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将军的恐婚症》作者:燃蝉   文案:   叶寒枝十五岁上战场,十八岁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二十岁扬名天下。   这年她回到久违的都城长安,官拜从一品骠骑将军。   提亲的媒婆踏破了叶府门槛,都被她一柄银枪扫了出去。   “我叶寒枝,此生都不会嫁人。”   从小到大她见惯了身边太多女人被所谓良人辜负的故事,叶寒枝早已对姻缘之事心生恐惧和厌恶。   然而世事难料,她幼时在冷宫里捡的病秧子竟然发动政变,一步登天,变成了传闻中暴戾恣睢的冷血君王。   “枝枝,今日心口总疼得紧,帮孤揉揉可好。”美人双眉紧蹙,脸色煞白地撒着娇,东倒西歪地想扑进她怀里,却被她侧身躲过。   “陛下,请自重。”   美人眼中含泪,欲泣不泣,更是衬得眼角那颗泪痣妖媚勾人“枝枝今日有喜欢上孤吗?”   “回陛下,没有。”   “那孤明日再问。”   一心尽忠报国,恐婚恐育女将军X体弱多疾病美人,偏执心机君王,偏GB向   一句话简介:成婚?生子?死了算了。   立意: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只有坚持才能赢来一生所求。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寒枝,江尘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回京 以下犯上,猥亵天子,将军该当何……   八月,桂香飘,金钱夜落。   叶寒枝坐在湖心亭里,拿着一张绸布细细地擦拭着一杆红缨银枪,亭外雪白的帷幕被风吹起,有占风铎清脆的声音响起。   她昳丽的眉目笼满愁绪,看起来心事重重。   半月前,新帝连发三道急诏,令她立刻回京述职。   此次回京,她总担心自己的兵权会被新帝收回,毕竟历史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可不少。   战功赫赫往往就是功高盖主。   叶寒枝缓缓行过听雪楼长长的木制走廊,凉风刮过,廊柱上吊着的素纱灯笼被风吹起,微弱的烛光疯狂跳动着,偶有虫鸣。   今晚刚抵达长安,表哥卫璃就把她迎接回了卫府。   至于叶家和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不提也罢。   恐怕她回去几次,就要被气得折寿几年。   还好她并不是没有亲人了。   这听雪楼,便是老国公,也就是她的外祖父,专门为她建造的。   无论何时,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来住。   虽然这并不十分合规矩,但卫家从未有人有意见,卫家第三代没有女孩,叶寒枝就是唯一的掌上明珠。   她每每想起这点,总是十分感动。   如今外祖和舅舅虽然去世五年了,但外祖母和表哥他们一如既往地疼爱她。   或许在很多人的世俗观念里,她已经是个外姓人了,可只有在卫府这里,她才有家的感受。   长廊的尽头是听雪楼的内院,五年前她出征之时还在院里的菩提树下埋了坛秋露白。   许久未回,这棵菩提树愈发繁茂了,枝条横斜,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庭下如积水空明。   亭里挂着的占风铎传来了清脆的声音,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近日的事情。   那个命途坎坷的病秧子,竟然当上了皇帝。   她小时候是跟他有些交情,甚至可以说她对他有恩,可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自古无情帝王家。   当江尘坐上这把椅子后,他就不再是那个柔弱可欺的少年了。   她一定要早做打算,务必要保全卫家,不让她的家人受到丝毫伤害。   不知在亭子里坐了多久,夜色已沉,叶寒枝呷了口冷茶,正准备起身就寝,却好像听见风铃声中夹杂了几分不和谐的声音。   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铃铛声。   尽管这声音很轻,却让她的汗毛猛然竖起。   下意识地运气发力,叶寒枝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神色冷凝。   背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来人只有一位,脚步虚浮,右脚步声比左脚沉重很多,好像不良于行。   听起来不像是个会武功的人。   不过这么晚了,还闯进卫府,定是不安好心。   她果断地抽出腰间暗藏的软剑,听声辨位,剑尖直直指向了那人的喉间。   在看清他的样貌的瞬间,叶寒枝拿剑的手颤了颤,失声喊道“江尘?”   两人对视良久,一时竟然相顾无言。   江尘穿着一身素衣,带着兜帽,没有束发,长发倾泻直至脚踝。   他的样貌从小就生得极好,如今长开了,跟当年容色倾城的卫贵妃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   五官偏向于一种雌雄莫辨的美丽,眼角处一颗泪痣,妖媚又旖旎。   此时他的眼睛微微上挑,唇角带了股若有似无的笑意,美得摄人心魄,惊为天人。   “枝枝,五年了,你总算回来了。”他声音颤抖,看起来一副很激动的样子。   叶寒枝却微微皱眉,收回了软剑,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   江尘身为皇帝,为什么这么晚孤身一人亲临卫府?   他究竟想干什么?   “陛下,恕臣失礼。”叶寒枝此刻的表情上只差写了“防备”二字了,“如今已是深夜,您一个人来到卫府,有什么目的?”   