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放弃男主后,我和男主兄弟he了》 作者: 豆腐不腐 简介:   付长宁知道聂倾寒心头有个白月光,为了白月光失魂落魄、功体尽废。没关系,她陪他渡过那段艰难日 子,重回巅峰,等他回头。   聂倾寒特别感动,求娶付长宁。   成亲当日,白月光回来,聂倾寒愣在当场,然后扔下付长宁拔腿跟人跑了。   付长宁沦为笑柄,心如死灰,夹着尾巴灰溜溜销声匿迹。   聂倾寒终于如愿以偿和白月光厮守,但付长宁的身影开始出现在梦里。有一天从梦中惊醒,他心头空落落有一股冲动想抱付长宁,抓起佩剑疯子一般去找人。   找到付长宁后聂倾寒紧紧抱着她一秒都不愿撒手,“长宁,我放不下她,但我是爱你的。”   付长宁迟疑犹豫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我懂我懂。咱就是说,我揣了你智囊兄弟的崽,你还爱我?"   (男主版文案)   智囊军师妖修花兰青擅探人心。付长宁规矩有余气魄不足,大婚当天被人抢了夫君却只知道愣在原地,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挺意外的。当晚付长宁秉烛夜游寻花兰青做了一夜新郎。   看走眼了。付长宁珠胎暗结。妖修的种每三日得需父亲灌入妖气,她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躲得比谁都快。   花兰青不等了,“你什么时候把我说出来?要不我去说?”   1.成亲当日男二先跑,女主男二没婚姻关系   预收文:《反派夫君是万人迷渣受》   王唯一刚穿书就遇上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坏消息。   坏消息:宗门考核没通过,原身王唯一自动被划入低等区等待一个月后的强制配种。   更坏消息:配种对象是反派殷长衍。   殷长衍,传说中的存在,清冷师尊、智珠军师、护宗战神、疯批妖王……排着队等待追妻火葬场。   万人迷渣受无疑。   呿,退、退、退。   找到人,殷长衍洗一盆姨妈巾,从血腥味儿中抬头,俊秀白净的脸上眉头微拧,“生孩子影响我打工吗?”   打工人,能赚面。   摸了摸饿扁的肚子……这就是万人迷渣受的魅力吗,居然有一瞬间想从了他。   殷长衍拿铁管敲碎最后一人膝盖骨,望着天色,扶了一下帽子,“提前结束,收账活儿轻松。”   你还有个兼职?!   灌了个水饱的王唯一砸了砸嘴,口过于清淡了。不,别动摇,不能嫁。   殷长衍一天打十份工。   王唯一收拾包袱搬过去,嫁、嫁、嫁!不嫁是狗!   呜呜呜肉真香!   1.殷长衍直男。   2.轻松无脑小甜饼。 内容标签: 打脸 甜文 爽文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付长宁,花兰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立意:弘扬真善美   第1章   寒风搅着雪渣子在空荡荡的街头巷尾不断穿梭。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夜里子时。   付长宁拉紧领口,脑袋往里缩。抖了抖披在脑后的头发,让它们挡住不断往后脖子里灌的风雪。这雪像一根根小针,接触到皮肤就化了,冰冰凉的,带起后颈一阵战栗。   清澈的一双杏眼四处张望,在等聂倾寒。   他发了通讯符说想她。这都两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人影。难道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聂倾寒执掌止戈殿雷霆手段,树敌不少。   付长宁逐渐忧心。   不远处的拐角,巷子年久失修,树影参差。聂倾寒缓步而来,树影层层掠过肩头。   长身玉立,虽身着赤金滚边红衣,云纹奔腾图案一片祥和,但薄如利刀的唇带着几分戾气。面容清新俊美,明明带着笑,却无形中拉开一道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隔阂。   “长宁从不失约,是我来迟了。抱歉啊。”   嗓音如碎玉击冰,说出“长宁”二字时,这玉就有了温度。成了一片暖玉。笑也真实起来。   “天这么冷,你等不到我就走。何必站这里受冻。”付长宁胳膊肘处积了浅浅一层雪,明显站了很久。聂倾寒解下披风,给她披上。   付长宁上下打量着聂倾寒,关心溢于言表。见他无事,舒了一口气。呲着一口白牙笑起来,“我刚来的。止戈殿的事情很棘手,你刚接手,一定没吃东西。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你最喜欢的。”   付长宁怀里揣了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油纸包里透出桂花的香气,里面是雪白的桂花糖糕。还冒着浅浅热气儿。   聂倾寒不爱吃甜食。方澄喜欢,他在外面见到就会买。   他与方澄爱的刻骨铭心、世人皆知。为了方澄失魂落魄、功体被废的那三年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可付长宁一直不离不弃陪在他身边。总给他买这凡间小玩意儿。   付长宁的笑是暖的,这雪夜在她脸上都仿佛带了一层暖黄的光晕,很温和。   聂倾寒鬼使神差地想更进一步。   他是个果断决绝的人。意识到这一点,袖中如玉修长五指稍微施力,折断了名为“方澄”的音讯符。这音讯符他近身带了三年,从未分开过。方才是发讯给方澄,弄错了人才发到付长宁这里。   接受付长宁,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与她在一起,也许能让他忘掉方澄。   方澄,我不再等你了。   付长宁暗自嗅了一下披风,没什么冷梅、幽香、柏松等臆想中的味道。但是吧,被聂倾寒的味道给包起来,想一想就令人嘴角不住地往上扬呀。   咦?搁在肩后的手批披风怎么慢下来了?慢得好呀,被包裹的时间再长一些就更好了。嘴上欲拒还迎道,“我皮糙肉厚不碍事,你会冷的,快拿回去。”   正窃喜着,后颈突然被指节轻轻按了一下,整个人往聂倾寒怀抱里扑过去。   付长宁手足无措,唯恐唐突了聂倾寒。手忙脚乱地在人怀里挣扎,活像一只被烫到的螃蟹。   直到清淡的嗓音在耳畔慢悠悠响起,“长宁,嫁给我,做我的道侣可好?”   付长宁双目瞠圆,她听到了什么?   风太大的幻听?   但后颈上的五指触感好真实。这年头的幻觉都这么有实感吗?   脑袋往后努了努,确实碰到了实物。下巴搁在聂倾寒肩头,衣料的赤金滚边垫地膈应。视线越过聂倾寒宽阔厚实的肩膀,风卷起漫天雪渣子在空中旋转映入眼帘......   付长宁屏住呼吸,“你、你认真的?我跟你说,我不经逗,会当真的。”   不由自主放轻声音,生怕惊动美梦。   聂倾寒一愣,哑然失笑。   连人带披风整个结结实实搂紧怀里。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心中如此畅快,“嗯,再认真不过。聂倾寒求娶付长宁。你不用现在给我回答,想好了再说。”   “愿意愿意,我当然愿意。”付长宁一个熊抱扑进聂倾寒怀里。嗓音清脆,笑声如银铃荡在空中。   这毫不掩饰的欢心,暂排聂倾寒的烦闷。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聂倾寒行动力极强,付长宁也不是扭捏的性子,婚期很快敲定下来。就在下个月初二。说完事儿聂倾寒就回了止戈殿。   聂倾寒功体废了三年,付长宁搬过来跟他住,就近照顾。这就导致即将成亲,日子却过得没什么差别。没一点儿成亲的感觉。   付长宁环视聂倾寒府邸,家具永远摆得一丝不苟,清一色的灰蓝色,像聂倾寒这个人一样泛着冷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成亲起码得带点儿红吧。   付长宁觉得自己找到了原因。聂倾寒很忙,顾虑不到这些小细节。她出门买一些龙凤烛之类的讨个囍庆。   龙凤烛凡间才有。付长宁要成亲,豪气得很。一路杀到锦绣楼去买。   锦绣楼是天下最大的首饰楼。做工精巧是基操,难得的是首饰里另有乾坤,或含须弥芥子,或藏隐身、防水、符咒、封印等功法。这些功法中万中有一是元婴大能、上古遗迹、仙器残骸的遗留物。   女修中意首饰里的玲珑心思,男修偶尔会得到意外之喜。普通人十分愿意沾点儿仙气儿的东西。锦绣楼客似云来,如日中天了数百年。   听说上次有人买了副对联,里面竟有一道元婴巅峰修士程一叙的护身罡气。   虽然是一次性的,但架不住难得啊。   “我要一对龙凤烛,最值钱的那种。”付长宁找了个没什么人的柜台快步过去。挺起胸,下巴扬得很高。简直把‘我很有钱’写在脸上。   锦绣楼的小掌柜见付长宁从眼角到眉梢都溢着喜气欢乐,恭敬朝付长宁倒了声喜,“姑娘定是喜事将近了。小掌柜提前向您道一声恭喜。”   锦绣楼就是不一样。连小掌柜都长得这么精致工整。嗓音平铺直叙,不卑不亢。虽然姿态放得很低,但没人敢把他当下人看。   小掌柜眉眼微抬,眼角一点红痣添了一丝潋滟,“咱们楼龙凤烛做得好,每十年才出一对最好的‘执此一生’。只是这最好的,三年前就卖了。姑娘可否屈就,另选别的。这对‘归心’就很衬姑娘。”   卖了?   付长宁有点儿遗憾,直到小掌柜双手垫了绣帕捧出‘归心’。   付长宁一下子就被‘归心’晃了眼,爱极了。   脆生生应道,“行,包起来吧。”   原来是个妖修。难怪通身气度,只能做个小掌柜。   这个世道,妖贱,人贵。   “这不是付长宁么,你来买龙凤烛?”路过的女子转过身,有点儿意外。突然想起聂倾寒下月初二娶付长宁,上下打量付长宁,啧道,“你哪点比得上方澄,聂倾寒竟松口要娶你。罢了,他都愿意自降身份娶你,我能说什么呢。”   抬袖遮鼻,睨了一眼小掌柜,轻笑道,“付长宁,光顾妖,也不嫌晦气。”   这女子是杨深衣,方澄的好友。见证了方澄与聂倾寒的所有。因此不怎么看得上趁虚而入的付长宁。   “给你知道了我的好,岂不是死缠烂打要娶我。”那画面想想就令人窒息。付长宁拧了拧眉,十分庆幸,“幸好你有眼无珠。”   难怪别的柜台爆满,这里冷冷清清。因为小掌柜是妖。   “你!”杨深衣气得跳脚,想动手。在妖(小掌柜)面前失了气度,不就是折辱自己。再说了,和聂倾寒交恶不好。   考虑到这两点,杨深衣咽下这口气,扭头就走。留下一句阴阳怪气儿的话,“哼,龙凤烛。”   小掌柜:“姑娘,还要‘归心’吗?”   其实这一问是白问,妖修经了手的东西,谁都嫌脏。   付长宁也嫌。但架不住‘归心’实在是太戳她了。找遍锦绣楼只怕也寻不到比‘归心’更合心意的。   付长宁点点头,“要。再添一些红纸、凤冠霞帔......你看着什么囍庆就来点儿什么,一齐送到聂倾寒府邸。”   小掌柜收起的动作一顿,垂首敛眉对着付长宁背影遥遥一敬。   包东西的时候,白到几乎透明的手指抚过账本,“讶”了一声。   “怎么了?”付长宁才不会在意妖怎么了,正如人不会在乎赶路时脚底的石子。除非这颗石子扎到了你。   她就随口一问。   “三年前,‘执此一生’便是送到聂倾寒府邸。”小掌柜手下动作不停,将东西打包好放在一边。拿出一张账单请付长宁签字。   付长宁耳边一懵,以为自己听错了。接笔的手有点儿发虚,“你说什么?”   墨迹顺着笔尖滴到账单上。   “三年前,‘执此一生’便是送到聂倾寒府邸。”小掌柜重复了一遍。妖修成交的交易少之又少。上一笔恰好是‘执此一生’的交易记录。   小掌柜拿起账单,指尖轻点。好大一颗墨迹,但不影响它的效果。待墨迹干了些,便夹进账本中。   付长宁待不下去了,转身跑回聂倾寒府邸。   一通乱找,终于在一口攒珠配金的大箱子里翻到一对美轮美奂、世间罕有的龙凤烛。‘归心’在它面前被衬地黯淡无光。   除了‘执此一生’,还有谁。   ‘执此一生’之下,是精致的凤冠霞帔、喜袍......什么都有,当场拜堂都绰绰有余。   聂倾寒不是注意不到这些小细节,而是他的细致和期待从来不是给付长宁。   付长宁心中突然忐忑,成亲会如期吧...... 第2章   付长宁好几次想问聂倾寒,话都滚到喉头了,又让私心给按回去。心中有这么一种侥幸:箱子上落了层灰,没准聂倾寒都把这事儿给忘了。她一提,一击命中提醒聂倾寒多爱方澄,反悔成亲了怎么办?   就挺小心眼的。   “长宁。”聂倾寒叫付长宁,指节微屈,点了点自己的耳朵。   付长宁回神,面上立即浮现担忧,手指小心翼翼碰他耳朵,“怎么了?耳朵怎么了?在止戈殿受伤了?我去经医殿请医修。”   手腕被拉住,人动不了。反被拖到聂倾寒身侧。   聂倾寒一手按着付长宁肩膀让她坐着,另一手支着下巴浅笑看她。“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我等着呐。”   聂倾寒眸似千年沉冰,谁抓了一把薄的金箔纸揉碎了丢进去,这眸看起来就多了一分温和。往后,聂倾寒只允许付长宁抓。   要不说吧。这事儿搁心里膈应得慌,她这几天心神恍惚,吃肉都不对味。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聂倾寒反悔,她丢个大脸而已。   到时候夹着尾巴回礼乐殿躲几年,待风头过了,她还能出来走动。她脸皮厚比城墙,一两句闲话应该是不打紧的。   付长宁心里藏不住事儿,又被这温和惯坏了。唯恐自己后悔,咬咬牙,竹筒倒豆子全说了,“是你让我说的,不是我主动揭你伤疤。我在攒珠配金箱子里看到‘执此一生’,是你为方澄准备的吧。你要是想解除婚约,现在还来得及。”   话说到最后带着一丝鼻音,闷闷的。侧过头去,假装自己无所谓不在意。   任凭聂倾寒怎么叫、怎么拉袖子都不回头。   说来也怪,被退婚丢大脸咬咬牙就过去了,但在他面前酸方澄、流露委屈是绝对不行的。绝不。   聂倾寒沉默一会儿,拉起付长宁,“跟我来。”   “嗯?干什么?”付长宁不明所以。   聂倾寒长驱直入走到攒珠配金箱前,掀开箱盖,细小灰尘在阳光中静静漂浮。   指尖“倏地”跳起火苗。如玉指节一甩,火苗沾在衣物上骤然呈现燎原之势。橘红色的火苗疯狂舔舐,鲜红的凤冠霞帔顿时化成黑灰。   “长宁,让你不安,我很抱歉。我深爱方澄,但那过去了。我的未来只能是你。”跳动的火苗映着聂倾寒坚定的侧脸。这话说给付长宁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付长宁猛地沉下身子,蹲在地上。   脸上还挂着泪,却用双手捧脸,嘿嘿笑起来。一脸的满足,熏得人乐淘淘。   吓死她了。吓得她腿软,以为聂倾寒后悔了。   聂倾寒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儿,身子比脑子更快,蹲下来与她平视。   付长宁那张狼狈却带笑的脸猝不及防撞进心中软肉处。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语气软得一塌糊涂,“傻笑什么呢?”   付长宁看向箱子,颇为肉疼,“有点儿可惜。多美的‘执此一生’,就这么被火烧了。我们用也不是不行。”   “你啊。”聂倾寒笑得纵容。不知道为什么,他反而希望她别这么坦荡。   大婚当天。   止戈殿一片红海,热闹非凡。   修士剑光开道,所到之处,逐一切妖氛。   有头有脸的修士都到齐了。   众修士虽然看不上付长宁,但聂倾寒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这位自打功体恢复以后,一改往日徐徐图之的作风,行事之果决、手段之狠辣,碰上他令人苦不堪言。   不知道是今天这红色衣服选得好,还是聂倾寒心情好,感觉他没有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些知道聂倾寒和方澄过去的,参礼之余,不免抱了些看热闹的心态。脑袋频频往出探找方澄。就算没热闹可看,一览‘珠玑仙子’方澄的风采也算不虚此行。   付长宁与方澄师出同门,都是礼乐殿弟子。付长宁乃礼乐殿殿主付岐之的女儿,却没继承他那可怖到能使得‘礼崩乐坏’的修为天赋。说一句平平无奇都算是恭维了。   而后拜入门下的方澄却频频展现出在礼乐方面的绝佳天赋。十三岁时,口之所述、手之所指,皆可乱礼乐。‘珠玑仙子’的名号不胫而走。与少年天才聂倾寒有一段轰轰烈烈的过去。   付岐之陨落后,礼乐殿跟着没落。最后一人付长宁也跑去照顾失魂落魄、功体尽废的聂倾寒。至此,一方大殿沦为桌上谈资。   付长宁着凤冠霞帔,手中牵着红绸缎,被聂倾寒领着走完每一道礼。这盖头不愧是锦绣楼出品,质量过分好了,只能透过红色盖头下那片窄小的视线看人。   挺废眼睛的。   差评!   “止戈殿殿主大喜,程一叙来迟了。还望海涵!”   低沉稳重的嗓音从百里外扩散而来。   大部分修士面色大变,捂着耳朵暗到不妙,运灵抵抗威压侵袭。乱禁楼楼主程一叙与聂倾寒早就不对付,专挑今天过来挑衅的吧。   修为低些的,血迹顺着指缝流淌进脖子。   付长宁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聂倾寒两步便离得很近。几乎是在程一叙来的一瞬间,下意识抬手扣住付长宁的耳朵。顺势将她推到身后。   微垂修长颈项,轻声安抚,“没事,我在。”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从未有过这种亲密接触。付长宁耳朵红得不行。闷声“嗯”了一句。   “楼主,今日是聂倾寒大喜日子。您若是赏脸,便喝一杯喜酒。”聂倾寒长袖一甩,桌上酒杯腾空而起,以破空之势直直割向程一叙。   程一叙冷哼一声,玄衣劲风逆势破开攻势。两股强劲力道相撞之处,空气都变得灼热。酒杯稳稳落入指中,一滴没溅。   聂倾寒:没挫他的威风,可惜。   程一叙:没划伤他的嫩脸,可恨。   大堂里众修士哀嚎遍野,两位始作俑者却拿起酒杯,与对方遥遥相敬,一饮而尽。   “程一叙,都说要你等我了,怎么走这么快。”一个身形矮些、面容粉雕玉琢的修士随后跑来,双手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儿。   见一帮伤患唧唧歪歪瘫在原地,双眼发亮,差点儿笑出声来,“来来来,经算子为你们疗伤。量大从优,打八折,一个人只收骨折价一千灵石。”   强盗啊这是。纯粹趁火打劫。   “不要啊不要啊,快走开。”众修士但凡能动的,全数蠕虫一样拱着拱着远离经算子。躲不掉的只能哭天抢被迫接受治疗,把自己支付到破产。   这熟悉的吸金荷包声儿,莫非是他。   大婚之日掀盖头不吉利,付长宁便把腰使劲儿向后弯成一个碗,碗沿垂直于地面。透过窄小的细缝望见活泼爽朗的月牙白绣两生花身影,“经师兄?”   经算子忙出残影的身影一顿,诧异转身。两地距离瞬间缩短,在谁都没反应过来时,身影已到付长宁跟前。   “这声音是...长宁?!”蹲下来,眯着眼睛往里盖头里瞅,吓了一跳,“怎么是你?!聂倾寒娶得不是珠玑仙子方澄吗?”   经算子作为交换生曾在付岐之座下修行五年,与付长宁私交甚笃。   经算子向来是个大嘴巴。话一出,全场皆静。   众人纷纷看向身着喜服的两人。   程一叙眉眼一顿,有些意外。他也以为聂倾寒娶得是方澄。   聂倾寒给众高阶修士发了喜帖,没说姓名。因此所有高阶修士都以为聂倾寒娶得是方澄。几乎所有人都见证了两人那轰轰烈烈的一段。倒是中下层修士消息传得快。   聂倾寒眉头皱起。   一时之间,空气都凝滞了。   付长宁羞涩还没来得及褪,难堪先涌上来。已经感受到众人的视线了,很不自在。按礼貌来说,她应该先回经算子的话。可怎么说呢?方澄甩了聂倾寒,我是退而求其次的?   啊,脑壳疼。   能不能别看她了?   付长宁开始胡思乱想。   如果程一叙和聂倾寒继续打一架就好了,就没人看她了;或者屋顶突然砸下来,所有人忙着逃命,没人顾得上她;再或者......   付长宁是个心宽的孩子。想着想着就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还挺乐在其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好笑的剧情,差点儿乐出声来。   突然一道冷清的声音打断这一室难堪尴尬。   “花兰青贺殿主大喜。”   众修士如老鼠见了猫,一个鲤鱼打挺儿从地上跃起来,站地比板砖还直。皆垂眉敛目,不敢直视,“见过辅事!”   就连孤高自傲的程一叙也低了头,垂首行礼,“辅事。”   经算子敛了神色,一秒切换成严肃脸,“辅事。”   聂倾寒遥遥一点头,算是见了礼,“辅事。” 第3章   这世道妖贱,人贵。   除了花兰青。   提起天下第一大宗息风宁云,谁人不知‘一辅一弼二殿二楼’。止戈殿、礼乐殿、乱禁楼、经纬楼乃无数修士心中圣地,削尖脑袋都想钻进去,而辅事、弼主更凌驾于二殿二楼之上。   花兰青素有“智囊”之称,智谋深不可测。他当上辅事之前,修真界没有妖修说话的份儿。   花兰青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修长颈项像上好的瓷器,轻轻低下时,泛着淡淡光泽。想来是口中之词多要人命,薄唇跟血染的似的。   聂倾寒:“辅事请。”   止戈殿小弟子领着花兰青入观礼上座。辅事、弼主之位早就留好了。辅事行迹鲜有人知,弼主反倒与聂倾寒私交甚笃,众人皆以为今日辅事缺席、弼主会来,哪知换了个儿。   和众人一样,付长宁透过细缝也在看花兰青。付岐之还在时,花兰青曾上礼乐殿与他对弈。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怎么这花兰青长相与从前分毫不差。   妖修驻颜有术。绝啊。   就是不好怎么接近。总跟人隔一层。   小时候花兰青一来,付长宁就避得远远的自己玩儿。   突如其来的岔子搅得一室难堪烟消云散。聂倾寒松了口气儿,对众修士抱拳行礼,大婚照常进行。   “夫妻对拜!”司仪声音清亮高亢。   付长宁回神,为了掩饰失神,腰深深地沉下去。   对面聂倾寒跟着拜。她一下子就看见聂倾寒广袖里揣着的油纸包。   鼻尖轻嗅,淡淡的桂花白糖糕的味道。他怕她饿着,提前备好。嘿嘿,真贴心。   突然,一段清新悦耳的竹笛声飘进来。   付长宁明显感觉到红绸那边的身影僵住了。揪紧红绸,一把扯开盖头。   聂倾寒整个人愣愣的,呼吸放得极低,目光集中在来人身上。   忘了周遭喧闹的声音,忘了形色各异的修士。他的世界中,只有眼前着橙衫、吹翠竹萧的娇俏女子。   薄唇微启,喃喃道,“方澄!”   方澄再也挂不住笑脸,两行清泪落下。抬袖乱擦,却另有楚楚动人之美。强行扯出一个笑脸,“倾寒,我无意打扰你成亲。吹这一曲萧只是贺喜。这一曲萧是你为我所谱。”   她嗅觉一向灵敏,闻到桂花白糖糕的味道。上前两步,熟稔地从聂倾寒袖子中取出桂花白糖糕,如同以往。“倾寒,你闻着桂花味儿皮肤会起红点。以后别给我带了。”   “萧吹完,我也该走了。”聂倾寒这一身红刺痛了方澄的眼。再待下去就要失态了。身形蹒跚,抬步离开。   “方澄!”方澄状况不对,似乎受了伤。聂倾寒关心了那么久的女子,关心早已成为习惯。想都没想抬腿就追了上去,欲问清究竟发生何事。   付长宁:“聂倾寒,今晚是洞房花烛。我要人陪我。”   声音很凉。   聂倾寒眸中有一瞬间为难,“长宁,别闹。我先去看看方澄,你等我回来。”   聂倾寒抬脚跟方澄走了,头也不回。   付长宁面向众人,拱手在身前行了个礼,“诸位想笑就别忍着,新婚当天新郎跟旧情人跑了,估计也没人比我更可笑。劳烦诸位白跑一趟。”   原本等着看笑话的众修士慢慢息了声。   付长宁修为差些,为人倒是坦荡。众目睽睽之下被抛弃,放别的修士身上得生出心魔,轻则修行不得寸进,重则走火入魔。她倒是落落大方。这份胸襟极为难得。   珠玑仙子方澄跌下神坛。原以为仙气十足神圣不可玷污,今日瞧来也就是个普通修士。勾搭人家道侣,叫什么仙子。   “付长宁,玉牌上已经刻了聂倾寒和你的名字,你才是他名正言顺的道侣。”女修看不过去,安慰道,“我们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其它修士慢慢告辞。   付长宁白着脸,宽大的衣袖下,半截断掉的通讯符陷进掌心、割得血流如注。   拜堂时落在聂倾寒脚下,付长宁捡了回来。   通讯符上刻了一个‘澄’字。付长宁手指每握一次,就传出一声“想你”。这声音、语气,与聂倾寒求娶那天发来的一模一样。   他要发给方澄,却误发给她了。   喜欢桂花白糖糕的是方澄。她一点点摘桂花、被热锅烫手,傻傻地做了三年,原来是做给方澄的。   她用了三年的时间,让自己的身影停留在聂倾寒眼中。却忘了聂倾寒的心够窄,只给方澄一人留出地方。   够了。   到此为止吧。   付长宁起身,径自点燃‘归心’。重新披上盖头。   夫妻对拜后该送入洞房,不是聂倾寒,也得有个人陪她洞房。她说话算话。   付长宁握着‘归心’在大街上走。‘归心’烧完最后一滴蜡油,她就掀开盖头,见她一夜‘夫婿’。   ‘归心’太耐烧了,足足烧了两个时辰。手都举酸了。   但这破败的天子庙里,为什么是花兰青!   他一个位高权重的辅事,为什么在破败的天子庙里疗伤。   花兰青径自穿上衣服,一双深邃的眼睛黑到极致,似乎什么都不会引起波澜。眯着眼睛想了想,“原来是礼乐殿的人,难怪进入我的结界如入无人之境。”   “‘喜服秉烛夜游’,礼乐殿的规则。你要报复聂倾寒,借天择夫。凭姑娘的容貌,选择不会少。请姑娘出去。”花兰青有一分意外。付长宁在大殿上的表现平庸极了,这等循规蹈矩的女子也能在新婚夜做出跟陌生人春风一度的事儿。   尤其陌生人还是个低贱的妖修。   付长宁头皮发麻。但鬼使神差地,顶着花兰青的视线慢条斯理褪去鲜红喜袍,佯装不甚在意,“你也看到了,‘规则’选了你。”   说完心中一惊,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天下人会说,聂倾寒的妻子与畜生交、媾,你不在乎名声?”花兰青虽在笑,笑意不达眼底。   “辅事,别那么瞧不起自己。你比畜生还是要强些的。”付长宁褪去最后一件衣裳,一片雪白晃了人眼,月光在柔嫩的肌肤上打转,折出一片朦胧光晕。   说不在乎是假的。妖贱,人贵。正常人谁跟畜生那个什么。   付长宁对妖也是嫌弃的。   “我欠礼乐殿一个人情。你执意如此,那便依你所言。”花兰青盯着她的脸,突然道。背后探出无数藕节粗细的触手,蠕动着,逐渐将一片朦胧光晕遮挡得密不透风。   两个人在天子庙前裹成一个触手茧,不分彼此。   腹部冰冰凉凉,微凉指腹有序在画图案。付长宁紧张,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却还能分出心思好奇,“你画什么呢?”   “胸腹范围内的束缚术。你的身子承受不住我,会撑裂。”花兰青薄唇凑近付长宁耳边,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恶劣,“低贱的妖修要糟蹋你了,你记得咬紧牙关。”   付长宁脊背发凉,心中直犯怵。   事已至此,后悔不了。   月随着星夜向晨。   第一缕晨光透过破窗细缝射在付长宁眼皮上,刺痛了眼睛,逼着她清醒。   付长宁眼皮跟灌了铅一样沉重,挣扎着睁开。手脚像被巨石砸了,瘫软在干草堆上,一时半会儿抬不起来。   怎么了?   她昨天干了什么,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昨夜记忆回笼,付长宁面色煞白。   她勾引花兰青,跟他做尽了过分的事情。甚至现在腿还是濡湿的。   “醒了。”花兰青坐在唯一一张空椅上,仰着修长颈项迎着光。下颌线勾出完美的弧度。清俊面容似神无悲无悯。   同样是与人有距离感。不同于聂倾寒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花兰青是不可接近,只能顶礼膜拜。   如扇睫毛睁开时,距离感顿时溺毙在无边黑眸之中。花兰青又是那个庄严的辅事。   “辅、辅事。”付长宁一张口才发现嗓子沙哑得像吞了一斤沙子,急道,“我们的事,别说出去。”   悔死了悔死了,悔得肠子都青了。新婚夜失了身不说,对方还是个妖修。这可比被聂倾寒抛弃还令人难堪。传出去她不用见人了,拿根绳子上吊去。   花兰青敛了眸子,修长五指在椅子扶手上点了点,“世人说礼乐殿虎父犬女,付长宁平平无奇。如今一看,传言不可尽信。你的礼乐很敏锐,甚至敏锐到反受‘喜服秉烛夜游’污染。”   “我被污染了,你很清醒。为什么不推开我。”付长宁语气很冲,往花兰青身上撒。她很清楚现在纠结这事于事无补。缓了缓心神,尽量于乱中理清思绪,“辅事,这件事就这么过去。我们当没发生过。”   花兰青眯了眯眼,“嗯,如果你希望如此,就照着你的想法来。好好修炼,日后你的成就远非如此。”   花兰青起身离开。   天子庙虽然设了禁制,但付长宁心虚,害怕有人来撞见这湿乱的场面。   手掌勾过衣服,囫囵吞枣套上。扶着墙,哆嗦着腿爬起来。   双腿酸痛仿佛是假腿,“吱哟”一声晃了两下又重新跌回去。   作者有话说:   我总觉得会被锁,莫名担心 第4章   回礼乐殿已经三天了。   付长宁顶着两个乌青眼圈,裹着被子缩在里面。整个人就是一颗颓废又憔悴的茧。   头疼得要死。长这么大,没闯过这么严重的祸。往常她处理祸的方法就是一觉解千愁,什么事儿睡醒了再说。虽然消极,还有那么一丝逃避的嫌疑,但有用。   现在没用了。   明明身体在崩溃的临界点反复横跳,大脑却异常清醒。根本睡不着。   已经洗了七、八次,皮都搓破两层。但总能闻到身上若有若无的妖气。   令人心生烦躁、作呕。   啊啊付长宁,你跟谁睡不好,跟一个妖修睡。你的脸面可以扔到地上被人踩百八十遍。   要不再试试,闻一次。   付长宁从呆滞中回神,抱着一丝期待,拉开前襟衣服,耸动鼻尖尝试着嗅了嗅。   还是有味道。   付长宁面色灰败。   桌上水杯里的水晃出涟漪,水与礼乐殿殿门上的八卦镜相连,映出聂倾寒屈指敲门的身影。   往常他还没来,付长宁就已经早早地在等候。今天连门都不开,想来对他十分失望。也是,他在成亲当天跟方澄跑了,留付长宁一人难堪。   “长宁,开门。我有话跟你说。”聂倾寒心中莫名不舒服,敲门的力道逐渐变大。   付长宁原本不打算理会,但聂倾寒力道之大,水杯“哐”“哐”几下被震裂。再这么让他敲下去,礼乐殿的大门就没了。   礼乐殿朱红描金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指头粗细的门缝逐渐拉大,渐渐露出殿后长空青石地面。付长宁站得很远,面容十分憔悴,双臂虚虚环着自己。   她这三天过得很差。这个认知令聂倾寒心口飘过一丝不忍。   “我也有话跟你说。正好你来了,咱们就说清楚。”付长宁怕他走进闻到她身上从头到脚的妖气,只想快刀斩乱麻利落了事,“取消婚约吧。”   聂倾寒正斟酌着怎么解释,突然从她嘴里听到这几个字,连自己皱眉都没意识道,“你说什么!付长宁,我们拜了堂,我的娘子是你,与我琴瑟和鸣的也是你。方澄受了伤,我才会去照顾她。我跟她没什么。”   “娘子?哈哈哈哈哈。你成亲当天弃我而去,可知道众修士是怎么嘲笑我的。”付长宁强撑着笑,眼泪“唰”地落下来,“你心知肚明,但你依旧离开。因为在你心里方澄永远在我之上。”   聂倾寒:“长宁,别无理取闹。我说了,方澄受了伤,我不能放她一人离开。”   “那桂花白糖糕呢?通讯符的‘想你’呢?”   付长宁话一出,聂倾寒瞳孔骤缩,猛地抬头。她知道了?!   见他这幅神色,付长宁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作出决定。原本的犹豫、不舍统统抛开,越说到后面越决绝。甚至忘了从头到脚的妖气。   “聂倾寒,你说你娶的是我,但你为方澄置办好了凤冠霞帔;你说要与我琴瑟和鸣,可你只为方澄谱过曲子;若三天前跟你成亲的是方澄,你还会疏忽到忘了署名吗?你不会,你只会欣喜到昭告天下;就连洞房花烛......”付长宁难堪瞥过头,不愿再回想第二次。她语气有多硬,喉头就有多哽咽。   付长宁一句话似利刃直直扎进聂倾寒内心,让他深埋的心思无所遁形,“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跟在你身后追了三年,你从未对我表露过超过友人的爱意,为什么突然求娶于我?现在我好像猜到了。聂倾寒,你利用我忘记方澄,是也不是?”   聂倾寒眸中第一次闪过慌张。他必须得做点儿什么,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情急之下,“长宁,你听我解释!”   付长宁打断他,“聂倾寒,我爹教我赌规时跟我讲过,‘你就是个平平无奇的人,没有胜算时就干脆点认败,这样不会太过倾家荡产’。底牌我不要了,我下桌了。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聂倾寒上前一步,但是付长宁如惊弓之鸟、退了又退。   他上前干什么?!难道察觉到她身上的妖气?   付长宁眼中尖锐的防备刺痛了聂倾寒。这陌生的感觉是什么?他不理解,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正要开口,袖间一截断掉的通讯符低声嗡鸣起来。嗡鸣声突兀地响在两人间,根本忽视不掉。   “方澄的,不看看?”付长宁假笑道。赶紧走,越呆这儿她越心虚。   方澄的状况不大好。如非必要,方澄不会这么连续传通讯符给他。   聂倾寒不看通讯符:“我知道自己所作所为伤了你。你现在情绪不稳,像个刺猬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有攻击性。我们无法交流。等你冷静下来,我再来看你。长宁,你面色不好,我先送你回房。”   “谁准你跟上来!走开!”付长宁跟被踩到尾巴的兔子一样,跳得很高,“我自己能走。”   聂倾寒迟疑了。   先离开,应该问题不大吧。过几天再来解释。   付长宁回到房间,身上的力气从脚下抽离,整个后背贴着门滑坐到地上。双臂环膝,侧脸抵着膝盖。她与聂倾寒就这么结束了。   大概是情绪发泄出来了。原本只想着坐一会儿,人却沉沉睡去。   后背衣物被木门蹭得卷了边,露出白皙肌肤上道道藕节粗细的按压紫痕。   但凡聂倾寒目光在付长宁身上多停留一秒,就会发现妖修留下的痕迹。   感情这回事儿,不是说断就立即能断得一干二净的。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不挤得出来另说,但总会湿了手。   付长宁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说跟聂倾寒结束那就是结束了。想起聂倾寒一次那就是犯贱一次。   但凡犯贱一次,就抽自己一嘴巴。   当天下午,嘟着肿得老高的嘴去找医修拿药。一路上被人偷偷笑了好几次。   这个方法不太可行,伤自尊。   得换。   必须换。   付长宁捂着脸来到礼乐殿藏经楼前。   藏经楼硕大无比,囊括礼乐相关的所有古籍资料,更有历任礼乐殿殿主的亲笔手书。   付长宁从小头疼读书,付岐之给拖到这儿她也是躺地板上装死。拖几次装几次。书没读多少,倒把藏经楼地板擦得光可鉴人。   藏经楼管理者书老头正整理古籍,见有人来,眯着眼睛瞧了一下,“呦呵,这不是长宁么。你有五年没进过藏经楼了。今天这身衣服料子不错,用来拖地有点儿可惜。”   付长宁:“师父,长宁往日顽劣,长宁错了。以后一定认真读古籍,不负爹和您的教导。”   书老头愣了一下,也跟着认真起来,“有这份上进心,什么时候都不晚。长宁一直是聪明的孩子,若有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问我。”   付长宁想聂倾寒一次,便读一本古籍。   一开始十分艰难,读得磕磕绊绊,无异于上刑。随着读的古籍越来越多,渐入佳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想聂倾寒。   读完的古籍从一本、两本,一摞、两摞,一堆、两堆,一排、两排......一层、两层,到把藏经楼所有书的读了个遍。   从请教书老头,到与书老头讨论,再到与之坐而论道。   最后一论,论了十天十夜,书老头扣书认败。   “终于让我赢了一次。”付长宁喜极而泣。往日的疲惫一下子涌上来,趴在桌子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书老头盘腿坐在桌前,单手撑着下巴,心满意足闭上眸子,“是个好苗子。岐之,你的眼光不输给任何人。”   身形涣散成无数光点,在风中没了消息。   付长宁睡了很久才醒。睡眼惺忪中瞧见原本摆满古籍的藏经楼只剩下无数排光秃秃的架子,古籍不翼而飞,架子上覆了一指厚的灰尘。   瞌睡一下子就被吓没了。   猛地直起腰,去问桌子对面的书老头,“师父,怎么了怎么了,咱家遭贼了吗?!”   对面没有人。   论道的桌子上覆盖了厚厚一层土,坐垫上也是厚厚一层土。   从一开始,藏经楼只有付长宁一个人。藏经楼引着她来读自己。   付长宁浑身一怔。   起身,敛袍叠手,对着藏经楼书老头方向酬而三拜。   息风宁云这几天有一件大事。   礼乐殿公选殿主。   一般来说,殿主对继任殿主有着绝对的指定权。但礼乐殿殿主付岐之死前并没有定好下任殿主。按照规矩,息风宁云将公选殿主。   付长宁对她的房间十分不舍,怎么看怎么不愿意搬走。   男人没了,身子没了,绝不能连房子也没了。   坐在床上苦思一天一夜,付长宁决定参加公选殿主。 第5章   无边崖上整整一面墙,挂满了绿线木牌。有意竞逐礼乐殿殿主的人就可以来取。   一月十九日,拿着木牌到息风宁云报名即可。   付长宁一大早沐浴了两次,又多穿了几件衣服。嗅了一下确认没有妖气后才出门。   人都排到无边崖脚下三十里地了。眼前黑压压一片人头,或踌躇满志的,或烦闷之际的,宛如一堆望不到边的毛线团子在上下蹦跶。   排队嘛。   付长宁跟上队尾。   “呦呵,这不是付长宁么。你来这儿干什么,莫非你也想做礼乐殿殿主?就你,别妄想了。”一个熟悉又讨人厌的女声,付长宁不看都知道是杨深衣。   付长宁拧眉想了想,“息风宁云也没公告说‘付长宁不能做殿主’吧。什么时候你杨深衣能替息风宁云做主了?”   排队本来就无聊,稍微有点儿动静就能吸引人注意。周围人渐渐侧目,围观这位胆大包天到敢替息风宁云做主的女修。有人认出她,交头接耳‘那位是何门何派的杨深衣’。   杨深衣如芒刺在背。   深吸一口气儿,“付长宁,报名结束时间是几月几日?”   “下次直接说就行,不用故意惹我来引起我的关注。一月十九日。”付长宁好心告诉她。   杨深衣冷笑一声,“付长宁,说你资质平平你就一点儿都不聪明。绿线木牌就那么些,想要的人却是人山人海。看清规则的人早就争抢了,蠢人才站在这里排一眼望不到头的队。”   杨深衣等着看付长宁花容失色来出一口恶气。   付长宁恍然大悟,从芥子空间里取出一个小板凳送到屁股底下。捧着一本手记读了起来。站着排那么久得多累,小板凳出来!   “你!朽木不可雕,刮钝了我这把利刀。”杨深衣觉得自己脑子有病才跟付长宁讲话,抬步上剑御剑飞行。   周围听了一耳朵的人倒是如杨深衣预测的那般,面上闪过恍然大悟,哪里还坐得住。警惕着身边人,起身蜂拥而至无边崖。   付长宁翻完最后一页。从书中抬起头来,前面空荡荡。   提着小板凳往前走。   遇上人了,便支着小板凳继续坐。再抽一本手记出来看。   如此反复了数十次。   无边崖大道上躺满了断剑尸体,血水渗进沙子里,松散的沙子凝结成块。   付长宁一手提着小板凳,一手握书慢行。直至无边崖,收了书本板凳,找了一会儿,在两败俱伤的人掌心里取下最后一个绿绳木牌。   “杨深衣,再利又如何,不还是做了别人的手中刀。”付长宁把绿绳木牌并手书塞进芥子空间里,拿出一叠缟巾,挽起衣袖准备干活。   上无边崖时休息够本,这会儿才有劲儿做体力活。   付长宁折膝蹲在亡者面前,头脑里清晰地浮现祭奠所有流程。在意识没反应过来以前,身体先行动。口诵礼乐祭文,擦净亡者面部血污,覆缟巾于白面。为亡者送终。   “一路好走。”   “一路好走。”   ......   陆陆续续有宗门弟子上来为门人收尸,惊见满地尸体皆双手叠起端放身前,面覆缟巾,死相庄严。   宗门弟子叹了口气儿,收敛好自家尸体,侧身对同伴道,“去问问是哪位修士替我宗门全了死后庄严,宗门感念于心,日后必将图报。”   “道君,也替我宗门相询。我宗虽只有小猫三两只,但也是个有恩必报的。”   “道君,帮我也问问。”   “道君,还有我。”   “道君......”   ......   礼乐殿公选第一天,最热的话题不是‘第一个拿到绿线木牌的人谁’、‘谁的胜算大’,而是‘付长宁是谁?何门何派?我宗要登门拜访致谢’。   程一叙折起底下人送来的信函,也在想这突然名声传遍街头巷尾的付长宁。付长宁是谁?何门何派?   这名字有点儿耳熟,好像是聂倾寒前几天娶的那个道侣。   礼乐殿的殿主也是要看威望的,不会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资格。   嗑瓜子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聂倾寒。   聂倾寒正陪着方澄。   方澄不顾身上有伤,坚持要参加礼乐殿公选。聂倾寒放心不下她,一直陪在身边。   方澄握紧手中绿线木牌,不甚赞同道,“放眼天下,有实力得到绿线木牌的不到一百人,宗门一改往日非金丹修士不得参加的姿态,将门槛降到几乎为零。这不是引着众人互相残杀么。倾寒,无边崖死去的那些修士太惨了。”   “辅事这一手虽然狠,但没有比它更快、更精准的筛选受众的方法。”聂倾寒知晓第一试时也暗自心惊,甚至一度觉得这公选方式问题很严重。但短短一天,第一试便被证明是绝对正确的,正确地有些残忍。   辅事这个人,理智到可怕。不,他不是人,是妖修。   程一叙生性厌妖,也厌辅事。但辅事这一手他极为赞同。   嗤笑一声,继续嗑瓜子,对方澄道,“你倒是善心。若你的善心只是站在这里伤春悲秋地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那就算了吧。还不如付长宁为无边崖万条死魂口诵祭文送终来得有诚心。”   瞥过方澄,舌尖慢条斯理一推吐出瓜子皮。   方澄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她在程一叙眼里连瓜子皮都比不上。   心中不禁恼火,却在撞见程一叙的视线后打了退堂鼓。被那双眸子盯上是什么感觉呢?前方已无路、后方是悬崖。是致命的绝望感。一旦被盯上,便是无穷噩梦。   程一叙强势、桀骜不驯,得罪他还在喘气的人,一个手掌都数得过来。   “楼主,我只是怜惜无辜者性命,你何必恶语伤人。”方澄按紧身侧抖着的手,下意识看向聂倾寒寻求认同。   聂倾寒却是怔愣一瞬,往常眼睛从不移开方澄身上的人此刻一点儿没注意方澄的状况,盯着程一叙,眉头皱起,“你说什么!长宁她也去无边崖参加礼乐殿公选?乱来!”   程一叙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态。   果然是聂倾寒的道侣。那这个付长宁就是付岐之的女儿。   程一叙眉目敛起,继续嗑瓜子。大厅中只余“咔嚓”嗑瓜子声。   “倾寒。”方澄心中莫名地慌。以往但凡她在,聂倾寒眼中只有她,容不下任何人任何事。现在他会为别人表露情绪。   方澄去抓聂倾寒的衣袖,试图通过这个动过确认他还在原地。   聂倾寒下意识避开。他自己都顿了一下,盯着自己的手,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好在只是短短一瞬间,又恢复成以前的聂倾寒。   “方澄,绿线木牌已经到手。我先送你回抚琴宫。你的身体需要修养。”   “没人比倾寒更懂得调养我的身体。倾寒,我跟你回止戈殿好不好?我窗前还养着你送的红螺花,也不知道走了这些年,它开的花是不是跟以前一样圆。”方澄面带羞涩,有不动声色地提醒聂倾寒对自己的爱。   她十分清楚,聂倾寒每日亲手打理她的房间,只因为这样也算与她共同生活。   聂倾寒搀着方澄的胳膊,强硬扶回抚琴宫,“方澄,你脉象如风走珠,是受惊的表现。还是熟悉的住所最能养伤。”   “倾寒...”   “走吧,我送你回去。”   聂倾寒执意如此,方澄也只得道一声“好的”。   看着方澄身影进了抚琴宫,聂倾寒脸上挂的笑慢慢沉下来。转身去找付长宁。   付长宁没想到口诵礼乐祭文是这么耗费灵力的事情,整个人要虚脱了。   无边崖口诵到一半的时候,内丹灵气已经枯竭。考虑到还差几段就诵完了,好歹给手边这个死人覆上缟巾。于是咬咬牙坚持到底。   但内丹这个东西吧,在礼乐作用下它居然触底反弹了。枯竭的内丹再次慢慢凝满灵力,新的灵力比以前更浓稠。   无边崖下崖路上,付长宁不断给死人口诵祭文、覆上缟巾,内丹不断地枯竭、盈满、再枯竭、再盈满......   过来寻同宗之人的弟子们见此心中大为触动。最先是一个弟子为自己死于第一试的师叔,去学付长宁的动作、姿势祭奠亡者,其它人或多或少受过死去同门之人的好,也自发地加入队伍送亡者一程。   诵完最后一人,付长宁浑身湿软、脱力倒在一侧。她的身后一群穿各式各样宗服的弟子们鱼贯而出,有恨的消恨、有仇的化仇,临时摒弃前嫌,在她身边围出一个硕大的源泉,各出一些灵力助付长宁。   从这个时候起,提起‘付长宁’三个字,一定是‘口诵祭文’的小尊者。有人提过一嘴付长宁大婚时被聂倾寒抛下,哪知周围人全数目光不善地瞪了过来。这人头皮发麻,自己抽了自己三个嘴巴子。   付长宁回到礼乐殿,待气力恢复一些,去长河里沐浴。   还是能闻到一丝妖气。   这妖气并非是辅事留下来的,更像是从她体内散发出来的。   为什么?   付长宁心头烦闷,因此对着聂倾寒也没什么好脸色,“方澄不在这儿,你来错地儿了。”说完就合上大门。   “等等,长宁。”聂倾寒单手扣上大门,付长宁动作毫不手软。空中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挤压骨肉声响。 第6章   聂倾寒目不转睛地盯着付长宁,“长宁,从礼乐殿公选退出。第一试便是大范围、无差别的筛选,辅事的后续没人能揣摩,那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   若是以前听见这关心的话,她绝对乐淘淘半天,晕着脑袋就小鸡啄米点头应了。别说让她退出,让她去扫大街都乐意。   现在付长宁觉得聂倾寒话里话外都在嫌她本事不济,还非得削尖脑袋往里钻试图分一杯羹。就算她付长宁丢人现眼,也没丢他聂倾寒的脸。他是她的谁啊。   “应付得了应付不了试一试就知道了,用得着你说。”付长宁瞥开视线,脸上的不耐烦表现得很明显。   一向乖巧的付长宁突然不服管教,聂倾寒意外之余,又有一种无所适从:她从未跟他说过一个“不”字。   聂倾寒心里升起一种焦躁,付长宁开始拒绝他了。过去的三年里,付长宁从未拒绝过他的要求。是因为他多番跟方澄往来,她在闹性子吗?不,不是。撒气也好,撒娇也罢,闹性子总归有个目的。   他看得十分清楚,付长宁只是简单直白地与他有分歧而已。但他不愿意与她有分歧,以后也不愿意。   眉头拧起来,“长宁,别闹。我没跟你开玩笑。即便是方澄,在第一试也没讨到好。你会...”受伤的。   “你对方澄的事倒是清楚得很。原来你这么闲,陪她一起参加第一试。”付长宁瞧了一眼门缝里的手指,青乌了。心中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丝抽疼。疼完就骂自己犯贱。   为了不让自己太贱,她决定让他再疼一次。迅速推动门板,下了狠劲儿,想再给聂倾寒来一次。   聂倾寒眸中惊讶,另一只手反按住门板,脸与付长宁凑得很近,“我以为你没看见我的手?结果你不包扎就算了,还变本加厉打算再来一次。长宁,以前我受伤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以前你也没唧唧歪歪这么多话。”付长宁力气推不过聂倾寒,“聂倾寒,门开着有过堂风,我吹风会得风寒。手拿开。”   聂倾寒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怎么了,一直纠结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静默一会儿,叹了口气。   “罢了,你愿意参加就去吧。千万记得输赢在其次,自身安危最重要。此次礼乐殿公选由辅事一手策划。你没跟他相处过,不知道他的危险。万事要提防。”聂倾寒将那只被夹的手背在身后,眼不见心不烦,“长宁,你在无边崖为亡者口诵祭文?”   付长宁面上闪过迟疑,“碍着你事儿了?”   聂倾寒心中一堵。他并非这个意思,她这几天越发容易曲解他的话。按压下心中烦躁,摇摇头,“长宁,这一点,你做得很好。三日后,拿到绿线木牌的人按照要求会进镜堂,你要警惕妖修。镜堂背后之人乃辅事,你要多加小心。”   聂倾寒说得口干舌燥,但付长宁扶着门一脸困倦。这就令聂倾寒有点儿说不下去。以往他无论说什么,她都是一副亮着眼睛认真听的模样。莫非是今天的话题太过枯燥?   刚在无边崖上经了第一试,疲惫是应当的。她需要休息。   想到这一层,聂倾寒没有多待。怕她注意不到一些小细节,聂倾寒再三叮嘱。付长宁依旧是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爱搭不理的模样。聂倾寒叹了口气,转身离开,给付长宁足够的时间休息。   原本打算走三步,脚步回转,照常回头对付长宁挥手,示意她不用目送。她一直如此。来时她早早地在等,走时她依依惜别,人化成看不见的小黑点了再离开。   然而抬脚刚踏出一步,礼乐殿大门“哐”的一声利落合上。   聂倾寒咬牙切齿。   三日后。   由于‘归心’太出色,付长宁决定去锦绣楼碰碰运气。万一买到的东西有什么元婴修士的一道剑气啊、残魂啊、眷顾啊之类的,那就捡到便宜了。   人特别多,比往常至少高出一倍。每个柜台面前都是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龙。当然,除了妖修做掌柜的柜台。   大部分人都抱着跟付长宁同样的心理。   付长宁踮起脚尖远远地瞧了一眼队伍,沉思片刻,忍痛去妖修小掌柜那处。   这队伍可杀不起来,没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先天条件。   正常人谁光顾妖修。   付长宁刚站到妖修柜台前,还没说话,四周便传来阵阵轻蔑嗤笑声。   小掌柜习以为常。但见来人是付长宁,眼角一点红痣闪过潋滟,抬手行礼恭敬向付长宁道歉,“原来是止戈殿的姑娘。连累你被人笑,真是过意不去。”   “嘲笑我的又不是你,你倒什么歉。小掌柜,自责也该有个限度。”付长宁不是很理解小掌柜的想法,对众人随口道,“你们就笑吧,反正我一定比你们先过第二试。那时再看谁笑谁。”   四周人翻了个白眼。就凭她,没点儿自知之明。一个拮据到自降身段光顾妖修的人能过第二试?做她的春秋大梦吧。   突然,一大群大嘴巴纸鹤穿山过水飞进锦绣楼。其中一只落到付长宁手中。   纸鹤嘴巴一开一合,口吐人言,“付长宁道君亲启:请付道君于明日午时三刻前抵达镜堂,不得有误。”   镜堂?在哪儿啊?不给个地址吗?   把纸鹤翻来覆去地看,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纸鹤重复了三遍,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从嘴巴处开始燃烧。   这是一种传声术,纸鹤是载体。与普通传声术不同的是,它被加了“阅过即焚”的属性。   付长宁几乎可以肯定:在明日五时三刻前抵达镜堂便是辅事的第二试。但怎么走?   付长宁没见过丑得如此别致的纸鹤,嘴巴几乎占完整纸鹤的一半。   心动,想留下来。   单手捂住右眼,口念祭文。整个人像立在至高处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山、水、云、风都将在仪式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左眼缓缓睁开,混沌的眼珠逐渐现了形,传声术运行的每一步礼节规则都清晰浮现在纸鹤身上。   付长宁找到“阅过即焚”那一段,咬破指尖以手为笔将它抹去。   她再眨巴眨巴眼,左眼就恢复原样。   纸鹤扇着翅膀“扑腾”了两下,嘴上火苗灭了。变成普通纸鹤。   读完礼乐殿的书后付长宁就发现自己有了这个能力。妈耶,原来书上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不是骗人的!!   后来她卯足了劲儿去书中读“黄金屋”、“颜如玉”,可惜都以失败告终。   纸鹤嘴巴裂开一条缝,里面是一堆红色颜料。纸鹤做出了一个呕吐的动作,颜料“哗”地一下喷了一地板。   “噫~”付长宁嫌弃极了。   小掌柜撑着下巴慢条斯理道,“姑娘,这地板上的颜料看着像一副地图。”   不是像,它就是一副地图。   意外之喜!   付长宁找了支笔,对着颜料一点点画下来。   锦绣楼有客人正捧着一手化成黑灰的纸鹤沮丧,无意间瞟到这边,看清后尖着嗓子惊叫起来,“天哪!!她成功拿到去镜堂的地图了!!” 第7章   “什么什么?!有人完成了?”   “在哪里?”   “真好啊,怎么做到的?”   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围过来,或欣羡或嫉妒,扯长了脖子往付长宁手中地图上瞧。   先前嘲笑付长宁的那堆人神色恹恹地捧着一手灰烬,勉强扯出个微笑问,“先前背后议论你,对不起了。姑娘,我太想知道你怎么做到的?能告诉我们吗?”   “当然可以。我觉得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吧。”付长宁自认为解释得很清楚了。   听、听不懂啊。   那堆人眼里的亮光倏地熄灭,肩膀一下子耷拢下来,面色灰败。可恨啊,答案就放在眼前,连抄都不会抄。   一行人扼腕叹息,灰溜溜离开。   付长宁收好地图,继续选首饰。看了一圈,都不怎么满意。但是小掌柜一直在恭敬等着,就这么直接走怕是不太好。   小掌柜掩袖轻笑一声,“别人不挑剩下来的,也放不到妖修的柜台里。姑娘再在这里看下去也找不到合心意的。姑娘若是愿意听小掌柜一句劝,不如去二楼看看。”   他看出来了?   付长宁有些尴尬。干咳一声,随便买个东西掩饰不自在。在柜台里找了一圈,挑选出一对浅红色发簪。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小掌柜“讶”了一声,伸手拦住付长宁,“小掌柜不敢强买强卖。挑不到合眼缘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姑娘不必委屈自己。”   付长宁视线缓缓移到那段骨节分明、白到通透的二指上。虽无不悦,但神色间已然不闲适。光顾妖修,是不计较与妖修接近。这不带代表着妖修可以顺杆上接近她周身。   她在想什么!分明不久前才赌一时之气委身于低贱的妖修,现在摆什么清高模样。   付长宁十分羞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小掌柜唇角拉平,只道是自己未能保持距离惹了客人不快,“冒犯了姑娘,小掌柜罪该万死。小掌柜即刻就剁去这二指,望姑娘息怒。”   小掌柜另一手泛起白光,似刀上寒芒,毫不迟疑切向二指。   手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血顺着伤口滴滴答答落地。只是这手是付长宁的。   付长宁手接掌刃,推开,心道着小掌柜心也过分实诚了,“白耽误小掌柜的时间,是在委屈小掌柜。我得到东西,怎么会是委屈呢。”   忍不住道,“小掌柜,这世道妖贱,可没人按着你的头让你自贱。”   小掌柜依旧切掉自己二指。   速度很快,付长宁根本来不及阻止。叹道,“你这是何苦!”   拿了张帕子盖住伤口,地上“啪嗒”砸下数滴铜钱大小的血渍。小掌柜敛眉垂目、神色恭敬,不可直视付长宁,“是小掌柜僭越了。姑娘大度,小掌柜却不能蹬鼻子上脸。这二指,是让小掌柜长些教训,免得惹出更大的祸。”   小掌柜抬起头,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姑娘,二楼首饰多。定有合您心意的。”   她的态度冒犯到了小掌柜。世人对妖修皆是如此,付长宁自认没有出什么错。小掌柜一开始是毕恭毕敬的。‘归心’让两人有话可谈,同时也给了小掌柜一种错觉——他能靠近付长宁。突如其来的接触精准打破这种错觉。小掌柜又退回到毕恭毕敬模样。   那血红得刺目。付长宁张口就想道歉,但字滚到喉头又说不出去。有什么好道歉的呢,这再正常不过。   付长宁将发簪插到乌发里,解开灵石袋结账。大意了,灵石没带够。   零散的灵石里夹了一片薄如蝉翼的火晶片,不算罕见,但胜在火灵旺盛。   三年前,她看到聂倾寒拿在手里摩挲,异常珍惜,便好奇地问了一句。聂倾寒笑了笑,“你想要?送你了。”   火晶片是聂倾寒送给付长宁的第一份礼物,付长宁心头怦怦直跳,兴奋得睡不着。大半夜出去绕山跑了几圈才稍稍平静。此后异常珍惜,装入荷包里随身携带。   缺钱的时候看见火晶片,天意吧。就这么清除掉聂倾寒所有痕迹。   付长宁没有犹豫,“火晶片结账,小掌柜看可行吗?”   小掌柜恭敬接过,端详一会儿,眸中闪过赞叹,“可行。甚至有些过重了。姑娘不再考虑考虑?”   付长宁摆摆手,“给你啦。”   抬步上了二楼。   待付长宁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小掌柜方抬起头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撩开衣袖,猩红舌尖慢条斯理舔着手掌断口处,那指头随着舌尖动作慢慢重新长出来。   她是轻视妖的,情绪都懒得藏。不,不是懒,是正大光明的轻视妖。但她的言、行却并非表现出来的那样。这种差别令他起了兴趣。试探的机会来得很快,小掌柜顺势切掉自己的手指,她果然更疑惑了,整个人都困惑起来。   ‘世道贱妖,可没人让你自贱。’   这句话真虚伪。但从她嘴里说出来,莫名其妙地有了说服力。   二楼。   一个穿橙色外衣的女子笑着迎上来,“姑娘要什么?”   付长宁钱没带够,只有随便转转的底气。打算走两步就离开。但这女子怎么回事儿,看着客气,跟前跟后、语气热络地伺候,实则步步挡在柜台前不让靠近。   “不逛逛怎么知道自己要什么。”经了小掌柜的事儿,付长宁心情低落,恰好来个人往木仓口上撞,付长宁拧着眉道,“锦绣楼开门迎客,我怎么觉得你一点儿都不想让我买东西。东拦西拦。”   橙衣女子脸上闪过惊讶,随机打开天窗说亮话,语带歉意,“姑娘莫怪。非是我不招待姑娘,实在是二楼今日来了位大人物,我们不敢得罪。让您进去冲撞了那位大人物,我们担待不起。”   修真界修士也来锦绣楼,一般都会为了显示与众不同的身份而进行清场。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付长宁竖起的眉毛平缓下来,语气也敛了气性,“这样啊,那我改天再来吧。”   她得罪不起修士,橙衣女子更得罪不起。何必为了付长宁的一时之气让两人都没好下场。   嗯?就这么简单?   橙衣女子愣了一下,随即面带感激,恭敬行礼送付长宁离开,“多谢姑娘体谅。”   二楼雅间的素竹帷幔让风悄悄吹起来了一角,露出一抹弧度完美的下颌线,修长颈项往下延伸,包裹在整齐的交颈长衫里。领口绣着繁复的赤金滚边祥云图案。   指节拈著书册一页轻轻翻开。   简单的动作,却自成一个世界。无形中拒人于千里之外。   付长宁转身之时,那一抹景色飞快地从眼前划过。   脚步一顿,回头细细看,瞧着像聂倾寒。   应该不是吧。   她去年生辰曾缠着聂倾寒陪她来锦绣楼,聂倾寒虽没拒绝,脑子里却都想着别的事情。他不喜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浪费时间,她也就息了心,自己去逛锦绣楼。也因此看到了精致的凤冠霞帔和龙凤烛。   等会儿,还真有可能是他。   他曾为方澄买下了‘执此一生’。   “姑娘?”橙衣女子等了片刻,以为付长宁不知道路,“姑娘请这边走。”   “咳,第一次来。劳烦你带路。”   付长宁跟在橙衣女子身后出去,拐了个弯儿就跑到锦绣楼侧墙,给自己画了一道敛息符,手脚并用爬上二楼躲在一个墙角里。   墙角逼仄,身子很别扭,索性视角不错。   雅间里正是聂倾寒,但不止他一个。   还有一个背对着她的女子。那身影化成灰付长宁都认识,方澄。   他不是不喜在锦绣楼,而是不喜在她身上浪费时间。锦绣楼不是聂倾寒的无关紧要,付长宁才是。   付长宁到今天才发现,她在聂倾寒心里的份量还他妈的比不上一座首饰楼。   方澄似察觉到这边有人,视线直直地冲过来,“谁在那里!”   付长宁急忙敛息,却是迟了一步,不可避免得打了个照面。   这一面,让她瞧见方澄发髻上插着的火晶花攒珠发簪。火晶打磨成薄如蝉翼的片,数片聚拢在一起攒成牡丹花型,中间点缀珍珠。   原来她视若珍宝三年不离身的火晶片是方澄发簪掉下来的一部分。   付长宁心头怒起,当即就想砸了火晶片。手摸到荷包里想起已经拿给小掌柜抵账。   跳下一楼转身离开。   “谁在那里?”聂倾寒从册子中抬起头。   “嗯...围观仙人风采的普通人罢了。”不知道为什么,方澄觉得就应该不叫聂倾寒知道来人是付长宁,“倾寒,你一向对女子的东西没兴趣,此次倒是翻得那么起劲儿。”   “我似乎惹长宁生气了。她喜欢这些小东西,我挑一个给她,也许能让她欢喜。”聂倾寒头重新埋到册子里。   方澄笑颜僵住。她一叫聂倾寒就来了,她以为聂倾寒是来陪自己的。   强撑起笑,“倾寒,女子都喜欢可心的小物件。你觉得哪个好看?”   “你想要?随便挑。”聂倾寒把册子丢过去。这册子里的东西都很丑,不配长宁。要不他自己画一个花样子吧。 第8章   一月二十二日。   付长宁背了一个两人高的、塞得满当当的硕大布包。远远看去,像牙签上挂了个蜗牛。   原本准备了一个芥子空间,奈何手书载量太大,怎么都塞不进去。   付长宁提前一天动身,扛上布包对照着地图走,在一个废旧的码头停下来。   怎么没路了?莫非她走错了?   码头前面三三两两聚集着人,仔细端详,他们手中拿着的、腰间别着的是同样的地图。   宽下心来,是这儿没错。   “诶,你也是去镜堂吗?”一个人边“咔嚓”剥花生往嘴里丢一边跟付长宁搭话,抖了抖手里的地图,笑道,“我也要去镜堂。那群人看起来没你好相处。我跟你说,我看人可准了。来点儿不?”   来人面容俏丽、肤若凝脂,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岁数与付长宁在伯仲之间。双手掬起一把花生不由分说塞给付长宁。   真是热情的人。   热情到付长宁愣了神。这一愣神,就错过了最佳的拒绝时间。   付长宁索性收着。找了个台阶坐下,放下布包腾出手剥花生,“好吃,还是咸香口的。”   “这就吃了?他们都怕我下毒,避得老远。”白戏衣坐到付长宁身边,肩膀挨上来。是话唠本唠,“你知道为什么地图到这里没路了?”   付长宁吐了花生壳,摇了摇头。   白戏衣自豪地仰起脸,只差把‘你快问我,我知道原因’九个字写脸上。   哦想让她问啊。   付长宁很配合,还贴心地换上一副敬仰的神色,“为什么呢?”   “镜堂在另外一个空间境。要去镜堂,得先登上引渡舟。只有引渡舟被允许驶入辅事的无人之境。地图终点指示之处,即是引渡舟的停靠点。”白戏衣兴致却慢慢回归平常。单手撑着下巴瞧付长宁,沉默一会儿道,“你倒是配合我。”   “你这人真难伺候。不是你一直给我使眼色让我配合吗?”付长宁捧了一手花生壳,“要不是吃人嘴软,你以为我愿意说傻兮兮的话。”   白戏衣第一眼见付长宁就想笑,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哪个人像牙签上挂了个蜗牛。乐得她直往付长宁手里塞花生。边塞边蹲下来准备捡。   没有人要莫名其妙的花生。照过往经验,要么洒一地,要么朝她脸上砸。   但付长宁就径直坐下来,“咔嚓”剥壳往嘴里送,还认真地说是“咸香口的”。   付长宁本意是拒绝的,发现错过了拒绝的绝佳机会,便收下来,坦荡地承了这份情。不叫人难堪。   但这并不意味着付长宁好说话。付长宁吃人嘴软,却还是跟她呛声。   付长宁是个温柔的人,就是有点儿太看重规矩。   白戏衣掩唇笑起来,眼里多了三分真诚,“你果然跟他们不一样。认识一下,散修白戏衣。”   “礼乐殿付长宁。”   “你跟止戈殿聂倾寒的道侣同名呀。我对你的喜欢又多了一分。”白戏衣说,“我讨厌方澄。爹总拿方澄来比我。呵,我可做不出跟大婚上跟别人道侣勾搭不清的事儿,让人家姑娘丢脸到人尽皆知。”   付长宁也不喜欢方澄。谁能对抢走道侣、大婚当天让自己难堪的女人有好感呢。那叫犯贱。   厌恶同样的人或事能快速拉近友谊。   付长宁立即觉得白戏衣顺眼了好多,“我就是那个被方澄抢了道侣、丢脸丢到人尽皆知的付长宁。”   白戏衣花生壳掉了一地:“......”   码头起了层层雾气。   浓厚的迷雾中,一个立着的人影撑着扁长小船缓缓破水而来。   码头顿时一阵骚动。   “是来接我们去镜堂的人吗?”   “地图到这里就停了,又没有路。一定是来接我们的人。”   “诸位莫怕,让我来探探路。”一个胆量大些的修士撩起衣摆便飞身跃上了引渡舟。   其他人左右互看。有迟疑的,等前面人反应再决定要不要上引渡舟。有担心被抢了先的,等不及便脚蹬码头飞身过去。无数人紧随其后。   这画面怎么说呢。像一千只鸡同时挤着往一个篮子里“噗”“噗”下蛋。   白戏衣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长宁,你看他们像不像疯鸡下...嗯?人呢?”   付长宁扛着布包使劲吃奶的劲儿一头扎进人群里,边扎边扯着嗓子冲白戏衣喊,“戏衣,快来!”   丢人啊。白戏衣抬起衣袖遮脸。脚下后退两步,并不愿意过去。   付长宁胳膊左格右挡,抵抗住一旁的圆脸修士,生生在鸡蛋篮里给白戏衣刨出了一个碗口大小的空地。怕人抢,又担心人给挤没了。姿势滑稽,多番被圆脸修士推搡,不忘给白戏衣守住位置。   扯着嗓子又来了一句,话音带了一丝局促着急,“戏衣!快朝这儿扎!”   又扎眼又丢人,别叫她的名字。算了,叫就叫吧,别那么大声。算了算了,来了来了。   白戏衣脚步迟疑一瞬,踩着码头青石板,衣袂翻飞朝碗口飞去。落在付长宁身侧,单手勾着她的肩膀。   脸上三分局促、三分丢人、六分“你们都别看我”,但嘴角却是悄悄勾起来的。   “长宁,我一直想问你,你背的什么啊?鼓鼓囊囊一大坨。”   “唔,非要说的话,是比我命还重要的东西。”   迷雾又厚了几分,引渡舟破水行舟,人影摆渡,舟离码头渐行渐远。   圆脸修士瞪了付长宁一眼,转身飞向摆渡人处。好奇这引渡舟欲往何方,上前拍了拍摆渡人的肩膀,“我们要去哪里?”   摆渡人不搭理他。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你话呢,若不是哑巴,就张开嘴说两句。”圆脸修士年轻气盛,又在付长宁那儿吃了亏,火气正大。等不到回答,便去掰摆渡人的肩膀。   摆渡人转过身,圆脸修士愣了一下,目光逐渐变得呆滞,脸上却挂着幸福的微笑。后退两步,脚步干涩抬起,膝盖僵硬直直朝水面走去,“噗通”一声落下去,没了身形。   引渡舟上众人皆惊。   那圆脸修士同门之人当即要下水捞人,付长宁拦住他,“一个人跳下去那么大的动静,水却连点儿涟漪都没有。这水有古怪,起码不是码头那片湖。”   众人望向湖面,还真是。纷纷后退,离那奇怪的水远些。   同门之人悲极怒极,推开付长宁剑指摆渡人,“我师兄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害他?是不是你用了什么妖术才使得我师兄跳湖?妖术,一定是妖术!下贱的妖修!”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同门之人渐渐敛了怒容,露出与圆脸修士同样的幸福微笑。抬步直直地走向湖面。   “快!快拦住他!”众人意识到不对,急忙阻拦,却还是慢了一步。同门之人落入湖面。   一开始是一个、两个,接下来是五个、六个,将近半船的人逐渐面带幸福的微笑往湖里跳。明明是下饺子一样得拥挤,水面愣是没一丝涟漪,没一点儿声响。   引渡舟上人人自危,摆渡人继续摆渡。   付长宁沉吟片刻,缓缓合上眸子。叮嘱白戏衣,“闭上你的眼睛,不要乱看。尤其不要看摆渡人。”   “此话何意?”   “刚才跳下去的人,都看过摆渡人的脸。我也只是猜测,没有佐证。戏衣,你信我。”   白戏衣手在付长宁眼前晃了晃,确认她闭上了。手撑甲板起身,随便找了一个神色颇为惊恐的尖脸修士,附耳说了几句话。尖脸修士恼羞成怒,当即向摆渡人走去。   没一会儿,又一个修士面带幸福微笑走进湖面。   付长宁感到肩处一软,白戏衣肩并肩靠了上来。   “戏衣,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长宁你好聪明啊。”白戏衣嘻嘻笑道,揽住付长宁的胳膊,脑袋靠了上去,“长宁我信你。我这就把眼睛闭上,长宁不说睁开,我就不看任何人。”   付长宁失笑,“怎么突然这么百依百顺?”   白戏衣觉得付长宁不会喜欢听她做的事情,脑子转了转,“你听过这么一句话吗,‘不可直视辅事’。”   听到“辅事”两个字时,付长宁耳根一红,极不自在。   所幸白戏衣径自说话,没注意到她的失态,“无人之境是辅事的地盘,相信辅事的规则在此亦适用。辅事智谋深不可测,由他主导礼乐殿公选,我们倒大霉了。”   引渡舟在一片通天岛边缘停了下来。   一些人逐渐猜到了情况,或无力阻止,或不想阻止,原本满当当十分拥挤的甲板上只余不到十分之一人数。   经了方才的情况,没人敢掉以轻心。一到岛上,大多数人挑了关系好的组队,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小部分人则独立行走。   白戏衣当然是选择跟在付长宁身边。   没走几步,就遇上了陷阱。   陷阱是困咒与幻术相结合,变化多端,极为凶险。   白戏衣一条腿中招,皮肉皱皱巴巴。怎么运功都没用。   哭丧着脸,“长宁你不用管我。你走吧。是我没用,才踩进陷阱里。”   屁股一沉坐在地上,凄凄惨惨地抹着眼泪。长宁要走她不怪她。   付长宁卸下布包,蹲在白戏衣身前、背对着她,“哭够了就上来,先离开这里,我再为你治疗。”   “你要背我走?!”白戏衣愣住,眼泪在脸庞上要掉不掉的,惊喜又迟疑,“我可是你的竞争对手,你真的要背我吗?你的布包那么重要,它要怎么办?”   话语犹豫,动作一点儿不慢,心满意足趴到付长宁背上。   “竞争对手海了去了,多你一个不多。布包,没你重要。”   白戏衣耳朵红了。这不就是在说她比付长宁的性命还重要。   一堆手书应该没人要,她安顿好白戏衣再来捡就是。付长宁背起白戏衣往前走,右眼闭上,混沌的左眼慢慢睁开。   陷阱好多,闪躲得绕路,好累的。算了,直接拆了吧。   监测这里的弟子越看越皱眉头,“辅事。”   长案后的辅事眸子微抬。   仅仅这一瞥,便让弟子后背汗毛竖立腿脚发软。   程一叙抓了一把瓜子磕起来,“怎么?人都让陷阱弄死了?”敛目微垂瞥了一眼辅事,轻笑道,“知道的说辅事严格,不知道的还当辅事妖性未清,有意拔我们人修好苗子。   弟子面带冷汗,哪里敢搭腔。只想重金求购一双没听过这话的耳朵。好在辅事没什么反应。   “不是。陷阱九成被拆了。”事关重大,弟子不敢隐。   辅事眉头轻皱。 第9章   付长宁每拆一个陷阱,白戏衣就跟着肉疼一下。虽然她不怎么热衷于修炼,但也看得出来这些陷阱质量相当高,每一个都令人拍案叫绝。   那位辅事究竟是生了怎样一副七窍玲珑心,才做得出这种珍品陷阱。数目还如此之多。   肉疼到心肝发颤,快要没眼看。而且总觉得再这么破坏下去,那位辅事得秋后算账。白戏衣想叫付长宁收手,话到嘴边又换了个说辞,“长宁,你只管前行,接下来就交给我。”   付长宁是个守规矩的人,还有点儿直,“得罪辅事”这样可笑的理由不足以撼动她半分。   白戏衣双手撑在付长宁肩膀上,背部直立,高出付长宁一个身位。凝神屏息。那一瞬间,就那一瞬间,以她为中心,感知呈放射状延伸到方圆百里。清晰地找出路。   “找到路了。岛中心有一个八角亭,那里是我们的终点。”白戏衣说。   “好。”   付长宁并没有如白戏衣预期中变得温和,反而变本加厉,脚下更猛了,像头小火车一样横冲直撞,撞向八角亭。   沿路的陷阱遭了殃,破坏得一干二净。偏生白戏衣选的这条路还是陷阱最密集的那条。黄土滚滚而过,留下一路残骸。   白戏衣像骑了斗牛一样被上下摇晃颠簸,只差没口吐白沫。   到八角亭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付长宁放下她:“戏衣,你脸色不太好。”   白戏衣:“有你在身边,能喘两口气儿都是烧了高香了。放我下来。”   再上你的背我就是狗!   付长宁没听出来,喘了两口气儿平复呼吸,搀着白戏衣进八角亭,“是你的伤又严重了吗?我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白戏衣快哭了:“算是伤又严重了。但我还没死,你别放弃自己,要好好医啊。”   八角亭里聚集了很多人。   三三两两分开,各自为政。右方挤了一团人,身上都带着伤。虽然扎堆,但还能看出来序列。想来人群中有能医伤的修士在。   付长宁双眼发亮,捏了一把白戏衣让她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病重的模样,成功挤进人群一屁股占据第一名。“让让,我好友的伤很重,她快要死了。这位善心的修士,请你一定要治好她。大恩大德我下辈子......方澄,是你啊。”   陷阱造成的伤是活伤,伤口一直在蔓延扩大。礼乐殿秘法知道怎么治疗这种活伤。   方澄尝试着医治一人,那人果然好了。当即大喜,对着方澄拜了三拜,“伤口不蔓延了,我就能运功疗伤。珠玑仙子都不足以形容姑娘,照我说,姑娘是菩萨仙子。”   “什么什么,竟有人能治这诡异的伤。”   “呀,真的治好了。”   “我认得她,珠玑仙子方澄,礼乐殿这一代最出色的弟子。”   “珠玑仙子高抬贵手救我一命!”   众人层层围住方澄。便有了眼下这一幕。   方澄看了一眼付长宁,虽然眸子敛得快,但还是漏了一份笑意,“没规矩的人我是不会救治的。但长宁你是殿主的女儿,倾寒又对你有愧,那看在长宁的面子上,我勉为其难先为这位姑娘治疗。来吧。”   声音温和,刺也温和。   付长宁脸上有难堪,但很快淹没在一如既往的厚脸皮中。她这些年在方澄跟前丢的人还少么,多得能从今天饭后谈到十年后的除夕夜。当然是白戏衣的伤要紧。   付长宁拽了拽白戏衣。   白戏衣没动。   方澄见状笑道,“姑娘,若是等长宁来死马当作活马医,你就废了。长宁虽为殿主之女,但修为上嘛、差了些。”   付长宁与方澄皆为礼乐殿之人。方澄和聂倾寒那段轰轰烈烈的爱与方澄的不俗天赋同样为人津津乐道。天下谁人不知珠玑仙子方澄,而付长宁就是那个平平无奇、得靠她爹的姓才能让人想起的聂倾寒腿部挂件。   白戏衣本来就瞧不上方澄,这会儿见方澄明里暗里挤兑付长宁,更是心头来火。   冷笑一声,拽起付长宁就走,“免了。长宁说会好好治我,就一定能做到。要你拿我的伤做筏子打压长宁。”   方澄所言非虚,没半句假话。但被白戏衣这么直白的点破,不免神色闪躲,面上有几分不自在。   “戏衣,你该让方澄治你的。她的修为和她的嘴一样利害。”付长宁试图劝白戏衣回头。   “我就想让你治。除了你,不让别人碰我。付长宁,你今天要么治我,要么给我挖坑立碑埋了。”   付长宁不理解白戏衣拿性命挡赌注的这一手,太儿戏了。白戏衣也不理解为什么付长宁被如此羞辱,还能当做没发生过。   付长宁与方澄从小一起长大。礼乐殿的规则总是繁琐而冗长的,付长宁脑子不灵光,唯一可行的学习方法便是死磕书本,一字不落地刻在脑子里。   但方澄不同。她总能在繁琐杂乱的规则中找到最清晰的脉络。   方澄能精准抓到规则中的红薯藤,一揪起来便是提溜出一串儿红薯。付长宁则要把整片红薯田每一个红薯叶、每一根红薯藤......甚至每一颗土都记住。   方澄优秀,付长宁也许会嫉妒、也许会争一口气分个高下。但当优秀程度是付长宁即使拼尽全力也难以望其项背的时候,就只能擦干眼泪、坦然接受。   白戏衣没尝过这种绝望,付长宁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劝她。“行吧,那我试试。”   三人的大动静引来了不少人注意。但都是等着付长宁束手无策跟木头一样立在一侧,白戏衣灰头土脸去求方澄医治。   付长宁双手泛起银芒覆盖白戏衣皮肉。众人眼中带着调笑。   皮肉活伤口不再蔓延。众人眼里闪过意外,呦呵,付长宁有点儿东西。   皮肉逐渐舒展,恢复成原来模样。众人面容严肃目瞪口呆。复、复原了!   天下任何治疗,都做不到恢复如常。正如破镜不可重圆。但付长宁手里的镜子却复原了。   “哇,我好了。长宁我就知道你可以的。”白戏衣手脚麻利爬起来,跑方澄身边的重伤者们跟前一阵显摆,“我全好了,有些人还得运功疗伤。诶,这不是只治一半就把人赶走了么。菩萨仙子,你这事儿干得可不怎么菩萨心肠呀。”   方澄勾起的唇线逐渐拉平。   她做不到付长宁这般。   “好厉害,长宁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方澄紧紧地盯着付长宁。   付长宁盯着自己的双手,惊喜极了,“书上是这么写的。我按照书上写的来。”   方澄:书上有写过这些玩意儿?在哪里?   八角亭突然起了一阵阴风,所有门户“哐”地一声大开。木质门扉窗户被吹得发出来回“吱呀”声。   众人皆惊,背靠在一起警惕地看向来人。   十二位脸扣面具、身着黑纱,脚直直垂下,身体幽魂一样漂浮在地板之上三寸的身影如入无人之境将众人围住。   “这是什么?”这群诡异的东西像被看不见的线高高吊起。被它们盯着,付长宁背部起了一层战栗。   方澄:“阴兵过境。辅事出行,阴兵开道。它们怎么会屈尊来这里?”   白戏衣一怔,看向付长宁,满脸一言难尽。叫你猛,叫你猛,辅事都等不及秋后,立即来算账了。   阴兵“倏地”飘到付长宁身前,面具几乎怼上付长宁的脸。   “找我?”付长宁疑惑。   面具在脸上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黑纱扣住付长宁的肩膀,将人带走。   付长宁飘了没一会儿,身体骤然失重,跌落在光可鉴人的青石板地面上。   面具躬身垂首,飘了出去。   付长宁这才发觉身处一座大殿。   殿上摆了四把椅子。聂倾寒、程一叙、经算子各居一方,还有一处空着的、独属于礼乐殿的椅子。   “长宁?!”聂倾寒愣住。   “长宁!”经算子诧异。   程一叙像见着什么好笑的事情:“是你啊。”   三人同时望向前方主位。   主位之上,是辅事。   付长宁原本是有些怕的,但是见到辅事的脸,倏地想起洞房花烛那一晚。   顿时脑子里什么一片空白,只乞求辅事能依约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10章   辅事妖修出身,修炼万年,历过笑谈山河动、行过两袖驾清风。才能有如今这么一位站在那里不引人注目,但谁都不敢轻视他的息风宁云辅事。   付长宁转念一想,沧海桑田如辅事,那一段露水姻缘怕是麦田里不起眼的一粒粟,深沉海里的一滴水,便放下心来。   开口就有几分底气,腰板挺得很直,“我自认没什么地方行差踏错,需要劳动阴兵押我来见辅事。辅事可是寻错人了。”   辅事:“岛上的陷阱是你拆的?”   直视付长宁,神色再正常不过。   辅事的眼睛真好看,就是盯久了有些渗人。怎么形容呢,像放在冰块上拿出来能起雾的刀子在心头肉上贴着割,明知道不疼不痒但就是下意识冷汗涔涔。   聂倾寒压下眉头。辅事哪里搞混了,长宁哪有这种能为。   “岛上陷阱乃辅事主导、历任殿主亲手所排,息风宁云能从陷阱中全身而退的一个手掌都数得过来。我看不是长宁。”   经算子沉吟片刻,付岐之的女儿也不是不可能。可女儿是付长宁啊。见到好友那呆呆的神色后,经算子立即打消心底疑云。   “经算子认为聂倾寒说的有几分道理。陷阱集众人心血,能拆陷阱的人定对陷阱十分了解。辅事不妨从设计者下手,更快些出结果。无需为难付长宁。”经算子对付长宁使了一个眼色。   放心,我保你。你定会全须全尾。   付长宁小心肝“噗通”轻颤了两下。   心虚,虚得不敢回视经算子。   虽然为她说话她很感动,但陷阱确实是她拆的。   原来那些陷阱这么贵重,早知道她绝对会像避开祖坟一样绕道走。突然懂了白戏衣那一脸的一言难尽。   辅事偏了一下头:“付长宁?”   付长宁的腰杆早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中逐渐坍塌下来,恨不得贴在地板上,“我、”   大殿上只余“我~”声。   二楼二殿哪个不是人精。见这情形自然察觉有异。   聂倾寒心泛起细细碎碎的疼,付长宁虽笨,但也不是能被人肆意侮辱的。   “长宁,你看见破坏陷阱的人了是不是?我在你身边,没人能伤害你。说出来。”聂倾寒揽住付长宁肩膀。   经算子怔住,神色由自信转为动摇,有些拿捏不准。不会吧,长宁有这本事。他怎么不知道。   狐疑道:“长宁?”   程一叙抓出一把瓜子磕地咔咔作响,冷笑一声,“审什么审,没必要。耽误我嗑瓜子。照我说就是她拆的。她都心虚成筛子。直接打死算了。”   付长宁看了看程一叙,视线下转盯着椅子下小山堆冒尖的瓜子壳。   寻思着也没耽误您少磕多少瓜子啊。   一瞬间,就那一瞬间,程一叙读懂了付长宁的画外音。   舌尖顶了顶下齿推出瓜子皮,眼神由松散变为冷冽。捏瓜子的二指线条倏地绷紧。这种修为下的瓜子,射出去能瞬间割断付长宁脖子。让她满地找头。   付长下意识捂住自己颈项。   程一叙顿了一下,瓜子送进细白的齿间“咔嚓”磕了起来。从眼下开始,一改之前的漫不经心,视线偶尔有几分在付长宁身上。   辅事面带浅笑等她“我”了很久。像母亲对自己一岁学语的孩子,充满耐心。竟然有那么一下让付长宁感觉到了母爱。   辅事视线在付长宁身上停留了很久,久到付长宁头皮发麻。   辅事:“付长宁,岛上的陷阱可是你拆的?”   付长宁受不住了:“若你指的是那些路障,是我拆的。”   殿内一阵静默。   聂倾寒“倏地”从椅子上立起来,上下打量付长宁,一脸的不可置信。确定自己没幻听,同时心中涌起一股无所适从之感。   呵,方才温声软语的安慰此刻如同巴掌狠狠地扇在聂倾寒脸上。不是气愤或者不满付长宁拆了陷阱,而是羞愧于自己对付长宁的了解如此之少。   相对于聂倾寒的沉默,经算子话十分多。围着付长宁打转,啧叹不已,“长宁,怎么拆的?快跟我详细说说。岐之师父这下终于能心平气和躺进九泉里了。”   付长宁:“师兄,我以前有差到哪个地步吗?”   程一叙嗑完瓜子,拍了拍手抖掉手中残留细沙,换了条二郎腿接着翘,“辅事,付长宁既已认罪,就地正法吧。”   一句“正法”,付长宁耳朵一懵,心中发凉。   她才十七,即将因为一场扫清路障的瞎眼做法断送大好年华。早知道就不来参加什么礼乐殿公选了。   聂倾寒、经算子绝对不愿看到这场面,但陷阱被毁事关重大,此事还得看辅事怎么定夺。   两人心中忐忑。只愿辅事看在付岐之的面子上手下留情,轻饶付长宁。   辅事垂眉敛目,付长宁独自一人拆了九成的陷阱。   辅事:“人才啊。”   付长宁以为自己听错了,脑袋抬起,“昂?!”   被、被夸了?   聂倾寒、经算子虽不明所以,但看来辅事是不打算追究的,那付长宁便能逃过一劫。对视一眼,眸中闪过喜色。   程一叙皱起眉头,撑着椅子把手起身,“辅事,你这是何意?若想看在付岐之的面子上放过他女儿,直言便是。放心,我容得下你这点儿私心。”   程一叙眸光似利刀,辅事便是沉静的水。水包裹住刀,不影响刀的攻势锐利,却也无孔不入限制着刀。   辅事:“短短三炷香,拆了息风宁云岛上近九成的陷阱。息风宁云谁有这把握?他们俩吗?还是你?”   程一叙无话可说。   他确实没十成把握做到。   辅事轻笑一声,这笑声在付长宁听来简直如云端仙乐,“这等能为,担不得‘人才’二字吗?”   付长宁频频点头。对啊,我就是人才。   程一叙看着辅事,又瞧了一眼聂倾寒、经算子,三人心往一处使,他今日讨不了好。   冷笑一声,回视辅事,“辅事,进入镜堂的人按规矩要分到二楼一殿,由三方轮番考察。我乱禁楼缺人才,把付长宁给我可好。”   付长宁刚揣回肚子里的心“倏地”提溜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辅事别答应。   辅事点头应允:“当然,这是楼主的权利。”   程一叙侧头看着付长宁,“听到没?自己收拾东西来乱禁楼。”   语罢转身离开。掏出一把瓜子边走边磕。   辅事派阴兵擒她回来,一开始就知道是她毁了陷阱。他全程神色不变,只用一句“岛上的陷阱可是你拆的”,便达到了逼供的目的。还没完。他与程一叙交恶,在程一叙逆反开口要人时顺水推舟把她送出去。不用他动手便惩罚了坏了陷阱的付长宁,还给程一叙添堵。   这就是“智囊”军师花兰青么,令人不寒而栗。   想通这一关窍,付长宁浑身打了个冷颤。难怪那天抱他也是冷冷的。唯一的好处是辅事依约没说出两人的事儿。 第11章   聂倾寒与付长宁同行。   付长宁垂首视线盯着地板,嘴角垮下来。程一叙本就不怎么待见她,经了拆陷阱一事难免将对辅事的不满转移到她头上。日后她又要在程一叙手底下讨生活。   这样的未来单是想想就令人脑壳疼。   付长宁埋头只顾走,聂倾寒没一会儿便落在她身后。   聂倾寒紧紧地盯眼前三米处挺直的背影,因她长时间不回头而烦躁不满。唇角不悦抿起。   以前,她总是安静地在他身后不远处。或是他意气风发,或是他如丧家之犬,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头,她总是先一怔,再展露出羞怯的笑颜。   有一天大寒。   聂倾寒得到方澄的线索去寻她,奈何早一步人去楼空,他扑了个空。落寞失望回头时,付长宁的身影猝不及防撞进他视线之中。   她被发现后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眼神飘忽临时措辞,鼓起勇气道,“此地险阻,一个人攀山难免有失手。我想着两人有个照应,才来寻你同行。你若是拒绝的话,我即刻就走。哦我是来找眼叶草的,听说这山上有很多。”   付长宁一定不知道她撒谎的水平有多拙劣。   她身后那一串来不及被大雪掩盖的脚印一直与他在一起,像是两人同行;她冻得青紫的嘴唇证明她跟在身后很久;她右脚每一次落地时都有些不自然,是失足摔了。   她担心他,才一直跟着。   “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再找别人。”虽然聂倾寒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付长宁眸子黯淡一瞬,抬步转身离开。   付长宁跟在他身后,像极了追逐着方澄背影的自己。   聂倾寒被这一瞬间的怜惜打动,鬼使神差开口,“可以。”   话一出口,即便后悔,也不好再改。聂倾寒道,“我功体尽废,顾不上你,反而要你顾我。若你不介意,我们同行。”   付长宁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一跛一拐跑到聂倾寒身边。   如今他世路已惯,习惯与她未曾探手已先行并肩,她为何连回头都忘了。   聂倾寒一开始信心满满,逐渐心生忐忑,到最后有三分憋屈、两分委屈、一分迷茫,和四分惊慌失措。   付长宁莫不是真的要和他“到此为止”。   他绝不相信。   聂倾寒也不知道自己赌哪门子气,不开口,就一直跟在付长宁身后。等着她想起他,回头看他,再一如既往一脸心疼地跑向他。   不过眨眼间的功夫,方才还晴朗的天立即阴云密布。   天边乌云一摞叠一摞压上来,空气一阵潮湿。   最先是铜钱大小的水渍砸在青石地砖上,留下一片片水渍。瓢泼大雨已至,目之所及皆在雨幕之中,地面泛着层层水雾。   “下雨了?唉,连天都为我未来的路忧愁。”付长宁抽出一把伞撑开挡雨,伞骨搁在肩膀上,慢悠悠晃荡。继续为今后的日子发愁。   聂倾寒感知向来敏锐。   要下雨了?很好,她定会想到他将淋着雨而心生不忍。   她撑好伞了。那他呢?干晾在这儿吗?   伞将她隔离在另一个空间。大雨在他脸上胡乱地拍,赤色滚云纹锦衣吃了水转为枣泥色,沉沉地坠在脚边。   聂倾寒不眨眼地盯着付长宁,怨妇一样跟了几条街。看她什么时候会想起他。   付长宁脚步一顿,聂倾寒就心就跟着颤一颤。她是要回头了吗?他要怎么说?路过?她会信吗?   正思考措辞,却见付长宁重重地叹了口气儿,继续走。   聂倾寒脸黑成锅底。   即便是对着方澄,他也不曾这般提心吊胆。聂倾寒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他决定直面恐惧。   聂倾寒:“长宁。”   “有事?哦豁,你好湿。”付长宁不太希望聂倾寒说事儿。她现在很烦,没心思听他说事儿。   等等,他该不是来蹭伞的吧。   这伞小,匀给他我就要被淋湿了。付长宁五指下意识捏紧伞骨。   聂倾寒了解付长宁,一眼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又被气了一下。   “给你。”聂倾寒没好气儿道。从胸口掏出一方帕子,轻轻撩开,一朵含苞欲放的山茶花步摇躺在里面。玄冰做的花瓣,极为精致,工序也更为繁琐。   付长宁原本都把锦绣楼忘了,看到步摇想起来火晶片那份憋屈。搁往常她就欢天喜地接了。今天不乐意。   “我有钱自己能买,不需要别人挑剩下的。”见聂倾寒拧眉,付长宁索性说得更直白一些,“我不要方澄挑剩下的。”   她怎么会这么想?那天锦绣楼外面的人是付长宁!   聂倾寒解释,不由分说把山茶花放在付长宁手心里,“不是,山茶花不是任何人挑剩下的。是我画的样子,亲手所做。”   玄冰割人也是不由分说。若是细细查看,会发现聂倾寒十指上布满细细的小口子。   “既是亲手所做,当然要送给最珍爱之人才不负心思。你送错人了。拿走,我不要。”付长宁跟触火一样推开。   “长宁。”聂倾寒第一次被拒,语气中带了一丝无可奈何与不知所措。   “我说错了吗?你早就在我和方澄之间做出选择。你明知我会有什么下场,为何义无反顾跟着方澄走。”付长宁拧紧眉毛凉凉地盯着聂倾寒,“还是说你想补偿我?大可不必。补偿这个东西,有时效性。大婚当日的新娘付长宁视若珍宝,今天的付长宁当它是垃圾。”   聂倾寒脸色越来越难看,漫天黑云都没他来得渗人。   “你给了我,又会后悔。一开始就别给我。”付长宁为自己开脱。   “不后悔。拿着。”聂倾寒觉得再待下去会被气死。一把塞给付长宁,怕她还回来似的,转身就走。   雨势太大,一个修士怀里抱了团衣物在雨中疾行。没看路,与聂倾寒迎面相撞。见是止戈殿殿主,吓得脸色都白了。   “放肆,乱禁楼怎么□□修士的!”聂倾寒斥责一句,于一瞬间释放威压,转身离开。   修士头恨不得贴地上,“恭送殿主。”   付长宁眼尖,脑子转得快。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道君,躲雨吗?我有伞,送你一程啊。我也去乱禁楼。”   修士从被聂倾寒支配的恐惧中回神,腿一软,直朝地上出溜。幸而付长宁搀了一把,才没把衣物摔了。   付长宁接过衣物,“我帮你拿吧,你的状态不太好。”   “这是楼主的衣物,你碰它作甚。”修士按住衣物。他修为不高,警惕性却不低。戒备地瞧了一眼付长宁。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叫付长宁,从今天起就是乱禁楼的弟子。帮同殿之人一把,举手之劳。”付长宁不松手。   有个仅凭一己之力便拆了近九成陷阱的付长宁被调到乱禁楼,这件事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修士信了八成。但她为何要楼主的衣物?   “主要是想帮你拿。你淋了雨,又被聂倾寒震慑过,状态不好容易出岔子。”付长宁把山茶花步摇给修士,同时一把抽走衣物,“你拿我的,我拿你的。现在可以放心了吗?”   山茶花步摇触手生凉,是罕见的玄冰所制。修士彻底信了。并且为恶意揣测付长宁而感到羞愧。   主动接过伞,伞面体贴地朝付长宁那边斜,自己淋湿半边身子,“楼主树敌颇多,我也是护主心切。姑娘别见怪。” 第12章   一路上付长宁表现得窝心极了。夸修士负责,夸修士面相好,夸修士仪态好......从头发丝儿到后脚跟,但凡能叫出名字的地对方都免不了一顿夸。   也就一条街的功夫,修士与付长宁相见恨晚,差点儿拉着她当场义结金兰。   “结拜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你头还晕是不是?唉,聂倾寒的威慑真是蛮不讲理。”付长宁附和修士,跟他一个鼻孔出气,骂了一顿聂倾寒后提出,“要不然我替你送衣物?”   修士正嚼聂倾寒舌根嚼得痛快,迟疑了一下,担心连累付长宁,“这不好吧。楼主酉时要外出,我已经延误了。楼主脾气出了名的差,我自己挨骂就够了,怎么好连累你呢。”   面上却是跃跃欲试,嘴角抑制不住得往上翘。   “亲兄妹之间怎么能叫连累呢。眼睁睁看着你受罚,妹妹心里难受。还不如叫妹妹承受算了。”付长宁端着衣物踏进乱禁楼。   程一叙出行时辰耽误了,衣服还没到位就很着急。这个时候她再犹如神降解了程一叙的燃眉之急,抓住机会伺候程一叙更衣。   他承了她的示好,应该不会给她穿小鞋。再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程一叙和辅事较劲儿,与她基本没有关系。   “楼主是世上最厌妖之人,你可别忘了熏驱妖香。”修士一脸感激地瞅着付长宁背影,蹦蹦跳跳离开程一叙住所。他要去给楼里所有人说,新来的是个蠢蛋。   乱禁楼。   程一叙闭眉敛目仅着中衣靠在软榻上,脸上盖了一本翻开的书——“二十一天剑法速成”。墨发如瀑,宽肩窄腰,透过敞开的衣领能窥视到一层薄却极为有力的肌肉。两条试管一样的腿闲适地交叠起来。软塌边围满了瓜子壳。   程一叙是少年天才,十五岁时剑意‘风过万杆斜’举世震惊。之后不知何故自行敛去踪迹。再次展露于人前便是乱禁楼楼主程一叙。   他的头发和人一样放肆,如一匹绸缎肆意妄为铺满地板。软塌之后是一整面墙的巨大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本——无一不是与剑相关。   熟悉的大门“吱呀”声传来,软塌上的程一叙一动不动。视线没移开书本,换了条胳膊继续枕,“非凡,你来迟了。”   非凡?   修士的名字。   付长宁压低嗓音尽量贴近非凡声线:“楼主恕罪。因弟子之过耽误楼主行程,弟子有罪。酉时已过半,让弟子先为楼主更衣。”   “呵,赴辅事的约而已。就算我再迟一刻钟,辅事一妖修又能拿我怎么样。”程一叙翻书页的动作一顿,视线缓缓离开书本到眼前之人身上。   面带疑惑。一开始想不起这人是谁。   过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是你,付长宁。你作甚?”   “为楼主更衣。”跟预想中不太一样呀。付长宁满脸堆笑,照原计划走。按着程一叙把衣物给人套上去。   程一叙做乱禁楼楼主多年,什么没见过。但今天她这一出,他实在是没见过。懵了一瞬,让她套进去了半个袖子。   程一叙从软塌上坐起身,卷起书本以书为剑指向付长宁。拧眉道,“你做什么!”   若书是剑,付长宁早就被抹了脖子。   “不做什么,就是有些心里话想跟楼主说说。方才开罪楼主的是辅事,和我无关。我就是倒霉恰好撞你们气口上了。我在乱禁楼还要待很长一段时间,楼主高抬贵手放过我行不行?”付长宁脖子后仰避开书刃,嘴皮子动得快极了。   程一叙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视线在袖子上,“这不是我的衣服么。乱禁楼里还有这等手脚不干净的人。”   “不是偷,是伺候你。若是楼主不反对,我即刻把剩下的穿完。”付长宁忙不迭否认,手往程一叙腰带上凑。   程一叙一把扣住付长宁手腕大力扯开,另一手下意识盖住自己衣领,目瞪口呆一脸嫌弃,“偷就算了,你丫的还学会忄生骚扰。本楼主是谁都能动手动脚的人吗?立即离开,否则休怪我翻脸。”   付长宁人麻了。   没得到程一叙放过不说,脑袋上平白被扣了“手脚不干净”、“忄生骚扰”两顶黑帽子。这要是传出去,她可以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伺候”计划,划掉,拉黑拉黑拉黑。   哦差点儿忘了熏驱妖香。   非凡提过驱妖香在书架第二列。第二列这么多种香,哪一个才是驱妖的?   书上记载妖皆身负妖腥味儿,那妖应是厌恶香的。付长宁嗅了嗅,挑了众线香中最好闻的一个,背着程一叙在衣物上洒了几下。   程一叙从未像这次妥帖地穿好衣物,出门时还压了压衣角。咬牙切齿,“非凡,你玩忽职守。受死吧。”   辅事与程一叙相约于采阴山。采阴山妖修为祸人间,两人前去处理。   程一叙剑意强势,一剑涤荡妖氛平净山。此刻又因方才的岔子心中带着火,入了山不过两炷香时间,将六个妖修拖家带口共计二十三人一网打尽。   二十三人抱头痛哭惊慌失措。   程一叙取了捆仙锁将二十三人捆了手脚连成一串,蹬了一脚末尾老婆子驼峰一样躬起的背部,“愣着干什么,走快些。”   老婆子一阵踉跄,前面的妖修跟着东倒西歪。二十三人抱头痛哭。   程一叙脸上有恶意的笑,“往前走,前面是辅事。你们同为妖修,应当有话讲才是。”   是,他有意羞辱妖修出身的辅事。   二十三个妖修原本凄凄惨惨地走着,鼻间突然嗅到很香、很能令妖某个地方起立/动情的磨人味道。   老婆子停下脚步。   程一叙皱眉:“怎么停下来了?”   老婆子浑浊的眼珠子发亮,死死地盯着程一叙。耳畔飘红,当场地面濡湿一片,排出妖卵。她修为最低,最易受影响。   程一叙先是一愣,面色转青。整个人气得发抖。妈的,耄耋之年的妖修对着他动情了。他觉得自己不干净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妖修议论纷纷。   “好香哦。我有点儿热。”有妖修难耐地舔了舔嘴唇。   “是阿婆那里的动静,我看看......”   程一叙话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语气森冷,“二十二个妖修敢会回头试试,剥了你们的皮!”   二十二妖修头皮发麻汗毛竖立,立即站得比板砖还直。哪儿敢往后瞅,逃一般地往前跑。身后一串圆形滚滚黄土。   听说前面是妖修。同为妖修,或许能与它们联手,诛了后面那尊煞神;再不济也能解救它们出囹圄;最次也能为它们说几句好话,免得在煞神手底下吃苦头。   越想越觉得可行。二十二妖修兴致高昂,脚下几乎飞起。可怜老婆子跟拴的纸鸢一样在天上飘。   地平线尽头处渐渐出现一个身影。   辅事长身玉立,笑眯眯的,脸上人畜无害。一手拿簿子,一手执笔。   见人来了,低头对照簿子,红唇一开一合念一条条罪状。   末了,“我念完了,哪里有不对的,请诸位指出来。”   天呐,声音都这么温柔好听。   二十二人只觉得后背酥麻。就算是他嘴里吐刀子,他们都乐意接这温柔刀。   等等,不能忘了正事。   二十二妖修忙不迭点头,满口答应。趁煞神还没赶上来,快跟辅事谈交易!   “辅事,商量个、唔!”   二十二人奔跑的动作一顿,双目瞠圆,瞳孔骤缩、而后涣散,皮肤逐渐呈现灰白色的死寂。身体直直向前沉沉地扑到在地,激起灰尘在太阳光中上下漂浮。   辅事挥袖,扫开灰尘。缓缓合上簿子,眯了眯眼瞧太阳,“今天天气真好。”   “啊啊啊啊!”在天上荡啊荡的老婆子倏地惊声尖叫。   程一叙来晚一步,揪住老婆子,厉声询问,“你看到了什么?”   老婆子吓得心神涣散,抖着唇说了很多叽里呱啦的话,伴随着阵阵尖叫。程一叙只能勉强分辨出“太阳”二字。   老婆子:太阳看到了,太阳全看到了。方才辅事头部裂开,一道水桶粗的黑影快得来不及捕捉,串糖葫芦一样贯穿二十二妖修,再迅速抽回。那是什么不详的东西,令人战栗。她也要死了。   老婆子嘴角流出白沫子,渐渐息了声。程一叙一检查,吓死了。   程一叙厌妖。但即便妖修对着自己动情,羞辱尽了自己,程一叙也没真下狠手要了二十三条妖修性命。反倒是脸上向来挂笑的辅事,干脆利落出手杀了妖修。辅事也是妖修,同族相残,他还真做得出来。   辅事笑眯眯盯着老婆子直到她断气。   第二十三个。   程一叙打道回府。由于回一个地方,辅事与他同路。   辅事闲庭信步:“楼主。”   程一叙:“有何指教?”   辅事:“花兰青只道楼主厌妖,没成想楼主还有这等欲拒还迎的癖好。”   程一叙:“你什么意思?”   辅事:“楼主不知道?楼主身上抹了诱妖动情的香。”   程一叙一愣,明白了原委。当即脱下外衣摔在地上,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付长宁,你给我等着。”   辅事笑道:“付长宁?与她何干?”   心中一动。情香人没法察觉到,妖却对此极为敏锐。修为高深如程一叙都难以察觉到的情香,付长宁怎么分辨出来的。 第13章   非凡火急火燎地来找付长宁。   面带惊慌,语气又急又快,声音带着哭腔,“付长宁,你为楼主衣物熏香了没?”   脚跟着跺了两下。那黏糊劲儿,透着些许委屈。   付长宁蔫蔫地回到自己房间,每每想到当时的举动就悔得捶胸顿足。程一叙眼里只有辅事,付长宁只是用来下辅事脸的筏子。谁管区区一个筏子长什么模样。   现在好了,筏子长成付长宁模样。   没讨好人不说,反而变本加厉地拉了一波儿仇恨。   悔得她中午饭都没吃。   肚子饿得咕咕乱叫,付长宁跑到厨房打算煮一锅粥。烧水的功夫,蹲在火堆前双手撑着下巴又开始唉声叹气,悔死了悔死了。   “当然熏了,你叮嘱的事儿我哪敢忘。味道甜甜的那个。”付长宁侧过头看非凡表情不对劲儿得厉害,心里咯噔一下,试探道,“难不成我拿错了?第二行最右边的香。”   嗯?她还能闻到味儿?不不不,这不重要。   非凡一副晴天霹雳的苦瓜脸,越说越心惊胆战,“香从左往右厌妖程度依次降低,最左边才是驱妖香。我跟随楼主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照我推测,最右边的香应是情香。楼主今日去采阴山驱妖,却一身诱妖情动之香,那无异于把肉放在一堆饿得发慌的狼堆里。”   远处的程一叙突然打了个喷嚏。   “你的意思是楼主可能失身了?”付长宁语调越往后越上扬。那画面太美她不敢想,但是想乐。捂嘴乐着乐着突然意识到香是她拿的。   非凡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   别说唇角了,付长宁整张脸都垮下来。   冲上去挽着非凡的胳膊一阵哀求,“非凡,非哥,你得救救我啊。替我在楼主面前美言几句说‘我不是有意的’。至少,至少你也帮我收个尸吧。”   非凡回抱付长宁,泪眼汪汪,“我还没找着替我收尸的人呢。”   白戏衣双臂环胸、拧着眉看两人抱头痛哭。   听说付长宁被分到乱禁楼,她过来寻她。听到现在差不多理明白了事情原委。   揉了揉眉心,边剥花生边道,“我说一句。凭楼主的本事,那群妖修失身于他还差不多。你们别自己吓自己。”   对哦。   怎么没想到这层。   付长宁、非凡两人一个鲤鱼打挺又重新焕发生机。忙不迭凑到白戏衣面前,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救世主,“那依您看,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将楼主怨气的降到最低?”   非凡用上“您”,恭敬跟在白戏衣身边。付长宁以袖为布麻利擦了两下灶台前的小凳子,伺候白戏衣上座。   三个人在灶台前开会。   非凡剥开花生一粒一粒殷勤送到白戏衣嘴前。付长宁凑满一捧花生壳就往灶台下的火堆里扔。   火堆偶尔发出“哔波”几下花生壳裂开的声音,映着半张白戏衣高深莫测的脸,“投其所好。虽然俗,但有用。”   付长宁一拍大腿:“懂了。”   非凡一脸懵逼:“嗯?你懂什么了?”   “楼主没别的爱好,除了嗑瓜子。我要大火炒出香得人直嗦手指头的瓜子。这样楼主看在瓜子的份上能手下留情。”付长宁倒干锅里的火,往里面倒香料。   不是她吹,香料书上也是有记载的。而她的左眼能找到火候、香料、瓜子三者的最佳平衡点。   “瓜子交给我了。”非凡接下这个重担,并在短短一柱香时间内找来优质瓜子。笑话,楼主的瓜子都是他掏钱买的。   不是他吹,在场众人没人比他更懂瓜子。   非凡珍而重之地将任务(瓜子)交接给付长宁。   付长宁同样一脸严肃地接过。   白戏衣觉得这两人病得不轻,摇头离开。没一会儿回来,手里抱了一大堆竹简,“哗啦”堆到灶台旁,“柴火不太够,我提前给你寻来。”   舌尖舔了舔空气中的味儿,咽了一下口水,“炒好了记得给我留点儿。看形势你们也没空搭理我,我先回经纬楼小憩一会儿。”   付长宁连炒两个时辰,瓜子新鲜出炉。滋味儿没得说。全程十分顺畅。非要挑个刺儿的话,大概就是竹简不好烧。用混沌左眼斩了好几次规则才让竹简变成可燃物。   烧完竹简刚好瓜子出炉。   非凡尝了两颗,眼睛放光。对着付长宁点了点头,一脸的如释重负。   耳边听到熟悉的铃动细细声响,非凡面上闪过惊慌,转念一想他们手里有王牌,便舒了一口气儿,“楼主回来了,还带了辅事。我先过去伺候。你找个机会给楼主端过来。”   非凡跑得急,没看路,与拐弯处的聂倾寒撞了个正着。   眼看要撞上去,非凡脚踩迷踪步及时规避聂倾寒。单膝落地恭迎止戈殿殿主。身子一低,怀里的山茶花步摇摔了出来。   “诶呀。”非凡蹲下来去捡,一只如玉修长的手先他一步拿起步摇。   聂倾寒面上没什么表情。当然,能做到二楼二殿之主的人自然喜怒不外显。手背上却青筋暴起。   “哪儿来的?”聂倾寒轻声道。平静湖面下汹涌暗流正在积蓄。   看这模样,这山茶花步摇莫不是聂倾寒送给付长宁的吧。聂倾寒掌中除了剑茧,指腹上还有细碎伤口,被玄冰所割。观伤口,确实是山茶花割出来的。   怎么,伤了姑娘的心就想着自己亲手送东西弥补。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呵,以为弄伤自己能得到姑娘的同情、姑娘心一软就原谅了?放屁。只会显得自己没用,除了感动自己就只剩一文不值。   聂倾寒为了方澄大婚当天抛下付长宁的事儿众人皆知。非凡真心把付长宁当自己人,对上聂倾寒就有点儿阴阳怪气儿。   “付长宁卖给我的。她说看到山茶花就想到殿主您,十分厌烦。就低价卖了。”非凡说。   聂倾寒捏紧山茶花步摇,“卖给我。”   非凡“呵”了一声,语气响亮,“不卖。”   夺回山茶花步摇。   等等,聂倾寒可是一殿之主。要是真逼急了,聂倾寒动手怎么办。自己可远非聂倾寒对手。   非凡眸子滴溜儿一转,捏着山茶花步摇的指尖松开,山茶花步摇“哗啦”一声掉落地上。   “我丢了一个山茶花步摇。丢失物没有主人,谁捡到就是谁的。破财啊。明天出门记得看黄历。”非凡这番话故意说给聂倾寒听。   耳边铃动细细声再起,非凡躬身恭敬行礼,“殿主,我家楼主召唤,先失陪了。”   止戈殿殿主聂倾寒心高气傲,不允许任何人把他的自尊丢在地上踩。这只山茶花步摇他应该踩得细碎,当没送过转身离开。   然而,他蹲下来,捡回了山茶花步摇。   花瓣割了一下他的手指。   真疼啊。   心头抽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疼。   “长宁。”聂倾寒单手背在身后,山茶花步摇掩在衣袖里,“炒瓜子呀。我想起功体被废时,你因我无心一句‘瓜子看起来很香’而去种了一片向日葵。”   付长宁挑好饱满油亮的瓜子整齐地码在盘子里,一头雾水,“你到底想说什么。要是想吃的话,锅里有剩的,自己拿。”   “你盘子里的不行吗?我不配吃?”聂倾寒突然出声道。   “锅里的瓜子虽然个头小了些,但不影响味道,能吃。”付长宁看出来聂倾寒有心事,但她实在是没精力去猜他,也没那个必要,“算了,爱吃不吃。走开,别挡路。”   语罢抬步离开。   聂倾寒心头一片沉重,山茶花步摇死死地嵌进手心,割出血纹。   夹手、走路不回头、山茶花步摇、瓜子......这几天的事情一幕幕子在脑海里划过,聂倾寒终于意识到,付长宁不再在乎他了。   这原本就是他想要的,现在实现了,他应该开心才是。解除婚约、与方澄厮守,才是他这些年的心之所向。   但是为何心头发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肉,整个人无处停留。   付长宁前脚刚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出厨房,后脚又缩着脖子退了回来。   程一叙直接杀到厨房寻她问罪了!   后面跟着非凡和辅事。   付长宁决定先发制人,瓜子盘高高举在身前,“楼主辛苦了。付长宁为楼主准备了新鲜出炉的瓜子,慢慢享用、不用客气。”   程一叙确实被瓜子勾得食指大动,他告诉自己定要不为所动,眼睛不看瓜子直接问罪付长宁“情香”之事。   眼睛确实没看瓜子,视线全在灶台里,抖着手道,“那烧的是什么?”   付长宁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呵呵笑道,“竹简。一开始烧不起来,我废了好大的劲儿让它可燃呢。”   语气颇为自豪,等着程一叙夸她有本事。   程一叙:“这竹简百竹林抱来的吧。付长宁,我收集了二十年的的剑谱竹简,全他妈的让你喂进灶台里了!”   “情香”在“竹简”面前,根本算不上事儿。   非凡瞪大双眼。   全场一片寂静。   最后一个竹简烧尽,发出“哔波”的开裂声。   付长宁呆若木鸡:“我不知道啊。”   她总不能供出白戏衣,那样太没义气了。嘴巴咬得死死的,还就只剩这么一句“我不知道”。   程一叙蹲在灶台前,顺手抄了一把瓜子续命。香!   竹简烧得彻底,没一个好的!   狐疑看向付长宁:竹简学完即自毁。有几个竹简他使劲浑身解数都不曾破解开,她怎么做到烧得一干二净的?简直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付长宁前事还未平息,又闯了更大的祸。心中本就不痛快。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辅事视线似乎若有若无在她身上。 第14章   明明说好了互相当没发生过,这段时间也都相安无事,辅事为何突然现身乱禁楼。   付长宁直觉辅事是冲着自己来的。   辅事这么大一个人杵在那里,付长宁没法做到不分神注意他。   程一叙眉头皱起,她竟然敢当着他的面走神,胆子肥了啊!那就没什么说的了。今日两罪并罚,他非得叫付长宁知道什么是“安分守己”。   程一叙双腿交叠翘起二郎腿,抓起一把瓜子慢条斯理嗑起来。懒得再问,直言处理结果,“付长宁,把你毁掉的竹简全部重做一份。若否,七日后的第三试你就不用参加了。本楼主做得了这个主。”   付长宁十分清楚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想法子消了程一叙的怒火。于是一直强迫自己注意力集中到程一叙身上。   刚集中过去,便听见晴天霹雳一句“重做竹简”。   跨越二十多年、满筐的竹简,即便是照着做也很难做出完全相同的第二份。更何况大部分竹简是程一叙收集的剑法残篇,是孤本,根本没法儿参照。   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活儿,程一叙存心把她的事业线扼杀在摇篮里!   绝对不行。   做不了礼乐殿殿主,那么继男人、身子之后,她连房子都没了。仅仅是想一想,就觉得付长宁好苦逼一女的。   不,她必须杜绝这样的未来发生。   付长宁脑子总会在出其不意的地方灵光起来。   “楼主。”   程一叙瓜子嗑得直响,眼皮子微抬:怎么还不去重制竹简?有事儿?   付长宁鼓起勇气,打商量:“要怎么样你才肯把毁掉的竹简重做一份?”   程一叙差点儿被瓜子给呛死,猛咳几声,目瞪口呆瞧着付长宁。指节屈起在桌面上敲了敲辅事,“辅事,我刚是幻听了吗?她,让我重做一份竹简?”   “我也听到了,应该不是幻听。”辅事嘴角含笑,“付长宁所言乍听之下十分荒诞,但若细思,会发现这条路是唯一的生路。若我置于付长宁同样状况下,所做之事与她设想的皆不谋而合,唯一的区别是,我可能做得比较极端。”   程一叙舌尖顶住瓜子皮推了出去,眸子微眯,“辅事一番话倒叫我来了兴趣。接下来七天,我倒要看看付长宁怎么让我心甘情愿为她代笔。”   “还要啥方法,这不就来问你了么。”付长宁赔笑,重问了一遍,“要怎么样你才肯把毁掉的竹简重做一份?”   程一叙没再搭理付长宁,转而看向辅事,松散的神情随着说出的话而逐渐认真,“辅事方才一直盯着我乱禁楼的人,敢问她哪里得罪了辅事?容我提醒一句。辅事有辅事的章程,我乱禁楼也有乱禁楼的规则。即便她犯了事儿,也有我程一叙处理。别用辅事的章程随便动我乱禁楼的人。”   付长宁浑身颤了一下,后怕不已。亏她还以为和辅事神不知鬼不觉,结果人家全看在眼里。那件丢人事必须捂死,捂死!   内心忐忑不已,甚至不敢看向辅事。辅事要怎么回话?瞎扯吗?那她要不要配合?但她说谎能力过分差,弄巧成拙可如何是好。   “楼主误会了。付长宁,是我看着长大的。”辅事语气之欣慰、感情之真挚,一番话说得连付长宁都对‘她是他看着长大的’深信不疑,“我与付兄乃棋友。当年拜访付兄时,她才到我腰间,羞涩、怕生。如今已成亭亭玉立少女了。”   付长宁脑子鬼使神差闪过洞房花烛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你看着长大的孩子在你身下变成女人......不能深思,一深思就浑身不自在,比与妖修□□还不自在。   付长宁下意识搓了搓手臂,似乎通过这个动作摆脱束缚感。   辅事直视付长宁:“楼主,审完了吗?若是方便的话,能否匀个空隙让我和付长宁叙一叙旧。”   付长宁并不想跟他叙旧。期望程一叙继续豪横起来,义正言辞拒了辅事。   然而她的期待落空了。   程一叙看见付长宁就上火,巴不得辅事赶紧把人带离视线范围。摆摆手,示意他尽快。   “多谢楼主。”辅事起身,径自离开。   辅事姿容绝艳,说一句万里挑一也不为过。连背影都自带疏离,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付长宁心吃了秤砣一样沉了下去。磨蹭了一会儿,在程一叙视线转为探究的前一刻才不情不愿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庭院。   他应得好好的那件事儿当没发生过,又寻她作甚?生怕两人的事儿传不出去吗?   当然,目前没一点儿透漏出去,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想传出去就先一步把“墙”砸了。可他突然跑到“墙下”做什么?   付长宁越想越烦躁。   “楼主少年时三天三夜钻研完了竹简中所有的剑法残篇。考上了状元,谁还读三字经。竹简不过是磋磨你的借口罢了。”辅事开口道。   付长宁顺着他的话回,心不在焉道:“真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这么跟我过不去。”   “不知道吗?我以为你很清楚。”辅事步子一顿,转过身来,“你给楼主外衣熏了诱情之香,导致采阴山一行,有个老妪按捺不住,当面对着楼主排出、咳,过后地面濡湿一片。”   辅事自行敛去那两个字。   猜测时就一边乐一边肠子悔青。如今猜测被证明,付长宁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多次尝试进行表情管理,但还是忍不住。   那画面太美可以尽情想象。   想象中......   暂停一下想象。   陈情虽迟但到,“我闻着甜甜的就给用上了,谁知道那是诱妖情动之香。若我早知道,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辅事,你信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辅事的猜测三言两语被证实。   顿了顿,“这不重要。”   “这怎么不重要?你方才还讲楼主因此磋磨我。”付长宁不理解辅事为何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一变。   “情香只对妖有作用,人没法察觉到。修为高深如程一叙都难以察觉到的情香,付长宁如何能准确地分辨出‘甜的’。”辅事直视付长宁。   他的眸子很深很黑,盯久了就不由自主溺毙其中。   这溺毙充满不安、惶恐、绝望,令人泥足深陷。   付长宁费了吃奶的劲儿抬起衣袖挡在两人之间,同时侧头避开辅事视线。心头因辅事的话而无措。   喃喃道,“是啊,我为什么能精准分辨?”   “两种可能。一是我留在你身体深处的妖气还未褪干净,让你暂时与妖修临界互通。这个可能性很大。二是、是...”辅事顿了一下,迟疑道,“...极其渺茫的利率,你有孕了。” 第15章   辅事说这话时的语气,跟说‘今天天气真好’没什么差别。完全是谈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而仅仅是听到这两个可能,付长宁就面红耳赤,脑子乱成一锅粥难以思考。只差把“难堪”两个字写在脸上。简直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明明这事儿两人都有参与,凭什么就她一个感到难堪。   这么一想,付长宁心绪被迫平静。起码在脸上看起来她也是“今天天气真好”。   辅事垂眉敛目,在长廊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双腿交叠,十指交错轻置在膝盖之上。一副物我两忘模样。   他处理得倒是得心应手,看起来很有经验的样子。还知道给她充足的时间消化、冷静、反馈。   付长宁腹诽道。倒也抛开窘态,认真摸排原因。   过了一会儿,付长宁道:“第一种可能吧。我与你、与你那个什么完之后,就常常能闻到身上散发的妖气。那一段时间我见人就像耗子见了猫,整天提心吊胆生怕被发现。直到前几天才渐渐放下这件事。”   辅事不知何时睁开眸子,视线落在付长宁身上。   他同样认为是因妖气未褪干净导致付长宁暂时与妖修临界互通。修士本来就极难有孕,更何况是本体千奇百怪的妖修与人□□。然而概率再低,也不代表绝对不会发生。   辅事:“妖修是一类讲究血脉压制的种族。你腹中是否有我的种,我一探便知。”   什么叫“探”。   就是付长宁在一个人面前卸去所有防备,剥开多情的血肉,露骨坦心。不可能允许的。即便付长宁想知道是否有孕默许辅事“探”,还得看身体本能放不放人。   付长宁能让外人“探”就有鬼了,更何况外人还是一个妖修。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能允许你‘探’?”付长宁很好奇辅事的自信哪儿来的。   辅事:“这世道人贵、妖贱。若妖修一夜留情,人修珠胎暗结,人修的脊梁骨得硬到什么程度才能抵挡住众口铄金。花兰青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好友之女沦落到那种境地。”   一夜之间与所有人背道而驰,足够让一个意志力坚定的元婴修士执着求死、无力求生。   辅事从没想过付长宁会允许。事实上,她的决定也与他无关。他若是真想一“探”,谁又能拦得住。   付长宁:“口是心非,说得你好像少做了一样。若我沦落到那种地步,你得负一半的责任。”   辅事难得顿了一下,放下腿,整理了一下衣摆,“姑娘实在不愿意,我又怎会强人所难。后果我已悉数告知,姑娘定自有决断。花兰青叨扰姑娘很久了,告辞。”   起身离开。   他的判断从未出错,付长宁应该是第一种可能。既然如此,何必对不可能发生之事预设结果。   付长宁在他身后叮嘱:“辅事,日后我们便是陌路人,你别再找我了。我胆子小,今天这么一吓我至少折寿三年。”   七日后。   第三试在石窟里举行。   开场前一炷香时间,所有人都在看付长宁来了没。   付长宁在第二试中表现得过分出色了。一般人避都避不开的陷阱,付长宁拆了九成,还拆到惊动辅事。   非凡是个大嘴巴,敛去楼主的细节,把付长宁写完二十多年竹简才有资格参加第三试的事儿嚷嚷得人尽皆知。   于是,一部分人好奇付长宁能不能按时完成竹简,一部人想知道她要怎么让楼主按时完成竹简,剩下的一部分就比较务实了,他们想知道最大的竞争付长宁对手能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一炷香将燃尽,付长宁现身在第三试现场。   “哇,是付长宁。真让她集齐了二十多年的竹简?!厉害啊,听说里面很多是孤本呢。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借我一观?”   “楼主那么难伺候的人居然能听付长宁的?改天定要问问她有什么驯楼主良策。”   剩下一部分人面带丧意,十分失落。完了完了,这下又是陪跑。呃,虽然他们一直以来都在陪跑。   非凡目瞪口呆,上下打量付长宁,以为她是背着程一叙来的。压低声音道,“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你快回去。幡然醒悟还有救,否则楼主会让你死得很惨。”   “没经过楼主同意我敢来?”   非凡愣住,看付长宁的眼神里多了一份敬佩,“见鬼了。你怎么让楼主听话的?”   付长宁眼里闪过受伤,捂住胸口难受,“耻辱啊,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非凡,楼主真的不是土、匪出身吗?趁火打劫玩儿得炉火纯青。”   “没人知道楼主来历,我劝你也别打听,小心惹祸上身。”非凡忙捂住付长宁嘴巴,小心翼翼觑了一眼四周,“楼主刚接任那会儿,有弟子不服,想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就去查楼主。然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   呀,是个鬼故事呢。   一柱香燃尽,第三试正式开场,由弼主主持。   石窟最里面有一副巨型石图。图上有十三修士,均背对着众人。石图之下有一块枫叶形的悬空石板,与石图同材质。   弼主道,“礼乐殿上通天意、下达幽冥,寰宇之内,皆是礼乐制度。第三试,便是‘通天意’。诸位站在悬空石板上,若通达天意,图中修士便会转依约转身。”   众人跃跃欲试。   来来回回好几拨儿,图一动不动。   渐渐有人心头泛起嘀咕,这图真的能动吗?从未听过画上的东西还能动,离谱,就尼玛离谱。   轮到方澄了。   众人视线集中过去,纷纷凑着脑袋看方澄的情况。   方澄号‘珠玑仙子’,是礼乐殿最出色的弟子。跟她同样出名的是付长宁——得天独厚的烂泥扶不上墙弟子。   人人都想知道礼乐殿嫡系是否能让这图中人转身。只是方澄准备的也太久了吧,怎么还不上枫叶悬空石板。   聂倾寒止戈殿本来有事儿,他高压手段雷厉风行赶着弄完,就是为了能观看礼乐殿第三试。   弼主远远地冲聂倾寒招了招手,“倾寒,来坐。你来得巧,正好轮到方澄。你还是老样子,永远不会错过方澄的每一次比试。”   弼主的话让聂倾寒心惊了一下。他发现,他从进来就下意识在找付长宁的身影,而不是方澄。   方澄一直注视着入前方,直到聂倾寒身形入了眼,才面上带笑,踏上枫叶悬空石板。   图中从左往右第七个修士似听到她脚踩石板的动静,轻轻侧过身,慢条斯理回头看了一眼。细看之下,眼中还带着一丝睥睨万物的傲气。   握草画中人动了!居然真的能动!   方澄牛逼!   众人一下子如水饺准备下锅,纷纷往枫叶悬空石板边上挤,争相看这一奇景。   弼主喝了口茶,笑看方澄,“不愧是能让倾寒倾心之人,确实有几分本事。”   聂倾寒:“弼主,观棋不语。”   已经有人能使图中人回头了。开了这个头,后面的震撼度就大打折扣。看不看都可以。   但这次有点儿不同,这一次是聂倾寒上了玉牌的道侣——付长宁。   人人都想知道付长宁在方澄面前能丢多大人。 第16章   付长宁心中慌得一批。   若是破军、对战、术法之类的常规比试,她还能拼上一拼。但眼前这幅图,根本就是靠天赋。方澄天赋远在她之上。   方澄喜悦溢于言表,脚步都轻盈了不少。   方澄下枫叶悬空板,与抬步欲上的付长宁逐渐拉近距离。错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方澄压低唇线,用仅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充满歉意道,“长宁,你别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我没那个意思。”   付长宁:“天赋比我高的人多了去了,你还排不上号。不用感到抱歉。”   付长宁上了枫叶悬空石板。   众人凝神屏息盯着第七个修士。看起来第七个修士是基础门槛,跨过去了才有资格让别的修士转身。   转了!   图中十三修士第七个转过身,五官像谁用手指推着一样有了死板的变动,依旧是那副睥睨万物的模样。   然而,越看付长宁,五官的变动就越大。变化范围是从之前的细微调整逐渐到画笔浓墨重彩。   这表情怎么说呢。   原本高高在上谁都瞧不上眼,看到付长宁后就敛了傲气。不,这神情不如说是客气。客气没一会儿,又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眸中浮现警惕,与付长宁身上不可名状的东西对峙。双眸骤然一缩,第七修士似乎败下阵来,神色转为恭敬,甚至带着几分敬畏。   别的修士被第七修士惊动,一个、两个、三个......逐渐转过身,十三人全部有了动作。   它们没有眼珠,只有毛笔勾勒出的极简两根线条。   但是在场众人都不会怀疑十三修士目光集中在付长宁身上。   众人眼睁睁看着其它十一个修士将第七个修士表情重复了一遍,除了第五个驼背的修士。大气儿都不敢出,又惊又疑盯着付长宁,像图中人一样盯着。即使众人也不知道要盯什么。   弼主正品茗,忽觉耳边过分安静了,抬眸一看,瞳孔骤缩。茶水溢到指缝上犹不自知。   十三个!   不同的修士会唤不同的图中人转头。但是十三个全部转头,是自建宗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十二个还露出那种熟悉的敬畏。   弼主盯着付长宁,越看越喜欢,吩咐左右:“去查,这位修士姓甚名谁,出自何门何派?”   聂倾寒:“付长宁,前任礼乐殿殿主付岐之的女儿,也是我的道侣。”   聂倾寒目光灼灼盯着付长宁。石窟中如此耀眼的女子是他的道侣。仅仅是“他的道侣”四个字,就足以让聂倾寒心中升起莫名的满足。   弼主惊讶:“岐之的女儿?哪个说她绣花枕头,这不是满嘴扯谎么。”   方澄视线从图移到付长宁身上。第二次了。第二次她胜券在握,付长宁却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几乎碾压她的天赋。   她不服,真想上去质问她差哪儿了。但是图中人是死物,她又能质问谁。   方澄无法,只得饮恨认败。   如果说拆陷阱那次是警示,那么这次就真正令方澄意识到,眼前之人不再是礼乐殿‘平平无奇’付长宁,而是‘初绽锋芒’付长宁。   “十三个!我没眼花吧,十三个修士全部转头了。”   “开了眼界了。这世上居然有令十三修士同时转头的人在。”   “只有我好奇为何十三修士是那样的表情吗?”   众人议论纷纷,说得热火朝天。   付长宁一个纵云梯上了图,用剑在第五个修士背上一顿划。众人只见一片银光闪过。   第五个修士神色转为敬畏。   白戏衣惊讶到嘴巴里能塞进一颗鹅蛋,“长宁,你太厉害了。你刻了什么,第五个修士一下子就变了脸。”   “它的名讳。妖修被人知晓名讳,便意味着全身心交由他人掌控。这幅图是一个图牢,困了十三个修为高深的妖修。虽然很少量,但图牢外溢著名讳。转身是个幌子,用图牢评判修士对规则的捕捉,才是真正的第三试。”   众人恍然大悟。方澄也如梦初醒,她过于注重天赋与运气,忽视了深层的脉络。   没人注意到,第五个修士抓住外溢的名讳,挣扎着突破图牢。石窟中图突然剧烈摇动。第五个修士身体化成火,喷射出数十米平行于地面的火焰,火焰拉宽成一片延绵不绝的火海。   众人皆惊,哀嚎惨叫着纷纷逃离石窟。   聂倾寒正侧过头与弼主交谈。倾听,沉思,果断作出判决。他的主张与弼主不谋而合,对坐互参心、言语释当然。   橘红的火焰英映过眼尾,几乎是瞬间,聂倾寒闪身到付长宁身前,极寒剑意包住裹挟而来的庞大热流,原封不动打了回去。   “长宁,没事吧?我稍不注意你就会受伤。”聂倾寒一如既往捋了捋付长宁头发,把山茶花步摇插到付长宁发间,“步摇都弄到地上了,我给你带好它,别再弄丢了。”   那再自然不过的神色,让付长宁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她是弄丢了步摇而非送人。   “步摇我送给非凡,就是非凡的东西了。你还给他。”付长宁二话不说拔掉步摇。   “即使我告诉你,这支山茶花步摇是我亲手所做,为了做它我双手被玄冰划满口子,你依旧坚持把它推出去吗?”聂倾寒蓦地盯着付长宁,扣紧她的手。   “聂倾寒,我有让你为我做步摇吗?你自做主张地做,自作主张地送,与我何干。”   聂倾寒气笑了,“我送自己道侣东西,还需要征得谁的允许?”   “道侣?谁?我吗?你大婚当天气抛下我去找方澄,礼未成,我不是你的道侣。”付长宁突然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她已经挥剑斩断情缘,聂倾寒却停留在原地,“聂倾寒,我那天的话是认真的。你不记得,我就再说一次,‘我们到此为止了。’”   聂倾寒心被钳子短暂而急促地揪了一下。她赌一时之气,此刻定会为方才的口不择言而感到懊恼。他不错眼地盯着付长宁的脸,无论怎么找,都没有一丝懊恼的痕迹。   心逐渐沉了下去。他一直以为付长宁在闹脾气,可她是真的放下了。   他开始心慌,扣住付长宁手,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有预感,这次一松开,再牵上就无望了。   “松开吧。就算你扣住我,我也能找别的道侣。一个不行找两个,两个不行找三个......你能拦得住几个。我看辅事就不错,姿容绝艳,我不嫌他是妖修。”   不用付长宁找,聂倾寒现在就要气死了。 第17章   “长宁,你想怎么气我都可以,别说这种作践自己的话。”即便清楚她只是随口说说,聂倾寒听着也甚觉刺耳。他是相当理智的人,但现在他在迁怒辅事。   聂倾寒拧的不是眉,是付长宁的心头肉。每次他露出这个表情,付长宁都恨不得替他苦恼。现在如果告诉聂倾寒她早就作践过了,她跟辅事之间不清不楚,她在他们的洞房花烛夜跟辅事颠鸾倒凤到不知天色将明,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付长宁还真挺好奇的。   视线移到聂倾寒扣在手腕上的手,聂倾寒会意,不情不愿地松开。   告诉自己冷静些,强扯出一点儿笑,“长宁,恭喜你在第三试之中脱颖而出。我知道你现在烦我,我不出现在你面前。等你气消些,我会再来。你现在回礼乐殿是不是?我送你一程。”   “明白自己惹人烦就别在我跟前晃。”付长宁把步摇丢回给聂倾寒,行了个疏离的礼,转身就走。   步摇头部是易于割伤人的玄冰,她丢的时候让尾部冲着聂倾寒。这个细节令聂倾寒脸上有了些许暖意。   手摩挲着指腹上的划口,它们还有这用处。找个时间好好解释,但愿长宁会消气。   “倾寒。”弼主缓步而来,视线从远走的付长宁身上收回来,“你还爱方澄吗?”   弼主与聂倾寒交好,但从不过问他的私事。这是第一次。   “弼主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图牢的反噬突如其来,如果不是一直盯着付长宁,你不会赶得及冲到她身前。倾寒,你移情别恋爱上付长宁了是吗?”弼主眼睛不大,但看事儿很毒辣,“别这幅表情,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付长宁的陪伴渐渐安抚方澄在你心头留下的陈年旧伤,你会爱她也情有可原。”   聂倾寒脑子一懵。眸中先是惊讶、质疑,而后细细思考,最后剩下震惊之后的恍然大悟。   难怪付长宁退回山茶花步摇他会心中生火,看见她与他人共撑一伞会郁结,下意识回避方澄,甚至听她嘴里说出别的男子的名字都感到不适......他以为自己对付长宁是感激,但这感激在多年陪伴中悄悄变质、转为爱意。   他没察觉到,但不代表没有。   成亲当日方澄来寻他,状况明显不对劲儿,他才追了上去。他十分清楚,即使不爱付长宁,他的道侣也只能是付长宁。他与付长宁来日方长,她一直在他身边,不急于这一时解释。   之后的事情便脱离了他的掌控。他伤到了付长宁,付长宁决心跟他断得一干二净,他不知所措、无所适从,想辩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问题一直拖到现在。   直至弼主一语惊醒梦中人。   聂倾寒有一种冲动想去找付长宁,将满腔心意说给她听。   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   弼主压低声音道,“咳,方澄来寻你了。你既心意已明,须得尽快做出决定。否则对她们二人都是伤害。”   方澄在不远处等着聂倾寒。与辅事公事公办不同,弼主对任何人都是笑眯眯的,叫人看不出真实情绪。一辅一弼没一个好相处的,方澄下意识退避弼主。   方澄这次回来,对他的心意十分明显。聂倾寒脚步一顿,既心意已明,应尽早与方澄说清楚。“多谢弼主。”   弼主摆了摆手便离开了。算算时间,付长宁的资料应该已经放置在他案头,去看看。   “倾寒,这三年我一直想着你。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方澄一路小跑上前几步,如同以往那样,侧脸贴着他的胸膛、眷恋地蹭了蹭。双手缱绻地抱上聂倾寒的腰。   只是这次,手被按住、前进不得半分。   “倾寒?”方澄不明所以,心中惴惴不安。聂倾寒从未这么对待过她,“你怎么了?”   聂倾寒剑柄挡在腰间、按住方澄的手。拒绝得十分明显。轻轻一抵,推开方澄,“我有道侣,我们这样不合适。”   “倾寒!”方澄目瞪口呆,不明白短短三天没见,他为何像换了一个人。   聂倾寒:“方澄,我为你失魂落魄、功体尽废三年,我爱你爱的刻骨铭心。但那爱会过去。如今我有道侣。你若有事,可以寻我,我依旧能为同修赌上性命。”   方澄脸色白成纸,“是因为付长宁吗?”   “嗯,大概是在相处过程中我对她暗生情愫吧。我也是刚才意识到的。”聂倾寒说,“方澄,我爱她。我目前还放不下你,但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大婚当日我弃她而去,她对我十分失望。我想,我们还是保持些距离比较好。”   方澄惨笑一声,“付长宁哪里比我好?倾寒,让我知道我输在哪里。”   聂倾寒认真思考了一下,沉浸在回忆中,越说脸上笑容越亮,“她不勤修炼,还爱偷懒,贪吃,好玩,天赋也远在你之下......她没一点比得上你,但是我爱她。”   聂倾寒把话说完,就离开了。方澄心高气傲,再待下去会让她颜面无存。但这事儿必须尽早说清楚。   方澄蹲在原地,抱着身体呜呜咽咽哭起来。她弄丢聂倾寒了。   乱禁楼。   付长宁推开房间,房间里有一个修士在等她。   那修士背对着她,头戴鸦青流云粱冠,头发自冠中垂道腰际,如同截了一段瀑布。身形伟岸,宽肩窄腰。就是仪态不怎么好。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明明在她房间,却像在自己家一样闲散。   脚边瓜子皮堆了厚厚一层,听这明显且连贯的“咔嚓”声,嗑得停不下来了还。   瓜子?楼主吗?哦还真是他家。   “嗯?回来了?”程一叙听到动静,侧过头,舌尖推出口边的瓜子皮,又弹指送进去三个,脚随意踢了身侧一个凳子,凳子笔直地朝付长宁滑去。   程一叙:“坐下听我说几句。这世上,有天赋的人让人仰望,而天才只会让人绝望。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堪一击。你败了不是你没努力,是人家开场就直接空降在你人生终点都达不到的地方。一下子十三个回头,简直见鬼了。”   程一叙想了想,应该说完了。   付长宁愣了,还有点儿莫名感动。程一叙这是在安慰她吗?等等,这么大的乱禁楼没人告诉他第三试结果吗?   “楼主的安慰我收到了,多谢楼主。”付长宁顿了一下,有些犹豫要不要说。   程一叙抓了一把瓜子:“怎么出去一趟变得吞吞吐吐?有话就说。”   付长宁欢乐极了,有些邀功,“楼主,那个令十三个修士回头的人是我。”   “什么!”程一叙失了力道,抓散了瓜子。 第18章   他第一次肯动脑子花式想借口安慰落选者,结果人是榜首、是那个传闻中唯一令十三修士全部回头的天才。   非凡的头可以拧掉了,报的什么信儿。   程一叙吐掉瓜子皮,眼皮凉凉搭下来,装出来的善解人意碎了一地:“不按章程来。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天才。”   付长宁夹紧皮乖乖坐到凳子上,哪敢露出半分跃跃欲试模样。绞尽脑汁,接话接得磕绊,“楼主更是天才,少年时‘风过万杆斜’举世瞩目。跟楼主比,我充其量算大器晚成。”   恭维应该不会出错。   但他的脸怎么越发得黑。   哪里又惹到他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一时间,大厅里只余连贯的“咔嚓”嗑瓜子声。   大概是瓜子磕爽了,程一叙心情好了些。起身整了整衣襟,脚下走路带风,“走。”   “去哪儿?”付长宁腿特别利索跟在身后。问这一句不是说不满意目的地她就不去了,她没那个胆子。而是心里揣个底,做好最坏打算。   “庆祝!”   付长宁属实没想到,“?”   程一叙放声大笑,“我乱禁楼弟子拿了榜首,不值得庆祝么。”   值得。但总觉得你这个笑有些渗人。   付长宁一路跟着程一叙,越走越眼熟四周建筑。   路的尽头是宏伟大气的雕梁画柱,喜鹊跳跃往来。客似云来络绎不绝,上面硕大的牌子上写着“锦绣楼”。   “锦绣楼?!”   程一叙视线落在锦绣楼西南角一处耸立起来的红色亭子上,“错了,是红锈亭。”   喜鹊毛茸茸的脑袋一歪,瞳孔中倒映着唇角勾起的程一叙和一脸茫然的付长宁。忽地振翅而起,鸣叫着飞向远处的红锈亭。   红锈亭虽为锦绣楼的分支,但建筑风格与锦绣楼大相径庭。外层似是套了一个倒扣的、钉死的、形如金钟的铁壳子,铁壳子上浮满铁锈。只有从墙角处皲裂的绿色墙皮上才勉强窥得一二亭子原本模样。   走得越近,一波儿又一波儿的呐喊声潮就越明显。低吼、戒备、闷哼、利骨刺穿皮肉的声音......交错在一起,不断在耳边三百六十度立体声环绕。挤压着空气渗出腥甜味儿。   付长宁脚步停在红锈亭前,迟疑了两下,打商量,“楼主有事儿随时吩咐,付长宁一直在此候着。”   并不想进去。且试一试,也许楼主能打消这个念头。   左肩忽而压下来一条沉重的手臂,付长宁身子一矮落入阴影中,整个人被圈到程一叙臂膀里。右肩实打实地抵住他腋下三寸,炙热气息透过皮肤不断传递过来。   整个人不容拒绝地被程一叙“推”着走。   程一叙脚步不停,目视前方,肆意张扬得厉害,“走。”   门投下的阴影在程一叙脸上一晃而过。付长宁的角度十分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恶劣。   过了门。走过窄小的砖路,道路就越来越宽大。   小厮恭敬迎上来,作揖时袖子滑下,露出细长、布满肉截纹的鸡爪子。还未完全化形的妖修。见是程一叙,倒抽一口气儿,极有眼色地退避一侧。   这位楼主不喜欢妖修近身。   看来程一叙是红锈亭的常客。   道路尽头的地面下陷,凹进去一个巨大的“碗”形场地。“碗”沿边设了二十四排圈形座位。座位上有衣物价值不菲的普通人,三三两两的修士,少部分的妖修......他们对着“碗”底面红耳赤,或挥臂呐喊,或低声咒骂,或兴奋不已。但无一例外,他们是沉浸其中的。   “碗”底是一个巨型圆形沙场,中间插着色彩鲜艳的红色旗子。五十个背后烫着数字印迹的身影在沙场中拼斗、嘶吼抢夺唯一的红色旗子,空气是掺了血腥味儿的灼热。   远远听着这声就不喜,进来了便更加不适。   重死了,烦死了,好想把程一叙的肩膀扔下去啊。   付长宁怒把胳膊举起来,在程一叙侧过头凉凉的视线中怂了,轻轻放下,“我肩膀瘦,咯到楼主万死难辞其咎。”   程一叙冷哼一声,接过小厮递来的纸笔,随手写了一个数字。给付长宁一份。   “嗯?谢楼主,这纸要干什么的?”付长宁直朝程一叙的纸上瞅。可惜迟了一步,给小厮恭敬收走了。   “写序号,赢大奖。”程一叙在看台上坐下,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瓜子往嘴里送。长腿分得很开,右脚脚踝搭在左膝盖处。坐姿松散没有形宛如一个赖子,但没哪个赖子像他一般令周围人退如潮水、退避三舍。   “这张纸可价值不菲,给你庆祝是高抬了你。看在你没丢乱禁楼脸的份上才破格的,不用太过感激。”程一叙脑袋往后一靠,闭目假寐。这张纸跟瓜子比起来差了一层。   付长宁:想撕了这张纸,又怕被楼主手撕了。   付长宁在沙场中找了一圈,寻了个看起来中下的把序号写上去。抢不了楼主的风头,也不至于输得倾家荡产丢乱禁楼的人。   六号。   兽态,半人高,扁勺子一样的面部上嵌了两个拳头大小的眼珠。眼皮倾斜耷拢着,眼神时而呆滞时而精,显然还未完全化形。在一群已经会秀术法、玩计谋、搞合纵连横的妖修中钝得独树一帜。   程一叙瞟了一眼纸,再看看六号。沉默一会儿,“付长宁,你恶心谁呢?”   付长宁装听不懂,“楼主不觉得六号、六号...清新脱俗吗?”   “...行。”   程一叙眼光很好。他选的九号虽然没打过几次,体型偏瘦,但是架不住脑子好使、心狠手辣。轻易不出手,一出手便直击死门重创对手。   沙场局势过半,九号这匹黑马令所有人心惊。尤其是九号的学习能力,计谋、术法、剑法......几乎看一遍就能使出近七、八成。   六号大多数时间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偶尔被误伤时以攻为守躲一下。   付长宁看了几眼就失了兴趣,六号太丑了。美滋滋看九号,事业粉跟着心潮起伏。   程一叙嗑完瓜子,手撑着下巴沉思片刻,扬声道,“九号,你不错。若你能拿到红色旗帜,我便烧了它。”   程一叙指缝里夹了张金色格子卡片。   红锈亭沙场上的妖修分为两类。一类是紫格身份,它们主动报名在沙场上打斗取悦观众,获得相应报酬,可以随时离开;另一类是金格身份,它们是犯了事儿、或是被卖到红锈亭的,赢了没报酬,输了会死,永远是红锈亭的低级打手。   程一叙的金色格子卡片对九号有致命的吸引力。烧了,就自由了。   九号眸子倒映着金格卡片,瞳孔骤缩,战意陡然上涨。猩红长蛇舔过染血刀锋。   然后,九号杀疯了。   沙场近一半的妖修成为九号刀下亡魂。   另一半呢?   另一半死在六号手中。   若九号是黑马,六号便是奇兵。六号眸子泛着精光时,勺子头如高速旋转的剜刀,剜内丹一剜一个准。它身形敦实,速度却极快,即便是付长宁,也只能捕捉个残影。   然而六号有个致命缺点:眼神呆滞时,步子沉重蠢笨,只会捂着脑袋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沙场上,九号与六号遥遥对峙。红色旗帜在两人中间飘着。   九号双手撑着膝盖,胸膛剧烈起伏,不住地喘着粗气儿。体力将要殆尽。一群妖修从一开始就将目标对准九号,车轮战耗它。   六号虽然呆滞着望天,但谁又能说得准它下一秒不会突然变精。   这场九号稳赢的局,突然六号与之平分秋色,看不出结果。   程一叙也愣了一下,“付长宁,有一手啊。”   付长宁担不起:“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一手。”   九号估算了形势,拖得越久越麻烦。于是先发制人。   没有任何反转呢。九号刀锋刺穿了六号的勺子头。   九号赢了!   全场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一阵欢呼雀跃声。   付长宁只觉得一阵浓重血腥气儿冲到鼻翼,眸光一闪,九号已经跳了上来。拖着断肢残臂一瘸一拐走向程一叙。身下的血在地上几乎拖成小溪流。   眸子死死地盯着金格卡片,颤巍巍举起只剩下两根完好手指头的右手,“... 给、给我,你答应好的。”   程一叙撑着下巴微微一笑,指尖一弹,金格卡片丢它,“给你,但你有命拿吗?”   程一叙五指轻轻一划,五道剑风罡气显浮现眼前。然后迅速后退,将九号身子划成六块。那速度太快,九号根本来不及闪避。   九号眸中那张金色卡片也被剑风罡气削成两半,它的自由,终究是一场虚妄。   “抱歉九号。今天我家弟子选了六号,所以六号必须赢。否则就不算给她庆祝了。”程一叙的‘抱歉’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脸上笑容越来越灿烂,“所以只能委屈你了。”   看向付长宁,“这个庆祝你满意吗?”   满意?付长宁只觉得背脊发凉,寒意从脚底升到心头。   程一叙:“别这么看着我,妖修而已,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座位上突然骚动起来。   “你们快看!”   “六号!”   “握草,这他妈的也能行?!犯规啊!”   沙场上六号的勺子头缓缓复原了,在众人的注视中,眼睛由呆滞转为精。   沙场规矩向来是战至最后一人。即便九号没死在程一叙手里,也斗不过眼下的六号。   六号是名副其实的胜者!   座位众人纷纷问道,“谁下注了六号?!眼光他妈的绝了,祖坟是烧着了吧。”   红锈亭恭敬道,“只有一人下注了六号呢,是一位名叫付长宁的修士。恭喜付长宁修士。”   众人目光全数集中在付长宁身上。   程一叙眸中沉静,轻笑道,“付长宁,你真有一手呀。” 第19章   乱禁楼房间里。   付长宁对着花盆一阵呕吐。细白手指绷紧扣在花盆边缘,骨节分明,映出青色血管。   无论用清水洗多少次脸,总能闻到血腥味儿,这味儿与九号身上的如出一辙。令她腹中胃浪翻滚几欲作呕。   桌面上放了两个半人高的布包,松开的扎口里漏出一点极品灵石的边角。红锈亭本就财大气粗,而这次沙场又是频频爆冷,付长宁作为胜者六号的投注者,落到头上的利润高到令人咂舌。   非要形容的话,养乱禁楼三年干吃不动不成问题。起码能让程一叙眼热半年。   程一叙双臂环胸靠在门外,一脸嫌弃,“从我拿利润过来你就开始呕,到现在有半个时辰了吧。我想知道你还有什么东西是吐不出来的?什么时候吐肠胃?”   付长宁:“呕。”   呵。这一声“呕”地婉转悠长跌宕起伏,冲着他来的吧,存心故意恶心他。   认真盯了一会儿,程一叙突然开口,“要不是清楚聂倾寒大婚当天弃你而去,我都要以为你有孕了。”   付长宁扣在花盆上的五指不动声色地绷紧,抓了碗茶盅仰头漱口,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平常,“楼主开什么玩笑。布包上的血腥味儿臭气熏天,你能找到一个闻了不泛恶心的人才有鬼了。楼主离那么远不也是避这恼人气味。”   聂倾寒大婚当天是弃她而去,但她跟别人洞房花烛了。以往她虽不喜欢血腥味儿,却也没今日这般反应剧烈。   突然脑子里想起那天意欲“探”她的辅事,细想之下也透漏着不对劲儿。莫非辅事知道她可能有孕才特地走那一遭。   她有孕了?怀了一个妖修的种?   单单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就令付长宁面色苍白如纸。好在程一叙看不出来,他只觉得付长宁矫情,小题大做。   “付长宁,你是不是报复聂倾寒与别人有了肌肤之亲,如今珠胎暗结?”程一叙嘴角挂着戏谑的笑,毫不意外收到付长宁剜心的眼刀子。   即便是玩笑,开得也过分了。程一叙干咳一声,“呃,谈笑而已。好嘛好嘛,对不住,我失言了。”   付长宁最后一句话不对,但也没错。程一叙避开的不是血腥味儿,而是令人厌恶的妖气。   女人就是麻烦。   程一叙耐性渐失,下巴点了点布包,“那袋东西,收着、送人、扔了都随你,只一点,不准给六号。付长宁,你对妖修,过分心软了。乱禁楼什么地位,即便是暂居,你也是我乱禁楼弟子。跟妖修混在一处有失你的身份。”   一般来说,若是胜了,投注者会把获得的利润分一小部分给妖修作为奖赏。当然不给也很正常,区区妖修,工具而已。   只是九号身死时,付长宁面上那一抹不忍,令程一叙鬼使神差地走这一趟。   来都来了。不叮嘱点儿什么,总觉得对不起他听了这么久的呕吐。   程一叙语气越来越嘲讽。如果说一开始只是训斥,那么之后便有几分威胁,“若你实在是按不住你那双多管闲事的手,千万记得,避过我。”   语罢,转身离开。   付长宁心绪一片杂乱,程一叙的话左耳进右耳出,虚拱了手送别。那动作说敷衍都是抬举。   “恭送楼主。”   远处程一叙声儿从鼻孔出来,“嗯。”   付长宁颤抖着二指,搭在自己脉搏上。   搭了一会儿。   搭了个寂寞。   她哪儿修过什么医术!   经纬楼有医修,师兄经算子更是医修中的翘楚,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但是,她这情况,敢跟谁说?   付长宁心事重重拖过布包,指头几乎将布料揪烂。   利润是一定要分的。然后,去寻辅事吧。   妖修大多特立独行,六号是个例外。它喜欢跟在投喂人屁股后面打转儿。   六号母体死在红锈亭沙场里,尸体被小厮拖去清理皮肉时发现腹部隆起,什么东西在里面温和、有节奏地撞着。小厮剖开肚皮,取出尚有气息的六号。   六号虽性命无碍,但灵识半损,木讷、没什么像样的攻击力。红锈亭嫌弃六号,六号乐颠颠围着小厮打转儿。它似乎将第一眼见到的人认作了“母亲”。   小厮甩了十来天,愣是没甩掉。索性随它去。   后来红锈亭人人皆知小厮是它的喂养人。但小厮从没承认过,也没帮它取过名字。   如今锦绣楼无人不知付长宁。她没费什么功夫就打探到投喂人讯息。   锦绣楼位置寸土寸金,听说那投喂人住在十里外采风河边的草棚子里。   采风河是一条半死的河,水都沤臭了。蚊虫漫天飞。   付长宁在不怎么臭的地方找到了草棚子。四块破木板搭起来了个遮风避雨之所,碗、盆等东西放在草棚子顶上,上面盖了厚厚一层干草防尘。   走得近了,便能听见六号笨重身体拖在木头上“扑簌簌”移动的声响。   付长宁张口便叫“六号”,但又觉得不合适。下了沙场,序号就不管用了。   “哐”。   付长宁屈指敲了三下草棚子的门。   那扇勉强能称之为“门”的木板摇摇欲坠,“哐啷”掉了。连带着扯下另外两片木板。   只剩一片木板艰难地撑着上头的厚茅草。   投喂人正撕着手里的馒头给六号,坐在地上,双肘敞开靠着支起来的两侧膝盖。木板倒了,他眼中一点儿惊讶也没,习惯了。   反倒是付长宁的到来令他意外。   “姑娘?可是小掌柜哪里有失待客之道,劳姑娘特地寻来。”小掌柜把馒头掰成两半,一半丢给六号,六号欢天喜地吞了。他一手撑着膝盖站起来,行了个礼,垂眉敛目。   喂养人就是小掌柜。   剁手指的事儿在前,付长宁心中有愧,哪里愿意受这个礼。   扶住他,把布包递给小掌柜,“不必如此。它在沙场上拿了红色旗帜,我是它投注者,利润理应分它一半。”   小掌柜却避开布包,眸中有疑惑,“拿红色旗帜的是它,姑娘为何要给我?”   付长宁:“它看起来不大聪明,利润在它手里还不如馒头。更易染上祸事。你是它的喂养人,交由你,再合理不过。”   小掌柜再避,“是否惹祸上身是它的事,便是它死了,也与我无关。我不是它的喂养人。”   跳下采风河去捡木板。顺手捋了一把干草按在泥里搅了搅,糊在两块木板之间起固定作用。   泥还是偏软了,若是能混点儿上游的砂砾就好了。   只能想想而已。上游是乱禁楼的地盘。   付长宁只得与六号面对面。   六号骤然嗅到陌生人气息,眼神由木讷转精。勺子头皮下的筋急速抽动,是旋转、攻击的前兆。   付长宁吓了一跳,跳出去好远。   六号由精转为木讷,被她一吓,也慢吞吞挪后一步。   一人一妖,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小掌柜,六号、它叫什么名字?”   小掌柜视线都不往这边斜一下,“不知道。”   油盐不进啊,“那你是怎么叫它的?”   “守宫。”   付长宁噎了一下,这叫的也太简单粗暴了。   六号是守宫(壁虎)成妖。   这就相当于你养了一只羊,然后给它起名叫羊。一只倒好说,要是哪一天混在羊堆里呢,怎么叫。   由此可见小掌柜对它不上心得厉害。   “守宫,我选你只是在楼主面前敷衍一下,没想到你这么争气拿了红色旗帜。”付长宁把布包朝守宫扔去,“利润分你一半。我这就走,你别炫我啊。”   守宫没闪,或者说钝到不会闪。一袋子极品灵石结结实实“咚”地一声砸到脑袋上。   付长宁仅是听这声儿肩膀就瑟缩了一下,替守宫疼。   守宫四肢并用慢悠悠跳进采风河,身体沉进泥里,再冒头时便到了小掌柜身边。它嘴里叼了不少混了泥的干草,吐给小掌柜,又一个猛子扎进去继续叼。   小掌柜捧起干草往木板上糊。   一趟又一趟。看架势就知道两人没少干这活。   亮晶晶的极品灵石散落在采风河里,然后逐渐沉底。   “付长宁?”远处一个声音迟疑道。   付长宁抬眼一瞧,竟是程一叙。“楼主?!你不是回乱禁楼了吗?怎么在这儿!”   反应过来,神色立即变得恭敬,“见过楼主!”   程一叙身形飘过来,悬空而立,衣袂翻飞。这地方脏得他不忍下脚。   “照例视察乱禁楼统辖区域。怎么,你以为做楼主很闲吗?”程一叙皱了眉头,衣袖掩鼻。不适感在看见守宫后达到顶峰,眉目逐渐转冷,“付长宁,你当我的话是耳旁风吗?”   付长宁忙道:“弟子不敢。”   “不敢?我看你是阳奉阴违。”程一叙嗓音沉了下来,“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付长宁只觉头顶悬了一把刀正缓缓下沉,后颈发凉,这压迫感是无解的。   “我是乱禁楼弟子,跟妖修混在一处有失身份。若我管不住自己的手,也千万记得避开楼主。”付长宁忙道,“我避了。我都避到臭气熏天的采风河了,谁知道楼主也来了。”   “你的意思是怨本楼主没眼色胡乱跑吗?”程一叙威压伴着声音沉沉地散向四面八方。   小掌柜受了无妄之灾。被压得呼吸一滞,口呕鲜血。却不运灵抵挡。   守宫不适,在泥里难受得直打滚,带起层层泥浪。   “不敢不敢。”付长宁头摇成拨浪鼓。九号的下场历历在目,守宫没眼色,再让守宫在楼主眼前晃悠估计守宫也没了,没准还连累小掌柜。   付长宁几乎半推搡半求着程一叙离开,“这地方脏、味儿大,妖修的臭气难以入鼻。楼主咱们换个地方继续训我。楼主怎么罚我都受着。”   小掌柜耳力很好,特别好。   两人渐远,威压缓些。他抹了一把血与守宫继续糊墙。   木板墙哪儿抵得住乱禁楼楼主程一叙的威压,“咔嚓”碎掉。顶上的碗、盆掉了一地。一并掉下来的还有小掌柜叠得方方正正的工服。   换个泥人都要发火了。小掌柜没有。捡起工服拍打干净,挂在干净的树干上。   继续用木板糊墙。   守宫眼珠子一转,盯上了上游的砂砾泥土。 第20章   付长宁捐出一袋子极品灵石给乱禁楼才勉强让程一叙消了气儿,不再追究此事。   程一叙:“付长宁,此次我念你不懂规矩,原谅你。若有下次,绝不会轻轻揭过。”   付长宁头点成小鸡啄米。   千叩万谢送走程一叙,转身进了经纬楼。出来时怀里揣了一包药。   若她能换个合适的时间送利润,小掌柜和守宫就不会被威压震伤,茅草棚子也能保住。   找非凡打听好时间确定能避开楼主,付长宁又去了一趟采风河。   小掌柜依然在糊木板墙。糊好了掉,掉完了糊,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他倒是有耐心。   干草在脚边破旧泥桶里滚了一圈,往木板墙上一糊。   正等着再糊一次,木板却没像预期中那样掉下来。   小掌柜动作一顿,狐疑地瞅向墙,凭什么这次能粘牢?   手立即伸进泥桶里捞。大拇指指腹在指上搓了一把,细小的碎砂砾磨着手。   守宫抱着馒头啃得正香,嘴巴一开一合间,露出细密的牙缝上残留的砂砾。   守宫去上游吞砂砾吐到泥桶里了。   小掌柜一手扶住桶沿,另一手抄着底部,翻转泥桶。正欲倒出泥沙,忽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小掌柜蓦地转身。   付长宁揣着药包不知道站在此处多久,蹲下来与守宫面对面,匪夷所思,“守宫,上游有三条守宫看守,你怎么从它们眼皮底下咬到砂砾的。”   上游三条守宫身经百战,但守宫头部宛如剜刀着实锋利,三条守宫像菠萝全身被剜了数块肉。   守宫啃完馒头,眸中竖瞳,头部皮肉快速抽动,是戒备的架势。大概是察觉到付长宁没有敌意,敛了竖瞳。挪到小掌柜跟前,磨磨蹭蹭围着他要吃的。   小掌柜一把推开它的大头。   付长宁视线从泥桶上移到小掌柜脸上,面带难色,“上游是乱禁楼的地盘,你得罪了楼主。这下可怎么是好。算了,先治伤。这样楼主发难时你才有更多的机会逃。”   小掌柜在锦绣楼干了很久,见多识广。只一眼便知道这药怕是经纬楼的极品,有市无价。   推回药,摇了摇头,“我付不起药钱。”   “不用付钱,是我补偿给你的。”见小掌柜依然拒绝,付长宁拿出准备好的借口,“楼主震怒,是不满我在这里。若我能换个合适的时间送利润,你和守宫就不会被威压震伤,茅草棚子也能保住。”   小掌柜拿了药,付长宁无比自然地接手泥桶去倒泥沙,清理痕迹,“守宫不能再从上游挖砂砾。楼主每隔三天会巡视一次统辖区域,若让楼主发现,守宫和你都会没命。”   九号就是前车之鉴。这绝对是程一叙能做得出来的事儿。   小掌柜盛了一桶新泥,干草按进去准备糊墙。守宫蹦跶过来,张开嘴,朝桶里“哇”地吐出一口新的砂砾。   对着小掌柜不住地摇摆着尾巴,有几分邀功的意思。   又来了!   守宫说不听。   付长宁道:“你要不把它的头锁起来吧。否则不用三天,楼主就寻来了。往好了说,你会丢掉锦绣楼的活儿,往坏了说,你与守宫,双魂赴阴曹。”   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付长宁转身离开。   一直沉默寡言的小掌柜开口道,“金棘草,姑娘那里有吗?”   “什么?”付长宁转身。   “守宫怕金棘草的味道。”   付长宁明白小掌柜的意思,点点头,“我会为你寻得。”   第二天,小掌柜就收到了付长宁送来的金棘草。   小掌柜用金棘草编了一个头套,扣在守宫脑袋上,“守宫,谁让你得罪了乱禁楼。”   守宫讨厌这个味道。不,甚至说是有点儿怕这个味道。   馒头滚落在一旁。守宫两个短肥前肢拍打、撕扯着金棘草头套,扎的前肢全是伤也不停手。在地上打滚,脑袋“哐”“哐”往地上撞,撞得头破血流。嘴里发出呜咽的恳求声。   撞了两天,守宫彻底明白摆脱不掉这个东西。就放弃了。   小掌柜下血本买了五个馒头给守宫,换好干净的工服就去锦绣楼上工了。   守宫啃到第二个时,呆滞眼神倏地转为竖瞳,背部倏地高高弓起弧度。脑袋上皮肉快速抽动。   “找到你了!偷砂砾的小贼。”程一叙双手背在身后,悬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蔑视着守宫。   他的脚下,三只体型壮硕的守宫挪动前爪,粗声粗气儿地踱步上前。呈三角型围住守宫。   嘶吼一声,三只守宫同时奔向守宫,朝它张开腥气儿十足、垂涎口水的锯齿。分别拖住守宫的颈、两条后腿啃噬撕咬起来。   守宫身子钝,躲了这个躲不开那个。利齿刺破皮肉扎碎骨头。   守宫呜咽长鸣一声。特别疼,疼极了。它两前肢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金棘草头套。头套里的勺子头高速急转,却无论如何都钻不开这金棘草头套。   金棘草头套内外染满了妖修的血和碎肉。   拍打声渐渐弱了下来。   采风河一时间只余三只守宫啃食血肉的声音。   程一叙看了一场酣畅淋漓、无比精彩的大戏,唇角越拉越大,“哈哈哈哈。”   程一叙的笑声和啃食血肉的声音此起彼伏。   付长宁正准备出门寻辅事,碰上了回来的非凡,打了个招呼。   “非凡,你不是跟楼主查阅弟子修炼情况吗?这么迟才回来?”   “三条守宫被剜成菠萝,楼主亲自去逮一个偷砂砾的小贼,命我先回来准备。”非凡胸膛上下起伏不定,一路运灵跑回来的。抓着付长宁,“你别出去了,帮我一起准备......长宁、长宁你怎么了?”   付长宁面色苍白,暗道“不好”。甩开非凡,拔腿奔了出去。   采风河腥臭漫天。   摇摇欲坠的草棚子前方十几米处,一大滩血渗入地面使之凝结成块,中间的生物已经面目全非,骨头、筋膜裸、露在外。   唯一能辨认的,只有那个金棘草编成的头套。   付长宁张了张嘴,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腹肠胃翻涌,“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眼眶发酸发热,想低吼,声音堵在喉头怎么都出不来。双膝接地跪了下来。   她害死了守宫。   如果她没来采风河弄坏茅草棚子,守宫不会去叼砂砾;如果她没提议套上金棘草头套,谁能动得了拿了红色旗帜的守宫。   晚些时候,小掌柜回来了。   只一眼,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掌柜路过付长宁径自回到草棚子里,换下工服整齐地叠放好。   出来收拾起守宫的尸首埋了,宛如它碍了道。全过程默不作声,自然如平常。   付长宁:“小掌柜,守宫死了。你想哭就哭出来,不用忍着。”   小掌柜还是那句话:“谁让它得罪了乱禁楼。”   语罢跳进采风河。   在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捡回最后一片极品灵石堆到草棚子前。   没吃完的馒头全部放到守宫坟前,算是送行。最后一个是守宫啃了一半的。   小掌柜背对着晨光,看不清表情。握着半个馒头的拳头渐渐收紧,突然小臂将馒头甩了出去。   馒头直线飞向草棚子,射穿了它。草棚子垮成废墟。   那个泥人一般的小掌柜发了生平以来最大的火。   “姑娘,这堆灵石我要拿走。”小掌柜说,“我是守宫的投喂人,应该是有资格的。”   小掌柜一个妖修身怀来路不明的巨款绝对会出事儿,付长宁有责任替守宫护着小掌柜。   “没问题。小掌柜,你姓甚名谁?我会通报红锈亭。”   妖修是没有名字的。   小掌柜给自己想了个名字。   侧着头,晨光在他精致的脸轮廓线上打了一道金边,“守宫,我叫守宫。” 第21章   也许有几分移情的作用在,连付长宁自己都不知道,她把对守宫的愧疚转移一小部分到了小掌柜身上。不,现在应该叫他守宫。   “守宫,我是礼乐殿付长宁。如果是有关守宫的事情,你可以来寻我。”   守宫又恢复那副沉默寡言模样。付长宁从他这里得不到任何回应。   大概是一直紧绷的神经松懈了,腹中胃海翻涌的不适感卷土重来,一股冲劲儿裹挟着胃中酸水强硬涌到喉头。   压了几次没压住,付长宁“呕”地一声吐了一地。   “中午吃坏了东西,血腥味儿这么一激,吐了。”付长宁擦嘴的动作一顿,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她还特地解释一番,有此地无银三百两那味儿了吧。   尤其是抬眼撞上守宫探究的视线后,她下意识眼神飘忽不敢直视。   一个未成亲的女子怀了,腹中还是妖修的种。单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就令人感到脏。   守宫下工后要么给守宫喂馒头,要么呆坐在原地发愣,愣得物我两忘。他照例发愣,付长宁的话压根就没仔细听,意外的是付长宁的反应。   她有孕了。   身上透出若隐若无的妖气,是妖修的种。   但,跟他有关系吗?   守宫移回视线。   付长宁悬起的心落下,松了一口气,起身告辞。   辅事的居所名为一夕海棠。   天下人都知道辅事住在一夕海棠里,却鲜少有人去过一夕海棠,或者说没人敢去。   拜访者众多,辅事只见能答得出他问题的人。   “长宁,你怎么在这儿?”聂倾寒掀开竹帘,眉头皱起。他与辅事有要事商议,在一夕海棠待了很久。刚结束,就看到了付长宁。   明知道付长宁与辅事没关系,但一想起那天付长宁说‘找辅事当道侣’,他就心生烦躁。   付长宁也皱起眉头,怎么遇上聂倾寒了,晦气。   语气称不上好,甚至有点儿冲撞,“来一夕海棠,自然是有事儿寻辅事。怎么,你能来,我就来不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聂倾寒噎了一下。他伤了她,也难怪她说话夹枪带棍。   有心与付长宁拉近关系,聂倾寒道,“辅事与我素有交情,你的问题,也许我能带到辅事面前。长宁,能告诉我你寻辅事所为何事吗?”   那事哪儿能让聂倾寒知道!   付长宁忙摆手,拒绝得十分果断利落,“不能,不可以,与你无关,你别多管闲事。”   聂倾寒想了很多回答,无一例外都是她这段时间可能碰上的问题。他甚至把答案提前在心里顺了一遍。   然而,以往支着下巴全神贯注听他布道、一布就是五个时辰的付长宁被他抛下了,付长宁不再向他提问,甚至字字句句中摆明了不乐意他插手。   聂倾寒脸上一抹落寞转瞬即逝。那张冷清俊美的面容又充满浅笑,沉吟片刻,“那就剩下回答问题这一条路可以走。辅事三天前出了题,‘纯良之人’与‘邪污之人’。人是多面的,以唯一标准揣测人之多面,聂倾寒难答。”   聂倾寒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但你的回答很难让辅事满意。或者说,除了辅事自己,没人能让他满意。”   付长宁:“我会让他满意。”   说这话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这自信哪儿来的。   一夕海棠亭子里挂了很多盏灯笼,灯笼下垂着一张张纸筏,纸筏上写了名字。   一张纸筏吸引了付长宁视线。她取下一看,上书“守宫”。   脑子里灵光一身。付长宁后退到亭子外,一个不落地数完灯笼,不多不少正好五十个。   付长宁沉思片刻,夺门而出。再喘着粗气儿回来时,撑在膝盖上的双指中夹了一张薄薄的记录单。   “长宁可是看出了什么?”聂倾寒找了个石桌坐下,静等她完成。她不愿他多事,他就会管好自己的手。但问一问应该没问题。   “这题目是辅事三天前所出。三天前,也是红锈亭沙场比赛的日子。”付长宁越说眼睛里越放光,抖了抖手里的记录单,“‘守宫’是比赛者第六号,其它比赛者的名字跟记录单对得上。因此,辅事问的‘纯良之人’与‘邪污之人’都应是从五十个妖修中来选。”   “有理有据,见解独到。”聂倾寒被说服,起身研磨笔墨,粗狼毫笔在纸上写下一人名。   付长宁也拿了笔来写。   两人揭纸对看。   聂倾寒:邪污之人,守宫。   付长宁:邪污之人,守宫。   付长宁:“守宫是红锈亭沙场比赛的唯一胜者,手下血债累累。邪污之人,非守宫莫属。”   “与我所思,不谋而合。”聂倾寒语气上扬,听得出来很开心。重新铺了张纸,继续挥墨写‘纯良之人’。   聂倾寒:纯良之人,林一。   “九号林一。林一,性懦胆小,来自一个七口妖修之家,家中行一。原本持紫格卡片进红锈亭沙场挣一些碎灵石养家渡日。其四妹貌美,被人修抢走转卖。林一千辛万苦找到四妹,却付不出高昂的妖修赎买费用。于是咬牙签了金格卡片。其言其行,皆为与家人再度重逢。”   信息搜集是修士的基本能力之一。   付长宁手按在纸上,慢慢揭起纸。   纸上赫然显现出几个大字:纯良之人,守宫!   “我与守宫相处过,所有对守宫没有敌意的人,守宫都当他/她是喂养人,位同‘母亲’。”付长宁直视聂倾寒,“你说‘以唯一标准揣测人之多面,聂倾寒难答’,你这番举动,不正是存着这样的心吗?”   语气毋庸置疑是斥责的。   但聂倾寒的表情,怎么说呢,连眸子都在发亮。   怎么,被人反驳会让聂倾寒感到很开心吗?   这什么奇奇怪怪的心理。   “你别劝我,劝了也没用。我拒绝更改。”付长宁提着两张纸扬声道,“礼乐殿付长宁求见辅事。”   一个团黑烟在身侧静静扩散开来,阴兵显现。   脚板直直地冲着地,离地面三寸漂浮着。脖子像被看不见的绳子高高吊起在天花板上。   接过两张纸便散成烟。   没一会儿,两扇菱形竹门“吱呀”一声朝两边打开。   她答对了,辅事愿意接见。   付长宁突然有些紧张。有没有身孕,眼下就要知晓了。 第22章   辅事背对着付长宁,面前硕大一盘黑白棋子错落无序。   左手执白,右手起黑。他擅自弈。   案头上搁着纸筏,上书‘守宫’。是付长宁那勉强能看的字迹。   “付兄身死道销数十年,他让花兰青这一盘棋寂寞一生啊。”辅事素白指尖夹着黑棋子轻叩网格线。   一子落,万物生。   付长宁不懂棋,却也能感受到原本呈颓败之势的黑棋因这一子落地,而踩着生死线扭转乾坤、逆风翻盘。   辅事智计无双,但凡跟动脑子有关的,无人能出其右。   阳光被菱纹竹窗割成一个个光块,深深浅浅地打在辅事侧身。微尘在光中现了形,沉静漂浮。辅事撑着下巴思索棋路,神情无悲无悯,完美到不似真人。   付长宁进来,辅事指尖慢条斯理把玩着棋子。眉眼下敛平白多了一分柔和,担得起一声“慈祥”,“侄女,有哪里花兰青能帮上忙的?”   他还真听话。说让忘就忘得一干二净。   按辈分来说,这一句“侄女”叫得合情合理。但要让他这么叫,接下来的话她没法说出口。   “叫我付长宁就行。”   “付长宁。”辅事从善如流,等她开口。   脸上有些羞赧,付长宁手不自觉得揉搓着衣角,“辅事,近来我身上的妖气有越来越重的迹象,我闻着血腥味儿就会腹中胃海翻涌。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大概知道原因。我想我有孕了。”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的种。”   迟疑一下,“你看哪里能帮得上忙就帮一下。”   辅事愣怔一瞬,手上动作一顿。棋子“咔”地一声沉沉地叩到棋盘上。   从付长宁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棋子裂成两半。   付长宁撩起衣袖,细白的胳膊伸到辅事面前,“探一探比较准吧。你来,请,我尽量不反抗。”   那一抹细白晃了辅事的眼。辅事几乎同时错开眼,“那太慢了。”   棋桌前,辅事身影如烟溃散,下一刻又在付长宁身前凝聚成形。   付长宁只觉腹部一沉,辅事的手掌切切实实贴住,温热透过衣衫传了过来。之前辅事不用这招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探”比较守礼。   身体中血液似被一股力量牵引着涨潮,奔涌着在血管壁上冲撞。心脏隔着鼓膜在耳边一声叠一声重重跳动着。没一会儿,另一个同步心跳逐渐现了形。   虽然力道很微弱,但存在感不容忽视。   辅事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蓦地收回手,“果真有孕了。”   修士修炼要经历无数次的淬炼身体,修为越高的修士越难有孕,也因此修真界更注重师门传承。妖修修炼成人,身体结构发生本质性变化,比人修有孕更要艰难数十倍。更别说人妖交合。   如今他与付长宁人妖□□,她竟身怀有孕。这是万万分之一的概率,小到不可能。可她有孕了。   付长宁原本很忐忑,见到辅事这幅模样突然就宽心了。两个人的事情就要两个人操心,辅事看起来很靠谱。   辅事确实稳妥。不过转瞬之间,又恢复成之前的节制自持模样,“你打算怎么做?”   付长宁等得就是他这句,脑子里提前想好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蹦,“这事比大婚当天被抛弃还要羞耻百倍。腹中揣了妖修的种,我会沦为天下人耻笑的对象,无论走到哪里背后都会被指指点点。辅事,这代价太大,我付不起。”   辅事敛下眸子。这是最佳的解决方案,有什么好迟疑的呢。   “嗯,我想也是。这件事我会处理。”   付长宁多嘴问了一句:“怎么处理?你给我找落胎药吗?”   话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   “妖修天生命格异于常人。即便是从母体剥离出来,也不过是重创它的神识。彻底‘清除’,还得斩草除根。花兰青会负起责任进行后续‘清理’,姑娘放心。”辅事举了个付长宁能理解的例子,“姑娘实在不必如此忧思重重,清理掉另一个守宫,对花兰青而言不是难事。”   如同守宫一样先被剖出母体,再行杀掉。   付长宁一愣,视线触及到纸筏上‘守宫’二字,像被烫到一样慌忙移开。   她愧对守宫,如今又怎么忍得下心让腹中之子步守宫后尘。不,比守宫还要惨。生身之母剥离,造骨之父清理,生来便被人嫌弃。   付长宁发呆了一会儿。“腾”地站起来,后退两步,避开辅事闪过寒光的手掌。   手下意识按在腹部之上,鬼使神差道,“辅事,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要留下它呢。”   说完就愣了。口表心意,她完了,说出这样的话,表明她内心深处更愿意留下它。   辅事猛地低头,撞进付长宁视线。掌刃寒光敛去,双手柔和但不容拒绝地扣住付长宁两肩,压低脑袋,两人的脸距离不超过一截指头。   “付长宁,你是认真的吗?这件事开不得玩笑。”   在辅事的注视中,付长宁动摇的心奇异地逐渐稳定,“我只知道我不想它死。还有,辅事你弄疼我了。”   辅事立即松开手,后退两步。轻咳一声道,“妖修天生命格异于常人。妖修的种需要父亲灌入妖气直至降生。不想它死,与我交欢,三天一次。”   “辅事,我好像听岔了,你能不能再说一次?”付长宁以为自己听错了。   辅事只尴尬了一瞬,后来越说越平常。那语气宛如在说‘今天天气真好’,“妖修的种需要父亲灌入妖气直至降生。不想它死,与我交欢,三天一次。”   付长宁对两人初夜的印象实在是差,差到极致。受‘红烛秉灯夜游’影响,她全程仿佛做了一个清醒梦,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无力阻止。这就导致明明做了,却感觉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   而且,辅事那天前段时间好好的,后来不知道哪儿惹他不快,他用真身上了。她觉得要被撑裂。   粗细也不统一,似乎不止一根......   付长宁手护着衣襟结带处,牙齿在打颤,“那,现在吗?” 第23章   付长宁不想做,起码不想现在做。   虽说小时候就见过辅事,但直到方才她才第一次正视这个人,印象中辅事模糊的眉眼与眼前节制自持、风华绝代的模样开始重叠。   是颠鸾倒凤过一整晚,但她没什么真实感。   太陌生了。   稍微想一想与辅事‘深入交流’,就令人不自在到牙齿在下唇咬出一副清明上河图。   辅事身形明显顿了一下。   菱形格窗外,聂倾寒坐在石桌前,食指一下又一下轻点着桌面。聂倾寒一向是有耐心的。   辅事敛回目光,静默一会儿,“若你坚持的话,我可以配合。”   说这句话的时候,嗓音如风翻书页,带出一股笔墨气儿。   妖修大多残暴粗野,偏生辅事一身书卷斯文气息。但你别把第一印象当真。辅事向来对谁都好好说话,但这不代表着他好说话。   付长宁怔愣一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令人误会。脸上热气蒸腾宛如一只煮熟的虾,眼神到处乱瞟就是不敢看辅事。   尴尬到头皮发麻,“不是,我没有。辅事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但你要是有需要的话,我也不是不行。”   她的手是捂上衣襟结带处的,是一种下意识的排斥与拒绝。说着,又迟疑犹豫着移开手。指头搅着衣襟结带,一扯就放,放了又觉得不行,重新覆上去。   纠结极了。   辅事心中了然,轻笑道,“白日宣淫不是什么好听的字眼,而且亭子外有人在等,此时不太合适。这样吧,明晚子时,一夕海棠,花兰青候着姑娘。”   “行,好,没问题。”付长宁胡乱点点头。羞耻度爆表,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搁在膝头的双手揪紧裙摆,鼓起勇气问道,“辅事,你见多识广,我这个呕吐的问题有什么方法能遮掩一二?我不想让人知道。”   辅事:“灌入身体的妖气会安抚胎儿,将对母体的负面作用降到最低。这是父亲存在的理由之一。”   阴兵由一团烟渐渐凝成实体,手中捧着一个盒子恭敬呈上给付长宁。   里面有一颗褐色丹药。   付长宁二指拈起问也不问仰头送入腹中。   她倒是不设防。辅事笑道,“不好奇你吞下去的是什么吗?”   