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桃之夭夭》作者:星森   文案   这一年的春天,大梁皇帝第九子靖王陈烺代父出使邻国北燕。   北燕皇城内,陈烺偶然瞧见个宫女,容貌身姿颇似他那已过世的王妃。   月黑风高夜,陈烺借机拦住了此宫女,看着她惊慌却又故作镇定的小模样,本就生得俊美清朗的陈烺,笑得更是勾魂摄魄。   他微微垂首,去她耳边低语,温柔却又阴狠:你很能耐啊?让我供着你元月晚靖王妃的牌位三年?   外柔内刚傲娇大小姐 X 纨绔桀骜深情九皇子   #讲一个失而复得的故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月晚 ┃ 配角:陈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还逃吗?   立意:失而复得,倍加珍惜。   ======================= 第1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浮渡山丹霞峰,却正是桃花烂漫时。   丹霞峰,顾名思义,正是因这漫山遍野盛开的桃花,远远望去,灿若朝霞而得名,为浮渡山四季盛景之一,每年慕名前来游览者,络绎不绝。   但若要问起,这其中景致最佳处,却是太虚观后的那一片桃林。虽同样是野生,但因着出家人闲来无事顺手打理,倒比别处看着更显别致有趣。是以文人墨客,多爱往此处来赏玩。   再有一层,如今这太虚观里住着的,乃是当朝天子的亲妹妹——清河长公主。清河长公主青年时便入道,当今圣上赐居于此,依旧沿袭封号“清河”,世人皆唤,“清河娘子”。   清河娘子善书画,惜人才,若入她眼,得一二字画,便是无上荣幸。更有经她举荐,进梁都飞黄腾达者,不在少数。   只是这一日,太虚观前却门可罗雀,打扫干净的甬道两旁,站着两排家丁护院,个个严谨肃穆,明明有数十来人,却始终不闻一声咳嗽,可见训练有素,不是出自寻常人家。   有不明缘由的游玩者至此,见着这真刀实剑的阵势,不敢上前询问,徘徊良久,好容易逮着一个提了空竹篮出来的小道姑,赶忙过来问了一句。   小道姑一听便笑了,说道:“诸位来得不巧,今日观里来了贵客,是以不接外客,各位还是请先上别处逛逛去吧。”说罢,她不肯再与这些人多言,提了空竹篮,一径扬长而去。   这几人仰脖望了望那观后隐隐透出的一点桃花色,直叹息来得不是时候。   且说这太虚观后头,绵延一片野生桃林,风风火火,开得无边无际。树下芳草如茵,落英缤纷,这不,才铺上的席子,不多时,就落满了花瓣。   元月晚掸了掸裙上落花,抬头就见一片桃花瓣,自枝头落下,飘飘扬扬,悠悠荡荡,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儿,最终,还是掉落在了她手中的青瓷茶盏里,激起茶水一阵涟漪,撞向杯壁,复又折回。   一旁侍候着的竹心,瞧得一清二楚,便道:“小姐,换一杯吧。”   元月晚转了转茶盏,浅浅一笑:“不必,这样就很好。”说罢,她举杯,一气饮尽。   “姐姐,你快看,我折的这枝好不好看?”   伴随着这清脆声音,元月晚抬眼,就见元月柔手里擎着一枝半开未开的桃花,正朝着她这边跑了过来。   她后方紧跟着梅雪,那丫鬟提了裙摆,边跑边喊道:“小姐,你慢点跑,小心摔着。”   元月柔却并不曾因此而放慢了脚步,她一气跑到了元月晚跟前来,一矮身坐上了席子,钻进元月晚的怀里,献宝似的举了那枝桃花,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笑意:“好不好看嘛?”她撒娇问道。   当着这小妹妹的面,元月晚从来都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她一面应承着:“好看好看。”一面又捏起了帕子,替她拭去额头上沁出的细汗,爱怜嗔道,“瞧你,又跑出了这一头的汗,待会儿给山风一吹,小心着凉,回去又该闹着不舒服了。”   元月柔只嘻嘻笑着,又将她那颗小脑袋,去蹭了蹭元月晚的手心。   “行啦,”元月晚顺手就拍了拍她的额头,“现在就给我乖乖坐着,安安静静……”   “你那枝算得上什么好看?都快开完了,我敢打赌,等下还没走回去,那上头的花瓣就该掉光了。”一个声音嘲笑着,自二人头顶上传来。   “三姐姐!”元月柔一骨碌爬了起来,伸手指了树上的人,气道,“我不许你这样说!”   元月英却偏偏笑着,还向她扮了个鬼脸:“我就说我就说。”   元月柔给她气个半死,无奈自己又不会爬树,只能干瞪着树上的人。   元月晚好笑道:“你也是够了,好歹是姐姐,老跟妹妹过不去,也不觉得害臊。”   “就是!”元月柔嘟了嘴,附和道。   元月英却啧啧道:“等我给你们摘一枝,你们才知道什么叫作好看。”她说着自横枝上站了起来,四下里搜寻着。   “哦,有了。”她一笑,一手扶了桃树枝干,两脚往前挪了几步,伸了手,颤颤巍巍地去够一枝桃花。   元月晚在下头看着,不觉揪了心,开口提醒道:“你小心点儿。”   元月英不答,她屏气凝神,眼看着就够着了那枝桃花,手上一使劲,就折了下来。   见此,众人都松了口气。   元月晚遂招呼道:“这下够了吧,还不快下来。”   元月英就蹲在了那横枝上,自得地欣赏着这枝才到手的桃花,听见下方元月晚的声音,她皱了皱鼻子,冲其一笑,另一只手扶着树干,又缓缓站了起来,却不当即就下来,而是抱着那树干,跺了脚下方横枝。   元月晚不及反应,便见漫天花瓣,飘飘洒洒,落如飞雪。   若不是那漫天花瓣都是劈头盖脸冲着元月晚来的,她恐怕也会觉得,此景甚美。   “元!月!英!”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   在一把抹下那沾在了自己脑门上的桃花瓣,元月晚又恶狠狠盯了树上的人儿,威胁道:“你给我下来!出来一趟,离了我娘,就疯成猴儿精了是吧?”   这种时候,真下去的才是傻子。元月英自然是不傻的,她呵呵笑了笑,正打算开口说两句,以抚慰抚慰元月晚,却不期被人给抢了先。   “我道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却不料,原来竟是河东狮?”   未曾想这里还有他人,元月晚很是愣了一回。待循声望去,只见一箭之地外,不知何时,竟林林立立,站了五六人。粗粗一瞧,还都是衣着光鲜的少年郎。   愣了一愣后,元月晚收回了视线,冲树上的人说道:“下来,我们该回去了。”她说这话时音调平缓,语气平静,仿若那边的五六人,并不存在一般。   元月英虽贪玩,但也懂得男女有别,此时不再是玩笑的时候,听得元月晚唤,她便乖乖从树上下来了。   丫鬟们也都是训练有素,三两下,便收拾好了茶炉杯盏,欲随主人离去。   “哎,等等,别走啊。”   又是先前开口的声音在叫道。   元月柔年纪最小,刚想回头看一眼,就被元月晚一把给扯住了衣袖。她扭头看向自己的这位大姐姐,见她只摇了摇头,只好作罢。   行了两步,到底还是元月英忍不住,凑近元月晚,她悄声问道:“这片桃林,除从太虚观正门入,其他几面皆是悬崖峭壁,那方才的那些人,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她这却是问倒了元月晚,老实说,元月晚其实也不清楚,那些人究竟是从何处来的。只不过,这浮渡山里密道岔口多,或许有不为人知的小路,能通往这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她只叮嘱了元月英和元月柔一句:“你们只当今日并没有见过这些人。”   元月柔不解,追着还要问,只是被元月晚威胁再问就打,只好悻悻住口。   这边主仆一行衣袂飘然而去,那边五六少年郎也已行至海碗口粗的桃树下,绿茵之上,落英深浅。   陈炼笑着拍了拍粗遒枝干,道:“那砍柴人果真没白要咱们的银子,瞧着那般不显眼的小路,竟能直通这里。”   “还见着了佳人几许。”林长风也笑道,“都说这南方水土宜人,就南下这段时日以来的所见,的确传言不虚。”   陈炼也笑:“依我看,就方才的那一位,不输京中第一美人。九哥,你说呢?她比李家姐姐如何?”他望向身边的男子,故意这般问他。   陈烺眼眸微抬,望向先前女子们离去时的方向,他极清俊的一张脸上,似笑非笑:“山野女子,如何能比?”他哼道。 第2章   太虚观一处僻静小院内,元月晚尚未踏进去,便听得里头一阵笑语。待推门进去,就见几个衣着干净整洁的丫鬟仆妇,正坐在廊下闲聊,抬头见着她们进来,都笑着站了起来:“小姐们回来了。”   正是元月晚母亲白夫人的侍女们。   元月柔自元月晚背后跳出,手里一簇桃花,娇嫩颜色衬着她的红润小脸,更显可爱。她抓了其中一名侍女的手,与她说着:“云绡姐姐,你瞧我今日折的这些花,美不美?”   云绡本就是与她们们亲近惯了的,此时也就笑着,称赞道:“美得很,五小姐可真是好眼力。”   元月柔心下得意,跳跃着又往前跑去:“我拿去给夫人瞧瞧。”便飞也似地进屋去了。   元月晚与云绡对视一眼,彼此都笑了。这孩子,谁都拿她没辙。   “清河娘子来了,正在里头跟夫人说话呢。”织云说道。   元月晚点了点头,和元月英也就进屋去。   才近房门,元月晚就听见里面清河娘子的声音:“到底还是我们小五儿贴心,巴巴折了花儿回来给我们看。”   白夫人也笑了:“什么贴心,不过就是贪玩罢了。”稍稍一顿,又问,“怎么不见你大姐姐和三姐姐?”   元月柔便赌气:“娘眼里就只有大姐姐三姐姐,一时半刻没见着,就要来问上三回。”   元月晚和元月英在外头听着,只觉好笑,干脆推门进去:“我们在呢。”她们笑道。   元月柔正牛皮糖似的拧在了她母亲怀里,撅起的小嘴上可挂油壶:“喏,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元月英以手扇风,神色疑惑:“咦,这大傍晚的,谁家吃饺子啊?”   元月柔果真上当,自白夫人怀里抬起头来,认真闻上一闻后,更是不解:“是吗?我怎么没闻到?”   元月晚憋了笑,接着元月英的话头说道:“若是没有,那哪儿来的这么大醋味呢?”   元月柔愣了一愣,见大家都在看着她笑,总算是反应过来了,爬起来就要去捶元月英:“你才吃醋呢!”   元月英笑着躲开。   白夫人佯嗔:“当着娘子的面呢,也这样胡闹。”   清河娘子遂笑:“不妨事,我也爱看她们姊妹间玩闹。”说着,又朝元月柔招了手,示意她过去。   “小五儿难得来我这里一趟,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说。”清河娘子说着,又看了眼白夫人,鼓舞地捏了捏元月柔那肉嘟嘟的脸蛋,“别怕你娘,有我呢。”   元月柔在清河娘子面前,却是异常地乖巧,她捏着裙上飘带,脆生生地说:“小五儿也想时常来看娘子的,只可惜小五儿天天都要喝药,孙大夫又轻易不肯让我出门,如今能来看娘子,小五儿已觉得很是开心了,不该跟娘子要什么,倒是娘子,可有什么要小五儿做的?”   清河娘子一听她这话,不由得就乐了,搂了她入怀,感慨着:“我的小五儿哟,你这么点大个小人,怎的这样会说话?”她揽着元月柔,又看了正坐下的元月晚和元月英,向白夫人叹道,“你说说,等你们到时候都回了京城,我该如何是好啊。”   元月晚和元月英是知晓清河夫人的事的,此时也不好开口,只得白夫人来说:“还有段时日呢。”   清河夫人依旧长吁短叹。   碰巧门外有人来报:“禀娘子,有一行六人,求见娘子。”   听着声音,是一直跟着清河夫人的灵芝。   清河夫人秀眉拧起:“不是说了,我今日不见客的吗?”   灵芝为难着:“门房上的人说,他们递进来一封书信,说是娘子看了,定会相见。”   清河娘子看向白夫人。   白夫人点了点头:“你且先瞧瞧吧,许是真有什么要紧事呢。”   听了白夫人的话,清河娘子这才唤了灵芝进来,接过书信,只略略瞧了一眼,便叹了口气,向白夫人笑道:“这下还真是不见都不行了。”   “哦?”白夫人放下茶盅,疑惑地看向清河娘子。   清河娘子遂将手中书信一并递给了白夫人。   白夫人只看了一眼,便又递还了书信,笑着:“这确是要好生见一见的了。”   清河夫人仍是叹息,站了起来,收好书信,道:“那我先去了,你们自便,晚间我再来同你们说话。”   白夫人也就站了起来,笑道:“你且去吧,不用管我们。”   待送了清河娘子走后,元月柔搂了她母亲的胳膊,好奇地问:“娘,清河娘子,她要去见的是什么人啊?”   白夫人笑着点了下元月柔的额头,道:“小小人儿,不要打听那么多,乖乖回去洗手漱口,预备吃饭。”   一听说要吃饭了,元月柔顿时便开心起来:“这太虚观里的素菜最是爽口了,我今晚一定多吃。”   白夫人笑着摇头:“好吃也不可贪吃,伤了脾胃,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元月柔只哼哼笑着。   白夫人说着,又记起一事来,叮嘱了她们姊妹:“对了,今晚你们就早些休息,别再往外跑了。”   元月晚虽也心中疑惑,却并未开口询问,倒是元月英嘴快,问道:“为什么呀?我又不累,我还想出来看星星呢。”   “星星哪里都能看,你们就在这院子里看,横竖不许出门就是。”白夫人强硬道。   每每白夫人以这般的口吻说话,便是她的主意再不可改,所以元月英只撇了嘴,踢了脚甬道旁的兰草。   白夫人遂又训诫道:“给清河娘子看见了,看不罚你。”   她这才作罢,闷闷不乐跟着进屋里去,预备吃饭。   元月英心中愤懑,便化怒意为食欲,一桌饭菜,她一人倒吃了小半。白夫人怕她积食,夜里睡不安稳,便命她在院子里走上几个来回,她亲自坐镇监管。   元月晚看热闹不嫌事大,命竹心也搬了个小板凳出来,就放在她母亲一旁,自己捧了碗山核桃,拿小锤敲了剥着吃,一面看元月英遛弯儿。   元月英被她这明晃晃的挑衅举动气得不行,脚跺得咚咚响,恨不得给这地踩出个坑来。   清河娘子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   “我们晚晚欺负人的本事,真是日益见长。”清河娘子笑。   元月晚站了起来,给清河娘子行礼,又笑着谦虚:“不敢不敢,我这点雕虫小技,在娘子面前,那就是班门弄斧了。”   清河娘子点点头,在云绡搬来的椅子上坐下,说道:“那是,至少我在得别人夸赞的时候,可从来不像你这般谦虚的。”   “那是夸赞吗?”白夫人忍不住白眼道。   清河娘子呵呵笑着,问道:“小五儿呢?睡下了?”   白夫人点点头。   清河娘子一点也不客气,就从元月晚的碗里拿走了一颗敲开的山核桃,自己非常娴熟地抠了核桃肉吃:“不过话说回来,我像晚晚这么大的时候,可要厉害多了,满宫里就没有不被我打哭的兄弟姐妹,就连当今圣上,那时候见着我都要绕道走。”   “他现在见着你也要绕道走。”白夫人忍不住拿眼睛横她,“你看他都只敢打发自己的儿子来瞧你了。”   白夫人这话一说出口,四周一片寂静,恰好不知哪里来的夜猫子,嗷地一声叫。 第3章   清河娘子拈了片山核桃肉,无辜看着白夫人:“是你自己说漏嘴的,这回可真怪不得我了。”   白夫人的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去:“还不是你在这里?”   好在此时就她四人在院中,白夫人稍显安慰,只看了元月晚和不远处的元月英说:“你们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就是。”   元月晚正跟半颗抠不出来的山核桃肉较着劲呢,连抬眼看她母亲的功夫都没有,便顺嘴说:“女儿什么都没听见。”   至于元月英,她正蹲着跟观里野猫玩耍,连脑袋都懒得抬一下,就更不用操心了。   清河娘子吃完了一只山核桃,拍了拍手上碎屑,正好灵芝也过来了,还送来一样事物,放置当中的小桌上。   元月晚抬眼看,见那是一只精致的妆奁,红漆打底,描金作画,并蒂缠枝,定是时常擦拭,所以光亮如初。   “你这是……”白夫人见她将自己年轻时候的嫁妆都拿出来了,很是意外。   清河夫人笑了笑,对元月晚说道:“吃了晚晚的山核桃,那就不能白吃啊。”她将那只妆奁往元月晚跟前推了推,说,“这是给你的,算是,买山核桃的银钱了。”   元月晚笑:“那我这山核桃还真是值钱呐。”   “少浑说。”白夫人瞪了她一眼,又转头对清河娘子说道,“你好好的,把这个拿出来做什么?”   清河娘子一双纤细的手,抚摸过妆奁上的一朵描金莲花,她淡淡地笑,说:“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这趟来,怕是最后一次见了,回了京城,山高水远,隔着十万八千里,就算是有个什么事情,等消息传到,个把月也过去了。”   白夫人扯着笑:“好好的,怎么突然伤感起来了?这离我们回京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呢。”   清河娘子笑着,摇了摇头:“相交多年,你我都不是傻子,有些话,看破不说破。”她拉起元月晚的手,见她手上还捏着那把小锤子,不禁啧了一声,说,“放下。”   元月晚乖乖放下。   清河娘子这才牵了她的手,放去妆奁上,难得慈爱地笑:“晚晚啊,你这次走哇,若有下次再见,定是嫁做人妇了。我不能看着你出嫁,唯有先送你一份嫁妆了,也不枉这几年,你时常来与我作伴解闷。”她的手轻轻抚摸过元月晚的脸,伤怀感慨着,“我的樱樱若是还在,也就是你这个年纪了。”   元月晚知道,清河娘子也曾育有一女,小名就唤作“樱樱”,樱花的樱,因为出生在樱花盛开的季节。只可惜,这孩子福薄,不到五岁便夭折了。   如今听她提起早夭的幼女,白夫人也不由得伤怀,却仍强颜欢笑:“你只送她这一只妆奁也就罢了,里头若是有东西,赶紧拿出来,等我们带了回去,你再想要回来,那可是不能够的了。”   清河娘子好笑:“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呐,最是强盗了。”她说着,顺手就打开了妆奁,露出最上面一副赤金红宝头面来,灯光火烛照耀之下,璀璨夺目。   元月晚不识,白夫人却是认得的:“这不是当年太后娘娘特意为你打造的吗?你竟要拿来送晚晚?”白夫人眉心拧成了川字,“这不行,这不能收。”   “收着吧。”清河娘子笑道,“如今我早已是出家人,这些金银之物,早不该留在身边,只剩这一样,原想着做个念想,这些年过去了,发觉其实也不需要,只要有心,就足够了。况且,”她摩挲着一颗红宝石,微微地笑,“这是我对晚晚的一份心意,我只希望,她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平安顺遂,和和睦睦地过一辈子。”   清河娘子再度牵起元月晚的手,轻轻拍了,含笑道:“我只希望,你能比我幸运。”   元月晚感动得一塌糊涂,泪水朦胧着一双眼,她端起那碗还剩小半的山核桃,又拿起了小锤,十分真挚且大方地说道:“这些都是您的了!”   清河娘子,清河大长公主,清河公主,生于皇家,长于皇家,娇蛮任性,无法无天,直至遇见那一年的探花郎。   白夫人有一次和清河娘子聊天,估计是聊得不怎么顺利,回来后,气呼呼地跟元月晚说:就她那个狗脾气,肯定是当初那顿鞭子,给探花郎耍傻了,怕自己被打,便曲从于她的“淫威”之下了。   彼时元月晚正好闲得无聊,赶紧搬来小板凳和瓜子茶水,殷勤伺候了她母亲,要她细说。   白夫人喝了茶水,磕着瓜子,说:人家探花郎,当年那叫一个英俊潇洒,风度翩翩,长街上策马一走,迷倒多少女子?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便是街边的卖花女,也都幻想着自己是探花夫人的模样。   这时元月晚插嘴问道:那您也幻想过吗?   得到她母亲一个炒得爆熟的栗子:我那时候已经是越国公府的二少奶奶了!   然后继续磕着瓜子:可你想想,她当年那个狗脾气,看谁不爽,上去就是一顿鞭子。人家探花郎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非要她?   元月晚再度插嘴,提醒她母亲:可她那时候是公主。   白夫人熟练地翻着白眼:公主又怎样?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吧?   元月晚心想,那也不是不可能吧。只不过这话,她没敢说出来,怕又挨弹脑门。   白夫人继续说着:但是也有意思,探花郎虽然文章做得好,人也长得标标致致,只一样,出身贫寒,你知道的,京城里住着的,非富即贵,人人面前称赞他少年有成,文采斐然,可转了身,瞧不起的大有所在。就有这么一天,几个人背着他讲闲话,被溜出去的清河公主给听个正着。她那个暴脾气,哪容得别人说自己心上人的坏话,当即便拿了鞭子,将那几个人抽得抱头鼠窜。一顿好打后,她一转身,就发现那风度翩翩的探花郎,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恰好避开她鞭子的距离。   然后没多久,赐婚的圣旨就下了。   听老人说,清河公主出嫁的那一天,比太子大婚还要热闹,红艳艳的嫁妆,自公主的绫绮殿,一直排到了公主府,还打了个大大的弯儿。   新婚几年,公主都与驸马恩恩爱爱,还有了一个乳名唤作“樱樱”的可爱女儿。   随后,先帝驾崩,新帝即位,南边的几个小国家,不知道是吃多了毒蘑菇还是怎么的,一拍脑袋,联合起来,打算跟才立新君的大梁对着干,作为边境之城的越州,首当其冲。   才因悲伤过度,被夫君带来越州城休养的清河大长公主,以及那个还未满五岁的樱樱,打仗的消息传来时,他们一家人正整整齐齐地,坐在了明镜湖畔钓鱼。   战争来得毫无预兆,越州城守军损失惨重,前太守是个胆小鬼,没三天,就卷了家当细软,弃城逃跑。驸马临危受命顶上,这一顶,便是小半月,带着一城百姓官兵,严防死守,封城不出。   好不容易送出了消息,没等来援军到,驸马便丧生于一场偷袭夜战中。第二天清晨,元月晚的父亲带兵赶到时,只看见清河大长公主披麻戴孝,手执银枪,立于城门之上。   先是丧父,再是丧夫,紧接着驸马头七未过,幼女又突然早夭,清河大长公主悲痛欲绝,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三个月。再出来时,她已决意出家。   元月晚在这越州城见到她时,她已是这太虚观里的清河娘子了。   一阵风起,吹动竹叶飒飒,坐于屋顶观星的元月晚,终于觉得有点冷了。她抱了自己的胳膊,心想,造化弄人呐。   “夜深了,下去吧。”一旁元月英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道。   元月晚点了点头,正打算下去,突然之间,她察觉到有一道目光,远远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这感觉来得毫无缘由,但她仍凭了直觉四处张望,可视野里只一片墨色竹海,山风吹动,微微摇摆,哪里有什么人? 第4章   刚过辰时,一辆马车便自太虚观里出来,沿了山道,蜿蜒下山而去。   山路上马车颠簸,元月柔依偎在了她母亲的怀里,仰着小脸问道:“娘,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连晌午饭都不用?”   白夫人搂了她,笑了笑,说:“你这两天吃得还少?”   元月柔便指了一旁正打盹的元月英,不服气道:“没她吃得多。”   元月英身体顿了一下,却没睁开眼。   白夫人笑道:“娘也不想这么早就走啊,实在是清河娘子那边事务缠身,咱们待在那儿,也是徒增麻烦,不若先家去,等日后清河娘子闲了,咱们再请了她过来,好生住上几日。”   元月柔也知晓,再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该举家返回京城了,家中因这事儿,近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收拾行李,清点财务,安排人事,样样都要过她母亲的目。此番上山,也是忙里偷闲。   “晚晚,昨儿夜里可是没睡好?怎的没什么精神?”因见元月晚一路无话,白夫人不禁觉得奇怪,遂问道。   突然被点名,元月晚自神游太虚中反应过来,对上母亲关怀的视线,她不由得笑了笑,说道:“没事儿。”   白夫人叹气:“你呀,这择席的毛病,也不知何时能改。”   元月晚只笑了笑,若能改,那便好了。   车马进府,已是午后。元月柔已昏昏欲睡,下车时连站也站不稳,还是叫了个健壮妇人背着,给直接送回了她房里去。   元月晚也道不饿,只是身上疲累,打算先回去歇息。   白夫人也就应允了,叮嘱她们晚饭时再过来。   才回去竹里馆,便见庭院当中一筐蜜桃,粉白相间,个个都有拳头大小。   “这是哪里来的桃子?”竹心好奇地问。   “小姐回来了。”廊上传来这一声笑语,正是留守院中的大丫鬟木兰,她手里托着个藤编小篮子,正下台阶来。   元月晚冲那一筐桃子努了努嘴,问道:“这桃子哪里来的?”   木兰俯身捡了个桃子,丢进篮子里,笑:“是太守府的宋二小姐打发人送来的。”   “哦?她哪里来的桃子,竟还巴巴地来送我们一筐?”元月晚将她放进篮子里的蜜桃,又捡了出来,皮肉光滑,显然是已先将表层的桃毛给去干净了。   木兰笑道:“来人说了,也是太守府的表亲送来的,有好些呢,他们小姐亲自尝了,说是甜得很,这才叫人送过来的。”   元月晚颠了桃子把玩,哼笑一声:“只听说过有试汤药,有试饭菜的,这试桃子甜不甜的,她宋金玉倒是第一人了。”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元月晚又将桃子放回篮子里,对木兰说道:“罢了,你就将这些桃子分上一分,送一份到夫人那里,一份给三小姐,一份给五小姐,再有一份,送去给少爷。我吃不了多少,留上一两个,那剩下的,你们就分了吧。”   木兰遂笑道:“这怎么好呢,分明是那边的宋二小姐送您的,结果回回都来便宜我们了。”   她和竹心相视一笑。   元月晚瞧得清楚,知她们是在开玩笑,便斜眼看了她们,说道:“得了,有的拿你就偷着乐吧。”说罢,抬腿就往屋里走去。   木兰将篮子往竹心手里一塞,追上来跟了元月晚,笑:“小姐,宋二小姐还说了,她院子里的昙花估摸着今儿夜里就会开了,问你要不要过去呢。”   “真的?”元月晚顿住脚,看了木兰。   木兰狠狠点头:“自然是真的。”   元月晚这便笑了:“那我们可一定是要去的了。”   是夜,一顶青篷马车,自小随园后门驶出,直往太守府去。   这一任越州太守姓宋,其妻娘家姓元,往上细算起来,这位太守夫人,与越国公府元家还是极远的亲戚,再加上这几年两家能在一处做官,也是缘分,是以两家走得很是亲近,便如今夜元月晚宿在他家二小姐宋金玉处,也不足为奇。   大梁不设宵禁,是以入了夜,街市上依旧热闹如白日里,尤其近日天气愈发暖和了起来,趁着夜晚出来纳凉玩耍者,更是多了。   元月晚坐于车内,听着外边摊贩吆喝叫卖,行人欢声笑语,深感这太平盛世。   忽闻得有叫卖糖水的声音,她想着今晚估摸是睡不着的了,不如就在这里打包几份糖水去作宵夜吃。于是撩起一侧帘子,对跟着的木兰说道:“且在这里停一停,让他们去买些糖水来。”   若今晚跟来的是竹心,她或许还要劝阻一二,但偏生木兰是个爱热闹的,闻言二话不说,就命停轿,取了银钱,交给抬轿的小厮去买糖水。   轿子停于路边,坐等无趣,元月晚依旧撩起一点帘子,看外面人来人往。   “我可先说好了,这买糖水的钱,我是不会出的。”元月英靠在车壁上,懒洋洋说道。   元月晚白了她一眼,压根懒得搭理她。   “好心人施舍点钱吧,我们兄弟已经好几天都没吃饭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自街道另一头传了过来。   元月晚循声望去,原来是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正拦着街上行人乞讨。巧得很,那被拦住的人,她却是认得的,他们正是昨日在太虚观后的桃林里,偶然碰见的那几个少年郎。想不到,今儿又在这里碰上了。   思及此,元月晚微微眯了眼,且看他们如何行事。   说来也是有趣,昨日那般唐突,今儿对着两个小乞儿,他们倒是怜悯了起来,最前面的那位蓝衫少年,掏出了钱袋,借着路边摊贩的灯火,元月晚瞧得清楚,那人从钱袋里直拿出了一锭银子,递给那两个小乞儿。   “木兰,”她唤道,“你看清楚了吗?”   木兰点头:“小姐放心,我这就打发人去。”   元月晚依旧端坐车内,看木兰招手示意后方抬轿的小厮过来,与他说了几句话,小厮便点头,往那群人面前走了过去。   元月英趴在了车窗上,看着那边笑:“你今夜怎的如此好心?”   “我开心,我乐意。”元月晚挑眉道。   元府小厮拦住得了银子才要走的两个小乞儿,将他二人扭至那群人面前,朗声说道:“诸位公子好心救济,原是结善积德,只不过,这天黑了,也得小心身上财物被盗窃。”   他这番话,说得那几人面面相觑:“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两个小乞儿也扭着身子叫道:“你放开我们!”   巧得很,挣扎间,那年纪较小的乞儿身上,掉落下一枚绣工不凡的荷包。这样精致的东西,显然不是这小乞儿能用得起的。   几双眼睛都瞧得清楚,其中一人“哎呀”一声,摸了腰间:“那不是我的荷包吗?”   元府小厮按捺两个还在不停挣扎的小乞儿,沉声道:“如今多有借着乞讨之名出来坑蒙拐骗的,幸而今日被我家小姐撞见了,几位公子往后还请多小心一点吧。”说着,他又将那两个小乞儿往前一送,“只是这两个人,还交给诸位处置吧。”   那几人纷纷抱拳行礼:“多谢。”   元府小厮便回来,向木兰报道:“木兰姐姐交代的事情,小的已经办妥了。”   木兰自然也是瞧得一清二楚,点了点头,就见买糖水的小厮也回来了,便道:“那我们继续走吧。”   马车徐徐向前,元月晚忍不住再次挑起了帘子,往后看去,只见那几个人还围着那两个小乞儿,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等马车入了太守府,仪门处宋金玉早就在等着了,见元月晚元月英下车,她迎上来就笑:“好你个元月晚元月英,让我在这里等上这许久。”   元月晚笑着,从木兰手里接过了食盒,向宋金玉显摆着:“你看,这可是李记的糖水呢。”   一听是李记的糖水,宋金玉顿时眼前一亮,立马改口:“晚得好晚得好,你该再晚些,去黄记买些糕点来,那就更妙了。”   元月晚斜眼看了她:“你当我是你家采买上的人呢。”   宋金玉又狗腿地笑:“那不敢当,不敢当,有这个糖水也就很好了。”   一时进了宋金玉的院子,因着今晚三位小姐要看昙花开,是以院内灯火高悬,亮如白昼,宋金玉小心养着的那几盆昙花,都被摆在了院子的正中央,含苞待放。   “来,坐!”宋金玉十分大方地邀了元月晚元月英坐下,她们的正对面,就是那几盆昙花。   “快打开。”她又催促了木兰。   就知道她今晚如此殷勤,必定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元月晚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情,又示意了木兰,打开食盒,拿出那里面的几样糖水来。   “哇,是我最爱的赤豆小圆子。”宋金玉拍了手,不等元月晚请她,就十分自觉地拿过一碗,舀起一勺,就往嘴里送。   “唔,还挺烫的。”她以手扇风,含糊着嘴说。   真是毛毛躁躁。元月晚瞧着她直摇头:“你说你这个性子,在你那姨娘和妹妹面前,如何不吃亏?”   宋金玉却不在乎:“吃亏如何,得了便宜又如何?她们爱争爱抢,那是她们的事,我才懒得去跟她们废话。”   “说得好。”元月英冲她比了大拇指,另一只手却不曾停歇,舀了另一碗小圆子,直往嘴里送。   “又有你什么事儿?”元月晚瞪了她一眼,又看了宋金玉笑,“你是不与她们废话,可她们在你父亲跟前整日地吹风,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我瞧着近些时日以来,你父亲待你的模样,也不似先前了。”   “算好的了,”宋金玉轻轻哼笑,“毕竟我娘也已经去世三年了。那日我听人背后说,没了娘的人,也就等于没了爹。你看我现在这样,已经算过得不错了,至少,我爹没再续弦,也没有要扶正姨娘的意思,只这样,我也就足够了。”   “可是,”元月晚搅着碗里赤豆,徐徐说道,“等你姨娘生下这一胎,无论男女,恐怕,”她说着摇头,“就都不好说了。”   宋金玉沉默片刻,就又欢笑:“管他呢,到时候再说吧。”她冲元月晚抿嘴笑了笑,又兴致勃勃吃起了小圆子。 第5章   “动了动了!”寂静的院中,元月英突然拍掌道。   宋金玉原本脑袋上下点如小鸡啄米,正打瞌睡呢,被她这欣喜一声惊了,整个人往起一跳:“哪个动了?”   元月晚悠闲嗑着瓜子,好心提醒了她:“趁着还能看,赶紧多看两眼吧。”   宋金玉哼了一声:“那是自然了,我养的,我可不得多看两眼?”   她说着,就踱步去了昙花跟前,弯了腰,一盆一盆地细看过去。   宋金玉是养花的一把好手,她培育的这几盆昙花,无一例外,都花苞硕大,眼看着都一朵朵地绽放开来,她便回首冲还坐在了桌边喝茶的元月晚得意道:“我厉害吧?”   元月晚悠然自得地放下了茶盅,拍了拍手,她便问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便有小丫头回答:“都准备好了。”   闻言宋金玉脸色骤变:“不是吧,这么快?”她苦着一张脸,问元月晚道,“再等一等行不行?”   元月晚回答得甚无人性:“自然就是要这盛开时候的才最好了。”说着一挥手,就有丫鬟端了只托盘上来,盘子里垫着红布,红布上一把银闪闪的剪子。   “等一下!”宋金玉抬手制止道。   元月英瓜子磕得咔咔响,她看向宋金玉,满是同情:“早死早超生,你知道她今晚来,为的就是这一刻。”   宋金玉欲哭无泪,她以袖掩面:“你好歹等我离去。”   元月晚手执剪刀,还真就看着宋金玉奔回了屋里,且关上了门,她这才转过身来,手中剪刀咔擦开合,寒光一闪。   “开剪。”她说。   待宋金玉再从屋里出来时,那院中的几盆昙花,已是光光净净,全被元月晚给剪下了,堆积在托盘里,拿红布盖了。   “我苦心经营这一年……”宋金玉作泫然欲泣状。   元月晚看都不看她,只说:“你既这般舍不得,那你这一份也就都给了我吧,免得你见着了伤心。”   “那可不行。”宋金玉一口否决,“我的就是我的。”   “那你就少啰嗦两句。”元月晚递了剪刀给木兰,吩咐道,“和往年一样,她们家一半,咱们一半。”   宋金玉急急补充道:“得一朵一朵分清楚了啊,万一多出来一朵,那就得给我!”她转身叫了自己的贴身丫鬟宝儿,“你跟着去,给我盯着。”   元月英十分不屑她这做派:“瞧你这小气劲儿。”   宋金玉脖子一梗:“我这是奔着公平公正去的。”   元月英冷笑一声,端着剩下的半盘瓜子,进屋去了。   第二日清晨,元府的青篷马车,依旧自小随园后门驶入。   这小随园,越州人士多称之为:元府。因其是越州都督夫人白氏的陪嫁庄园之一,且白夫人不喜原都督府狭小,便将家眷都安置在了此处。这一住,也就有十来年了。   元月晚自马车上下来,无论是见着多少回,元府的下人们都不得不感慨,他们家大小姐,真是生得副好相貌。   “小姐回来啦。”一到竹里馆前,竹心自门房里跑了出来,语气带笑,“我可都等上好一会儿了,跟邓妈妈一壶早茶都要喝干了。”   木兰便笑:“你这丫头,真是越发放肆了,你的意思,是要叫小姐等你不成?”   竹心瞅了她一眼:“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说罢,瞥见她身后小丫鬟捧着的黑漆描花食盒上,又笑了,“这就是今年份的昙花了吧,给我吧,我拿去给大厨房里的汤嫂子,叫她今儿中午给小姐和夫人做好吃的。”说着就伸手去跟小丫鬟要食盒。   木兰拦下了她,笑道:“罢了罢了,还是我去吧,我知道汤娘子今日会做的八宝粥,我先去替姐姐尝一尝。”她自小丫鬟手里接过食盒。   竹心笑着:“你这馋猴儿。”   木兰含笑冲她哼了一声,自捧了食盒去了。   这两丫头来回拌嘴的功夫,元月晚折下门前一枝枯桃枝,挑着树木枝桠间的残破蜘蛛网,木兰走时,她已绕了一团。   “小姐,”竹心过来唤道,“咱们家昨儿夜里来客人了。”   “客人?什么客人?”元月晚愣了一下,“又不是什么节下的,也没听说哪家亲戚要来呀?”   “是啊,”竹心点了头,“我也是今儿早上才晓得的,那几个客人,是昨儿晚上到的,小姐前脚才去了太守府,他们后脚就来了。我也不知道来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只是早起的时候,云绡姐姐亲自来传话,说是这几日无事,不可去临风楼打扰。”   说着,她又往元月晚身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悄悄跟云绡姐姐打听了,听说,夫人把霞绯姐姐都拨到临风楼去伺候了。”   “把霞绯姐姐都拨去了?”元月晚捏着枯桃枝的手一顿,很是不可思议。要知道,这霞绯同云绡一样,都是夫人身边伺候着的大丫鬟,能让夫人将贴身伺候的大丫鬟都拨去服侍的人,会是个什么来头?   “是吧,连小姐你也觉得难以置信吧?”竹心皱了皱眉,“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咱们家有哪一门子的亲戚,会是这样大的派头。”   “想不出,那就不要想了。”元月晚闲闲说道,“再说了,你知道吗,晓得太多秘密的人,最后,”她蓦地凉凉一笑,让竹心只觉得背后一紧,“他们都死啦。”她鬼声鬼气地说。   “哎呀,小姐你真是的。”竹心搓了自己的两只胳膊,不满地抱怨着,“这□□的,说这样的话来吓唬人,就是天皇老子,也要被你给吓死啦。”   “天皇老子……”元月晚心中一动。她扔了枯桃枝给竹心,抬脚就往另一头走去。   竹心懵头懵脑就接了枯桃枝,还差点就捏上了蜘蛛网团子,一惊后又嫌弃,抬头又见她家小姐走了,赶紧追着问:“小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元月晚头也不回地答道:“去夫人屋里。”   去夫人屋里……竹心瞬间气结,分明才说的,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最后都死了,结果一转头,说这话的人,自己倒上赶着去探究那秘密了。   白夫人所居正屋内,这时候除却几个扫洒上的小丫鬟,并不见她本人。   “夫人在库房呢,说是昨夜匆忙,临风楼未布置妥当,这会子正带了云绡姐姐她们,挑器具去布置呢。”一个尚未留头的小丫头,脆生生地回了元月晚的话。   也罢,元月晚没遇着她母亲,心想反正人来都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她便从正屋里出来,往东边一拐,进了另一进小小院落里。   小院落干净整洁,几株绿萼梅树葱葱郁郁,树下一张小桌,两把竹椅子,其中一把被个着鹅黄衣裳的小姑娘坐了,小姑娘伏在桌面上,白嫩嫩的小手握着支笔,正专心往纸上描字。   “大小姐来了。”   自廊上传来这一声笑语,元月晚抬头望去,就见她这妹子的贴身丫鬟梅雪,正坐在廊上做针线活儿。   “姐姐来了。”元月柔直起了身子,放下了手中纸笔,笑着邀请道,“快坐。”   元月晚就在她对面的那把竹椅子上坐了下来,伸了脖子去看那浪白宣纸:“写什么呢?”   “没写什么,”元月柔笑着,却又将纸张托给她姐姐瞧,“不过就是描了下王右军的《兰亭集序》而已。”   “哎呀,写这个好费心神的。”元月晚粗略一瞧,到底还是小孩子家,笔力不足,很是稚嫩,不过她还是要夸道,“这字真是写得越发好了。”   小孩子被人夸了,总是高兴的,元月柔得意地笑:“比不上姐姐的簪花小楷写得好。”   元月晚抬眼,腾出一只手来,往她的小脑袋上揉了一揉,笑道:“我平日里都是怎么跟你说的来着?”   “哎呀,头发要乱了。”元月柔躲开她的手,有点恼起来的小模样,正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活泼生动。   “我知道啦,不与旁人比,只跟昨天的自己比。”元月柔一面整理了自己的发髻,一面嘟囔着说道。   “这才对嘛。”元月晚笑着,趁其不备,又往她肉嘟嘟的小脸上掐了一把。嗯,嫩滑嫩滑的,手感真好,元月晚很是自满,不枉自己平日里调制花膏为她擦拭。   梅雪奉了香茶上来,看她姊妹二人,一个闹,一个躲,不由得笑道:“大小姐这一来,我们这里都要热闹上许多。”   “这是嫌我吵呀?”元月晚故意瞪了下眼睛,说着,“那我还就不走了。”她在竹椅子上稳坐如山。   瞧着她那副赖皮的模样,元月柔和梅雪都忍不住笑。   “对了,”才捧起茶盅,元月晚尝试着问她们,“你们这里离夫人近,可知道,昨儿晚上来的客人,到底都是什么人?”   结果这主仆二人也只是摇头:“并不清楚,”元月柔想了想,说,“只隐约听得,是从京城里来的。”   “京城?”元月晚疑惑着,她们越国公府的本宅的确是在京城,譬如她的祖母,叔父,还有姑母们,都住在京城,可若是本家人来,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噢,娘还说了,若是碰不上那就最好,若是碰上了,娘说,我该唤他们一声表哥。”元月柔后知后觉地补充道。   “咳!”元月晚一口香茶呛在了喉咙里,她冲要过来替她拍背的梅雪摆了摆手,以示自己无碍,“咳,表哥?”她憋红了一张脸,才勉强将这两个字说出了口。   元月柔不知她为何会如此激动,但面对姐姐发问,她还是点了点头:“嗯,表哥。”   “不是易姑母家的表哥们?”元月晚确认道。   “不是啊,要是易姑母家的表哥们来,怎么会不来见我们呢?”元月柔说着,自己也就疑惑了起来,若不是她易姑母家的表兄们,那这来的,又会是谁呢?   元月柔不知,元月晚心中几番思索,已猜着了□□分。她并不多言,只站了起来,就往院外走去。   “姐姐!”元月柔急急唤道,“你昨晚去宋二姐姐那里摘到昙花了吧,午饭我可就等着了。”   元月晚哪里来得及回应她,马不停蹄地,就出了院子。   元月柔看得奇怪,嘟囔着:“姐姐这着急忙慌的,是怎么了?”   梅雪也只能摇了头,表示不解。 第6章   宋金玉来时,元月晚正坐于院中蔷薇花架下,手里一卷《太平御览》,尚未翻过一半。   “我听说,你带回的那些昙花,可是连片花瓣子都没捞着。”宋金玉抚裙坐下,一点也不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就挖苦道。   元月晚呵地笑了声,自藤编摇椅上翻身过去,背对了宋金玉,将手中书卷甩得哗哗响。   宋金玉对她的冷淡仿若浑然不觉,自顾自继续说着:“唉,早知道你是这样地惨,打发人去告诉我一声啊,我好歹也能从嘴里给你省下一口来,没得叫你白白忙活了一夜,却什么都没落着。”   竹心端了茶来,闻言赶紧劝道:“哎呀,我的金玉小姐,你可就别再说了吧,那日我们小姐巴巴地赶到了大厨房去,哪知道那些人手脚快得很,早就给送去临风楼的小厨房了,片刻没耽误,气得我们小姐啊,中午饭都没吃两口。”   “可不是。”木兰也抱怨着,“也不知来得是什么贵客,如今这园子里但凡有点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那边,可气人了。”   丫头们都发话了,宋金玉瞅了眼那边的元月晚,她依旧不吭声。还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呢,宋金玉腹诽着,伸了胳膊,手中扇子戳了戳元月晚的背。   “哎,我说,这时节你家园子里景致正好,我这好不容易来上一趟,你就别在这里装什么文人雅士了,陪我出去逛逛去。”她说。   “去!”元月晚反手打开她的扇子,斥道,“什么好不容易来上一趟,你这不是隔三差五就来了吗?还装什么不好意思,要逛你自己去,我才不去。”   “你听听你听听,”宋金玉朝着众人一摊手,“这是个主人家该说的话吗?”   竹心含笑:“这也怨不得我们小姐,如今家里来了客,又是男宾,万一园子里碰着,到底不好,所以这几日除去早晚给夫人请安,小姐都不出这院门的。”   “这是什么道理?”宋金玉秀美一挑,“没的家里来了客,倒叫主人束手束脚起来了。”   她说着,眼珠子一转,似有领会,便又去推了元月晚:“你可不是那等薄脸皮的人,这其中必有什么蹊跷,你起来,你给我细说说。”   “什么蹊跷不蹊跷的?你又想到哪里去了?”元月晚被她闹得没法子,只好又坐了起来。   “要我说,”宋金玉嘻嘻笑着,凑近了她,压低了声音,“该不会,是有人来相看你了吧?你不好意思,所以才闭门不出。”   “哪儿跟哪儿啊?”元月晚的眉头拧得比麻绳还紧,“我看你才是话本子看多了,什么都往那上头想。你该好好洗洗脑子了。”她手指头戳了宋金玉的脑袋。   宋金玉按下她的手,抬了下巴说道:“那你躲什么?你要是心里没鬼,你现在就跟我出去逛逛。”   元月晚白了她一眼,重新拿起了书:“懒得理你。”   宋金玉干脆直接上手,去拉她起来:“好嘛,走吧走吧,天天搁这儿看书,人都看傻了。”   木兰也劝道:“小姐就去吧,我早起听临风楼伺候的小丫头说了,那几位今儿都要出去呢,这会子怕是已经走了。小姐就跟金玉小姐一道,去园子里走走,松泛松泛吧。”   有了木兰的这番话,宋金玉更是得意了:“听见了没,人都走了,你可以出去了,快起来。”   真是拿她没法子。元月晚无奈,只得被拖了起来。   小随园原是元月晚外祖父在世时所修建,虽是一年不过来住上一两回,却也是花了好些心思,营山造水,种树植花,处处景,步步景。如今传到了白夫人的手上,白夫人得父亲真传,也爱个花花草草的,是以这小随园,是越发地怡人起来。   “真好,”宋金玉看着那一排的昙花,夸赞道,“虽说你们家这昙花没有我的开得早,可看这样子,只怕到时候也能收获不少呢。”她胳膊肘捣了捣元月晚,“那时你就可以弥补这一回的遗憾啦。”她笑。   元月晚哼了一声:“这回除非他们派人来我手上抢。”   “那可不敢。”宋金玉又笑,“你那手上力气多大呀,谁敢同你抢。”   元月晚斜眼瞧了她:“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这指桑骂槐的,当谁是傻子呢。”   “咦,我是在指桑骂槐吗?”宋金玉一脸无辜,“我这分明就是在明晃晃地嘲讽你呀。”   “你个死丫头。”元月晚笑着,伸手就要去拧她。   宋金玉哪里会乖乖地就给她拧着,提起裙摆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挑衅着:“你来呀,看你能跑多快。”   她只顾着回头取笑元月晚,却没眼睛去看前头,不防有人过来,差点就撞个正着。   “玉姐姐好。”还是来人眼疾手快,先闪了开,又拱手问礼道。   宋金玉堪堪站定,看清了眼前的人,便又笑了:“原来是修儿啊。”   元月晚赶了上来,见其弟元月修一身箭袖劲装打扮,手里一张雕弓,背上一篓白羽箭,便道:“你这是做什么去?”   “哦,姐姐是不知道吧,今早庄子上送了几只野鸡上来,我路过瞧见了,想起近日都没怎么骑马射箭,就叫他们放进园子里,我去射猎。”元月修说着,一抖手中弓箭,“想来这大半日都过去了,我就和三姐姐正好去寻寻。”   元月晚一听便笑了:“自己淘气就直说,何苦扯上这么些,我又不会罚你。”顿了顿,她又笑,“必定是你三姐姐的主意了。”   元月修嘿嘿笑了。   “那怎么不见你三姐姐呢?”元月晚四下里看了一圈,也没见着她人影。   “许是跑园子另一头去了。”元月修揣测着。   宋金玉则瞧了他手中弯弓,啧啧叹道:“诶,你这把弓我倒是头一回见,以前没见你拿过。”   “哦,这个呀,”元月修举了弯弓,笑道,“这是年前我大哥哥托人跟年货一起,一把送过来的,还没得功夫拿出来显摆呢,今儿是头一遭。”   宋金玉接过那把弓,顿时便笑:“还挺沉的,这把弓看着也大,你这么个小人儿,你拉得动吗?”   “玉姐姐可不要小瞧了我去,我力气大着呢。”他弯了弯胳膊,得意道。   “行了,就你那点子功夫,还拿出来显摆呢。”元月晚不屑道。   元月修不及辩解,却听宋金玉先叫了起来:“哎,野鸡野鸡!”她手指了前方。   “玉姐姐,弓!”元月修拿回了弯弓,又取箭搭弓,瞄准那边正悠闲漫步的野鸡,屏气凝神,出箭。   看着倒是气势满满,只可惜,那支箭落地偏了些,只将那只野鸡吓了一吓,飞出几步远,又闲然自得,继续散步觅食。   元月晚不由得笑:“才说嘴,就打嘴。”   元月修心中恼羞,便道:“姐姐说得厉害,姐姐来试试啊。”他将弓箭往元月晚面前一递。   宋金玉看热闹不嫌事大,也在一旁煽风点火:“就是,你行你上啊。”   元月晚也不谦虚,自元月修手里接过弓箭,搭弓挽弓箭出,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眼看那支箭直奔了浑然不觉的野鸡去,那野鸡却不知受了什么惊吓,扑棱棱又飞了开,而那山石后,却蓦地转出个人来。   “小心!”   “小心!”   不知是谁,却和元月晚异口同声提醒道。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被另一人拽了后脖领子,往后一拖,只见那支白羽箭,将将擦了他的膝盖而过,直直扎进了草丛里,箭羽还在微微颤动着。   元月晚等人的一颗心,才悬到了嗓子眼儿,见那人躲开了,方才稍稍放下心来。   “什么人在那里?”元月晚定了定神,出声问道。   那山石后的人也转了出来,其中一个还抚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开口道:“小姐真是好准头,若非我九哥眼疾手快拉了我一把,只怕现在我就该躺在这里了。”   受了惊还能开玩笑,可见是个心大的。   偏是宋金玉不服气,她往前一步,抬了下巴说道:“我们这里演练射箭,谁叫你们没声没响地突然就冲了出来,这能怪得了我们吗?”   那边最末一人轻笑一声,说道:“都说南边的女子温柔似水,我看这元府的小姐,倒是烈得很呐。”   那人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宋金玉一听,火气顿时就上来了:“温不温柔烈不烈你管得着吗?再说了,谁跟你说我姓元了,本小姐……”   她话未说完,就被元月晚一把扯住了衣袖。   “你拉我干嘛?”宋金玉不解问道。   元月晚却并不搭理她,只朝着那边的几人福了一福,说道:“原是我们无意冲撞了各位,还请见谅。”说罢,她丢了弯弓给元月修,拉上宋金玉,转身就要走。   “诶?这就完了?”宋金玉被她拽着走,满头雾水,这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元大小姐的性子啊。   “且慢。”   果然,背后有人出声阻止道。   元月晚顿住脚步,无可奈何朝天翻了个白眼,这才极不情愿地,再度转过身去。   三人中身量最高者弯腰拔起了那支白羽箭,抬眼看了回那边的三人,视线从元月晚故作镇定的脸上扫过,他微微地笑,开口道:“表妹可真是好臂力。”   “表,表妹?”宋金玉瞪大了眼,疑惑地看了那男子,又看回了元月晚。   元月晚脸上也挂着微微的笑,只是缩在袖内的那一只手,不自觉地就握成了拳。   谁是他表妹! 第7章   元月晚心中恼怒,但面上依旧装得温顺,她福了一福,柔声说道:“原是射着玩的,没的倒惊扰了各位,是我的不是,还请见谅。”   陈烺把玩着手中白羽箭,踱至元月晚跟前,他个子高,看向她的时候,还要微微垂下些脑袋来。   “几年不见,表妹与我们倒是生疏了许多呀。”他故意笑道。   说得好像谁跟他似曾亲密似的,元月晚腹诽着,面上只笑道:“我今日有客,不便说话,改日再详谈,先告辞了。”说罢,她再次福了一福,依旧拽了宋金玉,转身离去。   好在这一回,陈烺那起子人再没叫住她了。元月晚脚下飞快,拉着宋金玉一口气就走出了好长一段路。   “哎,哎,哎,看不见了,可以慢点了。”宋金玉拍着元月晚的手,叫道。   元月晚回头看了眼,确定是真的见不着人了,这才放慢了脚步。   “我说呢,你家里来了客人,你怎么反倒还躲着不肯见呢,原来都是俊秀的少年郎,是你的表哥呀。”宋金玉打趣道。   “少胡说,谁是我表哥呀,我表哥……”元月晚欲言又止。   宋金玉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的:“不是表哥,那是什么人?难不成,真是来给你相看的?”   元月晚瞪了她:“你再胡说,信不信我真的揍你了?”   见她是真动了肝火,宋金玉这才作罢。   “不过,那几个少年郎,生得可真是俊俏,就跟画上画的,戏台上扮的小生一般。”宋金玉攥了手,喜悦道。   元月晚瞥了她一眼,最擅在这种时候来泼她冷水:“你可别忘了,八月就要进京选秀了,你还在想那些有的没的呢?我劝你趁早打断这些心思吧。”   “想想也不行啊?”宋金玉哼了一声,甩了手,“说得好像你不用选一样。”   元月晚也哼了声:“我就没你那么多想头。”   “你当然没啦,”宋金玉撇了嘴,“你是越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身份尊贵,无论是被当今圣上看中选入后宫做嫔妃,还是被指给哪位王孙子弟为正妻,那都是妥妥地定了的事情。可我呢,一个区区太守的女儿,或许会落选,灰溜溜回来等着嫁人,我怎么能不多想想呢?”   元月晚就笑了:“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这话,我不过就提了一句,倒惹出你这一番高谈阔论来。”   宋金玉抬手就去拍了她的胳膊:“那还不都是因为你,就怪你。”   元月晚示弱道:“行行行,怪我怪我都怪我。那我请宋二小姐去吃顿好的,以作补偿,行不行?”   宋金玉一抱胳膊:“那我要吃松鼠桂鱼。”她开始点菜了。   元月晚一拍手:“行,那咱们就吃松鼠桂鱼。”   “我还要吃碧螺虾仁。”   “碧螺虾仁。”   “还有樱桃肉。”   “樱桃肉。”   “啊,我还要喝春日醉。”   “……你真当我这儿是明月楼了是吧?信不信我揍你啊?”   是夜,元月晚在白夫人屋里用过晚饭,陪着喝茶时,她母亲白夫人问道:“今日见到那几位贵客了?”   元月晚瞅了眼对面的元月英和元月修,他二人连忙捧起了茶盅,佯装喝茶。   虽是她母亲明知故问,但她还是得回答:“是。”   白夫人点了点头,细细品了口香茶,半晌,方吐露一句:“也是太皮了些。”   元月晚听得分明,那根本就是在指责她,今日差点以弓箭伤人,虽然这事儿,也不是她的本意,但谁叫那几位,都是惹不起的“贵客”呢?   她不辩解,也没法辩解,只能郁闷喝茶。   白夫人瞧得清楚,笑了笑,放下了茶盅,拿帕子掖了掖嘴角,方道:“说起来,咱们与那几位,也算得上是亲戚,我听说,他们今日主动唤你‘表妹’了?”   元月晚终于堵了气,说道:“娘都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何必再来问我?”   她这个狗脾气呀,白夫人笑着摇了摇头:“你小时候进宫,你那位娘娘姑母回家省亲时,带着的那位主儿,你还真叫过人家‘表哥’呢,怎么这会子倒又不愿意认了呢?”   元月晚哼了一声:“小时候不懂事的营生,娘何苦还要拿出来说嘴。”   “不是我要拿出来说嘴,”白夫人顿了顿,继续说道,“是那几位亲自来说,既都是自家亲戚,也就不必拘着礼,大家见了面,也如旧日里一般称呼,更显得亲热。”   元月晚的眉头瞬间拧起:“谁敢与他们称亲戚,与他们亲热?”   白夫人轻咳一声:“他们此番也是微服南下,不可宣扬,无论你心里怎么不畅快,只是当着外人,只这样说便好。说到底,他们还要在这里呆上一些时日呢,怕是要同咱们一道上京了,别闹得不好看,丢了越国公府的脸面,也叫你娘娘姑母脸上不好看。”   听她母亲这般说,元月晚顿时就泄了气,这日子,怕是没个尽头了。   好在第二日,宋金玉便又差人递话进来,说是双喜班的施皎皎姑娘已经大好了,明日便要在明月楼登台,问她可得空,明日一起去给施皎皎捧个场。   这双喜班乃是越州城里第一戏班子,而施皎皎,更是双喜班的台柱子。前阵子倒春寒,施皎皎一不小心伤了风,为了那把好嗓子,只好歇演一段时日,这可苦了越州城里那些爱好听戏的人们,个个都盼着施皎皎复出呢。   这其中,就有她元月晚元月英和宋金玉。   元氏姐妹本就爱好听戏,正好,宋金玉也往戏园子里跑得勤快。三人又都捧施皎皎,这一来二往地,四个人也就熟了起来。   这不,前些时候施皎皎病着,她三人可没少往施皎皎处送医送药的。   是以施皎皎病愈后这登台的第一场戏,宋金玉便忙不迭地,来邀请元月晚元月英一同前往了。   元月晚正闲家中烦闷,自是要去的,元月英更是爱好热闹,必定也是要跟去的。第二日午后,她们稍稍梳妆打扮一番,留了竹心看家,带了木兰松泉一道出去。   因是官家小姐,自然不从人多且杂的正门入,明月楼的老板娘自带了小丫鬟,恭候在人烟稀少的后门处,领了都督府和太守府的小姐,往二楼雅间里去。   雅间位置极佳,正对着楼下戏台,又能将在场看戏的民众,瞧得一清二楚。   施皎皎进来时,就见这三位小姐坐在窗前,白瓷碗里一挂红荔枝,已被吃了大半。   “哟,我们的大红人来了。”宋金玉调笑着,吐了荔枝核儿进小碗里,拿热毛巾擦了手,上下打量施皎皎一回,只见她已上好了妆,只是戏衣还未换,便又笑着,“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忙慌地来给我们请安,好歹也把衣裳穿整齐了。”   施皎皎也笑了:“等衣裳上身了,我还上得来这楼吗?”   元月晚剥着一颗荔枝,抬头对施皎皎笑道:“你既都上了妆,这荔枝我就不请你吃了,免得花了唇妆。”   施皎皎故作遗憾:“早知道我就该先穿戏衣,后上妆面了。”   “千金难买早知道,你就看着我们吃喝吧。”元月英捧起茶盅,揭开盖子吹上一吹,很是享受,“嗯,这茉莉花茶可真是香得很呐。”   一副很是欠打的模样。   元月晚也拿起了茶盅,对着施皎皎举了举:“今日是你大病初愈后第一次登台,我就祝你到时惊艳四座吧。”   施皎皎笑着拜了拜:“借元大小姐吉言。”   正说着,忽听得外面一阵咚咚上楼声,她们才望向门口处,便见门被人从外面推了开,一个纤瘦的身影,滚了进来。 第8章   “什么人?如此无礼!”木兰喝道,正要叫人进来给赶出去,那贸然闯进来的人,却匍匐在了地上,不住地磕着头,木质地板被磕得咚咚直响,可见力道之重。   “求求各位,救救我,救救我,别赶我出去。”却是个女子的声音,沙哑干涩,令人闻之心生不忍。   “小姐,这……”木兰看回她家小姐。   这时窗外也传来一阵嘈杂声,元月晚往下一看,只见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凶神恶煞一般,正在茶座间来回找人,神色凶狠,行为粗鲁,一看便是仗势欺人之辈。   收回视线,元月晚与元月英宋金玉对视一眼,她二人便道:“我们都听你的。”   元月晚遂一点头,对施皎皎说道:“你先回去准备登台吧,我这里一时半会儿,怕是了不掉,别耽误了你的好时辰。”   施皎皎点头,说道:“那我就先下去了,你们若有什么事,记得喊人上来。”   元月晚也点了头,在目送了她出去之后,又对木兰说道:“将窗户与门都关上。”   木兰便与松泉宝儿一起,两个关窗,一个关门。   “这位……”元月晚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位姑娘,你先起来。”她示意了木兰和松泉,去将那位依旧匍匐在了地上的女子,扶了起来。   那女子发髻松乱,面上因惊慌失措,哭得一塌糊涂,看不清真容,只从那眉眼之间,也能瞧得出几分姿色。再看她身上,却不是寻常百姓家的粗布衣裳,反而是锦缎绸子,腕上还有一只翡翠玉镯,水头瞧着还挺好。   见这雅间内都是年轻女子,那女子似有放松下来,却依旧哭泣不止,嘴里只道:“求各位小姐救救我。”   元月晚耐了性子,问道:“你先别哭,倒是先说与我们知道,你是谁家的姑娘,又怎会一个人跑了出来?那外头寻你的,又是什么人?”   那女子抽泣着,好容易说道:“回这位小姐的话,我原是凉州人士,去年凉州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家里交不起税,我爹爹生生被逼得跳了井,被救上来的时候,两条腿都废了,家里没钱请大夫,只好硬生生拖到了死。爹爹死了,那些个地痞无赖见我们孤儿寡母的,便强占了我家的房子,还说要拿我卖去青楼抵债……”   说到此处,那女子又忍不住一阵哭,拿袖口擦了把眼泪,继续说道:“我跟我娘在凉州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便想来这越州城里寻我舅舅,可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却发现舅舅早就死了,舅妈带着两个表弟,和所有家当,改嫁去了城外。我娘见舅舅只剩一座青坟,伤心不已,她身子本就不好,又长途跋涉而来,就病倒了。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幸得还会一些凉州小曲,便去饭馆酒肆卖唱,得来几个钱,好给我娘抓药。”   “那天我正唱着曲儿,忽然来了一个人,说是他家老爷爱听我唱的小曲儿,想请我去他府上唱一唱。我原是不想去的,可那人说,我唱一曲儿,他家老爷就给赏银一两。一两银子啊,我就能给我娘请个大夫去瞧了。”那女子抹着眼睛,“所以我就去了,那家老爷也的确没说谎,那天我去唱了三支小曲儿,他真给了我三两银子,还说,以后日日来,他便日日给。我也是鬼迷了心窍,第二日又去了。”   听到这里,宋金玉丢了个眼神给元月晚,元月晚知她意思,只按捺不动,听那女子继续说着。   “哪知第二日去,他们家便不肯放人了,说要我留在府里,伺候他家老爷,还说他们已知晓我娘住在哪里,自会派人去照料,我只安心留下便是。我自是不依的,可无奈他们人多势众,我实在是没得办法,好容易今日趁着看管我的人吃多了酒打盹,我这才逃了出来,就到了这里。”   那女子说着,又跪了下来,望着上面的元月晚和宋金玉哭道:“只求两位小姐,能救我出苦海,小女子愿一辈子吃斋念佛,为两位小姐祈福。”   元月晚和宋金玉对视一眼,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砰地一声,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粗暴推开。   “我说呢,找半天,原来是躲这儿来了。”为首的络腮胡大汉哈哈笑着,手一挥,就要招呼身后跟着的人上来架走那女子。   “大胆!”依旧是木兰喝道,她挡到那女子面前,横眉怒对,“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擅闯我家小姐的雅间?”   “你家小姐?”那大汉一扫窗边坐着的三人,粗眉一挑,很是不屑,“我管你哪家小姐,敢得罪千岁爷,我看你们才是不要脑袋了吧?”   千岁爷?元月晚与宋金玉面面相觑,难不成……   元月晚望向地上的女子,问她道:“你是从王公公府上逃出来的?”   那女子泪眼朦胧:“我,我不知道……”   木兰却是咽不下这口气,她脆声道:“便是王公公又如何?这里坐着的,可是都督府和太守府家的小姐。”   “哦,原来是元小姐和宋小姐,是在下眼拙,惊扰了两位小姐。”那大汉说着,随意拱了拱手,语气神情却很是不屑,“不过,这女子,原是千岁爷的歌姬,今日不知怎的就跑了出来,千岁爷素来宠爱她,若是发现她不见了,定要大发雷霆,还请两位小姐不要多管闲事,容在下将这歌姬带回。”   “不,不!”那女子惊恐摇头,膝行至元月晚跟前,哭着求道,“小姐,你行行好,千万别让他们带我回去。我若是被带回去了,必定没命。”   “住口,胡说什么呢!”那大汉再度挥手,要手下上前拿人。   元月晚抬眼,略施粉黛的一张脸,冷若冰霜:“我看谁敢!”   那大汉与手下皆愣住。   寂静片刻之后,那大汉又道:“小姐,您身份高贵,犯不着与这种女子接触,再说了,得罪了千岁爷,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劝您呐,还是不要管这档子事了。”   元月晚冷笑:“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说教于我?”   许是头一回被人这样呵斥,且又当着自己的一众手下,那大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禁恼怒:“你这小娘子,我与你好说,你还不识相,难不成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元月晚哼笑一声,满是不屑:“敬酒与罚酒,我都不吃,你又当如何呢?”   大汉面色一沉:“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上!”他招呼着手下们。   元月晚捏紧座椅扶手,才要发作,却听得外头一阵掌声与笑语声:“好一个‘敬酒与罚酒都不吃’。” 第9章   旁人或许听不出来人是谁,可元月晚一听便知,来的又是她怎么想都觉得是冤家路窄的人。   果然,她抬眼一瞧,就见陈烺摇着把扇子,从门外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他的十一皇弟相王陈炼,和皇亲国戚襄阳王府的小世子林长风。   “光天化日之下,一群男子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这话却是从陈炼嘴里说出来的,他径直走去大汉面前,与他面对了面,一步也不肯让,只笑嘻嘻地说道,“好狗不挡道。”   眼见一时涌进来这许多男子,且瞧着风度气派,不似出自寻常人家,那大汉心中虽有疑虑,但到底仗着背后的主儿,强撑着硬气道:“各位爷,莫挡着我们办家事。”   他说这话的功夫,陈烺已好自觉地,就在桌边坐下了,捡起一颗荔枝,慢条斯理地剥着,说:“巧了,我还偏爱多管闲事,反正我也很闲。”   先被元月晚刁难,现在又来了个同样不讲理的人,大汉一时被气昏了头:“我看你们才是欺人太甚!”他上前一步,挥拳就要打过来。   陈烺却神情自若,丢了晶莹荔枝进嘴,一点也没有要躲的意思。   地上歪着的女子一声惊呼,却见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的一青衣男子,只往那大汉胳膊上轻轻一点,大汉便嗷地一声,胳膊瞬间无力,垂了下去,那么大块头的一个人,愣是憋红了脸,额上青筋爆出。   陈烺又慢条斯理吐出荔枝核儿,顺手丢进元月晚面前的盛核儿小碗里,正眼也不瞧那大汉,只问元月晚道:“你那什么茶?”   元月晚却是瞧了那大汉,看他一副有苦说不出的委屈模样,许是也知道自己不是对面人的对手,大汉丢下一句:“有种你们就在这里别走!”然后带了手下小弟们,逃之夭夭。   这时楼下戏台上锣鼓喧天,却是施皎皎登台了。   元月晚便笑:“这边戏看完了,这下面的就紧接着开始了,还真是好戏不断呢。”   宋金玉只笑了笑,视线却一直萦绕在陈烺等人身上。   元月晚这才想起介绍:“哦,这是……”她沉了口气,很是不情愿地说出了那几个字,“我家表亲。”   “哦,原来是元家的亲戚,那日失礼了。”宋金玉起身见礼。   陈烺依旧坐着,只点了点头,还是陈炼与林长风有礼貌些,拱手还礼。   木兰提醒了元月晚:“小姐,那这位姑娘……”   元月晚瞧着地上那还歪着的女子,下意识地,就看向了陈烺。既然这事儿他也掺和进来了,那么,这问题便丢给他去解决吧,他不是说自己很闲的吗?   “嗯?”见元月晚盯了自己看,陈烺眉头一挑,“你看着我作甚?”   元月晚朝地上歪坐着哭的女子抬了抬下巴:“你不是说,要管这闲事的吗?如今,我便把这英雄救美的机会让给你。”她顺手理了回裙上飘带,“不用谢我。”   陈烺一双俊美的眼,微微眯起,她倒是将这麻烦甩得快。   那女子也是颇有眼力,她立马扑到了陈烺跟前,泫然欲泣:“公子,您行行好,救救我吧,小女子愿给公子当牛做马,一辈子都报答公子的大恩大德。”   元月晚瞧得清楚,面对那女子的哀求,陈烺稍稍移开些身子,轻咳一声后,他说道:“抱歉,我不缺牛,也不缺马,姑娘的这份报恩,还是留着给别人吧。”   真是个冷心冷血的人——元月晚鄙夷地想。   “不过,他们说的那位千岁爷,不会是九里街的王公公吧。”宋金玉忧心忡忡道,“若真是那一位,怕是会有些麻烦了。”   元月晚何尝不知?“这越州城里,哪里还会有第二个王公公?”她叹气,又瞧了那女子,“偏偏你就惹上了那位主,便是我们,也轻易不敢得罪的。”   那王公公,乃是先帝近身伺候的大太监,先帝驾崩后,他又服侍了新帝几年,方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元月晚偶尔在府中遇见他来拜访,都要乖乖行礼,称一声“王公公”。   那女子抽泣着,语不成声:“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宋金玉还是皱着一双细细柳眉:“万一等下那王公公真的来跟咱们算账,可要如何是好?”   元月晚瞅了压根不拿自己当个外人,不亦乐乎吃着荔枝的陈烺,一抬下巴:“你说。”   陈烺一挑眉:“你要保她?”   元月晚看向那女子,确认地问道:“你当真不愿再回王公公府上了?”   女子坚决点头:“不愿。”   “你要知道,离了王公公,你可能又要回到沿街卖唱、食不果腹的境地,你也愿意吗?”元月晚又问道。   女子这下倒没先前那般干脆地答应了,她一双含泪的美目,看了看元月晚,又看向了陈烺:“我……”她喃喃着,“我愿给小姐公子为奴为婢……”   元月晚就笑了,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她说道:“你可知道,我们府上是如何买卖奴婢的?”   女子疑惑摇头。   木兰便接着答道:“我们元府的奴婢,多是家生子,有从京城跟过来的,也有夫人娘家送过来的,至于那些从外头买回来的,那也是要摸清三代家底,身份清白的才敢要,譬如姑娘这般的,我们是断断不敢收的。”   那女子未曾料到,还有这么一出,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元月晚瞧着她也是可怜,便道:“所以,你再想想清楚,你若是认为,我们出手帮了你一把,便要从此负责你到底,那就错了意了。”她又瞄了眼一旁的陈烺,补充了句,“至少,是会错我的意思了。”   陈烺忙不迭地跟了句:“也会错我的意思了,我没那么高尚。”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元月晚拼命忍住不去翻他白眼。   那女子呆愣片刻后,眼神坚定:“无论如何,我也要从那府里出来,哪怕是流落街头做个乞丐,也比在那边强。”她说着,咬了咬牙,撩起衣袖,又拉下上衣露出肩头,只见女子的肌肤上,一道道、一点点的红色伤痕,格外触目。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出,纷纷撇过头去,不忍再看。元月晚转头的瞬间,看见陈烺倒是目不转睛,不由得眉头皱起,手中缂丝纨扇挡了他的眼,嘴里说着:“非礼勿视。”   “表妹甚是贴心。”陈烺笑着,捏了扇子柄往下一带,对上她圆睁的眼睛,果不其然,又在瞪着他生他的气了。   元月晚抽回了自己的扇子,好在木兰已替那女子拉上了衣裳,顺便和松泉一起,扶了她坐上一张椅子。   “你这伤……”元月英不好问出口,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只要稍微动下脑子,也都该明白了。   “我是真的过不下去了。”那女子面上凄凄,“别人瞧着我是好命,穿绸缎衣裳,戴珠宝首饰,每天唱唱小曲儿,就有花不完的银子,可是……”她哽咽,“背地里,他不是拿鞭子打我,就是用蜡烛油烫我,还有更非人的手段,夜夜折磨,我是真受不住了,这才趁着今日他午睡,从府里逃了出来。”   雅间内寂静片刻,元月晚看了陈烺,轻声道:“至少,帮她离了王公公吧。”   陈烺的视线一直都落在了她的身上,闻言微微一点头:“如果你这么想。” 第10章   施皎皎的这台戏还未唱至一半,那千岁爷王公公便寻来了这明月楼。楼里店主和小二并不敢阻拦这位主,只紧紧跟着,瞧了这伙人,凶神恶煞上楼去。   “人呢?”尖细嗓音从雅间外传来,使人一听,便晓得是谁到了。   “就是这间!”这雄浑的声音,显然是前头的大汉了。   雅间的门今日遭遇不幸,三番两次,被人粗暴推了开。   “是哪一个,要保下咱家的人啊?”那王公公在一众人的簇拥之下,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才要显摆威风,待看清了桌边坐着的人,却是面色陡然一变,直要往地上跪。   跟着他进来的人,不明所以,伸手就扶住了他:“千岁爷,您这是……”   王公公这才反应过来,他见陈烺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到底是在宫里伺候了大半辈子的人,如何不懂他的意思,赶紧转身,叫那帮子人都出去,又亲自阖上了门,这才对着陈烺跪下,口中呼道:“老奴不知是靖王殿下驾到,还请殿下恕罪。”   陈烺似笑非笑,指尖捏着颗荔枝,却不吃,只来回揉捏着,看地上头也不敢抬的王公公,他说道:“王公公,好久不见呀,看样子,您在这越州城里,过得倒很是潇洒嘛。”   王公公惶恐道:“不敢,托殿下的福。”   “不敢?”陈烺哼笑,“你连民女都敢强抢,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王公公伏得更低了,口中直呼冤枉:“殿下,老奴并未做那等强抢之事啊。”   “你还敢说你没做?”陈烺微微眯眼,“人都从你府里跑了出来,你还狡辩?”   王公公磕着头,喘了气,说道:“殿下,老奴真的没有强抢民女,老奴遇见巧娘时,她正沿街卖唱,老奴遣人去问,也告知了她老奴的身份,她是心甘情愿跟我进府的。只是……”他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元月晚不肯就此放过他,逼问道。   听见女子的声音,王公公稍稍抬起些头来,才堪堪瞧了元月晚一眼,便被陈烺斜眼看了。他慌忙又低下头去,喃喃着:“只是……”   他着实找不出更好的话来,干脆转移道:“的确是那巧娘半途反悔,拿了老奴的银子,却又想从老奴府里溜走,殿下,您说说,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这回却是元月晚冷笑一声:“你使了银子,就能那般作践人么?你那般作践人,还不许人跑么?王公公,你这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你!”王公公被元月晚这般逼问着,不免气愤,抬起头来,直视了她,“好你个小女子,牙尖嘴利,蛮不讲理……”   “王公公,”陈烺捏着荔枝的手,落在了茶桌上,“本王的表妹,也是你能随意指责的吗?”   “老奴不敢。”王公公再度惶恐,心里却不知是怎样地愤恨呢。   “王公公,旁的本王已不想再多说,这样吧,本王给你个选择,一是舍了那女子,任由她去,本王可与你些银钱,以作补偿;你若是不依呢,那咱们就去见官,将你这几年在越州城的所作所为,好好说道说道。你觉得,”他微微一笑,只是那笑,丝毫不达眼底,“该选哪一样呢?”   傻子都知道,该选前者,更何况是王公公这个人精呢?他眼珠子一转,当即便匍匐在地,口中称道:“老奴不敢,一切但凭殿下做主便是。”   陈烺这才笑了:“王公公果然是个明白人。”   待王公公离去后,雅间内只剩下元月晚和陈烺二人,陈烺便问元月晚道:“如何,这个结果,你可还满意?”   元月晚陪着笑:“殿下亲自出面,臣女自然是满意的。”心里却嘀咕着,堂堂一个皇子,一个王爷,当着一个已告老还乡的太监,却还是要看脸色行事。唉,都说打狗看主人,即便是那主人都已经归西多少年了,那狗也还是打不得的狗。   瞧得出她是在阳奉阴违,陈烺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故意嘻嘻笑了,凑近问她道:“那,我既出手帮了表妹这么个大忙,表妹又要如何报答我呢?”   他神情悠闲,似在开玩笑。   元月晚往后坐了坐,清了清嗓子,说道:“俗话说,施恩不图报,你这样,未免也太失了些品格吧。”   陈烺却不以为意:“胡说,我施恩就图报,不然我施什么恩?吃饱了撑的?”   元月晚稍稍沉吟,替他做主:“那你就当这一回是吃饱了撑的吧。”   “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响啊。”陈烺笑,手中折扇一敲桌子,“这样吧,我初来乍到这越州城,听说那明镜湖风光甚好,不如你明日陪我去游湖,权当谢礼了。”   元月晚拒绝得甚是干脆:“我不去!”   不等陈烺再开口,她又挑了娥眉,理所当然道:“再说了,前些时候你吃了我的那些好昙花,便当是我的谢礼了吧。”她一摊手,“这下,我们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谁也别再找谁了吧。”   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裙子,就要走。   “等等。”陈烺也站了起来,扇子一抬,便挡住了她。待元月晚看向了自己,陈烺这才继续说道。“你这笔账,算得不对。”   “哦?”元月晚微微睁圆了些眼睛,“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不对法?”   陈烺踱到她跟前,折扇敲了手指,他细细算道:“你想啊,今日你求我办事,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可先前的昙花,我并不知道那是你摘的,这两样事情,如何能比得一处?自然那也就算不得是两清了。昙花归昙花,日后我必还你,至于今日之事,咱们还是以明镜湖之约来抵消吧。”   听他唧唧歪歪说了这许多话,元月晚只总结出了一点:他就是个无赖。   眨了眨眼,元月晚才要再反驳于他,就见他刷地一声,打开了折扇,摇得甚是风流倜傥,无限感慨着:“哎呀,不然,我看那王公公其实还是很喜欢那女子的,倒不如……”   元月晚抿了抿嘴,又咬牙切齿:“算你狠!”   陈烺摇着扇子,一张俊俏的脸笑得万分迷人:“哪里,哪里。”他谦虚着。   元月晚狠狠瞪了他一回,再懒得看他,径直越过他,出了雅间。   下来施皎皎上妆的房里,一众人包括那巧娘,都在这里了。见元月晚进来,都忽地站了起来。   “如何了?”宋金玉当头问道。   元月晚对着她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巧娘,说道:“你家去吧,王公公府上的人再不会去为难你了。”   扑通一声,是那巧娘又跪了下来。她脸上已被收拾干净,眼中含泪。更是个楚楚可怜的小美人了。   “多谢小姐救命之恩。”她磕着头说。   元月晚示意木兰扶她起来,自己又说道:“你如今回去,或是回凉州,或是在此处安家,都随你,且去吧。”   那巧娘再次磕了个头,这才起身出去。   看着她走了,宋金玉啧啧道:“也是可怜人。”她转头看向元月晚,忧心道,“只是为了这么一个女子,得罪了王公公,这样真的好吗?”   元月晚微微眯了眼,安慰她道:“放心,王公公就算真要算账,横竖也算不到你头上去,你前头还有我呢。”   至于她自己前头……元月晚垂了眼,姑且还算是有那一位先顶着吧。   且说巧娘才出了明月楼后门,便被人叫住。她回头看时,原来是救命恩人身边的那位侍女,唤作木兰来着。   “姑娘可还有什么事吩咐?”她问道。   木兰走至巧娘面前,将手里的一只荷包,塞进了巧娘手里。她只觉手中一沉,原来是一包沉甸甸的银子。   “这是……”她不解。   木兰笑道:“这是我们小姐给姑娘你的,方才屋里人多,怕姑娘脸上不好看,所以叫我现在送出来。希望你拿着这些钱,医治好你娘亲,和你自己身上的伤,再是作回老家的盘缠,或是在此置间小房子安顿下来,都是好的。”   “不不不,”巧娘又将荷包塞回给木兰,“你家小姐已经帮了我许多了,这钱万万再要不得了,我不能收。”   “哎呀,我们小姐给你的,你就收下吧。”木兰不由分说,拉着巧娘的手,强硬塞给了她,然后转身就跑进了明月楼里,不再给巧娘开口拒绝的机会。   巧娘捧着那一包银子,呆立了半晌,落下几滴泪来,方转身离去。   二楼之上,有人将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她倒考虑周全,”陈烺倚窗而立,笑着,“方才说得那般狠,原来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晚间掌灯,元月晚正拆着发髻,将白日里陈烺要她报答一事,同木兰说了。   木兰替她顺着头发,听她忿忿,想起了一事,便说道:“其实小姐,你还记不记得,那晚咱们去太守府,路上有小毛贼偷他们钱袋,还是咱们叫人去提醒了的,小姐完全可以拿这事儿来说道啊。”   她不提倒还好,她这一提,元月晚还真就想起来了,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吗?   “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呢?”她再度忿忿,转念一想,就更是气愤了,“他分明知道,还竟敢耍我!”   木兰说道:“那晚小姐在马车里,他们也没瞧见小姐,许是不知道,是……”   “不可能不知道。”元月晚哼笑道,“那晚你这个大活人杵在那里,除非他是瞎了。我说呢,怎么今天进来的时候,唯独看了你好几眼,原来是认出来了。”   “诶?有吗?”木兰全然无知。   元月晚气得牙痒痒,见识过他无赖,却没想到,是这般的无赖!   “那,明日明镜湖游船,小姐还要去吗?”木兰问。   元月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哼地一笑:“不去!” 第11章   一夜好睡。   早上醒来时,尚未睁开眼,元月晚便听得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瓦片、芭蕉、石砖地上。   她轻轻叹息一声,哎,又到了这梅子黄时雨的季节啦。   竹心木兰来伺候她起床洗漱。梳头的时候,木兰笑嘻嘻地说:“这可真是天降神雨,这下小姐连不去游湖的借口都不用找了,老天爷给咱们送上了现成的来了。”   元月晚从镜子里看了她,夸赞道:“你如今是越发地聪明了。”   木兰得意一笑:“那可不。”   梳妆完毕,元月晚照例去往她母亲白夫人屋里请安用早饭。大概是因为心情好,她比平日还多吃了半碗粥,并一块南瓜酥饼。   白夫人也注意到了,饭后小坐,她还不禁笑道:“你今天胃口很好啊。”   元月晚开心道:“那可不,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喜事?”元月英耳朵竖起,望了她问道,“什么喜事?”   才要训斥她“不要多嘴”,元月晚就看见霞绯进来了。近日霞绯被拨去了临风楼伺候,元月晚已很久没在她母亲房里见过她了,是以深觉意外。   “请夫人,小姐,少爷安。”霞绯行礼道。   白夫人便问她:“怎么过来了?可是临风楼那边有什么需要?”   霞绯笑着答道:“回夫人的话,倒不是因为这个。”   “哦?”白夫人也意外了下,“那是为了什么?”   霞绯先看了元月晚一眼,这才继续答道:“几位公子说了,今日下雨,不便出门,打算就在园子里的湖心亭上赏雨品茶,请夫人小姐和少爷也同去,说是自家亲戚,来了这么些天,却还从未正式拜见过,实在是失礼了。”   白夫人一听便笑了:“初来那日便说了,咱们家不讲那些虚礼,见与不见的,也没什么。”   霞绯也笑道:“我也是这样说呢,只是李大公子又说了,那日他们惊了大小姐和少爷射猎,心中着实过意不去,便打算借着今日,以茶代酒,向他们赔罪呢。”   “这如何使得?”白夫人笑道,瞧了眼那边坐着的元月晚,只见她先前脸上的洋洋喜气,此刻已荡然无存,只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眼神刀子似的,很不能杀人。   心下几度思忖,白夫人就又说道:“雨中湖上赏景,那几位倒是很有些品味,不过,”她转向元月晚说道,“请罪咱们是当不起的,便是要赏景品茶,也该咱们来准备才是。”   元月晚蛾眉挑起,不满道:“凭什么?”   白夫人微微收敛了神色,说道:“这里到底还是咱们元家,是东道主,哪有反过来让客人请客的道理,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我今日不得闲,阿柔身子不好,修儿又小,这事儿,还是晚晚你和阿英来准备吧。”   原本还一脸看元月晚笑话的元月英,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元月晚便摊上了这样的一桩事,气得她才出了她母亲的院子,就捡起了路边的一颗鹅卵石,用尽力气扔进了前方的小月牙湖里。   “下雨天不好好呆在屋里,赏什么破景?”她气道。   木兰撑了伞,提醒了她:“小姐,这可是咱们家的景呢。”   她顿时气结,瞪了木兰一眼:“我不管!”怒气冲冲就往回走。   木兰赶紧跟上,心里嘀咕着,这又干她什么事啊。   茶炉茶具都是现成的,只叫厨房里再备上些糕点果子,也就齐全了。   虽心里十分地不情愿,但元月晚还是冒雨到了湖心亭上,看人摆放器具,开炉烧水。   湖心亭顾名思义,是一座建于湖心的亭子,四面开阔,视野极佳。此湖名月牙湖,因形似月牙而得名,与白夫人屋前的小月牙湖相对,是园中的一处景致。岸边遍植垂柳,此时已绿意葱葱,自湖中望去,被雨水朦胧了的绿意,仿佛工笔渲染。景致倒是好的,只可惜一起赏景的人,却是她元月晚避之不及的。   元月柔因身体孱弱,不宜雨天出行,所以只有元月英和元月修过来了,跟着元月英的松泉抱了几柄钓鱼竿,送到亭子里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元月晚看了那钓鱼竿,好笑道,“难不成是要在此处钓鱼?”   元月英伸脚勾过只圆凳,面朝月牙湖,往下一坐,四平八稳:“不错。”她自松泉手中接过一杆鱼竿,熟练地上饵,甩线,静等。   “嘿,你这家伙。”元月晚手指了她,向木兰说道,“你瞧瞧她。”   元月英示意了她:“我也为你带了支竿子来,你也可同我一起。”   “谁要同你一起?”元月晚嘴上嫌弃着。   可一壶水还没烧开,她就擎了另一支鱼竿,坐在另一头,心不在焉地垂钓起来。   陈烺等人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这家姐弟倒是有意思,雨中垂钓。”陈炼笑道。   林长风接过话茬:“或许人家觉得咱们更有意思,站这里看他们雨中垂钓。”   陈炼啧了一声,扭头看向了他:“你到底是哪一边的啊?”   林长风继续笑:“这又不是在演练场上,还分哪一边。”   陈炼不怀好意地笑:“我看呐,你莫不是看上元家姑娘了,不然这么向着她们说话。”   林长风斜眼看了他:“那要依我看呐,你这么爱找人元家姑娘的茬,才是看上了吧。”   到底年纪轻一些,林长风这三言两语地,就给陈炼激动了:“你胡说,我才没有。”   许是声音大了些,终于惹来前方亭子里众人的侧目。   “行了,都别说了,给人看笑话。”丢下这句话,陈烺迈步向前。   “哎,这……”陈炼指了指他兄长,又看向林长风,“倒让他来教训咱们了。”   林长风推了他一把,笑道:“快走吧。”   见他们进来,元月晚放了鱼竿去一侧,才要站起来行礼,就见陈烺抬了抬手,说道:“继续坐着吧。”   元月英和元月修看了眼元月晚,她果然就继续坐着,丝毫没有要起身客气的意思,干脆也就继续四平八稳地坐着了。   亭子当中小火炉正燃着,水壶噗噗冒着热气,竹心是泡茶的好手,自不用元月晚操心,更有木兰松泉在一旁帮手,她就只顾着自己钓鱼了。   陈烺不急品茶,他踱步去了元月晚身侧,远目看了看那鱼竿,出声道:“今日不能去游湖,想来表妹也会深觉遗憾,好在这园子里也有方湖泊,暂且赏玩赏玩,待天晴了,咱们再去明镜湖上泛舟。”   元月晚差点没给他这句话噎死,他竟还想着往明镜湖上去游玩?真是忒不要脸了!   “我说,做人好歹也要有点良心。”元月晚这般说着,抬头去看了陈烺,见他也垂首看了自己,丝毫不避开他的视线,她只继续说着,“你明明就认了出来,那晚好心提醒你们被人偷了钱袋的,就是我,你倒好,还恩将仇报,要我做这个做那个。”   陈烺佯装无辜:“哦?原来那晚的恩人,是表妹你呀。”   这个人,怕不是火神降世,总是能处处点着她的爆点。元月晚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就装吧。”她说罢,转过头,紧盯了湖面。   看着她是真生气了,陈烺笑了笑,转身示意将凳子挪来此处,他坐下,方道:“昨日我不是同你算过吗?咱们之间的帐,不能这么算。”   元月晚依旧目视前方,闭了双唇,不肯言语,一副“看你怎么胡扯”的神情。   陈烺也将没有自觉发挥到了极致,他还真就数道:“你看,我不是说了吗,就如同那日的昙花一般,我并不知情,那自然了,你好心提醒我们钱袋被偷一事,我也是不知情的。既都是不知情,又如何能与表妹你求我办事相提并论呢?一码事归一码事,咱们还是细细分清来算,比较好。”   元月晚冷笑一声:“哦,那请问您打算怎么算呢?”   陈烺稍稍侧身,面向她说道:“这昙花呢,我必是会还你的;你提醒我一事呢,他日若你也被偷了东西,我定也会好心告知于你的;那至于表妹你求我救下那女子一事,还是明镜湖游船来得合适。”   元月晚气笑:“那今天这一场呢?”她挥手示意这亭子里的一切,“这又算个什么?”   “这个嘛,”陈烺稍稍一思索,便又笑道,“自然是表妹尽地主之谊,请我们赏湖光雨景了。”   请你大爷的!元月晚心中怒骂,她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真是恬不知耻!   知她被自己气得不轻,陈烺心中得意,理了理衣衫,他问道:“昨日我没来得及问,你为何要救下那女子,还赠她银钱?”   “你怎么知道……”元月晚猛地转头,看他笑盈盈的模样,脸上写满了“一切尽在掌握”,她便猜到,是被他撞见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扭头直视了湖面,却不料手中鱼竿往下一沉。   “鱼上钩了!”她站了起来,欣喜说道。   那是一尾大青鱼,被元月晚钓上来之后,还活蹦乱跳地,丫鬟们费了老大劲,才将这尾青鱼给拿下了钩子,放入盛有清水的木桶里。   陈烺挑了挑眉,看了在桶里游来游去的大青鱼,啧啧道:“还真能钓到呢。”   元月晚置若罔闻,只对竹心木兰说道:“今儿中午咱们就吃鱼片汤。”   “那我们呢?”陈烺在一旁问道。   元月晚冲那柄置于一侧的鱼竿抬了抬下巴,说道:“鱼竿就在那里,要吃,你自己钓去呀。”   “小姐。”竹心小声提醒她道。   元月晚却只当没听见,面朝陈烺,微微地笑:“您没听说过吗?自己亲手钓上来的鱼,吃着才香甜呢。” 第12章   陈烺没有如她所愿去钓鱼,他优哉游哉地吃了几杯茶,看了圈风景,就又回去了。   等他那帮人走了,元月晚也就忙不迭地,叫人收拾了东西,打道回了竹里馆。   至于那尾大青鱼,自然是送去了大厨房里,交给汤嫂子做碗好汤。   及至午间,元月晚又去她母亲房里用午饭,鸡鸭猪肉都有,只唯独没有鱼。   “我鱼呢?”她问厨房里送菜来的人。   那丫头脆生生地答道:“临风楼那边来人拿走了。”   不等元月晚的眉头拧起,小丫头又送上了一张字条来:“这也是临风楼那边送来的,说是一并交给大小姐你。”   元月晚展开一瞧,上面一行字:我觉得,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鱼,吃着更香甜。   字条上没有落款,但写字的人是谁,早已昭然若揭。   “真是个强盗!”她气得将那张字条,揉作了一团,扔到地上,仍不解气,还要再踩上两脚,才算罢休。   黄梅雨下下停停,总有那么一两天,不是阴着,就是放晴。于是,在这个好不容易放晴了的天里,元月晚被逼无奈,一顶来自父母“要做好东道主”的大帽子就被扣到了自己的脑袋上,她还是要陪着陈烺等人去游湖。   明镜湖是这越州城里的一方大湖泊,形似菱花铜镜,水面开阔,风平时犹如一块碧玉,传说就是天上王母娘娘的梳妆镜掉落于此,化作了此湖,因此而得名。   明镜湖本就风光好,加之神话故事渲染,历代文人墨客诗词点缀,更添情怀,是以天气晴好时,多有闲人携带美眷,呼朋唤友,乘一艘画舫,吟诗作对,丝竹相和。   元月晚不是头一回来游湖,湖上四时景致她见得多了,况且今日又是被迫而来,更没什么兴致,只趴在了窗户上,听对面画舫上的乐姬弹一曲《春江花月夜》。   一边听,她一边又忍不住腹诽,这曲子弹得可真是不合时宜,如今分明已经立夏了,这白晃晃的日头,更不是夜里,可见那艘画舫上的人,一点也不懂情调,白白浪费了那乐姬弹的一手好琵琶。   “好听吗?”她听见背后陈烺问道。   她没好气地答:“好听,你要不开口,那就更好听了。”   噗嗤一声,是陈炼笑出了声。许是被他兄长瞪了眼,元月晚再没听见他的笑声。她也懒怠回头看,关她什么事。   画舫悠悠荡荡地飘着,湖面送风,是初夏清凉,就在元月晚觉得自己快要昏昏欲睡之时,瞥见不远处岸上的一幕,她顿时就又清醒了。   “各位叔伯娘子行行好,赏口饭吃吧。”岸上两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正向沿途的路人们乞讨着。   元月晚记性很好,一眼就认出了,那不就是上一回差点偷了陈烺等人钱袋子的小乞儿吗?   她回头望向坐在桌边的三人,很显然,记性好的不止是她。   “怎么会是这样?”陈炼皱了眉,看了看陈烺,又看了看林长风,“那天咱们不是送他们去了打铁铺子吗?”   “什么打铁铺子?”直觉告诉她这里头一定有故事,元月晚赶紧问道。   “唔……”她身侧已然躺倒睡着的元月英,发出一声不满。   她放下了手中扇子,两只手都去捂了元月英的耳朵,又问陈烺他们:“什么打铁铺子?”   那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没一个开口的。   元月晚却是个聪明人,只看他们三人此时的神情,心下便猜着了十之八九。她挑了眉,作恍然大悟状:“你们该不会……”   她抿了嘴要笑,看见陈烺登时沉下的脸,她就又收敛了笑意,轻咳一声,说:“要不,还是你们自己来说吧,我怕我猜得离谱。”   最终还是陈炼一甩手,叹气道:“做都做了,还怕讲出来吗?更何况,当初咱们行的也是善事。”   元月晚努力按下自己想要看笑话的心思,面上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来,且听陈炼说道:“那晚你们走后,我们原也不想同那两个小孩儿过多纠缠,打算拿回钱袋,就放他们走。哪知道他们却先哭了起来,说是家中还有病危的老父,就等着请大夫去瞧,还说,我们若是不信,他们可领着我们去看看。”   “然后你们就去了。”元月晚料事如神。   陈炼点了点头:“看那两个孩子哭得可怜,我们就去瞧了,的确有个老父,住在四面漏风的茅草屋里,见我们去了,连从破草席上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躺着就说要给我们磕头赔罪。我们瞧着这家子确实难过,就给了点银子,又想起初来越州城时,去一家铁匠铺子里钉马掌,正好那家师傅说想找个徒弟,我们就又领了那两个孩子,去铁匠铺子拜了师。本以为他们会安心过下去,谁知道……”他手指了岸上,气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看他们这一个个的,脸上都不大好看,元月晚虽然心中觉得十分地好笑,但依旧要摆出一副同情的模样来:“确是辜负了你们的好心了。”她说。   陈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吩咐道:“靠岸。”   元月晚瞧了他,难不成,他还想要再去感化那两个小乞儿?   画舫靠了岸,先前为陈烺充作打手的男子——此时元月晚已知道,他名唤卫卓,是陈烺的贴身侍卫之一。他一人下了画舫,不多时回来,手上提着那两个小乞儿,轻松仿佛拎了小鸡崽儿。   “少爷,人带回来了。被偷的人,荷包也还回去了。”卫卓回禀道。   “饶,饶命啊。”那两个小乞儿见了在座的人,多是眼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告饶了再说。   “说吧,”陈烺撩了袍子下摆,问他们,“不是跟着师父学手艺吗,怎么又出来偷东西了?”   “我,我们……”那两个小乞儿对视一眼,又都不说话了,只低着头,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   “怎么,还不肯说是吗?”一旁陈炼也开口道,他往上撸了撸袖子,“这是逼着我要动粗啊?”   “怎么这么吵啊?”元月英终于被吵醒,她揉了眼睛,喃喃唤道。   “没事儿,过来看戏。”元月晚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陈烺很是瞅了她一眼。   “得了,你们不肯说,那就我来猜猜吧。”等元月英过来,元月晚又看向那两个小乞儿,对上他们疑惑的视线,她微微一笑。   “方才你们说,他们家中还有一病危老父,可是真的?”她问陈烺等人。   陈炼一甩袖子:“那还能有假?我们可是亲眼所见。”   林长风也点了头:“的确如此。”   元月晚便笑:“哦,那是谁告诉你们说,那人就是他们的父亲呢?”   “他们自己承认的呀。”陈炼一摊手。   元月晚却摇了头:“你们常年居于京城,养尊处优,怕是不知道,如今世上有这么一号人,他们专门拐卖人家的儿女,轻则便如他们这般,”她指了那两个小乞儿,“稍微伶俐一些的,被打发出来借着乞讨的名义偷盗;重则的,是那些不大灵光的孩子,他们被打折手脚,挑断筋脉,或是弄瞎毒哑,变成一个残废,那才叫真的出来乞讨。我想,他们所谓的‘老父’,便是这样的人吧。”   “不,不是的!你说谎!”那稍大些的乞儿,在卫卓手里挣扎着说道。   “怎么会呢?”陈炼一脸的难以置信,“我们,我们那晚可是亲眼所见,他们住的茅草破屋……”   元月晚不为所动,只道:“我说了,这样的人,早就成了一个团伙,一个组织,你们那晚在街上那样大的阵仗,肯定早有人先跑了回去通风报信,布置好这一切,不然,又如何能从你们这些‘肥羊’身上狠狠捞一笔呢?”   “肥,肥羊?”陈炼的眉毛都快拧到一起了,显然不是很喜欢这个冤大头称号。   元月晚瞅了他一眼:“打个比方而已,别往心里去。”   陈炼撇了嘴,又去问那两个小乞儿:“真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了,她在瞎说!”依旧是年长些的乞儿辩解道。   “那你说,你们为何不在铁匠铺子里,却又出来偷窃?”却是陈烺问道。   那大些的乞儿抿了嘴,不肯说话。   元月晚轻轻一笑,说道:“这还不简单吗,任务完成了,自然就要功成身退,做回老本行啊。”   听见她的话,那乞儿的视线如毒液一般,死死盯了她看。   陈烺也看了她一眼,脸上却没什么神情。   画舫里一时无人说话,气氛颇有点尴尬。林长风见此,清了清嗓子,出声问道:“那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陈烺看了元月晚,问她:“你认为呢?”   “我?”元月晚笑,“这还有什么好说的,送官吧。”   一听要见官,那两个小乞儿就挣扎得更厉害了,叫嚷着:“不,我不去!我不要做苦力,不要进及幼局!”   元月晚被他们吵得脑袋疼,干脆转过头去,不再看。   却听陈烺说道:“那,我若再送你们回去铁匠铺子做学徒呢?”   那二人顿时就又安静了下来。   “我看你们也是无父无母,从小被拐了去,自是可怜,如若你们愿意洗心革面,从此不再做那等偷盗之事,安安分分跟着师父学手艺,自谋生路,我愿意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他说。   这人是不是傻?上过一回当,还要赶着去上第二回 ?元月晚心里好笑,看来真是皇城里长大的,有着一颗怜悯天下苍生的慈悲之心。   果不其然,得了他这话,那两个小乞儿自是连连点头:“我们一定跟着师父,好好学艺,再不偷盗了。”他们保证道。   陈烺点头:“不过,官还是要报的。”见那两个小乞儿面上一怔,他又笑道,“不是抓你们,是去抓你们的‘老父’的,这等拐骗孩童的人,必要严惩。”   陈炼连连点头:“九哥说的是!”   林长风轻咳一声,才想要提醒,就被元月晚抢了先:“你说话的这会子功夫,人不知道卷铺盖跑几里路远了,还等你去报官抓人?”   想起她才说的,那贼人定是有着诸多眼线,只怕他才叫卫卓提溜了两人来,就有人立马去报信了。陈烺自觉失误,顿时懊恼不已。   “也罢了,”他看了卫卓,说道,“你就送他们回去铁匠铺子吧,叫他们师父严加看管,好生教导,万不可再像今日这般。”   卫卓应了声,依旧拎着那两个垂头丧气的小乞儿,转身就要走。   “哎呀,水上漂着一个人呢!”就在此时,一个尖锐的女声,突然叫嚷了起来。 第13章   落水的人很快就被捞了上来。围观的人心里都很清楚,都已经漂浮在水上了,哪里还有什么生还的几率?   元月英闹着也要下船去看,元月晚看了那围着的一圈人,不大乐意让她下船去挤人群。   “我们就远远地站着看一看,听听大家都怎么说。”元月英保证道,元月晚也就罢了。   “你也要去?”看她理所当然地下了画舫,陈烺忍不住问道。大户人家的闺秀,就没见过像她们这样,非但不怕死人,还偏要凑上去瞧的。   元月晚一抬下巴,冲他瞪了瞪眼:“我为什么不能去?”   果然,好心当作驴肝肺。陈烺直摇头。   落水的人被放置岸上,围观的人一层又一层,无不摇头叹息。   “唉,是个妇人。”   “都泡肿了。”   “见不得见不得哟。”   人们纷纷说道。   “让一下,让一下。”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在另一头响起。   不多时,那人群中心就传出了一声痛哭:“娘!”撕心裂肺,叫人闻之不忍再听。   “可怜见的。”人们又开始哀叹。   元月晚心中一动:“木兰,你听这声音,是不是那巧娘?”她问道。   木兰侧耳仔细听了回:“好像还真是的。”她与她家小姐面面相觑,“可是,她又怎么会在这里呢?”   “是啊,”元月晚轻声道,“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的声音明明很小,可偏偏还惹来陈烺看了她一眼。大概这是个狗耳朵吧,她一如既往地腹诽着他。   落水人的尸首打捞了上来,认领的家眷也到了,哭上一番,围观的人感叹惋惜一番,慢慢也就散了。反正看热闹,总是如此。   直到这一刻,元月晚终于看清,那坐在落水人尸首旁哭的,不是别人,正是巧娘。   有个卖茉莉花的老太太在一旁劝她:“姑娘,伤心归伤心,还得打起精神来,好生安葬了你娘啊。”   不知是哪句话戳动了巧娘,原本还在抽泣的她,蓦地又痛哭了起来:“都是我,是我不好,连累了我娘,害得她投湖自尽,我是个不孝女,该投湖的,是我才对呀。”说着,她就爬了起来,要往湖里跳去。   彼时她身边就只那个老太太,压根拉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纵身一跃,扑通好一大声,掉进了湖里。   “哎呀,救人呐!”老太太连声呼道。   “卫卓!”陈烺唤道,却没听见回应。   “那个,九哥,”陈炼揉了揉鼻子,“你不是让他送那两个孩子回铁匠铺子了吗?”   “哦。”陈烺这才想了起来,的确是他忘了。   “杨正!”陈炼便唤他的贴身侍卫。   不等杨正应答,早有熟识水性的路人,接二连三地跳下去了好几个,自巧娘身后勾住了她,往岸边游着。   这一会子的功夫,原先散去的人,又呼啦一下,全都涌了回来。   “真是可怜呐。”   “这是个孝顺的。”   “可不嘛。”   他们又开始叹息着夸赞了起来。   这么大的动静,终于引来了巡城的公差。   “让开让开!”他们呼喝着,到了那母女的跟前,高声问道,“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   便有瞧得清楚又口舌伶俐的人,将方才的事,一一都说了遍。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死在了湖里?”公差眉头一皱,“这其中怕不是有什么隐情?来人,都给我带回去,叫仵作细细查了,再去禀报大人。”   那巧娘因方才落水,尚在昏迷之中,毫无意识,就被人一齐抬了走。   围观的人见了,再没什么好瞧的了,就又迅速散了。   “这可是奇了怪了,”回去画舫的路上,木兰凑近她家小姐,低声说道,“咱们分明才给了那巧娘许多银子,这才几天,怎么就闹出人命来了呢?”   元月晚也觉得奇怪。她想了一想,就对木兰附耳说了几句话。木兰听了,看了她家小姐一眼,点点头,转身就朝着另一边去了。   陈烺在一旁瞧得清楚,他出声道:“怎么,这次你还想要再帮她一把?”   元月晚转头看了他,蛾眉轻挑:“我也不是那等心善的人,我只不过是瞧个热闹,却又没瞧得明白,这才叫人去打听了。否则,这心里头放着个疙瘩,恐怕夜里都要睡不着觉的。”   “你这若是叫人给听了去,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啊。”陈炼插嘴道。   元月晚斜斜瞅了他一回:“你看我像是在乎的样子吗?”   陈炼抱拳拱手:“打扰了。”   临时出了这一档子事,游湖之人都觉得不祥,坏了兴致,也就相继离开了,另寻风景秀丽之地赏玩。   元月晚借口她家三妹胆子小,怕被吓着,干脆直言带她回家。看那元月英双眼明亮有神,哪里是被吓到的模样,陈烺等人虽心中明了,却不言语,只由着她们去了。   木兰手脚快,元月晚才回到小随园,没过多久,她也就回来了,应道:“宋二小姐已亲自去关照了,不多时就该有消息了。”   元月晚点点头,转头继续跟竹心确认着,这帕子上绣的桃花,下一股该用哪色线。   有了宋金玉亲自出马,那些个差役仵作,哪敢不卖太守小姐的面子,自是尽心尽力,将巧娘的事头一件办好。   这不,第二日清晨,就有宋府的人来报,巧娘的事,具已妥当。   “来人说了,那巧娘的母亲,的确是溺水身亡,身上也没有其他受伤或挣扎的痕迹,断定不是失足落水,便是自寻了短见。”木兰立于她家小姐的书案前,拧眉说道,“既不是他杀命案,官府自然也就不会再追究下去了,只叫巧娘领了她母亲的尸首自回去安葬,今日就已经打发走了。”   元月晚提笔半晌,方落下一笔,写了个“慈”字,端详片刻,才说道:“你去瞧瞧吧,看她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便帮她一把。”   木兰一听就笑了:“宋二小姐也是这样的话呢,叫传话的妈妈传完了话,就去巧娘那边看看。”   元月晚抬头看了她,也笑:“快去吧。”   木兰答应着出去了。   元月晚又看回了那个“慈”字,终是捏起了那张纸,揉作一团,扔去了地上。   木兰再回来时,元月晚正在元月柔屋里,教她识字写字。木兰站在书案前,想要开口,却碍着元月柔的面,不好说,只能皱了眉,满脸苦相地等待着。   元月柔虽然平日里皮了些,但人小鬼大,心里也是清楚的,见木兰那个样子,她就转头对元月晚说道:“我觉得累了,想躺着歇歇,姐姐也回去歇着吧。”   梅雪不失时机地开口道:“是啊,小姐也到了该吃药的时候了。”   元月柔当即便皱起了一张小脸,苦哈哈地说道:“我现在收回刚才的那句话,还来得及么?”   元月晚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眯眯地说:“晚了。”   自元月柔屋里出来,阳光炙热,俨然夏季。元月晚拿扇子挡了头,又挑了树荫下走,同时听木兰报道:“巧娘的母亲已经安葬了,只是……”   元月晚侧头看她:“只是什么?”   木兰嗐了一声,道:“我觉得是那巧娘骤然丧母,伤心得过了头,所以才浑说,要出家去给她亡母诵经祈福。”   元月晚遂又转头看向了前方,一簇凌霄花开得正好。   “你怎觉得,她是浑说呢?”她问。   木兰理所当然道:“那巧娘年纪轻轻的,何苦就要出家?只要离了这里,到一处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去,安顿下来,不拘做点什么,都好过青灯黄卷一辈子吧。”   元月晚被她的话逗笑。   木兰见她竟笑了,自己也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问道:“可是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元月晚拿开了顶在额头上方的纨扇,稍微举了举,去碰了那簇凌霄花,她悠悠地说:“傻丫头,你不是她,永远都不会懂得,别人的心里究竟都是怎么想的。”   所谓设身处地,所谓感同身受,从来就没有人能做得到,活在这世上,不过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一炷香的功夫过后,元月晚与元月英的青篷马车又从小随园后门驶出,往太守府而去。   宋金玉的院子里,元月晚人人都认得,包括那神情颓然,呆坐在椅上的巧娘。   “我听于妈妈说,她状态不大好,先前在明镜湖边,已经寻了一回短见了,我怕……”宋金玉回头看了眼巧娘,又向元月晚说道,“所以我就叫人接了她过来,可她又说,死她是不会再去寻的了,就想去出家。我拿不准,只好叫你来了。”   元月晚按了按她的手:“待我去问问。”   见元月晚来了,那巧娘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神情。   “恩人。”她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就要给元月晚磕头,“小姐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怕是都报答不了了,只盼日后能为小姐在菩萨跟前诵经祈福,保佑小姐一生平安。”   “你且起来。”元月晚示意木兰去拉了她起来。   待众人都坐定,元月晚方问道:“仵作说,你母亲身上没有明显外伤,确是溺水而亡,你就一点也不觉得,也有可能是有恶人起了歹念,贪图你母亲身上的衣裳首饰,将她推入了湖里呢?如何轻易就听了他们的话,接回去安葬了?”   宋金玉也点了头:“是啊。”   元月晚又道:“自然,我们是外人,这些话,你若不爱听,就只当我没说过吧。”   “不,不。”巧娘摇了头,说话声带着明显浓重的鼻音,“我娘确是自己跳了湖死的。”   “你如何就这般笃定呢?难不成,还是她亲口跟你说的吗?”宋金玉急道。   巧娘眼圈再度红了,她垂下脑袋,抿了抿唇,复又抬起头来,直视了元月晚元月英和宋金玉,她说:“的确也是她亲口跟我说的。” 第14章   巧娘自打从王公公府里逃脱之后,不出半日的功夫,她那点子事,就在偌大的越州城里传了开来。租赁房子给她们母女俩住的东家,一刻没停歇,拎着茶壶,就来要她们连夜搬出去。   没人敢收留“千岁爷”恨得牙痒痒的人,明哲才能保身,就算他们也觉得这母女俩可怜,可到底还是自己的小家更为重要。   巧娘没的办法,有钱也没处花,只好带了母亲,住到了城西贫民区。   可就算是贫民区,照样会有人对着她们指指点点,那些不干净的话,越说越难听。   巧娘的母亲原先还不知道,她被巧娘瞒得死死的,直到有碎嘴的老婆子,趁了巧娘出门买菜的功夫,故意在她家门口大声地喧哗,添油加醋,比茶楼里说书的先生还要讲得精彩。   巧娘回来时,碎嘴的老婆子们都已经走了,只剩她娘亲,在屋里哭得伤心。她说,都怪她,是她耽误了巧娘,是她拖累了巧娘,她该一死了之,才对得起巧娘。   巧娘也就哭。母女两人抱头痛哭了半日,巧娘母亲年纪大了,哭累了,就被巧娘服侍着去躺下休息。   估摸着她母亲是睡着了,巧娘这才去外面灶上生火煮饭。   等米饭蒸熟了,她再进去想要唤她母亲起来吃一口,就发现,床上旧旧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只是不见了她母亲的踪影。   巧娘在这屋子的里里外外都找了一圈,也没看见她母亲。想起先前她母亲的那番话,她急得发疯,生怕她老人家是真想不开,去寻了短见。   那几天断断续续地下雨,巧娘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下了雨,她也不肯回去,在城里四处转悠寻找着,见人就问,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灰布衣裳的妇人。得到的回应都是一致的:没有没有。   她不死心。一日找不到她母亲,她就一日不肯停歇。找了一日又一日,她的一颗心,也就一日往下沉一日。   很快,就有了明镜湖畔的那一幕。   “是我,”眼下巧娘歪坐在了地上,抬起手,抹了下眼睛,哽咽着说,“我该看住我阿娘的,我应该守着她的,我怎么就……”她说不下去,唯有掩面哭泣。   元月晚其实很想说,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是要惜命的。可是她说不出口,她觉得,这时候再说这种话,没什么意义,不如不说。   所以她换了个问话:“那你今后,是下定了主意,决心要出家了吗?”   听她这样问,巧娘又擦了把泪,正坐起来,双眼直视了元月晚,她坚定道:“是,我已下定决心,往后余生都只为我娘,还有几位恩人诵经祈福,不再作他想。”   元月晚扣起了食指,轻敲了桌面,半晌,她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再帮你一把。”   就在宋金玉的房里,元月晚修书一封,交于了木兰,叮嘱她亲自送到清河娘子手里,连同巧娘一起。   送走了巧娘,宋金玉立于院门口,转头看了元月晚,她蓦地一笑:“我才新开了一坛春日醉,留下吃个晚饭再回去?”   自动送上来的晚饭,元月晚自然却之不恭。   近来晚上的月光都很亮,元月晚回到小随园时,不用打灯,她都能看清园里的甬道。见这月色好,她与元月英就在二门上分开,她要自己走着回去。   木兰被她打发去了浮渡山上,就二门上守夜的一个小丫鬟,在前头给她提了灯。两个人正默默地走着,那小丫鬟就突然“哎呀”一声,原来是给草丛里蹦出来的一只小虫子给吓到了。   见她是个胆小的,想着待会儿回去,一个人也害怕,元月晚就特别体贴地对她说:“你先回去吧,这里离竹里馆也不远了,我自个儿走回去就行。”   那小丫鬟原本还犹豫,元月晚就又强调了一遍:“回去吧。”她说。   一句话说两遍,就可见是真心的了。小丫鬟如蒙大赦,连礼都忘了行,就提了灯笼,急匆匆沿路返回。   果然还是小孩子,这么好的月色,她都嫌天黑。元月晚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往前,绕过一架月季,就看见湖边山石上,躺了一个人。   隔着一点路,元月晚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瞧身量,定不是她弟弟元月修,她父亲也比这人还要壮硕些,至于府里的家丁护院长随小厮们,她母亲管家极严,下人们断不敢如此放肆。   她在原地伫立片刻,还是湖石上的人率先坐了起来。他显然是知道了她的存在,因为他坐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望向她的方向,说:“哟,回来啦。”   元月份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瞧他这话说的,好像这里是他家一样。   “你怎么会在这里?”见是陈烺,元月晚也就没那么客气了,跟刚才跑开的小丫鬟一样,她连礼都不行,就直接走了过去,问他。   “我?”陈烺笑了笑,抬头看了天上的明月,他说,“我在这里赏月啊。”   “哦,那您还真是好兴致啊。”她不冷不热说了声,打算就走。   “哎,”却不防陈烺出声叫她,“月色这么好,你不同我一起赏赏?”他笑问。   元月晚连头都不想回,就说:“您金尊玉贵,我这样的平民丫头,不配跟您一同赏月。”   “是吗?”陈烺的声音听起来笑意更浓,“可前不久,我唤你‘表妹’,也不见你不应啊?”他故意这样欠揍地说道。   “那还不是因为当着人,我总不能称呼您为‘靖王殿下’吧?”元月晚终于转身,一双长眼睛瞪得老圆了,恨不能给他瞪到湖里去。   这人果然经不起激。陈烺笑着,稍稍仰了头,迎上她愤怒的视线,他又说:“我听说,你给那个巧娘,送去浮渡山太虚观了?”   这回元月晚却是愣了下:“你怎么知道?”她疑惑地问,“这事儿,也就我跟小玉……”   陈烺拍了拍湖石,笑眯眯地冲她说:“你想知道?那就坐下来,我说给你听。”   这个人,还真是专会拿捏她。元月晚气呼呼地想,却又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到底还是走了过去,离他尽量得远,坐在了湖石的另一边上。   陈烺似乎并不介意她这副防备的模样,好像只要她肯坐下来,他就已经很满意了。他开始解释着:“今天卫卓出去,正好碰见了你的贴身丫鬟,送了那巧娘要出城去,他就多嘴问了一句。”   元月晚当即便打定了主意,等木兰回来,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番,到底什么才叫做一个“忠”字。   她站了起来:“我知道了,那您要是没有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谁说我没有旁的事了?”陈烺笑笑的声音传来,让她不能迈步离开。   元月晚心中郁闷,转身面对了陈烺,她面无表情,冷冰冰问道:“那您还有什么事呢?”   “为什么会对那个巧娘那么好?”   元月晚却不防,他问的竟然是这一句。   她沉默了片刻,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就当,是在积德行善了。”   “哦,是吗?”陈烺微微歪了脑袋,嘴角弯起,“既然如此,那为何对那两个小乞儿,你却并不打算救他们的命呢?”   元月晚眉头一皱,她心中不悦,便脱口而出:“我乐意,你管得着吗?”她白眼道。   然而陈烺只笑着,依旧盯了她看。   她被看得心里发虚,视线瞥向一侧的垂柳,嘟囔着说:“这个世界上,也不是所有落了难的人,都值得救的。”   “那你又如何判定,谁值得救,谁又不值得救呢?”陈烺紧追不舍,“就譬如说那个巧娘,我瞧着,她也不是那么十分纯良的人,便是当着你我,她也曾动过心思,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助她,这又是为何呢?”   元月晚心里蓦地一阵火起,她瞪圆了眼,说:“因为她是个女人,我就瞧不得女人受苦受难,就算她有过别的心思,想借我的手过上好一点的日子,我也愿意帮她。”   “原来是这样。”陈烺笑,“所以你不愿帮那两个小乞儿,就因为他们是男的?”   元月晚冷笑:“男人在这世上,还需要人帮吗?无论何种境地,他们可不比女人好过得多?既是这样,我为何要帮?再说了,你那两个小乞儿,显见的就不是会安心过活的主,这种人,帮了也是白瞎。”她没好气道。   陈烺好笑道:“你怎么就知道,帮了他们也是白瞎?”   元月晚理所当然道:“他们都亲口宣扬了,不要做苦力,你好心送他们去拜师学艺,可这才几天啊,他们就偷跑了出来,宁可再去坑蒙拐骗偷,也不要卖力气正当过活。这种人,有一就有二,你还送他们回去,我就直说了吧,可是苦了那铁匠师傅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且瞧着吧,看这一回,他们什么时候逃走。”   她说完这一通,还想着陈烺又会怎么来辩驳她。奇怪的是,她等了半天,也没听见陈烺的声音。她心下好奇,就又看回了陈烺,却正好迎上他淡漠的视线。   “不用瞧了,”他淡淡地笑,“今天卫卓出去,就是去铁匠铺子那,那两个小乞儿,他们又跑了。”他说着顿了顿,视线从元月晚脸上移开,望向了湖面,月光柔和,映衬湖水粼粼。   “这次他们不仅偷跑了,还盗了铁匠家的财物,卫卓去,就是替我去补偿铁匠的。”他说着,轻声笑了下,“你说的都是对的。”   她是对的,可元月晚却觉得,她并没有多高兴。   陈烺终于站了起来,他重重呼出一口气,侧身看了眼元月晚,他又笑了,说:“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吧,我也走了。”   他才转过身要走,却不期被身后的人喊住。   “殿下,”她说,“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他们就是很坏,无论你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他们坏的本性。所以,你,你也不用觉得太难过了。”   大概是寂静了那么一会儿,只听得见池塘边一起一伏的蛙鸣声。陈烺转过身,看了还站在那里的元月晚,她那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仿佛湖水盛满了今夜美好的月色。   “啊,我知道了。”他笑着点了头,“多谢你。” 第15章   又是一个阴雨天,元月晚出不了门,只伏在书案前临帖。才写了半张宣纸,竹心和木兰就嘻嘻哈哈地进来了。   “小姐,那宋三小姐的生辰,咱们就送这个成吗?”木兰举着个物件儿,向她说道。   元月晚抽空抬头,看清了木兰手里的物件儿,顿时就脸色一沉:“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咱们拿这个作生辰贺仪?”   听见她这话,竹心胳膊肘一捣木兰:“我说什么来着?”   木兰嘀咕着:“可我瞧着咱们库里,也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了,这把扇子是我能找着的,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你倒是会替我省钱啊。”元月晚不禁笑了,“你要真会省钱,出去打听打听,如今这越州城里时兴什么胭脂水粉,衣裳料子,随便买上一两样,到时候给她送过去,也就算了,怎么都比送这把扇子来得划算吧?”她执笔的手朝着木兰点了点,“你呀你,这可是容家缂丝的扇子,一寸缂丝一寸金,你还真是大方呢。”   木兰呵呵笑了:“得嘞,等这雨停了,我就出去买点时兴的胭脂水粉,替小姐你送去宋三小姐那里。”   她说着就要走,又被元月晚给叫住了:“扇子留下。”   木兰吐了吐舌头,将缂丝纨扇放去了书案上,这才跟着竹心,两个人偷着笑出去了。   元月晚看了眼那柄缂丝纨扇,上面绣着娇嫩玫瑰,艳而不俗。这样好的一把扇子,如何能送给宋美玉那个丫头。她这样想着,还是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宋美玉是宋金玉同父的妹妹,两个人年纪相差无几,这脾气秉性,却是云泥之别。宋金玉爽朗大方,待人是真心真意地和善,可偏偏她这个妹子,却是个极有心计,却又不往正道上使的主。   先前宋金玉母亲还在世时,她那妹妹和姨娘忌惮主母,到底还是收敛了些。如今主母已去世几年了,宋父不管内宅之事,宋美玉同她的生母罗氏,愈发得势,俨然要掌控整个宋家了。   这不,一个宋三小姐的及笄之年,生辰场面弄得比宋金玉去年的还要大些,那罗氏甚至拜帖,想要请元月晚的母亲白夫人,亲去为宋美玉加笄。宋金玉知道后,差点没给气个半死。   “白夫人那是为我加笄的!”那日宋金玉在元月晚房里来回踱步,气呼呼地说,“她宋美玉已经记在了我母亲的名下,如今我母亲去世了,父亲又未另娶,她姓罗的要坐我母亲的位置亲自为她女儿行礼,我父亲不说话,我也就罢了,现在还想来请伯母?呸,她也配!”   当时元月晚仔细想了一回,还认真劝她说道:“无论如何,你父亲既无扶她为正室的意思,及笄那日母亲一位,宁可空悬,也不能让她坐了。否则,往后总会有她上位的那么一天。”   “不可能!”宋金玉一口否定,“我父亲他答应我了,没人能替代我母亲在这个家的地位。”   “你信你父亲的话么?”元月晚问道。   宋金玉沉默,半晌后她扭头看了窗外疏疏竹影,回答道:“我只能信他。”   元月晚也沉默,摆弄了扇坠儿,她叹息着:“你不该信他的。”   也不知她听进去了没有。   到了宋美玉生辰的这一日,天阴着,怕路上下雨,坐轿子不方便,元月晚就叫备下马车,阖府上下,只她一个主人去了,谁让她母亲前日感了风寒,头痛发作,府上的常驻郎中孙大夫说了,夫人要卧床静养。   出门的时候,元月晚在门口碰到了陈烺一行人,他们趁着天不下雨,又要去城里逛逛。   真是有钱有闲贵公子,败家——元月晚如是想。   “表妹这是要往哪里去啊?”陈烺笑眯眯地问,“或许同路……”   “不同不同。”撩起车帘,元月晚也学了他的模样,皮笑肉不笑,“诸位先请吧。”她礼貌相让。   然后那群纨绔子弟,他们倒是一点都不谦让,大摇大摆地,就骑马出去了。   元月晚开始后悔,那夜她肯定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去同情那个家伙,还好言安慰了他。简直了,瞧他今天的这个态度,跟先前压根没什么两样,真是要给她气死了都。   宋金玉也是快要被气死的一天。她那个姨娘,终究还是坐了本该她母亲的位置,看着宋美玉行了及笄礼。   至于那加笄的人,白夫人不能来,她们就临时找了罗氏的亲姐姐来。这倒是让宋金玉狠狠嘲笑了一回。   “她那个姨母,家里是做鲜鱼行的,城外那大半的鱼塘,都是他们家的。一个鱼婆,压根上不得台面,我只怕,那簪子经了她的手,都会是一股子鱼腥味吧。”观礼之后,宋金玉同元月晚姐妹打趣着。   席上时不时有人走过,元月晚掐了宋金玉一把:“你小声点,给人听见了,又要去打你的小报告了。”   “去就去,我还怕了她们不成?”宋金玉不屑。   元月晚遂笑:“话虽这么说,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人家养的鱼,供着这越州城里大半的人家,可见也是有点能力的。你可不能学着那起子小人样,瞧不起他们务农经商的。”   宋金玉“嗐”了一声,拈起颗花生米,指腹捻去了红衣后,扔进了嘴里,嚼得嘎嘣响:“什么能力不能力的,还不是仗着我爹?你是没听见,他们可都在外头四处宣扬着,说自己是太守大人的连襟呢。我呸,他们也配?”   “就是,他们也配?”元月英附和着她,狠狠啐道。   元月晚眨了眨眼,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唔,有些凉了。   “我懂你的意思,”宋金玉又说道,“我也不是瞧不起那些老实本分做事的人,可我家三妹的那个姨母啊,”她说着摇头,“等有机会,你亲自领教过,就知道我为何会这般了。”   元月晚赶紧也摇了头:“可千万别了吧。”   宋金玉笑着推了她一把:“你个没义气的。”   席面没什么好吃的,宋金玉吃了几颗花生米,元月英磕了半碟子瓜子,元月晚更好,光喝茶。好不容易等到散席,宋金玉就拉了她俩悄悄说:“没吃饱,咱回我院子里去,我叫秦嫂子下三碗肉丝面来。”   元月晚姐妹自然欣然应允。秦嫂子的肉丝面,那可是宋府一绝啊。   这一日,元月晚元月英直在宋金玉的院子里又挨到晚饭时候,白吃了她几盘盘荠菜馅儿的饺子,这才晃晃悠悠,要回家去。   宋金玉原不想动弹,被元月晚嘲讽道:“你再这么躺下去,腰上又该多长几斤肉了。”   宋金玉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信誓旦旦要散步消食,做越州城最苗条的女子。   宋府的后花园不大,却布置得缤纷有趣,都是先元夫人在世时,一一规划的。宋金玉那点子侍弄花草的本事,还不及她母亲的一二。   “哎哟我说外甥女啊,你如今出挑得这般好,便是你那个姐姐,我看也比不上你的。你没见今天有好几个夫人,都来跟我夸你呢。依我的意思啊,咱们得赶紧挑个好的,给我们美玉做夫婿啊。”   隔着一道花障,不远不近地,传来一个颇有点尖锐的声音。   “那就是罗氏的亲姐姐了,”宋金玉站住脚,拉了拉元月晚的衣袖,轻声说道,“那个养鱼的。”   见她们停下,后头跟着的竹心松泉和宝儿,也就停了下来。元月晚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又问宋金玉:“咱们就在这儿不走了?”   宋金玉竖起了食指,示意她噤声:“且听听再说。”   元月晚撇嘴:“这还有什么好听的,左右没你的好话。”   此言一出,她就被宋金玉掐了下胳膊。   花障那头倒是继续热热闹闹地说着:“姨母,我这才刚及笄呢,您怎么就来说这些个啊。”这甜甜软软的声音,一听就是宋金玉的妹妹,宋美玉。   “哎呀我说美玉啊,姨母我这是话糙理不糙啊。嗐,你还脸红。”那罗姨母一阵笑,“罢了罢了,那旁的我就不说了,不过夸你都是真的。”   “旁人那都是奉承的场面话,要是真的,我哪能比得过我那姐姐啊,她可是要入京选秀的呢,说不准就被当今圣上给看上了,封个妃嫔什么的,那才是真富贵呢。”   “那有什么,还不是她会投胎,托生到了主母的肚子里去。要我说啊,美玉你生得可比她俊多了。”   “唉,都怨我,是个妾室的命,没的连累了美玉。”这说话轻轻柔柔的,就是那罗姨娘了。   “你也别这样说。”那罗姨母又开口了,“你如今肚子里怀的这个,我瞧着,定是个哥儿。等回头生下来,你被扶正的那一天,还远吗?等到那时候,咱们美玉也就能进宫选秀去了,也做他个娘娘。”   宋美玉却笑了,笑着笑着就又哀叹了声。   “一天到晚没事做就唉声叹气的,还真以为自己是病西施啊。”这边宋金玉忍不住翻了白眼,嘀咕道。   “姨母真是爱开玩笑。”那宋美玉又说道,“即便是到时候我娘做了主母,可皇帝选秀,那也是几年才有一次的,下回再选,我都老了,还做什么娘娘啊。”   “真不害臊。”宋金玉咬了牙说道。   “哟,我说呢,才我不过提了句要给你找个好夫婿,你都不愿意的,原来,是想进宫去做娘娘的啊。”那罗姨母哈哈笑道,“有志气。”   “我,我才没有呢,姨母你尽瞎说。”   “姐姐你也真是的,拿这种话来打趣她。”   “我怎么是打趣她呢?”那罗姨母说着,顿了顿,方继续说道,“我听说,你们府上是有一个选秀的名额不是?”   “是啊。”   “说是要送嫡女进京?”   “没错啊。”   “这不就容易了?”那罗姨母冷冷一笑,“只说了是选送嫡女进京选秀,咱们美玉,不也是记在了那元氏的名下?对外,也能说是嫡女啊。”   “这……”   “姨母您的意思是……”   “只要你那姐姐进不了京,这名额,可不就落到外甥女你的头上了?” 第16章   宋金玉一阵风似的,冲回了她的屋子里。元月晚元月英紧随其后,生怕她一时想不开,会大哭大闹,甚至要折磨自己。   然而事实证明,是她们想多了。   宋金玉一进屋子,就拐进了书房,直冲了墙上挂着的那柄宝剑去。   “你这是要做什么去?”元月晚拦住了要再度出去的宋金玉。   宋金玉咬牙切齿,满脸的不甘:“我要去杀了她们!”她握紧手中的宝剑。   “你冷静点!”元月晚手上使力,按住了她。   “小姐……”宝儿和竹心松泉都站在了门口处,看着气得面色铁青的宋金玉,她们都不敢进来。   元月晚回头,冲她们说道:“把门关上,叮嘱院子里的人,谁也不能将方才的情形,透露一个字出去。”   宝儿赶紧答应了,和竹心一人一边,带上了门。   “你干什么?你让我去!”宋金玉犹自挣扎。   “我今天要让你出了这个门,那才真的是罪孽大了。”元月晚仗着自己手头力气大,给她按得死死的。   宋金玉目眦尽裂:“你方才也听到了,她们都说的些什么话,叫我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咽不下你也得给我咽!”元月晚按着她的手,又使了些劲。“你给我听好了,就算你现在过去,她们也不会承认,自己有说过那些话,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只会打草惊蛇,日后麻烦更大。何况你还提着剑,到时候她们反咬一口,说你平白无故就要伤人,你又该如何争辩?她们的话没影子,你手里的剑,可却是实打实的。”   她这一番话,直说得宋金玉垂下了头去。手中宝剑也咚的一声,戳到了地上。   “可是,可是……”   元月晚看得清楚,有一两滴晶莹的泪珠,相继掉落灰色的地砖上,摔开几瓣。   “难道我就要这么忍着吗?”宋金玉终于忍不住哽咽。   元月晚冷了眼:“当然不。不仅不忍,咱们还要连本带利地,全都还给她们。”   “什么意思?”宋金玉抬起头来,满目疑惑,“怎么还?”   元月晚看了她,微微一笑:“如今咱们占着一点优势,那就是她们还不晓得,咱们已经知道了她们打的什么主意,所以……”她示意宋金玉附耳过来。   马车进小随园的时候,正巧碰上了夜游归来的陈烺等人。和元月晚元月英比起来,他们却是很快乐的样子,有说有笑,身骑白马,潇洒如谪仙。   元月晚从马车上下来,看见陈烺也翻身下了马,走到她面前,他抬手,递给她一只纸包:“这是你们越州城里最有名的陈记樱桃煎,你尝尝。算是,”他顿了顿,方道,“算是谢礼吧。”   元月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谢礼,大概是指那一晚,她在湖边劝慰他。   想到这,她也就没跟他客气,接过了那包樱桃煎,反手又交给了竹心。   可能是她脸上阴郁之色太过明显,陈烺忍不住问道:“你不开心?今天的宴席,遇着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吗?”   元月晚看向他身后,陈炼和林长风都将手里的缰绳交给了门上小厮,由小厮牵马去马厩。而后他们也没等陈烺,两人说说笑笑,就径自走了。   她看了眼竹心。竹心会意,退开几步远,落到后面。至于元月英,她只催促着竹心赶紧打开那包樱桃煎,压根没注意他们这边。   元月晚这才迈步往前走,却是半晌无语。陈烺走在她身侧,不紧不慢,始终保持着平行的距离。   “那天晚上,我说得不对。”良久,元月晚方开口道。   陈烺侧头看了她,并不言语,只等她下一句。   “那天我说,这世上就是有很坏的人,我说得不对。至少,不全对。”她轻轻地笑,“还有一种人,他们不是很坏,是特别坏,完全坏,坏到了骨头里。”   陈烺并不知,她究竟为何而出此言论,但是他清楚,必定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说,”元月晚突然站定,她转身看向了陈烺,身高的缘故,她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对那样的人,如果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也会跟他们一样,被认为是坏人吗?”   陈烺稍稍垂下视线,他想了想,说:“你不是坏人。”   元月晚就笑了:“我可能会变成坏人。”   他又沉思了一下,摇了摇头:“你不会。”   元月晚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逝,末了,她敛了敛衣裙,屈膝福了福,再起身,转身离去。   竹心抱了那还剩下一半的樱桃煎,小跑着追了上去。   陈烺目送她们主仆二人消失在了假山拐角处,自己抬头望了会阴阴的天,方才转身往回走。   回去竹里馆,夜已经深了。元月晚拆了头上簪环,松了发髻,又换了家常衣裳,就见竹心端了只白瓷小圆碟进来,上面堆着透亮的紫红樱桃煎。   “小姐,尝一尝?”竹心说道。   “小姐,我先替你尝一下吧。”木兰抱了元月晚才换下的衣裳,笑嘻嘻地说着,就伸手捏了个,丢进了嘴里。   “真是越发没规矩了。”竹心笑着,照了她的胳膊就拍了一巴掌,“给妈妈们知道了,看不打你?”   木兰笑眯了眼:“唔,甜,小姐快吃吧。”说着就抱了衣裳,一闪身出去了。   “瞧给她能耐的。”竹心笑骂。   元月晚自镜前转身,她抬手拈了颗樱桃煎,细细看了一回后,才咬上一口,嗯,是熟悉的甜软。   “小姐,”因见房内再无他人,竹心忧心道,“宋二小姐的那桩事,你真的要做吗?回头若是给夫人和老爷知道了,怕是……”   “我必须得做。”元月晚口中香甜,心里却是比孙大夫开的药还要苦,她看了竹心,也笑得苦涩,“竹心,我一定要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巧娘我都能帮一把,更何况,金玉还是我在这越州城里最好的朋友了,我一定要帮她这次。”   竹心像哄小孩子似的安抚着她:“好好好,咱们帮。”   十日后,是越州城太守宋大人的寿辰,阖州上下,但凡有点头脸的,无不备了礼,上门去庆贺。   元府与宋府向来交好,自然,也就少不了他们家这一份。   宋家在前厅宴请男宾,女客就被招呼去了后院花厅上。时值初夏,算不上十分炎热,四周绿意葱葱,还显阴凉。   元月晚元月英和宋金玉坐在了一块,三人神色如常,一见面便取笑对方的衣裳首饰,看不出一丝异样。   酒过三巡,女眷们便三三两两地,离了席相互敬酒说笑。宋金玉正同元月晚元月英说昨晚的梦呢,转头就看她那妹妹宋美玉过来了。   “元家姐姐和我二姐姐说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宋美玉笑问。   宋金玉收了脸上笑意,淡淡道:“没什么,随便说笑而已,不值一提。”   宋美玉也心知肚明,她这个二姐姐素来与自己不和,这要是在往常,她二人也是你不理我,我也不搭理你,今日倒是奇了怪,她得了宋金玉的冷脸,非但没掉头就走,正相反,她举了手里的酒杯,向宋金玉笑道:“二姐姐,今儿是爹爹的好日子,咱们也喝上一杯,算是为爹爹祈福了。”   宋金玉冷笑:“从没听说过喝酒能祈福的。”   当了元月晚的面,饶是宋美玉如何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被她宋金玉这般讥讽,这时候也难免要脸红。   “我,我原就是个嘴笨的,不会说话,二姐姐别笑话我才是。”宋美玉嗫嚅着,举着酒杯的手,却从未放下过。   “罢了,你也说了,今日是爹爹的好日子,咱们只看在爹爹的面子上,今儿也要开开心心的。”宋金玉说着,端起了自己的酒杯,就与宋美玉的一碰。   还没听得酒杯相碰叮当脆响,宋美玉手里的那一杯酒,就整个儿都泼去了宋金玉的裙子上了,她的酒杯倒是在地上清脆一阵响,碎成了六七瓣。   听见这声响,所有人都朝她们这边看了过来。   宋金玉还没怎么的,那头宋美玉倒是先哭了起来:“都,都是我不好,失手弄脏了二姐姐的裙子。”   宋金玉自然是恼怒的,可怜她那条才上身的石榴红裙。但碍着众人的面,她也不好发作,只闷头去拧了裙子上的酒。   她的姨娘罗氏闻声赶来,忙道:“这不成,二小姐不能拧,还是去换一件的好。”她说着,又招呼了丫头们,“还不快伺候二小姐回去更衣?来人把这碎瓷片收了,免得伤了人。”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做派。   宋金玉也不推脱,起身就招呼了元月晚元月英:“你们跟我一起去呗,帮我挑件更好看的。”   元月晚才要出言讥讽,就被那罗姨娘抢了先,她望了元月晚姐妹笑道:“这就不必劳烦元小姐了吧,既是我们三小姐失手弄脏了二小姐的裙子,就该我们三小姐赔的。还好这裙子先头是一人做了一件的,你们两个身量也差不多,就拿三小姐的补偿了二小姐吧。”   宋美玉也点头,对她的丫鬟说道:“去把我的裙子送去给二姐姐房里。”   元月晚斜眼看了宋金玉,似笑非笑道:“瞧见了没,看你姨娘和妹妹多心疼我,都舍不得我在你家多走一步,哪像你,恨不得要我伺候你。你快自个儿去吧,省得在我跟前碍眼。”   宋金玉狠狠剜了她一眼,这才气哼哼地走了。   宋美玉便也向元月晚笑了笑,就走开了。看她离去的方向,怕也是跟着宋金玉去的。   元月晚和元月英依旧坐着,吃菜喝酒,无动于衷。   直到那一盘桂花糯米香藕被她吃了大半,瓜子也磕了一碟子,依旧不见宋金玉的踪影,甚至连她母亲白夫人都开始觉得奇怪了:“金玉那丫头怎么换个衣裳要这么久?”她环顾四周,“也不见她姨娘和妹妹。”   元月晚正捏了个菱角剥着,一抬头,就看见个仆妇跑进了花厅来,一连声地喊道:“哎呀不好啦,我家姨娘动了胎气,要生啦!” 第17章   一听罗姨娘要生了,众人皆是一惊:“这不才八个月吗?怎么就要生了?”   那仆妇也是欲哭无泪:“奴婢也不知啊,先前还好好的,突然屋里就乱了起来,吵嚷着姨娘见红了。”   花厅上的众人,皆面面相觑。   还是白夫人反应快,她问道:“府里稳婆备下了吗?大夫呢?”   那仆妇赶紧点头:“稳婆一早就请来了,只是大夫还没得。”   白夫人稍稍沉吟,又道:“你赶紧让稳婆过去看看,再叫厨房多烧热水。”说着,她又唤了云绡过来,“你打发人回去,请孙大夫过来,越快越好。”   云绡答应了声,转身就去了。   白夫人布置完这一切,便马不停蹄,要去看望罗姨娘生产。   元月晚元月英原也要跟着去的,然而白夫人道:“产房血腥,你们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还是留在这里吧。”   二人无法,只得留下。   片刻之后,宋府的管家娘子终于得空出来,带着歉意安抚了大家,说是稳婆已在看顾了,叫大家放心。   元月晚元月英见花厅这边已无事,就带了竹心松泉,趁众人不备,悄悄溜去了后院。   途经罗姨娘的院子,她二人站在花荫下,看那边人来人往,乱糟糟的,她母亲白夫人就站在院子里,正与人说着什么,随后竹帘一掀,她就进了屋里。   路径另一头,是姗姗来迟的越州太守宋大人,不同于其他人脸上的紧张担忧,宋太守脸上既忧又怒。他没进罗姨娘的院子,只抓了个人问了两句,转身就又走了。走时的步伐比来时的还要快,仿佛背后有催命鬼在赶他似的。   见此,元月晚无声叹了口气,对元月英说道:“行了,这里没咱们什么事了,走吧,回家去。”   元月英点了点头,几人悄然而去。   太守大人的一场生辰宴,终是落幕。   第二天一早,便从宋府传来了消息,破晓时分,那罗姨娘终于产下了一子,只不过耗时太久,母子二人具是虚弱,全凭参汤和孙大夫的扎针吊着一口气。听下人传说,便是能活下来,怕也是身子不济,终身离不了汤药了。   木兰一边替元月晚梳头,一边絮絮叨叨地,将自己听来的这些有的没的,都一一说给她听。   竹心捧了园子里才摘来的新鲜花束进来,对上镜子里元月晚的视线,她轻轻摇头,送了一朵粉蔷薇过来,同时笑话木兰道:“梳个头,话也那么多,什么听来的都敢讲。”   被木兰挤兑:“这有什么?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她说着又叹气,“可怜宋大人好容易得了一子,结果又是这样。”   元月晚笑着问她:“宋大人有什么可怜的?生孩子折腾掉半条命的又不是他,襁褓中就要吃药的也不是他,你倒说说看,他有什么好可怜的?”   “这……”木兰一时语塞。   元月晚拿了那朵蔷薇,在发间寻找着合适的地方插戴:“他们家谁都能说自己可怜,就唯独他宋大人,没什么好可怜的。”   这之后一连三日,晴天大好,元月晚却也未曾踏出过竹里馆一步。倒不是病了,她忙着收拾行装,要赶在五月初五端午节前,去她外祖母家过节。   三日后,宋金玉来了。一进竹里馆,她就看见那晒了一院子的书,要不知道的,恐怕还会以为,这是哪个要读书考科举的学子的屋子呢。   而这位“学子”,眼下正盖了本册子在脸上,人躺在了摇椅上,正悠闲打着瞌睡呢。   宋金玉蹑手蹑脚走了过去,探头一看那册子上印着的字,分明是外头正流行的话本子。   “小样儿你也不怕给你娘瞧见了,又要骂你整天看闲书了。”宋金玉一把掀开了话本子,冲她喊道。   元月晚连睁眼看她都懒得,自己翻了个身,背对了她,说:“我娘这会子才顾不上骂我呢。”   宋金玉呵呵笑着,挤着她也要在摇椅上坐下来。   “大热天的你还要挤着坐,你是狗吗老粘人?”元月晚被她挤得不行,只好坐了起来,转头对她怒道。   “你才是狗呢。”看她坐了起来,宋金玉干脆自己躺了下去,脚尖一点地面,摇椅便晃悠了起来。   元月晚见她赖皮得很,这会子鸠占鹊巢,也是得心应手。她一生气,就从宋金玉手里抢回了自己的话本子,仔仔细细捋平。   “听说,你家最近接连喜事,你那三妹妹,许给罗姨娘亲姐的继子了?”元月晚捏了捏话本子的边角,似是不经意提起。   宋金玉学了元月晚先前的样子,闭目养神,脚尖依旧颠颠的。   “是啊,”她懒洋洋地答道,“谁知道他二人什么时候就看对了眼,郎有情,妾有意,你来我往还写了那么些书信,还在我父亲的寿宴上把持不住,两人干柴烈火却被罗姨娘撞个正着,这样的美事,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啊,我父亲还能不成全吗?”   哗啦啦一声响,是院子里觅完食的一只仙鹤,扑腾着翅膀。   元月晚看了阵仙鹤,又回头看了还躺着的宋金玉,她压低了声音,问:“你父亲,怕是气白了头吧。”   宋金玉睁开了眼,她蓦然冷笑:“那倒不至于。”   她那受一方百姓爱戴的父亲大人,在得了后院的消息后,还能没事人一样,跟着众人把酒言欢,听人人都祝贺他,这次一定得个大胖小子,宋家后继有人啦,等等诸如此类的吉祥话。   还是都督元大人提醒他该回去看看,他这才起身,跟众人致歉,又叫管家关照好诸位大人,这才不紧不慢,往罗姨娘的院子踱去。   踱步的路上,早有宋金玉安排好的人,装作不经意,躲在花障后闲话,道是罗姨娘撞破了三小姐与外人的丑事,这才气得要临产。   但宋大人不愧是宋大人,听了这样的消息,他竟还能沉得住气,先去问了几句罗姨娘的情况,这才去责问自己的女儿。   宋金玉就守在了宋美玉的房门口,看见她父亲来,她满脸的惊恐,直摇头说:“爹爹,你不能进去,里面那个样子,实在是见不得人。”   这话不用宋金玉说,单听里面宋美玉的娇媚声音,她爹就气得手抖了。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问。   宋金玉垂了脑袋,满是沮丧:“原是三妹妹不小心弄脏了我的裙子,罗姨娘便说要三妹妹拿她的来抵给我。我在房里等了半日,也不见三妹妹送裙子来,就只好找了条自己的穿了,打算回前面席上去。可半路碰见罗姨娘,一问,原来三妹妹也还没回去席上,我就同姨娘一起,过来三妹妹的院子里,谁知一进门……”   宋金玉顿住,似是难以启齿,只能羞红了脸,摇头道:“女儿实在是说不出口,罗姨娘见了,更是气到昏厥,又有早产迹象,女儿担心她肚中孩儿,便叫人先送姨娘回去,这边又叫了签了死契的丫鬟进去,将三妹妹和,和那人分了开。只是女儿不知,他们究竟吃了什么,眼下三妹妹还是这般情形,我也不敢叫外人知道,只好将她继续关在了房内。至于那个外男,我也叫人押在了厢房里,只等爹爹来发落。”   她父亲一双手捏得青筋暴出:“好,好。”他不住地说,“不愧是我的好女儿。”   他这句话,不知是在说她宋金玉,还是在说宋美玉。但这已不重要,宋金玉想,这些都已不重要了。   “她的婚期定在了八月里,只等我选秀一结束,她就也要嫁人了。”宋金玉再度阖上了眼,说。   元月晚抬头,上方是斜斜逸出的一枝荼蘼花。   “你后悔吗?”她问。   “后悔?”宋金玉哼笑,“我但凡有一丝后悔的心,此刻被关在了房里的,就不是她宋美玉了。”   元月晚也轻轻地笑:“不后悔就好。”   这之后,又是一阵寂静,风吹过竹林,飒飒地响。   “上回帮我们制了相思引的那个小郎中,你先替我多谢他。”良久,宋金玉开口道,“日后若得机会,我必定重重报答。”   她说的,是元府常驻郎中孙大夫的徒弟,孙不疑。孙不疑襁褓中便丧了双亲,是孙大夫将他从死人堆里捡了出来,细细将养,又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二人名义上是师徒,实则更胜寻常父子。   要说谢他,元月晚一时还真想不出来,该如何谢他这次。她遣竹心去将一切都告知他之后,他并没有丝毫的推脱,正相反,他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并发誓,此生不会将这件事情告诉给任何人知道,包括他师父在内。   连他如父亲一般的师父都会瞒住,这次的恩情,远不如央他做出香甜的药丸来得容易还啊。   元月晚想,她得想想,好好想想。 第18章   五月初二,黄道吉日,宜出行。越州城渡口,元家的几艘大船扬帆起航,上行往锦州去。   元月晚同她母亲妹妹和弟弟,立在了夹板上,朝岸上前来送行的元都督挥手作别。   