江尘的嘴巴张了张,无奈地露出一抹苦笑“是卫璃给了孤消息,告知你已抵京,孤便来看看你。”   卫璃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叶寒枝紧了紧拳头,强行忍住现在就去把这混账表哥从床上提起来暴打一顿的冲动。   她也是今日才从卫璃口中得知,他身为卫家嫡子,竟然暗地里去当了冷宫皇子的幕僚,这五年来一直尽心尽力地辅佐着江尘,视他为挚友,这次更是立了从龙之功。   这卫璃学识计谋过人,人情世故却笨得很,经常转不过弯来,对朋友没有任何防备之心,所以叶寒枝现在内心很担忧江尘登基后就会翻脸不认人,对他们卫家下手。   “枝枝,你在想什么?”江尘歪了歪头,柔顺的发丝从兜帽一侧倾泻出来。   从他出现在寒枝的面前开始,她的脸色就没有好过。   “枝枝,为什么你见到孤,一点都不高兴呢?”江尘轻声喃喃,那张绝色的脸上此时布满了委屈和失落,让人不由心生爱怜。   “可是,孤真的很想你。”   他一收到她回京的消息,连夜出宫,只为看她一眼。   即使知道明早上朝时就能见到她,可他就是等不及了。因为别说一晚,一炷香他都等不了,他现在就要见到活生生的她。   一进了卫府,他就甩开了所有暗卫,连气都没歇一口,奔向了这里。   只是离听雪楼越近,仿佛近乡情更怯一般,不知不觉才放缓了步伐。   叶寒枝的脸上慢慢布满了迷茫,在她的心里,江尘不过是她幼时随手搭救的一个备受欺辱的孩子罢了。   虽然在宫里的那段短暂的时间里,他们关系的确不错,可随着她出了宫,便再无联系。   年岁渐长,她对此人的记忆已经模糊,甚至已经快要忘掉这个人了。   整整七年,他们再未见过。   现下他却摆出这样一幅思念她的样子,真是居心叵测。   她皱起眉头,对江尘表现出来的莫名其妙的熟稔有几分不喜,冷声道“陛下,请问您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江尘的嘴唇有些苍白,他眼角慢慢有些泛红“你不记得孤了吗?”   “呃……记得。”   “那你为什么凶孤?”江尘抿起唇,一脸委屈。   叶寒枝心底无奈,她只能强忍住不表现出来,抄起双手,解释道“我没凶你。”   江尘抿起唇,似乎想说什么,可他张了张嘴巴,却突然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的脸色跟之前相比更加不好了,整个人身子都软了下去,勉强扶着亭子的栏杆才没有倒下去,双腿颤抖着,小脸疼的煞白,眼角都泛起泪花了。   江尘本就从小体弱多病,更是有心疾的毛病,今晚他迎风快跑,不发病才是不正常。   叶寒枝迟疑地走了过去,看着他的确疼得身子都站不稳了,才伸出手准备扶他。   江尘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的,竟然身子一歪,直直地倒进了叶寒枝的怀里,脑袋死死地埋在了她胸脯里面,一边痛苦地低吟。   叶寒枝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知道江尘小时候身子便不好,体弱多病,光她知晓的,就有厥心痛,胃疾和喘症。   如今这会儿,看着他捂住心口,那怕是心疾又犯了。   叶寒枝不自觉地软了声音“带药了没有?”   “腰……腰带里。”江尘艰难地从唇缝里滚出几个字来。   她只好慢慢地搀着他半躺下,让他倒在自己的臂弯里,一掌抚住他的脊背,给他灌了些真气,让他体内活泛暖和起来。   另一只手解开了他的腰带,找到暗藏的金丝绣纹锦囊,给他吞了粒药丸。   江尘的脸色才终于好一点了。   “需要喝点水吗?”叶寒枝轻声问,不过他这病弱身子可不敢喝冷茶,需得去重新烧壶热水。   江尘摇了摇头。   他目光逐渐恢复清明,发丝凌乱地半遮住眼睛,而他双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叶寒枝,然后缓缓地伸出两只素白的纤手,勾住了叶寒枝的脖子。   眉梢眼尾都染着笑意,像是一只狡黠的狐狸。   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是多么的狐媚勾人。   “咳、陛下,请您自重。”叶寒枝一脸无奈。   “枝枝,你毁了孤的清白,这可如何是好?”江尘凑到她的耳畔,轻声说。   这是何等的一顶大帽子,让叶寒枝的声音瞬间变得急切起来了:“我哪有?”   “刚刚不是你扒了孤的腰带?”江尘笑得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声音低沉:“以下犯上,猥亵天子,将军该当何罪?”   叶寒枝心神俱疲,也不想和面前这个心机叵测的男人挠圈子了,破罐子破摔:“那么陛下究竟想怎样,收了臣的兵符?”   江尘不知是否在做戏,眼里竟满是迷茫,他摇摇头:“你胡说些什么,孤要罚,自然也是罚你——”他拖长了声音。   “十日后,登基大典,做孤的帝后。”   叶寒枝脸上布满了惊愕,然后表情慢慢变得难看起来:“江尘,你疯了?”   “孤没疯,相反,孤很清醒。”   江尘的神色严肃得可怕,他低声说:“枝枝,孤喜欢你。不,我爱你。”   叶寒枝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几步,战场上动作骁勇迅捷的常胜将军此时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你看,这铃铛,孤一直留着。”   江尘露出了一个得意洋洋的表情,像献宝一样伸出右手,缓缓挽起衣袖,那只白玉般无暇的手臂上套了个手钏,上面坠着颗小小的银铃铛。   银铃铛上面刻着“枝”。   叶寒枝目光一凛,她愣了愣,失声道“你还留着?” 第2章 初见 我没有名字。   当叶寒枝伸手截住那落下的鞭子时,完全是她下意识的行为。   鞭子狠狠地击向手心,这种力度对她来说不算痛,但鞭子上的血迹黏在了手上,让她皱了眉头。   甩着鞭子的宦官惊诧地回过头,本能地想要破口大骂,但在看到叶寒枝的华衣锦裳后讪讪地笑了笑“这是哪宫的贵人,怎来了冷宫这里玩耍?