最好让医师再看一看,毕竟是动物抓伤。”   “好。”崔浔想都没想,只要是她说的话,统统应承下来。   秦稚继续回身,托着下巴看雨。   “为什么伤成这样?”   她实在好奇,那血痕看着像是猫爪,可若单单是一只猫,怎么还能伤及腿背。   崔浔依旧侧目看着她,一五一十地将今日之事说个清楚。   “...我出来的时候,梅相车驾等在绣衣司门外,圣上推拒不见,他便想法子要见一见梅嘉平。亏得我从侧门出来,不然怕是现下还被堵在绣衣司里。”   “黑猫、石碑、戚观复。”秦稚伸手去檐下接雨,轻声道,“不会太巧了点吗?”   崔浔垂眸:“是巧,不过若是石碑无异,再多的局也没用。梅嘉平太过张扬,想动他的人太多。不过戚观复不在意料之中,我甚至查不到是谁安排他入内。”   这话却是不能再说下去了,再多便要涉及朝政了,秦稚登时闭了嘴。   一场雨一直下到天色昏暗,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崔浔捧着自己那只被细心包扎好的手,眉眼带笑地走了,临去时,还顺走了秦稚的药。   *   翌日,崔夫人领着乔恹来了,先是在殿中拜过佛祖,才顺势来看看秦稚。   自然,隐朝庵与河间侯府相去甚远,即便要礼佛也大有别的去处,不必一大早路远迢迢地赶来。换种说法,礼佛是顺便,探一探秦稚才是此行目的。   为人父母必为子女计。   秦稚明白这个道理,故而只是奉上一盏茶,改口遵一句:“崔夫人。”   从前两家人比邻而居时,秦稚还叫她一声嬢嬢,哪有如今这般生疏。   崔夫人也是一怔,连茶都顾不上喝一口。   “若非恹恹说起来,都不知你来了长安。佛庵清苦,怎么都未曾去府里,如何也不能委屈你住在这里。”   秦稚明白,此之谓先礼后兵。如今她与崔浔是不相配的,崔夫人在这等大事上必然费心。   此间套路随意揣测也能摸出三两分来,最上乘的自然是和和气气摆平,两边各自婚配。这头一遭,便是借由拉近距离,再推心置腹地安排一段两人处处不合适之类的说辞,待她略有松动,自然而然地许以好处,此事也就成了。   果不其然,崔夫人又道:“昔年也未料到崔家有如此一天,本以为你与浔儿也是知根知底,不算错配。都说世殊事异,也不过如此吧。你倒是不像从前那般跳脱了,沉静了,也瘦了许多。”   秦稚没有接话,捧起茶盏饮了一口,料想崔夫人该到了许以好处的时候了。   “女儿家不好委屈自己,穿得明艳些。”崔夫人从袖中取出枚玉坠来,送到秦稚面前,“这个你拿着,崔家还有几家铺子,他们见到自然明白。这身子还得养一养,等哪日出阁了,怕是连喜袍都撑不起来。”   秦稚连瞧都没有瞧那枚玉坠,只觉得崔夫人出手阔绰,甚至不惜如此来劝她离开崔浔。   “崔夫人,不必如此。”她放下茶盏,老老实实把自己的念头说来,“您误会了,我不会缠着崔直指,如今也只是暂居,过几日我便要离开长安。您大可放心,崔直指必有佳人相配。”   谁知崔夫人神情愈发奇怪起来:“你还要走?听说你父亲已不在,孤身一人,你要走到哪里去?”   秦稚低头笑着,没有回答,只是重复自己的话:“夫人不必担忧,此去之后,便不会再回长安。”   “你要是走了,我那痴儿岂非浑浑终日,你让我如何放心?”崔夫人忽的起身,一时吓到身边的乔恹,她把手撑在桌上,快速吐出几句话来,“当年一时差错,让你们错过如此之久,他撑着不肯成婚,等你至今,你怎么还要走?”   “崔家门第虽只如此,可浔儿自己挣来绣衣使的位置,他待你如何,还劳旁人说么?”   秦稚呆滞在凳上,她倒是没料到崔夫人气势汹汹而来,竟然是来为崔浔聘她?那枚玉坠,难不成还是聘礼?   不等她反应过来,崔夫人又道:“我何尝不曾骂过他,偏就等着你不肯,甚至迁府别居。好不容易等来你,连夜为你置办下宅院,我观他总算有了笑颜。你虽时时闯祸,可终归好过他孤苦一生。”   秦稚不知该如何应对,崔夫人向来如此,快人快语,偶尔会有那么几句戳心窝的话,可到底是个心善的长辈。   只她心中憋闷,崔浔待她如何,自然不必旁人提及,却人人都要与她强调崔浔所作所为,似乎她不肯,便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崔夫人,我敬您爱护亲儿,只是这种事讲究情投意合,您可曾问过一句,我愿不愿意?”   崔夫人一滞,触到秦稚茫然的眼神,气势尽数散去。   她可以为了儿子做到如此地步,却不能强逼一个女子,毕竟即使是从前交好时候,秦稚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心悦的话。   三人静默坐了片刻,崔夫人一时有些头疼,扶着头走了出去。乔恹扶着崔夫人走开两步,忽又驻足回头。   “姐姐可以去表哥府上看看,两处宅子比邻而建。很像...”她咬了咬唇畔,还是说出口,“很像从前蜀中模样。”   说出这句话,乔恹突然轻松许多,露出一个明丽的笑:“姐姐不想争,是因为有些东西本就属于姐姐。”   说罢,便不再回头,专心扶着崔夫人离去,徒留秦稚在原地出神。 第34章   等秦稚回过神的时候, 人已经走在前往崔浔府邸的路上,怀中还揣着崔夫人没带走的玉坠。无功不受禄,这枚玉坠太过贵重, 她不敢收。   按理说本该物归原主,交还崔夫人手上, 偏偏乔恹最后留下的一句话,勾起她无穷好奇, 什么叫很像从前蜀中。   问过几家摊贩, 信步绕过拐角, 便有枯枝探出墙来,比邻而建的两座宅邸隐在巷子深处,中间隔出两尺过道来, 亲密间又生疏离。   听指路人说,靠里那间是崔浔住着的,此刻门前热络,人群簇拥着一架华贵车辇,上下屏气噤声, 正翘首等崔浔出来。   不像蜀中, 秦稚暗道一句,至少蜀中没有这般多规矩, 自在许多。   既然崔浔有贵客至, 倒也不好贸然打扰, 她收回玉坠,脚下回转, 意欲在附近闲逛几圈,再回转头来。   一片静默里,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 秦稚还没来得及转身离开,便听见崔府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想来应是崔浔出外见客。   她本不欲偷听墙角,却不料传来的第一句话,夹枪带棒。   “崔直指神速,当真不愧陛下面前第一红人。”   说话声音粗哑,应当是车驾里的人率先出声。秦稚不自觉停下脚步,往过道中藏了藏,正好被满树枯枝遮掩。   那样的车马,一看便是富贵人家,敢在崔浔门前用这种口气说话,一看便是来者不善。   秦稚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担忧崔浔安危,安慰自己只是怕万一动起手来,被殃及池鱼,暂借此处躲一躲。   崔浔恰好开口:“梅相亲临,还请入内稍坐。”   原来是梅相,难怪不下车架,还有如此底气说话。   梅相冷哼一声,说话间喉口似乎卡了痰:“昨日三请,崔直指避而不见,今日又安敢劳崔直指相请。”   崔浔不疾不徐道:“昨日事务缠身,是臣之过。梅相若不嫌弃,今日舍下摆酒,臣已杯酒告罪。”   “崔直指能干,自然饶有兴致。”梅相咳嗽两声,“只是我儿尚在狱中,情况尚不分明,本相何来闲心饮酒作乐。”   秦稚透过枝丫间的空隙望去,梅相车驾前的帷幔被人掀起,露出皱眉蹙额的一张脸来,双目直勾勾盯着崔浔。   崔浔背对她而立,不知神色如何,只是说话间仅有的笑意荡然无存,突然间严肃起来。   “梅嘉平贪墨将军碑修筑款,险伤陛下,数罪在身。不过陛下尚未定罪,暂押绣衣司,梅相大可放心。”   梅相蹒跚上前两步,直指崔浔鼻间,言辞也不再留情面:“此事并非全无回转余地,你偏偏凡事做绝,避而不见,转手上呈案卷。崔浔,太子待你不薄,你为何硬要害我儿性命!”   相府随侍闻言亮刀,齐刷刷的一片声音里,崔浔却笑了。   “梅相这是要作甚?”崔浔负手,站直了身子,目光略过梅相发顶,扫过周身随侍,“梅嘉平忝居高位,尸位素餐,人证物证齐全,何来回转余地。或许梅相以为,崔浔能销去案卷,装聋作哑为梅嘉平粉饰太平?”   梅相一时有些站不稳,捏着帕子猛咳两声,断断续续道:“你...好你个崔浔,油盐不进,不知变通,黄口小儿不知收敛,连来日如何覆灭都不知。”   崔浔抬了一把梅相手腕,暗中用力,掣肘着把人送回车驾之上:“谢梅相提点,崔浔奉命办事罢了,何来收敛不收敛之说。梅相身体不适,还是早先回府吧。”   随侍意欲上前,崔浔长眉一横:“皇城之中,若有械斗,恐惊动圣上,梅相慎重。”   梅相气怒攻心,咳得直弯不起腰,灌了一盏茶下去,才勉强顺过气来。   “崔浔,来日方长,你我走着瞧。”梅嘉平已在狱中,梅相自然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事端,不甘心地一挥手,“走。”   车驾起行,秦稚侧过身,又往里藏了藏,憋着气等耳边车马压过青石板的声音响起。   脚步声渐渐远去,秦稚才慢慢舒出一口气,把身子放松下来。   正在此时,被枯枝遮去日光的巷子里,突然洒进一片明亮来,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来。   “嘤嘤,人走了,出来吧。”   秦稚心头突然被炸出一圈涟漪,她背倚在墙上,微微侧目。只见崔浔拨开枯枝,背着阳光笑起来,周身被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来。   她一怔,愣愣问出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崔浔伸手摊在她面前:“过道长久不见日光,青苔杂生,你拉着我的手出来,免得滑倒。”   秦稚不愿意,可以避开他的手,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只是鞋尖染上不少青苔痕迹。   崔浔笑着收回手,又把枯枝往上抬了抬,好让她不至于碰头。   “方才心头一跳,我便觉得你来了,此处的风最暖,便来看看,没想到你果真在这里。”   秦稚眉头一跳,蓦地抬头,只见崔浔眉尾一挑,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风流意味。   不过不像登徒子。   秦稚耳垂有些发烫,逼着她念过几句清心经,才在心里骂一句,仗色欺人。   两人从过道里出来,慢慢地朝着崔府走去,崔浔脸上笑意不见,手上还不忘来回比划:“方才梅相也只是吓吓人而已,不敢动手,你大可直接过来寻我。今日府里买了螃蟹,个顶个肥硕,配上竹叶青最好,你夜里吃了饭再走...”   螃蟹还没比划完,崔府的老管家迎了过来。   “郎君,今夜是否要回去用饭,夫人的人还等着您。”老管家说完这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秦稚的存在,“这位是何家女郎,生得倒是精神。”   秦稚道:“阿翁客气,叫我秦稚便好。”   老管家如梦初醒,看了看崔浔,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秦女郎,难怪,难怪。”复又朝前走了两步,问道,“女郎今日可是要搬进这处宅子?不知行李在何处,老奴替您打点。”   他虽年迈,精神倒是矍铄,说话也极快,崔浔甚至来不及阻拦,便被他捅了个一干二净。   怕是不妙。   谁知秦稚却只是笑着,同老管家客客气气道:“有劳阿翁,秦稚今日只是有事来找崔直指,并不是要搬来。”   “奥,是如此。”老管家搓搓手,“那女郎与郎君去那宅子坐着说吧,宅子被郎君置办得极好,也能四下看看,老奴去准备茶点。”   秦稚侧首,对着崔浔扬眉,唇角勾着笑:“也好,只是不知崔直指愿不愿意。”   崔浔扶额,却也无法,毕竟是他未曾提前打点府中诸人,才闹出这一遭来。他硬着头皮,走在前头,领着秦稚往内里走去。   直到迈过门槛,满院风光入目,秦稚才明白乔恹说的话,何谓与蜀中相像。   庭前卵石铺成小道,直漫到堂屋正中。卵石小道右首摆了一个靶子,以槐木雕成,顶上有花环妆点,这边的这个不知出自谁手,蜀中那个反正是秦稚雕的,没几日又觉着丑,编了花环。   秦稚顺着卵石小道又走几步,往左手边望过去。矮墙之上搭起一个架子,人扶着便能坐到墙上,邻家风光一览无遗。   算得上一模一样了。   “我照着旧忆改的,也让乔恹来帮着看过,不知道是否还有差别。你可以看看,若是有什么地方不对,我再改改。”   细心准备的惊喜不经意被心上人窥见,崔浔很有未曾准备的不好意思,不停摸着鼻子,没什么底气地带她四下游览。   待看到堂屋侧边,被藏起来的兵器架后,秦稚鼻尖一酸。   “不必改了,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秦稚别开眼,不想再看,背对着堂屋,在院中的青石桌旁坐下。   崔浔陪她坐下,正好老管家捧来了茶点,都是秦稚从前爱吃的几样。   自然不是巧合,有人用了心思,必然处处合心。   “郎君,老奴让人去回夫人的话了,今日有贵客临门,郎君不回去了。”老管家笑呵呵站在一边,大有把秦稚看作当家主母的意思,捧着托盘问道,“已经让人去准备螃蟹了,可要为女郎准备果酒?”   秦稚却道:“阿翁不必麻烦,我与崔直指说完事便走。”   老管家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求助似地望向自家主人。   崔浔闻言,神色一瞬暗了暗:“去备着吧,不必来伺候了。”   待老管家身影消失,他又强打起精神,照旧笑着,说话间却多了些小心:“嘤嘤,朋友间上门吃顿饭也是常事,今日,今日只是难得一篓螃蟹,你尝一尝再走?”   秦稚从怀中摸出玉坠,覆手按在青石桌上。   “不必了,此物你收好,是崔夫人落在我那里的。”秦稚顿了顿,原本想说的话突然有些难以说出口。   诚然,崔浔在她身上花费的心思已到了极致,世上再无人能如此待她。可越是如此,她心里越发不安,又该如何回报这一份深情。   秦稚避开崔浔的目光,道:“不必再拿朋友来做幌子,我不是傻子,看得明白你想做什么。” 第35章   崔浔心中咯噔一下, 垂眼看向玉坠,即刻认出是母亲平日不离身的坠子。   “母亲去找过你了?”   他母亲其他都好,只是太过心急, 想来根本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秦稚坦然点点头:“侯府人多眼杂,我不方便过去, 只能托你转交了。”   若是看到的人多了,还不知道怎么传。   崔浔心思活络, 几乎一瞬便明白她什么意思, 倒也不去接玉坠, 只是从位置上站起来,几步踱到秦稚面前。   长臂撑在石桌上,他慢慢俯下身来, 轻声吐出两个字。   “不帮。”   开玩笑,这坠子于母亲何其重要,如今肯易主,必然也是认了秦稚。好不容易送出去,他怎么还会傻乎乎地拿回来。   声音突然凑近, 秦稚本能地反手去握刀。电光火石之间, 却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崔浔抬手一按,力道正好, 压制着秦稚无力拔刀。   “嘤嘤, 拔刀作甚。”   秦稚心中大骇, 他如今反应竟如此迅捷么,在他面前, 自己连刀都拔不得。然而时至眼下,受制于人,她只得被迫抬起头。   如此一来, 便是一个极尽暧昧的姿态。她几乎是被半圈在崔浔怀中,不自觉微微朝后仰着。   崔浔本不愿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唯恐把人吓跑,然则接下来要说的话,若不把人压制着,只怕秦稚连话都不会让他说完。   “你既然明白我想做什么,我倒也不妨同你直说。”按刀的手缓缓下移,握住秦稚手腕,带着她松开手,“我心悦你,旧时如此,如今亦如是,我管不得其他...除非某日你另有意中人。”   反正都是心知肚明的事了,尤其连母亲都出面了,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亦或许是近日秦稚并不大躲着他,才给了崔浔大胆说出口的勇气。   他目光灼灼,念及意中人三个字时,握着秦稚的手微微用力,似乎心有不甘。   秦稚吃痛动了动手腕,呢喃一句:“痛。”   崔浔恍然回神,松开握着的手,站直身子,依旧笑着:“你如今既没有意中人,便拦不住我设法讨好你。哪怕你真要离开长安,我也去圣上面前请辞,一路跟着你去。”   最后一句话显见犯了糊涂,然则他确是如此想着。   秦稚愕然,她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崔浔,几乎想张口要面铜镜过来,看看自己是如何模样,勾得这人连前途都不要。   好在自己还有自知之明,算不上什么红颜祸水。   “胡说八道...不肯就不肯,我自己去还。”   匆匆收回玉坠,挣扎着从凳上起身,秦稚捂着胀热的一张脸,几乎是落荒而逃,被门槛一绊,跌跌撞撞跑远。   崔浔站在原地,噙笑捧起茶盏来,头也不回道:“还藏?”   树影斑驳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嚣张至极的笑,而后慢慢走出一个人影来,弯腰捂着肚子,似是见证什么极其可笑之事。   “孟浪,属实孟浪。”   来人正是那不知死活的黎随,旋身正坐在秦稚坐过的位置,捻起糕点吃得正欢。   他原本只是来找崔浔,听老管家说起来了个女郎,一想便是秦稚,是而偷摸从崔府顺架子爬了过来。   而秦稚正好背对着他这个位置,又被崔浔的话招惹心思,一时不察,竟至离去时都不知树后藏了人。   崔浔抬腿,无情踹在黎随小腿肚上,方才的深情荡然无存。   黎随故作可怜地打搅“哎唷”,还不忘抽空打趣崔浔:“如今怎么不缓缓图之了?不怕人连夜跑了?”   “掩耳盗铃罢了,我这些年,终归欠她一句欢喜。”崔浔心情大好,唇角微扬。   黎随啧啧两声,转而问道:“不过我记得你说,你打不过她,方才看起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崔浔白过一眼,很是看不起这位孤寡好友:“我见着她便手脚发软,如何打得过?方才不过是强装镇定罢了。”   罢了,小情侣之间的情趣罢了,怪他多嘴。黎随暗骂一句崔浔,这般见色忘义,不过很快,他又正经起来,说起正事。   “梅嘉平的案卷,你怎么递得这么快?他做人是不大行,不过也不至如此吧。”   前一日石碑倾倒,还未入夜便收整案卷,悉数送入宫中,这等速度,难免让人怀疑崔浔挟私报复。   崔浔慢饮一口茶,玩笑道:“你今日是以什么身份来见我?黎随或是皇后内侄?”   他向来分得一清二楚,私交与公事绝不掺杂。黎随若是以皇后内侄的身份来见他,多数总是为替梅嘉平求情而来。   黎随清清嗓子:“梅家素日兢兢业业,此事之上确有错处,然顾念舐犊情深,可否请崔直指手下容情,允梅相见上一面。”   如背书一般说完整句话,他腰部一塌,又是那个混不吝的二世祖,翘着腿吹牛。   “姑母也不容易,要不是梅相哭着,她也不愿意出这个头,你回绝了也好,省得姑母那边不清静。”黎随爱重黎皇后,故而对梅相那般惹人烦的举动无甚好感,话里也不留情,“梅相还去太子表哥那里哭过,不过听说梅良娣好生讲了番道理,被梅相说什么不孝不义之辈。梅良娣气极,之后索性称病不见,那老东西从前到处摆架势,如今连亲女都不屑出面。”   崔浔失笑,他说的活灵活现,梅相被请出东宫的画面似乎近在眼前。受了如此窝囊气,难怪梅相要来他这里讨便宜。   黎随依旧在喋喋不休:“不过治粟内史那个位置空出来了,杨家的人也盯着呢,对太子表哥多多少少有些影响,因而兰豫似乎想要那个位置。”   明面上不过一桩贪腐案,却牵动重要机关,各方势力闻风而动也在常理。不过太子如此按得下心,也不过是因为梅嘉平所为确实过分,才导致太子不闻不问。倒下一个梅嘉平,扶起兰豫,也算是亡羊补牢了。   崔浔屈指在桌上敲了两下:“这些先不管,我要去沧州一趟,你随我一起去。”   黎随立时住嘴,重复道:“沧州?”   沧州路远,千里迢迢奔赴而去,自然是为了大事。黎随一拍脑袋,登时反应过来:“梅家祖籍似乎在沧州?”   崔浔颔首:“是,梅嘉平贪墨钱款还有不对之处,前些年他曾回过祖籍,圣上命我去沧州查一查。你也是圣上钦点,随行同去。”   “哦...”黎随不大理解后面那句话,“陛下为何点我同去,我这三脚猫功夫,怕拖你后腿。”   不过转念一想,此事算不上大,他也添不上乱,也就没再多问。   崔浔手中转动杯盏,没有把全部的实情说出。   陛下此次急着将他派出去,还有一个原因,概因梅嘉平倘涉及贪墨军资,才导致当年战败,兰豫长兄身死异地。此事若是坐实,别说梅嘉平,恐怕朝野上下都要动荡。   为着将旧事揭露,唯有他不涉及党争之人前去,才最公正。至于让黎随同去,不过是看中他黎家人的身份,手中无权,是个做见证的最好人选。   他不自觉笑了声,这位陛下虽已过壮年,可依旧耳聪目明,许多事不过是装着糊涂罢了。   黎随见他不说话,凑近开口:“我晚些去收拾行装。”说罢,他又嘿嘿笑了两声,“我今日在你这里吃饭吧,正好把那螃蟹煮了,你知道的,我最爱蟹膏了。”   秋日天高气爽,正是吃螃蟹的好时候,他尤其好这口,方才听闻崔浔府里有螃蟹,早已垂涎许久。   崔浔看都不看他一眼:“正好,你替我把螃蟹送去嘤嘤那里,我送去怕她不肯吃。她今日吃了多少,来日我双倍送于你府上。”   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黎随,跪倒在螃蟹面前,哼了一声:“又不是我中意的女郎,还要我去哄着。螃蟹拿来,我让她一只都不剩下。”   *   秦稚一路小跑着回到隐朝庵,面朝院中古树而坐,心头猛然跳动不止。   虽已入秋,她却还是有了汗意,脊背上有些许发粘。   古树上刻有清心经,秦稚照着念过一遍,脑海中崔浔的身影却越发清楚,俯身对她说的那些话一字不落地反复转着。   如何能想到,从前期盼的一句心悦,如今轻而易举从崔浔口中说出来,来回萦绕不散。   “胡说。”   秦稚忽然自语一句,嘴角扬起,小女儿情态毕露,似乎是与心中的崔浔在辩驳。   话语出口,她猛然反应过来,竭力去压嘴角的笑,奈何只是徒劳,她只略一努力,脑海中的崔浔便开始重复那句话。   “我心悦你。”   秦稚觉着自己疯魔得不像样子,回身解下背上的刀,半抱在怀里,低头埋在膝间,低声呢喃。   “阿爹,我至今想不明白,您当年为何要改换同心佩。”   若是同心佩顺利到她手中,也不会有后来种种事。   然也只是心念一动,她慢慢抬起头,情绪已平复如初,慢慢把刀背回身上。   不管如何,从来没有什么如果,大约也是她与崔浔生来无缘。 第36章   天色沉下来, 携雨的风吹过墙头发出些低沉的声响,黎随捧着煮好的螃蟹应时到了庵门外。   荤膳不得入庵庙,黎随袖一挥, 崔府里跟来的小厮各自忙活起来,在侧首甚少有人经过的位置, 摆桌铺菜,竟也简单凑出一桌小宴来。   万事齐备, 崔浔侧身往边上一藏, 才有人叩门去请秦稚。   “黎大人怎么在此处设宴?”   来请她的是个陌生小厮, 秦稚心怀戒备,跟着走出两步,在见到黎随的一瞬才堪堪松了口气, 半带着笑如是问道。   黎随斟了两杯果酒,作势敬天地,故作风流道:“明月,清风,我, 何处不妥当?”   秦稚嘴角一抽:“妥当, 只是虽已入秋,蚊虫依旧毒得很, 黎大人小心别做了盘中餐。”   管他是真有雅兴还是如何, 自己是没这个心思陪他供蚊虫饱餐, 尤其此处阴湿,被这儿的蚊虫咬一口, 痒麻三日不退。   举杯的黎随动作一滞,眼看秦稚就要转身离开,复又慌忙开口:“别走啊, 我同你说个秘密,你坐下陪我喝两杯。”   两个人的交集不过尔尔,配在黎随口中成为秘密的事,对秦稚而言,吸引力还不及桌上那一盘螃蟹来得大。   秦稚头也没回,作势要回小院。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我告诉你,崔浔要去沧州,明天下午就走。”黎随不管不顾把这事说了出来,他偏不信连崔浔都留不住秦稚。   窝在墙角偷看这里的崔浔一时有些站不住,动动腿就要往外走。   谁知还不等他冒出头来,秦稚已然乖巧在桌沿坐下,举杯一饮而尽,追问道:“去沧州?”   黎随得意一笑,抬手捏起一只螃蟹,慢条斯理地从一旁蟹八件里取出剪刀,卸去双螯与蟹脚,敲打蟹背,而后剔出蟹膏与蟹肉摆在碟中,送到秦稚面前。   蟹肉雪白鲜嫩,而他手法又正好,每一柳蟹肉都完好,看得人食指大动。   “把螃蟹吃了,吃完我就告诉你。”   秦稚几乎没有犹豫,舀进蘸料享用美食,心头却记挂着他说的沧州。   沧州于她而言,属实算不上什么好地方,尤其两年前,她险些身死沧州。崔浔位高权重,又是奉皇命前往,沧州地界自然无人敢为难他,那件事若是能交在崔浔手中,应当至少能明了真相。   她心中想着,手上动作却慢了下来,面色凝重。   黎随催促道:“快吃啊。”手上动作却不停,为自己另剥了一只螃蟹。   笑话,送到他嘴边的螃蟹,岂有不吃之理。   秦稚回神,吃完最后一口蟹肉,放下手中餐具问道:“崔直指去沧州为的何事?”   黎随笑道:“人在的时候装得满不在乎,如今人不在,倒是如此急切了,你们两人又是何必呢。”他似有若无地朝墙角飘去一眼,“他吃着皇粮,自然是去公干了。左右人还不走,你想去送一送还来得及。”   再是吊儿郎当,心里还是有数,没有把具体何事捅个干净。   秦稚低头,落在黎随眼里却成了害羞模样。   “放心,他往日也常在外走动,出不了事。”   秦稚心里却揪在一处,左右定不下来。诚然,她想借崔浔之手寻求真相,可也知此事艰难,万一有人心生歹意,岂不是将崔浔拖下了水。   然而除此之外,或许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黎随依旧还在念叨:“你要是真不放心,不如跟着一起去?崔浔那边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秦稚忽得站起了身,急匆匆道:“崔直指公务在身,怎好携我同行。我有些不舒服,黎大人慢用。”   直到面前院门猛地合上,黎随照旧想不明白自己哪句话不妥当,明明方才还满怀羞怯。   藏了许久的崔浔缓步踱出,立在黎随身侧,半晌不说话。   黎随问道:“都看到了?你这位女郎的脾气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前一刻还是少女模样,转瞬便换了。”   崔浔面色凝重,淡淡回了个“嗯”。只是只言片语,他倒是看出秦稚藏了些事没说完,那一低头,也不过是习惯性地想事情,根本不是什么少女情怀。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他却想不明白了。   两个人之间凭空隔出几年,所有症结都该在那段岁月里。崔浔没有经历过,也无处可查,又从何摸索秦稚的心事。   “我去趟公主府。”   崔浔一早已然同兰豫通过气,托他这几日多多关照秦稚。今日一观秦稚如此,觉着又该再去着重提一提,千万莫让兰豫忘了这事。   “我跟你一同去。”黎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哼着小调与崔浔一同离去。   院外之人何时离去,秦稚全然不知。她奔回院中,怀抱金错刀,痴痴望着天边弯月。   半晌之后,双目泛酸,她才收回目光,做下决定。   只要能与崔浔同行,借他之势,便能顺利许多。而崔浔未必需要知晓全部,只要自己身后一站,便足够了。   所谓狐假虎威,本也不需老虎事事明白。   “确然,一句话的事。”   她嘴角微微勾起,对黎随先前无心之言大加肯定,回身往屋中收拾行装去了。   *   翌日午后,天朗气清,是个适合远行的好日子。   崔浔点了绣衣司里几个功夫俊俏的随行,简单做过交接便直奔城门。   一行十人,皆轻装简行,驭马而行,只为求此事了结得越快越好。虽说圣上曾言此事需得细致,不必心急,可绣衣司的手段向来快得很,不愿将此事拖到年关。   黎随骑的是太子手里讨来的宝驹,脚程快,脾气也大,此时趁着停下来检阅,正四下喷鼻。   黎随俯身拍了拍马腹以作安抚,对着愁眉回望的崔浔开解道:“别看了,她若想来送,早来了,我看就是个没甚良心的,还枉我昨夜说那么多。”   文牒被交还到崔浔手中,他回过头来,懒得去理会黎随,双腿一夹,一时奔出去不少距离。   马蹄扬起不少尘来,转眼已离城门有些距离,官道之上人影少了许多。   崔浔昨夜辗转不成眠,坐在墙头枯败的辛夷花下想了一夜,什么都没想明白,今日自然精神有些恹恹,还忍不住分神去想,滋味属实难受。   约莫又走开几里,几已无行人,一行人也就越发加快了动作。   然而尘土飞扬里,不时传来几声牛叫,旷野里显得极为明显。越往前,声音越明显,直到面前一头青牛慢行,背上坐着个人,拦了去路。   一行人勒马,眯眼在扬尘里分辨,黎随率先喊出声:“什么人,还不速速让开!”   回应他的不过两声牛叫,兀自不急不慢走着。   “绕过去吧。”崔浔一时有些恍惚,勒绳预备往边上绕行。   扬鞭声此起彼伏,很快便追及青牛,牛背上的人影也清晰可见。   崔浔猛然勒绳,身下马驹受力抬起前蹄,嘶鸣不止。他不可置信地望向回头的人,翘着腿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   “崔直指好。”   身后一行人不明所以,却也紧跟着急停下来,黎随被颠得有些难受,正要破口而出,乍见骑牛的人,转瞬换了语气。   “秦稚?”   秦稚点点头,指指自己的青牛:“青牛走得实在慢,挡了几位大人的路,实在对不住。”   崔浔执着缰绳,使之与青牛保持同等步调,属实委屈了这匹良驹。他问:“你要去哪里?”   秦稚答道:“看望故人。哦对了,与崔直指同路,也是去沧州。”   故人是假,同行去沧州却是真话。至于一句话的事,为何费力做出这副偶遇的模样来,概因秦稚一时想多了些。   她昨日刚与崔浔说过诸如“不必以朋友为幌子”的话,属实闹得不算愉快,不论崔浔如何想,今日又求着要同去沧州,未免有些不大好。而拿故人来问问崔浔的意思,即使他拒绝了,自己也还有个台阶下,免得闹开。   故而一大早,她特意租了青牛,等在这里。   “不过青牛动作笨慢,劳几位大人等一等。”   四下响起些压制着的笑声,其中黎随的最为明显。   崔浔也回过味来,明白她不好意思直说,等在这里候他开口呢。   “不急,左右只是去看故人,你慢慢来便是。”   说罢,他驭马走开两步,引得秦稚有些失落,这才回过来头,不再逗她:“你那位故人我许也认得,数年未见,不知如何了。牛背硌人,不如在前方驿站里挑匹好的。不过眼下倒要委屈你了,与我同骑。”   崔浔从马上伸下手来,停在秦稚面前,只等她送上手,把人环在胸前。   秦稚心中一喜,明白崔浔这是同意了。前后一扫,驿站还有些距离,靠这头牛怕是走到天亮都到不了。   正事要紧,倒也顺势攀上崔浔的手,动作利落地飞身坐上马,被崔浔环在胸前。   马匹在官道之上飞驰,耳畔崔浔的笑清晰可闻,秦稚抬手抚上心口。如今这话算是崔浔自己说出来,也算不上她应承这份情吧。   只是她从未想明白一件事,若非因为崔浔对她的情,如何便能轻而易举诱崔浔说出这句话。一个心甘情愿,另一个装聋作哑罢了。 第37章   千里奔赴, 一路甚少歇脚,余下的人倒是习惯如此奔波,无甚大事。细皮嫩肉的小黎郎君倒是没受住这番磋磨, 甫一入沧州地界,便从马上翻落, 兀自去客店墙根吐了。   崔浔笑着摇摇头,倒是忘了他自小金贵, 头回吃这等苦。   “你和嘤嘤留在客店, 我让人守着你们。”   吐出满腹黄水的黎随勉强抽空问了句:“你去哪?”   崔浔正把钱袋放到秦稚手里, 供她买些欢喜之物,头也不回道:“你还真当是来沧州散心的?我去太守府打个招呼。”   即算是风从长安吹到沧州,都需花上数日, 各等大事自然不会如此快传到沧州太守耳里。先去太守府打个招呼,也免得之后遇上麻烦。   黎随哦了一声,耷拉着头靠在马上。   “太守府...”   秦稚喃喃自语,神色一时紧张起来,手中不自觉捏成拳。   不过很快, 她忽的扬起头, 冲着崔浔一笑,眉眼弯弯, 可爱得很:“崔直指去吧, 不必担心我们。”   崔浔被她的笑一晃, 傻愣了愣,才想起抬手遮一遮嘴角的笑, 然而终归是徒劳,身边几个绣衣看得一清二楚,先后笑开。   以他如此“高龄”而红鸾星动, 算是颇有意思的谈资了。绣衣在外名声厉害,到底也不过毛头小子,闲暇之时也难免说几句笑话。崔浔想都不用想,这一时迷花眼想来要被笑上几日。   不过倒也不妨,他敛眉一笑,很是欠揍道:“尽管笑,总比你们这群不知慕少艾的强。”   笑声一滞,被讥讽孤寡的绣衣们一时无语可驳,乖乖等他交代完事,才跟着同往太守府而去。   秦稚牵着缰绳,远远目送他们不见身影,琢磨也不会再去而复返,回身拍在黎随肩上。   “黎大人,我出去一趟,您与这位谭大人先去客店吧。”   留下来的绣衣名叫谭渊,颇为好奇地问道:“女郎要去何处?沧州不算小,即算不遇上什么歹人,怕也寻不着回来的路。”   秦稚摆摆手:“我曾在沧州住过些时日,这点路还是认得的。两位大人不必忧心,最多天黑前我也就回来了。”   天色尚早,谭渊看看她背后的刀,想这一路而来骑术不输男子,想来身手也好,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至于吐得昏天黑地的黎随,尚且自顾不暇,只是哑着嗓子喊了她一声,便伏在桌上。谭渊与客店掌柜手忙脚乱地把人送上楼,秦稚趁着这个空档回身走开。   沧州的风里散着吃食香气,羊肠子的膻味四面八方皆是。秦稚走上两步,眉头紧皱,抬手扇去这股味。   她不挑食,羊肉自然是一味美味,然而沧州的羊肠子偏偏令她作呕。   从前只知爱屋及乌这个词,竟不知还会因为厌恶一座城,而讨厌城中所有人与物。   秦稚一路疾行,避过人群,才借由小道往东郊而去。   东郊之外,便是乱葬岗,阴气森森,别说胆小的,就连那些傻大胆都很少靠近这里。传闻此处夜有百鬼啼哭,四下寻替自己的倒霉蛋。故而即使是阳气最重的午后,也很少有人靠近东郊。   杂草深深,一脚跨进去,直没到小腿肚。秦稚把缰绳系在近处的树上,两手交替着拨草前行。   凭着记忆走上五十步,有一方矮碑显现。其实说它是碑,倒也算是抬举了,不过是半截枯木,被人一刀一刀刻出名来,勉强做个供人相认的标记罢了。   秦稚却不含糊,在碑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上三个头,才绷直身子,徒手去除肆意横生的杂草。待她处理干净,才露出一个隆起的小包,同碑上经风历雨的字应和起来。   ——秦牧之墓。   “阿爹,你猜我这回去了何处?”秦稚自言自语道,“是长安,是阿爹想了一辈子的长安。不过我不喜欢,我还是喜欢蜀中。本来有一张画的,被个无耻之徒毁了,只能说给阿爹听了。”   大约是跪累了,她沉下身子,坐在自己腿肚上,从渭水上的羊肉馄饨说到柏梁台。声音时而高昂,有时却又慢慢低下去,到最后都化归一句再坚定不过的话。   “阿爹,你好好看着,这次我定会讨一个公道的。”   耳边传来风吹草的声音,秦稚才笑着握拳碰碰木碑,也算是与自家父亲碰过拳,给她莫大的勇气。   “妹子这等富贵花不被崔浔好好养在长安,怎么又回沧州来了?”   人迹罕至的地一气迎来前后两位访客,也不知什么好时候。秦稚绷紧全身,回身的同时攥紧了刀,却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握刀的手愈发用力。   所谓冤家路窄,不过如此。   “季殊你个狗东...”   骂人的话还未出口,却被季殊堵了回来:“别骂人,这可当着你老汉儿的面呢。”   一个绣着兰花样的荷包在他手里上下翻腾,一看便是女子惯用之物,许是又去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季殊腰侧挂着一柄弯刀,跟着他的脚步晃晃荡荡,光下一照,嵌着的宝石熠熠生辉。   “原来是秦牧的女儿,难怪刀法这么好。”   狗嘴里吐出来的一句人话,其实也不大动听,尤其当他伸手搭在碑上,全无对逝者的敬重。木碑不稳,被他用力一拍,细微颤了颤,惊动秦稚,一息间拔刀直奔而去。   季殊被迫退开两步,荷包新手一丢,也从腰间拔出弯刀:“蜀中妹子都像你这样辣么?”   一刀劈下,半分余地都未留,秦稚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两柄刀相交的声音难听,催生出几点火花。季殊侧身,以肩一垫,实实在在接下那一击。忽而,他刀尖一侧,豁口的金错刀被绞着滑落,秦稚因势在空中现出一个漂亮利落的翻身,正一脚踹在季殊心口。   季殊捂着心口退开,秦稚也没有讨去多少便宜。   弯刀虽短,胜在灵便,交手之际,正在她手背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不打了,我不就毁了你一张画,至于吗?”若两人尽力相拼,谁输谁赢倒也为未可知。季殊如此说话,倒也并非全然害怕秦稚,只是纯粹不想同她动手,说是怜香惜玉倒也算得上。   他习惯性地又要把手搭回碑上,引来秦稚横刀,讪讪放下手道:“仔细算算,说不准你爹和我老汉还认得呢,你我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   秦稚嗤了一声:“放你娘的狗屁。”   倒也奇怪,每每对上季殊,她的脾气总也压不住,什么话难听说什么,全然没有什么姑娘家的自觉。   季殊反手收刀,纳于掌侧,只差扳着指头同她算:“秦牧,姜方尽手下第一斥候,听说他探来的消息,无一有错。别人不知道,军中之人应该心知肚明,姜方尽未有一败,大半该归功于秦牧。妹子,我说的对不对?”   不等秦稚回答,他又继续道:“不过姜方尽死后,秦牧不知如何脱离军籍,直到前几年兰深领兵,才又见秦牧踪迹。兰深不战而降,秦牧居然埋骨于此。”   不说全数对上,却也八九不离十,秦稚缄默不语。   “妹子不说话,那就是对上了。”季殊朝她走了两步,“我那老汉与你短命爹,曾经同为姜方尽效力。你爹还得管我老汉叫声大哥,你按理也该叫我声哥哥,你我不说相亲相爱,倒也不必每回见着都打打杀杀。”   秦稚一抬眼,眼底尽是冷漠。随即嘴角一勾,趁他不备,钢刀径直横在他颈间,只需再进一毫,便能瞬息要他性命。   季殊原本的话堵了回去,以秦稚的反应速度,绝对不会给他反手的空隙,这等小魔头怕也想宰了他去给秦牧作陪。   “小丫头长得可爱,怎么脾气就这么不好。以后怕是没人敢要咯,倒不如便宜了哥哥...”   话音戛然而止,颈间已有血丝渗出。   秦稚此刻笑得倒是开怀:“狗东西,管得太多,怕是命不长。”   被骂做狗东西的季殊全不在意这个称呼,依旧笑得像只狐狸,嘴里说的却是讨饶的话,怎么看怎么奇怪:“好妹子,饶了我这回,哥哥给你买糖吃。”   秦稚正要开口,却见他脸色一变,越过秦稚看向后头,颤着声音道:“...崔...崔浔。”   崔浔怎么找到这里?   秦稚一时分神,下意识回头去看,只见身后一片苍茫,何来什么崔浔。   如此才明白过来,这狗东西骗人呢!   一瞬之间,刀下哪里还有人,季殊一蹿老远,挥着手喊道:“果然还是崔浔管用,妹子,下回再见,可别拔刀了,翘翘喊一声哥哥。”   秦稚脚尖一抬,一块石子直奔季殊飞去,似乎砸在小腿之上,远远一声“哎哟”,便再没有别的生硬。   被日头染红的云渐压下来,秦稚也没有心思逗留,翻身上马往客店赶。   等她回到客店的时候,天色已然全暗,街上亮起灯笼。   谭渊守在客店门边,搓手探头望着,直待见着秦稚身影,才急匆匆迎上来:“女郎可算回来了,崔直指见不着人,寻你去了!” 第38章   秦稚不知他一无所知, 又能到哪里去摸索自己的行踪,尤其是在这一片黑灯瞎火里。   她眉间一蹙,急迫问道:“他往哪个方向走的?”   谭渊朝着东北角方向一指:“直指知女郎往那边走的, 几个随行兄弟都散开去了,还让小黎郎君去太守府请人同帮着找。估摸时候, 太守府也该得消息了。”   也怪秦稚,被那天煞星季殊打了岔, 耽误回来的时候, 引得崔浔手忙脚乱。   她把缰绳往谭渊手里一塞, 又要转身扎进人群里去寻,却被谭渊拦了回来。   “女郎别去了,省得崔直指回转时又见不着人, 两相错过多回。”谭渊掏出个木管来,朝着中天放出绣衣司特有的烟花信号来,“崔直指看到自然明白,很快便会回来。女郎去里头坐着等吧。”   秦稚转念一想,觉得倒也省事, 没再一门心思地想往外跑, 兀自往门边挨了挨,一同蹲守着人回来。   等人是个无聊的事, 谭渊又是个健谈的人, 蹲着蹲着也就开了口:“女郎不知道, 崔直指方才见不着人,都快急疯了, 这么些年就没见过他这般模样。听说女郎和我们直指是旧相识了,这份情意真是难得。”   他口里的听说,自然是从黎随那个大嘴巴里淘来的。眼看两人久无尽展, 本着替上峰解决终身的好心,特意在秦稚面前多说上几句好话。   秦稚蹲累了,一屁股在门边石阶上坐下,也不在意脏不脏,半晌没接话。   谭渊不死心,还要接着说,忽然便瞧见秦稚脸上堆起笑来,跳着起身,脆生生地喊道:“你回来了。”   急得没个人样的崔浔衣衫微乱,此刻正从不远处奔来。   两人间的距离陡然拉近,崔浔甚至连脚步都还没来得及稳一稳,伸手一拽,把秦稚代入怀中,一手抚上她的头,把人抱了个满怀。   耳边是崔浔急奔后短促有力的呼吸声,秦稚靠在他肩侧,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嘤嘤...”   周边跟着的绣衣知情知趣,各自牵马去马厩,不时偷看两眼。   一声低唤让秦稚回神,想从崔浔怀里挣脱出来,然而只是徒劳。她低笑一声,抬手探上崔浔的脊背,轻拍了拍,哄他:“好了,我在呢。崔直指可不可以放开我?”   崔浔的心渐渐定下来,呼吸也调匀过来,乖巧地松开怀抱,右手却抓着秦稚手不放。   “你去哪里了?”或许是出于急切,崔浔说话的语气不算太好,“出去为什么不带着谭渊,万一出事怎么办!”   秦稚知晓他也是一片好心,心头似被猫儿挠过,侧头玩笑道:“谭大人还要顾着黎大人,哪有闲心陪我去四下瞎逛。崔直指这么急,莫不是怕我悄没声息跑了?”   虽是玩笑话,却也有些许击中崔浔心底那一丝害怕。崔浔有些心虚,明明知道秦稚跟来沧州必然有所图,事成之前做不出不辞而别的事。可偏生明白如此多,回来不见人影,隐隐还是怕她又如从前一般去向不明。   崔浔摸摸鼻子,小声辩解:“没...没有。”   秦稚追着道:“必然是,所以才让谭大人看着我,至少也要知道我的去向。”她在崔浔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背上拍了拍,示意他大可安心,“崔直指安心,我不会。”   有她这一句话,崔浔一瞬间失神。   自从沧州之行以来,便可见秦稚一日比一日开朗,似乎没有那么防着诸人,甚至会与人玩笑几句。而如今步入沧州,秦稚眼中越发有神,这让崔浔越发证实心中所想。   秦稚来沧州,必有大事要办,而这件事或许还要借他之力。否则秦稚决不会颠覆自己说的话,巴巴等在他们来的路上。   借力其实还算说得好听,直白些的说法,不过是利用。然而崔浔并不在意这些,于他而言,与秦稚相关的事,所有都是心甘情愿。   秦稚见他不语,又指指他的手,以眼神示意是否可以松开自己。   手背上还有季殊留下的疤,被他手心的汗浸润,疼痛一时席卷回来。   刀疤不深,季殊也算是手下留情,不过落在崔浔眼里,哪怕是叶子刮起的一道疤都让他心疼不已,更何况是刀伤。   登时额头青筋跳了跳:“谁做的。”   “是个熟人。”秦稚倚在门上,轻声道,“季殊那个狗东西,也在沧州。”   崔浔牵起她另一只手,边往里走边问店家拿药箱,目光只在秦稚脸上与手上来回。   “正无处寻他,倒是自己送上门了。他这些年犯下罪行不少,这回一并带回去。对了,你为何会遇上他?”   秦稚略去东郊,只说四下闲逛时遇上了,真真假假说了一通,算是糊弄过去。   崔浔正埋头替她处理伤口,药敷上去的时候,秦稚一声痛都没有喊。崔浔抬头,见她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再没有多的反应。   “痛了就说出来,怕我手下没个轻重。”崔浔轻轻捏捏她指尖,透出一股缠绵的意味来,而后放慢了自己的动作,“之后让谭渊跟着你吧,不说其他,总不能让你只身犯险。况且季殊也是圣上点名要拿的人,绣衣司的事也不能全交在你头上。”   此言在理,秦稚倒也没有推辞,撑着手看崔浔替她敷药。   他的动作倒是越发细致了,那双修长的手握得住刀,也拿得稳药瓶。与之比起来,秦稚的手倒是有些不好看了。   常年在外,指甲大多自然断裂,未经修剪,糙得似狗啃过一般,偶尔在皮肉上划过,也要留下一道红印子。不像崔浔的手,十指修剪整齐,若是刻意略去虎口处的茧,活脱脱是一双富贵人的手。   这样的手,摸上去的手感自然极好。   见她出神,崔浔抬手在她眼前晃过:“想什么,这么出神。”   秦稚匆匆别开眼去看手边的药瓶,借此遮掩偷看崔浔的意思。胡乱之中,到让她突然想到一桩奇怪的事来。   “你来沧州后,见过季殊吗?”   还不等崔浔回答,她又兀自摇摇头:“不应该见过。可是听他的意思,似乎早知你在沧州。”   先前只觉得不对劲,此刻灵光乍现,她咂摸出其中的意味来。   季殊骗她的时候,喊的是崔浔。照常理而言,崔浔此行来得匆忙,连太守府都是最新得的消息,季殊怎么会在性命交关之时,拿崔浔来做脱身之用。   何况他怎么便能认定,喊了崔浔便能令自己分神。   崔浔问道:“他和你说了什么话?还是做了什么?”   再则,除却抛尸,东郊几无人至,季殊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偏偏还与自己遇上。   秦稚只觉得脑中线索错综复杂,季殊这个人并不单单像是贼那么简单。   她晃晃头:“没什么,或许是我想错了。他这个人反正嘴里也没几句真话,说不定是用来诈我的。”   崔浔还想再问,门边突然窜进来个人,正是被丢去太守府喊人的黎随,身后还跟着低眉顺眼的一群人。   原本只是想让他问太守府要些人,好在城中寻一寻,却不想沧州太守乖觉,先后见过帝后面前的红人,自觉升迁在此一线。太守原本已在新纳的姨娘房中睡下,一见黎随过府,再是小意温柔都顾不上,抱着衣服跟在黎随后头跑了过来。   本地太守姓庄,一路上勉强理好衣衫,还未来得及细问丢的那位女郎,便瞧见皇城里来的崔大人,卸去满身戾气,正笑着替人上药。   那位被细心呵护着的人背对他而坐,身形一看便是女子。庄太守心中咯噔一下,他这怕不是来得晚了?眼前一闪而过的不是烛火,而是他升迁路上的捷径啊。   所谓亡羊补牢,庄太守还是懂这个道理,他几步凑上前,清清嗓子喊了声:“崔直指深夜传唤,下官来迟。”   