她们此行乃是先去锦州城外祖家,一为过端午节,二为亲人叙旧,等元都督交接完越州城军中事务,赶来与她们汇合,就得启程上京,不知何年月才能再见了。   五月初四的傍晚,元家的船只停靠了锦州渡口,岸上早有白家来接的人,正翘首以盼。   “二妹妹。”   “五嫂嫂。”   一下船,白夫人便与她娘家嫂子江氏拉了手。   江夫人说着又笑:“瞧我,总是改不过来口,当着孩子们的面,该叫二妹妹姑奶奶才是啊。”   白夫人也就笑:“自家人,哪那么多讲究。倒是还劳烦了嫂子亲自来接我。”   江夫人笑道:“你瞧你,才说了自家人不讲究,这不立马就打自己脸了。”   “五嫂你真是……”白夫人哭笑不得。   元月晚牵了妹妹元月柔,后头跟着元月英和元月修,一齐上来给他们的五舅母请安行礼。   “哎呀,这半年多没见,几个孩子的个头又长高了。”江夫人看了他们笑。   “调皮得很,”白夫人也笑,“一个赛一个的难管教。”   “都是好孩子。”江夫人拉了元月晚的手,夸道。   “二姑母好。”一个沉稳的少年音,自江夫人身侧传来。   白夫人见了他,不由得笑:“衡之也来啦。”   这个名唤江衡之的少年,正是江夫人娘家兄长的独子。他三岁丧母,五岁丧父,族中叔伯虽多,终究隔了一层,江夫人不忍兄长的独子寄养在别处,在与她的夫君商议之后,回禀了婆母大人,将这孩子接到自己身边来亲自教养,如今,也已长成了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晚妹妹好。”他眉目温柔,望着她笑。   元月晚只觉心中一动,不由得就垂下眼来,轻声道:“衡哥哥好。”   一旁江夫人瞧得清楚,胳膊肘捣了捣白夫人,偷偷地笑:“你瞧他们两个。”   白夫人只笑而不语。   “这就是锦州城了。”   他们这边还未叙完旧,后头的一只大船上,陈烺等人一一下来,四处打量了说。   江夫人压低了声音问白夫人:“想必他们就是你信上提到的……”   白夫人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一见过后,江夫人便安排着,大家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下人分作跟去白府的和留守船上的两拨,各司其职。   车马进了白府,天色已暗,元月晚母女几人,自是先去拜见了白老夫人。   白老夫人今年已七十有三,是个慈眉善目与世无争的老太太,日常喝酒吃菜,看戏听曲,院子里养了一猫一狗,架上还有两只绿帽鹦鹉,兴致来了,看猫狗打架,教鹦鹉学舌,兴致更高的时候,也会叫人将自己的小重孙子抱过来逗弄一番,日子过得颇为自在逍遥。   这几年元家驻守越州城,两城之间不过两三日的水路,是以往来颇多,今日白老夫人见了他们,并没有什么淌眼抹泪的情形,只赶紧使唤了身边的丫鬟,叫设宴开席。   想来,这个时辰,的确也是较平日开饭晚了些。   晚饭在花厅之上设了两桌,中间隔一扇屏风,一边男,一边女,只闻其声,不见其面。如此这般,自然也是因为,男人们的那一桌上,有着三个外人。   关于陈烺等人的真实身份,白夫人只修书告知了她的大哥大嫂与五哥五嫂,大哥大嫂当家,五哥五嫂明理,至于三哥三嫂,三哥嗜酒如命,三嫂心思不纯,都恐生事,唯有瞒住。   当着其他人,他们如在越州时一般介绍,是元家在京城的远房亲戚,姓李,此番是南下游玩,再一同作伴进京。大家无有生疑,也就李公子李公子地称呼起来了。   几个“李公子”都挺能喝的,联起手来竟然给元月晚那号称千杯不醉的三舅舅喝趴下了。三舅舅被人架着回去的时候,还不忘晃了手里的酒杯子,冲他们喊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来,我干了,你们随意!”   倒颇有几分侠气。   “嘁,又醉得跟烂泥一样。”有人不屑道。   说这话的,就是坐在了元月晚身侧的表妹,白云霏。她是元月晚四舅舅的女儿,出生时母亲便因血崩离世,她父亲又向来身子骨不大好,不多时,也就撒手人寰,丢下她这个小女儿,孤独于世。   好在还有白老夫人在,她怜惜自己这个尚在襁褓中便失了父母的小孙女儿,干脆养在自己身边,悉心照顾,但凡她有所求,无不依的。   白老夫人是好心,但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了,都说隔代亲,在白老夫人这里,更是显现无遗。她以为白云霏没了爹娘可怜,便一味地纵着她,天长日久的,就养出了如今这副刁蛮任性的小姐脾气来。这不,连她的亲三叔,她也敢肆意嘲讽。   元月晚虽素来对她的这位三舅舅无甚好感,但敬他是长辈,也从未有过像白云霏那般的讽刺话语。此刻听见,她忍不住出声哼笑道:“云霏妹妹如今真是越发地懂礼了。”   就是元月柔这样的小女孩,也能听得出来,她姐姐说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由得噗嗤一笑,筷子上夹着的一只红焖大虾,差点没丢回盘子里。   白云霏自然也就知道,元月晚是在嘲笑她了。她与元月晚一向不和,一个是白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女儿,一个是白老夫人最疼爱的外孙女儿,可偏偏,她们却看彼此都不顺眼。   白云霏在这个家里,谁敢不给她好脸子看,如今被元月晚几乎明着讽刺了顿,她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不禁将手中筷子一摔,转头瞪了元月晚,气呼呼问道:“你什么意思?你是在骂我不知礼数?”   元月晚却依旧心平气和,她舀了碗莼菜汤,汤匙慢悠悠晃动着,她的声音也同样慢条斯理:“人贵有自知之明。”   “你!”这下白云霏就更是坐实了,她元月晚就是在骂自己。   赶在她要站起来闹之前,五舅母江夫人赶紧摁住了她,笑着来充当和事佬:“好了好了,都是表姊妹,哪里就是骂人了啊。大家伙儿难得坐一起吃顿饭,就好好吃饭,可不许乱闹啊。”   “五婶……”白云霏还想要说些什么,江夫人只深深看了她一眼,她那些堵在了喉咙口的话,只能被生生咽了下去。   那头白老夫人也笑,说道:“这几个丫头,碰着一块,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还年轻嘛。”元月晚的大舅母也附和笑道。   显然这一桌的人,都主张万事和为贵,没一个人肯为她白云霏多说一句的,她便堵了气,这之后也没怎么再动筷子,只抱了那壶酒,一个劲地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也是千杯不醉呢。   于是,这一晚的宴席散后,白云霏光荣地步了她三叔的后路,被人给架了回去。   元月晚母女几人依旧住了白夫人年轻时的闺房,元月修跟江衡之好得跟亲兄弟似的,自然是又住到他那边去了,且不用管。   夜深人静之时,只听得见虫鸣蛙叫,元月晚的房里依旧亮着灯,影子被拉得修长,映在了窗户上。   “小姐,该歇啦。”竹心只着小衣,坐在守夜的榻上,劝她的小姐道,“再熬下去,明早眼睛就该难受了。”   元月晚却依旧坐于灯下,十指灵活,挑着五彩丝线,连回头的功夫都没有,就说道:“不妨事,再一会儿就好了,你们先睡吧。”   竹心看了眼身边早已轻微打着鼾的木兰,无奈叹了口气。   第二日就是端午,因昨晚熬夜,元月晚今日便起得晚了些。尚在洗漱,她就闻见淡淡的熏艾香味。及至出门时,门边都已经挂好了艾叶与菖蒲,墙角还有小丫头在洒雄黄粉。   去给外祖母请安的路上,元月晚碰着同去请安的江衡之与元月修。她便大摇大摆对她弟弟说道:“手伸出来。”   往常她说这句话,元月修就知道,一顿打是跑不了的,唯独今天,他能笑呵呵地听话伸手。   元月晚往他胳膊上系了条五彩丝线编的绳子,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惹得元月修撇嘴道:“我是男孩子哎男孩子,姐姐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不是阿柔是你弟弟阿修啊?”   元月晚照了他的胳膊就打了下去:“叫你戴你就戴着,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元月修皱了脸,向一旁的江衡之抱怨道:“你瞧,我说的不假吧,她可不就是个凶悍的?”   “嘿,你这小子?”元月晚再度扬手,作势要打他。   这次元月修学机灵了,早一溜烟跑远了,跑一半还不忘回头冲她扮了个鬼脸略略略。   “信不信我给你舌头割下来啊?”元月晚气不打一处来。   元月英活动了下手腕,对元月晚飞了个眼神:“我帮你去割。”说着就跑开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前头咋咋呼呼。   “好啦,一大清早的,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江衡之爽朗地笑,“走吧,可别迟了给老夫人请安。”   “慢着。”元月晚看着他笑,又从袖中掏出了一条五彩丝线绳来,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你的。”   江衡之脸上的笑容一顿:“晚妹妹,”他颇有点难开口,“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不用再系这个了吧。”   “啰嗦什么,我给你系上。”元月晚不由分说,就将那条五彩绳系到了江衡之的腕上,也十分用心地,打了个漂亮蝴蝶结。   江衡之举起了手,看着腕上的那条五彩绳,哭笑不得:“这可真是……”   “啧啧啧,晚姐姐原来还有这手艺呢,我还以为,姐姐只喜欢挽弓射箭呢。” 第19章   真是冤家路窄。元月晚翻了个白眼,都懒得回头去看来的人。她算是明白了,他陈炼就是个长舌妇,整天叽叽喳喳家长里短的,上辈子莫不是个麻雀?   江衡之对他们却是彬彬有礼,他拱手道:“李兄。”   陈烺等人也是脸不红心不跳,还礼道:“江兄。”   才不过喝了一顿酒,就开始称兄道弟起来了,男人们的友谊啊……元月晚心中鄙夷,面上哼了一声,抬腿就走。   “这……”江衡之看了看气气哼哼走远的元月晚,又看了回陈烺等人,终是向他们抱歉一笑,“先告辞了。”说罢就大步去追上了元月晚。   陈炼揪了片槐树叶子叼在了嘴里,看着前方走远的两人,他不解地问:“你们说,咱们仨咋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呢?”   陈烺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也就往前走。   林长风拍了拍陈炼的肩,满是同情:“其实昨晚元大小姐有一句话说得极好。”   “嗯?什么话?”   “人贵有自知之明。”   待林长风走出了好几步远了,陈炼总算是反应过来,他呸地一声吐掉了嘴里的槐树叶子,冲着那两个背影喊道:“喂,你们什么意思啊?你是说我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渐渐热闹起来的园子,只有阵阵鸟鸣回应了他。   元月晚在她外祖母那里用了早饭,光是白米稀饭配咸鸭蛋黄,她就能哗哗喝下两大碗。看得她外祖母直点头:“我们晚晚真是好养活。”一旁一根咸菜嚼半天的白云霏,气得只吃了小半碗粥。   饭后元月晚逮着她妹妹元月柔,早上她起得晚了些,她母亲带了元月柔先过来给外祖母请安,害得她现在才得了机会,给她绑上五彩绳。   “好咯,我要去看祭神,看赛龙舟。”元月柔叫道。   “让你表哥们带着你去,不可以乱跑。”白夫人在后头叫道,也不知她听见没有。   别看元月柔人不大,那小脚丫子跑起来倒是挺快,元月晚稍晚了一点出来,愣是没赶上她,就见元月英带了那小丫头,一路跑远了,同时却好巧不巧的,她看见另一头的月季花墙下,江衡之与白云霏相对而立。   鬼使神差的,她没有立即就走上前去,反而偷偷摸摸,蹑手蹑脚地躲去了假山后,竖起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   “为什么?”说这话的正是白云霏,只是不知为何,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你连元月晚那个丫头的五彩绳都戴了,可我精心绣了好几个月的香囊,你却连收下都不肯?”   “三妹妹,”江衡之开口了,满是为难,“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香囊实在是太贵重了,且又是如此私密的东西,我实在是不能收的。你,你还是留着,或转赠他人吧。”   白云霏似是愣了一愣,方才说道:“可是,可是以前我给你绣香囊,做荷包,你也都收了呀,怎么,怎么如今……”   “一年大似一年了,三妹妹,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还是要注意得好。”   那头一时寂静,静得元月晚差点都以为,他们是不是都走了。正要探头看时,却听得白云霏一句:“你骗人,那你为何会收她元月晚的东西?”   不等江衡之说话,就又听见她的声音:“四哥哥,你别当我是个傻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对她存的是什么心思。”她说着冷笑,“可你不要忘了,她可是要进宫选秀的人,他们元家的人,便是不做妃嫔,那也轮不到你那没落的江家的。”   她这话说得极不留情,元月晚听了,都忍不住捏起了拳头。   江衡之没有开口,依旧是白云霏在说话:“四哥哥,”她的声音温柔了起来,“我说这些话,也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能早点看清楚,她不是适合你的那个人。”顿了顿,她又说道,“这个香囊,既然你不要,那我就回去绞了它。我说了这是做给你的东西,就绝对不会再送给别人。”   一阵风从湖面刮过,吹动她发间银流苏,元月晚这才惊觉,这热烈的时节,她却浑身冰凉。   她也不清楚自己在这里站了有多久了,只是那边的江衡之与白云霏,早已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走了。   视线落在自己手腕的五彩绳上,元月晚抬起了手,端详一阵,心中千回百转,但最终,她还是解下了那绳子来。   才作势要扔进湖里,她又听见背后一声:“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心中一惊,不自觉又将那绳子捏紧在了掌心里。转过身去,她对上陈烺一双好奇的眼睛。   “没,没什么。”因为心虚,她难得地说话不利索。   “哼唔……”陈烺挑了眉看她,显然是不信她。   元月晚被他看得愈发心里发虚,才想要梗着脖子与他对质,就看见他伸了只胳膊到自己面前来,同时嘴里还说着什么:“见者有份。”   “什么?”元月晚自然不解。   陈烺朝她握有五彩绳的手努了努嘴:“那个绳子呀,难道不是见者有份的吗?”   元月晚恼羞:“谁告诉你是见者有份的啊?”   “哦,原来不是啊。”他又像没事人一样收回了手。   他没事人,元月晚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着手里的这根五彩绳本就是打算扔了的,这会子给他,也没什么。于是她又说道:“算了,这个就给你吧。”   她将五彩绳递给了陈烺,陈烺却也朝她又伸了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拧起了眉,问。   “显而易见,”陈烺晃了晃胳膊,“帮我系上啊。”   元月晚瞪大了眼:“凭什么?”   陈烺看了看四周:“除了你,这时候也逮不着旁人啊。难不成要我自己来?我可不觉得我有那本事。”   元月晚一想也是,就低了头,乖乖替他将五彩绳系上。   系完她才想起:“你就不能等拿回去再让人给你系吗?”   “这不正好你在吗?”陈烺欣赏了回腕上系着的五彩绳,抬眼对上她怒气冲冲的视线,他笑着转移了话题,“走吧,不是要去看祭神吗?”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元月晚,遂问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陈烺哗的一声,打开了手里的折扇,颇为风流倜傥地扇了两下:“我回来取扇子呀。”   这也是挑不出毛病来,元月晚只得做罢。   二门前,众人见元月晚同陈烺一道过来,除了江衡之稍稍一愣,其他人倒是都泰然处之。毕竟在他们眼里,元家同那李家是亲戚,他们表兄妹一起,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江衡之反应也快,他看见元月晚过来,便笑道:“晚妹妹,上车吧。”说着伸手就要扶她。   元月晚却似没注意到他的伸手,反而转头示意竹心来扶了她,这才又看了江衡之,她微微一笑:“衡哥哥也快上马吧,别迟了。”   江衡之垂了眼,轻轻笑了声,也就去了。   马车一路行至沧江,堤坝上早有各家划定了地盘,设帷置帐,其间人影幢幢,看来人已不少。   白家的帷帐在地势优越处,正对着祭神的大船,待午后赛龙舟,也是绝佳的观看场地。   白家历任锦州织造,如今一个女儿是越国公府二房的夫人,又有个在京城做监修国史的大学士儿子,在这锦州城里,更是无人能出其右。这不,紧挨着他们的,正是锦州太守刘大人家的帷帐。   白家的人一到,还未歇下半刻钟,就陆陆续续地,有人过来拜访了。今次出来看端午祭神赛龙舟的,都是白家的晚辈,自有元月晚那几个成了亲的表哥表嫂前去应酬,她只用躲在后头,喝茶吃点心是正经。   只是这片刻的清闲,也有人不舍得给她。伴随着一阵娇声软语,几个穿红着绿的女孩子,就掀帘进来了。   “我说什么来着,到底是越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哪里肯跟我们厮混到一处?这不,躲这里一个人清净呢。”   这般阴阳怪气对她说话的,除了白云霏,再没第二个。   元月晚也懒怠搭理她,她一眼扫过那几个女孩子,都是这锦州城里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她与这些人本就往来不多,能对上名字的,也没几个,彼此笑着打过招呼,也就罢了。   “我说各位就多瞧瞧吧,”白云霏招呼着大家都坐下,十分做作地翘着小拇指,端起了茶盅,“这里坐着的,很可能就是未来的宠妃娘娘呢。”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女孩子们都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我听说,元大小姐的亲姑母,就是当今圣上的贵妃娘娘。此番选秀,若是圣上也选中了元小姐,那就岂不是姑侄两人同侍一夫了?”   巧得很,偏生说这话的,恰恰元月晚认得她。她叫刘萤,是锦州太守刘大人家的小女儿。倒也不是她是多出众的人才,只不过她向来都是白云霏的应声虫,没少跟着白云霏取笑自己,所以元月晚对她印象深刻。   刘萤这样一说,在座的女孩子们,就更是笑得厉害了。   元月晚也不反驳,只冷了眼,且听她们还要如何再说。   白云霏饮了茶,姿态优雅地放下了茶盅,似乎刻意要与歪着身子嗑瓜子的元月晚一较高下。她拿了帕子抿了抿并不曾沾上茶水的唇畔,这才笑道:“这姑侄二人同侍一夫,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高祖皇帝时,那宜州萧家,不就如此吗?还是一桩美谈呢。”   她说着,又笑笑望向了元月晚,继续道:“表姐若是真入了宫,怕不是也会被传成一桩美谈呢。”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附和着。   眼见她们也取笑得差不多了,元月晚总算坐直了身子,她拍了拍手上瓜子屑,出声不高不低,却正好能让每个人都听见。她说:“你们就当真不怕,我若真一朝做了妃嫔,转过头来找你们的麻烦?”   帐内笑声戛然而止。   元月晚无视她们脸上各异的神色,自己继续说着:“他日我若真成了圣上的宠妃,必然不会忘记你们今天所说过的话,到时候,一定向各位重重道谢。”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可她越是笑得灿烂,落在白云霏等人的眼里,就越是心惊胆战。   “唉——”元月晚一声叹息,就有其中胆小的女孩子,哐当一阵响,将茶盅打翻了,茶水沿着几案,滴滴答答掉落下来。   真是不争气!白云霏瞪了眼那边的女孩子。   元月晚却笑了,她扫了眼在座的人,摇摇头说道:“或许是我与你们往来不多,也不大理会她与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元月晚就是好性子由着你们欺负的。你们若要以为,此番我上了京,日后你们天高皇帝远,所以借此时奚落我一番,口头上讨了便宜去,你们就快活了?那可就会错了意了。我这个人,”她说着脸上笑意加深,“可从来都记仇得很。”   “不是,不是。”那些女孩子们,纷纷都摇了头。   人就是这样,欺软怕硬。   小虾米们表了态,元月晚秉承着“得理不饶人”的原则,又倾身去问了正脸色青白的白云霏:“那云霏妹妹,你是怎么想的?”   “我……”白云霏支吾着,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晚妹妹在吗?”恰好江衡之掀帘进来,解了白云霏的围。   见进来的人是江衡之,在座的女孩子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们或是佯装喝茶,或是佯装抚平并不曾皱起来的衣裙,一时竟都忙碌了起来。只一样,她们谁都不敢正眼去看江衡之。便是看,那也是偷偷摸摸,趁其不备。   江衡之解了白云霏的围,元月晚就不怎么高兴了,她这威风才耍了一半呢。无奈江衡之望着她笑,又说:“晚妹妹,咱们借一步说话。” 第20章   出来外面江堤上,阳光炽烈,晒得人睁不开眼,元月晚举了手中纨扇至头顶,好遮挡这刺眼日光。   “说吧,什么事儿?”她微微侧头,问走在自己身旁的江衡之。   江衡之垂眼笑:“你别老跟三妹妹过不去,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呢?”   元月晚站定,她拿下了纨扇,直直看了江衡之,脸上似笑非笑:“我跟她过不去?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跟她过不去了?还什么自家姐妹,不是我踩低捧高,我姓元,她姓白,算什么自家姐妹?便是隔了一层,我的自家姐妹也都还在京城呢,她也配?”   “晚妹妹。”江衡之意识到她这是真生气了,便劝解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怎么也是亲戚,她又自幼父母双亡,养在老夫人膝下,未免娇惯了些,你就同以前一样,不与她多说就是了,何必当着许多人的面,让她下不来台?”   元月晚这下时连笑都不愿意笑了,她微微眯了眼,看了眼前这个自己认识了十来年的人,心里默默叹息:“是我当着许多人的面让她下不来台的吗?”   看江衡之不言语,她摇了摇头,又道:“这天底下没了父母的人多了去,怎么,就她白云霏不一样?对,她是不一样,她虽没了父母,却还有个疼爱她的祖母,从小也是锦绣堆里养大的,从未缺吃少穿,已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活得要好了。若像她这样的还不知足,那你让那些无父无母缺吃少穿的人又该怎么办?我便是同情,也该是更同情他们,而不是她白云霏。”   江衡之喃喃:“不是这么回事……”   元月晚冷笑:“以往我不与她计较,已是我最大限度,你若再敢要求我些什么,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   说罢,她抬腿就走。走了没两步,她心里还是咽不下那口气,便又转身对江衡之说道:“你放心,等过几日我们上京了,这一别,我与她怕是再不会相见了,到时候你与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不必写信告知我,我也不想知道。就当,咱们没见过吧。”   江衡之一愣,才欲开口叫住她,却见一群人悠闲骑马过来了。为首的陈烺自马上俯下身,望了脸色不大好看的元月晚,他挑眉问道:“我听说那边有人在打马球,打算过去瞧瞧热闹,你去不去?”   元月晚正不愿与江衡之独处,便一口答应了:“去!”她干脆道。   陈烺一点头,又问她:“会骑马吗?”   元月晚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侮辱了她:“当然会了。”她昂首道。   陈烺再度点头,扭头冲一旁的陈炼说道:“你下来,跟长风同骑一匹。”   “欸?干嘛让我跟长风同骑一匹啊?”陈炼撇嘴,“你怎么不去跟长风同乘?”   陈烺淡定答道:“你的马个头小一点,更适合表妹。”   陈炼一向不大会反驳他这位哥,听他这么一说,竟然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便乖乖从马背上下来,去跟林长风同乘一匹了。   这边元月晚也不客气,撩了裙子,熟练地翻身上马。   陈炼这才转向了江衡之,问道:“江兄可要同去?”   江衡之看了眼元月晚,她手握缰绳,正调转马头,压根没有要等他的意思。   他只好笑笑,说道:“我就不了,还有点事,你们先去吧。”   陈烺也不客气,便道:“那我们就先走了。”说罢也驱马跟上了元月晚。   江衡之看着他们一群人策马而去,一时只觉得心中空荡,纵有百般滋味,此时也如同嚼蜡。   马球场就设在离江堤不远的一处平坦地上,还未走近,就听见场内传出的阵阵叫好声。   一下马,陈烺就看见白府的三公子白云升坐在了场地边,歪着半个身子,很是悠闲自得地饮着一杯茶。   他便问元月晚:“你的那位表弟,怎么不去上场?”   元月晚也瞧见了白云升,她这个表弟,正是她三舅舅的独子,打小就不爱说话,如今长大了,更是沉默寡言,自己一个人就着一壶茶,便能坐一下午。就元月晚所知,他唯一的爱好便是下棋,再者,就是打马球——他看着别人打。   因此元月晚道:“他是不会上场的。”说着她又看了眼陈烺,“你呢,你要上去试试吗?”   陈烺看着场上追逐着的人们,半晌后道:“没什么对手。”   元月晚听得出来,他这是嫌弃没挑战力呢。   “你打马球的技术如何?”她听见陈烺问自己。   “我?”元月晚挑眉,“一般一般。”她谦虚道。   “那,你要不要跟我组队上去打一场?”陈烺又问。   “我跟你组队?”元月晚不可置信地瞥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跟你组队?再说了,这场上又没有什么好彩头,上去做甚?与其被大太阳晒着,我还不如也去歪着喝茶吃点心呢。”她说。   陈烺疑惑:“好彩头?你要什么好彩头?”   元月晚抬了抬下巴:“起码也得是金簪玉钗,东珠南珠什么的,一个花魁娘子拿出来的荷包香囊,也值得我去上场?你们爷们喜欢的东西,我可不稀罕。”她说着,竟跟赌气似的就走了,去到她表弟白云升那里,还真就歪着喝茶吃点心了。   陈炼凑了过来,好奇问道:“九哥,你干嘛想跟她组队啊?”   陈烺瞅了他一眼:“怎么,难不成你想跟我组?”   陈炼赶紧摆手:“那还是别了,你不是老嫌弃我给你拖后腿吗?”   他抓过一旁的林长风来:“还是长风比我更适合。”   突然就被抓了过来的林长风,一双大眼顿时瞪得圆圆:“啥?”   这边元月晚才蹭了她表弟白云升的一半坐席,就听见那边放上了新的彩头,一对水晶大雁。金银玉器没少见,这水晶大雁倒是有趣。元月晚往起坐了坐,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了回那对大雁。   “这是城东贾老爷出的彩头,这水晶原是从南洋得来的,贾老爷寻了好手艺的工匠,才雕成了这一对大雁,不知道到时候会被哪位公子小姐夺得呢?”放置彩头的人如是介绍道。   白云升见他这个表姐仿佛对这两只水晶大雁颇感兴趣,便提议道:“何不上去试试?”   元月晚斜眼瞅了他:“上去?我跟谁组队呢?你吗?”   白云升一副避之不及的神情,绝口不再提这回事了。   元月晚正后悔没来个人一起,就见陈烺和林长风两人骑了马,得儿得儿地走到她面前来了。   “想要吗?那对大雁。”陈烺问她道。   元月晚眯起了眼:“怎么,你觉得你能拿下这个彩头?”   陈烺一挥球杖,得意道:“那自然,否则我们为什么要上场?”他递了个眼神给林长风。   林长风便呵呵地笑:“那可不,只要是九哥想要的,那怎么咱们也得拿下不是?”   元月晚无动于衷,只挑了挑眉,说:“那我便预祝两位马到功成了。”   陈烺扛了球杖到肩上,冲她一抬下巴:“你就瞧好吧。”   有意思的是,此番与陈烺林长风对峙的,不是别人,正是出了这彩头的贾家兄妹。因此便有人悄悄说着,这贾家又出彩头又出人的,如此行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元月晚也觉得这事情仿佛变得更有趣起来了,她一手托了下巴,目不转睛地盯了场上的人。   要说那陈烺和林长风,他们打马球的本事还真不是吹的,便是元月晚瞧了,也不觉坐直了身子,他们还挺厉害,当着那贾家兄妹,竟一球都没让对方进,直到一场终了。   “还真有两下子。”白云升一边跟着人群鼓掌,一边向元月晚说道。   元月晚眼看着陈烺领了那彩头,便向他们这边过来了。到了他们面前,他就将那对水晶大雁往元月晚跟前一送,得意道:“如何?”   元月晚的视线却越过了他,看向跟着他一道过来了的贾家兄妹,尤其是那位贾小姐,眼瞅着她那一包眼泪就要喷涌而出了。   陈烺也察觉到了背后的人,他转身,见是贾家兄妹,便有些疑惑:“这是……”   “哦,不好意思这位公子,这对水晶大雁,原是我妹妹夸下海口,自称这锦州城里再无第二个人的马球能厉害过她去,所以便拿了出来做彩头,却不曾想……”   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活生生当了他们的面,给这对水晶大雁拿走了。元月晚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她轻摇纨扇,且看陈烺要如何行事。   陈烺见她这般,便知这事儿她是不会出手的,自己思忖一番后,说道:“既然这水晶大雁原是小姐的心爱之物,那就这样吧,这里正好两只,我只拿走一只,这剩下的一只,就物归原主吧。”   “真的可以吗?”那贾小姐瞪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陈烺难以置信。   陈烺笑着:“君子不夺人所爱。”他奉上一只水晶大雁。   贾家小姐接了水晶大雁,如获珍宝,和她哥哥对视一眼,又向陈烺说道:“公子真是个好人。”   贾家公子也笑道:“我听公子口音,似乎不是锦州人士。”   陈烺便道:“我打京城来,路过这里,正好玩赏一回。”   贾家公子又道:“原来如此,我道这锦州城何时出了像两位公子这般好球技的人呢。”他说着抱拳,“公子如此大方,改日有时间,请一定要往寒舍去饮一杯酒水。”   陈烺也抱了拳,笑道:“一定。”   那贾家兄妹得了一只水晶大雁,也就离去了。元月晚看他又将那剩下的一只递到了自己的面前来,她抬眼,问他道:“当真是要给我?”   陈烺道:“这是自然。”   元月晚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自他手里拿走了那只雕刻精致的水晶大雁,转头就朝隔壁观望的小女孩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小女孩怯生生来了,元月晚牵过她的小手,将那只水晶大雁塞到她手里,十分和蔼可亲道:“拿去玩吧,这是你的了。”   小女孩忽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怔怔望了眼前这位陌生的姐姐,小心翼翼问道:“真的是给我了吗?”   元月晚郑重点头:“是给你了,姐姐不会骗你的。”   小女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里的水晶大雁,抬头便冲她甜甜地笑了:“谢谢姐姐。”她说罢,就一蹦一跳地回去了,向她爹娘展示着自己新得来的玩具。   隔壁那对衣着华丽的夫妇,不住地向元月晚点头致谢。元月晚笑眯眯地挥了挥手,一转头,就对上了陈烺那快要冻死人的冰冷视线。   “你把我才送你的东西,就这么轻易地送人了?”他简直难以置信,又问,“你认识他们吗?”   元月晚一摊手:“不认识啊。”   “那你还送?”陈烺只觉得,这个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元月晚却无所畏惧,她摇动手里的纨扇,理直气壮道:“你说了是送我的,那既然都已经是我的东西了,我想怎么处置,不就都看我自己的意思了?”   她细细的眉毛轻挑,从榻上站了起来,走到陈烺面前,她轻轻一笑,又道:“跟别人一样的东西,我才不稀罕呢。” 第21章   这好好的一个端午,前有江衡之,后是陈烺,将元月晚的好心情,全给消耗没了。她干脆连赛龙舟也懒怠看了,叫人套了车,径直回城。   黄昏时分白家诸人才从江畔回来,进了二门下车下马,瞧见路过的丫鬟小厮们个个怀里都搂着包东西,眉开眼笑的。   见此,白云霏不由得好奇,打发人叫了他们过来,问是怎么一回事。   就有小丫鬟答道:“表小姐正在大厨房里包粽子呢,说是见者有份,无论谁去了,都叫给拿上四五个。”   白云霏听了就皱眉,这表小姐再无其他人,定是她元月晚了。她这回又是在作什么妖?但凡事情跟元月晚扯上了关系,她都按捺不住要去看个清楚,这回也不例外,抬脚就往大厨房方向去。   陈炼凑到陈烺身侧,问道:“咱们也瞧瞧热闹去?”   陈烺哼了一声,交了马鞭给小厮,自己背了手,也往白云霏方才离开的方向去。   陈炼一看就乐了,他赶紧朝林长风招了招手,也跟了上去。   白府的大厨房里,几口大锅都生着火,马上就到晚饭时分了,厨娘们正在里面忙得热火朝天。院子里人也不少,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元月晚绑了襻膊,一面同丫鬟仆妇们说说笑笑,一面给大家分发着粽子。   白云霏先一步赶到,瞧见这场景,她不禁皱眉:“元月晚,你这是什么样子?”   元月晚见是她来了,又低头打量了一回自己的装束,再抬头看向她,不解道:“我这样不挺好的吗?”   “你!”白云霏被她给气到,伸手指了她,愤怒道,“你瞧瞧你,堂堂一个元家大小姐,此刻混在下人堆里,成何体统?”   她此言一出,原本还嘈嘈杂杂的四周,顿时就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齐齐望向了白云霏。只有大厨房里烟火依旧旺盛,锅铲碰铁锅,热油滋滋响。   元月晚将手里的一挂粽子递给一个矮矮的小丫头,这才对白云霏说道:“我堂堂元家大小姐,我想混在哪儿,我就混在哪儿,用得着你白三小姐来指手画脚的?你若是瞧不惯我的行事做派,大可不必前来啊。”   言外之意,你这可不是给自个儿添堵吗?   就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白云霏更是恼羞不已,她气道:“你!这可是在我们白家!”   元月晚一点头:“可不是在你们白家嘛。你们当家的大夫人都没说什么,你又管这些做什么?”   “你!”白云霏说不过她,气得一跺脚,“我找祖母去!”说着转身就走。   元月晚哪里怕她去告状,她这事儿是过了明路的,白家向来待下人宽厚体恤,趁着端午给下人们赏些节礼,也没什么。白云霏此去,也不过就是闹一闹罢了,没人往心上放。   白云霏这一走,元月晚照旧派发粽子。陈烺他们踱了过去,伸手拿了个粽子瞧,就被元月晚一把夺下。   “别给我弄散了。”她瞪了陈烺一眼。   陈烺笑:“这不会也是你包的吧?”   元月晚得意道:“怎样?我的手艺还可以吧?”   陈烺瞅了眼,的确,那些粽子个头都差不多,都包得严实,堆放一处,粽叶葱葱,还怪好看的。就是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经她那双纤纤玉手包出来的。   “给。”他正想着,就看元月晚提了一串粽子到他面前来,却腾腾冒着热气,是已经煮熟了的。   “给我的?”他确认道。   “不要?”元月晚作势就要收回。   “要!怎么会不要呢?”陈烺一伸手,就给那串粽子拿走了,顺手递给身后的陈炼,自己看了元月晚,悠然挑眉,“不生气了?”   知他是在问先前水晶大雁的事,元月晚哼道:“你不提我还忘了呢。”说着她又伸手,掌心朝上,冲他说道,“粽子还我。”   陈烺后退一步:“哎,已经送给我了的,那就是我的东西了。”他倒是会现学现卖,用元月晚自己说过的话来呛她,再没有比这个更令人气愤的了。   趁着元月晚发火前,陈烺护着那串粽子,一行人一溜跑远。   “小姐,你看他们。”木兰在一旁笑。   元月晚看着他们跑远,自己也忍不住笑。   大厨房外一株百年牡丹花后,江衡之默默站了片刻,也转身离去。   是夜,元月晚从白老夫人房里出来,回去的路上,她碰见了坐在湖畔的江衡之。见她过来,江衡之急急起身。   元月晚便向跟着她的竹心道:“你去前头等我把。”   竹心依言上前。   元月晚走至江衡之面前,抬头对上他的视线,面上无一丝笑意,只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江衡之才要开口,她就先抬起了手,示意他不用说了:“我明白你今天为何会说那些话。老实说吧,今日白云霏和你说的话,我也听见了。”   江衡之一愣,等他意识到元月晚说的是什么,他急急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元月晚却摇头:“其实她说得不错,我是要进宫选秀女的人,或许再见面,我可能就是后宫妃嫔,或是王府妃子,更或许,我们压根再见不上面了。她同你说这些,虽然多是出自自己的私心,但也是实话。”   江衡之不言语。   元月晚继续道:“所以你如今向着她,我也能理解。你们江家再落魄,但有舅母从中斡旋,她白云霏又一门心思地只要你,白府的人怎么也会同意的。外祖母那般疼爱她,你们婚后必定不会叫苦了你们去。到那时夫妻和睦,衣食丰足,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江衡之抿了唇:“你别胡思乱想,我从未这样想过,我……”他欲言又止。   元月晚轻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你不能说,我也不能说,我们都无法向对方保证,至少我不能。”   “我能!”江衡之一双星目蓦然坚定,“我能说,我现在虽然孑然一身,还寄人篱下,但你要相信我,我会考取功名,我会建功立业,等到那时,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地上你们越国公府去提亲。”   已经很久了,元月晚想,她第一次对眼前这个人有印象,也是因为他这副坚定的模样,因为一套剑法练不好,便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在别人喝茶的时候,赏花的时候,闲谈的时候,他都将自己一个人留在了练剑场上,不肯停歇一刻。   那个时候,元月晚的父亲就曾说过,此子将来必成大器,因为他身上有一股“劲”。   “可是,若我等不到你来提亲呢?”元月晚也觉得,能问出这句话的自己,是有够狠心的。   江衡之似乎未料到,他的一番肺腑之言,等来的却是她的这句问话。   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还是元月晚自己笑了笑,她说:“你啊,这么些年了,脑子还是一根筋,就算我等不到,你也还是要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娶妻生子,平安一生。”   “若我等得到呢?”他固执地问。   借着昏暗的光,元月晚凝视了他的眸子,她依旧笑得风轻云淡:“那这世上就会多两个快乐的人。”   江衡之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我们会的。”他说着,就将一样事物塞进了元月晚的手里。   元月晚拿起一看,是一支金灿灿的芙蓉发簪。   “这是我娘生前留下的唯一一样首饰,现在我把它给你,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将它和你带回属于我们的家的。”   元月晚忽觉鼻头一酸。任是再铁石心肠的人,听见这样的话,也不能不动容。   这一晚,元月晚依旧睡不着,她没有电灯,孤身坐下窗前,青暗的光线笼罩四周,她握着那支芙蓉金簪,思绪飘得很远。   两年前白老夫人寿辰,她们姐弟跟着爹娘一道过来祝寿。中途元月晚偷听见了她母亲和她五舅母的墙角。   “我瞧着晚晚这一年长得比一年好,也该想想她的终身大事了。”这话是她五舅母提起的,当时她听见这话,还有些不好意思,直觉自己应该走开,可她偏偏又按捺不住,事关自己,她觉得也有必要听上一听。   “嫂嫂说得是,只不过我跟你说句老实话吧,晚晚的婚事,便是我跟她父亲也做不得主的,只怕是她祖母,也得问问宫里那位娘娘的意思。”她母亲如是说道。   元月晚就听见她五舅母叹息:“这我原也是料着的,只不过我想着,到底还是孩子们自己的心意最重要。我是膝下无子,只有娘家侄儿这么一个孩子,我和你哥哥也是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的。况且我看那两个孩子素日里也好得很,若是能亲上加亲,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若是能这样,那的确是我们都求之不得的。只是……”她母亲还是犹豫,“这事儿我实在是不能打包票,晚晚若不是越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那还好说,可偏偏她是这一辈女孩子里的头一个,当年还被赵太后抱怀里看过,夸她生得福相。唉,她的婚姻,咱们都是做不了主的。”   她五舅母也叹息:“我也知道这是在强人所难,但我也不得不说,万一呢?是不是?无论如何,我也得为衡儿拼一拼啊。”她苦笑。   她母亲也陪着笑:“你这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那次之后,她母亲和她五舅母再未提过这话。可自从那之后,元月晚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命,并不在自己手里。   那么,她便要认命吗? 第22章   艾草粽香弥漫的时节,越州城宋太守家的后院里,却有一处院落无甚点缀,门上就连一把菖蒲艾草都不挂,空空落落不像个过节的样子。   一盏提灯自远处来,晃晃悠悠到了院门前。宋金玉吩咐了宝儿:“你就在这里等我。”   院子里也空空荡荡,只一丛芭蕉长势喜人,宋金玉驻足凝望了一回,就听见廊上吱呀一声响,她转头看了过去,是窗户被人从里头支了起来。   宋美玉也不防此时院子里有人,吓了一跳后,见是宋金玉,登时就拉下了脸来。   “你来做什么?”她问。   宋金玉如今也不恼了,她又去看了那丛芭蕉,悠悠说着:“没什么,来看看你而已。”   “看我?”宋美玉冷笑,“你有这么好心?怕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宋金玉无声叹息:“你有今天,也是自己作的,与他人无干。”   “与他人无干?宋金玉,我真是没想到,你原来竟是这样的人,是我看轻你了。”宋美玉站在窗前,原本十指尖尖的双手,如今青葱一般的指甲全断,她捏紧了窗棂,望着宋金玉恨恨道,“要不是你,我会落得今日这般的下场?”   宋金玉也望了她,静静道:“不是你,就会是我,相比较之下,我更愿意是你。”她看着宋金玉那双眼睛里沁出恨意,却不以为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既然想要害我,那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就一点也不觉得良心上过不去。”   “你真是好歹毒的心。”宋美玉咬牙切齿,“你既不是良心上过不去,今晚又来我这里做什么?难不成,这么多天过去了,你才想起来要跟我炫耀?”   宋金玉无声地笑:“你想多了,我来,不过是来看你最后一眼。”   宋美玉一怔,她这才想了起来,过了端午,宋金玉就该启程上京了。   “你出嫁,我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了,虽然你我矛盾诸多,势同水火,但我作为姐姐,还是为你备了一份嫁妆。你要也好,不要也罢,我只当自己已为你润色过妆奁。”   她说着,自袖中拿出一只锦盒来,俯身置于台阶上。   “你也不要觉得奇怪,我并不是突然就对你发了善心,我拿这个给你,不过是幼时发烧糊涂了的时候,是你一直在为我擦拭额头,陪我整夜,我现在,只当是还你那一晚的恩情。这之后,我们就是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她说完这些,转身就要走。却在路过那丛芭蕉时,又停了下来。   “这还是当年我们俩一起种下的呢。”她仰头看了那丛葱葱郁郁的芭蕉,似是叹息。   院门被阖上,宋美玉方从屋里出来。她走到台阶前,看了地上的那只锦盒许久,才终于弯腰捡了起来。   锦盒里是一支白玉蝴蝶簪,宋美玉认得,那是宋金玉的心爱之物,不为其他,只因那是她亲生母亲的遗留之物。   宋美玉盯着那只白玉蝴蝶簪看了好一阵,直至一滴泪垂落簪上,她才回过神来,抬手一摸脸,竟不知什么时候,她早已泪流满面。   她收起了簪子,下台阶至芭蕉前,仰头看了这株长了十来年的芭蕉,青翠叶柄向天,仿佛随时都会飘然而去。   这寂静的夜里,这寂寞的庭院,一声寂寂的哀叹。   贾家遣人上门的时候,元月晚正剥着一枚新鲜荔枝,白嫩嫩的果肉捏在她的纤细指尖,她歪了头,有些疑惑:“贾家?什么贾家?”   “还能有什么贾家?”木兰提醒着她,“就是前日里拿水晶大雁做彩头的那个贾家呀。”   “哦,原来是他们啊。”元月晚点头,又问,“他们下帖子请我过府去看戏?”   竹心笑:“这帖子都搁您跟前了,还能有假?”   元月晚犹然不解:“可是,好端端的,他们干嘛要请我过去看戏啊?”她跟贾家人又没什么来往,更谈不上熟识了。   竹心木兰也觉得奇怪:“或许,他们是想结交你这个越国公府的大小姐呢?”木兰猜测道。   竹心也觉得有道理:“听说贾家从前也是个大家,祖上还做过三品大官,只是到了他们这一支,慢慢就没落了。但怎么说,到底也还是个书香门第,虽近年族里人多经商,如今有钱了也捐了个小官做做,到底不如正经出身科举的,想找个靠山讨好讨好,也不叫人意外。”   元月晚慢吞吞吃了那颗荔枝,望了她二人笑:“可以啊,连官场之道都摸索出一二了,不愧是我的人。”   木兰娇俏福了福:“都是小姐教得好。”   元月晚才不吃她这套,拿毛巾擦了手,她一扬眉,道:“也罢,既是别人请,那咱们就去走一遭瞧瞧。”成日待在这府里,与白云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早烦了。   可惜贾家请的不单是她元月晚一个人,还有她看不顺眼,也看她不顺眼的白云霏。这也就算了,他们竟然也邀请了陈烺等人。元月晚气不过,可惜这几日元月英贪吃粽子,积了食只能留在房内将养着,她只能自己去。   台上唱着时下流行的话本子,台下元月晚还是剥着荔枝,从白府剥到贾家,她决意要将自己崇敬的大前辈苏轼的那句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以实际行动贯彻到底。   但这却有个阻碍。照理说,那位贾家小姐和白云霏要更熟识一些,但今日她却偏偏不与白云霏坐一处,反而紧挨了元月晚,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她打听着陈烺。   在剥开第十三颗荔枝的时候,元月晚总算是反应过来了,这位贾家小姐,怕不是瞧上陈烺了吧。   她回想起在越州城时,明明是她先出手帮的巧娘,可陈烺一出现,巧娘的心思瞬间就活动到他身上了,如今在这锦州城里,又是如此。可见,他陈烺也是个祸水。   在竭尽全力回答了贾家小姐的问话后,元月晚终于找了个出恭的借口,自戏台子前逃了出来。   贾家领路的小丫鬟被元月晚三言两语就给打发走了,木兰不在身边,她也乐得一个人清净。戏她是不想看了,干脆就先在这园子里转一转,总好过回去被那贾家小姐追着问。   她是这么打算的,可惜天不遂人愿,才走完一段回廊,转角她就撞见了个人。抬头一瞧,这可不就是那贾家小姐心心念念的“李公子”吗?   元月晚一愣,随即便四下里看了一回,这才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陈烺一脸的不悦:“可别提了吧,我原以为贾公子是真的欣赏我的球技,要与我交流下心得的,结果这话还没说上两句,就开始对我刨根问底,问起家中人口,房屋田产了。”   元月晚忍不住笑:“哦,他是不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一表人才,最适合做他的妹夫了?”   陈烺先是点头,点着点着,就觉得不对劲:“你怎么知道?”他瞪大了眼问元月晚。   元月晚看四周无人,干脆就在廊上的美人靠上坐了,抚平了裙子,她慢悠悠回答道:“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了,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做我的‘表嫂’了呢。”   “表嫂……”陈烺差一点连说这两个字都要咬着自己的舌头。   “嗯,表嫂。”元月晚重申道。   陈烺颇为无语:“我知道我朝民风开放,但没想到,竟开放如斯。”   元月晚伏在了美人靠上,看着下面池子里的锦鲤发笑:“这还算开放呢?要真是开放,那天在马球场上,你就该直接被他们扛回去做上门女婿了。”   她这话原是为了取笑他的,说完却没听见他反驳自己。正觉得奇怪呢,元月晚转头去看他时,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凑到了自己眼前来,一手撑在了她身后的美人靠上,一双眸子含情脉脉,带了笑向她说道:“我若真是做了她家的上门女婿,晚儿可不得伤心死?”   元月晚顿时就拧起了眉毛,他这后一句话,可真是字字都叫她浑身不适。谁允许他这样唤自己的?又是谁说自己会伤心死?   这样想着,元月晚才要说他“不要脸”,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陈烺另一只手的食指就按上了她的唇,他点了头,一副“我都知道”的样子。   元月晚瞬间就要勃然大怒,可在怒气溢出之前,她听见了不远处一阵清脆瓦盆碎裂声,伴随着这碎裂声的,是有人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她听得出来,那是个女子的脚步声。   循声望去,元月晚只看见回廊那一头转角处的一抹水红裙角——今日的贾家小姐,可不就身着水红衣裙,娇艳得如同一朵新鲜绽放的杜鹃花。而那廊柱下,一盆摔得四分五裂的瓦盆碎片和泥土间,孤零零杵着一株杜鹃花,花朵四散,沾染泥土。   元月晚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他陈烺拿自己来做的一出戏……   “这下可好了,麻烦省了。”陈烺站直了身子,拍了拍手,似乎很是满意自己的随机应变。   元月晚冷冷瞧了他,趁其不备,她一把就抓住了陈烺的右手,张嘴就往他手腕上咬了下去。 第23章   元月晚这一口咬得陈烺猝不及防,他禁不住叫:“怎么回事?你是属狗的吗?”   元月晚眼睛上扬,冷冷瞧了他,戏谑道:“胡说,我明明属羊。”   陈烺撩起自己的衣袖一看,好家伙,两行整整齐齐的牙印。   “看得出,”他又放下了衣袖,皮笑肉不笑,“牙口还挺好的。”   元月晚一听又怒了,买卖下人才看牙口,他现在这样说,摆明了就是来挑衅自己的。   想到这儿,她腾地往起一站,瞅着他哼笑道:“好与不好的,都与你无关。”说罢,她就转身离去,也不管他在自己身后如何。   贾家闹了这一出,好在也是知书达理的,此事并没有张扬开来,元月晚很是庆幸,否则传出她跟陈烺的流言蜚语,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经此一事后,元月晚更是确定,自己该离陈烺这个“祸水”远一些,免得日后波及自己。   端午过后,元月晚的父亲就上来锦州了。与他同行的,还有宋金玉。宋家人丁单薄,好在宋元两家一向交好,借着元家回京的机会,宋金玉便与他们一道进京,也省了许多麻烦。   “我原来还总说,你们元家的小随园已是一绝了,没想到,这白府更是另有一番天地。”宋金玉被元月晚领了,在白府的园子里逛着,止不住地感慨。   “这都是我外祖父一手打造的,”元月晚比她还要感慨,“只可惜他老人家去得早,若是现在还活着,指不定还有多少好景致呢。”   宋金玉点着头:“我算是明白了,你怎么老是往这边跑了。”她说着,凑近了元月晚,压低了声音笑,“还有你的那位衡哥哥。”   “别胡说!”元月晚赶紧看了四周,还好,这时候园子里也没什么人。   “你当这里还是越州城呢,说话这么没遮没拦的,小心隔墙有耳啊。”她伸手去拧了宋金玉的脸。   “知道了知道了。”宋金玉挣开她的手,自己揉了脸,嘟囔着,“我不说就是了。”   元月晚没理会她的抱怨,只向前方努了努嘴,说道:“瞧,不安分的人来了。”   宋金玉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却是桥那头的两个人,为首的妇人身上绫罗头上金钗,后面跟着个同样妇人打扮的下人,估摸是贴身伺候有头有脸的媳妇。两人从花荫下走着,往一处掩在绿荫里的院落去。   “那是我三舅母,是个笑面虎,不知她这次来,是为了什么。”元月晚道。   宋金玉眉头一挑:“想要知道?那还不简单。”   元月晚转头看她,只一眼,她们就知道彼此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了。   元月晚母亲的屋后是一片竹林,屋后林间寂静,连一丝风都不曾起,她二人踩着林间落叶,脚下难免簌簌响。   “嘘,你轻点儿。”元月晚冲宋金玉比划道。   宋金玉猫着腰,脸上满是兴奋:“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快走,晚了可就什么都听不到了。”她催促着。   好在无人察觉,她们终于顺利抵达了后窗下。窗户开着,霞红的纱布蒙了窗户,隐隐透出里面的人影来。   “姑奶奶,不是我吹,如今放眼这满锦州城里,有谁能比得上我家云升,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华有才华,这几年上门来说媒的,都快要把那门槛给踏平了。”这满满自豪的语气,再不是别人,正是元月晚的三舅母说的。   “三嫂说得是,只是三嫂细想想,我们家晚丫头是定了要进宫选秀的人,云升便是再出息,我们晚丫头也是无福啊。”元月晚听见她母亲如是说道。   宋金玉扯了扯元月晚的衣袖,悄声说着:“怕不是你那三舅母瞧上了你,要讨你过去做儿媳妇呢。”   元月晚瞪了她一眼,转头继续听了。   “嗐,我的姑奶奶,这话你拿去糊弄旁人倒也就罢了,我?你可就错了主意了。我还能不知道吗?只要你们不愿意,向宫里那位娘娘说一声,晚丫头的牌子头一轮就能给撂了,回来该嫁人嫁人,能有什么?”   便是看不见脸,元月晚也能想象得出,她那位三舅母说这些话时候的模样,那副目中无人的神气。   元月晚听见她母亲笑道:“倒也不能这么说,规矩还是得守的……”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她三舅母毫不客气地就打断了她母亲的话,“你想啊,你家晚丫头嫁给我们家云升,这亲上加亲,多好的一件事啊。再说了,她到了我们家来,难不成我们还能亏待了她不成?我也是瞧着这丫头这几年出落得越发好了,人也沉稳,配我们家云升,我才来跟你开这个口的。”   这话听在元月晚耳里,她只觉得心里一团火直往外冒。宋金玉蹲在她身侧,看她捏紧了拳头,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吃人的神情,她赶紧拉住了元月晚,冲她摇了摇头。   “三嫂,承蒙你看得起我们家晚丫头,只我才也说了,她的婚事,由不得我们,我与她父亲尚且不能做主,这里自然也不能给三嫂你任何承诺。”她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已没了笑意,却依旧平静,“至于三嫂说的什么向宫里娘娘说一声就能撂牌子这种事,还真不是咱们能做到的。不过,”她轻笑一声,“三嫂如果有这个能耐,我倒是想见识一下。”   “我,我这不是给你出主意呢吗?”   元月晚听她舅母急了,和宋金玉对视一眼,两人都憋了笑。她指了指后方,宋金玉会意,两个人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嗐,我还当有什么呢,原来是你三舅母来向你母亲求亲来了。”宋金玉打趣着她,胳膊肘捣了捣她的,又问,“你三舅母所说的那个‘云升’,又是个怎样的人啊?”   元月晚才不上她的当,斜眼瞧了她:“怎么,听了我三舅母的话,你不想去选秀,想留下来给她做儿媳妇了?”   宋金玉也不是吃素的,她假模假样地叹息了一声,说:“可惜呀,人家看上的是你元大小姐,便是你,她还摆出那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气来呢,这要换了是我,还指不定要怎么往泥土里踩呢。罢罢罢,我可高攀不起。”   瞧她那副酸溜溜的样子,元月晚白了她一眼,才想再嘲笑她两句,转眼间就看见那边回廊下转出几个人来。   元月晚一见,拉着宋金玉掉头就要走。   “诶?”宋金玉莫名其妙,她拼命回头看了那边的人,不解问道,“你这是怎么?怎么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走这么急?”   元月晚哼了一声,脚步却不曾停,说着:“咱们以后少跟那些人来往,没意思。”   宋金玉打量了她:“怎么,表兄妹吵架了啊?”   “什么表兄妹?我可高攀不起。”这话一说出口,元月晚自知失言,赶紧又补充道,“谁搭上他们谁倒霉。”   好在宋金玉并没多想,还以为只是他们闹别扭呢,便笑着劝:“这有什么,过几天就会好的,你消消气。”   元月晚深深叹息,她看了宋金玉,微微抿唇,说:“往后你就知道了。”   “嘿,你们看,这是清河娘子托人带给我的匕首,真好看。”元月英好容易抓着了这两个人,便忙不迭地向她们炫耀起自己的礼物来。   “原先清河娘子送晚晚那一匣子头面,现在又送我这匕首,娘子对我们太好了。”她向两人展示着那把匕首,“看见了没,这上头的红宝石,是清河娘子特意叫人镶嵌到这里的,又大又好看。”   宋金玉打趣道:“清河娘子还真是知道你,就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元月英不服气:“什么叫花里胡哨,这叫艺术,叫美,你懂不懂?嗐,你不懂,我不跟你说了,我拿去给他们看看去。”   元月英握着那把匕首,又蹦蹦跳跳跑开了。   “真是个傻丫头。”宋金玉笑。   元月晚也笑了:“随她去吧,她开心就好。”   五月初十,宜出行,元家的船队就在这一天扬帆起航,北上京城。   一连几日,风和日丽,顺风顺水。这一日傍晚,行至荧州,因这一路上元家皆是低调行事,因此并无各地官员前来拜谒,也落得清闲。   船停靠岸后,下船去采买的人回来后传说,今夜在这荧州城里会有一年一度的灯会,到时城中大街小巷都会亮起灯笼,街上人流如织,比白日里还要热闹些。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落到了元月晚等人的耳朵里。在船上憋了十来日了,大家伙儿一听说岸上会有好玩的,顿时就都按捺不住,想要下船去瞧瞧热闹。   白夫人和元都督也不是那等古板的人,见孩子们都一副雀跃的模样,便挑了一队精干护卫,叫暗地里跟着,又让他们各自带上一个丫鬟或随从,叮嘱一定要结伴成行,切不可单独走开。   众人得了下船的许可,个个都乐坏了,唯有元月柔因这一路来晕船,吐得人都没力气了,只好委屈留在船上。   元月晚见她那副眼巴巴的可怜模样,便安慰她说,一定给她买一盏最好看的花灯回来。她这才高兴了些。   天黑过后,元月晚和元月英宋金玉一道,带了她弟弟元月修,又有陈烺他们三人,再加上各自的随从,十来人从船上下来,施施然往荧州城里去。   传说不假,此刻的荧州城里到处都亮着灯火,照得四下里如白昼一般,或宽阔或狭窄的大街小巷里,行人来来往往,真是热闹非凡,看得众人都不禁感慨,这简直就如同是在上元节里一般。   荧州特产灯笼,每年都有上贡的份额,是以城中手艺精巧的扎灯笼艺人颇多,到了这灯会,各家更是拿出了看门的本事,悬挂出多样的灯笼,争奇斗艳,供人赏玩评论。元月晚听得路人说,等到午夜时分,还要选出个“灯笼王”出来。   “几位公子小姐是外来的吧,怕不是第一次来看咱们这个灯会,先在我这儿吃碗馄饨,等下前面走到头,就是选灯笼王的地方啦,近得很。”馄饨摊上的老板给他们擦了桌子,殷勤招呼他们坐。   元月晚等人本就是出来玩的,听说这刘记馄饨最是有名,自然要来尝一尝的。   正等着,忽见一个妙龄女子跑了过来,将一样事物往陈烺怀里一塞,转身就又跑了。   众人正纳闷呢,馄饨摊的老板端着几碗馄饨就过来了,正好将这一幕看得清楚,见他们不明所以,便笑道:“刚刚那位姑娘是瞧上这位公子了,送香囊给公子你表白呢。”   大家看时,陈烺手里拿着的,可不就是一只香囊。   “咱们这里的风俗,但凡是有姑娘在这一日瞧上了的男子,都可赠以香囊,香囊上绣了姑娘的姓名住址,若是男子也中意这姑娘,便可寻着去找,那就是一桩美事啦。”馄饨摊老板又解释着。   别人不知如何作响,元月晚只在心里鄙夷,这陈烺,果真是个“祸水”。   “那若是男子先看上了一个姑娘呢?”元月英好奇问道。   老板尚未作答,便有一男子近前,将手里的一柄折扇,塞给了元月晚。   老板哈哈笑了:“那就是这样了。”   元月晚展开扇面,一幅春江花月夜,边上果然也题了一行字,写着该折扇的原主人的姓名和住址。   宋金玉看热闹不嫌事大,呵呵笑着:“我们家晚晚可真是讨人喜欢呢。”   她话音未落,自己手里就被强塞了一把折扇。   元月晚逮着机会就报复她:“看来,我们家玉儿也讨人喜欢呐。”   气得宋金玉拿起折扇来就要打她。   吃完了馄饨,众人顺着人流,往前面的广场去。才走没几步,元月晚便觉得脸上一凉,她抬手摸了一把,借着亮如白昼的灯光,原来是水滴。   平白无故的,哪里来的水滴呢?   直到边上有人叫嚷了起来:“下雨啦!快支棚子!”   人群瞬间就乱了起来,四下里都有人在拥挤,元月晚一个没留神,就已经被奔跑的人群给带出了几步。她挣扎着回头去找元月英他们,哪里还看得见人,怕不是也给冲散了。   她正焦急着,就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同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别怕,我在。” 第24章   人潮汹涌, 元月晚只觉得自己像一条失去了方向的鱼,挟裹其间,随波逐流。   这让她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梦, 梦里是无止境的黑暗, 和无止境的下坠, 她往上伸出手, 可是除去那一片黑暗, 什么也没有。   所以当陈烺抓住她, 跟她说“别怕”的时候,她一瞬间有点恍惚,分不清这是在做梦,还是真实。很快手腕上传来的力量和温度都在提醒了她:这根救命稻草是真的。   陈烺带着她,临时钻进一家铺子里。铺子伙计正忙着支起雨棚, 看见猛然进来的两个人,才要出声制止, 就见男子摸出一两银子, 往他面前一晃,他立马就笑逐颜开, 伸手招呼着他们:“里面请, 里面请,里面干燥,还有茶水。”   元月晚和陈烺跑得及,等进了店里一瞧, 还有不少年轻女子在里头, 看他们进来,都齐刷刷盯了他们瞧。   元月晚拍着身上的雨水,定睛一看, 心想这陈烺还真是会找地方,躲雨都躲进胭脂水粉铺子里来了。这下可好,他算是进了狼窝了。   她正这样想着,就看老板娘迎了上来,对着满脸的笑,冲他们说道:“哎哟,这外头好大的雨,二位没淋着吧,到我们店里也是缘分,不如瞧瞧我们新上的胭脂?都是自己淘澄新鲜花瓣做的,不添一点颜料,保准自然。”她给元月晚推荐着,“我瞧着姑娘的气色,用这款最好不过了,绝对衬您的肤色。”   元月晚这还没开口呢,陈烺就先她一步,对老板娘说道:“不是姑娘,这位是我夫人。”他一本正经纠正道。   元月晚一双眼睛瞬间瞪得老大,她扭头去看了身侧的这个人,简直不敢相信,他为了能够自己脱身,竟然又拿自己来做挡箭牌?   老板娘见她神色不对,又看向了陈烺。陈烺遂笑道:“才闹了点小别扭,”他拿出先前姑娘赠与他的香囊,说着,“这让她不开心了。”   老板娘大概也不是头一回见这样的事情了,立马明了,上来就拉了元月晚,劝道:“我说这位夫人呀,有姑娘给您相公赠香囊,您该高兴才是啊,说明您这眼光好,挑了个出色的啊。”   元月晚简直百口莫辩,她回头瞪了陈烺,咬牙切齿,恨不得给他就地打一顿。   陈烺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好人的模样来,高声道:“娘子你慢慢挑啊,咱们不着急。”   店铺后的雅间内,元月晚的面前呈列了一排胭脂水粉,颜色鲜艳,香气扑鼻,可她却没一样入眼的,她的视线死死盯了对面坐着的陈烺,就快要给他身上看出两个窟窿来了。   老板娘早就识趣地退了出去,将这间屋子留给了他们。   “拿来吧。”陈烺伸手,说。   元月晚一愣:“什么?”   陈烺手指扣了扣桌面,说:“还能有什么?扇子啊。”   元月晚捏紧了手里的折扇,睨了他:“我凭什么要给你?”   “难不成你还想去找他?”   “我就不能自个儿留着把玩吗?”元月晚气道,“再说了,你还留着那个香囊呢,凭什么我就不能留着这把扇子?好歹它也能证明,我不比你差。”   陈烺微微地笑:“这话可不该从一个待选入宫的大家闺秀嘴里说出来。”   元月晚昂了头:“我就说了,又怎样?”   陈烺依旧笑着:“不怎样。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把这扇子留这里,带着它入京,总不是件好事。”说着,他先将手中的香囊放到了桌上,又抬眼看了元月晚。   元月晚嘟囔着,撇开了视线:“我干嘛要听你的。”   陈烺听得分明,却不再与她计较,只转头看了窗外,大雨如注。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屋檐上落下的水滴就一阵一阵了。   见雨势已去,元月晚站了起来:“该去找阿英和玉儿了。”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哦,还有阿修。”   陈烺倒是不介意她将自己的亲弟弟放在了闺中密友后,只笑问:“刚刚也不见你着急,就这么放心他们?”   元月晚斜眼看了他,不答反问:“那也不见你着急你的兄弟们啊?”   陈烺无所谓道:“要是这点小事都能难倒他们,那往后也就不用混了。”   元月晚哼笑:“那你也不要太小瞧我们阿英和玉儿,尤其是玉儿,她可是要进宫的人。”   “那你呢?”陈烺问。   元月晚只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抬脚就率先出门去了。   陈烺站在原地,目光停留在桌上的那把折扇上,蓦地笑了笑,也就跟了出去。   雨一停,街上的行人就又多了起来。因为知道元月英宋金玉和元月修不会走丢,再怎么也都还有护卫跟着呢,元月晚并不着急就去找他们。在路过一架灯笼时,她甚至还停了下来,细细赏玩上面悬挂着的灯笼。   摊主一见赶紧过来吆喝着:“哎哟姑娘可真是好眼光,我这摊子上的灯笼,那可是荧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你去打听打听,没人不知道我于家灯笼。”   元月晚拿下个金鱼灯,一面赏玩,一面笑道:“哦,是吗?”   “那可不。”摊主笑道,“就我家这灯笼铺子,城里好几家呢,姑娘你是没往我们大店里去啊,那更是好看呢。待会儿选灯笼王,我们掌柜的就去,他可是去年的灯笼王呢。”   “那还真是厉害了。”元月晚笑着,决意就拿这个金鱼灯回去给元月柔了,便问,“这个多少钱?”   “姑娘真是好眼光,这可是我们掌柜的亲手扎的,五百文。”他笑着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这么贵?”元月晚左右看了手里的金鱼灯,“这值这么多吗?”   摊主笑着:“哎呀,我们于记的灯笼可是年年上贡的呢,就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都喜欢用我们家的灯笼。”   元月晚去看了她身边的陈烺,一挑眉,问他:“是吗?”   陈烺摊了摊手:“我可不知道。”   元月晚还犹豫着,陈烺就已经拿钱给摊主了,她皱眉道:“这个不用你给钱,我也买得起。”她只是在纠结,这个灯笼哪里就值得这么多钱了,分明就是借着这时候来恶意涨价。   然而陈烺却笑:“图个开心而已,你妹妹会喜欢的。”   元月晚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将那句“我会把钱还你的”说出口,她只拿了金鱼灯,理直气壮向他说道:“也罢,先前你还吃了我的昙花呢,这个就当是报酬了吧。”说着她又想了想,补充道,“还算是便宜了你们。”   陈烺都给忘了,还有昙花这回事。只好无奈地笑:“看来我不该这么大方的。”   元月晚拎了金鱼灯,转身就走:“哼,大方的人是我才对。”   才走没多远,元月晚和陈烺就听见陈炼的声音,他们循声望去,就见陈炼正与元月英元月修一道,拖着手气喘吁吁跑到了他们跟前来。   “可算是找到你们了。”陈炼以手扇风,又向元月英和元月修说着,“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们姐姐跟我九哥在一起,怎么可能会有事?就你们两个小人儿,还操心得不行。”   元月英白了他一回,抱了胳膊侧头望着他说:“那刚才打雷的时候,是谁抱着我们家阿修的胳膊都快要哭了?”   “喂!说好不提这事儿的,你怎么还说呢?”陈炼顿时暴跳如雷。   元月晚对陈炼怕打雷这件事并不关心,她环顾四周,问元月英:“没见到玉儿?”   元月英摇头。   还是陈炼摆手道:“不用担心,先前散开的时候,我看见长风朝那位宋小姐的方向去了,有他在,也不会有事的。”   陈炼的话不假,他们回到船上时,宋金玉已经在了。元月晚进去她的房间时,她正躺在了床上,手里还捏着片桃儿,吃得津津有味。看见元月晚回来,她甚至都懒得起来,只挥了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了。   “你回来得倒早。”元月晚说,她打发了木兰先去送了金鱼灯给元月柔,自己坐了过来,用热毛巾擦了回手,也拈了片桃子,放进嘴里一咬,原来还是个脆桃。   宋金玉勉为其难地往起坐了坐,说:“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有事的,就先回来了。路上看见有卖桃子的老妇人,就买了几个。怎么样,还挺甜吧。”她说着,又拈了一片。   元月晚眼睛瞅了宋金玉的脚踝,说:“我听宝儿说,你躲雨的时候不甚扭伤了脚踝,怎么样,没事吧?”   宋金玉伸了伸那只受了伤的脚,无所谓道:“没事儿,就小小扭了一下。”   正说着,宝儿就进来了,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白瓷瓶,说:“小姐,这是李三公子打发人送来的,说是抹在脚踝上,好好揉开,见效很快的。”   李三公子,就是林长风。   元月晚将桃子咬得嘎嘣脆响,说:“他还挺好心的。”   宋金玉撇了撇嘴,一点也不在意:“搁那儿吧。”   宝儿问:“要不,我现在就替小姐你抹上?”   宋金玉挥挥手:“等我给这桃子吃完。”   元月晚笑问:“真不疼?真不用叫孙不疑过来给你瞧瞧?”   宋金玉皱了脸:“多丢人呀,出去玩一趟,回来还给脚脖子扭了。算了,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没瞧见都有良药送来了吗?等会儿我就抹上,你别折腾了,还去找孙不疑,都麻烦人家多少回了。”   元月晚道:“他是大夫,行医治病本就是他的天职,再说了,我们家又不是没给他月钱,还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宋金玉鄙夷地看了她:“这话也就是你说吧,我听了,这要是给旁人听见了,不得说你是个不懂人间疾苦、不知体谅人的娇蛮大小姐?”   元月晚呵地笑了声:“我这就娇蛮了?等你进了京,见了我家的那几个姐妹,你就知道,什么才叫是娇蛮。”   宋金玉拿眼觑了她:“我才不信,你就是顶蛮不讲理的一个人了。”   元月晚毫不客气地就拿走了盘子里的最后一片桃儿,气得宋金玉坐了起来指着她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还敢说你不是?”   元月晚哼笑:“那你就等着瞧吧。”说罢,她捏着桃儿,头也不回地就出去了。 第25章   这一日傍晚, 元家的船停泊一处乡野间,放眼望去,只见茫茫水域, 及大片的农田, 田间青翠, 隐约可见泛黄了的稻穗。   泊船处有一座小小的码头, 几个村夫农妇打扮的人守在那里, 买卖一些新鲜菜蔬和鱼肉。   晚间江风凉爽, 元月晚和宋金玉出来甲板上,中间摆了一盘棋,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玩。   元月晚才指责宋金玉悔棋,竹心就从白夫人处回来了,笑道:“你们猜怎么着, 这荒芜的地方,竟还叫咱们给碰上熟人了。”   “熟人?”宋金玉攥紧手里的棋子, 死活不肯交给元月晚, 只问竹心,“什么熟人?”   竹心继续笑着, 说道:“宋小姐怕是不认得, 那是我们京城府里二少奶奶的娘家人呢,连我也是头一回见。”   “二少奶奶的娘家人?”宋金玉扭头看了元月晚,冲她一抬下巴,“你嫂嫂的娘家人?”   元月晚拈着棋子, 不为所动:“你聋了吗?竹心都说了, 她是头一回见,她打小就跟着我,她头一回见, 我难道不是?”   宋金玉一摆手:“嗐,我这不是好奇嘛。”   元月晚冲她一伸手:“先把棋子还回来!”   宋金玉只当没听见,扭了头继续去问竹心:“你们那二少奶奶的娘家,怎么在这里碰上了啊?”   竹心道:“所以说巧啊,他们王家本是连州人士,我们二老爷曾在连州放过几年官,就给二少爷定了王家小姐,三年前过了门,如今孩子都有两个了……”   元月晚听得眉头直皱:“你说这些干什么?”   宋金玉却示意竹心甭搭理她:“你继续说,我就爱听这些。”   “嘴碎。”元月晚哼道。   竹心笑了笑,道:“那王家老爷两年前没了,家里只剩一个王夫人,带着一儿一女,如今丧期也快满了,或是想进京去投奔女儿女婿吧。”   宋金玉挑了眉:“怎么,他们王家日子不好过?”   竹心看了元月晚一眼,没有说话。   元月晚道:“怎么,刚刚那些话你都说了,现在反而不说了?”她瞥了眼竹心。   竹心笑道:“我也就知道这么些了,夫人那边正打发人去请那王夫人过来,我总不能一直听下去,这就回来了。”她举了举手里的罐子,“夫人才叫拿来的蜂蜜,我去给两位小姐泡水喝。”说着就要走。   “哎,”宋金玉叫住她,“切两片酸橘,再放几朵茉莉花进去。”   竹心答应着去了。   宋金玉便又转向了元月晚,笑笑看了她,逗着她,说:“哎,说一说嘛,那个王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   元月晚眼睛都懒得抬,说:“你想知道些什么?”   宋金玉一手撑了脸,笑眯眯:“我什么都想知道。”   元月晚手中棋子敲了棋盘,她转头,视线落到微波荡漾的江水上,她想了想,说:“王家原先在连州的官职也不大,却不知怎的,就跟我叔父攀上了,我叔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也没问过我们家老太太的意思,就给我二哥哥定下了王家的小姐为妻。”   “你知道的,我二哥哥是庶出,但到底还是越国公府的公子,要他迎娶一个小地方的小官之女,谁都会觉得这是委屈了他。为此,他的生母姨娘蔡氏没少哭闹,但叔父心意已决,硬是给按了下去,这门亲事算是没法转圜了。”   “三年前二嫂嫂入门,我们都在越州,只打发了管家送礼回京。这三年里,她就给元府添了曾孙,我看我二妹妹写信来,这位二嫂嫂如今很是得意,风头都要越过大嫂嫂去了。”   “至于王家,如今只剩一个王夫人,以及她的一儿一女,听说儿子比我们大一岁,女儿倒是同年。只是他们人品性情如何,我也不得而知。”   宋金玉听了,点了点头:“我看你母亲的意思,此番必定是要结伴上京了。”   元月晚收回了视线,手里的白子已被捏得温热:“连州往京城去,走陆路比水路更要快些。如今在这里碰着他们,不是我多想,只怕是他们一早就算好了的。”   宋金玉倒没想到这一层,她皱了眉,细细一算:“你这说得倒也是,连州并不在沧江沿岸,的确走陆路更方便些。”   元月晚抬眼看了她一回:“等着瞧吧。”   果然不多时,白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云绡就过来了,看她们俩坐在那里下棋,便笑道:“这日头都已经下去了,也该叫人点灯了。”   元月晚转头看了她,明知故问:“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   云绡道:“两位怕是已经知道了吧,才我们船上的采买下船去买菜蔬,碰见了连州王家的下人也在买东西,听说这是咱们元家的船,就自报了家门。这不,夫人听说后,就请了那王家夫人过来,现如今人都在了,夫人让请两位小姐一同去见见呢。”   宋金玉抬手指了自己:“我也去?”   元月晚瞥了她一眼:“你不是拜了我娘为干娘吗,自然也要去见见了。”   宋金玉腾地往起一站,挥手大气道:“见见就见见,谁还怕不成?”   怕自然是不怕的,只是她这副样子,别给王家人吓到了才是正经。元月晚如是腹诽。   好在当着外人,元月晚和宋金玉都是如出一辙得乖巧听话,她们盈盈向白夫人请了安,待白夫人笑着,让她们见过王夫人时,她们就又转向另一边坐着的那位中年妇人,行礼问安。   “哎哟,这就是您家的两位千金了吧,瞧瞧,真是生得好模样,活脱脱跟那画上的神仙似的。”那位王夫人笑着,拉了她们的手,细细相看。   白夫人便笑,指了元月晚道:“这是我的大丫头,这一位,是越州太守宋大人的千金,认了我做干娘的,此番进京选秀,便同我一道走了。”她又指了宋金玉说道。   “原来是宋小姐呀,还是要进宫选秀的,那要是做了宫里头的娘娘,我今日岂不是见了贵人了?”王夫人说着,就要站起来给宋金玉行礼。   宋金玉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眉头一拧,赶紧拦住:“使不得。”   白夫人也劝道:“您这样,可是要折煞她了。”   好说歹说,总算给那位王夫人又劝了回去坐下。   白夫人指了一旁站立的陌生男子,又介绍道:“这位是王家公子,比你们都要年长一些,日后相见,也该叫声哥哥。”   这一声“哥哥”,元月晚实在是叫不出口,宋金玉就更是无所谓了,两个人瞧也不瞧那位王家哥哥,只垂首福了福,算是打过招呼了。   “这位王家小姐,倒是与你们年纪相仿,我刚问了,只是小了月份,也是妹妹呢。”白夫人又指了王夫人身侧站着的女孩子,笑道,“这一路上你们可就又多个伴了。”   元月晚自打一进这里,就注意到这位王家小姐了,她身着半旧衣裙,一头乌黑的发挽了个髻,上面无甚装饰,只一根素银簪子,插几朵绒花,整个人瘦瘦弱弱,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刮跑。因她一直都垂着脑袋,元月晚看不大清她的容颜,只觉得她那一段雪白脖子,倒是够纤弱。   “婶娘,我来了。”伴随着这一声,元月英便推进进来了。   白夫人指了她笑:“你这丫头,就属你最没个大家小姐的样子了。”   “这位是……”王夫人见又进来个年轻女孩子,遂问。   白夫人便介绍道:“这是孩子们大伯家的女儿,越国公府三小姐,自小跟着我家丫头一处长大,此番南下,她也就跟着来了。”   王夫人笑着点头:“是听说有这么回事。”   女孩子们见了礼,元月修也就来了,待他也见过王家诸人,白夫人便叫摆饭,今天有亲戚在,菜式比平日里要丰富些。听说王夫人能喝点酒,白夫人便叫拿了春日醉来,给王夫人满上。   元月晚的父亲知道今晚船上有客,早去了后面陈烺等人的船上,与他们一道用晚饭。期间白夫人尝着一道酸笋老鸭汤很好,问了后面船上没做这个,就叫人送了一大碗过去。   霞绯送了汤回来,手里抱着一盆红艳艳的果子,元月晚最先瞧见,遂问道:“这不是田间地头的红果子吗?哪里来的?”   霞绯笑道:“是李家少爷送的,说是酸甜可口,给夫人小姐尝尝。”   一听是陈烺他们送的,元月晚不由得撇嘴:“真是有钱没处使,花钱买这个。”   宋金玉便笑话她:“你自己当年不也花过冤枉钱?这会子倒是会来笑话别人了。”   元月晚拿了她的筷子夹了片藕就往她嘴里塞去:“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她们一向打闹惯了,元月英在一旁咬了筷子,只嘻嘻笑着看热闹。还是白夫人轻咳一声,说:“吃饭呢,规矩些。”   她们似乎这才意识到还有客人在,便规规矩矩坐定,老老实实吃饭。   霞绯将果子交给了小丫头,叫她们洗干净了再拿上来,自己走去元月晚身后,一面为她布菜,一面又笑道:“刚我去的时候,李家少爷说,上一回小姐给他的棋局,他已经破了,这次他出了一局,让小姐看看。”   元月晚还未说些什么,那边王家公子王锦书就张口问道:“什么棋局?”   见众人都看了他,王夫人便笑道:“我这个儿子呀,旁的爱好没几个,就爱下个棋。”   席间一时再无人说话,白夫人看了元月晚,元月晚心中明了,虽不十分愿意,但还是向霞绯点了点头。   霞绯会意,将袖中笼着的一张纸拿了出来,递给了王锦书。   王锦书得了那张纸,连声多谢也来不及说,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仅仅扫了一眼,便赞叹道:“真是一局好棋啊。”   王夫人转向元月晚,笑问:“你也喜欢下棋?”   元月晚陪着笑,淡淡道:“也谈不上喜欢,略知一二。”   “这可真是高手啊。”那边王锦书禁不住再次感慨,又抬头问霞绯,“姑娘,这是出自何人之手?”   霞绯看了看元月晚,又看了看白夫人,见白夫人点头,她这才说道:“是后面船上的李家公子。”   “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白夫人也解释道,“这次也是同我们一起回京的。”   王夫人笑着,点了点头。   那边王锦书却是十分地欣喜:“不知可否引荐我与那位李公子见上一见?若是能手谈一局,便是我的荣幸了。”   “这……”白夫人犹豫着。   元月晚却开口了:“手谈一局怕是有点难,不过,我倒是有个主意。”烛火下,她一双眼睛笑得弯弯。 第26章   一连几日, 元月晚的心情都出奇得好,就连元月英写字时不老实折断了她的一支狼毫笔,她也大方地放过了她。   深知她为何心情愉悦的宋金玉, 这天一边摇了扇子, 一边饮着一杯凉茶, 看她心情甚好地半躺在了榻上, 手里翻着一本话本子, 只着袜子的脚还一点一点的, 宋金玉就忍不住说道:“等他发现了你的伎俩……”   她的话尚未说完,门外就传来木兰的声音:“王小姐来了。”   宋金玉就此打住,清了清嗓子,往门口看去,就见王家小姐王锦云走了进来, 她一如既往穿着半旧的家常衣裳,打扮素净, 就连手里的扇子和帕子, 也都是用旧了的。   “云妹妹来了,快来坐。”宋金玉仿佛这间房的主人, 十分熟络地招呼了王锦云。   竹心端了茶进来, 笑道:“这是我们两位小姐亲手烹制的茶,最是清热解暑的,王小姐也尝尝。”   元月晚依旧没穿鞋,只坐了起来, 向竹心道:“早起湃的那个西瓜, 切了拿上来吧。”   竹心答应了声,又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元月晚、元月英、宋金玉和才认识不久的王锦云。王锦云是个不多话的,自打上次碰着, 元月晚听见她主动说话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想来此番也是她母亲王夫人叫她过来的,要她与元月晚等人多套套近乎。   元月英、宋金玉却是个性子开朗的,碰见王锦云这个闷葫芦,她们也不介意,从连州的风土人情,问到她的喜好口味,一点也不怕冷场。是以这几日相处下来,只剩她们几人时,王锦书已放松了许多。宋金玉她们问,她也能多说两句话了。   相比较元月英宋金玉的热络,元月晚就要清冷得多,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听着她们对话,翻动自己手里的书卷。   起初王锦云还以为,她是醉心于诗词歌赋,怕不是个才女,后来被宋金玉拆穿说,她看的都是民间的话本子,哪是什么诗词歌赋。因她说的这话,被元月晚毫不留情地打了一脑袋。   “这是昨儿晚姐姐借我看的话本子,我已经看完了,现在换给您。”王锦云恭恭敬敬双手奉还了话本子。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面对元月晚,她总有种畏惧感。   元月晚接过了话本子,一挑眉:“你看得还挺快。”   王锦云只低头一笑。   宋金玉才想要来嘲笑元月晚几句,却听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给推开了,同时伴随着一个声音:“好你个元月晚,你跟我玩双簧?”   却是气势汹汹而来的陈烺,以后紧紧跟在他身后,满脸都写着“看戏”二字的陈炼和林长风。   这房间里最先站起来的,是素日里最胆小的王锦云,她怯怯看了看来人,便迅速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宋金玉跟元月晚见识得多了,她深知元月晚与她的这几个表兄弟们不对付,也乐得看热闹。   元月晚就更不怕了,她既然当时做出了那个决定,自然也就想好了会出现现在的这一幕,是以她非常坦然地坐在了原地,微微偏过头,一脸的无辜:“什么双簧?”她明知故问。   陈烺最见不得她这副明知故问的模样,才要发问,眼角余光终于瞥见一旁的陌生女子,他张了张口,又将问责的话咽了回去。   “咦,原来表姐这里今日有客啊。”陈炼钻了过来,打量了王锦云,嘻嘻笑道,十足地纨绔。   元月晚也就顺水推舟,介绍道:“这位是王家小姐,我二嫂嫂的娘家妹子。”   陈炼自然是不清楚元月晚二嫂嫂的娘家又是哪一家,不过还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哦,原来也是亲戚啊。”   王锦云被几个贸然闯入的陌生男子看着,十分不自在,脑袋垂得极低,连耳朵尖都泛红了。宋金玉一时不忍,向元月晚使了个眼色。   元月晚于是抬头望了陈烺,问:“既然知道我这里今日有客,你们若是没什么大事儿,就先回去吧。”   笑话,他陈烺是这么好打发的吗?陈烺走了上来,不由分说,拉了元月晚就要走。   “喂!你干嘛?”元月晚死死赖在了椅子上。   陈烺弯腰冲她一笑:“既然是房里有人,那咱们就去外面说。”说着攥着她手腕的手又要使劲。   这人可真是蛮不讲理,元月晚急得脱口而出:“你等等,我鞋还没穿呢。”   听了她这话,陈烺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就往下瞧去。   元月晚哪里会让他看到,一双脚早缩进裙底了。她仰了头,冲他不客气道:“你先出去,我把鞋穿了,就出去与你说话。”   “那你要是不出来呢?”陈烺显然并不相信她。   元月晚眯了眼:“放心,今天有客人在,我不会做出那种言而无信的事情的。”   陈烺眼角余光又扫了眼那位王小姐,再看回元月晚,将信将疑,但还是说道:“行吧,我姑且相信你这一回。”   然而陈烺等人才出去,元月晚就命木兰给房门从里面拴上了。   陈烺一听这动静不对,赶紧转身就敲了门,见推不开,便捶门怒道:“好你个元月晚,你言而无信!”   元月晚还是没穿鞋,她歪回了榻上,饮一口茶水,这才慢悠悠冲门外的人说道:“兵不厌诈。”   陈烺气得又往门上捶了一下。   王锦云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整个人都还是懵的,还是元月英向她笑着解释道:“坐吧,这没什么的,三天两头的事儿,日子久了习惯了就好了。”   王锦云勉强笑了笑,绞着帕子的手却并没有松开,小心翼翼地问:“方才那几位……”   “哦,他们是元家的远方亲戚,算起来也是她的表兄弟。”宋金玉一指元月晚,“你没见后头跟着的那艘大船,那就是他们家的。”   王锦云似懂非懂,还是点了点头。   这时门外又有人在敲门,同时听见竹心的声音:“怎么回事儿?怎么给门关上了?”   听见是她,木兰一笑:“是西瓜来了。”说着就过去开门了。   门一开,木兰就被拦去了一边,陈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直往元月晚跟前冲来。   元月晚一愣,喊道:“你这就过分了吧?”   陈烺已到了她跟前,他呵呵笑着:“不过分,我这可都是跟着你元大小姐学的,怎么能是过分呢?”   元月晚深吸一口气:“我都说了,我这里今日有客……”   陈烺依旧笑眯眯:“你当着客人都言而无信了,我还怕什么,我只问你一句,你让别人来破我的棋局?”   就知道他是为了这事儿来的,元月晚撇撇嘴:“这有什么?棋局不就是拿来给人破的?至于下棋的人是谁,并不重要吧。”   “并不重要?”陈烺重复着,又看了她,“所以,你不是在玩我?”   “我哪敢?”元月晚赶紧表明,“实在是那位王家公子看你的棋局太精妙,他忍不住想要与你切磋一番,我也是看他诚心,这才将你的棋局给了他的。如今棋局得以破解,该是件高兴的事情啊。再说了,你不觉得,那王公子的祺下得也很妙吗?”   “妙是妙……”陈烺回想起那局棋,也不得不承认。   “那不就结了?”元月晚笑,“如此一来,你们也算是下棋的知己了。怎么样,要不要与他当面下一局?”她趁热打铁。   陈烺想了想,好像又被她给带歪了。   “你少来,”他反应过来后,抱了胳膊,睥睨着她,“一码事归一码事,如今你欠了我一局棋,你说要怎么办?”   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元月晚皱了眉,往起坐了些,好不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显得太过居高临下。   “你欠我的事情还少吗?如今一局棋也要拿来说嘴?”她哼笑,“那我们就仔仔细细来掰扯一下,咱们之间的恩怨。”   陈烺却一伸手,示意她别再说了:“不用,我已经想好了,你该怎么赔偿我。”   元月晚不明所以。   陈烺转身就往外走去,在经过竹心身边时,他稍稍顿足,一伸手,就给竹心手里的那盆西瓜给端走了。   “下棋就不用了,拿这个来抵吧。”他向元月晚举了举西瓜盆,便昂首出去了。   在场的所有人,谁也没有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出。元月晚愣了半晌,问竹心:“西瓜还有吗?”   竹心苦笑:“都在那盆里了。”   气得元月晚一捶小桌几:“这个混蛋!”   这一日夜里,王锦云为她母亲捶着背,想起今天在元月晚房中所见,正好她母亲又问了句,她便一五一十地全都说了。   末了,她还感慨着:“那元家大小姐看着斯斯文文的一个人,没想到还有着这般的性情。”她就从来不敢在人前发火,更别说是顶嘴吵架了。   王夫人听她所言,心中却另有所想:“说来也是奇怪,既是远房表亲,也该给咱们引荐引荐,可这都上了元家的大船几日了,连个影子也没见着。如今听你这般说,那几人都与你哥哥与你相仿的年纪,年轻人该更好相处才是,尤其你哥哥,都说出想与他们下棋了,还被人硬生生给拒绝了……”   “也没拒绝呀,那元大小姐不是把棋局都拿给哥哥看了吗?”王锦云道。   王夫人回头瞅了她一眼:“你懂什么?”说着又转过头,疑惑着,“我也遣人打听了,后面那大船上的人,吃穿用度不比元家差,怕不也是出身大家的,若是……”她转身,握住了她女儿的手,“既然他们表亲往来这般密切,锦云啊,你可要抓住机会啊。”   “娘……”摇曳烛火下,王锦云一张脸烧得通红。   王夫人哎呀一声:“你这丫头,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还害臊呢,你看看你姐姐,如今好歹也是越国公府里的二少奶奶吧,你怎么也要更往上一步啊。有了你姐姐和你的婆家,到时候你哥哥的仕途可不就要好走得多?”   王锦云垂了脑袋,只不言语。   王夫人见状,自知也是为难了她,便又道:“也是,听你姐姐的意思,那越国公府里适龄的公子也还有几位,若是你们能嫁作一处,那也没什么不好。怎么说,越国公府有功勋,宫里还有位得脸的娘娘,也好得很。”   “娘!”王锦云的脸愈发热了。   王夫人却不以为意,继续为她说着:“那老越国公就三个儿子,大老爷当年袭着爵位,如今虽已去了好些年了,下面只一子一女,那位小姐元月英你这几日也见着了,是个好相处的,只可惜她那亲哥哥年纪大了些,且已娶了亲,生了孩子,咱们家虽小,给人做妾却也是要不得的。”   “那二老爷一家你也见着了,他们家大小姐和五小姐也就罢了,那独子在府里排行第六,年纪却是又比你小了些,也不般配。”   “倒是三老爷这一房,原先正头的三太太过门没多久就去了,如今那位三太太黄氏,是个填房,倒是运气好,接连生了府里的五少爷和七少爷,只不过年纪也都小呢。你姐姐嫁的那位,虽是个姨娘生的,到底也还是二少爷呢,他生母蔡姨娘,听说是个没什么脑子的,除了养了你那姐夫,还有亲生女儿,姐妹里排行第四的,你姐姐来信说,更是个闷葫芦,半天不出一声的。哦,还有个高姨娘,倒是养了三个,三少爷、四少爷和二小姐,是个老资格,但为人老实,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锦云啊,要看年纪,那位三少爷倒是相当的,且又未成婚,听你姐姐说,人也是极俊秀的,能念书识字,虽是庶出,但如今只看你姐姐,你也该知道,他们越国公府里嫡庶尊卑没那么明显,你若是能做那府里的三少奶奶,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啊。”   “娘,别说了。”王锦云再听不下去,转身就要走。   王夫人虽嫌弃她这软糯性子,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儿,也不好再多说,只叮嘱她早些睡。   王锦云自她母亲房里出来,迎面是夜晚凉爽的江风,江水阵阵,拍打在岸边,哗哗地响。她伫立船边,默默站了好一阵,方回房去了。 第27章   七月初, 元家的船终于靠停京城渡口。早几日便得了消息的越国公府,这一日早早地就打发了人来,马车轿子样样齐备, 只等船到。   元都督在家中兄弟里排行第二。元大老爷八年前过世, 其子尚未成人, 国公爵位虚悬, 当初圣上有意授元都督爵位, 被他婉拒, 并戍守越州城多年。如今府里当家的,是元三老爷。   今日亲来渡口迎接的,正是元三老爷,他带着家里的子侄们,一溜在渡口岸上等着。   元都督往越州赴任多年, 期间虽也回来过,也只是小住三两日, 如今举家回京, 那是大喜事,是以兄弟子侄相见, 又是另一番心绪。   只是渡口人多嘴杂, 寒暄过后,不宜多留,各人该上车上车,该骑马骑马, 浩浩荡荡, 往越国公府去。   宋金玉是第一次进京,此时她与元月晚元月英同乘一辆马车,听见外头热闹, 忍不住掀起车帘一角,往外探看。   元月晚元月英虽是生在这里,也长了好几岁,但那时年幼,且府中规矩繁多,并没什么出门的机会,如今再回来,自然也觉得事事都新鲜,所以和宋金玉一道,偷看车外景象。   “京城不愧是京城,比我们越州热闹多了。”宋金玉一边看,一边感慨着,“哎哎哎,那边还有番人呢,晚晚你快看,他眼珠子竟然是蓝色的。”她扯着元月晚道。   “大惊小怪。”元月晚鄙夷着她,“你别一副乡下土包子的反应行吗?”   “你才乡下土包子!”宋金玉拍打了元月晚的胳膊。   如此一路说笑,终于到了越国公府门前。   宋金玉又扯了元月晚的衣裳,指了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啧啧道:“你们这石狮子,可比越州我家门口的还要大呢。”   “俗得很。”元月晚不屑点评。氵包氵末   “哪有你这样说自己家的。”宋金玉笑着推了她一下。   元月晚挑了挑眉,没再开口。   进了越国公府的头一件事,便是要去拜见元家的老祖宗,元老夫人周氏。老国公已过世多年,元老夫人教养子女,操持事务,到如今年事已高,虽管家大权已大部分都交给了三儿媳,但依旧是这府里的第一人,大事终得她点头。   宋金玉头一回进元家,她跟着元月晚,这一路走来,所见具是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画梁雕栋,十足的公家气派。更难得的是,路上每碰着下人,他们无一例外,都远远侧身站定,不多出一言,不多看一眼,规矩到她都觉得瘆人。   好容易到了一处大院落里,却比别处热闹得多,他们还未进去,就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地嚷嚷着:“来了来了。”   宋金玉靠近元月晚,元月晚会意,按了按她的手,低声道:“这就是我祖母的院子了。”   宋金玉抬头,就见正房的门帘打起,迎出来几个中年妇人,那穿着打扮,一看就是这府里的夫人了。   “哎呀,你们可算是回来了,老太太这一晌午都念叨着呢。”为首的一个稍年轻些的夫人,上来就抓了元月晚母亲的手,如是笑道。   “那是我婶娘。”元月晚又给宋金玉介绍着。   “你这婶娘还怪年轻的。”宋金玉挑眉道。   “是填房。”元月晚道。   宋金玉“哦”了一声,那难怪呢,才在渡口瞧见她三叔,可没这么年轻的。   “回来就好,快进去吧,老太太等着呢。”又有一位夫人开口道。   “那就是我大伯母了。”元月晚道。   宋金玉挑了挑眉,下意识就去看了元月英。却见元月英神色如常,见了她亲娘,也并未欣喜,只如寻常一般行了礼。那大夫人亦是如此,见了自己的亲女儿,也就只点了点头。   这可真是奇怪的一家子。宋金玉心里嘀咕着,就被迎进了正屋。   屋子里十分地宽敞,清洗干净的砖面光可鉴人,便是这样宽敞的屋子,如今也满满当当都是人。   宋金玉被元月晚拽着,还没看清人呢,就先跪下了。   “给祖母请安。”元月晚说道。   宋金玉只能跟着跪拜。   “快起来快起来,都起来。”一个含笑的慈祥声音响起,就有人过来扶了他们起来。   宋金玉这才有空看了前面的人,那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满头银发,笑容满面,她正拉了元月晚母亲的手,不住地说着:“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哇。”   屋里吵吵嚷嚷,笑语不断,好容易各人按身份坐定,宋金玉就看着又有丫鬟拿了蒲团上来,放到当中地上。   她正疑惑呢,就见坐在她身侧的元月晚起身,带了她妹妹元月英元月柔,弟弟元月修,一齐跪到了蒲团上,朝着上座的元老夫人再度拜倒。   果然是大族之家,这规矩就是繁多。   元老夫人却是眉开眼笑,一面唤他们起来,一面又叫近前去,拉拉这个的手,捧捧那个的脸,最后搂了元月修在怀里,冲元月晚母亲笑:“这下咱们家可就齐全了。”   白夫人也笑着,又指了宋金玉,向元老夫人说道:“这孩子就是我先前信中提到的,越州宋太守家的千金,闺名唤作金玉的。”   宋金玉见提起了她,赶紧站了起来,给元老夫人请安。   元老夫人也就唤她上前,握了她的手,细细打量一回,边看边笑:“这也是个好的。”然后又道,“来了我们家就当是到了自个儿的家,缺什么要什么,只管告诉他们,可别委屈了啊。”   宋金玉清楚,她毕竟是要进宫待选的秀女,除了元月晚一家,她与这偌大的越国公府并无半分关系,前者倒是真心待她的,这后者对她好,多是出于私心,若日后真进宫做了娘娘,说出去她也是从越国公府里走的,还能少得了好处?   宋金玉这边才坐回来,那边一年轻媳妇就领了王家母女,来向元老夫人说道:“老祖宗,这就是我娘家亲人了,我母亲,弟弟锦书,妹妹锦云。”   “哦,原来是亲家。”元老夫人笑着。   王夫人也笑:“这一路上来也亏得碰上了二老爷家的船,不然我们孤儿寡母的,定要费许多周折。”   白夫人便笑:“哪里的话,都是亲戚,碰上了自然是要帮一把的。”   元老夫人转向元三夫人黄氏,问道:“你亲家的院落都收拾出来了吧?”   黄夫人赶紧站了起来,回话道:“早就备好了,只等亲家夫人过去瞧瞧,还有哪里不好的,咱们再改。”   王夫人一听就笑开了:“哎哟,你们国公府的院子,样样都是好的,哪还有什么不好的啊。”   黄夫人便道:“如此,亲家夫人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过去歇歇?”   “是呢,你们先去招呼着亲家夫人,我这里用不着你们许多人,都去忙吧。”元老夫人也说道。   黄夫人听出他们这位老祖宗不愿与王夫人多说,怕是有什么体己的话要与二房的人讲,也就顺水推舟,带了王家人先行离开。   待这屋里就只剩下白夫人母女等人,原先坐在后头的几位小姐,便迫不及待地起身,纷纷拥到元月晚身边来了。   “好你个大姐姐,哄我说六月底便可进京,我们眼巴巴盼了许久,结果这时候才回来。”天青衣裳的少女,一上来就盈盈笑道。   “我才不信呢,你们这哪里是盼着我们啊,分明是等着我们给你们带好吃好玩的。”元月英撇嘴道。   “胡说,我分明就是盼着你们的!”天青衣裳的女孩子一把就握住了元月晚的手,转头瞪了元月英。   宋金玉好奇打量了这几人,元月晚按下天青女子的手,同她说道:“给你引荐下,”她指了天青色衣裳的,“这位就是我叔父的女儿,我二妹妹元月华。”说着她又指了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粉色衣裳的女孩子,“这位是我四妹妹元月蓉,也是我叔父的女儿。”   宋金玉连忙起身,又跟这越国公府的两位小姐一一相见。   “哎呀,原来你就是宋家姐姐啊,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宋家姐姐果然好相貌。”元月华一把就抓了宋金玉的手,极为热情地说着,“我大姐姐既然说你好,那从今儿个起,你也就是我们的好朋友了,以后我就喊你玉姐姐了。”   宋金玉早就听闻元月晚的这个妹子伶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当即也就笑了:“那以后还有劳二妹妹多照应照应我了。”   元月华笑道:“照应不敢说,玉姐姐在府里这几日过得舒心就好。”   “肯定会的。”宋金玉努力微笑着。   她们这边正说着话呢,就见元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春燕进来笑道:“老太太,冰碗已经备下了。”   元老夫人便向女孩子们笑道:“那你们就先去吃吧,留我和你们太太先说会话。”   元月晚等人一听,就都站了起来,行礼后方出去外间。 第28章   元月晚一行人坐在外间的圆桌旁, 每人面前一只冰碗,正适合午后解暑。   “大姐姐回来得也正好,再过几日就是七夕了, 今年咱们姐妹总算是能一处过节了。”元月华笑道。   “有什么好过的, 穿针引线抓蜘蛛, 来来回回就这么点东西, 没意思。”元月英嫌弃道, “要我说, 等天气凉快些,咱们往城郊的马场去,好好骑一回马,那才有意思呢。”   “你还好意思说?”元月华不甘示弱,冲她抬头道, “小时候你就吵着闹着要骑马,结果还从马背上给摔下来了, 如今还敢上啊?”   听她这样一提, 元月英顿时就来了气,她一拍桌子:“嘿, 你没听说过吗?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待,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我如今骑马的技艺,可是要出乎你的意料的。”   “哦?是吗?”元月华显然是不信的。   元月英这脾气一上来, 当即就要拉着元月华, 要与她去比试一番。   “我才不去呢,这个天,热死个人。”元月华嫌弃道, “再说了,如今这京城里的姑娘小姐们,哪个还骑马啊,没的叫人在背后说没教养。”   “骑马怎么就叫没教养啊?”元月英不服道,“难不成这京城里的姑娘们都不打马球了?”   元月华与元月蓉对视一眼:“打是打的,只不过越来越少了,如今贵女们聚会,多是赏花品茗,吟诗作对,甚少有打马球这样剧烈的活动了。”   “京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风气了?”元月英撇嘴,“没劲,还不如咱们越州城呢。”   “这话也别乱说,没的叫人笑话说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元月华又提醒道。   “怎么就小地方了?”元月英更是生气了,“这还有什么意思啊?”   元月华叹息道:“上一回牡丹花会上,就有一位来自洛州的小姐,她父亲才调入京城任职没多久,说了句京城的牡丹开得不如洛州的好,就被众人笑话了好久。现在有人请客,都会避开她呢。”   “可是,”元月晚与宋金玉对视一眼,“谁都知道,洛州牡丹甲天下,京城的就是比不上洛州的啊。”   “是啊,”元月华苦笑,“可谁又肯承认呢?还不是看她不是京城生长的,瞧不起她的出身罢了。”   “我不喜欢这样。”元月英一扔勺子,嫌弃道。   元月华一声叹息:“这就是京城啊。”   宋金玉搁一旁坐着,听在耳里,只能感慨,果然京城和越州不同,还在越州的时候,她们哪里会聊这些个。   正吃着冰碗呢,一个小丫头自门外进来,对着众人福了福后说道:“我家少奶奶说,请四小姐往她那边去说说话。”   元月晚尚未认出那是哪房的人,一旁元月华就挑了眉,说道:“没见我们这儿正吃东西吗?有什么要紧事?等等再去吧。”   那小丫头有些为难:“这,是少奶奶打发奴婢来请四小姐的。”   宋金玉看向边上始终沉默寡言的越国公府四小姐元月蓉,只看她满脸讪讪,却还是站了起来:“知道了,我同你去就是了。”   “等等。”元月华却按住了她,又转向小丫头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这大小姐才回来,我们姐妹自然是要坐着一处说说心里话的,你们少奶奶就这么急着要四小姐过去,未免也太不通情达理了吧?”   “这……”那小丫头都快要急哭了,可她年纪小,哪敢跟元月华顶嘴,结结巴巴半天,也没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还是元月晚开口了,她问元月蓉:“你要过去吗?”   元月蓉看了眼那小丫头,许是心中不忍,还是说道:“我便去一趟吧。”   元月晚点点头:“那你就去吧,我估摸着也没什么事儿,许是让你过去见见王家小姐,让你们一处说说话吧。”她这话是对元月蓉说的,但眼睛却是看着那小丫头的。   小丫头连连点头:“应该就是这样。”   元月蓉遂起身,跟大家福了福,就随那小丫头去了。   见她走了,元月华犹自生气,她哐当一声扔了汤匙,泄气道:“咱们那位二嫂还真是跋扈,她娘家妹子就那么金贵,还要四妹妹去作陪?”   元月英噗嗤笑出声:“跋扈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别扭,你有什么立场说别人跋扈?”   气得元月华抬手就要来打她。   宋金玉却是听明白了,方才那来的小丫头,原来就是这府里二少奶奶房里的,而那二少奶奶的娘家,便是与他们半途遇见一道上京的王家。据她所知,这四小姐元月蓉,与这府里的二少爷乃是蔡姨娘所出,如此算来,那二少奶奶对她如此呼来喝去,除了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外,就真是跋扈了。   元月晚右手食指关节轻敲了桌面,她说:“王锦云是个好姑娘。”见正扭在一处的元月英和元月华齐齐转头看向了她,她点点头,又补充了句,“至少目前看来是的。”   她的言外之意,自是叫她们别有事没事就去为难王锦云,当然了,至于往后如何,她是不能给王锦云打包票的。   “嗐,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元月华一挥手,又坐了回来,“趁着现在没什么事,你快给我们讲讲,这一路上可有什么新鲜见闻?”   这一日的晚间,越国公府自是热闹不凡,一大家子的人围坐临水花厅之上,举杯畅饮,言笑晏晏。   饭后回房,原本越国公府是为她收拾了间院落出来的,但宋金玉在看过元月晚的住处后,坚持要与她住一处。她是客,又来日可期,其他人当然没有意见。   “你果然喜欢竹子,无论是在越州还是在这里,屋后都种着竹子,就连这院子的名儿,也还是叫作竹里馆。”沐浴后,宋金玉披散着头发,坐在廊下纳凉,冲同样装扮的元月晚说道。   元月晚翻给她一个白眼,摇了团扇,在一旁坐下。   “如何,这进京的第一天?”她问,声音被扇子扇得忽远忽近。   宋金玉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不愧是京城。”   元月晚抬了抬眼,她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全称赞,还带着那么一点,轻蔑?   “不喜欢?”她又问。   宋金玉笑:“不瞒你说,踏上京城这片土地的第一脚,我就想返航回越州了。”她一手撑了下巴,任由发丝垂落,“我忽然觉得,以前的那些快活日子,以后再也回不去了。”她轻笑。   元月晚没有接她的话,只靠去了那美人靠上,仰头望了夜空,繁星满天。   第二日,元月晚正在房中打点着要送给各房的礼物,宋金玉帮她打下手,忽听得窗棱被敲得咚咚响,她们抬头,那窗外站着的却是个年轻公子哥儿,清秀俊俏的一张脸,笑起来左边嘴角还有个浅浅的酒窝。   元月晚如何且不说,宋金玉却是看傻了眼,这是观音大士身边的金童吧,生得这般好样貌。   那“金童”冲她们笑:“妹妹回来了。”   元月晚也笑:“三哥。”   宋金玉终于回过神来,哦,原来是元月晚曾夸下海口,说她三哥元月清是家中兄弟姐妹里生得最好的那一个,放眼整个越州城,都没有人能在长相上越过他去。起初她还不信,如今亲眼所见,她不得不承认,元月晚偶尔还是会说真话的。   元月清的视线一转,从宋金玉身上略过,又回到了元月晚的身上:“想必这位就是宋小姐了吧?”   宋金玉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明快地承认着:“不错,我和晚晚情同姐妹,又认了她母亲做干娘,如今我也就不客气了,也称你一声三哥,还请不要见怪。”   元月清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怪道她每每来信,总会在信中提到越州也有个‘元月英’,现下我可是明白了。”   宋金玉也很懂,她一本正经道:“不错,当年我与三妹妹也是相见恨晚。”   元月清笑着,也不进来,隔了窗子,他说:“前几日太学有事,没能及时赶回来,妹妹可不要因为这个就少给我东西啊。”   元月晚随手拎起一旁的盒子,也笑:“三哥未免也太小瞧人了,我是那种小气的人么?”她将东西递出窗户,“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屋里的丫头们多跑一趟了。”   那盒子拎在手里沉甸甸的,只看包装,便知价值不菲,元月清却偏偏还要故意掂了掂盒子,说:“早知道我就不进来了,还得我自己拿回去。”   “那你还我。”元月晚伸了手。   元月清后退一步:“哎,这都已经送出去了的东西,怎么能还要回?罢罢罢,我就辛苦这一趟,自个儿拿着吧。”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元月晚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别生气,等过两日三哥带你去鸿运楼吃酒去。”元月清给她说道。   宋金玉尚一般般,元月晚却是眼睛一亮:“真的?”   元月清拍了胸脯:“三哥什么时候诓过你?”   元月晚便向宋金玉一抬下巴,乐道:“这下可有口福了。” 第29章   待元月清拎了礼物, 心满意足离开竹里馆后,宋金玉犹自盯了窗外,两手捧了脸, 喃喃道:“他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灿若春花, 静如秋月……”   元月晚听着她那酸溜溜的句子, 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嫌弃, 她拍了桌子, 企图令她回神。   宋金玉放下手,转回来继续分发着东西,同时一面感慨着:“早听闻你这三哥哥月朗风清,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光风霁月的公子。。”   元月晚道:“那又如何?别忘了你可是马上就要进宫选秀的人了。”   “也有可能选不上啊。”宋金玉嘿嘿笑着, “要是选不上……”   “选不上你就想做我嫂子了?”元月晚瞥了她一眼。   “那也不是没可能的啊。”宋金玉依旧傻笑着。   元月晚看她那副犯花痴的模样,只摇了摇头, 依旧去忙碌。   宋金玉伏到桌上, 蓦地想起一事来,遂问她:“自下船后, 就再没见到你的那几位表兄弟了, 他们去哪儿了?”   元月晚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陈烺他们。   “这里是京城,是他们的地盘, 他们不回家还能去哪儿?”元月晚总算点好所有礼物, 唤了竹心和木兰进来,叫一一送去各房里。   宋金玉看着竹心和木兰带着小丫头们,有条不紊地拿了所有东西出去, 估摸着人都走远了,她方看了元月晚,冲她一抬下巴:“行了,这里没外人了,都这个时候了,你总该告诉我,他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了吧。”   元月晚拎了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她捏了细瓷茶杯,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早说了吗,他们是我家的远房亲戚。”   “少来吧,”宋金玉哼笑一声,“你还真打量我是傻子呢,你们家有哪些亲戚我还不清楚?突然跑出来这么几个‘远房亲戚’,犯得着干娘那般细致对待?”   “这你也知道?”元月晚笑。   宋金玉得意挑眉:“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你对他们的态度,你曾说过,你与家中的兄弟姐妹们,表兄弟姐妹们,处得都还行,可你对那几个人,却很少有过好脸色。我估摸着,可能是你们家欠了他们高利贷。”她摸了下巴,说。   “越说越没谱了。”元月晚瞥了她一眼,“你既观察得如此仔细,那想必心里也有主意了,你且说来听听。”   宋金玉一手撑了脸,笑嘻嘻说道:“这偌大的京城里,姓李的着实不少,但能跟你越国公府搭上边的,就是信国公府李家了。当今圣上的两位皇后均出自信国公府,可他府上纵有年轻公子哥儿,那与你元家也谈不上是表亲吧。我倒是听见他们喊什么‘九哥九哥’的,恰好先皇后的九皇子靖王殿下,孩提时曾养在你姑母膝下,所以……”她欲言又止,望了元月晚直挑眉。   元月晚也学了她的样子,一手撑了脸,望着她一眨眼:“你是何时想到这些的?”   宋金玉往起一坐:“这么说是真的了?”她站了起来,在房里来来回回走着,自言自语,“哎呀,我这人还没进宫呢,这皇子王爷的倒先见着了。”   她在元月晚身侧站定,又问她:“那除了九皇子靖王殿下,那剩下的两人呢?”   “十一皇子相王陈炼,襄阳王府世子林长风。”   “襄阳王府啊……”她似在感慨。   元月晚敏锐问道:“你对襄阳王府感兴趣?”   “嗐,哪儿的话呀。”宋金玉摆手,“我只是没料到,竟然还有个襄阳王府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元月晚哼道,“襄阳王妃,也就是林长风的生母,她同皇后娘娘是亲姐妹,算起来,他们才是真正的表兄弟呢。”   “欸——”宋金玉拉长了声音感慨着,“这京城果然是富贵挨着富贵啊,有钱有权的都是一家人。”   元月晚心想,何止是京城呢。   竹心和木兰送了东西回来,一进门,木兰就吵嚷着:“可了不得了,那边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吵起来了。”   正趴着养神的宋金玉一听有热闹可看了,立马就来了精神,她问:“怎么回事?”   木兰嘴快,说道:“具体咱们也不清楚,只是听说桐姐儿和妍姐儿为了一只小皮球,两个人推搡了一回,妍姐儿跌到了地上,手给蹭破了皮。二少奶奶知道了,就赶去大少奶奶屋里吵了。我们回来的时候,听说还在闹呢。”   宋金玉听得糊涂:“什么桐姐儿妍姐儿的?”   元月晚瞅了她一眼,压根懒得搭理她。   还是竹心笑道:“桐姐儿是大少奶奶的女儿,妍姐儿是二少奶奶养的。”   她这样一说,宋金玉就算是明白了:“我知道,你们家大少爷是长房正室所生,将来这越国公府的主人;二少爷是三房姨娘生的,却赶在你们家大少爷前头生了个儿子,两房一向不和,今日为了这点子小事,吵起来也是情有可原。”   元月晚觑着她:“如今你倒是对我们府里的事情掌握得一清二楚,都学会推离了。”   宋金玉谦虚:“哪里哪里,这还不是对亏了你,否则我哪能知道这些。”   元月晚哼笑。要说起来,也是她这两个哥哥屋里不安生。   正如宋金玉所说,她大哥元月承是她大伯母亲生的,月字辈第一个孩子,又是嫡子,自是金贵。二哥元月鸿,虽是她叔父的儿子,只因是蔡姨娘所出,又被他亲生父亲定了小户官家的女儿,一直以来都有所不平。   元月鸿虽不平,但无论相貌还是才华还是拳脚功夫,处处都落元月承一截,不平也磨平了。直到他娶了那王氏女,三两抱两,先开花后结果,竟给他先生了个越国公府的曾孙来,从此便觉得自己夫妻要凭子而贵,走在府里头腰杆都不由得挺得笔直,事事都要越过元月承去不可。   想必今日这一出,也是那王氏借着孩子发挥,要压大少奶奶张氏一头。   宋金玉已经走到门口了,回头见元月晚还坐着不动,不禁问:“怎么,不去看热闹去?”   元月晚看了窗外的大日头,眉头紧蹙:“晒死个人。”   “哪里晒了?不晒!”宋金玉说着,回来拽她起来,“走,瞧瞧去。”   大少奶奶张氏的屋子,距元月晚的住处挺有些路,这样热的天,她被宋金玉拖着,走到时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门房里几个当值的婆子和媳妇见是大小姐来了,都慌忙站了起来迎出来。元月晚看了看院门敞开的里间,问:“人都还在里头呢?”   那几个妇人都知道她是在问的什么,点头答道:“还在呢。”   元月晚点点头,抬脚就要往里走去。   她的这位大嫂出身北地云州,云州张氏乃是书香世家,是以这处院落也被收拾得格外清雅,一看就是用心打理过的。   只是元月晚和宋金玉来不及细看,还未踏上通往主屋的台阶,她们就听见屋里咚的一声响,是茶盅被重重磕到桌上的声音。   “大嫂,你也瞧见了,我们家妍丫头脑门上磕那么大一包,就算孙大夫来瞧了说没什么大碍,也不会留疤,但到底也是这府里的小姐啊,万一真破了相,要怎么办?你们大房能养她一辈子吗?”   宋金玉听了这一席话,不禁皱眉:“这不自己给自己没事找事吗?”她看了元月晚说。   元月晚摇头,示意她别说话,再听下去。   “二弟妹,你自己也说了,没什么大碍,小孩子家玩闹,难免磕磕绊绊的。再说了,便是妍丫头真的嫁不出去,咱们府里还能少了她一口饭吃?”   “你说谁嫁不出去呢?你这是在咒我女儿?”   元月晚与宋金玉面面相觑,宋金玉压低了声音,说:“依我看,你这两个嫂子,都不是什么明白人啊。”   元月晚深表同感。   正站着呢,就看见一身灰布衣裳的孙大夫从屋里出来了,顶头看见她们两个人,孙大夫又连忙作揖。   元月晚赶紧虚扶了一把,看屋里没人出来,就自己引了孙大夫往院门外去。临走前,她又叮嘱了门房里的人:“不必告诉两位少奶奶说我来过了。”   那门房里的人多是元月晚一家下南方后才被挑进来的,虽知道这位大小姐,但她到底什么性情,都不了解,唯有其中一个柳婆子,率先答应了声。   待看着元月晚一行人走远了,门房里的婆子媳妇们摇了扇子,闲话道:“这个大小姐,还使唤起我们房里的人来了,她叫不告诉,我们就不告诉啊,她又不是咱们的正经主子。”   其他人纷纷附和。   柳婆子冷笑一声,饮了口凉茶,方道:“我说你们就这点子眼力见呢,你们不识得大小姐,也该知道她母亲二太太吧。哎,也是你们进来得晚,不晓得这里头的事情。”   众人听她如此说,便都催促着她再细说说。   那柳婆子便道:“想当初二老爷还没去越州城做都督,那二太太在这府里就是管家的。你们是没见识过二太太的手段,给下人那叫管得一个服帖,最关键的是,她还不厚此薄彼,只要是能干事的,多劳多得,但若是谁想在她跟前耍滑头,给她查出来了,那可就惨咯。所以当时下人们既怕她,可却也服她。”   “可惜后来二老爷外放,二太太也就跟着去了,到现在三太太当家,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你们看看如今这满府里,担着肥差的,哪个不是三太太的心腹?”   众人一听,的确如此,又纷纷点头。   柳婆子一掸衣裳,笑道:“现在二太太回来了,看样子怕是会常住的,往后这府里什么情况,咱们呐,还真不好说。她是那样厉害的一个人,你们瞅瞅,大老爷过世就不说了吧,那三老爷房里都养着几个姨娘了,可偏偏二老爷身边,一个都没有,可见二太太的手段了。”   众人又连连称是。   柳婆子抬了下巴:“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养出来的女儿,那能是软柿子吗?你们可别仗着如今自己也能称是这府里的老人,就瞧不起外放回来的二房里的人,我可先跟你们说了,那屋里没一个好惹的,还是小心些,省得到时候没脸。”   柳婆子是这群人里资历最长的,她说的话,便是有人心中不服,但面上也还是要应承的。柳婆子也晓得,该说的她也都说了,再怎么着,那就是个人的造化了。 第30章   元月晚引着孙大夫离开, 行至院外,她才问道:“妍姐儿无大碍?”   孙大夫自太医院请辞后便一直跟着元月晚的父亲,后来一同前往越州, 有战事时他便是军医, 休战时他就住在小随园里, 钻研医术, 种植草药, 顺手还教出个徒弟孙不疑来, 与这家人自是亲厚,现在见元月晚问,他便笑:“放心吧,就是肿了个小包,便是不用药, 也能很快消下去的。”   孙大夫的医术元月晚当然不会怀疑,便点头:“那就好。”   孙大夫抬手捋了胡须, 又笑:“只不过, 这京城还是一如既往啊。”   元月晚先是不解,听他又说了句:“还是越州城好哇。”   看他走远了, 宋金玉也疑惑着:“你家这位孙大夫是怎么了?”   元月晚回首看了眼张氏的院子, 想起她们先前说的话,她眼中神色加深:“他这是在叫我不要去蹚这趟浑水。”   宋金玉挑眉:“也是,你那两个嫂子,恐怕都不是什么好相处的。”   元月晚轻笑, 心里却有些怅然, 堂堂一个越国公府,如今这一辈的人,怎的都如此拿不上台面?   两人才要回去, 就见那边元月英和元月蓉急匆匆过来了,想必也是得了消息,要来看看情况。   “你已经去瞧过了?”到了跟前,元月英问道。   元月晚却纳闷:“瞧什么?”   元月英一愣,和元月蓉对视一眼,疑惑道:“你不是从大嫂屋里出来的?”   元月晚道:“不是啊,我和金玉闲来无事,见这园子里许多地方同我走时都不一样了,我们就出来走走,随便看看而已。怎么,大嫂屋里出事了?”   她这样一问,倒是让元月英犯了难,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那张氏到底也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的妻子,王氏又是她庶兄的妻子,两个小女孩儿都是她的侄女,这事儿无论怎么说,她都嫌丢人。   元月蓉就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跟在元月英身侧,垂首不语。   正当口呢,王夫人同王锦云又远远地来了。   元月晚瞧得清楚,冲元月英身后努了努嘴,她故意笑说:“别是两位嫂嫂怎么了吧?”   元月英回头一看,眉头瞬间拧起。   元月晚明智抽身:“既是你们有事,那我和金玉就不去掺和了,我还打算领着她去湖那头看看呢,你们先忙。”   她说罢,拉了宋金玉就要走。   元月英本想拉着她一起,却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走了。   待拉开些距离了,宋金玉这才说道:“你怎么不去帮帮阿英?”   元月晚拨开前面低垂的凌霄花枝,淡淡道:“她好是一回事,但张氏毕竟是她的亲嫂子,她要为其撑腰,我管不着,更不想管。”   看她说得怅然,宋金玉哎呀一声,勾起她的胳膊,笑道:“放心吧,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呢,日子长了就好了。我看阿英不是那等会变心的人。”她故意取笑。   果然元月晚就白了她一眼:“就你话多。”   张王二人的事情最终还是闹大了,消息传来时,元月晚与宋金玉正陪着元月柔在白夫人房里描花样子。   听说是那位王夫人比她女儿二少奶奶还要撒泼,当着众人就没给大少奶奶张氏脸面,便是当家的三夫人黄氏听闻赶来,也不得不给王夫人面子,好言劝了她们母女回去,还送上好些补品布料,以示安慰。   白夫人听了都笑:“那么小个人儿,哪里经受得住这样大的福分哦。”   只是经此一事,越国公府上下都知道了,他们那位二少奶奶的娘家虽单薄,但亲家却是一等一地豁得出去,难免有心中不平者,背后说道几句。   就连老夫人最后也听说了,当着元月蓉的面,她老人家就直说了一句:成何体统。给元月蓉听了,一张脸红得都快滴下血来。倒是元月英脸皮够厚,又是庶兄庶嫂,欺侮的又是她的亲兄嫂,自然不在乎了。   回来不过短短数日,这府里就出了这样的事,这与元月晚记忆中的越国公府可不一样。转念一想,这世上多的是物是人非,也没什么可惆怅的。   七夕前一日,元月晚的二姑母就带了全家过来登门了。元月晚记起自己尚且年幼时,就最爱往这个姑母家中去,那是她的二姑父还只是个正四品下的户部侍郎,如今已是正三品的户部尚书了。   “本该早就过来的,只是你们知道的,前些时候老太爷身上不大好,特地请了太医院的秦太医来瞧,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折腾了好些日子,如今可算是缓过来了。”二姑母如是说道,自然了,这番话是说给元月晚的母亲白夫人听的。   白夫人点头:“那是应该的,我们都已经回来了,还怕以后见不着吗?”   老夫人也点头:“你公公年纪大了,你们是该小心尽心。”   在座的人心里都清楚,那易家老太爷若是撒手归西,大梁以孝治天下,虽不会强制要求官员回乡丁忧,但为表孝心,该丁忧还是会丁忧。官场瞬息万变,谁能知道几年后的情形呢?   “是了,为了我家老太爷的事儿,就连我们阿瑶的亲事,这都往后推了。”二姑母又笑道。   那被称为“阿瑶”的姑娘,正是长元月晚一岁的表姐,易佩瑶。听见她母亲突然就提起了自己,易佩瑶脸上并无寻常女子的害羞,她板着一张脸,似乎那被说到的人并不是她一般。   元老夫人见此,便对元月晚笑道:“你们姐妹且去吧,多年未见,该好好说说心里话了。”   元月晚等人就都起身,告退出去了。   此处离元月英的屋子最近,大家便移步去了她房里。   “阿瑶。”元月晚与易佩瑶相对而坐,她们姐妹只差一岁,从来都是叫彼此的小名儿,“这几年不见,你怎的瘦了好多?”她忧心道,先前同父亲回京时,见她还是珠圆玉润的呢。   易佩瑶笑道:“哪有?我每日都吃很多呢,怎么会瘦?”   “是时节的缘故。”元月英也坐了过来,笑嘻嘻地说,“正所谓,‘瘦夏’。”   “什么话呀这是。”元月晚和易佩瑶就都笑了,“就你鬼灵精怪。”易佩瑶伸手点了下元月英的脑袋。   “才听见姑母说阿瑶姐姐的亲事,这回是真的定了吗?”元月华问道。   易佩瑶拿起杯子喝水,淡淡回道:“也许吧,我也不知道。”   看得出一提起这话,易佩瑶便没什么兴致,大家也就不再多说,只挑了些衣裳首饰,哪家的吃食,闲聊几句。   “对了,说起这个鸿运楼,先前三哥不是说,要私底下给我们晚晚做个接风宴吗?我看这鸿运楼就很好,明天日子也好,不如咱们就去吃鸿运楼吧。”元月英提议道。   元月晚好笑:“三哥说请我吃鸿运楼,又没说要带上你,你起什么劲啊?”   “那怎么行?”元月英眉毛一拧,抱了胳膊,“你们出去吃好吃的,怎能不带上我?”   “明天是七夕呢。”元月华提醒道。   一旁始终沉默的元月蓉怯怯开口了:“我听二哥哥说,鸿运楼会在七夕这一天为前去的女食客定制餐食,还给折扣。”   “还有这等好事?”元月英一拍手,“那我们可就更要去了。”   元月英说风就是雨,她知道他们三哥与鸿运楼的老板有私交,就叫人拿了元月清的名帖,去鸿运楼定一个雅间。本来这个时候,鸿运楼已订不到位置了,但出去的人回来报道,以元月清的名义,还真就给她们匀了一间。   “果然还是三哥的名头好使。”元月英笑着,掰了手指头,“那明天晚上我一个,晚晚一个,阿英一个,蓉儿一个,玉姐姐一个,阿瑶一个,咱们也有六个人呢。”   易佩瑶便笑:“我也去?”   “当然了,”元月英挑眉,“咱们听者有份。”   “那今晚你也就别回去了,就在这里住下,咱们姐妹俩许久未见,可以好好说道说道了。”元月晚向易佩瑶笑道。   “不行不行!”却是元月英在摇头,“你那儿已经住了玉姐姐了,阿瑶再去挤,你们都打算睡到地上去啊?”   宋金玉一听,立马说道:“没事儿啊,我可以过来跟你挤一晚啊。”她向元月英抛了个眼神。   “哦?真的吗?”元月英搓了手,乐道,“那我们今晚打叶子牌,谁输了就往谁脸上贴纸条儿!”   宋金玉一拍桌子,往起一站:“来就来,谁怕谁!”   看那两人瞪着眼都快怼到对方脸上去了,众人也不劝阻,只在一旁看笑话。   直到外面传来一年轻男子的声音:“都在呢?”   外头是元月英的丫鬟松泉笑道:“都在呢。”   元月英一转脸,冲元月晚抬了下巴:“找你的。”   元月晚翻了个白眼:“都寻到你屋子里来了,自然是来找你的。”   看她二人如此推脱,其他人都还在笑,唯一蒙在鼓里的宋金玉难免困惑:“到底找谁的啊?不是,这来的又是谁啊?” 第31章   易成瑞一踏进这屋子, 就见室内或坐或立,五六个妙龄女子,都齐齐望了他。他一时有些尴尬, 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易佩瑶是最懂她这个同胞弟弟的, 当时就笑话道:“哟, 你们瞧, 他还不好意思了。”   易成瑞恼羞成怒, 反驳道:“谁不好意思了?你少浑说!”   元月英跳了出来, 笑嘻嘻问他道:“你不在前头坐着,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被她这样一问,易成瑞的视线先是落在她的脸上,随即又越过她去,看向她身后坐着的那个女孩子。   “晚妹妹?”他似是不确定。   元月英回头看了眼元月晚, 又转过头来,憋了笑说:“原来是来见晚晚的, 果真是应了书上那句话:见了姐姐, 就把妹妹给忘了。”   易成瑞却未说话,元月英看他时, 他犹自盯了元月晚瞧, 那眼神直愣愣的,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元月英于是轻咳一声,伸手往他眼前晃了晃,故意提高了嗓门说道:“喂, 我同你说话呢!”   易成瑞这才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他讪讪地笑了,低了低头, 又看向元月晚:“晚妹妹这一路上来,很是辛苦吧。”   众人都憋了笑,且听元月晚说道:“不辛苦。”就更是觉得好笑了。   还是易佩瑶看不下去,对易成瑞说道:“我们姑娘家在这里说话,你一个男子进来,也不嫌害臊,快去吧,别打扰了我们。”   易成瑞很是不舍,但无奈胞姐发话,况且这里的确人多,他再待下去是不合适,无奈之下,也只能暂且去了。   “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般不懂事。”看他走后,易佩瑶摇头叹道。   元月英哈哈笑着,推了推元月晚:“那还不是因为我们晚晚,你们没见着他刚才那样子吗,一双眼睛都恨不得长在晚晚身上了。”   这话也就元月英敢说,元月晚伸手拧了她的脸:“我看你再胡说。”   打打闹闹着,元老夫人那边就有人过来传晚饭了,她们稍稍整顿一回,便一齐过去了。   夜里易佩瑶就在元月晚房里歇了,宋金玉只叫她的丫头宝儿拿了她自家中带来的枕头,再有一副叶子牌,说是要跟元月英玩到通宵。   元月晚洗漱之后,因嫌热,就叫人将竹床搬到了院子里,自己拿了团扇,卧于其上。   蓦地竹床吱呀一声响,是易佩瑶也洗漱好了,摇着扇子坐了过来。   “今晚天象真好,一丝云也没有。”易佩瑶仰头看了夜空,叹道。   元月晚坐了起来,环顾四周,院中并无其他人,丫鬟们都各在房里,她也就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问易佩瑶道:“你老实告诉我,白日里姑母说的那桩亲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以往信笺中,易佩瑶不是没说起过她自己的事,但她说起那个人的时候,字里行间都透着股向往和期许,但今天当了众人的面,她却是那般的冷漠神情。以元月晚对她的了解,那绝不是她装出来以掩饰羞涩的。   仿佛料到她会这样来质问自己,易佩瑶转头看了她,嘴角泛出一丝笑,带着淡淡的苦涩:“他是永定侯府的小侯爷,薛照延。”   “永定侯府薛家?”元月晚一愣,“可是,你心仪的那个人,他,他不是姓周……”   “我爹娘察觉了,两个月前就不让我们往来了。”易佩瑶不再看元月晚,她看了院中一丛茂密的香草,轻轻地笑,“然后就迅速为我定下了永定侯府的亲事。”   “你愿意吗?”元月晚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先这样问道。   易佩瑶依旧轻笑,反问她:“进宫选秀,你愿意吗?”   “我……”元月晚一时答不上来,对于选秀这件事,不知为何,她从未想过要去反抗,好像是生来就有人跟她说,这是她的必经之路,所以她也从未想过,要去怀疑这条路。   见她无法回答,易佩瑶又摇了摇头,深深叹息:“不愿意又如何呢?你我这样的人,原本就无法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主,只能听从长辈的安排。”   “可是……”   “我见过薛照延那个人,生得不丑,又是功勋世家,这一辈又只他一个独子,我嫁过去可以说是衣食无忧,这已是我爹娘能为我做的最好安排了。”   话虽是如此,可在元月晚听来,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坚持将方才的那句话说完:“可你喜欢的分明是那位周公子呀。”   “你喜欢过一个人吗?”毫无预兆地,易佩瑶突然问她道。   元月晚一愣。   瞧她那样子,易佩瑶心里已有了答案,她摇了扇子,轻飘飘地声音忽高忽低:“你要是真正地喜欢过一个人,你就会知道,为他好,看他好,才是最重要的。”   她说着,又自嘲地笑:“以前看的台上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它们之所以受人追捧,正是因为它们难得。我如今才算是真正明白了。”   元月晚始终皱了眉,易佩瑶的这番话,总让她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易佩瑶不明说,她也不清楚。若是再问下去,她估摸还是不会说的。且看她这样子,仿佛是已然放下了那位周公子,接受了自己即将嫁入永定侯府的事实了。   如果这就是她的决定的话,元月晚自认也无话可说,毕竟,她连那位周公子的面都未见过,又何从说起呢?   罢罢罢,各人皆有各人的缘法吧。   第二日便是七夕,园子里女孩儿多,自是热闹。元月晚等人早就跟长辈们说过了,只等日头偏西,众人便在二门处上了车,往鸿运楼去。   这是宋金玉进京后第一次出门,她比来时沉稳了许多,只偶尔在经过热闹地方时,稍稍撩起帘子看一眼。   “这鸿运楼要在咱们越州,大约就是明月楼的地位吧。”宋金玉在进了鸿运楼后,一面四下打量着,一面同元月晚说道。   走前前头的元月华偏巧听见了,回头说道:“明月楼?我听大姐姐提起过,说那家的菜很是好吃,尤其是什么土豆牛肉、麻辣兔头啊。”   宋金玉就笑:“你可别再往下说了,我的口水都快要下来了。”   因这是国公府的贵人们,鸿运楼特意拨了妇人过来伺候,一路领了她们上去雅间,送上茶点瓜果后,就掩门出去了,留她们自说话。   元月晚幼年时也曾随父母来过这鸿运楼,只是年岁太小,已记不清许多,只看这雅间内的布置,桌上所摆茶点瓜果,便知已是上等。只怕这一顿下来,要不少银子吧。   想到这儿,她问元月英:“你可打发人告诉三哥叫他过来了?”   元月英正开心吃着片西瓜,闻言一愣,随口反问:“你没叫人去告诉吗?”   “……”   看她姐妹两人这面面相觑的模样,众人顿时也就心中知晓了,这饭是有了,可那结账的人,却还不知在何处。   雅间内安静了片刻,元月英往起一站:“我这就叫人去找他!”   “还是我去吧。”元月华也站了起来,“我正好去方便一下。”她说着就往门外去。   说来也是巧,元月华这才打开了雅间的门,众人就听见她欣喜一声:“咦,李六小姐?”   元月晚抬眼望去,只见雅间门外一位束了发髻身着圆领袍的姑娘,也正往这雅间里看了过来。   元月晚元月英和宋金玉不认得,其他人却是见过的,也纷纷站了起来,招呼道:“李六小姐。”   元月晚虽不认得,但听她们称呼她一声“李六小姐”,心里也就清楚了,她不是别人,定是信国公府李家的六小姐,李若薇。   还在越州时,元月晚就曾听过这位李六小姐的名号了,传说她容貌动人,聪颖过人,乃是京城第一美人。当时宋金玉还与她闲话,说那位京城第一美人,不知该美成什么样,才能担得起这“第一”的名号。如今她们亲眼见了,这位京城第一美人,却是一身男装打扮,倒是显得,十分英气。   正看着呢,自那李六小姐的身后,又上来了许多人。   “三哥?瑞哥哥?”元月华惊讶道,“你们怎么在这里?还有这是……”   “别乱说话。”果然是元月清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紧接着,他也奇怪道,“你怎么也在这里?”说罢,元月清的脑袋就探进这间雅间来。   “……”见了这屋里的众人,元月晚甚至还冲他摆了摆手,元月清不禁额上冒冷汗,“你们怎么都来了?”   元月英嘿嘿笑着,她没好意思说,她们还都是打着他的名号来的。   “怎么都站着不走啊?”又一个声音响起,显得有点不耐烦。   那话听在元月晚耳中,却是觉得有点耳熟。她和宋金玉对视一眼,见她也是微微拧了眉,对上她的视线,两人就都心知肚明了,恐怕就是那群人了。   “既是赶得巧,不如大家一处坐吧?”偏偏元月英还如此提议道。   “这……”元月清迟疑了下,又回过头去,与身后人商量着。   元月晚瞧得清楚,随着他们的说话,众人让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雅间门口,他环顾了四周,嘴角一撇:“这么小一地方,怕是坐不下我们许多人吧?” 第32章   当听到陈烺说嫌弃这间雅间太过狭小时, 元月晚心中狂喜,这下他们就不用一处吃饭了。   可偏偏这时又有人提议道:“咱们定下的那间雅间挺大,不如都挪去那边?”   元月晚听这声音, 怕不是襄阳王府的小世子, 林长风。   元月英竟还真的回过头来, 看向元月晚的眼神满是询问。   元月晚便看了看易佩瑶, 易佩瑶道:“你拿主意吧。”   她于是又看了宋金玉, 宋金玉也道:“我都行。”   至于元月华和元月蓉, 她们也跟着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元月晚便抬了下巴,冲门口处的几人扬声说道:“我们在这里就很好,诸位请自便吧。”   “诶?”元月华不防她竟这样说,一时很是意外, 她以为元月晚是不清楚那几人的真实身份,便过来同她低声说道, “那几位可都不是一般人家的呢, 你现在驳了他们的面子,不好的。”   元月晚当然清楚, 那几人都是什么来头, 只是元月华不知道,短短数月,她差不多就已经摸清了那几人的脾气秉性了,便是此刻不给他们脸面, 他们也未必就会放在心上。   因此, 她还是四平八稳地坐着,迎上门外陈烺看戏的视线,她还是脆声重复道:“我们在这里就好。”   她瞧得清楚, 在听见她的这句话的时候,陈烺的眉微微上挑。他侧身向众人说道:“既是如此,那咱们也就过去吧。”   正要走,陈炼却突然出声对李若薇说道:“若薇姐姐,你看她们女眷都在这边,你要不要同她们一起?”   李若薇瞥了他:“怎么,你嫌弃我啊?”   “那怎么会?”陈炼哈哈笑着,“我是觉得吧,你们女孩子一处,更有话说。”   李若薇哼道:“我不,我就要跟你们一起。”她说着就抓住了陈烺的胳膊,撒娇道,“九哥,我要跟你们一处。”   陈烺面色如常,点了点头:“那就一起吧。”   元月清让了他们先走,他殿后,看了雅间里的元月晚她们一眼,那丫头竟然还笑眯眯地冲他挥了挥手,催促他快走。真是……他摇了头,追上前面的人。   “行了,这下可以放心大胆地吃了。”元月晚说着,示意大家都松快点,“付账的人来了。”   元月英坐了回去,两手撑了脸,她鼓了面颊,说:“三哥要是知道我们是打着他的名号来的,回去定少不了一顿说教。”   “不不不,”元月晚摇了摇食指,望着她笑,“不是我们,是你。”   “怎么能这样?”元月英一拍桌子,“咱们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吗?”   “谁跟你有难同当?”元月晚嗤笑,“你自个儿当着吧。”   一旁元月华和元月蓉都抿嘴笑,还是易佩瑶和宋金玉来劝了:“算了算了,这过节的,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如此吵吵闹闹,直到上了菜,面对诸多美食,大家方才安生。   才品着那一盅樱桃肉,元月晚与宋金玉正比较着这鸿运楼与越州明月楼的口味,忽然就听见一阵嘈杂声,自楼下往上而来。   各人带着的丫鬟们在靠近雅间房门的地方也摆了一桌,木兰离门最近,起身走过去瞧了眼,才回首说道:“好像是京兆府的官兵……”   她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一闪,元月英反应最快,一声“小心”才说出口,众人却只听得雅间房门被扣上,再定睛看时,一个身着深色衣裳的男子,已挟持了木兰,背抵了门,他半张脸蒙着,那露出的一双眼睛,恶狠狠瞪了众人。   “不许出声!”男子声音低沉,威胁道,“快把我藏起来,否则我就杀了她!”他手中的刀又向木兰的脖子靠近了些,一丝鲜红的血,自木兰脖子上流下。   “不许伤了她!”元月晚站了起来,她虽不知这男子是什么人,但听着楼下的阵仗,怕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歹徒,若不小心,恐怕真会伤了木兰。   那男子早已看清这雅间里的人,全都是年轻女子,看起来个个都手无缚鸡之力的,这让他稍感放松,但他的刀依旧没离开木兰的脖子,只重复道:“给我藏起来,不能给人发现了,否则,你们知道的。”   这群人里就属元月蓉胆子最小,此刻正紧紧抓了元月华的手,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元月英虽气得很,但深知现在还不是贸然动手的机会,只得忍着。她们齐齐看向了元月晚,木兰是她的丫鬟,就看她如何了。   元月晚此刻脑子转得飞快,这间雅间说大不大,但是要藏起一个人来,却是极难的。   “这位兄台,我想你也已经看清了,这里就是个雅间,哪有什么藏人的地方?不过,你若是想脱身,我倒是有个主意。”她沉着说道。   那男子自然明白,听她这般说,便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   元月晚便道:“你现在挟持的,只是我的一个侍女,我想这你也能看出来,不如这样,我与她换一下,你挟持着我出去,那些官兵必定不敢与你为难。”   “小姐,这可使不得!”木兰急道。   “不行!”元月英和宋金玉也齐齐道。   男子见这些人急了,便知那说话的女子恐怕身份不低,只是他还不敢确信,眯了双眼,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元月晚自怀中掏出一块玉牌来,上等的羊脂白玉,明晃晃刻着个“元”字。   “我越国公府元家,从不信口开河。”她道。   世人无有不知越国公府元家的,将门府第,代代忠良。那男子显然是信了七八成,他又抬了下下巴,冲元月晚说道:“你,过来。”   元月晚深深呼吸,才要走,就被元月英给一把拽住了。   “不行!”元月英拧着眉,“我不能让你去。”   元月晚冲她温柔一笑,按下了她握着自己手腕的手,缓缓走向了门口的男子。   “小姐……”木兰都快要急哭了,可无奈雪亮的刀横在她的脖子前,也不敢动,只憋得眼圈通红。   元月晚站住脚,清冷的眸子盯了蒙面男子:“你放了她。”   楼下的嘈杂声越来越近了,男子心一沉,想着横竖是死,倒不如拼上一把,他抓着木兰胳膊的那只手松了开,就去抓了元月晚,拿刀的手自前往后在木兰背上推了一把。   木兰一个踉跄,尚未站稳,就听见四小姐元月蓉一声尖叫,她等不及回头,就已看见一旁摆着的那盆兰草绿叶上,几滴斑驳血迹。   “小姐?”她急急回首,那跪倒在地的,却是那个蒙面男子,他似乎也是愣住了,看着地上的那只握刀断臂,半晌才从喉咙里低吼一声,抬头去瞪了元月晚,似要与她拼了。   元月晚手中一柄长剑,剑身薄如蝉翼,白亮如雪,分明才砍下一只胳膊,却不见一丝血迹,凌厉得仿佛持剑的人。   众人都还愣着,那男子却站了起来,挥舞了拳头,就要向元月晚砸过来。   元月晚微微眯了眼,持剑的手暗暗使了劲,只是她还未动,雅间的门就被人从外面踹了开,顺势就将那蒙面男子按倒在地了。   “没事吧?”抢了一步进来的元月清,下意识便数了这屋里的人,还好,都还在。   见着元月清,才精神紧绷着的元月蓉,终于忍耐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元月华也被吓到了,但尚能自持,只抚摸着元月蓉的背,小声安慰了她。   “我去,怎么这一大滩血?谁,是谁受伤了?”后进来的易成瑞,咋咋呼呼叫道。   元月晚已彻底冷静下来,她将那柄软剑交给了一脸惊魂未定的木兰,自己则取过一方干净的毛巾,擦拭了双手。   