咱家可是扰了贵人的安宁?”   叶寒枝眼底满是厌恶,她年纪不大,气势却不凡,冷声问“他做错了什么?你竟这样恶毒地打他?”   纵使叶寒枝没有寻常女儿家的娇气,但刚才看到地上的人也忍不住抽出一口冷气。   那是个瘦小的男孩,头发散乱,衣衫褴褛,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裸露的手臂,大腿和背部都是层层的疤痕,新伤叠着旧伤,有的还在流血,有的肿得青紫,甚是骇人。   他在整个挨打的过程中都始终面无表情,静静地躺在地上,眼中不起一丝波澜,就连叶寒枝救下他,他的脸上还是毫无情绪,就像一个活死人。   可是他明明有一双那么美的眼睛。   宦官满脸谄媚地解释道“贵人莫恼,这小贱……小孩偷了咱家的东西,咱家才打他的。”   “噢?何物?”   “是……”宦官顿了顿,嗫嚅道“是咱家早上的一些剩饭。”   叶寒枝登时怒极反笑“你这狗奴才,怎心思如此歹毒?他是刚净身进宫的,就由你如此欺辱他?”   宦官听见叶寒枝的发问,神色陡然慌张奇怪起来,支支吾吾的半天才答道“他不是……他是早年间被打入冷宫的皇子。”   叶寒枝瞬时惊诧地望了地上的人一眼,心脏就像被人揪紧揉碎,她开始呼吸困难,这是……皇子?   流着天下最尊贵血脉的皇子?   却被宫里的这些欺善怕恶的人作践地连最低贱的下奴都不如了。   叶寒枝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一个皇子沦落至此,可她忍了忍,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应该才是他全身上下最痛的伤疤吧。   她厌恶地赶走了那个太监,随后有些手足无措地盯着地上的那个人,踌躇了一下,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白净的瓷瓶。   她正是学武的时候,不时就会受伤,便随身带了些治皮肉伤的药末。   她蹲下身,轻轻地一点一点扯开那些黏在他伤口上的碎布,有的竟然已经长在了伤疤里,她只好用匕首剜出来,最后才抖下药粉。   明明整个过程应当痛极,他仍神情麻木,不言不语,像是一个被玩坏了的破布娃娃。   叶寒枝大致处理好了他全身的伤口,药粉倒还剩下一小半,于是她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扳开,强硬地把瓷瓶塞进了他的右手里。   “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套衣裳。”   地上的人死气沉沉地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慢慢弓着身子挣扎着站起来。   他的右脚像是有什么毛病一样,只能跛着走路。   他低垂着头开始往冷宫走,走了两步,却又忽地一顿,猛然停住了脚步,慢慢的摊开了脏污不堪甚至还带着血迹的右手。   白瓷瓶安静地躺在掌心。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他的伤口涂药。   上好的白色粉末敷在了那些发脓发臭的伤疤上面,有一种清凉的感觉,不再是习惯了的火辣疼痛,而是从未有过的酥酥麻麻的感觉。   很痒。   就像是他现在心里面突然涌动的,以前从未有过的情愫。   他犹豫了很久,然后一瘸一拐地退回了原来的位置,抱着自己的膝盖埋着脏兮兮的脑袋,安静地坐好了。   眼睛则是直勾勾地盯着叶寒枝离开的方向。   大概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叶寒枝怀里抱着件衣裳,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了。   “我随手掂了掂便拿了一件,也不知跟你是否合身,站起来试试。”   少年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沉默着让叶寒枝给他披上了这件外袍。   他生得清瘦,外袍披在他身上有些松垮,尺寸也有些长,已经到了他的膝盖处,不算很合身。   “呀,还是大了,脱下来,我再重新给你拿一件去。”   少年没有动。   “听话,我去给你换一件。”叶寒枝有些无奈,伸出手去剐他的衣服。   他却紧紧地用手按住了这件明细不合身的衣裳“别……”   声音喑哑低沉,就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一样,吐字很是不清楚。   “长,长了,当被子。”   他连被子都没有吗?   她有些诧异地对上他的双眼,他却不敢和她对视,垂下眸子,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唇,流下几丝血迹。   叶寒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一种酸涩的感情萦在心头。   她拉起这个孩子的手,温声说“好,你且留着。我以后再给你带套衣裳和被子。”   她面容精致,明明是那样好的样貌,但刚才训斥太监的时候气势森严,冷如寒霜,令人不敢生丝毫亲近之心。   忽然她攒出一个笑来,在令人眩晕的阳光下,眉眼弯弯,暖得惊人。   少年的瞳孔猛然睁大,愣住一瞬,但很快移开了视线。   怎么说呢?   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粒尘埃,它在靠近太阳的瞬间,早已被这耀眼的光芒照射得消失殆尽。   他连忙慌张地低下了头,像他这样低贱的存在,连看她一眼都是玷污。   “我不……不需要你的同情。”他低声说,一脸倔强。   “这不是同情,这是钦佩。你比我坚强多了,我平日里练武蹭破了两道口子都忍不住一直喊疼。”叶寒枝认真地说。   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个人为他治伤,甚至夸他,说她敬服他。   