秦稚闻声,脊背一直,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   崔浔只当她不愿意见人,起身把她拦在自己身后。   阴影里,秦稚只听得两人说起话来。   崔浔道:“搅扰庄太守,人已经寻回,有劳太守深夜亲临。”   庄太守谄媚回道:“不敢不敢,崔直指受命而来,屈居此处本已十分委屈。黎大人与这位女郎想来住不惯客店,府上已经收拾出上好厢房,只等几位大人入住。”   崔浔推辞:“此处已极好,太守费心。”   庄太守何其善钻营,从崔浔深夜要他找人便不难看出,这位女郎何其重要。   如此想着,他略偏过身子,妄图越过崔浔直接去问秦稚:“不知女郎可住得惯,无人照料实在不妥,不妨送些乖巧婢子过来,还能时时领着女郎四下走走。”   秦稚慢慢抬起眼睫,从凳上起身,转过身来,半缩在崔浔身后,却也能保证庄太守看见她那张脸。   灯火摇曳里,她双眼未动,嘴角却僵硬地扬起:“劳烦太守大人,卑贱之人,不敢承大人如此厚待。”   庄太守闻声,微一抬头,险些吓得跌坐在地上,半张着嘴,吐不出一个字。浑身上下,恍如被鬼魅缠身,霎时被抽去热气。 第39章   “你...是你...”   正是应了做贼心虚这四个字, 庄太守连连退后几步,脊背一阵发凉,甚至不敢抬眼去看秦稚, 半抬着手臂,拿衣袖隔断两人的目光。   秦稚轻笑一声, 面上也松散下来,窝在崔浔身后缓声道:“太守大人这是怎么了, 可是秦稚哪里有异?或是大人见到了什么?别是夜里过来, 冲撞了什么。”   冲撞什么?不过是冲撞了你这尊大佛。   庄太守凝神望向地上被拉长的身影, 宽慰自己,面前的秦稚至少是个活生生的人。来回如此告诉自己,才勉强放下手, 讪讪笑道:“方才有飞虫扑面,一时受了惊吓罢了。”   秦稚了然,拿手指戳戳崔浔的背,小声同他说:“我有些累了,可不可以先上去。”   崔浔点头, 站在原地目送她上楼, 房门在她身后毫不留情地关闭。   客店早已被崔浔包下,此刻在座, 并无闲杂人。他旋身坐下, 随手斟起几杯茶, 眼也不抬地同黎随道:“明月奴,劳你为嘤嘤送些吃食过去。”   话里客气, 黎随也明白,崔浔在外人面前,想来给自己面子。此刻分明是想支开自己, 客店有的是人,哪里就需劳动他去动手。   不过他到也没有死皮赖脸硬要留着,抓了把瓜子,回身走了。   该散的人都散了,崔浔此刻才把微凉的茶水往庄太守面前一推,抬眼觑他:“庄太守,坐吧。”   庄太守如他一般,牢牢盯着秦稚走向,见她入得房中,尚有些许愣怔,而后才想起与身后之人交换一个眼神。   此刻听得崔浔喊他,忽的回过神来,颤着腿在崔浔对面坐下。   作为一州太守,他其实本不必如此卑躬屈膝。绣衣司本为当今圣上几年前一手扶立,并无惯常官员品级,然只因绣衣使直接听令圣上,一言可抵万金,才使得绣衣使地位水涨船高。   庄太守多年无精进,自然想崔浔在圣上面前说几句好话,做他平步青云的美梦。   不过在见到秦稚之时,他大约也明白,美梦到头了。   崔浔屈指在案上敲击两下,笑着开口:“庄太守与嘤嘤认识?”   庄太守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嘤嘤便是那位秦稚。他慌里慌张摇摇头:“下官不认识这位女郎。”   自然是谎话,若是不认识,岂能怕成那个样子。   崔浔想着他家猫儿方才张牙舞爪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自然替她出头:“庄太守大可仔细想想。我与嘤嘤虽自幼在蜀中长大,甚少有外出之机。不过前些年的时候,她在外寻访故人,许途径沧州。”   庄太守张口欲言,忽的又想起过往做下的事,依着崔浔多有包庇的模样,只怕会把自己往死里整。别说官位,能保命已然不错。   他心存侥幸,秦稚方才分明也装作不认得的模样,想来应当也是想把这事瞒下来,毕竟事关重大。   “下官当真未曾见过这位女郎,府中上下皆可为证。”   见他指天誓日的模样,崔浔只觉得好笑,却也顺着他的意思敲打几句:“太守不必如此,崔浔也只是随口问问罢了。毕竟嘤嘤于我,万分重要,事事不可出差错,想来太守当能明白。”   庄太守抬手擦擦额上的汗,这哪里还只是随口问问,分明是告诉他,不管你们从前有何过节,如今秦稚有人护着,半点动不得。   早知如此,当年做事之时,便该再绝些,一把火烧了,也没有如今后患。   庄太守悔不当初,却还是诺诺道:“是,下官明白。”   *   夜色渐深,庄太守失魂落魄地带着人告辞,崔浔捏起路上带来的面具,信步往楼上去。   与他房间并排的,正好是秦稚的房间,是整个客店最中央的位置,推窗一览,正对大门,景致不言而喻。   崔浔立在门外,轻叩叩窗:“嘤嘤。”   屋里初时并无声音,他复又敲了敲,才听闻秦稚勉强应了声,声音里似乎还有哭过的迹象:“嗯。”   尾音一拖,再是如何都有些女儿家撒娇的意味。   崔浔抬起手,又唤她一声:“嘤嘤。”   屋内的秦稚正坐在桌边,忽的转头,只见窗外之人双手举过头顶,借着灯火变换手势,投映出一片阴影来。   初时是振翅的蝴蝶,自由盘旋后又极速坠落,而后忽的长成一朵俏生生的花来。秦稚侧过身子,看得认真。   鹰、犬、甚至螃蟹,各个栩栩如生,各自展过形态,又很快消失不见。   秦稚明白,这是崔浔在逗她开怀。   她幼时脾气不大好,时常几句话不合便闹起来。江湖女侠闹脾气,从来都是和自己过不去,门一关,连阿爹都不知道人在里面蒙着被窝哭。   只有崔浔知道,他不善言辞,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用手势做出各种模样,隔着一扇门勾画出一个新世界来。秦稚时常看着看着,便忘了自己为何而哭,欢天喜地地拉开门,扯着崔浔手指玩。   不过今日,她倒是没有拉开门,只是走到窗边,而后席地而坐,小心翼翼地隔着窗纸碰了碰蝴蝶翅膀。   那只蝴蝶动作一滞,直直落下,换做崔浔的说话声:“他对你做过什么?”   秦稚头一偏,正靠在墙上,轻哼一声:“他又能做什么。”   崔浔跟着在外头盘腿坐下,两人隔着一堵墙,饶有兴致地聊了开来。   秦稚把庄太守这些年鱼肉乡里的事一一说来,却没有落回自己身上,诚如庄太守所想,她还不想那么早把这件事说出来。   如此大的事,注定成为她手中把柄,要挟庄太守做下许多事。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凡事有我在。”崔浔没有多问,只是如此出言宽慰,“我路上瞧见一个狐狸面具甚是好看,配你再好不过。你今日不想见我,我便放在窗台上,等我走后,你再取也好。”   没有责问她,只是一切称她心意。   此言一落,便有物什轻放的声音。   “我先回去了,明日跟我去梅府吧。”   秦稚赶在崔浔转身离开前拉开窗子,双目微微泛红。她捧起那个面具,忙不迭往脸上一覆,动作大得,带着面具两边铃铛叮铃作响。   她带着面具,看不出表情,直直冲着崔浔摇头晃脑,看着是开心极了:“好,多谢你的礼物。” 第40章   昔年黎皇后盛宠, 略沾些黎氏族人尽数鸡犬升天,单看眼前梅家祖宅便可窥见一斑。   “本来还觉着梅嘉平在长安的宅子太过富丽,没成想和眼前的比起来, 不过大巫见小巫。”   黎随啧啧感叹,半点没有亲眷间包庇回护之意, 有什么说什么。   崔浔道:“天子脚下总还要收敛些,沧州天高皇帝远, 谁又敢说什么呢?”   所有华贵绚丽, 皆是贪墨民脂, 檐上琉璃瓦过分灼人。   崔浔眯了眯眼,盯着匾额上烫金的“梅宅”两个字,久久等不来门开, 无意再做什么客气之举,手一挥,身后绣衣簇拥上来,各自一脚踹开大门。   正赶来应门的老叟猝不及防,被波及着斜斜瘫坐在地上, 张着嘴喘气。   “这几位大人, 这可是当朝梅相祖宅,可不敢乱闯。”   待两名先进门的绣衣一左一右掺起他, 崔浔才领着秦稚与黎随跨入门槛, 信手将鱼符在人前展示过, 冷声道:“绣衣司办事。”   绣衣使不单在长安走动,其人身负监视各地官员百姓, 若遇要事,可先行处置再上报皇帝。不知何时便会有人叩门,将鱼符一展, 事关自身安危,故而再是偏远之地,也都清楚知晓绣衣使。   老叟白日里打了一个冷战,嗫嚅道:“绣衣大人,我家老爷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忠君爱国,怎么...”   黎随嗤了声:“这宅子花了不少钱吧,倒也没见过其他忠君爱国的人有这等财力。”   崔浔懒得听这些言论,带着秦稚大步一迈:“真假如何,搜了便知。”   老叟急得满头乱撞,却又拦不住那些身强力壮的绣衣们,来回走过几步,一屁股坐回地上,洒着眼泪殷殷哭起来。   许是见他年纪大了,黎随凑在边上开慰两句,倒是没有跟着去搜查梅家祖宅。   偌大的梅宅,十来个绣衣一头扎进去,顿时隐匿身形。秋日肃杀,百花谢尽,打点宅院的下人头也不敢抬,藏在枯枝后头,恨不得自己是耳目不聪。   秦稚倚在廊柱下,抱着刀轻瞥去一眼。黎随已然把老叟掺了起来,扶着去找歇脚的地方。   擦肩之时,老叟目光微微在秦稚身上一顿,痛心疾首道:“好好的女儿家,也跟着出来做这等事,真是世风日下。”   黎随还在边上帮腔:“你可错了,这是我们崔大人的家眷。”   秦稚脸一烫,转身朝着崔浔的方向寻去,见他正在翻阅架上书册,不发一言,安静凑过去帮他一起找。   “你去坐着吧,怕你看着头疼。”   梅宅藏书众多,崔浔一偏头,见她捧起的正是一本医书,笑着从她手里抽了出来,转而递过去一本神鬼志:“这本有意思些。”   秦稚侧身靠在架上,抬眼道:“方才那位老人看上去惊慌,脚步却沉稳有章法,我怀疑他身上有功夫。”   崔浔低低嗯了一声,转而去翻其他地方:“梅相经营多年,手下何来无用之辈。偌大宅院,若都是些老弱病残,如何守得住。怕是洒扫小厮,都能挥得一手好棍法。”   这倒算不上什么有违法度之事,若说为求自保而用这些人也在情理之中,是而崔浔一早瞧出不对来,却隐而不发。   毕竟此行所为,只为追查梅嘉平贪腐一事。   查案向来是无趣的,崔浔一早习惯下来,只是怕秦稚嫌闷,复又回头同她道:“也未想到梅宅如此之大,劳这位女郎耐心陪崔某等一等?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我去外面透透气。”秦稚忙不迭把神鬼志塞回架上,挥手朝外走去,身后响起一声轻笑,显见便是崔浔心情大好。   院中人来来往往,大多面色凝重,脚步匆匆,从南搜到北。   秦稚几乎不用拉人问一句,都能看出他们心头急躁之意,分明是四个字:   一无所获。   她下意识去看那位老叟,似乎不为外物所动,兀自垂泪,说什么有负梅相所托,哭天抢地。   “秦女郎。”   谭渊捧着厚厚一摞账本同她打了个招呼,神色也不大好,匆匆往里走。   很快,屋内传出说话声音。   “直指,账本上并无不妥,除去宅子本身华贵之外,宅中几乎无贵重之物。换言之,此处不过是个空壳。”   崔浔许久没有说话,大约也是头疼这件事。   谭渊又问道:“可还要继续查,恐有暗室。”只是说到后来,他语气也不确定起来。   以他们的手段,寻常暗室几乎瞒不过眼,手一摸大约也就察觉出来了。今日这般搜查,半点痕迹都没找出来。话是如此说,可他也明白,或许掘地三尺,都不会再有结果。   崔浔摇头:“不必了,回去再说。”   来时雷厉风行,结果一无所获,走时只得偃旗息鼓。   崔浔从房中出来,那老叟猛地撞了上来,拦在去路上讨要说法。   “诸位大人可有所获?您几位如此大阵仗地来,半句话不说便要走,可是有些太欺负人了。”   崔浔脸色一时不好看起来,却自知此时此景有些理亏,抿嘴不语。   那老叟只当他心虚,一时嚣张起来:“几位大人虽说是绣衣使里的人,可我家老爷到底也是当朝相爷,先夫人与皇后娘娘一母同胞,岂容得如此羞辱。老汉不知大人要找什么,不过看如今两手空空,想来是未曾得偿所愿吧。今日便是把命豁出去,老汉也不能让大人轻而易举走了出去。”   余下的人还未说话,秦稚摸了摸手里的刀,问道:“你待如何?”   刀光晃眼,老叟咽了口口水,梗着脖子喊道:“自然是要这位大人同我家相爷赔礼道歉。”   崔浔上前一步,仗着比老叟高出不少,自上而下凝视着他,不自觉有些不讲道理:“我偏不,你又能如何?”   言罢,连个眼神都不屑给他,大喇喇绕过他,扬长而去。   老叟许是也未想到他如此流氓行径,张着嘴在原地生闷气。   *   已是深秋,天色暗得越发早,待到最后一口饭咽下,外头已然全黑。   崔浔没有找到所想之物,满怀心事连饭都没吃几口,匆匆带着人上楼商议去了。秦稚要了一壶茶,与闲坐的黎随打过招呼,也回身朝自己房中走去。   月上中天,外头老鸹叫声粗粝,客店老板早早闭店。   三五刻种后,秦稚正坐在房中来回把玩狐狸面具,忽有一瞬,直觉房外似乎有人影闪过。   虽只一瞬,她还是捏着面具,起身去拉门查看。   却不知门一开,侧首杀出一柄刀来,奇怪的是,朝向她的,是刀背。   秦稚反应很快,仰头躲了过去,一翻身捏住自己的刀,手腕一转,侧身刺过去,只是腾不出手再来捡面具。   “呵。”   夜袭之人似乎从鼻中溢出一个音节来,脚尖点地,连连后退,直到脊背顶上扶栏,才微微顿住,唯独没有被黑布缚住的双眼,流露出一个挑衅的眼神来。   “嘤嘤!”   隔壁房间的门一瞬打开,茶盏急速飞来,直奔那人而去。   那人鼻间哼出一声,浑身往后一躺,长身越过扶栏,直直往下掉。上下隔得不远,却也够他在空中翻个身,而后稳稳立在地上,颇为得意地双手叉腰。   崔浔在栏上借力,竟也跟着跳了下去,从腰间抽出节杖缠了上去。   “找死。”   衣裙一时间翻飞起来,崔浔的功夫向来没有什么花架子,有赖秦牧教导,出手皆是拼杀之势。   节杖对上刀刃,竟也不输,反倒逼着那人连连败退,勉强躲过几招,可若真想胜,到底没什么希望。崔浔以攻代守,半点还手之机都没留给他。   那人头上、肩上、腕上被节杖敲打过几下,孤注一掷丢了刀出去,趁着崔浔回身拨开之际,翻身从窗边脱身,还不忘言语讥讽。   “也不过尔尔。”   当着诸人之面,他从身后取出那个狐狸面具来,随手丢在脚下,而后一脚踏下,踩了个稀巴烂。   想也知,方才面具无意脱手,想来是落在他的手里了。   秦稚心尖一皱,那样好看的狐狸面具,突然便成了一地废物,拔刀奔赴出去。   “你大爷的!”   不消多说,这人不偏不倚,正好踏在秦稚怒火上,偏他不肯罢休,还要在火上跳支舞。   只见那人原地跃起,复又重重落下,一片完整些的都不给秦稚留下。   临了,还丢下一句话:“若有本事,大可来抓小爷我,随时恭候。不过现在小爷不奉陪了,你们自己玩吧。”   秦稚已然被火气冲昏了头,哪里肯放过他,举着刀追了出去。崔浔怕她出事,一掀袍跟了出去。   “看好明月奴。”   如此大的打斗声里,黎随才堪堪睡醒过来,揉着眼从房里出来时,只听闻崔浔最后一句话,半晌摸不着头脑。   那人似乎对沧州十分熟悉,避开所有大道,经由窄巷穿行,隔壁更声不时响着,却未曾防到此处有一前一后三条人影。   崔浔在后头跟着,心中越发觉得奇怪,那人大张旗鼓闯了进来,不为钱财性命,似乎只是为了毁那个狐狸面具,属实有些小题大做了。   而走过一段路后,眼前迷雾渐渐消散起来。   这人说是逃窜,却极好地把握住了距离,不至让他们一时抓住他,却也不会把人跟丢,偶尔还回头张两眼。   如此情形,唯有一种可能,这人夜探的目的,是为了把他们带出来,怀着不知何种想法,要把他们带去某个特地之所。 第41章   如此想着, 崔浔拉住急于与人拼命的秦稚,慢下脚步。   秦稚被迫看着人影渐远,蹙起眉头问道:“你做什么, 人要丢了。”   “别急。”崔浔安抚过她,这才特意拉高声音, 显见是说给前头那位听,“梁上君子脚上功夫不弱, 你我修的是刀法, 鞋都跑丢了怕是也跟不上。就是可惜了, 让他从手里跑脱。”   这话似有若无,倒是管用。   秦稚将信将疑地跟着崔浔慢悠悠走着,却在借着烛火拐过巷口时, 瞥见原本跑没影的人灰头土脸倚在墙上,见着他们彼此相握的手,咬牙切齿吐出一句话:“歇够了没有?”   崔浔云淡风轻道:“没有。方才跑得急,一时半会想来是没力气再追了。”   秦稚侧首,腹诽这人耍别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为显其言属实, 崔浔退后半步, 朝他略一示意,大有请君自便的意思。   天边有瓣云来得巧, 正好把弯月藏了起来, 没了月色映衬, 那人脸色一瞬黑了下来,嘴上却不得不服软:“正好, 我也累了。”   跑的人与追的人各怀鬼胎,本该风风火火打一架的事,陡然变成月下慢行。   云消月现, 三个人步调一致地走着,即使被人瞧见,也只会觉着这三人大约脑子不好,夜里还四下乱窜。单是他们身上不急不缓的模样,也不会被人认成贼人。   秦稚在崔浔掌心轻轻抠了抠,递过去一个眼神:他要带我们去哪里?   崔浔低头,抛回去真诚的一眼:不知。   诚然,他并非能卜会算,最多从蛛丝马迹里摸出些东西来,这等凭空揣测之事,他自问做不到。   不过不明真相,不代表不能走这一遭。方才试探也试探过了,这人不知来历,不过态度倒是坚持,想来是铁了心要让他们去瞧瞧。   好在月色甚好,崔浔牵着秦稚权当夜里消食,还不忘出声安抚她的情绪:“回头我再买个别的面具给你,比这个更好。”   秦稚浅浅嗯了一声,足够前面的人听见,讥笑一声:“两位莫不是当来瞧风景了?”   崔浔索性大方停下脚步:“言之有理,嘤嘤,我觉着此处月色不错。”   如此说着,竟还伸手去指,横了心逗他玩。   那人愤愤打了自己一巴掌,怪自己多嘴,软下口气道:“是我错,不该这么说,我向两位讨饶。”   被追的人求着别人擒他,场面着实有些好笑,崔浔这才又跟着朝前走。   只是这人着实嘴贱,总忍不住强插入他们的话里来,偏生每一回又引得崔浔驻足不肯继续走。往复几次,在他吸取教训前,顺利到了心中所想之地。   那是一处富贵人家的祠堂,青砖红瓦砌就,门前两盏大红灯笼似乎是新换上的,在风里摇摇晃晃。   秦稚抬头,借飘摇的烛火勉强辨认门上题字,一个梅字足以说明祠堂主人是何方神圣。   沧州之中,没有别的梅姓大户。如此派头的祠堂,倒是与梅家祖宅相称。只是这人奇怪,为何偏要设法把他们带来梅家祠堂。   崔浔也在此时正经起来,出声道:“阁下还不肯以真实面目视人?”   那人摇摇头,崔浔倒也不强求,来回踱过两步道:“想来阁下应是面容有损,羞于见人,才以黑纱覆面,其实倒也不必,面容天生...”   秦稚听他如此说,脚步却趁那人不备,渐渐逼近,一时明白他想做什么。   果不其然,崔浔飞速伸手拍去,那人下意识防向心口,竟疏于去管脸上的黑纱。秦稚几乎同时飞身出去,不费吹灰之力扯去那碍事的黑纱。   “你们!”   那人慌忙支起手臂去遮,却为时已晚,一张脸被秦稚看得一清二楚。   秦稚不由分说,改掌为拳,直直砸在他鼻上,两道鲜血一前一后落了下来。   “新账旧账一并清算,你看我打不打死你!”   难怪觉着这人有些面熟,原来竟是季殊那个龟儿。秦稚觉着这人有病,人做的事他一件不做,居然还骗得许多人送他一个常山大侠的尊号。   季殊捂着鼻子退后两步,半仰着头止血:“你下手忒狠了些,我这天下独一的鼻子若是歪了怎生是好,天下多少娇娇伤心,妹子怕是要负担哥哥后半生。”   话音未落,本拦着劝架的崔浔在他眼上补了一拳,硕大一个乌青显得格外滑稽。   单方面殴打,转瞬成了两人联手殴打,季殊凭着这些年东躲西藏的本事,勉强只吃了些闷亏,连连出声叫停:“你们不是没拿到想要的东西吗,怎么带你们来了,反还恩将仇报?”   所求之物,不过就是梅家贪腐罪证,秦稚分得清缓急,当即停手不打,反倒是崔浔还补了两拳,才不尽兴地冷着脸问他。   “拿来。”   季殊被打得不轻,捂着肚子喊疼:“下手真狠,真不愧是绣衣直指。都带你们来了,不会自己去取啊,难不成你们绣衣办案,还要别人把证据捧到你们面前?呵...憨货。”   秦稚适时补了句话:“他让你三招你都胜不过,他若是憨货,你是什么?”   季殊深知这两人功夫好,说话噎人,只是怒目瞪着秦稚,幼稚地借此表达不满,终以目酸败下阵来。   “你知晓多少?”   账本之事连庄太守那边都未曾说过,对外只称有事公干。按理不该有人知晓,季殊却似乎很是了解,连他们白日失败都了然于胸。   季殊不正经极了,摇头晃脑道:“崔直指不是素来聪慧么,自己猜去啊。怎么说,进不进?”   绣衣直指与名满天下的大贼同行,属实有些同流合污的意味。   然崔浔只是瞥了眼,便低声应了:“进。”   时人是最怕“来都来了”这四个字的,为了不辜负所行耗费,断没有临了回头的事。崔浔自然也是信了这四个字,来都来了,不妨进去看看。   祠堂大门紧闭,门边拴着条半人高的黄狗,蜷着打瞌睡。   季殊一早跳上了墙头,半蹲在上面,轻声挑衅:“如何,可需要我拉妹子一把?”   崔浔只觉得看他一眼都多余,与秦稚脚尖一点,轻而易举在墙上稳稳立住,顺着墙根一路往里摸去。   两个无趣的家伙。   季殊摸摸鼻子,旋身跟了上去,帮着在一众牌位里东寻西找。   梅家祖上至多不过做到太守府中捉笔小吏,并无甚煊赫家世,连族谱都是到梅相手里这一代编纂而成,因此供奉着的牌位也不过尔尔,最下正中摆着早逝梅夫人的牌位。   各处牌位上一尘不染,可见时时有人洒扫。崔浔左右摸了一遍,祠堂简单到无处藏匿些微小物,几乎一眼望尽,比梅家祖宅更简单。   他正抿嘴细想,那厢季殊却在拿鬼话逗秦稚。   “...你可觉着背后阴风阵阵,梅家建这个祠堂之前,此处是个闹鬼的宅子,每到半夜鬼哭狼嚎地。虽说后来修成祠堂,可到底不太干净,有人偶尔瞧见了,第二日死在家里,肝胆俱裂。”   恰有一阵穿堂风从前院吹来,门外的狗也被惊醒,不住吠叫起来。一时间,秦稚觉着自己出了幻觉,案上供着的牌位似乎微微颤了颤,烛火摇晃,也不知何处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季殊一顿,诡异地指指前院:“你看见没有,好像是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看着...”   “别吓她。”   堂外传来脚步声,崔浔扯起他们两个,一手把季殊按到了供案下,自己则抱起秦稚闪身在门后藏匿起来。   他把秦稚环抱在自己怀里,拿手臂揽住她的头,拿自己浑热的身体告诉她,季殊说的都是假的,专用来骗她。   “嘤嘤,别怕,我在。”   秦稚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鬼怪一说,偏又最爱看鬼怪志,每每看完,夜里把被子从头蒙到脚,也不敢睡。   那时崔浔没办法,便提前在她买来的鬼怪志上改编几笔,删去骇人之处,添上一个降服鬼怪的神仙。然此计不管用,他便又以秦稚为原型,描了幅九天玄女相,挂在门边借以震慑鬼怪。此后秦稚再看,倒也不至于也不能寐。   谁能料到,季殊居然拿这些事来吓嘤嘤。   崔浔手中拳头不自觉握了起来,只等来人走后,便要将季殊揪出来打一顿。   不过他怀里的秦稚倒是没觉出什么来,她先前遭难时,从死人堆里硬生生爬出来,早就不怕这些什么鬼怪了。如今若要说还有什么怕的,也唯有人心了。   怀抱宽厚温暖,秦稚没有挣扎,静静和他在一边躲着,小心翼翼往外窥探。   来的是个年岁不大的中年人,样貌和梅家祖宅的老叟有些相像,应是被派来看守祠堂之人。   深夜惊醒,他打了个哈欠,伸手护了护被风吹乱的烛火,这才从案上捻起三支香,借着烛火引燃。   “夫人,今日风大。”   他嘴里念念有词,却皆是对着梅夫人所言,那三支香,也被尽数插在梅夫人牌位前的香炉里。   就在他插下线香时,又传来一阵撞击声,此间还似乎伴着什么野兽的吟啸声。中年人稍叹了口气,一气吹灭蜡烛,微末月光照不进堂中,登时不可再寻其人。   秦稚被搂着,只能听得似乎有什么铁器被翻动的声音,而后便是一片寂静。   “人不见了。”   寂静之中,崔浔轻声在秦稚耳边吐出这一句话。 第42章   人不见了。   几乎是一瞬之间, 季殊从案下爬了出来,大摇大摆走到两人面前,眉一扬:“没骗你们吧。”   祠堂大门不闭, 前后通透,这人来时脚步声如此分明, 却不曾听闻离去时的动静,想来人必然还在其中, 只是他们一时半会没寻到法门。   然崔浔见惯各项暗门, 直直冲着案前的蒲团奔去。   “蒲团位置移过, 此处比其他地方干净。”   即使再是勤于洒扫,总难免积上薄薄一层灰,只有其上置物, 才会相较其他地方干净些。崔浔挪开蒲团,只见其下地砖间的缝隙有些大得过分。   他回身问秦稚要刀:“嘤嘤,借你的刀一用。”   金错刀被人用力一插,于缝隙间挤了进去,崔浔握住刀柄一撬, 地砖轻而易举便从原本的位置上脱了出来, 底下露出一块极大的铁板来,上有把手供人开启。   几乎不曾犹豫, 崔浔伸手拉起铁板, 发出的声音正好与方才在门后偷听到的一般无二。   季殊凑了过来, 在黑暗里闷笑一声:“原来在这里。”   说罢,他从案上随手抓过一支供奉用的蜡烛, 从怀里拿火折子引燃,抢在最前跳下暗道,顺着悠长不可见的暗道一往无前, 唯有零星火光可见。   秦稚觉着季殊的模样有些不大对劲,抓回自己的刀,转头看向崔浔。   崔浔同样取了一支蜡烛,跳下暗道,回身对她说道:“我下去看看,你若是害怕,就先回客店去。”   季殊已经下去,如此打草惊蛇的举动行过一遍,如何还能等到第二天纠集人手,光明正大地前来。是而崔浔不愿耽误此事,只能跟着同去。   倒也不至于说怕,秦稚略忖了忖,方才那人也还在地下,在别人家的地盘做事,总没有十拿九稳,多个人也多个帮手。她摇摇头,从地上爬起来,弯腰跟着跳了下去。   暗道陡峭,越往下走,空气越是稀薄,烛火扑闪,大有灭去的模样。秦稚和崔浔摸索着往前走,却见季殊停在不远处,把手里的蜡烛信手一丢,旋即在腰间一摸,抽出随身带着的短刃来。   再往前,便是火光通明了,间或还有铁链拖动的声响。季殊长腿一迈,径直闯了进去,而后便是一声怒喝,夹着不知是人还是兽发出的吼叫声。   崔浔与秦稚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不好,顾不得许多,一并闯了进去。   说是石室,此处倒是更像隐在地下的囚牢。四下青石里延伸出小臂粗的四根铁链,共同奔向石室最中间,牢牢锁住正有所暴动的人。   季殊出手很快,一柄短刃制服了早他们一步下来的中年人。   “藏得可真是深。”手一抬,重重敲在中年人颈上,后者连句话都来不及说,头一歪昏死过去,“崔直指,搭把手,把人捞出去。”   他说的自然是那被铁链缚住的人,须发散落,说是野人也不足为奇。见了生人,那人也只一味发出低吼声来。   不管这人是何种身份,梅家私修密牢,将人囚禁于此,也是件有违法度的事。崔浔点头,正待上前之时,季殊已然从那野人身上搜出些东西来,往崔浔手里一抛。   抛过来的是一枚铁质令牌,上头隽有“杨”字,其下是虎样花纹,一看便是军中之物。而唯有如今镇守边关的杨子嗟军中曾用过,以此令牌示其身份。   崔浔凝眉:“杨家军中,两年前的纹样。”   季殊的短刃劈不开铁链,把那昏死过去的人一搬,自己在凳上坐下:“崔直指,不妨理理思绪?杨家的人怎么会落在梅家手里,这两家有过节?”   崔浔轻瞥他一眼,脸上分明写了“不想同他说话”这几个字,径直走到那人面前,抬手拨开遮住面容的长发,陡然一惊。   难怪此人只能发出嘶哑的吼叫,分明嘴里以没有了整条舌头,张着嘴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别看了,手也断了,就这条命还有点用处。”季殊在后头懒洋洋道,“你不想说,我帮你说?”   他清清嗓子,翘着腿道:“两年前,正好是兰深领命出征,畏罪自裁那一年吧。自姜方尽死后,大周连年战败,险些连幽州都拱手相让。兰深虽无过人之处,却是当时唯一能用之人。你们也应该记得,兰深挂帅,当时的监军正是杨子嗟。”   这事秦稚记得也十分深刻,甚至亲历当年的战争,目睹兰深自刎墙头那一幕。   季殊接着道:“兰深死守幽州十余日,却在杨子嗟领兵增援前一日,举刀自刎,而使城门大破,幽州死伤惨重。之后杨子嗟却因为平乱有功,拜为大将军,接手朝中大半兵权。你猜那件事里,是不是有梅家的手笔?”   他特意拖长最后一句话,倒是让崔浔惊觉,当年那场战事,曾有传言,军资不足,才导致兰深绝望中自刎。而他此来,也是为了查证这一桩事。   梅家除却贪墨军资之外,在其中还扮演了什么角色,才导致他们囚禁杨家部将多年。   除此之外,崔浔心中却又是一阵悚然,季殊究竟是何人,为何会知道如此多的秘闻,其言之凿凿,似乎亲身所历。   还不等他问话,不远处的秦稚僵着一张脸,走到他身侧,死死盯着那人,咬牙切齿问道:“彼时可曾见过秦牧。”   那人发出吃吃的笑声,阴恻恻地让人心里发寒。   季殊几步上前,挤开两人:“你如此问,能问出个什么来?”说罢,手中短刃笔直钉入那人右胸位置,而后很快拔出来,引来一阵闷哼声,“看来如此也有些无用啊。”   此计不通,他又将手中的短刃在那人面前晃过,不知是刻意还是如何,只用两根手指勉强捏住刀柄,将整把刀完整显露人前。   那人一时变了神色,嘴角往下一耷,眉间耸起皱褶。   季殊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说不准还能给你个痛快。那女郎问你,见过秦牧吗?”   那人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点点头,示意他确实见过秦牧。   季殊又问:“梅家囚你,是为了当年贪墨军资一事?”   那人先是点点头,而后很快又摇起头来,低头兀自陷入矛盾之中。   却不管如何,梅家贪墨军资一事,已然是板上钉钉。   崔浔察觉秦稚情绪有些不对,伸手将她攥紧的拳握入手心,问道:“阿翁当年离开蜀中,到底去了何处?”   秦稚却将整件事合盘脱了出来,面色无悲无喜,眼角却不自觉滑下两行泪来:“你走后,阿爹奔赴前线,投在兰将军军中,以其独一无二的探查本事,成为军中第一斥候。不过再是骁勇又如何,无粮无兵,唯有等死。我到的时候,幽州已有弹尽粮绝之势。”   两年前,幽州一战,死伤惨重,本该到的粮草迟迟未至,秦稚千里奔赴之时,城中将士皆面黄肌瘦,败势已现。   兰深无法,传令秦牧,命其前往沧州请杨子嗟发兵增援,并亲率部将为其劈路,只等秦牧带回一线生机。   然自秦牧离去后,幽州局势一落千丈,剩下的米粮里被人掺了砂砾,原本将士的口粮骤降。纵使如此,兰深也并未想过战败,每日坚守城门,待秦牧回转。   变故发生在第十二日,秦牧迟迟未归,余下的将士却有人生出异心,叛国投诚,私开城门。等被发现之时,幽州已然被撕开一个口子,突厥人在城中肆无忌惮地烧杀。兰深终于无力支撑,将佩刀交给秦稚,命其趁乱潜逃。而他,则孤身一人上了城门,擂响战鼓,自刎墙头。   “兰将军死后,我前往沧州,只找到我阿爹尸首,有人告诉我,我阿爹不战而退,被杨子嗟的人截获,斩杀道旁。”   秦稚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忽然躬身大口呕吐起来。   崔浔扶住了她,伸手抚上秦稚脊背,她实在瘦弱得不像话。   难怪千里迢迢要跟着来沧州,想来当年之事到如今都没能还阿翁一个清白。   “你早该跟我说的,授业于阿翁,要查这些事,你怎么能把我推脱在外。”   秦稚缄默不语,手却微微摊开,一时有些放松下来。   季殊听完全部,玩着刀继续追问那人:“既然梅家贪腐是实,那么他们将你囚在此处,是因为什么?”   崔浔大致也想明白了些,接道:“当年贪墨军资的事落下证据,大概是被杨家察觉。而囚着你却不动手,是因为证据被你取走,藏在别处。从你这里问不出来,又怕落在别人手里,才迟迟不除了你,而是想方设法从你这里撬出证据所在。”   那人不回答,季殊帮着说了句:“这位大人同我自然是一伙的,总不能因着他不及我英俊,便不回他吧。”   此言一出,那人重重点头。   季殊臭美道:“人长得好看,果然有用,崔直指还需努力啊。”   崔浔管不了他什么,又问秦稚借了刀,在铁链上狠狠劈下。金错刀锐利不可挡,铁链也只勉强存在了片刻,便被尽数砍断。   崔浔留了心眼,另外劈下稍长的一段,趁季殊不备,以铁链牢牢捆住他的双手。   “在逃重犯,不可轻纵。”   季殊气得牙痒痒,破口大骂:“崔浔,你这是人干的事?我辛辛苦苦带你过来,不说句谢也就算了,翻脸不认人,小心以后生不出儿子!”   崔浔应付地“哦”了一声,欠揍回道:“女儿也挺好。”   随后便不管他如何叫嚣,一手一个牵着往外走。笑话,谁说过只能一案一案办,这送上门的贼不抓,他又不是什么傻子。   只是季殊声音着实太响了些,全然盖过身后那中年人爬起来的动静,眼中甚是清醒,在他们离开之后,才顺着原路回到祠堂,夜深传出一封信去。 第43章   终此一夜, 几乎无人安眠。   撬话是个技术活,不过崔浔捏着季殊,倒也轻而易举从他嘴里问出那封证据如今在何处。   这事急得很, 故此几乎来不及休整,趁着天色微亮, 留下几人守着黎随,余下的几人摸出了客店, 衣摆上多少沾染了秋日的露水。   幽州与沧州相接, 纵马赶到沧州边境时, 也不过刚过午后。   崔浔解开那人脚下的链子,跟在他身后朝前走去。   此处山道狭小,须得挨近石壁行走, 方能免于坠落。那人按照旧忆,一寸一寸沿着石壁前行,最终停在平平无奇的一处。   他略带些探究意味地瞥了眼崔浔,而后略过秦稚牢牢盯住季殊,再不肯动作。   “这还真是认准了我。”季殊把被捆着的手往崔浔面前一递, 挑眉道, “劳烦崔直指松下绑,我帮他去拿。”   为防他偷跑, 崔浔特意在他手脚处上了绑, 今日为使那人乖乖听话, 特意把人一并带来。   崔浔又命人在他脚上加了条绳,这才解开他脘间的绳结。   季殊伸个懒腰, 慢悠悠走到那人面前,问道:“这儿?”   那人点点头,努努嘴示意壁上青苔。   而秦稚分明瞧见, 季殊去除青苔时,他们两人似乎交换过一个得逞的眼神,那人长须之下更是流露出些许笑意来。   “有些不对。”   变故发生得极快,几乎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季殊徒手除去青苔后,将一块尖石从壁上抽出,下一瞬径直插入那人心口位置。   季殊甚至捏着尖石转动两下,可见是下了死手。   “季殊!”   崔浔一掌拍开季殊,可那尖石大半没入心口,那人只在原地抽搐几下,登时没了生气。   季殊随手抹了一把嘴边的血,不甚在意道:“东西都拿到了,他还有必要活着吗?他受罪,你们也麻烦,顺手帮你们解决而已。”   随后,他抬手指指取尖石的位置,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笑。   秦稚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原来那块尖石后别有天地,四方的小格里正好躺着几页纸,在风里簌簌响着。   崔浔皱眉取出这几页纸,一一仔细看过。这几页纸边缘不齐,应是从账本上撕下,正好记录下当年梅家贪墨的那笔钱,其中还有打点各方关系的往来明细。   难怪梅家硬要留下这么个烫手山芋,这样重要的东西,也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安全的。   毕竟随便哪一页,都能置梅家于万劫不复。   东西到手还算顺利,只可惜季殊下手太狠。   季殊察觉到崔浔的目光,似笑非笑道:“看着我做什么,我还嫌脏了我的手,杀都杀了,不然拿我的命去填啊。”   秦稚突然明白那股不对劲从何处来,那人对季殊过分听从,可一开始时的模样,分明不认识季殊。所有转变都是在季殊将短匕亮于人前,才让那人如此快的俯首称臣。   从一开始,季殊便是受人之命,直奔此人而来。只是她想不通,为何要在半路招惹他们,岂非有些太过画蛇添足了些。   崔浔亮了刀,直截了当问道:“你是杨家的人?”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十分肯定。   随行依旧带有杨家军中令牌,如何又会是逃兵。只需一眼便能让杨家旧部乖乖听话的,也唯有旧日主上信物。   可季殊若真是杨家的人,又怎会做出擅闯杨夫人寝殿的事来。   忽然灵光一现,崔浔一时明白了些什么   若不是擅闯,而是杨夫人密令季殊觐见,无意被人撞破,为自保才在他头上扣下盗贼的罪名。季殊从头到尾,都是杨家的人。   那么杨家豢养大盗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季殊见他眼色有异,也明白过来他许是想透其中关节,咧了咧嘴,依旧嘴硬:“崔直指怎么会如此想,今日不是来找账本的吗?我这脸生得好,别人愿意同我说这些,我总不能都是受命前来吧。何况,您倒是拿出证据来。”   所谓证据,大抵也唯有那柄短匕,昨夜便被剿了收在客店里。   然而季殊既然敢把短匕大大方方示于人前,想来也是不怕他去查,多半是杨家内里信物。   “只要您能捏出证据来,我是不是杨家的人,不也就一句话的事?”季殊双手撑在地上,摆出一个闲逸的姿势来,“我也坦荡说了吧,这人活着受罪,我这好心偶尔泛滥,替他做个了断。”   此言一语中的,到底只是揣测,无凭无据的事,崔浔还当真不好下这个决断,至少也该压回去好好审一审。   不过他讲道理,边上还有个不想讲道理的秦稚在。   本来留着这个人,或许能明白当年阿爹真正的死因,说不准能咬出一串来,可惜刚有的光亮,便被季殊毫不留情地掐灭。   谁还要和他讲道理。   反手握住刀,秦稚直奔季殊而去,手腕用劲,刀尖在季殊身下重重杵下。   只需再进一分,季殊便能顺利去宫城中做位黄门了。   险些有愧列祖列宗,季殊平白激出一身汗,胡乱嚷嚷:“...你还真下手!”   秦稚旋即拔起刀,眼见便要手起刀落,突然崔浔嘘了一声。   “嘤嘤,有人上山。”   甚至不需要以手撑地来感知,哒哒的马蹄声急促而激进。秦稚侧耳听了听,忽然明白崔浔为何突然紧张起来。   此处地势险峻,几乎少有人至,所以这几页账本才会如此周全得藏了这般久。而来人驭马急切,马蹄落地时更与铁片刮过石子的声音。   秦稚失声道:“是军马!”   因作战时难免僵持许久,恐马蹄难以承受,军中便在马蹄下钉上一方铁片,从而使得军马作战能力大幅提升。寻常人家用马,很少会多此一举。   只见崔浔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回身退到秦稚身前。   下山的路只此一条,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   随行绣衣各自捏紧手中佩刀,全力以备一战。只是可惜他们为了避人耳目,今日除了崔浔外,只来了三人,对方若是人多,恐怕是一场苦战。   未及片刻,便在扬尘里见到了来人。   青天白日里,约莫十人,各自骑在马上,手中高举兵刃,显然没准备放过他们。   为首的一人勒住缰绳,出声交代:“此地险峻,难免有人不慎坠崖而亡,几位请吧。”   如此体贴,竟连杀了人后的借口都已找好。   “绣衣司办案,何人胆敢犯上!”   马上之人神色不变,偶尔一转眼珠,活似个空洞洞的躯体:“山路狭窄,天潢贵胄也过不得。”   自然不必多说,崔浔明白这些人根本没准备为他们留下余地,双手拉开,已是十足的备战之姿。   军马在山道上胡乱冲撞,三个绣衣不熟地形,背靠石壁而战,混乱中砍断几条马蹄,势要辟出一条生路来。   追杀之人被逼着从马上滚落,甩甩手腕兜头一刀劈下。   “链刀。”   所谓链刀,既合刀与链为一体,从外看去与一般刀刃无异,刀柄中却藏有细铁链。既能近战,又可在几步外逼退对手。   秦稚打退两个,回身去捞季殊,却不料为此成了众矢之的,金错刀被链刀死死缠住,一时僵持原地。   恰在此时,余下的绣衣已然无力抵抗,被砍杀着丢下悬崖。又是两人分出精力来对付秦稚,刀一挥,直奔她握刀的手而来,逼着她松手。   只是手一松,那柄刀便会被链刀缠着丢下山崖。   身后的季殊忽然喊出了声,仔细分辩,还带了些许愠色:“蠢不蠢,松手啊!一柄破刀而已...”   秦稚拼尽全身之力,却依旧动不得分毫,喘着粗气嚎道:“我不松,刀比命重要!”   与说话声一同响起的,是一声清脆的“铮”声,本该落在秦稚腕上的链刀被斜飞过来的弯刀打落。   随即便是崔浔的一声闷哼,秦稚匆匆忙忙望过去,他手里不知何时丢了兵器。   没有刀刃护身,崔浔显然是活靶子,手脚皆被链刀缚住,禁锢着他不得动弹。   “崔浔!”   甚至不用想,方才飞来的刀,只会是崔浔舍弃自己的性命来救她。秦稚吸了吸鼻子,望着崔浔那越发难看的脸色,心中似被万千落石碾过。奈何派来追杀他们的人属实强劲,秦稚的刀被死死困住。   口中忽然有些甜腥味传来,秦稚惊觉,不知何时她竟咬破了唇瓣。来不及多想,她居然一瞬松开握着的手,金错刀就势被卷着滚落,再不见踪影。   “我可是蜀中第一女侠,没有刀又如何。”   秦稚低声笑了,赤手空拳迎了上去。浑身被细铁链鞭打过,她却似察觉不出来痛,步步朝着崔浔方向逼近。   季殊在她丢刀的时候有一瞬失神,却在她膝窝处被人打中时,慌忙从地上捡起崔浔丢来的刀,毫不犹豫冲进人群里,揽过秦稚直奔崔浔而去。   他的功夫不好,却胜在灵巧,兼之军中绞杀之术,竟也真让他逼近了崔浔。   “两个憨货,该丢刀的不丢,不该丢刀的瞎丢。”季殊劈不断链刀,只能以刀挥退那些人主动松手,“老子英明一世,居然跟你俩死一块。”   三人只余下一柄刀,那些人甩着链刀纷纷逼近,想来生机无望。   季殊把刀交到崔浔手里,带着秦稚往后一猫:“你上。”   崔浔苦笑一声,发丝散乱,却依旧牢牢护着他们,低声道:“嘤嘤,信不信我?”   转而秦稚便明白过来,崔浔耗尽毕生本事,硬生生杀出一个口子,只是这个口子之外,便是断崖。   或许他们命大,跳下去还有一线生机。何况哪怕是死,也比眼下有尊严。   秦稚反手抱住他:“我信。”   崔浔瞥了眼季殊,牢牢环抱住秦稚往下一跃。   季殊愣了愣,破口大骂:“崔浔你个狗东西,老子不信你啊!”   虽是如此说,脚步却不停,跟着他们的后路纵身一跃。 第44章   山崖看着料峭, 当真跳了下去,反倒不是这么回事了。   前几日连着下过几场雨,勉强放晴, 然山中阴寒,植被杂生, 蕴着水汽不放。从高处往下望,大有云雾缭绕之感, 从而让人生出崖下或有万丈之深的错觉来。   秦稚也是被崔浔搂着落在一片乱石滩边, 手脚完备之时才惊觉, 原来只这一点距离,尤其她还被崔浔护得很好,只是滚落时被些许尖石蹭到表皮。   不过三人之中, 也唯有她还算好。   心甘情愿在下面做肉垫的崔浔虽说借刀暂缓跌落的速度,奈何还有承受秦稚的分量,身下万千石子碾着,甚至让他忽略掉腿骨传来的痛意。   不过饶是如此,他心头转过的第一个念头, 居然仍是秦稚:还好没有让嘤嘤吃这个苦。   “我的骨头不会碎了吧!”   边上不远的季殊张开手趴在乱石滩上, 挣扎几回勉强坐了起来,顶着满面划痕哀嚎。   秦稚这才回神, 慌忙从崔浔身上爬起来, 滚落在边上, 伸手握住崔浔,双目灼灼望着他:“你...”   崔浔怕吓着她, 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几分的笑,认真分辨自己身上的伤:“我的腿大概折了,你替我找根树枝来, 我拿带子缚上。得赶紧走,他们很快会下来。”   骨折是大事,寻常医馆多用衫木皮。衫木皮泡软之后削成片,伤口处上药后,再用细绳捆扎好,借以固定腿骨。   然而上头那些人下得狠手,又怎会不下来求证一份。他们没有时间等什么衫木皮,只能勉强先用树枝一类的物什固定。   秦稚二话不说,捏起刀往最近的一棵树旁走去,身后还有季殊的喊声:“我的手脚也不大好,妹子多砍些!”   且不说其他,单是方才混战之中,季殊当真也算是舍命陪他们一搏,而后还跟着一同跳了下来,勉强能称“患难之交”。秦稚瞥了眼他皱眉挣扎的模样,多劈了两条树枝,也好供他一用。   虽求不得衫木皮,倒也不至于拿过树枝便绑,枝枝节节难免扎着人。秦稚抱回几根树枝,不声不响地依附在崔浔身边,用着不顺手的刀劈净枝节,而后又在崔浔腿边比了比,拦腰斩断。   “腿。”   她轻吐出一个字,甚至不敢多说话,生怕崔浔听出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诚然方才场面惊险,然而对于秦稚说来,不过尔尔,能让她怕的,是崔浔近乎不要命的做法。   从他丢刀,再到纵身一跃,秦稚觉着崔浔有时当真是不要命,用季殊的话说,便是他有些时候做下的事,非常人所为。   ——嘶。   她毫不犹豫地从自己衣摆上撕下窄窄两条,拎起劈好的树枝抱起崔浔的腿便开始动手,恰恰好捆着,也不至布条勒着崔浔难受。   “啧,我这也伤着呢,妹子一并帮了?”季殊在边上瞧热闹,不时出言打趣。   崔浔随手抓起一把石子朝他那边一丢,因着季殊救了秦稚的缘故,堪堪生出一点感激之情,被他一张嘴毁了个一干二净。   “闭嘴。”   “崔浔你个狗东西想清楚,要不是老子救你们,你俩还能坐这你侬我侬呢?”   “我们求你救的?”   “...骂你是狗还真委屈狗了。”   两人一来一去拌着嘴,只是这话流传出去,恐让人错愕,这两名满天下的人,吵起架居然比孩童还令人无语。   秦稚静静听着,紧抿着嘴替他包扎伤口。   边上两个瞧着心智幼小的吵了几句,各自一扭头,再不理会对方。崔浔转回头来,望着秦稚发顶,面上有些局促起来。   “嘤嘤,我没事的,马上就能走。”   话音未落,却见秦稚肩膀微微耸动起来,像极了克制着情绪。崔浔一时手足无措,前言不搭后语地哄起来:“没事没事,我们离开了就好,是...是我的错,以后都不这样了...刀我一定为你寻回来,不会丢的,你放...”   放心两个字突然梗在喉咙口,只因秦稚忽然转身,扑进崔浔怀里,双手牢牢抱紧他的腰,细细抽泣起来。   发间清香扑鼻,崔浔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这么静静被她抱着,脑中一片空白。   一同长大的年月里,尤其在垂髫之年,秦稚倒是没有少抱他,每次抱了,还要吹着口哨开玩笑,说崔浔浑身上下香喷喷的,抱着舒服。   不过后来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崔浔总一把推开秦稚,现在想来真是后悔。   久违的熟悉感袭来,崔浔愣了许久,才想起自己这个时候似乎该回抱住她。耳边是秦稚细如猫儿的抽泣声,他这才慌忙抬起手。   不过还不等他的手搭上秦稚的脊背,季殊的声音在边上冷冷响起,混着些酸气:“你俩着实了不起,追兵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还准备在这里哥哥妹妹多久?我还真是脑子有泡,救你俩。