付长宁摇摇头,“它也是你的种。那,辅事,付长宁告辞。”   付长宁也不看辅事。起身离开。   心中舒了一口气儿,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脚步都刚才轻快不少。   “好走不送。”辅事轻轻颔首,恭送付长宁。   聂倾寒身姿挺拔,即便是坐着,也不减半分气质。听到动静,食指敲击动作一停,起身迎上去,“长宁。”   他向来特立独行,不迎合任何人,也没这个必要。聂倾寒是耀眼的,但凡站在那儿,一定是别人朝他移动。   她后面有鬼在追一样跑出来,眉目却柔和了不少。想来是敬畏辅事,但事情解决了。聂倾寒抿唇浅笑,明知故问,“事情可解决了?”   付长宁开始对他有所隐瞒了。这个发现令他心中有淡淡的不满。   明明没过去多久,他却开始怀念她在他耳边事无巨细叽叽喳喳的样子。说今天哪个菜咸了,哪朵花开得好看......   她会说这件事情给他听吗?   “唔,算解决了吧。”付长宁不是不明白聂倾寒的意思,但是这个事儿,真的不能告诉他。   其它的事情,她也不会像之前一样掰开了揉碎了一厢情愿往聂倾寒耳朵里倒。她与聂倾寒早在大婚当天便到此为止了。   “聂倾寒,乱禁楼有事,我先行一步。”付长宁侧首避开聂倾寒的视线,转身离开。   她不止不再坦诚相待,还有意识避开他。聂倾寒敛下眸子,大氅中的右手逐渐握拳。过一会儿后缓缓松开。   他向来有耐心,定能等到她再次敞开心扉。   付长宁不爱修炼爱吃东西,尤其是街边的小零嘴。这段时间礼乐殿殿主公选、有孕、守宫的事儿扎堆来,她好久没满足上边那张嘴了。   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下山逛逛。   山下热闹可不会因她的缺席而减损半分。付长宁买了好多,单臂抱在怀里,找了个糖水铺子喝甜粥。甜粥熬得醇香软糯,热乎乎的蜜红豆入口即化,豆香叠着米香在舌尖层层绽开。   付长宁捧着碗,眼前不远处晃过一双云头靴。   很眼熟。   甜粥见了底。付长宁端着碗一饮而尽,视线随着动作自然上移,那人的面容一览无余。   果然是程一叙。   她给程一叙送衣服那次看到他脚上趿着的鞋子,正是这双云头靴。   程一叙身穿料子精细的精布锦衣,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的凡间富贵公子。   他做了伪装,然后进了不远处一个四层高楼、红灯笼串儿随风摆荡的楼里。   楼名为“喜春楼”,是当地最大的妓院。这妓院与普通妓院不同之处在于,里面的男妓、女妓是人修、妖修混杂的。   男人女人,上下两个洞就完了。相比之下,妖修就有趣多了。最起码,鸟能自由探索百林千洞。至于林有多幽深、洞有多蜿蜒,探了,比了,才心中有数。   程一叙带她去红锈亭那天,她百无聊赖四处乱看,恰好见到了锦绣楼的商业版图。喜春楼是锦绣楼旗下最挣钱的场所之一。   付长宁付了糖水铺子钱。天色不早了,该回乱禁楼了。回去的路恰好经过喜春楼。   路过那红得花团锦簇的门口时,付长宁脚步迟疑了一下。   明晚与辅事交欢,会很疼,被撑胀,成宿的时间很难熬。要是有什么丹药吞了能让身体自己做好准备湿意绵绵,并且全程没有什么感觉就再好不过了。   人修、妖修皆能拿来做生意的喜春楼应该是有这类丹药的。就算没有这种功效的,也一定有平替。   付长宁脚步冲着喜春楼。   出来的男人大多面露红光、一脸餍足,付长宁觉得恶心,于是找了个年轻漂亮、靠在门口揽客的女妓聊天。   几句窝心的话,一串酸中带甜的糖葫芦虏获了女妓的心,知无不言。   “喜春楼客似云来,生意红火。姐姐可知楼里混得最风生水起的姑娘是谁?”   姐姐掩唇,银铃般的笑声从衣袖中荡出,“嘻嘻,咱们楼里呀,生意最好的姑娘和生意最好的少爷,是一个人。这林肆,可叫我羡慕到腿软。” 第24章   女妓话匣子打开,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付长宁脸上一直挂着笑。   男奴女娼,自古以来便是最低贱的人。女妓试图在付长宁脸上寻到逢场作戏的痕迹,但是失败了。   咬下一口糖葫芦,红润、剔透的糖衣裹着剩下半颗青色泛白的山楂肉,令人口齿生津。女妓酸得眯起了眼,打量着付长宁,“看姑娘一直在笑,姑娘定是在想什么快乐的事情,我能知道吗?”   付长宁:“一个人得美到什么地步,才能让人忽视掉性别。今日有幸得见这种姿容绝艳的人一面,难道不令人感到快乐?”   给姿容绝艳的人用的丹药应该是最好的。她还剩几颗极品灵石,不知道对方肯不肯匀一粒丹药给她?   付长宁的笑是真心实意的。女妓彻底收起轻视之心,甚至生了一分感激。   “林肆确实生得龙章凤姿、气质脱俗,就像一片沉沦海,引人不惜代价据为己有。姑娘可以观赏,但别走太近,否则会掉进去。”   “怎么说?”   女妓迟疑一瞬,“林肆貌美,曾有个世家女对其一见钟情,倾家荡产欲与其厮守。后来世家女沦为女妓,倚门卖笑渡日。”   “那林肆呢?”   “还在喜春楼啊。林肆身边永远不缺捧着真心上赶着找践踏的人。”女妓见时候不早了,朝付长宁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让开路,“绿衣祝姑娘得偿所愿,一睹林肆姿容绝艳。”   眸子干净、道心稳的人不少,待妓平易近人的人也很多,但同时做到二者的寥寥无几。女妓叹了口气儿,只愿付长宁能不受林肆这个妖孽的蛊惑。   付长宁单臂抱着一堆吃食进了喜春楼。   程一叙坐在大堂东南角,正与一个鹰钩鼻男修谈事情。   程一叙这个位置选得实在是好,喜春楼绝大部分人、事在他眼下无所遁形。   付长宁避开程一叙,挑着视线死角位置走,坐在一根脊梁柱后面的桌子上。   走得急,撞到了个人。   怀里麦芽糖卷掉下去粘在人家衣摆下垂,抠都抠不下来。   “没事没事,我这就清理。”付长宁蹲下来,捧起衣摆抽了桌布仔细擦拭。   触手才知这衣服料子不俗,她一年的衣物抵不上人家一个袖子。   四周人视线移了过来,隐隐带着鄙夷。   喜春楼是个妓院,到这儿的人皆是来找乐子的。换句话说,男妓、女妓就是个人形自走工具。没见过哪个修士对工具摧眉折腰的。   丢修士的人啊。   付长宁也觉得丢人。但不是给妓擦衣摆,而是在妖修面前折了腰。   擦都擦了,半道撤算怎么回事儿。付长宁继续。   “ ...没事的,叫姑娘难为自己,是林肆僭越了。”林肆轻微侧身,衣摆从付长宁手中划走。   林肆不在意这个。拜倒在自己衣摆下的修士一抓一大把,挤死几十个算少的。   她反应过来是妖修还愿意继续,手、视线不借机往身上占便宜,反倒稀奇。   给了台阶付长宁就顺势下,起身道,“即便弄掉脏污处衣物也难如初,我赔您一件新的可以吗?”   这一抬头,人呆住了。   有那么一会儿功夫,整个大脑是空白的。林肆的美已经超出语言能形容的范畴,但凡是跟那张脸打过照面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副梦游的表情。   但要是论内涵和危险程度的话,还是辅事更胜一筹。   一想到辅事付长宁就立即脱敏,神色恢复如常,“我赔您一件新的可以吗?”   “当然。”这情况林肆见得多了。敛下眸子,轻轻颔首,抬步离开。   付长宁坐到凳子上,收拢好东西。摸出一副纸笔写了几个字。叫来喜春楼老鸨,往手里放了三颗极品灵石,“我想请林肆吃个便饭,劳您安排一下。”   老鸨瞅了一眼,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珠子瞪成铜铃。忙往衣襟里塞,脸上横肉堆起来,连声道,“诶,好嘞好嘞。我这就通知林肆准备。等会儿小喜会带客人您往如意间去。”   鹰钩鼻男修宗敬借着低头倒酒的动作,视线自然下移,从林肆身上收回来。   程一叙放下酒杯:“宗敬,你看他看呆了。”   宗敬反唇相讥:“你不也愣怔一瞬。男人么,我懂你,毕竟幻想无罪。”   程一叙:“呵。”   要不是乱禁楼与宗敬有合作,程一叙手里的酒杯早就塞进宗敬喉咙里,划烂那张出言不逊的嘴。   蠢货。林肆能迷倒宗敬,就会勾得众多修士心乱神驰。若给他勾去的人都替他卖命,那必成大患。   靠林肆这几年赚够了乱禁楼的兵器费,眼下这祸水不可再留。   程一叙眼眸一眯,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身影有点儿眼熟。   好像又是付长宁。   小喜点头哈腰迎上来,引着付长宁往如意间去。   “小喜,酒菜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的。”小喜小心陪着笑,生怕有半分错漏得罪这位出手阔绰的修士。   “撤了,照我拟的单子来。”付长宁拿出方才写好的单子,墨迹还未干。   “是,姑娘。”   如意间。   付长宁坐在桌边,对着桌上的新菜品十分满意。林肆一定会喜欢。   林肆推门而入,脸上万年不变的微笑顿住了,“这什么?”   “雨水、溪水、海水,各种湿度的土,并两盘新鲜虫子。”付长宁见林肆这表情就觉得自己送对了(才怪),瞧,礼数多周到,给他留下多好的第一印象(心理阴影),“你像是植物成妖,这些东西定合你心意。来试试?”   喜春楼不成文的规矩,“吃个便饭”是“睡一觉”的文雅说法。林肆没想到还真有一次是吃个饭,还是这等别出心裁的饭。   这姑娘的脸挺熟的,他之前见过?   哦,想起来了。就在方才,她说要赔他一件衣服。   “姑娘来找我,只是简单吃个饭而已吗?这可不值三个极品灵石。”林肆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看付长宁,声音带了丝若有若无的引诱。   嘶,一被这张脸盯着脑子就不受控制开始空白,心生杂念想把他关进只能自己进去的小黑屋子里。   付长宁开始警惕。爱酒之人醉酒,爱花之人醉花。她不爱颜,却受林肆的脸影响。林肆修的应是这方面的功法。   女妓绿衣说得对。观赏可以,但若是把控不好距离,就容易沉溺进去。   这表情林肆已经见倦了。二指屈起百无聊赖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看她什么时候克制不住如狼似虎扑上来。想在桌子上玩儿吗?挺野的。   妖气渐香渐暖,氤氲着如意间。   林肆脸上始终挂笑,付长宁神色如常。   “刚挖起来的水、土,你趁新鲜,快吃。”付长宁把一碟土推过去,林肆瞧见她垂在身侧的左手往下滴血。   林肆不理解。区区妖修,上就上了,伤自己,真蠢。这种人他第一次见。   “避免对你产生不必要的遐想。我不想,你也不想,不是吗?”   这一瞬间,林肆沉默了。再看向付长宁时,神色带了一分敬意,“天要下雨,日要暴晒。林肆想什么,不重要。各司其职罢了。”   付长宁:“林肆,你想赎身吗?我也许能替你赎身。”   林肆盯着付长宁的脸,她是认真的。确认这一点后,林肆那一分敬意没了,嘲讽取而代之。   “姑娘清楚我的身价吗?五百颗极品灵石。”   “努努力,应该问题不大。只要你同意,我能立即去办。”以前买卖妖修跟买卖物品一样随意,花兰青当上辅事以后,要求买卖时须得经过妖修首肯,买卖协议才作数。   “可我信不过姑娘。谁又能说得准姑娘不会把我卖到另一个更糟糕的地方?”林肆冷笑一声。   林肆从小貌美,被人觊觎,偷了出来转卖到一间交易仓。家里大哥辗转寻到交易仓,交易仓说得十颗下品灵石才能买回去。   十颗下品灵石,对妖修来说简直是天价。大哥咬牙应了,回去凑灵石。叮嘱林肆千万别松口跟别人走。   没过几天,隔壁村落的人路过交易仓看到了被鞭打得满身伤的林肆。心生不忍,“林肆,交易仓的人怕你活不过去折在手里。我趁机用六颗下品灵石买了你。我送你回村子。”   是熟人,林肆信了。   等大哥鼻青脸肿拖着满身伤带着十颗下品灵石来买林肆时,林肆被转卖到了喜春楼。这个时候林肆的身价是一颗极品灵石,足足翻了一百倍。   林肆十分愧疚。   大哥扇了林肆一巴掌,“我叮嘱过你的!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弟弟。”   转身离去,再也没回来。   林肆被扇肿了脸,掉了三颗牙。他一开始还会期待,后来在一日又一日的失落中逐渐绝望。   林肆道:“姑娘,你给我一个信你的理由。只要说得出来,我立即点头应允。”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没人能让现在的林肆相信。但付长宁可以。   “这个理由,够吗?”付长宁拔下脑后的浅红色发簪,推过去,“林肆身价值五百极品灵石,怎么会轻易被三颗极品灵石请动。你来,不正是冲着这一根发簪来的么。”   林肆眸子倏地收紧。   这根发簪是男式发簪,发簪制作手法很稚嫩。是当年林肆亲手所做送给大哥的生辰礼,大哥从未离身。   付长宁觉得自己猜对了,“林一是你大哥,对不对?”   程一叙那句“我家弟子买了六号,所以九号不能赢”一直在她心头回荡,每每噩梦惊起,脑子里都是九号林一那张绝望充满恨意的脸。付长宁对九号林一逐渐生愧。   “林一不管我,这些年没看过我一眼,算什么大哥。”林肆嘲讽地扯扯嘴角,闷声道,“连簪子都不要。”   “不是。林一一直拼尽全力在救你,他希望你们能一家团聚。”付长宁摇摇头,“这支簪子在锦绣楼压箱底,摆了很久没有人要。我相信林一很早就卖身到红锈亭赚灵石,他身上所有东西才会归属于锦绣楼,在锦绣楼售卖。”   林肆怎么会不知道红锈亭,那是比喜春楼更糟糕的地方,人修的玩具场、尸体叠一堆,妖修有进无出、刀口舔血。   “林一直到死都在恳求自由。今日见了你,我才知道,他是为你恳求自由。”付长宁说。 第25章   林肆沉默了很久。   像是有人拿透明罩扣住了如意间,外面的喧嚣吵闹统统被隔绝在外。付长宁的呼吸声宛如被放大十倍,于是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动静。   付长宁是个守规矩的人,林肆不说话,她就静静地等着他。当然,等的过程中也没闲着,眼睛一直往林肆脸上瞟。   人都有欣赏美的本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看多少次,这张脸都是浑然天成完美无缺的。   林肆觉得她的视线跟别人不一样。以往遇上的人啊,目光张扬露骨,会一件件地剥掉他的衣服。她看着他的脸,像是在看一处美景,赞赏一片应季而开的花田,或是一碗刚熬出来的甜粥。   甜粥?   什么鬼东西?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但该死的就有这种感觉。   “姑娘,请你稍微克制一下。呃,我总有一种上了饭桌的错觉。”   付长宁“嘶溜”了一下口水,“抱歉,林肆。没吃饱饭,正馋甜粥呢。林肆姑娘之美貌,担得起‘秀色可餐’。”   林肆:......果然是甜粥。   林肆后知后觉:“姑娘叫我什么?”   “林肆姑娘。或者你希望我如何称呼,我立即改口。”   林肆淡淡道,“我是男的。”   “不可能。我翻过林一相关资料,他亲手所书是找四妹才到处卖身。”   “林一迫于生计,很少回家。我总共就见过林一三次。一次是我四岁生辰,那时我便出落得倾国倾城;一次是交易仓前林一叮嘱我,不要首肯任何买卖;最后一次是...”林肆顿了一下,手抚上脸颊,“...林一说‘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弟弟。’”   “姑娘,蠢的是林一,是不是?”林肆一愣,鼻尖倏地泛酸,唇线却如艰冰照阳光柔和了线条,“所谓的七口之家不过是躲在同一片瓦檐下的七个流浪妖修。林一明明连老四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却能为了老四出卖自己、丧了性命。”   付长宁拍了拍林肆肩膀,“节哀。”   如意间紧闭的大门“砰”地一声敞开,付长宁颈部“倏地”一紧,衣领被上提死死地卡住喉咙。   程一叙提着她的衣领像拎小鸡仔一样拎到身边,阴森、强压着怒火的声音从付长宁头顶上方飘来,“我怎么跟你说的?跟妖修在一起有失你的身份。你竟敢跑这儿来玩儿妖修。谁给你的胆子!”   付长宁下意识拉开自己和程一叙的距离。生怕太近,他闻到自己身上的妖气。等等,吞了辅事的丹药,楼主应该发现不了。   稍微安下心来。   “楼主,误会。这位林肆是林一的弟弟,我顺道送林一的遗物给他。行个好事在楼主嘴里一转,我倒成了色中饿鬼。”付长宁双手奉上浅红色发簪。   “林一?谁?”程一叙拧着眉端详发簪。他过目不忘,确定脑子里没这号人。   “九号,九号林一。”付长宁顿了一下,挣开程一叙,声音有那么点儿阴阳怪气,“在红锈亭沙场上活下来,却死在自己投注者手中的九号。六号守宫也是楼主您弄死的吧。楼主,红锈亭有那么令您忌惮吗?”   “九号没眼色。六号一个偷砂砾的小贼,本楼主小惩大诫不得?敢偷,就要有被算账的觉悟。怪只怪六号修为差于他人。自己上赶着找死,与我何干。”程一叙把发簪丢回去,冷眼道,“付长宁,你在责怪我?为了区区低贱妖修,你对楼主不敬。”   “付长宁不敢。”付长宁的“不敢”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眼里的挑衅不满十分露骨。   程一叙眼眸眯起,危险在眸中凝聚,“放肆!”   空气中满是火药味。程一叙和付长宁之间似绷起了一根弦,每一句针锋相对的话都在拨动琴弦,而余威更多的向付长宁这边倾倒。   “够了!”林肆端起溪水轻抿一口,似在品茗,“楼主要教导自己门人,就回你的乱禁楼去。在喜春楼里发什么疯。”   程一叙视线移向林肆,毫不遮掩杀意。   林肆冷眼回望。有本事就来,林肆恭候着。   “程一叙,你怎么在这儿?”宗敬的到来暂缓如意间硝烟气儿,一屁股坐在林肆旁边,视线在程一叙、付长宁和林肆身上来回,眉眼间带了邪笑,“还说自己没兴趣,和自家弟子一同来林肆这儿,不就是想来一出龙凤戏珠吗?原来冷面冷心的程一叙私底下有不为人知的癖好,我开了眼界了。”   说宗敬聪明吧,他能一句话把‘四个人、人均一对三’变成‘四个人、一对三’。说他笨吧,他能把一桶粪同时泼到三个人头上。   付长宁侧首跟程一叙咬耳朵,“楼主,我想打他。”   同样的对手让两人毫不犹豫统一战线。   程一叙:“放手一搏!打不赢还有我呢。”   他对付长宁的战斗力不抱什么希望。但合作关系续存期间,总不能亲手朝宗敬脸上打。付长宁,指望你出一口恶气了。   林肆不介意把火煽得更旺些,“宗敬,眼下是你的时间。但这位姑娘自恃身份一直霸占着不愿挪步,你说,该如何处理?”   只一个眼神,宗敬便感觉浑身斗志昂扬。恨不得手撕了付长宁在林肆面前表现自己的强势勇猛,顺便下一下程一叙那张高高在上的脸。   付长宁瞪向林肆:程一叙就算了,我特地给你送遗物、替你赎身,你把火往我身上引?   林肆抿唇浅笑,眸中却平静如死水:顺水推舟罢了。你与宗敬皆是客,客人掐架,我不落井下石已经是看在发簪的面子上。   宗敬浑身灵气暴涨,空气都跟着起了流水状的波动。身形线一般飞速移动,聚手成刃对准付长宁的衣襟处。女修,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体供人赏玩、评头论足是莫大的羞辱。   宗敬虽然为人混了些,但毕竟是一宗之主。实力不差。不,几乎可以称得上出色。即便是方澄,在宗敬手里都讨不了好。   程一叙、林肆提前为付长宁默哀。   付长宁张开混沌左眼,宗敬攻势在她眼中便慢了数倍。左手折挂面一样折断宗敬的手,同时右掌开弓,“啪”“啪”“啪”扇肿宗敬的脸,直到他眼中无半分淫、邪。   一脚踹上宗敬腹部,蹬开!   宗敬身体线一般后退,射穿如意间的大门。   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   宗敬直到身躯在地板上砸出洞、左手绵软到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脸部红烫肿胀,才意识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望着付长宁,宗敬表情转为惊恐。   程一叙眸中闪过诧异。好快,他差一点儿就跟不上捕捉。“付长宁,今日给乱禁楼长脸了。奖你玩儿一天。”   真是出人意料的女修。但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香炉中燃起的线香烧尽最后一截。林肆起身告辞,“付长宁、宗敬时间已到,林肆不奉陪了。”   “稍等一下。”   这一走,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付长宁没忘了自己的目的,跟了上去,扭捏道,“我想问你讨个东西。房事不顺的时候用的那个丹药,吞了能没感觉还很配合的那种,你应该没少被喂吧。能给我一颗吗?”   ‘你应该没少被喂吧’扎了林肆心口,但生意还是做的。“可以,用发簪交换。”   付长宁知道发簪对林肆的意义,坐地起价,“那得一百颗。”   一百颗够到生孩子了吧。   林肆:“成交。”   一夕海棠。   石壁崩塌,阴兵耗时三天凑齐完整的十三修士图。   辅事逐个修复,到第十三修士时,忽而动作一顿。   第十三修士微微有些驼背,不知道被谁用剑气在头上画了个远游冠、手中塞了一卷书。   驼背、远游冠、手中卷书,是书老头没错!   这世上居然还有第二个人见过书老头!   “阴兵,去查,第三试谁在石壁上动过剑气。”   过了一会儿,阴兵呈上一张纸。上面写满人名。   辅事筛查一遍,找出了两个最有可能的人。   辅事:“礼乐殿年少成名的天才,珠玑仙子方澄。还有,付兄的女儿,付长宁。” 第26章   宗敬苍白着脸拖着身子离开喜春楼。   即便求了程一叙作证‘付长宁承诺今日事今日毕’,他仍旧摆脱不了被付长宁支配的恐惧。对左右道,“传令下去,日后但凡我宗之人绝不可冒犯林肆。林肆是付长宁的人,付长宁我得罪不起。”   一宗之主在喜春楼为一个妓争风吃醋,于众目睽睽之下一败涂地。付长宁哪儿冒出来的,这种厉害的人以前怎么没听过。   宗敬捂脸□□。啊,不想见人了。   “是,宗主。”弟子是宗敬心腹,一个眼神就知道宗敬在想什么,“宗主,这付长宁是止戈殿殿主聂倾寒的道侣。这头顶带绿的事儿,聂倾寒能忍?要不我们寻聂倾寒作主?”   话没说完腰间挨了一脚。   宗敬神色要吃人,斥责道,“快住脑!现在只是丢脸,惹了聂倾寒我们宗门都不够他杀的。”   弟子忙道,“聂倾寒眼里只有珠玑仙子方澄。聂倾寒违心与付长宁结为道侣,现在珠玑仙子回来,他一定急于摆脱付长宁。我们这是在聂倾寒打瞌睡的时候送枕头,怎么会惹了他呢。”   宗敬被说服了,“唔,有点儿道理。”   琢磨着找个合适的时间向聂倾寒告状。   喜春楼是个妓院,三教九流之地。消息传得快极了。   程一叙揪着付长宁离开时,‘林肆名草有主了,主是个叫付长宁的强大修士’传遍喜春楼。人人都在说,嚷嚷得炸了锅。   程一叙全程黑脸。   付长宁头皮发麻,苦口婆心道,“楼主,既然明知他们是瞎说的,你又上什么火。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因后果,别一直责怪我了。”   “我清楚,这事儿不怪你。”甚至他还推波助澜了。程一叙左手按住右掌叠在身前,“但一想到乱禁楼门人与妖修传出烂桃花,就管不住这双想要揍你的手。”   “......你听听自己说得这是人话么。”   程一叙说这句话时,付长宁心里咯噔了一下。   程一叙面上调侃眼神却坚定,他是认真的。而这仅是个传言。她和辅事之间不清不楚,她腹中怀有妖修的种......要是哪一天程一叙知道了,会毫不犹豫清理门户。   付长宁想到这一点就不寒而栗。单手下意识抚向小腹,反应过来后不动声色撤回手。   “付长宁!”林肆斜倚在二楼栏杆前,脑后那支浅红色发簪绾起满头青丝。单掌撑着下巴,虚拖住似笑非笑的脸。火红描金宽大衣袖顺势滑落,露出半截白皙到耀目的小臂。   虽然白皙,但线条结实,跳动的青筋下隐隐透着股狠戾。   程一叙皱眉。付长宁回头,脑后别着另一支浅红色发簪。   浅红色发簪是对簪。林肆只要一支,说‘一百颗丹药换一支,他不占便宜’。   “方才往我身上引火,这次又打算找什么事儿?”付长宁自嘲道,看见林肆脑后发簪眼前一黑,心高高地悬了起来,这人该不是想说出那一百颗丹药的事儿吧。   程一叙在这儿!这个想法很危险,快住脑,想都不要想!   先是无奈厌烦,猜到他想做什么后,神色立即由惊转惧。静默了一会儿,林肆在付长宁眼中看到了一丝恳求。   视线移到她那只发簪上。付长宁对林一有恩,他不能当着林一的面动其恩人。罢了。   百千心思只在转瞬之间。林肆单指点了点眼尾,“没。我应允赎身之事。你五日后带着灵石过来,我就名副其实是你的人了。”   语落,神色渐冷转身离去。   火红描金的衣摆划开一个大圆弧,惊艳了喜春楼这座暗沉压抑的古楼。   付长宁心中松了一口气,有闲情抱怨了,“我帮了他,却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债主。滑天下之大稽。”   “呵,帮?要不是你,九号不会死。林肆不让你血债血偿已经是给九号面子。”   付长宁觉得莫名其妙:“楼主,林一死在你手里。”   “你不选六号,我会让九号死?”程一叙道。   诡辩,但该死的有道理。付长宁彻底没话说,半天来了一句,“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   “呵,我怕他不来。”程一叙今日一见林肆,就知道脱离掌控的棋子得开始扫出棋盘了。   回到乱禁楼,便叫来非凡,附耳吩咐了几句。非凡领命离开。   付长宁想了一天,终于意识到问题关键所在。叫她犯贱去找林肆,抽腿抽腿抽腿!   发誓以后再也不操心这种闲事,没得引火烧身。   一边纠结,一边后悔。日头随着天光下移,夜幕上来。   很快到了约定的时刻。   付长宁等到夜深人静悄悄离开乱禁楼,藏身在夜幕之下,摸到一夕海棠后山。   一夕海棠后山布了术法,辅事教了她应该怎么走。这术法辅事用得很是顺手,一想到被拆不免有些心疼。   走过危机四伏的术法,穿过三里松林,路尽头处有一片白玉铺就的鸣风台。   鸣风台按八卦布置,悬铃招风,四指宽的经幡随风摆动。无数经幡扫过肩头,在夜色下失了白日庄严,呈现出几分张牙舞爪,似是回应着人心欲念。   欲念?   付长宁脑子里蹦出这两个字。她隐隐清楚,这欲念来自于自己。或许是对未知的恐惧,或许是对随心所欲的好奇,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绪。   鸣风台后立着一间书屋,昏黄柔和的烛光透了出来,照得书屋模糊了门、窗轮廓。   背在身后的手心是湿冷的,心跳在胸腔鼓噪。   付长宁立在书屋门口许久,才深吸一口气儿推门而入。   手心握紧又松开,缓慢推开木门。木门独有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有存在感。似毛刺儿刮过心头,刮得人心头发痒。   付长宁:“辅事,我依约而来。”   书屋名为书屋,却没有一本书。里面有一张极宽极大的檀木桌子,桌子边上置着一排笔架,依次从细如松针的蝇头笔到成年男子小臂粗的狼毫笔。   桌子上铺满了经幡。   辅事二指执笔,在一条素锦上静静挥墨书写经幡。付长宁推门时,他正好写完最后一笔。   辅事穿轻且宽松的棉制广袖素衣,一头墨发用一截玉簪固定,线一般铺在脑后。小部分散在两肩肩头,减了几分节制自持。灯火中柔和了面容,却更显得那双眸子深邃邪佞。   付长宁听见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有万更。   我明天大概率还是1点多更(晚上),大家别等。   悄悄:房事写得好顺,比剧情顺。或许我在这方面有天赋!!!(骄傲挺胸) 第27章   辅事向来低调。无论站在压迫感极重的大能身侧、还是嘴里舔糖的稚童身后, 你第一眼看过去都不会注意到辅事。他就仿佛一个背景板。   但这不代表他气度泯于众人或是外表平庸。相反,他容貌十分出色。若说林肆那张扬夺目的美是一个极端,那辅事便另一个极端。   因为, 你没法确定那是你看到的,还是辅事想让你看到的。   弼主常调侃辅事有独特的方法把自己存在感压到最低。   二人相对无言。   烛火跳动了一下,“哔波”一声炸开极细的火星子。   付长宁回了神,“那, 开始吧?”   “嗯。”   说这话的时候, 借着侧头的动作避开辅事视线。明明与对方极为陌生, 为什么只有她不自在到满地找头。   手指抚上衣襟结带处,第三次才解开扯开结带。   紧紧地攥了一把衣服,再缓缓松开。虽然收效甚微, 但能让手别抖得那么凶。   不远处传来短暂而轻微的布料摩擦声。   辅事执起一条经幡覆上眼睛, 行云流水在后脑处打结。   付长宁突然就没那么紧张了。   在辅事身下,付长宁先是闻到淡淡清冽的味道,随后苦香点点滴滴渗透进来。是松树的气味。   怕她误踩术法, 便一直在松林中观视吗?   原本打算从头到尾沉默,付长宁鬼使神差地出声, “辅事,胀。”   上方辅事顿了一下。停止动作,准备抽出。殷红似抹了血的薄唇微抿, 竟叫她看到了一丝愧意。   “诶诶就这样别动。趁这空档我吞个药。”付长宁眉头松了些, 抖着手在层层叠叠的衣衫里摸索出一粒丹药, 仰头吞了下去, “行了, 继续吧。”   两人姿态亲密, 但是上半身衣服是颇为工整的。辅事手撑在付长宁脑袋一侧, 稍微偏过头就能看见他因绷紧而十分骨节分明的手。   两人在做天下间最亲密的事情。但只有一处相连。   那药到了腹中便化为水,起效非常快。付长宁意识十分清醒,脖子以下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耳边响起黏糊水声,付长宁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辅事,我好像流血了。”   “没有。”   没有吗?总感觉湿哒哒的。   “哦,那你继续。”付长宁不敢随便乱看,眼睛一直盯著书屋屋顶。幸而屋顶有一些画排遣无聊。就是画得太差了,真丑。   地板是木质的,有棱有角,身体撞上去像是橡皮泥镶嵌在木块棱角上。   辅事察觉到了,便揽起付长宁的腰把她放在桌子上。   付长宁眸中闪过疑惑,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就换了个地方。嗯,也行吧。那些丑画她也看腻了。   头顶是一排笔架。辅事的毛笔都是自己亲手所做,笔尖上部刻着风卷残云图。付长宁从细如松针的蝇头笔数到成年男子小臂粗的狼毫笔,数上面的云纹数目。   每次笔架跟着桌子晃动,笔杆互相碰撞发出独特的木质古朴声响。付长宁就停下专心听笔杆声音,等它平静下来了再继续数云纹数目。   “数完了?有多少朵云纹?”辅事突然出声问道,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   “五百七十三朵。”付长宁无比自信地说出这个数目。   “少了一朵,被指腹磨浅了。”辅事说,“云纹很奇特是不是?是一位长者所教。长者与你颇有渊源,出自礼乐殿。”   礼乐殿青黄不接得厉害,付长宁在礼乐殿只见过一位长者。一听就知道辅事指的是谁,“难怪觉得云纹眼熟,书老头手里那卷书的扉页不就是这个。”   辅事语中有一分笑意,“所以你承认是你在十三修士图上乱刻胡画?”   这就来算账?画坏了要赔偿吗?灵石上交给程一叙后她赔不起啊。   “怎么是乱刻胡画。第十三个驼背修士就是书老头,你漏了笔,我好心替你补上书卷。你不感激就算了,反倒怪我。”付长宁急着辩解,脖子撑着脑袋仰起来,辅事的脸一下子在眼前放大。   两人之间只有一掌距离。   辅事肤白如瓷,口如含朱丹。额上带着汗,让这个人看起来像刚剥了壳的荔枝,掐一把就会留印。而你掐他的指甲上没准会泛着朦胧水汽。脸侧方有一颗红痣。   经幡随着辅事的动作不断扫过付长宁的脸,她闻到潮湿的墨味儿。刚写的,墨未干。   经幡似是封印着邪恶诱惑之物的枷锁,但这枷锁亦是岌岌可危,经不起扯。   墨潮湿,辅事带汗,她粘稠......与他交欢是湿哒哒的一件事儿。   付长宁脑袋抬起来,视线随着动作自然下移。突然一只大掌不容拒绝地扣上她的下巴往高抬起,付长宁听见后脑“哐”得一声在桌子上撞出声响。   “别看!”辅事那方静水有了层层涟漪,付长宁感觉到他动作间的急促。   人就很怪。不说注意不到,你若是突然不叫她干什么,她反倒会好奇。   付长宁视线稍稍下移,忌惮着辅事,于是没敢移太多。即使隔着经幡,付长宁也能看出辅事的表情是舒慰。辅事舌尖比正常人长很多,探出来,轻轻一舔、勾走侧脸“红痣”。   那是一块血渍。   哪里的血能溅到他脸上?   辅事动作趋于平缓。   付长宁耳边很快响起穿衣声。   辅事唇色褪了些,整理好素色宽袖衣物,执起青玉簪别住发丝,一点点恢复成之前节制自持的模样。周身带着疏离,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动了动指尖,失败了。付长宁迟疑一瞬,“要不你帮我盖一下腿?总觉得凉嗖嗖的。”   “药效没过?”辅事探手,食指轻拈了灯台中的烛火,烛火烧了五分之四,“我有分寸了,下次莫吃。”   付长宁腰肢被搀起来,辅事拦膝抱起她,带她离开书屋。   他的胸膛也是湿的。大概是要去洗吧。   付长宁脑袋靠在辅事肩膀处,迟疑犹豫声音闷闷出来,“吃吧,我想数出那朵磨没了的云纹。”   辅事:“好。”   辅事伺候人挺有一手的,他伺候人的时候脸上会有别的表情吗?付长宁挺好奇。但很遗憾,即便她动不了,全身被清理,辅事依旧蒙着经幡。   隔着经幡就隔了一层,看不真切。   付长宁被清理干净,穿戴好衣放在书屋里。之前的衣物已经不能用了。也不知道辅事从哪里弄来的藕色交颈衣衫并撒烟裙,肌肤接触的部分觉得舒服极了。   辅事立在桌前继续书写经幡,如付长宁没来之时那般。书屋窗、门大开,该有的,不该有的,都被清理得了无痕迹。   按照原本打算,付长宁一了事儿就走。现在只能坐在这儿静候药效过去。   过了一会儿。   “辅事。”付长宁说,“能关上门么。大晚上的,若是有人来找你,咱俩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息风宁云过了松林术法还在喘气儿的一个手掌都数得过来。”辅事笔尖动作一顿,“我们两个本就不清不楚。”   还真是。   “辅事,我饿了。”上一次在天子庙,完事儿后身体极度透支。她以为是‘秉烛夜游’的后遗症。现在看来冤枉了‘秉烛夜游’,这事儿它废身体。   辅事头也不抬,“书屋禁吃食。屋外有松子,你恢复后可自行取用。”   书屋外木质地板上架起了个小炉子,上头松子被烤得炸开了口,香气儿四溢。   来得时候没看见这东西,他什么时候弄得?   “辅事!”付长宁语气略急了些。   辅事抬头。   “出血了。”付长宁摆弄裙摆时看到大腿内侧布料上有血渗透出来,指着给辅事看。   “撕裂伤,上过药了。两个时辰内会愈合。”辅事立即移开视线,眸中闪过一丝不自然。   付长宁突然就反应过来那血哪儿来的。面红耳赤归面红耳赤,不忘打蛇顺杆上使唤人,“辅事,我想吃松子。”   辅事放下笔,把付长宁抱到屋外。   付长宁不知道该说什么,辅事不爱说话,于是十声“咔嚓”剥松子声对应一副经幡,渡过一夜。   天边亮起鱼肚白的时候,付长宁脚有了知觉。踢散冒尖的松子壳,径自离开。   付长宁回到房间,换回自己的衣服,稍微打理一下,裹着被子沉沉地睡了过去。再次清醒,都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房间里有前几日下山买的吃食。付长宁美美地吃了一顿。   正大快朵颐着,门被敲响了。   “长宁,你在不在?”聂倾寒的声音。他迟疑一瞬,又屈指敲了两下,“我知道你在。你不出声,我就进来了。”   付长宁原本想说‘我身体不舒服,不想见人’。却又有一种诡异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身体不舒服’等同于拿着大喇叭在聂倾寒耳边说‘我跟辅事为种鼓掌到天亮’。   于是她违心地开了门。开门时下意识嗅了嗅身上,很好,没妖气;对着镜子照脖子,不错,没痕迹。   聂倾寒怀里揣了个纸包,推到付他长宁面前。示意她打开。   心情是高低起伏的。期待看见她惊喜的模样,又怕她觉得这东西哪里做得不好。手心握了松开、又犹豫着握上,即便是比剑大会夺榜首,情绪也没这般七上八下。   “这什么东西?”付长宁吃掉最后一口点心,三两下撕了纸包。里面是三串清透油润的糖葫芦,“给我的?”   付长宁声音有踌躇,有疑惑,有惊,唯独没有喜。聂倾寒兴致一点点落下来,“不给你给谁?”   “方澄呀。你很少给我送东西。”   原来是因为这样。聂倾寒眸中闪过自责,他常忽略长宁,再也不会了。“以后我会常送。”   “你总是偏爱方澄。”付长宁放下纸包,撇了撇嘴,“每次她不要的,或者多出来的,你才会给我。”   “你在说什么,我没...”聂倾寒一愣,回想过去种种,无论是‘执此一生’还是‘火晶珠花’,甚至是求娶,都是方澄不要了,才赌气转赠给付长宁。   明知道话语有多苍白无力,聂倾寒还是再说一遍,“以后不会这样”。   他想解释,这次是真的。他敢发心誓。   付长宁下一句话似钝刀在聂倾寒心口上划了一下,“而且,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吃糖葫芦。”   聂倾寒愣了,“你常买,我以为你喜欢。”   “哦,你常买给方澄。我觉得你要是买给我,我会比方澄还开心。于是自己买了假装是你送的。”付长宁回味了一下过去,笑道,“别说,是挺开心的。过去生活中我的大部分快乐来源于此。”   聂倾寒觉得那纸包糖葫芦简直扎眼睛。方才有多欣喜,现在就有多懊恼。   拿回糖葫芦紧紧地捏在手里,“你为何不说?若我早知道......”   “若你早知道又如何,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甚至你会觉得我过于累赘而疏远我,是也不是?”聂倾寒一言不发,付长宁就知道自己说得没错,“现在好了,我放过你。我缠了你三年,你弃婚离开,日后我们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   想得美。他绝对会死死抓住。   “付长宁,我玉牌上另一个名字是你,你跟我说两不相欠?”   聂倾寒的衣袖上亮晶晶的,挂了几滴晶莹的糖丝。三串糖葫芦从选山楂、剃核、到熬糖浆都是聂倾寒亲手所做,只为让付长宁能吃几口。   本以为是心意,结果是恶心人的。聂倾寒五指收拢,糖葫芦蒙上厚厚一层兵,然后碎裂成渣。   碎得突如其来。若不是付长宁躲得快,指尖都要被割伤。   聂倾寒认真道,“长宁,你喜欢什么,告诉我...不,我会自己观察。长宁,给我时间,我会把欠你的全部补上。”   他脾气似乎有往功体尽废那时候倒退,阴晴不定的。付长宁有点儿想跑,碍于腿缝那隐隐作痛的撕裂伤只得作罢。缓声道,“我喜欢你离我远点儿。”   聂倾寒脸拉下来。   付长宁起身去找守宫,聂倾寒亦步亦趋跟着。   付长宁:“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就在你身后,不说话,没有动静。”聂倾寒执意如此,付长宁也没办法。他真的像影子一眼跟了付长宁一路,只有付长宁眼睛在什么东西上停留一会儿,他才会双眼放光,暗自记到心里。   采风河。   守宫依旧住在这里。   大批的极品灵石并没有改善他的生活,只是让草棚子里他的位置看起来更狭小——不得不匀出地方堆极品灵石。   付长宁约莫知道守宫为何要拿极品灵石。极品灵石在守宫这儿只有一个作用,证明他是惨死的守宫的喂养者。   付长宁吸取教训,这次不敲了,轻轻地揭下一扇门。   守宫忙了一天,坐在草棚里准备吃饭。他只买得起馒头。习惯性将馒头掰成两半,一半丢出去。   一半“咚”的一声丢到地上,滚出去老远。   守宫盯着远处的半个馒头,咽下喉头最后一口。像是陪着那半个馒头吃饭。单手撑着膝盖,起身捡起丢回馒头袋里。   沾了土,能吃,别浪费了。   每次他想吃馒头袋里的,就想起死去守宫会因他动它的口粮而对着他转起勺子头。于是他又合上袋子。   守宫拉开馒头袋子,里面有一堆半个馒头。上层的不是沾了泥就是带了污水,压在下层的由于不透风,已经臭了。   迟疑犹豫一会儿,还是将半个馒头放了进去。   “姑娘,你来了。”除了付长宁,没人会来采风河。   “嗯。你一直不来找我,我就来看看你。”付长宁没说,但守宫清楚,她一直担心程一叙会来找守宫的麻烦,“你这个行为,是浪费粮食。”   “是的。让本就不甚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守宫点点头,他也颇为苦恼。   “吃吧,别忍着。”   “守宫会生气。”   “我给你说个法子。”付长宁明白他说的‘守宫’是指谁,单臂勾上守宫肩膀。明明没什么交情,却为了借灵石演得仿佛哥俩好。   “能让家庭头上的雪薄一点儿吗?”守宫双眼一亮,凑过去。实在想吃那半截馒头。   付长宁折了三根干水草,指尖点火引燃,挥灭后,三股青烟袅袅上升。对着守宫的墓酬而三拜,口念咒辞,将干草绕馒头三圈。干草扎进守宫坟头,馒头还进袋子里。   “已死之人食香火,故人修有供奉香火之说。香火绕三周,食物尽归口。守宫吃了它能吃的,剩下的你拿走。”   守宫听过香火之说。眉眼还没来得及上扬先有困惑,捧着馒头愣道,“那不是每次都得找你。”   “我不介意麻烦。或者你交学费,我教你咒辞。五百极品灵石。”付长宁眼馋极品灵石好久了。   “姑娘,我看起来很蠢吗?”守宫侧头道。   付长宁脸上闪过不好意思,神色却是严肃的,“香火之说确有其事,咒辞也是认真的。我想向你借五百个极品灵石,去赎一个妖修。”   “妖修?”守宫问道。   “林肆,九号林一的弟弟。若不是我选了六号守宫,也许林一不会死。林一进红锈亭就是想凑钱赎走他弟弟,我不愿他带着遗憾死去。”付长宁说明原委,等守宫回复。   心里九成觉得不行,她只能另想它法。五百极品灵石不是一个小数目。   “等着。”守宫进了草棚子,提了袋子出来,“不白给姑娘,姑娘要答应我一件事。姑娘若是答允,附耳来听。”   草棚子在守宫鼻梁以上投了一层阴影,整个人透着股不安分的气息。   付长宁附耳过去。不知守宫说了什么,她面色逐渐难看。   “姑娘考虑好了,过来此处便是。”守宫在付长宁耳边轻声道。离得很近,热气吐息没让付长宁耳畔发烫,反而整个人如沐阴风。   “不用考虑,我现在就答应你。”付长宁咬牙下定决心。   守宫惊讶一瞬,“这样吧,姑娘拿一件东西压在我这里作个见证。日后我寻人也有个说法。”将袋子给付长宁,同时抽出她脑后浅红色发簪,“这发簪和眼缘,就它了。”   呦呵,兜兜转转又回到守宫手里。   付长宁搓了搓胳膊擦除冷意,有气无力,“行吧。”   折了手里的三根干草拧紧实,在地上一阵划,留下一片字迹。干草砸进守宫怀里,有泄愤的成分在,偏过头不看他,“咒辞,记得给守宫诵读。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太坑人了守宫。她现在一看见守宫这张脸就想上手撕了。   守宫捏紧干草,冲着付长宁背影扬声道,“姑娘,就这么把咒辞写给我了?明明能用咒辞做交易,为何不做?”   他不是个话多的人,但付长宁的每一个举动都令他意外。为妖修赎身,答应他的条件,写出咒辞......   付长宁回头,阳光在她身后打出几圈光晕。整个人轮廓都模糊,声音却极为强劲有力,穿透守宫耳膜在心口敲出一条裂缝,“咒辞乃天地规则。礼乐殿之人,绝不用咒辞与任何人做交易。”   守宫见惯妖修的狡诈、人修的虚伪。付长宁个子不高,但没人像她这般顶天立地。   守宫拱手行礼,“守宫为方才的不敬向姑娘道歉,姑娘莫怪。”   聂倾寒瞧着两人勾肩搭背,眼里跟扎了根刺儿一样。他侧过头不去看。但付长宁的所言所行极为坦荡、落落大方,令人不由自主为之侧目。追在他身后的付长宁原来如此耀目。   好奇两人说了什么。但长宁不说,一定有她的理由。他等着就是。   他在意的点在另一个人身上。尽量让语气平和,状似不经意间问道,“喜春楼传言付长宁包了林肆,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可是确有其事?”   “没!你哪儿听得传言!”   付长宁否定,聂倾寒心里的不满全散了。   付长宁解释,聂倾寒简直想备份厚厚的伤药感谢宗敬。   她特地解释,是不是表明她不像之前说得那般能断得一干二净。   聂倾寒小心翼翼问道,“长宁,为何向我解释?”是不是还在意我?   等回答时,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息。   付长宁:“怕程一叙拧断我的脖子。他有多厌妖你又不是不知道。”   替林肆赎身后,她再也不掺和妖修的事儿了。脑壳疼。   付长宁提着极品灵石到了喜春楼。   她是喜春楼的红人。前脚刚踏上喜春楼,后脚消息就传了个遍。   老鸨笑嘻嘻迎她进来,视线几乎黏在布袋上,“姑娘,林肆早在如意间等很久了。姑娘可是现在就清点数目?”   “找喜春楼主事的人来,就说付长宁在如意间恭候大驾。”   如意间。   林肆坐了很久。被叫过来有两个时辰了,却没一人来。如意间罩着一层相当厚的结界,他的修为长久地被压制,根本探听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强敌不算什么,未知才令人心绪不宁。   门“吱呀”一声打开,付长宁进来,手中提着袋子。从敞口处能看见一堆极品灵石耀眼的光。   她的话他只当笑话,那天也是嘴上羞辱她不自量力,她真来赎他了?仅仅因对林一的愧疚,就倾家荡产来赎他。林肆向来带笑的脸敛起情绪,视线在付长宁脸上不错眼地瞧,似乎这样就能瞧出她的真实想法。   “你,来赎我?”林肆不可置信。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现在又说什么闹别扭的话?”付长宁袋子“哐”得一声丢在桌子上,对老鸨道,“主事者呢?叫过来。”   喜春楼主事者推门而入,“来了来了。”   声音好耳熟。付长宁看清人脸后差点儿从凳子上蹦起来,“非凡,怎么是你?”   喜春楼主事者正是程一叙的心腹修士非凡。   非凡十分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清点完极品灵石后,从腰间取出一个绿色的盒子。手一推,绿色盒子顺着桌面滑到付长宁面前。   付长宁:“一条活术法。”   “喜春楼所有妓都会被喂入死术法。离开喜春楼一里范围,死术法会活跃并杀宿主。只有活术法能引出死术法。”非凡摆了摆手,几个人上来端走极品灵石,“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林肆归您了。”   林肆面对着绿色盒子,拳头在身侧握紧,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恨意。盒子里的东西与他身体里的死术法共鸣。若不是这东西,他不会困在小小的喜春楼卑躬屈膝数年,林一也不用在红锈亭失了性命。   付长宁一看林肆表情就知道这东西八成是真的,不用验了,“非凡主事,若我中途反悔,还来得及吗?”   非法道,“当然。死术法没引出来前,林肆不算正式卖掉。但客人我要提醒您一句,林肆心坏,请小心提防。我们建议直接弄成傀儡摆在家里呢。”   非凡字正腔圆神色认真地说这话,让付长宁后背不寒而栗。这还是平日大大咧咧、与她犯傻打闹的非凡么。   付长宁握紧绿色盒子,“嗯,多谢叮嘱。林肆,走吧。”   可以出去了?   离开喜春楼这四四方方的天地?   林肆愣怔一瞬,追在付长宁身后,大步跨跟了出去。穿过灰暗的、方方正正的大门,走在阳光底下。   “长宁,补偿完了就快回乱禁楼。”非凡双手背在身后,缓慢下楼,“别跟妖修走得太近,否则楼主会生气。我不愿与你短兵相接。”   “嗯。我们能在一起吃个晚饭。”付长宁让非凡放心。   青石板地面一点儿都不软,但林肆觉得踩上去飘飘然,脚下没什么真实感。小孩子一样踩了好几圈,停不下来。   付长宁朝他招了招手,把绿色盒子递过去,“过来,吃了它。”   不是从万人的奴变成一人的奴,而是彻彻底底成为一个自由人。   林肆捏紧盒子,“给我?”   “你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扔,哪儿那么多话。”付长宁想回床上躺着,走了一天,腿疼,“林肆,我欠林一的,统统还给你。我与你们兄弟两清了。愿今后,我们山水不相逢。”   付长宁走远后,有人看见林肆对着付长宁离去的方向,遥遥一拜。   付长宁回到乱禁楼,刚进楼门,便与辅事打了个照面,“辅事,怎么是你!”   众目睽睽之下来找她,生怕别人不知道两人有私么。那一瞬间,脑子里有很多想法,一言以蔽之,就是紧张极了。紧张到同手同脚。   “怎么跟辅事说话的!辅事与止戈殿殿主聂倾寒、咱们楼主、经纬楼楼主经算子有要事相商,暂住在乱禁楼两日。”非凡挡在付长宁身前推她快离开,一边赔礼道歉,“辅事海涵,长宁年纪小没见过世面,莫要怪罪她。”   辅事头戴明月冠,身穿黑银绣梅袍,腰配玉牌,庄重且精致。坐在首位。他在一众人之间不是最引人瞩目的,也不让自己抓人眼球。但付长宁一眼就看到了他。   付长宁掐指算了算时间,好家伙,今晚又是个三天一次,这可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没写完,明天继续 第28章   “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总跟妖修混到一块儿。”非凡跟付长宁一起吃晚饭。撒了把糖进元宵里, 吹了两口热气就往胃里溜缝儿,语气带点儿酸,“六号爆冷胜出, 投注者到手的得是一个天文数字。咱俩这交情,你怎么没说给我买点儿东西?”   付长宁单手撑着下巴闷声道,“灵石在我手里就是走个过场。楼主拿走一半,你拿走一半。这顿饭我请, 我还倒贴了。”   “打住, 不是非凡, 是喜春楼。”   对付长宁而言没区别,反正她手里空了。   勺子在元宵碗里搅了搅,速度渐缓停了下来。付长宁迟疑一下, 问出一直梗在心头的话, “非凡,你觉得是我害死守宫吗?若守宫没扣上头套,至少能逃。”   “若无你, 事态只会更严重。守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小掌柜会被拖下水。”非凡胳膊肘支在桌上, 十指交叠靠在鼻梁处,语气难得正经,“楼主厌妖。比如这碗元宵, 我不付钱, 会被重罚;若换成小掌柜, 呵, 采风河的地皮都能被掘起来三尺。”   没人比非凡更了解程一叙, “咱们那位楼主, 对人修严格, 对妖修严苛,还偏爱搞连坐。明明在家里扫帚倒了都懒得扶一下,出去就喜欢搞大清扫。”   非凡觉得是自己话说太重了,不然付长宁脸上怎么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小掌柜有野心、有手段,上位是迟早的事儿。但起码现在,小掌柜和守宫加一起都不是楼主对手。只死一个,已经是捡了大便宜。你别想太多。”   再这么‘给点儿河水就泛滥’下去,无异于把‘我和妖修有一腿’七个字写在脸上。付长宁视线往桌上一扫,顺势转移话题,“我没想太多,你吃得太多了。”   巴掌大的矮方桌面上,锅碗瓢盆摞了一层。有人请客,非凡毫不客气敞开了肚皮吃。   非凡单手撑在后腰、另一手摸着滚圆的肚子慢腾腾起身,散步。   “...不白吃,以后有好事儿我都想着你。”   “别以后了,现在吧。非凡哥,诸位楼主、殿主为何齐聚乱禁楼?”付长宁跟伺候月子一样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主要想问辅事。   “合欢宗下旬有个祭宗大典,往年都是礼乐殿负责祭祀。付殿主陨落后,这块空了下来。我瞧着诸位楼主殿主的意思,是想让方澄上。”   这怎么行!   合欢宗祭宗大典让方澄上,不就等同于对外宣称方澄是礼乐殿继任殿主。她前面千辛万苦地抢木牌、拆陷阱不都打水漂了。   “非凡哥,我也有一颗上进的心。你看我上行吗?”   非凡认真思考了一下,点头,“我觉得你行。但光我觉得没用,你得让那群掌握话语权的人觉得你行。”   这话违心了,那几位定好的事儿任天王老子来了都没法改。非凡更多的是吃人嘴软。   乱禁楼西南角杏花林。   议事台。   众修士集结在此。   基本敲定方澄负责祭宗大典时,付长宁提出应该公平竞争。只有如此,参加礼乐殿公选的众人才会心服口服。   来这儿的人谁手里没握上一块木牌。原本以为自己就是个陪跑,一时间顿觉这话讲得很有道理啊。纷纷附和付长宁,声浪如潮。   程一叙脸黑了下来,吐了口瓜子皮。目光如利刀穿透人群精准聚焦付长宁,恨不得削掉她一层皮。礼乐殿殿主之位爱谁上谁上,但当众被人下脸就心头憋火。   经算子本就偏爱付长宁,更何况言之在理。换了条腿继续翘着,唇角带笑:“付长宁说得有理,经纬楼赞成。经纬楼觉得付长宁就不错哈哈哈哈。”   偏爱得光明正大。   聂倾寒蹙起眉头。合欢宗祭宗大典在即,让所有人公平竞争明显不现实。耗时短、筛选程度强、选拔性的比试一时间根本拿不出来,而且‘比试即内耗’,息风宁云耗不起。   这也是明知直接定人不妥,但诸位楼主殿主依然选择这么做的原因。   方澄有名望,众人信服,选她能最大程度上减少节外生枝。   方澄一直在看聂倾寒。聂倾寒不曾正面回应。朗声道,“方澄实力在诸位之上,止戈殿认为没人比方澄更适合。”   方澄唇角抿起,微微上扬。比起礼乐殿殿主之位,聂倾寒的支持才让她心中盛满喜悦。   付长宁一语落,众人一边倒的支持在她意料之中。经算子偏心偏到付长宁都想掩面直呼两句‘使不得’,大概就是那种‘管她成不成器,我家孩子我支持’。至于聂倾寒......   呸,为了方澄连句公道话都不说的色中饿鬼。   付长宁暗戳戳腹诽道。   眼下,程一叙不表态、经算子赞成公平竞争、聂倾寒坚持原来的计划,话语权在辅事一人身上。   与无数人相同,付长宁饱含期待的目光直勾勾地望向辅事。   辅事沉吟片刻,开了口。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就像他站在你对面跟你说话一样。“公平竞争才能服众,但这‘竞争’带来的损耗须得降至最低。五柳镇人头皮球之祸,诸位以为如何?从五柳镇走出来的第一位修士有站在珠玑仙子对面的资格。”   辅事口吻是谦恭的,但没人敢把这谦逊而彬彬有礼当真。无他,五柳镇诡异极了,去过的人非疯即傻,偶而有侥幸神智清晰的,也对五柳镇再三缄口。   众人原本兴致勃勃,‘五柳镇人头皮球’七个字一出来,部分人头皮发麻、面色由红转白,退意渐生。听到辅事说‘从五柳镇出来’换站在方澄面前的机会,那退意更是如潮水一般席卷脑腔。   去个鬼哦。   “珠玑仙子意下如何?”辅事看向方澄,慢条斯理道。   “方澄但凭辅事做主。”   辅事心质澄澈通透,视线上移时眸子能倒映出整片湛蓝长空,当得起一句‘陌上人如玉’。一头墨发整齐地梳拢在明月冠里,流苏垂在腰际限制言行举止,端庄自持极了。然而一袭古朴的黑银梅花衣反倒添了一丝妖邪之气。   聂倾寒脱口而出‘不妥’。这两个字滚到喉头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无他,虽然残忍了些,但五柳镇是公平竞争、减少内耗最快的法子。   经算子五指在椅背上收紧,犹豫两下,“辅事,你是低估了五柳镇还是高估了他们?难度过于高了。”   比辅事更快回答的是程一叙的冷哼,“无边崖第一试不都见识过辅事的手段,还这么意外?名利之下,多得是人上赶着送死,要你经算子操这份闲心。”   远处有个人蹦蹦跳跳举手喊,“我我我我,我觉得很不错!”   离得太远,程一叙只能看到一团鹅黄色跟个线团一样上蹦下跳。   “看,不怕死的来了。让我瞧瞧哪里来得......付长宁?!”程一叙脸黑的能滴出水来,搞半天是我楼里来得。   一记眼刀射向非凡,‘不是让你看好她,怎么做事的!’   非凡人都傻了,‘我也不知道她这么能作死。’   聂倾寒沉默,程一叙不阻止,就算经算子拒绝,也做不得数。经算子叹了一口气。   辅事起身离开,“时候不早了,散会。”   三人跟着起身,皆垂眉敛目、躬身行礼。   程一叙:“恭送辅事。”   经算子:“恭送辅事。”   聂倾寒:“恭送辅事。”   底下一群人哗啦啦跟着行礼,声音此起彼伏,“恭送辅事!”   杏花林深处,有一座三进三出的藤屋。左右无人,偏僻又安静。   辅事住在这里。   付长宁笃定程一叙不愿自己住所沾染妖气才把辅事发配到这里。不然,大家怎么都住在隐菊楼。   付长宁到的时候,辅事正在见客。   乱禁楼弟子天天被程一叙洗脑,还有不厌妖的?莫不是找茬的吧?   客人她认识,宗离,宗敬的儿子,也是乱禁楼这一代最出色(干活最勤快)的执剑弟子。   程一叙和宗敬面和心不和,但对宗离这个儿子宠爱有加。无他,宗离出色到程一叙嫌弃不起来。谁让他本人连扫帚倒了都懒得扶一下,而宗离洗涮洒扫简直一绝。   “辅事,若非俗事缠身,宗离真想早些过来拜会您。如今见您身体安好、修为深厚,宗离就放心了。”   辅事轻笑:“蒙你惦记。见你修为渐长,我也甚是欣慰。”   “宗离这条命是辅事救的。当年宗离在妖战中沦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辅事撑着防御十天十夜直到最后一人从妖战中撤退。”   “过去很久了,你每次都讲。程一叙剑意十分精妙,与你所属功法贴合,好好学,你的成就在后头。”   “是,辅事。”宗离察觉到有人靠近,眸子瞬间从仰慕切换成冷静戒备,“谁在那里?”   付长宁说:“我、我是来寻辅事的。”   辅事看向这边,见付长宁支吾其词,便猜到了什么。   “付长宁,今日议事台上那位自告奋勇的小姑娘。我得多谢你,否则我一定下不来台。”辅事浅笑看着付长宁。   宗离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尊重’是他从辅事身上学到的第一个能力。   “辅事,宗敬俗事缠身,这就告退了。愿辅事平安顺遂。请。”宗离眼尾扫过付长宁。五柳镇,即便是方澄都不一定应付得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真的可以吗?   辅事:“请。”   宗离一走,辅事起身走向付长宁,视线从窗户外孤月上收回,“丑时,我们时间很充裕。咳,还疼吗?”   付长宁感受了一下,“还可以。”   她有点儿狡猾。无论是说疼还是不疼,辅事都会在力度上有所调整。但她说了‘还可以’。意思是,疼,我也能忍着。   你做你该做的,我受我该受的。除了腹中胎儿,你我二人并没有别的牵扯。   辅事是个习惯算无遗策、事事周全的人。她越是这样,辅事越拿捏不准相处分寸,或者是身体的分寸,或者是平日的相处。   今日没有经幡,辅事解开明月冠上的绶带。绶带是两条三指宽的布。   “辅事,换你吃药吧。”吃了药,他会不会变得柔软些。   过了一会儿。   “辅事你怎么全吃了?”   付长宁张口欲言,她带来的药他软全吃了,她要怎么办?   见他还在咀嚼,喉头有吞咽的迹象,付长宁忙凑上嘴,想趁他没全咽下去时分她点儿。   辅事微微侧头,避开了。   付长宁顿住,有几分难堪。   然后不满从心口烧起,由得了他了?!他不知道自己弄得她很疼吗?   付长宁在辅事的惊讶中双手攀上他的脸,二指探进去抠药的残渣。   辅事意外极了。愣了一瞬,盯着她白嫩指节从自己口中掏出药残渣,喂到嘴里咽了下去。   辅事轻笑一声。   ……   付长宁:“上次后背青一块紫一块,撞伤了,有点儿疼。”   背部被凹凸不平的地板硌出淤青。   藤屋地面虽然铺了厚厚一层地毯,但躺上去还是会硌得人不舒服。   腰间一紧,付长宁整个人都被抱了起来。辅事拾起她渐失力气的胳膊搭在自己后颈,即使她现在什么都抱不住。   付长宁一下又一下数着他脑袋上的银质单线流苏晃了几次。   烛火偶尔映在银片上,啧,有点儿晃眼睛。   每当这个时候,付长宁就往下看,数黑银梅花外衣上的装饰。   付长宁想,原来这事儿除了在床榻上,站着也能完成。   辅事提前叫人备了水,他给付长宁清理。水面上有几缕淡淡的血红飘开。   付长宁看见了,“呜呜呜,药过期了吧。”   “……”辅事顿了顿,“药哪儿来的?”   他好像在转移话题,付长宁说,“问喜春楼要的。”   辅事知道这地方,“妓院。”   付长宁说,“嫌脏?我们的事儿又能干净到哪儿去。” 第29章   非凡送付长宁到城外, 一路上哀叹连连,频频不舍地望着她。   要是再来点儿眼泪,那场景完全就是在给付长宁发丧。   “五柳镇诡异得很, 你要小心。我给你买了串儿糖葫芦放包袱里了,觉得日子苦的时候就拿出来舔舔。”非凡叹气道。   啧,不喜欢糖葫芦。   “重说一次。”付长宁随手捡了块石头在地上写几个字,屈肘撞了撞非凡, “非凡, 就照着这个念。”   非凡凑过去, 一字一顿道,“付、长、宁、旗、开、得、胜,先、破、五、柳、诡、镇, 再、败、珠、玑、仙、子。”   什么玩意儿, 纯粹是自欺欺人的字眼。   付长宁接过非凡肩上的包袱,“借你吉言。我先走了。”   半路没回头,冲非凡摆了摆手, 示意他别目送了。   五柳镇。   镇子因柳树多而得名。别处的柳树是瘦高的,柳条姿态柔美似女人的腰肢。五柳镇的柳树特别肥大, 跟客栈门口蹲了朵肥香菇似的。   肥香菇头上冒了两个水缸大小的绿色球揪揪,互相挤压着。打眼一瞅像安了两个耳朵。   进了五柳镇一路走来,也没看见什么人头皮球, 怎么就传得那么邪乎。   付长宁到的时候天色将晚, 便进了客栈。   “客官, 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说句话呀。天色不早, 我还急着给两个儿子喂饭。”掌柜不耐烦地拍了拍桌子, 毛笔在半干涸的砚台里润了又润。怎么今天外来的人格外多。   付长宁回神, 忙道, “住店住店,给我一间好房子,钱不是问题。掌柜簿子慢点儿翻,我想挑个吉利的位置。”   若非遇上逢年过节那种日子,客栈人流量一般是有定数的,掌柜磨的墨汁也是差不多够。眼下明显墨短缺了。   这客栈是五柳镇最大的客栈。让她瞅瞅都来了哪些竞争对手。   簿子上新写了七、八个人名,有两个是认识的,一是杨深衣,另一个是宗离。   “观掌柜头上华发早生、面带沟壑,想来儿子已经不小了,还需要您喂饭吗?”   掌柜笔下一顿。前几位话少性子傲,多说一句跟弄脏了他们似的,眼前这位倒是个话唠。   见掌柜不悦皱眉,付长宁忙表善意,“我家里世代行医,以治病救人为己任。若是掌柜有难处,我也许能帮衬一二。”   掌柜眉毛松开,心生感激,但愁容未散,“原来如此。但不麻烦客官了,这是五柳镇惯常发生的事儿。”   哦哦,邪乎的地方来了。   付长宁:“我付家行医济世,将无数人家从病痛中拉出来。掌柜的不妨说说看。”   掌柜沉默,捏紧了手里的笔杆子。   付长宁把包袱扔在身后桌子上,叫了一碗面、两碟小菜,“我不收钱的。掌柜改主意了,随时来寻我。”   饭一到,径自吃了起来。   赶了一天的路,确实腹中空空。   掌柜收好簿子,去后厨给儿子盛饭。腰后别了个小灯笼,路过付长宁时,迟疑了一瞬,低声道,“拖到这么晚,天色黑得都瞧不太清人影了。我要给儿子喂饭,客官要是得空,能不能搭把手替我照个路?”   “当然,举手之劳而已。”付长宁放下筷子,接过灯笼杆,跟在掌柜身后,“礼乐殿付长宁,掌柜叫我付长宁就行。”   “客官性子好,冲着客官这副好性子,我就不能冒犯您。客官记得拿稳灯笼杆。”   付长宁不明所以,面上不显,应了声,“好。”   掌柜出了门,把饭碗放在柳树下的青石桌上。从客栈门后取了个梯子出来,搭在柳树上。回身端起饭碗爬上柳树。   灯笼挑得再高,也照不清柳树之上。掌柜只是给了借口让付长宁来。   掌柜舀了一勺饭,喂向柳树的两个“耳朵”。“耳朵”中间张开一条小口子,吞咽起来。“沙沙”的咀嚼声在黑夜中十分明显。   那根本不是什么柳树“耳朵”,是两个男孩子。男孩子头部像吹了气儿一样涨圆成水缸大小,身子缩成竹竿粗细。腰间绑了一圈粗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系在树柳树上。   男孩子似是注意到幽幽烛火,眼珠子迟钝下移,瞪向付长宁。   那真的是活人有的眼神吗?   付长宁捏紧手中竹竿,脚底凉意顺着脊梁直攀爬到头皮。   这就是人头皮球。五柳镇中所有柳树上冒出来的绿色球揪揪是一个个活人。   “如何发生的?”付长宁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是问道。   “大概有十年了吧。我平日偏疼小儿子,给了他一口酥糖,大儿子见了也缠着我要,我怒上心头,甩了他一巴掌。大儿子摔门而出。第二天告诉我他的脸很胀。我没当回事儿。”掌柜拽起衣袖替大儿子擦掉嘴边的食物残渣,动作轻柔又仔细,“从那天起,他的脸越来越胀,身体却消瘦下来,像是什么东西捏着全身的气儿往脸上赶。”   “我带着他四处求医,但没人能治。渐渐地,他的脚开始离地。我便拿了绳子把他绑在柳树上。没过几天,小儿子也说脸发胀,症状和大儿子一模一样。”   “客官,你见多识广,瞧这病可有得治?”掌柜语气平缓。失望的次数太多,他压根不抱希望。   “虽是第一次见,付长宁必定尽力而为。”付长宁说。   掌柜立在梯子上,微胖的身子艰难地侧过来一些,对着付长宁遥遥一敬,“多谢你。”   “掌柜,这病、”付长宁一顿,暂且称它为“病”吧,“这病大概是什么时候病发的?”   掌柜一愣,还真没人问过这个问题。客官跟以往的大夫似乎有点儿不同。略微思考了一下,“没有确定的时间。但非要说一个的话,大概是女儿节前后。”   “女儿节?”付长宁把灯笼放在青石桌上,上前几步,替掌柜扶着梯子。他方才道谢时梯子轻微地闪了一下。   掌柜继续喂饭,“五柳镇流传下来的节日。节日当天,未及笄的男孩、女孩们在女儿庙中拿吃食拜娃娃仙,乞求远灾避凶、平安顺遂。我家大儿子最喜欢这个节日,能狠狠地过把嘴瘾。”   提到孩子,掌柜又落寞了,悄悄按去眼角的湿意,“现在我把酥糖铺子买下来,他也吃不了那一口。我一直后悔,若是那天耐心点儿,陪着他去买,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   未发生之事,付长宁不能应。于是沉默。   掌柜喂完儿子,下了梯子,把它重新收到门后。   付长宁:“别人家也是晚上喂饭吗?若是不喂饭,人头皮球会不会找别的去吃?如果解开绳子,人头皮球将飘向哪里?”   “什么时候喂的都有。客栈白日忙,我才晚上喂。”他下来时她已经撤回了脚。他人偏胖,摔下来无数次,哪里会不知道付长宁的善意,“叨扰客官许久,我这就带您去房间。这边请。”   掌柜默默地把付长宁房间等级调整至最高。第二天天亮后直接划掉付长宁的居住记录。免费住,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其它人这一晚能睡着就谢天谢地了。一合眸子眼前全是栓在镇子上角角落落的人头皮球;这客栈茶苦、被子薄,风稍微大些就把窸窸窣窣人头皮球咀嚼声带到耳边;提心吊胆也不敢睡,只觉得无数双迟钝的眼珠子在后背盯着。   付长宁睡得相当好。高床软枕,香茗热水,听说是掌柜早些时候去锦绣楼买来的。原本还担心咀嚼声烦人,窗户一拉,世界都清净了。   第二天一早,付长宁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出门,刚好和眼下挂了两团青乌的杨深衣打了个照面。   无边崖之事在前,杨深衣不敢再小瞧付长宁。但是嘴上便宜该占还是得占。   “这不是付长宁么,你也来了。真羡慕你这种感知迟钝的人,能毫心理负担地呼呼大睡。我就不同了,对人头皮球感知太过敏锐,意识境到现在还是极为活跃的。”杨深衣扬了扬下巴,展示自己的黑眼圈。   不,这不叫黑眼圈。是能为越大、反馈越强的印证。   付长宁突然上前,杨深衣下意识退了两步,身形正好对着客栈门前的柳树。   付长宁:“哦真的吗?那你一定感知到客栈两颗人头皮球正直勾勾地瞅着你吧。”   杨深衣脊梁瞬间僵直了一下,不自在地胡乱点了两下头,“...是的呢。头发花白年纪很大了,想来是掌柜的父母吧。”   “那你看看掌柜父母是不是长这样?”付长宁探手勾住杨深衣肩膀,大拇指倏地用力按着她的脊梁。杨深衣被迫抬起头,直直地撞向柳树上两颗人头皮球视线,惊恐大叫,“啊啊啊啊!”   猛地挣脱付长宁,踉跄着脚步跑到一边。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   “他们怎么看也不像是头发花白吧,我瞧着只有六、七岁模样。”付长宁声线有意拉得很长,嘴巴凑近杨深衣耳朵边,语带讽意,“啧,感知敏锐的人,你感知的好像不太准呦。”   杨深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青是怕的,白是难堪的。   甭管杨深衣意识敏锐与否,付长宁意识可不迟钝。有一道视线从刚才起就落在两人身上。   这视线虽然一触即分,但付长宁清晰感知到主人的意志:付长宁嘴巴坏,咄咄逼人,得理不饶人。   “宗离!是你吧!”付长宁冲宗离走远的背影喊道。虽然是疑问的语气,方才那毫无疑问是宗离的视线,“没理我都要争三分,得理,为何要饶人。”   宗离顿了一下,眉头拧起,摇了摇头。与付长宁这种嘴上逞能之人交谈简直拉低了辅事的档次。   径自离开。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在中午,长宁carry全压场 第30章   光看到她吓唬杨深衣, 没看到杨深衣扬着下巴先挑衅?   “呵。”付长宁对着宗离背影“嗤”了一声,他又能清高到哪儿去。   杨深衣听过人头皮球传闻,亲眼见着了才知道这么吓人。被那两双眼珠子盯着时, 她后背冒起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这些年来,从五柳镇出去的人非死即疯。   想到这儿杨深衣彻底坐不住了。宗离是这五柳镇最强大可靠的人,与他同行,两人也有个照应。   又怕付长宁也跟上来, 没得拖累两人。故意道, “这么瞧不上宗离道友, 等会儿就别眼巴巴贴上来寻求庇佑。”   “不是,你以为你乐意贴谁就能贴上谁?先说好,我架势端得很大, 没三步一叩五步一拜我可不让你贴。”   付长宁看到杨深衣跑到宗离身后, 而宗离不着痕迹朝路边移了两步,让开距离。   竞争对手同什么路。付长宁脚步一转,踏上另一个方向。方向与宗离背道而驰。   五柳镇几乎淹没在柳树里, 每隔几步便能看见柳树上绑着的人头皮球此起彼伏,有风来还会跟着左右晃荡两下。昨天天色晚没看清, 如今便觉得触目惊心。   有个老妇人双手一拍大腿、一屁股坐在地上,腿脚胡乱蹬着地,捂着脸哭天抢地, “咿呀, 日子刚好了几年, 老头子你怎么也成了这个样子。咱家剩我一个可怎么活啊。”   要不是付长宁跳脚得快, 老妇人得一腚坐她身上。   老妇人腿上放了根旧粗麻绳, 这种样子的麻绳在五柳镇通常用来绑人头皮球。麻绳的另一端勒在一个体型偏胖的老头身上。胖, 腹部肉从麻绳中溢了出来。   老头脸已经胀得跟水桶一样大。   头越大越难绑。老妻体瘦、劲儿小, 赶个鸡都能折了半把老骨头,老头想趁自己还能动的时候先绑上去。   面带愧色,又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催促道,“嚎有什么用!咱家孩子在上头绑着,听见你嚎能过来帮着绑?有那功夫嚎不如省点劲儿来绑。”   老头艰难拧过头,把旧麻绳往老妇人身前递,接手的却是一个姿容貌美的姑娘。垂挂髻,鹅蛋脸,眼睛很清透,一身鹅黄色衣衫纤尘不染。   “您份量重些,老人家强行来难免有伤。我来吧。”   “这怎么好意思、唉、有劳姑娘了。”老头子叹了口气儿,在付长宁近身时尽最大可能往后仰了仰脖子。虽然收效甚微,基本等同于没仰。   老头子:“这怪病不知道怎么传染的,姑娘离我远些比较妥当。”   “还是我来吧,年轻漂亮的姑娘家日子还长着呢,染了怪病可怎么好。”老妇人抽噎了两下,爬起来接手,奈何坐的太用劲儿扭到了腰,一动就骨头“嘎吱”响,“姑娘心好又长得俊,给我做儿媳多好,再生几个漂亮的孩子。可惜我儿子...唉...”   大概是一直追着聂倾寒,骤然被人这么一说,付长宁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市场的。   “嫁不嫁人的,不怎么影响生孩子。”付长宁随口应到,脑子里极快地闪过辅事那张脸。柳树斜后方绑了一个十三、四的少年,体型随爹。   “姑娘,绑的时候把我和儿子绑到一处。我想离他近点儿。”老头见老妇人没动作,催促道,“别干坐着,给姑娘倒杯热水来。再把我前几天买的茶点干果糖葫芦给姑娘。我是吃不到了。”   旧麻绳在柳树上缠了几圈松松垮垮打了结,付长宁左脚紧蹬柳树,双手一扯,绳结抽死。   “诶,对对对。我这就去取。”老妇人扶着腰一瘸一拐进屋,屁股大腿上两块土渍跟着左拧右斜。抱出来两个袋子,非得往付长宁怀里塞,说拒绝就是嫌弃东西不值钱。   付长宁勉为其难收了糖葫芦,推回袋子,“这个就行了,我打小就爱吃这个。老人家,女儿庙怎么走?听说女儿节就这几天了,我想去看个热闹。”   并不爱,进包袱里和另一根糖葫芦相伴到长毛吧。走你。   老头插话说了地址,“听我的准没错。我家玉米田就在女儿庙东边,农忙时一天五趟都是少的。前段时间我还去给娃娃仙漆红洒金,为女儿节做准备。”   付长宁:“多谢指路。我赶着去看热闹,先走了。”   “这姑娘性子真好,可惜今生没有婆媳缘。”老妇人腋下夹着的袋子由于重量轻微下滑,她习惯性往上颠了一下,突觉被什么硬物咯着。解开袋子一看,瓜子上面躺了一串铜钱。   柳树上拴着的大多是孩子,但这也不绝对。大人也有,眼前还有一个老头。能成为人头皮球,这群人一定有一个共同点。目前看不太出来。   付长宁照老头所说,拐了几个巷子后看到了女儿庙。   女儿庙与平常寺庙样子大同小异。由于是面向孩子开放,门口多得是酥糖、灯笼、风筝、小玩意儿等摊贩。啧,光讨人厌的糖葫芦树就看到了好几个。   庙中主位上坐的是娃娃仙。泥胎凡身,松针做发,脸很圆润,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弯缝儿。白白胖胖,胳膊腿儿宛如藕节。   腰腹往上漆红洒金,贵气逼人。颜料是新的,还没干。下半身缠了一条红绸盖得严严实实。   娃娃仙右侧摆了个木桌、上披红布,庙祝坐在那里售卖香火并纸金、纸银。付长宁凑过去端详了一会儿。   “付长宁,你也来这儿了。”   明日就是女儿节,女儿庙今天人很多,进香都要排队。杨深衣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瞧,确实是付长宁。疑惑道,“你莫不是跟着我们来的?”   身边一同踏进来的宗离几不可查地皱了眉头。   付长宁翻了个白眼,“你后脚还在门外挂着,进香都已经排到我了。嗤,谁跟谁哟。宗离道友,你说说看。”   宗离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付长宁掏出铜钱放在庙祝身前,“我买一根香,为我家孩儿祈福。”   庙祝乍一看是个干瘦的老年女人,黑白发绾成髻堆在脑上。接香的时候见其手掌有肉、五指盈润,观脸不过四十出头。   “我是外来人,做祭祀多年,从未听过娃娃仙。别的地儿没有呢。庙祝,女儿庙什么来历?什么时候、因何而建?”付长宁神色恭敬、酬而三拜。头从蒲团上抬起来时,视线自然上移。   红绸下,湿了的泥土拌着干草树枝做成娃娃仙腿脚模样。想来是未完工,拿布遮挡一二。只是这树枝,怎么是槐树,泥里还拌了墨和鸡血。   宗离也拈了香来拜,看到红绸底下时神色一变。   杨深衣倒抽口凉气儿,“庙祝,你太无知了。槐树乃木中之鬼,用槐树给娃娃仙做泥胎,你是用香火养煞气吗?我看五柳镇上人头皮球与你脱不了干系。”   “这话不能乱说!姑娘你别含血喷人!”庙祝“腾”地站起来,脸肉抽动,眉眼间带了气,浑身都在发抖,“五柳镇遭人头皮球之祸久矣,我祖上清清白白读书人,连蚂蚁都不敢捏死,怎经得起这般污蔑。”   宗离亦觉得杨深衣这话不妥,声音中已然带了斥责,“杨深衣!”   杨深衣面带愧色。这愧疚主要是来自于对宗离的惧,而非对所言所行的后悔。   但对一个凡人道歉,这有辱仙家脸面。杨深衣梗着脖子,拖了很久才声如蚊蚋的道了句“抱歉,我失言了”。   付长宁说:“庙祝我跟她向来不对付,你告诉我女儿庙的来历就能气一气她。看着我好绝对比压着她低头还要让她内伤。”   庙祝觉得付长宁进香时面上敬意不假,又不揭穿娃娃仙未完工之事,本就心生好感。又经了杨深衣这么一语刺激,好感又放大一二。   挽着娃娃仙,叹气道:“女儿庙建庙于十五年前,是为了纪念我的女儿丹儿。是我的疏忽,让丹儿惨死。”   十五年前。   庙祝有一女一儿。女儿玉雪可爱,儿子乖巧听话。同五柳镇里的所有女子一样,更偏爱儿子。   丹儿八岁生辰那天,终于等来了央求母亲好久才得到的一根糖葫芦。丹儿早就羡慕同伴可以攥着木棍从第一颗舔到最末尾的第五颗。她每天都盼着去同伴跟前显摆‘自己也可以从头舔到尾’,于是数着日子等长大。   然而,母亲拆了糖葫芦放在盘子里。原因是弟弟也要吃两颗。   丹儿跟同伴约好会拿糖葫芦给他们看。弟弟要吃也不是不行,起码等她展示完了再给他。   弟弟鼓着腮帮子嚼地正开心,手里拿着第三颗,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吃。实在是想吃,但又怕姐姐生气。   丹儿委屈大哭,“缺了两个,不完整了。我没有糖葫芦串儿了。”   弟弟不知所措,上前想道歉。   “不要你假好心。你抢了我的糖葫芦。”丹儿猛地推了一把弟弟,弟弟一个趔趄后脑装墙磕破了个口子。   庙祝大怒,想都没想抬手扇丹儿一巴掌。力道没控制好,很大。丹儿侧脸肿了起来。   庙祝打完就后悔了。大好的日子,不过一串糖葫芦,再买就是了。买两根,一人一串。这就不争了吧。   丹儿“哇”地一声哭着夺门而出。   庙祝亲自出去城西买了两串而糖葫芦,和弟弟一起等丹儿回来。到了傍晚还不见人。   外头传来消息。   丹儿去城东的糖葫芦摊子上看着人家卖,摊主送了丹儿一串儿。但回来时天色已晚,失足落水。   尸体捞上来的时候,脸都泡涨了。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根化了糖衣的糖葫芦。 第31章   庙祝说到痛处, 不禁悲从中来。   抬袖掩面啜泣起来。   “抱歉,不是有意戳到您的伤心处。”付长宁拿了手帕给庙祝,庙祝感激地瞅了她一眼。   杨深衣心情差极了。这种差主要来源于自己被迫向一个人低头认错, 而这个人是谁,无关紧要。但庙祝就凄凄惨惨在眼前晃悠,付长宁还跟着帮腔,这就不断提醒众人自己方才的失态。   杨深衣阴阳怪气儿, “槐树、鸡血拌墨最易滋生煞气, 庙祝用这些东西给娃娃仙做泥胎凡身, 怀着什么心思呢。还特地用红绸盖着下半身,不是掩人耳目是什么?人头皮球之事,你一定脱不了干系。装什么装。”   庙祝神情激动, 指甲陷入手帕里, 猩红着眼睛喊道,“我是一个母亲,没人比我更清楚失去孩子的痛苦。遭了人头皮球之祸的人大多是孩子。将心比心, 我怎么忍心让别人沦落到跟我一样的境地。”   声音悲伤绝望,喊到最后几近沙哑, 狠狠地瞪着杨深衣,“槐树□□,能支撑得起泥胎;鸡血拌墨能使娃娃仙颜色鲜艳持久, 这些东西工匠最清楚。你去方圆百里问问, 哪里的庙中仙泥胎凡身不是这么做的。”   似是情绪不稳, 庙祝一口气儿差点儿没喘上来, 脚步不稳身形晃荡。   付长宁忙搀扶起她, “小心。”得到庙祝感激一点头。   庙祝继续道, “盖红绸更是满口胡说。给娃娃仙漆红洒金的张老头突然染上人头皮球的怪病, 导致娃娃仙不能在女儿节前完工。我才给腿部以下盖上红绸。”   杨深衣哼道:“狡辩,我才不信你的。”转而向宗离道,“宗离道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她一看就是扯谎的。你千万别信。”   宗离眉头拧起。   付长宁一看就知道宗离拿不准主意,“我信庙祝。”   庙祝仰头,感激地瞅着付长宁。   杨深衣翻了个白眼,“你信有什么用?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就算吗,是不是,宗离道友。”   付长宁:“庙祝,你口中那位张老头是不是胖、腹部有肉,嗜甜,家中有瘦弱老妻,儿子八年前变成人头皮球?”想了想,“家住三条街后的元宵铺子旁边?”   庙祝点点头,惊讶道,“是。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他。他曾给娃娃仙漆红洒金,头开始胀大之后不愿拖累老妻,便想趁自己还能动时把自己挂柳树上去。”付长宁走到宗离面前,朝他伸出自己的手掌,上面残留了一些类似木屑的东西,“柳树软,槐树硬。别说娃娃仙的泥胎凡身,连麻绳里面掺的都是槐树。”   宗离冷哼一声,抬臂挥开付长宁。他身形很快,付长宁眨眼的功夫面前便只剩下拂过的衣袖。   “待我搜过她的记忆,才相信她与人头皮球之事无关。”宗离足尖轻点越过付长宁,身形在空中绽放成花,五指结印叩向庙祝头顶,同时口念“娃娃仙”。庙祝脑海中所有与娃娃仙有关的记忆全数灌入宗离脑海。   庙祝确实是清白的。宗离收了手,立即退后两步,躬身行礼,“对不住,庙祝。”   不愧师承程一叙,有着一脉相成的巧取豪夺本性。   付长宁搀起尚在迷蒙的庙祝(搜记忆后遗症),“杨深衣,宗离道完歉,轮到你了。”   杨深衣一张脸红了又白。一而再地被羞辱,传出去她可以不用见人了。偏生除了付长宁,连宗离也在催促她,“愣着干什么,道歉。”   “对、不、起。”杨深衣几乎是咬牙切齿,瞪了付长宁、宗离一眼,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出了娃娃仙。   宗离对付长宁有几分好奇,“地处五柳镇,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为何一直信庙祝?”   “她眼里很干净,不像你...”付长宁视线扫过宗离,抬步离开女儿庙,“...晦气!”。虽然她没明说,但宗离能感觉到她的蔑视。   庙祝眼里是否干净?什么才算是干净?宗离至此才真正注意到付长宁。   女儿节前一天的正午时分是给娃娃仙燃向叩拜的日子,标志着为期两日的女儿节正式开始。   或许是开始过节了,庙前的糖葫芦向路人发放,价格是双倍。   付长宁左闪右避,怀里还是被塞了一支,“我济了贫又买了香,荷包里比脸还干净。买不起您这糖葫芦。”   举着糖葫芦欲还回去,却见满地都是人挤人、眼前众多糖葫芦树跟安了脚似的前后左右动。根本找不到谁塞来的。   行吧。现在是三根糖葫芦躺在包袱里长毛。走你。   付长宁又逛了一会儿,吃喝玩乐一个没落下。华灯初上时才回到客栈。   掌柜立在前台,呆愣着看向二楼。神色中有着惊恐。   “人、人头皮球...我还以为这间客栈逃过了人头皮球,今天居然又来了。”   “掌柜,你怎么了?”付长宁蹙起眉头,前脚刚踏进客栈就听见一句熟悉的惊慌声传来,“啊,我的脸,我的脸好胀啊!”   杨深衣!   付长宁拔腿跑进去,一个身影比她更快,是宗敬。   二楼楼梯拐弯处,杨深衣双手捧着脸,脸胀大了一圈,指甲深陷进去、戳烂了皮肉。口中喃喃道,“别胀,别再胀了。快缩回去,缩回去!”   她似是要把胀起来的脸强行按回去。   看见宗离,似在黑夜中看到一束光。杨深衣急奔过来,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敬畏,拔腿奔向宗离,“宗离快救我,我不想变成人头皮球。我不想!”   “诶呀,人头皮球!”客栈里的客人纷纷惊叫,扛着行囊就惊慌失措乱跑。   “别过来!千万别过来!”客人腿脚发软,见杨深衣朝这个方向来,行囊、筷子、碗碟......抓到什么就往杨深衣身上扔什么。   付长宁和宗离逆着人潮奔走。   付长宁看见宗离指腹放在剑鞘上,渐渐往后推着。抢先一步以剑为掌扣住情绪不稳的杨深衣,“杨深衣,冷静下来。信我,我能救你。”   原以为很难制止她,没想到杨深衣非常配合得安静下来。   杨深头部不断胀大,脑子却清晰得很。她当宗离是唯一救星,可奔向宗离时,他剑上寒芒一点点掠夺她的眼睛。   跟她向来不对付的付长宁,至少没想杀她。   付长宁:“将你进五柳镇以来干过的每一件事、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告诉我,不要有任何遗漏。”   杨深衣点点头,“好。”   傍晚进客栈投宿,去女儿庙拜娃娃仙,出来遇见发放糖葫芦,回客栈自己生闷气直到方才脸部开始发胀......一桩桩一件件全部说了。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等杨深衣说完,已经三更天了。   “好,我心中有谱了。你先回房休息。容我再想想对策。”付长宁提前跟掌柜的谈好,先不动杨深衣的房间。   “付长宁,你一定要救我。我不想变成人头气球拴着柳树上。”杨深衣下意识扒拉付长宁的手,又担心传染给她两人一起玩完儿,顿了一下,放下胳膊。   付长宁双手按着杨深衣肩膀:“若是碰触传染人头气球,掌柜的早就拴在人头气球上。你莫着急,我定会想办法。”   “我观察过,人头皮球是泄了气儿才瘪下来。你是修士,比普通人瘪得更慢些。不用这么担心。”   杨深衣一步三回头的回房间了。她怕再继续缠下去会惹得付长宁不快,抛下她,于是十分配合。   宗离:“你有什么好办法?”   “没办法。”付长宁摇了摇头,“我们三人行程高度重合,找不出什么问题。我困了,先回房间。明日继续。”   宗离点点头。   明日,新的噩梦来了。   付长宁还在睡梦中,大门“哐”“哐”被连拍几下。   “付长宁!”是宗离。声音比平常大了些,依旧很稳。   “一大早做什么!”付长宁忙活到深夜刚睡下,就被叫醒。眼下挂着两团乌青。   心情不怎么好,带着气儿拉开门。   那一瞬间,心凉了一下。   宗离脸颊圆润失了之前刚硬线条,他的脸也在一点点变胀、成为人头皮球。 第32章   “如你所见, 我染上人头皮球了。”宗离径自进入房间,在圆桌前坐下。双手交叠横在鼻梁前,语气冷静地仿佛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儿。   “我与杨深衣自今早起便未曾分开。我们的经历相同。”   这幅严肃的语气配上那颗煮熟汤圆一样的头, 嘶,有点儿好笑啊。   宗离瞥了付长宁一眼,慢悠悠道,“你若是想笑就别忍着。”   嗤, 谁没看过谁的丢脸现场啊。   原以为付长宁会被气得跳脚, 却见付长宁不知想到了什么, 逐渐敛了笑意,皱着眉头问道,“经历完全相同吗?”   “是。”宗离也逐渐正色起来。   付长宁“腾”地起身, 进了宗离房间四处瞧, 在找什么东西。杨深衣一晚上压根睡不着,听到动静就一咕噜爬起来。   两人看着付长宁蹲在纸篓里寻到一根细竹棍儿,竹棍儿下方点了红泥, 是女儿节那天的糖葫芦。   宗离双臂环胸,歪了下脑袋, “没人规定男人不能喜欢吃糖葫芦吧。”   “嗯,没人。但接受这根糖葫芦会让你变成人头皮球。”   宗离讶然:“怎么说?”   “一种等价交换的术。接受了免费的糖葫芦,便要为对方献出自己人头。”付长宁说, “术法通常有迹可循, 但等价交换是双方自愿, 这种‘迹’便被擦除了。”   付长宁看向杨深衣, 杨深衣心领神会跑出客栈, 弯腰低头在墙角找了一会儿, 寻到昨晚从窗户丢下来的糖葫芦棍儿。   仔细一瞧, 糖葫芦棍儿底部有着相同的红泥。   免费没好货,下次再吃她就是蠢。   付长宁打开包袱,“张老头舍不得吃,因我帮了他,他才愿意把糖葫芦赠于我。你们看,糖葫芦棍底部有红泥;掌柜儿子爱吃酥糖,一定也喜欢糖葫芦,他应该也接了红泥糖葫芦。”   “若此话不虚,女儿节那么多糖葫芦,多少人将变成人头皮球。”宗离按在剑上手逐渐绷紧。猛地起身,抓着剑就要去女儿庙。   “你去干什么?”付长宁想拦着宗离,奈何跟不上他的速度,朗声道,“毁了所有糖葫芦都没用。”   这一声短促有力,宗离脚步一顿,转过来,“你什么意思?”   “我们没有看清谁递来糖葫芦,不是吗。”付长宁想了想,补充道,“而且,究竟是我们恰好撞上红泥糖葫芦,还是红泥糖葫芦选中了我们来做人头皮球。”   宗离眸子骤然收紧。昨天人太多,小商贩的糖葫芦赶着往他眼前凑,他确实不知道糖葫芦是谁的。想付钱也因为找不到卖家而作罢。   杨深衣点点头。她遭遇的与宗离如出一辙。   付长宁最后一句让两人背后冒冷汗、后怕不已。   对于五柳镇的居民而言,没有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眼前会出现一串要命的红泥糖葫芦。无论是否有贪念,一接手就完了。尤其中招的大部分是孩子。   “唉,十来岁的孩子,正踩在童稚和成年懂事之间,大好的人生将要展开,就这么戛然而止...”付长宁正惋惜着,脑中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柳树上的人头皮球。然后一路小跑,将五柳镇的人头皮球看了个遍,面色越来越凝重。   “你又知道了什么?”杨深衣只敢悄悄问她,怕自己喘气儿声大了会打扰到付长宁。   “人头皮球绝大多是十三岁到十六岁的孩子。我一直以为大多数孩子、零碎几个成年人嗜甜爱糖,才会中了红泥糖葫芦的术。如今想来,恐怕恰好相反。”   宗离问道:“怎么说?”   “正因为是十三岁到十六岁的孩子,红泥糖葫芦才会看上他们做成人头皮球。”付长宁道,“术往往自愿而生、由怨向死。还记得丹儿吗。丹儿生前最大的愿望是糖葫芦,更是快快长大。于是这些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人成为了红泥糖葫芦的目标。”   杨深衣先是恍然大悟,而后恨恨地跺了跺脚,“好啊,我就知道那个庙祝有问题。我现在就去找她问个清楚,定要让这恶毒的女人血债血偿。”   付长宁拦住她,“我都说了庙祝是无辜的。否则庙祝不会选择用松针给娃娃仙做头发。”   霜雪压松针,松针挺且直。松针是典型的正气凛凛的东西。辅事居所被一片松林围着,便有忌惮他妖修出身的意思。   杨深衣气急败坏,“那不是庙祝,又能是谁?总不能是那七尺高的娃娃仙吧。”   “是。很有可能是娃娃仙。”付长宁足尖轻点跃上柳树,一波儿人头皮球尽览无余,“人头皮球的大小和娃娃仙头部的尺寸基本吻合。最能代表人长大的部分是哪里?自然是脸。娃娃仙等一个时机,便会撕下人头皮球的脸。”   杨深衣心惊,一阵沉默。   “付长宁。”宗离突然开口,“我的头胀大速度突然加快。最多一炷香时间,差不多就跟娃娃仙脸个头同样大。想来娃娃仙等的那个时机即将要来了。”   付长宁低头一看。与宗离相同,杨深衣头跟灌了水的猪肺一样,一直在膨胀。   “走,去女儿庙!”   三人疾行奔向女儿庙。   宗离速度最快,腕间三转,烈火剑意熊熊扑向娃娃仙。娃娃仙泥胎凡身应声而裂,碎了一地。   “行了吗?娃娃仙毁了,我的头能恢复原样吗?”杨深衣捧着自己的头。但头没有任何变化。   随后赶来的付长宁喘着粗气儿、背部微躬,双手撑在膝盖上暂缓疲累,“你们出身世家法器一个接一个,赶上你们可太难了。宗离,省点儿劲儿,寻常的剑意对娃娃仙没有任何作用。”   话音未落,便见散落一地的泥土像按了倒放键一样,一点点恢复成娃娃仙模样。只是娃娃仙脸从之前的活泼天真换成了微愠不悦。   杨深衣不信邪,心中憋了好久的怒火层层加催战意,定要砍几下娃娃仙泄愤。手起剑落,娃娃仙又碎了一次。然后很快又恢复。脸上的模样带了怒火。   “这么做完全是在浪费时间。没用不说,稍不注意,反而还会让祸事变本加厉。别再出现第二次了。”付长宁不太建议。   宗离道:“你有更好的方法?”   宗离心里也不爽。一剑挥出去,却什么都打不到的感觉有些令人无所适从。   “有。术法是一类规则,而礼乐殿生来便是与规则进行对话的。”付长宁走到娃娃仙面前,口念术法。与娃娃仙开始对抗。   娃娃仙脸从怒目金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转为层层煞气。付长宁混沌左眼如银色灯火,脸上神色如常,一看便是占了上风。   杨深衣惊喜地感觉到自己的头有渐渐回缩的趋势。   这一缩,心情好了,身手也灵活了。   眸子滴溜儿一转,提剑跃上屋顶。长剑横在眼前,几道寒光闪过,人头皮球“啊啊啊”地哀嚎两声,便炸开了。   人头皮球少一些,付长宁赢面是不是能大一些。   付长宁正处在僵持胶着状态中,好不容易压制下来了,甫一睁眼便见了杨深衣抬剑“噗嗤”一声刺穿人头气球。   “住手!”付长宁欲出声阻止,却是慢了一步。   杨深衣和宗离不理解,为何人头皮球被毁,付长宁表现得比娃娃仙还要紧张,并且一脸“大水冲了龙王庙”的表情。   “人头皮球是娃娃仙的东西。你们抢夺娃娃仙的东西,娃娃仙恨意怒意一瞬间齐升,我的规则压制起来更要难上十倍。”付长宁人麻了。   一场必胜局飞了,要败了。   娃娃仙挪着身子从祭祀台上跳了下来,“哐”地一声跳出数十米远。她站直了很高,柳树才到她胸口。   娃娃仙圆乎乎的手扣上人头皮球,五指收紧,“嘶啦”一声撕下脸皮。然后调转方向朝自己脸上贴。   娃娃仙通过这种方式实现“长大”的愿望。但这愿望看起来是一次性的。   因为娃娃仙贴完后,立即撕下第二个再朝脸上贴。   短短五息,七、八个人头皮球被扯下脸。   杨深衣面带愧色,下意识后退两步,“我、我不是故意的。”   娃娃仙很快走到客栈面前。掌柜儿子们瞳孔剧烈抖动,身形抖成筛糠。   掌柜听到动静起身,奋而抄起客栈门后的梯子朝娃娃仙身上砸,大喊,“走!走远些!别碰我儿子,不然我还砸你。知、知道怕了就开快走。”   娃娃仙阴测测一笑,五指猛地朝掌柜扇去。带起的劲风挤压着掌柜的脸,掌柜的脸像一滩泥任人搓圆揉扁。   “小心!”宗离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活人在自己眼前被杀。明知道剑招无用,却还是左手格挡娃娃仙、右手揽住掌柜像倒插葱一样扔了出去。   娃娃仙与剑身交接,震荡铺天盖地朝宗离这边涌来。宗离几乎不能动弹。   同时娃娃仙另一手握拳砸下。   眼看宗离要被砸肉泥,付长宁不知道从哪儿蹿了出来拖开他扔了出去。   宗离身形在地面拖行数米撞到柳树上,眼睛一直看着付长宁。   她必死无疑。用她的性命救他,不值得。   突然,付长宁身上爆发出一股极为猛烈的剑招,将娃娃仙搅成土渣。   付长宁愣愣地看着自己包袱。临行前非凡送的那一根糖葫芦上储存了程一叙一道强大剑招。   等等,这算作弊吧。   这剑招实在是过于强大无匹了。削了娃娃仙,继续昂首阔步势不可挡削向柳树、房屋......   再这么下去,整个五柳镇都会被夷为废墟。   但程一叙剑招之强大,又有谁能挡?   付长宁心如坠冰窖,手心湿冷。五柳镇万条性命将因她的过失而葬送吗?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紫色圆片在付长宁头顶亮起。   最先是一个圆片,然后迅速扩散成无数个圆片,如绽开的吞噬花朝上一口吞了程一叙的剑气。   “辅事!”宗离眸中闪过惊喜。 第33章   是辅事的招式。时隔十年, 他竟能再次看见辅事出手。   但来的并不是辅事一人。程一叙与之并肩而行。   辅事并不孱弱,甚至能称得上一句结实有力,但走在身形健硕的程一叙身边, 就显得多了几分斯文沉静。但这并不意味着辅事沦为陪衬。   正相反,辅事一看就让人心生一种‘这人肚子里满是套,套一个还能拖出三个陪葬的’的感觉。   程一叙手掌躬起放在眉毛,处做出一副极目远眺的样子。那道势不可挡的剑气在程一叙眼里逐渐消弭于无形。“吞得一干二净呐。辅事, 看来你对我积怨已久。”   “我一片真心, 楼主又冤枉我。”很早之前辅事就习惯程一叙的各种阴阳怪气儿, “楼主剑气气势如虹,便是十个五柳镇拦着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但若放任楼主破坏下去,损坏的房屋、误掠夺的人命......不止息风宁云面上过不去, 楼主也难交差。”   “呵, 这么说来,我还要感激你了。”程一叙翻了个白眼,“要不要写篇祭文表彰一下辅事的恩情?”   “感谢”二字我先说出口, 但你有那个脸接吗?   “同为息风宁云做事,应当的。恩不用提, 仇不再表,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辅事笑看了一眼身侧的程一叙,视线转到一脸心虚的付长宁身上, “别再转移话题了。楼主, 这算不算作弊?”   啧, 就知道绕不过去。程一叙深呼吸了一口气儿。   “这要算作弊, 那锦绣楼别开了。”程一叙嗑了把瓜子, 眯起眼睛道, “付长宁机缘巧合得到藏我一道剑招的糖葫芦, 是运气。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辅事道:“诶呀,这话说得在理。”   “那辅事是承认付长宁有与方澄挑战的资格了。”程一叙看付长宁顺眼不少,没丢乱禁楼的脸。   “任何人看到五柳镇的情状,都会对付长宁心悦诚服。”辅事缓声道。   “真少见,难得看到你在夸一个人。”程一叙冷哼一声,丢了颗瓜子进嘴里。对着付长宁就换上笑脸,摆了摆手,“长宁,过来。”   付长宁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拍土,快步过去。经过辅事时轻轻颔首,没有做任何停留,停步在程一叙身前竖起耳朵准备听训。   程一叙把付长宁明损暗褒夸了一顿。大致意思就是你在杏花林胡闹那事儿记着呢,此番虽然做出一番成绩,但也只是将功补过而已。不要自满,也别失落,继续保持就行。   付长宁亲测与辅事这个距离差不多就行,不会太过疏离,也不至于引人注目。   “长宁,娃娃仙一不夺修为二不为名利,你怎么知道它如何作恶、为何逞凶?”程一叙好奇了很久。   乱禁楼曾派过几波人过来处理,全都跟宗离一般结果。娃娃仙虽然弱,但是打散了总会重聚,难缠得紧,修士对着它几乎束手无策。   幸好娃娃仙不出五柳镇。息风宁云添油加醋夸大了三两句将其传播出去,于是这些年去五柳镇的人数锐减,也因此避祸。   付长宁脸上有几分腼腆,“别的地儿没有娃娃仙,记载中也未曾有过。因此女儿庙虽然受香火供奉,但它是一座无神的寺庙。既然无神,那香火供奉的自然是来路不明的东西。”   付长宁继续道,“那东西无序,吃了属于丹儿的香火,自然得照着丹儿的规则行事。例如用丹儿喜欢的红泥糖葫芦做媒介,不断实现丹儿‘长大’的愿望。”   付长宁打开话匣子说了很多。   程一叙一直看着付长宁。她具体说了什么他也不在意,礼乐规则之事向来是他认知盲区。他是个剑修,一生只与剑打交道。   但就有那么一瞬间,付长宁头头是道眉飞色舞说起礼乐之事的样子在闪闪发光。   对嘛,这种身上有点儿东西的人才有资格进他的乱禁楼。   辅事虽然敛眉沉思,但程一叙知道他听进去了。辅事是个好相处的人,跟谁都好好说话,也善于听任何人的话。   但是,同为听,过耳的那种听和听进去了的听完全不同。   程一叙眯起眼睛嗑瓜子,“咔嚓”声打断付长宁的滔滔不绝,对辅事道,“辅事,说真的,别人不行就算了,我不信你看不出五柳镇的秘密。”   “五柳镇人头皮球祸患久矣。查不出源头,没法儿根治。就算能看清脉络,我一个军师文辅也奈何不了礼乐之事。而且在礼乐殿之人面前,花兰青不过是班门弄斧,又怎么敢僭越。”   程一叙是个剑修,还是个心思缜密、脑子好使的剑修。花兰青不出手,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罢了,就算辅事另有他图,他也奈何不了辅事。   “若你对着我只有这几句套话,那还是省些口舌吧。”程一叙觉得还不如看付长宁,起码付长宁会让他心情宽慰些。   真争气,没白瞎他那一道剑气,“长宁,五柳镇你得了魁首。接下来就是在方澄面前一雪前耻。合欢宗祭宗大典,你好好表现。”   程一叙胸脯挺了起来,语气中带了点儿自豪。付长宁总有一种他在邀功的感觉,顿了一下,试探回道:“是,蒙楼主教诲。”   “是什么是,我教你什么了。”程一叙瞥了一眼辅事,“还不感谢辅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不是,通情达理。”   付长宁转而对辅事行礼,视线没敢在辅事身上多留,“多谢辅事。”   付长宁的出现使得辅事计划生乱,程一叙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辅事不待见她。眼下,他就是想让辅事不爽。手按在付长宁肩膀上推了一把,“离辅事那么远做什么,辅事又不吃人。去,好好感谢辅事。”   不,他‘吃’人。‘吃’得还很凶。   付长宁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多谢辅事。”   辅事轻轻颔首,“嗯。”   两人离得近,近到付长宁能清晰听见他语调的磁性和拖延。这一声“嗯”像极了一次缠绵间的尾音,但又有不同,断音断得特别干脆利落。   付长宁脑子下意识开始播放之前的几个夜晚......   嗯,辅事技术真的不好。   听人讲辅事学艺、万般皆精,怎么轮到这方面就不灵了。   “楼主。”宗离拖着伤处过来,对程一叙恭敬行礼,又转而对辅事投去感激的眼神,“多谢辅事相助。”   杨深衣也跟着打招呼。   程一叙后退两步,有几分嫌弃,“你俩这个头看着渗人,有没有得治啊?”   宗离愣了一下,诚实摇头,“不知道。但我想大脑袋应该是不影响我整理洒扫的。”   程一叙:克服渗人的方法就是直面渗人。   程一叙:“咳,仔细一看还挺圆润可爱。就这么大着也无妨,人群中寻你也快多了。”   杨深衣眼带希冀地看着付长宁,“付长宁,你神通广大,又对礼乐之事知之甚多。有办法治我的头吗?”   付长宁:“礼乐之术中有一类术法能缩面成点,也许能行。我试试。”   付长宁双手结印、口念祭词,指尖暖金色光流缠着宗离、杨深衣二人。二人的头像瘪下去的皮球。   成了!   付长宁鬼使神差地瞥向辅事腹部。   能不能把那儿也瘪一瘪? 第34章   “仙人, 仙人。你能不能救救我儿子?求求仙人,只要能救我儿子,我做什么都愿意。”掌柜在付长宁身后远远地叫着, 跑得太着急,左脚拌右脚跌了好几下。   付长宁那一手“缩头”术着实惊到了掌柜。早已死寂的眼底被揪了一把,狠狠地活了起来。   这位客官果真说话算话,她真的能治儿子。   “这就来了, 我一定尽力。”付长宁敛起眉间倦意, 手稍微撑了一下大腿借力。这么一连串儿事情, 几乎没有喘气的空间。   身边绿影先一步掠过。   杨深衣在掌柜双膝跪地前抢先一步垫上脚,单手一撑掌柜肩膀让他直直站起来,“你眼瞎啊, 没看到付长宁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了。你怎么好意思眼下使唤她。”   杨深衣气呼呼双臂环胸, 腮帮子一股一股的,面带嫌弃,“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喜凡人。一个赛一个得自私。”   掌柜正要下跪, 便觉得身子被推直了。视线顺着动作自然上移,华美衣袖的另一头是一个绿衣的娇俏姑娘。   她似乎只是随手一推, 但是那力道重逾千斤。这便是尊贵的仙人吗?   掌柜从杨深衣面前挪开。他恨不得现在就把付长宁拉到儿子跟前,但杨深衣说得也对。迟疑犹豫一会儿,“客栈准备好了上房, 诸位仙人为五柳镇平祸辛苦了, 移步稍作休息可好。”   搓了搓手, 面带恳求看着付长宁, 双膝一软又要跪下, “仙人, 求你救救我儿子...”   “掌柜, 我说过会尽最大努力治您儿子就不会食言。您不必如此。”付长宁缓过劲儿了。之前不动人头皮球是怕打草惊蛇,如今娃娃仙已除,就得尽快阻止它继续蔓延。   杨深衣恨铁不成钢地娇斥了一声,跺了跺脚,“付长宁,你能不能有点儿主见?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活该累死你。”   感觉再待下去会被气死。杨深衣瞪了宗离一眼,转身就回息风宁云。当然,没忘给辅事和程一叙行了个潦草的礼。   掌柜喜出望外,连声“唉”“唉”,十分殷勤,“仙人这边请”。   付长宁:“楼主,辅事,你们一路兼程过来,要不要去客栈休息一会儿?”   付长宁只是嘴上客气一下,他们要是真的来她绝对会扇两下这张没事儿找事儿的嘴皮子。程一叙就罢了,但站在辅事跟前就很令人不自在。   她很清楚二人的关系。   一件事情上的合作,仅此而已。   尤其这件事还是不怎么被待见的。   辅事听见她“有孕”时的表情难以形容,但绝对不是惊喜。   辅事这样风华绝代、她只有仰望的份儿的人,跟她每三天一次为崽鼓掌。想想就觉得辅事亏了。   程一叙摆摆手,“出个门有什么好休息的。我们又不是纸糊的,一吹就倒。你说是吧,辅事。”   辅事径自走在前头:“走吧,休息一会儿。”   程一叙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似乎要把辅事的背影看穿个洞。息风宁云事务繁多,辅事本身也喜静,不爱跟人打交道,基本不出松涛林。   今天转性了?   程一叙一时好奇,跟了上去。   付长宁悄悄地跟掌柜咬耳朵,“你等会儿就给那两个人说客栈住满了,让他们令择他处。”   掌柜一脸“您放心交给我吧”。   五柳镇的人头皮球并没有解下来多少。   因为身体已经变成类似竹竿粗细,恢复不了。它很轻很脆,根本支撑不了全身的重量。也就是说,可能风大一点儿就会被吹折。   但五柳镇居民对付长宁依旧很感激。娃娃仙的咒解了之后,人头皮球们自己的意识逐渐浮出水面。   柳树上绑的儿子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爹”,眼睛也能认人了。掌柜欣喜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衣袖抹脸哇哇大哭。仿佛是个小孩子。   五柳镇众人只道她是个大夫,于是一商量,敲锣打鼓送了个“悬壶济世”的拍牌匾送到客栈。以谢恩情。   还没等付长宁推辞,牌匾一下子就被塞到怀里。   付长宁狼狈地捧着有自己三倍大的牌匾。重倒是不重,就是占地方。   等等,这牌匾用什么做的?   付长宁把牌匾翻过来,掌下凹凸不平的手感来源于字。是“女儿庙”的牌匾拆了重弄的,背面的“庙”字还缺了一半。   庙祝还好吗?   付长宁去了一趟女儿庙。   昨天还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女儿庙一下子就成了败瓦残墙,栏杆上装饰地漆金都被人粗暴地用小刀刮走。   庙祝蹲着收拾堆得满地都是的杂物,几缕发丝跑出了发髻。她只当是又来人谩骂,头也不回,声音有气无力,“我不知道是娃娃仙作恶,我只想祭奠我的丹儿。信不信由你。”   “我信你。”   庙祝身形一顿,回头,“姑娘,是你啊、不,应该称呼你为仙人。”   手下意识在身前搓了搓,有几分无措。   “庙祝,有香吗?”付长宁找到香案所在的地方,蹲下来翻了翻,找到一把香。   “仙人这是要拜?”庙祝自嘲地笑了一声,“娃娃仙是邪物,人人避之不及。仙人您一点儿都不觉得晦气吗?”   付长宁拈了一根点燃,对着空了的仙龛酬而三拜,“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我拜的都不是什么娃娃仙。是丹儿这条早逝的生命。”   庙祝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捂着嘴巴不让声音出去,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把哭意压住。沉着声音道,“多谢仙人。”   庙祝也跟着上了一炷香,“丹儿,娘真的好想你。娘每一天都在后悔为什么要拆了糖葫芦。这些年来一直在愧疚、自责中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丹儿,娘累,你什么时候能原谅娘?”   那根香刚插上香炉,就平白无故地断了。   付长宁的就很好。   丹儿一直不原谅庙祝偏心弟弟。   这些年,庙祝肩上扛了很多。此刻终于破防了,双手埋脸凄凄惨惨地哭起来。   付长宁叹了口气儿。   晚上。   付长宁推开房间门,桌前坐了个人。   那人容颜如玉、身形如松,即使只是简单地喝个茶水,动作也优美地跟幅画似的。   “辅事,怎么是你?寻我有事儿吗?”付长宁没空儿欣赏,做贼一样眼珠子警惕地四处转,后半句压低声音,“这才第二天,没到时辰吧。”   “付长宁,我们只是在配合,仅此而已。”辅事洁白如玉的手腕微抬,重新倒一碗茶水,淡声道,“别把我当你的奸夫。”   付长宁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草木皆惊,讪讪道,“那也不能怪我,我又没有经验。”   “那你是觉得我经验丰厚吗?”   “别处我哪儿知道,但辅事的技术是真的经验为零。”付长宁认真建议,“要不辅事练练?” 第35章   印象中, 辅事向来是风轻云淡的。   即便是为崽鼓掌,经幡下的眸子也比水还要澄澈。   付长宁看到辅事握着杯子的手指明显顿了一下。   辅事沉思片刻:“你的意思我已明了。”   “光明了有什么用?你得做点儿什么解决这个问题。”付长宁说话时眼睛不由自主地从那利落的长腿往上朝中心处瞅。   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缩了它, 缩了它’。放在身侧的手也有些蠢蠢欲动。   “莫想。”辅事换了个坐姿,单腿抬起交叠在另一条腿上。   见鬼了,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付长宁愕然,“辅事可是修习过窥探人心的术法?”   快回想从刚才踏进来她脑子里有没有出现什么不该想的。   “未曾。”   付长宁拧着眉头, 不是很相信, “胡说,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凡所见色,皆是见心。”   呃,是这样吗?   付长宁搓了把脸试图褪去尴尬。   仔细想想跟辅事为崽鼓掌这几次, 吃亏的好像是自己。她一直在疼。   话题转得生硬, “辅事,来寻我做什么?”   “有求于你。”   付长宁诧异:“求我?”   辅事放下茶杯,浅浅笑了一下, “过来。”   付长宁不明所以,走了过去。距离辅事三步时, 他十指结印、指蘸朱砂,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感到微凉二指贴着眼皮子在眼球上划过。   跟着眼前一红。   付长宁睁开眼睛,五柳镇在她的视野中宛如一个蒸笼, 冒着腾腾的绿色热气儿。离这绿色近些, 胳膊上就会因排斥‘不详’而浮现出一层鸡皮疙瘩。   “豁, 这是什么东西?”付长宁吓了一跳。   “怨气。”辅事视线穿过敞开的窗户延伸到整个五柳镇, “深重怨气仅有三成随着娃娃仙的消散而消失, 剩下的七成犹如阴云依旧死死地扣着五柳镇。只要时间足够, 这种体量的怨气生出第二个、第三个娃娃仙不成问题。”   “辅事你失职了。你不去解决, 还有心思在慢悠悠喝茶。”付长宁抓住辅事的小辫子。   辅事睨了一眼付长宁。   那神情怎么说呢?就让人感觉她有点儿耳背,得说个七、八遍才能懂。   “辅事,我不喜欢你的眼神。会让我感觉自尊受到了侮辱。”   辅事“讶”了一声,“你看出来了?抱歉,下次我会藏得好些。”   藏、得、好、些?!   简直理不直气也壮。   换成任意一个心怀不好意图的人,被对方当场戳破都不免面带难堪。但是辅事不,辅事极为坦坦荡荡。甚至坦荡到你会产生一瞬间的迟疑,然后反省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逐渐难堪起来。   哦,差点儿忘了。辅事是妖修,算不得人。用人行事心理揣测侧踏   这个借口勉强安慰了付长宁。   辅事叹了口气,“怨气属礼乐规则,这里没人比你精通。我有求于你,是因为只能是你处理。”   付长宁恍然大悟。   走了两步,拖过桌子另一边的凳子送到屁股底下。眼角扬起,整个人带着一点儿嘚瑟。   这个表情辅事见得多了,洋洋得意并因有所依仗而心高气傲。付长宁甚至变本加厉端起架子。   奇异的,他并不感到厌烦。反而觉得付长宁多了几份活泼俏皮。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躲在付兄身后,羞涩、胆小,还有几分敬畏他。明明是第一次见面,那种敬畏从何而来?   他当时手轻抚上自己的面容,化形多年,这张脸并不差,那么容易吓到小孩子吗?   后来聂倾寒跟人跑了,她依旧十分守规矩,甚至有一些怯懦。他不是没有遗憾,不免感慨付兄的女儿子不类父。   这么多年来,能让他意外的事情一个手掌都数的过来。付长宁算一个。   辅事抿唇浅笑了一下。   微愣。   他的人生太长,近百年又公事繁忙,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的神情。   大约是因为她乃付兄的女儿,他对故友的情谊有几分转移到她身上了吧。   辅事这么安慰自己。   “辅事,我很忙。没那么多空闲的时间给别人干活。当然如果对象是你的话,通融一下也不是不行。”   “讲。”辅事喝了口茶。她几乎要把‘我要谈条件’五个大字写在脸上。   付长宁心生忐忑,边说边期待地盯着辅事,“我也不指望你小了,人身都是肉长的,割了也不大现实。你能不能轻点儿,我真的好疼。”   辅事一口茶水咳了出来。   与此同时,房间门“哐”地一声推开。两扇门摇摇欲坠。   程一叙面带沉色、跨步而来。   付长宁心惊肉跳。程一叙在房外,方才两人的话他听进去多少?   他已经知道她与辅事之间有苟且?   知道她珠胎暗结吗?现在来清理门户吗?辅事,辅事会庇佑她吗?   不,大概率她和辅事一起被处理。   “楼、楼主。”付长宁怔愣一瞬,不知所措地瞅着辅事。有几分埋怨,辅事,你不是很擅长结界吗?你的结界怎么不罩着客栈呢?   辅事倒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辅事抬眸微笑,“楼主,什么风把您吹过来了?”   “没你的事儿,一边去。我找付长宁。”程一叙眼睛看都不看辅事,直勾勾地冲着付长宁,一副来算账的模样,“你授意掌柜说客栈没地方、赶我去外面住?”   程一叙没听见?付长宁虚惊一场,面上放松下来。   辅事重新拿了个茶杯,给程一叙倒上茶水。   他了解程一叙。程一叙虽然个性执拗,但为人是少见的坦荡。你要是罩个结界,他还会生疑探听两下。他的探听方式神不知鬼不觉,防不胜防。程一叙有这个实力。   但你要是敞开了,程一叙反而会主动远离。他不屑偷窥、偷听这种小人行径,更从不自降身份涉足妖修的领域。   “人家客栈没空房间了,未免怠慢客人,才选择不接待。明明是一片好心,怎么在您嘴里成了赶您走。”付长宁怎么能承认呢。   程一叙面上似笑非笑,舌尖慢条斯理舔过唇线。熟悉他的人便会清楚,他是动了真火了。   既然双方都心知肚明,付长宁也懒得再装。脸一下子垮下来,“是,我让掌柜找个理由打发你们。老实说,在乱禁楼就看够你的脸色了,好不容易出来,反而距离更近,这太令人难受了。”   “不是你让我过来的吗?”程一叙莫名其妙。   “那是嘴上客套而已。谁知道楼主你这么没眼色。”   程一叙愣怔一瞬。   “哼,那可真是抱歉了。本楼主从小到大无须看任何人眼色。”程一叙双臂环胸冷哼一声,掠过付长宁,径自坐到辅事跟前。   付长宁有些意外,这就轻轻揭过了?   “楼主?”后续呢?   “嗯?”程一叙眼皮子连抬都没抬。似乎是不想管这事儿。   但是付长宁看见他放在杯沿上的手指悄悄绷紧了,青色血管都比平常更清楚。   他这是动怒了?   程一叙的事后报复来得比当面报复更加防不胜防。与其惶惶度日,不如今日直面悬在颈项那上的那个巴掌。   “楼主不准备给我点儿厉害瞧瞧?就这么一笔勾销,可不像是您小鸡肚肠睚眦必报的性格。”付长宁的声音在程一叙的眼刀子中逐渐息了声。   程一叙手松了茶杯,眸子沉静平稳瞧不出一点儿情绪,“付长宁,你以为我不找你麻烦是想背后报复?这些少年气性我很多年前就没再有过,一般有仇我当场就报了。”   “楼主当真不介意我教唆掌柜给您添堵?”付长宁说。   程一叙摇了摇头,扯开嘴角说了句自己都觉得憋屈的话敷衍过去,“反而感觉有点儿意思。”   “不太懂。”   “如今天下有几个敢对我这样。你这样的反倒令人感到新鲜。”忘了从哪个话本子看到的,多少年过去了依旧令人如鲠在喉。   程一叙在袖中握紧又松了的拳头张开,朝付长宁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她不过去他就这一直招手。眼神也逐渐卸下伪装变得凶狠,到最后已经是直白地在威胁了。   付长宁警惕地挪过去。   程一叙胳膊一捞,把付长宁猛地带过来,贴近她的耳朵,森冷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辅事在,我不想把人丢到一个妖修面前。你给我收敛着表现好点儿,否则等这事儿过去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付长宁小鸡啄米点头,“是是是,您说的是。”   辅事敛下眸子不再看二人。起身,素白指尖拎起茶壶,为程一叙续上茶水,“楼主,请。”   程一叙从不入口、从不沾手从妖修那里来的任何东西。经了妖修手的,就会残留妖的妖气儿。   一开始他对辅事也很排斥,经算子、聂倾寒轮番劝都没用,甚至最后弼主都过来打圆场。直到后来辅事敬酒,两人以酒盏为媒介斗法,程一叙被生生捏着脖子连灌三杯,服了。   辅事用强,只有这一次。但这一次是程一叙一生都忘不掉的耻辱。   为表息风宁云安宁,两人在公众场合时,程一叙都会接下辅事的酒水。但也仅仅是接下而已。   程一叙觉得辅事手中那碗茶水都在嘲笑他。脾气没有压住,人还是丢出去了。啧,都怪付长宁。   付长宁突然感到后背一阵恶寒。这种预感,程一叙立即就要出手吧。   付长宁下意识抬提膝后撤,脚下注灵,正要溜走。一道符咒“啪”的一声打在后背上,显示“定仙”二字。   她全身的灵气瞬时使用不了。脚步沉甸甸地落到地上。   “定仙符,十二个时辰之内锁住全身灵力,你与普通人无二。”程一叙说,“我见你跟那群普通人处地也挺好的,应该对你没什么影响。”   付长宁伸手去拽符咒。那明明是一张纸,手却穿纸而过。根本拽不下来。   “楼主,五柳镇这种情状,你是有意想弄死我吧。”付长宁试了好几次,整个人只差拧成麻花,都没法子碰到那东西。   程一叙收回目光,不再搭理付长宁。单手撑着下巴、冷眼瞟着茶水,眼底的倦色一闪而过,而后便是好奇,“明知我不碰,辅事还是每次都倒,不觉得浪费吗?”   辅事:“倒茶,是我的礼数。喝下我的茶,是楼主的气度。”   程一叙冷哼一声,“谁让我是小肚鸡肠的人呢。只能可惜了楼主这一摆三醒的泡茶手法。”   辅事道:“好说了。”   “辅事,五柳镇的怨气有逐渐凶恶的趋势,这不是简单的怨气存留。恐怕娃娃仙只是个幌子,另外的行恶者依旧掩身在暗处。”程一叙道,“辅事同为妖修,可有些想法?”   “有了一些头绪。”辅事瞧着付长宁现在的情状,眉头微拧,“但这头绪还没来得及发展成线索就先被停滞了十二个时辰。”   十二时辰之内她的身体与普通人无二。受得住他吗?   每每见血,别说付长宁,辅事都感到不合适。   “楼主,能解吗?”‘定仙符’乃剑修剑意,属顶尖符咒的一种,除了施术者本人,须得相克的剑意才能破开。这世上有资格与程一叙拼剑意的人寥寥无几。   还是问施术者本人更加靠谱。   程一叙理直气壮:“符咒做出来不就克敌的?要解咒符做什么?”   好吧,施术者本人更不靠谱。   突然,门扉被叩响。   “仙人在不在?”掌柜在门外恭敬道,“有一个赵姓男子来寻你,自称是庙祝的夫君。您要是不认识,我就替您推了。”   辅事和程一叙对看一眼。   “庙祝的夫君?我这就下去。”   “好。那仙人您跟我来。”掌柜在前面引路。   客栈有些年头了。不同于房间、外楼经了好几次翻修,楼梯一直是盖了红色厚毯子多年使用,隔个三五年换一次新毯子。   下楼时,楼梯上难免发出细微的木头挤压“咯吱”声。   刚来五柳镇投宿上楼的时候可没这声音。   她是不是重了?   忘了问辅事腹中孩子的成长状况。毕竟腹中是妖修的种,人修有孕的情况也没法参考。   或者是她吃多了?   呀,更尴尬了。   掌柜见的人多了,一眼就知道付长宁心里在想些什么。安慰道,“仙人做仙人是会飞的吧?如今做一天普通人,身子自然会沉些。”   付长宁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更失落了。   掌柜自知说错话,赶紧弥补道,“昨天走的那个绿衣女仙人和仙人您的表情一模一样。哈哈,不是您重了,是楼梯年久失修。只是一直用厚地毯盖着捂住了声音。这几年是越发地不行了。”   “掌柜的,你心真好。”任何的安慰在付长宁身上都是过耳风。   “我不好,我有私心的。还很重。只要我儿子能好,我做什么都愿意。”提到儿子,掌柜眸子沉寂下来。但现在比之前好多了,起码儿子能认人、开口说话了,“多亏了仙人,这都是仙人的功劳。我儿子的以后,也麻烦仙人了。”   掌柜停下脚步,面带感激,膝盖一软对着付长宁跪了下去。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深深地叩拜。   这么郑重其事的感谢,付长宁一直适应不了。忙搀扶掌柜,“我一定会尽力而为,您实在不必如此。”   太不自在了。也不知道杨深衣为何能接手地理所应当。   “仙人您看,那就是庙祝的夫君。”掌柜指了指客栈门口的柳树下。   柳树下站了一个中年男子。身穿精细棉麻衣,肩上背了一个硕大的行囊,似是要远行。   见着付长宁,眼睛一亮跑了过来。   “仙人,我姓赵,是丹儿的父亲、娃娃仙庙祝的夫君。”赵安双膝跪地行了个礼,“我这趟来,是专程想见仙人一面。”   “当不起,快轻起。”付长宁觉得好奇,“你谢我做什么?按理说,我揭开娃娃仙的真面目,毁了女儿庙,你们夫妇二人应当厌恶我才是。我让你们失去了祭祀丹儿的地方。”   付长宁这才看见不远处庙祝也在。她在一辆拉满货物的马车前拉着缰绳,身前有两个青年男女随侍在侧,面容与她有几分相似,想来是丹儿的弟弟妹妹。   庙祝把缰绳交给儿子,女儿搀着她嬉嬉笑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庙祝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头。   似是察觉到视线,遥遥对付长定微笑点头。   赵安说,“丹儿死后,她十分自责,沉溺在失去爱女的悲痛中不愿清醒。甚至有几分疯疯癫癫。最严重的那段时间连丹儿的弟弟妹妹都不认识。后来听人说建女儿庙能以聚起丹儿魂魄,与亲人在梦中相聚。便张罗着建女儿庙、按着丹儿小时候的模样塑造娃娃仙,那痴迷的模样,整个人都有几分魔障了。”   “昨天她大哭了一场,昏厥了过去。我们都以为她要撒手人寰,在着手准备后事了,哪知道醒后人清醒了。认出我,也抱了弟弟妹妹。心里依旧想着丹儿,但不再执着。”赵安说,“我打听了好久,这才知道仙人去了女儿庙。多谢仙人救我一家。”   “原来是这样。”付长宁沉吟片刻,“那救庙祝的不是我,是丹儿。”   赵安愣了一下,“什么?”   付长宁说了昨天女儿庙发生之事。   “我一直以为那根断香是丹儿不肯原谅庙祝,却不曾想,那根断香才是丹儿摆脱娃娃仙后对母亲尽的最后一丝孝道。”付长宁说,“断香让庙祝从对女儿的执念中清醒过来,可不正是救了庙祝的命么。”   付长宁说,“丹儿若是在天有灵,一定早就原谅了庙祝。庙祝也是知晓这一点,才能摆脱过去、重新生活。恭喜你了。”   “那也是托仙人的福。否则我们夫妇二人不会成功度过这道坎。”   “观你们一身行囊,似是要搬家?”付长宁问道。   赵安苦笑一声,“是啊。娃娃仙的事儿一出,我们家人人喊打,在五柳镇是待不下去了。当然,害了大家做人头皮球这么些年,我们也没脸再待下去。”   付长宁神色一黯,“抱歉。”   “抱歉”这是对赵家一家人的情状感到抱歉。若是再来一次,她依旧会揭穿娃娃仙真面目。   “仙人说什么呢。”赵安反过来安慰付长宁,“我赵家搬出去是好事。赵家从祖上起就以织布为生,四十年前生意达到顶峰,织的布出现在五柳镇家家户户。到了我父亲那一代,便开始把布业往城里搬。如今,赵家产业大多在城里,还与锦绣楼牵上了线。是因为她执意不肯走,我才留在这里陪着她。”   “这样啊。那就祝你们未来葳蕤繁祉。”付长宁说。   “仙人,这块玉佩,是我赵家对您的谢礼。”赵安从怀里掏出一枚古朴的环状暗黄色玉佩,上书‘赵’字,并一块云纹图案,“您若有需要,拿着这块玉佩到锦绣楼寻赵家布行,赵家定会报恩。”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付长宁推回去。   庙祝走过来,按着付长宁的手又给塞了回去,“仙人,您若是不接,便是嫌弃我赵家给的不够。那我即刻重新备礼,直到仙人您收下为止。”   付长宁一噎,哪里还能说别的,只得收下,“那就多谢你了。”   玉佩触手生温,“这云纹图案倒是奇特,怪好看的。”   想起来在哪儿见过了,是不怎么好的回忆。   她与聂倾寒大婚之时,喜服上绣着的就是这种云纹。   “这是我赵家的标志,别家布行模仿不来。弄它的时候还劳动了一位金丹大能呢。”赵安笑了笑,见天色不早了,拱手行礼道,“仙人恩情赵家将永远铭记。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走了。”   “请。”付长宁合手收起玉佩,跟着回了一个礼。   庙祝在儿女、夫君的陪伴下,一步一回头的上了马车。   赵安一扬鞭,马儿嘶叫,双足一蹬,“哒”“哒”“哒”跑远了。   路面只留下一串深深的马蹄印。   付长宁收好玉佩,一回头,便与掌柜儿子打了个照面。   一张涨大成皮球、五官几乎撑平的脸蓦地在瞳孔中放大。付长宁吓了一大跳,后退两步。   掌柜儿子依旧绑在树上。如果在房间里,脑袋会顶上房梁,弄得灰头土脸。还不如绑在树上能遍揽五柳镇景色。   儿子手勉强可以动,掌柜就给儿子换了一根软绳子,这样儿子就能手攀着软绳随心所欲地上下。   “仙人,那玉佩真好。”掌柜儿子声带变细变脆,嗓音也比较细小,说起话来细听之下像嫩豆腐在汤锅里咕噜,“你也很好看,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   付长宁说,“谢谢。”   儿子比较害羞,“仙人,那个绿衣仙人的味道就没你的好闻。”扁平的鼻子嗅了嗅,似在嗅什么可口的饭菜,怪异道,“真奇特,怎么仙人您的味道像是掺了某种诱人的香气。”   付长宁清楚掌柜儿子心地良善,她依旧后退一步。   妖修野性难驯,至今依旧保留着吞噬其他妖修孩子的本能。   这诱人的香气恐怕是她腹中孩子的气味。   付长宁打诨,“大概是你偏好我这类的女子。”   人头皮球一拧身子,绕到付长宁身后,疑惑道,“是吗?和哪一类人有关吗?我觉得好像是独属于你的味道。嗯?怎么有一点儿类似妖气?”   “胡说!”付长宁义正言辞道,从掌柜儿子身边跳开。   掌柜儿子的衣摆上绣着同样的云纹。   不愧是布料出现在五柳镇家家户户里的赵家,生意做得真大。   “掌柜儿子,你的头好了吗?围着仙人做什么?”远处一个声音传来,是张老头,“仙人,听说你在客栈。我一得到消息就来了。可算是找到你了。”   张老头比大多数人幸运。他的身体变成人头皮球没几天,症状很轻。娃娃仙怨气一散,他自己就好了。   一能动,就扛着大包小包到处找付长宁。腋下还夹着几串麻绳绑着的酒,要感谢这位小仙人。   付长宁躲了几次,刚才下来见赵安,被逮了个正着,“蜜饯瓜果我要了。这酒老人家您拿走,我不谙此道。”   张老头嘿嘿笑了两声,肚子上肥软的肉一颤一颤的,“我老婆子说仙人是天上来的,要守什么戒律清规,给仙人喝酒是害仙人破戒。她这一说,我哪儿敢给您送啊。”   “那你这是...”付长宁不是很相信张老头的话。   “我找我兄弟喝几杯。原以为命到头了,道别也不过徒添伤感。谁知道突然间就不用死了,那不得约着兄弟好好庆祝一下劫后余生。”   “芜湖,老人家您这个年纪能喝多少酒?这么多酒坛子,带多了,也不嫌沉。”   张老头说,“不沉不沉,我只担心不够。你不知道,我那兄弟可是喝酒的一把好手,没个七、八坛下不了酒场子。年轻时大碗饮酒、大口吃肉,喝得那叫一个容光焕发。老了也看着比一般人不显年纪。”   “你兄弟在客栈做什么?厨子还是花匠?喝酒叙旧虽好,可这是大白天,误了时辰被扣月钱就不好了。”   付长宁想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对着饮酒,瘪着没牙的嘴巴下口抿着肉。误了工,掌柜发现了,扣月钱。   两人再聚在一处便抱怨边喝酒哈哈哈哈。   “那倒不会。”张老头摆了摆手,“我兄弟就是这家客栈的掌柜。掌柜的喝了酒,哪里会扣自己的钱。”   掌柜的?还是个忘年交。   付长宁抱着三个布包东西上了楼。   没一会儿掌柜的出来了。握拳碰手、互拍后背,请张老头进内堂。果然是好兄弟。   “我好像闻到瓜子的味道了。”程一叙鼻尖动了动,剑柄拨开袋子,露出里面可以饱满的瓜子。   老妇人亲手泡水去坏种、调味、大火入锅混了椒盐炒的,味道十分好。   付长宁抓了两把,一把给自己,一把放在辅事面前,剩下的推过去给程一叙,“给你了。”   “你愿意?”程一叙眸子倏地发亮。要是早知道她会分给他瓜子,他就不会贴一记“定仙符”给她。   提着瓜子,程一叙语重心长对付长宁承诺,“以后我不会再对你用‘定仙符’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再待下去付长宁和辅事会吃他的瓜子,不愿意让别人吃。   程一叙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探出头来问,“辅事,你不走?”   辅事很少与人近身,却待付长宁格外不同。大抵是因为付长宁是付岐之的女儿吧。   曾经辅事花兰青与礼乐殿殿主付岐之乃情义相许、生死之交的兄弟。   辅事:“茶未品完,留一半,就失了其味。”   程一叙冷哼一句,“矫情。”   付长宁还以为辅事特地留下来是有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事情要说,结果真的只是茶未品完。喝完最后一口就起身离开。   “辅事,妖修能嗅到我腹中种的气味儿吗?有没有什么东西能遮掩一下?”付长宁问道。   辅事:“理论上可以,操作上很难。”   “怎么说?”   “修为在我之上的人才会嗅到我在你身体里留下的妖气。修为比我强,还在喘气儿的恐怕一个手都能数过来。我确定五柳镇没有这样的人。”   付长宁心刚放下来,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什么东西。原本大量的、看似没有关联的点逐渐联系上,事情真相似乎正浮出水面。   付长宁面色逐渐凝重起来,“辅事,我似乎知道娃娃仙背后之人是谁了。”   辅事讶然,“怎么讲。”   付长宁说了。   当天晚上。   付长宁躺在房间里休息。   纸糊的窗户破开一个指头大小的洞。一支填了迷烟的竹管伸了进来,灰色的气体如云雾在房间里扩散开来。   随着付长宁的呼吸渐入鼻息。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把付长宁从床上拉下来,双手扣着她腋下把她拖出房间,走过拐角处,下了楼梯,在夜深人静的古老客栈中不断穿行。   最后停在后院的一口废水井前。   付长宁感觉到自己的双腿抬起放进水井上,边缘石块不平的地方咯着她的小腿,那人绕到身后推着她的肩膀准备送进去。   一阵风袭来,柳树跟着摇晃,月光穿过柳树将斑驳的细碎月光投在来人平静且狰狞的脸上。   “仙人,你同伴给你下了‘定仙符’,害你的人是他。你要是化为厉鬼想报复,一要看清复仇对象,是他,不是我。”来人正是掌柜。   付长宁心中有点儿急了。她作饵,她不会水,身上又没有灵力,与普通人无二。全身不能动,这么掉进去真的会死的。   辅事!   快来救人啊!   “掌柜,佛口蛇心啊。”辅事自暗处踱步而来。明明穿了一身青色衣服,整个人也偏白皙,但就诡异地有一种整个人与黑暗融为一体半分你我的错觉。   那一双极为清亮的眸子也似是纯黑的。   被那双眼睛一瞧,掌柜正个人都僵住了。双手顿住,付长宁身子自然顺着井口下滑。   啊啊啊啊救人,别让她掉进去!   付长宁绝望地想,下意识开始凝神屏息,防止水进入口鼻。   身子最先是一瞬间的失重,然后往下掉。几乎是掉的同时,身子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怀抱并不温暖,甚至有几分凉意。   “作为一个临时饵,你做得很好。”付长宁听见耳边有人在轻声说道。   若是付长宁能说话,一定会来一句我去你大爷的。   你有求于我,我才会以身犯险、以自身为饵去诱敌深入,抓个先行。你说你对礼乐规则没有办法,但作饵这件事完全不会涉及到礼乐规则。   辅事纯粹是在坑她、利用她。   草,这连合作关系都不如。 第36章   玩儿智谋的, 心都黑。   付长宁见过辅事上一秒捅人黑刀子,下一秒笑着谈合作。   离谱的是合作每次都能谈成。   这起码能说明辅事对合作对象有几分诚意。   问题来了。   对她的诚意在哪里?   头顶一道顶尖剑意冲着井底竖直落下。   像是什么活物逼仄地封在比自身小一半的罐子里,从罐子中溢出去的躯体因被克而张牙舞爪。   地皮跟着轻微鼓胀, 一阵阵的律动起伏随着力道蜿蜒延伸至整个五柳镇。   程一叙单手背在身后,双脚悬空,衣袂在月夜下翻飞。   金橙色剑意直射他的侧脸,模糊了从耳际到肩头的轮廓。   付长宁被晃得睁不开眼, 辅事跟没事人一样, “楼主, 克制一下。”   说这话的时候,他轻侧了一下身子。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付长宁眼睛得救了。   程一叙二指并拢微抬, 又放下去。第二道剑意跟着落尽井里。   确认了, “没打中。”   辅事毫不意外,“楼主剑意一剑涤空、无人可挡。但礼乐规则之事上,我们唯一能仰仗的人被您得罪了。”   “我自认为藏得天衣无缝, 仙人怎么知道是我?”掌柜神色平静。   来到空地,迷烟的劲儿逐渐过去。付长宁觉得自己能说话了。   “您的儿子。他的衣物布料来源于赵家, 但赵家在二十年前便已经将布行迁出五柳镇。您儿子虽为七、八岁模样,却至少活了近三十年。”付长宁胳膊抬起,指了指后脑, “差不多是这个位置吧, 儿子被头发盖住的地方有一个鸡蛋大小的窟窿, 那是个致命伤。掌柜曾动手扇了儿子一巴掌, 想来是那时候磕到什么尖锐的地方, 失了性命。”   “张老头说与你是兄弟, 问儿子的第一件事也是‘头怎么样了’。足以证明你二人交情非浅。当然, 他对你做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只是单纯地认为你因饮酒吃肉日子好而容光焕发。”   “你为了跟我拉近关系,故意说‘仙人做仙人是会飞的吧?如今做一天普通人,身子自然会沉些。’安慰我。可普通人根本看不见程一叙的符咒,你怎么知道我被封了灵力做普通人。”   付长宁力气渐渐恢复,从辅事身上下来。程一叙频频往这里看,不对付辅事,而是更为简单粗暴地在掂量削掉她哪里的肉好。   付长宁:“掌柜这副辞了岁月的身子,也怕是造了五柳镇冤孽才得来的馈赠。”   掌柜撑起身子坐在水井边沿,笑道,“仙人真是冰雪聪明。只一点,我对‘青春’这玩意儿没兴趣,我只想对儿子好。”   掌柜:“当年我误杀了儿子,悲痛欲绝。便将儿子做成人头皮球延长他的生命,绑在院子里。可儿子太寂寞了。于是我溺死丹儿,唆使庙祝建造女儿庙、供奉娃娃仙。这样一来整个五柳镇都是人头皮球,没人敢对我儿子指指点点、把他当异类排斥。”   “仙人,你是第一个说要治我儿子的人。我打从心底感激你。可你为什么要多事弄坏娃娃仙。”掌柜神色愤懑,说着竟带了些义正言辞,“娃娃仙坏了,我就得找新的东西来祭奠井里的东西。恰好你失了灵力,刚好填上空缺。也算是天道好轮回。”   “为一人葬一镇,自私又虚伪。”付长宁说。   “井底是什么?”程一叙对底下那看得见打不着的东西更感兴趣。   付长宁上前两步,双手撑在井沿上,脸部与井口平行。睁开混沌左眼,井底东西在她眼下无所遁形。   “一个活阵法,因封在罐子里动弹不得而由生转死。掌柜儿子便是以它为媒介成为第一个人头皮球。”怨气呈众星拱月姿态绕着活阵法,付长宁估摸着,“毁了活阵法,怨气可散。”   掌柜整个人跟针扎了一样猛地跳起来,推开付长宁,双手死死地抱紧井口、用身体挡住众人,“不要,不准!毁了它我儿子怎么办!这可是我求了三天三夜才得来的东西。”   掌柜慌了。他曾失去过一次儿子,那是生不如死的滋味。再也不想尝第二次。   程一叙踢离掌柜,抬脚踩在他背上。   看起来再风轻云淡不过的动作,也没怎么用劲儿,掌柜微胖的身子却像被一根粗钉子死死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程一叙眼皮子微抬,“付长宁,继续。”   “五柳镇很大,少说也得一个月才能弄完。”付长宁双手结印、口念祭祀咒文,井底的罐子被一团银红色暖光裹住飞到她面前。   金色祭祀咒文从口而出,所到之处清圣之气弥漫。密密麻麻的字符先是让罐子一瞬间变得灰头土脸满身是铁锈,而后逐层扩散笼罩着整个五柳镇驱散怨气。   夜晚有人没睡,听见动静了,便好奇地打开窗户。支着胳膊单手撑起下巴听了一会儿,觉得这调子温和从容,听着让人神清气爽。于是跟着诵了起来。   诵着诵着就入了心。   细小的金色字符便从口中出来逐层扩散。   先是一个人、一户人家,慢慢发展成一条街、一片村落......五柳镇各地纷纷响应,金色字符飘散着上空,与付长宁的一起笼罩着月夜下整个五柳镇。   人头皮球像是被按了快进键,从鼓囊囊到干瘪皮囊,不过花了一炷香时间。   掌柜身子冒出黑烟,身体被烧为飞灰。   一个月的工作量,只花了三柱香的功夫便完成了。   付长宁停止诵读,一睁眼,却见辅事、程一叙都看着她。   尤其是辅事,眸中带了几分欣赏。   金色祭祀咒文能安抚人心,扫恶涤清妖氛。在他印象中,付岐之是同时设了九个同声术法,才能大面积在现场清理妖氛。   付长宁搞出来的动静远超付岐之。   别说程一叙了,连辅事都觉得好奇,“同声术法乃高级术法,常人最多不过同时使用九次。五柳镇这种程度的地域,少说也得来三十个。你怎么做到的?”   “同生术法?什么鬼东西。”   若不是亲眼见着金色咒文笼罩整个五柳镇,打死程一叙也不相信有人能做到这个程度。“你怎么做到祭祀咒文满满当当笼罩着五柳镇。”   “我把祭祀咒文改了一下,读起来朗朗上口,还容易过脑子。”付长宁道,“但凡听过的,都能顺口说两句。五柳镇纯良之人太多,祭祀咒文便容易扩散开来。”   话说回来,那副万人齐诵的场面着实令人震撼。   辅事愣了一下,轻笑道,“另辟蹊径,不错。”   付长宁问掌柜,“教你做人头皮球的人是谁?这罐子应该也是对方给你的。”   “是、”   是谁?   对啊,是谁来着?   明明是对他有恩的人,他天天想着好生报答对方。   付长宁突如其来这么一问,掌柜脑海中的记忆反而模糊。名字、相貌全记不得,只记得那人提了一盏红色的蝴蝶灯笼。   “红色、红色的蝴蝶灯笼。”   辅事眸中闪过严肃之色,五指成爪扣住掌柜头颅、搜查他的记忆。   放下手,“迟了,被抹去痕迹了。唯一的线索便是一盏蝴蝶灯笼。”   程一叙:“嗯,我心中有数。”   五柳镇的事儿一了,付长宁启程回乱禁楼。   程一叙坐不住,早就走了。   付长宁背着行礼与辅事同行。   两人并排走在夜幕中。   辅事迁就她,走得不快。   黑夜,野林,溪水,没人。   “辅事,今晚到时辰了吧。您看,要不我们就在这里小小地解决一下?”付长宁咬重“小小”二字。还是有点儿羞耻心的,放在行礼上的五指紧张地收了一下。 第37章   辅事脚步微顿。   付长宁难得在他脸上看到愣怔。那副表情吧, 活像她是个色中饿鬼,下一刻就要对他下手。   他不会拒绝。   “辅事,你当我很想跟你那什么么。我心不甘情不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付长宁抬头看路, “再走七里左右,就到息风宁云境内了。这事儿就结束在这儿不好吗?回去少点牵扯,对我们都好。”   她心思很好猜。辅事眸子微抬,四周野林、荒山, 畜牲都得挑个地方, “只怕委屈了你。”   有什么能比跟妖修……来得更令人委屈吗?   付长宁下意识脱口而出。字滚到嗓子眼了, 又觉得不妥。生生咽了回去。   “怎么停了?天下人人厌妖,这再平常不过。也无需顾及我。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因此愤懑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她心中定是又在怀疑他会读人心了。辅事抬眸瞧了一眼四周,对位置大概心中有数。   腹诽别人当场被正主抓包, 付长宁不免有几分不自在。   虽然尴尬, 但好奇占了上风。犹豫一会儿,“辅事,你真的不在意吗?”   辅事与付长宁视线交接, 脸上表情未变,眉眼却多了几分深凝, “你在意我的看法?”   “在不在意的,我说不清。但我不想因我之故让你觉得不快。”付长宁手指轻轻放到小腹上,“每隔三日我会与你做尽天下间最亲密的事情, 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会有一个孩子。我希望你心情是好的。”   辅事抬步走过来。   他个子很高, 稍微向前倾下、身子, 视线才能跟付长宁在一个水平上。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孩子。老实说, 我都不知道自己生不生得出来。”辅事手伸出, 顿了一下, 继续向前, 骨节分明的大掌覆上她腹前的手,“在见到它之前,‘孩子’与‘月亮’没什么区别,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但,‘你是孩子的母亲’这件事足以令我心情好。”   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大掌干燥而温和。不会太过滚烫令人害羞,也没有妖修那阴冷的让人汗毛竖立。   非要形容的话,像一块暖玉。看着是冰的,上手是凉的,多触摸一会儿就渐渐生温。   跟辅事这个人一样。   付长宁感到一只胳膊虚环在腰间,只要顺着力道,就到辅事怀里。   身体下意识拒绝,她反应过来放缓了四肢,动摇了一下,主动朝些辅事靠近。   付长宁听见辅事淡淡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这次不会疼,我保证。”   身子倏地离地,被拦腰抱起,辅事带着她往平静碧蓝的溪水里去。   水里?   不找个平些的石板就算了,反而往水里跑?   懂了,遮掩一下。   “那我不吃药了,辅事。”这话说出口时,付长宁自己都愣了一下。这种氛围下,人就容易被蛊惑。   吸了迷烟身体动弹不得差点儿被抛入井里,这件事儿给付长宁留下了的极大的心理阴影。正是抗拒药的时候。   付长宁给自己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再深思辅事的动机。   埋首在辅事肩膀中,闷闷的话音中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感觉,“我经不起骗,你可千万要轻些啊辅事。”   辅事胸膛微微鼓动,带了几分笑意,“花兰青一向抱诚守真。”   这话是真的。   由于天道限制和自身本性,妖修不能说谎。但辅事就有本事用真话把人往死里坑。   付长宁思考了一下,大概是辅事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但合起来就真假不定难以分辨。   这种玩儿计谋的人,一旦让他张口说话,你就先落下风。等他说完,你就彻底兵败如山倒。   她一定会输,所以辅事说的话都是真的。   有什么东西顺着裙摆攀了进去,在入口处摩挲了一会儿,像小刷子在皮肤上,有点儿痒。   搁在辅事肩上的五指惊了一下,“那是什么?”   “不会让你疼,信我。”   他有前科,她特别想相信,但是做不到。而且感觉奇奇怪怪的,心头有些怕。   辅事面上闪过一丝不好意思。理亏,还是妖生头一次。   “……是我。”辅事额头轻抵着付长宁,四目相对,“继续?”   付长宁迟疑犹豫了一会儿,头向前倾了一下,轻轻搁在对方肩膀上。   这是默许了。默许自己不准抵抗,把所有完全敞开给另一个人。   付长宁满脑子想别的。   想吃面了。   明天回息风宁云后吃碗牛肉面吧,多放辣椒。如果非凡能请客就更好了,她的荷包最近有些瘪。   嗯?离开了?这就完事儿了?   不,才开始。付长宁疑惑的瞳孔突然开始细细收紧。   中间空档,有些事儿还是得掰开了讲明白。   付长宁尽自己最大能力配合,果然有起色。   “辅事,听人讲你学习能力惊人。要不再继续学?”抱着辅事颈项轻声鼓励,“我觉得你有很大进步空间。”   辅事眸子在月光下看不真切,他没说话。   付长宁突然就乐了。她就说嘛,怎么能她一个人变得不像自己,他就稳稳地避开。   过程中看他眸子成了她的新消遣。   这一笑,身子就软了。   水面起伏荡漾起涟漪,晃得付长宁发昏,一层叠一层推到岸边。整个人跟着潮乎乎的。脑子也是晕淘淘的。   “辅事,掌柜之凶险比妖修更甚。妖修这么些年白得了那些恶的称呼。”掌柜身子化为飞灰,即便只剩一颗头时也能口出恶言。   “嗯。”辅事向来话少,在房事上更是惜字如金。   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吗?   否则他动作怎么突然就绵密起来。   付长宁思绪一断。下巴高扬,像天鹅划出优美的弧度。搁在肩头的手倏地收紧,五指绷起、青筋暴起来,“嗯!”   尾音拖得很长,带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第38章   非凡一大早就在乱禁楼门口等着。   远远看到付长宁身影, 便打发周围人去放鞭炮。   激动地迎了上来,“长宁,你出息了。别说其他人, 连我都不认为你能从五柳镇活着出来。你知不知道?我正掩面啜泣忙着给你找墓地,你赢的喜讯就来了。”   给我找墓地?谢谢你哦。   非凡接过付长宁行礼挂在肩上,一路陪行,“到处都在传五柳镇怨气在短短三炷香之内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是不是真的?我觉得像误传。即便是礼乐殿殿主付岐之, 最多就同时用九个同声术法。五柳镇那种体量, 短短三炷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付长宁笑吟吟点头,“是真的, 我证明。”   “怎么, 你亲眼见着了?见证历史了!”非凡激动到破音。   “见着了,我做的。”   非凡让付长宁一句话砸得晕头转向,懵了半晌反应不过来。   喃喃道, “你做的?!你清理掉五柳镇积存了数年、无人可撼动的怨气?”   付长宁走了几步见非凡没跟上来,“是。怎么停步了, 走呀。”   “哦哦。”非凡立即跟上,看付长宁的眼神都带了光,满是崇拜。   他见付长宁第一眼就发觉她面相不俗, 是暂时龙困浅滩之相, 假以时日一定一飞冲天。一看就是有能耐之人。果然他没猜错。   非凡心思只差拿笔写在脸上。付长宁想着要不要提醒他, 他那时满乱禁楼奔走说来了一个傻子。   “长宁修士, 今晚能否赏脸吃个便饭?我为你接风洗尘, 你可千万别推辞。”非凡点头哈腰恭敬道, 眼中带着希冀, “就咱们上次去的那个小摊,你随意点。”   付长宁跟辅事颠鸾倒凤了一整夜,每挪一步裙下双腿就跟着发软打颤,现在特别想休息。但是又抵抗不了美食的诱惑,尤其在“随、便、点”三个字的烘托下,只想双手奉上自己的碗筷。   舔了舔唇,打了个商量,“晚一些好不好?我稍微梳洗一番,到楼主那里上报五柳镇情状后,我们去小摊。”   非凡笑道,“好好好。我早就差人给你备好热水了。”   刚走进院子,门前站了一个人。   长身玉立,面容俊美,身着赤金滚边红衣。   聂倾寒听见动静跟着回头,云纹奔腾图案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视线在付长宁身上舍不得移开,先是上下打量一番,确定她没受什么伤才将一颗心揣回肚子里。   “长宁,恭喜你在五柳镇脱颖而出。”   “你的恭喜有一分真心吗?”付长宁觉得晦气,刚一进门就遇上不想见的人。   聂倾寒还没来得上扬的心先堵了一下,她面上毫不掩饰的厌烦刺痛了他,“你这话何意?”   “恭喜?呵呵,笑死人了。你来真的不是看我伤得有多重,会不会继续妨碍方澄的路?”付长宁扯了两下嘴角假笑,“抱歉啊,我从五柳镇中赌赢了。你回去转告方澄万事小心,否则稍微踏错一步,就只有望着我后脑勺的份儿。”   “方澄与我有什么关系?别擅自把我和别人联系起来,我不愿意。”她不止跟他划清界限,还把他往另一个人怀里推。她的举动让他心口泛着细细的疼。   非凡烦聂倾寒,趁机给付长宁上眼药,“殿主你明明坚持让方澄主持合欢宗祭祀大典,此刻又巴巴地过来给长宁道喜,殿主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吗?还是说殿主是颗墙头草,风往哪儿吹你往哪儿倒?”   付长宁通晓礼乐规则之事,有的时候语言伤害会比真刀明剑来得更扎心扎肺。聂倾寒明显被她的话刺伤了。   她向来是个规规矩矩的人,歉意还没来得及冒头,非凡那一句话出来就给搅个干干净净。   “非凡,何必为打压我而颠倒黑白。当时情况,推选方澄是最稳妥的,能最大程度减少节外生枝。你是程一叙的心腹,向来心思缜密,你该心知肚明。”   “心知肚明不影响我替长宁不平。我好歹还为长宁悉心选墓地,在没人信她能赢时花了一颗下品灵石投注买她胜。殿主,你做了什么?”非凡冷哼道。   知道辅事要去一趟五柳镇,他与之交易,‘保付长宁平安无事’。   聂倾寒五指收紧,又缓缓松开。垂下眸子,站在院子前,任凭付长宁怎么说都不挪身子。   “你止戈殿很闲吗?非得留在这儿碍我的眼?”任凭付长宁怎么说,他都跟脚下长根一样扎在这里,视线盯着她不移开。   付长决定随他去,对非凡说,“我先回房,别忘了时辰。对了,去的时候带够钱。”   非凡一直很抠门,突然请客说‘随、便、点’,这不是他的风格。她有理由怀疑他通过投注狠狠地赢了一笔。这钱有她的一半,是共同财产。   付长宁身心俱疲,梳洗以后,在家里狠狠地睡了一觉。   期间程一叙打发人过来送信儿,大致意思是说,‘事情我已知晓,你不用来了。’   付长宁正睡得迷糊,胡乱点头算是应下,转身换个姿势继续躺。   翻身的时候,月已东升。窗户外那颗玉兰花树下,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子。   还没走呢。   付长宁强迫自己再眯一会儿,但睡意却在意识到‘哪儿有个人’时一个拽一个地跑路。   肚子恰好咕噜噜响起来。   付长宁有了理由爬起来,该去赴非凡的约了。   不去想,自然也就忽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的城镇中人声鼎沸,似乎比往常还要多一些人。尤其是女子,女子的数量最多。   “长宁修士,这儿。”非凡扬手招了招,付长宁一眼就锁定位置,口中说着‘让一让’,手上用劲儿逆着人流挤到小摊子那儿。   摊子上的东西与之前那次是同样的配置。非凡记了她的喜好。   付长宁:“非凡,再添上一碗牛肉面。”   “没问题。”非凡招手叫来老板娘。   老板娘稍微压弯身子低下头,肩上的桃花结衣扣抵着非凡。非凡得抬手稍加遮盖嘴巴才不会使声音被喧闹的人声盖住。   非凡:“你一直不吃牛肉面的,怎么突然起了兴致。”   辅事测承受范围时用过的一个东西像擀面杖,她那时就想吃牛肉面。但这话能给非凡说吗?当然不可以。   “你下次请客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呢,估计得到你成亲。我当然能占一个便宜就占一个便宜。”付长宁说,“你是不是因投注我而赢了一大笔,里面有我一半。”   非凡立即哭丧着脸。感觉这桌东西白弄了,不如喂狗。   付长吃得很开心,行人在眼前晃来晃去,“今晚好像人格外多。”   “合欢宗宗主的仪仗已经到息风宁云境内,今晚会路过这条街到达乱禁楼,并居住半月有余,直到合欢宗祭祀大典完成。”非凡端起汤圆,吹散热气儿,往嘴里送,“合欢宗宗主姿容绝艳、芳名远扬,听说天下没人能抵抗得住他的一抬眸。”   哦哦,街上的人都是来瞻仰美人风采的。   “快看,来了。”非凡放下碗。   街道尽头,一路八人抬轿、十人奏乐、十二人并行的仪仗缓步而来。   合欢宗弟子皆身穿‘明月当空、锦绣玲珑’的绛红色宫衣,各个长相不俗。无论是走路的步伐、衣袖的挥摆,还是遮面红珠帘起伏的程度,都一模一样。   付长宁视线下移,合欢宗仪仗的修士皆是只有脚尖着地。   她一下子就想起辅事的阴兵。合欢宗的仪仗和辅事的阴兵有点儿像,都是被操控的傀儡。   夜风吹起仪仗的帘子又小心盖上,合欢宗宗主的侧颜入了不少人的眼睛。   付长宁说,“听说合欢宗盛产美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就是宗主没想象中出众。勉强算得上是中上的容貌。”   付长宁小口小口地喝着面汤,视线跟着上移看合欢宗宗主。   前两次都挺正常,第三次开始不对劲儿。   合欢宗宗主离清十分平常,但她每抬眼一次就会觉得离清比上一次更美了。   多观察了几次。   见鬼了,她竟然觉得一个长相平常的人美得世间罕见,甚至让她微微晃了神。   作者有话说:   一直在锁,希望能尽快放出来 第39章   “非凡, 我还得回去继续补觉。眼花到以平庸为绝美,我没救了。”付长宁揉了揉眼睛。   非凡愣怔住、一副忘我姿态,只有眼珠子随着仪仗移动。   不知道何时, 嘈杂喧闹的大街上安静下来,人人都痴痴望着仪仗。   大概是见过林肆、辅事两种绝世之姿,付长宁对离清的抵抗力远超一般人。   非凡蓦地回神,眸子中闪过一丝惊愧之色, 还有几分懊恼。   “追逐美的东西是人的本能, 你不用因此而难为情。吃面吃面。好大一桌菜, 人家都往这里瞅。”付长宁觉得非凡大惊小怪,筷子夹起面条往嘴里送,意料之外的独特滋味跟着入喉, 双眼一亮, “老板娘!”   老板娘见怪不怪,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笑意吟吟走来。颇有些自豪, “我家牛肉面吊汤时加了乌麻子,乌麻子释放了肉的油脂, 使得肉汤醇厚后劲儿绵长,牛肉又有乌麻子的清香鲜美。”   说真的,她对每个顾客都说出秘方, 这家店早就倒闭了。观老板娘粉面含春、一双水眸频频往这桌停留, 穿着裁剪新颖、样式独特桃花结扣衣, 付长宁含有深意的视线揶揄非凡。   先是失神地望着离清, 再是被姑娘不加掩饰地示好, 非凡手足无措, 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成西红柿色。   双手“啪”地撑在桌面上, 站起来,垂着脑袋声如蚊蚋,“那什么,楼里还有事情等我处理,我先走一步。”   “这就走了?”老板娘眸中有失落,上前两步目送他,挥着手绢扬声喊道,“下次再来啊。”   远处非凡浑身一激灵,跟兔子一样溜走。   哈哈哈哈好纯情的非凡。   “客人笑什么呢?”老板娘顺口问了一句。   “笑?我是欣赏。欣赏老板娘敢爱敢恨勇敢说出来的魄力,也欣赏您身上这件好看的衣裳。”付长宁离近了细看,才发觉这衣服果真精致,尤其那桃花结扣十分出彩。   老板娘仰着下巴转了一个圈,自豪地展示这件衣服,“我祖母亲手做的,她可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裁缝,布行大东家赵氏好几次想挖她过去呢。”   有心与付长宁交好,“姑娘生得好看。若是能穿上我祖母缝的衣裳,定能人衣两相映。要不要我为姑娘引荐?”   “行,那就仰仗老板娘了。若是得空,我一定会去拜访您祖母。”   “那就这么说好了。”   说话的功夫,摊子来了客人。老板娘只会了付长宁一声,去招待客人。   满桌子的东西,没了非凡那铜皮铁骨的胃,可怎么吃得完。   先吃。   吃不完打包带回去。   “共坐一桌,姑娘可会介意?”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和煦温暖的声音,语调是上扬的。即便没见到人,也不难想象对方是笑着的。听起来是个温和的人。   但她身前就是个空桌子,坐那儿不好吗。   “若您执意如此的话,我不介意的...”话的后半段在看见来人的脸后息了声。面容俊朗、剑眉星目,眉眼微弯带了几分平和之气,一席金红配色宗衣,正是方才仪仗中的合欢宗宗主离清。   “那我就坐了,多谢姑娘。”   离清坐下。老板娘的牛肉面没一会儿就端上来,愣了一下,动手刨了个空地放碗。   付长宁从筷子桶里抽了两根准备递给离清,合欢宗祭祀大典还得仰仗他给个好评价。   等等,她是不是表现得有点儿过于殷勤了。拿起来的筷子又放回去,付长宁把筷子桶推过去,“您请。”   “多谢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离清拿了付长宁方才放下的那双筷子,挑起面条吃了起来。眼前一亮,“呀,汤里加了乌麻子。”   然后他慢条斯理把一碗牛肉面吃完。   拿出碎银放在桌面上,起身准备离开。   付长宁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凑过去,“这么多空桌子,您为何跟我坐一处?我这桌上还满满当当堆了许多碗碟。”   “以后可以不点这么多,否则落到有心人眼里,认为姑娘很富裕,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非凡走了后,视线确实更多了。付长宁只以为是众人好奇她一个人怎么吃得下这么多,完全没想到‘她落单了,会被抢’这一层。   离清来吃面,顺手震慑一下别有用心之人。   她是个修士,一般人哪里动得了她。但离清这举动令人心里涌出一股暖流。   “没想到我贪吃还会有这样的隐患藏在后头,真是令人后怕。不知您怎么称呼?何门何派?”付长宁想跟离清交个朋友,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离清,合欢宗。”   “付长宁,礼乐殿。”他倒是不隐瞒,付长宁说,“听说合欢宗宗主也叫离清,难不成你就是宗主?”   “是。”   回答得太干脆,付长宁准备好的话术根本用不上。   做合欢宗宗主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这世道厌妖,但更慕强。这也正是息风宁云愿意接纳花兰青做辅事的原因。他有深不可测的实力。   相比之下,合欢宗这种靠采阴补阳、借阳固阴的宗门就显得过于不入流了。   凡间的妓什么地位,合欢宗在修真界就是什么地位。说难听点儿,离清就是个娼、妓头子。   离清听到“礼乐殿”三个字时眸子亮了一下,“姑娘出自礼乐殿?姓付?我说听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原来是付兄的女儿。见你亭亭玉立,付兄泉下有知,也会开心。”   每个宗门都有祭祀大典,祭祀大典一般由礼乐殿主持。合欢宗名声太差,没有哪个修士愿意自贱替合欢宗主持。   后来殿主付岐之犹如神降。   离清感动到当场拉着付岐之拜天地结为异性兄弟,付岐之没拒绝。   付长宁:“合欢宗在乱禁楼落脚,我也要回乱禁楼。顺路,不如让我送宗主一程。”   离清笑得眉眼弯弯:“如果不麻烦你的话,就多谢了。”   付长宁长这么大没见过像离清一般爽朗爱笑心肠好的人。与其说是一宗之主,更像是邻居大哥哥。   两人一路上谈论起付岐之,聊得火热、相见恨晚。若不是早跟付岐之结拜了,离清想拉着付长宁再拜一次。   乱禁楼门口,远远地看见灯火通明。程一叙在门口立着,等得不耐烦,脸色黑了些。   付长宁心口咯噔一下,程一叙不得给离清小鞋穿啊。   罢了,无论是少吃喝还是屋子漏水兜风,她都能想办法帮衬一二。   离清招了招手,另一只手捂在唇边做喇叭状,“程一叙!”   程一叙倏地转过头,面上冰霜顿时消融,健步如飞到几乎一路小跑跟过来,“师父。”   嗯?!   付长宁惊讶,“师父?!”   程一叙瞪了付长宁一眼,挤开她。陪着离清,师徒俩叙旧。   非凡把付长宁拉到角落里咬耳朵,“离清宗主虽然是合欢宗宗主,但一直靠剑说话。是这片天下第一剑修。咱们楼主曾蒙离清宗主指点过几招,二人之间也只差了师徒之名而已。因此楼主一直以师父称呼离清宗主。”   叮嘱道,“你可千万别失礼,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难怪合欢宗地位很低,程一叙却如此上心。   程一叙:“师父,为何这次亲自前来?”   离清:“师父想借祭宗大典择出一位新的合欢宗宗主。” 第40章   “真的?师父你说真的?”程一叙步子一顿, 眸中亮光更盛。   程一叙从不赞同离清担任合欢宗宗主之位。他的师父德高望重、修为高深、万人敬仰,做息风宁云宗主都绰绰有余,合该站在顶峰受万修朝拜。待在合欢宗的每一刻都让程一叙觉得离清被辱没、担污名。   程一叙为此发过很大的脾气, 一剑削平十八座山。但离清心甘情愿。   “师父终于肯离开低贱的合欢宗了吗?师父,为何突然改变心意,可是有什么恼人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惊喜,疑惑先问出口。程一叙不错眼地盯着离清, 不放过他每一丝表情。   他是想师父离开合欢宗, 但不愿师父被迫离开。这世上没人能让师父做他不愿为之的事情。   这个孩子啊, 仿佛只要自己口中说个人名,他立即提着剑先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护短到不讲道理,不问对错。   “多年不见, 一叙一点儿没变。还是小时候那般蛮不讲理。”离清哈哈大笑, 把程一叙发顶揉地乱七八糟。像小时候那样。   程一叙拖长了音抱怨道,“师父,拿开手。众目睽睽之下成何体统。”   付长宁心道:那你程一叙倒是跑啊。啧, 不止不跑,还一脸享受。幸福得都要冒泡泡了。这表情值得珍藏, 拿出来就是黑历史。   从储物袋抽出毛笔“唰”“唰”画了起来。   突然脊背一阵恶寒,付长宁倏地抬头,直直地撞上程一叙那双要吃人的双眼。   “离清宗主, 师徒相见这气氛太好了, 我为您画下来吧。我画技师从书老头, 不错的。”付长宁回了个挑衅的笑。故意气他, 一笔一笔仔细勾勒, 然后叠起来揣进怀中。   你大可以推开离清来我这儿撕了画, 但你舍得吗?   非凡目瞪口呆, 暗暗朝付长宁比了个“厉害”。什么叫在骑在老虎头上拉屎,今天见识到了。   “书老头?!礼乐殿的书老头?!”离清愣了一下,高看付长宁一眼。忆起往昔,面带怀念,“当年最后一论,我败于书老头。这些年一直没机会去礼乐殿再辩个究竟,倒是遗憾。你论到什么程度了?”   付长宁犹豫了一下,这让她怎么回话。   离清很能体贴别人,笑道,“书老头极为严格,一叙算得上天资聪颖了,却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你比他强不少。”   能让程一叙不爽她就爽了,付长宁说,“论到书老头扣书认败。”   “什、什么?!你赢了?你真的赢了?!”离清愣了一下,瞳孔慢慢睁大震惊不已,随即面上绽出笑容,“长宁年纪不大,却有如此本事。前程定然不可限量。付兄泉下有知,定会开心。”   他提了两次付岐之,都说到‘开心’。怎么,爹活的很不顺心吗?看不出来呀。   聂倾寒听到这里,心中闷闷的。她争取合欢宗祭祀大典之事从未跟他商量,她论到书老头扣书认败这事儿他一点儿都不知道,以一己之力平了五柳镇怨气的事儿她也不说。   她的出色、她的能为、她的荣耀......他都是从外人那里得知的。   这种被隔开的感觉令聂倾寒难受不已,无处宣泄又无能为力,只能忍气吞声拿刀自己折磨自己。   他之前眼中只有方澄,长宁却对他的事儿了如指掌。原来长宁的心情是这样的。   没关系。   她不说,他就自己去看。   走一遍她走过的路,也算是在拉近与她的距离。   第二天。   合欢宗祭祀大典。   离清作为客人,又有程一叙明里暗里尊敬着,落座在首位一侧。   首位另一侧是辅事。   辅事一头乌发束在月落星移冠里,身着墨蓝绣金初生竹法袍,腰佩玉环。垂在背上的头发混着三条二指宽的咒文横幅。咒文横幅是限制妖修的。   他手握书卷鲜有动作,那咒文横幅看起来便如同发带一般,也不引人注目。   “合欢宗祭宗大典向来由礼乐殿主持。上任殿主故去多时,礼乐殿不可群龙无首,我宗便进行礼乐殿公选。这两位便是走到公选最后一步的修士。”辅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众人视线跟着移到大堂中心的付长宁、方澄身上。   辅事浅笑道,“她们两人中的一个将会作为礼乐殿新任殿主主持合欢宗祭祀大典,这是息风宁云对合欢宗的诚意。”   “付兄乃我挚交好友,新任殿主定是我与他共同认可的。”离清单手支起扶着下巴,眉眼带笑。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众人却盯得忘了时辰。   离清虽然打量方澄,视线却只停在她的脸上,“你就是方澄?”   合欢宗的人与传闻中色中饿鬼完全不一样。方澄意识到自己看男人恍了神,倍觉失礼,“是,礼乐殿方澄见过宗主。”   “我听过你。付兄夸你天资聪颖,是礼乐殿的未来,不像长宁只会气他。”离清说。   这就是方澄啊,离清追过她和聂倾寒的连载,并为此揪心不已。少年人纯粹的爱情总是天大的事,让人不顾一切。观看者也为之心潮起伏。这在合欢宗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儿。   但是眼下来看,那位聂倾寒已经走远,她还留在原地等他回头。   离清揣着的那颗红娘心碎了一地。   “多谢宗主夸赞。”   离清看向付长宁,“长宁,我们昨天刚见过。”   哦豁,看吧,提前结交总没坏处。她给对方的印象比方澄要好些。是不是得好评的概率会大些。   付长宁还没来得及欣喜,离清下一句话让她如坠冰窖。   “你身怀有孕,不是普通人的种吧。或许,是妖修吗?”   他怎么知道?!   不,辅事手段是滴水不漏的,离清大概率在诈她。她一慌就完了。   付长宁指甲死死地嵌进肉里,不让自己有出一丝出错的可能,“宗主慎言,大庭广众之下,你的不实言论会使我名声扫地。”   “你别紧张,也别表现得这般如临大敌,这话只有你我二人听到。”离清面上没有恶意,“昨日你我见面我就看出来,不久之前你便经了一场、一场...”   反正被疲劳使用了。这话离清当着女孩子的面说不出来。   “...差不多三日一次,想来是妖修的种。若你有苦衷,我能为你解决。”   这世道,与妖修□□与人畜那什么没什么差别。是顶屈辱的事儿。离清以为付长宁惨遭欺凌,同情不已。   “没苦衷,我自愿的。”   离清愣怔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是跨越物种的爱情吗?   这可比方澄聂倾寒那一段带感多了,死祭多时的追连载的心又熊熊燃起。   付长宁不愿在这事儿上继续,羞死人也丢死人了。只想快快揭过去,点头敷衍道,“是是是,就是你想的那样。对方爱惨了我,哭天抢地要娶我,否则就抹脖子自尽。等我意识到时,腹中已经裹了他的种了。”   离清了然点头。   转身对辅事道,“息风宁云的诚意合欢宗铭感于心。作为回礼,五天后的合欢宗祭宗大典,我希望二位能替我选出新一任合欢宗宗主。”   方澄顿住。这不是难为人么。人海茫茫,短短五日,去哪里寻一位合他心意的新一任合欢宗宗主。   付长宁提心吊胆,为什么问辅事而不是程一叙、经算子、聂倾寒?离清是看出奸夫是辅事了吗? 第41章   直到合欢宗祭祀大典流程走完, 离清什么都没说,也没表现出一点儿知道什么的迹象。付长宁一颗心稳稳地揣回肚子里。   借着告辞行礼的动作,视线自然而然扫过辅事。   同样是通奸之人, 凭什么她整天有点儿风吹草动就坐卧不安,辅事却没一点儿没受影响。   心里不平衡了。   非凡在乱禁楼等到天色渐晚,见她回来,立即差人备吃食、热水, 熏香也点上。   手上正缠几圈彩绳做花样装饰屋子, 也不弄了丢到桌子上, 鞍前马后伺候着,“回来了?你打算选谁?”   即便合欢宗是下三流的宗门,但宗主交替是大事。有幸经这么一遭, 说出去多令人自豪。   “你怎么提前回了?没陪着楼主?”付长宁忙活了一天, 面带倦色。惊了一下,坦然受之。楼主的待遇,此生怕也就这么一遭。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楼主陪着离清宗主呢, 哪里想得起我。”非凡道,“你打算选谁?我太好奇了, 给我透个底儿。”   付长宁:“不知道。”   非凡清楚付长宁是认真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以什么标准、怎么选、要选谁。正因为如此,他更敬佩付长宁。   要知道, 一些人的前程, 一个宗门的前路, 将会因她一个举动而发生云泥之别的骤变。   这种掌控别人咽喉的滋味是令人欲罢不能的, 尤其这次还不是一两个、是无数人, 但看来付长宁却只把这事儿当麻烦。   “你看起来很累, 先休息吧。天大的事情, 明日再说。”非凡放低了声音,起身离开房间,顺手轻掩上房门。   嗯?不问了?   也好,她强撑起的精神可以松弛些了。   去睡一会儿吧。   付长宁双手撑着桌面准备回房间,猛地被扎了一下,一股尖锐的疼痛从指间传来。   一堆小臂粗细的彩绳中混了个巴掌大的小剪刀,用来剪绳子的。剪子腿敞开,非凡忘了收。   苦了付长宁,直直地撞上去划破手指,见红了。   信手拈去,付长宁爬上床沉沉地陷进被子里。   这个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做了个清醒梦。   梦中,她像看别人一样看着自己掀开被子,坐起身,慢条斯理地挪腿把脚送进鞋子里。   送了几次都没进去。   要去干什么呢?   付长宁是一定要穿鞋的,但是冥冥中似乎有人推着她往前走。   脚底蹭过鞋面上的盘扣,这触感将付长宁从观看视角瞬间拉到当事人视角。   付长宁准备穿鞋,脚却直直地掠过鞋子踩在木质地板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走到桌边。   边走边心惊。这感觉太真实了,能清晰分辨木质地板的纹路。   双手抱起彩绳,向右方走了六步,然后缓缓抬头。   房梁正正好悬在头顶。   付长宁拿到彩绳心中就有了不好的猜想,待房梁不可拒绝地撞进眼中更是瞳孔骤缩后背发凉。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抬起胳膊,挥舞着,把绳子往房梁上扔。   第一次,掉了。   第二次,继续掉。   第三次,绳子扔了过去。   付长宁把绳子打好结,抻直了脖子往里送。   “付长宁。”   突如其来一句叫喊让付长宁如梦初醒。   “啊!!”付长宁双眼睁开、瞳孔大张,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身上盖的是柔软熏香的棉被,是做了噩梦么。怎么会做这种诡异的梦。   “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他的叫喊声救了她。   林肆坐在床边,单腿大大咧咧支在被子上,肘部靠着膝盖,手扶着下巴。瞅着付长宁啧叹两声,“一身冷汗,想来是亏心事儿做得太多,人家在梦中都不放过你。”   他身着褚褐色衣物,原本是死气沉沉的颜色,却被媚态冲缓。就很好看。   调侃在付长宁的狠瞪中息了声,他眼中笑意却更盛。   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只有付长宁对着他这张脸虽被迷惑但神色厌烦。   “你是有多闲?跑到乱禁楼就为了嘲讽我?”付长宁心有余悸,嘴里也没好话。   “呵,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林肆哑然失笑,一笑那张脸就勾魂夺魄,“我见过的人无一例外都想把我据为己有,有点儿倦了。恰好脑子里闪过你这张厌烦脸,就想看一看。你说你在乱禁楼,我就来了。”   随便换一个男人说这话,付长宁都能原地脸红,这就是暗戳戳表白心迹呀。   但对方是林肆。   那就真的只有字面意思。   就像哪一天嘴里泛苦想吃糖了,心血来潮去买一包。   “胡说,我明明说的是我在礼乐殿。你在礼乐殿扑了个空才找人问到这儿的吧。”乱禁楼的人厌妖,林肆没被打吗?   “人?一群色中饿鬼罢了。还是喜春楼主事靠谱。”喜春楼主事是边捂着鼻血边指路的。到不了程一叙那个程度但碾压底下修士,难怪人家能管理喜春楼。   付长宁说:“你是说非凡啊。那还好些,非凡人很好。”   付长宁心思很好猜,她的担心就是顺口说一说。但是她真的在担心。林肆敛下眸子,起身坐到桌子边,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修士的梦多有预兆。做噩梦,要么亏心事做多了,要么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喜春楼鱼龙混杂,林肆也算见多识广。放下茶碗,手拨了拨彩绳,“这绳子哪儿来的?”   “不知道,非凡带来的。为我庆功。”付长宁下床穿鞋,脚下感觉不对,抱起来瞧了一眼。又给林肆看,“林肆!”   林肆:“不知廉耻。”   “你看,脚底有灰尘。”付长宁简单说了噩梦,脸色发白,“我应该下过地,绑了绳结,把自己脑袋送了进去。那梦是真的。”   “哦,这跟你不知廉耻有关么。”   付长宁:“你一个阅人无数的说什么廉耻。”   “我可是童男子。”   非凡接到讯儿,很快就来了。   林肆开门见山,“喜春楼最近可有发生什么事儿?”   非凡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付长宁说了方才之事,非凡面色沉重。   “喜春楼一个叫绿衣的女修死了。绿衣有了一个真心相待的情郎,前几日递了离书,我已签字首肯。谁知她走的前一晚提了一盏红灯笼突然接客,上了一辆富贵马车不见人影。天亮马车归来时,绿衣赤身吊死在马车里,身子随着马儿走动一荡一荡,吓坏了不少人。”   绿衣?是那晚在门口揽客的姑娘?那姑娘温柔又貌美,竟是这么个死法。   付长宁心生哀伤。   林肆又问,“彩绳哪儿来的?”   “我买的,有什么问题?”非凡道。   “你买的?彩绳之所以是彩色,是因为里面加了捆仙绳的碎片,一把妓院用这种东西捆不听话的修士。”林肆道。   非凡立即改口,“喜春楼里取来的。这绳子堆在仓库,我见颜色亮眼、又很新,就拿来做装饰给长宁庆祝。有什么问题?”   “这彩绳应该就是挂马车上吊死绿衣的那根绳子。付长宁误伤了手,血染了上去,现在轮到她了。”   付长宁现在掐死非凡的心都有了,“非凡,你不是挣了很多么,贪什么小便宜!我要是无辜横死一定拉着你陪葬!”   非凡也很忧心,急得团团转,“那怎么办?我去给你想办法,我去问楼主,再求一求辅事。辅事心善,一定会帮忙的。你别担心。”   付长宁扑到林肆身边揪着他的袖子,“你一眼就看出其中关窍,一定知道解法。我需要你的帮助。”   林肆抽出衣袖,摇了摇头,“我只是见得多了,侥幸猜中而已。没这个本事救人。”   也不想救。   她的担心,他已经做出回应。找到绿衣之事的前因后果。   日后她的状况,与他何干。   想看这张脸,就来了。如今见到了,就离开。   “小气。”付长宁狠狠地扔掉他的胳膊。   她是看清楚了,求人不如求己。   付长宁问非凡要了喜春楼的主事腰牌。喜春楼见腰牌如见主事。   非凡自知理亏,双手奉上。不够还能添上一块。   付长宁去喜春楼,找来相关人员问了一圈。他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令人头疼。又有着喜春楼之人的习惯,总是添油加醋来突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付长宁便寻了个断文识字的姑娘把他们的话写下来,对照着看。   看了几遍后,突然发现了端倪。   林肆见她起身,知她心中有想法,有些好奇,举着纸张来回看,希望能瞅出点儿什么。   付长宁得意道,“看吧看吧,你一个不认字的文盲能看出门道才有鬼了。”   这话带点儿侮辱,尊严上的。换成任意一个人都跟付长宁吵起来了。   林肆不。林肆坦荡极了,“你教一下,我就认识了。”   “我师承书老头,你觉得你配?你连入门都没有,想什么顶峰难度?”   付长宁见他实在是想知道,拿着朱砂笔在每一张纸上勾出几个字,“他们虽然七嘴八舌,但都提到了相同的东西。你看,这一张有,这一张还有,这个虽然说得啰嗦,但对照之后会发现是同一个东西。”   林肆一看,还真是,“什么东西?”   “一个图案,应该是宗徽、或者世家家徽之类的。”