他直直地盯着她,想从她的表情看出她有没有说谎,可当他们的目光交汇,她眼中的暖意,就像是被揉碎了,满得快要溢出来。   “你走吧。”他软了声音,叹气般地说“别人看见你亲近我这种人,会说闲话的。”   “你何必自降身份?你明明是……”   “不。你不懂。”提问被他打断,他声音颤抖“你可知,我母族犯了什么罪?   “谋逆,是谋逆!”   叶寒枝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吐不出来。   难怪,他明明是皇子却被皇帝弃之如敝屣。   他的母族犯了这样大的错,可想而知,终其一生,他都必须背上这个烙印。   皇帝不会给他一丝一毫的宠爱,他只会厌恶这个孩子,厌恶他那身上流着的另一半血液。   地上的人看见她沉默,苦笑一声,挣扎着站起来准备离开,心中嘲笑着自己的愚蠢和贪婪,自己这样的身份,又有谁会靠近自己?   却忽然被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握住。   “你让我想起了我弟弟,他只有五岁,很是玉雪可爱。”叶寒枝笑了笑,只是略带了几分苦涩,她感觉到面前的孩子想挣脱,反手将他紧紧握住。   “对了,我叫叶寒枝,小姨是卫贵妃,我受她邀请会在宫中小住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可以来找你玩吗?”   少年无措地后退了几步,却无法甩开叶寒枝的手。   他想逃开,又不想逃。   内心挣扎了纠结良久,他抖着唇轻声说“好。”   他永远都忘不了,他对上的那一双眼睛,摇曳着万顷夜色的煜煜星辰。   从此,成了他一生的执念。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叶寒枝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   少年有些难堪地闭上眼睛,轻声说“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杂种,或者喊我小狗。”   叶寒枝哽住,有些无措地挠了挠脑袋“那,我帮你取一个?”   “好。”少年垂下头颅,带几分羞涩,他似乎很怕和其他人对视。   “唔……我们大夏国姓为江,”叶寒枝绞尽脑汁“那该取个什么字呢……辰怎么样?”   “辰字五行属土,是地支的第五位,属龙,又是日、月、星的总称。”   少年脸上有些似懂非懂,他没有资格念书,“真好听,”可是他的神情忽然一转“不过,这个字太贵气了,我的身份怕是不配。”   “还不如叫尘呢。”他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一颗低贱的尘埃。”   “江尘,倒比江辰多了几分不俗。”叶寒枝拗不过他,只好点了点头。   少年,应该说是江尘,他低声喃喃“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   他忽然将目光投向了叶寒枝,一脸不敢置信。   叶寒枝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很是难过,略发心疼起他来,于是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对,你有名字了。以后谁再喊你杂种,告诉我一声,我非揍死他。”   江尘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扯开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但很快他像是反应过来,连忙抿住了嘴唇。   “不要再阴沉着脸,你生得很好看。”叶寒枝劝阻道。   她说我……好看?   江尘面上不显,没有什么表情,耳根却红得厉害。   沉寂的心脏开始咚咚直跳起来,震如擂鼓。   忽然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他竟然开始对自己这烂到透底的人生,有了一些说不清的奢念。 第3章 卫贵妃 骗子。   这日天气尚佳,一早日头便高挂在了云梢处。   叶寒枝去通着活水的御花园里赏了会鱼,回到小姨的寝宫时,老远就听到了内殿里名贵料器跌得稀碎的声音。   小姨心情不好?   她提起裙子,连忙小跑着进去了,路上遇到被赶出来的几个表情慌张的宫女,她更不敢停留。   刚推开厚重的宫门,一声凄厉的尖叫传来“滚出去,都滚出去!”夹杂着一阵噼里啪啦的摔东西的声音。   “姨姨,是我呀,是枝枝。”叶寒枝柔声说,慢慢地趟进了内殿,避过一路的尖利碎片,她撩起层层叠叠的鲛纱,一个发髻散乱衣裙华贵的女子正坐在床头掩面哭泣着。   卫贵妃听见声响,慢慢地抬起头来,双眼肿红。   “姨姨,发生何事了?”叶寒枝一边轻声询问,一边慢慢地蹲在柔软的地毯上,伸开双臂揽住了卫贵妃。   卫贵妃面容惨淡,嘴唇也白的可怕,像是大病了一场,全身上下,唯眼圈是红的。   她睁大了眼睛,两行泪无声地流下来“枝枝,我想出去。”   叶寒枝愣住“出去,去哪里?”   卫贵妃声音哽咽,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受了委屈“我想出皇宫,我想回家,我真的……真的受不了。”   “明明他以前对我承诺了的啊……一辈子都只爱我一个,我才会来到这吃人的皇宫。”卫贵妃表情变得迷茫起来“可今天他却宣布要立其他人当皇后,而不是我。”   “就因为我没有孩子。”   “男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呢?”   叶寒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拿了张锦帕,细细地擦去了卫贵妃脸上的泪痕,连带着也擦去了她脸上那精心又厚重的妆容。   那原本是一张雍容艳绝的脸,一笑倾城。   