绑好了就起来,装什么柔弱。”   秦稚发泄过一顿,抽抽鼻子,不耐烦道:“要你管。”   不过纵然是如此说着,她还是从崔浔怀里直起身子,捡起唯一的一柄刀,把他的手架在自己肩上,扶着人从地上起来。   “先往那边走。”崔浔远远指了一个方向,远远可望见树木丛生,是个极好的荫蔽之处,“应该是那个方向,那边地形复杂,也能顺便避过那群人。”   从崖上坠落,再好的方向感此刻也消失殆尽,只能借助景物辨别方向。   原本坐在地上赖皮的季殊似乎心情不大好,扶着自己的腿站了起来,不吭声地往崔浔指的方向走去。   秦稚懒得理他,放慢脚步,扶着崔浔慢慢往前走。   树丛离得不远,几步也便到了,幸运的是,已到秋日,蛇虫不似从前那般常见,倒让他们放心大胆往里走。   季殊在前头开路,身手矫健地险些让秦稚怀疑,他是否当真从崖上跃下。   怀疑在心里生出根来,也就由不得人控制了。季殊纵身跃下太过果断,秦稚知道自己狭隘,但她又怕这种怀疑成真。   如果季殊原本便与那群人是同伙,所有种种皆为演戏呢?   只是方才他若是不出手,那群人便能将自己与崔浔置于死地,何必多此一举?   秦稚摇摇头,又觉得这想法太过荒诞了些,毕竟那些人她曾见过一次,无论如何算来,背后之人与季殊都没有半点关系。   崔浔察觉到她的异样,出言试探季殊:“忘了说,方才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我和嘤嘤也没活路。”   季殊动作一顿,冷笑一声,复又去扒拦路的枝丫:“我那是救你们吗?我那是救自己,在那群人眼里,老子和你们是一伙,宰了你俩,下一个就是老子。”   他一口一个老子,分明也不过二十出头,偏偏要装出副天下第一的模样来,不自觉有些滑稽。崔浔笑了笑,顺着他的话接道:“话是如此说,还是要谢你。”   “谢我,行啊,出去了别抓我。”   崔浔摇摇头:“不可能,你是贼。”   季殊嗤了一声:“谢我,所以请我吃牢饭?替我谢谢你全家啊,还不如死那伙人手里呢。”   崔浔又道:“实不相瞒,方才那伙人来得如此巧,我还以为你与那些人认得,才会在事成后前来救你。不过后来见你如此英勇,倒是我心胸狭隘了。”   好话向来都是最管用的,连季殊这等梁上君子听了,照样受用,说的话虽说夹枪带棒,语气倒是好了些:“我是贼,英勇这词怕不大合适...那群人,鬼知道哪来的,下手一个比一个狠。还有,你说我是杨家的也就算了,和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一伙,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自然不是,只是为着我那点心思有些羞愧罢了。”   季殊回过神来,察觉是在同他套话,讥笑道:“你们是觉着我同他们设套?有意思,那就此拆伙吧,免得到时候出事,都推到我头上来。”   他们如今多少都带着伤,凑在一起还多个人手,轻易散了,简直自寻死路。   秦稚捏捏崔浔的手,出声喊住季殊:“没有,你和那些人没关系,他们是庄越仁豢养的。”   此言一出,崔浔与季殊皆一愣。   旋即,崔浔忆起方才草草翻过的账本,道:“账目之上有一条,梅家曾送大笔金银至太守府。当年交战,粮草押运,必然要打通各方关节,沧州如此紧要的地方,作为太守,庄越仁或许察觉出什么,才引得梅家花重金封他的口。两家同在一条绳上,自然不可能放任这事流露出去。”   秦稚点点头,她敢把这事当着季殊的面说来,只是因为方才想通一件事。虽吃不准季殊究竟是何人授意而来,可也算是他引导着寻到账目,梅家和庄越仁不会做自掘坟墓的事。他们宁愿守着杨家旧部,也不会胆大到如此行事。   她又道:“庄越仁要名声,许多事不好在明面上做,私底下便养着这么一群人,专为他解决‘棘手之事’。杀人,越货,甚至劫掠妇孺,都只是他们手中极小的事罢了。” 第45章   季殊诧异:“你怎么知道?”   饶是他在沧州住过一段时日, 被杨浮月那个女人摆过一道之后,仓皇逃窜到沧州,这些时日明里暗里地打探过, 也只是听闻庄越仁手里另有一支人马。不过也只是听说,见是从未见过的。   而秦稚不仅认出他们, 而且似乎十分了解,故此才有此一问。   “之前见过。”秦稚回道, “庄越仁想要我的命, 我勉强才从他们手里逃出来。”   说着, 她还抬抬眼,冲着季殊说道:“对了,我逃出来那天晚上, 放了一把火,似乎还把你的好事搅了。”   季殊的动作顿了顿,咬牙切齿地转回头来,愤愤剐了眼秦稚:“这种事就没必要说了。”   有损英名的事多说无益,尤其是在崔浔面前提起, 脸上如何挂得住。   秦稚笑着哼了一声, 也没继续说下去,好汉尚且不提当年勇, 何况彼时他们两人皆落魄。   说来也巧, 两年前出事那档口, 秦稚只身前往沧州寻阿爹,其实是见到了秦牧尸首的, 一箭穿心,死了还被悬在旗上以儆效尤。秦稚带着兰深的信物去太守府要个说法,反倒被乱棍打出, 硬在她身上按个叛贼之后的名声。   秦稚那时莽撞,一口气咽不下,趁夜去劫阿爹尸首。庄越仁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烧个干净,只让她趁乱抢出来一柄跟了秦牧多年的错金刀,而后追杀她的,便是那伙人。   那时她也没打赢,只是运气比较好,无意间被一户人家的厨娘救下,安置在杂物堆里,靠着残羹冷炙苟且保命。遇到季殊入府偷盗时,她身上伤痕未愈,将将能靠坐起来,只剩下五感通透,在夜风里察觉有人潜入。   一府之人正酣睡,季殊又迷晕了看门狗,如入无人之地。秦稚念着厨娘的滴水恩,挣扎着放了一把火,算是提醒府中众人。可惜的是,季殊虽险些翻船,却还是秉着贼人的操守,翻墙而逃,等人从床上爬起来时,他早没了影。   如此一来,秦稚和收留她的厨娘便被府里的人扭送至太守府里,又落回庄越仁手里,以肆意纵火伤人之罪,从重判处,厨娘当即被杖毙,秦稚也在奄奄一息间被丢到了城东乱葬岗。无人知晓,她一个如此畏惧鬼怪的人,是如何拼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秦稚心神不定,抬眼觑向身边的崔浔,犹豫着问道:“我们出去了,庄越仁那边...”   崔浔伸手抚过她发顶,既是宽慰,也是他心中所想:“该好好查一查他了,如此行事,哪怕不是有人授意,想来也是心中有鬼。放心,他跑不了的。”   一早便看出嘤嘤与庄越仁之间有龃龉,到时没想到庄越仁居然视性命如草芥,甚至敢肖想嘤嘤的性命。这群人的功夫他见识过,一两个还好,若是一群人直奔而来,连他都招架不住。   若是嘤嘤当初没有逃过去...   崔浔不敢深想下去,搭在秦稚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说出句全然不搭噶的话来:“等回去了,我让母亲为你求道平安符。”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的嘤嘤就该处处刻刻都周全,最好连神佛都庇佑她。如此想着,一道平安符似乎还不够,他还该去庙中为嘤嘤在得道高僧那里寄个名,如此才妥帖。   闲话说着,季殊突然顿住脚步,回头问秦稚要刀:“前头有藤蔓,不好过去,你扶着他,刀给我。”   秦稚望去,去路确实被藤蔓堵了个严严实实,她倒也未曾多想,手一抬,把刀丢了过去。   谁知季殊遥遥把刀接入手中,神色陡然间生了变化。他随意扯扯嘴角,调转脚步朝秦稚与崔浔走来,满嘴不在乎:“我一早说过,没必要的人,活着也是受苦。看在我与你们的微末情意上,我下手尽量快些。”   他往回走着,顺势架起刀,一改往日油腔滑调的模样,拆伙竟来得如此突然,打得他们有些手足无措。   秦稚惊觉,落难时的相互依傍,让他们一时忘了眼前之人是个贼,在他眼里,没有所谓道义。   崔浔护着秦稚慢慢往后退,脑中闪过许多头绪,一时间对季殊翻脸不认人的做法有了解释。   “你最初并未动过杀我们的念头,你最开始便是奔着账本来的,或者说,你原本便打算让账本落在我们手上。夜探梅家祠堂,诱导杨家旧部说出账本位置,这件事你一人也能做到,而你却要我们去查。”   季殊动作不快,皆是凡胎肉骨,高崖坠下怎么可能毫发无损,不过是勉强装着。他拖着一条腿,慢慢逼近。   崔浔不慌不忙,继续道:“不出意外,崖壁上你也不会来抢账本,可惜庄越仁横插一脚,反倒引得我们对他起了疑心。也正是在我们说到彻查庄越仁之后,你神色大变,横刀相向。”   “确然没凭没据我不好下决断,不过都要死在你刀下了,猜一猜也没什么紧要吧。”   他步步退后,突然踩到一根树枝上,微不可查地把秦稚往身后塞了塞,大胆揣度:“单单一个庄越仁牵扯不到你头上,可如果是杨家授意你呢?当年兰深自刎,杨子嗟便率众退敌,领受军功,怕是冒领来的吧。杨家处处被兰家压一头,到了战场上又是坐镇后方的监军,前线急报,他若是迟迟按兵不动,兰深自然活不久。”   季殊右脸微微颤抖一下,动作迟钝地继续往前,对他的话置之不理。   崔浔轻叹口气:“庄越仁当初握住的把柄里,大概有杨子嗟按兵不发的一份,继续往下查,谁都讨不了好。而你,名为盗贼,实则听命杨家。此行前来,怕是既想借我手解决梅家,最好再毁了庄越仁手里的证据。”   无凭无据说出这么些话,在绣衣使手里是少有的。崔浔今日会如此说来,不过是仗着对人心的三分把握。   季殊虽为贼,甚少在长安现身,更不必提入宫冲撞杨夫人。秦牧为人,将忠孝节义看得何等重要,又岂会贪生逃亡。最后便是庄越仁,贪腐之罪,还不至于他铤而走险。   许多怪异的事凑在一起,也便催生出他这个尚算合理的念头来。   季殊低低笑了声,越发像鬼魅。   崔浔又道:“杀了我们,自然有杨家的人护你离开沧州。不过那些人想来很快能追来,我好奇的是,你眼下如何脱身。”   季殊身边没有杨家的人跟着,这是崔浔一早便察觉出来的,以他的功夫,单枪匹马怕是也不好闯出去。   “不劳你操心。”   崔浔也是料到不肯说,索性大大方方道:“那就打吧。”   未成想,一直缩在后头不说话的秦稚突然跳了出来,手里还捏着根捡来的树枝,站在两人中间,面朝季殊做出备战的姿势。   季殊突然止了脚步,嗤了声道:“也好,你当年放火烧过我,也该讨回来了。”   崔浔连拦都来不及拦,只见两人登时扭打在一处。   树枝对上弯刀,不战便已拜了下风。秦稚深知这一点,没有拿树枝直接去同他拼杀,反而直冲季殊腿弯处挥去。虽是树枝,骤然打在皮肉上,到底还是痛得很。   “嘤嘤...”   季殊连连退了几步,原本便伤了的腿此刻愈发不灵便,一时竟被她打得有些无还手之力。他若尚且健全,许能与秦稚一战,然而此时身上带着伤,连拖延的本事都没有,几招来回,被逼着单膝跪倒,手中的刀还被人剿走。   技不如人,他也未曾多说什么,面上笑着,眼中却空洞不见底。   崔浔慢慢移了过来,朝着季殊袖口处一点寒芒望了眼,似下了何种决定一般,为难着开口:“杨家当真值得你如此卖命么?眼下艰难,倒也不必自相残杀,等出去了,我放你走。”   季殊与秦稚一时都未反应过来,诧异地望向他,见他神色不似玩笑,季殊才轻笑一声:“崔大人,你的原则呢?我是贼,放我走?呵...”   崔浔俯身拍拍秦稚的肩膀,要她放下刀。   若不是被逼到绝境,秦稚也没动过什么杀人的念头,只是觉着季殊趁人之危属实下作。她初时并不肯放下刀,不过既然崔浔说了话,也只是略顿了顿,便乖顺地照办。   崔浔就近为自己寻了根用来支撑身体的杆子,走在前头:“在性命前头,原则倒是可以放一放,想法子出去吧。”   话里的性命,倒不是他自己那一条。方才他们交手之时,崔浔站在外面看得一清二楚,季殊还藏着袖箭。自己本想出声提醒,却不料季殊从头到尾,都没有拿袖箭伤人的意思。袖箭小巧,哪怕是处在下风,也能在一瞬间释放,扭转局势。   然而季殊没有,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没有动秦稚,便足以让崔浔把自己的原则往下降上那么一寸。   短短这么点功夫里,他们拆了伙,又不得不绑在一起继续前行,人心隔着肚皮,突然没有了开始的活跃,各自闷着头朝前走。 第46章   一条路从明走到暗, 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   密林里狭路相逢,各自拔刀为战,血肉翻飞, 刀尖划破衣衫的声音分外明显。   秦稚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一脚踏在泥泞里, 满面壮烈。   不知过了多久,站着的也不过寥寥几人, 在风雨里一甩刀, 越过崔浔, 直奔秦稚双目而来。   “躲开!”   季殊忽的回头,手一抬,留了许久的袖箭擦过秦稚脸颊飞去, 击飞链刀,正中那人眉心。出手利落干脆,半点也没有犹豫。   依傍着袖箭,他们勉强有一战之力。   尤其最前面,还有崔浔挡着, 能挨近秦稚的不过尔尔。   所以当那把刀劈向崔浔之时, 她甚至来不及扑上去,眼睁睁看着崔浔在自己面前倒下。   ...   “崔浔!”   眼前景色快速飞转, 最后定格在崔浔临了那一眼, 秦稚忽的惊醒过来。   哪里还有什么密林, 不过枕被上她留下的几根青丝。   原来是做梦。   秦稚用手擦了一把脸,所触到的是梦中与现实同存的满面泪水。   窗外也是一片明亮, 半点阴影都瞧不见。从密林里出来已经过了一整日,她有些脱力,睡到了第二日午后。   回想起脱险之时, 她尚有些后怕,虽不如梦中那般,却也算是凶险至极了,若非季殊准头还算不错,没有浪费仅有的几只袖箭,怕是真要殒命在那里。   正想着,肚子自然地叫了声,秦稚忙慌从床上爬起来,换过一身衣裳,随手绑着头发往楼下走。   虽过了午饭时候,楼下却也还算热闹,黎随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看着来往行人。   秦稚出声同他招呼:“黎大人。”   黎随应声回头,自然地吩咐谭渊:“去让他们上吃食。”   客店老板动作极快,没等秦稚在黎随对面坐稳,便亲自捧着吃食殷勤送来,一看便无人动过,特意为她准备,甚至还冒着丝丝热气,想来是在炉上温着。   人饿了,脸皮自然也厚了。秦稚也明白这些饭食专门为她准备,倒也没有甚不好意思,端起饭碗扒拉几口,觉着每一样都合适得很。   黎随调换方向,半靠在桌上看她吃饭:“慢点吃。”   虽是这么说着,看秦稚吃得如此开心,他也拣出双筷子,在几道菜里都尝过一遍。甫一入口,他便悔得肠子都青了,吐着舌头要水喝。   “这么辣!”   黎随向来吃不了辣,对于辣椒的概念也只停留在赤红一片,倒是没想到那青色的也这般辣。不光辣,还很是麻最,他伸手摸摸唇瓣,还好,还在。   秦稚吃下半碗饭,回身望见黎随涨红着脸猛灌水,属实有些有趣。   “难怪崔浔不让我吃,他果然还算仗义,没害我。”   提起崔浔,秦稚问道:“他人呢?”   身边谭渊面有悲色,回道:“有两位兄弟殒身,怕他们不能魂归故地,崔直指命人捉拿庄太守之后,便亲自去为他们收敛尸骨了。”   秦稚一时默然,那两位绣衣与他们自己跳崖不同,是先被人刺死才摔落,半点生机也没有。   “可是崔浔的腿...”   谭渊摇摇头:“直指说两位兄弟是他带出去的,也合该由他带回来,谁也拦不住。女郎还睡着的时候,找医师来看过,也包扎过了,说是有些移位,没伤到根骨,之后好好养着就行。”   倒也不是谭渊特意将这事往小了说,而是在他看来,比起崔浔过往的伤,这点属实排不上号。毕竟有过腹部挨上一刀,还要继续追人的先例,崔浔在他眼里,和神仙也只差不会飞了。   然而秦稚却没心思吃饭,手里捏着筷子,下意识在饭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没头没脑问了句:“黎大人,我是不是对崔浔不大好啊。”   黎随把整壶水灌入腹中,尚觉不够,正剥着一个橘子,闻言一用力,拇指整根没入橘子,不可置信道:“你可算察觉到了?你对他那哪是不大好啊,你对他简直是太不好了!”   他显然没明白一件事,女子口中的话大多是自谦,你若是当真顺着说下去,便该做好受磋磨的准备。   果不其然,女儿家的自尊心在此刻作祟起来,秦稚放平筷子,先是喃喃为自己分辩:“...我哪有...”   不过说到后头,她自己也有不好意思起来,扶着额头避开黎随的目光,又问:“还请黎大人指教,我何处不好,又该如何自勉?”   黎随思忖片刻,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含糊其辞道:“不大好说,只是觉着你不大爱搭理他,他和你说上三句话,你便急着赶人,或许你多和他说说话?总归你对他好些。”   看他老神在在的模样,秦稚一时倒也信了十分。梦里情景十分可怖,眼一闭,崔浔苍白的脸仿佛又近在眼前,激得秦稚原地打了个寒战。   以她有限的认知与黎随的话瞧来,应是她平日着急忙慌把崔浔往外推,心里那点愧疚作祟,才在夜里让她尝一尝失去的味道。   那滋味属实不好受。   梦里的失落延续到现实里,秦稚只埋头不知想些什么,故而直到崔浔收尸回转,一眼瞧见她眉头拧成结,坐在大堂里长吁短叹。   他心思一转,往秦稚身边一坐,手里的东西顺势递过去:“刀找回来了,我也擦过了,庄越仁也被擒了,至于季殊,我只放他一次,日后还有机会抓回来。你...你不必不开怀了。”   显然他有些误会,以为秦稚忧心的是那些不相干的事,甚至连季殊都提了一嘴。   这倒是让秦稚愈发纠结起来。本来愁得便是枉担崔浔的好意,谁知他一出现,心里的愧疚愈发明显起来,眼前死后又是那片血肉模糊的场景。   秦稚伸手摸上金错刀,低声道:“...不是那些事。”   崔浔不解,伸手探向她额头,那天淋雨回来之后,他便吩咐人煮了姜茶,不该有问题。额头不烧,只是有些汗意,看着不像生病的模样。   秦稚有些不安,一时推开他的手:“我没生病...我做了个梦。”   原来是被噩梦魇着了。崔浔舒了口气,摸摸她的发顶:“做梦而已,何况梦里都是反着的。今日天气很好,我带你出去走走,明后日就该回去了。”   此间事了,也没必要久留。本该在擒获庄越仁之时,便收整行囊回朝,然而沧州无人可用,只能从邻近州县借人过来暂时主持大局。如此一来,他们不得不等上些时候,顺便彻底清算庄越仁府邸。   秦稚问道:“还是别了,你的腿还是好好养着吧。”   伤筋动骨是大事,何必为了陪她散心拿以后来赌。   崔浔摇头:“我没事。”   小伤而已,哪有陪她来得重要。   秦稚一顿,终于还是下了决心,郑重其事地望向他的眼:“让谭渊去准备车马,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   短短几日,已经是她第二回 来东郊了,想来秦牧在九泉之下也未曾料到,从前一年半载能见到的女儿,如今来得这般勤快,还把自己的得意门生一同带来。   马车停在不远处,秦稚提着一壶酒,扶着崔浔慢慢靠近木碑。   草木疯长里,崔浔望见木碑上草草写成的几个字,一时明白过来,恭恭敬敬跪下,一头磕下去,久久没有起身。   秦稚并肩跪下,两人像极了婚仪上的拜见高堂,天地为贺。   “我阿爹活着打了半辈子的仗,到死却背上一个逃兵的名声。”秦稚把酒洒在墓前,“本来没想带你来见阿爹,但是却不得不借你的手对付庄越仁,属实有些过意不去。因而我想在阿爹面前,同你做个坦白。”   秦稚在心里鼓励鼓励自己,道:“我跟来沧州,不是来看什么故人的,从一开始就想借你的手,做点什么。”   崔浔嗯了一声,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知道啊。”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过是件不足提起的事。   可这在秦稚眼里却是件极大的事了,她这可是光明正大在他面前说谎骗人,崔浔自恃君子,一向是最厌恶别人所言有虚的。   她瞪圆了眼:“我骗了你啊,你不是最讨厌别人说谎的吗?”   崔浔躬身为秦牧除草,一边道:“以前讨厌,现在还行,不痛不痒的事。”   比起人不在了,说两句假话又如何?崔浔只觉得自己从前是个榆木,揪着些无足轻重的事大做文章。   秦稚来回在他脸上望过,并无甚发火的征兆,不时还回头笑着看她,真是奇怪得很。   一时间泄了力气,她跪坐在自己腿上,没有开口。   崔浔回望四下,道:“沧州非故土,带阿翁回蜀中吧。”   秦稚闷闷道:“我阿爹死后,庄越仁一把火烧了,什么都没留下,里面是阿爹留给我的一方护腕。其实也没什么能带回去的,阿爹这些年也没给我托个梦,应该是对沧州还算满意吧。他是个军人,让他远远望着,说不定比在蜀中快活。” 第47章   崔浔事事顺她心意, 也没有再多勉强,熟稔地把木碑又往里加固了许多,帮着除去些杂草, 将附近拾掇得干净许多。   “我知道我这人有时很有些得寸进尺,阿爹以前也总骂我, 不过...”   她拧巴着脸,分明是想详细问问阿爹的罪名是否洗得脱, 庄越仁是否愿意供出幕后主使, 凡此种种, 偏偏到了嘴边,一时打起架来,说得也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本来就已经利用崔浔许多, 再如此多问,怕是会招人讨厌吧。   崔浔拢着手边的杂草,正掬起黄土,闻言回道:“阿翁的事我自然会如实上秉,沧州多有不便, 回到长安再细细探查, 自然不会埋没功臣。”   “...好。”   秦稚低声应了,这等安排也在情理之中, 照着崔浔的脾气, 自然也不会放任这事不清不楚揭过去, 她属实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   来时为寻证据求快,轻装简行, 去时为押解庄越仁,倒是多了一倍人手,速度一时慢了下来。   崔浔唯恐有人来劫庄越仁, 未免横生枝节,特意从邻近州府借了人手,一路严防死守,即便有不开眼的想来试试运气,看着如此架势,也只得败退。   越往长安走,天气便愈发冷,尤其挨近城门边,已是黄叶凋敝,一片肃杀。   崔浔勒马,将将要从马上跃下,习惯性地往身后一望,果然瞥见秦稚正死死盯着他,大有你若是敢不看重自己的腿脚,她转瞬便不理自己的势头。   微微叹口气,他只得扶着马,颇失绣衣直指风范地慢慢滑下马来。   周遭守城兵好奇,上前问道:“直指可是何处不舒服?”   崔浔摸摸鼻子,囫囵点头。   其实他的腿脚从外看来已经没有什么大碍,行走间也有正常无异,甚至跑跳之间仔细些也无事。只不过离开沧州之时,医师摇头晃脑说了句静养为上,免得落下病根,倒是被秦稚牢牢记在心里。   这一路上,但凡他有些什么用到腿的地方,秦稚总会拧着眉头赶过来,着急忙慌地护着他的腿。次数多了,崔浔也就习惯,每每下马行走之时,不忘回头看看秦稚的脸色。   这一回,秦稚照旧迎了上来,上下打量了一回,才道:“崔府离得远,别骑马了,我去给你找架马车吧。”   崔浔摇摇头:“不了,还赶着去同陛下禀明沧州之事,耽误不得,骑马快些。”他伸手招来谭渊,“让谭渊送你回去。”   “我陪你去。”秦稚有些固执,又或许是挂念阿爹之事,“我在宫外等你,我不放心。”   崔浔明明知道她说的放心不下,不过是秦牧之事,可偏偏在望见那双隐隐泛着光的圆眼,一时间却又将自己带了进去,哄骗自己那不放心里,还有自己的一份。   他陡然记起兰豫说的话来,看着自己欢喜的人,便只想事事顺她心,如她意,哪怕是要一条性命,只需笑一笑,也拱手送了。   此话诚不欺他。   黎随在边上适时插着话:“不过入宫一趟罢了,怎么就让你们做出生离死别的模样来。”   崔浔不与他这孤寡之人计较,闻声应着秦稚,带着人直奔宫门而去。   入得宫门,除却天家之人,需得下马步行。崔浔把秦稚留在宫外,又点了谭渊随行照料,自己则领着黎随往宣室行去。   崔浔入内之时,萧崇正与萧懋执子对坐,于棋盘之上厮杀。   “这一步太过绵软,不敢正面交锋,便失先机,而后步步败退,你该落在此处。”   萧家父子已有数年没有如此平和地对弈。萧崇觉得萧懋太过软弱,没有他年轻时的血性,萧懋则觉得自家父皇手段有时太过狠厉,野心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而凌驾于父子之上的君臣关系,又迫使他们无法像寻常百姓一般敞开心扉。   萧崇手指抵在棋盘上,指出萧懋棋路的短处,头回像位真正的父亲一般耐心教导他。   直到崔浔与黎随的到来,打破了这难得的和谐。   崔浔见了礼,萧崇随手将白子往棋盒中一抛,挥袖道:“此行如何?”   早在他们返回皇城之前,便命人传信回来,沧州发生的事,萧崇应当知悉大概,此刻问来,也是想问一问细节。   崔浔起身,觑了眼正在收拾棋局的太子,道:“回陛下,梅相私藏账本之上刊载,当年幽州一战,梅相曾与庄越仁联手侵吞军资,致使前线告急。此事之上,庄越仁供认不讳。”   萧崇冷笑一声:“好个梅承安,单是无能也罢了,还敢做出这等事来,可见梅嘉平肆意妄为,正是应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梅家蛇鼠一屋,岂能纵它。”   说话间,已是定了梅家的罪,依着萧崇如今越发古怪的脾气,梅承安怕是难逃一死。   说到这里,萧懋始终一言不发,不管是萧崇或是崔浔望向他,只面色不改地收拾棋子,临了才道:“父皇,拂衣她入东宫多年,又诞有元贞,此事之上,她大概是不知情的。”   梅家若是牵连族人,梅拂衣纵是太子良娣,也难逃一劫。   萧崇道:“难保她为了家里人心生怨气,去灵台住一段时候吧,顺便也好为浮月求些福气。”   灵台为访仙而修,历时多年,如今堪堪修成。梅拂衣被送去灵台,不过是要她带发修行,搓搓她或许便不存在的戾气。   萧懋还欲再言,终究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崔浔又道:“陛下,还有一事,是关于杨子嗟杨将军延缓发兵,致使幽州城破一事。梅家除私藏账本以外,还曾拘禁杨家旧部,其中庄越仁或与当年之事有关,请陛下允准臣彻查此事。”   萧崇盯着他看了许久,意图在他的脸色中辨认出什么,才往后一靠,半倚着,摆手道:“方尽之后,便是子嗟苦战多年,无一句怨言,又岂会做出这等事来,许是小人构陷,卿家多虑了。”   人有亲疏内外,为君者自然也有爱憎远近。萧崇言下之意,明晃晃的皆是对杨家偏爱之意,瞧着连半点怀疑都没有。   崔浔为着恩师,哪里又肯轻易揭过,不依不饶道:“陛下,庄越仁如今已是阶下囚,何不细细盘问,若杨将军当真清白,也好还他一个公道。”   萧崇道:“无稽之谈,又何必当做正事来做,朕信得过子嗟为人,安能让小人离间了朕与子嗟。”   甚至连查都不愿意让崔浔查,这当真是君臣之谊无嫌隙,还是另有隐情,崔浔也说不出来,只是他觉着,若是不把握这次的机会,日后再想为兰深和秦牧洗去污名,便是难于登天了。   “陛下!”   “父皇。”萧懋与他一同开口,手下暗暗比了比,要他只是先听着,“父皇与杨将军之间情意笃深,自然不会怀疑到将军头上,可世间多小人。常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说法,若是这事不清不白,传扬开去,难保会有人说父皇包庇杨将军,反倒不美。”   “儿臣以为,杨将军风光霁月,为人坦荡,自然不会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大大方方查一查,也好平民心,安将军美名。”   萧懋与杨家不合,又岂会觉得杨子嗟当真坦荡得是个君子,这些话不过是绕着路子,想让萧崇授意彻查。为达成这个目的,他甚至不惜违心地赞美杨家。   然而萧崇大抵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似笑非笑地扭头看着他,丝毫不为所动,固执己见道:“哦?懋儿竟是如此为子嗟考量。不过君子所为,又何须同小人解释,你既也信得过子嗟,又何必畏惧他人如何说?兰深资质平庸,无能故而战败,与子嗟无关。此事并无实证,不必再议,你若是有闲心,不如再去好好读读圣贤书。”   萧懋一时被如此指着说修为不够,遭着父皇白眼,一口气堵着不上不下,手里的棋子也应声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萧崇站了起来,望着崔浔道:“来人说你腿伤着了,回去好好养着,庄越仁交到刑部手里去。”   许是怕他们私下偷偷追查,萧崇竟连后路都一齐斩断,直接把人放到刑部里头。如此一来,哪怕是太子都难以伸手去管。   而崔浔,更是被萧崇借着养伤的名义,暂缓一应事务,等他腿伤养好,只怕庄越仁早做了刀下亡魂,他们又去哪里追查当年之事。   这是逼着崔浔越过律法,去做些违背他心中道义的事,偏偏私行之类的事,他做不出。萧崇看人极准,只这一两句话,便彻底让崔浔无法插手此事。   萧崇不再看他们,做出些疲惫的模样,慢慢往外走:“日子愈发短了,你母后近日不爱动,又为着梅承安的事难免伤怀,你若无事,让苕苕多进宫陪陪她。”   瞧着他似乎对黎皇后之心殷殷,可殿外传来的摆驾声,分明是一声清脆而又响亮的“摆驾岁羽殿”。崔浔伏在地上,只觉得萧崇偏爱杨家,属实过了头。 第48章   萧崇走后, 黎随听他说着黎皇后抱恙,急急忙忙往椒房殿去了。   萧懋放下棋盒,慢慢行至崔浔身侧, 略带自嘲道:“比起孤来,他对母后更上心。也好, 有他在母后膝前承欢,也算是弥补一二。”   虽不得帝心, 但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平常公务琐事缠身, 难免不能时常在黎皇后膝前尽孝。   崔浔问道:“殿下可要去椒房殿?”   萧懋摇头,挺直脊背往外走:“还有些事,不好久留, 崔直指可是要一同出宫?”   两人或许并非捆绑于一体,只是因为些许对彼此的欣赏之意,才有了微末的一点情意,可今日萧崇的做法,实实在在触及两人。崔浔明白, 萧懋大概也有些压抑不住, 才会有些失神落魄。   从宣室出来的时候,突然起了风, 崔浔抬头望去, 云层渐低, 似乎有落雨的兆头。   “殿下,似乎要落雨了。”   萧懋听出他话里的催促之意, 吩咐宫人取了两柄伞来:“风大了。”   两人走开几步,萧懋才察觉出不对来。君臣有别,崔浔作为臣子, 不该越于萧懋身前,为显恭敬,理应落后半步。   然而崔浔三步之中,总有两步越到前头去,待察觉不对,再退回到萧懋身后。萧懋自然不会觉得他有什么不敬之心,只是苦中作乐地觉着崔浔藏着事。   “外头有人在等崔大人?”   崔浔正越过他,闻言匆忙回头,正欲退回到萧懋身后,却见萧懋冲他摆摆手,并不在意这点失仪。崔浔抱着伞,略有些羞赧道:“是有个人在等着,怕一会下起雨来,淋着她。”   萧懋勾勾唇角,瞬时明白过来:“可是那位秦女郎?女儿家大多金贵,确实不好淋雨。”   崔浔没有说话,如今还有谁不知他心仪蜀中来的秦稚,明晃晃的爱意藏都藏不住。   两人心知肚明,脚下也快了起来,正在接近宫门之时,居然真就落了雨,初时还小,转眼便大了,守宫门的将士无处可躲,硬生生受了一场雨。   “殿下...”   萧懋站在宫人撑起的伞下,冲他一笑:“去吧。”   崔浔连忙往外跑去,脚下飞溅起不少水珠,混着尘泥染在白衣上,显得他毛手毛脚。宫门不算短,生生被他几步路跑了出去,撑伞挡在红衣女子头上。伞面半倾,把她完完整整罩在里面。   萧懋身边的宫人瞧着,忍不住出声道:“殿下,崔直指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萧懋温声道:“在心仪的女子面前,又有几个人能镇定如初。”他展眉望去,似乎瞥见个熟人,“你看边上的,是不是成渝?”   他眼神极好,正与秦稚并肩站着的,确是兰豫,此刻正退开半步,含笑看着崔浔凑在秦稚面前献殷勤。   秦稚微微抬头,头顶上的伞面绘着红梅,经雨水一洗,越发明丽。其实她本也没淋到什么雨。   虽说雨水来得匆忙,不过好在兰豫随行带了伞,帮她挡了一阵。兰豫属实是个好人,又正好在崔浔的伞斜过来时,悄无声息地给他们让出空来。   “跑这么快做什么,腿不要了?”   崔浔似乎被抓个正着,颇有些心虚,连连道无事,其软懦不敢言让边上的兰豫看着笑出声来。   听闻笑声,崔浔才偏转头同他点头打过招呼,似乎若非他出声,只怕自己到现下都未注意到他:“...你也在啊。”   “殿下。”兰豫绕开他,朝着身后行过一礼,原来说话间萧懋也往这里过来。   萧懋道:“你甚少来宫中,今日怎么特意来了,却只等在外面?”   兰豫从袖中掏出一片压平了的枫叶,摊在手心供人围看:“苕苕前几日制的签子今日成了,可见是个好兆头,一时兴起,她说夜里围炉吃酒,方才不算辜负。恰今日逐舟与明月奴回转,也算是为他们接风了。”   他们从沧州回来后便径直入了宫,想来兰豫扑了个空,才急急忙忙来宫门口堵人。   萧懋心领神会,不时插嘴道:“孤数日未见苕苕,可也能同往?”   “自然。”   萧懋与兰豫在青天白日之下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彼此相视一笑,仿佛并不只是什么简单的赴宴吃酒。   崔浔到底也猜了出来,兰深的死若有意外,兰家人决不会善罢甘休,看着杨家得意。   两家人的恩怨纠葛追究起来,大约比想象中的还要深远,只不过后来甚少说起罢了。崔浔也是在大理寺翻阅案卷时,才无意间了解。   杨浮月得宠之前,正是兰家的女郎得了陛下青眼,算起来,那位女郎还是兰豫的表姑母,彼时的兰家自然是鲜花着锦之势。而兰家又有兰深、兰豫两子,一者善武,一者从文,都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公子。好景不长,杨浮月因故入宫,不出三月,兰家女郎因见罪杨浮月而被弃,在一个夜里溺毙在明渠中。   虽无实证,兰家却是记恨上了杨家。又两年,杨家族人与兰豫不知缘何起了争端,杨家仗着人多刺了兰豫一剑,兰深为胞弟不平,射伤那人一目。杨家恶人先告状,参了兰家一本。两家为此彻底结怨,之后兵权落在兰家手里,杨家又多有不服。   新仇旧恨说起来没边,叠到一处发作起来,怕是难以控制。   崔浔没有急着应下,眼下萧崇的态度他们看得清清楚楚,正大光明查明此事的路被彻底堵死,分明是要逼着君子做些不齿的勾当。   放在以前,崔浔自然相信这两人是君子中的佼佼者,品格高洁。可若是被逼急了呢,若是他们当真不管不顾,或是气急之下行将踏错一步,结果是否承担得起。   正在思量间,萧懋侧首问向崔浔:“崔大人以为如何?”   如今已是拱着他入伙,崔浔本身并非太子党人,若是为长远计,推辞了方为上策。偏偏他不忍心看着兰豫身犯险境,走错一步而至万劫不复,故而他只是轻叹了一声,才勉强应了:“有劳殿下设宴,崔浔自当如约而至。”   他可以去,却不能让秦稚一同被卷进去。   兰豫道:“那便恭候几位大驾。”   他的声音里一时飘忽得很,不知从何处传来,笑意里藏着势在必得,乍听有些刺耳。崔浔下意识朝他望去,只赶上牙白色身影转身的一瞬,扶着萧懋上了车架,无意间触碰到帘外的风铎,文人墨客最喜欢的饰物发出清脆的声响,是何等的君子模样。   崔浔忽然回神,陪着秦稚慢慢往回走,有些低落道:“还住隐朝庵吗?我送你回去...”   秦稚感知他的心神不宁,念着黎随说的,自己该对他好些,小声低语道:“我能不能住进你准备的那个宅子里...”   所谓个好,又是怎么个好法,她其实不得其法。方才在外头吹风的时候,她旁敲侧击问过兰豫。兰豫只说,让她不要辜负崔浔的所有好意,便是对他万分的好。   秦稚觉得他说的话在理,可又觉着如此做法分明是自己占了崔浔的好,怎么能算自己弥补一二。故而上一句话脱口而出时,她又着急忙慌补充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最近腿不好,到底也是因为我,我想方便照料...”最后一句话的声音陡然轻了下来,面上微微发烫,秦稚下意识低头遮掩,“...我只是想和你住得近一些...”   崔浔不知她为何突然想通,却明白自己心中的阴霾为何突然消散,欣喜若狂道:“自然是能,本便是为你备着的。好在时时有人洒扫,不至于一时突然,住不得。”   卑微两个字,在他身上显示得淋漓尽致。   秦稚也察觉到这一点,头愈发低了:“那我回一趟庵里,我还有些不值钱的东西留在那里。”   从宫门口到隐朝庵,再前往崔府,几乎用了大半个午后。原本秦稚想着他的腿,只想孤身一人去庵里,奈何崔浔不肯,硬生生陪着她慢慢走了一路。   运气使然,他们前脚跨进府里,后脚雨便忽然大了。   崔浔大半身子湿了,站在堂中不住往下滴水。他收了伞,四下吩咐人收拾:“去把后院好好收拾收拾,煮碗姜茶过来...”   老管家捧着帕子跟在他身后,奈何年纪大了些,来回几个打转便有些招架不住。   秦稚看着崔浔发丝被水达成一绺一绺,偏偏自己似乎还无甚察觉,上前从老管家手里接过帕子,走到崔浔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   “给你。”   崔浔回身,雪白的帕子被递到面前,正巧额角一滴水珠滑落,化进帕子里不见踪影。   老管家虽说行动不甚便利,不过耳聪目明,见着这副情景,乖觉地领着堂中下人退了出去,各自忙活去了。   秦稚把帕子往他手里一塞:“你怎么了,一直魂不守舍的样子。”   崔浔盯着手心那方帕子,一时有些不敢开口,自觉有负所托。分明答应得好好的,定然帮阿翁洗脱罪名,可事情发展超出他的估算。崔浔很害怕秦稚失望,连他自己都觉着无能,让阿翁背负着逃兵的罪名,更不必提秦稚。   然而他再是害怕,这些事也不得不如实告知秦稚。   “嘤嘤,阿翁的事,或许还要拖一拖。”崔浔心虚地拿帕子擦汗,借以避开秦稚的眼神,“不过庄越仁还在,总能抓到把柄。”   他透过指缝偷偷看向秦稚,只见她回身慢慢坐下,半晌才开口:“...好。”   秦稚很想问一句为何,话到嘴边却突然收住。能让崔浔临时放弃自己的意愿,除了当今圣上还能有谁,这种事情问得清楚明白又能如何,总归是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里,有谁想保着谁。   难怪崔浔从宫中出来,神色有异,想来也是为这件事自责不已,想不好如何同她交代。可又要什么交代呢,崔浔查不查这件案子,本来便不是义务所在。   他愿意帮忙,是他重情重义,若是不愿意得罪人,也是情理之中。   崔浔见她攥紧了手,怕她把所有事闷在心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连忙道:“我不会不管这件事的,阿翁是我恩师,我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之人,从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了,便不可能置之不理。你信我...”   “我信你。”秦稚慢慢松开了手,诚恳道,“毕竟是阿爹的事,乍听之下总有些难以接受。我不会做什么的,你不必担心。”   她慢慢把双手覆在脸上,仿佛手心这点温暖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秦稚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个道理她懂。只是明白道理不代表便不会难受,眼看希望流失指缝,难免一时烦闷。   许久之后,她才从手心里抬起头来,笑着对崔浔道:“你去换身衣裳吧,时候不早了,还要去赴约。”   崔浔难免还有些担心,迟迟不肯动,秦稚又道:“放心,我等等还要去找柳先生,沧州带来的特产,给他送一些过去。”   柳昭明对她多有关照,为人也好,连那日雇的牛,都是柳昭明垫的钱。能对萍水相逢之人如此厚待,秦稚自然不能辜负这份情意。   这回在沧州,她特意买了不少特产,就等着带回来给柳昭明,以圆他不得四处行走之苦。   自然,她身无分文,买特产的钱还是问崔浔借的。   故而,赶在崔浔脸色有变之前,她连忙道:“柳先生必然十分感念你送他的礼。”   崔浔轻哼了一声,半开玩笑道:“拆东墙补西墙。”   好在秦稚脸皮足够厚,闻言也只是笑嘻嘻地装作不明白,反而催促着他去换衣裳。   崔浔见状,才彻底放心下来,转身回自己的府邸里换衣裳准备赴宴去了。   *   入夜时分,天色因为落雨暗得格外早,几盏孤灯在风里飘摇。   崔浔耽误了些时候,姗姗来迟,被黄门引进去的时候,萧懋等人已然在座,只等着他一人。   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总归崔浔一进去的时候,黎随冲着他嚷嚷:“我这回去沧州,其实只在客店里呆了几日,每每一觉醒来,便万事了结,也不知道崔浔到底做了什么。你们若是好奇,只管问他就好。”   崔浔掀袍在黎随身边坐下,身后黄门上前斟酒布菜。许是萧懋在场的缘故,总要顾及君臣之礼,倒是没有那么自在。   唯独永昌公主不同,在同母兄长面前也十分随意,紧挨着兰豫而坐,多喝了两盏酒的缘故,两颊酡红,斜倚在兰豫手臂上,呆呆地问道:“不知沧州是个什么模样,吾从未去过。”   兰豫扶着她,慢慢哄:“是个不错的地方,日后有空,同陛下和娘娘秉过,我带你去走走。”   比起空口描摹美景,和昌更满意这样的答案,拿手指绞着兰豫的衣袖玩,不再多言。   萧懋轻抿了一口果酒,含在舌尖许久,才缓慢咽下,睁开眼同崔浔道:“你的腿可好些了?”   崔浔答道:“有劳殿下挂心,已无大碍。”   “听闻庄越仁豢养一批黑衣甲士,阻挠绣衣使办案,此前更犯下不少重罪。”萧懋把杯盏往按上重重一摔,“沧州宝地,竟出了这等草菅人命、欺上瞒下之人。”   黎随搭腔:“确实吓人,好端端的人走着出去,居然被抬着回来,要不是崔浔功夫好,怕是许多事都要就此被埋没了。”   闻言,萧懋冷哼一声:“可是如今还是有事无法昭明。”   此言一出,原本有些酣热的氛围一时间冷了下来,连永昌都勉强坐直几分,很是关切地望着兄长,怕他酒后动怒伤身。   砰——   永昌那边传来一声酒盏落地的声音,甜腻的果酒尽数泼在彩裙之上,留下手掌大的一块斑痕。   “贪杯多喝了两盏,连杯子都捏不稳了。”永昌摇摇晃晃从位置上站起来,一手撑在额上,似乎头疼得很,两边的婢子匆忙上前扶住她,“我去换身衣裳,酒话难听,再让他们去捧些酒来,免得在你们这里碍眼。”   她一去,几乎带走了所有服侍斟酒的下人,只留下萧懋自己带来的心腹。   崔浔晃了晃酒盏,心中一时明白过来。永昌公主确实多喝了两盏,饮的也是后劲不那么足的果酒,   不至于醉到如此地步。再看她离去时脚步尚有章法,想来是借醉离席,顺便将所有下人带走。   哪怕是公主府里的下人,也不能保证每一个都如面上忠心恭敬,萧懋若是酒后有一句说错,传扬开去,怕是不利于储君之位。崔浔因此越发笃定,萧懋接下来要与他说的话,大约有些紧要。   萧懋也很满意永昌的安排,偏转身子问崔浔,双目灼灼道:“兰深之事,你到底知晓多少?”   此前虽说早已传信而来,可兰深的事在其上并没有怎么提及,萧懋也是在白天听他与萧崇说起,才知晓兰深之死,大概另有隐情。   一时间,另外两双眼齐齐聚到他身上,等着崔浔说出真相。   崔浔久久没有开口,他所一味坚信着此事有异,只是因为秦稚说有异,他便坚定地如此认为。可若是把实话说来,秦稚曾在幽州城破时待过一段时日,在兰家和萧懋眼里,便是唯一活着的人证。   可放在杨家和包庇杨家的萧崇眼里,这便是个眼中钉。何况秦牧的罪名没有洗净,让秦稚背着如此重的包袱,受万民指责,这些绝非崔浔所愿意瞧见。   他硬着头皮道:“梅家拘禁杨家旧部,若非当年之事有异,想来也不至于如此,故而有此猜测,想从庄越仁口中挖出真相。”   谁知兰豫斩钉截铁道:“秦女郎是秦牧的女儿,她曾在幽州数日,亲眼见我兄长如何绝望自刎。”   崔浔一愣,不知他如何知晓这些。   兰豫攥紧手中的杯盏,轻笑一声:“白日在宫门之外,她自己同我说的,还将此物交还于我,说是兄长遗物。”   他从袖中视若珍宝地取出一粒赤色宝珠,仔细看去,上头有刀剑划过的痕迹,被人粗糙地穿了洞,拿红绳缀好。   “这是兄长随身佩刀上的琉璃珠,母亲特意从佛寺求来,有安抚亡灵,保他平安之意。秦女郎说,佩刀后来断成三截,她只能保下这一粒琉璃珠。”   崔浔了然,秦稚大概觉着自己蒙受兰深的恩惠,总要把他的遗物送还故地,此前没机会,今日本以为能真相昭明,才趁着机会,在宫门前把所有的事和盘托出。   “你爱惜她,不想让她卷进来,我自然明白。”兰豫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可是崔浔,我兄长死得不明不白,哪怕无力为他平反,我也该知晓真相。”   崔浔无法,也知道兰豫如此许诺,必然不会轻易食言。他慢慢从遇到季殊讲起,只是完整地将这个故事陈述,没有加半点自己的猜想,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单纯的传达者。他深信,萧懋和兰豫自然有自己的判断,不需要他画蛇添足做什么引导。   事实就是事实,绝对不会因为一两句话而被曲解。   兰豫皱眉听着,兰深殒命之后,母亲也郁郁而终,父亲被削去爵位,他也只能做个闲散之人。这害得他一家寥落的祸首,如今居然逍遥法外,甚至还有上位者不顾一切地庇护,可见世事公平很多时候只是一句空话。   “可惜杨家旧部被季殊杀害,其他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些事。”   萧懋接着道:“如今杨夫人病重,父皇挂心日久,命人于灵台之上祷告。为安杨夫人之心,故而才轻纵杨家。”   崔浔则以为不然,萧崇何等铁血手腕,又岂是会为了女子频出昏招之人,哪怕如今年近迟暮,雄心壮志未改。在他看来,放过杨家,许是因为良将难求,故而轻易不肯动杨子嗟。毕竟说句难听的话,杨子嗟到底善战。   只是他缄默不语,静静听着萧懋与兰豫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黎随头脑简单些,直言:“若是率先从庄越仁口中问出真相,想来无论如何都无法包庇杨家吧。”   这确实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可如此一来便是明晃晃打了萧崇的脸,在他不得不给天下子民一个交代之后,萧懋和兰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些道理萧懋想得通,可崔浔怕兰豫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真就做出饮鸩止渴的事来,这才出声道:“庄越仁如今在刑部大牢里,若无帝令擅闯,是为重罪。”   他对上兰豫的双眼,分明在他眼里看不出清醒来,愈发担心:“成渝,这事法子千千万万条,并非只此一路。