付长宁新铺开一张纸,提笔画了起来。   姑娘家小拇指指节大小的笔头蘸饱了墨汁,在纸上平滑游走,一个图案显了形:像是蝎子尾巴朝天勾起,串了个铃兰花。   林肆扫了一眼,放下纸,“不是这边有的,你可以问问别处的修士。”   她写字的时候,整个人都沉静下来。清晨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身上打转,折出一片柔和光晕。   付长宁心中有了一个想法,“问离清,或许会有答案。”   “为何?”   “妓院的东西多是从合欢宗流出来的,也许合欢宗知道彩绳准确来历。”付长宁说,“而且离清见多识广,没准见过这个图案。” 第42章   离清看见彩绳, 就知道这事儿和合欢宗脱不了干系。   彩绳里的红色矿丝是合欢宗独有的东西。待见纸上的图案,心中有了数。   离清:“蝎尾串铃,是合欢宗蒋氏一族的家徽。”   合欢宗之人干的。   付长宁说, “女修绿衣被采了个干净,身躯空壳又让人做成装饰吊在马车里。手法残忍且毒。离清你身为一宗之主,就没什么想说的?”   他所掌管的宗门出了这烂事儿,他脸上挂得住?   “若证实乃合欢宗之人所做, 离清一定清理门户。”离清说这话的时候, 付长宁身后之人面上有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愣了一下, 没听说过世间还有这等绝色男子。   离清允许自己有一瞬间的晃神。   林肆知晓离清在瞧他,不止没有半分被人逮住的难堪,甚至变本加厉地嘲讽。   呵呵, 清理门户。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越是地位高的修士, 就越喜欢用道貌岸然掩盖自己的失职。   又盯着他的脸看。   但这看跟其他人又有不同。先是惊讶,然后深究,最后的表情林肆很不喜欢, 对方在算计自己。   对方容貌充其量称得上俊朗,但为什么, 盯久了就不由自主的意乱情迷。   棋逢敌手,两个拥有绝世之姿的男子互相为对方眩晕了一会儿以表敬意。   这可苦了付长宁。   嘶,太耀眼了。   眼睛都要被晃瞎了。   付长宁默默背过身去。   离清先开的口, 视线在林肆身上打量, 饶有兴趣问付长宁, “这位是...”   误以为是她挑的下任宗主, 而且, 显然对她带来的人很满意。   付长宁支棱了起来, 还有这意外之喜?   “林肆, 我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儿合适,付长宁迟疑了一下,“...好友?”   悄悄觑了一眼林肆。   好在林肆对这种攀关系的行为容忍度高,没当场下她的脸。   离清递上一碟子枣花酥,“合欢宗独有的吃食,滋味很好,要不要尝尝?”   雪白的酥皮裹着细腻清新的枣泥,又有芝麻花生的脆感,咬一口酥掉渣、甜丝丝入心口。   但更重要的是,离清一宗之主端盘子,这无疑是一次示好。   林肆转身抬脚离开,丝毫不留情面。   当然,他与这里任何人都没什么情。   付长宁说,“抱歉离清,你别往心里去。林肆人就那样,特立独行惯了。”   倒不是担心离清被拂了好意而怨怼上林肆,离清不是那种人。离清性格好、人缘佳又做了多年宗主,嫌少被拒绝。骤然来这么一下,怕是会为此难过。   修习礼乐规则的人都是这般时时刻刻顾及到别人吗?付兄是,他女儿亦是。   离清放下盘子,“哈哈不去不去。过不了几天,他会心甘情愿吃下去。我有这个自信。”   付长宁问到了东西,不再多待。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开。   林肆跟回自己家一样坐在桌前,给自己烫了一壶茶水。   “快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付长宁殷勤地给他涮洗杯子,倒上热茶,“别想瞒我。离清说话时,你那表情就不对。”   林肆不是情绪外放的人,那时他确实在沉思,但仅仅只有一会儿。如果不是一直盯着他,是不会注意到的。   怕被程一叙发现他?还是替他防备离清?   林肆放在杯沿上的手指慢慢收紧,“我大概猜到马车的主人是谁。你昨晚什么时候上吊的?”   “我忙了一天,子时到家。入睡应该在丑时。”付长宁细细思索。   “今晚丑时,你还会再经历一次昨晚的所有。”林肆挑开茶壶,青色火焰在炉里无序跳动。他剪下彩绳上沾了付长宁血的那一段丢进炉子里,很快被烧成灰。   林肆说,“把灰涂在手上,不要抗拒发生的所有事情。也许能见到马车的主人。”   付长宁在林肆开口时便觉得两人想法有点儿像,待他说完,便觉得二人不谋而合。   ‘追根溯源’,礼乐殿的规则之一。   “你还知道追根溯源?”付长宁问道。   “礼乐殿的弟子没少光顾喜春楼,听得多了,自然就记住了。”   “......”   夜晚子时。   付长宁拿绳灰抹了手,上床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林肆坐在桌边,这使得她微微安了心。   心中有些怀疑这样紧张的情况下能否按时入睡,结果眼睛闭上没一会儿,困意便袭来。   耳边由远及近传来熟悉的铃铛声。   上一次听得模糊,大概是心中有防备,这次格外清晰。   那铃声响了三次,付长宁又看见自己掀开被子下床,这次脚一下子就送进鞋子里。   走向桌子拿起彩绳,现在的桌子前没有林肆。   向右走了六步,仰头,直视房梁。   视角在这一时刻切换。   左手不受控地拿起彩绳,右手熟练地把绳子扔过房梁,打结,头往绳子里伸。   付长宁清晰地感觉到粗糙的彩绳垫着自己的脖子,因着身子下坠使得绳子挤压着喉咙。   正心惊肉跳,一串动作下来手上的绳灰更多地蹭到绳子上,付长宁突然发现自己能动了。   她急忙抬头把颈项从绳中撤了出来。   动作有点儿大,房梁上吊着的绳子就跟着“吱呀”“吱呀”地晃悠起来。   似在勾引人往上送脖子。   “绿衣,冤有头债有主。若你信我,我能为你讨个公道。”   话音刚落,房间门无风自开,外面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漆红香木做盖、雕花刻字,盖底坠了一圈珍珠流苏。车身镶嵌着细碎闪亮的宝石。上等红色绸缎做的帘子,中间位置绣了‘蝎尾串铃’家徽。   车外垂了一串红色灯笼。   车身是红的,帘子是红的,灯笼是红的,但是看起来整个马车都泛着鸦青色。   帘子慢慢朝上卷起,付长宁视线跟着上移,看见一个蓝底橙衣男子坐在里面。脑满肠肥,体型很胖,盘子一样大的脸上挤着绿豆小眼。   眼睛很黑,被他盯着就浑身冒鸡皮疙瘩。   “果真心毒面更恶。是你强采了绿衣修为,还把她吊在马车上,让她惨死。”   “吊死在这辆马车上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你指的是哪个?”蒋元一笑,脸上横肉就挤到一起,把五官都挤没了。   “你不是第一个躲过上吊绳走到马车面前活蹦乱跳的,但又有什么区别呢?最终都会被我采个彻底,赤身挂在马车上迎接下一个女子。”蒋元回想个中滋味,餍足地舔了舔唇,嘻嘻笑道,“女体不着寸缕敲在马车壁上的声音最好听了。”   “脏话连篇,我定会撕了你的嘴。”付长宁没见过这等恶劣狠毒的人,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   抬手虚握,长剑上手,剑尖上缠着‘规则’。   蒋元身子肥硕,却轻轻飘飘从马车里飞出来。足见修为不低。十指与玄铁一般坚硬,似乎什么东西在他手中都能被不费吹灰之力拆开。   两人数次交手。蒋元从一开始的轻视到逐渐严阵以待,最后额头逐渐渗出汗珠、面带土色。   喘着粗气儿,面带惊恐,瞳孔骤缩,这女的究竟是什么来历? 第43章   蒋元第一次心生退意。   五指与付长宁长剑交接, 被一阵极强的力道揉裂五脏六腑,口吐鲜血。   身形顺势而退,狼狈坐进马车里。帘子跟着落下, 马车嘶鸣一声,抬起蹄开跑。   跑着跑着,马车逐渐变淡,在鸦青色的迷雾中隐去了身形。   “贱人, 这清醒梦没有出口, 你就困在这里打转吧。”   付长宁追上去, 迷雾渐渐散开,对面是敞开的房间门,吊绳在房梁底下晃来晃去, 又在勾引人把脖子送上去。   回到原地了。   睁开混沌左眼, 试图看清出路。   或许是在梦中的缘故,混沌左眼用不了。清醒梦一点儿破绽都没有。   付长宁脚步顿了一下。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这并不是什么好预兆, 她察觉到自己正在被吊绳影响。绿衣抵抗不了蒋元的意志。   “付长宁!!”   林肆在喊她。这一声很近,像是贴着耳朵。   躺在床上的付长宁猛地睁眼, 瞳孔大张,身形直直地坐起来。   哦,不是像, 林肆就是贴在她耳边喊。   他身形高大, 见她在睡梦中不安稳, 便蹲在她床边。单手撑着下巴, 二指百无聊赖地有一下没一下在脸上点着。   林肆让她吓了一跳, “豁”地一声退后两步。   付长宁把清醒梦中的事情说了, 包括对方的身形、样貌, “幸好有你,否则我就被困在里面了。”   “果然是他。”林肆说,“害死绿衣、引你入清醒梦的男子名叫蒋元,是合欢宗蒋氏一族的三公子。”   蒋元油头粉面,喜声色犬马之事。围在他身边的也大多是男盗女娼之人,平日聚在一处就做那刀口舔“蜜”的事儿。绿衣这种程度于他们而言,连点儿甜味都咂不出来。   蒋元天赋说一句平庸都算是抬举,他也不爱修炼。但在采阴补阳上别出心裁到花样百出,倒也走了一条自己的修炼之路。   这路脏极了。曾经闹出过因人、妻女的丑事儿,妻女不堪受辱当场自尽。那修士是个性子鲁直的,提剑找上蒋元要一个公道。他哪里是蒋元的对手,草席胡乱裹尸一家阴间团聚。   蒋元以为这事儿到此就完了,毕竟之前的事儿都是这么了结的。没成想修士所在的宗门虽小但有气性,发誓即便赌上全宗性命也要为弟子讨个说法。   这宗门血流成河,灭了。   蒋元脚边尸体叠着尸体,擦去铁手上凝滞的血,皱眉暗骂了一句“全他妈的疯子,烦死了。”   事情彻底闹大了。捅到宗主面前,蒋氏一族拼尽全力才保住蒋元,但也因此元气大伤。后来蒋元敛去踪迹数十年,直到近几年风头过去才开始行动。   “清醒梦连你都出不来,便知蒋元如今修为有多好。这些年多少女子遭了他辣手摧花,辱了身子、夺了修为、丧了尊严、失了性命。绿衣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林肆坐在床沿上,好以整暇地瞧着付长宁,“你不是心好吗?这事儿你不打算管管?”   付长宁听他说蒋元所做之事时就硬了拳头,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样品种的烂人。活该被削成人棍后天打雷劈啊。   “我是心好,但我不蠢。”付长宁说。   林肆褪去眼中的调侃,神色逐渐正经。   “林肆在意过谁?以你的性格会说别人么。方才那些话无非是想给我一个名正言顺对蒋元出手的理由,毕竟是个人听了这话都手痒地想杀人。尤其我与蒋元结仇在前。”付长宁问道,“你跟蒋元有过节?”   “...算是吧。”‘她去了解他的性格’这件事令他意外了一下。他见过的人都是色中饿鬼,脏得不忍直视。她是第一个越过皮囊去瞧‘性格’的人。   “起来,别坐我的床。算是?我看就是!”付长宁赶他下来,“清醒梦是顶级术法,除了发梦者无人可解。你却能在我耳边唤醒我。唯一的解释就是你与蒋元的功法同宗同源。林肆,你偷学蒋元的功法!”   她的表情怎么说呢,活像他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   “我可是童男子。”林肆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加重语气强调道,“蒋元使了一次功法,我挑着记住几个。随便练练就有了些修为。如果这算偷,那就偷吧。”   看一次就会了?随便练练就能在喜春楼迷得她晕头转向?   他修行合欢宗功法的天赋简直能称得上一句可怕。   林肆不觉得这是偷学,但是蒋元这么认为,付长宁也这么认为。蒋元打伤他,他跑到付长宁身边避个难。哦,‘想她’是认真的,没瞎说。   她说过他可以来寻她。他生死关头脑子里闪过的唯一人影也是她。想她,就来了。   付长宁面上闪过恍然大悟,“信了你的鬼。你不是想看我才来的,是有意把蒋元往我这儿引。你想借我的手除掉蒋元。”   “...随便你怎么想。”林肆不在这个事情上多做停留,“来龙去脉已经理清,上报给合欢宗宗主吧,看他怎么‘清理门户’。”   林肆一点儿都不相信离清。   “付长宁,你流血了。”林肆突然开口道。   哪里?   付长宁低头,床铺上有星星点点血迹。   可她跟蒋元交手并没有受伤呀。   孩子!   付长宁猛地意识到这点。虽然心中担忧忐忑,但是面上一点儿没表现出来。   “与蒋元交手,受了些伤。”付长宁起身下床,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碗茶水。没遮掩,甚至有意让林肆看得更清。   林肆可能看出不对劲,但是当你全然不在意,他自己就会把这点“可能”抹去。   果然如付长宁想的那般,林肆把这事儿略了过去。   孩子的事儿,她只能找辅事商量。   早在离清当上合欢宗宗主以前,蒋氏一族便是宗中的中流砥柱。经过这么些年的打拼、人脉扩张,蒋氏一族如今更是树大根深。   即便是离清,也不好擅动蒋元。于是叫蒋元过来对峙。   蒋元倒是供认不讳,“我是采补了绿衣,但绝没做付长宁口中什么夺人修为、害人性命的事儿。宗主,我本钱很足,让绿衣那个松垮的面袋子满足得直冒泡。她自己欢喜过了头提出什么吊绳寻刺激,失了性命。把她的死按在我头上,不合适吧。”   不止心坏,还狡诈,蒋元嘴皮子上下一碰便颠倒黑白。欺负死人张不开口,把什么事儿都往绿衣身上推。   付长宁看见蒋元踏进大殿的那一刻起就觉得不对劲儿,眉头皱起。   蒋元面上装不住心事,是一个喜、怒极易显于形色的人,从他被付长宁打得抱头乱窜、狼狈逃离就能看出来。但是自从蒋元踏进来,便一直气定神闲,似乎笃定两人定不了他的罪。   “原本是房中事,说出来恐污了宗主的耳朵但这两个别有用心之人咄咄逼人,我只好委屈绿衣了。”蒋元拿出一串铃铛。   留音铃,能截留声音的法器。   铃铛声音付长宁很耳熟,是清醒梦中听过的。她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蒋元催动铃铛,铃铛里便传来了绿衣的声音。   前面嘈杂,一阵嘶啦声过后才是清晰的内容。   “...蒋公子是绿衣见过本钱最肥厚的...绳子?我不太喜欢...但若蒋公子你坚持的话,我也不是不能配你...”   后面就是令人面带羞涩的此起彼伏的□□声。   付长宁才不信,因为绿衣的怨气是真真切切的,那是枉死之人身上才能有的。   “蒋元能控住我的身体引我入清醒梦,便能用同样的法子让绿衣说这一段话。他分明是哄骗你,宗主。”付长宁道。   蒋元立即道,“宗主,别让她蒙蔽了。这女子坏得很,她和那边站着的林肆是一伙的。林肆偷学我蒋元的功法,做贼心虚,才会祸水东引,把一些脏事儿弄到我头上。不信,宗主您探一下林肆的修为,那是与我同宗同源的功法。”   付长宁心中一咯噔。 第44章   绿衣上吊是否与蒋元有关还说不清, 但林肆确实偷学蒋元的功法。   只要离清稍微探一下,事情便明了了。   蒋元见离清一时半一会儿没动作,扯了扯嘴皮子, “宗主,怎么不动手?莫非您是看上了林肆,所以有心包庇。”   林肆神色一凛,防备地看着蒋元和离清。不探就仅仅是‘有偷学的嫌疑’, 探了就定罪了。   蒋元率先对林肆发难。他身体肥硕, 身体却十分轻盈, 步伐诡异。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林肆便觉身后多了个人,一双铁手不由分说扣上肩膀。   林肆被制住了。   原本到这儿便是离清来探, 哪知蒋元瞧着林肆的背影便酥了一身骨头。见色欣喜, 十指屈起,欲要戳出皮血肉贯穿他琵琶骨。   这拥有绝世之姿的少年碎了骨头,身体就只能软了。蒋元似乎已经看见对方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的模样, 喉头跟着“咕叽”咽了咽口水。   林肆恶心死了蒋元垂涎的目光。   忍不了,袖中垂下的二指微勾, 刺进蒋元右眼眼眶里。五指扶着他的头纵身一跃,整个人反踩着蒋元的肩膀。   “啊啊啊啊!”蒋元扯着嗓子哀嚎。   蓝底橙衣肥硕的身躯痛苦微颤着躬起,肩膀上蹲了个少年, 少年手指插进眼眶里搅。   画面诡异极了。   付长宁看见林肆露出来的胳膊覆盖着一层浅浅的黑金色, 与蒋元如出一辙。这不就是明显的偷学证据。   林肆侧过脸, 面无表情地看着离清。   是威胁。   他自知不是离清对手, 但若离清出手, 他立即杀了蒋元。离清忌惮蒋氏一族来着。   离清猜到林肆偷学蒋元的功法, 却没想到他学得如此之好。这一部分功法叫玄金体, 蒋元练了几十年只不过把双手练成铁色,而林肆却是纯正的黑中带金。   蒋元死在这儿,事儿就弄大了。   “林肆,收手。放开蒋元。”离清叹了一口气。   林肆冷哼一声,这紧要关头还不忘给付长宁说,“这人不值得你信。看吧,这就是他的‘清理门户’。他与蒋元不过是一丘之貉。”   手中施力,弄坏蒋元的头。   周身一股不容抵抗的剑意笼罩着他,让他动作停滞,动不了半分。   眼睁睁地看着蒋元面色苍白手脚并用,从他手下仓皇逃跑,躲到离清身后。   离清轻蹙眉头,指尖剑光敛起,“林肆,听话。”   蒋元捂着眼睛这才想起来叫嚣,从离清身后跳出来,一脚踹进林肆肚子,蒲扇似的手呼呼带风扇了几个巴掌。   “贱种,叫你伤我叫你伤我!我一定会折断你的四肢,扒光你的衣裳,用铁钉把你钉在床上,看你在我身下哀嚎求饶。”   手趁机在林肆脸上揉了几把,视线往胸膛里瞄,正要下移猥亵,一剑破空而来逼得他后退两步。   清醒梦中的那个女的,仔细一瞧,是个小美女。   林肆脸肿得不成样子,口中都是血,舌尖舔了一圈,碎了几颗牙齿。   就算付长宁为了礼乐殿殿主之位选择袖手旁观,他也无所谓。但是她站在他身前。   林肆不理解,为何她会这么做。对她没任何好处不是吗。   “你敢拦我?”蒋元心中带火。他知道自己不是付长宁对手,只有站在离清身边才能有恃无恐,“宗主,这女人是林肆的帮凶,您可不能轻易放过她。这样吧,您用您的剑意再让她不能动,剩下的就由我代劳。”   动林肆之前,来点儿清粥小菜开开胃也不是不行。   胡扯。离清绝不会这做。付长宁都不知道哪儿来的底气笃定离清为人,一剑挥出,蒋元被打的屁滚尿流、连声呼救。   蒋元怎么动的林肆,付长宁就怎么动回去。一时间大殿里满是响亮的“啪”“啪”声。   离清等到付长宁收拾得差不多了,才出来叫停。装模作样对林肆做出处理。   “林肆偷学合欢宗功法一事属实,押入乱禁楼兰冢暂时囚禁。待合欢宗祭祀大典事毕,带回合欢宗处理。”   乱禁楼的囚牢建成之时恰逢程一叙败于辅事,就是被按着脖子连灌三杯那时候。弟子来问名字,程一叙咬牙切齿说了两个字,“兰冢”,意喻花兰青总有一天埋在他乱禁楼。   “离清......”付长宁还想说些什么,离清抬手制止。   唉,林肆这一场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   看着林肆被人拖下去,蒋元唾出一口和着碎牙的血水,“宗主,你就这么看着?!任由这女人伤我。”   离清淡淡道,“没什么证据证明她是林肆的帮凶。”   正如没什么证据证明绿衣非你所杀。   不动你,因此没有立场动她。   蒋元还想再说什么,触及到辅事的视线,怂了。   “宗主,您钟意林肆是不是?把他囚禁到兰冢也是打那个注意吧。都是男人,我懂林肆的诱惑力有多强。”蒋元搓了搓手,小心赔笑着打商量,“宗主享用完,能不能留口气儿给我,让我也过把瘾。我可没见过比林肆还貌美的男子,眼馋好久了。”   说着喉头微动咽了咽口水,眼中满是垂涎。   离清面上哪儿还瞧得出半分笑意,“兰冢里,谁也不准动他!”   蒋元忙赔笑,额上满是冷汗,“是是是,那我告辞了。”   付长宁放下心来,着实是舒了一口气儿。   晚上,月上中天。   林肆被囚在水牢里,一端陷进粗石墩上的长条锁链扣着脖颈,像拴着一条狗。只能透过头顶的月色判断时辰,差不多被关了快一天吧。   脸还很肿,周身都是腥臭味儿。   兰冢的石门松动,进来了个人。   不,先是个包袱塞进来。   只有付长宁会作出这事儿。   付长宁等到夜深人静才跑过来,打开包袱,瓶瓶罐罐堆在湖绿色衣物上,“丹药,先疗伤。我去锦绣楼买了一身衣服,快换上......算了,你等我走了之后自己换。”   有占人便宜的嫌疑,付长宁立即改口。   衣物上有云纹,赵家的东西,不是他这种低贱的妖修能穿得起的。   林肆没有犹豫,吞下丹药,拿旧衣物简单清理伤口,换上新衣服。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过于干脆利落,付长宁愣住了。没阴阳怪气儿一番,也没疑心她的动机,这还是林肆吗?   付长宁想说“我会救你”,但她清楚这就是一句空话。林肆偷学合欢宗功法,是事实。合欢宗做什么都合该他受着。那句话在舌尖滚了一遭,又退回去了。   一个没什么说的,另一个没什么问的。兰冢一时间只剩下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有人来了。”林肆突然道。   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兰冢平坦又宽阔视野,实在没什么能藏身的地方。   付长宁一个莽子扎进水牢里,躲在林肆背后。   离清手中端了个盘子,里面有三块枣花酥,“来看看你,关了一天了,还好吧。吃吧,我知道你饿了。”   林肆:“前天的,都发硬发干了吧。酥得起来?”   “诶呀,被你看出来了。”离清没指望他吃,把碟子放到一边。   “宗主这个时候寻我,可是像蒋元说得那样,对我有意?囚我到这里方便享用我?”   离清上前两步,双眼盯着林肆,仔细瞧了好久那张姿容绝艳的脸。   林肆不晓得他在瞧什么,反正是算计的。呵,男人都是色中恶鬼,脏得不忍直视。离清又在假清高个什么劲儿。   有意佯装无意,肩膀微倾,衣领大敞,露出一片白皙细腻的胸膛。   只要离清上手,林肆就有办法为自己解围,甚至反攻,逃离兰冢。   离清没有犹豫,抬脚走近。   付长宁在水下目瞪口呆。怎么的,两个人间绝色要给她近距离上演一场活春宫吗?   确实有东西触上林肆胸膛,但不是手,是剑柄。   剑柄挑着大开的领口给遮得严严实实,离清侧过头,“都说了是来送吃的。啧,坦胸露背成什么体统。我可是童男子,感觉自己被调戏了。”   林肆清楚自己这张脸对别人的吸引力有多强,尤其他在蓄意勾引对方。离清是继付长宁之后第二个不受自己诱惑的人。   林肆拿起一块枣花酥,掰开了丢嘴里。浓郁的枣香甜味儿盈满口腔,甚至有些齁嗓子。   “我不爱吃这个。”林肆拧着眉头说。   “味道不好吗?我倒是很喜欢。”   “喜春楼有一种吃了能软了身子、没了感觉的药,就是这种甜腻腻的味道。”吞了太多导致吃伤了,一闻到这味道就烦。   “我不知道呀,你可不能怪我。下次我换个吃食。”   “别用那种算计的眼光看我,我不喜欢。有话直说。”林肆说。   “天地良心,我在讨好你呀。林肆,想不想做合欢宗宗主?”离清侧过头,对着水面道,“长宁,我对你带来的人很满意。作为回礼,礼乐殿殿主之位,我会选择你。”   啊?   惊喜来得太突然。   付长宁从水中冒出头,还有这等好事儿,“离清你说真的?但是林肆看起来很不乐意。”   “我正尝试说服他。”   “你们慢聊,我不打扰了。”付长宁欣喜极了,也愿意配合离清的清场行动,欢快离开兰冢。   脚步一转,进了一夕海棠。走过松涛林,路过飘荡着的数条经幡,眼前逐渐出现有着微弱烛光的书屋。   天边泛着鱼肚白,书屋呈烟青色,透着几分疏离。付长宁从未在白天来过书屋。   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辅事,出血了。我有事寻你,有关孩子。” 第45章   屋子里有其它人。   两个。   辅事对面的人背对着自己, 坐姿极为规矩,头端、肩平、腿正,赤色锦衣, 肩膀、袖口上绣着滚边云纹图案,一头乌黑的头发柔。若你用手去穿,发丝定会根根从指尖滑过。   聂倾寒!   他怎么在这儿?又听进去多少?   另一个身穿玄衣,猿臂蜂腰, 面容清俊。身形无状, 姿势说“躺”都是抬举。   除了程一叙还有谁!   他绝对会发飙, 当场清理门户。   书屋三人一静,视线齐齐地移过来。   付长宁人都傻了。一脚踏进书屋,落在外面的另一只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出。   手指僵硬地慢慢合上门, “抱歉, 我若是知道里面有人,绝对不会擅自推门。对不起,辅事。”   “无碍, 长宁。过来,在我身边等着。”辅事脸上的笑一成不变。虽然在跟付长宁说话, 视线却没有对焦,在敛目沉思。   身边?!   这合适吗?   但辅事都发话了,她离开也不合适。付长宁硬着头皮走过去。如果视线有实体, 她现在能被聂倾寒和程一叙看成筛子。   鼓噪的心跳近在耳边, 手心湿冷, 付长宁一直垂头盯地板上的花纹。三人说了什么, 一句也没听进去, 大致是什么‘借阴兵’。这玩意儿也能借?   就觉得结束得挺快的。   程一叙起身, 视线在付长宁身上划过一圈, “娃娃仙吗?还没处理好,真没用。”   摇了摇头径直离开。   聂倾寒从听到付长宁那句话时眉头就拧起来,但他十分清楚这不是说话的场合。强压下一肚子的疑惑和莫名的急躁,面上表情不变,“长宁,我在外面等你。”   门轻轻掩上。这是礼数。   书屋是没有椅子的。   辅事盘腿坐在首位,背后是硕大的‘一分天地’明窗。整个人出尘脱俗。   颈项轻微垂下,手肘支着膝盖,单手揉了揉眉心,卸去一身算计。轻声问付长宁,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关切,“怎么了?”   “我出血了,但是不疼。”付长宁说了清醒梦中的事情,有些担忧,“到现在有一天了。我想了一圈,只能找你。”   俯视辅事不太好吧?要不屈膝微蹲一下,以示尊重。   正调整姿势,背后一只手轻轻揽住腰身,压着她往他怀里去。   大概是忧心了一天,付长宁忘了抗拒,顺从极了。整个人坐在辅事腿上,眼睛平齐之处,是他的喉结,随着头顶的话一动一动的。   “别急,有我在。我看看。”单手横过纤细的腰身,轻放在小腹上。一股热流渗透衣衫查探孩子情况。   除去三天一次的为崽鼓掌,付长宁第一次和辅事离得这么近。   视线瞧着他的颈项,他算计人时喉结也会这般平稳缓慢滑动吗;她的侧脸贴着他的胸膛,能听见缓慢但强劲的心跳;分明做的时候都没在意,他横在她腰间的胳膊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料熨烫着肌肤。   付长宁心跳得有点儿急。   “清醒梦剥离了你的意识,身体在一段时间陷入了假死状态。它不安稳,自然出血。无碍的。”   是她无知了。付长宁舒了口气儿,“血还挺多,我以为要流.......”   流产。   后知后觉这话不吉利,她倏地收声。   辅事胸膛微动,在笑,“妖修的种哪儿有那么脆弱,更何况它是我花兰青的孩子。”   “孩子”两个字出口,辅事顿了一下。什么时候开始,他在乎起字符了。   也许是对孕育孩子之人做不到无动于衷,跟着对这孩子也上了心。   他将与付长宁共同孕育一个孩子。若是两个月前有人跟他讲这话,辅事只当鬼扯。他这样的人拖谁下水都是作孽,更别提有进一步的关系。   付长宁窝在辅事怀里感受了一会儿,还是偶尔有几滴,稀落落的,“辅事,凉凉的,好像还有血。”   “是吗?我探一下。”按理说不应该的,但人怀妖胎,什么都说不准。探一下稳妥些。   现在?怎么个探法?   握草不会吧。   付长宁脑子里有个想法,但是这想法完全和无欲脱俗的辅事压根不搭边。   辅事决定的事情,没人能改变。   付长宁额头靠在辅事肩窝处,全程闭着眼睛不敢看人。任他扶着她后腰直立起上半身、膝盖分落在他腰间两侧......   很是磨人漫长,但其实就那么一小会儿。   辅事撤出二指,“人动了胎气就会这样。你怀的是妖胎,便格外明显。施了术,现在应该无事了。”   膝盖打颤、双腿发软,付长宁垮下来瘫软在对方的胸膛里,整个人跟煮熟的虾子一样。闷声哼了一下算是应答。   好不容易消退的心跳声弱了些,余光又瞥见辅事拿出帕子擦拭指上的水渍......   双手掩面。   呜呜呜呜没脸见人了。   辅事:“怪我,我没有‘父亲’的自觉。我看你以后就留在我身边,我能就近照顾你。”   “不行,绝对不行!”付长宁意识到拒绝得太过干脆,补救道,“我也觉得有你顾着比较好,总归孩子是两个人、不、一人一妖的事情。但是被人看出来怎么办?辅事你对侄女下手,还要不要名声了......”   笑话,辅事什么时候要过名声。以妖修之身入主息风宁云做辅事时,他的黑历史就被集结成册满天下传阅。比如做妖修时饲养活人吞吃,成为一方霸主后暴虐无道、狠戾滥杀,为一赌注屠尽一城的也没少做,至于后来修身养性行好事,那是伪善......   这都几百年前的事儿了,真实性大大地存疑。付长宁只当听个故事。   但是万一被人看出来腹中揣了辅事的种,这不就是昭告天下人礼乐殿付长宁自甘下贱与妖修□□,还珠胎暗结吗?好不容易到手的礼乐殿殿主之位顷刻间就没了。   她就是爱虚名,有什么问题。   付长宁从辅事身上爬起来,脚软了一下。辅事擅探人心,他一定看出来她的私心。   辅事不做没把握的事儿。话一出口,后面的事儿虽然琐碎,安排起来也不费什么功夫。但她另有打算,那就罢了吧。   “好。有什么事儿,来书屋寻我。我一直在。”辅事笑眯眯整了整被她弄皱的衣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是那个‘一分天地’明窗前仙风道骨的辅事。   聂倾寒见付长宁出来,忙迎上来,“长宁,什么见血?什么孩子?你跟我说清楚。”   程一叙给了一个好思路。付长宁把事儿都往娃娃仙头上推。末了道,“娃娃仙的事尾,跟你有什么关系。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去五柳镇与娃娃仙结怨。”   聂倾寒拉住付长宁的胳膊,“你说的是真的?”   他也想相信,但是心头莫名烦躁。   “我说的真话你向来不信,就连成亲那日......”付长宁嗤笑一声,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意思呢。她走远了,不会再回去,他还留在原地等。   眸子低垂,原本闲适的视线在瞥见了什么后突然紧张了起来。   裙角!   裙角有一簇湿漉漉的痕迹,辅事指头不小心蹭上的!   被发现这张脸可以不要了!   付长宁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只想尽快从聂倾寒身边离开,“我每次一看见你的脸,就会想到你在大婚之日为了方澄弃我而去。这让我恶心。你要是真心为我好,就别让我看见你。”   聂倾寒脸上闪过哀伤。十分清楚自己伤了付长宁,去没想到伤得这么重。他想拉住付长宁,但手上失了力气。   看着她疾步走远而无能为力。   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响起她说过的话,聊以慰藉。   突然,聂倾寒面色大变。   成亲那日她说了什么?   ‘聂倾寒,今晚是洞房花烛。我要人陪我。’   不会吧。   长宁在两人的洞房花烛随意找了一个人......这有可能吗?   若是真的,按时间推算,她应当有孕了。   修士极难受孕,两个人究竟做了多少次。   那个人是谁?   辅事吗?不可能,长宁向来守规矩,妖修卑贱,入不了她的眼。   可若她有意报复他呢?   即便猜测是真,聂倾寒也只会对付长宁心疼又愧疚。明明错在他,他却逼得她伤害自己报复他。心像被冷刀子割,又凉又疼。凉到背脊发寒,疼到无处诉说。   他有很多话要问,但不能给长宁造成第二次伤害。   冷静,冷静下来。细细考虑后面该怎么做。   付长宁回了乱禁楼,立即洗了个澡换身衣服。仔细检查一遍,确认看不出异样才放松下来。   第三天,林肆被放出来了。   第四天,蒋氏一族来了人,从大殿里出来时面色铁青。   蒋元这几天日子过得不怎么好。变相被软禁,连房间门都没出,更别说去妓院逛。   第五天,付长宁和方澄展示自己能为的时候到了。   有时候,人说‘你有天赋’、‘你天生就是干这个的’、‘在这方面,你就是那种被老天爷追着喂饭的’......世人给了这些话共同的名字——冥冥中天注定。   天注定,本身就是规则的一种具象化表现。   一宗之主的更迭是大事,其中自然有‘天’的参与。   离清坐主位,辅事、弼主次之,后面程一叙、聂倾寒、经算子分别落坐,礼乐殿椅子空着,但今天就会坐上一个人。蒋氏一族族长蒋振代表合欢宗,在大殿上地位很重。   方澄请来的人叫蒋铎,蒋氏一族的‘老太爷’。年纪不大,辈分极高。蒋元得尊称他一句‘祖爷爷’。   蒋铎是个天才,音容、气度、修为、头脑各个方面都拔尖。一度被称为家族之光。要不是当年天降离清这么一个媚态惑世的男子,他就成了合欢宗宗主。   这些年在合欢宗中地位仅次于离清。再加上背后蒋氏一族的势力,至少能与离清分庭抗礼。   付长宁带着林肆,眼睛几乎要上扬到天上。   林肆一出,全场寂静。   蒋振自诩金丹修士又见多识广,见了林肆仍然有一瞬间的失神。   方澄率先开口,叹息道,“蒋铎确实比不上林肆。付长宁,方澄输得心服口服。”   付长宁自然受了,“承让!”   进行了很久的礼乐殿公选之事,随着两人的胜负迎来结束。   弼主看向辅事,笑道,“你来?”   辅事推辞道,“弼主在前,辅事又怎么敢僭越。”   “你呀,在外面智计无双,回到宗内还不忘把活儿往别人身上扔,自己讨清闲。”弼主应下来,沉目敛息,绵长、浑厚的气息透过大殿传到息风宁云角角落落,“息风宁云礼乐殿殿主公选结果已出,付长宁担任新一任礼乐殿殿主!”   付长宁心潮澎湃,面上却平静极了,“多谢弼主。”   在众人的注目中上前几步,走到二楼二殿空出的那张椅子上,旋身落座。衣摆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圆弧形。   从此以后,礼乐殿的位置不会再空了。   离清面上带笑,起身道,“诸位给合欢宗面子,齐聚一殿。离清有一事,斗胆请诸位为我合欢宗做个见证。林肆从今日起为合欢宗少宗主,若他日我身陨道销,林肆即为宗主!”   所有人都在庆贺,不管愿不愿意,面上都是一派祥和。   只有蒋氏一族连个笑都扯不出来。离清有意把息风宁云给林肆做靠山。   连付长宁都察觉得到,这暗潮涌动,怕只是个开始。   林肆脚边一转,离开。   付长宁拉住他,“诶诶干什么去?你可是少宗主,今天的日子都是围绕着你来的。我都沾了你的光。”   “松开。”林肆盯着付长宁放在胳膊上的手,“我只答应离清露个面。露完了,我该走了。”   看出来林肆这个少宗主当得不情不愿。付长宁好奇离清用了什么方法让他点头?另外,有蒋铎这个家族之光,蒋氏一族怎么会甘愿让一个外族的人压自己一头,还是个低贱的妖修?   付长宁催促道,“林肆,你快给我说说。”   辅事视线从付长宁身上移回来,她转身落座的那个动作怪有气势的,很好看。说起来,今天是第三天了吧? 第46章   辅事的想法付长宁浑然不觉, 一门心思扑到林肆身上。   事情结束后,付长宁主动请林肆吃东西,就在那个小摊上。   离清想念那一碗牛肉面的滋味, 也颠儿颠儿地跟过去。   两个拥有绝世之姿的男子共坐一桌,魅力翻倍,整条街道的人面上都露出梦游一般的表情。   直到东西送上来,林肆大半桌下了肚子, 她还在喋喋不休。   林肆被吵得耳朵疼。放下筷子, 倏地靠近付长宁, 两人面部之间的距离最多一个枣花酥。   “愿意说了?”付长宁双眼发亮,催促变本加厉。   林肆疑惑,抬手抚上自己的脸。街上的人看到都忘了说话, 怎么到她这儿就不灵了。   不胜其烦, 说了。   离清问他是被锁一辈子还是做少宗主,他当然选少宗主。   次日一大早,蒋氏一族族长蒋振急匆匆过来。离清拿蒋元害死绿衣的事情威胁蒋振。   蒋振最疼爱这个儿子, 又怎么忍心看着儿子再被关几十年。只得承认林肆一个低贱妖修当合欢宗少宗主。   “原来是这样。”付长宁筷子慢了下来。这么说来,蒋氏一族做了足够大的让步, 大到甚至有些窝火。   不远处突然传来汤碗落地声。老板娘身形局促略慌,像是躲避什么麻烦连连后退,偏生这麻烦还得罪不起, 只得小心赔笑, “客人快住手, 我可良家女子, 正经做生意的。请你不要这样动手动脚。”   老板娘右脚踩到了裙摆, 身子不受控制往下栽, 惊得是花容失色。幸好有个人影蹿出揽住了她, 才免了摔倒。   付长宁手扶在老板娘后背轻轻一推,那麻烦是蒋元。   蒋元被关得狠了,偷溜出来逛。见着有点儿姿色的女人心口就直泛痒意,到这牛肉面西施这儿彻底地心猿意马,拖着老板娘的手不依不饶让给揉揉胸。   付长宁皱眉:“是你!”   “是你!”蒋元唇角拉下,觉得晦气。又见离清视线越过付长宁朝这里望来,更深感出门没看黄历、倒了血霉,“真是扫兴!”   视线在林肆身上黏着舍不得移开。这贱种莫不是会下蛊,否则对方那副“哼哧”“哼哧”捧着酱大骨啃得跟上辈子饿死鬼投胎似的模样,怎么会在他眼里美到了极致,怎么看怎么窝心。   蒋元垂涎地咽了咽口水,瞧了一眼付长宁,转身离开。   屁股后面一帮子狐假虎威的人原本趾高气昂,见形势不妙,便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跟着走了。   老板娘给付长宁道了声谢,又提着裙角跑带离清身边。她知道蒋元是忌惮离清才主动离开。   老板娘脸蛋儿红扑扑的,不知道是方才急得,还是见了离清控制不住自己。   “多谢这位仙人帮忙解围。要不是你,那欺男霸女的混蛋不会离开得那么快。你们的菜就由我请了,我再让厨房炒两个拿手菜过来。”   离清笑眯眯,“随手之劳罢了,不用放在心上。你家牛肉面真好吃,要是再来一碗就更好了。”   “仙人喜欢我的牛肉面?!我这就给仙人端。”老板娘双眼放光,欢快地去了。   面放到桌子上,老板娘扭捏地搓了搓衣摆,“仙人,您看您宗里还有空的位置没,我想加入您宗里。无论是煮茶做饭还是洗衣擦地我都可以的,我还会些裁缝本事。”   “诶呀,我们合欢宗就缺姑娘这种多才多艺的人才。姑娘这身手艺,到哪个宗门都是被抢着要的。”离清好听的话跟不要钱似的一套接一套。   “我就觉得我们特别有缘。”老板娘指了指肩头的桃花结扣,“仙人,跟您领口前的是一个样式。”   离清笑得眉眼柔和,“可不是巧了么。”   “我特别想去,可惜家里还有个年迈的祖母离不了人。”老板娘叹了口气。   “那真是太遗憾了,合欢宗痛失一位佳徒。”   方才的乱事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老板娘没去成,几个周围人倒被勾得蠢蠢欲动,纷纷想让自家养不起的闺女、远房打秋风的侄子加入合欢宗。   离清挨个儿回话,也不觉得烦。没一会儿说动一群人回家收拾行囊浩浩荡荡去合欢宗。   付长宁原先瞧着离清和老板娘其乐融融,心道非凡的桃花要被别人摘走了(这有可能是非凡一生中唯一的桃花)。现在只觉得离清敬业极了,蜜蜂都没他勤劳,吃个饭还不忘给合欢宗拉人。   要知道,人头数量是宗门年度考核的重要内容之一。当然,另一个是人头质量。   合欢宗原本只是个仅有百人的小宗门,离清上位以后,合欢宗人数几乎是以爆发性的状态上升。到今年,差不多有九万人左右。   离清捧起碗,一碗汤下肚润润口舌。衣袖跟着下滑,小臂三分之二处有一片赭色兰花花头点蕊图。餍足地舔了舔唇,视线随着动作自然下移。   吃饱喝足后,三人各自散了。   离清跟老板娘相谈甚欢,还主动送她回家。付长宁心中清楚,他是担心蒋元折返。   离清走了一段,回头对不远处的背影叮嘱道,“林肆,蒋元这个人就是个渣,但他身后有蒋氏一族。千万忍住了,别动手。”   否则,数罪并罚,那不是林肆能承担得起的后果。   “嗯。”林肆觉得离清的话是多余的,他又不蠢,晓得利害关系。   只是,蒋元瞧着付长宁的眼神有几分不对,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想这些做什么呢,与他又没什么关系。   林肆逆着人群,穿过一条高阔平长的石桥,路过幽静的槐树林。人影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他一个人顶着月亮在走。   在一间荒废的山神庙前停下来。这段时间他一直住这里。   脚步一顿,背后那庞然大物的影子却没停,继续往前移动,直至完全笼盖住他的影子。   有人跟来了。   “林肆,我垂涎你很久了。总算是等到你落单。”蒋元跟了一路,现了身形。眼睛没保住,右眼套了个紫宝石眼罩。   光长体格不长脑子的蠢货。林肆冷哼一身,衣袖下的双手覆盖上玄金色,“蒋元,我能戳瞎你一只眼,就敢戳另一只。”   蒋元想到那天就不由自主地额头冒冷汗,浑身肥肉一颤。但想到什么,似乎是有所倚仗,又故态复萌。   “你敢吗?”蒋元上前两步,粗大肥腻、因多年抽烟而泛黄的食指指腹不容抗拒地勾起林肆下巴,“离清和蒋氏一族有交易,他应该告诫过你不要擅自对我出手。”   林肆的唇可真粉,指头送进去是个什么感觉呢。蒋元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舒慰感从胸口直抒向后脑勺。   林肆恶心极了,喉头像被粗糙的木材刮掉三层皮,胃中跟着翻江倒海。肩膀瞬间蓄力,玄金色右手五指成爪扣住蒋元粗短厚实的脖子,陷进肉里。   但也只是陷进肉里而已,没再进行下一步。   “弄死我?有胆子就来,但我想你承担不起后果。”蒋元哈哈大笑,胸膛跟着鼓动起来。热烘烘的臭气儿熏出来。   林肆突然伸手抓向脖子,那一瞬间蒋元的心是悬起来的。偷学功法,伤他右眼,卑贱妖修之身做少宗主......数条罪名从脑子中飘过,他赌林肆下不了手。   果然。   心揣回肚子里。蒋元搅了两下,笑得猖狂,“我馋你的脸、你的身子,只要我活着,就会像蚂蚁追着蜜糖一样趴在你身上。你永远都摆脱不了我。要我说你就别反抗,我得了好滋味,你也少受些苦,对咱们都好。”   林肆没说话,一双清澈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蒋元。覆盖着玄金的手臂绷紧到极致,骨节几乎将皮肤撑得透明,一手扣住脖子,另一手按在蒋元小臂上。   林肆不知道自己能忍多久。   蒋元嗤笑一声,眼下的林肆就是个被套住毒牙的蛇,摆个花架子罢了。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有心情环视山神庙四周,“这地方好,没人。日后我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把你顶死在砖地上都没人知道。”   美人就跟茶一样,若是一口牛饮,就失了其味。得一次一小口,慢慢尝。   蒋元撤回手指,在林肆脸上慢条斯理蹭去水渍。十分侮辱人。   “接下来,就轮到付长宁那个贱女人了。”蒋元想着怎么处理付长宁,一双浑浊的眼珠子带笑,“她的容貌跟你可没法比,充其量称得上一句清粥小菜。但那女人够劲儿,有你身上没有的野味儿。”   林肆干呕,五指深深地陷进地里。忍过去了。   “真好奇,付长宁得睡了多少人才养出这浪得没边的胃口。已经不满足于人了,她寻刺激跟妖修交、媾,允许妖鞭随意出入。”   林肆动作一顿,抬起头。   他的疑惑太过明显,蒋元很乐意给他解惑,“你还不知道吧,付长宁腹中怀了妖修的种。也不知是谁的。孕妇的滋味也就那么回事儿,但我还没弄过怀妖胎的孕妇。”   “你从哪儿听到的话?人家说你就信?”   林肆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让蒋元十分不满,忘记了那人的叮嘱,脱口而出,“程一叙亲口所说,岂会有假!”   是程一叙。   林肆声音很平静,“付长宁很强大。她不是我,不会受你威胁。”   蒋元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随便她怎么做。我会将她这个秘密宣扬出去。新任的礼乐殿殿主腹中裹了妖修的种,想想就香艳刺激。她以后在天下人面前还抬得起头吗?”   “蒋元。”林肆突然轻声道。   “嗯?”蒋元狐疑地回头。林肆怎么突然用这种柔和的语气说话?是认清现实低了头,身子也跟着软了吗?   “突然间就不想忍了。”   蒋元还没来得及得意,只觉眼前人影倏地一闪,便离自己只有一拳的距离。低头只见林肆蓝到发黑的头顶。林肆覆盖着玄金的手臂“噗嗤”一声破开皮肉,贯穿厚厚胸膛。   从背部探出的那只手上,死死地握着蒋元那颗依旧在跳动、还没来得及缓下来的心脏。   蒋元死了。   有了上次的教训,付长宁学会寻人先敲门了。   书屋里面道了声“进”,付长宁才推开门。   “辅事,每次来我都有一种自己在偷晴的感觉。我不喜欢,提心吊胆的。”付长宁说,“要不下次换你来寻我?” 第47章   辅事:“可以的。”   辅事说话的时候笑眯眯的, 他不会拒绝任何人。你的脾气、你的刺儿,像陷进一团棉花里,软绵绵地就被卸了力。   明知他不喜欢“偷、情”, 她却偏偏说了这两个字。付长宁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在一些细节处跟他拗着来,眼下好像懂了。   两个人睡了,有了孩子。她一直为此提心吊胆,他却永远不动声色不显山露水, 一直置身事外。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她忽略了一件事, 跟她睡的人是辅事花兰青。辅事花兰青本身就是一种难以触碰的存在。   付长宁想开了, 叹气道,“还是我来吧。”   她寻他已经驾轻就熟了,不差这一次两次。   辅事:“可以的。”   看吧, 他就是这样。   付长宁这几天一直有些不安, 但大事儿在前,故一直压着。现在礼乐殿公选之事告一段落,轮到这事儿了。   犹豫了一会儿, “辅事,上次我冒冒失失, 直接推门进来。嘴上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们会生疑吗?他们猜到我身怀有孕吗?我要怎么补救?”   当时没什么感觉,事后越想越觉得后怕,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   “长宁, 过来。”辅事坐在明窗前, 朝付长宁招手。   直到手被辅事干燥、温热的掌心包裹住, 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轻微颤抖。   她在怕。   怕被揭穿。   她一直是个规矩守礼的人, 这辈子做得最大胆的事儿就是洞房花烛夜换了个新郎官。哪知道新郎官是个强大的妖修。一夜的抵死缠绵留了个珠胎暗结。   说真的, 但凡他弱一点儿都没现在这事情。   “有我在, 风波只会止于我身前。”辅事平铺直叙。   明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 冥冥中却有一股力量,通过交叠的双手传递给她,原本慌乱不安的心渐渐被安抚了。   付长宁察觉到时,自己已回握住辅事的手。纤细与宽大纠缠,分不清彼此。   心突然就漏了那么一拍。   “辅事,我信你。”付长宁已经能用置身事外的语气商量这个事情,想了想,道,“礼乐殿之人长期接触规则,不怎么能说谎。我的谎言一定很拙劣。他们应该生疑了。”   “呵,生疑?”辅事轻笑两声,摇了摇头,“不是,他们知道了。”   知道了!   还是他们!   “辅、辅事......”付长宁的舌头在打结。   “你三番两次来寻我,程一叙就已经起疑。脱口而出的话,不过是证实他的猜想。”辅事垂眉敛目,月光透过明窗,从侧脸到右肩镀了一层银边,“但程一叙不会立即发难,至少不会对你发难。他忌惮我。所以最稳妥的做法,是找一个人散布出这消息。”   付长宁身子往前探,浑然不知自己到了辅事怀里,“找谁?”   “如果是我,我会找蒋元。”辅事浅笑,也不提醒她,“蒋元喜声色犬马之事,人妖交、媾这么刺激的事儿当然从他嘴里才传得快、说得真。尤其,现在没人敢动他,离清也不准任何人动他。”   听到这儿,心凉了半截。   她跟蒋元结仇,蒋元揪着了她的小辫子不得往死里威胁她。还没法堵住蒋元的嘴。   辅事一直觉得付长宁的表情很有意思,今天也不例外。进来时阴云密布,说到他担事儿立即后雨过天晴,听到“蒋元”二字又郁闷起来。   他很久之前就已经练到喜怒不外显。当然,如今也没什么事儿能让他心绪起涟漪。于是越发好奇她怎么做到五官没一次一样的,鲜活极了。   “现在就愁眉苦脸了?那接下来的话你可怎么受得住。”辅事语中带笑,“若我猜得不错,止戈殿殿主聂倾寒心中应该有个八、九不离十的谱。”   没说出口的话是,聂倾寒目光一直在付长宁身上不曾移开,察觉到不对是迟早的事儿。   聂倾寒是少年天才,想通关窍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儿。   “啊?!真的吗?”付长宁如遭雷劈。   想到前几天碰面时的场景,付长宁直想挖个缝儿把自己埋进去。求爷爷告奶奶聂倾寒没注意到裙角的水渍,否则她和辅事随时随地乱来还不避着外人......啧,羞死人了。   付长宁想到离清,“......离清也知道。”   辅事斩钉截铁,“我从没想过能瞒得住离清。”   “为什么?你明明说看穿我身怀妖胎的人一个手掌都数得过来。”付长宁来了兴致。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于是她无所谓了。   对,就是破罐子破摔。   有什么事情是辅事做不到的才让她感到意外。   “我告诉离清的。”   付长宁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合欢宗修士近三成都是妖修,合欢宗又是个纵情声色的地方,人修、妖修结合之事应该有可供参照的先例。”   “我知道了。”付长宁有个小小的问题,“那辅事,你这样的妖修也有可供参照的先例吗?”   “什么叫我这样的?”辅事笑眯眯。   “就是有粗有细,似乎不只有一根。”   辅事顿住,神情有一瞬间的尴尬。右手成拳抵着下唇装模作样“咳”了一声。   付长宁跟他打商量,“荒林那次的第四根就很好,不会涨得人生疼,也不会有戳破肚子的难耐。当然,如果长度上能下调一点儿就更好了。”   辅事耳朵粉了,“下调不太可能,我给你再换一个吧。或者,你自己试,试出一个合你心意的,可好?”   “我来试?”付长宁意外极了。   “嗯,你来试。你总得觉得舒服才行。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让你惧怕□□。”   不知道什么时候,辅事的唇贴在她耳朵边上。每说一句话,热气儿就跟着往耳洞里蹿,带起背部一阵酥麻。   付长宁跨坐在辅事腰间。他扶在她腰后、支起她的背部的手掌慢慢撤回,闲适地放在身侧。   他把所有主导权都交给她。   ......   试了差不多五六次吧,感觉都不赖。尤其是第五次,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快舒爽,轻踩在地板上的小巧脚趾都跟着蜷缩起来,竭尽全力将自己叠向脚心方向。   等劲儿过去后,付长宁埋进辅事胸膛里,湿汗发丝粘在脑门上,“辅事我饿了。”   “......书屋禁吃食。”   “我知道,所以叫你把我抱到屋外。”付长宁餍足了,连手指都不想动。   “好。”   付长宁等着他把自己从身上剥离下来,没想到一只大掌扶着背部将她撑直了,他也跟着起身。   挺疯的。   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直到屋外。   小火炉早就架起来了,松子不知道被烤了多久,油润喷香。偶尔在锅里弹跳两下,发出“啵唧”声。   辅事亲手剥了松子一颗颗送到她嘴里。   看起来很享受,其实一点儿都不。   每一次吞咽都扯着皮肉,付长宁很饿,就这辅事的手囫囵吞枣吃了几颗,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张嘴。   付长宁眼皮重得像灌了铅一样,困意袭来,沉沉地睡过去。   辅事松开与她紧握的手,迟疑了一下,手指抚上她的脸。走过从细长的眉,眼皮下灵动的眼,挺直秀气的鼻子,再到殷红的唇......   语中第一次带了疑惑,“......怎么动起来的啊。”   等等,他这是在疑惑吗? 第48章   大抵是没见过这么鲜活的脸, 兴趣出乎意料得浓。   眼下来看这兴趣会持续一段时间。   他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因此对什么东西的兴趣都不会太久。   他想他会怀念这兴趣,但这兴趣才刚开始。   辅事揽起付长宁, 抱她去水里清洗。   这次弄得格外深,没有流出来的。辅事故意洗慢了,但时间还是比以前短不少。   付长宁睁眼时已经天色大亮。   空气中的细微尘埃在透过明窗的阳光下静静漂浮,身上罩着辅事宽大的素衣道袍。耳边是一层又一层风吹松林掀起的松浪声, 鼻尖飘着淡淡的墨味儿。   这是哪儿?   付长宁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掀开素衣道袍起身, 记忆跟着瞬间回笼。   是书屋。   怎么睡这儿了!快起来,被人瞧见没法解释。   付长宁从不在书屋过夜。两人过去的几次交欢都是下了床后比陌生人还陌生人。   “不好意思,辅事。要不是多到试起来累得要命, 我不会睡得这么沉。”付长宁手忙脚乱推开素衣道袍, 拿在手里丢也不是、抓也不是。   话说完了,顿了一下。   昨天完全掌握主导权的是她,极尽舒爽的也是她。这话出口跟推卸责任似的。   幸好辅事没什么反应。   辅事坐在桌前, 执笔批改信筏。头也不抬道,“无碍, 你不用现在起身,可以多睡一会儿。”   “不了,我得走了。我还想多装几天黄花大闺女。”付长宁瞅了一圈, 昨晚乱丢的衣物按照由里到外、颜色由深到浅被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枕边。   最上层是她的肚兜。   他怎么做到把这比湿了水的宣纸还软趴趴的东西叠得方方正正的。她一直都是随手团成团儿来着。   付长宁拉高素衣道袍, 背对着辅事。窸窸窣窣穿起衣服。   啧, 之前喜欢软绫纱衣层层叠叠好看, 今天才发现穿起来有多浪费时间。   手撑着地板起身时, 脊背僵了一瞬。   一股暖流从小腹下来, 在小腿上蜿蜒几下、留下凉凉的痕迹, 稀稀落落在木质地板上嘀嗒几下铜钱大小的“米汤”。   想清楚这是个什么东西后,付长宁人都愣住了。   心虚得要命,心跳如雷在耳边骤然响起,下意识扯过裙摆遮挡这东西。   遮挡什么呢?   这是他的东西不是吗?   书屋是他的地盘,她还能避开他清理掉痕迹?   “辅事。”付长宁脆生生叫到,耳畔红到滴血。   “嗯?”辅事抬头,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稍作停留,视线顺着她的动作自然下移。   “我要沐浴,你来清理。”   “好。”辅事放下笔,盯着付长宁细白的手指稍加思索后道,“要我帮忙吗?你可能够不到那么深的地方。”   付长宁感觉血气“腾”地一下子上涌到头顶,让人头昏脑胀没法儿思考,直想抓着头发使劲儿薅,“啊啊啊啊求你别再说了。你为什么能毫无心理负担地说出这么令人面红耳赤的话。”   辅事是绝对理智的人,“抱歉,大抵是人修、妖修的道德观念有冲突,我并不觉得这是件令人难堪的事情。你的反应过于激烈了。”   他一脸认真,是真的难以理解。   “既然不喜,那就尽快处理掉。留在这里抱怨也于事无补,它又不会听到后自己流出来。”   听听,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么。虽然很有道理。   辅事搁下毛笔,素白手指撑着桌面起身。   付长宁瞧着他越来越近的脸手足无措,“做什么?”   手腕被辅事扣住,以不容拒绝的姿态拉着走,“我弄进去的东西,却要求你弄出来。这不合适,天下间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   付长宁换了一身藕荷色的衣物,从头到脚清清爽爽。辅事给她的衣服都特别舒服又合身。   随口问道,“辅事是偏爱藕荷色吗?上次你给我的衣物也是这个色系。”   “不是,我的衣服只有这个颜色。”   “你的衣服?”付长宁摆动衣服的动作顿了一下,试验性的抬了抬手臂。辅事肩宽窄腰,这件明明很合身。   “嗯,改做成你的尺寸。”   付长宁目瞪口呆,“你做的?”   翻看衣物,走线流畅,针脚紧密细腻,外衣上还绣了几朵逼真的重瓣海棠花。他还会做这女人家的细活儿?   “找裁缝改需要额外支付五个灵石。”妖修的衣、食、住、行都要比人修多支付一笔额外的价格,即便位高权重如辅事,也不例外。   五个灵石是什么大数字吗?你好歹位居辅事,生活不致于如此拮据吧?她怎么不知道息风宁云已经穷到发不起月钱了?   付长宁表情特别好理解,辅事回答道,“息风宁云每月的份例没妖修的份儿。”   突然想到什么,付长宁问道,“我‘秉烛夜游’寻到你那天,你在破败的观音庙疗伤,仅仅只是因为住不起客栈?”   这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辅事却答得理所应当,“不然呢?”   付长宁:“可你那件梅花黑衫是掺了银线绣的。”   “银钱当然全部带在身上比较好。”银子拈成丝绣在衣服上,拆都拆不掉。防丢又防盗。   付长宁哑口无言。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原来他是这样的辅事。   “这件衣服上的重瓣海棠花是银线串了玉髓绣出来的。”这也是为了防盗吗?   辅事:“女孩子穿成这样比较好看。”   付长宁愣怔一瞬。他连改制衣衫的前钱都不想出,却愿意在藕荷色的衣裙上带银缀玉。   “再待下去,不知道又有什么样的风言风语从蒋元口里说出来。辅事,我先走了。”付长宁转身就走。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最近跟辅事说话,总会令人害羞。   “蒋元不会有这个机会,他已经死了。”辅事说,“心脏被掏出来,当场毙命。”   付长宁倏地回头,惊讶极了,“什么!”   付长宁找了一圈,林肆在乱禁楼,她的房间里。   “林肆,你是不是蠢。离清明明再三叮嘱让你不要动蒋元,杀蒋元的后果你承受不起。他就是再调戏你,你避开就是。”付长宁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现在可怎么办?杀人夺功法,走到哪里都是死罪。妖修更是刑罚翻倍。离清护不了你,蒋氏一族绝不会放你干休。你惨了,你小命休矣。”   林肆静静地听她说完,那副置身事外毫不在意的模样,活像付长宁说得与他一点儿不相干。   “想杀就杀了,与你无关。”   付长宁被气到了。她替他担心,火急火燎跑过来,他反而嫌她多管闲事。   “怎么没关系?我推举你为合欢宗下一任宗主,你成了阶下囚,我还做得了礼乐殿殿主么。”付长宁心中有火、嘴上带刀,“我不管,你得赔偿我的损失。”   林肆面上带了几分为难,“我没钱,赔不起。” 第49章   林肆抬手捂住自己的荷包。衣袖随着动作稍微拉起一些, 露出松石墨绿色的断尾亡蝎葬散铃图。   那是蒋氏一族埋于血夜中的术法,追踪杀人者,只为‘亡我宗人者, 虽远必诛’。   付长宁气笑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都什么时候了,不想着怎么应付蒋氏一族,反倒惦记他那点儿身家。   当她稀罕么。   林肆倒了碗茶水, 小口小口地抿着, 视线随着动作自然上移。   “付长宁, 你走来走去,不会觉得腿脚累吗?”又不理解了。他杀了蒋元,倒是她急得满屋子打转。   她瞪过来的眼神似乎要吃人。   林肆从小到大没怕过什么, 但付长宁这么一瞪, 他怂了。他都疑惑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   林肆不敢再火上浇油,讪讪地缩了肩膀,避开她的视线抿茶水。   没过一会儿, 非凡推门而入,愧疚一闪而过, 便是深沉凝重。   “没拦住,消息已经传遍蒋氏一族。蒋振大怒,率领蒋氏一族折返。最多一炷香时间, 就会抬蒋元尸身到乱禁楼, 当面与离清对峙, 要林肆血债血偿。”   付长宁一颗心入坠谷底, 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 背部靠在门框上。   蒋元就是个渣, 做了多少人神共愤的丑事儿。不是林肆, 也会有别的什么张肆、李肆要他性命。要林肆给这种人渣抵命,做什么春秋大梦。   付长宁撑着门框站起来,蹿到床上翻了两下,拿出一个空蓝色尾戒并巴掌大的路牌塞到林肆手里。   “尾戒里有一些灵石、符咒,能保你一年生活无虞。这块路牌在息风宁云境内畅通无阻,你快逃吧。”   “住嘴吧你,乱出馊主意。长宁,你当蒋氏一族不知道林肆躲在乱禁楼吗?正是因为忌惮离清宗主,蒋振才会一炷香时间后为儿子讨个说法。林肆前脚出去,后脚就会被剥皮抽筋、吊在城楼上做风干肉肠。”非凡摇了摇了头,“先不说林肆离不离得了息风宁云,就算能出去,又能逃多久。蒋氏一族树大根深,又不是吃干饭的。”   尤其林肆一死,蒋铎便能顺理成章做少宗主。蒋氏一族怎么会放过林肆。   这道理她哪里不明白。付长宁面带愁容,“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林肆丧命?我做不到。”   非凡迟疑道,“你先别着急,等等看离清宗主怎么说。”   “对对对,等离清怎么说。”林肆随口附和道。   其实,他并不在乎离清怎么说。事实上,离清只要闭口不言、充耳不闻,这件事的风波就绝对不会惹上离清的身;离清若是袖手旁观,蒋氏一族便承了离清的情;离清要是交出林肆,便是施恩于蒋氏一族。   这也正是非凡迟疑的原因。离清没有理由、没有立场、更没有好处站在林肆这一边。   这么一想,付长宁的提议虽然馊了些,但确实是眼下最可行的方法。   非凡拖过凳子坐在屁股底下,双手支着下巴,脸上是付长宁同款的愁云惨淡。   那凳子上像是有刺儿,非凡坐不住。于是起来跟着付长宁一起急得满地打转。   “......你们走来走去,不会觉得腿脚累吗?”林肆给自己续了一杯茶水。   付长宁:“快把你手背上那碍眼的玩意儿遮住,难看死了。”   林肆揪了揪衣袖。   离清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碟子糕点放在桌子上,笑眯眯招呼众人,“诶呀,都在呢。好在我端得多,来吃吧。”   付长宁正愁着呢,哪儿有那个心情,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张口想说什么,被按住了衣袖。侧头,非凡对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   林肆先一步拿起一块往嘴里送,这应该最后一顿了,“咸口的,加了芝麻和椒盐核桃。比上个好吃。”   “嗯,你喜欢就好。”   一屋子只余香酥糕点在齿间咀嚼的声音。   林肆吃完,细细地舔了舔手指,连碎渣都不放过。大抵是小时候过惯了食不果腹的日子,即便是做了喜春楼最赚钱的妓子,他的吃相也还是这般不堪入目。   “这么喜欢么。”离清把一盘子都推过去,“还有很多,你饿了一天了,吃吧。”   想了想道,“小摊子上的牛肉面很好吃,你上次没吃到,可惜了。有机会去的话,多吃两碗。”   林肆不客气,左右开弓吃了起来。没一会儿,“有点儿噎,我没手了。离清宗主倒个水吧。”   “好。”离清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手背先贴茶壶试了一下温度,然后提起茶壶的柄,“有点儿凉了,重新烧壶茶水吧。”   想到什么,转头看向付长宁,“长宁,听说你在乱进楼炒瓜子,你一定对厨房熟门熟路。替我烧个水可以吗?”   从离清进门起,付长宁的心就高高地悬起来,对他抱了很大期待。她脑中预想了很多情景。   比如离清拿捏着蒋氏一族的弱点逼对方放弃杀林肆,没出现;再比如离清直接祭出一把剑插在地上、余威波荡逼退蒋氏一族数里,放出护短狠话,‘要动他,先问过我的剑’,没出现;再再比如,给林肆一张地图,‘按着这个路线去那个地方躲几年,等风平浪静之后咱们小吃摊下把酒重聚’,还是没出现。   反而不是吃就是计划着去吃,还让她去烧水。   “都什么关头了,烧水做什么!”付长宁被离清的笑晃了一下眼,把茶壶推回到桌子上,急匆匆道,“离清你还不知道吧,林肆杀了蒋元,蒋氏一族要他血偿命。现在人都到乱禁楼门口了。你快想想办法。”   离清手肘支在桌子上,手背扶着下巴,另一手五指轻点着桌面,“林肆,你杀了蒋元?”一派闲适模样。   “嗯。”林肆点点头。   “哦。”离清笑眯眯道,“杀人夺功法,到哪儿都是死罪。他要是不认,我还能帮得上忙。但这样,我能怎么办。”   付长宁手脚发凉,话脱口而出,“你是合欢宗宗主,天下最强大的剑修之一。只要你说一句话,蒋氏一族没人敢碰林肆。他们惧怕你手中的剑。”   刚开了个话头,付长宁就心中涌起羞愧。等话全部说完,付长宁整个人都难堪极了,脸色发红。   仗势欺人、按头让人家原谅,和夺□□女、威胁人家全宗满门的蒋元有什么分别!是不是蒋氏一族不同意,她也要离清提剑屠了蒋氏一族。   “......对不起,离清,我有口无心。”付长宁放在腰侧的手收紧,捏皱了衣服。   离清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这就对了嘛。蒋元那人渣我也想他死,我能杀他,但不能按着蒋氏一族不让人家报仇,天下没有这个道理。恃势凌人本质上就是欺软怕硬,哪儿分什么善恶。”   重新提起茶壶,“长宁,能替我重烧一壶茶水吗?我钦定的少宗主要被嗓子眼的糕点渣给噎死了。”   “哦哦,行的。”付长宁接过茶壶,去厨房烧水。   “长宁,我跟你一起去。”非凡随后跟上。   付长宁:“非凡,烧水我一个人就能干。你不用来。”   非凡睨了一眼付长宁,“说你蠢你一点儿都不聪明,看不出来离清宗主在清场吗?”   付长宁目瞪口呆,“!”   非凡:“不是,你真的觉得林肆一个修士能让糕点渣给噎死?”   惊喜来得太突然,付长宁双眼发亮,“那林肆有救了?!”   非凡疑惑又迟疑,“我也不知道。离清宗主是个相当有原则的人,在他的原则之下,我所规划的所有活路都被一一否定。这个局面上,我想不出林肆的活路。”   付长宁眼中蒙上一层昏暗,亮光瞬时黯淡,“那就是没救了。”   非凡还是喜欢看付长宁没心没肺瞎乐呵的模样,“如果是辅事的话,也许会有办法。毕竟辅事智计无双,是我见过脑结构最异于常人的人。”   付长宁觉得有理,蒲扇往非凡怀里一塞,“你盯着点儿水,我去就来。”   “去哪儿?”   “找辅事想想办法。”   非凡顿了一下,手捂成喇叭状放在嘴前叫到,“付长宁你清醒点儿。辅事何许人也,哪儿有空搭理你,更不可能会为了你插手合欢宗内斗。”   付长宁早就一溜烟儿跑得没影。   水烧开,冒了泡儿,顶着壶盖儿不住地上下晃动。热气儿裹着水煮乱溅,几滴落到非凡手臂上烫得他龇牙咧嘴。   “诶呦握草,开了开了。”非凡手忙脚乱抄起茶壶,边往回走便嘀咕,“烧得太快了,也不知道他们说完了没有。我现在回去万一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可怎么办?要不立在门口当一会儿门神?”   付长宁轻车熟路越过松涛林进了书屋,辅事一如她走时那般坐在原地,执笔在批阅文书。似乎连动都没动过。   抬眸,见是她,又垂下来。   明窗之下,整个人多了几分疏离感。   “现在不是我们的时候。”   付长宁道,“辅事,我有事求你。”   毛笔在纸上划下最后一笔,辅事提起笔杆子,轻放在笔架上,“若是为林肆而来,那你就白跑一趟。能救他的人,只有离清。”   “离清有离清的原则,他救不了林肆。”   “不,只要他想,他就能救。端看他愿不愿意付出代价。”   付长宁:“辅事,能不能说几句人话。这样说了几句、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的样子,让我想打你一顿。你们智囊是不是非得说一半藏一半才显得自己胸有城府。”   辅事嘴角微抬笑了一下。   有她这般想法的人不少,但是当着他的面说出口的,只有她一个。   “我认为,离清会救林肆。”   辅事向来算无遗策。   打死付长宁都想不到,离清会以那样震撼的方式救林肆。 第50章   蒋氏一族两列修士乘剑而来, 停在乱禁楼上空。   丹色宗服宽大衣袖被风吹得鼓动起来,一个叠着一个,密密麻麻遮掩天光。乱进楼头顶看不到一点儿蓝空色。   非凡心道这事儿不能善了, 叫来弟子,“楼主呢?”   弟子忧心忡忡,“因事外出,暂未回归。”   “好。”平常瘫在家里躺尸,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不在。   若程一叙在, 蒋氏一族即便占理, 也不敢这么大张旗鼓往乱禁楼头上嚣张。   付长宁:“非凡。”   “长宁你回来了?扑了个空吧。辅事日理万机,怎么会......辅、辅事,您怎么来了?!”非凡回头, 看见辅事的一瞬间话就卡在嘴里, 结结巴巴地,慌忙行礼,“见过辅事!”   这就是侄女的特权么, 可以跟辅事说得上话。非凡羡艳地想,我也想做辅事的侄女。   “你捧着茶壶站门外做什么?”付长宁朝屋子里探去, “林肆呢?”   “我哪儿敢进去呀...”非凡话音刚落,鼻尖便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儿,面色一凛, “...铃兰的味道, 蒋振来了!”   一顶十二人抬横云穿阳大轿在阴云里渐廓其形。原本是天边拳头大小的朦胧黑点, 不过眨眼的工夫, 大轿子便已悄无声息到了眼前, 占据了头顶半片天空。   蒋氏一族弟子跟着让出位置, 随在身侧。   “林肆, 滚出来!”一股浑厚沉着、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从轿子里出来,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乱禁楼。   轿子门帘跟着掀开一角,露出蒋振那势在必得、面漏狠意的脸。   房间门“吱呀”一声打开,离清缓步开门而出。一身缥色长衣,是满眼的丹色宗服中心唯一的亮光。   “蒋振,林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哪里惹到你,让你动这么大的肝火。”离清站在院子里,笑眯眯抬头看。   “林肆杀了我儿蒋元,我要他偿命!”蒋振视线越过蒋元看向屋内的林肆,“宗主,我蒋氏一族向来是非分明。我寻的是林肆,与你无关,你旁观即可。”   林肆面色发白,似是元气大伤,双腿站着都有些摇晃。   蒋振恨极了林肆。但见他第一眼仍是忍不住恍惚了一把,“我见犹怜”这四个字简直就是为他现在那张脸而创的。   他定要拿剑划破林肆那张蛊惑人心的脸。   “林肆,昨日子时山神庙杀人夺功法,你可认罪伏法!”蒋振一把掀开大轿子上的黑色帷幕,蒋元的尸体躺在木板上,面色铁青、一动不动,像极了一大坨冷掉的肥肉。   胸口处有个巴掌大小的黑窟窿。   离清张口欲言,林肆猖狂的话语先声夺人。   林肆脚步虚浮走出来,头发散在肩后,一双眸子泛着戾气,“认罪,我杀的。我只恨自己下手太利索,让蒋元死得太过轻松!”   蒋振眉眼一拉,气得颊边两侧的肉跟着垂下来,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你胆敢再说一遍!”   “呵,你想听几遍我就说几遍!”林肆神情隐隐泛狂,“蒋元荒淫无度,奸人、妻女,为遮丑事灭人满门。前几天才把妓子绿衣玩儿完剥光吊在马车里供人观赏。他逼我跟他睡,我先一步弄死他。我杀他有罪,难道他不是罪该万死吗?”   蒋氏一族弟子听到这里,对林肆心生同情。   他们知道蒋元是个什么德行。家中都是有母亲姊妹的人,他们一直提心吊胆藏着亲人,生怕出个什么纰漏遭了蒋元那肥猪的祸害。   林肆:“哈哈哈哈可笑,蒋元敢做,你却怕我说。蒋元那孽根什么没捅过,估计对着你那轿子也能小鸡啄米叮两下。我就该剁下他那孽根塞进他嘴里。”   “放、肆!”蒋振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蒋氏一族气氛已经不太对,再让林肆这么说下去,他连寻仇的立场都会失去。   蒋振铁口直断,斩钉截铁,“林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杀了我儿蒋元,证据就是你右手上的亡蝎断尾散铃图,准备好偿命吧。”   同时心生疑惑。他问罪过的人没有几千也有数百,有跪在他脚下痛哭流涕求放过的,也有挺着脖子坦然赴死的,更不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但没有林肆这种故意激怒他、自己上赶着求死的。   但大仇在前,这点儿疑惑又算得了什么。   林肆肩膀微低,左手下意识覆盖住右臂,挡住那图,遮掩证据。   蒋振单手虚握,长剑显现,周身剑风罡气暴涨。身影飘忽,如一尾艳红的毒蛇游过众人闪身而至林肆身前。   林肆耳边蒋振话语的尾音还未完全落下,对方整个人就已经填满了他目之所及,冰凉的剑陷进脖子一寸,血痕很快渗出来。   只需要轻轻一划,林肆即刻便身首异处。   付长宁心急如焚烧,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就让林肆带着尾戒、路牌逃跑了,能多活一刻是一刻呀。   “辅事,你算无遗策的传说今日要破在林肆身上吧。”   “离清会救林肆。”   辅事面容沉静,只是注视着众人,什么都没做。这种稳,怎么说呢,像是知道事情的所有走向。   突如其来一道剑意“叮”地一声格挡住长剑。   那剑意强大却温柔,所到之处虽破空铲地、杂草乱飞,却不断一草一木生机。蒋振的剑应声而断。   蒋振眸中是惧更是怒,“宗主,你这是何意?!你非要仗势欺人保下林肆这个恶人吗?”   这剑意他再熟悉不过,是一剑封出、万恶涤清的“解剑”剑意,离清独有的剑意。   蒋振语带嘲讽,“原来清廉高洁、端方自持的宗主也不过是个心怀私欲的普通人,你看上林肆的美色、为色所迷,为搏美人一笑不惜草菅人命。离清,你背叛了你的中正自守。”   离清知道蒋振痛失爱子情绪不佳,不计较他言语上的冒犯。但这话着实刺耳难听,拧着眉道,“蒋振,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你倒是说说看。”蒋振嗤笑一声。离清力护林肆是事实,他倒要看看离清嘴里能翻出什么花。   “林肆不是杀蒋元的人。你对林肆出手,就是误杀无辜,放真正杀你儿子的人逍遥法外。”   蒋振冷笑一声。他当离清能说出什么新颖的借口,不过就是满嘴狡辩。   突然看到什么,蒋振愣怔一瞬,瞳孔大张,几乎不敢相信眼睛看见的。   众目睽睽之下,离清抬手慢慢地拉高自己的衣袖,露出右胳膊上的亡蝎断尾散铃图,“蒋元是我杀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冲我来便是。”   付长宁猛地反应过来,林肆用衣袖盖着胳膊并不是遮挡亡蝎断尾散铃图掩盖证据,正相反,他有意让众人继续以为图在他身上,这样离清才能不趟这滩泥水。   “这、简直荒谬!”蒋振十分不理解,脱口而出道,“宗主,林肆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就为了这么一个低贱妖修把罪全数往自己身上揽。”   离清一直高举着袖子,确保更多的人看胳膊上的亡蝎断尾散铃图。等看得差不多了,便放下衣袖。顺手理了理袖口。   “亡蝎断尾散铃图只会出现在杀了蒋氏一族的人的手上。这足以证明,林肆是无辜的。”离清对蒋振说,“我是杀人者,自然要伏法认罪。”   补充道,“伏法认罪,规矩怎么样子我就什么样子。”   “哼,你别后悔。”蒋振看出离清是认真的,迟疑后,摆了摆手。   三根粗铁链困住高高在上的一宗之主离清,那习惯了发号施令、气度从容的一宗之主沦为蒋氏一一族的阶下囚。   辅事:“看吧,我就说他会救林肆。”   付长宁:“……”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觉得会结成道侣?这是言情啊。而且离清少年时有喜欢的女孩子。 第51章   一炷香前。   林肆塞了满肚子糕点, 结束时不忘舔了舔手指。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话,他说出来就有几分阴阳怪气,“即便重来一次, 我还是会杀蒋元,会折磨他之后再要性命。”   离清失笑,“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什么都没说,不代表你没话说。你故意支开付长宁, 不是么。”   离清单手撑着下巴, 浅笑道, “长宁心软,接下来的场面我不想入她的眼。”   气氛陡然凝重。   林肆从离清踏进来那一刻起,浑身就覆满了玄金色。他明白自己不是离清对手, 也已经放弃求生。   让离清不爽, 他就爽了。   伤了离清,他虽死不亏。   万一能重伤,那就是赚了。   “你的眼睛很有意思, 没有一般人惯有的求生惧死,全是固执和挣扎, 是个孤注一掷的狂徒。”离清不喜欢这类人,但觉得这双眼睛漂亮极了,“把手伸出来。”   他看出来了!啧, 上位人就是上为人, 眼睛毒到令人厌恶。   “鬼才听你的!”   林肆拍桌而起率先出手, 他学得都是毒辣的阴招, 招招要命不留余地, 离清游刃有余、跟陪小孩过家家一样, 还顺手指点几招。   “右上方位再刺深一指, 就能截断我的后招。”   “这里以攻为守,能伤我皮肉。”   “诶呀,别一直攻,会加大灵力消耗。你要明白,防御也是进攻的一种方式。”   耳边话音刚落,林肆便觉被扣住右手手腕、反剪到身后。   不甘极了。   妈的,起码让他碰到离清的衣角。   就这么束手就擒也太过窝囊!   “呀,蒋振到了。”离清视线从窗外移回来,面带歉意,“可能有些不适,我尽量轻些,抱歉了。”   什么?   林肆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撕裂感从离清扣住的手腕处传来,低头一看,横在胳膊上的断尾亡蝎散铃图像被什么东西撕扯一样逐渐被剥离,转移到了离清身上。   离清举起胳膊瞧了瞧,挺满意的。拉下衣袖。   “林肆,滚出来!”蒋振的恨声透过薄薄的木门传来,充斥在房间里。   离清顿了一下,转身抬步走了几步,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听声音是在笑的,“还是有些疼吧。你稍作休息,会感觉好些。”   离清身形高大,因着背光的缘故,面容和表情都是模糊的,只能看到一团暗沉的人形轮廓。   林肆下意识想看清,因此愣怔一瞬。   离清想做什么?替他顶罪?   免了,不需要。   他动手杀蒋元之前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谁准离清来替。   愣怔一顺,便落后一步。   等林肆回过神来,门外离清仰面望天、温柔说道,“蒋振,林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哪里惹到你,让你动这么大的肝火。”   蒋元之死一事以离清黑铁链缠身、成了阶下囚为结果,彻底翻篇。   黑铁链上刻着硕大的“蒋”字,扎眼极了。   “蒋元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渣,恶迹斑斑,他做的事儿够他死数十次。为什么你们都跟瞎了眼一样视而不见。”付长宁接受不了这个结果,纵身飞跃踩在大轿子顶上。   蒋氏一族弟子们因惊讶而抬头,合欢宗宗主都低头了,谁敢在这档口触霉头、挑衅蒋振。   触及到付长宁明亮坚定的视线后又像被烫到一样快速垂下脑袋,只留下一个个头顶。   那些事儿是蒋元所做,分明与他们无关,为什么他们在这里羞愧到无地自容。   蒋振脸拉下来,“殿主,没有人能证明我儿辱杀妓子绿衣,你莫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突然被叫“殿主”,付长宁怪不适应的,“行,绿衣的事情没证据,我就不说了。我就问问蒋氏一族弟子们,你们都有敬爱的师姐、可爱的师妹,每当她们路过蒋元身边,你们都不会悬心吊胆么。承认吧,得知蒋元死讯的时候,多少人都舒了一口气儿。”   不止非凡、林肆,离清都愣愣地望着付长宁。   辅事抿唇笑了一下。   这张嘴,太敢说了。   付长宁突然哈哈大笑,笑了很久。   有个蒋氏一族弟子实在没忍住,“殿主,你笑什么。”   “蒋氏一族弟子们各个都是笑话,我当然要笑。”付长宁蹲在大轿子顶上,单手撑着下巴,眼里无半分笑意,说出来的话让蒋氏一族弟子们各个背后起了一身冷汗,“天真。别以为蒋元死了就万事大吉,蒋元有三个儿子,性情怎么样你们心知肚明。”   “你们在外面为蒋振出生入死,你们的亲人却被蒋元儿子祸害得生不如死。还不够可笑?”   “殿主,我定会撕了你这张嘴!”蒋振脸黑成锅底,怒喝道。   “蒋振,火气别这么大,我就是随口一说。反正他们都是睁眼瞎、活哑巴......”付长宁有更杀人诛心的字眼,当她看见蒋氏一族弟子们垂在身侧的手皆紧握成拳后就慢慢抬高嘴角。   原来他们有气性的。   “哼,我说完了。”付长宁跳下大轿子。   离清走了几步上前,拦断蒋振盯着付长宁的视线,“蒋振,她是付岐之的女儿。付岐之知交遍天下,即便是我,都要再三思量惹不惹得起。你莫要因私人恩怨祸害合欢宗。”   碗口大小的粗黑铁链缠在离清双手及脚腕上,每走一步,黑铁链就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印子。   铁链上的“蒋”字是阶下囚的证明。   离清掂了掂黑铁链,有点儿碍事。   他试着走了两步,弯腰,以后就把黑铁链抱在怀里走路。宽大的衣袖有时能遮掩一二。   粗铁链让蒋振十分舒心,暂时缓和了心里的怒气,皮笑肉不笑道,“看在宗主的面子上,我受一点儿侮辱不算什么。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宗主。”   蒋振振臂一挥,带着他的宝贝儿子尸体走了。蒋氏一族弟子浩浩荡荡跟着离开。   起初是一个人,悄悄回头看了付长宁一眼。   它如同某种征兆,第二个、第三个......无数弟子回头看付长宁一眼。   付长宁对此一无所知。   她正忙着对离清发火,“离清,你不是强大的剑修吗,为什么不反抗。”   “为什么要反抗?我不占理呀。我杀了蒋元,就该受着这后果。”离清抱着黑铁链,这代价着实够份量。若有机会,一定要问问蒋振有没有轻便些的。   “歪理。蒋元杀了那么多人,他什么都没受。”   “他亡命在我手里,这就是后果。”离清说。   感觉没法儿沟通。再跟他说下去她先会被他的窝囊给气死。   “......你这面团一样的性子真令人窝火。离清你高高在上一宗之主,挂着这玩意儿不会觉得颜面无存吗?不会丢人吗?”付长宁下巴点了点了铁链。   离清浅笑道,“不会的。”   林肆听得直皱眉头。一口一个“我杀的”,离清真当蒋元是自己杀的。   直接上手去拆黑铁链。   离清愣了一下,后退两步避开,“少宗主,你做什么?你想拆了它挂在自己身上?”   林肆就是这意思,“嗯,人是我杀的。”   “不行。”离清摇了摇头,“黑铁链上有术法,一式双份。一份在这里源源不断地吸取我身上灵力,转移给另一份的蒋振。要换成你,一柱香不到,就被吸干了。”   林肆愣住。   非凡倒抽一口凉气儿。   付长宁目瞪口呆。这不就是把离清当成鼎炉在用,还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强大鼎炉。   林肆拳头在身侧握紧。   离清笑了笑,“你是我选中的少宗主,肩上扛着合欢宗的未来。我做这些是为了合欢宗,你实在不必太过自责。”   离清很温柔,温柔到连自责的机会都不给你。   “除了这张脸,我还有什么值得你选。”林肆自嘲一笑。天资、实力、品行、信念,甚至论起魅惑人心,他都远不如离清。   “当然有,随心所欲、肆意而为。林肆,你身上有我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如果他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那林肆就是疾风骤雨。   春雨滋养万物,也会纵容害虫。疾风骤雨是一次摧叶折根的大清洗,过了,才能有新的生机。但这雨太过狠戾,还需多加引导。   “辅事怎么有空过来?”离清笑眯眯瞧着辅事。   “长宁执意要救林肆,求到我这里,我跟来看看。”辅事视线扫过黑铁链,“呵,蒋振胃口够大的。宗主,你纵着蒋振,小心伤身。”   “唉呀,谁叫我理亏呢。”   “少宗主人选那么多,不乏出众的,还没到非这个残次品不可的地步。”   离清汗颜,“残次品?辅事言重了。他至少是一块浑金。”   “天下不止他一块浑金,若是运气好,也许还能遇上一位棱角没这么锋利的。不会伤己伤人。”   “找起来太麻烦了,而且,我手头时间很紧。”   付长宁总觉得他们话中有话,但她听不懂。就是因为沟通费劲儿才特别不喜欢玩儿计谋的人。啊,妖也算。   离清离开时,让林肆跟着他一起。说他现在吃饭、沐浴、穿衣、读书都不方便,需要一个近身照顾的人。   林肆跟着去了。   非凡给林肆在乱禁楼安排了个房间,就在付长宁隔壁。   一天,付长宁睡醒,听见隔壁有动静,跑过去瞧了瞧。林肆坐在桌边吃糕点。   “你没去找蒋氏一族麻烦?这不符合你睚眦必报的性格。”   “他盯得紧,被抓回来了。”林肆语气闷闷的。算上昨晚那次,他被逮住九次了。   “那你一天都干什么呢?”   “端茶、递水,听他念书。”林肆继续掰下糕点往嘴里送,边咀嚼边皱眉头。一副被生活刁难的模样。   付长宁觉得这碟子很眼熟。   想起来了,林肆被关兰冢时,离清送来的就是这盘枣花酥。这都几天了,落了一层灰,还没吃完呢?   订正:一副被枣花酥刁难的模样。   “不喜欢就不吃呗,强迫自己做什么。”林肆可不是什么委屈求全的人。   “付长宁,你有喜春楼令牌对不对?找一个叫‘粉黛’妓子过来。”   “没问题。但你一个童男子找妓子做什么?”   “粉黛是妖修中修为最高的,给离清采。”   付长宁一口茶水喷了林肆一脸。   这遭遇在离清面前也来了一次。   离清目瞪口呆,差点儿失手砸了茶碗,手足无措地拢起领口,撑着床板连连后退,“快走开。救人啊,我还是童男子。不要妓子,快把她带走。”   呵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拉皮条了?!”   “你嫌她是个妓子?”林肆一副懂了的模样,打发粉黛走。   第二晚。   林肆带来了一个良家女子,小姑娘一进来就别双份美貌震撼到昏迷。   “这个行了吧?”   离清:“你他么的还学会逼良为娼了?!”   第三晚。   林肆脱了外衣自己上,下了很大的决心,迟疑犹豫道,“要不,你采我?”   离清:“这几天书都他么的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肆接住离清扔过来的茶碗,一个个堆好放在桌子上。   顿了一下,“前几天还能跑,昨天只是走,今天靠在床上不下来。你说你是偷懒,我不信。”   林肆放在茶杯边沿的手握紧,“离清,你要被吸干了是吗?” 第52章   “你是高估了蒋振, 还是低估了我?”离清掀开被子,脚搁进鞋子里,单手撑着床铺起身。   林肆抿了抿唇, 离清并没有正面回答他。   林肆:“去哪儿?”   “下床走走,不然你总觉得我要没命。”离清抱着黑铁链,宽大衣袖下滑。他苍白了些,衬着胳膊上的兰花花头点蕊图越发鲜艳, “你今天与长宁有约吗?空闲的话, 陪我去一趟合欢宗吧。”   乱禁楼厌妖, 林肆在这里能说得上话的人只有付长宁。   林肆点头。   合欢宗妖修多、热衷于男女双修的人修也多,万一离清跟哪个看对眼了,能省很大的功夫。   “等一下等一下, 黑铁链很重, 走起来不方便。”离清弯腰抱起黑铁链,抬步跟在后面。   林肆倏地转头,“那就卸掉。”   “答应别人的事可以反悔吗?一诺千金呀。”离清眉头皱了起来。   林肆毫不意外, 只“哦”了一声。事实上,离清说出别的话才叫人惊讶。   两人一前一后, 之间隔了有数十步。离清亦步亦趋,渐渐生出有一种他在陪林肆的错觉。   付长宁站在大门口,耳朵贴在门缝上。迫切地想知道离清采补了没, 又有什么样的具体细节。   门骤然打开, 身子失了倚靠下意识朝门里倒, 付长宁手忙脚乱稳住下盘, 与林肆、离清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偷听人墙角被当场抓包, 付长宁心虚又尴尬, 一双眼珠子乱瞟, 望天瞅地就是不敢跟离清视线交接,嘴上说着自己都尴尬的借口。   “咳,我、我......我正好要去一趟合欢宗,来问问你们要不要同行?”付长宁‘我’了半天,觉得扯谎好难,索性摊牌,“我就是来看看离清采补得怎么样了?”   离清失笑,摇了摇头。   林肆十分认真建议,“这里肯定见不到,这人规矩多得很。同行吧,同行有一定概率见到。”   于是付长宁跟着离清、林肆一起去合欢宗。   门口有十来个提前得了消息背着大包小包在等候的孩子,离近了才看清各个面黄肌瘦、衣物洗得发白。见仙人出来,紧张得搓了搓衣角。   付长宁觉得眼熟,细细思量,想起来了。一大半都是小摊子那晚陪着父母听离清现场拉人的,剩下的应该是周围得了信儿的小乞丐,他们衣服上满是补丁。   哪个宗门统治之下都有不堪重负的家庭、活不下去的小乞丐,离清见到了就往合欢宗拉。   “瞧什么呢?”离清见她盯得认真,笑眯眯问道。   付长宁抚了抚下巴,语气十分肯定,“我好像掌握了合欢宗人口暴涨的关键。”   离清不置可否。   有个瘦高个的孩子比较胆大,仰着闹到鼓起勇气问道,“仙人,跟你走有饭吃吗?”   离清:“有的。”   另一个衣服短到盖不住的竹签一样四肢的孩子怯生生道,“有大一点儿的衣服穿吗?”   离清:“有的。”   “有被子盖吗?听说被子跟天上的云朵一样软,盖起来可舒服了。”   “有没有什么神奇的草药,一抹脚背上的疮就没了?”   ......   越来越多的孩子叽叽喳喳,围着离清东一句西一句问着。   离清一个一个认真回答。   有他们在,一路上耳朵就没消停过。   林肆付长宁远远地走在前面逃过了一劫。   合欢宗功法特殊,多涉及男女情、事,坊间传言大胆奔放。似乎合欢宗境内两个人只要看对眼了,众目睽睽之下就能来一场。听说多人一起也是司空见惯。   付长宁抱了很大期待。   到了以后,失望透顶。   谁在瞎传,此刻就觉得被骗了。   合欢宗正常极了。   落日,炊烟,烛火,村庄,人家。   小孩子成群结队到处玩闹。   恰好到的时候是傍晚,铲子碰着锅壁的“叮当”随处清晰可闻,村庄里各种饭香飘在鼻翼。   一群孩子咽了咽口水,肚子跟着咕咕叫了起来。十来双闪着渴望的眼珠子亮晶晶地盯着离清。   离清:“走,带你们去见村长,村长会给你们安排房子、食物、衣物。”   小孩子们欢呼雀跃围着离清,一群人挤成一团缓慢移动。   村长带着斗笠,一身短打,腿脚上挂满了泥。从田里劳作回来,刚到家。   见离清来了,迎了上来,热情攀谈。   逐一安顿孩子们。   村长做得十分娴熟,已经习以为常。   付长宁瞧了一眼村长,愣了一下。瞧了瞧离清,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林肆跳上屋顶,双手交叠安置在脑后,阖眼闭目。   早知道就不来了,无聊至极。   一个热乎乎、拳头大小的东西倏地砸到他脸上。   那一瞬间,林肆张开所有警戒。足尖死死地抵着瓦片、蹲在屋顶,五指触地、随时进攻,另一手展开成防备姿势拦住“暗器”,一双狠厉的眼珠子在最短时间内将周身情状尽收眼底。   瘦高个小孩子目瞪口呆,惊叹地“哇”了好大一声,嘴里的馒头都忘了嚼。   林肆手心触感软中带热,是半个馒头。   小孩不是很饿吗?到嘴的东西还能没了一半,好蠢。   “哥哥,你一天没吃东西吧。我的馒头分你一半。”瘦高个小孩见林肆目光盯着手中的半个馒头,紧张极了,抬手护住,头摇成拨浪鼓,“我只剩这些啦,不能给你。”   怕林肆抢,转身跑开了。   林肆盯着馒头瞧了很久,揣进怀里。   底下离清仰头叫到,“林肆,我们要走了。”   抱着黑铁链一步一挪动。   林肆跳了下来,与付长宁并排走。   看到村长后,付长宁脸色就不太对。但这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于是林肆视而不见。   两人走得快,离清被远远地落在后头。   合欢宗近三成修士都是妖修,与这个人修村落接壤的恰好是一个妖修聚集村落。   隔了老远就看见前方灵气波动碰撞,两个妖修在斗法,剑身交接之处擦出几点金星火花。边斗边骂,互相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付长宁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好像是走在路上,谁把谁撞了,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周围的妖修大多在摇旗呐喊,有几个脑子活的,原地开赌局赌谁能赢。   谁都不想自己输钱,场子一下子就炒热了。   付长宁随手揪了一个看起来胆小的妖修,“你们这儿谁管事?”   妖修吓了一跳,怯生生道,“村、村长。”   又是村长。   付长宁侧头闪过其中一个妖修的火球,火球擦着她的耳朵“烘”地一下点燃身后的茅草屋顶,亮了身后的天,“再让他们打下去,房子要被烧没了。叫村长来!”   “好好好,我这就去。”妖修不认识付长宁,但感觉到她比自己强,连声应承道。   没一会儿,村长来了。   村长一身姜黄色长衫、有几分书生气儿,问清周围人缘由后,闪身加入战局。他以一敌二、游刃有余,苦口婆心挨个劝说对方收手。   明明实力高出两个妖修一截,却只防守,不进攻。因此三人纠缠了很久。   其它妖修似乎司空见惯,知道村长一来就没热闹可以看了,失了兴致、散了场子,抬步离开。   打斗的妖修也觉得很没意思,实在不想与村长纠缠下去,于是十分敷衍地握手言和、各回各家。   “村长,我是礼乐殿付长宁,交个朋友可好?”付长宁找准时机冲上去拍了拍对方肩膀。那一瞬间,猜测得到证实,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村长盯了付长宁放在他肩上的手一会儿,笑眯眯道,“姑娘,让别人看到的话,会误以为你很轻浮。下次可以换个方式吗。”   原本百无聊赖的林肆都愣了一下,视线在村长身上停了一会儿,眉头皱了起来。   无他,这处事风格和说话方式,与离清别无二致。而付长宁明显看出了什么。   一炷香后,离清捧着黑锁链一步一挪过来。   好重啊,要喘死了。   怎么还没看见长宁和林肆的身影,他们走得未免太快了,都不知道等等弱势群体。   两个修士在前方斗法,而且是丝毫不留手的死斗!   “住手!”离清面色大变,哪里还有之前虚弱的模样。   足尖撑地,缥色长衫在空中绽放出一朵花。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便到达两个妖修之间,毫不留情打退双方,剑意横在他们脖子上威胁,语气森冷,“收手!再让我看见一次,我定要你们血溅当场。”   付长宁、林肆扔了腰间的血包。   方才付长宁求了好久,两个妖修都不愿意给血包。林肆凉凉地掀起眼皮,“选择,放一点儿还是全部放完。”   妖修恭敬极了,双手奉上自己的血包。   “呀,是你们。”离清愣了一下,撤回剑意,“这不好玩,别再有下次,否则会误伤你们。”   “安置孩子们的那个村长,与你的脸一模一样;妖修村子的村长,说话、语气、动作、处事方式,与你如出一辙;我合理推测,合欢宗每个村子的村长都是你。”付长宁说,“但合欢宗村子数不胜数,一个人不可能分出那么多分、身。离清,你问辅事借阴兵了吗?”   离清没说话。   “我猜到的。方才那个姜黄色长衫的村长,他的脚是竖直绷紧向着地面的,又浑身冰冷如同傀儡,与辅事的阴兵如出一辙。你借了阴兵帮你护着合欢宗。”付长宁执起离清的左胳膊,衣袖下滑,露出兰花花头点蕊图,“这是阴兵的印迹。”   “你很聪明。”离清说。   付长宁:“聪明有什么用,不还是救不了你。”   离清笑眯眯道,“我说了,我很好。”   “不,你差极了。合欢宗每一个村长都是你,同时超负荷运转阴兵,让你的灵力濒临枯竭。”付长宁摇了摇头,“林肆一直以为你是被蒋振吸干的,但他错了。蒋振哪儿来这通天本事,你的灵力本就所剩无几。”   “我很好。再说了,我不是活蹦乱跳地站在你们面前吗?”   “那你又为何执意在壮年期快速选出合欢宗少宗主?离清,你很清楚自己没时间了。”付长宁说,“你那么容易就对蒋氏一族低头,不过是知道他们讨不了好,你还能为林肆解了眼下困境。”   付长宁神色复杂,心中一片动荡。   林肆的动荡不比她少。这世上竟真有这种为庇护宗门而赌上寿元的无私奉献者。 第53章   实在是难以理解。   为不相干的人焦心劳思至死, 离清不会觉得累吗。一生忙碌,围着别人打转,从未有停歇之时, 多悲哀。   林肆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为不相干的人搭上性命。   离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面上绽笑。他的笑向来是温柔中带着魅惑的,此刻却染上无尽的愁思无奈,声音如清风行至千里、寻不到归处, 一身倦意却无处停歇, “礼乐殿之人总是那么通透, 瞒不过你呀。”   “殿主,离清有一疑惑,每每思及, 便杂念从生、不得其解。”离清神色恭敬, 躬身向付长宁行了一个礼,“还望殿主解惑。”   “不敢,快请起。”付长宁哪儿敢受他的礼, 离清却执意如此。   他神色恭敬,人如菩提叶略过的一方止水, “离清看遍世间不平之事、饱受生离死别之苦,焦心劳思,已成心病。这种悲哀, 什么时候方能休止?”   是不是只有到落叶归根、风止树静的时候, 才能如释重负、窥探到解脱的一线希望。   付长宁想了想, 上前两步, 一根手指越过黑锁链、点在离清心口处, “当你允许自己排在天下人之前时, 你便能卸下一身枷锁。”   离清瞳孔骤缩, 蓦地抬头。眸中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深思片刻,脸上绽放笑容。   轻松极了,起先声音很小,然后越来越大,响彻山林水涧。   笑完了,离清席地而坐,黑铁链跟着哗啦啦堆在地上。   林肆拧着眉提醒道,“......弄脏裤子我可不洗。”   不,他想说的不是这个。重新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觉得心慌慌的。   付长宁跟着蹲下来,平视离清,带着几分连哄带骗,“黑铁链很重,站累了吧。把它卸下来,你腿脚就能走动了;多去采补几个男男女女,你能伤好大半;下午寻辅事洗去胳膊上的印迹,你就自由了。”   离清含笑,对付长宁摇了摇头。   “是我说得不够明白吗?我在劝你多想着自己一些。”付长宁拉下脸,一腔气儿泄了出去,“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那么难讲话。”   “不,正是因为替自己着想,我才明白,我活够了。”离清看向林肆,这孩子是他的全部希望。他与自己全然不同,定会走出完全不一样的路子。   离清的话给两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林肆鬼使神差蹲在离清身边、掀开他的衣服,手指沾了口水搓猪皮一样蹭刮兰花花头点蕊图。   离清“嘶”地抽气儿,笑眯眯侧过头,“做什么?”   擦不掉啊。   “你不是能把图扯下来吗,把这个扯到我身上。”林肆反剪住离清的胳膊,简单比划了一下,“我是合欢宗少宗主、不、宗主,你掂一掂自己的身份,配得上这图?”   离清胸膛带笑,揉了揉林肆的头顶,“我心疼我的少宗主、不、宗主呀,不舍得让你累着。我能陪你走的日子不多了,咱们就走哪儿算哪儿,可好?”   这动作不陌生,付长宁见过,离清也是这么揉程一叙的。   离清身体负荷濒临极致,累极,揉着揉着就不省人事。   手软软地垂在身侧,脑袋自然下垂。林肆心中一动,朝前一些,让离清额头搁置在自己肩上。   什么东西膈在两人中间,怪不舒服的。   林肆掏了掏,是那半个馒头。   塞进嘴里叼着,转身背对着离清,单膝落地,双手抄起对方的膝窝处,咬牙一使劲儿,背了起来。   一同背起的,还有缠绕在离清身上那不得开解的沉重黑锁链。   明明是你说要来合欢宗,半道上又合眼。安安分分待在乱禁楼不好吗,真能给我找事儿。索性我心好,带你到处走走......   付长宁想跟上去,刚踏出一步,就犹豫了。他们的方向是合欢宗深处,不是她能踏进去的地方。   目送二人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呈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野中。   离清是被妖修捡起带大的孩子。   那妖修不靠谱极了。   妖修爱喝酒,曾因偷酒喝被逮住、当场剖了妖丹,成为废妖。   好在他化形完全,从外表看来与普通人无异,是一个半人高、佝偻着身体的糟老头子。   糟老头子把离清带到酒楼里卖他换酒钱,嘴上不忘忽悠,“今日重阳,是你生辰,我出去给你买碗牛肉面,去去就回。你在这儿等着我。”   再也不见人影。   三天后,糟老头子从烂醉如泥中醒来,揉揉惺忪的醉眼,离清的脸便在跟前放大。   “芜湖!”惊了一大跳。   邪门了。这村口荒庙离酒楼可足足隔了四个村庄,这小子才五岁,怎么找过来的。   糟老头子重新找了个酒楼,以同样的方式把离清送进去。   这次他跑得更远。   五天后,野林里。   一睁眼又看见离清。   糟老头子这次不觉得邪门了,他感觉自己找到了一条赚钱路子。这小子能自己跑回来,那不是卖几次就拿几次的酒钱。   他们一起生活五年。   糟老头子说辞就没变过,来来回回就那几句话,“生辰买牛肉面”这六个字听得离清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离清大了些,也懂事了。   每当糟老头子交易时他就看着,在酒楼里洗差不多份量的盘子,估摸着还清钱了,就收尾离开。   他每次干得活儿多出价钱很多,因此两人干了这么些年,也没被酒楼上报给附近宗门。   这一次,恰逢重阳节,酒楼的大小姐过节心情好、又见离清俊俏,给了他几个赏钱。   离清路过一个酒摊子,买了一壶酒。   糟老头子正躺在破庙里打鼾,一咕噜翻起身,垂涎地耸了耸鼻子,像极了一只贪婪的老鼠。   有些意外,枯瘦细长的手指点了点酒壶,又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离清点点头。   “真好!你对我的好我记着呢,总有一天我要开个牛肉面馆,让你天天吃、顿顿吃,享受个够。”   这话他没说过上千也有几百次了,张口就来。   离清摇了摇头,越过糟老头子,径自在破佛像后翻出晒干的稻草铺就成床,躺进去休息。酒楼过节、生意格外好,他忙得脚不沾地。累极了,一躺进去就像在床里扎了根。   朦朦胧胧间,听见糟老头子在耳边说,“今日重阳,是你生辰,我出去给你买碗牛肉面,去去就回。你在这儿等着我。”   离清眼皮子跟粘在一起似的,皱着眉头翻了个身。等等,等他缓一下,再出去干活。   睁眼时已经第二天傍晚。糟老头子没回来,他定是又醉倒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这几天城里总有若有若无的臭味。   离清掩着鼻子到处找活儿干。酒楼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不需要洗盘子的。   大小姐掩着鼻子问伙计,“这臭味儿好几天了,哪儿来的?”   “城东护城河飘来的。前几天有个妖修偷面给儿子过生辰,让仙人逮了个正着,乱棍打死后丢到河里去了。”伙计以手为扇扇了扇鼻子,“估计是那味儿吧。妖修,味儿都重。”   离清脚步一顿,转身去了城东护城河。   河里飘了一只手脚折断、浑身瘀血的硕鼠,四肢枯瘦、肚皮鼓圆,腹部有半圆形的旧伤痕。离清认出来,那是剖去妖丹留下的旧伤。   硕鼠的身边,散落着一坨泡浮肿的白色面条,上头飘了一片薄薄的牛肉。   离清下去捞起硕鼠的尸体。居民很感激他,酒楼也谢他救了生意,凑了十两银子的封红给送过去。   离清埋了硕鼠,收拾了硕鼠藏在墙角的废弃功法,带着钱离开这座城。   四年后,合欢宗界内一个小镇上,搬来了一个卖牛肉面的小掌柜。   小掌柜有些穷,衣服都是带满补丁的。   十四岁的离清出落得俊朗出色,精瘦而有力。开业那日,冲着他相貌来的小姑娘们都能把小面馆挤爆。   隔壁裁缝铺的女儿叫赵可桃,生得粉面含春、人比花娇。早就好奇新搬来的小掌柜长什么样子,搬来梯子倚墙看了半天。   啧,他的衣服可真破啊。   裁缝的手本能地蠢蠢欲动。   单手撑着下巴,眸光流转,“小掌柜,送一碗牛肉面上来,我给你缝补衣服。”   离清径自穿过院子,眼皮都没抬一下。   又往来了几次,赵可桃实在是忍不了破衣服在眼前晃荡,“好嘛,不送就不送。让我给你把袖子缝上呗。一个烂衣服在眼前晃悠简直是对裁缝的侮辱。”   离清像是没看见墙上趴了个人,对她视若无睹。   赵可桃不等了,爬下梯子绕到正门去,叫了一碗牛肉面坐在桌子前等。   她梳齐刘海、双丫髻上簪着银红色水滴步摇,穿一件桃花刺绣上衫、领口处有个漂亮的桃花结扣子,并水红色湘妃裙,腰间斜插着一把掌心大小的小巧黑金剪子、并拳头大小的桃花骨朵针线包。   离清端着盘子给客人送面,赵可桃早就拈针穿好了线,瞅准机会往破了口子的衣袖上扎。   他那袖子因取筷子倏地抽出来,赵可桃扑了个空。   没关系,还有机会。   赵可桃扑了四、五次,每次都会因各种各样的意外而缝不上衣袖。   她也看出来,他是故意的。   “哼,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是受过仙人点拨的裁缝,你错过这村儿就没这店了。”赵可桃端起牛肉面吃了个腹涨肚圆,扶着后腰边打嗝边离开。   晚上,离清收拾好摊子,在院子里搓洗身体。轮到衣服时,不小心劲儿用大了,搓破了下摆。   他只有两身衣服换着穿,扔掉也不太现实。掖进裤子里吧。   第二天天还没亮,离清来收衣服。   手顿了一下。   下摆和袖口被补好了,针脚十分细密。下摆处还缝了一个棕色的桃花结扣子。   她缝衣服是要强买强卖吗?他出不起钱。拆了吧,拆了就不用出钱。   但是这线看起来挺鲜亮结实,拆坏的话要赔吗?   离清站着晾衣杆下纠结了一天,晚上一宿没睡好,眼下多了两团乌青。   第二天一大早赵可桃听到院子里有动静,爬梯子倚在墙上看,就见离清眼底两团乌青,淡淡的瞟了一眼这边。   “诶你那个表情是在怨我吗?我好心给你缝衣服,不给碗牛肉面犒劳一下就算了,还埋怨我。你有没有良心?”赵可桃噘起嘴巴。   离清侧过头,薄唇紧抿,神色淡漠。   他一句话都没说,但赵可桃就是懂了他的意思:我没允许你缝。   赵可桃气得仰倒,随手抓过墙上的碎土块砸了过去。   赵可桃一天心情都不好,越想越憋屈。行,她拿剪刀给拆了,行了吧。   拿着剪刀爬上墙,正要翻过去拆,便看见墙头放了一碗牛肉面。   冷掉了,不知道放了多久。   不,准确得说,是半碗没加牛肉、清汤寡水的面条。   缺斤少两得厉害。   尝了一口。   呸,连盐都没加。   赵可桃掂着碗,鬼使神差地就读懂了离清的意思:我没求你干,你非得干。你的活儿差不多值半碗白面顶天了,不能再多了。   赵可桃冷笑一声,搁在碗沿上的手收紧。她非得让他送上一碗完整的牛肉面不可。   过几天,离清大早上去照常去院子里收衣服,发现所有衣服的破损处都给补起来了。包括他的穿得磨破裆部的袭裤。   咳,工程量很是浩大。   中午,赵可桃在墙上看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牛肉加倍!   离清沉默寡言,一棍子闷不出个屁来。但赵可桃话多,非常多,一张小嘴叭叭叭连说一天话都不带口渴的。   离清不忙的时候偶尔会回两句。   这么一来二去,两人混熟了。   街坊四邻都说两个孩子青梅竹马,看着登对儿,怕是明年赵可桃及笄就可以张罗着过门了。   只有赵可桃自己清楚,离清对她跟对别人没区别,只是她话多,才显得两人交谈多。   过年期间,有一件大事儿。   合欢宗要广收弟子,欢迎所有有志之士来玫瑰亭报名。   合欢宗收弟子首要看相貌,赵可桃觉得离清稳了啊。虽然一想到离清去做仙人了就不能再陪她聊天了,有些难受落寞,但她还是希望离清能更好。   赵可桃不眠不休做了五天五夜,终于在过年的前一天给离清做了身好看的衣服作为新年礼物。   “离清,打开看看。”赵可桃顶着两个乌青眼圈对离清笑,神色中带了些许期待。   离清顿了一下,拆开布包,一件新衣服。什么都没说,径自收下。   赵可桃愣了一下,这就没了?惊喜呢,感谢呢,一定会不负众望成为仙人的感动发言呢?内心深处升起一丝期待和窃喜,离清是不是没那个想法要做仙人?   中午,离清端来一碗牛肉面,料加得很足,上面厚厚一层牛肉。   “怎么不吃?”离清以为她嫌少,皱起眉头,“五片牛肉,不能再多了。”   “和牛肉面没关系,离清,我问你个事儿。”赵可桃鼓起勇气,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小心翼翼问道,“你想去做仙人吗?”   “我面馆开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不去。”离清给自己那份加了辣椒,低头吃了起来,“今年面馆开始挣钱了,明年我就能攒钱娶媳妇,然后生两个孩子。”   打从跟着糟老头子起,他就羡慕有爹娘陪在身边的孩子。所以他会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温馨小家。   赵可桃乐坏了。她能打败所有围在离清身边的女人,却没自信胜得过“仙人”二字的诱惑力。   现在好了。   等等,离清当着她的面说娶媳妇生孩子,难道不是某种暗示吗?   离清是一个很认真的人,说吃面就埋头吃面,因此没看见面红耳赤、粉面含春的赵可桃。   合欢宗选弟子,镇上这几天外来人特别多。离清的面馆生意特别好。   “掌柜,来一碗牛肉面。多放些肉,爷出得起钱。”崔连放下剑,朗盛道。   崔连相貌英俊,对这次合欢宗选弟子十分有信心。非他莫属啊。   牛肉面端上来,崔连夹了一筷子准备往嘴里送,视线自然上移,看到了端盘子的掌柜。   愣怔了一瞬。   容貌还行......不,称得上出色......邪门了!   怎么回事儿!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掌柜,为什么越看越觉得移不开眼睛。自己方才甚至有一瞬间的晃神。   有这掌柜在,合欢宗弟子的名额还能落在他头上么。   崔连无意识间折断了手中的筷子。   作者有话说:   没写完这块。算算日子,长宁该显怀了,也是时候找她麻烦了。 第54章   “客人, 可是哪里招待不周?”   掌柜的声音令崔连愣怔一瞬,很快回神。五指按下手中的筷子。   “没。”崔连眼珠子一转,试探性问道, “掌柜可听说了合欢宗最近要选弟子?掌柜相貌不俗,何不去玫瑰亭碰个运气。万一受到合欢宗赏识,便能一跃成为仙人、走上永生之路。”   大抵是由于生活环境频繁变动,离清对他人的善意恶念十分敏感。这位公子仅是与自己打了个照面, 便充满了忧心和惊惧, 忌惮自己会抢走合欢宗弟子的名额。   “不感兴趣。”离清摇了摇头, 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主动把事情苗头提前按死。   “真的?你没骗我?”崔连明显舒了一口气儿,又有些不放心, 试探道, “仙人那么好,你真的不感兴趣?我倒是有些好奇什么才能提起你的兴趣。”   离清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娶媳妇, 生两个孩子。”   说这话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的视线从隔壁裁缝铺子掠过。   崔连哑然失笑。容貌再出色又如何,不过是个见识短浅、心性粗鄙的镇里百姓,拿什么跟他崔连争。   他真是草木皆兵了, 怎么会把这种下等人当成假想敌。   崔连重新拿了一双筷子, 筷头轻蔑地对着离清的方向, 颐气指使道, “你最好说得是真话。要是让我发现你痴心妄想当仙人、偷偷去玫瑰亭, 我就拆了你的铺子。”   语罢, 筷子“啪”地一声搁在桌子上。留了一角银子起身离开。   赵可桃在外面看了很久, 心头火气上涌,“离清,你就这么站着让那个人侮辱?”   “不然呢?”离清捧着一角银上牙咬了咬,唇角勾起露出此生第一个笑。   这角银子抵得上铺子一个月的流水。   揣怀里。   “当然是去玫瑰亭,夺了他的风头、抢了他的名额,让他无地自容,羞愧到没脸见人。”赵可桃摇了摇拳头,拿走那人最看重的东西,才能灭他的威风。   不不不,他要是真被玫瑰亭的仙人看上了,她要怎办?   考虑到这一层,赵可桃立即改口,“还是算了,每天穿得光鲜亮丽让那人羞愧到无地自容、主动认败就行。”   新年当天,赵可桃好说歹说了几个时辰,离清终于点头愿意换上新做的浮翠点金缥色衣物。   衣物偏华丽,肩上有着她新研制出来的桃花结扣,映衬着离清的冷中带媚格外出彩。赵可桃盯得失了神。反应过来后,羞红了脸。   离清见她这样也略感尴尬,干咳一声。两人谁也没说话,一股暧昧的氛围萦绕在周身。   赵可桃率先开口,“真好看,很适合你。我看我以后就一直给你做衣服吧。我手艺可好了,是经受过仙人指点的裁缝,我定能让我的裁缝铺子成为合欢宗最大的衣物铺子。”   “小孩的衣服能做吗?我以后会生两个小孩。”   怎么突然提到小孩子,赵可桃心头疑惑,却也跟着回答道,“我可以试着学,不知道你家小孩会喜欢什么款式?”   “我这边不怎么懂衣服。你喜欢什么款式,他们可能就喜欢什么款式吧。”离清想了一下,慢慢道。   赵可桃的脸红成番茄。   当天下午,崔连路过,见到离清心生怒意。一把扯坏了离清的衣服,桃花结扣绷到地上,“就凭你也敢妄想穿成这样得仙人的青睐?做你的春秋大梦。”   “客人,我对做仙人没兴趣,不会与你争抢。”离清蹲在地上捡桃花结扣。   崔连脸一阵红一阵白,恼羞成怒,嘴硬道,“哼,你来呗,我又不怕你。”   心中有些忐忑,他真的怕离清来。   崔连知道这衣服是隔壁裁缝铺的女儿缝的,指使人去找赵可桃麻烦。赵可桃挥舞腰间的黑金剪刀,把来人衣物全部剪碎,只得捂住重点部位骂骂咧咧地跑开。   赵可桃有意挑衅对方:“狭隘下作的东西,离清一定会穿上我做的衣服风风光光成为合欢宗弟子,你就眼红要滴血吧。”   赵可桃曾救过一个仙人,仙人为表感激之前情,拿自己的断剑为赵可桃做了一把黑金小剪刀。剪刀有仙气,赵可桃拿着它所向披靡,谁都近不了身。   离清的日子开始不好过。   客人今天在饭里吃出虫子、明天在汤里发现老鼠......牛肉面店摇摇欲坠、几乎要开不下去。   离清找到崔连,道,“我说了不会去玫瑰亭,你收手,留铺子一条活路。”   崔连正捂着脸鬼哭狼嚎。他找了好几拨儿人对付赵可桃,都被对方打回来了。就连他那金尊玉贵的脸,也被那剪刀划伤两道口子。   崔连一巴掌扇上离清的脸,恶狠狠道,“行,我能放过铺子,你告诉赵可桃别挥她那剪刀。否则,我非得闹到铺子倒闭。”   离清去找赵可桃,“赵可桃,挥剪刀时收敛点儿。”   他只负责把话说到,赵可桃会怎么做,不在他负责范围内。   三天后,出事儿了。   听说崔连又寻了一波儿人对付赵可桃。赵可桃别在腰间的剪刀缠了布,慢了一步打开,对方得了空隙,制住赵可桃、按着她的胳膊挑断她的手筋,她再也拿不了剪刀。   隔壁裁缝铺从上到下愁云惨淡。   离清去找赵可桃,对方哭哑了嗓子,不愿意见他。离清在她窗下站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转身离开。   离清去找崔连,踩着他的头问出参与挑断赵可桃手筋的十七人,尽数虐杀。   合欢宗境内从未发生过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儿,离清很快以死囚徒的罪名被抓进合欢宗。再出现在众人面前,便是五十年后,合欢宗宗主离清。   这段过去,付长宁是从蒋氏一族之人嘴里听到的。   人都到合欢宗了,不做点儿事情总感觉白来一趟。   付长宁摸黑寻到蒋氏一族地盘,打算放把火烧个干净。蒋元做的那些个恶心事儿,总得付出代价吧。   先从蒋氏一族府邸烧起。   付长宁刚点上火,肩膀被拍了一下,扭头,撞进林肆的眸子里。   付长宁惊讶:“你来这儿干什么!”   林肆意外:“你来这儿干什么!”   付长宁眼里有光,莫非是同路人,“出气儿。”   林肆扯了扯嘴角,语气散漫极了,望着眼前的蒋氏一族眸中一片冰冷,“报复。”   突然,头顶轻飘飘来了一句,“这不是付长宁么,看见熟人真令我开心。”   付长宁抬头,“楼主?”   程一叙立在屋顶,不知道待了多久。   他因事外出,甫一回归,便听说师父锁链缠身、成为蒋氏一族阶下囚。   气笑了。   他奉若神明的师父,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碰?蒋氏一族活得腻歪了是不是?   “楼主,你摸黑来蒋氏一族,打算做什么缺德事儿?”付长宁嘻嘻笑道。   “缺德谈不上,但也差不多了。”程一叙视线从林肆身上移到蒋氏一族,薄唇吐出两个字,“挑衅。”   三人不是离清,没他那温柔性子。目标一致,暂时合作。   蒋氏一族起了通天火光,烧了五天五夜。但凡想逃出蒋氏一族府邸的人,都像被什么东西拦着似的身首异处。于是再也没人敢逃。   火烧着肉的味道飘到鼻翼,付长宁胃中翻天倒海,后退两步稍微避开两人,不住地干呕。   很难受。   原以为离了蒋氏一族就好了,但这种难受一直持续到去见辅事。   并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变本加厉。   晚上。   付长宁穿过松涛林进了竹屋,屈指敲了敲门,“辅事。”   “进。”   付长宁推开门,辅事手执朱砂毛笔在文书上勾画。   他的手指修长又白净,看着像玉石一样。但你若是真把它玉石看,那就错了。   与其说玉,不如说是雕玉刀。辅事这把雕玉刀狠厉极了。   高高在上如乱禁楼楼主程一叙,为什么会带着弟子围剿另一个宗门。不过因为辅事在文书上写下的那一个“攻”字。   辅事向来杀人不见血。   “你脸色似乎不太好。”辅事合上文书,撑着膝盖起身。   “不知道是吃坏东西还是闻到什么难闻气味儿,我这几天一直想吐。”   书屋只有一个草蒲团,辅事打坐、批阅公文的时候会用到。   辅事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自己的东西。上次聂倾寒不小心走到蒲团周围三步之内,人前脚刚走,辅事就叫人把蒲团给处理了。   “呕~”付长宁只觉得一股力道攥紧了她的五脏六腑,胃部东西被迫挤压往上跑,争先恐后涌上喉咙。   付长宁呕得泪眼朦胧。辅事拉着她坐下,起身去外面提煮好的清茶。   嗯?她坐在哪里?   付长宁低头一瞅,她大半个屁股坐在蒲团上。就突然间挺不自在的。   辅事回来,一手把茶壶连同炉子端了进来,另一手拿着一块棉花缝成的垫子。   放下茶壶,另一手扶起付长宁的腰,把垫子铺到蒲团底下,“现在坐,会舒服些。”   沉吟片刻,径自在她身边坐下,算了算日子,“是孕吐,你该是这个时候孕吐了。”   辅事手抬起,虚放在付长宁背上。顿了一下,慢慢接近。   先是蜻蜓点水一样掠过她的背,往来几次后,一次比一次接近,到最后宽大的手掌一遍遍地替她顺着后背。   “对,就是这样,别停。我觉得好很多了。”付长宁指挥他。   孕吐似乎是一阵儿一阵儿的,过了那个时间节点,付长宁感觉好多了。   他的动作很轻柔,但存在感很强。   没一会儿,付长宁就让他顺得来了那么点儿感觉。   背后稍微抬高,贴上辅事的手心。   作者有话说:   女儿女婿开始谈恋爱啦啦啦啊 第55章   这是一种暗示。   于眼下境况而言, 她的转变无疑是好的。她愿意配合,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辅事垂眉敛目,继续为她顺着背。大掌停留在她背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温柔沉静的“顺”在确定她没有孕吐迹象后也慢慢变成了慢条斯理的“蹭”。   明明是跟方才差不多的动作,但是辅事的手似是带了火苗,蹭到哪儿、哪儿的皮肤就滚烫发热,带来一阵阵酥麻颤栗。   付长宁听到心跳声在耳边重重响起, 头皮“嗡”地一下发麻, 这股麻意掠过耳根、从后脑延伸至脊椎, 上半身不由自主地躬起漂亮的“弓”形。   辅事的气息无孔不入,她毫无招架之力。有些怕了,她开始后悔方才的蓄意勾引。   这种惧意在辅事微凉的手指探进衣领中时达到顶峰。   “辅事......”付长宁抽了一口气儿, 她也不知道为何叫他。   也许是慌了, 便找一个人充当立在她眼前的主心骨。辅事只是恰好在她身边而已。   辅事手在衣领处顿了一下,二指后移、拎起付长宁的衣服,然后盖住她的头。   付长宁突然觉得眼前一白(中衣是白的), 正疑惑怎么回事儿,便察觉到辅事身形从背后罩着她, 五指撑在她身前的地板上。   有些无措,“辅事,我看不见你了。”   低语从头顶处传来, 凉凉道, “既然谁都可以, 那看不看得见, 又有什么分别。”   辅事, 你是真的会读心吧?刚才还好, 怎么突然心情欠佳?   明明没有人拉着她的手脚不让走, 但付长宁确确实实被禁锢在辅事投下的那一片阴影中。   辅事是偏冷的。贴上来时付长宁打了个颤,身子下意识朝前斜了一下,“嘶。”   “不愿意?”   付长宁感觉到身后之人退开了些。急了,她都有感觉了,他突然中断算什么事儿。软嫩小手合上辅事撑在身前的大掌,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与他五指交叠。   “不是,有点儿凉。”他的手也是凉的。   辅事轻笑一声,重新靠近,“你得学着适应。”   辅事在这方面一向体贴人,现在居然让她调整。看来是真的心情欠佳,她长点儿眼色希望少触他霉头。   直到结束,付长宁都没看见辅事的脸。   被抱去沐浴时,付长宁靠在辅事肩头,脸蛋儿红扑扑的。他的中衣在她指下纠结抓皱。   开了眼界,还能这么弄!   往常这个时候她喜欢玩儿他的头发,因为没胆子碰别的部位。别说,摸起来跟绸缎一样舒服。   辅事依旧用经幡蒙着眼睛。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洗得一点儿不落,但没碰她肌肤分毫。   付长宁被换上新的衣服,样式简单大方,这次是画上去的梅花坼晓风、似雪堆山图。   依旧是藕荷色。   付长宁展开裙摆细瞧,梅姿动人婉转栩栩如生,遇风便展现出骨子里的孤傲高寒。一个笔锋、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境,辅事画技令人叹为观止,观察也深到毫末之处。   “辅事我有几件藕荷色衣服?”付长宁喜欢极了,比上个更喜欢,捏着裙摆不愿意放手。迫切想知道她还有多少这种高水平的衣服。   “一件。”   “嗯?”至少有两件吧。   “拆了上个做成你身上这件。”   穷到拆了东墙补西墙,但为何她一点儿没觉得辅事抠搜。   辅事视线扫过付长宁手指,顿了一下,在书架后方掏出来一个掌心大小的小陶瓷罐子。   里面是淡绿色的膏状物体,有青松的味道。   “把手给我。”辅事指腹取了一点儿,细细涂到付长宁手心。   他没控好力道,她手心在藤条地面上来回挤压碰撞,留下截截红印。   涂完后,又伸向她的裙摆。   “辅事!”付长宁惊了一下,脚下意识往回缩,还来吗?   辅事轻声道,“膝盖伤得不会比手轻。”   付长宁尴尬到不敢看他,悄悄把双腿移了出去。   她的膝盖青一块紫一块,破了一点儿皮。药膏覆上去的时候,清凉盖住了火辣疼感,感觉原地就能好。   跟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让她脑子里不断回放方才那场激烈的床笫之事。   付长宁没话找话,视线远放到松涛林中,“辅事,你这药膏效果很好,半点儿不输灵草灵药,想必得来不易。”   “好说,我做的。”   付长宁:“......这瓶子初看简陋潦草,看久了就别有一种粗犷之美,花了不少钱吧。”   “并不,我烧的。”   “......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付长宁真的好奇。   “孕吐。”   这天没法聊了。   辅事涂完药,打了盆水净手。   突然一段墨绿色印迹穿过窗户缠上辅事手腕,化作一缕丝状进入辅事右眼。   “兰花花头点蕊图!”付长宁一下子就认出来,手撑着椅子,猛地起身,“是离清!莫非离清大限已至,已经身死道销。”   心中一片哀愁。   她的哀愁令人不适,辅事敛下眸子,“也许他放过自己,卸下合欢宗的担子。”   付长宁摇了摇头,十分肯定,“他不会的。”   “但合欢宗少宗主林肆会。”辅事想了想,又道,“而且,程一叙想剥离兰花花头点蕊图不是一天两天了。以程一叙之天分,若没有进展,反而令人意外。他们互相厌恶,却也不是不可能为离清而联手。我认为离清也许有一线生机。”   “你说真的!”付长宁信了一半,高兴极了。辅事一向说什么是什么,从未出过差错。   辅事拿帕子细细擦去手上水渍,“方才传来消息,蒋氏一族一夜之间灭族。想必与程一叙、林肆脱不了干系。只是......”   提到这事儿,付长宁就支棱起来,“只是什么?”   “只是有相当一部分蒋氏一族弟子提前收到纸鹤传讯,自行决定要为蒋振而战、还是为良心而走。”辅事抬眼,瞧着付长宁,“这不是擅长斩草除根的程一叙、心狠手辣的林肆能做出来的事儿。”   付长宁移开视线,嘟囔道,“你操这份心做什么,又与你无关。”   “那纸鹤是礼乐殿公选曾使用过的,若是有人细细查起,息风宁云脱不了干系。”   付长宁扼腕不已。图省事儿才用了那纸鹤,早知道就换别的了。   她不是个藏得住事儿的性子。辅事轻敛眸子,“我想我有答案了。”   “啊?你有什么答案了?”付长宁紧张起来。   “怎么,殿主也感兴趣?”   付长宁忙摆摆手,“不感兴趣不感兴趣。”   辅事拿出一份公文给付长宁,“昨日下头呈上来的,我觉得有必要告知礼乐殿殿主。”   “什么东西?”付长宁接过来,打开一看。   山桃镇有个母亲说孩子最近不对劲儿,白日读书识字、天真烂漫,晚上家里的烛火一亮就变了个人,不理人不说话,径自回房拉起被子睡觉。   母亲一开始没觉得异常。直到有一天,母亲做饭晚了些。烛火亮起时,那孩子还吃着饭呢,就突然放下碗筷,回房拉被子睡觉。   母亲训骂,他浑然不觉。   母亲跟过去一看,孩子睡着了,嘴里还塞着一大口馒头和菜。   “山桃镇,听着耳熟。”付长宁想起来了,牛肉面店的老板娘老家就在山桃镇,“我知道了,我即刻就动身。”   辅事道,“我陪你一起去。”   她现在孕吐,他有做父亲的责任。 第56章   山桃镇靠山面向海, 是乱禁楼统辖区域之一。   一路上种满了桃花。   淡粉色一簇簇,似云如梦,好看极了。   付长宁没一点儿心情欣赏。   从进了山桃镇, 她就一直在孕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孕之后她的五感似乎被放大了,敏锐度远超从前。微甜泛着点儿涩的桃花气味尤其熏得她头昏脑胀,只想找片湖水一个猛子扎进去去去口鼻的甜涩味。   辅事跟在她身后, 始终与她保持十步的距离。   不会因为太过接近而使得她不自在, 也不会让她离开视线而疏于看顾。   每次她吐完时, 辅事都会递上一个手腕粗细、一臂长的竹筒,竹筒里是清水。   付长宁仰头漱口,清冽冰凉的水能有效缓解胸中郁结之气, 让她一下子头脑开阔。   就是奇怪, 他一直跟在她身后,哪儿来得空闲时间去接满竹筒。   付长宁把竹筒直立在地面上,辅事后续会拾起来。   抬袖擦了擦嘴, 付长宁没话找话,“我看见镇标了, 前面就是山桃镇。”   嘴巴太无聊了,不说几句真的会憋死人。   “嗯。”辅事收起竹筒。   两人一大早就出门,因着她十步一呕吐的走法, 差不多傍晚才到山桃镇。   那封文书的落款是山桃镇永安客栈, 文书是掌柜写的。   “辅事, 走了一天你也累了吧, 我们去永安客栈投宿。”   “嗯。”   下了床, 他嘴里最多的话就是“嗯”。多说几个字仿佛要交税一样。   付长宁叹了口气, 放弃了。   和辅事在一起有些拘谨, 但他远远地落在她身后,这份拘谨就不那么明显。辅事漫不经心是真的,但审视是一种本能,付长宁毫不怀疑哪怕她问两炷香前你右手边有几只鸟他都能原原本本答出来。   永安客栈是山桃镇最大的客栈,每年给乱禁楼上缴的钱比其它客栈加起来的总数还要多。也正是因为这样,掌柜的文书才能早早地传到辅事手里。   永安客栈灯火通明,小厮精神极了,见有客人忙迎上来,“姑娘穿戴不俗,想来只有仙人有这样的风姿。敢问这位仙人,可是要投宿?我们顶楼房间幽静舒心,推开窗户就能看见从乱禁楼移栽来的灵植长生竹,正适合仙人您。”   他很会说话、令人舒心,付长宁点点头,“行,开两间上房。再备些吃食,多放点儿花椒辣子。”   “好嘞,仙人请跟我来。”小厮恭敬在前面引路,付长宁抬步跟上,想起辅事没钱,转头豪气干云道,“辅事,我请你。”   辅事站在客栈门外,浅笑着目送付长宁。一手拿着竹筒,另一手背在身后,没一点儿要进来的意思。   “辅事?”付长宁疑惑。   小厮对着辅事遗憾不已。这通身气度绝了,明明谦逊有礼,但谁都不敢受他的礼。这等人物居然是个卑贱妖修,可惜了。   小厮行了一个周全的礼,话语虽然在道歉,但语气中一点儿歉意都没有,“仙人,恕我直言,您那位同行之人恐怕进不了我们客栈。他的头发黑到发青,想来是妖修。咱们客栈,不许妖修投宿。”   辅事常年在外,怕是心知肚明。才会不踏进永安客栈半步。   “叫掌柜来。”付长宁说。   掌柜很快就到。他眼光老辣,一下子就明白前因后果,随即充满歉意道,“山桃镇乃乱禁楼统辖区域之一。楼主有令,不允许妖修投宿。我们也很为难呀。”   这确实是程一叙能干出来的事儿。   “我们赶路了一天,不能通融一下?”   掌柜摇了摇头,面露难色,“仙人,别难为我。我前脚点头了,后脚客栈住了个妖修的事情就能传得满天飞。永安客栈明个儿就没人来了。”   “我知道了。我是礼乐殿付长宁,收到掌柜的文书处理孩子突然入睡一事。今日时候不早了,我明日再来。告辞。”付长宁撤回脚,转身朝外走。   “什、什么!您就是来救我儿子的礼乐殿仙人!”掌柜大惊失色,恨不得捶胸顿足。明明备了一屋子的礼,还没等拿出来就把仙人得罪坏了。   掌柜夫人正算账,听到动静便探头张望。见此情境,大步从柜台过来,气急败坏地瞪了一眼夫君,“诶呀,干瞪眼后悔有什么用,还不赶快去把仙人给找回来!”   “可她同行之人是妖修......”掌柜嚅嗫了几个字,声音在掌柜夫人的怒目而视中渐渐息了声。   “儿子重要还是你这破客栈重要?!”掌柜夫人一拍桌子站起来疾声厉色道,“我给你说,你要是今天不把仙人给请到客栈里,你也别回来了!”   “是是是,夫人息怒。儿子重要,当然是儿子重要。”掌柜吓得打了个哆嗦,滚圆的身子忙不迭儿跑出去,“我这就去,夫人别恼。”   老实说,儿子的情况会让他担忧得吃不好睡不好,但夫人的怒气才令他头皮发麻心生惧意。   门外,仙人和妖修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付长宁在前面走着,辅事依旧不远不近、隔着十步距离跟着。   走了一会儿,饿了,找了家生意很不错的牛肉面摊子上坐下。叫了两碗面。   朝辅事招了招手,“辅事,周围都坐满了。只能委屈你同我一桌,别介意啊。”   辅事目不斜视,撩起衣摆坐下。   “辅事,永安客栈是山桃镇最好的客栈,他家的上房也是顶好的房间。我为了你,不住了。”付长宁递上筷子,不移目光地盯着辅事,“你有没有一点儿异样的情绪,比如说,感动之类的?”   辅事接过筷子,又放在桌子上。   接,是他的礼数。放回,是他的态度。   “住进去,便于调查。”若换成自己,不会把事情弄得麻烦。   付长宁有一种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感觉。撇了撇嘴,自讨没趣,没劲儿透了。   “那我要是住进去,你去哪儿?”付长宁问完就突然有答案了。辅事一直在审视四周,哪里有可供休憩的破庙败观他心中有数。   辅事端起一碗茶,视线随着动作自然下移。“长生竹林不小,站个人还是可以的。”   站着?!   一宿!   等等,长生竹林似乎在她窗下。   照他的习惯,会找个破庙败观。但要就近看顾付长宁,长生竹林最合适。   付长宁突然就很开心。感不感动的无所谓,辅事的这事儿做得就很令人舒心。   “抱歉,失陪一下。”辅事放下茶碗,起身离开。   “你忙你的。”付长宁满不在乎摆了摆手。   面端上来。   老板六十多岁的年纪,头发白搀黑、却梳得很细致,皮肤因油烟而暗黄。满脸皱纹,个子不高。   面煮得很筋道,牛肉软烂入味,汤鲜味美,里面加了乌麻子。   他不在,两份都是她的。好耶!   “老板你家面条有一种独特的风味,特别好吃。我在喜春楼门口吃得也是这个味道。”   老板放下面条,似是突然被夸有些不好意思,手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搓了两下。“我家面条加了乌麻子,能让肉更烂、汤更鲜。我靠这手艺收了好多徒弟呢。喜春楼门口那家应该是我曾孙女开的。”   聊到亲人老板很开心,又给付长宁多送了两片牛肉。   第二份面吃到一半时,辅事回来了。   桌上放了一个纸包。   付长宁下意识动了动鼻子,像是香料。   辅事说:“花椒辣子。”   她在永安客栈那随口一句他记住了。   付长宁心口有点儿异样的感触,就很感动。   “辅事,我们人有这么一个俗语,‘酸儿辣女’。你更喜欢女孩子还是男孩子?”   作者有话说:   辅事不稳,天下就要大乱啦 57、一滴都没有了   辅事愣怔一瞬, 瞳孔骤然轻缩了一下。   随即敛下眸子,有几分不好意思。   嘴角轻轻上扬,又怕被人看到似的, 唇角飞快敛下。   这......竟轮得到他喜欢吗?   过了一会儿。   辅事右手虚握成拳地靠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声音小了很多,“......都、都好。”   付长宁:......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你把我按在地上翻来覆去煎鱼似的煎了成百次,也没见你害羞呀。   难以理解。   付长宁吃完后, 扶着后腰挺着溜圆的肚子在大街上散步, 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孕吐让她肚子一直空空的, 吃饱的感觉真令人满足。   辅事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待再看见牛肉面摊老板,付长宁才反应过来她绕镇子走了一圈了。   嗯,还有点儿撑, 继续走。   第三圈时, 大街上人已经很少了。   老板正收拾摊子,笑道,“姑娘, 还没消完食呢。你夫君可真有耐性,一直跟在后头。”   瞅了眼辅事, 压低声音道,“我可看见他给你买花椒辣子了。疼老婆的人品性一定不差,又生得好看, 你可得抓紧了。”   辅事确实一直让她“疼”来着。   但这委屈让外人知道她脸往哪儿搁。付长宁仗着辅事离得远满嘴跑马车, “抓什么抓, 他爱我爱得要死不活, 我今天离家他明天就哭爹喊娘去上吊。男人, 不能太宠着, 容易上房揭瓦。”   老板眼里满是羡艳, “真好。”   “老伯你这把年纪了还每天摆摊身子骨这么硬朗,又有曾孙女,算一算都四世同堂了。我可能都活不到你这个年纪,你才好呢。”付长宁指了指老板袖口,眸子清亮,“老伯你袖口破了个洞,我夫君针线活可棒了,要不让他给你补补。”   “诶呀,还真是。可能是不小心让灶火星子给燎着了吧。”老伯拿起自己袖子看,摆了摆手,“我家老婆子是出了名的裁缝,她就能弄。再说两个男人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说话的功夫,老板收拾好桌椅板凳,用板车推着一堆东西往家走,“姑娘,我回了。你和夫君也别逛了,这镇子最近丢小孩,怪渗人的,不安全。”   前面是个上坡路,老伯抬腰使劲儿、前脚掌抵着地面吃力地推车。他的短衫跟着上移,腰后别了一把黑到发亮的巴掌大小剪刀。   付长宁心中有了个猜测。   想跟上去,但是今日的落脚点还没找。   辅事:“顺着这条路往前三里处有个土地庙,我们可以稍作休息。”   “真的?太好了,顺路。”付长宁跟上去。   老板走了二里路后拐进一个巷子里。   巷子末的小院是他家。   邻居边插门栓边跟他打招呼,“老赵今日回来的倒是早。”   “生意好,卖完了就回来了。”老板看向另一个邻居,大门外面挂了个破锁勉强拴住门。深夜不归,也不知道到哪儿偷鸡摸狗去了。   邻居道:“你家老婆子洗衣服的时候摔了一跤,扭到了胳膊,快去看看吧。”   “啊?!这个不争气的老娘们,我起早贪黑赚一天钱还不够给她填医药费。”老板拧着眉毛,抬脚把门支开,推着板车进院子。   “这话我不同意啊,你家老婆子也是好心为了减轻你的担子。你关心关心,别总骂人。”   掩上门,便听里面传来老夫妻拌嘴声。   “又去给人家洗衣服了吧。那仨瓜俩枣的钱够干什么,到头来还得倒贴进去一些钱。”   “你以为我乐意干活?我这不是想让你轻松些么。”老太婆嘟囔了两句,“诶你那袖子怎么有个大洞?”   “灶火烫出来的吧。”老板取下衣架子上挂着的洗脸布,打湿了擦去身上的油烟和灰土,“我今天遇上了一个小姑娘,她可爱吃咱家牛肉面了。她那夫君长得可真标致,世间罕见。”   “快脱下来我给你补补,就补我最拿手的桃花结扣,怎么样?”老太婆动作急了些,似是扯到了胳膊,忍不住嘶溜一声,“你收拾完给我揉揉胳膊吧,可真疼。”   “我揉,你以后少干点儿那洗衣服的活儿,听见没有。”   光听对话,温馨极了。   老夫妻为琐事拌嘴,又一直关心着伴侣。   但看着影子就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昏黄的烛火灯光透过窗户,房间里面只有老伯一个人的身影。   他一会儿当老伯,一会儿又扮演老太婆。   付长宁不由自主靠近辅事,“辅事,你不觉得有点儿瘆得慌么。”   辅事没说话,视线下移,盯着她覆上他肘部的手。   付长宁讪讪地收回手,“碰一下怎么了,昨天晚上你还叼我胸口呢。小红豆现在还肿着。”   辅事:“......”   付长宁脸臊红,不敢与辅事视线交接。干咳两声,推门而入。   “巷子里的邻居只道老伯与老太婆夫妻恩爱,却没想过你们竟是同一个人。”付长宁说,“观你随身携带黑色小剪刀,又会做桃花结扣,牛肉面还放了乌麻子,想必你就是离清少年时的恋人赵可桃吧。”   多少年了,竟还被叫到这个名字的一天。   赵可桃惊讶又疑惑,“姑娘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扮演两人数年,自以为炉火纯青,你怎么看出不对的。”   赵可桃声音先是垂老沧桑的老伯,又变成爱唠叨的老婆子,最后转为婉转清脆的小姑娘声音。   赵可桃手指在耳边扣了扣,撕下一片面具,露出粉面含春、艳若桃李的娇俏面容。   “老伯下意识用围裙擦手,这是女儿家的动作。端面条时双手奉上面条,应是胳膊上受了伤。我一过来,便听见邻居说老婆子今天伤到了胳膊。原来的猜想便得到了证实。”   赵可桃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按理说,你有七、八十岁了,为何依旧是这幅少女面容?”付长宁说了自己从蒋氏一族那里听到的过去,“难道传言有误?”   “无误,只是隐去了一部分没说。”赵可桃神色一黯,摇了摇头,“离清认为是自己害得我废了一双手、再也拿不起剪刀,于是跟合欢宗做了交易,换取一条新的手筋。”   手筋乃仙人之物,赵可桃换上没几年,便发觉自己容颜不变。而这几年她过得也不好,离清的梦想是开一家牛肉面店、与她生两个孩子,因着她,梦想破碎。   赵可桃愧对离清,又十分思念他。常常想若是离清还在开牛肉面店,会是个什么光景。   最初扮演男子时,只是想体会有离清在身边的日子。后来,演得多了,便再也分不清戏与现实。   赵可桃领养了两个孩子,假装是她与离清的一儿一女。孩子很快长大,多番劝阻赵可桃无效后,便放弃了。借着成家远离山桃镇,但会定期送孩子回来陪伴老人。   孩子的孩子也延续了这个习惯。喜春楼门口的曾孙女上个月才来陪着曾祖父、曾祖母小住半个月。   付长宁满脸的一言难尽,“老伯可跟离清没半点儿相似的地方,太出戏了。”   赵可桃忐忑又期待地问道,“姑娘与离清相识?离清是个什么样子?他近况可好?”   “认识,莫逆之交。面容普通、但其实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个性温柔、脸上常带笑,像个没脾气的面团。”付长宁每说一句赵可桃就疑惑一分,到最后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她们说的离清真的是同一个人?   那冷面冷心不怎么爱搭理人的离清居然还有温润如玉的一面?   付长宁突然想到什么,“姑娘,离清最近有点儿不想活了,你看你要不要过去劝一劝?”   开牛肉面店、生孩子虽然过于平常了些,但大小也算是个人生目标啊。   付长宁和赵可桃聊了很久,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要不是辈分、年龄对不上,恨不得当场义结金兰。   赵可桃热情地留两人暂住几晚。   付长宁犹豫了一下,“辅事是妖修,没关系吗?我怕你为难。”   辅事也看向赵可桃,若是给她带来麻烦就算了。   “不为难不为难。离清是妖修带大的孩子,我们每年都祭祀那妖修。我不在意这个。”赵可桃摆了摆手。两个孩子以前的房间她时常打扫着,稍微收拾一下就能住人。   付长宁跟上去,“两个人快些,我帮你一起收拾。”   辅事朝赵可桃颔首,算是道谢。   转身出门。   回来时抱了一堆干草。   付长宁满嘴跑马车说两人是夫妻,于是房间安排了一间。见着辅事在地上铺干草,挺好奇,“你哪儿寻来的干草?”   别人好心好意,他却不能假装无事受得心安理得。铺一层干草,省得污了人家干净。   “总之不是上房揭瓦得来的。” 第58章   “我以为你听不见来着。别生气, 最多以后我不当着你的面说。”   付长宁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太对。背后指指点点比当面嚼舌根更加恶劣。   但辅事面上瞧不出什么,仿佛这事儿跟他无关。   ‘不当着你的面说。’这几个字在在辅事喉咙间滚过一遍。   世人的评判他听得不少,她是第一个肯顾及他的人修。   这个小插曲令付长宁消停不少。被子拉到胸口, 视线若有若无地朝辅事那边瞟去。   辅事坐在窗沿下,不知道从哪儿拿了一块檀香木,如玉指节拿着古朴精致的雕刻刀,就着那月光一下又一下雕刻着。   月光为他从侧脸到发梢的轮廓都镀了一层银边, 檀香木屑跟着扑簌簌掉在草堆上。   提前垫了干草, 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不会影响到任何人。   雕什么呢?   付长宁盯了一会儿, 眼皮子就开始打架。没一会儿阖上眸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   辅事已经不在,窗户轻掩着。   地上的干草和木屑都已经清理干净。   清晨孕吐的概率是一天中最大的。   付长宁醒得时候天还暗着, 扶着院子里的树刚干呕了几下, 就感觉背后多了一只大掌在轻轻地顺着。   “没事,今天好多了。”付长宁白着脸道,接过辅事递来的清水漱口。   “天色还早, 再休息一会儿?”   “睡不着了。”   “里面塞了止吐醒脑的药,能安定神魂。你随身带着, 感到不适的时候多闻两下,会好一些。”辅事掌心里躺着一颗鸡蛋大小的镂空檀香木球。   她只以为他有雕刻的习惯,原来昨夜一宿未眠是雕给她的。   “哦。”付长宁接过来。明明很小很轻巧的一个球, 她却觉得沉甸甸地。   仔细系在腰间。   拨弄两下, 穗子跟着动来动去, 檀香味儿混着草药味儿便萦绕周身。   辅事瞧着那晃来晃去的穗子, 脸上浮现一丝淡笑。想来它是有用的。   付长宁回到房间, 原本空无一物的桌子上摆了一碗温热的甜粥。   大米煮得很烂, 汤却比较清。   估计一直在炉子上煮着, 她没醒,于是便等到快干时往里加清水。如此反复,才会保证粥能立即入口。   付长宁接过来,勺子拌了两下。吹去热气儿,刚准备往嘴里送,一只鹰头风筝从窗外飞进来,精准地扎进碗里。   没拿稳,碗“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呀!”惊讶过后便是懊恼,“可惜了我的粥!”   去拾碗,大拇指被碎片划了个口子,细小的血珠渗了出来。   “大半夜的哪儿来的风筝?”付长宁瞅了瞅窗户外,第一缕晨光刚出来,院子里哪儿哪儿都是鸦青色。   风筝只有成、人一臂长,这是小孩子玩儿的尺寸。   谁家小孩子大晚上玩儿风筝。   想一想就渗人。   突然,一个绛红色身影快速闪过。   付长宁后脊梁发凉,忙抬眼去看,已经没了踪影。   “辅事,我似乎看到了一个身穿绛红色锦衣的小孩子,靴子的脚后跟上缀了鹌鹑蛋大小的玉石。”付长宁手掌横起,比在自己胸口处,“个头不高,大概到我这里。他似乎知道自己闯祸了,慌忙逃走。”   “我一直在院子里,若有人进来,一定瞒不过我。”辅事沉思片刻,缓声道,“付长宁,你被盯上了。”   他的话令付长宁那颗小心脏狠狠地抽了两下。   闹、闹鬼了?!   被鬼盯上了。   付长宁哭丧着一张脸,深呼吸一口气儿,“辅事,你修为高深,可不能见死不救呀。尤其我肚子里还揣着你的崽,不看僧面你也看看佛面。”   付长宁想抱着辅事胳膊恳求,又怕冒犯到对方。于是小心翼翼捏了一点点衣袖,一张小脸可怜兮兮的。   辅事不习惯与人接近,不着痕迹抽出衣袖,对付长宁行了一个礼,“没有妖气,也察觉不到修为,我想应该是礼乐规则范畴的问题。我不谙此道,还得仰仗你。”   礼乐规则范畴很大,比如祭祀、念往生咒等常规操作,比如天什么时候放晴、风从什么方向来、下多少数量的雨水等自然推算,再比如人死之前喉咙中卡了一口怨气、会成僵尸,女人梳子、木面具之类的死物会因接触人的嗔痴爱憎而诞出自我意志成为“精”等等异闻怪谈......   通俗来讲,但凡非仙、非妖、非人之事,统统属礼乐规则。   哦,这里要强调一点,妖修和“精”完全不一样。   妖修是活物以自我意志为主导而进行修炼、生活,“精”则是死物借助人的嗔痴爱憎而诞生出自我意志。一般来说,“精”的逻辑比较简单,但又因过于简单而难以判断其行事规则,很令人头疼。   娃娃仙就是万千“精”的其中一种。   “你这话说得真无情,下一刻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娘俩儿去死似的。”   辅事道:“情之一字,不是花兰青有资格提的。但花兰青保证会尽到父亲的责任,没人能越过我去寻孩子麻烦。”   孩子在她身上揣着,四舍五入等于没人能寻她麻烦。付长宁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来,暂且先这么理解着。   炉子上还有粥,辅事又端来一碗,付长宁怒干两碗。   待时候差不多了,去永安客栈。   掌柜真的蜷缩着身子在客栈门口蹲了一宿,期期艾艾可怜极了。没办法,谁叫他家娘子最大。   远远地看见付长宁,以为是自己眼花,亲自上手掐了一把脸疼得龇牙咧嘴才意识到不是做梦。   “仙人呐!仙人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张口无遮拦的嘴。我替您多打两下,叫我嘴贱、叫我出言不逊!”掌柜作势扇了两下嘴,忙跑上前迎人,因蹲了一宿腿发麻而身形趔趄了一下。   “求仙人治治我儿那怪毛病。若能治好,别说住哪间了,整个永安客栈我都双手奉上。您身边这位妖修想怎么住就怎么住。”掌柜点头哈腰跟在付长宁身侧,亦步亦趋陪着。   付长宁对永安客栈一点儿都没兴趣,但想出言逗逗他,解了昨日被拒的一口恶气,“听说永安客栈地处乱禁楼统辖区域,不准让妖修留宿。掌柜公然得罪楼主,传出去可怎么是好呀。”   “仙人,跟仙人您相比,楼主......”掌柜眼睛朝四周乱瞟,上扬高亢的嗓音倏然压低,心虚道,“......楼主算是个什么东西!哪有您这么平易近人,善心大发肯与妖修往来。听说您也在乱禁楼住着。我想乱禁楼那良心就三斗,您独占十斗,楼主他倒欠七斗!”   小声嘟囔,“我早就觉得妖修与咱们都一样,哪儿有什么分别的。您说是不是?”   付长宁舒心极了,对辅事扬起下巴。那表情就是在嘚瑟,‘看,我给你报仇啦’。   一身的孩子气。   辅事哑然失笑,然后顿住。啧,跟他一比,她可不就是个小孩子么。   付长宁道:“够了够了。掌柜,前面引路,带我去见孩子。”   “诶,好嘞!仙人这边请!”掌柜打发小厮去通知夫人,说仙人到了,快把自己放进去。   掌柜夫人带着下人早早地侯在后院。   后院有一幢环境清幽的两层小楼,单拎出来给儿子住。   这小楼动土时请专人来测算过,说是风水很好,里面陈设也按着专人说得摆放。儿子小时候体弱多病,搬进来后身子就大好,如今长得虎头虎脑、调皮到人嫌狗厌。   楼门扉上贴了一张红色的鸡翅木绕花窗花。   付长宁推门而入走了一圈,那专人有点儿东西,把小楼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仙人,可是哪里有问题?”掌柜夫人揪着帕子,紧张地问道。   “没,小楼风水是难得一见的好。”付长宁扶着楼梯扶手上了二楼,视线自然上移,八宝揽月屏风逐渐显现在眼前。   八宝揽月屏风上透过一个身影,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身形比一般孩子壮些。他躲在后面看着,偶然探出一个小脑袋审视着来人。   掌柜的儿子果真虎头虎脑。   付长宁笑意在看到掌柜儿子全貌后凝滞住了。   掌柜儿子穿一身百福绕虎绛红色锦衣,牛皮做的护腕,月白色裤子,足蹬一双小鹿皮黑靴子,靴子后面缀着两颗鹌鹑蛋大小的玉石。   辅事看向付长宁。   付长宁侧头,用只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辅事,我天不亮时见到的孩子就是他。”   掌柜见多识广、心思细腻,招手唤来儿子,“仙人,这是我儿杨多福,您可看出什么问题?”   “杨多福,你别害怕,姐姐有几个事儿想问你。”付长宁向前两步,杨多福的身高大约在她胸口位置,“你今日天未亮之时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杨多福抱住爹的腰,望着付长宁不言不语。   掌柜道,“儿子别怕,这位是仙人,来治你的病的。你只管说实话,剩下的都交给爹娘和仙人。”   掌柜夫人也一直安慰儿子,“是啊,你也不想再吃着饭就拉被子睡倒了吧。快原原本本地告诉仙人,仙人能助你。”   杨多福犹豫了一会儿,道,“我在床上睡觉。”   掌柜夫人点点头,“他确实一直在睡。儿子晚上有踢被子的习惯,我每夜都会去给儿子盖被子。今日我忧心他的状况,从子时到辰时一直陪在儿子身边。”   杨多福不敢跟付长宁对视,眼神四处瞟,一看就是心虚。   付长宁说,“杨多福,可我见过你。你大半夜玩儿鹰头风筝,风筝冲进窗户一头扎进我的粥里,粥碗碎了,还割伤了我的手。你还趴在窗口偷看了。”   杨多福毕竟是个孩子,惊讶道,“您果然是仙人。仙人怎么知道我做了个噩梦,大半夜玩儿鹰头风筝冲进窗户里撞到了茶碗。”   据杨多福所说,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玩儿得过火了,鹰头风筝冲进别人窗户里,他听见瓷器碎裂声,怕人家找他赔,便偷偷溜回家。   心虚是因为噩梦成真,付长宁来找父母告状、找他赔偿来了。   在场所有人愣怔不已。   掌柜夫妇脸色发白,掌柜夫人搂紧了儿子。   付长宁辅事对视一眼,皆有些惊讶。   这事儿于付长宁而言是真实,可对于另一个当事人来说,仅仅只是一场梦。   付长宁敛眉垂目沉思了一会儿,视线回到鸡翅木绕花窗花上,侧头问道,“这窗花哪儿来的?”   “这窗花是......”掌柜夫人张口欲答,愣住了。胳膊肘撞了一下儿子,她还真不知道楼门口什么时候多了个奇奇怪怪的窗花,“......这窗花哪儿来的?”   杨多福道,“刘四书一个月前给我的。”   刘四书是小厮的儿子,杨多福的玩伴。与其说是玩伴,跟班更合适。 第59章   掌柜夫人忧心忡忡, “仙人,可是这窗花有什么问题?”   付长宁:“鸡翅木绕花里加了一段引路符。”   “引路符常人也会购买,用于给稚童、老人指路之用。我上个月才买了三张。”掌柜夫人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但是大家看, 鸡头隐于花中,意喻引路符掐头去尾。引路符没了头,便引不动人了,只能引得起魂。”付长宁说, “魂不稳, 人便会沉睡。魂走, 人就会做梦。杨多福每到烛火亮起便会陷入沉睡,就是因为这鸡翅木绕花窗花引走魂的缘故。”   几乎是付长宁提到窗花的同时,辅事就想通了整个关窍。付长宁可能没意识到,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 眼睛里有光。   掌柜一拍桌子,怒而呵斥道,“好啊, 我还以为儿子生了怪病,到处找大夫。原来是糟了小人的害。这小人不是旁人, 是我家小厮的儿子。”   “这怎么还有我家四书的事儿呢,造孽呀。”小厮欲哭无泪、腿都软了,硬着头皮迎上掌柜一家三口的怒视, “掌柜, 我这就去叫四书过来当面说清楚。四书和小少爷情同手足一起长大, 绝不会做出这种烂良心的事儿。若四书有罪, 别说您了, 我先抽死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必了!我们这就过去, 亲自去看他安了个什么心!”掌柜夫人怒道, 一挥裙摆,揽着儿子大步流星去寻刘四书。   掌柜瞪了小厮一眼,撩起衣摆快步跟上。   付长宁、辅事跟在后面。   小厮一家住在永安客栈后的一条小巷子里。房子不大,但也算是五脏俱全。当年掌柜对原房主有恩,原房主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将房低价贱卖给小厮一家。   刘四书母亲在厨房炒菜,放了一大勺猪油,那叫一个香气四溢。刘四书边挑水边咽口水,却见掌柜一家怒气冲冲踹开门进来。自己爹在后头抖得跟鹌鹑似的。   “辅事,你看。”付长宁一眼就看见侧边的厨房门上贴着同样的鸡翅木绕花窗花。   “嗯。”辅事说。刘四书不是幕后之人,他没出现一到傍晚就睡的症状是因为窗花贴在了厨房,对人的影响要小很多。   刘四书对着鸡翅木缠花窗花倒是供认不讳,点点头,“是我给小少爷的,但这窗花不是我的。是街尾那小断指的。怎么啦,有什么问题?”   “小断指是谁?你能详细说说怎么得到这窗帘的吗?”付长宁道。   刘四书拧起眉头,上下打量付长宁,“没见过你,你谁啊?你让我说我就说,那我面子往哪儿搁。”   话音未落,脑袋让小厮狠狠地敲了一下,“混账东西,怎么跟仙人说话的。这位姑娘是礼乐殿新任殿主,还不快见过仙人。”   刘四书“啊”的一声十分惊讶,神色中带了几分敬畏,“这么年轻就做殿主了?!好厉害。那旁边这位老一些的呢?观你一直伴她左右,莫非是她的姘头?”   刘四书从小到大混迹市井,嘴里说得就是这些粗俗话。   别说小厮了,掌柜夫妇都吓得脸色发白,视线一直往付长宁身上瞟,生怕得罪她。   呼,仙人就是仙人,真的是宽宏大量。   付长宁噎了一下。虽说字眼有些刺耳,但,是实话。   辅事没什么表情,想来是半分都不在意的。   付长宁有些哀伤。别的仙人一心向道努力修炼,她每隔三天跟妖修为崽鼓掌。就觉得自己很堕落。幸好当上了礼乐殿殿主,里子虽然烂透了但面子上特别好看。   付长宁“啧”了一声,心中不爽,对刘四书口气就比较恶劣,“叫你说你就说,哪儿那么多废话。”   “仙人息怒,我这不就说了么。”刘四书道,“小断指住街尾巷子,上个月送了我两张窗花,说是感谢我给他一口肉吃。我见这窗花做工精细、花样子又好看,就送给小少爷一张。”   “怎么,难道这窗花有问题?”刘四书深知事出必有因,便打好主意待众人一走就撕了窗花丢掉。   小厮上下嘴皮子一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刘四书吓得面色苍白,直往爹身后藏。   小厮安下心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儿,“我就说嘛掌柜,我刘家世世代代都是忠仆,干不来也不乐意干那害主人家的事儿。”   掌柜见他这么说,便不再追究。   “你给小断指肉吃?我瞧着不太像。”付长宁说,“猪油炒菜你都能闻到一直咽口水,有了肉不得自己独吞啊,怎么会给你口中的小断指?”   刘四书愣了一下、支吾其词,杨多福亦是不自在极了。   明显不是他嘴上说得那么回事儿。   付长宁逼问了一会儿,刘四书说得彻彻底底。   杨多福有个爱好,喜欢看人吃狗饭。以前这活儿是刘四书的,吃狗饭,拿赏钱。   刘四书干了几天就干不下去,拒绝又拒绝不了,于是他重新找了一个人加入他们的圈子,那人是个小断指。   每次杨多福想看人吃狗饭,刘四书就把小断指叫过来,然后他拿赏钱、小断指去吃。   小断指心怀感激,得了两张窗花后托刘四书转交给杨多福。刘四书见窗花精致,便私自扣下一张贴在厨房上。   早知如此,他就不弄了。   付长宁:“小断指住哪儿?具体在街尾什么位置?”   “我哪儿知道。但他经常在街尾游荡,你可以去碰碰运气,没准就能遇上。”   付长宁和辅事去街尾,看了一天也没找到小断指。   晚上,两人回到住处。   今天生意好,赵可桃还在卖牛肉面、尚未回来。   赵可桃在院子里养了几只鸡,想吃蛋就摸蛋,想吃肉就杀鸡。   因此院子里经常有一股儿鸡粪的味道。   赵可桃不日就要跟着付长宁辅事二人去找离清,所以希望两人能替她清一波儿存货。   付长宁蹲在鸡窝前摸蛋,被琢了好几次、疼得龇牙咧嘴。借着炒菜用的勺子探进去,攻其不备,一瞬间把鸡蛋拉过来。   付长宁摸到了五个鸡蛋,只取了三个鸡蛋,“我想吃碗鸡蛋羹,辅事你要来一些吗?你要嫩一点儿还是老一点儿的?”   “我不吃。”辅事摇了摇头。   “那你会蒸吗?”付长宁神情之后多了几分扭捏,“我蒸不好。”   “不会,但可以学。”辅事说,“我学习能力还算拿得出手。”   鸡蛋羹做好后,付长宁尝了一口。当即拍板单方面决定,每顿都吃鸡蛋羹。   付长宁大快朵颐,去鸡窝里摸剩下的两个蛋。   嗯?蛋呢?   被偷了?   确实被偷了。   邻居搭话,“九成又是你隔壁那户人家里的小断指做的,他坏极了。方圆十里的村子都被他偷了遍。”   小断指?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60章   夜里子时左右, 隔壁大门口传来清脆的门锁打开声。   开始有人在院子里走动。   小断指回来了。   付长宁去堵人。   小断指十二、三岁左右,蹲在井边打水。褪下外衣丢在一旁,用粗麻布沾了清水擦拭身上的伤口。   身形劲瘦, 清凉的水让伤口的火辣感稍歇。   这次运气不好,偷东西被逮住了。主人家是个打铁的,特别会使劲儿,专门往招架不住的软肉上打。他脱力了一小会儿, 动弹不得。   不然, 是能跑掉的。   小断指摸出从隔壁偷来的鸡蛋, 指节叩进去,仰头,黏糊糊的生蛋流进喉咙里。他想, 要不把软肉剜了吧, 下次主人家就没法让他疼了。   “诶,小断指。”有人在叫他。   小断指顺着声音瞧过去,墙头坐着一个少女, 娇俏面容、鹅黄色衣衫。   她的肩膀可真薄。他要是手一按下去,会不会发出和蛋壳一样的清脆“咔嚓”声。   少女下巴扬起, 点了点蛋壳,笑意盈盈道,“我是隔壁的, 你偷了我的鸡蛋。”   小断指很早之前就已经习惯被逮到。他舔光蛋壳里的鸡蛋清, 一口咽下蛋壳。侧了侧头, 神情在说:所以呢?   被当面逮到却表现得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这孩子心性够稳啊。付长宁说, “问你一件事儿, 你原原本本地回答, 鸡蛋就当我送你的。”   小断指没说话,付长宁却知道他在听着。   拿出从永安客栈门上撕下来的鸡翅木绕花窗花,“刘四书说这是你让他转交给永安客栈小少爷杨多福的,是不是?”   小断指点点头,“是。”   “这窗花上有符咒,会让人在傍晚不由自主陷入沉睡、继而发梦。长久下去,永安客栈小少爷会魂魄不稳。”付长宁一瞬不瞬地盯着小断指的脸,想知道他是否像刘四书一样是无心的。   抑或是,存心害人,“永安客栈小少爷让你吃狗饭,你恨他,所以用窗花害他,是不是?”   小断指杏眼红唇,俊俏的面容上无波无澜。摇了摇头,“狗饭有肉,我喜欢。”   小断指常年饿肚子喝西北风,狗饭大多会拌肉,给多少他就能吃多少。   付长宁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狐疑道,“你的意思是你为了表示感激才送了窗花?”   他的样子不像在说谎。莫非他真的不知道窗花的内里乾坤。   “窗花是个好东西。平日不敢做的,在梦里可以放开手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小断指说。好东西,才值得送给小少爷。   他什么都知道,他感激小少爷,却还引着小少爷去送死。意识到这一点,付长宁感觉后脊背发凉,理解不了小断指的脑回路,“问你个事儿,你觉得小少爷玩得痛快重要,还是他的性命重要?”   小断指不假思索,“小少爷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   答非所问,能不能先听清她的问题再回答?付长宁试探问道,“那假如有一天,小少爷说‘你掐死我’,你也照做?”   小断指点点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呀。”   付长宁觉得这人脑回路清奇,他惹出事儿是迟早的问题。   一直跟着、想看究竟是谁在害自己的杨多福在门口躲了很久,听到小断指点头承认,火气上头疾步而来,一脚踹倒小断指,“我对你这么好,给你肉吃,你居然害我。我踢死你,踢死你踢死你。”   杨多福下了狠劲儿,但他再用力也还是个孩子。   小断指下意识握拳,手背上筋肉绷紧,筋肉凹痕处血迹还没擦干。   这是给他肉吃的人,他怎么能还手呢。于是小断指拳头又松开,放任杨多福踢。   他这踢法什么时候能踢死人?需要自己代劳一下吗?   小断指的表情太明显,付长宁一下子就读懂了。正是因为读懂,才感到不适。   “够了!我还没问完话,等我问完,你再动手也不迟。”付长宁呵斥杨多福。   小断指握拳的那一瞬间付长宁心绷了那么一小下下。杨多福对上他不死也半残,幸而他收手了。   杨多福不依不饶,十分不服气。嘟起嘴巴,“仙人,他害我,我踢他几下怎么了。”   又补了两脚,这才心不甘情不愿收回来。   掌柜赶来忙捂住儿子的小肉嘴拖到一边,“仙人面前莫要造次,仙人叫你停手你就停手!待仙人一走,你想怎么做爹都随你,好不好。”   小断指手掌撑地站起来,直勾勾地看着付长宁,她比小少爷地位还要高一些。   “问完了吗?”   “你着什么急?”   “刚擦干净,又脏了。要是问完了,我就继续擦身子去。”   付长宁噎了一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窗花你从哪儿得来的。”这种引着人纵欲的窗花从哪儿来,又有多少个留存于世?   “家门口捡的。”   一阵风吹来了一幅窗花,恰好落在他家门口。他捡起窗花的当晚就做了梦。   梦中他很饿,掰断了隔壁鸡笼,把一只鸡拔毛去血吃了。   第二天清晨,隔壁就传来老婆子的哭喊声。他探头一瞧,笼子吸引了他的注意。鸡笼是被掰断的,断裂位置和他梦中的一模一样。   他就猜到了这窗花不一般。反复试验两次后,确定窗花能引人做梦,梦中之事在现实生活中也会同步发生。   小断指猜想也许别的地方也有被风吹来的窗花,他找了一圈,在槐树枝上发现了第二张。然后把这两张送给了给自己肉吃的永安客栈小少爷。   小断指擦洗得差不多,摸出第二个鸡蛋摩挲了一会儿,“这个鸡蛋......”   付长宁摆摆手,“送你了。”   小断指眼睛“咻”地一亮,有些不好意思。   缓声道,“试验完窗花后,我做了最后一次梦。那一次我的欲、望是,窗花从何而来?”   梦是由主人掌控的、随心所欲的。因此小断指绝对会看见窗花的来历。   付长宁“腾地”转头看向他,“窗花从哪儿来的?”   “一片断崖,崖右侧坡的那一条路上支了大大小小很多个土丘,上面插了牌子,看起来像是坟包。”   付长宁知道那儿。不如说,她对那儿十分熟悉。   “你知道窗花从何处而来?”一直沉默的辅事开口道。   辅事远远地站在门外。他是妖修,没经过允许,妖修不得擅自踏入普通人居住的地方,以免给普通人带来麻烦。   “知道,是无边崖。崖右侧坡上的土丘我挖的,牌子我立的,坟包我埋的。”付长宁点点头,“辅事倒是贵人多忘事。无边崖那堆坟包,不是你亲手弄出来公选殿主的产物么。”   辅事道,“有点儿印象。”   “窗花从无边崖来,难道无边崖还有别人吗?”   “无边崖背面有一个掩藏起来的囚牢,关了一位只在传闻中出现过的修士。那修士是不可多得的少年天才,原本前途无量,但不知因何故,虽为人修,却有半身妖气。其它人修惧怕他的实力,联合起来将他关入囚牢几十年。”   “我怎么没听过?”付长宁说。   “你还小,没听过正常。其次就是,程一叙禁制任何人谈论这件事。”   掌柜忙过来,腆着脸道,“仙人,您看我儿要怎么做,才能彻底摆脱那窗花的影响。”   其实吧,窗花一揭,就没事儿了。但杨多福的行径让付长宁有些不爽。   “好说,我揭下窗花,本就压住了。你让杨多福吃上半个月狗饭拌炉灰,表象也没了,这就好了。”   “啊?仙人,有没有别的方法?”狗饭拌香灰那种低贱的东西怎么配入他儿子的口,会吃坏肚子的。   “不想吃?那就让杨多福继续做梦吧,直到精、尽人亡。”   掌柜吓了一大跳,点头如啄米,还有什么敢说的。“多谢仙人,我定照着仙人的嘱托行事,不敢有半分懈怠。”   掌柜对着付长宁拜了起来,还拉着儿子一起拜。   “小断指,你相貌好,手脚又有劲儿,找一些正经的活干不是问题。”付长宁说,“你再偷下去,迟早会被人打死。”   小断指什么话都没说。   一到傍晚就睡觉这事儿处理完,付长宁打算歇息一天,后天一大早启程回去。带上赵可桃见离清,她再去一趟无边崖,拜会一下窗花的创造者。   窗花,是个危险性很强的东西。   第二天赵可桃一直在收拾东西,付长宁事了拂衣去,轻松得很,该吃吃该喝喝。   有了一个小插曲。   左邻右坊又被偷了,这家丢盐、那家油少了一层,另外一家鸭蛋没了,挂在外头风干的玉米被掰了一块......   不用说,除了小断指还有谁。   但付长宁这里的东西一个都没少。   付长宁突然就想起昨天小断指问她第二个鸡蛋的事儿。   她给了他第二个鸡蛋,他依旧到处偷,却唯独绕过她住的院子。   “辅事,在忙吗?我有话想跟你说。”   院子里,辅事坐在藤椅上,支着胳膊,手中握了一卷书。   头也不抬,“嗯。”   付长宁忍住要抽走他书的冲动,问道,“小断指这个心性留下来一定会出事儿,迟早会酿出人间惨剧。要不咱们把他带走吧,送到宗门让宗门管教。”   指尖夹著书本又翻过去一页,“嗯。”   敷衍得好明显。要不要带走,给个准话啊。说个“嗯”算什么。   又是“嗯”,下了床他只会讲这个字是吗?   能看着人说话吗?   付长宁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抽走辅事的书扔在地上。在他皱着眉头抬看她前,跨坐在他膝盖上。   离得近了,被那双黑到纯粹的眼珠子盯着,惧意后知后觉爬上脊背。   眼前之人会为她抚后背、顺孕吐、雕镂空球、熬粥,但这不代表着他平易近人。他依旧是与人有一层隔阂的。这份隔阂感在傍晚中格外明显。   辅事打量着她坐上来的地方。今晚不是三天一次的时候,他想知道她的动机。   付长宁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走,她怕了他。这口子一开,以后她在他面前还抬得起头么。留,好极了,她哪儿来得立场留?身子饥渴不知廉耻勾引妖修,还是爱他爱到献身?   “你技术渐长,要不要一起舒服舒服?”付长宁装得随性极了,为了使自己的话可信,还特地蹭了蹭对方。   辅事这个人意外地一板一眼,难相处极了。她倒了血霉才和这样的人有染,还共同有了一个孩子。   脸慢腾腾红成番茄,都要冒烟了。   辅事一直审视着她。   付长宁实在是没脸待下去,双腿撑地站起来准备走人。没成想这个动作给了他便利,一根叶子褪去袭裤,然后另一个猝不及防撞进去。   “呀!”付长宁惊呼,跌坐在辅事腿上。缓了好久才稳住身形,声音都在抖,“辅事,你......”   辅事手掌扣在她背上,一下又一下地打着圈圈,“怎么,舍不得小断指出事儿?”   向来温和的声音沉了几分,也许天色太晚的缘故,模糊了意图。   “你胡说什么,我明明是为山桃镇的居民着想。小断指本来就狠,跟着杨多福、刘四书只会学坏。又狠又坏,山桃镇日后就遭殃了。”   辅事这话听着不太对。若不是知道他对她无意,她都要以为他醋了。等等,怕她揣着他的崽还多管闲事吧。   “长宁,我给你炖了一碗鸡汤,要不要尝尝?”赵可桃端着一碗鸡汤过来,“讶,辅事也在。”   付长宁一下子紧张起来。 第61章   “呃、嗯, 我刚吃过晚饭,肚子很饱。要不你放在那里,我等会儿再吃。”付长宁脸蛋绯红, 似是因拒绝人有些不好意思,“谢谢你。”   辅事杵在那里,她感觉每一个喘气呼吸都被逼绕路、拐出九曲十八弯。想让她的话使赵可桃信服,她每一个字都咬重了些, 这话出口就变得十分板正。   心中暗暗期待赵可桃没听出什么问题。   两个人衣摆都很大, 垂在地上, 其实什么都看不出来。   旁人第一反应是两个小情侣在腻歪。既然是情侣的事儿,那稍微体贴点儿人的都会选择避开,与人方便嘛。   赵可桃也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听了付长宁的话, 赵可桃步子一顿, 不再向前走,眉头轻微蹙了起来,“长宁, 你在忍受着什么吗?你的语气虽然平稳,但有些浮躁, 似乎急着把我推开。你面临着什么棘手的事情吗?说出来,我们一起承担。”   赵可桃的关心似一股暖流,付长宁心头是温热的。   更担心了。   赵可桃这么好, 她不想自己在对方眼里是一个不知廉耻原地发情的浪□□子!   别说赵可桃了, 哪怕随便一个人看见, 自己还有脸见人吗?   不, 绝对不可以。   付长宁深呼吸一口气儿, 强压下不适感。内里有多纠结紧绷, 面上就有多自然, “可桃,辅事面皮薄,我们这样搂在一起被你看个正着,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又是个锯嘴葫芦,什么都不说,所以掐着我的腰让我说。”   说着上手捏辅事的脸,向揉面团一样搓圆压瘪,借机出气,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掐疼我了,还不快停手。”   ‘停手’有两个意思。一是从她身体里撤出去,二是别在赵可桃眼前对她这样。   手离他脸很近的时候顿了一下,有些迟疑‘这合适么’。   合适,怎么不合适!   就允许他糟践她,不准她揉搓他?天下没这样的道理。   辅事又用那双极黑的眼珠子盯着她。别盯了,烦人。恶向胆边生,付长宁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与付长宁的紧张不同,辅事自然极了。仿佛两人不是在做不可描述的事情,而只是简单的面对面喝茶。   既然只是喝茶,谁看又有什么关系。   这种可有可无的审视直至一双温热小手遮住他的视线,才消散无存。   手遮视线这个动作,辅事有点儿在意。这让他想起做妖时屠村的一晚。   那时他杀得兴起,手指间全是腥臭,连鼻尖的空气都是黏腻的。有个年轻女子明明惊惧到浑身战栗,却还是抖着手遮住自己五岁儿子的眼睛,“别看,别怕,娘在这里。”   那对母子死于他手。   遮眼睛不看有什么用?懦弱极了,若是她抄起身后的断木戳刺他,他兴许还会放她及儿子一码。   鬼使神差地,那时的辅事抬手遮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冰凉、腥臭,没意思极了。   啧,做出这种动作的自己更加没意思。   但是今天,搁在鼻梁上的手是温热的。   鼻尖微动,也没有丝毫的腥臭、黏腻味儿。微甜,微厚,是红糖核桃甜饼的味道。   付长宁与他完全不同啊。   赵可桃脸蛋飘红,端着一碗鸡汤,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尴尬避开,边走边嚅嗫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打扰到你们了。你们继续,继续继续。”   步子几乎要飞起来。   遮住眼睛的辅事像极了绑缚着经幡时的样子,但还是有轻微不同。   蒙着经幡做这事儿的辅事是疏离的、面无表情的,他在完成一件任务。而现在的辅事唇角向两边牵起。   怎么?他有点儿开心?   辅事搁在背部的手缓缓上移,停在她的肩头,然后耐心等着节奏。当到达某个点的时候,扣住她的肩膀朝下按。   付长宁差点儿失声叫出来,忙咬住下唇。眼前发白,抖着身子等待这一波儿过去。   他却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更为恶劣的是,每到一个节奏,便按着她的肩膀朝下压。   付长宁脑子发懵,昏昏沉沉地,跟着他一起在浪潮里起伏。   两个交叠的身影在昏暗的傍晚中模糊了轮廓,直至完全陷入黑夜。   许是因为昨天睡得早,第二天天边还挂着鱼肚白的时候付长宁就醒了。   小腹饱涨,不舒服。   感受了一下,付长宁迟疑道,“辅事,你是不是忘了拿出来?”   开口才发现嗓子沙哑,像吞了一斤沙子。   困惑,她昨天并没有喊,哪儿来得脱水的感觉。   辅事在明窗前手握书卷在读,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细缝投射进来,给他从额头到喉结镀了一层金边,卸了淡漠,多了几分柔和。完全不像个高高在上手握重权的辅事,而是谁家还在读书的温润公子。   原来他不在床上。   付长宁更疑惑了,“我怎么有一种它还在的感觉?”   辅事侧过头,指节轻点著书卷,放下它。   书卷没了手的束缚,书页缓慢地摊平自己的身子、意图翻页回去。然而由于过长时间保持这个动作,惯性地又收了回去。   付长宁:......   他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全说完了。   付长宁以手掩面脸红耳赤,不自在极了。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子,不会说话就闭嘴!   “......我的错觉,错觉。你别放在心上。”付长宁尴尬道,坐起来。手悄悄地揉了揉小腹,把它压回去。   身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内里像被擀面杖抽过,但是不疼,稍微一动作,酸慰的感觉便从小腹传至四肢。脚踩在地板上跟踩在棉花上一样,轻飘飘没什么真实感。   手撑着床站起来,双腿一酥便卸了力,不受控制地朝地面撞去。   辅事不爱与人接触。无论是经幡覆眼,还是缺乏前戏,都是不爱与人接近的证明。甚至两人之前几次为崽鼓掌,几乎只有一个部位相连。   但付长宁莫名有一种自信,她不会摔。   辅事身形骤然化烟飘散,而后悄无声息重新凝聚在她背后。探出一只手拉住她,她的身子顺势后仰,后脑勺磕在在软棉被上。   脉络分明的大掌虚虚地环着付长宁的手腕,待她坐稳,而后松开。   