明媚似朝霞云蕴,高洁胜沅芷澧兰。   可现在,她才进宫十几年,容颜转瞬不再。   就像一朵灿烂盛放却被强行扯断根茎的花,放在了毒辣的日头下,晒得将死未死。   “枝枝,我不是在意皇后的权力,我是想当他的妻,而不是一辈子都是个妾啊。”   卫贵妃双眸无神,她歪了歪头,眼泪划进了黑亮的鬓发里,转瞬消失不见“以前我一直都觉得我对他是特殊的,现在我懂了,他只是想借我卫家的兵权罢了。”   如今的皇帝,名号明宣。   从前先皇驾崩得早,明宣帝幼年即位,可惜这帝位却有名无实,朝堂上势力四分五裂,被丞相抓得死死的,而兵权更是早已被各国诸侯分得差不多了。   老皇帝给他留了个烂摊子。   明宣帝只能充当个傀儡,成年后更是绞尽脑汁地想收回实权,却怎么都斗不过老奸巨猾的丞相,只能忍气吞声,日日在朝堂上和丞相虚与委蛇。   丞相势大,在明宣帝十四岁登基之时就半引诱半强迫他立了自己的嫡长女为皇后。   后来,皇帝静心观察了多年,终是对卫家还未出嫁的嫡次女卫荣出了手。   卫家属开国元勋之后,一直都是大夏的老牌贵族。   定国公虽已年老,手里却还握着十万兵权,而他的嫡子卫峰,身为车骑将军更是有二十万兵权,连朝上如日中天的丞相都不敢轻易招惹卫家。   当时丞相甚至当着他府中的门生说了一句“宁触皇帝,莫惹卫家。”,被当时很多人当笑话一样地传开了。   明宣帝第一次听到这句话被气得咳出了血,三天没有上朝,但却给身为傀儡的他提了个好点子。   他何不让这两家窝里斗,他来坐收渔翁之利。   他选择了卫荣充当了他的猎物,几次设计好的偶遇,让单纯明媚的大小姐很快陷入了爱情的漩涡里。   明宣七年,卫荣不顾家人反对,进了宫,成了他的妃子。   那一年,她只有十六岁。   又在他的撺掇和谋划下,和皇后斗得不可开交。   老国公心疼女儿,只能帮着她对付丞相。   一场他耐心密谋了十几年的大网慢慢收拢,他借着卫家的势力和丞相撕破了脸,终是一点一滴地收回了自己那无比渴望的权力。   明宣十一年,丞相谋逆失败,诛九族。   皇后和三岁的太子被废,终身不许出冷宫一步。   丞相的亲戚和属下被一网打尽,朝中血流成河。   传闻那一年,断头台上的颅堆积如山,鲜血流尽了九九八十一层阶梯,都城的天空都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卫荣以为自己好不容易帮皇帝扳倒了敌人,他就会封自己为皇后,让自己当他唯一的妻子。   可是他没有。   他说:“荣荣,等你有了皇子,我就封你为后,这样才能服众。”   卫荣把这句话当真了,日日夜夜祷告神明,祈求上天赐予自己一个孩子。   可十年来,她肚子却没有半分动静。   明宣帝终是坐不住了。   大夏已经十年没有皇后了。   就在三个月后,他会封太傅之女淑妃为皇后,她将满一岁的儿子为太子。   当卫贵妃听到这个消息后,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身边总是有那么多女人,年轻又漂亮。   但他安抚她的理由却是那么正当,她们都是群臣的女儿,他宠幸她们,只是为了巩固自己手上的权利。   她只好偷偷安慰着自己,至少有一天,她会是他唯一的妻子。   只有她,能和他生同衾,死同穴。   可现在她连这点念想都没有了。   她的骄傲,她的执念,她的爱情,都完完全全地死去了。   卫贵妃哭得累了,疲倦地说:“枝枝,你出去吧,让我安静待一会儿。”   在叶寒枝出去后,卫贵妃小心翼翼地从床底的暗格里抽出了一个小巧的黑木箱子。   她把锁扣打开,拿出来里面的画像。   一个手拿折扇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   她把点着香的燃炉拿过来,手捏着那纸画像,颤抖着投了进去。   火星跳动,纸张变形,男人慢慢被烧得扭曲可怖起来,画像很快被烧成了灰烬,消失殆尽。   “你这辈子答应过我的事,没一件兑现了。”   “骗子。”   叶寒枝沉默着出了卫贵妃的宫殿,她站在殿门口,看着这层层叠叠的红墙,和头顶那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天空,忽然胸口一阵窒息和闷痛。   她最喜欢的姨姨,被困在了这深宫里,再也出不去了。   忽然心情变得难过起来,她漫无目的地在御花园里散了会步,忽然想起了昨天冷宫里那个瘦弱的孩子。   带上些点心去看看他吧。   上次因为迷路,无意中走到了那不知名的冷宫,这次仔细地寻过去,才发现冷宫其实很大。   冷宫并不是指单纯的一座宫殿,而是一大片后宫群。   这里年久失修,处处都是断壁残垣,没人修理的草木疯长。   偶有宫人路过,皆是低着头面无表情,像是提线木偶般麻木。   她寻了良久,走得小腿都有些酸痛了,才终于走到了上次他们分离的地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低垂着头,坐在冷宫殿口的门槛上,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江尘!”   叶寒枝挎着篮子,隔着老远就大声唤他,把他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   “江尘,快过来,我给你带点心了。”叶寒枝笑眯眯地放下篮子。   那孩子不知为何,竟然露出了一脸不可置信。   他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每走一步,就掉一颗泪。   “你怎么了?”叶寒枝有些不解。   “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江尘用破烂的袖子胡乱地擦了擦泪痕,很小声地说。   叶寒枝有些愧疚地挠了挠头“对不住,今天让你久等了。”   他摇了摇头,垂下脑袋看着自己的足尖,双颊烧得通红,嗫嚅道“你看见我哭了吗?”   “看见了。”叶寒枝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随便就哭呢?