元月清一个箭步过来,抓过她的手,看见上面斑驳血迹,他不禁拧了眉,问道:“受伤了?”   “我没事。”她说着,视线落到后方被押住的男子脸上,他蒙脸的黑布已被取下,露出胡茬青涩的一张脸来。   男子狠狠瞪了元月晚,威胁道:“你们女人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今日你断我手臂,若有机会,我一定双倍还你!”   “住嘴!”却是陈烺沉声喝道。   林长风赶紧命令道:“还都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拖下去?”   就有人拿布条堵了男子的嘴,将他给带了下去。   雅间内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再没人有心思要继续吃下去了,纷纷都表示想要回家。   待要走时,又见一个京兆府的官兵上来,向众人拱手说道:“还要烦请方才砍伤了贼人的公子与我们走上一趟,做个口供。”   公子?他们怎么就想着是公子呢?元月晚眉头一挑,才要站出来,就见元月清挡在了她身前,抢先说道:“这位差爷,还请容我先将女眷们都送上马车,再同差爷一同前往。”   那位官差也赶忙说道:“不敢,公子请便。”   “三哥?”元月晚拧眉看了他。   元月清只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多话。   易佩瑶未与元月晚等人再同行,她由其弟易成瑞护着,在与元家人道别后,先行上车离开。   “那你们也就回去吧。”元月清看了元月晚等人,示意她们上车。   元月晚落在最后,才要上车,就听见身后有人开口道:“且慢。”   她回头,就见陈烺正往她这边走来。 第33章   此处是鸿运楼的后院, 专供贵人们停放马车的,彼时四周并无什么闲杂人等,元月晚见着陈烺过来, 她停下要上车的动作, 转而向他福了一福, 却始终未开口说话。   “怎么, 进了京城, 连声‘表哥’都不称呼我了?”陈烺笑, “这样未免也太生分了些吧?”   元月晚察觉到他身后李若薇的视线,她微微低头,声音不大:“殿下的表妹就在那里,臣女着实不敢与殿下攀亲带故。”听着却甚是冷淡。   陈烺回头,看了眼李若薇。李若薇见他看了自己, 立马就笑了起来。只是她并没有得到陈烺的回应,就见他已然转过头去了。   “你这是在置气?”陈烺问道。   元月晚的脑袋又往下低了一低:“臣女不敢。”   陈烺却蓦地就烦躁了起来:“什么敢与不敢的, 这可不是你的脾气。”   被他这样一说, 元月晚终于抬起头来,她面上神色如常, 只道:“这里是京城。”   京城又如何?难不成一个人的脾气秉性, 真的能随着地点而改变?陈烺不信。就在方才,她还砍下了一个贼人的胳膊,那才是他所认识的元月晚,有主见, 有担当, 意气风发,而不是眼前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女就先告退了。”她说。   陈烺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他想问问她,方才砍杀贼人的时候,她害不害怕;她手上溅上血的时候,她恶不恶心;她现在,感觉如何……   但当他真正面对她的时候,他却又什么话都问不出来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又行了礼,然后转身上了马车。就连他想伸手扶她一把,都被一旁的元月清给代劳了。   是了,他们才是一家人。因为是一家人,元月清能在第一时间冲上去问她怎么样,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扶着她上车,能堂而皇之告诫她直接回家,不许再在街上逗留。   他就做不到。至少,现在还不行。   第二日,越国公府三公子于鸿运楼擒住一名通缉贼人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消息传到越国公府后院时,元月英还向元月晚抱怨着:“那个被人人称赞的大英雄明明就该是你才对!”她为此已经忿忿不平好久了。   元月晚却无所谓,还是元月华来说道:“要真是传出是大姐姐砍杀的贼人,那反而不好了。”   元月英讽刺道:“你当然会这么说了,三哥是你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自然是要向着他了。”   元月华苦笑:“我还真不是这个意思。”   “那还能有什么意思?”元月英翻了个白眼。   元月晚拍打了她一下:“别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且听听二妹妹怎么说。”   元月华便道:“若真是传出是大姐姐,那到时候所有人就都知道了,当时越国公府的小姐们都在鸿运楼里,还被贼人给挟持了,这些话若被那些有心人给知道了,指不定会被编排出什么三五六来呢,真到那时候,你我的名声还要不要?”   她说着,又指了元月晚和宋金玉:“更何况,大姐姐和玉姐姐还是要入宫选秀的人,若是被宫里的人知道了,怕是直接就撂牌子了。”   “同样都是擒住了贼人,怎么到了三哥那里,就是人人夸赞,若是大姐姐,就多出这些事来呢?”元月英不解,“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元月晚饮了口凉茶,微微地笑:“还能因为什么呢?不过就是因为,我是女儿身罢了。”   元月英被噎住,一时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对了,我听说,那日靖王殿下还特意陪同三公子一道去了趟京兆府,以证事实。”宋金玉笑道,“只怕鸿运楼传出的故事版本,也是那几位安排好的吧。”   “那必定就是了。”元月英接过话茬,一手撑了脸,“听说三哥曾与那几位殿下一同读书过,都拜在盛老先生门下,所以有往来吧。”   元月华点头:“确是如此。”   正说着话,元月蓉同王锦云也来了,看见她们,元月晚想起元月英曾取笑说,一个元月蓉就已经够闷的了,现在又多了个王锦云,简直就是一对闷葫芦。此刻见了她二人,她不由自主地就想起这句话来,一时想要笑,赶紧又喝了口凉茶压压。   她们说起鸿运楼的事,在座的几人,唯独王锦云没去过,她悄悄问元月蓉,那鸿运楼是个什么地方。   元月英耳朵尖,一听便抢先答道:“鸿运楼便是这京城里最红火的酒楼了,依我说,就算是宫里的御厨,也比不上他们家厨子的手艺。”   王锦云听得惊叹:“比御厨的手艺还好啊……”   宋金玉笑话元月英道:“你听她瞎说吧,她吃过几回宫宴,就来做比较了。”   “我怎么就没吃过宫宴呢?”元月英不服气,“我好歹也进宫过好几回呢?”   宋金玉挑眉:“哦,那都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拿出来说。”   “那也算!”元月英横道。   王锦云看她二人你来我往的,眼里满是羡慕。   元月晚在一旁瞧得清楚,那日去鸿运楼,她确是将王锦云给忘得一干二净,压根就没想起来,府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至于元月蓉是否记得,她不好说。   王锦云是这府里二少奶奶的亲妹子,元月蓉是二少爷的亲妹子,她们两个多亲近,也是自然的事情。元月英的亲兄长是越国公府长房长子,未来的越国公,而大少奶奶与二少奶奶不和,已是阖府皆知的事情。元月晚却与元月英最要好,因着这些弯弯绕绕,她纵怜惜王锦云,也不好太明着来,否则那二少奶奶恐怕要越发得意了。   “小姐。”竹心出现在门口,望着元月晚唤道。   元月晚抬头,问道:“何事?”   竹心便进来,将手里的一封信笺,递给了她:“这是信国公府送来的。”   一听是来自信国公府的信笺,众人顿时都好奇了起来:“快看看,是谁写的?都写的什么?”   元月晚也觉得好生奇怪,她拆开了信,里面是一张梅花信笺,寥寥数行,落款却是“李若薇”。   “好端端的,她怎么给你写起信来了?”元月英自元月晚手里拿走信笺,翻来覆去看了几回,嘟囔着,“还请你过府去品茶?”   元月晚食指扣起,轻敲了桌面,她问元月华:“你们与这位李六小姐,可有什么往来?”   元月华摇了摇头:“她是信国公府嫡出的六小姐,姑母又是当今的皇后,胞姐还是庆王妃,她这样的出身,又有着那般的容貌和才情,哪是我们这些人能高攀得起的。便是有机会见着,也不过点头之交而已。而且,我听说,”她靠近元月晚,压低了声音,“这次选秀,若是圣上将她指给哪位皇子王爷,那位就是未来的东宫储君了。”   “这么厉害的?”元月晚不禁问。   元月华又坐了回去,点头道:“我也是听说的,但看她素日里时常进宫,还曾留宿宫中,想必圣上和娘娘们都是满意她的。就算结果真是如此,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元月晚看了她笑:“揣度圣意可不是我们该做的。”   元月华也就笑:“不过闺中闲话罢了。”   “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些什么啊?也说给我们听听嘛。”元月英不满她们俩说悄悄话。   “没什么。”元月华推开了她,又问元月晚,“那这次,你要去吗?”   元月晚自元月英手里拿回了信笺,上面的字迹清秀隽雅,字如其人。她收起了信笺,说道:“去,为什么不去?人家的帖子都送上门了,我还能避而不见吗?”   做个缩头乌龟可不是她元月晚的风格。   第二日,元月晚就收拾得齐齐整整,带了竹心和木兰,乘了朱轮华盖马车,一路向信国公府驶去。   临行前,元月英与宋金玉都曾忧心忡忡问她,要不要带上她们随行壮胆。   “眼看选秀在即,她这时候请你去,也不知缘由,万一有个万一,可就不好了。”宋金玉如是说。   “就是,带我同去,好歹能保你平安。”元月英握了先前清河夫人赠她的红宝匕首,主动请缨。   元月晚就笑:“我是被请去信国公府的,就是有个万一,那他信国公府也担不起。再说了,我是那等会被欺负的人吗?”她问这两人。   两人下意识地就摇了头,她不欺负别人就算好的了。更不要说她那一张嘴,能把人给气死了然后再气活过来。   “那你早去早回,要是傍晚你还没回来,我可就要去砸他信国公府的大门了。”元月英瞪了眼睛说。   “放心吧。”元月晚安抚了她们。   信国公府李家,书香世代,出过五位宰辅,三位皇后,族中子弟在朝为官者更是不计其数,可以说乃大梁第一大族。   或许正是因为书香熏陶,自打元月晚被李府管家娘子领着进去后院,只见目光所及之处,皆透着一股子文人的清雅,但若细瞧,那份清雅中也暗藏着隐隐的富贵气息。就譬如院墙角的那株牡丹花,枝叶已有一人来高,没有百年,断长不到如此地步。   “元小姐,此处便是我家六小姐的院子了。”李府的管家娘子指了一处院落,恭恭敬敬向元月晚说道。   早有等候在此的丫鬟迎了上来,笑道:“奴婢素兰,请元小姐安。”   元月晚记得她,那日在鸿运楼,这个叫素兰的丫鬟也是一身男装打扮,跟在李若薇身后。如今再看她的穿着打扮,必定也是李若薇身旁的大丫鬟了。元月晚微笑点头,随她进去。   李若薇正端坐堂上,今日的她云鬓轻挽,衣裙曳地,描眉画目的脸上一丝浅浅的笑意,在看见元月晚进来后,那抹笑迅速蔓延开来。   “元小姐。”李若薇起身,上前见礼。   元月晚也跟着还礼:“李小姐。”   彼此行礼后,落座上茶,李若薇便示意素兰等人全都下去,只留元月晚与她说话。   “我听说元小姐是个爽快人,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李若薇笑,“这次我请元小姐来,是想问问元小姐,下个月选秀,元小姐是否意属靖王妃一位?” 第34章   元月晚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回, 方才意识到,李若薇所说的“靖王妃”一位,到底是指什么。   “你找我来, 就是为了说选秀一事?”她觉得好笑, “无论我怎么想, 选秀这事儿, 都轮不到我来做主吧?”   若是她能想怎样便怎样, 那老天爷待她未免也太好了吧。   听她这样说, 却是李若薇更觉得奇怪:“难道你从来都没想过,要为自己搏一把吗?”   她这话却是给元月晚问倒了,她好像,还真未这样想过。从她知晓自己的婚姻大事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时,她就有些随遇而安了。不知为何, 她总有种自信,一切都可水到渠成, 无需操心。   只看元月晚脸上神情, 李若薇难掩失望:“难道他们说错了,你其实也没有那么与众不同嘛。”   元月晚终于忍不住:“从刚才起我就想问了, 你一直说他们他们的, 他们到底是谁?”   不等李若薇回答,元月晚又自己补充道:“是陈烺他们?”   “你竟敢直呼他的名字?”李若薇难以置信,“原来你们早已好到这个地步了?不过下南边这几个月……”她摇着头,眼中满是质疑, “怎么会呢?不会的,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看她似有发怔的迹象,元月晚伸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小心翼翼唤道:“李小姐?”   李若薇犹自疑惑,元月晚却是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想来这位李六小姐,心中早有中意之人,便是马上就要进宫选秀,在这之前,也是十拿九稳,自己能嫁得如意郎君。直到遇见她。   她不清楚陈烺等人是怎么在李若薇面前说自己的,可能有称赞,但更多的,恐怕是嘲讽。她这样长在南边的乡野丫头,如何比得京城中的优雅贵女们呢?她自嘲地想。   李若薇定了定神,再度看向了元月晚,她说道:“你姑母是贵妃娘娘,又曾养育过九皇子靖王殿下,若是你愿意,靖王妃之位必定非你莫属。”她说着,眉头皱得愈发紧,“你难道真的从来都没想过?”   元月晚决断迅速,有些问题她得回去自己好好想想,但面对李若薇的疑惑,她回道:“李小姐,说实话,你今天跟我说的这些话,让我很是钦佩你。这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女子,敢说出那样的话了。只是,”她微微笑了笑,“你这事儿办得有点不靠谱。”   “怎么说?”李若薇问。   “在我看来,你犯了两个错。”元月晚比了手指头,“首先,也是最重要的,这件事你不该来找我,你该去找的人,是你的靖王殿下。你既对他一往情深,就该去与他说清楚,若是二人心意相通,大可请求陛下赐婚,又何必来多此一举呢?”   李若薇咬了嘴唇:“他知道的。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我们的母亲是亲姊妹,我们是表兄妹,感情一向亲厚,他待我,也比对其他女子要好得多。我以为,他也是喜欢我的。”   “既然是你情我愿,那不就最好了?”元月晚不解,如何又来这一出呢?   李若薇抬眼看了她,笑容突然就有点苦涩了起来:“我是说,我以为。”   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动了情,甚至还误以为男子对她也有意,直到某一天发现事情原来并不是这样的,那女子的尴尬与愤懑,又该如何呢?   “所以你觉得是我?”元月晚指了自己。   “就是你。”李若薇十分地肯定,“你没见过以前的九哥,你不清楚现在的他,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但我知道,我看得出来。”   “仅凭鸿运楼那一面?”   “仅凭鸿运楼那一面。”李若薇说着就笑了,“所以说这人太敏感了也不是件好事。”   元月晚回忆着,还是拒绝道:“我觉得,你的敏感可能是错误的。”她与陈烺向来不和,又哪来的情愫暗生呢?   李若薇不可置否,只问道:“你刚刚说,我有两处做错了,那还有一处呢?”   元月晚笑了起来:“这第二嘛,自然是你看错了我。”   “何解?”   “今日你向我这般坦白,我也不会瞒着你,我的确从未对所谓的靖王妃之位动过念头,在你说之前,甚至从未有人跟我说过这个词。”元月晚淡淡地笑,“再者,我与他可以说是素不相识,一个生长在皇城里的天之骄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而我这个才从南境回来的人,又有多少能耐,能叫人念念不忘呢?我自认自己并没有多么地出色,所以李小姐你压根就是找错了人。”   “你还是该去找他说清楚的,”她直视了李若薇的眼睛,诚恳道,“有些话你不说出来,对方永远也不会知道,藏着掖着,就只会错过。至于你的‘自以为’,那只是你以为而已。”   李若薇将她的话默念了几遍,随即也就笑了:“我承认,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元月晚才待也笑笑,就听见她又说:“不过,你要是以为仅凭你的这几句话,就能叫我对你放松警惕,那你可就会错了意了。”   元月晚不疾不徐,她端起茶盅,品了一口香茶,这才抬眼看了她问:“那么,你为何又要找我来呢?难道不是为了威胁我,要我成全你吗?”   李若薇挑起一边黛眉:“单你这句话,我就该灭口了。”   元月晚脸上笑意更深:“要灭我的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与其杀我,不如拿金钱来贿赂我啊。”   李若薇皱起了眉,满是嫌弃:“你怎的这般俗气?”   元月晚一摊手:“喜爱金银玉器怎么能说是俗气呢?一个人再有本事,也不能不吃五谷杂粮,既要吃饭,就得花钱,我这是现实。”   李若薇好笑:“我还真没见过有哪个千金小姐整天把钱挂在嘴边的,还能把俗气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她定睛凝视了元月晚,微微点头,“我想我大概是有些明白了,为何他们提起你来,总是一副很新鲜的样子。就连我,也想要跟你多说会话。”   “我的荣幸。”元月晚来者不拒,无论褒贬,照单全收。   临走的时候,与来时不同,李若薇亲自送她上了马车。眼看着马车驶了出去,她的贴身丫鬟素兰问道:“小姐,如何?”   李若薇叹息:“我有点说不清,她要不就是个极厉害的角色,要不,就真是毫无心机。我拿不准。”   她目送马车消失在了拐角处,暗自感慨,今日她与这位元小姐所说的话,无论好坏,都似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让她觉得很是挫败。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马车驶出信国公府,却并未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而是在岔路口拐了个弯,朝着一条人烟稀少的街道驶去。   “小姐,到了。”一时马车停下,竹心挑起帘子看了眼,又回头向元月晚说道。   “就是这里了?”元月晚问。   木兰点了点头:“我亲自打探过了,就是这里不错。”   竹心拿起一顶帷帽,为元月晚戴上,这才先行下车。木兰打起帘子,元月晚扶了竹心的手,下了马车。   透过帷帽垂下的纱帘,她看见眼前是一座小小的院落,黑漆的门虚掩着,一树海棠从白墙内探了出来,枝叶葱葱郁郁。   竹心走上前,扣了扣门上脱了漆的铜环。   不多时,就有人过来开了门。   “您是?”开门人见是个年轻的姑娘站在那里,不禁有些诧异。   “周公子是吗?”竹心微微笑问。   见对方惊讶点头,她这才让开,好让他看清那边站着的元月晚:“那是我们家小姐,她有话要同公子你说。”   立足周世文的小院内,元月晚略有感慨,这里自是比不上信国公府的宽敞明轩,却难得狭小而不杂乱,事事都收拾齐整,看得出是用心打理过的。   “家中无好茶,只能请小姐饮一盏淡茶了。”周世文自房内出来,捧了一盏茶,置于院内小桌上。   元月晚就在小桌便坐下,却并未伸手去拿起那盏茶,也并未拿下帷帽,只对周世文说道:“周公子请坐。”   周世文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但还是端住了,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不知越国公府的大小姐亲自光临寒舍,究竟所谓何事?”他佯装镇定,问道。   元月晚能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可隔着那道纱帘,周世文却看不清她的,此刻话虽问出了口,眼神却低垂到了地上,真真的做贼心虚了。   元月晚开口:“听闻周公子曾与现户部尚书第三子一同求学于白鹿书院,还曾登门易府,受尚书大人亲自接见?”   周世文不知她为何会从这个说起,虽疑惑,但还是答了:“是,我与易三公子乃是同窗,情同手足,又受尚书大人亲自指教过,受益匪浅,只盼他朝高中,也算是对得起尚书大人的谆谆教诲了。”   元月晚听得发笑,又问:“哦?是吗?”   周世文听得脊背发寒,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是。”   元月晚冷笑一声:“那,尚书大人的谆谆教诲里,难不成也包含了要公子诱其女私奔一事?” 第35章   听闻元月晚的话, 周世文面上一惊,腾地就站了起来,膝盖却不慎磕上了桌角, 疼得他龇牙咧嘴, 脸都憋红了, 眼睛里隐约有泪光闪烁。   “你, 你怎么会知道?”周世文弯腰捂了膝盖, 简直难以置信。待他意识到自己这样说无疑就是承认了, 更是急得慌,面上一时更红了,也不知是痛的,还是真给急的。   元月晚不言语,只端坐在那里, 看着周世文一副狼狈相。   她是如何知道的,其实很简单。易佩瑶的贴身侍女可心, 那日是跟着她们一起去了鸿运楼的。期间可心曾出了一趟雅间, 回来时元月晚正好抬头撞见,看她神色不对, 视线躲闪, 当时她只觉得有些奇怪,也未作多想,暂且按下。   后来出了贼人一事,众人纷纷下楼, 准备登车回府。元月晚送易佩瑶上车, 她在进去马车前,曾顿足片刻,朝一个方向凝视了一回。元月晚顺着看了过去, 却只见半个灰色身影,消失在了廊上。那分明是个男人的身影。   她心中一动,便留了个心眼,一面让与可心交好的竹心去打探详细,一面又让木兰着人去查查那个所谓的“周公子”。   竹心与木兰都是跟着元月晚长大的,也识文断字,明事理,辨是非,寻常丫鬟断是不及她们的。又在越州城长了这么些年,见识自然不浅,如今元月晚交代的这点事情,对她们来说,要办成那就是小菜一碟。   只是当元月晚听说这回事的时候,就算是她,也难免震惊。   “私奔?”这个词她从来只在话本子上看到过,如今倒叫她见着个活的了。   可心的母亲是易姑母的陪嫁丫鬟,与竹心的母亲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是以可心与竹心乃是表姐妹。竹心自可心处探听来这个消息,自知事关重大,勒令可心不许将这个消息再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就连她家小姐也不行,自己匆匆回来,报告给元月晚知道。   元月晚思忖片刻,又从木兰那里听说了那位周公子的过往,思量之下,便有了个主意。   “我知道周公子你家祖上原也是读书人家,只不过到了你这一辈,族中人员凋零,求学都成难事,若不是白鹿书院的院长看你的确是个人才,这才收留了你,恐怕,今日我也犯不着来见你。”元月晚淡然说道。   听她说起自己的过往,周世文有些不解。   元月晚却继续说着:“不过,从今日看来,恐怕白鹿书院院长当初收留你的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完全就是白读了。一个读书人,却只能想到‘私奔’这个法子,可真是叫人贻笑大方。”   她这话似是戳到了周世文的痛点,对方直起了身子,满是血丝的眼睛睁得老大,他瞪了元月晚,愤然道:“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元月晚被气笑,“若说别的,我还能谦虚说自己不懂,但‘私奔’一事对于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你周大公子真的懂吗?”   周世文不满:“古有卓文君奔司马相如,红拂女奔李靖,个个都是美谈,又有何不可?”   元月晚冷笑:“卓文君当垆卖酒,司马相如生有异心,如何算得是美谈?再退一万步讲,你自比司马相如李靖,可你真有他们那般的才华和志向吗?”   “我……”周世文一时噎住。   元月晚的声音听起来越发冷淡了:“你若是真心爱慕我阿瑶姐姐,如何能想出‘私奔’这个主意?我虽不是男子,却也知道,真心待一个人,是舍不得让她过比现在要难过的日子的。她一个尚书家的小姐,你难不成真要她也学那卓文君,去给你当垆卖酒吗?”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周世文喃喃道。   简直是在对牛弹琴!元月晚已有些不耐烦,她站了起来,转身要走。   “我若不带她走,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背后传来周世文的一声低吼,元月晚顿住脚,且听他的声音又软了下去:“我怎么能就这样看着她嫁给别人?她不会开心的,我只想她开心。”   “我知道,我现在就是个穷书生,我给不了她锦衣玉食,给不了她荣华富贵,带她走,是我唯一能做的。你不能一来就说我错了,你觉得我做错了,可那却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元月晚转过身,周世文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灰白布衣,孑然一身。   元月晚沉默片刻,最终她说:“周公子,每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之后的人生,都是自己决定的。我不能说我同情你,更不会赞同你,你和阿瑶姐姐的事情,终究还是要你们自己来做决定。”   “你放心,你同可心那丫头说的事情,我没让她瞒着阿瑶姐姐,现在阿瑶姐姐也已经知道了,至于最后如何,你们自己当面说个清楚吧。”   “当面?”周世文不解。   “后日易家小姐会去城外鸿福寺上香,为其祖父康健还愿。”元月晚丢下这句话,再未多说,迈步离开。   马车粼粼,渐渐又回到了热闹的大街上。   竹心看元月晚面无表情的模样,知她心中其实有点难受,便道:“那位周公子,对表小姐还是一片真心的。”   元月晚轻笑:“这世间若是仅凭一片真心就够了的,又会哪来的那么多痴男怨女,悲欢离合呢?”   大梁国寺乃大相国寺,这鸿福寺虽比不得大相国寺,却因有求必应而香火旺盛,京都大小官员女眷都爱往此处来进香祈福。   是以当易佩瑶邀着元月晚陪同她一起前往的时候,并没有人觉得奇怪,只是元月英不满只有她们俩出去,奈何易佩瑶坚定不带她,她也就无可奈何,一个人在家生闷气。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元月晚和易佩瑶在大雄宝殿上了香,借口元月晚头一回来,想要在寺里逛一逛。她们支开了随行的丫鬟婆子,又让领路的小沙弥自去忙碌,随后便进了这鸿福寺的后花园。   周世文早已等在了僻静角落的凉亭里,元月晚未上前,只目送了易佩瑶进去。她不想听他们会说些什么,也不愿看见他们的模样,便转身走开,坐到一座假山后。   这鸿福寺建于凤凰山下,除去那有求必应的传说外,凤凰山的景致也是一大看点。凤凰山不高,徒步半日便可到山顶,胜在林木茂密,山石怪异,且山道较为平缓,比较好爬,可以一边往上,一边轻松看景,是以颇受年轻男女的欢迎。   今日若不是陪易佩瑶前来,元月晚必定是要上去看一看的,此刻只能坐在这里,抬头遥望山顶,也是颇为无趣。   正百无聊赖着呢,元月晚忽觉腿上一紧,她低头看时,却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猴子,正死死抱住了她的小腿,并仰头望了她。那双圆溜溜却看不出什么意思的大眼睛,直看得元月晚心里发毛。   向来连烈马也敢上去驯服的元月晚,此刻面对一只小猴子,却有些手足无措了。一人一猴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半晌,元月晚终于忍不住,她轻轻抬了抬那条被小猴子抱着的腿。才动一下,那小猴子越发抱得紧了。   “好吧,”她终于泄气,看了那小猴子,问道,“你这样干吗呀?我什么都没有啊,既没吃的,也没喝的,你找错人了呀。”   小猴子哪里听得懂,依旧抱着她的小腿不肯松手。   “它可能是喜欢你。”   元月晚正跟小猴子僵持着,突然就听见头顶上传来这么一声。   她仰头望去,不禁皱眉:“是你。”   陈烺蹲在假山顶上,微笑冲她挥了手:“是我。”   “可是,”元月晚想要站起来,无奈小猴子还抱着她的腿,她只能四下里张望一回,“这里我让人清空了啊。”外面还有人守着小花园的各个入口,他这么大个活人,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陈烺看出她的困惑,却并不急着解释,只冲她抬了抬下巴,问道:“这小家伙,你打算拿它怎么办?”   她还能拿它怎么办?元月晚气馁,问陈烺道:“你身上可有带什么吃的?”   陈烺一摊手:“你看我像是会带那种东西在身上的人吗?”   就知道问他也是白问。元月晚垂下脑袋,看着那只小猴子,很是无奈。   “不然我给你这个?”百般无奈下,她拿出了自己的帕子,往小猴子面前送了送。   有意思的是,那小猴子还真就伸出双手来接了。   机不可失,元月晚丢下那方帕子,赶紧起身走远。   那小猴子抓了手帕,也不介意元月晚离开,自己捧着帕子又站了半晌,方缓缓离去。   见那小猴子终于走了,元月晚总算是松了口气。   这一口气还没松完,元月晚就听见身侧呼的一声响,是陈烺自假山顶上跳了下来。   她一愣,这才想起要继续追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陈烺一挑眉:“有人约我来爬山啊。”   元月晚心道,这大热天的,谁这么不长眼,还约这位出来爬山?再一想,能跟陈烺一处的,恐怕也不是什么正常人。这样一想,似乎也就说得通了。   “等等,你说来爬山?”元月晚四下里又看了回,“那你怎么还在这里?”鸿福寺可是在山脚下呀。   陈烺道:“薛照延陪他母亲先去正殿进香了,我四处逛逛,就到了这里。”   他说得似是不经意,可元月晚听在耳里,却是如同晴天霹雳。   “你说谁?薛照延?”她瞪大了眼。 第36章   元月晚转身就要走, 就听见陈烺在她身后悠闲道:“我原来还不知道,你还有给人做红娘的爱好。”   元月晚顿住脚,她转身盯了陈烺, 眼神警惕而又疑惑:“你什么意思?”   陈烺往前走了两步, 直抵她跟前, 他微微垂首, 对上她防备的视线, 他笑:“户部尚书家的千金在此处幽会书生, 越国公府的大小姐亲自打掩护,你说,这件事若是传将出去,该是如何得轰动全京城?”   “你!”元月晚未曾料到他知晓得如此之多,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只依旧对他怒目以示。   两人就这样僵持片刻,元月晚渐渐觉得有些委屈, 不是为自己, 她是为了她的阿瑶姐姐。   “他们不是在幽会,”她抿了抿嘴, 说道, “她是在同他说清楚。”   陈烺看她倔强的一双眼,却似乎漫上了一层水意,心中有些不忍,便道:“你放心吧, 薛照延陪他母亲在前面, 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过来的,况且还有卫卓在守着,你不用担心。”   听了他这话, 元月晚眼珠子一转,却又是怒了:“你方才是在捉弄我?”   陈烺却给她比划了手势:“嘘,你小声些,惊到了你那表姐同人‘说清楚’,可就不好了。”   “你还笑话我?”元月晚气得握紧了拳头。   “没有没有,误会误会。”陈烺说着,拉了她又坐了回去,“你坐好,我有话问你。”   “问我?”元月晚更觉得意外。   陈烺点头:“你去见过李若薇了是不是?”   元月晚瞅了他:“你既知道,还来问我?”   陈烺笑了笑,也看向了她:“所以她说的都是真的。”   元月晚想都没想就点头:“她是真喜欢你。”   陈烺一愣,继而就笑出了声:“我不是在说这个。”   元月晚也愣住了:“那是什么?”   陈烺收了笑,凝视了她的一双美目:“你就真的不想做靖王妃?”   这句话好似一根闷棍打在了元月晚头上,她懵懵懂懂,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疑惑地看了陈烺。   陈烺也看了她,微微挑眉。   她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心里有点慌乱,却还是要故作镇定:“李六小姐对你一往情深,你二人又是青梅竹马,在世人眼中,你们在一起那就是天作之合,我觉得挺好的。”   “哦?”陈烺微微眯起了眼,“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是!”元月晚坚定点头,“我觉得你们郎才女貌,特别般配!”   她这话说得恳切,听着一点都不像是在讽刺。可她越是情真意切,陈烺却越是心里头不舒服起来。她还不如来讽刺自己呢。   元月晚却想不到他心里的这些,看他神色沉了下去,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一时也有些忐忑。怎么说,这位到底也还是皇帝的儿子,是位王爷啊。   “你就真的不想做靖王妃?”   元月晚觉得奇怪,这是他今日第二次这样问自己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你就说你想不想。”陈烺有些不耐烦了。   元月晚觉得,他可能是疯了。   “你为何要来问我这些话?”元月晚也厌烦了被动,干脆问他道。   陈烺却似早有预备,不答反问:“是你跟李若薇说的,有什么话便两个人说清楚,省得日后后悔?”   元月晚大方承认:“是我。”   “那好,”陈烺看着她,说,“我想让你做靖王妃。”   “……”元月晚在愣了半晌后,忍不住抬手去试陈烺额上的温度,“你别是大热天的烧坏了脑子吧?”   “别胡闹。”陈烺说着,抓住了她的手,“好了,我说了,现在,轮到你了。”   元月晚抿了嘴,不过短短瞬间,心中已过了千般思绪:“为什么呢?”她对上陈烺的视线,“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能是你?”陈烺道,“论家世,你出身越国公府,李若薇出身信国公府;论才貌,你并不输与她,她若可以,你为何不可?”   元月晚冷静下来,抽回了自己的手,哼地一笑:“原来是这样。若是殿下选妃的标准只是如此,那这满京城多的是能做‘靖王妃’的,殿下大可不必来同我说这些。”   她这一声“殿下”,成功叫陈烺心里头冒了火:“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越是生气,元月晚心里便越是笃定:“我是想说,殿下或许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陈烺从未被人这样说过,一时气得都笑不出来,只伸了手指点着:“那你说说,我怎么个错法?”   许是要拿出点气势来,元月晚整了回衣裙,方慢悠悠回道:“殿下想选我做靖王妃,除去家世才貌,我觉得就再只有一点,殿下觉得我有趣。”   陈烺心中一动,才要说话,就被元月晚未卜先知似的出手制止了。   “殿下生长于这皇城之中,见的多是对您俯首称臣的女子。便是李六小姐是您的亲表妹,她在你面前也多是撒娇可爱的模样。所以您初到越州城,看我这等生长于偏远南境的女子,不那么十分地守规矩,对您没什么好言语,也没什么好脸色,甚至是顶撞您,这样的落差,您自然是觉得新鲜的。”   “可但凡新鲜事儿都是有个期限的,可能长,也可能短,无论长短,都会过去的。若是新鲜劲儿过去了呢?您又该如何看待我呢?是会继续看重我,还是会弃之如敝履?亦或者说,您是否会后悔,当初没有选择李六小姐?”她始终直视着陈烺,问道,“这些,殿下您可有考虑过?”   她在这一连串的发问,叫陈烺应接不暇,压根不知道该回答哪个,唯有愣在那里。   元月晚见他答不上来,这也在她意料之中。她抚平衣袖,站了起来,向陈烺福了一福,转身就要走。   “你既能想得如此清楚,那为何还要去选秀?”   元月晚身形顿住,脸上是无奈的笑:“殿下,我说过,我没得选。”   因为站着的缘故,陈烺觉得,她在垂眸看向自己的时候,明明人是高的,看起来却又纤弱得很。   “我一出生就已经注定了如今的局面,无论中选与否,都得走上这么一遭。我若是个男子……”她说着自己又笑了,“不对,便是生作男子,也不一定就能由得自己做主。譬如我二哥,先前那般不情愿,也得遵父命娶了我二嫂嫂。”   “殿下,我们不比你,你至少还有得选。”她说。   “有得选?”陈烺重复着,蓦地就笑了,他抬眼看了元月晚,“你当真以为,我有得选?”   元月晚想了想,又说:“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享受的越多,承受的也就越多,这就是代价。”   “你还挺会安慰人的。”陈烺冷笑,他也站了起来,瞬间就将二人之间的身高差给逆转了,“你是不是最期盼能落选,这样就能跟锦州的那个江衡之在一起了。”   冷不丁听他提起江衡之,元月晚眉头一皱:“你可别浑说,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清白?”陈烺挑了眉,“你看我跟李若薇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那我看你们也就是如此。”   “你!”元月晚气得一顿,“你这是蛮不讲理!你以为我初回京城就不知道?满京城的人都说你和李六小姐必会成为一对佳偶,我还在越州城的时候,姐妹们给我书信,都会提到,人人都这样说,你还当我是个傻子不成?”   “哦?”陈烺往前一步,高大身影笼罩住她,他低头去她耳边,沉沉问道,“人人都这样说,你也就信了?”   元月晚只觉得一股热气喷在了自己的耳垂上,那热度迅速蔓延上了自己的双颊,她心中慌乱,下意识就抬手去推开了陈烺,瞪着他气愤道:“那不然呢?”   陈烺呵地一笑。   “晚晚?”   不远处传来易佩瑶唤她的声音,元月晚一惊,转头就对陈烺说道:“你快走吧。”   陈烺却抱了胳膊,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问她:“走?我为什么要走?你说的,你我既然没什么,还要避嫌么?”   这个人,还真是十分地不讲理呢。元月晚横了他一眼,行,他不走,她走。她迈步就朝易佩瑶那边过去了。   这次陈烺没再阻止她。   元月晚碰上前来寻找她的易佩瑶时,她回头看了眼那边,已不见陈烺的身影了。   “你在和谁说话?我好像看见个人。”易佩瑶疑惑道。   元月晚笑着摇头:“没什么,不相干的人罢了,我已经打发他走了。”   易佩瑶点了点头。   元月晚见她神色萎靡,便问道:“如何?”   易佩瑶勉强笑了笑:“该说的我都已经同他说了,往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与他,”她哽咽了下,方努力说出,“再无瓜葛。”   元月晚知她心中难过,伸手揽了她,再去看那凉亭,周世文也已不见身影,怕是已离开,只有亭前的一丛兰草,静然绽放。   她不免感怀,这天底下的伤心人,到底还是不少。 第37章   自鸿福寺回来后, 越国公府一切如常。户部尚书府也传来了消息,说是和永定侯府的亲事也定下日子了,择定十月初六, 易佩瑶出嫁。   消息传来时, 元月晚正同宋金玉下棋。宋金玉手执黑子, 望了元月晚笑:“瞧, 这好事真是一桩连着一桩。”   元月晚没说话, 白子落下, 这才抬眸,望着她懒洋洋说道:“你没了。”   宋金玉一看棋盘,气得白子一扔,站起来就要走:“我还是去找阿英打叶子牌吧。”   宋金玉前脚才走,木兰就进来了, 她一反常态,附去元月晚耳边, 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姐, 那边来消息说,周公子寅时上了吊。”   元月晚正收拾棋子的手一顿:“救下了没有?”   木兰道:“小姐放心, 人已经救下了, 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木兰似有为难,但还是勉强说道:“周公子人虽活着,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没什么生气, 这几日连米汤也不曾沾过, 现在就躺在那里,似是,似是打算绝食而亡。”   “出息!”元月晚轻蔑道, “堂堂一个男人,还是读书人,就这点出息?”她气极反笑,“真是枉费了阿瑶姐姐的一片痴心。”   她将手中棋子一扔,棋子落于棋盘上,哗啦一阵响。   木兰见了,知她是真的生气了,也不敢言语,只垂首站在了一侧。   静默片刻,元月晚一抬手:“去备车吧,我们去瞧瞧。”   木兰答应了声,才要去,又听元月晚叮嘱道:“此事不必告知表小姐。”   木兰一愣,还是顺势答应了。   马车行至周世文租住的院落外,奉命看守的小厮见是大小姐亲自来了,忙过来行礼说道:“小孙大夫正在里面,说是无大碍。”   孙不疑是元月晚打发先一步来瞧的,此刻听见小厮这样说,她点了点头,迈步往院里去。   不过几日,原本花木茂盛的院落里,就有几盆花草耷拉了枝叶,蔫蔫的,一看就是没浇水的缘故。   这人不想活了,自然是没有心思来打理这些的。元月晚心叹。   周世文的屋子不大,一张床,一张书案,余下的,便是满满的书籍,摆满了架子。书案上还摆了张琴,只可惜一根弦断了,凄凉晾在了那里。   “大小姐。”听见声响,孙不疑转过头来,见是元月晚,他立马就站了起来。   元月晚示意他不必多礼,她走近前,看了眼床上躺着的周世文,只见他面色惨白如纸,同样白皙的脖子上,明显一道勒痕。   “他怎样?”元月晚问孙不疑道。   孙不疑合上药箱,道:“身体倒无大碍,只要好生将养就可。只是……”他看了眼阖目的周世文,轻轻摇头,“怕是心已经死了。”   他是个大夫,能救人命,却唯独治不了心病啊。   元月晚料是如此,点了点头:“你先去抓药吧,无论如何,看在表小姐的份上,我们也得先保他这条命。”   孙不疑悄然出去。   竹心搬了张椅子过来,元月晚坐下,她对床上的周世文说道:“周公子,我知道你是醒着的,说实话,我是没料到,你会有轻生这样的举动。我也不好说,你这样究竟是不是傻。”   床上的周世文双目依旧闭阖,仿佛是在沉睡。   元月晚自顾自继续说着:“我不清楚鸿福寺那天她究竟都同你说了些什么,但她的选择我们都知道,不是你。”   一直躺着的周世文,睫毛一颤。   元月晚瞧得清楚,他那只露在薄被外的手,死死拽紧了身下粗布床单。   元月晚移开视线,落去窗台上那一盆尚且茂密的不知名绿植上,迎着光,开着红红黄黄的小花。   “你是不是觉得,她狠心?那些花前月下的日子,她都能转头就给忘得一干二净,满心欢喜去准备嫁妆,等着做永定侯府的儿媳了?”   周世文的胸口明显起伏了。   “她是不是跟你说,你不是她的良人?她说你们此生有缘无分,她还祝你来日高中,娶得贤妻,光宗耀祖,子嗣绵延?”   “是!她是这么说的!”呼的一声响,是周世文掀了被子,坐将起来。   原本他是想显出几分气势来的,只不过他连日没怎么进汤水,此刻又起得猛,不免眼冒金星,身体晃了两下,到底强撑着没再倒下去。   “你现在还来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他气喘吁吁地说,“我要死,你的人拦着不让我死,现在你还来说这些,怎么,是要把我活活气死才够吗?”他用尽全力去捶了床。   元月晚冷眼瞧着:“我若真是任由你这样死了,那才是对不住阿瑶姐姐对你的一片心意。”   周世文下意识就要发作,可元月晚的那句话在他心里默默过了一遍后,他顿住:“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元月晚脸上似笑非笑:“易尚书以你的科举仕途为要挟,若是阿瑶姐姐执意要嫁给你,此生你高中无望,唯有碌碌一生。阿瑶姐姐不愿你多年辛苦毁于一旦,甘愿听从父命,嫁去永定侯府。”   周世文愣在那里,满脸不可置信:“不会的,不是的,她不会做这样的决定的,她不能因为这样的事情……”   他嘟嘟囔囔着,就从床上下来,鞋也顾不得穿了,站起来就要往外去。   “周公子……”竹心才要去阻拦,就见周世文体力不支,还没走上两步,自个儿就先瘫到了地上。   “你想去做什么?”元月晚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一如既往的清冷。   “去阻止她。”周世文挣扎着要起来,“我就算这辈子不考科举,不入仕途又怎样?我不能让她因为我,毁了一辈子。”   “你阻止她又如何?”元月晚道,“你以为,你阻止了她嫁去永定侯府,她就会好吗?又或者,你觉得你还能再跪在她父母面前,痛哭流涕让他们把女儿嫁给你?是,一个退了亲的女子,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都会被人指指点点,这时候她再嫁一个穷书生,这书生科举无望,只能随他回老家乡下,几亩薄田,几间草房,从此碌碌一生,只为温饱。这,就是你能给的吗?”   元月晚的话宛如一把把刀子,精准地扎在了周世文的心上。   只是她还没说完:“不过,堂堂尚书府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便是和永定侯府退了亲,也难保不会有第二个永定侯府,就是门户再低些,至少也得是个官家子弟。更何况,”她顿了顿,“她已经做了决定了,十月份,她就要与永定侯府小侯爷成亲了,万事俱备,你,再做什么都没用了。”   周世文僵在那里,浑身发凉,只听元月晚最后一句:“你这时候再去,到底是在救她,还是要毁了她?”她问道。   周世文答不上来,他只觉得心底里一堵,同时喉咙里一股腥味。   “周公子?”   周世文听见元月晚带来的那个丫鬟惊呼道,被她这一喊,他这才发觉,地上扎眼的一滩血迹。嘴角有一股温热在滑落,他抬手擦了下,就见手背上顿时一道鲜红的印记。原来是他自己吐了口血。   吐完这口血,周世文反倒觉得心里头亮堂了起来。   竹心站在一侧,再次唤道:“周公子?”她看他半晌不说话,只呆呆看了地上,以为他是被吓到了。   “我没事。”周世文举了手,一面支撑着想要站起来,“没事。”他再次重复着。   元月晚依旧坐着,看周世文缓缓转过了身子,他面上依旧惨白,眼睛却明显有了神。他面对元月晚,一言不发,却拱手行了个大礼。   元月晚微微眯起了眼:“你想通了?”   周世文直起了身子:“想通了,多谢元小姐救命之恩,他日若得机会,周某必定抵命相报。”   “想通就好。”元月晚站了起来,“好好养着身体,明年春闱,希望周公子能高中。”那就不枉易佩瑶的一番心思了。   周世文笑笑,未说话,只再次拜了拜。   自周世文房里出来,竹心回身望了眼那矮小的房屋,又问元月晚道:“小姐,咱们府里的人还要留着么?”那两个看守的小厮,都是她们在越州城时就用惯了的,打小卖了死契,是以也跟着上了京城来。   元月晚点头:“再瞧上一段时日。”顿了顿,她的视线撇过墙角的那棵海棠,嘴里轻哼道,“他就是再要寻死,也得等阿瑶姐姐嫁了。”   木兰早已打点好了马车,见她们出来,忙扶了元月晚上去。   “小姐,”回去的路上,竹心又忍不住说道,“其实那周公子对表小姐真是一往情深了,甚至为了表小姐要自尽,也算是世间难得的有情人了。”她跟着元月晚看了不少话本子,自然也就认为周世文那样的人是深情了。   元月晚却摇了头:“他的这份深情,伤人又伤已,阿瑶姐姐必定也是清楚的,所以没有铁了性子要跟他。当初她犹豫,一定就是察觉到了什么。这人呐,在这种事情上一旦犹豫不决,结局自然也就能料到。”   竹心与木兰面面相觑,她们倒是没想这么多。   “不过,阿瑶姐姐终究还是放不下他的,不然,也不会托我叫人来暗中看着。”元月晚挑起车窗帘子一角,看了眼外面的热闹繁华,“他若是知道,当初就是因为他在姑父面前跪了半日那件事,才叫阿瑶姐姐彻底放弃了他,恐怕就该拿刀抹脖子了。”   “怎么会是这样?”木兰不解道,“跪上半日,不是更叫人感动吗?”   元月晚瞥了她一眼:“感动自己与感动他人,那是两码事。”   木兰还是不懂,竹心却明白了,她无奈地笑:“说到底,还是出身决定了一切啊。”   “那倒也说不定。”元月晚一手撑了脑袋,“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谁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过就是看机遇和选择罢了。”   “那,”竹心迟疑着问道,“小姐为何还要帮着表小姐来做这些事情呢?”   元月晚笑了:“我闲嘛。”   “……小姐你还有好几大箱子行李没收拾呢。”木兰嘟着嘴抱怨道。   元月晚叹了口气,说道:“阿瑶姐姐不是能吃苦的人,姑父也绝对不会让她嫁给一个穷书生的,她和周世文的结局早已注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过是她当断不断。而我之所以帮她,是因为她信我。家里那么多兄弟姐妹,她唯独来同我说这件事,那我就得当得起她的这份信任。”   她说着,阖上了眼睛,似是自言自语地叹道:“无论她是怎样的人,到底都还是我的姐妹啊。” 第38章   转眼七月就过了, 八月初二是宫中选秀的好日子,越国公府里有两位小姐要进宫选秀,喜悦是自然的。   临进宫的前一天, 大伙儿仿佛是约好了的, 都齐刷刷到了元月晚房里, 就连易佩瑶, 也从尚书府过来了——她婚期将近, 为了备嫁, 已经甚少出门了。   “听说那选秀的规矩,从各地选上来的美人儿,都是一百个一排,先由专职的太监看一遍,那什么太高的、太矮的、太胖的、太瘦的, 都先给她淘汰了,让她们打道回府去。这些人, 估计连皇城长什么样都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呢, 就被送回原籍了。”元月英仿佛亲眼见过似的,绘声绘色给大家讲解着。   “那剩下来的呢, 也是排成一排排, 还是让太监来看,看什么呢?音容笑貌。看你长得如何,说话声音如何,走路姿态又如何, 但凡有一丁点不顺他们的, 也要被送回原籍。”   “等这些都过了关,还得宫里的姑姑们来教授这些剩下来的人宫中规矩,约莫是一个月?”元月英拿不准, 探身去问元月晚。   元月晚点了头,元月英这才继续道:“一个月后,便是皇太后、皇上和皇后亲自来把关了,三人一组,进去殿内被问话,问什么,就答什么。最后就从这些人里,挑出妃嫔,或者是指婚给皇亲国戚。至于那些没被选上的,出宫是不能够的了,都得留在宫里充作女官、宫女。”   “为什么呀?”这里只有王锦云不懂这些,所以下意识就出声问道。等大家都看了她笑,她不禁红了脸,垂下脑袋,不敢去看大家。   元月华笑道:“这还能有什么?虽说是女官、宫女,但只要到了年纪,还是能被放出宫来,与家人团聚的,就是嫁人,那也是不与寻常女子一般,多少人想要娶个从宫里风光放出的人呢,多有面子,说不定还能因此搭上哪位贵人呢。更何况,只要在后宫,就有被皇帝看上的机会,一朝飞上枝头做娘娘,也是多少人的梦想。”   元月英便笑话她:“你也想飞上枝头做娘娘吧?”   元月华就去拧了她的脸:“你才想飞上枝头做娘娘呢。”   “你想你想!”元月英与她扭打作了一团。两个人下手没轻重,彼此倒没事,却将一旁娴静坐着的元月蓉给捣了下。   “哎呀,没事吧?”元月英问道。   元月蓉揉了被撞到的胳膊,强忍着痛摇了摇头。   见自己的举动波及了不相干的人,元月英和元月华这才住了手,坐了回去,拣了片西瓜吃着。   “那,姐姐和玉姐姐这次也要这样被人看来看去吗?”元月柔懵懂问道,“姐姐不是最讨厌被人打量的吗?”   “傻子,你姐姐和玉姐姐可是采选上的秀女,她们俩的画像早就被送进了宫,呈到了皇上太后眼前了,她们呀,只需明天进殿,由皇上太后问上几句,说不定,晚上回来就是娘娘了。”元月华笑道。   元月柔犹自懵懂:“也就是说,姐姐不用进宫住上一个月了?”   “那是自然。”元月英咬下最后一口西瓜,扔了瓜皮,乐道,“那些秀女早就进宫学规矩了,哪里还用等到现在?”   她们说着笑着,元月晚也不恼,只看了她们笑,自己慢条斯理吃着西瓜。   一时吃完,竹心等人送上水盆与毛巾,伺候她们净了手,就见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往天上一瞧,却是黑云压城了。   “看着是要下大雨了。”易佩瑶摇了扇子,喃喃道。   她这句话说了没多久,先是淅淅沥沥下了几滴豆大的雨,小丫头们惊叫着去收拾还晒着的衣物,搬院子里的花草,还没搬完呢,那雨哗地就下来了。   “可算是要凉快一会儿了。”元月华也摇了扇子,临窗站了,说道。   “一场秋雨一场寒了。”易佩瑶看着窗外雨景,轻轻地笑,又回过头来看了元月晚,“你这好不容易回了京城,也不知今年能不能一处赏菊赏月,赏梅赏雪。”   元月晚笑:“别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她也移了视线去窗外,瓢泼的大雨连接了天与地,升腾起蒙蒙的水气。   “许是有的吧。”她轻轻说道。   易佩瑶没听见她这话,唯有挨着她坐了的宋金玉,闻言抓了抓她的手。   她会意,也捏了捏宋金玉的掌心。   众人都在元月晚这里用了晚饭。因元月晚和宋金玉第二日要起早进宫,饭后她们也就没有多停留,相继告别而去。   雨还在下,沐浴后出来的元月晚,散着半干的头发,和宋金玉相对坐于窗前,下一盘未尽的棋。   小丫鬟在外面报道:“太太来了。”   她二人起身,才要迎出去,就见白夫人已经掀帘进来了。   “娘。”   “干娘。”   白夫人冲她们摆摆手,示意她们还坐下。   “怎么还没睡?”白夫人也就在桌边坐下,笑笑地问她们。   “下完这盘棋就睡了。”元月晚道。   白夫人点了点头:“我就是来瞧瞧你们。”   她说话的功夫,竹心带了其他人,悄悄退了出去。   “明日进宫,心里可害怕吗?”白夫人看了她们,温柔问道。   元月晚与宋金玉相视一笑:“怕倒是不怕的,就是有点紧张。”元月晚笑道,“第一次见当今圣上和太后,我这心里还是有点小雀跃的。”   “我也是。”宋金玉附和点头。   白夫人不由得笑:“都这样,想当年我随老太太进宫,在贵妃娘娘那里偶然见到了当今圣上,也是好奇得紧呢。”   她说着一顿,又看了元月晚,纠正道:“不过,太后娘娘可不是第一次见你了。”   “我知道,”元月晚笑道,“早听说了,我小的时候,娘抱我进宫给贵妃娘娘看,也去拜见了太后,我还被太后娘娘给抱了回呢。”这事儿阖府上下就没有不知道的。   宋金玉就笑:“不知这回太后娘娘再见了你,还认不认得出来,你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婴孩。”   “不用认出来,”元月晚推了她笑,“记得我名字就成。”   “倒也是。”宋金玉也回推了她一把,嘻嘻哈哈笑着。   看着她二人打闹,白夫人也无声地笑。   宋金玉玩闹了一阵,察觉白夫人似是还有话要单独同元月晚说,便主动提道:“我去看看明日进宫要穿的行头。”说着起身就要走。   白夫人却叫住了她:“玉儿,你不必避开,有些话,你现在知道,说不定也是好事。”   宋金玉脚步一顿,看了眼元月晚,见她也点头,也就不客气,腿一屈,又坐了回去。   白夫人理了理袖口,方抬眼望了自己的女儿:“晚晚,所有人都要你进宫,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元月晚没有半分犹豫,她回答得很是干脆,干脆到连宋金玉都忍不住转头看了她。   “我虽不愿意,但我也知道,身为越国公府的大小姐,我这辈子无论如何,都得走上这么一遭。所以,娘你放心,我并不怨的。”她直视了自己母亲的眼睛,平和说道。   白夫人笑了笑,说:“好孩子。”   宋金玉伸过手,再一次握住了元月晚的。   元月晚转头看了她,抿嘴笑了笑。   “我知道,衡之那孩子对你有情。”   然而白夫人的这句话,却是叫元月晚心中一紧。   看她神色有些慌乱,白夫人遂笑:“别急,我并不是要说教于你,只不过,你该考虑清楚的。”   “娘,我考虑过的。”元月晚的手收紧,宋金玉也鼓舞似的,握了握她的手。   “此次选秀,后宫我是定不会入的,有姑姑在宫里,当今圣上贤明,断不会做出姑侄共侍一夫这种令天下人耻笑的事情来。”   “不做嫔妃,再就是赐婚给皇子皇孙,如今适龄的皇亲国戚也没几家,不过就是九皇子靖王殿下,十一皇子相王殿下。据我所知,靖王已心有所属,而相王,想必他的王妃也是会从皇后母族所出。我毕竟也是越国公府的嫡女,断不会被指给哪家王爷做侧妃。”   “这样看来,留在宫里做几年女官,年纪到了再放出宫来,倒是更有可能。”她条理清晰地分析道。   白夫人听着就笑了:“你倒是考虑得周全。”   元月晚这一通说下来,毕竟是当着她母亲的面,这时候也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便道:“娘觉得我说得可对?”   白夫人点头:“与我想得差不多。”   元月晚这才放下心来,坦白道:“所以当初衡哥哥同我说,要我等他,我没有把话说绝。真做了女官,衡哥哥到时也有了功名,我们两家又都是知根知底的,他族人虽凋零,可往另一头想想,上头没有翁姑,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更何况还有舅舅舅母在,他待我也是真心实意,我瞧着,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她说着叹息一声:“王孙贵族虽多,一颗真心却难求。”   她这话说得令人动容,宋金玉看了她,眼中微微有泪光:“我也想这样,就做个女官就好。”   元月晚握紧了她的手,抿嘴微笑。   白夫人无声叹了口气,她不是想泼冷水,但只从元月晚方才所说的那些话来看,就足以证明,她们都还是孩子。   白夫人抬了眼,艰难说道:“这样是很好,可是,晚晚,玉儿,你们也得想想,万一不成呢?” 第39章   一夜的雨, 天明方停。   元月晚与宋金玉穿戴齐整,又去拜别了老夫人、白夫人等长辈,在众人的目送下, 登上了前往皇城的马车。   许是因为起得早, 宋金玉有些神色恹恹。   “不舒服吗?”元月晚问。   宋金玉摇了摇头:“我是在想, 昨晚干娘说的话。”   元月晚沉默。   昨晚白夫人问:万一呢?万一是最坏的结果, 她们又要怎么办?   元月晚也是像现在这样沉默。半晌后, 她说:那就既来之, 则安之。   “我现在有点害怕了,”宋金玉笑,却笑得很不好看,“我要是真进了宫,该怎么办?圣上要是不喜欢我, 又该怎么办?都说后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要是争不过别人, 我, ”她抓住元月晚的手,死死握了, 问她, “我会不会死啊?”   “别瞎说。”元月晚坐到她身侧,安慰着她,“八字都还没一撇呢,你就在这儿想这些有的没的, 别自己吓自己了, 啊。”她搂了搂宋金玉的肩,说。   宋金玉还是紧紧握了她的手,说:“无论怎样, 你都不要离开我啊。”   元月晚搂着她,坚定道:“你放心,我会一直都在的。”   皇城道上,几辆马车停在了永安门前,今日来此的,都是采选上来的名门贵女,元月晚粗略一瞧,估摸有十来人。人群之中,最打眼的还是莫过于信国公府的六小姐,李若薇。   李若薇也瞧见了她,隔着人,她只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等候在此的四位公公与嬷嬷,清点花名册无误后,便领了这十来位贵女,往今日选秀所在的毓秀宫而去。   毓秀宫的偏殿之内,早已等候了数十来人,见又有新的女子进来,呼啦啦全都站了起来。   元月晚冷眼瞧着,这些恐怕就是在宫里接受了一个月宫规训练的秀女们了。这些秀女大多出身不高,甚至是平民女子,只因姿色或德行,被地方推选上来。   送元月晚她们进来的嬷嬷向大家说道:“各位秀女请先在此等候,待圣上与太后驾临。”便带上门出去了。   这满屋的人里,元月晚除了宋金玉和李若薇,其他人一个不识。那些在宫里待了一个月的秀女们,自是相熟,此刻见着她们这些名门贵女,或艳羡,或不屑,三三两两成团说话,并没人来搭理她们。   至于这些名门贵女们,多是出身京城,她们与元月晚宋金玉又不相熟,只以李若薇为首,聚在她身边说笑。   这样一来,还站在原地的元月晚和宋金玉,很自然就注意到,比她们还要孤独的,是身旁无一人搭理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材高挑,眉目深邃,不同于这里的大多数秀女,她看起来,很健康。   “哎,你瞧她,这样的身形,要是给那几个选秀的公公看了,恐怕第一轮就要被挑出去吧。”   “可不是。但人家出身高,直接就来给皇上太后相看,咱们呐,比不得。”   “嗐,这有什么,听说皇上最爱细腰,不见得就能入皇上的眼呢。”   “嘘,都别说了,她看过来了。”   那女子视线如刀,横扫满屋,目光所及之处,再无人敢说话。   元月晚听在耳里,瞧在眼里,忍不住同宋金玉赞道:“真是好魄力。”   宋金玉胳膊肘捣了捣她,示意她别多嘴。   距离进殿面试尚有一点时间,有小宫女们进来奉茶,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奉茶宫女到那独身女子跟前时,托盘一翻,那盏白瓷茶盅顺势就往地上坠去。   也就是一瞬间,女子手臂一伸一缩,大伙儿定睛再看时,那盏茶盅就已经安安稳稳被端在了女子手里。   “好俊俏的功夫!”元月晚忍不住开口夸道。   那女子听见说,视线飘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小宫女才反应过来,吓得浑身直哆嗦,往下一跪,就磕头道:“贵人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那女子只瞧了小宫女一眼,淡淡道:“没事儿,你去吧。”   小宫女拿了托盘,战战兢兢退了出去。   众人见了这一幕,不免又要凑到一处,小声议论着。   宋金玉也拉了元月晚,做贼心虚般悄声说着:“你说,那女子是个什么来头啊?身上竟然还有那般好的功夫。”   元月晚看了那边正独自喝茶的女子,说道:“听她说话口吻,怕不是跟我大嫂一样,是云州人士吧。”   “云州?”宋金玉轻轻蹙眉,“那可是北境了。”   “是啊,”元月晚笑,“云州最北,越州最南,离得可远了。如今最南最北聚于一室,也算是缘分了。”   宋金玉往那头瞧了一瞧,却正对上那女子的视线,冰冷如霜,吓得她赶紧又收回了视线。   “这缘分有点吓人啊。”她拉着元月晚说道。   正说着话,就有公公进来了,道:“宣,信国公李寻道之女李若薇,越州都督元旭之女元月晚,云州都督霍诚之女霍鸿雁,进殿面圣。”   这下众人就都知道,这选秀的最紧要关头,终于来了。   这被点到名的头三人,具是众人瞩目的存在。元月晚猜得不错,那独身女子果真就是云州人士,云州都督之女,霍鸿雁。   “三位小姐,请吧。”那位公公伸手请到。   元月晚拍了拍宋金玉的手,往外走去。   正殿内宫人林立,却不闻一声响。等内侍再报三人名字,她们这才走了进去,始终脑袋低垂。及至蒲团前,三人盈盈下拜,口呼:“拜见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稍顿了顿,就听见前方传来低沉一声:“平身。”   元月晚徐徐起身,心里却有些感慨,圣上的声音听着颇为疲惫,果然是国事繁忙,且又上了年纪吧。   “抬起头来。”她们听见梁帝又说道。   元月晚缓缓抬了些头,视线却还是不落在上方坐着的人身上,眼眸低垂,定格于他的脚踏上。那是红木吧,她猜想。   “母后。”她听见梁帝向赵太后说道。   赵太后饶有兴致,问道:“那中间站着的,就是越国公府的大小姐了吧?”   听见太后问话,元月晚顿时恭谨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是。”   赵太后点了点头,又笑:“不愧是元家教出来的人。”   得了赵太后的夸赞,元月晚心中一喜,若是太后喜欢她,要了她去长安殿伺候,那么一切就真如她所期望的那样,朝着最好的去了。   随后梁帝又问了霍鸿雁几句,李若薇是相识的,倒是一句未问,便叫她们三人退了出去。   面圣过的秀女们,则被带去了另一间偏殿。三人坐了片刻,还是李若薇先开口了:“元小姐,你觉得会如何?”   元月晚回答得四平八稳:“圣上心思,我不敢揣度。”   李若薇笑:“你知道吗?你这样一本正经的模样,最是无趣了。”   元月晚不以为意,只道:“无趣但可保命,这便也足够。”   李若薇一时哽住,接不上来,倒是一旁的霍鸿雁瞥了她一眼,未作声。   日头慢悠悠地走,待近五十人的秀女被天家一一相看过,元月晚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她后悔没听竹心的话,多吃一块葱油饼。   先前传她们进殿去的公公又来了,宣所有秀女一同上正殿。大家就都明白了,这是已经定下了。   黑压压一屋子的人,分明是已经凉爽了的天,可还有人紧张得手脚冒汗。元月晚就看见站在她身侧的一个姑娘,手帕子都湿了。   梁帝身边的大太监李公公,一把尖细的嗓子因为高声而显得更加明显了,他宣道:“奉陛下旨意,今封云州都督霍诚之女霍鸿雁为婕妤,越州太守宋启年之女宋金玉为美人……”   这往后再念了些什么,元月晚没听进去,她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轰,之后便是一片空白。   她认识了近十年的玉儿,从这一刻开始,就是宋美人了。   她觉得这个称呼可真是遥远,却又偏偏近在咫尺。   宋金玉就跪在她的身后,她却不敢伸手去触碰她。她甚至不敢想象,这时的宋金玉,是怎样的心情。   “今赐越州都督元旭之女元月晚为靖王妃,信国公李寻道之女李若薇为相王妃,另择吉日成婚。”   短短的功夫里被两道雷相继劈过是什么感觉呢?元月晚觉得,再没有人比她更能了解的了。   最后一丝理智克制着她,没有去望向另一侧跪着的李若薇。虽然她很想抓着李若薇的肩膀,狠狠摇着问她:“你怎么一回事?你不是跟你的九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你怎么就去做了相王妃?”   咚的一声响,紧接着就有女子惊叫了一声,元月晚浑浑噩噩看了过去,却是有个秀女昏倒过去了。有手脚利落的宫女过来,将昏倒的秀女架了出去。   混乱间,元月晚听见有人小声说:她怕不是因为没被选上,却又不甘心只做个女官、宫女,这才急火攻心倒下的。她听了只想笑,这可真是造化弄人啊,想选上的选不上,她这个不想的,却偏偏被抓了进来。   要是上天能听见她此刻心里头的愿望,就让她和那个晕倒的秀女调换下位置吧。她默默祈愿。 第40章   直到登上归家的马车, 宋金玉来牵了元月晚的手,她才真正意识到,从今往后, 一切都不同往日了。   “玉儿……”她看了宋金玉, 忍不住鼻子一酸。   宋金玉却没事人似的, 一反来时的焦虑模样, 她笑着安慰元月晚:“没事的, 晚晚, 没事的。”   元月晚恨自己的无能,明明她的玉儿才更需要被安慰啊。   越国公府出去的两位小姐,一为宫妃,一为王妃,此刻满京城再没有比元家更高兴的人家了, 马车才到街口,她们就听见前方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真是比男子高中了还要热闹呢。”元月晚已恢复了常态, 嘲笑道。   宋金玉也笑:“你信不信, 若是男子能像我们这般,靠女人就能一日飞黄腾达, 不用寒窗苦读数十年, 指不定会有多高兴呢。”   “我信。”元月晚笑,“都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指不定哪年哪月就出现了呢。”   二人的嘲讽也就到此为止了,鞭炮声越来越响, 她们甚至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越国公府正门大开, 那两只被宋金玉夸大的石狮子脖子上,都挂了鲜红的绸花。红通通的地毯从门口一直延伸向府里。帷障已设,那些前来看热闹的人们, 就只能眼睁睁瞧着那辆古朴低调的马车驶进去,识货的人却认得出,那可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木料。   元府的家仆早已准备好,等两位贵人的马车到了,就点燃悬于正门两边的鞭炮。又有人备好了铜钱,撒给前来围观的百姓们。   等鞭炮燃尽,元月晚与宋金玉已走进正门内,仍能听见外面铜钱落地的声音,叮当作响。人们哄抢时发出开心的叫声,都无比清晰传了进来。   元月晚只觉得奇怪,好像除了她和宋金玉,所有人都喜气洋洋。明明最与她有关,可现在看来,好像又与她无关。   宋金玉知道她是在走神了,心里默默叹息一声,又拽了拽她的手,轻声说道:“别想了,走吧。”   不过只是出门一遭,再回来时,一切都已不同于先前。   宋金玉本想还留在越国公府的这几日,依旧和元月晚住一块儿,但以元老夫人为首的元家人,全都毕恭毕敬,从“宋小姐”的称呼,晋为“宋美人”,并请她移居临仙阁,那是宫里的贵妃娘娘回家省亲时亲自题写的一处院落,寻常人自是住不得的,如今请她这位宋美人住了,倒是相得益彰。   宋金玉虽十分地不舍,但如今身份摆在了那里,就算她不情愿,也不得不遵守这些规矩,老老实实搬了过去,并看着满头银发的元老夫人,颤颤巍巍还要跪下给自己行礼。   这都什么世道啊。她心里暗自嘲讽。   这一日腹诽的不止她一人,被圣上赐婚了的元月晚,也受到了全府上下众星拱月般的隆重待遇,她的老祖母此刻自然是不用跪她的,却也拉了她的手,热泪盈眶。不知道的,怕还以为是她元月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就要驾鹤西去了呢。   所有人都很高兴,元月晚想自己也不能扫他们的兴,所以她也表现得很高兴,她微笑着接受来自每一个人或真心,或假意,或羡慕,或嫉妒,各种掺杂的情绪,她都微笑面对。   等到夜里休息时,她的一张脸都快要笑僵了。   “小姐。”在拆卸簪环后,竹心贴心地捧了热热的毛巾来,为她敷脸。   “小姐,太太来了。”木兰报道。   元月晚取下了毛巾,就看她母亲走了进来,跟着她的云绡,将手里的一只食盒放去了当中的桌上,笑道:“知道小姐今日定没吃好,太太叫厨房里熬了小姐喜欢吃的红豆糊,这会子温度正好,小姐尝尝。”   这一天下来,元月晚也不觉得饿,但尝尝也无妨,就坐去了桌边。   白夫人也不言语,看她用着红豆糊,自己就坐在一旁喝茶。   元月晚吃完了那一碗红豆糊,定定坐了片刻后,她起身,走去妆台前,取了一只狭长的锦盒出来,又走回桌边,将那只锦盒交给她母亲。   “这是当初衡之哥哥送给我的,”她很平静,仿佛是在述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如今看来,我已经不配拥有它了。”她抬眼望向了她的母亲,“所以还要烦请母亲,帮我将它还给衡之哥哥。”   白夫人接过那只锦盒,却并没有打开,而是郑重放好,对她说:“放心吧,我会叫人小心带回去的。”   白夫人此番来,原本有很多话要同她讲,但现在看来,她已无需再多说。   “你能看得开,这很好。”她说。   元月晚送她母亲离开时,廊上竹影婆娑,她问:“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白夫人脚步一顿,转头看了她一眼,又往前看去,轻声说道:“早知道晚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   简朴却不失大方的灯笼渐渐远去,元月晚抬头,只见满天繁星,她不由得想笑,是啊,早知道晚知道,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横竖一切都是已经注定的了。   唯一最该知道,却偏偏到最后才知道的那个人,从来都是她,只有她。   真是个可怜的傻瓜啊。她笑她自己。   第二日清晨,她去见宋金玉,在临仙阁外头站了好一会儿,戍守的禁军头领先进去通报给崔姑姑,崔姑姑再告知宋金玉身边的大丫鬟宝儿姑娘,最后才由宝儿将话传给了宋美人。   是的,从宫里回来后没多久,就有皇城禁军和宫里的资深大宫女被派了出来,去往即将进宫为妃为嫔的贵人家里。从被封为美人的那一刻开始,她们的地位就注定已不同往日了。   有崔姑姑在场,元月晚规规矩矩下跪请安。宋金玉要上来拉她起来,却被崔姑姑以眼神示意,叫她安分坐在了原地。   这位崔姑姑是宫里的老人了,看年纪约莫三十来岁。按大梁的宫规,宫女年满二十五,便可出宫,但也有如崔姑姑这般的人,即便年岁已满,但家中已无他人,出宫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干脆就自请留在宫中继续服侍,这样的人也不是少数。   这话是崔姑姑亲口同她们说的。她这次来,就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来给这位新晋的美人讲讲后宫里的规矩,自然,还要补补课。   “奴婢知道,这后宫的规矩,美人早已熟知。”崔姑姑说着,瞧了元月晚一眼,这越国公府是什么样的存在,还会少了宫里的老人来教导规矩吗?   “所以今日奴婢就与美人来说上一说,如今这后宫里的情形。”崔姑姑清了清嗓子,见她二人都饶有兴致,便更有劲头了。   “一国之主为君,那这后宫之主,自然非皇后娘娘莫属。想必美人与元大小姐都知道,如今的这位皇后娘娘正是出自信国公府李家,李家书香世家,咱们的这位皇后娘娘自然也是知书达理的。皇后娘娘育有两位皇子,分别是五皇子庆王殿下,和十一皇子相王殿下。”   “我听说,庆王殿下当年也是娶的信国公府的小姐?”宋金玉插嘴说道。   崔姑姑笑着点头:“美人说得不错,庆王妃的确也是出自信国公府。如今陛下赐婚的这位相王妃信国公府六小姐,与庆王妃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   “亲姊妹嫁亲兄弟,这可真是美谈了。”宋金玉牵了嘴角笑道,又给元月晚丢了个颜色。   崔姑姑只当看不见,笑道:“谁说不是呢?满宫上下都在说呢。”   至于是真美谈,还是假称赞,这屋里压根没人在意。崔姑姑许是也瞧得出来,干脆就继续往下讲了。   “后宫里除了皇后娘娘,再就是四妃之首的贵妃娘娘了。”她说着又笑,看了元月晚道,“在大小姐跟前说贵妃娘娘,奴婢这还是头一回。”   元月晚端庄地笑:“虽说贵妃娘娘与我是姑侄,但也没什么机会得见娘娘,还是请崔姑姑说一说吧。”   崔姑姑便道:“贵妃娘娘是极亲厚的人,奴婢虽是太后宫里的,但这几十年来,无论风雨,贵妃娘娘都要去给太后请安。太后那样一个吃斋念佛的人,本该心如止水,但见了贵妃娘娘,都要叹一句不容易。”   “贵妃娘娘也曾育有一位公主,排行第三,可惜没几月就去了。圣上膝下本就没几位公主,去了三公主,伤心得很,破例封了安平公主,并请了大相国寺的住持在延嘉殿念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经,可见用心了。”   元月晚从未见过她那位公主表姐,只听她母亲偶然说起过,那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公主,不爱哭只爱笑,可惜福薄,襁褓中就去了。   “后来皇后娘娘也薨了。哦,这是先皇后,”崔姑姑解释道,“早在如今的这位皇后娘娘之前,是后宫之主是圣上的先皇后,同样也是出自信国公府,与现在的皇后娘娘也是亲姊妹。”   “先皇后是圣上还在潜邸时的王妃,封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先皇后虽成婚多年,却始终膝下无子,信国公府便又送了如今这位皇后娘娘进宫来,当时就封了贤妃。可巧的是,先皇后和贤妃先后传来了喜讯,十月瓜熟蒂落,就有了四皇子成王殿下,和五皇子庆王殿下。”   “自从诞育了成王殿下后,先皇后的身子就差了些。待又生下九皇子靖王殿下后,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拖了一年多,终究还是去了。当时九皇子还小,圣上怜其年幼,又见四妃之中唯独贵妃娘娘无子嗣,便将九皇子交与贵妃娘娘抚养。”   “说来也是巧不是?谁能想到如今贵妃娘娘的亲侄女就被指婚给了她曾抚养过的九皇子呢?”崔姑姑望着元月晚笑。 第41章   元月晚也笑:“是啊, 谁能想得到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端庄又纯真,仿佛是真想不到。   崔姑姑仔细端详了她片刻, 笑了笑, 继续说道:“再就是宜春殿的徐淑妃, 她也是自潜邸时就伺候着的老人了, 育有六皇子裕王殿下。”   “然后是沉香殿的刘贤妃, 她是圣上登基后第一次选秀时进宫的, 原封的才人,生了七皇子端王殿下后,晋封婕妤,此后一年一年,到如今的四妃之一。”   “郑德妃原是宫女出身, 在潜邸时被当时还是王爷的圣上相中,没多久就被发现有了身孕, 诞下了大皇子恭王殿下。母凭子贵, 她运气又好,慢慢也就熬到了妃位。”   “四妃之下, 便是九嫔、婕妤、美人、才人、宝林、御女、采女等, 各品制皆有人数限定,譬如美人,便是九人,如今宋美人也是这九人里的一员了。”   “九个人是齐全了么?”宋金玉好奇问道。   崔姑姑笑:“那倒没有, 除了皇后和四妃, 其他品级都没满。您也瞧见了,此番选秀,圣上只留了几个人伺候, 又赐婚给了王爷们,余者皆要被分去六局的。”   宋金玉点了点头,看向元月晚。   崔姑姑知她们还有话要说,只是到底还是年轻姑娘家,不好开口,便笑道:“美人和大小姐若是还有什么要问的,可尽管开口,奴婢必定知无不言。”   元月晚沉思片刻,大方问道:“靖王殿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姑姑也料到会被问这个,想想又笑道:“靖王殿下自小长在贵妃娘娘宫里,日日往太后宫中问安,孝顺是自然的。再者,诸位皇子中,除成王殿下外,就属靖王殿下的骑射最好,他可是圣上亲自教出来的。就是……”话还未说出口,她就自己先笑了起来。   宋金玉便也笑道:“就是什么?姑姑笑什么?”   崔姑姑止了笑,说道:“靖王殿下不大爱读书,每每都要气得太傅讲师们摔书本,可有趣的是,他虽不正经听讲,做的文章却是叫人挑不出错来。不过因为淘气,小时候没少被圣上罚过。近年来大了,懂事了,就不怎么惹是生非了。”   不怎么惹是生非?元月晚和宋金玉对视了一眼,她们从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出了对方的疑惑,从越州一直到京城这段路上,她们可没少见陈烺那帮人惹是生非的光辉事迹。她们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所见到的那个陈烺,和崔姑姑嘴里的靖王殿下,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崔姑姑见她们面色惊讶,知道这靖王殿下是与元家一路回京的,也猜到了几分,又说道:“不是那位殿下在两位面前做了些什么吧?”   何止是做了些什么,元月晚想,他们之间可没少结下梁子。   她是这么想的,一转头就发现宋金玉看向她的眼神,满是同情:“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她摇头叹道。   这话看似是在关心她,但傻子也听得出来,她那口吻里幸灾乐祸的意思。   “你想说什么?”元月晚瞅了她,没好气道,“有话你就直说。”   宋金玉赶紧摆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她笑,“我就是觉得吧,这姻缘还真是天注定的。”   崔姑姑听她们这意思,也说道:“大小姐放心,我们九殿下品性还是好的,且他又是被贵妃娘娘抚养长大的,到时候待您必定是好的,你且就放宽心吧。”   宽心不宽心且不说,元月晚忽地又抛出个问题来:“那殿下和信国公府六小姐,当初京城可都在传,他二人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一对儿,连我们在越州城都听说了。”她看了宋金玉说,宋金玉也配合得直点头。   崔姑姑稍稍垂首,笑道:“我们九殿下和信国公府六小姐那是表亲,比寻常人要亲厚些,那也是有的。至于说什么天作之合,如今圣上赐婚圣旨已下,有些话就说不得了。”   她这话细细品来,倒是有点意味深长。元月晚和宋金玉也不是笨的,听见如此说,也就不再多问了。   自临仙阁出来,跟着的竹心和木兰,还是木兰先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姐,你当真要嫁给那个靖王吗?先前他和信国公府的那位六小姐的事传得纷纷扬扬的,可如今……”   她的话尚未说完,竹心就拦住她斥道:“行了,别说了,你这不是给小姐添烦吗?”   “那倒也不至于。”元月晚自己笑了,“细细想来,嫁去靖王府也不是什么十分不好的事情,就像崔姑姑才说的,那人虽有些讨厌,但品性不坏,他既心里头先有了旁人,我与他便做个表面夫妻,相敬如宾,只要全了皇家与我越国公府的颜面,也就够了。”   “可这不还是委屈了小姐嘛。”木兰嘀咕着。   元月晚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只要你还记得当年越州那满城的难民,咱们如今的日子,就已经够好的了。世事难全,享了富贵,也就别太贪心去求什么一心人了吧。”   “小姐……”这下就连竹心,看着她的眼神里也都带着些可怜了。   “行了,走吧。”她笑盈盈道。   宋金玉进宫前一晚,她第一次行使自己的宫妃权力,命人将元月晚和元月英都请了来,借着还不算太好的月色,就在院里摆了一桌席面。   “原本还以为能跟你们过个中秋节,”宋金玉拿了酒杯,视线落在那清亮的酒上,无声笑了笑,“可惜天不遂人愿啊,我要去跟宫里面那一大群娘儿们过节了。”   元月英敲了敲桌面:“我们也是娘儿们。”   宋金玉一摆手:“你不算。”   元月英拿起筷子就要往她手指上敲去。   “哎哎哎,”宋金玉眼神示意了她,“我如今可是美人了,你敢打我?你动我一下,可就要宫规伺候了。”她吓唬道。   元月英却不吃她那狐假虎威的一套,拿筷子的手没一点犹豫,照着就抽了下去。   “充什么贵人呢?在这里你就只是你宋金玉,要摆娘娘的威风,等明儿出了我们越国公府的大门再说吧。”元月英不屑道。   宋金玉吹了吹被敲打了的手指,嘴里又跟着念叨了句:“只是我宋金玉啊……”   元月晚给她倒酒,笑道:“没错,今晚你还是宋金玉。”   宋金玉捏了杯子,指腹是温热的,贴了带着些凉意的酒杯,她轻轻地笑:“是,我现在还是我。”   她说着举起了杯子,向她二人说道:“我很开心,今夜还有你们陪着我。”说罢她一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又给她们展示了空空的杯底。   那晚她们到底喝了多少酒,她们记不清。元月晚酒品最好,即便喝醉了,也能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夹菜,丝毫看不出是醉了。   另外两个人却是打开了话匣子,从当初第一回 见,元月英就拿核桃给宋金玉脑门上砸出个大包,到元宵节上她们一时失手烧了一排灯笼,那些陈旧的糗事,都被一一挖了出来。说到好笑处,两个人还要碰上一杯,仿佛那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般。   元月晚自斟自饮,一弯新月作陪。   八月初六,是宋金玉进宫的日子。看着那辆宝马雕车缓缓驶动,因宿醉尚且脑袋昏沉的元月晚,她站在送行的人群里,脸上看不出悲喜。   回去的路上,碰见的丫鬟仆妇们,无有不喜悦道贺的。她和陈烺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六月,大梁皇室的规矩,皇子未成婚之前,即便已封王,也依旧居住宫中,待定亲之后,方可建府开衙。   “听说靖王府的选址就在离咱们家不远的街上,到时候回来也方便。”揉着脑袋的元月英,打了个哈欠说道。   “可不是,我猜是那位靖王殿下有心,特意选在那处的。”元月华也说道。   有心?元月晚宁可相信天上会下金钱雨,也不相信他陈烺会有心。   “小姐,醒酒汤来了。”竹心和木兰进来。   元月英捧起碗,感受温度正好,便咕噜咕噜一气喝完。   “真不能再这么喝酒了。”她扔下碗,又揉了脑袋说。   元月晚喝醒酒汤的姿态比她要优雅多了:“也不知道阿玉怎么样了。”   昨晚睡前她还记得叮嘱宝儿先将醒酒汤给宋金玉灌了再让她睡,早起再熬一盅,也不知她会不会好些。   “你就别操心她了,”元月英挥了挥手,“她又不是个傻的,自会适应宫里的生活。倒是你,”她凑过去看了元月晚的脸,“你该好好养养了,不然等做了靖王妃,这样瘦可经不起折腾的。”   “胖就经得起折腾了?”元月晚挑眉道。   元月英扬眉:“你这什么神奇反应啊?这是重点吗?”   元月晚想了想:“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元月英气得敲了桌子,“王妃是那么好做的吗?没有一副强健的身体,你如何管好那府中上下人等?那些可都是从宫里出来的人精儿!”她强调道。   元月晚点头:“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她一把捞过元月英来,笑得无比亲善,“既是这样,不如你替我嫁了吧。你身体强健,定能管好那些人。”   “少开玩笑。”元月英嫌弃地推开她,“我可不想被砍头。”   正说笑着,竹心又进来报道:“小姐,张管家娘子来了。”   元月华一听就笑了:“这必是给你送挑上来的丫鬟们来了。”   先前进京时,元月晚院子里的人就不齐全,不过那时还住着宋金玉,她又带了几个宋家的丫鬟婆子来,暂且不需要更多人。如今宋金玉已进宫,她又被指婚给了靖王殿下,无论如何,这院里的人都该填补起来了。   元月晚一点头,招呼了嗑瓜子喝茶的姐妹们:“走,出去瞧瞧去。” 第42章   元月晚在这越国公府里的住处依旧题了“竹里馆”的匾额, 那二十来个被挑选进来的丫鬟们,一进这竹里馆,就只觉竹影森森, 院内花木繁茂, 廊上鸟语鸣啾, 不像个小姐住的院子, 倒像是处小花园了。   丫鬟们就在院子里站了, 元月晚等人坐在厅堂上, 看张管家娘子进来,对着她们福了一福后笑道:“各位小姐都在这里啊。”   元月英搂了元月晚的胳膊,嬉笑着:“那是,可不得来沾沾未来靖王妃的福气?”   “少浑说,正经点。”元月晚推了她起来, 自己看向张管家娘子,笑道, “张姐姐别听她胡说。”   “诶, 咱们三小姐这可也不是胡说啊。”张管家娘子笑道,“大小姐可不就是未来的靖王妃?这样的福分, 满京城里谁不羡慕啊。”   元月晚微微地笑, 没接话。   张管家娘子见状,不再多说废话,直入主题:“大小姐这院子里的人手原就不够,好容易这几日得闲, 便送了这些丫鬟们过来, 大小姐瞧瞧,可有看上眼的,能留下来伺候您, 那也是她们的福分了。”张管家娘子笑道。   元月晚抬头,粗粗扫去,只见那院子里站着的女孩子们,有十五六岁的,也有六七岁的,她便笑道:“怎么来了这许多人?”   张管家娘子笑道:“这些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大小姐如今不同往日,明年嫁入靖王府,必然得得力的人帮衬着,是以各房都送了出挑的人来。”   原来这人不光是管家娘子们挑选的,更有她大娘和小婶的人在里头。这样明目张胆塞人进来,就不怕她一个都不要?   元月晚这样想着,只对张管家娘子点了点头:“既是如此,就叫她们进来。”   张管家娘子得了肯定,赶紧叫为首的四人先进来。   那四个女孩子身量倒是相仿的,装束也都大同小异,只是最左边的面若银盆,一双杏眼圆溜溜的,见人就笑。   张管家娘子便介绍道:“这丫头叫春彩,原是三太太房里伺候的。”   春彩便福了福:“奴婢见过各位小姐。”   元月晚没多问,只示意张管家娘子继续。   张管家娘子指了中间那个略微拘谨的女孩子,说道:“这是小鱼,是大太太那边的。”   听说是她大娘屋里的人,元月晚未免多看了两眼,只是那姑娘始终低垂着脑袋,连请安差点都忘了,还是张管家娘子提醒了,她才急急忙忙福了福。   元月晚看向元月英,那毕竟是她生母的人。   元月英却无所谓,只道:“你看着办就行。”   另外两个女孩子都是这越国公府里的家生子,生得没春彩和小鱼好,一看就是老老实实做事的。   就这么一会子的功夫,元月晚就将这二十来个人都相看了一回。张管家娘子满怀期待地看了她,问道:“大小姐可还满意?”   元月晚对她笑道:“张姐姐先别急。”说着又对一旁侍立着的木兰道,“还不快拿张椅子给张姐姐坐了,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木兰笑着,赶紧拿了个圆凳过来。   张管家娘子原是推辞,架不住元月晚一味地劝,其他小姐也都帮腔,她推辞不过,也就坐下了。   元月晚又叫了竹心过来,问道:“咱们院子里如今还缺哪些人?”   说完她又转向张管家娘子笑道:“不怕张姐姐笑话,我这里如今伺候着的人都还是从越州带上来的,如今这府里是什么规矩,我是不清楚的,只好先问问了,免得回头逾了矩,那可就不好了。”   张管家娘子忙道:“那怎么会?大小姐如今是这府里的贵人了,再怎样也称不上是逾矩。更何况,到时候还要带多多的人手去靖王府,不如这时候多挑些,日后也能用得顺手。”   元月晚只笑了笑,看向了竹心。   竹心会意,说道:“回小姐的话,按着府里的规矩,小姐们身边伺候的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四个,再就是往来扫洒上的丫鬟媳妇和婆子,这些人数不定,且看各院需要。”   元月晚细细一算,就向张管家娘子笑道:“如此看来,我这院里的一等丫鬟已经齐全了,竹心是打小就跟着我的,又是家生子,老子娘都在京城当差,她还跟着我南下在越州这许多年,自是不用说的了。”   张管家娘子瞅了竹心,也一个劲笑着点头。   “再就是木兰。”元月晚朝她抬了抬下巴,“这丫头倒不是咱们府里家生的,她原是白家的人,是我外祖母觉得她聪明伶俐,又会说话,就把她给了我,也是我身边的老人了。”   “那是,那是。”张管家娘子听着,心中已隐约不安。   “至于这二等丫鬟……”元月晚笑着看了竹心。   竹心道:“只缺一个,先前的蕙儿留在了越州,她爹娘都在那里看守小随园,且她也到了年纪,小姐就许她留了。”   “的确。”元月晚点了点头,又向张管家娘子笑道,“张姐姐您瞧,才好几个出挑的人呢,可这二等丫鬟就只缺一个了。”   “这……”张管家娘子一时语塞。但到底是做了多年的管家娘子,她眼珠子一转,就计上心来,笑道,“才不是说了吗?大小姐今时不同往日,便是多挑几个一等二等的,又有什么关系?旁人也不会说什么的,毕竟您可马上就是王妃娘娘了。”   听了她这话,元月晚瞥向她,自己不言语,只看了她静静地笑。   张管家娘子被她这笑弄得心里直发毛,便道:“大小姐?”   元月晚稍稍眯了眼,慢条斯理说道:“张姐姐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且不说我尚未出嫁,仍是这府里的人,就要守这府里的规矩,便是老太太身边都没有破例用人的先例,如今你倒要叫我来开这个先河了?”   她说着冷笑:“知道的呢,会说张姐姐你这是心疼我;那要是不知道的,还不晓得会怎么疯传,说越国公府的大小姐如何骄纵,尚未成婚,就先在府里摆出王妃的架子来了。你说,要真是传出了这样的话,我又该如何去辩驳?”她盯了张管家娘子问道。   张管家娘子愣了愣,脸上登时绯红一片,赶忙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急急说道:“大小姐,我,我原不是这个意思的。”   元月晚微微地笑,示意她先安心:“我们自然都知道,张姐姐你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着扫了一圈她那在座的姐妹们,出身三房的元月华和元月蓉,面上都不免尴尬,谁让这位张姐姐,正是她们嫡母的心腹人儿呢。   张管家娘子的脸一时白,一时红,这会子更是面皮涨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元月晚也不愿给她过多难堪,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她便笑道:“张姐姐日日在这深宅大院里,怕是不知道,如今的这位靖王殿下最是崇尚节俭,人数满规制即可,便是少些,那也是有的,所以即便到时府中人少些,也无可厚非。我也不带张姐姐你为难,我就按着如今咱们府里的规矩,挑个丫头上来补了我这院里少的二等,余者少的,就让竹心和木兰去相看吧。”   张管家娘子听见说,没有不同意的,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就按大小姐说的办。”   元月晚又笑:“只不过,大娘和小婶屋里送过来的两位姐姐,想必本就是一二等的大丫鬟了,如今到我这里来,若是补了二等的缺,倒是委屈了她们。”   张管家娘子听她不要春彩和小鱼,又犯了难:“那,大小姐的意思是……”   元月晚也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视线一扫那群女孩子们,她便指了其中一个穿绿衣裳的,道:“我看这个就挺好,白白净净,眉眼带笑的,看着就喜庆。我记得,”她顿了顿,“是叫杨柳来着?”   不等张管家娘子答话,那绿衣裳的小女孩十分机灵,当时就自己回道:“大小姐记性真好,奴婢就是叫杨柳。”   声音清脆,人也干脆,元月晚满意点头,叫了她上前来,又问道:“你今年十四岁?之前是园子里照料花木的?”   杨柳一笑眼睛就眯成了缝:“是。”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元月晚又问。   杨柳道:“奴婢的爹娘都在外头庄子上做事,底下还有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个姥姥,是大少奶奶门房里的,姓柳。”   元月晚听说她姥姥姓柳,不免好奇问道:“你姓杨,你娘姓柳,所以你这名字……”   “正是爹娘的姓合在一起的。”杨柳笑道,“但也是巧,奴婢出生的时候,也正是杨柳抽芽,我娘觉得有意思,干脆就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元月晚点了头,笑道:“的确有点意思,还挺诗意的,难得你娘还有这样的情致。”   “大小姐夸奖了。”杨柳笑道。   “那便是这样了,”元月晚往后靠了靠,对杨柳说道,“如今我这里还少个二等丫鬟,你若是愿意,可以调过来,你原先既是照料花木的,我这里花木也多,你愿不愿意?”   杨柳当即就跪下了,清脆说道:“奴婢愿意伺候大小姐。”   元月晚叫她起来,又道:“你这名字就已经很好了,不必再改,还是叫杨柳吧。”   “是。”杨柳笑着应承。   “张姐姐,”元月晚这才看向了张管家娘子,也不管她面色如何难看,只说道,“这人我已经挑了,再有扫洒上的小丫头要挑的,就劳烦张姐姐让竹心和木兰去吧。”   张管家娘子心中千万个不情愿,但这位大小姐都已经发话了,她也就不得不听从,被竹心和木兰一左一右夹着,半请半推带了出去。 第43章   余氏从佛龛前起身, 后头一直等候着的小鱼立马走上前去,扶着她走到桌边坐下。   “你是说,她选了一个在园子里打杂的丫头填了二等?”余氏接过小鱼递来的茶盅, 问道。   小鱼点头:“是, 那丫头的姥姥还是大少奶奶门房上的人。”   余氏想了一想, 似是有这么一个人。   “见着三小姐了?”余氏放下了茶盅。   小鱼低着头:“见到了。”   “她没说什么?”   小鱼心里清楚, 主子问的究竟是什么。   “三小姐恐怕也不好开口, 只对大小姐说, 让她自己看着办。”   这倒是她这个亲生女儿会说出来的话,余氏想,她一向与她那个大姐姐交好,甚至当年元月晚离京的时候,她死活哭闹着也要跟去, 全然不顾她这个生母。不知道的人,怕还以为那是她白氏的另一个女儿呢。便是如今回来, 她对自己也是不冷不淡, 多余的话一句没有,哪里像是亲母女?   思及此, 余氏握着茶盅的手, 蓦地收紧。   三房屋里,张管家娘子同春彩都在,一五一十地,将今日竹里馆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三太太黄氏看了自己修剪得如同水葱一般的十根手指甲, 语气淡淡:“我就知道, 我们送去的人,她必是不会留下的。”   “那,那太太和姨母还送我去?”春彩揪着衣角委屈道, “人人都说我是稳的,今日这一来,我岂不是就成了笑话了?”   “你委屈什么?”张管家娘子忍不住斥道,“难不成你真想过去那边做个二等丫鬟?”   “那我这这里不也就是个二等丫鬟?”春彩嘟囔着。   “你呀你,这个脑子!”张管家娘子抬手戳了春彩的脑袋。   黄氏也笑:“你真以为,那竹里馆那边是好的?且不说到时候王府里是个何等模样,就算是好的,守着那许多皇家规矩,你这个性子,哪里熬得下来?留在这里,总比被人几句话就给打断了腿,甚至丢了性命强吧。”   那春彩丫鬟向来娇惯,又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难免自傲,却不禁吓,被黄氏说了这么几句,脸色就变了。   黄氏心道真是个绣花枕头,又说了几句便打发她出去了,只留张管家娘子在里面说话。   “奴婢冷眼瞧着,那大小姐恐怕真是个人物。”张管家娘子回想起先前元月晚那几个神情,饶是她自称见多识广,当着元月晚的面,被她那么一瞧,依然有点犯怵。   黄氏却不以为然:“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家,能有什么?不过就是多见了几处风景,又进宫了一回,当然比寻常女子要厉害些了,也不足为奇。”   “她都不给太太你的面子。”张管家娘子忿忿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呢,她倒好,把老太太都搬出来了,这是瞧不起谁呢?”   黄氏道:“乡野里长大的丫头,还会管你那许多,她不给我面子,也没给大房面子,那还是三丫头的亲娘呢。要我说,这必定都是她娘教的。”   黄氏说着自己就生气起来:“一直以为二房会老老实实呆在越州,谁想这么快就回来了,女儿还做了王妃,你再看看我们。”   张管家娘子陪着笑:“话也不能这么说,做了王妃就真的好了?我看不一定。再说了,咱们三房里人丁兴旺,她二房就三个儿女,大房就更不说了,一儿一女,女儿还跟她不亲厚,怕也是恨二房恨得要死了。”   黄氏冷笑:“她好意思恨?谁叫她当年一颗心都只在儿子身上,女儿烧得都不省人事了,要不是元月晚那丫头去看,指不定如今还在不在呢。她倒好,还去恨人家。”   张管家娘子讪讪笑着:“人不都这样,升米恩斗米仇,哪管许多。”   黄氏不耐烦地摆手:“咱们也别说旁人了,自己家也好不到哪里去。老爷那几个儿子,一个娶了妻的,天天不安生,如今又有个要议亲了,真是烦人。没一个是我亲生的,我却比他们的亲娘还要操心。”   “这不您才是嫡母嘛,他们见了您,都得叫声母亲,娶了媳妇,也得给您敬茶不是?”张管家娘子笑道,“再说了,一回生二回熟,您给三少爷的亲事经历了回,以后咱们五少爷七少爷的亲事,您可不就手到擒来了么?”   “谁稀罕这些啊?”黄氏啐道,“只怕一样没做好,老太太就该叫二房的管家了。”   她这话说得倒是极有可能,张管家娘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好在有管事媳妇进来回事,她这才得了空,从屋里出来。   一阵风过,落叶簌簌,张管家娘子抬头望了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   要变天了啊。   这一年的中秋,是越国公府多年来最团圆的一次了。没有外人在场,按元老夫人的意思,大家就在开阔的花厅上坐了,男女桌间也不用屏风挡了,更是显得宽敞。   菜肴流水似的上来,桌上还摆有象征团圆的西瓜、柚子、苹果、龙眼、大枣,当然,更少不了月饼。   秋风送爽,就着时有时无的桂花香,他们喝着桂花酒,吃着秋螃蟹,唠着家常话。这一刻,所有人都是开心的。   “来,大妹妹,我敬你一杯。明年今日你就要在宫里过中秋了,这一杯咱们必须得喝了。”   即便是扫兴如她二哥元月鸿这般的,元月晚也痛快与他干杯了。   “大妹妹少听他胡说,他喝多了。”元月鸿的妻子王锦绣赶紧过来赔笑道,一面又催促了元月鸿回他桌上去。   “来,大妹妹,我替他给你陪个罪。”王锦绣说着,自己就先干了,亮了空的酒杯底给她看,又笑道,“大妹妹如今出息了,若有机会也得替我那妹子相看相看。”   她说着,又拉了王锦云过来,非要她也敬元月晚一杯。   元月晚心里很瞧不上她的这位二嫂子,但碍着众人都在,又是这样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不好闹出不愉快,且看王锦云那怯怯的模样,又为她感到惋惜,可惜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偏生在这样的人家。   “说起来,咱们大小姐的亲事定了,后面的也就快了。”黄夫人笑道,“大姐姐带了个好头,往后姊妹们说亲都要好些。”   “是啊,”王夫人也配合地笑,“有个靖王做姐夫,往后谁还敢欺负了姑娘们去?”   元老夫人不耐烦听她们说这些,叫了元月晚过去,笑道:“我看你才喝了几杯酒,那酒虽香甜,到底后劲大,你别喝了,坐我这儿,剥点莲子吃。”   元月晚依言坐了过去,慢腾腾剥了莲子。   知道是老夫人护着她,黄夫人也就不再往下说了,只暗暗瞪了元月华元月蓉一眼,暗恨她们不争气,这些年也没在老太太跟前挣得几分欢喜。   那边元月英早离了席,她带着元月柔,跟元月清等一众兄弟们玩起了投壶。大概是谁耍赖,被元月英大声指责了一回,还笑话他堂堂男子汉竟然输不起。   声音传来,元老夫人禁不住笑,问白夫人道:“这丫头,这么些年了还是这么个性子。”   白夫人也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只要她开心,这样的性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太跳脱了些。”余夫人轻轻摇头,眉宇间皆是担忧,“她这个样子,以后说了婆家,还是这副脾气,少不得要吃苦的。”   白夫人心知她这位大嫂是在责怪她没教养好元月英,只垂首笑了笑,没说话。   倒是元老夫人开口了,她哼道:“有我们在,我倒要看看,哪个敢叫我们家的丫头吃苦。”   余夫人自知说错了话,也不敢再说,只笑笑,称了声是。   元月晚剥够了莲子,也起身走去一旁,坐在秋千架上看他们玩投壶。   “来玩一个啊。”元月英笑着,就将手里一支去了头的弓箭扔向了她。   虽是弓箭去了头,看她直直扔了过去,还是有人忍不住惊呼一声。好在元月晚稳稳抓住,她就坐在秋千上,举着弓箭瞄了瞄,手腕一使劲,就将那支箭扔了出去。   铛的一声响,那支箭稳稳落在了青铜壶器里。   元月英欢呼起来:“我赢啦!”   “你这是作弊!”兄弟们不服气道,“最后这支都不是你自己投的!不算!”   然而元月英是耍赖惯了的,哪里肯依他们,嘴里振振有词,手上也毫不客气,就去抢战利品。有人抢,有人拦,几个人瞬间就扭成了一团。   元月晚荡着秋千,看他们打闹,自己只望着笑。   “明天十六,月色更好,要不要出去赏月?”元月清背着手走过来,笑问。   “这就是你们京城的追月?”元月晚早有耳闻,自己却从未参加过。   “什么你们京城?你不也是这里的?”元月清佯装嗔道。   元月晚笑着:“去哪儿?不会又是鸿运楼吧?”她对这酒楼可都有点心理阴影了。   “你怎么猜是鸿运楼呢?”   “大家都知道,那是你跟你的狐朋狗友们常去喝酒的地方,我猜是那里有错么?”元月晚白了他一眼。   元月清呵呵笑着,走过去有一下没一下地为她推着秋千:“其实我们是要去凤凰山啦。”   “我们?”元月晚扭头去看了他,“你跟谁啊?”   元月清掰了手指头:“我,和我的狐朋狗友们,这不是你刚说的么?”   “你讽刺我?”元月晚笑着,腾出一只手来就要去打他。   元月清却在这时候突然发力,故意给她的秋千推了起来,吓得她赶紧又抓紧了绳子,同时也不忘去吼他:“你跟我使坏?等我下来再跟你算账!” 第44章   得知要去凤凰山夜游赏月, 年轻的小姐少爷们无不兴奋,纷纷吵嚷着要同去。   于是第二日傍晚,大房里兄妹二人, 外带大嫂张氏, 二房里姐弟三人, 再有四房里的兄弟姐妹七人, 还有二嫂王氏, 及王氏的弟弟妹妹又有两人, 加上随行的丫鬟小厮,浩浩荡荡数十来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出了城门, 一径往凤凰山去。   路上碰见不少车马行人,看来去游山赏月的人还不少, 具是年轻的公子小姐, 看得元月英都忍不住策马到元月晚附近,说道:“怪不得都说那鸿福寺求姻缘最灵验了, 你看看这些个人。诺诺诺, 那两个人还牵手呢。”她大呼小叫地大惊小怪着。   元月晚驱着马,嫌弃地看了她:“你少说两句。”   元月英也嫌弃着她:“你真没劲,这要是玉儿在,绝对会附和我。”   她提起宋金玉, 让元月晚很是惆怅了一阵, 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在宫里,她过得如何?昨夜有没有想家?有没有想她们?   不过她也没有惆怅多久,就抵达凤凰山下了。   元月柔打小就身子骨不好, 她不能爬山,此番跟了出来,原打算也就在这山下的鸿福寺逛逛。元月晚特地将竹心也留给了她,叫好生陪伴着,若是累了,就在早已定下的客舍歇息。   其余人等依旧上山去。   凤凰山虽不是很难爬,但到底是座山,走了半个时辰后,他们数十来人就已经分作了好几拨,为首的,自是元月晚和元月英。至于兄弟们,他们都在后头照顾着走走歇歇的姐妹们呢。   “我们这样是不是显得太厉害了点?”元月英坐在一块山石上,手里一柄折扇摇得哗哗响,“是不是,太不够女人了?”   元月晚觉得好笑:“你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起女人不女人来了?”她顿了顿,“老实说,你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公子了?”   元月英的白眼翻得格外熟练:“别以为你有了夫婿,就觉得其他人都跟你一样了。”   元月晚手中的纨扇照了她的头就打了下去:“你再说,你再说!”   元月英跳起来就跑:“嘿嘿,这是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吧?”   元月晚追在了后头:“有本事你给我站住!”   两个人如此这般打闹着,又往前跑了一阵。   元月英本来提着一盏四角灯笼,跑得太急,烛火灭了,好在天上明月高悬,借着这如水月光,也能看清脚下山路。   她这一停下来。终于给元月晚逮住了。   “看你还……”   才开了个头,元月英就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把拽住她,轻手轻脚蹲到了一块巨大的山石后头。   “前面有人。”她鬼鬼祟祟地说道。   有人不是很正常?元月晚心想,这山路上多的是来赏月的人——虽然绝大多数都已经被她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不是一般人,”瞧出她的不屑,元月英又悄声补充道,“你来看。”   元月晚随着她从山石后悄悄探出头来,看见前面不远处,一株被月光照得朦朦胧胧的松树下,两个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   元月晚眼睛很好,不用元月英再提醒,她也能清楚看见,那边说话的两个人,恰巧还都是她认识的。   “看见你未来的夫婿和传说中的绝配一起说话,你有什么感觉?”元月英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胳膊肘捣了她,坏笑着问。   元月晚看起来毫无波澜,这回她示意了元月英噤声,自己则竖起了耳朵,想要听清他们都在说着些什么。   元月英见状,又说:“你这样不行,远了点,咱们再走近些。”   “再近些就该被发现了。”元月晚道,陈烺的功夫如何她不清楚,但她可以确定的是,但凡稍微学过点武的人,除非是聋子,否则听觉都不差。   元月英却坚持着:“不会的,你相信我,我怎么可能……哎呀!有蛇!”她跳了起来,同时一样事物被高高踢起。   元月晚眼瞅着那东西掉落草丛间,呱地叫了一声,又蹿进了草丛深处。   “……”她转头看向依然惊魂未定的元月英,“这就是蛇?”   元月英嘿嘿笑着:“抱歉,判断失误了。”   与此同时,前方也传来了一个犹疑的声音:“元小姐?”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信国公府的六小姐,李若薇。元月晚看向她时,视线略过站在她身侧的陈烺,平淡仿佛如同看了一棵树。   她和元月英自山石后走了出来,稍稍整理了回衣裳,又抬手扶了扶鬓边珠钗,方才走向前去,向陈烺行礼道:“见过靖王殿下。”又转向李若薇,福了福,“李小姐。”   她越是这样礼数周全,陈烺看在眼里,越是眉头紧锁。   一时没人说话,大家你看我,我瞪了她。   元月英觉得这样怪尴尬的,她清了清嗓子,呵呵笑道:“能在这里碰上,可真是巧啊。”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她,李若薇看了元月晚,下巴微抬,说:“不管你信不信,我跟九哥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口吻很是傲气。   元月晚点头,当然了,她亲眼瞧见的,他们只是在说话,的确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至于说的什么,她并不关心。   见她只是点头,脸上满是淡然神色,李若薇却忽然来了气:“你怎么不生气?”她很是不满,“你该来质问我啊。”   元月晚想了想,回她:“我为什么要质问你呢?”   “你……”李若薇一时哽住,待咽下一口气后,她说,“圣上赐婚你和九哥,你是未来的靖王妃,看见未来的夫婿在跟另一个女子说话,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波澜吗?”   这李若薇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人,元月晚想,她倒来教自己该如何反应了。   “我有,”她对李若薇说道,“我觉得你们可真是不检点。”她的视线从陈烺身上略过。   借着皎皎月光,李若薇的脸色慢慢难看了起来。   元月晚无所畏惧,她迎着李若薇似要喷火的一双眼睛,自己坦坦荡荡。明明是她要自己说的,如今说了实话,她又生气了。嘿,这千金小姐果然难伺候。   元月英最会察言观色了,一看李若薇就快要爆发,心里感慨果然再大的火焰碰着她家晚晚这块千年寒冰,也只能被熄灭。   她过来十分自然地挽住了李若薇的胳膊,冲她笑道:“李小姐,听说山顶月色景致最好,咱们先去瞧瞧吧。”说着不等李若薇答应,就拉着她走开了。   李若薇本不愿意,但无奈元月英力气太大,愣是给她生生拖走了。   她二人这一走,这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元月晚不好去看陈烺,就只好仰头去看了天上明月。还是月亮好,高高挂在那里,你可以对它说任何话,不用考虑它的情绪,担心它如何回应。   不像她身边的人。   “不检点?”   她听见他这样说道。   还是来了,她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转过头,她又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我只是随口说说,并没有什么恶意。”她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鬼也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陈烺探头去她眼前:“生气了?”   听他这口吻,好像是在期待她生气一般。   元月晚自然不会如他的意,她眨着一双水灵灵的长眼睛,望着他的一张脸十分无辜——这是她跟元月英在长久钻研后,修习出来的万能神情。   陈烺原本直视她的眼睛,稍稍看向了一侧。   “我不生气,”她也移开了视线,“我没什么好生气的,你与李小姐青梅竹马,又是表兄妹,感情亲厚是自然的。”   她这话说得如此平静,却让陈烺再次皱起了眉。   “这是你的真心话?”他问。   元月晚微微地笑:“真心与否就真的那么重要么?”她反问陈烺,“只要这话是殿下想听的,是世人想听见的,不就行了?”   “哦?”陈烺也笑了,“你怎么知道这话是我想听的?”   这题元月晚会:“皇家历来最重视颜面,圣上既赐了婚,我定当恪尽职守,做好靖王妃,与殿下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绝不叫外人看笑话。”   陈烺脸上笑意骤减:“只是为了保全皇家颜面?”   元月晚想了想:“当然,还有我们越国公府的颜面。”她补充道。   陈烺看起来是想要笑,但说话却咬牙切齿:“你觉得,我是会在乎那点颜面的人?”   元月晚自觉懂他的意思:“殿下是天之骄子,享受着至高的权力和无上的荣耀,自然也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知道,我不是你心中最佳的靖王妃人选,但圣上旨意已下,你我再如何不愿,也得接受。”   “当然了,”她故作轻松地说道,“我会是一个尽职尽责的王妃,只要殿下不抹了我越国公府的颜面,尽可纳自己心仪的女子进府,我绝对不会刁难她们。”   陈烺凝视她半晌,方才摇头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成想,原来也是个蠢笨的。”   元月晚发誓,她活了十几年,从未和“蠢笨”二字搭上过关系。他这样一说,倒叫她打从心底里不服气起来。   然而陈烺没给她辩驳的机会,他抬腿就往前走去。只是没走两步,他又站定,却没回头,只低沉说道:“不管你信不信,今晚我与李若薇真的没什么。”   元月晚一怔。她看着陈烺走远,自己心中纳闷,他与李若薇有没有什么,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这时她听见身后渐渐地有声音过来了,不好追上去再问,只得作罢。 第45章   从凤凰山回来后, 元月晚睡了一整个午后,直到晚霞灿烂铺满了半边天空,她才从睡梦中悠悠转醒。   竹心进来卧房时, 就看见她们的这位小姐拥被坐在了床上, 两眼呆滞, 头顶一簇发丝毛毛拱起。那一瞬间竹心觉得, 她们小姐这样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 莫名还挺可爱?   当然这话她可不敢说出口, 就是再借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   “小姐醒啦。”她笑着走上前,将纱帘卷起放到了银钩上。   元月晚托着腮,丝毫没察觉到自己毛毛的头发,只吸了吸鼻子,说:“这桂花太香了。”   她院子里两株桂花, 金银各一棵,开起花来那是没完没了, 香味渗透进这院子里的每一处角落, 就连方才在梦里,她都是在跟人抢桂花甜酒酿吃。   思及此, 她问竹心:“咱们上回收的那些桂花, 都好了么?”   竹心一面收拾着房间,一面答道:“都晒干收起来了。”   元月晚听了一拍手:“那今晚咱们就做桂花甜酒酿吃!”   越国公府的后花园面积宽阔,因为贵妃娘娘曾两次回府省亲,是以这园中景致更是不同一般。入夜后, 因瞧见今晚夜色也好, 元月清便领着王锦书,自府外与朋友们吃过酒后,就往园里来逛逛, 一面赏景,一面就当是消食了。   两人也没带随从,借着满地月光,连盏灯笼都不提,就慢悠悠晃着。   一时行至醉月台附近,忽闻得一阵笛声,悠悠扬扬,从湖面随风飘过。   两人侧耳倾听,片刻过后,王锦书点头赞道:“吹得倒是好的,只可惜还差了点火候。”   元月清笑:“虽欠火候,但正是这份青涩,更显趣味。这府里再没有人有这样的雅致了,必是我那大妹妹无疑了。”   他说着,向王锦书邀道:“咱们也过去瞧瞧吧,说不定还能蹭上点好吃的,权作宵夜了。”   王锦书本就是爱好风雅之人,闻言岂有不允?当时便欣然前往。   元月晚就在这醉月台上,一碗桂花酒酿,一碟宫里贵妃娘娘赐出来的荔枝——这时候还有荔枝,据说是宫里匠人在温室里培育出来的,一棵树统共也没几颗果子,元月晚便得了这一碟。她也不客气,自己照单全收了。   “妹妹好雅兴,搁这儿赏月呢。”元月清拾阶而上,笑道。   元月晚懒懒侧头,道:“三哥也是好兴致,还领着王家哥哥来逛园子呢。”   王锦书见了她,赶紧拱手作揖。   元月晚对王锦书还算客气,知道他是个书呆子,点点头道:“你们倒是来得巧,知道我做了桂花甜酒酿,狗鼻子灵得就来了。”   元月清啧了一声:“怎么说话的呢?我要是狗,你又是什么?”   元月晚白了他一眼:“你再说可就什么都没了。”   元月清见好就收,自觉入座。   吹笛子的本不是元月晚,而是木兰,元月清见了她手上的笛子,遂问道:“这是谁教你的?”   木兰笑道:“并没有什么人教,我们小时候没什么玩的,摘片叶子都能吹上半天。”   元月晚总结道:“听见了没,是自学成才。”   元月清点头:“怪不得,别有一番意味。”   元月晚哼笑道:“乡野的玩意儿,还怕污了你元三少爷的耳朵呢。”   元月清斜眼道:“瞧你这话说的,我是那种人么?”   元月晚翻了个白眼,不再搭理他。   元月清转向一旁侍立着的竹心,笑道:“好丫头,你们小姐做的桂花甜酒酿,也给我们尝一尝呗。”   竹心抿嘴笑:“三少爷说笑了,这我可做不得主,得看我们小姐了。”   元月晚也不客气,伸手就说:“统共就做了这么点,我自己还没吃上两口呢,就被你们寻来了。想吃?给钱!”她举高了胳膊。   元月清照着她的掌心就打了下去:“钱钱钱,钻钱眼里了你?”   元月晚自然不会让他打着,她迅速缩回了手,冷笑:“你三少爷人品清贵,自然看不上钱这种俗物,也就不知道这东西的好处。”顿了顿,她又说,“你要是见过男女老少啃树皮吃泥土的样子,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她骤然说出这番话,却是叫元月清很是意外。他才斟酌着要开口,就见她又笑道:“行了,就给你们尝尝吧,下一回再吃,可不晓得还有没有的机会呢。”   听见她这样说,竹心便送了两只干净的小碗上来,挽了袖口替他们盛了桂花甜酒酿,就着这盘荔枝,看天上月明,湖中残荷影幢幢。   “时间过得真快,”元月清吐出荔枝核,感慨道,“清明踏青的日子仿佛还历历在目,转眼就已经过了中秋了。”他说着抱了抱胳膊,“如今风吹着还有点凉了。”又伸手去捏了捏元月晚的衣裳,“你看你,还穿得这样单薄,也不怕伤风。”   元月晚哼笑:“你以为我是你,金尊玉贵养在这深宅大院里的。”   元月清拧起了眉,他一手撑在了桌上,扭头看了元月晚,问:“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怎么今儿你跟我说两句话,句句都夹枪带棒啊?”   元月晚伸出食指摇了摇:“你可千万别会错了意,我并不是在针对你。”   “哦……”元月清将信将疑。   “我只是在生天下所有男人的气。”她又补充道。   “……”   他兄妹二人说得得趣,王锦书却不好再坐下去,只说:“趁着这会子时辰还早,愚兄想回去再温习些功课,就告辞了。”   “哦,这就走了?”元月清也随着他站了起来,“既是如此,那我也就不妨碍你读书了。”   王锦书向来迂腐,此时竟答道:“不妨碍,不妨碍。”   听得大家都抿了嘴偷偷地笑。   王锦书走了两步,却又在台阶前站定,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抱歉的笑意:“还要劳烦哪位,给我指个路。”   元月清这才想了起来,这王锦书读书是死的,连带着平常也不怎么记路,便望了元月晚笑:“借下你房里的姑娘,送他回去下?”   元月晚便朝木兰使了个眼神:“你送王公子回去吧。”   木兰遂提了盏灯笼,向王锦书笑道:“王公子,请吧。”   “有劳,有劳。”王锦书依然弯腰拱手作揖。   目送了王锦书下去,估摸着他也听不见了,元月晚方道:“也就是你吧,还乐意带着他四处走走,结交些朋友。他亲姐夫都不大待见他,嫌他不够识趣,带出去丢人。”   元月清轻点了她的脑袋:“怎么说你二哥的呢?”   “我说的是实话。”元月晚没好气,“就瞧着你是好人,把他丢给你。”   元月清笑:“王家兄弟到底也还是个读书人,二哥最不耐烦舞文弄墨的,自然跟他说不到一块儿。再说了,二哥结交的那些酒肉朋友,想来王家兄弟也不愿意去认识的。”   元月晚斜眼看了他:“你还真是贴心呢。”   “行了,你少来取笑我了,我这不也是看在大家都是明年同一届考生的份上么。”元月清给自己又剥了个荔枝,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说不定明年高中,我们可就都是天子门生了。”   “那我可就要先来敬你一杯了,若明年高中,你可就是咱们家这么多年以来出的第一个走科举入仕的人了。”元月晚举起了碗,笑道。   “承你吉言。”元月清也举起了碗。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元月晚毫无预兆地突然就念起了这句话来,然后自己又笑,“三哥,他们在商量着给你娶媳妇了。”   元月清当然明白,她说的“他们”,都是谁。   “胡说,”他学了她先前的样子,也斜了眼睛说道,“我都放话出去了,不高中,不娶妻,哪里又来的什么说亲啊?”   元月晚笑:“那你要是一辈子都没考中,还真就一辈子都不成亲啊?要真这样的话,不说老太太了,便是你爹,就该先打死你了。”   “怎么说话怎么说话呢?”元月清不服,“我怎么就考不上呢?闭上你的乌鸦嘴!”   元月晚却笑得很开心,她自桌上探过上半身,神秘兮兮地问他:“哎,三哥,你老实跟我说,这满京城里,就没一个你心仪的女子?”   “有哇,”元月晚答得一本正经,“你这样的呗。”   “少胡说八道了。”元月晚照着他的胳膊就拍打了下去,“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正经的?那没有。”元月清依旧摆着一副很认真的神情,口吻却十分地轻挑,配上他那张俊俏的面庞,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我就不信了,”元月晚坐了回去,一手撑了脑袋,“这偌大的京城,上至公主,下至民女,就没一个能入你眼的?”   元月清从碗里挑出颗圆溜溜的小丸子来,盯着小丸子他笑:“我老实同你说吧,我若是要成亲,那必定得是跟自己喜欢的女子,而不是随便什么他们塞过来的。”   “噢……”元月晚翻了个白眼,“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她又问。   “不知道。”这回他倒是回答得老实了。   不等元月晚再度杀过来一记眼刀,他又笑着补充:“等见着了,就会知道吧。”   “都是什么跟什么嘛。”元月晚感觉自己问了跟没问一样。   元月清笑,伸了个懒腰:“总而言之,若要我盲婚哑嫁,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元月晚写在脸上的鄙夷神情不能够更明显了。   “那我问你,”他凑了过来,但不知为何,他想了想,就又坐了回去,“算了,不问了。”   元月晚何尝不知他想问的是什么,也幸好他没问出口,否则就不是此刻她只捡起个荔枝砸向他那么简单了。   “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她骂道。 第46章   木兰送王锦书回他们王家在这里的住处, 倚云阁,恰好二少奶奶王锦绣也在,见了她热情得不得了, 非拉着她要进去喝杯茶。木兰百般推脱, 到底还是走了。   “呸, 不识抬举的小蹄子, 还真当自己是棵葱呢。”王锦绣的陪嫁丫鬟冬儿啐道。   王锦书却听不得这话, 有点恼怒道:“冬儿姐姐这话说的, 人家姑娘好心好意送我回来,你怎么能这样骂人呢?”   王锦绣知道她这弟弟的古怪脾气,向来对事不对人,于是赶紧安慰了他说:“没有的事儿,冬儿只是嘴快了些, 她不是这个意思。”一面又去瞪了冬儿,“叫你说话过过脑子, 总是这样没心没肺的, 怨不得讨人嫌。”   冬儿陪着笑:“是是是,小姐教训得是, 我的确不是那个意思, 少爷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当着王家人,她还是喊王锦绣作“小姐”。   王锦书本就不愿与她们多话,便道:“我先回去了。”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屋子,连他母亲那边都没去看一眼。   “也不知道那木兰丫头都给他使了什么迷魂药, 以往咱们打骂下人, 他可从来没开过口。”却是王锦绣抱怨道。   冬儿连声附和:“可不是,那大小姐屋里的人,个个都精明得要死, 从来不肯同我们多说一句话,今儿个倒奇了怪了,还叫人送咱们家少爷回来,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说是偶然撞见,谁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王锦绣和冬儿一面嘀咕着,一面进了王夫人所在的正屋。   “说什么呢?”王夫人正同王锦云一道分着丝线,听见她大女儿的声音,抬头问道。   王锦绣便将他们方才在门口碰见竹里馆的人送她弟弟回来,连同先前醉月台的事情,都一并说给了她母亲听。   “这是好事哇。”王夫人的反应不同于王锦绣,她却是喜笑颜开。   “这算得什么好事?”王锦绣不以为意,“即便她是靖王妃,横竖也与咱们不相干。”   王夫人瞧了她的这个大女儿,深感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是命好。   “你个傻孩子,你懂什么?”王夫人将丝线全都丢给了王锦云,自己则端起了茶盅,向王锦绣说道,“能攀上皇亲贵胄,怎么不算好呢?明年你弟弟若是高中了,日后在朝堂上少不了要帮衬,他要是能活络,搭上靖王殿下,还愁不能平步青云吗?”   “可是,”王锦绣仍是犹疑,“我听说那靖王殿下的心思并不在朝政之上,从来都是游戏市井,就连当今圣上都拿他没辙。这样的一个人,顶多也就是个闲散王爷,搭上他又能有什么?”   “说你傻,还真是傻。”王夫人头痛到扶额,“便是个闲散王爷,也总能进宫见着圣上吧?若是能时常美言几句,要多省咱们多少功夫和钱财啊?”   王锦绣听她母亲这样一说,貌似也有几分道理:“如此看来,倒不能小瞧了那边去。”   “你还小瞧人家?”王夫人简直哭笑不得,“人家再怎么着,那也是公府小姐,圣上亲封的靖王妃,你这辈子顶了天,恐怕也不及她一二。”   “娘!”王锦绣不满道,“我才是您的亲女儿,您怎么还帮着别人说话啊?再说了,我到底也是有一双儿女的人,不比他们强?”   王夫人搁了茶盅去桌上:“你这一双儿女,若是比对你那大嫂子,当然是比她只有一个女儿强了,可跟他们家大小姐比,也亏你说得出这话来。”   “有什么不敢说的?”王锦绣不服气,“我再怎么着,也不会像她一般,入夜了还在园子里吃酒听曲,还请男人过来同坐。”   她这话说得甚是直白了,就连王锦云听在耳里,也觉得有些过分了。   王夫人气笑:“也亏得你是我女儿吧,不懂人家生活情趣也就罢了,还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幸得那丫头已经被指婚了,不然你这话传扬开去,叫人家一个姑娘家还怎么做人?”   王锦绣嘟囔着:“这会子您倒是替她说话了,还不是因为去的是你儿子吗?”   王夫人伸手就去打她:“这话你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外面说去,耽误了你弟弟的前程,我跟你算账。”   王锦绣愈加不满,但当着她母亲的面,也不好再说,撇着嘴,将茶盅摔得咚咚响。   王夫人知道她就是这么个直性子,过了就好了,干脆岔开话题,问她道:“前阵子我同你说的事情,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王锦绣听见她母亲问她这话,立马就来了精神。她看了她妹妹王锦云一眼,抿嘴笑道:“我当然是有想过的,只是这府里的情形您老人家如今也是亲眼瞧见的,这一辈的男子虽多,但要说适合我妹子的,着实没几个,光是这年龄上能对的起来的,也就那房里的三少爷了。”   王锦云听见是在说她的事情,便不好意思,起身就要走,却被她姐姐给拉住了。   “诶,说你的事儿呢,你走什么呀,也来听听,看看中意哪个?”王锦绣说道,硬拉着她坐下。   王锦云嗫嚅道:“这种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有什么。”   “那可不一样,”王锦绣笑道,“这还真得你自己来说,横竖人你是都见过的,你瞧着哪个好?你自己拿定了主意,也省得日后说我们没给你找个好人家。”   王夫人便问道:“什么叫人横竖都见过的?”   王锦绣便笑:“三少爷你们都是见过的,他这个人呢,虽也是个庶子,但跟我家里那个却不一样,他书读得好,人长得也俊俏,京城里多少小姑娘见了他都脸红。只是一点,他为人虽然看着随和,日子久了你们就会知道,是个极难亲近的人。”   “那还有谁呢?”王夫人急切问道。   王锦绣道:“这一位呢,若论家世,确是比这府里要矮一截,但好歹也是个嫡出公子,人虽生得不及我们家三少爷,可也差不到哪里去。更难的,是出了名的好性子,没有那些世家子弟拿鼻孔看人的得意劲儿。咱们妹子若是跟了他,也不愁没好日子过。”   她说了这许多,也没说出关键,急得王夫人直拍桌子:“你倒是说说是谁啊?”   王锦绣笑道:“这个人咱们大家都见过的,就是二姑奶奶家的小儿子,姓易名成瑞的。”   王夫人却是没想到:“原来是他。”   王锦绣点了头:“就是他,娘觉得如何?”   王夫人思忖一番:“倒是个不错的。”   王锦绣一拍手:“我就说嘛,如今放眼瞧去,咱们认识的人里,知己知彼的也就这么几个。”   她瞧了眼王锦云,后者一直都低着个脑袋不言语,她不禁又笑:“自然了,这位表兄弟也是不差的,就算是放在京城这帮贵公子里头,那也不输人。”   她说着又去推了推王锦云:“你自己说说,这位怎么样?”   王锦云扭过身去:“姐姐说的什么,我不知道。”   王锦绣朝她母亲努了努嘴:“不好意思了。”   王夫人却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这丫头,你又没有一个在宫里做贵妃的姑母,光靠我跟你姐姐给你拿主意,我原先觉得这三少爷不错,如今看来,那易家公子怕是要更胜一筹。”   “可不是嘛。”王锦绣得意道,这可是她想到的。   王锦云只闭嘴不语。   王夫人却思索开了:“咱们也不能光盯着那三少爷了,得找个机会,去探探那二姑奶奶的口风。”   “这个容易,”王锦绣献计道,“他们家大小姐不是快要出阁了嘛,回头府上去送礼,娘也备一份,到时还愁跟二姑奶奶说不上话吗?”   “这话在理。”王夫人点头,同时又犯了难,“可是,咱们能送些什么呢?”   王锦绣道:“娘若是没什么好拿得出手的,我这几年倒是积了些东西,到时先给娘垫上吧。”   “那敢情好。”王夫人欣慰道,“到底是做姐姐的。”   王锦绣看了王锦云笑:“为了咱妹子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做姐姐的还能小气了不成?妹妹日后若出息了,我跟着脸上也有光。”   “就是这个理呢。”王夫人拉了她俩的手到一块儿,说道,“咱们是一家子,自然就该和气团结,就没什么事儿是办不成的。”   “可不是。”王锦绣附和道。   王锦云依旧垂着脑袋不言语。   转眼就是重阳,恰逢这天又是宫里贵妃娘娘的生辰,元家有品级的夫人们一早就起来打扮了,进宫去给娘娘贺寿。   元月晚等人也起来得早,她们要去城外登高。这回爬的可不是凤凰山了,而是旁边的戴云山。戴云山顾名思义,要比凤凰山高耸出许多,峰顶戴云,体力不好的人,怕是难抵顶峰。   元月晚自是要靠两条腿爬上去的,同她的一起的,还有精力更加旺盛的元月英,再就是家里的男孩子们了。其他人就在山底乘坐了滑竿,由人抬着上山去。   抬滑竿的人都是手脚麻利惯了的,走得又稳又快,明明还抬着个人呢,不多时,就将元月晚她们甩在了后头。   “你得意个什么劲?有本事你自己下来走啊!”元月英冲着前方快要消失在弯道处的元月华吼道,后者正笑嘻嘻冲着她们晃了晃手帕。   “这是作弊!”元月英转过头来,对元月晚郑重说道。   元月晚敷衍地点了点头,视线却被路边不知名的一丛黄色野花给吸引走了。   元月英不满,她拽了元月晚,赌气道:“咱们也不能输,走,赶上他们去。”   元月清看她们走得快了,不由得开口提醒道:“小心走快了气缓不过来。”   “没事儿。”元月英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小心不要走岔路啊。”元月清又提醒道。   “知道啦。”元月英的口吻明显不耐烦了,“这是拿咱们当三岁小孩了吗?”她嘟囔着去跟元月晚抱怨道。   元月晚笑着去拍打了她一下:“三哥这也是为了咱们好。”   “好好好。”元月英也学会了敷衍,她又回头看了眼紧紧跟着她们的木兰和松泉,笑道,“你们要走不动了就说一声,可别倒下了,我可拖不动你们。”   木兰和松泉都撇了嘴:“可别小瞧了我们。”   元月英当然没有小瞧她们,毕竟也是自己的贴身丫鬟,去哪儿都带着,上树捉鸟下河摸鱼的事可没少干过。这爬山也不是头一遭了,饶是如此,待到半山腰时,木兰和松泉已是气喘吁吁。   “就在这里歇歇吧。”松泉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她的一张脸通红,再这么走下去,怕是真要倒了。   元月晚拿折扇扇了风,也向前头的元月英说道:“歇歇吧,歇歇再走,顺便等等三哥他们。”   元月英停是停了下来,却没回头,而是躲在一棵两人环抱粗的松树后,向另一边张望着。   “干嘛呢?鬼鬼祟祟的。”元月晚走了过去,拍了下她的肩。   “嘘!”元月英赶紧示意她噤声,又摆了摆脑袋,“你看前边。”   顺着她指给的方向,元月晚看了过去,前面是个些许宽阔的地方,松林疏疏,几个抬滑竿的人坐在树下喝水,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地方,却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他们正站在一起说着些什么。男子身形略微瘦削,此刻背对了元月晚她们,挡住了女子大半身子。饶是如此,元月晚也认了出来。   “咦,那不是二妹妹吗?” 第47章   “你小点儿声!”元月英急得去捂了元月晚的嘴, “还怕他们听不见啊?”她皱眉道。   元月晚使劲扒拉下了元月英的手,向元月华那边张望着,疑惑道:“这人是谁呀?”   “不认得。”元月英也疑惑, “看那穿着打扮, 倒像是个书生。”   公府千金小姐重阳佳节外出登高幽会年轻书生, 元月晚的脑海里瞬间就走完了一出戏。   “怎么不见兰若那丫头?”元月英也四下里张望着。   兰若是元月华的贴身侍女, 这次也跟着一起来戴云山了。   “哦, 看见了, 在那边呢,是去打泉水了啊。”元月英手搭凉棚,说道。   “也不见四妹妹。”元月晚说道。   元月蓉与元月华是一道的,此刻却只见元月华,不见元月蓉, 想来是故意留他们在一处的。瞧这情形,怕不是头一回了。   元月晚突然感慨, 先前她还想着府里接下来的喜事会是她三哥的, 现在看来,恐怕是她这四妹妹的了。   “走吧, 别在这儿杵着了。”她拉了元月英, “咱们从另一头绕上去。”   “哪有什么另一头?”元月英疑惑着,“不就这一条道吗?”   饶是如此,元月晚依旧不由分说,拉了她走回去坐下。   “先歇一歇, 等等三哥他们。”她说, 依旧拿折扇扇了风。   木兰和松泉缓了过来,打开随身的包袱,取出里面的瓜果来, 就近拿泉水洗了,又擦拭干净,过来给她们吃。   元月晚还没吃完一颗枣呢,就见她三哥追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站在那里两手搭了膝盖,弯着腰喘了两口,好容易才说:“别傻坐着了,才府里传来消息,宫里来人传旨了,叫快回去呢。”   “宫里来人传旨?”元月英将一颗青枣嚼得嘎嘣脆,“传的什么旨?”   元月清站直了身子,看她们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由得气结:“还能有什么旨意?自然是太后娘娘要见你们的懿旨!”   因为太后娘娘的一句口头召见,元月晚等人连山顶都没到,就又全部打道回府了。进宫是明天的事情,可她们现在就得回去,挑选衣裳首饰,再由府里的老人将宫中各项规矩再细说一遍,以免明天进宫闹出笑话来。   太后娘娘召见元府的小姐们,自然是不包括王锦云的,她自己倒没什么,只是她母亲在一旁看着,不免啧啧,她也觉得丢人,又不好走开,她母亲硬要她也在一旁听着,多学点规矩。   第二天一早,元月晚姊妹五人就已经穿戴一新,乘了马车往宫城方向去。   天色尚早,街上却已熙熙攘攘,伴随着各色叫卖声,车里几个人都脑袋一颠一颠,接连几天都这样早起,夜里又兴奋地睡不着,偏偏这时候好睡了。   元月晚才进过宫,虽然完全没记住路,好歹也面圣过,也拜见了太后;元月华和元月蓉也进宫过几次,都是随着家里的长辈们进宫领宴;唯独元月英和元月柔,对这宫城陌生得很,所以马车一过第一道皇城宫门,她们便来了精神,趴在车里悄悄打量着。   “好像也没什么奇特嘛,”元月英趴在了车窗边,手背垫了下巴,说话的时候脑袋往上一耸一耸的,“到处都是红墙黑瓦,还盖这么高,感觉,挺没意思的。”   “傻子,到了这里,赶紧慎言吧,万一给人听见了,打你几板子,那时候丢的可就不是你自己的脸面了,是整个越国公府和贵妃娘娘的脸了。”元月华提醒她道。   “切,更没劲了。”元月英撇了嘴道,又坐了回去,整个人都瘫在了元月晚的身上,“我想回去吃螃蟹啊。”   元月晚推了推她:“忍着吧你就。”   进了内宫城,元府的马车就不能再往前了。她们姊妹下车来,却不期在此处遇见个熟人。   “崔姑姑!”元月英反应最快。   崔姑姑屈膝行礼,笑道:“奴婢给小姐们请安了。”   “崔姑姑好。”元月晚姊妹也还礼道。   崔姑姑又道:“太后娘娘已经在长安殿等候几位小姐了,请这边走。”她为众人引路。   有崔姑姑在,任是元月英也不敢太放肆了,只是在路过一树盛开的花时,朝元月晚挤眉弄眼,示意她看。恰好被两个侍花的小宫女给看见了,都掩了嘴偷偷地笑。元月晚瞪了她一眼,她也不在乎,只得意地挑了挑眉。   一时到了长安殿,元月晚姊妹五人不敢再四下张望,都低眉垂眼,跟在崔姑姑身后,一径进了主殿。   殿内檀香缭绕,元月晚姊妹也不敢多看,只在当中的软垫上跪了下来,口中呼着“太后娘娘万福金安”,一面伏倒在地。   上面主位上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好了好了,都起来吧。”   元月晚心想,这太后娘娘说话,真跟她祖母没什么两样。   她们站了起来,依旧不敢抬眼往上看,还是那个声音笑道:“在哀家这里不必如此拘谨,快去给你们姑母磕头吧。”   元月晚姊妹进来前就由崔姑姑告知了,今早众位妃嫔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之后太后娘娘便单独留了贵妃娘娘下来,为的就是叫她们自家人能早见上一面。   “给贵妃娘娘请安。”她们又拜了下去。   “快起来快起来。”元贵妃见了这齐齐整整的五个女孩子,不由得心中感慨,拿了帕子掖了掖眼角,她笑道,“要说这日子还是过得快,这一眨眼,丫头们都长这么大了。”   赵太后也笑道:“可不是?想当年她们大姐姐进宫时还是个襁褓里的奶娃娃呢,如今都要给我做孙媳妇了。”她笑着,又向元月晚招了招手,“丫头,近来给哀家西瞧瞧。”   元月晚不疾不徐走了过去,在离太后娘娘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又福了一福:“太后娘娘。”   赵太后显然对她十分地满意,伸了手,牵过她的手来,将她从头至尾又瞧了一回后,方向元贵妃笑道:“不是哀家说啊,你这侄女儿可比你当年还要胜上几分呢。”   元贵妃笑道:“那是自然,一代更比一代强嘛。”   赵太后见她们说话时,元月晚依旧镇定自若,既不羞怯,也不得意,心中更是满意了,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当初选秀时哀家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爹娘会教养。”   元月晚微笑:“多谢太后娘娘夸赞。”   赵太后又笑道:“再要不了多久,就该改口喊哀家一声祖母了吧。”   元月晚这才垂下首去,只笑而不语。   元贵妃便笑道:“晚改口是改,早改口也是一样的。”她催促了元月晚,“还不快叫一声?”   元月晚依旧低了脑袋,唤道:“祖母。”   “哎!”赵太后笑开了花,“我说什么来着,这可真是个好孩子呢。”她又拉了元月晚,使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我们老九日后若是欺负你了,你只管来告诉祖母,祖母替你打他。”   “老祖宗这是要打谁呢?”一个声音自殿外响起。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元贵妃笑道。   元月晚抬头看了过去,就见陈烺自殿外大踏步进来了,与他轻挑口吻不同的是,当着太后娘娘和贵妃的面,他还是彬彬有礼的,向她们规规矩矩行了礼。   元月晚姊妹也就站了起来,向他行礼:“见过靖王殿下。”氵包氵末   赵太后笑着摆了手:“现在这里没外人,都不用如此拘束。”又向陈烺笑道,“来,到祖母身边来坐。”   陈烺的视线落在了元月晚身上,今天的她着一身天青色衣裙,站在那里如同一副玉雕的人儿,脑袋低垂,正仔细听他祖母说话,温顺得仿佛一只小绵羊。   元贵妃看着他们,不由得笑:“老九今天倒来得早,怎么,听见你媳妇进宫了,也不睡懒觉了?巴巴跑来守着。”   赵太后看着他坐下,也笑话道:“还怕我们欺负了你媳妇不成?”   陈烺一贯脸皮厚,也不觉得有什么,只说:“瞧老祖宗和母妃说的,我是那么不堪的人么?我早上可是跟十一弟练了早课才下来的。”   他说得一本正经,可赵太后却笑得更厉害了:“哟,知道媳妇要来,还晓得要假装用功博好感呢。”她看向元贵妃,“孩子果然是长大了,知道该讨女孩子欢心了。”   “可不是嘛。”元贵妃也笑。   陈烺瞅了眼元月晚,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浅浅地笑,如此端庄贤淑,真是跟京中那些所谓的名门贵女没什么两样。   “老祖宗既是这样说,那孙儿也就不客气了,孙儿来就是想带晚儿出去走走。”陈烺坦白道。   赵太后与元贵妃交换了视线,彼此脸上都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哀家就知道,你这混小子是冲着谁来的。”赵太后睨了他一回,又对元月晚说道,“也好,你难得进宫里来一次,就叫我们老九陪着你,在这宫里好好转悠转悠。”   元月晚不懂他为何要提出这个主意,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那张笑眯眯的脸上,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又去看了元月英。   到底是同吃同住十来年的姐妹,元月英当下就会意,提出道:“我也要去!”   却被元贵妃给打住:“人家小两口去,你跟着做什么,没的惹人嫌。”她说着又转向了太后娘娘,笑,“再说了,太后和我都还想听听这几年清河娘子的事情呢,你再走了,谁来说啊?”她指了元月英,“你可别谦虚,你祖母昨儿还说了,你这一张嘴呀,伶俐得比说书先生还要更上一层楼呢。”   话说到这份上,元月英只能向元月晚摆出张哭泣脸,以示无能为力。   元贵妃又催了他们:“你们快去吧,记得过来用午膳啊。”   陈烺便起身,向太后娘娘和贵妃行礼告辞。   元月晚无奈,也只能起身。 第48章   出了长安殿, 元月晚就没再往前走。她站在宫墙下的阴凉处,脸上没有了方才笑盈盈的模样,而是盯了前头的陈烺, 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烺停下了脚步:“什么什么意思?”他转过身来, 看她站在那里, 不禁眉头微皱, “你杵那儿做什么?”   元月晚自然没动, 她也拧了眉, 怀疑道:“我不信,你有这么好心?”   好心?是说他主动提出要带她逛逛?陈烺心中了然,顿时就笑了。他走回到她跟前,看她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警惕,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 他就笑得更厉害了。   “这才是你嘛。”他说。刚才殿内她那副低眉顺眼的大家闺秀的模样,可真是叫他看不习惯。   元月晚这会子脑子倒转得快:“你取笑我?”   “不是取笑, ”他虽是这样说的, 可脸上的笑意却是止不住,“我倒是更喜欢看你现在的样子。”   真是莫名其妙。元月晚翻了白眼, 这人莫不是有什么毛病?喜欢看人对他凶?   “你放心, 我不会给你带拐卖了的。”陈烺懒洋洋说道,“我是真心诚意要带你在这宫里四处转转的。”   “有什么好转的?”她没好气道,“碰见个什么娘娘贵人的,还得磕头请安。”   陈烺被她这话逗笑:“放心吧, 不会叫你磕头的。”   元月晚还是没动。   陈烺啧了一声:“你这人, 横竖明年就得嫁进来了,我先带你熟悉下位置,免得到时隔三差五地迷路。”   “呸!”元月晚啐道, “你当我傻?便是成了亲,那也是住在宫外的靖王府,谁会没事三天两头往宫里跑?”   话一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他给带坑里了,顿时脸上一热,为掩饰她又说道:“到那时也自有宫人领路,谁会迷路啊?”   陈烺却很得意,凑她跟前欣赏她脸上的红晕,嘴角一挑:“宫人领路,哪有本王亲自为你领路来得贴心?”   元月晚发誓,若是此时手边有一块板砖,她就该照着他的脸拍下去。还要不要点脸了?   但最后她还是跟着陈烺走了,他毕竟是王爷,是皇子,她不能不给他面子。再说了,熟悉下这座宫城,于她而言也没什么坏处。   陈烺领着她去了御花园,去了贵妃娘娘的延嘉殿,还去了他自己现住着的清思殿。   “这宫殿的名字跟你可真不相符。”