只要庄越仁还在,我们就还有机会。”   兰豫勉强扯了个笑,胡乱抓了杯酒,满口咽下,被呛得猛咳两声:“...好,我知道了。何况,我便是有心,如今也无力。”兰家无势,他除了有个驸马的名头,其余同寻常百姓无异。   此宴终归还是草草收了场,败兴而归,下人送走贵客,偌大的堂中一时安静下来。   兰豫手中来回摩挲着那枚琉璃珠,心中愈发烦躁起来。他明白崔浔所言是为他好,可生了根的仇恨哪里就有那么容易压下去。   一想到杨子嗟如今封侯拜将,都是踩着兄长的尸骨,只觉得浑身似乎被一座大山压着,让人透不过气。他下意识地挣扎,手臂一挥,手边的杯盏顺势滚落在地。   换完衣裳的永昌过来寻他的时候,那杯盏正好落在她脚尖。永昌挥手退了同来的婢子,屈腿在兰豫身边坐下,双手攀附着兰豫的手臂,把头轻靠上去。   “兰豫,外面雨停了,不过月亮还是没有出来,你猜是为什么?”   兰豫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木木道:“我猜不出来。”   永昌轻声道:“因为月亮不高兴,所以躲起来了。”她伸手与兰豫十指相交,里外把那只大手包在自己手心里,“我的月亮也不高兴了,躲起来不让我看。”   兰豫鼻尖有些泛酸,兄长与母亲走得早,父亲终日沉湎悲伤之中,是和昌千方百计下嫁于他,给了自己一个完整的家。   于他而言,兄长要紧,永昌也要紧。   “我不会躲起来的。”   永昌展眉笑了笑:“躲起来也没有关系,我总会找到你的。”她把手缩了回去,在袖中摸摸索索,“我要哄我的月亮了,你把眼睛闭上。”   兰豫乖巧地闭上眼,黑暗中感觉永昌把他的手摊了开来,有个冰凉坚硬的物什被塞到自己手心。   “好了,睁开吧。”   他应声睁眼,却在触及手心之物时一时愣怔。手掌大小的一方玄铁令牌如今被交到他手里,无异于交了一支军队给他。   永昌公主受宠,除却封邑远超皇子之外,萧崇曾暗中给过她一支亲兵。人数不多,但各个皆是好手,只听命于永昌公主,若无玄铁令牌,连萧懋都调动不了这一支军队。   兰豫自然知道这支军队,可未曾想过他的苕苕居然直接给了自己。   “你...”   永昌回握住他的手,浑身轻松道:“他们跟着我当真是闲着了,终日除了替我上树摘风筝也没别的事了。你如果觉得兄长之死有问题,想做什么,至少自己还有道护身符。”   玄铁令牌承载着一个女子最热忱的爱意,兰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居然问了如此一句话:“你就不怕我做什么错事?”   永昌一笑:“你做的事,都是对的。”   因为足够了解,也因为足够的爱,和昌才会毫不犹豫地把东西交给他。   半晌之后,永昌又道:“兰豫,等此间事了,我们生个孩子吧。”   从前她觉着孩子这事有些讨人烦,可如今她却变了主意,生一个小兰豫出来,该是件多有趣的事啊。   兰豫收好令牌,搂住永昌,总算由衷地笑了:“好。” 第49章   崔浔自坐上绣衣直指以来, 全年无休,连新春佳节,若是有急召, 也只能丢了家里人匆匆忙忙赶去。   像如今这样闲暇的日子可真是头一回,倒让他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今日日子还早, 崔浔照旧早早起了床,没急着去打扰秦稚, 一人在院中练武。   等他练完一遍, 忽然在墙头传来一阵鼓掌叫好声。   他抬头一望, 两处宅子毗邻的矮墙上,秦稚正坐在上头,晃着两条腿看他, 叫好声正是她发出的,也不知看了多久。   这样的情景,让崔浔恍惚间以为回到了蜀中那段时候,半大的小丫头和如今袅袅婷婷的人影重叠起来,他冲秦稚招手。   “小心摔下来, 没人接着你。”   秦稚也如从前般, 从墙头上一跃而下,掸掸身上的灰, 满不在乎道:“胡说, 你不是在下面吗, 你会接住我的。”   崔浔拿帕子揩揩汗,笑着问她:“有正门不走, 偏要走这种路。我带你出去走走?”   来长安时日久,秦稚只在柳昭明的带领下走了几个地方,自然不及崔浔这等, 手段通天,能带她去不少柳昭明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秦稚这几日仔细观察,终于确认他腿伤当真无事,才嘻嘻哈哈应了。   崔浔随手取了件外衫,往身上一罩才发觉,这衣裳是件天青色的,正配今日碧空如洗。   “走吧。”   不得不说,世人皆爱美色,男女无差。崔浔往日冷着脸,穿得衣裳又多是黑白,捏着根乌漆嘛黑的节杖,哪怕是谪仙,也少有女郎敢欣赏。   今日却不同了,身边站着个秦稚,他一路笑意都未曾收敛,天青色外衫罩着,直引得一路女郎频频回首,小声与女伴议论。   “我是不是瞧错了,那位似乎是绣衣直指?”   “我也觉着像,我姑母邻家从前犯事,我曾见过一回,应当是他。”   “以前只觉得这位大人凶悍,没想到笑起来,竟是如此风采。瞧他侧首同身边女郎笑的模样,可真是让人羡慕。”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是谁家的女郎,看着也不过尔尔...”   最后一句话正巧落在崔浔耳里,引得他一时皱眉,回身拦了那两位女郎的去路,勉强还算客气道:“她很好。”   只是这份客气,落在那两位女郎眼里,便是十足的威胁,险些跌坐在地,颤着嘴不知说些什么。   秦稚耳边声音突然消失,转而一句“她很好”传来,引得她急急忙忙回身拉了拉崔浔的手:“走了,我想去那边看看。”   如此算是拉开了崔浔,可看着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怕是“她很好”只是一个引子,之后准备了千字长文详细论证,何为“很好”。   秦稚很庆幸自己反应够快,及时拉开了他:“你们长安都是如此的吗?”   都是如此把人家背地里的话拿到明面上说的吗?   然而崔浔又一次曲解了她的意思:“也不是每个长安人都喜欢背地里对人评头论足的。”   秦稚一噎,没有纠正他,松开他的手往边上的摊贩处凑。   这是一处卖面具的,比起其他物什来有些格格不入,这不过供人取乐,做工也不算精致,自然没能吸引太多人驻足一观。偏偏秦稚喜欢,捧着一个粗糙的狐狸面具在脸上来回比划。   她还在心疼那个被季殊踩烂的面具,没能及时讨个说法回来。   可惜烂了的就是烂了,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秦稚一时有些怅然,一个面具都能有如此大的差别,沧州向来也不是以面具闻名的。   只是她不知,沧州那个面具,是崔浔挑挑拣拣许久,才送到她手里的,所谓什么无意瞥见,不过是要她毫无负担地收下。   崔浔见她捏起那个面具,自然明白秦稚在想什么,一同凑到面具摊上,从一堆粗糙的里挑选能入目的。   “这一个如何?”   摊主大约是为了应景,也在自己脸上戴着个猪脸面具,两颗獠牙格外真实,与摊上摆着的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此刻见这两人来回翻找,面上流露出不满,他发出粗粝的声音,似乎喉口被人伤过。   他躬身翻出一个面具来,颤着手递到秦稚面前:“女郎喜欢这个吗?”   果然好货不会随便摆出来,都被藏在了最底下。这压箱底的一个翻出来,一时便让秦稚心动。   同样是个狐狸面具,与沧州那个十分相像,连缀着的铃铛都一样。秦稚捧在手心来回把玩,面上笑意渐深。   崔浔自然高兴她能寻回个一模一样的,掏钱付账,谁知那摊主却只要了一半的钱,还说着什么意味不明的话:“不值钱的玩意,这些就够了。”   而古怪的是,他更在收完钱后便开始收拾起来,似乎今日就为了做秦稚这一单生意,多的也无甚必要。   秦稚把面具往脸上一罩,趁着崔浔转身之际凑近了他,准备等人转过来,吓他一跳。   谁知崔浔转身之时,她无意间凑得太过近了些,狐狸面具耸起的鼻子和崔浔的鼻子轻轻擦过。   如此亲昵的动作,隔着面具也让秦稚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甚至忘了和崔浔拉开距离。   就在这短短一瞬之间,摊主手一滑,竟将收整好的十个面具一齐落在地上,最下的一个有了裂缝。   秦稚匆忙退开两步,想要蹲身帮他收拾,这样的小摊,向来都是小本生意,摔烂两个面具,便是极大的亏损了。可那位摊主似乎毫不在意,只是照旧捧起摔烂的面具,扬长而去。   “真古怪啊。”   崔浔眯眼看去,那人跛着一条腿,身形佝偻,与市集中芸芸众生化为一体,很快便没了踪影。   确实是个没有功夫的人,应当是他们多心了。崔浔回身,瞧见秦稚把面具摘了下来,来回翻着。   “怎么了?”   秦稚指着狐狸面具上的花纹,道:“这两笔添得不好,还不如没有,看着真是突兀。我还是喜欢你原先送我的那个。”   崔浔接过面具看了看:“回去替你改一改,盖过去便好了。”   他们说笑着离去,全然不知那摊主在街角转了个弯,便停下脚步,揭下面具递给对面的人:“一切都按照郎君的吩咐办了。”   那人随手抛出枚玉坠打发了人,摸着下巴朝秦稚离去的方向张望:“亏了老子拼那么久,居然还嫌丑,真是白眼狼。”   他把手里的珠帘面具往自己脸上一罩,大摇大摆穿街走巷,朝着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   *   白日里玩了一整日,秦稚在崔府里吃晚饭时便有些昏昏欲睡,随意扒了两口便窝回了隔壁的宅子里。   然而坐回到床上,困意一时间消散不见。   秦稚捧起那个面具,戴上取下玩了许久。她本便是贪玩之人,尤其还是这等精致的面具,自然要来回玩上许久。   只是玩得久了,她忽然察觉出不对来。把面具凑近,色彩浓艳里居然藏着几道细小的裂缝。   秦稚把面具翻转过来,来回摸了几遍,拿起错金刀在背面一划,一时错愕。背面原来另封了一层纸,被人用胶水严丝合缝地粘好,而除去这张纸后,露出的全是纵横的裂缝。   一用力,面具登时四分五裂。   这个面具,是被人刻意用碎片拼凑起来的。   若非用来封存的纸上画着个牙尖嘴利的小狐狸,秦稚几乎都要觉得那摊主是个赚黑心钱的。可惜那张纸明明白白告诉她,她又被耍了!   *   崔浔翻完书册,正解了外衫,往床上一躺,忽然从窗边传来三声轻叩。   深更半夜,不走正门,怕是来者不善。他随手在里衣外披了件衫子,摸到窗边,推开的一瞬,手掌握紧,直飞出去一拳。   “是我!”   秦稚不敢大声喊,勉强避过之后,出声叫停了崔浔。   明月高高挂,人儿呆呆坐。   秦稚攥着面具碎片,呆呆坐在桌沿,等着崔浔去换衣裳。   方才许是动作大了些,崔浔堪堪系着的里衣有些松了,露出一片风情来。不巧的是,秦稚全都看到了。   线条分明,藏在衣裳里的肉比其他地方白嫩许多...   秦稚下意识咽了口口水,脑中挥之不去的都是这些杂念,她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在这等情形下,还答应了崔浔先进来再说。   身为女子,她居然爬了男子的窗。   “手脚如此熟练,你爬过几回?”   崔浔换过衣裳,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除了手和脸一点都没露在外面。   秦稚看着他从后头走出来,视线却不自觉落在衣襟的位置:“这是头一次。”   毕竟从前小的时候,虽说动过这个念头,可到底也没做出过半夜爬崔浔窗户的事来。   崔浔在她对面坐下,斟了杯水递过去,面上透着红,隐隐又有些恼意,像极了被轻薄的女子:“放着好好的门不走,偏要走窗户,你真是长能耐了。”   秦稚听出他勉强压着的咬牙切齿,小声嘟囔:“阿翁年纪大了,本来就睡不安稳。我要是光明正大走进来,他忙里忙外地,又是一晚不用睡了。”   “你的意思是,我还要替崔伯谢谢你了?”崔浔气急,“秦稚!”   崔浔很少连名带姓地叫秦稚这两个字,今日可见是被恼到了极点。   秦稚上头做出这样的事后,反应过来也有些后悔,怎么就偏偏急着今日来找他呢,这事又不是等不得。   奈何来都来了,事也做了,一切后果也只能她硬着头皮顶下去了。   秦稚继续厚着脸皮当不知道:“不必不必,别让阿翁知道了,没得让他懊恼夜里睡得死。我就来跟你说两句话...”   恰在此时,老管家起夜,遥遥望见主人家这里灯火明亮,过来打了个招呼:“夜深了,郎君早些歇息吧,仔细看坏眼睛。”   崔浔慌忙俯身上前捂住秦稚的嘴,生怕一个不慎让老管家听到响动。   说来也奇怪,寻常上了年纪的人,先是耳目不清,再是腿脚不便,老管家正好翻了过来。一年前腿脚便不利索了,偏偏耳朵眼睛好得很,府里哪个小丫头在背后说句闲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崔浔回应着老管家:“知道了。”   老管家闻言走开点点头,走开两步,复又觉得自己这个管家做得还不够称职,思忖半刻走到崔浔门前:“可要替郎君换盏灯...郎君房里可是有什么响动!”   谁也没料到他去而复返,两个人正松懈下来,忽的又来这一手,紧张之下,秦稚手磕在桌上,正好被老管家逮个正着。   老管家生怕房里有什么不明不白的东西,伤着自家小主人,伸手要去推门。作为一名称职的管家,自然不能容忍任何危及主家的事发生。   秦稚慌忙往崔浔身后一藏,危急关头,崔浔伸手撑住了门。   老管家推不动门,又用了些力,只见木门纹丝不动,疑惑道:“这门是怎么回事?”   “门坏了,明日再找人来看吧。”崔浔飞速编出一段瞎话来,“崔伯,你先去睡吧,我房里没什么,估计是院外有猫鼠追逐。”   老管家见当真推不动门,也只能作罢,慢慢从崔浔门前走开。   崔浔摒着气听他脚步声,直至再也听不见,这才长舒一口气,坐回到凳上。   经过这一段小插曲,两人原本间的尴尬消磨走不少,秦稚终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指着崔浔开玩笑。   “你这幅模样,像极了闺阁中的女郎,怕传扬出去毁了名节。”   谁知崔浔顺着她的玩笑往上爬:“我若是被毁了名节,你怕是要负责了。”   都说女子名节重,只是因为世道太过宽容男子。男女同处一室,本便不是一厢情愿能做成的事,那么凭何女子要担负所有的后果。   崔浔虽是玩笑,却也是心中所想,他方才大可不必遮掩,尽管让老管家进来,秦稚别无可逃。   只是他不愿意用这种方式,或者说他并不认可这种说法。名节一事,于男女而言一样重要。即使他信心满满,秦稚总有一天会与他在一起,不过在这一天到来之前,该守的礼节还是要守。   秦稚陡然不知如何回应,负责与不负责,似乎都是不妥的答案,却忘了她原本不过是来说正事的。   崔浔不再打趣她,问道:“大晚上过来,是出了什么事?”   秦稚这才想起自己手里捏着的面具碎片和纸片,放在桌上,借着烛火指给他看:“今天买的那个面具,便是沧州你买的那个。碎片被人拼凑好,背后拿纸贴的严严实实,我夜里细看才发现过来。”   崔浔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碎片因为胶水还有些黏连在一起。   “季殊那个狗东西又耍我们。”秦稚把纸片铺平,上头写着几个大字,“‘老子赔你’,还会有谁,只能是他了,难怪那摊主如此奇怪,居然也只要一半的钱!”   写着字的那一面被贴在面具上,想来季殊原本也没指望他们发现,这才大大方方留下信息。不过既然觉着他们发现不了,却又写着如此的话,可见他也是个奇怪的人。   既巴望着秦稚不知道,却又盼着她无意间发现,似乎从天降个惊喜下来。   然而这对秦稚与崔浔而言,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崔浔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方才那个摊主分明不会功夫,声音外形与季殊也都截然不同,除非世间有所谓易容大法。   “他居然也来了长安。”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季殊的到来,也算得上是份大礼。   他们正愁兰深之事该从何入手,杨家内部不好入手,可季殊游离在外,又对当年之事有相当了解,若是从他入手,或许能寻到另一条法子。   崔浔与秦稚相视一眼,彼此都明白过来,季殊这一步棋,若是下好了,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好了,你该回去了。”秦稚打了两个哈欠,崔浔开始催促她,“夜里不睡,明早又起不来。”   秦稚熟门熟路地摸到他窗边,一个翻身便到了窗外,站在外头的地上同他道别:“我先回去了。”   崔浔把屋里的灯递给她,叮嘱她小心些,心里却盘算着是否要把矮墙换个模样,也免得她成日翻墙不安全。   第二日,崔府里招了群工匠,花了整一日功夫,在两座矮墙上各自开了扇门,生生围成了一整座大院。 第50章   想让庄越仁活着说出真相的人不少, 这些人里唯独没有杨子真。   杨子真坐在萧崇下首,怀揣着对未知的恐惧,背后汗意涔涔。   杨家夺兵权的事做得确实不光明, 也落下不少把柄,梅承安那个老东西自然也有察觉, 才拘禁他大哥旧部如此多年。   “子真啊。”萧崇晾了他许久,这才开口, 口气和往常相差无几, 可也偏偏正是如此, 杨子真越发畏惧,“你大哥在外也有几年了,边关苦寒, 朕这几日突然动了把他调回来的念头,你觉得如何?”   从边关调回长安,无非拜侯,听着似乎是来享福,杨子真却莫名觉得, 若他兄长当真在这个档口回来, 下一步怕是连兵权也保不住。   此事不妙。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8_0_8_0_t_x_t_._c_o_m   杨浮月之子萧策日渐长成,又颇受萧崇宠爱, 怎么可能对那个位置一点觊觎都没有。上面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压着, 没有了兵权, 萧策拿什么去争。   杨子真当即跪倒在地:“臣不敢妄言,不过兄长曾言, 保家卫国,是一个军人的天职,能在战场上抛洒热血, 实乃有幸,如何算苦?”   萧崇抬抬眼皮,看不出什么表情来,缓缓道:“哦?他倒是还如少年时心思活络,不似朕这般。不过子嗟的儿郎也都大了吧,日后总要入朝堂辅佐太子,长留在边疆,难免不熟悉长安。”   杨子真一颗心沉了下去,萧崇的话算是说得万分明白了,原来都是他们揣度错了圣意。   往常看来,萧崇对萧懋不甚满意,甚至当着一众大臣直言萧懋不及萧策,使得杨家一脉不知天地,杨浮月也属意萧策学习为君之道。彼时杨家还晓得遮掩一二,偏偏萧崇对此置若罔闻,反而对萧懋越发挑剔,才让杨家觉得,萧崇也有另立太子之意。   如今看来,竟是全错。   萧崇从来没有动过易储的心思,这个皇位他要好好交到萧懋手里,杨家为萧崇卖命一辈子不够,还要为萧懋继续搏命。   杨子真心中突然不甘起来,既然没有这个心思,何不及早断了杨家念头,这般捧着,若真等萧懋即位,何来好下场。偏偏这点不甘又能如何,为时尚早,只要他们流露一星半点出来,萧崇反手便能废了杨家。   “陛下,臣的侄儿长在边关,向来粗鄙,也当不得什么重任,日后能做个边陲小将已是顶破天。”杨子真浑身颤抖起来,兄长和子侄一个都不能回来,“陛下三思。”   萧崇抬手敲敲桌面,笑道:“卿家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虎父无犬子,朕只是觉得身边缺些像崔浔那样少年意气的儿郎。”   杨子真一时了然,道:“听闻施国公家的三郎前几日入城,金吾卫那里还缺个统领。”   施国公一家在朝中并不站队,萧崇很满意这样的人入朝,也算是为萧懋日后的安稳打下基础。   身居高位,萧崇其实看得很明白,也很清楚杨家藏着的心思,这么些年默许,不过是想借杨家的手压制黎氏一党。   太子是他第一个儿子,虽说性情软懦,但在萧崇心里,只要萧懋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下一任帝王只能是他。然而这不代表黎氏一党可以肆意壮大,外戚之苦,他尝过一遍,决不能让太子再走这一段老路。   黎氏亲族关系错综复杂,甚至盘踞大半个朝廷,其中更有梅承安、梅嘉平之流,若是来日萧懋登基,以他的性子,这些人会像水蛭一般,慢慢吸干萧懋。故而萧崇纵容杨家打压黎氏一党,不过是为了制约两字,至于杨家,萧懋日后想舍想留,自有他决断。   萧崇太自负,以为所有人皆是他鼓掌间的棋子。   “起来吧,你姐姐身子老也不见好,太医说是思虑太过。有些该料理的事,好生料理了,别让她烦心。”   为时尚早,也不好做得太绝,兰深的事他不想再去追究,算是卖给杨家的人情。萧崇把庄越仁从崔浔手里调到刑部,不过是为了方便行事。   杨子真为了自保,必然动手除去庄越仁,留下的蛛丝马迹便是萧懋来日拿捏杨家的把柄。   萧崇每一步把所有人都算计在里头,似乎只要如此走下去,便能是个康庄盛世。   杨子真看着他抛来的一枚令牌,不假思索地纳于袖中,深深磕了个头,这才往宫外走去。   野心生长起来,便不由人了,肆意地如同藤蔓,直到将人缠杀。杨子真手里紧攥着令牌,这些年明里暗里针对黎氏不少,难道眼睁睁看着萧懋来日与他们一并清算么?   傻子才束手待擒。   杨子真冷笑一声,这一回,他不光要杀了庄越仁自保,还要生生剥下太子的一层皮来。   *   是夜,崔浔与秦稚正坐在院中赏月,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人,抬头一看,黎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着腰喘气。   来得如此心急,秦稚顺手递上一杯热茶。   “黎大人喝口茶顺顺气。”   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黎随连茶都来不及喝,只是断断续续喊着出事了。   “太子表哥...太子表哥和兰豫出事了。”   崔浔骤然站起,什么样的大事会让太子和兰豫一同被卷进去,还要黎随如此着急地前来报信。   黎随一手撑在石桌上,另一只手牢牢抓住崔浔,平生头一回省去废话,三言两语讲清楚前后因果:“不知是谁报信,杨子真欲秘密诛杀庄越仁,太子表哥与兰豫领着表姐的亲兵去截人了。我拦不住,也不敢告诉姑母,只能来找你了。”   果真是出了天大的事。   此时已过宵禁,即算是在街头行走都是有过,更不必说领兵夜行。这事若是真的还能有三言两语可辩,可万一有假,萧懋便是惹了一身腥。   于皇城之中擅动亲兵,当真是不要命了。   崔浔来不及多想,问清楚太子去向,夺门而去。秦稚反应还算快,甫一回神便跟着一同跑了出去。   “你猜是谁报的信。”   风声在耳边呼啸,崔浔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秦稚皱皱眉:“这我如何猜的出来?”   在一个岔路口,崔浔突然停了下来,快速道:“杨子真若真存杀心,又岂会容消息流露出去?殿下这几日本便命人守在杨家附近,我怕这消息本便是杨子真特意泄出来的。”他把绣衣使的令牌往秦稚手中一塞,“去绣衣司,让他们去刑部看看,我去拦殿下。”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朝前奔去,很快消散在夜色里。   秦稚捏着令牌,照他所言去了绣衣司。   有令牌出面,事情好办许多。崔浔如今虽暂卸了职,到底对外只说休养,绣衣司的人对他向来服气,连夜赶去了刑部。   乌泱泱一群人赶到刑部大牢的时候,刑部诸人皆是一愣,随即上前拦着不让人进。   这回带队的正好是谭渊,对着秦稚面露难色:“秦女郎,不能再往里了,没有帝令,谁都不得擅闯刑部大牢。”   秦稚咬咬嘴唇,明白崔浔的意思,未必要亲自进去,只要确保庄越仁安然无损。   她上前一步,对着刑部的人行过一礼:“方才有贼子往这里来了,烦请两位入内瞧一眼,沧州庄越仁是否尚在。”   按理说,刑部的人不必给她这个面子,只是后头还站着绣衣司的人,两边虽无往来,却还要维持面上的平和。他们倒也不多说,遣了个年纪小些的进去查探。   不过片刻,那人匆匆忙忙跑了出来,脸上血色尽失。   “人死了...”   人死了,当年的事便彻底成了一笔糊涂账。从沧州回来的时候,他们一路严防死守,没想到在眼皮底下着了人的道。秦稚勉强喘过几口气,才让自己得以保持还算冷静的模样。   而余下的人,脸色也不大好看,尤其是刑部的人。   刑部大牢说着严密,却不知何时让人钻了空子,死的还是如此重要的一个人。况且若不是绣衣司来人,他们怕是一时半会还发现不了。   这样的事一来,渎职这个罪名十有八九是跑不掉了。   谭渊道:“秦女郎,你先回去吧,这里的事交给我们来处置。”   秦稚板着一张脸,没有急着回去,调头直往崔浔那头奔去。   也不知他那里如何,庄越仁既然已经死了,眼下便更要拦住太子,以免铸成大错。   “跑得这么急做什么?”   直到身后的绣衣使一概瞧不见,头顶上传来男人的声音。秦稚驻足抬头,季殊坐在屋脊之上,双手搭在膝上,远远看着她。   秦稚眯眯眼,那身黑衣在夜色里如此不分明。不过只一眼,她便收回了目光。不能耽误,季殊的事日后自好清算,眼下更重要的事还等着她。   谁知季殊从屋脊上跃下,几步拦住了她的去路:“多日不见,妹子脾气越发急了。你我也算故交,何不聊聊?”   秦稚忽然闻到一股血腥气,随着季殊的动作发散开来。而直到季殊靠近,这股血腥气万分浓重。   看着秦稚耸着鼻子分辨的模样,季殊爽朗笑了声:“方才宰了只畜生,不小心沾了些。” 第51章   他越是无所谓, 秦稚心里越是怒海翻腾。   她不死心求证道:“庄越仁是你杀的?”   季殊一耸肩,道:“左右他不中用了,留着做什么。人嘛, 一辈子把该说的话说完,就该上路了。”   从杨家旧部到庄越仁, 季殊下手果断,从不拖泥带水, 好好的人命在他眼里不值一钱。秦稚见识过两次, 只将他默认成十恶不赦的魔头。   这个人就像噩梦一样, 行踪飘忽,却总赶在一个不早不晚的时候,截断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求来的一线希望。   秦稚一时厌恶极了这个人, 只拔刀来对付他,刀锋凌厉,也没有留半点后手。   “又急着拔刀。”   季殊自知不是秦稚的对手,闭嘴沉心接招。   金错刀的威势他也并非头回见了,故而也没有想着硬要拼杀, 只是借短匕左右闪避着, 脚下默不作声地朝一个方向挪动。   两人打了许久,等秦稚回过神的时候, 她竟被季殊引着往僻静处去了, 此处离崔浔越发远了。   如此一来, 她的攻势也缓了下来,季殊得了一息余地, 又喋喋不休起来。   “得了得了,打不过你,不打了。不过我若是放开腿跑, 你也追不上我,咱俩就此休战?”   秦稚明白他的话不假,季殊逃跑功夫属实上乘,自己确实追不上他。可偏偏又觉得不甘心,保不住庄越仁,总要抓着季殊回去。   她一犹豫,季殊索性在树下盘腿坐好,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道:“跟崔浔处久了,还真把自己当绣衣司的人了?别想着抓我了,你以为我凭什么能进刑部大牢?”   秦稚一怔,好像她确实将季殊想得太过神通广大了一些。   刑部大牢是何等地方,连修葺牢房的墙砖都是特制的,进出同路,称得上铜墙铁壁。何况守狱门的皆是好手,或许单打独斗上有些不足,可终归前后几道防守,能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杀人,几乎是天方夜谭。   那么季殊是如何混入其中,又不动声色地杀人离开?   季殊舔舔自己的尖牙,狡黠一笑:“当然是有人授意我做这样的事,不然你以为我还真是神仙,来去无踪?”   话毕,他抬头遥遥望了一眼,估算着时候也差不多,站起身来,掸掸自己身上的灰。   “时候差不多了,你想去便去吧,左右都来不及了。”   要不是为了绊住秦稚,不让她卷入那场风波里,季殊又岂会在杀了人之后,还跟个傻子一样逗留在原地。至于为什么要保下秦稚,季殊想得很是清楚,看着有趣,很合心意嘛。   秦稚闻言,来回权衡过,最终还是愤愤转身跑去。   身后轻轻飘来季殊一句话:“面具你不喜欢那便算了,下回再见,送你个宝贝。”   *   秦稚在刑部与绣衣司奔走的时候,崔浔寻到了太子与兰豫,只是到底晚了一步。   本该寂静无声的夜里,偏偏被高举的火把打破,里外围了几圈人,兰豫带来的那点人,早被杨子真派人拿下。   萧懋因为太子的身份,无人敢动他,捏着一柄剑,面色铁青站在人群中央。   “崔直指来得巧,正好做个见证。”   杨子真志得意满地招呼崔浔上前,手指着边上披头散发的人,解释道:“殿下今日不知为何突然亲临,说杨家意图残杀庄越仁。”说着,他又面朝萧懋一揖,“殿下信不过臣,倒也不必将怒气散在戚大人头上,戚大人毕竟是奉命前来。”   戚观复周边散落着发丝,连平素惯戴的发冠也一并落在地上。没了束发的簪冠,才使得他披头散发,无声立在杨子真边上。   萧懋厉声道:“安敢信口雌黄!”   杨子真一摊手:“殿下,在场诸人皆亲眼瞧见了,戚大人不过劝了殿下两句,便被殿下一剑削去发冠,臣可是半点虚言都没有。”   崔浔一时不明白,这事上有些奇怪。即便太子当真确认杨子真欲动手,也大可前去刑部大牢蹲守,为何反而要大张旗鼓地来绊住杨子真。何况太子向来温顺,又怎么会将戚观复的发冠毁去?   他望向兰豫,后者脸色也不好看,凑过去耳语几句。   “殿下将此事上秉,反被陛下好生斥责。今夜杨家军队有异动,殿下怕生事端,特意赶来查看。戚观复与杨子真同行,名为劝解,实则拿梅良娣的话讥讽殿下,这才引得殿下动手。”   崔浔有些明白过来了,萧懋这是太过心急,才频出昏招。   萧崇偏袒杨子真,斥责之中必然让萧懋察觉到危机。危机之中,人会把许多简单的事复杂化,也会让人一时间昏了头脑。   原本若只是围了杨子真也便罢了,偏偏还扯进来一个戚观复,他虽官职不高,却时时跟在萧崇身边,等同天子使臣。   崔浔皱眉,低声问道:“你为何不拦着殿下,还一同前来?”   按理说兰豫头脑清醒,不应该同意这样的做法。然而很快,他便释然了。   兰豫身上背负着的,是兄长枉死的恨,他素来重情,大概也是被冲昏了头脑。   果然,兰豫面色沉重,一力担了自己糊涂的责:“是我欠思量。”   事到如今,再去追究是谁的过错,尤显于事无补,不如等事了了再去细究。   崔浔正要开口为萧懋开脱,忽然察觉到兰豫暗地里拦了拦他,递来一个眼神,要他不必趟这次的浑水。   兰豫是摆在明面上的太子党人,他事事跟随太子尚有一言可说,可崔浔不是。他多年保持中立,正是萧崇最看重的一点,若是没了这点优势,崔浔的未来大约会受许多波折。   兰豫糊涂了一时,却能很快反应过来,拦在崔浔身前,强压着对杨家的仇怨,低头道:“戚博士,今日之事不过一场误会,兰豫代殿下向戚博士赔罪。”   然而戚观复是个极小气的人,对太子的怨气早非一日了。他哼了一声:“殿下今日所为,不合法度。擅动兵权是大事,自当于陛下面前言明,臣不敢遮瞒,必言无不尽。”   他如此说来,便是不愿善了此事。   这事萧懋本便做错了事,讨不了半分好,杨子真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如此僵持着。   直到宫中来人,带着萧崇的旨意,宣召在场诸人入宫觐见。   一时间,众人面色迥异起来,有人欢喜有人忧。   秦稚匆匆赶到,便见着崔浔跟在萧懋身后,往宫门方向行去。   “让明月奴陪你回去。”   秦稚想了想,把刑部遇到的事拿一句话告知他:“庄越仁死了,季殊做的。”   崔浔点点头,只道自己有数,把人交到姗姗来迟的黎随手里,大步朝前追人去了。 第52章   萧崇深夜被惊醒, 捧着一盏热茶,皱眉扫过底下跪着的众人。   他的儿子、佳婿、臣子...跪得泾渭分明,一眼便让人了然, 底下成了几个派系。   萧崇强打起精神,料理这笔糊涂账:“说说, 什么私怨值得你们大晚上不睡,急着在这个时候解决?”   宫人早来禀过, 萧懋不占理这事也传到萧崇耳里。向来还算温顺的儿子竟做出如此壮举来, 震惊之余, 萧崇是有些惊喜的。   向来都说虎父无犬子,萧崇自认英勇果决,故而对萧懋事事三思的绵软性格不满。但除此之外, 萧懋爱民,于治国上还算有见解,确实是萧崇满意的接班人。直到今日,他听闻萧懋领人兵围杨子真,心底认准了萧懋血中尚有狼性。   杨子真抢在前头道:“回陛下, 今夜臣与戚博士相约讲经, 不知为何太子殿下与兰驸马领兵突至。臣以为是陛下旨意,故而不敢妄动, 不过言语间, 殿下与戚博士不合, 殿下竟举刃劈去戚博士发冠。臣唯恐出事,这才命人制止殿下。”   萧崇转而望向萧懋, 道:“你如何说?”   萧懋自知理亏,垂头认罪:“妄动兵戈,儿臣知罪, 此事与旁人无关,愿一力承担。不过庄越仁于狱中莫名身亡,求父皇彻查此案。”   萧崇摆摆手,他早已想好,不管萧懋如何解释这件事,他都准备压下此事,化归两人私怨,不动筋骨地罚上些许,便算是了了。   然而萧懋今日令他满意,不代表萧懋便能得寸进尺。如今边关还靠杨家守着,一时半会动不得,庄越仁和兰深不过是稳固政权的牺牲罢了。   “庄越仁死在刑部,自然有他们去查,此事你不必管。”   萧崇放下茶盏,不容置喙道:“当真胡闹,朕命你为皇后放灯祈福,你竟不知去何处厮混。平素太傅对你管教不力,容你如此言行失度,回去好好呆在东宫里思过。”   崔浔当即明白过来,萧崇这是轻轻放过了。   宵禁之时妄动兵戈,等同谋逆。且不论萧懋今日出宫为何,萧崇这话便是为他寻好了借口,彻底把人揭了出来。   其中道理,杨子真这条泥鳅自然也明白,暗地里与戚观复对视一眼,请罪道:“臣不知殿下奉命而来,恐惊殿下尊驾,请陛下降罪。”   他哪里是真心实意请罪,明明是要架着萧崇,扯着想要一个说法,总不能萧懋闹了这么一场,还轻而易举放过了吧。   “卿家规劝懋儿,何罪之有?”萧崇微微笑道,略略安抚杨子真,“该赏。”   宫人捧出早早备好的一柄如意,成色上好,送到杨子真身侧。   看着无人受责,一团和气,萧崇却忽然在案上重重一拍,斥道:“此间事中,独兰豫一人不知分寸。擅动永昌亲兵,太子有失不思规劝,安知非尔等唆使?”   萧懋与崔浔心中一跳,萧崇这是找了个替罪羊,要让兰豫担下重罪。   萧懋急匆匆开口:“父皇,此事与兰豫无关,是儿臣...”   萧崇拂袖,将案上茶盏挥落,截断萧懋的话头:“近墨者黑,你不该与此等人厮混。拖出去杖责二十,即日起,幽禁府中,不日论罪处。”   总要给杨家一个交代,很快有人来脱去兰豫顶上冠带,一左一右压着带往殿外。   萧懋当即跪伏在地,声音里清晰可闻慌乱:“父皇,不可...若是兰豫治罪,苕苕该如何自处...此事由儿臣起,怎能由旁人担责。请父皇重臣儿臣,念在苕苕的情分上,放过兰豫。”   不提永昌公主便罢,此刻倒像是提醒了萧崇,他起身道:“苕苕金枝玉叶,他如何配得起,接回宫中,再择良人便是。崔浔你去。”   说罢,便不欲再做纠缠,兀自走了出去。   崔浔跪在地上,看着杨子真与戚观复结伴离去,萧懋一瞬没了力气,瘫软在地上。   “殿下,走吧。”   崔浔扶起他,知道这位太子心中必然纠结万分,远比自己受罚来得难过。天性任慧者,最难独善其身,冷眼旁观他人的苦痛。   然而萧懋被他扶起来,反还强打精神宽慰他:“万幸今日之事未曾波及于你,孤去看看兰豫。”   崔浔不知如何作答,扶着人出了殿门,才久久应了一声:“是。”   杖责很快结束,兰豫白着唇瓣俯卧着,汗珠在风里被吹散。   萧懋命人抬起了他,不知如何开口宽慰,还是兰豫轻声道:“殿下,也好,苕苕不必跟着吃苦。这回是我莽撞,没有多加思虑...殿下不必担忧,逐舟,你也不必费力救我...没用的。”   兰豫聪慧,自然明白萧崇不闻不问庄越仁之死,分明是不想彻查兰深之死。既然如此,他们费尽心思,也是无用。   何况这件事注定要有人来担负,于他而言,没有波及萧懋已是万幸。   然而他也有放心不下之人:“苕苕这次怕是真的要生气了...”   崔浔默然,这样的差事落在他头上,让他如何去办。   *   兰豫被人抬着先回了公主府,崔浔心中还有疑问,与太子在后头慢慢走着。   “恕臣直言,殿下今日何以出此下策?”   萧懋长叹一口气:“说来可笑,也是孤一朝踏错,着了他们的道。”   崔浔不解:“明月奴说有人密报,今夜杨子真将动手。可这等一眼便能瞧出有异的事,殿下为何会与兰豫率兵前往?”   “若是孤与兰豫并非同往呢?”萧懋反问一句,道出其中实情,“入夜时分,兰豫府中之人来报,说是兰豫率兵前往堵截杨子真,孤才匆匆赶去。而孤赶到之时,兰豫却说以为孤与杨子真拼杀,才急急赶来。”   崔浔一时明白,难怪这两人出现在杨子真府外,而非前去刑部大牢一探究竟,原是错以为彼此有难,才前往营救。   “殿下为何不与陛下言明。”   萧懋微微低头,藏起眸中失落:“父皇包庇杨家已至如此地步,午后才训斥过孤,其中有问题又如何,父皇并不在意。父皇只在意杨家是否安然无恙。正如今日,轻轻纵了,不过是杨家涉及其中,怕他们落下个妄动兵戈的罪名。杨夫人病了这些日子,父皇怎会让她再添愁思。”   崔浔默然,只是跟着萧懋慢慢往宫外走。连他都觉得太子委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萧懋似窥探到他的心思,苦笑道:“在这个位置呆久了,受的委屈还少吗?只是这次连累了兰豫。”   *   他们到底还是出了宫门,崔浔正低头思量这桩差事该如何办,萧懋伸手指了指:“秦女郎在等你,去吧。孤去苕苕府中等你。”   秦稚手里捏着盏灯,是某个守卫看不过眼送的,衣摆和烛火在风里摇晃着。   她看着崔浔送走萧懋,朝她一步一步走来,下一瞬伸手揽住了她,低头埋进她的肩膀,仿佛这样才能得一缕慰藉。   “嘤嘤。”   秦稚伸手抚上他的背,绷直的脊骨在她手下,慢慢放松下来,似乎有些微微颤抖:“我在。”   她知道崔浔遇到了难事。   兰豫是被人抬着走的,大片血迹在自己眼前略过,一看便是大事。她起初还担心崔浔也受了牵连,此刻看人完好无损,顿时放心许多。   只要人没事,其他的难事,都有解决的办法。   许久,崔浔才缓过神来,松开秦稚,握着那双被风吹凉的手来回搓着,帮她暖手,闷着声音问道:“你怎么没有回去?”   秦稚手心钻进来一股热气,理所当然道:“不认识回去的路。”   摆明了是瞎话,却又不肯说什么酸掉牙的“等你回家”,“担心你”一类的话,眨巴着眼说这样可爱的谎话。   崔浔见她眼珠来回转悠,足以成为他此刻的慰藉,不忙着揭穿她,只是牵着人往永昌公主府走。   “我还有事要去办,等办完了再带你回去。”   萧崇指了他去办事,崔浔自然不可能阳奉阴违,拿拖延来解决。依照萧崇的脾气,天亮之前,永昌公主必须送回宫中。   不过倒也不必如此急着办事,在可控的范围内给足兰豫和永昌公主说话的时间,甚至让萧懋能与兰豫做些交代。崔浔没有走最近的路,特意绕着各处巷子,放慢脚步,不急着去打扰他们。   秦稚自然也察觉出来,举着灯慢慢跟着走。   “我素来独善其身,以为借此便能保全父母亲友。”人迹罕至之处,崔浔悠悠开口,似乎是对秦稚说,似乎又是对着自己说,“然而时至今日,我竟然不知如此究竟是对是错。连我自己,都无法用最开始的说辞说服我自己。”   兰豫出事,他半句不言,除了明白萧崇的脾气外,不过是因为自己向来独善其身的念头,控制着自己一时纠结。   冷漠,无情,崔浔在心里如此痛骂自己。   尤其现在还要由他,亲手去拆开兰豫与永昌公主。没有想着如何去挽救这一切,他何时变得如此不近人情,如此想着,崔浔下意识甩开了秦稚的手。 第53章   然而也不过一瞬,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重新握回秦稚的手。   这样的路,秦稚也走过一遍, 那滋味,像极了活生生从自己身上扒去一层皮, 还要逼着人去舔舐自己血淋淋的伤口。   偏偏这样的事还要靠自己来疗愈,旁人说得再多也是无用。   “天快亮了。”   秦稚握紧崔浔的手, 反过来带着他往永昌公主府走。   长夜寂寂, 永昌公主府上下却是热闹得很, 医师、仆从来往匆匆,银盆伤药不一而足。   秦稚他们赶到的时候,萧懋敛眉站在门外, 翘首朝房中望着。   “殿下。”   萧懋收回目光,伸手按在头上,明白崔浔也给足了时间,只是退开半步,让出一条路来, 微微摇摇头, 绵长地叹出一口气。   房门大开,兰豫和永昌公主的说话声尚能听得清楚, 平常得近乎无事发生, 崔浔顿了顿, 到底还是往里走了进去。   犹豫再三,崔浔还是把来意婉转说来:“臣奉命请殿下回宫。”   永昌面色如常, 伏在床边捧着药碗,以千金之躯好生喂着兰豫,闻言微微点头:“等兰豫喝完药。”   如此镇定, 已至于崔浔一时有些恍惚,兰豫与萧懋是否并不曾将真话合盘拖出。   然而永昌下一句话,越发让崔浔证实自己心中所想:“听闻民间谓之‘回娘家’,母后身体不好,我回去陪母后住几日,你伤好前我也就回来了。”   崔浔不语,依照萧崇的脾气看来,怕不是住几日便能解决的事。不过来请人已是为难,他也不愿再多说什么。   一碗药转瞬见了底,永昌拿帕子替兰豫擦去嘴边的药渍,又仔细掖好被角,来来回回吩咐下人好生照顾驸马,这才从床边站起来。   “苕苕。”   兰豫突然喊了她一声,永昌笑着回过头去,轻声问道:“怎么了?”   兰豫望着妻子的脸,万语千言梗在喉口,心中肿胀难忍,然而过了许久,他也没能说出一句什么像样的话来,只是不关痛痒地叮嘱道:“没什么,外面凉,多披件斗篷。”   永昌低低应了声,干脆利落地转过身。   哪里是不谙世事的小公主,秦稚分明瞧见,永昌转身的时候,勉强堆出来的笑登时消散,似乎很是无力的模样。   “崔大人,走吧。”   她把手拢在胸前,挺直身子往外走,金尊玉贵的气派在这一瞬显露无疑。   外头的车马早套上了金络脑,只等着深夜里把贵人送回到宫门里去。   许是到了外头,无人再看着,永昌公主久久绷着的精神一时松懈下来,上车驾的时候无意绊了绊,整个人朝前一扑。   好在秦稚离得不远,一把扶住永昌的手腕,稳稳把人托上了车。   萧懋担心胞妹,关切问道:“苕苕,你...”   永昌笑着摆摆手:“皇兄,我只是有些困了,脚下才不稳。”说着话,她慢慢往车里走,临了忽的回头,挥退跟来的婢子,“吾想睡会,不必伺候了。”   一时无声,车马静悄悄地朝着宫门而去,间或夹杂着几声勉力压制着的哭声。   秦稚抬头望望缀着珠宝的车驾,再是华贵又如何,还不是箍着人连哭都不敢让人知晓。   *   所有的事在永昌公主回到宫中之后,似乎一瞬间安定了下来,几乎无人再提起。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说来也是讽刺,自从崔浔把永昌送回去,萧崇便命他重回绣衣司。似乎所有风光恣意,都是出卖挚交换来的。   秦稚甚至怀疑,此举是否萧崇有意而为,似有若无地离间崔浔与萧懋。   也为着这事,崔浔这几日心情不大好,偶尔说话时还会走神。   有些难办啊。   秦稚坐在渭桥桥头的墩子上,身边是裹着厚厚棉衣的柳昭明,吸着鼻涕,拿满是冻疮的手写着什么。   这人似乎扎在了这里,终年到头,写着他那些自认为的经典。   “女郎心情不好啊。”实在冻得受不了,柳昭明搁笔,朝手中哈着气,“果然是习武之人,这都入冬了,女郎只穿这些不冷吗?”   秦稚习惯了,只是在惯常穿的衣裳里加了一层,在冬日一片臃肿里,看起来格外苗条俏丽。   她张张嘴,白气争抢着溢出。   “柳先生今年不回乡么?”   日子久了,才知晓柳昭明与她一样,并非地地道道的长安人,只不过想有朝一日在长安出人头地,才背井离乡住在这里。每年到了年关,才会回乡住几日。   柳昭明搓着手,略有些羞赧道:“还是要回的,家中长辈定了位女郎,某明后日就走了,还没来得及和女郎说...对了,女郎的画卷怕是要拖到年后再做了,左右女郎不急着走吧?”   秦稚陡然记起,她原本打算不过在长安住上几日,然后继续四海为家,怎么小住转眼成了长住?   走自然是不急着走了的,甚至这辈子都或许不会走了。   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声:“不急...”而后又似如梦初醒,拱手同柳昭明道,“先恭喜柳先生了,觅得佳人。”   柳昭明脸上浮起红晕:“这...还早,不过是看看...”   两人互相攀扯了些话,渭桥上的人眼见少了些,柳昭明才小心地靠了些过来,小声问道:“崔直指近日还好吧?”   他一顿,愈发小声:“某只是听人说起...这些约莫都是假的,某不过是旁人听着都有些愤慨,想来崔直指应当更难过吧。”   即使萧崇有意压着那日的事,到底拦不住流言,形形色色的传闻一夜间便传了开来。如今市面上最受人欢迎的说法,不过是说崔浔告发之流。太子仁厚之名远播,崔浔便成了故事里的恶人。   都是些胡言乱语,不过还好都只在私底下流传,崔浔大约没听到。   秦稚真心替崔浔难过,然而却无法遏制这样的事发生。   她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疲累得很。   忽然间,柳昭明猛地坐直了身子,朝着城门处指了指。   “崔直指来接秦女郎回去了。”   秦稚回头,崔浔还穿着绣衣直指的衣裳,手里捧着件红色的斗篷,快步朝这里行来。   转眼人便到了面前,他手一抖,厚实的斗篷披在秦稚的肩上。   “天凉了。”   崔浔半蹲下来,比之秦稚略矮些,抬手替她系好绳结,又顺着捋捋斗篷,这才牵起她的手站起来:“看着像是要下雪,今日无事,回去吃咕咚羹吧。”   秦稚乖乖跟着站了起来,红彤彤的一抹,很是衬她。   柳昭明远远看着,暗自盘算他二人成婚之时,自己送一副字画会不会太过寒酸了些。不过转念一想,人家何等富贵,又岂会容他喝杯喜酒。   面前一双人何其相配,举步慢慢朝着回去的方向走着。   柳昭明暗自笑了声,俯身收拾字画,幻想自己日后也会牵着一位女郎的手,如此走过一辈子。   “柳先生,我们先走了。”   一抬头,走开几步的秦稚回身同他招着手,笑弯着眼与他道别。柳昭明回着招招手,望着两道身影渐行渐远,正如崔浔所言,天边飘起了不大不小的雪子。   *   秦稚顶上有帽兜,雪子并没有落在头上,不过架不住她伸手去接,待回到崔浔府里的时候,满手淌着水,冰凉得很。   崔浔按着手替她擦干,又塞过去一个手炉。   然而见了雪的秦稚,异常兴奋,一手怀抱着手炉,另一只手还要摊着接雪子。崔浔抓了两次,终以失败告终,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陪着她在外面看雪。   