辅事很白,但又不是正常的白皙,硬要说得话,那就是有点儿泛着冷光的白。   “辅事,你怎么不环着我的腰呢?这样我就能倒在你的胸膛里,不用头磕棉被。”付长宁举起自己的手腕看了一会儿,又盯着腰。不管从常识、床事还是手感上来看,他都应该环她的腰吧。   他似乎对她的手比较偏爱。   辅事视线移开手,五指跟着逐渐收拢。似乎这样就能留住几分暖意。   她的手温温热热,握起来的感觉不差......不,应该说是舒服。   但是她似乎更喜欢被环腰。   “下次吧,下次扶腰。”辅事重新拿起书卷,一页一页地翻了起来。 第62章   免了, 不必,这样的经历并不想来第二次。   付长宁这会儿脑子缓过来了。她是礼乐殿殿主,带一个人回宗门不需要辅事首肯。   “小断指就放到礼乐殿。礼乐殿冷清, 多一个人也热闹些。”她不是在跟辅事商量,而是在通知。   辅事说:“小断指行事果决,对自己尤其狠得下手。乱禁楼、止戈殿更适合他。入了礼乐殿,犹如明珠蒙垢, 可惜了。”   这话说得, 她比程一叙、聂倾寒差哪儿了?   “你这话我不爱听, 我礼乐殿没那么拿不出手吧。”   “那你能教他什么?祭祀诵文?慈悲超度?”辅事眉眼下压,一双眸子极为清澈,似乎任何东西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 “礼乐殿的规矩礼数压不住小断指心中的贪婪。”   付长宁不得不承认, 确实是。   付长宁起床收拾好后,去了一趟隔壁,扑了个空。   于是去问刘四书。   刘四书看了眼日头, 咧开嘴赔笑道,“这会儿是方家包子铺蒸笼出锅的时候, 方家下人笨手笨脚,拦不住他。仙人,你快回吧, 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吃得满嘴流油。”   又去偷了?   杨多福听到动静蹬蹬蹬跑过来, “仙人留步, 留步啊仙人。”   “有事?”   吃了几顿狗饭拌香灰, 杨多福肉乎乎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来。看着都清瘦了。   杨多福像模像样地作揖, “谢谢仙人救我性命, 若是仙人住山桃镇, 我就把一半永安客栈送给仙人做谢礼。”   叹了口气儿,杨多福十分遗憾付长宁收不到这份谢礼。拽出荷包,从荷包里扣扣搜搜摸出一块铜牌,“听爹爹说仙人不日将行,我用攒的压岁银给仙人在锦绣楼买了个铺子,仙人千万别推辞。”   铜牌是绣绿色,上头刻着飞雀咬风印记,隐隐泛着点点星光。确实是锦绣楼铺子的证明。   付长宁没接手,“我收合适吗?”   锦绣楼铺子按照等级分为五层,飞雀等级最低,里面卖得也不是什么值钱货。如果永安客栈老板要买铺子送人,至少是个第三等级的。那这铺子就真的是杨多福的一片心意,心意没法用“价值”二字来衡量。   杨多福摇了摇头,不由分说把铜牌塞进付长宁手里,“与价值无关,是我对仙人的感谢。仙人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仙人瞧不上我,我就哭给你看。”   杨多福嘴巴一瘪,作势要嚎,哭腔说来就来。   他从小是被宠大的,一做这个动作,爹娘都要心疼坏了。哪怕他要天上的星星都会想方设法给他摘下来。   付长宁不吃他这一套,但是心意必须被尊重。   收下铜牌,付长宁说,“别哭了,丑死了。你的礼物我收下。观你面色,已经好很多了,香灰可以减量一半。”   杨多福面带喜色,欢天喜地蹦蹦跳跳离开。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叮嘱道,“仙人,你看着也不像是个会经营的人,要不你去雇个掌柜吧。就雇个妖修。我听爹说妖修好用又耐用,质量高,又不用花什么钱。”   付长宁:“......”   小断指蹲在院子里啃完包子,吮吸指尖流下的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拿少了,下次多拿两个。   正这么想着,面前放下一个热乎乎的纸包,包子的香味儿飘到鼻翼。   小断指视线上移,是前晚坐在墙头的鹅黄色衣衫姑娘,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她做什么?   “给你的,你没吃饱,不是吗?”付长宁说,“你要不要离开山桃镇,跟着我?我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但多养一张嘴还是可以的。你给我干活,我供你吃喝,可好?”   付长宁设想过很多种小断指的反应,忙不迭地同意、小鸡啄米式点头......无论哪种都是赞同的。   然而,小断指连包子都没接,更别说是点头应允跟她走。   付长宁晃了两下包子,催促小断指快接。原本十拿九稳的心也游移不定起来。   包子晃得幅度逐渐变小,直至静止在空中。   小断指平静道,“我能自己拿,为什么要你的。”   “那不是拿,那叫偷。”   “有什么区别?结果是一样的。”小断指疑惑。   “单纯地‘拿’,不会让你每天擦拭伤口。你也不想再疼吧。”付长宁一想起那天他满身的伤就感觉幻肢痛。她这句话说得棒极了,很有说服力。   第二次递出包子。   小断指低下头,那双好看的丹凤眼里一点儿波澜都没起,继续吮吸指上的油。   付长宁:小小年纪跟个老油条一样油盐不进,令人头疼。   “你一副受挫的表情。”小断指舔着指尖,突然出声道。   他抬起下巴,视线自然上移,语气平静又疑惑,“只要我愿意,我想吃几个包子就吃几个包子。我给你干活,你才会给我包子。该选哪个不是显而易见吗?是什么让你如此自信我会感恩戴德答允你的话?”   付长宁目瞪口呆,被他的话惊到了。   这个逻辑没毛病,半点儿错都挑不出。再多说几句,她都要被他说服了。   手中的包子“咚”得一声掉下来。   好一会儿,付长宁才皱着眉头道,“照你这个性格,把你放到这儿,无异于放狗进肉铺,肉得遭多大的殃。不行,我必须想个法子把你给弄走。”   “你慢慢想,我睡一会儿去。”小断指撩两把清水洗了洗手,进屋子睡觉。   付长宁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好久。   没用,并没想出什么像样的方法。   “付长宁。”辅事疑惑地盯着到处走的付长宁,她又在忙活什么,“我们要启程了。”   怎么忘了还有辅事?!   辅事智计无双,方法一套一套的,定会哄得小断指亦步亦趋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   “辅事,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情求助你。”付长宁宛如遇上救星,嘴皮子一张一合什么都说了,末了来一句,“如果换成辅事,会怎么做?”   辅事语气洒脱利落,跟谈论今天吃什么一样自然,“杀了。”   “辅事!!”付长宁期待的眼神瞬间切换成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的时间很宝贵,耽搁在小断指身上就已经在浪费,更何况是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辅事说。   至少,现在的小断指不值得他放在眼里。   “放任小断指作恶,场面迟早会不堪设想。你真的觉得这叫‘细枝末节’?”   “别把未发生之事当成既定事实,否则会铸成大错。”   付长宁听明白了辅事的意思。   就像临摹字帖时宣纸上有一个墨迹,你会想方设法去补救、将墨迹的影响降至最低,还是直接扔了换张新的?   小断指就是这个“墨迹”。   ,   付长宁突然就有点儿好奇,她对辅事来说,也是“浪费时间”吗?   她直接问出来。   辅事:“你与小断指情况不同,怎么能一概而论。”   “没让你长篇大论做文章,你就说是或者不是?”   辅事顿了一下,“不是。”   他在她身上花费的精力,已经是近些年来的总和。并且,隐隐有一丝变本加厉的趋势......   付长宁心情上扬了些。毕竟,谁都不想自己在其它人那里的标签是“浪费时间”。   “小断指在房子里呼呼大睡,我在这里翻来覆去踩路,真是劳累命啊。”付长宁正发着牢骚,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她有办法了。   小断指在屋子里睡得正香,鼻尖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烧焦味儿。   这股焦味儿很快充斥四周、浓郁呛鼻起来,并且快速变得灼热滚烫。   小断指猛地睁开眼,窗缝、门缝等小空隙地方全部透着亮眼的橘红色,浓烟先是线一般穿过门缝、然后吹气儿一样臌胀逐渐滚圆。   有一次他去铁匠家偷东西,铁匠院子里摆着的熔炉就是这个样子。   小断指很快反应过来他家被烧了。   推开门,付长宁举着火把勤快地到处点点点。   熊熊大火的橘色火舌张牙舞爪地肆意舔舐,好房子都经不起折腾,更何况是他这座茅草屋。烧得快极了,北风一刮助长了火势,屋子很快只剩残垣断壁。   付长宁:“受了伤蹲在井边收拾,偷了包子回家吃,困了在房间里睡觉......小断指,真没想到你这么在意这个破屋子。现在我烧了它,救不回来了,你没地方可以去了。”   付长宁问小断指,“现在呢,要不要跟我走?”   小断指望了一眼身后散成干架子的房屋,点点头,“走的。”   他现在没住的地方,但是跟着她就有了。   付长宁觉得她拿捏住与小断指相处的方法了。小断指爱、憎之心淡薄到几乎没有,贪婪根植于本性之中,她顺毛捋,几乎不会出错。 第63章   赵可桃交好的朋友不说全部都明事理、有担当, 但起码是能正常沟通的人。她曾试着引导小断指回到正途,接触之后发现这个人的内核难以理解、但又似乎自成体系,而这个体系有点儿瘆人。   于是她不再与小断指主动攀谈。   在门口等付长宁, 正扬起笑脸伸手去揽她,看到付长宁身后之人时,动作顿住。   惊讶得很,“小断指?!你怎么在这儿?”   很快回过神来, 看向付长宁, 面带犹豫, “你要带他走?”   “嗯,我认为他离开山桃镇比较好。”付长宁点点头,又补了一句, “对所有人都好。”   小断指站在付长宁身后, 肩上背了半人高的包袱,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包括锅碗瓢盆在内、能拿的全都拿了。   一走动, 那包袱就直晃荡,发出“哐里哐当”摇摇欲坠的声响。   “......小心掉下来砸到人。”赵可桃有些担心。   小断指是个麻烦, 拖累付长宁都是小事,万一伤到付长宁可如何是好。   但看起来,付长宁倒是不怎么在意。   辅事拧了一下眉头, 视线从小断指身上移回来。   “久等了, 他收拾东西, 磨叽了点儿。”付长宁解释了一下。   合欢宗这段时间天下大乱。   乱起一只纸鹤。   有一天夜半时分, 有人在窗户边上捡到一个纸鹤。清冷的月光下, 纸鹤口吐人言, “月光光, 人慌慌。马车吊死青衣人,美人索命立族坟。”   三天之内,很多人都陆陆续续从各种途径“偶然”得到了纸鹤。纸鹤总会在夜半时分一齐窸窸窣窣口吐人言,诡异极了。   纸鹤的话不难理解。谁都心知肚明蒋元杀了青衣女子吊在马车上,现在那女子要回来复仇了,她要灭了蒋氏一族。而今年月最圆、最亮的日子是两天之后。   众人把它称之为预言。   稍微有点儿良知的人都觉得蒋氏一族活该遭报应。蒋氏一族自己也心虚,于是很多人选择不插手这件事,借口两天后有事在身而暂时离开蒋氏一族。   付长宁放出纸鹤,不要脸地叫自己“美人”。但合欢宗真的出了一个阴晴不定的疯批美人。   美人一身红衣、来历成谜,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唯一知道的是他乃离清宗主亲自选定的少宗主。这位少宗主一双手拨弄风云,上位不过十天,便把合欢宗牢牢地把控在手里,搅得人心惶惶。   后来,有流言悄悄传开。说是有人在蒋氏一族覆灭之时看到了一位身穿红衣的人影,猜测这应该就是少宗主。刚好也与预言吻合。   于是少宗主替天行道除了蒋氏一族的消息彻底传开来。   付长宁一行四人进了合欢宗境内,找了个客栈吃点儿东西。   她不需要吃东西,辅事更是可有可无,但是赵可桃和小断指需要填饱肚子。   付长宁用这个借口点了一大桌子菜,舔了舔唇角,大快朵颐。   假惺惺地来了一句,“辅事,你真的不吃点儿?”   辅事:“你这么吃,很容易吐。”   辅事只要了一壶茶,叮嘱一句,“泡浓一些。”   浓茶苦的要死,这辈子她都不会碰。   赵可桃吃得斯斯文文,小断指的胃像是个无底洞,似乎什么都能塞进去。   小二第一次见到这么能吃的人,简直瞠目结舌。待算清他们一桌能吃客栈十天的营业额后,小二整个人笑得合不拢嘴。   热络的话出口都不带重样儿的。话匣子一开,大到合欢宗最近的疯批美人、小到谁家的狗子揣了几窝崽都讲得滔滔不绝。   “蒋氏一族族人十之五六都活着,他们应当十分厌恶灭族之人,就没想着报仇吗?”付长宁嚼着一只酥炸虾,不着痕迹地问道。   说不心虚是假的。   老实说,她这几天都在苦恼。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蒋氏一族族人迟早会查到她参与灭族,他们要是报复可怎么办?   她不怎么擅长打架。   “哪儿敢啊,也不看看灭族的人是谁!”说到这个小二就来劲儿,“少宗主亲手灭的族,谁有胆子说半句话。蒋氏一族就是有报仇的心,也没报仇的胆。”   “或许是别人杀的也说不定。”   “不可能!纸鹤就是少宗主的报信使。”小二压低声音,说了那纸鹤之事,“桩桩件件都指向少宗主,这哪儿错得了。姑娘你去大街上问问,少宗主灭了蒋氏一族乃公开的秘密。”   付长宁愣了一下,筷子搁置在碟子边沿,吃饱了。   付长宁:“小二,少宗主最近一次露面是在哪里?”   “星落湖。”小二斩钉截铁十分肯定,“少宗主杀完人就去星落湖洗手。那片湖原本清澈得很,现在都是粉红色的。凑上去一闻,一股子腥气儿。”   付长宁大鱼大肉吃饱喝足,一股子熟悉的腻劲儿顺着喉咙就上来了。让辅事说中,她又想吐了。   辅事倒了一碗浓茶推过去,“解腻。”   真的会有效吗?   付长宁狐疑地端起,浓茶味儿缓缓弥漫在鼻腔中,冲淡了腻劲儿、压下呕吐的反应。   有效。   辅事一向喝的都是清茶,这壶浓像是特地为她点的。   这个念头一出就让付长宁给否了。辅事眼里天下都很渺小,她有多大的脸敢想这个。她要是找这个念头想,反而显得自作多情了。   星落湖不难找。   赵可桃说:“合欢宗少宗主前几天在,不代表着今天在。我们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错啦,不是‘大海捞针’,而是‘穿针引线’。”付长宁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双眸紧闭,口念咒文。睁开混沌左眼,整个星落湖在她的视野中只剩黑白二色,湖中心处有一团没有线头的红线,红线的另一端一直延伸出去、看不到尽头。   付长宁:“跟着它,它会带着我们找到少宗主。”   寻到少宗主时,少宗主正在一条瀑布下清洗身子。   朦胧的水汽半遮着少年美好的胴体,墨发如蛇紧紧地贴在背后。   “谁!”林肆警惕性很强,侧过半张脸,露出高挺的鼻梁、殷红的唇。   “别动手啊,是我,付长宁。”付长宁朝前走了几步。   赵可桃见到这位姿容绝艳的少宗主不可避免地晃了一下心神。又悄悄看了两眼。少宗主确实如传言中所说那样美得天上有地下无,但多看几次,还是离清比较耐看。   小断指看少宗主跟看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美貌是个什么东西?能吃吗?   他意外的是,这位少宗主对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友好,却在听见付长宁的声音后敛去一身警惕,只对她展现出平易近人。   为什么呢?   他爱慕她吗?   可她不是跟后面那个斯文俊秀的男子是一对儿吗?   林肆转回去,继续清洗身子。   “大冷天的,怎么来这儿清洗?”付长宁问道。   林肆皱眉,“他闻不惯我一身血腥味儿。”   闻不惯是比较委婉的说法。离清会皱眉,责怪自己没管教好弟子,然后赌气一般瘫在床上死活不下地。   林肆多得是招儿,最常用的是把床扛到外面让他不得不晒太阳长骨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习惯去湖里清洗自己,直到确保闻不到一丝血腥味儿才作罢。   付长宁和林肆你问我答、东一句西一句拉家常,唠唠叨叨说了一炷香时间。   都是没什么营养的废话。   但意外地,林肆不讨厌。甚至乐此不疲。   “谢谢你。”付长宁突然来了一句。   林肆动作一顿,继续清洗。   “凭你的手段,什么消息压不下去。纸鹤之事甚嚣尘上,说明是你授意事态这般发展。”付长宁真心实意地心生感谢,“你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换我一时平静,是不是?”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了好了,知道你害羞、脸皮薄,你不想说这个事儿我们就不说。我带了一个人来合欢宗,她也许能救离清。”   “谁?”林肆穿好衣服上岸。   “赵可桃,你应该叫她一声师娘。”   林肆惊了一下,视线放在赵可桃身上,似是这会儿才注意到付长宁身后居然还站了一个人。   林肆带赵可桃去见离清。   离清正在躺在床上看书,听见动静,头都没抬,“又去哪里野了?这个时辰才回来。没良心的小东西,留师父我一人在家里,师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要寂寞无聊死了。”   林肆说:“我给你找了个说话的人,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嗯?   离清疑惑抬头。   看清来人的那一瞬间,手中的书本“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小桃,好久不见!”声音是一如既往得稳,笑得很温柔,“你的脸和我上一次见你时别无二致,得有七十多年了吧。”   赵可桃眼眶泛红湿得一塌糊涂,“哇”得一声放声大哭,快步走扑到离清怀里一把抱住他。   离清浑身一怔、背部僵直,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多年未见的邻居怎么突然这么亲昵?令人害羞无措。   过了好久,才略显生疏得抬起手。先是尝试地拍了拍赵可桃,迟疑一瞬,慢慢揽着她安慰,“怎么了?哭成这样。我在这里,有什么委屈你跟我说。” 第64章   赵可桃抱着他哭了很久, 吸了吸鼻子、闷声道,“我有多委屈你不知道吗?”   有几分埋怨。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离清摸不着头脑, 迟疑道。   怎么还怨怼上他了?他有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吗?没有......吧。   离清道轻拍她的后背,软声道,“你别哭,对不起, 都是我不好。”   先道歉总是没错的。   赵可桃面对七十多年后的离清是有一些紧张的, 怕两人之间的从前已经不作数, 怕他不再喜欢她,怕物是人非。   抱着他,听他熟悉的语气, 感受后背笨拙的安慰方式, 他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她记忆中那个可靠且温柔的男子。   “我们有七十一年三个月又五天没有见面,我每一刻都在想你。尝了这么长时间的相思之苦, 难道不委屈?”赵可桃攥紧离清的衣服,一刻地都舍不得松开。   离清嘴巴跟吞了鸡蛋一样。   她说的每一个字, 都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嘴笨舌拙、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少年时,他与赵可桃朝夕相处。她从不低瞧他, 又对他处处维护、展露好感, 若无姓崔的那场祸事, 他大抵会按部就班向她提亲, 然后一同生活。   他的牛肉面店生意会很好, 她是方圆十里手艺最好的裁缝。   他会在日头落下之前收摊, 去裁缝铺子一边收拾碎布、线头一边等她, 然后两人一起回家做饭。或是哪天不想自己动手,就两个人跑到镇子上吃菜馆、喝点儿酒。   过个三、五年,两人会生几个孩子。   他的摊子会一直开到月上梢头,毕竟孩子的花销会很大。她要照顾孩子,会很累,裁缝铺子的生意就空闲的时候随便做做。他会把他们娘仨儿养得白白胖胖。   这一辈子普通又满足,平淡又欢心。   离清心知肚明,从姓崔的出现的那一刻起,两人就已经踏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这么多年来,他没主动想过赵可桃。眼前的事已经让他分身乏术、疲于应对,过去的人就让它停留在过去,此后两不相干。   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偶然几次醉酒,他又回到小镇子上的牛肉面馆,变成少年掌柜的模样,向隔壁笑靥如花的她提亲、两人结成连理。   青年的他一身疲惫收摊回家,家里传来铲子碰撞铁锅的炒菜声,她会手叉腰训斥两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他唇角带笑,一身疲惫消失殆尽,抬步回家。   这个梦不是第一次出现。回家路上,他每次都会轻声对自己说,“别那么快醒。”   两人的未来中都为对方留了最大的空间,但谁都没主动说过喜爱之情。此刻,赵可桃的话像一把小钳子揪着他心里最软的地方,整个人抑制不住地从里到外冒着喜悦。他喜欢的人,也一直喜欢着他。   “小桃,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先松开我,好不好?”离清难为情道。   “不好,我就要搂着你。不然我一松手,你就跑了。”赵可桃变本加厉抱得更紧。   过了一会儿,离清道,“我这个身子,能跑到哪里呢?”   扶着赵可桃的肩膀将她推开一些距离。   这句话像一阵凉风,将所有的暧昧情动推得一干二净。   他胳膊上的兰花花头点蕊图被剥离下来,这充其量只是让离清的状况不会恶化。这么多年合欢宗的予取予求,早已让他油尽灯枯。   赵可桃不知道离清想到了什么才会骤然变了态度,但她觉得她不能松手。她有预感,一旦松手,这个人就彻底离她远去了。   她搂紧他谈条件,“你想让我放心是不是?那行,你娶我。你娶了我我就相信你不会抛下我。”   娶?!   离清惊中带着荒谬,又后知后觉心生喜意。   干咳一声,掩饰尴尬,“胡说八道,婚姻大事怎可儿戏。你花儿一般的年纪,应该找个青年才俊结成连理、携手度日。若你觅得良人,我定会祝福你。”   “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我说了我喜欢你,要嫁给你,你一直把我往外推算怎么回事儿?”赵可桃心里突然开始慌,豆大的眼泪“啪”地落下来,“你不喜欢我了,是不是?”   离清见不得女人哭,尤其这个女人还是他喜欢的女子。   忙抬袖给她擦眼泪,“别哭,我喜欢你,一直喜欢。只是你的人生还很长,既新鲜又充满朝气,我却是个行将就木的人。我怎么忍心拖累你。”   “真的吗?!你说真的!”赵可桃一把抹了眼泪喜笑颜开。她听到了什么!他说他一直喜欢她!   这简直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但离清是个相当固执的人,他下定决心做的事儿没人能改,这就有些麻烦。他一门心思把她往出推。得想个法子逼他认下。   赵可桃眼珠子滴溜儿一转,有办法了。若是她跟离清生米煮成熟饭,照他的性格,一定会对她负责。   辅事擅长揣摩人心,林肆对风月之事了如指掌。赵可桃眉毛一挑,他们就猜到她的方法。   不得不说,她的方法虽然离谱但有效极了,简直天克离清这种温柔守礼的人。   这姑娘/师娘性子果决。   付长宁正津津有味地看事态发展,突然两条胳膊一紧,辅事和林肆一人拽着一边给她拉了出去。   “做、做什么?”   两人身材高大,付长宁跟小鸡仔一样被夹到中间提溜着。小断指跟尾巴一样远远地跟在后面。   “清场。怎么,你对围观别人洞房很感兴趣吗?”辅事说。   林肆语气上扬,有些开心,“哈哈哈哈,下一次见到师父,他就没脸以童男子自称了。”   这个称号此后归他一人所有。啧,突然间又没有那么开心了。   付长宁回过味儿来,震惊了。赵可桃厉害了,这一手确实是用最小的行动换去最大的胜利,足见其胆大中的细腻心思。是个女中豪杰。   过了一会儿。   “辅事,要不你去听个墙角。”付长宁压低声音,诚心提意见,“学学人家怎么办事儿的。离清好歹是合欢宗宗主,这方面肯定有不同于常人的造诣。”   辅事侧头瞪了付长宁一眼,“我不差。”   谁信啊。   用过才有发言权,于是付长宁翻了个白眼。   之后,已经回到乱禁楼的付长宁收到了林肆的纸鹤。他把毫不避讳传言,纸鹤招摇过市,谁都知道纸鹤是合欢宗少宗主的信使。   纸鹤上头说离清三天没法儿动弹,能下床后披了件单衣,立即指使林肆去山下买红烛凤冠霞帔,补办婚礼。   付长宁收到纸鹤的时候刚吐完一波儿,手放在腰上打着转儿。   忽然门扉被重重地敲了两下。   付长宁抬头,是聂倾寒。   一袭滚白毛掺银线缀肩衣服,腰佩灵石玉环,贵气逼人。面容冷峻,下颌线高高抬起,多出几分平常人不可直视的疏离感。   聂倾寒屈起的指节展平,“我敲过门了,你没注意到。这才不得不用了劲儿。”   高高在上的止戈殿殿主,竟有几分委屈不平。   “你来做什么?”付长宁觉得自己看错了,聂倾寒摆出那副表情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跟他,究竟到什么地步了?”聂倾寒视线停留在付长宁的小腹上。 第65章   “谁?”他来得突然, 话又说得莫名其妙。付长宁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反应过来。   “辅事。”聂倾寒凉凉地吐出两个字。   皱着眉头,不放过付长宁的每一个表情。   付长宁动作一顿。   他想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失身于妖修、并且珠胎暗结的事情吗?   不,他早在她冒冒失失闯进书屋的那一天就应该猜到了。他忌惮辅事, 所以不敢张扬。   经了这事儿她彻底不会介入方澄与他,他摆脱了她,他应该高兴,不是吗?   那现在又提这件事干什么?   “提辅事做什么?莫名其妙。”付长宁语气闲适, 捏着茶碗的手指因紧张而绷起来。难道要戳穿她, 把她从殿主之位拖下去, 给方澄让道?   “昨天在南坡村,你吐了。辅事给了你帕子,你就着他的手吐。”明明两人之间什么都没做, 却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亲密气息。外人插不进去。   那场景初看不觉得什么, 越想越觉得如鲠在喉。聂倾寒重复一遍,“你们到哪一步了?”   啊?就只是这样吗?   付长宁僵直的腰杆稍微松了一些,“跟你有关系吗?”   聂倾寒脑子里全是那一幕, 看过之后就干什么都不在状态。付长宁这一问把他问得愣住了,她的疏离令他无措。   “怎么会没关系?长宁, 你以前什么都会跟我说。”   付长宁见过他这幅模样。方澄在两人蜜里调油的时候突然闹脾气,他就是这般,意外、挫败又有一些无可奈何。   那时方澄没什么反应, 可把付长宁心疼得一抽一抽的。   “很早之前就不会了。”付长宁说。   “长宁!”聂倾寒被她气到了, 委屈中带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慌, “辅事心黑手狠, 你跟他走得近, 哪一天被卖掉都还帮他数钱。你需要跟他保持距离。”   辅事是少有的绝对理智的妖。他能上一刻对着你后背捅阴刀, 也能下一刻笑着跟你谈合作, 端看你有没有用。   幸而辅事所思所行一心为宗门,聂倾寒没有机会、也不想跟这种边缘危险人物对上。   付长宁打量着聂倾寒的脸,似笑非笑,唇间带着一丝讽意。   “你看什么?”聂倾寒拧眉,预感她接下来说的话会让他不快。   “原来我以前说方澄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么个嘴脸呀。确实丑,难怪你每次都不耐烦,扭头就走。”   聂倾寒慌了一下,“不是的......”   下意识要解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够了,聂倾寒,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小心眼的一面。你真该拿个镜子看一看,背后中伤别人的恶毒嘴脸是个什么样子。”   她从小就怕辅事,当然知道站在那人身边有多胆战心慌。但是她就要这么跟聂倾寒对着来。聂倾寒的担心让她觉得恶心腻味。   “中伤?我没那个精力搞无聊的事情,凭你的头脑、修为,跟辅事对上迟早会吃亏,你离他远些。”聂倾寒语气渐重。让她远离,一是为她的安危,二是他不允许她与别的男子态度亲密。   “你凭什么觉得会对上?不能是辅事喜欢我、爱慕我,求着喊着要跟我在一起吗?”付长宁嗤笑一声,弄出了一张娇羞的脸,假的不能再假,“实话告诉你,辅事被我礼乐殿殿主的英伟身姿折服,他仰慕我的才华,我看上他的美貌,我们彼此中意。”   聂倾寒面色铁青,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你是我的道侣!”   “道侣”二字十分刺耳。   每一次提到这两个字,就会让她回忆起那一天的不甘。   “哈哈哈哈道侣?真要算起来,辅事才是我的道侣。”付长宁喊道,眼眶发红泛酸,分不清是因为气得,还是委屈,“你大婚当日追着方澄跑了,那时我跟你说‘我要洞房’,你没回来,我就找了辅事。我们在天子庙颠鸾倒凤了一宿,什么都干了。”   即使聂倾寒猜到些眉目,但亲耳听到时仍旧心神大恸。脚步不稳,身形晃荡了两下。面上满是哀伤,心像被人拿钝刀捅了一下,空荡荡的,疼极了。   付长宁不介意让他再疼一些。   抹了把泪,右手抬起慢慢地抚上小腹,一字一顿道,“我为什么会吐?你心中应当有数才是。我有身孕了,是辅事的孩子。”   聂倾寒后退两步。若不是门撑住了他的背,他早就经受不住垮了下来。   “你每一次出现,都是在提醒我,我付长宁自甘下贱,与人交、媾,还怀了一个妖修的种。”付长宁语气中透着股埋怨,“这段时间我提心吊胆怕被人戳穿,一旦被别人知晓,我好不容易得来的礼乐殿殿主之位也没了。我有今天是什么人造成的?是你聂倾寒!”   “所以你恨我?”   把事儿全都推别人身上,她清清白白受害者,付长宁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不要脸。付长宁:“那到没有。不恨,一点儿也不恨。就是觉得每次见你都有点儿恶心。”   聂倾寒痛苦地闭紧了双眼,再睁开时,虽痛但情绪已压下。   事情已经发生,眼下重要的是怎么解决。   “既然不恨,那就远离辅事,跟我一同生活。”说话的时候,聂倾寒神色已经平静,“你依旧是我的道侣。我不喜你的孩子,但看在你的份上,他会是聂倾寒的第一个孩子。”   付长宁目瞪口呆。   “你的孩子我会替你教养,你不用担心被戳穿,可以继续做礼乐殿殿主。”聂倾寒的要求只有一个,语气放得很低,“离开辅事。”   他受不了她跟别的男子在一起,一刻都忍不了。   付长宁傻眼了:“你......有毛病吧?!”   突然辅事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花兰青的家事,还轮不到殿主插手。”   辅事立在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   聂倾寒右手虚握,极寒、暗潮涌动的灵力凝聚在掌心,冷眸看着辅事,杀意尽显。   辅事边走边道,声音闲适极了,“殿主要对我动手?按照规定,花兰青不能对宗门之人出手,看来今日花兰青要命丧当场。”   “呵,那你受死吧。”聂倾寒身形一闪,不过是眨眼的工夫,便与辅事眉对眉、眼对眼。   一条手臂“噗嗤”一声穿过辅事胸口,辅事黑到发青的头发在身后散开,滑到肩头。   聂倾寒心中意外,这足以碎山开脉的一掌竟然对辅事没有丝毫影响。从前只听说辅事修为高深,却不知他修为深不见底。   辅事胸膛轻微上下起伏,在笑,侧过头,唇几乎贴上聂倾寒的右耳,“付长宁不错,又乖,又润。我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抛下她,我没机会得到她。多谢。”   聂倾寒一下子就炸了,左手聚灵,朝辅事脑上拍。   付长宁连忙跑过来抱住辅事,那伤口触目惊心。   她挡在辅事身前,混沌左眼睁开,呵斥骂道,“聂倾寒,你做什么!你凭什么对他动手!你要是再敢动他,我不会放过你。”   “好,好。”聂倾寒气得话都说不出,抽出手臂,转身就走。   “辅事,你怎么样?妖伤我不会治啊。”付长宁对着碗口大的肉窟窿束手无策,扶着辅事起身去经纬楼,“师兄是医修,他能治你。我带你去。”   与付长宁的担忧完全不同,辅事依旧闲适。   “聂倾寒的提议是眼下你能有的最好结果,为什么不同意?”   “辅事,你都听见了。”那她‘自甘下贱’那句呢,也听见了吗?   “抱歉,我是低贱的妖修,害得你束手束脚。”   付长宁一噎。   背后说人坏话,被人当场逮住。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心虚得很。抬眼一瞧,却见向来沉静淡漠的辅事脸上有着些许歉意。   原以为他在挖苦,却没想到是真的对她有愧。   “辅事,该愧疚的人是我,那天是我死皮赖脸地缠上你。”付长宁肩膀搁在辅事腋窝下,一手扶着他的背把人整个扛起来。她放缓了脚步,两个人一起朝经纬楼走去,“要不是我身怀有孕,你也不用委屈自己三天一次与我、与我......咳,更不用今天受这无妄之灾。”   付长宁没忍住道,“真的好大一个肉窟窿,是不是很疼?”   “不会。”辅事摇了摇头,“聂倾寒只是想要我的命,他没有折磨人的癖好。”   这一招快、准、狠,利落极了。   辅事是有意激怒聂倾寒的。聂倾寒已经算得上是武德很好的人了。   “辅事,我不会跟聂倾寒同住。这辈子都不会,太膈应人了。”   “嗯。”   过了一会儿,“经纬路”牌匾出现在眼前。   远远地,就能看见弟子走进走出。   付长宁扬起手臂大喊,“啊,有人,太好了。救人啊,有人受伤了。”   辅事不再走,“别喊。”   “辅事,被抬进去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你受了重伤,要及时救治。即便是天王老子受了伤,那也逃不过被扛着四肢抬进去的场面。听话,看开一点儿。”看不出来呀,辅事意外地在乎脸面。   “不是,我好了。”辅事收回手臂,理了理衣领袖子。   胸口的肉窟窿不知道什么时候弥合完整,完好如初。   只有破损的衣物和褐色的血渍证明方才那一场打斗是真是存在的。   衣衫下,辅事胸膛上有着若隐若现的墨绿色咒纹。   付长宁皱眉:“辅事,你没事、又能走动,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   她慌里慌张急得跟个傻子似的,肩膀也沉得要死。他就那么看热闹?   “不想说。”辅事笑了笑。 第66章   付长宁一回来就把小断指塞到了经纬楼。   经纬楼专出医修, 大环境摆在那儿,小断指再差又能差到哪儿去。   付长宁给经算子点头哈腰赔笑脸,“他吃什么, 家附近的流浪狗就吃什么,现在这种人已经不多见了。经纬楼向来奉行‘医者仁心’,他这品性、条件简直就是为经纬楼而生的。说实话,我一看见他, 就仿佛看到日后经纬楼名声大噪的景象。”   同吃狗饭, 小断指可以当经纬楼的反面教材, 有他造孽、经纬楼生意至少也是个蒸蒸日上......看吧,她一句谎都没说。   “是吗?我倒没看出仁慈相,眼神凶恶倒是真的。”经算子摸着下巴迟疑道, 他衣衫褴褛多补丁, 想来日子过得不怎么好。   “外表又看不出个什么,相处一段时日才能知道见人心。”付长宁压低声音对小断指说,“把你的眼神放温柔点儿。”   罢了, 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怎么样都好。经算子说,“自己吃不忘给畜生留一份, 足见此子有仁心、菩萨心肠。经纬楼欢迎天下所有心怀同情的修士。”   这就是同意了?!   付长宁拿出了一个木瓜大小的布包交给经算子,包里全是极品灵石,“他的吃穿用度、修炼器材......就直接从里面口扣。”   付长宁喜不自胜, 屈肘戳了戳小断指, “经纬楼楼主愿意要你, 还不快谢谢楼主。”   小断指没说话。   “不必如此客气, 你是长宁带来的人, 就是自己人。”经算子没放在心上。他与付长宁叙完旧, 拍了一下小断指后背, “这位新弟子,跟我走吧。”   小断指立在付长宁身边,一动不动。   经算子重新拍了小断指两下,“莫非是个聋子,什么都听不到?诶,你是木头人吗?我拍你、跟你讲话,你好歹也眨巴一下眼睛给个反应。”   付长宁说:“不是把你安排到经纬楼了吗?怎么不走?”   “在山桃镇你说得清清楚楚,你说往后我跟你住,你养我。那又为何放我一人到经纬楼?”小断指扯了扯嘴角,“我就知道你的供养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污蔑谁呢,你把格局放大,经纬楼可比我身边强多了,我送你去是想让你有更好的发展。”付长宁怎么说都没用,小断指执着地跟在她身后。   “你知不知道经纬楼是什么地方?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钻。你别占了便宜还不知好歹。”经算子插嘴道。   “呵。”小断指才不感兴趣。   经算子觉得不爽。他的经纬楼是被人嫌弃了吗?太侮辱人了。就算是绑,他也得把小断指弄过去。   “付长宁把你给我,你就是我的经纬楼的弟子了。有些事情,还轮不到你来做主。”经算子都快记不清上一次跟人较劲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突然来这么一次,新鲜极了。   经算子:“你不想去,我就偏让你过去。”   言语嚣张,经算子身形一闪单手扣住小断指的肩膀,小断指连反应时间都没有,眸中既惊且畏,两人身形瞬间溃散成红色烟雾,散了开来。   经算子声音漂浮在空中,“长宁,过些日子我闲下来再来找你。”   付长宁一直看着小断指。小断指在经算子身侧,刚缓和一些的戒备心又高高地升了起来,看来他是真的不喜欢经算子。   “要好好学艺啊,小断指。”付长宁双手在嘴圈拢成喇叭状,两人还没走远,想来是能听得到的。   小断指是贱名,好养活。出了村子就别再用了,不太合适,重新起一个吧。下次见到他,让他自己起一个喜欢的。   不,他没读过什么书。估计起出来都是王二狗、赵三刀之类的名字。那还是她来取吧。去礼乐殿多翻几本书,给他找个超凡脱俗又威武不凡的名字。   付长宁没想到下次来得这么快。   第三天下午小断指就被怒气冲冲的经算子给拎回来了。   “这么快?!弟子进经纬楼不是至少要在殿外历练个一两年么,他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接着你的人,我教不了,以后我们别再见了。”经算子摆了摆手,往日最爱喝的茶眼下一杯都不碰。气得狠了。   “怎么了?”付长宁在小断指和经算子身上来回打量,心中发虚,宛如一个被叫家长的孩子母亲。   “第一天,经纬楼饭堂让他偷了个遍,成千人没饭吃;第二天,经纬楼诸弟子让他偷了个底朝天,各个怨声载道;第三天,他把经纬楼给拆了,能卖的全都卖了。”经算子想起这件事就头疼,心中上火,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小断指鼻子骂,“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拦下,他连我‘经纬楼’牌匾都卖出去给人当柴火烧。”   “对不起对不起,我会好好教育他。”付长宁心生愧意。   再看小断指,一副没事儿人的模样。仿佛大家说得人不是他。   经算子来,一是为还小断指,二是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宗门附近居民卖烧饼的与隔壁打铁的发生了口角,两人不欢而散。那卖烧饼的气极,夜里做了个梦,梦中那打铁的也出现了,还喝得醉醺醺。卖烧饼的想着梦中不作数,便壮着胆子把那打铁的推到井里溺死了。第二天,村民在井里发现了打铁的尸体。”   经算子说,“居民以为是卖烧饼的得了梦游症,于是求到了经纬楼面前。”   付长宁愣住,喝茶水的动作一顿。这里也出现了鸡翅木绕花窗花?   “只有这一件事情吗?”   “那你认为会出现几件才合适?”经算子似笑非笑,付长宁明显知道什么。   付长宁把山桃镇的事情说了一遍,包括鸡翅木绕花窗花。   “到今日为止,仅经纬楼就收到了二十三封求医信函,全是梦游症相关的。”经算子说,“程一叙和聂倾寒那儿定要严重得多。”   糟了,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鸡翅木绕花窗花想来已经多到满天飞。   付长宁神色认真:“居民近日夜里多梦,而在梦中发生的事情在现实中也会同样上演。再这么下去,越来越多的人会分不清梦和现实。必须尽快回收鸡翅木绕花窗花。”   “方澄看出问题出在窗花上,已经回收了七七八八。听人说今日午时在玄武大道上公开焚烧窗花,以解居民困境。”经算子说,“你不在这几日,方澄收窗花、解噩梦、吊唁死者,在居民中威望跟着一路水涨船高。”   “别的宗门是一分香火九分修炼,礼乐殿反着来,九分香火一分修炼。”经算子提醒付长宁,“你上点儿心,莫要被她抢尽风头,最后不得不把礼乐殿殿主之位拱手相让。”   付长宁脸一下子黑了下来,“你说什么?”   经算子很满意付长宁的反应。对嘛,就要这样,找方澄拼个你死我活,把她彻底压在脚底下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付长宁关注点全在那一句“今日午时在玄武大道上公开焚烧窗花”。   “想什么呢,脸色凝重的仿佛你礼乐殿要塌了一样。”经算子喝了一口茶,浅笑道。   “鸡翅木绕花窗花不能烧。烧了之后,窗花里的引路符会飘散天空,到那时,无论见没见过窗花都得遭殃。”付长宁一双手“腾”地撑起桌面,必须赶在方澄面前让她停手。   “果真?”经算子调侃之色退得一干二净,严肃道。   “这还能有假。”   “我跟你一起去。”经算子扔下茶碗,追了上去。 第67章   “小断指, 偷东西就是错。还不快向楼主道歉。你犯的这罪,千刀万剐都绰绰有余,楼主按下不表已经是很给我脸了。”付长宁训斥小断指。当然, 没指望他能听。   小断指亦步亦趋跟在付长宁身后,淡声道,“同样的事情我下次还会做。那道不道歉的,又有什么分别?”   “快闭上你的嘴。”付长宁一听他张口就觉得血气上涌!给身侧的经算子赔礼道歉, 言辞诚恳真切、赔小心商量, “师兄, 小断指在经纬楼造成的损失我来赔,你看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继续待在楼里?他跟我说他特别喜欢楼里的医经、一听就觉得心灵都得到了净化......”   “我可一直在这儿听着呢,你瞎话张口就来、满嘴胡说。”经算子扯了扯嘴角, 挥了挥衣袖, 不让付长宁再说下去,“止戈殿、乱禁楼,你爱送哪儿就送哪儿, 总之我经纬楼庙小容不下这尊大佛。”   “我刚得罪了聂倾寒,止戈殿肯定是塞不进去人的。程一叙你是知道的, 他教出来的弟子有眼看?我思来想去,只有你这里最合适。”付长宁一路低声下气,语带哀求, “师兄, 你行行好, 再给小断指一个机会吧。”   “行。只要小断指跪下磕三个响头, 亲口向我承诺日后不会再偷经纬楼的一草一木, 我就把这件事一笔勾销。”经算子冷笑一声, 小断指一身反骨、会做才有鬼了。   小断指偷牌匾被人逮到扭送到他面前, 看守牌匾的修士是个暴脾气,出手很重,当场打断了小断指手骨。令修士意外的是,整个过程中,小断指连哼都没哼一句。   修士对经算子耳语,‘这股子倔劲儿不错。看来楼主你要在他身上踢到铁板了。’   小断指油盐不进。毫无悔意不说,上次从付长宁那儿学到了反思总结,意在下次做得更好。   嗯,铁板很厚。直接送走吧。   付长宁张了张口,眼带恳求看向小断指。话还没说,小断指先斩钉截铁,“别想,做梦,不可能。”   付长宁提前体会到育儿的不易。叹了口气,“啧,回头再说吧。先顾这一头。”   玄武大道。   两侧密密麻麻站满了垮着脊背的居民,各个眼下拖着青黑色眼圈。面上疲惫,却炯炯有神、眼含期待地盯着中心处那四四方方的青铜鼎。   鼎里面堆了密密麻麻的鸡翅木绕花窗花。   只要午时一到,烧了它,就能好好地睡个无梦安稳觉了。   立在鼎上手举火把的方澄简直是玄武大道两侧居民心中的普世仙女。   方澄仰头观日,见时刻已到,便施法将午时阳火借火把上。   “诸位,这窗花来得怪异,让人耽于梦境、溺于执念。长久下去,必会混淆梦境与现实,做出不可挽回之事。礼乐殿方澄今日便借正午阳火,一把火烧光这怪异窗花,换诸位一个无梦好眠。”   居民苦窗花久矣,等这一句话已经很久了。方澄一语落,居民神情激动,挥动手臂纷纷响应。   玄武大道上迸发出铺天盖地的大喊声,声音响彻云霄。   “烧!烧!烧!”   “烧!烧!烧!”   一波儿又一波儿的“烧”让方澄背脊酥麻,她捏紧了手中的火把,享受着众人仰望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这让她心潮跟着澎湃起来。   无数双眼睛盯着方澄的一举一动。她握着火把走到青铜鼎上,将橘红色的火苗对着鸡翅木绕花窗花。   “住手!”   天空突如其来一句声音。   付长宁?她来干什么?!   方澄手腕被击中,五指一松,火把脱落。   “方澄见过殿主。殿主为什么阻止我点燃怪异窗花?”   付长宁舒了一口气,“窗花不能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方澄握着手腕奇怪道,“殿主没看见居民身形消瘦、已经不堪其扰了吗?就算对你来说有天大的败坏后果,也不该让窗花继续损害居民身体。”   底下居民见状,坐不住了。   事情眼看就要了结,付长宁冲出来阻拦什么?这噩梦难道还要再持续下去?   “珠玑仙子是为大家好,付长宁又生什么幺蛾子,还不快把火把还给珠玑仙子,让她继续烧!”   “我就奇了怪了,珠玑仙子这么好,付长宁怎么总跟她过不去?”   “你有所不知,礼乐殿公选初期,无论是名望、还是实力,都是珠玑仙子更胜一筹。最后一试时付长宁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得了合欢宗宗主青睐,才做了礼乐殿殿主。”   “啧,一定是付长宁用了什么手段蒙骗了合欢宗宗主。要我说,珠玑仙子心善又修为高深,她才是名副其实的礼乐殿殿主。”   “殿主之位早就定下来了,现在说这些除了让珠玑仙子难堪,还有什么用。眼下让付长宁把火把还给珠玑仙子才是正事。”   “对,还火把!”   “还火把!”   万人振臂齐呼,一脸怒气不屑,吵着让付长宁把火把还给方澄。   方澄有一些得意,朝付长宁伸出手,“殿主,还我。”   她就不信众目睽睽之下,付长宁敢不还火把。   她等着看付长宁羞愤交加、下不来台的模样。   “我还给你,你有那个胆量继续烧吗?”付长宁笑了,“引路符以窗花为引,你烧了引子,引路符就散于天地。但凡引路符沾惹上人身,人便会做梦。原本只在夜间发生的事儿,你一点燃,无时不刻会发生。你敢继续吗?”   阳火遇水不灭,容易伤人、引火。付长宁接了火把,防着它烧到普通人。见此,脱手一甩,火把重重地砸回方澄手里。   方澄愣怔一瞬,忙仔细看向青铜鼎,鼎里的窗花是鸡翅木雕花绘于红纸上,是引子,可为什么鸡头隐匿于花中?这不合理。   “鸡失其头犹如失了方向,引路符引不了方向,才能引魂。是引子,更有锁魂符之用。”   “真的?”方澄拿不准付长宁所说是真是假。   “信就灭了火把,不信就烧。我最见不得迟疑犹豫磨磨唧唧的人,如此摇摆不定,就算给你做礼乐殿殿主,你敢做吗?”   方澄被激得涨红了脸。   底下居民什么都不懂,满眼只有这个熊熊燃烧的火把。烧吧,只要一烧,噩梦就到此结束了。   “烧!烧!烧!”   “烧!烧!烧!”   “珠玑仙子,付长宁算个什么东西,你别被她给哄了。”   “珠玑仙子,烧了,不止救了我们,还能证明付长宁不如你,向天下证明你有一殿之主的实力。”   “我们相信你的选择。来,珠玑仙子,烧吧!”   方澄直觉她应该听付长宁的,灭了火把比较好。但众人期待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喊声似一波儿又一波儿不可抗拒的潮水,推着她往前走,无法停留。方澄额上冒着冷汗,渐有左支右绌之感。   左右为难,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方澄余光扫到付长宁,见她面露讥讽,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她不想被架在青铜鼎边上下不来台,更不想在付长宁面前丢脸。   咬咬牙,做出了决断。   “好!为了众人得一安眠,方澄今日便烧了这些怪异窗花!”方澄手一扬,火把跟着飞出落在青铜鼎里,窗花“轰”得一声燃出冲天火光。   无论是居民、还是方澄脸上都印着橘红色的火光。   居民欢呼雀跃,搂着叫喊,雀跃极了。方澄面上强撑起笑,内心忐忑极了,希望这事儿不要出什么岔子。   悄悄转头去看付长宁,那个位置已经没人了。   付长宁去哪儿了?   不远处的阁楼里,窗户轻轻掩盖上,将漫天橘红和欢呼声隔绝在外。   聂倾寒抿了抿唇,叹了口气,面带失望。   手边躺着一个信封。前一刻,他查到了窗花的来历。   得动身去一趟无边崖。   付长宁倒是全程毫无动摇,她去了哪里?难道是无边崖?   经算子停下脚步,“长宁,我不能陪你同去了。方澄这茬一出,明天经纬楼会前所未有得忙,我现在就得调度起来、早做准备。”   付长宁点点头,“我御下不力,给经纬楼添麻烦了。”   经算子摆了摆手,毫不在意道,“跟你有什么关系?错的不是你,是一个人不当的引导和一群人的执迷不悟给经纬楼添麻烦。”   身形化光离开。   小断指视线从消失的经算子身上移回来,“我不明白。既然不想点燃窗花,那为什么不抢走窗花?灭了火把或者杀了那女人也不是不行。”   “我能抢,别人不能抢?灭了一个火把又能怎么样,她照样能点燃第二把第三把。聂倾寒在场,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对方澄下死手?我可打不过聂倾寒。”付长宁说,“而且,民心完全在错的那一边。不让他们撞上南墙疼上一疼,他们不会回头。”   小断指又不理解了。他们怎么样,是他们自找的,她何必上赶着多管闲事。   “总叫你小断指不太好,你有没有名字?没有的话,要不我给你起一个?”   看,又多管闲事了。   付长宁从怀里抽出一个巴掌大、二指宽的卷轴,打开,里面密密麻麻写了足足有一米长的名字。   塞到小断指怀里,期待地瞧着他,“我翻了很多书才找出这么百十来个好名字,快选一个。”   小断指利落摇头,合上卷轴,“不需要,我的名字挺好叫的。”   付长宁有些失落,“没一个看上的?那我再多找几个,你别着急。”   愁人,她已经用尽了自己肚子里的墨水。   小断指把身子当板,将卷轴一端提到胸前、细细地滚起来合好,妥贴地揣到怀里贴近胸口的地方。   眼角上扬,不忘用手拍了拍它。   无边崖。   最初只是几个小小的坟包、墓碑,然后越来越多,逐渐密集。   小断指看向付长宁。   有一人去过只在他梦中出现过的地方,亲手做出这个地方,这感觉微妙极了。   这些她一人弄得吗?不会觉得累吗?   弄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何必自找麻烦。   自从认识付长宁,他不理解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第68章   走过无数坟丘, 无边崖尽头有一面高耸入云的荒芜山壁,壁上寸草不生、十分光滑,远看犹如镜面。   付长宁远远地看到空中有红色花瓣在飞。   “奇了, 一座荒芜的山壁上哪里来的花瓣?”付长宁抬手去接。   小断指眯了眯眼睛,看清了。   “不是花瓣,那是窗花。窗花从山壁的另一面源源不断地飘过来。”小断指指给付长宁看。   空荡的山间,窗花似零散的花瓣一样飘得漫天都是。   如梦似幻美极了, 但也触目惊心。   这种数量的窗花传出去是灾难。   付长宁想要与那位传说中的修士有一个同等交谈的机会。她开口说话, 山间回荡的都是她的声音。   “晚辈礼乐殿付长宁, 听闻一位天赋极高的前辈坐镇无边崖,特来拜会。前辈,窗花沟通现实与梦境, 它的存在实乃鬼斧神工之操作。这漫天窗花应是出自前辈之手, 付长宁想与前辈一谈,求前辈应允。”   突如其来一阵风,将漫天窗花吹得一齐扑簌簌作响。   这响声像极了人的讥讽笑声, 笑付长宁的不自量力,就凭她竟然妄想与主人一谈。   小断指堵住耳朵皱起眉头。   付长宁道, “前辈不言语,晚辈就当前辈同意了。那,这就来拜会前辈喽。”   抬手遮住右眼, 左眼立即变得混沌, 世界在她眼中被迫呈现出原型规则。付长宁在漫天窗花中看出了一条去路。   踏上那条路, 每往前走一步, 窗花就枯萎掉一个。   付长宁脚步停留在镜壁之下。   不会错的, 那位前辈就在镜壁之上。但镜壁会溶解掉修士手脚上的灵力, 她爬了好几次都在半道跌落下来。   要怎么上去?   “我有一个法子, 也许管用。”小断指突然开口道。   “什么法子?”付长宁诧异地看着小断指。   小断指背对着在付长宁在她身前蹲下来,招了招手,“上来。”   “你要背我?”付长宁一愣,明白了小断指的法子。   小断指是普通人,镜壁的溶解作用只对修士有用。他背着她,确实可行。但是他年纪不大,又如何能背着她爬一完一整座镜壁。   “这、不行吧。”   “你以为你还有犹豫的时间?方澄烧了窗花,满城居民皆深陷术中。拖得越久,就越难处理。”   付长宁想了想,也对。爬了上去。   小断指拿出一条捡到的藤条在腰间缠绕了几圈,打上死结。把付长宁和自己绑严实。   挽起衣袖,脱掉鞋子,开始攀爬镜壁。   小断指经常偷东西,爬墙爬得比较顺手。因此速度不低。   身下的躯体结实而有力,每一次攀爬,肩背手臂都因用劲儿而绷出漂亮的弧度。沉稳的呼吸从胸腔里均匀传来,眼神坚若磐石,付长宁突然就觉得,小断指挺可靠的。   镜壁很高,爬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的时候,付长宁鼻间开始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儿。   付长宁低头朝下看,一块块血污像是在镜壁上串起了一条长不见尾的枣红玛瑙项链。血污的另一端是小断指的手掌。   他手脚指甲劈裂,每爬一下,十指都会在镜壁上留下血污抓痕。   “小断指,停下,你需要休息。”付长宁一颗心提了起来,按在小断指肩头的五指不自觉得收紧,抓皱了衣衫。   小断指速度一点儿没变,“早一会儿爬上去,你就能早一些与镜壁之上的人见面。放心,我说到做到,会带你上去。”   又爬了一个时辰,身边的窗花越来越密集,耳畔的风也越来越大。   衣袖被吹得鼓起来,哗啦啦作响。   小断指的双臂、双脚已经变成触目惊心的紫青色。原本块状的血迹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片状。   从付长宁这个角度看,像是一条尸体在镜壁上被拖着走留下的印子。   “小断指,你的嘴唇都变成泛白的青色了。”   突如其来一阵劲风吹得两人身形不稳。付长宁应当立即抓紧小断指,可鬼使神差的,她顺风而为、松开了放在小断指肩上的手。   身子有一瞬间的下坠,然后被什么东西给拦腰给搂住了。   低头一看,是那藤条。   小断指“嘶”了一句,语带不满,“给我抓紧了,别再动来动去。”   付长宁觉得自己脑子进水了。小断指遭了这么大的罪,两人才爬到这里,她半道放弃对得起谁。   于是付长宁胳膊紧紧地环在小断指的肩膀上,双眸紧闭,不愿再看。   小断指低头看了一下,云在脚下飘过,好高。仙人飞来飞去的,原来也会怕高呀。   小断指继续攀爬,速度快了一些。   “付长宁。”小断指突然道。   “嗯?”   “你肚子上的肉顶到我了。”   付长宁心中一惊,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显怀了。面上不显,嘴上糊弄过去,“胡说什么,你才肥。”   “肥点儿好,冬天省柴火。”小断指面露羡慕,“而且比较扛饿。”   他饿了。   他衣服内里塞了一个小袋子,袋子里有薄盐。处理野味时用得上。可惜这里都是天上飞的都是窗花,没发儿下嘴。   不知道爬了多久,小断指向上爬的手突然抓空。   愣了一下,掌心虚握,抬头去看,麻木干涩的眼睛中渐渐凝聚出一点亮光,竟然到头了!   小断指唇角上扬,手脚一如既往地稳,慢慢爬了上去。   镜壁之上在木屋里剪纸剪得正兴起的修士一愣,放下手中的红纸,迟疑地站了起来。   他没听错吧?   有人来了?   这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囚牢居然也有人来?   修士兴冲冲地跑过去,立在无边崖上,探着脑袋眼带期待地瞅着崖下。   一个灰扑扑混着血的人影倏地冒头,像一条灶膛里烧红发黑的木块,直直地朝地上倒。   脏兮兮的。   哦,背后还有一个人。   付长宁一落地就连忙解开腰间藤条去搀扶小断指,“小断指,你怎么样?”   小断指发顶聚尘,意识已失,眸口紧闭,手脚血肉模糊跟衣物粘连在一起,浑身青紫。   “重伤,看起来死不了。”   付长宁听见一个干净、空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修士面容俊美,半张脸上长着鲜艳的红花檵木纹路,顺着修长颈项一直延伸到衣领里。肩上立了一只小臂大小的金羽翠环鸟。宽大的描金牡丹锦绣长袍松松垮垮披在身上,如玉指尖执着一把祖母绿镶金烟杆子,单手背在腰后、身子前倾好奇地瞅着小断指和她。   他们是谁?从何而来?到无边崖镜壁之上做什么?   “你能不能救他?”付长宁无医无药,只能寄希望于眼前之人。   “可以,跟我来吧。我住的地方有药。”修士点头,蹲下来背起小断指。金羽翠环鸟面露嫌弃,振翅飞开。   它太肥了,使尽吃奶的劲儿也不过飞到修士头顶上方两寸位置,然后沿直线飞走。   修士掂了一下,他还挺重。侧过头对付长宁说,“我要走了,你记得跟上。”   像嘱咐容易乱跑的小孩子一样。   付长宁愣了一下,点头,“好。”   很她就知道修士为什么这么说。   修士背着小断指在前面走,付长宁一开始还跟得上,很快她就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付长宁不得不拔腿去追,道路两旁的景象逐渐模糊、然后快速后退。   她追不上修士。   修士到了木屋,安置好小断指。朝身后一瞥,没见付长宁身影。   烟杆子送到嘴里,唇舌间开始吞云吐雾,修士抱肘倚着栏杆叹气,“明明都叮嘱她要跟上了,跑哪儿去了?”   木门“咣”地一声推开,付长宁双手扶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借着眨眼的工夫,闭合了混沌左眼。   “来了来了,这就来了。”付长宁看见屋里堆积的红纸和剪到一半的窗花。   “讶,你跟得上?!”修士眸中闪过一丝欣喜,放下烟杆子。   “运气而已。前辈,鸡翅木雕花窗花可是出自您手?”   “你说这些?”烟杆子指了指红纸,修士道,“我打发时间随手做的玩意儿,怎么了?”   小断指躺在侧屋,付长宁与修士促膝长谈。   “我做窗花,只是想给有缘人一个梦中圆满的契机。我一片好心怎么是这个坏果,我不信。”修士皱起眉头,眉眼间带着失落。   付长宁说了山桃镇、城镇的诸多乱象,修士面色越来越差,终于接受事实。   一挥烟杆子,烟头处亮起橘红色的点。木屋里、无边崖之上的窗花身上同时浮现出无数橘红色亮点,然后一点点扩大、剩下灰色的余烬。   “你看这样处理如何?”修士把烟杆子塞回殷红薄唇里。   付长宁赞叹又欣喜,“多谢前辈。”   修士吐出一口雾气,“别急着谢。这些我能处理,城里漫天聚集的我无能为力。”   “即便是施术者本人,也没办法吗?”   “阳火一烧,斩断了我与它的联系。我号令不了呀。”修士没骨头一样瘫在座椅里,漆黑的长发灵蛇一样从肩头缠到手腕上。眼珠子一转,盯着付长宁道,“但你也许可以。”   “怎么说?”   “你眼眶里那颗是混沌左眼吗?混沌左眼不止能看穿规则,更能炼化规则。”修长手指点了点眼珠子,有些稀罕它,想上手去摸,又觉得有些失礼、不妥,便作罢了。“我能以施术者身份帮你聚集漫天窗花,但炼化得靠你来。炼化难度不小,若是失败,你反而会成为窗花的新容器。”   修士屈起肘部,单手撑脸,似笑非笑地瞧着付长宁,“要做吗?”   付长宁心不甘情不愿道,“......做吧。”   修士烟杆子在空中划了一个繁琐的符咒,符咒会将天地间的窗花都聚集在付长宁周围。修士揭下符咒,交给付长宁。   可能是神经不再绷紧,付长宁闻着烟味儿腹中就起了反应,有些想作呕。   “你不喜欢这个味道?”修士干脆利落掐了烟,“我也不喜欢,太冲鼻了。每次入口,都感觉自己的天灵盖要被掀开了。”   “那你还抽?”   “你不觉得抽烟姿势很帅气吗?稳重可靠的男人都抽烟,我正努力向那方面靠拢。”修士舔了舔嘴唇,没个什么东西含着,嘴巴里有点儿寂寞啊。   付长宁从荷包里掏出一袋瓜子,“吃瓜子不?我炒瓜子很有一手。听说嗑瓜子能戒烟。”   修士眼睛发亮,双手接过,一颗接一颗嗑了起来,“我喜欢这个。我跟你说,我以前嗑瓜子都是按斤起步。被关到这里以后就没再嗑过了。”   “下次再来拜访时,我给你背一麻袋。”   “你没哄我?!”修士面带惊喜,“下次我安排金金去接你。”   金金?   付长宁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只金羽翠环鸟。   “原来它能变大然后带我飞跃镜壁,真是鸟不可貌相。”付长宁恭维了几句。   “并不能。”修士摇了摇头,“镜壁之上之所以被做成囚笼,就是因为修士攀爬会融掉灵力、普通人上不来。有捷径可以走的话还叫什么囚笼。”   “那你派它来做什么?”   “陪你解闷呀。”修士嘻嘻笑道,“它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几十年,怪烦人的。它出去接你,我也得几分清净。”   “行,那就这么说好了。到时候没看见它在镜壁之下迎我,我是不会上来的。”付长宁估摸着时间,小断指快醒了,“这里有吃的吗?我好友上辈子饿死鬼投胎,现在估计已经饿得前胸贴。”   “好友?你是说侧房里躺的那个断了手指的?”修士愣了一下,叼起烟杆子送到嘴里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五官神色,“在他之前,没有一个普通人到过这里。我也拿不准他什么时候醒。”   “那我去看看他。”   “我陪你一起去。”修士撑着膝盖站起来。   “这怎么好劳烦你。”   “可你知道他睡哪个屋吗?”   “......不知道。”   “走吧。”修士拉好宽大的外袍,在前方引路。   修士面容妖冶,说话做事却有一种少年气的感觉,情绪直白外露,像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混合得天衣无缝。   想来是很小的年纪便被关到无边崖囚禁,又囚禁了太久,才会有这么一个气质独特的世外高人。   “你被关在这里多少年了?”付长宁观察修士神色,一有不对就立即换话题。   修士思索了一下,“我十三岁时被送到无边崖,到今天差不多有一百四十多年了。除了关我进来的人,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活人。”   补了一句,“断指的不算,他半死不活了。”   付长宁倒抽一口凉气,暗自咂舌这高到恐怖的天赋,“没人教的情况下你都能做出鬼斧神工的窗花,要是接受正统的教导,如今天下得跟你姓。”   “喂,别欺负我没见过世面就哄骗我。我进来之前,至少有两个人天赋在我之上。”修士道,“一个叫程一叙,另一个嘛......换个话题吧,一提起他的名字我就汗毛竖立。”   “让我开一开眼界,另一个人是谁!”付长宁有些好奇。   “我告诉你,你下次就不来看我了。人啊,只惦记得不到的东西。”修士哼了哼。   付长宁说,“别这么说,我只是想帮你确认一下那人是不是还活着。毕竟一百多年了,他发生点儿什么意外丧了性命,再正常不过。”   什么样的滔天“意外”才有资格奈何得了那个人。“免了,等我出去后会自亲去确认。”   “哟,还想着出去呢?世上记着你的人都没几个。”   “我爹、娘还有大哥一定记得我,我迟早有一天是要离开无边崖去和他们团聚的。”沟通梦境与现实、让人梦想成真的鸡翅木绕花窗花也是基于此才被创出来的。   走着一会儿,付长宁闻到了一股腥气儿。是从长廊外飘过来的。   突如其来有些心神不定。   长廊外,荒地间。   小断指用石块搭了一个简易的烤架,正背对着付长宁取火。他没带火折子,但方才天上的窗花在同一时间燃烧起来,简直是天降火苗。   右脚踩着一只一臂长的鸟,放完了血,涂了一层薄盐。金色羽毛散落满地,仔细看,上头还有翠绿的环状花纹。   修士一顿,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做了什么!”   一剑汇合浩瀚灵力、又夹杂着怒气恨意破空掀地直直地朝小断指打去。   小断指扭头,付长宁闪身而至眼前,手掌聚灵打偏了修士的剑意。   剑意擦过付长宁的脸将身后的石山一瞬间夷为平地。   “前辈,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让他说完话,再打杀也不迟。”付长宁胳膊在衣袖中软软地垂下去,从手掌到臂骨,全碎了。   小断指抓紧鸟,提防地瞅着修士和付长宁,“我的饭,才不会让给你们。” 第69章   付长宁两眼一黑, 他倒是理不直气也壮。   呵斥道,“小断指,不想死就闭上你的嘴。”   修士对付长宁脸颊上的血痕有一丝愧疚, “抱歉,我不是有意划伤你,待我处理完金金的事情再向你赔礼道歉。你让开,金金的死与你无关。”   “他是我带来的人, 金金的死我难辞其咎。我与小断指同罪。”付长宁挡在小断指身前。   小断指闻言一愣, 看向付长宁。   山桃镇偷东西时他常与狐朋狗友合作, 被抓到是常事。欺他年纪小,每一次众人都把事儿往他一人头上推。   直到他长大些,狠厉手段渐渐展露, 众人才有所收敛。   事实上, 推不推的,他不在乎。做了就是做了,做一点儿和做很多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这鸟与付长宁无关, 他一点儿也不想分给她,她何必将麻烦揽到自己身上。   修士很纠结。   金金沦为他人案板上的肉, 这份屈辱他是一定要讨回来的。但他对付长宁有愧,这个讨法就受了限制,尺度不好拿捏。   付长宁看出他的为难, 道, “观前辈剑法高深, 不如这样吧, 我接前辈一剑, 此事一笔勾销。若侥幸不死, 算我命不该绝, 若命丧当场,也是我自不量力咎由自取。”   “行。”修士嘲讽地瞥了一眼小断指,便宜都叫他一个人占了、还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   “但付长宁你记住,我点头是因为给你面子,而非不追究那断指的罪责。”修士直视小断指,眸色纯粹切冰冷,“喂,躲在女人身后的孬种。你记好了,我从无边崖出去那日,就是你丧命之时。”   修士右手执起烟杆子,烟杆子发出耀眼亮光。光条延伸成无尽剑气,空灵、澄澈剑意瞬间袭遍无边崖。   抬起烟杆子对着空气轻轻一划,空气便被撕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稍微停滞一下,然后猛地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死死地压向付长宁。   所到之处摧枯拉朽。   付长宁额间覆上冷汗,脚步竟下意识退缩。   察觉到后,她又立即回到原地。   这剑意极其清澈,她周身的空气瞬间变得稀薄。   付长宁睁开混沌左眼,试图找出修士这招的弱点。   头皮发麻。   惊了,世上居然有没有弱点的剑招!   根本没法躲。   一闪而过的空隙,她看到了,修士出手的时候脸上是毫无情绪的。眼神空洞,如人偶娃娃无悲无喜。   付长宁苦笑,小断指,你要害死我了。   突然,一束青色剑光从付长宁身上迅疾飞出,与修士的相撞。   剑气裂成无数碎片以无边崖为中心呈放射状散出去,一直持续了半柱香时间。   这一天,世界悄悄暗潮涌动。   几乎所有宗门高层聚在一起会谈,谈话内容无一例外,是那个传说中一百多年前被关在无边崖的天才修士。   无边崖上的人却毫无自觉。   付长宁有点儿回不过神。   活了?!   她从修士这一剑下侥幸活了下来?!   多亏了那一束青光!!   但这青光从哪儿来的?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个护命宝贝?   付长宁松了一口气,躬身行礼,“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只是修士的表情有些不对,像是吃了哑巴亏一样,盯着手里的烟杆子发愣。   “前辈?”付长宁轻声询问。   烟杆子有轻微的颤抖。熟悉的路数,是花兰青吧。   明明花兰青更强,却在两剑交接中敛去自身痕迹,把他推到台面上当出头鸟。   一如既往地死道友不死贫道。   性格真差劲。   修士单指按上烟杆子平了颤抖,插进腰间,对付长宁说,“我以为你诓我呢,没想到你真的认识他。”   “谁?”付长宁不明所以。   “花兰青,不然还有谁。”修士脸上带了一分同情,“跟他有仇的人向来死得很惨,跟他交好的人至少生不如死,你是哪一种?算了,哪一种都无所谓。一句忠告,离他远些,否则小心一尸两命。”   修士视线在付长宁腹部停留了一会儿。她才多大,就要当娘了。他都这个岁数了,还没谈过一段甜甜的恋爱。心酸死了。   付长宁顿了一下。他要是知道这第二条命是花兰青的会是个什么表情,有点儿好奇。   修士被摆了一道本就心情不佳,眼下又觉得自己好可怜一单身狗更加惨了,甩袖离开,“天意如此,你二人命不该绝,走吧。”   走了两步不忘回头叮嘱,带了一些小心翼翼,“你要来看我哦。不能因为金金没去引路就索性不来了,你不来我会难过的。”   话虽如此,修士却没抱什么信心。   “前辈要是不嫌弃我,我定常来叨扰一杯清茶。”付长宁说。   修士没回头,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快走。   付长宁背着小断指下了镜壁。   两天过去了,不知道城镇里是个什么情形。   得尽快赶回去。   “小断指,你的肉顶到我了。”付长宁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是有一些畅快的。没爽多久,心中生疑。   他哪里来的肉?   两天就能让一个精瘦的人长出小肚腩?   “是吗?那我换个地方。”小断指从衣襟里掏出金羽翠环鸟肉,插到后领里。   付长宁一回头,面前赫然放大一个白条死鸟头。   “呀!!!”付长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瞠目结舌,“你不好好安葬就罢了,竟然揣到怀里带了出来,脑子有毛病吧。”   “凭什么喂给土吃就可以,我吃就不行。”小断指又不理解了,反过来劝付长宁,“盐撒都撒了,别浪费。”   付长宁:“.......”   城镇里。   居民之前忌惮梦会成真,强撑着不肯睡。在亲眼目睹鸡翅木绕花窗花于青铜鼎里焚毁以后便放下心来,绷紧的那根线得到松弛,回屋拉上被子睡他个昏天暗地。   睡着了,就会做梦。一开始做梦时是有些提心吊胆的,但,梦不可控。   有人在梦中逞凶斗狠、烧杀抢砸伤人性命,有人喜欢被注视,在梦中将家门口当妓场、寻求别样的刺激,有人将光天化日里不敢做的都做了个遍......   一夜之间,这座城镇沦为滋生恶欲的温床。   而所有不堪入目的事儿都在天亮后的第一缕晨光中无所遁形。   是梦,就有醒的时候。   悔恨、懊恼、羞耻、绝望、愧疚......百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面对已经发生之事,居民束手无措。   于是城镇里同时出现了这样的景象。漫天白纸黄符,但凡风过之处,皆是白色丧服与经幡。与经幡擦肩而过的是囍庆的吹吹打打声,新人着红衣哭丧着脸,唢呐却叫得欢快极了。道路两侧居民腋下夹着木板、手中提着泥桶爬梯子上房,一边修补在打斗中损毁、烧坏的屋子,一边唏嘘世事无常。   短短两天,所有居民都变得形销骨立。   居民先前对方澄有多敬仰爱戴,此刻就有多恨。   “方澄蠢笨,想出这么一个害人的火烧鸡翅木绕花窗花法子。瞧瞧这满城丧气,都是她一人做的孽。”   “哼,她眼里只有自己那礼乐殿殿主之位,哪儿管平头百姓死活。明明付长宁都那么劝她了,她偏生为了一较高下而孤注一掷。”   “说到底还是贪呗。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拎不清自己的斤两。”   “既然付长宁能预测结果,那她会不会有解法?要不我们去求求付长宁?”居民顶着黑眼圈哭诉道,“我这几天都没敢睡,拿浆糊把眼皮往脑门上粘呢。”   客栈二楼,方澄脸一阵儿青、一阵白,关上窗户,将满城的嘲讽埋怨隔绝在外。手心发凉,贝齿咬破了唇瓣犹不自知。   他们遭罪,她难道就不委屈吗?   她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谁?不都是为了居民能早日从噩梦中解脱出来。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她初衷是好的呀。平白得了一身骂。居民不安慰她就算了,哪儿来的得脸责备她?   付长宁回来付长宁回来,就算付长宁回来,又能做什么呢?这漫天的术法她都没办法,就凭付长宁那半吊子水平,丢人现眼还差不多。   大街上传来三三两两居民交谈声。   “付长宁现身了,就在玄武大道青铜鼎旁。说是要消除漫天窗花,中止噩梦。”   “你觉得可信吗?”一人迟疑道,他可不想有了希望又失望。   “这话说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轮得到咱们信不信?”另一人嘲笑对方假清高,“现在门口的狗闭眼都得做梦。付长宁要是真能让我不做梦,让我好好睡一觉,我给她在村口立个金身像,天天烧香拜她。”   “咱们去看看吧,她要是能除噩梦,我也不拜佛祖改拜她。”   “丑话说在前头,她要是再向方澄那样害人,我就砸了她的礼乐殿。”   “......”   一点儿人相信,一点儿人不信,大多数人跑去看热闹。总之不管目的如何,玄武大道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无一例外,视线全数集中在一身鹅黄色衣衫的付长宁身上。 第70章   短短两天, 天空中窗花咒术快速扩张,浓郁得几乎要掐出实心来。咒术似阴沉的铅灰色雾霭碎片弥漫在城镇间,明明是大中午, 却天高不见日、叶深不看绿。   像是从头到脚压了一床极为厚实的棉被,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方澄推开一扇窗户,双臂环胸,盯着玄武大道中心的付长宁。   经算子收到信儿, 百忙之中抽身过来, 脚勾起椅子一屁股坐下去, 寄希望于付长宁。这场窗花祸事牵扯面积实在太大,若能在此中止,简直是功德无量。   刚坐下便感到周身骤然清寒, 扭头一看, “聂倾寒?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下巴微抬。随侍弟子领命,搬来两个凳子。   聂倾寒板着一张脸,撩起衣摆径自坐下, 经算子这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同样面色不虞的程一叙。   两人指尖凝气,想来刚动过手。   聂倾寒报复心重, 程一叙咬上谁就死不松口,这俩都是极为难缠的主儿。夹在他们中间容易被波及,经算子头顶压力有点儿大, 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   付长宁等到午时三刻、阳气最重之时摊开掌心, 一人高的硕大符咒直直地飘到空中, 她借阳气催动符咒。   符咒发出十分醒目的红色亮光, 亮光所到之处, 漂浮着的雾霭碎片当即凝滞、认主一般向着符咒冲过去。   像无数条深不见底的黑色长河汇聚在中心的那一抹鹅黄色身影上。   这‘万川归海’的景象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震撼不已。   最先是一线阳光穿透黑幕射出, 似烟头把黑色幕布烫开一个窟窿, 然后窟窿星火燎原一般迅速蔓延,直至将幕布烧尽。   天光大亮!   “啊啊啊快看,是太阳!”   “阴云散了,太阳出来了,这下子正常了!”   “我们终于摆脱噩梦了!”   “付长宁万岁,我要给她立金身点香火!”   “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付长宁万岁!!”   ......   众人的欢呼声似浪潮一波儿叠着一波儿,压抑了几天的沮丧、怨怼、绝望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借着此刻的感激、兴奋一股脑儿全数叫吼出来。   而这个突破口,是付长宁顶着众人的不解与冷言冷语一点点亲手撕出来的。   众人对付长宁的感激敬意也顺势冲到了顶峰。   这种敬意几乎无人能撼动,仅仅是远远地听着,就令人心神颤抖、头皮发麻。   方澄放在胳膊上的手渐渐地收紧、抓皱了衣物,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确确实实被震撼到了。   经算子露出这几天来的第一个笑,撑着椅子起身,揽着付长宁又高兴又欣慰,“长宁做得好!比你师兄强多了。”   聂倾寒久久不能回神。视线停在付长宁身上舍不得移开。   付长宁三年的陪伴早已深入骨髓,他清楚她的活泼乐观、温和良善,也知道她的偶尔害羞、自卑胆怯。   面对众人的指责谩骂阴阳怪气儿,她多是局促不安的,然后打碎了牙和血吞、再摆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今天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护着她的。可看起来,她并不需要。   玄武大道上的她自信张扬,一抬掌,金色符咒顶天立地,扫浊瘴、清天光,万千恶咒尽归掌心。   聂倾寒平生第一次同众人一般对一个人心生敬意,且这个人还是他的心上人。   “长宁,恭喜你。”聂倾寒上前两步。有些心跳加快,衣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得收拢。   聂倾寒愣了一下,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也有毛头小子的青涩紧张了。   倒是不觉得讨厌,反而有些心痒。   付长宁摆了摆手,嘻嘻笑道,“同喜同喜。我能成事儿,还得托您的福。要不是前两天你在方澄面前放我一马,我哪儿有今天呢。”   她误会了。   聂倾寒笑意微敛、眉头皱起,“长宁,那天我是来调查窗花之事。我到这儿以后才知道方澄在这里,你更是突然闯过来......”   “哦哦明白的。”聂倾寒话还没说完,付长宁便毫不客气打断,语气十分敷衍。   她并不想听他与情人的百般纠葛、转角还是遇到你的故事。这种故事只会提醒她,她夹在他们中间上跳下蹿的样子可笑极了。   “你明白什么!”聂倾寒语气很差。   付长宁吓了一跳,怎么突然间脾气这差。   呿,果然他只有对着方澄才露出温情的一面。无比庆幸她放手了。   程一叙上前两步挡在付长宁身前,凉凉道,“你冲她发什么火,当谁都愿意听你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么。恶心狗还要看主人点不点头。”   “有你什么事儿?”聂倾寒道,“我劝你先顾好自己。无边崖异动,里面那位说不准就要突破桎梏。他要是出来,你觉得他会放过亲手送自己进去的人?”   程一叙咧嘴露齿笑了一下。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动作时候动怒了。   看吧,聂倾寒行事之无理取闹,连程一叙这个铁石心肠的都看不下去了。付长宁连连点头,顿了一下,说谁是狗呢?!   “程一叙,你是损他还是损我?”   程一叙头也不回,“我替你出头呢,看不出来?”   嗯,你也没否认自己在损我。   经算子朝付长宁摆了摆手,‘这两人不对盘,你但凡有点儿眼色就别掺和,别上赶着当炮灰。’   付长宁想想也是,“经此一役我元气大伤,胳膊腿啊疼得不行,我需要静养恢复修为,就先告辞了。你们继续,继续。”   付长宁离开玄武大道。   听经算子说,她走之后两人大打出手,闹得比窗花之祸时更严重。多亏弼主路过调停,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才心不甘情不愿罢步停手。   小断指进城后没跟着付长宁。   他饿了,要烤鸟,城东的野林里柴火最多。那里有一个破败的土地庙,吃完了还能裹着干草睡一会儿。   捡柴、点火、烤鸟,一气呵成。   小断指吃着烤鸟,嚼烂了碎骨咂汁水,边吐骨渣边往土地庙里走。   不怎么好吃,像嚼木头一样,要是再肥一点儿就好了。   庙里有人跪在蒲团上对着土地神像叩头。   是个五十上下的中年种地男子,身形瘦弱,有点儿大龅牙,衣物上都是补丁,鞋底沾满了厚厚的泥。合掌作揖的指缝里也是黑色的陈年旧垢。   右手边放着失了半截把的卷刃锄头。   “土地神,我家闺女身子本来就要汤药吊着,差得很,这成宿成宿的噩梦做得她眼窝凹陷发青、瘦成皮包骨头。我是真的怕她还没病死、就先硬生生给熬死。”   大龅牙把准备好的贡品橘子、馒头放到破瓷碗里,推到土地神像前,虔诚地连叩三个响头,“东西我都献给土地神了,求土地神显显灵,除了这噩梦吧。求求土地神,哪怕看在这吃食的份上也让我闺女好眠一晚。”   小断指道,“不过是个破泥胎,真把自己当神了。你有求它的功夫,不如去给你闺女一闷棍,自然安眠。”   哪里来的浑小子,满嘴胡咧咧什么,怎么能对神不敬!   大龅牙忙跳起来捂住土地神像的耳朵,念叨着,“有口无心有口无心,您别听他的。”怒目而视瞪着小断指,“我警告你,你再咒我闺女我打死你。”   小断指拾起橘子往嘴里送润喉,馒头也没放过,在衣襟上擦了两下揣到怀里。   大龅牙大惊失色,忙跳下来抢,“那可是给土地神的贡品,是我攒了三天的口粮才换来的,你别动,快还给我。土地神生气了不救我闺女了可怎么办。”   “还?你说是你的它就是你的吗?贡品上可没写名字,无主的东西谁拿到就是谁的。”小断指身手灵敏,把着大龅牙耍得团团转,“贡品明明是我的,你别仗着年纪大倚老卖老抢我东西。我年轻力壮,有得是力气和精力,不打你已经是给你面子。”   大龅牙毕竟上了年纪,追的过程中不小心绊倒,被锄头割伤了小腿。抱着腿胡乱地咒骂小断指,骂他有爹生没娘养,断指废物......怎么难听怎么来。   吃完贡品手指在衣摆上擦了擦,小断指一点儿都不生气,毕竟说得是事实。   然后一脚踢裂土地神泥像。   大龅牙吓得呆若木鸡。   “与其求这没用的泥胎,不如去玄武大道跪一个身穿鹅黄色衣服、叫付长宁的女子。”小断指认真建议道,“她蠢得很,你一跪,她保准心软,忙不迭给你治闺女。”   小断指吃饱喝足回到礼乐殿。   他从侧墙翻进去,没告诉任何人。   耳朵很好使,路过付长宁房间时听到一些异样声响。   透过窗户,他看到付长宁蜷缩在地板上,额间青筋暴起,贝齿紧咬、双臂颤抖,似是忍着极大的痛苦。   付长宁看到小断指了,“我没事。前辈的剑气伤到我混沌左眼,窗花咒术沾惹阳火又过于浓重,我一时之间难以炼化。无碍的。。”   她在玄武大道说的话是真的。   五指撑地,颤颤巍巍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地走着。每一步都几乎要摔倒。   手扶上窗户,慢慢关起来,对小断指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对不住,吓到你了吧。我保证不会有下次。”   他害得她被修士剑气所伤,难以炼化符咒,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哪根筋搭错了给他道歉。   小断指愣神的功夫,一个穿青色衣服的斯文俊美男子疾步而来踹开门,去抱付长宁。莹白的手指执起付长宁下巴,薄唇覆了上去,淡青色修为源源不断送进付长宁身上。   唇齿交接,却无半分暧昧。   小断指看不懂,但大概猜到男人在帮她。   是山桃镇和她住一起的那个男人,她叫他‘辅事’来着。 第71章   付长宁双眸紧闭躺在床上, 虽然人还没意识,但脸色红润证明疼痛缓和了很多。   辅事给她盖上被子。   腹部稍微鼓起来一点。   是开始显怀了吗?   不过几天没见,它就变了个样子。   总觉得错过了它的成长。   小断指把馒头捏变形, 又揉搓复原。反复了好几次,才探着脖子问道,“她怎么样?”   辅事理好她的发丝,淡声道, “有眼能看, 何需问我。”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不疼?”   辅事意外, 视线移到小断指身上。   眼中向来只有自己的人也会看到其他人皱起的眉头?   “你知道土地神吗?”辅事道。   “你让我拜那泥胎?那玩意儿有用才有鬼了。”小断指皱起眉头。   “最初的人形泥偶就是用来顶替人的病痛疾苦的。泥偶由百家灶泥捏成,受人供奉,拜的人多了, 就逐渐成为土地神。”辅事道, “这只是一个传说,但百家灶泥确实不凡。灶泥沾人间百态烟火,收集百家灶泥做成付长宁模样的泥偶, 能将窗花咒术尽数导过去,解了她的痛。”   “我怎么从没听过这法子?”   辅事微笑, “书上写过,你可以去翻一翻。”   “......这样啊。”   小断指一直不理解付长宁为什么会看上辅事。辅事文文弱弱的,感觉杀鸡都费力。付长宁挑男人的眼光真是一言难尽, 这种提一桶水都多喘两口气的男人有什么好。   可他越与辅事交谈, 越觉得这个人深不见底。   小断指突如其来挨了一记耳光。   耳腔空鸣一瞬, 脸火辣辣得疼、肿得老高。   唇角带血。   谁打的?!   环视四周。   这里没有旁人, 只有辅事。   难道是辅事?   可他连衣角都没动过一丝一毫。   一个气质温和、一辈子都不跟人脸红脖子粗的人, 可能吗?   小断指迟疑问道:“你打我?”   辅事:“不然呢。”   视线移回付长宁身上, 又给她掖了掖被角。   辅事在迁怒, 为了付长宁迁怒于他。   小断指手背擦去唇角血渍,眸色平静毫无波动,“站着让你打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他走了几步上前,把馒头放到付长宁枕边。瞧了她一眼。   她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紧皱起。   “放心,不会让你再疼的。”他蹲在她床边,轻声道。   小断指偷东西很拿手,更何况偷的还是灶泥这种不值钱的东西。不过两个时辰,扛着一个冒着土气的麻袋回来。   拎着麻袋两角一提,泥块哗啦啦地掉了一地,土气飞得漫天都是。   辅事眉头微蹙,抬袖遮鼻。   “你那是什么表情?还不快捏泥人。”小断指催促。   辅事蹲下来拈起一块泥,指腹搓了搓,随手扔了,“这泥用不了。”   “啊?你的意思是这泥是假的?不可能!这些都是我从灶膛里一点点敲下来的泥,怎么会有假。”小断指道。   “在灶膛里的才是灶泥,你偷来的不过是一些普通的泥。”辅事说。   小断指拧着眉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去求,求人家同意把灶泥给你,直至求满一百户,拿到百家灶泥。”辅事起身,回屋陪着付长宁。   说这话的辅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看他的眼神和看地上的泥土块没什么区别,令人不舒服。   除了自己家,小断指没走过正门。长这么大也没求过人。   习惯性翻墙进去,见人张口就道,“我需要你家灶膛里的泥,我求你,希望你不要不识好歹。”   自家院子里多出来了个陌生人,主人家以为哪个打劫的找上门来了,吓了一大跳。没等小断指把话说完就顺手抄起靠在墙上的钉耙,不由分说把人杈了出去。   边杈边骂,“哪里来的小贼抢到我头上了,赶紧滚出去!出去!离开我家院子,否则我杈花你的脸。我给你说,我手里的钉耙可不是吃素的。”   一点泥而已,又不是要他的钱和肉,至于这么大火么。   钉耙胡乱怼在他身上,小断指连连后退,拧着眉毛试图解释,“胡说,我哪儿抢了?我明明在求你给我一点儿泥......好、好,我这就离开,你别杈我。”   主人家目瞪口呆,“啊?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那我看你这辈子什么都求不到。快滚吧!”   大门“砰”地一声在眼前关上,小断指被推了出来。   低头一看,腰间被钉耙抓破了皮。   小断指视线移到隔壁邻居。   他吸取教训,他是来求人的,不能爬墙得敲门,还得客气点儿,于是屈指笨拙地敲了敲门。   “谁啊?大晚上的敲什么敲?”   门内,单脚落地声和木棍磕在砖地上的声音交错响起。要么是个跛子,要么腿脚受了伤。   开门的“吱呀”声传来,小断指单刀直入,“我求你给我一些灶膛里的泥,我好友生了很重的病,要泥去治。”   “是你!”大龅牙先是惊讶,而后怒气涌上头。要不是这小子抢他贡品、有意捉弄,他也不会割伤一条腿。   “别说泥了,我连一丁点儿土都不会给你。”大龅牙咬牙切齿道,举起木棍结结实实地抽了小断指一下。   大龅牙知道小断指有多灵活,若不是小断指站着不动,他的木棍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许是打得狠了,木棍裂了细缝。大龅牙的气儿也跟着勉强收了些。   跛着脚回家,然后“哐”的一声咂上门,“快滚。”   小断指的手放在门框上,门夹上他的手指发出一声闷响。   大龅牙忙把门拉开一条缝,凑近端详,见只青紫没断才把心揣回肚子里,“诶呦,你本来就是个断指。要是再被我家门砸断几根,那可真就是废物了。”   小断指说:“我求你给我灶膛里的泥,我好友生了病,需要它治。”   大龅牙长这么大没听过灶泥能治病,狐疑问道,“什么病?这脏玩意儿要怎么治?”   小断指把辅事说的百家灶泥说了一遍。若是辅事在场,一定会发现小断指只听了一遍便记得分毫不差。   “你不是不信这个么,还说拜土地神没用,一脚踢翻了土地神像。”大龅牙觉得好笑,有意讥讽他,“怎么,短短一天,就转而成为信徒?”   “没,我不信。”小断指斩钉截铁。   大龅牙却是愣了一下。   明明不信土地神,却为好友求尽百家灶泥。   大龅牙关上门。   小断指视线移到隔壁。一户人家隔壁还有一户人家,这个村庄问完了,还会下个村庄、下下个村庄,他总能求到百家灶泥。   正要屈指去敲门,突然身边传来“吱呀”一下开门声。   一个扎实的小布包砸到他后背上,那门又“哐”地关上,然后利落落锁。   小布包掉到地上跳了两下才滚停下来。   差不多拳头大小。   小断指捡起来解开一看,是一块还热乎的灶泥。   唇角勾起一条浅浅的弧度,浅到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第二天一大早,小断指回来了。   背后的草篓里背着五花八门的布包,足足一百个。交给辅事。   辅事和好了泥,拌着九月九日那天摘下来的麦秆捏出了模样酷似付长宁的泥偶。   泥偶放在付长宁怀里。   她身上的窗花咒术慢慢转移过去,眉头也逐渐松开。   小断指放下心来。   他觉得辅事对付长宁不是全然无意,脸上的巴掌印是证据。   辅事先在意付长宁的病情,安排好解法后才来秋后算账。   门口有动静。   “谁在那里?”小断指问道。   方澄捂着唇难掩惊讶。   她难得回一次礼乐殿,瞧瞧她看到了什么。   付长宁受伤了一次伤导致身上的妖气外泄,她有身孕了,妖修的种。   脏死了。身怀孽种的付长宁还有资格成为礼乐殿殿主吗? 第72章   方澄很努力在压制了, 但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上扬。   她昂首阔步往前走,衣袖里的手因兴奋而紧紧握着。   与付长宁私通的妖修不是旁人,竟然是辅事。   辅事向来高高在上, 众人不可直视。他只对好友之女关爱有加,原来是这么“关爱”的。   方澄是忌惮辅事的,甚至有些惧怕。即便知道辅事的私情,她第一反应也是担心听到了不该听的而惹麻烦上身, 而非手中多了一个可以威胁辅事的把柄。   但很快, 这种惧怕就淡了下来。辅事身上有咒文, 那是专属于妖修的、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对人修出手的约定,对他有绝对的约束力。   再可怖的东西,一旦关在笼子里, 那他的可怖就大打折扣。   看, 辅事只是瞥了她一眼,便移开目光。   “你是谁?来我家干什么。”小断指道。   “你家?你住这里?你就是被经算子赶出来的那个小贼?”真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付长宁是个脏的, 身边围绕的都是臭的。方澄心情好,眉飞色舞, 下巴高高地扬起,“抓奸。”   见小断指面露疑惑,方澄不介意把付长宁的丑事儿散得人尽皆知。故意扬声戳付长宁痛点, “礼乐殿殿主付长宁不知廉耻与妖修有了首尾, 早已珠胎暗结。她以为藏着妖气便能瞒天过海, 却不想太阳底下藏不了什么腌臜事儿, 让我逮了个正着。”   又道, “我估摸着付长宁没那个脸继续做礼乐殿殿主。她一走, 新殿主就是我。我心地可好了, 到时候给你留个小房间。”   小断指懵了一下,人裂开了。   辅事竟然是妖修?!   他清楚人贵、妖贱,也心知肚明付长宁和辅事不清不楚有一腿,但他不知道辅事是妖修。   与妖修搞在一起,付长宁名声尽毁,前程算是走到头了。   礼乐殿这个新家他满打满算还没住满一天,就要没了吗?   小断指有些忐忑,揪着方澄的衣袖确认道,“你真的会给我留个小房间?你能保证不会赶我出去流落街头?”   方澄按下不愉,借着整理衣服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抬指扫了扫小断指碰到的地方,径自走向辅事。   小断指刚抠了一晚上的灶泥,掌心、指甲缝里都是黑灰。脏得有些让人倒胃口。   小断指一点儿都不介意方澄的嫌弃。嫌弃他的人多得去了,方澄算老几。   但她的嫌弃可能会让他失去住的地方,这不行呀。   小断指盯着方澄的背影迟疑好久,还是决定不改了,跟着付长宁。方澄说会给他一个房间,而付长宁承诺会养着他。   方澄踩着得意的步子正要与付长宁对峙,突觉一阵凉意从身后贴地快速而行爬到她肩上。   扭头一看,小断指不知道什么时候踩在她的肩膀上,一根削尖的树干对准脖子。   “你别乱动,我只想让你说不出话。”小断指避开喉咙间的致命伤。   方澄哑然失笑。   区区一个普通人,哪儿来的自信能伤到她。   “讶!”小断指脚下人影瞬间走空,他跌落下来。   视线正搜寻着方澄,后背便狠狠地挨了一记力透胸前的穿心腿。   轻微“咔嚓”几声,想来是肋骨断了。   然后整个人撞向内堂在地上拖行五、六米。   眼前有一瞬间的发黑,后背剧烈疼痛过去以后,是火燎的灼热感。   第一次是付长宁。   第二次是经算子。   今天是第三次被人揍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的身手有些不够看了。   去做修士吧。   做修士能保住自己住的房子。   窗花咒术发作的时候,付长宁疼得厉害,脑子昏昏沉沉像一锅粥,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下巴被人抬起来,两片冰凉的东西贴上她的唇,一股清澈的气息渡了进来。疼痛得到暂时的舒缓,但还是张不开眼睛。   又过了很久,一个凉中带湿的东西被塞到她手里。似乎是泥捏成的人形娃娃。   泥娃娃在呼唤窗花咒术,她感到窗花咒术从自己身上渐渐脱离、涌了过去。   付长宁睫毛微动,睁开了眼睛。   辅事利落的下颌线延伸到耳朵,随着侧头的动作,颈项上出现了一条明显的线一直延伸到衣领里。手里端了一杯水。   “醒了。”辅事脸上在笑,看到她醒了没有一丝意外,当然,也没什么惊喜。   像是等着她醒。   “你怎么在、这儿。”付长宁张口,喉咙里像吞了一口香灰粘住嗓子。   辅事把水递给她。   温热的。   如果不是一直坐在这里看着她,是不会把水控制成她醒来就能喝的温度。   啧,一直在这里看着她的还有方澄。   方澄脸上的鄙夷和取笑毫不掩饰,甚至还有一丝的丢脸。   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丢了方澄的脸。   付长宁心中怪异感升了起来,逐渐察觉到不对。心悬起,“你看什么?”   “虽说辅事皮相精致、气度不凡,可他到底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妖修。你自小在礼乐殿千恩万宠地长大,怎么会自甘下贱委身于妖修,还珠胎暗结搞出一个孽种。”方澄原本是想故意让付长宁没脸,结果越说越上火。   礼乐殿的脸真的是让付长宁撕下来扔到地上去踩。   “趁众人没发现,我劝你自己放弃殿主之位。否则一旦被戳穿,礼乐殿所有人都跟着你蒙羞、在天下人年前名声扫地无地自容。”   方澄果然知道了。   付长宁脸拉了下来,放在床铺上的手无措地捏紧。要怎么才能堵住她的嘴巴。   威胁她?把她生生世世困起来?但是吧,这行为叫杀人灭口,罪加一等。   求她放过自己?做什么春秋大梦。换成她发现方澄怀了妖修的种,一定往死里踩,不闹得方澄人人喊打成过街老鼠绝对不算完。   一只大掌覆盖上了她的手,是辅事。   许是刚拿了杯子,他的手不再冰凉。温温热热笼着她,付长宁绷紧的手指不知不觉间放松了下来。   除了三天一次,她总是忘了孩子辅事也有份。现在突然意识到,她身边还有个可以商量、适当依靠的辅事。   “孽种”二字话音刚落,方澄便感觉到一阵很有压迫感的视线盯着她。是辅事!   她后背衣服湿了一层,下意识后退两步,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但她心里门儿清,这点儿东西哪里会能拦得住辅事。   作者有话说:   赶高铁,今日份比较少。明天补上,么么哒。 第73章   按照约束, 辅事不能亲自动手伤她性命。但没说不能通过第三方动她,比如教唆他人去做之类的。   “辅事,你若是在盘算怎么让我闭嘴, 那你趁早死了这心。”方澄下巴高高扬起,“这件事我已经修书两封传了出去,一份传给弼主,另一份传到宗门里。算算时间, 宗门应该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我若不能从这里完好无缺地走出去, 那继人修妖修苟合、怀上孽种之后, 明日饭桌桑最大的谈资便是辅事付长宁这一对奸夫□□被人撞破丑事后杀人灭口。”   又是“孽种”。   辅事睫毛微垂,敛下情绪。   方澄越说嘴皮子越活,突然眼前闪出一个黑影。   青脸、黑纱覆面, 脖子高高仰起、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吊起来, 脚尖绷直成线悬空在地面上方三寸位置。露在外面的手枯瘦苍白,皮紧紧地吸附着骨头。   阴兵?!   方澄见过阴兵,却是第一次离它这么近。整个人头皮发麻。   一个黑影虚化成三人。   两人的手从左右两边钢筋一样扣住方澄让她动弹不得, 一人僵硬地扬手,“啪”“啪”地抽方澄的嘴。   方澄扭着身子吱哇乱叫, 既屈辱又怒气冲冲,“辅事,你敢打我!好, 好, 你休想我闭嘴, 付长宁被一个低贱妖修辱了身子的事儿我绝对会传得天下皆知。”   辅事表情不变, 睫毛连抬都没抬一下。   室内只留“啪”“啪”的抽嘴声。   疼痛反倒让方澄清醒, 逐渐觉得不对。事情已经发生, 照辅事的性格应当会拿出后手、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他哪儿来的时间留在这里羞辱她?   除非辅事根本不在乎她将这件事宣扬出去!   可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方澄回想了一下,眸中闪过诧异。   “孽种”。   付长宁腹中那一块肉于辅事而言有那么重要吗?比辅事之位还要重要?   辅事:“如你所说,太阳底下没有秘密。我既然做了,就不介意被人知道。”   右脚腕搁在左膝盖上翘着二郎腿,辅事抬头瞧方澄,视线自然上移,一双眸子像嵌了玻璃渣,一触便会被割伤,“你口中那两个字让我不痛快,所以接下来我会让你不痛快。当我消气,阴兵自然停手。”   “啪”“啪”声错落有致,方澄的脸很快肿了起来。   付长宁有些难过,眼睛发酸发胀。   事儿传出去,她名声可以直接扔到泥里。礼乐殿殿主算是做到头了。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屁股还没坐热就要给下一个人腾地方。   突然脸颊一温。   辅事抬起手背蹭去她还没来得及落下的眼泪。   他觉得她笑起来会好看些,“付长宁,把所有事情都往我头上推。新婚之日奸污你的是我,让你身怀有孕的是我,我更是强迫你三天一次委身于我为我诞下孩儿。也许有人会在你背后指指点点,也许有人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你,但你会受到所有人的同情,礼乐殿殿主之位也会保住。”   辅事歪着脑袋想了想,提醒道,“你可以尽情利用这份同情去得到你想要的,但记得注意时效性。同情这东西,变成嘲笑只需要很短一段时间。”   付长宁愣怔不已。他把她安排的妥妥当当,那他呢?   “妖修奸污人是死罪,你不要命了?”   辅事笑了一下,“我会安然无恙。宗门需要我,他们处理不了的事情须得我来处理。而且,宗门未必打得过我。”   付长宁更加难过了。谁让她在方澄面前漏了陷,才会害了辅事。愧意似密密麻麻的小蚂蚁爬上心头。   “你在愧疚吗?不必的。”辅事右手虚握成拳支着太阳穴,笑道,“我放任方澄把你我之事宣扬出去。”   付长宁错愕不已,“你看见她了?为什么不阻止?”   “先是镜壁之上,再是玄武大道,你都出事了。三天见面一次,我顾及不到的地方太多。”辅事认真道,视线自然下移到付长宁微凸的小腹,“而且,它似乎最近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样子。我不愿意错过。”   辅事的话似一道温热的暖水缓缓流进心间,这次四肢百骸都是暖的。   付长宁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支支吾吾避开,去扶小断指。离近了才知道他伤得有多严重,“你没事吧?”   小断指反手按住付长宁手腕,凑过去,直视她的双眼,确认道,“你说要给我房子住,会养我,我记得可清了。你不能因为没了礼乐殿就不认账。”   小断指贪婪且唯利是图,方澄那么一问,付长宁心里咯噔了一下,转头就跟人跑这种事小断指绝对做得出来。   他的反应让她意外且有一丝喜意。   “认识这么久,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除非你自己要离开家,不然我们一直住在一起。”   小断指放下心来,把全身重量交给付长宁,靠着她,“我这个模样是不是太窝囊了?”   “谁说的,你拿树枝抵住方澄脖子时洒脱又帅气。”付长宁笑嘻嘻道。辅事瞥了这边一眼,眉心蹙了起来。   手中泛痒,想把小断指从她身上撕下去。   他的不痛快不是已经从方澄身上寻回来了吗?干什么又摆出这幅脸?她没哪里惹到他吧?   突然从天而降一个黄色光球挡在方澄面前。   “住手!”来人道。   阴兵如烟散开退避。   弼主皱着眉头道,“辅事,怎么能掌捆同宗弟子?你做得过头了。”   方澄劫后余生,扯着弼主衣袖就告了辅事一状,“弼主救我,我撞破了辅事和付长宁的丑事,辅事要杀人灭口,你可不能让他得逞。”   “是弼主呀,我们好久不见了。”辅事侧过头浅笑道。   宗门上上下下都在谈论一个劲爆的事儿,碰面后不聊几句那事就浑身不舒服,显得跟不上潮流。   “听说了吗?前几天破窗花、除恶瘴、救一城的礼乐殿殿主付长宁怀孕了,腹部鼓起来一片,都显怀了。”   “我记得付长宁是聂倾寒的道侣吧。聂倾寒大婚之日抛下她去追珠玑仙子方澄,我以为两人恩断义绝,原来再续前缘了。”   “续个鬼!付长宁在外面找了个奸夫报复聂倾寒,那奸夫还是个妖修!”   “啊?不可能吧!再怎么报复聂倾寒也不至于委身低贱的妖修,这纯粹是糟践自己。”那人一脸不可置信,狐疑道,“而且,她不嫌脏吗?怎么睡得下去。”   “谁说不是呢,付长宁又傻又可怜。”那人压低声音道,“你就不好奇那妖修是谁吗?”   大多时候,妖修在人修眼中不过是一个物件、一个玩意儿。人们通常讨论谁得了个新奇的物件、谁的物件多,重要的是“谁”,而物件本身则无关紧要。   那人只觉得好友闲得蛋疼,“我只好奇付长宁那张脸要往哪儿搁。委身于妖修,我看见她都觉得脏。”   “妖修是辅事。”   “握草!”那人瞠目结舌、惊掉了下巴,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道,“那、那结果呢?”   “宗门议事台正在商议。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宗主、左辅右弼双护法、二楼二殿四主位全到了。”有人抚着下巴,“我估摸着最多一炷香,就会出结果。等着吧。”   息风宁云宗门议事台。   宗主在闭关,议事台主位上放了一个通讯铃。宗门统辖下的左辅、右弼、止戈殿殿主聂倾寒、乱禁楼楼主程一叙、经纬楼楼主经算子、礼乐殿殿主付长宁尽数到齐,互相对峙。   方澄跪在议事台下,将这件事上报给宗主,求宗主裁定。   光球宗主道,“付长宁,本座给你解释的机会。”   弼主跟着道,视线慢慢地瞥过辅事,“付长宁,你别怕,有什么就说什么。宗主坐镇,我也在,没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动你。”   议事台静得吓人。   聂倾寒清楚礼乐殿殿主之位对付长宁而言有多重要,他要帮付长宁。   聂倾寒眸中苦涩,紧闭,再睁开,神情如常,“长宁腹中之子已有四个月,四个月前时值春季、是妖的发情期。莫非是辅事按捺不住荡漾的春心,选了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女来祸害?这么说来,长宁是才受害者。”   说来也巧。聂倾寒一股脑儿把事儿全推到辅事头上,与辅事之计不谋而合。   付长宁把他们的话过了几遍,咂出味儿来。传言果然不假,辅事、弼主面和心不和。宗主不在,二人协理息风宁云多年,有矛盾、生龃龉很正常。但她不知竟然宗主也在忌惮辅事。   解释?   辅事修为高深、智计无双,他们不过是想从她口中听到辅事强上侄女、心术不正的污点罢了。   甚至只要有她在一天,他们就能拿她做筏子名正言顺地对辅事做任何事情。   付长宁看了一眼辅事。辅事立在一侧,眸子微敛。鞋底带泥、衣摆沾土、穿得是那天走的时候的衣服,眉眼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想来这几日都没阖过眼。   明明他一心为宗门,却因妖修的身份而担着沉重猜忌。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有身孕了,辅事的种。”付长宁平静极了,左手抓着右腕、叠在身前,“宗主按规矩办事就是了,不必为难。”   嗯?   辅事下巴微抬,错愕地看向付长宁,这和他们说好的不一样。   弼主愣了一下,道,“你不用怕,尽管实话实说,在宗主面前,辅事奈何不了你。”   这已经是明示了。   宗主道,“付长宁,岐之走得早,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儿,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多谢宗主、弼主关爱。我和辅事虽然谈不上两情相悦,但做那事儿时是心甘情愿的。怀孕是意外,但它是我们共同的孩子。”   辅事心中一动。   他很确定自己是趁‘秉烛夜游’占了她便宜,可听她所言,那天她竟真的是心甘情愿。 第74章   议事台安静片刻。   宗主作出裁定, “即日起,付长宁没资格做礼乐殿殿主。花兰青自废功法青绪诀,以示惩戒。”   呵, 废他的功法,还真敢想。   辅事“呵”了一声,躬身行礼,“花兰青犯下如此大错, 仅是自废功法, 如何能服众。宗主, 花兰青自请辞去辅事一职,只愿我这身污水,染不到宗门身上。”   语罢, 解下腰间的辅事令牌放到桌子上。   弼主是看不惯辅事行事作风, 瞧着他自废功法也不过是想挫一挫他的锐气。但没想过要辅事走。   辅事做事向来漂亮,交给他你可以完全不用担心后续再出纰漏。而且,有些事情只有花兰青能做。他这一请辞, 谁能接手后续事宜。   宗主呵斥道,“辅事, 简直胡闹。你耗尽无数心血才以妖修之身坐到如今这位置,天下妖修皆以你为追逐目标、奋而修炼。你真要自毁道行?”   弼主软了语气,劝道, “请辞不是小事, 你别赌气作出自己后悔的事情。”把辅事令牌塞回去。   辅事避了一下, 手背在身后。说什么都不再接。   “你认真的?”弼主逐渐敛了情绪, 五指收紧握着辅事令牌, 皱着眉头道。   程一叙难掩惊讶, 眉心紧蹙。他虽厌恶妖修, 却也不得不承认,辅事一职没人能比花兰青做得更好。   而且,花兰青是个守规矩的人,宗门规矩似一把枷锁约束着他的行为。同意他请辞,无异于宗门亲手拆了那枷锁。   宗主走了一步错棋。   经算子从听到消息时就开始惊掉下巴。师妹有孕了?妖修的种?妖修是辅事?   好不容易消化完,又一个平地惊雷。好家伙,辅事撂挑子不干了。   经算子行医济世没少在世间走动,没人比他更清楚妖修是个什么待遇。师妹从小在礼乐殿千恩万宠地长大,怎么吃得了那么些个苦。尤其那些“苦”,简直离谱到没人性。   必须把师妹接到经纬楼居住。   经算子眼睛跟淬了毒的针一样暗戳戳地射向花兰青,都是你害得。又看向聂倾寒,这个也逃不了干系。   聂倾寒不言语。椅子扶手上骨节分明的大掌缓缓收紧。   她一直站在花兰青身边。呵,他们二人之前有这般要好吗?   不,长宁心思纯良,也许是为了护花兰青在宗主面前做戏。   聂倾寒面色缓和了一些。   “宗主,宗门事务繁杂,您出关后及时盯着些。”花兰青垂眉敛目行了个礼,又对弼主说,“日后宗门之事,还得劳烦弼主多费心。”   花兰青转身,直直地走向付长宁。   “礼乐殿回不去了,你有什么打算?”邀她同行明显不是一个好选择,他早已习惯饮风咽沙,不愿让她有同样的经历。   瞥向经算子,迟疑了一下,“经算子与你感情深厚,又是医修,与他同住是个不错的选择。或许你.......”   花兰青平地放了一个大雷。议事台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走,此刻全集中在付长宁身上。   付长宁弯起眉眼笑,“师兄对我那么好,我可不忍心连累师兄。而且我要带着小断指,拖家带口去经纬楼像什么话。你是不是想抛下我们娘俩自己走?我给你说,我不会同意的。”   花兰青定定地看着付长宁。当初在天子庙时她脸上的嫌弃此刻再也找不见踪影,她是真的打算跟他同住。   “好,我们走吧。”花兰青眉眼带笑,轻声道。   议事台的结果跟插了翅膀一样飞向各地。不过短短一炷香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付长宁失去礼乐殿殿主之位,花兰青跌落神坛一朝身陷泥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辅事。   两人被逐出宗门,夹着尾巴灰溜溜销声匿迹。   从此礼乐殿没有殿主,宗门再无辅事。路上多了个两个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大话在人前说完了,沮丧一点点从心里流到面上。唉,礼乐殿殿主之位她满打满算还做不到十天。她这短暂的官运呀。   “辅事,我先回一趟礼乐殿收拾东西。可能有点儿多,你得多等一会儿。”付长宁盘算着要拿些什么东西。“辅事”二字叫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我名花兰青,你看着叫吧。”花兰青很体贴,“走,我陪你一起。”   他是不是也应该去一夕海棠拿回自己的东西?   花兰青叫出阴兵,附耳叮嘱了两句。阴兵即刻散去。   小断指背后绑着一个硕大的布包坐在礼乐殿门前的大石头上,里面塞得满满当当,远远看着就像是一只的蜗牛。   瞧见付长宁,抬脚走过来。每一步都是哐里哐当。   付长宁被逗笑了,“噗嗤”一声乐了出来。花兰青也轻笑一声。   小断指拧着眉头,“芥子空间会认主,就算我偷来,到手也不过是一粒废铁。”   “你手脚倒是快。”付长宁想起自己好像有个闲置的芥子空间,挺丑的。   “没消息传得快。宗门晚些时候就要封殿门,你快一些。”殿门一封,里面的东西就成别人的了。她不快些收拾,还有心思笑。换成他,毁了都不会便宜其它人。   “小断指,我给你个活儿。”付长宁笑够了。   “不干。”小断指回到大石头坐下。   “不白干。”   一粒石头一样的东西扔了过来,小断指下意识接住。摊开手一看,手腕粗细、一个指节长,像个铁饼。但上头的纹路流光溢彩,看着像是个芥子空间。   小断指视线黏在上头舍不得移开,“做什么?”   确实是芥子空间,他什么都愿意干!   “陪我进礼乐殿,把所有东西都搬出来。”   “啊?就这么简单?”小断指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干不干?”   小断指握紧芥子空间揣到怀里,点头如小鸡啄米,“干干干。”   毫不夸张地说,小断指把礼乐殿搬空了,东西在门口堆成小山。要不是付长宁拦着,他能把两扇大门都给卸了。   礼乐殿的东西收拢收拢全装到一个珠花样式的芥子空间里,付长宁问花兰青,“你有没有什么需要装的?一起放进来。”   花兰青掌心躺了一个木瓜大小的布包。布包里是从衣服上拆下来的金银线、玉髓、灵石等零碎物件。   掂一下,轻飘飘的。   阴兵真的有认真在搜寻吗?居然只有这么点儿。   付长宁见他神情低落,忙解释道,“我没想碰你的东西,就想帮你装一下而已。”   花兰青摇了摇头,“我做辅事几十年,到头来就只有这么些东西是属于自己的。就算是去种地,这么些年也好歹能攒个半屋粮食吧。”   把布包给付长宁,轻声道,“先给你这些,日后我会好好积攒。”   付长宁愣了一下,有些受宠若惊。   像是布包烫手一样,她胡乱塞进芥子空间。   嘴上占便宜,“那就积攒多一些。若是个女儿,得要嫁妆。”   “女儿”二字让花兰青耳根带红,“多一些吗?好,我知晓了。”   不是很懂他。这有什么可脸红的。   付长宁把珠花插进发间,“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神经紧绷了一天,此刻慢慢放松下来。付长宁疲意逐渐显露。   “天色不早,我们去客栈歇息一宿,明日再走。”花兰青看着她,“过了下一个路口,就是绿梅镇。满城绿色梅花,有风来,花瓣便随风飞天俯瞰全镇。很美。”   很早呀,现在才是下午吧。不当辅事了,空闲时间也多了么。五柳镇那会儿,他可是连夜赶路。   “行,顺便也去一趟锦绣楼吧,把芥子空间里一些没什么用的东西换成灵石。”比如小断指扛出来的石桌、石凳,“我们拿灵石买一个小院子,先定居下来。诶,杨多福送我的店铺好像就在绿梅镇。做个营生也挺好,不至于坐吃山空。”   肚子最近大了些,扯着腰往下坠。站得时间长了,便会觉得腰后泛酸。付长宁垮下脊背,双手撑着大腿,这个动作能让腰稍微放松一些。   她正歇着,突然觉得腰后一暖,温热透过衣衫传了过来。花兰青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侧,单掌替她撑着腰。   犹豫了一会儿。顺势让全身重量向他倾斜。   真的会舒服很多。   绿梅镇。   付长宁直奔锦绣楼,一屁股坐到傍晚,把芥子空间里没用的物件卖了个干净,换了九个中品灵石并四个下品灵石。   在这期间打发花兰青出去瞧瞧有没有闲置的院子要卖,最好地方大一些,近河、多梅、少些邻居就更好了。   小断指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我觉得这地方有些熟,好像曾经来过,我出去看看。”   “凳子上有刺儿吗,你拧成那个德行。”付长宁摆了摆手,让他离开。   “掌柜,你桌子上挂的这两圈铁丝看着结实。”付长宁收好灵石,起身准备离开,拨了两下,“便宜点儿给我吧,我拿回去拴个门。”   “什么铁丝,这可是玄铁线。这根玄铁线可了不得。一百年前镇子里出了个天才修士,前途无量,结果遭兄长嫉妒,害他惹上妖气为祸人间。这截玄铁线就是用来捆那修士剩下的边角料。”掌柜的张口就来。   付长宁卖东西时给每个东西都编了类似的高大上故事好去卖个高价,“少说废话,多少钱能拿?”   呀,忘了这是个行家,掌柜讪讪道,“客官您给三个下品灵石意思意思,就当我全了今天咱们这买卖交情。”   两圈玄铁线少说也要十个下品灵石,掌柜的有心了。付长宁掏出四个下品灵石放在桌子上,拿着玄铁线离开,“多一个请您喝茶。”   “多谢客官。”掌柜的千恩万谢。   花兰青倚在门前的绿梅下等着,肩上落了一层花瓣。见付长宁出来,站直了身子,“完了?”   他相貌俊美,青衫绿梅似一幅画。过往的人无论男女都乐意瞅上一瞅,更好奇什么样的人能让他纡尊降贵等在门口。 第75章   花兰青身上有淡淡的、清凉的味道, 使得漫天绿梅幽香中带了一丝冷冽。   “嗯,完了。”   花兰青接过玄铁线圈拎在手里,另一手扶着她的腰。   不要太自然。   在镇外没有别人, 扶就扶吧。但是现在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怪难为情的。   付长宁左手抵住花兰青的胳膊,不让他更进一步。可又转念一想,面子又没什么用, 还是自己舒服最实在。   于是又把他的胳膊拉了回来。   “嗯, 完了。有找到合适的院子吗?”   花兰青扶她腰的时候是迟疑了一下的。镇外没什么人, 他的搀扶能缓解她的腰酸。可镇内众目睽睽之下,她与妖修举止过密会为她带来背后的指指点点。   于是他把选择权交给她。她推开他,又把他拉回来。   总之, 结果是她身体会好受些。   “你决定在这里定居?”   付长宁摸着肚子道, “先在这里落脚吧。月份渐长,我的肚子会越来越大,不适合到处走动。”   压低声音, 有几分忐忑,“我也不知道自己会生出个什么东西, 这里树比人多,到时候不会吓坏别人。”   她第二句说得才是真心话吧。   花兰青顿了一下,“我本体不丑。”   “你本体是什么?”付长宁好奇很久了, 来了兴致, “看你名讳, 应该是地上长的。但是又觉得肉乎乎温温热热, 跟个肉柱子似的。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 花兰青眉头拧了一下, “......反正不丑。”   得了吧, 她才不信。他本体一定没眼看。拿个镜子看看,你自己都嫌弃你自己。   付长宁觉得自己会生个女儿。听说女儿随爹,那会不会很丑。   “花兰青,人修怀孕期间多看看漂亮的人,孩子也会长得很漂亮。”   “?”   付长宁承认自己有些担心孩子丑,“你有什么妖修好友,本体相貌肤白大眼的那种。方便的话,邀请过来做几个月客呀。”   好友?与他合作的,被他背叛,意图控制他的,被他反噬。妖生千百年,知交、对手不少,没几个算得上好友。   “......我不丑。”   所以成千上百年你连个说得上话的好友都没吗?有点儿可怜呀。付长宁安慰道,“行行行,你不丑。”   继近河、树多、人少之后再加一个条件,邻居要美。   花兰青选个五、六个地方,付长宁一一去看。   选中了镇子西南角一个独栋小楼,小楼有三层,原房主是个小有成就的修士,楼外是一圈绿梅、按奇门遁甲排布,环境清幽。   看得出来小楼很得原房主精心爱护,要价八个中品灵石。   “客人,不是我自夸,除了镇南程家的湖心小筑,这里没地方比得上我的小楼。”   付长宁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砍到六个中品灵石。欢天喜地付款落契交接房子的时候,原房主提笔久久没有落下。   视线一直在瞟花兰青,原房主忍了好久,迟疑道,“客人,这位是您的宠物吗?是妖修吧。老实说,妖修进我的房屋,会留下经久不散的臭味,脏了小楼。”   只要她承诺一句妖修不会进楼,他立即签字落契。   妖修不外乎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土里长,本体有独特的气味。修成人形时会将身体淬炼至极致,洁净无垢。   “他扶着我的腰,怎么看都是我夫君吧。”付长宁把桌上的灵石收回荷包里,逐渐敛起喜意,上下打量原房主几眼,随口问道,“我今年十八,金丹有山楂那么大。观你两鬓有白发,想来有五十出头了,修出金丹了吗?”   原房主脸上一红,面带尴尬,“未、未曾。”   “妖修出人形之日,人炼出金丹之时,身体会淬炼到极致、洁净无垢。你一个上头嘴吃、下头洞拉的末流修士好意思嫌弃他?他不知道比你干净多少倍。”   付长宁出门离开,边走边翻白眼,“我说怎么从进门就闻到小楼里有一股味儿,还以为是院子里施肥养花,原来是你嘴里的隔夜饭泛味儿了。”   原房主气得吹胡子瞪眼,抖着手指着付长宁,“你带着一个妖修,绿梅镇绝不会有人自甘下贱把房屋卖给你!”   让原房主不爽付长宁就爽了,张口胡吹,“那可要叫你失望了。方才我去过湖心小筑,程家可是哭着喊着要卖给我呢。”   原房主一愣,扯开嘴角嘲笑付长宁,“哈哈哈哈满嘴胡说。天下谁不知道乱禁楼楼主程一叙厌妖,程家不拿扫帚把你们轰出去已经是好修养了,怎么会把湖心小筑卖给你。”   “我今天搬进去,整理洒扫会比较忙,没什么时间搭理你。要不三日后午时,请您过府一叙看个真假?”付长宁扯了扯嘴皮子。   “呵,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倒要看看你到时候拿什么圆谎。”   花兰青跟在付长宁身边,走在去往程家湖心小筑的路上,“如此笃定程家会把湖心小筑卖给你?”   “不知道,去问问呗。”付长宁说,“我现在特别想把湖心小筑买下来,三天后把刚才那房主踢进湖水里洗一洗那张臭嘴。”   花兰青不喜欢与张嘴就来、满口胡言乱语的人,这类人往往自私、凉薄。但她身上没有这种感觉。   从程家手里买了一个湖心小筑,方法多得是。交易、威逼、利诱......都挺好用的。   程家是绿梅镇最大的世家,掌权人叫程静灏,是个没什么修为普通人。但他很会做生意,世上每十把剑中就有一把来自程家的玄铁矿。   同时,程静灏也是乱禁楼楼主程一叙的父亲。   程静灏接到拜帖,立即邀付长宁、花兰青过府一叙。   “我竟不知辅事、礼乐殿殿主大驾光临,有失待客之道,还望海涵。”程静灏拱了拱手,招呼二人坐下。   “已经不是了。”付长宁耸了耸肩,把议事台之事说了,“我今天拜访,是想问问您的湖心小筑卖不卖?价格如何?我想买下来。”   议事台消息全天下人都知道,程静灏生意四通八达,怎么可能没听过。程静灏双眼发亮,道,“湖心小筑是我那逆子读书学艺之所,原本是不卖的。但若是付殿主您,我一定会卖。价格好说,一块下品灵石。”   天下没掉馅饼的事儿,付长宁道,“条件是什么?”   “没有条件。世间人大多瞧不起妖修,殿主却走哪儿都把妖修带在身边。与旁人都不同。”程静灏道,“我与程一叙不同,我不厌妖。妖的感情简单而直白,有什么说什么,比那些嫉妒弟弟天分、害其有意染上妖气的无量修士好多了。”   付长宁:宗觉得他话中有话,他在骂儿子吗? 第76章   程静灏神色中带了一丝悲伤、愤恨, 话说到最后,声音都是抖的。   待平静下来后,语带歉意道, “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情绪跟着上头、压都压不下来。让你们见笑了。”   转头叫来程家下人,“去把湖心小筑的地契拿过来。”   没一会儿,下人递过地契, 程静灏利落挥墨下笔落契。待墨迹干后, 双手拿着转交给付长宁。   “殿主别推辞, 也别觉得占我便宜。我跟殿主说话的功夫所赚的钱就够买下十个湖心小筑。这是我的一片敬意。”   “别叫我殿主,我已经被人扫地出门啦。”付长宁提醒程静灏。   程静灏哑然失笑,“那我就称呼你付姑娘, 好不好?”   付长宁点点头。掏出一块下品灵石递过去, 面上难为情,唇角几乎要咧到耳根,“我刚夸下海口要买下湖心小筑在一个讨厌的人面前显摆, 正头疼着怎么做呢。家主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呀。”   程静灏身份、位置摆在那里,受过他恩惠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感恩戴德的, 有难为情的,也有大方接受的,但没有一个像付长宁这样大大方方表现出难为情的。   程静灏哈哈大笑, 越发觉得付长宁有意思, “地方我多得是, 钱也不少。只要你开口, 即便是一百个湖心小筑, 我也送得起。”   地契上有湖心小筑大概布局, 付长宁瞧了一眼, “讶,小筑这风水位是精心排布过的吧,上依晴云、下借葳蕤,想来主人一定祥和温善......这真的是程一叙曾经的住所?”   “啧,鬼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养出程一叙这么一个败类。”   付长宁和程静灏相谈甚欢,从房子聊到程一叙,颇有相见恨晚的架势。两人越聊越投机,说得唾沫横飞。   花兰青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喝着茶,大多数时候是眼观鼻、鼻观心,跟一张假画似的。偶尔抬眼看向程静灏时眸中有一丝波动。   有点儿在意他是怎么做到在短短几十年里攒下这么多家底的。   太阳最后一丝橙色余晖隐在墙壁之外,花兰青放下茶杯,出声提醒那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人。   “付长宁,时候不早了。”   程静灏没聊尽兴,瞧了一眼天色,“诶呀,太阳都落下去了。要不今天别走了,我让人收拾两间上房出来。很快的。”   付长宁也有些意犹未尽,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告辞,“不了,我先搬去湖心小筑,看看缺什么赶紧添置,三日后务必让那人心服口服。”   湖心小筑在绿梅镇镇北,绕湖而建,背后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粉色梅林。小筑有两层楼高,简约大方。朝南眺望能在远处梅林中看见一座尖尖的亭子顶,那是集花亭,听说山雨欲来时风与花灌满楼,故得此名。   程静灏写契书那会儿就已经差人来洒扫,付长宁花兰青直接拎包入住。   小断指没一会儿就找来了,自己挑了一楼的房间。   付长宁选了二楼,欢天喜地去看房间。   花兰青提着灯笼先绕着梅林走了一圈,又在湖面上停了一会儿,差不多月亮高高地挂在树梢上时,才回到湖心小筑。   忽而听见湖心有水声,欲往前走,一阵阻力拦住了他的脚步。   抬眼一瞧,在两侧的梅树上找到挂着的纸片人。纸片人唇角带笑,双脚被红线绑缚着,意喻此路不通。   这么点儿力道,拦得住谁。   花兰青毫不犹豫踩碎阻力,抬步向前。纸片人应声而裂。   随着他的走动,红色灯笼一晃一晃的,在根根分明的草丛上投下一块块昏红色的光晕。   付长宁布了禁制,在洗澡。   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个人影。   那人蹲在地上仰着下巴瞧付长宁,左手手心虚抓着灯笼杆,右肘靠膝、手背扶着侧脸。灯笼倒影在他眸子里,有几分云波谲诡的味道。   瞧了有一段时间了。   付长宁下意识抓着衣服挡在胸前。又想到今天是每三天一次,便把衣服扔远了些。   “花兰青,我不想上去。你下来。”付长宁说。   花兰青放下灯笼,双掌撑着膝盖起身,走进湖里。   之前有一次在湖里的经验,有水缓和,比平常能顺利些。   付长宁一如既往地把自己交给花兰青。   (此处省略一些字)   后背的头发被抓起来,沾了水、湿漉漉地挂在花兰青五指之上。花兰青摸摩挲了两下,“你的头发摸起来像上好的绸缎。”   怎么突然夸她的头发?   正疑惑着,突然后颈贴上来了两片薄唇。   付长宁颤了一下。是身体骤然不适应的本能回应,更是心上的不自在。她与花兰青交欢数次,他很少搂她,更别提情人间的耳鬓厮磨。   薄唇掀起,一排细细密密的尖锐牙齿抵住颈项。   微凉,人长不出这样的牙齿。   穿透皮肤咬了下去。渗出点点血珠。   疼意让付长宁一瞬间回神,并且头皮发麻。   “嘶,花兰青,你什么毛病。咬疼我了。”付长宁克制住本能的惧怕,用平常的语气说这话。反手去推花兰青,胳膊软绵绵地停在他胸膛上。与其说是推,不如说是搁上头。   花兰青舌尖舔去血珠,“口袋针脚一样的牙印,人可咬不出这模样。你咬一下我,让我看看我与人的有什么区别?”   他停下动作,等她的回答。湖心小筑寂静无比,只余水波顺在岸边一层缓慢叠过一层。   付长宁懵了一下,他对妖修身份没那么无动于衷。那这话她怎么接都是错的。   咬哪儿啊?   她仰起头,在壮着胆子咬上花兰青唇瓣。怕牙印不够深,叼着嘴皮磨了几下。   然后退开。   花兰青愣了一下,敛下眸子,手指抚上牙印所在之处。   咬与亲不同。咬是伤,亲不疼不痒。   所以她主动亲妖修。   花兰青重新覆了上去。   折腾完事儿,已经是下半夜了。花兰青清理好付长宁,把她抱到屋子里。   付长宁这一夜睡得不怎么安稳。   有些人睡觉,就得是全黑。否则睡得不踏实。   而花兰青坐在桌边看了一宿的书,烛火就没断过。   第二天,付长宁顶着俩黑眼圈起床。早上出去逛了一圈,中午吃饭时提着小篮子回来,里面躺了一堆蜡烛,“咱家蜡烛烧完了,我新买了两根。这么点儿要一钱银子,比一袋大米都贵。”   花兰青最会闻弦而知雅意。   当天晚上不读书了。   然后坐在床边,直勾勾地瞅了付长宁一个晚上,没移开过眼。   付长宁大半夜被吓醒好几次。任谁睡得迷迷糊糊睁眼,骤然发现有个人一直盯着你,都得毛骨悚然。   付长宁忍不住了掀开被子坐起来,“我两天没睡好觉了。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折磨我?”   “我没与人同睡过,紧张得睡不着。再等等,我就适应了。”   作者有话说:   改了八次,人麻了。全删了。 第77章   当天, 付长宁敞开湖心小筑大门,宴请小楼主人。   小楼主人听到封闭了数年的湖心小筑开始有人进出时心里便咯噔了一下,他安慰自己, 也许是程家巡视自己产业。看到付长宁花兰青大摇大摆搬进去,那点儿侥幸便碎了一地。   收到付长宁的请柬,再看落款“湖心小筑”四个大字,小楼主人黑着脸把请柬撕成碎片。   此后见了付长宁绕道走。   花兰青一大早就出门了。   大厅里, 小断指对着满桌的菜持续咽口水。   握着筷子紧了又松, “付长宁, 今天这顿是我闻过最香的饭。你等的人什么时候到?”   “能不香吗,我去绿梅镇最好的酒楼请了大厨来做的。花了我一个中品灵石。”付长宁有点儿肉疼,手头眼看着要见底了。瞧了眼日头, 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看样子他是没脸来了,我们吃。”   大厅桌子上堆了小山一样高的食盒,食盒里全都是精致的糕点。三个大厨连夜所做。   “多吃一点儿。吃完饭陪我一起把食盒送给镇上居民。我们是新搬来的, 见面礼不能少。”   “能不送吗?留着我们自己吃。”小断指跟着肉疼,勺子往嘴里塞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他说“我们”。   付长宁笑道, “我给你多留两盒。”   小断指快乐了。   吃完饭。小断指抱着一摞比他人还高的食盒跟在付长宁身边,看她一个个敲开居民的门,双手送上食盒。   笑意吟吟拉家常, “我夫家姓花, 刚搬来绿梅镇, 住在镇北的湖心小筑。日后多有叨扰, 还望你别介意。我家弟弟抱来一些糕点, 你千万别推辞。”   小断指视线下移, 食盒面上贴了一张素净花纸, 上头工工整整写了两个人名。   他识字不多,只认出“花”、“长”。   这样一来,全镇都知道有个新搬来的人叫“花兰青”。稍微一打听,会发现付长宁的夫君花兰青是个妖修。   谁能拒绝一份免费的糕点和笑脸迎人的邻居呢。   很快就送到最后一份。   和前面所有人相同,小嫂子脸上堆笑很热情,“花夫人太客气了,都是街坊邻居,有事儿随时招呼一声”。   忙不迭接过食盒,眼前一亮赞叹道,“你弟弟长得可真俊,唇红齿白的,过几年说亲的人估计得踏破你家门槛。我来抱吧,看着怪沉的。”   瞟到左手断指,小嫂子愣了一下。   小断指左手微微收拢背在身后,“小时候帮家里人收割粮食,不小心让镰刀给割了。抱歉,吓到你了吧。”   哇,有几分气度,说话声也好听,还相貌上佳。居民脸颊飘上红晕。   自身条件这么好,可惜左手缺了两指。   付长宁:“嫂子看着有什么合适的姑娘,给我弟弟多盯着些。我弟弟很能干,一般人,还真比不上他。”   小嫂子连连点头。   直到傍晚,两个人才回到湖心小筑。   晚上花兰青没回来。   付长宁欢欣雀跃,能睡一个安稳好觉。关上窗户,心满意足拉被子睡觉。   梅花开得很好,明天摘点儿梅花蒸饭吃。   第二天。   小断指来到大厅,“你找我?”   付长宁在一堆回礼中翻来翻去,她记得有人送竹篓来着,装梅花最好了。接了她食盒的居民陆陆续续送来了回礼,酱菜、灯笼、刺绣、竹篓......什么都有。   “你来了。桌上有玉简,里面是功法,你挑一个顺眼的学着修炼。”付长宁头也不回,让他去桌子上找。   小断指左手断的是食指和中指,干什么都不好使劲儿。心还坏,人品又差。小嫂子提醒她了,若不赶紧早做准备,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   什么算顺眼呢?   小断指盯着桌子上的玉简看了半天。他不分出来好坏,也不知道自己适合什么、不适合什么。   沉默一会儿。   左手搁在桌面上,一掀。   所有玉简哗啦啦地落了一地。   小断指蹲下来,拿走了最顶上的、把其他玉简死死地压在底下的那个功法玉简。   付长宁听到动静吓了一跳,“怎么这么不小心,撞倒了桌子。玉简洒了一地。快捡起来。”   小断指摊开手心,“我选好了。”   “怎么选了这个?是个残篇,不好修炼呢。而且这路数我之前没见过,可能没办法指导你。要不你换一个我熟的?”   小断指帮付长宁一起收拾玉简,“没那个必要,都是从头开始,我练什么都一样。”   “但是一条适合自己的路能让你事半功倍。你若是非它不可,那可以问问花兰青,他见多识广,也许能帮你一把。”   “我才不要。”小断指摇了摇头,拒绝得干脆利落。   “讶,火气这么大?你讨厌他?”付长宁挺意外的。花兰青沉稳安静,从不跟人发火,是宗门中排名第一好说话的掌权者。   “不,他懒得应对我。”小断指说,“相对于容忍我上跳下蹿,他更愿意一劳永逸送我上路。”   每次只有他和花兰青的时候,他总觉得下一秒花兰青会弄死自己。   付长宁下意识替花兰青说话,突然想到在山桃镇时花兰青对小断指的处理方式,“杀了”。   啧,确实是花兰青能做出来的事儿。   付长宁背上竹篓带着小断指去梅林。   顺手折了一截梅枝,捋干净梅花,把枝条递给小断指,“拿着。以木为剑,练练手感。等你练得差不多,我就给你买一把真正的剑。”   “怎么样才算差不多?”   付长宁说,“看到前面那一株两人合抱粗细的梅树没?什么时候你一枝条抽过去它拦腰砍断、切口平得连个毛刺儿都没有,你就成了。”   小断指点点头,拿着枝条去练。   付长宁摘了一大半竹篓的梅花,打算再搞点儿就回去时,突然听到成片的树木倒塌砸到地上的声音。   地面跟着震动了两下,黄土翻滚从梅林深处涌来,批头盖脸扑了付长宁满脸。   这个方向,是小断指吧。   出什么事儿了?他被人打了吗?   付长宁跑过去,一片梅树齐齐被拦腰斩断,入眼全是黄中带青的椭圆形树木横截面,切口平滑如镜。   小断指左手握着枝条,不住地喘着气儿。听到动静,极为警惕地回头。见到是付长宁才换上一副笑脸,扬起下巴,邀功一样侧过身,给付长宁展示他的成果。   “付长宁,给我买剑。”   付长宁目瞪口呆,竹篓跌落在地,梅花洒了出来。   可怕的练剑天赋!   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声音,“......好,给你买。”   付长宁过了孕吐阶段,开始变得能吃。下午吃了三碟子梅花糕点,半夜又被饿醒了。   下床披着衣服跑到厨房拿了一碟子,刚缩到被窝里往嘴里送,房间门就打开了。   花兰青推门而入,眉眼间带着倦色。   “你去哪儿了?现在才回来。”咬一口梅花糕,边嚼边问。   看她干什么。莫非他也想吃?   花兰青放下心来,她不吐了就好。   “有一些事情急需处理,现在没事了。”花兰青凑近看,“梅花糕?哪里来的?”   “我做的。厨房里还有,你要吃自己去拿。只是我把盐当糖放了,不怎么好吃。”付长宁身子朝后缩,拉开和花兰青的距离,皱了皱鼻子,“你一身的血腥味儿,洗干净再过来。否则我吐你身上。”   “抱歉,疏忽了。”花兰青面带愧色,退开,转头就去了湖心沐浴。   差不多一炷香时间后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回来。   付长宁困意来得快,坐在床上就睡着了。手心里还捏着咬了半截的梅花糕。   花兰青就着她的手吃了半截梅花糕,扶着她身子平躺着,盖上被子。   拧着眉头咽下去,“咸到发苦。” 第78章   大约潜意识里知道花兰青在身边, 付长宁睡梦中总觉得他幽幽地盯着自己。   因此睡得并不踏实。   睁开眼睛时屋子里还是半暗的,像罩了一层黑色的纱。   没有花兰青的身影。   付长宁掀开被子坐了一会儿,拉过外衫披在肩上。起身穿鞋。   饿了, 去厨房找点儿吃的。   打开门,门口台阶下坐了一个背对着她的青色身影。   身形清减挺拔,在更深露重的夜晚坐了半宿。   “坐这里能休息好?怎么不回房间睡?”   说到“房间”二字时,付长宁犹豫了一下。   她与他一同生活, 是因为每三天一次要灌入妖气, 分开居住多有不便。而且他是孩子父亲, 生产时有什么事情的话他能帮得上忙。   从没想过与他同床共枕,更没打算与他做什么夫妻。   只是湖心那一回后,他把她抱回房间, 两人住了一宿。他就自然而然地与她住一起。   颈项后的牙印在隐隐作痛, 付长宁借着整理外衫的动作抬手揉了揉。除非他自己主动搬出去,否则她不会提这事儿。   花兰青心思深,她要是这么做, 他一定会以为她在赶妖。那不是把人往死里得罪。   “我在里面,你睡得并不好。”   “是夜晚的烛火太亮了, 晃到了我的眼睛。和你有什么关系。”付长宁拉起衣摆下台阶,坐在他身边,“但你不能一直盯着我。大晚上被人盯着, 我心里毛毛的直犯怵。”   花兰青胸膛微动, 在笑。   他没和人同住过, 搅坏了她一室清梦, 她反倒向着他说话。   双肘支在膝盖上, 双手交叠停在鼻梁附近。   然后手背撑着脸, 侧头瞧付长宁, “我一整天都不在,又带着一身血腥味儿回来,你不问问我去干了什么?”   “老实说我挺好奇的,但问你没用啊。”付长宁道。   “怕我说谎?”   付长宁摇了摇头,“天下修士谁不知道花兰青从不说谎,但花兰青这掐头去尾的真话往往比谎话更能把人往死里坑。”   你永远都搞不清花兰青嘴里说出来的究竟是事实还是他想让你这么认为。   “你觉得有必要让我知道的话,会自己告诉我。”付长宁补了一句。   花兰青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这么信任我啊。”   过了一会儿,“我手头有一些宗门事情没有交接完,今天紧赶慢赶弄完了。”   花兰青自从拜入宗门后便一心为了宗门绝无二心,此番被针对,说不在意是假的。往常他护着在身后的那群人今日反手捅了他一刀,还是有些疼的。   一整天的郁结在听她说话后便散了很多。   “天色还早,回房再睡一会儿吧。”花兰青双手撑着膝盖起身。   付长宁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屁股底下凉。肚子卡在身前不好动弹,正想找个能借力的东西抓着起身,眼前便来了一个大掌。   手搭了上去,稍微用了点儿力气握紧。   呵,起来!   没起来。   大概是姿势不对,屁股到大腿那一片都是麻的。   付长宁掩饰尴尬,“那什么,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花兰青放开手去揽她的肩膀,稍微弯下腰,另一手抄起膝盖稳稳地把她抱了起来,“台阶又不会跑,下次再坐。先去睡。”   身子骤然腾空,付长宁心悬了一下,手下意识揪住他的衣领。   与柔软的衣物有着鲜明对比,他的虎口、指腹上布满伤疤和老茧。斯文守礼的外表并不影响他做起事儿来下狠手。   付长宁到了床上,自觉地往里面靠。   花兰青拖了外衣躺在靠外的位置,双手叠放在身前,阖上眸子。   一晚上连头发丝儿都没动一下。   付长宁:感觉枕边躺了个死人,更睡不着了。   新一天的付长宁同样顶了个黑眼圈。   屋前架了个小炉子,炉子上煮着粥,热气腾腾冒着气儿。   见她醒了,花兰青放下手中的信函,盛了一碗端到桌上。   然后熄灭炉子,“吃点儿粥再继续睡。”   见付长宁一直在瞧信,花兰青道,“宗离送来的,他住在附近的梅林雅居,邀请我们过府一叙。”   宗离?   想起来了。   五柳镇中他一开始与杨深衣同行,发现她变成人头气球后就利落放弃。是位心狠手辣不招人喜欢的修士。宗离最崇敬的人就是花兰青。   “他怎么知道我们搬过来了?”   花兰青顿了一下,“你送食盒给居民的时候,就没发现有一户是宗府?”   昨天城镇里人人都在谈论新搬到湖心小筑的花夫人和她送的食盒,花兰青不用怎么打听,便知晓来龙去脉。   他一进城镇就看到地上不远处飘着一个纸签,上头有自己的名字。捡起来,回来后妥帖地夹在书里保存。   “送出去很多份,我没有注意。”   “你要是不想见他,我回绝就是。”   她与宗离没什么交情,见不见都行。但花兰青似乎为受到邀请而开心。   想想也是,全天下修士都背弃他,难得有一个修士一如既往站在他身边。   “去去去。对了,你记得提前叮嘱宗离,把饭做好点儿。尤其是糕点。”付长宁这段时间自己做饭,太难吃了。   “好。”花兰青去书屋写回信。   小断指最近迷上了修炼,一有空就往梅林跑。付长宁自己喝粥无聊,便端着碗去书屋看花兰青。   书屋四面都是墙壁,墙壁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书。中心有一个榆木大桌子,花兰青在上面执笔写字。   看人写字有啥意思,不如看看书。满墙的书总有几个话本子吧。   付长宁找了一圈,“花兰青,话本子在哪里?我没找到。”   “书房的上一任主人是程一叙,书也是他的。他是个为剑痴狂的剑修,想来这里都是剑谱。”   “诶呀,你不知道,乱禁楼就有好多话本子。我觉得程一叙喜欢看话本子。”付长宁用勺子刮干净碗,囫囵吞枣咽下。丢下碗就去找话本子。   过了一会儿,还真让她给找着了一个。   话本子很薄,十五页纸用棉线穿起来。   呦呵,还是以湖心小筑为背景写的话本子。   说是湖心小筑梅林里有一株梅树天天看着少年练剑,十分羡慕他能自由走跳。少年的朋友也在梅林里练剑,剑气锋利无比削掉了梅树的一块皮。   梅树疼得吱哇乱叫,不断地抖着身子,梅花落了满地。   少年本就认不赞同朋友下手太狠,此刻更对梅树多了一份疼惜。于是掏出自己的手绢为梅树绑住伤口。   梅树一下子就动心了。盯着那手绢羞红了脸,满身花瓣一瞬间由绿转粉。   梅树决定等她修出人形就嫁给少年,每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结果没等到修出人形,先等到少年爱上了别的姑娘。   这就完了?后续呢?   付长宁来来回回翻了几遍册子,什么都没有。这故事真烂。   次日,花兰青带着付长宁去拜访宗离。   宗离的梅林雅居种满粉梅,梅林深处有一个梅树树干搭建而成的两层阁楼,阁楼前摆了一把七弦琴。宗离每月十日都会来此处抚琴一天。   今日恰好是四月十日。付长宁花兰青隔了老远就听见悦耳的琴声穿过层层梅林飘荡过来。   宗离见到花兰青,十分欣喜,抬手按停琴弦,“辅事,你来了?!快请坐。”   座位上另有一个人,正慢悠悠地喝茶。   那人瘫坐在椅子里,右脚脚腕搭在左腿膝盖上,姿态狂放。腰间系着一个西瓜大小的紫箱子,紫箱子是排名第三的凶仙器万祸箱。那人虽然神色懒散,但没人敢忽视他。   宗离叹了一口气。一是顶头上司,一个是仰慕的人,他俩今天凑到一起了。   付长宁脸黑下来,“楼主,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花兰青打招呼,“楼主,好久不见。”   程一叙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两人,喝茶的动作都顿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拨几下茶水轻抿,“有眼就能看出来吧?抓妖。” 第79章   “几十年前你嘴上就是这番说辞。我每次放你进来一探究竟, 你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抱着茶碗一直喝,喝到我锁琴封梅林雅居离开。”宗离单手抚着下巴狐疑道,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看上我桌上那壶陈年梅花茶了?”   程一叙眼前一亮,唇角扬起,带点儿期待, “能送我一盒吗?”   “想得美。”宗离一口回绝。   邀花兰青入座, “辅事, 快请坐。看到名字时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的人,没想到竟真的是你。辅事什么时候成婚的,也不说请我喝一杯喜酒。”   若非亲眼所见, 打死宗离他也不相信辅事这种心上全是眼的人居然能在心头腾出地方装感情。   花兰青没说话。   宗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忙找付长宁搭话遮掩尴尬,“付长宁,我们在五柳镇见过, 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行了一个礼,视线自然下移, 瞥到她鼓起来的肚子后目瞪口呆。   “怀、怀孕了?!”声音打结、卡绊,脖子僵硬转向花兰青,“辅事, 你居然生得出来!”   原以为那天在藤屋是偶然撞上付长宁, 现在想来, 这两人早就背着众人偷偷摸摸发展起来了。   程一叙边喝茶边看笑话。无论是人修还是妖修, 男性在某些方面的自尊心总会强到离谱。   花兰青倒是坦然, “事实上, 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生得出来。它的存在, 出乎我的意料。”   付长宁捧着肚子笑道,“是啊,快五个月了。站着挺废脚,你能不能先让我坐下,等会儿再叙旧。”   宗离回过神,忙道,“这边请。”   花兰青十分自觉地去扶付长宁的腰,待她落座,自己回到座位上。   宗离琢磨出点儿味儿。是不是辅事单恋付长宁,借机把人肚子弄大了。付长宁没给他名分,所以他刚才摆出那张脸。   一个美目盼兮的紫衣侍女小步移上来,附耳在宗离耳边说了几句。宗离点点头,问付长宁,“我家的糕点在绿梅镇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已经备好了,你要不要试试?”   付长宁正环视梅林雅居,沉浸在美景中。闻言眼前一亮,“要!”   紫衣侍女拍了拍手,两个小厮过来单支了一个大圆桌,一波儿侍女捧着托盘鱼贯而入,没一会儿就堆得满满当当。   紫衣侍女对付长宁笑道,“都是少宗主喜欢的口味,花夫人尝尝。”   语罢领着人退下。   付长宁挽起袖子吃得不亦乐乎,那边三个各有心思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宗离抚琴助兴,很快梅林雅居里都是琴音。   “这曲子叫什么?以前没听过,真好听。”付长宁问道。   “四月初七。”程一叙说,“这首曲子是宗离为他青梅竹马韩宁儿所谱,天下独一份儿,别处听不到。”   他还挺八卦的。付长宁阴阳怪气儿来了一句,“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好说。宗离曾是我的侍剑童子,韩宁儿则为抱剑童女,我们四人少时一起在湖心小筑练剑。”程一叙重新添了壶茶水,“方才那个紫衣侍女就是韩宁儿。”   “我听说宗离每年四月初七都会弹琴一天,他弹了几年了?”   程一叙倒茶的动作一顿,视线上移,定定地瞧着付长宁,“算上今天,四十九年。”   “你认真的吗?韩宁儿看起来最多十八岁。”   “宗离有的是法子让她青春常驻。”程一叙说,“你见过我爹,我爹快二百岁了,看起来不也是三十出头。他呀,吞了三颗妖丹,除了那张脸,也能催动一些小符咒。”   程一叙:“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表达一下崇敬之情。我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此特别佩服他的坚持如一。”付长宁说。   四月初七乍一听十分好听,但架不住来来回回反复听。付长宁没一会儿就乏了,眯着眼睛开始打盹儿。   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付长宁一个激灵坐直,“嗯?怎么了?”   花兰青声音放轻,“回吧,这里睡不好。”   付长宁看了一眼还在闭目抚琴的宗离,撑着椅子把手站起来,尽量将声响降到最低,“哦,好。”   路过程一叙时,他说,“我爹把湖心小筑卖给你了,你要好好爱惜它,别胡搞。”   他那是个什么表情?宛如自己的娇妻跟了一个人渣。   她不人渣一把都对不起他那表情,“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轮得到你发言。”   程一叙气结,顺手抄起茶蛊甩了过去。   茶蛊脱手时就后悔了。   没压修为,茶蛊所到之处犹如利剑开山破水。   花兰青伸手扣下茶碗。手指轻碰的瞬间,就卸去程一叙所有力道。轻飘飘、信手拈来的姿态,宛如接一杯谁双手奉上敬的茶。   “楼主,她不是你能随意碰的人。”   程一叙冷哼一声,坐回椅子上。   花兰青扶着付长宁的腰离开。   半路上。   花兰青:“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你也意识到了?”付长宁道,“梅林雅居坐北朝南,后靠石山踏土走木、面对青天白日,本是五行皆有葳蕤繁祉福泽之地。可梅林雅居里有一片湖,将全雅居都倒影其中。福泽也跟着颠倒成集祸。”   “嗯,还有呢?”   “宗离所弹的四月初七不对劲儿。乍一听是梅花甫绽、情窦初开的情曲,但有三段音错了。一错,由喜转悲,二错,由悲转丧,三错,由丧转凶。三段错音,让情曲成了一段重聚死者魂的招魂曲子。”   付长宁沉吟片刻,眉头皱了起来,“程一叙应该是意识到了不对,才会每次都陪在宗离身边直至四月初八。他说抓妖,也是真的。招魂曲七七四十九次方能成效,今晚子时,那死魂会在梅林雅居重聚,反噬宗离。”   花兰青眸中闪过惊讶之色,好通透的女子。   付长宁说:“我们就这样离开真的好吗?宗离是你的好友,你能见死不救?”   “又不是不来了。你困了,先回去休息一会儿。我们子时之前赶到就行。”   “嗯。”付长宁心中想着事儿,没注意脚下杂乱树枝,被绊了一下。   幸好花兰青眼疾手快,她扶住了他的胳膊。   森冷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传过来。   “花兰青,你的体温好低。昨天晚上你睡在我身边,我总觉得枕边躺了一块人形冰块。”   “没办法,妖修体温偏低。”   付长宁嘟囔道,“你那不是偏低,是已经不能再低了。”   付长宁怀孕后喜欢躺,躺在床上抱着话本子助眠。没翻几页,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是四月初七,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沉重。   梦中自己成了话本子里那株被削掉皮的梅花树,扎根在原地不能动,眼巴巴地瞧着不远处四人竹马青梅、笑闹练剑,羡慕坏了。   那个为她绑上帕子的侍剑少年跟一个女子有说有笑,情状亲昵。   强忍住心中酸涩,她拼了命的修炼,就想早一步从坑里跳出来,走过去说他是她的,她喜欢她、要嫁给他做新娘。   梦突然恍惚了一下,时间线快速后推。   她在湖边,被一个面容模糊的修士压在身下。修士一手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另一手探进她的腹中剖出妖丹。   鬼使神差地,她脑袋后仰,在湖面上看到了两人的倒影。   挣扎的手无意间进了湖面、抓皱了一池水,涟漪过后,她看清了那修士的脸。   从青涩稚气到风神俊朗,是宗离!   “啊!”付长宁猛地从梦中惊醒,手中紧紧地握着那个话本子。   她就说怎么如此沉重,身上压了三床被子!   “不冷了吧。”花兰青放下信函。   “不冷。你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付长宁费劲儿掀开被子下床,瞧了眼天色,还有一个时辰子时,“走,我们去梅林雅居。” 第80章   付长宁穿鞋, 手扶着床起身,“我要是没猜错,今晚子时梅林雅居中现身的死魂是梅妖。”   “为什么这么猜?”花兰青叠被子的时候掂了两下, 这个重量对付长宁来说会沉吗?   “你看一下这个话本子。”   花兰青接过,面上逐渐了然。   付长宁花兰青到了梅林雅居。   子时是天色最暗的时刻,宗离的脸都有些模糊。   呼呼作响的夜风卷着地面落梅肆意飞舞,瘆人凉意一直从脚底延伸到脊梁骨。   宗离还在抚琴, 肩后长发被风吹得似灵蛇在空中凌乱飞舞, 韩宁儿陪在身侧。   韩宁儿知道花兰青是宗离崇敬之人, 上前对付长宁行礼,身上有一阵淡淡的幽香,“花夫人怎么来了?可是落下什么东西。花夫人只需差人过来说一声, 梅林雅居自会寻好后物归原主。”   “韩姑娘, 你身上好香。我方才以为是梅林的味道,却不想是你身上传来的。”   韩宁儿闻言有些不好意思,脸颊泛粉。   “我找宗离。”付长宁抬步走, 突然被韩宁儿伸出的手臂拦住。   “等等。”韩宁儿面带难色,“花夫人, 宗离弹琴时不准任何人打扰。我职责所在,花夫人别怪我。”   付长宁冲着宗离扬声喊道:“宗离,别再弹琴了。”   两人动静颇大, 程一叙注意到这边, 观察了一会儿开口道, “付长宁, 为了你的安全, 别惹弹琴的宗离。”   他曾悟出新剑招, 拉着宗离试剑。结果被沉浸弹琴、主动封闭五感的宗离按在地上往死里打。   五感一封, 什么理智、情绪都不在了,有的只是纯粹的战斗本能。   付长宁拧着眉头道,“可是再弹下去,宗离会遭到反噬。”   韩宁儿愣了一下,“花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程一叙卸下原本的百无聊赖,神色逐逐渐认真起来,“怎么说?”   “宗离曾剖了个梅妖的妖丹送给韩宁儿,那梅妖要来复仇了。”付长宁说,“是,妖没了妖丹会死。但宗离所弹的四月初七错了调,变成聚亡者之魂的聚魂曲。四月初七是梅妖的死忌,宗离已经弹了四十八次。倘若第四十九次完成,梅妖将携怨复仇。”   程一叙的脸上先是怀疑、再是震惊,最后陷入沉思。   “你来得时候怎么不说!”现在场面相当棘手。   “做客时我又不知道这事儿。”付长宁觉得自己有点儿冤,“你有抱怨我的时间,不如快想办法阻止宗离弹琴。”   花兰青与程一叙对视一眼,两人的法子不谋而合。   程一叙闪身而至宗离身前。宗离的防御几乎滴水不漏,攻击更是精准狠厉,短短几息两人交手数十次,劲风掀起衣摆,琴弦与剑气擦出明亮的火花。   宗离没有破绽,程一叙就给他制造一个破绽。然后抓准一瞬间的机会把琴从宗离手中踢开。   “花兰青!”程一叙喘着气儿喊道。   花兰青早在那儿候着,五指扣下琴。稍微一使劲儿,琴在掌中崩裂成粉尘。   动不了弹琴的宗离,但是可以动琴啊。   程一叙松了一口气儿。赶上了,在四月初七弹完以前。可还没来得及欣喜,耳边突然又响起琴声。   宗离面前又多了一把琴,他五指快速在七弦琴上飞跃,四月初七还在继续。   他的身边立着眼神闪躲、不敢与人对视的韩宁儿。韩宁儿抱来了备用琴。   “韩宁儿!你在做什么!”付长宁惊道。   程一叙沉下脸、五指绷起,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妈的,贱女人。”   韩宁儿一怔,眉头竖立,小脸儿气得鼓起来。突然一阵极险的威压扑面而来。一双大掌钳子一样扣住她的衣领,然后提起来,衣物紧绷勒住喉咙,韩宁儿几乎喘不过气。   “你要害死宗离吗!”   韩宁儿从小喜欢程一叙,可离他最近的时候竟然是他眼底闪过嫌恶、像提什么脏东西一样把她提起来。   她“哇”地一声哭了,哭得很委屈。   “程一叙,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在帮宗离。”韩宁儿一边抬起手背抹眼泪一边道,“你只知道宗离为我骗梅妖,却不知四月初七剖丹那日他就已经心生悔意。察觉到自己有可能爱梅妖后,宗离就把妖丹还了回去。可是没用,梅妖还是活不成。宗离过了一个月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偷禁术谱出了聚魂曲,为她聚魂弹奏四十九年。梅林雅居也是为她而建。”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你说,我怎么能不帮宗离。”   程一叙放下韩宁儿,帮她拉平衣领,试图粉饰太平,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好好,是我的错,什么都是我的错。你又没提前告诉我,我以为你要害宗离。”   宗离身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他竟然一点儿都知道。他忽视了身边的人。   他一个表情韩宁儿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慰他,“也不能怨你,那个时候,你心里都是那件事......”   意识倒自己说了不该说的,韩宁儿倏地闭嘴,眸中闪过哀伤。   花兰青挡在付长宁身前,将越来越重的妖气隔离在外。   付长宁从他肩头弹出脑袋去瞧宗离。   她做了梦,沾染到了十分之一梅妖的情感。剖丹的时候,梅妖十分绝望。梅妖深爱宗离,但不一定愿意再见他。   四月初七一曲终了,宗离五指“啪”地一下按上琴弦。   起身,眸中清醒,一脸期待地环视四周,搜寻朝思暮想的身影。   一抹凉风平地而起,卷起漫天梅花,迷了众人眼睛。   梅花聚集而成一个曲线玲珑的少女,眉心四瓣朱红梅点鲜艳到极致,眼睛清澈、溜圆灵动。眸中带了一丝迷茫。   怎么回事儿呢?   好像睡了很久很久。   卧槽,睡个锤锤。   她正被宗离按在身下剖丹啊!   疼死了疼死了......咦,好像不怎么疼了。   梅映雪胡乱地摸着腹部,没有皮开肉绽,衣服上也没有绿色粘稠的血迹。   怎么回事儿啊?   正发愣着,踩着梅花落叶的“咯吱”脚步声在她身边停下,一片阴影投在她头顶。   梅映雪抬头一看,宗离站在她眼前。   可这宗离又跟印象中的不同。眼前的宗离个字要更高,猿臂蜂腰,眉眼间多了沧桑沉淀,面上线条冷硬,不怒自威。   敛下了锋芒,但存在更强了。没人敢忽视他。   向来疏离高傲的眼角此刻盛满怜惜,太多了,多得似乎要把人溺毙。   宗离抬手,颤抖着去触碰她的脸。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呀!”梅映雪惊慌大喊,“啪”地一下子拍开宗离,拔腿从他身边逃离。眼中满是戒备。   梅映雪瞪着宗离,“宗离,你还想剖我的妖丹吗?我没第二个给那个女人了。”   “映雪,我没这个想法。”宗离慌忙否认,手有几分无措,“我只是想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活了。还是说,我又陷入梦中。”   韩宁儿说,“映雪,你仔细看看,距离四月初七已经过去四十九年了。宗离心里是有你的,你死后他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用禁术花费四十九年才重聚你的魂魄让你复活。”   宗离手紧张地揪着衣角,脸上堆起如释重负的笑,“好在,你真的活了。”   梅映雪用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接受现实。   然后,她冷笑一声,“你费劲心机让我活过来,是韩宁儿又缺什么部位了吗?”   “不是!我没有这种心思。”宗离面色发白,眸中有着哀伤,“我以前骗过你,你死后我每天都活在悔恨中。我现在只想待在你身边,照顾你、补偿你。”   “你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现在又来假惺惺地说什么照顾和补偿。”梅映雪觉得宗离十分可笑。   宗离强撑起笑,“我只想让你好受些。”   梅映雪深爱宗离,以前他露出这个表情时她总是十分难受,恨不得替他受了。现在,心口像被什么钝物钳住、大力又缓慢地揪了一下。   梅映雪暗骂自己,又犯什么贱。   她必须做点儿什么来阻止犯贱。   “四月初七那日,你左手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妖丹一寸寸离开身体。要你,你先废个左手看看?”梅映雪道,“这样我也许会开心一点儿。”   宗离双眼发亮,她有一个补偿的机会了。   左手五指聚灵,灵力冲刷着五指关节,然后让灵力在手骨各处爆开。   宗离左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绵软、垂落下来。   探寻的目光看着梅映雪,有几分忐忑不安。是不是碎得不够均匀,要不他再来一次?   韩宁儿急得快要落泪,“宗离!”   程一叙完全不理解宗离在做什么,“宗离,你做什么!疯了么!”   付长宁啧叹不已。虽然有点儿残忍,但真的好解气啊。感觉心情骤然舒畅了一些。   花兰青垂眉敛目。感情是人的防线中最脆弱的一环,即便是铁血的宗离都讨不了。那妖修呢?冷清冷性的妖修也会有耽于情爱的一天吗?   梅映雪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因碎左手而心情上扬,她更愿意看到他落寞失意的样子。 第81章   “宗离, 你疼不疼?”梅映雪飞到宗离眼前,他整张脸亮了一下,“你剖了我的妖丹, 那我是不是拿走你的金丹才算公平?”   韩宁儿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是要废了宗离么。   程一叙“呵”了一声,单手停在腰间的万祸箱上,眯着眼睛盯着梅映雪, “你还真敢说。”   宗离勤勉修炼笔耕不辍, 练多少个日夜才有如今的修为。绝不会为了他人随随便便一句话而自毁道行......的吧。   不, 还真说不准。   宗离显然鬼迷心窍了,那梅妖一句话他就碎了左手,梅妖要妖丹他少不得双手奉上。   果然, 宗离笑了一下, “是的。”   她想要,给她就是。   宗离以指为剑剖开自己的小腹,探进去挖了两下。大掌中躺了一颗泛着莹莹弱光的金丹。   抖着腿抬步走到梅映雪面前。怕污了她的手, 攥着衣袖擦去金丹上的血迹,双手捧着奉上给她。   “映雪, 来。”宗离惨白的笑容中有几分局促。金丹是他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希望她不会嫌弃。   梅映雪拿着金丹跟拿着刚出炒锅的板栗一样,烫人、并不想要。   她不错眼地瞅着宗离, 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与她剖丹时同样的挣扎、痛苦、绝望, 哪怕一丝也好。   没有。   甚至还有一些欢心。   啧, 不能让他难受, 那这手里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梅映雪失落, 撇了撇嘴, 跟扔石子一样随手扔了金丹, “手滑了,没拿稳。”   宗离上扬的唇角慢慢下落,眸中有着晦涩。缓缓地走了过去捡起金丹,拿不准要不要送还给她。   程一叙气得火气上涌,“梅妖!”   “程一叙,我有名字。”梅映雪驳斥道。她对程一叙没什么好脸色,就是他练剑时削掉她的树皮让她秃了两个季节,“我叫映雪。”   语气有几分熟稔。   她是湖心小筑土生土长的梅花树成妖,四个少年差不多算是她看着长大的。   “映雪?名字有点儿俗。”程一叙觉得这名字耳熟。沉吟片刻,想起来了。有些不可置信,“湖心小筑集风亭边上的那一株歪脖梅花树?!”   “是啊是啊,你给我起的名字,这么难听得怪你。”梅映雪抱怨,“叫你多读书你不听,肚子里就那么几滴墨水。”   程一叙少年时天真烂漫,兴冲冲地给湖心小筑每一株梅花树都取了名字。   “喂,你够了吧。虽说不怎么好听,但我当时也是绞尽脑汁想了三天三夜才取出来的名字。你在糟蹋我的心意。”程一叙拧眉。   梅映雪翻了个白眼。她飘在空中,视线掠过程一叙时顿了一下,缓慢地移回来,停在他腰间那四四方方西瓜大小的箱子上。   里面装了什么,令她头皮发麻、脊梁发冷,整个人不寒而栗。   “程一叙,那是什么?”伸出食指指着万祸箱。   “你说这个?”程一叙顺着她的视线低头一看,语气带了几分玩味儿,“万祸箱。一妖一祸,里面已经装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妖,再来一只就可以打包封印送入宗门。”   梅映雪一怔,顿时有了危机感。下意识后退两步。   程一叙视线停在梅映雪身上,杀意与掠夺弥漫开来,“来得真巧,看来今天就可以着手进行打包。”   梅映雪身形化作梅花溃散开来想逃。   她修为本来就不高,又刚刚复活,哪里是程一叙的对手。   程一叙身形一闪出现至一个方位,单手抓向空中然后朝外一拖,梅映雪便被提着后颈项抻了出来,现了原形。   “放开我!”梅映雪双脚在空中乱踢,心生惧意。梅花花瓣扑簌簌落下。   “程一叙,别动她。”宗离怒斥道,足尖撑地飞身跃至程一叙身前。   短短几息,两人交手数十招。   程一叙挨了几下,吐掉嘴里血渍。妈的,他和宗离从小一起长大,宗离为了一个妖修把他往死里打。“够了,你失了金丹,不是我的对手。再打下去,我就要还手了。”   宗离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即便现在他失了金丹,一时之间程一叙也讨不到好。   程一叙决定速战速决。挥袖摆出风刃逼得宗离后退数步,然后口念咒语绑缚梅映雪、将她收入万祸箱。   “放我出去!!”梅映雪哇哇大哭,挥动枝条撞击着箱壁。一层绝望蒙上心头,万祸箱在她头顶开始层层封缄。   透过越来越小的万祸箱封口,她看见宗离面带绝望、跌跌撞撞的地扑过来,握拳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着万祸箱,暗红色的血溅得到处都是。   梅映雪紧咬下唇,挥枝条的动作迟疑了一下。这一瞬间,她不想承宗离的情,干脆摆烂待在万祸箱里。   原来她对宗离嫌恶至此,宁可死也不愿与他有牵连。   程一叙打晕宗离,拎着万祸箱哈哈大笑。得来全不费工夫,齐了,他用了上百年的时间,终于凑到一万只妖了。   韩宁儿抱着满身是血的宗离,浑身发凉,放肆大笑的程一叙太陌生了。   “一叙,你真的要抓走映雪?小时候,我们每次练剑练累了,都靠在映雪身上休息。你怎么忍心......”   “它是妖修。”程一叙冷声打断韩宁儿,收起万祸箱。   韩宁儿整个人如坠冰窖。   “你怕我?”程一叙盯着韩宁儿,抬步离开。   韩宁儿心头发慌。她有预感,程一叙这一走,往后余生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叙!”韩宁儿喊道。   程一叙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两天后是程家家主的大寿,你会来......吧?”   就在韩宁儿以为程一叙一直沉默时,他开口道,“嗯。”   抬步离开。   花兰青指尖带光封住宗离周身,阻止伤势蔓延。检查伤情,沉思片刻后,“准备一个四面透风的房间,和合草、烧麻、阴土、沾风翼、计时鱼的眼珠各二钱。”   宗家地位很高,这些东西准备起来并不费什么工夫。   韩宁儿十分惊喜,“约梅亭人迹罕至,辅事随我来。”   付长宁捧着肚子过去,“能救吗?”   “内丹在。只要放回内丹,什么都好说。”花兰青拦腰抱起宗离,带他去约梅亭。   约梅亭中时隐时现的绿光闪了将近三个时辰。   付长宁等得哈切连连。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花兰青掀开纱帘走出来。   付长宁问,“怎么样?”   “问题不大。金丹和身体融合至少需要三十六个时辰,也就是说,这三天他都不能动手。”   “宗离一醒就会找程一叙要回梅映雪。”付长宁有点儿在意万祸箱,梅映雪在里面会怎么样啊?能不能撑到到三天之后?   “花兰青,万祸箱是什么东西?对妖修有什么影响?”   “万祸箱是收纳妖修的容器。妖修会被关入一个逼仄的纯黑空间里,然后被剥夺五感,直至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花兰青想了想,“至于影响么,我觉得没有。但将近九成的妖修会选择自杀。”   付长宁倒抽一口凉气儿,“还有一成的希望,没事的没事的。梅映雪都死过一次了,应该不会这么脆弱。”   “她自杀或许会好受些,因为剩下的一成妖修都疯疯癫癫。”   “......你懂得好多。”   “万祸箱是我烧制的。”   嗯?!   付长宁既惊讶又有意外之喜。   花兰青走到湖边蹲下来,掬起清水洗手,“你庆幸个什么劲儿。万祸箱虽然出自我手,但它只有宗离一个主人。器具认主,即便宗离抢到万祸箱,也没法儿打开它。”   付长宁退而求其次,问道:“那万祸箱有什么弱点?比如说攻击哪儿会特别容易碎掉,或者它怕水啊火啊之类的。”   “万祸箱完美无缺,是我的得意之作。”   付长宁:做出那么个祸害人的玩意儿,你好意思得意。   花兰青撩起衣摆擦手,“我们到这儿来是救宗离,现在宗离无恙,我们该走了。梅映雪的事情,就到此为止。”   “你与梅映雪同为妖修,她进了万祸箱,你不会有唇亡齿寒的感觉吗?你就不怕有一天,宗门的人也来对付你?”   “我打听了一下,瓷器好像比较值钱。我觉得我在烧制方面颇为在行。”   付长宁:“......”   这没头没尾说什么呢。   “困了吧,我陪你回湖心小筑。”花兰青揽着付长宁离开梅林雅居。   付长宁并不想走。腰间的那只手虚虚地揽着她,无论她怎么走,都只能朝着梅林雅居门外的方向。   “不困,不想睡。”   “那我们去集风亭看看小断指,你一直想我指点他来着。”   她心动了。小断指所修功法的那个方向她确实是帮不上忙,“那走吧。”   花兰青顺手折了一根梅树枝条,借口指点修为不能有太多人在支开付长宁,自己进了梅林。   付长宁也觉得指导确实是一件比较私人的事情,于是利落给人腾地方。   差不多四个时辰后,两人出来了。   花兰青依旧安淡然沉静,衣角纤尘不染,手中的枝条开裂起毛分岔,宛如握着一截炸毛的猫尾巴。小断指喘着粗气儿,浑身都是致命伤,哪儿哪儿离死都只差一小步。   小断指一脸疲态,眸中却有着一丝欣喜,有点儿像是正常人了。   既然他乐在其中,那应该问题不大吧。   付长宁选悬着的一颗心揣回肚子里。   “饿了吗?吃饭不?想吃什么?”付长宁说,“梅花糕还剩些,要不先垫着?”。   花兰青摇了摇头,“不吃了。我还有事,先去书房。厨房里我炖了汤,你糕点吃得多,多喝一些消食的水比较好。”   直到月亮上来,花兰青都没踏出书房一步。   付长宁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摸着被子往身上披。一层被子太薄,盖着会冷。两层倒是暖和了,但又太重。   被子呢?就叠放在床边,怎么摸不到?   门“吱呀”一声打开,花兰青抱了一床被子进来。   拆了原本三床被子,分岔众多的枝条能使得棉絮蓬松保暖,再缝合起来,得到两床保暖、轻些的新被子。   给付长宁盖到身上,“这个应该不重了。” 第82章   两天后。   付长宁收到了程家家主的请柬, 说是他过大寿,邀请付长宁及其家眷过府一聚。   花兰青会去吗?要不她问一下?可是要怎么开这个口?花兰青的时间很宝贵,而且没几个妖修喜欢与人打交道。   付长宁盯得时间有点儿久, 花兰青抬头,意在询问。   付长宁忙找了个借口,“花兰青,家主和程一叙好像关系不太融洽。”   她折好请柬, 思索着拜寿的贺礼。   愁人啊, 程静灏什么都不缺。送什么才能让他欢喜呢。   “程静灏有两个儿子, 长子程一叙,养子程一观。程一叙称得上惊才绝艳,程一观更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天才。当年乱禁楼楼主公选, 程一观以压倒性的表现脱颖而出。”花兰青坐在桌边, 炉火烧沸了壶里的水,翻滚着顶着盖子,“宣布结果的前一夜, 程一观身染妖气,程一叙大义灭亲, 程一观被押入无边崖囚禁、永世不得外出。”   语气有几分惋惜,他是中意程一观的。   花兰青提着沸水涮了茶杯,泡了一杯梅花茶, 推到付长宁身前, “两个儿子一个踩着另一个上位, 手足相残, 程静灏接受不了, 是很正常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难怪程静灏会说出那样的话。   等等, 无边崖?镜壁之上?   “镜壁之上那个修士就是程一观?!”付长宁惊讶到嘴里能塞进去一颗鸡蛋, “程一观被关入无边崖时才多大,他怎么可能赢得了程一叙。”   “程一观凌驾众人之上夺得乱禁楼楼主身份时,不过年十三。他是真正的天才。”   花兰青很少夸人,看来程一观真的是万里挑一。   付长宁:“你别再倒茶了,我满肚子都是水。你有这时间,不如想一想应该送家主什么寿礼。我脑壳都要秃了。”   “程家是修真世家,见过的好物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即便我们送最好的东西,人家可能也瞧不上眼。”花兰青道,“我相信家主邀你是为分享福寿绵长的喜悦,寿礼反而落了下乘。”   “你这话我不同意。寿礼是我的一片心意,当然得家主喜欢才好。”付长宁翻了个眼皮,“问你就是白问,还是我自己想吧。”   花兰青不置可否。   家主希望程一观回去,一家团圆。   付长宁吃糕点的动作一顿,她知道该送什么了。   