昨日我还夸你坚强,怎的如今就……”   江尘慌张地抬起头,着急地辩解“不是的,我以前从不哭的。”   他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来,轻轻地扯住叶寒枝的衣角。   “我以为你也不要我了。”   叶寒枝愣了愣,“怎么会?”   她拿出身后的食盒:“这是枣泥酥,你试试好不好吃?”   少年看着雕花红漆木盒里从未见过的样式精致的点心,眼里露出探究。   他用两根手指捻起来,细细地咽下一口,然后伸出粉嫩的小舌将指尖上的碎末舔干净了,像是一只馋嘴的猫崽。   “很好吃。”他轻声说,“原来没有馊掉的饭菜这般美味。”   叶寒枝沉默了一会儿,岔开了话题:“你年方几何?看着身形尚小,倒是可以喊我一声姐姐。”   她比这小孩高了半个头,被喊声姐姐也是应当的。   江尘板着指头数了数:“虚岁十三了。”   竟然和她同龄?   但他竟然长得竟然这般瘦小,像是个八九岁的孩子。   她不敢细想,他这些年都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对了,嬷嬷说冷宫外的世界很大,你是来自宫外的吗?”少年睁着眼睛求知地盯着她,满眼好奇。   “很大,非常大。”叶寒枝顿了一顿:“嬷嬷是谁啊?”   “是我的乳娘,不过五年前死了。”   江尘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末了,他竟然又平静地添了一句:“活活饿死的。”   但他的手指一直在无意识地颤抖。   叶寒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那你……现在是一个人住着吗?”   “嗯。”他低下头,玩着手指:“我娘在我三岁的时候便上吊了。”   她有些听不下去了,站起身来:“今天忘记给你拿被子了,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   刚走了几步,裙子却被人拉住。   瘦弱的少年低垂着头,他的身体像秋风里萧瑟的孤叶。   “怎么了?”叶寒枝柔声问。   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嗫嚅道“是我说错话了吗?我不是故意惹你不快。”   叶寒枝连忙解释道:“我并未生气,只是恨自己不会说话,尽提些你的伤心事。”   他摇了摇头:“那你别走,多陪陪我,好吗?”   或许是这些年的遭遇,让江尘养成了孤僻敏感的性子,而且极没有安全感,总是患得患失。   叶寒枝其实能理解,她只好拍了拍他的手:“那你就跟着我一路去吧,正好今日天气好,我们一起去御花园逛逛。”   前几日她路过菊园,便看到那里面的轻见千鸟、胭脂点雪、瑶台玉凤正呈盛放之姿,是个赏花的好时段。   江尘长这么大,甚至从未离开过冷宫这方寸之地。。   他隐隐记得,嬷嬷告诫过他不能出冷宫一步,否则下场会非常恐怖。   可是今日,叶寒枝说要带他出去,他竟像失了心智一样,很轻易地便答应了。   好像只要跟在她的身后,便什么都不再惧怕。   江尘亦步亦趋地跟在叶寒枝的身后,叶寒枝把他当成弟弟宠着,便伸出手来牵着他,江尘愣了愣,缓缓地回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暖和,却不算一般地贵族小姐那么细嫩,然而掌心处的薄茧握着并不难受,反而很让江尘有安全感。   没过多久,便走到了菊园附近。   这里不像前几天那般清冷,园子里忽然变得喧闹起来。   叶寒枝瞥见了那人群中依稀可见的黄色华盖和盛大的仪仗,连忙拉住江尘,躲进了篱笆的角落:“陛下这会子在这里赏菊,咱们还是不要去了。”   “陛下?”江尘低声喃喃。   是他十年再未见过的父亲,那高贵的一国之君。   江尘对他的记忆早已稀薄得所剩无几,唯一有印象的是,母亲上吊那天,表情很平静,她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母后对不住你,但母后有自己的尊严。”   “这一切都是你父皇太过狠心。”   最后的印象里,他伸出手想够住母亲,却只能眼睁睁地看有那双挣扎在半空中的绣花鞋,再也不动弹了。   思及此,他从没有修剪过的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   此时菊园里很是热闹,天子亲手抱着他刚满周岁的幼子,娴熟美貌的淑妃柔顺地倚在他的身侧,不时掩口轻笑。   年幼的太子身娇体贵,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在嚎啕大哭。   那个面容成熟俊雅的中年男子,身着一袭高贵的明黄龙袍,脸上没有一丝厌烦和嫌弃,耐心地把幼子揽在怀里,一边伸出手在他背上轻拍哄睡。   原来,他也会这样耐心地哄自己的孩子睡觉,宠溺又慈爱。   然而江尘看着心里面并不感到伤心或者愤怒,他在叶寒枝看不到的地方缓缓勾起唇角。   太子?   真是熟悉的名讳呢。 第4章 落水 世间九万字。   回冷宫的路上叶寒枝一直隐怀担忧,她小心翼翼地偷看了江尘好几眼,发现他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同样都是皇帝的孩子,一个活在冷宫里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个则是万众瞩目金尊玉贵。   任谁心里都会生出怨恨不甘吧。   然而她却看不到江尘脸上有任何恼怒怅恨。   这孩子乖巧地依偎在她身侧,就像是一只初探世界的幼兽,温顺又听话。   “喂,叶寒枝!”   一个少年大咧咧的声音从远处遥遥传来,语气蛮横,颇有些颐指气使。   叶寒枝皱着眉头转回身去,远处慢慢走近的少年顿时得意地笑眯了眼睛。   他身形偏壮硕,穿了一身贵族子弟常见的蟹壳青圆领袍,但袖口滚边处皆是用金丝银线绣满了密密麻麻的暗纹,身侧一块品相极佳的羊脂玉不住地晃荡着,腰带更是用云锦以最好的苏绣手艺上绣了四爪蟒纹。   