抓了一手空的秦稚,偶尔回过头,看着边上委委屈屈陪着的崔浔,歪着头笑道:“我就再看看。”   崔浔点点头,只是又替她把帽兜往下压了压。   爱玩便玩吧,嘤嘤开怀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如此一玩,便玩到了入夜,枝头、地上积着薄薄一层雪,在灯火映照下熠熠生辉。   为了方便看雪,几扇门敞开着,偶尔还有雪子被风裹挟着往里灌进来,不过一点也不冷,咕咚羹的热气正好暖人。   然而等吃食捧上来的时候,秦稚察觉出了不对来。   满目的火红,看着便让人觉出辣味来,秦稚自然是钟爱这等口味的,可是崔浔是不吃辣的。   吃辣的人自然可以迁就不吃辣的人,反过来却不行。不惯吃辣的人,陡然吃辣,肠胃难免受不了。   秦稚放下筷子,抬头道:“换一份吧。”   谁知崔浔率先夹了片羊肉出来,上头沾满了辣油,秦稚足可想见入口后的滋味。她慌忙抓住崔浔的手:“你不吃辣的。”   崔浔笑了笑,抖了抖筷子,把上头的辣油抖掉些许:“我想尝一尝。”   说罢,他轻轻拉开秦稚的手,把羊肉塞入嘴中,辛辣刺激在嘴中一瞬间爆炸。   秦稚关切地望着他,一瞬泛红的嘴唇和将落不落的眼泪,看着属实惹人怜爱。她小心翼翼问道:“...怎么样?”   “...”   崔浔张不开嘴,喉咙口似乎有一团火慢慢烧了起来,只要一张嘴,这团火就会横冲直撞起来。   可是不张嘴,那团火又循着鼻腔溢开,痛感刺着他再也憋不住,张嘴吐了出来,猛烈地咳嗽起来。   秦稚慌忙走到崔浔身后,拿茶水替他漱口,一边拍着他的背。   也不知这人今日是发了什么疯,辣是随便能吃的么?   一盏茶见了底,崔浔缓过来不少,秦稚笑着问道:“这味道如何?还吃不吃?”   本以为他也该长个教训,谁知崔浔今日倔得如头牛一般,红着眼眶回头看她,强装着回道:“味道...味道甚好,继续...继续。” 第54章   火炉子上的汤里, 咕咚冒着泡,羊肉在里头翻腾。   崔浔直起腰,捡起双新的筷子, 在里头翻翻捡捡,终于挑出块不算太红火的肉来, 慎之又慎地送进自己嘴里。   不出意外,同样的感受再次溢了上来。崔浔捂着嘴猛地咳嗽, 只觉得胃里像被火燎过一般。   “...”   秦稚出手夺了他的筷子, 顺手一推, 将整个筷笼挪开不少距离。   脸都憋得通红了,还在这里跟她装呢。崔浔一点辣子都沾不得,看这满锅的颜色, 他若是接着吃下去,胃里怕是受不住。   “不想吃了,让阿翁做成羊肉汤吧。”   可惜了这些上好的食材,羊肉肥美鲜香,再去换一锅汤来反倒麻烦, 不如让人制成羊肉汤, 正好暖一暖崔浔的胃。   守在门边的老管家早把秦稚当做主家,心里头担心主人家, 此刻闻言, 忙不迭捧着羊肉下去制汤。不多时, 两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被捧上了桌。   分碗而食,倒是方便。秦稚的那碗加了辣, 汤上飘着厚厚一层红油花,相比起来,崔浔那碗倒是简单许多, 零星洒了几点葱花。   崔浔眼睁睁看着满桌菜色被换成两碗简单的羊肉汤,自己这碗比起秦稚那碗还寡淡许多,不急着吃,反倒在秦稚的脸与羊肉汤之间来回。   “看我做什么...”秦稚吃得热火朝天,额角细汗密布,显见是被辣的。她双颊微红,唇边还沾着一点鲜红。   当真是秀色可餐。崔浔匆匆低下头,望着那一碗清汤寡水,心中却怀念刺人口舌的辣味。骤然入口,虽有些难忍,但风味别样,顷刻间便能引起人心中波涛万千,反而让人留恋。   在崔浔眼中,秦稚不正是如此么?热闹恣意,在他平淡无波的人生里,轻而易举掀起波澜。   崔浔斟了盏果酒,推到秦稚面前:“解解辣。”   果酒甘甜,正好解了嘴里的腻,秦稚搭着饮了一口,出声问道:“你今日到底怎么了?从前怎么诱你吃辣都没用,即使是真想吃,倒也不必如此。”   崔浔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眸中神色突然暗了暗,答道:“我今日去见了兰豫。”   话及此处,连秦稚都慢慢放下了筷子,心事一时间重了起来。   自那日从永昌公主府离开后,明面上看着兰豫什么都没发生,不过是永昌退了数步。   那样冷的天,永昌公主入宫后的头桩事,便是跪到了宣室外,为兰豫求一线生机。直到萧崇急急将人宣入殿中,才惊觉不过片刻功夫,娇嫩的小公主被冻得直发颤。   里头到底谈了什么,秦稚无从得知,只晓得发落崔浔的圣意并没有落下,而是替换成一纸和离书,自此彻底断绝兰豫与永昌的关系。   前日永昌身体好转过来,便被送去了灵台与梅良娣作伴。   “兰驸...兰大人如何?”秦稚很快改口。   崔浔慢慢品着碗中的羊肉汤,轻声道:“不大好,终日只来回描摹殿下的画像。”   其实远不止不大好,崔浔到的时候,兰豫眼角留了道疤,和永昌脸上的一模一样。听府中下人说,和离书送来的时候,兰豫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巧磕在案桌上,偏生他还不肯上药,只说这样便与苕苕一般无二了。   满室皆是永昌公主画像,或哭或笑,兰豫简直像是疯魔了一般。见了崔浔,他也并无甚反应,只是拉着他问哪一幅最佳。   秦稚默然,当初在沧州之时,远不止此事会闹出如此大的风波来,彼时只以为终于能为阿爹求个真相大白。若早知如此,便不该带着满腔希望回来,可何来如此多的早知如此。   “恕我直言,无人会拿吃辣这种事来惩罚自己。”   连她这样自诩冷漠的人尚觉亏欠,更何况崔浔。如此一来,回来便拉着她吃从不沾嘴的辣,也都解释得通了。   崔浔摇摇头:“我劝他的时候,兰豫同我说了一句话,未曾经历过的事,我并无资格劝他。”   只这一句,便让他无言以答。   “我看着事事皆通,然而经历之事甚少,如何能真正感知他那般的痛。”说话间,他将最后一勺羊肉汤送入口中,挤出一个笑,“难怪总有人说我不近人情,我还当那些人胡言乱语,实则确实是我的问题。你看,我连辣都吃不得。”   秦稚一瞬明白过来,崔浔此举,不在惩处自己,而是希冀让自己有能力感知别人的苦痛。   她笑出声来:“你等我吃完这最后一口,我们出去。”   说罢,秦稚端起脸大的碗,飞快拿勺子舀干净,匆匆站起身来。   “走。”她抓起崔浔的手,急哄哄往外跑。   外头雪渐大了,白茫茫一片,一脚踩下去,有不轻不重的脆响声。   秦稚抓起边上折断的树枝,丢了一根到崔浔面前,挑眉道:“甚久没有同你喂招了,来练练手,看看你是否能胜过我了。”   那些难以言喻的情绪憋在心里只会憋出病来,不如痛痛快快打一架,想说的不想说的,都在一招一式里宣泄出来。   脚下麂皮小靴一蹬,秦稚直直冲着崔浔冲去,雪片子被她带着的风生生辟出一条空来。   “输的人罚酒。”   总要有些赌注,才有比的意思,秦稚匆匆丢出一句话,横冲直撞起来。   崔浔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轻而易举化解袭来的攻势,却也不出招,只是配合着当个靶子。这些年让也让习惯了,对上秦稚,他半点胜算都没有,那几盏酒喝定了。   果不其然,身上刚热起来,崔浔手里的树枝便落了地。他负手立着,坦然道:“还是打不过你,请女侠手下留情。”   秦稚收手,回里头捧着酒盏出来,笑吟吟递到崔浔面前:“喝吧。”   站在雪里总归不好,两杯酒落肚,崔浔牵着秦稚回了廊下,替她理理额前垂落的两绺发丝。   秦稚仰起头,望着崔浔的脸。大约是酒劲的缘故,玉面上染了些红,嘴唇因为辣而短暂泛出好看的颜色,水润润的。   胜却雪景无数,也不知道碰上去是什么样的滋味。   幼时对崔浔的莽撞一时间又泛了上来,从前现在的爱慕交织在一起,促使着秦稚一时间忘了所有,不自觉踮起脚。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只能瞧见崔浔瞪大的眼,和鼻尖浓郁而缠绵的酒气。   登徒子也不过如此了吧,见着人貌美便不管不顾轻薄,怕是要被人送去浸猪笼。   然而美色之强,竟让秦稚一时间不肯离开。   不过片刻,有穿堂风自外而来,许是连天都瞧不下去,才想出如此办法来惊醒这一对璧人。   秦稚浑身一颤,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压下流连,一把推开崔浔,连连退后几步。   “...我先回去了...”   留着不走的是傻子。   得赶在崔浔反应过来之前离开,如此才能再他清醒时候,将这一切归功到大梦一场,如此彼此才不会尴尬。   崔浔一时间倒确实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觉着自己唇畔似乎被人轻轻碰了碰,脑中一时间空白。   等到人散了,才恍然回神,他这似乎是被人轻薄了,照着接下来的话,该是要个说法?   崔浔也只是愣怔了片刻,没有什么扭捏,大步追了出去,赶在偏门关上的时候,出声喊住了秦稚。   “等等。”   秦稚关门的动作一顿,便给了崔浔机会,用手撑着偏门,殷殷要个说法。   “女郎做了便跑么?”   秦稚无力辩解道:“...我没有。”   崔浔费力挤了过去,指指自己唇畔,还残留着些许温度:“原来如今的侠义之士皆是如此么?敢做不敢当,平白毁了别人的名节。”   说着,便有些委屈起来:“罢了。”   秦稚只觉得自己像极了不负责的男子,面前女子委委屈屈要个说法,甚至连眼眶都红得一般无二,却全然忘了,崔浔这副模样,不过因为被辣着,一时没消退罢了。   她颇有些头疼,被架上了如此高的位置,索性破罐子破摔:“是,我做了,也不是不敢认,只不过我方才许是昏了头...”   这话是越说越不像样了,直至最后,声音越发轻了。   崔浔忍不住低声笑起来,凑到秦稚耳边道:“嘤嘤,今年同我回去过年吧,父亲与母亲很想见见你。恹恹似乎也快定亲了,她大约有话想同你说。”   崔、秦两家是旧交了,崔侯爷与崔夫人也算是看着秦稚长大的,一同过个年也不算什么样的大事。然而放在今日这样的时候说,便有些不同了。   秦稚愣了愣,随口道:“过几日再说,夜深了,我先回去了。”   说罢,也不留机会,匆匆跑走了,只留着崔浔在身后看着。   *   回了房中,秦稚燃着烛火迟迟不成眠,对着阿爹留下的刀发愣。   外头风声越发紧了,没有闩紧的窗子被吹得作响,她起身去拢窗子,却不想陡然窜出个带着猪脸面具的人来,吓得秦稚一激灵。   “喜欢吗?”   声音一出,秦稚倒也听了出来,如此欠揍的声音也只能是季殊了。   下一瞬,季殊揭下了面具,手里把玩着面具半倚着,嘲笑道:“原来以为你喜欢崔浔那样的,也会喜欢这样的。”   他话里话外,不过是在贬低崔浔长得活似猪脸。   秦稚闻言,一柄刀直接架在季殊脖子上。   这人属实欠揍,还当真以为自己依附杨家,便能得好结局?   季殊手里的动作停了停:“至于吗?不就说了他句不好吗,倒也不必如此刀剑相向。就没一回见你,能好好说话的。”   秦稚冷笑一声:“我与你,本便不该好好说话。”   “难为我冒着如此大雪来找你,妹子这番话说的,属实让哥哥心里难受啊。”季殊假意按住胸口,装出副心疼的模样,“算了算了,不与你计较,拿着。”   他掏出一个小瓷瓶来,随手丢进秦稚怀中:“这东西还算有点用处,不过你若是不想要,丢了也成。不过万一哪天不想过如今的日子了,它或许能帮你不少。”   他也算是走南闯北这些年,见识过的东西不少,最宝贝的还要数这一小瓶药。   话虽说得简单,这东西却是真正的宝贝。这一粒还是他千方百计盗来的,用了许多珍奇药材,服下后可令人闭气许久,生出假死的模样来,足以瞒天过海。   不比灵丹妙药,却自有其用处,若是用得好,还能有别样的效果。   季殊自己是用不上这药的,极大方地送了出去,似乎只是一粒治伤寒的药。 第55章   今夜的风雪着实有些大, 甚至连季殊鼻尖都有些泛红。   偏生这样大的雪,都没能拦得住他来送这一瓶药。   “老子犯不着害你,大可拿去找人看过。”   秦稚越是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他, 他心底火气越甚。枉他冒雪在檐上等了这么久,还算识趣地不去搅扰他们, 就换来这么个将信将疑的眼神。   秦稚眉一横,不肯收这瓶药:“偷来的东西, 我不要。不过你既送上门, 抓了你也不算亏。”   “偷来的怎么了?”季殊不以为然, “我是贼,他们是强盗,谁还比谁高贵了?这东西老子送了, 就没拿回来的道理,你要是觉着脏了你的手,等我走了再丢也成。”   反正,别当着他的面丢,总让人觉着一片心意被人践踏着。   “不过, 老子还是劝你留着, 难保日后有个急用。”   那瓷瓶似烫手一般,在两人之间来回被推着。季殊一时没了耐性, 把瓷瓶往房里随手一抛, 正好顺着滚到了床下, 再也看不见了。   或许在季殊眼里,如此也算秦稚收下了。   他得意地一挑眉, 灵活躲开横在颈间的刀,身影如鬼魅般转瞬飘远。   “莫名其妙。”   秦稚在身后暗骂一声,也不知道他到底修习了什么功法, 步法也未免太过诡异了些,滑得像条泥鳅,若非特殊法子,想来是难擒。   不过转念一想,贼靠的本便是灵巧二字,也算是吃饭的本事,必然不同寻常。   白茫茫一片雪里,眼看人便没了踪影。秦稚愤愤关上窗子,躬身去床下掏那丢进来的白瓷瓶。   莫名其妙的人送来莫名其妙的东西,谁知道里面放了什么,让它就此躺在床下,试问几人能安心。好在瓷瓶滚得不算太里,秦稚拿手一够也就够到了。   里头只藏了一粒药丸,闻着倒是混杂着些上好药材的味道。秦稚把药丸放了回去,随手往匣子里一锁,只等什么时候请医师看看,这到底藏了什么心思。   *   一场雪下过,离年也越发近了。   近来长安城安稳得很,崔浔一时也空了下来,甚至于能腾出一整日的功夫撑着伞陪她在外头玩闹。   夜里发生的事,两人很是默契地没有提起,却也都放到心里去了。   终归是要去见长辈,不好再同寻常一般随随便便,庄重些到底没错的。秦稚心里也没底,崔夫人向来嫌弃她没轻没重,从前也没少说她耽误了崔浔功课。   好在崔夫人说这些话,都是当着她的面说,端的是个光明正大,从不在背后嚼人口舌。   她被成衣店里的绣娘来回比着尺寸,七嘴八舌夸她肤白一类的话,一时有些晕头转向,蹙着眉问崔浔:“我觉着这颜色似乎不大好。”   崔浔也有些头大,他不大懂女儿家所谓的什么衬得肤色白皙,只知道穿在秦稚身上每一件都挺好。是而秦稚每每扯过一件问他,总能得到一个差不多的答案。   无外乎,“甚好”,“这件也好”,“那件也不错”。   然而秦稚本便是自己做不下决断,才试着问问他,没成想这位比她还不成,也不知是敷衍还是当真如此。   “算了算了,这件吧。”   她随手点了块布料,定下过几日来取,经过崔浔之时,连停都没停,顾自己出了门。   小祖宗这几日的脾气越发大了。   崔浔匆匆打了伞追出去,赶着替她打伞。   “不再看看?”   秦稚白他一眼:“你瞧着不都挺好么?哪一件又有什么差别...”   “你俩这是吵到外头来了?”   窝在雪地里拌嘴的两个人闻声抬头,久未碰面的黎随正拥着裘衣朝这里走来,身后还带着个医师,背着药箱不知做何去。   “既然碰着了,二位赏光吃个饭?”黎随手一挥,身后小厮乖觉,领着医师往回走开,“太子表哥闭门不出,姑母又病了这些日子,我也许久没见你们了。”   他那样的天性,如何在宫里压抑得住,顺手搭在崔浔肩上,努努嘴,悄声道:“这是和你发脾气?不是我说,她这脾气着实不好...”   “我觉着甚好,左右有我惯着。”崔浔把他的手一卸,又挨近秦稚几分,自觉与他划出些距离来,“嘤嘤,真的每一件穿在你身上都好看,你饿不饿?”   此等见色忘义的行为是要被人深恶痛绝的,不过黎随常年跟在兰豫与永昌身边,对此类腻歪的事倒也见怪不怪了,头一点,领着他们觅食去了。   *   厅中人不少,黎随带着他们进了特意留着的包厢。   里头暖意熏人,他随手脱了裘衣,却开了扇窗子透风。   菜色很快上齐,都是些牛羊一类的肉,陪着酒暖身。   “娘娘的病还是不好么?”崔浔想起方才跟着的医师,好奇问道,“宫里不是有太医么?”   黎随慢悠悠抿了口酒,把身子凑了过去,拿手指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又四下张望两眼,这才轻声道:“不是为了看病,是为了求证些事。戚观复保举了位天师,奉上丹药三枚,姑母怕不好,拿指甲剐了些,要我找人好好看看。”   人至极点,寻求的便是长生之道。贪生畏死,人之常情罢了,萧崇自然也不能免俗。   崔浔对此事略有耳闻,那位天师据说有些异能,上可通天,这几日便要入城,大约也要去灵台做法。不过丹药之事,他倒是不晓得。   秦稚难得插嘴道:“天地鬼神不过妄言,我曾听说,许多游方道士拿丹砂骗人,短时或许能令人精神抖擞,不过其后却会加剧人的衰败。”   所谓异能,不过是用来骗骗人罢了,她从前也揭穿过不少,后来发现那些被骗的人反过来追着骂她,便也觉得无甚意思,只做个看客罢了。   崔浔颔首:“是。”   黎随叹气:“姑母也是怕如此的事,太医院那帮老家伙又从来不肯说真话,专挑好话说,所以才让我带外头来找人看看。喏,就刚才那个,专门让人从外地寻来的,说是还算有些本事。”   “若是不好,也不晓得如何同陛下说。”他一顿,抬眸道,“你不知道,姑母为此只劝了句,陛下连药碗都掀了。”   三人中,唯有秦稚不知帝王脾性,却也从其间听出些刚愎自用来,连句话都听不得。   崔浔默了默,太子如今被关着禁闭,皇后又被如此冷待,杨家一党怕是得意得很,这天师着实是个难对付的角色。   半晌,他才问道:“那位天师的底细如何?有没有去打听过?”   “倒是去打听了一番,不过聊胜于无罢了。”黎随冷笑一声,“派出去的人打听了一圈,带回来的都是些什么天命之流的话。那位天师不知姓什么,人皆尊称一声玄虚道长,没有生平过往,似乎一道雷劈下,他便出世了。”   他这话说得俏皮,却也隐隐透出件事来,这位玄虚道长身份来历不明不白。   大周治下安稳,真想查一个人的底线又岂会一无所获,何况还是黎皇后的人,要说其中没有些许关系,谁又能信呢?   崔浔轻声道:“其中怕是有人替他捏了个身世,他这头查不下去,不如去查查戚观复。”   黎随了然,算是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兹事体大,他一改往日的不着调,认真想法子应对。   来往间又对饮了几杯,秦稚忽然出声道:“可否劳黎大人一桩事?”   “嗯?”   她从袖中取出季殊送的小瓷瓶来,递到黎随面前:“想请那位医师帮着看一看,这瓶药对人体是有有害,亦或是有什么用处?”   好在她今日临行前,想着带上这瓶药找人看看。方才不慎忘了这事,此刻记起来倒也不晚。   季殊这个人虽说信不过,但也不至于明晃晃拿着害人的东西招摇过市,找人看一看,再来决断如何处置。   黎随顺手接了过去:“成,我让他帮着看看,不过你这拿了药却不知有什么用处...哪里拿来的?”   此刻连崔浔都忍不住侧目望她,他们也算是日日在一起,怎么今日拿出来的药,他连见都未曾见过。   秦稚转过头来,一时想起季殊来过的事还未同崔浔说起过,此刻拿了药出来,大有些心虚,道:“昨日...季殊来过,这药是他给的,说倘有用处。我怕有什么问题,才想着找人看一看...我本来想同你说的,结果起来后便忘了。”   “忘了说他来过,却记得把药带出来。”崔浔听着这前后满是漏洞的话,无奈地叹气道,“你该喊我的,他那样的人万一伤了你怎么办?给你什么,你也真便收了,晚些我再找些功夫好的人过去你那里。”   秦稚自知理亏,呐呐道:“那把药丢了吧。”   谁知崔浔却并非如此想,反倒叮嘱黎随:“多找几个人看看,问清楚里头到底有什么。只要对人无害,送都送来了,便留下吧。”   秦稚与黎随一怔,这分明是贼子的赃物,怎么他还要做出私藏的事来么?   崔浔伸手点点她的头:“想什么呢,留下做个罪证,日后也好问罪。” 第56章   那日过后, 大雪封门,外头行人来往匆匆,皆为置办年货。   能说几句话的人, 也各自忙碌。除开柳昭明离开长安那一日,来打过招呼, 便是黎随派人将瓷瓶原物奉还。   药倒是请医师看过了,也说其中都是滋补药材, 对人大抵是无害的。不过假死这等事, 太过离奇, 只在古籍上见到过,年代久远,未必真存于世。   秦稚想了想, 夜里与崔浔吃饭时,捧了瓷瓶出来。   “黎大人把药送回来了,估摸着没什么用,你拿去当罪证吧。”   崔家也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崔浔放下碗筷, 连看都懒得看那个瓷瓶, 道:“既然无害,便放在你那里吧, 过些日子我再找人看看。”   再找人看什么?   看它是否真能让人假死闭息?   秦稚不解道:“你不是要用来问罪季殊吗?放在我这里万一丢了怎么办。”   “丢了便定不了他的罪吗?”崔浔替她舀了碗热气腾腾的汤, 细心撇去上头的葱花, “多一样少一样,他的罪名也足够重了。”   杀三个人是重罪, 难道杀一个人便是无罪了么?崔浔不动声色,所谓假死药对他无用,男儿鼎立天地间, 若真到了山穷水尽之处,何至于用这种办法苟且偷生。   然而秦稚不一样,哪怕真到了走投无路之处,他也想为嘤嘤留下一线生机。这些日子大事频发,总让他心神不定,若是这药当真有奇效,他愿意违背自己的信条,留下以备不测。   毕竟一粒假死药,用在刀尖上,便是第二条性命。   热汤凉了些,不再烫手,他送到秦稚面前:“喝口汤。何况这东西放在你这里我也放心。”   “明日等我回来,我们回去吧。”   秦稚喝汤的手一顿,最近的日子过得大概太舒坦了些,她竟忘了还有两三日便要过年了,先前约定好去崔府过年,没成想如此快便到了眼前。   说不出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有些忐忑。   崔浔适时开口:“你喜欢母亲做的春饼,我让人去同母亲说过了,明日应当能吃上。”   “春饼是立春才吃的,还早。”   秦稚喝汤之余,难得反驳一句。   崔浔笑了笑,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喝汤。多可爱的模样啊,几乎将整张脸埋到碗里去,连吃饭都如此好看,真不愧是他的嘤嘤。   然而嘤嘤本人不过是借碗隔断两人的视线,汤里是咸是甜并不怎么能觉察出来。不知为何,提及要去崔府见崔侯爷与崔夫人,她便有些坐立难安。   分明两位长辈都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大多时候也是纵容她胡闹的,尤其是崔侯爷,出了名的惧内,偶尔也还记得帮她拦着崔夫人。怎么到了如今,反倒有些局促起来了。   她放下碗筷,试探着问了句:“明日回去啊?”   崔浔郑重点点头:“嗯,母亲派人来催过好几回了,怎么了?”   “...没怎么,我先回去了。”   秦稚丢了碗筷,逃也似的往回跑。漫漫长夜,她怀着想不明白的惴惴不安,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里是冷着脸的崔夫人,硬是在她身上挑三拣四。   第二日醒过来后,她依旧有些心神不定,直到被崔浔牵着站在崔府门前,才原地打了个颤,在一众下人藏都藏不住的喜出望外里,左脚绊右脚地走了进去。   “嘤嘤,你冷吗?”崔浔把她的手往自己这里牵,正好包在掌心里替她暖着,路上随意寻了个下人问话,“老爷和夫人呢?”   下人不敢直视秦稚,却憋不住心里的好奇,借着回话的时机,偷偷打量一眼:“老爷同夫人去俞大人府上了,晚些时候才回来。”他顿了顿,又照着崔夫人临走时的吩咐道,“照夫人的吩咐,秦女郎的房间安排在女郎边上。”   崔夫人很有远见,怕秦稚在府里无人说话,特意把她迁去与乔恹同住,年岁差不多的丫头,总能说到一起去。   秦稚听闻崔夫人离府,不知为何陡然松了口气,藏在崔浔掌心的手也回了些温,被带着往后院走。   崔府先前是崔浔世父所居之处,设计布局颇有意味,步道幽深蜿蜒,让人置身其中,有些难寻方向。崔浔牵着她,边行边一一指给她看。   “父亲与母亲住在那头,我住得远些...你与恹恹同住,她爱玩闹,也能与你作伴。”   秦稚试着记了个大概,却在经过第二条近乎相同的小径后,仅存的些许印象荡然无存,只当做游玩般看着。   “郎君,有人送年礼来了。”   有客到访,府里没个做主的人,下人只得来请崔浔。秦稚抬眼望向面前的小院,神色一定道:“我自己去吧,别让人久等。”   人都到了这里,也不会走丢。崔浔点了个婢子跟着秦稚,自己则快步去前院待客。   秦稚目送崔浔离开,半晌才收回目光,款款往里走。   “嘤嘤姐姐!”   乔恹从正对着的房门里跑出来,手里捏着来不及放下的剪子,不知在绞什么。秦稚望向她,想来崔夫人待她真如亲女,如今被调养地有些肉了,看上去倒是正好。   乔恹几乎是一路跑来的,牵着她的手往房里带:“浔表哥派人来说过,你们过两日回来,没想到竟然是今日,我正在里头裁样,姐姐陪我看看?”   话说着,她脸上不自然浮起些红晕来,不像是被冻得。   秦稚没有拒绝,顺从地跟着她走了进去,入内一观,才发觉岂止乔恹面上染红,这满室皆是喜气。   正中的圆桌上,铺陈着块鲜红极了的锦缎,被人裁剪成衣裳,不过大片空着,还没来得及绣上花样。   这样红的颜色,总不能是为了过年备着的。秦稚狐疑着摸了摸桌上的衣裳,回头望向乔恹。   只一眼,乔恹的脸越发红了。   “你们下去。”   她挥退了陪着的婢子,只留下她们两人,才红着脸道:“姐姐,你帮我看看,哪个花样合适些?”   摆着的两个花样,一个是芙蓉花开并蒂,另一幅则是凤穿牡丹,都是极好看的。秦稚觉得都挺好,指了离自己近一些的凤穿牡丹:“这个吧。这是要做什么?”   乔恹小女儿情态毕露,趴到秦稚耳边道:“姐姐,我定亲了。”   秦稚颇有些后知后觉,觉得自己方才挑得属实有些不认真了,复又拿起两张花样来回比较。   听说出阁女都有自己绣嫁衣的习惯,这小半年过去,竟不知乔恹也定了人家。   不知为何,秦稚忽然记起某个夜里,乔恹问她的话。   关乎她与崔浔的事,彼时不知会有今日,才会截然回对两人无甚结果的话。那时候斩钉截铁说下的话,如今再让她说一遍,却是难于上青天了。   她张张嘴,想为自己言出不行的所为辩解一二,然而却不过徒劳。   还是乔恹见她的模样,问道:“姐姐有话要说?”   “...先前,”秦稚在心中模拟百遍,最终还是没能将话说得婉转,“我先前说我不想争,如今...”   乔恹以为什么大事,却不过是此等微末,带些炫耀意味道:“本来就是你的,你为什么要争?我又不蠢,不是我的,用了手段又如何。何况,俞家的郎君...一点也不比浔表哥差。”   乔恹试过,不过崔浔连靠近的机会都没给她。不过她也万分庆幸,毕竟如今与她定亲的郎君,更好。   “...凤穿牡丹似乎难些。”   心结这种东西,一旦说开,也便不是什么了不得大事。乔恹如今满心满眼都是这件嫁衣,拿着凤穿牡丹的图样来回比着。   “对了,明日姨母要带我去买些头面,说带姐姐同去。”   提及崔夫人,秦稚突然又有些不安起来。头面这种东西她用不上,不过崔夫人说要带她去,又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大不了陪着搭腔。   转瞬,她又怕自己对这些没个研究,届时让崔夫人不满,觉得自己不上心。   乔恹瞧见她在凳上坐得不安稳,犹疑着问道:“姐姐不舒服吗?”   “也不是...”秦稚摸摸自己的额头,问道,“我对那些也不了解,万一说错什么,崔夫人会不会不高兴?”   乔恹明白过来,亲事定下之后,她见俞夫人也是这样,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说到底不过是对即将身为他家妇的不安罢了。   推己及人,她一语点出秦稚没想明白的事:“姨母从小看着姐姐长大,姐姐什么时候怕过?我知道姐姐在怕什么,怕姨母不满意,你与浔表哥的事又要生波折。可是姨母又不是不认识姐姐,若是不满意,怕是连门都不让进,又怎么会忙着收拾房间出来。”   “赫赫有名的女侠秦稚,捉贼擒敌,原来也会有怕的时候?”   玩笑话总是有用的,秦稚一时间放松下来。乔恹说得没错,她如此在意,不过是因为这事关系到崔浔与她之后的路。   不得不承认,不知从何时起,崔浔在她心里越来越重要,甚至这种她往日不值一提的事,都能如此轻易影响她的情绪。 第57章   乔恹拿着绣样, 似有若无叹息一声:“有时还是羡慕姐姐,俞家...算了。”   她欲言又止,仿佛对这桩婚事又有甚不满意之处。然而先前提起俞家郎君时, 她面带红晕,不像是不情不愿的样子。   大概总有不甚满意之处吧。   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里, 姓俞的也不过一户,依照崔夫人对乔恹的疼爱看来, 想也不会让她嫁到什么没名没姓的人家去。   秦稚心想, 许的大概正是那户人家了。   说起俞家, 崔浔抽空也跟她说过几句,算得上是新贵,借着一股东风直上的人家。   梅承安与梅嘉平父子被判了重罪, 相位总要有人来坐,朝中暂无可堪此重任之人,萧崇破格提拔梁州太守金长源入中央为相,并趁此好生提拔了一众臣子。说来也巧,俞家老太爷曾为金长源授业, 金长源念着师生之谊, 与俞家越发走动亲密。   算日子,乔恹定亲之时, 金长源还未受重用, 俞家自然远不及崔家的门第, 俞家算是高攀了。然而时过境迁,短短几日功夫俞家水涨船高, 崔家表亲便有些不够看了。   或许俞家对乔恹生了些微词吧。   秦稚大大咧咧惯了,对上这等问题,一时竟不知如何劝解, 只得含糊着说道:“崔家与俞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正说着话,婢子从外头跑来,道:“女郎,夫人回来了,俞家夫人也来了,正在前厅坐着,夫人让人来请女郎。”   一个分神,乔恹手里的针直直扎在指尖,她吃痛嘶了一声,慢慢把手指放到嘴边吮了吮,回身怔怔道:“姐姐陪我一起去吧。”   她这是把秦稚当成了救命稻草,牢牢抓着不肯放,也不知那俞家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让她畏惧到如此地步。   来时只觉得路远迢迢,再从后院到前厅去时,倒是觉着近了许多。   秦稚眼睁睁瞧着乔恹在门边深吸了几口气,才提着神慢慢往里走。   堂中坐着两位年纪相仿的夫人,秦稚自然认得崔夫人,慈眉善目地同人说话,边上那位想必便是俞夫人了。   “恹恹来了。”崔夫人同她们招招手,倒也不意外秦稚同来,只当她们感情深厚,自然地同俞夫人介绍,“这是秦稚,从前在蜀中时,我也是拿她当半个女儿看的。”   俞夫人抬了抬耷拉着的眼皮,淡淡道:“也算是标致。”   趁着闲话的功夫,秦稚暗自打量过俞夫人。算不上年轻,眉目间有劳心过度的皱褶,加之新得提携,又用了极重的金银装饰,生生衬出些富贵来。如此一比,崔夫人倒是落了下乘,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妆扮。   俞夫人放下茶盏,身后的婢子把随身带来的匣子捧到乔恹面前。   “金夫人族弟从外带回来一匣明珠,送了几粒到我那里。”俞夫人不大爱笑,难免让人觉着不好接近,“这东西衬丫头们最好,我也没个女儿,都给你了。”   虽严肃了些,倒也不像是个坏心眼的人。秦稚瞥见匣中的明珠,粒粒浑圆莹白,即算再是不懂,也能看出价值不菲来。这么一匣明珠,说送便送,也真是阔绰,可见如今俞家当真是富贵极了。   乔恹捧着匣子,有些不安地谢过,却只换来俞夫人一个嗯字。   崔夫人掩唇笑了声,挥挥手:“我让人买了你们爱吃的零嘴回来,倒也不必在我们面前拘着。这几日梅花开得盛,去吧。”   这样的场合里,小辈说不上几句话,除了充作会配合着笑几声的人偶外,实在算不上有甚作用。崔夫人察觉出她们浑身不舒坦,大大方方把人放了出去。   左右俞夫人要送的东西也送到了,还未过门的女郎,何必如此早凑在跟前服侍。   秦稚清楚察觉到乔恹如释重负,轻叹一口气,出去的时候,脚步也轻快许多。   “这位秦女郎,倒是不像传闻中那般,性子活泛。”   还不等她们彻底离开,便听得后头议论声起,俞夫人点名道姓地说起秦稚。   崔夫人的声音跟着响起:“那孩子在外头过得不安稳,难免收敛了性子。”   偷听壁角不是什么好事,秦稚也不在意他人如何评论自己,正要离开,却听俞夫人提到了崔浔的名字。   “你家的郎君少年有志,几年做到绣衣直指,也算得上炙手可热,我听说杨家也找过不少人问过。你只这一个儿子,何不多挑一挑。”   明里暗里不过是说她与崔浔不相配,该换个世家贵女来,似乎才是最好的因缘。   真是讨厌,她明明都骗自己这些不要紧,偏偏还要让人提醒她。秦稚鼻尖有些泛酸,她慌忙低下头。   乔恹察觉出不对来,死死攥着她的手:“姐姐。”   秦稚摇摇头,却在墙角慢慢蹲了下来。她有事执拗地很,既知不配,也要听完这剩下的所有话。   崔夫人的声音隔了许久才传来:“儿孙自有儿孙福,浔儿喜欢最要紧。”   俞夫人不以为然:“他们都还小,能知道个什么。如今一头热,自然觉着哪里都好,为人父母者,总得帮着看看。如今都传遍了,你家的郎君为了这位女郎事事做得出来,这还尚且未定亲,依我看,不像什么正派人家出来的。”   也是秦稚这几年脾气收敛,换做以前有人如此说,不被她拿扫帚赶出去不罢休,还谈什么其他。她此时缩在墙角,手被乔恹捏着,双目愣愣。   房里静了静,似乎各有盘算,崔夫人许久才轻声开口:“她母亲没得早,蜀中那些年,大半时候是我看着教的。”   这话算是有些分量,俞夫人暗指秦稚无甚家教,崔夫人偏偏摆出一副这是她一手教出来的模样,一时倒让俞夫人哑口。   半晌,俞夫人又道:“即算如此,她家里如今也没什么人了吧,日后成婚,想来无甚助益,怕还要被人捏着出身做文章吧。我也是为着你们好,这好人家的女郎多的是,何必挑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呢。”   乔恹神色变了变,没想到自己未来的婆母说出如此的话,然而碍于这层关系,也只是在心里觉着不妥,倒也没有开口。   崔夫人摸了摸腕上的翠玉镯,一时轻松起来,开口道:“府里洒扫诸事有小厮仆妇,中馈之事挑上几个得力的嬷嬷也能办得妥当,至于迎来送往,慢慢也总能学。她若实在不想学这些,趁我还能动,倒也能帮着。这些事,她自然什么都不会,也无甚煊赫家世。”   她顿了顿,望向俞夫人:“只是我儿娶妻,娶的是情投意合,这是最难得的。其他的事,重不过这一层去。那孩子我看着长大,若不是来了长安,婚事早该办了,何至于让她漂泊多年。”   秦稚闻言,一时有些愕然。她向来知道崔夫人嘴硬心软,对着她的指责不见有多温情,似乎对她处处不满,故而她也能硬着心肠不再喊嬢嬢。   然而却不知,在遇上旁人指摘时,崔夫人竟如此回护她。   里头的人话说不到一起去,只听得俞夫人重重哼了一声,再无说话声响起。   秦稚一时心潮波动,拉起乔恹往外跑。   崔夫人的话依旧在心头缠绕,道旁梅花也无甚吸引力,秦稚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何处,只是觉得如此跑一跑,似乎会松快许多。   只这一跑,便正好撞上送客回来的崔浔,捏着一枝梅花枝,正往这里慢慢行来。   “嘤嘤。”   崔浔刚刚送走俞家郎君,想着秦稚住进新的地方,添上一枝梅花,也好多些雅趣。故而他特意绕了路,挑了开得最盛的一枝红梅,想着送去给她。   没成想却在半道遇上了,还与乔恹牵着手跑得飞快。嘤嘤倒也罢了,跑几步算不上什么,后头的乔恹显见吃了苦,脚下踉跄,累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他出声道,“你看,恹恹快跑不动了。”   秦稚猛地停下脚步,松开紧捏着的手。不知为何,她听到崔浔的声音,鼻尖越发酸了,眼眶还泛了热,突如其来的委屈,也不知是为何。   乔恹万分感激地望向崔浔,伸手理理碎发,气喘吁吁道:“方才...方才我们去见了俞夫人。”   崔浔微微皱眉,秦稚的反应看着像是受了委屈,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然而乔恹又不肯继续说下去,只是抱着匣子站在原地。   崔浔轻叹了声,把俞家郎君的话转交给乔恹:“俞七郎让我问问你,年后会有诗会,你去不去?你回去想想,过几日告诉我。”   乔恹点点头,也不想再做多余的那位,念着诗会的事,回身朝院子去了。   崔浔走近几步,试着唤她:“嘤嘤?怎么了?”   他越是如此小心翼翼,秦稚越是觉得委屈,还不等人走近,猛地伸手环抱住他的腰,埋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怀里像是扑进了一只娇软的猫儿,无声无息,却暖得很。崔浔伸手护住她的头,静静陪着她呆立。 第58章   崔浔与秦稚在这里的消息散得飞快, 崔家下人怕惊跑郎君好不容易磨来的女郎,私下都打过招呼:途经此处,千万记得绕行, 切莫打扰了郎君。   时候久久过去,竟无一人前来。   “我只会拔刀。”   半晌, 秦稚仍不肯抬头,低头闷着声音说话:“什么绣花样, 操持家务我一概不会, 别的女郎能干, 我却终日只会抱着一柄刀来来去去。”   她从前不是个自卑的人,别人嘴里的门当户对在她眼里不值一提,哪怕经过困顿的那几年, 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如何屈于人下。   向来练就一颗顽心,旁人的话语并不能真正刺痛她,俞夫人的话不过是提醒了她一句。秦稚想要确认一件事,这些世俗的要求,对崔浔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崔浔愣了愣, 忽而轻笑一声, 声音如春风般:“她们能干与我们有什么关系?绣娘绣花,仆妇洒扫, 各司其职, 难不成我还要每一位都娶回家吗?我同你说句实话。”   他低下头, 说出藏了这么些年的话:“你幼时打遍蜀中无敌手时的英姿,便足以令我倾倒终生。”   秦稚骤然红了脸, 这人如今说话是越来越招人烦了。什么叫打遍蜀中无敌手,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英姿,她那时确然犯浑了些, 但也不至于这般夸张。   “...我没有。”   崔浔固执地哄着她,用手在一边比比划划:“你那时不过这么高,母亲早起给你绑的发,总也挨不过中午,同人打了架便来找我帮你梳头。我那时便想,若我有幸,这辈子都想为你梳头。”   彼时情景历历在目,秦稚仗着自己会些功夫,连比她高一头的男童都敢打,不至于吃亏,但难免被扯乱头发。她怕被崔夫人念叨,每每都偷偷去找正在念书的崔浔,狗腿子般的递上个梳子,喊着逐舟哥哥。   崔浔早慧,不止于功课武艺上,头回答应替她梳头时,便做好了终此一生都要为她梳头的打算。   “...”   秦稚着实有些招架不住,从他怀里脱身出来,转着眼珠子看他手里的梅花。   不得不说,崔浔的话虽不着调,却让她心里所有不该有的念头一扫而空,似乎先前沉闷着的并不是她。   “放到水里能养几日,你不喜欢熏香,不如梅枝的香气自然。”崔浔见她喜欢,索性把梅花递给了她,“养上两日,我再替你换一枝。”   梅枝香气悠长清冽,秦稚伸手拧下一朵,一垫脚簪在崔浔耳边。   小小巧巧一朵梅花,便如此安静盛放在崔浔耳边,只是有些摇摇欲坠。秦稚伸手扶了一把,捉弄着道:“你戴着真好看。”   谁料崔浔竟真不去摘这朵梅花,任由它挂在耳边,自己伸手牵住秦稚,慢慢往回走:“你戴上的,我等你替我取下来。”   *   除夕夜里,风雪大作,最是喜气时,唯独灵台之上,留着些孤寂之人。   因着梅家变故,梅拂衣虽不至于被除去良娣的位份,却也不能在东宫继续如从前一般,好在灵台上还有永昌公主作伴,算不上十分冷清。   是夜除夕,外头爆竹声不断,梅拂衣与永昌对坐,频频往外望。   萧崇到底还是宠爱女儿,这样的日子特意命人送来宫廷规格的饭食,只是满桌的菜色,也不过让永昌多吃了两口。   永昌搁下银筷,抬头望了眼:“嫂嫂,今日好热闹啊。”   梅拂衣收回目光,双手拢在身前,轻轻答了句:“是啊。”   除夕夜里怎么可能不热闹,只是除却她二人罢了。梅拂衣只是觉着有些孤寂,不过她也明白,父兄混账,愧对黎民,她守在灵台上,也算是替父兄过往错事向上天忏悔。   只是她不明白永昌,大好的年华里,不去做金尊玉贵的公主,偏偏要守在这个地方。   “殿下。”梅拂衣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中常侍大人还在外候着。”   中常侍是萧崇身边近身伺候的,区区送菜此等小事本不必劳动他。萧崇特意命他前来,不过也是存了迎永昌回宫的念头。   连梅拂衣都明白,只要永昌一点头,中常侍自然妥当把她送回去。   然而永昌摇摇头:“我在这里陪着嫂嫂吧。”   回去也只是囚在宫里,日日被萧崇逼着选新驸马,倒不如在这里来得自在。   梅拂衣无法,也只得转了话题:“听闻有位天师将来灵台做法,也不知有如何大的本事,也能让我们见识见识。”   永昌觉着事事无趣,手里握着一串珊瑚手钏,随口道:“他本今日要来,傍晚又说风雪太大难行。我看着不像有什么本事,否则区区风雪如何拦得住他,不过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说话间,外头有宫婢来传消息,鼻头冻得通红:“殿下,良娣,天师到了...小殿下也来了。”   梅拂衣陡然站了起来,外头天寒地冻,萧元贞年幼,怎么也跟着来了,若是冻出个好坏,岂不是要让她心疼得很。   永昌也挂念着自己那个白玉捏出来的侄儿,匆匆披了件斗篷便要往外赶。   两人脚步不停,靴上沾了不少雪水,直湿到了罗袜里去。   不过几步,便能听闻萧元贞奶着说话的声音,问着身边随行将军:“母亲在哪里?”   梅拂衣顾不上许多,匆匆跑了过去,捧着元贞来回看了几遍,直待确认他被裹得严实,没有一丝风灌得进去,才安下心来:“多谢将军。”   随行的将军道:“臣不敢,是太子殿下的意思。良娣放心,一路软轿而来,小殿下没有受寒。”说罢,他回身一让,将后头的人请了出来,“天师,请。”   这位所谓的天师一露面,永昌眼神瞬时一变,生出许多厌恶来。   这世界何其小,所见皆是旧人。前些日子还是长安城里招摇撞骗的神棍羊桑止,如今摇身一变倒是成了天师,何其讽刺。   永昌站在阶上,远远望着,道:“这位便是天师?”   羊桑止换了衣裳,甚至连脸上的痦子都被他忍痛割去,看着倒是有些人模狗样。他一甩拂尘,念了句“无量天尊”。   装模作样,居然也能骗过萧崇。   永昌看着人往这里来,却也不肯让开半步。   “听闻天师有异能,通天彻地,吾倒有一问。”她的声音清清冷冷,“前段时日长安城有位叫羊桑止的骗子,招摇撞骗不知所踪,不知天师能否问出他如今在何处?”   羊桑止眼皮一跳:“不知殿下为何执着于寻那人踪迹,天下法门,自有缘法。”   “欠吾一条命。”   羊桑止作势在指尖掐了遍,悠悠道:“殿下不必再寻,那人早已身死,费尽心力也不过徒劳。”   永昌越发笃定这便是羊桑止。彼时她命人将羊桑止送去大理寺,还未来得及定罪,大理寺的人便来通报说人丢了,此后辛苦寻找不得踪迹,如今却在此处相遇。   “天师纵行天地,怎么今日还会有风雪挡路的事?”   再是愚钝的人都能看出,永昌公主这是针对这位天师,一时间气氛冷了下来,连梅拂衣都怔愣着,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萧元贞童言无忌,跑到永昌身边帮着说话:“姑姑不知道,我们来的时候雪可大了,连树枝都压垮了,元贞心里害怕,但是还是想来见母亲和姑姑。”   永昌俯身抱起了他,意有所指道:“元贞不害怕,是有人做了亏心事,神仙婆婆这是在罚他们呢。”   被人如此抢白一通,羊桑止倒也面色不改,只等着永昌说完话,才一甩拂尘:“天地有序,谁也不能肆意更改。今日时候不早,还要为陛下焚香告天,还请殿下容贫道入内。”   永昌抬眸扫了眼,下头跟来的人不少,而这些人对她的话闻声不动,只在羊桑止开口时,才略微有些表情。   她得回一趟宫,将这些事如实奏禀,揭穿羊桑止的真面目。   然而羊桑止又道:“殿下与陛下血脉相连,且随贫道入内参拜。”   永昌死死盯了他一眼,这等厚颜无耻之辈,竟还敢邀她。不过也只一眼,永昌放下萧元贞,大大方方在前头进了殿中。   一应人皆守在外头,偌大殿中唯余永昌和后来的羊桑止。   羊桑止拈了三支香,跪倒在蒲团上,阖目默念,上下拜了三拜,才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把香插到案上的香炉中,声音不大不小道:“连贫道都未曾想到,有一日会与殿下在此地重逢,更不必提殿下。”   没有旁人,羊桑止连装都不愿意装。   永昌站在远些的地方,不屑地笑道:“蜉蝣之辈,也敢行此等欺上瞒下之事,也不怕玩火自焚。”   羊桑止似听闻什么好笑之事,也跟着笑了起来:“殿下在想如何将贫道的身份戳穿吧。倒也不难,以殿下的身份,在陛下面前说上两句即可。”   他顿了顿,手中不知何时拈了一把香灰,藏在袖中,慢慢朝永昌这里走来:“不过殿下有没有想过,贫道敢来,便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这灵台来得容易,去时便有些难了吧。” 第59章   永昌下意识退后一步, 面色凝重,分不清羊桑止是当真有备而来,还是拿话吓她。   “殿下容貌无双, 又是这世上顶尊贵的人。”羊桑止跟着进了一步,“贫道初见殿下时, 便为殿下所折服。如今殿下有难,贫道自当竭尽全力。”   永昌不明所以, 只是嫌恶地拍开他探过来的手。   羊桑止咯咯笑了声, 毫不在意这些, 自顾自说着:“殿下如今恶灵缠身,难免有所不适,贫道尚且有些本事, 愿为殿下驱邪纳福。”   如此说着,他慢悠悠做了个道家的礼,而后手一扬,攥在掌心的香灰尽数洒下,不少落在永昌肩头发梢。   香灰刺得人鼻子难受, 永昌也未料到他竟敢如此大胆, 当即便不准备再忍,拂了拂发上的香灰, 哪怕是连夜, 她也要入宫奏禀这一切。   殿门被她从里头拉开, 风倒灌进来,却没有半片雪子。   原来在他们说话间, 这场下得不见头的雪竟停了。   “拿下他!去备轿子,吾要入宫见父皇。”   永昌匆匆行来,顺手点了守在一边的中常侍, 言辞急切。   中常侍微微一愣,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倒让这位殿下如此快改了主意。不过天家的意思,也轮不到他们这些人来揣测,不过一瞬便回过神来称喏。   