程静灏寿辰那天,付长宁起了个大早,先跑到梅林把小断指拉了出来。   小片梅林被切得左平右断的,光秃秃丑极了。但足以窥见剑势之利落。小断指在修真方面的天赋令付长宁咂舌。   小断指也是十来岁,不知道和当年的程一观哪个更强。   “你来干什么?”小断指见是付长宁,后退两步,待剑气收敛后才与她说话。他身上的剑气会刺伤她。   “家主寿辰,收拾收拾陪我一起去。”   小断指对不感兴趣的事儿一直不上心,那副表情就是拒绝的意思。   “我不是问你意见,是通知你该走了。别摆出这幅苦瓜脸,家主寿辰人多,没准能给你相看上媳妇。”付长宁推着他去换一身干净衣服,喂了几个馒头给他垫肚子。   媳妇儿?除了多一张嘴要吃,还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小断指大口咬了馒头,囫囵咽了下去。眸中有困惑之色。   “你还小,等你大一些,懂得个中滋味后,也许会欲罢不能。”贪婪之人什么都贪,欲也贪,情也贪。无情之人一旦动情,那就再也割舍不掉。   又去找花兰青,在门口踌躇一会儿。见拿天色不早,索性开口道,“你要不要与我同去?我知道你不常与人打交道,但我这一去可能就是一天,你一个人在湖心小筑多无聊啊。”   她推门而入的时候,花兰青正在看书。见她有话要说,便扣下书本,等她开口。   花兰青:“好。”   付长宁双眼一亮,“那走吧,时间快来不及了。”   程家是这一片最大的修真世家,程家家主过大寿,四周小宗门都派人来道贺。绿梅镇中与程家交好的人家也拎着贺礼登门。   大抵是最近吃得好、睡得好,付长宁的肚子又大了些。得她稍微朝前探头,才看得到脚尖。   天空中频繁有人御剑飞行,“嗖”“嗖”“嗖”射进程家大院子里。   人与人提着礼物朗声交谈,热闹寒暄。   人这么多,会冲撞到她肚子的。   付长宁回头瞟了一眼与她隔着几步花兰青。之前都会一手扶她腰,另一手虚拢着她的肚子,怎么这会儿人多了,他反而落在她后头。   没一会儿她就看出不对。   人人都绕开她与花兰青走。明明是有些拥挤的人群,但是她与花兰青方圆一米硬生生隔出了一条真空带。   前头有一个人只顾着和同伴嬉笑打闹,撞到了付长宁肩膀。转头,躬身行礼道歉,“抱歉,不小心冲撞到了......”   那人起身,视线跟着上移。看到付长宁,愣了一下,看到她身边的花兰青时脸上歉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晦气。   抬手,拍了拍胳膊上与付长宁相撞的地方。像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付长宁原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现在她心中窝火。   “眼眶那两颗珠子是摆设吗?到处乱跑撞疼我了。诶呦,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好疼,好像是被撞坏了。我们花家三代单传,这一脉要断在这里了。 ”付长宁抱着肚子张口就胡扯,声音很大,“各位街坊邻居看看啊,就算是街口的泼皮也该知道让着孕妇,这修士撞了人还不承认。”   小断指:好假啊。   付长宁余光撞上花兰青惊讶的眼神,低语“配合我”。在他面前说不丢脸是骗人的。但,这张脸丢都丢了,那还顾及个什么劲儿。   花兰青愣了一下,他第一次知道规矩守礼的付长宁也有这种市井做派。她越发鲜活了,有些让人移不开眼睛。   那人愣了一下,紧张道,“你胡搅蛮缠什么!我只是轻轻地碰了你一下,你的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付长宁转头扑到花兰青怀里、拿他衣袖抹眼睛扯着嗓子干嚎,“呜呜呜,我求神拜观音求了好久,肚子里好不容易才揣上了这么一个孩子,眼看着被人一撞,‘啪叽’没了。”   花兰青僵硬地揽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但在众人的眼里,就是夫君沉默地悲伤。   镇子里很多人受过付长宁的礼,而这些人中大部分还是生养过的大姐大娘。这会儿就面色不虞地看着修士。   “有身子的人本来就精贵,稍微磕磕碰碰就得出问题。这小修士太莽撞了。”   “撞了人还振振有词,这么蛮横,修的道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那孩子可是一条命啊,小修士也不怕背上因果轮回。”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弄得修士脸上胀红、面色难堪,气得脸都绿了。   “够了!蠢死了,你们看不出来她身边的是妖修吗,她怀了妖修的种。”修士扬起下巴,这女人装普通人,他非得叫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多自甘下贱跟妖修胡来,“你们肉眼凡胎看不出来很正常。要不是我在,你们就被这女子花言巧语给骗过去了。日后记得擦干净眼珠子再开口,免得自找难堪。”   修士等着众人一边面带嫌恶地远离付长宁、一边懊恼于自己蠢笨被人所骗,然后随意谩骂那两个人。   然而,众人都沉默下来,用一种“这人缺德”的眼神看着他。   “我们都知道花夫人的夫君是妖修,花夫人亲口说的。”   “这还修士呢,揪着人家痛处往死里踩,过分了。远不如一个普通人坦荡。”   “看衣服是清明宗的吧。呵,清明宗也就只有名字清明一些,从上到下都是发烂发臭。”   修士顿时沦为所有人指责的对象,被其它人戳着后背指指点点。而他百口莫辩。   “你们这群普通人,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们给收买了。等程家来人把这女人赶出去,你们就知道宗门修士对她的态度。”   程家管家奉命来门口接付长宁。看到付长宁,忙跑过来。   “付姑娘,可让我好找。家主已经等候多时了,特地谴我来接姑娘。”管家毕恭毕敬行了个礼,然后在前面引路,“付姑娘,辅事,请随我来。”   付长宁笑了一下,抬步跟上。   那修士如遭雷劈。脸一阵红一阵白,双手捂脸转身就跑了。   付长宁对程家家主道,“家主,贺您寿辰大喜。我连房子都是您送的,眼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可让我头疼了许久。没成想,真让我找到一份合适的贺礼。”   她来,程静灏就很开心了,还要什么贺礼。但是她这么一说,程静灏反而起了兴趣。   “什么贺礼?”   “我去过无边崖镜壁之上,与程一观有一面之缘。他形貌昳丽,谦寻守礼,一直期盼与大哥父母重聚、一家团圆。”   程静灏一怔,一时间不敢相信他听见了什么。眼眶泛酸,抬手掩面,肩膀微微颤抖。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他还能听见儿子的近况。   过了一会儿,深吸两口气之后,才放下手。脸上笑容亮了三分,“多谢付姑娘,这是我今天收到最好的寿礼。”   周围人听不到两人具体说了什么,但都看到程家家主红着眼圈和付长宁说话,神色中满是感激。   付长宁、花兰青和程静灏寒暄一会儿而后落座,小断指跟他们坐在一起。   韩宁儿代表宗家前来,跟几人打了招呼后去了别处。碍于人多眼杂,付长宁不好当面问宗离的情况。   人陆陆续续来得差不多了,主位上的程静灏起身,拱手行礼,“程静灏今日寿辰,多谢诸位赏脸前来同庆。见外的话不多说,咱们......”   话还没说完,门外来了个人。   面容俊美,眉眼间泛着冷意,穿一身银白绘暗流的法袍。胸厚腿长,走路间脚下带风。腰间挂着一个西瓜大小的方正箱子。   左手拎着两个巴掌大小的油纸包,右手攥了把瓜子,边嗑瓜子边吐皮。   是程一叙。   程一叙视线掠过付长宁,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走到程静灏面前,吐完最后一口瓜子皮,躬身行礼,“爹,一包您喜欢的桃酥,祝爹福泽绵长、寿比南山。”   原本人声鼎沸的大厅中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这一对父子身上。 第83章   空气停滞, 带了一股粘稠的感觉。   程静灏不言语,看不清表情。   程一叙抿了抿唇,手垂在身侧, 躬起的身子逐渐站直。   无论是表情、体格,还是对他,爹都是老样子。   大厅里众人视线在这一对形同陌路的父子二人身上游移。   有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便拉着身边人衣袖小声询问。身边人说起别人是非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时间大厅里满是闲言碎语。   “这人谁啊?与家主有前仇旧恨吗?”小断指压低声音问付长宁。   “别胡说。那是乱禁楼楼主程一叙, 程家少家主。”付长宁道。   有人说, “听说乱禁楼楼主本来选的是少年天才程一观, 可程一观不慎身染妖气为祸人间,后来是程一叙大义灭亲把弟弟送去无边崖囚禁,自己坐上这位置。”   “呵, 大义灭亲, 说出来让人笑掉大牙。”有人嗤笑道,“焉知不是程一叙小心眼嫉妒程一观,不顾兄弟情分把他送去囚禁。”   “原来我还疑惑, 今天见了程家家主我算是明白自己猜得是对的。程一观染上妖气说不定就是程一叙害得,要不怎么连自己亲爹都厌恶他, 多年来不愿与之相见。”   “诶呀,有道理!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众人突然打了个寒颤,唇上一凉, 被冰粘住嘴皮子说不出话。   程一叙挥手散去掌心的冰。   “呜呜。”小断指抠唇角的冰, 断指显然比较笨拙。冰沾上了皮肉, 一扯就是连皮带肉一起下来。   付长宁施了个点火符绕着他嘴巴烤, “叫你多嘴。要不是今天家主寿辰不宜见血, 程一叙把你嘴巴撕烂都是轻的。”   一抬头, 便见程一叙的视线压在头顶。他拧着眉头, 眸中晦涩。   他怎么又看过来了?   她没哪里惹到他吧?   花兰青上前一步侧身,挡住两人,朝程一叙颔首见礼。   程一叙先一步移开视线。   双掌交叠横在头前,对程静灏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   礼已送到,自己多留也不过是碍爹的眼、让他不痛快。   转身抬步离开时,程静灏慢条斯理道,“来都来了,吃个饭再走。”   程一叙愣怔一瞬,下巴倏地微抬,转过身去,“......爹。”   八分意外,一分惊,一分喜。   程静灏避开程一叙的视线。   饭桌是提前安排好位置的。宗离、韩宁儿每年都会替程静灏过寿,程静灏早把两人当自己儿女。今日又多了付长宁、花兰青,甚至连小断指都有一个席位。唯独没给程一叙留位子。   付长宁有身孕,先到宴会厅。   程一叙打眼一扫就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个“意外”,看饭桌上低迷的气氛,他还是个不怎么受欢迎的“意外”。   程静灏先动筷子,“都是自己人,别拘谨,起筷吧。”   小断指好吃,一听这话,毫不客气地往嘴里塞,“吸溜”声震天响。   “小孩子心性,家主别介意。”付长宁有些不好意思,桌下脚去踩小断指的脚,“饭管够,你慢点儿吃。”   “无妨,等你养了孩子就会知道,男孩子都是这么吃的。我瞧着他总有一种亲切的感觉。”程静灏搁下筷子,语气意有所指、逐渐低沉,“往年过寿,宗离总会提前一天到。今日缺他,叫我心中不快。”   韩宁儿看着程静灏,瞥向程一叙后飞快地垂下头,手指紧张无措地揉捏着袖子。   付长宁放下筷子。花兰青从头到尾就没有碰过筷子。   程一叙说:“爹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爹求你一件事,放了梅映雪。无论梅映雪是妖是人,她都是宗离心中所爱。你杀了她,往后面对宗离如何自处。”程静灏语气痛惜,不愿再见兄弟阋墙。   “她不过一个低贱的妖修,配不上宗离的爱。宗离会有更好的。”程一叙夹了一口菜。他辟谷多年,这是唯一一次吃饭(嗑瓜子不算)。   往日最喜欢的红烧狮子头,到了嘴里却觉得腻味、堵心,没了记忆里的味道。   拿了帕子吐掉口中的肉。   “配不配轮不到你说,把人给我放了。”   “乱禁楼对妖修从不容情,爹这是在为难我。”程一叙认为这饭再吃下去也没意思,手撑桌面起身离开,“爹,乱禁楼还等着万妖打包封印,我先走了。”   走了五步,程静灏嘲讽出声,“呵,好大的楼主架子。一观染了妖气后一直等你救他,你却为了楼主位置亲手将一直信任你、对你毫不设防的一观送往无边崖。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个善妒虚伪又利欲熏心的儿子。”   程一叙顿了一下,虚拢的五指在身前收紧、而后渐渐放开,低声道,“爹说是,那就是吧。”   程静灏火气一下子涌到头顶,抓起油纸包“嗖”地一声砸了出去,“拿着你的东西滚出我的视线!”   油纸包砸到程一叙的后脑勺,纸包破裂、桃酥碎成块从衣领进去积了很多。   程一叙脚步微停,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顿饭吃得不欢而散。   程静灏心情不好,韩宁儿面色难看,付长宁花兰青就没有多留,寻了个理由告辞离开。   小断指吃到捧着肚子扶着墙走,远看跟怀了三个月似的。   “要不是我踩你,你准得吃成五个月的肚子。”付长宁嫌弃道。脚尖点地动了动脚脖子,小断指的鞋子上是有刺吗?踩得时候戳到她脚掌了,硌得慌。   “你踩我了?”小断指一脸迷茫,“我怎么不知道。”   付长宁疑惑道,“啊?我踩的不是你那会是谁?”   嘶,程一叙。   他不止人有刺、话有刺,连脚也有刺。   突然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逝的东西,付长宁沉吟片刻细细思索。   花兰青见人没跟上来,回头看,“怎么了?”   “我好像抓住程一叙的小辫子了,也许能威胁他放了梅映雪。”   花兰青不喜她过多插手妖修之事,尤其她现在肚子已经很大了。   “让我试试吧。不试这一次我一定会吃不好、睡不好,到头来折腾的还是你闺女。”   “说说看你的想法。”花兰青说。   付长宁细细说,花兰青认真听,然后勉为其难允了,“剑走偏锋,也不是没效果。试试吧。”   付长宁先去找程一叙。程一叙前脚出了程家,他们后脚就出来了。程一叙一定还在附近。   盖住右眼,左眼变得混沌,在地面上看到一根橘红色的线,线的另一端是程一叙。   啧,真的假的,橘红色多代表热忱真诚,他程一叙配得上这种颜色的线?   付长宁跟着线走,线的另一端竟然是湖心小筑。 第84章   湖心小筑集风亭。   梅花树上满是新旧交错的剑痕。   漫天落梅中, 程一叙指腹抚过一个个熟悉的剑痕。   身后传来脚踩落叶梅枝的动静,程一叙缓缓收回手背在身后,欠身行礼, “路过湖心小筑,一时心神恍惚,以为还是自己家就走了进来。抱歉,我这就离开。”   程一叙垂眉敛目道歉, 可谁都不会、甚至不敢接受他的道歉。   “这不是巧了吗, 我有事找楼主说道说道, 楼主留步。”付长宁笑嘻嘻道。   程一叙视线掠过付长宁高高耸起的肚子,带着嫌一丝几不可察的讥笑,淡淡道, “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说你自甘下贱和妖修暗通款曲?还是恬不知耻揣着妖修的种招摇过市?”   “呵, 随便笑,你马上就笑不出来了。”付长宁瞥了一眼程一叙的脚,绕到他身后蹲下来看他脚印。果然是这样, 她猜得不错。   唇角上扬带着几分挑衅,“楼主, 你的脚印上有十二个细小的眼,像是针一样的东西。你是不是去过代刑间?”   她看他脚时,程一叙就意识到不对。当“代刑间”三个字从她嘴里出来, 程一叙敛起讽意, 目光冰冷地看着付长宁, 虚拢的手渐渐合紧、手背骨节分明。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那我就说详细一些。”付长宁抬头直视程一叙, 双手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 “代刑间是一个行踪诡秘的审判组织。一些修士有罪又不想赎罪, 可以许以重利让他人替代自己进入代刑间偿还罪行。通俗点儿说, 就是找替身。而所有从代刑间出来的替身都会双足穿十二根铜针。”   “脚穿铜针、针有萤草纹路,应该是一百零三年前的针。而一百零三年前除你以外,进入代刑间的只有花兰青一人。”付长宁一字一顿,看程一叙的表情,就明白她猜了个七七八八,“同一年,乱禁楼楼主公选,而公选的主选官是花兰青。所以,我猜当年你和花兰青做了交易,你替他进入代刑间服刑换取乱禁楼楼主位置,花兰青让程一观身染妖气丧失资格。”   花兰青垂眉敛目安静听着,“呃。”   程一叙冷着眉眼,“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胡说八道,造谣是要有依据的。”   付长宁有几点还是没想通,但这并不影响她嘴炮。嗤笑一声,“有依据的那叫证据,我没证据。但我把猜测往宗门一上报......啧,宗主弼主疑心那么重,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你威胁我?”程一叙眯起眼睛,深沉的眼里闪过一丝杀意,冷风剑刃在掌间蠢蠢欲动。   “不敢。只是想跟你做个交易,你放了梅映雪,我将嘴巴闭得死死的。”   银色衣袖挥起,下一秒猝不及防朝付长宁打去。   花兰青现身在付长宁身前为她卸去大半攻势。无数冷风剑刃碎片之下,他薄唇轻抿,与程一叙视线相交,“楼主,我说过,她不是你能动的人。”   程一叙打得突然,付长宁吓了一大跳,捧着肚子快速后退。   却不想几缕冷风剑刃绕到背后杀她,凉意刺穿她的衣物,来势汹汹又骤不及防。   付长宁抱着肚子步伐迟钝,几乎没法儿闪避,额上覆着冷汗,心道不妙。梅映雪,我为了你可算是要把小命搭上了。   千钧一发之际,梅林漫天梅花聚成一片花壁挡在付长宁背后,生生吃下了这一击。   梅花花壁连着天空一起裂出蜘蛛网纹路,然后碎成无数片细小的混合冰晶的花瓣,将付长宁笼罩起来。   付长宁舒了一口气,注意到每片花瓣都忽明忽暗,像走马灯一样轮番播放着梅映雪的记忆。   在梅映雪还没开灵识的时候,就知道有个特立独行的少年每日三更天准时跑到它树下挥剑练习,无论严寒酷暑。   一年初春,梅映雪灵识开完整,她亲眼看到了那个姿容绝艳的少年,他叫程一叙。   过了几年。   程一叙一剑挥出“风过万杆斜”震惊天下,让人仰望,被外界称为“程家的未来”。那一年他的身后多了一条小尾巴,小尾巴叫程一观,唇红齿白,样貌不俗,不难看出日后风华绝代的模样,是程家家主的养子。   梅映雪耳听四路眼观八方,梅花所在之处都是她的耳目。她听下人嚼舌根,说程一观其实是程家家主与已为人妇的旧情人所生之子,趁程夫人病逝抱了进来养。   不知真假,反正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头顶私生子疑云的程一观不被程家上下欢迎。下人为了讨好程一叙,便自作主张频繁搞出小动作整程一观,比如冷饭拌沙子、盐顶西红柿。有时候连梅映雪都直呼过分。   有一次,程一观被人恶意推到湖里,湖水呛鼻漫过脑袋有灭顶之灾。   程一观挣扎了两下就迟疑着放弃了,他在期待着什么,没有人会救他的。   就连他自己都任凭阴冷沉重的湖水把他往下拽时,一条结实温暖的手臂破水而来抓着他肩膀把他“啵儿”地一声拔了出来。   “程一观,幸好我路过。我要是不在,就没人护着你了。”程一叙笑着说。   程一观看愣了,真心待他的人只有程一叙。   从这以后,程一观就做了程一叙屁股后面的小尾巴。每次程一叙练剑时都扔给程一观一袋瓜子让他边嗑边看。   程一观看程一叙练剑时,眼睛璀璨明亮,舍不得移开。大哥练剑时浑身会发光,也是他人生中唯一的光。   程一观因仰慕程一叙拿起了剑。   “大哥,我想像你一样,你教我好不好。”程一观拎着木剑仰着头看程一叙,声音微微发颤,怕被拒绝。   “好,我相信一观会学得很好。以后和我一起成为‘程家的双未来’。”程一叙哈哈大笑,在集风亭手把手教程一观练剑。   “我有大哥一半就谢天谢地了。大哥啊,我要是练不好怎么办?”程一观挥了挥剑,感受木头破风的声音,“程家的未来”他是想都不敢想的。   “努力练,一定会好的。而且,有我护着你。”   程一观抿唇笑,含了糖一样甜。   程一观进步神速,一剑挥出削平小半个梅林,程一叙又喜又惊。喜得是弟弟是个练剑的好苗子,说不准是个天才,惊得是弟弟展现出来的几乎令人头皮发麻的修炼天赋。   半年后。   集风亭练剑。   漫天梅花中,程一观第一次和程一叙打成平手。   程一观欢呼雀跃高兴极了,大哥教得未免也太好了吧。正要跟程一叙分享喜悦,却见程一叙表情不太对。   程一叙又惊又失落。惊讶于程一观那可怖的天赋,失落的是不过半年、自己就被人赶上了。   “大哥......”程一观小心翼翼凝神屏息,惴惴不安道。   程一叙扬起脸呲牙笑道,“没事,你进步很大,简直脱胎换骨。”   没事的,弟弟在进步,他也在进步,他要加倍努力。   两年后。   集风亭练剑。   程一叙手中的剑被程一观挑飞了,擦着梅映雪树干削过去,削下一层树皮。   梅映雪边捂着伤口哀嚎边龇牙咧嘴,忙去看这一对兄弟的情况。   程一观愣了很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足无措道,“大哥,我不是有意的。大哥一定是让着我吧,你要不是不让着我,我怎么会赢呢。”   程一观说着说着就连自己都信了,真以为是程一叙让着他。   程一叙空的大掌在身侧握紧,声音都在发抖,“我输了。”   “大哥这么强,怎么会输?!”程一观忙道。在程一观心里,程一叙就是他的神,“大哥绝不会输!”   “够了,要我再说几次,我输了!”程一叙低声嘶吼道。   他又耻又怕。耻于自己学艺不精,会输给别人。怕的是,他跟不上程一观的步伐,要是有什么事情他没法儿护着程一观。   紧闭双眸,强压下情绪。再睁开时,神色平静,“三年,给我三年时间,我会向你证明我的实力。”   实力有差距就去练、去努力弥补,他一定会强大起来。   程一叙抓着剑离开湖心小筑,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间他日夜不分地苦修剑法剑意,创出了名震天下的“风朔斩”。他自信满满。   三年后。   集风亭约战。   程一叙败给程一观。   血从唇角溅出、虎口震得血肉模糊抓不住剑时,程一叙终于明白,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堪一击。   天才这种东西,有时候会令人绝望。   他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他要认命吗?   呸,绝不。打死都不认命。   别人练剑一百次,他就练一千次一万次。总有一天他会赶上天才,然后信守承诺将护着天才。   程一观握紧剑、又松开手,犹豫一会儿鼓起勇气道,“大哥,我不练剑了。剑让你不快乐,我不想练了。”   “胡说什么,你有练剑天赋,不练可惜。别忘了你还要成为程家的未来。”程一叙揉了揉程一观发顶,“程一观,三年后我们在集风亭约战。下一次,我不会输。”   离得很近,程一叙自觉已经清理地很干净了,应该不会让程一观闻到烟味儿,带坏小孩。程一观嗅到大哥身上传来淡淡的清冽涩味,怪好闻的。   程一观使劲儿环紧程一叙,头埋在他肩头闷声道,“好,听大哥的。”   三年间有一个大事儿,宗门要进行乱禁楼楼主公选。一对一对打晋级制,直至选出最后的一个胜者。   程一叙来了兴致报了名,程一观后脚也报上了。两兄弟在扶风渡口见了个面,程一叙大喜,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   程一叙老练沉稳,程一观灵动少年,然后在各自领域杀红了眼,不出意外地话,会在决赛场上狭路相逢。   程一叙稳扎稳打,程一观少年天才、名声传得更快一些。两人还没比,众人先贷款程一观赢,还传得有鼻子有眼。   一个下雨天,程一叙接到消息:程一观身染妖气,此时被锁在无边崖。   程一叙拔腿往无边崖赶。   他看到了什么。   他发誓要护在身后的程一观披头散发缩疯疯癫癫地缩在一个三人高的铁笼里,浑身是血泥混合物,双手双脚蜷缩起来在地上蹭来蹭去,舌头不断地舔着肩颈,像一只畜生。   程一叙眼前发黑脚步不稳,抓住铁笼子的双手泛着白青筋暴起,悲吼道,“程一观!”   “道友,节哀。”   程一叙这次注意到铁笼子边上有五个身穿墨蓝色云纹斗篷的男子,他们立在铁笼子一旁,宽大的帽沿遮到眼睛以下鼻梁之上,衣服上沾染着血泥。想来是他们制住了程一观。   墨蓝色云纹斗篷男子从左往右数第二个人衣物整洁、甚至连鞋底都是干净的,他是这群人的顶头上司。   程一叙死死地盯着顶头上司,“你们想做什么?”   顶头上司诧异于程一叙的敏锐,薄唇殷红,“程一观身染妖气,将一个城镇的居民尽数虐杀,不留活口。他本就是少年天才,染上妖气后更容易失控。按照宗门规矩,诛杀,以绝后患。”   程一叙恨死妖修。他一辈子无法与程一观再公平比试,赶上天才的唯一的路被毁了,他怎么能不厌妖恨妖。   而且,程一观性命垂危。   程一叙挡在铁笼子前,横剑对着五个墨蓝斗篷人,毫不遮掩释放煞气,“今天,谁也不准动他。”   这股透骨寒凉的煞气让四个墨蓝斗篷人如临大敌,眼前之人不会比程一观好对付。   双方一触即发的时候,顶头上司沉思片刻,居高临下道,“程一叙,你想让程一叙活吗?”   这就是有转圜的余地。   “当然,请前辈指一条明路。能保住程一观,程一叙做什么都愿意。”   顶头上司道,“跪下。你仰着头太高了,我不喜欢这样看人。”   性情高傲如程一叙,毫不犹豫撩起衣摆对着顶头上司跪下、重重地把脑门磕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   “这样就可以了。”顶头上司慢条斯理道,殷红薄唇一张一合,口中之词多要人命,“你听过代刑间吗?你替我做一件事,我便让宗门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程一观不死只求。”   “好。”程一叙什么都没问,利落应了下来。   “呵,真乖。”顶头上司如玉的手指从斗篷里探出,在无边崖平风造雨弄出了一个囚笼“镜壁之上”,将程一观关了进去。   顶头上司究竟是什么来路,“镜壁之上”这种变态的东西说弄出来就弄出来。   程一叙所向披靡做了乱禁楼楼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程一观染上妖气被囚在无边崖之上传得很开。众人将这两件事做了一个联想,得出程一叙害程一观的虚假事实。   程一叙跟着顶头上司去了一趟代刑间,再出来时,双足各穿铜针十二支当了顶头上司的替身。   “我替前辈顶罪,前辈好歹告诉我你姓甚名谁?”   “叫我花兰青吧。” 第85章   付长宁半天才回过神, 对花兰青说,“看不出来啊,你也有份。”   过程她全猜错了, 但结果很对。   花兰青也看到走马灯了,抬起头道,“在其位谋其事,职责所在。当年程一观身染妖气将扶风镇尽数屠杀殆尽, 宗门派我处理此事。我原本要杀程一观, 看到程一叙时便改了主意。”   “程一叙实力不在程一观之下, 与其跟他交恶,不如让他为我所用。我给了他万祸箱,让他收集一万只妖。以一恶换万善, 很划算不是吗?且程一观在我手里, 他总归有所忌惮。”花兰青面上突然有几分不自在,“至于代刑间么,是我年轻气盛时做下的事, 不提也罢。”   付长宁哑口无言。   看向程一叙,“程一叙, 放了梅映雪。她什么坏事都没干,你不能带走她。”   程一叙手按上万祸箱,姿态很明显。   付长宁气得跺脚, “你怎么这么油盐不进。”   宗离、韩宁儿赶来了。   宗离手中握剑, 与程一叙缠打起来。两人身影密不可分, 打出残影。   长剑交接, 擦出星星点点火花。   “程一叙, 把映雪还给我。”宗离视线不离万祸箱。   “宗离, 收起你那副恶心兮兮的嘴脸。你平白无故掏了她的妖丹献给韩宁儿, 用脚趾头想也该知道她恨你恨得想杀了你。你以为梅映雪还爱你吗?”   宗离被戳中痛楚,脸色煞白。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补偿她。我一定会从你手上救走她。”   “呵,补偿?!你的补偿太低贱,梅映雪才不稀罕。”   程一叙横剑在身前挑开宗离,单手扣住万祸箱,“够了,我没时间与你纠缠。一万只妖能向宗门换一个条件,我把万祸箱交出去,程一观就能被放出来,我们一家团圆。宗离,我绝不会让你从中作梗。”   宗离乍听“程一观”三个字,迟疑了一下。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集风亭前,程一叙长剑横在他的脖子上。   挽了个剑花利落收剑,“我们四人同在集风亭练剑,若你对程一观还存有一丝兄弟情谊,就别妨碍我。”   程一叙不再看宗离,抬步离开。他不在乎宗离的反应,无论谁来妨碍,他处理掉就是。   程一叙带着万祸箱化光离开,宗离回神,化光跟了上去。   付长宁望着程一叙的背影沮丧叹气,“难道梅映雪没救了?她为我挡了一击,我却对她的处境无能为力。”。   花兰青扶着她绕开满地狼藉的落梅、坐在石桌前,他得感谢梅映雪替付长宁挡了一下,“非得说的话,也许有一线生机。”   “怎么说?”付长宁脸上晦色一扫而空,双眼发亮。   “在程一叙将万祸箱转交出去、但还没到弼主手里的那短短几息时间,万祸箱处于无主状态,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只要梅映雪知道这一点,就能找到机会从万祸箱里脱身。”   “那怎么才能让梅映雪知道?”   “如果程一叙愿意,可以说给她听。”   付长宁失落极了,“程一叙可是亲手抓她的人,愿意说才有鬼了。”   “世间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付长宁双手捧着下巴连连唉声叹气。   突然倒抽了口气,脸上五官跟着拧了起来,跟一块抹布似的。   花兰青没见过她这样,问道,“怎么了?”   袖中手结了一个驱邪的印,以为她中邪了。   “......脚抽筋了。”付长宁侧着腰探手去捏小腿,肚子卡着,捏得费劲不说,还捏不到位。   花兰青褪了咒印,撩开她的裙摆去查看腿,“让我看看。”   嗯?!   真上手了?!   他造完镜壁还嫌弃地擦了擦手指上并不存在的灰,现在就这么轻易地让她的鞋搁在他白色裤子上?不嫌弃一下?   “啊?众目睽睽之下,这不太好吧。”付长宁下意识环视四周,生怕被人看到。哦,这是家里,没有别人。   干燥温和的手搁了上来,虽然是虚拢着她的腿,却不容拒绝、让她抽不出去。还没开始捏,那一片皮肤的感觉便被放大数倍、挤满她的脑子。   捏了两下,体温透过薄薄的衣物传了过来。   他初次上手,虽然不知道该怎么捏,但能通过观察她的表情来确定怎么让她舒服。   付长宁抗拒过,但没一会儿便兵败如山倒。别说腿了,一身骨头都在他掌下酥掉渣,舒服地直哼唧。   花兰青垂首细细地捏,从付长宁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眼睛以下、鼻梁往上的部分。这和方才在梅映雪记忆中看到的那个墨蓝斗篷人完全重合。   付长宁打了个哆嗦,背后有一层冷汗。   “怎么了?”花兰青动作一顿,手停在她腿上。抬起头,殷红的薄唇一开一合,“可是捏疼你了?”   妈耶,更像了。   那种级别的人居然蹲在她面前给她捏腿,她觉得自己会折寿!   付长宁移开腿,“不捏了不捏了,我好多了。”   动作幅度有点儿大,鞋底蹭上了花兰青的裤子,留下一块土脚印。   忙扑过去拍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我给你拍一拍,立马会弄得很干净。”   土脚印在大腿根部偏上的地方,付长宁随便拍一拍,就感到掌下一片鼓囊囊。   头皮发麻,触电一样手分开,眼神不敢与花兰青对视,耳朵飘红,“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花兰青站起来,拦腰抱起付长宁,“你是有意也无妨,我对自己的长度比较有自信。别动,你腿脚抽筋,我抱你回房。”   付长宁下巴搁在他肩头,声如蚊蚋,“嗯。”   把她放在床上,花兰青没走。考虑到她可能会继续抽筋,花兰青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床前,一点点给她揉着腿。   付长宁没脸见人了,干脆把自己脸埋在棉被里。腿下太舒服,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嗅到一阵清新淡雅的梅香。脸上痒痒的,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上头,她总忍不住伸手去抓。   付长宁睁开朦胧的睡眼,香风卷着梅花席卷而来盈满房间,床铺、地面、桌子......全部都散落着梅花花瓣。   莫非是梅映雪回来了?!   付长宁掀开被子下床,踩着鞋子来不及蹬上,捧着肚子跑到集风亭。   集风亭坐了三个男子并一个女子,花兰青、程一叙、宗离和韩宁儿。四人面前茶水已冷,显然已经聊了很久。   集风亭旁边那株原本破败干枯的歪脖梅树此刻绿叶肥厚油亮、花瓣粉嫩,生机勃勃。   程一叙把玩着手中小臂长的紫念杵,用了一百年时间填满万祸箱才换得这它。   紫念杵能打碎镜壁,让他带程一观回家。   “醒了?”花兰青来扶付长宁。   宗离朝付长宁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韩宁儿勉强扯起嘴角行了一个礼。梅映雪说要从她这儿讨回妖丹,而周围的人都不会帮自己保住。   歪脖梅树身上涌起无数花瓣聚集成人型,梅映雪提着枝条脚下带风飘过去,“韩宁儿,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第86章   韩宁儿抖着身子, 苍白的小脸挤出一抹微笑,“你复活了,又有了新的妖丹, 要它也没什么用。就别从我身上拿走妖丹了吧。”   她并不清楚自己失了妖丹会是个什么样子,但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没有妖丹。她的青春永驻、百岁生命都是因此而来。   她还没向程一叙表达自己的爱意,不想变成惹人嫌的老妪模样。   梅映雪气笑了,“什么强盗行径?!拿别人东西久了就不打算还了?妖丹是我的东西, 我乐意让它在哪儿就在哪儿。是, 我要它没什么用, 但我把它埋在泥里烂掉都不会给你。”   梅映雪对着枝条捏咒施法,韩宁儿体内妖丹开始共鸣、身上灵力跟着紊乱。   “不要,不要!宗离, 宗离帮我!”韩宁儿希冀的目光看向周围人, 宗离敛下眸子,程一叙眸光更是连点儿波澜都没起。   程一叙:“有借有还,天经地义。韩宁儿, 你别无理取闹。”   韩宁儿清晰地感觉到腹中那颗妖丹像火架上的冰开始融化成水,而水顺着喉咙溢出、源源不断地回到梅映雪身上。   她很惊恐, 挥着手想阻止流失,却无能为力。妖丹的流速甚至变本加厉。   韩宁儿头发失了光泽由黑转白,莹润的皮肤黯淡无光、褶皱一层叠一层, 腰部佝偻成蜷缩成虾米。惊恐的叫声也由清脆婉转变得沙哑。   梅映雪吸食完妖丹, 蹲下来看着韩宁儿道, “韩宁儿, 你拿走我妖丹一百多年, 如今我要回来了。看在你多番为我奔走的份上, 我不问你要利息。我们此后两清。”   挺意外的。宗离不插手, 程一叙竟然向着她说话。   特别感激程一叙。   程一叙没封牢万祸箱,让她听见动静,猜出万祸箱交接时会产生一瞬间的失主状态。她抓住机会逃了出来。   毫不夸张地说,程一叙是她的再生父母。   “我最需要感谢的人是程一叙。这种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都不为过。”梅映雪飘到程一叙身后,双臂叠起靠在他肩上,涂了红色寇丹的手指卷着他的长发玩儿。   一顿。   啧,抓她的也是他。   梅映雪嫌弃地扔掉长发。   宗离见着两人举动,放在茶碗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捏出一道裂痕。幸好对方是程一叙,否则她这暧昧的话能气死他。   程一叙放下茶碗,眼皮连抬都没抬,“行啊。我这几天比较忙,要不过几天约个时间做?”   “啊?!”梅映雪浑身僵硬石化,吓到了,跟程一叙身上有刺一样倏地跳开数米远,牙齿都在打颤,“你你你说认真的?!”   宗离失控了,一掌拍到桌子上,桌上茶碗哐当乱响,怒喝道:“一叙!”   即便是顺口接话,也过分了。   梅映雪被宗离闹出的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看他。   程一叙视线淡淡地在两人身上扫过,喝了一碗茶水,“不愿意就算了。”   付长宁来了兴致,问程一叙,“为什么要救梅映雪?你就不怕万祸箱出岔子,拿不到紫念杵?”   一剑削树皮,由愧生怜,因怜而在意,却因为她眼中只有好兄弟而默默咽下暗恋的苦,多年后才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机会......   草,扯得太远,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万祸箱送出手,我的任务就完成了。能不能拿稳万祸箱,是弼主的责任。”程一叙说,“我没文化,给了她一个难听的名字。得补偿。”   梅映雪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你的补偿我收到了,以后别再有了。”   宗离也放下心来。   有闲心问花兰青,“辅事发信让我们聚集于此,是有事要说吗?”   “嗯,当然。”花兰青下巴微扬,点了点桌上的茶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宗离懵逼。   程一叙“呵”了一声,瞥了茶碗两眼,“你叫我们来就是为了看你的茶碗?”   “不是看,是观赏。烧制得还可以吧。如果我多烧几套,能卖得出去吗?”   宗离:“......”   程一叙:“......”   梅映雪:“......”   付长宁“讶”了一声,“你还真打算烧制东西养家糊口啊?”   “烧制东西是我为数不多的能拿得出手的本事。”其实花兰青不觉得这样能赚钱,但别的他又不会。   程一叙懒地搭理他这事儿,对付长宁说,“我跟宗门请辞了,不再担任乱禁楼楼主一职。湖心小筑是我的地盘,以后我会住在这里。第一层右手边第三个房间,是我曾经的居所。接下来几年,我会一直住下去。”   “张口就说要住进别人家,你不会感觉到不好意思吗?要是我不准呢?”付长宁说。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我是在通知你。”程一叙说。花兰青那一纸信,无法改变他的走向,他过来就是要常住的。   想了想,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第一层右手边第五个房间程一观回来会住。”   付长宁嗤笑一声,“湖心小筑以前是你的,但几天前你爹已经把它卖给我了。你能不能住、住多久,得我说了算。我不同意。”   她并不想程一叙住进来,十分不想。程一叙往日怎么对林一、守宫,今日就有可能全封不动用在花兰青身上。花兰青确实不是什么好鸟,但在她生产前,花兰青不能有事。   “付长宁,他是家主的儿子,要是把他赶出去就有些对不起家主。”花兰青转而对程一叙说,“我可以同意你住下来,但我们得约法三章。”   “ ......说。”   “你长久地租住两间房,必须交房租。每间房每个月五个下品灵石,不过分吧。还有,付长宁算是房主,那房主的话永远都是对的,不准反驳不准提出异议。如果房主的话说错了,那就参照第一条。最后,不得私自带其它人回湖心小筑,否则你就跟那人一起出去。”   程一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拧着眉头不情不愿轻声道,“......行。”   在荷包里摸了摸,拿出一串灵石搁在桌子上,“我出门不带钱,先付一年的。”   花兰青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收起灵石,“这些就先算你一年的费用。”   “你怎么不去抢?”程一叙拧着眉头。   “你的灵石这么好赚,我还抢什么啊。”花兰青笑了一会儿,语气严肃起来,“你请辞了?”   “嗯。”   “宗门将失去几近一半的战力。”花兰青敛下眸子。他离开宗门,却下意识地为宗门处境忧心。   “宗门心知肚明,所以弼主弄出了一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组织——去无痕。专门接纳妖修,然后用妖修来对付妖修。”程一叙撑着桌子起身,掌心握紧紫念杵,“明日一早,我会接程一观回来。”   作者有话说:   1.修个文,男主有些模糊了。我会从请辞辅事一职开始修,从这个节点开始是花兰青自己的一生。   2.程一叙这个角色,烂事坏事干得很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快到了)   3.付长宁双标是我没写到位置上,不怪她,怪我。花兰青是属于被宗门招安的(由于某些原因),招安时便约定既往不咎。 第87章   回到房间, 没待一会儿,付长宁就打了个寒颤。   在柜子里翻了一件厚披风套在身上。   楼下住了一个冰系剑修,连带着整栋房间都透着股森森寒意。   付长宁阴阳怪气儿, “我说了不让他来,你偏要。再这么下去,早晚家里会冻成冰窖。”   花兰青视线从茶碗上移回来,笑了笑:“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是家主的儿子, 我们不好拒绝呀。而且, 等他接到程一观, 就会回程家一家团圆。他不会在这里住很久。”   提到程一观,付长宁沉默了一会儿。   她没见过花兰青作妖时的模样,但不外乎是暴虐杀人如麻。做辅事时, 双手没怎么干净过。他自己的罪, 却逼着程一叙去顶替。与这样的人相处,以后被卖了都不知道。   “怕我?”花兰青单手撑着下巴,不放过付长宁脸上的表情。   “嗯。”   他笑着问道, “是因为代刑间那件事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吗?”   何止不好,差劲透了。   “昨天我给你捏腿时, 你可是一副不怎么在乎的模样。”   “装的。”   “怎么不一直装下去?”   她也很想装下去,“憋到现在是极限了。”   “那就别憋着了,你想说什么, 直言便是。”   啊?可以吗?   付长宁没有犹豫, “代刑间, 你犯了什么罪?一人做事一人当, 明明是你的错, 凭什么让别人代替。”   花兰青薄唇微抿, 放在桌上的手缓缓收紧, “妖修失控,屠镇了。没有别人,只有程一叙。一镇的人命,只能是程一叙来赎罪。”   这说得是人话吗?好像屠镇的人是程一叙,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花兰青也觉得自己说得过头了,笑了笑,“过去的就算了。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我会先征求你的意见,这样好不好?”   “我要是不同意,你会不做吗?”付长宁冷哼一声,试探问道。   “会去考虑要不要去做。至于结果么,视情况而定。”   这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什么事儿都得掂量个高低。没救了。   付长宁扯了扯嘴皮子,“宗门之人猜忌你,将你赶了出来。就你这小心眼、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么受得了啊。你老实说,是不是背后偷偷谋划着报复回去?”   花兰青摇了摇头,十分认真,“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对宗门忠心耿耿,以前是,现在也是。”   语气平铺直叙,没说多少个字,但付长宁就是有一种直觉,他说得是真的。   第二天。   程一叙上路去无边崖。   边嗑瓜子边看左右。左边同行的人是付长宁,右边并排走的人是花兰青。   程一叙拧眉,“付长宁,你来干什么?”   付长宁一手捧着糖炒栗子、另一手往嘴里送,吐掉皮,“最近不想跟花兰青在同一个屋檐下,烦他。出来随便走走。”   瞟了一眼他手里的瓜子,舔了舔嘴唇,“有多余的么,看起来很好吃。”   程一叙看向花兰青。   花兰青:“她月份大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你走你的,当我不存在就行。”   俩大活人戳在面前,怎么可能当不存在。   程一叙看着付长宁吃了一路,那张嘴啊,似乎是个无底洞。什么都能塞进去。还兼职果壳制造机。   视线下移,停在她的肚子上。   每一次看见都觉得比上一次要大一些。   像揣了个西瓜。   会重吗?   她是个什么感觉?不会感到厌恶吗?   人妖结合,会生出个什么鬼东西?   花兰青的种啊,花兰青讨人厌,他的孩子估计也是个讨人嫌的。   程一叙对着肚子胡乱发散思维。   “要不要摸一摸?”付长宁突然说。   程一叙人僵了一下,嘴巴大张,“啊?!”   花兰青愣了一下,然后目光灼灼地瞅向程一叙。   “我看你很想摸一摸的样子。来吧,不用客气。”付长宁以为他在害羞,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   瓜子有点儿咸,噎得慌。吃得太饱了,打了一个嗝儿。肚子跟着动了起来。   腹中孩子可能无聊,跟着动了一下。   程一叙没个准备手贴了上去,很温热。眼中闪过一丝嫌弃,正要甩袖子,掌下突然动了一下。   差不多只有鸡蛋大小的东西不偏不倚地踹了他掌心一次,很轻,但不柔,能感到几分力道。   这一踹精准踹中程一叙那一颗拌沙泥做的心,在上头松了松土。   程一叙双目大张、瞳孔骤缩,耳畔飘上湘红色,一时间忘了收回手,磕磕绊绊道,“动、动了!”   “真的动了。”付长宁捧着肚子惊喜。   同时另一个声音响起。   “真的动了?!”花兰青把程一叙扔到一边,挤过来、手放上去。脸上有着失望,错过了。   埋怨地瞅了程一叙一眼。   程一叙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心,残留的触感真奇妙。收拢手,下意识想多留存一会儿。   起风了,路边树林跟着沙沙作响。   花兰青耳朵动了一下,眸子一敛,道,“口渴了吧,我去寻点儿清水。你们先走,我随后跟上。”   来得巧啊,正愁没地方撒火。   付长宁环视四周,疑惑道,“我们不是在上山么,这里哪儿来的河?”   胳膊被程一叙拉着往前走。   他的手跟钢钳一样,她的胳膊绝对有瘀血了,“诶诶轻点儿。”   “我们在前面等花兰青。”程一叙不容拒绝,快步疾行。   付长宁察觉到不对,耳边的风吹树林声越发地大了。   程一叙停下脚步,他右手一揽,紫念杵从袖中滑落到掌心,交给付长宁,“拿好,往前走,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回头。找到镜壁,砸碎它。”   他眉头皱起,是不耐烦的表现。   付长宁双手捧着紫念杵,“可我就想在这儿等你回来。”   “不用。按照你的脚程,最迟午时就能到无边崖镜壁之上。别误了接程一观的吉时。”   语落,程一叙转身,大踏步走。周身凝气,战意一层叠加着一层、涌向四面八方。   每走一步,地面便结上一层寒霜。   “妈的,吵死了,跟蚊子一样在耳边不断地叫嚣着自己那不堪一击的实力。想吸血,就拿出本事。”   付长宁拿着紫念杵去镜壁之上。背后时不时传来成片的哀嚎声、呕血声、求饶声,一会儿背后空间灼热似炎爆裂,一会儿又冰冷犹如寒川冰窖......   到达镜壁之下的时候,比预计时辰要早一刻钟。   镜壁之上。   程一观聚精会神地瘫坐在地上捏泥人。继剪窗花之后,这是他新感兴趣的东西。   身后泥人排排坐,挤满了房间的角角落落。   宗离、梅映雪各十个,分开太久,实在是不记得两人长什么模样;一版爹三十个,二版爹二十个、但碎了一大半(泥没调好,太干了),四版爹最像真人;付长宁做了一屋子,换了十三版,从她大肚子到生产全系列都有;剩下的全部都是程一叙,从小到大、从嬉笑怒骂到嗔痴爱恨......全系列全细节。   程一观抽了一口烟,手头这个付长宁的耳朵捏扁了,调整一下。   烟杆子碰上耳朵往圆里戳,突然听见耳边传来说话声,似乎是谁在叫前辈。   又幻听了。   按照往常经验,等一会儿就好。   继续戳戳戳。   过了一会儿。   幻听没停,反而变本加厉,声音越来越清晰响亮。   嘶,不会真的有人在叫他吧?!   程一观迟疑犹豫了一会儿,竖起耳朵,一次比一次清晰的“前辈”一声声涌到耳边。   付长宁!   是付长宁的声音!   程一观手被烟杆子烫到才回过神来,浑身一个激灵,跟着声音来源,拔腿往出狂奔。   跑到第一次见到付长宁的那个镜壁位置,不太确定地将细微颤抖的手伸到镜壁之下。从这里看不到人,但他觉得她爬上来一定很累,他得拉她一把。   “付长宁,是你吗?你依约看我了?!”程一观一分希冀、九分不确定地望着。   “是我。我受你大哥所托,来接你回家,一家团圆。”镜壁之下的付长宁双手握紧紫念杵,“咔嚓”插进镜壁里。   镜壁从紫念杵那一点开始裂出蜘蛛网纹路,短短几息功夫,纹路不断攀爬、以势不可挡之势迅疾蔓延到四周。   听清付长宁的话,程一观一点儿都不信,拧起眉头,“胡说什么。”   一阵清晰的“咔嚓”镜面裂缝声在身下响起,程一观一怔,低头去看。双目瞠圆、瞳孔大张。   身下一望无际的镜壁裂出无数纹路,正在溃散瓦解。   程一观身子一轻,然后下坠,周身无数镜壁随便在他眼前越升越高,直至填满他所有视野。   他自由了?!   不是在做梦吧!   “前辈!程一观!”   地面上的喊声十分清晰、响亮。   程一观放空的视线逐渐有了焦距,集中在喊声响起之处。   镜壁碎片的底部,拳头大小的女子身影逐渐放大。付长宁穿着鹅黄色衣衫,蹦蹦跳跳地朝他挥手。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跟他捏得一样,别无二致。   “付长宁!”程一观大喊了一句,眉眼微弯,声线微颤。   程一观双臂揽住付长宁,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用了大劲儿,五指陷进她打得衣衫里,确认她是真实存在的、而非自己臆想出来的,仿佛抱紧她,就抱紧了自由!   付长宁让程一观弄得哭笑不得,拍着他的背安慰,“不害臊,多大的人了还当哭包,跟个孩子一样。”   “真好,付长宁,你来看我了。”程一观声音带着哽咽,边笑边哭。   远处,并排走来两个互相嫌弃的人影。   花兰青让火燎了发尾,程一叙衣袖破破烂烂、满身是土。   两人幼稚得很,你一言我一语互损、争吵。   突然,天边降下无数镜壁碎片。两人驻足仰头看,齐齐息了声。   程一叙看到弟弟,连术法都忘了用,抬步跑过去,“程一观!”   “大哥!”程一观跳到程一叙身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哥你怎么才来接我,我等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花兰青身形一闪先一步过去,抬手放在她肚子上,“现在会动吗?”   “我也不晓得啊。” 第88章   花兰青眸中蒙上一层失望。   付长宁最近特别容易手脚无力。   刚才程一观冲得太急、抱得太紧, 差点儿撞断她的腰。   找了个大石头坐着歇息。   休息的时候,程一观就在周围胡蹦乱跳。脱掉外衫,包裹住一堆沉甸甸的东西跑到付长宁跟前, 献宝一样打开。   “来,拿一个。虽然捏得不好,但多少是我的一番心意。你要是嫌弃,我会难过的。”   付长宁定睛一瞧, 是各式各样的泥人。有她, 宗离, 韩宁儿,程静灏和程一叙。   有些身上有细微的裂痕,有些断手断脚。   程一观有几分惋惜, “泥人摔下来碎了不少, 我已经尽量在挑完整的了。这样吧,你先拿一个,我下次捏出一个更好的再来跟你换。”   付长宁受宠若惊, 感动了,仔细去挑。   程一观脱了外衣, 露出里面白色的法袍。宽大的衣袖下滑,小臂结实有力。捧着外衫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头。   方才他抱她,手掌搂在肩膀处的触感就有些不对, 像是缺了什么部位。如今仔细一瞧, 是缺个手指头。   这么巧啊, 和小断指一模一样, 在同样的地方缺了同样的部位。   “付长宁, 你想什么呢?”   程一观的声音让付长宁蓦地回神。他提着外衫晃了两下, 催促她快点儿。   “不是一直想着我的话, 是不会做出这么惟妙惟肖的泥人的。程一观,我真的被你感动到了。我的脸笑得真灿烂,有那么好看吗?哈哈哈哈。”付长宁选好揣在怀里。   看着不大,死沉死沉的。   随口问道,“怎么没有小断指的?”   “没法儿捏。”   付长宁疑惑。   “我一闭眼,你们的相貌就清晰地印在脑海里,照着捏就行。但每次一回想他,都是模糊的。这要怎么捏。”程一观拧眉叹了口气,语带遗憾,“虽然我一见他就觉得讨厌,但这并不影响我想给他捏泥人。”   “不用失落。你回去会住湖心小筑,小断指也住那里,你有大把的时间照着捏。”付长宁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坐在石头上休息得差不多了,扶着腰站起来,对花兰青说,“有劲儿了,回吧。”   原路返回?似乎不行。打斗过后,路变得坑坑洼洼极为狼藉,根本没法过人。   他和程一叙做得有那么过分么?   花兰青思及此,道,“换条路吧。那边的路风景更好,我们看看不一样的。”   “也成。”付长宁点点头。   程一叙没有意见。只要是回家的路,无论那一条都行。很快,就要一家团圆了。爹这次会对他摆个笑脸吧。   对程一观而言,走哪里根本无所谓,外面无论哪儿都是极为新鲜的。   花蝴蝶一样这儿摸摸,那儿捏捏,三人跟在他后面慢悠悠地走。   付长宁觉得有些不对。   脚下的草越长越高,道路越来越杂乱,这条路明显人迹罕至啊。   “你们说有没有这么一个可能,我们迷路了?”付长宁迟疑了一会儿,视线从远处上跳下蹿的程一观身上移回来,缓声道。   程一叙:“......”   花兰青:“......”   程一叙看了眼方向,“那又怎么样。方向准确无误。直走下去,迟早会到的。”   抬步跟在程一观后面。   付长宁:“你一对上弟弟的事儿就选择性眼瞎吗?”   一只手扶上腰部,付长宁习惯性把全身重量交过去。   走了一会儿,腰间的手移到肩头,以一种保护性的姿势揽着她。   “花兰青,怎么了?”   花兰青抬头望天,闻言收回视线,“刚过午时三刻,应该是艳阳高照的时辰。可这天过于阴沉了。你累了吧,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   “行的。”付长宁说。   又走了一会儿,地面上的路逐渐清晰明朗。有一条小径,小径两边看着像田地,不远处有个年轻男子头带斗笠、挥着锄头在耕田。   “小哥,跟你打听个事儿。这里是哪儿?附近有没有村子,我们想讨碗水喝。”付长宁是个自来熟,更是个话唠。   年轻男子头也不回,像没听见,继续挥舞锄头。   “小哥,你有听见我讲话吗?莫非耳朵不太好使?”付长宁声音放大,走近去拍年轻男子的肩膀。   没等近身,一锄头劈头盖脸挥了下来。付长宁“呵”了一声,连忙侧身闪避,锋利的锄头擦着她的肩颈削过,耳侧发丝被削断一截。   杨斌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扶高斗笠,眼下一点泪痣让板着的脸多了几分温和,但整体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瞟了一眼来人,扶正斗笠、继续锄地。   “小哥,我们就想跟你打听个事儿,没有恶意的。这里是哪儿?附近有没有村子?我们想讨碗水喝。”   不说话,莫非是个聋子?   正当付长宁疑心的时候,那人开口说话,“这里是扶风镇,不欢迎外人。你们没事儿就走远些。”   讶,能说话啊。   “我们可不是外人,我们是仙人。仙人去镇子里坐一会儿,给你沾点儿仙气好没病治病、延年益寿,不好吗?”   杨斌顿了一下,转过头来,视线带了几分探究,“仙人?”   “是啊是啊。别看他脸板正、不怎么好相处,他本事可好了,能隔空取物。”付长宁满脸堆笑,推了一把前面的程一叙,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胁迫,“还不快给小哥表演个大变宝剑看看。”   程一叙瞪了一眼付长宁。一挥袖,杨斌面前立即悬浮着一把近两米长的大剑。   杨斌盯着大剑很久,扶高斗笠,“我信了,果然是仙人。仙人,扶风镇里面有小河,河水甘甜滋润,我们全村都世世代代都喝。”   扛起锄头搁在肩上,在前方带路,“仙人跟我来吧。”   “多谢小哥,不知小哥怎么称呼?”   “叫我杨斌就好。”   四人跟着杨斌顺着小径左拐右扭,在道路尽头看到了一座城门。城门很旧了,掉漆老化、皲裂出裂缝,大门上爬满了茂盛的草。顶部牌匾上书“扶风镇”三个字。   通往城门的道路中心倒了一个一人高的斑驳织石像,石像上爬满青苔,好巧不巧地将去往城门的路堵了个大半。   杨斌像没看到一样径自走过,显然习惯了。   付长宁多看了几眼石像,像一个女子在缝补什么东西,而女子的眼睛被线给缝了起来,有点儿怪异,“石像雕刻的是诸天哪位神佛?要不要我帮忙把祂移回原处?倒在这儿会妨碍大马车进城吧。”   虽说这小镇子看着也不像会有大马车进来的样子。   “碰祂做什么。那是织女缝补像,我们镇子里的女子都有一身很好的针线活儿手艺。”杨斌步速不减走在前头,“仙人,别东张西望,快跟上。” 第89章   杨斌说, “织女缝补像从过去就一直立在城门口,又大又沉,费那劲儿做什么。”   扶风镇里人家不多, 每户前面都支着一个木架子,白布铺在上头随风轻轻地晃着,一些穿着五彩线头的绣花针别在布上,布上头是精致漂亮的绣品。   地上放着竹篮, 篮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彩线。   由于是午时, 大多数人都在家里休息。偶尔几声蝉鸣慢悠悠叫着。   “真好看, 惟妙惟肖,比锦绣楼卖得还要出色不少。”付长宁赞叹道。   “我姐姐绣得更好,她们还得再练个三、五年才能赶上姐姐的水平。”杨斌哼了一声, 眸中闪过不屑。   “真的?如果有机会见识一下就太好了。”付长宁笑意盈盈附和道。   杨斌脸上带了一份自豪。   镇子中心处有一口废弃的井, 井边周围插了五根木头,一圈麻绳缠在木头上挡住闲杂人等进入。   木头上好像写着字。   不,这不是简简单单的木头。上头写著名讳、生辰、死期, 是墓碑。   “你们这里民俗真奇特,怎么把墓碑当柱子?”   杨斌回头瞧了一眼, “听说那是五个仙人的墓碑,能镇妖辟邪,带来福气。”   “这样啊。”   扶风镇不大, 付长宁差不多走了半柱香, 河流就出现在眼前。   程一观多久没见过水了, 眼前一亮, 困鸟出笼一样欢天喜地扑过去玩儿, 扑腾地到处都是水。   程一叙面对杨斌脸上十分尴尬, “呃, 抱歉,我家孩子没见过世面。损失我会赔偿。”   “仙人到我家来吧,我家有煮好的凉茶。”杨斌迟疑了一会儿,搁在锄头上的手收紧,试探着问付长宁,“仙人会不会治病?我想请您治疗一个人。”   虽然这位面容清俊、气质冷冽的男子才是仙人,但他总觉得这个挺着肚子的女仙才是几人中说话最有份量的。   付长宁一行人跟着杨斌回家。   还没进门,便听一个婉约的声音道,“阿斌回来了?今天做了你最喜欢的炒面,在锅里闷着呢,快去吃。”   杨珊珊坐院子里晒太阳,腿上放了一个绣绷子,红绸绣布鲜艳极了。   她绣完了一针正在换线,葱白玉指拈了一根细如头发丝儿的红色绣线对折,放在舌尖濡湿,将两股搓成一股。然后仰头仔细瞧着,将绣线穿进十分窄小的针孔之中。   见到有人来,愣了一下,“有客人来啊。阿斌,是你的朋友吗?”   绣绷子搁在一旁,有些局促站起来,脸上笑容却是越来越大,“我是阿斌的姐姐,叫我珊姐就可以。天这么热,一路走来口渴了吧,我去盛三碗凉茶。难得阿斌有朋友来。”   “......嗯,是我朋友。”杨斌是个话能省就省的人,干脆认下。   程一叙懒得说话,花兰青惜字如金,能应付这场面的人只有付长宁。   “不用这么麻烦,珊姐你太客气了。”付长宁说。   杨珊珊抬袖掩唇浅笑,往厨房走,“招待朋友怎么会是麻烦呢,我动作很快的。”   没一会儿桌上三杯茶水清澈透亮。   杨珊珊抱着托盘想了一下,“喝茶有些单调,我昨天刚做了一些糕点,甜而不腻,搭配稍微涩口的凉茶再好不过了,我这就去拿。”   “常听杨斌说珊姐人美厨艺更美,一直馋来着,今天可算是有口福了。”付长宁捧着肚子道,“孩子,你今天是沾了你娘的光了,我一人咽两人享受。”   付长宁会说话,哄得杨姗姗面红耳热喜欢得紧。推开门出去端糕点,留下一个身段分明、长发及腰的背影。   杨斌个性桀骜,珊姐温柔如水。姐弟俩差别有点儿大。   在珊姐面前杨斌只有点头应声的份儿,对舌灿莲花的付长宁由衷地敬佩。仙人连嘴皮子都这么厉害。   很快,杨珊珊屈指“当”“当”有节奏地敲了两下门,很有礼貌,端了一盘子精致的糕点上桌,“你们边吃边聊,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就在院子里刺绣,你们有事儿就叫我。”   退到院子里,贴心地轻掩上门。   付长宁感慨,“珊姐人真好,谁能娶到珊姐真是三生有幸。”   “那仙人是同意治我姐姐了吗?”杨斌放下茶碗、双眼发亮。   杨珊珊最近总是怪怪的。   在院子里哼着歌儿、一针一线认真刺绣,刺着刺着,神色就开始恍惚,一双眸子也开始逐渐失了清明。   拈针的手变得机械,一上一下地在绣绷上无意识地刺着。左手扶着绣绷子,绣针刺进了自己的左手,但她毫无所觉,继续拉出、刺进去,拉出、刺进去......   杨斌轻掩上门,问付长宁,“仙人你们看,就是这个样子。能治吗?”   付长宁原来还好奇,怎么用红线在红色绸布上刺绣。现在算是知道了,线被血盖住了原来的颜色。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曾经试探着问过珊姐,珊姐静静地盯着我,那眼神令我头皮发麻,然后她说‘你在讲什么’。那时她脸上的疑惑不似作假。”杨斌说,“珊姐得这病很久了,仙人能不能高抬贵手治一治珊姐?”   病?   这不是病。   付长宁问道,“珊姐这种情况有多久了?”   “半年,或者更长。而且最近有病重的趋势。”杨斌面带忧色,“前天我半夜醒来,珊姐坐在我床头,拿针在我脸上比划。虽然她笑着说替我缝开线的被子,但我还是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抚上自己眼下那颗的红色泪痣,“就是前天,针刺伤了我的脸,留下经久不散的红色血珠。”   “杨斌,你听我说,珊姐这不是病,是中了咒术。看起来还是那种绑缚命门的咒术。”付长宁沉思片刻,珊姐手中常拿绣针绣线,红色多为囍庆之事,“扶风镇有关于嫁衣、成亲之类的惨案吗?或者怪异传闻?”   杨斌震惊极了。难怪珊姐的“病”怎么都治不好,原来压根就不是病。   “没,我长这么大没听过什么新嫁娘遭了不测的。大概是托了织女缝补像的福,扶风镇女子刺绣能力过于强悍,因此在嫁娶之事上容易得到圆满。非要论起来,扶风镇曾遭了一场几乎灭顶的妖祸,可那都一百多年前的事儿了。”杨斌摇了摇头,忽而想到什么,面色变了,“你怀疑织女缝补像有问题?”   付长宁点点头,“红线刺绣多出现在囍庆之事上,若排除了这一可能,那就只能回归刺绣本身。而织女缝补像是刺绣的源头。”   一直沉默的程一叙开口道,“织女缝补像聚怨气作恶扶风镇,井口那五位仙人摆得是诛邪阵,他们身陨道销才换得织女缝补像紧闭双眼。我仔细检查过石像的眼睛,上头的线要断不断的,眼睛有睁开的趋势。我认为,今晚珊姐还会捏着绣针来寻人。”   付长宁注意到,程一叙提起那五位修士时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怀念。莫非是旧相识?   “有道理有道理,那诸位仙人看,这事儿要怎么处理才好?”林斌心中慌乱,忙问道。   “问她,精、怪、怨气之类的事儿,没人比她更清楚。”程一叙下巴点点了付长宁。   “杨斌,你找个机会把珊姐的针线包偷出来。晚上你照常入睡,如果珊姐进来,那绣针就会避开你直直地冲着针线包去。你把绣针交给程一叙拿去毁掉。”   杨斌眼前一亮,唇角抬起,有了见面以来第一个笑。双手叠起向付长宁行了一个修士间的礼,大概是从哪儿看来的,十分标准,“谢谢仙人救珊姐、救我。”   “没事,珊姐那么好,我也想为她做点儿事。”   付长宁坐了一会儿,腰就酸得不行,要起来走动走动。杨斌本来要陪着,付长宁给拒了,让他专心去偷针线包。叫花兰青扶着她去散步。   侄女缝补像事出突然,四人决定在扶风镇留一晚,待这事儿彻底解决了再离开。   晚上。   杨斌早早地熄了灯,掀开被子躺在床上。   精神紧张绷成一条直线,呼吸、风吹声在他耳边放大无数倍。   死死地捏住手里的针线包。   差不多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有人到了房间门口,屈指“当”“当”地敲了两下房间门,推门而入。   脚步轻盈,走在地上跟飘一样,几乎没什么声音。   珊姐来了。 第90章   被子从脚底开始慢慢拉走, 杨斌埋在被下的脸一点点露出来。   腹部左右的床褥下陷,珊姐爬上床了。   他喉头微动、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抓紧手中的针线包, 眼皮子掀开一条缝偷偷看。   珊姐双膝分开跪在他身前,指尖拈着绣花针,针后连着一根长到看不到头的红线。   双目放空、无法聚焦,手起针落, 探过来缝他的头。   杨斌哪儿能让她得手, 借着睡梦翻身的动作避开。捏紧针线包的手开始濡湿、出汗, 再近一些,等珊姐再近一些,他就拿出针线包收针。   针扑了个空、刺到头左上方的被褥上。   还没等他松一口气, 珊姐压下腰、左手轻轻地扶住他的侧头, 再次缝补。   等等,珊姐的力气有这么大吗?他的头被扣得死死地,压根动弹不得。   而且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很多。绣花针带着红线不断地戳刺、拉线, 缝补的动作变得十分绵密,在杨斌眼前沉沉地压下来。很快杨斌左半边身子从手腕到肩膀处的衣物都被缝在床上。   两人距离又近, 他几乎无法躲避。   快,快拿针线包。   杨斌举起针线包,同时耳朵上被针线穿过几次, 锐利的疼转瞬即逝。   他惊讶地发现针线刺穿的地方很快会失去知觉。   越来越多的身体部位被穿了红线。半边身子逐渐变得麻木, 失去控制。   杨斌额间覆上冷汗。   很快他浑身缠满红线, 宛如一只被钉在床板上的硕大的红色毛毛虫。   藏身在暗处观看的付长宁心口一紧, 这么下去杨斌会死, 必须救他。   抬脚正要上前, 突然肩膀被程一叙按住。   程一叙面上漫不经心, 眼神却十分认真,“控不住绣针,红线便会衍生出千千万万根。你去了救不了杨斌,反而把自己搭进去。”   付长宁拧眉,“那你的意思是眼睁睁看着他让珊姐缝成布娃娃?”   “我会为他报仇。”   就是不同意救呗。   “人都不在了,谁还稀罕你的报仇。你心够硬的啊,麻木不仁。”   “是你太软了。”   一直安静的花兰青缓声道,“付长宁,再等等,杨斌会用针线包拿到绣针的。”   声音不大,但就该死的很有信服力。   极度恐慌之下你会怎么做?   或许四肢冰凉、手足无措,满脑子一片空白;或许意识无比清晰,明白该行动起来去做些什么事情来保护自己,但手脚都像被钉在地上。   而极少数一部分人,越恐慌、越是陷入逼命的境地,反而越理智、越能发挥潜力。   杨斌属于这一类人。   床板上缝着的“毛毛虫”渐渐粗壮变成“蚕蛹”,突然红线由内而外开始断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扑簌簌地往下落。   一只手撑着床铺、手背因使劲儿而筋骨分明,他坐了起来,断线从身上滑落,眼下的红色泪痣极为鲜艳。   另一只手上握紧针线包。   针线包中心处插着一根尾端穿着红线的绣针。   珊姐失了针,整个人身子软成面条,朝地面扑去。   杨斌接住她,见她呼呼大睡没有丝毫异样才放下心来。单手扣住她的肩膀将人揽在怀里。侧过头,直直地望向藏身在门外的付长宁,“仙人,我拿到针了。”   付长宁、花兰青、程一叙一直暗中注意事态进程。   见他没事,付长宁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会死。丧葬后事一条龙都想好了。”   端详绣针,绣针是石料磨出来的,石料和织女缝补像所用材质一模一样。拿了绣针,珊姐就会恢复原样。   杨斌见她脸上担忧神情不似作假,唇角稍微扬起一点儿弧度,冲淡了初见时的那种冷漠隔阂。   “多谢仙人救珊姐性命。若不是仙人指点,我们姐弟二人一定活不过今晚。”   “没有,是你有本事,才能有惊无险地活下来。我今晚一点儿忙都没帮上。”付长宁说。   她把绣针给程一叙,“程一叙,你八字最硬,身上阳气又旺,最能克制绣针这类阴损的东西。你把绣针碾成粉末,扎破指腹用心头血去调制成粉浆,然后涂在织女缝补像的眼睛上。至少能让她再安分个一百年。”   俗话说十指连心,指腹血也算是心头血的一种。   “行,我知道了。”程一叙点点头。   转身去织女缝补像那儿。   杨斌安置好杨珊珊,跟在付长宁、花兰青身边,四人同去。   织女缝补像前。   石像眼睛上的线已经全断开了,眼皮子半张开,直勾勾地瞅着从眼前路过的人。   程一叙右手虚握,一柄两掌宽的大剑从空中浮现停手心里。另一手收紧,掌心的绣针碎成粉末状,然后擦着剑刃缓缓地划了一道长长的血迹瘢痕。   眸中倒影着织女缝补像。   几束迅疾的剑光闪过,织女缝补像碎裂成石块。   付长宁愣了一下。盯着石像,若有所思。   她见着那血乎乎的手都替他疼,“叫你涂眼睛,你切了石像做什么?”   程一叙挥袖退了大剑,“不能赶尽杀绝?”   “天天脑子里想得都是斩草除根......啧,不能。”付长宁斩钉截铁。   “为什么?”程一叙看向杨斌,“怕扶风镇镇民不同意?”   杨斌连忙道,“一切事情都是由织女缝补像而起的,毁了它正好一了百了。仙人随便怎么着织女缝补像都行,扶风镇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因为用处不大。我一直以为是织女缝补像在作恶,但是方才确认后才知道,石像是死的。令珊姐出问题的是石像的怨气。怨气已除,石像实在是无关紧要。”可好端端的,怨气从哪儿来。   程一叙瞧了一眼织女缝补像,“砍都砍了。”   天色很晚了,林斌安排好住处让四人休息一晚明日再动身。付长宁、花兰青一间房,两人的隔壁就是程一叙、程一观兄弟俩。   程一叙正对着烛火发愣。抬高手掌,烛光透过指缝射了过来。他反复回味着那一下子奇妙的胎动。   程一观双手撑着下巴疑惑地看着程一叙,大哥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大哥,你想什么呢?”   “我想要个孩子。”   “靠你一个人估计不成,你去相看个女仙吧。”程一观认为程一叙是他的神,可程一叙的女人缘真得是差到没眼看,放低要求,“相看个女子吧......不,女的就行。”   “我不娶妻。”程一叙抿唇道,语气中排斥之意明显。   花兰青打了水给付长宁净手、洗漱,“井是死井,打不上水。院子里的水瓮中有小半瓮的水,想来是下雨天积蓄的,正好够你用。”   “河里有水,你能打来用。”他怎么不去河里打水。付长宁一边擦脸一边想。   花兰青视线下移,一直盯着付长宁肚子。视线柔和,又有一种忐忑、局促。想上手,又觉得并不太合适。   付长宁收拾好自己,坐在床榻上,“来,摸一摸,但我不保证它能动。”   花兰青双眼一亮,手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即欣喜又期待。   等一个胎动。   啊,果然没动。   就很嫉妒程一叙。 第91章   付长宁拿着梳子慢条斯理梳拢着长发, 偷偷瞧花兰青。   他鲜少情绪外漏,如今不止漏了,还漏了挺长一段时间。错过胎动这件事给他的打击不是一般得大。   梳拢完头发, 放到脑后,付长宁说,“这样吧,下次一有感觉我就叫你, 你就不会错过了。”   花兰青脸上表情没变, 眼睛亮了一下。   轻声道, “就这么说好了。”   “哐”“哐”两道敲门声响起。   “付长宁,快开门。”程一观敲着敲着就有些不耐烦,换成手掌大力地拍着。   付长宁瘫在床榻上舒服得很, 不想动弹, 更不想见人。   花兰青道,“她休息了,程二公子明日早些来。”   “我没跟你说话, 你插什么嘴。”程一叙驳斥道,手下动作不停, “付长宁让我走我才走,你是付长宁吗?”   花兰青对付长宁摊开手,脸上写着“无能为力”四个大字。   “睡了, 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我今天很困很困。”付长宁打了个哈切, 眼角立即集聚着水。   “等不到明天, 我有个好东西现在就想给你看看。”程一观继续拍门。力道之大, 木门颤颤巍巍眼看着就要散架。   没了门可不行, 半夜会进蚊虫的。   “花兰青, 你也不想大半夜喂蚊虫吧。去帮我开一下门。”   她说这话的时候, 花兰青已经去开门。   门能拦住程一观吗?笑话。能拦住他的只有付长宁的拒绝。她点头了,程一观不等花兰青开门,便径自用肩膀撞开。   他怀里抱了一串骷髅。   对,一串!   一个和下一个串在一起,至少串了几十个。   每一个骷髅的手都搭在下一个骷髅肩头,手与肩头交叠的地方用红线一针一针缝起来。   抱着第一个走到付长宁床前时,最后一个的躯干还在门外歪歪扭扭地倒着。   “啊啊啊啊,什么鬼东西!”付长宁的瞌睡虫一下子被吓飞,看清后整个人从床铺上弹起来。心有余悸抚着胸口大喘气。   “我从河里捞起来的,你看像不像蜈蚣?”程一观眼中带笑向付长宁展示,并且求夸,“我打算抱着它们一起睡来着,可大哥不同意。说房间里有他没它们、有它们没他。”   “我就勉为其难把它们借你看一晚上吧。只借一晚上,明天太阳一出我就会抱回来。就这事儿,你不用太过感激,睡吧。”   “你给我回来!拿走,快拿走!”付长宁扯着脖子鸡叫出声,视线不经意间与门外的程一叙相交,他同样是满头黑线一言难尽。他也被吓到了。   花兰青蹲在地上,二指拨弄骷髅细细检查,“骸骨不到五尺,骨龄不及舞象之年,都是些不满二十岁的女子。看起来像是淹死的。”   指头按上一喉骨轻碾,“咔嚓”一声碎成粉末,放在鼻尖嗅了嗅,“死了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多年了。”   一百五十多年......付长宁脑子里闪过什么,蹲下来检查了一会儿骸骨肯定道,“......她们死于一百五十九年前的四月初七,应该是集体自杀。”   众人皆惊,视线齐刷刷地看向付长宁。   程一观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程一叙愣了一下,等着她拿出佐证。   花兰青单手撑着腿起身,左手取了帕子,二指在上头擦了擦。   “井口那五个修士的墓碑上刻了死期,乙亥年四月初七,就是一百五十九年前。”付长宁只是猜测,猜得八九不离十,“一百五十九年前扶风镇的少女们遭了织女缝补像之祸,五位路过此地的修士在井口建了诛邪阵与织女缝补像斗法。诛邪阵因中途进了秽物而裂阵,五位修士因此身陨道销,少女们则投河集体自杀。”   可这么多年前过去了,织女缝补像怎么又出来了?   程一观恍然大悟,敬佩付长宁脑子转得快,“说得有道理!你怎么想到这些的,为什么我想不到。”   “五位修士都是大善之人,走之前去拜一拜、为他们洒扫墓碑、祭祀超度吧。”说这话的时候,付长宁一直看着程一叙。   “你瞧我做什么?”程一叙敛下眸子。   “超度完他们就彻底离开了。他们与你关系匪浅,你心头惦记着他们。不去拜一拜吗?”付长宁劝了一两句,“拜完,也许你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第一次察觉到异样是程一叙看见墓碑那时候,他先是震惊,而后憋屈、遗憾,最后是惋惜。第二次是他拿剑砍织女缝补像,他心中不痛快,像在生气,又像是泄愤。而这种气与愤都来自于难过。这难过他藏得很深。   程一叙瞳孔放大,有些惊讶。他做楼主多年早已练到情绪不外漏,爹都猜不透他的心思,竟然让她给看出来了。   鬼使神差地,他说起以前从不提起的旧事,“他们五个名叫赵一涵、牵灵、孙明玉、李如镜、周良,是乱禁楼上一任的护楼六珠联,实力强大、所向披靡、威名远播。如你所想,我就是第六位珠联。当时公选乱禁楼楼主,我们摩拳擦掌自信满满,无比确信楼主一定是护楼六珠联中的一个。但是他们失约了,从我报名到公选结束,他们连个信儿都没有。最后六珠联实力垫底的我成了乱禁楼楼主。”   程一叙扯着唇角露出一抹讽意,“每一次别人叫我‘楼主’,我都觉得他们在讽刺我,指责这位置是我捡漏捡来的。我憋屈极了。直至今天我看到了他们的墓碑,原来他们在公选前便已身首异处、埋骨他乡。”   “不能与他们把酒言欢,叫我失落;不能与他们切磋剑法分个高低,叫我遗憾;不能问心无愧地成为乱禁楼楼主,令我抱憾终生。这么多的求不得,我怎么能不难过。”   四周一片寂静。   深夜中偶尔响几下蝉鸣、蛙声。   背后被人推了一下,程一叙踉跄两步,惊讶转头。   程一观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大哥那个模样,自己都不敢大喘气儿。付长宁哪儿来的勇气敢推大哥。   “啰嗦那么多,你这不是很想见他们么?”付长宁在众人的注视下收回手,笑道,“既然那么想跟他们说话,就快去吧。你只有一整夜的时间,要说完你的委屈、你的怨怼、你的意难平、你风华正茂的如今、你光明灿烂的未来......似乎有些不太够。还不快抓紧。”   程一叙双目瞠圆、瞳孔微张,脸上灰败之色逐渐褪去、变得明亮,多了几分期待与跃跃欲试。抿了抿唇,朝付长宁行了一个礼,朝井口方向走。   最开始是走,然后开始一路小跑,很快没了身影。   付长宁使唤程一观,“照我估计,你大哥今晚应该回不来了。去,带着你的‘好东西’,离开我的视线。”   程一观大为震惊,“你说了那么多,只是不想我的‘好东西’留在这里?”   付长宁面无表情反问,“不然呢?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走。嘶,吓死人了。”   程一观当然想把这堆东西留在房间里,欢天喜地地走了。   “耳边终于清净了。”付长宁扶着腰坐到床上,自己把腿挪上去,摊平身子、舒慰地呼出一口气儿。   没了事儿,困意袭来,眼皮子打架,灌了铅一样沉沉地压了下来。   花兰青关好门坐在床边,她呼吸绵长、平稳,已经睡了过去。   注意到她的头发压在枕上。   她睡姿不安分,喜欢翻身。动作大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扯到头皮。   这种事儿发生了很多次。   花兰青顿了一下,压低腰身靠近她,左手稍微扶高她的头,另一只手探进去拿出发丝放在枕边。还用指腹细心地梳理了一遍脑后的头发、确保没有遗漏。   然后指腹下移,在她的后颈项处贴了一下。   花兰青给付长宁盖好被子,和衣而卧躺在床上。双手叠放在胸前,把自己的体温调节到指腹感受到的温度。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付长宁枕边的床单上有一个补丁,一根穿了红线的绣针从补丁侧边探出头来,针头泛着寒光,直勾勾地对着付长宁。 第92章   付长宁做了一个梦, 梦见整个扶风镇遮天蔽日都是红线,天边一片红。低头一看,脚下地面也铺了几层红线, 红得像血。   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怎么还会做这样的梦?   其它人呢?   他们怎么样!   珊姐!   杨斌!   姐弟俩的房间由里向外涌出无数红线,远远看去像个巨大的红线团。   红线察觉到付长宁,铺天盖地涌了过来。   缠住她的手脚、脖颈,迅速淹没她。   “啊!”   付长宁从睡梦中惊醒, 喘着粗气儿。耳边隐约有窸窸窣窣声, 掌下触感不对, 温温热热的,线条状的东西在她指缝间此起彼伏。   跑到床下点燃蜡烛,举高烛台一瞧。   昏暗中, 红线团在地上温吞拖行, 房梁、窗檐、墙角......满屋角角落落挂得都是红线。   花兰青!   睡在床上的花兰青被红线裹成蚕蛹,蚕蛹困死在巨大的红线结网中。灵力顺着红线源源不断地被抽走。   几根穿针红线从地面攀着付长宁衣摆向上爬,试图再次围住她。走到她腰间, 又像被什么烫到一样缩了回来、软塌塌地掉到地上。   落地声惊动了付长宁。   付长宁忙摸向腰间,抽出放在那里的紫念杵。   大抵是红线与镜壁都能抽走修士的灵力, 它们同样惧怕紫念杵。   红线试图吞了她再慢慢蚕食,铺天盖地涌了过来、收拢住她,几乎灭顶。   逐渐缠紧的红线团上闪过三道紫影, 红线断成一截截扑簌簌落下来。付长宁握紧紫念杵冲出漫天红线, 面上沉稳冷静, 尽快去割断花兰青周身。   蚕蛹制止她的营救, 慢条斯理道, “付长宁, 我还好。你带着紫念杵, 去救珊姐和杨斌。”   听声儿他中气挺足的,杨斌那边不知生死。   人有亲疏、命无贵贱,付长宁所受到的教育让她救所当救、力求无憾。   付长宁顿了一下,三两下斩断红线结网上有三人合抱粗细的线捆主躯干,极大地减缓了灵力被抽走的速度,为花兰青拖延时间。   “是你自己让我去的,回头你可别怨我不把你放在心上。”付长宁边退边走,“抗住啊,别等我回来,看见你被吸干的丑样子。”   花兰青可是单手创出镜壁的人,红线对他的影响怎么会大到这个程度。   算了,先救人。   花兰青慢悠悠道,“......呃,我不会让自己变丑的。”   路过程一观房间,空的。   满地都是断线,十分狼藉。刚刚遭了一场打斗,看起来战况激烈。   付长宁脚步不停,边跑边喊,“珊姐!杨斌!”   看到珊姐了。   她瘫坐在门口、背靠着门板,半边身子被红线缝到墙上,双眸放空、无法聚焦,嘴里喃喃出声,“......逃......斌......快逃......”   “杨斌还在房间里吗?!”付长宁斩断珊姐身上的红线,珊姐像个人偶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倒了下来。   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杨斌挥着锄头胡乱地砍着,突然被一团红线猛撞腹部,力透后背。身子在地面拖行数米,撞裂半扇门滚到院子里。   “杨斌!”付长宁忧心道。   杨斌被撞得脑子发懵、眼前一片黑,肋骨大概是断了,他视线紧紧地留在房间里岌岌可危的程一观身上,喘着粗气儿,“......程、程一观。”   房间里地板上红线纠结缠绕成两株大树。   一株扎扎实实地绑缚住顶部的程一观、重压挤着他的骨头让他动弹不得。   程一观面朝天高高扬起,艰难地扭着脖子看向付长宁,“别......别过来。”   另一株树绑的是程一叙。   这一株树吸取久了灵力,“根茎”极为粗壮、不可撼动。程一叙大半个身子都陷在树上。   “都什么时候了,你逞什么能。我不过去你就看不到明天的骷髅蜈蚣了啊!”付长宁拔腿跑进去,握紧紫念杵去削树。   一捆捆红线携风带血迎面而来。   付长宁左劈又砍利落闪避,适应后甚至有几分游刃有余。   又来一两捆红线。   这个方向......是冲着杨斌来的。   花兰青、程一叙、程一观都陷在红线里,至少得保住杨斌。   付长宁脚步一顿、改了方向,挡在杨斌身前,半边肩膀不可避免地被红线贯穿。   “啧...呃!”   突然另一束红线贯穿血肉。   付长宁发出一阵闷哼,手中紫念杵也被打落在地。   她瞳孔骤缩,视线下移盯着从胸口贯穿而出的一束红线。   回头。   杨斌歪着脑袋立在原地,眸中寂静犹如死水,哪里还有半分惊慌。结实漂亮的小臂上,串着一束红线的另一端。   “最后一个,让我抓住了。”杨斌唇角勾起,笑道。   扶风镇所有红线张狂极了,但一到杨斌身边就敛去所有戾气匍匐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杨斌随意坐在高高堆起的红线上,撑着下巴看向几人,视线停留在程一叙身上,眸中很是痛快。先是鼻间逸出一两声轻笑,而后胸膛起伏越来越大,他肩膀耸动,仰面大笑,笑得肆意猖狂。   付长宁琢磨出味儿来,杨斌恨程一叙。   “程一叙,你老实说你做了什么缺德事让杨斌这么恨你,连带着我们都杀。”   “我哪儿知道。”程一叙简直莫名其妙,眸中闪过狠意、嘴上骂骂咧咧,“妈的,我第一眼就觉得杨斌这小子长得花里胡哨的惹人厌,果不其然是个低贱恶劣心如蛇蝎的妖修。呵,他是妖修,那这就说得过去了。妖修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种,但凡我长剑在手,定要掀了他祖坟、诛尽他全族!”   程一观敛下眸子,气若游丝道,“......哥,别、别说了。”   妖修?   不是。   杨斌不是妖,也看不来本体,他只是个普通人。但他与红线共生。   付长宁心道。   杨斌止住笑,语带讥讽,一字一顿道,“说什么鬼话颠倒黑白啊程一叙,我全族早在一百五十九年前的四月初七就被你诛杀殆尽。你跟那五个修士合谋害命,扶风镇七百六十三口人不都是死在你这秽物手里吗?”   程一叙愣住了,“你在说什么?”   一串骷髅蜈蚣排队走了过来,为首的骷髅左臂骨上有一道很深的骨缝伤痕。   程一叙一下子就认出来,那是剑招风朔斩所伤。   天下会风朔斩的只有他一人。   “她是谁?怎么会如此?!”莫非他曾来过扶风镇?并如杨斌所说做了那些离谱的事?程一叙脑子一懵,整个人都是乱的。   杨斌揽着为首的骷髅,嘴皮子一掀开凉声道,“珊姐呀。装忘了?我大人有大量让一百五十九年前的四月初七重现一遍,帮你回想自己做得那下作事儿。”   付长宁被迫吃了个大瓜,很意外。但更令她震惊的是,杨斌居然以普通人之身活了这么久。   红线带来大量的陌生记忆。付长宁眼睛抽疼不由自主地合上,再睁开时眼前就换了一番天地。 第93章   眼前是扶风镇中心的井。   井口的石料是崭新的, 底部青苔只有浅浅一层。   镇民三三两两结伴从身边路过,神情凝重、愁眉苦脸的。   一个镇民正跟同伴唉声叹气,察觉到付长宁的视线后, 脚步微顿,走了过来。   他走过来了?是察觉到她不对吗?她该说些什么?要怎么应对?   好在他只是简单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就等他先说话吧。   “杨斌,那啥,咱们镇的女人确实如杨珊珊所说的那样有些不对劲儿, 得去镇外找仙人才能救。大伯不该辱骂她没安好心整天咒人出事。”   杨斌?   从镇民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这张脸是杨斌的模样, 眼角下那颗红痣鲜艳极了。   镇民语气越来越低落,扯了扯嘴角,眸中逐渐担忧, “你知道我媳妇那人, 出了名的懒。前几天她开始动针线,说家里被子破了,要缝。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 立即把针砸了、线烧了,嘱咐媳妇陪儿子去院子里玩木马。以为没事了, 可我中午锄完地回家,就见媳妇把一岁的儿子缝在木马上,从脚到屁股都缝上了。”   “我现在每天都在烧香拜佛, 希望勇敢果断的珊珊能在镇外找到仙人, 救一救染上怪病的女人们。”   哦, 原来是前脚幸灾乐祸还仗着辈分指着人鼻子骂, 后脚火烧到自己家头上才坐不住了。   这个时候沉默最合适了。   付长宁打算不说话, 用一副“我还没消气”的样子蒙混过关。   但身子似乎不受她的控制。   杨斌开口道, “我不是珊姐, 你跟我说干什么。等珊姐找到仙人回来,你再跟她说。”   撞开大伯,扬长而去。   没走一会儿,就看到天空中飘着一股黑气。   大街上的女人们顺着黑气走。黑气越多的地方,女人也多。   织女缝补像头顶的黑气浓得能掐出水来。   付长宁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黑气最重的一点在石像手中的针线上。   是针线生了灵识,成妖作恶。   针缓缓转动,针头指向付长宁。   织女缝补像的石眼珠跟着缓缓移动,直勾勾地瞅着付长宁。   对,是透过杨斌看着付长宁。   付长宁觉得被盯下去会不妙,即使她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杨斌看到了什么,神色一变,跑了过去。   不远处他体型丰硕的伯娘坐在七、八岁的女儿身上,手捏穿线绣针一下又一下地缝着,将自己的手缝在女儿的肩膀上。女儿疼得哇哇大哭,惊恐至极,嘴里喊着,“娘,别缝我!好疼啊娘!”   伯娘仿若未闻,双目放空、无法聚焦。手下动作不停,甚至轻快地哼起歌。   杨斌一脚蹬倒伯娘,捡起地上的锋利石片去割红线,“甜甜别怕,哥这里!”   绣线不是脆得很,一碰就断吗?妈的,这什么鬼东西,硬死了,连石头都能削成两半。   甜甜又是哭又是撕心裂肺地直喊“哥哥”,杨斌心疼得一抽一抽的。   突然,一道剑气破空而来,割断红线。   杨斌瞅准机会将甜甜抢了回来,藏在身后远离伯娘。顺脚多蹬了伯娘两下。   “甜甜,不哭了。哥在,没人能动你。”杨斌一边安慰妹妹,一边看向来人。   镇民欢呼雀跃到处奔走相告。   “珊珊回来了,还带来了六个修为高深的仙人。”   “仙人不愧是仙人,一出手就把红线割断了。这下好了,扶风镇有救了。”   “杨伯媳妇可真造孽,昨天缝儿子,今天缝女儿。她平日瞧不上杨珊珊杨斌姐弟,到头来这俩人救了她女儿。”   “话说回来,今天缝补现象是不是更严重了?方才我至少看到十二、三户人家有人捏着针线在缝补,闹得全家鸡飞狗跳。”   面前立了五个气度不凡的仙人,一进来就到处打量着扶风镇。   为首之人肩背方天戟,右臂套着玄铁护腕,头发只有一指长、粗硬分明根根立起来,像一颗海胆。面容不怒自威。   虽为仙人,但没一点儿架子。躬身行礼道,“乱禁楼六珠联赵一涵,受邀前来除妖。孩子没事吧?”   问他吗?   杨斌说,“没事。”   后头四个仙人跟着一一上报自己名号。   “乱禁楼六珠联牵灵。”牵灵又干又瘦,眸中却闪着精光。脑子动得快,身速更快。   “乱禁楼六珠联孙明玉。”完全是个温润如玉的读书人,活脱脱一个教书先生。只看外表的话,绝对看不出来这人是六珠联中最心狠手辣的。   “乱禁楼六珠联李如镜。”笑容柔和、心如镜面的大家闺秀,是六珠联中唯一的女子。   “乱禁楼六珠联周良。”周良最符合世人心中仙人的模样,眉发皆白,留着长须,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杨伯惊慌失措跑过来,失而复得,对着女儿直呼心肝。   杨斌让甜甜去她爹那里。   杨伯感激地瞅了一眼杨斌,杨斌没搭理,忙着找姐姐。   很快在诸位仙人身后找到了自己姐姐杨珊珊。   她仰着头跟身边的俊美男子说话,手局促地搅了搅衣带。   左臂受了伤,被俊美男子小心搀扶着。   那男子说了什么话,她脸上酡红。   女儿家的小心思一览无余。   “珊姐,你胳膊怎么了?怎么伤的?”杨斌上前,身子一侧撞开程一叙。   程一叙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躬身行礼,愧疚道,“乱禁楼六珠联程一叙。我追捕妖修时误伤了杨姑娘的胳膊,杨姑娘尽管提个补偿方案,程一叙一定完成。”   风朔斩是他新创出来打算与程一观一较高下的招式,极为霸道。即便只是轻微擦过杨珊珊,在她手臂上留下的伤痕依旧深可见骨。   牵灵嘻嘻一笑,“程一叙,人家姑娘中意你。你不如就娶了杨姑娘吧。杨姑娘心地善良、面容姣好,配你这个只知道舞剑的修士可绰绰有余。”   程一叙一脚蹬开牵灵,面带尴尬慌忙解释,“杨姑娘,他口无遮拦惯了,你千万别恼。”   杨珊珊脸通红,声如蚊蚋,“......不恼,我觉得甚好。”   “啊?!”程一叙一懵,瞪着大眼睛活像只土拨鼠。   六珠联原本只是借机调侃程一叙,没想到杨姑娘这么干脆。一众人齐刷刷地看向程一叙,饶有兴趣等后续。   杨斌听不下去,打断众人,“珊姐,你伤得好重,不尽快重新包扎的话手会烂掉的。我扶你去看大夫。”   看向六珠联,“仙人们来扶风镇有除妖的事儿要做吧,别让这种口头玩闹耽误了正事。”   牵灵面露窘态,无措地摸了摸鼻子。呀,被一个少年教训了。   程一叙心底松了一口气。杨斌替他解围了。   赵一涵对杨斌好感倍增。身边不靠谱的人太多了,他就喜欢和这种专注办事儿的人打交道。   赵一涵指着城镇中心处的织女缝补像,“那是什么?”   “织女缝补像,打我记事儿时就立在那儿了。扶风镇以绣品发家,镇里的女人们都有一手不错的刺绣技术。”杨斌觉得六珠联身上有点儿东西啊,带了一分敬意,说了镇里女子们的情况,包括他那把儿子缝在木马上的伯娘,“最开始女人只是到处缝,但最近她们似乎想要把人都尽可能多得缝到一起。仙人可是觉得这些古怪的事情与织女缝补像有关?”   “八九不离十。”赵一涵意外于杨斌的观察敏锐,“我们能过去看看吗?”   “当那可以,仙人这边请。”杨斌说。   赵一涵说,“织女缝补像周身皆是黑气,尤其是绣针,上头黑色浓得能掐出水来。这绣针便是作恶的本体。”   说得真准。   他每说一句付长宁就跟着点头。   “那能不能想办法毁掉绣针?”杨斌问出周围镇民都关心的问题。   赵一涵环视一圈,视线停在井口。   “可以尝试。”掌心微抬,方天戟脱出,插在井中、央,赵一涵道,“我会在井口建立诛邪阵与织女缝补像斗法,若赢,就能毁掉绣针。”   又道,“斗法期间诛邪阵不能有秽物进阵,一进就裂阵。我要四个人替我护阵,你们谁不想来?”   程一叙说,“我来。”   他是一定要来的。   乱禁楼六珠联为参加明日的楼主公选出来这一趟。他误伤了杨珊珊,心怀愧疚答应她来扶风镇除妖。他们特地绕道陪他一起。   赵一涵道,“那就你们都来,除了程一叙。”   “?”程一叙不解。   赵一涵握拳抵唇干咳一声,“修炼重要,人生大事更重要。一叙你要明白,你这性格很少能有姑娘家看上你,碰上机会就要好好把握。”   四珠联皆掩袖低笑。   程一叙:“......”   草,要你们担心我娶不上媳妇哦。   真谢谢你们了。 第94章   程一叙一直陪着杨珊珊。   大多时候, 他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一旁,敛眸沉思自己的风朔斩。   “程一叙。”杨珊珊放下手中的绣活。   “嗯?”程一叙手撑着桌面起身,等着她吩咐。   “瞧你, 快坐下吧。我不是有活儿找你干。”杨珊珊迟疑片刻,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儿吗?这里一直是拧起来的。”   她很敏锐。   “不想说也没关系。是我不好,随意打听你。”杨珊珊手指搅紧绣帕, 自己是不是太多事了。   “我的风朔斩对上程一观有几分胜算。”程一叙突然道。   “啊?”   程一叙唇角扬起, 但并没有在笑, “我有一个修炼天赋远超我的弟弟程一观,他是真正的天才。不管我怎么创招,他总能在此基础上做得更精妙绝伦。风朔斩是我的得意之作, 可我不确定它有几分胜算。”   杨珊珊把两幅绣品放到程一叙面前, “怎么样?”   绣得都是观音救死像。   一幅用寥寥几笔勾勒出:枯骨为阶、浮尸万里,却无一不双手合十向南方证道。   虽然潦草,连观音的影子都没看见, 却新意十足,紧紧地抓人眼球。   另一幅以潦草的为蓝本, 将新意发挥到极致,令人震惊。   给他看?他又不懂这个。   程一叙实话实说,“差不多。”   “如果让你选, 你会选哪个?”   “这一幅。”程一叙拿了潦草的, “比较合眼缘。”   “这幅完美的是我所绣。我不是扶风镇绣活最好的绣娘, 却是徒弟最多的绣娘。我呀, 能对别人的优点进行改进, 将之提升到极致。”杨珊珊隔着绣帕握上程一叙的手, 眸中有一丝落寞, “可我创造不出来,‘无中生有’远比改进更难。”   程一叙怔住了。   “虽然我不认识程一观,但将心比心,我大概理解他。每一次与你交手,他都在惊叹你那令人震惊的创造力。”   杨珊珊脸上带了一丝歉意,“说了这么多,你大概听烦了。我们去井口看看吧,你一直关注着那里。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困在这个屋檐下。”   程一叙没说话,倒了一碗茶水递过来,“这个温度还可以吗?”   他怎么知道她口渴了?   杨珊珊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碰到了一块干皮。   原来他有在注意着她。   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她一大跳,心跳如雷,很羞涩。   借着喝茶的动作遮掩胡乱跳动的心头。悄悄嗅了一下,菊花茶,还加了冰糖,是她爱喝的味道。   杨珊珊酡红着脸小口小口嘬着茶水。放下茶碗,拿着绣绷子继续刺绣。   程一叙扭头回看。   不是说要去井口,怎么又绣上了?   等等,绣上了!   什么时候染上的!   程一叙大步上前,夺走绣针毁掉。不小心被扎了一下,指腹冒着血珠。   杨珊珊滞了一下,木讷的眼珠恢复清明,腿上绣绷子走线无序、很乱。看清周身境况后脸都白了,差点儿哭出来,“程一叙,我是不是中招了?”   “别怕珊珊,我在你身边,我一定会救你。”程一叙说。   扶风镇镇民打心眼里感激乱禁楼六珠联。   六珠联一个指令,他们一个动作,雷厉风行绝不含糊。   牵灵、孙明玉、李如镜、周良在井口布阵,赵一涵在镇子里走了一圈回来。   “大哥,观你指尖凝气,镇中情况有那么差吗?”   “那叫糟糕。”赵一涵面色难看,“七十六户人家家里的女眷都在缝补,看到活的女子就往自己身上缝。”   令人不寒而栗。   他必须救她们。   赵一涵在道路中、央画了一个白圈,打算将有问题的女子放到里面,“我与织女缝补像斗法时这些女子定会出乱子,依我看,把她们集中起来比较好。”   剑鞘指了指白圈。   ,   镇民想就近照顾自家女眷。   “仙人,让家人看管在家里吧。有什么事儿家人都在。”   “是啊是啊,我女儿这幅模样,这节骨眼我怎么能不在她身边。”   赵一涵口气冷硬,“不行。若她们发起狂,你们难以应对,甚至会赔上性命。这是为你们好。”   李如镜柔声劝道,“诸位就听大哥的吧。我们是仙人,仙人能妥善处理过程中突发的任何情况。”   牵灵可没她那么好的耐性婉言相劝,直接道,“看起来诸位有自信你们比仙人更能处理好那要命的红线。”   镇民一噎,自知理亏。踌躇犹豫,难以做决定。   “还是交给仙人吧,仙人更可靠。”杨珊珊缓声道。   不让程一叙继续搀扶,自己踏进白圈里坐着。   对程一叙甜甜地笑了一下。   杨斌见自己姐姐去了,拍了一下甜甜的肩膀,让甜甜也去。跟着仙人确实能安全一些。   女儿去了,伯娘舍不得女儿,忙不迭跑进去白圈里,搂着女儿坐在角落里。   杨伯嘿嘿笑道,“仙人特地来帮我们,是要救扶风镇出苦海的。仙人怎么说,我全家就怎么做。还是我媳妇聪敏,第二个进去占了个好位置。”   扶风镇众人一听这话,改口让自家女眷进去白圈里。   到最后甚至因为进去迟了而你推我搡。   乱禁楼六珠联瞧了一眼轻松扭转场景的杨珊珊,纷纷对程一叙竖起大拇指。   搞得程一叙很是尴尬,眼睛到处瞟,就是不敢往杨珊珊身上放。   “磨蹭什么,快开始斗法!”程一叙催促道。   “好啦好啦,这就开始。”赵一涵走到井口,顿了一下,转头看程一叙,“程一叙,你别进诛邪阵。秽物要是进来,会裂阵的。”   程一叙:骂谁秽物呢?   开始斗法。   乱禁楼五珠联齐齐念咒,井口周围的诛邪阵冒着蓝紫色光芒,扶风镇中心的织女缝补像周身探出无数条张牙舞爪的红线。   双方一直对峙到深夜。   乱禁楼五珠联额间逐渐覆上冷汗。   程一叙眼前模模糊糊看到红线缠在五珠联身上,五珠联七窍流血惨死的场景。   鬼使神差地,他走进诛邪阵去救人。   五珠联已经把织女缝补像逼入绝境,紧皱的眉宇间正要舒缓开,便见程一叙抬步跑进诛邪阵里。   赵一涵呵斥道,“别过来,程一叙停下!”   振聋发聩的声音叫醒了程一叙,可是晚了一步。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诛邪阵里。   诛邪阵因妖修秽物进阵而裂阵,原本苟延残喘的织女缝补像重占上风。   白圈里的女人们纷纷直立起身子,双目放空、无法聚焦。抬高双臂手掌搭在下一个人肩膀上,嘴里叼着穿了红线的绣针将手掌和肩膀牢牢地缝合在一起。   为首的杨珊珊抬步踏出圈子,晃悠悠地朝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走去。   仙人失败了!   杨斌心如坠冰窖。   跑过去猛摇杨珊珊,试图弄醒她,大声叫喊,“珊姐,你要去哪里?! 快醒醒,醒醒珊姐。”   杨斌喊了一遍又一遍,嗓子都撕扯出血了,可是没于事无补。   直到水声在耳边响起,杨斌意识到织女缝补像的恶意,祂想让她们投河集体自杀!   “不行不行,珊姐不行!”杨斌抱着杨珊珊的腿,想拖住她的脚步。   女人们力气巨大无比。   杨斌被拖行,地面尖锐石子砂砾磨破衣衫擦烂血肉。他除了哭喊没有任何法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绝望嘶吼,“不行,珊姐不行!”   绝望如潮水一般涌来,不由分说堵住付长宁的银耳口鼻,几乎将她溺毙。   女人们投河集体自杀。   杨斌倒在河边崩溃大哭,地面是数米长的触目惊心的血色拖痕。   赵一涵、牵灵、孙明玉、李如镜、周良眼睁睁看着女人们投河,心神大恸。又觉得若是女人们没集中在白圈里,有家人拦着,或许不会全数身死。   自疑心起,悔恨交加,战意已失。   织女缝补像抓住一瞬间的机会,无数红线从地面蹿出将五珠联万线穿身。 第95章   程一叙手心湿冷、心跳鼓噪, 全身血夜冰凉地回荡在血管里。   怎么会这样。   杨珊珊死了?   五珠联死了?   踩在白圈上的脚十分刺目。   是...是他害死的?!可怎么会?   眼前猛地闪过赵一涵在井口顿了一下、漫不经心回头说话的一幕。   ‘程一叙,你别进诛邪阵。秽物要是进来,会裂阵的。’   所以, 他是秽物。   他是妖。   入阵使得诛邪阵裂阵,让一直信任他的杨珊珊投河自杀、扶风镇里的女人们无辜横死,害情同手足的五珠联万线穿身殒命道残。   只因,他是妖。   事情发生的猝不及防, 镇民一下子炸开了锅。   冲上来揪着程一叙的衣领推搡扭打。   “你们不是仙人吗?为什么不救人!”   “我早就说把女人留下来让家人看顾比较好, 你们非得集中起来。现在好了, 全死了!!”   “什么六珠联,什么狗屁仙人,都是杀人凶手、害人精。”   “前面一直好端端的, 怎么会突然裂阵?!”   “仙人说秽物进阵会裂阵......我知道了, 他是妖!”杨伯抖着手指向程一叙,喊道,“程一叙是妖, 他伪装成仙人,仙人们被他骗了, 杨珊珊被他骗了,我们也被他给骗了。是他害了扶风镇这么多条人命。”   镇民纷纷看向程一叙,怒气愤恨一波儿推着一波儿涌上头脑。   他们像站在一把扇面上, 而扇坠的那一笑小点是程一叙。   杨斌爬起来, 跌跌撞撞跑过去, 挤开人群揪起满身狼藉、一言不发的程一叙咬牙切齿道, “你说你会救珊姐, 这就是你的救法?!珊姐一直信任你, 喜欢你, 为你入圈,你害死了她!”   顺手抄起掉落在地的钝镰刀劈过去。凡器伤不到程一叙,此刻竟陷入琵琶骨三分稳稳地卡死在上头。   杨斌举动如火上浇油加催镇民愤恨,顿了一下,纷纷提着农具走向五珠联。   “把他们拆下来,吊在镇墙上鞭尸。”   有一个胆小的瘸子呆立在原地,犹豫道,“他们已经死了。”   “那又怎么样?!不鞭他们几下,难消我心头之恨。”   “你不干就走,别影响我们。”   ......   程一叙状态不对。   发丝凌乱,眼珠失神涣散,几近崩溃。   然而垂在身侧的手去却缓缓蓄力、绷紧。   深紫色的妖气从七窍缓缓溢出。   付长宁下意识想闪避,可这是杨斌的身体。   下一刻,程一叙的手臂贯穿杨斌腹部,利落抽出。   掌心虚握,大剑横在手中。   风朔斩在剑刃上逐渐风生水起。   转身,走向井口红线网。   远处,无数镇民在红线网上攀爬,远远看去像巨大的蜘蛛网上粘着无数蚊蚋。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即将沦为他人腹中粮食。   织女缝补像随着红线不断断裂而奄奄一息。   程一观坐在扶风渡口边的茶点摊前等得不耐烦,脚边瓜子壳堆了厚厚一层。   从午时等到日头西沉,大哥怎么还不来。   大哥从不失约,定是出事儿了。   这什么味道?   血味儿,妖气!   大哥的妖气!   “结账!”程一观手撑桌面、拍下一粒碎银子,抓起配剑转身就走。   莫非大哥妖修身份被人发现了?   循着气味赶到赶到扶风镇,扶风镇大半个镇子被屠。血味儿冲得人几乎站不稳,到处哀嚎遍野,宛如人间炼狱。   程一观找到程一叙。   妖气在不断地侵蚀程一叙。   “大哥,停手!”   程一叙妖性暴露,全无理智,只听从本能行事。追着程一观缠打。   两人交手短短几息时间,程一观身中数招节节败退。   完全不是大哥的对手。   不,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也许他可以铤而走险。   程一观不闪不避程一叙的进攻,抓准长剑刺入身体的机会扣着程一叙手臂拉近两人距离,右手施展转移术,将不断侵蚀程一叙的妖气尽可能地吸到自己身上。   同时一掌挥出,打退程一叙。   怎么样,有效果吗?大哥恢复清明了吗?   程一叙脚步踉跄,身形晃了两下,吐了一口血。腕间翻转,风朔斩劈砍而出。   这招打在身上就是一个死,而程一观压根避不开。   程一观苦笑。程一叙总觉得自己不如程一观,可眼下他把程一观压在地上当孙子打。   啧,要死了。   突然从天而降一剑,剑气纵横瑰丽、无边无际,与风朔斩迎头相撞。   程一叙晕了过去。   程一观忙冲上去揽着程一叙,戒备地看着缓步而来的人。这深不见底的实力令人心惊胆寒。   那人披一件墨蓝色斗篷,兜帽盖住鼻梁往上的部分。皮肤白皙,薄唇似含了刀片。   有点儿疑惑,解开腰间的卷轴确认,“宗门接到扶风镇信函,说是有妖作乱请求帮忙处理。上头明明说得是针线刺绣之类的妖,跟眼前情况不太符合啊。”   注意到程一观,随口道,“那边的,说一说怎么回事儿。”   “......你问我,我要去问谁啊。”程一观觉得这人很没礼貌。   “呿,我还是自己看比较快。”   墨蓝色斗篷修士脚边躺了一个死了的少年,少年眼下有一颗红色泪痣。   墨蓝色斗篷修士蹲下来,二指并拢泛着青光搁在少年额前,另一手二指点在自己眉心同步一柱香之内的记忆。   “原来是这样。”墨蓝色斗篷修士看向昏迷的程一叙,一挥手,四个阴兵团团围住程一叙。   程一观心高高地悬起,“前辈,你想做什么?”   “乱禁楼六珠之一的程一叙屠了大半个扶风镇,我带他回宗门受审。有问题?”   受审?   妖修做出这些事,下场只有一个死。   “能不带他走吗?”程一观说,“他做的事情、造的孽由我一力承担,无论什么刑罚程一观一定毫无怨言。”   墨蓝色斗篷修士顿了一下。   听他在鬼扯哦。   这世道,妖贱。妖修对于人修来说不过是掌心里的玩物。程一观是少年天才,前途光明灿烂,哪根筋搭错了要为了一个妖修赔上自己。   墨蓝色斗篷修士半个字都不信,皮笑肉不笑道,“程一叙是个妖修,你用自己换他,多亏啊。”   “亏?我赚了。他捡我回家,把我当亲弟弟一样疼爱,教我读书、认字、修炼。这份手足情义,世间无二。”程一观说,“世人总说我是天才,他们不知道大哥比我厉害多了。我只是擅长改进而已,但大哥能做到‘无中生有’自己创招。我很庆幸能帮上他。”   天才向来是孤独倨傲的。可说起程一叙时,程一观眸子里柔得能掐出一把水。   墨蓝色修士意识到,程一观是认真的。   第一次看见有人对妖修真心相待。   有点儿想看看这份真心能持续多久。   “程一观,你染上妖气,控制不住自己屠了扶风镇。走吧,跟我回宗门接受审判。”   程一观眼前一亮,行了一个礼,“多谢前辈。不知前辈尊姓大名,您的恩情程一观一定铭记于心,他日图报。”   “花兰青,是个妖修。”花兰青笑容很浅,上前几步,在程一观戒备的神情中抬手抹掉程一叙脑中关于四月初七的所有记忆,“虽然同为妖修,但也就这一点和程一叙一样。”   没人会像程一观待程一叙那般真心待自己。 第96章   花兰青点了点眼角, 示意程一观。   程一观不明所以,“嗯?”   左手抚摸上眼角,一愣。触感不对。摊开手, 风朔斩断了他两根手指头。   “妖气,正在从你七窍溢出。程一叙妖气本就极为霸道,你又放任妖气侵蚀,最多一柱香时间, 你会妖化失去理智。往扶风镇里去吧, 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熬过妖化。”花兰青估计了一下时辰, 上前两步抓起程一叙扛在肩头,扛沙包一样,“我同伴很快会到, 你拖他们拖得越久, 程一叙就越安全。”   抬步离开。   想到什么,侧过脸,“对了, 不准伤他们性命。但凡他们有什么事,我保证会原封不动施加到程一叙身上。”   程一观向花兰青行了一个礼, 强压下不适,抬步走进扶风镇。   ……   付长宁摸出止血符贴在自己身上。   嘶,疼啊。   余光瞥见紫念杵准确无误到了程一观手里, 稍微放心了。   “杨斌, 程一叙跟你有仇, 我可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下手真狠。”付长宁捧着肚子, 那里隐隐有阵阵抽疼。是受到惊吓了吗?   付长宁给杨斌挡线时弄明白了那种怪异感从何而来。   屋子里出现杀人红线, 普通人惊惧, 会立刻逃离。可是人下意识的反应是后退几步, 而非转身跑开。珊姐背靠着门,那不是被杨斌救出来该有的姿势,而是杨斌摆出来引诱其它人入内的陷阱。   珊姐口中的“快逃,斌”实则是“快些,逃离杨斌”。   确认自己中招后,付长宁第一时间把紫念杵丢给程一观。   “程一观,接着。”   就靠他了。   几道纵横裂空的耀眼紫光划过,粗壮的红线树断成数截纷纷落下。   程一叙一手撑着削去大半的红线树把自己□□,另一边翻转手腕行云流水地舞着紫念杵。所到之处,红线皆退避。   程一叙从树中滑落出来。房间里的花兰青也得以脱身,顺着动静寻了过来。   “大哥,你怎么样?”程一观跑过去扶起身形狼狈、面色灰败的程一叙。   大哥腿脚几乎站不稳,至少被抽走了一百多年的修为。而一百五十九年前的真相对他而言是致命的。   程一观不知道怎么安慰,也没法儿安慰。若他是杨斌,定会要程一叙血债血偿。   付长宁在杨斌眼皮子底下丢紫念杵,当杨斌是瞎子吗?红线所在之处都是杨斌的耳目,他看见了,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的碎碎念他也听见了,装没听见,侧过头去避开付长宁的视线。   杨斌看向程一叙,“我确实忌惮紫念杵,但着并不意味着我拿你没办法。程一叙,我总归是要报仇的。”   杨斌仰面向天,双手持着白色招魂幡,缓缓闭起双眸口念咒语,跟着咒语手舞足蹈起来。   活脱脱像跳大神。   丑得要命,作用也要命。   花兰青看向付长宁,“讶,怎么愁眉苦脸的?”   “看见杨斌跳大神了吗?那叫‘百鬼夜行’。魂幡一动,怨气抬头;魂二动,冤魂张目;魂幡三动,冤仇终报。扶风镇镇民都是枉死的,一旦被叫起来那必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程一叙讨不了好,我们也会被牵连。”   花兰青视线一直停在付长宁身上听得津津有味,“以前没听过这种说法,真有意思。那依你看,我们有活路吗?”   付长宁想了想,“活物守序,死者有界。他们出不了扶风镇。我们只需从扶风镇撤出,就没问题了。可是,我们出得去吗?”   程一观抿紧唇。从没见过大哥这个模样,他很担心。   先带他离开扶风镇再说。   程一观背起程一叙,叫花兰青,“前辈,杨斌与红线共生。逃出扶风镇,杨斌就拿我们没法子。”   花兰青拦腰抱起付长宁,一同离开,“嗯。”   身边景色快速后退,付长宁下意识揽紧花兰青脖子,低声道,“你早就认出了杨斌是不是?”   她离他颈项很近,说话时有暖暖的气哈到他脖子上,然后顺着衣领流进去。   花兰青说,“嗯,见他第一眼就认出来了。那颗红色泪痣相当醒目。”   “那你怎么不提醒一下我们?如果昨天我们没有来扶风镇,也许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情了。”   “付长宁,眼下不是我们自找麻烦,而是麻烦寻上我们。杨斌要报仇,程一叙没法儿避开。”花兰青说,“而且,杨斌这仇报得天经地义,程一叙欠的债也该还了。”   付长宁顿了一下,“所以你是故意被红线困住吗?”   “我没那种癖好,我只是没有反抗而已。”   扶风镇冤魂纷纷探头,挡住众人去路。   花兰青掌心聚灵打出去,灵刃穿透冤魂身体削断后方三排树。有些无奈,“我伤不到它,它打我一打一个准。唉,耍无赖啊,这简直没法儿打。”   “你知足吧,程一叙那边才叫麻烦。”付长宁说。冤魂向来怨报怨、有仇报仇,因此大多数扶风镇镇民都涌向程家兄弟俩。   很快程一观身上全是伤,衣服吸饱了血,能掐出汁儿的那种。   程一观长剑插地,单手撑剑支撑着身子。警惕地环视四周扶风镇镇民,胸膛上下起伏,喘着粗气儿。   隔着重重镇民,程一观视线与远处立在树顶上的杨斌相交。   杨斌身子有部分损毁,像是橘色烟头烫烂了黑幕一样,杨斌部分皮肤被毁,露出底下细细密密纠结攀爬的红线。几个镇民朝杨斌脚下爬去。   杨斌轻笑着,嘴巴一开一合,“百鬼夜行向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扶风镇镇民恨程一叙、也很红线。即便是同归于尽,我也要拉着程一叙去死。”   程一观搁在剑柄上的手逐渐收紧,“呸,你要死没人拦着。要动大哥,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突然,肩膀被轻轻按了一下。   “一观,放我下来。”程一叙开口说话,嗓子像吞了一碗胶水,直接撑着程一观的肩膀落地。腿脚不稳,身形晃悠了两下,跌坐在地。   “大哥!”程一观连忙去扶他。   程一叙低垂的头慢慢抬起,视线停在程一观断指截面处。“我还一直在想你的手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原来是我砍的。很大的烂疤,是不是很疼?”   这都什么时候了,大哥在说些什么无关紧要的话。   程一观心头觉得怪怪的。   摇了摇头,“早就不疼了。大哥,你别说话,保存气力,我们要出扶风镇。”   程一叙仿若未闻,自说自话,“我一生憎妖厌妖、有妖必诛,原来我才是妖修。五珠联明知道我是妖修却还是真心待我,这份情义坚若磐石,可我又是怎么回报的?我不听劝,害死了他们。”   “大哥你怎么了?你这个样子我有点儿害怕。”   程一叙看着弟弟,“一观,你是我一直追逐的天才。你染上妖气后,我曾因‘赶上天才的唯一道路被妖折断’而憎恨妖修。可到头来才发现,这条路是我亲手折断的。我追逐的天才原来早就被我毁掉。”   “一观,大哥对不起扶风镇枉死的镇民;对不起情同手足的五珠联,还他们客死他乡;对不起你,让你前途尽毁;对不起爹,不能一家团圆。”程一叙反手抢过程一观的剑横在颈项上,向着杨斌所在的方向走了两步,扬声道,“杨斌,对不起,害死了你的亲人珊珊和甜甜。珊珊希望你连她的份一起活下去,你别辜负她。”   程一观吓得小脸煞白,“大哥,你别吓我,把剑放下。”   “扶风镇镇民,程一叙恶意满身、罪不容诛,今日头落土、血染地,向诸位请罪了!”程一叙手臂拉直,刀刃陷入皮肉里割断颈项,头滚落在土、血染满地。   杨斌眸中满是震惊。   程一观瞳孔放大,整个人愣怔住了。跑过去抱着程一叙的身体、手忙脚乱去揽他的头,悲喊声响彻云霄,“大哥啊啊啊!”   付长宁知道程一叙的性子,心中叹息不已。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程一叙不是个好鸟,但他一直活得坦荡。   扶风镇地面飞沙走石,最后先是微不可查的晃动,很快开始地动山摇。屋子、石墙、绣架......劈头盖砸了下来。   付长宁抓花兰青的衣袖,“镇民愤恨已平息,扶风镇会化为废墟从此销声匿迹。这里很快会毁,我们得立即走。”   “嗯。”   程一观悲痛至极,伤又重,晕了过去。   付长宁:“花兰青,你背着程一观走。我跟在你后面。”   程一观抓着程一叙的尸体死活不放,花兰青索性一个腋下夹着一个,右手顺势拎一颗头颅。   这里离镇口不远,很快就看见出口那熟悉的织女缝补像。   织女缝补像满身裂纹。   付长宁跑到镇口,双手撑在膝盖上舒了口气儿。以为安全了,没想到一大块城墙墙壁迎头落了下来。   阴影循序在她头顶放大。   这个距离她要怎么躲?   付长宁浑身发凉、如坠冰窖,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突然织女缝补像也向她倒了过来,不偏不倚地砸中墙壁,硬生生推着墙壁朝距离付长宁六寸的方向倒去,在地面碎成渣。   付长宁看到织女缝补像眼角下方多了一颗以前没有的红色泪痣。 第97章   花兰青敲开程家大门, 把程家兄弟交到家人手上,对程家家主简单说了事情经过就离开了。   他前脚出了程家所在的那条街,后脚便见宗离御剑飞行进了程家。   付长宁坐在桌边, 小断指刚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这么快就回来了?”付长宁从茶碗里抬起头。   “嗯,家主需要一个人安静一静。”   骤然丧子,搁谁身上都遭不住。   付长宁神色恹恹。   “花兰青,我不太舒服, 我想睡一会儿。”   花兰青手撑桌面起身, 扶着她坐在床上, “折腾了两天,是该好好休息。”   小断指很有眼色避开。   付长宁肚子很大,只能侧着睡。   闭上眼睛, 困意袭来。   可能是织女缝补像脸颊边的红色泪痣太过醒目, 她梦见了杨斌。   梦中的杨斌前脚刚被程一叙杀了,后脚红线就蠢蠢欲动意图吞噬杨斌。   万千红线将杨斌缠成蚕蛹。   谁都想不到,杨斌反噬了。   三天三夜后, 杨斌从蚕蛹里出来,万千红线匍匐在他脚下。   察觉到被人盯着, 杨斌侧过脸直直地看了过来,冰凉阴沉的视线与付长宁相交。   付长宁后颈处发凉,整个人打了个哆嗦, 然后梦醒了。   花兰青拧了热帕子给她擦身子, 她就说怎么觉得凉凉的。   “醒来了?”花兰青将帕子按在热水里, 搓了两下拧干, 搭在一旁的置物架上, “洗个热水澡再去睡, 你会舒服些。水已经备好了。”   有病吗?   谁睡半截爬起来洗澡。   付长宁把被子缠得更紧些, 慢慢合上眸子的同时不忘让眼神更迷离一些——十成十还原半睡半醒状态。   “讶,没醒啊。刚才是魇住了?”   是的,你没看错,我还在睡。长点儿眼色别来闹我。   “一身的尘土、血味儿沾在身上怎么会睡得舒服呢?要不然我帮你洗?”   嘶,那不是要被看光光?!   不要!   她现在悠悠转醒来得及不?会不会显得很刻意?   在她犹豫的时候被花兰青掀开被子拦腰抱起,剥光衣服丢进浴桶里。   偏热的水抚慰着四肢百骸,就很舒服,付长宁冲在喉头的骂骂咧咧堵了回去。   两人又不是没那个什么过,对着她高耸的肚子他能有性趣才鬼了。   这么一想,付长宁放松下来。困意袭来,没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红线很细,穿过胸前留下的伤口已经愈合,伤疤像星心点点的红梅。   花兰青以手掬水,水流划过修长的颈项,在锁骨处暧昧地打着转儿,顺着白皙的肚皮蜿蜒而下。   渐重的眸色在听见她沉稳绵长的呼吸后慢慢转为清明。   最初是因为妖修之子每三日要灌入妖气。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起了欲念。   是男人对女人的垂涎。   花兰青取来干净的帕子给她擦身子,穿好衣物抱到床上,拉上被子。   路过高耸的肚皮时停了一下。   它快出来了,就在这几日。   花兰青捡起地上的脏衣服出了房间,身后探出四根触手,两根一前一后稳稳地抬着浴桶、到梅树前倒掉水,第三根轻轻掩上门,第四根高高举着皂荚和木盆跟在身侧。   花兰青蹲在湖边搓洗衣服,第四根随时递上皂荚。   见他洗得差不多了,一根触手跑到院子里向阳过风的地方支起两个树杈状架子,然后量好长度砍断自己绷出一根晾衣绳拴在上头。   洗好的衣服堆在盆里冒出尖。女孩子嘛,衣物会多一些。   把盆搬到晾衣绳前,一件一件抻开、抖掉多余水渍、挂在晾衣绳上。   她的肚兜被他洗破了。以前没洗过女孩子的衣服,下手没个轻重,就坏了。   给她重新做一个。样式就照坏的这个来,她肚兜都是这款,似乎偏爱这个样式。上面的图案就绣个石榴花吧,比较应景。   对了,这个季节哪里开石榴花?他去描个样子。   衣服挂到一半,天边飞来一只纸鹤。   纸鹤吐出一串字,三秒即消散。   “宗门危,速归子午大道。”   “既然是宗门有难,去子午大道有什么用。”   是授正的纸鹤。授正是弼主的儿子,仗着爹没少惹麻烦。   花兰青看在弼主的面子上曾对他多有照拂。说是照拂,其实就是擦屁股。   纸鹤顿了一下,继续吐字。   “好啦好啦,是我有事。辅、公子,这次的事儿很麻烦,没你我解决不了。”   辅事请辞,宗门再无辅事。宗门上下如今称花兰青为公子。   “我有要事在身,去寻弼主。”花兰青弯腰拿起一件衣服,抖开、抻平,挂上去。   大概是材质不同,这件特别能吸水。   攥紧衣服下摆拧了一下,丰沛的水从指缝溢出。   纸鹤吐字:“绝不!!!爹会拧断我的脖子。”   “你认为我不会?”   下一串字写下来,“如果是爹和公子,我当然选择公子。能死在公子手上,授正不亏。”   “不去。”花兰青拒绝得干脆利落。   那边似是有了什么突发状况,纸鹤吐出几个字便摔倒在地,“公子,救人啊......”   莫非他出事了。花兰青神色一凛,放下衣服化光离开。   子午大道。   两个身穿宗服的弟子打得你来我往难舍难分。   一个头戴飞行逐月冠、穿银红色绣靡靡山茶花的少年蹲在一旁,单手撑着下巴看热闹。   “辅、公子,你来啦。”授正另一只手撑着膝盖站起来,眼带笑意。   花兰青一眼就看到授正手中破损的纸鹤,“你骗我。”   “嘿,说‘骗’也未免太难听了。”授正揽着花兰青的肩膀让他看那两个打架的弟子,“他们两个为了谁当我的跟班大打出手,这幅样子太丢人了。公子,你去让他们停手。”   去。   命令的口吻。   花兰青顿了一下,“你叫我来仅仅是为了这事儿?”   “昂,不然呢。”   花兰青:“你修为高于他们二人,可以自己来。”   “我不想做,公子来吧。公子的嘴皮子这么好用,放着生灰多可惜。”授正喜欢看花兰青劝架。花兰青从不出手伤人,每次都是苦口婆心的劝。其它弟子受不了花兰青的碎碎念叨而选择罢步停手。   花兰青身形一闪到了两个弟子中间。   一把揪着一个弟子的头发不由分说地将脑袋按进地里,腿斜向上蹬断弟子三根肋骨、身形飞出数米远。   不光授正,两个弟子同时心惊胆战起来。这还是之前温润如玉的辅事吗?行事果断狠辣、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花兰青冷眼瞧着授正,手甩了一下,做出甩灰的动作,“我很忙,日后非必要别唤我。”   还有半盆的衣服等着他去晾,付长宁明日要穿的。   湖心小筑里,付长宁肚子突然开始一阵阵的抽疼,要生了。 第98章   屋子里叫得凄惨。   比村口杀猪还要惨烈三分。   小断指捂着耳朵在门口坐了很久, 起身,果断敲了敲门,“要不要我帮你?”   叫声断了一下, 付长宁边小声抽气儿边颤巍巍道,“怎么,你还懂接生?”   声音软糯,可惜对方是小断指, 并不会怜香惜玉。   “见过猪下崽, 你生孩子估计也没什么区别吧。”   付长宁恨恨地拍了拍床, “我就知道这段时日的姐慈弟孝都是装出来的。”   “要不要,一句话。”   心中刚起来的那点儿感激散得干干净净,“打死我都不要!”   “那行。”小断指走到集风亭, 朝着边上那颗歪脖树蹬了一脚, “别睡了,起来。”   梅花扑簌簌地落,梅映雪现了身形。眼眶红肿, 程一叙的死讯让她哭了很久,刚睡着。   “人家正伤心着呢, 你不安慰就罢了,还拿脚踢我。太粗鲁了吧。”   “一炷香时间,给我花兰青的位置。否则我捋光你的花瓣。”   梅映雪气焰低了下来, 不得不低声下气, “好嘛好嘛, 我做就是了。你别碰我。”   梅映雪垂眸感知, 绿梅镇万千梅花皆是她的耳目。   “花兰青在子午大道。”梅映雪捏了一片梅花贴在小断指眉心, 小断指脑海里自动升起地图。她怯生生道, “你放心去寻他, 付长宁这里我替你看着。”   突然脑袋上被轻轻地拍了一下,一触即分。   “乖啦。”小断指转身离开。   一晃而逝的侧脸上,唇角是稍微上扬的。   以前怎么没发现小断指生得这么俊。   梅映雪提着裙角蹦蹦跳跳去房间里看付长宁。   开门的一瞬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道推得后退两步,整间房里妖气浓郁的几乎要掐出水来。   梅映雪暗自咋舌。她知道花兰青是强大的妖修,却不知道竟然强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孩子竟生来就到了别的妖修穷尽一生都到达不了的程度。   妖比妖,气死妖哦。   埋怨一会儿自己爹娘不好好修炼。   嫉妒的嘴脸最是丑陋。梅映雪很珍惜自己的漂亮脸蛋,索性守在门外。   “付长宁,你的孩子很强壮,我想不出它生不出来的理由。你安心吧。”   “啥?你说真的?”付长宁欣喜,觉得没那么疼了。   手撑着床铺坐起来,只能看见高高的肚子在有规律地动着。   会生出个什么东西呢?   正常的婴儿?一团触手?   反正一定会有触手。   希望是漂亮的粉红色。   花兰青的触手是紫青色,怪骇人的。   花兰青、小断指一前一后地回来。   “多谢。”对梅映雪行了一个礼,撩起衣摆进了房间。   梅映雪摆摆手,“有什么好谢的,又不是我替她躺床上生。花兰青,你小孩情况不错,她也很好。”   “辅事就是辅事,娘子生孩子这么大事儿都面不改色跟没事儿发生一样。我娘生我时我爹可摇秃了方圆三里的梅花。”   小断指识趣地在房间门口停下脚步,“你没见他走路时同手同脚吗?”   梅映雪:“哇哦。”   花兰青一辈子都忘不了付长宁生产的模样。   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轻声安慰,“别怕,我一直在。”   我不怕,倒是你的手抖得有点儿严重。   花兰青咬破双指在付长宁肚皮上画了一个术法,浑身妖气源源不断地传给孩子,助它脱胎。   很快,孩子从体内滑了出去。细细小小的啼哭声响起。   付长宁扯着脖子瞄。她做好了生下奇形怪状生物的准备,结果是个正常的婴孩,简直喜出望外。   “是天生人形,不用修炼!”花兰青也有些惊讶。妖修初生形态越接近人,修炼天赋就越高,自己用了三百年才修出人形。   “你快抱过来给我看看。”付长宁推了花兰青一把,催促道。   花兰青弯腰,手停在婴儿上方一指距离处,宛如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不得寸进。   花兰青:“是个女儿。”   “真的吗?我有预感会生个女儿,果然是个女儿。抱过来给我。”   “她长得像我。”宛如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活脱脱缩小版的花兰青。   付长宁盯着他的手,“我让你抱给我。”   花兰青顿了一下,理不直气也壮,“我不敢。”   嗯?!   “她软得一塌糊涂,我怕会弄坏她。”   就这点儿出息。   付长宁兴冲冲地去抱她。指挥花兰青取出提前备好的小衣服和小包被,等给女儿拾掇完,搞得自己满头大汗。   “起个什么名字好呢?你有没有中意的,说出来当备选。”付长宁一扭头差点儿亲上花兰青的侧脸。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姿势变成了她怀中抱着女儿、花兰青揽着她们俩。仿佛外界所有的疾风骤雨都将止步在他背后,染不上母女二人。   趁他视线一直在女儿身上,注意不到她。付长宁悄悄软了身子,靠在他怀里。   “叫安安好不好?我希望她一生平安顺遂。”花兰青眸中有一股温柔,还有几分忐忑。爹第一次当爹,没什么经验。   “花安,安安。我是娘,身后的是爹。我们家目前有点儿穷,但爹娘保证,别人家孩子有的你都不缺。”付长宁用鼻头去碰安安,真的太软了。   安安本体随花兰青,也是个触手系。正因如此,身子比一般初生婴孩还要再软一些。   女儿一直在哭。   付长宁学着记忆中妇人的模样抱着女儿晃,有点儿效果,但止不住哭声,“花兰青,她怎么总在哭?”   问得好啊。   花兰青完全不知道。   智计无双的辅事从没有一刻如此词穷。   小断指视线从花安脸上收回来,愣了一会儿神,真好看。“饿了吧,小孩子都是要吃奶的。”   付长宁觉得有理,扯开衣襟瞄了一下,并没有奶。于是看向花兰青,“有没有可能你这个妖种是父亲奶孩子?”   “胡说。”花兰青耳根飘红。   付长宁讪讪道,“我喂我喂,你别恼。”   别说,她胸前那两粒还真的有些涨涨的。   花兰青悄悄地摸了按了一下胸前。嗯,没奶。   小断指:“有些女人生完孩子出不来奶,是因为堵住了。通一下就好了。”   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瞅过来。继续继续,具体怎么个操作方法才能通奶?   打死小断指他都不相信他居然会有成为产婆的一天。谋生技能加一,感觉还不赖。   回想了一下,“好像是男人帮忙吸一会儿。知道你们不好意思,我回避。”   花兰青脸整个红成西红柿,视线瞟开,不敢看付长宁。   女儿每哭一声都像往人心头扎针,受不了啊。付长宁也不是没被花兰青吸过,“再这么哭下去女儿会坏嗓子,你舍得吗?”   花兰青闷声道,“咳,我知道了。”   室内响起咂弄声,湿润的。   付长宁哼唧了两声,“抱歉,我没经验,有些受不住。你继续,继续继续。”   花兰青忙撇开头。喉头微动,咽了下去,“好了。”   付长宁手点了一下热气腾腾的小红果,指腹上有白色的一滴。哇,她真的有奶。   小心翼翼送进安安口中。   安安不哭了。 第99章   由于一半是妖修, 花安生下来一天就能睁眼,软绵绵的身体白皙又嫩,还爱笑, 特别招人喜欢。   头发随付长宁,是普通人的黑色。   抱出去没人认为花安是妖修。   程家家主给程一叙发丧,花兰青、小断指提前去了,付长宁抱着花安随后跟上。   失去一个儿子, 程家家主悲痛欲绝, 程一观一直陪伴在侧寸步不离。   花安一个奶娃娃肯定要哭, 扰了程家清净不太好。   付长宁傻了才指望女儿能听懂,但就很幼稚地非得贴近女儿的耳朵轻声细语道,“安安, 你是一个有格调的妖修, 不能跟同龄人一样随时扯着脖子嚎。也不是不让你哭,你看着那个哥哥,哥哥什么时候掉眼泪, 你就什么时候嚎叫。”   花安滴溜儿圆的黑眼珠子顺着付长宁的手指停在程一观身上。   “乖啦。”付长宁当女儿听懂啦。   程一叙下葬,程一观着丧服, 沉默平静跟完全程。周身一米范围内自带禁言、消沉情绪效果。   他在灵前上香,周围人不由自主避开程一观。   付长宁看见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身穿紫色衣服的老妪逆着人群离开,像是韩宁儿。   宗离确认道, “嗯, 是宁儿。”   “家主视她为亲生女儿, 怎么没给她妖丹继续青春。”小丫头抱久了还挺沉, 付长宁换上另一条胳膊。   正规的妖修都在附近宗门上了户籍, 给宗门上贡、受其庇佑。因此杀妖取丹会受到天下人谴责。但这并不影响妖丹买卖合法, 强大妖修的妖丹甚至千金难求。   “前段时日就送过去了, 四、五颗呢。宁儿昨天全数退回来,说是用不上。”   早就送过去,如果不愿意用,会当场拒收。怎么昨天才还。   付长宁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   轮到她上香了。程一观接过花安,付长宁拈起三柱清香,点燃,躬身祭拜。   一个下人跌跌撞撞地跑来,面色苍白,“一观公子,韩姑娘去了。”   韩宁儿去了。   额头靠在程一叙冰冷的墓碑上安静死去。   程一观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口气冷硬,吓到了怀里的小东西。花安瘪着嘴巴有哭的架势。   程一观学着付长宁的样子僵硬地晃了两下,声音淡了下来,满是哀伤,“宁儿姐姐是孤儿,从小在湖心小筑长大,没有别的亲人。把她埋葬在大哥身边吧。”   宗离惆怅哀伤不已。湖心小筑依旧梅花漫天,终不似,四人同行。   小断指找过来,说是花兰青有事儿寻付长宁,看起来挺急的。   付长宁边走边说,“程一观,替我抱会儿女儿,我很快就回来。”   压根没给程一观拒绝的余地。   后半夜的时候,灵堂里就剩下抱着花安的程一观。   “扶风镇到绿梅镇的直线距离是五里。只要走过五里,我们就能一家团圆、不会再分开。大哥,我第一次知道五里原来这么远,即便拼尽全力,也走不到头。”程一观对着程一叙的牌位落泪,悲伤尽情地来。   泪珠落到花安头上,冰了她一下。   花安扯着嗓子哇哇大哭。   程一观放在花安软香身子上的手收紧,像溺水之人抱着一根浮棍,无助、空虚、心痛找到了一个临时倚靠点。   两人差不多一同止哭。大哥没了,程一观可以哭,但不会允许自己继续软弱下去。花安电量耗尽,四仰八叉瘫在程一观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花兰青过来接女儿,眼角抽了一下。   “我来接女儿,劳烦少家主替我看顾女儿许久,多谢。”花兰青利落把女儿挖出来,但在抱孩子时犯了难。他不怎么敢抱孩子,也不会。   “花兰青,假如有人双手撑着你的腋下把你举起来,你会感觉好受吗?”程一观没好气道,上手调整纠正花兰青姿势,“左手扶着她的屁股,右掌撑在她背后,睡醒时就这么抱...现在不行...打横抱,她会舒服很多...”   “呀,真的有用。她不哼唧了。”花兰青声音很低、语调高扬。   付长宁双臂环胸盯了很久。她怎么劝他都不抱,换成程一叙,他就上手上得不亦乐乎。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才是爹娘呢。   中午太阳很好。   花安睡醒得早,付长宁抱着女儿去街上走走。   大街上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小摊小贩络绎不绝,小孩子成群结队追逐打闹。   付长宁避免被撞到,离小孩子远些。   花安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付长宁掏腰包买了两串糖葫芦在她眼前晃悠。看她滴溜儿圆的眼珠子追着糖葫芦就不由自主勾起唇角。   突然腿被撞了一下。   要不是她稳定性好,早抱着女儿一起朝前扑和地面亲密接触。   糖葫芦脱手而出“啪”地一下陷在地面上,沾了很多灰。   “谁呀?!有没有长眼睛!”   “姑娘,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少年差不多十二、三岁模样,知道闯祸了,原本笑得弯起来眼睛只剩一条缝的脸倏地发白,神色讷讷,腿脚僵直立在原地,手根本不知道朝哪儿放。   长得俊秀,手长腿长,耳朵微尖,衣服上打了七、八个补丁。   少年匆忙弯腰捡拾起糖葫芦,“讶,沾灰了。”   抬手,掌心聚铁呈旋转钻头贴了上去,糖葫芦糖衣上的那层灰去的干干净净,还顺带抛了个光。糖葫芦瞬间锃光瓦亮。   怯生生递给付长宁,唇角带了一丝讨好的笑。   谁能拒绝一个有礼貌、知错能改的俊俏小少年呢。   付长宁只拿了一串。   “姑娘,还有一串,你漏拿了。”愣了一下,眼睛“咻”地一亮,“是给我的吗?我一直想吃,可就是没钱买,谢谢姑娘。”   “那还不快吃,糖化了就不好了。”   “姑娘,我能分给伙伴吗?”妖修买糖葫芦是三倍价格,少年舔了舔下唇,指头点着一个一个数,“足足五个呢,最下面的这个是我的。”   “送给你就是你的了,要吃还是送人都随你。”   少年脸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欢天喜地跑开了。   没看路,又撞人身上了。糖葫芦粘人家衣摆上。   那人穿着宗服,是宗门的弟子。穿戴挺好但脸看着不怎么聪明,最多是个跟班。   少年以为所有人都跟付长宁一样好,胆大了些,笑着道歉,“对不起,公子,我下次一定注意看路。你脱下来我给你洗好吗?”   “洗?我这身是要见贵人特地换上的,贱种,你要怎么赔?”周柯揪起少年衣领提了起来。呵,尖耳朵,妖修啊。   一直偷瞄衣摆上的糖葫芦,很在乎这个。   周柯不爽,给贱种一点儿颜色看看。“呵”了一声,一手捏碎糖葫芦扣住少年的脸抹了他满脸,“贱种,你想要这个是吧,我还给你。”   少年阴沉下脸,身形一闪让周柯抓了个空。单手撑着周柯肩头反身跃起,双脚踩在周柯肩头,右手化为一米长的高速旋转玄铁钻头、直直地对准周柯头骨,危险嗡鸣。   明明夏日炎炎,周柯却觉得浑身冒冷汗。这件事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少年右手动作很大,衣领跟着敞开了一些,露出精瘦胸膛上的青色环形密纹。   周柯唇角勾起,口念咒术。胸前青色环形密纹闪过亮光,少年瞳孔骤缩,身子像被看不见的钉子死死地钉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妈的,依附我宗门之下的区区一个妖修贱种,敢对我动手!活得不耐烦了!”周柯一脚蓄灵蹬在少年腹部,力透背出,少年闷哼一声线一样射了出去。   周柯觉得不解气,还想跟上去再补一下。一道平静的声音拦住他。   “够了,周柯。我们有重要的人要去拜访,别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浪费时间。”   周柯很怕这个人。闻言收了脚,匆忙离开,“算你捡回一条命。”   付长宁认识青色环形密纹,户籍登在宗门里(拜入宗门)的妖修身上都烙有这个。花兰青也不例外,这也是花兰青对宗门弟子格外有耐性的原因之一。   妖修被打是常事,就跟街头猫狗互咬打架一样,在这条街上掀不起什么波澜。   搁往常付长宁连半个眼神都不会给,但今天胸口堵着一口气。   她跑过去扶起少年,“你怎么样?快起来。”   少年早就习惯,被人搀扶反而意外,视线在胳膊上那只扶他的手上停了很久,抬起手背擦掉鼻下血迹,咽了口腥气儿唾沫,“没事,谢谢姑娘。”   跑回打架的地方,蹲下来,一点点去捡碎掉的糖衣和烂成几块的山楂。舌尖舔了舔嘴边一圈,眼睛弯起来,嘿,有酸酸甜甜的味道。   就是伙伴吃不到完整的了,真可惜。   一串糖葫芦映入眼帘。   刚才那好心的姑娘抱着孩子,“拿去分给你同伴,我女儿不吃,我也不喜欢这个。” 第100章   自从花兰青从程一观那里掌握了抱小孩的正确姿势, 抱安安成了他继读书之后第二个每日必做之事。   唇间还总挂着若有若无的浅笑。   他很少笑,做辅事时这个模样谁见谁发憷。   就连付长宁都有些接受不了,“别总在屋子里打转, 她喜欢看颜色重点儿的东西,花啊草啊的都可以。”   “是吗?”花兰青抱着安安去了院子,天高云淡天蓝草青,都挺寡淡的。   付长宁跟着, 一家三口散步散到集风亭。   梅映雪那株歪脖树立在那里。   宗离这段时间哈巴狗一样跟在她后面打转, 她回头训斥他、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 他脸上闪过落寞,然后继续跟。   梅映雪不胜其烦,索性化成原型蹲在集风亭边上。宗离不愿打扰花兰青, 便每日立在墙外。   “梅映雪, 开个花。”   梅映雪瞟了一眼墙外,“那人是不是还在?”   “嗯。”   没好气地抖了抖花瓣,“这不是开着呢么。”   花兰青跟着瞟了一眼墙外, “不够红。”   请宗离来家做客也不费什么劲儿。   威胁她?   好的吧他成功了。梅映雪满树梅花由粉转红,红得几欲滴血。   安安眼前一亮, “咯咯”笑了起来。   花兰青学着付长宁的样子唇贴近安安小脸,“安安喜欢看红色是不是?真好看,一片一片的。”   付长宁感到抱歉, 硬着头皮对着梅映雪笑了两下。有女儿之前花兰青不是这种霸道的人。   等等, 梅映雪眼里那是什么东西?同情?!   梅映雪怜爱付长宁了。自己跟花兰青待一会儿就火气蹭蹭得往上冒, 付长宁要跟他搅合一辈子, 大写的一个“惨”。   “长宁, 你别被孩子绑住。外头的好男人多着呢, 凭你的条件再找几个绝对不是问题。”   付长宁愣住, “啊?”   “啊什么啊,正常人谁自甘堕落给妖修生孩子。一定是他用美貌勾引你、蛊惑你,再偷偷倒药用孩子绑死你。这样就能得到你。他用心之歹毒,你一点儿没看出来吗?”   付长宁听得一愣一愣的,“......没看出来。”   梅映雪胳膊搭上付长宁肩膀,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啧叹道,“我当时就是这样对付宗离的,但是没一举怀上孩子、成功上位。我看得出来,你对他没那个意思,那为什么不快乐地扑腾进林子里呢,各种树任你挑选。”   别说,心动了。   付长宁:“那,指个路呗,我有空就去你说那‘林子’里寻一寻。”   “天下无处不林子。去林子前我建议你去一次喜春楼拉高门槛。他们的头牌绝了,听说靠一张脸迷惑合欢宗宗主直接青云直上成了少宗主。”   “你是说林肆?”突然对林子没那么感兴趣了呢。   “你见过?!”梅映雪很激动。   付长宁点头,“算认识,能说上几句话,但没什么交情。走到路上连招呼都不会打的那种。”   付长宁对林肆为她杀蒋元、得罪蒋氏一族、拖离清下水的事儿一无所觉。   梅映雪很羡慕,羡慕死了。她也想跟喜春楼头牌贴贴。   “付长宁!”花兰青拧着眉头开口道。   “嗯?”刚才不是很开心么?谁得罪他了?   梅映雪直觉不妙,身形抖擞化作梅树。   花兰青面色恢复如常,“安安尿了,你抱一下。我去清理。”   尿了他半个前襟。   原来是这事儿。   花兰青给安安换好尿片,自己去湖水里清洗。瞥到胸前的青色环形密纹,抿起唇,套上干净衣物。   小断指双臂环胸靠在走廊上,屈指叩了叩柱子,“花兰青,有人在大堂里等你。”   “谁?”花兰青头也不回。   “三个修士,两个跟班穿宗服,另一个头戴飞行逐月冠、身穿银红锦衣。”想了想补充道,“为首的那个肩后背了一个刻着环形图案的木盒子。”   话带到,径自去练剑。   付长宁看到花兰青周身一下子冷下下来。   大堂里的人什么来头?   大堂。   花兰青在更衣,付长宁抱着安安先来。   真他妈的晦气,这不是大街上拿糖葫芦糊少年脸的那个跟班么。   另一个跟班抱着剑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衣着富贵的修士翘着二郎腿,右脚脚腕放在坐膝盖上,低头喝茶。仿佛他才是主人,付长宁是客。   周柯瞧了眼授正,起身行礼,眉眼间的傲气压都压不下去,“见过花夫人,我家主人和花公子有交情,特来拜访。”   付长宁在礼乐殿殿主继位大典上与授正有一面之缘,授正是弼主的儿子。   “今天不想被你拜,出去。”   周柯觉得他给妖修的娘子行礼已经是很给她脸了,没想到对方这么不识抬举。脸上笑意很勉强,“花夫人何出此言?”   “我抱着孩子,没多余的手接待你们,出去。”付长宁换了只手抱女儿。   周柯看向授正,“我家主人乃宗门贵主,即便是花公子见到,都得小意思赔笑,花夫人别因自己眼拙得罪了贵客。”   付长宁上下打量了授正几眼,撇了撇嘴,“也就你自己觉得自己很贵,在我这儿尿布都排你前头。”   这话有点儿恶心人。   授正放下茶碗瞧付长宁,打扮得确实贵气逼人,“修为、学识、涵养、地位,你哪一样能排在珠玑仙子方澄前头。难怪聂倾寒会毫不犹豫舍弃你去追方澄。罢了,好歹是个人修,花公子娶你也算不得多委屈。”   “就你高高在上,就你样样全能,你那么能耐怎么没见你当宗主啊。”付长宁深谙打人先打脸,“我是差,拼死拼活才换来一句‘礼乐殿殿主’,不像某些人,恨不得给嘴上按个扩音符到处嚷嚷‘我是弼主家的’。得了,你改名吧,叫什么授正,直接叫‘弼主家的崽种’算了。”   授正眸子眯起,搁在茶碗上的手慢慢收紧。   “我来晚了。”花兰青跨步而来。   授正放下茶碗、唇角带笑,“公子,我们又见面了。公子别恼,我这次可不是找你帮忙,是真的来拜访你。”   “早就听说公子成家、有了孩子,一直没机会来看看。”笑眯眯看着付长宁怀中的安安,惊讶了一下,“豁,长相随了公子。人都说女儿肖像父亲,孩子是个女儿吧,叫什么名字?”   “安安。”花兰青说。   “安安,平安顺遂。是个好名字。”授正瞧了一眼身侧的周柯,周柯立即向付长宁捧上木盒子,“我为安安准备了礼物,花夫人打开看看?”   不用看都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付长宁不接盒子,授正冷笑一声,抬手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玄铁烙印,烙铁上纹路是青色环形密纹。   授正:“安安该上户籍了,就跟她爹上一块吧。孩子小,不好折腾,我体谅公子,特地借了玄铁烙印来。”   女妖印上这个听命于人的烙印会有什么后果。   生不如死。   花兰青放在扶手的五指绷紧发白。 第101章   付长宁把女儿塞给花兰青, 对授正说,“给我瞧瞧。”   没在她脸上瞧到惊慌失措令他有些遗憾。转念一想,也许付长宁连烙印是什么都不知道。眼界窄小的妇人罢了。   授正连眼皮子都不抬。   付长宁取出烙印。左眼皮张开, 露出混沌左眼。手下用了暗劲儿,玄铁跟软泥一样被她捏成铁疙瘩。   “什么烙印,不是一滩烂铁么。你别是叫跟班给耍了吧。你这眼睛可有点儿瞎,随便一个跟班都能把你给糊弄了, 你怎么在宗门立足呀。”   木盒子“哐”地扔回去。   弼主之子看不住东西, 脸还丢到外人面前。简直笑话。   不, 这不重要。这跟付长宁毁了烙印相比,根本不算事儿。   授正从椅子上弹起来,眼珠子差点儿掉出眶。玄铁烙印用了这么些年, 从没听说那个神器能把它给弄损毁。跟别提用手揉搓!用手!   “你!你故意的!”卧槽, 看不出来她还有这么一手,胆大包天竟敢跟宗门对着来。太过吃惊,嗓音无力地从齿间飘出来, “你放肆!”   宗门规矩大过天,花兰青不愿女儿跟他受一样的桎梏, 但宗门一句话,他不还是说不出半个‘不’字。   花兰青都不敢轻易违背,付长宁她怎么敢?!   “付长宁, 你这是在挑衅宗门。”授正授手心幻化出锁仙链。迟疑一瞬间, 付长宁不会听话, 那花兰青呢?会按住付长宁吗?   锁仙链!   付长宁神情戒备。这可不太好办。锁仙链是付岐之献给宗门的神器, 一旦被捆, 修为全封。而且付岐之用混沌左眼修正过锁仙链的弱点, 它无一处纰漏。   这玩意儿居然到了授正手里。   可见弼主也是个公器私用的。   “锁仙链是宗门至宝, 一直由弼主保管。即便是弼主本人,不问过宗主,也不得擅动。”付长宁说,“今日在这儿见到,是你从弼主处偷来,还是弼主公器私用、压根不把宗主放在眼里?”   妈的,妇人还有点儿见识。   授正眼底闪过一丝烦躁。用惯了锁仙链,把这茬给忘了。   花兰青掌心抬起,虚握,锁仙链就到了他手里。   授正手心一空,神色微变。抿了抿唇,一脚踹断周柯几根肋骨,“包藏祸心的混账东西,你跟我什么仇什么怨,偷锁仙链让我误用,陷害我,连累弼主名誉。要不是花夫人慧眼如炬,今日我便叫你给祸害了。还不快从实招来。”   周柯疼得满头是汗,一喘胸中的气儿就到处乱岔、还扯得骨头生疼。气儿差点儿提不上来,脸憋得通红青筋暴起。   一脸懵。   他偷的?   放他娘的狗屁!   授正事情败露就往他头上推,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他孤家寡人一个,死也要把授正拉进泥潭惹一身腥。   花兰青和授正有交情,但花夫人厌恶授正。对,寻她。   “授正,分明是你说那东西好用才趁机偷出来。往我头上栽赃做什么。”偷神器是死罪,周柯脑子被驴子踢了才敢认,跌跌撞撞跑到付长宁身前拉她裙角,“花夫人,锁仙链是授正偷的,但若非弼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不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您可要如实上报宗门弼主一脉监守自盗。”   顺势把脏水往弼主身上匀一匀。   授正的脸黑得能掐出水来,“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活得不耐烦了。”   袖中亮光闪过,割向周柯头颅。   “当心!”付长宁拉着他肩膀闪躲了一下,事发突然没完全避开,嘴皮子被削成烂肉。   周柯闷哼一声捂着嘴,血从指缝中溢出。足在地上乱蹬,眸中既惊恐、又不甘,完了完了,今日怕要丧命在此。   “够了。”花兰青道。   周柯心脏剧烈跳动,却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授正说,“公子,旁人不信就罢了,我们多年的交情,你不会不信我吧。”   花兰青没说话。   授正扯出一个假笑,“公子,别这样。你娘子毁了玄铁烙印的事儿我也没打算让宗门知道。”   “安安不烙那东西。就算长宁不毁烙印,我也会毁。我的态度就是这样,你如实上报给宗门。”   授正眯起眼,神色认真,“公子,你要违背宗门规矩?”   “宗门有宗门的规矩,花兰青也有做夫君的规矩。付长宁是我娘子,她的事你若是有意见,让宗门跟我谈。还有,我已经脱离宗门,宗门的规矩管不到我头上。”花兰青把锁仙链还给授正,“授正,神器虽然好用,但也要看是不是握在你手里。装腔作势不成反被人抢走,脸上就难堪了,你说是不是。”   授正脸上一阵儿红一阵白,抓起锁仙链抬步离开。   瞪了周柯一眼,“哼,你小心别落到我手里。”   周柯这种把命别在裤腰带上的人都会备几手后路,见授正一走,立即唤出阵法逃离。打定主意以后见着他绕道走。   花兰青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跟宗门走到这一步了。   付长宁说:“我以为你会给同意安安烙。”   “乱讲,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堂安静下来。   花兰青在瞧她。   一直盯着她做什么,怪不自在的。   能不能有话直说。   花兰青是无意识地盯着付长宁的。   虽然是个妖修,但他意外地守规矩。入了宗门,就会对宗门忠诚。授正要来给安安烙青色环形密纹,他的第一反应是犹豫。   对。明知道这东西对妖修的限制有多大,他没有怒不可遏、没有被冒犯的感觉,而是犹豫要不要给安安烙。   因为这是宗门的规矩。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犹豫过后,他会默许。   付长宁毁了玄铁烙印是一个转折点。   她让他意识到除了接受、面前还有一条拒绝的路,而且不由分说推着他向那条拒绝的路上踏出第一步。   做行动前,他习惯性地会权衡利弊、推算结果......力求算无遗策,而当决断下了以后,他会全力以赴。   他直言拒绝给安安烙印,而说出这话的同时心头畅快。   “你能不能别看我了,我心头直发毛。”付长宁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怪我没给安安上户籍?你直说就行,我保证不跟你吵得太大声。”   “没,那又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付长宁说,“就一个上户籍的事儿,授正太较真了。心眼真小。在宗门挂着户籍的强大妖修多了去了,安安一个奶娃娃,挂不挂的又没什么影响。”   “授正较真的从来都不是安安,是我。”花兰青拧了拧眉心,“我从未拒绝过宗门,这是第一次。安安上户籍不过是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它背后是一种态度——花兰青不再言听计从。”   这样啊。   付长宁沉默一会儿,“所以安安完全是被你连累的?”   她那是什么眼神,嫌弃吗?   要不他抱着安安出去继续看花,免得在她眼前晃悠招她烦。   烦?   花兰青愣了一下,什么时候开始他需要在意她的感觉了。   过了一会儿。   “付长宁,拿尿布。”花兰青前襟又湿淋淋的。   “哈哈哈哈这就去。”干净的尿布堆在杂物间,付长宁去杂物间取尿布。   尿布撞掉了一块小木牌,旧扑扑的水蜜桃形状,是个废弃的通讯符。   上头刻着硕大的“聂”字。   方澄嫌弃通讯符太古板不好看,聂倾寒便寻了灵木雕成水蜜桃形状做成通讯符。这个是外貌残次品,但通讯能力半点儿不差。   付长宁拿到时偷偷欢喜了好久。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搬家时和别的东西一股脑儿丢进杂物间。   弯腰捡起来,手稍微一碰到,通讯符就起了反应。   误触了?挂掉挂掉。   迟了,已经接通了。   “长宁,是你吗?你终于肯与我通讯了!”聂倾寒凝神屏息,以为自己在做梦,生怕惊动了她。   如果不是一直守着,是不会立即接通。   付长宁心头闪过这个想法,又立即否认。都接通了,立马挂断就不太合适,显得自己有多旧情难忘似的。   “那到不是,误触了。我不大想跟你说话。”   聂倾寒噎了一下,又会心一笑。是付长宁能说出的话。他都能想象出来她说这话时的表情。   “挂断了。”   聂倾寒心提了起来,难得听见她的声音,他想多听几句。“着什么急?若非想掩饰一二你对我的情义,何必急匆匆挂断?”   这话一是想拖住她,她解释时他能多听她说话,二是试探,她对他是不是全无感觉。   “你胡扯什么......”付长宁话刚说一半,便听花兰青在远处喊道,“尿布,安安不舒服,在蹬腿了。”   声音不大,但清楚地传了过去。   “啥,蹬腿儿了?!让她继续蹬,我这就过来。”   付长宁迟疑了一下,没挂断通讯符。随手丢在桌子上,欢天喜地去看女儿蹬腿儿。   聂倾寒握着通讯符的手五指绷紧。 第102章   安安不蹬了。   突然理解花兰青摸不到胎动的感觉。   令人扼腕。   花兰青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通讯符, “安安没之前动得利索,是不是饿了?”   付长宁看了一下天色,接过女儿抱到室内, “这个点儿就饿了?往常没这么早。”   “也许是一直在外面看花吧。”   有道理。   正要解开衣襟。   等等,通讯符是不是没关?   这不是能给其它人听到的场面!   快关掉。   花兰青跟了进来,坐在椅子上。隔着一张桌子,通讯符在另一个椅子上。   平常他都会避开的。   今天怎么回事儿?   放在衣襟上的手没法儿进行下一步。   安安嗅到奶味儿, 就算不饿也想动嘴了, 肉团小手去抓付长宁衣襟。   付长宁为难, 提醒他,“花兰青,我要喂奶。要不你避一避?”   花兰青坐椅子上, 单手撑着下巴, 一双眸子似笑非笑,“我又不是没吃过,你怕什么?”   嗯?!这是花兰青嘴里能说出来的话?   付长宁目瞪口呆。   通讯符另一端静默片刻, 传来明显的木头裂开声音。捏裂了通讯符。   花兰青目的达到了,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隔夜的陈茶, 味道损失不大,还可以。   付长宁回过神来,上手掐断通讯。   “真不害臊, 什么都往外说。别人误会我身边有男人可怎么办?我跟人不清不楚的事儿传出去, 日后要怎么找道侣?”付长宁拧眉, 是真的在苦恼。   刚阴了一把聂倾寒, 花兰青正舒心着, 一听这话唇角慢慢拉平, “你身边不就是有我在么, 我们三天一次交欢,能分得清楚?”   ‘交欢’正中付长宁难堪点。   啊啊啊啊又来了。   他为什么总能把尴尬的字眼说得理所应当?!   “这怎么能一样。我与你、与你......是因为安安需要。”她实在是说不出那两个字。若没安安,她一定避她避得远远的,“谁让这事儿非你不可呢。”   花兰青指腹摩挲着茶碗,陈茶就是陈茶,难喝。把她的话翻译了一下:两人之间那档子深入浅出的事儿是为了保女儿的,至于与她做的人是谁,无关紧要,都一样。   是这意思吧?   嗯,他得让她明白还是有点儿不一样的。   旁的不说,别人可没有能‘前赴后继’的数量。   安安真的饿了,小手一直抓付长宁衣领。   安安一瘪嘴,付长宁心就得跟着揪两下。花兰青又不是没看过,她矫情个什么劲儿。手指勾上衣带,扯开,给女儿喂奶。   花兰青先一步站起来背过身去,打开门走了出去。   耳畔有红晕。   中午吃饭的时候。   付长宁咬着筷子对花兰青说,“安安不上户籍,我总觉得不太好办。”   宗门户籍利益与弊端都十分明显。若入户籍,妖修能系统地修习所属宗门功法,最大程度上受宗门庇佑。入了户籍的妖修禁止内斗,别的宗门之人挖你妖丹之前还要先掂量掂量惹不惹得起你背后宗门。这也正是众多妖修甘愿上烙印的主要原因。   弊端就是受制于人。还有一点,宗门有保护内部妖修的政策,因此会驱逐非户籍的妖修。   大部分妖修会选择入户籍以保日后安稳,少部分不服就干的认为自由大过天。   花兰青一听这话就知道付长宁肚子里藏着事儿,“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   付长宁放下筷子,“能不能找一个不烙印的宗门,让安安加入?”   “没有这样的宗门。”花兰青摇了摇头,“妖修大多妖性难驯,易冲动,宗门烙印的很大一个原因是要统一管理、确保妖修秩序不乱。”   “我想也是。”付长宁说,“那你看,我能不能建立一个这样的宗门。”   花兰青愣了一下。   “若宗门的实力能确保妖修秩序不乱,就不需要那烙印了吧。”从授正走后,付长宁一直在想这事儿,“我就建立一个小宗门,收一些小妖。别处我管不着,但我的宗门里没有烙印。你是安安的父亲,为了女儿做做打手也不算委屈你。”   付长宁的想法花兰青很早就有过,但无论怎么推算都会失败,因为妖性比人心更难控。但不得不说,她的想法令他眼前一亮。   她是第一个站在妖修角度去想办法的人修。   “妖性难控,稍微行将踏错,就是悲剧。”   “我之前也以为妖性难控,但是林肆、守宫就控住了,杨斌甚至在妖与人的界限上切换自如。程一叙比就大多数人更自控。这值得一试。”说句难听的,她还没见过比林肆、守宫、程一叙更难搞的妖修。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花兰青没有点头,更没有否决。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了这一句话。   “难就不做啦?我这么厉害,万一做成了怎么办。”付长宁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眼里有细碎的光,“决定生安安的时候,我就打算为她负责到底。你不是这样吗?那你可是一个不怎么滴的父亲。”   花兰青笑了起来,“别在安安面前败坏我的名声。”   “笑?那就是同意啦。”付长宁趁热打铁,“你做了那么久的辅事,你说说怎么建立一个宗门。”   “建宗不难,条件有二。一是宗门里要有三个金丹以上的修士,二是拜入门内的弟子至少有十人。”花兰青说,“你是金丹修士,我很久以前便是金丹,我们得再找一个金丹修士。”   付长宁拳头轻触手心,人选不是明摆着呢么,“程一观呀。他身染妖气,没宗门乐意要他。又跟我有交情,应该会好说话一些。”   “先让程一观拜入宗门,我们再图后续。”   程一观是个重情的,付长宁琢磨着第二天带着泥人去拜访一趟程家。   “先吃饭吧,吃饱才有气力干别的事情。”除了干,□□也是需要体力的。   桌上有清炖鲫鱼,梅映雪说这是土方、特别能下奶。付长宁嫌鲫鱼刺儿多,花兰青便找了一根细针一点点挑出细细密密的刺儿。没一会儿,雪白的鱼肉在付长宁碗里冒了尖儿。   付长宁吃得很欢快,丝毫没有意识到花兰青逐渐深邃的眸色。   大抵是白天闹腾得太厉害,安安睡得很沉。平日需要人哄着睡,今天眼睛跟粘了胶水一样。   小断指在院子里练剑。   付长宁洗完后坐在梳妆镜前,拿了帕子擦头发。   什么东西在脚踝上?   一根触手,擀面杖粗细,走过时会在皮肤上留下黏腻的痕迹。   顺着小腿攀爬上来。   付长宁有些拿不准。安安都生下来了,还要三天一次灌妖气吗?   不需要吧。   “走开。”付长宁抖了抖腿,没用。于是伸手去摘。   第二根触手宛如绳子将她的手反缄在身后。   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继续前进。 第103章   花兰青在窗下坐着, 往常这个时候在看书,现在眼睛懒洋洋地停在付长宁身上。   头微歪些,手背撑着下巴, 眸色渐深。   她先是惊讶,然后试图抵挡。手派不上用场,发觉奈何不了这滑不溜手的玩意儿后就摆烂了,随便它胡来。   安心享受, 以她的经验来说会很舒爽。   没一会儿便渐入佳境, 她慢慢哼唧。   小脸酡红, 像泡在酒里的醺石榴。有一种烂熟且勾人的风情。   花兰青轻“啧”了一句。除了他以外,工具也能让她有这样的表情。   付长宁水润眸子半张,仔细感受了一下, “停了?”   思索一会儿, 话里的担忧掩盖不住眉眼间的扫兴,“在扶风镇受得伤原来这么重?”濡湿发软的手心扶上凳子想要撑起身子,“红线属怨气, 我懂一些解怨的偏方,要不给你看看?”   “我没受伤, 即便受伤了也不影响办事儿。”   付长宁听出点儿不对,疑惑道,“好端端地你怎么突然拧巴起来了?要不你说出来, 没准我能帮上你。”   舔了舔唇。快点儿帮完快点儿继续呗, 这种隔靴搔痒的感觉真的太磨人了。呜呜呜呜想要。   “不必。”花兰青顿了一下, 动了。   付长宁的快乐又回来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   更磨人了, 而且时间很长, 磨得她哼哧求饶捂脸啜泣也不罢手。   情到浓时, 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拉下花兰青的脖子,在他惊讶的眸子中一口咬在他的脖颈上泄愤,见血了。   哭唧唧控诉,“活该,你心肝太坏了,我没见过比你还坏的人。”   花兰青指腹抹掉她的眼泪,抬手送进唇里。胸膛微动,在笑。   坏人呀,好歹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怀安安时,她的肚子大了很多。生完以后身子恢复如初,甚至比之前还好些。怀孕时的衣服没法儿穿了。   付长宁提前去成衣铺子买了一身衣服。淡香芋紫绣雨衣花交颈衣衫配明蓝色长裙,颜色活泼,人也开朗,走起路来整个人都是新鲜的。   刚生了孩子,新鲜中又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妩媚。   两人说好去拜访程家,花兰青在大堂里等她,见她来眼前一亮。   “好不好看?不好看我就去换了。”付长宁局促地转了个圈。   “好看,去换了吧。”   等会儿,这是个什么莫名其妙的因果。付长宁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见程一观而已,穿得随意一点儿就行。”花兰青说,“以后在家里这么穿。”   这别扭劲儿怎么越来越严重了?   程一叙死后,程家就不怎么太平。   花兰青付长宁二人还没到程家,便频繁看见程家下人背着包袱三三两两离开,低着头颅、一脸丧气。   下人说,“程家遭了难,家主给了我们不少的遣散费、放我们归家。我们只是普通的下人而已,什么都不知道,也没犯什么事儿。”   付长宁花兰青对视一眼,皆有几分意外,“怎么回事儿?能不能详细说说。”   “你还不知道吧,程家鼎鼎大名的少家主程一叙死了。而且听说他是个妖修,是程家家主与一个妖修所生的半人不妖的东西,靠着秘法遮掩身份装成人修招摇撞骗。事儿一被拆穿,立即激起千层浪。程家往日的生意同盟纷纷翻脸,程家一落千丈。”   “宗门被程一叙骗了这么久,恼羞成怒。现在由仙人带着在抄家呢。”   花兰青问道,“仙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   “我们这种下人哪儿能探听到仙人尊贵的名讳。我听别的仙人叫他‘箭师’,头发梳拢在湘妃色玉冠里,肩背一个空箭桶,面如冠玉、姿色脱俗。就是看着有点儿凶。”   同伴一直在催促,下人边说边慌忙离开。   “怎么是他。”花兰青沉吟片刻道。   “你认识?”   “打过交道,不是个好相与的。”花兰青说。   两人忙赶往程家。   程家。   刚经了一场战事,房屋毁了大半、满目疮痍,遣散的下人来不及离开,身中数剑扎成刺猬,隔几步就能看见一个刺猬形状的人。   院子中心,程家家主一夜之间白了头,形如枯槁,跌坐在原地。还没从失去儿子的伤痛中走出来,又遭逢大变。如今视线紧紧地粘在程一观身上,生怕他再出什么岔子。   付长宁很快在人群中看到程一观。   程一观在前院,单膝落土、长剑撑地,胸膛微动不住地喘着气儿。富贵锦绣的外衫跌落进泥里,雪白中衣右肩插进去五根断箭,血浸透了衣袖在长剑上蜿蜒而下、于地面积聚起一片血渍。   每一次呼吸都十分艰难。   周身五米处断箭、残箭落了一圈,堆成厚厚一层。   “箭师,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绝我程家活路。”程一观知道今日这场覆巢之事的幕后黑手就是箭师。   箭师功法特殊,天赋奇高,修为深不见底,人还是个少见的天才。自己被关数年对战本能退了数步,对上箭师这种狠角色压根没一点儿胜算。   真憋屈。   能不能说清楚,就算是死也让他死个明白。   箭师把废墟当椅子,翘着二郎腿,右脚放在左膝盖处。薄唇微启,“周良,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周良,乱禁楼五珠联之一。死在扶风镇。   “周良知医懂药,心性纯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而不是受你程家兄弟连累丧命在扶风镇。”箭师说。   程一观放在长剑上的手紧了又松,“你是来为周良报仇的?对不起。”   “报仇?呵。”箭师像听见什么笑话一样,摇了摇头,“不是,我专门来找你程家麻烦。只有程家家破人亡,才能让我畅快一二。”   程一观不明所以。   “当年我家人重病,只有周良治得好。周良答应要帮忙治疗,只等他从扶风镇回来就上手。可是他却因程一叙死在了扶风镇,我家人也因为缺乏治疗而死去。你说,我怎么能容忍你程家过得好?”   原来如此,这确实无解。至少要保下爹。   绝望的眸子看到付长宁时顿了一下。 第104章   “箭师, 对不起。”明知道歉无用,程一观还是重复说了一次,“一切罪责都在我兄弟二人身上, 与爹无关。求你放了我爹。爹那个模样你也看见了,你高抬贵手,让他了此残生吧。”   弼主笑道,“箭师, 斩草不除根, 小心春风吹又生。”   箭师瞥了一眼程家家主, 双手交叠横在鼻梁上,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可以。”   弼主没说话, 神色看不出喜怒。   程一观听见弼主吹耳旁风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但莫名地,他还是选择相信箭师。箭师一直以为他害死周良,却没在镜壁之上动任何手脚。足以说明他是个坦荡的人。   爹能活着走出程家, 然后付长宁会替他照顾爹。   这就够了。   “一观,你怎么忍心再次让爹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不在, 爹活着有什么意思。”程家家主嗓音沙哑,双目浑浊、眼泪流了下来。诸天神佛啊,能不能显个奇迹, 救一救一观。谁来救救儿子。   “爹, 你喜欢安安对不对?我也喜欢, 我拿她当女儿, 那她就是爹的亲孙女。爹看着她说话、走路、认字、读书、修炼、嫁人、生子......这么一算,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爹去做。”笑意微敛, 补了一句, “爹,不准报仇。”   程一观撑着剑摇摇晃晃站起来,视线迎上箭师,“箭师,来战!你我二人今日恩仇相报,无论战果如何,程一观不会恨你怨你。”   箭师双手撑着膝盖从废墟上站起,“嗯,箭师请战了。”   话音未落,原地已经没了人。残影早就跃至程一观面前与他交手。   两人以快打快,连残影都看不清。   箭师全程占尽上风,程一观虽然身受重伤但咬箭师咬得死死的。两人剑气交接打得飞沙走石、风云变色,方圆数里震动。以两人交手之处为中心,地面裂出一拳宽的蜘蛛网状纹路,并且还在不停地往外延伸。   箭师觑了一眼破损的衣袖,再一次惊讶了。程一观是个什么程度的天才,在招招要命的情况下还在不断学习箭师的招数,并且下一秒立即举一反三。   程一观满身血,吸一口气儿肺里都是浓厚腥味儿。意识半失,全凭战斗本能在打。心头有些憋屈,妈的,他在死斗,对方却在藏招!瞧不起谁呢!   付长宁把程家家主从战圈里接了出来,安置好。   “程一观还没留名加入宗门,现在死就太可惜了。”付长宁问花兰青,“能拦住箭师吗?”   “不难。”   付长宁眼前一亮,屈肘怼了怼花兰青腰部,“那你能去让他们停手吗?”   程家家主满嘴苦涩。他虽没正式踏入修仙行列,却也知道插手武斗是一种非常不体面的行为。花兰青怎么会纡尊降贵去做这事儿呢。   但还是心生一丝亮光希望花兰青能救程一观。   弼主闻言更是觉得付长宁在说笑话。她以为自己是谁,说得动花兰青?   花兰青:“你就是这样求人的?”   “嗯,不然要怎么求?”付长宁点点头,然后反应过来,“你想要我怎么求?你说,我照做。”   “那多无趣。你求我,求得我开心,我就救程一观。”程一观是少有的天才,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求人的本质条件交换,她哪儿知道花兰青喜欢什么条件。   这不是为难人么。   偷瞧花兰青一眼,对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看书的时候给你掌灯?”红袖添香,男子最爱。等等,他看书时什么时候要过光?不都是大半夜乌漆嘛黑地看么。   “不行不行,换一个。我有很多功法玉简,你看哪个顺眼就挑哪个?”啧,以花兰青的修为能瞧得上这些东西就见鬼了,“呃,算了吧,你也用不上。”   “给每件触手缝一个布套子?”付长宁顶着花兰青惊愕的视线吞吞吐吐道,“就算是触手,也不能裸奔啊。让人知道你的面子往哪儿搁。”   “我让你贴贴?”昨天好像只有她单方面得到乐趣。他弄了很久,直到结束都没出来湿漉漉的东西。   不太想弄这个,腿根现在还是酸疼的。   付长宁拧着眉思索。   花兰青“噗嗤”一乐,抬步走向针锋相对的剑气中心。她长这么大估计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苦恼成这个德行,以后每想起一次都得心梗的程度。   程家家主欢喜地快晕厥过去。   弼主目瞪口呆。跟花兰青谈条件,佛修都至少要掉三层头皮屑。付长宁竟然胡言乱语几句就能说动花兰青,她是给他下了什么蛊吗?什么品种的蛊,高价购买。   身形一闪,花兰青挡在程一观身前,笑眯眯道,“抱歉箭师,今天谁也不准动他。”   弼主顿了一下,额上隐隐泛出冷汗。箭师与程一观的剑风交锋又快又利,他过去至少被卷走一层肉。花兰青却如入无人之境、气定神闲地跟人讲话。   究竟是有多强啊。   箭师神色认真,双手结印,拇指、食指对叩成方形,在视觉上把远处小成黑芝麻的花兰青圈在网格里,“箭往!”   无数橙色箭呈巨大的球形遮天蔽日无死角地裹着众人,泛着冷光的箭头无一不对准花兰青。长箭破空“嗖”“嗖”“嗖”密密麻麻地射了出去。   重重叠叠的箭声引起耳鸣。耳腔一空,一时间什么都听不到。付长宁捂着耳朵打了个寒颤,身体对危险的感知会下意识做出这个动作。   中心的小黑点花兰青依旧笑眯眯,双手结出的印与箭师的一模一样。薄唇轻启,“箭网。”   花兰青周身拉开一个球形的网。   “箭往”多大,“箭网”就有多大。箭“铛”“铛”撞毁在网格上,撞偏的箭飞射而出,不断地扎裂地面、扎破高山、扎乱湖水......   弼主、付长宁不得不运功来抵挡撞偏的箭。   箭师双脚悬浮立在长空之上,衣袂翻飞,冷眼瞅了一会儿。与他们当初交手之时相比,花兰青又进步了。花兰青远比程一观更难搞。   “我明日再来。”箭师化光离开。   弼主挡掉箭,跟上一起走,“箭师,等我。”   花兰青提着血葫芦一样的程一观回来。   提着程一观的头发。实在是其它地方没法儿下手,都是血乎拉滋的。   付长宁、程家家主同时感到幻肢(头皮)痛。   付长宁检查程一观伤势,松了一口气儿。好耶,金丹完好无损。   “家主,程家不能待了,你们有什么打算?”付长宁趁机抛出橄榄枝,“要不与我们同住湖心小筑?一来我方便治疗程一观,二来......这是程一叙的遗愿,他曾说要接弟弟回湖心小筑同住,房间都打扫好了。”   程家家主抱着儿子心疼如刀搅,一听“程一叙”三个字差点儿泪奔,哪里会不同意。连声说好。   非得跪下给付长宁磕头,拦都拦不住。   住了她的地方就是她的人了,从此以后程一观就是湖心小筑的弟子。收弟子收得轻轻松松,她都想给箭师包点儿红鸡蛋送过去、感谢助攻。   “花兰青你好厉害!没受伤吧?累不累?”付长宁蹦蹦跳跳过去。距离近到一定程度后,身子似乎有自己的想法,不敢再上前。   花兰青揪了把嫩草正在擦手,面无表情,漆黑瞳仁占满了整个眼眶。与箭师交手时就是这样,漠视一切。   视线触及到付长宁,像是触动了什么关窍,眼睛变回原样。一身锐气烟消云散,仿佛就不曾存在过。人也温和起来。   “嗯?你刚在跟我说话?” 第105章   “哦, 没什么事儿。就想问问你受伤没?”走近些,打眼儿一瞧,完好无损。   花兰青抬步走, “回吧,这个时辰,安安该醒了。”   把女儿交给小断指他一点儿都不放心。   付长宁点点头。   不曾见过他刚才的样子,有点儿可怕。   转过身, 突然肩上一重。背后的压迫感带着热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了过来。   花兰青圈着她的肩膀, 小臂自然下垂挡在身前。   手腕随着走动总会不经意间压在她右边的绵软上。   怪不自在的。   而且被人发现这张脸就可以不要了。   纠结了一会儿, 还是提醒他一下吧。   花兰青很高,付长宁不得不仰起脖子。他白皙修长的颈项往上是利落的下颌线,瞳仁是极黑的颜色。偏着脑袋, 眉心微拧, 在思考着什么。   刚才与箭师的战斗对他还是有影响的吧。   他应该只是简单的揽着她而已,触碰是无意识之间发生的事儿。   涌到喉头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瞧我做什么?”花兰青侧过头。   付长宁强迫自己忽略胸前的异样,随便找了个借口, “我求你帮程一观,说得那一串心意你看上哪一个了?我提前准备着。”   花兰青哑然失笑, “不必。”   “你一个都没看上?那你怎么去帮程一观。”付长宁停下步子。   “我想要的已经到手了。”至少一年内,她求人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拿他与他人比较。能比较,就有不同。   付长宁不明白他的纠结, 只觉得花兰青最近难以理解。   “程一观搬进湖心小筑, 我去给他添置点儿东西。你要一起吗?”   “嗯。傍晚去吧, 今天是绿梅镇每月一次的赶集, 街上会很热闹。”   付长宁安置好程家父子, 程静灏一直守在程一观床前, 方便照顾。   小断指端来药品、干净的衣物。他对家里进新人没啥感觉, 只要不住他的屋子、吃他的饭,两人把湖心小筑拆了他都没意见。   程静灏对他好,程一观又是个躺在床上张不开嘴的,都是熟人,比生人强多了。   “我把隔壁屋子收拾出来了,程爹看看缺什么,叫付长宁给你买。”家里有两个现成的空房间,程一叙的,程一叙为程一观收拾出来的。