她仰头看了上方的牌匾,直白笑话道。   “胡说什么呢?”陈烺抱了胳膊,“明明就很符合我的气质。”   元月晚也懒得跟他理论。   所幸一路果然没碰到什么娘娘,只往来办事的宫人们,也是老远瞧见他们,就停下来低了脑袋,静默仿佛宫道边的石灯笼一样。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陈烺得意洋洋道,“我既然跟你打了包票,那就肯定不会遇上那些娘娘们。”他笑,“因为这时辰,她们多半都还在皇后宫中闲聊呢。”   原来是这样。元月晚恍然。   “前面就是瑶华殿了。”陈烺尽职尽责地充当着向导。   “瑶华殿?”这名字元月晚有点耳熟,她想了想就愣住,“这不是……”   “没错,”陈烺点头,“这就是你位好姐妹的住处了。”   宋金玉就住的瑶华殿。   “瑶华殿的主位是霍昭容,就是先前的那位霍婕妤,我想你们应该还有过一面之缘。”陈烺道。   “是那位云州都督的千金?”元月晚问。   “不错。”陈烺看她神色并不意外,又道,“你姐妹如今也升作婕妤了,若是没什么意外,一年一年熬资历,要不了几年,也就是一宫主位了。”   宋金玉于九月初晋升婕妤,这元月晚是知道的,她为她的晋升感到高兴,同时又有点惆怅。她在这宫里过得还习惯吗?还开心吗?   “可惜她现在不在……”   “我说你们两个人也是有意思,站在这太阳底下说话,怎么,到了晒太阳的季节了吗?”   这熟悉的取笑声,再没有别人了。   元月晚转身,就见几步远的地方,宋金玉一身宫装,正笑盈盈望了他们。   元月晚还算是有点理智的,当着那些宫人们的面,她还知道该规规矩矩行礼:“参加宋婕妤。”   陈烺只拱了拱手。   做戏要做足,宋金玉抬了抬手:“免礼。”   宋金玉的住所是瑶华殿的棠梨阁,很精致的一处住所。在屏退了左右后,元月晚四下里打量着这屋里的摆设,一面看,一面点头:“倒是比你以前要会装扮多了。”   可能是因为陈烺还在,宋金玉多少还是有点收敛,没直接怼回去,反而招呼着元月晚过来喝茶吃点心:“这可是霍昭容自己带来的厨子做的呢,外面都没得卖的。”   元月晚走过来坐下,看那桌子上摆着的糕点,自是比不上她们越州的精致,若要称道,那便是分量够足吧。   “你与昭容娘娘相处得好?”她问宋金玉。   宋金玉亲自为她斟茶:“挺好的,昭容娘娘为人爽快大方,极好说话。”   陈烺心知她们必有许多私密话要说,这时候便道:“我想起来还要回去取件东西,你们慢聊。”   他一站起来,宋金玉和元月晚也就跟着站起来了。   “不必送了。”他示意她们止步,又看了元月晚,微微颔首,“你等我来接你,再去长安殿。”   元月晚只点了点头,目送了他出去。   转过头来,她就看见宋金玉正望着自己笑。她自己有点心虚,端起茶盅来说道:“你笑什么?”   宋金玉笑得更厉害了:“我笑什么?我不信你不知道。”   元月晚不搭理她。   宋金玉往前探了探身,压低了声音说道:“哎,现如今看来,这位靖王殿下对你其实挺上心的。也许你嫁了他,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元月晚饮下一口茶水,馥郁的茶香,舌尖却淡淡的苦。   “这话说得未免太早了些吧。”她放下了茶盅,说。   宋金玉却不这么想,她一手撑了脸,看着元月晚说道:“你知道吗,你们今天之所以能被太后娘娘召进宫里来,都是因为靖王殿下的一句话。”   “因为他?”元月晚意外。   “是啊,”宋金玉点了点头,“就是他在太后娘娘跟前提了一句,又说贵妃娘娘常年在宫中,难得见元家的人,如今元都督一家好容易回京了,更应该见见了。诸如此类的话。”   元月晚沉吟着:“这是提了一句?”   “少打岔!”宋金玉拧了眉,同时照着她的手背就打了下去。   宋金玉架势十足,可那落到元月晚手背上的力量却是如同挠痒痒。元月晚遂笑着:“好了,我们不说他了,你呢?这一向可好?”   宋金玉舒展了胳膊:“好哇,有什么不好的?你看我如今都是婕妤了,又是这宫里年纪最小的妃嫔,圣上对我怜爱有加,其他娘娘也不曾为难于我,甚至还拉着我一起去打叶子牌,这不就挺好了?”   看她笑盈盈的模样,不像是在说谎。元月晚看了她半晌,宋金玉遂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我脸上是有什么吗?”   元月晚摇头,又定睛看了她,问:“你开心吗?”   宋金玉一怔,随即就叹了口气,笑道:“我如今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力让自己开心。”   看元月晚面露担忧神色,她又笑:“你放心,我还是很好的,每日无所事事,可不就得想着法子让自己开心一下?”   “霍昭容……”   “她很好相处的。”宋金玉笑道,“你别看她选秀时那个高冷模样,实际上也是个爱说话的,又使得一手好枪法,那天还耍给我看了。说是骑马也很厉害,就是还没见识过。”   她说起霍昭容倒是很兴致勃勃,见此,元月晚也就放心了,能和一宫主位相处融洽,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知道我今天想要回来见你,在皇后娘娘那她就给我找了个借口,让我先走了,不然,这会子我怕是还不能见到你呢。”宋金玉笑。   “那的确是个好人了。”元月晚点头道。   宋金玉看着她笑:“你若是见了她,必定也能相处得来。”   元月晚也笑了:“她是娘娘,我是臣子,再如何相处得来,也是不能放肆的。”   宋金玉眼珠子一转:“是了,明年你嫁进靖王府,她还是你的长辈呢。”说着一顿,“那我岂不是也长你一辈了?”   元月晚白眼都还没来得及翻,就听见她得意道:“还不快称呼我一声长辈?”   元月晚拈了颗果仁就往她身上砸了过去:“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话说得差不多了,陈烺才姗姗来了。宋金玉送他们出去,站在宫门口,她感慨:“你这一去,下次再见就不知是何时了?”   宋金玉握了她的手,努力使自己笑得一如既往:“很快的,很快的。”   宋金玉也自知感慨无用,拍了拍她的手,说:“行了,你快去吧,别叫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等急了。”   元月晚一步三回头,及至走到宫墙拐角处,再回首看时,宋金玉依旧站在了宫门口,朝她挥了手。   “走吧。”陈烺知她心中不舍,但还是说道。   元月晚最终还是迈过了那道宫门,消失在了宋金玉的视野里。   “谢谢你。”她落后陈烺半步,盯了他挺拔的背影,如是说道。   陈烺顿住脚,转头看了她,下一刻,他就一手放置耳后,佯装说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元月晚顿时气结,明知他是听见了的,大大方方接受自己的道谢不就行了?偏生还要做出这般令人生厌的举动来,这不是上赶着找打吗?   当然了,打她是肯定打不过的,所以她抬脚就走:“听不见算了。”   陈烺站在原地,蓦地笑了下,又追了上去:“哎,这可不行啊,你好歹把话说清楚,不然我这心里总是惦记着。”   “那你就惦记着吧。”   “别啊,你再说一遍。”   “说你个大头鬼!”   “肯定不是这句。”   “说你是个傻子。”   “也不是这句。”   “你很烦哎!”   “你才知道?”   “……” 第49章   自宫里回来后, 元月晚姊妹少不得要将各宫娘娘们赏赐下来的东西拿给她们祖母过过目,若有喜欢的,还要分给各房。   如此热闹一番, 不知不觉, 夜也深了, 各人就道了别, 各自回房。   元月晚和元月华的屋子离得最近, 只剩她们姊妹时, 元月晚有意叫竹心和元月华的丫头兰若离得远一些,自己则同元月华挽了胳膊,走在前头。   “明人不说暗话,华儿,你告诉我, 那天在戴云山上,同你一处的那个男子, 他到底是谁?”元月晚开门见山, 径直问道。   元月华顿时就瞪大了眼,她不可置信地看了元月晚:“你, 你怎么知道?”话一说出口, 她就意识到自己这不就是变相承认了吗?当即又羞得满脸通红。   元月晚就笑了,拍了拍她的背:“好啦,这有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你如今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这是好事啊,总比被人盲婚哑嫁的好。”   元月华感激地笑了:“这话也就你会说了,旁的人若是知道了, 怕是要戳着我的脊梁骨骂了。”   元月晚取笑道:“你既知道别人会戳着你的脊梁骨骂,那还敢去见他?”   “我……”她又害起羞来了。   “可见是真喜欢了。”元月晚替她说了出来。   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元月华在思忖片刻后,重重点头:“是,我很喜欢他。”   元月华喜欢的这个人,叫杜仲琪,来自一个没落了的书香世家,父亲如今在江州做一个小官,他为求学进的京,就读于白鹿书院,与越国公府三公子元月清是同窗。元月华第一次见他,就是在元月清的书房里。   “说来也是好笑,当时我为三哥亲手调的一味香,倒给他熏得眼泪都出来了,一面拿衣袖擦眼泪,一面还跟我道歉,说是他的问题,绝不是我的香有什么问题。”元月晚房中,元月华说起当初和杜仲琪相识的场景,还忍不住要笑出声。   竹心送了桂花小圆子进来,元月晚示意她先吃一点,当是宵夜了。   “听你这样说,虽是个清贫人家的孩子,但倒也勤奋上进。明年科举若是能高中,让他来家里提亲,没准还是能成的。”元月晚思忖着说道。   元月华不觉又红了脸:“说什么呢?”   元月晚看了她笑:“怎么,都有胆子去外头幽会了,却没胆子承认自己想这事儿?”   “我……”元月华撇过身去,“我没想!”   就这,还死鸭子嘴硬呢。元月晚心中好笑,又说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像我先前说的,你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这是多少女子都求不来的事情?”   元月华不言语,汤匙拨弄了碗里圆滚滚的小圆子,半晌,她才抬头看了元月晚,问道:“你呢?嫁给靖王殿下,你开心吗?”   元月晚想,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啊,白天她才这样问过宋金玉,这夜里就轮到她自己了。   “我们不一样的。”她盯了那盏跳跃的灯火,喃喃着又重复了一句,“不一样的。”   十月初六,易佩瑶出嫁。   前一天晚上,元月晚去陪她,两个人躲在帐子里,点一盏朦胧的灯,床当中摆一张小桌,桌上满是蜜饯、茶果和点心。她们就吃着东西,漫无目的地闲聊。   “你说也是有意思,”易佩瑶嚼着一枚桃脯,面颊一上一下,“明明在京城就有这么多兄弟姐妹,可我偏偏爱对你这个远在南边的小丫头片子说话。”   “注意下你的言辞,”元月晚歪着,摆弄床上挂着的香包穗子,“再要不了多久,当着人你还得给我请安呢。”   “你倒是学得势力了。”易佩瑶笑着拍打了她一下。   也已经很深了,外间传来上夜妈妈们的声音:“小姐们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她二人笑着吐了吐舌头,压低了声音。   灯花噗地一声响,易佩瑶怔了怔,说:“也不知道他这会子怎么样了。”   元月晚心里清楚,这个“他”是谁。   思忖半晌,她还是决定告诉给易佩瑶知道,从他自杀,到如今的状况。   “他现在很好,将养了这一段时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心志尚且颓废,也不知明年科考,他可还要参加。”元月晚无声叹了口气。   易佩瑶却没做声。   元月晚转头看向她时,她正抬起一只胳膊,往眼角抹了一下。   元月晚只当没瞧见,依旧转回了头,看向帐顶那只小银香熏球。   “你放心吧,经过这次,他应该不会再轻易去死了。日后他一切如何,也都与你再无瓜葛。过了今夜,就把他彻底忘了吧。”   良久过后,她终于听见易佩瑶一声轻轻的“嗯”。   这一夜她们都没睡多久,又或者说,都没睡。她们早早地就被人叫了起来,先漱口洗脸,喝一碗红枣莲子茶,元月晚尚且迷糊着呢,直到那边传来易佩瑶的一声“哎哟”,她瞧了过去,却是后者正被开脸,痛得直叫唤呢。   待易佩瑶穿戴完毕,元月晚瞧着她人偶似的端坐在床上,忍不住同情问道:“你这头重不重?”   易佩瑶本就没睡好气性大,早上又被那样一番折腾,此刻听见她幸灾乐祸的口吻,顿时火冒三丈:“你还笑话我?你等着吧,等你出阁那日,身上怕是要比我还要重上好几斤来。”   一旁的喜娘笑:“那可不,王妃的礼服规制,自然是要更隆重的了。”   这回轮到易佩瑶幸灾乐祸了:“听见了没?你会比我更遭罪呢。”   元月晚倒不在乎:“反正现在遭罪的人是你。”   又给易佩瑶气了个半死。   元月晚是易府送嫁的人之一,陪着易佩瑶一路进了永定侯府,看着她下轿,看着她跨火盆,看着她拜天地,看着她坐床撒帐。期间鞭炮阵阵,喝彩声声,往来的人不计其数,就算是她,都疲于应付,更别说是顶着一身行头的易佩瑶了。   好容易到了晚间酒席,吵吵嚷嚷的人们都去吃酒了,这偌大的婚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受不了了。”易佩瑶见房里没了人,顿时半个身子都矮了下去,“脖子快断了。”   易佩瑶同她的侍女们给她卸去了头上繁重的金银首饰,她顿时就瘫倒在了床上:“我不行了,快要饿死了。”   元月晚拍打了她一下:“大喜的日子,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   易佩瑶挣扎着说道:“你也别得意,横竖也会有这么一遭。要我说,你到时候那暴脾气还不一定比我好呢。”   元月晚不搭理她,只叫人倒了茶水来,先给她润润喉咙。   “元大小姐在吗?”婚房外一个清秀丫鬟问道。   竹心认得那是永定侯夫人身边伺候着的大丫鬟,便将她迎了进来。   那丫鬟对着元月晚和易佩瑶福了福,笑道:“我们夫人说了,元大小姐是客,还请往厅上去用些粗茶淡饭。”   既是永定侯夫人亲自打发人来请,元月晚便不好拒绝,只得笑道:“知道了,多谢你家夫人好意,我稍后就去,姐姐还请先回去吧。”   那丫鬟就又福了福,转身出去了。   “那你就去吧,也忙了一天了,我没吃,你也没吃,去吃点东西吧。”易佩瑶对她说道。   元月晚慢吞吞折了一块方巾,说:“不着急,我就在你这里用些茶水点心,比上前头去好,来得清净。”   易佩瑶纤纤手指点了她的脑袋:“永定侯夫人你也敢敷衍。”   “有什么不敢的?”元月晚笑,“什么永定侯夫人,从现在起,她就是你的婆婆啦。”   两人彼此取笑,说话间丫鬟们已经送上了茶水和糕点,她们用了些,都缓了过来后,易佩瑶还是催促了她:“你也说了,那永定侯夫人是我婆婆了,她特意打发人来请你,你总得给她个面子,去席上露个脸也好,别叫我难做。”她推了推元月晚。   元月晚想了想:“那好吧。”她站了起来,又低头对易佩瑶说道,“我这可是都看在你的面子上。”   易佩瑶点了头,敷衍道:“是是是,你快些去吧。”   元月晚从婚房里出来,天已经黑了,可这永定侯府却是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远远有丝竹之乐传来,伴随着人们的欢笑声,倒显得这一处寂寥了。   “小姐?”竹心看她又出了神,不禁出声唤道。   元月晚回过神来,轻轻一笑,道:“走吧。”   彼时婚宴已过半,本就胃口小的千金小姐们,有从席上下来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坐着说话的,借着烛火看花的,掐了桂花喂鱼的,其中与元月晚有过往来的,都笑着打了招呼。   “姐姐!”元月柔从一群喂鱼的女孩子中间跑了出来,到了元月晚的跟前,仰头笑道,“你吃了么?”   “还没呢。”元月晚一看见她那张圆嘟嘟的小脸,就忍不住要捏上一捏。   “那我跟你一起去。”元月柔笑着,牵了她姐姐的手。   姊妹俩才走到回廊拐角处,不防迎面碰上了人。别的倒也罢了,只是来人手里端着杯热腾腾的茶水,这一撞,那杯水全倾而出,眼看就照着元月晚姊妹身上泼来了。 第50章   电光火石间, 元月晚也来不及细想,她下意识地就抬起了胳膊,遮挡在了元月柔的面前。   “小姐!”竹心惊呼道。   同时响起的, 还有茶盅落地叮当破碎。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在场目睹的人都尚且处在震惊中, 元月晚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不为其他, 胳膊和背上传来的灼热感, 足以叫她清醒了。   “小姐,你怎么样?”竹心抢了上来,看她湿漉漉的衣裙,不免心疼,才要去训斥那个走路不长眼的人, 却发现对方竟是信国公府的七小姐,话一时又堵在了喉咙里。   元月晚自然也认出来了, 这位信国公府的七小姐, 年纪与元月柔差不多大,此刻却是满脸的抱歉:“哎呀, 对不住对不住, 我没想到会有人的。”   面对这个跟自己妹妹差不多的女孩子,元月晚也是无法开口指责,只得笑道:“不妨事。”   元月柔抓了她的手,撩开了衣袖, 惊呼道:“姐姐, 你的胳膊都被烫红了。”说着她又去瞪了那位七小姐,“你也太不小心了吧。”   那位七小姐眼圈一红,嘴巴一瘪就要哭了:“我, 我原也不是故意的。”   元月柔打小就跟着元月晚和元月英一处,她的这两位姐姐从来都是豪爽之辈,甚少哭哭啼啼,此刻面对满眼泪花的女孩子,她也是一时没了应对之策,更不好再出口骂人了。   元月晚心中暗叹,脸上却笑着:“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不过这衣裳湿了,去人前未免显得失礼,她便打发了竹心往前头去,跟永定侯夫人告个罪,自己则回去易佩瑶的婚房里,先换身干净衣裳。   “怎么这样不小心?”听说元月晚烫着了,易佩瑶比谁都急,她跟丫鬟们小心褪下了元月晚的外衣,看她胳膊和一边的肩背上都有被热水烫得通红的斑点,不由得更是气了。   “这人也忒不长眼了,这样滚烫的水,就往人身上泼。到底还是没出阁的姑娘家,这万一要是留下了伤疤,那可如何是好?”易佩瑶气道。   “没事儿,”元月晚反而安慰她道,“我先前不是送了你一些膏药,其中就有清凉膏,专治烫伤的,抹上就好了。”她说着又笑,“本是我送你的,结果倒给我先用上了。”   易佩瑶睨了她一眼:“也就是你吧,这种时候还能拿自己来开玩笑。”说着,一面又打发了丫鬟去找清凉膏来。   “不过,这可是谁都没料到的事情,谁能想到在我的婚房里,第一个宽衣解带的,不是新人,反倒是你。”易佩瑶想着好笑,便取笑她说。   元月晚翻了白眼:“幸好这里没有外人,否则给人听见了,看你还要不要脸。”   易佩瑶笑:“这有什么?我说的可不是事实?”   “你可闭嘴吧。”元月晚没好气道。   丫鬟们找出了清凉膏,易佩瑶接了,亲自为她上药。   一时竹心也回来了,她按着元月晚教给她说的,并未言明是被烫伤,只说劳累了些,有些头晕,等歇歇再来。   “你也忒小心了些。”易佩瑶听着,撇了撇嘴,“那信国公府的七小姐我是知道的,向来眼高于顶,从不把人放在眼里。要我说,她今天这一下就是故意的,你怕是不知道,她一直都在闺中传说,说自己的六姐姐和靖王殿下是如何得相配。前些时候圣旨下来了,她还……”   见易佩瑶欲言又止,元月晚回头看了她:“还什么?”   易佩瑶讪讪地笑了笑:“没什么,不过就是些不堪的言论,你也不必听了,免得气自己。”   元月晚却笑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必定就是些我是如何狐媚,勾引了靖王殿下,拆散了她六姐姐的好姻缘,诸如此类的话吧。”   易佩瑶为她涂抹清凉膏的手一顿:“你都听说了?”   元月晚呵地一笑:“京城就这么大的圈子,这些话兜兜转转,我总会听说的。”   “那你也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气的?”元月晚好笑,“要说该气的,得是他们信国公府才对。”   “这话怎么说?”易佩瑶不解。   “你想啊,”元月晚一面套上了干净衣裳,说道,“他家六小姐与相王殿下的婚事也是圣上御赐的,她这样说,不是指明了圣上做得不对吗?”   易佩瑶倒没想到这一层:“怪不得呢,那次茶会过后,听说那位七小姐被关在府里禁足了半月有余,敢情就是因为这事儿。”   “八九不离十了。”元月晚接了竹心递来的茶盅,饮上一口,“行了,我还得去前头应付一回,免得你那婆婆又要差人来问。”   “你这行吗?”易佩瑶担忧问道。   元月晚才要说“没事儿”,就听外头有人推门进来,急呼道:“不好了,打起来了!”   “谁打起来了?”元月晚与易佩瑶异口同声问道。   “是元家五小姐和李家七小姐,在园子里打起来了!”   一听这话,元月晚心下就明了了,怪不得那丫头不跟着自己过来,原来是去找那李七小姐报仇了。   “这还得了?”易佩瑶往起一站,就要往外走去,“我去瞧瞧。”   “哎!”元月晚赶紧拉住了她,“你去做什么?你今天是新娘子,乖乖在这儿坐着,我去就行了。”   “可是……”   “放心吧,有我呢。”元月晚安抚了她,又叮嘱了易佩瑶的丫鬟们,“好好看着,可别叫她跑出去了。”   “我又不是犯人!”易佩瑶打了她一下。   “是是是,你是新娘子嘛,就别出去添乱了。”元月晚笑道,系好了衣裳上的丝带,又带了竹心,匆匆往园子里赶去。   待元月晚赶到时,早有人将元月柔和那信国公府七小姐给拉开了。李若薇也在场,她正宽慰着自家小妹,见元月晚来了,只瞧了她一眼,也不言语,带了她妹妹就离开了。   李若薇这一走,围观的人也就少了一大半,剩下的都在安慰着元月柔,她却依旧气愤不已:“她还好意思哭?我都没碰到她,她自己脚滑摔了一跤,却硬说是我推的,明明我是被冤枉的好吧?”   元月英靠在廊柱上笑:“是不是后悔死了?早知道会是这样,还不如真就推她一把呢。”   元月柔重重点头:“可不是!”   元月晚推搡了一把元月英:“说什么呢?没的教坏小孩子。”   元月英指了她,向元月柔说道:“看见没?就要像她这样。”   元月晚白了她一回,又去问元月柔:“你跟李家七小姐,是怎么一回事?”   元月柔却不言语了,只鼓了个嘴,气呼呼蛤蟆似的,就是不肯开口说话。   见此,目睹了一切的元月英笑道:“也没啥,不过就是小孩子家吵吵架,闹闹矛盾,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你多嘴。”元月晚瞪了她一眼,又去问元月柔,“你说。”   元月柔低了头,手指绕着腰间丝绦,小声嘀咕着:“还能是怎么一回事?不就是那李若菲,到处说姐姐你的坏话吗?”   “所以你就跟她吵?要跟她动手打架?”元月晚好笑道。   “那不然呢?”元月柔的声音陡然提高,她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盯了她这位大姐姐,正色说道,“她说的明明都是不对的,这样败坏姐姐的名声,我自然是要去阻止的。”   但见元月晚神色如旧,她摸不准她此刻的心思,慢慢也就给声音小了下去,但心中一股不服气,仍然犟着说道:“我知道,我刚才的所作所为,的确有损咱们元家的颜面,但是,”她顿了下,仿佛是在给自己打气,“便是再有第二回 ,我也还是要上去争辩的!”她捏紧了小拳头。   半晌,都无人说话。元月英抱了胳膊,只一副瞧热闹的神情。元月华和元月蓉也不知该如何劝导,只不言语。其他人就更是噤声了。   良久,元月晚抬了手,元月柔以为她这是要打自己,慌忙闭了眼。却不曾想,那只柔软的手落在了自己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我们阿柔也长大了,知道维护姐姐了。”   元月柔顿时鼻子一酸。先前她和李若菲吵成那个样子,她也没觉得委屈,可偏偏她姐姐的这一句话,就叫她瞬间掉了眼泪。   “好了好了。”元月晚笑着,弯腰去抱了抱她,“才夸你长大了,这就哭鼻子了。”   元月柔哭得更是厉害了。   元月英在一旁幸灾乐祸:“我说你不会安慰人吧,你瞧瞧,给她惹哭了不是?”   元月晚转头瞪了她一眼:“少来帮倒忙!”   安抚了元月柔,元月晚让她们姊妹去陪陪易佩瑶,自己带了竹心,依旧往前面席上去。好歹要去露个脸,免得叫永定侯夫人不愉快。   快到席面所在的花厅了,元月晚却不防听见有人哼道:“听说这园子里有热闹看,哪有热闹?热闹去得如此之快么?”   不是别人,正是陈烺。元月晚循声望过去的时候,他正立在一块太湖石上,背靠着一株碗口粗的垂柳,抱了胳膊也正朝她看着。   明知道他是在同自己说话,元月晚也懒得搭理,她今晚已经够糟心的了,不想再给自己添堵。   才要走,陈烺就几步赶了过来,一手拦住了她:“听说你受伤了?伤哪儿了?给我看看。”说着就要来拉她的衣袖。   元月晚急急拦住:“你这是做什么?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陈烺顺势摊了手:“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看看你的伤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何来不成体统之说?”   “那也不行。”元月晚没好气道,“我已经上过药了,不劳殿下操心。”说着又要越过他去。   陈烺低声笑了笑,伸手拉了她的胳膊,却正好碰着她被烫伤的地方,疼得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陈烺吓得又赶紧松了手:“弄疼你了?”   元月晚抬眼看了他:“你是故意的吧?”   陈烺当即就举了双手:“我对天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的。”   他这话说得十分真诚,可元月晚看他那样子,怎么看,都跟传说中的“纨绔”十分吻合,尤其是现在,无赖至极。   她满心不悦,却又不想再多说,哼了一声,抬脚就走。   这次陈烺没再拦她,只看着她走远。 第51章   及至夜深, 永定侯府的宾客们方才一一道别离去。   元月晚也上了马车,才坐定,就听见外面竹心喊道:“小姐, 靖王殿下身边的人来了。”   她撩起车窗帘子, 来人是陈烺的贴身侍卫, 名叫卫卓的。   “见过元大小姐。”卫卓抱拳说道。   元月晚点了点头:“靖王殿下可是有什么事要交代的?”   卫卓举了举手里一只白玉瓶, 说道:“靖王殿下命卑职来给大小姐送药, 这是宫里贵人们专治烫伤的膏药, 还请大小姐收下。”   元月晚怔了怔,随即又想了想,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靖王殿下命卑职去张太医家取来的。”卫卓老实答道。   想必是听说她被烫伤后,陈烺就叫卫卓去的。   “知道了,竹心, 收下吧。”她向竹心说道,又转向卫卓, “多谢你, 也请回去代我多谢你们殿下。”   卫卓将药瓶交给了竹心,又抱拳行了礼, 方才离去。   竹心上车来, 一边看了那药瓶,一边笑道:“靖王殿下还是有心的。”   元月晚其实心里也是有点高兴的,但面上依旧冷冷淡淡,哼道:“你没听说吗?他向来就是在讨女孩子欢心上下功夫, 这算什么有心?”   竹心却不以为意:“能让他肯下功夫的, 那也是本事啊。”   元月晚看了她好笑:“你从哪儿学来的这样说话?”   竹心也笑,摆弄了那药瓶,问她:“那小姐, 这个咱们还要不要?”   “要,当然要了。”元月晚接了过来,仔细打量了说,“拿回去给小孙先生瞧瞧,看看能不能配出一样的。”她举了瓶子,借着车里的烛火相看着,“这可是宫里的烫伤药,若是我们能自己做出来,也算是商机吧,到时候狠狠赚上它一笔。”   竹心哭笑不得:“小姐,你这……”实在是太跌大家小姐的身份了——这话她没敢说出口。   小雪过后,天气愈发得冷了。晴好的午后,元月晚姊妹在园中晒太阳,一边看几个弟弟一处射箭。   “哟,小姐们原来都在这里呢。”王锦绣的声音传来,元月晚等人看去时,就见她抱了小儿子元星永,一旁是王锦云牵了小小姐元星妍,又带了一群丫鬟媳妇婆子们,都往这边来了。   “二嫂嫂。”元月晚姊妹都笑着起身。   王锦绣走近,看她们当中桌上是各色精致茶点,不由得笑道:“还是你们会享受,这里又暖和又背风,还有这么些好吃的。”   她说着又晃了晃怀里小儿子的手,故意逗他说道:“永儿是不是也想吃啊?永儿叫一声姑姑,姑姑就给永儿好吃的。”   元月晚姊妹都不是傻的,她这话里的意思谁听不出来,元月晚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元月英先拿起块枫糖煎饼,蹲下身去看了小侄女元星妍,笑眯眯问她道:“来,妍儿叫声姑姑,姑姑给你糖吃。”   元星妍怯怯看了眼元月英,又抬头去看了她母亲。   王锦绣的笑容僵了一僵,还是王锦云握了元星妍的胳膊,对她说道:“乖妍儿,你叫声姑姑。”   元星妍这才喃喃道:“姑姑。”   “哎。”元月英答应得无比清脆,她摸了摸元星妍的脑袋,将手里的枫糖煎饼递了过去,笑道,“喏,拿着吃吧。”   没人在意她的永儿,这让王锦绣很是不开心。到底是自己的亲二嫂,元月蓉敏锐察觉到她的情绪,赶忙笑着让道:“快请坐吧,二嫂嫂。”   另一头的空地上传来一声喝彩,是她们的四弟元月辉命中了红心。   “好!”元月英也鼓了掌,冲他们喊道。   “三姐姐也来试试!”那群小子们都来了劲。   元月英也不含糊,一面说了声“好”,一面就大踏步过去了。   王锦绣坐下,哄了怀里的儿子,又冲着元月英的背影摇头叹道:“三妹妹这样怎么行?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成日里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这要是传了出去,以后怎么找婆家?”   元月蓉一听脸色就变了,她悄悄看了眼元月晚,元月晚倒是神色如常,微微笑道:“我觉得她这样便很好,能骑马拉弓,能读书识字,比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深闺小姐们好得多。况且,”她看着正信心满满拉开弓的元月英,脸上笑意更深,“她自己觉得开心啊。”   “现在开心有什么用?”王锦绣不屑道,“女人嘛,总要嫁作人妇的,到时候洗手作羹汤,伺候丈夫公婆,教养子女才是正经。骑马拉弓能有什么用?难不成还想上战场去啊?”   元月晚懒怠与她多说,只嗑着瓜子,看元月英一箭射偏。   “你这技艺退步了啊。”她吐了瓜子壳,笑话她道。   元月英不服气,又抽了支箭出来,打算一雪前耻。   王锦绣见元月晚不再同她说话,也自觉没趣,便笑道:“大妹妹你自然是不着急的,你如今已有了好去处,还是圣上亲赐的好姻缘,只是你的这几个妹妹们,你这个做大姐姐的,总得上上心啊,没的姐姐是王妃,妹妹却嫁个小门小户的,那你脸上也不好看哪是吧。”   她这话一下子就戳中了在场所有人,尤其是元月华,她原本还一脸“不关我事”,嗑瓜子正起劲呢,一听王锦绣这话,登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还是元月晚笑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来的。”   “诶,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王锦绣将儿子递给了奶妈,自己看了元月晚认认真真说道,“她们姊妹都养在深闺,平日哪有什么机会去结交外人啊,更别提是男子了,那不就得靠父母亲戚了?”   元月晚一手托了腮,心想自己头一回见着陈烺,可不就是在外头?   王锦绣哪里知道她此刻再想些什么,自己说得起劲:“你出了阁,就是靖王妃了,家里姊妹若是也能嫁得好郎君,于你而言不也是锦上添花?你有面子,咱们越国公府也有面子,大家都有面子,多好。”   元月晚看了元月华和元月蓉笑道:“怎么,你们想要我给你们找门好亲事?”   元月蓉只低了头不言语,元月华却说道:“那倒不必,姐姐只管顾好自己就行。我上有父母祖母健在,下有兄弟扶持,便是一辈子不嫁人,这家里也断断少不了我的一碗饭。”   她这话明显带着赌气成分,且王锦绣与她也一向不对付,听她凉凉说着,王锦绣只翻了个白眼:“二妹妹,这话可不是能随便乱说的。”   元月华也翻了白眼:“我就说了又怎么地?”   王锦绣做作地往上头指了指:“老天爷和各路神佛可都听着呢。”   元月华呵了一声,还要开口,却被元月晚按住了胳膊。   “二嫂嫂,你别光顾着说话了,你尝尝这几样点心,都是新做的。”元月晚岔开话题。   王锦绣打量着桌上茶点,笑道:“可不是,闻着还怪香的。”   “二嫂嫂多吃点。”元月晚将点心碟子都往她那边推了推。   “那我就不客气啦。”王锦绣说着,又招呼了她妹子王锦云,“来,你也尝尝,这栗粉糕味道可好了。”   王锦云看了眼元月晚,羞涩一笑。   王锦绣便又想起一事,问道:“你们易家表兄,今年年纪也不小了,还没定亲呢?”   元月晚与元月华面面相觑:“这成瑞表哥家的事,我们如何清楚?”   王锦绣仍不放弃:“你们就没听说过,姑母有什么心仪的人家?”   元月晚算是明白了,她王锦绣这样拐弯抹角打听易成瑞的事,除了为她妹子谋出路,再无其他。   思及此,她便笑:“这种事,姑母也不会说与我们听,便是要讲,那也是讲给老太太知道,我们如何听得?”   言外之意,你要是想知道,就去问老太太吧,只要你有胆。   王锦绣自然是没这个胆子的,从元月晚姊妹这边套不出话来,她原也想到的,不过是抱了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心态来问上一问的。谁让先前易佩瑶出嫁,在易府她母亲想要跟那位易姑母搭上话,却偏偏没的机会,是以才想来跟元月晚等人旁敲侧击下。   王锦绣问不出话,只能调转了头,拼命去给小儿子喂食。   元月华轻哼一声,向元月晚使了个眼神:“小家子气。”她轻声轻蔑道。   元月晚只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了。   也是巧,正坐着呢,易成瑞也就来了。正是意气风发少年时,他如今的个头,都比他那两个早已成家立业的哥哥高了。   “我才从外头得了个消息,”易成瑞大大咧咧就在先前元月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一面招手示意竹心给他倒茶,一面向元月晚等人神秘笑道,“想不想知道?”   元月晚最不耐烦这种藏着掖着的了,她转过身去不看他,只说:“爱说说,不说滚。”   元月华等人都掩了嘴笑。   王锦绣见了易成瑞,更是得意,赶紧推了推王锦云,示意她搭话。   王锦云哪有什么话可说的,只低了脑袋,嗫嚅着嘴,半天也没说出啥来。   易成瑞心粗,哪里看得出来这许多小动作,见元月晚故意不搭理他,他便偏生要上赶着去说:“成王殿下要回京了!” 第52章   “成王殿下?”元月晚好奇问道。   “是啊。”易成瑞一口饮尽竹心端来的茶水, 又看了元月晚,“你该不会告诉我,你不晓得成王殿下是哪一个吧?”   “我还没无知到那一步。”元月晚白眼道。   易成瑞呵呵笑着, 又听见那边元月英在喊他:“过来试试!”   他一撩袍子, 起身又往那边去了。   这边元月华转了茶盅, 闲闲笑道:“成王殿下要回京, 这下可少不了热闹了。仔细算算, 这位殿下怕是已有两三年没归京了吧。”   她这话是同元月蓉说的, 元月蓉没开口,只静静点了点头。   王锦绣虽嫁入越国公府,已生了一儿一女,对这位成王殿下,却是知之甚少, 她又不像她妹子那般脸皮薄,直接就问:“这位成王殿下, 又是个什么来头?”   元月华才与她置了气, 此时并不想搭理她,只端起了茶盅, 慢慢饮品。   元月晚见状, 遂笑道:“这位成王殿下,便是先李皇后所出四皇子,成年后常年驻守北境,听说很是勇猛, 在军中十分有威望。”   “先李皇后所出四皇子?”王锦绣眉头一皱, 心里细细算了算,“那这样说来,他不就是大妹妹你的大伯子了?”   元月晚倒未曾料到在这件事上她的脑子竟是转得如此之快, 愣了愣后她笑道:“的确。”   “那可真是了不得。”王锦绣拍掌笑道,又疑惑着,“那这位成王殿下可有王妃了?”   元月华噗嗤一笑,那笑声里满是嘲讽。   元月晚忍住笑,说道:“那自然是有了。成王妃十六岁便嫁入成王府,素来低调,甚少出门,二嫂不清楚,也是有的。”   “就是,一整天不出门,哪个晓得是谁。”王锦绣抱怨着。   元月华背对了她,白眼都已经不够翻了。   日暮斜阳,寒气侵人。自元老夫人屋里用过晚饭出来,元月晚裹了裹身上斗篷,打算快些回去,好暖和暖和。   快到她的竹里馆时,后面有脚步声传来。她以为是才分道的元月华又来了,回头看时,借着灯笼里的烛火,才看清来人并不是元月华。   “晚姐姐。”王锦云叫道。   元月晚看了看天,问她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王锦云外罩一件绛色披风,冻得鼻尖红红,她才要开口,就听元月晚又提议道:“还是到我屋里去说话吧,这外边怪冷的。”   她说着,就过来搀了王锦云,一道往不远处的竹里馆去。   竹里馆内炭火充足,一进门,只觉一股暖意迎面扑来,如遇春风。   “晚姐姐这里好生暖和,”王锦云一面解下披风,一面又闻了闻,“这是什么香?”   元月晚也脱下斗篷来,交给小丫鬟自去收好,笑道:“大概就是水仙花的香气吧。”   “晚姐姐这里的水仙花都开了?”王锦云走进内室,果然就见案上几只青花瓷盆,里面白生生的几颗水仙花球,都抽着碧盈盈的枝叶,开着白花,点缀着鹅黄芯子。   “这都是宫里赐出来的,当然比我们一般要养得好。”元月晚说着,又请她坐下,命竹心木兰拿热腾腾的红糖姜茶来。   “原来是宫中赐出的,我说怎么闻着跟平常的不一样。”王锦云叹息道,“想必是宫中花匠精心培育的吧。”   元月晚点头:“给贵人们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了。”她接了茶盅,又向王锦云说道,“我看你冻得厉害,喝点姜茶暖暖身子吧。”   王锦云心下感激,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   “还有先前的蜜饯果子……”   “来啦。”木兰笑着,将果盒盘子端上桌来,“还用小姐你说,我是那么蠢的人吗?”   “少贫嘴,”元月晚笑骂,“去,外头去,早起叫你分的丝线,这会子还剩一半在那儿。”   木兰吐了吐舌头,跑了出去。   一时屋里再无他人,元月晚便向王锦云说道:“这么冷的天你还往我这里来,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同我说?”   王锦云双手捧了茶盅,脑袋稍垂,一双细眉拧着,犹豫了半晌,方才说道:“我来,是想替我姐姐今日所说的话陪个不是。”   元月晚好生回想了一番,笑道:“这有什么,不过家常闲话罢了,我们不会往心里去的,你也不必介怀。”   王锦云抬了头:“我知道晚姐姐心胸宽广,可是……”她欲言又止。   元月晚见她又迟疑了,便追问道:“可是什么?”   王锦云叹息一声:“我娘和姐姐的念头,我知道是不成的,她们虽说也是为了我着想,但好歹也要看清自家是什么样子,我这样的出身,如何能去攀上尚书府的公子?晚姐姐,你要信我,我是真的没这个念头的。”   她这话说得恳切,元月晚瞧她眼中盈盈,怕不是要哭了。   那王夫人和王锦绣是什么样的人,元月晚自认是清楚的,至于王锦云,她只能安慰她道:“你放心吧,你的为人我还是了解的,你既说了对他没念头,那就是没念头,我相信你。”   “真的?”王锦云泫然欲泣。   元月晚点头:“你也别胡思乱想了,你母亲那边,且任由她去吧,有我姑母和祖母在呢,你母亲也做不了什么。况且我那姑母自来溺爱小儿子,什么都惯着他由着他,你别瞧他人模狗样的,实则骄纵得很,于你也实非良人。只是委屈你了,到时候你母亲不得意,少不了要那你撒气。”   王锦云轻轻笑道:“若只是撒气,那就是好的了。”   美人惆怅,最是惹人怜爱,元月晚也心疼她,这样一个好女孩儿,却偏生在那样一个人家。   “你也不必伤怀,”元月晚劝她道,“你我既相识一场,你又信得过我,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管来找我。”   她说着又笑:“或者说,你要托我给你找个好婆家?”她一手托了下巴,佯装认真思考着,“我在这京城倒是没什么熟人,不过我三哥倒是交游广阔,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托他……”   “不用不用不用。”王锦云一连声说着,脸上都烧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知她脸皮薄,元月晚也就没过多地打趣了,说笑了两句,眼见时候也不早了,便送她出门去。   王锦云只带了个还没留头的小丫鬟来,天寒地冻,元月晚不放心,便叫胆子大的木兰提了玻璃灯笼,又在门房上叫了个当值的妈妈,一起给她们送回倚云阁去。   送走了王锦云,竹心跟着元月晚进了屋子,就听她又叫自己开箱子,便奇怪道:“这大半夜的,小姐不睡觉,开箱子做什么?”   元月晚叹气:“你也瞧见了,这样冷的天,王家小姐还穿得那样单薄,我们每季都裁新衣,又有别人送的,一个人一个身子,也穿不过来,白放着也是可惜,不如给她送几件去。”   竹心一听就笑了:“你这可是瞎操心。”   元月晚才不在乎她的打趣,又想起一事来,说道:“对了,你明天去跟针线上的人说一声,今年裁制新衣,也给王家小姐备上一份,记我账上。”   竹心猜测着:“这倒不至于吧,现在是三太太当着家,王家又是她的亲家,这点怎么也该想到吧?”   元月晚道:“若是想到了最好,咱们不过白传一句话。”   竹心也就称是了。   “还有那水仙花,”元月晚又指了案上那几盆花,“也给她送两盆过去吧。”   这回竹心也不多问了,只照办便是。   王锦云得了元月晚送去的衣物和花——都是竹里馆的人悄悄送去的,没叫任何人察觉,包括她母亲王夫人。她感念元月晚的好,同时又感慨,初见的时候,怎么就觉得她是个难相处的人呢,自己还挺怕她的,明明是个人美心善的好姑娘啊。   几日后,王锦云去给元月晚道谢,带着她亲手做的一方坐垫,她知道元月晚在书案前坐得最多。   元月晚正在看一封书信,是白夫人屋里的云绡姑娘送过来的,一同送过来的还有一筐蜜桔。王锦云赶得巧,不仅有甜甜的蜜桔吃,临走还能带上好些。   元月晚送了王锦云走,回来就看见竹心将那块坐垫铺在了椅子上,看见她进来还笑:“这王小姐可真是好手艺,这垫子正适合呢。”   元月晚坐上去试了试,真的,软软的,很舒服。   天阴沉沉的,她也没叫掌灯,此刻尚能借着外头的天光,看清那封信。   那是来自锦州白家的一封信。   不过薄薄几张纸,元月晚一扫而过,却捏着信纸,暗暗走了神。   竹心收拾着屋子,等她到书案前时,就发现她的小姐已经神游太虚多时了。   “小姐?”她唤道,见元月晚终于回过神来,她又问,“这信上都写的什么啊?”   元月晚捏了信纸,照原样折好,又放回信封里,小心抚平,然后才说:“没什么,不过是舅舅来信说,他们要上京了。”   竹心心中一动,才要再开口,就听见外头木兰激动的声音:“哎呀,下雪珠子了!” 第53章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风声大雪花小,一晚上过去了,地面也没积白。   没有雪, 天气却是冷得很, 各房都烧了炭火, 备着热茶热水, 暖烘烘的屋子里是浓郁的橘子香, 偶尔小家伙们跑来跑去地玩, 还能汗湿衣裳。   冬日的岁月就这样被消耗着,月底的时候,成王带着亲信和一队人马,静悄悄回了京。   对于她的这位未来大伯子,元月晚其实知之甚少, 除去他在北境那些英勇的传说,她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不过, 瞧过圣上和陈烺, 她大概也能推测出来,这位成王殿下, 应该生得不丑。   成王回京后不久, 锦州白家的船也就靠了岸。只是他们进京的那一日,恰好赶上成王妃的生辰,他们进门时,元月晚等人正坐了马车, 要往成王府去赴宴。   元月晚撩起车窗帘子, 正好看见江衡之下马来,一抬头,就与她的视线对上了。或许是因为连日赶路, 元月晚觉得,他如今看起来分外疲惫。   他们没能说上一句话,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这是元月晚第一次进成王府,出乎她的意料,冬日里的成王府,依旧郁郁葱葱,植满香樟、苍松、翠竹这般四季常绿的植物。   成王妃亲自来接待了女客,这也是元月晚第一次正式拜会她这位未来嫂嫂。   “早就听闻元大小姐容貌过人,又知书达理,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成王妃笑道。   元月晚也微微笑着,代她祖母和母亲致歉,天寒地冻,老人家不甚染了风寒,不便出门,只好留在家里静养。   成王妃便笑道:“我是说呢,元老夫人最是爱热闹的一个人,怎么会不来呢,原来是病了。”她说罢,又唤了个侍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元月晚猜测,定是要打发人去元府探病。   元月晚仔细瞧了这位成王妃,她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虽是生辰,打扮也不十分珠光宝气,倒符合京城中对她低调的传言。   成王妃的父亲时任礼部尚书,祖父又曾任太子太傅,可谓也是出身书香世家。只瞧她如今的言行举止,元月晚编觉得,便是日后不能推心置腹,至少也会相处融洽。   成王妃吩咐完了,转头就见元月晚正盯了她看,不由得笑:“我脸上可是有什么?”   元月晚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有美貌。”话一说出口,她就回过神来了,顿时懊恼,自己怎么学得阿英一样,油嘴滑舌了。   成王妃愣了一愣,随即就笑了:“你这孩子,可真会说笑。”   见她没恼,元月晚这才放下心来。   “我说怎么没见着今天的寿星呢,原来是躲这里来了。”伴随着这一声,过来的是一位衣着淡雅,眉宇间却写满不屑的女子。   与她一起的,正是信国公府的六小姐,李若薇。今日她一身雨过天青色衣裙,精心描绘过的眉眼盈盈如同秋水,精致得仿佛画中人儿。   “五弟妹。”成王妃稍稍屈膝。   早在见着李若薇的时候,元月晚便已经猜着了,她身边的这位,必定就是庆王妃了。她于是也行礼道:“见过庆王妃。”   庆王妃瞧着冷冷清清的一个人,说起话来更是冷冷清清,她稍稍点头:“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元大小姐不必多礼。”   她这话元月晚听着,暗自觉得好笑,一边说着是一家人,一边又称呼她为“元大小姐”,可见亲疏。   “姐姐!”一个活泼的身影跑了过来,不是信国公府的七小姐李若菲,又能是谁?   她到了跟前,正眼也不瞧元月晚,只拉了她两个姐姐的手,撒娇说道:“你们快来看,那园子里好些红梅,都开花了,可好看了。”   李若薇姊妹俩被她拖了走,成王妃看着她们的背影,轻轻点头道:“以后你就会习惯的。”   元月晚当然清楚,庆王妃这话是同她说的。如今信国公府如日中天,出了一位皇后,两个亲王妃,朝中子弟更是无数,她们傲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是你家三妹妹不是?”隔着窗户,成王妃指了园中的一人,问元月晚道。   元月晚看了过去,只见一群花红柳绿的女孩子中间,一身男装打扮的元月英分外惹眼,她本就生得唇红齿白,浓眉大眼的,这样一装扮,倒比寻常男子还要俊俏上几分,此时被一群女孩子围着,也不知她是说了些什么,惹得那群女孩子们个个都掩了嘴笑。   元月晚也忍不住笑:“王妃请不要见怪,她就是这么个性子。”   庆王妃笑道:“哪里,我瞧着也觉得怪有趣的。”   顿了顿,庆王妃又转头向元月晚笑道:“我比你年长几岁,要不了多久咱们也就是妯娌了,你若不惯唤我嫂嫂,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喊我梅姐姐。”   元月晚再没想到这一出。庆王妃娘家的确姓梅,她的闺名便是唤作梅映雪,一个颇为诗意的名字。   好在她也不是扭捏之人,庆王妃竟然都这般开口了,她也就没有再拒绝的理由,干脆开口唤道:“梅姐姐。”   “甚好。”梅映雪点头笑道,又指了园中,说着,“咱们也出去瞧瞧吧,我这园里的梅花可是京城一绝。只可惜近日没有雪,不然更好看了。”   元月晚想起她的闺名,不由得点头称是。   这暖阁外是一大片梅林,多是红梅,间或夹杂着腊梅与白梅,还有几株尚未到花期的绿萼梅。女眷们流连其中,或看见有喜欢的,就叫人标记好,等离府的时候,再折枝带回去。这是梅映雪准了的。   元月晚说她大方,被人这样一摘,这片梅林可就算是遭了殃了。哪知梅映雪却偷偷地笑,附她耳边悄声说道:“这里本就是供人赏玩的,无甚可惜。我还有另一处小园子呢,虽然小,可都是名品,从不轻易示人的。”   那个从不轻易示人的小园子,此刻就在元月晚的眼前。   “竹外一枝斜更好。”元月晚看了门头上的匾额,“原来梅姐姐也喜欢苏轼的这首诗。”   “我就喜欢这一句。”梅映雪大方承认道。   她们是悄悄过来的,连个侍女都没带,梅映雪自己上前推了那扇古朴的门,又转头向元月晚笑道:“进来瞧瞧。”   元月晚迈了进去,这果真就是个小园子,举目四望,可见低矮围墙,白墙黑瓦,映衬浓红浅粉,仿若一派春意。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元月晚心叹,直到视线落在园中一个身影上。   “九弟,这人我可是给你带来了。”梅映雪笑着,又转向元月晚,“你可千万别恼,我也是看在他一片真心求我办事的份上,这回才依了他的。我发誓,再没有下次了。”   “四嫂,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难道不是看在我千辛万苦为你寻来的那株二乔份上吗?”陈烺缓步走了过来,油嘴滑舌一如既往。   梅映雪懒怠与他多言,只拍了拍元月晚的手,笑道:“我先去里面暖房看看那株二乔,才移植过来的,也不知能不能成活。”   陈烺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我寻来的东西,如何不成活?”   元月晚笼了手,冷眼看着他那张白净的侧脸,轻轻哼笑:“想不到你堂堂一个靖王殿下,也会做出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来,真是叫人贻笑大方。”   陈烺转头看了她,抱了胳膊,呵呵一笑:“那我倒是不介意,同你往女眷们都在的梅林去。”说着他还真地抬脚就要走。   元月晚也不喊他,任由他走,且看他能走到几时。   陈烺走到院门边,也没听见元月晚的声音。等他悄悄回头看时,她正立在一株江南朱砂下,如玉指尖轻抚那如血花瓣,仿若一副上佳梅花仕女图。   他想起初见时,漫天的桃花雨,她娇俏的一张脸比桃花还要艳丽明媚。当时他心里是怎么想来着?他想起自己曾看过的民间话本,疑心这真是出来蛊惑人心的妖精。   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   然而下一刻,会蛊惑人心的妖精就斜眼看了过来,嘴里不咸不淡地嘲讽着:“你怎么不走了?莫非那门口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碍了靖王殿下的脚步?”   陈烺转身就往回走:“我爱走就走,不想走就不走了。”他在元月晚跟前站定,微微低了头,脸上是挑衅的笑,“你能奈我何?”   元月晚翻了白眼:“神经病。”她说着就要绕过这株江南朱砂。   陈烺伸手拉住了她:“胳膊上的烫伤好了?”他审视着她的手腕,盈盈一握,肌肤雪白。他还是不满足,想要撩起她的衣袖,再看看上面。   元月晚抽回了自己的手,好看的眉拧起:“胡闹,谁许你动手动脚的了?”   陈烺一摊手:“怎么就是动手动脚了呢?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有。”   “好了。”她没好气答道,“你放心,没留疤,不会给你靖王殿下丢脸的。”顿了顿,她又赌气似的说,“便是留了疤,你不就正好有借口,去纳侧妃美妾了吗?”   陈烺登时就沉下脸来:“你这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他手指点了元月晚的额头,“你就不能想我点好?”   元月晚嫌弃躲开:“都说了不要动手动脚的!”   陈烺呵了一声:“我知道,你本就瞧我不顺眼,如今你那锦州的衡之哥哥又来了,更是不耐烦我了。”   元月晚抬眼盯了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同时心里惊骇,他竟然知道江衡之进京了!   陈烺抱了胳膊,似笑非笑:“什么意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连人家的芙蓉金簪都收了,还怕我说上两句吗?”   元月晚一时噎住,他竟然连芙蓉金簪的事情都知道了?   “不管你信不信,”平复心绪后,她再次看了陈烺,眼中平静如秋水,“我已将金簪还他,从此以后都只会是亲戚了,再无其他。”   谁知这话说出口后,她愈是觉得心中气闷,干脆抬脚就要走。   没走上两步,她又回头,说道:“往后这种话,还请殿下不要再说了,为了我元家的面子,也为了你们皇族的面子。”   丢下这番话,她才决绝离去。   陈烺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始终也没有再追上去。   梅映雪走了上来,拍了拍他的背,半笑半嗔:“你个傻子,怪不得人家姑娘不喜欢你,你这劲儿就没使对地方呀。”   陈烺回过神来,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气,哈哈笑道:“那是,我如何比得四哥,常年驻守北境,还能与四嫂这般琴瑟和谐。”   梅映雪被他气笑,又照着他的背拍打了下:“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陈烺一面笑,一面躲开了去。 第54章   坐车回越国公府的路上, 元月晚越想越觉得惊心,她与江衡之的那点事,竟被陈烺知晓了。虽说她是将金簪还了, 可如今陈烺似是对她有些意思, 说出来只当是吃醋, 日后若是两看相厌, 这事又少不得是根刺了。   原本还想着, 日后入得王府, 无论如何,好歹还能做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今日看来,怕是难了。   她深深叹息,为自己行事不周而感到懊恼。只是转念一想, 他陈烺与李若薇也不是全然干干净净,毫无瓜葛。这么一看, 他们倒也是半斤八两, 谁也别说谁。   这么一想,她心里就又轻松了些。谁还没有点黑历史呢?   一时回了府, 元月晚姊妹自是先去见过元老夫人, 陪着说了会话,见老太太神色倦了,就出来,各自散了。元月晚却与元月英一道, 拐向了白夫人屋里。   白五老爷正在他妹子堂屋里坐着, 看下人们清点着此番带上来的各色土仪,一一划分好,再送去元府各屋里。江衡之才送了一份去元月英母亲余夫人那边。   元月晚与元月英进去, 给她舅舅请了安。白夫人从内室出来,知道是她们回来了,便笑问今日成王府宴席如何。   元月晚一一答了,又问了她妹妹元月柔今日如何,早起她也有点伤风的迹象。白夫人道已经让孙大夫看了,不是什么大毛病,静养几日就好了。闲话一番,便让她们先回去歇了。   元月晚心里清楚,她母亲让她走,是为了不要碰上江衡之。   元月英虽是个大咧咧的人,却也知道元月晚素来与江衡之交好,只是不知芙蓉金簪一事,只道是如今元月晚另有了亲事,又是圣上亲赐,更不同往常,白夫人有心要他们避嫌,也是正常,并未多想,只出来笼了手跺了脚,嘴里骂这天气是要冻死人,又嚷嚷着要回去叫厨房里做滚烫的面片汤来吃。   元月晚才取笑她宴席上还没吃够,转眼就看见那边枯萎的荼蘼花架下,寂然立了一个人。   元月英看看元月晚,又看看江衡之,心下了然,便打了哈哈,向元月晚笑道:“我先去厨房里瞧瞧。”一溜烟就跑走了。   元月晚缓缓走近那枯萎的花架,在江衡之跟前站定,她细细瞧了他一回,心中千万句话,到了嘴边,她只微微地笑:“你瘦了。”   江衡之也笑:“沿途收账赶的。”顿了顿,他说,“恭喜你。”   “多谢。”她还是笑着,一如既往地优雅。   相对半晌无言,江衡之的视线落在她裙上的一枝浅青玉竹上,他轻轻说道:“开春我就要跟姑父下南洋去了。”   元月晚一怔,下一趟南洋,少说半年,多则数年,他这一去,再见就不知何时了。至于他为何会决意下南洋,元月晚不愿想。   “也好。”她唯有这一句。   风渐起,她理了理衣裙,再次看了他,颔首微笑:“那,我先回去了。”   江衡之也点头。   她往前迈了一步,又折身,向他说道:“你多保重。”   江衡之心中一动,再要开口,她已经转身离去了。他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只目送她远去。   她再未回过头看他一眼。   白家此番进京,是为了年底查账收账,没在元府住上几日,便又启程南下了。   临行的那一天,元月晚只送他们出了二门,回来在竹里馆,她临了一天的字。   一进腊月,年味便浓了,越国公府里处处都有人掸灰扫尘,擦洗器具,陈设摆件,又有买办年货,预备除夕,更是一番热闹。   元老夫人的病好了,想着这是多年来一家人齐齐整整过个年,心里也高兴,叫丫鬟们打开她一个陪嫁来的箱子,里面具是她年轻时候穿戴的首饰,打算分拣分拣,给孙女儿们戴。   得知老太太有这么个兴致,众人自是高兴,都围在老太太房里,看那一样样的金银玉器。   这边正热闹着,就有小丫鬟进来报道:“老太太,表舅老爷来了。”   元老夫人正高兴呢,听见便随口问道:“是哪家的表舅老爷?”   那小丫鬟似是才进来做事的,答道:“是大太太娘家的表舅老爷,姓徐的。”   元老夫人只“哦”了一声,又招呼了元月晚:“丫头,这支白玉钗最衬你了,过来戴给我瞧瞧。”   那小丫鬟立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进还是退。还是元月晚过去时给她使了个眼色,她这才如临大赦,忙不迭出去了。   那小丫鬟出来外间,深深吐出一口气,惹来一旁坐在廊下晒着太阳纳鞋底的丫鬟笑道:“如何,老太太可赏你果子吃了?”   小丫鬟嗐了一声:“差点没给我吓出一身汗。”   她将屋里细节一一说与那稍大些的丫鬟听,那丫鬟听了点头:“大小姐是个好的,还护了你这个小丫头片子。”   小丫鬟坐去她身旁,好奇问道:“老太太原本还好好的,怎么听了是大太太娘家的人,就这副样子了?”   那丫鬟放下手中活计,四下里张望一回,见没人,这才招呼了小丫鬟过去,压低了声音同她说道:“一年来打三四回秋风的穷亲戚,谁待见啊?”   小丫鬟恍然大悟:“原来……”   “嘘,你小点儿声!”那丫鬟拉了她,“虽说是门穷亲戚,但到底也是大少爷和三小姐的表舅,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咱们来说话。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可别嚷嚷出去了。好不容易进来这里,你家里老子娘和妹妹都还指望着你那点月钱呢。”   小丫鬟连连点头:“我晓得了。”   从元老夫人屋里出来,元月英一脚便将一颗小石子踢得老远。   “真是没趣儿,”她抱怨着,“这好好的一天,就被那表舅老爷给毁了。”她说着又啐道,“什么表舅老爷,也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天天来伸手的表舅老爷。”   “行啦,”元月晚推了她,“抱怨归抱怨,你还是得过去一趟,好歹见个面请个安,别叫人家说咱们没礼数。”   “他还敢嫌弃咱们没礼数?”元月英瞪了眼,举了拳头,“信不信我立马就给他打出去?”   “是是是,信信信,你快去吧,别叫大娘等急了。”元月晚无奈笑道,推了她走。   元月英实在是不愿意自己一人前去,死活拖了元月晚一起。元月晚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一同去了。   及至余夫人院门前,却听得静悄悄的,似是无人。门房当值的婆子媳妇见了她们,慌忙跑了出来,要进去通报,被元月英一把拦住。   “我们自己进去就行了,这天寒地冻的,你们还是进屋去暖和暖和吧。”元月英半是好话半是强迫着,让那几个人又回去了。   “真是奇了怪了,”元月英看向元月晚,“我那表舅来了,这院里都没个伺候的人?都跑哪儿去了?”   元月晚打趣着:“别是真像他们传说的那般,下人们都被使唤去给他搬东西了,要把我们元家的东西都搬去他们徐家?”   “少胡说。”元月英拍打了她一下,自己也笑了,“不过,这倒也不是没可能。”   两人小声嬉笑打闹着,到了房门前,元月英却又不进去了,她拉着元月晚,绕去了窗户底下。   “这样不太好吧?”元月晚有点担忧。   元月英翻了白眼:“少来了,你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   元月晚一想也是,便心安理得地偷听了起来。   只是那屋里半日不曾听得一声响,正待两人不耐烦之际,终于有人重重叹息一声,正是那位徐家表舅。   “表妹,我方才说的话,真是句句真心,若是有半分假,只管叫天上砸个雷下来劈死我。”   “你可别再胡说了,”这正是元月英母亲余氏的声音,“若你我还是十几岁的年纪,我未嫁,你未娶,自然是好。可如今,我已有一双儿女,甚至儿子都已经有了女儿,我都是做祖母的人了,你,你让我……”   “我知道如今再来跟你说这话,是唐突了些。当年你也是没法子,你爹看我徐家日渐衰微,这才毁了指腹为婚的亲事,为你定了元家,我是真恨呐。可现如今,你丈夫早死,我妻子也亡了,我伶仃一人,再无他求,只盼着……”   元月英再听不下去了,涨红了一张脸,就要站起来,却被元月晚一把拖住了手。她朝元月英摇了摇头,牵了她静悄悄的,又离开了这里。   经过门房时,几个婆子媳妇都垂首立在了那里。元月晚顿住脚,视线扫过这几个人,开口道:“我与三小姐来过的事情,不许告知大太太,若是你们当中谁说了出去,你们所有人的眼珠子和舌头,就都别想要了。”   她年轻轻,说话声音却凌冽如同冬日泉水,唬得那几人都赶紧表态道:“不敢,不敢。”   饶是如此,元月晚还不满意,她一个个数了过去:“刘妈妈,听说你儿媳妇才有了身孕,稳婆瞧了这胎必定是个儿子?”   不等那刘妈妈开口,她又看了另一人说道:“蒋妈妈,听说你为你女儿在三太太跟前求了恩典,放了身契,嫁了城外一富裕农家的小儿子?”   “万嫂子,你那小女儿生得怪可爱的,那日还向我们家木兰丫头要糖吃呢。”   这番话一说出口,那几人全都傻了眼。   元月晚最后提点了她们一句:“在这里府里当差,第一要紧的是,管好自己那张嘴,凡事多为家里人想想。”   恐吓了这些人一番后,她才同元月英走了。   饶是心中觉得气愤,但听了元月晚方才的那些话,元月英还是忍不住问她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八卦?”   元月晚觑了她:“你信不信,你们家松泉知道得比我还要多。”   “……” 第55章   玩笑归玩笑, 元月英才听了那些话,心中到底不大痛快,见四下无人, 她弯腰捡起颗拳头大的石头, 咚地一声丢进了湖里。   元月晚知她生气, 便劝道:“这事儿咱们都是小辈, 又是偷听, 无论如何, 你只当不知道。”   元月英气道:“便是知道了我又能如何?难不成提把刀杀去他姓徐的家门口去吗?”   元月晚笑道:“要是你再小个两三岁,你还真做得出来。”   元月英睨了她一眼,气鼓鼓地不肯说话。   元月晚又安慰了她:“我瞧大娘的意思,那都是陈年往事了,她自己也说了, 都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能做出再嫁的举动来吗?你那表舅不过白感慨一番罢了。”   元月英哼了一声:“这话可说不准。”   元月晚扯了她:“别胡说, 那到底还是你的亲娘。”   元月英冷笑:“她是生了我不假, 可她眼里只大哥一个人,当年要不是二婶娘, 我早没了, 还来操心她这些破事。”   元月晚往她胳膊上拧了下:“大过年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   冬日衣服穿得厚,元月英也不觉得疼,反手也去掐了她:“我知道你才不信那些鬼神之说呢。”   两人打打闹闹, 也就把余夫人这事儿给丢开了, 一路往竹里馆去。   腊月一贯过得比其他日子快,一眨眼,也就到除夕了。   越国公府今年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开宗祠祭祖,摆宴席守岁,压岁钱,放烟花,爆竹声锣鼓声此起彼伏,台上唱着孙悟空大闹天宫,台下小子们争着抢着去放鞭炮,菜流水似的上,觥筹交错间,会让人恍惚这过去的一年。   元月晚其实不惯熬夜的。往年在越州,过了子时,放了开门炮,她也就睡下了。可今年不同往时,元老夫人还在席上坐着,她自然也不好先走,只能硬熬着。   好容易散了席,元月晚一手搀了竹心,脚下一浅一重,木兰在前头提了灯,笑道:“小姐这熬不了夜的习惯,往后可得改了。我听说,宫里怕不是也要熬到这时候呢。”   元月晚抬脚就去踢了她:“会不会说话?不会说就闭嘴,这大正月里的,可别叫我打你。”   木兰哈哈笑着,只管去照了路。   回到竹里馆,灯火高悬,院内却静悄悄的,门房里只守了个妈妈,也是坐在火盆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木兰看着好笑:“这个妈妈,也不怕脑袋掉火盆里去,烧了头发。”   元月晚作势又要打她。   木兰笑着躲开,要去叫醒那个妈妈,却被元月晚给制止了:“大过年的,她还在这里守夜,也是辛苦,明日你多给她几吊钱,算是犒劳了。”   木兰笑道:“她们这种除夕中秋守夜的,本来就有多余的钱拿,这会子还要你拿钱?”   元月晚笑道:“到底是过年嘛。”   因为是除夕,竹里馆的大部分下人都给放了假,便是留守的几个,见她们小姐不在,也是偷懒躲到哪里去吃酒玩牌了。这元月晚也清楚,一年不过这么一两回,她也就由着她们去了。   本以为进屋啥也没有,结果屋里还候了一个人,见元月晚她们回来,杨柳忙丢了手中活计,迎上来笑道:“小姐回来了。”   元月晚脱下斗篷,望着她笑问:“我还当屋里没人呢,你怎么还在?”   杨柳一面接过斗篷,一面笑道:“这一屋子的灯火,总得留个人在看着,再说还得备着热汤热茶,小姐回来,就能喝上口热的了。”   她去挂好斗篷,又斟了热茶来端给元月晚:“汤婆子我也灌好了,被褥都焐热了,小姐洗漱下就歇了吧,明早还要起来去拜年呢。”   元月晚还未说什么,木兰就先开口了:“好个杨柳丫头,一个人倒顶得上我们几个人了。”她笑道。   杨柳也笑着:“姐姐说的哪里话,我难得在这屋里,当然得尽心尽力伺候一回,不然不是白拿了月钱?”   木兰点了头:“手脚勤快还会说话,是个好苗子。”   竹心亲自去倒热水,预备元月晚洗漱,闻言笑道:“你知道说别人,也就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了,是如何好吃懒做,还牙尖嘴利讨人嫌的。”   木兰一听就炸毛了:“你说谁好吃懒做又牙尖嘴利讨人嫌呢?”   竹心笑道:“我说谁了?谁应声就是谁呗。”   气得木兰上去就要捶她。   得,元月晚一手撑了脑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样子,今晚是不用睡了。   正月新春,元月晚同姊妹们也不过依着府里惯例,去给族里几位长辈和亲戚拜了年,多数时候还是围在元老夫人屋里,大家喝茶吃点心,看戏听说书,掷骰子打牌,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转眼就到了元宵,府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元月英是个耐不住的,看丫头们挂灯笼不如意,干脆自己踩了梯子上去,在廊上挂了一排,什么金鱼灯,兔子灯,莲花灯,元宝灯,看得人眼花缭乱。   等夜幕降临,她们姊妹穿戴齐整,坐了车出门去,赴上元佳节的灯会。   大梁传统,元宵节这一天,便是宫里的宫人们,只要得了主子的恩典,都能出皇城来赏灯。更别提那些豪门贵女,更是趁了这一夜,带了金奴银婢,出来玩耍。   城里人一多,难免就有了矛盾摩擦,不是这个踩了那个的脚,就是那个撞了这个的肩。有家室的丈夫护了妻子,独身的自有奴仆喝开人群。饶是如此,也有人不甚被偷去了荷包,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骂娘。   “京城到底是京城,”一处馄饨摊上,元月英咽下一口鲜美馄饨,笑道,“就是比越州城热闹许多。”   “走失的几率也大上许多。”元月晚拉了拉头上斗篷帽子,她们与元月华等人一道出来,到现在就剩下她和元月英两个人了,后跟着木兰和松泉,其他那几人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好在料到会如此,反正子时回去下马车的地方,也不用四下里找人了。”元月英心大,她喝光碗里的馄饨汤,一伸胳膊,“吃了这个身上就暖和多了。”   松泉取笑道:“才下车的时候冻得哆哆嗦嗦,这会子一碗馄饨就叫缓过来了。”   元月英摇了手指头:“嘿呀,你不懂,就是这种小摊子上的东西,吃着最有味呢。”   松泉不以为意:“若是天天都叫你吃这个,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正说着那边又涌过来一大批人,叫着笑着都往另一头去了。   “好像是说那边在猜灯谜?”元月英伸长了脖子,“咱们也去瞧瞧?”   元月晚鄙夷道:“你去瞧瞧,你能猜得出来吗?”   “我怎么就猜不出来了?”元月英不服气,“往年在越州城,我猜出来的可比你们多。”   她这话说得元月晚心里一阵感慨,往年她同元月英,还有宋金玉,再叫上双喜班的施皎皎,一行人看灯猜灯谜,那叫一个有趣。现如今,只剩她和元月英了。   “也罢,既出来了,就去瞧瞧吧。”她道。   元月英这便高兴了:“就是嘛,大过节的,难得玩一回嘛。”   元月英最是爱热闹,又学了些功夫在身上,不怕人群里被占了便宜去,自己左拐右拐,原本还牵着元月晚,到后来,就她一个人挤到前头去了,倒留元月晚带了木兰和松泉,站在了人群外围。   这附近是个卖花的摊子,摊主是个中年妇人,带着一双儿女,摊子上除去鲜花,还有手作的鞋子,自襁褓中的婴孩穿的虎头鞋,到成人的布鞋,全都有。   元月晚不想往人群里挤,此刻乐得留在外头,将那摊子上的花和鞋都看了一回。   “夫人,我这鞋都是亲手做的,软得很,您摸摸就知道了。街坊四邻都爱我做的虎头鞋呢,小孩子穿了好看,夫人老爷生得这般貌美,孩子一定也是好看得紧,就不知公子多大月份?”   元月晚以为她这话是同别人说的,结果一抬眸,那摊主笑盈盈的,却是正看了自己。   她疑惑是自己戴了斗篷帽子,摊主灯火晃了眼,误以为她是哪家的妇人,才这般相问,才要开口解释,察觉身侧靠近了一人,便又转头看了过去,却是个眉清目朗的俊俏郎君,也笑嘻嘻正看了她。不是陈烺,又是哪个敢这般大胆?   看她眉头瞬间紧锁,陈烺却催促了她:“人家大嫂问你话呢。”   原来是这么个瘟神在!气得元月晚一抬脚,照着他的靴子就踩了下去,然后转身就走。   她那一脚没什么力道,冬日都穿得厚,陈烺也不觉得有什么,哈哈笑了,向摊主说道:“其实还未有孩子,娘子皮薄,怕是不好意思了。”   摊主也笑道:“不妨事,两位年轻,正是好年纪,日后要多少孩子还没有?这位相公快去追回你家娘子吧。”   这一番对话,给一旁木兰和松泉都听笑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陈烺几步就拽住了元月晚,她还在气头上,反手就要打他,又被他顺手抓住了手腕。   “你松手!”她咬了咬嘴唇,看路过的川流人群,“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成什么体统?”   陈烺抬眼思索了回:“这话似曾相识。”   “你松开!”元月晚挣扎着。   木兰松泉也赶了过来:“殿……”还未说出口,就被陈烺瞥了一眼,她们又赶紧改口,“两位还是先放手吧,给人看见了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陈烺捏了元月晚纤细的手腕,挑眉道,“这街上搂搂抱抱的多得是呢,我们不过牵一下而已。”   “这叫牵一下?”元月晚举了被他钳制的胳膊,“你这是强迫好不好?”   陈烺只嘻嘻笑着,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这里人多,不如我带你去另一处,不比这里热闹,但更好看。”陈烺道。   元月晚另一只手去掰了他的手,头也不抬道:“我在此处等我们家阿英,不便走开,既是好看的地方,那你便自己去吧。”   陈烺另一只手捉住她不安分的手,迫使她看了自己,笑道:“傻子,你不去,再好看的地方,也没意思了。”   木兰跟松泉听了,都在陈烺身后抱了抱胳膊。   元月晚嫌弃道:“油嘴滑舌。”可见的是个纨绔子弟了,真是装不了几日君子。   她不知道的是,临街的酒楼上,几只脑袋都挤在了窗户边,齐刷刷往下边看热闹。   “九哥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以往说笑就说笑,现在还动手动脚起来了。”却是林长风笑道。   “这有什么,那可是父皇亲自为他选的王妃,她不对王妃动手动脚,难不成对你啊?”陈炼取笑道。   “哦,那就是越国公府的大小姐?元都督家的长女?”   “四哥说得不错,就是她。”陈炼对他四哥陈烨说道。   陈烨是头一回见着元月晚,借着通明的灯火,他军人的眼睛更是看得分明。   “不错,模样确是出挑的。”他点头。   “何止模样,”出声的却是成王妃,梅映雪,她也走了过来,笑道,“最难的是,她能拿捏得住咱们老九。”   “哦?”陈烨更是感到新奇,“当真?他那个性子,能有人管得了?想当初若薇表妹……”   梅映雪轻轻瞪了他一眼,陈烨自知失言,但他一直在军中,最不喜欢跟人遮遮掩掩,当即就向陈炼抱拳道:“十一弟,我口不择言了。”   陈炼苦笑:“四哥不必如此。老实说,便是我自己,也没料到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当时他们谁都想着,陈烺与李若薇会是一对儿,哪成想,一转头,就全都变了。   “若薇妹妹也是个好的。”梅映雪安慰了陈炼。   陈炼实在是不愿意再进行这个话题了,便又往下看了去:“诶?九哥怎么不见了?”   不见了的何止是陈烺?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就只剩元府那两个丫鬟在了。 第56章   远离了人群的巷道里, 元月晚看着那匹被牵近的黑马,高高大大,毛色光泽, 一看就不是凡品。   陈烺自卫卓手里接过缰绳, 卫卓就又掉头, 拐进了酒楼后院里。   元月晚挑眉:“怎么, 还要骑马去?”   陈烺学了她的样子, 也挑眉说道:“走路也行, 如果你愿意走上半个时辰的话。”   元月晚突然后悔,自己怎么就听信了他的鬼话,答应跟他走呢。   萌生了退意,她便开始找起了借口:“只有一匹马。”   “嗯,”陈烺整理了下马鞍, 又转头看了她,“有什么问题吗?”   “就只有一匹马。”她强调道。   陈烺听明白了, 他拍了拍马背, 笑:“一匹便足够了。”说着向她伸了手,“上来吧。”   元月晚站着没动:“大庭广众之下, 你让我跟你同乘?”   陈烺思考了下:“你不戴着帽子吗?要是不乐意, 你就把脸遮起来?”   “……”这也是他能想出来的主意?元月晚简直要被他气笑,“然后让人传言,靖王殿下在上元佳节,与一不知名女子当街共乘?”她呵了一声, “不知道殿下是想打自己的脸呢, 还是我越国公府的脸?”   陈烺摸着下巴想了想:“那要这么说的话,就别遮了。”   元月晚都快要被他给气死了:“我是欠你的吗?我要回去了。”她转身就要走。   “那可不行。”陈烺笑着,一个箭步上前, 就给她拉住了,“言而无信,这可不是你们元家的做派。”   不等元月晚反驳,他手一勾,就搂住了她那盈盈一握的细腰,足上发力,带着她飞身上了马背。   “陈烺!”元月晚气得直接唤了他的名字。   “坐好,别乱动,掉下去我可不负责。”陈烺却笑着威胁了她。   元月晚被禁锢在陈烺的身前,想掉也下不去,只好一面生了闷气,一面抓紧了马鞍上的扶手,眼下还是安全要紧。   陈烺的马跑得并不快,他们走的这条路人也不多,纵是有人,注意力也都在沿途的灯笼和摊铺上,甚少有人会仔细打量过来。如此一来,元月晚也就放轻松了些。   这人一放松,就会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她一时没忍住,还笑出了声。   陈烺听得分明,问她道:“你笑什么?”   元月晚摇了摇头:“没什么。”   “真没什么?”陈烺不信。   元月晚自认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便道:“我只是想起了小的时候,我还不会骑马,我爹也是这样让我坐在他的前面,现在想想,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你骑马是你父亲教的?”   元月晚点头,又说:“不过,你可别得意,你跟我爹可不一样的。”   “哦?”陈烺笑问,“哪里不一样?”   “我爹会护着我。”她说。   “这有何难?”陈烺腾出一只手来,就势搂住了她的腰肢。   元月晚低头看了看那只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又回过头去,瞪了身后之人:“你松开!”   陈烺耸了耸肩:“不是你说的,护着你嘛?”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元月晚气道,又低下头去掰他的手。   陈烺搂着她腰的手收得更是紧了,知道她现在不敢乱动,他便愈加放肆:“那也得护着。”他故意凑去她耳边这样调笑道。   气得元月晚干脆就往他胳膊上掐了一下。什么人嘛这是!   骏马一路往前,未曾遇到片刻的阻拦。元月晚看着前方行人越来越少,不由得心下生疑,又去问陈烺:“我们这到底是要去哪儿?”   陈烺听得他说“我们”,心中高兴,乐道:“别急,马上就到了。”   元月晚夜里不大认得路,压根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了,只看两边高门大户,猜测并不是一般人居住所在。   她心中隐隐已有了个猜测,只是不能十拿九稳,也不好说出来问他,便暂且按下不提。   “就是这里了。”及至一处府门前,陈烺终于勒了马,说道。氵包氵末   元月晚抬眼看去,悬着明亮灯笼的府门前,牌匾上那明晃晃的“靖王府”三个大字,熠熠生辉。竟是与她所猜测的并无两样。   陈烺翻身下了马,又朝她伸了手:“下来吧。”他说。   元月晚没动,只看了他说:“我自己能下来。”   陈烺这回没再坚持,就让她自己下来了。   靖王府尚未修建完毕,但规模已有,门外也有府兵把守了。   “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元月晚扫视一圈四周,毕竟是王府,四周没有一个行人。   “如何不是好地方?”陈烺反问,“这可是我们要待上大半辈子的地方呢。”   元月晚懒得搭理他,瞥了他一眼,自顾自抬脚往前走。   陈烺跟了上去,有他在,府兵自然不会拦着,任由他二人长驱直入。   王府建造已有四月,规模初见,大概是因为过节,府中也特意张灯结彩了一番,只是没什么人,看起来颇为冷清。   “这有什么好看的?”元月晚边走边打量,“这还不如去街上呢,又好看又热闹。”   陈烺走到她前头,说:“你跟我来。”带着她往另一条路上走去。   元月晚只迟疑了片刻,便跟了上去。   说来也是丢人,元月晚不仅晚上不大认得路,在这昏暗之地,也不大能看得清路。这不,陈烺走得快了些,她急于跟上,一个没留神,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跌倒。好在手边就是一株树木,她扶了一把,才堪堪站住脚。   陈烺听得身后动静,回头见了这一幕,先是笑,得到元月晚一记眼刀,他就伸了手过来,说:“还是我牵着你吧。”   元月晚整理了下衣裳,偏偏不去理会他伸过来的手,只昂了头,说道:“不用,你走慢些就行了。”   陈烺这回却没由着她了,不由分说,自己就来抓了她的手,紧紧捏在了掌心里。   “还是这样好。”他笑道。   元月晚自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也就作罢,任由他牵着走了。   走了没多久,拐过一片假山,元月晚顿觉眼前一片开阔,那是盈盈一片湖水,水边廊柱上都点了灯笼,借着水光,烛影涟漪,映照天上一轮圆月,自有一番风味。   元月晚不曾想,这靖王府中,竟还有这般景致。才想要问陈烺这就是他所说的美景,一转头,就见他跑去一旁,没一会儿,怀里抱了一堆东西过来。   “你拿这么多烟花干什么?”看他走近,元月晚忍不住问道。   陈烺将那捧烟花全都放去了地上,一个一个地排列好,一边排一边说:“这还能干什么?自然是要放烟花了。”   他取了火折子,看元月晚远远躲开,便忍不住笑:“你别怕,这个不伤人的,宫里师傅们费了好大精神才做出来的,专门供给各宫娘娘们玩耍的。”   饶是如此,元月晚还是叮嘱了他:“你小心些,到底是火光,别伤了自己。”   陈烺难得听见她关怀自己一句,一时笑得像个傻子,手中火折子不甚点燃了一支烟花,花火冒出的一瞬间,给他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摔到地上去。   元月晚看得真切,忍不住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叫你小心些吧。”   陈烺也笑了,一鼓作气,给剩下的烟花全都点上了。   他点完了烟花,便跑回了元月晚身边,看着湖畔那一片火树银花,他得意地问:“如何?这算得是美景了吧?”   元月晚不得不承认,这宫里师傅们的手艺,果然不是外头那些小作坊们能比得上的。   “好看。”她轻轻点头。   陈烺得了便宜还卖乖,伸头去她面前,故意问道:“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元月晚撇开头:“你聋了。”   陈烺哈哈笑着,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就拉起了她的手来,继而眉头一皱:“怎么这般凉?”说着两只手都握了她的手,细细搓揉。   元月晚只觉得好笑,这样冷的天,在外头站上一会儿,自然就凉了,她又不是小火人,哪能时时刻刻都暖和着?   这样想,她又要收回自己的手:“男女授受不亲。”她说。   陈烺却不放,只说:“明年这时候,你就在这府里了,还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话?”   “那也是明年的事了。”元月晚挣扎着。   “别闹。”陈烺突然沉声说道。   她一愣,正待抬头看他,却不防他往前一步,双臂一张,就将她揽进了怀里。   元月晚以为他是犯了什么癔症,才想要推开他,就听见他的声音自上面传来:“别动,就这样,我才好意思说。”   元月晚的手顿在他的胸前,她能感受得到,他有在深深呼吸。   “上一回的事,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故意气你。”他说,“四哥四嫂已经教训了我一回,你放心,再没有下一次了,我以后都不会再那样跟你说话了。”   元月晚一愣,她很是回忆了一番,才意识到,他莫非是在为当时城王府那件事跟自己道歉?   “你要是说城王府梅花园的那件事,那我早就忘了。”她被他这样搂着,脸贴了他的胸膛,笑道,“你有你的过往,我也有我的,我知道上天不公,你我生在这样的人家,婚事却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实在是遗憾。不过,现在事实如此,咱们至少也能化干戈为玉帛,往后好好相处,能相敬如宾……”   她觉得陈烺的身子有一瞬间僵硬了那么一下,随即,她便被抓了两肩,被迫与陈烺对上了视线。   他看起来,好像不是很高兴?   “元月晚,”他有点咬牙切齿地叫着她的名字,“你是不是到现在都还以为,我不愿意娶你?”   她一时有点困惑:“我……”   然而还未等她组织好言语,陈烺就再度欺身压了过来,脑袋低垂,堵上了她微张的唇。   感受到他那两片温热柔软,细密地停留在了自己的唇上,那一刻,元月晚只觉得自己脑海里,也都炸成了一片璀璨的烟花。   那是令上元佳节的明月都要感到羞赧的烟花。 第57章   元月英一连猜了十来个灯谜, 拿了彩头,喜滋滋从人群里又挤了出来,想着要跟元月晚好生炫耀一回, 抬头却只见松泉和木兰, 两个丫头傻乎乎站在那里, 不由得问:“晚晚呢?”   松泉道:“大小姐被靖王殿下给带走了。”   “靖王殿下?”元月英皱了眉, “他俩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她走也不带上你?”她问木兰。   木兰笑道:“她让我在这里等你。”   元月英一挥手:“我有什么好等的?”又问, “去了多久了?”   木兰估摸着:“也有一炷香的功夫了。”   “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木兰和松泉就不知道了, 两人面面相觑。   “那我们就在这儿干等着?”元月英抱了胳膊,跺了跺脚,“这个天要冻死人啊。”   松泉灵机一动:“不如我们先回去马车上?那里暖和,而且走时就说了,都在停车处汇合。”   木兰也赞同:“是啊, 我们小姐就算回来不见了人,也定会去停车的地方的。”   元月英一想也是, 便带了这两个丫头走了。   驾车的马夫见了她们来, 赶忙站了起来。   元月英便问:“大小姐可回来了?”   马夫点头:“早片刻就到了。”   元月英一听,也不等松泉来撩起车帘, 自己就一把掀开, 钻了进去。   元月晚果然已经在车里了,她靠了车壁,神情懒惰,双目放空, 一看就是走神了, 连元月英进来,她也未曾察觉。   见此,元月英过去就往她面前挥了挥手:“想什么呢?”   元月晚眼珠子转了转, 瞥向她:“没什么,不过懒得动弹罢了。”   元月英便笑:“你这是干什么去了?累得这样?”   元月晚又挪开了视线:“去看靖王府了。”   “什么?”元月英差点没跳起来,“怎么不带上我?我也想看看你以后要住的地方。”   元月晚懒得搭理她:“你着什么急?等那边建好了,有多少你见不着的?”   元月英一想也是:“那倒也是,你的房子,我什么时候去不得?还怕你给我赶出来不成?”   如此说笑一番,元月华等人也就回来了,众人坐车归家去。   车马辚辚,元月英等人都争着比自己买回来的灯笼、泥塑等小玩意儿,唯有元月晚依旧靠了车壁,一手挑了车窗帘子,看着外头街道出神。   她打了陈烺一巴掌。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打人巴掌的那一天——就算是淘气如元月英,她也没这样打过她,更别提,被打的那个人,还是位皇子王爷。   她当时有些懵,盯着自己才打过人的手掌发愣。   有趣的是,被打的陈烺,在愣了一愣后,他还笑出了声。   真是个怪人,元月晚看了他,被打了还能笑出来。   陈烺摸了自己的才被打过的脸,揉了一揉后说:“我就知道,你这手打人还挺疼。”   元月晚喉咙一哽,愣是没为自己辩解。她心中犯怵,面上却还瞪了他,说:“登徒子!”   挨了骂,陈烺笑得更大声了:“我说嘛,你果真是个妙人儿。”   元月晚被他说得不知是在夸自己还是贬自己,皱了眉眼,她回敬了他一句:“要我说,你怕不是个傻子吧。”   陈烺笑得愈发开心了。   元月晚看傻子似的看了他半晌,陈烺终于笑够了,他抹了抹眼角,深深吐出一口气,往前一步。   出于防备,元月晚后退一步。   陈烺就又微笑了,他没再上前,只是微微垂了脑袋,视线与她的平行。   元月晚看不懂他眼里的意思,只听得他说:“你才是个傻的,我若只是为了相敬如宾,哪家的千金不是娶,为何偏偏会是你?”   他说着,又伸手摸了自己的脸,回味似的,勾了勾嘴角:“既然是你,那我要的,可就不止相敬如宾那么多了。”   元月英正同大家炫耀着自己的彩头,回头见元月晚伸了手掌,来回细看,不禁凑过去问:“看什么呢?”她掰了元月晚的手,“好似要看出一朵花儿来似的。”   元月晚轻轻地笑,前后展示了自己的手掌,说:“你说,我这手打人是不是真的很疼?”   元月英顿时离她远远的,她两只胳膊都抱了自己,警惕叫道:“我可没得罪你啊。”   元月华嘻嘻哈哈去推了她:“胡说,肯定是你哪里做错了,还不快去赔礼道歉?先磕个头吧。”说着按了她的脑袋就往下去。   元月英挣扎也去按了元月华的脑袋:“好你个二姐姐,就知道来欺负我。”   两人一时扭得不可开交。   车内空间就这么大,挤了她们姊妹,元月蓉和王锦云都蜷缩在一旁,生怕被波及到,只看着笑。   元月晚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今夜过后,她都好像已经明白了点什么。具体是什么呢,她也说不上来,她只觉得,心里的一块地方,好似变得轻快了一些。   出了正月便是二月,乍暖初寒,却是春闱时节。   越国公府今年也有两位公子要进考场,一是三老爷的三公子元月清,再就是寄居于此的二少奶奶娘家兄弟王锦书,他二人年纪相仿,性情虽不十分相像,在读书一事上却能说到一处。   为着他二人的考试,越国公府上下都好生打点了一番,从吃穿到用具,皆是一样的。   等到了进考场的那一日,全家人送了元月清与王锦书出门,元老夫人好生叮嘱了二人一回,又命下人们好生送他们过去。   送完人回来,元月清的生母高氏和王夫人一道,往家里供奉的小佛堂去跪经祈福,其他人也都神色庄重,仿佛要考试的是他们自己一般。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唯有元月晚的竹里馆,依旧人来人往,言笑晏晏。这不,元月晚正因元月英输了叶子牌,她又耍赖不肯再给钱,气得元月晚罚她给自己搬花盆,她倒也不推辞,乐呵呵就去了,小丫头们也都束了手,笑嘻嘻在一旁看着。   元月华等人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还是姐姐这里好,看了人心情都好。”元月华原本绷着张脸,蹭蹭过来坐下后,方叹息道。   “这又是怎么了?”元月晚笑问,“是从哪里受了委屈来?”她一眼扫过跟着的元月蓉和王锦云。   王锦云讪讪笑了笑,元月蓉也不说话。   见此,元月华自己答道:“嗐,别提了,为着三哥和王家表兄春闱的事情,我稍微高兴点,便会被训斥没心没肺,兄长在考场上吃苦用功,博取功名,我无所事事,还不晓得为他们在佛前祈祷,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话,也没甚意思。”   虽然她未明说,但元月晚也能猜到,元月华口中的“她们”,指的都是谁。   “那倒也不必。”她笑着安慰了元月华,“兄长们自有兄长们的去处,我们虽不能上考场,但也没必要为了他们而自苦。”   “可不是?我也这样说嘞,结果又被好一顿讲,说我不懂天下父母心。”元月华翻了白眼,“我为什么要懂?我也不想懂。”   她这样一说,元月晚倒想起一事来,见元月蓉她们正立在那里看元月英搬花盆,她便往前倾了身子,悄悄问元月华道:“你的那位杜公子……”   元月华赶紧四下里看了回,也倾身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进考场前我就打发兰若去了,送了衣服鞋子,还有取暖的手炉和炭。”说着她不自觉脸红,“他在这京城里举目无亲,我少不得要替他张罗一二。”   元月晚取笑她:“此番他若是高中,你也就有个好去处了。”   元月华笑得羞涩:“高不高中我都不在乎,只要能在一处。”   “傻子。”元月晚伸手点了她的鼻尖,“若不高中,又要再等三年。你一个大好年华的姑娘家,能有几个三年耗得起的?再者,你也不怕三叔他们给你定了别人家?”   “我不会依的。”元月华看了元月晚,一双眸子清澈且坚定,“便是打断我的腿,我也不嫁别人。”   “说什么悄悄话呢?”廊下元月英忙得满头的汗,她随意擦了一把,就冲上面的元月晚叫道,“这样差不多了吧?”   元月晚和元月华对视一眼,彼此一笑,将此话题按下。   这京城里同样悠闲的,还有靖王陈烺。他的靖王府就快要竣工了,这时候正到处搜罗各色花草树木,从天南地北往京城运,移植靖王府内。   当元月晚正同姊妹们一处玩笑时,竹心领了杨柳从外面进来了,杨柳手里一捧艳艳桃花,一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园子里的桃花开了?”元月华疑惑,“我才过来时,也没见有开得如此好的啊?”   竹心抿了嘴笑:“这不是咱们园子里的。”   “不是?”这下元月华就觉得更是奇怪了,“那是打哪儿来的?”   竹心与杨柳对视一眼,笑道:“这个呀,这是靖王殿下打发人送来的,说是江南桃花,最衬咱们小姐了,便折来给小姐赏玩。”   “哟,原来是靖王殿下送的呀。”元月华反过来开始嘲笑她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看来,那位殿下是要迫不及待迎娶咱们家大小姐过门了。”她说着捂了嘴笑。   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唯独元月英撇了嘴,不屑道:“嘁,几枝桃花而已,又不值几个钱。”   “哎,此言差矣。”元月华乐道,“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你别看这桃花它不值钱,可这里头蕴含的情意,可不是钱能够衡量的。”   元月英更是嫌弃了:“什么歪理?”   元月晚看了那束桃花半晌,才对杨柳点了点头:“去寻个瓶子插起来吧。”顿了顿,她又补充了句,“就放我书案上。” 第58章   卫卓原本十分不满, 陈烺将送花这种一点也不男子气概的事情交给他去做。他可是堂堂靖王殿下的亲卫,如今却要做这种跑腿的事情来。   所以直到他归来靖王府,一张脸始终都拉得老长。   “怎么样, 她喜欢吗?”陈烺随意坐在了一块山石上, 看着人们清理小池塘的淤泥——他打算在这里种一塘莲子, 等六七月时, 正好一边赏莲, 一边吃莲蓬。当然了, 要和他的新婚妻子一起,想想也觉得美哉。   卫卓板着脸回答道:“殿下可真是会说笑,元大小姐在内宅,我一男子,如何进得去, 自然是在二门处就将花枝交给她屋里的丫鬟们了。”   陈烺一想也是,瞥见他手里提着的东西, 又问:“你拿的什么?”   卫卓提了起来, 瓮声瓮气道:“元大小姐叫人拿了这一坛子酒出来,说是自越州城带回京的, 一直埋在院中的桃花树下。今日既得了殿下的花儿, 也不好叫我空手回去,就挖了这坛子酒出来,算是回礼。”   他学着说了一通,又抱怨道:“殿下你瞧瞧, 你送人家姑娘几枝花儿, 她倒回赠你一坛子酒,这样一比,咱们未免也太小气寒酸了。”   听说是元月晚送的酒, 陈烺当即就从石头上跳了下来,他接了那坛子酒,看了眼深棕坛身上贴着的红纸,上面是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春日醉。他在越州时也曾饮过此酒,端的是好酒。   “你懂什么?”他嘲笑了卫卓,“我赠美人以花枝,美人报我以佳酿,这简直就是一桩美谈啊。”他笑着将酒坛子又交还给了卫卓,“走,咱们也去找株桃花树,再给它埋起来。”   “怎的要埋起来?”卫卓抱了酒坛子不解。   陈烺笑:“这样好的酒,自然是要等到好日子再开封了。”说着他又叮嘱了卫卓,“这事儿可千万不许给长风和小十一知道了,否则他们定会背着我偷挖出来。”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句:“四哥也不许告诉!”   科举考试还未结束,易成瑞便上越国公府来辞行。他不用参加科举走仕途,此番却是要南下往应州去,他家一位伯父在那边做着官,三月是其五十岁的寿辰,他特意过去贺寿的。   “既是如此,那我们便祝你一路顺风吧。”元月晚看着他笑,“烟花三月下扬州,你虽下的不是扬州,但这一路下去,春光也好,你难得离京一回,可以好生瞧一瞧了。”   易成瑞雀跃:“说的是。”玩笑一回后,他又问众人,“可有什么想要的?我给你们带回来。”   元月英故意笑话他:“这种事情你还要来问我们?自然是见着好的都给我们带回来了。”   “就是就是。”元月华附和着她。   易成瑞挠了挠头:“那好吧,那我就自己看着买了。”   元月英又笑:“买的不好我们可不要的。”   易成瑞一时又犯了难。   元月晚看不下去,道:“行了,差不多得了,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的。”又冲了易成瑞说,“你也就去吧,路上自己当点心,别玩疯了都找不着回家的路。”   元月英哈哈笑道:“你这话还不如我说的呢。”   道了别,易成瑞也就走了。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元月晚轻叹:“我也好想南下啊。”   元月英还在记仇,她嗤了一声:“你就想想吧。”   转身就被元月晚按了头打。   易成瑞的船南下没多久,元月清和王锦书也就回来了,一连考了几日,人回来都明显清瘦了。   高姨娘和王夫人都心疼不已,元老夫人更是命厨房炖了补品,又叫下人们好生伺候着。   唯有三太太黄氏不以为意,背地里说不过是去考试,弄得像是上了战场杀敌一般,这么要紧。   元月晚恰巧听见,心道果然不是亲生的,元月清虽也喊她一声母亲,到底不心疼。   三月三日,元老夫人突发兴致,带了府里南岸女女,也往城郊去踏青。不过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坐了马车,又与各府前来的女眷寒暄一阵,难免疲惫,用过午饭,就歇下了。   唯有元月英等人还有精神,呼朋引伴往外面宽阔草场上去放风筝。   元月晚放起一串大雁风筝,元月英的老鹰却怎么也飞不上去,气得她骂:老鹰还飞不过大雁!又去挑了只燕子风筝。   元月柔的蝴蝶风筝也放了起来,只不过她年纪小,风势一起,她手上力气不够,只见那线轱辘瞬间转到了底,却是没系住的,风筝摇摇摆摆,在空中转了几道,就落了下去。   元月柔也气得跺脚,虽然元月晚安慰她说只当是放了晦气,她却不肯,只因那只蝴蝶风筝是她亲手做的,无论如何也要去捡回来。   元月晚无法,只好叫梅雪与木兰一道,陪了她去。   半天不见她们回来,元月晚等得心急,就差自己亲自去找了,好在那三人终于姗姗回来,却一个比一个脸拉得长。   “这是怎么了?”元月晚好奇问道,“风筝呢?”她看三人都空着手。   元月柔嘴巴一瘪,差点就要哭了。梅雪急着安慰她,只好木兰来说:“别提了,风筝落到了那位信国公府七小姐的手里,她明明远远瞧见咱们过去了,还嚷着不知是哪家的晦气掉落在她面前了,竟然就叫人拿去撕了。”木兰也气得脸通红,“小姐你说说,她们这可是欺人太甚。”   原来是碰上信国公府的那位了。元月晚心中明了,只是今天这日子也不好闹事,传得众人皆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想了想,她安慰元月柔道:“罢了,本就是放晦气,咱们不去跟她计较。家里风筝还多着呢,来,阿柔你来放我这只。”她将线捆递给了元月柔。   元月柔本还有些不情不愿,只不过小孩子玩心大,没一会儿,也就开心起来了。   看着她举着线捆跑来跑去,元月英冷笑一声:“他们家也太过分了些,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那般小心眼。”她又瞥了元月晚,嘲讽道,“你倒是大方,不与人计较。”   元月晚知道她是在激自己,因此也只淡淡道:“我若是与他们计较了,那才是真正跌了身份,不就成了他们一样的人了?”   元月英哼了一声:“你以为不去与他们计较,他们就会高看咱们一眼吗?”   元月晚眼神警告了她:“你可不许私自去找他们麻烦,给老太太知道了,看不打断你的腿。”   元月英撇过头去,只不言语。   元月晚深知她的性子,若不趁热打铁狠狠说上一顿,真保不准她会做出些什么来,毕竟当年为了张记的最后一块烧饼,她都能追着越州城一霸跑了整整五条街,生生给人打哭了磕头叫着姑奶奶饶命才罢休的主。   元月英也料到即将到来的说教,她两手一捂耳朵,转身就往帐篷那边跑去:“我去看看老祖宗起来没!”叫嚷着就跑开了。   元月晚只差了一步,就叫她给逃开了。正生气呢,就听见一阵马蹄声响,她回头看时,陈烺正骑着他的那匹高大黑马,到了她跟前来。   “哟,这是哪家的小娘子,生得如此貌美。怎么一人落了单?不如来陪本王一同骑马游春?”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俯视了她,笑眯眯说道。   元月晚才与元月英闹了别扭,此刻见了嬉皮笑脸的陈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才懒得陪他一处演戏,冷着一张脸,转身就要走。   “哎,等等!”陈烺见她要走,赶紧翻身从马上下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就生气了?”陈烺牵马赶到她身侧,仔细看了她的脸,问道。   元月晚还是不说话。   就这么沉默地走了几步,元月晚忽地站住了脚。她转身看了陈烺,冲他一扬下巴:“要不要跟我赛一场马?”   “啊?”陈烺被她问得措手不及,“赛马?”   不等他同意,元月晚就向不远处的竹心招了招手:“去,把白雪牵来。”   竹心答应着去了。   没多久,竹心就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过来了。陈烺见了都忍不住赞叹:“真漂亮。”   元月晚接过缰绳,翻上马背,这回轮到她居高临下看了陈烺:“走不走?”她问。   陈烺还从未同女子比过马,一时也觉得有趣,骑上他的黑马,他一点头:“走着。”   元月晚的马术是她父亲亲自教导的,别说是寻常男子了,就是军队里的那些骑兵,也不一定能跑得过她。更何况,她的这匹白马更是马中良驹,又是元月晚亲自照料长大的,与主人契合,不用元月晚过多指示,就能将陈烺瞬间拉远。   陈烺原本还以为她是同自己闹着玩的,现在见她一瞬间跑出去老远,自然也不敢再轻视了,一鼓作气追上去。   他二人一黑一白,驰骋在平坦草场上,顿时就吸引了众人的眼光。信国公府也不在例外。   “一个千金小姐,骑着马在外头撒野,真是丢人。”李若菲不屑道。   李若薇没说话,视线却紧紧追随着那两人。   最终还是元月晚赢在了起跑线上,快陈烺一步,抵达了尽头处的杨柳树。   她勒住马,掉转马身看了陈烺,得意笑道:“如何?殿下可服输?”   陈烺一拱手:“小姐骑的好马。”   她看了陈烺半晌,终于噗嗤笑出了声。   陈烺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这又是怎么了?”先前对他爱答不理,现在却又笑了,这女人的心思可真是奇怪。   元月晚没说话,她的视线越过陈烺,落在那远远拍马而来的人身上。   陈烺也听得动静,回头看时,就见一袭鹅黄衣裳,正飞速赶来。那不是元月晚的三妹元月英,又能是谁?   他又听得元月晚说道:“多谢殿下,不然我这三妹妹,今天恐怕又要闯祸了。”   陈烺不知她为何要这样讲,但听得她谢自己,还是浑身舒畅:“没什么,小事一桩,不值一提。”他故意抬手作不介意状。   元月晚看得好笑,这个人,也不问问其中缘由,自己就接过高帽子戴好了。   元月英一气追到他们,喘着气说道:“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骑马也不叫上我。”她瞪了眼,又抚摸了身下枣红色的马儿,安慰道,“幸好我的红枣跑得飞快。”   陈烺听了,挑眉道:“你们这马儿的名字……”   “都是我取的!”元月英得意道,“非常贴合。”   的确是贴合。陈烺想,白的就叫白雪,枣红的就叫红枣?俗,简直不能够再俗了!   “殿下的这匹黑马……”元月晚才想问它的名字。   “我看就叫黑豆吧!”元月英一挥手,十分大气道。   陈烺:“……” 第59章   春闱的榜单放了出来。   放榜那天, 姊妹中只元月英和元月华去看了,其他人留在家里,都聚在竹里馆, 虽嘴上说笑着, 心里却都焦急得很, 个个心不在焉, 一双双眼睛都盯着院门口, 望眼欲穿。   就这样焦急等待了许久, 终于看见元月英回来了。众人才欣喜了片刻,但瞧见她耷拉个脑袋,顿时又心里不安了起来。   “怎样?中了吗?”元月英一进屋子,就被大家团团围住了问。   元月英看了看众人,叹了口气, 摇了摇头。   大家才雀跃的一颗心,瞬间就低沉了下去。   王锦云大了胆子, 再次问道:“一个都没中?”   元月英勉强勾了勾嘴角, 看了她说:“没中,我家三哥没中, 你家哥哥也没中, 都落第了。”   王锦云的一张脸顿时惨白,眼看着就要哭了,她捏了衣角,嗫嚅着:“我, 我得回去瞧瞧了。”说着就要走。   也没人拦她, 只看着她跌跌撞撞去了。元月蓉向元月晚和元月英道了别,也追了出去。   元月晚看元月英喝下一盅茶水,这才问道:“三哥还好?”   元月英放了茶盅去桌上, 见她面上无甚忧虑,挑了挑眉,道:“这也是奇了怪了,这一个家里,就你不觉得可惜。哦,还有三哥他自己。”   元月晚知道元月清状态还好,便笑:“那是。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三哥去考科举,原不是没有出路才去的,他不过是去体验回,没考上也没什么,家里自有别的出路。他要是因没高中而寻死觅活的,我才觉得奇怪呢。”   元月英手指了她:“你这话要是给王家那些人听到了,估计会想生吞活剥了你。”   王家这会子怕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哪里还顾得上她?元月晚翻了白眼,想起一事,又问:“华儿呢?她不是跟你一道出去了?”   元月英摆了摆手:“她跟三哥走了,我自个儿回来的。”   元月晚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道:“三哥的那几个朋友,可有中的?我听说,有个叫杜仲琪的,文采颇好。”   元月英歪着脑袋想了好一阵,还是摇了头:“榜上好像也没这个人,我记不清了。”   元月英虽不爱读书,记性和眼力却是极好的,她这样说,只怕那位杜公子,此番也是落榜的。元月晚不由得感慨,看来今次,他们多是不走运的啊。   夜间元月晚装了一壶春日醉,往元月清院里去寻他。他正好在舞剑,一套剑法练完,才看见从杏树后拐出的元月晚。   “我就知道你今晚会来。”元月清将剑交给了丫头,自己接了毛巾,擦拭了一回,又说,“正好备了点小菜,咱们兄妹俩喝上几杯。”   小桌就设在杏花树下,借着月光,到有点意趣。   元月晚亲自为他斟了酒,先饮尽一杯,再倒满一杯,她方说道:“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只可惜现在既没了杏花,也没了笛子,就咱们两个俗人,对坐饮酒。”   元月清摇晃了酒杯,笑道:“杏花怕是难了,不过笛子还不容易?你屋里的那个丫头,不就很擅吹笛吗?”   元月晚笑:“难为你还记得。”   元月清也笑了,饮了一口酒。   元月晚看了他清俊的一张脸,说:“三哥,你心里还是有点难过的吧。”   元月清抬眼看了她,又抬手指了指:“看破不说破。”   元月晚也就不再往下说了,她放下酒杯,认真问道:“那我问你,那个杜仲琪,他与华儿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元月清不防她会问起这个,捏着酒杯的手一顿,继而就笑了:“我差点都忘了,二妹是有跟我提起过,你已经知道了。”   元月晚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问道:“别的我也就不多说了,我只问你,他可是个值得华儿托付终身的人?”   元月清一听就笑了:“你这可是问得荒唐。”   见元月晚面露疑惑,他又说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将终身都托付给他人的事情?人活一世,其实多是靠得自己。便是说嫁娶,那也是夫妇二人同心同体,相互扶持。若是这一个只靠着另一个来过活,日子久了,总是要过不下去的。”   他说着越发感慨了起来:“这人呐,就别老指望着他人,多想想自己能做些什么吧。”   元月晚听得好笑:“你莫不是个傻的?我只是想知道,那人品性如何,是否良人。你唠唠叨叨的,说上这么一大通,是醉了吗?”   元月清站了起来,哈哈笑道:“那这话你可就问错了人。他再如何,只要你妹子喜欢,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背了手到身后,望了天上明月,摇头晃脑道:“这天下□□,总逃不过心甘情愿四字。”   元月晚摇了头,自斟自饮,这人怕是真醉了。   四月殿试,圣上钦点了今科的状元、榜眼、探花,骑马游街,春风得意,好不热闹。又有多少人家盯着这些青年才俊,想要与之结为亲家,更是不用提。   这些热闹元月晚却没空去理会,她父亲领了圣上的旨,南境近来不太平,时常骚扰边境居民,民生不安,圣上下旨,令她父亲再度南下驻守。   元月晚的母亲原本是该跟着去的,可元月晚的婚期将近,诸多事情都需要她打理,她父亲也道可等女儿出嫁后再商议南下,不急一时,便简单收拾了行装,带了部众南下。   送别了她父亲,成王也就要回北境了。今时不同往日,元月晚的大哥元月承,主动请缨,要与成王殿下一道北上,入军营历练。   大太太余氏自是不舍,元月承却道:没有一身功名,如何继承越国公这一爵位。他颇为坚持,成王殿下也欣赏元氏子弟好功夫,到底还是跟着一道走了。   送别元月承的前一日,元月晚陪着她母亲点看家中库房。看到一半,她母亲忽地叹了气,道:“你大哥哥这是在怨我们呢。”   元月晚听得奇怪:“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夫人轻轻笑了笑:“你大哥哥如今已经成年,按理说,这越国公府的爵位衔,早该给他承袭了的。可如今接连几场大事,咱们是混忘了,圣上也没那个意思,竟无人提起。如今他那般说,自是有怨的。”   元月晚想了想说道:“大哥哥或许并没那个意思。”   白夫人瞧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傻丫头,人是会变的。”   从白夫人房里出来,木兰就跟了过来,待主仆二人走至一僻静处,这丫头方悄悄说道:“小姐,才周公子那边派人过来,说是要见小姐一面。”   “见我?”元月晚顿觉奇怪,她与周世文已许久没有联系,只知道他这一向都还算安稳,只不过当初听说他未去参加科考时,她也是有些奇怪,只当他是心灰了,也没忘心里去。   周世文还是住的那处小院落,时值春日,院中花木繁盛,颇有欣欣向荣之意。元月晚不及欣赏,周世文就从屋里出来了。   “元大小姐。”他拱手作揖。   元月晚打量了他一回,不同于上次见面时的狼狈,如今的周世文,一身布衣虽不新,却清洗得干干净净,面上刮了胡须,头发束起,看起来颇为清朗周正。元月晚心中暗道,怪不得当初易佩瑶会看上他,好好收拾一番,他也是个翩翩佳公子。   “你找我来,所谓何事?”元月晚开门见山问道。   周世文也习惯了她这个态度,也不多做寒暄,只笑道:“请元大小姐来,也不为别的,只是我就快要随军北上了,一想在京中也没几个人要道别的,倒是元大小姐你,曾救我一命,于情于理,我的去向也该向你说一声。”   “你参军了?”元月晚一愣,随即又看了看他的四肢,似在怀疑。   周世文也看得出,他挥了挥胳膊,笑道:“元大小姐也不必觉得意外,我自觉仕途无望,读了几年书,倒不如从军。说起来你别见笑,我虽看着这样,也是练过几年拳的。”   元月晚挑了眉:“原来你没去参加今年的春闱,就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参军去了。”   “是。”周世文说着,向元月晚深深一拜,“周某这一去,此生怕是再无缘相见了,周某在此祝愿元大小姐心想事成,万事顺遂。”   他如此大动作,元月晚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心中万千感慨,到了嘴边,也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你可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那一位的吗?”她问。   周世文自然清楚,她说的是谁。他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她如今过得很好,夫妻恩爱,婆媳融洽,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的了,只当,我们从未相识过吧。”   元月晚垂眼,自己也笑了:“也是,既如此,往后你就多保重吧。”她说罢,转身就想要走。   “等等。”周世文却叫住了她,“我此番请小姐来,并不是只说这些话的。”他说着,自袖中掏出了一叠纸张,递向了她。   “小姐救命警醒之恩,周某无以为报,纵观身家,也不过这一处宅院。”他说着又笑,“我也知道,这一处小院落,在小姐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如今我也只有这些了。小姐若是不嫌,还请收下。”   元月晚看了他手中房契,她没接,只问道:“你连住所都舍了,可是下了去而不复返的决心了?”   周世文笑:“弃笔从戎,这种决心就该有的,毕竟沙场刀剑无眼,又有几人能回呢?小姐出身将门,这种事情怕是没少听说吧。”   元月晚看了他,没再多说,只对木兰道:“收了吧。”   见她收了自己的房契,周世文仿佛周身轻松,他松了松胳膊,环顾四周,笑道:“往后,这院子里的花草,就请小姐多费心了。”   元月晚哼道:“我费什么心,我转头就租出去,还能赚点胭脂钱。”   周世文笑了笑:“也好。”   元月晚转身往门口走去。只是还未到门边,她又站定,回头看了还立在原地的周世文,她说:“周公子,希望你我还能有再见的那一天。”   周世文微微地笑:“希望如此。” 第60章   元月晚回到竹里馆时, 正好看见她大嫂张氏的贴身丫鬟正在门房里,见她回来,遂笑道:“这可是巧的, 这不就回来了。”   元月晚一问, 原来是她大哥元月承在园中醉月台上备了小酒, 请兄弟姐妹们过去小酌。想他明日就要出征, 这一举动, 也在情理之中。   她到醉月台时, 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晚晚来晚了,先自罚一杯。”元月英嚷嚷着,就去给她倒酒。   元月晚也不推辞,就干了。   “好!”元月英拍掌叫道。   元月承笑道:“妹妹果然是女中豪杰,一点不扭捏, 不愧是我元家的女儿。”   元月晚笑着坐下。   元月承环视一周,他们兄弟姐妹难得这样聚在一处, 今日人都齐全, 也令他心生感慨。   他是长房长子,虽父亲过世得早, 但家中长辈疼爱, 从未缺衣少食。及至娶妻生子,也样样未落人后。此番投军,他是好生思虑过的,心中攒着一股气, 必要出人头地不可。   “大哥这一去, 山高水长,只望珍重。”元月清举了酒杯,向他说道。   元月承端了酒杯:“三弟在家, 好生照顾老太太及太太们,也要用功读书,来年必定金榜题名。”   “借大哥吉言。”元月清笑着,饮尽杯中酒。   元月承又倒上一杯,向一直自斟自饮就快要醉了的元月鸿说道:“二弟。”   元月鸿迷迷糊糊端了酒杯:“大哥你放心,我会少惹麻烦的。”   他如此有自知之明,元月承倒是不好说什么了,只笑着举了下酒杯,自己饮尽。   余下都是年纪小的弟弟们和姊妹们,最小的元月兴才不过十岁,拿了青梅蜜酒,也来喝了。   元月承又单独斟了一杯,来递与元月晚:“这杯酒,一来,我是向妹妹赔罪的。妹妹婚期将近,为兄的却要远行,实在不应当。”   元月晚只摇了摇头。   元月承又继续说道:“再者,往后这家里除了宫里的贵妃娘娘,再就是妹妹了,还望妹妹多多照看家中。”   他话里的意思,元月晚不是不明白,都一一应承了。   元月承最后倒了一杯酒,转向元月英。   “阿英,”他唤道,“你是我亲妹子,这么些年,我却没尽到兄长的责任,将你丢给二叔二婶,我实在汗颜。”   元月英神色不动。   “我知道你心里可能会怨我和母亲,但如今我要走了,家里母亲和你嫂嫂侄女,我还是要厚着脸皮,望你多照看照看他们。”元月承殷殷说毕,举杯定定看了她。   元月英嘴角挂着一缕笑,漫不经心道:“大哥真是好安排。”   听得元月承面上一滞。   “罢了,”她一挥手,“都是自家人,你便是不说,我该做的,也会一分不少地做的。”   元月承勉强地笑:“那就多谢妹妹了。”   当晚,元月英宿在元月晚的房中。   熄灯后,她们并肩躺在了床上,元月晚听得她翻来覆去,便出声道:“睡不着?”   元月英闷闷嗯了一声:“我生气。”   元月晚当然知道她是在气些什么,她翻过身去,隔着被子,轻拍了元月英的背,安慰道:“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四月底是中宫皇后的生辰,按着惯例,京中有品级的命妇都要在这一日进宫去恭贺皇后千秋。这一年李皇后更是格外开恩,除去命妇入宫,家中有尚未出阁的千金小姐的,也可一并带入宫中来。   得了这样的旨意,京中便传说,许是皇后娘娘要相看各家女儿,几位皇子王爷虽都已娶亲或定亲,但东宫未立,莫不是圣上已有了立太子的念头,此番动作,或许是在为未来的东宫做准备?   有了这样的念头,那些有未出阁女儿的人家,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想要在人前博出头。   元月英对此嗤之以鼻:“便是东宫又如何?说到底也就还是个妾。怎么,太子的妾就不是妾了?贵妾也是妾!”   元月华笑话她道:“你会说,到时候真给皇后娘娘看上了,这个贵妾你做也不做?”   元月英脖子一梗:“干脆一剑杀了我得了。”   说笑玩闹,元月晚一转头,却看见元月蓉在那边捧了块衣裳料子出神。   “想什么呢?”她笑问。   元月蓉本就内敛,闻言吓了一跳,随即又笑:“没,没什么。”她仔细摸了那块料子,喃喃道,“真是块好料子。”   那是元月晚的外祖家送上京来的,为她六月出嫁添妆奁的。元月晚见她喜欢得紧,便大方道:“蓉儿喜欢,就拿回去,裁身衣裳穿。”   “不不不,”元月蓉赶紧摆手,“姐姐的东西,我怎好要?还是姐姐收着吧。”   元月晚笑:“我这多着呢,不差这一匹,拿去吧。”   她抱起布匹就往元月蓉怀里塞去。   见她十分坚持,元月蓉也就收下了。她抱着那批布,笑得羞涩:“多谢姐姐。”   元月晚还拿了那面料往她身上比了比,笑:“你别说,这嫩粉色还真衬你。”   说得元月蓉愈发不好意思起来了。   到了进宫那一日,越国公府也无例外,上至元老夫人,下至小姐们,都一一穿戴齐整,乘轿坐车,往宫城里去。   皇太后尚在,命妇进宫,先恭贺皇后千秋,再往长安殿去给皇太后请安,再回皇后的凤仪殿,喝茶聊天,只等宴席开始。   今次因有年轻姑娘们在,皇后娘娘怕拘着大家,就让宫人们领了各位千金小姐,可随意往御花园中去赏玩。   “只可惜了这时候,花都败得差不多了。”李皇后笑道。   “娘娘说的哪里话?”信国公夫人也笑道,“御花园里多的是奇葩异草,怕是她们看不过来呢。”   众人也都附和。   元月晚从凤仪殿出来,还没走上几步远,就见一个小内监在路边探头探脑的,看见她来,顿时满脸堆笑,跑上前来行礼道:“请元大小姐安,我家殿下请小姐过去品茗。”   元月晚瞧着他有些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那小内监却是机敏,赶紧补充道:“奴婢是清思殿的。”   原来是陈烺的人。   元月英在一旁笑着推了她:“你才进宫多久,他就要给你抢走了?我偏不放人。”   她说着搂了元月晚的胳膊,又朝小内监抬了下巴说道:“你且回去,告诉你家殿下,元大小姐她不得空。”   “哎哟,我的小姐,这可使不得。”小内监苦着一张脸。   元月华过来拉开了元月英:“你捣什么乱。”又向元月晚笑道,“姐姐快去吧,别叫殿下久等了。”一面又教训着元月英,给她拖走了。   小内监这才抹了把额头,向元月晚笑道:“大小姐请吧。”   元月晚随着他往清思殿去,顺口问道:“公公怎么称呼?”   小内监赶紧答道:“不敢,小姐叫奴婢桂荣就好。”   元月晚便笑着应道:“桂荣公公。”   只是他们也没走上几步,就听见身后又有人喊道:“请等一等。”   元月晚站定回头,却见是宋金玉也出来了。一段时日不见,她似乎又胖了些,看来这宫里的伙食还挺对她胃口的。   “你是清思殿的人。”宋金玉过来,瞧见桂荣,心中便已有了计较,笑道,“看来我是来得不巧了。”   桂荣赶紧说道:“哪儿的话,只是我们殿下千叮咛万嘱咐,若是元大小姐出来了,就请她往清思殿去品茗。”   “品茗?”宋金玉笑出了声,“就你们殿下对茶艺的那点见解,还好意思说品茗?”   她是嘲笑,桂荣也就笑了:“婕妤真是爱说笑,那自然是比不得您了。”   “拍马屁也没用。”宋金玉一手挽了元月晚,说道,“我骗要去凑这个热闹。”   愁得桂荣这一张脸哦,都皱到一块儿去了。   等到了清思殿,一见宋金玉也来了,陈烺原本还笑着的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   “你怎么也来了?”他张口就质问道。   宋金玉挑了眉:“大胆,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你见了我不行礼也就罢了,称呼上还如此无礼。”   陈烺眯了眼:“那我是不是该给你跪下先?”   宋金玉一摆手:“那倒也不必,今儿我心情好,都免了。”   得来陈烺一个白眼。   宋金玉却指了他们:“你说说你们,至于吗?马上就要成婚的人了,还要这般黏腻?今天宫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们还敢这样光明正大地见面,幸好我机智,跟了过来。这样就算别人知道了,一说也还有个长辈在场,总好些。”   “我们哪里黏腻了?”元月晚不满她的说辞。   宋金玉冷笑一声:“你还好意思说?不是你送了他一坛子春日醉,还有哪个?成王相王几位殿下都去靖王府里翻了一回了,也没找着,不知被藏去哪里了。”她斜眼看了陈烺。   陈烺得意道:“要是这么容易就被他们给翻了出来,我还好意思站在这里?”   元月晚和宋金玉不约而同看了他:“你好意思。”   “……”   他们仨正互相取笑着,先前的桂荣又匆匆进来了,他附到陈烺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元月晚就见陈烺脸色变了变,看向了她。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宋金玉眉头一皱,问道。   陈烺还是只看了元月晚,微微一点头,说:“你四妹妹出事了。” 第61章   从清思殿到凤仪殿,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元月晚心中着急,脚步就快, 愣是一刻钟就走到了。   只是一进凤仪殿, 所有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都带着几分奇怪的意思。她心中不解, 但也无暇去顾及, 只匆匆去寻了自家人要问清楚缘由。   只是还未见到元家人, 元月晚就听见暖阁内传出一声怒话:“姑母,凭什么我还要给元家那个小蹄子赔不是?您也都听见了,元家都教出的什么好女儿,一个个的惯会勾引人!要我说,那就是一窝狐狸精转世的!”   元月晚听得分明, 那是李若菲的哭声。   一时里头又有人喝止住了她。   元月晚与宋金玉对视一眼,心中的不安又增了几分。   “姐姐。”   正焦急呢, 恰好元月华先看到了她们。   “宋婕妤。”元月华见了宋金玉, 又要行礼。   “免了免了。”宋金玉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家四妹妹呢?”   元月晚也是心中着急。才在清思殿, 桂荣小公公也只是说御花园那边传来消息, 元家四小姐落水了,其中究竟如何,他也不清楚。   元月华领了她二人往一边去,元月英等人也都聚在那里, 都围着凤冠霞帔的元老夫人和几位夫人们, 个个脸上都不大好看。   倒是看见宋金玉过来,她们都起了身,要与婕妤见礼。   宋金玉赶紧拦了, 见四下无旁人,便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元老夫人叹息一声:“当着贵人的面儿,实在不敢不说,只是,唉,也实在是丢人啊。”她老人家连连摇头。   元月晚担心元月蓉,她这妹妹素来胆小内敛,如今落了水,还不晓得心中是如何地害怕呢,遂问她的去向。   不料她婶娘却哼了一声,抢在前头说道:“你要看那丫头,怕是要去紫宸殿才能见得着了。”   元月晚一惊,那紫宸殿是圣上日常起居所在,出入其间的除去殿内宫人们,就是后宫妃嫔,寻常官员家的女儿,如何进得去?   她婶娘犹自怪声怪气:“怕是要不了几日,咱们家就又要出位娘娘了。”   “你住嘴!”元老夫人气得脸通红,只是四周多少人远远望向她们这边呢,她也不好太发作,只喘着气,叫小儿媳闭嘴。   黄氏还觉得委屈了,别过身去拿帕子假意擦拭眼角。   元月晚还是听得云里雾里,毫无头绪。   元月华将她拉去了一侧,悄悄说与她知道:“我们先前往御花园里去,大家本是在一处的,但是走走停停,也就慢慢散开了。”   “我本同阿英一处,看湖里两只天鹅打架,正瞧得热闹呢,就听见桥那头有人吵闹了起来。阿英说这样的好日子还有人来挑事,怕是不要脑袋了,就拉着我去看。”   “谁知我们才到桥上,就发现同那李七小姐起了冲突的,正是咱们家四丫头。她是个嘴笨的,也不知是怎么冲撞了李七小姐,立在那里任由她骂。我和阿英瞧不过去,要下去帮她。”   “只是还未等我们下去,不知怎的,她二人还推搡了起来,紧接着就听见一声响,是蓉儿落水了。我和阿英都惊呆了,也就是在这时候,有内监报圣上到,大家都吓得跪倒了一片,只剩蓉儿还在水里挣扎。”   “阿英本想下水,我怕她造次,拉住了她。好在圣上身边有会水的内监,得了圣上的命令,下去给蓉儿救了上来。”   “然后不知怎么的,圣上只问了蓉儿几句话——我们隔得有点远,实在听不清说了些什么,李七小姐又辩解了几句,圣上动了龙颜,就叫人给蓉儿带回紫宸殿了,还遣了内监送李七小姐回凤仪殿,说她圣驾前失仪,叫皇后娘娘好生教导。”   “我真是后悔,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当时就不该拉着阿英的,就让她下去给蓉儿捞上来得了。”元月华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元月晚听得目瞪口呆,但还是记得去安慰了元月华:“此事与你不甚相干,你无需自责。”   一旁宋金玉也是呆住,虽说圣上一时兴起看上哪个宫人女官,那也是常有的事,但将臣下的女儿当场带回紫宸殿,这可是闻所未闻。她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因着这一出闹剧,好好的皇后生辰宴,乌云惨淡。有人食不知味,有人幸灾乐祸,元家的人多抬不起来头,便是元贵妃,也被李皇后指桑骂槐,当众敲打。   好容易宴席结束,元老夫人领了家中女眷,急急就要出宫去,再晚一些,她老人家怕是要当场气晕了。   元月晚亲自扶了她祖母上车,一转身,就看见桂荣又过来了。   “奴婢给元老夫人、各位夫人、小姐请安。”他行礼道。   元老夫人从车里看见他,记得他是清思殿的内监,便笑道:“桂荣公公快请起。”   桂荣笑道:“奴婢斗胆拦了老夫人的车,实在是我们殿下还有几句话,要与大小姐说。”   元老夫人才因元月蓉的事情,心里老大不痛快,如今听说那靖王殿下要与元月晚说话,也不知说的是福是祸,只是来不及细细思索,便道:“不妨事。”又转向元月晚,“你只管去,不着急。”   元月晚应了声是,随桂荣走了。   陈烺就等在不远处的一处宫殿里,看着平时没什么人来,一院花草也无人打理,肆意生长倒有一股野蛮劲儿。   “殿下。”当了桂荣的面,元月晚还是将礼数做全了。   桂荣识相地先下去了,顺带带走了竹心,只留她家小姐和自家主子一块说话。   元月晚没看陈烺,她有些不好意思,虽说她是她,元月蓉是元月蓉,但到底还是一家姊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还是难以面对陈烺的,尤其,那位还是陈烺的亲生父亲。   等等。她突然脑海中一激灵,陈烺的亲生父亲?她下意识地去看了陈烺,发现他在对上自己视线的那一瞬间,仿佛也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偏开了头。   “事情的原委我都已经听说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说,“那以后可就有点尴尬了,”他又笑,“面对你四妹妹,你还得行礼。”   元月晚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觉得这很好笑?”   听得她口吻里的不悦,陈烺以为她是在为她自己鸣不平,才要打算劝说两句,却听见她又说道:“堂堂一国之君,连臣子的女儿都不肯放过,在皇后娘娘的千秋之日当众带了回去,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陈烺不防她会说出这番话,先是吓了一跳,好在这里并没有其他人,他还是上前捂住了她的嘴,焦急道:“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了,你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句句都是杀头的大罪吗?”   元月晚当然知道,同时她也清楚,这些话说给陈烺听,实在不算是什么。   她嫌弃地拿开了陈烺的手,斜眼瞪了他:“怎么,他做得出,还不许人讲了?”   陈烺就差给她拱手求饶了:“行了,这话你现在说说也就罢了,出了这里,就烂在肚里吧。”他颇为无奈地笑,心想老子惹出来的事情,如今受罪的却是儿子。这算什么嘛。   元月晚心里也清楚,方才说得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出一口心中怒气,如今骂也骂了,也就无甚话可讲了,抬了头,与陈烺大眼瞪小眼。   陈烺好歹也是一俊俏人物,兄弟间也是能说会道的,可这会子当了元月晚的面,却偏生一个字也没有了。   元月晚与他对看了半晌,终于沉不住气,问他道:“你要是没什么话说,我可就要走了,家里都还在等着我呢。”   听说她要走,陈烺一急,伸手就拉住了她的胳膊,顺势将她往前一带。   元月晚没防备,被他这一拉,眼见着就往他身上扑了过去。情急之下,她抬手挡在了他的胸前。   “你这是做甚?”她抬头怒目以对。   陈烺却觉得高兴了起来:“没做什么,就是怕你走而已。”他笑道。   “登徒子。”元月晚说着,就要去挣脱他的束缚。   陈烺却不肯松手,甚至另一只手还去捉了她抵在自己胸前的手,笑道:“是,我是登徒子,谁叫这位小姐生得如此美貌又动人呢?”   元月晚啐道:“堂堂一个王爷,也学得市井小民一般油嘴滑舌。”   “胡说,”陈烺沾沾自喜,“我这分明是甜言蜜语。”   元月晚捶了他:“天杀的甜言蜜语,太傅老师都要被你给酸死了。”   陈烺哈哈笑着,觉得她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行了,”元月晚认真道,“不跟你闹了,时候真不早了,我要出宫去了。今日这般闹了一出,多少人盯着我们元家呢,可不敢再闹出点什么来,给人抓住了把柄,更是不好了。”   陈烺明白她说得都对,只是舍不得,这才见她多久?   他想了想,说:“靖王府已经修缮完毕了,我知道你喜欢花草树木,特意种了好些,还照着你们越州小随园的模样,给你建了院子。”   元月晚倒是没想到,他竟会如此上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可真是,多谢你了。”半天,她憋出这么一句来。   陈烺听了又哈哈笑着,凑去她耳边,故意说道:“放心,等我们成了亲,你谢我的时候,还多着呢。”   元月晚耳朵一热,一伸手就推开了他:“□□的说什么呢?”   陈烺一摊手:“我可没说什么啊。”他又眯了眼去看元月晚,“倒是你,这小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呢?”他敲了敲元月晚的额头,笑道。   “少来。”元月晚挥开他的手,“我走了。”   这回陈烺没再拦着她,他亲自送了她出去,同时说道:“你放心吧,你四妹妹在这宫里,这几日我会注意叫人看着的。又有元母妃在,这事儿算不得什么的。”   元月晚其实也知道,她还是为元月蓉感到可惜,她那样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儿家,却偏偏要委身于一个能做自己父亲的男人,即便那个男人是一国之君,她也觉得可惜,花一般的年纪,就要将一生都葬送在这深深宫墙里了。   “真是造化弄人。”她感慨。 第62章   李皇后生辰宴后, 元老夫人一归家便说身上不好,请了常来的太医瞧了,只说是犯了头风, 照常开方抓药熬药不提。   元老夫人这一病, 本就当家的三太太黄氏就更是威风了。照理说她是元月蓉的母亲, 出了事儿, 她也脱不了干系, 可她却十分坦然, 叫了元月蓉的生母蔡姨娘来,当了一院子丫鬟媳妇婆子的面,给她好一通骂。   说是老太太仁慈,便是姨娘养的儿女,虽族谱上挂在她的名下, 可依旧给姨娘养了,谁知道会养出这样的闺女来, 早知如此, 就该抱到她屋里,便是姨娘记恨, 也比今日出了这样的丑事来得好。   如此一通骂, 元老夫人也只当不知道,任由她去。   消息传到竹里馆,一向与元月蓉亲厚的王锦云,也不禁红了脸。她姐夫便是蔡姨娘所出, 本来这府里人就对他们颇有微辞, 如今这事儿一出,更是不怎么待见他们王家人了,唯独在元月晚这里, 没人拿异样眼光瞧她。   “也不知蓉儿妹妹怎样了。”她低头摆弄了腰间丝绦,颇有些忧虑。   元月英剥着一盘葵花籽,没好气道:“那位给她带走,怎么地也得好好待她一阵吧。”   顿了顿,她赌气似的将手中的葵花籽往盘子里一扔:“皇帝老儿三天两头新欢旧爱,就盼着他对蓉儿能长久点吧,就是不喜欢了,也别作践她。”   元月晚看了她,心想她先前还气得直骂元月蓉没个立场坚持,如今终于转了性子了,知道究其根源,这事儿也不是元月蓉的错,也知道心疼她了。   “再等等吧,”元月晚看了窗外一株碧绿芭蕉,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雨,“应该就要传旨了。”   这几日朝堂之上也是一片纷杂,为着皇后生辰宴上的事情,朝臣们多有上书,皆道不妥,也有称后宫乃圣上家事,身为朝臣不该多加干预,还有中立者,哪边都不站,只看着两派争来吵去,却始终没等来圣上临朝。   于是又有人上书,越国公府教女不当,只作杨妃之流,连带着易尚书,也被好一通明嘲笑暗讽。   幸而元月晚的父亲已领兵南下,否则,又是一番口舌之战。   吵吵嚷嚷了几天,紫宸殿里终究还是下了旨,封越国公府四小姐元月蓉为美人,赐封号“柔”。   这道旨意一下来,别人倒还尚可,元月柔先生气起来了:“这个‘柔’字是怎么回事?这是来膈应我的吗?”她气鼓鼓问道。   元月晚等人都笑了:“你这也太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你算个大人物,要用你这个字?”   说得元月柔更是气了:“那我不要用这个名字了,我要换名字!”   元月英逗她:“那你去跟你娘说,从今往后你都不要叫阿柔了,你叫阿凶可好?凶恶的凶。”   气得元月柔伸了拳头就要去捶她。   元月晚被元月英拉了挡在身前,元月晚只好安慰她这个小妹妹,她说道:“不过是个封号,与你的名字无关。圣上用个‘柔’字,”她顿了顿,又笑道,“许是觉得你四姐姐温柔可人,才赐的吧。”   元月柔还是不满:“圣上真是太会膈应人了!”   元月英还帮着煽风点火:“可不是?太膈应人了!”   被元月晚毫不留情捶打一回。   这一向越国公府里相当安分,许是宫里柔美人的事情,大家都绝口不提此事,在外头也是低调行事,不惹是非。   唯有三太太黄氏愈发得意起来,她与常人想得不同,先前还嫌弃元月蓉给家里丢脸了,可看着宫里赐出的各项礼仪,她却又琢磨着,就算一开始不大光彩,可元月蓉到底已经是过了明路的宫里贵人了,她怎么说也是贵人的母亲,在府里的腰杆未免又挺直了些。   不止是她,就连元月蓉的亲娘蔡姨娘,和兄长元月鸿,嫂嫂王锦绣,说话行事也比往常要横了些。元月鸿甚至在外头和狐朋狗友吃酒时,被众人哄着,还以国舅自居。   就连王夫人都开始想着,有了元月蓉这层关系,她宝贝儿子的大好前程就在眼前了,先时她觉得其子可配大家小姐,现在已经开始肖想尚公主了。   原先对王锦云的亲事,她还不好与易夫人开口,如今却自信满满,打算等那位姑太太回来送端午节礼,便与她说这事儿。   恰逢易成瑞从应州探亲回来,带了满满一船的土仪,她母亲便一道打理了,与端午节礼一起送了过来。   正好最近易佩瑶也得空,往娘家来小住几日,便一处坐车过来了。   元月晚许久不见易佩瑶,一见她便想起周世文,他那方房契还在她手里呢,她便琢磨着,真该好好想想,将那房子租赁出去,不拘做个什么,只有人去照看那一院花草就好。   她这边是走了神,那边易佩瑶说了半天的话,见她不应,转头一看,这人可好,又给自己放空了。易佩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往她眼前挥了挥:“又发什么呆呢?”   元月晚就笑了,打起精神来应付:“怎么这次过来,没带了成瑞一起来?他才回京,也不来让他外祖母看看。”   此间只她们姊妹坐着,再就是王锦云,易佩瑶知道那也是个闷葫芦,再不多嘴的,再者她母亲在外间同外祖母和舅母们说话,送节礼为表,实则是为了来讨个主意的,当下也就不瞒着了。   “你快别提他了,”易佩瑶唉声叹气,“此番就不该叫他往应州去,离了爹娘,他就是断了线的风筝,自个飞了。”   “哦?”元月晚好奇,“可是办砸了事儿?”   “要是办砸了事儿倒好了。”易佩瑶说着皱了眉,“你们不知道,他这次回来,竟从应州老家带来个琵琶女,嚷嚷着要收房,差点没给我爹娘气死。”   “什么?”众人都惊了,“竟还有这回事?”   “不然我这几日为何要回娘家住?还不是因为那个混小子。”易佩瑶说着没好气。   元月晚却笑了起来,她这表姐如今虽梳了妇人发髻,可这言语神态,还与先前做姑娘时没什么两样。   易佩瑶见她笑,更没好气了:“你还笑得出来?再要不了多久,怕是满京城的人都要说元家易家如何得不知礼了,前头才出一个柔美人,后来就来个未娶妻就要纳妾的尚书之子。”   她这话说得急,想必是没过脑子,等话脱了口,才意识到不对。她便住了嘴,讪讪一笑:“我不是故意要这样说的。”   好在姊妹们都明白的,只笑一笑,也就算了,谁让事实如此呢?   元月华在一旁思忖半天,说道:“大户人家未娶妻前先放两个房里人,那也是有的,只不过成瑞表哥这行得不妥,一个琵琶女,又非良籍,若是真纳了,往后谁会将自己的女儿嫁过去?”   易佩瑶点头道:“就是这么说。可惜他不知是喝了哪门子的迷魂药,一门心思就要那个琵琶女,还扬言大不了终身不娶妻,就伴着杏娘过了。你说,可气人?”   “杏娘?”元月英笑问,“这就是那琵琶女的名字?”   “是啊,”易佩瑶翻了白眼,“说是未记事时就被卖了,也不知姓甚名谁,她师父遇着她的时候,旁边一树杏花开得正好,就取了这么个名字。”   元月晚剥了个荔枝吃,笑道:“如此听来倒是有几分意思。”   被易佩瑶瞪了一眼,她又改口道:“实在是个俗气至极的名字。”   因着她的没骨气,还被元月英暗地里比划着脸嘲笑了一回。   外间王夫人与王锦绣为了王锦云的婚事,今日格外热情,先是将易成瑞从头至尾都夸了一回,接着又说起王锦云,夸她如何贤惠温柔会持家,说得天花乱坠,怕是官媒都要甘拜下风。   她们母女如此行事,谁能看不出是存了什么心思,可易姑母却只随意应付了几声,始终没有提起儿女婚事。   她原先是看上了元月晚的,只是跟她母亲元老夫人提起时,元老夫人毫不犹豫就给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于是又相中了元月英。   虽然元月英的生母余氏她不喜,但元月英到底还是长房嫡女,又自小养在二太太白氏身边,脾气秉性皆与她生母不同,回京这些时日她也看了,虽跳脱,但大家小姐的风范还是在的,若为她儿子娶回元月英来,亲上加亲,也是上乘之选。   至于王锦云,她从未将这孩子放在可选行列。是以王氏母女频频抛出话题,她也只不接,以话混过去了。   王夫人见此,心下也猜出这位姑太太不愿与她家结亲,若是往常,她或许会就此放弃,但如今不同了,她自认还能再挣上一挣,干脆唤了王锦云出来,要她给易夫人磕头,谢她先前送的好料子。   易姑母原是个脾气火爆之人,见王氏如此不依不饶,她这火气一上来,便将易成瑞带回琵琶女,并要死要活纳入房中一事,一五一十全说了。   末了,她还望着王夫人冷笑道:“不知王家太太可有这个本事,能劝说得我儿先娶妻再纳妾?或是王家太太有这等胸襟,能容忍我儿先纳妾,再娶你家闺女过门?”   她这话说得好不客气,王夫人还不待反应,元老夫人就气得拍了桌子:“你听听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一面说,一面又遣了丫鬟送王锦云回去里间。   易姑母自知失言,却也气王氏不知好歹,住了元家的屋子,还想着她易家的人,都计算到他们一家人头上了是吧。因此也赌着一股子气。   王夫人不料自己竟招惹出易夫人这一番话来,待反应过来后,一张老脸也憋得通红,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颇尴尬。   最委屈的还是王锦云了,她一个清白女儿家,因为自己亲娘,白丢了场脸,那眼泪仿佛淌水似的,就没停下来过,差点没哭到背过气去。   看着这里外一团乱,元月晚不由得扶额叹气,这都什么事儿啊…… 第63章   易成瑞因为琵琶女杏娘一事, 自归家就被他老子娘禁足在了院中,门口立两个人高马大的护院,一人手里一根胳膊粗的木棍, 门神似的守在那里。   至于那个杏娘, 另外收拾了一处小院落给她关着, 又挑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媳妇在一旁守着, 不让她生事。   易姑母求到元老夫人那里去, 元老夫人还病着, 太医叫静养,不宜出门动气;大太太余氏是个吃斋念佛的,不爱管这些繁杂事情;三太太黄氏倒是愿意出面,可元老夫人借口她管着偌大的家,也离不了她, 指派了二太太白氏前去。   黄夫人知道了生气,还是一旁下人劝道:等大小姐出了阁, 二太太依旧南下, 这家里不还是太太您做主?黄夫人一听也是,就放开了。横竖也不是什么便宜事, 不用自己管正好。   白夫人也借着送节礼, 元月晚元月英在家闲不住,也跟着一道来了。   元月晚许久未见到她这位表兄,如今随着众人一起到他院中去瞧了,竟是吃了一惊, 现在的易成瑞, 胡渣邋遢,头发凌乱,全然不复先前贵公子的模样, 倒像是从路边捡回来的流浪汉。   易姑母恨铁不成钢,指了他向白夫人说道:“你瞧瞧,他就这副模样,还打算不吃不喝来威胁我跟他爹呢。”   闻得他母亲这样说,易成瑞斜躺在那里,只视线往他们这边瞥了一眼,哼了一声,依旧转过头去。   易姑母便又生气:“你瞧瞧,像个什么样子?”   白夫人只笑了笑,也不去说易成瑞,只向易姑母笑道:“成瑞这个模样,倒像是要成仙了,随时羽化而去。”   易姑母恨道:“我现在倒宁可他成仙了。”   “别说胡话。”白夫人向易姑母说道,又细细看了一回易成瑞,再没说什么,带了众人又出了院子。   “婶娘怎么不劝劝成瑞表哥?”元月英好奇问道。   易姑母也是一脸疑问。   白夫人只道:“去瞧瞧那位杏娘。”   琵琶女杏娘被另外关在了一处小院落里,两个仆妇日夜看管着她,不叫她逃跑,也不叫她寻死。   不过也是怪,看了这几日,这琵琶女既不逃跑,也不曾寻死,每日抱了她的琵琶,泠泠作响,偶尔还唱上一支江南小曲儿,别说,还挺悦耳的。   那些个仆妇听见了,却只撇撇嘴,暗道怪不得会给他们家少爷迷得神魂颠倒的,如此妖妖佻佻,怕不是个狐狸精。   元月晚等人到时,恰逢那琵琶女在弹唱。南方一地一乡音,元月晚听不大懂她在唱些什么,但单从那悠扬曲调,也能猜出不过就是痴男怨女的那些。   里头的仆妇见是夫人来了,赶紧起身迎了上来。那杏娘也停了琵琶,袅袅婷婷站了起来,行动似弱柳扶风,却也还算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元月晚打量了那杏娘,见她一张桃心脸,柳叶眉杏仁眼,樱桃小口一点点,端的是个美人,尤其那一双水雾朦朦的眸子,真是我见犹怜。   她不由得感慨,也怨不得易成瑞会为这女子寻死觅活的,这样的一个江南美人,又弹得一手好琵琶,真真是难得的。   “可不是难得的?”当了杏娘和众人的面,易姑母气呼呼说道,“你那表兄可是花了大把的银子,才给她赎了身。”   听见她这样说,那杏娘也不恼,面不改色,盈盈笑着,立在一旁,仿佛那不是说的她一般。   白夫人稍稍问了她几句,也不过是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还记得家中父母,诸如此类明知故问的话。那杏娘也都一一答了,不疾不徐,气定神闲,像是在说另一个人的过往。   白夫人没有多问,就又走了。   出来外间,易姑母心中焦急,拉了白夫人问道:“你看如何?”   白夫人笑着摇了头:“要我说,这事儿是没法子的了。成瑞那个样子你也看到了,你就两个选择,一是依了他的心思,不然就给那杏娘送走。可若是后者,只怕成瑞这辈子都会记恨着你这个娘了。”   易姑母气得一张脸通红:“那不就剩那一个法子了?”   白夫人看了她,意味深长道:“成瑞虽为她脱了贱籍,但你们易家老爷子最是要面子的,这事儿他虽未出面,但也绝不会任由成瑞迎娶一个平民女子为妻。你如今当着家,还是睁大眼睛瞧瞧,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吧。只是,”她说着叹息,“也别太委屈了好人家的姑娘。”   易姑母思忖半晌,也免不了一声长叹:“真是作孽啊。”   元月晚没走,元月英自然也就没走,易佩瑶陪着她们,也留了下来。   先前当着夫人的面,杏娘都丝毫不怯,如今就剩下这几位小姐,自然更没什么了。她邀请大家坐下,尽管这屋里简陋,她却仿佛是这里的主人了。   元月晚看了一回她的琵琶,说道:“才听得姑娘的琵琶,弹得很好。只不过音不太稳,想必该找人来瞧一下了。”   杏娘看了元月晚笑:“这位姑娘好听力。”   一旁仆妇便道:“什么姑娘?