叶寒枝敛了敛眉,声音冷淡地行了礼:“二皇子殿下。”   大夏自古立嫡不立长,所以二皇子江扬早已满了十五,他又比一般人长得快,身形快要抵上成年男子了。   二皇子江扬脸上的挑衅一闪而逝,鼻子里喷出不屑的气:“叶寒枝,你入宫做什么?”   自从去年在秋猎中比武他输给叶寒枝,在旁的皇室子弟丢尽了颜面,他就一直对叶寒枝心存愤懑嫉妒。   凭什么她叶寒枝不好好待在闺阁学会三从四德,女工女工,竟然敢练武来和他们这些男人比试切磋争夺高低?   二皇子江扬不喜叶寒枝,殊不知叶寒枝也是厌恶他到极致。   这二皇子江扬从小到大都靠着自己尊贵的身份不思进取,玩时愒日,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属实的草包皇子一个。   偏生他的性情还自幼暴戾,喜怒无常,经常为了一些小事活活打死仆人。   而自从她去年比武赢了江扬,他就像是和她杠上了一般,偶有宫宴盛会擦肩而过,他总要对她出言挑衅阴阳怪气一番。   堂堂七尺男儿,心胸却比绣花针眼儿还小。   江扬一早便看到了叶寒枝身侧那个脏兮兮的瘦弱男孩,语气讽刺:“你这是哪里捡来的小乞丐,也敢把他带进宫里,脏了本宫的眼睛。”   叶寒枝下意识地挡在江尘的面前,语气礼貌却冷漠地答道:“他不是乞丐。”   江扬不置可否地歪嘴笑了笑,话锋突兀地一转:“再过两年你也该议亲了吧?”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讥诮着说道:“你可知道京中有身份的贵族子弟把你当成笑话一样看?不似世家门第出来的有教养的女儿,总爱舞刀弄枪,抛头露面,有谁会愿意娶你呢?”   叶寒枝听闻这些带着侮辱的话语自然心生恼怒,可恨这江扬身为皇子,不是一般的身份,她不想给小姨惹麻烦。正准备充耳不闻之时,一个瘦弱的身影却像是传闻中的陨星,迅电流光一般从她的身后猛地冲了出来,直直地撞上江扬。   江扬正自顾自说得得意,哪料到有人敢不要命袭击皇子,一时大意不察,又站在鲤鱼池旁的光滑的鹅卵石道上,便被怀里的人狠狠地撞进了池中。   只听一声巨响,池中涌成一坨的锦鲤们像是盛开的花团锦簇般的焰火,四散奔逃。   两个身影挣扎着在水面上扑腾着露出湿漉漉的脑袋,期间夹杂着江扬惊恐的叫喊声。   叶寒枝仅仅是愣了一瞬,立即高声喊道:“来人啊,二皇子落水了!”她虽然打心眼里不想救江扬,可却不得不救。   远处有侍卫稀稀落落地跑过来,叶寒枝看着江尘那颗小小的脑袋逐渐沉入水中,再顾不得女子应有的矜持端方,焦急地跳下了水。   而这时,侍卫们也几乎赶到,看见二皇子那原本华贵却被水泡发得肿胀的外袍,像一个个饺子般争抢恐后地跳入水中,深怕错失了加官进爵的机遇。   幸运的是,两个人都没什么大碍。   叶寒枝后怕地紧紧抱住满身湿透的江尘,用力地捏着他的肩膀,骨节泛白,低声呵斥:“你发什么疯?你差点没命了你知道吗?”   少年因为被冰冷的池水没顶淹过,此刻单薄瘦弱的身躯一直无意识地打着颤,他微微垂眸,敛住眼底愤怒的情绪,碎发尽湿,一绺绺地贴在额头上,轻声解释:“他骂你。”   叶寒枝无力地松开江尘的肩膀,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一时竟无话可说。   然而江扬可不是什么好打发的善人,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若叶寒枝闭上嘴巴听他几句奚落,他叨叨完自觉无趣也便离开了,可现下江尘将他推进了池子,他岂可善罢甘休?   “听本宫令,把这贱奴拿下,当场杖毙!”   果不其然,远处的江扬裹着侍卫的披风眼神怨毒地望了过来,他从小到大何时吃过这样大的亏?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当然,他可不准备放过叶寒枝:“谋害皇子,其罪当诛,这罪名之重根本不需让父皇定夺,你们直接将叶寒枝也就地正法!”   “我看谁敢?”叶寒枝柳眉倒竖,毫不犹豫地甩出腰带里的软剑,剑光如霜。   在场的侍卫的确是不敢轻易动手的,因为二皇子江扬虽是龙子,可他生母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宫人,他自己又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明宣帝也不怎么喜欢江扬,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皇子。   但叶寒枝却是工部尚书嫡长女,外祖是手握重兵的国公,她还是最得圣宠的卫贵妃的亲侄女,连一般的皇亲国戚都不敢冷落怠慢她,只有江扬这个愚钝如猪又自命不凡的纨绔意识不到拉拢叶寒枝的重要性,处处挑衅,以为自己是皇子身份,便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怜了侍卫们不敢惹暴跳如雷的江扬,也不敢缉拿身份不凡的叶寒枝,一时间都面面相觑,进退两难。   “陛下驾到——”宦官尖利的声音划破沉凝的气氛,江扬脸上满是狂喜,连爬带摔地扑到了那明黄的身影前:“父皇,求父皇给儿臣做主啊!”   叶寒枝心底一沉,手心里满是冷汗,她知道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江尘恐怕却大祸临头。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明宣帝连眼皮都没掀,狠狠地踢了江扬一脚:“滚开!”   他扭过头,只直直地盯着叶寒枝,叶寒枝被他盯得浑身一颤,她无法形容这样的眼神,像是困兽犹斗,孤注一掷,明明已经绝望到了极致,却像溺水的人拼尽全力抓住那最后的救命稻草。   叶寒枝现在的确是明宣帝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知道卫荣有多喜欢这个侄女,说是把她当成了亲女儿一般宠溺也毫不夸张,叶寒枝的话在卫荣的心底有着很重的分量。   