然而羊桑止紧随其后,叫住中常侍,惯例甩了甩自己的拂尘:“大人留步。”他行至永昌身边,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来,夹在指尖。   永昌离得近,却也没瞧清楚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只见符纸凭空燃了起来,化作一团青烟直上。他将符纸高高抛起,又甩了甩拂尘,竟连一丝灰烬都未曾落下。   “无量天尊。”   在场诸人皆面色一凛,无敢上前拿人,不知他此举何意。尤其是那位中常侍,不知该进或是退。论理在场无人重过永昌公主,自该唯她马首是瞻,然而这位新得圣上青眼的天师,凡有所言,连陛下都一一照做。   不等他想出个两全之法来,羊桑止开了口:“贫道夜观天象,天北或有赤气,是为乱象。今日问卜于上,是曰邪灵作祟,妄图专制。此邪灵藏于殿中,以风雪掩其踪,方才殿下心念一动,给了邪灵可趁之机。那邪祟狡猾,极易换了宿体。为保殿下贵体,也为大周福泽,当于灵台之上做法七日,才好彻底销了它。”   他说得头头是道,其实不过是挑好了时机。   若论真才实学,羊桑止所知不过尔尔,然而他能观星象,猜到风雪将在今日骤停,又捏着萧崇那再重不过的猜疑心,试图将永昌囚于灵台。   从小囚,再到长居,他便能看着这位殿下从云端坠下。   “自然,殿下金贵,还需问过陛下的意思。”   中常侍当机立断,偷偷点了个随行黄门,垂下的手比了个手势。那小黄门身形矮小,悄然从人群里离去,倒也没引来多少人注目。   “外头天寒,殿下贸然起行恐被寒气侵身。”中常侍还得稳住永昌,装出一副为她考量的模样来,好在他一介宦官出身,这等手段信手拈来,“若是殿下受了寒,陛下定然要责怪奴婢等人,殿下容情,且在殿中稍待片刻,奴婢去打点收拾妥当再行不迟。”   雪虽停了,风到底还大,永昌气极从殿中出来,也没有披件什么斗篷,此刻站着,属实有些冷,两边伺候的宫婢,在听闻一番鬼神之说后,也瑟缩着不敢靠过来。   她心中恼怒,瞥了眼羊桑止,鼻间哼出一声,旋身回了殿中。   “把门守好,别让他进来。”   羊桑止退开一步,只是站在殿外,装神弄鬼地做法,心里却有些得意。   要把九天之上的公主殿下拉入泥坑中,也算是胆大包天了。羊桑止不过一介江湖骗子,即算当初怨气漫天,也不敢冒着性命之忧来做这事。   不过如今不同了,他身后站着些人,教他在这事上捏了七成把握。后妃皆病重,药石之上无救,有人保举他,奉上两枚丹药。试过药后,皇后不肯服,反倒是杨夫人二话不说吞了药。   那药并非什么灵丹妙药,不过是加了许多丹砂之物,能让人短时内振奋。杨夫人如今渐能下床,羊桑止自然被萧崇奉为天师,如此便有了五成把握。   再加之近日雪大闹灾,萧崇烦闷得很,偏生羊桑止出手,便让风雪骤停,那便又有了两成把握。为着这雪,他甚至连夜锯断了路上的枯枝,便正是为了配合此局。   那人同他说,七分把握尚觉不够,羊桑止却不以为然。萧崇是何等多疑之人,哪怕只有些微可能,他也不会放过。   永昌公主便是这灵台上飞不出去的鸟了。   羊桑止嘴角一扯,觉得此事稳操胜券,能看着那样的人物堕下来,何其痛快。   梅拂衣直觉不好,抱着萧元贞要往里走,却被他拦了下来。   “良娣与小殿下尊贵,贸然闯入,若是沾染邪祟,恐是不好。”他瞧着梅拂衣脸色不妥,从袖中取出两张符,递了过去,“如此妥当些。”   梅拂衣犹豫着接了符,转瞬又将其中一张塞到萧元贞胸口位置,想着把他留在外头,独自进去便是了。   然而萧元贞不知鬼神,只是觉得这场合有些不适,会抱着自己念诗经的姑姑被关在里头。   “我是皇孙,谁敢拦我。”他哭闹着,挣开梅拂衣的手,“滚开。”   守门的侍卫恐下手重了伤着他,笨拙着拿手臂去拦,倒还真不如萧元贞小小一个灵活得很。   梅拂衣咬咬唇瓣,抱起了萧元贞:“有天师在,定无大碍,让开。”   羊桑止悠悠喊出一声无量天尊,挥了拂尘,算是放行。   殿中温暖,永昌独自一人坐在当中,不知出神想着什么。   殿门吱呀一声开启,几声“姑姑”叠着而来,她回头,正好怀里扑进个肉团子来。   梅拂衣在对面坐下,她多少也有些怕,紧了紧袖中的黄符,问道:“殿下与这位天师认识?”   “江湖骗子罢了,从前害人性命,被我送去大理寺了。”   永昌任由萧元贞把玩着她的手指,大概说了经过,“也不知如何混成了天师。”   梅拂衣默然,心里是偏信永昌的,然而不知为何,总有那么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说着什么万一之类的话。   永昌没得到她的回答,转而低头哄萧元贞玩。只是这一低头,正好让她瞧见元贞衣襟里漏出来的一角黄符。   “...嫂嫂也觉得,”她心头猛地堵上了一块大石,“也觉得我是?”   梅拂衣嗫嚅着,却始终没有回答,反而是萧元贞道:“我信姑姑。”   诸人皆不信她,唯有萧元贞不假思索地说出信这个字,永昌像在海中寻到了一块浮木,艰难透出一口气。   “元贞,既然如此,姑姑同你做个游戏,你若是胜了,姑姑便陪你玩投壶。”   这一出拙劣的戏码,竟让梅拂衣也生了疑心,难怪羊桑止说什么下灵台之难。中常侍久久未来,她总要为自己的后路打算。   “姑姑这里有些话,想传到你父亲的耳里,可又不能让外头的人知道。你若是一字不差同皇爷爷说了,便算你胜。”   她若当真被留在灵台,总要有人把羊桑止的事传出去。永昌不知为何,特意略过了掌着生杀大权的萧崇,转而要元贞把消息传给萧懋。   萧元贞点点头,这游戏不难,不过就是传话罢了,他竖着耳朵听永昌道。   “天师便是羊桑止,若有不明,去问秦女郎。”   当初遇到羊桑止的时候,秦稚也在场,永昌怕说得多了,元贞记不住,故而只是提了这重点几句。   只要问过秦稚,他们便能知晓她如今难处。   萧元贞拍了拍胸脯:“记住了。”   永昌这才抬起头,笑着看向梅拂衣:“嫂嫂。”   梅拂衣别开脸,只觉得自己尚不如元贞,这样与她情意深厚的人不信,偏去信什么鬼神之说。故而她低声道:“元贞向来好胜,殿下怕是要做好陪他投壶的准备了。”   姑嫂间的嫌隙一瞬解开,外头正好传来中常侍的声音。   掐尖了的嗓子令人生烦,尤其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永昌心里发寒。   “陛下挂念殿下贵体,特命人送来金丝软帛数匹,日日奉上时新瓜果,随行宫婢增数一倍。陛下知殿下思亲之情殷殷,陛下亦是如此,奈何身为贵主,自当为国祚考量,委屈殿下在灵台稍住几日。”   虽已料到会有如此局面,但当这等话真正传入永昌耳朵里的时候,还是让人忍不住一滞。她的父皇英明神武,为了天下,只是委屈她在这里住几日,有何之过。何况怕她住得不妥,还特意令拨了人手来照料她。   何等明君慈父啊。   永昌嘲讽地笑了声,低头摸摸萧元贞的头,低声叮嘱一遍:“如此便开始了,看你如何骗得过外头那些人。”   交代完这些,她把萧元贞送回梅拂衣的手里,毕恭毕敬对着门外行了一礼:“儿臣谢父皇恩。” 第60章   “人是戚观复保举上来的, 如今也只能从这里头查一查。”   萧懋坐在上首,听过秦稚说的大概,面色铁青。   本以为被迫和离后苕苕心中郁闷, 去灵台住几日散散心也算妥当,却不想遇上羊桑止这么个人。   元贞偷摸把这事告诉他时, 他便遣人上了灵台,悉数被天师做法四个字挡回来。灵台如今当真成个囚笼, 他们上不去, 苕苕出不来。   崔浔点头, 本便觉得这位天师来得奇怪,如今知道是个什么来历,倒也好查许多:“殿下, 既然他入过大理寺,无论结果如何,皆记录在册,臣午后去大理寺看看。”   “好。”萧懋沉吟片刻,“不过这事怕是有些棘手, 他来后确实展示出来不少异能, 尤其是杨夫人,太医束手无策的病如今竟有回转之势。孤担心, 即便当真戳穿他的假面, 父皇也未必...”   也未必重惩于他, 说不准还会恩宠如前。   秦稚与崔浔心知肚明,前头有个戚观复, 尚能成为天子近臣,羊桑止这点事便也不值得一提了。   秦稚似想到什么,轻声道:“寻着丹药上的问题, 才能将这些事迎刃而解。”   能在萧崇手上称得起重罪的,唯有谋逆二字。献上的丹药若有问题,谋害圣驾的罪名一落下,哪怕当真是九天来的神女都免不了一死。   崔浔问道:“明月奴前些日子寻人看药,看出什么来没有?”   萧懋苦笑一声,摇摇头:“前后找了不少人,那药是些温补的药材,无病无灾吃下去也只当强身健体。若是有病吃了,也无裨益。可这样的话传去,父皇怕也不会信。”   这事可当真是棘手了。   “可若真是如此,杨夫人又怎会一夕间康健如此多?”秦稚觉得不对,“总不能当真有什么术法之流?”   萧懋眉间紧锁,显然也是一脸不解:“说不出,请来的医师也不解,言语之间也暗示明月奴信鬼神之说。”   正说着话,外头忽的喧闹起来。黄门尖细的声音响起,似乎还有肉体碰撞的声音,哎哟着叫唤不停。   崔浔噤声,起身去查探外头是何情形。   甫一拉开门,便从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一道白色身影,直直撞在崔浔手臂上。   “殿下,求您救苕苕!”   身影顾不上痛,扑倒在地,声音里藏着极力压制的害怕,撕心裂肺只喊出这几个字。   秦稚忽得反应过来,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一抬头,正好听着崔浔喊出声来。   “成渝。”   来得不是旁人,黄门也不再进来搅扰,乖觉地关了门,照旧守着。崔浔把人从地上扶起来,在自己身侧的位置安顿好,才伸手斟了杯热茶递给他。   此刻人坐定下来,秦稚顺着望去,兰豫半披着发,衣裳也在外头有些被扯乱了,看着不体面极了,很像所谓的蛮夷。   “你这几日身子不好,怎么出来了?”他顿了顿,“苕苕她...她无事。”   萧懋有些头疼,他知苕苕与兰豫情深,若是苕苕的事传到他耳朵里,兰豫如何能冷静自持,尤其这几日兰豫染了风寒,他特意避过了兰府。   没成想,他还是来了。   兰豫咳嗽两声:“...殿下还打算瞒到何时去?小殿下来过了,问臣要投壶的的物什,细问之下,小殿下一字未瞒。”   原来如此,萧元贞不光记着永昌要他转达的几句话,连这是个游戏都牢牢记得,自以为稳操胜券,早早来兰豫这里取物做准备。   “殿下,苕苕会害怕的。”   萧懋不敢去看兰豫的眼神,只觉得万分刺人,微微偏开头:“不同你说,便是怕你心急。苕苕是孤的胞妹,孤自不会看她受难。你放心,孤此刻便去父皇面前陈情,即便不得接苕苕下来,也容孤去亲眼看看。”   谁知兰豫只是冷笑一声:“陛下不会允准的。殿下难道不明白吗?父母妻儿,皆不如江山社稷来得要紧。囚住身负邪祟的公主,是再简单不过的法子,不过是棋子罢了...”   “放肆!”   关心则乱,兰豫把积压在心口的不满尽数宣泄出来,大逆不道的话随口而来。兄长之死,苕苕之难,都成了压死他的一根根稻草,此刻有了一个口子,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萧懋信手抓起一个茶盏,擦着兰豫的肩膀掷了出去,响亮的声音盖过他最后一句话。   崔浔连忙抬手按在兰豫肩膀,好在他病着,说话声并不十分响,又被茶盏落地的声音盖过去,不至于被人听了去。   “成渝,你怕是病糊涂了,喝杯热茶去去寒。”   兰豫反笑起来,起身走到秦稚面前,却是对着崔浔道:“我以为你当明白我做何想。她走的那几年,你又比我好多少。我问你,若你知她受过那些苦,你又岂会不拼尽全力去救她?你觉得我病糊涂了,可我却觉得自己清楚得很。”   “每每一闭眼,我便觉得苕苕蜷缩着,她并不胆大,我不在身边,她大概怕极了。”兰豫面上皆是痛苦之色,“我不舍得。”   秦稚坐在椅上,被迫抬起头对上兰豫的脸,惨白着一张脸,眼尾留着道细细的疤,当真是用情极深。   她正想说些什么,上首的萧懋突然开了口:“苕苕是公主,他羊桑止即便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她。被囚在灵台上的是孤的胞妹,你莫不是以为只你一人担心?这些年的书也不知你读到何处,岂不知从长计议四个字!”   兰豫忽然转身,颇有些癫狂状:“如今连人都见不到,谈何从长计议!”他忽的指向崔浔,“绣衣使的虎符,难道还上不去灵台吗?只要救了人,凡事我一力...”   话未说尽,便没了动静,兰豫浑身一软,瘫倒在地,只露出身后抬着手的秦稚。   兰豫是有些疯,不过谁也没想到她会直接把人敲晕了事。   秦稚接收到两人投来的目光,一时有些窘迫,悻悻放下手:“我怕兰大人情绪激动,对身体不好。殿下放心,这样只是让他多睡会,最多醒来时有些头疼,无甚后遗症的。”   崔浔把兰豫扶到椅子上,又回身牵起秦稚的手,下意识地替她揉一揉劈过人的地方。   萧懋无奈道:“把他送回去吧,好生照看起来,孤去父皇面前求求情,设法上一趟灵台。”   说罢,只是淡淡瞥了眼兰豫,一甩袖,叹着气离开。   崔浔来回瞧了瞧摊着的兰豫与秦稚:“你下手倒是快。”   秦稚撇撇嘴:“你没瞧见,他再说下去,殿下的脸色都要变了。”说着突然小了声,“谁会在儿子面前说老子不好啊,这法子至少能让他不惹事。”   崔浔想了想,倒也是这么个理,不过等兰豫醒后,打晕他的罪名还是自己来担吧。   “崔浔,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潜入灵台。”   秦稚如此天马行空想着,却也如是说了出来。 第61章   不过灵台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好上。   漆黑一片里, 灵台之上灯火通明,时而有细碎的哔啵声响起。秦稚隐在树后,眯眯眼抬头, 看守之人不少,还好及时退了出来, 否则怕是要被刀削成肉泥。   她一把扯下覆在脸上的黑巾,随手揣在腰后, 抱臂靠着树思索。   已然过了四日, 太子殿下那边除了受顿训斥, 便是被责令不得靠近灵台,看守之人增了一倍。如此一来,兰豫那边越发心急, 每每见着去探视的崔浔,总拿痛彻心扉的眼神看他,已至崔浔好几日不敢再去。   为此,秦稚才出此下策,拿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瞒着崔浔夜探灵台。   “真难。”   她轻声吐出一句, 挠了挠后颈,果然还是失了策, 派来守着的人各个功夫卓绝, 连只苍蝇都不放进去。   然而下一刻, 她又不自觉皱起眉头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邪祟,可以让萧崇提防到如此地步, 连素来最疼爱的女儿都不管不顾囚禁于此。越是如此,永昌公主的处境便越不乐观。   秦稚是知道羊桑止这个人的,坑蒙拐骗的本事有一手, 加之被永昌送入大理寺,险些丢了性命。这样的人最是可怕,心理阴暗起来,能折磨得人生不如死。   还得及早设法见永昌一面。   她如此想着,小心回望一眼,低低叹着口气,不动声色地离了开去。趁着夜色,她走了条惯常走的路。   这条路上,半是安静漆黑,半是热闹通明,不过是因着开着条花街,温柔乡里哪还有什么昼夜。   *   大周素有宵禁,独独在此处是不在内的。温柔乡,销金窟,夜色里的温柔小意,缠绵缱绻,一直从河对岸飘散开去。   连夜风里都是甜腻的脂粉气。   抬头不见月的日子,连星子都甚少,直看得人心里紧张。   花街后头的窄巷里幽幽停下一架马车,帘幕在风里动了动,很快被人从里头一把扯紧,生怕露出什么来。   “女郎,还是回去吧...这里不大好...”   “让人把东西送进去,我们就走。”   两个低低怯怯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纵使被风一吹就散,同这里还是有些格格不入。   抬头一瞧,此地是一处风月地的后门,除了倒夜香的人,很少有人从这里进出。来寻欢作乐的,大张旗鼓从正门入,其中并无女客。   虽无人来往,牌面倒是很足,可见日进斗金,也不在意往后门按个牌匾,大大写着“南风苑”几个字,高调得很。   说起南风苑,做派同这块牌匾也相近,绝不低调三分,已致长安城人多多少少都晓得这地儿。同是做皮肉生意的,南风苑与其他几个也是有些不同。   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却也不免有人偏好龙阳之风,南风苑便是专为此而生。里头没有貌美如花的女子,挂牌迎客的皆是面容姣好的小倌,会的也不少,不乏达官贵人来此处消遣。   车里许久没有动静,车夫不免有些心急,回身恭敬问道:“女郎,不如回去吧,这等地方属实不该女郎来,若是让夫人晓得了,怕是不大好。”   半晌,才从车里伸出一只手来,掀起些微车帘,露出来的恰是乔恹的脸。   她把一枚坠子递了出去,咬咬唇瓣,吩咐道:“你托人去问问,若是俞家七郎在此处,便把这东西送还回去。若是不在...若是不在便算了。别说是我,就说是你路上捡的。”   “嗳。”   车夫应声,把用来赶马的鞭子递了进去,好让她们在此地做个防身之用,自己则打算设法从后门进去打听一番。   乔恹说完这些话,一时有些无力,靠在车壁上,来回搓着手。   今日会出现在此处,说来也是巧合。   年后这几日,表哥与她的嘤嘤姐姐忙得很,整日不见人,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她去送过两次糕点,甚至来不及说几句话便被他们请了出来,紧闭门窗商量着事。百无聊赖里,俞七郎遣人来约她,定在今日一同出游。   已是未婚男女,崔夫人只是遣了人跟着,也没多说什么。乔恹跟着俞七郎玩了一整日,虽说两人间尚有些陌生,不过还算愉快,赶在日头落山前,俞七郎把她送回了崔府,便又急急忙忙走了。   回到府里,乔恹才发觉俞七郎的坠子留在了她这里,想着人还未走远,便赶着出来追了。没成想,俞七郎的车驾一拐弯,径直入了花街,乔恹想叫住他的心思一时也顿在心中。都说俞七郎为人正派,并无流连花丛的习惯,堪称是良配,可今日却是头也不回地来了花街,一时倒让乔恹有些猝不及防。   花街戌时方热闹起来,他们来时并无甚人,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倒也不引人注目。乔恹眼看着俞七郎从车里出来,小心翼翼地叩开南风苑的门,进去时还左顾右盼许久。乔恹躲在后头,眼眶里的泪都快忍不住了,偏偏还是想着回护一二,躲到这后头来。   从寂静无声等到热闹非凡,乔恹终于还是想明白,她这样的身世,这桩婚事是顶好的,容不得不成,只要俞七郎看到坠子,肯从里头出来,她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然而世事总能证明,比之你所想的,它尚能更差。   车夫方抬起手,还未来得及叩门,便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七郎,我的琴你可替我好生收着?”   随即,乔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跟着响起:“自然,日日都叫人擦着,你等等见了便知晓...”   声音戛然而止,应当是俞七郎见到了一脸尴尬的车夫,擎着手里的玉坠,进退两难,却还是照着吩咐把乔恹的话说了一遍。   很快,俞七郎轻笑一声,把坠子接了过去,除却一句多谢,并未多言,只是牵着青衣小倌的手,如常往外走。   途径乔恹车马时,他也未曾停下脚步,只是一垂眸,又将“多谢”两个字复述一遍。   乔恹坐在马车里,瞪圆了眼,泪珠子啪嗒落在衣裙上,这件白日还被他夸过好看的衣裙。   这两个多谢究竟是谢什么呢?谢她不厌其烦地来送坠子?还是谢她愿意装聋作哑,不去拆穿这件令人生恶的事?   “谢什么呢?”乔恹伸手掀起帘子,明知眼前的场景会让她彻底崩溃,却还是想要亲眼见到这一切。   面前两个人一青一白,宽大的衣袖下双手交叠,像极了在湖中翻腾的柳叶。而她,便是那个不管不顾往湖中丢石子的捣蛋孩童。   她又重复一遍:“谢什么呢?我不过是来送个坠子罢了,也不必你连着说上两句多谢。此处本不该我来,不过你在,我来一来应当也算不上太过出格的事。也只我来了,才能知道此间还有如此多的风景。”   这话说着,那青衣小倌有些受不住,想着挣脱俞七郎的手。乔恹明明白白看见,俞七郎又回握住了他的手,攥紧着不肯放。   这便愈发显得她多余起来。   乔恹想得明白,她可以对过往事既往不咎,但不代表可以容忍这种事继续发生。   她扯扯嘴角,同俞七郎道:“我不会说的,不过今日是我看见,之后若是不巧被俞夫人瞧见,想来我也无法。便到今日为止吧,这位...郎君,设法替他寻个好的生计,这里...以后还是算了。”   乔恹觉得她说得也不算过分,至少还顾全了俞七郎他们的脸面。   谁知俞七郎不识好歹,誓将情深不寿这件事做到极致。   他把人护在身后,直截了当道:“你不必如此说话,既被你撞见了,我也不妨同你说实话。”   往日说话,俞七郎都是一副谦恭的模样,与今日这般决绝全然不同。   “我与帘之相识于微时,自也许下白头之约,我二人不会断。自然,我会娶你过门,且日后只你一位夫人,不会再有妾室。名分、财富、地位都是你的,没有人会和你抢,帘之永远不会入俞府。”   他越是说着,乔恹越是觉得恶心,不自觉退后两步。   “你放心,既然娶了你,我自当与你相敬如宾,只是情爱,我做不到。”他一顿,望向身后的帘之,眼中铺满柔情,“你若是觉得不忿,想去同母亲说,也随你。左右我不过与帘之再跑一次,天长海阔,总有我二人容身之所。”   他自以为的深情几许,却要另一个女子来为此付出终身做遮掩,再是恶心不过。   乔恹从来没想过会是此等情形,却还是强撑着,问道:“你既与他情投意合,又为何来招惹我?”   “为了母亲。”俞七郎不假思索道,“我不成家,母亲便一日不肯放过自己,不肯放过帘之,为了母亲,也为了帘之,我不得不行此下策。我本以为只要做得好些,便能瞒天过海,可这些日子奉母命与你接触,只让我觉着心神俱疲。今日被你撞见了也好,至少我不必再终日惴惴,畏惧如何与你相处。”   接着,他又补充道:“只要你愿意,俞家的夫人只会是你。” 第62章   乔恹只觉得这话好笑, 什么叫她愿意,仍是俞夫人。   “我是孤女没错,你是不是觉得我所求不过是荣华富贵, 所以你们整个俞家都拿这件事来骗我?你有没有想过有几个女子能容忍下这种事,我倒情愿你日后妻妾满门, 也比这种令人作呕的事来得爽快。”   俞家的人大概都知道,只是瞒着她一人呢。满长安去寻, 倒也确实是她最适合做这个冤鬼。   背靠崔氏, 也不算什么卑弱之家出身, 偏偏又不是嫡亲女,不过是来投靠的侄女,日后过了门, 这事再闹开来,崔家倒也不会太过在意。这算盘打得多好,只等着哄骗她跳这个火坑呢。   难怪俞夫人分明瞧不上她,却也舍得常施舍些物什,不过是想安她的心。   也难怪与俞七郎这些日子的相处, 总觉得他手足局促, 有些不对之处。乔恹只当他守礼,还满心欢喜地拿他当正人君子看, 原来不过是这么个原因。   乔恹抹了把眼泪, 为这等人落泪属实不值:“既然情深如此, 又何必遮遮掩掩,不妨敬告天下。你那位放在心尖尖上的帘之郎君, 你便真舍得他不见天日,在这种地方过活?南风苑,名节先不论, 保不齐何日得罪权贵,丢了性命都是轻的...”   帘之攥了攥拳,终于出声道:“这位女郎,我与七郎不对,不该瞒着你。不过七郎如今仕途上容不得污点,还请女郎高抬贵手,要打要罚,帘之听凭发落。”   说罢便走到俞七郎前头,长长一揖。俞七郎慌忙扶起他,心疼地瞧着人。   “你胡说什么,此生与你相知,已是平生大幸,如何会是什么污点呢。”俞七郎小意哄着人,又抬眸去看乔恹,眼中皆是不加遮掩的厌恶,“此事是我一人决意瞒着你,与帘之无关。你心中有怨,只管冲着我来,不要伤及无辜。”   乔恹怔怔笑出了声,他帘之是清高孤傲的莲,她乔恹便是恶毒无比的女子,着实引人发笑。   “难为你这些日子同我相处了。我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做不出什么棒打鸳鸯的事。我只一件事。”乔恹鼓起勇气朝前走了两步,“退婚的事,无论如何对女子名节不好,即算你当真行迹不端,说出去吃亏的也不过是我。我要你不论如何,保我名节无损,还把这桩婚事退了。”   同令人恶心的事纠缠,不如及早抽身。既然前因后果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就没必要继续做那个傻子。乔恹大有剜肉之痛,却还是在此等情况下做了最好的打算。   “其他的,我一概不要。”   退婚容易,不过是把生辰贴再换过来就是,不过乔恹说得对,凡退婚一事,即便是女方提议,外头也难免对着女子议论纷纷。要想在退婚时保全乔恹的名声,除非他俞七郎所为当真令人不齿,才能让人生出对乔恹的怜惜来,从而不再揪着退婚这一事。   俞七郎略一思忖,捏了捏帘之的手。这些日子他同女子往来,从心底生出厌恶,更不必提日后传宗接代一事。今日既被逼到了这个地步上,大不了拼着前程不要,也要光明正大地牵着帘之的手。   如此想着,他开口道:“好,我应了,先前的事就当我对不住你,你我之事就此揭过。”   “不可!”   帘之匆忙间喊了声,满面急切:“七郎,你如今仕途正顺,不可旁生差错。”说着,他又甩开俞七郎的手,几步跨到乔恹面前,说得越发上头,“女郎,帘之求您。先前的事是帘之与七郎不对,这婚事不能作罢,您放心,帘之会离开长安,再也不见七郎。没有人会打扰你们...”   他越靠越近,身上带着南风苑里独有的熏香,落在乔恹这里,全都成了令人反胃的东西。   乔恹觉得头晕得很,心中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恶心。她下意识一巴掌落在帘之颊上,而后一把推开他,抬手撑在车壁上呕了起来。   “帘之。”   帘之虽是男子,却被调教得娇弱万分,只被乔恹轻轻一推,便下意识退了一步,捂着脸不声不响,引得俞七郎万分心疼,忙上前把人抱在了怀里。   俞七郎本便厌恶女子,见着乔恹如此情形,只当她口中说得都是假话,到底还是怨恨帘之,甚至还敢出手打他。   当即便生了怒气,上前捏住乔恹的手腕,逼迫着人望向自己:“还以为你是何等大度之人,也不过如此,你怎敢伤他!”   话音未落,他便抬了另一只手,男子硕大的手掌若是落下,怕是要留下重重的一个红印。   身边婢子甚至来不及反应,尖叫一声愣在原地,只能看着那巴掌狠狠落下。   甚至连乔恹自己都闭上了眼,却不想预料中的巴掌并没有落下,反而传来一声咔哒。乔恹慢慢睁开眼,只见俞七郎变了脸色,身边站着个为她出头的人。   秦稚只拿两指捏住俞七郎的手腕关节处,便制约得他无法再动,嘴里轻描淡写地护着短:“倒是不知道厌厌做了什么,值得俞郎君如此?”   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话,配上她一身黑衣大刀,却引得人不自主害怕。尤其是那双眼,瞪圆着像极了黑猫,在夜里索命。   秦稚只是气愤得很,若非她今日走了这条路,听着说话声有些像乔恹过来看一眼,怕不是乔恹真要吃了这苦头。   “俞郎君今时不同往日,倒也不该做出此等事来。莫不是欺崔家无人?”   跟着崔浔混久了,秦稚心里的底气又足了起来,不时又会像从前的蜀中小霸王,说什么做什么不顾及许多。   他俞家如今依附金家,声名显赫起来,可又如何,崔家的门楣可也不是什么随意能欺负的。   乔恹见着秦稚,委屈巴巴地喊了声:“嘤嘤姐姐。”   “俞郎君怎么不说话呢?”秦稚愤愤甩下他的手,走到乔恹面前,把人拦在自己身后,双手抱胸,直勾勾盯着帘之,“既如此,不如请俞夫人和崔夫人一同听一听。为免片面之词有失偏颇,我看这位郎君也一同前往吧。是非对错,说个清楚,也好明白明白,这一巴掌究竟该不该落。”   听她提及帘之,俞七郎才终于冷冷开口:“这位女郎似乎是崔府的客人?此事乃家事,不劳女郎费心。”   秦稚压下去的脾气又起来不少,要不是前因后果没搞明白,就他这等欠揍的模样,只怕自己早就拔刀了。她敛了笑意,毫不在意道:“前后都错。我不是崔府的客人,崔浔没有告诉你吗?你与厌厌什么关系,我便同他什么关系。既然如此,厌厌的事我自然能管。何况我没记错的话,厌厌还没过门吧,这算得上什么家事?”   俞七郎一时竟无言以对,只是愣愣搂着帘之。   “郎君想过没有,今日若是崔浔撞见,以他的脾气,你这只手还想不想要了?”秦稚刻意夸大两句吓吓他,不过按照崔浔的做法,不会像她这般,只会就地寻块石子,打伤打残听天由命,“按理这巴掌没落下,倒也不该追究多少。不过我看郎君是个读过书的,应该是个知礼之人,不消其他,同厌厌赔礼道歉还是使得的吧。”   俞七郎无甚反应,还是帘之拉了拉他的衣襟,才叫他皱着眉头,对着乔恹一揖,难得地挤出一句抱歉来。他不是怕了秦稚,只是秦稚的话不错,这事若是落在崔浔耳里,怕是不要了他的命都算轻的。   乔恹连看都不愿意再看他一眼,道:“你答应的事,别忘了,我不愿意烂着,越快越好。”说罢,她又拉拉秦稚的手,“姐姐我们走吧。”   “好。”   秦稚半搂着她坐回车上,又贴心地把车帘放下,把里外严严实实地隔了开来。背一挺,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肩头。   “下次遇到人想动手就跑,傻乎乎站着等什么呢。”   乔恹闭着眼,轻声道:“姐姐,你说人怎么能如此会装。我此前只觉得他有些老实木讷,不过才学好,又洁身自好,从不出入烟花之地,原来,竟是如此。他们两个越是情深,越是显得我同个傻子一般。”   秦稚握住她的手,嗤了一声:“人活着,总要装一装的,不然怎么骗过别人,骗过自己。”   “我看着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就觉得恶心,男人和男人,怎么可以...”乔恹忍不住作呕,可又什么都呕不出来,“即便如此,他也不该拿我当傻子,把我充作一个哄骗世人的工具。我真的忍不住想撕下他脸上那张皮,让所有人看看内里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所以我逼他,我不想让这件事就这么烂着过去,我要让他在阳光底下被人戳着脊梁骨,才能知道我有多难受...”   秦稚不说话,只听她静静倾诉着。   “帘之,帘之,原来他也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我偏偏要让他知道,受人非议是如何的滋味,我要看着他们走向万劫不复...姐姐,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残忍?”   残忍吗?   算不上。   秦稚摇摇头,伸手拍拍她的背:“说真话算什么残忍?敢做就要敢当,这些都是他们的选择。没关系的厌厌,这一个不好,就再换一个,总有如意的那一个。”   乔恹难得地轻笑了一声:“好。真羡慕姐姐,有浔表哥。”   崔浔的确是天下第一如意的人,秦稚如此想着,嘴角微微扬了扬,安慰她道:“你也会有那么个人的。”   *   自那日从南风苑回来后,乔恹便病了,医师看不出来什么名堂,只说有心结。   秦稚明白,那夜的事在她心里大约要许久才过得去。   这一病,崔夫人为了解所谓的心结,把当夜陪着回来的秦稚留在府里。自然而然,崔浔也赖着不肯走。   这日,秦稚正陪着乔恹在院里晒太阳,逗着崔夫人新得来的狸花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刚从外头回来的崔浔则坐在一边翻阅书册,时而皱着眉头想些事,时而又抬眸看看秦稚,倒也算和乐得很。   然而不过片刻,便有婢子跑来,凑在崔浔身边耳语几句。   崔浔皱皱眉,走到秦稚身边,半蹲下来,正色道:“俞夫人来了,母亲想瞒着你,我觉得你还是该晓得。我想她此来应当是商议退亲之事,我去看看。你不必怕,此事俞家做得不好,我不会让你吃亏。”   乔恹点点头:“谢谢表哥。”   崔浔望了眼秦稚,大步往前厅去。若非乔恹白着一张脸求他,只怕俞七郎早该挨他与嘤嘤的一顿打了,连同那个叫什么帘之的一起,当真是给他们脸了。   俞家今日最好妥妥帖帖把婚事退了,否则此事便是闹到陛下面前,他也要讨个公道。崔浔铁青着一张脸到了前厅,见过母亲之后便在下首坐好。   俞夫人此来,没有先前那般倨傲,满面疲惫,连茶都来不及喝,拉着崔夫人道:“听闻恹恹病着,我这心里记挂得很。前几日家中出事,忙了些日子,今日才得空,便想来瞧瞧她。那是上好的参,给孩子补补身子。”   崔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她家里的孩子做出这等事,如今又何必装出一副关切的模样来呢。只是不做声地收回自己的衣袖,勉强道:“这几日天寒,染了些风寒罢了。崔夫人今日来,可带了生辰贴来?”   俞夫人递去一个眼神,身边的婢子便捧着匣子退了出去:“说什么生辰贴,孩子们打闹也是常事,哪就闹得如此大了。我家的七郎你也知晓,最是敦厚不过,此番被人迷了眼,已被他父亲好生责罚过,如今也知错了,整日念着恹恹。婚事是大事,为着这等小事来回翻腾,属实不妥。”   崔浔想过俞家厚颜无耻,退婚之事上或许会有别的差错,倒是没想过他们竟无耻到如此地步,不肯退婚不说,还把此等事推脱为小事。   他一时恼了,开口道:“俞夫人,崔浔倒是有几句话想说。俞七郎与帘之的事,我已查过,三年前便有此事,却被俞家刻意压了下去。此事也怪我不察,不过敢问俞夫人,何不及早言明,岂非有骗婚之嫌?再则,恹恹撞破此事,也该是俞七郎理亏,怎么还敢对着恹恹动手?其三,经此一遭,俞七郎怕是对恹恹厌恶至极,婚事继续,是想让恹恹受尽冷眼吗?”   若非他后来动用关系查了查,倒也不知俞七郎与帘之的故事如此冗长烦腻。向来男子皆爱救风尘,只不过俞七郎救的风尘,是个同为男儿郎的帘之罢了。一来二去生了情,家里人不肯,两人偷偷奔逃,又被擒了回来。帘之被秘密送往他处,费尽千辛万苦才得还长安,两人就这么秘密来往了许久。   这样的人是信不得的。崔浔一早便做了打算,这桩婚事要不得。   俞夫人没想到被崔浔如此说了一通,脸上一时好看得很,攥着手里的帕子开口:“崔直指说得哪里话,怎么便是骗婚了。我儿心善,救了条毒蛇,帘之贪慕俞家权势,一次不成便有第二次。这样的人是不该留着的,如今人也被关起来了,只等恹恹一句话,如何发落都听她的。这事要说,我儿不过是一时恻隐,险些毁了自己的好姻缘,如今他也知悔了,只会感念恹恹,何来厌弃呢。”   “夫人的意思是,这婚事不退?”   俞夫人斩钉截铁道:“自然不退,如今连金相都时常问一句,何时喝一杯我儿喜酒,岂能为着微末小人毁了。”   俞家自以为依附金家,崔家便是高攀,应当与他们一般,想及早成了这桩婚事。然而俞夫人没想到的是,崔家无一人是攀附权势的人。   尤其是护短的崔夫人,此刻开了口:“我觉得,这桩婚事还是算了吧。他们两个无意,强凑在一起也是无用,不妨好聚好散。”   崔浔跟着搭腔:“母亲说得是。夫人不必顾虑,金相那边,崔浔自会前往解释。若是金相执意要喝这杯喜酒,崔浔也只能同陛下求个恩典,为俞七郎另择良配。母亲也是急了些,恹恹年岁还小,还能留上几年。”   “你们...”   崔浔全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不过恹恹名节要紧,还需崔家上门退亲。这几日得闲,崔浔身为兄长,必登门造访,取回恹恹生辰贴。崔浔尚有些公务,尚能顺路送一送夫人。”   俞夫人碰了一鼻子灰,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崔浔招来的婢子左右架着请出了厅堂,直往门边带。   途经门边时,崔浔无意间瞥到猫在墙根的两个身影,其中一个怀里抱着猫,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崔浔侧身挡了挡,免得被俞夫人看到,届时多生麻烦。   那边生麻烦的秦稚与乔恹蹲着,看着俞夫人脸上的神色,交换过一个眼神。   方才厅中的话她们听得清清楚楚,崔浔半步不肯退的模样着实引她们鼓掌叫好,每一句都精准踏在俞夫人的死穴之上。   秦稚手里挠着猫,小声道:“你看,崔浔不会让你吃亏的。安安心心把病养好,你和俞家的荒唐事也就结束了。”   乔恹忍不住低低哭了出来,趴在秦稚肩头断断续续道:“姐姐,我不嫁了,我永远跟着你们好不好。”   “养着你倒是好,不过万一你遇上了当真喜欢的,怕是拦都拦不住。”   *   若能早早知晓,秦稚断不会让乔恹病一好便出去走走看看,这一走一看,险些让乔恹再度陷入梦魇之中。   长安城中不知何时悄然兴起一种传言,虽不曾点名道姓,却依旧能听出是乔恹与俞七郎的事。   俞七郎的事被说得七七八八不算,还编排出乔恹的风月事来。但凡说起乔恹前往南风苑的理由,竟总有人讳莫如深道,乔家女郎也是风月之地的常客,只不过那日不凑巧,未婚夫妻碰了正着。如此一来,听众皆感叹一句,都是浪荡之人,乔恹倒也不必扮出什么吃了亏的样子,不如正好凑成一对,免得祸害他人。   不巧的是,这些话被乔恹听了个正着。   乔恹几乎哭了一整日,闭门不见人。秦稚敲了几次门,灰溜溜地去寻了崔浔。   “这话到底是何人传出来的,当真是不像话!”   崔浔眉间紧蹙,拉着她坐下:“我若说是俞家传出来的,你信不信?”   他的人查过了,此等流言源头确实来自俞家,也不知他们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还是无论如何都要促成这一桩婚事,竟使出此等手段来。   秦稚一愣,随即冷笑一声:“为了逼厌厌嫁过去,这手段是不是太不要脸了些。我听了,他们把帘之说成是女子,如今外头谁不说一句厌厌放荡善妒。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那夜里就该把人打了,虽没什么用,至少解气得很。”   “如今也来得及。”崔浔紧了紧手里的拳头,凑近道,“他昨日又去南风苑寻帘之,我偷摸打过一顿了。都打在腰腹的位置,面上看不出来。本身便做的亏心事,料他也不敢报官。”   秦稚错愕地望向他,不愧是他,下手真快,还把什么都算计好了,追究也追究不到他头上来,属实是个人才。不过就是可惜了,她没能亲手给上一拳。   崔浔补充一句:“为免你遗憾,我用了你自创的拳法打的。”   有了那么些微末的参与感,似乎没有那么可惜了。   “不过如此一来,恹恹的名声便彻底毁了,长安城里的人家,怕是少有人愿意了。”   秦稚也有些无奈,惹上俞家这么户人家,属实倒了八辈子霉。可把乔恹嫁过去,又是硬生生逼着她往绝路上走。   两难的境地,秦稚长长叹了口气。   “永昌公主的事还不知道如何办呢,又出了恹恹的事,真是头疼。”她趴在桌上,烦闷地抓了抓自己的发尾,“我过往十几年都没遇到过一件这样的事,如今都凑在一起了,想想都觉着烦。”   崔浔摸摸她的头,往她嘴边递去一粒姜糖,被人一张嘴含了过去,才慢慢开口:“我明日去把恹恹的婚事退了。俞家既然想说,那我也不在意把那日的情形说上一遍,看看是他俞家脸皮厚,还是我这故事说得好。至于殿下那边,过几日或许会有法子,且再等一等。”   两人正说着,门边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叩声,伴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表哥,我可不可以进去。”   崔浔与秦稚对视一眼,是乔恹的声音,难道是想通了?   崔浔起身拉开了门,只见乔恹肿着一双眼,端着一盅鸡汤,呆呆站在门边。   “姨母炖了鸡汤,我给表哥送一份过来。”乔恹哑着嗓子说话,却在瞥见身后的秦稚时忽然愣住,许久才开口,“...我不知道姐姐也在,我再去端一盅过来。”   秦稚直起身子,连连摆手:“不用,我夜里不喝这些,你先进来再说。”   崔浔把人迎了进来,三个人围坐桌前,面前摆着一盅冒着热气的鸡汤。   “我想来谢谢表哥,为了我的事前后奔走。是我不懂事,惹出这么多,让姐姐和表哥烦心了。”   秦稚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也说不上哪里不妥,只是习惯性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别人做错的事难道还要你来受罚,没有这个道理。”   乔恹抿了抿唇,眉头从头至尾不肯舒展开来。   实不相瞒,那样的流言对她而言是毁灭性的,换句话而言,除非远嫁,不然再无好人家愿意她进门。   她哭了一日,依旧没有想明白,只是不久前,有人敲了她的窗子,留下薄薄一张字条,替她指了一条所谓的明路。   ——与其远嫁,不如为崔浔妾。   不知何人留下的字条,却切切实实让乔恹心头一跳,故而才有了眼下这一趟。   “求表哥收留。”乔恹突然跪下,哑着声音说着在场三人都不舒服的话,“这样的事出来,恹恹名节尽毁。求表哥...”   她咬咬嘴唇,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求表哥纳恹恹为妾。”   秦稚愣怔,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还是崔浔怕她多想,赶忙回身看着她,解释道:“我不会的,你相信我。”   乔恹接着道:“我知道表哥喜欢姐姐,我只求一座小院,让我可以躲着,我不会跟姐姐争的,我没有别的出路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浑话吗!”崔浔气极,险些连鸡汤都洒了,匆忙起身,退开几步,躲在秦稚身后。   秦稚被夹在中间,只觉得越发头疼了,面前是流着泪的乔恹,身后是避如蛇蝎的崔浔。这都是些什么糊涂事,怎么尽往她身上靠。   “恹恹啊,不是只有这一条路的。”   乔恹固执己见道:“还有的路,或是死,或是去庵里做姑子。我前几日问姐姐,这一生都留在姐姐身边如何,姐姐是如何回答我的?养着我自然可以,姐姐,我都到了这般地步,不会有别的念头的,只是想让姐姐和表哥院中养着一个我。姐姐答应过的事,难道就这么不作数了吗?”   谁知道你是这么个想法。   秦稚揉了揉头,回头看看崔浔,彼此都在脸上看出了手足无措。她想了想,这种事她向来不擅长处理,索性都推给崔浔去办。   如此想着,便从凳上站了起来,装作犯困的模样往外走:“我困了,先回去睡了,你们聊。”   临走倒是没有关门,拐了个弯,自去树下坐着。   要说乔恹的话对她并无半点触动倒也不然,毕竟有人求着自己的喜欢的人纳妾,除非是傻子,否则都不会有太好的感受。   可偏偏乔恹说这些话又是因着受了打击,她甚至不知该如何辩驳,只能把这些烦闷憋在心里头,说出来又显得矫情。   越是坐着,便越是烦躁,秦稚一时恼怒,借着矮墙上了房顶,两条腿挂下来,在半空里一荡一荡。   “也不怕摔下去?”   身后传来那个欠揍的声音,秦稚连头都没有回,便听出是季殊那个惹人厌的狗东西。   此刻浑身懒洋洋的,连跟他动手都没劲,秦稚任由那狗东西在自己身边坐下,学着她的样子晃荡着腿。   “心情不好,让我猜一猜。”季殊笑道,“喜欢的人要被抢走咯,难怪心情不好。不如换一个?”   秦稚看着在自己面前晃荡的人,只觉得这张脸真缺了她两拳。她哼了一声,抬头望月。   季殊慢慢躺了下来:“看月亮有什么用,不如求我,你烦什么,我帮你解决什么。”   “闭嘴吧,狗东西。”   季殊一乐,怎么就是狗东西了,他这等风流倜傥,怎么也不该是狗东西吧:“不就是那姓俞的嘛,要我说,打一顿算什么,不如彻底一点,让他男人都做不成。”   秦稚白了他一眼,骂他是狗还真是委屈了狗。   “得了,明明心里烦得很,还要装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季殊凑近一些,“说老实话,你就不怕下面出点什么事?你不后悔?”   秦稚陡然伸手掐在他脖子上,长发从肩侧披散下来,莹莹眸子在夜色里比星子还亮。   “你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烦。你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吗?我和你很熟吗,你信不信我擒了你,正好为我阿爹的事洗个清白。”   季殊一耸肩,无所谓道:“我本来就什么都知道啊,你看我有说错过吗?好像没有吧。秦稚,你有没有想过,很多时候不能依靠所谓的王法。你以为全天下就你一个人委屈,别傻了,多的是比你惨的人,你看,我就是一个。”   秦稚手上加了些力道,所有的烦闷都宣泄在此处。   “你惨不惨,于我何干。”   季殊嗤笑一声:“我偏要说给你听。”他慢慢解开一向绑在左手上的黑带子,露出一小截多余的六指来,在她面前一晃,“我是个怪胎,从出生时就是,老子偏就要它跟老子一辈子。我阿爹是姜方尽军中斥候,比你爹差一些,不过也不错。比起来,我阿娘就差得多了。我阿娘,是突厥人,生活在两国交界处的突厥人。”   他收回手,慢悠悠道来:“所以我天生就是个怪胎,当初姜方尽坑杀的俘虏里,就有我阿娘和她的亲人,手无寸铁的百姓,就被他这么坑杀殆尽。而我那个阿爹,不敢说出与突厥人有染的事实,甚至继续上阵杀敌,最后死在突厥人手里。你看,我不比你好到哪里去,甚至我连说都无处去说。他姜方尽可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啊,谁会在意这些呢。”   秦稚收回了手,并非为他身世所感,只是觉得无甚意义。阿爹的事也十分明了,并非无实证,只是有人不愿意让还这个清白罢了。抓了季殊又能怎么样,该不明了的事依旧不会明了。   季殊却猛地扯了她一把,带着人在自己身侧躺下:“怎么样,还烦不烦了?我听人说心烦的时候,听听别人的惨状会好过点。”   秦稚哑然,这狗东西什么时候还学了这些。   “打几个人会更好过一些。”   她一拳落在季殊腹部,引得人叫出声来。   季殊捂着肚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他娘的有病啊!”   “嗯。”秦稚没再理会他,只是躺着看满天星子。不得不说,这一拳打出去,确实好过不少。   季殊见她没了反应,又乖乖躺下:“给你的药验过了?”   “没有。”   “没有最好,我在里面放了鹤顶红,毒死你。”   秦稚突然咧嘴笑了笑:“季殊,崔浔出来了,你猜他看到你会不会要了你的命。”   季殊一愣,慌忙直起身子往下一望。果不其然,崔浔的身影出现在院中,四下环顾着找秦稚。   “不陪你玩了。”   崔浔可不是善茬,他有闲心陪秦稚玩,却没这个心思和崔浔打交道。季殊从檐上一跃而起,赶在崔浔抬头之前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你坐那么高做什么,小心摔下来。”   秦稚把双手叠到脑后:“看月亮啊。”   崔浔没说什么,只是跟着上了房顶,小心翼翼窥探过秦稚的脸色,才在一边正要坐下。   “你。”   秦稚只吐出一个字,崔浔却被唬得不敢坐了,半蹲着不知如何是好。   “你这是上来练功了?”秦稚看着他的模样,将坐不坐的模样滑稽极了,面上还带着些惧色。   崔浔草草结束里头的谈话往这里来,生怕秦稚生了气,此刻回应着扎了个马步,附和道:“听说日月精华于练功有益,我也来试一试。”   满嘴胡说八道,也不知道哄骗过多少人。秦稚瞥他一眼,慢慢挪了些过来:“我这样同你说话脖子疼,明日再练功吧,现在坐着说说话。”   崔浔循着台阶也就下了,在季殊躺过的位置躺下,侧头望向看着月亮的秦稚:“乔恹是这些日子事多,才想岔了,我会让母亲尽快再为她寻户人家的。我明日去帮她把婚事退了,我们便回去吧。”   他一连串地讲着,生怕秦稚有一个不信。   秦稚只是笑着,月色洒在她脸上,那是崔浔见过最美的月色:“如果今天有人同我提亲,你会怀疑我吗?”   “自然不会。”崔浔毫不犹豫,“但我不会让那人好过。”   “那不就成了,我怎么会不信你呢?我只是有些烦,坐在这里看看月亮而已。”秦稚很理所当然,甚至有些自吹自擂道,“毕竟我这样的,你再去哪里寻第二个?”   既没成心结,崔浔也放心许多,捧着她道:“是啊,所以你可千万别离开我,不然我再去哪里找一个嘤嘤呢。我以前总在想,这世上的景色多好,可惜没有你与我同赏,如今却没有这样的遗憾了。”   秦稚忽然回头,正对上崔浔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原来他不是在看月亮吗?   崔浔双目灼灼:“不过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为免有人生出想法,我们及早成婚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袋子香囊,塞到秦稚手里。   秦稚鼻子灵,隐隐闻到了些味道:“花椒?”   “嗯。”崔浔点点头,“是花椒,视尔如荍,贻我握椒。当初没收到的,如今都该补给你。嘤嘤,我从始至终都欠着你一句,我欢喜你,从幼时开始,到你我白发苍苍,子孙满堂。”   他突然对着月亮大声喊了句:“我都欢喜你,此生此世,崔浔只欢喜秦稚一人!”   这样的郑重其事,也不知花椒在怀里藏了多久,带着他身上的气味。秦稚把香囊好生塞到怀中,回头道:“我也是。”   笑弯的一双眼里,只崔浔一人,再无其他。   崔浔猛地凑近过来,温热的气息洒在发顶,虔诚而笃深的一个吻落在额头,仿佛是世间再圣洁不过的事。   而后他低下头,与侧过身的秦稚抵着额头,鼻尖轻轻触着,不必再多言什么。   秦稚慢慢闭上了眼,只觉得置身月色旖旎的梦中,终此一生都不愿再醒过来。 第63章   数日后, 长安城流言依旧不止,俞家闭门不见人,似乎全不在意这些微末小事。   崔浔本想着参俞七郎一折, 责他言行无端,结果硬生生被金长源保了下来, 将这些说成是儿女胡闹。萧崇只在意俞七郎是否有用处,只象征性地遣人去崔府送了些缎子金银, 便要当做无事发生。   只这一来, 乔恹便愈发不好了。   这日晨起, 露水未晞,趁着人烟稀少,崔府里驶出一架马车。乔恹双目失神地坐在里头, 秦稚在一旁陪着。   闹到如此地步,婚事也没必要继续下去,金长源大约有些愧疚,出面做了说客,替两家解除婚约, 不过两家到底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乔恹的名声就此毁了, 崔夫人本想再替她寻摸户好人家,谁知旁人一听, 连坐下来说一说都不愿意。   为今之计, 也只有远嫁一条路了。然而乔恹如今得了心病, 崔夫人也不舍得一时间放出去,想着与其留在城里听人说三道四, 不如到城外的庄子里养养精气神。   是而,才有秦稚与崔浔送这一程。   车马很快出了城,乔恹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秦稚替她顺着背, 又屈指敲敲车壁,提醒外头的崔浔慢一些。   “姐姐,我是不是命不好。”乔恹半伏着身子,一手搭在秦稚腕上,唯一的朱钗剧烈晃动着,“父亲早亡,我与母亲在叔伯手里相依为命,后来母亲也去了,幸得有姨母垂怜。本来我也以为上天眷我,谁知是如此,甚至还累计表哥为我四下奔走,我大约天生便是带了煞吧。”   秦稚替她把散落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如幼时般轻轻拍拍她的头:“说什么傻话,都说了否极泰来,把身体养好,好日子自然在后头。”   说着,又让乔恹把头枕在自己膝上,从一旁取过篦子,慢条斯理地替她蓖发:“什么都不用想,再过些时候,庄子里的桃花也要开了,到时候折几枝,你教我酿桃花酒。”   城外庄子离得不远,等秦稚蓖完发,车马也正好停了下来,崔浔掀起帘子,把两人从里头接了下来,才由秦稚与婢子扶着人往里头走。   庄子比不得崔府气派,不过也是崔夫人遣人静心打理着的,干净整洁的屋舍早早按照吩咐收拾过,女儿家用的一应俱全。秦稚扶着乔恹在榻上坐下,起身推开窗子,后头便是一片桃花林,想来不出三月便能芳菲满枝头了。   “把人照看好,若有不妥,随时来寻。”   崔浔到底是在意这位表妹的,给庄子里的人留下鼓鼓一个荷包,仔细吩咐两句,才回转头对秦稚道:“走吧,还要去殿下那边。”   还有要事在身,他们不能久留,只是宽慰了几句,便回身往外走。弃了马车不用,一人一骑,翻身上马便扬尘而去。   送他们至门边的乔恹遥遥望了眼,目之所及皆是秦稚衣裙扬起的红色。从小秦稚便是她向往的模样,时至今日依旧如此。潇洒恣意,坚强勇敢,身上有不输男子的魄力,或许也是因为如此,表哥才会如此看重她,事事与她同行。   可也只能是向往,终她一生,也无法及秦稚十分之一。   被如此羡慕着的秦稚并不晓得乔恹有如此想法,只是满心记挂着接下来的事:今日能得见永昌公主。   是太子昨日遣人来的消息,七日做法业已结束,灵台递去消息说是邪祟已被驱逐。太子提议欲见胞妹一面,萧崇遣人问话灵台,终在今日午后允准太子上灵台。   太子为羊桑止一事,特意安排秦稚扮做随从一同前往。   一路几乎没有耽搁,不过赶至灵台之下时,太子萧懋已然蹙眉立着,身边跟着不少人,其中还有医师随行。   见着他们二人翻身下马,也只是略略颔首,示意他们过去。   秦稚与崔浔走近至太子身侧,才惊觉萧懋眼下乌青弥散,似乎夜里睡得不安稳。   崔浔问道:“殿下可是身子不适?”   萧懋抬手捏捏鼻梁,微微摇头:“心里不安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随即又道,“崔直指在此处稍候吧,孤与秦女郎去去便回。”   崔浔无缘无故自然不好上灵台,没得还被当成站队太子让萧崇上心,得不偿失的事倒也不必去做。   “是。”   崔浔接过秦稚递过来的金错刀,回身走到一棵树下静静候着。   “走吧。”   萧懋带着人一步一步踏上灵台,许是早得吩咐,步道早早被人洒扫过,特意来恭迎太子殿下。   秦稚紧随其后,无心去观这巍峨壮景,只是一心一意往前行着。   不过百步,便登临灵台,有人迎了出来。秦稚抬眼一瞧,果然便是羊桑止,只不过当真就把自己包装得仙风道骨许多。   羊桑止并未跪地磕头,只是行了个道家礼:“恭迎太子殿下。”   萧懋颔首:“听闻天师七日法会已毕,孤奉命来看永昌公主。”   他并不低头,反倒与太子四目相接,随即又扫过身边之人,最终将目光留在秦稚脸上,似笑非笑道:“永昌殿下如今正在殿中静坐。不过殿下随侍众多,恐惊扰上天。”   萧懋回头看了看秦稚,只点了一名医师与秦稚,定下只他们三人入内。   岂料羊桑止虚拦了一把,又道:“这位女郎身上戾气太重,需得饮下符水方可入内。”   身边小童很快捧来一盏清水,羊桑止凭空化去一张符纸,灰烬没于茶盏中,如此尚嫌不够,他咬破手指,滴入两滴鲜血,这才命人将茶盏递到秦稚面前。   纸灰混着血水在盏中呈现出诡异的颜色来,烟火燎过的气息犹在鼻尖。这样的东西能不能去除戾气不知道,对人体必然是有害的。   秦稚抬眸,冷冷盯着羊桑止,想从他脸上看出些意图来。然而后者波澜不惊,似乎当真如他所说一般,只是为了去除戾气。   “那便多谢道长了。”   秦稚不愿多耽误功夫,谅他也没有这个胆子当着众人的面下手,捏起茶盏一饮而尽。不过为了防止味道在舌尖停留,她几乎是放开嗓子,让这一盏不明之物径直灌下胃去。   羊桑止满意一笑,让出一条路:“殿下请。”   顺利入得殿中,秦稚嗓子眼里冒出股恶心来,作势呕了两下。   萧懋慌忙扶住她:“如何?快替秦女郎诊治。”   身后的医师上前把过脉,却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只是对着萧懋摇头。   秦稚却明白,水没什么问题,不过是他小人得志,却不敢对太子使这个下马威,用到了她身上罢了。   “没事,就是味道不大好。”   秦稚摆摆手,退到太子身后继续往里走。   殿中轻纱逶地,正中的蒲团上坐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一动不动。身旁有个贴身婢子守着,看着动作,像是正在焚香。   不知为何,里头的人越是平静无波,秦稚心里却越发不安,尤其这样的熏香闻着,让人如坠云端,甚至使不上力气。   萧懋与秦稚的想法也相去无多。他的脚板慢了下来,从轻纱间穿身而过,直到最后一层轻纱掀起,永昌清楚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苕苕?”   萧懋放缓了呼吸,轻声喊着永昌的小名,却并无反应。   身边的婢子慌忙放下香匙,跪地以迎萧懋。   秦稚跟着走近,只见永昌公主虽端坐在蒲团之上,双目却紧闭,面容安详,似沉睡一般。   萧懋连着喊了几声“苕苕”,终不得回应,颤着手探去永昌鼻下,终在探得那一息微弱的鼻息时,长舒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   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永昌并非康健,萧懋显然也是动了怒气,指着跪伏在地上的婢子厉声道:“若不从实说来,即刻拖出去斩了!”   那婢子在地上一抖,很快带了哭腔道:“奴婢不敢欺瞒太子殿下。自法会结束后,我家殿下便一直不好了。”   “如何不好?”   “时而亢奋不受约束,时而困顿时时入眠,这香也是无法,才点来为殿下安神。”婢子始终不敢抬头,却一五一十说得十分清楚,“还有,殿下已甚少有清醒之时。”   秦稚一震,什么叫很少有清醒之时?   “何意?”   “殿下很多时候,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   萧懋怔怔,却依旧握着胞妹的手,颤着声音喊来医师看诊:“快。”   婢子突然抬起头,满面皆是泪水,膝行着爬到萧懋面前,重重磕了下去:“求太子殿下救救我家殿下吧,即算当真是邪祟,殿下吃得苦也够多了。”   萧懋眉头一皱,斥责道:“大胆,苕苕乃大周公主,又岂会是邪祟,休得妄言!”   “并非奴婢妄言,只是连我家殿下自己都瞧见过,从她身子飞出一团蓝色的火。整整七日,还有凄厉的叫声响起,也是因为如此,殿下不出此门一步,成了如今这个模样。”婢子把自己袖子捋起来,上头密布着牙印,甚至还有的带着血迹,“殿下疯得厉害后,便无人愿意来照料,奴婢受过殿下的恩,也唯有如此才能报答一二。”   正巧医师号完脉,蹙着眉头道:“殿下的身体有些虚弱,不过并无异像,也无中毒痕迹,不过有些郁积于心,才导致精神混乱。”   秦稚追问:“可能看出用过什么药?”   “都是些安神进补的药。”医师查看过桌案上喝剩的一碗药道,“对人体无害,反而还能帮助殿下稳定许多,或许当真是因为所谓邪祟之说?”   萧懋气急,拂袖将案上的药碗与香炉掀翻在地:“胡说八道,瞧不出病来便推脱邪祟之说,无能之辈!”   正在此时,本端坐着的永昌突然睁开了双眼,满是迷蒙无知,呆呆看着萧懋握着自己的手。   大概是说话声响了些,才让她从梦中惊醒。秦稚看着她,便能推想这几日她过得并不好。哪里还有原先一国公主的骄傲自矜,此刻只是木楞着不知一切,来回打量着他们。   “苕苕。”   永昌公主听得有人喊她,咧嘴一笑,随即飞快低下头,一口咬在萧懋右手虎口位置,直到些微血丝渗出。   “殿下!”   殿中之人大多惊呼起来,唯有萧懋仿佛没了力气,任由永昌咬着不放。半晌,他才回身问向医师:“可能治好?”   医师从药箱里取出针包来,并无把握道:“臣学识不精,不过眼下可为殿下施针,说不定可以暂缓此等症状,让殿下暂得清明。”   对于一个近乎癫狂的人施针属实有些难度,医师寻了几个角度,迟迟不敢落针。偏生那婢子又不敢花大力气去抱住永昌,生怕一个不慎伤了人。   秦稚想了想,从地上站起来,熟练地将永昌两只手困在掌中,另一手探到她背后,把人往自己肩头一按,力道正好,不足以伤人,却也让永昌无法挣脱。   “先生请。”   医师擦擦额头上的汗,终是落下了第一针。永昌吃痛,却无法逃避,一张嘴咬在了秦稚肩膀上。   “秦女郎...”   秦稚摇摇头:“殿下放心,秦稚无事。”   整整十三针,永昌便咬着她的肩膀如此久,秦稚愣是一声痛都没有喊,直让萧懋都暗自钦佩。   最后一针落下,永昌才渐渐松了口,有哼唧声在秦稚肩上传来,低低的哭声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委屈。秦稚松开抓着她的手,把人扶正。   虽面带戚戚,却比之前的神色好上不少。萧懋试探着喊了声:“苕苕?”   “哥哥。”永昌没有喊皇兄,反而像极了撒娇一般喊着哥哥,随即又扑进萧懋的怀里,“哥哥,我是罪人,是我招来邪祟的,我好害怕...”   若非她应了萧懋喊得那声苕苕,只怕秦稚还要怀疑她依旧癫狂。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相信自己就是邪祟这种无妄之言呢。   萧懋抚摸着她的头发,以作安慰:“苕苕不是什么邪祟,苕苕是公主,哥哥带你回去。”   “不要,苕苕不要出去,不要...不要出去。”   “哥哥带苕苕回家呀。”   永昌不住地缩着身子:“苕苕不要出去,出去了会让天下遭难的,不要,我不要...”   许是情绪波动得厉害,断断续续说完几句话,她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萧懋问道:“可有别的法子?”   医师回道:“太医院能者众多,林医正于此道颇有钻研,若是由他看诊,或许有所助益。”   “好。”   萧懋几乎没有多想,把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永昌肩侧,把人打横抱起,半点犹豫也无,大步朝外走去。   不管看不看得好,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在这里了。短短七日便至如此地步,若是时日再长一些,怕是连性命都有虞。   秦稚转了转自己的肩膀,伸手一摸,有些微血迹,永昌公主这一咬着实有些狠了,回去还得趁崔浔不注意上些药才好。   她如此想着,便跟着到了门前,萧懋抱着人被羊桑止拦下。   “殿下容禀,永昌殿下如今邪祟离体,七窍有损,才会有如今的表现,若贸然将人带走,恐伤及魂魄,届时便不好了。”   萧懋冷冷哼了声:“妖道,时至此刻还敢妖言惑众,孤今日若非要将人带走,你又待如何!”   羊桑止挥了挥拂尘,早有一队佩刀卫士赶来。这是萧崇特意拨给他,为防有变,只听命于羊桑止。   “贫道奉命驱邪祝祷,殿下万金之躯,此事难两全。贫道所能作为,不过请旨陛下。”   两厢就此僵持下来,谁也不肯退让,秦稚护在太子身前,生怕有人大胆靠近。   萧懋喊了秦稚:“不必怕,他们不敢动孤。”说罢,点了近侧的一个黄门,“父女天伦,孤便不信父皇视苕苕不顾。去请旨,孤要风风光光接苕苕出去。”   羊桑止也不阻拦,只是让人放行,由着小黄门去请。他心里早有准备,只要危机社稷江山,便没有什么能重过去,萧崇能把永昌囚在灵台一次,便能囚禁她第二次。何况这些日子杨夫人身子又见坏,他早已上过折子,说是邪祟还未除尽,杨夫人是替陛下挡了这一劫。   果不其然,前去报信的小黄门脚程极快,转眼便带了太医院的林医正来,伏在地上回话。   “陛下说了,这些日子黎皇后与杨夫人病中,恐过了病气给殿下。灵台清静,公主殿下在此处住着甚好。不过陛下挂念,特意命林医正前来看诊,并免去禁制,可时时探视。”   萧懋脸色一变,他们的父皇即算到了如今地步,也依旧不肯让他带走苕苕吗?   即便免了禁制又如何,苕苕这样的模样,不在身边如何能安心。可若是今日强行带走她,便是当着众人之面忤逆萧崇,萧懋这个太子也算是做到头了。萧懋不肯把人放回殿中,还是梅拂衣走了过来。   “殿下。”梅拂衣清瘦不少,出声试图解围,“让公主留下吧,妾前几日搬去与公主同住,已好转许多。之后禁制解了,也方便殿下时时探望,若有不妥,妾时时遣人去信。”   萧懋不为所动,梅拂衣又道:“公主如今的模样,若是让皇后娘娘瞧见,只怕徒添忧心,于病里不好。殿下若是信妾,便将公主留在此处,由妾看顾。” 第64章   梅拂衣与萧懋多年夫妻, 对他的脾气秉性还是多有了解的,一番话正好说在点子上,确实也起了作用。   萧懋脸色不再那般难看, 梅拂衣领着婢子上前,从他手里接过永昌:“哪怕要去, 殿下不也得先收拾出合适的地方来,再来接公主。殿下若是放心不下, 不妨留下些人在这里。”   作为大周朝以孝贤出名的太子, 必不会做出什么忤逆罔上的事来。萧懋双手一空, 只觉得自己被迫妥协似乎有负永昌,半晌没有说话。   秦稚帮着扶了一把永昌,瞥见梅拂衣甚是无奈的眼神, 心下了然。   她这是不想萧懋踏错一步。   直到永昌被扶进殿中,萧懋才回过神来,面色痛苦,将身边带来的人留下一半:“遵父皇旨。”   至少可以时时来看望永昌,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萧懋回望一眼殿中, 林医正背着药箱颠颠往里跑, 那些轻纱也被人卸去不少,一时间明亮起来。他缓过一口气, 定定看向羊桑止:“永昌贵为金枝玉叶, 若有好歹, 即算你真能跳出五行之外,孤也有法子能将你抓来凌迟。”   羊桑止一眨眼, 并未回话,只是抿唇笑着。   萧懋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 三步一回头地下了灵台。   “孤忘了。”临下灵台,萧懋忽然顿住了脚步,“你肩上被苕苕咬伤了,让人替你好好包扎吧。”   秦稚摸了摸肩膀,心道也不必如此大张旗鼓,摆摆手:“劳殿下费心,小伤不足提。”   萧懋依旧没有继续往下走,极目远眺:“你和崔浔要好,苕苕的事你应当也不会瞒他。不过孤还是有所托,兰豫那个模样,是再也经不得风浪了,最好,还是别让他知晓了。”   秦稚远远望向崔浔的身影,真切地为兰豫与永昌公主痛心。此前见过数次,如此好的眷侣,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如今一个疯傻,另一个却全然不知请。   她轻轻吐出一句:“殿下当真觉得瞒得住?”   “不知道,不过若是瞒不住,怕是疯傻的不止一人了。”   萧懋说完这句,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往灵台下走着,每一步都似乎沉重得很。   远远望见人来,崔浔抱着刀直起身子,迎了上来。   “如何?”   秦稚见着他,不自觉身子一松,从萧懋身后走到崔浔身侧,顺手想去接刀:“不大好。”   还不等崔浔细问,萧懋便面露疲色,连连摆手:“孤乏了,先回去了,两位请便吧。”   说罢便领着余者扬长而去,背影显出些孤寂来。   秦稚忍着肩上疼痛,拿手肘碰碰崔浔:“走吧,边走边同你说。”   “好,不过先去趟医馆,你肩膀上的伤总得包扎包扎。”崔浔早看出她肩上有伤,并不把刀还给她,只是好生护在自己怀里。   秦稚知道没瞒过去,别开头吐了吐舌头,还是乖巧地跟了过去。   “你说殿下自己都瞧见蓝色的火?”   他们二人只在医馆短暂逗留,便相携往回家的方向走。崔浔从秦稚如实复述的话里,准确抓到这一令人怪异万分的点。   秦稚点点头,也十分不解:“按理说羊桑止并无甚异能,甚至连看相卜卦也皆是骗人为多,怎么就能有如此大的本事。我是不信邪祟这些的,只是觉得他用了什么障眼法,不过我们一时看不破。”   崔浔赞同她的看法,点点头附和道:“若能勘破其中奥秘,或许能拆穿他的身份。说来也奇怪,大理寺里关乎他的案卷竟无一存在,若非你与殿下见过此人,怕是当真要被他坐实天师这个位置。”   “只能说明他身后还有人帮着,我如今觉着戚观复虽保举他,却未必有能力策划这一切...”秦稚略一沉吟,想到些事,“还有,殿下身体康健,怎么就会突然变成那个样子,没有毒,身上也没有伤...”   崔浔只觉着她问题如此多,一时有些招架不住:“殿下为何会那样我不明白,不过关于羊桑止身后的人,倒是可以猜一猜。我记得,他因进献药丸而得幸,那两粒药丸,是杨夫人先服了一粒,从病榻上起来,才使得羊桑止名声大燥。大概是联手唱的一出戏吧。”   试问若不知药丸可靠与否,能不假思索吞服的人,这世上有几人。何况杨夫人身居高位,必然畏惧生死,如此所为,怕是为了帮羊桑止成为新宠吧。   秦稚捏捏下巴,觉得不无可能:“倒也说得通,不过杨夫人值得吗,就为了一个羊桑止?”   “值得。”崔浔趁着此处无人,小声道,“太医院联手诊过,杨夫人药石无医。杨家招摇,树敌颇多,若无杨夫人,怕是难以为继。扶持起一个可靠的人,是杨夫人为杨家留下最后的一道屏障。”   秦稚也明白过来,左右都是将死之人,不如让自己的死对家族助益最大。丹药无用,但能让人短时振奋的药物不少。   迎面有路人行来,崔浔突然噤了声,直到来人远去,他才又道:“殿下的话有道理,无论如何,兰豫那边一点消息都不能透出去。多事之秋,最怕节外生枝。这几日不知如何了,你陪我去看看兰豫。”   两人放心不下兰豫,中途转道往兰府去。   自从和离书送来后,兰豫便迁回兰府自居,素日闭门。没了驸马这个名头,兰家也不过长安城里一户落败贵族,除却几位知交好友,再不似从前有人来溜须拍马,真正应了门可罗雀四个字。   不过今日却不大寻常,崔浔与秦稚赶到之时,大门洞开,正有仆从往外抬着赤色大箱,一一往门前马车上摆。   “郎君请两位贵客入内喝茶,今日家中繁忙,怕磕着碰着贵客。”   仆从用身体拦出一条路,躬身请崔浔与秦稚入内。   一入其中,秦稚下意识地握了握崔浔的手,堂堂兰府,几乎被人搬个精光,哪怕再是落败的人家也没有这等凄凉。   堂前只剩下几把圈椅,兰豫难得地收拾精神,烹茶同他们笑。   秦稚看了看身侧的崔浔,比着口型:这是怎么?   崔浔微不可查地摇摇头,显然对这一切也是一无所知。   “随意坐吧。”兰豫的茶正好烹好,抬袖斟了几杯,面色如常,一晃神,又是从前那位兰驸马,“我父亲这些时日总念着祖籍的杏树,天气回暖了,我想着陪他回去看看。人老了,总是想着落叶归根的。”   崔浔饮了口茶,是最普通不过的普洱,心中暗自纳闷,也不知兰豫是如何一夕间想通的,毕竟前几日见他,还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兰豫环视一周,笑道:“祖籍相去路远,这些身外之物,正好充了回乡盘缠。”   恰在此时,有仆从搬着一只硕大的木箱从主屋往外走,途中被石子一绊,险些摔个跟斗,手中的木箱也随之颠簸。   兰豫急急起身,行至木箱边上,打开细细检视过,眼中流露皆是柔情,才正色道:“仔细些,此箱之物不得有损。”   随后,他又略带流连地回到崔浔身边,笑着解释道:“那是我与苕苕的旧物。这次去祖籍,也不知何时再还,也就顺手一并带了去。”   也不像是忘了永昌公主的模样,秦稚一时忍不住,出声问道:“不回来了?”   “也不是全然不回了,等你二人成婚之时,若记得送一封喜帖来,我自然不远千里来喝一杯喜酒。”   秦稚碰碰崔浔的手背,她有话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兰豫这个模样,究竟是放下了永昌公主,还是远离伤心地。若他知晓永昌公主如今的模样,又会不会走得如此干脆。   崔浔自然也想知道,只是他不愿提起,免得触及兰豫伤心事。依他浅显的认知看来,兰豫如今的模样也好。   许是知他们所想,兰豫大方道:“苕苕是金枝玉叶,是陛下的掌珍,多年来也是她在照顾我,本也不缺我一人,如今更是没有什么理由留下。不妨同你们说句实话,与其来日见她折枝别嫁,不如不见。”   秦稚张张嘴,终究还是默然。想起太子殿下说的话,兰豫用情太深,如果知道一切,说不定结果更难预料。他这一走也好,至少山长路远的,一时半会不会知道永昌公主近况。   崔浔亦是如此想,端起茶盏:“你既做了决定,我也不好多加劝阻。出去散散心也好,不过别太久了,我与嘤嘤还等着你来喝酒。对了,你何日离开,我去送你。”   “三日后。”兰豫依旧笑着,取下惯常带着的一枚玉扳指,塞到崔浔怀里,“太子和明月奴那里,等我走了再告诉他们吧,怕他们不让我走。这个你留下,就当我谢你的,日后遇事,拿着来寻我,我不会不应的。”   崔浔不解:“谢我?我似乎并未做什么?”   兰豫拍拍他的肩,转而瞥过一眼秦稚,不甚在意道:“谁知道呢,就当是我提前送你的吧,万一来日你不肯收呢。” 第65章   三日后, 天朗气清,是个适合起行的日子。   秦稚匆匆赶来,到底赶在兰豫出城门的前一刻。   兰豫一改往日不修边幅的模样, 照旧还是那个翩翩君子,拢着件鸦青色裘衣, 远远冲着秦稚点头示意。   “请父亲先行,我晚些去追你们。”   兰家已大不如前, 随行者也不过寥寥。他从车上下来, 只留下一个随身伺候的小厮, 如是吩咐车夫一声,便由着人马先行一步,自己则留着与来人再说几句分别的话。   秦稚小跑几步, 面有愧色地停在兰豫面前,抬手理了理自己散落的发丝,道:“宫中急召,崔浔本都快到了,眼下没法, 只有我来了。”   兰豫似早有所料, 并不怎么意外,只是递过来一个饼饵:“无妨, 左右也同他说过, 本也不在意这一时的相送。秦女郎能来, 也足够了。”   秦稚属实有些饿了,捧着饼饵咬上两口。   两人本无甚旁的可说, 平日有崔浔在还好些,此刻一个不慎,便见话头要落到地上。秦稚挠了挠头, 抬腿往城外走:“我送您一程吧。”   出了年,迎来送往的人越发多了,秦稚与兰豫一前一后往外走,小厮远远牵着马跟着,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说是相送,其实不过是陪着走上一段路,相顾无言,直走到几乎人迹罕至,秦稚都没能憋出句话来。   还是兰豫顿了脚步,嘱咐她不必再送:“便到这里吧,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   秦稚四下张望了一眼,走得属实有些远了,一回首,连长安城门都不大望得见。再送下去,怕是要把人送到天边去了。   略一思忖,她点点头,只是觉得四下安静得有些诡异,忍不住叮嘱一句:“那您一路上小心,来日我与崔浔去看您。”   话音未落,兰豫含笑着点点头,视线越过她,落在后头的空地之上。   时至此刻,秦稚方知心头的不安从何而起。   骏马一声长嘶,刀刃震晃的声音四起,茶肆里坐着品茗的人不知何时脱去伪装,脚步轻巧地围拢过来。   兰豫是个不会功夫的,连带着的小厮也不过力气大些,对付这些带着刀的人不过徒添性命罢了。   秦稚登时拔了刀,将人护在身后,皱着眉头不解。   此地近长安,兰豫也不曾露富,如何就招来这等亡命之徒,敢在天子脚下动手。   不过此刻容不得她多想,那些人已然冲着她来。   虽说多时未曾动手,可这些时候秦稚常与崔浔来回比划,功夫一日都未曾落下。见着这些人来,反倒隐隐有些兴奋之意,只是抛下一句“当心”,便举刀迎了上去。   来回几招,秦稚便占了上峰。   “不过如此,也敢学人做打家劫舍的事。”   领头之人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蓦然抬头,眼神里并无凶狠,打量过秦稚,很快又越了过去,似乎是在瞧兰豫。   秦稚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往边上一站,算是将兰豫藏在自己身后。   原本还有些担心今日是场苦战,原来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家伙。不过也亏得她送了兰豫这一程,否则以兰豫的身板,怕是当真要出事,连兰家老太爷都难逃这一劫。   她将手中的金错刀一甩,在风里发出些震慑人的声音,冷笑着道:“还不滚?”   谁知正在这时,她腰侧似被什么钝物抵住,隔着厚厚的衣衫令人心底发寒。   一道带着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属实低估了女郎的功夫。”   是兰豫!   秦稚微微回头,只瞥到鸦青色的一角,在风里肆意摆着。   那随行的小厮手一摆,面前众人敛了兵刃,不声不响站到一侧。   秦稚哪里还不明白,这些人分明是兰豫安排下的,难怪方才都只是冲着她来,丝毫未曾想过要去动兰豫。   “女郎别动。”兰豫将那钝物往前送了几分,倒让秦稚察觉出来,分明是柄短匕,只要再近几分,不说性命,至少能让她无力再战。   兰豫依旧带着笑,仿佛持刀的并不是他,他们不过是在此处闲话几句。   “原本没想过用如此失礼的法子,不过女郎功夫漂亮,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秦稚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凝神问道:“你早有准备?就是为了要我的命?”   兰豫道:“女郎的命我要来作甚,不过是想请女郎帮个忙。”   也怪秦稚近日越发不警惕了,对兰豫更是不设防,觉得如此光风霁月的人不会做什么下作的事,才有了此刻为人鱼肉的被动。   不过这些年遇险境也不是头一回了,不说有百分百逃脱的把握,至少她学得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   秦稚也不急,等着兰豫继续说。   兰豫慢慢凑近了些,只吐出几个字:“季殊。请女郎帮忙擒他。”   秦稚一愣,倒是没想到他是这个打算。   “你知道的,集我与崔浔之力,尚无法擒他,你找错人了。”   季殊杀人越货,罪大恶极,秦稚自然想抓了他。只不过被兰豫如此一逼,反而引得她不甘愿起来,说话间也带着不耐。   兰豫只是笑着:“逐舟的本事我知道,区区季殊罢了,如何在他话下。时至如今都不愿意动手,我便给他一个理由。季殊换你,他会做这笔买卖。更何况,以女郎和季殊的交情,说不准他也会自投罗网。”   秦稚脸色一变,他们何来什么交情。   “雪天路滑,不惧险阻也要来送一瓶药,季殊想来不是善人吧。”兰豫知道的属实颇多,“自然,其中情意不过是我妄自揣测罢了,季殊做事向来随性自在,这些事与女郎无关。不过兰豫若想擒他,请女郎帮忙是再妥当不过的法子了。”   兰豫聪慧,但凡他存了心思,只言片语便能让他寻到其中关键所在。黎随信口一提的话,在他心里生了根。   秦稚只觉得好笑,他们从未防备过的人,竟在背后直直捅出一把刀子来,也不知道崔浔知道这一切,会不会觉得难过。   她微微一低头,闭了闭眼,冷冷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擒住我吗?”   说罢,不等兰豫反应,她动作迅捷,迅速旋身脱去掣肘。一柄锃光发亮的短匕愣在半空,秦稚飞起一脚,堪堪踢在兰豫腕上,甚至不必借助刀刃,空手夺了他的短匕。   “你...”   兰豫愣愣看着空了的手,不等说出一句话,便被秦稚的麂皮小靴踩到在地。   秦稚反客为主,弯下身子,握着短匕横在他颈间,胁迫着余下众人不敢靠近。   “你算计我,属实不是什么大事,你当真以为我只这些本事,便能一路安然无恙地到长安吗?兰大人,你连刀都握不稳,当真敢杀人吗?”秦稚面色冷得不像话,她不在意被人愚弄,她在意的是崔浔,“你不该,算计崔浔。他拿你做挚友,你呢,视他为什么,棋子?”   秦稚不想伤他,更不想让今日的事被崔浔知晓,最好的结果,便是兰豫安稳回到祖籍,这一切当做没有发生过。   她丢了刀,直起身子来:“权当我们看走了眼。”   兰豫躺在地上咳了两声,被人扶着勉强站了起来,望着秦稚毫不留恋的背影,呕出一口血轻声道:“若我能替你报了你阿爹的仇呢?”   秦稚脚步一顿,兰豫很明白拿捏人心。   “你应该明白,我不会骗你,没有人比我更想让当年的事昭雪。”兰豫蹒跚着前行两步,“崔浔不会有任何事,只需要你配合我,季殊到手,算是我欠你们的一份恩。”   边关一战,其中苦主不止秦稚一家。兰豫说得没错,没有人比兰家更想让当年的事大白天下,兰深背负卖国的罪名日久,每一日都是对兰家的凌迟。   秦稚回头,轻声道:“如果只是为了那件事,即使你抓了季殊又有什么用?”   兰豫没有选择隐瞒,打从一开始他就把自己的盘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权柄在握,才能成心想之事。季殊最有用的,是他能为我换来一个前程。唯有如此,仇恨也好,所爱之人也罢,我才有能力去一一做到。秦女郎,帮我。”   秦稚恍惚间明白了过来,永昌公主出事,兰豫远没有他们想象中那样看开,反而从中琢磨出了另一条道路。   掌权。   人被逼到退无可退之时,除却了无生气以外,还会孤注一掷。显然兰豫,便是被逼到了尽头上。   秦稚有些畏惧,兰豫越是不加遮掩地告诉她这一切,越是让她心生寒意。捉了季殊之后呢,他还会做什么?   “不要。”   她下意识退后一步,却觉得浑身力气被抽了个干净。金错刀当啷落地,秦稚忽然意识到她自然而然接过的那一个饼饵。   兰豫迎上她的目光,摇摇头:“不止是饼饵,我身上也带了药囊,女郎机敏,不得不多用些手段,拖了这些时间,够发作了。崔浔为了你什么都肯做,也只能委屈女郎了。”   秦稚视线隐隐有些模糊起来,她费力抬起手,张嘴咬了上去,血腥气在嘴间弥散:“他不会...如你所愿的...”   临昏睡前,兰豫扶住了她,微不可查地轻叹了口气,瞥向丢在一边的短匕,分明还没有开刃:“得罪了。” 第66章   两日后, 日头高悬,崔浔孤身一人,擒了季殊如约来赴这场约。   季殊倒是无甚所谓, 甚至嘴里还叼着根草,说话间一动一动:“其实不是你抓了老子, 是老子自己送上门来给你的。”   “闭嘴。”   崔浔面色铁青,整整两日了, 他连眼都没闭过, 身上的衣裳还是与秦稚话别时的那一套。   自两日前久候不到秦稚, 却等来一封书信的时候,他的所有冷静自持悉数崩溃,不吃不喝在城中寻了这些时候。   季殊嗤笑一声, 丝毫没有作为人质的自觉:“你让老子闭嘴,老子偏要说。要不是老子自己出来,你现在还在到处打转吧。反正也无聊,不如猜一猜,是谁绑的人?”   崔浔没有回话, 只是随手从自己衣袖上扯下一块来, 揉成团塞进那张喋喋不休的嘴里。   写信的人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字迹,反而大大方方展现在人面前, 似乎生怕崔浔不知道是谁做的一般。   那一手好字, 别人或许不知道, 崔浔却见过,在兰豫的书房里, 一幅永昌公主的丹青相上。   疯了。   他真是疯得没边了。   崔浔紧了紧袖中藏着的玉扳指,脸色越发黑了起来。   *   城外相去几里,有座废弃日久的别院, 断墙残垣,风吹雨淋里只留着一处湖心亭,勉强还有片瓦遮头。   崔浔远远望去,亭中两人对坐,似乎正在等着他,只是唯独不见被拿来做诱饵的秦稚。   “外头风大,郎君里头坐吧。”   早有人从他手里接过季殊,拿刀架着往边上带。至于崔浔,则被从前惯常跟着兰豫的小厮往里引。   正好他也有话要问。   崔浔凝眉,举步朝前。   “来了。”   兰豫背对他而坐,闻声也不起身,只是微微侧了侧,抬手在自己右首轻点两下,示意他坐下。   崔浔微微一怔,对坐的另一人开了口:“我还有些事,先回去了。”那人看着对兰豫十分敬重,临去时还不忘叮嘱两句,“起风了,您也早些回去吧。”   说罢,几乎是脚下带风,半点也不好奇两人接下来会谈些什么。   “我已经着人送秦女郎回去了,她没事,我不过用了些助眠的草药,等你回去也就醒了。”兰豫拢手,抬首瞥向崔浔,眸中带笑,“辛苦你了,坐着说罢。”   崔浔没有坐下,只是问道:“为什么?”   兰豫一笑:“季殊罪大恶极,迟迟没有捉拿归案,于国于民皆非好事。”   只微微一顿,他又抛开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你有多少本事谁不清楚,是真的抓不住还是为了什么?你看,我不过是轻轻推了你一把,你便擒着人回来了。我难免落了阴险两个字,你未免也太过感情用事了。”   “我也明白你想问什么,明明已经打算身远庙堂,为何还要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手段去擒季殊。”   崔浔垂下眼眸,反手将扳指拍在石案上,一字一句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要走,不过是权宜之举,唱了出欲擒故纵。”   兰豫长长舒了一口气:“和你说话就是轻松,不必绕那么多弯子。”他不去看那枚扳指,站起身来,平视着崔浔,毫不顾忌道,“没错,我若是走了,我兄长此生冤屈不平,永昌不晓得来路如何。知道杨家为何如此肆无忌惮,甚至连区区戚观复也敢如此么?不过是手中握着实权。”   崔浔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只觉得兰豫原来心思如此深沉,竟不似往日。   眼皮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崔浔抬手按上他的肩膀,还想着劝上两句:“你还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安稳回乡难道不好吗,非要来趟浑水。你兄长也好,永昌殿下也好,总有太子...”   “太子殿下的位置当真如此牢固吗?”兰豫只是轻轻问了句,便截了他余下所有话头。   如今的局势似乎当真并不如此乐观。   前朝后宫,杨家都有独掌之势。且不论有多少人站在杨浮月所出之子一派,单论太子之派,便无十分亲近忠贞之人。   太子敦厚却也耿直,树敌颇多,除了些清流之派,大多隐隐有厌惧太子之意。何况如今杨夫人病重,杨家动作频频,与朝中重臣来往甚密。   如今一时虽说无事,可难保哪日太子着了道,又令萧崇厌弃,便是当真再无回头路了。   崔浔不敢细想下去,若是杨家当政,所有的过往只会被尽数掩埋,再也没有重见光明的那一日。   他搭着的手垂了下来,自己是纯臣,或许不会招来灾祸,只是秦牧的仇呢?兰豫聪慧,能谋善算,本也不该埋没在草野。   崔浔虽恼他绑了秦稚,却也尚且能体谅三分兰豫。只是他还有些不明白,照着萧崇如今的脾气,即算绑了季殊去,兰豫也未必能入士。   兰豫肩上一松,倒也明白他想通了关节。   “方才那位你看着可眼熟?”   崔浔皱眉,似乎有那么几分面善。   兰豫又道:“施国公嫡子由杨家保举,如今算是混出了个人样,国公府上下欢愉,唯独施家四郎。施展嗣自幼习武,若是单论起来,他那几个废物嫡兄在他手下讨不了半分好,只是可惜母亲出身卑贱,连带他也受人白眼。”   想来便是方才走的那位年轻郎君了,看着倒是精神。   兰豫接着道:“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今次跟着嫡兄回城,曾来祭拜我兄长。他自然不甘心常居人下,为人也还算敦厚,我也愿意帮他一把。”   崔浔了然,兰豫未必需要走到明面上,他只需要推出去一个可靠的人,在朝堂上替他厮杀。而他,只需要拽紧牵着那人的线,便足够了。   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只不过施展嗣来得正好。   不服施家嫡子,只能依傍兰豫出头,目前看来,是兰豫最好的选择。   崔浔本能地觉得,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兰豫出手,只要他将这一切透漏三言两语,兰豫便不能如愿。   “你本不该将这些事尽数告知我,既要做事,为何留下许多把柄。”   兰豫眨眨眼:“你会说吗?”   自然...不会。   “况且我敢说,自然也是不怕你说漏出去。”兰豫挥挥手,“今日一叙后,你我至交之谊也算是走到了头,日后殊途,也不必念着昔日情谊,该如何便如何。”   说罢,他自顾自去了,连头也懒得回,似乎旧日情谊当真一句话了断。   只擦肩之际,落下声微不可查的轻笑。   崔浔也没有回身挽留,怔怔盯着石案上的扳指看了许久,直到双眼有些发酸,才悠悠叹了口气离去。   *   崔浔回去的时候,秦稚早已醒了,坐在廊下,抱着金错刀发呆。   她体质到底强健,兰豫下的药也只是让她小睡了一会。醒来望着熟悉的青帐,便晓得兰豫大约是得逞了。   门前脚步声传来,秦稚下意识抬头,只撞见他没睡好的一双眼,微微泛着红,却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放出光来。   “嘤嘤。”   秦稚被抱了个满怀,两人间隔着一把刀,膈得人不舒服。   “刀。”   她轻轻推了推,崔浔回过神来,松开了手,就势与她同在石阶上坐下,也顾不得什么脏不脏。   秦稚依旧抱着刀,却慢慢偏下头,借着崔浔的肩膀倚着。   “坐会就去睡吧。”   秦稚原本想问许多,却在见到他眼底清晰的疲惫后,一时间什么念头都没了,管他兰豫到底想做什么,只是低着声音要他好好休息。   崔浔轻笑一声,这一路来他早想明白,兰豫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也不会多嘴说什么。只是多少要给他下些不痛不痒的绊子,好让他弥补绑了嘤嘤这件事。   “我不累,还能耍剑给你看。”   秦稚闻言,微微白了眼他,下一瞬却又从石阶上跳了起来,一手掸着衣裳,另一手握着刀,挑衅地一抬眉:“既然不累,那就起来给我喂招,谁输谁喝阿翁做的粥。”   崔府里的老管家处处都好,唯独厨艺不精,做出来的粥苦得要命。崔浔扬首看着,一应心烦事抛了开去,兴致盎然,调笑着:“那你准备好了,我再加一条,输了的人喝粥不算,还不许吃糖。”   “呵。”   秦稚甚是不屑,脚下一蹬,直直迎了过去。   一时间人影交缠,好不容易新长出的枝头,被刀光剑影削得四散。偶有两声笑,全没了本该有的沉闷。 第67章   秦稚时常想, 人这一辈子总不能总倒霉,到了该到的谷底,必然触底反弹, 如她再遇崔浔,亦如兰豫蛰伏这些年。   若是再早上几日, 单单擒了一个季殊,也不至于令施展嗣这般顺风顺水, 可巧叫他们遇上了杨浮月病故那一日。   且不管萧崇的做派透出对杨浮月的几分真情, 至少乍一眼看来, 是个痴情模样,逾制下葬便罢了,还爱屋及乌地进封其子萧策为秦亲王。单单如此尚嫌不够, 却让施展嗣送来个供瞌睡用的枕头,季殊。   萧崇一时忆起季殊入岁羽殿如入无人之境,又念着殿中杨浮月钟爱的玉屏,登时连连夸赞施展嗣少年有为,加官进爵倒让不少人眼红。   “官职不高, 不过也够了, 他也算是得偿所愿。”   崔浔说起此事时,倒也没有太多艳羡之意, 只是略略感叹两句。   原本还有些担心兰豫的谋划未必如此容易, 还需他暗中扶上一把, 如此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秦稚明白这个“他”指的是何人,也知他多少有些忧心, 重情重义的人怎么可能为了兰豫所谓的殊途之说便当真只做壁上观。   崔浔又道:“我也不知道他如今在走的是否是正途,每一步如履薄冰也罢了,可做的是惹火烧身的事, 万一哪天他也觉得这团火能为他所用,也不知道能不能拦得下他。”   沿途也有不少人,他说得隐晦,眉头总也化不开愁绪。   秦稚想了想,朝着远处高耸而起的云台一扬眉,鼓励似地用刀柄碰碰他:“你拦不拦得住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永昌公主大约是拦得住的。岂不闻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还是他珍爱的美人。”   她摇头晃脑起来,甚至不时啧啧感叹两声,仿佛说的不过是话本里的一出戏,事不关己。   崔浔也忍不住跟着扯扯嘴角,抬手捏上她近日饱满些的手腕,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是啊,英雄最难过美人关。”他刻意将调子拉长,轻柔地像晚春和风,在秦稚心里慢悠悠挠过。   明明只是重复她说过的话,偏偏被他又带着许多别样的风情说出来。秦稚慌乱中白了他一眼,倒打一耙道:“自己过不去就把过错推到人家美人头上,管你们过不过的...”   崔浔笑了声,还想着再逗逗她,却被来人断了兴致。   街道周遭顿时静了许多,只听得一阵脚步声,伴着些金属相碰的声音,直奔到崔浔面前,喊了声:“大人。”   秦稚抬头,认出是绣衣司里的人,面色有些搅扰了他们的尴尬,更多的是藏不住的焦急之色。   想来是有什么事吧。她抽回手,往前走了两步,让出空来。   崔浔负手,点点头,那人上前附耳。   也不知说了什么,秦稚只是瞧着崔浔的面色不过转瞬便沉了下去。两句话的功夫,秦稚平白无故打了个冷战,她摸摸鼻子,还想问句话,却见崔浔快步凑到她跟前。   “绣衣司出了点事,你先回去。”   说罢也不等秦稚答话,大步流星朝前去了。   秦稚摸了摸随身不离的刀,并不十分听话地绕了条路,依旧朝着绣衣司而去。   *   绣衣司由当今天子设立,向来威严森森,鲜少有人敢在此处造次,今日却不知触了什么霉头。   