这是我们夫人娘家的侄女儿,越国公府的大小姐,未来的靖王妃。”   杏娘不为所动,只看了元月晚笑。   元月晚也不在意,她更感兴趣的,是其他。   “你与我表兄,是怎么认识的?”她问杏娘。   杏娘面上终于泛起微微的红,不知是不是因为元月晚提起了易成瑞,她抱了琵琶,微微歪了头,视线飘出窗外。   “那日是我接客的第一日,我一清倌,只擅琵琶,可总有不怀好意之徒,每每来生事。好在那天有三郎在,他为我挡下了太守之子,免我许多麻烦。”   她唤易成瑞三郎,这叫易佩瑶不由得就皱起了眉。可杏娘仿佛并未察觉,只继续说着。   “三郎待我极好,那几日天天都来听我弹琵琶唱曲,烹茶调香,游湖散步。他是个极温柔有耐心的男子,虽身为尚书之子,可从未摆过任何架子。”   她这番话听得元月晚和元月英都面面相觑了,她所说的这几样,可不是她们所认识的易成瑞会做出来的。   杏娘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三郎在应州不过小住,临行前,他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一起走,他会为我赎身,为我后半生遮风挡雨。我本从未奢望此生能走出那座楼阁,可三郎是我心之所系,他若走了,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不过一具空躯壳罢了。”   “所以当他问我时,我一点没犹豫。即便不能入易府,但只要时时能见着他,就算是在城外住茅草屋,我也是愿意的。”   她说这些话时,元月晚细细瞧了她,竟不似在说违心话。   看众人神情,杏娘似也知晓,她们多不信她所说的,便又笑道:“我自知人微言轻,又是那样的出身,但我待三郎的一颗心,却是真真的。无论诸位信否,我问心无愧。”   易佩瑶听得心里恼火,才要出言,却被元月晚抢了先,她问杏娘道:“你既这般倾心于他,如今他为了你,和家中父母势同水火,你也能心安?”   杏娘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她看了元月晚,微微一笑:“那却是三郎与他父母的事情了。”   “你!”易佩瑶腾地往起一站,指了她就要发作。   元月晚拦住了她,又回头看了眼那杏娘,见她端坐在那里,依旧笑盈盈的,她心下暗叹,向易佩瑶说道:“走吧。”   出来院外,易佩瑶指了那屋里气道:“你听听,都说的些什么话?”   元月晚倒不气,她拂开面前的一枝垂柳,顺手掐下一枚嫩叶,淡淡道:“归根究底,这事儿还是得看成瑞。”   她转头看了易佩瑶:“你也别再去寻那杏娘的麻烦了,成瑞不放手,她是不会死心的。且我看她那模样,便是成瑞放了手,她恐怕也活不成了。”   易佩瑶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元月晚这样一说,她自然明了,叹了口气,道:“只恨他招惹这许多事。”   元月晚看了她的肚子笑:“你也别太气了,如今你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你跟你肚子里的这个才是最要紧的。”   易佩瑶手掌轻抚了腹部,笑道:“他要知道他有这么个糊涂舅舅,恐怕也要生气了。”   一旁一直没得机会开口的元月英嗤道:“气啥?又与他什么想干?豆丁点大的小人,怕是耳朵都还没有?”   “又胡说了。”易佩瑶笑着拍打了她一下。   正说笑着,抬头就见白夫人身边的云绡急匆匆过来了,面上忧虑,到众人跟前福了一福后,便焦急向元月晚说道:“小姐,府里来人传话,说是从越州来了书信,怕是不大好,老夫人叫赶紧回去呢。”   越州即是元月晚父亲驻军所在,既是说不大好,怕是边境战事紧急。元月晚担心是她父亲出了什么事,眼下也顾不得再宽慰易佩瑶了,匆匆与她道了别,便跟元月英一道,急急赶去二门上坐车回府。 第64章   元月晚的父亲受伤了。   今岁开春后, 南边的几个小国青黄不接,先前镇守的元都督归京嫁女,他们便动了歪心思, 屡屡进犯。直到元都督回越, 他们尝到些甜头, 再不肯罢手, 试图拿下南境几州。   元都督就是在最近的一次夜袭中受的伤, 一支涂了毒液的暗箭, 直戳胸口。好在随军的孙大夫医治及时,毒液尚未抵达心脉,暂且保住了命。   饶是如此,元都督也不肯下前线,待伤势稍稍好一些, 依旧亲自上城墙。   家信中当然未提及这许多,但白夫人与他做了这么些年的夫妻, 如何不晓得自家夫君的心性, 向来是报喜不报忧,寥寥“中箭”、“受伤”, 她已猜到八九不离十。   思忖一夜后, 白夫人招来元月晚,细细与她商量一回。   “我想先带着阿修往越州去,阿柔身子不大好,不宜奔波, 还是留在京城, 由老太太看顾。”白夫人眉头微蹙,说道,“阿修是男儿, 虽年纪还小,但也该见些世面,你父亲若是不好……”   她再说不下去,掩面暗暗抹去眼角泪水。   元月晚当然清楚,来时的路上,她就已经猜到了会是这样。   “娘不用担心,尽管带着弟弟前去。”她笑道,“若非有赐婚在身,我也想随母亲一道去。”   “便是这话了。”白夫人望了她,为难地笑,“你与靖王殿下的婚期将近,倒是你爹与我都不在京中,无法为你送嫁,别人怎么说是一回事,只是我们委屈了你。”   元月晚笑道:“母亲生我养我,已是大恩,又何来委屈一说?母亲只管去,京城这边,您不用操心,家中还有老太太,宫里也有姑母,再不济,您女儿我也不是吃素的。”   白夫人望着说出这番话的元月晚,不由得心生感慨,当年生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一眨眼,就是这般大的人了。   “娘知道你。”白夫人拉了她的手,眼中泪光点点,“你也不用担心南边的事情,你爹与我定能照料好,你只管安心备嫁,与靖王殿下好好过日子。”   她说着叹息:“靖王那孩子,我瞧着是个好的,况且,他对你也是有心的。”   “娘?”元月晚不防她母亲突然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得有些面上发热,“怎么说起他来了?”   白夫人如何不晓得她的心思,又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当你娘是个眼瞎的?娘也是过来人。”   她抬手去理了理元月晚的鬓边:“你只记着,你与他好便好,若不好了,你也别给自己气受,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照样自在。”   顿了顿,她又说道:“实在过不下去,你便家来。这越国公府若是容不下你,越州的小随园娘还给你留着,天南海北,总有你的一处容身之地。”   元月晚心中颇为感动,一股酸意自心底涌上鼻眼,她俯身抱了她母亲的膝盖,闭上眼,不肯叫眼泪流下来。   看她作如此小儿女姿态,白夫人无声叹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白夫人动作很快,两日后便乘船南下。   元月晚和兄弟姊妹们送她母亲与弟弟走,纵是不舍,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船只远去,甲板上挥着手的人,渐渐已看不清。   “走吧,回去了。”元月英替她放下帷帽上的纱罗,说道。   元月晚看向她,蓦地一笑:“阿英,不知道为什么,如今这满京城里,除了你,我好像再没有可亲近之人了。”   元月英看了看一旁正同小贩问着草编小玩意儿的元月华和元月清,她捏了捏元月晚的胳膊,挤了挤眼:“那可不,咱俩的关系可不是旁人能比得上的。”   也就只有她,能时时逗得自己开心了。元月晚莞尔一笑。   元月华和元月清一人手拿草编蚂蚱,一人拿着蜈蚣,又挑了造型可爱的小鸡小鸭,付了钱,兴冲冲拿回来给她们瞧:“看,多有意思。”   元月英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真是养在深宅大院里的少爷小姐,这么点小玩意儿也能叫你们眉开眼笑的。”   她随手捏过那只蚂蚱,前后看了回,哼道:“这东西我也会编。”   元月华信以为真:“真的?那你给我编个孔雀的。”   元月英也丝毫不露怯,一仰头:“一只一两银子。”她报价。   元月华一巴掌就扇在了她脖子上:“你怎么不去抢钱呢?”   元月清看得好笑,他今日奉了祖母的话,来送二婶娘去越州,哪成想这几个妹妹,一个比一个贪玩,买东又买西,这码头简直就要被她们给承包了。   “时候也不早了,家里还等着咱们回去用午饭呢。”他劝道。   元月英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战利品,满意点头:“行了,回吧。”   然后他们掉转头,元月晚就看见个熟人,倒吓了她一跳。   “桂荣公公?”元月晚疑惑道,“你怎么在这里?”   元月英也认得他,顿时拉下脸来:“这还用说吗?肯定是那个讨厌鬼也在了。”她说着四下张望,试图找出那个讨厌鬼。   元月清自然也是认识桂荣的,便笑着呵斥了元月英:“不许胡说。”   桂荣笑道:“三小姐猜得不错,的确是我家主子派奴婢前来的。”他转身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一座茶寮,果然,那里面坐着的,不正是陈烺等人?   元月清看了元月晚,问道:“妹妹怎么说,可要过去?”   元月晚见那里头坐着的,只陈烺、陈炼和林长风三人,也没什么好避嫌的,便道:“坐坐也罢。”   元月清也点头:“也好。”   元月英却在一旁撇了嘴:“你才不是急着要回家去用午饭的吗?”   元月清笑着往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小小人儿倒是挺记仇的。”   元月英哼了一声,跳起来也要去弹他的脑门。   偌大的茶寮内只坐了陈烺三人,另有他们的随从搬了长凳坐在外面,看着马儿吃路边杂草。茶寮主人是对中年夫妻,原本不满他们这些人凶神恶煞似的坐在这里赶客,但见一人怀里掏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立马就又喜笑颜开,点头哈腰任他们去了。   “几位可真是好兴致,坐在这里喝茶看江景?”元月清与他们熟络,进去便玩笑道。   林长风哈哈笑着:“江景也看,美人也看。”   元月清不敢动陈烺陈炼兄弟,可这林长风,他却是敢下手的,照着他后脑勺就拍了下去:“我妹子都在这儿呢,你也敢浑说。”   又拿眼觑了陈烺:“这还有这位在呢。”   林长风更是笑得厉害了:“这位算什么,可不就是他自己要来看的?”一句话就给陈烺出卖得干干净净。   陈烺也手下不留情,给了林长风一筷头,随即起身,走至元月晚跟前,也不管边上有人没人,只对她说道:“我与你出去走走。”   元月晚还未答话,才来回挨了打的林长风又嘻嘻笑道:“可别走太远,又走去靖王府了。”   元月晚思及那晚在靖王府的场景,不由得面上一热。好在有帷帽掩了容颜,外人看不清。   元月英却不许外人编派自家姊妹,趁了林长风不注意,拎了把竹椅子往地上一放,恰好一只椅子脚架在了林长风的脚面上,疼得他嗷地一叫。   陈烺瞧得一清二楚,出来同元月晚笑道:“你这妹子,可真是个女中豪杰。”   元月晚也不谦虚,得意道:“那是自然。”毕竟也是她爹娘教养出来的。   陈烺听她语气得意,又觉得好笑:“时人都讲究谦逊,倒是你,还颇为自得。”   元月晚哼道:“你说的是真话,我又何必谦逊?我家阿英,可不就是个女中豪杰?”况且还那般护着她。   陈烺知她姊妹情深,便不再拿这事儿打趣。二人沿了江堤,慢慢走着。   此时端午已过,天气渐热,又将近午时,日头已高。好在岸边遍植垂柳,另一旁道上又有高大香樟与杨树,投下一片阴凉,正好避避日头。   江堤上人不多,不像码头时时有人装卸货物,这条道一眼望过去,只见茫茫江面,帆船点点,元家的船只,早已不见了踪影。   “别着急,待婚期过了,我们再一道南下。”   元月晚原本站在那里出神,听闻陈烺这一声,就在她身侧,不由得转头,隔着透纱罗,看他神色依旧,仿佛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她一笑,自己撩起纱罗:“你少拿这话来哄我,你是皇子,是王爷,便是成了亲,那也是能轻易出京的?”   陈烺终于见着她盈盈一双秋水眼,便是含嗔,他也觉得全身舒畅。   “那又如何?我一个闲散王爷,又不想做太子,那些人巴不得我不在京中,最好越不堪越好。”他自嘲地笑。   他这话说得轻松,可元月晚细细一想,里头却又包裹了千丝万缕。   看她眉头轻蹙,陈烺自知失言,赶忙又用话岔过去:“如今王府已完工,花草树木也都种植完毕,你可想要去看看?若有什么不满意的,不喜欢的,也好叫他们先改了。”   元月晚斜眼看了他:“才被林公子那般说,你还想着去靖王府呢?”   陈烺切了一声:“他算哪门子的公子?”   元月晚哼哼道:“你这话我可是记着了。”   陈烺抱了胳膊,也哼哼着:“你胳膊肘怎么能向外拐?咱俩才是一家人。”   元月晚瞪了他:“我姓元,你姓陈,谁跟你是一家人?”   陈烺嘿嘿笑着:“快了,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你躲也躲不掉的。”   边上路过一个挑柴的老汉,见着这衣着光鲜的男女站在那里说话,女子粉面含嗔,男子一味傻笑,心道这是哪家的傻小子? 第65章   五月底, 北境也传来战事,燕国兵士进犯大梁边境,一夜之间已逼近云州。   南北狼烟四起, 别人尚可, 唯越国公府人人心忧, 两地均有元家子弟, 一时都不知道该为哪一边祈祷了。   元老夫人终日守在府中的小佛堂里, 大太太余氏自得知北境战事, 也是坐立不安,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宝贝似的养了这么些年,这头一回参军,还没几月, 就遭遇了战事,她自是惴惴不安。   忐忑几日, 余夫人便去向元老夫人请示, 要去城外鸿福寺斋戒,为元月承诵经祈福。   元老夫人当然应允, 余夫人一年倒有大半的时间都在鸿福寺里, 不是为亡夫念经,便是为家人祈福,元老夫人只叮嘱了多带些人,自己注意点, 别太累着了, 就让她去了。   将近六月,元月晚婚期也就近在眼前,越国公府上下真是喜忧参半。   三太太黄氏虽也操办过儿女婚事, 但这帝王家的赐婚,还是头一遭,许多事情拿不准,先前有白夫人在,还能两个人商量着来,如今只剩她一人,真是忙得焦头烂额。   元老夫人见许多事情不成个样子,少不得要亲自出马。   元月晚心中也焦急,自她母亲往越州去后,再无书信往来。婚期又近,好在有家中长辈操持,她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还要自己动手缝制绣嫁衣,一切都是由最好的匠人备制好,她只需看上一眼,好即好,不好就再改。   又有先时陈烺许诺她说,待二人婚事了了,便一道南下去。她就又有了些心安,只盼这一日早点到来。   六月初,北境又来报,云州失守,成王殿下所率部队遭敌军偷袭,损失惨重,退守宁州。   得知云州战败,越国公府上下都悬了心,只不知元月承如何。   这一消息传来,别人倒也罢了,只王夫人紧张兮兮,开始暗中收拾起了行囊。   “如今战事不平,京中不宁,不利我儿读书科举,不若先家去,来年开考再进京。”她如是对元老夫人说道,也不提儿女婚事了。   元老夫人哪有精力来管他们,任由他们去了。   王锦云来同元月晚告别:“我实在是不想走,”她说,“姐姐即将出阁,我该送姐姐出嫁的。况且,况且我也不想走。”她绞了手中帕子。   元月晚只当她是不舍自己,虽然她心中也不舍得王锦云就此回去,只怕她这一回去,她母亲就会给她找个人家嫁了,到那时怕是再难相见了。但无奈王夫人一意要走,她也奈何不得,只能劝慰了王锦云。   “你母亲说得也是,如今北境战事不明,保不准日后会是个什么情形,连州向来少战事,你们回家去也不失为上策。”她说道。   王锦云听得面上泛红,羞愧不已,说白了,她母亲与兄长这般行事,就是胆小没担当。她母亲也就罢了,倒是她哥哥,身为大梁子民,且不说上前线杀敌,如今竟要跟着妇孺躲在战火难波及的家乡,实在是丢人。   元月晚哪想得到她此刻心里想的这许多,继续提点了她:“你此番回连州,许多事情自己记得多拿主意,你家中虽是母亲做主,但很多事情只有你自己知道好与不好。眼睛放亮点,心思透彻点,别一味听你母亲的话。”   她说着又笑:“我这话若是给你母亲知道,必定要指着我的鼻子骂了。”   王锦云赶紧摆手道:“不,不,再不会的。”   竹心捧了只包袱进来,交与元月晚。元月晚又转交给了王锦云。   “我知道你就要走了,叫她们收拾了些衣裳,还有一些精巧小玩意儿,上次你跟我要的花样子,我也一并放在这里头了。”元月晚拍了拍包袱,笑道,“你带回去,就算是做个念想吧。”   王锦云眼圈一红:“姐姐……”   “行啦,”元月晚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这么大人了,还爱哭哭啼啼的,真是跟我家阿柔一样。”   王锦云强忍着心中万千思绪,好歹没叫眼泪掉下来。她在怀里摸出两只香囊来,递与元月晚。   “我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东西赠与姐姐,这个香囊是我亲手做的,都是挑选的最好的布料和丝线,我知道姐姐喜欢竹子,特意绣了翠竹在上头。”她诚恳说道。   元月晚接了,细细看后赞叹道:“果真是好针线。”   她又看了另一只香囊,却也是绣的青竹,不由得笑:“那这一只不是送我的?”   王锦云面上陡然一红,她低下头去,小声道:“这一只,还请姐姐帮我转交给三少爷。”   元月晚一愣,她呆呆看了王锦云,又看了回那只香囊,蓦地恍然大悟。原来……   想通之后,元月晚哑然失笑,她可真是个傻子,这么些天了,她竟没看出来,王锦云原来是对她三哥心生爱慕了。   可惜呀可惜,她暗暗叹气,王锦云这样一个安静的女孩子,安静到连爱慕之人就在眼前,她也能沉默得无人知晓。   至于元月清,他显然也只是拿她当个妹妹来看待。   “好,我替你给他。”元月晚答应着。他二人有缘无分,自此山高水长,恐再无相见之日,便是替她转交一只精心制作的香囊,也当是成全她一番少女心思罢。   王锦云想必也是清楚,她深深拜谢:“多谢姐姐。”   直至元月晚送她出门,她犹自面上绯红,带着少女的羞怯。   目送她缓缓离去,元月晚一瞬间竟有些羡慕起她来,付出不图回报,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如此?   这一晚元月晚才睡下,忽听得帐子一响,她睁眼,就见床前立了个黑黢黢的身影,只面上露出一点眼白,她一惊,才要开口,就被人捂住了嘴,心更是陡然往下一沉,家中怕是遭遇贼子了。   那贼子似是在打量她,除了俯身捂住她的嘴,倒也没其他动作。元月晚屏了气息,右手悄悄摸着了枕头下的一柄匕首。   就在那贼子快要凑到她面前时,她迅速自枕下抽出了匕首,利刃带出寒光,黑暗中雪亮一闪。   那贼子却是好身手,只听轻微一声滋啦响,匕首只划到他的黑色蒙面,人却是及时跳开了去。   元月晚自床上坐了起来,正要出声,对方却先开口了:“别叫,是我。”他说道。   这熟悉的声音,元月晚一顿,继而气恼:“你这是干什么?”   陈烺哈哈笑了,他解下蒙面的黑布,恰好元月晚点燃了床头的一盏灯,借着亮起的火光,他看了那被划破的布,咂舌道:“还好我躲得快,不然就该被你给毁容了。”   他还好意思说这俏皮话?元月晚又是气又是好笑:“你不要命了?若是差了分毫,岂止是毁容那么简单?怕是命都没了。”   陈烺扔了黑布去桌上,过来拿起她床上匕首,仔细看了回说:“再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床头还藏着匕首。”   元月晚哼了一声,自他手里夺回匕首,插进鞘里,依旧放置枕头下。   “对了,木兰……”今夜是木兰在她房里当值,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见那丫头起来。元月晚过去瞅了一眼,那丫头正双目阖闭,睡得正香呢。   “你……”她回头瞪了陈烺。   陈烺嘿嘿笑着,摸了摸鼻子:“就一点点迷香而已。”   元月晚举起拳头作势就要打他。   “别,别。”他赶紧两手作防御状,见元月晚更是不悦了,干脆又放下手,扬起脸,闭了眼,冲她说道,“好了,打吧。”   颇有一种英勇赴死的决绝。   明知是他无赖,元月晚却怎么也打不下去手了,她啐了一口,越过他去吹灭了灯火。   “怎么又给灭了?”陈烺不解问道。   元月晚转身瞪了他,突然的黑暗中暂时看不大清楚他的脸:“若是院子里其他值夜的人看见了,岂不是又要来说话?”   “这你大可放心,”陈烺笑道,“你这院子里的人我跟卫卓都给下药了,现在都好睡呢,门口只卫卓在守着。”   元月晚一口气顿时就噎在了喉咙口。这个混蛋!她到底气不过,趁着暗色他没注意,狠狠就往他脚背上踩了一脚。   陈烺没防备,痛得一声惊呼:“你们元家的女子都这么喜欢踩人脚吗?”上回在茶寮也是,林长风回去脚背上可都青了一块呢,都拜她三妹所赐。   元月晚哼了一声,只不搭理。   卫卓在门口听得他家殿下直呼痛,心下奇怪,别是被打了吧?他就说嘛,这三更半夜摸来人家国公府千金小姐的闺房——即便那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也实属不妥,大不妥啊。也就他家主子能干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卧室内,元月晚才要重新点亮灯,却被陈烺拦住。   “我们出去说话。”熟悉了暗色,他从架上取了件外衣,为她披上。   卫卓被打发去了院门口,看着他十二万分的不乐意,元月晚向陈烺笑道:“做你的护卫可真是不容易,日日夜夜都不得安生。”   陈烺捏了捏她的鼻子:“胡说,他乐意得很。”   分明就是在睁眼说瞎话。   这时节天气炎热,夜间倒还有点凉意,微风徐徐,还挺舒适。   元月晚本以为他是要在院中坐下,谁知他拉了自己,指了指屋顶:“我们上那儿坐去。”   元月晚斜眼看了他:“你怎么不说要上天上去坐坐呢?”   陈烺哈哈笑着:“想倒是想,可惜没那本事。”   元月晚虽是嫌弃着,但依旧领了他往屋后走去。   陈烺奇怪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元月晚看了他:“你不是要上屋顶么?□□在后面。”   陈烺站住脚:“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嗯?”元月晚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一把搂住了腰,紧接着脚下一松,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她已经在屋顶上了。   “……”元月晚拍开他缠在自己腰间的手,“好玩吗?”她没好气道。   陈烺笑嘻嘻地:“好玩啊。”   知道他就会蹬鼻子上脸,元月晚不再搭理他,找了处平整地方坐下。   陈烺也紧跟着坐了过来。   “看,”他抬手指了天上,“好多星星。”   元月晚抬头,果然星光灿烂。她有点恍惚,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星空了。   一旁传来陈烺的声音:“当初在越州浮渡山上,你也是这般看星星的。”   “浮渡山?”元月晚转头看了他,“你如何……”   不等话问全,她自己就记了起来,原来当初自己以为的错觉,并不是错觉。   “真是个登徒子,”她再次啐道,“三更半夜偷窥姑娘家。”   陈烺还挺得意:“我这一看,就给自己看回个娘子了。”他伸手挑了元月晚的下巴,故作轻挑,“如何,为夫的眼光还不错吧?”   元月晚啪地打掉他的手:“登徒子!”她骂道。   陈烺哈哈笑着,又往她身边坐近了些,挨了她故意说道:“你再怎么骂我都没用了,要不了多久,你就是我这登徒子的妻了。”   元月晚看着他,突然就换上了一副笑眯眯的神情:“你信不信,我这就给你推下去?”   陈烺干脆伸手就给她抱紧了:“要死一起死。”   “胡说什么呢?”元月晚翻了白眼,又扭动了身子,试图挣脱他的胳膊,“你给我放开。”   “我不放。”陈烺的脑袋依偎在她的肩上,鼻尖是她披散的青丝,缎子似的铺在肩背上,散发出好闻的香气,似是茉莉?   元月晚挣扎了几番,见始终挣脱不得,干脆也就放弃。她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看了远处苍穹,墨铺的一片黑蓝。   “你今晚怎么了,突然过来?”她轻轻问道。   陈烺没有立即就回答,他抱着她的胳膊紧了紧,鼻尖蹭了她细腻的脖颈,他闭上眼,似是不愿忆起:“我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 第66章   “什么不好的梦?”元月晚问。   陈烺终于从她肩上起来, 两只手捧了她的脸细细看了一回,复又抱了回去。   “我梦见你丢下我走了。”他说。   他说话时的气息喷在了元月晚的脖子上,温热的, 痒痒的。她忍住了笑:“都说梦是相反的。”   陈烺以为她是在安慰自己, 才要附和上几句, 就听见她又说道:“焉不知是你丢下了我?”   陈烺一顿, 附和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察觉到他僵住, 元月晚又笑道:“开玩笑啦, 我怎会丢下你?”她拍了拍陈烺的背,又取笑,“倒是你,哪天碰见个姑娘,发觉是掌中宝心尖人, 或许真就不要我了呢。要是真有那么一日,我也无话可说, 只盼大家好聚好散。”   她这番话陈烺听在耳里, 愈发觉得心中烦闷。他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正视了她的眼睛, 脸上露出少有的认真:“你就是我的掌中宝心尖人, 除了你,我再不要他人。”   若是别的女子对着他这样一个风流俊俏的人物,又听得他这般掏心掏肺的话,想必早已沦陷。可元月晚却灵台清醒:人心难测, 世事难料, 好一时是一时,谁知道这往后呢?   见她只笑而不语,陈烺知她并不相信他的话, 干脆抓了她的手,放置自己的心口上,眼睛却始终凝视了她。   “感受得到吗?我的心跳得有多快。”他说,“只在面对你的时候,它才会这样。”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他坚定道,“即便你此刻不相信我所说的,那也没关系,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会用一生证明给你看的。”   元月晚歪着头想了想:“好,便是你不会移情别恋,但若是我不能生育呢?无法为你生儿育女,延续血脉?”   陈烺挑了眉:“我倒巴不得此生只有你我二人,我还怕他们来分走你的爱呢。”   元月晚白了他一眼:“若是长辈们要你纳妾生子呢?”   陈烺更是不屑了:“他们管得着我吗?”   “这赐婚你不就是接受了?”   陈烺蓦地就笑了:“要不是你,你以为我会听那老头子的话吗?”   “那好。”元月晚想了想,又问,“那要是,我爱上了别的男子呢?”   陈烺瞬间就拉下脸来:“那我就建幢黄金屋,把你关里面,除了我,谁也不许见。”他咬牙说道。   他越是这样,元月晚就觉得他越是好笑。她抛出最后一个问题:“那我若是死了呢?”   这话一问出口,她就觉得陈烺抓着自己的手陡然使劲,捏得她胳膊生疼。   “你不会死的,”他面上却很平静,“我不允许你死。”   “你这可就是不讲理了。”元月晚笑道,“生老病死都是天意,如何由人?”   “我不管。”他面上一丝笑意也无,再次揽她入怀,紧紧抱着,“反正我就是不许你死。”   真是孩子气啊,元月晚无声地笑,拍了拍他的背,终于顺着他安慰道:“好,我不死,我永远都陪着你。”   陈烺低低“嗯”了一声,带着无尽的委屈,他的面颊蹭了蹭她的耳朵:“说话要算数,不然就是小狗。”   元月晚不禁笑出了声:“好,算数。”   第二天早上,竹里馆的人们醒来,都伸了懒腰颇为感慨,这一夜可真是好睡啊。   只是木兰有些奇怪,昨晚那盏琉璃灯,她明明是放在了床头的,可今儿早上起来,怎么就在桌上了?别是有鬼神吧。她赶紧在心里念了几遍阿弥陀佛。   元月晚闹了半夜没睡,也不知是睡眠不足,还是怎的,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慌。   最近无论南北都无书信,她父亲留给她的两个暗卫,都被她打发出去探听南北消息了,一个都没回。虽说没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可她总觉得有什么正在发生,像天狗一般,悄悄吞食月亮。   婚期一天天近了,越国公府张灯结彩,礼品单子雪花一般飞进飞去,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元月晚。   这一日竹里馆里静悄悄的,竹心木兰亲自守了房门,无人敢进。   “你说什么?大少爷失踪了?”元月晚坐在书案前,听才从北境打探消息回来的暗卫陆凌,立在她案前汇报。   “是,属下在晋州驿站碰见往京城来送信的差役,灌得他半醉,听他说宁州怕是也要守不住了,成王殿下此番受伤不轻,燕国军队又来势汹汹,大少爷前次战役中不知所踪,不知死活,现下两军对峙,无人去清点前线伤亡。”陆凌如是说着,“属下本该亲自前往宁州一探究竟的,只不过……”他犹豫着。   元月晚皱了眉:“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陆凌答应了声“是”,又说道:“那差役说,军中有将领疑心此次兵败,是有人内外串通,大少爷便是他们怀疑的对象之一。”   “什么?”元月晚惊得拍案而起,“真是好大胆子!”   陆凌抱拳:“小姐息怒,现下众人只是疑心,并无真凭实据,况且大少爷生死未卜,一切都还不宜早下定论。”   元月晚也自知反应过度,她平复了下心绪,又坐了下去。   “只是这消息早晚传到京城,圣上历来多疑,我只怕……”她没往下说,只皱眉思忖一回,又看了陆凌说道,“我还有件事,要你去办。”   元月英到竹里馆时,元月华和元月柔都已经在了。她抹了把脸上的汗,笑道:“今儿又有什么好吃的?”   元月晚却没像往常一般同她玩笑,她面上凝重,等着元月清最后一个来时,她方将先前陆凌汇报的消息一字不漏,全都说与他们知道了。   “怎么可能?”元月英率先反驳道,“大哥再如何不济,也不至于通敌叛国啊,那可是灭九族的死罪。”   元月柔年纪小,见几位兄长姐姐都面色不佳,自己先有点被吓到了,元月晚握了她的手,鼓舞似的捏了捏,又向元月英说道:“你先别急。”   元月清皱了眉:“这消息可准?”   元月晚道:“我父亲的贴身暗卫,再没有假的。要不了两三日,这消息就该传到京城了。”   她看了元月清,声音很轻:“三哥,这回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元月清眉头紧锁,只不言语。   元月华尝试问道:“那你叫我们来……”   “我要给你们送走。”   屋子里一时很安静,外面廊上的画眉啾啾鸣叫,宛转悠扬。   “你说什么?给我们送走?”元月英按捺不住,站了起来,“你要给我们送去哪里?”   元月晚没看她,反而先转向了元月华,又看了元月清,她说:“你打发人去给那位杜仲琪杜公子请过来,我想亲自与他说话。”   元月华和元月清对视一眼,彼此隐隐都察觉出了些什么。   “这样是否太武断了些?”元月清问,“一切尚未明了。”   元月晚沉静道:“待一切都明了了,就来不及了。”   “万一没你所想象的那么糟糕呢?”元月清不死心,“我们元家世代忠良……”   元月晚静静看了他:“三哥,如今这个局面,你还不明白吗?咱们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了。”   “可要不了多久,你就要跟靖王殿下成亲了。”元月华忧心道,“你这时候给我们送出去……”   元月晚笑了笑:“若是真出了事,你以为这亲事还能进行得下去吗?”   “这……”元月华哽住。   元月英越听越糊涂:“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知道她性子燥,元月晚终于来安抚了她:“阿英,再要不了多久,家中怕是要遭巨变。我已经收拾好了细软,你带上,领了阿柔,南下去寻我娘,她定有办法护你们周全。”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你娘如今在鸿福寺中,你若是觉得我说得不准,可暂时以探望你娘的名义过去小住,若是事发,也可脱身。”   她示意门外的陆凌进来:“我把陆凌留给你们,有他一路护送,必定安全。”   元月英脑中千回百转,终于醒悟过来:“你不走?”   元月晚轻笑:“我走不得。我若是走了,只怕我们一个都走不了。”   竹心送了两只包袱过来,元月晚接了,递给元月英:“傍晚你们就出城,我已经让松泉去向老太太禀明了。”   元月英捏了那包袱,里头有衣裳,也有银票碎银子。   她将包袱往桌上一扔,赌气道:“不行,你不走,我便不走。就算是出了什么事,我也只要跟你在一起。”   元月柔也跟着点头。   元月晚就笑了,她轻抚了元月柔的小脸,向元月英说道:“这种时候你就别跟我犟了。”   元月英哼道:“就算是有什么事,家中自有老太太和三叔三婶,怎要你来自作主张?”   元月晚知道她是在闹脾气,耐着性子好言安抚道:“老太太如今时好时坏,实在不能再拿这些事情去刺激她老人家了;你母亲是个吃斋念佛不管事的;三叔是那吊儿郎当样子,只知吃酒;三婶虽管着家,可外面的大事,她怕也是拿不准,我若是这时候去与他们说这些话,保不准会拿我当失心疯看。”   “我看你可不就是失心疯了。”元月英气道。   元月晚笑着,握住了她的手:“好阿英,这次你就再听我一回。等这件事过了,你我姊妹若还有机会再相见,到那时你再来与我算账,我绝不推三阻四。”   元月英咬了嘴唇,深思熟虑一番后,她定定看了元月晚:“好,那我就先在鸿福寺等着。”   “可是,”元月华忧心道,“如果我们走了,府里少了人,到时候查将起来,岂不是要带累大家?”   元月晚沉默。她不是没考虑到这个,只是暂时还没有完美的计划,但无论如何,先让她们离开此处方是正经。   “我愿意代小姐留在这里。”却是松泉推门进来。   “小姐,”她向众人行礼,站定后又重复道,“我愿替代小姐,冒充小姐进宫。”   “松泉!”元月英气得往起一站,“谁许你这样说的?你给我出去!”   松泉站着没动,她看向元月英,微微一笑:“小姐待我好得似亲姐妹一般,我本就无以为报,如今终于有一件事是我能为小姐做的,请小姐就准了我吧。”她拜道。   “我准你个鬼!”元月英怒不可遏。   只是她尚未发作完,又有一人进来,站在松泉身侧,脆声道:“奴婢也愿代小姐留下。”却是元月华的贴身侍女,兰若。   “你……”元月华愣住。   兰若向她笑道:“小姐自有可去处,我却是一叶浮萍无所依,直到遇见了小姐。如今小姐有事,我自当要为小姐分忧。”   “兰若……”元月华忍不住抽泣。   元月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主主仆仆哭成了一团,仿佛离别就是此刻。她叹了口气,道:“这不成的。”   满室的哭声戛然而止。   “大小姐你说什么?”兰若睁着一双泪汪汪的杏眼,问道,“什么不成?”   元月晚却是笑着的,她说:“我的意思是,你们有心要代替你们家小姐去受罪,我们都很感动,但是,这样却是行不通的。”   松泉和兰若都愣愣看了她。   她又解释道:“你们看,华儿和阿英,都是在外面抛头露面过的,京中认得她们的人不少,只怕心怀不轨的也不少。若是真让你们去顶替,到时候被有心人指出来,再扣上个欺君的罪名,只怕就连你们也得掉脑袋。”   众人面面相觑:“那要怎么办?”   元月晚看了她们笑道:“我想,你们的小姐是宁可自己被通缉,也不愿你们丢了性命。”   元月英连连点头,元月华也哽咽着说是。   “所以,”元月晚点头道,“替代这话以后再不要提了。”   “没错!”元月英坚定赞同,态度之决绝,终于让大伙儿都笑出了声。 第67章   元月清书房内, 清香袅袅,一壶茶从温热至凉,光影斜移。   元月晚看了坐在她对面的这个年轻书生, 眉清目朗, 衣裳半旧却干净。   “杜公子, ”她最后开口, “该说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 你如何作想?”   杜仲琪早听元月华说起过她这个姐姐, 身为元家大小姐,她当得起大家闺秀这一称呼,今日所见,也确是如此。只是他从未料到,第一回 见着这位元大小姐, 她对自己说的,却是惊天霹雳。   见他面上讶然, 元月晚也知道她方才所说, 对一个读书人来讲,是有些超出寻常了, 一时回不过神来也是正常, 便道:“我也知道这是为难人的事情,杜公子且细想想。”   元月晚说着起身,踱去书架后。元月清跟着过来,立在她身侧。   “他会答应吗?”元月清背对了书架, 窗前是一株苍劲松树, 葱葱郁郁。   元月晚没说话,她不是杜仲琪,无法替他作答。   元月华坐在原处, 她定定看了杜仲琪,杜仲琪也定定看了她,两人对视良久,还是无言。   最终,还是元月华叹了口气,她说:“我懂得,你是要入仕的人,若是真如我姐姐方才所说,我们元家被治了罪,那我就是戴罪之身。便是你留我在身边,我隐姓埋名,也终究是有风险的。纸包不住火,我总会拖累你。”   她说着垂了脑袋,轻轻地笑:“我只求你一件事,你今日离开,只当什么也不知道,依旧回你的书院去,读书,科举,他日高中,娶妻生子,我祝你一生顺遂。”   她站了起来,对他深深一福。   杜仲琪慌忙站了起来,只说不出话,但见她转身就要走,更是急了,慌乱之下,干脆就拉住了她的手。   “我带你走。”他脱口而出。   元月华一愣。   他开了口,人仿佛也镇定了下来,他说:“月华,我带你走。”   元月华鼻子一酸,眼泪刷的就滚了下来。   “你不怕我拖累你?不怕丢了性命?”她边哭边问。   杜仲琪心中感慨,若不是知道她的两位兄长和姐姐还在这书房里,真忍不住要上前抱住她。   “我既认定了是你,那么此生就绝对不会再后悔。”他郑重说道。   这日午后,就在元月清这小小的书房内,当着元月清与元月晚的面,元月华与杜仲琪给他们磕了头。   “快起来吧。”元月晚拉他二人起来,又看了元月华,怜爱道,“我知道这样是委屈了你,不能堂堂正正从家里抬出去,却要和杜公子一路奔逃而出。”   元月华眼睛红红,紧紧拉了她的手:“姐姐,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姐姐能为我费心周转,已是天大的恩德。只是,只是我娘和四弟……”   “你放心去吧,娘和四弟还有我呢。”元月清安慰道。   “可是,三哥,”元月华咬了嘴唇,看了看元月清和元月晚,“你们既知道,为何还要留在京中呢?不如我们一道走?”   元月清看了眼元月晚,长叹一声:“妹妹,你走得,为兄却是走不得的。”   元月晚未多言,她替元月华整理了行李,说道:“你们早早出城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莫要回头。”   她说着又将一样事物交给了元月华:“这里头是伪造的你的新身份,出了这门,再不可透露半个字。”   元月华眼泪簌簌而下:“姐姐……”   元月晚替她拭去眼泪,又转向杜仲琪说道:“杜公子,往后就拜托你了,好生照顾我这妹子。”   杜仲琪郑重点头:“我会的,只要我在一日,便定不叫月华受了委屈去。”   送了元月华和杜仲琪出门,元月晚与元月清立在廊上,看着车马远去,天边是橙黄的云,洋洋洒洒铺就一片。   “三哥,”她说,“抱歉啊,我只能保这几个姊妹了。”   元月清却更为汗颜:“你已经尽你所能了。”   元月晚看向他,蓦地一笑:“你知道,这事儿我为什么没告诉老太太吗?”   元月清没答话。   她便自问自答:“若是告诉了老太太,她必定首先要保全她的孙儿们,真到那时,我的这些姊妹们,怕是都要断送在这里。”   元月清心里清楚,她说的都是事实。他们的那位祖母,虽说面上待孙子孙女都是一样,可日子久了就会知道,她老人家还是更偏爱孙子多一些。   他突然有一种无力感。若是没有元月晚,这些人他怕是一个都保不住。想到这儿,他不禁侧目看了身旁的这位大妹妹,她依旧生得绝色美貌,只是那眉宇间,是陌生的愁绪与坚毅。   莫名的,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太认得她了。   府中少了几位小姐,元月晚对外只说她们是去了鸿福寺,为家中祈福,也无人怀疑。   六月十五,宁州报信的差役抵京,不到一日的功夫,越国公府通敌叛国的谣言便传遍京城,早上人们还艳羡大红灯笼高挂的元家,晚间便指指点点,唾骂不已。   元老夫人得了信,一时无法接受,气血不畅,竟昏倒过去。三太太更是不知所措,慌了神想去找她夫君出主意,可三老爷还躺在蔡姨娘的房里,昏昏沉沉,尚未酒醒。   年轻一辈,元月鸿同他老子一样,是个外强中干不中用的,这事一出,只得元月清和元月晚站了出来,他二人一人主内,一人安外,到底没叫元家人自乱阵脚。   “小姐,夜深了,你一天都没休息,水也没喝上一口,我让厨房炖了银耳莲子汤,你喝一碗吧。”竹心捧了托盘,忧心道。   元月晚示意她放下,又向她说道:“行了,我这里不用人伺候了,你先下去睡吧。”   “我陪着小姐吧。”竹心坚持道。   元月晚笑:“你陪我有什么用?你是我贴身的人,白日里我用你的地方还多着呢,你得养好身子才是。”   如此这般劝说着,她还是给竹心说服了。   竹心才出去,元月晚就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从敞开的窗户外跃了进来,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这一次元月晚没再大惊小怪,她甚至都没站起来,只是从圈椅上转过身子,抬头看了眼前人,自己眉头微微皱起:“你还夜袭上瘾了?”   来的正是陈烺,他见房中无他人,便哈哈笑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这都好几日未见了,自然更是分外想念。”   真是答非所问。元月晚睨了他一眼,依旧坐了回去。   陈烺踱步到她身边,就听见她叹了口气,说:“我们这亲,怕是成不了了。”   陈烺的一颗心往下一沉。其实早在过来时,他就已经料到,但真的从她口中听见,还是会觉得难受。   没听见他的回应,元月晚转身看向了他:“你打算怎么办?”她的眸子亮晶晶的,一点也不像是失意的人。   陈烺此番来,就是想与她商量这事的。   “父皇今日大怒,朝臣无人敢劝,易尚书才开口,就被砚台砸了。”陈烺拧了眉,“我自然是不信那些什么通敌叛国的话的,只是如今事情来得太过蹊跷,其中似乎还掺杂了夺嫡之争,我只怕不止元家,我四哥也是凶多吉少。”   元月晚是听闻,成王殿下如今也身负重伤,止不知具体如何。   “所以你打算亲自北上吗?”元月晚问。   陈烺眼前一亮:“果然知我者,晚儿也。”   元月晚翻了白眼:“少来。”   陈烺笑着,眉宇间却又染上了愁绪:“可是这当口,我若是离你而去……”   元月晚就笑了:“圣上怕是已经动了要查封我越国公府的心了吧。”她的视线落在书案上的那一幅地图上,“也就是这几日了。”   “那我就更不能走了。”陈烺道,“我总得留下护着你。”   元月晚无声地笑,又看了他:“这种时候,你怎么还分不清轻重缓急呢?圣上便是要查封越国公府,也总得要个名目,要点时间,可成王殿下那边却是一点也耽误不得。”   她手指了地图:“从京城往宁州,若是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不出十日也就到了。我想以成王殿下征战多年的经验,撑上十来日还是可以的。”   她又转头看了陈烺:“如今无论朝中还是北境,局势尚且不明,你们又在明处,实在被动。倒不如先将计就计,且看对方还有什么动作。”   陈烺看着她的眼神,渐渐郑重了起来。   “真是没想到,”他抚掌笑道,“我要娶的不止是位美娇娘,原来还是个女诸葛。”   元月晚不理会他的打趣,白了他一眼说:“你此去宁州,我只托你一件事。”   陈烺心知肚明:“你放心,我一定查清真相,寻回你兄长,生见人,死见尸。”   元月晚心中安慰,他们原来已经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地步了。   想了想,她又抓了陈烺的手,看向他的美目盈盈入秋水:“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你但说无妨。”陈烺握紧她的手,难得她主动,他可不会就这么轻易给放开了。   元月晚微微一笑,面上漾起温柔:“照顾好你自己,可千万别伤了性命。”   陈烺只觉得心里一暖,如同冬日的一盆火,他就在她身前蹲了下去,抓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脸侧,看了她认真道:“你放心。” 第68章   六月二十日, 本该是元月晚与陈烺大婚的日子。   越国公府所在的街道上,一位外地商客从此经过,却见偌大的府邸外, 林林总总站了数十个兵士, 都身穿铠甲, 手执□□, 毫无表情。   商客在一处贩卖凉汤的茶水铺子前坐下, 问摊主前因后果。   摊主送上一盏凉汤, 布满风霜的脸上满是无奈:“嗐,还能怎么着,说是这家的大公子通敌叛国,正被抄家呢。”他叹了气,“可怜这家大小姐, 本定了今日出阁,要嫁与靖王殿下为妻, 这下可好, 王妃也没了,怕是喜事要变丧事咯。”摊主说着, 连连摇头。   商客听了这话, 再远远看着府门前的那两盏大红灯笼,只感慨世事难料。   越国公府内,男女眷都被拘在相邻的几处院子里,因是尚有品级在身的老爷夫人们, 查封的官员尚且不敢十分苛待, 毕竟圣上还未下旨要如何处置元家人。   只是因这一场始料未及的变故,元老夫人的病愈加重了,先前还有太医看顾, 如今连个街头寻常大夫都请不来,只能拿家中尚有的丸药顶着。   三太太黄氏更是怕得不行,搂着她的两个儿子,日日哭泣,末了又骂起人来,道元三老爷误她一生,直吵得人不安生。隔着院子,都嚷得元三老爷捂了耳朵直摇头。   官员清点人头,自然发现有几位夫人小姐不在府中,一问,得知是在鸿福寺,便命人前去捉拿。   结果可想而知,待官兵到时,鸿福寺里哪里还有元家大夫人和小姐们的身影。   元老夫人病中得知,稍显安慰,她握了元月晚的手,叹道:“这可真是佛祖保佑,让她们逃过一劫。”   元月晚只轻声安慰了她,心道哪有什么诸天神佛,不过人力罢了。   好容易安抚了元老夫人睡下,蔡姨娘高姨娘在一旁守着,元月晚才得空出来外间。   外间三太太黄氏也骂累了,搂着两个孩儿在榻上昏昏欲睡。元月承之妻张氏抱着小女儿元星桐,又哄了二嫂王氏的两个孩子一道入睡。王氏却是披头散发,独坐一旁。   元月晚瞅了王锦绣一眼,她先前与婆母黄氏一道,指责辱骂张氏,道皆是因为她的夫婿,才害得全家落入如此境地。   张氏素日都能忍,如今被人这般折辱,又当着自己女儿的面,便不再手下留情,与王氏大打出手。她本就出身民风彪悍的云州,王氏哪里会是她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打得哭爹喊娘,躲在一旁瑟瑟发抖,连子女也顾不上了。   张氏虽出了口气,但还是心疼幼儿无知,见王锦绣那个模样,她到底没狠得下心,还是接了两个孩子,给他们喂水哄睡。   “大嫂。”元月晚坐到她身侧,帮着拍了孩子。   张氏鬓边一缕头发松了,她随手挽至耳后,才与王氏吵过,她脸上泛着红,眼里含泪,向元月晚轻声道:“妹妹,你说,我还能再见着你大哥哥吗?”   不是问他有没有通敌叛国,而是想他平平安安,这女人哪……   元月晚心中惋惜,但还是安慰了她:“大嫂且放宽心,一切都还没有定数呢。你可不能先倒下。”   张氏心里也明白,强忍了眼泪,去哄了小儿女睡觉。   是夜,天阴沉沉的,不见一丝月色星光。屋里人都睡了,元月晚却睡不着,她坐在屋外廊上,心思沉浮,好像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她思绪飘飘,耳力却还在,忽听得东边院墙上窸窣一声响,立马收回神思,看了过去,只见一道黑影,正急速往她这边跑了过来。   这院里没有电灯,天上也没光亮,元月晚警觉着站了起来,只等那人到了廊下,她方才看清,来人竟是元月英!   “晚晚。”元月英仰了头,冲她笑道。   元月晚却是大惊:“你这丫头,我不是让你出城去了么?”按着她的计划,这时候她该带着阿柔南下了。   元月英面露难色,她走了上来,叹了口气:“我本是按着你的主意行事的,只是我娘不肯,非要我接了星桐才肯一道走。”   元星桐是大太太余氏的亲孙女,虽不是孙子,但好歹也还是元月承的血脉,若是他人真的没了,星桐也就是他唯一的子嗣了,她如何忍心抛下这孩子。   元月晚虽不清楚余氏是如何与元月英歪缠的,但她也能理解,她这位大伯母为何这般执着,只怕为着这件事,元月英没少被数落。   元月英似是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些什么,遂笑道:“你放心,我身手这么好,你看我一个人这不也进来了?再带走一个孩童,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说得倒是轻松,可元月晚知道,此事何等凶险,只一个不小心,她们家又要折一个人进来。   “我不同意,”她说,“你一个人进出已是极大风险了,再带上个孩子,简直就是活脱脱暴露。你快走吧,赶紧走,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元月英这回却再没依着她了,她看着元月晚无奈地笑:“我若是有法子,还会来以身犯险吗?我娘,唉,她那般不讲理,说是没有星桐,她就是死在城外,也绝不挪动半分。便是徐家表舅来劝,她也不肯动摇。”   元月晚倒不曾想象,那位佛爷一般的大伯母,原来这般固执。只是再固执的人,也总会有办法去收拾。   她冷笑:“我看还是你们太弱了些,换作是我,直接敲晕带走。都什么时候了,还能由着她的性子来?她怎么不说要你给全家人都救出去呢。”   元月英听着她这话,知道她这是真动了气了,遂笑着安抚:“那我要有那本事,我岂不是要上天。”说着又叹了口气,拉了元月晚的手,诚恳说道,“好晚晚,我来都来了,你就让我试一试吧。”   元月晚当然也清楚,元月英既是听了她母亲的话回来,那就无论如何,也要带元星桐走了。福祸难料,她二人再这么僵持下去也是无益,不如就应了她吧。   屋里张氏带了元星桐睡着,一旁还睡了王氏等人。元月晚轻手轻脚过去,暗暗摇醒了张氏,赶在她开口说话前,先捂住了她的嘴。   “大嫂,且随我来。”她悄声说道。   待张氏点头,她方放开了手,又顺手抱起了正熟睡着的元星桐。   张氏见状,又要开口,元月晚只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先出来。   张氏懵懵懂懂,跟着元月晚出来,一见元月英,眼泪顿时就如雨下。   “妹妹,你大哥他……”她拉了元月英的胳膊。   元月英示意她小声:“大嫂,现在事情尚未明朗,大哥哥究竟如何,无人得知,你也切莫太伤心过头,伤了自己的身子。”她劝慰道。   张氏连连点头。   元月英自怀里取出一样事物,往元月晚抱着的元星桐鼻口前熏了一熏。   张氏看得奇怪:“你们这是?”   元月英自元月晚怀里抱过元星桐,方向张氏说道:“大嫂,我今夜冒死入府,就是为了接走小侄女儿,她是大哥的血脉,我们得保下她。”   张氏一听,眼泪就又滚了下来。她心里明白这是应该的,但是她又从未想过,会让女儿离了自己,一时又是难过,又是不舍,恨不能哭天抢地一场,以平心中怨愤。   元月英抱了孩子,也不敢再耽搁,只向她二人说道:“我得走了,再待下去怕是会被察觉了。”   元月晚点了头。   张氏却道:“好妹妹,你让我再抱抱她,抱抱我的孩子。”   她说得可怜,元月英也是心中不忍。   元月晚却当机立断:“别多说了,快走吧。”推了元月英就要她赶紧走。   “咦,果真是三妹妹。”   孰料背后传来一声,却是二嫂王氏醒了。她看见元月英怀里抱着元星桐,那几人脸上又是一副警觉的神情,再看元月英似是要走,心下也就明白了几分。   “三妹妹,你也带我走。”她扑上去就要拉住元月英,一想又不对,“不,还要带上我的两个孩儿,我这就去叫醒……”   不等她的话说完,元月英和张氏就看着王氏的身子一软,整个人倒去了地上。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元月晚向元月英急道。   要不是还抱了孩子,元月英真想去摸摸自己的后脖子,她真觉得元月晚那一记手刀仿佛也劈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院外似有动静,元月英深知再耽搁不得,只向元月晚道:“你要保重。”   见元月晚低头,她方抱了孩子,自来时的路逃了出去。   她才走,院门就被人给推了开,为首的官差看见院子里的人,又见那位三夫人倒在了地上,不由得皱眉:“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氏吓得手心直冒汗,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好在元月晚早有说辞,她笑道:“我家二嫂梦游,我与大嫂不放心,跟出来看看,就惊扰到各位了。”   这几日面对越国公府的这些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们,这些官差也都看得出来,真正能主事的,不过三公子和这位大小姐。   为首的官差也不是头一回来查封这些达官贵人的府邸了,但这般能干的女子,他却是少见,想起家中幼女,他对这位元家大小姐,倒是心生几分敬佩。   因此也不过多为难,他招了招手,又领人出去了,再未察觉这院中已悄无声息地少了人。   见那些官差们都出去了,张氏这才松了口气,她瞅了眼还躺在地上的王氏,心生厌恶,又望了元月英离去时的方向,忧心忡忡:“只盼满天神佛保佑三妹妹和我的桐儿。”   元月晚也望了那个方向,黑黢黢的天,不见一丝光亮。 第69章   越国公府被查封后的第五日, 圣上终于下了明旨,越国公府大公子通敌叛国,人证物证俱在, 证据确凿, 其人虽已身死, 但所犯之罪乃株连九族的大罪, 越国公府虽几代忠良, 尤不可免。   但圣上念在越国公府多年的功勋上, 且首犯已死,便从轻处理,只判元家男丁流放西北边陲,女眷皆没入宫中为奴,家产悉数充公, 又遣了钦差大臣南下,拘捕元都督及其他在逃家属。   尘埃落定, 元老夫人终于支撑不过去, 喷出一口血,人陷入了昏迷, 再未醒过来。   等到了男丁流放那一日, 元月晚买通了守门的官差,好让她送元月清他们走。   只是她虽有千言万语要说,但见了人,却一个字也吐露不出来。   元月清何尝不是如此?他的一众叔伯兄弟, 个个都耷拉了脑袋, 任人打骂,再无往日嚣张气焰。唯独他,站在人群中间, 尚能挺胸抬头。   他兄妹二人对视良久,终于在押解的官差来赶人之前,元月晚脱口而出:“保重。”   元月清清瘦的一张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便被推着走了。   元家男丁这一走,女眷也就要入宫了。   入宫前一天,宫里又下了一道旨意,说是元老夫人至今未醒,命移送皇家寺庙慈恩寺,令寺中比丘尼看管。那慈恩寺是收容先皇低位且无子嗣的妃嫔的所在,元老夫人深陷昏迷,送至那里,倒是个好去处。   再度入宫,元家再无先前的阵仗,没有宝马雕车,没有前呼后应,一众女眷形容枯槁,被官差押解走在了大街上。   行人在道路两边指指点点,或惋惜,或辱骂,更有下作的人,朝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扔石子。那些官差本就不作为,如今见人扔石子,只要没砸到自己身上,也只当看不见。   元月晚挨着张氏走,不防张氏被人砸中,脸上顿时渗出血来。元月晚看得心里冒火,看见那边又有人投掷过来石子,她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反手又扔了回去,正中那汉子的眼睛。   “哎哟,要死,我瞎了!”那汉子捂了被砸中的眼睛,赖地上直叫。   边上有个瘦高妇人,面色发黄,指了元月晚骂道:“这小蹄子还敢伤人!”又拉了官差,“官爷您可不能不管啊。”   那官差倒是个有趣的,他看了眼元月晚,见她眼中寒意,不禁心里一抽,便去说那妇人:“这是要入宫做奴婢的,你还要怎样管?难不成杀了?圣上都没叫杀,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指挥我?”   直说得那妇人干瞪眼,扑过来就要抓打元月晚。   正闹着呢,忽听得前面一阵马蹄声,元月晚认得来人,正是陈烺的表弟兼好友,襄阳王府的小世子,林长风。   “住手!”跟随林长风的护卫呵斥道,“襄阳王世子在此,谁敢放肆?”   听闻是襄阳王世子,那些人自然不敢再吵闹,只看着林长风从马上下来,走至元月晚跟前。   元月晚与他其实并不太熟,只知道他与陈烺感情好,还在越州的时候,时常被元月英捉弄。今日在这里见到他,实属意外。   襄阳王府的护卫将人群远远隔开,连带着押解的官差,都挡了开。那些官差才要开口,就被护卫们一瞪眼。真是恶人更怕恶人,那些官差竟不敢再说话。   “你没事吧?”林长风问元月晚道。   元月晚摇了摇头。   林长风就笑了:“我就知道,以元大小姐的身手和胆量,定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元月晚心知他来找自己,必定不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她看了林长风,见他靠近自己,以极低的声音问道:“你家三妹妹,果真逃了?”   元月晚心中一动,但不好开口,便微微点了点头。   林长风见状,好似松了口气,又站了回去:“那就好。”他说着,又看了眼府中其他女眷,凄凄惨惨,甚是可怜。   “此番入宫,必不好受,如今九哥也不在京中,宫里贵妃娘娘也被封宫延嘉殿内,那些个宫人具是踩低捧高惯了的,你一定要忍住。”林长风叮嘱道,又看了圈四周,再度凑近她低语,“掖庭宫的聂有安,你若是有事,可去找他。”   元月晚心中知晓,定是他们尽全力在宫中打点好了,只为他们元家人进去后少受些委屈。可见真是患难见真情,她看了林长风,道:“多谢。”   林长风点点头,这里毕竟是在大街上,他也不能过多逗留,便打算走。   只是才抬脚,他就见从围观人群里钻出个小人儿来,一头就向元月晚这边冲了过来。   他以为是什么歹人,才要拔剑,却听元月晚一声喊:“世子且慢!”   林长风手一顿,不过瞬间的功夫,那小人儿就扑到了元月晚的身上,嘴里哭喊着:“姐姐!”   林长风愣了半晌,看了半天这才给认了出来,原来那是元家的五小姐,唤作元月柔的。只是她如今这副蓬头垢面的模样,真是叫人难以相信,若非是日常亲近之人,谁能一眼认出?   只是元月晚却推了她,冷冷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也不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就来乱喊人。”一面说着,一面推开她。   林长风也反应了过来,他帮着去拉开那孩子,说道:“你这女娃娃,定是认错人了,快回去找你爹娘吧。”   元月柔人小力气弱,面对他二人自是没有抵抗的力量,一双大眼睛眼泪汪汪,还要张口,被元月晚狠狠一瞪,便又将那一声“姐姐”吞回了肚子里。   元月晚初见着她,真是心神俱慌,好在有林长风相助,心里才稍稍放松,还能放了元月柔一条生路去。   只是她这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就听见身后王锦绣一声叫喊:“哎呀,那不是咱们家的五小姐吗?”   元月晚急急回过头去,就见她正一手指了元月柔,向官差报道:“官爷,那是我们家的五小姐,先前跑掉的。”   那些官差一听,自是要过来抓人的。   元月晚的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这下纵是有林长风在场,也无计可施了。   然而困兽犹斗,拼着最后一丝心力,她向那些官差说道:“这不是我家五妹,不知是哪里跑来的野孩子……”   “哎哟大小姐你可就别再护着了,你妹子都跑到你跟前来了,还不认呢?”王锦绣凉凉讽刺道,“再说了,咱们这么多人,怎么她不叫别人姐姐,却独独喊你呢?”   先前为了元月英一事,王锦绣脖子上生生挨了元月晚一记手刀,到现在,她还觉得后勃颈隐隐作痛。她们拼了命救走大房的人,对她这个三房的却见死不救,这叫她如何不恨?她恨不得给那些人都抓回来,都一般受罪才好。   林长风见状,还想开口再帮衬两句,然而元月晚知道,已于事无补了。她冲林长风摇了摇头,又低头去看了那个正紧紧抱了自己腰身的小妹,唯有叹息:“你这个傻子。”   元月柔也清楚,她姐姐终究还是认了她了,她哭得伤心,哽咽道:“姐姐,你不要再赶我走了,我不离开姐姐。娘不在,我只跟着姐姐,姐姐去哪儿,阿柔就去哪儿。”   她摇了元月晚的手,一双眼睛哭得红红肿肿:“姐姐,你不要不要阿柔。”   元月晚强忍了泪,她蹲下身去,没有手帕,她就扯了自己的衣袖,为元月柔擦拭了眼睛和面庞。   “好,”她温柔地答应着,“姐姐不会不要阿柔的,姐姐永远都陪着阿柔,好不好?”   元月柔重重地点了头:“好!”   一旁有儿有女的妇人看了,都忍不住偷偷抹了眼泪:“哎,真是好好的人家,就落得这般下场了,真是叫人伤心。”   立马便有人劝道:“大嫂子,你还可怜他们呢?他们家大公子通敌叛国,多少好人家的儿郎,就因为他们家,白白在沙场上断送了性命。你还可怜他们呢,要我说话,他们家就是咎由自取。”那人啐道。   这些话元月晚听得清清楚楚,元月柔也听得清清楚楚,她小小人儿拉了元月晚的衣袖,问道:“姐姐,咱们家真是通敌叛国吗?”   元月晚抿了嘴,没说话。她站了起来,看林长风站到她面前来,她微微一笑:“怎么,世子莫不是以为,我会对百姓动手吧?”   林长风也微微一笑:“我相信大小姐是明理的人。”   元月晚没接他的话,只顿了一顿,又说:“世子若是方便,还请看顾我身边的那几个侍女,别叫她们落入不堪之人的手里。”   林长风点头应允:“你放心,我自当尽力保全。”   “如此,那就多谢了。”元月晚说着,对他深深一拜。   襄阳王府的人退到一侧,元家的人重新上路。元月晚看得清楚,路边的一座茶楼上,拐角处立着一个挺拔身影,那是追随元月柔而来的陆凌。   只可惜,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她向陆凌摇了摇头,命他不要再冒险,自己则牵了元月柔那柔软的小手,在一片嘈杂声中,静静走向那座沉默的,未知的宫城。 第70章   八月的清晨, 空气里已是微微的凉,可元月晚已是满头大汗,她正和大嫂张氏一起, 使劲拧着一条被面, 使它脱水好晾干。   “动作都给我麻利点儿, 才吃了早饭, 别跟我装着弱不禁风的小姐模样。”浣衣局的掌事姑姑孙氏坐在院中的小桌边, 她生得脸方身胖, 压得身下那把小竹椅吱呀作响。元月晚都担心,早晚那把小竹椅要承受不住。   “还有啊,不日靖王殿下可就要班师回朝了,这次打败了燕国,圣上可是高兴得很, 下令要好生为殿下接风洗尘。又将近中秋,你们洗完了衣服, 还得去给宫里各处打扫干净了。”孙姑姑磕着瓜子, 指了这一院子的女人说道。   这里是大梁皇城掖庭宫的浣衣局,在这儿干活的, 不是最低等的宫女, 就是犯了事的官宦人家的女眷,总而言之,都是些低贱的人,宫里人人都能打得骂得。   “哼, 元月晚, 怎么我说靖王殿下,你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孙姑姑吐了瓜子壳,斜眼看了那边正忙活的元月晚, “你先前好歹也与靖王殿下有过婚约,如今这王妃是做不成了,倒成了个比最末等的宫女还要不如的罪臣家属,天天给下人们洗衣裳,你就真乐意?”   元月晚来这浣衣局也一个多月了,她早就摸清了这位掌事孙姑姑的脾气,有事没事,都要逮着个人挖苦上几句,因此,她也就笑笑,说道:“瞧姑姑您说的,您不都已经说了吗,我如今只是个罪臣家属,哪里还有什么乐意不乐意的。”   孙姑姑又哼了一声,将一嗑瓜子嗑得嘎嘣脆响:“你就不指望靖王殿下回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将你从这儿带出去?”   元月晚抖开被面,晒上衣架:“姑姑您也知道,我们家这个罪名,怕是轻易出不去的了。”   孙姑姑撇了嘴:“你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她说着又瞅了另一头的王氏,喝道:“你站住,你又要上哪儿去?”   才要悄悄溜回住处的王锦绣,尴尬站住了脚。   “不是,孙姑姑,我可不是要偷懒。”王锦绣扭捏了手,“实在是听见我儿在屋里啼哭……”   “你放屁!”孙姑姑啐道,“你当我七老八十耳聋呢,我怎么没听见你儿子在哭?”   王锦绣没少在这位掌事姑姑手上吃过亏,被骂了也只能小心赔了笑:“孙姑姑,我儿早起就有点发烧,我,我就进去看一眼,看一眼。”   “还一眼,半眼也不许!”孙姑姑两手一撑膝盖,气势颇足——元月晚敢发誓,她听见那小竹椅吱呀得更厉害了。   王锦绣立在那里,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只进退两难。   见她那副登不上台面的样子,孙姑姑不屑地转过头:“大伙儿都是一般地做事,偏你与众不同些,一口一个‘我儿’‘我儿’的,你这般心疼你儿子,怎不见你心疼心疼你那小女儿呢?”   孙姑姑指了那边正吭哧搓着手帕巾的女孩儿,冷笑道:“王氏,宫里许你带着幼儿幼女来赎罪,可不是叫你仗着儿子来耍滑头偷懒的。”她说着陡然厉声,“还不快回去洗衣裳!指望谁替你洗吗?”   王锦绣唯唯诺诺,却始终不肯挪动步子,一双眼睛直望着房里。   孙姑姑心头无名火直往上蹿,才要再发作,却被元月晚的声音给打断了。   “孙姑姑,”她笑道,“实在是我那小侄儿今日有些不舒服,我二嫂是做娘的,心里当然放不下。不如这样,她那盆衣裳我给她洗了,您就让她进去照料孩子吧。”   王锦绣原本无神的一双眼,登时就亮了,她满怀期待地看了孙姑姑。   孙姑姑瞅了元月晚:“哼,你倒是会给自己揽事。我可告诉你,你多洗一盆衣裳,也还是要去扫洒外头的,别以为我会给你免了的。”   元月晚笑道:“那是自然的。”   王锦绣得了这话,再不耽误,直直往屋里去了。   孙姑姑就瞧不得她那样子,又向元月晚说道:“你做好人,可人家却不承你的情呢,连个谢字都没有。”   元月晚只笑了笑。   一时洗完了衣裳,元月晚回去房里,打算稍稍修整下,便去洗刷宫殿廊柱地面。   王锦绣怀抱幼儿,看她进来,嗫嚅几声,终究还是开口道:“方才,多谢你了。”   元月晚从被褥下取出一盒霜膏来,挖了一点擦手,那是掖庭宫的管事太监聂有安叫人偷偷塞给她的,说是瑶华殿的宋婕妤送来的。   元月晚擦了双手,也不看她,只说:“你不用跟我道谢,我不是帮你。”   王锦绣向来就与她不和,先前为了元月柔的事情,两人更是撕破了脸,如今同一个屋檐下住着,也从未多说一句话。上一次开口,还是王锦绣想要向孙姑姑告发她偷偷用贵人的霜膏——这就是王氏,她得不到的东西,也不愿别人得到。   那次元月晚给她堵在了屋里,威胁她再这样不分黑白不明事理,就叫她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她儿子了。   起初王锦绣还嘴硬,道你元月晚也不过就是个戴罪之身,还妄想在这宫城里翻云覆雨一手遮天不成?   元月晚当时冷笑:你在这宫里住了也有一段时日了,还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境地吗?这宫里多的是无后的宫女太监,叫他们白捡一儿子,你看多少人会蜂拥而至?   王锦绣尖叫:你敢动我儿子?   元月晚伸手就捏了她的脖子,冷若冰霜威胁道:你看我敢不敢?   或许是那晚元月晚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杀意,让王锦绣终于意识到,她的这个大姑子,并不是那些柔柔弱弱任人欺凌的姑娘家,她头一回怕起她来。   “大妹妹,怎么说,永儿也是你的大侄子,你就看在这份上,好歹多帮衬帮衬我们母子。怎么说,他也是你二哥哥的儿子,是元家的血脉啊。”王锦绣抱了怀中幼儿,向元月晚哀求道。   “姐姐。”恰好元月柔牵了元星妍进来。   元月晚冲她们招了招手,又挖了些霜膏,替她们两个女孩儿家涂上。   “二嫂,”她讽刺地笑,“你以为我方才帮你,是因为你儿子是元家的血脉?是香火?那你未免就太小瞧我了。”   她摸了摸元星妍的脑袋,孩子一双天真的眼睛,纯洁得像天池里的水。   “我帮你,不是因为他是儿子,是元家的香火,我帮你,单单只是因为,他还是个口不能言的孩子。稚子无辜,这才是最要紧的。”   说罢,她拍了拍元星妍的小脑袋,笑道:“走吧,拿了抹布,咱们去擦柱子。”   元星妍点了点头,和元月柔一起,一边一个,牵了元月晚的手,乖乖出去了。   王锦绣一人留在屋里,怔怔半晌都没回过来神。   一连几日,各处宫殿都被打扫一新。这天,元月晚等人都在飞霜殿外的宫道上,擦洗沿途宫墙、地砖和廊柱。   正忙碌着,远远听见笑语声,领头的宫人看了眼,便赶紧向众人说道:“快停下快停下,是贵人们来了。”   所有人便停了手中活计,垂首立在宫道两侧。   不多时,那些贵人们便到了。琳琅环佩,暗香浮动,元月晚眼瞧着一只精致绣花鞋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哟,这不是越国公府的元大小姐吗?”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阵阵嘲笑。   “七妹,你还敢提越国公府呢。”   “噢,是了,是我忘了,如今哪还有什么越国公府?”李若菲笑着,“自然也就没什么元大小姐了,元月晚,你说是不是?”   元月晚心里清楚,她是在挑衅自己,今非昔比,她戴罪在身,对方却还是高高在上的信国公府七小姐,无论如何,这口气她现在都得先咽下。   然而李若菲却不依不饶,见元月晚不吭声,她又哼道:“元月晚?这名字可真拗口,真是,连个名字都不会取的人家,还指望能有什么好?”   元月晚眉头一跳,虽还低着头,她却开口了:“回李小姐的话,元是奴婢的姓,月是辈分,晚是出生时辰,是以取了这个名字。”   李若菲没料到她会开口,不由得恼怒:“谁问你这个了?”   元月晚恭恭敬敬:“奴婢听小姐一直纠结于奴婢的名字,这才相告的,还以为是小姐不清楚呢。”   “胡说,我知道……”李若菲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被她给绕进去了,自己打自己的脸,不禁恼羞成怒,“谁让你这么跟本小姐说话的?区区一个掖庭宫的奴婢,也敢来说教于我?”   李若菲越说越气,干脆举起手来,照着元月晚的脸就要扇下去。   “算了,”她的姐姐庆王妃拦住了她,“七妹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一个奴婢而已,还值得你亲自动手吗?”   李若菲一想也是,便哼道:“你一个奴婢,也敢得罪本小姐?现在本小姐就命你给我跪下,在这儿跪上一个时辰。”   元月晚终于抬了头,她看着面前这个同自己五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她年轻的面庞上俱是得意。   “怎么,本小姐的命令,你敢不听?”李若菲抬高了下巴。   元月晚看着她,蓦地就笑了。   李若菲却被她这突然的笑给吓了下:“干,干嘛?你笑什么?”   元月晚没答话,只是缓缓跪了下去。   李若菲见她真的跪了,这才满意。她拍了拍手,得意一摆头,转身就走。   元月晚的视线落在一方地砖上,那地砖有着一块豁口,里面冒着一点绿意,也不知是什么植物。   那点绿意再次被一双绣花鞋盖住。   “九哥回来了。”   她听见头顶上方传来李若薇的声音。她轻轻一笑:“多谢相王妃告知。”   前不久,相王陈炼迎娶信国公府六小姐李若薇,青梅竹马的表姐弟,亲上加亲,迎亲场面的阔绰,是京城半个多月的谈资。   李若薇似是梗住,她顿了片刻,方又说道:“如今你们已是云泥之别,我只希望你别去拖累他。他在北境打了胜仗,再不是那个纨绔王爷了,他该有大好前程的。”   元月晚还是微笑着:“不劳相王妃操心。”   “你……”李若薇以为自己是好心提点,哪知她元月晚还是这个模样,软硬不吃,不禁一时气恼,伸手就去指了她,“你怎么如此不识好歹?”   元月晚依旧笑着:“相王妃说的话,奴婢都一一听着呢。只不过,”她终于抬头,迎上李若薇的视线,“相王妃也说了,那是‘我们’的事。”   “说得好!”有人鼓掌赞道。 第71章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称赞, 叫李若薇吓了一跳。她转过头去,看了来人,不禁结结巴巴道:“九, 九哥?”   来的正是凯旋而归的陈烺。他此番北上, 不仅救成王于宁州, 还一举夺回了云州及沿路大小城镇, 一时成了众口传颂的大英雄。   元月晚还跪在了青石板转上, 她看着那位意气风发的大英雄, 就这么大踏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他看起来比先前清瘦了些,元月晚想,面部轮廓更为显眼了,唇边泛青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更像个成年男子了。   “晚儿。”他向元月晚伸了手, 仿佛她并不是掖幽庭里犯事官员家的女眷。   元月晚看着他那只略有薄茧的手,是干燥且干净的。她却没有搭上那只手, 因为李若菲她又回来了。   “九哥。”李若菲扑了过来, 抱了陈烺的胳膊,亲昵地叫着, 尽显小女儿的神态。   陈烺却看也没看她, 冷漠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将挡在自己和元月晚之间的李若菲拨开。   李若菲一张脸登时憋得通红,她一急,便口不择言:“九哥, 她如今就是个低贱的宫女, 连给你提鞋都不配,你还要护着她干嘛?”   陈烺冷冷看了李若菲一眼,许是在沙场拼杀过的人都自带一股寒意, 看得李若菲一个寒颤。   “九弟,何必与一个孩子置气。”庆王妃过来打着圆场,“你这刚回宫,是要去面见太后的吧,这便走吧。”   谁知陈烺压根不领情,他一甩手道:“多谢五嫂好意,不过我已经去见过皇祖母了,我来这里,就是来找她的。”他指了元月晚,伸手又要拉她起来。   “九哥!”却是李若菲又跺了脚,“他们元家通敌叛国,人人避之不及,生怕跟他们家惹上关系。你倒好,你还上杆子去。你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荣耀,可不要因为这个女人,而功亏一篑啊。”   陈烺看了她,似笑非笑:“怎么,本王如何行事,还要你来教?”   李若菲一愣,下意识就否决:“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在我听来你就是这个意思。”陈烺丝毫不给她面子。   他又看了庆王妃和相王妃,冷冷说道:“五嫂,十一弟妹,这丫头是你们的亲妹子,也该好生教导一番。这是宫里,不是你们信国公府,由得你们放肆。”   他这话说得好生不客气,又是当了众人的面,还是掖幽庭的奴婢们,庆王妃和李若薇脸上都是红一阵白一阵的,赶忙拉住了还要哭闹的李若菲,不叫她再撒野了。   陈烺第三回 向元月晚伸了手。   她看着那只大手,嘴唇微动:“李小姐罚奴婢在此跪上一个时辰,眼下一个时辰还没到,奴婢不能起来,请靖王殿下恕罪。”   李若菲被她两个姐姐拉着才要走,听闻元月晚这话,气得她立马挣脱开来,指了元月晚道:“你,你……”   陈烺视若无睹,这回他直接就上手了,给元月晚拉起来后,他方说道:“在这个宫里,我说的话难道还抵不上一个小丫头片子的吗?”   更是给李若菲气了个半死。   李若薇拽了李若菲,她又看了眼陈烺,道:“九哥,七妹虽小,说的话不中听,但你若仔细想想,就该明白,她说得不错。”   陈烺的视线始终落在元月晚的身上,对李若薇所说,他只淡淡回了一句:“本王的事,本王自己会做决定,不劳弟妹操心。”   他堵了李若薇的话,更清楚他这话是如何得伤人。果然,就见李若薇的眼角一红,她不再多言,拉了李若菲掉头就走。   李氏姊妹走了,在场的宫女太监们都松了口气,可抬头一看,那位靖王殿下又拉了元月晚的手,不由分说,就要带她走。   急得管事的嬷嬷赶紧过来拦道:“殿下,这丫头是掖庭宫的,这活儿都还没干完呢,您这……”   面对这些宫中老奴,陈烺可没个好性子了,他一瞪眼:“怎么,难不成本王还得跟你们告假不成?”   先时陈烺在宫中,就是出了名的猫嫌狗也弃的性子,谁也不能奈他何,便是圣上,见了他也要一个头变两个大,更别提他们这些宫人了。如今去了一趟北境,回来身上更是添了杀伐之气,说起话来愈是叫人觉得害怕,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得罪了这位主。   因此管事嬷嬷赶紧点头哈腰道:“殿下这是哪儿的话,奴婢不敢,不敢。”   她也清楚这个元月晚是个什么来头,纵然已为掖庭宫的宫女,可她这段时日瞧着,这元月晚却是有着贵人庇佑,如今又添一靖王,也不敢十分得罪,便赔笑道:“奴婢只是想说,清思殿许是还有未打扫干净的地方,殿下只管带了她去,原也是掖庭宫的职责。”   陈烺瞧了这鬓边生白发的嬷嬷,哼的一笑:“你这嬷嬷倒乖觉。”   嬷嬷陪了笑,目送他二人远去。   走出一段路,元月晚终于挣脱他的手:“你也太大胆了些,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呢。”她环顾了四周,许是因为陈烺,并无人敢盯着他们打量,都远远躲开了去。   “这有什么,”陈烺无谓,“我这还算是脾气好的时候呢。这要是在以前,别说跟他们废话了,正眼我都懒得瞧。”   “那你也得为我想想,”元月晚道,“我如今是戴罪之身,不再是以前的国公府小姐了。你图一时畅快,可我还要回去的。这宫里多的是捧高踩低,一个不小心,给人拿住了把柄,你是无所谓,可我不行。”   陈烺转头看了她:“我既带你走了,自然再不会让你回去掖庭宫了。”   元月晚一思索,也就反应过来了,他胆子倒是大,敢明着跟他老爹过不去。她站住脚:“那不行,我不能跟你去。”   陈烺奇怪:“为何?难不成,你还想回去掖庭宫干活?”   “你才想干活呢。”元月晚白了他一眼,她的人生梦想从来都是混吃等死,只不过现在是没办法,不然谁想干活啊。   陈烺就笑了:“果然,你还是这个样子,一点没变,这才是我认识的晚儿嘛。”刚才在飞霜殿外,看她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可真是叫他心里疙疙瘩瘩的。   “不同你玩笑。”元月晚正色道,“我必须得回去。”   “为什么?”陈烺百思不得其解,“你在我宫里不好吗?起码在我眼前,定不会让你出事。”   “你不是已在宫外建府了吗?”元月晚奇怪道,“怎么还住宫里?”   陈烺收了脸上笑意:“那处府邸,是为你我二人建的,你不在,我自然也不会去住。”   他这话,元月晚若说不感动,那是假的,最起码,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感动的吧。   “你何苦来?”她感慨,“你这样做,不分明就是跟圣上对着干了?”   陈烺哼道:“我一贯都是跟他对着干的,若是哪天我对他千依百顺,只怕他更想要了我的性命吧。”   元月晚皱了眉:“胡说什么呢?”她环顾四周,还好,并无人经过。   见她小心翼翼,为的是在乎自己,陈烺只觉得开心。他拉了元月晚的手,置于自己的心口处:“所以,你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呢。先前我不在京中,叫你受了很多苦,但现在我回来了,你只管安心便是。”   元月晚却摇了头,她缩回了手:“我必须得回掖庭宫去,阿柔还在那里。”   陈烺一拍脑袋,他倒把这孩子给忘了:“那不妨事,等下我就叫桂荣去给她也接过来。”   元月晚看着他笑了:“说你傻,往北境去了这一趟,原以为会长进些,没成想还是个傻的。”   陈烺皱了眉:“怎么又说傻呢?你放不下你妹妹,我便接她过来就是了。”   元月晚定定看了他:“你接了我妹妹,可我还有嫂子,有侄女,有侄子,他们还都在掖庭宫。你能接一个出来,你还能将我一家全都接出来吗?”   “我……”陈烺哽住。   “你不能。”元月晚替他说道,“原本因为我们元家,你虽贵为皇子,多多少少也会受到一些牵连。可好在宁州你一战成名,如今在京中的声望反倒比以往还要高了,这是好事。”   “这算什么好事?”陈烺气道,“难道要我高床软枕,却看你在掖庭宫受罪吗?”   元月晚就笑了,安抚着他:“你先别急啊,咱们去你宫里再说。”   陈烺却犯了犟脾气:“不去了。”他撇过头赌气道。   元月晚心中好笑,故意去试他:“真不去啦?”   陈烺哼了一声,头摆得更过去了。   “那好吧,”元月晚一拍手,“那我就先回掖庭宫了。”她转身作势要走。   “哎!”陈烺见她还真要走的模样,赶紧伸手拉住了她,“说归说,你还真走啊。”   元月晚蹬鼻子上脸:“不是你说不去了吗?”   陈烺只好投降:“我刚跟你闹着玩的呢,怎么还当真了?”他说着拖了元月晚,“走,现在就去我宫里。”   元月晚终于忍不住笑:“傻子。”   陈烺抬手就去点了点她的鼻子:“小傻子。”   傻子可不就得配傻子? 第72章   清思殿还是老样子, 草木依旧,宫人不多,最先迎上来的, 还是桂荣。   “殿下。”桂荣见了陈烺, 差点没哭出来。再一看跟在他家主子身侧的, 竟是元月晚, 更是要痛哭流涕了, “元小姐……”   “行了行了, ”陈烺就见不得人哭,尤其还是男人——虽然内侍已算不得是完全的男人了,“这人都还活着呢,哭哭啼啼的做什么?”他嫌弃道。   “哎,哎, 殿下说得是。”桂荣一面应着,一面抬了胳膊去擦眼泪, 将他二人往殿内引。   “奴婢人微言轻, 我们主子又一贯在宫里没什么脸面,是以奴婢一直没个机会, 能往掖庭宫去看看元小姐, 还望小姐不要见怪。”桂荣说道。   元月晚笑道:“桂荣公公这是说的哪里话,公公有心,就已经很难得了。只一件事,”她向桂荣说道, “我如今已经不是元小姐了, 公公再这样称呼我,叫有心人听见了,怕是要麻烦。”   桂荣忙道:“不不不, 您在这清思殿里,就是元小姐。”   陈烺哼道:“你倒是会说话。”   桂荣嘿嘿笑着,还想顺杆讨个好儿,就被陈烺赏了一记脑瓜嘣儿:“你既这么会说话,怎么还说我在这宫里没什么脸面呢?”   桂荣捂了脑门儿,委屈道:“您可不就是……”话还没说完,对上陈烺欲杀死人的视线,掉头就跑,“奴婢叫人去准备茶点来!”   陈烺晃了晃胳膊,颇为遗憾:“这家伙,跑得倒快。”   元月晚笑眯眯道:“你打他做什么?他又没说谎。” 八!零!电!子!书 !w!w!w!.!8!0!8!0!t!x!t!.!c!o!m   “你!”陈烺指了她,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手指点了点,心里告诉自己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肚里能撑船,不与他们一般见识。   陈烺领了她往内殿去,沿途的宫女内侍,都很自觉地退了出去。元月晚却在门口处站定。   陈烺在她身侧,看她停下不走,一时奇怪:“怎么了?”   元月晚有些犹豫:“要不,咱们还是就在外面说话吧。”   陈烺一愣,待反应过来后,他就笑了。他俯身去她耳边,故意放轻了声音:“怎么,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元月晚只觉得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胡说什么呢你?”   陈烺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才还说自己只是个小宫女,这会子倒是你呀我的说得很顺嘴嘛。”   元月晚捏紧了拳头:“信不信我揍你啊?”   陈烺抬手挡在了身前,笑道:“别,别,开玩笑嘛。”   他说着又去推了元月晚:“你别担心,我这里都是可信之人,他们纵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都不会往外说的。”   元月晚努力回头:“什么叫看见什么,听见什么?”   陈烺打着哈哈:“没什么,没什么,你相信我。”说和就给她推进了自己的寝殿中。   背对了门,元月晚听见身后关门的声音,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就被人从背后一把给抱住了。   “晚儿,”她听见陈烺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我真的怕死了。”   他抱她抱得很紧,紧到元月晚一点也挣脱不得,只得放弃。   “现在没事了,”她抓了他环在自己身前的手背,安慰他道,“你已经回来了,不用再面对战场上的杀戮了,没事了,啊。”   陈烺很是奇怪:“嗯?你在说些什么?”他伸长了脖子去看她的脸。   元月晚也觉得奇怪,她转过头去,理所当然道:“你不是说,你害怕吗?我刚刚是在安慰你呀。”   陈烺一时没忍住,他将元月晚的身子转了过来,笑着问她道:“你以为,我是在怕战场杀戮?”   “难道不是吗?”她眨了眼,“我也是见过血染沙场的人,我知道那场景有多吓人。”   “当然不是了,”陈烺好笑地摇了头,“我怎么可能会怕那些?”他抓着元月晚的肩膀摇了摇,“晚儿,我是在担心你呀。”   “我?”这下元月晚就更是觉得奇怪了,“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这不好好的吗?”   陈烺看傻子似的看了她:“你还真是心宽啊。”   元月晚谦虚着:“也还好吧。”   陈烺翻了白眼:“没错,我的确是白担心了。”   他背着手走到窗前榻上坐下:“越国公府被抄家的消息传到宁州时,我真是吓了个半死,就怕你会出什么事儿。好在随后又有消息传来,元家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掖庭宫,听说你也在入宫名单内,我就松了口气。”   “嗯?”元月晚拧起了眉,“你这放的哪门子的心啊?”她很想给上他一拳,“我都要被没入宫中为奴了,你还安心?”   “那是自然。”陈烺笑道,“你都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安心。”   眼看着元月晚的眉头愈拧愈紧,拳头握起似要打人,陈烺又赶紧解释道:“我知道你的性子,只怕抄家时你一个没忍住,与人打了起来,伤了别人倒还好说,若是你受伤了,该怎么办?”   他握了元月晚的手,拉她近前:“还好,你忍得住,进了宫,这几月的消息都是平安,我才放心。”   元月晚笑着:“那你还真是辛苦了,既要上场杀敌,又要劳心我。”   “不许这样取笑我。”陈烺抬手刮了她的鼻尖,想了想又好笑,“不过,你也是本事啊,竟能给你那几个姊妹都送出城去。”   元月晚瞧了他:“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我做的?兴许,是我哥哥们的主意呢?”   陈烺笑着摇头:“不会。你那二哥是个酒囊饭袋,成日家醉生梦死,斗鸡走狗,他没那个脑子。”   “那还有我三哥呢?”元月晚笑道,“我三哥可不似我二哥那般无知。”   “这个是自然。”陈烺也赞同,“你二哥月朗风清神仙般的一个人,只可惜不随大流,他为人清高,定想不出这么弯弯绕绕。”   元月晚一琢磨,挣脱出手来又要揍他:“还叫我不要取笑你?你这不拐着弯子在骂我吗?”   “诶?你听出来了啊?”陈烺哈哈笑着,安抚着她,“我又听见你元家走失的都是女子,那就再无其他,必定是你的主意了。”   他说起这事儿,元月晚就有点唏嘘起来:“可惜我那傻妹妹,我都叫人给她带走了,她还偷跑了回来,白白没入这宫中,本该娇生惯养的年纪,却日日干着粗重活儿。”   时也命也,陈烺想着,揽着她坐到自己的膝上。元月晚一惊,就要起身,却被他按住:“你别动,就这样,让我好生抱一会儿。”   元月晚原本还要起身,听得他这般说,语气又甚是可怜可爱,一时心软,就由着他抱着了。   陈烺察觉到她身体放松,干脆得寸进尺,脑袋蹭去她脖颈间,鼻尖隐隐闻得一缕香,却是皂角清香。   “真好闻。”他说着,抱紧她又贪婪地猛吸了几下。   “登徒子!”元月晚饶是再大方不过的一个人,被他这么紧扒着自己闻,还是禁不住涨红了脸。   陈烺闹归闹,满足后还是回归了正经模样:“我去宁州时,五哥伤得极重,直到现在,虽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左腿残疾的毛病。幸而你让孙不疑跟了我去,他年纪轻轻,却比那些军中老大夫还要行为果断。若不是有他在,只怕五哥的那条腿就没了。”   元月晚笑道:“我说叫你不要小瞧了他去。他虽年轻,却是自懂事起就跟着他师父在军中行走了,算起来,也是有十几年行医的资历了。”   陈烺搂着她,自是安慰:“你们元家真是出人才。”   元月晚笑着,眼眸低垂:“我大哥……”   陈烺敛了笑意:“找到元月承尸首的时候,许是曝尸多日,夜间有猛兽出没,总之,等我们找到时,他已面目全非。若不是他那一身装扮,以及腰间元家玉牌,真的无人敢识。”   元月晚虽与元月承不大亲近,但到底是自己的兄长,年少的时候,也曾同他一处玩耍过。如今他人死灯灭,尸首也被活化成灰,洒在山林,连个凭后人吊唁的墓地墓碑都没有,叫人如何不伤心?   “我大哥,”她笑得艰难,“真是叛国了吗?”   这话陈烺却不知该如何作答。若说没有,从元月承帐篷里搜出来的与燕国人的往来书信是什么?甚至连他的近侍都在严刑拷打之后承认,他家公子与燕人私下往来。可若说有,他一个越国公府大公子,有妻有女,待立了功勋,回去便可承袭爵位,又何苦来这一遭?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陈烺觉得这事儿疑点实在是太多了,可偏生人证物证又明明白白都摆在了那里。   见他不言语,元月晚也自知问得唐突,便主动说道:“罢了,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   陈烺却皱了眉,凑近她,却不是要亲近,反而压低了声音,问她道:“你父亲在越州,可有消息?”   元月晚心里一咯噔,她看向陈烺,道:“不瞒你说,自打我进宫后,消息全断。只是偶尔听闻宫人碎嘴,提上一句,也无消息。我想着,我爹娘定是早得了消息,这样的罪名扣在头上,岂能白白承受?他们在越州多年,要躲藏起来,也非难事。”   陈烺思忖着点了头:“希望如此。”氵包氵末   话说到这里,元月晚终于想起一事来,问他道:“你这一次去北境,可有受伤?”   见她终于知道来慰问自己了,陈烺顿时眉开眼笑:“沙场拼杀,哪有不受伤的?”   元月晚一听就紧张起来了,她又要起身:“伤得可要紧?”   陈烺哪舍得放她离开,搂着她腰身的手又紧了紧:“不妨事,都好得差不多了。”   元月晚与他面对面看了,长叹一声:“我小的时候,我爹经常率兵出战,身上大大小小,许多伤疤,有的消了,有的就永远留在身上了。每每受伤回来,我娘都心疼得要死,却一边骂,一边还叫孙大夫配药。”   她说着笑:“好在你没这个烦恼,不会既打了胜仗,回家来还要被劈头盖脸骂上一顿。”   陈烺握了她的手,静静笑道:“那不是烦恼,那是一种幸福。”   只他这一句话,就叫元月晚一瞬红了眼睛。   她撇过头去,好笑道:“真是个傻的。”   陈烺笑着去呵了她的腰:“你再说说,谁傻?”   元月晚忍俊不禁,扭着身子去抓住他的手。   陈烺顺势反手抓了她的,握在掌心细细摩挲。   “晚儿。”他唤道。   “嗯?”   “今晚,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元母妃?”他笑眯眯地问。 第73章   “你要去见我姑母?”元月晚一惊。   陈烺却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 是我们。”他指了指元月晚和自己。   “可是,”元月晚犹豫着,“因着叛国的罪名, 姑母在宫中也颇受牵连, 虽未被打入冷宫, 可圣上封了延嘉殿, 可不比打入冷宫还要来得决绝?你这时候去见姑母, 不是明摆着要与圣上过不去吗?”   陈烺笑着:“你忘了我方才同你说的话了?我就是天生与他不对付, 我若是真听了他的话,对元母妃不闻不问,他反倒会起疑。既然都已经担了这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罪名,那我还怕什么?索性去上一趟,还能叫他老人家放心, 我还是那个纨绔儿子。”   历来帝王都怕臣子功高盖主,即便那臣子是自己的亲儿子, 也不可不忌惮。或许也正是因为此, 陈烺的兄长四皇子成王殿下,虽军功显赫, 却依旧年年镇守苦寒北境, 无诏不得随意回京。就如今次差点丢了一条腿,圣上也未下旨宣他回京休养。幸而成王殿下的生母先李皇后已过世多年,否则,还不晓得会是如何得伤心呢。   最是无情帝王家, 元月晚心想, 只看陈烺同他父亲这般,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生了这样大的嫌隙。   他既然不惧圣上威严, 元月晚自然也想去瞧瞧她姑母。“可是,要怎么去呢?”她忧愁着,圣上封了延嘉殿,自然不许任何人探望,每日饭食,都是开角门上的一扇小门,更遑论进去个人了。   陈烺就笑了:“这个简单,就交给我吧。”他拍了胸脯保证。   元月晚原以为,以她所认识的陈烺,整日不干正事,成天吊儿郎当,他所谓的主意,也不过就是如他夜袭自己的闺房那般,带着她翻了延嘉殿的宫墙,偷偷进去见她姑母而已。   可真到了延嘉殿外,元月晚看着穿着光鲜亮丽的陈烺,笑眯眯与守门侍卫打了个招呼,便大摇大摆就这么开门走进去了,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偏生他还回头招呼了自己:“还愣着干什么啊?还不快进来?”   “噢,噢!”她这才反应过来,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我说,你怎么就这么进来了啊?”见四周无人了,元月晚方小心翼翼地问道。   陈烺看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倒有些新鲜,笑道:“那我该怎么进来?”   元月晚想了想,说道:“反正不是这么光明正大地就进来了。”   陈烺好笑:“也就是你吧,成天把我想得坏。”他又要去捏元月晚的鼻子,“你可知我虽纨绔,在世人眼里好歹也还称得上是个姿容出众的翩翩佳公子呢。”   元月晚打开他的手,一张脸都写满了嫌弃:“这话别人说也就罢了,你自己还真是好意思。”   陈烺一点头:“那可不,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自知之明不是这么用的吧?”   二人说着话,打着趣,转眼也就到延嘉殿主殿了。   殿门从里间被人打开,前来开门的,正是元贵妃自家中带进宫中的的贴身侍女,杏枝。如今这偌大的延嘉殿中,就只剩她主仆二人了。   “杏枝姑姑。”元月晚唤道。   杏枝见了她,不由得眼泪连连,可还当着靖王殿下的面呢,她也不好十分地放肆,还是行了礼道:“殿下,小姐。”   “母妃呢?”陈烺问道。   杏枝将他二人往暖阁里引:“娘娘自得了殿下的消息,一直都在等着呢。”   陈烺看着这暗森森的延嘉殿,不由得感慨,他何尝见过这般凄凉的延嘉殿。   暖阁里倒是亮了灯火,却是昏黄的,映照着榻上坐着的人,身影长长。   “老九和晚晚来啦,”元贵妃笑道,“就听见你们俩在说笑呢。”   她这样说,倒叫元月晚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摊上这种事,她还有心思说笑呢。   元贵妃看得出她在顾虑些什么,遂笑道:“不妨事,这做人嘛,不管遇上什么事,开心总是第一位的。”   元月晚这才好受了些。   元贵妃又向他二人招了手:“来,近前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   元月晚走近,但见她姑母一身素净打扮,鬓边竟隐隐生了白发,人也清瘦了许多,好在精神尚好,一双眼睛依旧明亮。   “母妃这些时日,吃了不少苦吧。”陈烺出声道。   元贵妃却笑着:“不苦,反倒是清净了许多。”   她拉着元月晚坐了过去,抬手抚了她的脸,又捏了她的手,叹气道:“倒是你这孩子,在掖庭宫过得辛苦吧。”   元月晚也笑着,学着她姑母的口吻说道:“不辛苦,反倒还锻炼了身体呢。”   元贵妃忍俊不禁:“你这丫头。”又问了元月柔等人,得知都还康健,也就罢了。   “我如今被困在这宫里,一步不能出,就是有心想要去关照你们,也没那个本事了。”元贵妃叹着气,“好在如今老九回来,他虽在我宫里养了几年,但到底还是圣上的亲骨肉,无论如何还能照拂你们一二。”   陈烺道:“母妃说得是,儿臣自当尽心。”   元贵妃看了他笑道:“瞧我,见着晚晚,就忘了你了。你这一趟北上,虽是打了胜仗,可有受伤?身上好不好?”   陈烺笑道:“劳母妃挂心,儿臣好得很,您看,这不活蹦乱跳的吗?”   元贵妃看着他二人笑:“也就你们了,这种时候还能平常心。”   陈烺抿了抿嘴:“父皇当真狠得下心,母妃与他相伴多年,说封宫就封宫,全然不顾母妃在宫里这么多年的辛苦。”   元贵妃示意他不要再说:“我元家出了那种事情,圣上只是封了我延嘉殿,位份尚在,已是格外开恩了,如何还敢奢求其他?再者,没有株连其他异性亲眷,可称得上是法外开恩了。”   陈烺冷哼一声:“话是这样说,可同为元家人,那位元昭媛,可依旧风光着呢。就连从元家出来的宋婕妤,都因为此事受了冷待,她倒好,一日比一日受宠。当真如朝野传言的,是狐狸精转世。”   元贵妃好笑道:“你这话,可不是连着我与晚晚都骂了?”   陈烺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失言了:“母妃,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清楚你不是这个意思。”元贵妃笑道,“只是时也命也,她合了圣上的眼缘,又能在这件事中依旧立足不倒,也是她的本事。”   陈烺哼道:“自己父兄姊妹在外受苦,她却一人安享欢乐,只不知夜深人静时,她会不会想起一二。”   元贵妃与元月晚对视一眼,元贵妃道:“你也算是见过沙场刀剑无眼的,怎的还这般小家子气起来了?”   陈烺不屑道:“我就是看不惯。”   元贵妃指了他:“你就是这样,这副狗脾气,不跟你父皇相冲才怪呢。”   陈烺只当听不见。   元贵妃便向元月晚笑道:“你瞧瞧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闹脾气。”   元月晚只看了他笑。   察觉到她的视线,陈烺转过头来,也望着她笑。   元贵妃看得分明,她心中暗暗叹息,道:“我活到这年纪,此后便是这样过一辈子,也没什么。只是你,”她抓了元月晚的手,“你还这般年轻,难不成也要将一辈子都断送在这深宫里?”   元月晚尚未开口,陈烺就已经先说了:“母妃放心,有儿臣在,自不会叫晚儿在这深宫之中蹉跎一生。”   有他这句话,元贵妃就放心了:“我知道你的脾性,你既这样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元月晚听着他二人一来一往,自己倒觉得新奇,她一掖庭宫的罪臣家眷,要从那里脱身都是难于上青天,更何况出宫?   不过见他们说得如此肯定,她也不好扫兴,只笑着听了。   “老九你有这心,我很是欣慰,只不过,你当着你父皇的面,还是尽量别去硬碰硬。他那个人,你愈是强硬,他愈是不听。”元贵妃又嘱咐道。   陈烺哼笑:“母妃放心,寻常我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他也不耐烦见着我。”   元贵妃却仍是忧虑:“以前的确是这样,可今非昔比,北境一战,人人都称赞于你,京城中的这些人更是人精中的人精,少不得要攀附于你,或以财富,或以美人……”   陈烺不屑道:“我又怎会瞧得上眼?”   元贵妃笑道:“你自瞧不上,可你父皇若是再为你赐婚……”   陈烺冷笑一声:“先前赐婚,我应允是因为这是我自己求来的,这往后,我可不会依他的。”   元月晚静静听了这半晌,直到此刻,她才愣住:“你求来的?”   陈烺方知自己是说漏了嘴,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扭过头去,好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脸。   元贵妃掩嘴笑道:“可不是他自己求来的?”她向元月晚说道,“他这小子,往越州去了一趟,回来就跟我说:母妃,我觉着元家大小姐甚好,可为我妻。又去向他祖母说情,求他祖母在选秀之上为他做主,切不可叫他父皇给你选入后宫。”   元月晚听得愣愣,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去岁选秀时,太后娘娘将她查看得那般细致,原来都是他在背后捣的鬼。   元贵妃看他们一个呆愣,一个害羞,便抓了他二人的手,交叠在一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道:“我只盼你们两个能长长久久,终成美眷。” 第74章   从延嘉殿出来, 元月晚转身看了这座宫殿,昔日的辉煌华美,似是在嘲笑今日的冷清。   “走吧。”陈烺出声催促。   她转过头, 迎上他的视线, 微微一笑, 上前两步与他并肩而行。   “既然已经去了趟延嘉殿, 不如, 再去下瑶华殿吧。”她说。   陈烺侧头看了她, 笑道:“我就知道。”   元月晚欣喜道:“所以你也安排了?”   “那倒不曾。”他笑着,“怎么说延嘉殿住着的曾是对我有着养育之恩的母妃,可那瑶华殿却是与我没什么瓜葛的,贸然进去,那才是真打了我父皇的脸面呢。”   “那……”元月晚犯了愁。   陈烺嘻嘻笑道:“我们□□进去就是。”   元月晚一时哽住, □□原来是在此处等着。不过想想也是,宋金玉怎么说也是圣上的妃嫔, 年纪又与他们相仿, 陈烺可不得避嫌?只不过他堂堂一个皇子王爷,携带她一个罪犯家眷, 深夜□□去见他爹的一个妃嫔, 这要是传将出去,还不知道会被说成是什么奇闻怪谈。   宋金玉还没睡。她一早便得了陈烺悄悄使人传来的消息,今夜要带元月晚过来与她相见,是以遣了其他宫人, 只留宝儿在室内, 秉烛相待。   好容易听得一声轻响,正支撑了脑袋昏昏欲睡的宋金玉主仆二人,顿时惊醒。   “玉儿。”   “晚晚。”   她二人许久未见, 再见却是这般境地,叫人如何不执手相看泪眼。   陈烺管好窗子,看她二人这般,便道:“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去外间。”他说罢就掩门出去,留她姐妹二人叙话。   “对对对。”宋金玉回过神来,拉着元月晚好一通看,“你瘦了。”她说,又摩挲了元月晚的手,“我送去的润肤膏,你可用着?”   “用着呢。”元月晚笑道,还故意举高了双手给她看,“你瞧,不然天天洗衣晾晒,还能这般嫩滑?”   宋金玉这才安心,又指了桌上的那一包袱:“我又给你准备了些,走时带上。”   元月晚瞧着那只鼓鼓囊囊的包袱,笑道:“这可真是成了串门的了。”   宋金玉拍打了她:“你还笑?我又不能去看你,只能这般暗暗打点人手,传递东西,还不能多,这次你来了,就多拿点,也给阿柔她们备了些常用的。”   元月晚当然知道她是好心,便拉了她坐下,笑道:“你怎么样?”   “挺好的。”宋金玉理了理鬓边,“这一向清净,我倒有时间做了不少针线活计,又给太后娘娘抄了本经书,挺自在的。”   她笑盈盈说着,很是轻巧。可元月晚心中清楚,她是因了他们元家的事,多多少少受了些牵连,才会冷清至此。他们宋家在宫里没有人脉,家族之中也没个后台可依靠的,再没有了圣上的宠爱,要想在这后宫之中安稳度日,怕是难。   几番思虑之后,她抓了宋金玉的手,对她说道:“玉儿,你得应我一事。”   “什么事?”宋金玉见她面色异常,不禁觉得奇怪。   元月晚咬了咬唇,狠下心道:“从今往后,你要与我恩断义绝,日后相见,也要形同陌路。”   “这是为何?”宋金玉惊道,“好好的,你怎么同我说起这样的决绝话来?”   元月晚正色道:“你若是想要长长久久地在这宫里头活下去,唯有依伴一人。”   宋金玉看着她的眼神,登时也就明白了。   “我才不要去给他低头。”她赌气道,“堂堂天子,却连被庸臣蒙蔽都不知道,忠奸不分,我才不去讨好他。”   “这可是孩子气了。”元月晚笑道,“可你毕竟是圣上的妃嫔,你又无权无势,在这深宫之中,没了圣上的庇护,你也明白度日会是如何得艰难。”   宋金玉气在头上,不愿同她多话,转过身去背对了她。   元月晚却不管,她继续说着:“我当然知道,你如今这般,也是为了我们的情分。可我现在已是这般境地了,若是再拖累了你……”   “才不是拖累。”宋金玉气得转过身去,瞪圆了眼睛,“是我不满圣上行事,是我自己要远了他,这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傻丫头,”元月晚笑着抓过了她的手,“可你这般行事,除了作践自己,叫自己不好过,还能怎样?”   “我……”宋金玉一时语塞。   “你得强大起来。”元月晚敛了脸上笑意,看着她认真说道,“你得先护了你自己,才有本事来护我。若是还像现在这般,你半只脚踏入冷宫,我日夜在掖庭宫,才是真没了盼头。”   宋金玉如何不晓得她说的是对的:“可是,”她一双眼睛泪水氤氲,“我不想与你形同陌路,不想口是心非,你是我在这里最亲的人了,便是苦,咱们一处苦着。”   元月晚叹息,拍了拍她的手背:“傻丫头,这实非上策啊。”   宋金玉闻言,终于失声痛哭。   安抚好了宋金玉,元月晚仍由陈烺带了出来。宫道漫长,路边石灯笼亮着点点的光,拉得两人身影老长。   “其实你大可不必与她说那番话的,”陈烺叹气道,“有我在,我还护得住你。”   元月晚侧头看了他,笑道:“我知道,我那般说,也是以防万一,万一哪日我不在了,她还能撑得下去,不必为了我而自苦。”   陈烺站定:“什么叫万一你不在了?”   “我这是玩笑话呢,”知道他是多心了,元月晚笑道,“不过打个比方。”   “这种玩笑以后不许再提了,”陈烺牢骚道,“太不吉利了。”   元月晚觉得好笑:“原来你也信这个?还说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陈烺眼睛一瞪:“这不是信不信,只是你不许再说了。”   今夜他居功甚伟,元月晚也不愿过分打趣他,笑一笑,也就罢了。   八月十五中秋夜,在合宫夜宴之上,瑶华殿宋婕妤一曲《水调歌头》,博得满堂喝彩,圣上龙心大悦,复恩宠,赏金银,当夜就宿在了瑶华殿,一众宫妃或是羡慕或是嫉妒,也都改不了宋婕妤重得圣心的事实。   掖庭宫的宫人们趁着浆洗间隙,也说起中秋夜宴上的事来,便有人说道:“这下拾翠殿的那位可要不高兴了,这些时日以来,圣上大半都歇在了她宫中,如今给瑶华殿的劫了去,怕是鼻子都要给气歪了。”   “何止是她鼻子要气歪?”又有一人说道,“凤仪殿的正宫娘娘也要气死了吧。这谁都知道,每逢初一十五,圣上可都得遵祖制,往皇后宫中去歇息的。如今倒好,先一个元昭媛,又来个宋婕妤,都给圣上从皇后那抢了走。”   “嗐,要说起来,还不是圣上自己的意思?可没人拿刀架了他脖子要他去的。”   “可外头都传言,那位元昭媛和宋婕妤,都是狐狸精转世呢,为的就是迷惑君心,大乱朝纲。”   “说起来,那两位都是从先前的越国公府出来的,哎,你说,那她们会不会……”   元月晚听得分明,那帮人分明就是在编派自己,她也懒得去辩解,任由她们说去,自己只专心晾晒了衣物。   孙姑姑听得耳边嗡嗡,极为不耐烦,才要说上几句,就见院门口进来两三人。她定睛一看,领头的还是长安殿管事钱公公,吓得她慌忙从小竹椅上起来,行礼问安。   钱公公生得慈眉善目,也不似一般管事太监端架子,他看了这一院子的人,向孙姑姑笑道:“太后娘娘有旨,宣元月晚进长安殿问话。”   孙姑姑慌忙叫了元月晚过来,又向钱公公笑道:“公公,人在这里了。”   钱公公并不是第一回 见着元月晚了,稍稍一打量,见她如今一身粗布衣裳,虽是宫女打扮,却依旧素净淡雅,清丽如雨后白牡丹。   “元姑娘,请吧。”钱公公对她甚是客气,一如当初她还是越国公府大小姐的时候。   元月晚才要走,元月柔就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和元星妍一边一个,抱住了她的腿。   钱公公可没料到这一出,他看了那两个小丫头,都是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却一脸戒备地望了他。   元月晚也没料到,她拉了这两人,蹲下身去看着她们笑道:“没事儿,我就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了,你们就在这里,乖乖听嫂子和伯母的话,啊?”   元星妍人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元月柔却有些担忧,她看了钱公公等人,小声道:“他们不会是来找姐姐麻烦的吧?”   元月晚还没说话,那边钱公公就先笑了:“放心吧,只是太后娘娘有几句话,想要问问元姑娘。”   “真的?”元月柔一派天真模样,问钱公公道。   钱公公一张老脸都笑成了花儿:“真的,咱家向你保证,待太后娘娘问完话,必定将元姑娘完完整整好生送回来。”   孙姑姑过来拉了元月柔,低声呵斥道:“大胆,怎能跟钱公公这般说话?”   钱公公却笑道:“不妨事,这小姑娘忧心她姐姐,倒是这后宫里难得的好心肠。”   孙姑姑连连称是。   元月晚以眼神示意了元月柔,要她不可生事,方才随钱公公走了。   出来浣衣局,钱公公笑道:“元姑娘姊妹情深,叫人生羡啊。”   元月晚谦卑笑道:“哪里的话,倒是小妹无知,让公公见笑了。”   钱公公道:“小姑娘天真浪漫,又一心护姐,是个好孩子。咱家瞧着,她这个小模样,跟当年的安平公主颇为相像。”   安平公主乃元贵妃所出,只可惜福寿浅薄,襁褓中夭折。元月晚听钱公公骤然提起,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钱公公自知失言,又笑道:“瞧我这张嘴呀,真是人老了,什么话都往外说。”他佯装打了自己一耳光。   元月晚只笑笑。   出了掖庭宫,过了飞霜殿,又经御花园,宽阔宫道上,迎面转过来一群宫装丽人。   钱公公虽人上了年纪,可那双眼睛依旧好使,他看了眼身后的元月晚,又看向前方正缓缓朝他们过来的宫妃,叹气道:“唉,是元昭媛呢。” 第75章   元月蓉缓步近前, 元月晚瞧着,如今的元月蓉,花容云鬓, 罗绮披身, 端的艳丽宫妃, 不复先时在家那副唯唯诺诺的小心模样。   “奴婢见过昭媛娘娘。”钱公公对她行礼道。   元月晚跟着也福了一福。   元月蓉停在一株紫薇树下, 虽已过中秋, 可她还手执纨扇, 搭在额前,视线扫过元月晚,她笑盈盈问道:“哟,钱公公呀,您老这是要往哪里去?”   钱公公卑躬屈膝:“不敢, 不敢,奴婢这是奉太后旨意, 宣掖庭宫浣衣局宫女元氏进长安殿回话。”   “哦, 是吗?”元月蓉轻轻笑着,又看了元月晚, 见她只低了头, 安安静静站在那里,自己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道:“既是太后娘娘召见,那公公就领了人快些去吧。”   钱公公笑着应了声是, 带着元月晚等人走了。   元月蓉眼看着他们走远, 元月晚的视线再未落在她身上,她只觉得,她果然也是在怪自己吧。不禁心有戚戚焉。   大宫女霜菊是自小就服侍元月蓉的, 见她这副痴痴模样,如何不知晓她此刻心里的念头,叹了口气,上前劝道:“娘娘,日头高了,咱回吧。”   元月蓉方回过神来,无力点了点头,扶了霜菊的手,慢慢也走远了。   元月晚跟了钱公公,一路无语,到了长安殿。   她仰头看了宫殿门上匾额,上一回来的时候,她还是越国公府元家的大小姐,人人见了她,都笑容满面地称呼一声“元大小姐”,如今再踏进这道门,她却只是个最底层的浆洗宫女了。物是人非,不外如是。   长安殿内,檀香袅袅,太后娘娘却不在正殿之上,钱公公领了元月晚,径直往暖阁里去。   “启禀太后,元姑娘到了。”钱公公进去报道。   里间传来赵太后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是。”钱公公再度出来,引了元月晚,“元姑娘,请吧。”   元月晚领命进去,视线始终落在前方钱公公的鞋跟上,待他停住,她便跪拜道:“奴婢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赵太后笑道:“快起来吧。”   元月晚依言起身,依旧视线低垂。   “你进宫这许多日,哀家都没召见你,在掖庭宫可受苦了?”她听见赵太后如斯问道。   她自然要答:“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一切都好,谢太后娘娘关心。”   赵太后点点头,半晌未说话。   她觉得奇怪,这太后娘娘唤她来,也不说明到底所谓何事,只问了她这么一句客套话,就再无其他话了,可不是奇怪?   只是她虽心有疑虑,但对方毕竟是全天下最尊贵的老太太,也不敢多问,只垂首站在了那里,耳边是窗外画眉鸟的啾啾鸣叫声,也不至于太沉默。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赵太后问她道:“这套头面,是清河娘子赠与你们元家的?”   她稍稍抬眼,就见前方榻上,摆了一张乌漆小几,几上一只描花木匣,边上一排摊开的头面首饰,金灿灿点缀着红宝石,可不就是先前清河娘子赠与她的那一套?   她收回了视线,垂首答道:“回太后娘娘,确是清河娘子赠与奴婢的,说是为奴婢添妆奁。”只可惜,这套头面尚未添妆奁,她和陈烺的婚事,就已经不了了之了。也不知道清河娘子得了这个消息,该是如何得难过。   等等。她才要伤感,却又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套头面,是如何到了太后娘娘手中的?便是抄家,也该是内务府登记造册,充入国库的。   一旁钱公公小心相看着,似是看出了元月晚心中的疑惑,便向赵太后笑道:“太后娘娘您瞧瞧,奴婢说什么来着,可不就是清河娘子的那一套?亏得奴婢一眼就从内务府中认了出来,您瞅瞅这匣子,这锁片儿这一角,当年还被清河娘子给磕掉了,回头另找匠人补的呢。”   赵太后笑道:“知道你好眼神,又来显摆。”   她老人家说着,又去摸了那补起来的一角,感慨道:“当年清河那丫头,最是不省心,小子似的上天入地,比她几个兄长还要跳脱,一个好好的女孩儿家,还玩什么鞭子。”她向钱公公比划着,“你说说,还能有个公主的样子么?”   钱公公陪笑称是。   赵太后瞥了他一眼,钱公公恍然,连忙改口道:“不不不,清河娘子天潢贵胄,无论耍不耍鞭子,那都是最有公主模样的。”   他这话给赵太后逗笑了:“你呀,当年也是这么劝哀家的。”   她笑着又叹气:“只可惜那丫头命不好,好不容易相中了驸马,又遭遇了那些事,如今孤身一人在越州修道,也不知道哀家这把老骨头下去见先帝爷前,还能不能再与她母女相见。”   “太后,”钱公公蹙眉道,“瞧您,又开始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了。”   元月晚听着,蓦地就想起了陈烺来,钱公公与陈烺,这让她颇有想要笑出声的冲动。但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她还是尽力克制住了。   “见着这些,自然就想起了以前的事。”赵太后说道。   元月晚正在心里将陈烺与钱公公进行着比较呢,忽听见赵太后道:“你来。”却是对她说的。   她抬起头,这才发现,这间暖阁里,除去他们三人,再无其他宫人侍候左右。   “来。”赵太后再次朝她招了招手。   “太后娘娘。”元月晚在赵太后跟前站定。   赵太后像头一回见她那般,执了她的手,细细相看一遍,叹息道:“老天爷可真是会捉弄人啊。”   元月晚没言语,只微微低了头。   赵太后指了小几上的头面首饰,继续说着:“哀家清楚清河那丫头的性子,这些东西她既给了你,再没有收回去的理。”她指尖轻抚一颗红宝石,眼神温柔,“既是如此,这东西还是给你吧。”   “太后娘娘?”元月晚愣住。   “当然了,”赵太后又笑道,“如今你身处掖庭宫,这些头面让你拿着,也不方便。你若是信得过哀家,哀家便先替你收着,若是有朝一日,”她说着笑笑,“若是有朝一日,你还能从这宫里出去,哀家必定让人悉数奉还。”   原来这就是太后娘娘召她前来的原因。   元月晚心中一阵翻腾,言语难表,她退后两步,缓缓跪下,徐徐行礼:“多谢太后娘娘。”她跪拜道。钱公公领了元月晚出来,元月晚就在宫门口站定,向钱公公笑道:“劳烦公公了,就送到这里吧。”钱公公道:“这……”她又笑着说道:“公公放心,来时的路我都记得,不会迷路的,您先回吧。”钱公公不放心,到底还是派了个自己的小徒弟,送元月晚回去。   钱公公的这个小徒弟名唤杨安,年纪不大,约莫十四五岁,进宫却也有十年了。   “元姐姐你不知道,我小的时候家里穷,我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上头三个姐姐一个哥哥。那一年大旱,家里实在是养不起许多人了,我的两个姐姐都被卖给大户人家做了丫鬟,我爹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门路,给我送进了宫。”   杨安年纪虽小,一张嘴却十分能说:“才进宫的时候我小啊,也做不了什么事,就在掖庭宫里头扫扫地擦擦柱子。耗了几年,人大些了,也有些力气了,又被调去了御花园,跟着花匠们种花种树的。也就是给长安殿送盆栽的时候,被我师父给相中了,调了我去长安殿服侍,才有了今天。”   元月晚笑道:“听你这么说,倒是也经历了不少。原来,你还是我的前辈呢。”   杨安赶紧谦虚道:“前辈不敢当。不过,元姐姐你要有什么事情,尽可以来找我,但凡我能帮的,就一定会帮姐姐的。”   元月晚道:“你我素昧平生,你就愿意这般帮我?”   杨安咧嘴笑了:“怎么是素昧平生呢?”   元月晚奇怪道:“难不成我们先前见过?”   杨安笑着点头:“不仅见过,元姐姐当时还给了我一块糕饼呢。”   元月晚皱了眉,如何也想不起来。   杨安提醒道:“就去年,元姐姐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我因为前一日犯了错,被师父罚跪在后面廊上。”   元月晚细细一思索,顿时恍然大悟:“噢,原来你就是那个小内侍啊?”   杨安见她终于想了起来,满意笑道:“可不就是我嘛。”   元月晚点着头:“那日倒没看清你的脸,只知道看你跪在那儿,跟我家兄弟受罚的时候一样,都可怜巴巴的。”   杨安羡慕道:“能做元姐姐的兄弟,一定非常幸福吧。”   元月晚笑:“幸福不幸福的我可不知道,不过,我可也没少揍他们。”   杨安嘿嘿笑着:“我都已经记不清家里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样子了。”   他说得轻松,想来四五岁的孩子,早早离了家,即便再怎么没了印象,偶尔思及,也是会想念的吧。元月晚这般想着,才想要再安慰他几句,忽听得前方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   “小青,又是你这丫头,那只花瓶可是娘娘的心爱之物,你给碰碎了,回头娘娘问起来,看不剥你的皮!”那人指责道。   元月晚放眼望去,只见前方宫殿门口,正跪了个小宫女打扮的女孩子,一个衣着一看就是大宫女的人,正指了她的鼻子骂。那被骂的小宫女战战兢兢,跪在那里不知所措,连声大气都不敢出,两眼包着泪,看起来可怜得紧。   元月晚抬头看了那边的宫殿匾额,上方明晃晃的“宜春殿”,正是徐淑妃的住所。   她虽可怜那小宫女,可她自己如今连个小宫女都不如,如何相帮?正所谓有心无力,只能作罢。   她是打算无视,可她身旁的杨安,却出乎意料地开口了。   “住口!”他沉着一张脸,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直直朝着那两人走了过去。 第76章   宜春殿是当今圣上徐淑妃的居所。同元月晚的姑母元贵妃一般, 徐淑妃也是当年圣上还是王爷的时候就进府了的,在这后宫之中,也是顶顶的老资格了。   徐淑妃育有一子, 乃六皇子陈炫, 封裕王。元月晚从未与这位裕王殿下打过照面, 只知道京中都传闻, 这位裕王殿下, 是诸位皇子中长得最像圣上年轻时候的。   徐淑妃娘家是羡州徐氏, 也是名门大族,出了诸多人才。只是这位徐淑妃倒不大像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儿,她性子泼辣,但凡有一点事情不顺她的心意,动辄便要打人骂人。偏她又生得俏丽, 做得一手好菜,这些年来圣宠不衰, 可见也是有手段的。   而元月晚之所以清楚这些, 也不过就是因为这位淑妃娘娘与她姑母元贵妃不对付。   元贵妃尚未被禁足在延嘉殿时,徐淑妃隔三差五便要寻出一两样事来, 与她闹上一闹。   宫人传说的原因就更简单了, 就因为元贵妃只生了个女儿还夭折了,她徐淑妃不但生了儿子,还好生养大了,可贵妃一位, 还是被元月晚的姑母给坐了。   这么些年来, 徐淑妃因为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整日致力于与元贵妃过不去。   元月晚想, 如今她姑母禁足在延嘉殿,徐淑妃失去了竞争对手,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寂寞。   “哟,这不是杨公公吗?怎么,又来瞧你的小老乡了啊?”   元月晚没有胡思乱想多久,那个正训人的大宫女就阴阳怪气对杨安说道。元月晚心道,原来是老乡,怪不得杨安要出手相救了。可见这孩子还真是个好的,有情有义,又知恩图报。   就是有点太冲动了。   后来元月晚想,年轻人嘛,冲动一点也正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将自己排除在年轻人之外了。   杨安正眼都没给那个大宫女一个,他径直走到那小宫女跟前,伸手就要拉她起来.   一旁大宫女见状,更是气恼:“杨安,她犯了错,淑妃娘娘罚她在这里跪着,没有娘娘的命令,谁敢叫她起来?”   杨安斜斜横了那大宫女一眼,压根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他蹲下身去,从怀里掏出手帕来,替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宫女擦了眼泪。   “好青青,别哭了。”他轻声安慰道。   那大宫女哼笑一声:“可见是老乡了,这两眼泪汪汪的。我说,你们两个怎么不去跟主子讨了恩典,赐你们做对夫妻呢?”   杨安还是没搭理她,他只顾看着眼前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不再掉眼泪了,只红着一双眼睛,望着他怯怯道:“你快走吧,给他们看到不好。”   杨安可以说就是在这宫里长大的,这里头的人心有多坏,他比谁都清楚。尤其是他一个长安殿的小内侍,大剌剌在宜春殿门口,安慰一个据说是犯了错的小宫女,不说是宜春殿的主位了,便是他师父知道了,估计也要给他打到皮开肉绽。   可他依旧没有站起来走开,他凑近小宫女,悄悄说了几句话,小宫女或是点头,或是摇头。半晌过后,他这才站了起来,看向了那个大宫女。   大宫女见他终于正视了自己,昂首挺胸,做足了架势。   杨安冷着一双眼,说:“我知道她是个老实孩子,她说自己没有打碎那只花瓶,那就必定不是她打碎的。你们硬要将这码事归到她头上,还假借淑妃娘娘的名义,罚她跪在这里,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大宫女变了脸色:“你,你胡说,分明就是那丫头……”   杨安却懒得听她辩解,只不耐烦道:“我胡没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若是真要查将起来,只怕你在这宜春殿也就待不长久了。”他冷笑。   杨安生得眉清目秀,笑起来十分可亲,可一旦他不笑的时候,就显得有些阴沉,更别提他冷笑,看起来就更有些阴恻恻了。   许是被他这神情给吓到了,那大宫女一时愣住,一个反驳的字都没能说出口。   杨安转身,再次去拉了那小宫女起来。这一回,那大宫女再没阻止他了。   “乖,你先回去,晚点我给你带桂花酥。”杨安对小宫女笑道。   小宫女红红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里头盛满了笑意。   元月晚看着这一幕,心道这一趟出来得可真不亏。   及至她与杨安再度往前走,她笑问:“你与那小宫女是同乡?”   杨安点头:“只是她是三年前才进宫来的,她生得胆小,人又不够机灵,总是受欺负。我第一次碰见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个粗使宫女,大冬天的,穿着一身单薄衣裳,在大雨里搬花盆。”   他回忆着,又笑了起来:“说起来也不怕元姐姐你笑话我,那一刻我真觉得,仿佛是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在得知她还是我同乡之后,我便更相信这是天意,我有贵人相助,而她,就由我来保护。”   他说着又讪讪:“只不过我还是人微言轻,到如今,她还是会受欺负。”   元月晚看他这副哀伤模样,全然不似先前威胁人的阴狠,倒有些少年的天真。她点了头,宽慰他道:“日子还长,你总有能护她周全的时候。”   “是吗?元姐姐你也这么认为?”杨安顿时就高兴起来。   元月晚看着他发亮的眼睛,不由得笑:“当然了。”   杨安一高兴,就又叭叭说开了:“那小丫头姓柳,名唤青青,今年才十四岁。宜春殿的主位淑妃娘娘不喜唤人叠字名,便只叫小青,我却不喜欢,还是青青好听,小青未免也太俗了些。”   元月晚笑:“那到底是淑妃娘娘,你跟她反着来,也不怕吃板子。”   杨安也笑:“不怕,我有师父呢,谁敢不给我师父的面子?”   元月晚虽附和地笑着,心里却想:你师父难道能护你一世?   杨安人小鬼大,看得出她笑得不真心,也就猜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便道:“师父虽会老去,可我也会在长大啊。总有一天,我既能叫师父为我而感到骄傲,也能护着青青。”   他说着看了元月晚,吞吞吐吐着:“还,还能护着元姐姐。”   元月晚看着比自己还要矮上一些的杨安,虽觉好笑,却也舒心,才要鼓励鼓励他,就听他“哎哟”一声,一颗棕黑板栗子,骨碌骨碌滚到了地砖上。   “小子,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嘛。”   他二人循声望去,却见路旁一株海碗口粗的大树上,陈烺正坐在一枝横枝上,两条腿悬空,两只胳膊抵在了大腿上,撑了下巴,正望着他们笑。   杨安还是知礼的,他拱手道:“参见靖王殿下。”   元月晚虽不情愿,但还是跟着福了一福。   陈烺瞧得出她不乐意,他却很开心,又丢了个板栗子过来。元月晚想也没想,一抬手就给接住了。看得杨安在一旁瞪大了眼。   “这,这,元姐姐,你好身手啊。”他叹道。   “厉害吧。”陈烺仿佛是自己得了夸赞,得意道,“她可不是一般人,是元家出来的女儿呢。”   这杨安却是不信的:“殿下又骗人,同样都是元家出来的女儿,可奴婢见那位昭媛娘娘,却是生得弱不禁风,上回走着走着,一个不小心,就倒在了圣上的怀里……”   他嘟嘟囔囔地说着,但见元月晚笑笑看了自己,这才意识到不对,赶忙又道:“奴婢该死,妄议圣上。”   陈烺却一摆手:“这里又没外人,我也不会去告发你的。”   杨安这才笑道:“奴婢就知道,殿下待奴婢是最好的。”   可陈烺却不管不顾继续说着:“毕竟告发了你,于本王也无半分的好处呀。”   “……”杨安转头就对元月晚说道,“元姐姐,你知道靖王殿下还未封王的时候,他和李家六小姐……”   “喂,你这小子,怎的还学会了恩将仇报呢?”陈烺从树上跳了下来,过来就要抓杨安。可杨安兔子似的,早就已经跑远了。   “既是殿下在这里,想必就不用奴婢再送元姐姐了,劳烦殿下替奴婢跑上这一趟吧。”他远远笑道。   陈烺举了个栗子又要砸过去:“你倒会偷懒!”   杨安笑着走了。   “你怎么在这儿?”元月晚问陈烺道。   陈烺又恢复了他惯常吊儿郎当的模样,笑嘻嘻将怀里的一包糖炒栗子摸了出来,往元月晚手里一塞:“你吃。”   隔着纸包,元月晚能感受到糖炒栗子的温热,还隐隐有着一股桂花味儿。她也就不推辞,向他笑道:“多谢。”   陈烺伴着她往掖庭宫走。在伸手捡去掉落她头发上的一片小小花瓣后,他问:“皇祖母召你去做什么?”   元月晚想这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尤其是对陈烺,她也无需隐瞒,便一五一十,将在长安殿里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给了他知道。   陈烺听后,感慨道:“皇祖母还真是疼爱你。”   元月晚笑着摇了摇头:“太后娘娘不是疼爱我,她是疼爱清河娘子,爱屋及乌而已。”   “这倒是。”陈烺点头,“不然我说要去越州探望姑母,她老人家也不会答应得那般爽快。”   元月晚斜眼瞧了他:“探亲只是幌子吧,游玩才是正经。”   陈烺笑:“别说得我那般游手好闲嘛。”   “你可不就是?”元月晚撇嘴道,又想起杨安的话来,质问他道,“你未封王前,和李六小姐怎么了?”   陈烺嘿嘿笑着:“你信杨安那小子的话,他不过闹着玩罢了,你还当真?”   元月晚哼了一声,移开了视线:“也是,与我又何干?如今你我天差地别,别说什么李小姐,便是赵小姐、钱小姐、孙小姐,你爱娶哪个就娶哪个,反正都与我无关。”   陈烺听她这话就知道她是在使小性子了,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儿,干脆抓了她的胳膊,使她与自己面对了面,他的鼻尖都快抵上她的了,眸子里就只剩下她一人。   “我才不要什么赵钱孙李,我只要你元小姐。”他说。 第77章   敢在皇城宫道上调戏人的, 非陈烺莫属。   好在元月晚也不是吃素的,她镇定自若,不慌不忙伸了手, 推开陈烺, 使他与自己离开有一臂远。   “说话便说话, 少来动手动脚的。”她教训道。   陈烺呵呵笑着:“你怎么知道我就要对你动手动脚呢?”他说着又要来捉她。   元月晚避开, 拿眼觑着他:“你若是闲得慌, 自去外头找人玩耍, 我还有一堆事呢,要回去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哎,别急啊。”陈烺拉住了她,“我这不是给你送栗子来了吗?”   元月晚举了举手里的那包糖炒栗子:“我也道过谢了呀,所以你可以走了。”   陈烺苦着一张脸:“我竟就是个跑腿的?”   元月晚作惊讶状:“那不然呢?”   他二人就这般大眼瞪小眼, 看了半晌,终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同你说个正事儿。”陈烺抬手挠了挠头, “年关将近的时候, 宫里会放出一部分适龄宫女和女官,到时候各宫都会有空缺, 所以……”他看了元月晚, 眉宇间都是一副“你该懂我意思”的神气。   元月晚稍稍一思考:“可是,去年选秀,宫里不是已经放出过一批了吗?按理,下一批也该到两年后。”   陈烺得意一笑:“太后娘娘不忍宫中女娥在此蹉跎岁月, 额外再放一批, 使得不使得?”   元月晚想也知道,不外乎就是这祖孙二人捣的鬼。   “恰好我清思殿中少一铺床叠被的宫女……”他嘻嘻笑着,又凑近了她。   元月晚抬脚就朝他踹了过去:“你想得美。”   陈烺侧身躲开, 又笑:“是我错了,若是你,我怎舍得劳动你来做事?我给你铺床叠被才是。”   元月晚翻了白眼:“你想得更美了。”   虽取笑了陈烺,可元月晚确有将这回事放在心上,她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这掖庭宫里不见天日吧,既然太后娘娘和陈烺已为她铺好了路,那她也就要拼上一拼,为了自己,也为了同在掖庭宫的家人。   后宫之中除去帝王妃嫔,还有內侍、宫女以及六局女官。元月晚不愿去妃嫔宫中服侍,太后与陈烺已做了他们能做的了,若是再借由此调了她进长安殿或清思殿,只怕圣上是真要恼了。相比较之下,进六局是她最好的选择。   而六局之中,以尚宫局为首,元月晚自幼便由她母亲亲自教导读书,后又跟随清河娘子,自信于读书一事上,不输他人。因此信誓旦旦,此次选拔,定要拔得头筹,入尚宫局。   为此,她白日劳作,夜里点了灯,翻看陈烺等人托人带进来的书籍文作,时常至深夜,众人都已进入梦乡,她还埋首书山,不知时辰。   她这般下功夫,免不了有人说闲话。别人尚可,与她同住一屋的婶娘黄氏和二嫂王氏,最为起劲,往往冷嘲热讽,笑话她还妄图从这掖庭宫里飞出去。大嫂张氏哪边都没偏帮,每日除了浆洗,便是抬头看树,看云,嘴里时常念叨着她女儿元星桐。   每每这样,元月晚再看了在一旁安静玩耍的元月柔和元星妍,都在心里暗暗发誓,她一定要从这掖庭宫里出去。   如此也到了腊月。第三场冬雪下来的时候,元月晚交上了她的考卷。   回到掖庭宫浣衣局的陋室里,她将一枚精巧的荷包小心翼翼地收好,又替元月柔和元星妍掖了掖被子,看她们安稳睡着了,这才提了盏纸灯笼,蹑手蹑脚掩门出去了。   掖庭宫外入了夜,就极为冷清。元月晚踏了细雪出来,能清晰听见雪在脚下碎开的声音。陈烺就在宫外的一棵大榕树下,听见脚步声响,他回过头来。   “你冷不冷?”他们异口同声问对方道。   待这话问出了口,他们看了彼此,又都忍不住笑了。   陈烺外罩一件雪青色狐领斗篷,他伸出手来,往元月晚胳膊上捏了捏,皱起了眉:“你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不等元月晚开口,陈烺拽着她往前,她没防备,一个趔趄,就扑向了他的怀里。   她的脸碰着那柔软的狐领,轻柔得像春风的吻。她贪恋那一丝温暖,却还不忘说:“当心我的灯笼别被烧了。”   陈烺笑着,拿过她手里的灯笼,稳稳当当放在了雪地上。   “考得如何?”他问怀里的人。   元月晚笑了起来:“我觉得甚好。”   陈烺也就笑了:“这次阅卷的是我父皇跟前的敬仪夫人,她也是从小女官做起,一步步考了上来,直到如今,在御前当差,侍奉笔墨。”   元月晚倒是听说过这位敬仪夫人,据说她也是出身越州,自幼赋有才名,中了女秀才,奉召入宫,先在尚仪局当差,后又去了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宫中做女官,再被指派东宫,一直到现在,都侍奉在圣上跟前。   “若是能得她的青睐,那便好了。”元月晚感慨着。   “会的。”陈烺安慰道,“敬仪夫人最是公正的了,她必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好才华的人。”   “承你吉言。”元月晚笑道,终于肯从他怀里起来,她自袖中掏出那枚荷包来,递与陈烺,“多谢你。”   陈烺看看她,又看了那枚荷包,再看看她:“给我的?”   “不要算了。”她撇着嘴就要缩回手。   “哎,谁说不要的?”陈烺一把抢过了那枚荷包,仔细欣赏一回,嘴角都快咧到耳朵边上去了,“做得真好。”他夸赞道。   元月晚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掖庭宫没什么好布料好丝线,勉强挑了些来做,你随便放些东西,或是压箱底也成,只不许扔了。”她瞪眼道。   陈烺呵呵笑着,伸手就将这枚荷包往怀里塞去:“再好的料子也比不上你做的这个,我怎么会扔,我要贴身藏着。”   元月晚听得脸上一热,好在夜色深沉,她也不怕他能看见。   “我也有样东西要送你。”陈烺道。   “送我?”元月晚奇怪,“好好的送我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庆贺你考试结束啊。”陈烺笑着,终于从怀里掏出样事物来。   元月晚就着他的手掌一看,那中间白莹莹一只兔子,抱了一方桂枝,却是玉雕的。   “讨个吉祥彩头,祝你蟾宫折桂。”他笑道。   虽是他的玩笑话,但元月晚瞧着这只玉兔抱桂枝,晶莹可爱,栩栩如生,捏在手里,暖玉生香,她心生喜爱,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陈烺见她喜欢,暗暗松了口气,他还怕她不会喜欢呢。   “一枚荷包换来一块好玉雕,这笔买卖做得值。”她笑道,又看了陈烺,“那我若是没考上,你这礼物岂不是白送了。”   陈烺抱了胳膊:“你若是没考上,我自还有别的礼物送来安慰你;你若是考上了,我更还有别的礼物送来恭贺你。”   元月晚乐道:“如此说来,无论我考得上考不上,反正都有礼物拿了?”   陈烺一本正经地点头:“就是这么回事儿。”   元月晚把玩着玉兔抱桂枝,一挑眉:“横竖我都是稳赚的。”   年节前考试结果就放出来了,不出元月晚所料,她的文章深得敬仪夫人的喜爱,听闻她甚至向圣上大力推荐,要亲自教导于她,待自己出宫之后,好让元月晚接替自己,在御前侍候笔墨。只是这事儿不知为何,终究不了了之。   尽管如此,元月晚还是圆了自己的心愿,顺利考入六局。只是她原本属意尚宫局,或是名额有限,她最终却被分去了尚仪局,任司籍女史。   元月晚考入尚仪局,这在掖庭宫可是件大事儿,多少年了,宫中选拔女官,从掖庭宫出去的寥寥无几。   浣衣局的掌事姑姑孙氏仿佛是自己得了选拔,一连几日,都眉开眼笑,她帮着元月晚收拾着本就没几样的行李,一边叮嘱着:“你出了这掖庭宫,可不要忘了我们的好处啊。”   元月晚当然笑着说是。这位孙姑姑虽未特别优待她,却也不曾苛刻过,更何况,她走之后,元月柔等人还要托她多多看顾。   有人喜悦,自然也就有人酸溜溜的。   “这可真是飞出去了。”她二嫂王锦绣仿佛喝了一坛子的醋,抱了儿子坐在那边,看她们说说笑笑。   见没人搭理她,便又气得拉了元星妍过去,故意指桑骂槐道:“你去凑什么热闹?人家挑了高枝儿了,以后跟你这种人再没什么往来了,你还过去献殷勤,有个屁用!”骂着还气不过,扬手就往她女儿身上拍打了几下。   元月柔和元星妍最是要好,冲过去就护了她,又仰头瞪了王锦绣:“你凭什么打她?她又没做错什么。”   王锦绣冷笑:“凭什么?就凭我是她娘,我就打得骂得!”说着还要去打。   元月柔急了,脱口而出威胁道:“你再打我就咬你了。”   王锦绣却笑了起来,她放下了手,看了元月柔:“你以为,你姐姐从这里出去了,还会在乎你的死活吗?她一个人得了好出路,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自己吃香的喝辣的,还管你的死活?”   元月柔眼睛一红,却梗了脖子道:“你胡说,我姐姐才不是那样的人!”   她们吵吵闹闹,早惹得孙姑姑不悦,她一向不大喜欢王锦绣,好吃懒做,便是浆洗件衣裳,也是一半干净一半脏,被人说了好几回,也还是照旧。现在见她旁若无人似的打骂孩子,不禁气恼:“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大呼小叫的。若是闲得慌,那外面还有换下来要洗的被面儿。”   她这一声喝,终于叫王锦绣闭了嘴。   元月晚只收拾了自己的两件衣裳,陈烺送她的那只玉兔抱桂枝,被她小心踹在了怀里,余下的东西,她都给大家分了。   元月柔背着手站在那里,可怜巴巴问道:“姐姐,你可要长回来看我们。”   元月晚鼻子一酸,勉强笑着:“放心吧,我只要得了空,就一定回来看你们。”她说着揉了揉元月柔的小脑袋,“乖乖听孙姑姑的话。”   元月柔纵是不舍,也明白此时哭不得,她扁着嘴,拼命点了点头。   元月晚又看向了孙姑姑:“姑姑,就拜托您了。”她拜道。   孙姑姑一连声应着,叫她放心,又道:“时辰不早了,你也该去尚仪局报道了,我送你出去吧。”   元月晚牵了元月柔,直到院门口,她站定,转身看了前来相送的众人,她忍了泪意,道:“就送到这里吧。”又弯下腰去,抚了元月柔的脸,轻声道:“阿柔要乖乖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元月柔点了头:“姐姐放心,我一定听话。”   元月晚这才站直了起来,视线环视众人一圈后,她再度道别:“大家都回去吧,我走了。”   她松开了元月柔的小手,提了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包袱,一步一步,走出这座困了她大半年的掖庭宫。   她没有回头。 第78章   元月晚初到尚仪局, 与她同住的女史名唤谢明容,江州人士,去岁入宫。   元月晚初见谢明容, 便觉得她有些眼熟。待到了夜间, 她二人处一室之内, 谢明容便感慨道:“去年选秀之时, 我还嫉妒过你来着, 没想到如今再见, 咱们都是这尚仪局的司籍女史了。”   元月晚听了她这话,就着灯看了她半晌,终于想了起来:“噢,你是那个晕过去的秀女。”   谢明容一张脸登时憋得通红:“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你不要再提了。”   因为当初在选秀大殿上晕了过去这回事,她可没少被人嘲笑, 便是来了这尚仪局做女史, 隔三差五的,也总被人拿来取笑逗乐。好在日子一天一天过, 一年多了, 渐渐也就没人再提这回事了。哪成想这元月晚一来,就直戳她的伤心往事。   元月晚也自知是有些唐突了,赶紧描补道:“原来你是进了这尚仪局做女史来了。你比我来得早,往后还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谢明容一听就笑了, 道:“那还不容易?”她说着又凑近了元月晚, 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旁的也就罢了, 只是咱们的那位秦司籍,你可要小心她。”   “哦?”元月晚有点好奇。这尚仪宫司籍共两人,元月晚的这位顶头上峰,姓秦名燕芝,考了女秀才入宫,一直到现在,入宫也有十来年了,也是去岁才选上的司籍。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呢。”谢明容八卦兮兮地说道,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可她也不想想,自己出身那么低,文采又不是那么出众,还妄图爬多高?”   元月晚笑:“我还以为,六局不讲出身呢。”   “怎么可能?”谢明容翻了白眼,“这世道哪里都要讲出身,没个硬后台,谁都能欺负了你去。”   她呱呱说着,才想起元月晚的身世来,一时讪讪,不知该说点什么。   元月晚当然瞧得出来她在避讳些什么,遂笑道:“不妨事,如今我一无所有,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只会越来越好。”   谢明容乐道:“这才是嘛,想当初我可是懊恼死了,花了大半年的功夫,才有了现在这心态,你倒是比我还要想得开。”   元月晚道:“既来之,则安之,整日去想那些过去的事反而无益,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   谢明容一拍手:“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第二日元月晚便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秦司籍。秦司籍不过二三十岁的模样,颜色不算十分好,却也称得上是清秀,尤其那一双眼睛,分明是明媚的杏眼,可长在她那张脸上,却怎么看都显得冷清。   秦司籍说话也冷清,她这里今年就来了元月晚这么一个新人,也没甚可说的,不过白叮嘱她几句,就叫下去了。   “我说什么来着?”谢明容说道,“她就不爱搭理人,清高得很。”   元月晚笑笑,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像秦司籍这样的,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尚仪局的事务不忙,尤其是跟掖庭宫浣衣局比起来,完全算得是个闲差。司籍负责教授、掌经典、笔札、几案之事,可如今这宫里已没有什么年纪小需要被教导读书的皇子皇女们了,就连年纪最小的十一皇子相王殿下都已经成了亲,这不是闲差又是什么?   元月晚在尚仪局待了几日后,不得不感慨,也怨不得秦司籍有怀才不遇之感了,这简直就是在养老嘛。   好在还是在年节里,多多少少宫里头都是有些事的,扫灰除尘,换桃符挂灯笼,自有一番热闹。而尚仪局又有另一样重要事情要做——为各宫写春联。   春联对子都是早已拟好了的,只挑出字写得好的女官来,往大红洒金纸上挥笔即可。   元月晚原本是在名单上的,可临到头的时候,她又被剔了下去。谢明容不服气,跑去跟尚仪崔氏鸣不平。   崔尚仪是宫里的老人了,什么样的情况没见过,对此,她只淡淡道:“大家都说,元月晚出身不吉利,怕冲了贵人们的好运道,是以不用她来写。”   谢明容气道:“那又不是她的错……”   崔尚仪却不肯再与她多说,身为一局尚仪,她诸事繁多,哪有空来管一个小小女史的闲事?   谢明容一气,自己也就不写了,拉了元月晚就往回走。   有女史喊她道:“你不写可是要被扣月钱的!”   谢明容铁青着一张脸:“爱扣不扣!”   元月晚也劝她:“你何必跟钱过不去?”   谢明容气呼呼的:“我就看不惯她们欺负人!谁不知道你的字写得极好,什么冲撞贵人运道,这么容易就冲撞了,那那贵人的运道也不咋样嘛。”   元月晚被她说得直笑:“你呀,这一张利嘴,真是跟我家三妹不相上下。”   谢明容却听说过元月英的大名:“早听说元家三小姐最是爽快了,称得上是女中豪杰,只可惜我无缘得见,不然定要共饮一杯。”   元月晚想起元月英来,这寒冬腊月的,也不知道她到了何处,可有挨饿,可有受冻。   “我也想见她呢。”她感慨着。   谢明容前后左右都细瞧了一回,方凑到元月晚身边道:“要我说,都通缉了这大半年了,也没一点消息,必定是躲在安全之处了,你也别太担心了。”   “我不担心,”元月晚笑,“她打小就是姊妹里最聪明的那一个,定能安全。”她只是忧心,元月英会以身犯险来救人。但有陆凌在,他一定会劝住她的。这么一想,她又轻松了些。   “说来也是够讽刺的,”谢明容叹着气,“想你元家可是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几代的忠良,结果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那偌大的越国公府说没也就没了,想想真是叫人觉得唏嘘。”   她觉得唏嘘,元月晚更是时常觉得是在梦中。   “不过,”谢明容眨了眼,“我虽不知大概,可从听来的消息里,我总觉得这事儿另有隐情。说不定啊,”她偷偷摸摸以手掩嘴,“你们家就是被冤枉的,就是个替死鬼。”   