小断指扛着水桶抹布在程一叙门口停留了一会儿,越过它去收拾另一个房间。   “多谢你。”   “我又没白干,付长宁给了糕点。等我白干的时候程爹再说谢。”程爹对着他,嘴里这辈子都没机会蹦出“谢”字。小断指也没问付长宁为何家里多出来两个人,她说什么他干什么就是了。拖着小板凳坐在床边。   程静灏满脸感激,“程家产业都寄挂在一叙名下。一叙过世以后,产业都被宗门没收了。幸亏付姑娘愿意收留,否则我们父子二人得流落街头。”   “别这么说,我落魄的时候是家主你给了我这片遮风挡雨之所。算起来湖心小筑还是你的呢,家主和程一观安心住着就是。”   “我已经不是家主了,付姑娘别这么叫。湖心小筑是你的。”湖心小筑给了付长宁就是付长宁的东西,算不到他头上。付长宁帮了他是大义、更是雪中送炭,他怎么有脸去占这个便宜。   见他语气坚决,付长宁说,“你要是不嫌弃,我就跟着小断指叫你一声程爹。程爹,你眉宇间堆满了疲惫,快去休息。别程一观还没醒来你先把自己给熬垮了。小断指一直在这里看着,你放心。”   程爹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梅映雪漂浮在空中,摇篮里是呼呼大睡的安安。要不是安安没人看,她早就飞去看程一观和程爹。   傍晚。   付长宁坐不住,早早地到了大门口等花兰青。   “长宁。”花兰青姗姗来迟,两臂弯处挂了硕大的布兜,塞得满满当当。   “拿了什么?”付长宁凑过去看,是烧出来的瓷器。   “一些零碎玩意儿,走吧。”   赶集。   大街上人很多,玩儿的吃的到处都是。小商贩此起彼伏招呼着客人,镇民三三两两结伴去买东西。   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红灯笼逐渐连成串,朦胧红晕一直蜿蜒望不到头的远方。   付长宁买了包椒盐酥饼往嘴里送,心头盘算着要买点儿什么东西,边走边吃。   花兰青跟在她身后。   闻到竹筒粽子的香气儿。竹子的清香和混着香甜软糯的紫米,再蘸一层芝麻白糖。付长宁嘴里泛滥口水,想吃。   卖竹筒粽子的小贩一眼就看出付长宁吃咸了,“姑娘,来一个竹筒粽子?有白米有紫米。我家粽子可甜啦,有老顾客每个月都来买。”   心动。   “来两根。”付长宁掏碎银子,她一根,另一根给花兰青,“一个紫米的,一个白米的。”   小贩从热水桶里抽出竹筒,拿小刀利落割掉缠着的棉线,刀头顺着细缝顶进去一翘,取一根削光滑的细竹棍扎进白米里,放芝麻糖里滚一圈。   付长宁接过竹筒粽子给花兰青。   转头,花兰青不在。   人呢?   花兰青挤进摊贩中,用枝条圈出一块地方。摊开布兜铺在地上,把瓶瓶罐罐堆在上头。   掏出准备好的木板支在那里,“四文一个”。   赶集客人多,没准他烧得瓷器能卖出去。湖心小筑又多了两口人,总不能大家一起喝西北风。   “花兰青,给。”   “嗯?”花兰青视线上移,付长宁握着细竹的手比热气腾腾的白米更莹润三分。头顶红灯笼投下一圈氤氲温和地扫在她双肩,整个人的轮廓都是朦胧的。   他有些受宠若惊,“给我的?”   往日他得到的所有东西都是标好条件的,这是第一份“送”给他的礼物。   接过来,放轻呼吸小心地咬了一口。   甜的。   付长宁还没吃,但从他的脸上看出来竹筒粽子一定很甜。   是白糖颗粒含在舌头上,有棱有角的甜。   和花兰青给人的感觉是一样的。   心跳突然就快了那么一下。   付长宁觉得大部分原因是她没吃到竹筒粽子。   去找小贩拿另一个。   小贩:“这是今天最后一个紫米竹筒粽子,客人运气可真好。”   突然横插进来一只手,与付长宁同时握住细竹子。   付长宁往回拉了一下,拉不动。拧着眉抬头一看,真他妈的不是冤家不聚头。   身形高大,肩背空箭桶,姿容绝色。除了箭师还有谁。   付长宁:“虽然只是一个竹筒粽子,但我也是付了钱的。你不置于仗着修为高明抢吧。”   箭师压根没正眼看付长宁,瞧向小贩,只听他的话。   小贩面上为难。老顾客每个月的这一天都会来买紫米竹筒粽子,他还特地替老顾客留了一根。可等到天都黑了,想来是不会来了,于是卖给这位姑娘。   这不是巧了么。   箭师解释道,“中午被事儿绊住了,因此来晚了一些。”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围杀程一观而已。   小贩:“老顾客,我也很想给你。可这位姑娘已经付过钱了。要不你问问她愿不愿意让给你?”   不等他问,付长宁利落抽出来,“没得商量,不让。”   像个胜利者,背过身子扬长而去。   箭师掌心一空,五指微顿,缓缓收紧、垂在身侧。   小贩十分抱歉,叹了口气儿。   付长宁给箭师添了堵,心头十分畅快。走了一圈街道,抱了不少东西回来,荷包的体积大幅度减小。   花兰青给她腾开些地方,让她放东西。瞅了眼她指缝间夹着的细竹,“怎么没吃?”   “买得停不下来,没时间吃。”   “凉了就别吃了,去买些热粥、馄饨之类的,暖一下身体。”翻出四文钱给付长宁后,口袋空空。   说来惭愧,坐这儿坐到月上柳梢头,只卖出去一个盘子。真令人丧气。   “好,我去了。”付长宁逛了一天确实饿了,拿了钱欢天喜地去买馄饨。   “老板,来一碗馄饨。再来八宝鸭子、青笋炒豆、油酥饼。”付长宁撩起衣摆坐在街边支起的小方桌边,取了两根筷子敲着桌面等。   “好嘞。”老板说。   付长宁听着这声音耳熟,一瞧,好家伙,这不是卖竹筒粽子那位么。收了竹筒粽子摊又立即支起馄饨摊。   “老板,你这生意做得挺大啊。我走了一圈归来又给你荷包里送钱。”   老板见着熟人眼前一亮,“全面开张才能挣得到钱嘛,我等会儿让女儿给你多送一碟小酱菜。”   “就这么说好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圆脸小姑娘抱着托盘到处送馄饨,忙得不可开交。估摸着是老板家的女儿。   生意太好,圆脸小姑娘走得有些急,没注意到脚下的水渍,滑了一跤。托盘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朝右边客人后背直直地泼了上去。   会被烫起泡的。   付长宁撑桌而起想接住馄饨碗,却见那客人背后跟长了眼睛一样、歪身避开。   人到没事儿,桌面上的小酱菜遭了殃,被泼得一塌糊涂。   “实在是对不起,客人我不是有意的。”圆脸小姑娘吓得面色发白,快哭了,找了块抹布手忙脚乱地擦着桌面,“我给你换一盘小酱菜吧。”   侧脸有点儿熟。什么孽缘啊,客人是箭师。   箭师拿出荷包倒钱,桌面上滚了十文钱,“原本要给你十文赏钱,扣你五个。酱菜不用换了,我不爱吃,你去催一下我的馄饨。”   圆脸小姑娘拿着赏钱破涕为笑,蹦蹦跳跳去了。   箭师执起筷子,把那一塌糊涂的酱菜吃了个干净。   付长宁吃完馄饨,“老板,结账。”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0`t``x``t . c`o``m   老板手搓着围裙过来,瞧了一眼紫米竹筒粽子,面带犹豫,“客人,我给你免了这顿饭钱,你能不能把紫米竹筒粽子让给那个背着箭筒的客人?”   “他是我的老顾客,一个苦命人。他娘子怀胎八个月早产,原本说好的大夫迟迟不来,娘子连同未出世的孩子一同死了。他娘子生前爱吃我家的紫米竹筒粽子,他每个月都来买,给娘子送去。” 第106章   老板说, “我家铺子开了四代,爷爷撅着腚玩儿泥巴时那客人就常来。我接手以后,每次都给他多留一个。今天实在是忙昏头, 忘了。”   “行。”   老板大喜,连声道谢。拿着竹筒粽子离开。   没一会儿就回来了,丧着一张脸,“他走了。”   付长宁环视一周, 没了箭师身影。   “你把竹筒粽子给我, 我知道他家住哪儿, 顺路给他送过去。”   “真的啊,那就麻烦你了。”老板回头对女儿说,“小圆, 包一只八宝鸭子给客人带走。客人可千万别推辞, 否则就是看不上我一片心意。”   小圆认出付长宁,自己滑倒时她扶了一把自己的腰。挑了一只最肥的手脚麻利包起来。   付长宁推辞不了,大方收下。   别人家摊子跟打了鸡血一样一轮一轮地卖, 花兰青那里宛如死狗一动不动。   花兰青瞧了一眼,“八宝鸭子?你不常吃这个。”   “以前端着仙人架子, 少不得要餐风饮露。后来看开了,但怀着安安被赶出来,手头又紧了。”鸭油都渗透出纸张了, 付长宁摘了路边大叶子草垫着, 一半给程一观补身子, 另一半慰劳小断指, 否则他真的会撂挑子不干。   花兰青心头梗了一下。对不起, 我是个赚不到钱的失职夫君。   “我出去一趟, 卖完了你就自己回。”看这架势估计卖不出去。   付长宁没有报备路线的习惯, 而且也没有必要报备给花兰青。   但这几天花兰青有些怪,付长宁下意识觉得跟他说一下会比较好。   大概因为对方是箭师,结了仇的。   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又不是去拼个生死胜负,打不过能逃,她有全身而退的自信。   花兰青:“去哪儿?”   又道,“不方便说就算了。”   他是温和的,却又让你平白生出一种不得违背的感觉。付长宁不喜欢这种情绪,“跟你有什么关系。”   语气有点儿冲,粉饰一下。   付长宁假笑一声,“我在这儿是不是打搅你的好生意了?不妨碍你,我先走。”   扬长而去,背影很快淹没的人群中。   “老板,你这盘子烧得太厚了,五文钱两个卖不?能卖我就拿走。”路过的客人蹲下来挑挑拣拣,掂了两下,对重量特别满意,扔了五文钱在盘子里。   花兰青声音温和,“不卖,走。”   摊主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比大多数讲价讲得脸红脖子粗、似乎下一秒就要抡起袖子打人的摊主要斯文弱气得多。但客人手停住了。   摊主的声音像谁站在细长泥管的另一端轻声慢语,明明站得很近,却又隔了很远。说不出来哪儿不对,但又让你心头有一丝惧意。   花兰青顿了一下,连他自己都觉得他不太对劲儿。   发了脾气,还迁怒于人。   “抱歉,卖的卖的。”客人都上门了怎么能让他空着手走呢,花兰青动作利落打了个草绳结给包起来,语气恢复如常,笑眯眯道,“四文一个,客人你要再补三文钱。”   “......呃、哦。”客人抖着手摸出三文扔到摊上,快步离开。   花兰青说:“客人,你没拿盘子。”   客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开张了,赚到八文钱。但是他的盘子依旧没卖出去。   真令人沮丧。   付长宁从老板那儿借到了箭师吃饭的碗筷,手握碗筷,张开混沌左眼。碗筷上泛着淡橙色微光,在四周巡视了一圈,很快找到一串同颜色的脚印向着西南方向离去。   是箭师的踪迹。   先是穿过长长的红色灯笼路,然后在中心亭处右拐进一条林荫小道中,走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杂草几乎戳到膝盖上时前方出现了一个竹屋。   竹屋院子里左侧摆着数根削好的箭矢,斜对着一个空旷的菜园子并一口井。   付长宁进了竹屋,里面打扫得纤尘不染,却没什么人气儿。   侧厅堆满了竹子做的玩具,小到头花,大到弓箭,什么都有。箭师不知道是女儿还是儿子,于是做了双份。做工很精细,竹片被打磨得通体有弧度、很光滑。   饭桌上边上的小柜子里放了餐具,筷子桶里插了一朵风干的花。碗筷勺各三份,证明这个竹屋只有一家三口会住,不会有人来拜访他们。   箭师的人缘有些不太行啊。   大厅中心处立了一个灵位,“爱妻凌门许氏舒儿之灵位”。   箭师的娘子叫许舒儿。   牌位前的香灰炉里有三根快烧尽的香,袅袅青烟抖动两下离开香、头,线一般升向空中,氤氲出一片朦胧。   “失敬失敬,无意冒犯。”付长宁后退两步,以竹筒粽子代香,恭敬地拜了三拜,插进香炉灰里。   付长宁正要离开,惊见竹筒粽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顶部开始发灰霉变腐朽。   门口传来响动,箭师回来了。   “谁在那里!”箭师手一碰上大门就知道有人闯进来了,面带警惕,见到付长宁时愣了一下,“是你,花兰青身边的女人。来我家报仇吗?”   他记得这个女人,是个眼瞎的。不瞎的话怎么会想不开去当花兰青的女人。   “能换个称呼不?你这样会让别人以为我的名字是‘花兰青身边的女人’。”   她叫什么无关紧要。箭师右手虎口微收,无数箭瞄准付长宁,随时能把她扎成筛子。   “胡说,报什么仇。我来给你送竹筒粽子。”付长宁指向牌位,“就在那里,但是它霉变了。”   霉得面目全非,不知道他认不认得出来。   箭师挥袖撤了箭,神色端正,朝付长宁行了一个礼。感激她拿紫米竹筒粽子给他。   插了这么多年,早就霉习惯了。   付长宁说,“我总觉得不太对。竹屋坐北朝南,每日太阳直射两个时辰,粽子怎么会腐朽。”   “你有话就直说,不必吞吞吐吐。”   “你娘子似乎是被人害死的。”付长宁一句话似石子扔进平静无波的湖面带起阵阵涟漪,“这种腐朽是怨气带来的,你妻子和孩子若是死于意外,竹屋里怎么会凝结出厚到令竹筒粽子霉变的怨气。”   箭师面色难看,惊讶极了。 第107章   “你就没奇怪过, 正常粽子怎么会霉得那么快。”   “我以为霉成那样才正常。”箭师拳头在衣袖里收紧,“舒儿是人,她需要吃饭。我餐风饮露多年, 与她成亲后才开始陪着她一道用膳。”   尾音带颤,强压着怒火。   生活常识为零啊。   东西已经带到,她不多留。付长宁后退两步不触他的霉头,“弄得你家破人亡, 对方一定跟你有深仇大恨。你想想自己有什么仇人。宗门事多, 我先走了。”   玩具做得特别精细, 付长宁留心多看了两眼。想着能不能给安安做类似的。   刚踏出竹屋大门,身后便传来箭师的声音,“花兰青。”   “?”   箭师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 抬步走来, “竹屋外的陷阱完好无损,一定是相熟的人才能轻易避开陷阱。与我割袍断义的人只有花兰青。”   付长宁心头升起戒备。   箭往,箭网, 一听就是攻防一体的招数。只想过两人之间有渊源,没想到后续是同室操戈的走向。   花兰青啊, 你要害死我。   “事情没调查清楚,别急着下定论。也许花兰青与你娘子的死没有关系。”   箭师掠过付长宁,到玩具堆里扒拉了一会儿, 拿起一个掌心大小的东西丢给她。   什么玩意儿?会咬人?会喷火?还是有毒?   距离很短, 付长宁避了一下, 没避开。硬着头皮接下。   很普通的竹藤绣球, 每个角上挂着素银小铃铛。小孩子玩儿的那种。   “不是暗器?”付长宁摇了两下, 给她这东西做什么。   箭师愣了一下, 困惑道, “为什么我要给你暗器?”   反应过来,拧眉道,“你拿我当什么下作之人。花兰青与跟我有仇,你没有。”   香炉中那根霉变的粽子越发明显。   “好端端的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你想要。”她走得时候还依依不舍地瞅了两眼。   箭师是不服就干的洒脱性子,也是少有的心细如发。   付长宁拎着竹藤绣球回湖心小筑,一股浅浅的栀子味道飘到鼻翼。竹藤绣球上的味道。   她觉得安安会喜欢这个。还没回家,已经想象到安安拿着就往嘴里送,口水弄得湿哒哒。   穿过红灯笼路,付长宁脚步一顿,拐到摊子那里。   大街上没什么人了,花兰青依旧蹲着,盘子整整齐齐,一个也没少。   察觉到这边有人,他转过头,红灯笼的光在他眼睛里晃,很亮很亮。   “回来了?”一直在等。   付长宁绷紧的神经突然就松了,“不是说让你先回去么,怎么还在这里。夜深风大,又卖不出去,不卖了,回家。”   帮着花兰青收拾好摊子,两人一道回去。   她手上拿的是烂大街的竹藤绣球,做工却百里挑一,应当出自箭师之手。她去见箭师了?   还不让他知道。   箭师对许舒儿用情至深,也不中意付长宁这款。   “胆子未免也太大了。我们早上刚跟箭师刀剑相接,你就敢一个人去见他,不怕被擒住做人质么。”   “他没你说得那么不堪。”箭师没那么做,而且还送她一个竹藤绣球。   花兰青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郁结,背着布兜转身离开。一个竹藤绣球就把她给收买了。   眼见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付长宁追上去,状似不经意间问道,“花兰青,你知道许舒儿的事吗?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不知道就算了。”   明明就很感兴趣,耳朵竖得跟兔子一样,假装也起码装得像样一点儿。   她问这个做什么?莫非针对箭师起了心思?   安安生下来,他没用了,所以打算换人了吗?   这可不行。要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得看他乐不乐意。   花兰青心思蔓延出许多弯绕,面上不显,“我与箭师结交时,他是一个纯粹的修炼器具,是宗门最利的一把刀。许舒儿的出现使得器具有了喜怒哀乐,开始像一个人。后来两人成亲,一同生活。没过多久许舒儿就有了身孕。箭师向宗门请辞,退隐归家,一心一意陪着妻儿。宗门百般劝阻无用,只得随他去。”   “大概是箭师煞气太重,许舒儿一个普通女子承受不了,孕时身体每况愈下,有了不足之症。这病症全天下只有精通岐黄之术的周良能医,周良也承诺许舒儿生产之日会全程陪着,可没成想先丧命在扶风镇。”   付长宁想听到的是花兰青和许舒儿之间的事,找到他没害人的证据。   “那你呢?你与箭师结交,肯定也认识许舒儿,你们两个关系如何?”   花兰青没在她脸上看到一点儿沮丧、落寞、难过之类的情绪,相对于许舒儿她似乎更在乎“花兰青和许舒儿”。   “你想说什么,直言便是。不用吞吞吐吐拐着玩儿打探。”   付长宁松了一口气,把话说明白她也轻松。   “许舒儿并非死于难产,而是被害死。”   花兰青脚步一顿,倏地回头看向付长宁,神色惊讶,“你说什么?”   他的神情不似作假,付长宁说了竹屋牌位竹筒粽子发霉的事情,“箭师认为害了许舒儿的是你,因为只有你与他结仇。”   “胡言乱语!即便我与箭师有仇,那也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与他娘子何干。他娘子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花兰青少见得拧起眉头,对这说法嗤之以鼻。   不是他做的就好。杀□□儿以报私怨这事儿确实不地道。   “你也觉得是我动得手?”花兰青突然开口道。   他语气如常,与平时一般无二。但付长宁就觉得他很在意这个。但凡她敢开口说半个“是”字,他能掀掉她一层皮。   头摇成拨浪鼓,“哪儿能啊。你对上箭师都占两分上风,何必费那个神去杀许舒儿。”   付长宁偷觑花兰青,他一听这话皱起来的眉头舒缓了几分。垂眉敛目思索许舒儿之死。   湖心小筑。   付长宁跑了一天,屁股在凳子上还没坐热,房间门被敲响了。   “你来的正好,这只八宝鸭子半只给你,另一半留给程爹、程一观补身子。”付长宁招呼小断指。   小断指眼前一亮,喉头上下耸动、咽了咽口水,满心欢喜接过八宝鸭子。   “不是让你陪着程一观吗?你怎么跑过来了。”   小断指视线压根没离开八宝鸭子,舔了舔嘴唇,“程一观醒了。”   “真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早点儿说。”付长宁翻出压箱底的木盒子,抽走一张契约书快不离开。她今天一定要让程一观成为她宗门的弟子,哪怕是按头让他在上头签字。   花兰青随后跟上。   他大概意识到了,他对付长宁与其它人过从甚密的事儿会有一点儿不满,而这种不满说明他开始在意了。 第108章   程一观靠在床上, 身上伤口很多且伤势过重,几乎不能下地。   一双眼珠子盯着屋顶发愣。   假的吧,他居然能从箭师手上活下来。   而且还回到心心念念的湖心小筑。   爹也活蹦乱跳的。   付长宁, 我欠你的这一生还得清么。   程爹让小断指去给付长宁报信儿,见儿子恢复清明,双手搁在膝盖上喜得不知道该怎么放,“醒了就好, 醒了就好。”   又道, “花兰青从箭师手中抢回你的性命。咱们家败啦, 付姑娘把我们接回湖心小筑一起住。他们俩是我程家的大恩人,你的再生父母。若不是你比付姑娘大太多,我真想把你过继过去日后给她养老送终。”   程一观:“......”   程爹推了程一观一把, “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跟你说话呢,别装听不见。付姑娘对我们有大恩,你断不能忘。”   絮絮叨叨, 好聒噪啊。大哥不愿意回家是有原因的。若是能动弹,程一观一定会抬手捂耳朵。   声若游丝, 几乎从嗓子眼飘出来,“爹,口渴。”   程爹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一瞅程一观嘴唇起皮干裂, 白得毫无血色, 干皮裂缝处渗出丝丝血渍, “腾”地站起来跑到桌子上拿茶碗倒水。   抬高程一观脖颈, 动作轻柔拿茶碗边沿贴着唇缝送水进去。   程一观心中一暖。   程爹:“诶呀你就不能小心些, 这上好的茶碗让你弄上血了。及时擦干应该不会渗进去影响品相吧。”   程一观什么话都不想说。   大门“砰”地一声被推开, 付长宁风风火火过来。程爹无比自觉让位, 付长宁也不见外,一屁股坐在床铺上,“程一观醒了?感觉怎么样?我给你用了药,都是这世上顶难寻的,你还有什么地方觉得不妥,尽管跟我说。”   瞎扯的。湖心小筑穷,里面人疗伤基本靠躺。   程一观眼前一亮,看付长宁跟看救世主一样,“无碍。”   也没闻到什么药味儿啊。转念一想,没准顶级丹药就是无色无味。   “你千万别乱动。我跟你说,你这个伤至少得在床上躺十天,用灵丹妙药小心养着才好得快。”   她语气热络得有些过头,程一观心中起疑,眼珠子瞥到手中那契约书,“那是什么?”   “是这样的,我想让湖心小筑成为一个宗门,三位金丹修士就可以创宗。我和花兰青都是金丹,现在三缺一。”付长宁语气中带了三分恳求、三分忐忑、四份希冀,手无意识抓皱了契约书,“我想让你加入湖心小筑。”   程一观没说话。   付长宁等啊等,原本上扬的心慢慢沉寂下来。程一观好像瘫在那儿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她找个空挡抓着他的手按下去。到时候事实既定,任他百口莫辩也无可奈何。手段有些趁人之危蛮不讲理,但也不是不行。   程爹愣住了,满心感激,三分迟疑。   程家人现在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很感激付长宁不介意外界言语善待他们父子,但若是因为一观的加入而使得湖心小筑蒙上污点,他们可怎么担待得起。   程爹:“付姑娘大义,湖心小筑前路一定光明灿烂。程家只会给湖心小筑带来麻烦。”   “付长宁,大哥是妖修,程家骗了天下一百多年。我身染妖气,这辈子是好不了了。我加入湖心小筑,就如这血蹭上茶碗,初时刺目,久了黯淡成污垢瑕疵,茶碗还跟着掉价。”程一观垂下的眸子抬起,越过血污茶碗直视付长宁,“这是最差的结果,我跟你挑明了说。然后,”   程一观顿了一下,眉眼弯了起来,“若你不介意,我们可以试着一路同行,尽量走得更远。”   风动云移,有光透过小窗投射在程一观身上,给肩膀到头顶的轮廓线上镀了一层淡金色的边。   细碎的光在他肩头浮动。   程爹脸上愁云散尽、拨光见日,笑得温和,一颗心都揉碎了。   “好,好,好。”付长宁喜不自胜连道三声好,揉了契约纸。程一观肯追随,定然风雨无阻、万山不拦;程一观若不愿,这一张纸又算得了什么。   惊喜来得太突然,付长宁有些飘飘然,没什么真实感。绕着桌子走了几圈,凑过去跟程一观反复确认,嘴角差点儿没咧到耳后根,“话说出口就不能变,程一观你往后就是湖心小筑的人了。”   程一观点点头,“是。”   “我太欢心了。不瞒你说,我现在想出去绕着绿梅镇跑两圈,叫所有人知道程一观是我的人。”   别人恨不得跟程家划清界限、分个楚河汉界,她倒是逆着人群来。程一观哑然失笑,眉眼完成新月形,“你是真的不嫌丢人啊。”   “大好的事儿怎么会丢人呢。我给你带了半只八宝鸭,来,咱们小小地庆祝一下宗门成立。等到湖心小筑有钱了,我们再大办一场。”   考虑到程一观下不了床,付长宁体贴地把桌子支到房间里。   程一观受重伤只能喝水,眼睁睁地看着众人在他身边分食了他那半只八宝鸭,吃得满嘴流油,骨头都没放过,嗦完后埋在梅映雪树下给她做花肥。   程爹原本担心程一观特立独行不受教,免不了会跟付长宁起冲撞,于是一直耳提面命。看到这儿彻底放心了。一观话多活泼的外表下裹得是铁石心肠,他方才那张笑脸,只有面对程一叙时才出现。   他身为父亲也不例外。可如今,程一观对着付长宁也会有那种表情。   花兰青坐到程一观床前,照常检查他的伤势。   “我什么时候能下床走动?”程一观侧头问花兰青,鼻子前全是肉香,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他进镜壁之上时不过十三,口腹之欲依旧活蹦乱跳。出来后没事儿就抓把瓜子往嘴里送。   “不笑的时候。”花兰青指尖青光逐渐敛去。   “嗯?”程一观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笑得太灿烂扯着皮肉,影响伤口愈合。尤其是眉眼弯成新月型的时候,有一定概率伤势变重。”花兰青视线从指尖移到程一观身上,“为了你好,尽量别笑。”   “哪儿有这种说法?我没听过。你哄我的吧。”程一观觉得匪夷所思。   花兰青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摆,唇角带笑,笑意不达眼底,“你可以试试。”   程一观打了个寒颤。过了一会儿回过味儿来,刚才花兰青是不是威胁他来着?   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花兰青这老妖心动了,喜欢上付长宁了?   算花兰青有眼光,他也觉得付长宁很好,和旁的人都不一样。 第109章   碗、筷还得继续卖, 因为湖心小筑已经揭不开锅了。   没卖出去碗、碟对花兰青打击很大,这几天一直钻进泥炉里鼓捣,烧了一批又一批, 大的小的、红的绿的、花的字的......能堆满两间屋子。   梅映雪大方提供很多梅花枝条去捆碗碟。   付长宁记着大街上生意好的摊位,让梅映雪提前去占位置。   梅映雪在那儿直接长了一株粗壮的梅花树占位置,“傍晚去的时候我让树枯,不就有地方了。”   边打哈切边化作梅花花瓣, 美滋滋地去睡午觉。   “别走啊, 好些都没捆呢。”   “我不想做, 找程爹来帮你好不好?”梅映雪尾音穿过小窗飘散在空中。   小断指没跑掉,被抓了壮丁。   他捆得乱七八糟,还打碎了几个, 疑惑道, “修士还要像普通人一样赚钱?不是有什么秘境么,花兰青进去一趟拿东西出来卖,一趟就能赚很多。”   又道, “听人讲合欢宗的秘境五天之后开放,花兰青进去不是手到擒来?”   “你以为秘境是你想去就能去的?”付长宁摇了摇头, 还是天真,“秘境分为两种,定时开放和无序开放。大多数定时开放的秘境是宗门开设的, 用来试炼、考核宗弟子, 非本门弟子不得进入。剩下的定时开放的秘境还没到时间。无序秘境倒是随君进入、各凭本事, 但鬼知道什么时候来这一遭。”   “还有, 按照规定, 妖修在秘境里得到的东西归宗门所有。宗门开心了, 没准会允许妖修留一、两件无关紧要的物件。你要是看到哪个妖修进秘境, 九成九是被按着头逼进去。”付长宁琢磨着把小断指困在绿梅镇也不是个事儿,孩子长大了,得出去见见世面。   “谁规定的?”小断指拧起眉头。   他的东西,毁了都不会便宜别人。   付长宁顿了一下,“没有人规定。但做的人多了,自然就成了规定。”   以前不觉得这条规矩有什么,也从未细想过这条规矩的合理性,但现在她是一宗之主,她的宗门注定妖修占多半比例,这条规矩压着人把到手的熟鸭子拱手让人。   能忍才有鬼。   “别处的事儿咱们管不着,湖心小筑我说了算,咱们没这条规矩。”   “嗯。”小断指唇角上扬。   程爹一来就听见这话,吃了一惊,暗叹付长宁胆大妄为。可心中有些激动,像拉开了栅栏的农场,无数头小羊甩着蹄子撒丫子狂奔。   他少年时就显露经商天分,并且十分痴迷。别人前赴后继进了修行的大门,他偏偏热衷于那白花花的银子、亮晶晶的灵石,就觉得它们真好看、最好看。后来与妻子在一起有了程一叙。妖修不得留有私财,于是他倾家荡产求得秘法遮掩程一叙身份。   程爹见付长宁绑得乱七八糟,心疼起碗、碟,捋起袖子接过来自己绑,“红花喜庆惹人喜欢,咱们把所有印着红色的凑成一套,能卖个团团圆圆缺一不可。这轻松纹路的样式独特,多了反而显得掉价,每天带一款出门就行。还有这种比较罕见,打个树藤架子支着摆上去,能当镇店之宝......”   碗碟器具分门别类地码放在一起,上了数个档次。从头到脚都写着三个大字,“我很贵。”   付长宁目瞪口呆,她从来不知道里头学问这么大。喃喃道,“程爹,你太厉害了。”   碗碟器具瓷釉的柔光倒映在程爹眼里。碗碟?不,它们是银子。   “宗主,一观身体已经无碍,静养即可。晚上卖货,我去可以吗?”程爹搓了搓了手,仿佛看到银子排队往口袋里跳。   付长宁恨不得膜拜他,虔诚极了,“您请!您想怎么弄怎么弄,我但凡说半个‘不’字就让我死全家。”   傍晚。   程爹坐在摊子前卖碗碟器具。   认识他的人本来就多,光是围观‘昔日首富沦落街头卖货’的人就能绕绿梅镇两圈。   程爹稍微使了一点儿话术,让众人觉得这些东西价值连城、他如今怀璧其罪。然后惋惜遗憾道,“趁我还没反悔,你们给个价就带走吧。”   众人迟疑犹豫。很快人群中有第一个人相响应,三、五个人跟着买。后面的人怕错失好东西,不管不顾纷纷掏钱,一时间场面热闹到不可开交。   众人为了得到好东西,不断加价。错过一个就宛如错过一堆灵石。   乌泱泱一堆人把小摊挤得水泄不通。   牛啊程爹!!   风采令人炫目!!   不远处一直瞧着这边的付长宁激动得快要原地飞升。花兰青愕然不已,对着程爹那充满魅力的身影晃了两下神。   单论赚钱能力,这人称天下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能把一处发挥到极致的人就是常人口中的天才。程爹是经商天才,程一观能化腐朽为神迹,亦是个天才。   偷睨了一眼付长宁。   而她,能让两名天才俯首称臣。   “你瞧我做什么?”付长宁猝不及防侧头。   花兰青有一瞬间的惊慌,坦诚道,“敬佩。你修为不高,却总能让旁人真心与你结交,程一观如此,程爹如此,林肆亦如此。”   付长宁当他在夸自己,“那你呢?你与我相处了这么久,有没有付出真心?”   花兰青愣了一下,肯定道,“有。”   诶呀,说得这么利落,怪令人害羞的。   耳根有点儿热。   花兰青目光直视付长宁,“而且,我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在意你了。因此,你与程一观相处时注意点儿分寸,否则我可能会误伤他。”   “误、误伤?”付长宁磕绊了两下。她在说什么!冷静,冷静,花兰青这意思是不是说“喜欢她”。   花兰青承认,“行吧,是蓄意伤害。我怎么说都是个男人,喜欢的女子与别人举止亲昵,我受不得这挑衅。”   所以花兰青真的喜欢她。   付长宁脑子像被灌进一团浆糊,什么都思考不了,心怦怦直跳。   毕竟是个姑娘家,被人直白地表露爱意还是很难为情的。   手指下意识地搅着衣带。   啊啊啊啊好羞涩,好不自在。   偷瞧一眼花兰青。   不公平。   明明是他起的头,他却一脸淡然。   花兰青不想逼得太紧让她不自在,“你跟他怎么相处是你的自由,但记得避着我点儿,别叫我知道。”   他怎么做到把一句话说得既温柔又霸道?!   不不不,重点不在这里。她是不是该说点儿什么回应一下?谢谢你的抬爱,但我觉得我不配?我对你好像没那个感觉,要不你当没说过、我当没听过?   程爹忙不过来,朝这边喊道,“花兰青,来帮忙。”   看把他给闲的。   花兰青看向付长宁。她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毛,侧过头不瞧他,半张脸白净,耳垂粉嫩。花兰青突然就觉得这耳朵上就该带上耳坠。   “箭师势力可能还在绿梅镇,你别自己乱跑。要是觉得无聊,就在这条街上逛一逛,吃点儿东西、挑个耳坠什么的,等结束了我们一起回。”叮嘱好付长宁,花兰青边走过去便撸袖子,“这就来。”   作者有话说:   感情线苦手,每天对着电脑发愣,挤不出一个字QAQ我麻了。 第110章   花兰青没什么交好的友人, 与程爹一同做事感到几分新鲜。   付长宁心头有些儿乱,但也不能继续在这儿站下去,否则显得自己多在乎这事儿似的。   逛了一会儿, 停留在卖耳饰的摊子前心不在焉地挑挑拣拣。   摊主瞧了一会儿,“姑娘,你都挑了一炷香时间,几乎每一个耳饰都叫你给摸了, 还挑不出一个合心意的吗?”   “我不挑仔细一点儿怎么确定哪个更适合我?再说了, 我总会掏钱买的。”付长宁正燥着, 送走了来来往往好几拨儿看耳饰的姑娘们。   “我就是问一嘴,姑娘恼什么。姑娘您慢慢挑,要结账随时叫我。”会掏钱买, 那就没什么说得了。摊主赔笑。   “你把盯我这功夫拿去大街上吆喝, 保证你能卖出好几对。”付长宁道。   摊主想了想,也是。没一会儿,一个男子还真让他给招呼过来了。   付长宁下意识移位置, 突然鼻前飘过一道浅浅的栀子香气儿。与竹藤绣球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摊主热心推荐了好几款,“仙人, 这些都很适合你,看看喜不喜欢?”   男子瞧都不瞧摊子一眼,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跟您打听个事儿, 这附近哪里有卖紫米竹筒粽子的?一个友人喜欢, 我买点儿送他。”   “过三条街老方家就卖, 他家做这个做了好几代, 是老味道了。”摊主拿了一对耳扣向男子示好, 指了指男子的一耳双扣, 笑道,“您那都脱色了,这一款与客人您耳朵上的差不多,要不要换上?”   “不必,耳扣本就是不端庄的东西。”男子问到路,掏出一粒下品灵石扔过去,转身离开。   摊主笑得眼缝都眯起来,这可是灵石啊,顶他卖一个月的耳饰!   无比感激付长宁,“姑娘你想挑多久就挑多久,我不收你钱啦。”   一耳双扣,那人是弼主。   付长宁随手拿了一个耳饰,掏出一颗碎银子拍在摊子上,“不用找了。”   悄悄追了上去。   离开绿梅镇,过了一线桥,走过独鸣关,树林中有一座小亭子,里面有个男子在喝酒。   背后挂着空箭桶,一身枣红色衣衫,除了箭师还有谁。   弼主撩起衣摆快步上了台阶,“好酒当然得配上竹筒粽子,来。”   箭师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常吃的那家,弼主有心了,“多谢。”   “箭师上次罢步停手,可是还惦记着与花兰青之间的同门之谊?”弼主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提起酒壶给自己满上。   “没有的事。”箭师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   “当年宗门选了五十人送去给箭尊许乘风,他只要了你和花兰青。你主进攻,花兰青主防御,你们三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你也因此娶了箭尊许乘风的爱女。后来箭尊遭难,你百般求援,花兰青弃师父不顾,你那时便该知道他心肠之冷硬。”弼主道。   箭师“哐”地一声放下酒杯,杯子上出现细碎的裂纹,“我比谁都清楚花兰青是个常年为名利奔波的无情人,我们两人积怨已久、破镜难圆,不用你来提醒我这一点。”   弼主见目的达到,语气放缓,“那围杀湖心小筑之事,箭师是答应了?”   不等箭师答允,弼主便拍了拍手掌,三个人凭空浮现在空中,夜风吹得衣袂翻飞、墨发如丝如缕。   都是妖修,修为很高。面对箭师,三人脸上无一丝惧意。   “这三位妖修是‘天罡’中的佼佼者,守宫,陈兼云,卢溪河,能助箭师一臂之力,还望箭师不嫌弃。”   箭师头微抬,视线自然上移。   一个妖修肤若凝脂、身量修长,眼下一颗泪痣殷红得似高温下的玻璃。付长宁一眼就认出他是守宫。守宫与程一叙之间有死仇,怎么会加入宗门?   中间的陈兼云身形壮硕、胸厚腿长,肩背重刀,眼角到嘴唇的部位刺着字。虽然在压制,但还是有丝丝缕煞气溢出来。   相对于守宫的冷漠、陈兼云的侵略性,一脸笑嘻嘻、好奇地打量着箭师的卢溪河是当中唯一的正常人。卢溪河脖子、手腕、脚踝处都挂着婴儿拳头大小的念珠,指尖把玩着一根一掌长的翠绿竹吸管。   “你就是传说中的箭师呀,我设想中一人单挑三十三金丹修士、屠尽满城的箭师长成青苗獠牙的可怖模样,没想到你长得这么俊俏。”   箭师缓缓垂下头,继续咀嚼竹筒粽子,“围杀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要对付的人只有花兰青。”顿了一下,继续道,“围杀乃斩草除根之举,手段过于狠毒了,我劝你别这么做。”   靠在外面偷听的付长宁越听心头越凉。湖心小筑里面都是老弱病残,哪里遭得住围杀。掏出纸鹤施法送了出去,让众人早做准备。   在场众人都是高手,那一点儿灵气波动便足以引起众人注意。   “谁在哪里!”卢溪河抬手搁在额头上做了一个眺望的动作,精准地看到付长宁。一个娇俏女子,眉眼灵动,身穿香芋色衣衫。   啧,就知道会暴露。   她落了水,也得拉着另一个人湿透。   “我,付长宁。”付长宁缓步上前,想了想,补上一句,“湖心小筑自立宗门,鄙人不才,是宗主。”   上了台阶,旁若无人与弼主、箭师共坐一桌。撬开一根竹筒粽子吃了起来。   箭师愣了一下,见她喜欢吃,又推过去三根。   陈兼云:这女的脑子有病吧。   守宫依旧垂眉敛目,对付长宁视若无睹。   卢溪河很意外,“哇~,你不跑吗?反而过来。”   弼主眯了眯眼,轻笑道,“若换成旁人,早吓得腿发软、神色惊恐。你倒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是觉得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吗?”   “你还有心思替我操心?呵呵,先操心你自己吧。”付长宁说。   弼主觉得好笑,“你倒是说说我要操心什么?”   “操心你怎么从箭师手上活命啊。”   弼主愣了一下,箭师觉得莫名其妙,疑惑地看向付长宁。   付长宁:“其实杀了许舒儿母子的人是你,弼主。”   箭师蓦地抬头,清冷目光直视付长宁,而后审视地打量弼主。   弼主脸色一冷,拍着桌面站起来呵斥付长宁,“胡说什么!”   “呀,这么大反应,说你不是心虚都没人信。”付长宁原本是猜测,瞧着弼主的反应觉得稳了几分,“能避开竹屋周围的陷阱,那杀许舒儿母子的人一定是宗门之人。弼主你身上有一丝淡淡的栀子味道,这个气味我在竹藤绣球上闻到过,证明你确实去过竹屋。竹藤绣球是箭师做给未出世孩子的玩具,许舒儿一直爱不释手,我想她反抗时曾拿绣球砸过你。”   “荒谬,满嘴没一句真话!”弼主看向箭师,“箭师,她不想我们围杀,才编出这说辞挑拨离间,你若是相信,就正中奸计了。”   箭师目光灼灼地看向付长宁,“证据,我只信证据。”   “我当然有,证据就在弼主的耳扣之下。”不!她没有证据!付长宁死马当活马医,孤注一掷赌一把,“许舒儿是箭尊许乘风的女儿,身上有一道箭矢护身。你杀她时,她的箭矢伤到了你的耳朵。卸下你的耳扣,一观便知。”   弼主不爱耳饰,却一直一耳双扣,就是想掩盖伤痕。   “卸掉耳扣。”箭师盯着弼主,语气冷硬。   弼主放在石桌上的手缓缓收紧,“我没有杀许舒儿母子的理由。”   付长宁利落道,“你当然有。箭师是宗门最利的一把刀,因许舒儿生产想退隐归家,你当然不想他走,于是杀了许舒儿母子。”   弼主扯了扯嘴角,拆掉耳扣,露出一个‘×’,正是箭矢攻击时留下的印迹。“箭师太出色,宗门怎么会舍得放人。我自觉做得天衣无缝,大风大浪都过了,没想到在你这阴沟里翻了船。你够厉害的啊,付长宁。”   付长宁舒了一口气儿,往箭师身边挪了挪,“那是,没两把刷子,怎么做一宗之主。”   箭师听到这儿,气得双目猩红,“就因为这可笑的理由,你杀了我妻儿?!弼主,我今日要你偿命!”   弼主冷笑一声,“呵呵!那也得看你赢不赢得了‘三天罡’。今日,你,付长宁,双魂赴阴曹。”   三天罡飞过来与弼主一道战线。   弼主掌心蓄灵,身形快速移动,趁其不备攻向箭师。   箭师把付长宁推到身后,以一敌四。   两道剧烈的灵力相碰撞,交接处冒出呲呲火花。   亭子顿时四分五裂坍塌,滚滚黄土遮掩人影。   弼主抬袖遮掩口鼻,滚滚黄土让视线受阻,叮嘱三天罡,“事关妻儿,箭师绝不会善罢甘休。警惕四周,小心箭师偷袭。”   然而黄土散尽,箭师带着付长宁跑了,早就不见了身影。   箭师背着付长宁逃离。   “不报仇吗?这不是你的性格。”箭师很快,身侧景色模糊成色块不断后退。付长宁不得不揽着他的脖子、压低身子防止掉下去。   短短一会儿,两人已经掠过独鸣关的牌子,进入独鸣关范围。   “报,妻儿之仇不共戴天。但我得先把你平安送回花兰青身边。”借着方才交手,四人的实力他已经心中有数。他能拼个玉石俱焚,可付长宁怎么办?他总不能拉着她一道死。   她对他有恩,她是花兰青的女人,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出事。   付长宁眼睛好,看到不远处空中漂浮着婴儿拳头大小的透明泡泡,光晕在上头打着转儿。   “箭师停下!前面有东西!” 第111章   箭师在临近泡泡之前的一寸位置逼停下来。   脚边沙子飞溅, 一粒落到泡泡上。泡泡“轰”地一下炸开。   一个泡泡引爆周围无数个泡泡,一连串爆开。   空气扭曲,灼热不已, 充斥着一股焦油的味道。周围树林烧成光秃秃的焦黑杆子。   箭师忙后退几步。   几乎是扎眼间的功夫,两人周围漂浮满了密密麻麻的泡泡,被包围了。   卢溪河立在树上,指尖拈着一根翠绿色竹管, 在吹泡泡。   瞪了一眼付长宁, “你眼睛可真尖。我为你们大费周章准备泡泡, 现在用不上了。”   守宫、陈兼云、弼主随后赶到,手中握着长剑。   四对二,双方之间绷起了一根线。   针锋相对。   箭师手在空箭桶里一抓, 五把赤羽箭浮现在掌心, 灵气暴虐散开,“付长宁,抱紧我的脖子, 然后闭上眼睛。在我同意以前,不要张开。”   背影高大, 宛如一座山,似乎所有风雨都越不过他惹上她身。   付长宁想说也许她能帮上忙,但转念一想, 她贸然出手也许反而成为箭师的累赘。   “好。”付长宁搂紧箭师的脖子。   她虽闭上眼睛, 守宫冷漠的脸、陈兼云那一身煞气、卢溪河毫不掩饰的恶意以及弼主的狞笑像烙印一般刻在脑子里。   双方交手。   由于看不见, 于是感官带来的冲击被放大了数倍。   脚步声杂乱, 移动迅速。   兵器交接带来的震动震得她双臂发麻。   砍杀破空声不断地撞击着鼓膜, 就像紧贴着耳朵。   长剑破开皮肉怼插进肉里, 发出暗哑、闷厚的声音, 随机利落抽出。   很快闻到血腥味儿,热热的,熏着脸。   即便以一挑四,箭师依旧不落下风。但他主进攻,又要顾及着付长宁,一分神就是伤口。   没一会儿,手脚上都挂了彩。   箭师胸膛上下起伏,喘着粗气儿。付长宁搂着箭师的手收紧,担心道,“箭师,你的速度一直在减慢,是中术了吗?不,不是术。若是术我一定会感觉到。”   脑子里灵光一闪,“箭师,弼主下毒了。酒是茱萸酒,竹筒粽子里加了紫糖叶,二者皆无毒,但是混味后会产生一种麻痹四肢的毒。”   箭师猜到自己中招了,却不知道毒从何处来。抬起手背抹了一把嘴边的血,“弼主,你卑鄙!”   “这叫防患于未然,怪只怪你起了背叛心思。” 弼主凌空指挥三天罡,面带得意,“箭师身上药效起来了,你们一个一个上。耗他,直到他力竭,再一招毙命。”   三天罡各个人狠话不多。   箭师身上多了数道伤口,边打边退。脚步缓钝的次数越来越多,黑红色的血打湿了衣服、一掐能出水儿的那种。   越来越重的血味儿飘在付长宁鼻间,堵得她几乎窒息。可想而知箭师处境差到什么地步。   她好几次想下来战斗,都被箭师按了回去。   弼主观了一会儿战局,深知箭师已经到了极限,嘲讽道,“箭师,你身后就是一线桥,已经退无可退了。你在观望什么?搏命的战斗,还敢分神四处看。”   付长宁也发现箭师频繁朝一线桥看。   箭师又瞧了一眼一线桥,桥的另一端空荡荡,桥底是万丈深渊。   弼主:等会儿,一线桥?!   单手摸着下巴想了一下,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讥讽道,“难怪了,当年你背着许乘风逃命至此,也是眼下这般前方已无路、后方是悬崖的境况。箭师,你真可怜,当年发生的事儿又要重新再上演一遍。当初你护不住许乘风,现在你同样得眼睁睁看着付长宁死在面前。”   这一句话踩中了箭师痛脚。明明满脸血污,却能清晰地看到额间暴起的青筋。   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弼主,你闭嘴!”   “哈哈哈哈你不想听,我偏要说。”箭师痛苦的脸最能取悦弼主,以解他被背叛的不快,他说,“器具有了感情,就不再受控,我是为了你才去杀无辜的许舒儿母子。你知不知道,她断气儿的前一刻还在痴痴地望着大门,等你回家。”   “很可怜对不对,但这是你自找的。当初送你和花兰青学艺,就是为了让你们更锋利、办事更加尽心。花兰青清楚这一点,于是为宗门拼命做事换取许乘风平静退隐。”   许乘风功法特殊,只能通过传功渡给下一代,而后自己被抽干修为成为废人。这门功法也有个别名叫‘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欠宗门一份情,不得不照令收徒,但这不影响他爱两个徒弟。   弼主道,“你非但不理解他的用心,还一直认为他奔波于追名逐利,觉得他是宗门的狗腿子,曲解他、误会他、厌弃他。连我都忍不住要为花兰青哭两滴心酸泪。”   箭师蓦地抬头,愣怔很久,瞳孔骤缩,几乎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话。面色发白抖着唇道,“你说什么!”   再多的伤都没有这一句话让箭师疼,弼主很得意,并且不介意让他更疼一些,“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儿。你与许乘风逃至一线桥,发信给花兰青求援对吧,‘速来,子时一刻,一线桥救人’。”   他怎么知道求援信的内容?   “我看过呀。那时我在写宗门术法,笔尖‘不小心’抖了一下蹭到信上,于是‘一’就变成了‘二’。”弼主嘴角咧起笑得恶劣,“花兰青子时二刻到,并不算失约。只是晚到一步,许乘风魂归九泉。”   箭师心神大恸。   那一天许乘风死了,他揪着花兰青衣领怨恨斥责‘你为什么会来迟?!辅事位子就那么重要?!要不是你追名逐利来晚了,我不会孤立无援,师父更不会死。花兰青,师父对你恩重如山,你却害死他。’   花兰青眉宇间有着痛楚自责,无话可说。过了好久才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对不起。’   箭师扇了花兰青一巴掌,把他按在地上不断地挥拳,直到拳头缝里泛起黏腻。   花兰青全程没还手,只是不断地轻声说着‘对不起’。   箭师觉得刺耳。事情已经发生,‘对不起’除了减轻花兰青的负罪感之外还有什么用处?   抹了把脸上的泪。扯下衣摆一角,甩到花兰青脸上。   慢慢地爬起来,背着师父离开。   两人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只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而如今,割袍断义。   付长宁察觉到箭师心神恍惚,按住他肩膀,“箭师,你怎么样?”   箭师回神,反扣住付长宁的手,“睁开眼睛,付长宁。看来我无力送你出囹圄了。这一路就送到这儿,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若是见到花兰青,替我说一句‘抱歉’,我错怪他了。”   付长宁直觉不对,这话怎么说得跟诀别一样。   突然身子一轻,腾空飞起,箭师宽大的身影在她眼前越来越小。   她被箭师推离战圈推到一线桥的另一端。   “箭师!!”   箭师冲付长宁笑了一下,“还没正式谢过你给我让了一根竹筒粽子。”   双手叠起握拳举过头顶,蓄灵向着一线桥重重地砸下去!   一线桥桥身瞬间遍布三指宽的蜘蛛网状纹路,然后碎断裂。   弼主拧起眉头,怒气冲冲。   卢溪河有心讨好弼主,抬手捏着竹棍送到嘴里,吹出无数婴儿拳头大小的泡泡围着箭师,“叫你不长眼色砸断桥让付长宁从弼主眼皮子底下逃走,这是惩戒。你的皮肉会被炸开,然后伤口处被爆、炸带来的灼热气流烤化,但你是修士,不会立即死。会忍受一段时间的疼痛而后丧命。”   语落,无数泡泡贴上箭师身体。   卢溪河趁这空档又吹了一个一座亭子那么大的泡泡将爆炸圈在里面,给弼主观赏,“惨叫声配着红色可棒啦,弼主您请瞧”。   大泡泡上很快蒙了一层血肉雾。   无比安静。   箭师全程沉默。   没什么好说的。只要付长宁能活,这一战就有价值了。   双眼看向天空。到子时一刻了,花兰青还没来一线桥的另一端接应付长宁吗?   付长宁的纸鹤让陈兼云给拦了,箭师趁机给花兰青发了一个信儿。   好慢啊。   真的好慢啊。   他不想等了。   眸中的黑色逐渐弥漫开来,视野越来越窄。   彻底变成纯黑的前一秒,他似乎看到头顶来了一个青色人影。   花兰青单掌贴上大泡泡,五指聚拢成爪。   “嘭”的一声,大泡泡碎裂。   “箭师,箭师!”花兰青接住整个人成了血葫芦、看不出人样儿的箭师,手都是抖的。   把箭师安置在身后空旷的地方,花兰青一双冷眸扫视着众人,清淡的声音中带着怒气,“谁干的!” 第112章   卢溪河一直没把花兰青当回事儿, 直到亲眼目睹巨型泡泡在对方手中碎裂。   怎么回事儿?   泡泡对花兰青没有影响吗?   不,不是的。   应该是花兰青用修为抵消了泡泡的破坏力。   想到这里,卢溪河愣怔, 额上覆上冷汗。   这一点说明他引以为傲的泡泡对花兰青修为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可这怎么可能!   花兰青怎么会有如此高深的修为。   花兰青视线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然后停在卢溪河身上。扯着嘴角轻笑一声,眸中杀意顿起。   这群人都有份,那个是最该死的。   卢溪河捏着竹管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在心头升起。   回过神来, 立即捏着竹管吹出密密麻麻的泡泡。脚步疾行, 绕花兰青跑了数圈。   围满了,应该能伤到花兰青......吧。   卢溪河心存侥幸。   却见花兰青抬起手掌,漫天泡泡停滞不动;他五指成爪一收, 泡泡被一股难以抗衡的力道从四面八方挤压成石榴大小的球。   短短呼吸吐纳间, 一片阴影劈头盖脸压下来。花兰青跃至自己头顶,身形在空中凝滞一瞬,单掌蓄灵打了下来。   卢溪河本能要逃, 但是晚了一步。   肩膀骤然受创,剧痛袭满四肢百骸。全身骨头裂出细碎的蜘蛛网状纹路。   他惊恐至极, 想逃,向周围人求援,“弼主, 救我!快救我!”   弼主哪里见过花兰青这幅模样, 浑身戒备如临大敌。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卢溪河心生绝望。   花兰青把石榴大小的高浓度压缩泡泡压进卢溪河嘴里。   不, 不要!   会死的!   他绝对会死的!   卢溪河开始剧烈挣扎, 可扣在他肩头的手似铁钳一般让他动不了分毫。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泡泡一点点挤开牙关, 破开喉道滑进身体。   他眼角挂泪, 呜呜咽咽地叫了起来, 断断续续的。像是一块吹饱了气撑到临界点的晒干肺,你拿数根牙签去戳它、有些挑破了皮,于是缓慢而匀速“扑嘶嘶”小口小口地放着气,偶尔还掀开破皮。   弼主瞳孔骤缩,不寒而栗。   守宫神色认真,握在剑柄上的手收紧。   陈兼云背脊发凉,看愣了。   宗门辅事出了名的好说话,跟谁都和和气气,原来还有手段残暴的一面。   强到令人咋舌啊。   弼主趁花兰青对付卢溪河,化光溜之大吉。   陈兼云本就对这场围杀没兴趣,但自己一个人走得话,像是他临阵逃脱似的,显得很怂。问守宫,“还留吗?”   身边之人早就没影了。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陈兼云化光离开。   卢溪河内里被破坏干净,只剩一层皮软软地垂落在地。   花兰青拿帕子擦干净手,抬步欲追。   “花兰青,别追。先看看箭师怎么样了。”付长宁站在一线桥的另一端,忧心忡忡地望向箭师。   “嗯。”花兰青扛起箭师,飞过一线桥。   从头到脚打量付长宁,见她宛然无恙才放下心。   收到信,看到‘一线桥’三个字。明明周围人声鼎沸说得热火朝天,花兰青却浑身发凉。有那么一瞬间,嘈杂声像隔了一层,很不真实。   往这边赶时,他一直在担心。   担心去迟了,当年的遗憾再次重演。   师父死去,他自责懊恼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可这次,他不敢去想“付长宁会死”这个事实。   像是大冬天屋子里到处很暖,只有窗户破了个指头粗细的口子。你把手放上去,一股细微且尖锐的冷风一寸寸往里挤压着掌心最软的地方。   好在她活着。   付长宁正检查箭师伤势,腰间多了一只手。花兰青像提物品一样把她夹在腋下。   “你干什么?”   “回湖心小筑,我抓着你总比你自己跑要来得快。”花兰青足尖点地,然后飞跃而起。身侧景色模糊成色块不断后退。   理解。   但是她宛如一个米袋子。   付长宁跟他打商量,“能不能换个姿势?”   她不喜欢吗?   他倒是挺中意的。他喜欢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防丢。   花兰青:“比如说?”   “把我放你背上?”好像不怎么靠谱。   “你要是愿意和血糊糊的箭师并排的话,我没有意见。”老实说,揽着箭师的这只手满是黏腻,一点儿都不清爽   不、不、不,算了。   她粗枝大叶,万一给箭师造成二次伤害就不好了。   “那抱怀里?”这话刚一出就让付长宁自己给否了,箭师半截身子在花兰青身前,她没那个脸抢位置。   花兰青:真的这么讨厌这个姿势吗?   身后探出数根触手纠结成缠绕成一个王座,把付长宁转移过去。   付长宁觉得羞耻,脚趾能在空中扣出一个湖心小筑。缓缓地抬起双手遮脸,没脸见人了。   “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   湖心小筑。   程爹先一步回到家里。   花兰青绑枝条的时候面色大变离开,程爹就估摸着有事儿发生。东西也不卖了,立即收拾东西回湖心小筑。   周围的人以为程爹反悔了,皆为没有早下手而捶胸顿足。纷纷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尽可能多得抢得到碗、碟。   没一会儿,小断指扛了三个麻袋匆匆出了湖心小筑,半个时辰后又回去。   花兰青刚要敲门,却见大门打开。程爹先找付长宁,见她依旧活蹦乱跳便将一颗心揣回肚子里,再看花兰青,无恙,甚好。   “回来了?快进。”程爹看到血乎拉滋的人后吓了一大跳,“豁,这谁啊?伤得这么重?”   看着眼熟。   是箭师。   剿了他程家,让他儿子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罪魁祸首。   花兰青抿唇不言。   付长宁说,“程爹,集风亭四面透风适合疗伤,快收拾出来。”   “没问题。”程爹应得干脆利落,“我已经叫小断指把所有钱都换成丹药灵植灵药,烧伤的、中毒的、染蛊的......每样都备得很充足,医书医法医术也搞了一些,你一定会用得上。”   几人赶到集风亭,瓶瓶罐罐堆成小山,各个都是疗伤圣品;医书医法好几摞,本本是珍品,其中不乏高阶残篇;灵植在玉盒里,根茎粗如男人的大拇指。   这辅助过于强大了,花兰青都愣了一下。   付长宁瞠目结舌,“程爹,你也太厉害了吧。”   这一看就价值不菲。而她离家前家里还揭不开锅。   “好说。商人总要比常人看得远几步,这样才有的挣。我从前富贵的时候就喜欢鼓捣这些东西,也算是有些门路。”   花兰青拿了几个用得上的进集风亭,然后放下八方纱布帘。   随后星星点点的灵气笼罩在布帘中。   “对不起,程爹。”付长宁心虚觑了一眼程爹的脸。   程爹惊讶,“好端端地道什么歉。”   “明知道你和箭师有仇,我还带他来碍你的眼。”   程爹一脸‘这居然还算个事儿’,“我没有怪你。为他搜集药材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没旁人逼我。”   无论程爹怎么说付长宁都不信:这不是明摆着呢么,她逼得他。   程爹没法子了。想了想,把一个掌心大小的盒子放在付长宁手心里。   “这什么?”打开一看,是一面镜子。付长宁不明所以。   “看到了吗?你的脸,虽愧无悔。”程爹说,“与其说我是为箭师提供药材,不如说是为你而救人。因为你想,我才会去做。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免去你的后顾之忧。让你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毫无牵挂地放手一搏。”   付长宁感动死了,豆儿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程爹~~~”   程爹:嘿嘿。   治疗一直到第二日天边露出鱼肚白才结束。   花兰青掀开帘子出来,眼底疲惫藏不住,“救回来了。他无碍,你安心。”   “真的吗?我去看看。”付长宁两步并做三步上台阶。   花兰青身子直直地倒了下来。   累晕了吗?这摔到地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付长宁把花兰青抱了个满怀,忧心忡忡,“你没事吧?我去问程爹要药,你补一补。”   他的手臂在她后背处逐渐环紧,把她搂在怀里。   “让我抱一下就好。”语调拉长,带着餍足。   付长宁耳畔发热,大概是他身体很热,连带着她也热。   三天后,箭师醒了。   不知道程爹从哪里搞得医术医法,巨他妈的好用。箭师已经稳稳地躺进棺材里了,又被程爹拽着脚后跟给扯了出来。   睁眼时,他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房间里还有一个人,花兰青。   明窗之下,花兰青盘腿坐着,单手撑着脑袋,视线低垂看著书卷。   箭师张口就想吐槽,你一个文盲看什么书?看得懂吗?   他和花兰青一起学艺时,花兰青并不识字。   箭师不知道。许乘风死后,花兰青捧着求援信看了一个月,然后无意中看出来那个“二”字有问题。   此后,花兰青手不释卷。 第113章   “醒了?”花兰青注意到视线, 放下书卷,走了过去,“你的身体像拿胶水粘起来的花瓶, 虽无性命之忧,但近期也做不了什么大动作。   手搭在箭师腕上查探。   还没接触到人,顿了一下,收回手。   箭师厌恶他。   曾说‘花兰青出现在方圆一里之内都是对自己的挑衅’。   啧, 还是昏迷的时候让人省心。随便怎么摆弄都可以。   “哪里有不舒服的, 就自己忍忍。我还有事, 不碍你的眼了。”花兰青脚步一转,朝门外走去。   “知道了......”箭师阖上眸子,搁在床单上的手缓缓收紧, 声音很轻很细, “......师兄。”   花兰青步子一顿,泡泡炸坏了箭师脑子?   两人割袍断义后,箭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叫, 基本都是用“那谁”“他”来代替。   直到抱着安安拍奶嗝,脑子里还时不时蹦出那一句“师兄”。   安安生得很好, 她比他想象中更接近人。连奶嗝这种基础且精细的行为都有。   花兰青动作轻柔,大掌有节奏地拍着安安的背部。嘴里哼着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曲调,哄她入睡。   安安没什么睡意, 付长宁倒是哈切连连, “你不是守着箭师吗?这就离开了?我还以为你们光谈话就能谈一宿。”   “他不想看见我, 我在他跟前晃悠只会让他内伤更重。”安安笑了一下, 露出一口粉色的牙床。花兰青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想太多。许舒儿母子的死跟你又没关系。弼主觉得妻儿会让箭师变钝, 起了杀心。”付长宁躺在柔软的床铺上, 困意袭来, “对了,一线桥,你来迟那次,也是弼主从中作梗。”   花兰青没说话。   付长宁侧过脑袋去看他,“你不意外?”   “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付长宁睁着一双大眼珠子,倦意一扫而光,“那你一点儿都不恨弼主吗?你要是没迟,师父不会死,你也不会跟箭师割袍断义形同陌路百来年。你还挺在意箭师的。”   花兰青浅笑一声,换了只手抱女儿,“你也说了,是我去迟,才发生这些事。若我能提前到,或者预先做好备案,事情就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付长宁愣怔地看着花兰青,脸像拧起来的抹布。   “瞧我做什么?”花兰青说。   “你不累吗?”   花兰青怔了一瞬,没说话。   “我小时候顽皮打翻砚台弄污了爹的书,怕得很,一整天惴惴不安,饭都吃不香。那时我就知道人心上的事儿不能太多,否则,会失态的。”付长宁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兰青,“失态已经拦不住你了,我觉得你现在变态。”   面对女儿轻声细语温柔低喃,杀卢溪河手段狠厉可见此人心硬,待人温和却不影响背地里痛下杀手斩草除根......把自己活成千层面,估计连他自己都忘了原本是什么模样。扮演很多面是他的本事,但乐在其中就有些变态了。   “你要不要试着把心上的事儿拿一些下来,会轻松很多。”   “这要怎么拿?”花兰青笑道。   这么简单的事儿还需要问她?   “眼皮子底下不都是事儿么。比如专心带你女儿。你带女儿的时候,其它的自然就抛到脑后。”花兰青带女儿比她要精细得多,付长宁懒,他带女儿她能轻松很多。   花兰青沉吟片刻,觉得很有道理。抱着女儿坐到付长宁身边,迟疑道,“付长宁,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   “我喜欢你。我们相处了这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大概心里有数。如果你觉得我还是个不错的人,如果你不觉得我是妖会弄脏你,那我们试一试。”花兰青不错眼地盯着付长宁,担心她眼中可能漏出的一丝一毫的拒绝。   虽然她拒绝也没什么用,但心甘情愿总比按着头来要好一些。   啊,忘了这一茬。   安静了一会儿。   “我还没想好,缓一些再说这事儿行吗?”付长宁说。   拒绝吧,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以后多尴尬。点头吧,她没多喜欢他,甚至有点儿怕他。缓一些,她得好好想想怎么拒绝还不打人脸。   花兰青见她言辞闪避、支支吾吾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对他是有好感的,但这点儿好感主要来自于两人的共患难。而且份量很少。放她走就是给她时间更坚定地否决自己,想得倒美。   “不行,同意或者不同意,你选一个。”   不同意.....吧。   论相貌、论能力,花兰青都是她见过最为出色的人。假如她以后有道侣,她也会吹一会儿她曾和花兰青交情深厚。但让花兰青做道侣,想一想就别扭,算了吧。   付长宁酝酿了一会儿,这三个字从喉头滚到齿间,搁在床上的手无意识地抓紧褥子。   “你与我每三天一次交欢,若日后你有道侣,他能做到对此事毫无芥蒂吗。安安是人与妖结合生出来的,你的道侣会怎么看她。”花兰青突然道。   “他要是那种人,我不会和他在一起。”付长宁下意识反驳。   “独占是男人的本能之一,没一个人能忍得了这事儿。”花兰青说,“我有一个法子。安安归我,你我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不再相见。”   付长宁大为吃惊,“啊?为什么?她凭什么跟着你?”   “安安的脸跟我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要不瞎,谁都知道我是她父亲。她就是你我有染的活证据。”   安安是她忍受怀孕生产之苦诞下来的女儿,怎么能让他带走。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花兰青似的等得不耐烦,问了一句,“付长宁,选好了吗?”   “啊?哦。”付长宁回神,点头如捣蒜,“选好了选好了。那就试一试吧,试一试也无妨。”   花兰青笑了一下。并非那种千篇一律的待客式微笑,而是春风拂过麦浪的那种温柔又明朗的上扬心情。   “那好哦。”   他毫不掩饰的高兴让付长宁有些害羞,转移话题,只想快点儿把这事儿盖过去,“安安看见什么了这么高兴,一直在蹦跶。”   诞生数日,安安体内妖修的那一份力道开始若有若无地展露出来。   比如现在,花兰青觉得双手掐着一条摇头摆尾的大鱼,“应该是在这里呆久了,想出去走走。”   “花兰青,你带她出去逛逛,我睡一会儿。”快出去吧,她好紧张,不敢看他的脸。   “你叫我什么?”   “花兰青啊,不然叫什么。”   “人有字,感情亲厚的都直接唤字。我们关系不一样了,得有点儿改变。”   付长宁懂,“那你表字叫什么?”   “人才有字,我没有。”花兰青兴致勃勃,“你给我起一个。”   “我?我不会起名字,会很难听。”付长宁拒绝。   “没关系,我也听不来好坏。”花兰青目光灼灼,很期待,“一个称呼而已,你不会不愿意吧?你说,我听着。”   “那叫一烦吧。”原来他是一个惹人烦的人。   花兰青喃喃念了几句“一烦”,舌尖上的字眼像珍宝一样。扭头道,“付长宁,你的字是什么?”   “没有,我爹都叫我长宁。”   “以后我叫你宁儿。”   作者有话说:   实在抱歉,忙疯了,拖到这么晚 第114章   箭师在湖心小筑住了半个月。   倒不是他的伤有多重。第十天的时候就已经可以下地, 但他没说走,湖心小筑的人就继续尽心照顾着。   花兰青没再去看过他。   一句‘师兄’,过去所有便恩怨情仇便烟消云散。   程一观前几日就已经活蹦乱跳了, 程爹觉得孩子必须得再养养,又按到床上多躺了五天。   大概是因为梅映雪在,湖心小筑所有梅花常开不败。有风来,梅花花瓣扑簌簌地落, 落了树下埋头专注削箭的箭师满肩。   画面特别美, 可惜看的人只有程一观。   程一观一下床就跑来看箭师, 见了他脱口便说,“我们两清了,以后你不能随意对我出手。”   箭师点了点头, 垂下眸子继续削箭。他向来守信。   程一观受不了他爹连续几天唠唠叨叨, 干脆到箭师这儿躲清净。这几天见了箭师比见他爹都亲切。   单手撑脸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身子跟抽了骨头一样软趴趴靠在石桌上,“你这都削几天了, 不觉得无趣么。”   箭师没说话,继续削。   “箭师, 你要是想留下来,就直接跟付长宁说。她正因湖心小筑缺人而头疼,一定会乐到捋起胳膊兴冲冲替你搬家。”   倒没有想过留不留。师父、娘子、孩子相继离他而去, 花兰青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是一只饱经风霜的风筝, 线的另一端就是花兰青。他可以随风飞到这世上任何角落, 但得和花兰青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那留吧。   箭师动作一顿, “搬什么家?”   “许舒儿的牌位坟墓都在竹屋, 你舍得放哪儿?”不能吧, 箭师出了名的顾家爱孩子, 这不会有假。   “衣冠冢而已。”箭师摇了摇箭桶,底部沉沉地晃荡两下,发出闷哼声,“舒儿的骨灰我一直随身携带。”   程一观目瞪口呆,属实是被这操作给惊到了。手中瓜子都不好磕了。   “你们都在?那正好。过几日就是端午,程爹买了很多糯米、粽叶,要不要一起去包粽子。”付长宁见两人在一起有几分意外。氛围看起来不差,应该不会动手。   箭师的箭网令人拍案叫绝,群攻能力更是无人能及。要是他肯留下来做她湖心小筑的人就好了。   付长宁也就是想想而已。宗门都留不住箭师,她这个草搭得临时唱戏班子哪里来得胆子敢肖想他。   程一观喜欢一切新鲜的事情,腰直了起来,撑着桌面起身,“都备了什么馅儿?”   “你想吃什么馅儿就包什么馅儿呗。”她拿不准每个人的口味,索性让大家自己包,“箭师一定喜欢纯紫米的。我特地买了半斤紫米,走,一起去。”   付长宁属实没想到箭师会放下竹箭跟过来。这么爱紫米吗?早知道她多买两斤的。   程爹支了两个大方桌拼到一起,各色米泡在大木盆里,卖剩下的碗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蜜枣、豆沙、黑芝麻等馅料。还有腌制好的酱肉、橘黄晶莹的咸蛋黄、板栗。   “我少年时去南边做生意,那里的粽子是咸口的,包着腌好的酱肉和咸蛋黄。油浸润着米,肉香精华全渗进去,弹口不沾牙,混着酥松的咸蛋黄别有滋味。”   付长宁听得口水直咽,不等手上的水擦干就包了起来。   程爹笑道,“这么着急做什么,包不严实大米会散,要是煮的时候进了水,就会软塌塌的。难看又难吃。”   付长宁不以为然。周围要么是没碰过粽子的妖修,要么是没什么常识的人,她随便包一包都完胜他们、让他们直呼美味好吧。   结果令人难堪。   一个赛一个地紧实好看,推出去能直接出摊儿。   付长宁把自己的丑粽子扣在碗底下,露面就是丢人现眼,“......之前都练过吗?”   花兰青:“这又没什么难度,多看几遍就会了。”   提起宗门辅事,谁不知道他有过目不忘地本事。   程一观左右手同时包粽子,手指快出残影,成型的粽子“咚”“咚”“咚”落了满盆。指点付长宁,“你那么包容易漏,我这么包就很好。”   箭师包得慢,方形的,但很规整。想起许舒儿。许舒儿爱吃紫米,买了粽叶、糯米兴冲冲地包粽子,包得一塌糊涂,和付长宁那个难分伯仲。   舒儿死后,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不会再包了。   可今天又包上了。   莫非是舒儿冥冥中给他指引去路。   “付长宁。”箭师拿了一根棉线缠在方形粽子上。   付长宁还没从忧郁中走出来,抬头,一脸苦相,“昂?”   “湖心小筑招人是不是?你看我行不行?”箭师唇角咧开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牙齿,阴郁散尽,整张脸阳光、爽朗,“我擅长群攻,湖心小筑没有人能力与我重叠。你让我留下,血赚不亏。”   付长宁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捏烂了手中的粽子叶,“你说什么。”   眼睛越来越亮。   欢呼雀跃一声,“我跟你说,说出来的话不能反悔。你进了我湖心小筑的大门,往后就是湖心小筑的人了。”   花兰青   程爹真心为付长宁高兴。付长宁的目标,就是他前行的方向。   小断指埋头在吃。他喜欢这个,很扎实,吃进去肚子就沉甸甸地。满足感直线上升。   程一观扬唇一笑。他还以为箭师要拖到什么时候呢,就是要这样直接说,干脆利落。   花兰青听到这话时正把盆里的粽子倒进大锅里去煮,愣怔一瞬,讶然地看着箭师。箭师回视花兰青,有些不好意思,浅笑了一下。   事情有如今这个走向,付长宁的作用是决定性的。   “宁儿。”   “你叫我?有事儿?”付长宁正偷偷处理烂粽子,从粽叶上刮下来平铺到碗里,放点儿冰糖果仁,做八宝饭吃。   被逮到,不免有点儿心虚。   “没事。”花兰青摇了摇头,眼睛里的付长宁周身围着细碎的光,“就是突然想叫一叫你的名字。”   付长宁:......有毛病哦。   过了几日,端午到了。   满大街飘得都是用来祈福的五彩线,一些心灵手巧的女子将线编成细细的手链环在腕上,鲜艳又美丽。镇东满是粽子的清香,镇西就是香囊的天下。香囊色彩鲜艳,里面塞了满满的艾草和一些驱邪的香料。   安安很喜欢这又好看又香的东西,一抓到就往嘴里送。香囊很快黏糊糊湿哒哒。   花兰青眼角抽了一下,忍着恶心动手给洗了挂在亭檐下晾干。   挂了密密麻麻一排。   安安非得让人抱着伸手去抓。   付长宁一见亭檐就觉得谁把大街的一截搬到家里了,“安安喜欢香包,咱们就去大街上看个过瘾。”   “好。”过了端午天就开始大热,现在多出去走走也挺好。   “今天你要跟来吗?”付长宁出门有一部分原因是避一避花兰青,他最近总看她,令人有压力。   花兰青摇了摇头。   付长宁还没来得及欣喜,便听他道,“以后每一天都会跟。” 第115章   付长宁抱着女儿看热闹。   花兰青隔了几步, 一直跟在后头。   “梅映雪提前查探过,弼主的人不在这里。我们不会有事的。有事儿你就去忙自己的,或者到处逛逛。”   “嗯, 我知道。”   不,他不知道。不然怎么一直跟着。   付长宁走了两条街,终于确定花兰青没一点儿要离开的意思。   “看犯人都没这么严。”付长宁嘀咕,有些同情安安, “摊上这么个爹, 你以后有得受了。”   忍了几条街, 决定摊开来说。   付长宁停下脚步,花兰青就知道她有话要说,加快步速走了过去。   声音温和, “怎么了?”   “一烦, 你一直跟着,是放心不下我?”付长宁说,“我这么大一个人了, 不需要你盯梢一样盯着我。”   花兰青见她眉头拧着,换了个说词, “我放心不下安安。”   “你在质疑我照顾不了她?”付长宁眯起眼睛瞅他,这是不是有点儿侮辱人了。   “宁儿,你明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花兰青叹了口气, “好啦, 不想让我跟, 我就不跟了。以后别说这种话, 我会在意的。”   付长宁被拆穿意图也不恼, 反正目的达到了, 咧开嘴巴笑了两下。就是没想到花兰青说话这么干脆。   花兰青另有打算。大街上偶有指甲盖大小的红色雪花落在行人肩头, 不注意看就发现不了。他认识这东西,聂倾寒的。前几日的通讯符显露了位置,聂倾寒一定会顺着脉络过来寻人。   九成九打着算盘要接手他的女人和孩子。   呵,聂倾寒,做你的春秋大梦。   宗门中,第一个提出‘以妖修制衡妖修’的人就是聂倾寒,三天罡与聂倾寒关系匪浅。杀了卢溪河,一是报仇泄愤,二是挑衅聂倾寒,让对方知道随便肖想女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付长宁逛得很尽兴。   一路走下来,怀里除了女儿,还有堆满得乱七八糟的东西。雪白轻柔的宣纸给小断指读书写字用,买了几个模样很有喜感的糖人,香包那就不用说了,花花绿绿的,宗门人手一个......   太零碎了,不太好拿。   一定会走两步掉一个。   说话的功夫,果然掉了一个。   付长宁拿不准要不要去捡。她眼下这情况,捡起一个一定会丢一堆。   身后一个人捡起香包,仔细地拍干净灰尘,“姑娘,你东西掉了。”   来人眉清目秀,外表钟灵毓秀。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袖子整齐地绾到手肘部位,方便干活。怀里抱了两个竹筐篮,筐面用两件旧帕子盖着。   眼睛上有形如分格的纹路,细看之下像是一块碎出蜘蛛网状纹路的玻璃。   是个妖修,但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是我的是我的,多谢你。”   他不往过递,付长宁就主动去接。“你身上有葡萄的气味,清新不甜腻,像是那种夏日中长起来的翠绿饱满的葡萄。真好闻。”   那人听到“气味”二字先是愣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两步,五指紧了紧衣领。不递给她就是怕离得近会让人闻到自己那无论如何都洗不掉的恶心气味。又听“好闻”,错愕抬头,疑惑她嘴里怎么蹦出这么两个字眼。是故意说反话吧。   “姑娘,请你自重。”韩飞眉头微蹙,避开付长宁,抱起竹筐篮绕过去。   她怀中抱着的那个婴儿似乎是妖修。虽然妖的气息弱到几乎难以捕捉,但确确实实是个妖。母亲是人修,人修与妖修结合生下来的孩子。   这简直闻所未闻。   韩飞扭头回看了一眼,刚好迎上付长宁的视线。   付长宁兴致勃勃:有事儿?   韩飞觉得自己得说点儿什么来缓解尴尬,指了指头顶的天,“半柱香后天上会降雨十五寸七毫,你去买一把伞吧,否则女儿、纸张和香包都会湿。”   说完就走。   付长宁抬头一瞅。   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头顶,艳阳高照。怎么看都不像会下雨。   付长宁还是买了一把伞。   总觉得被哄了。   东西太多了,先拿回去一趟。再掉地上可能就没人帮着捡了。   走没两步,周围突然黑了下来。   抬头一看,大片的乌云压在头顶上,敷衍地酝酿两下后,豆儿大的雨滴砸在油纸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闷声。   付长宁撑着伞保住了今日买的东西。待雨停了,丈量一下,竟然分毫不差,降水量确为十五寸七毫。啧叹道,“奇了。这雨下得毫无征兆,他怎么知道要下雨,还知道得如此精确。”   回家路上,又见到了韩飞。   韩飞提着竹筐篮站在程家废墟前一脸懵逼。   几天没来,程家怎么没了?   他收集的这两筐东西要怎么处理?   行动间动作过大,扯皱了帕子,下面是满了知了壳。   鞋边上挂着厚厚的泥。前几日下了雨,知了爬到树上蜕壳。他这段时日一直在林子摘知了壳,出来了才知道程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儿。   “你找程家人?也许我能帮你。”付长宁兴致勃勃跟他拉关系,真的好奇他怎么算的雨量。   “不用,多谢。”韩飞眸中闪过落寞,搁在竹篮筐把手上的五指渐渐收紧。他一点儿都不想跟付长宁打交道,转身离开。   程爹拿了安安的小包被焦急地出来寻人。天突降大雨,两人一定被淋了。付长宁皮糙肉厚,但安安受不了啊。一定要先给安安擦干净防止着凉。   也不知道妖修会不会生病。   “长宁,你看什么呢?”   安安见了程爹很兴奋,身子跟一条鱼一样直往外面出溜。程爹拿着包被裹住安安,细心地擦去身上惹到的水雾。   付长宁说了韩飞的事儿,竹篮筐,葡萄香味,眉清目秀。   “你是说韩飞?”程爹算了一下日子,一拍大腿,“呀,今天是韩飞上门的日子。最近事儿多,把这茬给忘了。”   葡萄味儿的妖修叫韩飞啊。   弼主逃回宗门几天,不敢主动跟聂倾寒搭话,生怕触了他霉头。   自己私自启用三天罡,没办成事儿不说,还折毁了一个。卢溪河的命灯熄了,死讯压根没法儿瞒。   聂倾寒风风火火过来,脸上似凝了一层寒霜。知晓了付长宁踪迹一事算是喜事,他脸色没那么难看。“弼主,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意外。”弼主说,“倾寒可曾听过箭师之名?”   “当然,天下箭术第一人。单论群攻,箭师攻击范围之广、招数之霸道,世上之人无出其右。听闻他常年守在死去的妻儿身边,一百多年没现过踪迹。你没事儿惹他干什么?”聂倾寒紧皱眉头。弼主一开口不是在推脱,就是在推脱的路上。   弼主知聂倾寒不悦,忙道,“箭师与花兰青是同门师兄弟。我邀请箭师加入三天罡为宗门所用,他不接受就算了,反而大打出手。当时双方混战,花兰青护着师弟,杀了卢溪河。”   聂倾寒一听“花兰青”三个字,稍微思索两下,便明白了七七八八。   与其说是报仇,不如说对方在挑衅。这是冲着他来的。   算算时间,估计红色雪花也差不多被发现了。 第116章   弼主暗戳戳地拱火, “他们成立了一个小宗门,叫湖心小筑。卢溪河折损在里头,湖心小筑正是小人得志的时候。倾寒可别放过他们。”   聂倾寒冷笑一声, “弼主,你到现在还搞不明白我为什么发火吗?”   “不是因为卢溪河的死吗?倾寒费了很大的心力才组建起天罡。”弼主试探道,总觉得聂倾寒越来越难摸清性子了。   “出来闯荡,就要有随时赴死的准备。卢溪河会死, 怪不到别人头上。要怪就怪他技不如人, 无能活命。”聂倾寒的声音让弼主脚底升起一股冷意, “就算是三天罡全数身死,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三天罡是我的东西,没有我的同意, 谁都不能私自启用三天罡。”   弼主额间覆上一层冷汗, 头皮发麻,利落扯下腰间令牌放到桌面上,“抱歉, 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聂倾寒冷冷地盯着弼主,然后慢慢笑出来, 冷意散尽。   眸子微敛,瞧了一眼身侧弟子。   弟子捧着一块红木盒子立在身侧好久,得了令, 走到弼主面前双手恭敬奉上盒子, “弼主, 请。”   弼主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眼皮子抬起, “我不要。”   弟子缓声笑道, “弼主还是看一下吧。”   径自打开盒子。里面铺了一层红丝绒绸垫, 躺了一只手臂。   是授正的。   弼主夺过盒子, 瞠目欲裂。   儿子修为不差,又拿着锁仙链,怎么会被轻易砍了手臂?   手臂上这什么东西?像是细如牛毛的“针”。拿起一根放在指腹上碾,“针”是软中带着韧劲儿的肉。   “蚊喙针,形如透明的长锥,头部有麻痹类的毒,射出时一点儿都不会引起灵气波动,因此不会被修士察觉。”聂倾寒欣赏这玩意儿,手里拿了满满一盒,“我将蚊喙针尽数射在授正的右臂,砍掉时他没有任何痛苦。弼主,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对他如此厚爱。”   弼主这么多年刀山血海都闯过来了,聂倾寒着实想不出怎样才能让弼主疼到骨头缝里。眼下见到弼主这样,就知道这一步走得不差。   弼主听过蚊喙针。三百年前三十七宗门在止水岭联合围杀重伤的大妖虚泽,却在路途中遭遇到了漫天蚊喙针,除了一个临阵脱逃的弟子,三十七宗门之人无一生还。   这东西竟然用到了他的授正身上。妈的,聂倾寒从哪儿搞到这些只在传闻中出现过的东西。   “聂倾寒!”弼主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   “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不过是做了跟弼主同样的事情而已。”聂倾寒笑出声儿,“弼主未经得我允许便私自启用三天罡,我同样能不问自取砍了你儿子手臂。这次是警告,再有下回,我保证你见到授正的人头。”   聂倾寒唇角笑意敛起,单指一下又一下敲在扶手上。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弼主深知不能撕破脸,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干扯两下嘴角道,“殿主,我保证没有下次。”   “我就喜欢和弼主一起做事,一直这么公私分明。”聂倾寒摊开手,掌心里躺了一个木盒子,里面是满满当当的蚊喙针,“授正的疼不会白挨,这一盒蚊喙针是我的歉意。湖心小筑不是让弼主头疼吗?蚊喙针专治‘头疼’。”   蚊喙针的吸引力比想象中大得多。弼主承认自己眼馋了,“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聂倾寒的东西向来是放在火里烤的,想要拿,就得先做好烫伤的准备。   “弼主一点就通。卢溪河死了,我得再找一个补上。”聂倾寒把一个信封放递给弼主,“人我已经瞧好了。我近期有事,劳烦弼主替我走一趟。”   有事?呵,不就是找到付长宁的踪迹了。   真有意思。付长宁追在他屁股后头跑、对他死心塌地时他不屑一顾,现在付长宁另找了一个,孩子都老大一只了,他反倒情深款款起来。   他见付长宁一家三口过得挺好的,愿意跟聂倾寒走才有鬼了。   弼主有意在聂倾寒伤口上撒盐,“说起来,我在绿莓镇见着付长宁了,她怀中抱了一个女娃娃。那女娃娃长得和花兰青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绿莓镇?!确实与他得到的信息吻合。这么说长宁真的在绿梅镇!还没来得及欣喜,便听弼主继续说她已诞下女儿,女儿是花兰青的种。   只要她在身边,他愿意把花兰青的女儿当成自己的。   “你很开心?是因为即将要见道侣付长宁了吗?我觉得她压根不想看到你。”弼主说,“付长宁和花兰青在一起时笑得很灿烂,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了。她在你身边时可是一直落寞地看着你和方澄笑。”   突然想到什么,“对了,听人讲妖修的种需要父亲每隔三天灌入一次妖气,通过交欢。即便真的让你得到付长宁,夜深人静你抱着她时不会闻到她身上角角落落都充斥的花兰青的味道吗?”   聂倾寒如鲠在喉,面如寒霜,搁在扶手的五指绷紧、青筋暴起。   弼主哈哈大笑,算是扳回来一局。   拆开信封,里面画了一个人,面容、样貌、身形都很大众化,走到街上一抓一大把的那种。他有一双奇特到令人过目不忘的眼睛。   他的眼睛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玻璃被子弹贯穿,四周裂出蜘蛛网状纹路。   “这是谁?”弼主忍不住问道。   “三十七宗门在止水岭一役中唯一生还的弟子,韩飞。”   “听说他怯懦胆小临阵脱逃,这样的人值得你选?”   “三十七宗门参与围杀虚泽的人数量过万,止水岭作为主阵地,到现在依旧寸草不生。能从那种境地活下来的人绝非池中之物。”   弼主沉默了一会儿。这么一说,韩飞果真有问题。起码得再细细排查一遍。   折好信封揣进怀里,“我明白了。寻到韩飞,让他顶替卢溪河的位置成为三天罡之一。”   那边,付长宁正和程爹说韩飞。   “程爹,你认识他?”   “岂止是认识,熟得很。”程爹一手抱着安安,另一手抱着一堆零散的东西,“他叫韩飞,专门为程家收集入药用的知了壳。”   “韩飞是个蝇妖,被人摘了一对翅膀后修为溃散,形如废人。他顶着那双眼睛不好找活干,到处被推搡排挤。我见他骨瘦如柴,一时间起了恻隐之心,便告诉他程家收知了壳,摘到一筐就能来程家兑换一两碎银子。”   “前段时间他成亲了,女方是普通人,身体不太好,需要药养着。韩飞收集知了壳的数量由一筐变两筐,来得也勤了。” 第117章   付长宁说, “韩飞急着卖掉手头的知了壳,一定会打听你在哪里。我们在湖心小筑等着就行。”   “也只能这样了。”   第三天中午,付长宁正在喂女儿吃饭, 小断指跑过来,“程爹,有人找你。”   程爹放下筷子,估摸着是韩飞, “谁?长什么模样?”   “不知道, 我不认识。眼睛很独特, 像是一块裂开的玻璃。”   “叫他稍等片刻,我这就过去。”程爹边走边说,叫付长宁去内堂里取他备好的荷包。   付长宁两三下把碗底剩下的粥喂到女儿嘴里。花兰青不在, 她把女儿塞给箭师, “看一会儿她,我很快就回来。”   要他抱吗?他不会啊。   这玩意儿软得要命,又很有活力、能蹦跶。   他劲儿小了, 她能蹦出去摔地上;他稍微一使劲儿,捏碎她的骨头怎么办?   箭师浑身僵硬, 端盘子一样端着安安。   对着一溜烟儿没了人影的付长宁,“......求你尽快。”   见娘走远,安安的注意力逐渐移到箭师头顶的发冠上。她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 小肉手抓着箭师的衣领往上抻。   箭师头皮发麻, 胸口像是贴了一团会流动的软肉, 扯不得喊不得。拿她没有办法不说, 还得调整角度避免衣服上的佩饰刮到她细皮嫩肉的皮肤。   师兄常年游走在放弃的边界线上, 倘若师兄有想握在手里的人, 那大抵就是这个小东西和她的母亲了。   韩飞立在大堂里, 两个竹筐篮放在脚边。   梅映雪催了好几次让他坐,他一直推辞。   “你是不是不给我面子?”梅映雪感觉面子被拂,撸起袖子上手把他往凳子上按。   “姑娘,请你自重!”韩飞略慌,后退两步闪避。   这儿是梅映雪的地盘,哪儿能容得下韩飞拒绝。而且他妖气那么弱,梅映雪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椅子上蹿出数根梅花枝条缠住韩飞的四肢,把他往凳子上拖。   韩飞面容慌张,眉眼却如死水一般无波无澜。   梅花枝条突然断成一片一片的絮状物。   梅映雪很诧异,动了动五指。   假的吧。   梅花枝条是她的□□,可短短一瞬间,她失去了对□□的掌控。   愣怔地瞧着韩飞,你做的?   韩飞面带歉意,局促不安,手指攥紧衣摆又松开,“姑娘,我不能坐。我身上有味道,蹭上去就不好了。”   若是梅映雪稍微深思一下,就知道他在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嗨呀,妖修谁没点儿味道。我梅花香气儿从脚流到头顶。”梅映雪抖着袖子给他闻,“你是什么妖?什么味道?”   韩飞脸皮涨红,“蝇,蝇妖。我、我......”   “我”了半天,声如蚊蚋,面带难堪。   梅映雪“讶”了一声,本能地抬袖遮鼻,“蝇?!那不就是围着屎尿打转?”   觉得不妥,又放下手。   韩飞脸停滞一瞬,“不,没有。我通常围着果子打转,像葡萄啊、蜜瓜啊之类的甜甜的东西。”   真的,他没有说谎。   她已经认定了,他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算了吧。   有什么好解释的,又不是第一次了。   程爹快步走过来,喜道,“我家孩子说有个眼睛很奇特的人找我,我还在想是不是你呢。韩飞,程家出了一点儿事,让你白走一趟,对不住。”   “程家被毁,我还在但心家主。眼下见您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了。”   “都过去了。是宗主救了我,我如今拜入湖心小筑门下。”程爹看向竹筐篮,从付长宁手中接过荷包,“最近雨水多,知了爱往泥地里钻,壳子可不好找。难为你找了两大篮全须全尾的。”   韩飞挎着竹筐篮有些犹豫。家主如今也是寄人篱下,若家主为接济自己咬牙买下知了壳......他怎么过意得去。   把两个竹筐篮推过去,“家主,程家需要知了壳用药,您先拿去用。这次就不用给钱了。”   “这怎么能行?!”程爹说。   “有什么不行的。我说句难听的,您最近境况艰难,比我更需要用钱。”韩飞看见付长宁,对她笑了一下。她这副穿着打扮,想必也同家主一般,是湖心小筑的下人。   付长宁和他娘子一样,说他身上有葡萄的甜味儿。他对她有天然的好感。   她说,“不要钱,你娘子怎么办?她身体不好,需要用药一直养着。照我说,你就拿着。”   “我会另想办法。”韩飞不欲多说,拱手行礼,“家主,娘子还在等我回去,我就不叨扰您了。”   付长宁:“韩飞,我会点儿医术,让我瞧一瞧你娘子吧。也许我能治她。”   韩飞眼前一亮,语气有几分犹豫,“啊?这样好吗?会不会给姑娘你添麻烦?”   家主的朋友一定不会差。娘子的身体确实大不如前,急需治疗调养。   韩飞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那就叨扰姑娘了。姑娘看什么时候有空,我把娘子带过来。”   “你随时来,我闲得很。”付长宁笑嘻嘻,“别一直姑娘姑娘地叫,太见外了。我姓付,你叫我长宁就行。”   韩飞愣了一下,“直呼名讳吗?会不会有些冒犯了?   付长宁摆摆手,“不冒犯不冒犯,名字就是让人叫的。”   “那后天午时,我带着娘子来湖心小筑。就麻烦姑娘了。”韩飞脸上有着腼腆的笑,“多谢姑娘。”   付长宁去接安安,箭师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把人还了回去。   安安揪着箭师的衣领不松手。   付长宁:“讶,安安喜欢你。”   “是、是这样吗?!”箭师微怔,面上突然有几分不好意思。要不再多抱一会儿?   “当然,否则怎么会抓你抓得那么紧。”付长宁把安安放到箭师怀里,“箭师,许舒儿的仇,你放下了吗?”   箭师是雷厉风行的性格,会不吭一声就去找弼主拼个你死我活。可回来这么些天,他一句话报仇的话都不提,甚至不往外跑。安静得反常,令人操心。   “怎么会,杀妻之仇不共戴天。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不会让弼主死得那么轻松。”箭师抱安安已经很熟练了,“弼主如今拥有的东西,儿子、修为、地位......会一点点地从掌中失去,然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付长宁打了一个冷颤。   “我随口说说的。”箭师笑了一下,把安安还给付长宁。若是他的孩子能生下来,一定和安安一样招人喜欢。   晚上,花兰青回来。   “你今天心情很好?”   付长宁唇角带笑,兴致勃勃地跟花兰青说了韩飞的事情。末了感叹道,“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加入湖心小筑?一烦,你一向有法子,快想想怎么样才能说动韩飞这种人?”   “让他进来方便你瞧吗?付长宁,韩飞有娘子。” 第118章   付长宁思索了一下, “论相貌,你比韩飞出色多了,不用自卑。”   馋了, “韩飞身上那既甜又水又新鲜的葡萄味儿真的太好闻了。站他身边,就像葡萄架子追着我跑。”   怎么?她还想扒上去嗅两口?   花兰青单手撑着下巴,皮笑肉不笑地瞅着付长宁,“那你闻闻, 我是什么味道?”   付长宁真的去闻了。   “冷松浮书卷的味道。”付长宁鼻尖动了动, 眼角是掩盖不住的嫌弃, “冰天雪地,一片松,一人独立。又冷又无聊, 我不喜欢。”   还是甜甜的葡萄味儿更合她心意。   手腕被拽住, 一个地转天旋,她跌在小憩用的竹榻子上。花兰青两腿支开跪在她腰侧。   他的体温是偏低的,凉气透过薄薄的衣衫, 让腰部皮肤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树梢上的月亮是银白色的,在花兰青肩颈线上镀的那一层银边泛着冷意。   压低背部, 清冷的吐息吹到付长宁面上,“现在再闻闻。”   付长宁往后躲了一下,花兰青眉眼敛下来证明他不悦, 但她顾不得那么多, “闻什么闻。我不喜欢这味儿, 再闻几遍都一样。”   花兰青胸膛震动两下, 在笑, 二指曲起在付长宁侧脸上慢条斯理地摩挲。   付长宁的危机意识起来了。   别再蹭了。   这感觉就像是一条蛇吐着芯子在脸上蹭, 下一口指不定往哪儿啃。   他的手往下, 顺着衣领进去。整个人压了下来,投下来一片阴影拢住她。   付长宁背脊酥麻,轻嘶出声。呀,让他给掐了尖儿。   薄唇凑近她的耳朵,“我没让你喜欢。”   “那你让我闻。”付长宁舔了舔嘴唇,尽量忽视他。   不想跟他做。他本来就让人吃不消,现在又在气头上,她讨不到好。   花兰青感到掌下腰肢逐渐软了下来,轻笑一声,“多闻几次,你适应地会快一些。”   ......(此处省略一些字数)   到处胡乱做,满屋狼藉。   付长宁睁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梅映雪抱着安安来了几次,花兰青餍足后得了空闲时间,愿意陪女儿出去,避免吵到沉沉睡去的付长宁。   嗓子沙哑,像吞了一斤沙子。   有叫这么久吗?   抓起桌子上的茶壶,手臂是软绵的,使不上劲儿。   清凉润嗓的金银花,温温热热,沉甸甸的。如果不是一直放在炉子上,她不会一醒来就喝到。   他把她搞成这个样子,现在又来假装做好人。   这壶金银花就该被砸了,泼一地。   付长宁捧起金银花猛地嗅了一口。   对,先嗅。   有点儿难为情,她现在全身上下各个角落都充斥着花兰青的味道。吸了几下换气,盈满胸肺间的冷松浮书卷气味稍有减淡。   腿心发酸,脚步是虚浮的,踩不安稳,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付长宁把窗户推开,外面起风了,凉嗖嗖的。   风裹着梅花花瓣拂开衣袖穿过地面席卷室内。   屋檐上挂着的铜铃跟着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声。   吹得胳膊有点儿冷,但她不并不想换个地儿。天知道她光是挪到这里就费了多大的劲儿。   梅花花瓣聚集成梅映雪的面容,一脸坏笑,“哎呦,好长时间呢。”   付长宁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这张脸可以不要了。自嘲道,“其它人也知道了?”   梅映雪摇了摇头,“没。花兰青施了术法,你们俩的屋子绝音、断味。但是这么久了,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付长宁很尴尬。   梅映雪在付长宁身边绕了一圈,啧叹两句,“看不出来啊。”   “什么?”   “花兰青看着斯斯文文恪守规矩,骨子里却是一个有着侵占本能的人。”梅映雪抬袖遮掩鼻子,“你身体由内到外都是花兰青的味道。他把这屋子封死了,让气味泡着你。我估摸着,这味道没个三五天散不开。”   付长宁脸红了又白。   她得顶着这身味道去见韩飞吗?   啊啊啊啊丢死人了。   要不要发信儿让韩飞过几日再来?   “梅映雪,风大一些,多吹吹没准能让气味散得更快一些。”   “哦,好的。”梅映雪忙不迭点头。   花兰青逗完女儿回来,满屋梅香压不住冷松浮书卷。   她瘫坐在书桌前,左手虚握成拳有一下没一下地锤着腰,右手拎着笔,对着空白信封拧着眉头思索措辞。   “写信给韩飞吗?让他过几日再来?”   付长宁头也不回,没好气儿道,“你觉得我这样见得了人?”   花兰青轻呵一声,走了过去,拉开椅子,右脚搁在左膝盖上,“我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听听这语气,他还委屈上了。   付长宁扔了笔,“这就不是能在外人面前拉出来说的事儿,你非得无理取闹。你简直是在故意找茬。”   花兰青随手拿起信纸,二指翻转折叠两下,指腹慢条斯理按压着角,目光毫不掩饰地盯着付长宁胸口。   纸角起先是硬挺的,慢慢失了锐气,越搓越软、可怜兮兮地缠在指头上。   “省省笔墨吧。我要是你,就会如约去见韩飞。气味这个东西,会随着次数增多逐渐叠加累积。”花兰青仰面,轻嗅了一下,眸子干净纯粹,“往后的每一天,你身上冷松浮书卷气息都会比今天重。”   付长宁心头乱跳面红耳赤,她脑子大概抽了,否则怎么会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花兰青手中那张纸。   “哇”地一声在桌面上挠头抓狂。   为这个想法感到羞耻。   更羞耻的是,她悄悄地顺着他的话往后想了那么一小下下。   嘶,那画面......看了会烂眼睛。   不想挣扎了,有气无力道,“行了,快闭上你的嘴巴。”   “有个事儿得说。蚊喙针到了弼主手里。弼主心眼儿小、爱记仇,上次在我们这儿吃了亏,一定会想办法找回场子。”花兰青说,“我估摸着他会用蚊喙针破湖心小筑第一道防线,然后逐个击破。你最近小心一些。”   付长宁听过蚊喙针,那玩意儿避无可避。   要怎么小心,愁人。   花兰青指腹抚平她的眉头,笑道,“我在你身上施了术,若你受到攻击,它会原封不动转移到我这里。”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她对术、阵之类的东西很敏感,不致于一无所知吧。   花兰青想了想,“换掉第三条湿透的床单的时候。”   付长宁:......   次日。   冯汝晴做好菜,招呼韩飞。   韩飞洗了三遍手,从灶台上抱了一桶蒸熟的米放到桌子上。细心地给桌子上垫了一层净粗布。   说是菜,其实就是蒸土豆、蒸蜜薯。地里捡的,不要钱。   韩飞把土豆、红薯拌到饭里,使着巴掌大的木勺就着饭桶埋头猛吃。   她家一顿能吃别人家十天的量。   家里条件差是有原因的。   韩飞被摘了翅膀,修为溃散,外表与普通人无二。惊人的饭量与独特的眼睛是他做为妖修的唯二证明。   “慢点儿吃,不够还有。”冯汝晴估了一下他的进食速度,他饭量又大了。把自己那份儿倒回饭桶里。   “倒回来做什么?你吃那一点儿是打算把自己当苍蝇养吗?”韩飞皱眉,剜了一勺蜜薯放到冯汝晴碗里,笑嘻嘻道,“我替你尝过啦,这个可甜,快吃。”   冯汝晴偏好咸口的肉食,不爱吃甜的。但是他笑起来真得好下饭,对着他这张脸她都能多吃一碗饭。   “我吃快一些,吃完就走吧。别让家主等急了。”韩飞的木勺碰着桶壁,偶尔发出闷哼声。   冯汝晴笑得眯起眼睛,“家主神通广大,他的朋友一定非常有本事。等我好了,就上山砍野味吃。一定要多放点儿麻椒,烤得金黄酥脆才有味。也不知道那位付姑娘喜不喜欢吃肉。”   韩飞眼睛弯成月牙型。他特别喜欢听冯汝晴絮絮叨叨安排事儿,完成时她会笑,她一笑他嘴角就不由自主地上扬。   韩飞陪着冯汝晴到了湖心小筑。   箭师开门,鼻子动了动,舌尖舔了一下唇瓣。眼睛发亮,“付长宁没诓我,你身上真的有甜甜的葡萄味。”   浅浅的,但是很醇正。蝇妖,是依附在葡萄上的果蝇吧。   “是吧是吧,我就说他特别好闻。闻他两下,喝白水都觉得是在喝葡萄汁儿。”付长宁激动得直揪箭师衣袖。   箭师不着痕迹地往回扯。本人在看着呢,她好歹收敛一些。   “呃、嗯,不惹你厌烦就好。”韩飞很腼腆。   冯汝晴“噗嗤”一笑。付姑娘性格坦率真实,特别招人喜欢。   付长宁一直在瞧冯汝晴。她身量比韩飞壮一些,眉眼间显得很端庄,但是爱笑。一笑就冲淡了端庄,多了几分娇憨俏皮。   要不是脸色偏白,真的看不出她身染重病。   两个姑娘你瞧瞧我、我瞅瞅你,然后对着一乐。三言两语聊两句,话头一开,说个不停,简直相见恨晚。   “叫什么韩夫人,那么见外。叫我小晴就行。”冯汝晴揽着付长宁,“你身上是哪家的胭脂水粉,以前没闻过呢。”   提到这个付长宁就腿软。   “是不能说还是不愿意说?”冯汝晴心思通透。   付长宁鼻子凑到冯汝晴颈项间,压低声音,“小晴,你身上也有葡萄甜味儿。”   “诶呀你好坏,说什么呢。”冯汝晴脸颊飘红,瞧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韩飞。   “我说,你的葡萄味儿怎么来的,我身上这味儿就怎么来的。”   妖修都有独特的味道,长宁的夫君也是妖修吗?   冯汝晴双手捂着绯红的小脸。她上辈子是吃斋念佛了吗?找到这么一个类似的朋友。有空交流一下心得吧。   相对于姑娘家聊得火热,后面两个男人就显得疏离得多。   韩飞:“蝇妖,韩飞。我是冯汝晴的夫君。”   箭师:“湖心小筑弟子,凌轩。前面那个是我顶头上司。”   “讶?!长宁是湖心小筑之主?!真的假的,原来她不是下人。”   “你见过能把整个湖心小筑的人指挥得团团转的下人吗?”   韩飞沉吟片刻,“凌轩,你的箭攻击范围有多广?”   观他肩背箭桶,应当是修习了这类型的功法。   “没多广吧。目之所及,应该都是能到的。”箭师说,“你要我攻向哪里?给个方位。”   目之所及?即便是天下箭术第一人、传闻中的箭师也不敢夸下这海口。韩飞说:“湖心小筑艮位方向、二十一里外有个阵法,正瞄准我们。”   二十一里外?这世上真的有人的眼睛能看那么远?他自认对侦察、瞄准类的阵法比较敏感,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箭师:“行,没问题。”   韩飞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层流光溢彩的油状纹路。眼神空灵,掠过数里路看向遥远的方向。   箭师五指虚握横在眼前,箭浮现在掌心,“嗖”“嗖”几声射了出去。   韩飞:讶,阵法的气息没了。真射到了?!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箭师:艹,真射中东西了。这真的是活物的眼睛能看到的路程?   二十一里外的弼主:......   飞来横祸。   填满蚊喙针的阵法在发射出去的前一秒遭遇突袭,尽数阵亡。 第119章   安安两天没见爹娘, 想得厉害,狗皮膏药一样贴在花兰青身上扯都扯不下来。   “往常这个时辰安安该午睡了,我抱到房里去吧。”程爹喜笑颜开去抱孩子。   “她玩兴正浓, 我多陪她一会儿。程爹你忙你的去吧。”花兰青轻声细语,眼角如冷玉打了一圈光晕,十分柔和。目光专注地盯着女儿,对她的一切举动都感到新奇, 舍不得移开。   程爹搬了一个椅子拖到花兰青身边, 感叹道, “小孩子真有意思。家里多了这么一个小娃儿,氛围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到处都是鲜活的。”   “也不全是。有些孩子, 生来就是成为饵食的。”   程爹愣怔一下, 这话听着不大对。正想再问,却见花兰青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客人上门了?”   程爹朝外探头, 双手撑着大腿起身,“讶, 韩飞来了。”   冯汝晴见花兰青第一眼就不可自制地晃了一下神。悄悄揪付长宁衣袖,压低声音,“快看那个男人, 长得真好, 真好哇。”   瞧花兰青跟瞧艺术品一样, 眼睛恨不得黏在上头。   付长宁语气微妙, “没什么用, 抱着娃儿呢。”   “谁说的, 光对着他那张脸我都能多吃两碗饭。”   冯汝晴突然“讶”了一声, 看向付长宁,“他身上的味儿和你的相同,是你夫君吗?”   突然这么一问,既没拜过天地也没上过玉牌过名身份,算不得夫君吧。   “......不是。”付长宁摇了摇头。   安安见到娘,双手抻直了要付长宁抱。口中咿咿呀呀说着含糊不清的音,勉强听得出来是“娘”。   冯汝晴惊讶,视线在一家三口身上来回打量,轻声道,“可你们连孩子都有了。”   “我们只是有一个共同的孩子。这关系怎么说呢......”付长宁还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   冯汝晴愣愣地,“姘、姘头?”   付长宁摸着下巴,“话有点儿难听,但事实就是如此。”   立在花兰青身边的程爹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是要变天了吗?给安安加一件外套吧,幸好他刚让人去做了一身避水防火的粉色小披风。   冯汝晴看久了,有点儿瘆得慌。   咿,明明是很温和的人,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感觉?   “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付长宁见她愣神,只当是自己疏忽了照顾小晴,“来,坐下。我给你搭个脉。”   冯汝晴也觉得可能是身子不太好。   “嗯,好。”冯汝晴收回视线,搀着付长宁欢欢乐乐地挨着她坐,撩开衣袖,藕节似的小臂搁在桌面上。   付长宁搭脉,灵力顺着两人交接的地方游走在冯汝晴四肢百骸。   惊讶了一下。   “小晴,你曾是修士吗?”   一些指甲盖大小的残铁碎片嵌在她内丹里。若是拔掉,内丹立即溃散成粉尘。可若是放任它待在里面,金丹受阻、灵气持续凝滞,冯汝晴活不了多久。   冯汝晴点点头,“做了十来年的宗门首席弟子,后来受了伤,与废人无二。觉得丢宗门的脸,就自请离开。后来遇上韩飞,中意他,就成家了。”   程爹心生惋惜。首席弟子向来是宗主预备役,冯汝晴在仙途最耀眼的时候陨落不说,还委身于妖修韩飞,想来心里是惘然的、有落差的。   所有见过冯汝晴的故人都和程爹是一个想法。瞧不瞧得上韩飞倒是其次,主要是替她扼腕惋惜。冯汝晴也不觉得被冒犯,笑嘻嘻道,“与他共同生活数年,我每一天都在期待明天。”   韩飞逆着光踏步而来,一双眸子流光溢彩。冯汝晴在哪里,他眼睛就盯着那儿。   轻柔道,“怎么样?”   “正搭着脉呢。”   韩飞手自然而然搁在冯汝晴肩膀上,局促地看着付长宁,心中忐忑,似是等她审判。   葡萄味依旧很甜,但是多了三分清冽的水汽。韩飞的情绪可真容易懂。付长宁鼻尖动了动,“稍安勿躁,我再探一会儿。”   韩飞眸子里有一分喜色。付长宁能瞧出问题,也许就能治。   “能治。难点有两个,一是所有残铁碎片必须同时被取出去,二是得有一个东西箍住内丹,确保残铁碎片离开时内丹不碎。接下来我就能将内丹重新聚合在一起。”   冯汝晴眸子发亮,韩飞搁在她肩膀上的手倏地收紧,面带喜色,“需要我做什么,长宁尽管开口。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付长宁沉吟思索,草拟了一个法子,“‘箭往’缩小进入内丹,同时将残铁碎片顶出去;‘箭网’箍住内丹,使得残铁碎片取出后内丹不散。你们觉得可行不?”   程爹倒抽一口凉气,“长宁,你真敢想。‘箭往’、‘箭网’是攻防招数,哪儿能用来治病。这法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与其说会医术,不如说是她看着花兰青、箭师凌轩临时起意想出来的。   程爹觉得不妥,摇头道,“人体不是战场,稍有不慎,招数将对冯汝晴身体造成致命威胁。我劝你谨慎。”   付长宁不这么认为,“若是施术者对招数有着精确到毫末的控制度,也不是不行。”   安安闹着要付长宁,花兰青不得不换个姿势抱她。付长宁的方法独辟蹊径,这也是他所想的最可行的方法。   箭师坐在角落里削箭,充耳不闻任何事。人太多,有些吵。   韩飞思索片刻,眸色越来越认真。   可行!   乍一听有几分儿戏,甚至是荒谬,可越是细想就越觉得操作性非常强。   “与其眼睁睁看着小晴耗到死,我宁愿剑走偏锋放手一搏。”韩飞下定决心,冯汝晴尊重他的一切做法。   冯汝晴有几分忧心,“‘箭往’‘箭网’乃箭尊许乘风独有,许乘风过世之时,传招给他两个徒弟。一是息风宁云辅事,另一个是箭师。辅事前段时候脱离息风宁云,音讯全无。箭师很多年前便退隐,不问世事。要找人,如同大海捞针。”   韩飞:“我会去找。”   即便是不知踪迹、不明音讯也没关系,他会去找。只要一直找一直找,总会有线索的。   付长宁摆了摆手,“不用,人就在这儿。”   冯汝晴错愕不已,她该不是听错了吧。   韩飞惊讶抬头,“什、什么?!”   “抱娃那个,原息风宁云辅事花兰青。”付长宁指了指花兰青。   花兰青点头微笑,算是打了招呼。蚊喙针最佳发动时机已过,是韩飞打乱了弼主的步调吧。   韩飞知道眼前之人深藏不漏,却没想到他是大名鼎鼎的花兰青。   付长宁又指了指箭师,“韩飞,你跟他说了一路,没问他名字吗?”   “他自称凌轩。”韩飞脱口而出。   箭师凌轩突然被提到,愣愣抬头,“叫我?”   “你不是叫凌轩么,怎么会是箭师?!”   “凌轩是名讳,箭师是道号,有什么问题吗?”箭师不懂韩飞在意外什么。   韩飞噎了一下,“没。”   虽然噎,但很令人开心啊。   “若有用得上的地方,花兰青会鼎力相助。”花兰青笑了一下。冯汝晴活不到成百岁是对他实力的侮辱。   付长宁不至于去撬好友的墙角吧。 第120章   箭师后知后觉, “找我有事儿?”   付长宁:“我们说了这么久你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说开后,箭师表示没问题。   “治疗宜早不宜迟,场地就由我来安排吧。”程爹抱着安安, 把手中孩子转递给听到动静跑过来的程一观,起身道,“集风亭四面透风,适合治疗。我在集风亭侧面建了一个药室, 正好排得上用场。”   花兰青起身, 抚平衣摆, “嗯。”   “现在吗?那走吧。”箭师放下箭,整理了一下收起来。   付长宁握着冯汝晴的手,“小晴, 放心, 我会治好你。”   无比认真的神色让冯汝晴心肝颤了一下。不由自主回握住付长宁。五指先是试探地覆盖上去,然后缓缓收紧,直至与付长宁紧密相连, 甜甜一笑,“好的, 我绝对相信你。”   花兰青走在最前头。   箭师两步并做三步与他并肩,“师兄。”   “嗯?”   “你在不爽什么?”箭师手指点了点左眼皮,“别想否认。你的这里, 刚才抽动了一下。”   “你眼花了。”   箭师轻呵一声, 眼角有着兴趣, “能看到你这小表情, 我一双眼熬成万花筒都愿意。”   集风亭。   湖绿色灵气光芒透过纱帘星星点点地透出来。   付长宁坐镇阵法中心。   残铁碎片又多又密集, 箭师操纵‘箭往’进入冯汝晴内丹, 地毯式搜寻。一个时辰后, 找完了,再让箭的头部逐一对准残铁碎片。   对花兰青点了点头。   花兰青二指并拢,荔枝大小的箭球浮在指尖,送进冯汝晴体内。   “师兄,我倒数三声,然后一起。”   “依你。”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默念,然后同时施展招数。   韩飞扯着脖子瞧着集风亭,脚下跟楔了一口钉子一样。不敢动,生怕闹出点儿动静影响到治疗。   等待时间十分漫长,每一刻都是煎熬。   绿色光芒淡了下去,付长宁撩开纱帘,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成啦。”   程爹松了一口气,震惊又欣喜,“韩飞,你听到了没?!”   韩飞喜不自胜,拔腿跑了过去。   冯汝晴背对着他,试探着运灵,双手掌心缓缓泛起玫红色的灵力点。   多久了。   运转灵力的感觉恍如隔世。   愣怔地盯着双掌,生怕一错眼,这灵气就没了。   看向韩飞,“韩飞,你看到没有。我好啦。”   “是,你好啦。”韩飞紧紧地拥着冯汝晴。   付长宁叮嘱道,“内丹里的阻塞已经清空,小晴可以试着慢慢修炼。内丹裂纹细缝在,修炼时记得小心一些,就没什么大碍了。”   冯汝晴感激地望着付长宁,眼圈红红,小兔子一样。   韩飞身子一侧,好巧不巧地将两个女孩子间的视线拦腰截断。   付长宁笑了半截,脸垮下来。韩飞故意的吧。   独占欲也是妖修的本能吗?   是的吧,花兰青也这样。   她还奇怪花兰青怎么突然就对她一副情根深种模样,原来是妖修本能作祟。   既然知道,就把心头那点儿涟漪平回去吧。   韩飞送开冯汝晴,转身,撩起衣摆朝付长宁双膝跪地拜了一拜,“多谢长宁救我娘子,大恩大德,韩飞谨记于心,一定图报。”   “举手之劳,不用这样。而且我是为了小晴情同姐妹,姐夫你这样就见外了。”付长宁拦了,没拦住。趁机拉一拉嘴上关系。   韩飞乍一听‘姐夫’二字怔了一下。长宁修士出身,倒是和村口的大爷大婶一样自来熟。这性子怎么养出来的。   礼该行还是得行,韩飞额头磕地,“日后湖心小筑的知了壳韩飞来送,一钱不收。”   虽然不自在,但是姐夫没否认啊。付长宁继续道,“姐夫加入湖心小筑好不好?这样就不用频繁扛着竹篮筐进来,小晴的身体也能得到细致照顾。”   这一句话说得诚意十足。   首先,妖修进门宗门的方式只有落户籍,全天下没有宗门会主动接受妖修成为弟子;其次,通常说得是“谁谁谁拜入哪一个宗门门下”,而付长宁用了“加入”二字,这就将他抬到一个至少能平等对话的位置上;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妥帖安置好冯汝晴。   梅映雪心动得不要不要的,恨不得按着韩飞的脑袋替他点头。呜呜呜长宁好棒,话句句说到妖修心窝子里。   程一观看着付长宁,心生遗憾,要是当初大哥加入的是湖心小筑就好了。   程爹欣喜极了,“韩飞,愣着干什么,快谢谢宗主。”   他一直欣赏韩飞。韩飞加入他只有举双手双脚赞成的份儿。   花兰青从程爹手里接过女儿,亲了亲她软乎乎的脸蛋。眉目微敛,唇角带笑。宁儿可要失望了。   即便韩飞点头,也不会是心甘情愿的。   韩飞说:“长宁,这是条件交换吗?”   条件交换是好听点儿的说法,付长宁很快反应过来韩飞认为她在挟恩图报。   “不是。不是挟恩图报,是想让你们得到最好的照顾。我不过随口说说而已,你不愿意就算了。别有心理负担,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付长宁蛮遗憾的。   韩飞反倒敬佩于付长宁的真性情。为自己的恶意揣测感到羞愧,朝她认真地磕了一个响头。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姐夫拜我我会折寿的。”付长宁扶不动,向冯汝晴求助,“小晴,晴姐,你劝一劝。”   冯汝晴眨巴着眼睛,双手叠成指尖印法,矮下身子,朝付长宁行了一个礼。   好嘛,反向劝诫,一个变成两个。   “算啦,随你们吧。”付长宁搀着冯汝晴,“晴姐,你们安心在湖心小筑住三天,每天我会给你诊脉。确保无事了再走。”   冯汝晴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晚上。   花兰青回房,内室里放了一个大木盆,里面注满热水,洒了一层艳俗的花瓣。周围放了两个手臂大小的瓷坛子。   这是要做什么?   付长宁喜道:“你回来了?!累不累,我给你准备了热水,泡一泡手绝对展筋舒骨、特别解乏。”   花兰青懂了,手指拨了两下水,“箍内丹,举手之劳而已。”   “举手之劳也是劳呀。你控了一个时辰绝对累了,来,试一试水温。感觉怎么样?”付长宁把他的手按进去,在水里摇了两下。   又嫩又软的手不断碰过来,花兰青起了细微的反应。十分细微,似万里青色麦田里第一粒变黄的麦粒,可他放任反应肆意蔓延、成为万里金浪。   付长宁打开瓷罐子,扶着底部准备往进倒。   “你等会儿,那是什么?”   “土。”   “旁边呢?”   “肥料。”付长宁说得理所应当,“你是花花草草,花花草草最喜欢土和肥料。这份谢礼我特别用心去准备。”   一掀开盖子,味道差点儿把人送走。   花兰青眼角抽了抽,抬袖掩鼻,“不必。”   触手卷着木盆和罐子一同丢出去老远。   付长宁手中空空如也,扼腕道,“难不成你不吃肥料?”   “我不是花花草草,以后别弄了。”   付长宁双手被钳住,不由分说被带到湖边。他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清洗。   “够了够了,袖子湿完了。现在好了,全湿了。”付长宁语带责备。   “湿了就脱掉。”   付长宁耳根不受控地烧了起来,拔腿要跑,才意识到被他死死地圈在怀里。心虚地环视四周,眼神闪躲,“脱什么脱,我才不脱。你别胡说。”   夏□□服薄,打湿后紧紧地贴在她身上。老实说,脱不脱地,没什么区别。   花兰青指甲很利,衣服轻薄,非常容易就割开。   他只割开需要割开的地方,动作轻柔。   全程,付长宁都难堪地侧过头,全身涨红。   直到他大掌扣在她头顶,迫使她低头。声线缱绻暗哑,“宁儿,什么味道。”   她的绯红和他的冷白形成鲜明对比。   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寸寸推进。   付长宁脑子也胀成一锅粥,混沌的,插根筷子上去都倒不了的那种,“变态啊,哪儿来得味道。”   花兰青满意地眯了眯眼,扯了扯嘴角,“不是甜就行。”   付长宁:......   心眼真的小,那么点儿无关紧要的事儿过去多久了,他居然还惦记着。并且拎到嘴边说。   他的肠子是会拐弯打结吗?九曲十八弯的,还记仇。   没好气道,“别处我不晓得,但是论干脆,韩飞甩你十条街。”   花兰青唇角勾起,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我本来不想折腾你。眼下,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此处你们自己想)   花兰青清理好后,抱付长宁回房。   见她惨不忍睹,不免心生几分愧意。   再加上胃口稍填,心情不错。   于是做了个决定。   指尖拨了拨她额前的刘海,起身离开。   花兰青来到梅林,那里早站了一个人在等。   韩飞听到动静回头,“花兰青,你找我?” 第121章   “坐。”花兰青径自坐下, 给韩飞倒了一杯茶。   花兰青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没什么存在感、谦默的,但没有人敢真当他谦默。   他不说话,韩飞也没什么说的。   一碗茶见了底。   韩飞放下茶碗起身, “若你叫我来这儿只是品茶,茶碗已空。我还有事,先离开了。”   身后五步外的花兰青一句慢条斯理的话停下了他的步伐,“害冯汝晴内丹碎裂的人, 是你吧。”   韩飞缓缓转身, 眸子冷静, 薄唇微抿。   花兰青二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青石桌面,“观你行礼姿势,你曾是息风宁云的弟子。冯汝晴昨天行的那个礼乃惊天宗独有。息风宁云和惊天宗曾结盟, 共同参加止水岭一役, 途中遭遇了蚊喙针。但唯有惊天宗伤忙惨重,大半都折在里面,原来定好的少宗主冯汝晴成了废人, 沦为弃子。”   “宗门相斗,伤亡是不可避免的。”   “但你能避开蚊喙针, 不是吗?通知盟友,不过是举手之劳,可你没有。我推断你对她见死不救, 不算是过分。诶呀, 说到这里, 我还没感谢你昨天从弼主手里救湖心小筑一回。”花兰青对韩飞行了一个礼。   韩飞扯了扯嘴角, “不必, 你又不是救不了。拿湖心小筑试探我, 你想好怎么面对付长宁的怒火了吗?”   “抱歉, 我不该这么揣测你。也许当时,你根本不认识冯汝晴,更遑论蓄意伤害。用现在的视角揣测过去,本身就是不公平的。”花兰青深谙怎么谈能将冲突降至最低,该低头就低头,给他满上茶水,“我们不谈过去,只论现在。治好冯汝晴,你真的开心吗?”   韩飞暗骂一句“老狐狸”。   落座,涟漪余动的水面倒映着韩飞清俊的那张脸。他眯了眯眼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当初冯汝晴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才让你有机可趁捡了漏,嫁给你与你一同生活。如今,她好了,是高高在上的修士,你们云泥之别。你配得上她?”   1   “小晴不是那种人,她不会嫌弃我。”韩飞对冯汝晴十分有信心。   “当然,她是难得一见的女子。”花兰青倒了一杯茶,遥遥一敬韩飞,“可你会嫌弃你自己。你不愿意她因你之故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忍受风言风语。离开她是对她最好的,但你不会这么做。妖修总是偏执又固执的,这是妖修的本能。所以,不如让一切回归原点,让她内丹裂着。”   沉寂在两人之间蔓延。   韩飞回到桌子前,坐下,叹了口气,“花兰青,漫天蚊喙针都没你这条舌头毒。”   两人摆摊。她一直说着做普通人挺好,与他在一块很满足,但是看到路边走过的修士时,她眼底会闪过一瞬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羡艳。   那时,韩飞抓着抹布的手稍微收紧。在她看过来时,唇角浅笑又重新恢复原状。   这念头从初出就一直被压着。她欢喜,他才会快乐。于是虽不愿,但他一直在张罗修复内丹的事儿。   花兰青:“冯汝晴内丹中的碎片已经清出,只要找到风刀雨箭阁的九转凝结丹,就能让冯汝晴恢复如初。”   “九转凝结丹......”韩飞喃喃道,记下名字,“你对我有敌意,却还帮我。是想替付长宁拉拢我进湖心小筑吗?”   “你不愿意,没人能拉地动你。”花兰青摇了摇头,“我希望你别否定湖心小筑,仅此而已。”   韩飞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就这么简单?”   做慈善都没这么做的。   “想让你加入湖心小筑的人不是我,是宁儿,让你心甘情愿点头是她的事。”花兰青放下茶碗。天边亮起鱼肚白,冷青色光线在花兰青身上渐廓其形,“但是,她绝对有这个本事。要不要赌一把,最多一个月,你会成为湖心小筑弟子。”   韩飞不怎么相信,“呵哦,是吗。”   付长宁瘫在床上,四肢像被一口钉子楔在床板上。又渴又饿,但是四肢不听使唤,软绵绵地使不出力。   银牙暗咬,恨恨地喊了一声,“花兰青,你个混蛋。”   花兰青靠在床头,手里端着托盘,上头是清水、香甜的糕点和冒着热气儿的八宝鸭子,“我怎么混蛋了?”   “没。”付长宁吸溜了一下口水,声音是哑的。   花兰青在床边坐下,拎起她脚踝,又放下。真可怜,被他玩儿成了直朝床铺上出溜的面条。“这么一看我是挺混蛋的。你瞧你,没事儿惹我做什么,平白搞成这个模样。长点儿记性,下次别犯这种错。”   分明是他过于强势霸道,怎么三言两语搞得好像过错在她身上一样,“不是你,我能成这样?你不能因为我瘫着不能动就把什么都往我头上推。”   “乖,别闹脾气。最多一个月,韩飞就能成为湖心小筑弟子成天在你眼前晃悠,满意了吧。”花兰青扶起付长宁的背,舀了一勺水递到唇边,“张口,润润嗓子。”   付长宁有吃有喝,被伺候得很舒服。胃口被满足,什么怨啦仇啦都抛到脑后。   韩飞一大早去排队买吃食。   老板娘动作利落开始打包,眸子里有一丝羡艳,“韩飞对媳妇可真好,每天都来给媳妇买椒盐点配山楂茶。你要不是个妖修,我立即收拾收拾下嫁给你了。”   “啊?”韩飞面露为难,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有媳妇儿。”   “说笑呢,我才看不上你。不经逗。”老板娘多舀了几颗山楂给韩飞。   “老板娘日后别这么说,我可是有媳妇儿的人。”韩飞面红耳赤,拿着东西转身离开。   太过慌张,撞到了身后排队的人身上,点着脑袋直道歉,边满嘴“对不住”边退开。   穿过竹林,就到湖心小筑了。山楂茶是温热的,小晴到手就能喝。   林风飒飒,竹叶轻晃,竹林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寂静。   韩飞眸子一顿,脚步倏地重踏,满地竹叶静静漂浮至周身,挡住从四面八方射来的暗器。   蚊喙针。   弼主“啪”“啪”地拍着手,“查了你很久,我一直不相信这么唯唯诺诺、害羞怯懦的人会有在止水岭一役中冷眼旁观三十七宗门死伤殆尽的狠绝一面,也不认为你有左右止水岭战局的本事。今日一试,方知是我看走眼了。”   韩飞单手一挥,竹叶上的蚊喙针原路返回,势不可挡地刺向弼主。   “讶!”弼主下意识后退两步闪避,然而避无可避。额上冒着冷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蚊喙针刺过来。   针上泛着的银光在他震惊的瞳孔中越来越大。   突然周身拔地而起一圈冰壁,将蚊喙针半路拦截。   聂倾寒道,“我替他向你道歉,韩飞。”   来人一席荼白色法袍,面容清冽如玉,气质疏离冷淡,与这冰壁一般无二。   高手。   还是个没什么敌意的高手。   韩飞径自离开。   “诶,你走什么。”弼主身形一闪移挪至韩飞身前,挡住去路。   “山楂茶要凉了,我媳妇儿还等着喝。”韩飞说得理所应当。   弼主噎了一下。张口闭口媳妇儿,窝囊废。   聂倾寒笑了一下,韩飞是个真性情的,“那好,我长话短说,不耽误你。韩飞,我邀请你加入息风宁云‘三天罡’。作为交换,宗门会治好你媳妇儿冯汝晴的内丹。”   但凡早一天说这话,韩飞一定忙不迭点头,并且心怀感恩对聂倾寒死心塌地。   眼下他媳妇儿好了,付长宁治的。而且付长宁才不会如他一般趁火打劫、挟恩求报。这么一比,两人高下立见。   韩飞对付长宁的感激又重了好些。   “不用,我媳妇儿好得很。”韩飞话中不免带了几分阴阳怪气儿。   在聂倾寒的设想中,韩飞除了点头之外不可能有别的动作,属实没想到会被拒。怎么会?莫非消息有误?   弼主“哈”地笑了一下,轻慢之意溢于言表,“聂倾寒是高高在上的止戈殿殿主,他亲自上门纡尊降贵拜访你要你加入‘三天罡’,是你三生有幸。修为半废的妖修,我劝你不要不识好歹。”   “聂倾寒是没长嘴巴吗,要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叭叭地说废话。再者,聂倾寒算老几,这幅高高在上的嘴脸令人厌烦。什么狗屁‘三天罡’,我半点儿兴趣都没有。”韩飞毫不客气回怼,难听话不重样儿地往出扔。   弼主上位者当久了,何曾被拂过脸面。尤其在聂倾寒面前被人重重地踩脸。面上一阵儿红一阵白,丢人丢到家了。   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你放肆!倾寒,你听到这妖修有多无礼了?别轻易放过他。”   对比眼前两人,韩飞觉得拒绝了付长宁的自己真的有点儿不识抬举。   “住口,弼主,别再胡说了。”聂倾寒迎上韩飞视线,“韩飞,我定会要你心甘情愿点头成为‘三天罡’。”   韩飞:跟他们待得越久,越想念付长宁的好。 第122章   “韩飞修为差, 又窝囊又懦弱,整天围着媳妇儿打转。倾寒,我实在是搞不懂, 你为何非他不可?”   “蝇是弱小的东西,一条牛尾随意挥下来,蝇就能死一大半。蝇被摘了翅膀,成为废人, 活不过一天。”   弼主侧过头, 韩飞早在被迁怒逐出宗门时就失了翅膀, “那韩飞......”   “活得好好地,还以残废之身修炼至今。没听说有谁窥探过他全部实力。”   原来如此,难怪聂倾寒在一众大妖中瞧上了这个小子。“倾寒, 话谈成这个德行, 我看你要失望了,韩飞不会加入。”   聂倾寒面带笑意瞧着韩飞,“他会的。他要治好冯汝晴, 这是他的愧疚。”   “?”弼主不理解。   “若非韩飞袖手旁观,冯汝晴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聂倾寒说, “某种程度上来说,韩飞害自己娘子成为废人。”   韩飞面上没什么喜怒,扯了扯嘴皮子凉凉道, “愧不愧的我还真不晓得, 但是我挺厌烦你的。”   转身离开。   第二次。   第二次被人这么说。   花兰青说这话的时候在他心里撕开了一个口子, 聂倾寒毫不留情地将这口子扯得更大一些。   上位者讲话都这么毒么, 瞧聂倾寒面相就是一副凄惨孤老相。   韩飞回到湖心小筑。往常这个时候冯汝晴在睡, 现在压根舍不得合眼, 天边刚亮就兴冲冲地跑到梅林里修炼。   韩飞找了碗碟, 把吃食备好等冯汝晴。山楂茶红得剔透,进了翠绿杯子显得十分鲜活。   纸包打开,椒盐点碎了一块。   韩飞愣了一下,拿起那块椒盐点。椒盐点从未有过碎掉的情况。   他还能继续认为自己无愧吗?   蝇是弱小的种族,果蝇在蝇中是垫底的。韩飞是果蝇成妖,小时候整天围着葡萄架子打转。   少年时鼓起勇气去跟其它蝇类接触。应该没什么问题,他人缘一向很好。   一个耳挂金环的蝇类皱眉,毫不掩饰骨子里透出来的轻蔑。   “你怎么顶着一头甜腻腻的味儿?没我们身上这种独有的凶猛强大气息。”   “果蝇呀,那没事儿了。”   “加入我们?就你?你这软趴趴的攻击还是留着去戳葡萄吧哈哈哈哈。”   众蝇类哄堂大笑。   韩飞拘谨地立在原地,手足无措。   众蝇类旁若无人地聊起事儿,韩飞比空气还不如。   “前天又有二十九人死在百联山那条牛尾上,这仇不共戴天,我们必须得报。”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耳挂金环蝇妖大笑,“蝇类精英皆聚集在此,我们一定能砍断那条牛尾。”   众蝇类欢呼雀跃,振臂高呼。   韩飞落寞不已,垮着肩膀灰溜溜地回家了。   有些忧伤地想,没交过手,他们怎么知道他的攻击不硬。   而且,大家都夸他是有史以来最强的果蝇。   韩飞回去后一句话都不说,任谁问都是摇头,哭唧唧地趴在葡萄上。闻了一下自己,甜丝丝的。哭得更凶了。   哭累了睡过去。   晚上,耳边隐隐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让他睡不安稳。   “怎么了?大晚上吵什么吵?”韩飞睡得正迷糊,揉了揉惺忪睡眼,劈头盖脸一泼热血浇了满头。   彻底清醒了。   不远处一个满脸横肉、形如宝塔的壮硕妖修迈着臃肿的步子缓缓走来。头上挂着一对小臂长的黑角,鼻尖挂环,“噗”“噗”地出着热气儿。   腰后有一条水桶粗的尾巴,走势带风蛮横地扫来扫去,所到之处蝇类皆身首异处。蝇类还没来得及嚎两句就只剩断肢残骸。   众蝇类跑到百联山挑衅,溃败,一路逃回来。逃到了往日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的果蝇聚集区。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妖修腿软跪地求饶,被尾风一扫,大半躯干没了。   头颅咕噜噜地滚到韩飞脚边,耳上金环染血糊了厚厚一层土。   牛妖鼻环微摇,发出清脆的响声,“呀,这里还藏了一个。”   韩飞激灵一下,不是不怕,但心头一股好战意识逐渐升起、越攀越高。掌心虚握,方天戟横在手心。   韩飞胜了。   蝇太多,一个个立碑埋葬显然不现实,而且他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韩飞刨了一个大坑,把所有蝇的尸体推了进去,放了一把火。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   韩飞小小一个坐在庞大如小山丘的牛妖尸体肚子上,双手撑着下巴,一只染血右眼璀璨又空洞。   腥臭味儿混着烂葡萄味儿飘在鼻间。   长这么大周围从没有这么安静过。   无聊。   寂寞。   换个地儿生活吧。   五年后,韩飞摇身一变成为天下第一宗门息风宁云的弟子。   但是日子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明明都是一个窝里住的妖修,其它妖修依旧是仰着下巴瞧他,衣袖掩鼻。   “蝇妖?整天围着屎尿打转那种?呕,我要吐了。”   “你的东西?去茅房里找吧。你应该很熟悉那里,就不用我带路了吧。”   “韩飞可算是走了,咱们房间终于没屎尿味儿了。”   “哼,算他有眼色。”   一众妖修哈哈大笑。   韩飞第一次知道蝇妖中代表凶猛力量的味道是屎尿味儿,要被人嫌弃的。悄悄嗅了一下自己的衣摆,是甜的葡萄味儿。可在其他妖类眼中二者并无不同。   这里曾是村落,茅房四周种了青色的麦子。韩飞割了一堆,躺在上面休息。   半夜,一道通讯符叫醒了所有人。   “众弟子听令,即刻前往止水岭辅助围杀大妖虚泽!”   大妖虚泽?!   那位只在传闻中出现过的妖?!   妖修本性好战,加入宗门后压抑了好久,这一道通讯符点燃了所有人的冲劲儿。纷纷执起武器揭竿而起,前赴后继奔向止水岭。   韩飞离得远,扒开麦穗走过去,来迟了一步。   执掌通讯符的铁帽修士察觉到麦田里的韩飞,甩出锁链缠出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为何踌躇!贪生怕死的东西。卑贱的妖修,去止水岭,否则我即刻杀了你。”   韩飞一整个无语住了。   他一没说不去,二没跑,怎么就贪生怕死了。他不是息风宁云弟子吗?同为宗门弟子,对方张口便是喊打喊杀,妖修真的是过来做弟子吗?他倒觉得比俘虏还不如。   “......是。”行了个礼,快速离开。   三十七宗门在止水岭围杀大妖虚泽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都不需要韩飞刻意打听,一路上的讯息密集得都能溢出来。   越接近止水岭,人就越络绎不绝。密密麻麻跟苍蝇一样飞得漫天都是,勉强能通过各式各样的宗服分辨敌友。   他们走得真快,去哪儿了?   韩飞在树干上停下脚步,左眸渐渐变成碎裂玻璃模样,正要施术寻人,脚下树干稍微下沉。一人站了上来,俯下身子瞧了一眼他的衣服轻声道,“你是息风宁云的弟子?止水岭密林多确实容易迷路。”   素白指尖指了个方向,笑道,“朝这里走二十一里,就是息风宁云的地盘。”   没人跟他这么说过话,还为他指路。韩飞愣了一下,抬眼去看。   是一个女子,身穿湘橙色七星连珠宗服,长发上绑着红色符文经幡。脸上带笑,让人想起晴天晒太阳的苹果,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鲜活。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会讲话吗?”冯汝晴“讶”了一声,“你身上味道可真甜,葡萄味儿。好闻诶。”   韩飞半个字儿都不信,但心里莫名喜悦一下。   “多谢。”身形一闪快步离开。   韩飞追上息风宁云弟子,跟着众人继续深入腹地。周围还有很多穿湘橙色七星连珠宗服的人,想来是她的同门。   走着走着,逐渐觉得有些不对。   风的走势、林的声音......都透着些许寂静。   手背掩上双眼,掌心之中骤然张开两只如碎裂玻璃的眼睛,“手眼通天。”   被人瞄准了!   照这个攻击范围,恐怕整个止水岭都是陷阱!   三十七宗门围攻大妖虚泽,声势浩大,几乎是必胜局面。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这是个陷阱。   “喂。”韩飞鼓起勇气拍了拍前头之人的肩膀。   “做什么?”那人回头,一见是他,晦气地拍了拍肩膀,没好气儿道,“你!干什么?不爽我把你东西扔到茅房里,要来找茬吗?”   “止水岭是陷阱,我们快跑吧。否则会死。”   “......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贪生怕死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那人目瞪口呆,拍着大腿肆意大笑,“那你倒是说说,陷阱是什么样的?设置陷阱的人又是谁?三十七宗门修士都察觉不到,就你这么能行?”   他倒要看看这么个怂货能扯出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韩飞沉吟片刻,神色认真,“止水岭大而悬空,人只要一上来就是活靶子,扫描乱射是最省事、杀伤率最高的方法。能展开这等范围攻击区域的人一定是个箭术高手,大概率是箭尊许乘风。箭应该做了特殊处理,不会造成灵力波动,我估摸着有点儿像是蝇蚊喙部之类的东西,才会不易被人察觉。”   那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还真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再待下去就迟了,我先离开。”韩飞背后张开翅膀,向后遁去,飞离止水岭。   他有意抬高声音,让周围人都听见。那女子在宗门地位不低,要是能传到她耳中就好了。   “欸,你们不会真信那个一身屎尿味儿的蝇妖吧?”   “你把他东西扔到茅房里,他都没敢发火。可见是个怂货。说这话一定是贪生怕死,给自己找个逃命的理由罢了。”   “这话在理。我们继续前进,别误了大事。”   那人心不在焉地跟着众人前行。妈的,早知道就不听那蝇妖讲话了,搞得他心头毛毛的。   前头之人突然身子一垮倒了下来。众人皆惊,抬头张望,密密麻麻的蚊喙针呈半球状铺天盖地压了一下来......   韩飞回去后,很快就被头戴铁帽的修士给擒了押往息风宁云。   宗门震怒,他百口莫辩。   即便他将实话说了成百上千次,可没人会信一个妖修。   “三十七宗门围攻止水岭,唯你一人全身而退,你敢说你不是内应!”   “听说他曾到处给人说是陷阱,让人逃。”   “摘了他的翅膀,废去修为,绑在通天柱上鞭打至死。也算是给天下修士一个交代。”   “这么多天了,浑身都是腐臭味儿,应该死了吧。”   “满身都是蝇,死透了。”   “那就别放这儿恶心人了,快扔掉。”   半个月后,韩飞出现在息风宁云山脚下的破庙后。   干枯的眼皮子睁开,手指微动,覆满周身的蝇悉数散尽。   冯汝晴在破庙里吃东西,听到动静走过去一探究竟,“呀,怎么躺了个人?你没事吧?”   她不再穿着湘橙色七星连珠宗服,发带上象征少宗主的红色经幡也被摘了。一身浅葱色棉布衣裙,乌发被一根素银簪子挽在脑后。   搀扶韩飞,可她使劲儿吃奶的力气也挪不动分毫。   试了几次,喘着粗气儿,脸上通红。   一屁股跌坐在地。   刚做普通人,不免有些力不从心。   一只大掌伸到她面前。   顺过去一瞧,他立在眼前,腰肢半弯。   “你能自己站起来为什么不早说?害我跌倒。”冯汝晴抓着他站起来。大掌上有厚茧,干燥温暖,“你是刚吃过葡萄吗?甜甜的,真好闻。”   韩飞见她第一眼就认出来了,闻言摇了摇头。   他腿脚不稳,她屁股疼。两人互相搀扶着进了破庙。   韩飞放下椒盐点,“小晴,我有话跟你说。”   冯汝晴运行完一个小周天,跑过来,脸蛋红扑扑的,“怎么了?”   抓起山楂茶就往嘴里灌,解渴。   “害你内丹碎裂、被逐出宗门一事,我好像也有份。”   作者有话说:   我以为发出去了,原来没有。要不是中午打开晋江,我都发现不了。晚上那一更晚上发,么么哒! 第123章   韩飞说了所有事情, 不错眼地瞧着冯汝晴。   心中有几分忐忑。   她生气也好,怨恨也罢,但别不理他。他受不了, 一刻都接受不了。   “哇,止水岭一役中你也在呀。我们那么早就见面了,真的是缘分天注定。”冯汝晴笑得弯了眼眉,继续吃椒盐点, “今天烤得尤其脆, 我们中午再去买一份吧。”   “你不怪我?”韩飞忍不住问道。   她向来有火当场就发, 这是真的不怪他。韩飞更疑惑了。   冯汝晴摇了摇头,边嚼边说,“为什么要怪你?宗门失察, 未能看穿止水岭是一个局;我本事不够, 踏入陷阱犹不自知;发动蚊喙针的人是箭尊许乘风,三十七宗门皆中埋伏;大妖虚泽一手谋划的必死局,本就凶险异常、难逃升天......这里面有你什么事儿?”   韩飞心头一松, 一颗心揣回肚子里,轻声道, “若我不离开,而是通知所有人,你也许不会被毁内丹。”   “不是你的责任, 别瞎往身上揽。”冯汝晴拧着眉毛, 放下椒盐点, 终于察觉到不对, “你今天怎么了?”   “没, 只是想到过去的一些事情。”韩飞心头一暖, 拿起帕子给她擦拭手指, “小晴,花兰青说七转凝结丹能修复内丹上的纹路,我要去取,治好你。”   “好呀。”冯汝晴双眼发亮,点点头。   “这么开心么。”韩飞哑然失笑,指腹蹭掉她唇边沾着的白芝麻,“那你好了以后,要做什么?”   “当然是修炼呀。御剑飞行穿山过水,一定要回宗门一趟告诉所有人我冯汝晴强大着呢,成为一方大能......”   冯汝晴神采飞扬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韩飞一直看着她微笑。   “韩飞,你不开心?”冯汝晴注意到了,指腹按上他的右眼,“眼角垮下来,才不是开心的模样。”   “......你的未来令人心驰神往,但是没有我。”韩飞顿了一下,笑意微敛,轻声道,“是不是只有捏碎你的内丹,才能让你留在我身边、哪儿都不去。”   冯汝晴愣怔一瞬,这是温柔良善的韩飞能说出的话?   韩飞笑得更加阳光温和,替冯汝晴整理胸前发丝,“说笑的。但你未来规划里没我,着实让我有几分失落。”   冯汝晴就这么被糊弄过去。心软得一塌糊涂,双手捧上他的脸,见四周没人,咬咬唇跨坐在韩飞大腿上,“才不是。那是因为你一定会在我身边,无论我走到哪儿都是要带着你的。”   “真的?”韩飞眼睛发亮,凑近一些,额头贴着她,“你再说一遍!”   冯汝晴嘟起唇“叭”地印了韩飞满脸,黏糊的语调从交叠的唇缝中溢出来,“韩飞,我们会在一块儿。一起去看山河大川,畅谈九州,吃遍天下好吃的,玩尽所有好玩儿的。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   韩飞喜极,二指并起,划了一个结界。   回吻冯汝晴。   万千梅花退避,唯恐打扰了有情人。   第二日韩飞来找花兰青。   付长宁正逗安安。安安很喜欢身上有甜甜葡萄味儿的韩飞,见了人“呀”“呀”直叫,双手抻开要韩飞抱。   “她喜欢你。”付长宁笑道。   韩飞眼前一亮,有些受宠若惊,“真的吗?”   想抱,一双手伸了出去,又怕身上的味儿可能招小孩不喜,又惴惴不安地收了回来。   妖修在外面威风凛凛、大杀四方,回来了一个比一个扭捏。小孩子而已,有什么好怕的。箭师如此,韩飞亦如此。付长宁直接把安安塞了过去。   安安这段时日大了些,腿脚有了力气,能自己撑着站一会儿。   小肉手攀上韩飞的衣领,嘴巴张开冲着韩飞的脸啃了上去。对甜甜的葡萄味儿没什么抵抗力呢。   没长牙,咬也咬不重。糊了韩飞一脸黏糊糊湿哒哒的恶心口水。   韩飞长这么大第一次遭人如此热情对待,一颗心颤了又颤。把脸放低一点,方便安安胡作非为。   花兰青眼角抽了一下,把女儿捞回来,三指蘸了茶水给她擦嘴巴,“很脏,别什么东西都往嘴里送。”   韩飞:“......我人在这里,你说坏话时好歹也避着我一点儿。”   视线粘在安安身上舍不得移开。   安安放不下甜葡萄,又想跟爹待一起。这儿看几眼那儿瞧两下,为难极了。   “你心情很好,这么点儿事没什么影响。”   “能不好吗?你引我往那方面思索,想来已经对结果心中有数。”韩飞也是事后才琢磨出不对,让花兰青给牵着鼻子走。   “风刀雨箭阁没有那么好闯。若你中途反悔、半道背刺,我找谁说理去。”花兰青给韩飞倒了一碗茶。   韩飞不置可否,端起茶碗遥遥一敬,“总之这次多谢你。”   “没否认,就表明我做得有意义。提前挑明,总比暗雷在关键时刻爆开要好。”花兰青拿出路观图,“这是去风刀雨箭阁的地址,宁儿、箭师、程一观会陪你一起去。家里不能没人,我留在这里。”   韩飞沉默了一会儿,搁在路观图上的手逐渐收紧,起身行了一个礼,“多谢。”   他们想他留在湖心小筑,他清楚自己不会。众人待他越好,他越是心生愧疚。平心而言,湖心小筑众人对他的好抵得上过去所有加起来。可他难以回报。   两人谈话没避着任何人,付长宁从头听到尾,眉头一直拧着。每一个字都认识,怎么到最后听不懂呢。   “长宁也要去?不陪着安安?”韩飞问道。   去风刀雨箭阁是付长宁自己要求的。   付长宁点头,“拿到七转凝结丹,你就会离开湖心小筑。我只有这段时间去说服你留下,当然要尽可能地跟你待在一起。”   眨巴眨巴眼睛,“风刀雨箭阁不好闯,大家也许会受伤。万一你不经意间瞅一瞅,心软了,点头留下......也不是没可能发生。”   韩飞让她一句话给逗乐了,哑然失笑。但还是忍不住劝道,“不值得。”   “值不值我说了算。韩飞,你值得我拼命留下。”   韩飞叹了一口气,没再劝。   有了路观图指引,几人没费什么功夫就到了风刀雨箭阁。   风刀雨箭阁地处西南角的山谷中。   谷中常年下着下着风刀雨箭,但凡活物经过,一定会被扎成刺猬。因此多年来人迹罕至。   几人刚一到,就和聂倾寒、弼主打了个照面。三天罡随时在侧。   箭师五指握拳,在身侧收紧。之前的百无聊赖、昏昏欲睡一扫而光,恨不得生啖弼主的肉。   “韩飞,我们又见面了。”聂倾寒颔首,看向付长宁时眸子闪过一丝欣喜,“长宁,是你。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   “我也没想到,真晦气。”   聂倾寒噎住,苦笑了一下。随她怎么说,他光是站在她身边就已经很开心了。   正常人谁没事儿来风刀雨箭阁......等会儿,聂倾寒不是来跟她抢七转凝结丹的吧。   付长宁很警惕,“聂倾寒,你不在止戈殿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和你一样,取七转凝结丹。”聂倾寒对付长宁向来实话实说,“和韩飞做交易,治疗他娘子冯汝晴,让他加入三天罡。”   弼主想拦都没拦住。倾寒一对着这女人就鬼迷心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去。   弼主:“你们可要失望了,无论是七转凝结丹还是韩飞,都是我们的。”   谁都知道七转凝结丹对韩飞很重要,拿到七转凝结丹,就是绑住了韩飞。   付长宁只说了一句,“七转凝结丹是韩飞的。”   韩飞本来敛眉垂首,听到这话抬头看了付长宁一眼。只有在她那儿,他是独立的人。   付长宁张开混沌左眼,视线穿过漫天风刀雨箭,透过窗户看到阁楼中心处有一个精致的黑盒子。黑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颗碧绿丹药,丹药上有七层丹晕。   对众人点了点头,众人皆意会。   箭师缓声道:“要不要比一比谁能最先拿到七转凝结丹?”   但凡是弼主想要的,他都会去争夺。   程一观吓了一跳,“居然主动挑衅,箭师你今天火气很大呦。”   但不得不说,好胜心起来了。   付长宁对着聂倾寒:“四对四,湖心小筑绝对赢。” 第124章   风刀雨剑迅疾而又绵密不断。   付长宁自从进去, 光是闪避就几乎要了她的命,甚至没法儿前进一步。   再看众人,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韩飞沉吟片刻, 抬头望天,“箭师,朝上打,争取三息喘息空隙。”   程一观闪身至箭师身边, 以身为盾, 替他挡掉所有攻击而来的风刀雨剑。同时, 箭师双掌瞬间聚灵打向地面,“箭格!”   方圆十里地面骤然被划分成无数细小浅蓝色网格,每一个格点都朝上射出箭, 格挡细密的风刀雨剑。   韩飞足尖轻点跃至半空, 双手覆眼,“万眼复聚!”   蝇张开万千复眼,看到整片山谷宛如一个翻滚的煮锅, 人在哪里,风刀雨剑就紧随其后追到哪里。   韩飞默念咒语, 房屋粗的蝇柱瞬间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风刀雨剑避开了蝇柱,看来只追着修士跑。”   付长宁:“只?那就是说,普通人能安全通过。”   韩飞摇了摇头, “我没这么说。猜测而已, 也许不准。”   “值得一试。”付长宁说。   场外观战的聂倾寒反应很快, “弼主, 去找个普通人, 让他代替我们进风刀雨剑阁。”   如何快速地找到一个普通人?当然是自己挖了内丹变成普通人。   但没人这么做。   谁会让自己变成废人。   韩飞五指并拢成爪朝向腹部, 迟疑了一下。   要挖吗?内丹、性命都拱手送人, 这无异于自己剥光洗干净主动跳到别人嘴里。   不挖?要怎么闯过风刀雨箭去拿七转凝结丹。   “韩飞,接着。”付长宁说。   韩飞不明所以抬头,付长宁远远地丢了一个东西过来。匆忙去接,摊开掌心一看,是一颗莹润的淡金色内丹。   脑子“嗡”了一下,一片空白。   双手颤抖。   就这么信他?   程一观见付长宁避开风刀雨剑直直地往中心阁楼跑,“有用诶!韩飞,厉害了。”   二话不说挖了内丹随手甩给韩飞,动身去阁楼。   同时过去的,还有第三颗红色内丹。   掌心躺了三颗内丹。   韩飞眼眶发酸,收紧手心。   风刀雨剑里无序无向,付长宁走错了一两次,不得不场外求助,“韩飞,指路!”   大嗓门穿透风刀雨箭无比清晰地传了过来。   韩飞说:“嗯,好。”   几只蝇飞到众人前方引路,付长宁、箭师、程一观一路畅通无阻。   三天罡被风刀雨箭纠缠着,不得脱身,只得看着三人率先进了风刀雨箭阁。   弼主不可置信,“倾寒,这群人疯了吧,那可是内丹,就这么交给别人?”   三天罡愣怔一瞬,沉默了。扪心自问,他们绝做不出来这事儿。   聂倾寒占了先机,但那点儿先机在这几个人亲密无间的行动下显得很可笑。   修士就像是一根糖葫芦,一旦离得近,不管如何小心,都会碰裂身上的糖衣。付长宁是一根糖葫芦桩子,再脆再多的糖葫芦到了她那儿,都只会一条心。   这个念头出来得突然,并且十分荒谬。可聂倾寒隐隐觉得,确实如此。   七转凝结丹已失,他不得不改变策略去釜底抽薪。   “真遗憾,我们做不成盟友。”聂倾寒瞧着韩飞,眸子失了笑意,指挥三天罡,“撤出来,去抢内丹。”   韩飞掌心虚握,方天戟横在手心。把三个内丹倒进嘴里,喉头微动,“咕叽”一声咽下去放在腹内保存,“想要,剖开我的肚子来拿。”   风刀雨箭阁。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脚下是硕大的一盘棋,对面两个角落各站了一个身穿铠甲的泥兵俑。   威风凛凛,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掀开眼皮子,眼珠转动,盯着三人。   付长宁没见过,“这是什么?”   “军旗。看样子,是要在对战中取胜,才能往前一步。”箭师上前几步,在第三个角落中盘腿坐下。确定参战。   “你会这个?”付长宁眼睛亮了一下。   箭师摇了摇头,“见别人玩儿过。”   付长宁惊讶,“你哪儿来的胆子敢坐上去?那两尊一看就不怎么好惹。”   “嗯,说得有理。不然你来?”箭师单手撑着膝盖,背部微抬,做势要起身腾地方。   “别别别,您请您请。”   程一观累了,就想屁股挨地儿坐一会儿。坐在第四个角落中,“箭师,我没玩儿过这个,你可要好好地保护我。”   箭师重申:“我不会。”   “说得好像我会一样。”程一观浑不在意,“放轻松,别紧张。你看过,咱们照葫芦画瓢就好。”   “那倒是,师兄从未输过。”   程一观顿了一下。花兰青的方法向来剑走偏锋不可复制,他们真得没问题吗。   付长宁踩着台阶上了二楼,面前有九个一模一样的黑盒子。   “七转凝结丹在哪里啊?”   全部搬走?拿回去一个一个开?   不行,黑盒子和地面长在一起。   等等,混沌左眼能看见。   付长宁立即开眼,准确无误地找到盒子。掀开,里面躺得正是周身有七道丹晕的七转凝结丹。   “七转凝结丹?!”付长宁取出特制的瓷瓶,靠近黑盒子,七转凝结丹沙化一般飘了进去。立即拿红绳绿布绑住瓷瓶口部。   下楼。   兴冲冲举起瓷瓶,“拿到了拿到了。你们这边怎么样?”   看起来不太好呀。   棋局四分五裂,狼狈至极。   程一观一张精致小脸煞白,抚着胸口惊魂未定。   额间冒着冷汗。   撑着膝盖慢腾腾站起来。   下棋?   呸,不要脸的。那叫掀桌。   付长宁:“程一观,刚才发生什么了?”   “没。”   她才不信,“你一脸不愉快的样子。”   程一观:“我再也不想跟箭师一路同行。”   没被守棋人怎么着,小命差点儿丢在箭师的无差别攻击手里。   那规模、那尺度、那战红了眼犹不自知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一回想就不由自主得腿脚发软。   他那对战表现真得是没了内丹的人吗?   箭师闻言侧过头,想了一下,“我觉得自己下得还不错。”   补了一句,“当然,距离师兄的水平还是有一段距离。但确实不错。”   程一观“咦”了一声。   难怪息风宁云辅事素有“精弈者”之名,在棋盘上从无败绩。这根本就不是下棋好不好。   鄙夷哟。   远处正跟程爹对弈的花兰青打了一个喷嚏。   怀中女儿吓了一跳,睁着葡萄大的眼珠瞧着爹,小身板板直,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程爹举棋不定,迟疑很久,落子认败。“是风太大着凉了吗?再开一局再开一局,我得看看自己从哪儿开始输。”   整理棋盘。   “嗯。”   花兰青会下棋,真的。   箭师半只脚跨出门槛,回头,“还不跟上?等着内丹被人抢走吗?”   他们丢出内丹的那一瞬间,对方的最优事先项就从七转凝结丹更改为抢内丹。   “来了来了,这就来。”付长宁忙不迭赶上。   程一观嘟囔了一句,“就你这表现,要不要内丹没差啦。”   山谷中是比风刀雨箭阁更大规模的战斗。   硝烟弥漫,地面每隔一段就灼热焦黑。   蝇的尸体落了厚厚一层。   双方对峙,四周只有众人的呼吸声。   陈兼云:“好多蝇。”   聂倾寒:“小瞧他了。这么大体量蝇唯他马首是瞻,怕是千年难得一遇的蝇王。” 第125章   弼主一直注意着风刀雨箭阁, “倾寒,你心上人出来了。”   里面不是好闯的,三人竟然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尤其是付长宁。   箭师、程一观略带狼狈, 但她连衣角都是整洁的。   想不到她竟真有那本事从风刀雨箭阁全身而退。   眉目微动,召来弟子,附耳说了几句。弟子领命而去。   聂倾寒眯了眯眼,“你想做什么?”   “蚊喙针。一个战损妖修在蚊喙针下几乎自身难保, 更何况还要护住三个普通人。这一下他们不死也半残。”   聂倾寒面色不善。   弼主头皮发麻, 双手抬起做投降状, 面带讨好的笑,“息怒,息怒。借我十个胆子, 我也不敢当着你的面动她。”   “虽然蚊喙针无差别发动, 但你会救她,是不是?而且倾寒,你不想跟宗门过不去, 对吧。”   聂倾寒移开视线。   付长宁三人跑向韩飞身边,进了蚊喙针阵法攻击区域。   聂倾寒身形一闪, 去救人。   嗡。   嗡嗡。   嗡嗡嗡。   这是什么声音?   韩飞耳朵微动,几乎瞬间反应过来。蚊喙针!蚊喙针瞄准了他们?!   “别来,走啊!”   远处跑着的三人皆是一愣, 但是已经走到这儿, 根本来不及退开。   天边异响, 所有人抬头去看。   蚊喙针像是一团极其巨大、遮掩天光的黑色针状雾气。看起来是静止的, 但每一次眨眼, 都跳过来朝人逼近。   不一会儿大中午变成傍晚, 无论哪里都沉甸甸地压下来。   付长宁的腿自己会软:“完了, 我觉得命要填在这里。你们要是侥幸能活,替我养一下女儿。”   箭师、程一观眸色一凛,同时挡在付长宁身前。   一个人更快。   韩飞身形似一条线掠至三人头顶,二指并拢点住额心,“蝇乱!”   万千蝇流沙一般从韩飞身上扩散而出,流成一个巨大蝇球包住三人。   同时以蝇球为中心,无数蝇呈自杀式撞向蚊喙针,互相损害然后掉落。   前赴后继不断送死,将身后蝇球护得滴水不漏。   从远处看,天边似破了一个巨大的黑窟窿,向下倾倒着蝇蚊扎结而成的“通天柱”。   聂倾寒被隔绝紫外,长发被吹得在身后乱舞,抿紧唇,一言不发。   长宁,别出事啊。   弼主衣袂翻飞,目瞪口呆,声线在发颤,“不可能,这不可能。蚊喙针这等神兵怎么会被挡住。韩飞区区一个战损妖修哪里来得这能为!难不成,这就是蝇王的实力?!!”   守宫一言不发。   难以理解。   明明是妖修,韩飞却会选择用这种以透支寿命为代价的招式去保护别人。   真蠢。   “接着。”韩飞的声音从付长宁头顶传来。   接什么?   内丹吗?   在哪儿接?   周围一片都是黑黢黢的。   三颗明亮的珠子掉了下来。   付长宁忙去接,内丹上附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   又腥又热,绿色的血。   “韩飞,你受伤了?!”   韩飞口鼻溢血,他得努力吞咽,才不会让血卡住喉咙,“蚊喙针的范围、强度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接下来的路恐怕不能与你们一起走了。”   无论是话还是语气,都说得像是遗言。   “韩飞,别这么说。我总觉得你在讲遗言。”付长宁忧心忡忡。   蚊喙针阵法被破之时,韩飞身子破布娃娃一样从天空中坠落。   箭师、程一观接住他,将人交给付长宁治疗。而后迎上弼主、三天罡,大打出手。   “长宁,见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聂倾寒上下打量着付长宁。   “管好你的眼珠子,别乱看。装什么呀,下令伤人的是你,你但凡要一点儿脸,都做不出跑过来问一句的事儿。是不是看我蹦乱跳的觉得很遗憾?呵,让你失望了。”付长宁挡在韩飞身前,从头发丝儿到脚趾都写着戒备。   聂倾寒心口像被针扎一样,泛着细微的疼。   衣袖中的手收紧。   声音很轻,生怕哪里惹她不快,“不是,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我可以解释。”   “我没兴趣。”   长宁正在气头上,只要他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她的态度就会缓和下来。   聂倾寒整理了一下措辞,心中有几分紧张。他多年身居高位,即便是面对宗主,都不曾有过这种小意讨好的模样。   “就算把我扎成刺猬也没关系,我会替你挡蚊喙针、”   “你耳背吗?我对你讲的任何话都没兴趣。”付长宁看都不看聂倾寒一眼,检查了一下韩飞,拧着眉头冲两人喊,“韩飞情况不乐观,别恋战。我们得尽快回转湖心小筑。”   箭师、程一观会意,联手打出一招,激起地十里黄沙。待黄沙散去,四人早没了身影。   聂倾寒心中不是滋味。他还在想要不要解释、怎么解释,可她连他说话都不想听。   总觉得两人之间距离不大,只要好好说,总会恢复如常的。今日第一次看清,原来两个人之间隔得那么远。   开始慌了。   弼主:“有什么好失落的,这不像你啊倾寒。他们能离开这里,可回不回得去湖心小筑得另说。我倒要瞧瞧他们有几分本事。”   “你又做了什么!”   “回湖心小筑,止水岭是必经之路。我叫人将止水岭的蚊喙针大阵修复。”弼主眉眼间泛着狂意,瞒不住,索性明说,“止水岭大阵是方才的五倍,又没有韩飞当活盾牌,你说他们会有什么下场。”   胳膊肘屈起搭在守宫肩膀上,夸赞道,“倾寒,还是你眼光独到,选了这么一个人才。止水岭的阵法破成那个德行居然都能让他给复原,太厉害了。”   守宫抬起弼主胳膊丢了下去,默默退到一边。   什么?!   修复了止水岭的阵法。   “不可!”聂倾寒眸子冷了下来,“为什么自作主张!”   “又怕伤到付长宁?!倾寒,你一番心意她扔在地上踩,何必还要上赶着讨好她。你那模样我看着都觉得窝囊。”弼主很不理解,付长宁给聂倾寒灌了什么迷魂汤,他这幅模样。   聂倾寒避而不答,“止水岭经过当年一役,已然千疮百孔。再来一次,止水岭地基动摇,整个碗口会向着东南方向倾斜崩落。”   “东南方......鹰鸣镇、鹿行镇、绿梅镇在那里!”弼主越听神色越不对。   过去在止水岭上居住了数个世代的居民因仙斗搬离,大多迁移至鹰鸣、鹿行两个镇子,而绿梅镇本就是人口大镇。   一口“大碗”砸下去,三镇必毁。   这么多条人命,没人担得起责任。   “守宫,可有法子中止阵法启动?”   守宫摇了摇头,眸中带着轻笑,“没。”   弼主侧过身,一巴掌甩到守宫脸上,“我叫你在他们回去途中设陷,谁知道你妖性难驯、心肠恶毒,竟恶意恢复蚊喙针大阵,要毁了三镇。守宫,还不快向聂倾寒认错,说你不该如此。倾寒要是责罚你,我也拦不住。”   又装模作样对聂倾寒说,“倾寒,我已经教训过守宫,你就别再发火。想怎么究责都行,别气到自己。”   手劲儿很大,守宫脚步不稳,身形晃了两下。   抬袖抹去唇角血迹,眸中平静毫无波澜,已经习惯了,“是,守宫有错。”   聂倾寒视线在守宫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收回,“当务之急是将事态平息,究责?事后再说。”   动身前往止水岭。   一众人跟上。   箭师背着韩飞,程一观、付长宁跟在身边,几人身影在止水岭间移动。道路两侧焦土、荒木呈色块一样不断后退。   “撑住,韩飞,我们快要到了。晴姐在家里等着你,你千万不能闭上眼睛。”   程一观拧着眉头,“一路上你嘴巴就没停过,来来回回都是这一句。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算我求你,说点儿别的吧。”   “这能怨我?!只有提到‘晴姐’,韩飞才勉强给点儿反应。”付长宁说。   付长宁:“就你话多,你看看箭师,多安静。”   箭师顿了一下,“叫我?”   大风拂起耳侧长发,两只耳朵上塞了团棉花。   程一观:“好贼啊你。哪里来得棉花,快给我匀一点儿。”   “包扎时留在身上的。想要?没了。”箭师说,“你但凡要点儿脸,就不会抢病号的棉花。”   箭师腹部渗出点点血渍,妥妥地拆了东墙补西墙。   程一观沉吟片刻,上手去掏。   脸?那是什么东西?   付长宁:“......”   有被伤到。   韩飞手指微动,眼皮挣扎着掀开一条缝儿。   “韩飞!”付长宁说,“吵什么,看,都把韩飞吵得不能养伤。”   “我...是被你吵...醒的...”韩飞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整个人沉溺在一片黑暗中,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瞧着自己越陷越深。耳边不断响起的付长宁讲话声让他勉强保持清醒,。   得幸于此,他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声音。   “这是...哪儿...”   “止水岭,你听到了什么。”箭师侧过头。   这一路确实走得太过顺利。   “...蚊喙针大阵...与当年如出一辙....”韩飞搁在箭师肩膀上的手逐渐收紧,抓皱了衣服,“...错不了...不会错...快逃...”   程一观身形一闪跃至天边,俯瞰整个止水岭,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摇了摇头,猜测道,“韩飞是不是重伤导致记忆混乱,来了旧地,又陷入当年之事了?”   “韩飞,我们在你身边,没事的。”付长宁安抚韩飞,韩飞嘴里一直重复着这一句。   “...快逃...信我...请信我...”   付长宁:“我信韩飞,我们得早做准备。”   “韩飞是蝇妖,无能是感知力还是敏锐度都远超常人。他既坚持,一定有他的道理。”箭师骤然逼停步子,身形在地面上拖行数尺,划出两道长长的痕迹。   双掌合十放出光华箭,不断蓄力,衣袂翻飞,长发乱舞,“哪个方位?”   程一观把自身灵力补了七成给光华箭,光华箭瞬间膨胀三倍。嘴上说着不信,行动上百分百支持。   “...所有方位...”   众人皆惊。   箭师:“什么!”   动作一顿,这可没法打。   程一观又补了两成,眸中透着认真,戒备地望向天空,“我现在反而希望他在说胡话。”   韩飞脖颈倏地抬高,抬头望天,五指抓紧深深地陷进箭师衣物里,“来了!”   话音甫落,天边密密麻麻出现无数个黑点,呈倒扣碗状、以倾泻之势灌了下来。   很安静,像画一样。   它离你很远,但每眨一次眼睛,就逼近一大步。   它死死地盯着你。   在它的注视下,你头皮发麻,连喘息都是被压抑的,更遑论要移动。   付长宁估算了一下,最多眨眼九次,蚊喙针就能射穿你的皮肤骨骼,将你射成刺猬。   箭师将光华箭瞄准头顶,发射出去。   付长宁望天:“能行吗?”   “撑不了太久。”程一观说。   这是保守的说法。   修为消耗到一定程度,就抵挡不住蚊喙针大阵,众人会被扎成刺猬。   付长宁骂道,“哪个丧心病狂的排布了这么一个要命阵法,心肠真够歹毒的。那种人活该早死。”   “师父和虚泽一起排布的。”箭师抿了抿唇,低声道。   “你师父真不是个东西,虚泽就是个祸害。”付长宁说。   箭师:“别说我师父,虚泽随你骂。”   补了一句,“如果有需要随时招呼一声,我陪着你一起骂。”   听这语气,箭师和虚泽很熟?   光华箭很快湮灭在无穷无尽的蚊喙针之中,零零散散几根针擦着付长宁耳朵射了过去。   箭师、程一观胸膛上下起伏,皆喘着粗气儿。内丹还未完全契合身体,难以发挥出全力。难不成真要丧命于此。   付长宁忧心忡忡,挡在韩飞身前。   突然,光华箭金芒渐盛,重新抵挡着蚊喙针。   箭师诧异,侧过头,聂倾寒站在他身后,手掌贴着背部,灵力源源不断涌过来。   程一观背后则是弼主和陈兼云。   守宫扶起付长宁。   “怎么是你们?!”付长宁拧着眉头,“你们会这么好心?打什么鬼主意?”   方才刀剑相向之人,此刻联手。   聂倾寒说了止水岭之事。   “啧,瞧瞧你们办的这作孽事儿。”付长宁说,“你打算怎么平息事态?”   聂倾寒苦笑,“拦住蚊喙针,保住止水岭。”   过了一会儿,众人脸色十分难看。   蚊喙针源源不断,似是永无耗尽之时。更麻烦的是,脚下地面渐渐有倾斜之感,正朝鹰鸣镇、绿梅镇、鹿行阵偏移。   碎石块在地面上开始滚动,一根蚊喙针射过光华箭网穿透付长宁肩膀。   地面扎了数排无序的蚊喙针,地面跟着裂出蜘蛛网状纹路。众人不得不侧身、后退闪避。   付长宁闷哼一声,“咱们共患难过,也算是有了一份情谊。若是有人侥幸能活下来,麻烦替我照看一下女儿。”   突然,天空惊现一只巨大的金色佛手印,撞碎蚊喙针阵法,将天空撕裂出一个湛蓝的口子。   第二道佛手印紧接而来,浩荡真气所到之处扫净蚊喙针,针针溃散。   第三道佛手印扶正止水岭,还贴心地将它向下压实。   “好宏大的清圣之气,是佛家的招数!但是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佛修。”弼主瞠目结舌震惊不已,下定决心要与此人结交。   “除了佛修,一些有慧根、有机缘的妖修也能修佛道。”聂倾寒猜到是谁了。展露出不凡慧根的妖修他一个手掌都能数过来,那人是妖修中的一骑绝尘的存在。   守宫诧异一瞬。仅仅是巧合吗?第一个佛手印撞到蚊喙针阵法阵眼。若非是阵法创造者,怎么会恰好撞上去。   程一观抬手遮眼望向半空,好奇极了。是谁是谁是谁?太强了吧。   付长宁死里逃生,舒了一口气。好耶,能见到女儿了。   箭师则望了一眼付长宁,托她的福捡回一条命。啧,虽然也是因为她才陷入险境。   不远处,一个身穿青衫的俊美男子缓步而来。   花兰青对着付长宁笑了一下,“算了时间,总觉得你该回来了。等不到你,我就过来接一下。” 第126章   付长宁目瞪口呆, 你就这么三掌打散了蚊喙针。   简直强到离谱。   “......我都不知道你修过佛。”   花兰青说,“佛法精深,哪里是我这种悟性能参透的。我只学了这一招, 就因资质驽钝被遣退。这种丢脸事,不提也罢。”   聂倾寒说,“如果这叫资质驽钝,那多少人上赶着想要‘驽钝’一些。花兰青, 你谦虚了。”   “好久不见, 殿主。”花兰青行了一个礼, “殿主来这里,想必是为止水岭崩塌一事。殿主宅心仁厚,花兰青自愧弗如。”   “倒不全是, 长宁在这里, 我不放心她,过来看看。”聂倾寒眼睛粘在付长宁身上,直勾勾地不移开。   花兰青挡在她身前阻隔视线, “我的娘子我会看,殿主逾越了。”   “你的娘子?”聂倾寒冷笑一声, “长宁与我是登记在册的道侣,无论走到哪儿,我都是她名正言顺的道侣。有你什么事儿。”   “呵哦, 名正言顺?也就只有名号而已。”花兰青意有所指, “我每夜子时为她吹烛落帘, 她的枕头里塞得是苦荞, 穿菱纱会让大腿起红疹......还听吗?”   聂倾寒脸一下就黑了。   付长宁面带尴尬, 想挖个地洞把花兰青踢进去。   “够了, 别说了。”   “我说得是事实。怎么, 你担心他会因此不快?”花兰青笑眯眯瞧着聂倾寒,“那殿主的气量可有点儿小呀,接下来的话怕不是要把你的肺给气炸。”   他胡搅蛮缠个什么劲儿,周围人的目光全都集中过来了啊啊啊。有点儿难堪,并且感觉丢人。付长宁拉他的衣袖,“韩飞情况不好,我们得尽快回去,小晴还在等着。安安还在家里等着,你不会想她吗?”   话里话外没提到聂倾寒,花兰青舒服了一些。在外人面前说闺房里的事确实不怎么好。   “殿主还没见过安安吧?”   聂倾寒不是不知道付长宁已经生产,每次看她时他都强迫自己忽视掉腹中那团肉。那是她为别人怀的种。   花兰青笑得越发灿烂,“我女儿,貌美,见过的人都讲她跟我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信的话你问问周围人,箭师、程一观都是知道的。下月初三是安安的满月礼,还望殿主拨冗前来观礼。殿主怎么这副表情?我说殿主气量狭小是开玩笑的,莫非殿主真小肚鸡肠到跟一个奶娃娃过不去?”   若他成亲当日没有跟着方澄走,今日付长宁生下来的就是两人的孩儿。   “花兰青说什么玩笑,我会准时到。”聂倾衣袖中的手握紧,又逐渐松开。膈应得慌。一口气郁结梗在脖子里,上不来又下不去。   “够了够了,话那么多。我们走。”付长宁双手搭在花兰青肩膀上,推着他走。   守宫突然开口,“花兰青,你为什么能精准地打碎蚊喙针大阵阵眼?”   “你是...”花兰青看到他眼睑下那颗红痣想起来了,“...小掌柜,你拜入息风宁云门下了?真有意思。”   “我有一个疑惑,烦请花兰青为我解答。当然,若是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没什么不方便的。运气好,随手一打,没成想就打中了阵眼。”   守宫说,“这么说来,你的天运令人羡慕。”   花兰青身量高,抓住她的手往上一抻,付长宁脚离地一臂长、整个人都被带了起来。   “讶!”下意识搂紧花兰青的脖颈防止掉下去。   拍了他背部一下,“胡闹!”   朝四周看了一眼,有些不自在,“快放我下来。”   花兰青小臂撑着她的大腿往上掂了一下,“你不是要尽快回去么?坐好了。”   足尖点地,身形高高跃起,地面在付长宁眼中骤然离远、变大。   箭师背着韩飞,与花兰青齐头并进。付长宁是因为韩飞才要尽快回去好不好。   程一观跟在后面。   箭师:“师兄,你这张嘴什么都敢往出说。我都忍不住替你羞。若我是付长宁,一定拿蚊喙针把你嘴皮子缝起来。”   程一观哈哈大笑,“再多说点儿,我有兴趣呐。”   真有意思。花兰青这种心机深沉的人第一次把情绪放在明面上,聂倾寒的脸白了又青,精彩极了。   当世顶尖修士战斗常见,斗嘴互相扎心可罕见得很呐。   “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不好我一个人做主,你们问问她。她若是点头,我一定知无不言。”花兰青后背挨了一记闷拳,放声大笑起来。   付长宁头埋到花兰青背上,抓起他丰厚的长发盖住自己。   真的,没脸见人了。   湖心小筑。   冯汝晴放心不下,决定去门口等。那儿早就站了一个人。   “程爹,你怎么在这儿。”   “他们每一次出去都会受伤,我备了上等的伤药,早治疗早好。”程爹说,“集风亭都收拾妥当了,弄了四人份,他们全躺进去都绰绰有余。”   这话说得,像是不盼着人好似的。   “程爹,以后出门少说点儿话。小心被人拿麻袋套住头打一顿。”   程爹笑道,“谁叫实话总是难听的。小晴,容我冒昧问一句,你有打算过往后的日子吗?”   “程爹想说什么,直言便是。”冯汝晴大概猜到程爹想把夫妻二人留下来,整个湖心小筑都想他们继续住下去。   “这么些年,韩飞算是我一直都看着的小辈。韩飞多疑、又因过去之事养成容易患得患失的性子,人也有些偏执,他在这里绝对会比在宗门自在。湖心小筑虽然远比不上你的宗门繁华耀眼,但是有一片遮风避雨的屋檐。除去箭师很闷、程一观恶劣、花兰青经常性坑人外,大家都很好相处。”程爹看向冯汝晴,“我个人希望你们留下来,但你千万不要因为我所说的话而有心理负担,觉得不好拒绝而做出违心之事。按照你的本心走即可。”   程爹捋了一把胡子,语带羡艳,“别看我这个岁数了,若是有机会,我也想过一把宗门首席弟子的瘾。”   冯汝晴心中一暖,郑重地朝程爹行了一个礼,“多谢程爹。”   “谢什么,快起来。”程爹视线一顿,手指抬起来,“那是不是长宁,他们回来了?!”   冯汝晴定睛一瞧,语气激动,忙跑过去,“是,他们回来了。韩飞,韩飞你怎么样!”   韩飞听到冯汝晴的声音,挣扎着掀开眼皮,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七转凝结丹放在她手心,扬脸一笑,“我为你寻到七转凝结丹了。小晴,你能继续修炼,回到宗门后先当首席弟子,再做宗主。”   韩飞满脸血污,冯汝晴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儿飚出来。   手收紧七转凝结丹。明明一直很想要,但是看到韩飞这个模样,这东西还不如不要。   七转凝结丹与韩飞相比,不值一提。   “集风亭收拾好了,快将韩飞送进去。”程爹从前到后张罗着。   花兰青放下付长宁,将衣袖挽到手肘部位,“他们内丹不稳,需要运灵调养,我来治韩飞。”   付长宁绝对信得过花兰青。这男人感觉什么都会,无论哪一行都能做到巅峰。   忙不迭点头,“嗯嗯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开口。我们一直在外头候着。”   冯汝晴跟着点头,仰望花兰青。这可是花兰青,从小到大只在传说里出现的人名诶。   花兰青替付长宁捋正散乱的长发,“事情交给我,安心。”   “对了,程爹。”花兰青人已经走进集风亭,想到什么,又探出头道,“下个月初三安安满月,人不是有什么满月宴么,给安安也办一个。咱们大办,有重要的客人要来。”   “好的好的,没问题。”程爹愣了一下,连忙点头。   集风亭纱帘垂了下来,莹润绿光星星点点透了出来。   程爹问程一观,“我之前说要办满月宴,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说安安是妖修,不用来人那一套。今天哪根筋搭错了,突然说办,还得是大办!谁要来?你们出去遇上谁了?”   “爹你有没有闻到醋味儿?花兰青吃味儿了。我们遇上付长宁正经道侣聂倾寒。”程一观说,“什么给安安办满月宴,照我看,那就是他花兰青宣誓主权的宴。”   “止戈殿殿主聂倾寒?!”程爹吓了一大跳。这位可是个活阎罗,不好惹,“什么叫正经道侣?你说清楚点儿。”   “付长宁是聂倾寒上了玉碟的道侣,到哪儿都认他们两个人是名正言顺的一对。付长宁偷人,偷了花兰青,又跟他生了一个女儿。你就这么理解,不会出错。”   箭师浑身一怔,万年板正的一张脸上有了裂纹。原来你是这这样的师兄。   给安安弄满月礼去,顺便让脑子冷静一下。   韩飞底子很好,养了三天伤,就能下地。   冯汝晴照顾韩飞,趁间隙张罗了一桌好饭,宴请湖心小筑以示感谢。   酱香排骨是她的拿手好菜。想着人多,冯汝晴做了一盆,整整一大盆。   “别趴着了,过来帮我。”冯汝晴掀开门帘,韩飞正坐在浴桶里,胳膊肘支在浴桶边沿,指尖夹着毛笔对着纸张戳来画去,“你做什么呢?”   “这就来。”韩飞放下笔,整理好乱糟糟的纸张堆在一旁的凳子上。“哗啦”一声从桶里出来。   冯汝晴趁他不备抽走一张,纸张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惊讶道,“你在学字?学它做什么?”   韩飞不识字,也是少有的学不了的人。是真的学不了。   他是蝇,蝇眼构造是复眼,眼前世界被分割成成千上万个网格。这就注定他视线难以聚焦。修成人形后好了一些,但也做不了读书认字这么精细的动作。蝇妖一族骨子里就没有刻下“读书写字”这一项。   “嗯。日后你是宗主,我要入你宗门户籍,去接任务赚钱养家。听说任务都是以文榜形式挂在公开亭墙上,不认字可不行。”韩飞脸上浮现腼腆的笑,边穿衣边道,“花兰青写字很好看,我要了几幅他的字,照着学。你看,有没有进步?”   并没有。   东一团墨迹西一块黑点,五岁开蒙稚儿拿着笔杆子乱甩都比他强。   冯汝晴有些不是滋味。若非为了她,韩飞不用如此。   把纸张放在书桌上,免得被水打湿,“你怎么大白天泡在浴桶里?”   “多泡泡能减轻味道。我是蝇,身上总有味儿。越强的修士,五感就越敏锐。他们总会闻到的,希望他们不会太介意。”韩飞想起什么,眼前一亮,“世人君子常咏梅,想来会欣赏梅的味道。我去问梅映雪要一截本体插在内丹里,应该能盖住果蝇味道。”   冯汝晴听得眼眶发酸。   韩飞不识字,认不得太近太小的东西,可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看到冯汝晴身上所有的细节,“小晴,你怎么了?”   冯汝晴吸了吸鼻子,闷哼一声,“没,做了一大桌菜,你要是不帮我搬,就要凉了。”   “这就来。”   一大盆酱香排骨放在圆桌中间,四周摆着别的小菜。   小断指捧着碗、手握筷子坐在桌边等着,很乖巧。这么久了,学会按捺住自己的抢夺欲。   “哇,酱香排骨真的好香。”付长宁咽了两下口水,等不及了,直接伸手去拿。   韩飞拍走她的手,“脏,拿筷子夹。”把数好的筷子塞给付长宁,眸中带笑,“给大家发一下筷子。”   看着文文弱弱,手劲儿还挺大。付长宁摩挲了两下手背,听话地去发筷子。   桌子不大,众人上桌后,明显挤得慌。但这不重要,没什么比吃到酱香排骨更要紧。   众人举着筷子,平生所学的独门招式全用到了抢食上。桌上气氛热火朝天,即便是沉默寡言的箭师,在推杯换盏中也免不了被多灌几杯。   付长宁专心啃肉,有些伤感,“唉,终究是留不住你。这一桌酒席是我们的庆功宴,也是我们饯别的最后宴饮。”   韩飞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付长宁是他见过最为出色的一宗之主,追随她的人会毫不犹豫为她献出所有。她值得追随者情义相许、生死相交。   若他是刚出来闯荡的时候,他一定狂点头应下来,并且死心塌地。   但,时过境迁了。   付长宁等不到韩飞点头,叹了口气儿。有失落,但是不遗憾。她已经做了她能做到的所有,打动不了他,只能说明两人确实无缘。   “我现在可伤心了,所以你们都长点儿眼色别跟我抢!!”付长宁化悲愤为食欲,怒抢半盆酱香排骨。   递到眼前的酒通通转给身侧的程一观。   程一观没怎么喝过酒,但程一叙一直爱喝,于是程一观把酒当做成熟男人的象征。先是小猫舔水一般试探着抿,然后拿瓶灌,喝得大醉。   脑袋一歪,吐了紧贴身侧的韩飞一身。   韩飞突然觉得肩膀一热,什么流状东西浇乐上来。一瞧,语气中是藏不住的嫌弃,“咦~。”   “诶呀,这个小兔崽子,瞧瞧你做得这什么事儿。”程爹数落程一观,揪起他按在湖水里去强制醒酒。程一观被迫咽了好多泥沙湖水。   冯汝晴抿唇笑着给韩飞打理。   第二日一大早,冯汝晴和韩飞动身离开。   出来送的人只有付长宁一个。   “程一观醉着呢,程爹照顾他。昨天闹得太久,吵得箭师脑仁疼,不知道躲哪儿去找清净。花兰青照顾安安,脱不开身。奶娃娃嘛,离不了人......”付长宁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离别终要来临,“以后闻不到你甜甜的葡萄味儿了。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见。若有幸遇见,我们再把酒当歌。”   深深地搂了一下冯汝晴,“晴姐,我们还没分开,我就已经开始想念你了。日后相思之苦,我可怎么熬呀。”   冯汝晴红了眼眶。她同门师兄妹成百上千,心离得最近的,却是一同生活了几天的付长宁。“别哭呀,你一哭,我要心碎的。”   韩飞:......这什么虎狼之词。   若非付长宁是女子,他都要怀疑付长宁在撬自己墙角。   韩飞:“有缘再聚,望君珍重。”   韩飞和冯汝晴一路前行,换了两条小船,走了三段水路。明明周饶山景秀丽,韩飞却提不起什么兴致。   冯汝晴看在眼里,道,“风刀雨箭阁和止水岭上发生的事儿我都知道了,他们是因为你才会为我拼命。我喜欢付长宁,你也很欣赏她,为什么不留下来?”   “韩飞,你有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改变。你从不信人,可你信付长宁;你从不与人结交,但是你开始对程一观、箭师笑,与他们相处时你眼里有光;你一直本能地与人保持距离,可你与湖心小筑众人勾肩搭背......韩飞,你变了。”   冯汝晴每说一句,韩飞就难受一分。直到他听见冯汝晴笑着说,“韩飞,我们回去吧!”   韩飞蓦地抬头,“为什么?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你不是一直想成为独当一面的修士吗?”   “因为你。韩飞,我爱你。我成为修士,却要你委曲求全,我不愿意。我想看你一直快乐。”   韩飞抱住冯汝晴,背后张开硕大的蝇翅,飞回湖心小筑。   付长宁正在点蚊香,打算熏一熏家里。   大概是季节到了,最近总有蝇蚊出没。   耳边这蝇声大到有些离谱了啊。   抬头一瞅,又惊又喜,“晴姐,韩飞,你们怎么回来了?是落了什么东西吗?我这就让人给你们找。”   韩飞单膝触地,直视付长宁,“付长宁,你先前的话还做数吗?我想成为湖心小筑弟子追随你,不知道可不可以?” 第127章   很突然, 付长宁下意识后退两步,后知后觉惊喜道,“你说真的?!再说一遍?!”   “他说他要留下来。”冯汝晴笑嘻嘻道, “我们一直北下,可越是走,就越想你。索性回来。”   “快起来,别跪着了。”付长宁嘴角差点儿咧到耳后根, 搀起韩飞, 扑到冯汝晴怀里, “晴姐,我圆梦了啊啊啊!!你掐我一把,看我是不是醉着没醒又陷入梦中了。”   又?   做梦都想他们留下来吗?她没说过这话。   韩飞笑了笑, 眉眼柔和。冯汝晴一颗心差点儿被揉碎, 二指拈起付长宁脸蛋,舍不得用劲儿,又松开, “不是做梦,是真的。我们继续住在原来的房间, 一切照旧就好。”   付长宁兴奋得要死,跑去告诉其它人。   但昨天闹得太凶,一堆人瘫在床上压根起不来, 再要不然就是寻不到人影。唯一清醒的花兰青又是个冷淡性子的, 微笑点了点头, 说句‘知道了, 恭喜’就没了下文。   搞得付长宁一腔喜气没处发, 挺憋屈的。   “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意外。你不为湖心小筑感到开心吗?你这眉眼不像是开心的模样。我满腹的话一来你这儿就一句也不出来。”   花兰青取了小勺子给安安喂水, 拿棉布巾给擦嘴角, “好心情自己知道就行,不用一直挂在嘴巴上。”   “快乐没人分享,效果至少折半。我偏要说出来,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   花兰青一向稳如泰山,付长宁今天别着一股劲儿,就想晃一晃这大山、看看土石松动胡乱滚动的模样。   凑到他耳边,一直逼逼叨,“韩飞回来,晴姐住进来。如果用扫地来表示喜悦,我能把湖心小筑掘地三尺。你心情好是不是,那乐一乐、弯一弯眉眼给我瞧。”   动手去摆弄他的五官。   花兰青扣住她的脖子,以吻封缄。   一触即分。   付长宁呆愣,忘了出气儿。花兰青觉得有趣,离开之前舔了一下她腮帮子。   侧脸濡湿,凉嗖嗖的。   付长宁愣怔地捂着脸,耳根不由自主地发热,“你舔我!你属狗的吗,舔我做什么。”   “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子就没了,清静。”   清静!   抬袖擦掉脸上水渍,付长宁梗了一下,“你真的是什么都能利用,情人间的亲吻也能拿来当让人住口的手段。”   “也不是谁都能让我用这招。”花兰青侧过头,唇角微勾,瞧着比刚才要欢心一些,“听起来你很失落,莫非想让我亲你。”   “是有那么点儿,但是不重要。你都对谁下过口?”付长宁来了兴致。他与箭师同修多年,莫非对箭师用过这招!咦,这画面想想就辣眼睛。   花兰青心旷神怡,“你呀。”   “我是说除了我以外。”   “哦,那我大多用手。”花兰青五指修长,扭人脖子跟扭鸭脖一样轻利落。   付长宁“嘶”得倒抽一口凉气,不敢多话,就怕他顺手扭过来。   身后响起脚步声,箭师来了。赴花兰青的约,坐在石桌前。   “箭师,给你说个好消息,韩飞和晴姐决定留下来。我圆梦了!”付长宁逮着人就要说两嘴。   “我知道,刚才在厨房和韩飞打了个照面。”箭师依旧板着一张脸,眉眼却柔和了几分,脸上的高兴骗不了人。   她想要的就是这种反应!!付长宁一下子就快乐了。   “坐。”花兰青说。   箭师掏出一叠纸,足足有二指厚,“满月宴相关事宜排布好了,你看看哪里需要完善。”   “谦虚了,箭师一向擅长排兵布阵。我之拙见哪里上得了台面。”花兰青展开纸张细细端详。   态度认真,宛如在阅览什么机要文件。频繁颔首,惊叹对方的巧思。偶尔抬头与箭师商议,作出细微调整。两个人埋头讨论地热火朝天。   师兄弟和好后第一次联手做的大事是庆祝孩子满月。   付长宁无语至极。   她倒要看看他们两个能瞎折腾到什么时候。   嗯,折腾了小半个时辰。   真够无聊的。   猛地反应过来自己也很无聊,居然在这里把废话从头到尾听了下来。   箭师把纸撞进信封里,视线一会儿在付长宁安安母女俩身上,一会儿又去瞧花兰青。   “师兄,你不一样了。”   “有吗?哪里不一样。”   “我认识的花兰青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无论面对谁都游刃有余。但是遇上聂倾寒的那天,你比程一观还毛糙。你话里话外无一不在故意挤兑聂倾寒。”   “顺手给死灰浇水,防止复燃呐。”花兰青瞧了一眼付长宁。   付长宁避开视线,有些不自在。她已经断得很干脆利落了,不知道聂倾寒脑子里哪根筋搭错,突然语气缱绻爱语连连,烦得要死。   “你承认你对付长宁有情。”箭师脸上带了些新鲜,二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花兰青不置可否。   怎么突然就聊到她身上了?花兰青你快说话,不然会让你家师弟误会的。别默认啊你!   箭师抿了抿唇,“师兄,你一向瞧不上小情小爱,如今自己也陷进去了。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弱点,真是天道好轮回呀。”   花兰青知道他在指什么。   当初箭师与许舒儿在一起,欢天喜地来给师兄报信儿。师兄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必须得分享喜悦。可花兰青第一反应是皱起眉头。   ‘箭师,情之一字是温和毒药,会蚕食你的斗志、腐朽你的信念,让你变得软弱,从此畏首畏尾,不知不觉沉沦其间不可自拔。’   花兰青在乎箭师,于是对许舒儿心生杀意。   箭师与花兰青共度数十载寒暑,只一个眼神便知道师兄在想什么。立即把一无所觉的许舒儿拉到自己身后,神色戒备,‘师兄,你若动舒儿,我不会放过你。’   花兰青身形溃散,几乎是一瞬间,就把箭师踩在脚底下。   鞋子上移踩着箭师的喉咙,极重的压迫令喉骨发出细微的响声。身子微弯,手肘靠在膝盖上,‘你就是这样不会放过我?呵,回去再练十年,看你能不能近得了我身。’   语气很凉,并且有着讥讽之意。   慢条斯理地松开脚。   箭师很争气,此后修为一日千里。花兰青因此打消了杀意。   “许舒儿是师父的女儿,看在师父的面上,我不会伤她。你该知道我说的话只是为了提醒你切莫沉溺于私情。”花兰青说,抱着安安站在自己膝盖上玩。   “你一直有杀舒儿的心。”箭师咬牙切齿道。   花兰青供认不讳。点点头,神色坦荡极了,“当我判断她会对你造成伤害时,会毫不犹豫杀她。箭师,在我这里,你比她重要得多。”   箭师“豁”了一声,道,“巧了,在我这里,你比付长宁来得更重要。我可以伤她吗?”   “不准!”花兰青斩钉截铁,“为了你的安危,我善劝你趁早打消这念头。”   箭师安了个白眼,谴责花兰青,“师兄,你蛮不讲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花兰青蛮不在乎,“谁叫我是州官呢。你要不觉得不满意,来做州官。”   听听这话,霸道、强词夺理到了极点。   箭师撇撇嘴,看向付长宁,眸子里有一丝同情。“别把方才的话放在心上,别担心,也别怕我。我是个正常人,没有花兰青那么变态,做不出无缘无故伤你的事儿。”   跟她说这个做什么?   要她感谢他吗?   呸,才不会。   “你们师兄弟的恩怨少往我身上扯,我无辜死了。”付长宁坐不住,找了个理由逃离这个哪儿哪儿都都透着不对劲儿的谈话氛围,“我去给大家说韩飞和晴姐回来了,以后也不走。你们继续聊。”   箭师盯着付长宁的背影直至消失,语重心长道,“师兄,你这样是追不到付长宁的。别说付长宁了,但凡对方是个正常人,你都追不到。”   花兰青:“......”   晚饭是韩飞、冯汝晴二人张罗的。   程一观宿醉、面容憔悴出来吃完饭,见到夫妻俩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掐大腿一把,好疼哦。   惊讶道,“你们不是已经走了吗?等等,莫非是不走了!”   韩飞点了点头,“嗯,不走了。湖心小筑弟子韩飞,见过程一观。按辈分来说,我该称你一句‘师兄’。” 第128章   “韩飞, 你年纪大,叫我师兄合适吗?我会折寿诶。”   程一观的推辞只是说说而已,被人叫“师兄”还是挺舒服的。   “那你退出, 等我入门以后再进来,这样就不是问题。”   “折就折吧。我活得够久,不差这点儿寿命。”程一观诧异地望了一眼韩飞,湖心小筑风水不行, 韩飞这么人畜无害的一个人, 才来多久就开始有腹藏黑水的迹象。   “你笑什么?”   “没。”程一观说, “就是突然觉得,你合该是湖心小筑的人。”   满月宴。   程爹搞了两天的流水席。但凡有人进来说一句恭贺语、写一笔祈求平安经幡挂在门口的大梧桐树上,就能在湖心小筑吃一顿。付长宁人缘很好, 从昨日起就陆陆续续有人来参加满月宴。   付长宁起了个大早, 给安安穿衣服。   花兰青按住她,重新拿了一套石榴红的,“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穿这个。”   样式挺别致,上面绣了圆润可爱的蒲公英, 鼓囊囊的挤成一团。安安脸蛋很圆,穿这个显得可爱灵动。   “你什么时候做的?”   母女俩的衣服全部是花兰青做的,没见他有在做这件衣服。   花兰青摇了摇头, “我只负责织布, 具体是箭师做的。”   付长宁目瞪口呆, “箭师还会这个?!”   “反正他做得挺起劲儿的。许舒儿母子的所有东西都由箭师一手包办, 妻儿死后, 不再碰针线。前几天从我这儿取走了布料, 说是要给安安准备满月礼。”   安安躺在床上啃手指, 瞧着爹娘咧着嘴笑。   付长宁给安安换上,“箭师对安安有移情心理,把对未出世孩子的爱意与怜惜放在她身上了。安安,你可得记着箭师的好,长大以后要给他养老送终呀。”   安安嘻嘻笑。   “孩子还小,你想得太远了。”花兰青眉目柔和,陪安安继续玩儿。   过了一会儿,小断指掀门而入。   手上拿着大饼卷肉,一边嚼一边舔手指,“安安还没醒吗?有客人到了,程爹让你们去前厅。”   能在前厅落座,就不是一般的客人。   “相貌如何?用什么武器?可有问过来意?修为在什么程度?”花兰青问。   这可把小断指给问住了,他没怎么注意过。愣了一下,拧眉回想,“四个人,长得还算规整。为首的相貌很出众,不太爱说话,性子冷。他身边的人脸上一直有笑,笑得很假,像是画上去的。还有一个眼睑处有一颗红痣。最后一个大概是随从吧,各方面都平平无常。”   花兰青问得很平常,小断指就是有一种正在被考、考得还都是自己不会的感觉。   有点儿面上无关,“不会再有下一次。”   “何出此言呢,我什么都没说。”花兰青抱起安安,“有叔叔特地来看你,我们一起去见一见。”   付长宁陪着一起去。   相比外面的热闹非凡、鞭炮喧天,前厅里静得要死。   聂倾寒端着茶碗,用盖子去撇浮沫。又一下没一下的。   像放了一块巨石压在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很沉闷。周围热闹景象看久了会扎眼,听多了会戳耳。但他就像受虐一样,一直看一直听。   弼主懒得演,连整个湖心小筑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一杯梅妖端上来的茶水。付长宁跟花兰青孩子都生了,聂倾寒这又是何苦。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守宫、陈兼云随从一样立在两人身侧。   门口骚动,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来了。   花兰青面带喜气,怀里抱着红彤彤的女儿,“殿主,好久不见。殿主事务繁忙,拨冗出席我家女儿的满月宴,是我的荣幸。”   “花兰青说笑了。辅事之名遍天下,谁能不买你的面子。”聂倾寒瞧着安安,那张脸像极了花兰青。若他成亲当日没有追着方澄离开,也许她就是他与付长宁的孩子。   “来了。”付长宁只瞧了他一眼,就去看女儿,“安安,不认识的叔叔来看你了。要不要礼貌性对叔叔笑一个?不愿意就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聂倾寒脸色一下子就不好了。   “弼主,久见了。”花兰青笑道。   “久见了。花兰青虽然不再是辅事,可风范依旧。”弼主起身,行了一个礼,又问候付长宁个,“付长宁近来可好?听说你辞去礼乐殿殿主之位后,创办小门小派湖心小筑。大鱼进低洼,你可有后悔?”   付长宁骄傲地挺起胸脯,“托你的福,好得很。要不是被你赶走,我也不会创立宗门、成为宗主。”   弼主冷哼一声,嘴硬什么。“小门小派的宗主,给息风宁云礼乐殿殿主提鞋都不配。就这些个歪瓜裂枣的门徒,你有什么可傲气的。”   箭师摸了摸自己脸,他长得虽没有师兄那般经验夺目,但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歪瓜裂枣吧。   韩飞腼腆地笑了一下,“我觉得我长得还算周正。”   程一观拧起眉头,指头毫不客气对准弼主,“我这么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你居然骂我难看?!你眼瞎吗!”   付长宁安抚众人稍安勿躁,对弼主很不客气,“你见都没见过,张口就说我湖心小筑弟子歪瓜裂枣,简直胡诌。我今日非要叫你把刚才那句话吞回去。”   朗声道,“诸位,今日是我女儿满月宴。借着这个大喜日子,我们湖心小筑喜事成双。湖心小筑今日为诸门徒开碑立牌,正式开宗立派。”   这些都是开山立派该有的流程,程爹一直准备着。于是笑意盈盈拱手道,“湖心小筑诸事皆备,请诸位移步院中观礼。”   付长宁被程爹的话小小地惊了一下。真的准备好了?程爹你要是能办这事儿,你就是我心里的神。   弼主没错过付长宁模样,哈哈大笑,“我倒要看看,你都从哪儿搜罗出来一些歪瓜裂枣。”   抬步去往院中。   程爹朝付长宁使了一个眼色,安心。   付长宁把一颗心揣回肚子里,鼻孔冲着天,大摇大摆地去了院中。   所有流程弄得妥当极了。还贴心地给付长宁备了一个熟知步骤的侍女,专门俯首帖耳补充遗漏点。   付长宁在祭台前神色恭敬,一举一动都有模有样。敬完天地,便按部就班逐个给湖心小筑弟子开碑立牌,燃起本命灯。   花兰青咬破手指头,将血滴在本命灯的灯油中。火苗跳动了一下,由橘红转为青色。   箭师紧随其后,把指尖血滴了进去。   弼主面上笑意一顿。他邀请诚心箭师多年,箭师都不为所动,转头却进了一个野鸡宗门。这简直是把他的脸扔地上踩。   付长宁冷哼一声。这就没脸啦?这就受不了啦?那他接下来可怎么办?有得气了。   程一观指甲划破指腹,血利落蹭到本命灯上。弼主笑意全无。   韩飞扎破指头,认真真滴血进本命灯,然后吮了吮手指,顺带替媳妇儿也吮了一下。冯汝晴羞红了脸,抽回手,斥他不要脸。弼主脸黑成锅底。他们一直竭力整争取的韩飞,转头投进付长宁的怀抱。这就是明晃晃地打脸。   小断指、梅映雪、程爹纷纷点亮自己的本命灯,表明他们乃湖心小筑之人。   小断指修真天赋极高,世间罕见;绿梅镇五步一梅,谁又能说得准梅映雪在绿梅镇渗透到什么深度,也许称梅映雪一句‘地头蛇’都不为过;程爹事迹弼主多少有点儿耳闻,唯二一个把生意做到妖修头上的商业奇才......   付长宁网罗的这些人各个都是举世瞩目的天才,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一方霸主。他们却拜入湖心小筑这歪瓜裂枣宗门,对着付长宁俯首称臣。   付长宁瞧着弼主,“看完了?是歪瓜裂枣吗?”   弼主咬牙切齿,“是。”   “喔豁,那你可真是不怎么样,对着我这群歪瓜裂枣都能眼馋到流口水。” 第129章   聂倾寒侧过身, 张口欲言。付长宁瞪了他一眼,“你要是跟弼主说类似的话,可以不用张嘴。”   “不是。我只是想恭喜你。”聂倾寒苦笑道, “今日受邀参加安安的满月礼,总不能空着手来。我给安安备了一份满月礼。”   说着掏出一个黑色锦盒。   付长宁没接,审视地打量着盒子。   “没术没毒不是陷阱更不会害人。”聂倾寒扯了扯嘴皮子,按着盒子的五指收紧, “你非要像防仇一样防着我吗?我再怎么不入流也不会对一个小孩子下手。”   付长宁下意识瞧了一眼花兰青。花兰青原本没什么表情, 触及到付长宁视线后眉角上扬。   什么都没沟通。但是这一幕看在聂倾寒眼里就是她连收他的东西都得顾及花兰青的心情。   “不要就算了。”聂倾寒嗓音淡薄, 手还没收回去,黑盒让付长宁一把拿走。   之前无论他送什么她眼角眉梢都会泛着喜悦,并且珍重对待, 满怀期待小心翼翼打开。   付长宁三下五除二打开, 里面躺了一只眼珠大小的长命锁。   桃木做的。   被赐过‘福’与‘祝’。   付长宁和聂倾寒下山游历时曾助过一个被厄运缠身的小孩子。解厄时小孩子全程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虽然才四岁,但意志力令人惊叹。付长宁喜欢得紧, 期许说,‘我以后的孩子也要像他一样’。   那个时候聂倾寒对方澄情根深种。听了这话, 鬼使神差地解下腰间长命锁送给小孩子。   付长宁后来说,‘好大一块银锁片,不好。他衣衫褴褛住破庙, 一块银长命锁也许给他招来祸患。’   ‘那照你看, 要怎么送?’   ‘桃木的, 辟邪纳福。不要太大, 戴起来会累赘。一块被赐过‘福’的桃木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委托锦绣楼租出去也能小赚一笔。’   聂倾寒微愣, 付长宁脑子想的东西可真别致。   付长宁耳朵红了一下, 他一定觉得她是个俗人,‘笑什么笑。我们要是有孩子,一定会给她桃木锁片。’   聂倾寒浅笑了一下。   付长宁拿起桃木锁片。聂倾寒心眼真的小,久到她已经不记得的事儿,他居然还能拎出来故意取笑她俗气。她知道自己俗得要死,不用他送这玩意儿在眼前晃悠时时提醒吧。   “哼,收了。多谢。”声音从鼻孔里出来,转手递给女儿,“安安,叔叔送你的礼物。不喜欢就扔掉。”   安安喜欢把东西往嘴里送。只要安安一有这动作,她就以划伤嘴巴为借口立即抽走扔出门外。   失策了。   桃木锁片底下缀着木铃铛,一摇就沙沙作响。安安没见过,新奇着呢。两只小肉手捧着瞪大眼睛瞧。   聂倾寒:“她很喜欢。”   但是付长宁不喜欢。他不错过她每一秒神情,希望她回想起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哪怕只有一秒也好。可她眼中只有愤懑。   不应该啊,他哪里做得不对。   “既然已经贺完,那可以离开了吧。我们宗门要庆祝,当着外人的面总有些不好意思。”付长宁毫不客气呛声赶人。   聂倾寒如梦初醒,面带苦色,“是、是、是,宗主都下逐客令了,我们怎么好再继续叨扰。告辞。”   带着身后一帮子人乌泱泱离开。   花兰青:“送桃木平安锁,倒是别有心思。”   “我看是坏心思才是。”付长宁说了当年的事儿,没好气儿道,“看见这桃木锁就觉得碍眼,把她抱得远远地,别出现在我眼前。”   花兰青沉吟片刻,哑然失笑。逗女儿道,“你听见啦,这个家里有它没你、有你没它。给爹好不好。”   安安攥得死死的。   小断指:“我们什么时候开饭,我饿了。”   “你坐那流水席上就没下来过,嘴巴一直动,还会饿吗?”   小断指利落改口,“我们什么时候开饭,想吃点儿好的。”   “哈哈哈哈走吧。我被气到了,现在半头牛说不定都吞得下。”付长宁走在最后,见花兰青没跟上,“你不走?”   “抱安安看一会儿烛火,你们先去。”   过了一会儿。花兰青手中提了一把红绳串起来的桃木锁片在安安面前来回晃悠,各个样式应有尽有。   安安视线总算舍得移开手中锁片。   “好看吗?是不是很想要?爹跟你换,一换一。”花兰青言语带着哄诱。   安安有几分为难。发了一会儿愣,垂下视线,继续摇手里的桃木锁片。   花兰青不死心,“二换一也行,或者五换一,七换一......”   安安视若无睹,自己玩儿得兴起。   看来这招没用。   花兰青扔了手中一把桃木锁片,配女儿一起玩儿。安安毕竟是个小孩子,最多一个时辰就睡了过去。   抠出小肉手里攥着的桃木锁片,掂了两下,摆动腰肢、小臂发力,“咻”地一声丢了出去。   满月宴来得人多,得一直有人主持大局。湖心小筑众人轮流上场,每个人至少轮了三轮。   付长宁拖着沉重的步子进了大堂,把身体扔进椅子里。“花兰青,快来给我捏一捏腰。”   双手揉了揉脸蛋,笑得脸都僵了。   “来了。”   箭师深感稀奇,啧叹道,“师兄对着我连个好脸都鲜少有,却去服侍一个女子。师兄,你可曾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付长宁,“你师兄这样,你也别闲着,去给我洗几个桃子。要是端上来前能放在冰水里过一下凉就更好了。”   “哦,好的。”箭师应声道,单手扶着膝盖站起来。   顿了一下。   等等,为什么他要这么听话。   “怎么停下了?快一点儿去嘛,我又累又渴,就想吃几个桃子,你连这点儿愿望都不愿意满足我吗?”付长宁哼哼唧唧。   箭师认败,“行,行,我这就去。”   付长宁吃了三个桃子,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才缓过来。这时候都已经月上柳梢头。   帕子净手,回房睡觉。   沐浴、擦干净湿发,扑进棉被上迷迷糊糊要睡过去。   花兰青坐在床边,俯下身子问她,“说好了我们试一试,你不能食言呐。”   聂倾寒就是比自己有先天优势。说不定一不小心,付长宁就被他拐走。   “试什么?”付长宁迷迷糊糊。   身边语气冷了一下,花兰青眯着眼睛道,“你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给我忘了?”   付长宁瞌睡虫跑得一干二净,绝不能让他知道她早把这事儿抛到脑后。忙不迭道,“没忘没忘,怎么会忘呢。我很努力试过了,但是没感觉就是没感觉,不能勉强。”   这话多少有点儿违心。远得不说,单论花兰青三个佛手印临危救人,足以让她敬佩不已,心头泛起涟漪。   “哪里没感觉?身体吗?次数够多、力道够重就自然会有感觉。或者你指的是心?更简单了。”花兰青俯身,精致的脸在付长宁眼前一下子放大直刺刺地填满视野,“人说开口见心,我这就给你感觉。”   他扶着她的脑袋,一头青丝滑落肩头,盖了下来遮暗她的视野。一缕落在她脸颊上,痒痒的。   薄唇越来越近覆了过来,微凉稍湿的舌紧随其后。   与他本人性情斯文、爱布局布计不同,这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死死得缠搅合着她的舌。黏腻的摩擦声顺着骨骼传至头皮,让人心跳加快。   口中空气被不断挤压、变得稀薄,付长宁没一会儿便觉得换不了气。“呃”“嗯”闷哼,五指抓皱他肩头衣衫以示抗拒。   这人身子像铁石一般难以撼动。   不、不行了,实在是喘不上气,眼前开始发黑。   付长宁努力睁大眼睛愤恨地瞪向花兰青,他目的明确、神色严谨,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认真的侧脸让她心倏地漏了一拍。   抵死缠绵的唇舌和公事公办的面容根本看不出来自同一个人。   付长宁承认自己有点儿动心。   小心翼翼探出舌尖,回吻上去。   花兰青眸中闪过诧异,立即撤出舌头。   嗯?他怎么这样?!付长宁趁机喘了好大一口气儿,活过来了。   她看见花兰青眼中笑意越来越大,然后重新俯下头,动作无比轻柔地舔了一下她的腮帮子。   “不是困了吗?快睡吧。” 第130章   睡?!   这要怎么睡得着。   付长宁呼吸未平, 耳廓很红。大抵是室内过于安静,喘息声被放大好几倍,顺着血液冲击着鼓膜。   花兰青翻身起来, 青丝跟着从她身上离开。他侧卧在床上,手背支着脸,眉眼带笑瞧着她。   另一只手勾起她一缕发丝漫不经心地卷着,“我们算是在一起了, 是不是?”   付长宁虽羞但点头, “是, 我只舔你的舌头。”   “尝到了什么味道?还是冷松浮书卷吗?”   付长宁认真回想,摇了摇头,“湿漉漉的, 有点儿凉, 没什么味道。靠近舌根的地方特别绵软,我一戳,你呼吸就不太稳。”   他的舌尖一直在齿上慢条斯理移动。她每说一句话, 舌尖就跟去她说所说的地方,模仿她方才的动作, 假装那是她。   到那极软的地方时,花兰青眸色渐深,眼尾泛起一丝情潮。   付长宁话语一顿, 有几分抱怨, “你的牙齿很锋利.细细密密的, 像一排骨刺。都把我的舌头划伤了。”   划伤了?   “哪里?张大嘴, 给我看看。”   付长宁“啊”地露出扁桃体。   毫无美感, 但花兰青莫名地觉得可爱。   微凉大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仔细端详, 舌尖上散着几个又红又细的小口子。“是破了皮,伤口不深,我给你治一治。”   怎么治?   敷药吗?   药放在舌头上会不会很苦。   还是算了吧。   她能忍到口子自己长好。   付长宁正要拒绝,花兰青俯下身与她唇齿交接,舌头缠了上来。   室内频频响起黏糊的水渍声。   津液流出一条细路蜿蜒到下巴,凉凉的,有点儿不舒服。   推他。   花兰青指腹蹭了一下,轻笑两声,浅啄她。   “不是说治伤口吗?你又亲我。”付长宁有点儿害羞,舌尖酥麻麻的。   “你看看伤口是不是好了?”   付长宁舌尖舔了舔,不疼了。伸出来看一下,细小口子痊愈。   很惊讶,“妖修口水还有这功能?”   “我舌头就这一点好。”花兰青离她很近,原本微凉的吐纳在两人中变得暖烘烘。鼻尖慢条斯理地蹭着她的颈项。   他有继续下去的意思,但找不出合适的借口。毕竟孩子已经出生。   主动权在她手里攥着。   “嘻嘻,痒。”付长宁躲了一下,脑袋碰到床前的雕花香炉,软软的。花兰青埋首在她颈项间轻咬舔舐,大掌跟长了眼睛一样先一步垫在后面。   他的手干燥温和,却在不久前打出了三掌山崩地裂的印法。   “花兰青,你做过多久的僧人?”她温言软语道。   “差不多有十天吧。”说来有点儿惨,他才做了几天的和尚,就被人叫了数十年的妖僧。   “真是厉害,你修行天赋令人叹为观止。”   “兴趣所在,学得会深入一些。”   做!   为什么不做!   她想念上一次的味道。   像是心头涂了蜜,让万千蚂蚁去咬。咬一口就空一块。又空又痒,还没法儿探手去挠。   付长宁伸手勾住花兰青的脖子,凑上去,学着他的方式舔他耳朵,呵气如兰,“你在我身上学艺,也会一样精通吗?”   花兰青轻笑,解开她的衣带,“我擅长钻研。”   (此处省略一些字)   付长宁瘫坐在床上小口小口地喝着茉莉花露。花兰青端来的,说是这东西润桑,对她有好处。   防止女儿吵到她,他早早地把人抱走。   小断指敲了敲门扉。   付长宁抬头,放下杯子,“找我?”   舔了舔唇角,指着杯子,小断指只差把“想喝”两个字写在脑门上,“很香,哪里来的?”   “这你得问花兰青。”   “那算了。”小断指面露遗憾。   “花兰青还算大方,一杯茉莉花露而已,想来他不会吝啬。”   “我不爱跟他说话。他说起话来总是藏一半露一半,好像嘴皮子不这么动就有损脸面一样。”小断指想到什么,摊开手,“付长宁,给我钱。镇头吊炉烧饼正开炉,我去买三个。”   吊炉烧饼嵌了浅浅一层薄咸油,上头撒了白芝麻,在炭火炉子里烤得金黄酥脆。再夹一勺花生辣子特别香。   付长宁大手一挥利落掏钱,咽了咽口水,“买五个。”   “行,等着。”小断指收起钱出门。   吊炉烧饼摊子前飘着一股子椒香芝麻味,排了长长的一条队伍。有人买三个,有人买五个......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   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双手食指大拇指反向对准、合成一个“口”字,对准远处的吊炉烧饼筐子。   吊炉烧饼筐子上方张开一个人头大小的黑窟窿。   小断指手从这边插进去、从那边出来,丢下一把钱,把整个筐子提走。筐子太大,还在入口处绊了一下。   吊炉烧饼老板目瞪口呆。   排队的人不干了。   “谁这么缺德,全拿走了?!想吃就来排队,开个破窟窿算怎么回事儿。”   “好自私的修士。”   “我认识他。那只手二指缺失,是湖心小筑的小断指。”   “非得去要个说法不可!不然湖心小筑当镇子里的居民好欺负!”   ......   小断指一手扛着筐、一手拿着吊炉烧饼往嘴里送,漫不经心走过人群。齿颊留香,真好吃。下次再来取一筐。   到家时,门口挤了不少人。付长宁站在那里,点头哈腰频频道歉。   说什么呢?   哦,说他拿吊炉烧饼的事儿。   “大家都在排队,他凭什么抢先!讲不讲规矩!”   “你怎么管理宗门的?!任凭他插队吗!”   “一帮子妖修聚集起来的宗门,活得跟畜生一样,能指望他们懂人事?呵,算了吧。”   付长宁:“大家稍安勿躁,这件事是我家弟子做得不对。诸位的损失我们来赔,好不好。”   程爹掏出钱袋子。好不容易攒的家底儿,又要空了。   一个修士打扮的人冷哼一声,“当谁缺你湖心小筑这点儿钱似的,我们要的是个公道。”   周围人频频点头。   付长宁自知理亏,陪笑道,“那你觉得怎么赔偿合适?说出来,我们做。”   “你做?”那修士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笑道,“你去揉面、做坯,烤出吊炉烧饼。小断指拿走几个,你就烤几个出来。这不算为难人吧。”   “不算。”   程爹不同意,“长宁,你是宗主,怎么能做这些事情。”   “正因为是宗主,才要去做。否则湖心小筑名除了蛮不讲理外,又要多一个失信于人、空口说大话的污点。”   修士愣了一下,有些不意外。她真的要去?!   眸中多了一丝服气。 第131章   有人不相信, 有人去看热闹,总之结果是付长宁被人簇拥着昂首阔步进了烧饼摊。   程爹拽了拽身边的箭师,有点儿费解, “长宁是被逼过去的吗?我怎么觉得她还挺享受?”   箭师:“不止享受,还挺沾沾自喜。”   话音未落,箭师被人推了一下。脚步踉跄,程爹眼疾手快拦住他的肩膀。   程爹:“谁呀, 这么冒失。撞到人了连句道歉都说不出来吗?”   是方才出主意让付长宁去烤烧饼的修士, 面上有几分责怪, “你家宗主都去做烧饼了,你好意思摊开两只手站在这里。”   下巴高高扬起,转身离开。   程爹记得他, 愤恨道, “要不是他在一旁煽风点火,长宁怎么会去做烧饼。”   “走。”箭师说。   “去哪里?”   “做烧饼。”   小断指吃完一个吊炉烧饼,舔了舔手指上的饼渣。房间橱柜里有梅映雪给的梅花蜜, 抹一点儿蜜,没准儿会更好吃。   试过之后, 果然很好吃。   吃饱喝足,困意就涌上来了。双手叠在脑后、眼眸半眯,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原本为躲太阳拖着凉席挪到西窗下, 眼下天色渐晚, 橘红色的夕阳透过窗户在他脸上打了一块、无孔不入刺着眼缝。   小断指顺手抓起一把树叶铺在眼睛上, 准备遮一遮, 继续睡。   手碰到一个纸包。   里面还有四块。   付长宁要了两块烧饼, 这是给她留的。   送过去吧。   小断指坐起身, 抓着纸包去寻付长宁。屋子里没人, 是不是还在做吊炉烧饼。   湖心小筑也没什么人。   边走边吃。即使放凉了,烧饼也是酥脆的,一口掉渣。   距离摊子老远一段距离,就听见付长宁大嗓门在吆喝,“仙人做的饼加了仙气,味道更好,吃了更会觉得饱。吃一个,一下午都不会挨饿。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快来买呀!”   她穿着高贵的宗服,却踩在凳子上笑脸迎人,袖子捋到肘部、单手叉腰,另一手跟着吆喝。宗主不宗主,老板不老板,不伦不类。   摊子前挤满了人,生意很好。   箭师腰上围着老旧的围裙,落了一头面粉,下手揉面。动作粗野,但似乎做习惯了,步骤没出什么大错。   程爹拿着纸包给人装吊炉烧饼,摸到一个刚出炉的,烫到了。手抖了一下又去拿。   安安哪儿见过这么多人,欢喜极了。在花兰青怀里一动不动,眼珠子盯着人群舍不得移开眼睛。   小断指依旧大口嚼着吊炉烧饼。   眼珠下移,盯了一会儿烧饼,没之前香了。   干的,噎得慌。   她这会儿没时间吃,放桌子上吧。   傍晚,湖心小筑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冯汝晴备好了吃食并冰镇绿豆汤,见人回来,吩咐了韩飞几句。韩飞进去端吃食,又唤出数只蝇聚集成人形去烧热水预备沐浴。   “可算了回来了。”冯汝晴迎上去,有些心疼,“这算是什么事儿,好好的一个宗门从上到下全体去卖烧饼。”   付长宁站了一天,边走边揉腰,面上有着得意,“挺好的。看了那么久,从做烧饼到卖出去的整个流程我已经了如指掌。家里要是再缺钱,我们就去卖烧饼。”   程爹频频点头。   箭师一边走一边拍去身上的面粉,跟着点头,“做饼坯找我,我记住了所有的调料和份量。”   冯汝晴:......这有什么可自豪的。   望向花兰青,带着一些责备,“换成别的宗门,早就拿布遮脸羞于见人。你也不说管一管。”   花兰青抱着安安跟在后面,“做饼也不是什么丢脸事儿,以后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也算是一个进项。我觉得挺好的。”   付长宁对花兰青投去赞许的眼神,‘你懂我’。   冯汝晴无奈,跟着笑。   宠溺道,“好了好了,累了一天,快去吃饭吧。”   “诶呀,有冰镇绿豆汤!我可喜欢这个了,一定要多喝两碗。”付长宁坐下,双眼发亮,说话间就灌了一碗。   冯汝晴皱了一下眉头。别喝那么急,小心呛到。   刚要说话,就见花兰青有规律地拍着她的后背。   讶,高高在上、沉默寡言的花兰青居然还有这一面。但是吧,还没呛到就拍背,是不是拍早了?   付长宁拧了拧背试图摆脱掉,“别贴上来,很热。我正喝汤,你别烦我好不好。”   说着话,喝得速度就慢了下来。   花兰青动作不停,“你喝你的,我拍我的。”   付长宁:......   付长宁:“小断指怎么不在?往日第一个到饭桌上的人,今天怎么晚了这么久?”   韩飞放下筷子,“我去看看。”   真少见,韩飞一直话不多。   “嗯。”付长宁继续埋头吃饭。韩飞的手艺真绝了啊啊啊,饭到嘴里的一瞬间真的好幸福。   往常这个时辰,小断指都窝在房间里。他对房间有着异常的独占欲,除了吃饭、练剑,其它时间都待在房间里。   韩飞双臂环胸、屈指敲了敲门扉,“怎么不去吃饭?”   脚步没有踏进去。   眼前这一片是独属于小断指的地方。但凡脚落地一下,都是对主人的挑衅。   “跟付长宁说我不饿,不想去。”小断指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在脑后闭目假寐。   “你自己不会说?哦我忘了,你没长嘴,反而多了两只手。”韩飞说。   明晃晃地说小断指用术法拿吊炉烧饼的事儿。   小断指睁眼转头,望向他。那一双复眼有些冰冷。   “韩飞,你在怪我。”   “是。”韩飞侧过头,半张脸靠着门扉,看不清表情,“我虽然在宗门待得时间不长,却也知道宗门荣耀大过一切。你就为了一口吃的,拖累全宗人去大街上卖烧饼。湖心小筑的脸日后要往哪儿挂。”   “又不是我让他们去的,为什么要怪我。若他们不愿去,镇子里那帮人强迫得了他们?”小断指说。   “若不是你,他们肯低这个头?”韩飞扯了扯嘴皮子,身子站直,“湖心小筑就算是个草扎的屋子,它也是我的宗门。我的宗门容不得泥点溅上去。再有下次,我不介意动手擦掉污点。”   “你要对我动手?”肯定的语气。   “是好心劝告。当然,你也可以拿它当警告。说威胁,也不是不行。”韩飞转身离开,想到了什么,折返回去,扒着门扉探出一个脑袋,“要不要替你留饭?等饿了再吃。”   补了一句,“今晚有黄豆炖猪蹄,是你爱吃的口味。最近肉价飞涨,家里买不起肉了,今天这顿估计是这个月最后一顿肉。”   “留!”小断指斩钉截铁。   “行。”   没有肉,还有吊炉烧饼可以吃。烧饼是真的好吃。   小断指问付长宁要钱去买吊炉烧饼。   往日挤得水泄不通的摊子前如今只有小猫两三只。   “今天老板是给面粉里搀炉灰了吗?怎么只有这么点儿人。”   “你没听说么,镇口在排队领肉。”   肉!   只听说过排队签名领鸡蛋的,没见过谁这么大手笔发肉!   小断指不是很相信,狐疑道,“真的假的?”   “合欢宗秘境前几日开启,三天罡之一的守宫修士猎杀了一只大蛟。他没依约上交宗门,而是把大蛟肉丢到镇口给人们分。”那人边说边加快脚步,“我岳父领到了,足足两个巴掌大呢。不跟你说了,我得尽快去,晚些就没了。”   “等一等我,我也去。”   小断指忙不迭跟上去。家里缺肉,搞一点儿。   还没到镇口,鼻尖先飘来一股潮湿的土腥味儿。那是常年在阴沟里打滚才能有的味道。   排队的人很多,有普通人,也有慕名而来的修士,一眼望不到头。身边不断有人面带喜意抱着肉出来。   小断指站在队尾,食指与拇指合成一个“口”字。   迟疑了一下,手放了下来。安分地排着队。 第132章   队伍以龟速朝前挪动。   小断指紧贴着前人。从日头出来排到傍晚, 总算是看到了大蛟肉。   剩的不多,差不多有三份。   他排第三,怎么都能领到。   快乐。   来了三个穿息风宁云宗服的修士, 眼睛长在头顶上。穿过众人,径直走到桌子前,旁若无人地领肉。   “仙人,你好像插队了......”排在小断指前头的男人实在是舍不得蛟肉, 迟疑了一下, 鼓起勇气小声提醒。被眼刀子一瞟, 整个人头皮发麻,心生悔意,忙不迭退开, “……你随便插……”   另一个人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蛟肉, 咬咬牙,后退几步以示无争夺之意。蛟肉虽罕见,但是性命更重要。   小断指旁若无人朝前走了两步, 穿过三个修士,站在桌子前。   唇角扬起准备接肉。   赵凤和眼皮子微敛, 瞧了一下小断指。   三个镇民自己不排队,他们补上,这肉就领得名正言顺。但凡长点儿眼色的都知道该怎么做。这小个子是眼瞎吗?   上赶着跟他们抢?   分肉的镇民见多了这种事儿, 委婉提醒小断指, “这肉沉, 你可能拿不了。要不下次再来?”   “我拎得动。”   “这肉, 拿着扎手。”   “怎么会?上头不是串着草绳么。我提草绳就行。”   镇民压低声音, “装什么傻?那群人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不该自己的就别碰。”   “肉是要分的, 队我也排了, 怎么就不是我的。”小断指挤开三人,取过肉,大摇大摆离开。   一个弟子脸上挂不住,叫住小断指道,“你哪个宗门的?”   “你叫我?我住湖心小筑。”   “湖心小筑?”没听过,大概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小门小派。这年头,什么小猫小狗都敢在息风宁云面前装腔作势了么!   不给这小子一点儿颜色看看,自己枉为宗门弟子。   弟子二指并拢,灵力在指尖跳跃。地面两颗石子震动两下,环绕着同样的灵力,直直地朝小断指双膝打过去。   本来吧,小断指吃个瘪出个丑,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谁知石子离小断指双膝一寸距离时停了下来,然后调转方向,“嗖”地一声射了回来。   速度很快,被打到不死也半残。   弟子脸上喜色尚未来得及退去,后退两步,有心闪避却是无能为力,惊恐地盯着越来越近的石子,吓得闭上眼睛。   “叮”、“叮”两声。   石子打在横出在身前的剑上,剑身凹进去两个深深的印子。剑的另一端是赵凤和。   “……赵师兄,幸亏有你在。”弟子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额间满是冷汗。   赵凤和收了剑,瞧着小断指,“这石子打到他身上,会废了他两条腿。小小年纪,心思歹毒。”   小断指:“他先动手,你不觉得他歹毒。我还手而已,就惹得你不快。”   “他出手,你最多不过皮肉伤。你之反攻,却是夺命而来。今日纵你恶行,就是拂息风宁云的脸面。”   小断指把蛟肉整齐地放在桌子上,颈部微转,骨头“咯哒”两下,“看来拂得轻了,现在得朝脸上扇。”   “呵,夸下海口!”赵凤和五指收拢握住剑柄。   针锋相对的战意在微风中渐廓其形。   “五招之内,你的脸肿不成猪头,我当场自断十指。”小断指说。   一刻钟后。   镇子方圆一里的房屋皆有不同程度的毁坏,两个修士鼻青脸肿瘫倒在废墟里,完全看不出人样儿,意识已失。赵凤和狼狈地弓着身子,脑子一阵儿一阵儿地发懵,喘气都不均匀。   “指甲长了点儿,回去让晴姐修一下。不,韩飞太小气,还是换付长宁好一些。”张开五指,小断指瞅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走到桌边,拎起蛟肉,在众人的注视下转身离开。   众人瞠目结舌,人都走出老远了才慢慢回神。   赵凤和三人可是本地一霸,谁敢得罪他!!这小子真令人诧异。   湖心小筑弟子以一打三胜了息风宁云修士的消息插了翅膀一样传遍各地,犹如沉石投水,带起一层又一层涟漪。   到处都在问小断指是谁,湖心小筑什么来历,宗主是谁,统辖区域里又有哪些成员......   小断指绕路去了一趟豆腐店,买了很多湿黄豆。黄豆炖猪蹄好吃,没准也能炖蛟肉。   湿黄豆磨了能做豆浆,豆浆一点就是豆腐。付长宁喜欢喝豆浆,晴姐最爱烧豆腐......她们会开心吧。   过了一线桥,就到湖心小筑。   桥头站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人。   “让一让,别挡路。我家里有人等着吃饭呢。”   怕挤到蛟肉和黄豆,小断指侧了侧身子,打算穿过去。   肩膀被人按住。   对方的手只是简单地放着,小断指却觉得有千斤重。   “嗯?你是、”小断指抬头,想起来了。眼前之人曾随侍在弼主两侧,好像叫陈什么......哦对,陈兼云。   肩胛骨跟着“咯吱”作响,裂出细纹。   小断指勾腿回踢,“我得罪过你?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陈兼云眸中不再如一潭死水。   裂痕从肩胛骨延伸至全身,小断指应该动弹不得才是,可他还能反身攻击自己。有点儿意思。   “你打了三个息风宁云的弟子,我受累,替他们出一下头。”陈兼云语带赞赏。   “直接说你来寻仇呗。”小断指摆出姿势迎战。   肃杀的风吹起落叶,在两人间带起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一方为雪耻,另一方不想让自己沦为耻,二人在一线桥上兵刃交接。   同一时间,湖心小筑。   付长宁翻出一块粉蓝色格子布,柔软,吸汗,打算给女儿做一件小褂子。安安好动,天热了,容易出汗,套一个小褂子就可以到处爬。   冯汝晴拿炭笔在布料上画好样子,付长宁拿剪子剪布,“都这个时候了,小断指还没出来吃饭?真不像他。”   “韩飞去叫了。天暗了,仔细伤眼睛。”冯汝晴起身去端烛火。   话音未落,付长宁短促地“呀”了一声。   剪子剪到了手,手掌上一线红痕。   “剪到了?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去集风亭取药。”冯汝晴心疼地捧着付长宁的手。   付长宁总觉得有着心绪不宁,“晴姐,大家都在家吗?”   “我叫他们都过来。”   没一会儿,一堆人聚集在大堂,都觉得莫名其妙。   箭师左看看、又瞧瞧,没一个人给他说过来做什么。于是去问韩飞。   韩飞既惊讶又好笑,箭师一向懒得开口,这算不算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付长宁看了一圈,“程一观和小断指不在?”   程一观进来。若是注意看,就会发现他的手在门框上停滞了两秒。手掌五指绷紧、骨骼突出,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面上一如既往地轻松,“小断指好像出事儿了。”   众人皆静一瞬。   程爹“腾”地站起来,面带慌张,“啊?你说真的!”   “右臂断了,左肩骨头碎得稀烂、还被开了个洞,经脉从这里被抽走。四肢关节处有不同程度的扭折弯曲。” 程一观说,“对方不想取他性命,意在侮辱他、挑衅湖心小筑。”   付长宁:“尽快找回小断指。”   湖心小筑众人倾巢而出,寻找长时间未归之人。   天色渐沉,没一会儿便下起了小雨。 第133章   付长宁远远看到人影, 眼前一阵发黑。   一柄长木仓穿过小断指肩胛骨把人死死地钉在桥梁石上。   □□泛着黯淡寒光,少年手臂无力垂下,衣袖偶尔随风轻掀。   “小断指!!”   付长宁取下身体, 手指横在他鼻梁下面探鼻息。   太好了,有气儿。   “......手......拿开。”声若游丝,肿胀沾血的眼缝中一双眸子十分混浊,什么都看不见。   又试了一次。嗯, 连指头都没法儿抬起来。   “这个声音......是付长宁吗......你来了?”   “还有气儿在喘就是活着。如果冒犯到你, 抱歉。我立即带你回去。”付长宁后知后觉失礼, “花兰青见多识广,你一定会很快恢复。”   木仓身刻银色潜龙卧邸浮雕,乃陈兼云独有。对一个小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无耻。   他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斜方不远处树杈上, 那里有什么?   一个布包。韩飞打开给她看,里面是黄豆和蛟肉。   “手拿开,人也走开。”小断指说。别挡着他看食物。   付长宁噎了一下, “都什么样子了还惦记着这点儿吃食?吃死你算了。”   小断指视线移到付长宁脸上,“吃的人会是你。”   “你咒我死?!”   “你非要这么想, 我也没办法。”   说得这是什么话!   付长宁扶额。头疼,快来个人把他抬走,她忍不住要踹他两脚。   口堵得慌, 但跟一个小孩子赌气, 未免太掉价。   “陈兼云怎么突然对你动手?”付长宁问到。   小断指思索措辞, 尽可能用最少的字说出缘由。对他现在的身体而言, 每说一个字都是负累。   韩飞视线从蛟肉上移回来, “看也知道, 抢东西抢到姓陈的头上了。于乡间豪横不过玩笑半生, 在太岁头上动土建楼才算本事。小断指,你的本事不过尔尔。”   “你又嘲笑我?”疑问出口,语气却再肯定不过。   “难不成我在夸你?”   “那伙人问我来历,我说湖心小筑。付长宁,对不住,我让湖心小筑丢人了。”得十分仔细,才会注意到小断指话中一闪而逝的消沉。   付长宁说,“胡说什么。我们马上到家,你撑住。”   他对韩飞说,“我这块污点比较顽固,你擦掉时记得大力一些。我不还手,得劳烦你自己动手。我的眼皮跟吊了两块砖一样沉,很困。”   韩飞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我有点儿贵呦,你付不起这个价。”   “那就先欠着,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付。”小断指声音越来越小,手摸索到布包,往付长宁手里塞,“说什么抢,讲话真难听,我可是排了很久的队才领到。”   蛟肉和黄豆在付长宁手上,过几个时辰就会到她肚子里。总算可以放心地晕过去。   韩飞突然出声,“付长宁,你拿着布包,我来背小断指。”   “嗯?”   韩飞接过人,身形如影掠过,“我比较快。而且,布包是他送你的东西,你拿着他才会安心。”   付长宁心中一暖。   一个时辰的治疗,花兰青掀开帘子,走出集风亭。   湖心小筑成员全到齐,等在集风亭外。由于成员少,只要一个人有情况,湖心小筑必定倾巢而出。   “花兰青,他怎么样?”程爹第一个凑上前问。   付长宁目光灼灼,等着花兰青的话。   “受伤不轻,但都不致命。只是这伤,看起来着实是有些不堪入目。”花兰青取了干净帕子擦手,“与其说夺命,不如说是陈兼云有意挑衅,做给湖心小筑看。”   “我明白。”付长宁悬起来的心终于落地,进去看小断指。   “柿子专挑软得捏,简直欺人太甚。”程爹进去瞧,掀开帘子出来时满嘴骂骂咧咧。见儿子坐桌上喝茶,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很闲?没事儿就去把肉给炖了。我跟你说,小断指赔上小半条命才取回来的蛟肉,炖得难吃你就别回来了。”   程一观无辜躺枪。放下茶碗,“爹,我也不想这个时候在你眼前杵着。只是我肩膀还疼着。而且无边崖镜壁之上活物甚少,我没这方面的经验呐。要是做的难吃,不是糟蹋善意。”   “你那厨艺也不值得珍惜,糟蹋一下怎么了。”   有道理呀。程一观眨巴眨巴眼睛,“那行,我去了。”   冯汝晴眼圈微红,“碎骨断肢,这跟废了他有什么区别。”   韩飞手搁在她肩头安抚,拍了两下。拿起佩剑转身离开。   “你干什么去?”冯汝晴愣了一下。   “找陈兼云讨个说法。”韩飞已经走出老远。   “箭师,拦住他!”冯汝晴道,她跟不上韩飞。   箭师坐在茶桌前,没一点儿要动的意思,“他想去就去好了,有什么关系。”   “话不是这么说的。小断指和陈兼云打斗,说破天了都是私人恩怨。韩飞一旦插手,就代表着湖心小筑正面向息风宁云宣战。”冯汝晴说。   “那又如何。”箭师放下茶碗。碗身被捏出几条细碎纹路。   冯汝晴这才意识到,淡漠如箭师,也一直在憋着火。大家都很不爽。   “箭师,我第一次发现,你也挺任性。”冯汝晴也想快意恩仇,可现在稍微搞不好,就是两个同门的对战。尤其对方还是世间第一大宗门,“你我都没这个权利,得靠宗主定夺。”   宗主付长宁表示,“打吧。”   冯汝晴心中一喜,嘴上仍道,“宗主,这其中利弊你得权衡......”   “你刚才不是都说得很清楚了。”付长宁点了点耳朵,“帘子不怎么隔音,都听见了。打,不卸息风宁云一条胳膊,他就不知道什么人该碰什么人不该碰。”   她坐在小断指床边,体态娇小、眉眼俏丽明媚,宛如一朵娇艳欲滴、风姿绰约的牡丹。口中之词却似一把利剑剖开柔软的花瓣。   花兰青抬了一下眉。   陈兼云躺在亭子里,双手叠放在脑后。半睡半醒正在小憩,突然地面落叶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推动着、由远及近贴地袭来。   准确地讲,这是翅膀振动掀起来的风。   “哪里来的朋友,找我何事?扰人清梦,没礼貌。”陈兼云衣袖一划,截停风。抬眼,一双眸子极为锐利。   四周并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封信穿破衣袖钉在地面上。   旁若无人地把信送到离他这么近的距离......这人修为不在他之下。   陈兼云打开信。   一封普普通通的宣战书。   就是这落款有些眼熟......诶,不就是那天赋很高孩子的宗门......叫什么来着......想起来了,湖心小筑。   宗门之间的较量,这封信于情于理都得送到宗主手上。   陈兼云再次下意识摸了摸身上衣服破损位置,打完后问宗主把那孩子要过来吧。   湖心小筑。   花兰青:“宣战的时间、地点。”   这语气,他不太赞同。   “十五日后罗浮山,全天下宗门都会派弟子竞逐。届时宗门排名重新洗牌,我们出气的时刻就到了。”付长宁放下酒杯,“你做辅事那么久,没听过这回事吗?不应该呀。”   花兰青敛眸沉思。   付长宁受不了他这别扭劲儿,“宣战书都送到人家案几上了。你若有心阻止,下次记得提前说。”   “说了你会听吗?”   “不会。”拒绝得干脆利落。   “既然结果皆是同样,我又何必浪费唇舌。”花兰青说,“把你的计划详细说给我听。”   他不阻止?她爹娘、朋友每次都絮絮叨叨苦口婆心地劝,从未有人按下不同意见积极参与筹谋。   “哦。”   付长宁慢慢说,花兰青就安静听。偶尔蹙眉,给出不同意见。等到结束,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她终究憋不住。   “你不劝我吗?”   “为什么要劝?”花兰青展现今天第一次诧异。   “湖心小筑初建,正是起步时候,现在对上息风宁云,说好听点儿叫锋芒毕露,说难听点儿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我冲动、意气用事、随便下决定......随便什么理由都行,但是,你不同意,不是吗?”付长宁说,“别想糊弄过去,你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   “不同意你的莽撞冲动与欣赏你的性情是两回事,二者之间并不冲突。”花兰青手背撑着侧脸,傍晚夕阳给他近乎完美的侧脸镀了一层金橙边,向来理智冰冷的人此刻多了几分暖意,“我会在你身后,安心。”   她是一宗之主,是决策者,只需要下达命令。如何尽可能地完成命令,是宗门之人的事情。   花兰青凑近付长宁,鼻尖离她额头很近,然后顺着眉心走过挺翘的鼻梁、嫣红的唇瓣。   动作暧昧,他却平静至极,似是在端详一件死物。   付长宁漏了几拍的心恢复正常,脖子后仰试图拉开距离。他又发什么神经。   他的手指罕见地强硬。   在她唇瓣上轻触一下,似是试探,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始揉。   揉什么揉?拿她当猫逗吗?   付长宁牙尖咬了一下。本意是威胁,可是咬完了才意识到不妥。   他的手指微凉,牙齿像磕在玉上,有一股别样的酥麻。舌尖下意识推拒出去。   花兰青清明的眼眸逐渐染上一层薄色。   “你想做什么。”付长宁心生警惕。   “你的举动挑起了我另外方面的情绪,而在傍晚,我一向放任它。”   花兰青手指深一些,探那齿尖嶙峋。整个人欺了上去。   ......   事毕,早已天光大亮。   花兰青靠坐在小榻上握著书卷,已经翻至最后一页。   合上书,看向几乎快烂成一滩泥裹在被子里的付长宁,“......从头到脚到处绵软,怎么就能说出那样硬的话。” 第134章   小断指筋脉尽断, 一身剑气尽数散逸。   程爹给他打制了一副轮椅,每日清晨和傍晚,都推着他到处看。在梅林时停留的时间会久一些, 他望着过往拿剑一次次划下的剑痕一言不发。   安安放在小断指膝盖上,自己能玩儿得很开心。   手指一湿,亮晶晶的口水。小断指把手中棉帕换了个方向,用干的一边给她擦。   “程爹, 湖心小筑近来有事情发生吗?”   “没啊。怎么突然这么问?”   “付长宁、花兰青每天早出晚归, 其它人更是压根不回来。”小断指侧头, 一截颈项纤细修长,“我伤得是身体,不是眼睛。”   “呃......你有没有听过罗浮山?”   “当然。罗浮山是修士圣地, 十年一开万宗留名。留名顺序与世间宗门地位相差无二。息风宁云更是蝉联了数百年的魁首。”小断指恍然大悟, 收好棉巾,“付长宁终于意识到湖心小筑是个黑作坊、准备奋发上进了?真是不容易。罗浮山确实是最快的提升宗门地位的方式。”   程爹顿了一下,感叹道, “真是功利的想法。有没有这么一个可能,她是为你才这么做。”   “我?”小断指说, “我丢了湖心小筑的人,众人定觉得面上无光。去罗浮山提升宗门地位,顺便讲‘打狗也要看主人, 这个人受湖心小筑庇佑, 碰之前好生掂量一下’, 也正常。”   程爹拍了一下小断指肩膀, “错喽。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小断指背后是湖心小筑、不可轻犯, 才会去罗浮山走这一趟。”   “呵。”   程爹还要再说什么, 小断指提前打断他, “程爹,日头大了,安安眼睛都被刺得眯起来,我们回去吧。”   程爹一看,还真是。急忙调转方向,把一大一小推了回去。   小断指抬手,给安安遮阳。安安一双小肉手扒拉着他的手往嘴里送,啃得欢乐极了。   黏糊糊的,真是够了。   罗浮山。   十条长长的报名队伍排得老长。已经连续排了五天五夜,人一点儿没减少。   虽有归属宗门之分,但罗浮山向来是个人战。   排了好长的队伍终于轮到她,“湖心小筑,付长宁。”   弟子下笔动作一顿,惊讶抬头,“付长宁!你就是付长宁!”   “有什么问题吗?”   周围人全数看过来目带打量,小声交头接耳。   “传闻中那个放弃殿主之位去和妖修同道的人就是你呀?听说你的湖心小筑肯无附加条件接收妖修,是不是真的?”   “我不介意你脱离息风宁云入我宗门亲验真假。”弟子握笔的手背上有黑色咒纹,是依附于息风宁云的妖修,“问完了的话,可以报名吗?”   “抱歉抱歉,我只是太激动了。这就为你报名。”弟子说,“宗主仁善事迹,我们亦有耳闻,心生向往久矣。没想到能在罗浮山看到宗主。宗主相貌看起来真年少。”   “多睡觉、多保养、少吃辣椒少喝酒,你也能这么年轻。”   弟子哈哈大笑,提笔写字,却发现“付长宁”三个字写不上去。愣了一下,抬头问道,“宗主,冒昧问一下你今年多大?”   “十八。”   “......也许、大概、可能,宗主你报不了名。”弟子又试了两次,放下毛笔,“罗浮山之上向来刀剑无眼,诸位宗主此次便将年龄限制在二十岁往上。诸位宗主约定之时,湖心小筑还未成立,宗主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付长宁大为震惊,且失落,“还有这回事儿?!”   “刀剑无眼嘛。少年人又容易冲动,好苗子折在这一关的可不少。”弟子说,“我能理解诸位宗主的做法。”   真羡慕韩飞、晴姐、箭师他们。   “有上限吗?”   “按理说是有的,但是没听过说谁因年龄过大被禁止参加。”想来也没有超过千岁的人吧。   付长宁蔫蔫地离开。   “宗主。”   “有事?”付长宁转头。   弟子迟疑一瞬,下定决心,“宗主,妖修无附加条件加入,可是真的?”   又道,“没、没事。下一位,请问姓甚名谁,何门何派......”   队伍挤了上去,弟子的声音在人群中淹没。   “湖心小筑欢迎天下妖修。”付长宁朗声道。   罗浮山外。   人潮万千。   可花兰青就能一眼看到付长宁。   拍了她肩膀一下,“久等了,没想到人那么多。怎么唉声叹气的?”   付长宁转头,一脸羡慕地看着他,“真好啊,能参加罗浮山比试。你只管放手一搏,好好打,打出水平,我给你端茶倒水捏肩捶腿随侍左右。”   “你不能?”   “年龄不够。”付长宁将方才的事情悉数告知。   “你给他们端茶倒水捏肩捶腿随侍左右时,我可以替补。”   付长宁想了一会儿才绕过弯儿来,瞠目结舌,“你也参加不了?”   “难道老年人就活该被排斥在外么,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明明看起来很年轻,你究竟多少岁。”   心情复杂。她如花似玉的年纪,竟然跟一个糟老头子生孩子。老头子......他身体还好吗?不会把什么缺陷遗传给安安吧。   “诶,随便问别人年纪是很没礼貌的事情。”花兰青眯了眯眼,“你想什么呢?”   “没、没啊。”付长宁顾左右而言他,“你治过小断指,他周身脉络能重新连起来吗?”   “难呐。我曾用灵力游走他奇经八脉查探,即便治好,修炼一途也难达以往。”   “这样啊。那你能用灵力查探一下安安吗?老树发新芽,要是芽有什么缺陷为娘的可以提前弥补......你别皮笑肉不笑,我会怕。”   罗浮山地面突然凹陷了一寸,有大能猜测是报名那天人口众多,地面承受不住重量。   “师兄,风度。”箭师看向付长宁的眼神中充满敬佩。   居然还有人能惹花兰青动气,真是勇士。   花兰青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假象。言笑晏晏,“师弟,报名顺利吗?”   “应该比你要顺利很多。怎么,你被拒了?”箭师嘴角越拉越高。   付长宁插嘴道,“他年纪太大。我倒是年轻,但是年纪过小,同样不符合要求。”   “说起来,我排队的时候看见程一观了。他在最前面,应该已经回去宗门。”   人群突然一阵骚动,朝一个方向涌去。人人扯着脖子一观“天下第一美人”的容颜。   “怎么回事?”付长宁说。   箭师耳聪目明,“合欢宗宗主到了。听说合欢宗宗主姿容绝艳,但个性很糟糕。谁敢瞧他他就把谁的眼珠子抠出来挂墙上。合欢宗大门口少说也挂了十来串眼珠子。”   “今日宗主现身,众人能明目张胆瞧他,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林肆!   有时间去叙个旧。   韩飞揽着冯汝晴逆着人群走过来。清秀的脸上一副郁结于心的表情。   “韩飞,你脸色不好。”但冯汝晴面红耳赤,眸子泛着激动,明显是少女怀春。付长宁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很久,心头有不好的预感,“晴姐,你移情别恋了吗?”   韩飞狠狠地瞪了付长宁一眼。   什么毛病,不敢对晴姐有意见,把气儿往她身上撒。   冯汝晴抓着付长宁的肩膀,激动得语无伦次,“长宁我见着神仙了!就是那个合欢宗宗主,简直一眼荡魂。那张脸只能长在神仙脸上,凡人不配。”   “我把他叫到家里,你对着画一副等身图,想他的时候对着画睹物思人,好不好?”   “请尽快安排。”冯汝晴回来几分理智,“这么说,你与他相熟?”   “呃,我想没到那个程度吧。是能叫来凑一桌麻将的关系,算是有点儿交情。”   “我往后的眼睛保养就托付给你了。”   付长宁当仁不让,“定不负所托。”   韩飞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离开。   夜深人静。   付长宁抱着女儿睡得香甜。   花兰青在烛火下看书。翻完最后一页,移步站在母女二人身边直勾勾地瞧了一会儿。   确认付长宁熟睡后,五指扣在女儿头顶。万千细如菌丝的触手穿过皮肉探入女儿身体。   “健康,天赋比我想象中还要再高一些。”收回手,瞧着付长宁,“女儿我生的,随我,身体好得很。”   坐到椅子上,铺开宣纸,拿起毛笔写画起来。   第二天要去罗浮山,付长宁醒得很早。   枕边放了一卷宣纸。   什么东西?   打开一看。   笔触惊艳。单论画技,称得上举世无双。   花兰青等身画像。   “冯汝晴喜欢画像,同为女子,你也应当不讨厌。这幅画赠你,不用感谢我。”   画了一宿就画了个自己?真是够了。 第135章   湖心小筑一行人到的时候, 第一关比试已经开始。   “看吧,我就说我们晚了。”付长宁叹了一口气,“韩飞, 你少闹一点别扭,我们就不会耽误这么多行程。”   “有什么关系。罗浮山比试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韩飞一脸漫不经心,揽着冯汝晴的手自从踏进罗浮山就收紧很多。   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没看见那姿容绝艳的宗主才暂时舒了一口气。   付长宁说, “第一关怎么比。”   罗浮山境内一座古城平地而起, 道路、飞檐、瓦片、树梢......到处挂满灰扑扑的灯笼。这便是第一关。   “我打头阵。”冯汝晴挣脱粘人的夫君, 前去探路。   身形灵动,一个闪身便先于众人进了古城。韩飞随后赶上,却是晚了一步。   古城大门起了一层咒纹封印, 排斥着除冯汝晴之外其它人的进入。   “看来一次只能允许一个人进入, 我们安静看吧。”韩飞说。   冯汝晴一踏进去,古城大门前香炉里的香就无火自燃。限时一炷香时间,过时即失败。   走了几步, 冯汝晴差不多猜到问题出在哪儿。墙壁、街道等细节处仿得很真,但当透过窗户朝里看, 里面只有假到破绽百出的墙壁。因此,重点在头顶那精致至极、挂了满城的灯笼。   摘下一只灯笼反复检查,在灯笼底部发现了巴掌大的字, 但不是常见的“福”或“喜”。是“风”字。   “风”、“林”、“火”、“山”、“兵”、“斗”......偶尔有重复的。   冯汝晴瞧了一眼香, 已经烧去四分之三, 可她连这条街还没走完, 更别说这座城。   灯笼呀。   向来是用蜡烛点灯。   冯汝晴挑了一盏灯, 以灵力作为“蜡烛”去点。灯笼似一个又大又深的桶, 吸饱了灵力才餍足地打了个饱嗝。   然后, 幽幽烛火亮了起来。   同时,城门口的香燃烧殆尽。   过关了。   “快看,城门开了。有人过关!”   “讶,是个女子?!怎么过关的啊。”   “这人我见过,叫冯汝晴!以前身居高位,后来自甘堕落委身于一个妖修。听说她如今是湖心小筑的弟子。”   ......   过关第一人冯汝晴名声大噪,与她名号一同传开的,是“湖心小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宗门。   “晴姐厉害了,快坐!吃食茶水都已备好,慢慢享用。”付长宁挤开韩飞冲到冯汝晴面前,亲亲热热跟她腻在一起,伺候得妥妥当当。   花兰青瞧了两人一下,偏开视线。   冯汝晴显然十分受用,“下一个上场的是谁?城是障眼法,灯笼里的字代表功体,找到与自身功体相应的灯笼,点燃它,第一关就稳过。”   “是程一观。你说话的功夫他已经入城了。”   “......”冯汝晴说,“小事,我们人多,败一个程一观不算什么。安心,安心啦。”   “就这么放弃程一观了么。”   “难道不是程一观先选择放弃顺利过关?”   “说得也是。”   付长宁观战程一观过关,冯汝晴全程目瞪口呆。   不,几乎在场所有人都看直了眼。   快!   太快了!   快得令人发指!   点燃香,程一观进城、取灯、点燃、出城一气呵成。   回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大爷瘫”时,香上的明火还没来得及熄掉。   “付长宁,别厚此薄彼。说好的捏肩捶腿端茶递水,我等着呢。”程一观点了点自己肩头,换了一个享受的姿势。   “好好好,马上来。”付长宁忙不迭点头。正要起身,被花兰青按住肩膀。   花兰青边走边挽起袖子,“我来吧。说好了你走不开时我替补,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程一观先是一愣,一时不理解怎么突然从付长宁换成花兰青这个瘟神。他不会真要来吧?!   花兰青停在身后、如玉手指搭上肩膀时,程一观背后冷汗打湿薄薄衣衫。   花兰青指节微弓、要下手捏,程一观跟触电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像被轻薄的小姑娘一样甩开对方。   “停,够了,不需要。”程一观摇摇晃晃去观战,“我还有事儿。先保留着,下次,下次继续。”   妈的,脚软了,谁敢让这瘟神捏。保不齐他不知不觉给你下个黑手。   箭师说,“一观,身上目光太多不会觉得难为情吗?你此番行事,太过张扬。”   “我已经在尽力压制了。”   “看仔细,我只演示一次。把表现控制在普通范围内。”   箭师立在古城中心,“箭风起星河!”   无数箭以他为中心扩张到整片古城。话音甫落,箭直直地扎向灯笼。   整片古城与箭师功体一致的灯笼在同一时间尽数亮起,那光芒比正午时分的太阳还要醒目。   罗浮山众人动作整齐划一,抬左掌遮光、起右手揉眼皮子,然后擦去面上两行清泪。   这位怕不是湖心小筑的另一个天才选手?!   箭师黑着脸回来。   这可......比自己张扬三倍不止。   程一观捧着肚子、毫不客气取笑他,“原来这就是‘把表现控制在普通范围内’,受教了受教了。真的太普通了,普通到我都要眼瞎了哈哈哈哈。”   花兰青抿唇浅笑,“师弟,气度。”   箭师:“花兰青,你在报复吧。你就是在报复。”   花兰青拍了拍椅子,“来,师弟。别客气,胜者的殊荣呀。”   韩飞无语地看着众人。加起来都成百上千岁的人了,一个两个都这样,真是小孩子气。   抬步去了古城。   前脚刚走,后脚程爹就推着小断指过来。   付长宁:“程爹,你们来得好晚。”   也好,推小断指出来多看看,能散散心。   “我们都是老弱病残,没你们精壮能干。这个点儿赶来都算快的。怎么样,没错过第一关吧。”程爹说。   “至少你还能看韩飞的第一关。”付长宁接过女儿,冯汝晴要到怀里,眉开眼笑地逗她玩儿。   “什么!这么说来你们的全都错过了?!”程爹不免遗憾。   小断指漫不经心地瞧,突然眸子一凛,搁在轮椅上的手指绷紧、慢慢收紧。   不会认错,是那个废了他功体、把他钉在桥上的人。   他也来了。他就排在韩飞身后。   韩飞一眼就认出陈兼云。   陈兼云:“瞧我做什么?有时间发愣,不如快一些点灯笼,我赶时间。”   “哼。”   韩飞立在古城中心运转周身灵力。   古城所有的灯笼在同一时间全部被点燃。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由于功体互相克制,没有人能点燃所有灯笼。   可韩飞做到了。   不止如此,灯笼越来越亮,从温和到刺得人张不开眼睛,再到同时炸开!   方圆十里的空气都被炸出流动形状。   全场鸦雀无声。   麻了,这真的是人能做到的事情?!!   陈兼云皱起眉头,“朋友,你把灯笼全炸了,我要怎么过第一关。第一关不得重启呀,那我得等多久。”   等等,似乎对方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所以,是蓄意挑衅?   他有哪里得罪过对方吗?   陈兼云从赞叹惊奇转为谨慎防备:“我们见过?有仇?”   “没见过,有。”韩飞看了一眼小断指的方向,“你得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而这不过是,第一步。”   小断指虽筋脉尽断,却是耳聪目明的。即便隔了很远,也能听见韩飞和陈兼云的话。   付长宁双手呈喇叭状围在嘴边:“韩飞,做得好!” 第136章   古城被毁, 但第一关比试还得继续。那么多宗门弟子还在候着。   第一关筹备了足足八年,而罗浮山上向来没做过第二套替代的比试机制。谁他妈会想到有人能直接把场地给掀了。   诸位宗主紧急集合,心头骂了个底朝天。那群祸害全是湖心小筑出来的, 妖修就是妖修,目无尊法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   这么个烂摊子,端看付长宁怎么处理。   付长宁作为宗主,受邀参加第二套替代比试机制的谋划。   人是到了, 一句话推得干干净净, “我年纪小, 又没什么经验,哪里敢逾矩。诸位宗主裁定就是,我一百个答应, 绝无二话。”   两手一摊, 事不关己,你奈我何。   一众宗主气出内伤。   “你、无赖。”   “湖心小筑偌大一个宗门,连这么点儿担当也无。这种修士也只配在阴沟里活着。”   “付岐之一生洒脱磊落, 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   “我到今天才觉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有那么点儿道理。那群那妖修什么德行,你也大差不离。”   “......”   付长宁起身:“说完了?那我回去了。昨晚下雨, 亭子里的残花败叶还没来得及扫。”   扬长而去。   一众宗主更气了。气归气,没一个人出手。一是为这事儿出手实在是掉价,二是, 湖心小筑仅仅展露出来的实力就足够令人忌惮, 不稍微长点儿脑子就不会轻易动手。   众人讨论了半晌, 整出了一个与古城灯笼相差不那么大的比试机制。   小断指拒绝与他们一道回去, “家里太闷, 我想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花兰青撩起衣摆、坐在他身边, “我陪你吧。”   程爹点点头, “花兰青在,我就回去了。集风亭新进了一批药,等着整理。”   湖心小筑众人离去。   人啊,不能过早遇上太过惊艳的东西。湖心小筑第一关比试完后,后面修士的表现就显得普普通通没什么特色。   “花兰青,我们回吧。”小断指推着轮椅调掉转方向。他不怎么会用,轮子卡到石头缝里,连人带椅整个往侧边倒去。   眼看要着地,一柄长剑剑鞘抵住轮椅撑了起来。   小断指抬头去瞧,人已利落收剑转身离开。对方随手帮了个忙。   剑的主人肩宽腿长、身形硬朗,穿玄色兜帽风衣,从脸一直盖到小腿。   花兰青取水回来,与那人错身而过。互看一眼,便移开视线。   水放到小断指怀里,“不要紧吧?”   小断指摇了摇头,“我们回去吧。”   “看得还愉快吗?”   “修士水平不过尔尔,比韩飞那场差远了。”   “要是你看到箭师、程一观那两场,也许会改口说‘比箭师差远了’。”   “可我没看到。”小断指有点儿莫名执拗,“即使看到,说法也不会改变。”   花兰青笑了笑,心中了然。推着他往回走,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世上从来不缺道行高深的修士,缺少的是发现修士的慧眼。比如刚才过去那个,我觉得就不错。步伐稳重,一看就不弱。”   “天色渐晚了。”   “嗯?”   “每到这个时候,你的眼睛里只能看见付长宁。原来还容得下别的东西。”   花兰青笑出声,嘴角越咧越大,“哦豁,连你都能轻易瞧出来。看来我这段时间的努力成效斐然呐。”   轮到小断指惊讶,“你的意思是......”   “我从未与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她于我而言,应该是不一样的。我们有一个女儿,我没做过父亲,只有这个身份,我希望能做到最好。我珍惜这段时日,并愿意为此作出改变。”   小断指没说话。   花兰青笑得更畅快了,“怎么不开口,是不是被我的努力感动到了。”   爱与憎是努力就能控制走向的东西吗?   小断指摇了摇头,“感动?没。非要说的话,我有点儿被你吓到。”   第一关比了三天才比完。   小断指对观看比试有着比想象中更加浓厚的兴趣,每天准时到,一场都不落下。湖心小筑众人轮流着推他去观看。   最后一天回来时,快乐堆满眉眼、藏都藏不住。   “发生了什么好事儿?”付长宁问。   “看到了很多场优质的比试,还不算好事?”小断指从饭桌上抽出筷子,以筷当剑舞了起来。招式很多,并且与这几天所见的有把七、八分相似。   一看就会,这是何等的天赋。   筷中剑意攻势过大,冲伤他的手掌、斜斜地射在地板上,入木三分。   小断指瞧了一会儿手掌,脸上喜意淡了下来,“晴姐,多拿一根筷子来。”   付长宁不擦桌子了,拿抹布给他包扎伤口,“你很失落。”   “被废又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小断指说,“但若是能再练剑,就好了。”   付长宁在心里头把陈兼云从头到脚又问候了一遍,“进入第二关的修士有多少?”   “百中取一,不算多,但都不是省油的灯。”小断指说,“第二关也带我去看吧。”   “好。”   第二关规则很简单,两两对战、胜者晋升至下一轮,两位胜者对战,胜者晋升,如此往复,直到战至最后一人。   场地,罗浮山全境。   五天的比试过后,剩下了十位强大修士。   聂倾寒,箭师,韩飞,弼主,程一观,冯汝晴,陈兼云,守宫,玄衣兜帽,杨斌。   湖心小筑名号空前响亮、无人不知。强者有十位,但湖心小筑弟子全数杀进十人之中,百分之百的概率啊,这还不可怕?   付长宁对著名单有点儿愣神。   “想跟聂倾寒说话就去吧,我会尽量压制自己的脾气。”花兰青说。   付长宁:“不应该呀,怎么没有林肆?”   “你是为这个才愣神的?”花兰青唇角抬了一下,“这次与以往不同。可能是宗主下场太欺负人,此次所有宗主都不被允许参加罗浮山一战。我记得林肆是合欢宗宗主。”   “这样啊。”付长宁扯长了脖子瞧抽签桶,“程一观抽到第一个上,对手是谁?”   弼主折了木签,“我。”   付长宁原本准备了一肚子“友情第一、比赛第二”的说辞,对上弼主那张讨人厌的脸后只剩一下一句,“呵,程一观,不必留手。”   程一观纵身飞入罗浮山。   弼主沉稳老练、实战经验极其丰富,率先下手,一手“泽国战图”牢牢把控罗浮山每一寸场地。程一观一旦落地便犹如苍蝇到了粘板上、无处可藏,失了先机。   程一观脚踏长剑避免与地面接触,与弼主以快打快。树林、长空在两人身后快速后退,两人周身的剑风罡气碰撞出橘红色的火花。   程一观攻势甚疾,弼主且战且惊,很快显露败态。闪避不及,长剑穿身而过,血打湿衣襟。   “弼主,对你,我从未想过宽容。箭师与你有旧仇,你们交手,是死战。箭师良善,程一观不愿意你那脏血污了他的手。所以这次,你没有去箭师跟前蹦跶的机会。请你去死!”程一观一掌聚灵意欲直取弼主。   突然,弼主腰后捆仙绳宛如一朵三人大小的菊花高高绽放,绳结万千死死地缠向程一观、将两人包裹成绳球。   弼主:“绳变,命干涸。”   弼主:“赌一赌,是我先死在你掌下,还是你先被抽干而死。”   一人掌抵命门,一人绳缚周身。   两相逼命。   程一观冷哼一声,杀性四起,挺身迎上捆仙绳,“呵,程一观要你饮恨在此,去死吧。”   天空中,绳结倏地收紧、而后“蓦地”炸开,血迹漫天。   付长宁:“程一观呢?结果呢?怎么样了?”   长久的寂静之后。   一片血雾中,程一观身形摇晃缓步而来,“箭师,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在你面前张扬,别再唠叨。付长宁,我做掉弼主了,是不是很听话。” 137、箭师vs林斌   第二天, 观景台上多了两辆并驾齐驱的轮椅。   在一众长身玉立的修道者中间极为扎眼。   小断指一直目不转睛,舍不得移开视线。程一观这儿摸摸、那儿碰碰,整一个反面教材。   程爹甚觉丢人, 拍了一下儿子后脑勺,“扭什么扭,能不能坐好。恨不得在椅子上扭成蛆么。要是让人家看扁湖心小筑,我不介意让你多坐几天轮椅。”   “疼~~~, 爹。”程一观哀嚎道, 终于找到关窍, 一拉,轮椅立即上升。   小断指看着它缓缓地上升,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时停了下来。   程一观满意了。   一脸享受地瘫在轮椅里。   “你还学会攀比了!!”程爹重重地拍了一下程一观后脑勺, 差点儿让儿子二次重创。   嘶, 这次是真的疼。   “这里浊气太多,没有呼吸到上面的空气我的伤是不会好的。”程一观瞟了一眼周围的修士。   能站在这儿的都是耳聪目明的,众修士心头堵了一口气。   小断指:“给我也升一下。”   “你也要吗?来, 我来弄。”   众修士拳头在身侧握紧。   程一观升好轮椅,装模作样擦了把额头的汗, “哦哦人到齐了,谁对谁。”   “箭师,离得太远, 我看不清对面是谁。”小断指注意到, 程爹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程一观也是一样的。但很快, 就面色如常, “他叫杨斌, 心机颇深, 招式诡异, 不是个好相处的。单论实力,这里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够他打的。”   “杨斌?!他不是化成一堆红线么!”   “所以我才讨厌妖啊怪啊精啊之类的东西,翅膀触手红线,一点儿都不讲道理。”   小断指想到那堆真假交错的梦,侧过头,神色认真,“我觉得你没资格说这种话。”   “你是说我不讲道理?”   “我只是觉得你不合常理。”   “常理这个东西,你又有吗?”   程一观侧头,与小断指视线交汇,两人一脸了然,大笑起来。   和上一场的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不同,这一场和谐得很。两人甚至互相打了个招呼。   杨斌低眉敛目、躬身行礼,“杨斌见过前辈。”   眼下一颗泪痣红得似血,多多少少表明这个人绝非良善之辈。   箭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嗯?”杨斌虽有疑惑,却还是笑着回答,“有一个姐姐。”   “你姐姐一定是个饱读诗书温柔贤惠的人,教得你很讲礼貌、一身书卷气。”箭师说,“如果能把眼尾那一丝戾气藏起来,就更像一个读书人了。”   杨斌抬手,指尖只摸到冰凉的泪痣,笑得纯良,“我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呢,真是托大了。下一次,前辈不会再见到这一丝戾气。”   “哈,如果你还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箭师扬手,掌心汇聚起橘红色的灵力。最先只有乒乓球大小,然后瞬间扩大成一个摩天轮大小的圆环。圆环之间,尽是聚拢的耀眼星星点点灵光;圆环之外,杨斌无处可避。   箭师身形一闪,灵光穿身而过。   杨斌身体四裂开来,衣服之下,是红线扎成的人形。   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儿。   原以为程一观是黑马、够抓人眼球了,可没想到箭师这一身碾压般的实力,世间罕有。湖心小筑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能将这两员大将囊括掌中。付长宁又是个什么人物,能让这两位俯首称臣!   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杨斌也是厉害,居然能从箭师手下脱身。如此的后起新秀,前途不可限量。   箭师微握的五指放了下来,面容恬静。身后不远处立着面带微笑的杨斌。   “临阵脱逃,小人行径。”箭师转身、眉头轻皱,摇了摇头。   “我与前辈之间无仇无怨,又何必死战到底。而且,我对前辈心存好感。”   箭师倒要看看杨斌会怎么说。   “前辈方才,夸了我姐姐。前辈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很漂亮,若是让罗浮山的黄土灰尘迷了,那就太可惜了。”杨斌笑嘻嘻道,朝箭师行了个礼,朗声道,“这一局,杨斌自愧弗如,认输了。”   陈兼云:“杨斌,你认真的?!”   杨斌跳出罗浮山,身形潇洒极了。   陈兼云:“叛徒。”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厮杀吗?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为弼主报仇?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跟弼主关系有好到这种地步。”   杨斌叹了口气,拍了拍陈兼云的肩膀。当然,对方挪了一步他扑了个空。   杨斌收回手,“说到底,我们只是弼主网罗来的打手,还是那种一次性使用的、用废即扔的打手,何必这么真情流露。你不会真的对他忠心耿耿了吧。”   “我只是看不惯你这副见风使舵的嘴脸。”陈兼云周身剑气射向杨斌。   “哦,那你好好打,用尽全力打,我出两片嘴皮子支持你。”   想了想,又道,“弼主死都死了,见风使舵还是按令航行有区别吗?他又看不到。”杨斌身形裂开,又是一堆红线落地,潇洒离开。   只余尾音飘荡在空中,“人啊,还是活得潇洒一些好。”   陈兼云:“叛徒!”   晚上。   程爹调药。两人份,工作量比较大。原本冯汝晴在帮忙,但是要做饭,付长宁自告奋勇接手给两人上药。   “你不用顾安安吗?”   “她正睡着呢。”   “那好,你仔细一点包扎。”   付长宁抓起剪刀在火上烤,“哈哈哈哈,你们两个,包得跟兔子一样。”   “你做什么?”   “晴姐说烧一下比较好。来,抬手,我要拆掉旧棉布。可能会有一点儿疼,如果不小心剪到胳膊,就忍一忍。”   程一观拧眉,“说得这是什么话。”   “抱歉抱歉,别生气。我的意思是,这里新棉布足够多,就算剪了全身也包得住。”   程一观:“喂!你给我好好包!”   “我一直在好好包,别挑剔了。”   两个人伤得地方出大差不差,包完一个,到第二个就很顺手了。   “嗯?小断指,你身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两道剑伤?是新伤。”   小断指面带迷茫,低头,果然腰腹间多了两道剑痕,“不晓得。”   “大概是误伤吧。集风亭有新到的剑伤药,我给你取来。”付长宁说。   取完药,与程爹并排而行。路上梅花树边斜斜地靠着一个人影,差点儿惊掉付长宁手里的药瓶。   “是我呀,付长宁。”   夜风吹得灯笼里的蜡烛烛火左右晃动,昏黄色的光晕跟着在杨斌脸上游移不定,那颗红痣在明暗交错中越发鲜艳。   梅映雪双颊臌胀,一双杏仁大眼泪眼汪汪。   “杨斌。”付长宁看向程爹。   没有杨斌,程一叙不会死。   程爹道:“我没事。一叙的人生自有定数,他害死那么多人,这是他的报应。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尽一尽父亲的责任,替他收尸。”   程爹朝梅映雪招手,“你们有话要谈,是不是?映雪,跟我走。”   梅映雪小鸡啄米点头,一脸要解脱了的模样。先是偷偷瞧了一眼杨斌,试探着踏出一步,见他不拦,拔腿而奔,扑到程爹怀里,拉着程爹快步离开。   “映雪,慢一点儿。我这把老骨头要散架了。”   梅映雪转头有话要说,嘴巴却像比被什么东西堵着。   程爹大惊失色,她嘴里堵满了红色线头。   “那个人,好凶,好可怕。得找一个能压得住他的人来。快叫花兰青来。”   “行、行行。”程爹不合时宜地想,这意思是花兰青更加凶、更加可怕吗?   付长宁不满,“映雪是个女人,你不该对她下手。”   “你也是女人,却不像她叽叽喳喳吵死人。放心,我若有那个心思,她不只说不出话那么简单。”见到付长宁总是令人欣喜的,杨斌说,“听人说湖心小筑的宗主姓付,我就猜会是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你。”   “夜深风大,这里不是谈论事情的地方。入内一叙吧。”   杨斌不置可否,闲庭信步跟上。   付长宁泡了一壶茶给杨斌,茶色清亮、蕴香于有无。   杨斌先闻,然后双手捧起茶碗、像捧着什么好的东西,轻轻嘬饮。   “每次我锄地回来,桌上都放着珊姐泡好的茶。珊姐死后这么多年,没想到我还能再喝到茶,可以再加一杯吗?”   提到杨珊珊,付长宁眸色一暗。珊姐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可惜天不假年。   “当然,尽量喝。”付长宁直接把茶壶推过去。   见杨斌愣了一下,付长宁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豪爽。翻开托盘里的茶碗,都倒上水。   “珊姐知道我喝得多,一泡就是一大壶。有一次,我呛到了,咳得惊天动地。后来,珊姐就换成几个小碗一起晾凉。”杨斌语气中带了一分柔软。   “花兰青晒的白霜茶,还不错吧。”付长宁说。   “茶很不错,人就说不准了。”杨斌说,“你不好奇吗,我为什么活着?”   “我不好奇。但你都这么说了,我可以勉为其难好奇一下。”   “恩公救了我。”杨斌说,“他像上一次一样,在午夜时分手持一杆红灯笼,慢悠悠走进村子。在一堆死人中找到我。”   手持一杆灯笼?   付长宁问道:“上一次?”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路过村子,讨一碗水喝。为了感谢村民,拖来一座红线织女雕像送给村民。”杨斌说,“对,就是村口那个有问题的织女像。”   这不对呀,那座雕像不是自打他有记忆就立在那里了么?   “我遇见程一叙了。程一叙说,珊姐曾跟他提到过织女像的来历。我这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什么?!程一叙还活着?!   “你的恩人,先害你,再救你。是因为恩仇交错、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才来大半夜找我谈心吗?”付长宁有点儿为难,“我不怎么会处理这种事情。”   “救我?不是。他只是心血来潮来看看,那个村子成了什么样子。他是观察者,而我,是被观察的那个可怜虫。”   林斌放下茶碗,“手持灯笼的人相貌几十年没有一点儿变化,他一定活了很久,以前也应该也有关于他的事迹。听说付长宁出自礼乐殿,是付岐之的后人。我想请你帮忙留意一下他。”   “没问题。”   付长宁欲言又止。   林斌心中了然,“一个月前的风雨亭,我在那里见到程一叙。程一叙自杀时,他欠村子的就还清了。如今我二人是完全的陌生人,你不用因他而觉得愧对于我。”   “嗯,多谢你。”   远处是安安咿咿呀呀的奶音,花兰青抱着她缓步而来。   林斌放下茶碗,有些不舍,“有人来寻你,我先走了。”   “不多喝几杯?”   “不了。那位身上的酸味会冲淡我喜欢的茶香,我先行一步,有缘再见。”   酸味?   说话间,花兰青抱着女儿过来。   女儿伸出一双短胳膊。   付长宁接过女儿,“你怎么来了?”   “安安闹着要你,我带她来看看。”   花兰青像一张遗世古画,虽然见得了摸得着,但近了就会觉得假、乏味、无趣,离远一些,它对懂画之人又有着难以抵抗的莫名吸引力。   入了夜,清冷疏离淡了几分,多了一丝魅气。   “是她要我,还是你要我?”付长宁顺口开了个玩笑。却觉得面对花兰青这张脸说暧昧的话是侮辱,便想打哈哈过去算了。   “现在的话,我比她想。”   付长宁以为自己听错了,吃惊,“你说什么?”   花兰青上前两步,从安安手里取下她的长发,慢条斯理地缠在指尖。   丝缕乌黑发丝缠着白玉手指,越来越紧。犹如情咒缚心,心头肉被裹得密不透风。   付长宁觉得有点儿透不过气。   几根触手包成笼子裹住安安,直直地送到房间里梅映雪手上。   “我要你。”   话出口的时候,花兰青也分了一下神。他察觉到,一根情丝有脱离掌控的趋势。他不喜欢无法掌控的情势,这会让他很被动。   而这次,他试着放任不管。   二人的前路,令人期待。 第138章   杨斌朝后瞧了一眼, “这个距离,应该甩开了吧。那种软踏踏黏糊糊的触手真令人受不了,一想到就头皮发麻。”   喉头腥气翻涌, 呕出一口血,打湿了地面枯叶残条。   箭师掌劲儿造成的创伤比想象中更重。   “可惜了那几口茶。”杨斌舔了舔唇角回味。   手撑开身侧树木,身形微晃缓步前行,“人比人气死人, 花兰青这种人都找得到媳妇。不对, 连花兰青都能找到媳妇, 我还焦虑个什么劲儿。眼瞎的姑娘,世上多的是。”   付长宁皱着眉头醒来,眼皮子像用浆糊黏在一起, 张不透彻。   不远处如玉指节拨动着二十四弦, 大道琴动清音一层叠过一层荡满整间书房。   弹琴的人造诣极高,能听一曲便是如听仙乐。安安在旁边摇篮里自己啃手指玩儿。   如果不是大早上扰人清梦的话,她甚至会搬个小板凳凑过去。   “你有病啊?一大清早就骚扰人。”   花兰青坐在长案前, 闻言按住琴弦,起身, 双手叠在身后,弯腰去瞧她,“这次醒了?”   什么叫这次?   付长宁不情不愿地掀开眼皮, 眼前突如其来放大的脸把困意退得一干二净。   每次她骂人, 他都以为她醒了。第二句话刚到嘴边, 结果她翻个身又沉沉地睡过去。   他能怎么办呢?   当然是继续抚琴。   付长宁指了指眼角下的乌青圈, “一宿, 从天暗到天明, 你把我折腾成这样。我现在就想好好补个觉, 有问题吗?”   花兰青自知理亏,“没。你继续睡。”   付长宁揪着被子盖过头顶。   没一会儿,琴音又响起来。   “你什么意思。”付长宁翻身而起。   “孩子越小学东西越快。我满腹经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安安不可以不会。”   恶鬼啊!   “她那么小,连爹娘都不会叫,晚一点儿学不迟。做你女儿真惨。”   她自称“娘”的时候,花兰青心情很好。“好,娘说了算。”   付长宁安心合上眸子。世界终于清净了。   耳畔又响琴音。   付长宁瞪向花兰青,“你!”   “琴音舒缓柔和,有助入眠。我学琴百年,也是第一次弹这一类的曲子。”花兰青说,“离比试没多少时间了,你快睡。”   “我睡什么睡,这动静我怎么可能睡得着。你存心的吧。”   “想让你入睡是真的,但非要说的话,也确实存了一份心。”花兰青眸子轻抬,微笑道,“想听你说话,长篇大论,絮絮叨叨,说什么都可以。书屋一直以来,都太过安静。”   是情话吧,这就是情话!   情话居然能从花兰青嘴里说出来。   她是不是应该表现出一些难为情?或者羞涩之类的表情应应景?   花兰青直勾勾地瞅着她。   要命了,好像真的有一点儿羞涩。   付长宁掀开被子下床,不让他瞧见自己闪躲的眼神。   “不睡了?”花兰青愣了一下。   “不了。关于程一叙的事情,我得跟程爹和程一观说一下。”   花兰青收起琴,“我以为你已经说了。”   付长宁有几分懊恼,“昨天美色当前,我把它抛到脑后了。刚想起来。”   花兰青愣怔,双眸闪了一下,然后微低,被她逗笑了。   罗浮山。   程一观很激动,程爹尽力克制自己的激动。   程一观差点儿从轮椅上跳起来,“你说真的?!”   程爹拍了儿子后脑勺一下,“安静!眼下,比试最重要。这一场是谁对谁?”   “我。”韩飞拿着签走出来,眯了眯眼睛瞧远处,“呵,不是冤家不聚头。”   对方,陈兼云。   “陈兼云。”陈兼云自报家门,再三确认后道,“我没见过你,你对我哪儿来这么大敌意?”   “半个月前的一线桥,你伤了一个掌有断指的男孩子。”   “哦哦,家长找来了。家长是妖修,孩子不怎么样是有原因的。”那这仇是寻对了,陈兼云说,“你家的孩子不安分,我替你管教管教。下手是重了一些,你要在我身上找回来吗?”   “错了就要罚,挨打要站正。他有错,怎么做都随你,我别无二话。”韩飞眼皮微张,一只眸子璀璨无匹,“我有意见的是,湖心小筑韩飞,轮不到你来代替。你要为你的冒犯付出代价。”   说来说去不还是给小断指出头的。   “代价我早已备妥,能取走多少,端看你的本事。”陈兼云掌心虚握,幻化成长木仓,“湖心小筑杀弼主,我与他共事一场,今天我好心,送你下去给他作陪。”   两人交手。陈兼云掌劲儿磅礴,苍云诀运转全身,长木仓刺得绵密无缝,所到之处山崩地裂。一旦被击中,便是死劫。韩飞一只眼睛勘破所有招式,残影无数如鬼魅缠身,摆脱不得。一旦被抓住,就是永坠无间地狱万劫不复。   罗浮山众人几乎看直了眼睛。   偌大的山体,响起的只有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一灰一紫两道身影碰撞,掀起气流嘶嘶回旋散开。   韩飞说:“抓住你了。”   陈兼云惊觉左手腕被扣,手臂的另一端,是韩飞俊秀的脸,那只璀璨眼睛中的狠意都懒得掩饰。   一声闷响,折断。   又一只手攀上肘部,折断。   陈兼云背后冷汗直冒,想摆脱韩飞,却发现对方如蛆附骨。   “这里,你动了他。”咔嚓。   “这里,你动了他。”咔嚓   “这里......”咔嚓。   韩飞每一句话的后面,都跟着一个骨头折断的“咔嚓”声。   全场寂静。若说之前是惊讶的抽气,现在便是大气儿都不敢出。好似只要一出声,断得就是自己的骨头。   陈兼云已经软成烂泥流在地上,韩飞却越做越乐在其中,越做越沉迷。   付长宁发现不对,出声制止:“陈兼云丧失战斗力,韩飞赢了!韩飞你赢了!”   她的声音令韩飞从快乐中□□,停下动作。   韩飞居高临下俯视陈兼云。   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可陈兼云觉得见鬼了,他仿佛看见一对巨大蝇翅在韩飞身后绽开,如王亲临。   韩飞:“韩飞想取更多代价,可宗主发话了,韩飞只有听从的份儿。日后,想要替人做主,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付出多少代价。”   箭师很强,无与伦比的强。韩飞也强,可今日一役后,提到韩飞,众人脑子里却都是另外一个字——狠。   韩飞敛去一身戾气,理了理衣领,“怎么都看着我?别看我,我怕生,会难为情啦。”   手无措地抓了抓衣襟。   程一观啧叹道,“看你平日说话轻声细语,娘子长娘子短的,没想到还有这么阴狠的一面。陈兼云犯到你手上,真是不智。”   阴狠,不是什么好词。   韩飞迟疑地望向付长宁。   “宗主,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对吗?我可以改,可以不再这么做,你别生气。”   面对他这副模样,谁要生气?谁生得起气来?在场众人谁舍得生气?   付长宁:“?为什么不对?对着呢。你可是胜者,我们的榜样,湖心小筑的骄傲。”   韩飞笑了,并骄傲地挺起自己的胸口。   连比三场都胜,付长宁回去的路上脚步都是飘的。挽着冯汝晴蹦蹦跳跳走在最前端。   花兰青和韩飞落在后面。   “妖与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妖性常会加催情绪。你吓到长宁了。”花兰青说。   韩飞沉默了一会儿,“小晴也吓了一跳。”   “你在自责?”   “对啊。但这不能代表你有资格责备我,我也不会站着任你骂。”   “你误会了。骂你除了浪费我的时间以外,毫无意义。”花兰青说,“我只是替你感到无能。罢了,克制不住妖性的人,我若是对你还心存指望,那就是我的无能。”   “你!”饶是韩飞这么好的脾气,也被怼得没话说,“是是是,我克制不好妖性,那你呢?你不也是个妖,还是个更加凶残的妖。”   花兰青闲庭信步,双目放空,看着远处的付长宁,“目前为止,妖性,我还不放在眼里。” 第139章   冯汝晴有些忧心。   她对上的, 要么是聂倾寒,要么是那个从头包到脚的。聂倾寒不好惹,那个从头包到脚的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晴姐想打就打, 不想打我们就弃权。取胜从来就不是我们的目的,更何况我们连赢好几场。”付长宁无所谓道。   “大家那么风光,只有我一个人弃权,太丢人了。”   “有什么关系。你刚恢复修为, 境界未稳, 输了也没什么。”   “输与败是两回事。”冯汝晴神色坚定, “就算是输,我也得堂堂正正地输在罗浮山。而不是口头认败。”   付长宁一脸崇敬地看着冯汝晴,“说得好哇, 我会一直支持你。”   罗浮山。   冯汝晴对聂倾寒。   付长宁得知结果, “挺好的。”   花兰青说,“我倒是没看出来好在哪儿。”   他又阴阳怪气个什么劲儿?   付长宁不想搭理他。   “周围又没有其它人,我们谈论他两句也不算是嚼舌根。你这番表现, 难免让人觉得心虚。”   语调不疾不徐,态度却罕见得坚持。   不说两句这事儿是过不去了。   “聂倾寒个性孤傲疏风朗月, 不屑用下作手段。晴姐的对手是他,我很放心。”   “呵哦,你放心的是个性孤傲疏风朗月, 还是聂倾寒?”   “有区别吗?”有区别吗!没有!他胡搅蛮缠个什么劲儿。   花兰青眸子微斜, 一双瞳孔清澈纯粹, 什么东西在它面前都无所遁形。慢条斯理道, “没吗?”   “你......是不是怪我早上打断你弹琴, 才蓄意报复。”付长宁迟疑, 一脸恍然大悟, 觉得自己懂了,叹道,“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小气。人啊,要心胸要宽敞,才活得长久。”   花兰青瞧了她一下,她是真的不在意。   他笑容畅快了几分,慢条斯理道,“是是,你说得是。”   冯汝晴已经底牌尽显,聂倾寒却还游刃有余。   聂倾寒脸上的无趣已经懒得掩饰,“姑娘,你站着别动。让我在你心口刺上一刀。”   “啊?”冯汝晴一脸懵逼。   罗浮山众人也很懵逼。   “反正结果都是你被我刺中心口,不如省掉中间步骤,直达结果。也节省了你、我以及在场诸位的时间。”   话真毒。   说得也未免太过侮辱人。   冯汝晴脸红得要滴血。   愈发握紧剑柄,攻势更加绵密,“我才不。”   “本殿主好言相劝,姑娘何必冥顽不灵。”聂倾寒二指捕捉长剑,“叮”的一声折成两半。   方才只是言语上的争锋,那如今的举动就是实打实的伤害。   连罗浮山众人都替冯汝晴尴尬。   剑断如人亡,换做任何一个修士都会觉得脸上无光,更别说是脸皮薄的小姑娘。   “我不。”可冯汝晴却越发沉稳。断剑在她手中威力甚至更胜以往,有几次破了聂倾寒的攻势。   冯汝晴受了很重的伤,擦掉嘴角的血,“再来。”   越打越透支身体,到最后她几乎站不住。   断剑撑地,手掌按着剑柄颤颤巍巍地站直,“再来。”   聂倾寒没有说话,握住长剑,绝世之招在剑上风生水起,“剑锋一扫落花红。”   一招之内结束战局,是他对冯汝晴的敬意。   冯汝晴等来了一个漏洞,并且抓住这罕见的机会。运转全身修为汇聚于断剑化为凌厉一击,打向聂倾寒,“一剑断生,难返彼岸。”   这一招要是打中,输也值了。   聂倾寒侧头,指尖擦着耳朵掠过。倒转掌心长剑,转锋为柄,只见蓝光点在冯汝晴身前,周身大穴尽数被封。   “道友,承让。”   冯汝晴不得不承认两人间的差距,“我还当自己有多厉害,抓住了你的漏洞。却不想这是你故意为之。”   “你找不到漏洞,我便露一个给你。”聂倾寒说,“现在,我们可以结束了吗?”   胜负输赢二字在两人面前不堪一提,仅仅只是一个苍白的字眼。   冯汝晴笑了一下,“承让。”   眼前一黑,脱力朝后倒去。   “小心。”聂倾寒拿剑鞘支在她后背,剑鞘另一端抵住地面。   韩飞赶到,紧紧地抱着冯汝晴。带她离开罗浮山。   “小晴,你做得很好,特别好。你是我的骄傲。”   付长宁眼圈都红了,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平复,跟着道,“晴姐!冯汝晴!”   聂倾寒捡起剑鞘,鞘身底部留了一个灰扑扑的鞋印子,丑极了。   一看到付长宁,眼底什么都容不下。   比起上次见她,她更美了。   体态婀娜,肤若凝脂,一张脸娇俏无比。嗔痴笑骂,十分灵动。   而这样的人,曾属于自己。   他不知珍惜眼前人,伤害了她放弃了她。原以为自己能放下,也逼迫自己去放下。可是所有的努力与坚定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便土崩瓦解成一堆散沙。   “长宁,好久不见。”   “不见就好。”付长宁觉得晦气,并把“晦气”两个字写在脸上,“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那是什么表情?”   “想通了一些事情。”聂倾寒说,“长宁,我喜欢你,爱慕你。我尝试过放弃,但那只是饮鸩止渴。所以,我会依从自己的内心,继续爱你。”   “我早就对你没感觉了。”   即使再清楚不过这个事实,但亲耳听到,依旧刺得人心口发疼。   按住胸口,试图缓解阵阵疼意。可求而不得的苦早就遍及四肢百骸,融入骨髓,“我知道。”   “那还不离我远远的。老实说,你这死缠烂打的架势,会对我和我的家人造成困扰。”   “你的话令我心头疼。”聂倾寒说,“先说结论,我不会因为你这么说就停下。我爱慕你,是我自己的事儿,仅此而已。你喜欢也好,憎恶也罢,于我而言,都不是要紧的事情。”   真就死缠烂打了。   无赖啊。   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付长宁冷嗤一声离开。   花兰青的歉意敷衍极了,“殿主,我们宗主性子豪爽,若是给你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那就是造成了什么不好的影响。”   “你这是什么意思?宣示主权?”   “我以为我表现得很明显了。” 第140章   新一轮比试, 程一观的对手是箭师。   罗浮山众人瞪大了眼睛,满心期待,这又是一场绝世之战。   各宗门赌坊生意持续爆满。自从湖心小筑展露头角以来, 但凡买它的人一定会赚得盆满钵满。   谁会跟钱过不去?于是,一些宗门修士也悄悄买起了湖心小筑。   宗门大能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也在买输赢。他们不在乎钱财,他们买的是自己对战局的预判。   这股风气一夜之间便从各宗门吹到凡间, 所到之处遍地开花。   于是人人都在关注这场惊世之战。   你说程一观残了、废了, 没有能力与箭师一战?别忘了这位根本就不是战斗型选手, 他擅长的可是别的不为人知的方向!而之前震惊各个宗门的“清醒梦”不过是其修为的冰山一角。   再来看另一位选手箭师,宗门送出去培养的弟子,一张巴掌大的纸就能说尽平生。同宗里他这样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似乎没什么能引起别人注意的。可问题恰好就出在这里。要知道, “宗门培养”是修士传承了千年的教育路子,前赴后继入这条路的人无数,可只有箭师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箭师, 是这一条路上的集大成之作。   程一观在万众瞩目中坐在轮椅上露脸,嘴里叼着一只鸡腿。腿受伤了, 家里的意思是以形补形。含糊不清道,“对方是谁?箭师?那不打了,不打不打, 推我回去吧。就说我认输了, 心服口服身服的那种。”   冯汝晴说, “都走到这一步了, 就此认败, 不会觉得惋惜吗?”   “是该惜, 惜命的惜。”程一观舔了舔嘴角的油, 眼尾瞥到缓步而来的付长宁,“怎么是你?你不是在家里炖鸡吗?炖好啦?”   付长宁跟冯汝晴打了个招呼,“没呢吧。我在路上遇见箭师了。他一听说对手是你,就半道折返,说是回去盯着炉子炖鸡。箭师说,他要弃权。”   “他真的这么说?”程一观说,这不是箭师的风格。   “没,他一个字都没说。脸上‘无聊,糟蹋我时间’的表情会伤害你的幼小心灵,我觉得‘弃权’对你比较友好。”   程一观:“我好惋惜。”   “嗯?”付长宁好奇。   “我进厨房吃鸡腿,被他抢先一步弃局。现在我颜面无光。”   付长宁想了想,安慰他,“想开一点儿。箭师从昨晚就坐在炉子前炖的那些鸡,不都进了你的肚子。你占便宜占到够本啊。”   倒也是。   而且众人给他炖鸡补身子,要是糟蹋好意,是要被天打雷劈的。继续啃鸡腿。   周围人心态崩了。   啊啊啊啊这么难得的机会,湖心小筑的人不知把握就算了,还退得一个比一个利索。现在算怎么回事儿?一个认输一个弃局,赌桌上要怎么算?   湖心小筑一人认败,一人弃权,于是湖心小筑没赢,但也不算输。   而对于众多下注的修士来说,无论怎么买,都是输。   这一天,很多人赔得哀嚎遍野。   为了回血,不得不重新抖擞起来、把重注放在第二场比试上。   第二场,韩飞对聂倾寒。   韩飞娘子在聂倾寒手上重伤,妖本性睚眦必报,韩飞不得战个你死我活?所有人都笃定这是一场逼命的打斗。纷纷掏出压箱底的东西买韩飞胜。   比试开始,场上压根寻不到韩飞身影。   湖心小筑后院。   韩飞搬了个小板凳,袖子挽到肘部,手里掐着鸡脖子,拔鸡毛拔到鸡毛满天飞。   拧眉道,“我忙得很,走不开。”   付长宁单手撑着下巴,那只鸡眼睛里透着绝望的光,“你就为这不肯赴约?!”   韩飞抬肘蹭掉额头沾着的鸡毛,“你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聂倾寒伤了晴姐,这你能忍?!你应该跟他打,挫他的威风,赢他,把他踩在脚底下永世不得翻身。”   “你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聂倾寒伤得是你娘子。”   “喂喂,我可是在为你着想。怨需要发泄出来,否则久了会变态、伤身呐。”   韩飞神色认真,“小晴受伤,需要我的照顾。程爹说以形补形,那挑鸡筋脉煮汤就是我要做的事情。比起煮汤,聂倾寒算得了什么。只要小晴好,我不介意压制我的怨恨。”   付长宁瞧着地上堆了一盆的缺筋鸡尸体,“......所以程一观得意了好久的以形补形众人照顾,只是你手中那多余到没地儿扔的好意?”   “你说什么?”程一观不太理解。   “没什么。答应我,别让程一观来后院。”   第二场比试韩飞未到,湖心小筑败,聂倾寒胜。   付长宁作为宗主,有必要上场说明情况。   对手为了一个女人扔下战局跑了,这无论对谁来说都是莫大的侮辱。更别提心高气傲的聂倾寒。   聂倾寒不得提着剑杀到湖心小筑找回场子啊。   就算是旧情人付长宁来说都没用。   众人八卦之心遍起,饶有兴趣地等着罗浮山之外再开一次战局。   谁知道,聂倾寒哈哈大笑。   众人一头问号。   付长宁一脸莫名,“有什么好笑的。”   “冯汝晴夫君名号是什么?”   “一羽遮天韩飞。”   “冯汝晴这般心性的女子,我想不出什么样的男子能配得上她。若夫君是韩飞,冯汝晴的爱不算是浪费。”   没想到还能从聂倾寒嘴里听到一句人话,付长宁很开心,“那是,晴姐值得世上最好的男人。”   聂倾寒愣怔了一下。如果是方澄,她会娇嗔、会不经意间使个小性子,说‘你对她那么欣赏,我是比不得。’让你去哄她。   而付长宁跟你的想法不谋而合,你们相谈,是一加一大于三。也许随手抓一个话头,就能谈志向谈人生谈未来。可见,付长宁才是那个与你志同道合的人。   聂倾寒笑意泛着苦,很快便敛去这一丝苦,“长宁,我到此刻才明白,自己错过的东西究竟有多珍贵。”   “世上珍贵的东西多得是,再找就是了。”付长宁无所谓道。   聂倾寒摇了摇头,“再珍贵,都不是原来的那一个。我只想要原来的那一个。”   “恋旧的人都是重情义的人,你的心意令我感动。但是聂倾寒,我得劝一劝你,你这个想法很危险。总盯着过去错过的,眼前的会在不经意间失去;然后你又会盯着眼前失去的,如此一来,周而复始。”   “不是我不走,而是前方已无路。”聂倾寒斩钉截铁,神色坚定,“长宁,我只想要你、只想在你身边。”   有预感他在说她,果然他在说她。   又来了。   “唉,那我就再跟你说一次,我拒绝。”   “我明白。”聂倾寒含笑点头。   “既然明白,就不要死缠烂打。这样你的格调都掉光了。”   “情实难以呐。”   这人怎么油盐不进?他的高冷呢?他的孤傲呢?   花兰青:“长宁。”   花兰青抱着安安过来。安安没见过这么多人,小肉手紧紧地揪着爹的衣领,一双眼睛滴溜儿圆、偷偷地瞧着众人。   “你怎么来了?跟你讲了我说几句话就会回去。”付长宁见着女儿就心生欢喜,“安安,娘抱。”   手被花兰青扣着,抽不出来。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无奈上眼刀子。   大庭广众的,别拉拉扯扯。   “安安想你了。”花兰青嘴里说安安,却一直瞧着付长宁。   眼里那熟悉的神色直接把付长宁拽回那一晚的活色生香。   付长宁羞愤度爆表,从耳根红到脚底。   出口斥责,“胡来。”   花兰青轻笑,“冤枉啊,我什么都没做。”   “是是是,你什么都没做。可你这个眼神,是同样的意思。”   聂倾寒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却知道,这一幕令他反感。他必须得做点儿什么,至少,打破这一幕。   “这就是女儿吗?我与她有一面之缘。上次匆匆一见,今日才能好好地看她,轮廓上有母亲的模子。”   “花颜,有不认识的叔叔来看你了。打个招呼。”花兰青瞧了瞧女儿,再三比对自己的脸,“花颜像我。见过的人都说,我们父女二人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想来是日光太刺,灼伤了眼睛,才会令殿主产生此番错觉。”   聂倾寒接到一块令牌,仔细一瞧,上面刻着硕大的“经”字。   经算子的令牌。   “花颜的一份满月礼。借殿主一用,记得送还。”   知道你装瞎,去找经算子看一看眼睛吧。   聂倾寒捏紧令牌,不咸不淡道,“多谢好意。” 第141章   湖心小筑败得猝不及防, 于是下一场提前。   聂倾寒对袍子。   聂倾寒与花兰青共事多年,他知道对方个性有多疏离淡漠。在他眼前与付长宁的几个小动作,是有意宣示主权。   明知如此, 聂倾寒却不愿意挪脚。他近乎地自虐地看着,将眼前的一切全盘接收。   只有这丝丝缕缕的疼,才会让他有一点儿接近付长宁的感觉。   聂倾寒、方澄、付长宁、花兰青的四角恋闹得轰轰烈烈,天下人谁不知道。弟子犹豫了好久, 硬着头皮催促, “殿主, 请殿主移步。”   被聂倾寒一瞥,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顿时烟消云散。弟子咬牙道,“殿主, 对方还在等着, 请您尽快赴约。”   聂倾寒打开储物袋,里面装了一把萧。   “早就备好了女儿的满月礼,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送出。”   一把上等的蓝润玉萧。   聂倾寒精通音律, 曾为方澄亲手谱了一曲萧。那段时间付长宁连乐器都不敢看,那会让她满脑子都是两人弦音互诉衷肠的场面。   付长宁接过萧, 跟接买来的烧饼没什么差别。   聂倾寒眼底的一丝落寞转瞬即逝。十五岁成年礼,付长宁的心愿是可以得到进出音室的资格,为了能打扫音室。   萧底下垫了一张纸。   “这是什么?谱子?”付长宁拧起眉, 她不懂音律啊, “你是想侮辱谁?”   礼乐殿的人不通音律是老传统了。哦, 方澄除外。   方澄的音律是聂倾寒手把手教的。   “误会了。你想听......我是说女儿想听的时候, 我就会过来。”聂倾寒说。   花兰青手一收, 谱子化灰, “花兰青不才, 但在音律方面颇有造诣。想来没有劳烦到殿主的时候。”   “辅事一曲大道无音尽归掌中,论起琴技确实无人能比。但说起萧,辅事稍逊一筹。”聂倾寒行了个礼,“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付长宁来之前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白白给众人当戏看,早知如此就不来了。但来都来了,怎么能错过这一场比试。   付长宁戳了戳花兰青,“小断指把位置都占好了,我们走。”   花兰青没动,视线下移。蓝润玉萧在腰间连戳好几下,萧的另一端是付长宁。   付长宁:“别抱怨啦。我抱着女儿腾不开手,这样叫你方便些。当然,你要是能听得见我说话,也不用被戳。”   再戳两下,催促。   “把安安给我,我来抱她。”   付长宁走路一向不怎么规整,闲时就磨磨蹭蹭地走,有事儿时恨不得脚下带风跑起来。当然,更多的时候,她的步速取决于路边境况。漂亮的花、奇特的路人......都会不同程度地影响步速。   花兰青人高腿长,却自始至终都在她身后、隔着一步的距离。   聂倾寒无心分个高下,袍子心思另在别处。   两个人不约而同,意思意思打一架,走个过场。   同时出掌,丰沛灵力撞击。   聂倾寒惊讶:一丝妖气,世上又多了一个强大的妖。是敌是友,无从分辨。   袍子意外:与上次相比,他又精进不少。天才啊,总是令人意想不到。   灵力激起一层黄土裹住整个山体。   翠绿的罗浮山宛如一个在土里滚了一圈的馒头。   地动山摇两下,只听地面坍塌的声音传来,罗浮山登时坍塌成两半!   切面不与寻常的山不同,是两片黑漆漆的、透不出任何光的平滑镜子。   同时,众人站立不稳,黄土砂石弥漫。最麻烦的是锋利灵气紊乱四处乱射成为最危险的绞肉场。   众人纷纷惊醒保持应战姿势闪避防备。   韩飞护着冯汝晴,程爹挡在程一观和小断指身前。箭师在家里炖鸡。   花兰青衣袂翻飞,发丝在脑后乱舞,宽大衣袖为妻儿遮去浮尘。   眯眼一瞧,意料之中,“平局。”   付长宁扒开袖摆露出一条缝儿,然后遗憾地放下。   同样长了一双眼,她脸上这两颗就是个摆设。   什么都看不到。   想来她也算是天才了。可是,天才也有层次之分。   “这场是袍子提出来的,他是主位,主位不死即赢。虽然明面上袍子和聂倾寒打成平手,但是论起规矩,是袍子赢了。”付长宁说。   花兰青说:“听你的语气,你很遗憾?”   他的语气是不是有点儿淡漠?   算了,他本来就是这种性格。   “当然呐。这一场的胜者会与箭师角逐到最后。聂倾寒,我们起码熟一点儿。”付长宁希望聂倾寒胜出,“这样箭师赢的机率会大很多。”   花兰青瞧了一眼付长宁,视线移到罗浮山,慢条斯理道,“不会有下一场了,胜的那一方只会是湖心小筑。”   湖心小筑众人皆诧异地望向他。   他为何能如此笃定?付长宁看向罗浮山,看了跟没看是一个效果,什么都看不到。放弃放弃。   付长宁说,“你对箭师这么有信心吗?看不出来,虽然有矛盾,但你还是很疼爱唯一的师弟嘛。”   远在湖心小筑炖鸡的箭师打了个喷嚏。   花兰青没说话。   一阵静默之后,尘归尘、土归土。   众人注视中,罗浮山两人并立。   聂倾寒宣布,声音借着灵力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此番罗浮山之役,胜者是湖心小筑,湖心小筑为天下第一宗门。”   众人一片哗然。   有人提出质疑,“稍等一下,袍子还没跟箭师打呢。你记性也太差了吧。”   “对呀。没有一场打斗,如何服众。”   “聂倾寒,你为付长宁偏袒湖心小筑,怎么对得起天下那么多下注在你身上的人。”   “聂倾寒,你被美色冲昏了头。”   “是啊是啊。”   众人纷纷指责,附议声潮起彼伏。   聂倾寒只是看向袍子,“你还要看多久?我们多年好友,你忍心让我继续被骂下去吗?虽然我担得骂名够多了,但需知言语之力能铄金销骨。”   “哈哈哈哈,机会难得呀,当然得看个够本。”袍子脱下衣袍,露出真容。   熟悉的声音,俊美的面容,正是死去多时的程一叙。   卸去戾气,锋芒内敛,磨平棱角,此时的程一叙,一派隐士风度。   一直以来程一叙所修炼的功体都与己身为妖的那一部分互相克制,因此无论怎么努力修炼都显得成效平平。经历红线村一遭,他与自己和解,全盘接受为的部分。   无论是心境还是实力,修炼速度都一日三里。   正如程一观所说,他的兄长,是他唯一承认的、在他之上的天才。   花兰青?那就是个变态。   “大哥!!”程一观从轮椅上跳起来,一路冲过去挂在程一叙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往他怀里蹭。   程爹如梦初醒,亦步亦趋地跟上去。不错眼地盯着失而复得的儿子,生怕自己又在做梦。   “真的是你,真的是一叙,真的是我的儿子一叙?!”   程一叙把弟弟狗皮膏药拉下来,对爹笑了一下,朝着付长宁走去。   程一叙单膝跪地,神色恭敬,“湖心小筑弟子程一叙,见过宗主。”   “啊?我?!”付长宁愣住,石化一样立在原地,好长时间回不过神来。   瞟向花兰青,怎么回事儿?!   一众震惊诧异的人之中,花兰青从头到尾面不改色。   “我是对湖心小筑有信心。袍子,是湖心小筑弟子程一叙。”花兰青说。   付长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也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得不轻。   “花兰青,怎么回事儿?!”   冯汝晴道,“这不怪花兰青,他是替我出主意。我担心自己会拖宗门后退,就去求花兰青想办法。”   “我找了个替补的外援,程一叙。”花兰青想了想,补了一句,“为了宗门胜利。”   “找他花了我不少功夫,说服他费了我很大心神。我很操劳。”花兰青一只手扶着额头,说,“长宁,程一叙还跪着,你还不把他扶起来。”   “哦哦哦。”付长宁回过神,忙搀扶起程一叙,“快请起快请起。”   “多谢宗主。”   “哪儿的话,是我要谢谢你才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付长宁拍了拍程一叙的肩膀,“不说那么多了,亲人最要紧。程爹和程一观都在等你,还不快去见他们一解相思之苦。以后的事情,闲了再说。”   “是,宗主。”   程一观继续黏黏腻腻挂在大哥身上,有好多的话要说给大哥听。无论是修为、最近发生的事情、和爹的琐事......一点点一滴滴、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程爹立在两个儿子身边,一双浊眼老泪纵横,嘴里只有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呀。”   罗浮山一役出了三件大事儿,一件比一件离谱!就他妈的离谱!   第一件事,湖心小筑结束了息风宁云统治百年的局面,取代它成为天下第一宗门。   第二件事,罗浮山裂成两半了。像开西瓜一样。   第三件事,程一叙不但没死,还是湖心小筑的秘密王牌。   “那只萧很珍贵,但是不适合你。”花兰青突然开口。   话说得真难听。   “是是是,我不通音律,很丢人我知道。难道我不通音律就活该被你和聂倾寒联手折磨么。”   花兰青愣了一下。   “装什么蒜。弹琴扰我清梦的人不是你么,你敢说你忘了这档子事儿我就敢拿琴弦给你绑辫子。”   花兰青唇角勾起,笑道,“你不喜欢,扔了就是。没有必要留着为难自己。”   “这话听着比刚才中听多了。”付长宁看向花兰青,“既然你会好好说话,以后就捡我想听的说。我的耐性再多,也会有耗完的一天。”   “是,好的,遵命。” 第142章   罗浮山裂开的两面山体, 是众人不曾见过的物质。多看几眼,便失了兴致。山嘛,不就是各种各样的石头。   小断指盯了一会儿程家父子三人, 推着轮椅到处闲逛。   路上碎石多,轱辘卡了好几次。   这一次比较严重,光靠自己拔不出来。   要是能站起来就好了。   “要是能站起来就好了。”   一个声音与小断指的心声同时响起。   小断指抬头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年轻男子正低头瞧着他的双腿。   男子头戴极简的飞清冠, 冠上的叶片差点儿戳到小断指的眼睛。   发丝浓厚, 阳光在束起的发间打着柔和且富有光泽的晕。   一身极为素雅的衣物, 衣摆处绣墨兰压绿图,袖口则是简单的枝叶。虽为少见的粉蓝色,他穿着却不显女气, 反而多了一丝清新活泼。   “卡住而已, 我日行一善,这就帮你□□。”男子干完,从腰间取下绣花帕子擦手, “不是我在说,就这山沟里, 超不过十步,你还会被卡。”   “我明白。”   “你需要的不是明白,而是一副接筋续脉的身体。”   小断指抬头。   “我名蓝极, 是一个游山玩水的优雅闲人。相见即是缘分, 我给你泡一杯茶, 好不好。”蓝极从身后掏出一座三尺宽的方正小桌, 上头摆着三副茶具。   拿出一块新帕子净手, 扔掉。   无比精致的紫砂巴掌小茶壶, 宣纸包的初蕊新茶, 小巧的银制添茶匙......泡茶手法优雅老练,一摆三醒,步骤繁琐却一分不乱,一壶茶最后只留下一口。   稍微懂点儿行的,一定会忍不住为这古老且严谨的泡茶手法惊叫出声。那一口茶,定然是万金不换。   小断指:......这么多东西,他究竟是从哪儿掏出来的。   “一口茶,蓝极置心而做。那就先敬新茶后敬人,请。”   “哦。”小断指一饮而尽。   “怎么样怎么样?”   这么点儿够尝个什么,“要不你再来一碗?”   “很多人欣赏我优雅的茶艺,但要第二碗的你是第一个。我的茶艺又提升了,离优雅又进一步,我真是太欢喜了!”蓝极喜极而泣,抖着衣袖按眼角,干脆利落拒绝,“抱歉,现在不行。”   蓝极掏出一株巴掌大的草插进刚才卡了小断指的细缝里,搬了个小石头放在边上,“劳驾,挪一挪轮椅,腾个地儿。”   坐在石头上。   “你做什么?”   “等。”   小断指:“我的茶呢?”   “等我的小秧苗吸天地灵气、取日月精华、择罗浮地因、取百植之果长成一株茶树,摘心捻制、用阴火烘烤七七四十九天成茶。再寻一处优雅的地方,就可以为你泡茶了。”   “......”小断指说,“你从一开始就看上这块地了吧。”   “此地缝优雅至极,适合茶秧生长,很是难得呀。我怎么能错过。”   “要是我不让呢?”   蓝极指节屈起,一下又一下地叩着轮椅扶手,“你能吗?我肯吗?”   小断指心头惊讶。什么时候,对方的手指搁在轮椅上?他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不简单。”   “是你太简单。”蓝极说。   小断指端详着那一套茶具,单手抚着下巴,“我是说,你的茶具太简单。”   “啊?”蓝极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双手扶着轮椅的椅背,把小断指圈在怀中,“你能有此言,一定见过比‘珍爱’更出色的茶具。在哪里?在哪里?”   “珍爱”?!   好恶俗的名字。   品味一点儿也不优雅。   “湖心小筑里有一位伟大的宗主,名付长宁。她创宗湖心小筑,万人朝贺,更是在短短一个月之内让湖心小筑成为天下第一的宗门。”   蓝极心驰神往,双眼放光,“果然呐,只有此等伟大的宗主才配得上比‘珍爱’更出色的茶具。”   又来了又来了,每当他有想要的东西时,就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人。   “......付长宁身边围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男人,男人会烧锅碗瓢盆卖钱。我见过他烧得卖不出去的茶具,比你这个、‘珍爱’、好看一些。”   蓝极单手撑着膝盖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湖心小筑,付长宁。我有必要一会付长宁。”   “......你有没有听我讲话,会烧茶具的是付长宁身边的男人。”   “寻到付长宁,还怕找不到那男人。”蓝极抬步离开,凉风掀起他的衣袂,别有一阵洒脱。   小断指瞅了一眼细缝中被吹得东倒西歪的茶秧,“你的茶秧要倒了哦,不管吗?”   提醒他了。蓝极衣袖一甩,头也不回,“就劳烦你替我看一会儿了。”   小断指怀里多了个东西,是无尽剑诀并琉璃六色果。琉璃六色果能接筋续脉、将体质淬炼到极致,是程爹说过的、只存在于书本上的果子。无尽剑诀乃旷世罕见的剑法。   湖心小筑。   今天很热闹。   庆祝程一叙回归、程家一家团圆,合欢宗离清、林肆师徒拜访,付长宁提议张罗一桌子好菜。   付长宁没看到熟人,很是遗憾,“夫人怎么没来?我想念夫人了。”   “她有了身孕,罗浮山这种场合不适合她。”离清笑眯眯道,“我们离宗五日,宗门已经安排妥当。”   “真的吗?那就提前恭贺离清喜得贵子。”   林肆道,“说了让你待在家里照顾师娘,跟来做什么。一把老骨头,只会给我添乱。”   抱怨归抱怨,林肆心里门儿清,师父是放心不下自己,才会不顾伤体执意跟来。   林肆选择在湖心小筑落脚也是考虑到付长宁能庇佑师父一二。   离清:“给你添乱的机会可不多,我怎么能错过哈哈哈哈。”   冯汝晴笑道,“那我就掌勺啦,希望不会让你们失望。”   离清挽起袖子,“我也来帮忙。若非走上修真一途,我现在应该经营好几面牛肉面馆。”   离清年纪大、辈分高,又是客人。他都洗手下厨了,其它人没那脸干坐着不动......以上都是借口。   事实上,宗门人手不够。而且,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以往餐风饮露的修士自从进了湖心小筑的门就开始喝酒吃肉,一日三餐但凡落一顿那都是要敲碗的。   修士们饭量又异于常人。   箭师就是看穿这一点才会提前下手抢了最简单的烧火工作。   程一叙程一观兄弟俩处理程爹钓回来的鱼。   没怎么刮过鱼鳞,搞得两人头发上、小臂上、鞋底下......到处都沾着晶莹的鳞片。   “滑溜溜的,刮起来真慢。”程一观艰难地又处理完一条,屈起五指伸展两下,盆里等待处理的鱼堆成小山,不见少,“爹是把整片湖给搜□□了么,究竟还有多少啊。”   “我来做,你可以去帮韩飞的忙。”   “韩飞还在拔鸡毛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程一观毫不犹豫拒绝,“不去,我不去。像是一百只鸡同时扯着脖子靠近耳朵嘶嚎,叫得我头都大了。那个场面经历过一次就很够了。我还是安安静静刮我的鱼鳞吧。”   程一叙哑然失笑。   安安喜欢漂亮的东西,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没见过的小哥哥。林肆乐意与干净纯粹的小孩子在一起,他但凡在湖心小筑,就是专职抱小孩的。也因此得以从干活中逃开。   花兰青说不失落,是假的。   “女儿总有一天会长大,会离你而去。但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你应该专注眼下。比如这一堆等待拔毛开膛破肚的鸡。”韩飞长腿一勾,弄来一个小板凳,“请,别客气,动手吧。在鸡面前展示你辅事的能耐。”   花兰青摇了摇头,“又是鱼又是鸡,正常人吃得下这么多吗?”   “正常人不行,可我们又不是正常人。”   花兰青撩起衣摆坐在凳子上。凳子很破,但丝毫不损他的仙风道骨。凳子上爬满枝条,延伸、扩大成一个躺椅。   韩飞一手捏着鸡脖子,另一只手拔毛。“叽——”尖锐的叫声冲着花兰青的耳朵嚎,嚎完立马歪头死翘翘。   花兰青揉了揉耳朵,“你故意的。”   “这里太安静了,多一些叫声才不算无聊。”韩飞眉眼微弯浅笑,唇角浮现两个浅浅的酒窝,“辅事大人,靠嘴皮子是逃避不了干活儿的。”   “我不否认,但嘴皮子可以干活。”花兰青双手搁在膝盖上,神色难得的正经,“来,注意看。执三清、化九缈,鸡爪拔鸡毛!”   第一只鸡昂首阔步从队伍里走出来,鸡爪子开始拔自己身上的毛。光秃秃后,爪子剖开肚腹,清理干净内脏,然后自己跳到盆里。   第二只鸡排队,动作像是复制,一模一样。   一只一只,以此类推......   韩飞瞧了瞧手里的鸡,眸子清亮,由于受惊不住地挣扎,扯着嗓子嚎。而花兰青那边的队伍,眼神空洞至极。   花兰青瘫在躺椅中,双手交叠置于脑后,闭目假寐。躺椅跟着“吱呀”“吱呀”地摇了起来,一派闲适。   长久的沉默。   韩飞甩手,把鸡砸到花兰青胸口,“你故意的吧,看我在这里拔鸡毛很令你愉悦吗?”   居高临下地俯视花兰青,对方要不说点儿什么,今天这事儿算是没完。   “小力一点儿,疼呐。”花兰青揉了揉胸口,赔笑道,“确实是今天为数不多的令人愉悦的事儿......息怒息怒,我说错话了,我会补救。”   枝条在韩飞脚下长成第二副躺椅,还自动摇了起来。   韩飞躺下,“摇快一点儿。”   “这个幅度可以吗?”   “鸡味儿有些大,能开几朵花吗?”   “你看这个香型好不好?或者这个,我新调制出来的?”   “除了过于柔和,还不错啦。”悄悄订正,是很不错。但他不能让花兰青自满。   “女孩子嘛,比较喜欢柔和的。”   “你调制了多少个?”   “三百多种,才选出一支她喜欢的。”   “......说什么补救,你这是在废料处理吧。”   “长宁收到礼物,冯汝晴却没有。你觉得她会怎么想?”花兰青侧头,对着韩飞笑,“我这个补救,蝇王大人还满意吗?”   虽然祸头也是花兰青起的。   韩飞哪里还坐得住,瞪了花兰青一眼后起身离开。   梅映雪立在亭子外,端着糕点碟。有那么一瞬间,她整个背部都是发凉的。同样是妖修,这两个人简直可怕。   她还是去围观林肆吧,起码那一张脸令人心情舒坦。   “映雪,你怎么在这里?”韩飞碰到梅映雪。   “程爹买了精致的糕点,是一叙爱吃的口味。还剩了很多,长宁让拿来大家都尝一尝。”梅映雪把糕点塞给韩飞,一刻都不想多待,“你们都在,我就先去忙了。”   韩飞闻了一下糕点,很甜、很香。   “补救”这不就来了么。   于是快快乐乐地去寻冯汝晴。   拔鸡毛的偏院位处东南角,跟主路没有交汇。梅映雪想着林肆心猿意马,恨不得插双翅膀飞过去,没注意到前方突然出现的人影,眼看要撞个满怀。   哪里来的小子,竟然敢往本小姐身上撞!   一定是看她美貌动人,才有意促成这一出。她看穿对方的伎俩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两人视线交接。   梅映雪浅浅的惊艳了一下。   相貌俊俏不在林肆之下,与林肆的痞气暗坏、箭师的端庄持重、花兰青的闲适悠然、韩飞的纯真热情都不同,来人风度翩翩、洒脱俊逸,没个好的出身是养不出这一身浑然天成的尊贵。   梅映雪掉转剑锋决定投怀送抱。   娇羞无比道,“哎呦喂,没有看路,真是抱歉。人家说姻缘天降,路这么宽我们也能撞在一起,你说,这是不是上天给我们的警示,让我们做夫妻。”   蓝极说,“姑娘,这不太妥当吧。”   “没有什么妥不妥当的,这就是缘分呀。”等等,手感有些不对,怎么是硬邦邦的。还有这声音,不应该在她头顶吗,为何听着像是从身后传来的。   睁眼一瞧,眼前是一株大树。   梅映雪“豁”地跳开。   蓝极早在两人将要撞上之前便闪身避至一旁。   歪头去看,这棵大树长得是硬挺,但再怎么瞧,也看不出半分妖化的可能。原来书上写得是真的,有奇奇怪怪癖好的人到处都是。   一脸为难,却依旧衷心祝贺,“既然姑娘坚持,那我没什么好说的。蓝极祝姑娘和树夫君早日、早日......冠盖满院子?”   “胡扯什么。我说的姻缘,是指我和你。”梅映雪道,“公子,你觉得我怎么样?”   “啊?”蓝极大吃一惊。   梅映雪往上凑,蓝极就闪躲。很快梅映雪发现,无论她怎么往上凑,总觉得跟这公子之间隔了一层、进不得身。   呿,没意思。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姓甚名谁,来湖心小筑做什么?”   蓝极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在下蓝极,仰慕湖心小筑宗主付长宁,特来求见。”   找长宁?还仰慕?哇哦,有意思了。 第143章   接到消息的时候付长宁正忙着招收门徒。   一夜之间, 申请加入湖心小筑的修士激增。程爹忙到焦头烂额,付长宁去辅助,也是忙到脚不沾地。   屁股刚挨上凳子就听到梅映雪的话, 一口茶差点儿呛死自己,“啥,仰慕我?!”   “对呀,点名道姓付长宁, 不是你还会有谁。”   别说, 还怪令人害羞的。   “仰慕者相貌如何?”   即使只是稍加思索, 梅映雪依然会为记忆中那人的风姿而倾倒。   “我知道了,那、要不把人请进来?”付长宁裂开嘴笑,撑着扶手起身, “梅映雪, 把人带到大堂。”   梅映雪瞧着付长宁的背影,“长宁,你往哪儿走?大堂在那边。”   “我蓬头垢面的哪里见得了人, 当然是先去梳洗打扮一下。”   “长宁,你要爬墙。”梅映雪觉得自己看穿了一切。   “爬你个头啦, 这是对仰慕者起码的尊重。你想一想,仰慕者要是看到我龅牙丑脸乱糟糟,那颗饱含爱意的心不得碎成渣渣掉一地。这样太伤人了。”   付长宁有孕之后就没怎么拾掇过自己, 现在身上这件还是大肚子时候的衣服。   花兰青给她做过一些衣服, 品味还算不错、好吧、是很好。当时搬家随手塞起来了, 放哪里来着。   付长宁最后在仓库箱子底下翻到了衣服。   不知道别人怎么看, 反正梅映雪被狠狠地惊艳了一把。心中不住地赞叹花兰青, 他真的是少有的全面发展的妖, 在风花雪月方面竟然都一骑绝尘。   “好看, 就是来得太晚了。”梅映雪凑上去跟付长宁咬耳朵。   “箱子上头堆了好些卖剩下的瓷器,不然我还能快一炷香处出来。”付长宁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看向蓝极,“公子要见我?”   果然风姿绰约。   蓝极起身恭敬行了一个礼,“原来湖心小筑宗主是这么年轻的一位姑娘,真令蓝极诧异。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名蓝极,是一个游山玩水的优雅闲人,人称茶盅仙子。对茶道颇有研究,平日也喜欢喝茶。”   “原来是茶盅仙子蓝极,久仰久仰。”   “宗主听过我的名号?原来我的名号传得那么广,真令人不好意思。”   “没听过。”付长宁摆了摆手。   “那你又说‘久仰久仰’。”   “给你一个面子,给我一个台阶,我们的谈话才能继续呀。”   蓝极愣了一下,唇角牵起,“宗主,我开始仰慕你了。”   “啊?我记得你进门的时候就说仰慕我了。”   “哈哈哈哈,现在开始也不迟呀。”   付长宁说,“是不迟,就是可惜了我这身衣服。”   “不可惜不可惜,好茶配有缘人,好茶亦配有缘衣。我请姑娘喝一杯茶可好?”蓝极从身后掏出一个方正的小桌子,上头堆满茶具。   一通繁复的操作后,得了一口茶水。   梅映雪绕着蓝极走了两圈,只差没把他的衣摆掀开。他究竟是从哪儿掏出这么多东西的?   蓝极抢回自己的衣摆,拍平整。娥眉轻蹙,不甚赞同,“这位姑娘,多谢你的垂青。但我不喜欢你,你这样算骚扰,给我带来不小的困扰。”   转而望向付长宁,“长宁,你觉得怎么样?”   “人挺抠搜的,我平日喝剩下的都比你那一口茶要多。”   蓝极上前两步握紧付长宁的手,“原来你这么喜欢我的茶,但是一次一茶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这样吧,下次我取三株茶秧为你烹煮。但你得等一等,前头已经排了一个了。”   前头的小断指表示:谁乐意喝谁喝。   付长宁抽回手,失败了。蓝极看着斯文俊秀,劲儿还挺大。   “蓝极,你找我有什么事?”付长宁说,“别装了,你又不是真的仰慕我。”   “听人说,湖心小筑有一套罕见的上等茶具。没见过,就想借来看一看。不知道蓝极有没有这个福气呢?”   茶具?花兰青烧烂的那一堆瓷胚子吗?想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   “你跟我来。”付长宁盯着他如玉指节,“可以松手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没看到罕见的上等茶具,我会忧心。牵着你就像握着封存茶具柜子的钥匙。”   “拉拉扯扯不好看。”   “我长得不算丑,据说还挺美的。好看的好看的。”   付长宁:“......随意吧。”   一个淡漠的声音道,“嗯,都在呀。我来得真是巧。”   视线轻飘飘扫过来,停在两人交叠的双手上。   付长宁一个激灵,猛地把手抽出来。这感觉怎么说呢,像是被捉奸在床,心虚得很。   “这位公子未曾谋面,眼生得很。”花兰青缓步而来,取出帕子,拉过付长宁的手,慢条斯理地擦了起来。   “茶盅仙子蓝极。”   “花兰青。”   互相打完招呼,继续沉默。   蓝极催付长宁,“长宁,怎么停下来了?不是说好带我去看么。”   付长宁迟疑了一下,对花兰青说,“他说想看看你烧的茶具,要一去吗。”   “走吧,我现在很闲。”花兰青仔细擦完,收起帕子。   蓝极见到茶具时不住地赞叹,细细抚摸,“果然更胜‘珍爱’一筹,今日得见,此生无憾了。”   “这就此生无憾了?那你的人生要求也未免太低。”   “好生者,性命逾千金;好花者,花颜无价品;我唯有好茶一个兴致,眼中自然处处是茶。”   付长宁不明白那送人都拿不出手的茶具有什么可看的,“你喜欢,那送你好了。”   蓝极既惊且喜,“你说真的?!”   “区区几套茶具,送得起送得起。”付长宁边说边瞟花兰青,直觉告诉她花兰青不乐意看到蓝极。想想也是,谁会喜欢看见自己头上绿油油的。   蓝极端详很久,双手扶着膝盖慢慢起身。   付长宁敛神准备送客。拿到心心念念的茶具,该走了吧。   蓝极:“好香,厨艺到家、火候绝佳,除了材料上略显单薄,只有鸡鱼两味,没有毛病。长宁,前面带路。”   “你还要留下吃饭?”   “主人家盛情难却呀。长宁,该接受的时候就不要拒绝,否则是对主人的失礼。”   付长宁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我觉得,主人从未邀请过你。”   “主人是姑娘家,脸皮薄。我是客人又是男人,自然有责任走出这第一步。”   付长宁乐了,真是一个有趣的人。“茶具就扔在哪里吗?不要了?”   蓝极转身,神情极为严肃,“长宁,注意你的措辞。‘扔’对‘珍品’来说是大不敬。”   珍、珍品?他上一套茶具好像叫什么‘珍爱’来着。   好难听。   蓝极一脸神往,“我要用千年积阴木造一套盒子,专门用来供奉‘珍品’。在我造盒期间,只有委屈‘珍品’暂时停留在湖心小筑。”   “那你也要留在湖心小筑?”   “为了‘珍品’,我甘愿牺牲我自己。”   付长宁:“......”   梅映雪气到浑身发抖,“够了吧,侮辱人也要有一个限度。在我动手前,请你出去!”   蓝极啧叹道,“欲求不满的女人啊,最易失控。长宁,记住她的模样,时时刻刻提点自己不要沦为这样的人。”   “欲、欲什么?!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付长宁袖中右手虚握成爪,蓝极但凡对梅映雪有一点儿不当的举动,她立刻提着他的领子给扔出去。   “这位女子被我的风度翩翩姿容绝艳所吸引,一心投怀送抱。我不是那种随便的人,立即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她现在是因爱生恨,纠缠不休。”蓝极叫上付长宁一起,“长宁,别让不相干的人打扰我们品珍馐的雅兴,走吧。”   梅映雪气到原地跺脚,“花兰青,你就这么默不作声看着他在湖心小筑胡来么。”   “梅映雪,收敛你的脾气吧。你不是他对手。”   梅映雪噎了一下,“他来历不明,不能留在湖心小筑。”   “他来历不明,更要留在湖心小筑。与其任他脱离掌控,不如将他置于眼皮子底下。”   蓝极一张脸皮比城墙还厚,一张嘴堪比毒蛇,跟他说话能把人气死。但湖心小筑里聚集的都不是什么正常人,因此对蓝极而言,这里的人都是难得的好相处。   晚宴,大快朵颐。不醉不归。   付长宁:“小断指还没回来。”   程一观打了个醉嗝,“他好着呢,活蹦乱跳的。没准下一次见到他,他已经好了也说不定。”   “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哼,我就是知道。”   花兰青把醉成一滩泥的付长宁扶回房间。   付长宁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轻软的棉花上。走得东倒西歪。   头一转,就是花兰青的侧脸。   “嘿,三个花兰青,都重影了。”   “你醉了。”   “你喝的比我还多,为什么你不醉。”   原来他该醉了,“下一回,我保证醉。”   “你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   “你说你喜欢我,可喜欢一个人的情绪就像是得了风寒打喷嚏,充满了随机性。而你的每一个反应,都像是提前设计好的。”   花兰青叹了口气,果然,她很聪慧。   过了一会儿。   “不完全是。拿手帕为你擦手,我没设计过。”花兰青虎口处扶着付长宁的下巴,直视她,尽管她的双眼醉意浓郁一片混乱,“我这一生,鲜少有事情能脱离我的控制。长宁,你是我的鲜少。” 第144章   付长宁宿醉, 头疼得厉害。   像是有人拿着一把斧头在脑子里胡劈乱砍。   花兰青递来一碗汤,语气有几分哄诱,“来, 喝了它,你的头就不会那么疼。”   “......这什么?”   “醒酒汤。”   付长宁一脸怀疑。这真的是醒酒汤吗?什么样的醒酒汤像是挤破脓包后流出来的脓水,还泛着一阵阵抢鼻的恶臭。   闻一下就反胃。   “我不喝。”   “你能吗?我肯吗?”   安安视角看到的花兰青居然是这个样子。   即不疏离冷淡,也不面上客客气气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相较于平日里的温和, 多了一分强硬。而这种强硬来自于‘我是你爹, 你得听我的’。   “我是钝智, 不是降智。别把我当成女儿哄。”付长宁拥着被子,一副发呆模样。   如果说往日的思考是一条条利落尖锐的长线,那今天的长线就是煮了放凉、凉了再煮、泡胀软囊的面条。   毫无思考能力。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好在, 在湖心小筑、或者说在花兰青面前, 她无需思考。   花兰青放下碗,抬起手背贴在付长宁脑门上,眉间有着忧心, “还没清醒吗?竟然醉得这么厉害。”   冰凉的触感让付长宁有一瞬间的回神。   他的唇瓣很薄,殷红。像是含了刀片, 每每开口说话,都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儿。   鼻梁高挺。听说这种鼻梁高的人,床上功夫一定不好。   ......但是他有孩子。   就那么一次, 一发入魂。   等等, 两人距离是不是过分近了?   付长宁下意识脖子后仰, 拉开两人的距离。   花兰青扣着她的后脑勺, 不让她动。另一只手端着醒酒汤, 瓷白的碗沿轻轻挤进她的唇缝里。   他喂药经验丰富啊, 她都拧成这个德行了, 愣是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付长宁只来得及闭紧齿关,“我自己能喝。”   “喝到鼻孔里吗?还是给地板喝?”   “说了我没醉。”付长宁挣扎,去拨弄碗。   “你说的话,能信吗?”   “你说的话,能信。”付长宁说,“你说你在骗我,说骗可能有点儿过了,但就是这么个意思。你还说,我是你的鲜少。”   很奇怪。脑子里依旧昏昏沉沉的,但这句话记得特别清。   花兰青相信她清醒了。   付长宁长舒了一口气,庆幸逃过一劫。却见花兰青把碗塞到她手里。   “早说,你自己喝比我喂要快得多。”花兰青说。   付长宁嘴巴张了张,终究没那勇气。   “为何犹豫?”   “花兰青,你那样不行。”付长宁转移话题,却是越说走心,“我是你的鲜少,我愿意试着去喜欢你。但相对的,你得学着爱我,在我面前把你的情绪毫无遮掩地摊开来。温和的、暴虐的、冷静的、自私的......什么都可以。”   “如果我爱你,你绝不是精心设计、然后按照图纸去计划施工的你。”   花兰青愣怔一瞬,瞳孔骤缩。他知道这张经过层层包装的脸上有了一丝裂痕,露出底下真实的样貌。   很陌生的感觉,但是,不讨厌。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喝药吧。”老实说,付长宁心里那点儿东西在他眼中无所遁形,“效果很好的。我少年时常醉生梦死,后来自己摸索出一套熬醒酒汤的方子,不但令人清醒、还养人。我守炉子一宿,特地为你熬制,试一试,好不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就是糟蹋心意。   “只是我有吗?”只有她这么惨吗?   “给他们剩锅里了。”   那还好。付长宁捏着鼻子灌了进去。   然后吐得昏天暗地,恨不得把场子翻转过来。   今天是九月十三日。   百年后湖心小筑宗门历法上特地标注了这独特的一天,所向披靡、从无敌手的湖心小筑差点儿在这一日灭宗。   湖心小筑众人排排躺,双颊凹陷、目光呆滞无神,休养生息。招收新人的事儿暂时按下,等身体恢复了再重启。   “小断指回来了吗?”付长宁说,“能不能回来的时候顺道买点儿吊炉烧饼。”   蓝极抚着肚皮,“花兰青厨艺世间罕见,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是,他厨艺很好,可每次接过他递来的碗都让我回想起喝醒酒汤那天的情形。噩梦一遍遍地重演,对我有什么好处。”付长宁侧过头,十分嫉妒蓝极的容光焕发,“同样喝了醒酒汤,为什么你越发得光彩照人。”   “也许是醒酒汤养人。”   养人?废人还差不多吧。   梅映雪抱着一堆报名申请表飘过来,“长宁,我们什么时候开门招收弟子呀?这堆申请表要怎么处理?”   “这么多?!!先放你那里。”   “我那里已经放下不了。”   “那就放你房间里。”   “我房间里的申请表已经累得快要突破屋顶了,这些是多出来的。”   修士流转于各个宗门之间是正常现象,数量会随着当世世情的变化而有所增加或减少。但通常会维持在一个正常的范围内。   最近几日这种波动,有些不太对劲儿啊。   “花兰青呢?”付长宁撑着椅背起身。   “采购食材,还未回归。”梅映雪说。   说曹操曹操到。   梅映雪话音刚落,花兰青端着一些精致的小糕点回来,还冒着热气儿,刚烤出来的。都是付长宁喜欢的口味。   “吃完再说。”   付长宁话都到嗓子眼了,又咽了回去。   “哦。”   糕点中有一款叫粉梅乳酪饼,饼皮很酥,一碰就碎,里面是乳酪和微酸的梅子调馅,细腻香醇。与市面上的糕点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入口十分轻盈。   付长宁一口惊艳,一盘子很快见了底。   舔了舔手指,意犹未尽,“很好吃,哪里有得卖?”   “明天再给你做。”   蓝极一手扶着腰、另一手捧着肚子凑过来,“明天也给我做。”   说话时,下巴搁到花兰青肩膀上。   下一秒被对方用肩部暗劲儿撞开。   花兰青没说话,单手轻掸肩膀。   “不做就不做,撞我做什么。真没礼貌。”蓝极揉着脖子抱怨,看到了什么,神色逐渐有几分怜悯,“你看一看你的眼神,像瞧见什么脏东西一样。我可是出了名的优雅。真是可怜,年纪轻轻就眼神不好。我认识几个很有名的大夫,要不要介绍给你?”   花兰青点了点自己肩膀,“饼渣。”   “啊,真是抱歉。显得我太埋汰了。”蓝极悄悄去摸,嘴角沾了一些。抬袖遮掩,拾掇自己。   “不用挂心,反正也不曾干净。”   “多招几个打扫卫生的就行了,湖心小筑的弟子会前所未有得多。”付长宁说。   “你也注意到了。”花兰青调查了一番,“罗浮山裂成两半,出现两面平滑如镜的截面。这个截面,灵气浩瀚,仅是近身打坐便有佛陀灌顶之感。越是悟性高,越是大能,修为就越是一日千里。若我所料不差,它应该是传说中记载的表里双镜。一些识货的宗主解散全宗,专心去罗浮山下打坐修禅。”   付长宁沉思。   “这对湖心小筑而言,是好事。”花兰青笑问道,“长宁,在想什么?”   “你。”   属实是花兰青没想到的回答,“?”   蓝极说,“她的意思是,你知道得太多了。”   “多读书,多走动,增加阅历,你知道的至少不会比如今少。”   蓝极迎上花兰青的视线,不闪不避,“我也想呀,可是家里管得严,只有特定的日子我才会被允许放出来。也就偶尔喝喝茶能暂排寂寞。”   他们俩之间怎么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火药味儿。   “天上真的有掉馅饼的事儿?要不要去罗浮山看一看?”付长宁道。   “冯汝晴已经去了,韩飞陪着她。”花兰青说,“算一算时间,差不多快回来了。”   冯汝晴回来,“确实是表里双镜。我师门代代相传的修炼至宝乃是表里双镜的碎裂一角,罗浮山的镜壁与它如出一辙。”   “至宝大家观赏、从中得益、精进修为,不是顶好的事情吗?晴姐,你的表情可不太像是欢喜。”   “我只是在疑惑,这么好的东西,师门为什么不拿出来让弟子们共同进步。”   “僧多粥少,藏起来慢慢发?给自己信得过的人使用?避免别人眼红?或者说、”付长宁顿了一下,这个猜测说不定是最准的,“表里双镜带来的危害远大于精进修为,甚至是致命的。”   手撑椅背起来,身虚体弱,摇摇晃晃的。   “你去哪里?”蓝极说,“若是想阻止他们,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个心。没有人会听,也没有人想听。”   “尊重他们的选择与我发想发牢骚完全是两回事。”付长宁说,“我管他们听不听,我自己说爽就行了。”   蓝极叹了一口气,“徒劳啊。”   花兰青倒了一杯茶给蓝极。   蓝极从闻到茶香时眉毛就一直在皱。   “一杯茶给蓝极道友。”   “我清楚这是你的一片心意,但我完全不想接。你泡茶的手法简直是在糟蹋这上好的茶叶。”   花兰青笑了,“再烂的泡茶手法,不也能让蓝极道友闻到上好的茶香。蓝极道友认为茶叶好,花兰青这杯茶就算泡得其所。”   “付长宁也在泡这一杯茶,尽管各种粗糙,但只要有一人能闻到香味,这杯茶就不算糟蹋。”花兰青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倒在地上,“可惜呀,蓝极你错失一杯好茶。”   “可惜吗?我是不想接,可你也没想让我喝。”蓝极心有七窍玲珑,“何不老实承认,你这一杯茶从一开始就是用来喂黄土的。”   花兰青不置可否。   蓝极摊开手掌,“拿来。”   “什么?”   “茶叶。”蓝极探过身子自己去取,“你浪费得我心如滴血,还是我来弄吧。”   “请自便,我先离开了。”   算算脚程,付长宁应该已经到罗浮山表里双镜之下了。 第145章   表里双镜可以提升修为的事儿已经传开。   但凡有点儿修真功底的都坐在表里双镜之下冥想, 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全是各种花里胡哨、闪着珠光碎钻的头冠。   要是往进硬挤, 一定会被瞪。他们总觉得你在试图抢他们的东西。   “让一下,让一下,我夫君在前头。如今我身怀六甲,他决不能为了这么个突然冒出来的玩意儿抛妻弃子。”   “若是个美人我也认了, 可你瞧, 一块山壁而已。这算个什么事儿啊。让一让。”   大多数修士都很有修养, 跟这种言辞粗鄙的人交谈就是降低格调。倒不如给她一个方便也给自己一个方便。   少部分修士觉得她要是把人带走,他们也少一个竞争对手。   对对对,竞争对手多如牛毛, 可没有人会嫌竞争对手少呀。   付长宁可不就精准拿捏了。   一路畅通无阻。   说来也有意思。   越接近表里双镜, 修士的数量就越少,一大片森林中只有一个修士。当然,修士的质量越来越高。前面的几乎都是能叫上名的宗门宗主。   “乔道友, 宗门那么大,没有地方给你冥想吗?还跋山涉水跑到这里。”   乔展曾承过付长宁的恩。   “宗门解散了, 它是我修道一途的负累。”乔展压低声音道,“这块表里双镜确实能提升人的修为,长宁, 我看你也快过来吧, 不然好位置都要叫人挑完了。”   “就一面墙壁, 有这个本事?”   “我本来也是半信半疑, 后来试着在这儿修炼了两天。你猜怎么着, 我现在能聚出西瓜那么大的灵气团。”乔展很激动, 当场给付长宁演示, “要知道,我以前最多只能聚出个拳头那么大的东西。”   “哇,真是厉害。”确实提升了,而且不是一星半点儿,是大幅度提升。付长宁说,“那别的方面呢?有没有什么变化?比如哪儿疼、缺胳膊少腿之类的。”   “胡说什么!”乔展瞪了她一眼。   “我只是担心你而已,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儿。”   “也就说这话的人是你,换成别人,不会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乔展说,“长宁,我不是没有怀疑过,站在这里的人疑心也不比我少。但是,各种方法都试了,就是没发现任何问题。我觉得,这面山壁是大道的指引、是我的机缘。”   乔展指着山壁,双眼放光,“看到山壁了没,我刚来的时候那里都映不出我的影子,现在我的轮廓已经很明显了。假以时日,我一定会成功,而这面山壁,就是我努力的痕迹。”   “山壁上的轮廓?”   “修为越高,山壁之上的倒影就越明显。”乔展说,“现在这里修为最高的人能把山壁当镜子用。我曾远远地看过他一眼,使单锋剑,一身剑风罡气瑰丽无匹,令人战栗。”   “哦。”   “那人年纪不大,如今便是后起新秀,假以时日,定然又是个传奇。”   “哦哦。”   “你这是什么态度,那人真的很厉害。”乔展说,“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没出现在罗浮山大比中。天下众人错过了他的英姿,真是浪费。”   “够了够了,别再向我夸耀了。容易引起我的嫉妒。你修炼吧,我不打扰了。”付长宁说,“给我留个位置。”   还想跟她说一说那断指之人的英伟事迹呢,她就这么走了。   下次吧。   付长宁一路走过去,山壁上隐约浮现各种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轮廓,有清晰的,也有明显的。   轮廓越来越稀薄,也越来越清晰。   前头有个背影很熟,这不是小断指么。   “小断指,这么久了,还不回家?”   小断指眉眼间落着一层淡淡的杀意,转过身看到付长宁的一瞬间,杀意消散。   “长宁,是你。”   “这话说的,找你的人有很多吗?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交了这么多朋友。”付长宁十分惊喜,“诶,你好了?你怎么好的?!谁治好的你,我要备重礼向人家道谢。”   他站立着,衣物下的胳膊腿儿透着股内敛的劲儿,脸色红润容光焕发。下巴微扬,眉眼轻敛,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适应了俯视的视角。   “恢复就好恢复就好,我搜寻的那一堆恢复方案可以当废纸给扔了。”付长宁笑得眉眼弯弯,“既然好了,怎么不回家。至少也让人通知我们一声。”   她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得多。   小断指都记下来,一个一个慢慢地回,“不算少。一个不认识的人,他要我在这里等他,说会回来。可能这边比较偏,没有人到这里来。”   他说话的时候,山壁之上的倒影无比清晰,连那一根根的睫毛都看得十分清楚。   付长宁心里咯噔了一下,“你怎么好的?”   “那人给了我一个琉璃六色果接筋续脉、淬炼身体,又传授我长生剑决。”小断指拿出长生剑决递给付长宁。   付长宁连手都不愿意伸,“我哪儿看得懂这个。”   “让我来吧。”花兰青接过长生剑决,“是真品,字里行间,更是有着大道希音。”   “豁,你什么时候站我身后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付长宁说,“你怎么知道是真的?莫非你曾经见过?”   “我写的,这本书的上一半。”   付长宁、小断指两脸惊讶。   “连剑诀都会写,嘶,还有什么是你花兰青不会的。”付长宁欢乐道,“你不会怀孕生孩子。”   “我可以让你怀孕生孩子。”   付长宁闭嘴了。   “咦,石头缝里怎么插了一根茶秧?”   “那人种的,他叫我替他看一下。”小断指说。   付长宁跟花兰青对视一眼,好像知道那人是谁了。   “那人是不是穿粉蓝色衣衫,一身茶香四溢?话还特别多,要求也很多。”   “你们见到蓝极了。”   这个语气......你引他来的。   付长宁:“回家吧,别等了。他在湖心小筑做客,说是要造一套柜子迎茶具。”   “茶秧怎么办?”   “拔了带走。”   “他说要吸天地之灵气、取日月之精华......”   付长宁打断他,“少吸一天又没人知道。”   也是。   小断指利落拔走。   付长宁:“没发现什么问题。”   花兰青:“不急,慢慢来,总会出纰漏的。”   她红口白牙地说,没有人会信她。   要不直接毁掉吧。   付长宁纵身跃到罗浮山表里双镜之上,一身剑光肆意张扬,意志加催战意,砍向表里双镜。   可惜的是,连点儿呲儿都没留下。   周围修士怒了。   “你做什么!”   “她要毁了表里双镜,快阻止这个可恶的女人!”   “这人谁?!”   “不知道呀,没什么印象!”   “等等,我见过她!”那人想了一下,十分确定道,“她是付长宁,湖心小筑宗主!”   小断指翻转手腕,单锋剑在地上划出长长一道剑痕将付长宁护在身后。强势无匹的剑气掀起透明色的灵气波动,逼退数名敌人一步。   “我之身前,便是界限。但凡越界一步,杀!”   付长宁心窝子一暖,特别感动。孩子长大了!!   只是,孩子这战力是不是有些高得离谱。   没注意到那一群人看到小断指后眸中遍布的胆寒颤抖。   断指、单锋剑、表里双镜之中那无比清晰的模样......不会错的,他就是站在表里双镜顶峰的那一个人。   惹不起惹不起。   互视一眼,快速退离。   小断指回到湖心小筑,沐浴更衣。   付长宁突然发现他长大了,给他送了一套新衣服。紫禁流云发冠,深紫色衣物,意在沉稳持重。   小断指经六色琉璃果淬体后,肤色白皙、容貌秀气,深紫色衣物让他多了几分贵气。很巧的是,鼻梁上的一双冷眸又将贵气割得碎裂。   整个人气质十分特殊,扔到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出来。   小断指拿出长生剑决。   花兰青写完半部,觉得不妙,于是停笔封存。后来他妖生几次浮沉,这本剑诀也跟着丢失。再出时,便是在蓝极手里。蓝极手里的剑诀已经补全,笔迹杂乱不堪,依稀可辨七十二种笔迹。   一本完整的长生剑决,世间只有他知道。   长宁已经看过它,也放心让他修炼。   手掌缓慢收紧,长生剑决碎裂成灰,就此堙灭在世间。   小断指找上蓝极。   “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蓝极在泡茶,停下动作,“我倒忘了,这是你家。我的茶秧呢?”   “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把茶秧还你。”   “你威胁我。”蓝极眯了眯眼睛。   “不能吗?”小断指拿出茶秧摇了两下,拇指按在茶秧杆处。稍微一个用劲儿,茶秧就“咔嚓”裂开。   蓝极心疼得要死,“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快放开我的小心肝,什么都好说。”   “我还没想到。等我想到的时候,你再回答我。”   “几个问题,说清楚。”   “五个。”小断指随口道。   “一个。”   “三个。”   “成交。”   小断指没想到,提问的契机会来得这么快。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绝对会离这个提问的机会远远的。   付长宁收到了一个邀请函,是乔展送来的。   乔展说他修为大成,罗浮山山壁上他的倒影只有头部有点儿模糊,想来最多再过个三五天,他也能步入‘把山壁当镜子用’的那一类人。   让付长宁把这半个月的时间空出来,他要来拜访付长宁。   然后,乔展失踪了。   像是人间蒸发,怎么找都是了无音讯。   韩飞发动过所有苍蝇,梅映雪问过所有梅花花瓣,皆一无所获。   “长宁,有客人拜访。”程爹说。   付长宁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起来,跑到大门口一看,失望极了,是聂倾寒。   “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   这份心痛,聂倾寒已经习惯了。 第146章   “你在找乔展, 对不对?我虽然没有乔展的消息,但我带来的消息,你也许会有兴趣。”聂倾寒说, “我曾在罗浮山设下禁制,而我的禁制,并没有检测到乔展离开的迹象。”   有付长宁的地方怎么少得了花兰青。花兰青闻弦知意,愣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   “对, 乔展还在罗浮山。”聂倾寒顿了一下, 神色严肃,“或者说,乔展被困在罗浮山。”   聂倾寒的话直接表明他暗地里把手伸进罗浮山。这是不被允许的。一旦传出去, 他会很麻烦。可他把这件事直接告诉付长宁。   花兰青一向对聂倾寒的殷勤视而不见, 但今天,他想知道付长宁要怎么展现‘她愿意喜欢他’。   若‘喜欢’只是随口说说,那‘爱’又有几分重量。   付长宁说, “罗浮山是共享区域,你这不是凭着能力地位将罗浮山私有吗?虽不耻, 但我好歹也是受益者。这话我会当做没听过。你记住你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没听到。”   一句话公对公,将两人之间那若有若无的恩仇难解联系断得干干净净。   这是一种态度。   两人之间什么都不会再有。   是安花兰青的心, 更是绝聂倾寒的思。   聂倾寒很聪明, 所以他装听不懂, 配合地抬起笑脸, “这件事若是泄露出去, 我会很麻烦。就劳烦长宁替我保密了。”   “那从一开始就别告诉我那么多, 直接说‘乔展也许被困罗浮山’不就好了。”   “这是我的一点儿私心。拥有共同的秘密, 我们总会比之前多一点儿联系。”   付长宁没说话。   她立即动身去罗浮山寻找乔展,花兰青一路相陪。   “你心情很好?”   “娘子努力喜欢我,这一片真心,难道不令人开心。”花兰青说。   付长宁哼了一声,唇角抬起,“你知道就好。”   她承认了,花兰青更欢心了。   两人找遍了罗浮山,上上下下找了好几趟,没什么发现。   付长宁很失落。   安安这几日新学会了一个动作,拧眉。   付长宁发现后很惊奇,“你一个小奶娃娃,有什么好愁的。”   “小孩子会跟父母学。天天对着你这张脸,只会学到拧眉。”蓝极说。   “我哪里有。”   蓝极拿一把镜子捧到付长宁眼前,“你看,是不是眉毛都要打结了。而且你这张脸没有比抹布好到哪里。”   付长宁一瞧,还真是。   啧,显丑显老。这样就不好看了。   蓝极丢了镜子,“明天有灯会,你抱安安出去看花灯吧。小孩子忘性大,一看见漂亮的东西,就会只记得漂亮的。你面上也会舒展一些。”   付长宁有几分感动,“原来你也会为我着想啊。”   “没啊。你在湖心小筑住着,会丑到我的茶秧。我绝不准许茶秧有半分变丑的可能。”   付长宁拳头咯吱作响,真想找一天给他套上麻袋塞到墙角里打一顿。   晚上,付长宁抱着安安逛灯会。蓝极没玩儿过,吵着闹着要跟过来。拍着胸脯说甘愿做人形自走提包工具才被允许一同出行。   灯会很热闹,满街上挂得都是灯笼。夜幕降临之时,烛火被外罩的轻薄纸衣软化了线条、柔和氛围,大大小小的灯笼都泛着朦胧的光晕。   安安很欢喜,大叫了好几次。   她情绪不好,但她不应该让这份情绪影响到孩子。见鬼了,她居然开始赞同蓝极的说法。   安安对着冰糖葫芦大叫,两只藕节似的胳膊不住地往前探。   “你喜欢吗?娘给你买一个。”付长宁掏钱的时候,突然觉得人群中一闪而过的背影很像乔展。   待她细瞧,却没了人影。   “蓝极,看着安安。”付长宁把冰糖葫芦连同孩子一起塞给蓝极,追了上去。   不会错,那就是乔展。   运气不错,不出三条街,就追上了。   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乔展。”   乔展静止了一下,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敲着付长宁。确定她是谁后,空洞的眼睛切换成熟悉的神色,“是长宁啊,你来逛花灯吗?都是当娘的人了,要稳重。”   压低声音给建议,“或者你把女儿抱上,这样就没人知道是你想才出来玩儿。”   付长宁看出不对,“乔展,你没事儿吧。”   “嗯?为何这么问?我能有什么事儿。”乔展想了一下,一脸了然,“我还不了解你了,突然关心必有所图。说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乔展对付长宁几乎有求必应。但凡他有的,一定二话不说奉上。他没有的,也会想尽办法为付长宁弄到手。   “我家小断指缺剑使,上次我在你家藏宝阁里见到的那一把剑看着还挺俊,给我吧。”   “你还真敢提!那把‘如是我求’可是我春霖水境的传宗之宝。”   “给不给。”   “......给给给。”乔展肉疼不已,简直痛心疾首,“约个时间地点吧,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还是算了吧。”   “嗯?”乔展还没来得及疑惑,便见眼前寒光一闪,长剑刺入心窝。   剑的那一头,是付长宁。   没瞒过她啊。   付长宁心凉了一截,“你不是乔展。假货,把乔展交出来。”   “你是怎么认出来的?”乔展低头瞅着胸口长剑刺入的地方,哪里半点儿红色都没有,“我与乔展共享同一份记忆,应该毫无破绽才是。”   “乔展痴迷小断指,听到小断指的事儿他早就揪着你的衣袖问东问西,恨不得把偶像扒个底朝天。然后再含羞带怯地求你带他去跟偶像见个面。”付长宁说,“而你,你无动于衷。”   而眼前的乔展,一点儿都不在意小断指。   “错了哦,我比你想象中更加在意那位断指的修士。只是刚替换,情绪不大能跟得上。也好,脸刚做出来,这人的面部表情又过于丰富,做起动作来挺耗费时间的。”付长宁显示出质疑的同时,乔展也展露杀意。面部逐渐沉了下去,毫无表情,像一张脸谱。   “假货,你把乔展藏哪儿了?你若敢动他半分,我要你吃不来兜着走。”   “别满口假货假货的,我也是乔展。” 第147章   假货乔展的一招一式像极了乔展, 甚至他的攻击习惯、他的弱点。   付长宁很快便占了上风。   假货乔展在剑锋交接、身形交错的一瞬间被斩去右臂。   切口平整,像是砂砾混着黄土填充起来的身体。   假货乔展瞧了一眼切口,动作没有一丝停滞, 跟付长宁继续交手。   最后一堆碎块落在地上。   全程无痛、无悲、无喜。   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   “说,乔展在哪里。”   “你在威胁我?”假货乔展环顾自身,眼睛慢慢地看向付长宁,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不过是砍得更碎而已, 但我并不在乎这一点。我头靠在地板上, 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有多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   假货乔展闭上眼睛,身体化成砂砾黄土, 只留一件外袍被风吹得呼啦作响。   逃走了。   湖心小筑。   众人齐聚一堂, 气氛凝重。   冯汝晴起身,“表里双镜碎片乃宗门至宝,宗门一定有相关记载。我回宗门一趟。”   韩飞跟着起身, “我与你......”   “我与你同行。”一个声音先韩飞一步道,是箭师。   韩飞说, “我道行不高,但小晴,我还是护得住的。不对, 我会拼死护着小晴。”   “正因如此, 你才不该去。如果不明白一次去两个人, 一人做事探深浅, 一人观察传讯息, 那无论去多少次, 都是徒劳。”箭师敛下眸子。   在他身后, 花兰青侧过头瞧了过来。   韩飞说,“世人总说妖物冷血,照我看,你的血也没暖到哪里去。”   “韩飞,须知关心则乱。我比你更合适。”   虽然不近人情,但确实是最正确的路。冯汝晴说,“好了,韩飞。箭师说得有道理。”   韩飞从来不会拒绝冯汝晴任何要求,默认了。   上前两步,提起箭师衣领,“‘合适’二字写在纸上不过寥寥几笔,可说出来,你知道它有多重吗?”   “冯汝晴是你韩飞的挚爱,付长宁的好姐妹,湖心小筑唯一的掌厨人。”   “呵,你给我记住了。”韩飞松开手,替箭师整理了一下衣领。   