那扇铁青色的大门紧闭如往昔,却架不住门前有人硬要破门而入。绣衣使守在门前,并不敢拔刀,只是举着刀鞘阻拦。   余下那群硬要往里闯的人,腰杆挺得笔直,只差拿鼻孔瞧人,张牙舞爪地说着什么奉谕旨前来。   秦稚跟着崔浔一路而来,见这阵仗,乖觉地寻了棵枝繁叶茂的树隐蔽身形。   好在那群人桀骜,说话声音也十分洪亮。   “崔直指来得当是时候。”为首的那个尤为如此,拿手在腰间摸了片刻,直将块玉牌送到崔浔面前,“这群东西拿刀阻拦,只说是无令不得擅入。倒想请教崔直指,他们口中的奉令是谁的令?”   崔浔认得此人,似乎姓黄,是萧策的伴读。   “绣衣司专行杀戮之事,阴气森然,不及秦王府上浩然正气。小公子即是书读的烦闷了,也不必来崔浔这里寻乐处,莫让殿下等急了。”   有才无德,读了些书便瞧不上人,即算崔浔认得他手中的玉牌,也忍不住出言讽刺两句。   那位伴读面色一冷,哼道:“崔浔,我奉谕旨前来,没空和你胡扯。速速让开,否则闹到陛下面前,你这个绣衣直指也做到头了。”   崔浔半步不让,泰然道:“绣衣司创立之时,陛下亲言,此地事关紧要,任何人不得擅入,崔浔等人自不敢懈怠。今日小公子携令而来,既是奉诏,崔浔不敢阻拦。”   他悠悠转了话:“然,若不明小公子为何事而来,崔浔自不会相让。”   黄伴读嗤笑一声:“来时陛下曾言,若是崔大人问起,但说无妨。季殊罪大恶极,不该久留,不过杨夫人新丧,陛下不忍兴屠戮之事。”他瞥向身旁人端着的一壶酒,“这,便是天大的恩赐。”   鸩酒入口,见血封喉。   萧崇想让季殊当即毙命,甚至不必有司专审,一概刑法不过,连枭首等寻常法子概弃之不用,反用一壶毒酒。   崔浔轻笑一声:“原来如此。不过向来有事,陛下皆不假人之手,规矩不可废,今日之事,还需入宫请旨。请小公子坐。”   他不肯退让,硬要遣人入宫奏禀,黄醍带的人有限,一时也不敢贸然入内。   两边一时僵持下来,崔浔挥退了守门的人,孤身握着一柄刀立在门前,面上带笑,然而那副罗刹模样怎么也看不出来善意。   “自当依律行事。”   黄醍啃不下这个硬骨头,倒是顺着台阶而下。左右是陛下的旨意,难道还能改变什么不成。他虽不明白秦王为何急于取季殊的命,甚至不惜借着杨夫人的名头哭着一场求着陛下允准,然派到他头上的事,专心做成了便是。   他这里想不明白的事,崔浔也并无许多头绪。   季殊这个人,身上的人命不少,要他一条命不算亏。只是萧崇如此急迫,似乎怕他多活两日便坏事的模样,着实奇怪,况且还是秘密处死,这样的行事,着实怪异。   崔浔在黄醍身上来回打量,这人年岁尚小,借着为萧策伴读向来倨傲。瞧着他得意志满的样子,崔浔一时歇了想从他那里套话的心思。   如此蠢笨,能知晓多少。   派去的人走了片刻,崔浔纹丝不动。   他心中自有盘算,季殊该死,可不该是这个时候。当年云中城战败的事,还未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何况季殊与杨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死了,岂不是浪费了这些时日的功夫。   杨家?   崔浔忽然了然,容不下季殊的,唯有杨家,是他疏忽了。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季殊的命,今日或许当真保不住了。他忽的抬起头,双眼眯了眯,瞧见树后无意漏出来的一抹衣裙。   日头有些大,她跟了一路,又蹲着守了这些功夫,也不晓得累不累。   转眼间,派去请旨的人回转,板着脸同崔浔转达萧崇的意思,与黄醍说得并无差别。   崔浔这才让出路来,命人推开大门,脸上并无异色。   “小公子请。”   黄醍甚是满意,他自问今日这差事办得妥当,既要了季殊的命,也让崔浔吃瘪,回去秦王必然要夸他两句,也让父亲母亲面上有光。   眼看着一片黢黑吞没了几个人,秦稚站了起来。绣衣司里头是跟不进去了,难不成她还在这里候着不成?   还不等她拿定主意,倒是老熟人谭渊凑了过来。   “女郎,日头有些大,直指请您歇息片刻。”   青壁高墙密不透风,半点声音也传不出来。秦稚点点头,倒也不必和自己过不去,左右等崔浔了事,总会来寻她。   一时人群散去,绣衣司又成了从前那般门可罗雀的模样。   崔浔一路往最里行去,全然不管身后黄醍不时被囚人骇到的惊呼,当真娇弱不堪。   直至最里一间,其中漆黑不可见,全靠着一枝微弱的烛光供着。   周身有些腐臭的气息,黄醍皱着眉头,拿手背捂着口鼻,不耐烦道:“就是他?”   “季殊。”崔浔命人去了锁,弯腰往里去。   季殊似乎正酣睡,不耐地拿手挥了挥,全然不理人。   崔浔抬脚踢了踢他裸露在外的脚心:“醒醒,秦王府上的黄小公子来了。”   季殊悠悠伸了个懒腰,懒洋洋抬头看向崔浔:“哟,来了?睡够了,老子该上路了。”   他平静地有些可怕,想是一早便料到会是如此下场。   “天子厚恩,留你全尸。”崔浔回首,冲着黄醍道,“小公子,不来验明正身?”   黄醍愣在外头,里面两个人你来我往也不知在说什么,该死的那个丝毫不慌张,拦他的人如今似乎巴不得他死。   他正犯嘀咕,被崔浔的声音猛地吓了一跳,脚不是脚地往前走了两步。   崔浔又道:“你也算是值了,黄小公子送你上路,秦王这个面子可是大了。”他久久没等到黄醍上前,猛地回头,漆黑里一双眸子亮得骇人。   偏生崔浔似笑非笑,谈笑间似乎并非人命:“既是奉命而来,还请小公子亲自动手。”   黄醍懵懵上前,几个人挤在逼仄的刑监里,死囚隐隐低吼不过一个来回,便让他败下阵来。   崔浔犹嫌不够,背对着黄醍,说些他见惯的事:“鸩酒荟天下剧毒,只一口便让人五脏六腑绞着断裂,目眦尽裂,死状没有圣贤书好看,小公子可别手抖...小公子?”   “崔浔!”黄醍被吓得不轻,偏生还想要些面子,“你!”   崔浔:“小公子若是下不去手,便去外面歇着。”   黄醍犹豫着,诱人代劳自然是再好不过,可他总得看着人咽气。   崔浔回身,从他手上接了酒过来,居高临下道:“不过片刻,小公子信不过崔浔,晚些再派人进来查探便是了。”   绣衣司有进无出,黄醍料想崔浔也没这个胆子同当今天子对着做,一时放了心,忙不迭往外撤了几步,省得见着那等惨状。   季殊眼睁睁看着他唱了这出戏,支起一条腿。   “就这个胆子,连你这里的老鼠都比他有用。”   崔浔屈膝蹲下,将手中的酒盏往地上一摆,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季殊为自己满斟了一杯酒:“宫里的东西,专门给那些金尊玉贵的娘娘喝,能惨到哪里去,你个龟儿子也就骗骗外头那小子了。”   崔浔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这话。   鸩酒集天下剧毒不错,毙命不过一瞬。不过这东西惯常是用来处死宫妃或皇室中人的,为保全颜面,死相确实难看不到哪里去。   哄骗黄醍,不过是他心存些许侥幸,死到临头,或许季殊愿意说些有用的话出来。   譬如杨家做下的那些腌臜事。   偏偏季殊不肯。   “老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倒确实还有几件怕的事。”季殊晃动着酒盏,“不过要说死还真算不上,常山大侠说得好听,其实不过东躲西藏的一只狗,连天日都见不得。”   说着,他便要将酒一饮而尽。   崔浔抬手按在他腕上,用了些力气,供他再说上几句:“季殊,值得吗,要你命的是杨家和秦王,而非我崔浔。”   季殊亦以力相拼,两相争斗之下,酒盏一偏,毒酒尽数泼在地上。   打斗声传了出去,黄醍以为出了何事,凑近小心翼翼瞧了眼,很快又缩了回去,只问了句:“崔直指,可结束了?”   崔浔并未理他,只定定看着季殊。   季殊凑到崔浔耳边,道:“老子头一桩怕的,便是看你这死人脸得意。是而你想知道的,老子偏不告诉你。”   “嘤嘤在外面。”崔浔思忖良久,还是选了这个他不齿的法子。   季殊笑起来:“她在不在又如何?我去换她,是因为老子活够了,不是因为别的。她是个有趣的人,不过比起让她开心,还是让你不爽来得值当。”   他铁了心不愿再说,外头黄醍又催得急。   崔浔站了起来,到了这关头,他依旧不肯说,断不是为杨家作保,而是家仇使然,他与黎氏绝无和解的可能。   时间拖得已经够久,黄醍尚能糊弄过去,萧崇那里却不好交代。   “那便,请吧。”   季殊低低笑出声来,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鸩酒。   当真是见血封喉的宝贝,须臾间便有了反应,他张张嘴,满口鲜血奔涌而出,混杂着一句不怎么成句的话。   崔浔侧耳辨了辨,大约是一句。   “若无姜方尽,老子与她才是绝配。”   崔浔冷眼瞧着他断气,脖颈往旁一偏,一挥手便往外走。   黄醍见人出来,匆忙上前:“崔直指...”   崔浔斜眼觑他一眼,冷声道:“自己去看吧。”   到底是做了绣衣直指多年,只一眼一言便让黄醍不敢多言,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来得这般脾气,只招呼着人入内查验。   崔浔大步走了出去,立在门边借风散去身上携着的些微血腥气,心头堵得慌。   什么叫他和嘤嘤才是绝配,胡说八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人真是不要脸。   崔浔咬了咬牙,亏得他先前还觉着季殊舍身去换嘤嘤,自己有几分愧对于他。   呸。   正想着,那边传来个声音:“走吧。”   崔浔抬头,秦稚不知何时又等在树下,正朝着他这里走来。   崔浔慌忙换了个表情,迎了上去。   “他死了?”秦稚怀抱着刀,朝他身后望了一眼,不过也只一眼,又把目光放回到崔浔身上。   崔浔点点头,不敢靠的太近。   “他作恶多端,该有这一日的。”秦稚回身,与他并肩往外走,语气淡淡,“给他祭一杯酒吧。”   人行恶事,也有善举。这一杯酒,算是谢他过往做的那些傻事。   崔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了话头:“我明日再陪你去灵台看殿下吧,午后还有些事要处理。”   秦稚抱着刀,一如往昔道:“好。”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方用了午饭,天边便隐隐有雷声滚动,街头一时热络许多。   秦稚正站在墙头揪辛夷花消食,外头突然有人来报,灵台起了大火,她急急注目远眺,登时脸色大变。   火光冲天,黑烟滚滚。 第68章   大火起得毫无征兆, 困住了尚在殿中的永昌公主。   摇摇欲坠里,向来手足情深的萧懋以袖掩住口鼻,一脚蹬在死死拦住他的黄舍人胸口。   “孤要你们管什么!快...快去救苕苕!”   黄舍人吃痛, 只能拿匆匆赶来的崔浔当救命绳,半瘫在地上, 遥遥冲这里道:“求崔大人救救永昌殿下!”   崔浔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中佩刀丢给秦稚,单手抽紧袖带, 提起半桶水便要往里闯。   只是火势着实大了些, 还不等他越过去, 殿前门上一根粗重的横木径直落了下来,正擦着他身前。   秦稚心中一紧,手心沁出汗来, 死死盯着崔浔。   “出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声,滚滚浓烟里有人影似乎抱着什么,跌跌撞撞往门边跑。   崔浔退开一步,顺势将手中的水泼了上去,生生辟出一条生路来。   跑出来的人面上被熏得乌黑一片, 踉跄着摔在地上, 怀里抱着的原是个人,趁势滚落在地, 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不知死活地伏在地上。   那人猛力咳着:“殿下...太子殿下, 恕罪。”他低头瑟瑟发抖,认着不知名的罪。   四下说话声顿止, 只因那一滚,倒让人看得清楚。身形窈窕,身上裹着素色的衣衫, 鬓间簪着支白玉簪,哪怕烧得面目全非,也能凭借衣着打扮辨出,伏着的正是永昌公主。   秦稚心中一滞,随即又觉得不对劲起来。这火是怎么回事,最容易燃的衣裙只被烧了几个角,反倒只毁了一张脸。   她犹疑着抬头,却听那人又道:“永昌殿下被人以烛台刺穿心肺,面上被人覆了带酒的巾帕...”   原来如此。   萧懋闻言,沉着声音开口:“好生将苕苕带回去。”他强忍着怒意,不知说给谁听,“火起时,殿中唯有羊桑止与苕苕,偏生只他逃了出来,待孤禀明父皇,定要彻查此事。”   旁的话一句没有多说,三言两语间,便定了羊桑止伤人逃窜之事。   秦稚微微蹙了蹙眉头,她总觉得这事儿说不上来的古怪。   大火还烧着,又有人来报,说是兰豫闻讯而来,正被人萧懋的人拦在下头。   萧懋命人抬走了永昌公主,绕到崔浔面前,道:“苕苕向来爱美,她如今的模样,想来也不愿让人瞧见,尤其是兰豫。崔直指,你与成渝也还算有些情谊,劳你拦他一把。”   “容臣多嘴。”崔浔道,“不想见兰豫,是永昌殿下的意思,还是殿下,您的意思?”   萧懋面上一时有些僵住,转而不耐道:“孤的意思,便是苕苕的意思。崔直指,你应当明白,不该问的事,还是少说为妙。”   他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崔浔只是颔首:“臣明白。”随即,便握着秦稚的手往底下走。   底下人声沸然,为了拦住兰豫,萧懋的人甚至拔了刀,偏生兰豫不肯,一手捏上刀刃,顺着台阶往下淌了不少。   崔浔当即喝住了人:“兰豫,你不要命了!”   失了这些血,兰豫一个养了许多年的人难免有些受不住,面上早没了血色。手里的刀被抽去,惯性使然,他往前一撞,正跪倒在阶上。   “苕苕...”他挣扎着站起来,终归还是随行小厮撑着他勉强站起来。兰豫冲着崔浔扯扯嘴角:“多谢你帮我。”   不过三五步台阶,他行得极难,堪堪走到崔浔身边,却被他伸手拦了去路。   “我不是来帮你的,我是来劝你回去的。”   兰豫满目皆是不可置信:“连你也来阻我?”他浑然不觉掌心的伤,嘶哑着声音道,“你知道的,我和苕苕...我求你,让我见一见苕苕。”   永昌公主薨了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出去,兰豫最多也不过知晓大火,可这些话让秦稚听来,似乎他早已预见什么,句句锥心。   兰豫求不动他,转而又对着秦稚哀求:“秦女郎,此前种种是我不好,我只求见苕苕一面,她是我的妻子啊!”   “这一面,你见与不见其实并无差异。”崔浔别开头,说着伤人至极的话,“何况你与永昌殿下早已和离。若非你归乡途中染病,此刻早该落叶归根了。”   “听我一句劝,为了你,也为了你父亲,更为永昌殿下好,病好后早日回去吧。你苦心孤诣追求良多,只怕到时竹篮打水。”   别的话倒也罢了,一句“你与永昌殿下早已和离”直戳兰豫心窝,他红了眼,松开攀在崔浔手臂上的手,留下一个赤色的掌印。   秦稚见状,伸手在崔浔腰上轻轻拧了一把,这样的话也是可以随口乱说的吗,别届时还要搭上兰豫一条人命。   崔浔身子僵了僵,始终不敢回头看兰豫,还是秦稚接着找补了一句:“手上的伤要紧,我与崔浔送你回去吧。”   兰豫道:“若我今日非要上去呢。”   “我想,我大概还是拦得住你的。”崔浔低着头摆出将将要动手的姿态,“打晕也好,今日我在,你便不能上去。”   兰豫忽的笑了,连站都要人扶着,此刻却问身边人要剑,颤着手要硬闯。   崔浔被剑指着,终于第一次正视了兰豫:“硬闯灵台,传出去你还要不要命了!”   “要么滚开,要么让我...”   话未说完,兰豫便轻飘飘瘫了下去,露出后头举着手的秦稚,讪讪笑了声。   她着实有些看不下去,崔浔估摸着也当真下不去这个手,与其几个人僵在这里,倒不如快些。这一掌下去,不过让他睡一日,这一日功夫,把身上该包扎的也都能包扎了,等人醒了再慢慢劝,不比现在有用?   崔浔叹了一口气,总算不必让他真与兰豫刀剑相向。   他们帮衬着把兰豫扶到车驾上,又细细叮嘱了兰家小厮几句,才遥遥看着车驾一去无影。   秦稚问道:“为什么不告诉他,永昌公主可能没事?”   崔浔反问:“那你为什么不说?”   秦稚一时梗住,对她而言说不说好像都一样,只是崔浔不一样,他们毕竟多年至交,怎么连个口风都没透。   “你也看出来了,躺着的那个大约不是永昌公主?”   崔浔点头:“太子殿下的神情不对,尤其是把人抬出来之后,他似乎极为放松。何况面部灼烧成那副样子,身体怎么可能完好无损。”他兴致不高,始终低着头,“什么以纱覆面,更像是为了不让人认出来做的障眼法。太子殿下拦着兰豫,或许是怕他一眼便认出来了吧。”   这与秦稚猜测的也大致相仿,好一出李代桃僵,既帮着永昌公主免了苦,顺利的话也能令羊桑止背一个戕害皇室中人的罪名。   不过太冒险了些,万一被人看穿或是...   秦稚走到崔浔面前,蹲下身子,抬头仰望崔浔:“你都看出来了,干嘛不告诉兰豫,你看他那个样子,不怕出事啊。”   崔浔看着面前团成一团的人,眼里略有了些色彩:“我要是真告诉了他,只怕才要出事。你以为殿下为何兵行险着,不过是羊桑止进言,永昌殿下送往外出和亲方能止戾气。照着兰豫的脾气,要是知道了全部,你猜他会不会把整个长安翻转过来。”   “陛下不喜兰家,他安安分分归乡才是上策。”   秦稚幽幽感叹一句:“可惜哟,他们这一对。”   崔浔摸摸她的发顶,轻笑了笑,秦稚又道:“也可惜了你哟,什么都不说,兰豫怕是要记恨上你了。”   “所以过几日,等他醒了,你陪我去看看他。”   除了朝堂之上,能带上她的地方,崔浔一步不落。秦稚正想问一句,他当真不嫌自己烦,却听崔浔撇着嘴道:“我方才说话昏了头,有些害怕,所以要你陪着我。”   *   不过几日,崔浔总算鼓起了勇气,备了些该备的东西,借着秦稚壮胆去了兰府。   却不巧,兰府里主人不在,倒是遇上同为客人的黎随,怡然自得地坐着品茗。   “一同坐会,他约我申时相见,约莫也快到了。”   黎随不晓得崔浔与兰豫之间那些弯弯道道的事,只是照旧铺开话来。   “表姐去了,姑母大病一场,如今将养着。”他揉揉眉心,“陛下心里也不好过。”   崔浔倒是知道这事,不管如何,灵台上的那人还是被当做永昌公主风光大葬。宫里一连丧了两位贵人,萧崇想来也不会开怀到哪里去,这几日带着人上了灵台,也往永昌公主先时的公主府去了几遭。   他摩挲着茶盏,思索良久,羊桑止也被判了斩刑,诸事落定,若是兰豫甘愿回乡,他是否要将此事和盘托出。   “说起来最近不知为何,各家似乎都不大安稳。尤其是施家,施展嗣大婚当夜,他那位嫡兄竟做出强占弟媳的事来,那新娘子当夜投了井。”黎随兀自说着话,半晌才察觉崔浔走神,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施家名声如今臭得很。”   崔浔回神,勉强应了声:“嗯。”   “大部分还是从前和羊桑止有往来的人家,或多或少都出了事,我觉着表姐在天有灵。”   哪有什么在天有灵,不过是兰豫开始动手了而已。   崔浔掩去面上神色,兰豫到底人手不足,许多事做得并不干净。他查得到,杨家自然也能查到,只不过微不做声地替他遮掩一二。   “他此番约你,是为了何事?”   黎随拍了拍身边的匣子:“他说有事要出趟远门,让我问姑母讨了幅字,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说话间,兰豫正从外头回来,秦稚打眼一望,他脚底沾了不少泥,也不晓得做什么去了。   黎随率先应了上去:“东西帮你取来了,你要去哪里啊?何日回来?”   “辛苦你了。”兰豫的手上了药,起色比之前好了不少,同黎随笑着打过招呼,这才转而望向崔浔,平静道,“稀客,所来为何?”   崔浔一时踯躅,只是问道:“听闻你要出远门?”   兰豫颇有些诧异:“一介散人,也劳绣衣直指如此挂怀,倒也是荣幸之至。闲来无事,准备往山间走走。”   此刻倒是不必再说,连黎随都察觉出不对劲来,试探着开口:“你们两个何时这么生分了?如今梅良娣陪在姑母身边,我倒是有空,今夜为你践行?”   兰豫笑着摇头:“不合适,何况崔直指俗务缠身,大概没什么时间。”   崔浔干巴巴接了一句:“我们今夜无事。”   “可我有事。”   场面一时冷凝起来,黎随干笑两声:“出远门嘛,总要收拾收拾,等你回来再请你喝酒。崔浔,我请你和秦女郎吃酒?”   兰豫侧身,做出送客的模样来,真是巴不得他们立时离去:“诸位请便。”   惴惴而来,灰溜溜而去。   三人仿佛游魂般在街头四下闲逛,也不晓得在看些什么。   还是黎随心直口快,想问什么便问了:“你和他怎么回事,闹脾气了?不过这关头,他的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俩多担待着点,别跟他一般计较。”   崔浔轻叹一口气:“一言难尽。”   “我也觉得他这几天挺奇怪的,我本来想表姐不在了,他心里不好过,多来看看他。”黎随自始至终都把兰豫当做表姐夫看待,话里多有偏颇,“谁知道他不是不在,就是关着门躲在书房里,还不让我靠近。我这不是怕他憋出病来嘛,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我请你们吃酒,就当替他赔罪了。”   即算碰了一鼻子灰,崔浔也不会真的把这事放在心上,将心比心,也难怪兰豫会对他说话夹枪带棍地。   他们信步走了许久,跟着黎随熟门熟路进了老酒家,点了惯吃的酒菜。   方上了一壶酒,几碟小菜,包厢的门便被人推开,一个小黄门小跑了进来。   “小黎郎君,可算寻到你了。”   黎随放下筷子,摸了摸鼻子:“是不是姑母那边有什么事?”   小黄门关了门,四下环顾一周,还未开口,对着崔浔与秦稚面露难色。   黎随摆手:“说吧。”   “是,陛下午后回宫,带回了一位女子,得之如宝,皇后娘娘病中乍闻此事,又咳了许久。良娣命奴婢请郎君速速回宫,还需带上府中的一枝老参。”   此事一出,仿若平地惊雷,黎随登时扔了筷子,扯着人往外走。   “我先走了。”他匆匆而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去把所有的参都带上,还有府里的医师,太子表哥那里去信了没有?我要你跟着作甚,去找太子表哥!”   秦稚今日一日说的话甚少,此刻见人走了,才舔了舔嘴唇,开口道:“未免有些太过凉薄...”   崔浔急急阻止她接下来想说的话:“别说了。”   然而即便不说出口,他们心里多少还是有了想法。   宠妃与独女先后亡故,发妻尚在病榻,却急不可耐地带回了个女子,连宫人都能看出如珠似宝地捧着。萧崇老来,未免有些太过凉薄。   可这话心里想的,却说不得。   崔浔往秦稚碗里夹了些菜:“先吃饭,晚些我去看看。”   *   午后春雷阵阵,细雨沾衣。   崔浔捏着一柄油纸伞,走在甬道上,路过漫漫宫墙,他堪堪行至未央宫。   殿中熏着香,殿门一开一合,免不了有些许渗了出来,崔浔嗅了嗅,清新淡雅,似乎是什么花香。   不过几日,萧崇脸上有了些苍老。   于他而言,老来丧女,始终也算是个打击。   “免了。”崔浔连礼都来不及行,被萧崇叫停在一旁,“今日让你来,是有事想问你。”   “人心浮动,不安于世,实属常事。不过,朕不容有人借人心搅弄风云。”萧崇大约察觉到什么,“这几天的事情,你当真查不到何人在作祟?”   崔浔避开萧崇的目光,一时屏住了气息:“臣无能。”   萧崇目光略略在他身上停了停,伸手朝外招了招,轻笑道:“你若是无能,朕也不会把绣衣司交给你了。进来吧。”   钗环撞击声从外头传来,崔浔心想,大概便是那位新得宠的女子吧。   “见过陛下。”那女子兀自行至萧崇身前,转而拿崔浔耳熟的声音轻唤了声,“表哥。”   崔浔此刻方是真真正正地受了大惊,面前女子面容不改,却做了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打扮,笑意盈盈地将手送到萧崇手中。   “你...”   萧崇目光矍铄:“恹恹说,她在长安幸得你与河间侯夫妇关照,后来虽遇人不淑,却还是感念你们。”他捏着乔恹的手,眼中却看不出许多情意,“朕命人送了一柄玉如意去你府上。”   原来萧崇新得的美人竟是乔恹。   崔浔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一切,小表妹一跃成为宠妃,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她心思单纯,怕是成了众人眼中的靶子。   乔恹笑道:“表哥怎么傻了?”   萧崇又道:“无事查一查俞家,该办的办了,不必回来禀了。”   一朝得势,便要清算过往,萧崇不加遮掩地要为乔恹出气,越发让崔浔紧张起来,何敢不从。   随即,萧崇接着道:“过几日,你随朕去芙蓉园呆段时间。”   芙蓉园在长安城外,说远不远,不过总没有在宫中方便。   崔浔道:“陛下离宫,朝中事务当如何?”   “太子渐成,监国无碍,朕也乐得不问世事。”   崔浔只应了一声是,便默然退了出去。   外头春雷滚动,果真是要变天了。   果不其然,长安风向一变再变,俞家落难,太子监国,原本看好秦王的一脉又渐次倒向太子。   前后不过数日。 第69章   崔浔是不大喜欢芙蓉园的, 终日靡靡,硬生生磨去一派意气,偏生萧崇在戚观复的巧言里沉湎不知日月。   堂前歌舞不歇, 笙歌吵得他头疼,正是热闹时候, 外头跑进来个人,说是带着长安的信来了。   说来也奇怪, 虽说芙蓉园只在长安城外, 与皇城相去不远, 然过了这些日子,鲜少有宫中的消息传来,大多也是萧懋上书问安。   今日这样的急切是头一回。   萧崇正被酒气熏得头昏脑涨, 由着乔恹替他细细按着,一边听人回话。   “有人瞧见太子擅用天子十二旒。”   喝得不清不楚的一群人顿时没了声响,连杯盏滚落也不敢去捡,各自设法从萧崇脸上猜出些什么来。   崔浔眉头也是一皱,天子与太子朝服各有规制, 天子冕前悬十二旒, 太子不知缘何逾制擅用,恐有不臣之心。   “你怕什么?”   原来乔恹心里一慌, 手中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 倒让萧崇轻声呵责了一句。   乔恹匆匆跪下:“妾一时心慌...”   她或许有话要说, 只是一时还未想到如何为太子作保,便被底下的戚观复截住了话头, 端着是个不偏不倚的模样:“陛下,太子仁厚,当不至于行此事。不过臣观事粗鄙, 常有不察人心之处,陛下眼明心亮,自有圣裁。”   萧崇一手捏在乔恹腕上,拉着人从地上起来,脚下随意踢动滚落的杯盏,眼瞧着他往地下去。   思虑良久,他才揉着额角开口:“一顶冠冕,也值得如此心急来报。”萧崇信手点了崔浔,“来,你说。”   眼见他似乎并无甚深究的意思,崔浔试探着开口:“臣以为,戚大人所言甚是。抑或人多眼杂,一时看走眼也为未可知。”   戚观复垂手跪着,闻听他话里话外的包庇之意,开口:“不过依臣愚见,此事既已生,即算是空穴来风,倒是也该着人前去彻查一番。”   “你倒是知晓自己愚笨,不过也不算无用,那便让人去看看吧,无事也只当规劝太子行径。”萧崇似乎有些郁结,拿手在胸口锤了两下,才勉强咳出一声来。他巡视了一周,在崔浔身上略停了停,才又移开目光去,指了个无甚有用的世家子,“你去。”   崔浔只觉得有目光从他身上移走,听得这一声,便知萧崇大约对自己也起了些许疑心。   昔年受用之时,不过因为崔家不入党争,以纯臣之身中立其中。这段时候或多或少,他都有些偏于太子,想来萧崇也看出来。   如今甚至连此类常归绣衣司的事,都交了旁人去做,只怕是担心他有心包庇。   那被点选的世家子自然欢天喜地,不论如何都是天子使臣,他历来吃喝玩乐惯了,哪里担过这样的重任,忙不迭地谢恩。   乔恹陪在萧崇身侧,却忍不住偷偷朝崔浔递去一个眼神。   崔浔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到底轻轻摇了摇头,要她不必多言,保全自我即可。   *   又是几日过去,那世家子仗着身为天子来使,不急于查所谓的擅用十二旒之事,反倒耽于众人追捧,整日做些不着调的公子行径。   秦稚遇上他过几次,不是当街策马,便是强取豪夺。为了保住柳昭明好不容易置办起来的铺子,秦稚还动过一次手,好歹被萧懋的人劝了下来。   今日赶巧,她闲来无事,正来请柳昭明裱画,出门正赶上行径有些鬼祟的使者,身侧带了不少人,还有一人替他指路,匆匆往不知何处赶去。   无事生妖。   秦稚把裱好的画往柳昭明铺子里一丢,顺着那人前行的方向摸过去,倒是身后的柳昭明不明不白收了画,旋身便不见了人,只得关了铺子门往崔府送去。   那世家子着实有些呆笨,被人跟了一路也无知无觉,头也不回地领着秦稚到了一处别院,叫嚣着要人开门。   赶在他们砸门前,总归有人来应了门,解了门闩,老丈见了这些人,犹疑着开口:“不知尊驾何人?”   世家子哼了一声,命人将只开了一道缝的门重重推开,甚是嚣张地要往里闯:“天子使臣,你也敢拦?有人密报,昔日永昌公主金蝉脱壳,寻个奴婢替她去死,如今人便藏在里头。”   那老丈面上惶惶,支支吾吾说着:“大人明辨,里头不过是我家疯丫头,哪来的金枝玉叶...”   秦稚摸摸身侧,掏出一粒碎银子来,手指一屈,径直弹在那人高高扬起的手上,趁着他吃痛,慢悠悠从后头走了出来。   原本倒是不必趟浑水,不过方才争执间,那老丈面上的白须竟被扯了些下来。   东宫舍人面白无须,想来是为了隐匿行踪,才刻意粘了假须。   既是如此,想来里头的八成便是永昌公主了。   “又是你!”   秦稚拦在老丈面前,草草估算了一番,这些人大多都是草包,真打起来倒也不会输。她摸了摸背后的刀,戏谑道:“可真是巧了,又是这位大人,今日又是奉了何等公干?”   世家子捂着手,怒目圆睁:“这些人藏匿皇室中人,不知包藏什么祸心,你敢拦着,是与他们同流合污?”   秦稚原本倒是也想安分守己,奈何当真是对这人看不过眼,不自觉讽刺了两句:“大人说话要有实证,永昌殿下如今长眠在皇陵里,这可是所有人瞧见的,大人的意思,莫不是说陛下和皇后娘娘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   她边说话,边把老丈往院里一推,背抵在院门上,大有一人拦下千军万马的气势。   世家子说不过她,索性起了强闯的心思,兀自退后些:“给我闯,死生不顾!”   此番是动了真格,刀剑不长眼,招招朝着秦稚命门而来。   好在那些兵器不过尔尔,遇上金错刀不过发出的声响清脆些,被震着活像儿子见了老子,被折断的也不在少数。   秦稚吐了吐飘进嘴里的发丝,咧嘴冲着他们挑衅:“来。”   可怜他带的人也不在少数,愣是被秦稚拦得半步靠近不得院门,反倒倒地不少。   那世家子连连退后,见着被缠斗中的红色影子,灵活不似人,也不知能被拦多久,一时心中起了歹意,抖着腿摸起一柄钢刀,趁着秦稚旋身之际,死命掷了出去。   “秦女郎!”   两道箭声与喊声一同响起,随即便是他抱着手臂躺在地上喊疼。   秦稚身边钉下一把钢刀,若非利箭来得及时,只怕这柄刀正要落在她身上。她抬头,却见萧懋斜挂着披风,急匆匆往她这里走来。   来得真是及时,只是越发坐实里头便是萧袖儿了。   “父皇遣使者前来,岂是令你为祸一方的?”萧懋的人伤了他一只手臂,此刻也是再无叫嚣的力气,只是躺着喊疼。萧懋摇头,命人收拾了残局,这才回头同秦稚道,“秦女郎冒险了。”   秦稚收回刀,转转手臂,笑道:“不敢。”她朝着院里望了一眼,状似无心道,“殿下准备怎么做?”   萧懋伸手合上了院门,把人往外带了几步:“上书请罪。不过秦女郎不必管这些事了,安心便好。”   “那里面的...”   萧懋死死盯着她,秦稚却又改口:“里面的老丈得罪了他,难保不会再引来报复。”   萧懋似乎松了口气:“你放心,不会有人找到她的。”   既然如此,那便足够了。秦稚没有再问,萧懋自然会保护好萧袖儿,也远不必她来担心,只不过日后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时,这般可爱的女子,竟落得如此下场。   她记着永昌公主对她的好,回身朝着院墙深深揖了下去,盼她一路保重。   然而还未等她直起身,那负责收拾残局的人又跑了回来,舌头打着结似地说不顺话:“殿下,来使...来使死了!”   萧懋此时方寸大乱,睁着双眼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属下命人送往医馆,可途中来使便没了气,臂上伤口泛紫,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宫中武器并不淬毒,这人死不死其实怪不到萧懋头上,奈何他身上担着天子使者这个名号,中的一箭确然是由太子扈从射出,事情属实有些麻烦。   萧懋急急望向秦稚:“秦女郎,诸事当头,劳烦送院中人出城,好生安置,孤来日必当重谢!”   秦稚倒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她左右闲着无事,倒也点点头,跟着萧懋往里而去。   院中不过三人,一个老的带着小的婢子,扶着萧袖儿坐在院中赏花。   方才的争斗似乎并未吵到里头,萧袖儿呆呆望着枝头花苞,面容安详。   萧懋近前,温声细气哄她:“苕苕,哥哥送你去一个更美的地方,你在那里等哥哥好不好。”   萧袖儿回身看了他一眼,乖巧地点点头,伸手够了一朵花,簪在萧懋发间。   萧懋命人取来安神的药碗,亲手握着汤匙一口一口喂了个干净,只等人睡了过去,才伸手抱起萧袖儿,往外走。   “这样稳妥些,不必告诉孤你们往何处去,总有一日孤会有办法去接她的。”   他发间的花依旧簪着,随着步子一晃一晃的,倒是把露水洒了个干净。   “你替孤陪她几日。”   秦稚坐上早已备下的马车,充作赶马的车夫。趁着此时消息还未溢散开去,正是把人送出去最好的时候。 第70章   若说长安城里乱成了一锅粥, 芙蓉园也好不到何处去。   自那日遣使归城后,萧崇便呕出一口血来,一头昏睡过去, 直在榻上将养了数日。   只不过不知何人有心隐瞒,天子抱恙的消息竟半分也没流露出去, 而长安来的书信一并被搁置一侧,无一送到天子面前。   如此一来, 上书陈情的萧懋越发惴惴不安。   崔村屡屡请见萧崇, 都被人拦了回来。   他时常觉得事出有异, 意图前往长安查探一番,却被人拦了回来,用的借口皆是天子病中, 无令不得任何人出入。   如此整整十日,直到杨子嗟领兵而去。   “杨大人。”   杨子嗟一身戎装,却也不像是要奔赴边疆的打扮,崔浔有心试探,出声喊住了他, “杨大人今日怎不曾陪陛下对弈?”   杨子嗟大约是觉得无所畏惧, 扬了扬手中的令牌,朗声道:“长安城中有贼人作祟, 陛下怕太子殿下稚嫩, 特命臣前往协助。怎么崔直指, 有何指教吗?”   崔浔一拱手:“如此小事,何劳杨大人, 绣衣司专善此道,愿为大人效劳。”   无论如何,他都得出去看看, 以免诸事不可收场。   杨子嗟却不如他愿:“陛下在外,还劳崔直指时时看顾,怎好离身。时候不早了,杨某还是早去早回得好。”   说罢,便大步流星朝外去了,再不理崔浔。   崔浔欲追上去再说几句,却被人拦了下来,生生被困在如此一方天地间。他气急,挥袖往萧崇寝宫而去,出不去,总得设法见到萧崇才是。   然而直至深夜,才让他两桩心愿皆如愿。   崔浔被人请了进去,扑鼻皆是药汤气味,萧崇一时苍老许多的声音在远远唤他:“过来吧。”   崔浔快步上前,跪倒在地,还未来得及情愿前往长安,又听萧崇道:“替朕去一趟长安。”   他心中一喜,急急称是,便要起身往外赶,却不料萧崇又道:“替朕,把太子擒来。”   果真还是出事了。   崔浔问道:“陛下,为何?”   萧崇似乎很是疲惫,极难吐出几个字:“不必问了,捉来便是。”   崔浔不知自己如何出了芙蓉园,又如何上了马往长安赶去,只是宽慰自己,好在只是捉来问话,至少萧崇也还有事想问清楚。   他如此想着,勉强稳了心神,驱马往长安城赶。   本该是宵禁的长安,此刻喊声震天,更有战鼓相擂,崔浔打眼一望,城门不知何时已被人撞开,杨家的人竟能长驱直入。   他重重夹了马腹,朝着城内而去。   城中尚算不得惨烈,除了杨家军与太子扈从倒地的尸体,倒是未见百姓有伤。   喊杀声四起,其间夹着杨子嗟的喊声。   “太子藏匿贼寇,斩杀天子来使,尔等岂敢助纣为虐,负隅顽抗!”   崔浔躲过一支冷箭,借马背腾空而起,一个翻身准确立在杨子嗟身侧。   所谓擒贼先擒王。   概不管这些荒唐事如何而起,至少不能让杨子嗟如此仗势,岂不令局势愈发难解。他将随身佩刀横在杨子嗟颈间,与他同立在城墙之上。   “杨大人,让你的人住手!”   杨子嗟斜了一眼:“崔直指。”   崔浔逼着周围几个人不敢上前,踢起一把刀,飞在擂鼓之人身上,一时静了许多:“陛下有旨,招太子问话!”   杨子嗟笑道:“是招太子问话,还是擒太子问话?崔直指年少有为,可不敢做出阳奉阴违的事来。”   正说着,底下人头攒动起来,杨子嗟一撇,急忙道:“不必管我,速速拦下太子殿下!”   东宫的人好不容易杀出一个口子,护着萧懋与梅拂衣往外跑,还未跑多久,却见大片大片的人往他们这里涌来,着实有些无力抵挡。   崔浔瞧着底下形势,自然知晓杨子嗟想趁着这个机会,浑水摸鱼要了萧懋的命。   他撇开手中这个无用的人质,一脚踹在身边的弓箭手上,硬生生夺了他的弓把。   围堵过来的人防不住暗箭,着实有不少倒地,一时也让东宫的人少了些压力,勉强跑出去几步。   “崔浔!你莫不是也有反心!”   杨子嗟劈手夺了一把刀,冲着崔浔劈去。他出身行伍,力气大得很,没有什么花架子,尽是平铺直叙的招数。   崔浔左右闪躲着避开不少,又要兼顾着为东宫的人辟出生路,一时有些独木难支,直直被逼到角落。   “杨子嗟,谁有反心自己心里清楚。你屡屡下毒手,可是想越过陛下。今日我在,你便别想成事。”   “那倒是要让你瞧一瞧,谁的本事更大些。”   杨子嗟早已红了眼,全然不想留着他的命。   崔浔射完最后一支箭,来不及闪躲,只得用弓把挡了一击。   杨子嗟看他捏着断成两半的弓把,不由得意起来:“我看你还如何阻我。”   底下早有人高高举起刀,正对着萧懋劈去,崔浔这里自顾不暇,只得一脚踢在杨子嗟身上,将那废了的弓把凌空掷去,妄图生出些奇迹来。   然而终归远了些,那弓把不近不远落了地,眼看便要出事,横空生出来一把豁口的刀拦了这一击。   崔浔眼中亮了亮,是嘤嘤!   杨子嗟自然也看得清楚,暗自呸了一声,总是这两人坏他的好事!   崔浔眼睛亮,远远便见那红色衣裙的小姑娘,同他比了个口型——放心。   底下有了秦稚,想逃出生天倒是不难,崔浔也得以全了心思来对付杨子嗟。   到底是才人辈出,杨子嗟那点功夫,放在崔浔这里显然是有些不够看了,不过几招便落了下风,被人一脚踩在底下。   崔浔远远望了眼,人已经跑远了。方才好不容易放了人出去,现在还得去把人找回来。   他甚想一刀了断了杨子嗟,来回想了许久,还是松了腿,复又翻身上马去追萧懋一行人。   *   萧懋他们跑得并不远,窝在一处破庙里休整。   秦稚把布包递过去,里头有她准备的两套衣裳,供萧懋与梅拂衣换上。   萧懋接了衣裳,却不急着换,只是问起秦稚:“苕苕如何了?”   “安置在城外,我听到动静才来的。”秦稚草草答了,撕下衣角的一条为自己包扎伤口,“殿下和良娣先换衣裳吧,这样才好逃出去。”   萧懋环顾一周,皆是为了护他周全的人,各自躺着,也不知下场如何。他把布包递给梅拂衣,柔声道:“还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让他们跟着孤做一辈子罪人吗?”   梅良娣急急出声:“殿下...”   萧懋反握住她的手:“奸人误我,可笑愚笨一世,着了他们这般并不高明的道。只是孤当真无错吗?”   秦稚包好了伤口,透过篝火看向萧懋。他的脊背微微弯曲,身上还穿着华贵的绣服,一朝贵人,一夕落魄,原来不过如此。   四下静谧,萧懋轻声道:“肆意妄为,刚愎自用,一朝踏错,满盘皆输。”   秦稚接了一句:“殿下不必自暴自弃,未必便是山穷水复了。方才崔浔拦下杨子嗟,殿下当也看见了,既是奸人,便有说得清的一日。”   “兰家的事,这些年可曾说清?”   萧懋已是自暴自弃,了无生机,他站起身来,细细在每一个跟着他的人身边查看过来。   每一个平日里未必说着忠心不二的话,到了这个关头,却是他们不离不弃,而那个黄舍人,早已不知了去向。   萧懋倒也不怪他,生死关头,各奔东西,人性如此。   “孤最大的错处,便是从始至终,都未明白一桩事。”萧懋背对着秦稚,立在破败的石像前,“君臣父子,君在父前,子为臣后。如今醒悟,悔之晚矣。”   电光火石间,谁也来不及阻拦,他一头撞向了石像,登时血流如注。   “殿下!”   梅拂衣几乎是扑过去,手肘磕在地上,勉强垫在萧懋身下,还颤着手去捂那个血窟窿。   秦稚半跪在地上,慌乱着从袖上撕下一条布带子来。   血大块大块涌出来,很快沁满了帕子,萧懋因为痛原地抽搐着,还不忘伸手拭去梅拂衣脸上的泪。   “...不怕,去找元贞...”   “殿下,殿下撑住,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萧懋艰难扭过头,望向秦稚,说出来的话支离破碎:“孤死了...你们才好去交差,不至...不至于跟着一路...一路逃命...你,还有崔...”   萧懋早已没有什么活着的念头,伤心最深,不过是连父亲都不信他。   说什么留得青山,不过是哄骗世人罢了。   如他所言,皇室之中,父子情谊到底比不上权利。   萧懋只交代了几句,只觉得身子轻了起来,亦或是他胆小,不敢再去面对日后种种,倒不如死得干净。   他只听得耳边哭泣声越来越轻,眼前也越发黑了起来,光灭之前,似乎有人来了。   崔浔顺着痕迹一路寻来,待至破庙时,便见眼前一派狼狈。   “殿下!”   不过到底还是迟了些,萧懋了无生息地躺在梅拂衣怀里,半边脸上都是血迹。   梅拂衣止住了哭泣,静静瘫坐在地上:“崔大人,您可以交差了。”   说着,她慢慢放下萧懋,转过头来,拿一双无波的眼睛看着秦稚:“多谢女郎了,容我夫妻二人苟活片刻。”   旋即她便要冲着萧懋撞过的那一角奔去,不过转瞬,地上便又多了个人,挣扎着往萧懋那里爬。   “我与殿下,夫妻同体...”   生同衾,死同穴。   秦稚摸了摸梅拂衣的脉,摇着头伸手替她合上双眼,扭过头去问崔浔:“眼下怎么办?”   “送殿下和良娣回去。”   东方既白,长安城衰败不如往昔。   崔浔借马驮着两具尸体,步步接近芙蓉园。   “大人,您这是?”   有人上前阻他,还当他得了什么疯病。崔浔胡乱抹了一把脸,朗声朝着里面喊:“陛下,崔浔奉旨带回太子殿下与梅良娣!”   如此来回喊了两遍,才从里面急匆匆跑出来个人:“陛下正与玉稽大师相谈,崔大人且先稍待片刻。”   崔浔错愕着抬起头,竟连玉稽大师都来了吗?既是如此,他便非要闯一闯。   崔浔将身后的场景露了出来,好让这些人看清楚,萧懋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果不其然,那人惊慌失措,转身便往里去通报。   不过片刻,便见萧崇被人搀扶着往外来,身侧还有位年老的僧人,这便是玉稽大师了。   也是如今的太上皇。   只是玉稽大师并非萧崇生父,而是叔父。昔年圣祖唯有萧崇一子,年幼无以即位,便将皇位托付于胞弟,待萧崇长成后,皇位又落了回来。玉稽大师子嗣心有不甘,夺位争权,玉稽大师亲手平了,便遁入空门为僧。   早有人解下萧懋,平放在地上,面无血色,只是额上窟窿吓人。   萧崇颇有些老泪纵横,踉跄几步:“懋儿!”   崔浔将夜里的情形如实禀来,连带杨子嗟暗下毒手,一桩不落下。   还未等他言毕,匆匆赶来的戚观复倒是忙着要将过错推到萧懋头上:“陛下,昨夜杨车骑不过是捉拿逃犯,听闻长安城门迟迟未开,若非殿下有何不可说之事...”   “父子家事,何时轮到你多嘴?”   萧懋幼时,玉稽大师也是抱过的,年年皆有岁礼而来,哪怕化归方外,到底也是疼爱过的晚辈。   他一句话断了戚观复接下来的长篇大论,接而转向萧崇道:“素来奸恶之徒,方图苟且偷生。死生大事,别寒了人心。”   玉稽于萧崇,无异于父亲,他说的话,萧崇不会不听。   萧崇别开头,命人拖走戚观复。父子家事,无论萧懋如何,如今人死在眼前,是半句也容不得他来说的。   “去缴了杨家的兵权,好好查查。”   *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是六月里,崔浔往宫里去递案卷。   也亏得玉稽大师,萧崇下了狠心要办这件事,谁也不敢拦着,细枝末节的事清算起来,杨家也算是彻底垮了台,前几日召回杨子真,今日便要批复判决。   崔浔怀里揣着封信,不时偷眼去瞄秦稚,有件事他还真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秦稚拿手扇着风,开了口:“你不就是想辞官吗,有这么难开口?”   崔浔诧异,她这是从哪里晓得的。   “我能掐会算。”秦稚同他开着玩笑,“开玩笑的,昨天去找你,看到写好的辞表了,想走就走,反正没什么好留恋的。”   官场冷漠,做了纯臣也有许多身不由己,还不如回蜀中做个土财主来得自在。   只是崔浔的想法倒是不止如此,他心里有桩亏欠着的事,总想弥补一二。   当日混乱,萧元贞被黎随带出城去,如今不知下落。   他伸手握住了秦稚的手:“年纪轻轻便要告老还乡,还未娶你过门,没让你做一日官夫人。”   秦稚嫌他捏着手热,却也并不挣脱,只是道:“官夫人倒是免了,你还是陪我到处走吧...”忽而她想起什么来,“可恹恹还在宫里,我们走了,她怎么办?”   “她是宫妃,走不了了。”崔浔有些无奈,“不过兰豫既能请来玉稽大师,如今也是前途甚好,有他照看,想来无事。”   秦稚想了想,倒也是如此,兰豫很得玉稽大师青眼,连带着萧崇倒也不再厌弃他,也算得上是桩好事吧。   “左右我们也要走了,把永昌公主送还给他吧,就当是谢他照管恹恹。”   崔浔点头,又说起他们的事来:“待我送父母还乡,一起去看看阿翁。”   他忽的凑近了过来:“这回是名正言顺去拜见泰山了。”   秦稚面色微微涨红,别开了头,手里捏得却越发紧了。   这个傻子,他们两个,从来都是名正言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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