元月晚浑身一机灵,这话她自己不是没想过,可从她人嘴里听到,却又是另一回事了。稳了稳心神,她向谢明容正色道:“这话我只当你没说过,以后可不许再提了,不然,我怕你脑袋保不住。”   “哎呀没事啦,”谢明容笑着摆了摆手,“我只是跟你说说,旁的人我才不会多说一个字呢。”   元月晚打量了她半晌,谢明容被她看得心里犯怵:“干,干嘛这样看着我?”   元月晚笑将起来:“我是在想,你这个性子,你爹娘怎舍得送你进宫来?”   谢明容撇了嘴,踢了脚路边枯萎兰草:“我娘当然是舍不得啦,她说我性子直,容易得罪人,搞不好小命都要断送在这宫里,还是留在家里,寻个老实上进的后生嫁了的好。可我爹不同意啊,他这辈子尽生女儿了,一个儿子都没得,还指望着我们能出人头地,给他挣脸面呢,硬是摁着我娘,给我送进宫来了。”   “结果倒好,”谢明容一摊手,“脸面也没挣着,就做了个小小的尚仪局司籍女史,也不知我爹在家里,有没有再白几根头发。”   原来也是个难过的。元月晚心想,安慰道:“或许,你的出路就不在做妃嫔上呢。”   谢明容一贯想得开,乐道:“如今我觉得也挺好,宫里有吃有穿,每月不做什么也有月钱拿,天底下哪找这样的好事去?”   她说着想起一事来:“我在屋里藏了一坛去年的梅花酿,今日无事,咱们不如喝上两杯,就当是替你三妹妹喝的了。”   她说风就是雨,拉着元月晚就又跑了起来。   元月晚在后面笑:“你慢点。”   谢明容哪里肯听,脚步愈发快了。结果才转过那道垂花门,她就与人迎面撞上了。只听哗啦一阵响,落了满地的棋子。   “呃……”待谢明容看清面前的人,不禁大惊失色,“秦,秦司籍?”   元月晚定睛一瞧,那被撞到的,可不就是她们的秦司籍?再看谢明容,她闭了眼缩了脖子,一副任人打骂的鹌鹑模样。   秦司籍一贯高冷,如今被撞了,依旧一副从容模样。听多了她治下严厉的传闻,元月晚看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甚至也开始担心起谢明容来。   哪知这秦司籍非但没有破口大骂,正相反,她只轻飘飘瞅了她们一眼,半个字未多说,先蹲下身去捡起了棋子。   元月晚看着愣住,下意识也就蹲下去帮着捡起棋子来。   捡了两颗,她抬头见谢明容依旧站在那里发愣,便又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裳。谢明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也帮忙拾棋子。   这中间无人说话,三人就这么蹲在那里,静静捡着棋子。   一时黑白棋子都已各自回归棋盒,谢明容心有愧疚,便抢着帮忙端起了棋盒,站起来后,又殷勤还给了秦司籍。   秦司籍却未接,她看了这二人,问道:“你们不在前头写春联儿,回来做什么?”   谢明容不防她突然问起这个,一时语塞,磕磕绊绊将她们刁难元月晚的事情说了。   秦司籍听了,也没什么表示,反道:“别以为帮我捡了棋子就算了事了,我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   谢明容听了,一个头两个大,这个秦司籍,一会儿说这,一会儿又说那,她可真是跟不上她老人家的节奏。   秦司籍也懒怠多说,她率先转身,往里头走去,道:“我知道你藏了好酒,不拿来孝敬我,今儿撞我这一下可不能善了。”   谢明容捧着棋盒愣在原地:“秦,秦司籍怎么知道的?”   元月晚叹了口气,推了推她:“别傻站着了,走吧。” 第79章   谢明容藏的一坛好梅花酿, 今日被端了出来,放置院中木桌上,重见天日。   它的主人却十分地不情愿, 慢吞吞摆着碗碟酒杯, 恨不能与那池子里趴石头上晒太阳的王八比拼一回速度。   秦司籍起的头, 她甚至亲自下厨炒了两个小菜来佐酒。看她站在灶前挥舞着锅铲的模样, 元月晚实难相信, 这是那个清高如月中嫦娥的秦司籍。   也是秦司籍说的, 今天日头好,就在院中摆了桌椅,也无上下尊卑之分,大家就一起坐下,边晒太阳边饮酒, 岂不快哉?   她是快哉了,只是谢明容心疼她的酒, 倒酒的时候恨不得手抖, 每只杯子里只滴几滴。   秦司籍看不过,干脆自己动手, 从谢明容手里抢过了酒坛子, 哗啦哗啦,就给大家的杯子里都倒满了。   完了她放下酒坛子,还说:“小气什么?没了我那还有。”她说着尝了口酒,又道, “比这好的多得是。”   又给谢明容气了一回。   元月晚觉得自己是瞧出来了, 她们的这位秦司籍,清高怕是假的,其实底子里就是个憨的?她越是这般冷眼瞧着, 越是笃定了这个想法。   大约是元月晚盯着她看太过明显了,秦司籍转过头来,娥眉一挑,问她道:“你老看着我做什么?尝尝我做的菜。”   元月晚回过神来,赶紧答应了声“是”,又夹了一筷头炒白菜芯,一入口,她眼睛一亮:“唔,这也太好吃了吧。”   秦司籍得意道:“好吃吧,这可是我的拿手好菜。”   元月晚一高兴,顺口道:“真看不出来,司籍你还会做菜,还能做得这么好吃。”   秦司籍啧了一声:“瞧你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就不会做菜了?”   元月晚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秦司籍也知道,她又饮了口酒,道:“想你也知道了,我出身平平,家里没出什么大人物,如今看来,甚至还有愈加没落的趋势。”   她说着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捏了那杯酒,她轻轻地笑:“家里最难的时候,连厨娘都请不起了,我娘带着我下厨,一回生二回熟,也就学会了做菜。”   “不过,”她放了酒杯去桌上,拿起筷子点了点桌上菜肴,“那时候做菜,纯粹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哪能像现在这般,一颗大白菜就留这么一点芯子来炒,搁以前我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元月晚和谢明容都未料到秦司籍会突然说起她进宫之前的往事,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秦司籍,她先来安慰了元月晚:“我跟你说,这宫里拜高踩低的人多了去了,就比如今天,她们不让你去写春联,可能有一半是真的忌讳,还有一半,不仅忌讳,她们还嫉妒你。你若是真往心里去了,那才是真不值得。”   元月晚眨了眨眼:“那倒不至于,她们不让我写,我还落了个轻松自在呢,不然,哪能在这儿与司籍把酒言欢呢。”   “就是这个道理。”秦司籍一拍桌子,给一旁正自斟自饮喝苦闷酒的谢明容吓了一跳。   “还有你,”说完了元月晚,秦司籍又说起了谢明容,“说你是个傻的,你还真是个傻的,她们不要元月晚写,你也就陪着不写,还真是讲姐妹情义呢。你这样,怎么能不受她们排挤?”   大概是几杯酒下肚,谢明容有些上头了,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她朝秦司籍撇了撇嘴,道:“司籍你还好意思讲我,你自己不也是被排挤的吗?”   元月晚的筷子顿在了半空中,她只后悔自己手不够快,不能去堵了谢明容的那一张嘴。   然而秦司籍丝毫不在意,她哼道:“她们那帮人,我还懒得与她们一处呢。”   谢明容便嘀咕着:“怪不得到现在还只是个司籍。”   “嗯?”秦司籍拿了筷子敲了谢明容的手背,“说什么呢?你还吃着我做的菜呢。”   谢明容摸了自己被敲打过的手背,委屈道:“那你还喝着我的酒呢。”   秦司籍拿筷子敲了桌子:“怎么说话呢?我可是你的上峰!”   谢明容瘪着嘴,都快要哭出来了。   元月晚看她二人这模样,不消说,定是醉了的。待回头醒来,她们再回想起自己这醉态,怕不是要掘地三尺给自己埋起来。   谢明容和秦司籍果然酒量不佳,不多时,两个人就都趴到了桌上,喃喃说着醉话。元月晚独孤求败,一人自斟自饮。   “砰砰砰”,有人敲了院门。   元月晚扭头看了过去,却见从门后探出只脑袋来,正是清思殿的小太监桂荣。   “怎么是你呀?”元月晚笑道,朝他招了招手,“快过来。”   桂荣这才从外头进来,他笑道:“怪不得前头没见着您,原来是躲这儿喝小酒来了。”他看了伏倒在桌上的秦谢二人,眉头一皱,“这是喝了多少啊?”   元月晚笑:“没多少,是她们自己酒量浅。”一面说着,她又要去找一只干净杯子来,“难得你来了,便也来喝上一杯。”   桂荣唬得赶紧摆手:“别,可别,奴婢酒量就更没有了,只怕这一杯下了肚,就连回去的路都认不得了。”   他既然这样说,元月晚也就不勉强,只邀了他坐下,问道:“你怎么来了?”   桂荣笑道:“奴婢去长安殿给太后娘娘送东西,回来听说今儿个尚仪局写春联,就想着来瞧瞧热闹。结果前头是热闹,只不见您,找人问了,才寻到这里来的。”   “原来是来看热闹的。”元月晚笑,又饮了一口酒,问道,“如何,前面写的春联?”   桂荣却摇了头:“没甚意思。”   元月晚笑了起来:“看来你还颇懂得啊。”顿了顿,她又说道,“这里没外人,别再自称奴婢了。你要是奴婢,那我也就是了。”   桂荣笑了起来:“那如何使得?”   元月晚一挑眉,又指了这趴着的两个人:“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   桂荣一想也是,就放开了。   元月晚看着杯里剩下的酒,再次问道:“前面热闹不好看,来我这儿坐着也没意思吧,你又不饮酒。”   桂荣笑道:“来的时候我是想着,既是写春联儿,那我若是拿了您写的回去,那我们殿下必定会高兴。他老人家一高兴,那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也就少不了好处了。”   元月晚好笑道:“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我还以为,你是专程过来探望我的呢。”   桂荣嘿嘿笑着,挠了挠脑袋:“谁知您竟不在前头。”   似桂荣这般精明的人,他如何会不知道,她为何不在前头写春联。只是他不说,怕是为了顾及她的面子,那元月晚也就当作不知道,只笑道:“所以你要白高兴一场了。”   “那怎么会?”桂荣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来,展开后笑嘻嘻说道,“我特意从前头偷了点纸过来,求您赐笔墨。”   元月晚看着那大红洒金纸,瞠目结舌,桂荣这小子,为了讨陈烺的那一点欢心,还真是不遗余力啊。   她点了头,叹道:“他有你这样的贴心人儿,也算是难得了。罢了,看在你的这份心上,我就替你写上一副吧。”   桂荣心中大悦,忙狗腿道:“我来研磨。”   元月晚才要站起来,蓦地又顿住:“你来我这儿讨春联,不怕她们知道了,来寻你的麻烦?”她问,又补充道,“也来寻我的麻烦?”   桂荣毫不在意:“这有什么?这宫里谁不知道,咱们靖王殿下那是圣上都拿他没办法的一个人,小小一副对联算什么?至于您,咱们殿下罩着您,那可是明眼人都知道的,只有那群不长眼的势利小人,才会暗地里使那般下三滥的手段。”   元月晚想了想,又笑:“你这好像不是在夸他。”   桂荣嘿嘿笑了:“咱们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桌上狼藉,他们转移到了室内,元月晚将纸摊在了案上,拿镇纸压了,提了笔,却又犯了难:“写点什么好呢?”   桂荣提示道:“我们殿下不喜那些俗的,您要不想点高雅的,什么梅花香自苦寒来之类的。”   元月晚一听就笑了:“还梅花香自苦寒来呢,什么俗不俗的,这大过年的,要俗才好呢。”   她这样一说,脑子里顿时就涌出了一句话来,提笔就写: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横批:四季长安。   桂荣就着这副对联来回念了几遍,不由得皱了眉:“这是不是也太俗了点?看着像是老人家挂门前的。”   “你懂什么?”元月晚吹着笔墨,“这才是世人所向往的日子呢。”   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福寿双全,人之所向,心之所往。   桂荣卷了这副春联回去,一路上还唉声叹气,他好不容易能在他家殿下跟前讨点好彩头,没成想那位却给提了这么一句,还信誓旦旦说着:这可是才子林大钦的对联,你不会欣赏,你才是个俗人。   桂荣暗叹,这人呐,果然是不能多喝的,这一喝多了,真是天皇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结果等他回到清思殿,他们的那位殿下,得知他带回了元月晚亲手所写的一副对联来,果然欣喜非常,当场就叫他展开,自己细细看了一回后,摸了下巴评价道:“晚晚的字写得是好,只不过,”他凑近,又将那副对联读了两遍,微微挑眉,“这对子怕是不大适合贴在我的殿门口吧。”   是吧是吧,桂荣内心泪流满面,果然最懂他家殿下的,还是他桂荣。   “奴婢也是这么说的呢,”他道,“不过元女史说了,俗也有俗的好处,人人都向往的俗,那就不是俗了,大俗即大雅。”他嘟了嘴,“奴婢说不过她。”   “大俗即大雅?”陈烺细细一思索,也就笑了,“她说得对,大俗即大雅。”说着一挥手,“今年咱们殿门口,就贴这一副。”   “啊?”这倒是桂荣始料未及的,他原本还想着,他家殿下能和他站同一边呢,结果,这倒戈来得如此之快,真是叫人措手不及。   终究只是他一个人的寂寞哟。桂荣唉声叹气,但还是好生收起了这副春联儿。 第80章   秦司籍酒醒后, 果然大为后悔,她怎么就跟谢明容和元月晚这两个傻子一块儿喝酒了呢?   被秦司籍用快要杀人似的眼神所吓到的谢明容,更是怕她了, 她缩到元月晚身后, 全然不记得秦司籍酒醉时说的话了。   很好, 秦司籍心想, 那就只剩下元月晚这个家伙了。她轻咳一声:“昨天……”   “昨天我们都喝了不少呢, ”元月晚抢先笑道, “都不记得说了些什么了,”她哈哈笑着,“我应该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吧?”她故意去问谢明容。   谢明容醉得最是厉害的,连自己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以及最后是怎么回到自己床上的,都一无所知, 更别提元月晚的事情了,她只能摇头。   秦司籍却是暗自咬了牙, 好一个元月晚, 好一个反客为主,她分明就是已经全都听见了, 此刻却还要装作一无所知, 偏偏她还就拿她没办法。   “算了,”秦司籍想得头疼,干脆就不去想了,“明天就是除夕了, 一直到正月十六, 宫里都无事,也算是给你们放假了。”   元月晚心想,她们平时这样子, 不也跟放假了差不多?   大概是看出了她心里的念头,秦司籍又补充了句:“大节里的,你们安分点,少出去给我惹是生非。”   然而并没人在听她的,谢明容已经在掰着手指头算了,不用早起点卯,她可以多睡几个时辰了。元月晚瞧着还算安分的,可秦司籍心里清楚得很,她那样的一个人,便是她自己想安分,旁人也能叫她安分不下去。   她手底下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秦司籍不禁扶额叹气,新的一年,她怕是又要白上几根头发了。   宫里对她们这些女官还算是大方的,年礼一样都不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足数发放。元月晚留了些自用的,剩下的都一一打包好,送去掖庭宫浣衣局,好叫元月柔她们也能过个好年。又从赏银里匀出一部分来,去打点浣衣局的孙姑姑,和掖庭宫的掌事太监聂有安,好叫他们多照看着点元家人。   想来也是造化弄人,去年这时候,他们越国公府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觥筹交错间,谁能料得到如今这些事情。想想也是叫人唏嘘。   大年三十除夕夜,圣上在后宫设宫宴,宴请妃嫔、亲王等皇亲国戚。至于元月晚这些女官们,高位者能有幸位列其中,其他人都是三三两两早已约好,各自去过除夕夜。   元月晚和谢明容也备了火锅和小菜,生拉硬拽了秦司籍来。鉴于上一回的事情,秦司籍原本死活不肯来的,直到元月晚来一句,“我那有上好的春日醉”,秦司籍这才半是不情愿,半是被诱惑了来。   元月晚算是吃准了她了,分明酒量不行,还偏偏喜欢喝。   “齐了齐了。”谢明容端上来最后一道毛肚,急匆匆坐下,连门都忘了带上。   元月晚起身去关了门,还要去关窗时,秦司籍看着外头那阴沉沉的天,说道:“窗户就先敞着吧,透透气,不然到时候这屋子里一股暖锅的味道。”   元月晚一想也是,又坐了回去。   谢明容已经倒好了酒,看元月晚坐回来,她便率先举起了酒杯,圆乎乎的脸上满是笑意:“来,辞旧迎新,让我们先干上一杯。”   元月晚也笑着,举起了杯子。   秦司籍不情不愿,但这大过年的,她也不想扫她们的兴,便也举杯,跟她们碰了一回。   “快吃快吃。”谢明容迫不及待,开始往暖锅里烫各色肉类和菜蔬,“这可都是我跟晚晚特意托人送来的呢,可新鲜呢。”她眼巴巴看这锅子,恨不能那牛肉一进锅就能熟了。   “哦?”秦司籍挑眉,“你的意思是,我是来白吃的?”   “啊?”谢明容一愣,“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啊司籍大人。”她直呼冤枉。   元月晚夹了筷已烫熟的青菜,丢进谢明容的碗里:“行了,司籍大人跟你开玩笑呢,还当真,快吃吧你。”她好笑道。   谢明容拨拉了碗里的青菜,嘟了张嘴:“谁要吃菜呀,好不容易过节,我要吃肉!”她虽是这么抱怨着,筷子却没停,夹了青菜直往嘴里送。   “你还真是心口不一。”秦司籍凉凉道。   谢明容嘴里塞得满满,好不容易咽下,她辩驳道:“这菜都已经在我碗里了,我要是不吃下去,那不就是浪费了吗?那可都是我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呢,我可不要浪费了。”她嘀咕着,又伸了筷子想要去找片熟肉出来。   秦司籍懒得搭理她,自顾自去倒了酒。   元月晚好心提醒了她:“司籍大人,这个酒可比那天的梅花酿要后劲大得多,您这般一杯接一杯的……”   秦司籍斜眼看了她:“怎么,你怕我给你喝光了啊?”   元月晚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里,也怨不得这位秦司籍不大得人心,就她这个狗脾气,一张利嘴就能给人怼得远远的了。   “行,当我没说吧。”元月晚朝她拱了拱手,“您老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秦司籍的脾气又上来了,她道:“嘿,那我还就偏不喝了。”她也伸长了筷子,去锅里捞肉。   这都什么一群三岁小孩子,元月晚气笑,就是她家阿柔,也比她们要稳重些。   尽管言语间不大和谐,但暖锅还是好吃的,不枉元月晚和谢明容费了那些银子,又有好酒在旁,一时后劲上来了,大家也就没了什么芥蒂,嘻嘻哈哈推杯换盏起来。   “元月晚啊元月晚,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只可惜呀……”秦司籍一手拍了元月晚的肩,脸上满是惋惜,“好好的一个靖王妃之位,眼看就要唾手可得了,结果临到手的鸭子,它飞了,你说你气不气?”   “气!”却是谢明容喊道,“不仅气,还非常气!”她说着打了个酒嗝儿,“没做成靖王妃不说,还沦落到在掖庭宫里当小宫女,这是最可气的。”她捶了桌子,愤愤不平,仿佛遭遇那一切的是她一般。   至于当事人元月晚,她悠闲夹了片毛肚,七上八下,蘸了酱,再送进嘴里,嚼得嘎嘣脆。   秦司籍看她吃得香,咽了口水,她神秘道:“你知道,你考试的那篇文章,为什么明明写得那么好,却没能进尚宫局吗?”   元月晚又夹了片毛肚,顺口问道:“为什么呢?”   秦司籍哼哼笑了:“你给我烫片毛肚,我就告诉你。”   元月晚瞥了她一眼,只见她面颊泛红,眼含秋水,显然是醉了的。但她还是给秦司籍烫了片毛肚,并亲手喂给她吃了。   秦司籍嚼着毛肚,心满意足地笑了,这才道:“其实呀,不是你够不上去尚宫局的资格,是因为有人从中作梗,你才没去成。”   这元月晚早已猜到,她架不住一旁谢明容也吵闹着要她给自己也烫片毛肚,一边涮着暖锅,一边接过话头问道:“那是谁呢?”   秦司籍嘿嘿笑着,举着筷子,指了指上头:“这后宫之中,还有几个人能左右女官考核呢?”   元月晚心中一动:“圣上?”   秦司籍嗐了一声:“不是。我且问你,”她凑近元月晚,“六宫之主是谁?”   元月晚心中一动,才要开口,就被秦司籍摇头制止:“你心里清楚就行了。”她眨了眨眼,趁着元月晚不留神,一筷子就夹走了那片毛肚。   “啊,那是我的!”谢明容气道,“那是晚晚给我烫的!”   秦司籍连酱都没有蘸,直接就将毛肚送进了嘴里,满足道:“唔,真好吃。”   谢明容气得要哭,她拉了元月晚的手撒娇道:“你看看嘛。”   元月晚笑着安慰了她:“我再给你烫一片就是了。”   春日醉的后劲果然大,元月晚凭一己之力,给那两人挪到了床上去,给她们盖好了被子,放下了幔帐,自己又坐回了桌边,继续消灭那剩下的菜肴。   咚的一声响,元月晚就看见陈烺自窗外翻了进来。她丝毫不觉得意外,只挑了挑眉,讽刺道:“你就不能从门走?”   陈烺摸了摸鼻子,笑道:“我习惯了。”   元月晚去寻了一副干净碗筷来,摆在他的面前,道:“放着宫宴上的御膳不吃,跑来我这里吃剩下的,你说你是不是欠的?”   陈烺嘿嘿笑着:“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一起吃。”   “油嘴滑舌。”元月晚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她还是有点担心,“你就这样从宫宴上溜了出来,也不怕到时候被人找?”   陈烺一面自觉给自己倒了酒,一面无所谓道:“放心吧,我自来如此,他们再不会找的。”   他说得平平淡淡,可在元月晚听来,却是有着几分心酸的。她于是举了酒杯,向他说道:“也罢,我这里也不少你这一张嘴,既来了,那我们就先走一个。”   “爽快。”陈烺笑道。   饮了这杯酒,元月晚继续烫了菜,问道:“你先前不是说,我若是考上了,你还有另外的礼物要送我吗?今天都大年三十了,礼物呢?”   陈烺在暖锅里翻找着肉,道:“别急,吃完了就有了。”   “什么嘛……”元月晚撇着嘴,但还是捞出一片羊肉来,丢进陈烺的碗里。   陈烺嘿嘿笑着,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看,兴高采烈吃下了那片羊肉。   元月晚的视线却落在了他身后的窗外:“啊,下雪了。”   陈烺扭头看了过去,可不,不知何时起,外头已经悄然飘起了雪花。   更巧的是,远处燃起了烟花,一颗颗烟花呼啸着冲向了天际,绽放出绚烂的火树银花。   “新春了。”元月晚看了眼地漏,她笑着举起了酒杯,说道,“瑞雪兆丰年,这是个好兆头。靖王殿下,”她往前伸了手,“新春愉快。”   陈烺端了酒杯,与她的碰上,瓷器叮当脆。 第81章   雪越下越大, 陈烺却站了起来,去取一旁架子上的斗篷,过来要给元月晚披上。   “你这是做什么?”元月晚正收拾着狼藉桌面, 问道。   陈烺道:“你不是要看礼物吗?我这就带你去。”他按下元月晚的手, 笑道, “回来再收拾, 先走吧。”   元月晚将信将疑, 什么礼物, 还要她亲自去看?别是他又整了个烟花什么的,那她可就要当场打爆他的头了。   宫道上已经积了一层雪,一脚踩上去,浅浅一个脚印。陈烺在前头提着灯笼,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他给别人照路。   身后元月晚脚步很轻,陈烺怀疑她没跟上来, 回头看时, 就发现她正踩着自己的脚印,一步一步跟了过来。   元月晚抬头见他正看了自己, 不禁笑:“走哇。”   陈烺看她踩着自己的脚印得趣, 不由得也笑了:“你这爱好还真是不一般。”   元月晚被他说得脸红,伸手就去推了他的背,催促他快些走。   陈烺见四下无人,不肯再自己往前, 他捉了元月晚的一只手, 紧紧攥在了掌心里,说道:“我们一起走。”并肩走——这话他没好意思说出口,只在自己心里转了个来回。   这时候大家都在各宫里守岁, 元月晚也就大了胆子,任由他牵了自己走。   又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元月晚看着前头隐隐约约热闹起来的地方,她皱眉:“那不是……”   正是圣上宴请皇亲国戚的地方。   “没事儿,就快到了。”陈烺鼓舞着她。   元月晚心想,那就再信他一回吧。   路边的一座偏殿里,陈烺推开了门,招呼着身后的人:“进来吧。”   元月晚走进这座偏殿,不大的室内,点着一根红烛,随着风雪涌入,火光一阵摇摆。   “小姐!”   却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想起。   元月晚定睛一看,不由得欣喜道:“竹心?”   那边站着的粉衣女子,不是竹心,还能是谁?   “小姐……”竹心小跑几步,到了元月晚的跟前,定定看了她一眼,就要跪下去。   元月晚赶紧一把拖住了她:“别,快起来。”   竹心站直了身子,元月晚两手捧了她的脸,细细看了一回后,她笑道:“还好,没瘦多少。”   竹心原本就要哭了的,一听她这话,又笑了:“小姐真是的,什么时候了,还拿我来取笑。”她嗔怪道。   元月晚也笑了,她拉了竹心的胳膊,再次上上下下查看了一回,这才想起来问她:“你是怎么进宫来的?”   竹心道:“小姐,我是随林世子进宫来的。”   “林世子?”元月晚疑惑道,“莫非是襄阳王府的林公子?”   “哪还能有第二个林世子呢?”竹心笑,“我如今是襄阳王府的丫鬟了。”   是了,元月晚想起,进宫之前,她曾拜托了林长风,求他照应自己的几个侍女们,今日在这里见到竹心,可见他是应了自己,且言出必行的一个人。   “也好,”她笑道,“襄阳王府也是个好去处,你跟着世子,我也就放心了。对了,其他人呢?”   竹心知道她是问木兰等人,颇有些为难:“我和木兰倒是还在一处,只是其他人,就不得而知了。”   也罢了,元月晚想,至少,还能保全竹心和木兰,就已经全了她的心愿了。   “那怎么不见木兰?”她又问。   竹心笑道:“世子身边本就有个大丫鬟在,宫里人都识得的,不好叫我和木兰都来,一来避嫌,二来,只我一个来,才能寻个空子溜出来见小姐你呀。”   这倒是了,元月晚点头:“那丫头好不好?”   “好着呢,能吃能喝能干活。”竹心笑道。   “那就好。”元月晚这才彻底放了心,“既是如此,你们就安心在王府待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们心里应当清楚。”   竹心的眼睛瞬间就又红了:“小姐……”她哽咽着,只说不出话来。   元月晚却清楚,她抱住了竹心,轻轻拍了她的背,安慰道:“知道了,我也想你们呐。”   若不是碍于靖王殿下就在边上,竹心真要放声大哭了。   时间有限,竹心待不了一会儿,就得回去殿上伺候了。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一步三回头。元月晚站在殿门口,始终微笑着朝她挥手,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宫道拐角处。   陈烺悄悄走到了元月晚的背后来:“如何,这份礼物,你还喜欢吗?”他问。   元月晚的视线落在宫道的尽头,苍茫茫一片白色。   “喜欢,”她说,“谢谢你。”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谢明容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只小橘猫,瞒着养在了她和元月晚的房里。纸包不住火,没多久,来串门的秦司籍也就知道了——她顺利加入了喂养行列。   小橘猫还很小,不能吃猫饭,元月晚她们就托人弄了点牛乳来,每日喂给小橘猫。横竖她们尚仪局也没什么要事,喂养小橘猫倒显得是件正经差事了,   在给小橘猫取名这点上,秦司籍和谢明容起了点冲突:秦司籍坚持要叫它“花奴”,说是这样有雅趣;谢明容嫌她太过文气,说猫狗要取贱名,才好养得活,养得长久,她提议就叫小黄,反正是黄毛的。   元月晚觉得,在给宠物取名这点上,谢明容的水平与她家阿英真是不相上下。   这场争执终究是以谢明容的胜利而告终,毕竟小橘猫是她捡回来的,她拥有最终决定权——谁让元月晚也投了“小黄”一票呢,唯一选择“花奴”票数的秦司籍,为此跟她赌气好几天。   小黄一日一日长大,天气也一日一日暖和了起来。   这天谢明容和秦司籍抢着要给小黄喂食,两个人正剪刀石头布时,长安殿派人来传旨,说是太后娘娘在清思殿见了元女史的书法,大为赞赏,现有佛经一卷,令其抄写。   为太后娘娘抄写佛经,那是一项荣耀,通常只有高阶女官和九嫔以上的后妃才有资格为太后抄写佛经,如今这事儿落到了元月晚的头上,还是太后亲自指名要她写,六局的人无不红了眼。   就连谢明容,她摸了摸那明黄佛卷,羡慕道:“这得值多少钱啊。”   秦司籍敲打了她的脑袋,嫌弃道:“这个人,可真是掉钱眼里去了。”   元月晚得了这为太后娘娘抄写佛经的好差事,原本平淡的悠闲生活倒有些忙碌了起来。   谢明容没了人陪她一起唠嗑闲话,干脆就抱了小黄,去到各个部门串串,对着先前使坏不让元月晚写春联的那帮人,好一通明嘲暗讽。   秦司籍知道了,对她又是一顿打。   “傻不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韬光养晦?”秦司籍恨铁不成钢。   谢明容抱了脑袋,不服道:“你可没少出过风头,怎么轮到晚晚了就不行?”   秦司籍被她气得哼笑一声:“是啊,我是出了不少风头,可你看我现在,”她一摊手,“我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谢明容这下不说话了。良久,她揉了揉怀里小黄的脑袋,低声道:“我以后注意些就是了。”   见她这般,秦司籍的口吻也就放软和了些:“我是过来人,我走过的弯路,你们就别走了。”   谢明容嗫嚅着,问道:“那,小黄今晚跟我睡行吗?”   秦司籍一愣,继而劈手就从她怀里捞走了小黄:“开什么玩笑?今晚轮到我了!”她白了眼谢明容,好家伙,还想打她的主意呢。   就这样吵吵闹闹着,进了三月,元月晚也抄完了佛经。   她收拾了一番,送佛经去长安殿。   长安殿还是老样子,杨安在殿门口迎了她,将她领去殿内。   “还没来得及恭喜姐姐呢,”路上,杨安笑道,“上回见着姐姐,姐姐还是掖庭宫的,如今就是尚仪局的人了。”   元月晚见着他也很高兴:“人虽没见着,但你托人送来的东西我却是得了的,多谢你。”   杨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都是些小玩意儿,贺姐姐升迁之喜而已。”   “礼轻情意重。”元月晚笑道,又问起了那位柳青青姑娘。   杨安道:“她对我当然都说好的,但我心里也清楚,宜春殿的那些人肯定没那么好,明面上好人一样,背地里肯定没少欺负。青青性子又软和,便是受了委屈,也不想叫我知道。”他说着咬了牙,“也还是我没本事。”   元月晚安慰道:“你也别心急,慢慢来,这宫里就是看谁熬得够长久。”   杨安点了头:“放心吧,我懂得。”   说着话,他们也就到了。杨安进去通传了声,又出来领了元月晚进去。   赵太后着家常衣裳,倚在榻上修剪花枝插瓶。钱公公侍立在侧,不时为赵太后出了主意,这枝花儿哪里该减一分。   听见元月晚进来,赵太后捏着一枝海棠花,笑着问她道:“佛经都抄完了?”   元月晚垂首,恭顺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都抄完了。”   杨安顺势送上了那些佛经,赵太后只淡淡扫了一眼,点了点头,又问元月晚道:“会插花吗?”   元月晚依旧低着头,答道:“会一些。”   “那你来。”赵太后冲她招了招手,又向钱公公说道,“哀家记得有炖下的银耳雪梨汤,进一些上来吧,元女史为哀家抄经辛苦,也给她盛一碗来。”   钱公公答了声是,领着暖阁内的众人都退了下去。   元月晚屈膝道:“为太后娘娘抄写佛经是奴婢的福分,不敢奢求太后再赏赐。”   赵太后笑道:“一碗糖水而已,算不得什么赏赐。”说着又叫她近前来。   元月晚服侍着赵太后插花,听赵太后问她道:“抄写佛经这些时日,可有什么感想?”   元月晚想了想,道:“佛语使人心静,心平,心安。”   赵太后抬眼看了她一回,笑着点了点头:“倒也没白抄。”   元月晚垂眼不说话,只递了一根花枝过去。   赵太后接了花枝,比了比长短,剪去一截,又问:“你知道哀家为什么要叫你抄写佛经吗?”   元月晚实话实说道:“奴婢不知。”   赵太后也不怪,解释道:“马上就是春猎,哀家也要去猎场旁的广济寺进香。你替哀家抄写的这些佛经,正好拿去佛前供奉,也算是为你们元家祈福了。”   元月晚应了声是,又跪下道:“多谢太后娘娘恩典。”   赵太后让她起来,端详了她一阵,又道:“此番春猎,哀家想带你同去。”   “我?”元月晚一时愣住。 第82章   “对, 是你。”赵太后笑道,看着她一脸茫然,遂解释道, “这佛经是你抄的, 哀家便是带你同去, 那也是合情合理, 也没人能说什么。”   这话倒是不错, 元月晚心想, 只是事发突然,她尚未彻底反应过来。   “回去准备准备,届时就随哀家的车轿吧。”赵太后道。   元月晚颇有点稀里糊涂的,但还是答应了声是。   赵太后见她茫然,稍稍一思索, 便道:“还有件事,哀家不愿你被蒙在鼓里, 想着还是先让你知晓, 好歹心里有个底,也不至于到时失态。”   她老人家这样一说, 元月晚的一颗心陡然悬空起来。   赵太后放下了小花剪, 端起一旁的茶盅,喝上一口后,她道:“去岁除夕宫宴的时候,圣上事后就同哀家提了, 说他所有的儿女当中, 如今唯独老九还孤身一人,未有妻室,坐在一众人中间, 未免显得冷清。”   赵太后说着,注意了元月晚的面色,还好,她看起来还不算失态,到底是元家养出来的女儿,能稳得住。她心中暗赞。   “圣上原本就属意要在开春后再为老九择一门亲事,只是节后开朝诸事繁杂,唯有到了三月间,趁着春猎的时候,方才有空。他的意思,便是借着春猎的名义,准京中三品以上官员携带家眷前来,他和哀家好相看。”   其实赵太后开口之后,元月晚便也料到了会是这样。尽管心里急急忙忙做好了准备,但真的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些难过,难过到一时有些呼吸不过来。   但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她还是尽力调整好了自己,她道:“太后娘娘请放心,因为元家的事,是我拖累了靖王殿下,如今殿下盛名在外,又正值大好年华,圣上和太后娘娘为其终身考虑,也是慈悲心肠,心疼儿女罢了。”   赵太后听她这般说,心中也是惋惜,若没有元月承那件事,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如何不是个好孙媳啊。只可惜啊,造化弄人。   “其实,”赵太后斟酌着说道,“老九那孩子,哀家瞧着是真心喜欢你的,从前你是掖庭宫里的宫人,这话不好说,但如今你已是尚仪局的女史了,哀家想问问你,这靖王妃之位是不可能的,但你若愿意,可让老九纳了你,便是做侧妃,有哀家保你,旁人也不敢说些什么。”   元月晚当即愣在了那里。纳妾?侧妃?她从未想过,这会出现在她的选择里。   “太后娘娘……”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脑子里乱得很,头很疼。   赵太后清楚她这话说得太过于突然,叫她立刻就做出决断,未免太强人所难,遂道:“哀家只是问问你,愿不愿意还在你自己。当然了,你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没第三个人会知道的,便是老九,他也不知道。你只管自己想,想好了再来告诉哀家。”   元月晚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长安殿走出来的,又是怎么回到的尚仪局。一直以来她都极力在避免去面对的那件事情,终于赤裸裸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果然还是不够勇敢,是只缩头乌龟啊。   谢明容看元月晚回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问她话,也只摇了摇头,推说自己头疼,先进屋去歇着了。   谢明容觉得奇怪,但问元月晚又问不出什么话来,她又没那个人脉,能去探听长安殿的消息,思来想去,只好来找秦司籍商量。   秦司籍听了,心知必定是在长安殿里发生了些什么,但元月晚不说,她也不好去问,且她莫名相信,无论什么事情,元月晚那姑娘都能自己搞定——她对自己都没这么有信心过。   这么一想,她就安慰了谢明容,让她不要多想,且和往常一样,说不定元月晚真的就只是头疼,或许明天起来就好了呢。   谢明容将信将疑,秦司籍便将话题又引向了小黄,小黄这家伙近日越发胖了起来,她们打算让它减肥。   到了第二日,元月晚果然又如往常一样,同她们说说笑笑,并提了太后娘娘要带她去春猎礼佛的事情。   谢明容羡慕道:“原来是有这等好事,要我说,你昨儿个就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   元月晚也只笑着,答应给她从宫外带新鲜的小玩意儿回来。   秦司籍却不如谢明容想得简单,四下无人的时候,她悄悄问了元月晚:“你老实同我说,昨天在太后宫中,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元月晚清楚她不比谢明容好糊弄,且她又年长于自己,在宫中的时日也比自己长,听听她的意思,也未尝不可,遂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秦司籍听了她的话,也未多加思索,只问了她一句话:“你愿与他为妾吗?”   元月晚沉默良久,终于还是答道:“我不愿意。”   这话说出口,她自觉心上一松,又苦笑道:“我不仅不愿与他为妾,也不愿有人与他为妾。我要做,就做他唯一的妻;我甚至想,若没有我,他也会为我终身不娶。”   她看了秦司籍问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自私,太自私了?”   秦司籍却笑了:“你这话若是问他人,或许是会被说自私,可你问了我,要我说,换作是我,也会这么想。”   “秦司籍……”   秦司籍笑了笑,幽幽叹道:“你知道我为何至今还只是个小小的司籍吗?姓崔的哪里比我厉害了?要说背景,圣上御前的敬仪夫人,她的出身还不如我呢。”   秦司籍说着冷笑:“怪就怪,我当年拒绝了圣上要纳我入后宫为妃嫔。”   “什么?”这话元月晚却是头一回听说。   秦司籍笑了:“咱们的那位圣上,从来如此,不然,你家那位三妹妹,怎么落个水,就得他怜香惜玉,直接给带回寝殿了呢?”   这话说得元月晚不禁有些难堪起来,元月蓉的那件事,实在算不得光彩。   秦司籍却不在意,继续说道:“我当时即对圣上道,我只愿入宫做女官,无意妃嫔,并已在佛前立誓,此生终身不嫁,此志至死不渝。圣上许是觉得我扫兴,也就罢了。”   元月晚斟酌道:“可我瞧着,咱们的那位圣上似乎不是此等心胸狭窄之人,如何让你到现在还只是个小小司籍呢?”   秦司籍冷笑:“这,就得问问咱们的皇后娘娘了。”   原来是这样,元月晚心中明了,必定是消息传到了皇后宫中,有了这么一茬事,秦司籍再升职无望。   秦司籍又道:“我同你说这话,不过也就是为了告诉你,我同你一样,誓不为妾,即便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妾,那也还是妾。”   元月晚目不转睛盯了秦司籍看,她不知道这件事秦司籍一个人扛了多久,但从这些日子相处以来,她深知秦司籍是个颇具才华的人,她擅棋,能书,会画,是元月晚所认识的人中的佼佼者。可即便是拥有着这样的才华,只因不愿做皇家妾,只因被嫉妒,她也就只能困于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之内,抱负无处施展。   “燕芝,”元月晚抓了她的手,轻轻说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秦司籍,秦燕芝,她突然就哭了起来,一边哭,她还一边在心里抱怨着自己,她明明是来开解元月晚的,可到了最后,怎么就变成了是她被安慰了呢?她可真是太没出息了!   元月晚心里有了结果,整个人也就坦然了起来。所以当陈烺正大光明地踏进了尚仪局,无视众人的好奇视线,他径直走到了元月晚的跟前时,她也能像往常那般笑着,向他行了礼。   “今年的新茶,”陈烺向她摇了摇自己手里的罐子,得意道,“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就想着要来同你分享了。”   元月晚看着他,突然就想起了小黄,每当它想要得到抚摸时,也会这样谄媚地在她身边蹭来蹭去。想到这里,她不禁抿嘴笑了起来。   炉子上的水壶嗤嗤冒了热气,谢明容早已自觉地抱猫出去了,将这间屋子留给了他二人。元月晚过去拎起了水壶,热水缓缓注入茶壶中,瞬间升腾起热气,送出淡淡的茶香。   “唔,果然是好茶。”陈烺使劲闻了闻,自夸道,“不枉我花了那些银子。”   元月晚笑:“你堂堂一个王爷,还要使钱去买茶叶?”   “那可不?”陈烺一本正经道,“我虽是王爷,克也不能强取豪夺啊,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   “就没人来孝敬你?”元月晚笑问。   陈烺一撩袍子:“我可是两袖清风的清官。”   元月晚撇着嘴摇了摇头,她冲泡好了茶叶,倒了两盅,奉其中的一盏到陈烺面前。   “我听皇祖母说了,这次春猎,她要带你同去。”陈烺接了茶盅,顺手又捏住了她的手指,望着她笑道,“皇祖母果然还是疼我的。”   元月晚面上笑着,心里却早已开始翻江倒海,可她偏偏又说不出来,只能笑道:“你是太后娘娘的亲孙子,她不疼你疼谁?”她这般打趣着,又不动声色,抽回了自己的手,在他对面坐下,装作去品那新茶。   “说得也是。”陈烺笑着,也揭开盖子,抿了口新茶,他叹道,“果然好茶。”   他说着,又看了元月晚,笑道:“我总觉得,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元月晚也笑了,她说:“放心吧,会好的。” 第83章   春猎在京城外的龙泉山围场举行。今年不同往年, 因着圣上的恩赐,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可携带家属同来,是以比往年更要热闹得多。   官员女眷多了, 不能只皇后一人接待, 所以今年随驾的后宫妃嫔, 也比往年要多了一些。除去雷打不动的李皇后和徐淑妃, 圣上还宣了霍昭容、柔昭媛和宋婕妤, 再有新近得宠的宁美人、蒋才人、李才人, 倒是热闹得很。   元月晚随赵太后的驾辇,还算有一丝清闲。龙泉山围场她还是头一回来,较之凤凰山、戴云山,龙泉山距京城要远得多,浩浩荡荡的仪仗抵达山下围场时, 已经是第二日傍晚了。   龙泉山山下水草丰茂,山上林木茂密, 最宜狩猎。再者, 既名龙泉,这山里多的是地热温泉, 京中达官贵人多在此设有温泉山庄, 其中最大的一处,当属皇家行宫了。   此番出行是为了春猎,圣上便没进山里的皇家行宫,只叫在山下扎营, 否则未免失了春猎趣味。   才安顿了下来, 赵太后的帐外便有杨安进来报道:“启禀太后娘娘,靖王殿下、襄阳王世子在外求见。”   元月晚听得陈烺尚且还好,再一听还有林长风也来了, 不禁心中一动,下意识就往帐门口看了眼。   赵太后将她的形容都看在了眼里,心中暗叹,还是道:“叫他们进来吧。”   杨安领命出去了。下一刻,陈烺和林长风就进来了。   “长风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林长风跪拜道。   陈烺却上来就搂了他皇祖母的胳膊,笑道:“孙儿也给皇祖母请安了。”   赵太后伸手就往他的额头上戳了戳:“你呀,小鬼头。”又去叫了林长风起来,“在哀家这里,不必多礼。”赵太后笑道。   林长风便站了起来,有宫女端了圆墩过来,请他坐下。赵太后便又问了几句襄阳王妃的话,林长风也都一一答了。   “那可真是可惜了,”赵太后叹道,“原本哀家还想着,也许久未见到你母亲了,趁着这个机会见见,哪成想,她又病了。”   林长风道:“家母也一直都惦记着太后娘娘呢,只恨这次不能成行,所以命我多在太后娘娘跟前替她敬敬孝心。”   太后娘娘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哀家这把老骨头,哪要你们守在跟前?难得来一次围场,你们自去玩吧,别在哀家这里拘着。”   陈烺嬉皮笑脸道:“谁说您是老骨头来着?皇祖母您可年轻着呢。”   赵太后佯嗔道:“就你会说话。”她老人家抬手就往他胳膊上拍了下,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你都说我是你祖母了,还年轻呢?”赵太后笑道。   “那是,您怎么看都年轻,就跟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一样。”陈烺笑道。   赵太后彻底被他给逗笑了,抬手又要去打:“越发没个正经了,大姑娘都在外头呢,去去去,你们去外头看大姑娘去。”赵太后驱赶着他们。   陈烺死皮赖脸,坐在那里不动弹,只笑:“看什么大姑娘,孙儿只喜欢陪着皇祖母,哪儿也不想去。”   赵太后笑着去戳他的脑袋:“你不去,可就枉费了你母后的一番好心了。”   陈烺是个聪明人,此次春猎,准许随行官员携带家属,为的是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   他一清二楚,那些做官都成了精的人自然更是心知肚明,但凡有适龄女儿的人家,都是可了劲儿地打扮着,为的就是要在这次春猎上一展风采。这不,还没到龙泉山围场呢,就已经有人主动来示好了。烦得陈烺一鞭子抽了马,率先到了围场。   如今赵太后亲自提起这事儿,显而易见,是板上钉钉。陈烺扫了眼在一旁垂首烹茶的元月晚,又和林长风对了个眼神,往后一瘫,凉凉道:“焉不知不是为六哥七哥准备的?”   六皇子裕王陈炫,乃徐淑妃所出,娶妻白氏,另有一侧妃两妾室,却至今膝下无子。   七皇子端王陈烁,生母刘贤妃,娶妻张氏,只可惜那位端王妃命短福薄,于今岁新春过世。   陈烺提起他的这两位兄长,却也是合情合理。   赵太后当然也明白,裕王和端王的事情耽搁不得,可今次最主要的,却还是为了他靖王。毕竟,那些官员家的女儿,能做正妃,哪个愿意入裕王府做小的?同是正妃,又有哪个想去做填房,进门就给人做后娘的?   因此赵太后才要开口,就又听陈烺说道:“再不济,这里还有个襄阳王世子呢,他可是连亲都没定过的人,哪位大臣将他招为东床快婿,岂不美哉?”   林长风见他冷不防就将祸水东引,推了自己出去作挡箭牌,不免又气又笑:“太后娘娘,您可都亲眼瞧见,亲耳听见了吧,素日里他就是这么欺负我们这些人的。”   赵太后笑道:“哀家替你打他。”   如此一插科打诨,这个话题也就被这样遮过去了。   一时时候也不早了,赵太后留他们用了晚膳,这才打发了他们走。   陈烺离开时,正好在帐外遇见要进去的元月晚。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悄声说道:“明日午后,来东边小树林。”   元月晚顿住脚,还未来得及问清楚,陈烺就已经同林长风勾了肩搭了背,晃晃悠悠走远了。她站在原地,稍稍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掀帘进去。   赵太后正坐在镜前梳头,见元月晚进来,便招呼她过去。   元月晚从嬷嬷手里接过那把紫檀木梳,轻轻替赵太后顺了头发。   赵太后自镜中看了她,风华正茂的女孩子,眉目如画,不施粉黛,也能鲜活得如同出水芙蓉。这样好的年纪,却要在那深宫里耗尽一生。赵太后思及此,不禁一声叹息。   元月晚听得分明,却也没开口,依旧只默默梳了头。   赵太后见她不说话,屏退了众人后,她道:“你的心思,哀家差不多也猜了个七八分。”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你既是不愿意,那也该趁早叫他死了这条心。为他好,也为你自己好。”   元月晚心中冷笑,什么为了她好,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她的孙儿?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元月晚如今的境地,太后娘娘还能如此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虽然也是都看在陈烺的面子上。   所以她毕恭毕敬道:“太后娘娘请放心,奴婢都明白的。”   赵太后转头看了她,微微点了头,道:“孩子,你也别怪哀家狠心,这就是你的命。”   认不认,都得认。   第二日春猎大典,在圣上射出第一支箭后,狩猎正式开始。   王孙子弟、青年才俊们都想要在人前露上一手,或为前程,或为某一颗芳心。   元月晚立在赵太后身后,眼看着陈烺策马消失在视野里,她回过头来,恰好对上宋金玉的视线。稍稍顿了一下,她随即撇开,像是没看见一般。   偏偏那宁美人眼尖,瞧得清楚,顿时大呼小叫起来:“哎哟,婕妤姐姐,听说你进宫以前,和元家的那位大小姐感情好得很呐,怎么妹妹我如今瞧着,却是格外地生分呢?”   宋金玉扭头叫宝儿给她换杯茶来,这才回宁美人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你!”宁美人尖尖的一张小脸,登时气得通红。   一旁的蒋才人与宁美人最是交好,见她的好姐妹受了欺负,难免不忿,挺身而出,将宁美人先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元月晚心中暗叹:这又是一个绣花枕头一包草。   所有人的视线都朝她们这边看了过来,宋金玉不为所动,依旧笑盈盈的,反问她们道:“哦?那你们想从我这儿听到些什么呢?”   宁美人和蒋才人面面相觑,她们与这位宋婕妤相交甚少,只知道她不大与人往来,除了她自住的瑶华殿,就是往圣上的紫宸殿去得勤快了,再就是皇后娘娘的凤仪殿,却也只是去日常请安问候的,来去匆匆,压根说不上什么话。   她们自认是圣上最近心尖上的人,难免有些瞧不起像宋婕妤这样的前辈妃嫔,高不成低不就,在这宫里又没个子嗣,又没个后台,就连圣上的宠爱,如今也被她们姐妹占去了大半,所以才敢如今日这般出言挑衅。   哪知宋婕妤压根油盐不进,面对她们公然的嘲讽,还能不动声色地回击,这可叫她们臊得慌了。毕竟她宋金玉再怎么样也还是婕妤,而她们再怎么受圣上宠爱,也还只是个小小的美人才人,顶撞比自己位份高的妃嫔,本就已经是不尊了。   正为难呢,有人懒懒出声道:“你们这话可是问错人了,说到底,宋婕妤也只是借住在元家府上,又非血亲,如今远离,也是人之常情。可我们的柔昭媛,与那位元女史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堂姐妹呢,你们要问,也该问她才是。”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徐淑妃。她挑着一双桃花眼,笑盈盈说道。   见有淑妃娘娘给自己撑腰了,宁美人蒋才人顿时就又硬气了起来:“淑妃娘娘说的是,还是臣妾糊涂了,没理清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突然就被提及的元月蓉,看起来倒也还处惊不变。她纤纤手指捏了一片甘草桃脯,闻言抬起眼来,扫视众人一圈后,她笑道:“圣上曾明令禁止后宫再提及那件事,怎么,难不成出了宫,诸位就要违抗圣命了吗?”   她一下子就将圣上搬了出来,这下众人便哑口无言了,就连徐淑妃,也不禁变了脸色。   李皇后见状,轻咳一声,道:“与其说这些无趣的,不如咱们都来猜猜看,此番春猎,拔得头筹的会是哪一个?”   李皇后这台阶铺得好,众人忙不迭点头道:“这才是正理。”纷纷议论起来,第一个回来的会是哪家的少爷公子。   白得了个没趣儿的宁美人和蒋才人,一肚子火没地儿撒,转头看见那边的元月晚,因她而起的话头,她却没事人一般,一直置身事外,甚至连一眼都没多看她们,不免心中气愤。   宁美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招手令蒋才人附耳过来,两个人凑一块儿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方才散开,正襟坐好,脸上都带着得意的笑。 第84章   日头上移, 看台上的妃嫔、官员、女眷都已等得不耐烦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来了!”   众人伸长了脖子去看,果然远远就看见一个人, 骑马往这边驰骋而来, 隔得太远, 还不能认出是谁。   众人激动起来, 纷纷站了起来, 猜测来的是哪家的公子。   及至来人近了, 终于有人认了出来:“咦,那不是霍昭容吗?”   元月晚也认了出来,那一袭红衣潇洒策马而来的,正是与她仅有几面之缘的霍昭容霍鸿雁。   见是霍昭容,人群顿时哗然。   “她是什么时候去的?”   “怪道我说没见着她呢?”   “真是大胆, 男人们的游戏,她一个女流之流, 竟也跟着去掺和!”   言论此起彼伏, 多是鄙夷之说。   元月晚却由衷赞叹,好一个霍鸿雁, 真不愧是云州来的女儿。   霍鸿雁猎回了一只肥硕的野兔, 她翻身下马,将猎物交给前来的宫人,自己不管不顾他人投来的异样眼神,施施然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水, 一气饮尽。   圣上狩猎还没有回来,此时看台上赵太后最大,可她老人家只顾喝茶, 并不开口。那第二大的李皇后,见赵太后不说话,众人又都看着她,不得不开口道:“霍昭容真是好功夫,竟然第一个猎回了兔子。”   既是皇后娘娘说话,霍鸿雁遂站了起来,行礼后道:“皇后娘娘谬赞,臣妾不过雕虫小技,献丑罢了。”   李皇后笑着点了点头。   一旁蒋才人却嘀咕着:“都拔得头筹了,还说什么雕虫小技?”   霍鸿雁听得分明,可她向来不大理会这些小心眼的妃嫔,一撩衣裳坐下,看见宋金玉向她举杯遥祝,便也端起茶盅示意。   蒋才人又落了个空,心中难免更是气愤了,这些个宫妃,个个都拿她不当回事。   一时出去狩猎的人都一一回来了,圣上也回来了,听说霍昭容拔了头筹,甚是喜悦,召了她上前,很是夸了一回,又赏赐了许多东西。   李皇后徐淑妃笑盈盈的,看不出一丝的不悦,倒是宁美人等人颇有些不满。   徐淑妃见圣上兴致高,遂建议道:“我朝素来民风开放,女子也能骑射,臣妾娘家姐姐的女儿也是骑的好马,打得一手好马球,此番诸多女儿,陛下不如也办一场马球赛,好叫女孩儿们也能参加。”   圣上点头道:“淑妃说得甚是,虽是春猎,也只是个仪式,不宜多杀生,万物生长才是正经,不如就办个马球赛,大家也能热闹热闹。”   圣上一句话,马球赛热热闹闹就办了起来。   徐淑妃领了她娘家姐姐的女儿,亲自到了圣上的跟前,笑道:“陛下,这就是我那外甥女儿,闺名唤作文穗的。”   圣上瞧了她一眼,道:“朕记得,她父亲是工部侍郎钟生明?”   徐淑妃笑道:“可不就是?”   圣上点了点头,吃了口宁美人喂来的点心,道:“你姨母将你夸得花儿一般,朕就等着看你表现了。”   钟文穗年纪轻轻,见了圣上还有点脸红,但听圣上这般说,她还是大了胆子道:“臣女定不叫陛下与娘娘失望。”   徐淑妃满意地笑了,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行了,你先下去准备吧。”   钟文穗行礼告退。   徐淑妃看着她的外甥女儿走了,这才转过头来,问圣上与李皇后道:“陛下,娘娘,你们看臣妾这外甥女儿如何?”   圣上只顾着与宁美人调笑,还是李皇后说道:“本宫瞧着甚好。”说着,她又去问下面坐着的陈烺,“老九,那钟家小姐,可好?”   陈烺正与林长风商量着要怎么烧烤猎来的那只肥鸽,乍然听见李皇后问他话,便回道:“儿臣也觉得好。”   李皇后深觉意外,就连徐淑妃也一愣,这老九今日怎么这般好说话了?   她们才想着要添上一句“那许给你做媳妇可好”,就被陈烺抢了先:“无论是抬进裕王府做侧妃,为六哥绵延子嗣,还是进端王府做正妃,照顾七哥与小侄子,都挺好。不过要我说,既是徐母妃的外甥女儿,那不如亲上做亲,给了六哥最好,母后与徐母妃果然有心。”他说着还抱拳拱了拱手,颇为恭敬的模样。   陈烺这叭叭一通说,给李皇后与徐淑妃都给整懵了,压根想不起该说什么,就见陈烺又坐了回去,继续跟林长风讨论着是清蒸好还是红烧味美。   那边的裕王端王也听得分明,裕王只冷笑一声,端王素来沉默,更是不发一语。   圣上也只当没听见,继续与宁美人蒋才人逗趣。   赵太后瞧得分明,她叹了口气,向侍立一旁的元月晚说道:“你瞧,长此以往下去,他可要如何是好?”   元月晚抿了抿唇,未置可否。   那边马球比赛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有擅长骑马打球的女孩子们,都换了一身劲装,欲在场上一出风头。   更有年轻气盛的少年郎们,喧闹入场,欲博佳人青睐。   奈何郎有情,妾有意却是不对场上之人的。   圣上看着年轻男女追着一颗球跑来跑去,许是想起了什么,悠然叹道:“后宫之中,贵妃的马球打得最好。”   圣上骤然提起元贵妃,这让李皇后等人不由得心中一惊。倒是蒋才人无所畏惧,她好奇问道:“陛下,那和霍昭容比起来呢?”   圣上哈哈一笑:“倒是不分伯仲。”   霍鸿雁眼皮都不抬一下,只道:“臣妾有幸曾与贵妃娘娘打过一场马球,却是臣妾技不如人,输了。”   她虽是冷冰冰的,但圣上对她还是十分喜爱的,笑道:“贵妃本就善于打马球,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霍鸿雁道:“臣妾当然不介怀,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再与贵妃娘娘比试一番,一洗前耻。”   圣上呵呵笑了。   宁美人拧了她那细细的柳叶眉,道:“只怕昭容姐姐的这个愿望是没法实现了,不过,”她眼珠子一转,又笑了,“贵妃虽不在这里,她的侄女却在此处。”她向元月蓉抬了抬下巴,道,“同是出身将门,贵妃骑得马打得球,青出于蓝,想必昭媛姐姐于此道上也一定很厉害了吧。”   元月蓉咬紧了牙,她就知道,这些人定然不会放过她,所以她早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只待她们这般说时,方抬了头,面上通红,眼含秋水,盈盈欲落泪。   她这样一副可怜模样,看在众妃嫔眼里,全然狐媚子样;可瞧在圣上眼里,却是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他想起初见元月蓉时,她也是这般可怜可爱,叫人不由得心软。   “蓉儿素来体弱,骑马打球这样的事情,不适合她。”圣上不自觉就放柔了声音,又对元月蓉说道,“你身子弱,可别多吹了风,省得头又疼。”   元月蓉扶了菊霜的手,袅袅起身,向圣上谢道:“臣妾多谢陛下关怀。”   圣上便朝她招了手:“来,坐到朕身边来。”   元月蓉羞涩一笑,还是由菊霜扶了,往圣上身边走去。   宁美人和蒋才人不得不挪回她们末尾的位置上,两个人一口银牙都快要咬碎。   赵太后抬头看了看日头,叹道:“你这妹妹,可比你要有心计得多啊。但凡你有她的一半心思……”赵太后欲言又止。   元月晚如何不懂得她老人家的意思,只是,她终究不是元月蓉。   午后,喧闹的围场终于安静了下来,贵人们都在各自的帐篷内小憩,外头守卫的兵士们也都被这三月的春风吹得昏昏欲睡,恨不能就地躺下。   元月晚侍奉了赵太后睡下后,便悄悄从帐内出来,佯装四处转转,趁无人经过时,赶紧拐进了小树林里。   陈烺早已等候在那里了,见元月晚做贼似的过来了,忍不住笑道:“放心吧,这四周我都叫人把守了,再没人能进来。”   元月晚这才松了口气,待看清陈烺手中牵着的那匹马时,她瞬间瞪大了眼:“这不是……”   “不错,”陈烺笑着摸了摸那匹马,“这正是你的白雪。”   元月晚走上前,白雪还认得她,兴奋地打了响鼻,直往她身上蹭去。   元月晚抱住了白雪的脑袋,轻轻抚摸着,安抚了它:“好孩子,好孩子。”   白雪渐渐镇定了下来,元月晚这才转向陈烺,问道:“你怎么得来的?”   陈烺背着手走到她身侧,道:“你托长风救下你的两个侍女,我去襄阳王府的时候,正好碰见那两个丫头在哭,听说是元家的马匹都要被卖掉,或充军或做苦力,她们心疼。我知道其中就有你的这匹马,就去买了下来,放进了靖王府。”他抬手顺了顺白雪的鬃毛,“这次春猎,正好带它出来溜达溜达。”   元月晚的脸贴了白雪的,眼睛却是看了陈烺:“多谢你。”她微微地笑。   陈烺轻咳一声,背过身去:“这没什么,不过举手之劳而已。”顿了顿,他又遗憾道,“只可惜,没看到红枣。”   “红枣?”元月晚笑道,“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我送阿英走的时候,就是用红枣拉的车。”   “原来如此。”陈烺很是松了一口气,他又转回身来,一伸懒腰,“那我就放心了,不然回头见着那丫头,肯定要怪我的。”   元月晚笑着,又去抚摸了白雪,一点也不想与它分开。   陈烺见她与一匹马如此亲热,难免心里酸酸的。他走过去牵起了缰绳,道:“我们往里面走走吧,这山里的风景还是不错的。”   元月晚答应了声,就随着他往前慢悠悠走着。   “你,”陈烺欲言又止,“你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   元月晚当然清楚他是在问些什么,但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听说什么?”她一脸无辜地问道。   陈烺赶紧摇头:“没,没什么。”   “诶?分明是有什么!”她死缠烂打,“你快告诉我。”   “真没有什么,”陈烺笑着,“我其实是想问问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前面的一丛矮灌木里窸窸窣窣的,跳出个青衣蒙面人来。 第85章   骤然从灌木丛里跳出个人来, 陈烺手比脑子快,瞬间抽剑出鞘,欲刺向对方。   紧要关头, 元月晚却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 疾声道:“住手!”   陈烺不明所以, 却还是听话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问。   元月晚没有立即就回答他, 她往前走了一步, 被陈烺急急拉住。   “放心吧, 没事的。”她回头冲他笑了笑,抚下了他的手。   陈烺将信将疑,但看那个蒙面人,在这过程中,他始终站在了那里, 一动未动,似乎并不打算要来攻击他们。   元月晚缓缓走到蒙面人的跟前, 凝视了他的眉眼, 她小心翼翼开口唤道:“陆凌?”   那人终于抬手拿下了蒙面的布,露出年轻清秀的一张脸来。   “属下陆凌, 参见大小姐。”他单膝跪下道。   元月晚扶他起来, 满是欣喜:“果然是你。”   “大小姐。”陆凌看了她,微微地笑。   此情此景,陈烺却有些不乐意了,他走上前来, 横隔二人之间, 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元月晚这才想起来要向他介绍:“这是陆凌,我父亲的暗卫之一。父亲南下前,留了两名暗卫给我们, 后来府里出了事,我派了一人南下,陆凌则护送阿英等人出城。”   原来是元都督的暗卫,陈烺心里恍然,怪不得能轻轻松松就混了进来,丝毫没让那些大内高手察觉。   陆凌向陈烺抱拳行礼:“靖王殿下。”   陈烺也回礼。   元月晚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陆凌,想必他是早已谋划好了,便问他:“阿英她们呢?都好吗?”   陆凌道:“大小姐放心,三小姐和大太太都已平安。只是,”他有些羞愧,“属下没顾好五小姐。”   “这不是你的过错。”元月晚笑着安慰了他,“阿柔年纪虽小,却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她能瞒着你跑出来,是下了十二分的决心,你也没法子的。”   “到底还是属下失职,该早点看出来五小姐的心思的,这样便是迷晕她,也不该让她回京的。”陆凌说着再度跪下——这是是双膝,“属下愧对大小姐的托付,请大小姐责罚。”他垂首道。   元月晚颇有些无奈,这个陆凌,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认死理。   “行了,我都说不是你的过错了。”元月晚命他起来,“再罚了你,我还有什么人可用?”她笑道。   陆凌还是跪着没起来。   元月晚不禁叹息:“你此番冒险来围场找我,怕不只是来领罚的吧?还有什么事情,快一并说了,我这里耽搁不了太久。”   陆凌终于抬起头来,他看了眼陈烺,欲言又止。   元月晚顺着也看向了陈烺,又转回看了陆凌,一面叫他起来回话,一面又说道:“靖王殿下是我的人,你不用防着他,尽管说。”   陆凌颇为奇怪地看了眼陈烺,再不好说些什么,只能汇报道:“属下送了三小姐和大太太去了安全的地方后,便南下去打听大人和夫人少爷的消息。”   “你见到我爹娘了。”元月晚颇为肯定地说道。   陈烺难以置信,她怎就如此有把握?但陆凌却也点了头,道:“是,属下见到了大人,夫人与少爷也都安全。”   元月晚垂眼,复又抬起:“我爹娘什么打算?”   陆凌道:“大人本想北上一查大少爷的事情,但如今南境不太平,朝廷派去镇守的官兵各个都是酒囊饭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些人竟想着要与南边小国议和,每年给他们一定数量的粮草物资,来换取边境和平。但如此一来,岂不是将我等将士先前的心血都一扫而空了吗?”   这话元月晚听着倒没什么,陈烺却觉得面上一热,毕竟派出那些官员的人,是他的亲生父亲啊。   “大人深知南边小国是不会满足于一时的利益的,我大梁若是今日退了一步,他日便要退上十步,百步,千步。他放心不下越州等地的百姓,带了部下隐秘在山林间,欲寻找机会,歼灭小国的联合军队。待南边事了,大人便要北上,查清大少爷的事情,还越国公府一个清白。”   “爹爹果然也不相信大哥哥会叛变。”元月晚轻轻地笑,接着又眉头微锁,思考了一回后,她向陆凌说道,“既是如此,你回去告诉爹爹,让他不必忧心我与五妹,还有元家其他在宫里的人,我都会尽力保全她们的。你让他,”她说着笑,“你让他好好保重自己,我娘和弟弟也要好好的。”   陆凌却有些为难起来:“大人让我守在京城。”   元月晚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父亲母亲其实是想让陆凌守着她的,也许还能传递京城的消息到南边。这样也好,她想。   “既是如此,你捎回去的书信上,就替我添上那些话。”她看了陆凌,认真道,“你告诉他们,我会耐心等待的。”   等耐她父亲平定南境战事,等待越国公府之案平反,等待一家人团聚的那一天。   陆凌离开后,陈烺抱了胳膊,斜眼看了元月晚,挑眉笑道:“我是你的人?”   元月晚也斜眼看了他:“怎么,难道不是么?”   陈烺再忍不住,笑出了声:“是是是,我当然是你的人了,不然还能是谁的呢?”   元月晚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陈烺凑去她身边,感慨着:“你父亲真的是国之栋梁,只可惜……”   他的话没说完,元月晚心想,他想要说的,不外乎就是她父亲为子侄所拖累,再就是因为他的父亲。   所以她说:“无论何种境地,我爹爹首先想到的,都是为国尽忠。”   一个“忠”字,足可叫人抛头颅,洒热血。   “可亲可敬。”陈烺道。   元月晚好笑看了他,突然问道:“你方才想要问我的,是关于那位钟小姐的事情吧?”   “啊?”陈烺一愣,瞬间就移开了视线,“是吗?”   这回换元月晚凑近他了,她凝视了陈烺的眼睛,笑道:“淑妃娘娘亲自为你保媒,皇后娘娘也认可了,圣上没说什么,也就是默许了,太后娘娘自然更是盼着你能有个好姻缘。你看,这上上下下,都是为你考虑着呢。”   她越是这样说,陈烺的脸色越是难看了起来:“你还有心思来打趣我?”他拧眉道。   元月晚奇怪道:“我为什么会没心思呢?”她摊了手,“他们这是要给你塞人,又不是我。”   陈烺沉了脸,干脆破罐子破摔:“那好,回去我就上奏父皇,娶钟氏女为妻。”他说罢就转了身,气鼓鼓往回走。   走了几步,他没听见元月晚跟上来的声音,扭头看时,她正顺着白雪的鬃毛,一边亲昵地抚摸了它的脸,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哪看出来是有在为他吃味?   他站在了原地,再次抱了胳膊,扬声道:“我生气了。”   元月晚终于舍得赏给他一个眼神:“哦。”她敷衍应道。   “哦”?就一个“哦”?陈烺差点没给气歪了鼻子:“我真的生气了!”他重复道。   这回元月晚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施舍给他了,只继续与与白雪亲昵着。   陈烺气得头顶升烟,他原想要元月晚为他吃味,结果却没想到,他自己会吃起一匹马的醋来。   好,他心想,既然她不过来,那他就自己过去。   他大踏步走了过去,抓了元月晚的肩膀,使她不得不看向自己。   元月晚一个“你”字尚未脱口而出,唇就被他的给堵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烺终于舍得放开她那双柔软的唇了,他满意地欣赏着她通红的一张脸,以及鲜红欲滴堪比樱桃的唇,心里这才平衡了一些。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他捏着元月晚肩膀的手使劲,“你要信我。”   元月晚凝视了他的眼睛,她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或许是陆凌的到来,让她更有了信心,她也愿意再去赌上一把,去信他一回。   “我信你,”她说,“我一直都信你。”   她承认得这样直白,这让陈烺不由得一愣。待他反应过来,便一把搂了她入怀。   “我会陪你一起等的,”他的鼻尖碰了她的耳朵,轻轻蹭了蹭,“等我们能在一起的那天。”   元月晚什么都没说,只搂紧了他的腰,紧紧的。   是夜,圣上在营地设宴,当中火焰熊熊,烤肉香气四溢,众人围坐,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正热闹时,宁美人笑道:“陛下,听说钟家小姐最爱舞蹈,曾师从舞蹈大家司夫人,不知臣妾今日是否有幸,能目睹钟小姐的风采?”   圣上笑而不语,只看向了徐淑妃。   徐淑妃笑道:“你这蹄子,就你知道得多。”她说着又转向了圣上,道,“不过,穗儿此次的确是为陛下准备了一支舞,想为陛下助兴。”   圣上如何不知这是她们早就准备好的,恰好他今日兴致也高,遂道:“那就献上来。”   钟文穗得了圣上的旨意,便下去准备了。白日间她好容易上场打了回精彩的马球,可等她下来才被丫鬟告知,她属意那位靖王殿下不仅未看她的球技,甚至还中途离场,与那位襄阳王府世子拎了只鸽子,不知往哪里去了。她气得不行,发誓无论如何,今夜也要让他看上自己一眼。 第86章   钟文穗的这场舞蹈编排得颇为梦幻, 她一袭白衣于夜色中,堪称翩若游龙,九天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任是元月晚这样的舞蹈白痴, 也要称上一句跳得好。   是以当一曲舞完, 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宁美人更是赞道:“钟小姐的舞真是好, 上午马球打得潇洒, 晚上又是这般地动人, 真真是世间难求的好女孩儿啊。不知道到时是哪家的福气, 能娶了回去。”   钟文穗上前来见礼,听了宁美人的话,羞得脸都不敢抬起来。   圣上只道:“的确舞得好,赏。”   钟文穗谢过,徐淑妃便招呼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又向圣上笑道:“陛下,先前选秀, 穗儿因病错过, 如今臣妾想跟陛下讨个彩头,为穗儿指一桩好亲事。”   圣上明显兴致缺缺, 但架不住宁美人等人在一旁附和, 便道:“哦?淑妃可有中意的?”   徐淑妃笑道:“臣妾中意有什么用,还得穗儿自己中意才行啊。”   圣上遂看向了钟文穗。   钟文穗羞羞答答的,哪好开口。还是一旁李皇后笑道:“陛下的诸位皇子之中,如今只有老九尚未娶妻。放眼整个京城, 又有谁能抵得过老九的风采?臣妾心想, 钟小姐心中所属,必定是老九无疑了。若是臣妾能与淑妃也做个亲家,那可是再妙不过了。”   元月晚偷偷看了陈烺, 只见他淡定饮了杯酒,嘴角挂着玩味的笑,看着那边一群人在做戏。   “哦,是老九哇。”圣上道,便又看向了陈烺,问他道,“你母后和母妃的话,你也都听见了,如何?”   陈烺心里暗骂,他这个亲爹,真是甩得好锅,自己不想掺和妻妾的那些事,干脆就全丢给他了。   他这般腹诽,面上却还是挂着笑:“瞧母后这说的,七哥不也没有王妃吗?况且七哥比我年长,更该先娶妻。”   不防就被牵扯上的端王陈烁,心中又急又慌,偏他又不善言辞,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反驳才好,只在座位上坐立难安。   “话可不能这么说。”李皇后笑道,“老七怎么说也娶过亲的,若要说年长年幼,老十一比你还小呢,不也有王妃了?姻缘这种事,哪能这样分呢?”   陈烺冷笑:“那我为何没有娶妻,你们心中不也是一样心知肚明吗?”   “放肆!”圣上终于开口了。   众人顿时全都安静了下来,圣上这显然是动了气了。   李皇后赶紧安抚道:“陛下息怒,老九许是喝多了,说胡话呢。”   “他喝多了?”圣上手指了他,“你看看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哪里是喝多了?依朕看,他就是故意的,要来气死朕!”   “陛下,”宁美人也来劝道,“依臣妾看,靖王殿下心里怕还是惦记着那位元大小姐,哦不,是元女史。”   圣上一听这话,更是火冒三丈,掉转头来就要找元月晚。   元月晚早知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来,她倒也不惧,坦坦荡荡走上前,规规矩矩跪下。   见此陈烺却是急了,他站起来才要开口,却被赵太后抢了先。   “皇帝!”她老人家正色道,“为女儿做亲事,这本该是件高兴的事情,如何迁怒无辜的人?”   赵太后开口,圣上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但还是抱怨道:“难不成为了她一个元家女,老九便不娶妻了吗?”   宁美人计上心来,笑道:“陛下何必生气呢?既是靖王殿下喜欢这位元女史,依臣妾来看,既是钟小姐为王妃,不如把她也就赐与靖王殿下为妾,岂不是两全其美了?”   “美人姐姐这个主意好。”蒋才人也附和道。   “这……”徐淑妃看了钟文穗,只见她两只眼睛都死死盯了元月晚,似乎轻易不得答应。徐淑妃不由得心里暗叹,这孩子,到底年纪小,气性大,耐不住。   李皇后也点了头:“臣妾也觉得,宁美人说得不错。”   “那……”圣上看了还跪在前面的元月晚。   “陛下,万万不可。”出这一声的,却是宋金玉。   圣上看向她:“有何不可?”   宋金玉看了眼元月晚,不顾宝儿阻止,她起身走去了元月晚的身侧,跪下道:“陛下,臣妾与元女史相识十多年,别的臣妾不敢说,只这件事,臣妾是清楚的,以她的脾气,是断断不会与人为妾的。”   元月晚看了她,心里直叹,叫她明哲保身,这一下,又全都前功尽弃了。   圣上沉着一张脸,才要发作,就见陈烺也过来了,他跪在元月晚的另一侧,道:“父皇明鉴,儿臣的妻有且仅有一人,也绝不会再纳妾室。母后与徐母妃的好意,儿臣心领了,钟小姐才貌双全,只是我并非良人,还请另择佳婿吧。”   他这一番话,无疑更是火上浇油。钟文穗此番本就是奔着靖王妃的名号来的,折腾出那么大的阵仗,结果最后只落得陈烺这一句“另择佳婿”,叫她如何自处,不禁扑进徐淑妃的怀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圣上被这些人弄得是一点兴致都没有了,他扔了酒杯,厌恶道:“真是扫兴!”   宁美人和蒋才人赶紧上前安抚道:“陛下息怒,息怒。”   宁美人又看了下方跪着的宋金玉,哼笑道:“婕妤姐姐跟元女史还真是姐妹情深,明明人家真正的堂妹就坐在了这里,都没有姐姐你那么上赶着来呢。”   宋金玉从未蒋宁美人等人放在眼里过,她连瞧都未多瞧宁美人一眼,只继续向圣上求道:“陛下,臣妾从未求过您什么,您先前许臣妾的一个愿望,臣妾现在就用。靖王殿下没有娶妻纳妾之意,元女史也无为妾的意愿,臣妾恳请陛下,不要强人所难。”   “好,好,好一个宋婕妤!”圣上指了她,手都在抖。   “陛下,陛下息怒。”李皇后徐淑妃都来安抚了。   赵太后开口道:“行了,好好的一个晚膳,搅出这许多乌七八糟的事来。”她向下面跪着的三人道,“你们既喜欢跪着,不如就先替哀家去广济寺跪经吧,今晚就去。”她吩咐了身边的钱公公,“你看着他们去。”   赵太后此举,分明就是在包庇他们,可谁都知道,陈烺是赵太后最在意的孙子,而当今天子又是以孝治天下,当下并无人敢说什么,只能看着那三人退下。   元月晚自回去收拾行李,出发去离此不远的广济寺。   从帐篷里出来时,她意外看见个熟人。   “相王妃?”她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又屈膝行礼道,“见过王妃。”   李若薇看了她半晌,方幽幽叹道:“我真的不明白,九哥怎么就看上了你,还待你如此这般好?为了你,他甚至连前程都不要了。”   元月晚微微地笑:“这便是缘分吧。”   “缘分?”李若薇垂眼重复道,蓦地一笑,“缘分……”   她往前走了一步,靠近元月晚,她说:“你若是真的为了他好,就不该拖着他的。难不成他能一辈子都不娶妻?其实钟家的小姐,就很好了。”   元月晚看了她,静静道:“这话,你不该来同我说的。”   “可他只听你的话。”李若薇坚持道,“也就只有你,才能让他彻底地死心。”   “我为什么要他彻底地死心?”元月晚笑问。   “你!”李若薇皱起了眉,“你就不盼着他能够好?非要拖着他一道?”   元月晚正色道:“相王妃,或许你我对‘好’这个字的理解颇有些出入。我不会去左右别人的想法,靖王殿下怎么想,怎么做,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本心,不是我,也会是因为另一个人。那个人可能会是你,但现在,不是了。”   她看着李若薇的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但她还是坚持着说完:“你既是为了他好,这话就该亲自去对他说,而不是来找我。”   她抱着轻薄的行李,向李若薇屈膝道:“我还要去广济寺跪经,先告退了。”   李若薇眼睁睁看着她与自己擦身而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元月晚在帐篷拐角处又撞见了个熟人。待看清对方是谁后,她微微一笑,行礼道:“相王殿下。”   陈炼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唤道:“晚姐姐。”   元月晚只觉得心里一酸。早在越州时,他便是这是喊自己的。   “相王殿下,”她笑着纠正道,“我如今只是个小小女史,已经当不得殿下的一声‘姐姐’了。”   陈炼也就笑了:“一日为姐,终身为姐。”   元月晚笑:“跟你九哥一样,学得油嘴滑舌了。”   陈炼笑着,视线飘向了帐篷后头。那里,李若薇扶了侍女的手,正缓缓离开。   元月晚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宽慰道:“别着急,你们还有的是时间。人心不是石头,总会捂得软的。”   陈炼苦笑:“她原属意的就不是我,嫁给我不过也是迫于圣上的旨意和家族的胁迫罢了。况且,”他说着又叹息,“她要的,可不仅仅只是个相王妃的位置。可我……”他摇头。   元月晚心中一动,但面对陈炼,她还是尽力安慰了他:“你只需要记得一点,”她说道,“凡事你问问自己的心,过不过得去。”   “但也有一点,”她说着又笑,看着陈炼那张明明年纪不大却已经开始愁眉苦脸的脸来,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也别太难为自己了。你也是人,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你生气,难过,失落,都是可以的。别硬撑着,啊。”   陈炼只觉得一股酸意涌了上来,他吸了吸鼻子,眼神明亮,努力笑道:“晚姐姐,我要是娶的是你,该多好啊。”   “还没睡觉就开始做梦了!”陈烺突然从他背后冒了出来,一巴掌就招呼在了陈炼的后脑勺上。   “九哥!”陈炼捂了后脑勺,委屈叫道,“疼!”   “疼就对了。”陈烺翻给他一个白眼,“谁让你胡乱说话的?就要给你长长记性。”   说罢他又转向了元月晚,迅速换上了一副灿烂笑脸:“走吧,宋婕妤在等着我们了。”   元月晚向陈炼抱歉笑笑。这一笑还没落下,就被一旁的陈烺直接给拖走了,同时还叽叽咕咕抱怨着她眼里没自己。   陈炼看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斗着嘴离开,他先是微微笑着,渐渐的,那笑就淡了,没了。   他在黑暗中静静伫立了许久,方才离开。 第87章   前往广济寺的马车才驶出半里路, 前头宋金玉就叫了停。片刻之后,就有宝儿姑娘过来,邀请元女史往宋婕妤车上一道去说话。   “你真傻。”元月晚上车后的第一句话, 便是如此。   宋金玉被骂了却还笑着:“我另可这样傻着, 也不要再装作与你生分了, 便是一时一刻, 我也不愿意。”   “如今这样一道去佛寺跪经就愿意了?”元月晚问。   宋金玉点头:“跪经虽累, 那也只是身体上的, 可要是远离了你,那才是真的难受。这样的日子,我不要再过了。我说过,就是苦,那我们也一道苦, 断没有我享受着荣华富贵,却留你在受折磨的道理。”   傻, 真傻, 元月晚感慨着,她怎么能有这么傻的姐妹啊。   她看了宋金玉半晌, 终于张了胳膊, 脸上露出笑意,向她说道:“行了,过来抱抱吧。”   宋金玉也就笑了,她靠了过来, 搂了元月晚的腰, 深深吸了口气,她说:“就是这样才好。”她满足地笑。   外头骑着马的陈烺,听得马车里的动静, 策马靠近了车窗,探手敲了敲窗棱,他不满道:“喂,你们能不能别这样?我还在外头呢。”   宋金玉挑起了车窗帘子,看见陈烺气鼓鼓的一张脸,她不由得笑道:“算起来我还是你的长辈呢,没大没小的。我与晚晚认识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管得倒还挺多。”   陈烺看她说着,顺势又往元月晚怀里拱了拱,更是不服气了:“明明我比你更早认识晚儿的,她尚在襁褓的时候,我就已经见过她了。”他分辨道。   “那又如何?”宋金玉抬高了下巴,不屑道,“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可比你多得多了,你还想跟我比?”   陈烺气结,还想要再争上几句,却见宋金玉刷地一声,给车窗帘子放下了。他张了张口,恨不能就此去骂人。   “要气死了。”车里宋金玉指了指车外,嘻嘻笑了。   元月晚也笑着拍了她一下:“干嘛逗他?”   宋金玉斜眼看了她:“哟,这就心疼了?”   “别胡说。”元月晚笑道。   宋金玉抬手点了她的额头:“还跟我这儿装呢。”   元月晚反手也就去点她的,两个人就这么你一下我一下的,在车里闹成了一团。   陈烺在外面听着她们嘻嘻哈哈地笑,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平生第一次恨这男女之别。   一时到了广济寺,早有寺中方丈得知了消息,一早迎了出来。   虽是被押来此处跪经的,但一位靖王殿下,一位是宫中的婕妤,都是贵人,谁敢真叫他们去跪经?方丈早就命人收拾好了厢房,只等他们来歇下。   宋金玉死活不肯放元月晚一个人去睡,她道:“太后娘娘既命你我前来,想必心中早已知晓,再不会因为这一点而来责备你我,你就跟我一处睡吧,咱们好好说会话。”   陈烺在一旁哼道:“这一路你们说的还少?难不成想要通宵?”   宋金玉才懒得搭理他,翻了个白眼,丢下一句:“我知道,你就只管羡慕吧,自己一个人回去辗转反侧吧。”说罢拉了元月晚就走。   元月晚被她拽着走,抽空回头看了眼陈烺,之间他还站在了原地,望着她们的背影咬牙切齿。   元月晚和宋金玉久违地躺在了一张床上,两个人都没有睡意,元月晚将她见到陆凌,以及陆凌所带来的消息,都一并告诉给了宋金玉知道——在这深宫里,除了陈烺,她最信任的就是宋金玉了。   果然宋金玉比她还要来了精神:“如此说来,大公子一事,怕是真有蹊跷。”她眼珠子一转,犹豫着后面的话该不该说。   元月晚侧着身子看向了她:“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宋金玉一想也是,便附耳过去悄悄说着:“那天我去紫宸殿送甜汤,听见里头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外头的内侍说在里面的是信国公和兵部尚书,至于究竟为的什么事圣上动怒,我后来也差人去悄悄打听了,貌似是因为当初云州失守的事情。”   她提起云州,元月晚心中一动:“当初事情来得太突然,如今细想想,不合理之处实在是太多了。”   宋金玉却不以为意:“这有什么,若是真有人有心要陷害,还会等你准备好不成?多是打得你措手不及。”   “这倒也是。”元月晚笑,“如今却是要好些,得了我爹娘的消息,我只管顾好宫里的人,等着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就好了。”   “这话不错。”宋金玉拉了她的手,“苦尽甘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元月晚点头,蹭得枕头发出沙沙的响声。   宋金玉又抬手去捏了捏枕头里的决明子,笑:“幸好还有个靖王殿下在,他还等着你呢。”   见她突然又提起了陈烺,元月晚禁不住笑:“怎么好好的又说他?”   “说他还不好?”宋金玉捏了捏她的鼻子,“能有那样一个美男子对你矢志不渝,你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吗?”   元月晚撇嘴:“我只知道有多少人憎恨我。”   “那也是因为羡慕得不到才会生恨。”宋金玉说着叹气,“你若是我,就会知道我现在对你也是由衷地羡慕呢。”   “不恨?”元月晚故意笑问。   宋金玉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恨。”她说,语气惆怅,却很平静,“我现在这样,已经比在越州娘家时要过得好得多了,我该满足的。所以我会希望你能好,比我过得好。”   借着朦胧的光,元月晚看得清她眼里水汽氤氲,她无声地叹息,这个与她同龄的女孩子,不是她的亲姐妹,却比亲姐妹还要亲。她亲姐妹不会为了她顶撞圣上,可她的玉儿就敢,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像她这样呢?   她伸手去拍了宋金玉的背,柔声安慰道:“放心吧,都会好的。”   第二日,因为钱公公在,元月晚等人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佛前跪经了。元月晚和宋金玉倒还好,她们心中藏事,佛前虔诚。唯独陈烺,他从不信神佛这种东西,没跪上一会儿,就不耐烦起来了,东张张西望望,恨不能立马就用午饭。   正当他百无聊赖,想要戏耍一回那边规规矩矩跪经的两个人时,就听得背后传来一声笑:“我说的吧,就他最不安分了。”   却是林长风的声音。   陈烺回过头去,就见林长风扶了赵太后,另一边却是霍昭容,都笑盈盈看了他。   元月晚和宋金玉也听得声音,都回过头来,见是赵太后来了,连忙起身,行礼问安。   “起来吧。”赵太后笑道,跨进大殿来,对着当中佛祖金身,虔诚拜了拜,上了一炷香。   一旁陈烺捣了捣林长风,龇牙咧嘴无声质问道:“来不也打个招呼。”   林长风呵呵笑了笑,向正礼佛的赵太后抬了抬下巴,也无声道:“太后娘娘不许。”   陈烺翻了个白眼,这哪是他皇祖母不许,分明就是都想来看他的笑话罢了。   赵太后虽是在拜佛,脑袋后却似长了眼睛,突然出声道:“佛祖面前还敢挤眉弄眼的,也不怕遭天谴。”   陈烺咧了咧嘴,笑道:“瞧皇祖母说的,佛祖最是大肚量了,哪会跟我这般计较?”   林长风哼道:“这是佛祖,你以为是大肚弥勒佛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陈烺啧了一声,又去捣了林长风:“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林长风跟他是打闹惯了的,也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他。   “行了,”赵太后可是看不下去了,“都不是小孩子了,还这般玩闹,要打出去打,免得扰了佛祖清净。”她老人家嫌弃道。   陈烺嘿嘿笑着,十分狗腿地上去扶了他皇祖母起来,殷勤道:“皇祖母许久没来广济寺了,孙儿陪您四处走走?”一面又信口开河道,“如今春景最盛,寺里花木又一向被打理得好,不去瞧瞧太可惜了。”   赵太后如何不清楚他的心思,手指点了他的额头,佯嗔道:“哀家还不晓得你,一刻也歇不住,怕是不想在这里跪经吧。”   陈烺笑着:“看破不说破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皇祖母好歹也给孙儿留点面子,孙儿怎么说也还是个亲王呢。”   “哟,你也晓得你还是个亲王呢。”赵太后白了他一眼,“哀家看你就挺会不看场合说话的,这会子倒在乎起来了。”   陈烺赶紧扶了她老人家就往外走去,嘴里说道:“行了行了皇祖母,咱们还是看花去吧。”一阵风似的就给她老人家带走了。   殿内一时只剩下元月晚、宋金玉、霍鸿雁和林长风四人。林长风摸了摸鼻子,讪讪道:“那,我也先出去了。”   “世子。”却是宋金玉开口叫住了他。   待林长风回头望了她,宋金玉却又支支吾吾了起来:“我,我是想问问,世子来此可有,可有用过早饭?要不要叫厨房准备些点心先垫垫?”   林长风就笑了:“不妨事的,我来时已经吃饱了。”他说着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抬头向她们笑了笑,这才出去了。   宋金玉仿佛还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只能看着他走远了。   霍鸿雁在看了看宋金玉,笑道:“你怎么不问问我呢?”   宋金玉这才回过神来,一张脸登时憋得通红:“你,你明知道,还来打趣我!”她说着背过身去,仿佛是生气了。   元月晚看了看宋金玉,又看了看霍鸿雁,再看回了宋金玉,想起方才的场景,她心里升腾起一个奇妙的念头。   “不会吧?”她讶然道。 第88章   宋金玉是什么时候对林长风产生出了异样的好感呢?元月晚想破了脑袋, 也没想出来,干脆直接就去问她了。   没有外人在,宋金玉也就不扭捏了, 她说:“你还记得荧州的那场灯会吗?”   元月晚张了张嘴, 终于恍然大悟。   “我以为……”她欲言又止, 她以为, 那场大雨, 心动一刻的只是她。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 有个人陪着自己还是挺好的。”宋金玉轻轻地笑,看不出难过,也看不出喜悦,她很平淡,仿佛说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一般。   “那也是我头一回后悔, ”她垂了眼,说, “我要是没答应进京选秀就好了, 我该把这个名额让给我那妹妹的。不过,”她说着又笑, “我要是没进京, 也就见不到荧州的那一幕了。”她一手撑了脸颊,眼睛望了窗外的那一树桃花,神思早已飞去了荧州,飞去了大雨不期而至的那一夜。   林长风于拥挤的人群中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仿佛瞬间就有了主心骨, 忘了要去寻找她的晚晚,只一味跟着林长风走了。   他们在一家闭门的店铺前避雨,大雨滂沱, 自屋檐飞逝而下。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随手揩去额上水珠的动作都显得那么自信有魅力,更别提他还伸手为她捻开一缕粘在了脸上的头发。他的指腹碰着她的面颊,微微的凉,可她的心,却是热的。   她有些害羞,却不想让他看出来。他做得坦然,她就不想让他认为她是个扭捏的女孩子。她于是说起了以前的事,都是她和元家姊妹的好笑事情。林长风显然很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她也就说得愈发开心。   雨停了,她还有些遗憾,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希望这场雨能够永远都这么下下去。   他们出发去找元月晚他们。途经一个重新出摊的灯笼铺子,林长风还记得她说的她们亲手扎灯笼的事情,甚至还记得她做的是金鱼灯,所以为她买下了那只金鱼灯笼。   他将那只金鱼灯递给了她,并笑:“金鱼,金玉,噢,我懂了,这就是你非要做金鱼灯的原因吧。”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宋金玉想,他果然不是个笨孩子啊。不仅不笨,还很有心。   可能就是这一下分了心,她一个没注意,一脚踩进了一只水坑里,并成功扭到了。   她疼得当场就掉了眼泪——她自觉这样很没出息,可她就是没忍住。这样再去找人是不可能的了,林长风遂建议,他们先回去,陈烺不是傻子,找不见他们,自会回来的。   宋金玉当然愿意,能和他单独再多呆一会儿,便是扭了脚,她也愿意。   考虑到她受伤的脚踝,林长风主动搀扶了她的胳膊,叫她抓着自己的手腕走,别往受伤的脚上使力。那时她就想,要是另一只脚也受伤了就好了,那他是不是就会背自己回去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害臊。   回去的路上,他们看见沿街叫卖鲜桃的老妇,宋金玉稍稍停顿,林长风就懂了她的意思,买回了六个鲜桃。   看着他提了桃子,笑盈盈向她走了过来,那一刻,宋金玉想她若不是秀女该多好啊。   回船的路很快,尽管不舍,但他们终究还是要分开。   宋金玉很惆怅,但她没想到的是,林长风还派人送来了膏药,原来他还记挂着她的脚伤。但碍于元月晚也在场,她没好意思就用,故意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叫人收在了一边,然后气鼓鼓看元月晚吃光了林长风为她买的鲜桃。   大概就是从那一天起,她的视线不自觉地就会萦绕在林长风的身上,但她又会极力克制住自己,她不能让人看出来,毕竟她还是个要进京选秀的秀女。她开始祈祷,祈祷自己选不上。   可往往事与愿违,她被选中,做了美人。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心中没有一点欢喜。   她自知此生与林长风再无缘分,她会是深宫里的一个籍籍一生的妃嫔,而他也会娶妻生子,他们的人生再无交集。或许,他还会忘了她,忘了荧州的那场雨,忘了那只金鱼灯,忘了送她的药。   她带了那只金鱼灯入宫,还有那只白瓷瓶,里面的药膏已经没了,但她洗干净,装在绣袋里,收在了妆奁内。   这件事她瞒了所有人,包括与她最好的元月晚。   “那霍昭容又是如何知晓的呢?”元月晚好奇问道。   宋金玉和霍鸿雁相视一笑,这让元月晚莫名有些不爽起来,她不想做被排除在外的那个人,明明她和宋金玉才是最亲密的。   霍鸿雁看得出她有些不悦,她笑道:“宫中岁月漫长,一开始还觉得新鲜,可日子久了,总会乏味。”她转了手里的茶杯,“有一回我们闲来无事,坐在院中看月亮喝酒,她酒量不敌我,稀里糊涂就说了。”   “酒醒后我差点没吓死。”宋金玉接过说道,“我当时连杀了她灭口的心都有了。”她指了霍鸿雁笑。   “这是真的,”霍鸿雁向元月晚点头道,“当时她看我的眼神,恨不能给我吃了。”   这元月晚能想象得出来,宋金玉动怒的时候,还是有点吓人的。   “所以我立即就告诉了她,我在进宫之前,也有个心上人。”霍鸿雁一点也不扭捏,大方就承认道,“我也不是自愿进宫的,我是为了我娘。”   “她爹娶了九房妾室,她娘就她这么一个女儿,那些生了儿子的妾室拼了命想要爬到她头上去,她也是没法子,不进宫做圣上的女人,在云州也找不到更有权势的男人了,不能为她娘撑腰,她于心不忍。”宋金玉替霍鸿雁说完。   都是可怜人,元月晚心想,她们这些女人,在这世道要活下去,活得好,可真难啊。   “宫里难得有个能说心底话的人,所以晚晚,你也不要觉得是我不跟你说,实在是……”宋金玉笑着,“实在是你终有一天能出宫去,可我和鸿雁,这一生都要留在那宫墙里了。”   元月晚为她先前的嫉妒而感到羞愧,她说:“我懂,我都懂的。”   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她的玉儿能向另一个人诉说,她该为她感到高兴的。她不是那个能陪她走到生命最后一刻的人,但幸好,她的玉儿找到了另一个。   赵太后在广济寺礼佛,圣上在龙泉山围场打猎,元月晚等人就在这广济寺里,横竖也无人管着,十分自在。除了陪着赵太后她老人家跪跪经,念念佛,再就是打几把叶子牌,推几回牌九,闲了也能往山中去打猎赏春光,快活似神仙。   可惜圣上始终咽不下那日当众被他们下脸面的事情,终于还是派了內侍前来宣口谕:靖王不遵父命,罚俸三月,回宫后禁足清思殿;宋婕妤有负君恩,罚俸半年,回宫后禁足瑶华殿;至于元女史,除名尚仪局女史,依旧打回掖庭宫浣衣局。   口谕尚未宣读完整,陈烺跳起来就要打那几个前来宣旨的內侍,被林长风死死拽住了。   “这什么狗屁旨意?”陈烺气得额上青筋暴出,“谁要他强行赐婚了?再说了,不愿意娶钟家女的是我,为什么要怪罪到其他人头上?”他挣扎着要去抓那几个內侍,“本王同你们回去,我要向父皇亲自问个明白!”   陈烺素日在宫里的名号就不大好听,生起气来更是如同凶神恶煞一般,那几个內侍吓得缩在一处瑟瑟发抖,一声也不敢吭了。   还是赵太后开口了:“行了,老九你这样闹也不是个办法,他是你老子,你难不成真要回去跟他对骂?”   陈烺在气头上,没好气道:“不行吗?”   赵太后就笑了:“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他首先是这大梁的皇帝,其次,才是你爹,你得先将他看作是圣上,而不是你的父亲。”   她老人家语重心长道:“他是皇帝,他下了旨意,再怎么样,你也得先受着。”她说着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人,“再不服,也得先忍着。”   元月晚和宋金玉垂首听了,并不言语。   赵太后朝钱公公使了个颜色。钱公公会意,领了前来宣旨的那几个內侍及一并人等下去,只留这几人在内。   赵太后在椅子上坐下后,方向还气呼呼的陈烺说道:“如今你父皇还在气头上,不处置你们一番,他如何在百官面前树立起自己的威望来?”   “这样便是树立起威望了吗?”陈烺不服道,“这分明就是淫威!”   赵太后笑道:“淫威也是威。”   陈烺一时哽住,他气了半晌,道:“晚儿好不容易才从掖庭宫里出来,这一下又给她打了回去,这算什么?”   赵太后道:“你呀,还是这么个急性子。”她叫了元月晚他们起来,又说道,“要想不叫她回去掖庭宫,可以等你父皇气消了,再随便寻个由头,再调她出来就是了。”   “要等他气消?”陈烺哼哼道,“他可是这天底下心眼最小的人了。”   “怎么说你父皇呢?”赵太后抬手就要去打他。   陈烺笑着躲开,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又主动凑了上去,冲他皇祖母笑道:“要说由头,这广济寺里可不就有现成的?” 第89章   “你又想出什么歪主意来了?”赵太后斜眼看了她的这个孙儿。   “怎么能是歪主意呢?”陈烺嘻嘻笑着, “我想的可从来都是绝妙好主意。”他往自己脸上贴着金。   赵太后懒得搭理他,只问:“你且说来听听。”   陈烺一面殷勤地为他皇祖母捶了肩,一面说道:“皇祖母大可用佛祖作由头, 要了晚儿去您宫里伺候, 这样她就不用回掖庭宫做劳力了。”   元月晚对上他的视线, 他还颇为得意地抛来个媚眼。   赵太后却冷笑道:“那你怎么不去跟你父皇说, 要了她去你宫里伺候?”   “那就太明显了。”陈烺哈哈笑着, “就像皇祖母您说的, 我也总得给父皇留点面子不是?”   “哀家就不用给你父皇留了?”赵太后被气笑,“你这如意算盘倒打得响啊。”   “皇祖母——”陈烺撒娇道,“这事儿只有您出面才好办呐。”   赵太后嫌弃地推开了他:“少来,一边儿去。”   赵太后嘴上虽是这么嫌弃的,但终究还是拗不过陈烺死缠烂打, 叫了那几个宣旨的内侍来,称广济寺方丈大师观她运道, 似有不详, 需命中带金者来挡上一挡。恰好元月晚的生辰八字最能对得上,她便想向圣上讨个人情, 要了元月晚去长安殿伺候。   圣上自来是以仁孝治天下, 皇太后有要求,他如何不应?虽然明知那只是个借口,但皇太后开口,他还能给驳了不成?即便不悦, 也还是准了。   只是宁美人等人不服气, 得了徐淑妃的指点,叽叽喳喳说起元氏女惯会勾引人,如今连太后娘娘都为她说话。   圣上听得心烦, 也就不大待见起元月蓉来。就连宫人来报柔昭媛身上不大好,他也只是不耐烦挥了挥手叫下去,也不提让太医去瞧。   元月蓉心中自是难过,躺在床上埋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地哭,只恨元月晚不会做人,连累了她。   元月晚算是因祸得福,被革了女史一职,却又进了长安殿。回到宫里,尚仪局的人早就得了消息,谢明容和秦燕芝自是不舍。   “还以为咱们仨能这样一直都在一处呢,”谢明容委屈道,“谁知道你去了一趟龙泉山围场,回来就要去长安殿当差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秦燕芝说道,安慰谢明容,也是对自己说的,“只是你此番被革了女史,实在是可惜。”长安殿再好,去了也只是个宫女,哪比得上有品阶的女官?   这元月晚倒是想得开,她笑道:“大不了两年后再考嘛。”说着她又去打趣了这两人,“说不定到时候你们都升了职,还能给我走走后门呢。”   “想什么呢?”谢明容抬了下巴,“我可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绝对会秉公办理。”她神气道。   秦燕芝却一反常态,拍了拍元月晚的肩,郑重道:“放心吧,真有那么一天,我绝对会给你开后门的。”   “诶?你竟然?”谢明容不敢相信这话是从秦燕芝嘴里说出来的,当即瞪大了眼。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元月晚进了长安殿,或许还是看在了陈烺的面子上,虽说她是最末等的宫女,可钱公公也只是打发她给长安殿的花花草草浇浇水,摘几束花给太后娘娘插插瓶,倒比在尚仪局里更为轻松了。   这一日晨起,推窗便见碧蓝的天,廊上鸟鸣清脆,显然这又是一个好天气。长安殿的海棠这几日开得甚好,元月晚便想着等日头升起,就去园中剪几枝下来,好送去给太后娘娘赏玩。   长安殿中种的都是西府海棠,粉粉嫩嫩的花朵如同被雨水冲淡的胭脂,浅浅一层,娇而不媚。元月晚手执花剪,在几株海棠树间细细搜索着,试图找出最有意趣的几枝来。   正忙碌着,忽然一样东西砸到了她的背上,她顿时没好气道:“这一大早的,你又来没事找骂。”   她在长安殿这些时日,陈烺几乎是天天都过来,每每来,总是寻她的开心,叫她哪有好脸色对他?   这不,她没回头看他,他便又扔了个东西过来,这次砸中了她的脑袋。   她低头看时,那掉落地上的,是两颗青青的果子,一看就是还未成熟的李子。   “你又手欠去摘……”她转过身去,才说出一半的话,顿时被噎在了喉咙里。   那站在廊上的人,身形与陈烺相似,只是脸稍长些,也更瘦些,头顶玉冠,身着罗袍,脸上似笑非笑,手里还颠着颗青李子,却是皇六子裕王陈炫。   元月晚一愣,所及便行礼道:“参见裕王殿下。”   裕王靠了廊柱,望着她这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先前的不耐烦全然不见,他似是觉得有趣,问道:“你刚刚,是在骂本王?”   知道他是故意这样问的,元月晚心中不禁骂了一句,面上却还是恭恭敬敬答道:“奴婢不敢。”   裕王抛着手里的那颗青李子玩,说道:“若是来的是靖王的话,你是不会这般的吧?”   明知故问。元月晚与这位裕王殿下相交甚少,只听说他喜怒不形于色,且他生母是徐淑妃,徐淑妃又一贯与她姑母元贵妃不大对付,自然而然,也就对他敬而远之了。   见她不说话,只低头站在了那里,裕王又觉得无趣起来。他接住了那颗青李子,从廊上踱步下来,走到元月晚跟前。   元月晚看着那双黑色靴子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顿时浑身都绷紧了。   “你怕本王?”裕王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   这让她要怎么回答呢?说怕,可她并不怕;说不怕,似乎又是在看不起他堂堂一个亲王。   她正纠结着,就看见裕王背在身后的手抬了起来,她下意识缩了脖子,却听他笑道:“你头上有朵花。”他说着,手里捏了朵粉嫩花朵,递到她眼前来。   元月晚抬手就去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听裕王笑道:“现在没有了。”   “多谢殿下。”她开口道。   “手伸出来。”裕王又说道。   元月晚愣了愣,但还是顺从地伸出了右手。   裕王将那朵海棠花,及那颗青李子,都一并放到了她的掌心里,再也没说什么,又背了手,转身离去。   元月晚站在原地,她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这个裕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看了,人都走了。”一个声音响起,将元月晚的思绪拉回。   陈烺坐在栏杆上,一脸的不悦:“六哥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元月晚想了想:“没说什么啊?”她也很莫名其妙好吧。   陈烺撇了撇嘴,从栏杆上跳了下来,走到她面前,一把抓起那朵海棠花那颗青李子,抡圆了胳膊,扔进了院子当中的小池塘里。   “……”元月晚看着那花那果先后掉进了小池塘里,激起水面涟漪阵阵。倒也不必如此吧,她想,花与果又做错了什么。   “你少跟我六哥说话,他这个人,向来心思难以捉摸,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扔完了花与果,陈烺犹自气鼓鼓。   元月晚想了想,看了他问道:“你说这话,是真的要提醒我离裕王殿下远一些,还是,”她抿了嘴笑,“你吃醋啦?”   “你才吃醋了呢!”陈烺犹如被踩着了尾巴的猫,就差全身炸毛了,“我还没用早膳呢。”   瞧他这样子,元月晚也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她笑着转身,这花枝还没剪呢。   见元月晚又不搭理自己了,陈烺又不悦了起来,前前后后跟了她,牛皮糖似的,怎么也甩不开。   好在杨安出来,说是太后娘娘起来了,请靖王殿下入内用早膳。   元月晚心中一动,问了一句:“今儿早膳用的什么?”   杨安被她问得一愣,她向来不大管这些的,虽然不寻常,但他还是答了:“是各色馅儿的饺子。”   元月晚听了,看向陈烺,眨了眨眼:“如何?这醋你是吃,还是不吃?”   陈烺气得拂袖就走。   杨安一头雾水,看了看走掉的陈烺,又看了看元月晚,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嘛。   “元姐姐。”杨安没有就跟着进去服侍,而是站在了台阶下,支支吾吾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怎么了?”元月晚见他样子怪怪的,这可不是她认识的杨安啊。   “就是,”杨安摆弄着一枝才剪下的海棠花枝,“下个月就是青青的生辰了,我想……”他欲言又止。   元月晚却是听明白了:“你想送她生辰礼物。”她笑着替他说了出来。   “是。”杨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是我不知道,她喜欢些什么。”   枯燥的宫廷生活中,难得有这样的小情致,元月晚扶了一棵海棠树,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上一回她来送东西,看见咱们这里宫娥放风筝,她很是羡慕。不如,你送她只风筝如何?”   “风筝?”杨安一愣,“她会喜欢吗?”   元月晚笑:“我觉得,只要是你送的,她都会喜欢的。”   杨安终于红了脸:“那,那我自己去扎一只。”   “那就再好不过了。”元月晚赞同道。   “她喜欢什么样式呢?蝴蝶?大雁?还是花朵的?”杨安又陷入了烦恼。   元月晚又回忆了翻:“上回我瞧见她的手帕,绣了只栩栩如生的蝴蝶,我还问了,她说是她自己绣的,她喜欢蝴蝶。”   “那我就去扎只蝴蝶风筝来!”杨安拍掌下了定论。 第90章   杨安的风筝很快就扎好了。   只是他虽会扎风筝, 可那风筝上的图案,他却不大会画。举笔思来想去,他还是来找元月晚了。   只可惜元月晚字写得好, 棋也下得好, 甚至琴也能弹个五六分, 可唯独在画这一项上, 她着实不大拿手。   最后没法子, 两个人干脆一人画一幅, 再放在一处看,还是元月晚略胜一筹。   “就只能这样了啊?”杨安显然也不满意,两个人坐在台阶上,举着对方的画啧啧嫌弃。   元月晚自暴自弃:“不行你就出宫去买一个来吧。城东陶家的风筝做得最好,我们都在他家买过, 就是贵了些。不过人家姑娘也是一年才过一次生日,贵点也无妨。”她甩了甩手上杨安的画, 说道。   杨安也很沮丧:“实在没法子, 也就只能这样了。”   “只能哪样啊?”一个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杨安手里元月晚的画嗖的就被抽走了。   “靖王殿下。”杨安赶紧爬了起来, 行礼道。   陈烺却啧啧道:“你这画得不行啊, 形神意都没有,太死板了吧。”   元月晚冷了一张脸:“那是我画的。”   “哦,”陈烺将画纸拿近,“刚才没看清, 现在我再细细看看, 嗯,神作啊。”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张口就夸。   杨安在一旁拼命憋了笑。   “少来。”元月晚也站了起来,一把抢回了画纸, 哗啦揉作了一团。   “别啊,”陈烺惋惜道,“我还想拿回去好好框裱起来呢。”   “裱个鬼,你少来寒碜我。”元月晚颠了颠纸团,计上心来,“你会画吗?”   “我?”陈烺望了天空,“我倒是能找着会画的人来。”   就知道会是这样,要他没用,元月晚更没了好气:“那你来做什么?”   陈烺听她这样问,顿时就笑了:“给你带好吃的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来,“这是外头新做的鲜花饼,京中贵女们都爱吃,我特地买来的,你尝尝。”   听说是吃食,元月晚这才接了过来,隔着纸包闻上一闻,果然清香扑鼻,带着面粉的甜糯味道。   杨安很有自觉,他接了元月晚手里的那个纸团就要走,却被元月晚给叫住了。   “见者有份。”她这样说着,三两下就拆了纸包,递给杨安,让他拿一块。   “这……”杨安犹豫着。   陈烺本不大乐意,这可是他费了好大劲才得来的,结果先便宜这小子了。但元月晚给他使了个眼神,他就改口了:“吃吧。”他冲杨安笑眯眯说道。   杨安拿了块饼,这才行礼告退。   陈烺替代了杨安,在元月晚身侧坐了下来。   “你也尝尝。”她递了饼给陈烺。   陈烺没伸手去接,反而笑嘻嘻地往她跟前凑了凑,说道:“你喂我我就吃。”   元月晚的眉瞬间就拧得紧紧:“不害臊!”她骂道。幸好这院子里这时候没什么人来,不然给人听见了,她还要不要活了?   她掰下一块饼来,自己尝了尝,觉得味道尚可,便又掰了一块,才要送到嘴里,就被陈烺捉了手腕,强行喂到了他的嘴里。   “嗯,好吃。”陈烺竖起了大拇指。   “……”元月晚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你有病啊?”   “这怎么是有病呢?”陈烺一本正经道,“我这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不喂我,那我就让你来喂我。”   “真是病得不轻。”她白眼道。   陈烺嘿嘿笑了,一手撑了脸,看她慢悠悠吃着饼,他说:“我没病,不过,这宫里到是有个人,是真的病了。”   “谁啊?”她随口问道。   “柔昭媛。”   元月晚的手顿住,元月蓉吗?“她怎么了?”她垂眼问道,自从上次春猎回来,听说她是受了圣上冷落,想必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陈烺无声地笑,伸手揩去她嘴角的饼屑:“是喜病。”   元月蓉有喜了。   柔昭媛有了三个月身孕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宫。圣上年迈,后宫已多年没有妃嫔传出喜讯,如今柔昭媛骤然有喜,不止圣上龙心大悦,就连太后也是喜上眉梢,打发钱公公去库房挑选补品首饰衣料,要拿去赏给柔昭媛。   有人欢喜自然也就有人愁。本以为柔昭媛已失势,谁知竟突然有了身孕,这让那一众妃嫔如何甘心?尤其是没有子嗣的,更是眼红。   元月蓉如今学得聪明了,她打扮得楚楚动人的梨花带雨模样,往紫宸殿走了一趟,再回来时,圣上的旨意也就到了凤仪殿,称是柔昭媛头回有孕,还请皇后亲自照拂。有皇后在,但凡拾翠殿出一丁点事,那中宫也推脱不了干系。   “瞧瞧你那姐妹,在这宫里待久了,就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了。”谢明容嗑了瓜子八卦道。   元月晚提醒她道:“人家现在是九嫔之首的昭仪了,只等生下这个孩子,就要晋为妃了。”   “可四妃之位都有人啊。”谢明容道。   秦燕芝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她一眼:“前朝有旧例,可晋为从一品的妃。”   “那也有得熬。”谢明容不屑道,“四妃个个都有子嗣……”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看向了元月晚。   元月晚如何不晓得她的意思,她笑道:“圣上既然没有明旨要费了我姑母,应该也不至于做到那一步吧。”   “那可说不准,”秦燕芝晃了晃手指头,“那得看那位柔昭仪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谢明容附和地点了头。   元月蓉,她真的会做得那么绝吗?元月晚不敢想象。   “听说靖王殿下奉命往云州去了?”秦燕芝问道。   元月晚点了头:“去探望他兄长。”   谢明容笑得猥琐:“你倒是知道得清楚啊。”   元月晚抓了一把瓜子就要去砸她:“你这小脑袋瓜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谢明容躲闪不及,只能犯怂求饶。   “元姐姐?元姐姐!”   这三人正久违坐一处嗑瓜子打闹呢,一壶茶才喝了一半,就听见杨安急抓抓的声音了。   “进了长安殿的人就是不一样,明明只是个宫女,却搞得好像离了你长安殿就转不动了似的。”秦燕芝吐了瓜子壳,凉凉讽刺道。   元月晚知她就是这个性子,也不多说,只看了杨安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   “怎么了?”她问,伸手就要去给他倒杯茶,打算让他先润润嗓子再说。   杨安跑得急,两手撑了膝盖,狠狠呼吸了两口后,急促道:“元姐姐,快走吧,你妹妹好像不大好了。”   元月晚手里的茶杯咚的一声,掉落到桌面上,滚了两下,跌到青石板铺就的地砖上,摔得粉碎。   掖庭宫浣衣局,简陋的卧室内挤满了人。元月晚到时,听见她来了,围观的人纷纷让开,好让她过去。   “姑姑!”元星妍一见她来了,小小的人顿时又滚下泪来。   就连一贯与她合不来的王氏,也抱了儿子,讪讪低下了头。更别提张氏等人了。   “行了行了,都出去吧,出去。”孙姑姑轰了众人走,又转过身来,拍了拍元月晚的背,“太医来瞧过了,说是晚了时辰,已经过不过来了。给用了药,但也只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了。你,”她说着叹气,“你再好好陪陪她吧。”   屋里只剩下元月晚,她慢慢走近床前,那里躺着她的小妹妹,元月柔,她今年才十岁。小小的人儿,盖着被子也不显,青白的一张脸,口鼻一张一翕,已经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元月晚站在那里,她不敢再走近,她怕她动一下,时光就会往前走,就要把她的阿柔抛下。   她害怕了。   “姐姐……”气息微弱的元月柔,突然喃喃出声唤道。   元月晚抿了嘴,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阿柔,我在这儿。”她终于走上前去,在床前蹲下,紧紧握住了元月柔的小手。   “姐姐,我,我好难受。”元月柔断断续续地说,想要咳嗽,可是已经使不上力气了。   元月晚咬紧了嘴唇,她坐上了床沿,从背后拥了元月柔起来,替她顺了气,却不敢开口说话。她怕她一开口就哭了,这样不好,阿柔会听见的。   她的怀里和她的抚摸似乎有种特殊的法力,元月柔就这样靠着她,呼吸竟渐渐平稳了下来,她能睁开眼,说完整的话了。   “姐姐。”她想抬手去摸摸她的脸,却始终抬不起来。   元月晚捉了她的手,贴上了自己的脸。   感受到她的温度,元月柔这才笑了:“姐姐身上好暖和啊。”   元月晚眨着眼,她不想掉眼泪,只紧紧抓着她的手。   “姐姐,”元月柔浅浅地笑,“我今天早上吃了姐姐叫人送来的蛋黄酥,真的好好吃啊,孙姑姑说我再这样吃下去,又要胖了。”   元月晚再也忍不住,她往元月柔的掌心里亲吻了一下,哽咽着说:“姐姐明天早上也给你送来,姐姐亲自来送。”   元月柔笑着:“姐姐说话算数。”   “算数,一定算数。”元月晚抬头看了黢黑的屋顶。   “可是我有点累了。”元月柔说着,眼皮开始耷拉着。   元月晚的心揪了起来,她轻抚着她的脸,说:“好阿柔,还没到睡觉的时辰呢,我们不累,不困,我们先不睡好吗?”   元月柔听见她的声音,又努力睁着眼:“可是,我脑子昏,我想睡了。”   元月晚抱着她,已经顾不上去擦眼泪了:“阿柔别睡。”她只会这样说。   元月柔的手捏了捏元月晚的手指,她闭上眼,轻轻地说:“姐姐,我真的好累了,我不想玩了,我想回家。”   元月晚只觉得怀中一沉,低头看时,元月柔脸上的青色又加深了。不等她反应过来,元月柔一阵急促的喘息,又突然地,就平静了下来。   她腾出一只手来,颤抖着往元月柔的鼻前探了探。   “阿柔,”她搂紧了怀里的小人儿,泪如雨下,“我带你回家。”   她知道,她的阿柔想回哪个家。 第91章   大梁祖制, 宫女若死于后宫,应将其尸骨活化,撒于枯井之中。古往今来, 不知多少年纪轻轻的宫女, 骨灰填于枯井。   元月晚不愿意她的阿柔一捧骨灰撒在枯井, 与一群陌生人相伴。她答应过的, 要带她回家。   赵太后可怜她们姊妹, 允许元月晚这一日休息, 来送她妹妹最后一程。   李若薇来的时候,正是元月柔活化的时辰。   “对不起。”李若薇如是说道。   元月晚原本不想看见她的,一看见她,她就想起了李若菲,正是因为李若菲, 她的阿柔才没了性命。如果不是她罚阿柔跪在御花园里,天知道那园子里有多少可引发她顽疾的草木啊。   “说这话还有什么意义吗?”元月晚面无表情, “你妹妹都不敢来见我, 更别说一命抵一命了。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是说着玩的。”她冷笑。   李若薇顿了顿, 她知道再说这话也是于事无补, 但她不得不说:“她不知道的。”   元月晚哼笑:“是,你们李家小姐是不知道,那便是一个正常人,因为先前的一些矛盾, 就能无事也要罚跪。宫女在你们这些人眼里, 压根就不算人。”   李若薇心里发堵。但她也清楚,这事无论如何,她们都不占理, 如今李若菲被家里人护着,她们的姑母又是皇后,谁敢去同情一个小小的犯官家眷,谁又会为了她,而去得罪信国公府呢?元月晚言语上同她发泄一番,她能忍。她其实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忍。她与她,原本可以不相干的。   “相王妃,”元月晚再度开口,她看向了李若薇,不施粉黛的眉眼清秀如同雨后桃李,“我想求你一件事。”   “我?”李若薇愕然。她千想万想,元月晚或许会骂她,甚至跟她动手,但唯独没料到,她会来求自己。   “是,”元月晚郑重点头,“现在除了你,我再找不着其他人了。”   李若薇一想也是,陈烺被派往了云州,元贵妃尚在封宫,至于那位柔昭仪,她看得出来,柔昭仪生怕与元家人扯上关系,恨不得改姓——她就瞧不起这样的人。   这样一想,她对元月晚还有了些敬意,便道:“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元月晚微微一笑:“你绝对做得到。”   陈烺匆匆赶回京,正是元月柔的七七之日。他在冷宫枯井边找到了元月晚,她蹲在一株槐树下,化着纸钱元宝,火光照亮了她的脸,暮色里看着分外凄凉。   他想要开口唤她,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他往前迈了一步,就看见元月晚扭头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看见他的那一刻,元月晚脸上露出浅浅地笑:“你回来了。”她说,声音很轻。   陈烺再也忍不住,他几步上前,一把搂了她入怀。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我不在。”   元月晚愣了愣,但还是慢慢地,她抬起了手,揽上了他的背。   “没关系的,”她轻轻地笑,“都已经过去了。”   陈烺扶着她的肩,拉开距离看了她一眼,她好像不是在说假话,这让他更觉得心酸了。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他再度拥她入怀,说,“我会一直都陪着你的。”   元月晚只听着,抓紧了他的衣裳。   陈烺陪着元月晚给元月柔烧纸,夜色彻底笼罩了下来,火光照映着他们的面庞,年轻而凝重。   “晚儿。”陈烺斟酌着,要不要告诉她。   元月晚抬起头来,对上他的视线,他却慌张躲开。   “怎么了?”她问,心底隐隐升起一股不安。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陈烺提议道。   元月晚没有执着,她将纸钱和元宝烧完,就随陈烺去了清思殿。   桂荣贴心地遣了殿内伺候的人下去,临走前,还悄无声息地带上了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主子这是要做什么呢。   元月晚便是这般腹诽着,毫不客气地就在桌边坐了下来。   陈烺却是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握了她的一只手,他抬眼望向了她。   “怎么了这是?”元月晚笑问,“你别又是在想什么鬼主意吧?”   陈烺没有笑,他的神色愈发凝重了起来:“晚儿,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听好。”   那股不安又升腾起来,她敛了脸上笑意,点了点头。   陈烺深吸一口气,终于说道:“我回宫之前,在王府见了陆凌。他从越州得了消息,前几日就在越州城外,元都督率部众奇袭六国联军,大败敌方于浮渡山。”   元月晚一喜,她下意识就去反握了陈烺的手,两眼炯炯有神:“这可是好消息啊。”   “是。”看着她灿若春光的笑脸,陈烺有些不忍说出后面的话。   他越是这样,元月晚越是能猜到:“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她问。   陈烺握紧了她的手:“来信说,元都督旧伤未愈,又添了新伤,元夫人……”   “我娘?”元月晚的眉拧得愈发紧了,“我娘怎么了?”   陈烺抿了抿唇,心想长痛不如短痛,便一股脑说道:“元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披甲上战场,为救元都督,挺身挡了一刀,正中心脉,大夫赶到时,已经没有气息了。”   元月晚似乎没听清,她眨了眨眼,反问道:“没了?”   陈烺见她眼神呆呆,有些怕了起来,捏紧她的手,好言唤道:“晚儿,你要是伤心,你就哭出来,啊,别憋在心里。”   然而元月晚非但没有要哭的意思,她反而笑了起来。   “我不伤心。”她说,想要从陈烺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来,却未得逞,只好继续由着他握着了。   “我早就知道,我们元家的儿女,出身将门,战死沙场才是最好的荣耀。我娘也算是为国尽忠,对得起大梁了。”她笑。   她越是这样深明大义,陈烺便越是害怕起来。他捏着她的手摇了摇,小心翼翼问道:“你还好吗?”   元月晚却觉得他奇怪:“你怎么了,怎么老是问我这个?我很好啊,你看不出来吗?”她说着叹气,“我娘也是死得其所了。对了,”她又问道,“我弟弟呢?”   “他没事,说是跟余众依旧躲在了浮渡山里。”   “那就好。”元月晚点头,“浮渡山连绵千里,很多地方山势险峻,峡谷曲折,藏匿得好,十天半月也寻不着。”   陈烺瞅着她看了半晌,看得她都觉得别扭起来,干脆往起一站,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陈烺也跟着站了起来,看她才往前走了一步,就一手扶了桌子,一手捂了胸口,腰一弯,俯身呕出口血来。   “晚儿!”陈烺大惊,赶紧伸手扶住了她,看着地上鲜红的一滩血,他恨不能那是自己吐的。   “没事儿,”元月晚却摆了手,“没事儿,我吐了这口血,反倒觉得心里更明白些了。”   陈烺却不管她明白不明白的,一面叫了桂荣进来,命他赶紧去请太医。   “不用麻烦了,”元月晚按住他的手,“不是什么大事儿,别惊动太医院了,我一个小小宫女,不值得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没的叫人说话。”   陈烺皱了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些。”到底还是打发桂荣去了,只不过借了他自己的由头。   陈烺将她打横抱去了床上,她却咯咯笑了:“我又不是残疾了,我自己会走。”   “贫嘴!”陈烺白了她一眼,手忙脚乱替她盖上被子,一看就是不会照顾人的。   一时值守太医被桂荣拉着,一路小跑火急火燎地来了,进了寝殿一看,这位靖王殿下正好端端站在床前,哪里是有病的模样?   桂荣朝床上努了努嘴:“乔太医,您给看看这位姑娘,她才吐了血。”   乔太医也不过才四十,这才注意到床上还躺着位姑娘,她一身宫女打扮,瞧着也不像是这清思殿的侍妾,况且他也从未听说过靖王殿下有什么侍妾,满宫里谁不知道,他心心念念就只有那位元姑娘了。   乔太医这一想通,且救人治病是医者本分,他也不敢再耽搁,自药箱里取出腕枕来,就为元月晚诊脉。   凝神诊了一会儿,他又换了另一只手。待两只手都被他诊过了,这才拱手向陈烺道:“启禀靖王殿下,这位姑娘的身体无甚大碍,方才吐血只是急火攻心,好在淤血已吐出,微臣再为姑娘开一副药,可吃可不吃,姑娘看自己喜欢就好。”   陈烺听说元月晚无事,这才彻底放了心,又笑道:“你这太医,什么药还可吃可不吃。”   乔太医也笑道:“姑娘身体康健,这药吃与不吃,都无大碍。”   陈烺也就罢了,叫桂荣领他出去领赏银。   桂荣一面让了乔太医出去,一面又嘀嘀咕咕地半是恳求半是威胁,要乔太医不将今晚的事泄露出去。   乔太医在宫里十来年,如何不懂得装聋作哑,自然是一口应承了下去。   这边元月晚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去。   陈烺按住了她:“你干嘛去?”   元月晚莫名其妙:“你也听见了,太医都说我没事了,我得回去。”   陈烺当然清楚她要回去做什么,他叹了口气,去书案后取了一盒事物来,递到元月晚眼前。她一看,里面满满都是纸钱。   “我们去给你母亲烧点纸钱吧。”他说。   元月晚抬起头,撞进他深色的眸子里。她微笑,说:“好。”   陈烺很高兴,她终于没对自己说“谢谢”了。 第92章   元家军大败六国联军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京城。元月晚本以为, 经此一役,大梁该趁热打铁,一举拿下那些边境小国, 以免后患。可朝堂传来的消息, 却并非如此。   “以信国公为首的议和派, 主张我们应该见好就收, 莫追穷寇, 趁此当下, 应与南境国家修好,还边境百姓一个安宁。”杨安将听来的话,鹦鹉学舌一般说给了元月晚听。   元月晚一听就冷笑了:“还边境百姓一个安宁?只怕安宁不了几年,又要重蹈覆辙。”   这些年她父亲在越州驻守,大战没有, 小偷小摸的袭击却始终不少,不除这个祸患, 难有安宁一说。   “难道就没人主战吗?”她问。   杨安嗐了一声, 说道:“忠勇侯蔡老将军倒是主战来着,可姐姐你猜怎么着, 昨天圣上就以他年迈, 特命他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去了。”   “朝中真是无人了。”元月晚叹息,这个机会不把握住,以后再想令那些小国臣服, 怕是难了。   杨安也耷拉着一张脸:“我还听说……”他欲言又止。   元月晚最见不得人这样了, 催促问道:“还说什么了?”   杨安一声长叹:“今天在朝上,有言官为姐姐家请旨,说元家军杀敌有功, 可抵过往,圣上该赦免元都督夫妇及其子女,令其回归故土。可信国公扬言元家军乃逆犯,虽剿敌主力,却是擅自行动,他们不听从圣上的指令,便是叛君叛国,理应围剿。”   这下元月晚是想笑也笑不出来了,前有敌国军队,后有本朝追兵,这天底下再没有像他们家这般难的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提笔给她弟弟写信,让他率领余部归隐,再不问边境之事了。可她也清楚,但凡一日还姓元,身上还留着元家的血脉,他们的父亲就绝对不会允许他们退后一步。   她父亲不是愚忠,他是为了边境的百姓啊。   “在说什么呢?”陈烺悄无声息地出现,同时冲杨安说道,“我看见宫门口你那个小老乡在,怕不是来找你的吧。”   杨安就笑了,行礼告退。   陈烺见他走了,这才从背后拿出样事物来,递给元月晚:“送你的。”   元月晚看着那枝光秃秃的荷花苞,哭笑不得:“这东西不长久的,一晚上开了就会谢。”   “是吗?”陈烺挠了挠头,“至少还能看一晚上是不是?”   元月晚只好接了,放在一旁的小石桌上。   陈烺看她抄写佛经,嘴里唉声叹气:“皇祖母也真是的,这天还没大热呢,就要往仙霞山去,又是避暑又是礼佛的,叫我们这些孙辈都不能侍奉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孝。”   元月晚头也不抬,只说道:“这话你在我跟前念叨没有用,你去太后娘娘那里说吧。”   陈烺却不走,他趴在了小桌上,伸手去阻碍她抄经:“要不,你去跟皇祖母说一声,留下来守宫?”   元月晚瞥了他一眼,凉凉道:“不,我要去仙霞山,我还没去过呢,我要去看看那里的景致,再看看仙霞寺如何屹立千年不倒。”   陈烺哎呀一声:“不过一座寺庙,都一个样,没什么好瞧的。”   元月晚一抬下巴:“那我也要去瞧一瞧。”   陈烺见骗不了她,眼珠子一转,又凑过来悄悄说道:“这一去,不到八月都回不来,你就不想我吗?”   元月晚答得干脆:“不想。”   陈烺捂了心口,再次倒在了桌上。却被元月晚嫌弃:“你挡着我抄经了,一边儿去!”   赵太后今岁尤其怕热,过了端午,便跟圣上商议了,六月往青州仙霞山去礼佛避暑,是以这几日长安殿上下都在忙着收拾行装,预备六月出行。   元月晚抽空往掖庭宫去了一趟。她将攒下的一些细软和得到的赏赐,都一一分给了张氏等人,又给孙姑姑塞了包碎银,托她照看她们。她虽不喜王锦绣等人的行为,但念在是一家人的份上,她不能完全丢下她们不管。元月蓉可以做到,她不行。   她又去了瑶华殿,与宋金玉对坐品了从越州来的春日醉,尽管春天都已经过去了。   “若是可以,我真想跟你一起去。”宋金玉捏了酒杯,轻轻地笑,“这宫里越发没有意思了。”   元月晚何尝不想?但宋金玉总是宫妃,没有圣上的旨意,和太后的授意,她如何出得宫?太后娘娘便是再怎么照顾她元月晚,那也都是看在她孙子陈烺的面子上,她又何德何能,能要求她老人家带上一个婕妤同行呢?   宋金玉也清楚,她这话不过就是说说罢了,况且,因为春猎的事,至今她尚未与圣上完全和解,此时若提出陪太后娘娘去青州仙霞山,那才真是无异于自杀之举了。   所以她满了酒杯,为元月晚送行:“此去照顾好自己,待你回来,我再为你接风。”   元月晚执杯,两人碰了,一饮而尽。   “不去瞧瞧柔昭仪吗?”放下酒杯后,宋金玉问。   元月晚摇头:“还是少生事端吧。”   宋金玉听了便笑:“也是。如今她正炙手可热,没必要上赶着去。”   元月晚看向院子里的一缸睡莲,轻轻叹了口气,道:“但愿她能求仁得仁吧。”说着她又想起一事,问宋金玉道,“你和林世子……”   宋金玉便笑:“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的,除了你我和鸿雁,再无人知晓的。”她低了头,看掌中细腻的青玉杯,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秘密,我会把它带进棺材里。”   只怕他这一生,都不知道在这深宫里还有个女子,心里盛着那个大雨滂沱夜的明亮少年吧。元月晚遗憾地想。   她给宋金玉斟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敬我们自己。”她举杯道。   宋金玉笑着,也举了杯子:“敬我们自己。”   六月初二是宜出行的好日子,赵太后的仪仗便是这一天出发,前往青州仙霞山。   圣上率百官亲自送赵太后出城,百姓沿途跪拜,彩旗鲜花,犹如过年。   元月晚同其他三个宫女同乘一车,有年纪小好奇的,悄悄掀了帘子瞧向外面,被随车的內侍发现,瞪了一眼,又吓得赶紧放下,正襟坐好。   元月晚看着好笑,又看她们分起了偷偷带来的梅子糖,她也得了一颗,才想要送进嘴里,就听见后面一阵马蹄声响。紧接着,就有內侍赔笑称道:“哟,靖王殿下怎么赶来了?太后娘娘还在前面的车驾上呢。”   陈烺一声“不用去前边”,手中鞭子一甩,就撩起了车窗帘子,露出元月晚一张处事不惊的脸来。   他一见了元月晚便笑:“给你这个,”他伸手递了一个纸包给她,“路上吃。”   元月晚接过,那纸包还散着热气,显然是才买来的。   她又看向陈烺,只见他朝自己一眨眼,又说道:“记得要每天都想我,要给我写信啊。”他叮嘱道。   元月晚扶了窗棂,冲他粲然一笑:“知道了。”   因为她这一笑,陈烺愣了愣,随即懊恼道:“果然该跟父皇请命,亲自送你们过去啊。”   元月晚抿嘴笑了,说:“行了,快回去吧。”   陈烺虽不舍,但也知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勒住马,看着车马前行,渐行渐远。   直到再也看不见陈烺了,元月晚这才放下了帘子。小宫女们都围了过来,无不羡慕:“元姐姐,靖王殿下待你可是真好。”   元月晚笑着,打开纸包,露出里面层层叠叠各式各样的点心来。还当她是去踏春呢,买这样精巧的。   她笑着叹了叹气,给大家分了两块,剩下的,她又打包好。总归是他的心意,她要留着好好品尝。   青州仙霞山,距离京城月末五日的路程,仪仗队行得慢,走了足足小半月,终于抵达仙霞山下。   当地父母官带着众世豪乡绅前来迎接,又在山脚下盘桓了两日,这才上山到了仙霞寺。   仙霞寺乃大梁古刹,早知太后娘娘要来礼佛,方丈大师早率领寺中僧众打扫好了房舍,恭候皇家仪仗的到来。   元月晚头一回来这仙霞寺,一路上来,只见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景致好是好,有些地方险也是真的。住了几日,她便已经将这仙霞寺前后左右都给走遍了。   此番上仙霞寺,大部队都留在了山下的避暑行宫,赵太后只带了宫人并一众大内高手上山。饶是如此,元月晚见着陆凌,也是五日之后了。   “上来不容易啊。”元月晚看那三个被她下了药,正睡得昏天暗地的小宫女,心中感慨陆凌要是再不来,她们还不知要吃上几天的药。   陆凌没有说话,只从怀里掏出了从越州来的书信,双手奉与她。   元月晚接过,就着灯细细看了一回。   陆凌一心两用,既要提防外面巡查的大内高手,又要注意元月晚的心绪。可直至她将那封信折了折,凑到灯火上点燃,也未见她如何失态。   “大小姐。”陆凌开口道。   元月晚没看他,她盯着火舌吞噬纸张,丢至一旁的铜盆里。   “我没事,”她说,转头看了陆凌,难得见他眼中满是忧虑,她却笑了,“我父亲,他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不是吗?”   她弟弟在来信中说,他们的父亲旧疾未愈,又添新伤,且南境小国最善用毒,如此雪上加霜,拖到现在已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了。或许是他们母亲的过世让他们的父亲也失了斗志,只不过临死前,他们的父亲还叮嘱了他,一定要守好南境,不可让将士们的鲜血白流。   元月晚想象,她那才十来岁的弟弟,一月之内接连丧母丧父,还要肩负起他们的遗志,该是如何得艰难。   “看来,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她盯着跳动的烛火,幽幽说道。   陆凌欲言又止。元月晚看得清楚,说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吧,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值得藏着掖着的吗?”   陆凌便道:“今日属下还从在北燕的探子那里得到消息,”他顿了顿,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说道,“大少爷可能还活着。” 第93章   “什么?”听见元月承可能还活着的消息, 元月晚不禁讶然。   “这消息来源可靠吗?”她又警惕问道。   陆凌紧锁眉头:“属下也不清楚,那边只是说,偶然听见南安王府有人碎嘴, 说是府里有个郡主从边境带回来的男人, 终日关在后院, 奇怪得很。”   元月晚拧了眉:“这样没头没脑, 连对方是不是大梁人都还不清楚, 又如何能断定那就是大少爷呢?”   陆凌道:“属下也是这般想的, 留在北燕的探子已没几个人,南安王府守卫向来森严,轻易进不去,无法亲自查看。”   元月晚脑子里转得飞快,此地离宁州已不远, 过了宁州,便是云州, 若是她能亲自去探查一番……   “不妥!”陆凌当即便拒绝道, “大小姐千金之躯,如何能去敌国, 行如此危险之事。”   元月晚就笑了:“也就是你吧, 还当我是大小姐,我现在这个模样,还谈什么能做不能做?”   她主意已定,深夜给她弟弟写了封信, 信上她要他不要再轻举妄动, 领了余部先归隐山林,修生养息,以待来日。   除了元月修, 她还给元月英写了封信,并叮嘱了陆凌,一定要亲自送到她手上。   “现在,我就等一个时机了。”她说。   陆凌抱拳:“属下一定会快去快回的。”   送走了陆凌,元月晚吹了灯,在卧铺上躺下,淡淡的月色从窗外透了进来,将房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朦胧色彩。   一切都要不一样了,她想。   山间不知岁月,一晃到了七月,元月晚只觉得,仿佛她是昨日才进山的。   在仙霞寺的这些时日,生活平淡又平静,她每日不是抄写佛经,便是陪赵太后在佛堂念经,听方丈大师讲经。无事可做的时候,她便去仙霞山各处名胜古迹处晃悠,还拓了不少字帖回来,教同住的小宫女们识字写字。   要是能一直都这么下去就好了,偶尔她也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直到陈烺和林长风的到来。   他们带来了元老夫人的消息。自越国公府被查抄后,元老夫人就被送去了慈恩寺,这么长时间以来,她老人家多数时候都是昏迷在床上的,偶尔醒来,也是糊里糊涂,答非所问。   前些时候元老夫人自昏迷中转醒,人也明白了,跟寺里比丘尼问清楚元家如今的状况后,她老人家也未多说什么,只讲身上难受,想洗个澡。   她是赵太后叮嘱过要好生照看的人,且这寺里多的是与她交好的先帝妃嫔,比丘尼不敢怠慢,烧了水伺候着她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在先帝妃嫔的帮助下,细细挽了发髻,没有金银首饰,她们就从寺里摘了鲜花,给她做了顶花冠。   她们彼此调笑了一番,又用了顿清淡斋饭,就各自回房去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比丘尼去唤她老人家起来用早饭,却发现她还是昨日的齐整装扮,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就去了。   “慈恩寺的人来报,说是元老夫人面容安详,死前应该没受什么痛苦。”陈烺斟酌着说道。   赵太后古稀之人,听了也只是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就叫他先下去了。   他在寺里的锦鲤池边找到了元月晚,她正捧了一碗鱼食,细细洒向池内的红艳锦鲤们,锦鲤追逐鱼食,平静池水激荡不已,热闹非凡。   “晚儿。”他唤她的名字。   她回头,是年轻俏丽的一张脸,夕阳映照下,仿若大师手下最美的仕女画。   “我……”他欲言又止。   元月晚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摇了摇头,自己笑道:“你不用再来安慰我了,经历了这些事,生死已不能再叫我悲伤。”   陈烺叹了口气,走到她身侧,看池中锦鲤畅游,他突然就有些羡慕起来:“下辈子就做条鱼也挺好的。”他说。   元月晚侧头看了他,笑:“做鱼有什么好?任人鱼肉吗?”   他笑:“无有悲喜。”   元月晚又道:“子非鱼,安知鱼无有悲喜?”   陈烺自知说她不过,干脆就换了个话题:“我会在这里再逗留上两日,之后还要去一趟云州,见见我四哥。”   元月晚点着头,就听他又说道:“这几日你陪陪我,四下里转转?”   与其说是她陪他,其实是他想陪陪她吧。元月晚笑问:“那带不带林世子呢?”   这题陈烺答得干脆:“不带!”   明明是与陈烺一起来的这仙霞寺,可林长风只能陪着赵太后烧香拜佛,陈烺却携着美人四处游玩,叫他好不甘心,晚上吃饭的时候,还要从口头上讨些便宜过去。陈烺有佳人相伴,才不在乎自己兄弟的那几句不痛不痒的讽刺,只当没听见。   下山那日,赵太后老人家不愿多动弹,便命元月晚和杨安送他们下山去。   到了山下已是黄昏,夜里山路不好走,他们自然是要在行宫里休息一夜的。   行宫里样样都已备好,没有外人在,陈烺便招呼了元月晚和杨安也一起入座,一同用了晚饭。   饭后元月晚回去自己的住处,终于能自己睡一间房,实在是久违。行宫的宫人还贴心备好了浴桶和热水,供她洗个清爽澡。   洗完了澡,横竖这院子里没有人,她便出来,只着一身月白衣裙,坐在廊上晾干头发。   院门吱呀一声响,她抬眼望过去,来的可不就是陈烺?   “如何?我安排的这一处院子?是不是既清雅又幽静?”他一边带上门,一边自夸道。   原来是他叫人备下的,元月晚倒也不觉得意外,便点了点头:“甚好。”   她不挤兑他的时候,甚是乖巧可爱——当然了,便是挤兑他的时候,也很灵动。   陈烺走到廊下,抬头看了坐在美人靠上的元月晚,明明台阶就在脚下了,可他却偏偏不走上来,只盯了她看。   元月晚抬手抚了抚头发,问道:“我身上是有什么吗?”   陈烺笑:“有美貌。”   元月晚不禁莞尔:“油嘴滑舌。”   陈烺这便走了上来,在她身侧坐下,指尖滑过她的丝发,光滑如上等绸缎。   “你的头发真美,”他赞叹道,又去看了她的脸,从眉眼,到红唇,“你真美。”他说。   元月晚难得地没有再骂他油嘴滑舌,她笑着靠近了他,两只眼睛清澈得如同山间泉水:“谢谢你。”她说。   她这谢来得突然,让陈烺不禁愣了一愣:“谢我什么?”   元月晚没说话,她只微微一笑,下一刻,陈烺就看着她凑到了自己的眼前来,唇上一软,鼻息间都是淡淡的花香,是她沐浴后的味道。   “这……”唇上的温软离开后,陈烺一时有些恍然,“晚儿……”   温香软玉,投怀送抱,这是陈烺梦中的情景。可当大腿上传来钝痛,他才明白过来,这是真的。   “我们,我们还没成亲。”他艰难说出这句话,同时觉得自己真实逊毙了,他可是纨绔王爷啊,如今怎么能慌成这样?   果然肩头的人就轻轻笑了起来:“见了太多不告而别的死亡,我只想抓住现在。”她坐了起来,凝视了他的眼睛,“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不想错过。”   陈烺只觉得心中一阵激荡,他腾地就站了起来:“好,那我们就成亲!”   他们的亲成得很简单,两根红烛,一轮明月,皇天后土证婚,夏日虫鸣为喜乐。就在这天地万物的见证之下,他们结为了夫妇。   欢愉过后,元月晚疲惫得直想沉沉睡去。陷入梦境前,她听见陈烺伏在她耳边,边亲吻了她的耳垂,边说道:“待事情了了,我一定许你一场盛大的婚礼。”   元月晚闭着眼,捉住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喃喃说着:“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也不知他听清没有。   