箭师摸了摸衣领,掀开眼皮子去瞧韩飞。这就完了?!   韩飞:“......我没打你两拳,你觉得很遗憾?。”   倒不是。他当初可是把花兰青往死里揍。   “妖修果然冷血。”箭师说。   “乔展在罗浮山消失,罗浮山那两面表里双镜一定有问题。”付长宁说,“我再去一趟罗浮山。”   小断指按上长剑,“我跟你一起去。”   “一观重伤,程爹又不能打,家里离不了人。”   “我明白,但是家里有程一叙就够了。”   程一叙说,“家里一切有我。”   花兰青说:“假货出现在人群中的时间也许比我们想象中更早,罗浮山比试便是推动假货流入人间的重要一环。长宁,你曾与制定过规则的人碰过面,都有谁,细细说来。”   付长宁想了想,“那你得给我一张纸。”   太多了,得写下来。   花兰青看完,拿出一本琴谱,“我去拜访一下诸位宗主,今晚不回来吃饭了。安安的睡前琴曲弹到第五十二页,谁擅长此道?”   “我来吧。”蓝极接下琴谱,膝盖上睡着玩儿累了的安安。   花兰青笑了一下,“我竟不知你何时开始会弹琴了?”   “你都会,我有什么理由不精通呢。”蓝极指头拨弄着安安睡乱的刘海,小孩子真是容易困,她什么时候能醒呢。   花兰青不置可否,“女儿就托付给你了。”   程爹说,“花兰青你放心好了,家里这么多人呢,一定把安安照顾得白白胖胖。”   冯汝晴回到宗门。   修为高深、却自甘堕落的大师姐回来了。这消息跟插了翅膀一样传遍宗门,几乎所有人都涌到门口,瞧瞧这位“丰功伟绩”的大师姐。   “师妹,好久不见。上次给你寄的芒果糕吃完了吗?有没有蒸过头了?”   “你叛出宗门在前,加入湖心小筑在后,回来做什么?”   昔日仰慕她的师妹如今剑锋相对,眉眼间那哀怨的眼神,好似她曾是个玩弄人心、玩儿完就丢的渣男一样。   “来看你呀。”   “哼,你眼里不是被那只妖填满了么,还会有我的存在?”   “我离开宗门与你是我当做亲妹妹带大的这两件事完全不冲突,我依旧疼爱你呀。”冯汝晴侧头,指尖推开横在脖颈上的剑风,“向师叔传话吧,就说小晴回来看她老人家了。”   师妹暗咬粉唇,才不会让冯汝晴看出来她因一句话而窃喜。收了剑,冷漠转身,“等待通传吧。”   没一会儿,宗门大门敞开。   师妹板着一张脸,“师叔让我请你进去。真不知道你给师叔喂了什么迷魂汤,你都那样了,师叔还一脸欣喜地见你。”   “哈哈,我可是师叔曾经最疼爱的弟子。师妹,别伤心,你只排在我后面。”   冯汝晴跟诸位师弟师妹们打了招呼,走进去。   师尊对冯汝晴很严,师叔却像慈母一般照顾冯汝晴,夏日扇凉挂蚊帐、冬日缝制棉手套。当初冯汝晴与妖□□的事情一出,是师叔力排众议保她一命,并暗自联系韩飞放两人一条生路。   冯汝晴很尊敬师叔。   相关书籍摆了满桌子,师叔叹了口气。   “师兄在灵沼山寻到表里双镜的碎片,借此修为大涨,继任宗主。这本是令人高兴的事情。但在修炼的过程中,师兄发现镜中自己的轮廓越清晰,镜中之人的意志就越独立。而且对方要替换掉镜外之人取而代之。”   “师兄立即封印表里双镜,并因耗尽功体而不得不入缥缈宫闭关。”师叔面带哀伤,“表里双镜并非没有副作用,只是在你修为大成之时副作用才开始显现。而它一旦显现,便是致命的。因为没人时候自己的对手。”   “师叔,节哀。”冯汝晴叹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了,再哀伤也已经过去了。”师叔笑了笑,“罗浮山的事情一出,我便派人送信告知各宗之人。可众人似乎只看到其‘增加功体’的好处,质疑副作用的真实性。人心啊,如此贪婪。”   对不上,跟长宁说得对不上。   乔展只知‘增加功体’,压根不知道这东西的副作用。   冯汝晴沉吟片刻,拉起师叔,“师叔,跟我走。”   “这是做什么?”师叔吃了一惊。   “师叔送出去的信被换了。师叔身边的人向来是宗门核心弟子,核心弟子被替换,证明宗门至少一半的人都被换掉了。”冯汝晴说,“师叔,这里已经不安全。跟我走,我带你去湖心小筑。”   “什么!”   弟子奉茶而来,“掌门,师姐,你们要去哪里。”   师叔道,“急事外出,退下。”   弟子脚步不动,没有半分要挪的意思,“师姐,掌门这是怎么了?还是说师姐胁迫掌门做什么非本意的事情?”   师叔这才惊觉原来身边已经被渗透至此。   冯汝晴一剑削向奉茶弟子的脸,弟子眼神无波无澜。冯汝晴调整剑锋斜着切下弟子的脑袋。   颈项处切口平整,似砂石拌黄土质地。   “果然被替换了。”冯汝晴道,“师叔,我们快走。”   “好,小晴。”   两人刚跑过前院,前方无数宗门弟子手持长剑等着。   一些弟子不明所以,半疑半信掌门被师姐替换,谁叫师姐有这个前科。另一些被替换的弟子们掺在人群中,一时半会儿根本分辨不出来。   “师姐,你大逆不道、挟持掌门。若不放下掌门,今日你性命休矣,走不出这扇门。”   这事儿一时半会儿根本解释不清,也没法儿解释。   “哼!”她不打算多做纠缠。   冯汝晴重伤初愈,修为本就不怎么能应付;师叔的茶水中长久以来被下了慢性毒药,一运功便被触动毒发。冯汝晴背着师叔,边打边退逃至山脚下。   这一路,长阶布血似绸缎。   莫非她今日要殒命在此?   箭师将消息带回,这一趟她就不算白来。   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可师叔要怎么得生?   是她拖累了师叔。   鼻翼间满是腥气,耳中尽是杀伐之声,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路。   “小晴,放师叔下来。”师叔拍了一下冯汝晴肩膀。   冯汝晴哪里不知道师叔的意思,怎么肯放下。   “我这把年纪,已经活到头了。你还年轻,你还有韩飞,绝不能殒命在此。”   冯汝晴说,“师叔,别说我不爱听的话。”   “小晴,听话呀。”   乖巧如冯汝晴也是有叛逆期的,对一些事情固执得要命。气得师尊破口大骂,只得师叔出面劝人。   全宗门都知道师叔最会劝人,而冯汝晴只听师叔的劝。   可没人知道,师叔的劝词只有一句,“小晴,听话呀。”   “只有这一次,我不听劝。”冯汝晴摇了摇头。   弟子们笑道,“你们的争执令我耳朵里很吵,去阴曹地府继续争执吧。”   弟子们祭出剑阵,剑光四射夺人性命。   冯汝晴根本无路可逃。   突然,却见一根长箭从头顶飞出,正中剑阵阵眼。   那根箭身后,铺天盖地的箭疾射而出,撞毁剑阵。   巨大的橘红色火花中,一道伟岸的身影翩然而至。   “箭师,怎么是你?!”   箭师搀起冯汝晴,把师叔换到自己背上,“我又不是妖,我的血也不凉。”   花兰青是真的心性凉薄。他明明算到了所有可能,却为了印证箭师的过错,不做任何动作。   箭师揪着花兰青的衣领、拳头往他肚子上揍时,他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只有这样,你才会信我。不是吗?’   “有一些是宗门弟子,能不能别赶尽杀绝?”冯汝晴语气中带着恳求。   箭师拍了拍冯汝晴的脑袋,大掌之下,很温暖,“我们是来探听消息的,不来杀人的。”   “走了,回家。” 第148章   替代之事已经大范围传开, 罗浮山表里双镜前很是萧索,再无半分从前遍地是人头的场景。   付长宁和小断指几乎没受什么阻碍就到了表里双镜跟前。   小断指抬头望天瞧太阳,“最近天气有这么热吗?把镜壁都晒成黑黢黢的。”   黑?   付长宁凑近一瞧, 心中暗惊。   原本光滑的镜壁之上,立着无数条黑乎乎的人形污渍。密密麻麻交叠在一起,远看就像是镜壁变黑了。   看不出脸,但能凭借头部、躯干和四肢辨出人形。   不是清晰的轮廓吗?这黑乎乎的人形污渍又是什么?   小断指察觉到什么, 拽付长宁的衣服, “长宁, 有人来了。躲起来。”   “嗯。”   一个修士走过来,撩起衣摆原地打坐,“什么替代人, 都是既得利益者为了独占这面镜壁才编出来唬人的谎言罢了。他们上当, 我可不蠢。自从来了这里的我的修为大有长进,感觉今天就能突破。”   镜壁上有他的清晰轮廓,而且正对着他。   修士运功, 灵气充沛盈满周身。   运行了几个周天后,突破了!   “我突破了!我成功了!”修士正惊喜, 余光瞥见镜壁之中的自己睁开了眼睛。   镜壁之中的自己手缓慢抬起,穿破墙壁撑在上面,把全身拉了出来。   镜中人出来了, 镜壁之上便留下了一坨黑乎乎的人形。   “啊啊啊竟然是真的!”那人吓坏了, 腿脚一软跌倒在原地。   镜中人刚出来, 还不怎么适应行走, 身子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姿态扭动着。一点点朝修士挪动过去。   付长宁瞧了一眼小断指。   小断指心领神会, 拾起一颗石子射向修士, “喂, 还不站起来,等着人家跟你面贴面、替代掉你吗?”   修士反应过来,一个鲤鱼打挺儿蹦起来,朝小断指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转身就逃。   镜中人跟了上去,小断指也跟了上去。   付长宁心思复杂。半个月,短短半个月而已,竟然有这么多人被替代了。   “讶,还有人在?!”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还以为这个地方除了我没人再来呢。”   好耳熟的声音。   付长宁转头,“杨斌,你怎么来这里了。”   杨斌着白衣,发带上系着醒目的红线;动作幅度大一点儿的时候,衣袖下滑,露出深红色的衬衣袖子。哦,那不是袖子,是红线缠绕而成的护臂。   身边还站着一个人,面若桃花十分精致,虽然竭力压制了,但仍有一身妖气肆意流淌。   是守宫。   守宫身穿烫金滚边玄衣,黑金绘羽头冠,流珠从耳朵两侧垂至腰际。精致又华贵。   双手交叠,朝付长宁行了一个十分雅致的礼。   “付长宁,我们见过。你,有忘了我吗?”   “看也知道我很年轻,没到不记事的糊涂老人年纪。守宫,见你安好,我就放心了。”   守宫浅浅地笑了一下。   他们二人怎么凑到一起了。   “被叫来的。”杨斌耸了耸肩膀。   “真是稀奇,弼主已经死了,还有人叫得动你?”付长宁表示怀疑。   杨斌下巴点了点镜壁,“它叫我来的。”   付长宁跟着望过去,镜壁周围半个人都没有,“什么意思?”   杨斌眸中有一份迟疑,上前几步,在万千镜中人里,一眼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黑乎乎的人形污渍,“这面镜子在叫我。或者说准确一点儿,镜壁之上的我的位置在叫我。”   黑乎乎的人形污渍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有货,挣扎不得,抗拒不了。   “叫你进去吗?”   “也许是呀。”杨斌不是一个甘心受摆布的人,与其惶惶度日,不如把这种东西按死在摇篮里,不惜代价。   杨斌抬手抚摸着镜壁,一下又一下。似乎受到什么蛊惑,他摆成和黑乎乎人形污渍的模样一样的姿势,贴了上去。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杨斌融了进去。   疯了吧他!   付长宁叫道,“杨斌!”   周围传来脚步声,很杂乱。   只有假货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聚集。   他们打不死,比较难缠。   “两个人?杀了他们。”为首的假货道。   假货们将两人围了起来。   付长宁和守宫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对方。   守宫不适应和人离得很近,但眼下情况比较复杂,“你跟他们交过手?”   “嗯。”   “我们要怎么打?”   “听好了,我只说一遍。”付长宁气沉丹田,“跑!!”   守宫愣住了。   由下死手改为以守为攻,边打边逃。   两人不约而同地逃往不同的方向,只为替对方减轻一半的威胁。   付长宁显然运气不大好。   被缠住了。   假货杀不死,人数很多的情况下,连脱身都办不到。   再车轮战下去,她真的会被耗死。   不幸中的大幸,小断指折返啦!   付长宁远远瞧见,猛地挥手,“这里这里!我在这里!!”   劫后余生的心情涌上心头。   能活了!快乐!!   小断指一剑逼退数人,齐刷刷地砍下一排胳膊,“别高兴太早,他们在收集断肢,似乎有办法接回去。”   “这一点我很清楚,但你就不能不说么,多扫兴。”付长宁说,“我问你个事儿,你要很诚实地回答我。我们今天能逃脱吗?”   “难。”   二人且战且退,被假货冲散。   挑开一柄剑,下一把又到了。稍有不察,一把剑便横在付长宁脖颈上。   假货往前送力,付长宁便血溅当场。   “住手!”   “住手!”   两道呵斥声同时响起。   付长宁眸子上扬,程一观和小断指同时疾驰而来。   有那么一瞬间,两人挥舞长剑、身影重叠。   “长衍无尽!”   “长衍无尽!”   假货被拦腰斩断。   两人手一左一右分别放在付长宁肩膀之上,抓起她,“走。”   “奇了,你们什么时候修炼了同一部功法?我怎么不知道。”   小断指没说话。程一观道,“当然是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啊啊啊!!!!”假货发出凄厉的叫声。   付长宁与假货打交道这么久,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惨的叫声。忍不住回头去看。   湖心小筑。   程一观道,“能跑出来是我们运气好,你还敢回头看,胆子真得大。”   “对方都叫得那么大声了,肯定是要人看他。我向来不记仇,捧个人场而已。”付长宁的声音在程一观的注视下越来越小,“好了好了,下次我不去凑这个热闹,当没看见。”   程爹捧着一堆丹药纱布给几人疗伤,心疼得要死,“你是这样,一观是这样,小晴也是这样,每次一出去必定带一身伤回来。”   “晴姐回来了?”   “嗯,还带来了一些很有用的消息。”程爹说,“等你疗完伤,再去寻她。”   “好。”付长宁探头瞧了瞧,没看见花兰青的身影,“花兰青还没回来?”   “一叙去门口等着了,别着急。”   付长宁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什么都没说。”   程一叙双臂环胸靠在门边,中午的时候,一道青色身影缓步而来。   身子直了些,“回来了。”   他指尖凝气,动过手了。   “长宁回来了?无恙吗?”花兰青撩起衣摆跨过门槛儿,“关门。”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真把他当门童了。   程一叙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尾随的,关上门,“去看一眼就知道的事儿,何必要我说。你那边呢?怎么样?”   看也知道不怎么样。   “不太好,渗透得比我想象中更严重。”   程一叙来了兴致,“真是稀奇,居然还有你意料之外的事情。”   “明知破绽很多证据确凿,人却还是会抱着一线希望,期待着亲朋好友没有被替代。”花兰青叹了口气,“即便高高在上,位列一宗之主,也会有这样的一厢情愿。”   “正因如此,才是人啊。”程一叙语气凉薄,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你一个妖理解不了,不算丢脸。”   “首先,妖的趋利避害比人的一厢情愿更有利于活下来。其次,别说得好像你是人一样。”   “你!”程一叙冷不丁地被怼了一下,心口略堵。   “不快吗?我以为你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罢了,心结还在,说明你的死亡是白死了。吃一堑不长一智,你的下一次死亡不会离得太远。届时,记得死干净,别又一次浪费多余的人力物力。”   程一叙说,“花兰青,侮辱人也该有个限度。尤其这个人,修为并不在你之下。”   “侮辱?我没那个空闲时间,我只是替救你的人不值。”花兰青抬头看天,“入秋了,冬不会太远。与其在你身上花费诸多心血不如拿来喂猪,至少还能过一个好冬。”   “够了,越说我拳头越收紧。”程一叙保证花兰青再多说一句,他绝对会还手,“首先,我接受自己半人半妖的身份,与看不惯你完全是两码事。其次,你为何如此不快?是终于意识到人与妖的界限就是你与付长宁之间的距离吗?”   花兰青脚步一顿,与程一叙对视。   一双灰色、透亮的眸子平静无波。   熟悉花兰青的人都知道,他要开始闹情绪了。   程一叙心头那点儿郁结一扫而空,有点儿自豪,他成功地让花兰青开始动真格了。   漠视人心的人似乎在试着相信人心。这意味着,长宁,花兰青至少对你是有一分真心的。虽然拿不准那一分究竟有多少。   “别直勾勾地瞧我,我可是大男人。你的行为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付长宁听到动静,提着裙摆跑过来。上下打量他,没见到什么伤,才放下心来,“回来就好。我知道了一些事情,进来说。”   花兰青顿了一下。   ‘回来就好’四个字他听过无数次,可今天,第一次有人这么对他说。   这人是他的娘子,是他女儿的母亲,也是他的......家人。   箭师也是他的家人,可她与箭师不同。她与他共同拥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孩子是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之人。而她,是牵起他与孩子的纽带。   做事归来,无论是合作之人还是相杀者,无一例外会问他‘怎么样’。他们的关注点都在“事”上,花兰青不过是“事”的附属品。   只有她从头到尾只关注“花兰青”这个人。 第149章   一众人聚集在大堂交换讯息, 商量对策。   事态很严重,这已经不是一个宗门的事情。几乎牵扯到了所有宗门,与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   这一谈就谈了很久, 一直到华灯初上,烛火燃起。   付长宁说得口干舌燥,听得聚精会神,宗门责任感在她身上熊熊燃起。   扔一根火柴到她头顶, 下一秒就会被点燃那种。   若有若无的鼾声响起。   付长宁顺着声音去看。   蓝极瘫倒在椅子上仰过头去睡得昏天暗地。觉得烛火耀眼, 拿了两个空茶杯扣在眼眶上。   突然后背发凉, 蓝极迷迷糊糊中打了个冷颤。   空茶碗跟着摔在地上,震醒了他。   “怎么了?是不是谈完了?”打了个哈切,揉着惺忪睡眼问道。   “差不多完了。”   “你瞧我做什么?”   “蓝极自诩处处优雅, 你这睡姿可不怎么优雅。”   “雅, 随性而至。率性而为是优雅,肆意而做更是优雅。”蓝极换了个姿势继续瘫在椅子里,肘部支在扶手上, 单手撑着脸,“不瞒你说, 我感觉自己优雅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而这个境界......”   “停,我对你的境界毫无兴趣。”付长宁打断他的滔滔不绝。   程爹忍不住道,“蓝极, 天下都要大乱了, 众人都在苦思对策。你倒好, 不帮忙就算了, 还躺在一旁呼呼大睡。你到底有没有把罗浮山表里双镜放在眼里。”   “事实上, 我的眼睛不算大。那么大的镜子放不进来啦。而且, 我怎么看它重要吗?我看或不看, 它都是面山壁镜子。”蓝极换了个姿势,目光在大堂众人身上走了一圈,“我呀,反而更想看你们。”   “看我们?做什么?”   “那么多人被替代,你们难道就没想过,自己身边的人还是原来的那一个吗?”蓝极说,“程爹,你要怎么确认坐在这里的程一观是真的?也许他在去的路上、打斗过程中、或者随便什么时候,已经被替换了。”   这一句,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众人雅雀无声、无法回答。   “你住口。不帮忙就算了,别扰乱人心。”程爹气到吹胡子瞪眼。   付长宁说,“蓝极,你又怎么确定我不曾质疑过呢。也许,我已经证明了,才会义无反顾地选择相信。”   随口瞎扯的,哪儿来的闲工夫去证明。   蓝极知道她是瞎扯的。瞧了一眼付长宁,睡意彻底清醒了。眸中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赞赏。   人的选择是多样的,可以质疑,可以相信,可以无所谓......但只要做好选择,就该心无旁骛地坚持下去。   说起来简单,但极少人会做到。   因为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蓝极有点儿知道为什么湖心小筑会聚集这么多人。这群人各个都是亡命之徒,“信任”对他们而言有着不可抵抗的诱惑力。一旦接触,那根名为“信任”的线就紧紧地缠绕在他们身上,不愿再松手。   所有线的另一端汇聚在一人身上——付长宁。   蓝极:“我对你的境界开始感兴趣了。”   花兰青说,“你很快会失去兴趣。”   “啊?我不会失去兴趣,我还算是一个比较长情的人。”   “你和兴趣,总要失去一个。”花兰青笑眯眯道,“我保证。”   “你威胁人的嘴脸真丑。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的优雅人生都在被糟蹋。”蓝极抬起衣袖遮掩自己的脸,“唉,愧对自己的人生,我没脸见人了。要不是柜子没打好,我早就走了。”   “这个时候,只有泡一杯好茶能抚慰我的内心。”蓝极掏出自己的一套泡茶工具,“长宁,第一杯我要敬你。你受得起,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付长宁并不想喝,“这个时间喝茶,晚上我还要不要睡了。”   “你不想睡,那正好来喝茶。你有一晚上的时间慢慢品尝。为你,我愿意牺牲宝贵的睡眠时间,你不用太客气。”蓝极瞧了眼花兰青,有几分为难,“看在付长宁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给你也泡一杯吧。虽然我心善大方,但你不必太过感谢我。”   付长宁真想把茶壶扣他脸上,“从白天睡到晚上的人是你,我困得要死。再见。”   湖心小筑一众人散了。   冯汝晴安顿好师叔,“师叔,忙碌了一天,你身上有伤,快休息吧。”   “唉,短短一天,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还好你没事,否则我要怎么向师兄交代,怎么向韩飞交代。”师叔被搀扶着上了床,“韩飞呢,怎么没看见他?”   “有事出门了。等韩飞回来,我带他来见师叔。”冯汝晴吹了蜡烛。   回到房间,韩飞在里面。   “小晴。”   “韩飞!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冯汝晴很惊喜,冲上去揽住韩飞的腰,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我可想你了。你知不知道,要不是箭师,我差点儿就见不到你了。”   韩飞大掌轻轻地拍了拍冯汝晴的头,语气柔和,“傍晚回来的,见你和师叔在叙旧,就没打扰你们。我是不是越来越有规矩了?”   冯汝晴顿了一下。   韩飞粘她,不分场合地粘。她确实多次教导韩飞不要随随便便黏上来,尤其是在外人面前,会很失礼。   但他显然不是个乖巧的。   怎么今日突然长进了?   “你以前都会黏上来的。”   “那是别人。今天站在那里的是你视若母亲的师叔,我怕她讨厌我。”韩飞小心翼翼道,“小晴,我这么守规矩,师叔不会讨厌我了吧。”   “哼,我师叔才不会呢。”   蓝极弄坏了花兰青视若珍宝的琴。   琴弦断了七、八根。   花兰青眉头皱起,指节捻着琴弦,“琴弦韧性数一数二,你怎么弄断的?”   蓝极弹琴是个半吊子,拨出来的弦音比拉锯子还不如。安安看惊了,小嘴一瘪,眼瞅着就要哭出声儿来。   这对蓝极而言是极大的侮辱。   他可以不弹琴,但绝不能不会弹琴。   于是他想了一个办法。   ‘好琴呐。咱就是说,这弦是不是有点儿旧?’指甲掐断一根弦。   ‘这根颜色真丑,换根茶绿色会好看不少。’再掐断一根。   ‘诶呀,我的手指不听使唤,碰断了一根,真可惜。’继续掐。   ......   “你的琴太过破旧,不堪一弹。”蓝极绝不承认琴毁在他手,二指勾起弯了弯,“琴弦在我高深的指功面前,自甘折腰。我劝过,可是琴弦非是不听呢。”   “是吗?是向你的指功折腰,还是向你的指甲折腰?”   “有什么区别么,结果不都是同样。”蓝极说,“花兰青,没有必要纠结问题本身。当问题无法解决时,就要换个思路。”   “这就是你不去练习弹琴,反而去把琴弦掐断的原因吗?”花兰青说,“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出问题的那一方,真是无耻。”   “......说了这么多话,你口渴了吧。我给你泡一杯茶。”蓝极掏出他那一堆茶具。   花兰青扬手制止,“算了吧,又没有多好喝。”   “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我的茶技!”蓝极掀桌子了!!   付长宁抱着安安跳开,“蓝极,茶桌裂了!!”   “不打紧不打紧。”蓝极摆了摆手,自豪挺胸,“我新打了一套,还是特地跟‘珍品’匹配的。”   花兰青修复琴。端来一个瓷白盅,盅里放着类似一条条类似肉的东西。   有点儿腥气,又混着砂石碎片。   付长宁几欲作呕,“这是什么?你做什么呢?”   “筋脉经过鞣制做成的琴弦音调最为轻盈灵动,唯一的缺点是容易破损。”花兰青眼里有着满意,“假货的筋脉掺杂着砂石,克服了这一点,是完美的琴弦材料。”   人、人的筋脉?!   “那群假货,不算是人。”   花兰青头也不抬。比常人稍长的指甲破开筋脉,划成一道道极细的线,两两捻制,再两两重合捻制,反复数次,得到琴弦。   他乐在其中。   安安也想玩儿那个。身子朝花兰青那边探,身子都快掉出去了,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催促爹给她玩儿。   付长宁从没这么清楚地认识到安安是人与妖所生之女,有着妖那边的天性。   当娘的总不能扼杀孩子的天性,对吧。   付长宁把安安放在桌子上,“照顾好女儿,我出去吃点儿南瓜酥。”   花兰青抬头,瞧着快速避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南瓜酥用杏仁粉、面粉和白糖做皮,南瓜加糯米粉黑芝麻和馅儿,照着模子压好后放进火上烤。烤糕点挺费劲的,尤其在火候的把控上。   付长宁自告奋勇去烧火,烧了一个下午。   习惯性拿柴火往里填的时候,手中一空。柴火没了。   该去捡柴了。   “缺柴火吗?我这里有。”花兰青的声音从头顶飘来。   付长宁抬头,花兰青扶着琴立在一侧,眉眼弯弯带笑。   琴名‘大道’,常人不可碰。又高又重,高度到花兰青肩膀处。琴弦已经修好了三根。   “琴是你的爱物,好端端的,烧它做什么?”付长宁不明所以。   “你是我的爱人,与琴相比,我更爱你。”   她不喜欢琴,所以他决定烧掉琴。   一瞬间,付长宁被感动到了。   “我不喜欢的筋脉做弦的琴,所以你把它放在只有你知道的地方,别让我看见。你想弹就弹,不要让我知道就好了。”   花兰青愣怔一瞬。   付长宁笑眯眯道,“你用你的方式爱我,我也有我喜欢你的方式。”   “......哦。”   第一次,花兰青除了应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程爹哄安安入睡,吹灭蜡烛,轻轻地合上房门。   花兰青随后进入。   在女儿的摇篮前坐了很久,看她的睡姿。   视线不经意间落到大厅的置物架上。   那里放着亲朋好友送安安的礼物,包括聂倾寒费尽心机搜集来的蓝润玉箫。   花兰青起身,拿起萧。   “没想到我还有弃琴从箫的一天。”花兰青扔了萧,“即便我学萧,用的也不会是这一把。” 第150章   付长宁又去了一趟罗浮山。   “有一些事情比较在意, 花兰青,你陪我去好不好。”   上次罗浮山一行着实有些令人后怕,但没关系, 花兰青是湖心小筑的天花板战力。   “嗯。”   蓝极听了一耳朵,兴冲冲跑过来,“也带我一起去吧。”   “花兰青只会顾着我,你也许会遇到危险。要是不介意的话, 我们同行。”   蓝极故作失望, “啧, 所以长宁你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哦?真是没良心。”   “良心?那种没用的东西,不扔留着过年吗。”   “所以你真的会看着我去死?!好过分啊。”   “那你要去吗?”   蓝极决心下得很是随意,“去。我的茶秧快枯萎了, 而罗浮山有着最肥沃的花肥。”   有了花兰青的庇佑, 付长宁很轻松就避开假货、把罗浮山走了一圈。   突然看见了什么,步伐停在那一天长剑挂颈的地方。   “这是什么?”付长宁蹲下身子仔细端详。   “什么什么,找到了什么好东西?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蓝极脑袋凑过去, 手里攥着茶秧。随时做好把它插上去的准备。很失望,“呿, 我还当是什么呢,一堆平平无奇的砂石罢了。拿来种草都嫌贫瘠。”   花兰青一眼就认出来,“与假货身体组织是同样的材质。”沉吟片刻, “付长宁, 你昨天在这里遇袭, 程一观和小断指救了你是么。”   不过一点儿蛛丝马迹, 就让他抓到端倪。而这端倪, 她想了一个晚上。好可怕的观察力。   “在想什么?”花兰青侧过头, 笑眯眯地问。   “你的对手。跟你作对的人, 恐怕没几个还在喘气。”   “跟我合作的人,也只剩一、两个没入土。寿命到了,不是人力能解决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付长宁解下腰间的荷包,装了一小撮砂土进去,“花兰青,我们回去吧。”   “好。”   “你呢?走不走?”付长宁问蓝极。   蓝极摆了摆手,“不。我还没找到花肥。”   “罗浮山算得上假货大本营,随时会被发现。茶秧会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当然呐。”   付长宁吓唬他,“那我们先走了,到时候假货把你团团围住,你可不要哭鼻子。”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蓝极假装听不明白。   “胆小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你要是求我,我可以考虑考虑留下来陪你。”   “胡扯!我堂堂大男子汉,那种畏首畏尾的神态绝不可能出现在我脸上。”   假的。稍微一想到那个场面就不由自主地腿脚发软、眼前发黑。但他得撑住,绝不能在付长宁眼前失态。太丢人了。   “既然你坚持,那我们先走了。”   付长宁拉着花兰青扬长而去。   蓝极悄悄转头偷瞧。   真、真走了?   那他岂不是很危险。   好可怕啊。   他有自保的能为,但他怕不可名状的东西。   比如,妖修。   他不惧湖心小筑的人,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都是胳膊腿儿全乎的人形。   快寻花肥,寻到立即回转湖心小筑。   人啊,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蓝极蹑手蹑脚一步三回头在罗浮山蹦跶,一个假货立在不远处面漏疑惑地瞅着他。   他蹦跶一路,半个罗浮山假货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等蓝极意识到时,已经被包围了。   蓝极:......嘶,天要亡我!   外面乱成什么样子,韩飞都不管。他眼里只有明天见师叔的事儿。   臭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即便媳妇儿做好了万全准备,也还是有点儿忐忑。   冯汝晴笑他,“你怕什么,不过是敬一杯茶而已,师叔又不吃人。”   “别随便开玩笑,我现在很紧张。”韩飞说,“蓝极懂茶,他的茶叶一定都是上好的。我去要一点儿。”   “蓝极不在。”   “距离不是问题。”蓝极手一挥,“蝇声”振翅而飞,在空中汇聚成几个字。   ‘需茶待贵客,事后必酬谢。’   “蝇声”散开后重聚,‘自取。不用等到事后。现在,救我!’   ‘地点?’   ‘罗浮山。’   ‘事毕必至。’   韩飞挥开“蝇声”,很开心,“借到茶叶了,我这就去学着煮水泡茶。”   “你不去救蓝极吗?”   “事有轻重缓急,他会理解。”   冯汝晴:“呃......我觉得他不会。”   韩飞未表诚意,亲自打水、烧水,茶汤三沸才将茶碗小心翼翼地奉给师叔。   “师叔,我不知道该称呼您什么,就跟着小晴一起叫您师叔好了。”手紧张地揪了揪衣摆。   师叔曾见过韩飞一面,当时他为了爱人妖性大发,浑身戾气缠绕,浓厚得几乎看不清面目。   今日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相见。   眉清目秀,开朗清俊,而且意料之外的眉目周正、眼神纯良。   “乖,小晴嫁给你,我很放心。”师叔接过韩飞的茶,喝了下去。   这就是承认了!   韩飞心花怒放,瞧了付长宁一眼,眸子亮得简直要晃瞎人的眼睛。   手顺着衣袖去攀冯汝晴,与她十指紧扣。   小两口照例开始腻歪。   付长宁拽了拽箭师的衣袖。   箭师视线下移,皱眉盯着她的手。   厌恶别人的触碰。但若对象是付长宁,倒也不会立即拂袖。   “我想问一下,你那儿有没有什么滴眼睛的药水?”付长宁揉了揉眼睛,“眼睛都要被晃瞎了。”   “我不用那玩意儿。”   “我才不信,你不是使箭的么。使箭的都废眼睛,肯定会有保养眼睛的东西。”   箭师叫付长宁凑近些,二指微勾点了点眼睛,“一双慧眼,天生天养。”   “不借就不借,小气。”付长宁发现箭师视线总往师叔身上瞟,心思活泛起来,“箭师,师叔虽说年纪大了点儿,但面容姣好风韵犹存。想要就行动起来。”   “胡说什么呢。”   “你不是一直在看她?别装了,我看得清清的。”付长宁肩膀撞了一下箭师。   箭师不着痕迹地避开,付长宁撞了个空,趔趄两下,“我看得是摇风椅。”   “嗯?”   箭师转身离去。   花兰青说,“摇风椅是箭师的爱椅,亲手打制。数十年只用这一把椅子,常人见椅如见箭师。”   “既然不舍,为什么要给师叔?”   “韩飞想要,箭师就不会拒绝。”花兰青叫住韩飞,低声跟他耳语,“晚上送一些糕点去师叔房里,偏酸一点儿的好。”   韩飞不明所以。   “师叔对你奉来的茶来者不拒,肚子里全是茶水,很快会饿。茶涩,酸味糕点润人心脾。”   韩飞恍然大悟,频频点头。   付长宁:“花兰青,弄一棵树出来,颜色偏深一些。”   “做什么?”虽然在问,掌心微动,一株五人和抱的大树拔地而起。   付长宁从墙上取了把锯子,“手痒,做木工。”   傍晚,箭师的门被敲开。   付长宁拖了一把木椅过来,右眼亮如星星,“给安安做玩具,想着你椅子在师叔那儿,顺便复制了一把摇风椅。看看合不合适。”   照着原物复制的,没有不合适的地方。   箭师愣了一下,搁在椅子上的手稍微收紧。   “哦。”   师叔在集风亭透气,思念宗门。   韩飞抱着糕点摆了一桌子,“师叔,饿了吧,吃一点儿东西。都是小晴爱吃的口味。”   “有心了。”师叔诧异韩飞的细致入微,“够了够了,摆得也太多了。我一个修士,餐风饮露即可,你切莫如此。”   “端都端来了,再撤下去,才是不好。”韩飞避开师叔,精准无误地把糕点送到师叔面前。   “你这孩子,真是、”师叔碰到了韩飞的手,神色微变,愣了一下。   韩飞顿了一下,“真是什么?师叔。”   眼皮子微掀,中午的赤诚退得一干二净。   师叔修的功法叫‘观音手’,曾经碰触过师兄的假货。一碰到韩飞,她就立即意识到,眼前之人是假货。   她重伤未愈,供体破损,绝不是假货韩飞的对手。   “真是表情够灵巧,根本分不出是真是假。你们的能为比以前可进步太多。”   “师叔在说什么呢。”韩飞笑了笑,“师叔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可就留不了师叔了。”   假货韩飞掌心聚灵,一手拉过师叔扣住她的嘴巴不让一丝一毫的声音外泄,另一手直盖师叔天灵。   温柔的血糊了假货韩飞满手。   假货韩飞大喊,“快来人救师叔!”   手指捻起血,然后送进嘴里尝了尝。   他们和真人,也就缺了点儿这味道。   付长宁陪安安玩儿木头玩具,安安很喜欢,玩闹了好久。好不容易给哄睡,门被拍响。   “谁?”打开一看,是箭师。   箭师笨拙地端着一碗药水递给付长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我问过程爹、翻阅过古籍,清心明目的。虽然味道有点儿刺鼻,但应该不影响效果。”   付长宁捏住鼻子,用嘴巴呼吸都觉得刺嗓子,“你熬这个做什么?给我的?”   “别挑剔,快喝。”   付长宁并不想喝,而且这东西下肚真的是会死人的。   正在苦思借口,突然听见韩飞的喊声。   好机会!   啊不是,快救人! 第151章   “怎么了?!”   众人赶到的时候, 韩飞抱着师叔面带悔色,“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开师叔去拿糕点, 才让师叔死于假货之手。”   看向冯汝晴,眼里是无措,“对不起小晴,我没护好师叔。你责备我吧。”   冯汝晴失魂落魄。   不对。   死的可是冯汝晴最敬爱的师叔。她会大哭大闹、大喊大叫、甚至昏厥过去, 怎么会只有失魂落魄这么简单。   而且这失魂落魄的对象......似乎是他。   韩飞立即意识到, 她知道他是假货了!   甚至, 不仅仅是她,他们也知道。   冯汝晴搀起师叔,师叔挥手以示无碍。能对他们有用, 师叔觉得很开心。   假货韩飞无措慢慢褪去, 恢复冰冷。   “我自认藏得很好,能不能告诉我哪里出了破绽。”   付长宁搀着冯汝晴,“你藏得很好, 身上没有破绽。”   “那你怎么看出来的?”   “如果韩飞有破绽,那破绽一定在冯汝晴身上。”付长宁说, “再怎么相像,你也不是真正的韩飞。”   假货韩飞想了一下,明白了, “奉茶, 糕点, 触碰。原来从奉茶开始, 我就已经步入你们的局中。”   付长宁嗤笑一声, “不然你以为蓝极为什么肯借出他视若性命的茶叶。”   蓝极爱茶。茶配一出好戏, 更显其味清苦香润。   冯汝晴紧咬银牙, “说,韩飞在哪里?”   假货韩飞抬手轻抚上自己的脸,“如果你真爱韩飞,那就应该爱我。我也是韩飞。”   “呸,谁会爱你这个假货!”   假货韩飞有点儿伤心。倒不是他有多爱冯汝晴,而是“假货”二字着实扎心。   “你永远也找不到他。”假货韩飞说,“哼,世上独我一个韩飞。你总有一天会求我爱你。到那个时候,我看不看你都不一定。”   花兰青说,“我跟你打个赌。最迟明天,我们就会见到真正的韩飞。至于你,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的人,恐怕是你们。”假货韩飞笑了一下,红唇抿起哼了一段诡异的小调,“当出现我一个假货的时候,你就应该做好这里安了个假货窝的心理准备。”   小调结束之时,湖心小筑被从四面八方跳出来的假货们团团围住。   付长宁下了当宗主之后的第一条指令,“湖心小筑弟子听令,立斩不饶!”   一时之间,湖心小筑杀声震天。   假货韩飞身份暴露,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嗤笑一声,抬步离开。   身后传来花兰青的声音。   花兰青依旧笑眯眯,“别忘了我们的赌约,最迟明天,我们就会见到真正的韩飞。”   语气十分自信,自信到即便假货韩飞深知这是不可能的、也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假货韩飞去了一趟罗浮山。   算算时间,蓝极应该死透了。   他倒要看看,蓝极的尸体丢到眼前时,花兰青是否还能维持住那张处变不惊的脸。   罗浮山无比寂静,往里面走,隐隐能听见莫名声响。   假货们漫山遍野倒在地上,一个叠一个,宛如尸山。   怎么回事儿?!   蓝极做得?!   假货不死不灭,他哪儿来的这本事!   假货韩飞心中莫名惊惧,踢开一个假货,立即上前查探。   没死,活得好好的。但是面色潮红,双腿搅在一起,身体呈现不自然的扭曲。   根本站不起来。   这是......动情了!   并且陷进去难以自拔。   “好下流的手段。”   假货韩飞没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走到罗浮山山壁前,身子一贴溶了进去。   里面立了无数道光柱。   每个光柱里都是一个人。   假货韩飞漫步其间,最后在一个光柱前停下了脚步。   真正的韩飞封在里面,眸子紧阖,一张脸俊美清丽。   假货韩飞看了他很久,“无论怎么看,都无半分不同。我也拥有你全部的记忆,为什么她就是不爱我,为什么湖心小筑就是容不下我,为什么他们只选择你。”   付长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因为与我们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人是他,不是你。”   假货韩飞一愣,猛地转头。   付长宁一手盖住左眼,右眼发出明亮的光芒。   她的脚腕上绑了一根线,而线的另一端在假货韩飞身上。   冯汝晴叫道,“韩飞!”   花兰青轻点下颌,算是打了个招呼,微笑道,“看来,我们见面的时间比想象中更快。”   “这场赌局,我认输了。花兰青,你也不用太过得意。你不过是追着我的步子来而已,赢得侥幸。下次,我随便晚个三、五天,输得就是你。”   “呵哦,你是这么认为的?”花兰青笑了笑。   “你笑什么!”假货韩飞不爽他这怜悯的笑。   “你将韩飞藏得很好,没有一丝破绽。”可对花兰青而言,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这意味着他随时可以制造破绽。“我一直在说‘最晚明天’。不断地暗示,不断地推波助澜,就是要让你对自己产生怀疑。一旦心理防线出现裂痕,你就会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去见真正的韩飞,确保他还被封着。”   “到现在你都没搞清楚,不是我跟着你的步子走,而是我允许你带我去找韩飞。”花兰青摇了摇头,那是一种怜悯对方的表情,盖不住满满的算计。   假货韩飞离花兰青很远,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脚爬上背部。   付长宁跟花兰青咬耳朵,“为什么是明天晚上,而不是后天早上,或者大后天中午呢?”   “后天轮我做饭,哪儿有空跑来罗浮山。”   付长宁彻底服了。   光柱看着不怎么坚硬,一掌下去没准能放出韩飞。   掌心聚起剑气击中韩飞的光柱,光柱应声而碎。   假货韩飞说,“我劝你别。光柱碎掉,韩飞的身子也难以保存。”   韩飞并没有如预料中清醒,发丝飘到光柱外的部分渐渐灰化堙灭。   付长宁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拾起碎片努力粘回去。   “我来吧。”冯汝晴深情款款地看着光柱里的韩飞。   付长宁说,“为什么韩飞还不醒?”   “我是韩飞倒映在罗浮山壁上的影,我死了,韩飞才会苏醒。”假货韩飞笑中有几分轻蔑,“可我是杀不死的,还是说,你有那个本事杀得了我?”   花兰青二指并起,一点墨绿色光芒在空中划出两道网格线。线快速后退,割裂假货韩飞。   沙子流动,弥补裂痕。   假货韩飞恢复如初。   “讶,我杀不了你。”   终于有一件事儿令假货韩飞欢心了,“你说我会死无葬身之地,可你连杀我都做不到。花兰青,自己打自己脸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挫败,很羞耻,哈哈哈哈。”   “我杀不了你,不代表别人拿你没办法。”   假货韩飞拧了拧眉,拿剑杀向花兰青,“哼,懒得跟你废话。”   两柄剑一左一右格挡在花兰青身前。   疾招打出。   “诛邪!”   “诛邪!”   假货韩飞从肩膀到腹部被划出一条口子。   “简单的剑招而已,根本没什么威力。我很快就会愈合。”假货韩飞道。   “是吗?”付长宁歪着脑袋,指了指他的腰,“看起来并不是这样呀。你要不要拿个盆接一接漏掉砂石,否则你很快会流光。”   假货韩飞低头,他的身体正在散成一粒粒砂石。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能伤人。   假货韩飞震惊不已,怒目而视小断指和程一观。   付长宁说,“上一回,你引我去罗浮山,要不是小断指和程一观相救,我一定会死在那里。也就是那次,我发现被他们二人合招伤过的假货会发出特别痛苦的叫声。所以猜想,他们会不会天克假货。前几天我又来了一趟这里,果然在地上找到了当初被伤假货的尸体。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而是一团散沙。”   假货韩飞望着小断指和程一观,“你们究竟是什么来路?为什么能伤表里双镜之人?”   小断指也有疑问,看向程一观。   程一观先一步避开视线,敛下眸子。   “是啊,程一观,为什么呢?”程一观有心逃避,小断指却不依不饶,“为什么你能先所有人一步知晓我被陈兼云钉在一字桥上,为什么你在罗浮山比试时受伤、我的身体也会在同样的部位浮现同样的伤口,为什么我与你合招、能伤表里双镜之人?”   “巧合,巧合而已。”   “程一观,我能问出来,就是想要个答案。”   程一观沉默了一会儿,“小断指,你是我,做得最长的一场梦。” 第152章   程一观被花兰青关在无边崖之上时不过十来岁, 乖巧懂事、善良天真,无时不刻思念着大哥,期待有一天能与一家人团聚。   往后长久的寂寞使得他心中放肆的那一面不断扩大, 成了执念。   大哥希望他一直单纯、永远天真,于是程一观给自己造了一场清醒梦。在梦中斩断执念,遗弃它。   执念落地为人,掌上断了几根手指头, 那是程一观斩出一剑时留下的切口。   程一观见小断指的第一眼就认出他。   他有喜怒哀乐, 有嗔痴爱恨;他背着付长宁, 手脚并用爬上无边崖,灰白的崖壁上挂着大片大片的血痕;他与她像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   程一观迟疑了,暂且按捺住杀意。   然后就一直在按捺。   小断指想了想, “原来不是我的错觉。我们第一次见面, 你就想杀我。”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危险。我放出你,就有责任看顾你。”   “你那么爽快跟着程爹搬到湖心小筑,是不是也存了一分就近监视的心思?”小断指嘴角牵起一抹嘲笑, “一旦发现我行差踏错,就立即处置掉我。”   “我不否认, 但不是你想的那般功利,我、”   “够了,我没兴趣听。”小断指一句话打断了程一观的解释, “专注眼前吧。”   程一观薄唇张开又阖上, 叹了一口气。罢了, 专注眼前吧。   付长宁看到罗浮山沙堆时, 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假货和本人出自表里双镜, 能杀得了假货的, 自然是一体两面的程一观和小断指。感谢你告诉我恢复韩飞的方法,现在,你该死无葬身之地了。”   程一观和小断指同时斩出一剑杀向假货韩飞。   剑风罡气碰撞、擦出橘红色的亮眼火花,天空遍布兵器交接声。   假货韩飞看到程一观和小断指两个人影合一,一道极强剑光劈了过来,从肩头划到小腹位置。   而剑光所到之处,躯体溃散尽化砂土。   花兰青拂了一把脸上沾到砂土,“我说过了,下一次见面,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光柱碎裂,禁锢在里面的韩飞掉了出来。冯汝晴揽着他,惊喜得发现他的脸色逐渐变得红润,呼吸也匀了起来。   “韩飞,韩飞你怎么样!”   韩飞静了很久的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眼皮子依然沉重,但似乎能试着睁开了。   冯汝晴、付长宁、程一观和小断指几个人直挺挺地填满他的眼眶。   “你们......怎么都在。”韩飞似想起什么,忙道,“罗浮山墙壁上能倒映人影,另一个我从里面爬出来了。你们千万要防备......”   冯汝晴喜极而泣,扑进他怀里哇哇大哭。   付长宁:“能说话就是没事了,我们悬起来的心可以放回肚子里。”   花兰青在四周走了一圈,心中有数,沉吟片刻道,“假货们很快会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湖心小筑。我、”   小断指将剑插回剑鞘,转身就走。   程一观紧随其后,“小断指,别走那么快。等我一下。你好歹听花兰青把话讲完......”   小断指不止没停,反而变本加厉。   直到花兰青的声音慢慢地从身后传来,“我们继续向前走,全程不走回头路,才能平安无事离开这里。”   小断指顿了一下,调转步伐,跟上大部队。   光柱一望无际,无比安静,只有脚步落在地面上的冰冷声音。   人啊,面对未知的东西时,总是调动全身的防备、绷得紧紧的。   付长宁就是这样。   花兰青拉住她的手,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在前面。无论何种风波,都不会越过他近她的身。   付长宁盯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前方是他宽大的背影。   全身都放松下来了。   她试探着回握他。   花兰青顿了一下,几乎是立即的,手跟着收紧。   宽大的衣袖盖住两个人紧握的十指。   两个人逐渐同步调。   偶尔有风吹过付长宁的耳畔。   付长宁很惊喜,“有风?!出口快到了!”   数道攻势凌厉的蓝光迎面而来,所到之处摧枯拉朽!   花兰青把付长宁拉到身后躲避蓝光,顺势打出一掌撞偏更多的蓝光开出一条路。程一观和小断指神色冷凝,拔剑欲战。   有点儿不对。   蓝光威力虽强,却是毫无章法。与其说是对他们使出的杀招,不如说是有一个强大修士惊慌失措之下掌握不好力度的无差别散击。   “住手!”花兰青扬声道,“在下花兰青,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蓝极怕得要死。好不容易逃过众多假货,抱头躲在一个柱子下,浑身抖成筛糠。听到远处有动静,抽出别在腰间九孔碧箫不管不顾地抽了几下。   嘴里念叨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别来找我!”   这声儿怎么有些耳熟!   蓝极指缝张开,偷偷去瞧。   太好了,是付长宁!   “长宁啊,你终于来接我了!我真是太感动了。”蓝极双眼一亮,提起衣摆直直地朝付长宁跑过去。边跑边拉着攥着衣袖按眼角。   花兰青推开蓝极。   蓝极也不恼,又贴上去。   付长宁:“你怎么在这里?”   “说多了都是泪。找花肥的时候不幸被假货包围,幸好我机智,逃到了这里。”蓝极一提到韩飞就愤愤不平,“说好了一手拿茶叶一手救人,韩飞拿到茶就把我一个人不管不顾丢在这里,真的是令人恼火!”   要不是付长宁拉着,蓝极能上去乱拳揍死韩飞。   “消气消气,那个是假的。把在假的身上受到的气往真的身上发,对韩飞太不公平了。”   “哦,那算了。”蓝极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保持风度。亲亲热热地揽着付长宁,“走吧,我们回。”   “能在假货的围攻之下跑到这里,你也不简单。”付长宁说。   走了几步,前面出现一个光亮口。   众人没走几步,假货们就围上来。   程一观和小断指是能打,但是假货数量太多,根本杀不过来。   叮嘱众人,各自小心。   花兰青揽着付长宁且战且避免。   他的手停在她的肩膀上,热度透过薄薄的衣衫渗透过来。   付长宁第一次在打斗过程中注意到地上开得小黄花很好看。   大概是蓝极脸长得好,他身边围了一圈女修士,前赴后继地往他身上扑。   “姑娘,请你自重。须知男女授受不清啊。”蓝极边避边劝,抽出腰间的九孔碧箫格挡众人。   那么多女人,竟然没有一个能摸到蓝极的衣角。   扑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蓝极有些不耐烦了。   长叹一声,卸下头顶粉蓝色的发带蒙住眼睛。   将九孔碧箫横在面前,指尖按压之间,一曲箫音传了出去。   付长宁离得近,听了一耳朵。   挺好听的。就是听着听着,有点儿手脚发热。   “诶呀,别听!”花兰青捂住付长宁的耳朵,不满地瞧了一眼蓝极。   无形箫音带起一片透明的力度以蓝极为中心扩散开来,很快席卷整个罗浮山。   假货们一开始没什么感觉,等脸发热、腿脚发软走不动道、手指颤抖根本握不住剑时已经晚了。   细碎的哼哼唧唧□□声很快响遍整个罗浮山。   冯汝晴甚至不受控制哼了一声。   程一观、小断指年纪小,没经历过□□,感触并不会很大。   付长宁听不到,但是面红耳赤。   她现在知道蓝极怎么逃出来的。   吹小黄曲!!!   “为什么你不受影响?”付长宁看着花兰青。   “蓝极也不受影响。”花兰青走上前,蹬了蓝极一脚,“够了,停下。”   蓝极一个激灵,差点儿摔了手中的九孔碧箫。将发带掀起一条缝儿偷看,“都倒下了么,都倒下了么?!”   嗯,很好。   没假货站着了。   蓝极提起衣摆小心翼翼地绕过假货们的身体跑了出去。不是他有多怜惜假货,而是厌恶踩到湿哒哒的感觉。   付长宁说,“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吹箫。”   “‘箫音一曲情巢围’,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   “不用,别,我没兴趣学。”   “曲高而和寡,再正常不过。优雅的品味要从小培养,你已经失去这个机会了。只要安安愿意学就好。”蓝极把九孔碧箫插在腰间,“都愣着做什么,快回家。走走走。”   这双鞋子、这身衣服回去以后就扔了吧。他的体型和花兰青差不多,他可以勉为其难穿花兰青的东西。   湖心小筑。   程爹并不意外,自己的儿子,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程一叙有这个感觉,但是一直没有主动询问过。程一观想让他知道的时候,会自己告诉他。   箭师说,“那罗浮山假货的事情,就很好解决了。程一观和小断指联招,杀他个十天半个月,不就好了。”   程爹频频点头,“对呀,有道理有道理。儿子,太好了,你能救大家诶。”   付长宁也很欣喜。只要程一观和小断指答应下来,罗浮山表里双镜这事儿就能告一段落。   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中,花兰青没说话。   蓝极放下茶碗,二指并拢敲了敲桌面,“事情有办法解决我也很开心,但你们是不是高兴得有点儿太早了。起码,也要问一问当事人的意思。”   付长宁这才发现,程一观那么爱凑热闹的一个人,从头到尾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小断指也是异常沉默。   “抱歉,我不该没有征得你们的同意就私自下决定。”付长宁很郑重地问道,“我想请你们联手斩杀罗浮山假货,只要我付得起代价,随你提。”   程一观望向小断指。   小断指看着付长宁,一字一顿道,“我不愿意。”   这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答案。   小断指神色认真,重复了一遍,“付长宁,我不愿意。” 第153章   “你这孩子, 怎么说这种话。”程爹“腾”地站起来,不甚赞同道,“身处有情世, 众人有难,我们自然能帮就帮。爹一直教你仁义礼智信、送你学剑,就是希望你成为一个有仁心的道者。”   这话说得有点儿重了,付长宁打断程爹。   “程爹, 别急着生气。我相信小断指有不能为之的理由。我们听他说说看, 然后集众人之力一起解决。”   小断指握紧长剑, 态度是罕见得坚决,“我不愿意。程爹,诸位, 我还有事, 先走了。”   “小断指!”程爹气道,“这个逆子。”   小断指转身离开。   付长宁瞧了一眼花兰青,他明显知道什么。   花兰青说, “若小断指想让你知道,他就不会避而不谈。我没有权利把其它人的隐私告诉你。长宁, 希望你理解。”   “理解理解。我又没逼问你,何必这么大反应。”   “呃,你这反应还不大么。”   蓝极单手撑着下巴, 饶有兴致看来看去。炉子上的茶煮开了, 九孔碧箫挑起茶壶把手, 熟练地将水注入。   好戏就该配一壶好茶, 浅浅品, 慢慢看。   晚上。   蓝极正在煮茶, 房门被敲响了。   “先坐吧, 等会儿茶就好了。”蓝极没有半分意外。   “你早知道我会来?”   蓝极拿着净棉布擦拭茶杯,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练长生剑决已经到最后一层心法,可无论怎么做,都觉得隔了一层、无法突破。”小断指哪儿有心思喝茶,推开杯子,“长生剑决一直由你持有,我想问问,你怎么看。”   “这算是第一个问题吗?”   “算是吧。”   “长生剑决是替人而创、为人所用的剑法,你,是人吗?”   一句话扎心不已,小断指堵得慌。   蓝极似无所觉,摇了摇头,“你不是人,你不过是程一观的一场梦。只有回归程一观,长生剑决才算是完整的剑法,才有可能发挥至极致。”   “你怎么知道我的由来?”小断指说,“这是第二个问题”。   蓝极轻笑一声,二指勾起点了点自己的眼睛,“有眼便能见。”   小断指沉吟片刻,“刚才我还在想,你是不是我想的那个人。现在我可以确定了,你就是他。”   蓝极推过去一杯茶,“喝吧,这茶是我耗时十年种出来的,味道不赖。”   “蓝极,你不劝我吗?”小断指端起茶杯,指腹摩挲着杯沿,“劝我与程一观联手,救众人于水火。”   “我劝你,你会听吗?”   “不会。”   “那不就对了。明知结果是什么,我为何要多费口舌。”蓝极说,“要不要做、怎么做,都是你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替你的人生做决定。”   小断指沉默了很久。   “蓝极,我与程一观第一次合招的时候,我像是被关在一个全黑的罐子里,听不到声音、看不到景象、感知不到时间流逝。”小断指说,“第二次合招,我完全不记得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蓝极没有半分意外,“鸡鸣之时,便是梦醒之刻。到那时,小断指这场梦便醒了。你会重新回归程一观,此后,小断指不堪一记。”   “长生剑决合招之音,便犹如穿透无尽黑暗那第一线黎明之光响应鸡鸣之声。救人的代价是杀死自我,我不愿意。”   “不愿意就算了,又没有人会强迫你。”蓝极笑嘻嘻道,“喝茶喝茶。”   “你喜欢看到有人强迫我。”小断指浅啜一口,程爹斥责他时,他没错过蓝极那一脸看好戏的模样,“倒不是我多招你讨厌,只是你喜欢看到一个人被众人指责、孤立无援的处境。”   被戳穿,蓝极也不恼,九孔碧箫挑起茶壶为小断指续满茶水,“我只出了一双眼睛,又没有多讲一句对你不利的话。你何必生气。”   “我若生气,你以为你能心平气和坐在这里煮茶?”小断指歪了一下头,“怎么用九孔碧箫挑茶壶?”   “刚煮开的茶烫手,稍微不注意,就会起小泡的。”   “不喝了。喝多了,会起夜。”小断指推开茶碗,起身就走。   湖心小筑小断指与程一观合招能杀罗浮山假货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天下。   次日一大早,湖心小筑大堂里挤满了人。   各门各派宗主齐聚一堂,有些名号比较小的,只能缩着胳膊站在一侧。   湖心小筑新入了很多弟子,绝大多数是妖修。拖着尾巴、挥舞着小翅膀的妖修们在大堂里跑来跑去端茶倒水。   正道宗门修士们以往觉得膈应,如今怎么看他们怎么觉得舒坦。   付长宁远远地看到大堂里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诸位同修们怎么突然纡尊降贵来拜访我。”付长宁招呼童子,“奉茶。”   “不必了。我们来此,是有求于付宗主。”一个宗主道,“假货之风盛行,每天都要门派因假货被替代。我听说,贵派的程一观和小断指合招可以杀死假货、解救众人,是不是真的?”   这人她认识,当初指着她鼻子骂湖心小筑藏污纳垢、丢付歧之的人,“你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天下都传遍了呀。并且有人亲眼见到他们二人在罗浮山自由行走,脚下横尸遍野。”宗主手按着椅子扶手,急道,“付宗主,我以前嘲笑湖心小筑、没少找你们麻烦,你们能不能大人有大量,救一救天下。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那你给我跪下?”付长宁单手撑着下巴,笑嘻嘻道。   修道者一跪天地,二跪父母恩师,从来没有跪一个女娃娃的事儿。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付长宁存心在报复。   宗主咬了咬牙,手掌叠起、双膝弯折跪地,“求付宗主惦念天下,借出程一观和小断指对付罗浮山假货。”   膝盖还没落下,被突如其来一股外力踢直了。   是付长宁。   “付长宁个性顽劣,还望宗主不要介意。”付长宁说,“宗主为天下不惜忍受屈辱,这份心意,付长宁十分敬重。付长宁愿意做宗主的说客,但是不保证他们会同意。”   有宗主道,“你是宗主,你发话,他们能不听么。”   “道友,我只是宗主,我对他们说的所有话都只是建议。我没资格替代他们做任何决定。”   大堂里的妖修们惊讶不已。   各门各派宗主诧异抬头。他们向来瞧不上付长宁,依旧看不惯她跟妖修厮混的做法,但这不丝毫影响他们对付长宁多了一份敬重。   此子心性,磊落洒脱,颇有乃父之风。   没一会儿,程一观和小断指到了。   众人好话说尽,小断指油盐不进。还是那句话,“我不愿意。”   众人无法,只得先行告退,“我们三日后还会再来。这三日,希望你们二人好好考虑,多想想天下苍生。告辞。”   他们说什么小断指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全程看着付长宁,只在意付长宁的话。   可人都走光了,也不见付长宁开口。她只是坐在椅子里嗑瓜子,偶尔抓两把茶润嗓子。   小断指忍不住问道,“你不劝我吗?”   “不劝。”付长宁摇了摇头,“你不愿意,那我的所有话就只是让你低头的手段。我才不会这么做,永远不会。”   “可是天下人都让你把我推出去。”   “他们说他们的,我做我的。他们的想法与我何干。”付长宁后知后觉意识到,小断指是不是怕了?也是,他才多大点儿年纪。突然被这么多人围起来指着鼻子说你必须去做什么事情,会觉得畏惧也很正常。   安慰小断指,“他们的话你当放屁就行,我一直在你身前,不越过我,他们休想动你一根头发。”   莫名的,小断指松了一口气。心情轻快起来,“你不问我为什么拒绝?”   “想问。但是花兰青说当你想说的时候会自己告诉我。”付长宁说,“我还是想一想有什么别的解决方法。”   “要我陪你想吗?”   付长宁斜了他一眼,“不要。要不是你,我会这么绞尽脑汁想解决方法么。你别在我眼前碍眼了,快走开。”   “好,你慢慢想。”小断指勾唇浅笑。   走出十来米远,下定了决心,转过头来。   “付长宁。”   “嗯?”付长宁拧着眉毛,不明所以。   “我一直听你的话,过去是,将来也是。”小断指立在梅花树下,一阵风卷着梅花花瓣吹起他的长发,遮住了上半张脸。   付长宁只看得到他嘴巴一张一合在动。   他说,“如果你开口让我救人,我就与程一观合招。”   “哦。”付长宁并不理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天后。   各宗各派宗主再入湖心小筑,各个脸上愁云惨淡。   人数锐减至原来的十分之一。   并且一大半都是程一观和小断指在湖心小筑方圆十里内从假货手中救下来的人。   替代情况竟然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一个黄衣重伤修士撩起衣摆长跪不起,额头叩地,“付宗主,我家掌门师兄被替代了。替代品杀了他的妻儿,将全宗屠戮殆尽。若非有亲信拼死力护我至湖心小筑,我早死八百遍了。”   付长宁这句话说得十分艰难,“我没办法替代程一观和小断指做任何决定,请你谅解。”   “付宗主,你误会了。”黄衣修士抬起头,目光直视小断指和程一观,“我不会拿什么大义来要求你们,那太无礼,也很无耻。我想让你们替我掌门师兄报仇。”   他二指并拢成利剑,挖出小腹中只有樱桃核大小的内丹。没有内丹,他很快会死。   强忍痛楚膝盖在地上拖行数步,颤抖着手将内丹放在小断指手里,语带哭腔道,“这是我唯一珍贵的东西了。求你,替、替我掌门师兄报......仇。”   话音未落,人已先失了性命。   小断指收紧手心,“我出去走走。”   走?这大晚上的要走去哪里?   小断指回头,“程一观,陪我一起走。”   “呃、哦,那么凶做什么,我这就来。”程一观跟上他。   这一晚,将近五分之一的假货们死无葬身之地。 第154章   假货横行, 湖心小筑是唯一的人间净土。   避开湖心小筑标识行走似乎成了假货们行事准则之一。   这半个月,天下修士疯了一般涌入湖心小筑境内。   湖心小筑地界一扩再扩,几乎囊括了三分之一的大陆。   经算子索性把整个经纬楼搬到湖心小筑山后, 方便救治伤患。   对罗浮山假货有绝对克制能力的程一观和小断指成了众人的英雄。   大人们在家里供奉他们的雕像,每日按三餐烧香拜。   小孩子抓着他们的人偶扮大侠,拿树枝做剑喊着他们招式的名字,去玩儿双英斗假货的游戏。   程一观见不得这个, 每次碰到都是闪身避开。大抵是心中有愧。   小断指则相反, 他每次都从头看到尾。小孩子们散去各自归家, 他还在依依不舍地看着。   他刚打完回来,胳膊上是刀伤,血打湿了厚厚的衣袖。   有个小孩子比较大胆, 把自己的人偶送给小断指, “这是我捏的你,是不是很威风、很像你!他是我的护身符我,我送给你, 你下次就不会受伤了。”   “......谢谢。”   小孩子很开心,牵着母亲的手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付长宁来领他归家, “人都走光了,别看了。回吧。”   “嗯。”   一条长长的上山路,山路两边点满灯笼。   付长宁远远地走在前面, 头也不回道, “每次你都看很久, 看什么呢。”   小断指瞧了瞧手中的人偶, “不知道, 就是觉得心里跟烛火在燎一样, 有点儿暖, 又怕它灭。我要是不一直看着,它也许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灭掉。”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付长宁说,“要不然你去读点书?距离这里五里的地方好像就有书斋。”   “不去,读书是小孩子干的事情。”   付长宁哈哈大笑,“你也不是个大人啊。”   “付长宁。”   “嗯?”付长宁回头。   一串灯笼路的尾端,立着一个小断指。明灭不定的烛火灯笼打在他的脸上,光影斑斓,但却透着一股暖意。   “我听你的话。你开口,我就会和程一观合招。”   付长宁已经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了。   她笑了笑,“今晚吃饺子,花兰青调的馅儿,我们快回去吧。”   “真的吗?快走。”小断指眼前一亮。他不吃生姜,花兰青似乎也不好这一口,每次他调的馅儿都没葱、姜、蒜。   蓝极在门口支起茶桌,小火煮着茶。   红色火苗时不时地舔着壶茶底,水微沸,顶得盖子不住地“咔嚓”作响。   付长宁很是无语,“你真的是越来越离谱了,坐在大门口煮茶。”   蓝极手上又被烫出水泡,抽出腰间的九孔碧霄挑起茶壶把手,“花兰青让我喊你们回家吃饭。”   “我第一次见到喊人是坐在家门口喊。你这样真得喊得到人?”   “你们又没告诉我要去哪里找你们,我贸然出去,有很大的概率错过。不如坐在大门口等。我还留有闲暇煮一壶好茶。”蓝极单手撑着下巴,无聊死了,倒了茶塞给两人,“热的,正是滋味最好的时候。”   付长宁婉拒,“够了够了,天天喝顿顿喝,我现在一张嘴就是茶味儿。”   顺势将茶碗推给小断指。   小断指没接,“没有多余的手。”   他右手执剑,左手拿人偶。   人偶是破布裹得,上面还有泥点。   蓝极看了一眼,“哪里来的人偶,做工真差劲。瞪我做什么?你该不会真的因这一个人偶而心软,觉得它可爱,打算为他们献身吧?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心。”   付长宁心道,小断指向来没什么善恶观。蓝极在说什么笑话。   “他们很好,它很可爱。”小断指抬起手,神色温和地望着手中的人偶,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布料,“但还没到让我心甘情愿去死的地步。老实说,我更爱付长宁。付长宁拒绝让我去,就表明她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既然她需要我,我就不会让她用不到我。”   蓝极愣了一下。   付长宁简直受宠若惊。   有那么点儿“为了你,我愿意背弃全世界”的意思。   别人说这话就罢了,可这句是从小断指嘴里说出来的!!那个天生坏种的小断指!!   付长宁重重地拍了一下小断指,“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就冲这一点,我绝对不会让你去死。”   蓝极闻到饺子香味儿,放下茶碗,收起桌子准备回去,“肉麻兮兮的,真是受不了你们。付长宁,你明天不是要去罗浮山救治伤员吗?那是力气活儿诶。不快点儿回去的话,饺子就没了。”   “哼,花兰青不会饿着我。”付长宁有这个自信,于是很嘚瑟。   “过分!”蓝极骂道,撩起衣摆就跑,抢占饺子。   论抢东西,谁比得了小断指。   小断指扔出剑鞘抽歪蓝极的小腿肚,瞬间领跑。   只余蓝极骂骂咧咧的声音。   第二天,付长宁出事了。   重伤。   小断指常年过着察言观色的日子,很敏锐,刚踏进湖心小筑就觉得不对。   “怎么了?!”   冯汝晴忙得脚不沾地,手上满是血。胳膊被小断指死死地抓住,难以挣脱。   “你快放开我,耽误了救治付长宁,你要怎么赔!”   “她怎么了?!”   冯汝晴没工夫回答,脚下生风离开。   小断指紧随其后。   两个宗门在投奔湖心小筑的路上遇到假货们,被困罗浮山。付长宁去救,受了重伤。   要不是花兰青在她身上留下一道保命剑意,早就魂归九泉。   花兰青掀开门帘出来,那张脸和平常没什么区别,盯久了却令人觉得背脊发凉。   熟知花兰青的人都清楚,这是惹怒他了。   没看到韩飞、箭师立在墙角,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大气儿都不敢出么。   花兰青中午出门,傍晚罗浮山被夷为平地的事儿便传遍天下。你问假货?这玩意儿只有程一观和小断指杀得了。   小断指抱着剑坐在付长宁床边,“花兰青为你出气了,你不喜欢假货,难道不想看看他们的惨样么。别睡了,快起来。”   即便在睡梦中,她也一直眉头紧锁。   在愁什么啊。   嘴巴在动,似乎要说什么事情。   小断指凑近好几次,终于听清了。   “假、假货......到我身后、快......快、救人......”   冯汝晴掀开门帘进来,抱着一盆热水,“小断指,你还在这里?!你看守了一天,累了吧。接下来换我来。”   “我给她擦吧,擦完我就走。”小断指接过盆,把干净棉布浸透热水,拧干后给付长宁擦脸。她出了很多汗。   擦完最后一根手指时,凑近她,“你想救人,我替你救。付长宁,我这一生很短,拥有的东西太少。只要握在我手里,我就绝不会松手。我绝不会自愿放弃自我,回归程一观。但你想做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会替你完成。多睡一会儿吧,等你醒来的时候,你讨厌的东西就都不在了。”   程一观在门外已经等候多时了。   两人异体同心,心意相通。   韩飞猜到两人的决定,终是于心不忍,“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别去!”   箭师说,“有没有,暂且另说。即便有,又需要多久才能等到事件彻底解决。天下等不起。”   韩飞甩开箭师,“所以你就能眼睁睁看着小断指去死么。我生而为妖,亦有不忍。你明明是人,为什么能理所应当地看着他们去死,心真够狠的。”   “这是他提出来的,也是事件唯一的解决方法。正如小断指永远不会拒绝付长宁,我也同样一直尊重他们的选择。”   韩飞没话说,自己生闷气。   小断指说,“箭师,你的不忍不比韩飞少,为什么装作一副冷漠的模样让人误会。”点了点脑袋,“妖的心思都很单纯,他会信的。”   箭师侧过头,叹了一口气。   那一天,一银一紫两位修士执剑走进了罗浮山废墟。剑风罡气以罗浮山废墟为圆心向周围扩散,所到之处,假货皆灰飞烟灭成沙落地。   罗浮山废墟之上被厚厚的一层灰沙笼罩,足足三天,灰沙才淡了些。   “长宁,你醒了。”花兰青脸上带着浅笑。   付长宁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睡了多久?!那些人怎么样了?!脱离险境了么。”   “他们活蹦乱跳的,不要担心。你先好好养伤。”花兰青沉默一会儿,道,“假货的事情也不用担心,已经解决了。永久地解决了。”   付长宁动作一顿,“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花兰青将所有事情都说给她听。   她的梦话,她的心意,小断指的决定,小断指和程一观动身前往罗浮山,假货的覆灭,笼罩在罗浮山废墟周围数日不淡的飞灰……   付长宁推开花兰青,身子还没好利索,歪歪倒倒地往罗浮山废墟跑。   她才不信,小断指自我到自私的一个人,十分爱惜自己的性命,怎么会为别人牺牲自己。   一定是花兰青联合小断指诓她。   他指不定在什么地方躲着,看她惊慌失措,偷偷地笑话她。   不会错,一定是这样!   这孩子学坏了,不训斥一顿很难收场。   “小断指!!!!”付长宁在罗浮山废墟口大喊。   有个身影听到声音,一顿,转过头来,慢慢走过来,“是付长宁呀?你醒了吗?”   离得近了,沙灰变得淡,人的轮廓逐渐清晰。   宽大的紫色衣袖下,来人手中虚握着一个破旧人偶。   小断指!!   她送给小断指的衣物,小断指爱惜的人偶,小断指的声音,可是,来人的脸和程一观的一模一样……   “啊啊啊!!!”付长宁悲痛嘶吼。 第155章   “诶呦, 真是可怜呐。”杨斌缓步而来,轻轻地拍了拍付长宁的肩膀,“家属, 请你节哀。节哀呀。”   付长宁不搭理他,杨斌也不觉得尴尬。讨厌他的人多了,付长宁已经算是相当温和的了。   “说起来,我欠小断指一份情。要不是他牺牲自己将罗浮山弄垮, 我现在都还被困在里面。”杨斌见不得女人哭, 觉得心烦。抻开衣袖给擦眼泪, “别哭了,我见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带你去看一看。”   付长宁打出去的剑气没入一堆红线中, 轻轻松松被卸了力道、消失于无形。   杨斌连推带拉强迫她, “走吧走吧,去看一看。”   “你别闹了。小断指身死道消,我没心思陪你。不打你已经是我仁至义尽。”   “那你更要跟我走了。你正在为小断指的死而发怒对不对?我知道谁杀了他。”   “我知道你想为我找一个发泄口, 可我很清楚,小断指是主动牺牲的。”   “错了。如果没有罗浮山假货一事, 小断指不用死。我也许知道表里双镜是谁创造出来的。”   付长宁心中一动,跟上杨斌。   湖心小筑众人也抬步跟了上去。   两人在废墟尽头停下来。   罗浮山坍塌化灰,藏在内里的一个高大雕塑才得以显出身形。   虽然雕得十分粗糙, 但是当该有的也不缺。身上有香灰的味道, 想来是时常受祭拜。这表明假货们对其十分敬重。   男子面前挂了一张纸, 长身玉立, 手中执一杆灯笼。灯笼杆上有很多眼睛。   又是手执灯笼的人, 又是他。   “我倒要看看这恶人长什么模样。”付长宁一把摘下那张纸, 可纸张之下, 男人并没有脸。   “怎么没脸?”蓝极惊呼出声。   付长宁五指收紧,揉碎纸张,“‘尔等不可直视神之面容’,这些规矩大多出自一些崇尚神的宗门里。”   实锤了。   这男人是造出假货的幕后黑手,才会被假货们奉若神明。   “杨斌!”付长宁揪着杨斌的衣领,“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不记得。”   付长宁觉得匪夷所思,“他是你的恩人不是么,你们相见数次,怎么会不记得?!”   “我对他的记忆比起常人更加淡薄,时常想不起他这个人。如同你走路不会注意路上的小石子长什么模样。就算因一些意外不得不想起过去,脑海中他的脸却像被拿毛笔涂掉一样。”杨斌眼神有几分放空,“这不正常。我很确定我的记忆没有被动过手脚,那就意味着他为自己做了伪装。”   “有心隐藏,我们本就难寻。尤其这个人还有一副相当厉害的头脑。”杨斌手指点了点付长宁的拳头,现在可以松手了吗?衣领卡着脖子他有一种被锁喉的感觉。   “别让我抓到,否则一定弄死你。”付长宁咬牙切齿。   蓝极瞥了一眼程一观,付长宁当着他的面怀念小断指,又将程一观置于何地?   程一观垂眉敛目,一言不发。   这段时间,付长宁几乎拜访了所有宗门的藏书阁,只为找到那手提灯笼之人的蛛丝马迹。   蓝极最近迷上研制新茶,到处找人试茶。那茶总是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臭水沟味儿。湖心小筑的人几乎都遭了毒手,几乎闻茶色变。   “程一观,正好你在,来试一试我新种出来的茶。”蓝极手搭上程一观的肩膀。   程一观:只是晚走一步,代价竟然如此之大。   程一观肩膀侧开,“我不喝,你找别人吧。”   蓝极手摩挲着杯子,视线上移,看程一观。   以往的程一观从来没拒绝过他的茶。即便百般不愿,也会捏着鼻子咽下去。   “不要,这杯茶给你泡的,我就想给你。”   程一观被塞了一手茶碗。   指缝微抬,茶碗倾斜,浅绿色的茶水尽数喂给土。   “我并不喜欢,出于礼貌,多谢款待。”   茶碗放在桌子上,扬长而去。   蓝极突然就懂了付长宁为什么正大光明地怀念小断指。   小断指回归程一观以后,他乐观纯良的性格中多了几分果决狠厉、不近人情。但这并不是说程一观像小断指。   而是乐观纯良与果决狠辣融合后,诞生出的第三种性格。   付长宁以前有小断指和程一观两个朋友,他们融合后,一个也没剩下。   程一观变了。   她不能表现出对程一观的怀念,这会不断地提醒程爹,他同时失去两个儿子。   程一观在融合之前就清楚这一点,但他比小断指更加懂事,也更懂得顾及众人的心情,于是他什么都不说。   付长宁啊,连我都替你累得慌。   正巧付长宁回来,这几天一直在奔波,脾气也不好。   “要喝一杯新茶吗?”   “我没那个心情。”   蓝极拉着不让她走,“来一杯嘛,就试一试。”   “你再缠着我,我可能会把茶扣你头上。”   呃,火气这么大呀。   蓝极拍了拍她的肩膀,“息怒,息怒。正怒火浇头的你一定需要一杯清心降火的茶我。来,这是我新种出来的茶。喝喝看。”   炉子上的水烧沸了,顶着壶盖不住地咕噜咕噜。   蓝极急着取水,又被烫到。熟练地抽出腰间的九孔碧箫挑起茶壶,斟了一杯茶给付长宁端过去。   付长宁没有接。   神色中带着几分狐疑和震惊,而后自嘲,最后是很深的痛苦和难过。   “怎么了?”   “叫所有人去大堂,我想我找到那位提灯人了。”   “真的?!”蓝极十分欣喜,“好好好,我这就去。”   杨斌这几天一直住在湖心小筑。这么多天了,付长宁应该查到些什么。   果然让他等到了。   “你找到提灯人了?!说,他在哪里!”杨斌按捺不住心头的气愤,“我绝对要为村人手刃仇家!”   安安吓得一嘚瑟,小身子一震。花兰青大掌拍着女儿后背,低声哄着她。   瞧了一眼韩斌,“控制一下你的情绪吧。”   “呃、哦。”杨斌莫名头皮发麻。   “长宁,你最好真的找到那恶人了。”箭师有起床气,大晚上被蓝极从被窝里挖出来,心情差到极点。   韩飞正襟危坐,双眼发亮,洗耳恭听接下来的内容。他是真的很好奇这个恶人究竟是谁。   蓝极催促道,“长宁,你快说,快说呀。”   付长宁瞧着蓝极,“很像。”   “像什么?”   “你用九孔碧箫挑茶壶的模样,很像罗浮山提灯人。”付长宁说,“蓝极,你就是那个提灯人。”   “说什么傻话,灯笼是红彤彤的,差得也太远了吧。”   “如果茶壶刚从炉子上拿下来,就不一定了。蓝极的茶壶是特制的,离火后一个时辰还能保持最初的温度。茶壶底部一直泛红,好似火在烧。”付长宁说,“蓝极最爱茶刚煮出来的风味,那壶茶走哪儿就挑到哪儿。”   蓝极端着茶碗,笑眯眯道,“继续。”   “石像所拿的灯笼杆上有九颗眼睛,那其实是九孔碧箫的九个孔。假货们对你的记忆很模糊,他们误把九孔碧箫的孔看成眼睛。”找到罪魁祸首了,但是她宁愿永远发现不了这事儿,“蓝极,你就是制作人头皮球、杀杨斌全村、制造假货的那位提灯人。”   杨斌衣袖里的拳头握紧,“蓝极,你怎么说。”   “我只想说,这么久的脸白涂了。”蓝极说,“藏了几百年,能抹去的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在九孔碧箫和茶壶上暴露了。”   他承认了。付长宁心头苦涩。   杨斌怒道,“你来村里讨口水喝,村子居民拿出甘甜的净水、丰盛的菜肴。他们这么对你,你为何恩将仇报,害我整个村子!”   “误会,误会呀。织女像是我对杨姗姗的谢礼。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有一门刺绣的手艺,能挣钱。村子里的人都跟着杨姗姗过起好生活。我是在报恩没有错呀。”   “织女像失控了!!它谋害人命!”   “那你就要问问村子里的人是不是对织女像索取太多。世事都是相对的,付出与得到也是同样。”   “呸,什么狗屁织女像,珊姐才不需要。在你到来之前,她就已经是村里最出色的刺绣师。”   蓝极语带惋惜,“那与我无关。我送出织女像,确实意在报恩。后来村里出事,我一得到消息就立即动身。可惜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救下你。”   “救我?!你真好意思说出口!”杨斌嘲讽道,眼角气道发红,“你根本就是来观察我的,把我当成一个玩物、你打发时间的工具。”   “那个时候,你濒临失控,稍不注意就会成为下一个织女像、祸害更多人。不把你圈禁起来实时照看,难道要我杀了你吗?抱歉,我手软,狠不下这个心。”蓝极只道自己一番心意被糟蹋,“后来你好了,我也放你出来自由行动了啊。”   杨斌气得要死。   蓝极心思缜密,在逻辑上你挑不出他一点儿错。   付长宁说,“罗浮山的假货呢?你敢说你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这一点我不会否认。当年我在罗浮山修炼,山壁有灵在先、经受我修为洗涤渡化在后,二者相冲致使山壁一分为二化为表里双镜。后来人心贪念过盛使得表里双镜映照出假货。大概他们觉得自身由我而创,故奉我为神明。”蓝极皱起眉头,“我有错我知道,我也在努力弥补。没有我治好小断指的身体,教他长生剑决,假货到现在都解决不了。”   又来了。   挑不出错。   “好啦好啦,来龙去脉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长宁,茶都要凉了,快喝快喝。口味我调整过,你一定会喜欢。” 第156章   “蓝极, 你对小断指的回归,当真没有一点儿愧疚吗?”   “没。”   付长宁接过茶杯泼了蓝极一脸。   “湖心小筑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转身离开。   蓝极摘下粘在脸上的茶叶, 指腹搓了搓。   很惋惜地说,“你的舌头错失了好机会。但不要紧,我最擅长的就是制造机会。新的茶秧长得挺快的,我现在去种, 最迟月末你就能喝到新茶。”   说什么鬼话, 当他不存在么。   “蓝极, 不准走!还我村人命来!”蔑视人也该有个限度,杨斌长剑上手,“今天让你走出这个门, 我就不姓杨。”   蓝极侧头, 神色冰冷,“如果你用攻击替代讲话,我想我们会节省很多时间。”   “你也未免太过狂妄!”   “有吗?我一向平易近人。”蓝极摇了摇头, 叹了口气,抽出腰间的九孔碧箫, “别废话,展现你全部能为。有茶秧要种,我很赶时间。”   ......   蓝极整了整衣服, 将九孔碧箫插进腰间, “比想象中还要再快一些。”   杨斌半幅躯干化成红线, 身子弯折成诡异的角度瘫倒在地上。眸中满是愤恨。   “蓝极, 你最好杀了我。否则, 总有一天我会弄死你。我绝对会弄死你。”   蓝极双手撑着膝盖起身, “嗯嗯可以可以, 我随时欢迎。”   语气真诚、态度很好、礼数到位,连一句重话也没有。但蓝极越是这样,杨斌越觉得屈辱。十指深陷泥土,不甘和愤怒连大地都难以承载。   蓝极蹦蹦跳跳去种茶。   “把别人家里搅得一团乱,拍拍屁股就想离开?”   蓝极身后不远处,花兰青接过冯汝晴递过来的蛋羹,拿小银勺一点一点舀给安安。   “你......果然舍不得我,不愿让我离开!”他在湖心小筑住了这么久不免有些感情,没想到出言挽留他的人是点头之交的花兰青。   感动到抻起衣袖擦眼泪。衣袖下滑,小臂上裹着绷带。   “哭起来丑死了,我没兴趣看。”花兰青直视蓝极,“蓝极,你做的事儿令我不爽。我一向任性,我过得不滋润,你也休想舒坦。”   “每次你用这个表情看人的时候,就会发生倒霉的事情。”蓝极说,“我倒霉的次数够多了,这一次换你来好不好。”   花兰青抬头,笑了一下,“总算学会抢下先手了。”   “清茶煮沸,棋桌已经备好,你肯入座吗?”   “乐意之至。”   “好。”蓝极笑得眉眼弯弯,抬起右臂,“经纬楼的经算子,你可相熟?一生都在治病救人,出身经纬楼,受人敬仰多年,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好狠的心肠。你胳膊上的剑伤就是经算子包扎的。受人恩惠,恩将仇报,你难道不会觉得羞耻吗?”   “恩将仇报?!你怎么会这样想?”蓝极不赞同道,坚持自己的那套理论,“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有什么意思,乏味平淡,当然来点儿动静更鲜活呀。有苦才有乐,我这是帮他重新找回生活的快乐呀。”   蓝极向来柔和的眉眼中有几分雀跃,那是找到好玩儿的东西时才展现的期待,“不出一个月,经算子满手血腥,众叛亲离,世人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   付长宁一直把经算子当成亲哥,她要怎么受得了。   花兰青说,“假如经算子会死,他亡故之日,就是你身陨道销之时。”   “我没说要经算子的性命,你却要我死。究竟是谁狠啊。”蓝极叹了口气,脸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倒不如说,他十分期待,“那就这样说好喽。一个月后,我们自见分晓。”   蓝极手执九孔碧箫挑起茶壶,哼着歌儿,快快乐乐地离开。   晚上。   付长宁面前摊开无数册子。   花兰青推开门,端了一盅排骨汤,“饿了吧,喝点儿汤。你女儿亲手挑的排骨。”   “经算子有一个哥哥经天子,经纬楼上任楼主,已经故去。经天子与我爹交好,也是菩萨心肠。我翻遍所有有关他们兄弟和经纬楼的书籍,清清白白,比我的脸还要干净。”付长宁拧着眉毛,“罗浮山这场祸事,众人万分敬仰经算子,称他活菩萨,怎么可能会众叛亲离、世人群起而攻之。”   “想不出头绪就别想了,不如一起喝汤。”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经算子出事儿?”   “你操心太多了。”花兰青说,“首先,蓝极说的事情发生的概率有多大呢,也许他要的就是我们自乱阵脚。其次,经算子之事,他自己会操心,轮不到别人插手。第三,何必为未发生之事而困恼困惑。”   “道理我都懂,但是我不想讲道理。”   “那先吃点儿,吃饱了才有精力继续。”花兰青舀起一勺汤送到付长宁嘴边。   付长宁自觉张嘴。   一个喂,一个喝,很快一碗汤就见了底。   付长宁胃口打开,舔了舔唇角的油,“再来点儿肉。”   “早盛好了。”花兰青打开食盒第二层,里面放了一碗排骨。动手帮她剔骨头。   “不用不用,吃排骨吃得就是牙齿把肉从骨头上撕扯下来的一瞬间。”   花兰青拿帕子擦手,笑道,“好。”   经算子的通讯符亮了起来,“师妹,你有事儿找我?”   那边很嘈杂,孩童的哭闹声此起彼伏。经算子不住地扭头叮嘱用药、输修为,抽空回几句付长宁。   “师兄,总算联系到你了。接下来的话很重要,我慢慢说,你仔细听。”   经算子难得见付长宁这么正经,“什么事儿?”   听完后,经算子沉吟片刻,“蓝极,我听过这个人,是一位先觉。他不是个口吐妄言的人。”   “依照我对自己的理解,我应该走不到那一步。”经算子说,“如果经算子手染血腥是命中注定,我会在那一刻发生前结束自己的性命。也请师妹捆了我关了我杀了我,随便怎么着我都行,别让我愧对自己的病人。”   付长宁突然就觉得她的担心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经算子根本做不出这种事儿。   “反正我话带到了。师兄,我忙着吃饭,回聊。”   经算子掐了通讯符,“回聊回聊,我先去看病人。最近频繁有小孩子失踪,找到尸体后发现全部被抽了筋脉。你家也有个小孩子,近期别让她离开你的视线。”   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儿。   “哦,好好。”嘴里的肉都不香了,“花兰青,安安呢?”   “怎么了?”   “师兄说最近经常有小孩子失踪,要我们注意一点。”   “程爹抱出去看花灯。算算时间,应该快到家了。”   程爹抱着安安回来,心有余悸。看到花兰青付长宁,才把人交给爹娘。   “长宁,安安差点儿被偷了。”   街上来了一个草台戏班子,有个带黑白脸面具的戏偶人动作滑稽、特别招小孩子喜爱。安安也喜欢他。   程爹正抱着安安看戏,有个小孩子拽了一下程爹的衣角,指着街对面奶声奶气说‘你的腰牌掉啦。’   安安腰间是空的,那块腰牌是经算子所赠,珍贵得很。   大概是不小心掉了。   程爹打算抱着安安去拿腰牌,可小家伙看入迷了,不愿意挪动半分。甚至脚化成数条触手插进地缝里。   这么点儿距离,应该没关系吧。   程爹把安安放下,自己去捡腰牌。   拿到腰牌正要往前走,一个老太太撞到他肩头,篮子里的鸡蛋洒了一地,破得稀碎到处乱流。拽着要个说法。刚摆脱人,又有一行游街队伍横穿街道,把安安身影这了个结结实实。一个老熟人见到他很欣喜,打招呼后询问他的近况......   这群人都在阻挡他接近安安。   程一观提着安安的衣领把人揪了出来丢给程爹,安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自己则与黑白脸戏偶人隔着人群视线交接。   ‘你们被人盯上了,快回家。’   “都是我不好,差点儿弄丢孩子。”程爹说:“罗浮山之事,湖心小筑助人良多,名望很好。谁会跟我们作对。”   付长宁一下子就想到经算子说的那句话,这两件事会有关联吗?   “程爹,别自责。”付长宁抱紧安安,说了经算子叮嘱的事儿,“黑白脸戏偶人,也许就是冲着小孩子来的。花兰青,你见多识广,世上有没有那种拿小孩修炼增长修为的邪术?”   花兰青摇了摇头,“修道一途讲究因果报应,孩子是最为纯净的存在,对小孩子下手,天理难容。”   “虽未交手,但也能看出来黑白脸戏偶人修为不在我之下。”程一观说,“他找小孩子,不会是为了修炼。”   付长宁说,“我去找师兄。黑白脸戏偶人之事,我一定会弄清楚。”   “我陪你一起。”花兰青抱着安安道。   室内气氛凝重,唯独事件中心的安安笑得没心没肺。   经纬楼。   “向楼主通报一声,就说湖心小筑花兰青夫妇来拜会。”   童子眼睛亮了一下,“付长宁?!你就是付长宁!”   付长宁愣了一下,“是我,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没,原来传闻中的人物长这个模样呀。”童子恭敬地行了一个礼,“楼主等您多时了,这边请。”   经纬楼比平日安静很多,亭台楼宇也多挂素缟。像是办丧事一样。   若非刚和经算子通过话,付长宁都怀疑她是来参加经算子追悼会的。   童子眼观鼻鼻观心,“近期出事的小孩子很多,尸体找回来后家人不敢收、村里不让进,说是怕把诅咒带给别的孩子。楼主不忍尸体被遗弃,便统统带回来放到大堂安置。找一个黄道吉日下葬。”   三人走在九曲回廊上,回廊两侧全是书籍,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头。笔墨和药材的味儿混在一起,更显回廊静谧。   “好多书呀,搜集到这些,肯定费了不少功夫。”   童子掩袖而笑,“不是哦。这些是随笔,前任楼主经天子的治病炼丹随笔。经算子说好东西要大家分享,便把它拿出来放在走廊上供大家传阅。”   “你说真的?!你嘴里那大方的人真的是我那抠搜到极限、嗑瓜子还要给袋子去皮的师兄经算子?”   花兰青抿唇笑了起来。   “喂!”经算子双臂环胸倚门而立,“枉我听到通报来接你,你居然说我抠搜。你对得起我来接你这份情吗?” 第157章   付长宁说, “那只是刚才不成熟的想法,我从心眼儿里敬佩师兄大方慷慨又宅心仁厚。   懒得理她的鬼话。经算子上手去抱安安,“安安, 舅舅抱。花兰青,你指头松开。”   安安啃着程爹给做的苹果糖棍,甜丝丝的哈喇子流了花兰青一手。   “久见了,楼主。”花兰青手是松了, 眼睛却一直注意着。   “久见久见。”经算子逗安安玩儿, 小丫头被他弄得的哈哈大笑。瞧了一眼他亮晶晶的手指, “我与辅事大人共事多年,你骨子里就透着冷情冷性。我以为这世上没什么事儿能让你多一眼关注。”   “之前是辅事,如今为人夫、为人父, 身份不同, 责任自然不同。”   “说得未免太过公事公办。”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用人夫、人父的身份对待你?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就怕你终有一日受不了。”   经算子浑身起鸡皮疙瘩, 摆摆手,“别终有一日, 我现在听见这几个字就已经受不了了。进大堂坐吧。童子,去倒茶。”   付长宁这几日对茶有心理阴影。   “不用给我倒,我不想喝。”   大堂里有个农妇正哄着哭闹的三岁小儿子, 找经算子说病症, 又见他身后跟了一对璧人。   见两人装扮便知道他们是仙人, 心生迟疑, 脚步微顿。抱着儿子退了回去。   “封婶, 你有事找我?”经算子叫住她。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楼主, 小豆子被诅咒了, 像他的哥哥那样。”封婶语带苦涩,发现的时候感觉头顶那片天塌了下来,掀开小儿子的衣服,小肚子上画着盲蛇嗜身图,“这个印迹出现,表明小豆子被‘它’盯上了。我已经失去哥哥,不能再让弟弟离开我身边。楼主,我给你跪下了,求你救救我的儿子。”   “快请起,先让我看看孩子。”经算子一个箭步上前检查小豆子。   付长宁低头对安安说,“安安的苹果糖棍儿特别香、特别甜,甜的东西要跟小伙伴分享是不是。安安,把糖分一半给哥哥,行不行?”   小豆子听到“糖”,耳朵竖起来,不哭闹了。抹了把眼泪直勾勾地盯着安安手里的糖。   安安豪爽地把糖塞给小豆子。   小豆子边啃边瞧安安,友情迅速建立。   经算子处理完封婶小豆子,才得空见付长宁。   付长宁花兰青在大堂前面的亭子里歇息喝水。大堂后面铺了很多木板,上面躺满小孩子尸体,白布覆脸。   每个小孩子身上都有盲蛇嗜身图。   “师妹,等久了吧。”   “没。小豆子怎么样了?”   “身体上有盲蛇嗜身图,那图是诅咒,三日后必死。”经算子说。   花兰青换了个胳膊抱女儿,“麻烦了,盲蛇嗜身图无解。它第一次现世是在十五年前,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戏班子里流出来。戏班子里的人尽数身亡后这种诅咒才得以进入公众视野,但那个时候,盲蛇嗜身图早就流传开。民间流传,一旦身上染上盲蛇嗜身图,你就会被游走在阴阳界限的黑白脸戏偶人勾走魂魄。当时杏花村是重灾区,那里的小孩子们尽数感染。”   经算子道,“经纬楼曾第一时间派专人去杏花村处理这件事。当时去的人是经天子,我的大哥。可他败了,殒命在杏花村。”   黑白脸戏偶人,又是他。与她昨夜所见的人,是同一个吗?   “师妹,走一趟疏影堂吧,带花兰青为大哥上一柱清香。大哥很疼爱你,你出嫁了,总得带夫君给他看一看。”   付岐之乃一殿之主、事务繁忙,又沉迷于推演算术,虽然疼爱付长宁,却没有给她应有的陪伴。经天子心疼小孩子,每次来访,都给她带山下时兴的小玩具,把她置于膝头讲游历所见所得。   得知经天子死讯后,付长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很久。每次清明节,去经天子墓前跑得比亲爹墓前还快。   经算子打趣她,‘不孝女,偏心大哥,师父在地底会哭的。’   付长宁摇头道,‘祭拜爹时身上没染疏影堂的香,我会被抽手心的。爹对天子哥哥的尊重,简直令人发指。有时候我都好奇,天子哥哥上辈子是拯救了世界么。’   经算子则一笑付之。   “那是自然。我看男人眼光一向差劲,总得让天子哥哥给我把把关。”付长宁边走边说。聂倾寒就很差。   花兰青抱着女儿随后跟上,“我有自信能通关,但万一不合格,这边是不允许退货的。请你悉知。”   “你也太较真了吧。看也知道只是气氛到了,我随口说说而已。”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的话刺到我了。”花兰青皱着眉头。   他什么时候有“脆弱”这个毛病,藏得挺好。   “对不住,我错了。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付长宁态度很好。   花兰青笑了一下,那笑怎么看怎么别扭,“不用道歉,你没错。你只是心里没我。保证?呵,在你喜欢上我之前,这件事没办法阻止。”   经算子悄悄慢下脚步。夫妻吵架?其中一方还是舌战群儒三天三夜辩倒对方三千人的辅事花兰青?今天走了什么狗屎运。   要是手头有一罐瓜子就好了。   师妹,你要怎么回?   付长宁一点儿不慌,甚至脸上含笑望着花兰青。   花兰青顿了一下,眼睛发亮,“你在试我?为什么?”   这是一个进步。她在窥探他的真心时,至少要拿出同等的东西。   “你说我脱离你的掌控,口说无凭,总得试试才知道。”付长宁有几分害羞,脸蛋微红,“你没说谎,我特别高兴,真的特别高兴。”   花兰青抿唇笑了起来。   经算子垮下一张脸,真没意思。   疏影堂。   经天子灵位在正中间,右下角写着出生年月,己亥年九月九日。   经算子燃香三拜,将香插进香炉中,“大哥一生治病救人行侠仗义,杏花村一行救了多名孩童性命,功体损毁万羽穿身死于戏偶人之手,但他虽死不悔。大哥说等我成年就一同饮酒至天明,他失约了。我曾怨他不守承诺,却打从心眼儿里敬佩他。”   付长宁缅怀经天子,心情低沉忧郁。   “你们总说黑白脸戏偶人,他长什么模样?”付长宁指着自己地脸开始比划,“是不是上半截脸是黑的、下半截脸是白的,头带雄鹰冠还插两根长长的翎毛,衣服是蓝白黄相间的戏服?”   经算子点点头,“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你才三、四岁,怎么说得像是亲眼见过一样。”   “我见过。”   “不可能。师兄与黑白脸戏偶人同归于尽,我是亲眼见到的。”   “我很确定我见过,就在昨天晚上,他在绿梅镇变戏法,安安差点儿被他偷走。” 第158章   经算子心中一沉。   “他是黑白脸戏偶人, 但我不确他是不是你口中十五年前的那一个。”付长宁说。   经算子道,“管他是谁,敢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儿, 经纬楼必定得而诛之。”   “安安被盯上,我和花兰青打算在经纬楼多待一些日子。万一出什么事儿,也可以找舅舅就近照顾。”   “已经让童子去收拾房间。你过去的屋子太小了,我让人把四周的侧屋也圈了进去。安安这几天就交给我带, 绝对不会打扰你们二人世界。”经算子笑得贱兮兮, “我对你够好了吧, 长宁。”   上次他用这种语气说这句话的时候,从她手里顺走了所有柿子、只留下一堆破叶子。   “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短短一年, 师妹嫁人, 辅事大人娶妻,就只有我被剩下来。我这么优秀,一对比我不是太次了么。”经算子压低声音扬起系笑脸, “听说湖心小筑来了很多女弟子,匀一些给我怎么样。”   “一个我都不想给你, 还一些,做梦。”   “你这是什么眼神,我没那么拿不出手吧。”经算子抬手招来童子, “去把侧屋的门窗都封死, 她的不用封, 把门、窗拆了。”   梅映雪在蓝极那里受了气, 正愁找不到地方发泄。帮助底下人顺气儿也是宗主的工作之一。   “别呀, 师兄。”   “改主意了?”   “见了大屋子, 谁还愿意住在鸽子笼里。”付长宁赔笑, “不就是一个女子么,我给你找湖心小筑最漂亮、性格最温柔的,梅映雪姑娘。”   梅映雪,连名字都这么好听。   “乖啦,不枉师兄我疼爱你多年。”经算子说,“我再拨两个读书童子给你,让你无聊时也有故事听。”   付长宁面露嫌弃,“经纬楼的话本子来来去去就那几本,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腻了。”   “不念老掉牙的故事,给你念大哥的随笔。”   付长宁更嫌弃了,“丹药方子有什么好听的,无趣死了。”   “你不知道,大哥写丹药单子时总会顺手添点儿心里话。与其说是随笔,不如说是心情手札。”   嘶,九曲回廊都是经天子的日记。   “把天子哥哥最私密的东西推出来随意供人翻看,你也太损了吧。”   “呵,谁叫他失约。不服的话从地底爬出来揍我啊。”   小豆子来找经算子,立在院门外不敢进去。经算子眼尖,快走几步,双手抄起腋下直接把人抱在怀里,“小豆子脸蛋红得跟苹果一样,不是来治病,那就是想我了,特地来陪我玩儿。”   小豆子摇了摇头,一双眼睛直直地瞅着付长宁。   捏紧手里的纸袋子。   “真不要脸,照我看,他是想漂亮姐姐了才对。”付长宁笑嘻嘻地看小豆子,“小豆子,是娘要你给我送东西吗?”   小豆子点点头。   “可你不想给我,对不对?”   小豆子颇为苦恼,“娘叫我送糖饼给你。后天是我生辰,娘做了很多糖饼,要我送一些过来。可给我苹果糖棍儿的是妹妹,我只想把糖饼都给妹妹。”   好通透的母亲,好记恩的孩子。   付长宁说,“那这样吧,我替妹妹收下糖饼。你既听了娘的话,也能如愿把糖饼给妹妹。”   小豆子一听,可行诶。欢快地把糖饼全塞付长宁手里。   拽了拽经算子的衣领,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两人离得很近时,轻声道,“经算子哥哥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能第一个看见我,我可开心啦,我最喜欢你了。”   “你不是很喜欢妹妹吗?不和她一起玩儿吗?”付长宁说。   小豆子用力点头,“想。但是我得先回去告诉娘糖饼的事儿,在这里待太久娘会担心。顺便问一下她我能不能和妹妹玩儿。”   人一落地一溜烟儿地跑了。   付长宁感慨道,“安安能有一半像小豆子,我就要高兴得上天了。”   一直安静的花兰青说,“安安只会像我。”   “就是因为像你才觉得不妥啊......”   晚上。   小豆子絮絮叨叨地跟封婶讲今天发生的事儿。说安安的爹娘有多漂亮,经算子有多帅气洒脱,安安有多可爱,他长大后想娶安安,可是又怕委屈了安安......   封婶含笑听着,时不时回应两句,“那你拜入道门吧,闯出一番天地后再求娶安安......小豆子,你看什么呢?”   叽叽喳喳的小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皱着小眉头,隔着木窗望向黑漆漆的院子。   “小豆子!”封婶提高声音,心提了起来。   “娘,你听,有人在唱戏。”小豆子耳朵微动,“离得近了些,他在转身,腰间珠翠玉环碰撞发出清脆乱撞的声响。”   封婶吓得不轻,“小豆子!”   希望通过呵斥来小豆子来否认他口中的情境。   “来了。”小豆子说。   一个身穿戏服的男子从头顶飘过,跳着诡异又玄乎的戏步,口中咿咿呀呀唱着阴测测的小调。他的头突然在脖子上转了一圈,目光与封婶相对。   脸上半截是黑的,下半截是白的。头戴雄鹰冠,两根冲天翎毛弯出霸气的弧度。   “是你,又是你!”封婶几乎崩溃,拉过小豆子藏在自己身后,“十五年前你就杀了我大儿子,如今又来取小豆子的命。我绝不允许!”   黑白脸戏偶人仿若未闻唱着自己的戏,曲目中的表演从不因观众而有所改变。   一曲唱罢,翎毛疾射而出扎向小豆子。翎毛上带着细细的小勾子,一沾染皮肤就深入其中,勾出全身筋脉。   一柄长剑格挡开小豆子身前的翎毛,打得黑白脸戏偶人猝不及防后退数步。   经算子行了一个雅致的礼,“你方唱罢我登场,下一个曲目,‘戏偶人曲中人散露面目’。”   经算子越打越觉得怪异。黑白脸戏偶人身躯宛如一个木架子上套着厚厚的衣服,根本打不到实体;步伐飘忽鬼魅,活像没长脚;真想看看他那张面具下的脸长什么模样。   对方很强,两人一度陷入僵持。   “诶?!怎么会这样!”经算子逐渐觉得不对。   黑白脸戏偶人抓住经算子一瞬间的空档,杀招已至。花兰青弥补了经算子的疏忽,反身擒杀黑白脸戏偶人。   二对一,花兰青经算子攻守交错,占尽上风。   经算子忙道,“花兰青,别杀人!抓活的!”   “生擒比杀人要麻烦得多,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花兰青想下死手。   “他一招一式与我皆十分相似,我要知道他的来路!”   花兰青顿了一下,调转剑尖,手柄闪过青色寒光快速点在黑白脸戏偶人眉心、两肩、心窍处。一掌推出,黑白脸戏偶人如受泰山压顶,身子挤压变形,迅速后退数十步。   “啊!!!!”一声凄厉的叫喊后,面具滚落在地。   露出一张与经算子有七成相似的脸。   “大哥!”经算子不可置信。   付长宁疾呼出声,“天子哥哥,怎么是你!”   花兰青:“经天子......不是已经死透了么?”   经天子身子如破布娃娃坠落,经算子忙接住他。   大哥没死,还杀了九十八名孩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花兰青设了一个术法,画地为牢将经天子圈禁在经纬楼大堂里。   花兰青:“所有猜测都是凭空捏造,何必浪费气力。待经天子清醒,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付长宁和经算子两颗头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不情不愿地分开。   经算子:“我们在商量正经事好不好,拈酸吃醋到这份上也是够了。”   付长宁和经算子离得近会让他觉得刺目,原来这种刺目是拈酸吃醋。   他居然也有妇人拈酸吃醋的一天。   “再有一个字不爱听,我就解了画地为牢。”花兰青淡声道。   解了,经天子继续癫狂到处唱戏抽人筋脉。   经算子一脚踹开付长宁,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你不是小孩子了,我们要避嫌。”   付长宁反脚踹回去,“你勾肩搭背问我要老婆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   “师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配合我一下嘛。”   花兰青见不得他们交头接耳动作亲昵,两人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也格外刺耳。   “有时间斗嘴,不如想一想,要怎么面对世人的口诛笔伐。”   经天子被人当做英雄敬佩了十来年,可这英雄是个彻头彻尾假货!假货才是当年杀了数十名小孩子的凶手,如今卷土重来,更多的小孩子遭了毒手。   经天子是经纬楼前任楼主,也许经纬楼就是以治病救人遮掩祸心的罪恶组织。   付长宁熟读卷宗,没人比她更清楚一个深陷信任危机的宗门有多危险。别人轻飘飘一句指责的话,随随便便就会被放大成群体意识。而这种群体意识往往伴随着怒向情绪,情绪一旦失控,下一步就是宣战!   偏偏经纬楼还不占理。这就意味着,只要有这个念头,任何一个宗门随时都可以用正当理由对经纬楼宣战。   经纬楼可以还手吗?   不好意思,不行。   不还手,对方单打你一个;还手,你一个单挑世间所有宗门。   经算子望着“画地为牢”之中的经天子,搁在剑上的手缓缓收紧。   “我绝对相信大哥的为人,这件事一定另有蹊跷。等大哥清醒,经纬楼调查清楚原委,自然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世间宗门之主齐聚经纬楼之时,经算子再一次说了这句话。姿态强硬,丝毫不退。   宗门之主皆气得不轻。   拍桌而起。   “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家前任楼主杀了人,你不立即划清界限表示彻查就算了,还放话说要包庇(别否认!瞧瞧这措辞,只差没把“包庇”两个字贴在脑门上。)。究竟有没有把九十八条人命放在眼里,有没有把诸位宗主放在眼里,有没有把人间公理正义放在眼里!”   “经纬楼世代行医积功德,吾辈感念。只要你交出经天子,我们绝不为难经纬楼。”   经算子冷哼一声,“经纬楼不好战,但并不意味着经纬楼畏战!若嘴皮子谈不拢,咱们刀剑上谈。”   各宗之主不依不饶要把人带走处理,经算子姿态强硬一步不退。双方之间绷紧了一根极细的弦,这根弦上面洒满了火、药。稍微一动,火、药就燃,波动更大地扑向经算子。   “且慢,诸位听我一言。”一个清亮的女声道。   众人瞧去,是近日风头正盛的湖心小筑之主付长宁。   付长宁说,“诸位宗主都是有仁心的,跋山涉水不远万里齐聚经纬楼,肯定不是为了借经天子之事趁机向经纬楼发难谋取不当之利。有多寡廉鲜耻才会利用九十八名孩子性命趁火打劫,简直跟畜生无异。你们说是吧。”   一些宗主之主不自在地瞥开视线。   “要我说,诸位宗主是为人间正义发声,为惨死的孩子们要一个说法。这事儿必须得他经天子说个清楚明白,否则你不依、我不依、天下人不依。”   “经天子此时失去意识,也未免太巧了吧。八成是装得,我估摸着经纬楼是以此为借口打算糊弄过去。”   经算子眉目一凛,右手搁在左臂上准备挽袖子。   付长宁吓出一身冷汗。妈的,她对这动作可太熟了。每次经算子撸起袖子她都少不了一顿揍。   宗门之主暗暗点头,对,是这个道理。经算子脸都气绿了,继续说继续说,让他的脸更绿一些。   “不可能!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让你糊弄过去!”付长宁一挥衣袖,指着经算子道,“你不是说要让经天子亲口给诸位一个交代么,好,五天,我们给你五天时间。五天后,我们要是听不到经天子的解释,这事儿没完。”   各宗之主原本频频点头,听到后面愣了一下。这不太对吧,付长宁不是来质问寻责的么,怎么突然就给了经纬楼五天喘息的机会。   “付宗主,这不太合适吧。”有人出声提醒。   付长宁说,“确实对我不太合适。但为了公平正义,我愿意做出牺牲。这样吧,这五天由我亲自监视经天子,若有不轨举动,第一时间让诸位知晓。”   五天,够干很多事情了。即使五天不够,她也能以“必须听到经天子的回答”再拖延一两日。   经算子回过味儿来,“好,五天就五天。五天后,经纬楼一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现在不方便待客,诸位请自便。”   “呵,你当我们愿意在你这藏污纳垢的破地方待吗?早就待不下去了!我们走!别让这肮脏的空气玷污了我们。”付长宁口号喊得响亮,转身头也不回地走。   她一走,别人也没理由待下去。   纷纷起身告辞,离开经纬楼。   付长宁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从后门溜进来,扒着门框左右张望,“人走完了没?我能回来了吧。”   花兰青取下她头发上夹杂的树叶,“嗯,都走了,今天多亏有你。”   他的方法是舌战群儒,她则反其道而行之,走在群儒前头引领他们,然后把人全数带进沟里。   她不知道,方才大堂之上,她整个人闪闪发光。 第159章   “师兄呢?”   “照顾经天子。走, 我带你去。”   付长宁很小的时候经天子就死了,时隔数年,她第一次离经天子这么近。   经天子身形极为消瘦, 皮包着骨头,五指状如枯枝,是常人的三倍长。瞧着骇人,比妖修更像妖修。   “怎么会喂不进去!”药又一次从嘴里流出来, 经算子抻开袖子去擦。喂完后, 撩起衣摆跪在花兰青面前, “辅事大人,你一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没有方法能救大哥?求你救救大哥。”   “经天子也是长宁的大哥, 又与我共事多年, 于情于理,我都会尽力。”花兰青扶起经算子,沉吟片刻, “诛术阵法。”   经算子细思,“诛术阵法是世间最强大的阵法之一, 它之中,万术不存。加诸在大哥身上的术法一定能除掉。”   付长宁说,“若有诛术阵法, 确实可行。但这玩意儿只出现在传说中, 没人见到过。”   “那是因为我创招之后就没再使用。若有人见过, 才是离谱。”花兰青笑眯眯道。   付长宁和经算子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好家伙, 他创的招!   “诛术阵法需要三人坐镇, 方能完成。我已经送信给程一叙, 待他到达经纬楼,我们三人合力,一定能救经天子。”   “为什么我不可以?”付长宁战斗力没有两人那么变态,但绝不算弱。   “安安没有人照看。”   好吧,算是个理由。   童子端来热水,拧热布巾给经天子擦汗。付长宁把安安塞给童子,“我来吧,你替我照看一下她。”   童子瞧了一眼经算子,见经算子点头才把布巾递给付长宁。笑道,“要是付宗主能每天来就好了。付宗主干了我的活,我能多休息一会儿。”   经算子叹了一口气。   “你在怪我偷懒吗,经算子。”童子说。   他哪儿敢啊。经算子摇摇头,“我在怪我自己教养不善,才养得童子好吃懒做。早知有今天,我就应该对你们严加管教。师妹,让你看笑话了。”   付长宁给经天子擦脸,他肩颈处画着什么东西。   是盲蛇嗜身图。   经天子身上怎么也有这个东西?   安安小孩子心性,待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叫着喊着要出去。   花兰青抱着她去屋外看花。   经算子接过布巾,“我来吧。”   “可我还没擦完。”   “花兰青在外面等是他自愿,但让人家等太久就是你的不对。”经算子瞟了一眼经天子裤腰,“接下来也不适合你一个姑娘家动手,我委屈一点儿,我来。”   童子牵着付长宁往出走,“付宗主,让我家宗主干吧。他干活干得可顺手了,大堂里一大半的洒扫都是他干的。”   “一宗之主要自己干活吗?”   “谁让他总嫌我弄不干净。”童子说,“走啦走啦,我继续给你讲随笔。上次讲到哪儿来着?”   付长宁想了一下,“......好像是鸟、太阳和树的三角恋。”   随笔一开始是碎碎念,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哪个菜咸了;后来有很多不知道从哪儿听了一耳朵的才子佳人话本子;现在更离谱,三角恋蔓延到天上了,树给太阳头上弄了点儿绿,鸟劈腿树。   大概说是鸟和太阳相爱,藤蔓将二者隔开,不再相见。树怀念鸟在自己身体里穿梭的滋味,于是借了一把骨为身、经脉为弦的琴给鸟。藤蔓听到琴音,身躯裂分为二,光漏了下来。鸟累极,在临死前终于见到了爱人。   付长宁:“离谱,还是个有情人不得好死的结局。”   童子哈哈大笑,“付宗主,你果然是经天子的师妹。经天子也做了类似的批注。”   “哦,他怎么说?”   “朱笔亲批:‘真他妈的离谱,结局更是离了个大谱。’”   哈哈哈哈是经天子能干出来的事儿,“把随笔给我,我要看看。”   经天子在那一篇下写了很多碎碎念,末尾总结吐槽:童谣之苦,如吾友手中紫茶。茶苦,吾亦苦。   “什么事儿这么好笑?”花兰青问道。   “好笑的事情最好笑。花兰青,我们回去听随笔。”   “你不是已经听烦了么?”   “我重新有兴趣了。”   童子吞了一把润喉糖,清了清嗓子,“我已经准备好了。”   花兰青拿过润喉糖,“我来就好。”   童子:讶,突然没活儿干了,快乐。   “你还会讲随笔?”付长宁有点儿意外,“什么时候学会的?”   “马上就会了。”   第二天,程一叙到了。   一同到的还有一个不速之客——蓝极。   蓝极举着安安玩儿飞高高,逗得小丫头哈哈大笑,揽着蓝极的脖子往他脸上使劲儿糊口水。蓝极欢喜得很,薄唇嘟起学着她的样子亲回去。   “我也很想安安,牵肠挂肚,思念不已。”蓝极瞧见付长宁,笑得眉眼弯弯,“真巧,长宁也在这里。一定是特别的缘分,才让我们相见。为了庆祝,喝一杯茶好不好。”   “孽缘,不好。”付长宁拒绝得干脆利落。   “想一想再拒绝嘛。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好像真的有点儿伤心。”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不会是尾随我们来的吧。变态!”付长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就浑身不自在。   “呃,给你留下不好的影响我很抱歉。听说经天子现世,我来拜访一下。我们曾坐而论道,是一对挚交好友。”蓝极招呼童子,“杵着的那个没眼色的,还不快去给我倒茶,要上好的茶叶才配得起我的身份。”   “啊?”来、来活儿了?   “啊什么啊,忘了我吗。我都还记得你呐。小小年纪,记性真差。下去多吃一点儿核桃补补脑子。”   “呃,是是。贵客请坐,我这就为您奉茶。”   蓝极盯着童子的背影叮嘱,“不是上好的茶我不喝哦。”   经算子姗姗来迟,“经算子来迟,经纬楼失礼了。听闻阁下乃兄长之友,不知姓甚名谁?可有佐证?”   蓝极瞧向经算子,“你就是经天子常挂在嘴边的弟弟经算子?与他确实有几分相似。”   “聋了?我要的是佐证,不是攀交情。”经算子道,“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我家大哥,我不得不防。若是哪里有冒犯,经算子提前告罪。”   佐证?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出来。蓝极耸了耸肩,“别生气,不见就不见嘛。”   天气热了一些,年轻人火气都这么大么。付长宁是,经算子也是。   程一叙把安安放在膝头,取出手帕给她擦口水。头也不抬,“诛术阵法可以开始了么?我来这里不是听你们碎碎念的,吵得人头都大了。”   “程一叙,多谢你过来为大哥坐镇,这份恩情经纬楼必定铭记。”经算子挤开蓝极,脸上洋溢着笑,“大哥就在里面,请。花兰青,你也请。”   付长宁抱着安安跟上。   童子端来一壶紫茶,“诶,怎么都走了?茶都泡好了,不喝一口吗?”   “我喝我喝我喝,我来了。”蓝极蹦蹦跳跳过来,九孔碧箫挑起茶壶,收拾好他的小桌子,品得直咂嘴。   茶水入喉,微涩,却不失清香。与记忆中的味道无二。   付长宁放不下心,“你不会故意生事吧。”   “品茶乃人间至美之事,谁来打扰我我跟谁急。”蓝极倒了一杯遥敬付长宁,“茶很不错,要不要来一杯?不是我种的,没沾我的味道,你别嫌弃。”   虽然藏得很好,但眸中有一分忐忑。   付长宁转身离开。   蓝极径自饮下。   难为他们能想到诛邪阵法,确实有用。哦,有花兰青在,那正常。但即便是诛邪阵法,也要不眠不休连续运转三天三夜。在这期间,若是各宗之人去而复返,就不太好了。   不远处,屋子周围泛着一圈青灰色光芒。诛术阵法开始了。   花兰青、程一叙、经算子三足鼎立站在阵眼,诛术阵法威能全数倾泻在当中的经天子身上。   付长宁在外围护阵。   但愿诛邪阵法结束以前各宗之人不会出现。   第五天傍晚,童子慌慌张张跑过来报信儿,“付宗主,你快出去看一看吧,咱们经纬楼被围了。各宗之主都到了,说依约而来,问您要一个说法。”   怕什么来什么。   付长宁瞧了一眼泛着青灰色光芒的屋子,转身离开。   无论各宗之主怎么说,付长宁都咬死一句,“经天子很快会醒,咱们一起等一个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还是说有人气量狭小容不下人,非得压着经纬楼弄个鱼死网破。”   有宗主不服,“胡搅蛮缠,分明是你在包庇经纬楼。”   “那你去打呀,我绝不拦着。”付长宁说,“只是经天子乃术法天才、经算子是阵法大能,经纬楼角角落落都缠绕着阵术双法。不小心陷进去,可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宗主心里打起了退堂鼓,面上挂不住,嘴硬两下。   “我、我相信经天子,愿意陪着众人等一个水落石出。”   付长宁舒了一口气,但没有全舒。   经天子一刻没醒过来,她的危机就持续存在。而且这股危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强大。   突然,一个身形飘忽的人影穿过人群、掠过付长宁直直地冲向房间。   “谁!”付长宁只来得及看到他的背影。   玄色衣袍,侧脸精致,眼尾一颗红痣鲜艳欲滴。除了守宫还会是谁!   怎么是他?他来搅事儿吗?   蓝极瘫倒在花丛里。他醉了,醉茶。好酒者,为酒而醉;好花者,醉梦于花;爱茶者,闻茶亦可醉。   还是经天子家的紫茶最是醉人。   守宫与蓝极视线交接,一触即分,而后各自偏开视线。   交朋友吗?不交。有仇吗?没有。那多看对方一眼都是浪费时间。   守宫掌心虚握、长剑在手,惊世之招在剑上风生水起。   “永堕无间。”一招打乱诛术阵法。   阵法中四人受到反噬,各自吐血、负伤而退。   花兰青指腹拈去唇角血渍。唉,只差一步,命中注定经纬楼有此一劫。   经算子忙扑到经天子身边,灵力不要钱似的往里面输,“大哥,你怎么样?!”   程一叙没说话,眉头紧皱。他大抵知道守宫是冲着自己来的。   守宫说,“别怨我,要怨就怨程一叙。程一叙要做的事情,我总归不能让他她如愿。”   各宗之主皆闯了进来。   他们与付长宁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稍微弄出点儿动静,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而守宫这动静,着实不小。   “经天子,黑白脸戏偶人手上九十八条人命,可是你做的!”   “经天子,你滥杀无辜在先,又蒙骗世人在后,此罪非死难赎。我今日就要替天行道。”   “经纬楼口口声声治病救人,背后下的黑手不知道有多少。我呸。”   “我提议,我们废了经纬楼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重新建立医疗体系。”   “我赞成!”   “我无所谓,但是治病救人的体系绝不能握在经纬楼手里。”   “经纬楼恶贯满盈,没资格掌管医术与丹药,交出来!”   “交出来!”   ......   讨伐的声音一波儿压过一波儿,沸反盈天。所有人都忘了,罗浮山事件中他们曾把经算子捧成神。   “经、经......算子?”经天子浑浊的双目中挣扎出些许清明,但不多。   经算子面带欢喜,“大哥,你醒了。”   经天子抬起枯瘦的手指摸着弟弟的脸,都、都长......这么大......了。   手指枯瘦干长似妖,耳边讨伐声铺天盖地,认识的、不认识的各个张口闭口皆是杀伐之词......经天子迷茫疑惑的眼神中逐渐有几分清明。   哦,被发现了。   “算......子,扶......我起来。”   “好哦,大哥。”经算子朝身后怒喝一声,“闭上你们的狗嘴!”   向来温润柔和地经纬楼楼主骂人了!!   全场皆惊。   往这边跑的付长宁一个趔趄,差点儿绊倒。   骨瘦如柴、身子在宽大的宗服里晃荡的经天子望着自己。目光八分混沌两分清醒,声音依旧柔和,“是小长宁吗?眼睛......还是那么圆。”   小长宁。   只有逝去的长辈亲人才会这么叫她。   付长宁鼻头发酸,想哭,“天子哥哥,是小长宁。小长宁长大了,嫁人了,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叫安安。等会儿我就抱她来见你。”   快走几步,扎进经天子的怀抱中。   不敢使劲儿,经天子的腰比蛋卷儿还酥脆。她能把经天子的腰折断。   “......乖啦。”经天子迟缓道,手拍着她的头。像以前那样。   “我们聚集于此可不是看你们一家相认的,我们要一个结果。”   “经天子,说!黑白脸戏偶人是你,九十八条孩子性命也丧失在你手中!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经天子,别试图否认,我们是不会信的。”   ......   口诛笔伐声越来越大。   经天子推开付长宁,上前五步。   “我做的。”   认、认了?!   不狡辩几句,就这么认了?!   眉眼温顺,笑容一如既往地柔和。经天子重复一遍,“我做的。黑白戏偶人是我,杀小孩的也是我,袭击小豆子的也是我。”   “大哥,你说什么!”经算子惊道。   “满身罪孽,一肩扛起。经天子俯首称罪,供认不讳。我死后,别难为经纬楼。”经天子右手一挥,远在数十步之外的长剑便到了他手里。   举剑自刎。   头颅落地。   “大哥!!”   “天子哥哥!!”   经算子瞠目欲裂,跌跌撞撞跑向经天子。捡回头颅,往脖子上装。双手拢住伤口,似乎这样就能阻止血溢出来。   语气颤抖,带了哭腔,“长宁,快找布。缠脖子,脖子!!”   付长宁缠了,在经算子话说出口之前。可是血流的速度太快了,再厚的布都很快被打湿。   付长宁捧着能掐出血的布料哇哇大哭。   经算子捧着头颅,仰天长啸,“大哥!!!”   封婶收拾行李。   小豆子:“娘,我们不看病了吗?”   “黑白脸戏偶人都死了,还看什么病。咱们终于能回家了,娘给你做好吃的。”封婶心中有几分喜悦,但不能表露出来。经纬楼在办丧事,这不太敬重人机。   “那我可以去跟安安告个别吗?”   “可以是可以,但要长点儿眼色。安安娘亲的兄长死了,她心情不好。你说话时注意一点儿。”   小豆子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安安,我要回家啦。你一个人好好的,等我长大了,有本事了,就来娶你。”   安安坐在程一叙腿上。小豆子问程一叙,“走之前,我可以抱一抱她吗?”   “同不同意是她的事,我为何要替她做决定。”   小豆子似懂非懂,“安安,我就当你同意了。”   双臂大张给了安安一个熊抱。   小豆子第二个去向经算子告别。经算子一身素缟,面容憔悴,疲于应付往来众人。   见到小豆子,勉强打起精神,“抱歉啊小豆子,经算子哥哥很忙。等过了这几天,我再陪你出门玩儿,好不好。”   “不好。”小豆子摇了摇头,“你不快乐,还是换我陪你玩儿吧。我要先跟娘回家一趟,等我回来就跟你玩儿。”   小豆子挨个儿告完别,牵着封婶的手踏上回家的路。   半路。   小豆子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娘,我们什么再去经纬楼。”   “去做什么?”   “看病呀。”   “你病都好啦。”   “没有,肚子上黑黢黢的图案还在。”小肚子掀开衣服给封婶瞧,封婶脸色倏地煞白,“而且传染啦。我抱安安的时候,她的肩头也有一模一样的图案。”   怎么回事儿?   经天子不是都死了吗?   风吹野草阵阵浮动。   一阵陌生又熟悉的戏曲声咿咿呀呀,由远及近飘过来。   蓝白戏服,冲天翎毛,黑白脸戏偶人跳着诡异的舞步慢慢靠近...... 第160章   付长宁经算子得到消息赶到, 封婶抱着小豆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神经明显不正常。   方才还活奔乱跳的小孩子,此刻软塌塌地窝在母亲怀里, 双目大张,死得苦状万分。   付长宁也是母亲,将心比心,稍微想一下都觉得心头刺疼。   经算子:“他才三岁, 他什么都不知道!黑白脸戏偶人, 你给我滚出来!滚出来!!”   一夜之间与两个亲人生离死别, 饶是经算子道行高深,也受不了这个打击。   “师兄,你别这样。”   花兰青按住付长宁的肩膀, 摇了摇头, “他心中不快,就让他发泄吧。悲伤怒气来得越汹涌,走得就越干脆。”   “嗯。”   程一叙抱着安安过来, “付长宁,花兰青, 正好,你们都在这里。”一见小豆子尸体,立即抬手捂住安安眼睛, “黑白脸戏偶人之事, 打算什么时候解决?”   “正在追查, 对始作俑者, 绝不会善罢甘休。”   “快一点儿吧。”   “你什么时候装了一副热心肠?”付长宁视线在程一叙和经算子之间看来看去, “还是你们两个之间友谊突飞猛进?”   程一叙将安安肩头衣服拉下来, 露出盲蛇嗜身图, “安安被牵扯上了。不像她出事,就尽快解决。”   “什么!”付长宁脸色大变,夺过安安,果然是盲蛇嗜身图。   一股凉意从地面直攀后背,付长宁头皮发麻。抱着女儿悄悄挪步子,离花兰青远一些。   人们总以为经天子的死是结束,却不想它正是黑白脸戏偶人粉墨登场的开幕式。   接下来的三天,黑白脸戏偶人频出。仅仅是拉到经纬楼的小孩尸体就有近百数之多。   各个家庭闻风丧胆,恨不得找根裤腰带把孩子拴在身上。   付长宁一边处理事情,一边守在安安身边。安安身上有盲蛇嗜身图,说不准下一刻就轮到她。   安安孩子心性,关得久了就觉得烦。花兰青抚过琴、蓝极吹过箫、程一叙表演过剑,都是看一会儿就不再上心。   难为付长宁老母亲了,“我给你讲随笔。”   翻了很多,才找到几个适合讲的话本子。讲得吐沫横飞口干舌燥。   不能停,稍微一停她就哼哼唧唧要往出跑。   花兰青抱起女儿。   “......公子小姐过上了幸福的日子,诶,你干什么去?”   “带安安出门。”她唇上的白色干皮让花兰青有些不爽,故事不讲也罢。   “外面那么危险,我会担心。还是留在家里吧。”   “我来念。”   安安不喜欢爹念随笔,声音平平的没什么起伏,还是娘说得有意思。   付长宁有几分为难,“她不喜欢。”   “我是替你干活,管她喜不喜欢。”花兰青拿过随笔念了起来,“过年时有一大妖,名唤虚泽,为祸四方生灵涂炭。虚泽惧怕琴音,人们便弹琴驱妖放炮仗。虚泽吓得吱哇乱叫,夹着尾巴溜走......”   花兰青声音越来越小,扔了随笔。   “哈哈哈哈敢问虚泽是不是还有一个别名,叫年,过年的时候炸年兽。”经天子这是从哪儿听的故事,侧面印证修真人没有童年,鞭炮和年兽的故事往虚泽头上安。   花兰青眼神凉凉地一瞥,付长宁被迫闭嘴......闭不上啊。   “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程一叙掩袖而笑。   “想笑就笑,不难为你们憋坏自己。”花兰青说。   “没没没,不好笑。”付长宁说。   等等。   脑子里灵光一闪,这些日子以来的一些小点都被线串到一起。   黑白脸戏偶人就在她身边,她知道那人是谁了。   傍晚。   童子念完最后一篇随笔,收拾起来,“都念完了,我把这些送回去,再换新的来。”   “抱得动吗?我陪你一道吧。”付长宁帮着分担一半。   “不用不用,付宗主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做这些事情呢。”童子瞧了一眼安安,“黑白脸戏偶人的事儿闹得那么大,把安安一个人放着不太好。”   就是要让她不太好,“没事,这几天风声小了很多。再说,我们不能一直这么战战兢兢地生活。”   “说得也是。”童子点点头,他真的是有点儿搬不动。   两人离开,屋子里就安安一个人。   小肉手捏着布马甩来甩去。   她的背后,突然出现一个人。   上半边脸是黑的,下半边脸是白的。穿蓝白相间的戏服,头顶上两根细长翎毛弯着,随着他的走动一颤一颤的,特别好看。   如果翎毛里没有数根勾人筋脉的钩子,就更好看了。   银钩闪光晃过安安的眼睛,刺入她细嫩的皮肤。   千钧一发之际,一剑祭出打偏所有钩子。程一叙第二剑削向黑白脸戏偶人。   黑白脸戏偶人侧身闪避。他中计了,被抓了个现行。   身后,付长宁双臂环胸靠在门框上,眸中一片寒冷,“果然是你。你那么疼爱安安,却也能毫不留情杀她。”   想跳窗而逃,那里已经站了个花兰青。   蓝极在付长宁身边扯着脖子频频往里张望,“是谁是谁?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黑白脸戏偶人沉吟片刻,卸下脸上的面具,往日爽朗的面孔上没了乐观,只剩冷漠,“...师妹。”   黑白脸戏偶人是经算子。   “说来话长,我们慢慢说。”付长宁说,   “黑白脸戏偶人不是随意乱杀,否则不会放过封婶。既然黑白脸戏偶人有杀人规则,那死者身上一定有共同点——他们皆为九九重阳生辰。”   “一百八十八位九九重阳生辰的人的经脉捻制成弦,是邪器童泣琴的部位之一。”付长宁说,“我照顾过天子哥哥,他的双手枯瘦如柴、有常人三倍长。张开正是邪器童泣琴的琴身。”   “天子哥哥是重阳生日,身上有盲蛇嗜身图,他也是计划中的一环。谁能不动神色给经纬楼楼主经天子下咒?除了你,我想不到任何人。”   “诛术阵法可以洗去盲蛇嗜身图,可它注定失败。守宫是你寻来的,你不允许计划出岔子。”付长宁说到最后,心都是寒的,“对不对,经算子?”   经算子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经算子,天子哥哥的命、小豆子的命、安安的命、一百八十八位小孩的换一口邪器童泣琴,值得吗?”   经算子抿了抿唇,没说话。   蓝极说,“我认为不值得,但人跟人不一样,经算子肯定觉得赚大啦。唏嘘哦,为造邪器童泣琴对一百八十八位孩子痛下杀手、弄死亲大哥,经算子,你治病救人的理想呢?你的医者仁心呢?你修道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付长宁说,“经算子,师兄,回头吧。”   “别过来。”经算子呵道,双手运灵,祭出一把双人高的大琴。   琴乌黑发亮,手骨做身,经脉为弦,落地庄严肃穆沉闷无声。   弦还有一半没有绑完。   经算子手拨弄琴弦,琴音如百童同泣推动空气成一股透明波动扩散开来。所到之处,众人皆受创,呕出一大口血。   付长宁被琴风扫到,胸口骨骼裂开,哇得吐血。   经算子手缩回衣袖里,琴弦腐蚀着他的手指。   不恋战,抱着邪气童泣琴离开。   “我不要紧,追。”付长宁说,“经算子手受伤了,顺着血迹可以找到。”   蓝极和花兰青同时伸手扶她,她一个没挨。两个人怎么回事儿?这么虚吗?瞧着比她受伤还重。   众人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经算子。   经纬楼是经算子的地盘,论藏,谁藏得过经算子。   ‘大哥说等我长大就陪我饮酒,可惜他失约了。’   想到这句话,付长宁停下脚步。   花兰青说:“怎么了?”   “我也许知道师兄在哪儿。”   付长宁跑到底下酒窖。   经算子果然在那里。   他拿起筋脉一根一根地往邪器童泣琴上绑。琴弦对他的腐蚀比想象中大得多,衣衫下,半截身体已经腐蚀掉。   这会很疼很疼,没人能忍受。可他似无所觉,一根一根地绑。神色几近于虔诚。   绑完后,极细的手骨摸着空缺一根线的地方,“......差、差一根,得去找、找......九九重阳筋脉......”   他几次起身,但身体被腐蚀得太严重。根本动弹不得。   他的周围,没有杀意、没有戾气、没有贪念,平静得不像话。   反而追捕的程一叙、付长宁、蓝极杀意较为高昂。   对比太过明显,也太过荒诞。突然,付长宁脑子里一直想不通的那个点终于通了。   原来如此,竟然是这样!   蓝极拱火,“经算子,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见过那么多人的死,今天,轮到你去死。”   风凉话十分刺耳,付长宁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蓝极,你给我闭嘴。再多说一句我就撕烂你的嘴。”   蓝极撅起嘴,语调拖长有几分撒娇,“哼,闭嘴改变不了事实。我知道你生气,但你不去责备惩罚始作俑者,反而要堵住悠悠众口。你是不是过分了点儿。”   付长宁猛地抬头,一双饱含愤怒的眼死死地瞪着蓝极,“过分的是你。如果不是你,这一切不会发生。”   地下酒窖中,众人皆惊。   他们没说话,等付长宁开口。   “十五年前,你拜访过经天子,亲口告诉他邪气童泣琴的制作方法。你走后一年,经天子逝世,同年黑白脸戏偶人频繁出现。”付长宁说,“童子当时为你奉上紫茶,经天子有记随笔的习惯,十五年前的随笔正好记下你的到来。”   随笔:童谣之苦,如吾友手中紫茶。茶苦,吾亦苦。   “你这次来也不是拜访经天子,你明白经天子已经是一步死棋,你是找经算子。你希望经算子能接替经天子做黑白脸戏偶人,继续未完的邪器童泣琴。”   蓝极眸中撒娇去得一干二净,理智平静,“经纬楼兄弟俩是做一步想三步的天才,不是别人说什么他们做什么的笨蛋。他们是我的狗吗?这么听我的话。你是高估了我还是小瞧了他们。”   “正因为他们是做一步想三步的天才,才会听懂你的暗示制作邪器童泣琴。”   蓝极眸中有了兴致,“呵哦,我暗示了什么?”   “你讲了太阳、鸟和藤蔓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得倒着听。”付长宁说,“藤蔓代指虚泽,遮天蔽日为祸人间。只有邪器童泣琴弹奏出的声音能使虚泽一分为二,成为两个人。日月更替月转星移,这两个人将再度合体为虚泽,届时生灵涂炭。”   “经天子、经算子出身经纬楼,心怀仁义。若一百八十八个人的死能避免生灵涂炭,那这个孽,他们来担。”付长宁说,“这两天你见过经算子,用理由说服经算子继续做黑白脸戏偶人。”   “天下最出名的藤蔓就是花兰青,他是虚泽的分体之一。虚泽自负,分体又能谦虚到哪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蓝极,是虚泽的另一个分体。”   蓝极眸子似一面镜子,平静沉寂。   花兰青说,“蓝极,别瞧我。你的身份,我可一句都没跟她说过。”   付长宁上前两步提起蓝极的衣领,两巴掌扇了上去,“安安也是你的女儿,你竟然真的想杀她!蓝极,你就是个混蛋!”   蓝极脸颊很快肿起来,火辣辣的疼。   望向花兰青,“经算子如我所言,双手沾满血腥、众叛亲离、世人群起而攻之。”   “经算子若死,我会将你的来历公之于众。你以为你能活?你赢了,但我也没输。”花兰青抱住付长宁,“只是这次,长宁先一步说出你的来历。”   蓝极沉默一会儿,道,“邪器童泣琴差一步完成,我没赢。我的来历,你要说就说吧,你都不在乎娘子女儿了,我怕什么。”   “错了。”   “嗯?”   “邪器童泣琴会完成,娘子女儿也会一如既往在我身边。”花兰青说,“蓝极,你认为,我为什么会叫程一叙来。”   蓝极眸子一紧,有些惊讶。倏地望向程一叙,“莫非!”   程一叙抬步走近经算子,以指为梳打理好友的长发。经算子活泼开朗,十分爱干净,特别喜欢照镜子。他那储物袋里少说也有十来把镜子。   整理好仪容,是程一叙对经算子的尊重。   程一叙五指成爪按在头顶,抽出自己的筋脉,“九九重阳生辰,我也是呀。好朋友,黄泉路上我先行一步,在老地方等你。这次你要是迟到,我就不等了,你也别想找到我。”   筋脉交到经算子手上。   意识全失的经算子顿了一下,拿起筋脉在邪器童泣琴上绕完最后一根弦。   邪器童泣琴大成之时,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四散开来。   花兰青把付长宁护在怀里。   付长宁眼睛好,她好像看到经算子哭了,而程一叙在笑。   作者有话说:   看别的太太的书,真尼玛的好看!!!太太是神仙!!!再看自己的就觉得好失望,唉,菜鸡的忧郁,谁能懂!! 第161章   地下酒窖坍塌, 所有一切湮灭成灰。   邪器童泣琴立于原地。   花兰青护付长宁,蓝极提着程一叙衣领给他拎出来,扔垃圾一样丢到脚边。   “师兄!”   付长宁跑回去, 刨了很久,只剩一身破损的衣服。   两眼一黑,脚步不稳。   花兰青扶住她,“经算子被弦腐蚀过重, 邪器童泣琴大成之时他又太近, 这......无可避免。”   程一叙仰面望天, 掐了自己一把,疼。拔除经脉只是让他功体全废,性命无虞。   啧, 方才说的话可真够肉麻。没脸见人啦。   他声音不大, 应该没人听见。   付长宁踢他,“起来!小孩子身教体柔,你修为深厚装什么装。”   “死得好哇。”蓝极轻飘飘一句话惹了众怒。   众(×)。   付长宁(√)程一叙(√)。   “你说什么!”要不是花兰青拉着, 付长宁非得打上去不可。   程一叙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就算他能逃开邪器童泣琴,逃得过世人口诛笔伐?即便世人接受他未雨绸缪的善意, 他又能毫无负担地面对自己的良心?”   一番话,杀人诛心。   “这是你一手造成的!”   “我又没打算否认。生什么气,脸都不好看了。”蓝极衣袖挥去尘土, 弄脏了他的干净衣服, “好啦, 我找人把经算子的事儿宣扬出去。现在, 大街小巷应该都在讨论这位为和平甘背骂名的伟人, 经纬楼的声望更胜以往。”   “但是相对的, 压力就给到你......”蓝极手指一抬, 落点处是花兰青身上,“......大妖虚泽的分体之一、辅事大人花兰青身上。‘经天子经算子兄弟能为消灭虚泽牺牲,你为什么不行’。他们绝对会这么说。”   他们会。   这都不用想,他们不会才有鬼了。   正因如此,付长宁才火大。   “蓝极,你也是虚泽分体之一。花兰青因虚泽之事受牵连,你以为你逃得了。”   蓝极轻哼一声,眸中满是冷冽,“哈哈哈哈逃?我早就活够了。只是光我死未免孤单,我得拉着花兰青陪我一起。花兰青,我们很快会相见。”   蓝极左手提茶壶,右手拿茶碗,一边倒茶一边喝,逐渐走远。   “嗯,我期待着那一天。”花兰青说。   付长宁忧心忡忡望着花兰青。   花兰青捡起程一叙扛到背上,“离开湖心小筑这么久,安安一定想家了。我们回去吧。”   “......嗯。”   花兰青做宗门辅事的时候,为了宗门利益不择手段。后来虽被逐出宗门,但他一直与宗门旧部保持联系。安安上户籍之事,即使宗门意图明显,他也不曾正面与之交恶。   付长宁心里清楚,花兰青依旧是那个对息风宁云忠心耿耿的辅事大人。明明是个妖修,却固执、认死理,比人修更像人修。   她应该说点儿什么,心头思绪百转千回。可是话到喉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终,只这一句话,“花兰青,我会在你身边,一直在你身边。”   声音很小,说给自己听。   花兰青脚步一顿,回头,脸上带笑,“好。”   湖心小筑。   “这段日子你们不在,湖心小筑可冷清了。现在好了,都回来了。”程爹抱着安安舍不得撒手,“我去做顿好饭庆祝一下。”   程一观说,“抱着安安去做饭,你要拿她当锅铲用吗?”   “浑小子,整天就知道气我。”程爹大力拍程一观的背,疼得他龇牙咧嘴,“你哥动不了,去给你哥把药端过去。”   “大哥,药煎好了。”程一观扯长脖子喊。   “让你去送。”   “大哥是功体尽失,又不是废人......”   程爹脸色大变,眼疾手快按住程一观的嘴,“不许瞎说。”   偷瞟轮椅上的垂眉敛目擦剑的程一叙。   程一观早在程爹手伸过来前就已经避开,“功体尽失而已,又不妨碍他把我按在地上当孙子打。付长宁,别光顾着笑,你也说两句。”   这事儿上付长宁站程一观,“程爹,让程一叙知道‘他确实比别人需要照顾’对他有什么好处吗?不过是一直提醒他自己的无能罢了。”   程爹一想,确实是。他差点儿做错了。但他俩一唱一和一再强调程一叙无能就对了么,好歹避着点儿人。   程一观笑了一下。   付长宁:“你笑什么?”   “笑你无知。要知道,无能的人能把两个你按在地上揍。”程一观说完就觉得不对,“啊不是,他不打女人,不动老头。所以最后被按在地上打的只有我一个人。”   真是个令人悲伤的事实。   冯汝晴扯着脖子说,“程一叙,喝完把碗送到厨房。家里碗不太够用。”   程一叙擦完剑,收回剑鞘里,“好。”   韩飞扛着鸡、鸭、鱼路过大堂,皱起眉头,“我要忙死了,你们居然还在这里说笑。过来帮忙。”   程一观一路小跑,“刮鳞片、放血还是拔毛?刮鳞片吧,滑溜溜的手感我还蛮喜欢的。”   箭师给安安炖了嫩鸡蛋羹,花兰青拿小银勺挖起来喂女儿吃。   吃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差不多不饿了。安安含着鸡蛋羹不吞不咽,在不经意间把它吐出来。   花兰青拿手去接。   不能重新喂回女儿嘴里,扔了又可惜。花兰青反手喂给边上的程一叙,“要吐?你是嫌弃箭师的厨艺还是觉得吃安安的剩饭丢人?”   大风大浪箭师都过了,差点儿被鸡蛋羹噎死。瞪了一眼花兰青,不得不咽下去。   三分之二鸡蛋羹进了程一叙肚子。   饭后。   花兰青在花架子下抱着安安看月亮。   付长宁拿了件披风过来,“最近降温,小心着凉。”   花兰青任她披,披风衣襟上绣着小花,是她的,“妖修不会生病。”   “但我会心疼。”付长宁在他身边坐下,他右手握着一卷信纸,指节间夹了一根毛笔,“要写信?什么时候交的笔友,没听你说过。”   “以前做辅事时,事事留痕,记下过程性资料。上头会定期检查。习惯性拿起笔罢了。”花兰青说,“有蓝极煽风点火,如今虚泽之事甚嚣尘上。他们......没有过问一句。”   湖心小筑众人什么都知道,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避而不答。   “你想说的时候,自己会说。我们要做的,就是等。”付长宁说。   花兰青说,“虚泽现世,生灵涂炭,你的脑中应当有相当详实的记载。你不怕虚泽再出?不怕天下人逼你交出夫君?”   “不怕。”只有这一点,付长宁特别坚信,“你说过,只要你在身前,所有风波都不会波及到我和安安身上。”   花兰青松了纸笔,伸手揽住付长宁。   独来独往惯了,从未觉得两个人靠在一起的感觉会如此踏实安心。   “你把邪器童泣琴抱回来。邪器童泣琴对我和蓝极而言是绝对克制,只要我抱琴自封,虚泽绝不会再出。他们也不会找你和湖心小筑麻烦。”   花兰青实力摆在这儿,天下没有人能强迫花兰青做不喜欢的事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放任湖心小筑因他而被拖下水。   经算子绑琴弦都赔上性命,花兰青抱琴自封,结果只会更加惨烈。   付长宁心口倏地一收,手抓紧他的衣襟,“抱琴自封......那你会怎么样?是不是会死?”   花兰青笑了,笑得眉眼弯弯、十分灿烂,“只死我一个,真的太好了。”   你没事,安安没事,湖心小筑没事,天下人没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么。   回宗门不过十日,各宗之主再次上门,齐聚大堂。   相比上次,他们客气得多。   “上一次虚泽之祸在千年以前,生灵涂炭,牺牲惨烈。每一次回想,耳边充斥着惊惧尖叫,鼻间尽是血腥味儿......这无异于凌迟。”   “辅事大人一向宅心仁厚,一定不舍得让众人再度陷入战火。虚泽之事,辅事大人应是有对之法吧。”   “两位宗主,绕来绕去什么时候说重点。讲话都不会。”一个年轻宗主特别反感他们上年纪的和妖修拉关系,有事儿说事不好么,“花兰青,听说你与蓝极合二为一,大妖虚泽就会现世,是不是?”   花兰青说,“听谁说的?蓝极吗?”   “你只管回答是不是。”   所有宗主的视线都集中在花兰青身上。花兰青点点头,“是。”   “蓝极前几日放出话,他意图回归大妖虚泽,祸世乱世。但只要花兰青愿意抱琴自封,二缺一,他就无能为力、只得认败。”宗主说,“我们来这里只有一件事,请你为了世间公道、诸人性命,抱琴自封。”   说难听点儿,‘请你为了我们去死一死。’   花兰青没说话,付长宁气笑了。   蓝极是不是有毛病,拿性命找乐子。为了让花兰青死,自己甘愿陪葬。但凡脑子好点儿就想不出这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这帮人更是有意思,逼人去死还说得头头是道理直气壮。   “你们什么意思?想的也未免太美了吧。”得亏女儿在身边付长宁才不至于泼妇骂街。   “话说太清就没有美感了......”宗主被付长宁愤恨的眼神一扫,自知辩解无用,索性破罐子破摔开门见山。一句句,一声声,犹如天降重石,不容拒绝地压向付长宁。   “付宗主,罗浮山假货事变,小断指自毁于前,付宗主未置一词。”   “付宗主,黑白脸戏偶人之祸,经天子经算子身陨道销,付宗主未曾起念报仇,说一句不是、不对。”   “付宗主,邪器童泣琴弦缺一,程一叙抽筋续弦,付宗主仍能以大局为重。怎么到了花兰青身上,付宗主就坐不住了?”   众人一听,频频点头。原本的羞愧退的一干二净,头抬得很高,理直气壮地让花兰青去死。   义正言辞道,“牺牲一人而救天下,这笔账,付宗主不应该算不出来。”   付长宁冷笑一声,“牺牲花兰青是谁定下来的?你吗?还是你们?谁给你们的权利去牺牲花兰青!”   “牺牲谁,为什么牺牲,众人心中自有一则标准。而这标准,你认,我们认,人人皆认。”   大堂之上,众人皆静。   谈不拢,这事儿也没法谈拢。   花兰青愣愣地看着付长宁。她真好看,说话也好听,说的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撞进他心坎里,然后化为春油浸润各处。   心沉甸甸又湿哒哒。   掐一把,春油丰沛地能从指缝中溢出来。   宗主们叹了一口气,再睁眼,眸中肃杀弥漫,“付宗主,花兰青,看来今日是谈不出一个结果了。给你们三天的时间考虑。三日后,一线桥,宗门百家严阵以待。是迎是战,端看你们的选择。告辞。”   今天给你面子,不打你。三日后,你要是到一线桥,代表你同意了。你要是不到,我们打到你同意。   “麻溜儿地滚!!”付长宁气得肺疼。   湖心小筑那么多人呢,没一个人给她出来撑场子,真的好气。   花兰青端来一碗茶,默默地拍着她的后背,“不气不气。”   这么容易动火,一点就炸。以后他不在,她可怎么办呀。真令人操心。   傍晚。   付长宁闷气还没消,花兰青推门而入。   “我火大着呢,别烦我。”付长宁抬头,撞进一双深邃、染了欲念的眸子里。   发、发情了?   花兰青俯首去亲付长宁。解开衣衫,他的,也没忘了她的。   付长宁没那个心情,但一想到以后很可能抱不到了,有一瞬间的迟疑,推的力道也软了。   双手被钳住、高举过头顶,随着他的步调在大浪里摇摆沉浮。   凭良心说,他技术不怎么好(进步很大了),但是持久力一骑绝尘。可能是植物特性,就......硬。   木头捣黄油,越捣越软还流油。   付长宁脑中一片白,就是说......他是不是把一生的睡觉份额都在这一晚上用完了。   闹了一宿,第一缕晨光破窗而来,要结束了吧。   “想得美。”花兰青说。   一手揽着她腰翻了个身,让她骑在上头。   黄油“噗叽”一声。   “讶!!”   先是不可自制的愉悦,后半截音变了调。   身下花兰青皮肤散去,包括脸,身躯由千万条蠕动的藤蔓组成。头发也散成藤蔓。藤蔓贴着她的大腿,似是跳动的蚯蚓。   植物不植物,蚯蚓不蚯蚓。   付长宁喜提床事心理阴影。   合理怀疑花兰青用这种下三滥的方法迫使她守贞。   花兰青出门的时候,付长宁在床铺里大腿打颤,膝盖直不起来。   小腹微隆,像是怀了三个月身孕。   去一线桥赴约的前一天晚上,花兰青找湖心小筑众人谈话。他们这两天似是有意避开他,不好找。   找师弟。   “师弟,你在不在?”   “有事说事,我忙得很。”   “长宁年纪小、易冲动,你向来稳重,遇事多帮衬她一点儿。有你在她身边,师兄我很安心。”   “说完了?再见。”   找程一叙。   “程一叙,身体还好吗?”   程一叙侧头瞅了一眼端着药碗随侍在侧的程爹,瘫在轮椅里张大嘴巴等喂药。嘶,好苦。   “使唤我替你干活的话,来得过于早了。起码得先等我从轮椅上站起来。”   “......抱歉,打扰了。”   “知道打扰我,还不快走。”   找程一观。   程一观融合了小断指的性格,比往常更难沟通。   除了付长宁的话,谁也不听。   “长宁和安安,就托付给你了。”   程一观用一副‘说什么傻话’的表情望着他,转身就走。   找韩飞。   韩飞和冯汝晴黏黏糊糊。   花兰青假装咳嗽引起他们的注意。然而嗓子都咳哑了,两人连个眼神都没给。   再看下去就有辱斯文了。   花兰青默默离开。   心头是有点儿哀伤的。   一起生活这么久,总归是有感情的。   他要死了,他们却都懒得搭理他。   唉。   花兰青去陪安安玩儿,陪她疯闹了很久。拍着她的后背等她入睡。   小小一坨,暖呼呼的,怎么抱都抱不够。抱着就不愿意撒手,希望把往后日子的拥抱份额在一晚上用尽。   六个月的孩子,正是学叫爹娘的时候。花兰青唯一的遗憾是等不到听见女儿喊爹的那一日。   花兰青割破手指,血点在女儿眉心。   “阴兵赠你,愿吾儿日后顺遂安康。”   天亮了,该去一线桥赴约。   人都不在吗?女儿要交给谁?   花兰青抱着女儿找人,刚走到门口,被一阵青色光芒拦住。   “这是......诛术阵法?!”   诛术阵法之内,万法不存。花兰青的术法、灵力、修为都被无效化,没法儿破阵。他被困死了,寸步不移。   莫非,他们替他去赴一线桥之约!   一线桥东方。   宗门弟子精神抖擞准备大干一场。一个弟子揉了揉眼睛,“我是不是眼花了,怎么看到了很多黑点儿?”   “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我好像也看到黑点了。”   天际,密密麻麻的箭羽破空而来,似一碗黑芝麻倾斜而下。   一线桥西方。   宗门弟子一边抱头乱窜,一边祭出通讯符请求支援。   “箭羽?什么玩意儿?不是不是,我这边不是箭羽,来了好多苍蝇。半人高的吸血苍蝇。太可怕了!”   一线桥南方。   程一观一手拿刀、一手拿剑,自远处缓步而来。   身影先是停滞一瞬,而后眨眼间的功夫便似一条银鱼扩散进宗门弟子人群里。   弟子皆觉眸中寒光一闪,程一观身形分散成两个人,一人活泼自信,着黄衣,刀行剑招;一人面无表情,剑走刀势,配紫服,握刀的手上缺了二指。   一线桥北方。   程一叙躺在轮椅里摇啊摇,晒太阳。   剑插在身前五米处,寒光凛冽。   他虽功体尽废,但无人敢接近。   当初的乱禁楼楼主程一叙有多强,谁人不知!   蓝极站在远处观战,面色不虞。   作者有话说:   最多三章,完结掉他 第162章   付长宁在诛术阵法前踱步, 。   手背在腰后,时不时偷瞧花兰青。   忐忑肯定是有的,但木已成舟, 改不了啦。   这么一想,付长宁步子踏得越来越实。   她不说话,他抱着女儿也不说话。   女儿看见娘,伸手要娘抱。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   理智告诉付长宁离花兰青远些, 但哪一个母亲能拒绝女儿的求抱呢。   付长宁接过女儿, “我连他们偷偷修炼诛术阵法都不知道, 怎么想得到他们会困你。等到我来这儿困你,他们已经在一线桥打得不可开交。我无辜得要死,所以恳请你别再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用了什么眼神?”   “责备、不妥、不认同......说什么都好, 反正都是在表达不满。”   “我没有不满。”花兰青摇了摇头, “我只是不赞同你的做法。”   “你不赞同是你的事,我用诛术阵法是我的事,二者并不冲突。”   “若你真的那么想, 就不会在这里坐立不安、眼神闪躲。”   “所以呢?我就活该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么?”付长宁皱起眉头,瞪了一眼花兰青, “你一个人死得干净利落,留我独自辛苦拉扯女儿。你知道寡妇日子有多难过么。你每次都弄进去,说不定我肚子里又有一个, 好, 现在是寡妇带着两个拖油瓶......”   越说越离谱, 花兰青打断她, “长宁, 不要胡搅蛮缠。”   “错了, 不是胡搅蛮缠。这是要你记住, 花兰青三个字写作花兰青、付长宁和花颜。你要一个人潇洒?想得美。”   花兰青愣怔一瞬,瞳孔骤然收紧。   妖生漫长,数不清的东西不可避免地逐渐发黄褪色,然后在记忆中被模糊、重制直至彻底遗忘。   这一条路他早已习惯,所以也不觉得孤单寂寞。   付长宁来了。   她鲜活又生动,浓墨重彩地撞碎陈旧的黄,将一切都染成她的颜色。   她拍了他一下,他抬头,才发现周身早已换了天地。   “抱歉,是我失言了。”花兰青笑了。   他、他在认错!   付长宁掏了掏耳朵,她没听错吧,他在认错。   花兰青是谁,智计无双、擅长诡辩的天才,居然也有他认错的时候。   付长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   “呃、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蓝极的声音传来,“郎情妾意、互诉衷肠,好一副令人感动的场面。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蓝极,是你。你来干什么?”付长宁防备心倏地升起,他又想搞什么事儿。   蓝极皱眉,有一分不易察觉的委屈,“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是什么毒蛇猛兽么。想念我的另一半了,来看看他。”   “你来了。”花兰青脸上没有半分意外。这三个字说的,仿佛两人是约好了在此地相见一般。   缓步而行,蓝极抬起手,隔着诛术阵法勾勒花兰青的侧脸轮廓。   “花兰青,老实说,我不觉得你这张脸有什么特别。姿色有,但不多,怎么就把付长宁迷得团团转,让湖心小筑那帮人为你出生入死。”   “你嫉妒吗?”   “非常啊。”蓝极说,“同为虚泽的分体,你是妖,我是人,为什么付岐之看重你、息风宁云敬重你、付长宁爱你、湖心小筑护你,所有人都只在意你。虚泽与付岐之长达千年的赌约,似乎是付岐之胜了。”   “什么赌约?”付长宁第一次听。   “要听吗?我很闲,讲给你听吧。”蓝极说。   当年付岐之在坐忘峰抚琴,琴声传到九天境中大妖虚泽的耳朵里。   付岐之扼腕不已:怎么让他给听见了,糟蹋琴音思绪。   虚泽啧了一下:怎么是他弹琴,连累名琴受辱。   付岐之和虚泽以琴会友,坐而论道,一讨人贵妖贱之事。付岐之饱读诗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虚泽狡诈擅辩,剑走偏锋。两人都说服不了对方。   于是打了一个赌,妖性人身、人性妖身,哪一个才是罪。   虚泽以身为赌入局,一人双化,分成二体。一体是妖身人心的花兰青,另一体是人身妖心的蓝极。   付长宁听完后道,“花兰青以妖身之卑一路做到息风宁云辅事大人,受万万人敬仰尊重。蓝极用人身遮掩恶意,挑灯夜行,看着每一个人行差踏错、走上不归路。谁输谁赢,不是很明显么?”   蓝极呵了一声,“傻长宁,当你在思考妖心人身、人心妖身之时,就已经落入虚泽和付岐之的陷阱了。妖心人身、人心妖身都是证明过程,异己,才是原罪。”   “人总是把非己方放到对立面,通过不断斥责来凸显自己的正确。对于己方,即便是错,也会视若无睹,找理由寻借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说,这对妖叫公平?错了,死亡才是对任何人都公平。”   “你问问花兰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花兰青垂眉敛目,“正因如此,一视同仁的人才更显得珍贵。我珍惜付长宁,珍惜湖心小筑,才会得到同等的爱。蓝极,你只是一个不懂珍惜、没人爱的可怜虫罢了。”   蓝极唇角勾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果然只有自己才会把自己给惹毛了。最令他发毛的是,花兰青说得是对的。   花兰青挥袖,诛术阵法碎了一地。   付长宁愣了一下,“你没被困住啊。”   “一个人怎么会被自己的阵法困住呢,想也知道不可能。”花兰青向前几步,揉了揉付长宁的脑袋,直视蓝极,“蓝极,你输了。在你爱上付长宁的时候,就种上了败因,注定输得一败涂地。”   付长宁突然被点名,“啊?爱我?”   蓝极:“花兰青,不会说人话可以闭嘴。”   花兰青说,“我是虚泽,你也是虚泽。不同的身体,一样的心。我爱付长宁,你怎么可能会不爱。蓝极,别再煽动了,抱琴自封,才是你我最终归途。”   花兰青手一挥,高大的邪器童泣琴立在两人中间。   邪器童泣琴琴弦自己弹奏起来,一声声,一调调,皆化为厚重锁链缠绕住花兰青和蓝极,直至将二人淹没。   一道冲天光柱从邪器童泣琴上疾射而出,直入云霄。   一线桥斗争因这突如其来的暂时休战。箭师、程一叙、程一观、韩飞察觉花兰青出事儿,毫不恋战,飞身而返。   湖心小筑里。   付长宁抱着那把邪器童泣琴,琴身破败老旧,弦皆断。   安安在她怀中哇哇大哭。   花兰青,没了。 第163章   花兰青抱琴自封以后, 付长宁并没有想象中哀伤。   大多时候的萎靡沉寂来自育儿方面。很多时候,照顾安安的活儿是花兰青干的。失去花兰青,付长宁才知道一个小孩子有多耗费心神。   她大多数时间都被女儿填满, 没空想念花兰青。   即使在某些不经意时间突然觉得心头空落落,一叠点心、一把干果,也就这么过去了。   付长宁开始弹琴给女儿听。   花兰青总想让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既然是他的遗愿,她勉为其难做一做也不是不行。   琴啊, 她不喜欢听, 也是真的不擅长。   箭师端一盅冬虫夏草汤放在琴旁, 捂着耳朵抱怨,“这都是什么鬼东西,一把琴让你弹成锯木头, 你也不简单。”   付长宁讪讪地, “我已经尽力了。今天吃什么,不会又是冬虫夏草汤吧?”   “是哦,快喝。”箭师掀开汤盅, 一堆肉条枯身早热汤里沉沉浮浮,付长宁差点儿yue出来。   “端走端走, 我没胃口。”   “一人吃两人补。你不喜欢没关系,肚子里那个有胃口就好了。”   付长宁有身孕了。按照日子推算,是花兰青抱琴自封前的那一晚有的。   她就说她不是胡搅蛮缠吧。   “最近家里很有钱吗, 天天买这种昂贵的药材不怕破产?”付长宁拿起勺子搅了搅, 味道窜入鼻息, 又想yue了。实在是下不了那个口啊。   “廉价得很。最近冬虫夏草泛滥, 从山里都快要长到家门口了。而且这种冬虫夏草个头极小又没几两肉、说不准还塞牙, 还不如蚯蚓值钱。”   你们一天到晚吃香的喝辣的, 就拿这东西糊弄宗主?!!   过分了。   付长宁不情不愿地拿起勺子, 左戳戳、右搅一搅,就是不愿意往嘴里送。   箭师突然开口,“要不要考虑一下改嫁?”   付长宁手一抖,差点儿摔了汤盅,“你说什么?!”   “改嫁。”箭师换了个手抱安安。花兰青死去的半年里,安安比原来重了一半,付长宁肚子吹气儿一样鼓了起来,“安安我会照顾,肚子里的遗腹子可以打掉,你可以重新过着以往闲适优雅的日子。你不必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反正花兰青什么都不知道。”   箭师顿了一下,“知道也没关系,他个性自卑,成为你的累赘比让他死还难受,说不定他会举双手双脚恭喜你改嫁别人。”   付长宁捧着肚子,哑然失笑,“说什么改嫁,我从来就没有嫁给他。”   突然惆怅。   她现在的状态跟守寡有什么区别吗?没有!   他没娶过她,她却要为他守寡。真是不公平。   要不把改嫁的事儿提上日程?   箭师愣了一下。什么意思?他们不是两情相悦吗?   天下皆知付长宁自甘下贱与妖修花兰青□□,不是爱到深处怎么会有勇气冒天下之大不韪?   箭师神色古怪,嫌弃师兄,“难道、他强迫你?然后你因珠胎暗结不得不委身于他?”   冷哼一声,“这等恶棍的种还留着干什么?打掉!”   呃,那天的情形吧,严格来说,是她强迫他才对。   但她不会承认。   太丢人了。   指了指安安,“你怀中千疼百宠的那个也是恶棍的种哦。”   箭师捂住安安的耳朵,“呃,乖啦,那只是刚才不成熟的想法,我早就改主意了。”   安安一双眼睛滴溜儿圆,扒拉着箭师的大手,“不要,不要”。   被扣住耳朵,不舒服。   孩子太小,什么都不知道。箭师舒了一口气,“好好好,阿叔不动你。”   安安眸子微低,一片黑雾从她身后升起,凝聚成类似提线木偶的人形。   阴兵!   阴兵不由分说攻击箭师。   安安是孩子,不读书、不认字、还没学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孩子。不懂善恶、没有规则,做事全凭喜恶、不可揣测、没有意图。   如果说花兰青是守序中立,安安就是混乱邪恶。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安安随心所欲、放手一搏,箭师处处克制,怕动不到人、更怕真动了人。   “师兄脑子里究竟装了什么,居然把这种危险的东西给小孩子?!”箭师怨怼花兰青。   “安安!”   付长宁怒斥一声。   安安一怔,哇哇大哭。娘好凶啊,好可怕。   阴兵防得滴水不漏,攻得肆意张扬,正逼杀箭师,忽而身形一顿,溃散了个一干二净。   箭师抱着安安,不赞同地瞪了一眼付长宁,“你吓到她了。”   付长宁噎了一下,“喂,我可是在为你出气,你讲点儿道理好不好。”   “安安,不哭不哭,我们不理娘。阿叔带你出去看花灯。”   安安窝在箭师怀里抽抽搭搭,手勾上他的脖子。满眼期待等着出门。   付长宁:“......你们迟早惯坏她。”   不是你,是你们。   箭师十分重视师兄唯一的血脉,对方又是个女孩子,百依百顺宠得厉害;程一观少年时没有被人撑过腰,因此可劲儿地给安安撑腰,到了什么地步呢?安安杀人放火,他都能在一旁拍手叫好举着大扇子给添风的地步;韩飞因太过粘人常常被冯汝晴嫌弃,于是他把多出来的粘人全数倾注在安安身上,只要站在安安身边,老妈子属性就爆表。   “我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精进一下琴技,会很忙,别寻我别理我更别找我。”付长宁边说边扛着琴出门。   箭师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   “你那是什么表情。”   “同情,安安耳朵还好真的是上天垂帘。”   付长宁抱着琴去坐忘峰,照旧用堪比指甲抓玻璃的声音折磨九天境。   听说付歧之在坐忘峰弹琴,勾到了九天境中的虚泽。她也去碰一碰运气,毕竟花兰青也是虚泽。   从小腹平平弹到肚子滚圆,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九天境被别说出来个男人了,连蚊子都没飞出来一只。   付长宁分析了一下原因,要么是弹得太差劲,琴声传不到九天境;要么是花兰青......不在了,世间不存。   ......果然是她弹得太差劲了。   付长宁收好琴,今日份失望达成,明天继续。   冬虫夏草遍地开花,把杂草都快挤得没地方。   付长宁一脚一片冬虫夏草,鞋底沾着一堆黏糊糊的汁液,挺膈应人的。   最令人不适的是,冬虫夏草一路长到湖心小筑门口。   走着走着,付长宁发现有点儿不对。   冬虫夏草成片成片得长,每一片冬虫夏草都像一把展开、平放的扇子,方向十分统一,指向湖心小筑。   第一株冬虫夏草长在九天境,成熟时拼尽全力将孢子喷洒向东方。落在最东边的那一颗孢子蛰伏、破土、成长,继续往相同的方向喷去。以此类推,周而复始......若非如此,长不出这么整齐划一的扇子形状。   付长宁心脏快速地跳动,手脚发热,脚步抬起,顺着冬虫夏草走。   步速越来越快,一股希望在她心头逐渐成型。   找到最后一株冬虫夏草,它直勾勾地冲着东方,顺着它的视线瞧去,正是湖心小筑!   “是不是你?花兰青。”   付长宁手撑着腰,小心翼翼地把冬虫夏草挖出来。回到宗门,倒了汤盅里的吃食,换上新土,把它种了进去。   就放在琴边上。   傍晚,程一观来收汤盅。抱了一罐子零食,嚼得酥脆干香。   “吃什么呢?”付长宁说。   “炸小虫草。箭师出门看花灯给带的,酥酥脆脆,咸香入味,最近火遍大街小巷。你什么时候有兴趣种花?”程一观觉得付长宁换个兴趣挺好的,她实在不是弹琴的那块料,难听得要死,“抠死你算了,换大一点儿的花盆不好么。爹养了一堆花花草草,花盆上还有施的肥呢,要不要我给你抱过来?”   “它是花兰青。”付长宁目光灼灼。   “你说什么!”   付长宁说了冬虫夏草的事儿。见程一观不言语,说,“你不相信我?觉得我在异想天开?还是不相信花兰青能活?或者说,不愿意花兰青活?”   “我觉得恶心。”   那罐子里不就是......程一观拿不稳罐子,扶着琴当场呕吐。   付长宁对着那一堆呕吐物:“噫,我也觉得恶心。”   火遍大街小巷的炸小虫草从此没入过湖心小筑的门。   韩飞召唤万蝇连夜将冬虫夏草拾掇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堆放在湖心小筑后院。   箭师守着后院坐了三天三夜,起身撩起衣摆下跪叩了三个响头,“师兄,把你炖了,真是不好意思。”   安安开始频繁地对着汤盅叫“爹爹”。   汤盅里种的花兰青一直都没有动静,和普通的冬虫夏草别无二致。   湖心小筑众人有时候怀疑付长宁是不是搞错了。   直到付长宁生产那一天,冬虫夏草有动静了。   这一胎很凶险。   孩子更多地随了付长宁,生产风险也趋近于人修。   疼得失知觉,意识开始涣散时,听到耳边花兰青用很轻很柔的声音说,“抱歉,辛苦你了。”   这句话似是极薄的糖纸,经不起任何磕碰,一触即碎。   付长宁也不知道突然从哪儿来的力气,非得睁眼去看一看耳边的人。   孩子清亮的哭声穿透湖心小筑。   是个极漂亮的男孩子。   箭师左瞧右瞧,“跟安安还是差一些。但以一个男孩子来说,漂亮得有些过火了。”   “漂亮又不是什么坏事,以后好娶媳妇儿。”程爹哈哈大笑。   程一观:“他哭了!是不是饿了?长宁还没醒,要不给他喂点儿冬虫夏草水,那玩意儿大补。”   韩飞:“你认真的?那可是他爹的尸水......啊不是,洗澡水?”   喧闹声逐渐远离,付长宁力竭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一曲琴音在耳边飘荡。   有那么一瞬间付长宁搞不清状况,然后很快清醒,“花兰青!”   明窗之下,花兰青在抚琴,阳光给他轮廓镀了一层金边。姿容绝艳、一如既往。   “醒了?长宁。”花兰青抬头,一双眸子里满是温和。放下琴,走到床边。   “真的是你,你活过来了?!”付长宁来不及穿鞋,光脚下床。   他长着花兰青的脸,可是却穿一身粉蓝色衣物。   她踌躇了一下,“你是花兰青吗?”   “我是花兰青,是蓝极,也是虚泽。花兰青是虚泽的仁慈理智,蓝极是虚泽的虚伪狡诈,无论几个身体,几个名字,心只有一颗。”花兰青笑了一下,那笑温和纯良,再熟悉不过,是他!!   付长宁乐了,蹦到花兰青怀里。   花兰青报了个满怀。   二人紧紧相拥,互诉衷肠。   花兰青把她放在腿上,细细地检查她的手指,“以后换我弹琴吧。”   顺其自然与她十指紧握。   付长宁求之不得,“我早就弹腻味了。等等,你是不是也嫌我弹得不好听?”   “我抱琴自封以后,元神退化为五感尽失的冬虫夏草,不知寒暑、无论岁月。从某一天开始,我听见一道难听的琴音一直在耳边响起。我大概知道,琴音所在之处是我的归途,因此我走过黑天白夜、跋山涉水,寻找你。”花兰青搂紧她,薄唇贴着她的耳畔,“幸好,我找到了。”   热气哈着付长宁耳廓,又暖又痒。不自觉地扭来扭去。   “你还没回答我弹得好不好听。”付长宁不会被他哄过去。   “非要说的话,差了点儿火候吧。你不要动来动去,否则我很难把持住自己。”   混蛋,她刚生完孩子。   付长宁僵硬身子,不敢再动。   花兰青低笑,忍不住亲了她香腮一下,“诓你的。”   付长宁猛地坐直,“后院堆了好多你的尸体,怎么处理?要不要办祭奠仪式风光大葬?”   “你说那些呀......吃了吧,挺补的。”花兰青几乎没怎么思考,“或者卖了也行,冬虫夏草能卖得上价。”   付长宁目瞪口呆,“这是什么话?!那可是你的身体!”   “用过即丢的躯壳罢了。”他的意识会在停得最远的冬虫夏草上短暂停留,那些只是过客而已,不是很明白为何她这么大动静。   付长宁:“你自己处理吧,别让我知道就好。”   无论是吃还是卖都觉得怪怪的。   “长宁。”   “嗯?”   “我爱你,很爱很爱你,你愿意嫁给我吗?或者我娶你也行?”花兰青对“嫁”“娶”二字不太熟,但他知道,这东西是绑住付长宁的手段。而这手段,人人心中都有一杆标准,天下人皆认。   付长宁眨巴眨巴眼睛,“太短了,多说几个字行不行?”   “我爱你,很爱很爱很爱很爱很爱你。你是花兰青此生唯一所求。你愿意嫁给我吗?”   花兰青有几分忐忑,万一被拒绝怎么办?   说来好笑,他都不记得自己活了多少个年头,却还会为她一句话而心潮起伏。   付长宁也觉得好笑。如果不爱他,为什么与他生孩子。   “愿意愿意愿意,你要八抬大轿来娶我,然后我们点红烛、穿凤冠霞帔、拜堂、洞房、怀孕、生子......等等,你见过女儿没?我们又有了一个儿子。”   “你比较重要。”花兰青摇了摇头,单手抄起她的腰抱起来,“走,我们一起去看。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所有的事情,我们都在一起。”   无论遇见什么,我们都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写完啦!!!!!我好快乐!!!   感谢大家的陪伴与不离。   下一本想写个小甜饼(不死人,打死都不死人),轻轻放个预收。   预收文:《反派夫君是万人迷渣受》   王唯一刚穿书就遇上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坏消息。   坏消息:宗门考核没通过,原身王唯一自动被划入低等区等待一个月后的强制配种。   更坏消息:配种对象是反派殷长衍。   殷长衍,传说中的存在,清冷师尊、智珠军师、护宗战神、疯批妖王……排着队等待追妻火葬场。   万人迷渣受无疑。   呿,退、退、退。   找到人,殷长衍洗一盆姨妈巾,从血腥味儿中抬头,俊秀白净的脸上眉头微拧,“生孩子影响我打工吗?”   打工人,能赚面。   摸了摸饿扁的肚子……这就是万人迷渣受的魅力吗,居然有一瞬间想从了他。   殷长衍拿铁管敲碎最后一人膝盖骨,望着天色,扶了一下帽子,“提前结束,收账活儿轻松。”   你还有个兼职?!   灌了个水饱的王唯一砸了砸嘴,口过于清淡了。不,别动摇,不能嫁。   殷长衍一天打十份工。   王唯一收拾包袱搬过去,嫁、嫁、嫁!不嫁是狗!   呜呜呜肉真香!   1.殷长衍直男。   2.轻松无脑小甜饼。   2022.10.05   1.殷长衍直男。   2.轻松无脑小甜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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