第二日醒来,元月晚看见陈烺已经先醒了,他一手撑了脑袋,看着她笑。   “早上好,我的靖王妃。”他说。   元月晚顿时就想起了昨夜,原本她还贴心,看他憋得难受,便说了句“你也不必太忍着”,结果……嗐,就不该对男人心存怜爱。   她看了看滴漏,时辰还算早,想着还能再躺一会儿,就见陈烺又笑嘻嘻地贴过来了,拉了她的手就往锦被下去。   白天不是黑夜,她通红的一张脸被陈烺瞧得一清二楚。他一边坏笑着,一边又去亲她因害羞扭过头去而暴露出的白净脖颈:“王妃,你看看我。”   元月晚试图推开他,现在她的腰还酸着呢,可架不住他死缠烂打,从脖颈一路亲了下去,她更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由他摆布。   “晚儿,”他进来的时候,低低叫了她的名字,又去亲她的红唇,“我真的很开心,真的。”   昨夜他也是这么说的,元月晚心想,被他逗弄得差点失神也还不忘记问上一句:“那是昨晚开心,还是现在开心?”   陈烺显然还没有失神,他咬着她的耳朵,说:“下一次更开心。”   这个狡猾的家伙! 第94章   目送了陈烺一行人离去, 元月晚和杨安也出发返回山上。   行至半路,杨安突然感慨:“今日是青青的生日呢,也不知她会不会喜欢那只风筝。”   元月晚抬头看了眼那葱郁山林, 飞鸟略过树梢, 不留一丝痕迹。   “放心吧, ”她笑, “她肯定会喜欢的。”   回去仙霞寺, 元月晚去拜见了赵太后, 回禀陈烺等人已离去,便又出来。   晚饭时分,元月晚却未出现在饭桌边,这让与她同住的几个小宫女颇为忧心。她们匆匆扒拉了两口饭,便出来寻她。   找遍整个仙霞寺, 也没瞧见元月晚的身影。最后,还是眼睛最尖的那个小宫女, 发现了坐在飞来石上的元月晚。   飞来石位于悬崖上, 是仙霞寺最险的一处,往前便是深不可测的深渊, 从来没有人下去过, 自然也就不清楚,那下面都有些什么。   “元姐姐!”她们唤了元月晚,却因为害怕悬崖,不敢靠近。   “元姐姐, 你晚饭还没吃, 我们给你留了馒头和粥,快回去吃吧。”   元月晚回头,冲她们嫣然一笑:“多谢。”她说。   见她站了起来, 小宫女们这才松了口气,以为她就要从飞来石上下来了,却不防她纵身一跃,就从飞来石上跳了下去。   “元姐姐!”有人惊叫,有人被吓呆,也有人就此哭了起来。   巡查的大内高手听见声音赶到时,飞来石上已无任何踪迹。他们跳上石头,往深渊里看,只见苍茫茫一片山岚,哪里还有元月晚的身影。   赵太后也闻讯赶来,方丈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这下面深不可测,且山中颇多野兽,不摔死,怕也是要丧命于野兽之口,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赵太后脸色铁青,她自然清楚,这个元月晚在她最疼爱的孙儿心里是个什么地位,爱屋及乌,她冷声道:“哀家不管这下面是什么个龙潭虎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哀家怎么跟靖王交代?”   侍卫们得了太后懿旨,连夜下山调了随行禁卫军,试图搜索整座仙霞山。   那几个与元月晚同住,且又目睹了她跳崖的小宫女,赵太后也没放过,交代了杨安细细审问,试图从她们身上也找出蛛丝马迹来。   她不信,像元月晚那般坚强的一个女子,亲妹妹亲生母亲去世尚且没事人一样,如何会因为祖母过世的消息,就此要寻死呢?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人却又活生生跳下了悬崖,除非生了翅膀,否则要如何存活呢?   飞来石下一处隐秘山洞内,一簇篝火熊熊燃烧着。洞内有些潮湿,陆凌特意寻了些干枯枝叶来,又铺了斗篷在上面,这才让元月晚坐了。   “失礼了。”他说着,握了元月晚的左手胳膊,猛地一拧,只听清脆一声骨头响,元月晚那脱臼了的胳膊又被接了回去,她甚至都来不及要喊上一声疼。   元月晚捂了才接回去的胳膊,又看陆凌蹲在了地上,在包袱里捣鼓着,去了夹板和纱布出来,要替她固定好胳膊。   陆凌是她父亲留下的最出色的暗卫之一,受伤疗伤是常事,但在给她固定胳膊这件事上,他显得异常笨拙。   “抱,抱歉,”他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属下从未给女人……”这两字一出口,他又觉得甚是不妥,想要改口,却又不知该如何替换,更是笨手笨脚了。   “我明白。”元月晚强笑道,“也是难为你了。”   陆凌摇了摇头:“要是孙大夫在这里就好了,他比属下更擅长包扎,只可惜他没有什么身手,上山来也是累赘,只能在山下候着。”   孙不疑原本留在宁州,照顾成王殿下的腿。待成王殿下好些后,他婉拒了成王殿下的好意,称不愿再在军中行医,转而投向山林,一面寻药制药,一面为百姓诊治。   陆凌找到他时,他二话没说,背起药箱,随陆凌来到了仙霞山下。   这也是个忠心的,元月晚想。   陆凌又从包袱里翻出几只药瓶来,只是他举着那几瓶药,却无从下手。元月晚可见的伤都在脸上,至于那些不可见的,他更是不敢想了。   “我自己来吧。”元月晚知他心思,所以说道。   陆凌如蒙大赦,他迅速站了起来:“那属下去将这具女尸先抛下去,再为小姐打点水来。”   元月晚侧头看向一旁的女尸,一层白布裹了她,只看身量,确是与自己相仿。   “揭开我看看吧。”她说道。   “这……”陆凌却是犯了难,她堂堂一个千金小姐,如何能见得这般不堪的尸首?   元月晚心知他为何不愿,遂笑道:“你放心,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当年越州一战,尸首遍野也都看过了,如今这具女尸,且又是为我做替身的,如何看不得?”她说着抬了抬下巴,“揭开吧。”   她既这样说,陆凌也就不再多言,他揭开了覆在女尸脸上的白布。   白布揭开的瞬间,借着篝火的亮光,元月晚看清那一张脸,称得上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   陆凌看她拧了眉,便道:“如此才不会被认出。”   元月晚当然也清楚,山中多猛兽,跳下被沿途树枝山石划破脸,再被野兽啃去皮肉,甚至尸骨都找不全,也是有的。   “你从哪里得来的?”她问。   陆凌无有隐瞒,他道:“属下和孙大夫在宁州村子里找来的。”   看元月晚跳了眉,他又赶紧解释道:“不,并非属下与孙大夫偷掘坟墓,只是孙大夫佯装自己会点风水通灵之术,在村中说是为富贵人家的去世子孙寻一门冥婚,若有合适的,重金与聘。重赏之下,自然就有人送上门来了。”   元月晚心道,认识孙不疑这么些年,还以为他是个老实的,没想到脑子还挺灵光。   “只是可惜了这个女子。”她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陆凌正色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再说我们也给了那户人家一大笔银钱,足够一家人过上好日子了。且属下向来不信鬼神轮回之说,人死便是一具躯壳,再如何也无甚感觉了,终究是要化为尘土的。”   难得听他这么长篇大论,元月晚深知自己也不该再计较,便笑了笑,又指了一旁她换下的衣物,道:“我现在手不能动,只能麻烦你为她换上了。”   陆凌点头:“小姐放心,属下必定做得万无一失。”   元月晚点了头,看他扛了女尸走远,这才艰难为自己脸上的划伤上药。没有镜子,她也就胡乱往觉得疼痛处涂了些药膏。   一时陆凌回来,她取了些泉水洗净手,看洞外已黑得彻底,想着此地毕竟不宜久留,便叫陆凌灭了篝火,将痕迹消除干净,两个人趁了夜色,往山的另一头奔去。   翻过仙霞山,便是宁州地界了。   已过午时,孙不疑终于看见两个身影朝这边过来了,他一激灵,那一点子困意瞬间就没了,赶紧起身迎了上去。   “大小姐,陆护卫。”他抱拳道。   “孙大夫。”陆凌也回了礼。   元月晚只点了点头,她面上还蒙着轻纱,只露出略显疲惫得一双眼。   孙不疑看了看她被固定好的胳膊,检查了一回,又看了她脸上和胳膊上的擦伤,便道:“先回去再做清理吧。”他提起一旁的草药背篓。   山脚下一座小小的村落,不过十来户人家,靠山吃山,多是猎户,也种着几亩薄田,几畦菜蔬。   正是午后,村中没什么人,路过一户黄土人家,院内传出几声犬吠。   元月晚想起一事,低声问道:“那具女尸,也是从这里买的?”   孙不疑摇头:“那倒不是,我也怕到时候官府追查,会露了痕迹,买卖的地方,离这里还有着几十里的水路呢。”   元月晚点了头,如此最好。   “这个村子我也是昨天才过来的,借着行善事的名头给村里人看了病,又说了还有两个同伴往山上去采药了,今日才能下来,所以大小姐请放心,绝不会叫人起疑。”   “那我们现在是去哪儿?”元月晚问道。   孙不疑笑道:“自然是里正家了。”   这村名叫牛头村,村人多姓柳,里正家也不例外。大约是昨日孙不疑行的善事太过于善了,见了元月晚和陆凌,那里正一家也分外热情,听说元月晚为了采药受了伤,连忙将家里最好的一间土房腾了出来,好让她治伤。   孙不疑给元月晚受伤的胳膊重新包扎了下,脸上和身上的擦伤,他却也和陆凌一般,不好下手。以往这种事情,都是由元月晚的贴身侍女们来做的。   好在里正家还有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生得黑黑瘦瘦,干活却麻利。孙不疑便去向里正说了,央他家姑娘来为他师妹上药——他们三人佯装同门,暂且改姓了张。   里正欣然应允。这位孙大夫昨日给他扎的那几下金针,叫他疼了多年的老腰缓和了许多,他只当是神仙在世呢,正愁不知该如何报答,听见这位张大夫来请他帮忙,二话不说,立马叫了那女孩子过来,由孙不疑领着去取水洗净了手,再带进房里,手把手交给她该如何上药。   一时孙不疑带上门出去,只留女孩子和元月晚在内。女孩子胆很大,直盯了她看,夸道:“姐姐,你真好看。”   元月晚抬手摸了摸自己被划伤的脸,女孩子知道她在顾虑些什么,但还是坚持说道:“就算有伤,姐姐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就连前面李家湾那个新媳妇,都没有姐姐好看。”   元月晚就笑了,这孩子,年纪轻轻,倒是会说话。便招手叫她过来,一面让她给自己上药,一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翠翠。”女孩子清脆答道,按先前孙不疑教她的,小心翼翼给元月晚涂了药膏。   “翠翠。”元月晚小声重复了句,又夸道,“是个好名字。”   翠翠咧嘴就冲她笑了笑,然后继续为她上药。   元月晚闲来无事,便问她平时都喜欢些什么,玩什么,吃什么,村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翠翠都答了,顺便问道:“姐姐,你去过京城吗?”   元月晚看了她:“怎么,你想去京城?”   翠翠摇了摇头,但又点了点头。   元月晚就笑了:“你这是想呢,还是不想?”   翠翠抿嘴想了想,说:“京城太远了,我去不了。但我又想去看看姐姐,可他们都说就算我去了也见不到她的。”   “哦?为什么?”元月晚好奇问道。   翠翠道:“姐姐在宫里当差呢。”   这穷乡僻壤,也有送女儿进宫去做事的。元月晚不禁暗叹,随口又问了句:“那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翠翠为她涂了胳膊上的伤,头也没抬就说道:“柳青青。” 第95章   乍一听见柳青青这个名字, 元月晚瞬间就愣了下,不是吧?能有这么巧?   她仔细看了女孩子的脸,你别说, 虽然黑些瘦些矮些, 这翠翠的长相, 倒是与柳青青有着几分相似的。   她努力回想了下, 貌似闲聊的时候, 她是有听杨安提起过, 他和柳青青都是来自宁州。   只是这……她还是难以置信,这也太巧合了些吧?   翠翠见她走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奇怪问道:“姐姐你想什么呢?”   “啊,没什么。”元月晚回过神来, 笑道,“你姐姐为什么要进宫去呀?”   翠翠抿了抿嘴, 她回头看了眼门的方向, 确认了没有人在那里,才低声说道:“是我后娘的主意。那一年遭了大旱, 田里没有收成, 山里也打不到什么猎物,恰好官府各村各乡招宫女,后娘便说家里许多张口,不如就送一个进宫去, 既能省点口粮, 还能得朝廷的银子,况且姐姐进了宫,每个月还能捎出银钱来, 正好补贴家用。”   “后娘?”元月晚眉头一皱,这后娘显然不厚道。   翠翠点了点头:“娘生我没多久就去了,爹说家里不能没有儿子继承香火,就托人又娶了一个。”   元月晚暗叹,又问:“你爹也舍得你姐姐进宫去?”   “能有什么办法?”翠翠放好了药瓶,噘着嘴不情愿道,“自从后娘生了小弟弟,爹就一味地全由后娘当家了,什么都听她的。姐姐又孝顺,看爹说得可怜,她也不忍心,就去了。”   的确是柳青青会做出的事情。元月晚想,又问翠翠道:“那你在家,可有被欺负?”   翠翠哼了一声:“我可不是我姐姐,我才不会任由我后娘摆布。”   元月晚笑着去捏了捏她头上鼓鼓的小揪儿:“好样的。”   夜深人静后,陆凌确认这一家子都睡熟了,这才与孙不疑过来。元月晚与翠翠同住,怕吵醒了她,三人就在院中大榕树下讲话。   “阿英那边如何?”元月晚问陆凌道。   陆凌将书信交给了她,并道:“三小姐原本是想同属下一起来的,但听说小姐希望她能南下去扶持少爷,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同意了。”   他说得轻巧,元月晚却是知道,事情只怕没这么容易:“大太太就没说什么?”她问。   陆凌愣了下,他倒是当场见识了那一贯深居简出只以大方得体示人的大太太,如何当地打滚撒泼,要赶他走,要留住三小姐。只是这话他却不知该如何说给大小姐听。   他不说,元月晚只看他的神情,也就明了了。   “所以我让你带上的东西,还是有用的吧?”她笑问。   陆凌点头。   孙不疑却好奇问道:“什么东西?”   “钱。”陆凌看了他,言简意赅道。   大太太看他当场拿出了一匣子的银票,眼睛都直了。陆凌当然不清楚,要养活一家人要多少钱,在他看来,喝溪水食野果也能活,所以压根无法理解,那些人对钱的渴望。   有了钱,大太太自然就松口了。在陆凌看来,先前大太太口中对三小姐的担忧,分明就是假的,南下危险重重,环境更是艰苦,只是这些,大太太再绝口不提,与她那位表兄一起,专心数钱。   三小姐倒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她去写了封信来,封好交给了陆凌,并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她姐姐。   陆凌想,即便她不这样说,他也会的。   元月晚看了元月英写给她的信,和往常一样,她的信写得是又臭又长,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她都往上写,比如她们的小侄儿一手打翻迷糊,全撒在了表叔身上,看得她几乎都要笑出声。   也就是元月英吧,这种时候还能逗她笑。   “前途未测,命运多舛,只盼你我姊妹终还有再相见的一天。山高水远,江湖再见,望珍重。”   元月晚合上了信,心中感慨万千,这一去,山南水北,何时才能再相见啊?   陆凌掏出火折子来,就在院中烧掉了信,又挖坑掩埋了。   元月晚问孙不疑道:“如今北境是个什么情况?”   孙不疑这两年徘徊北境,借着采药行医的名头,也探听了不少事情,便道:“如今云州还是成王殿下主事,他虽残了一条腿,但自从那一役后,他对燕国的仇恨是深深种下了,怕是不灭燕国,都难消他心头之恨。”   “所以此番大梁遣嫁郡主,云州驻守的军士都十分不满。”陆凌说道。   “大梁遣嫁郡主入燕?”元月晚深感意外,“怎会这样?”   陆凌道:“这也不是什么难猜的事,燕国送了一位公主进京,为表两国友好,圣上遣嫁一位郡主,也是意料之中。”   这些元月晚全然不知,可见山中这些时日,实在是闭塞了。   “既是遣嫁郡主……”元月晚计上心来,“这倒是天助我也。”   陆凌和孙不疑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不解。   “你这是打算……”孙不疑开口问道。   元月晚抬头,看繁茂枝叶伸向天际,她微微地笑:“自然是要混进送嫁的队伍里去。”   他们在牛头村只逗留了两天,陆凌又翻上了仙霞山,打听得他们已找到了那具女尸,并无一例外地,认为那就是元月晚的尸首,这才彻底放了心,下山来告知了元月晚。   “靖王殿下也从半路上赶了回来,他……”陆凌犹豫着。   即便他不说,元月晚也能猜到,陈烺会是如何的反应。   她自然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他的,可这是她唯一的出路了。想想也是有些可笑,前一天他们还对着天地山川发誓,此生要一直在一起,不离不弃。可再回头,陈烺能看到的,只是一具“她”残破不堪的尸体。   这对他不公平,元月晚很清楚,可这条路,注定了她要自己一个人去走。   离开翠翠家的那天,翠翠送他们到村口,元月晚身上没有什么可送她的东西,她也不敢留,怕被人发现,会牵连这个村子。她只是揉了揉翠翠的脑袋,嘱咐她要照顾好自己。   “如果有一天,”她笑,“有那么一天再见的话,你要是愿意,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去见外面的世界吗?”翠翠眼神发亮,“我只去过镇上,还没出过这片大山呢。”   元月晚笑着点头:“是,去见外面的世界。”   “那你可要一言为定。”翠翠伸出小指,要与她拉钩。   元月晚也伸出小指,拉住她的,听她嘴里念念有词,她想起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与翠翠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娇俏笑着,与她拉钩立誓,只为了上元佳节的一盏走马灯。   他们还是借着同门师兄妹的名头,一路赶往云州,那是大梁送嫁队伍的必经之地。   这一路上,元月晚提出了很多种要混入送嫁队伍的主意,比如乔装成随行的宫女或太监,悄悄混进去;又或者她亲自易容成那位倒霉的和亲郡主,这样更好去打探燕国那边的消息。   只是这些她觉得很好的主意,都被陆凌和孙不疑给一一否决了,理由都一样,风险太大。   “送嫁宫人都有一定的人数,突然多一个出来,无疑是自投罗网;易容的主意更是不行了,既做了和亲郡主,那必定是要被……”孙不疑红了脸,没好再往下说。   陆凌倒是比她更来得干脆:“不如直接揪一个人出来杀了,再易容成那个人的模样混进去。不,”他说着一抬手,“一个人可不行,我也得混进去,那就是要杀两个。”   孙不疑救死扶伤,听闻陆凌的话,他不禁皱眉:“那些随行的宫人已经很可怜了,背井离乡,多半不能落叶归根,你还要杀了他们,实在是太过残忍。”   “那不正好?”陆凌不以为意,“在云州杀了他们,好歹还是在大梁境内。”   “你这……唉……”孙不疑唯有叹气。   元月晚明白,陆凌是暗卫,杀人对他来说,就跟切个西瓜差不多。他从小就被灌输了这样的观念,改是不容易的,所以她干脆直接命令道:“不许杀随行的宫人。”   来自大小姐的命令,陆凌如何敢不听从,只是他不服气,嘀咕着:“明明这就是最容易的方法了。”   元月晚听得分明,她心想,许是跟她久了,陆凌如今也学会抱怨了。   他们在送嫁队伍之前赶到了云州。   元月晚对云州有着一种莫名的熟悉。她的大嫂是云州人氏,宫里的昭容霍鸿雁更是云州都督的女儿,云州更是她元家衰败的一个转折点。这座荒野中的城池,静静看着她的到来。   孙不疑是云州的风云人物,他一进城,就有人将他认了出来。不多时,驻守云州的成王陈烨就亲自来接他入府了。   幸而元月晚早料到这一出,进城前他们就与孙不疑分开了。   她借用孙不疑制作的□□,装扮成一个相貌平平的妇人,与陆凌一道,扮做一对寻常夫妇。再用陆凌制作的假通行证,顺利混入城中。   云州是大梁最北的地方,街上人群混杂,有身着衣裙的汉人姑娘,也有裹着皮草的塞上人氏,鼎沸人声中交杂着各色言语,听得元月晚一愣一愣。   陆凌来过云州几次,熟门熟路,领着元月晚七拐八绕,很快就到了一处僻静巷子里。   “这就是咱们在这儿的安全处所了。”陆凌说着,上前去敲了敲门。   元月晚盯着那扇已经脱了漆的木门看,没多久,就听见里头传来妇人的声音:“谁啊?”   陆凌道:“大嫂,是我,阿远。”   元月晚转头看了他,眉头一挑:“阿远?”   陆凌一本正经道:“行走江湖,谁还能没几个艺名?”   元月晚“噢”了一声。   院门从内打开,露出一个妇人的身影来,她一见着陆凌,便迎上来笑道:“小叔回来啦。”转头又见着元月晚,脸上笑容更是灿烂了,“想必这位就是弟妹了吧。”   元月晚抢着自我介绍:“是,大嫂,我叫阿遥,遥远的遥。”   一旁的“阿远”直听得太阳穴青筋一跳。 第96章   陆凌所说的这处安全之地, 元是元月晚的父亲驻守北境时留下的暗装,丈夫姓叶,妻子佟氏, 元月晚跟着陆凌, 也就唤一声叶大哥佟大嫂。   陆凌未将元月晚的真实身份透露给叶大哥知道, 并不是他想刻意瞒着叶大哥的, 这么多年的交往, 他当然清楚这位大哥的为人。只是元月晚坚持, 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安全,他自然是不会违逆她的意思的。   是以这位叶大哥和佟大嫂,真就当她是陆凌未过门的妻子。既是未过门,也就不好睡一间房, 考虑到他们呆不了几日,佟大嫂便与元月晚睡一间, 叶大哥就与陆凌睡一间。   来此之前, 元月晚就已经捏造好了自己的身世,假冒自己是元府的丫鬟, 与陆凌相识多年, 此番府中遭难,她在被发卖的途中恰好遇上了陆凌,这才被救了下来。得知北境或许有元大少爷的消息,他们便又匆匆赶往北境, 意图一探究竟。   “不愧是元家的人, 就是忠心。”叶大哥感慨着,跟陆凌碰了一杯,“只是这消息真真假假, 若是幌子,那可就麻烦了。”   陆凌饮尽杯中酒,道:“是真是假,要去探了才知道。”   “是啊,”元月晚点头,“好在此番我们一道去,好歹有个照应。”   佟大嫂笑道:“照应是应该的,只是无论如何,到了燕国不比在大梁境内,万事都要以小心安全为上。”   元月晚和陆凌都点了头。   饶是如此,佟大嫂还是忍不住要多叮嘱上两句:“待这事了了,阿远你可要记得你答应我的话。”   陆凌面上一红,轻咳一声,举起酒杯来作掩饰。   元月晚看得好奇,笑问:“他答应了什么?”   陆凌更是不敢看她了,他干脆撇过头去。   佟大嫂看得好笑,附到元月晚的耳边,悄声说了两句。元月晚听了一愣,继而就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她说。   陆凌放下了酒杯,脸还是红的,说道:“大嫂开玩笑说的,你别当真。”   元月晚还没说些什么,佟大嫂就先不干了:“什么开玩笑?我可是认真的。我说阿远,你可别戏耍你嫂子我啊。”   陆凌百口莫辩,看了眼元月晚,她却也打趣着说:“是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   叶大哥被她们绕得云里雾里的,他也懒怠去管这些女人家背地里的弯弯绕绕,一面拎起酒坛子给陆凌满上,一面大大咧咧道:“嗐,兄弟,你管那么多呢,来,咱们喝酒。”   元月晚在这里住了三五日,慢慢也就熟了。偶尔邻里街坊碰见,佟大嫂都无不自豪地向众人介绍着,这是她弟妹。   云州人大多淳朴,听见是个来自南边的年轻媳妇,都赶着来夸一夸。尽管元月晚揽镜自照,她现在顶着的这张脸,可比不得自己的真实容颜。但要说一句小家碧玉,却也是担得起的。   这一天是云州的集市,佟大嫂便想着领她也去热闹热闹。   元月晚自打进了宫,再没往街上跑的机会,正好这段时日闲着,她也就欣然应允。   云州集市虽比不得京城的丰富多彩,却也不输热闹。比之前几天进城时,还要热闹上数倍。自然,也就拥挤上数倍。   佟大嫂领着元月晚,看了几色料子,几支钗环,又去相识的牧羊人那里,买了几斤羊毛来。   “回去纺成线,织成衣裳,冬天穿着可暖和呢。”佟大嫂给她介绍着,“回头我也给你织两件。”   元月晚笑着道了谢。   她们正逛着,就听见前面突然嘈杂了起来,夹杂着几声高声叫骂。   刚好有个佟大嫂的熟人过来,佟大嫂便问了句前面什么情况。那位大婶嗐了一声,道:“还能有什么事儿?都督府的那位大公子瞧上了老柴头家的丫头,要纳她进府呢。”   “可是我听说,那位大公子不是已经议亲了吗?怎么还这样……”佟大嫂皱眉道。   那位大婶见无人注意,便凑到佟大嫂耳边说道:“还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她说着还手指头往上戳了戳。   一时那位大婶去了,元月晚便问道:“都督府的大公子?可是霍都督家?”   佟大嫂点头:“可不就是他家?仗着宫里有一位昭容娘娘,这几年愈发放肆了起来。”   元月晚想起在仙霞寺时,宋金玉曾说起过霍家的情形,现在看来,这霍家迟早会拖累了霍鸿雁去。   “可这云州城里成王殿下才是最大的,他们怎么敢胡来?”元月晚说着,就听见前头的哭闹声愈发大了起来。   佟大嫂垫着脚往那边看了看,道:“成王殿下一心都扑在了军务上,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再说又有几个人有那熊心豹子胆,敢去成王殿下那里告状?这云州上上下下,可多的是姓霍的,别说是去告状了,但凡你有这个心思,状子还没递上去,人就先被下狱了。”佟大嫂说着直摇头。   元月晚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起来:“这可真是太放肆了。”   佟大嫂叹气道:“谁说不是呢?那老柴头命苦,媳妇去得早,就丢下这么一个闺女,好不容易拉扯大,结果又赶上这么个事儿,唉!”她重重叹息着。   正说着,前头的人群就自动分开了,一个年轻公子哥儿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四五个小厮,拖着个不停哭喊着的姑娘,狗仗人势得意洋洋地过来了。一个瘦小的老头跟在他们后面,鞋掉了一只都不知道,只顾着跟那帮人哈腰求饶。   佟大嫂怎么也没想到,她的这位弟妹,胆子竟是如此之大,竟然当街就拦住了那位霍大公子的去路。   “住手!”元月晚冷了一张脸,喊道。   霍大公子在这云州城里横行霸道惯了,从未料到会有人横将出来当街拦他的马,他一惊,马也一惊,一个仰蹄长吁,差点没给他摔下马来。   霍大公子好不容易稳住了马,才要发作,抬头却见前面站着的是个年轻小娘子,顿时就又笑了。他伏在马上,望了她笑眯眯说道:“哟,哪里来的俊俏小娘子?瞧这细皮嫩肉的。”   元月晚不为所动,她冷哼一声,偏头看向那后头的女孩子和老汉,认真说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强抢民女。”   霍大公子一愣,还从未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般说话,对方又正好是个小女子,还颇有几分姿色,这叫他顿生调戏之心,乐道:“你这小娘子怕是初来云州城吧。你可知道,本少爷是谁?”   元月晚沉声道:“我管你是谁,天王老子也不能强人所难。”   霍大公子觉得分外有趣,哈哈笑道:“可本少爱的,偏偏就是强人所难。”   这怕不是个傻子吧?元月晚心想,这样的蠢货,真难想象与霍鸿雁是姐弟。   “今儿本少心情好,也许是天意,要成就本少的好事成双。”他笑着,一招手,“来人啊,给本少将这个小娘子也带回府去。”   “是!”那群狗腿子一呼百应,都涌了过来。   元月晚才要出手,就见佟大嫂冲了过来,朝那霍大公子求道:“公子手下留情,这位姑娘是我家叔叔未过门的妻子,初来本地,不识得公子,多有冒犯,还请公子见谅。”说着又拉了元月晚的胳膊,要她给那霍大公子低头赔不是。   元月晚哪里肯,她倔强地站着,一点也不肯让步。   “未过门的妻子?”霍大公子嘴里念叨着,一拍手,“这不正好?要过门了还有什么意思?你们说是吧?”他冲周围的狗腿子们笑道。   那起子不要脸的东西,纷纷谄媚笑着称是。   元月晚想了想,她突然就笑了起来,朝那马上坐着的霍大公子勾了勾手指,甚是妩媚地说道:“既是如此,奴家要公子你亲自来接我。”   佟大嫂扭头看了她,仿佛是见了鬼一般。   那霍大公子再次愣了一愣,随即就又□□了起来:“好家伙,原来是要与本少同乘,有意思,有意思。”他摩拳擦掌,就从马上下来了。   元月晚眼瞅着他晃到了自己的跟前来,伸手就要来抓自己的手,心中不禁一阵恶心,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就握起了拳头,往他的面上招呼去。   她这一拳头实属突如其来,任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出。就连那被揍了的霍大公子,也愣在了那里,他只觉得人中处痒痒的,手背一抹,鲜红一片。   “妈呀!”他终于意识到了痛,惊叫道。   那些狗腿子也反应了过来,嘴里呼喊着“少爷”,呼啦一下全涌了过来。   “快,”霍大公子一手捂了脸,一手指了元月晚,“快给本少抓住那个贱人!”   狗腿子们作势就要过来,元月晚也假模假样地挥了挥拳头。果然,欺软怕硬的狗腿子们,顿时就又犹豫了。   霍大公子气得半死:“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老子抓住她?敢打本少,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他发狠道。   仗着人多势众,狗腿子们终于还是要过来了。   佟大嫂正为元月晚捏了把汗,这可如何是好?好不容易领她出来一趟,就摊上了这么个事。要真被霍大公子给带回去了,只怕她是凶多吉少,那回去该怎么向阿远交代啊?   佟大嫂正暗自担心呢,就听见有人高声喝道:“前面什么人挡道?”   众人回首望去,纷纷低声言语着:“是成王殿下的人来了。”   人群之中,元月晚一眼就看见,那过来的一群人里,有一个人,她分外眼熟。 第97章   围观的人群纷纷让开了道, 好让那几个成王殿下的人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为首的周世文眉头微促,看了这一圈问道。   没人敢应答。倒是霍大公子的人抢过来恶人先告状:“启禀大人,是这女子, 她好端端的就挥拳打了我家公子。您看, 都流鼻血了。”   那几人都朝霍大公子那边看了过去。元月晚瞧得分明, 有人想要笑, 却拼命给憋住了——周世文便是其中之一。   还好, 她想, 几年未见,他还是那个她熟悉的周世文,不曾为权贵所屈服。   “你,好端端的,为何要挥拳打人?”周世文将“挥拳”二字咬得分外重。   元月晚一扬眉:“启禀这位大人, 民女并非故意要揍这位公子的,实在是他欺人太甚, 先是要强掳那位姑娘, 再是要胁迫民女进府,民女也是别无他法, 为了自保, 这才动手的。”   “她胡说!”霍大公子气得要吐血,“本少才没有!”   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元月晚也是着实佩服。她向周世文福了福,清脆道:“大人若是不信, 可问问那对父女便知。”   周世文也是不嫌事大, 还真的就命那对父女上前来,问道:“这位姑娘所说,可是真的?”   那对父女当即跪下, 砰砰给他磕了头:“大人明鉴,实在是霍大公子要抢了老汉的女儿去做妾啊。老汉一无所有,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今日卖柴的时候不小心柴火打了霍大公子的马腿,霍大公子便不依不饶,要老汉拿了女儿来抵。求求这位大人,救救我女儿吧,求求了。”   老人家一面痛哭流涕,一面不住地磕头。女孩子跪在他身侧,也快要哭晕过去了。   “这是真的吗?”周世文抬头环视周遭。   有看热闹的路人,也不忿霍大公子的为人,一个点了头,就有第二个附和。不多时,众人就纷纷道是霍大公子的不是。   “既是如此,”周世文看了还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霍大公子,微微一笑,“霍大公子,我看你这就过分了吧?人家不过是柴火碰了你的马腿,都不是你的腿,你就要强了人家女儿去?这到哪儿都说不过去啊。你说是不是?”   他分明是笑着的,可看在霍大公子的眼里,却是令他寒从心底起。   “要我说,既是老爷子的柴火碰了霍大公子的马腿,说明也是有缘,不如就将那根碰到的柴火,抵偿给霍大公子如何?”周世文问老柴头,“您看如何呢?”   老柴头如何不依,一根柴火换回他家姑娘,顿时点头如捣蒜。   “周世文你好大的胆子!”霍大公子从地上跳了起来,指了他的鼻子骂,“谁叫你自作主张的?你知道我是谁吗?”   周世文笑着作揖道:“当然了,我不是才叫了您霍大公子吗?你怎么就给忘了呢?看来大公子脑子不太好使啊,赶紧回家去补补吧,多吃点核桃。”   霍大公子差点没吐血,想要叫人揍他,但看自己身边的这几个虚张声势的奴仆,再看跟着周世文来的成王军中的练家子,终究还是有点自知之明。   “哼,咱们走着瞧!”霍大公子一甩手,由狗腿子们扶上了马,捂了鼻子,去找郎中去了。   老柴头和女孩子给周世文磕头。周世文赶紧拉了他们起来,道:“快回去吧。”   父女俩千恩万谢地走了。   元月晚注意到,那女孩子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悄悄看了周世文一眼。   见此,元月晚这才注意到,如今的周世文,早已不似当年京城的那个周世文了。现在的他黑了些,也壮了些,脱了一些文弱书生气息,看上去更为英武了,也难怪那女孩子会回头看他了。   “你这女子,也是大胆。”元月晚正想着呢,却听周世文同她说道,“那可是都督府的大公子,别人见了他躲还来不及呢,你倒好,竟敢去揍他。”   元月晚笑了,再次福了一福,道:“多谢大人来得及时。”   周世文摆了摆手:“下次可没有这么好了,姑娘你好自为之吧。”   看着他就要走,元月晚想出声唤他,看见一旁神色紧张的佟大嫂,她才想了起来,现在的她,可不是元月晚了。那一声“周公子”,终究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他是谁?”回去的路上,元月晚问佟大嫂道。   佟大嫂道:“你说那个后面来的?那是成王殿下的幕僚,听说曾为成王殿下献计献策,几次救局势于危难时,是以深得成王殿下的信赖。”   原来如此。元月晚想,离了京城的伤心地,他果然过得更好了。   “且不说那位周大人了,倒是你阿遥,今天那么危险,你也不为自己顾虑着点,大大咧咧就往前冲,你也不怕……”佟大嫂接着数落她起来。   元月晚听着,只笑了笑,也不反驳。   佟大嫂唠叨了一路,还是不解气,回去后更是向叶大哥和陆凌大肆渲染了一番。陆凌想着她这个性子,从前在越州时就挺好打抱不平,只是那时有个更好打抱不平的三小姐在,显得她稳重些,如今却是一览无余了。   做暗卫一行的,最忌引人耳目,如今元月晚得罪了霍大公子,陆凌前后一合计,怕惹上麻烦,干脆与元月晚商定了,先躲去城外山上,那里有一栋小木屋,正好藏匿。   元月晚一想也是,便与才相识几天的叶大哥和佟大嫂道了别,同陆凌一道,趁了暮色出城,又躲去了山上。   没两天孙不疑也来了,还带来一只烧鸡,一坛烈酒,和一个消息:大梁送嫁的队伍,后天就会抵达云州了。   “所以我们到底什么打算?”孙不疑将烧鸡切得分外齐整,问道。   元月晚吃了口肉,又喝了口酒,道:“没打算,见机行事。”   她总觉得,那送嫁的队伍到了云州城,会发生点什么。   三日后,大梁送嫁的队伍正好就驻扎在了城外。陆凌乔装打扮后下山去探听消息,回来的时候,却多带了一个人。   元月晚原本是不信鬼神的,但在看见那个被陆凌带回来的姑娘时,她不免先在心里问候了句老天爷。   “青青?”她惊讶地看了面前的这个女孩子,蓬头垢面,衣衫上沾满了泥土,但她还是认出了她来。   “元,元姐姐?”柳青青却是比她还要意外,“你,你不是……”她眼睛瞪圆,那个“死”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元月晚当然清楚她在意外些什么,遂笑道:“是的,你没看错,是我,我还活着。”   她这一句话,别人都还尚可,柳青青却是蓦地就流下泪来。   “元姐姐!”她说着,就扑过来要抱她。   陆凌原本是要阻拦的,可元月晚却毫不犹豫地就接住了那个女孩子,丝毫不介意她身上的泥土。她拍了柳青青的背,安慰道:“好孩子,这一路辛苦你了。”   趁着柳青青好不容易哭完,被元月晚叫进去洗把脸的功夫,陆凌向她解释道:“属下探查完要走,就发现这位姑娘打扮成这副模样,避开了人群,似乎是要逃走。只不过营地防卫甚严,这位姑娘又不会武功,很容易就被发现了。属下看她哭得可怜,且当时只有两个守卫在,属下也没多想,就出手救了她。”   “然后她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元月晚脑子一抽,脱口而出。   “……”陆凌觉得,这位大小姐真该少看点话本子了。   “这位姑娘若是想凭一己之力逃脱,实在太难。属下便想着只要翻过了这座山,想必那些人也就不会追来了,这才带了她走。”陆凌解释道。   “你说得对,”元月晚点了点头,“做得也对。”   陆凌咧嘴一笑:“属下就知道,大小姐定会赞同。”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元月晚拧了眉,正好柳青青洗完脸出来,她这才笑道:“果然还是这样看得顺眼。”   柳青青有些不好意思,她低了头,含羞笑道:“先前那般,实属无奈。”   孙不疑过来招呼大家去用晚饭。柳青青一天没吃东西了,又连番受了惊吓,现在安全了,也就觉得肚子饿了。   孙不疑做的晚饭很简单,红薯稀饭配咸菜,还有半只中午剩下的烤兔肉。   柳青青原本还有些顾虑,但见元月晚一个劲地劝她多吃些,她也的确是饿了,尝了一口,食指大动,也就顾不了许多了,一口气喝了两碗粥,大半的兔肉都进了她的胃里。   柳青青吃饱了,终于发现大家都在看着她,难免又不好意思了起来:“我,我是不是吃太多了?”   元月晚摇了摇头,笑问:“你够不够?不够我们还有点干粮。”   “不用了不用了,”柳青青连连摆手,“我已经吃饱了。”   “那好,”元月晚终于能问道,“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逃走吗?”   柳青青瘪了嘴:“我不想去燕国,我想回家。”短短两句话,就已经有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了。   元月晚蓦地想起翠翠,心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   “青青,你逃出来,就是想回家吗?”她问。   柳青青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但还是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   “可你若是逃回去,不怕连累你的家人?”   柳青青愣住,她还从未想过这些:“可是这一路上,也有几个人逃了呢。”她喃喃道。   果然是这样。元月晚轻轻叹了口气:“你怎么就进了送嫁的队伍呢?杨安也没帮你一把?”   柳青青又红了眼圈:“他不知道,定下来的时候,他还在仙霞山。”   只怕宜春殿的那些人,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吧。   元月晚轻拍了她的背,道:“青青,你信我吗?”   柳青青点了点头:“杨安哥哥信你,所以我也信你。”   “那好,”元月晚直视了她的眼睛,“我这里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一听?” 第98章   陆凌从山下上来, 带回来一些米粮,顺手揭去脸上的□□,道:“果然如大小姐所说, 因送嫁的宫人有半路逃脱的, 现在州府正在悬赏征召新的宫人, 给的赏赐还挺丰厚。”   他前面这些话也就罢了, 最后一句“赏赐还挺丰厚”, 元月晚听着总觉得怪别扭的。   “我又不是奔着钱去的。”她嘟囔道。   陆凌忍了笑:“诚然, 大小姐不是为了钱。”   这家伙胆子真是越发肥了,元月晚白了他一眼,连自己也敢打趣了。   “既是如此,已经过了三天,那些人没追到你, 应该就放弃了。”元月晚转向柳青青说道,“现在就按我先前说的, 明天你就和孙大夫上路, 往宁州去,接了你妹妹, 再一路南下, 到了越州,自会有人照顾你们的。”   柳青青不住地点头:“都听元姐姐安排。”   孙不疑却犹豫了:“真不要我跟去吗?多一个我在燕国,也好相帮。”   元月晚道:“你不会武功,随行的人里又不招太医, 你难不成要净身去做太监?”   孙不疑撇了嘴:“知道了, 我送柳姑娘南下就是了。”   元月晚点了头:“你放心,你留的药丸和方子我都收着,又有陆凌在, 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梁宫难不成比不得燕国皇宫?我还能被吃了不成?”   孙不疑嘴快道:“梁宫内那是靖王殿下在,可到了燕国,您可真就是一个人了。”   他提起陈烺来,叫元月晚愣了一愣,随即就又笑了:“没他我也一样活着。”   柳青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是有话要说,却又没说出口来。   是夜,柳青青辗转反侧,终究还是爬了起来,问同屋的元月晚道:“元姐姐,你睡了吗?”   元月晚答:“睡了。”   “……”   元月晚噗嗤一笑,问道:“怎么了?”   那头一阵沉默。   元月晚心想,遭了,不会是生她气了吧。   才想要爬起来看看,就听见柳青青闷闷说道:“我听说,靖王殿下自仙霞山一路扶灵回京。”   扶灵回京?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扶的谁的灵。   元月晚轻咳一声:“他还真是情深义重……”   不等她搜肠刮肚夸完,柳青青就又说道:“我还听说,殿下回京后,不顾朝廷阻挠,硬是立了元姐姐为靖王妃,设灵堂和牌位于靖王府,并扬言此生再无第二个靖王妃了。”   “呃……”这元月晚倒是头一回听说,同时又觉得惋惜,他这样做,无异于是自断前程,在那位圣上面前,只怕再无好脸色看了。   “元姐姐,殿下对你是真的很好,你就忍心看他这样过一辈子吗?”   元月晚一愣,瞬息间脑海里闪过多个念头:“你,”她尝试问道,“你该不会是……”   窸窣一阵响,柳青青的声音更显得闷了:“我只是为靖王殿下不值。”   听这声音,是头埋被子里了。   元月晚无声地笑,杨安啊杨安,没想到,原来你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你觉得我心狠?”她又问。   那头再没有回音。   元月晚盯了暗色中的房梁,那颜色像极了她的前程,昏暗无光。若不心狠,只怕连这昏暗也要没了。   就在她闭上眼的时候,她听见柳青青终于说道:“我只是觉得这对殿下不公。”   元月晚翻了个身,只道:“睡吧。”   第二日一早,元月晚就叫孙不疑带了柳青青下山去。   柳青青只觉得,昨夜那一番谈话,今日元姐姐待她似乎冷淡了些,但转睛一看,她还是一样笑着。许是自己的错觉吧,她这样安慰了自己。   送走了孙不疑和柳青青,元月晚也好生打扮了一番。为了混入大梁送嫁的队伍,她这回没再使用□□,只是在左边脸上贴了道浅浅的红色疤痕,又拿胭脂水粉盖了,将面色化得黄黄的,一看就是在北境吹风长大的女子。   “怎样?”她从屋里出来,向陆凌展示着自己的成果。   陆凌盯着她左脸上若隐若现的疤痕看了半晌,问道:“非得如此吗?”   元月晚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不然本小姐花容月貌,谁敢信只是个宫女?”   “……”陆凌觉得,有时候她还真是特别瞧得起自己。   “我真的不能进去吗?”陆凌不死心,再次问道。   元月晚摆手:“你也不是没瞧见,招人的帖子上都写得清清楚楚,要的是宫女,不是太监,也不是侍卫。”说着她心里一动,看向陆凌,“难不成,你想男扮女装?”   陆凌赶紧摇头,他还没有这癖好。   “那不就得了?”元月晚一拍手,“你到时就潜伏在燕国都城里,咱们里应外合,也好见机行事。”   她是这样说的,可陆凌始终担心,她一人在燕国皇宫,会有什么好歹。   元月晚如何不清楚,只是不如此行事,就再难有机会了。   他们下了山,直奔扎营城外的送嫁队伍。   招选宫女的告示已经挂出去几天了,围观的人很多,可来报名的却寥寥无几。好不容易盼来几个,不是这里残缺,就是那里破损,站都站不直的人,到了燕国岂不是要让他们笑掉大牙?堂堂大梁,连个拿得出手的宫女都没有吗?主选的姑姑和太监恨不得气得吐血。   及至他们见到了元月晚。   一开始,元月晚心里还有些忐忑。虽然柳青青是说了,此番送嫁的队伍,多是从汝阳王府过来的,宫里不过意思一下,挑了几个下等宫人,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宫女小太监,就连她都没见过面,更别提是元月晚了,定认不出她来。   可到了地方,元月晚还是莫名有些紧张。   此番与她一同进去面试的,还有另外四个姑娘。不是她自夸,即便是脸上有瑕疵,她也是五个人里最出挑的那个。   果然,上面的姑姑和太监都看了她,一个道:“好是好,就是脸上……”   “跟前几天来的一比,这都不算什么了,拿些好点的脂粉遮一遮,就看不大出来了。”   “可是……”   “你别想着什么可是了。我看她就很好,谈吐得体,行为举止也有礼,还识得几个字,这就已经很难得了。你想想,这么个荒蛮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的?便是有,谁又舍得将女儿送到燕国那么远的地方去啊?还是做奴婢去的。”   “唉,也是。”那太监看了元月晚,想了想又问道,“你刚才说,你是因为父亲过世,家中财产也被族里人瓜分了,来云州投奔亲戚,亲戚却不收留,走投无路,才来报名的?”   “是。”元月晚答道,毫不心虚。   “家里真没人了?”太监翻看了她的册子,再次确认道。   “是。”元月晚再度答道。   “那行吧。”太监往她的名册上啪地盖了个章,“回去收拾收拾,后日入营。”   就这样,元月晚顺利入选。   “后日开始,我就叫沈遥了。”她坐在树下,看清辉满人间,只是这人间,却无她的一处落脚之地。   “沈遥。”陆凌念了她的新名字,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又拜托叶大哥佟大嫂演了一出扫地出门的戏码,便是官府派人去查,也毫无破绽。   “陆凌,”元月晚还是看着月亮,嘴角边是一抹浅浅地笑,“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狠心?”   陆凌不明所以:“大小姐这是为了元家……”   就知道问他也是白问。元月晚饮了一口酒:“罢了,人各有命吧。”   说着她自己就又笑了,原来她也会有说命的这一天。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还在越州城,仿佛是春节,他们一家子都坐在了一起,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还有竹心和木兰,大家围坐着一处吃饭,阿英还打翻了酒杯,春日醉洒了她一身,她站起来就追着阿英去打。   她听见她母亲在后面笑:“算了算了,多大点事,回去换一身就是了。”   她很委屈,不服气:“不打她我才不解气呢。”   阿英跟她求饶,答应回头赔她一条新裙子。   她想了想,又要了一包陈记的樱桃煎,这才罢了,回去换衣裳。   等她换完衣裳回来,设于暖阁内的酒席却没了。不止是酒席,暖阁,园子,和人,全都不在了。她身处一处废墟间。   她呼喊着大家,远方有一块牌匾,她走近,费了很大力气才看清,那牌匾上的字,是“敕造越国公府”。御赐的笔墨,如今却和废墟一起,爬满了藤蔓。   是了,她想了起来,她的家,早就已经没了。   她独立废墟之中,茫然四顾,不知出路。   “晚儿。”她听见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   “晚儿。”她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晚儿。”哦,她想了起来,是陈烺。   她四下里张望着,想要寻找他的身影。可是四野茫茫,哪里有人呢?   “大小姐?大小姐!”   元月晚猛地睁开眼,是陆凌在敲门。   “怎么了?”她问。   隔着门,陆凌道:“大小姐,西北那边来消息了。”   “西北?”元月晚的脑子很是艰难转了一转,是了,元家的男丁都被发配西北了。   “说了什么?”她一面起来披衣服,一面问道。   陆凌却没说话。   元月晚心下疑惑,过去开了门,就见他黯淡着一张脸,将纸条递给了她。   借着疏朗的月光,元月晚看见纸条上的字:三少爷卒。 第99章   元月清, 先越国公府三公子,面若潘安,光风霁月, 是京城里多少姑娘心目中的翩翩佳公子。可就是这样明朗的一位少年郎, 谁又能想到, 正当好的年纪, 他的性命却断送在那荒凉的西北边陲呢?   元月晚想不通, 他怎么就死了呢?   落叶簌簌的秋日薄暮时分, 燃烧着纸钱的火光蹿得老高,照映得元月晚鬓边的一朵小白菊昏昏黄黄。   “三哥,”她抬头看了那些随风飘远的纸钱,远处是茫茫林海,一望无际, “你若是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 保佑我早日查清真相, 保佑我去西北接你回家。”   林间寂静,只闻山鸟归林。   大梁送嫁的队伍, 于十月抵达燕国都城。   路上的这些功夫, 元月晚已全然摸清楚了,那位倒霉的和亲郡主,乃是先帝最不受宠的汝阳王所出,原本和家人好好地住在封地, 直到朝廷要遣嫁宗室女, 当今圣上苦无适龄女子,在朝臣的提醒下,才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侄女, 特意赐封琼华郡主,遣嫁燕国。   据说汝阳王夫妇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不愿意的,无奈圣旨已下,他们也没得法子,只好将府中最信任的奴仆都给她带上了。   圣上一看好嘛,自己还省了人了,那还得了?赶紧又叫内务府选了一批人,送去汝阳王府伺候。又命皇后按嫁公主的规制为这位倒霉的琼华郡主备了嫁妆,毕竟是要嫁去燕国的,不能叫他们小看了去。   如此一来甚好,倒省了元月晚许多麻烦,不用贴□□,也省了陆凌好些事。   因为识字,元月晚没做那最末等的扫洒宫女,她被刘姑姑——也就是极力留下她的那位掌事姑姑,安排去管理倒霉郡主的嫁妆行李。路上自然是不用管的,都装箱由车子拉着呢,刘姑姑便抽空给她们这些新选进来的宫女传授着宫廷的规矩。   元月晚本就在梁宫待了一段时日了,又自小学得礼仪,刘姑姑稍微一讲,她就全知道了,可也要装作一副求知若渴的神情来,也是很辛苦的。   好在刘姑姑自认是她慧眼识珠,才挑中了沈遥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宫女来,很是得意,每每都要向周公公炫耀,她当初是如何得明智。   这一路上,元月晚也没的机会见到那位琼华郡主,更别提要与她亲近,以便到时在燕国皇宫好探听消息。   欲速则不达,她这样安慰了自己。来都来了,早晚她都会知道,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大梁遣嫁郡主,这在燕都也算是件热闹事了。燕帝派了使臣在边境迎接,到了燕都,更是命太子出城,亲自接亲。   而倒霉琼华郡主要嫁的,正是这位燕国太子,李洵。   只是,堂堂大梁郡主,却做不得正妃,燕国太子早已立了太子妃,她嫁进东宫,也只能屈居侧妃之位。   早在来时的路上,刘姑姑就很是不满了。琼华郡主是她看着长大的,原本想着汝阳王府虽然不受宠,可到底也是皇亲贵胄,招一个青年才俊做东床快婿,怎么也不会委屈了郡主。可哪成想,东床快婿没盼来,她疼爱的小郡主,却要背井离乡,去做异国太子的侧妃,这叫她如何不伤心?   好在燕帝先派使臣,再是太子亲自来接,这才叫刘姑姑好受了些。只是她还没好受上一会儿,就又给气了个半死。   不为别的,只是那位燕国太子,将他们一行人全都送去了鸿胪寺专为外国来宾准备的驿馆里。   “真是岂有此理!”驿馆小小的房间内,刘姑姑来回走动着,骂道,“我们是送郡主前来完婚的,依着礼节,今晚就该迎入东宫,以备明日大婚。现下这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我们郡主从这里出嫁吗?哪朝哪代是这个规矩?这分明就是瞧不起咱们!”   难得周公公与她达成一致,也点头称是。只是他们如今远离大梁,又是下人,只能仰仗同行的礼部尚书前去与燕国人交涉。   等了半日,礼部尚书垂头丧气归来,不用问,也知道是毫无结果了。   刘姑姑嗐了一声,思来想去,怎么也要进去跟郡主讨个说法了。   片刻之后,刘姑姑就出来了,脸色却是更加难看。   周公公安慰了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的这位郡主,说着好听是温柔贤淑,说不好听了,那就是软柿子,胆小怕事,你还指望着她能拿什么主意啊,多半都是随那燕太子摆布了。”他说着唉声叹气。   刘姑姑听着刺耳,却又没心思与他吵,生了半天闷气,便想着出来透透气。   廊下那几个从云州选上来的宫女在说闲话。   其中一个说道:“怎么办啊,听说咱们郡主要是真从这驿馆里出嫁了,那以后宫里的人该怎么看轻她啊?”   另一个赞同道:“就是就是,这也太瞧不起人了。”   又有人说道:“听说,燕国是想求娶公主的,可圣上的公主不是出嫁了的,就是守寡了的,哪有合适的?燕国人便又气,遣嫁个郡主,好歹也抬一抬位份啊,如此分明就是瞧不起他们。”   “那就由得他们这么来作践我们?”   “唉,强龙压不得地头蛇啊,更别提这是燕国,咱们还能怎么样?”   刘姑姑听得心里冰凉,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来。   “我说你们,在这里嚼舌根子有什么用?”刘姑姑听得出,这是那沈遥的声音。   “要我说,礼尚才能往来,既然他们燕国人不按规矩来,那咱们也就不用客气了,他们不是想看咱们郡主出丑吗,我们偏不如他们的意。”   “沈遥姐姐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好主意没有,笨主意倒是有一个。”元月晚笑,“最简单的,咱们就死守一个理,坚决不从驿馆出嫁便是。难不成,他们燕国人还想来给人抢进宫不成?”   “这也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咱们又不是没人,大内侍卫守着,银子也有,咱们就在这住着,该吃吃,该喝喝,等燕国人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什么时候嫁郡主。”   “可是,他们要是一直这样呢?”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欺负一个异国郡主得脸,还是他燕国在天下的面子重要。”元月晚冷笑,“再不济,咱们就打道回府,到时候两国该怎么算账,就怎么算账。”   刘姑姑惊得一身冷汗,但细想想,沈遥这丫头说的,还真是话粗理不粗。一番思忖之下,她佯装才从屋里出来,召了沈遥进去说话。   这是元月晚第一次见到那位琼华郡主,虽然她一直都在心里唤她倒霉郡主,但等她真的见了,又不免感慨,这也是个可怜人啊。   琼华郡主年纪不大,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娇娇弱弱的,还未开口,眼圈就先红了。看她泛青的下眼睑,元月晚便料定,这些日子以来,她都未曾睡过好觉。   “沈遥,你将你方才在外面说的那些话,再说给郡主听听。”刘姑姑示意道。   元月晚点点头,一字不落地,又复述了一遍。   琼华郡主听在耳里,两只手都抓紧了座椅扶手:“这可行吗?”她望向刘姑姑。   刘姑姑赶紧说道:“郡主,他燕国不仁,要这般折辱你,便是折辱我大梁,那咱们还讲什么义气?这时候咱们不立住,那往后可就更难了。”   琼华郡主咬了唇,想了一想,又看向这个新来的宫女:“你真的有把握,这个办法不会伤了我们的人?”她问道。   这倒霉郡主,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身边的人呢。元月晚心里暗叹,答道:“回郡主的话,这个主意既是奴婢出的,奴婢便义不容辞,愿为郡主守门,不叫燕国人踏入一步。”   “你?”琼华郡主很是一惊,“可,可你是个女子……”   元月晚微微一笑:“为了郡主,女子也守得门。”   刘姑姑在一旁频频点头,不愧是她看中的人,脑瓜子聪明,人也忠心,这样的可人儿,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偏偏给她遇上了。   第二日,燕国东宫来人至驿馆,进门却发现这位大梁郡主的住处热闹是热闹,可早就送到驿馆的红绸红花红灯笼,却一个也没瞧见,就连往来期间的宫人们,对他们这群接亲的人,也是视若无睹。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问陪同的驿馆官员。   驿馆的人也是叫苦不迭,这两边他们谁都得罪不起,只好将大梁郡主的人如何禁止他们披红挂绿,甚至还为此动手打了人,一一告知东宫来人。   这些人不愧是储君的府臣,一听就明白了,他们设下的绊子,大梁的人不仅没往里面跳,反而一甩手,将这绊子又丢回给了他们。   好,真是好手段。   东宫来人便要求见大梁郡主。谁知郡主没出来,甚至连大梁的礼部尚书也未露面,只一个姑姑,一个太监,三言两语就给他们打发了,还当着他们的面,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   不是说,这次遣嫁的郡主是个柔弱性子的吗?这般行事作风,可不像是柔弱啊。东宫来人不解,空手而归。   “看来,是我们小瞧了他们。”东宫内,一身红袍的太子李洵临窗而立,扬眉轻笑,“这样才有意思嘛。”   “可是殿下,这时辰可耽误不得啊。若是耽误了吉时,大梁的官员到时回去跟他们的皇帝上书几句,怕是免不了一场祸事。”   “是啊殿下,如今我大燕与梁国无意于战事,这麻烦,还是少点为妙。”   如今已监国的太子李洵,自然也是明白这些道理的。他沉吟半晌,终点头道:“罢了,先将他们迎进东宫,再行拜天地吧。”   顺利入住东宫的刘姑姑,兴奋拍了元月晚的肩:“沈遥啊,我说你这回可是立了大功了,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元月晚正为琼华郡主戴着行大礼时的凤冠,听见刘姑姑夸她,又见镜子里琼华郡主也冲她点了点头,便笑道:“能为郡主尽心,便是奴婢最大的心愿了。”   “哎哟,你这孩子。”刘姑姑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干脆自己向琼华郡主建议道,“郡主,先前您身边的八个大宫女,路上病了一个,一直都没补上,依老奴看,不如就将她给顶上吧。”   琼华郡主最是信赖刘姑姑了,且这次这个沈遥的确也是立了一大功,她便没有不依的。   元月晚得了准头,立马便跪了下来:“奴婢一定尽心尽力,好好伺候郡主。”   “快起来快起来。”琼华郡主要去拉她,“咱们如今都背井离乡,在这燕国皇宫里,我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们了。”她拉了元月晚和刘姑姑的手,动情道。   刘姑姑差点就老泪纵横了,还是元月晚劝道:“今儿是郡主大喜的日子,郡主都还没哭呢,姑姑倒先哭起来了。”她笑。   刘姑姑赶紧抹了把眼泪,自嘲地笑道:“说得是,该打,该打!”她佯装扇了自己两下。   琼华郡主被逗笑,元月晚扶着她的肩,使她转向镜子,道:“郡主,该装扮了。”她看着镜子里琼华郡主白皙的面上泛起一抹红晕,不禁微微眯了眯眼。 第100章   琼华郡主的新婚之夜, 是在独守空房中度过的。   掀了红盖头,喝了合卺酒,燕国太子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据报信的宫人说, 是流云轩的孙良娣身上不舒服, 遣人请了太子殿下过去。   很老套的争宠手段了, 没什么好说的, 元月晚不生气, 琼华郡主也觉得很轻松, 只有刘姑姑,来来回回问候了那位太子殿下和良娣祖宗十八代。   元月晚看得出来,琼华郡主是真的高兴,不用同一个才见过几面的陌生男人洞房花烛,换了元月晚自己, 她也会高兴的。   将心比心,她陪着琼华郡主摘去那满头的珠钗, 脱下厚重的礼服, 松松挽一个发髻,换上舒服的寝衣, 然后招呼了房里的宫女们, 大家围坐一起,吃吃喝喝,打了半宿的叶子牌,方吹了灯歇下。   第二天一早, 大家又都打着呵欠起来, 给同样睡眼惺忪的琼华郡主梳头更衣。   直到去给燕国帝后请安,琼华郡主还有点懵。她的名义夫君太子李洵见了她这副模样,原本还以为她是因为独守空闺而烦恼的萎靡不振, 后来得知她是跟宫人们打了大半夜的牌,压根就没想过他,气得徒手捏碎了一只茶杯。   那只茶杯无辜丧命之时,元月晚和刘姑姑正陪着琼华郡主去见太子妃。   太子妃曹氏,一看就是大家闺秀,行为举止仿佛都是被尺子量出来的,她端庄地坐在上首,看琼华郡主向她行礼,给她敬茶。   太子李洵妻妾不多,除去太子妃曹氏,再就是昨晚兴风作浪的良娣孙氏,和两个小小奉仪。   孙良娣一看就是会兴风作浪的款,生得妖妖调调,桃花眼水蛇腰,红唇抹得艳艳,大冷的天,她还裹着轻纱,露出纤细的锁骨。   她和太子李洵一般,见了琼华郡主泛青的眼圈,不禁掩嘴笑:“哟,姐姐不会是因为昨晚太子殿下在我那儿过了夜,一人难熬春宵吧。”   这般露骨的话,自一个良娣嘴里说出来,真是贻笑大方。   奈何琼华郡主本就腼腆,又不会吵嘴,昨晚睡得晚,脑子现在还犯着糊涂,听见孙良娣取笑她,也不知该如何回复。   元月晚悄悄打量了上头坐着的太子妃曹氏,她似乎是见惯了孙良娣的这副做派,只抬手扶了扶额,并未说什么。再观那两个奉仪,更是垂首不敢言语。   见此孙良娣更是得意,又笑着:“哎呀,姐姐既是想要太子殿下陪伴,那妹妹回头就去劝劝殿下,姐姐千里迢迢嫁来我大燕,可见真心,殿下自是要珍惜的。”   琼华郡主呆呆听着,尚未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姑姑却是听得分明,她才要上前去说话,却被元月晚一把给拉扯住了。刘姑姑转头,就见她冲自己摇了摇头。刘姑姑不解,郡主都被人说得这般不堪了,如何还能忍?   琼华郡主是个呆头鹅,那上头端坐着的太子妃曹氏显然不是,她任由着孙良娣胡闹了一番,似是觉得够了,终于开口道:“行了,陈妃千里迢迢到我大燕,许是睡不习惯,回头叫太医配几味安神药,送去闲月阁。”   好一个太子妃,元月晚心道,她倒是会做好人,先由着孙良娣作践了琼华郡主,再给琼华郡主一个枣,又变相打压了孙良娣,不可不谓是高啊。   孙良娣撇嘴,很是不服,但太子妃毕竟是太子妃,她再怎么骄横,也得给太子妃几分面子,尤其还是当着这几个梁国人的面。   见过了太子妃,以及太子李洵的妾室们,回到闲月阁的琼华郡主,终于反应过来问道:“她们刚刚,是不是在讽刺我来着?”   “……”元月晚知道这个倒霉郡主傻乎乎的,但没想到,会傻到这一步。   反观刘姑姑,她却是老泪纵横,不容易啊,她欣慰道,她的小郡主终于会自己想事情了。   元月晚安慰了琼华郡主:“您今天已经表现得很好了,就这样保持下去。”   刘姑姑皱了眉:“这怎么行?好歹郡主也是郡主,怎么能任由人欺负了去?”   元月晚知她护主心切,便笑道:“姑姑忧心,我也知道,只不过咱们初来乍到,对着燕宫里的事情一无所知。眼下宜静不宜动,待摸清了这宫里的情况,再作决断不迟。”   琼华郡主觉得她说什么都对,因此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可刘姑姑还是担忧:“若是一味由人欺负了去,再想要翻身,可不那么容易了。”   对此元月晚早有准备:“姑姑放心,有你我在,必不叫郡主被人欺侮了去。”   刘姑姑一想也是,郡主性子软,可她们却不是好欺负的。她自己也就算了,半只脚踏进了黄土,可如今来了个沈遥,她必能护郡主周全。   思及此,她便向元月晚投去委以重任的眼神,看得元月晚心里一阵发虚,她对这些人好,却是有利可图的啊。   一连三天,太子李洵都没再踏进过闲月阁。   刘姑姑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她虽不喜太子,但怎么也是同她家郡主拜了天地,是郡主的夫君了,却这样晾着郡主,分明是打郡主和大梁的脸面啊。   元月晚和琼华郡主却不觉得有什么。   琼华郡主本就有些怕那位燕国太子,如今不用同他见面,更不用尽妻妾的职责,每日吃吃喝喝,好不快活。   元月晚心知燕国没能在婚礼前煞一煞梁国的威风,反过来被他们来了个下马威,自然想要扳回来一局,这气无论如何,都是要撒在琼华郡主身上的。好在郡主也不在意,如今这个局面,却是正好。   这一日太子殿下终于驾临,除了刘姑姑,其他人看起来都不怎么高兴,太子一来,她们就不能快乐玩耍了啊。   刘姑姑兴高采烈备下了美味佳肴,还叫从大梁带来的歌姬乐师在一旁待命,打算叫这位太子殿下也感受感受她们大梁的文化。   只可惜太子殿下坐下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些靡靡之音都撤了吧。”   “……”吃了闭门羹的刘姑姑,脸色看起来比吞了只苍蝇还要难看。   纵然傻,琼华郡主也知道“靡靡之音”,这分明就是在瞧不起他们大梁嘛。她坐立难安,瞅了眼一旁侍立着的元月晚。   太子李洵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了那个大梁宫女,她左脸上的青色胎记?还是疤痕?李洵拿不准,但实在是有些扎眼。   收回了视线,李洵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孤这次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他向琼华郡主说道。   琼华郡主立即挺直了背。   李洵轻咳一声:“才接到的消息,梁国皇太后崩逝。”   “啊?”琼华郡主一愣。元月晚瞧得分明,她怕是还没缓过来。   太子李洵瞧着她的面色,继续说着:“按理说,你既嫁到我大燕来,也就是我李家的人了,只是孤念你离家千里,仙逝的又是你的祖母,便准许你为其守孝三年。你看如何?”   “啊?”琼华郡主仿佛就只会说这一个字了。   刘姑姑听了太子的话,却是惊得不行。守孝三年,无异于打入冷宫了,三年后这东宫里是个什么情形,谁能说得清?   所以她鼓足了勇气往前一步:“太子殿下,这……”   李洵视线一瞥,看了她呵呵冷笑:“这就是你们梁国的规矩?主子们在这说话,一个奴婢也能随意插嘴?”   刘姑姑是王府里的老人了,还从未被人这样说教过,一时脸憋得通红,也就不记得还要为她家郡主争取的事了。   琼华郡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第一件事:“你是说,我皇祖母死了?”   李洵微微皱了眉,但还是点头道:“是。”   琼华郡主“噢”了一声,颓坐了下去。   李洵见此,以为她是太过伤心了,但他也无意安慰,只道:“你要什么,只管打发人来告诉孤。”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待太子一出门,刘姑姑两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这可怎么办呀?”   元月晚一面叫人去扶刘姑姑起来,一面自己去看了琼华郡主。   琼华郡主见她过来,叹了口气,跟她说道:“你说怪不怪?明明我也没怎么见过那位皇祖母,也算不得亲厚,可刚刚听他说,我却想起了小时候进京,我跟她睡,早上起来她给我梳头,还夸我头发好看。”   琼华郡主显然不知道,她是认得那位的,依旧絮絮叨叨说着。   元月晚安抚了她,自己心中却不免感伤。对于赵太后,虽说她老人家对她是爱屋及乌,但她尚在梁宫时,赵太后对她的庇护却是真的。   在长安殿的那段时日,她陪着赵太后下棋,赏花,看戏,听她说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除去皇太后的身份,她也就是一位平常的老太太,最盼望的事情,也不过就是一家团圆。   有了太子的准许,元月晚陪了琼华郡主去燕宫的平安殿烧香。火焰一点点吞噬了纸钱,烟灰轻扬,袅袅上升。   元月晚跪在大殿中,听殿内僧众不疾不徐诵着经文,她仰头看了那尊金身如来,他慈眉善目,俯瞰芸芸众生。   她想起陈烺来,在那个冰冷的皇宫里,赵太后是他唯一可以依靠,可以撒娇的人了吧。她双手合十,闭眼向佛祖祈祷:请让他的悲伤少一点吧。 第101章   期间元月晚陪着琼华郡主往太子李洵的书房走了一趟。不为别的, 只为感谢他准许郡主为赵太后守孝三年。   或许在旁人眼中,此举无异于自杀。一个进宫为妃的人,还想着为娘家人守孝, 还是三年, 关键是那位太子殿下还准许了, 无论从哪一头看, 这都算妥妥的自断后路。   刘姑姑也这么想。她们回来后, 她很是闹了一番脾气, 还是琼华郡主和元月晚好生劝慰了一番,琼华郡主眼泪攻势,元月晚分析利害晓以大义,刘姑姑方才慢慢缓转了。   “算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也就不操这劳什子心了。”刘姑姑自暴自弃。   放弃了要为琼华郡主争出头的刘姑姑,转身投入了厨房, 每日想着法子变花样做菜给郡主吃。   闲月阁的人在刘姑姑日益精进的厨艺照料下, 一个个都朝着圆滚滚的身型发展去。刘姑姑很是满意,却唯独在元月晚这里失了手。   “这碗水晶肘子你吃了!”这一年的春末夏初, 刘姑姑端着她的得意之作, 摆在了元月晚的跟前。   元月晚正给郡主画的雨后杏花题字呢,看了眼那碗莹莹的水晶肘子,皱了皱眉:“姑姑,你知道我不爱吃这些个的。”   刘姑姑得意道:“你就是因为不吃这些, 才一直都这么瘦的。你看看这闲月阁里的人, ”她指了指四周侍立着的宫人们,“哪个不是我喂胖的?”   元月晚笑道:“我吃的也不少了,就是不胖而已。”   琼华郡主在一旁酸道:“你这话可真是拉仇恨。”   元月晚看着愈加丰腴起来的琼华郡主, 思索着再这么下去可不行,是时候该给郡主节食运动瘦身了。   正思索着呢,就看见一个素色宫装的小宫女奔跑着过来了:“郡主,郡主,外头人都说,近日有大梁的使臣要进京啦!”   原本还懒怠着的琼华郡主,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谁?”   “不清楚,只知道是咱们大梁来的。”小宫女跑得脸上红扑扑的,喘气回道。   这消息倒是来得突然,元月晚也惊讶了一回。这一向她未与陆凌取得联系,竟连这等大事都不曾得知。   “大梁来人!”刘姑姑眼睛一亮,开始琢磨了起来,“既是大梁来的使臣,那到时太子殿下也得给咱们郡主几分面子,若是把握了这个机会,那……”她看向琼华郡主。   琼华郡主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就往元月晚那头挪了挪。   谁料元月晚也看了她,点了点头:“郡主,你该减减肥了。”   果然都是坏人!琼华郡主欲哭无泪。   闲月阁里为准备大梁使臣的到来,清闲了许久的宫人们,终于有机会热闹起来了。   他们自热闹,元月晚却寻了个清净之地,一边佯装为院子里的花草浇水,一边思索开了。   她来燕宫也有两年多了。这两年多的时间里,闲月阁虽是个无人登门的所在,但到底还是一国郡主的住所,琼华郡主又是太子的侧妃,一应供给都不曾少。宫人们得了刘姑姑和元月晚的示意,从来都是低调做人,是以在这宫里渐渐也就有了些口碑,大家不再对闲月阁的人投来异样的眼神。   和燕宫的宫人搞好关系,元月晚慢慢也就了解了这燕国皇室诸多或明或暗的事情,比如她最关心的,便是南安王府。   南安王是当今燕帝的亲弟弟,在整个燕国都可谓是德高望重。昔年燕帝当政,南安王统兵,才打下了如今燕国的江山。就连太子李洵,见了他这位皇叔,都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叔父”。   便是这样一位以武打天下的王爷,却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一女,便是含胭郡主。   含胭郡主名字娇滴滴的,其人却是巾帼不让须眉。她自幼随父在军营里长大,习得一身好武艺,又熟读兵书,运兵之道恐在其父之上。燕帝对其十分宠爱,时常召她进宫。   因此元月晚也曾在宫中见过那位含脂郡主几次,虽是隔得远远的,但依稀能看得出她意气风发的面貌,与诸多妃嫔一处,尤为显眼。   含胭郡主千好万好,但终归是女子,日子久了,年纪大了,还未选郡马爷,渐渐的,燕都就有了些风言风语。   风言风语刮过宫墙,也吹进了宫里。   人人都道含胭郡主早有了个心上人,就藏在南安王府里。至于那心上人从何而来,却没人能说得清。   有人说那是含胭郡主在军营时就认识的一个兵士,家境穷,品衔低,奈何生得一张俊脸,就被郡主给瞧上了,带回了府中。   也有人说,那人分明就是一个戏子,容颜俊秀,巧舌如簧,哄得郡主不知天上地下,眼里心里就只他一人。   还有人说,或许那人本就是个女子,郡主碍于伦理,对外只说是个男子。   诸如此类的话。   元月晚听得差点笑掉大牙。不知这些话传入含胭郡主自己耳中,她会作何感想,会不会也要笑掉大牙。   笑归笑,元月晚却证实了一点,南安王府中的确是藏匿了一人。   期间陆凌曾打算潜入南安王府,无奈王府守卫实在森严,他险些失手被擒。元月晚知道后,便严禁他没有自己的命令,再不许擅自行动。   如今三年守孝期将过,元月晚盘算着,是时候该行动了。   周公公从内务府领了这个月的月例回来,兴奋向大家报道:此番出使燕国的,乃是皇九子靖王殿下。   宫女们开始欢呼起来,她们早就听闻那位靖王殿下生得俊美,乃是京城贵公子中的翘楚,在大梁时没的机会得见那位的真容,没想到这回竟能在燕国见着了,叫她们如何不激动?   元月晚却是惊呆了,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说,陈烺,他要来燕国了?   “诶?阿遥姐姐,你在干嘛啊?”一个小宫女出声唤她道。   她愣了一愣,低头才发现,那盆栀子花已经被她浇得水都漫出盆沿了。   “啊我知道了,”小宫女拍着手笑道,“想必阿遥姐姐也听说过靖王殿下的美名,倾慕于殿下吧。听说殿下要来,魂儿都飞过去了吧。”   元月晚呵呵一笑,伸手拍了拍小宫女的脑袋:“瞎说什么呢,干你的活去。”   小宫女接过她的水壶,笑嘻嘻道:“我才不是瞎说呢。”她认真打量了回元月晚,笑道,“我早就看着阿遥姐姐了,姐姐其实生得很美,如果没有脸上的那道胎记的话,一定是个大美人。”   元月晚当然知道自己是大美人——她素来很有自知之明,就算如今脸上有着这块青色胎记,偶尔揽镜对照,她也觉得自己还是很好看的。如今这话从小宫女嘴里说出来,她不禁莞尔一笑,伸手戳了戳她的鼻子:“怪不得天天不做事,原来老盯着我看了。”   小宫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扭了扭身子:“还不是因为阿遥姐姐天天教我们写字。”   她在闲月阁闲着无聊的时候,就教那群同样无聊的小宫女们读书识字,毕竟她还有着个教书先生的爹在,女承父业,也没人怀疑。   小宫女被元月晚打发去干活了,她往屋里走着,同时盘算着,届时陈烺到了燕宫,她势必得找个借口,好避开他。   只是素日琼华郡主出门,无论是去安平殿礼佛,还是去御花园赏花,都是她随侍左右,突然不在,必定有人会起疑心,所以这个借口得找好。   一连几日,为着找好借口的元月晚,开始后悔当初没用□□,麻烦点就麻烦点,总好过现在苦恼到头秃吧。   思索了几日,她也没等到什么天降时疫,没的法子,她只能选择苦肉计了。   当初孙不疑临走前,丢给她一堆瓶瓶罐罐,药是不能乱吃的——这是孙不疑的原话,但关键时刻,还是要乱吃的。   掐准了大梁使团抵达燕都的前三日,元月晚备了一碗温水,视死如归,吃下了一颗褐色药丸。   第二天一早,沈遥姐姐起不来床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闲月阁。   琼华郡主亲自来探望她,带着自大梁带来的太医,为她把了脉。   太医把脉的时候,她还装模作样配合得咳嗽了几声。   “启禀郡主,沈姑娘患的是伤寒,颇有些严重。”太医诊脉后,向琼华郡主说道,“伤寒易传染,还是请郡主外面说话吧。”   “什么?伤寒?”琼华郡主一愣,她倒不是怕传染,“好好的怎么就患上伤寒了呢?”她急切地问,并不曾打算要走。   “这……”太医能诊出症状,可这来由……   还是元月晚自己说了:“许是昨夜贪凉……”   “这可如何是好?”琼华郡主急得不行,“太医,你可要治好她呀。”   太医自然是应承了:“郡主请放心,微臣一定尽心竭力治好沈姑娘。只是这几日还请郡主无事不要过来了,免得过了病气,到时候没法见靖王殿下。”   “是啊是啊,”刘姑姑也劝道,“郡主,我们还是先走吧,这里有太医呢。”   琼华郡主还是不肯动,她问太医道:“那,她什么时候能好呢?”   太医捋了捋胡须,道:“沈姑娘这病来势汹汹,又发着高烧,且看目前,少则三五日,多则半月。”   “啊,要这么久?”琼华郡主愣住,“可,可我还想她一起……”   元月晚强撑着笑道:“郡主不必忧心奴婢,奴婢福薄,无缘得见故国使臣,就请郡主代奴婢多看一眼吧。”   大家都以为她是在说笑,刘姑姑皱眉道:“你这孩子,都病成这样了,还有心情开玩笑。”说着又叮嘱了她,“你好生休养吧,按时吃药,我给你做点粥来,吃不下也得吃点。”   元月晚便笑:“我要吃姑姑做的青菜瘦肉粥。”   刘姑姑睨了她一眼:“都烧成这样了,还不忘要吃肉。”   太医道:“病人少许吃点肉食,也是有益处的,不需要一味地清淡。”   元月晚便向刘姑姑笑道:“听见没,太医都说可以。”   刘姑姑又白了眼太医:“知道了,这就去给你做青菜瘦肉粥。”   琼华郡主一步三回头,眼中热泪盈眶,若是不知道的人,怕不是以为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元月晚虽觉得好笑,但心中却异常暖暖的。 第102章   元月晚病后的第三日, 大梁使臣抵达燕都。   被琼华郡主拨来照料她的小宫女莺儿——也就是那日笑话她又被她笑话回去了的小宫女,出去看了热闹后,回来叽叽喳喳给她说着自己的所见。   “这次来的除了靖王殿下, 还有襄阳王府世子, 还有几个什么文人啊才子啊的, 我也没听清。”莺儿一手托了腮, 笑眯眯说道, “不过, 靖王殿下可真是太好看了。”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比太子殿下好看多了。”   她说的太子殿下,自然是燕国的太子殿下了。其实太子李洵长得不差,放在人群里, 也是上等了。莺儿这话若是说给燕国人听,或许还会不服气, 但元月晚是知道陈烺的, 她表示,莺儿还是很有眼光的。   “阿遥姐姐你这病得可真不是时候, ”莺儿看了眼小炉子上温着的药, 叹气道,“你真该去见见,咱们大梁的贵公子们是怎样的风采。”   元月晚被她这感伤的口吻给逗笑了:“那你怎么不去多看一会儿,这么快就回来了?”   莺儿嗐了一声:“我也想啊, 可是刘姑姑发现我了, 骂我不好生照顾姐姐,又给我赶回来了。”   “是我的错。”元月晚笑道,她背后靠着枕头, 将手里的书放去一边,伸了个懒腰,“你看我现在自己能下床了,也不用你在边上了,你去玩吧,我自己能行。”   莺儿眼里跳跃着光芒,但还是摇头道:“不行,姑姑说了,让我照料姐姐直到全好了。”   “哪有那么金贵?”元月晚笑道,“我也不过就是个侍女,哪受得了这些?”她催促着莺儿,“你去玩吧,回来给我说说,就当,就当你是替我去瞧热闹的。”她给莺儿出了主意。   “那,我可就去了啊?”莺儿蠢蠢欲动。   元月晚看得分明,心里好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呢,玩心就是大。她手背朝前挥了一挥,鼓舞道:“去吧。”   莺儿欢呼一声,轻快地就跑了出去。   莺儿这一走,房间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元月晚靠了枕头,倚在床上,窗外是浓密的绿,春将尽,夏未至。   晚上莺儿回来,心满意足给她盛了粥,乐道:“才我听周公公他们说,靖王殿下此番来燕,为的是两国文化交流,所以才带了那许多文人来,说是要在这里过完一个夏天呢。这下可好了,郡主在这宫里可算是有伴了,看那起子燕国人还敢小瞧咱们不?”   元月晚一口粥呛在了喉咙里,她拼命咳嗽了,脸憋得通红,给莺儿吓个半死。   “阿遥姐姐,你怎么了这是?”她一面给元月晚拍了背,一面又疑惑,“这两天也不怎么咳了啊,怎么又这样厉害了呢?”   这可真是个小傻瓜啊,元月晚一边咳个半死,一边无奈地想,她竟连自己是被呛到了也看不出来……   好不容易平复了下来,莺儿看着她潮红的脸,纠结着:“要不,我还是去请太医来瞧瞧吧?”   “不用不用,”元月晚赶紧摆了手,“刚刚只是呛到了,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啊。”莺儿这才放了心,给她夹了小菜,“那你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   元月晚夹起一根酸辣萝卜丝,孙不疑的药还真是厉害,这几日她的味觉差不多都没有,非得这种酸辣玩意儿刺激下才行。   莺儿歪了脑袋,又说:“明日靖王殿下要来闲月阁吃饭。”   元月晚的筷子顿在盘子上,她转眼去看了莺儿:“啥?”   莺儿理所当然道:“是太子殿下许的,说是咱们郡主在宫中寂寞,难得有娘家人来,自然是要好生聚上一聚的,这不,就安排了靖王殿下和襄阳王世子明日过来用午膳。”   元月晚才要发作,就听莺儿又说:“哦,对了,那位含胭郡主也要来。”   她顿时就又将要问候人家祖宗十八代的话给吞了回去。   她早就想接近那位含胭郡主了,只是苦于没的好时机。如今含胭郡主主动踏足闲月阁,于她而言,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   如果没有陈烺和林长风在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她想,只是若没有他们,那位含胭郡主怕是也不会来这里吧。她又苦恼,老天爷真是会给人出难题。   “我听说啊,”莺儿凑近元月晚,偷偷摸摸神秘道,“我只是听说啊,燕国似是有意再与咱们大梁结亲,就是想要促成靖王殿下和含胭郡主。”   元月晚一听就笑了:“这不可能。”   莺儿奇怪道:“这有什么不可能的?靖王殿下未娶妻,含胭郡主未嫁人,两人年龄相当,家世也匹配,怎么看都是门好亲事啊。”   她这话说得在理,可元月晚还是笑着摇了摇头:“你放心吧,这门亲事肯定成不了的。”   “为什么呀?”莺儿好奇道,见元月晚并不打算说,便过去殷勤为她捏肩,撒娇道,“好姐姐,你就跟我说说嘛,为什么不会成啊?”   元月晚被她闹得没法子,便道:“你想啊,含胭郡主出身南安王府,手执兵权,燕帝再蠢,也不会将她嫁去他国。”   莺儿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就好,那就好。”她点了头。   元月晚回首看了她,笑问:“那就好什么好啊?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莺儿嘿嘿一笑:“是跟我没啥关系,但是想着靖王殿下那样一个神仙似的人儿,要娶一个燕国女子,我心里还是觉得怪别扭的。”   元月晚拿筷子头敲了她一下,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莺儿捂了脑袋,却还不忘笑:“不过,明日靖王殿下过来,姐姐也能一睹殿下的风采了。”   “怎么目睹?”元月晚笑问,“你是要我趴在窗口偷窥吗?”   莺儿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这倒也不是不行。”   元月晚的筷子头又打了下去:“我才不稀罕看呢。”   她嘴上是这么说的,可心里却动了一动。她何尝不想再见他一面呢?快三年了,他,过得还好吗?   可她知道得克制住这个念头。她不能去,因为她冒不起险,哪怕只是一丁点。   但知道他会和自己在这座皇城里呆上几个月,哪怕是见不着面,她也没来由地觉得心安。   为了迎接大梁靖王殿下的到来,闲月阁上下焕然一新。这一天的晌午,琼华郡主亲自在门口迎接了她的堂兄陈烺,还有襄阳王世子林长风,以及难得过来串门的含胭郡主,最后是她名义上的夫君,燕太子李洵。   元月晚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用亲眼去看,她也能想象今天中午的这顿饭,会是如何地虚与委蛇。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窗前的那盆栀子花,燕地偏北,南方这时候栀子花期已过,可这边才逢开放。   她捏了捏栀子柔软的花瓣,想象着陈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自己禁不住笑出了声。   她突然意识到,分别的这几年,她其实还是挺想他的。一想起他,她就觉得跟他在一起还是挺有意思的,这么一想,她又觉得有点遗憾。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她趴在了窗口,歪头看了那盆栀子花,想。   不出她所料,厅上的那顿午膳,看似其乐融融,实则暗中你来我往,句句机锋。也就琼华郡主这个实心眼子听不出来罢了,欢欢乐乐吃着家乡菜。   只是这顿饭尚未吃完,外头就先热闹起来了。   刘姑姑出去,没一会儿,就又铁青着脸进来了。她身后跟着两个宫女打扮的女孩子,其中一个琼华郡主是认得的,那是她派去照料沈遥的小宫女,莺儿。至于另一个,她却是眼生得很。   然而下一秒,那边的含胭郡主就替她解惑了:“阿真,这是怎么回事?”她问另一个宫女道。   原来是含胭郡主的侍女,琼华郡主暗想,便也开口问莺儿道:“莺儿,怎么了?”   莺儿瞪了眼那个叫阿真的侍女,才要开口,就被阿真抢了先:“启禀郡主,太子殿下,各位,”她一带略过,“奴婢本是在外头候着的,谁知这个小宫女出言不逊,侮辱郡主,奴婢气不过,就与她争了几句。惊动了贵人用膳,是奴婢的不是,奴婢甘愿领罚。”她说着就跪了下去。   “奴婢,奴婢没有!”莺儿气急,结结巴巴道,“她说谎,明明是她先胡说的!”   太子李洵的脸色顿时就不大好看了,这两个侍女,一个是他堂妹的,一个是他名义上的侧妃的,哪个都说不得,也偏袒不得。   他本想大事化小,没想到那位梁国来的靖王却看了她们饶有兴致地问道:“哦?那你们都分别说了些什么啊?”   阿真和莺儿都一愣,他,他莫不是要她们当场还原方才争吵的场景吧?   其他人也都看了陈烺,多是嫌他看热闹不嫌事大。   阿真嗫嚅着,不好开口,莺儿却不管不顾,说道:“才奴婢来的时候,就听见她跟人乱说,早晚他们家郡主会是靖王殿下的王妃,还说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奴婢觉得这话太可笑,她们就问奴婢笑什么,奴婢就说含胭郡主是不可能嫁去大梁的。她们就跟奴婢争了起来。”   莺儿人小嘴快,说话又跟倒豆子似的,旁人压根阻挡不及。她这番话一说出来,在做的人都变了脸色。   陈烺早在听见那句“靖王殿下的王妃”时,脸色就难看了。如今听了这些,竟还笑出了声。   “你这个小丫头,倒是很有眼力见。”他夸道。   他这般夸赞了莺儿,无疑是当着众人否定了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流言。   太子李洵的脸色愈加阴沉了起来。含胭郡主到还好,许是从军多年,见惯了大场面,这种言语之争,于她而言不过尔尔。   琼华郡主颇为尴尬,这是在她的闲月阁,却闹出了这出笑话,叫她这个东道主如何不脸红?   “哎呀,就是她们拌嘴闹着玩来的,我们不必太过较真。”琼华郡主难得主动和稀泥,“来,大家都尝尝这道水晶肘子,这可是我们刘姑姑的拿手好菜呢。”   这事就算是被遮掩过去了。   只是莺儿与阿真出去时,陈烺与李洵都不约而同地,瞥了眼她们离去的背影。 第103章   午膳结束之后, 燕太子李洵体贴地提前离开,好让他们兄妹叙叙旧。含胭郡主自然也是识相地走了,她还要回去好好训一训那几个乱嚼舌头的丫头呢。   琼华郡主有些尴尬, 她与这位堂兄统共也没见过几次, 压根谈不上什么兄妹情深, 对着他, 不比对着个陌生人来得自在。   陈烺当然也清楚, 他也没想要与这位堂妹叙旧, 他留下来,是另有其事。   他一点没将自己当外人,就命那个叫莺儿的小宫女进来回话。   琼华郡主顿时就又紧张起来,怕他还在气方才席间的事,要寻莺儿的麻烦。   莺儿也是这般以为的, 所以她进来的时候,很是惴惴不安, 头也不敢抬, 一进来便叩拜在地。   “你方才说,含胭郡主是不可能嫁去大梁的, 你为何如此笃定?”陈烺也不拐弯抹角, 他径直问道。   面对这位男神般的靖王殿下,一向能说会道的莺儿,也不由自主地就紧张起来了。   “我,奴婢……”她结结巴巴道, “这, 这也不是奴婢自己想的,是阿遥姐姐说的。”她脑子一空白,下意识就交代了实情。   “阿遥姐姐?”陈烺稍稍往前倾身, 饶有兴致地问道,“阿遥姐姐是谁?”   莺儿自知说漏了嘴,一不小心就给她的阿遥姐姐给出卖了。天地良心,她可真不是故意的。   见她抿着嘴不说话,刘姑姑怕她受罚,在一旁急忙解释道:“那是这闲月阁里的一个宫女,前些时候感染了风寒,还颇有些严重,怕过了病气,郡主便好意叫她在房中休养。”   莺儿连连点头称是。   陈烺看了琼华郡主,她也点了头,笑道:“九哥哥来得不巧,不然,我还真想让你见见阿遥,要不是她,当初一到燕国,我可就要被欺负了去了?”   “哦?这又从何说起?”陈烺问道。   琼华郡主便一五一十地,又将驿馆那件事说了个清楚。   “原来是她。”陈烺听了点头,“先前礼部尚书回京时,倒是说起过这么一号人物。”他向林长风笑道,“当时我们都还好奇呢,说没想到琼华你身边还有这样厉害的一个人物。”   林长风也笑着点了点头。   琼华郡主笑道:“说来也是天意,让我在云州遇上了她。”   “云州?”陈烺眉头一拧。   “是啊,”琼华郡主点头,“阿遥是我们在云州选中的,当时刘姑姑就十分满意她,说是云州那样荒芜的地方,竟能出这样的水灵人儿来。”   刘姑姑赶紧附和称是。   陈烺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很莫名其妙,他觉得自己得去见一见那个阿遥。   “她现在何处?”陈烺问。   琼华郡主以为他是要去质问沈遥,为何口出狂言,遂维护道:“她,她现在还在病中。九哥哥,她跟莺儿说的那些话,许是开玩笑,哄这个傻丫头玩呢。”   陈烺知道她是在担心什么,遂道:“你放心,我不是要去责问于她,我只是想知道,她是如何得出那个结论的。”   “这,这个奴婢倒是知道的。”莺儿犹豫道,终是将她阿遥姐姐说的话原原本本又复述了一遍。   “哦?”陈烺听了,挑眉道,“她倒是一眼就看得清楚了。”说着他又思索,“这样一个妙人儿,怎会是个小小宫女呢?”   刘姑姑见问,便将沈遥的身世一五一十说了遍,最后道:“她父亲是个教书先生,想必她平日里也没少读书,比寻常女子多些见识,也是有的。”   话是这么说的不错,陈烺还是觉得,这里头还有什么名堂。   “沈遥……”他念了这女子的名字。   琼华郡主与刘姑姑对视一眼,都觉得她这堂兄有些怪怪的。   莺儿懵懵懂懂的回来。元月晚见她神情怪异,便问了一句。   这一问不要紧,莺儿鹦鹉学舌地将陈烺召见她问的话全都说了一回。   元月晚差点没吐血。她千算万算,竟忘了叮嘱莺儿不要大嘴巴。她看了床头,那柜子里还放着孙不疑的那瓶药。   真是要被这群人给搞死了。她气馁地想。   琼华郡主在她堂兄的示意下,原本还想趁着沈遥身子好些了,要召她过来见见。谁知只隔了一夜,就又传来她病重的消息。   太医去瞧了后,来回话说,许是夜里贪凉,又着了寒气。   琼华郡主讪讪看了她的这位堂兄,尴尬笑道:“这,这可真是不巧了。”   陈烺也笑着,手指轻敲了桌面,道:“还真是太不巧了。”   躺在房里的元月晚,一面在心里将陈烺骂了千万遍,一面又不得不感慨,这或许就是当初她欺骗他的报应吧。   好在陈烺这次来燕国,还是有正事要办的,也不能天天呆在闲月阁守株待兔。元月晚估摸着,等他忙起来,要不了几日,就该将她这个小小宫女给抛到脑后了吧。   果然,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陈烺都忙于两国文化交流的事情,再未踏入闲月阁。元月晚稍稍放了心,她觉得自己可以尝试着好起来了。   夏初是含胭郡主的生辰。   往年闲月阁便是接到帖子,太子李洵也要以琼华郡主尚在守丧期为由,变相不许她去。今时不同往日,陈烺也在此,李洵不好再以这个做借口。于是今年琼华郡主终于能出得宫去,这是她入燕三年来的第一次。   得知能出宫,去的还是南安王府,元月晚顿时就来了精神。虽然还有陈烺这个隐患在,但无疑南安王府更为重要些,她来燕国这三年,为的可不就是要探清那传说中被含胭郡主“金屋藏娇”的人,到底是不是元月承?   这次不去,下次可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所以她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去上南安王府一趟。   等到含胭郡主生辰那日,元月晚的病终于全好了。琼华郡主激动得都快哭了,她拉着前去拜见的元月晚的手,眼泪汪汪:“阿遥,你可算是好了。”   每当她这般情真意切的时候,元月晚都会产生一种深深的自责感,在真诚待人这方面,她远不及这个傻瓜郡主。   她也是被逼无奈。   琼华郡主的车马直接被迎进了南安王府的二门上。这正合了元月晚的心意,避开了正门下车马的男宾客们,那其中就有陈烺。   燕国与大梁一般,都是盛行孔孟之道,男女不同席便是其中之一。是以这次含胭郡主的生辰,男客都在前头正厅上,女客的宴席则设在了后花园,省却了元月晚许多麻烦。   酒过三巡,琼华郡主便有些上头了,她一喝酒就脸红,此刻更是明显。   作为她的婢女,元月晚自然是要尽职尽责的,她向含胭郡主告了罪,希望能寻一间干净卧房,好让琼华郡主休息一下。   含胭郡主自然应允,遣了一个丫鬟领她们去客房休息。   琼华郡主才躺下,元月晚便命跟来的其他几个侍女守在门前,不许任何人来打扰郡主休息,自己则悄悄自后窗翻了出去。   才过来的路上,领她们来的那个南安王府婢女便指了一个方向,提醒她们千万不可越过那道拱桥到湖中心的岛上去。   “那是我们郡主的院子,没有她的允许,便是我们也轻易去不得。”那婢女说道。   元月晚心里便有了数,恐怕那传说中的“金屋藏娇”,便是在那处。   她时间有限,为免麻烦,唯有直捣黄龙。   含胭郡主的湖心岛,只有那道拱桥能过去,便是轻功再好的人,□□从湖上飞过,也会因太过显眼而被巡查的侍卫和路过的下人给发现了。   只是今日是含胭郡主的生辰,人多在前面,这湖心岛看起来倒是寂静,没有一个人影。元月晚立在一架蔷薇花的阴影下,悄悄打量了四周,确信没人了,一咬牙,打算潜伏过去。   只是她尚未动身,就感到身后一阵风起。她心中机警,袖中的匕首落入手中,迅速回身。   “什么人?”她的匕首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一身家丁打扮,其貌不扬,面对她的匕首和质问,却能镇定自若,这叫她更加警惕了起来,思考着为免麻烦,干脆就取了他的小命得了。   然而对方开口了:“大小姐,是我。”   这熟悉的声音。   元月晚手一动:“陆凌?”她眨了眨眼,伸手就去摸他的耳后,果然,是□□。   “你怎么混进来的?”她问。   陆凌看了看四周,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小姐先随我来。”   元月晚跟着陆凌,绕了几个弯,躲到了一座假山山洞里。看着外头那狭小的光,她竟还有心思开小差,这要是被人给发现了,还以为他们是来偷情的呢。   然而陆凌定没有这个想法,他回答着元月晚先前的问题:“属下劫持了燕国大理寺卿的一个家仆,扮成了他的样子,这才进了南安王府。”   元月晚看了他:“只是劫持?”   陆凌抿了嘴,没应答。   元月晚也就知晓了,她叹息:“也是没法子。”来不及为那个家仆默哀,她又问,“你方才为何要阻止我过去湖心岛?”   陆凌道:“属下早已先小姐一步去探查了,那湖心岛看似没人看守,实则机关重重,被布了五行八卦阵,若贸然闯入,必定会被人发现。”   原来如此。元月晚点了头,果然,这才是含胭郡主放心在前面应酬的原因啊。   “那阵你可破得?”她问。   陆凌想了想:“破倒是破得,只是需要时间。”   “可我没有了。”元月晚皱了眉,“待会儿药效过了,琼华郡主也就该醒了。”   “小姐放心,属下既进了这南安王府,不查清事情真相,绝不出去。”陆凌道。   元月晚看了他:“你要在这里潜伏下去?”   “是。”陆凌点头,“属下既能扮成大理寺卿的家仆,那么再扮成南安王府的人,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元月晚想了想,如今之际,也只能这样了。   “那你自己要小心。”她叮嘱道。   陆凌垂首,避开她的视线,低低应了声是。   元月晚才要再问问他最近可有来自大梁的消息,却不期听见外头有人说着话过来了。   她屏气凝神听了几句,来的好像是含胭郡主,同她一道的那个人,却是陈烺? 第104章   来的正是含胭郡主和陈烺。   元月晚从暗中瞧去, 那两人倒是悠闲自在,连个下人也不带,就这么在园子里闲逛着, 要不是知道他们的身份, 或许还会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和小姐在幽会呢。   思及此, 她竟觉得心里有些酸溜溜的。果然是物是人非啊。   “郡主邀本王到此处来, 就只是为了看这园子里的风景?”陈烺一如既往地不正经。   含胭郡主巧笑倩兮:“怎么, 我这园子里的景致不够好?若不好, 那靖王殿下觉得我如何呢?”   元月晚闻言挑眉,这位含胭郡主,她是在勾引陈烺?还是在试探他?   陈烺的视线从她身上扫过,轻轻一笑:“郡主国色天香,自然是好景致。”   元月晚眯了眼, 果然是狗男人。   含胭郡主听他这般说,自然更是笑得动人了:“前些时候这燕都传得沸沸扬扬, 说你我是男才女貌, 天作之合。先时我还觉得无趣,如今看来, 倒是不妨考虑考虑了。”   “哦?”陈烺翘了嘴角笑, “郡主想嫁我为妻?”   “怎么,不行吗?”含胭郡主反问。   “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他欲言又止。   含胭郡主却笑了:“我知道,殿下早已有了一位王妃, 不过先王妃运道不好, 还没嫁进王府,就全家遭了难,后来不知为何又跳崖亡故, 殿下重情重义,不顾反对立了她做靖王妃。”   “你既知道,那也该晓得,便是嫁与我,你至多也就是个平妻,这你也愿意?”陈烺问。   含胭郡主哼了一声:“我向来不看出身与名分,况且,我一个大活人,难道还争不过一个死人么?”   陈烺轻笑一声:“那我就想问了,郡主为何突然又想嫁与本王呢?”   含胭郡主靠近他,差一点就鼻尖对了鼻尖,陈烺却不为所动,一步也未后退,只静静笑看了她。   含胭郡主红唇轻启:“因为我觉得,嫁给你好像会比较有意思。”   正是风暖花香时,年轻男女四目相对,怎么看都是一副卿卿我我的美好场景,无奈总有人会来打破这一刻。   一个南安王府的侍女,寻过来向含胭郡主报道,前面花厅上的夫人小姐们都在请她过去行酒令投壶呢。   含胭郡主便同丫鬟一起走了。   剩下陈烺一人,他在湖边伫立片刻,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没多久,也就离去了。   元月晚这才松了口气,心中却是无限疑惑,好端端的,那位含胭郡主怎么会主动来勾搭陈烺呢?还想嫁去大梁?那她藏匿在湖心岛的那个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时放弃,先问了身边的陆凌:“这些时日,可有大梁那边的消息?”   陆凌摇了摇头:“自去岁三小姐来了一封信后,再无任何消息。”   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元月晚想。   她原路返回琼华郡主歇息的房间,才坐下没一会儿,琼华郡主便悠悠转醒了。   回宫的时候,元月晚同琼华郡主一道上了马车。正等着车夫驱马前行呢,就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孤同陈妃坐一辆车。”却是太子李洵。   元月晚与琼华郡主面面相觑,她们谁也没有料到,李洵会到此处,还要求与琼华郡主同乘。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正想着,就见车帘掀起,李洵钻进车里来。   元月晚想了想,她还是出去与其他宫女们坐一辆车比较好。   才要动身,就又听李洵说道:“你就在此坐着吧,不必换车了。”   元月晚心中更是狐疑了。   琼华郡主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还有阿遥陪着她,不用她一人独自面对李洵,这个她有名无实的夫君。   马车缓缓行驶,车内却是一片寂静,没人说话。琼华郡主觉得尴尬,她原本有很多话要跟沈遥说的,现在却不好说了。   元月晚也好不到哪儿去,她虽低着头,没看那位太子殿下,却能察觉得到,他在打量着自己。   “你就是沈遥?”他终于出声问道。   他这一问,倒叫元月晚觉得浑身的经脉又活络了起来。她答道:“回殿下的话,奴婢是沈遥。”   想来他也是同陈烺一样,想要问问那日莺儿说的话,可是从她那里学来的。然而她等了半天,也未听见他再问话。   她觉得有些奇怪,便悄悄抬了眼,却不防正撞上他的视线。她一惊,赶紧又低了头。   李洵似是觉得好笑,他问:“怎么,孤有那么可怕?”   元月晚赶紧摇头:“是奴婢不该随意窥探殿下的。”   李洵看着面前这个循规蹈矩的宫女,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要说相貌,她左脸上的胎记实在是太过于惹眼,要说智谋,若不是早已查清她便是驿馆事件的始作俑者,再加上前不久含胭郡主和大梁靖王的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宫女,是在扮猪吃老虎。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之后,车里又回归了沉默。   一时进了东宫,元月晚率先从马车上下来。李洵跟着也下了马车。她便要去扶琼华郡主,谁料李洵竟转过身,自己朝站在车上的琼华郡主伸了手。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元月晚只觉得,这位太子殿下今天莫不是喝了假酒吧?   事实证明,他不止是喝了假酒,他还喝了杯掺了迷魂药的假酒。扶了琼华郡主下马车后,他甚是体贴地替她挽了挽鬓发,亲密道:“孤今日无事,不如今夜就陪着爱妃吧。”   琼华郡主十分真实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受宠若惊”,她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任由李洵牵着她的手,往闲月阁方向去。   元月晚跟在后头,这一天可真是要她想破脑袋了。   当夜那位太子殿下还真就宿在了闲月阁。   这可叫东宫这潭一贯平静的湖水惊起了波澜,孙良娣那边遣人来了三四趟,一开始闲月阁的宫人还会进去通报,可在被太子殿下面无表情地挥手赶出来后,他们也就学会了敷衍。气得孙良娣的人指了他们鼻子骂,出一趟宫,就学会了勾引人。   孙良娣的人嘴巴很厉害,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一听就是宠妃身边的。可闲月阁的人佛系久了,难得来这么个认真骂街的人,个个都来了精神,撸起袖子就要上。   如此一来,双方竟打了个平手。   不过一直这么吵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刘姑姑正满意于太子殿下的转变,可不想这档口闹出点什么事情来,却又自持身份,不好亲自前去,便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了元月晚。   元月晚倒也不含糊,去了一句话也没多说,径直从门口值守的侍卫腰间抽了刀出来,众人只见眼前寒光一闪,为首的孙良娣的大宫女,头上发髻顿时就散了,珠钗头花掉了一地。   原本还叽叽歪歪骂成一团的两拨人,顿时就安静了。   元月晚丢了刀给同样目瞪口呆的侍卫,嫌弃地看了闲月阁的宫人们一眼,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回去干活,都闲得慌吗一个个的,小心我让刘姑姑扣你们月钱!”   闲月阁的宫人们被骂得一愣一愣的,看着她走回去了,终于反应过来,再不理会还在惊吓中的孙良娣的人,一个个都追着元月晚进去了。   孙良娣知道后,又被气了个半死。   “我早就知道,闲月阁的那只狐狸精不是个好东西!果然,殿下还是着了她的道了!”她咬牙道。   大宫女披头散发,还在一边哭唧唧。   孙良娣被她哭得愈发心烦了,手指拨弄着玉坠上的流苏,娥眉紧蹙:“不行,我得想个办法。”   第二日一早,元月晚去伺候琼华郡主起床。   太子李洵已经走了。元月晚虽莫名不喜他,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太子,他监国这些年,从未有过一分懈怠。   琼华郡主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发呆。看见元月晚进来,她竟有些害羞,突然就脸红了起来。   不用她说,元月晚也能猜到,昨晚都发生了些什么。成亲快三年了,直至今日,她与李洵才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了。   元月晚还没来得及开口,刘姑姑就跟着进来了,她喜气洋洋,进来就给琼华郡主道喜了,紧接着又使唤了她身后跟着的小宫女,要她给手里端着一碗红枣莲子汤,送到琼华郡主跟前去。   “郡主补一补,老奴还叫厨房煮了红米粥,做了阿胶玫瑰饼,等郡主收拾停当了,就去用膳。”刘姑姑乐呵呵笑道。   元月晚站在刘姑姑身后,对上琼华郡主无可奈何的视线,她只挑了挑眉,不曾言语一声。她想起了自己初经人事的时候,第二天就去跳了崖。再没有比她这更刺激的了吧,她想。   用过了刘姑姑精心准备的早膳,琼华郡主照例是要去拜见太子妃的。   以往她去太子妃宫中,众人相见,也不过点头之交,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可是今日却不一般,琼华郡主一踏进那厅堂,就见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来,唬得她还以为自己身上是有什么呢,上下左右看了一回,也没什么呀。   元月晚凑近她,低声道:“是因为昨晚太子殿下宿在了闲月阁。”   琼华郡主这才恍然大悟。   “陈妃好生厉害,太子殿下不过往闲月阁去了一趟,你就纵容手下人持刀伤人!”琼华郡主还未坐下,对面的孙良娣便冷声哼道。   琼华郡主被骂得一头雾水:“什么持刀伤人?谁持刀伤人了?”她茫然道。 第105章   琼华郡主是真不知道, 可她那副无辜的模样瞧在孙良娣眼里,分明就是故意演戏给自己看的,她气道:“你还装傻!”   元月晚立在琼华郡主身后, 心想, 她不是装傻, 她是真傻啊。   太子妃曹氏姗姗来迟, 一出来就听见孙良娣怒气冲冲在质问人, 不由得暗暗皱了眉, 很想就此转身回去。   无奈众人都已经看见她了,纷纷行礼请安:“参见太子妃。”   “都起来吧。”太子妃勉强笑道,走去厅上坐下。   孙良娣迫不及待就要来告状:“想必太子妃姐姐也已经听说了,陈妃仗着太子殿下,昨夜竟纵容手下人持刀伤人, 可真是吓死个人。姐姐今日若是不秉公处置了闲月阁的人,这东宫里的人怕是都要给她闲月阁的人磕头了。”她说着白了琼华郡主一眼。   琼华郡主还是没能想明白, 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 困惑地看向了太子妃。   太子妃无法,只能轻笑一声, 道:“瞧孙妹妹说的, 陈妃也是太子殿下的人,殿下愿意宠爱哪个,那都是殿下自己的意思,我们可把控不得。再说了, ”她看了孙良娣笑道, “当初妹妹进东宫的时候,风头可比陈妃要强得多了。”   孙良娣自是料到太子妃不会偏向自己,听她这般说, 也不以为意,她早就备好了另一套说辞:“可是陈妃她纵容宫人行凶。”她说着拉了自己的宫女上前来,“姐姐你瞧瞧,我们家萍儿的头发,都给削断了。”   太子妃假意看了一眼,又问琼华郡主:“陈妃,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琼华郡主自己还纳闷呢,但太子妃问话,她又不能不答,只好先站了起来,眼睛却是看着身侧的元月晚。   这种时候,自然是不能让琼华郡主这个小倒霉蛋上的,所以元月晚站了出来,给太子妃行礼后,她脆声道:“启禀太子妃,昨夜之事,实在是流云轩的人欺人太甚,她们堵在闲月阁的门口,对我们的人破口大骂,那些话奴婢真心学不来,实在是不堪入耳。”   那叫萍儿的宫女转头看了她,一双眼睛瞪得老圆。   元月晚只当没瞧见,继续说道:“我们闲月阁的人都是嘴笨的,吵又吵不过人家,没的法子,只能刀剑自保。不过,奴婢从未有过要伤人的心思,只是想要吓一吓她们,还我们闲月阁一个清净而已。”   “你都把我头发削了!”萍儿忍不住伸手指了她大叫,“你还敢说你不是故意的!”   元月晚对她视若无睹,只向太子妃说道:“太子妃请想一想,我们闲月阁的人都是从梁国来的,本就是为了两国友好,小家安才能安大家,这种情形下,奴婢如何敢擅动干戈?”   她说着泫然:“想我们千里迢迢来到燕都,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只想在这宫里求得一处清净之地,安稳度日,也就罢了。不成想太子殿下不过来闲月阁过夜一次,就引得孙良娣如此大怒,使人来闲月阁大吵大闹,全然不顾皇族颜面,也未将梁国的脸面放在心里。若是如此,”她说着跪下,“还请太子妃向太子殿下劝谏,为保闲月阁安生,往后还请殿下别再往闲月阁去了。”她行大礼拜倒。   她这番话说得琼华郡主眼泪汪汪,不禁也跟着跪了下来,看着太子妃哭道:“我竟不知自己会惹得孙良娣如此不悦,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不要太子殿下到闲月阁了,呜呜呜——”   孙良娣被这主仆二人的这般做派气得额头上青筋凸显:“你们——”她指了这地上跪着的两人,却说不出话来。   太子妃曹氏心里直感慨,怪不得先几日太子曾对她说,莫要小瞧了闲月阁的人去,今日她算是明白了,那闲月阁可真是藏龙卧虎啊。   “快起来吧,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苦闹得这般?”她笑道,使了个眼神,叫自己贴身的宫女去扶了那主仆二人起来。   “进了这东宫,大家就都是姐妹了,是要一同伺候太子殿下的。”太子妃和善笑着,她向琼华郡主说道,“你呀,真是年纪小,不会说话,太子殿下也是你的夫君,好端端的,怎么还说起了不要殿下往闲月阁去的话呢?这种赌气的话,往后可不要再说了。”   琼华郡主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她其实并不太明白,自己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到底都意味着些什么。   她不明白,元月晚却是明白的,太子妃也明白。她踱步到元月晚跟前,细细打量了一回后,说道:“陈妃年纪轻,很多东西还需要你们来教导,言行举止更是要注意了。”   元月晚低了头,应了声“是”。   “行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子妃归座后,看了大家笑道,“我才也说了,大家都是姐妹,尽心尽力伺候好太子殿下方为正经,往后再有闹事者,决不轻饶。”   “是。”众人齐声应道。   孙良娣原本还想借着太子妃来教训教训琼华郡主,没想到被一个小小的宫女三言两语就扭转了形势,这叫她如何不气?才从太子妃宫里出来,她便甩给琼华郡主一个白眼,带着她的萍儿,使劲跺了地走远了。   元月晚和琼华郡主看了她的背影笑:“也不怕给地砖跺疼了。”   琼华郡主被她的话逗笑:“你小声点,给人听见了,又来寻咱们的不是。”   元月晚笑道:“这么远,再听不到的。”说着她又夸了琼华郡主,“刚才在里面,郡主的表现真好,一点也看不出演戏。”   琼华郡主莫名其妙:“演戏?演什么戏?”   这回轮到元月晚愣住,敢情她不是装的?她是真心不要太子李洵再往闲月阁去了?   看了琼华郡主写满疑惑的脸,元月晚在心里为那位太子殿下默默掬一把同情泪。都不容易啊。   当夜太子李洵又宿在了闲月阁。   元月晚也不觉得意外,他定是听说了闲月阁与流云轩的种种,至于为何会选择闲月阁而非流云轩,这也简单,毕竟大梁的人还在燕都,又是琼华郡主的堂兄,无论如何,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   琼华郡主屋里的灯已经熄了有两个钟头了,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候,值夜的元月晚不耐烦屋里闷热,遂出来外面廊上。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今年的夏天,比往年都要燥热一些。   庭院开阔,夜风带着一丝清凉,裹着荷香,吹散人身上的热意。元月晚就在廊上的美人靠坐了,听丛间夏虫鸣啾,远处蛙声阵阵,这一向她心事颇多,不觉已是夏意最浓时。   她想起每年这时候,刘姑姑都要做一道荷叶包饭,里面根据个人口味,或放腊肉,或放鲜肉,佐以豌豆,清香扑鼻。思及此,她便开始盘算着,明天要跟刘姑姑好生说道说道,今年的荷叶包饭可晚了些啊。   正想着,忽听见门吱呀一声响,她扭头看了过去,从房里出来的,却是太子李洵。   这大半夜的,他不睡觉,跑出来干什么?元月晚脑中无数问号,却来不及细思,唯有赶紧站起来,屈膝行礼。   “孤许是有点积食了,睡不着,你去叫厨房做碗消食茶来。”李洵向门口守着的小太监说道。   小太监愣了愣,看了眼元月晚,见她点头,这才去了。   李洵便笑:“看来在这闲月阁,孤的话都比不得你的来得好使。”   他这话别有深意,许是在暗指她今日于太子妃宫中的事。无论他是哪个意思,元月晚都得装傻:“太子殿下久不来闲月阁,如今乍到,宫人们还要些时日来反应。”   听得出她也是在暗讽自己,李洵便笑:“那你倒是反应得快的。”   元月晚依旧低了头:“奴婢伺候郡主,自然万事都得机灵些。”   李洵慢慢踱至她面前,她看见那双黑色靴子的足尖,停留在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   “可孤听说,你是在郡主嫁入燕都前,才去她身边伺候的。”   他的声音带着些冷淡,或许是储君的缘故,不怒自威。   元月晚明白他今晚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她无有准备,只能见招拆招。   “忠心不在时日的长短,只在于心。”她道。   她低着脑袋,看不见李洵的脸,也猜不出他此刻的神情,更不清楚他在琢磨着些什么。她能做的,唯有等待。   良久,她终于听见李洵轻笑一声:“你倒是个妙人。”   这是夸奖,却也不是。元月晚心里警惕,又听见他说道:“只可惜,脸生得不大好,不然……”   他的话没说完,元月晚却暗暗松了口气,她有点感谢自己当初的决断,给自己添上这道青色胎记时,为的可不就是这天?她同时又有些后悔,早知今日,她该用上□□的,就不会还要处处防着陈烺了。   他可真是自己的冤家啊。   取消食茶的小太监回来了,毕恭毕敬将茶盅递到李洵面前,可他瞧也不瞧,只说:“突然觉得又不撑了,孤进去睡了。”便进房去了。   小太监端着木漆托盘,莫名其妙:“太子殿下这是在耍弄我呢?”他跟元月晚抱怨着。   元月晚敲了敲他的脑袋:“别乱说话,小心你的舌头。”   小太监吐了吐舌头,殷勤地将消食茶献给了她:“阿遥姐姐用吧。”   她嫌弃地推了回去:“你自己吃吧。”她又没积食,正相反,这大半夜的,还有点饿了呢。 第106章   这一向宫里颇为热闹, 大家茶余饭后最爱聊的事情,便是含胭郡主和那位梁国靖王殿下。   无有其他,不过就是含胭郡主今日又与那位靖王殿下去了燕都最有名的酒楼, 或者琴坊, 又或哪处名胜古迹。   宫人们越说越起劲, 仿佛明天那两人就要拜天地入洞房了似的。   “真是没劲, ”莺儿从外头取了冰回来, 咚的一声扔到了地上, 自己双手叉了腰,忿忿道,“也不知道咱们的那位靖王殿下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成日家跟着燕国郡主出去玩,我听那些人说的, 好似两人真要成好事了一样。”   元月晚瞅了眼那桶冰,打起了要做冰碗的主意, 因此只敷衍她说:“你自己不也说了吗, 是被灌了迷魂汤,还管那许多做什么?横竖就算他不娶燕国郡主, 也轮不到咱们这些宫人。你呀, 还是省省心,想着怎么吃好点喝好点吧。”   莺儿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踢了一脚那桶冰, 嘟囔着:“我就瞧不得他们那股子得意劲儿……”   “行啦。”元月晚催促着她, “快送到厨房里去吧,等下该化了。”她说着又叮嘱了莺儿,“记得叫厨房里做几份冰碗出来, 等下大家一起吃。”   一听说有吃的,莺儿顿时就又来了精神,清脆答应了一声,拎起桶就又走了。   元月晚看她欢快的背影,不由得摇头笑,到底还是个孩子,这忧愁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   厨房里做好冰碗,元月晚也掐着时辰到了,惹得御厨们笑:“阿遥姑娘又赶巧来。”   她也笑,见一只红漆盘里三碗盈盈冰碗,才走过来的浑身暑气,都因为这一眼而散了不少。   她自觉端起了那只托盘,笑:“我亲自给郡主和刘姑姑送过去。”   没有外人的时候,她们仨常一起吃零嘴,是以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任由她去了。   元月晚端着那三碗冰碗,满心的愉悦。只是那份愉悦并没有维持多久,拐过回廊,她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张不苟言笑的侧脸,不是一直跟着陈烺的卫卓,又会是哪个?   卫卓在这里,那陈烺……   来不及多想,赶在卫卓看向这边前,元月晚一个激灵,又转了回去。   “阿遥姐姐?”背后一个小太监莫名道。   她稳了稳心神,问道:“靖王殿下过来了?”   “是。”小太监举了举手里的冰桶,“郡主怕热着靖王殿下,特意又叫奴婢去取了些冰过来用。”   他倒过来得正巧。元月晚想着,就将自己手里的托盘也递给了他:“我才想起来,才落了一样东西在厨房里,我得去取回来。你先送进去吧。”   小太监懵懵懂懂就接了,可见托盘里有三份,又奇怪:“今日襄阳王世子并未同来啊,怎么有三碗?”   林长风没来?元月晚心中疑惑,但还是拿了一碗起来,就搁在一旁的窗沿上,又冲小太监一笑:“那这碗就是你的了,送完了回来吃。”   小太监当即就乐了:“多谢阿遥姐姐。”   元月晚挥了挥手:“快去吧,我也走了。”   小太监送了冰碗去厅上。琼华郡主见了,便向陈烺笑道:“九哥哥来得巧,正好分你一碗。”说着她又问了小太监,“怎么是你送来的,阿遥呢?”   小太监恭恭敬敬放下了冰碗,答道:“阿遥姐姐说忘了样要紧东西在厨房,又回去取了。”   琼华郡主闻言点了点头。   陈烺眉毛微挑:“你的这个阿遥姑娘,还真是个大忙人啊,我回回来,却回回都见不着人。”   琼华郡主听不出他是在嘲讽,只憨厚笑道:“可不是,她事情多,连我都有很多事要指望着她呢。”   “那还真是能干啊。”陈烺眯了眼。   琼华郡主重重点头:“那可不。”   陈烺嘴角抽了抽,忍着再没说出更加嘲讽的话来。   琼华郡主见他不言语,便道:“九哥哥也不用在意,横竖都在一个宫里,早晚都会见着的。”   陈烺却不好糊弄,他笑问:“早晚是多早晚?你不要忘了,过了七月,我就该回大梁了。”   琼华郡主一愣,这才想了起来,陈烺可不像她,他还要回去的。这么一想,她不觉心里有些难受起来,她却要在异国耗尽一辈子了。   “这样吧,”她强打起精神,向陈烺保证道,“九哥哥回去前,我一定为你引荐她。”   陈烺紧追不放:“回去前是多久?哪一日?”   琼华郡主拧了眉苦思:“再要不了几日就是燕太子的生辰了,这一向宫里事多,恐怕不得闲,等过了这阵子,他生辰过了,我就请九哥哥你来赏月。届时就我们仨,九哥哥你看如何?”   陈烺自然无异议:“那就这么说定了。”   琼华郡主将赏月之约告知给元月晚时,后者恨不能当场就给她的头拧下来。好在理智尚存,元月晚细想了想,便道:“郡主怕是混忘了,太子殿下生辰那日起,奴婢都是要去安平殿跪经三日的。”   琼华郡主一愣,终于记了起来,确是有这么一回事,每年那三日,她都要去安平殿为她的家人跪经。   “我,我还真忘了。”琼华郡主窘迫,“那,那可怎么办啊?我都跟九哥哥说了……”   “那就再往后推吧……”元月晚叹气,能躲一日是一日,她的事还遥遥无期,她不能现在就暴露了,即便对方是陈烺,她曾经的真心欢喜过的人,也不可以。   元月晚烦恼着这件事,琼华郡主在片刻的烦恼之后,就丢开了,她开始烦恼起另一件事来。   “太子殿下的生辰,今年咱们要送点什么呢?”她苦恼着。   往年太子李洵过生辰,闲月阁送去的不过也就是笔墨纸砚书画等能体现大梁人文的东西,虽没什么新意,但却出不了错。今年元月晚也照例备下了这类生辰贺仪,却不想琼华郡主竟关心起这个来。   “郡主是想送点别的?”她问,看得出,这个傻瓜郡主是对那位太子殿下动了点心的。   这倒也不奇怪,李洵那人虽然让人难以捉摸他的真实想法,可那却是帝王必须的本事,至于在对待女人这一事上,单看他最近往闲月阁跑的次数,那样的一张脸,突然的温柔体贴,能叫琼华郡主心动,也是正常的。   所以琼华郡主有些扭捏起来:“我,我想送点自己亲手做的。”她说着就红了脸。   元月晚心里暗叹,但还是问道:“那郡主想送什么呢?”   琼华郡主又苦恼了起来:“是啊,送点什么呢?”   眼看她眉头愈拧愈紧,元月晚便提议道:“郡主不如画幅画?”琼华郡主爱好不多,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这画吧。   可她却摇了摇头:“我,我想送点私人的东西。”她悄悄同元月晚说道,“其实,我这几日都在绣一只荷包,但是,”她羞赧,“绣得不好。”   她这个样子,倒叫元月晚想起了一件事来,她还在大梁的掖庭宫时,也曾藏着掖着,熬夜为陈烺做了一只荷包,当时还同他换回来一只玉兔抱桂枝的玉佩呢。   “阿遥?”   琼华郡主给她叫回了神来,她定了定神,看琼华郡主小心翼翼从枕头下掏了只还未绣完花的荷包出来,捧到她面前,不好意思地说着:“你帮我看看,怎样做更好?”   元月晚看了那只荷包,琼华郡主大约是想绣鸳鸯戏水来着,可惜她不精女红,鸳鸯绣得倒有六分像肥鸭。   元月晚忍了笑,其实于针线活儿上,这么些年她也没什么进益,但相比较琼华郡主,她还是能发言的。   “要不,咱们换个容易的来绣?”她斟酌着建议道。   琼华郡主嗷地一声叫,扑过来就抢回了自己的荷包,耳朵都羞红了:“我不管,我就要绣这个!”   也就只有这种时候,她还任性得像个宗室女了。   太子李洵生辰这一日,元月晚独自去了安平殿。东宫再怎么热闹,也都与她无关。   每年的安平殿这时候都很安静,殿内不分白天黑夜,都燃着蜡烛,灯火通明,塑了金身的佛祖慈眉善目,俯视着小小的众生。   元月晚带来的纸钱都是她自己折的,她不能光明正大地祭祀那些逝去的人,她的阿柔,父母,祖母,三哥,还有无数的元家军,他们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却连个牌位都不曾拥有。   不该是这样的,她静坐在那里,想。   远远似乎有声音传来,在这空旷的大殿里分外明显。她从失神里反应过来,侧耳倾听,不免惊骇,慌忙站了起来,来不及多想,便躲去了佛祖金身的后面。   来的是含胭郡主和陈烺。   元月晚心中嘀咕,看来传言或许有几分是真的,这二人不在东宫席上,跑来这安平殿做什么,必定是背着众人幽会来了。   想到这儿,她又不免鄙夷,陈烺啊陈烺,原来你也是这样的人。转念她却又笑话了自己,她又有什么资格去鄙夷他呢?   “你说要醒酒,原来是要来拜佛?”含胭郡主的声音自佛前传来。   借着佛祖金身的遮挡,元月晚从缝隙里看见,陈烺拈了一炷香,正插到佛前供着的香炉里。   “信步至此,见了佛祖,便拜上一拜。”陈烺道,轻飘飘的话语里,听不出一丝醉意,“倒是郡主,大可不必同我一起。”   含胭郡主笑:“不同你一起,又如何使人信服,你我彼此中意呢?”   陈烺蓦地一笑,他嘲讽别人的时候,惯是这样笑的:“在佛祖面前,郡主还要继续说着违心话吗?也不怕遭天谴?”   含胭郡主不以为意:“若论鬼神,死在我剑下的人多了去,我该怕他们前来索命才是。”   陈烺终于看向了她:“郡主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含胭郡主得意地笑,才要说话,就听他又说道:“只是据我所知,郡主早已有心上人,也不必与我大梁联姻,如今却这般,实在是叫本王捉摸不透。”   含胭郡主看了他半晌,微微一笑:“殿下不是捉摸不透,你是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陈烺不言语,只侧头看了她。   含胭郡主却面向了佛祖,抬了下巴道:“当然了,我嫁你,也不是白嫁的。”她转头定定看了陈烺,“你们梁国,至今尚未立太子吧。”   佛祖金身后,元月晚听得手脚冰凉。原先她以为,含胭郡主是瞧上了陈烺的美色——她从来没有否认过,陈烺不是一个美男子,然而就是此刻,含胭郡主光明正大地承认,她要的,不仅仅是一个梁国靖王妃的位置,她要做的,是大梁的皇后。   陈烺显然是早就料到了会是如此,所以他一点也不意外,反而挑了挑眉,说:“想必郡主也知道,我前面还有好几个兄长,便是论嫡庶,我的十一弟还排在了前头。”   含胭郡主笑着摇头:“这些都不是问题,有我在,必能助你登上帝位。”   “为什么是我?”陈烺问。   含胭郡主想了想,说:“或许这就是天意吧,若此番来的是你的十一弟,我也会对他说这番话。”言外之意,并不是她选择了他,是天意。   陈烺沉吟:“那我还真是赶巧了。”   含胭郡主笑:“同姓不婚,不然,这燕国的太子妃,往后的中宫,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姓曹的。所以我只能往外看。”   “郡主还真是有野心啊。”陈烺说,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在赞美。   含胭郡主也不在乎,她只道:“在你离开燕都之前,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含胭郡主离去后,只剩陈烺一人立于佛前。他仰头看了佛祖金身,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说,我该不该答应呢?”   有那么一恍神的功夫,元月晚以为,他是在问自己。   正失神,她忽觉腿上一痒,低头看时,原来是一只褐色猫咪,正弓了背蹭了她的小腿。   饶是如此,她还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谁在那里?”前面传来陈烺的声音。   元月晚吓得赶紧蹲下了身,想也没想,她举起了那只小狸花猫,就往边上一扔。   狸花猫轻巧落地,陈烺停下了要过来的脚步,他看了地上的小狸花猫,不禁笑:“原来是你啊。”   小狸花猫警惕地看了他,片刻后掉头就从后殿跑了出去。   元月晚蹲在那里,她生怕陈烺会跟着小狸花猫过来,那她的存在便是一览无余了。   就在她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陈烺的脚步声终于又响了起来,却是越行越远。   大殿内又恢复了安静。她蹲了半晌,腿都要麻了,终于敢悄悄打量回大殿,只见前头空荡荡的,再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了。   她扶着佛祖的莲花座站了起来,长长输了口气。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陈烺的声音蓦地在她背后响起。 第107章   有那么一刻, 元月晚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她就那么站在了那里,不敢转身,不敢回头看他。她甚至都不敢想, 连他的名字都不能出现在脑海里。   “晚儿?”大概是过了很久, 她终于听见陈烺在尝试着唤她的名字。   她当然不能回应他, 即便是在这种境地下, 她依然要咬牙坚持了:“您认错人了。”声音一出口, 连她都觉得自己喉咙生涩, 仿佛许久未开过嗓。   陈烺却笑了:“这世上,我认错谁,都不会认错你。”   元月晚听见他往前一步,她来不及感动于他的话,唯有喝道:“你站住!”   陈烺果真就站住了。   元月晚还站在了原地, 她的脑中飞快地冒出了千万个念头,思考着该如何化解眼前的这个难题。她不是没想过会被陈烺认出来, 她只是还抱着一丝希望, 只要能熬到他离开燕都,她就可以省去许多麻烦了。   然而现在, 她这一丝希望也被消灭殆尽。   既然如此……   她深吸一口气, 缓缓转过身来。   今日的陈烺着一身月白长衫,腰束玉带,头顶金冠,端的翩翩佳公子。如若他那红了眼圈的美目是笑着的话, 必然更加迷人。   她却是笑着的:“好久不见。”她说。   眼见着陈烺额头上爆出青筋, 她还想着,是不是还要再说点什么,来好生安抚安抚他, 就见他大踏步向前,长臂一伸,就将她揽入怀。   他抱得很紧,紧到让元月晚觉得有些喘不过来气。可她也清楚,她现在就该受着。所以她的两只胳膊也攀上了他的背,紧紧回抱了他。   “我以为你死了。”陈烺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伴随着他唇上的温暖,落在她的耳尖,“还好,你还活着。”她的耳垂,她的面颊,她的唇,无一不是他的柔软和温暖。   元月晚终于推了推他:“这是佛堂!”她好看的眉拧起,是陈烺熟悉的神情。   他想笑,放声大笑,这几年只在梦里偶尔出现过的神色,他如今又能再见到活生生的了。   他伸手就去捏了捏元月晚的脸:“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后知后觉地问。   元月晚打掉了他的手,没好气道:“捏你自己的去!”   他的手被打得很疼,可这疼痛让陈烺分外开心:“是真的!”他兴高采烈地说着,握了她的腰,就将她举了起来,原地转了几个圈。   “放我下来!”元月晚抓了他的肩,又急又气,“这是佛堂,你这样是对佛祖的不敬重!”   陈烺哈哈笑着:“佛祖才不会怪一个失而复得的人,他若真明白,就该让我从此不再失去我的珍宝。”   他是这样说的,但还是听话地放了她下来。   元月晚的两只脚着了地,这才觉得心安。抬头又见陈烺只盯了她看,她想起自己脸上的胎记,故意转过去给他细瞧:“如何,做得逼真吧?”   陈烺抬手去摸了摸,点头道:“不知道的绝对会以为是真的。”   他的另一只手也捧上了她的脸,四目相对,元月晚在他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她忽然又有些紧张起来。   “这,这里是佛堂……”她嗫嚅着。   陈烺的笑意爬上了眉梢:“这句话你已经说三遍了。”他的手指抚上她的唇,刚刚他还吻过这里,指腹传来的柔软让他忍不住想要再低下头去。   眼看着他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元月晚面上一热,两手一推,就给他拉开了:“不行!”她红了一张脸说。   殊不知,她现在的这个模样,更是叫陈烺勾起了那一年的回忆,那一晚,她也是这样红着脸,成为了他真正的妻。   他知道在佛堂里冒出这样的念头是对佛祖的不敬,可他实在是太开心了,他奢侈地想,佛祖应该不会怪罪于他的,毕竟他现在就是个大俗人。   “好好好,不亲不亲了。”他哄着她,再次揽了她入怀,感受着怀中人的温暖,他满意地闭上了眼。   元月晚却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是我?”她问。   陈烺虽不满她打破此刻的祥和,但还是笑了,回答她说:“直觉。”   元月晚听了,就往他胳膊上捶了下:“你又不是女人。”   被揍了的陈烺笑得更欢了,他搂紧了元月晚:“怎么,就许你们女人的直觉不讲道理,就不允许我们男人也有直觉了?”   “许许许——”元月晚学了他刚才的口吻,拖长了声音道。   陈烺得意哼笑:“还好,上天还是眷顾我的,将你又还给了我。”他说着长长叹息,两只胳膊将她勒得紧紧,“这次别走了。”他埋头在她肩间,闷闷地说。   元月晚垂了眼,她当然不能够现在就答应他,可她也不愿让他此刻就难过,思来想去后,她捏了捏他的胳膊,提醒他说:“你该回去宴席上了。”   “我不去。”陈烺抱着他,口吻瞬间孩子气,“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我现在哪里都不去了,我就守着你。”   就知道会是这样。元月晚翻了白眼。   “他们会来找你的。”她说。   陈烺一声招呼都没打,突然就将她打横抱起:“这有什么?就说本王瞧见个小宫女,生得颇为貌美,一时起兴,宠幸了她。啧啧,多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他夸奖他自己。   元月晚腿蹬得什么似的:“不行!你快放我下来!”   “我就不。”陈烺冲她挑眉。   元月晚冷了一张脸:“你再这样,我可就真生气了啊。”   她的这句话蓦地就触到了陈烺。他放了她下来,却不许她走,不由分说,就将她逼去墙角。   “你生气?”他俊美的一张脸冷笑起来,犹如冰霜恶魔,“你知道我得知你跳崖的消息时,是个什么心情吗?”他逼问。   元月晚自知是自己骗他在先,这点她无法反驳。   “我何止是生气?我绝望,愤怒,心碎。一路上我都在想,这是一个怎样狠心的女人,前一天还同我拜了天地,做了夫妻,说好的等我回来,可她转头就跳下了悬崖,连个完整的尸首都没留给我。你知道,站在悬崖边的时候,我有多冲动想要跳下去陪你一起走黄泉路吗?”   我知道吗?元月晚问自己。她或许知道,或许,也不知道。   “对不起。”她唯有这样讲,“可我必须得走。”她凝视了陈烺的眼睛,那里深得像最暗的黑夜。   她的坦诚向来都叫他无可奈何,所以他唯有强硬要求:“你得补偿我,”他再次抱起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吻上她的额头,“就从向众人宣告你是我的人开始。”   他的唇离开了她的额头,元月晚睁开眼,就看见门口伫立着的小沙弥,正一脸惊恐地看了这两人——他只是跟着师父进宫来为他们的圣上诵经祈福的,可佛祖却让他瞧见了这一幕,他觉得,佛祖这是在惩罚他昨晚没用心做功课。   仿佛听见了小沙弥灵魂碎裂的声音,元月晚认命地再次闭上了眼,将脸埋进了陈烺的怀里。   行吧。她想。   那日午后,自安平殿往闲月阁的那条宫道上,所有人都瞧见了这么一幕:他们心中那位与含胭郡主天造地设的金童,怀里却窝了另一个宫女打扮的人。   因为她的脸埋在了“金童”的怀里,他们没认出她是谁来,还是“金童”贴心地问了一句:阿遥,你不闷吗?他们才恍然大悟,苍了天了,竟然是闲月阁那个脸上有着青色胎记的沈遥?!   宫里的八卦消息向来传得飞快,用不了半盏茶的功夫,整个燕国皇城的人就都知道了,梁国靖王殿下在大庭广众之下,抱回了闲月阁的沈遥姑娘。   彼时东宫宴席还未散,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了含胭郡主,她是同靖王一起出去的,回来的却只有她一人,这会子就传出了靖王与一个宫女的丑事,他们都很有兴致,想看看这位向来目中无人的郡主会作何反应。   可令他们失望的是,含胭郡主对此毫无反应,依旧吃菜喝酒,仿佛大家看的都不是她一般。   唯有她近身的侍女瞧得分明,含胭郡主置于桌下的手,握紧了拳头。   闲月阁内,元月晚将她从仙霞山逃出,如何到了云州,又如何混进了送嫁的队伍,又如何在这燕都皇城里过了这几年,都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给了陈烺知道。   “所以你是怀疑,南安王府里被关在湖心岛的那个人,是元月承?”陈烺皱了眉,这个消息,他却是第一次听说。   “是。”元月晚点头,“只是我尚未亲眼见到,如今陆凌潜伏在了南安王府里,那湖心岛守卫森严,他一时恐怕也难以得手。”   陈烺也是去过南安王府的,他自然清楚,那府里是如何的情形。   “如果那里头真是你堂兄,那这事可就有意思起来了。”陈烺摩挲了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只怕这里头的问题,远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   “你们想的?”元月晚敏锐问道。   陈烺笑:“你以为,这几年我都是无所事事只知悲哀的吗?”   元月晚讪讪,得,又来问责于她了。   “即便你不在了,我也要为你元家洗清冤屈,还你一个清白。”他说。   元月晚低头:“多谢。”她嗫嚅道。   陈烺便笑了,伸手勾了她的下巴,对上她清澈的眸子,他坏笑:“一句多谢就想打发了我去?”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另一只手就绕上了她腰上的系带。   元月晚面上又一热。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肯定又脸红了。 第108章   陈烺越凑越近, 元月晚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几年他真是出落得越发俊俏了,甚至十分懂得该如何调动自己的五官, 将楚楚可怜和款款深情糅合得恰到好处, 让人无法拒绝。   好在她也并不是毫无进益, 如今想用美色来诱惑她, 可是不够了。凭借着最后的一丝理智, 她抬手挡在了两人之间。   “你同那个含胭郡主, 又是怎么一回事?”她问。   这可真是个破坏气氛的好问题。陈烺一边懊恼,一边又觉得好笑,抬手就往她脑袋上敲了一下,见她瞪圆了眼睛看了自己,他又满足了。   “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   元月晚呵地一声笑, 男人啊男人,先前还一起游山玩水, 绯闻都传得漫天飞了, 这会子对了另一个女人,又说没关系了。   陈烺当然瞧得出她是在明晃晃地鄙夷自己, 可他不在乎, 现在他只觉得,她什么样的神情都好,高兴的,生气的, 他都乐意瞧。   “我这一生中, 唯一有关系的女人,就只是你元月晚。”他的手一刻没闲着,从头顶一路往下, 抚过她的情丝,面庞,“毕竟,你太有能耐了,能让我不顾朝臣反对,将你的牌位供在靖王府这些年了。”   他不提,元月晚险些都要忘了这回事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   “阿遥姐姐?”门外传来莺儿的一声呼唤,紧接着,就又没了。   元月晚起身就要出去,还没走上一步,就被陈烺揽住了腰,身子一沉,她就坐在了陈烺的腿上了。   “好像是莺儿在叫我,”她挣扎着,“我得出去看看。”   陈烺的唇贴了她的脖子,白白嫩嫩,还带着一股子幽香,他不觉心中一动,哑了声音,他说:“没事儿,外面有卫卓守着呢,没人能进得来。”   他环着她腰肢的胳膊收紧,嘴角一翘:“现在,你还是只想想我们吧。你刚刚想说你什么来着?”他问,却并不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就先堵上了她的唇。   她想说什么来着?元月晚也想不起来了,毕竟,她现在就被他亲得七荤八素,哪里还有理智来思考?   谈情说爱误我!昏头昏脑间,她还能如此总结。   莺儿被靖王那个日常冷着一张脸的贴身侍卫给拦在了她阿遥姐姐的房门外,大热天的,他却似乎浑身都在往外冒着寒气,莺儿还要喊的念头悄悄就被自己给掐断了。   惹不起惹不起,她想,任自己再大的好奇心,也不想被人给砍了,只好灰溜溜又走了。   当天夜里,闲月阁正厅上,琼华郡主张着一张嘴,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她还没有搞清,她信赖的阿遥,怎么就被这个堂兄给看上了呢?他们明明还没见过面。   刘姑姑的脸色可谓是真的不好看,她也是一万个想不明白,这阿遥怎么就跟靖王殿下勾搭上了呢?她原本还指望着,等自己百年之后,阿遥能替她继续照顾郡主呢。   莺儿立在堂下,耳朵却竖得尖尖,心里分外雀跃,没想到千算万算,靖王殿下竟看上了他们的阿遥姐姐,这下可是给了那些燕国宫人打了响亮的一耳光。果然还是她们大梁女子更有魅力!   闲月阁众人各怀心思,最坦荡的,莫过于陈烺和元月晚这两个当事人了。   “实不相瞒,琼华你的这个侍女,长得颇似我那过世的王妃。”陈烺面不改色地撒着谎,“是以一时情动,没有把持住。”   还很无耻。元月晚在心里将他车轱辘骂了个来回,始终保持着低头的状态,她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琼华郡主显然是被惊到了:“啊,这,可是……”她结结巴巴地,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烺自然懂她的意思:“是啊,这天下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她若是没有脸上这道胎记,只怕与我那已过世的王妃还要相像些。不过,”他说着垂首看了身侧静立的元月晚,微微一笑,“现在这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脸上写满了“深情”二字,可琼华郡主还是忍不住要说:“可是,可是,九哥哥,阿遥她,她毕竟不是王妃嫂嫂,你这样,对她未免,未免有些不公平。”   元月晚颇为感动。要知道,琼华郡主当着人,甚少这样说话,如今却会为了她去与陈烺这个玉面阎王争辩,叫她如何不动容?   然而陈烺并不以为意,他收起了看元月晚时的微笑,看向琼华郡主的眼神,虽笑却依旧让人如身处冰天雪地之间。   “为兄觉得,这样就很好了。”他冷冷说道,“我带她回大梁,总比在这里耗尽一生的好。”   他这话说得可真是不留情,元月晚都忍不住抬眼剜了他,更别提刘姑姑这样年过半百的老人家了。   琼华郡主垂了眼,须臾后,她点了点头:“九哥哥说得不错。”   “郡主?”刘姑姑惊愕。   “姑姑,如果有机会,你不想回去吗?”琼华郡主望了她笑,“换做是我,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大梁,回去我爹娘身边的。”   “郡主去哪儿,老奴就去哪儿。”刘姑姑瓮声道,“郡主在燕都,老奴就陪郡主老死在燕都;郡主回大梁,老奴就随郡主回去。今生今世,老奴绝不离郡主一步。”   “姑姑……”琼华郡主泫然欲泣。   这一幕主仆情深的场景,但凡是有心的人,都会忍不住要落泪。可陈烺却是个例外,在大家最好哭的时候,他说:“总而言之,你这个丫头,我是要定了。”   琼华郡主眼泪汪汪看了元月晚:“阿遥你呢?你自己什么打算?”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若她只是平凡的沈遥,她或许会于心不忍,不愿离开琼华郡主,可她毕竟不是沈遥,她叫元月晚,越国公府元家大小姐,元月晚。   她缓缓跪下,给琼华郡主磕了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虽一切都已过了明路,但元月晚依旧歇在了闲月阁,在随陈烺回大梁前,她想再陪琼华郡主一段时日。   琼华郡主自然是没有意见的,她巴不得她能多陪陪自己,唯有刘姑姑,这几日见了元月晚,她总是哼的一声,扭头就走,显然很是不满她的选择。   “你别往心里去,她老人家就是这样。”琼华郡主反而安慰她道,“等过几天就好了,她缓过来就好了。”   元月晚不得不感慨,这可真是个小傻瓜啊。   然而还没等刘姑姑缓过来,含胭郡主就先来了。   含胭郡主是军旅中长大的,做事不拖泥带水,所以上来便开门见山:“叫沈遥来见我。”   元月晚到时,含胭郡主已坐在了厅上,琼华郡主陪坐一旁,明显坐立难安。这要不知道,还以为含胭郡主才是这闲月阁的主人呢。   元月晚规规矩矩下拜行礼。   含胭郡主瞅了她半晌,恨不能在她身上看出两个血窟窿来。   “也不过如此嘛。”她轻飘飘评判道。   元月晚低头不语,还是琼华郡主努力赔着笑:“她就是吃亏了脸上的胎记,若是没有那块胎记,也是个顶尖的美人呢。”   她这话分明是向着元月晚的,可元月晚听了却心里叫苦,琼华郡主越是这般夸她,只怕她越是要惨。   果不其然,含胭郡主歪了身子,微微抬了下巴,说道:“既是如此,不如就将那块胎记割去,我倒要看看,没了那块胎记,会是个怎样顶尖的美人。”   她说着从腰间掏出把匕首来,抽出一半刀刃,细细欣赏着那刀锋,哼笑道:“不如我亲自来动手?”   琼华郡主不禁花容失色:“这,这可使不得啊。”   含胭郡主把玩着匕首,见地上的那个宫女一动不动,甚至连一丝惊恐都没有,她觉得很是好奇,遂笑道:“你说呢?”   元月晚抬起头,对上含胭郡主的视线,她说:“奴婢相信,郡主自然是不会对奴婢下手的。”   “哦?”含胭郡主饶有兴致,她往前倾了倾身子,又问,“你为何会这样想呢?”   元月晚镇静道:“因为,您还顾忌着靖王殿下。”   含胭郡主微微眯了眼:“你以为,我会因为一个男人,而放过另一个女人?”   “您会。”元月晚很是坚定。   含胭郡主从椅子上起身,她走到元月晚面前,匕首贴上元月晚的脸,她自己却是笑着的:“谁给你的勇气,敢这样对我说话?”   琼华郡主腾地站了起来,她生怕含胭郡主一个狠心,就给元月晚划破了脸。   元月晚却比她镇定得多:“郡主心里清楚,您要的到底是什么。而奴婢,到底值不值得您这样做,您也清楚得很。”   含胭郡主顿了一顿,继而就笑了:“他果然疼你,连这些都跟你说了。”   元月晚知道她是误会了,但想一想,这误会不误会的,也无所谓了。   含胭郡主垂下了手,琼华郡主显见的松了口气。   “行吧,既是如此,咱们以后要见面的日子还多着呢,倒不如,”含胭郡主又轻笑,扫了眼元月晚,“你先去南安王府伺候我一段时日如何?” 第109章   闲月阁的一间卧房内, 元月晚慢条斯理收拾着行李。明天她就要出宫进南安王府了,这是她在燕国皇宫的最后一夜。   莺儿在一旁给她打下手,就像往常一样, 絮絮叨叨的:“怪不得阿遥姐姐你说, 你不稀罕看靖王殿下。原来越是不稀罕, 才越容易得到。”   元月晚记起她的确是说过这话, 可莺儿却因此而得出这样的结论, 却是叫她哭笑不得, 唯有说道:“这个嘛,还得分是谁。你若是长得没有几分像谁的心上人,还是不要轻易去尝试了。”   莺儿一想也是,便换了个话题,又开始数落起含胭郡主来:“她可真是霸道, ”她愤愤不平道,“仗着自己是个郡主, 就能在咱们闲月阁作威作福!还说什么‘靖王殿下也已经同意了’……”她翻了白眼。   元月晚只笑而不语。   莺儿却越说越气, 干脆连陈烺也带上了:“靖王殿下也真是的,他难道不清楚含胭郡主是什么样的人吗?一面说着会对阿遥姐姐你好, 这一转头, 就把你送给另一个女人去做丫鬟,这算什么?”   元月晚只能在心里为陈烺默哀,锅都让他一个人背了。   正说着,门口传来脚步声, 她二人转头看时, 却见来的正是多日对元月晚避而不见的刘姑姑。   “姑姑,您终于来啦。”莺儿雀跃笑道。   刘姑姑睨了她一眼:“老远就听见你在这嘀嘀咕咕的。”   莺儿吐了吐舌头,转头又去给她的阿遥姐姐收拾行李了。   元月晚看了刘姑姑, 微笑道:“您来啦。”   “这个是给你的!”刘姑姑说着,将手里提着的包袱丢在了小桌上。   元月晚走了过去,看了看包袱,又看了看刘姑姑,她笑:“我打开啦?”   刘姑姑撇过头去:“开吧。”她硬邦邦说道。   元月晚打开了包袱,里头是一套崭新的夏衣,用的是上好的轻薄料子,衣襟绣了竹叶,一看就是花费了许多功夫做的。   “多谢姑姑为我费心了。”她抚摸了顺滑的衣料,轻轻说道。   刘姑姑听得清楚,脸上分明动容,但还是死鸭子嘴硬:“我随便做做的,本来想自己穿,没想到一不留神就低估了自己的身形,没法子,就只好便宜你这丫头了。”   那这便宜来得还真是巧。元月晚抿嘴笑,她走了过去,抱了刘姑姑的一只胳膊,脑袋蹭了她的肩,鼻尖是幽暗的檀香,这让她想起自己的祖母。   “以后我不在了,姑姑你要照顾好自己,能不操心的就别瞎操心了,莺儿她们也大了,能帮着做点正事了,您老人家就放心地让她们去历练历练吧,您就好好地颐养天年。”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当年虽是从欺骗开始,可这几年相处下来的情谊,却不假。   刘姑姑抬了另一只手,她掩了嘴,又狠狠抽泣了两声,努力使自己听起来恶声恶气:“好端端的,说什么在不在的话,多不吉利。”说着又斜眼看了元月晚,没好气道,“倒是你,进了南安王府,那都是燕国的人了,我们不在你身边,你才更要照顾好自己。”   元月晚抱着她的胳膊紧了紧,笑道:“我会的。”   “你啊……”刘姑姑叹息。   莺儿抱了一叠衣裳,立在一旁看了她们笑。   收拾好了行礼,夜也深了,刘姑姑和莺儿都回屋去歇息了。元月晚本打算也歇下,可躺在了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熬了半个时辰,她终于忍不住,从床上起来,披了件外衣,往院子里踱步去。   琼华郡主的正屋门口,值夜的小太监都在打着瞌睡。院子里的地灯笼亮着,引得夏虫不住地往上头扑。远处传来池塘蛙鸣,一切都昭示着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夏夜。   元月晚在院子里踱了一圈,最后她蹲在了小池塘边。这里的小池塘没有青蛙,一湾水,只养了几尾锦鲤,并几株睡莲。这时是夜里,睡莲花都闭了。   “你在看什么?”   冷不丁的,她背后传来个声音。   元月晚差点给吓跌进小池塘里。好在经历了这许多事,不过转瞬之间,她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寻死站起来,并转过身来,向来人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李洵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这大晚上的,你不睡觉,跑来这里蹲着干什么?”他说着往她背后的小池塘里也瞅了眼,“你便是再不想去南安王府,这么浅的水,也淹不死人。”   元月晚听了心里只翻白眼,这大晚上的,没睡瞎溜达的可不止她一人。只是这话李洵能说,她却不能说出口,只能暗自想一想罢了。   李洵见她低了头不言语,他上前一步,突然就压低了声音,说:“你若是真不愿意去南安王府,便说一声,孤自有办法留你在闲月阁。”   元月晚猛地抬起头,她有些迷惑,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洵见了她这般的神情,不由得笑:“你可不要误会,我也是为了你们郡主,我看她平日里对你还是挺依赖的。”   元月晚想了想,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但也怕失了这唯一能进南安王府探寻的机会,斟酌后便道:“留得一时,留不了一世。”   “你是说梁国靖王?”李洵想了想,又道,“倒是个麻烦。不过,”他凝视了面前的女子,“若是你愿意,也可留在燕都。”   元月晚愈加疑惑了起来:“殿下为何要同奴婢说这些?”   “因为,”李洵轻笑,“孤总觉得,你不似表面看起来的那样,你身上,有着故事。”   元月晚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这果然也是个人精。但面上,她还是要装作糊涂:“殿下说笑了,奴婢的身世,这闲月阁上上下下都清楚得很,哪里还有什么故事?”   李洵还是笑的,但并不言语。   “在梁国使团离开前,你都还有机会留在燕都。”他丢下这么一句话,就拂了衣袖,转身轻飘飘离去了。   元月晚站在原地,她皱了眉,想了很久。   第二日,在闲月阁一众眼泪汪汪的人的相送下,元月晚踏出了燕皇宫。和当初来时不同,她心底里竟还有些雀跃。当着哭成了泪人儿的琼华郡主,她自知这样想很是对不住她。   流云轩的一大清早不睡觉,也跑来看笑话,尤其以为首的那个大宫女笑得最为厉害。   对付她这样没有记性的人,元月晚从来都不手软,在割下对方的又一缕头发之后,她看了地上散落的青丝,哼笑道:“你以为,这闲月阁离了我,就没人能治得住你了?”   她将手中刀剑递给了莺儿,将莺儿带到前头来,指着那捂了脑袋的宫女叮嘱道:“你记住了,谁要是敢说咱们的坏话,你可千万不要客气,打就对了。”   莺儿听话地点头,握紧了刀剑:“阿遥姐姐你放心吧,你教我的我都记着呢。”她说着威胁地瞪了瞪流云轩的那一众人。   谁都瞧得出,这是闲月阁的又一个“沈遥”。   无论宫中往后如何,元月晚还是顺利入住了南安王府。   这期间陈烺都未露过面,他们大梁的使团最近在京郊进行观星交流,不得空回来。   带元月晚的倒也算得上是个熟人——阿真,当初她还与莺儿闹了颇多的矛盾。   阿真显然也不大待见她这个梁国来的宫女,尤其,她还与那个闲月阁的宫女亲密,这叫阿真不由得心生出许多想要作践她的念头来。   “郡主身边不缺伺候的人,尤其是你这样什么王府规矩都不懂的,就只能跟那些外头买回来的丫鬟一样,先从粗使活儿干起。”阿真双手叉了腰,颐指气使道。   她这话分明是在糊弄人,饶是没当过家,可元月晚也清楚,就算是买回来的丫鬟,也有分个几等,有做粗使的,有做针线的,更有命好些的,被主子当场瞧上,带回去慢慢□□做贴身丫鬟的,若是一味都从粗使的开始,那便一棍子都打死了,再无盼头。   饶是如此,元月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反正已经进了南安王府,就不怕没机会摸去湖心岛。   然而一连几天,元月晚都在扫院子。她不仅去不了湖心岛,她也见不到陆凌。这可不符合陆凌的行事作风,她甚至开始怀疑,陆凌还活着吗?   “嘿,发什么呆呢?”还没扶着扫把站上一会儿,元月晚就听见阿真在喊了。   她叹了口气,又挥动了扫把。这什么破数,大夏天的就开始一个劲地落叶了。   “阿真。”院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元月晚抬起头,就听见阿真甜美的一把嗓子:“阿易,你回来了。”她一阵风似的,从元月晚身边刮过,飘向了门口的男子。   果真是善变的女人。元月晚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望向院门口,那里立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一身家仆打扮,一看就知也是这南安王府里的下人。   元月晚看向他时,那个叫“阿易”的男人,也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阿易。”阿真故意挡在了两人视线之间,笑眯眯朝男子伸了手,“我要的东西呢?”   男子笑了笑,将手里提着的纸包递给了她。   阿真捧了那只纸包,送到鼻子前闻了一闻,这才乐道:“果然好闻。”她说着,又拉了男子,“走,去我屋里喝一碗凉茶。”   男子被她拽着走,经过元月晚身边时,他疑惑:“这就是……”   阿真明显嫌弃:“没错,就是那个闲月阁的宫女。”她一点也不想多说关于元月晚的一个字,拉了男人,不住地催他走。   元月晚也懒得去搭理这一对,阿真不得她喜欢,这个叫阿易的男人,显然跟阿真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她自然也不会喜欢。   可就在男人抬脚走开时,他垂下了手,一片微黄树叶轻飘飘落下,掉在了那一小堆被元月晚扫起的落叶上。   她一惊,再抬眼看时,男人已经被阿真拉走了。 第110章   是夜, 元月晚捏着那片微黄树叶,等着那个叫“阿易”的男人到来。   南安王府别的不说,至少在对待下人吃穿住行这一块, 并不委屈他们。你看, 这一人一间的卧房, 可比别家要大方多了。   也方便了“夜会”。   一阵疾风起, 一个黑影自窗外翻了进来。元月晚眼疾手快, 立马就放下了窗户。   来的正是白日里见过的“阿易”, 他拉下了黑色蒙面布,就要给元月晚行礼。   元月晚赶在他前头摆了手:“罢了罢了,都这般的境地了,还在乎这些虚礼做什么?”   她一面说话,一面仔细听了四周, 又压低声音问道:“这些时日,你可探听出什么来了?”   这个“阿易”不是别人, 正是陆凌。此刻他顶着一张“阿易”的脸, 摇了摇头:“属下没把握好,这段时日都被派出去给南安王妃的娘家人送礼去了。”他顿了顿, 又艰难补充道, “远在千里之外。”   “那也是没办法。”元月晚摩挲了手中树叶,上面一个“陆”字都快要被她给抠没了,她突然就又笑了起来,“不过, 你跟那个阿真……”   虽是隔着□□, 但陆凌泛红的耳朵尖却出卖了他:“属下真是没料到会有这一出。”他自己也是悔不当初,怎么好好地就碰上个这么事儿的原主呢?   元月晚虽觉得好笑,但还是要安慰他道:“当时一切都突然, 不能万事具备,如今这样也算是很好了。”   陆凌稳了稳心神,方道:“大小姐说得是,属下虽与那位阿真姑娘相处不久,但属下已可以断定,那湖心岛住着的,的确是个大梁人。”   这一晚上,元月晚都没有睡着。她盯了灰麻帐顶,心思万千,要在短短的时日内进入湖心岛,目前看来,是痴心妄想。既然进不去,她打定了主意,那就让那岛上的人出来。   梁国使团从郊外观星回来,靖王陈烺便在第一时间入了南安王府。谁都知道,他定是为了那个闲月阁的宫女来的,因此人人都同情起他们的郡主来,堂堂一郡主,竟然比不上一个下人。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陈烺并未直接去见那个宫女,他只寻了含胭郡主说话。   阿真一脚踩在了门槛上,抱了胳膊看元月晚扫地,冷嘲热讽:“有什么用?你以为那位殿下还真是看上了你啊,也不想想自己长得多丑八怪,还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呢?我可告诉你吧,你就安安心心给我们郡主扫一辈子的地吧,还有你的安生日子过。”   元月晚置若罔闻,只顾扫着那片地。阿真自觉没趣,这个沈遥自打来了王府里,多是这个样子,半天没一句话。先前阿真还以为,这是如传闻中的一般,是多厉害的一个人呢,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陈烺与含胭郡主行走湖边。   含胭郡主瞧了他:“怎么不去见见你的那个心上人呢?却来找我,怎么,害怕我欺负了她去不成?”   陈烺笑:“我既答应了你,将她送到你身边伺候,该怎么样,那都是你的主意了,我无从干涉。”   含胭郡主打量了他:“殿下能这般想,却是可造之材了。梁国皇位,我必定助你得到。”   陈烺淡然:“我已经向郡主展现了我的诚意,可郡主不能只拿这么一句话就来打发了我。”   含胭郡主看了他:“殿下想要我的诚意?”   “礼尚往来,应当如此。”陈烺道,他举目望向湖中小岛,微微一笑,“我听闻,那湖心岛上就住着郡主的心上人?”   含胭郡主也随他看了过去:“心上人谈不上,顶多是个男宠罢了。”   陈烺闻言挑眉:“一个男宠,值得郡主这般大阵仗?”   含胭郡主面色如常:“湖心岛的布置,不过就是我的一些小爱好罢了,并不是特意为了他才建造的。”顿了顿,她终于说道,“既是殿下想要看到我的诚意,那好,我就将他也交给你。”   陈烺哈哈一笑:“这倒不必。只是我想着,既是郡主看上的人,必定是有着过人之处的,我倒是想见识一下,并不想要他去给我扫院子。”   含胭郡主眉头一动:“我知道了。明日午时,我在湖心岛宴请殿下。”   陈烺离开后,阿真看着含胭郡主在屋内走来走去,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她帮不上忙,更不敢开口去问,只能浑身绷紧,站在一旁候着。   “你去,将那个沈遥唤进来。”含胭郡主终于开口道。   阿真仿佛瞬间就被人推活了浑身的血脉,顿时就轻快了起来:“是。”她答应着,转身就往外走去,同时心里窃喜着,看郡主的这个样子,只怕那个沈遥是要吃苦头了。   元月晚踏进了这间书房,这是进府来的第一次。燕国和大梁一样,女子多工于女红,或有读书的,却也没几个有自己的书房。便是含胭郡主,她在这燕都也是头一份。   “你是梁国人。”含胭郡主坐于书案后,她也不是在问她,更像是在陈述。   元月晚低头:“是。”   “那你可知道梁都的越国公府元家?”含胭郡主又问。   元月晚心里一动,她现在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了,那湖心岛的人,必是元月承。   “郡主说笑了,梁国的子民,谁没听说过越国公府元家的大名呢。”她道,“便是奴婢从未去过梁都,对元家军的名头,那也是有所耳闻的。”   她说的不假,含胭郡主也知道。饶是如此,含胭郡主还是看了她一回,似乎是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你在云州住过几年?”含胭郡主又问。   作假的时候,确是这么说的。元月晚遂道:“是。”   “那元家的大公子在云州时,你可曾见过他?”   可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元月晚依旧垂了脑袋,答道:“元大公子身在军营,成王殿下又御下极严,且奴婢家在城南,实属偏僻,哪里能见着元大公子的颜面呢。”   含胭郡主顿了顿,又道:“无妨,我不过随口问问,你不必放在心上,也无需告知别人。”   这个“别人”,很显然,就是陈烺。   元月晚点头答应。   含胭郡主又道:“明日湖心岛午宴,你也去伺候着吧。”她玩味地看了面前低眉顺眼的女子,“既然你是靖王殿下的人了,想必他也会很高兴看见你侍候在旁的。”   元月晚可一点也不觉得这份恩赐有多令人高兴,这个含胭郡主,她分明是想拿自己来向陈烺示威。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可不就是个棋子?   这一夜元月晚却睡得极其安稳。明明第二天就能够验证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了,可她却无比地安心。   过了明天,一切就好了。   宴会是在午时进行,可准备工作却是大清早就开始了的。不断有人沿着那道桥,往来湖心岛和岸上,忙忙碌碌准备着。   只缺了元月晚。   她今天没别的安排,含胭郡主的话,只叫她午时过去岛上服侍就行,别的都不用做。连院子都不用扫了的元月晚,分外悠闲,悠闲得有点想去扫院子。   好在“阿易”他来寻阿真,可巧阿真一时不得闲,只叫他在门房里坐着,等会儿再来同他说话。   “阿易”经过廊下时,元月晚正坐在了窗前发呆。   “今日属下去不了湖心岛上,到时大小姐还要万事小心。”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元月晚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会有分寸的。”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临近午时,陈烺便到了。阿真过来唤了元月晚,要她一道过去湖心岛伺候。   “我可告诉你了,等到了岛上,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自己心里得有个数。”阿真一边走,一边不忘教训了她,“还有啊,你就在席上布菜倒酒,没我的话,绝对不能四处乱走。”   看元月晚一脸的疑惑,阿真又是得意,又是有些不耐烦:“那岛上都是郡主设置的各种机关,一个不小心,你可能就会被困在那里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关上你个三五天,不死也得脱层皮。”阿真恐吓道。   元月晚就笑了:“我知道了,多谢阿真姐姐教诲。”   阿真被人这样奉承,显然更是得意了,领了她大摇大摆,就上了桥。   踏上湖心岛,元月晚便留了心神,她仔细查看了这岛上地形,只可惜她不懂五行之术,若是陆凌在,他或许还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可对她来说,却是全然不懂,只能跟了阿真,将来时的路记下。   陈烺和含胭郡主都已经入席了。含胭郡主见了她来,遂向陈烺笑道:“昨天没能让你见着她,是我的疏忽,今日我特地安排了她过来,不知殿下可还欢喜?”   陈烺转了酒杯,眼睛瞧了元月晚,她如今穿着南安王府下人的衣裳,半新不旧的,却衬得人白白净净,干净得仿佛一块玉石。   “郡主有心了。”陈烺笑道,“不过,今日本王要看的,可不是她的技艺。”   含胭郡主命元月晚过去为靖王斟酒,一面又笑道:“殿下放心,我都已经准备下了。”她说着,向身边的人低声道,“将他带上来吧。”   她的声音虽低,可元月晚却听得一清二楚。不知为何,先前都还很安心的她,这一刻却莫名就紧张了起来。她捏了酒壶的手柄,眼睛却死死盯了入口处,一抹烟青色的身影,正出现在了那里。 第111章   那入口处的人越走越近。   可他每走近一步, 元月晚的心就跟着凉上一截。   那个着烟青色衣裳的人,宽大的衣裳被风吹起,裹着他消瘦的身形。青丝被玉簪束起, 垂于身后。可他的脸, 他的那张脸……   “这是何意?”陈烺盯着来人, 手中筷子指了他的那张银色面具, 正是那张面具, 遮去了他的大半张脸。   含胭郡主歪在了座椅上, 她微微挑眉,含笑说道:“殿下不用觉得意外,给他戴上面具,实在是因为,他那半张脸见不得人。”   “哦, 是吗?”陈烺捏着杯子的手换去了另一只,“有多见不得人?”   正说着, 那人已行至跟前, 给陈烺和含胭郡主拱手行礼。   “他也说不了话。”含胭郡主在一旁又解释道。   陈烺眯眼打量了来人:“不能开口,总能听得见人说话吧。”他指了指对方, “将面具摘下, 让本王瞧瞧。”   “殿下,”含胭郡主勉强笑道,“这不大好吧,我怕会吓着……”她看了眼陈烺身侧的元月晚。   陈烺也跟着瞧了眼元月晚, 见她神色如常, 便又向含胭郡主笑道:“我大梁的儿女,可不是那起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人物,云州一役, 比这更惨的都有。”   他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含胭郡主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她向那人点了点头。   那人静默片刻,终于缓缓抬手,绕到脑后解开了面具系带。   银色面具被拿了下来,瞧见他的那一张脸时,全场寂静无声。南安王府的人或是习惯了,元月晚和陈烺却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陈烺曾在沙场厮杀过,他见过许多血腥的场面,那些血肉模糊的面庞,甚至是身首异处的惨状,他都经历过。   元月晚也曾见过,当年她刚随母亲到越州,见多了战后幸存下来的兵士,少一只眼睛少一只耳朵,缺胳膊缺腿的,她也见过。   可他们都没见过,也没想过,那些伤好了以后的情景。   那人的大半张脸上,是一道道扭曲的疤痕,像蚯蚓的尸体,横在了皮肤上。看得出是有尽力清除过的,但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行了,戴上吧。”含胭郡主估摸着他们也是瞧够了,便又命令道。   元月晚捏着酒壶的手蓦地收紧。任是被毁了容,可他的那双眼睛,她却是认得的。那就是元月承,她的大哥,那个背负了万千骂名的人。   陈烺与元月承素来不太熟,可他注意到了元月晚的反应,他也就笃定了。   “不知此人有何才艺,竟能以这样的一张脸,博得郡主的欢心?”他出言问道。   含胭郡主望了那人,微微一笑:“他舞得一手好剑。况且,”她又看了陈烺,“若论他先前的容貌,只怕也未必会输给殿下。”   她说着,又吩咐了那人:“去吧,给这位靖王殿下瞧瞧,你舞的好剑法。”   那人领命下去准备。   元月晚的视线追逐着他,可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他的眸子里无动于衷,仿佛就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而已,毫无波澜。   他不认得她了?   耳畔传来陈烺的一声轻咳,待她回过神转过头来,才发现他离自己的脸不过咫尺之间。她下意识就往后退了退,这让陈烺觉得分外受伤。   “你再这样只管盯着他看,本王可要吃醋了。”当了众人的面,他公然调笑道。   元月晚这才意识到,含胭郡主也正盯了她看。多年的经验让她瞬间羞赧起来:“奴婢,奴婢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她低声道。   含胭郡主听了笑:“我说什么来着?”她的视线转向陈烺,“还不是你,偏要看。”   这话元月晚听着,怎么觉得含胭郡主倒有几分撒娇的埋怨意味呢?   陈烺好似听不出来,他哈哈笑着,向含胭郡主举了举酒杯,道:“郡主说得是,本王先自罚一杯。”   说话间丝竹乐起,那人手执一柄长剑入场。   含胭郡主说得不错,那人的确舞得一手好剑。或许正是因为他身形消瘦,宽袍大袖挥洒间,颇有几分隐逸仙姿。   元月晚仔细端详了他的一招一式,令她失望的是,她看不出一丝一毫元月承的影子。这样花式只剩观赏意味的舞剑,以元月晚所认识的那个元月承来说,他也不会去学。   可他分明又有着元月承的眼睛。   直至舞剑结束,丝竹终了,元月晚也没能确定,他到底还是不是元月承。   舞剑之后,又换了舞姬上来助兴。   元月晚内心焦灼,她很想去问问那个人,问他到底是不是她的大哥,问他到底有没有做对不起元家的事情,问他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陈烺也清楚,今天不弄明白这件事,往后怕是再难有机会了。   或许是老天爷也在帮他们,坐了一会儿,元月晚觉得小腹隐隐有些疼痛起来。她愣一愣,细算了算日子,也是该到小日子了。   陈烺见她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以为她是热的,但又见她面色苍白了起来,却不像是被热的,便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奴婢……”元月晚看了眼含胭郡主,“是,是……”   含胭郡主一听就明白了,便道:“殿下不必再问了,这是女子每个月都会经历的。”说着她又吩咐了阿真,“你带她去换身衣裳吧。”   陈烺也就明白了。他转头看了元月晚,道:“你且去吧,等好些了再过来。”   元月晚领命,随阿真从席上退下。   阿真就在湖心岛的屋子里给她找了身下人衣裳,叫她进去换了再出来。   元月晚换好了衣裙,再从屋里出来时,原本还在叽叽喳喳抱怨着的阿真,突然就静悄悄躺在了那棵大榕树下。在她身边,先前那个哑奴正静静伫立着。   元月晚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哑奴见她出来了,他弯腰拖了阿真,走了没几步,就消失在了榕树后。   元月晚一愣,赶紧追了上去,那里平整一片地,她试着踩了几脚,最后终于一脚踏空,整个人都往下一掉。   这突然的失重,让元月晚很难整理好思绪,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落地的时候不要摔得太难看了。   落在地上的时候,元月晚就保持着这个蹲下的姿势,她的眼睛尚未适应这地下暗室的黑暗,但朵儿却清晰听见一旁的动静。   轻微的一声响,室内亮起了微黄的光。她顺着看了过去,是那哑奴点燃了半截蜡烛。   借着这昏黄的光,她看见被敲昏过去的阿真,就躺在了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这间暗室不大,没什么摆设,墙角边堆了几只木箱子,看着也很有些年头了。正对着元月晚的墙上有着一道门,不知会通向何处。   哑奴将那半截蜡烛放在了木箱上,他转过身来,看向了元月晚。   元月晚觉得,她应该看得出来,他是想告诉点自己什么。   “你……”她尝试着开口。   那人看了她一眼,手指蘸了蘸墙壁上渗出来的水,转身开始在墙上写起了字。   元月晚迟疑了下,还是走上前看了眼。   他写道:我是元月承。   此时此刻,元月晚已不觉得这有什么能震撼到她的了。早在他打晕了阿真,引导她下来这间暗室的时候,她就已经确认了。   那些盘桓在心里多年的疑问,争先恐后都冒了出来,可等她开了口,她才意识到,对于真相,她好像并没有那么在乎了。   她问的是:“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对方那双一直都很平静的眸子,终于有了点动容。   元月晚走近他,她缓缓抬手,想要去摘下他的面具,却被他偏头躲开了。   她的手就这么悬在了那里,她说:“这几年,很苦吧。”   对方对上她的视线,定定看了一阵后,他又蘸水写了一行字:   杀了我。   这短短三个字,元月晚看在眼里,心上却如同扎了一刀。   “所以,你当真……”“通敌叛国”这四个字,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摇了摇头,但顿了顿之后,他又点了点头。   元月晚不明白。   地上躺着的阿真,突然嘤咛一声,似是要醒过来了。   他来不及多说,只在墙上又写了个字:六。   不等元月晚再问,他的手抹了把地上的灰,就往元月晚脸上胡乱擦了回。紧接着,他吹灭了蜡烛,连烛蜡也抠了下来,然后拉开那道小门,一阵落锁声后,再无动静。   元月晚愣在那里,这片黑暗仿佛她此刻的心,迷茫又无知。   阿真嘟囔了几声,似是真的醒了。元月晚回过神来,她迅速也躺了下来,想了想,又滚了两下。   “哎哟我的脑袋,疼死我了。”阿真终于是醒了过来,“咦,这是哪儿啊?”   元月晚装作也醒了:“我怎么掉这儿来了?”   阿真许是还迷糊着:“怎么回事?”   元月晚道:“我也不知道,我看姐姐你往这边来,就跟过来了,结果不知怎么的,就掉下来了。”   阿真回忆了下:“啊,是那只蝴蝶,我本来想抓住那只蝴蝶的,结果一不小心,就落了机关了。这是榕树下的那个暗室对吧?”她问元月晚。   元月晚当然说是了。   阿真顿时懊恼了起来:“这下可惨了,又要被郡主给骂死了。”   元月晚敏锐抓住了重点:“又?”   阿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实不相瞒,我已经掉进来过两次了嘿嘿。”   元月晚哑然失笑,原来他早就想好了这一切。 第112章   一个时辰后, 地下暗室里的元月晚和阿真才被人找到。正如阿真所料,含胭郡主一点也没客气,当了陈烺的面, 就给她骂了个狗血喷头。   许是在陈烺面前丢了面子, 含胭郡主有些过意不去, 便对又换了身衣裳的元月晚说道:“你替我送靖王殿下出府吧。”   元月晚正求之不得。   “所以, 他真的就是……”陈烺在听了元月晚的话后, 说道。   她点了点头:“再不会有错了。”她说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这块胎记是假的,可他脸上的伤疤却是真的。”她不由得想要笑,“你说,这可真是讽刺啊。”   陈烺静默不语。他伸了手,想要去拉住她的。   “别这样, ”她四下里看了一回,警惕道, “给人看见了, 又要骂我是狐狸精了。”   陈烺笑:“狐狸精又如何?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狐狸精。”他不光嘴上这样调戏着,没牵到她的手, 他干脆就转而往她的鼻子上刮了一刮。   “哎呀!”她嫌弃地推开了他的胳膊。   “不跟你闹, 说正事儿呢。”她又拧了眉,疑惑道,“他当时写的那个‘六’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她想不出来, 陈烺心中几个转圜, 笑道:“或许,我知道。”   “你知道?”元月晚盯了他,“那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还没有十足的把握。”陈烺道, “不过你放心,一旦我确定了,一定会第一时间就来告诉你。”   “好吧。”眼看着南安王府的大门就在前头了,元月晚站住脚,“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欸?就到这儿吗?”陈烺调笑,“你不想跟我一起走?”   “别闹了。”元月晚可没有他的好心情,还能来开玩笑,“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我得回去好好捋捋。”   陈烺收起了笑:“你说他要求死,是真的吗?”   “是。”她点头。   “可我看他能自尽的机会多得是,要想死早就可以死了,为何还要假以人手呢?”   这一点,元月晚觉得她能回答:“因为他害怕,他不敢自尽。”   她为何能如此笃定,她想,或许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还会以现在的这个模样,这个地位来活着,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他就只是害怕而已。   南安王府午宴后没多久,大梁使团就要打道回府了。他们这一趟来燕国,除了圆满完成了文化交流的任务,还被众人默许了一门亲事。梁国方面表示,等靖王殿下回了国,就上书让皇帝遣使臣过来求娶。   “我说你,是不是很想就跟着那位靖王殿下回去啊?”阿真日常一脚踩了门槛,懒洋洋挖苦元月晚,“哎呀,其实倒也不必,明年这时候咱们郡主就嫁去梁国啦,到时候你不也就回去了?或许看在你殷勤侍奉的份上,还能给你抬个位份呢。”   元月晚早习惯了阿真这个口吻,她一言不发,只低头专心扫地。   阿真过了嘴瘾,也就算了。   大梁使团离开后,中秋刚过,燕国那位缠绵病榻多年的皇帝,终于在一个不见月亮的晚上驾崩了。   燕国上下一片素缟,南安王府的主人们都进宫去吊唁了,为方便,他们就宿在了宫里。如此一来,府里倒比平时松懈了不少。   元月晚作为一个扫地的婢女,自然是不用跟着进宫去伺候的。阿真不幸染了风寒,也被含胭郡主免了,留着在家看屋子。   这是个求之不得的好机会。   陆凌来寻元月晚的时候,元月晚早已收拾停当。   “成败就在今晚了。”陆凌道。   元月晚点头。   他们才要出门,却听见身后一声:“咦,阿易?”   “坏了,”陆凌皱起了眉,“她怎么起来了?”   这个时辰,阿真早该睡着了的。   “真的是你,阿易。”阿真的声音越来越近,“我白日里睡多了,这会子倒睡不着了。”她绕到两人面前,视线刀子似的扫过元月晚,“你在这里干什么?”问完她才后知后觉,指了这两人,“你们,你们怎么在一块儿?”   “我……”陆凌试图解释。   然而下一秒,阿真就倒在了地上。陆凌目瞪口呆看了一记手刀毫不留情就劈在了阿真脖子后的元月晚:“这……”   元月晚突然想了起来,当初她劈王锦绣的时候,好像也是这般。   “不要试图跟这种女人讲道理,她们早已先入为主,不会再听你解释的。”元月晚教训道,又看了眼躺倒在地上的阿真,想了想,她翻了自己的荷包,从里面摸出一个药丸来,塞进阿真的嘴里。   “这是什么?”陆凌忍不住问。   元月晚抬头望了他:“陆凌,跟人接触久了,你们暗卫也有了人性了,我记得以前,你杀人伤人可从不会多问一句。”   陆凌肃然:“是属下失职了。”   元月晚摇了摇头:“这是人之常情。你放心,不是毒药,只是让她醒来后不记得今晚发生了什么而已,她会以为是自己梦游到院子里来的。”她说着站了起来,“阿真不是个坏人,只可惜我们立场不一样,而且,她喜欢的是那个‘阿易’,不是你陆凌,你不要忘了。”   陆凌垂首:“属下不敢忘。”   “走吧,”元月晚道,“今晚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呢。”   陆凌看了眼地上躺着的阿真,垂下眼,转身就跟着元月晚走了。   他们的目的地是湖心岛。有了元月晚上回的探路,再加上陆凌日以继夜的盘复,他们勉强摸出了一条路来。   这是元月晚第一次见到陆凌杀人。血光四溅的时候,她想,陆凌不愧是她父亲当时最看好的暗卫。   元月晚踏进了岛上唯一亮着灯火的屋子里。外面的动静一点没惊到书案前坐着的那个人,他披着一件外衫,手执书卷,若不是脸上的疤痕太过显眼,实在当得起是个好场景。   “我来了。”元月晚开口道。   元月承抬起头,看着他微微一笑。只是他脸上的疤痕让他这笑显得格外狰狞。   元月承将书案上的一封信拿了起来,递给她。   她走上前,接过了书信。   这封信元月承写得很长,元月晚一一看过。她的手在抖。   看完了信,她好生收好,又从荷包里拿了样事物出来,放置在书案上。   “刚刚看信的时候,我有在想,是不是该由我亲手来解决你的这条性命,才算是对得起元家那么多死去的人。”   “你知道,奶奶她死了,死在了一座凄凉的庙里。我的爹娘也死了,死在了南境的战场上,却没有得到他们该有的礼遇。三哥哥死了,死在流放的苦寒之地,我至今都不清楚,他是怎么死的。还有阿柔,她还那么小,就死在了我的怀里,我真舍不得她,可我不得不将她火化,只剩一抔土。”   “但我看完了信,我又觉得,不该由我来杀你。”她将那只白瓷瓶往前推了推,“当初做下那个决定的人是你,那么现在,也该由你自己来选择如何偿还。”   “我知道你怕疼,这间书房里刀剑都有,可你不敢用它们。所以我为你备下了这瓶药。说来也好笑,你知道吗,这瓶药当初我是给自己准备的,可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它不会让你觉得痛苦的。”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说完这些话,她转身就要走。   身后传来椅子滋啦拖过地面的声音。元月承不能说话,只能用力拍了拍桌面。   她于是又转头,看他的眼神不复先时的柔软:“你放心,你娘很好,你的妻子和女儿也很好,阿英,”她说起这个名字,声音才有了些柔和,“阿英会比你好的,好上千百倍的那种。”   元月承站在了书案前,他原本急愤的一张脸,在听了她的这番话后,定了定,平复了下来。他伸手探进衣襟内,从里面摸出块玉牌来。   元月晚认得,那是元家的玉牌,她也有。   他双手托了那块小小的玉牌,示意元月晚去拿。   她走近,接过那块玉牌,却认出那玉的质地与他们的都不一样,这块玉牌并不是出自元家,但上面却又分明刻着“元”字,还有他的名字,月承。   她想了起来,那块真正的玉牌,早随着那个替死鬼一起,被梁帝命人毁了。   那这块……   她抬头看了元月承,眼波流转间,她竟从他眼里看出了一丝期待。   她收起了玉牌:“我会把它带回去,葬在你父亲坟前的。”   元月承终于安心了。他颓然坐了下去,四肢舒展,是久未感受到过的安心。   元月晚垂眼看了他:“但我希望,若是有来生,我们不要再做兄妹了,也不要再遇见了,这辈子已经够了。”   元月承瘫坐在那里,他伸手拿起了那只白瓷瓶,拔开殷红的盖子,仰头一饮而尽。   他再没有看她一眼。她也没有。   走至门口的时候,她听见白瓷瓶叮当落地,清脆如同夏日风铃。   她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仰头看去,屋檐外的天黑沉沉的,看不见一颗星。 第113章   南安王府遭了窃贼, 一夜之间杀了好几个人,且全都被杀得面目模糊,分不清谁是谁。   这个消息是近来燕都最为热闹的, 燕都的百姓不明就里, 但就爱街头听个热闹, 一传十十传百, 就演变成了南安王府树敌太多, 不知是哪里的仇家寻高手上门了。也有人说是南安王府埋了宝藏, 那帮人是来寻宝的。   三人成虎,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街边坐着喝了碗茶吃了块饼的过客们,扔了几个铜板在桌上,起身离去。   “知道了,你们下去歇息歇息吧。”在听过卫卓的回禀后, 陈烺向卫卓和陆凌道。   卫卓陆凌退下,陈烺看向对面坐着的元月晚, 笑道:“他们果然没有放出真相。”   元月晚懒怠道:“他们倒想。”   陈烺又笑:“只是琼华又该伤心了。”   想起琼华郡主, 想必她也会为了自己的“死”,又将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吧。   “她很好, 就是命不太好。”她幽幽说道, “若是梁燕两国能和平相处,她还能过几天的快活日子。若是……”   陈烺垂了眼,轻轻地笑:“身为皇室子弟,早该有此觉悟的。”   元月晚沉默半晌, 她看向窗外, 群山绵延,墨色一片。   “可怜她没得选。”她叹息。   这里是大梁和燕国的边境,再往前行一日的路程, 就到云州了。大梁使团在林长风和假冒“靖王”的带领下,早进了云州城。   陈烺和卫卓一直都没有离开燕都,他们在等元月晚,等她一起回大梁。   “那晚你从王府里逃出来,扑进我怀里的时候,真是可爱。”陈烺笑着,伸手去把玩了她的头发。   元月晚白了他一眼,自他手里抢回了自己的头发,没好气道:“谁扑进你怀里了?明明是你自己非要抱过来的好吗?”   “是吗?”他歪头思考了下,又说,“哎呀记不清了,不管了不管了,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不如现在再让我抱一下?”他嬉笑着靠近。   元月晚一只胳膊撑在了两人之间:“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明天还要赶路呢。”   见她一脸正色,陈烺只好放弃,但一想能睡一张床,他就又高兴了起来。   “晚上那对老夫妇一眼就看出了你我是夫妻,果然老人家有眼光啊。”他主动去铺了床,同时喋喋不休道。   元月晚恨不能给他鄙夷到墙角去:“敲门的就咱们俩,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先往这方面想。”   “哦?这方面是哪方面啊?”他嬉皮笑脸着凑了过来。   “再这样小心我真揍你了啊?”元月晚扬手威胁道。   陈烺一面露出“怕了怕了”的神情,一面掀开了被子,向她笑道:“娘子,请安歇。”   又得来元月晚的白眼一枚。   这些时候连日赶路,又要避开燕国官道,是以路不好走。以往是躺下就睡着了,如今离云州城近了,可元月晚却偏偏睡不着了。   她知道陈烺一向比自己警醒,所以在瞪了那顶老旧的灰白蚊帐许久后,她轻轻开口道:“古人说,近乡情更怯,我现在,还真觉得有些害怕了。”   她的话音刚落,陈烺的手就探了过来,他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声音在这夜色里显得有些低沉:“别怕,我在。”他说。   元月晚曲了曲手指,算是回应了他。   陈烺侧身,借着朦胧夜色看了她,说:“此番回京,别再离开我了,好吗?”   元月晚未应声。   陈烺支起了上身,定定俯视了她:“你不愿意?”   她回看了他:“你忘了,大家都知道的那个‘元月晚’,她早就已经死了。”   陈烺一愣,自从再见到她时起,他还真就将这一茬给忘了。   他又躺了回去,还是牵着她的手,置于自己的心口上。   “看来,是得好好想想了。”他说。   一路平安进了云州城,陈烺终于不用再扮做普通人了,这让他还颇有些遗憾。恢复了靖王的身份,他就不能与元月晚光明正大地给卫卓和陆凌秀恩爱了——主要都是他在秀,元月晚很嫌弃他,陆凌忠心护主,也跟着他家大小姐一起嫌弃他,卫卓……卫卓他实在没得选,谁让他摊上了个这样的主子呢?   这回元月晚的身份又换了,这次她是靖王陈烺的贴身侍女,婉儿。她很嫌弃这个“婉”字,认为它过于女气,实在不符合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她。可陈烺却觉得这个字用得很妙。   “若是不用这张□□,那就更好了。”他摸了摸元月晚戴上□□的脸,颇为遗憾道。   元月晚也不想戴,可大梁不比在燕国时,云州还好些,京城认得她的人,可是一抓一大把的,仅凭那道所谓的“胎记”,如何骗得过人?   云州自有驿馆,可陈烺一行人却是宿在了成王大营。没办法,谁让他们兄弟情深呢。   至于元月晚的这件事,陈烺没有瞒着他的兄长。是以这天夜里,在遣散了其他人之后,营帐里就只剩下他们四人:陈烺,陈烨,林长风,和元月晚。   “好你个元月晚啊,我也算是见过不少人了,可像你这样的女子,实在是头一回。”陈烨抚掌大笑道,又去取笑了陈烺,“饶你自诩风流,终究还不是栽在了一人手上?”   陈烺呵呵一笑,生怕他兄长再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赶紧转移了话题:“我才给你看的那封信,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陈烨想起那封元月承的绝笔信,顿时又皱起了眉头,他思忖道:“若他说的都是真话,那么当年那一役,倒是说得通了。”   元月晚盯了还被放置书案上的那封信,她说:“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过就是太胆小了些吧。   陈烨和陈烺对视一眼,方向元月晚说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们一直都有在追查,只不过是暗地里的,如今有了令兄的这封信,就更好办了,迟早会真相大白的,会还你元家一个公道。”   其实,公道不公道的,元月晚觉得已经不是很重要了。时过境迁,谁还会记得历史长河中的一颗小小尘埃呢。   “我别无他求,只希望还活着的人,都平安。”她说。   陈烨有些疑惑:“怎么,你不想为越国公府平反吗?”   元月晚轻笑:“再如何平反,我的兄长的确是勾结了敌国,就算是为人所驱使,可也是他一步错,便步步错。一荣皆荣,一损俱损,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即便如此,也是冤有头,债有主,赏罚要分明。”陈烨坚持道,“该还给你们元家的荣耀,就必须要给。”   成王陈烨向来是个犟脾气,直性子,元月晚深知如此,也不愿多与他争辩,只向他笑道:“多谢殿下。”   陈烨一挥手:“待尘埃落定,你再谢我也不迟。”   元月晚告退出来,林长风也跟着出来了,陈烺被陈烨留住,要与他商讨一些事宜。   元月晚与林长风走在营地间,夜风四起,吹得他们的衣裳猎猎作响。   “这么多天了,终于能亲口对你说上一句,欢迎回来。”林长风笑。   元月晚转头看了他,几年不见,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已沉稳了不少。   “多谢。”元月晚微微一笑。   林长风停下脚步,今天又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看些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道:“这几年,他也过得很辛苦。”   元月晚当然知道,他是在说陈烺。   “当初若不是还有为你元家洗刷冤屈的这个念头在,他恐怕也会随你跳下崖去的。”林长风转头看了她,“你知道吗,那一夜过后,他就有了白头发。”   她知道吗?她不知道。她再见他的时候,他的头发从来都是齐齐整整束在玉冠里的,而她也从未提过,要替他梳一回头。   他生白发的那年,才不过二十来岁啊。   陈烺来寻元月晚的时候,林长风已经回去了。   她站在城墙上,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荒原,那里的土地曾浸透了血水。   “他真的对不起那些兵士。”她说。   陈烺知道,那个“他”,是元月承。   他想了想,说:“他也是被迫的。”   元月晚却笑:“哪有什么被迫?选择是别人送到他面前的,可主意却是他自己拿的,他完全可以不那么做,他完全可以选择另一条路。”她咬了唇,“他就是怕死。”   “这世上没有人不怕死,”陈烺说,“但要看怎么死,为什么而死。”   元月晚转头看了他:“所以我不原谅他。”   陈烺点头:“当然,这是你的自由。”   她又看回了荒野:“其实我现在有点后悔,”风将她的声音带远,“让他死得那么容易。可是我也觉得好笑,原来区区一个国公爵位,就能叫他如此憎恨我们。我又觉得这样的他,很可怜。”   她抱紧了胳膊:“我更讨厌这样想的自己。”   陈烺走了过去,自背后揽住她,宽大斗篷罩住他们两人:“既已做了,就不要再想许多了。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和四哥。你的日子还长,该为自己想一想了。”   “我想,”她搭上陈烺环在自己腰前的手,“我为你梳回头吧。” 第114章   “给我梳头?”陈烺愣了一愣后笑,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起要给我梳头了?”   元月晚回头看了他,夜色中她的笑依旧灵动:“好歹对外我也是你的侍女, 给你梳个头, 又有什么稀奇的?”   陈烺笑着搂紧了她:“比起梳头, 我更愿意你给我做个暖床的丫头。”   元月晚顺势就往他的手背上掐了一下:“你想得美!”   外面北风阵阵, 帐篷内却是温暖如同春日。   “这回可真是沾了你的光, ”陈烺坐于铜镜前, 从镜子里向元月晚笑道,“以前我来,四哥可不会给我烧这么足的炭火。”   元月晚为他取下束发玉冠,听了这话不禁翻了个白眼:“反过来说,是我浪费了军中物资呢。”   “怎么是浪费呢?”陈烺笑, “若是可以,我想把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动嘴皮子说说又不用花钱。”她鄙夷道。   “你啊, ”他竖了食指点了点, “还是这么牙尖嘴利的。”   元月晚手执一柄木梳,细细替他顺了头发。因为有心, 她在那把光泽的黑发里仔细寻找着, 果然,在靠近两鬓的地方,零星有着几根白发,同样地有光泽, 在那缎子似的黑发间, 尤为两眼。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动作停滞,陈烺不由得问道。   她回过神来,忙道:“没, 没什么。”她继续为他梳了头发,像是不经意地提起,“你知道,你都有白头发了吗?”   “你说这里?”陈烺指了自己的鬓边,笑,“早几年就有了,上回还被四哥打趣,说我可别‘乡音未改鬓毛衰’了。”   他当个笑话来讲,可她听着,却不由得心酸。   她伸手搭上了他的肩,凝视着镜中他那双依旧干净得眼睛,她说:“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陈烺置于膝上的手瞬间握紧。   “傻瓜,”他转过身来,去握住了她的手,抬眼看向她,满是柔情,“知道你还活着,我就已经满足了。”   元月晚垂眸,他再这样温柔下去,她怕是要掉眼泪才行了。   然而他话头一转:“不过,你既觉得对不起我,那么,不如就将后半生都拿来补偿我如何?”   看他这嬉皮笑脸的模样,元月晚不禁又白眼了他一回,就知道他正经不了一刻钟!   第二天元月晚给陆凌放了一天假,让他去探望下叶大哥和佟大嫂。虽然她也很想去,可为安全起见,她还是罢了,只借了陈烺的大方,多备了些礼。   见不成叶大哥佟大嫂,元月晚多少觉得有些遗憾,此番离去,今生怕是再见不到了。   眼见她唉声叹气,陈烺便来逗她道:“虽去不成你的叶大哥家,可今儿还有个好去处,你去不去?”   “什么好去处?”她懒洋洋问道,心里却对他所说的“好去处”保持了十二分的怀疑。   陈烺偏偏还给她卖了关子:“去了你不就知道了?”   她就这样被拐带了去。   “都督府?”她拉了一张脸,抬头看了牌匾上的题字,她想陈烺一定不知道,当初这位都督府的霍大公子,可差点就要轻薄了她去呢。   “昨天他们就给我下帖子来了,我想着今日无事,不如带你来散散心。”陈烺毫无察觉,只向她介绍着,“宫里那位霍昭容,就是这家的大小姐。”   “我知道。”她再度看了那牌匾,“说起来,我与他们霍家,还真是缘分匪浅呢。”她冷笑。   “什么意思?”陈烺被她笑得背后凉飕飕。   她瞥了他一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陈烺“嘿”了一声,只可惜这里是大庭广众之下,他没法对她动手动脚,只能指了她:“你还跟我卖起关子来了。”   元月晚不屑横了他一眼:“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好,”陈烺气得头上要冒青烟,“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看着他们一前一后,一个怒气冲冲一个笑盈盈,被人迎了进府,门口当值的下人不禁感慨:都说那位靖王殿下心中只有那个亡妻,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什么深情,都是幌子,这男人啊,花心是免不了的。   稍落后的卫卓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就抽搐了下,得,这下形象又得塌了。   来的是靖王殿下,是以霍都督和夫人亲自出来迎接。   元月晚初次见霍鸿雁的爹娘,她爹瞧着倒一般,是个武人的模样,可她娘却是温温柔柔的一个妇人,霍鸿雁生得七八分都像她娘,只是她娘没有她眉宇间那份倔强的英气。   等到了席间,又有诸多莺莺燕燕,伴着几个男男女女。霍都督热情地向陈烺一一介绍了,这个是他的几儿子,那个是他的几闺女。   尤其是在介绍那位霍三小姐时,瞎子也瞧得出,霍都督那副殷勤的嘴脸下,心里打的都是些什么主意。   元月晚冷眼瞧了,那位霍三小姐柳眉杏眼,腰肢盈盈一握,虽是在这北境,可她却生得肌肤胜雪,简直比南方姑娘的还要细嫩。她一个媚眼抛了过来,便是元月晚这样一个女人,都忍不住暗叹这可真是个尤物,更何况那些男子了?   她这样想着,心里莫名又有了些气。   宴席上,霍都督果然安排了那位霍三小姐坐在了陈烺的旁边,并叮嘱了她,要好生招待好靖王殿下。   美人在侧,美酒在杯,面前还有细腰舞姬翩翩起舞,丝竹环绕,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惬意的呢?   元月晚腹诽着,视线却落在了姗姗来迟的霍大公子身上。   “殿下,我来迟了,自罚三杯。”霍大公子豪爽道。   元月晚盯了他看,他与几年前倒没什么区别,依旧生得纨绔,行事也纨绔。她注意到,霍大公子进来时,霍夫人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好看。反倒在为霍都督倒酒的那位姨娘,眼睛一亮,笑意盈盈。很显然,霍大公子是她生的无疑了。   “你这小子,”霍都督手指了正在仰头饮酒的霍大公子,半是无奈半是好笑,“这可是靖王殿下,你也这么没大没小的。”   他说着又亲自端了酒杯向陈烺赔罪道:“小儿不懂事,还请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别与他一般见识。”   陈烺才要端起酒杯也客套上两句,就听见自己背后元月晚噗嗤一声轻笑。   因着她这一声笑,恰好是一曲终了时,是以大家伙儿都听见了,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陈烺倒是不尴尬,他转过头来,看了元月晚笑问:“你笑什么?”   元月晚十分配合:“奴婢是笑,霍大公子瞧着也是成年人了,可霍都督却还称他是‘小儿’,是以觉得好笑,便笑了出来。”   霍都督脸上一时有些不好看了,一旁的那位姨娘更是不悦,甚至逾礼开口道:“你这小丫头片子,大公子也是你能够编排的?”   她不开这口还好,她一说完,陈烺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啪”的一声,是陈烺将酒杯掷在了桌上:“霍都督,”他皮笑肉不笑,“贵府果然是知礼啊。”   霍都督心头一跳,赶紧站了起来,到了当中地上,弯腰拱手道:“请靖王殿下息怒,她只是一时心直口快,并非刻意针对这位姑娘。”   “爹!”霍大公子却不满了,“分明是那个丫头先说我的,娘是为了我……”   “你可住嘴吧。”霍都督急得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这一个一个的,尽给他没事儿找事儿!   霍都督那头急得直冒汗,陈烺却是笑了起来:“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这话一说出口,他就察觉到了背后某人足够杀死他的凌厉视线,他佯装不知,只继续说着,“霍都督,本王瞧着您府上的姨娘和公子,不仅没将本王放在眼里,而且,区区一个姨娘,却被您的公子口口声声唤作娘,要本王说,您府上这可是尊卑颠倒,莫非,霍都督你宠妾灭妻?”   霍都督这会子又换作流冷汗了:“不敢,不敢。”他脑袋垂得更低了。   一旁那位姨娘的脸色却是难看极了,霍大公子跟他娘如出一辙,恨不能扑上来与陈烺打上一架。   陈烺往后一靠,凉凉道:“诸位可莫要忘了,霍昭容在宫中这些年,可是深得圣上宠爱,霍家能有如今的盛况,靠的都是谁,想必霍都督您是心知肚明的。她若是不高兴了,你们想,你们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霍都督连连点头:“是,是,殿下说得是。”   陈烺把玩了空酒杯,乐道:“霍都督果然是个明白人,既如此,今日的事情,您也总得给本王一个交待吧?”   这是当众逼着他要去惩罚姬妾啊,霍都督心中叫苦,这往后府里日子可还要怎么过哦……   可那上面坐着的,却又是靖王殿下,霍都督不敢不从。   正纠结着,霍都督就见那个侍女倾身附在陈烺耳边说了几句,然后就见他点了点头,向自己笑道:“霍都督,本王也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虽说你的姬妾和儿子都冲撞了本王,但俗话说得好,父债子还,公子口中的‘娘’既生了他,那么公子代他娘一起受罚,也是情理之中吧。”   “呸,这算哪门子的情理之中?”霍大公子怒道,要不是霍都督拦着,只怕他真要冲上来跟陈烺打架了。   陈烺倒是不介意,他歪坐在那里,很是悠闲自得。   “混账东西!”霍都督气得不行,扬手就是一巴掌招呼在了霍大公子脸上。这好好的一个宴席,本想着要讨好下这位靖王殿下,说不定这宴席过后,他就又能多个王爷女婿了,可谁知半路却闹了这么一出,好好的计划,被打得七零八落。   霍都督越想越气,招呼了人:“来人啊,把这混账东西给我拖下去,狠狠打上二十大板!”   就有小厮进来要拉了霍大公子出去。   那姨娘见了,忙扑了过来,一面抱了霍大公子,一面又向霍都督哭诉道:“老爷,这可使不得啊,二十大板下去,人就没了大半条命啊。”   霍大公子也很是不服,不住叫嚣着。   霍都督头一次觉得,这娘俩儿原来都这般的聒噪,这般的丢人,他血性一上来,便冷笑道:“你既觉得二十大板重了,那殿下赏的这个恩典咱也就别要了,你跟你那宝贝儿子,一人领十板子。”说着又指了霍大公子,“你,领了板子,再去祠堂给我跪上个三天三夜!”   一听说自己也要挨板子,那姨娘顿觉眼前一黑。   眼见这里乱成了一团,霍都督原本还想着那位靖王殿下会不会就此罢手算了,但转头却见他只顾催促了自己那美貌的女儿倒酒,那口吻跟青楼里使唤个伎子没什么两样。他心知今天这板子是无论如何都要打下去的了,遂叹了口气,挥手叫人给那娘俩儿拖下去了。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这就是了。   乱哄哄间,唯有那位霍夫人,她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 第115章   将离去的时候, 霍都督府的一个婢女来向元月晚说道:“姑娘,我们夫人请您留步说句话。”   元月晚看了陈烺一眼,陈烺未说话, 似是在等她拿主意。   “那我去去就来。”她说。   陈烺就笑了, 温柔道:“去吧, 我等你。”   待离得远了些, 那婢女终于忍不住, 向元月晚八卦道:“靖王殿下对姑娘可真好。”   听着她口吻里的羡慕, 元月晚这才反应过来,当着人,他们倒忘了尊卑之分了,张口闭口你呀我的,也难怪会叫人误会了。   好在霍夫人就在前方, 元月晚不用编故事来哄骗这女孩子,她上前行礼:“见过霍夫人。”   霍夫人身量不高, 却还硬朗, 她一看见元月晚,也不与她兜圈子, 开口便道:“姑娘是从京城来的?”   非要这么说, 倒也是的。元月晚这般想着,点头道:“是。”   霍夫人嘴唇蠕动:“早听闻,靖王殿下时常住在宫里,不知姑娘……”   元月晚就明白了, 霍夫人怕是想问, 她是否有见过霍鸿雁。她知道霍鸿雁每月都有家书寄回的,但为人父母的,哪里不知儿女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是以霍夫人想要问上一问,她的女儿在宫中,是否真的过得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元月晚懂霍夫人的一颗心,可她难免又惋惜,知道又如何呢?若是不好,这相隔千里,便是进了京,又能如何呢?不过是空担心罢了。   所以她说:“奴婢知道,夫人是想问霍昭容吧。奴婢的确有幸曾在宫宴上见到过昭容,昭容很得圣上欢心,在后宫之中与她交好之辈也众多,且一向身体安康,除去请平安脉,后宫嫔妃之中,她那里是太医去的最少的。”   霍夫人果然就安了心:“那就好,那就好。”她不住点了头,松了口气。   一旁有丫鬟递上了个包袱,霍夫人接过,看向元月晚的眼神带着些不好意思:“姑娘既能见着她,我有个不情之请,这里是一些我亲手做的衣裳和鞋子,烦请姑娘替我带给她。”   元月晚奇怪:“贵府应当有人定期往京城去的,如何不一起送进宫里?”   霍夫人面上微红:“说出来不怕姑娘笑话,我们老爷嫌弃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给人知道了要笑话咱们家,便不叫我送。”   原来是这样。元月晚点点头:“既如此,奴婢便答应了夫人就是。”她伸手接过了那只青皮包袱。   “还有一样。”霍夫人说着,自心口处掏了样事物出来,郑重交到了元月晚手中,“这是我从重华寺为她求来的两道符,一保平安,一保……”她以为眼前这是个黄花大闺女,有些话着实不好说出口。   元月晚眼尖瞧见了那上头的字,便笑了:“夫人这是希望昭容有喜呢。”   霍夫人也就笑了:“她孤身一人在宫中,总得有个孩子伴身,这后半辈子才能安稳,不然……”   霍夫人没再往下说,可元月晚却清楚,那些没有子嗣的妃嫔,待圣上驾崩后,无一不是遁入空门,从此青灯古佛了了一生,在外人看来,这是何其凄惨啊。   霍夫人是母亲,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就这样过了一生。或许,当年她要进京去选秀,霍夫人都是反对的吧。   思及此,元月晚收好了那两枚符,向霍夫人保证道:“您放心,奴婢一定给你带到。”   霍夫人退后一步,行了大礼:“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陈烺正在马车上百无聊赖呢,终于见她回来,不由得就笑了:“怎么还拿着东西?”又打趣道,“吃了人家的,临走还要拿着,你也是脸皮够厚了。”   元月晚睨了他一眼:“这可不是给我的,这是霍夫人托我带给霍鸿雁的。”   “哦?”陈烺眨了眨眼,“她倒是放心你。”   “你这话什么意思?”元月晚瞪眼问道。   陈烺赶紧摆手,一面又叫人驾了马车走。   元月晚楼了那包袱,一时颇有些感慨:“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若是我娘还在,不知会不会这样牵挂我。”   陈烺知她是感伤其类,便笃定道:“岳母大人自然是心疼你的。”   元月晚瞬间就被他给逗笑了:“谁是你岳母大人呢?少浑叫。”   陈烺嘿嘿笑着,凑近了她:“明明天地都拜过了,洞房也入了,如今我称呼一声‘岳母大人’,不是应当的吗?”   元月晚撇过头去,以掩饰自己脸上的热意:“呸!”她啐道,“不要脸。”   陈烺却牛皮糖似的缠上了她:“不要脸算什么,更不要脸的事情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你说是吧?”他故意逗弄着她。   马车内空间狭小,外头又有人,元月晚不好大声,躲又躲不开,打还打不过,唯有被动手动脚。她憋了火,心想回去再要他好看。   马车到了营地前,陈烺先下去,元月晚还在车内,就听见外头有人在笑:“往常殿下出门,都是骑着您的那匹高头大马,怎么今日倒坐起了车?”   元月晚自车内探出头来,正对上那说话人的视线。   那人便笑:“原来如此,是为了佳人。”   陈烺伸手要去扶元月晚,被她轻轻瞪了下,小声道:“你是主子。”说着自己便跳了下来。   陈烺讪讪缩回了手,转而去迁怒那人:“周世文,你看看,都怪你,大白天没事在这里瞎转悠什么?”   周世文将他们的小动作瞧得是一清二楚,心里难免感慨,他与元月晚也算是相识一场,当年得知她的死讯,还很是唏嘘了一回。如今见陈烺又对另一女子如此殷勤,想起他还在府里供着元月晚的牌位,又替她不值。什么深情,都不过是说说罢了。   见他似是走了神,陈烺便对元月晚说道:“这就是个傻子,”他指了周世文说道,“走,咱们回去。”   路过周世文身边,元月晚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见他满目遗憾,突然想起他在京城的那处小院子,她便顿住了脚,问他道:“不知周将军可还记得您京城的那处院落?”   听她突然问起这个,周世文不禁一愣,他看了眼前这女子,细细琢磨了一回,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有见过这女子。   “不知姑娘是……”他疑惑问道。   元月晚蓦地一笑,她看了眼陈烺,他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想来也是不明白,她又是如何认识周世文的。   她便笑道:“周将军若不忙,不如往我们殿下房里说话?”   周世文直到进了陈烺的帐篷,也还是没想出来,这姑娘到底是谁。   同样困惑的,还有陈烺。尤其在遣出帐内伺候的人后,他看见元月晚抬手就去撕脸上的□□,不由得心中一凛:“不行!”他脱口而出。   然而已经晚了,元月晚已经揭下了那张面具来。   “好久不见了,周公子。”元月晚看着张大了嘴的周世文,笑道,他那神情,活脱脱白日里见了鬼。   “这,这……”周世文指了她,看了看陈烺,又看回了她,“我这不是在做梦吧?”他嘟囔着。   “那我给你清醒清醒?”元月晚笑问。   周世文赶紧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掐自己一下就行了。”他说着还真就往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得,果然不是梦。”   陈烺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眉头愈皱愈紧:“不是,”他插话道,“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元月晚与周世文对视一眼,彼此都笑了。   他们是笑了,可陈烺却更是火大了。   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周世文怕再这么卖关子下去,自己这好不容易拿命挣来的功勋,就要这么没了,赶紧解释道:“臣尚未参军前,在京城读书,机缘巧合下与元大小姐相识。说起来,她还是臣的救命恩人,臣能有今日,也多亏了元大小姐当初那一番话。”他说着,又给元月晚抱拳行礼。   陈烺斜眼看了他,又向元月晚哼道:“看不出来,你还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还会救人呢。”   “胡说什么呢?”元月晚白了他一眼。   周世文却是懂的,靖王殿下这般不待见他,不为别的,恐怕,就只是单纯地吃醋罢了。他看破不说破,只道:“当初得知大小姐跳崖身亡,我还很是惋惜,大小姐那样的人才,却遭遇了这些,着实是命运不公。不过,如今再见着大小姐,虽不知这中间都发生了些什么,但大小姐敢以真容相对,我很开心。”   “开心完就走吧。”陈烺一脸不开心道。   “干嘛呢你?”元月晚胳膊肘捣了他,又向周世文笑道,“我见着你,也很高兴。如今你却是出息,上回见你,还只是个小小参谋,如今都是将军了。”   “哪里,哪里。”周世文谦虚笑道。笑着笑着,他就觉出不对劲了,“上回?参谋?大小姐这是……”   元月晚故意问道:“不知将军可还记得,当年老柴头之女被霍大公子当街要强行带回一事?那时将军挺身而出,可谓是英雄救美啊。”   周世文稍稍一思索,不禁惊恐:“那,那个女子,不会就是你吧?”情急之下,他都忘了礼仪,抬手就指了元月晚。   陈烺更是不悦了:“嘿嘿嘿,指哪儿呢你?”   周世文讪笑着,放下了手,感慨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还真是没料到,那竟会是大小姐。”   元月晚还不忘打趣他:“怎么,那柴氏女对你那般钦慕,竟没以身相许?”   周世文笑着摇了摇头:“我也怕那霍大公子回头会去寻他们的麻烦,给了盘缠,叫他们去外乡寻亲戚去了。想来也应安稳了吧。”   “那也好。”元月晚道,说着又想起了一事,乐道,“你不知道,今日我们在霍家,使法子叫霍都督给那霍大公子打了一顿板子。”她抱了胳膊,得意道,“这可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叫他当初还敢调戏我来着。”   周世文拱手:“失敬失敬,不愧是大小姐。”   陈烺听得稀里糊涂的,且看他们倒是熟人叙旧,聊得欢畅得很。待听到“调戏”一词,他终于怒道:“什么?调戏你?”他站起来就撸了袖子,“我去给他腿打断!”   “哎!”元月晚好笑拉住了他,“做什么呀?他挨了那顿板子,也足够了。”   陈烺却道:“那可不成,板子归板子,那是他今日应得的,可他竟敢调戏你,我可咽不下这口气。”他说着还要去。   周世文懂他心思,赶紧笑道:“殿下请息怒,揍霍大公子这种小事,何须劳烦殿下亲自动手?这事您就交给臣吧,保准神不知鬼不觉,就给他揍得不知东南西北。”   陈烺看了他:“你有什么好主意?”   周世文一笑:“您可就瞧好吧。” 第116章   一段时日后, 霍都督府的大公子一夜未归,霍家派人去找,翻遍了整座云州城, 才在一处花柳巷里找着了他。   彼时他正趴在一颗歪脖子柳树下, 半身浸了泥水, 脸肿得猪头一样。一开始霍府的下人都没敢认, 还是去请了霍大公子的亲妈来, 凭着他胸口的一颗黑痣, 才勉强认了出来。   霍都督气个半死,着人去拿罪魁祸首。可竟没一个人知道是谁打的霍大公子,只纷纷传说,他们最后见着霍大公子,是霍大公子与一个路过的商人争一个妓子, 商人争不过,气愤离场。再之后, 就没人知道了。   霍都督便命人去寻找那商人的踪影。可这云州城说大不大, 说小也不小,聚集在此做买卖的商人来自天南地北, 不仅有汉人, 还有周边的少数民族,甚至是近几年与大梁交好的燕国人,每日进进出出的商人,不计其数。要找人, 简直就是大海里捞针。   霍都督再遣人去捉拿那晚的妓子, 可那处院落早已人去楼空,别说妓子了,就是个鸡子, 都没见着。围观的邻里说,这院子自来就是荒废的,并没见人住过,又何来什么妓子呢?至于那日晚间的热闹,倒是有人见过,只是现在瞧着,怕不是那些话本子上说的,是什么精怪化作了人形,来吸人阳气的吧。   如此神神叨叨的,越说越离谱了。   听了下人回报,霍都督自知是着了暗道,却没什么办法,只能将这口气咽下。回去内宅见了那姬妾,往日里都觉得温柔贤淑善解人意,但最近总是一见着自己便哭哭啼啼的,甚是没劲。霍都督觉得,许是自己真上了年纪了,反倒喜爱起发妻那里的安静,往那边院子里待得多了。   周世文的信到元月晚手上时,他们已快到京城了。   “这还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就给他打了一顿呢。”元月晚边看边笑。   陈烺在一旁撇嘴:“就这?”   自打周世文也知道了元月晚的故事后,陈烺就越发不大待见周世文了。每每元月晚夸周世文一句,他都要怼上个两句。   元月晚再笨,也慢慢就听出来了。一开始她还觉得有些意思,但次数多了,她也觉得烦。   “这都多久了,你还跟周世文置气呢。”她白眼道,“这往后说不定就再也见不着了,为着一个再也见不着的人,你何苦来?自己气自己。”   见她脸上没了笑意,陈烺可算是缓过来了,赶紧过来哄道:“当然了,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他迅速就转了态度,“揍霍大公子那件事,他的确打得好。”他毫无感情地夸赞道。   元月晚却被逗笑了,折了手里信纸就去打他:“就你最小心眼了,还好意思说。”   陈烺趁机抓了她的手腕,嘿嘿笑道:“我的小心眼都只在你的事情上,旁人想要,求还求不来呢。”   元月晚歪头笑道:“哦?那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您了?”   陈烺勾了嘴角一笑,趁她不注意,迅速低头,往她唇上啄了一下:“这便是谢礼了。”他乐道。   元月晚踹了他一脚:“登徒子!”   车马前行,不几日便到了梁都。   再回来这座城,元月晚颇生出了几分感慨,当年走的时候,她压根没想过,自己还能再回来。   “当年就是在这里,我送你和皇祖母去仙霞山。”陈烺指了窗外一片茫茫草野,说道。   他提起赵太后,元月晚才想起,她老人家也没了三年了。   想着他或许是在怀念他的皇祖母了,元月晚遂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如今我回来了,就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她温柔且坚定地说。   陈烺也握紧了她的手:“说好了的。”   元月晚“嗯”了一声,带笑的眉眼,让他不禁又心头荡漾了下。   他们回京的那一天,在城外迎接的是六皇子裕王殿下。元月晚与他曾有过几面之缘,如今再见着,只觉得他明明满面春风,那笑容下面却隐隐透着深沉。   他们兄弟叙了旧,再进城,已是傍晚。裕王本以为他这个弟弟会像以往那般直接进宫依旧住在清思殿,但陈烺在跟他道别后,就调转了马头吩咐道:“回靖王府。”   靖王府,这对元月晚来说,可是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说起来,他们第一次亲密,就是在那里呢。   因陈烺一年之中大多数时候都居于宫中,是以靖王府的下人并不多,他们也都跟裕王一般的想法,以为他们的殿下会进宫去,哪成想他会径直就来了靖王府呢?好在府里也是日日打扫,随时都能住人的。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整个靖王府的人也就知道了,靖王从云州带回来一个侍女。   至于那侍女的来历,有说是成王殿下送的,也有说是霍都督府送的,更有甚者,说那女子怕不是狐仙,才能迷了靖王殿下的眼——毕竟谁都知道,府中供着的那块牌位,才是他们殿下的心头至爱。   现在,夜深人静后,元月晚就站在了自己的牌位前,她的视线扫过那牌位上刻着的字,最终定在了那个“妻”上。   “这下可麻烦了,”她说,“这你要是再娶我,我可算什么呢?你都已经有妻子了。”她指了自己的牌位。   这可难不倒陈烺:“你别忽悠我,这天地咱们可是已经拜过了的,诸天神佛可都看着呢,你就是我的妻。”   元月晚一手托了下巴,甚是为难:“可我不是元月晚了啊,我现在是‘婉儿’。”   “这……”陈烺一时语塞。   元月晚瞥了他,抿了嘴笑:“你可得好好想想,你该如何叫‘婉儿’做你的妻呢?”   这个问题陈烺倒没有想太久,他今晚的主意,并不是叫她来看她自己的牌位的,而是另有要紧事物。   “你跟我来。”他一手秉烛,一手拉了元月晚,回去他的卧室。   元月晚却是头一回进这间卧室,看这满屋的器具,恐怕就是当年为了他们大婚所备下的吧。也难怪陈烺这些年不愿居于此了,真是每一物都能叫人触景生情,睹物思人。   她暗自在心里又唾弃了自己一回,但见陈烺从箱子里捧出个小箱子来,置于当中桌上。   “你来瞧这个。”他向她招了手。   “什么东西?”她好奇走了过去,那只箱子其实也不小了,外头还挂了把锁,陈烺正拿了钥匙开锁。   “什么贵重物件儿,还要你这般放着?”她笑问。   陈烺看了她,郑重说道:“是非常贵重的东西。”   他开了锁,元月晚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垫了一层软布,里头又有一只木匣子;匣子边是一块玉佩,雕的玉兔抱桂枝——这是那年陈烺赠予她的,为预祝她考试通过;玉佩旁是一方叠得工工整整的帕子,朝上的那一角,绣着一个小小的“晚”字——她记得这方帕子是被鸿福寺的小猴子给拿走了,不知何时却到了他的手上。   “这是……”她愣住。不言而喻,这箱子里装着的,都是曾经属于过她的东西。   “这匣子里头的,不会是……”她拨开了匣子的锁盖,里面果不其然,是当年清河娘子赠予她的那套黄金红宝头面。   “可我记得,这不是在太后娘娘那里?”她抚摸了那金灿灿的头面,心中百感交集。   “皇祖母过世后,整理她遗物的时候,钱公公亲自送来与我的。”陈烺静静说道,“皇祖母过世的那一年,他也就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去了。”   “挺好的。”元月晚说着,点了点头,一个宫人,能在宫里平安活到老,还能得恩旨出宫,已是天大的荣耀了。   “还有这个。”陈烺说着,自怀里掏了样事物出来,放置箱中,与那些物件一道,摆放得整整齐齐。   元月晚记得,那是她那年特意给陈烺绣的荷包,就是这只荷包,换来了那块玉兔抱桂枝。但见那荷包的边缘已有些磨损了,看得出是时常带着的。   “这些你都还收着。”她喃喃。   陈烺就在她身侧,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可你走的时候,一样都没带上。”他也轻声说道。   元月晚侧头看了他,嫣然一笑:“你傻不傻?我当时跳崖,便是带上了,也得与了那尸身。若是带走,遍寻不得,你定然就会猜到首尾。我知道你的性子,你若是知道了,只怕天涯海角也要给我寻到,我不想拖累你。”而且那时她是真的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活着从燕国回来。   陈烺如何不清楚这些,他长叹一声,伸手就将她揽进了怀里,下巴摩挲在她柔软的青丝上,这让他觉得心安。   “没关系了,回来了就好,其他都不重要。”他说着,突然就将她打横抱起,“说起来,这张床还是咱们的婚床呢,你也没躺上一躺。”   元月晚面上一热,却瞪了他:“你明天还要进宫呢。”   陈烺垂首看了她泛红的脸,不由得笑:“反正都已经回来了,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就让他们等着吧。”   “……”所以说啊,这纨绔的毛病,他怕是改不了了。 第117章   月朗星稀, 室内静谧,陈烺把玩了元月晚的一缕青丝,见她两眼都盯了那帐顶看, 不由得笑问:“睡不着?”   “嗯。”她的声音不自觉带了些妩媚, 又翻过身来, 精神抖擞看了陈烺, “明天也带我进宫去吧。”她说。   “这么早?”陈烺皱了眉, “我原想再去布置一番的。”   元月晚眼眸低垂:“我原都不想进宫的, 但那宫里我还惦念着一个人。”她又抬眼,神情间带了几分恳求,“我想再去见玉儿一眼。”   陈烺心内哀叹,她这样的一副神情,叫他如何能忍心拒绝?   “倒也不是不行, 只不过……”他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元月晚问。   陈烺看了她,手指抚过她的面庞:“有一件事, 我本想缓一缓再告诉你的。”他抿了下唇, “看来现在不得不提前说了。”   他捧了元月晚的脸,对上她的视线, 他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你的玉儿,已经不是几年前的玉儿了。”   第二日,陈烺进宫上奏,忙活到午后, 才回了清思殿。清思殿的大太监桂荣一早就在等着了, 此刻见了自家主子,恨不能涕泪俱下,忙上来行礼。   元月晚在一旁瞧着, 只感慨时光飞逝,如今桂荣也是一宫总管太监了。   桂荣对自家主子带回来的这个侍女,也是一样地热情。他这人就认一点,谁对他家主子好,他也就对谁好。眼见自家主子对这个侍女很是上心,想来这一路上她将主子照料得很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此桂荣对她很是敬重。   元月晚虽信得过桂荣,但这宫里不比其他地方,总是小心为妙,她还是不要轻易就暴露了身份吧。   入夜后,圣上在前殿为陈烺接风洗尘。元月晚乔装打扮一番,便有陆凌和卫卓带着她,悄无声息就潜入了瑶华殿。   瑶华殿主殿悄无人声,殿门口连个值守的小太监都没有。元月晚踏进殿内,偌大的寝殿里,只在床前亮了一盏灯,灯光将床前坐着的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宝儿。”元月晚轻声唤道。   床前坐着的人回身,见了一身黑色劲装的元月晚,惊得一把站起,才要张口叫,就被元月晚一个箭步上前,给她捂住了口鼻。   “宝儿,是我,我没死,我回来了。”她看了眼前的女子,待她渐渐平复了下来,身子抖得没那么厉害了,这才再次确认道,“我现在放开你,你可不要再叫了。”   宝儿点了点头。   元月晚便放下了手。   宝儿将她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回,简直不敢相信:“你,你真的是元大小姐?”她颤抖着声音问。   元月晚笑了笑,抬手去捏了捏宝儿的脸:“感觉到了吗?”   宝儿抓住她的手,潸然泪下:“元大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你,”她抬了手背去擦眼泪,“你快看看我们家小姐吧。”她的泪越擦越多,干脆背过身去。   元月晚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宝儿的肩。   床前的帐幔没被放下,宽大的一张床,一眼望过去,几乎是平整的。那枕头上躺着的人,面色苍白,唇也几乎快没了颜色,若非微微张了口还在呼吸,元月晚真不敢相信,这是她认识的那个宋金玉。   “玉儿。”她坐到了床沿上,握住宋金玉那瘦骨嶙峋的一只手,骨头硌着她的掌心,这让她忍不住想要流泪。   “怎么就瘦成这样了呢?”她忍了泪意,转头问一旁的宝儿。   宝儿胡乱擦了把眼泪,哽咽着道:“自打那年得知了元大小姐你的死讯,我们小姐就一蹶不振。虽然靖王殿下来瞧过她一次,说是要为元家洗刷冤屈,为大小姐你正名,我们小姐才好了些,却也还是强撑着。去年冬天又大病了一场,原本太医来瞧,说是怕活不过今春,可她不想死,不敢死,她想看到靖王殿下说的那天,所以她一直都在熬着。”   “这些年小姐身子不好,圣上渐渐地也就将她抛诸脑后了,这宫里多的是拜高踩低的人,到如今,这偌大的瑶华殿,就剩下奴婢,还有个小太监在了。平日里也多亏了靖王殿下,还有霍昭容照看着,倒没少我们的衣食起居之物。”   “这几日我们小姐是越发得不好了,奴婢真是怕,怕靖王殿下赶不回来。这下好了,不仅靖王殿下回来了,大小姐你也回来了。阿弥陀佛,神仙菩萨,请保佑我们小姐也好起来吧。”宝儿说着,双手合十,四下里乱拜。   元月晚正听得伤心,却感觉到握在自己掌心里的宋金玉的手,突然就缩了一下。她一惊,赶紧去看了宋金玉,果然就见她的眼睛微微动了两下,缓缓睁了开来。   “玉儿。”元月晚轻声唤了她。   宋金玉眼神迷蒙,她似是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我这是死了吗?这里是阎罗殿吗?”她喃喃问道。   元月晚抓了她的手,努力笑着:“玉儿,你没死,你还活着。”   宋金玉的眼睛转动了一下:“我没死?那,”她的视线落在了元月晚的身上,“我怎么会见到你呢?”   “因为我也还活着。”她牵了宋金玉的手到自己的脸上,“你摸摸看,真的是我。”   宋金玉的眼睛渐渐睁圆了:“是你!”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因浑身无力,只能徒劳。   “真的是你。”她说着就岔了气,拼命咳嗽了起来。   “是我。”元月晚一面应答着,一面扶了她靠坐了起来。   宝儿倒了水来,元月晚接了,喂给宋金玉。   宋金玉喝了两口,便不肯再喝了。   元月晚将茶盅递给了宝儿,自己又拉了宋金玉的手,看她额上因方才咳嗽而沁出的汗,她拾了枕头边的帕子,要替她擦拭。   宋金玉注视着她,任由她给自己擦汗。   “我就知道,你没死。”她浅白的唇微笑,“不然这么多年,我怎么就从来没梦见过你呢?倒是我娘,我梦见过她好多回。”   元月晚放下了帕子:“都是我不好,是我骗了你,才让你现在这样。”她抿了嘴,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她就真的要哭了。   宋金玉却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怪你,这就是我的命。你比我可难多了。”她抬手去摸了元月晚的脸,眼神里满是心疼,“这几年,你很辛苦吧?”   这下元月晚再也忍不住了,她抓了宋金玉的手,呜咽着哭出了声。   宋金玉反倒安慰起她来了:“好了好了,”她拍了元月晚的背,“回来就好了。”说着就又咳嗽了起来。   元月晚这才勉强止住了哭泣,她擦了眼泪,替宋金玉顺了胸口:“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呢?”   宋金玉摆摆手:“老毛病了。”   待这一阵咳完,宋金玉方拿开了捂嘴的帕子。元月晚瞧见她泛白的唇上一丝暗红的血,不由分说,她扒开了那张帕子,里头也是一团暗红色。   “你!”她愕然。   宋金玉却笑着,将那方帕子折好,放在了一旁:“没事的,我都已经习惯了。”她说。   元月晚却依然不敢相信:“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不应当啊。”   宋金玉却比她看得开:“没什么应当不应当的,只是今夜见了你,我就已经死而无憾了。”   元月晚却生气了:“我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了。”她拧眉道。   看她这副小孩子似的赌气模样,宋金玉不由得笑:“真的,知道你还活着,现在就在我的眼前,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晚晚,”她抓了元月晚的手,“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元月晚也握紧了她的手:“我也是,我太想你了。”   两人四目相对,盈盈泪眼,会心一笑。   “你快给我讲讲,这几年,你都去哪儿了?”宋金玉问。   元月晚便给她说了自己的跳崖假死,又如何到了云州,如今混进了送嫁的队伍,又如何进了燕国皇城,一直到再遇见陈烺等人。   蜡烛短了半截,她的故事将将说完。   “真好,”宋金玉摇了摇她们相握的手,“你能回来,真好。”   元月晚也笑着,却见她眉头一皱,捂住胸口又是一阵咳嗽。   待她平复下来,元月晚便劝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先睡吧,回头我再过来。”   宋金玉却摇了摇头,她对宝儿说道:“你去将那外面炉子上的热水再倒一壶来,给我冲一碗桂花藕粉,我有点饿了。”   这是长久以来她第一次说自己饿,宝儿欢喜地答应了:“是,奴婢就去。”   待宝儿出去,宋金玉这才转向床里面,费了老大的力气,要去够那架子床上的一个盒子。   元月晚便道:“我来吧。”   她跨了过去,将盒子取了下来,放到宋金玉的手里。   宋金玉打开了那锦盒,元月晚看时,盒子里是一盏小巧的金鱼灯,看成色已有些年头了。金鱼灯的边上,还有一只白瓷瓶。除却这两样,其他的都是些小物件儿,荷包、香囊、纨扇、笔墨纸砚,甚至还有民间的话本子——这些都是她们当年一起买的。   “我知道这京城你不会久留,是不是?”宋金玉抱了锦盒,问元月晚道。   元月晚静默,最终还是点了头。   宋金玉就笑了:“那就好。”她将盒子递到了元月晚手里,“那这个你也带走。”   “这……”元月晚捧了锦盒,这里头曾是她们共有的美好记忆,还有她和林长风的。   宋金玉微微地笑,她抚摸了盒子,说:“我这一生过得极其无趣,我仅有的一点美好,就全都在这里了。我不想它们随着我一起被埋在皇陵里,我想让它们回到我最想回去的地方。晚晚,”她凝视了元月晚的眼睛,郑重道,“你要帮我,把它们都带回去。”   元月晚蓦地流下泪来:“你胡说什么呢?什么皇陵不皇陵的,你给我好好活着知道吗?我这才回来呢,咱俩还没一起看今年的第一场雪,明春的第一朵花,夏天的第一场雨,秋天的第一片落叶,你敢给我死?”   宋金玉被她说笑了:“真好啊,又听见你骂我。”   元月晚也很想笑,可她笑不出。   宋金玉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可是对不起啊晚晚,这一次,我要食言了。”   “还有林长风呢。”元月晚猛地想起。   宋金玉愣了一下,继而又笑了,笑得很温柔:“他如今也很好,有一个美丽善良的妻子,还有一双可爱的儿女。可是晚晚你是知道我的,我当然希望他好,但如果可以,我更希望我会是他的妻子。只可惜呀,这一世,我与他,就只剩那一盏金鱼灯,一只白瓷瓶了。”   她说着叹气:“这样也好,这一份相思,只留给我一人,也挺好。”   “我去告诉他!”元月晚冲动道。   宋金玉尽全力拉紧了她:“你别去!”她睁大了眼睛,说,“别去。”   看着她的眼睛,元月晚知道,如今那个有妻子有儿女的林长风,已然不是当年荧州那场大雨后,买金鱼灯,送白瓷瓶的少年郎了。   一切都已经变了。唯一不变的,是那场大雨里,一个满怀心动的女郎。   元月晚懂了,她坐回了床沿上:“好,”她说,“我不去,我就守着你,陪着你。”   宋金玉长长舒了口气:“好晚晚,如果有来生,我们一定要做姊妹,亲姊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是,其他人,就不要再遇见了……” 第118章   陈烺来到瑶华殿的时候, 陆凌和卫卓都守在了门外,见他来了,都垂首静默。   不用他开口问, 就已经听见寝殿里传来女子的哭声, 心下也就猜到了。   跨入寝殿, 陈烺瞧见那叫宝儿的宫女正歪坐在了地上, 哭得正伤心。一碗桂花藕粉被打翻在地, 也无人在意。   元月晚依旧坐在了床沿上, 手里捧着个锦盒。她却没有哭,只静静坐在了那里,看了已安稳闭眼的宋金玉,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烺走了过去,伸手探了探宋金玉的鼻息, 心中一声叹息,又来扶了元月晚:“走吧, 该叫人来了。”   元月晚似没有察觉, 陈烺扶她起来,她便站了起来, 带她走, 她便走。   经过宝儿身边时,陈烺对她说道:“今晚的事,你知道该如何说的。”   宝儿忍了哭,点了点头。   直到出了瑶华殿, 回到了清思殿, 宝儿那一碗桂花藕粉跌落地上的清脆瓷碎声,才在元月晚的脑子里彻底响了。   “晚儿?”   她听见陈烺在唤自己。   她抬头,对上陈烺关切的眸子, 她艰难一笑:“我最好的朋友没了。”她抱紧了那只锦盒,喃喃重复着,“我最好的朋友,她也离开我了。”   当年她曾对陈烺说:生死已不能再叫我悲伤。现在她知道了,不是不能,而是看是谁。上一回让她如此难过的,是她的阿柔。现在,是她的玉儿。   她的玉儿,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玉儿,她们曾一起打马游春,一起乘船采莲,一起去看施皎皎的戏,一起给调皮捣蛋的阿英倒挂去树上,她还充当心狠手辣的角色,专剪玉儿辛苦养大的昙花。   曾几何时,她们都一致以为,她们会一直都这样过下去。   可这世道,终究是残忍的啊。   她终于哭出了声,好像就要在这一晚,将所有的伤心都随眼泪流走。   陈烺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到她,他只能抱住她,紧紧抱住。   宋金玉的后事办得还算风光。她虽无子女,但圣上依旧令以妃制安葬。当然,这与陈烺、霍鸿雁等人的奏请也有关。只是现在再如何尊荣,已经死了的人,也无从感知了。   宋金玉的棺椁被送至皇陵后,元月晚特意寻了个机会,将霍夫人托自己带来的东西交到了霍鸿雁的手上。   霍鸿雁看完了家信,不禁长叹一声:“也是孽缘。”   说罢她又看了眼前这个从清思殿来的宫女,她虽不认得她,但还是说道:“多谢你,也多谢靖王殿下,替我们母女出了口气。”   元月晚垂首屈膝,又将那两道符送上。   霍鸿雁见了那两道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娘还真是……”许是当了陌生人的面,有些话不好开口,霍鸿雁也就此打住,叫人给元月晚拿了些赏钱。   元月晚也就识趣告退。   走至殿门口,她还隐约听见霍鸿雁与其贴身宫女的话——   “老夫人这也是为娘娘着想。”   “那便让她想着吧。”   元月晚走出殿外,这是深秋晴好的天,一群大雁人字飞过,飞向那遥远温暖的南方。   从霍鸿雁宫里出来,那随元月晚一道来的小宫女正逗猫玩,见她出来,忙站了起来,一道回清思殿去。   小宫女很爱说,叽叽喳喳一张小嘴,从猫说到狗,滔滔不绝。元月晚觉得,陈烺特意拨了这小宫女来自己身边,就是怕她郁闷了吧。   小宫女才说到自家养的一条大黄狗,宫道拐角处就跑出来一个小胖墩儿。小胖墩儿脚下不稳,绊倒在地,随即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元月晚才想问小宫女那是谁家的小孩儿,就见又跑出来一个宫女,打扮得倒不同其他人,一看就是贵人身边的心腹人儿。元月晚再瞧她那一张脸,却是愣了一下。   她认得那张脸。   “呜呜呜疼!”那小胖墩儿伸了双手,向来人哭道。   那宫女一面扶了小胖墩儿起来,一面又关切问道:“殿下哪里疼?怎么就摔倒了呢?”   那小胖墩儿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竟指了元月晚这边叫道:“都怪她们,是她们在这里,才害我摔倒的!”   元月晚拧了眉,原先对小胖墩儿的那一点怜惜,瞬间就荡然无存了。   小宫女却吓了一大跳,咚的一声就跪在了青石板上:“殿下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她说着眼角余光瞥见元月晚还站着,赶紧又拽了拽她的衣角,示意她也赶紧跪下。   元月晚心中其实也已猜到了七八分,可若要叫她跪这小胖墩儿,那是万万不能的。   她就这么直直站在了那里,两眼注视了那小胖墩儿。   小胖墩儿许是甚少见着有人会不怕她的,一时间也忘记了哭,只莲藕似的小胖手指了元月晚,怒道:“你是哪里的奴婢,见了本殿下竟不跪?”   小宫女应是见多了这小胖墩横行宫内的情景,吓得赶紧趴在地上道:“回,回殿下,奴婢们,奴婢们是清思殿的。”   “清思殿?”却是那大宫女开口了,她略略沉吟,转头便去劝了那小胖墩儿,“殿下,时候不早了,咱们且回宫去吧,娘娘还等着你吃桂花牛乳糕呢。”   一听见吃的,那小胖墩儿舔了下嘴唇,可还不忘元月晚这个始终没跪下的人。   “回去也行,她得给本殿下磕个头。”他抬了下巴道。   元月晚心中感慨,这么个小屁孩儿,倒将蛮不讲理表现得淋漓尽致。   小宫女赶紧劝了元月晚:“姐姐,你就磕一个吧,不然等元妃娘娘知道了,更有的闹呢。到时候就算是咱们殿下,怕是也保不住您。”   元月晚冷笑,今日她若是真该这小胖墩儿磕头了,那她这二十来年才算是白活了。   见她这般笑,那小胖墩儿更是生气了,他向那大宫女跺脚道:“我不管,我今天就要她给我磕头!”   那大宫女叹了口气,使唤了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去。”   小太监得令,就要过来按住元月晚。   “哟,这里围着这么多人,是看什么好东西呢?”一个带笑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元月晚看去时,不由得又感慨,今日还真是频频得见熟人呢。   “杨公公。”那大宫女见了来人,稍稍屈膝道。   杨安如今一副一宫管事打扮,见了这大宫女,也只点头道:“菊霜姑姑,怎么得空带了殿下在这里玩?这里可没什么好玩的,更何况这天也快黑了,据说呀,这一带晚上总闹鬼,入了夜都没人敢来走的。”   他这话一听就是在哄骗小孩儿的,可却是一骗一个准。那小胖墩儿一听会闹鬼,也就顾不得要人磕头了,赶紧抓了菊霜的衣袖喊道:“姑姑姑姑,我们快回去吧。”   菊霜看了元月晚一眼,这才向杨安道:“那我们先走了。”   杨安道:“恭送殿下。”   眼看着那小胖墩儿一行人走远了,小宫女可算是松了口气,赶紧爬了起来,又给杨安行礼:“多谢公公救了我们。”   杨安道:“不妨事,不过顺手而已。”   小宫女却还后怕:“吓死人了,这宫里谁不知道元妃娘娘的十二皇子是圣上的心肝宝贝啊,姐姐你还敢给他气受。”   元月晚轻轻一笑:“可我们分明什么都没做。就算他是皇子,也不能颠倒黑白,随意打骂奴婢吧。”   “姐姐你可真是个死脑筋。”小宫女气道。   杨安打量了这宫女一回,问道:“想必这位就是跟着靖王殿下去了燕国回来的婉儿姑娘了吧?”   元月晚稍稍欠身:“是。”   杨安欲言又止。   元月晚知道他想问什么,便支开了小宫女,向杨安道:“公公有什么想问的,请直说吧。”   杨安也不客气,便径直问道:“不知姑娘在燕国皇城,可有见到一个叫青青的宫女?”   果然是问青青。元月晚心里暗叹,这都几年了,他还不清楚青青早已出逃,日日想着她在燕国如何。   “回公公的话,奴婢确是有见到琼华郡主,可郡主身边的人,却无一个叫青青的。”她说,眼见着杨安的脸色难看了起来,她想了想,又说道,“只是我听琼华郡主身边的姑姑说,那一年郡主入燕,路上跑了几个宫人,恐怕您口中的那位青青姑娘,也是其中之一?”   “青青她跑了?”杨安面上一喜。   元月晚心里好笑,果然在面对青青一事上,他无论如何也淡定不下来。   “我猜八九不离十。”她继续给杨安喂了定心丸,“琼华郡主在燕国这几年,身边伺候的人没少一个,既没有那位青青姑娘,想必是走脱了。”   “若真是如此,那便最好了。”杨安喃喃说着,“也不知她跑去哪里了,可还安全……”   他自个儿想着,抬头见这位婉儿姑娘还在,一时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元月晚却是懂的,她微微一笑:“公公请放心,今日您并未问我什么,我也什么都没说。”   真是个水晶心肝。杨安想着,便朝她作了一揖。   待送走了杨安,小宫女好奇问道:“姐姐,没想到您跟宜春殿的杨公公也认识啊。”   “宜春殿?”元月晚顿住脚,她回头望了一眼,漫漫宫道中,已不见杨安的身影。   他是如何到的宜春殿呢?还坐上了宜春殿总管太监的位置。想来这些年,他过得也挺辛苦吧。元月晚约莫能想到他在打算着些什么,可如今的她,已不太在乎了。 第119章   回到清思殿, 陈烺已经在了,正拿着根快要枯了的狗尾巴草,逗弄一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肥猫。   “回来了。”见了元月晚, 他就将狗尾巴草丢了。那猫没了耍弄的, 颇为大声“喵”了下, 以示不满。   陈烺却顾不上那肥猫了, 他才要迎上来, 就看见元月晚正冲自己挤眉弄眼的, 这才想起这是清思殿,他才是这宫里的主人,忙定了定心神,轻咳一声:“本王有些乏了,叫厨房将膳食送到寝殿来, 婉儿你来随侍布菜。”   “是。”她柔声应道。   这副低眉顺眼的柔和模样,真是叫陈烺心里跟猫挠了似的。   一时其他人都退了下去, 陈烺亲自为元月晚舀了碗汤, 递到她手中,殷勤道:“你尝尝, 这是我叫厨房煲的汤, 你这几日都没怎么进食,得补一补。”   元月晚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的身体,只是这几日为了宋金玉的事,她确实是没什么胃口。但她给了自己期限, 今日之后, 她就得重新振作起来,毕竟,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看她喝了一口汤, 陈烺终于放心了:“如何,今日见到霍昭容了?”他开始没话找话地闲聊了。   元月晚点了点头,又吃下一块山药,方道:“这宫里已没我什么事了,我该走了。”   陈烺微微皱了眉:“这么快吗?”   她还是点头:“该见的,我都已经见过了。”   “那,”陈烺沉吟着,“元妃那边,还有掖庭宫的……”   “方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见到十二皇子了。”她说,又笑了起来,“想来,她过得挺好。”   陈烺当然清楚她是在说谁。只是她越这样说,他的眉头就皱得越发紧了。   “谁能想到呢,我们这几个姊妹中,独她过得最好,任旁人如何说,她终究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那又如何?”陈烺哼道,“我便瞧不起她那样的人。”   这种时候,元月晚便觉得,他还是当年的那个陈烺,一股子的桀骜,谁都不放在眼里。   “瞧不起便瞧不起吧,”她笑,“只不过,你不懂,身为一个女子,能走到她这一步,也是很需要些勇气和智慧的。我钦佩她,但我永远也做不到她那样,我也不会去做。”   “所以我喜欢的是你。”他脱口而出。   他说得这般自然顺口,元月晚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知道自己怕是又红了脸,即便还戴着□□,但她举了碗挡在脸前,佯嗔道:“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每每这时候,便是陈烺最开心得意了。   一时用了晚膳,两人又一人捧了碗蜜瓜吃着。陈烺见她吃得香甜,便将自己的一半又拨给了她。   “既是如此,那明日我便安排你出宫。”他说。   元月晚点头,又想了一回后说:“至于掖庭宫的那几个,我实在是不愿再去见他们了,你就托人多照看着些他们吧。”   陈烺笑:“这还用得着你吩咐?”   元月晚睨了他一眼,低了头,银叉戳了蜜瓜,又忍不住笑了。   她这一笑,倒叫陈烺又想起一事来。他起身走到门口,说了几句什么,这才转身向元月晚说道:“你看,这是谁来了?”   元月晚看时,就见宝儿挪步进来了,因房内无人,她便坦然跪下,说道:“大小姐。”   “你这是……”元月晚看了宝儿,又看向陈烺。   陈烺走了过来,笑道:“我一早就跟桂荣打了声招呼,叫他在瑶华殿的事结束之后,就去将宝儿调至靖王府伺候。正好,你明日出宫,带上她一道。”   元月晚这才明了。她倾身问宝儿道:“你可愿意?”   宝儿不住地点头:“奴婢愿意跟着大小姐,大小姐去哪儿,奴婢就跟着去哪儿。”   宝儿是跟着宋金玉最久的人了,如今宋金玉去了,留下她一人孤孤单单在这宫里,的确倒不如跟着自己。元月晚这般想着,便道:“你既已想好了,那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你放心,你家小姐的心愿,她不说,我也明白的。”   宝儿磕了个头,道:“多谢大小姐成全。奴婢此生惟愿能一直伺候小姐,再无他想。”   元月晚深知这一时半会儿的,是劝不回这个钻牛角尖的丫头的。她只希望,日后宝儿能慢慢看开。宋金玉是走了,可宝儿还年轻,她还有大好的人生,可以去一一体会。   第二日,陈烺借口要回去靖王府住几日,堂而皇之要元月晚收拾行囊,与他一道出宫去。这几日宫里谁不知道靖王殿下宠着一个叫“婉儿”的宫女,是以带她进进出出,众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稀奇的。   宝儿的行装更简洁了,一个小包袱,再就是一盆花。   “这是我们小姐生前最心爱的一盆花,”宝儿抱着那盆花,固执道,“奴婢觉得,不能将它丢在宫里。”   元月晚的手指轻抚过那昙花的浓翠叶片,开花的时节早已过了,不知明岁它可会开。   “那就带上吧。”她说。   回到靖王府时,早有客人在候着了。   “世子。”当着人,他们的戏还是要做全套的。   一时遣了其他人下去,林长风才道明来意:“我知道元大小姐此番回来,身边定少不了贴心人伺候,所以此番我是特意来送人的。”他说着叫人进来。   元月晚看向门口,那进来的女子,脸上带泪,却毫不犹豫就朝她跪了下来。   “小姐。”她拜道。   元月晚鼻子一酸,亲自去扶了她起来。   “木兰。”她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女子,虽过去好几年了,可木兰的模样却没怎么变化,依旧是圆圆的眼,圆圆的脸,眼睛虽红着,可人看着还是挺精神的。   木兰一边抹了眼泪,一边又笑道:“小姐你顶着这张脸,我还真是不习惯。”   元月晚笑着拍打了她:“一来就知道挤兑我了。”   木兰只笑着,可那眼泪却是止不住的。   元月晚知她这一时半会儿是哭不完的,只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自己又去向林长风拜谢道:“这几年多谢世子为我照顾她们了。”   林长风也起身还礼,又感慨道:“只是竹心前年嫁人了,去了京城外的庄子上。我想着她已是有家室的人了,不好再去打扰她,就只送了木兰回来。”   元月晚更是感念:“如此也好,就叫她这般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吧。”她说着又回头看了木兰,遗憾笑道,“只是我这个做主子的,没能亲自送她出嫁,妆奁也未能为她添置……”   木兰拉了拉元月晚,哽咽了下道:“靖王殿下已替您出了一份嫁妆给她了。”   元月晚又去看了陈烺,他也正看了她,微微点了下头。   只这一刻,元月晚觉得,她这一生也算没白活了。   林长风自觉自己这趟是走对了,他便向陈烺邀功道:“如何?我就说她会开心的吧,那那坛春日醉,今儿个能挖出来,也给我尝一尝了吧?”   “春日醉?”元月晚的耳朵依旧灵敏。   林长风就笑了:“你不知道?当年你送他那坛春日醉,就被他埋在了这靖王府里。可我跟成王殿下来找了好几回了,也没翻出来。”   “然后都惦记了这么些年了,还没放弃。”陈烺白眼道。   林长风笑道:“那是,那可是美酒。”   陈烺今日也着实心情好,不与他计较,也不小气了,便道:“那好吧,今日我叫人挖出来,明天,明天你再过来,我好好治一桌佳肴,咱们把那一坛都干了。”   林长风却皱了眉:“明天不行。”他说着看了元月晚一眼,道,“永定侯府明天有百日酒,我得过去恭贺一下。”   元月晚果然心头一动,永定侯府,那不就是易佩瑶的夫家?   揣摩了她的神色,林长风继续说道:“不错,正是你的那位表姐,她的次子明日满百日。”   次子……元月晚不得不感慨,想来她过得也挺好吧。   陈烺推了林长风,不耐烦道:“那你就后日再来。”就给他这么轰走了。   他回来,就见元月晚正看了他笑:“怎么,明日你不去永定侯府?”   陈烺不屑道:“一个小小的侯府,哪能这么轻易就请到本王亲临?”   见元月晚笑着摇头,他又主动提及:“不过,若是你想去,我便陪你去。”   元月晚不是没动过这心思,她也很想去见见易佩瑶,想看看她这几年都过得如何。但今日听见她都生次子了,她便突然就觉得,罢了吧。   所以她又摇了头:“我不想去。”她拉了宝儿和木兰,看着她二人笑,“我更想跟她们呆一块儿。”   宝儿和木兰都笑了。   可陈烺却不开心了:“怎么,我连这两个丫头都比不上了?”他抱了胳膊,靠了门框,一副纨绔无赖的模样,“我不管,你得先陪我。”   宝儿和木兰更是抿了嘴,笑得不行。   元月晚横了他一眼:“你好意思吗?跟她们俩争风吃醋的。”   陈烺哼了一声,撇开头去。   宝儿和木兰很自觉:“我们先下去收拾房间了。”说着一面偷偷笑,一面就出去了,留下他二人在厅上。   见陈烺依旧傲娇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元月晚也不管他,自顾自就要走。   “哎,你去哪儿?”到底还是陈烺沉不住气,追过来问道。   元月晚也学了他的傲娇模样,撇开头道:“你管我。”   陈烺嘿嘿笑了:“我不管你,谁管你?”他倒着走,面朝了元月晚,又以拳击掌,“对了,我倒是有个好地方,想要带你去来着。”   “什么好地方?”元月晚终于肯正眼看他了。   可他却故作神秘:“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第120章   “好了, 到了,就是这里了。”陈烺指着前面道。   元月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却是一片跑马场。   “这是……”她疑惑。   陈烺却笑着, 冲迎上来的两个养马人道:“去, 把那两匹马牵来。”   那两人便领命去了。   不多时, 那两人便一人牵了一匹马过来了。   元月晚见了那两匹马, 却是眼前一亮:“白雪?红枣?”   陈烺忍不住抬手扶额:“这名字……”   元月晚却不管这许多, 她上前接过了白雪的缰绳, 小心翼翼去靠近了白雪。好在白雪也通人性,竟还记得她的声音和气息,呼哧着打了响鼻,脑袋直往她面前凑。   “好孩子,好孩子。”她笑着摸了白雪, 感叹即便是牲畜,也还能记得她, 可有些人……她摇了摇头, 不愿再去想。   “如何?我说这是好地方吧。”陈烺向她笑道,满脸都写着邀功。   元月晚只冲他回眸一笑, 又转头去与白雪亲密。   见此陈烺就又犯气了醋意:“今日天气好, 不如咱们出去跑跑马?”他提议道。   这元月晚倒不介意,她甚至十分期待,不用陈烺再开口,她翻身就爬上了马背, 抓了缰绳, 居高临下看了还站在地上的陈烺,一抬下巴:“还愣着干什么?那就走吧。”她神采奕奕道。   再没有比让她开心更让陈烺觉得值得的事情了:“那就走着!”他一跃骑上了红枣。   他们一径跑出了靖王府。到了街道上,人来人往的, 便放慢了速度,松了缰绳,任由马儿优哉游哉地走着。   回来这么多日,这还是头一回,元月晚认真打量着这都城街道。仔细想想,未事发前,她似乎也没怎么逛过。   “那年你送我的糕点,是在哪里买的?”她问策马走在一旁的陈烺。   陈烺一笑:“怎么,又想吃了?”   她点点头:“这几年,就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点心了。”   陈烺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这还不容易,走着,我给你买去。”   然而那家店却排着长队,蜿蜒到了街口。   元月晚又看了陈烺,他一摊手:“没法子,他们家做的点心实在是太好吃了,这京里无论谁来,都得排队。”   “你一个王爷也不能插队?”元月晚好奇。   陈烺苦笑:“我一个王爷也只能排队。”   那就没办法了,元月晚看着那漫长的队伍,打算调转马头走了。   “咦,靖王殿下?”有人过来给陈烺问安道。   陈烺伏在马上,看了那对年轻夫妻,不由得笑道:“哟,堂堂大理寺少卿,也陪着夫人来买点心呢。”   元月晚看了过去,那是一对二十多岁的夫妇,皆着家常衣裳,朴素却干净,二人看着还颇有些夫妻相。那位大理寺少卿手里,正提着两个纸包。   “叫殿下看笑话了,实在是内人太想吃这点心了,下官没的办法,这才陪着一道来了。”那位大理寺少卿笑道。   然而那位少卿夫人却不太满意了,暗地里揪了一把她夫君的胳膊,却又不至于大力到叫他龇牙咧嘴。   元月晚瞧得分明,不禁暗笑,这对小夫妻可真有意思。   那少卿夫人也抬眼看了她一回,又去拽了她夫君的衣袖,悄悄说了句什么,那大理寺少卿便向陈烺笑道:“靖王殿下也是来买这张记的点心的吧,只是今日人颇多,怕殿下是等不到那时候了。正好,下官今日多买了一些,这一份就献与殿下吧。”他说着,奉上一包点心来。   陈烺瞧了元月晚一眼,也就不跟这位大理寺少卿客气了,探身接过,又冲他一笑:“多谢。他日有空,来靖王府喝酒,本王有埋的上好春日醉,正好近日启坛。”   大理寺少卿拱手:“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得了点心,他二人打马离去。隔得远了,元月晚仍能断断续续听见那少卿夫人问道:“那就是他们传说的,狐仙变幻的女子?”   那大理寺少卿正色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陈烺驱马靠近了她,偷偷笑道:“听见没,你是狐仙变幻的。”   元月晚哼道:“只怕那起子小人说得更过分吧,什么狐仙,定是唤我作狐狸精。”   陈烺也哼道:“这么说的人,都被我给揍了。”   元月晚转头去看了他,他好像还挺骄傲的。她于是睨了他一回,又问道:“那位大理寺少卿,便是你要拉拢的人?”   “之一。”陈烺补充道,“如今各部新鲜血液不少,该是那些老顽固退位让贤的时候了。”他看了元月晚,压低了声音,“若是想要为都督和夫人正名,便少不了像方才那位一般的人。”   元月晚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尝尝这个?”陈烺举了举手里的油纸包,笑道。   元月晚点头,待他解开了纸包,她伸手拈了块芙蓉花造型的点心,咬上一口,甜糯细软的豆沙馅儿便充盈了口舌间。   “是这个味道了。”她笑。   见她笑了,陈烺自己的嘴角也越发上扬得厉害了。   “对了,”元月晚突然勒住缰绳,她看了这十字街的右边,又转头看了陈烺,笑问,“你不是一直都很介意,周世文送了我一个小院子吗?趁着今日天气好,不如去瞧瞧?”   陈烺嘴硬:“谁介意了?我要是乐意,一百个小院子我都送得起!”   “那你为什么不送?”元月晚瞥了他,“哦,我知道了,你是不乐意送我。”她说着调转马头,往右边街道走去。   陈烺一愣,赶紧也跟了上去:“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周世文的小院子较为偏僻,一包点心吃得差不多了,他们才悠悠走到了院门口。   原本元月晚还想着,那处院落多年无人居住,怕不是荒草杂生,虫蚁出没,藤蔓爬满摇摇欲坠的房屋,怎么想都该是副破败模样。   可临到了一瞧,那屋子非但没被虫咬蚁蛀,正相反,那院门口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边还摆了几盆菊花,开着明艳的黄白花朵。   “你确定是这里?”陈烺四下里打量了回,“这看着也不像是没人住的空屋子啊。”他嘟囔着。   别说是他了,元月晚也觉得奇怪,可她敢发誓,这的确就是周世文的小院子。   正迷惑着,那扇古朴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几个背着布包的小童,欢呼着从里面跑了出来,嬉笑打闹着跑开了。   这下元月晚就更是懵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年约六旬的花白头发老者,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他佝偻着腰,看见门前骑着高头大马的两个人,一是俊俏郎君,一是娇媚小娘子,看他们的穿戴打扮,定不是寻常人家,老者遂开口问道:“不知二位是要找谁?”   元月晚从马上下来,近前行了礼,问道:“我二人从此处路过,见这菊花开得甚好,所以多看了一会儿。敢问老先生,是这家的主人?”   老者笑着摆了摆手:“那倒不是,这间院子啊,空了好几年了,也不知主人去了哪里。”   “那……”她疑惑。   老者又笑道:“姑娘怕不是京城人士,我们这一带,是京中较为贫困的区域了,这一带的娃娃们都没什么钱进学堂,老朽不才,读了几年书,认得几个字,就想着教教这些娃娃们。只是老朽的家地方狭小,不够娃娃们坐的,便有坊里的人说这一处院落空着,几年不见人回来,与其就这样残破了,倒不如大家伙儿都出点钱,修缮修缮,来给娃娃们做个小学堂。所以才有了今日的这副模样。”   原来是这样。元月晚点了头,向老者笑道:“却也是个好主意。”   老者拱了拱手,道:“若是原主人回来,这院子自然是要还给他的,便是要钱,咱们也认了。”   元月晚安慰道:“老先生这般为了孩童们着想,想必原主人就算是知晓了,也不会怪罪的。”   “托姑娘吉言。”老者再度拱手。   陈烺坐在马上,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见她回来,便轻声笑道:“原来是做了善堂了。”   元月晚也笑了:“倒比荒废了好。”   既然这处院落已经被充作了学堂,元月晚也就无意再多待下去了。她抓了缰绳,打算离开。   “姑娘且慢。”却是那位老者喊住了她。   元月晚看了过去,就见老者抱了一盆菊花,小跑两步过来:“姑娘既是喜爱这君子之花,便带上一盆吧。好花也得配欣赏它的人才是。”   元月晚与陈烺对视一眼,又向老者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   陈烺于是倾身,接过了那盆花:“多谢。”他也向老者说道。   老者退回了门口,立于一丛花间,又举手向他们挥了一挥。   第二日一早,老者照例先来学堂开门。他才推开那两扇门,便见当中地上落了一只信封,信封上明晃晃写了他的名号。   老者走了过去,拾起那封信,又看了回四周,天色尚早,并无人从此处经过。他好奇,便动手拆开了信。   那信封里一张信纸,一张房屋地契。老者看了信,上面只几句话:空屋闲置,遂赠予先生,望诲人不倦。老者心跳加快了一下,又去看了那张地契,上头的确是写了他的名字。   老者以为是自己花了眼,于是揉了回眼睛,再仔细看时,依旧是他的名字。他再去将那封信前前后后都看了一回,却并无落款。   一阵风过,吹动院内菊花摇摆。老者干涸已久的眼睛,忽有些湿润。 第121章   “施主请回吧, 这寺里如今已没有贵妃娘娘了,既落了发,出了家, 这俗世的称呼, 就再也用不上了。”慈恩寺外, 一姑子如是说道。   陈烺瞅了眼身侧的元月晚, 还要再开口, 就听对方又说道:“施主莫要再问了, 贫尼方才已经为施主传过话了,只是她已打定主意,再不见寺外之人,便是您,她也是这般说的。施主就不要再费口舌了, 请回吧。”她说罢,转身进去, 关上了寺门。   陈烺还从未吃过闭门羹, 一时不爽,还要再上去敲门。   元月晚拉住了他:“算了, 既是她不愿见你, 定是有她的道理。”   陈烺却悔恨:“谁知道我去了一趟燕国回来,元母妃就遁入了空门。着实是……”他摇了头,再说不下去了。   元月晚抬头看了那门上的牌匾,“慈恩寺”三个字在日光中显得愈发沉静了。   “这或许是件好事。”她说。   陈烺却不解:“好事?”   元月晚道:“她定是心中再无牵挂, 才做出这番决定的。”   陈烺又去看了那寺门, 他有点伤心:“元母妃就这般放心我了吗?”   元月晚笑着,去拉了拉他的衣袖,安慰道:“毕竟, 你也是个大人了。”   她这话陈烺听着却是舒坦了:“没错,”他振作道,“是时候该我来担起重任了。”   他和元月晚都清楚,这“重任”,究竟有多重。   离开慈恩寺,他们骑了马,顺路又去了元家的墓地。   先前犯事,元家人虽流放的流放,入宫的入宫,可这片墓地到底没叫人给毁了,只是再无人看管,坟头荒草丛生,这时节苍茫一片,看着就更为戚戚了。   元月晚凭着印象找到了她大伯父的坟前。她抹开墓碑前的荒草,看着那上头苍劲的刻字,她记起那个时常板着一张脸,日日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就坐上一天的大伯父,她对他的印象,仅止步于此。   她从荷包里掏出那枚玉牌来,虽不是元家原本的那块,可这是元月承生前最后的愿望了,她想替他达成。   “就埋在这里吧。”她说。   陈烺没有多问,就动手在坟前挖了个坑。   元月晚用一块丝帕裹了那块玉牌,放置坑底,又看陈烺一点一点,将坑填起。   她扶了她大伯父的墓碑,突然感慨:“您老人家在下面见到他,会原谅他吗?”   风吹过草木,呜呜作响。   “走吧。”陈烺填完了坑,向元月晚说道。   她点点头,再环视这一片墓地,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吧。   回京已入夜,趁着夜色,他们潜入了早已破败的越国公府。   “就是这儿了。”元月晚指着一棵梅树,几年过去了,当初的小树已长大了许多,若不是时节不对,怕是郁郁葱葱,已能替人遮阴了。   “那我来……”陈烺说着又要挽袖子。   这次元月晚却阻止了他:“我来。”她说,蹲了下去,搬开地上的碎瓦片,捡开小石子,这才执了那只小铲,一下一下挖了起来。   陈烺就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看她挖。   她挖得很细致,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一般。所以很是费了一些功夫,才听见叮的一声,是铲尖碰着了瓷器。   她仰头,对上陈烺的视线。他难得有这样凝重的神色,冲她轻轻点了头。   在刨开了深色瓷罐周围的泥土后,元月晚终于启出了这只罐子。她用帕子仔细擦去了罐身沾染着的泥土,继而抚摸了罐子,轻声道:“阿柔,姐姐来接你了。”   言毕,一滴晶莹的泪水,跌落罐上。   陈烺微微仰起头,将眼泪逼回,他又去揽了元月晚,说道:“好了,我们回家吧。”   “当年是我求了李若薇,也不是求,算是威胁吧,她的妹妹害了我的妹妹,她心有不忍,我便让她帮我将阿柔的骨灰偷偷带出宫,埋在那株梅树下,就是想着有朝一日,我或许能回来,再带她回越州。”陈烺没有问阿柔骨灰的事情,但在回了靖王府后,元月晚这一回却主动告诉给了他知道。   “这是她应该做的,毕竟他们李家的人,如今都还好好活着。”陈烺说,好像那李家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一般。   元月晚看了他,想起李若薇,她又笑:“其实当年,我看你们还真是挺配的。”   陈烺眉头一皱,才要开口,她就又主动纠正了:“好了好了,是我不该提起这事。”   陈烺静默了一会儿,又说:“你放心吧,她如今过得很好,若不出意外,要不了多久,这东宫就该有主了。”   李若薇是个有野心的人,这点元月晚很清楚:“但愿她能心想事成吧。”说着她又瞅了眼陈烺,“只不过在你身上,她却是没能成。”   陈烺原本眉头还皱着的,现在听见她这样打趣自己,反而也笑了,扑过来就要挠她痒痒:“那可不,她要成了,你可不得跟她拼命?”   元月晚一面笑着,一面躲开:“你想得美,我顶多只会跟你算账。”   “那敢情好啊,快来同我算账。”陈烺说着,将她压在了身下。   嬉笑打闹了一番后,元月晚枕了陈烺的胳膊,任由他玩弄自己的头发——他近来总爱这样。   “晚儿,待事情都了了,咱们就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快快活活过往后的日子,好不好?”他问。   元月晚翻了身,与他面对了面:“好。”她说,笑得眉眼弯弯。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靖王府走失了一个叫婉儿的侍女,遍寻不得。   所有人都说,那就是狐仙幻化的人形,来这世上不过就是为了历个情劫,如今劫历完了,自然功德圆满,飞升上仙去了。   为此,还有人将这编成了话本小说,甚至搬上了戏台。   这故事传得红火,可当事人之一的靖王殿下,却从此一病不起,便更加奠定了这故事的神秘色彩。   而那传说中的狐仙,此刻却走在了西行的路上。   日暮十分,元月晚一行人敲开了一处黄土建造的院落。开门的是个年轻妇人,分明二十来岁的年纪,却形容消瘦,看着已不止二十来岁。   元月晚看了那一张熟悉的脸,一声“锦云妹妹”,差点就脱口而出。   王锦云也看了眼前的女人,见她半晌都不说话,便有些奇怪,开口问道:“不知几位……”   还是木兰伶俐,她上前说道:“这位娘子,我们路过此地,本想找家客栈歇下,可眼见着天都黑了,这四周也无可过夜的地方,便想问娘子行个方便,与我们一间房,过了今夜。”   王锦云打量了这一行人,领头的是个年轻女子,穿着打扮虽平常,但看这气质,只怕不一般。且她又带了两个婢女,身后有马有车,不是去探亲,便是要归家。   “娘子请放心,只我们主仆三人,有一间房便可。”木兰又说道。   宝儿掏出了荷包,取出几块碎银:“娘子若不嫌弃,先收着做房钱。”   王锦云面上一红,赶紧摆手:“不要钱不要钱,你们进来便是。”她说着打开了院门。   元月晚踏入那院中,借着房里透出的暗黄灯光,隐约可见这个小院落,虽小,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沿着墙边,是一丛才冒了绿芽的植物,或许是蔷薇。   “几位就请将就着睡这间房吧。”王锦云领着她们介绍道,“这里平时被我拿来堆放了杂物,不过各位请放心,我都打扫干净的。”   元月晚踏了进去,果然,这间不大的房间里,堆了一半的杂物,细细一看,都是些书籍器物。   “这些都是娘子的?”她问。   王锦云摇了摇头:“这些都是先夫的遗物。”   元月晚看向了她:“先夫?”   王锦云垂首一笑:“他去了有几年了,生前没什么可留下的,就剩这些,不值什么钱,可我也舍不得扔,就这么放着了。”   元月晚垂了眼:“是我唐突了。”   王锦云摇了摇头:“几位怕是还没用晚饭吧,我厨房里还有一锅面汤,我去给各位下点面条好了。”   “那便有劳娘子了。”木兰道,又拉了宝儿一道,去马车上搬下被褥来。   屋里就剩元月晚一人,她执了那掌灯,细细看了那堆杂物。她翻开最上面那本稼轩词集,映入眼帘的,便是元月清那手秀美的小楷。   三哥啊三哥,如今可真的是见字如面了。   她正心中发酸,忽听得门口吧嗒一声响,扭头看时,只见一个三四岁大的孩童,正扒了门框,好奇打量了她看。   她放下了书,才要开口去问那孩童话,就听又有人说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快回去。”又见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过来要拎了孩童走。   “你们是?”元月晚不禁问。   那女孩子便牵了孩童的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看了元月晚说道:“阿娘说了,叫我们姐弟不要来打扰了客人休息。”   “阿娘?”元月晚轻念,继而就笑了,“不打扰,是我们打扰你们了。”   女孩子抿了抿嘴,像是想问,但又不敢问。   恰逢木兰和宝儿回来,她们见了这姐弟俩,也觉得新奇。   “来,我这儿有桂花酥糖。”木兰放下了被褥,掏出了装吃食的荷包来。   女孩子有点不好意思,可那孩童一听说有糖吃,立马就挣脱了他姐姐的手,跑向了木兰。   木兰给了那孩子一块糖,又看向了女孩子。女孩子还在犹豫,王锦云就来了。   “怎么都出来了?”王锦云问女孩子道,她端了三碗面汤,进来放置于桌上。   女孩子赶紧过来牵了孩童,才要走,又被木兰唤住:“给。”她将荷包整个的都塞给了女孩子,“留着慢慢吃。”她笑。   女孩子捏了荷包,一时踟蹰着,不知该不该还回去。   王锦云才要开口,元月晚就抢先说道:“不过就是些糖果罢了,给孩子们吃吧。”   她都这样说了,王锦云也就不好再推辞,便向女孩子点了点头,又道:“快带弟弟回去洗漱睡觉。”   女孩子便领着孩童走了。   王锦云指了指那桌上的面汤,讪笑道:“各位请吃吧,没多少,但好歹垫垫。”   元月晚向她道了谢,坐了下来,又问她道:“听娘子口吻,似不是本地人?”   王锦云笑着点了头:“我本是连州人氏,来这里是,”她稍稍犹豫后,方道,“是随了先夫来的。”   “可娘子的丈夫已过世几年了,娘子就没想着要回去?”她试探着问道。   王锦云苦笑:“还有什么好回去的,您怕是不知道,我的娘家人……”她不再往下说了,只摇了摇头,道,“况且,先夫生前对这里颇为喜爱,说此处虽贫苦,却清心,他喜欢这里,也葬在了这里,那我就哪里都不会去了。”   元月晚知她心思,便不再多问了,让她先回去休息,碗筷她们自会收拾。   眼看着王锦云走了,木兰这才叹了气:“看来陆凌说得不错,当年三少爷被流放至此,那王家二小姐真就跟了过来。三少爷病故后,她又领养了那对无父无母的孤儿,如今又这样说,怕是真的打算在此地过一辈子了。”   元月晚看了那面汤上升腾起的热气,唯有叹息。 第122章   第二日一早, 王锦云醒来,想起昨夜借宿在此的主仆三人,便赶紧起来, 打算多煮一点粥。   可等她穿戴洗漱完毕, 开门出来, 就见门前放了一张字条儿, 用一块石头压了。她走过去, 捡起字条一看, 正是昨夜借宿的人写的。   “若欲归,越州见。”   字条上只这六个字。   王锦云很是愣了一回。片刻之后,她攥紧了那张字条,飞奔向昨晚借宿的房间,推开门, 那里早已没人了。   当中的桌上,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 压了一叠银票。她走过去拿起了荷包, 沉甸甸的,都是银子。   院子里有马儿打着响鼻, 她又出来, 发现那辆马车还在。她过去掀起了车帘,里头堆了布匹、粮食和日常生活器具。   王锦云眼圈一红。   她才想要掉泪,忽又想起一事来,顾不上还没起床的两个孩子, 自己就拉开院门跑了出去。   等她气喘吁吁赶到元月清的坟前时, 那里也没有人,只是那坟被修缮一新,立了墓碑, 碑前有鲜果有鲜花,还有着淡淡的酒香。   她立在那里,茫然四顾,只见黄土无涯,不见人影。   看着看着,她久违地哭出了声。   一个半旧码头前,一艘船靠了岸。码头上的人都习以为常,他们习惯性地理了理自己摊子上的物品,或是菜蔬,或是果品,或是日常用的,期待有人光顾。   从船上下来两个娇俏的小娘子,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婢女,她们扶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款款到了码头上。   摆摊的人叫卖得更起劲了。   可那主仆三人并没买东西,只徐徐走远了,看样子,是要进城去。   便有小贩叹道:“唉,如今生意越发不好做了啊。”   边上就有人接话:“可不是。听说啊,最近京里头也不安稳,圣上龙体抱恙,大臣们都在吵着要立太子呢。”   这小贩撇撇嘴:“哪个做太子哪个做皇帝我都无所谓,只要咱们能挣点钱养家糊口,太太平平的,就足够了。”   又有人插嘴道:“你说这太太平平的,可那边又要打仗了。”   小贩啧了一声:“还不是朝廷那起子大官没用,被几个小国玩弄着,要我说,还是当年元都督做得好,对他们就要打。”   边上人提醒了他:“这话可说不得,元家那事……”   小贩嗐道:“这有啥说不得的?犯事的又不是元都督,只可惜元都督夫妻都死在了南边,却还是落得个叛君的下场。”   “唉,说不得说不得。”众人都摇了头。   恰好又有艘船靠了岸,众人就将此话题搁下,专心做起了买卖来。   将近午时,家家户户都燃起了炊烟。元月晚主仆三人走至一处院落前,那家门户敞开着,两三个小儿在院外的一棵大杏树下玩耍,追逐一条黄狗,玩得不亦乐乎。   杏树下有人在卖甜汤,元月晚她们便坐了下来,一人要了一碗,又与那卖甜汤的娘子聊了起来。   “哦,你们问这家啊,这家的官人可是县学的老师,在我们这儿啊可有名望了,读书识字画画弹琴,什么都来的。”   “他家娘子也好,生得跟仙女似的,又会料理家事,你们看那一院子的花木,比城东花匠家的还要种得好呢。”   “孩子?孩子也三岁啦,姑娘看见那边那个小娃娃没?对,就是追着黄狗跑得最快的那个,就是他家的。”   正说着,就见那家的娘子出来了,她送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婆走,含笑跟她道别。   “那阿婆是来给她送鸡蛋的,昨日阿婆的孙女在这里玩的时候跌了一跤,伤了胳膊,就是这位杜家娘子帮忙料理包扎的。”卖甜汤的娘子解释着。   元月晚看了那位杜家娘子,细细的柳叶眉,圆圆的杏仁眼,与先前做姑娘的时候无甚区别。她正笑着同卖甜汤的娘子打了招呼,又去唤那个追逐黄狗的孩子回家吃饭。   一切都很好,元月晚想,当年送她和杜仲琪离开,是对的。   元月华的孩子跑到她跟前,抱了她的小腿奶声奶气叫了声“阿娘”。元月华笑着点了点他花猫似的脸,才要教训他几句,就见那边喝甜汤的客人放了钱在桌上,说一声“多谢”,就起身要走。   那一声“多谢”,却唤起了元月华多年前的记忆,她几乎没有多谢,就向那位戴帷帽的女子出声道:“请留步。”   待对方真站定,她却又清醒了过来,自嘲笑了笑:“怎么可能呢?”便又道歉,“是我看错了,请姑娘莫要见怪。”   隔着帷帽的幕帘,元月晚看见她朝自己福了一福,便抱起了那孩子,转身进了院子。   这样也好,元月晚轻轻舒了口气,也转身离去。   船行很快,不日便到了锦州。   元月晚立于甲板上,遥遥望了岸上。锦州是丝绸之乡,比其他地方都要热闹得多。码头人来人往,一派繁荣景象。谁又能想到,与它相隔不远的越州城,此时却是战火纷飞呢。   “小姐。”木兰从船舱内出来,给元月晚披了件衣裳,“江上风大,还是进去吧。”   元月晚却摇了头:“我再站会儿。”   木兰也就没进去,陪她一道看风景。   “真的不去锦州瞧瞧了吗?”木兰还是没忍住问道,“江……”   元月晚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所以她再度摇头:“这样就挺好的,他们都以为我已经死了,所以可以放下一切,去过他们自己的生活。”顿了顿,她低头浅笑,“他能和云霏修成正果,想必云霏一定很开心。”   木兰突然觉得有点难过。曾几何时,她和竹心都以为,她们家小姐和江家少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能想到这后头发生的许多事呢?   “不过小姐如今有靖王殿下,我觉得靖王殿下更好。”她笃定道。   元月晚看了她一眼,被她那副自信满满的模样给逗笑了:“你呀,一张巧嘴。”   待进了越州城,以往热闹的景象不再有,城中百姓大半逃出,剩下的也多是老弱病残。元月晚骑了马,一路过去,只让她想起第一次来越州时的场景,只是那时更为凄惨。   驱马到了小随园,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城中多数房屋人去楼空,便是有人住的,也好不到哪儿去,总有破烂之处,可这小随园,却是元月晚记忆中的样子,唯一不同的,便是那门前排着队的百姓。   “这是在做什么?”木兰问一个排队的人。   “等着看病呢。”那人拱拱手说道。   木兰哦了一声,与元月晚驱马又要往前走。   “哎,你们怎么不排队啊?”有人不满叫喊道。   这边的骚动引起了前头人的注意,那坐诊的大夫就跑了过来。元月晚揭起帷帽一边,他当即便行礼道:“夫人。”又向众人高声宣扬道,“诸位,这就是咱们小随园的主人了,便是她,命我等在此为各位免费医治的。”   原先还心怀不满的人,这时都纷纷转了态度:“真是善人啊。”“大善人。”“活菩萨。”   元月晚只点了点头,依旧骑马进了小随园。   “小姐!”蕙儿一激动,也顾不上许多,当即就跪倒在地,拜道。   蕙儿是元月晚先时的一个二等丫鬟,她离开越州上京时,蕙儿因是本地人氏,父母皆在越州,故而留了下来。谁能想,她主仆竟还有再见的这一天。   元月晚拉了她起来,笑着打量了她:“你倒还好,瞧着倒精神。”   蕙儿也就笑了,抬手去抹了眼泪:“也多亏了孙大夫他们。”   孙不疑立在一旁,只笑而不语。他身边是柳青青,还有柳青青的妹妹,翠翠。她们还是顺利到了这里。   元月晚知道,也就是他们,拼命保下了小随园。   “起先因为大公子的事,并无人敢来买这处园子。后来过了一两年,便有贪便宜的富商,想要来染指这里。我和蕙儿姑娘想这可不行,怎么着咱们也得为了大小姐保住这园子。后来还是翠翠这丫头鬼主意多,让我们在这园子里装神弄鬼,吓那些住进来的人。如此几次之后,这小随园闹鬼的名声就传了出去,有人请大师来驱鬼,可也无济于事。”团圆桌上,孙不疑得意笑道。   元月晚一听,便也笑了,她看了这一圈人,举起酒杯:“那我可要多谢你们了。”她起身说道。   众人也就纷纷起身,笑着饮尽杯中酒。   “后来战事又起,这里再无人问津了,我便按照大小姐您信上说的,借着你的由头,买回了这处园子。”孙不疑又说道,“又见城中医馆药房关闭了许多,我就想着先给留守城中的百姓看看病,也给咱们小随园积积福。”   元月晚笑:“你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原来也信鬼神之说。”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不过,这话我也爱听。”她又笑道,环视一周,又举了杯,“从今往后,这小随园就靠我们大家了。”   众人应声,酒杯碰到了一处,叮叮当当作响,倒映天上明月。 第123章   一个漆黑的夜晚, 两道黑影蹿进了小随园。他们未做停留,直入元月晚的卧房。   元月晚的卧房内灯火通明,她一身家常打扮, 松松挽着发髻, 坠了几颗珍珠, 一看便是在房内宅了一整天。   风带动蜡烛的烛火, 微微抖动了下。元月晚的视线终于离开了书本, 她抬头, 看向书案前站着的两个黑衣人。   “回来了。”她笑着说道,起身来到他们跟前。   那两人先后摘下了蒙面的黑布,露出两张略显疲惫却依旧打着精神的脸来。   “晚晚!”   “姐姐!”   他二人一左一右,抱住了元月晚。   “好阿英,好阿修。”元月晚也搂紧了他们, 眼泪情不自禁就滚了下来,“可算是见着了。”她按了两人的脑袋, 又哭又笑。   姐弟三人抱头哭了好一阵, 才不舍分开。   “你这丫头,倒是比以前还要壮实些了。”元月晚捏了捏元月英的胳膊, 又刮了她的脸打趣道, “却也黑了些。”   元月英张牙舞爪:“你去太阳底下晒晒试试,你不黑我跟你姓。”   “……咱俩本来就一个姓。”   嘲笑完了元月英,元月晚又看向了元月修,她点了头:“长成大人了。”   如今的元月修, 个头足足高出元月晚一个脑袋, 和元月英一样,他也被晒得皮肤黝黑,配上元家祖传的浓眉大眼, 倒更显得英武了。   被元月晚当着面这样一夸,人高马大的元月修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他摸了摸鼻子,憨憨笑道:“都是大家照顾着我。”   “没错,特别是我这个姐姐。”元月英毫不客气,朝她自己比划了大拇指。   元月修没说什么,只继续笑着。元月晚却白了她一眼:“就知道往自己脸上贴金。”   “什么叫贴金?我说的可是事实。”元月英不服道,又去拉了元月修,“阿修,你说,我是不是很照顾你来着?”   元月修笑着点了点头:“三姐姐很厉害的,能够一挑三。”   不等元月晚开口,元月英自己就皱眉咂舌:“你这不是答非所问吗?”   “你倒还有点自知之明。”元月晚适时补刀。   他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这次南边几个小国都来势汹汹,势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笑过之后,元月英给元月晚讲了当前南境战争的局势,“我们都猜测,一则他们今年洪灾泛滥,颗粒无收;二则圣上如今年事已高,朝廷已有微妙的变化,他们想趁火打劫一回,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这次我们躲藏在浮渡山内的军队都没出动,他们的主力尚未出现,如今朝廷的军队尚可阻挡一阵。”元月修也指了地图,解释道,“等到他们联合军认为是时候能全面进攻了,咱们再绕去他们的后面,来个两面夹击。”   元月晚点了头:“主意是好的,只是你们如何笃定,朝廷的军队就一定会配合你们呢?”   元月英就笑了:“他们会配合的。谈和了这几年,可边境的百姓却屡屡遭受骚扰和不公待遇,这些大家都是亲眼目睹的,那些有血性的军人们,都看不过去那帮主张和谈的文人。”   看她如此肯定,元月晚眯眼看了她:“是你安排人混进了朝廷的军队里,煽动他们的情绪了吧。”   元月英嘿嘿一笑,又板起脸来纠正道:“什么叫煽动?我那是帮他们树立起正义的观念。”   元月修也道:“这些都是有效果的。这几次和南边的联合军交战,咱们朝廷的军队可没像之前那样节节败退了,大家都憋着一口气,想要赢。”   元月英捏了拳头:“我们一定会赢的。”她坚定道。   第二日,小随园不再开放问诊,因为他们的坐堂孙大夫,被元月晚派上了京城。   孙不疑临行前,元月晚召来了柳青青。在问了她的意见后,元月晚将柳青青亲手写的一封歪歪扭扭的信交到了孙不疑手中,叮嘱他一定要带给陈烺。至于后面的事,陈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希望杨安哥哥看到这封信,能心安吧。”已然成熟了许多的柳青青,如今也学会了作此感慨。   这一年的八月,南境小国联合军队强攻大梁,边境军民奋力抗敌。就在即将抵挡不住之际,一支军队从联合军背后包抄了过来,使其成了瓮中之鳖之势。   三日之后,南境诸国投降。   同年九月,成王殿下于北境查清当年元月承一案,元月承虽是勾结燕国,背叛了大梁,却系受朝中之人胁迫指使。有人证,有物证,还有元月承死前手书一封,皆被成王殿下带至京城,面呈圣上。   圣上震怒,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此案拔出萝卜带出泥,上至六皇子裕王陈炫,宜春殿徐淑妃,下至各部大小官员,凡有牵连者,非死即罢官流放,震惊朝野。   之后便有御史上书,为元家请命,道元月承虽犯大逆不道之罪过,但元家于南境之役建功颇多,先元都督之子勇猛异常,堪当大任,圣上当赏罚分明,予其应有待遇。   圣上思虑几日,便命元月修入京面圣。   元月修腊月入京,再回来时,已接任其父生前之职,任越州都督。余者元家族人,皆令归故土。   此事过后,圣上愈加精神不济。在百官上书后,终于次年二月册立了储君,十一皇子相王陈炼入主东宫。   三月,自京城传来噩耗,九皇子靖王陈烺薨逝。   山风徐徐,吹落枝头桃花。元月晚晃了手中杯盏,看桃花瓣轻漾。   “一晃,就又过去一年了。”清河娘子坐于元月晚对面,她难得不正经坐着,歪了半个身子,感慨着,“你看我这头发,白得更多了。”她指了自己的两鬓。   元月晚笑:“您是贵人想得多。”   “哪儿啊?”清河娘子笑,“当年你们家那事一出,我就觉得,再没什么可盼的了。哪成想,你们姐弟还能有这样的作为。”   她长长舒了口气:“你爹娘若是在天有灵,得知你们如今的出息,定会安慰的。”   元月晚笑着,举了杯盏朝她致意,算是回答了。   “阿英那丫头真去游历了?”清河娘子问道。   元月晚点了点头:“前日就出门了。我本想要她带上孙不疑一道,万一有个好歹,还有个大夫能给她把把脉,包扎包扎。可她却觉得孙不疑会拖累她元女侠行走江湖,又说自己在军中这些年,能顾得了自己,我也就罢了,随她去吧。”   她说得轻巧,可清河娘子却一眼就看穿了她:“你呀,也就是嘴硬吧,那个当年被你派来阿英和阿修身边的暗卫,这回也跟着一道去了吧。”   元月英只笑而不语。   清河娘子又道:“跟着你去了燕国的那个,听说你又将他派给了阿修?”   她终于点了点头:“我这里再无他的用武之地,跟着阿修,却正好。”   清河娘子也点了头:“确是如此。”   说着话,便有清河娘子的关门弟子来请她去前面见客。   这关门弟子元月晚却是认识的,初见时,她还叫巧娘,如今,已是善音道长了。   故人相见,毋需多言,一笑足矣。   清河娘子与善音道长离去后,这里只剩下元月晚一人。她想起那一年,阿柔和阿英都还在,她们吵吵闹闹,比花枝上的蜜蜂还要烦人。   也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了陈烺。当时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冷冷的眼神,将她从头看到脚,登徒子得很,一点没有皇子的气度。   “当时我就该揍你一顿。”她笑。   “哦?揍谁?”一个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她歪在那里没有动弹,只懒洋洋答道:“谁应答揍谁。”   那个声音的主人笑了笑,走到她面前,将脸伸了过去:“来,现在我就在这里了,你揍吧。”   元月晚看着那张俊俏的脸,她没有犹豫,就扬起了手来。只是那手掌在将近他面庞的时候骤然停了下来,轻轻抚上了他的脸。   “我可舍不得。”她调笑着,一点也不觉得此刻的自己更为登徒子。   陈烺哈哈一笑,伸手就将她揽到了自己身上,抱着她坐上了自己腿上:“我就知道,我的晚儿最是心疼我了。”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元月晚推开他的脸,说罢自己就先笑了,又问他,“假死好玩吗?”   “挺奇怪的。”陈烺老实承认道,“看着所有人都在哭自己,就感觉是提前看了自己死后的场景。”   元月晚纠正了他:“等下次你真的死了,可没那么大排场了。”   陈烺捉了她的手,呸呸两声:“如此好景致,说什么死呀活的。”   元月晚笑了,想了想,还是说道:“你真不后悔吗?”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便不是那龙椅,只一个王爷,也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你却都不要了。”   “不要了。”陈烺回答得干脆,“我本就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四哥和十一弟都比我适合。只是四哥为人中正,也不喜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尔虞我诈;十一弟却是众望所归,他母亲是皇后,他是嫡子,又有个贤惠能干的太子妃,除了他,再没更合适的人了。”   “再说了,一个王爷再快活,能比我现在做个山野村夫更快活吗?”他故意玩笑。   元月晚却一手撑了下巴想:“我记得谁曾经说过,我是山野女子来着。”   “这不更好?山野村夫配山野女子,多么天造地设,金玉良缘啊这是。”   元月晚斜眼看了他:“你这张嘴,明日去茶楼说书赚钱吧。”   陈烺笑着应承了:“夫人说什么,为夫便做什么。”   元月晚还真就认真思考了起来:“说书就先算了吧,先摘点桃花回去,做些桃花饼,再酿点桃花酒。”她说着又想起一事来,抿嘴就笑了。   “怎么了?”陈烺正听着呢,却见她一个人嗤嗤笑了起来。   她摇了头,笑道:“还在京城的时候,我还是越国公府大小姐,有一回做梦,梦见你跟我抢一碗桂花甜酒酿,可给我气坏了,醒来我还生着气呢。”   “不气不气。”陈烺哄着她,“我怎么可能会跟你抢呢?都说梦是相反的,我绝对让着你的。”他保证。   元月晚却歪了脑袋:“抢,好像也不错?”   陈烺也就想象了回那画面,嘴角不自觉上扬:“好像还真是。”说着他又搂紧了她,呼吸间都是她身上清雅的香气,“好想马上就到中秋啊,就能做桂花甜酒酿了。”   “不着急,”元月晚按了他的手背,轻声道,“我们先做桃花饼,等入了夏,再做荷花茶,秋天有桂花甜酒酿,冬天咱们就烤栗子,烤红薯,烤土豆。”   陈烺笑道:“你再这么数下去,我都该饿了。”   她就笑了:“怎么办,能做的事情可太多了,真的好想马上就体验到啊。”   “不着急。”这回换做陈烺来安慰她了,“来日方长,咱们有的是时间。”   “嗯。”她点了头,又想,“那,我们先从今日的晚饭开始?”   “好。”他笑,“你想吃什么呢?”   “你想吃什么呢?”她反问。   “我先问你的。”   “你休想把这个千古难题丢给我!”   他二人如此对峙了一会儿,终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