明宣帝满脸急切,额上坠满了晶莹的汗珠,全然不似他平日里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叶寒枝,快跟朕来!”   叶寒枝满腹疑惑,呆愣在原地:“陛下?”   却只见明宣帝身形摇摇欲坠,哪里还像是权势滔天无所畏惧的皇帝,他目眦欲裂,声音蹙迫:“快点,只有你能劝得了你小姨了!”   小姨?叶寒枝满脑子空白,小姨发生何事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立马提起裙子跟着明宣帝的仪仗飞奔向卫贵妃的长信宫,一路上大惑不解,如坠五里雾中,但因为担忧着小姨的安危却心急如焚,不敢耽搁半分。   江尘乖乖地跟在她的身后,很识时务地不多嘴半句。   叶寒枝自然对小姨的长信宫位处何方很是了解,但此刻她却宁愿相信是自己记错了位置。   那燃着黑色浓烟气味难闻的宫殿,怎么可能是卫贵妃的长信宫呢?   滚滚浓烟中,一个火红的身影屹立其中。   像是傲雪凌霜的玉霄神,亦或是宁可枝头抱香死的霜下杰。   明宣帝眼里闪过不可置信,他身躯颤抖,竟然从半空中的肩舆跌落,狠狠地摔在地上,无数宦官一拥而上想要扶住他,他却恶狠狠地甩开宦官们,像是疯了一般地奔向长信宫,嘴里不住地低声喃喃卫贵妃的闺名。   一炷香之前,平日文文弱弱的卫贵妃爬上了长信宫高达三丈的庑殿顶上,凄声质问着他那赤金缠丝盘螭镯。   叶寒枝并不知道,她离开的这短短两三个时辰,卫贵妃经历了什么。   当她心死如灰地烧着自己年少时心上人的画像之时,却不慎打翻火盆,手忙脚乱之下跌落在地,带了数十年最钟爱的赤金缠丝盘螭手镯猝不及防的碎裂,却让她得知了一个可怖的真相。   那手镯实属巧夺天工,赤螭栩栩如生,无一处不精妙绝伦,是天下名匠牧云之雕刻了整整一年的关山之作,为明宣帝的心爱之物,他在与卫贵妃少年大婚之夜,亲手为她戴上,于卫贵妃更是有着无法言说的重要意义。   谁能想到这手镯里面竟然有夹层,而那里面被研磨成珍珠大小的淡褐色药丸让卫贵妃失了方寸,当她急宣心腹太医为她解惑之时,一个掩藏了数十年不孕的可怕真相终于揭开帷幕。   卫贵妃这才惊觉,那个睡在她枕边夜夜说着爱她的男人有多无情,有多狠心。   幼时无知的她跌入了这个男人精心编织的情网,从此拉上整个卫家为他的矛,为他的盾,为他披荆斩棘,甘之如饴。   太医被她禀退之后,她坐在红木梳妆镜前,面容平静地卸下自己雍容奢华的贵妃头面和浓妆,忽然想起了前不久她省亲之时,那跪在古佛青灯前的姐姐在她面前絮絮念叨:“世间九万字,情字最伤人。” 第5章 出宫 快睡吧,快长大,长大好把弓拉响……   “荣荣,你别吓朕好不好,是朕错了,朕发誓,朕会封你为后,朕唯一的皇后。”明宣帝双眼红肿得骇人,身为天子竟然这样低声下气地哀求着一个女人,传出去恐怕会让世人震惊。   明宣帝一直知道卫荣是个心性要强的女子,可他万万没想到,当真相败露的这一天,她竟然会恨他恨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如此执拗,如此决绝。   卫贵妃三千青丝未扎未束,直至腰间,没有任何多余的头饰,着一袭赤色宫装,就算不施粉黛却依旧群芳难逐,天香国艳。   这些年来,她随着年岁增长再未穿过这样明艳的亮色,绛色的披帛随风飘动,映着冲天火光,竟有无法言说的悲凉凄美。   先前卫荣早已遣散了宫人,独自坐在寝殿对镜梳妆良久,回想着这数十年的情谊恩爱,才惊觉不过是他做下的一场局。   她并不笨,她知道自己母家的兵权为明宣帝带来了多大的好处,若不是卫家,明宣帝或许至今还是丞相的傀儡。   当年父母百般阻挠她入宫,纷纷劝说她一入宫门深似海,可她为了他,从未萌生过半分退意,换来得却是枕边人的精心算计。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盼着有个自己的骨血,但最好不是男孩,她舍不得他踏上血雨腥风的争权之路。   若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就像是寒枝这般,可爱得紧,她一定会欢喜得不得了。   她会把这孩子宠成自己的掌上明珠,给她最好的,任谁也不能欺负了她去。   可她从未有过孩子。   而此刻她蹙着眉心偏头瞧着明宣帝苦苦哀求的模样,面上却未有动容,只是毫无波澜地质问道:“我只再问你一次,那赤金缠丝盘螭镯你如何解释?”   原来绝望到极致,便不会动怒了,哀莫大于心死。   明宣帝须发散乱,眼底充血,竟似好像有水泽闪烁,可他终究只是不断地摇着头,无话可说。   他不敢解释。   早年他被丞相当做傀儡,明明是天子,却事事由不得他,甚至连奏折都是丞相审完了再交由他批阅,多么可笑。   数年隐忍,精心谋划,好不容易借着卫家的东风扳倒了丞相,他手里才算是真正地有了权与利,终于勉强出了口气,活出了几分逍遥自在。   所以这怎么能怪他呢?他只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这些年他一直没有封卫荣为后,为的就是制遏愈发势大的卫家。   若是让卫荣生下皇子,卫家岂不会翻了天去,一心推流着卫家血脉的皇子上位,很快便会生了谋逆之心,成为第二个丞相。   他绝不能让这种外戚掌朝的后果再次发生,他每次光是想想都后怕。   卫贵妃终究是红了眼眶,她凄惨一笑,想起了当年那个为她拾起面纱的年轻男人,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深情,她低声喃喃:“骗子。”   她这一生,怎么就这么不值得。   若不入宫门,她也是那般明艳动人的世家小姐,嫁个身份相当的夫君平淡美满地渡过一生,儿孙绕膝,尽享天伦。   而不是成了这个戴着假面耽于算计的卫贵妃,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忍着心碎失落,不露声色地看着他宠幸一个个貌美年轻的女子。   长信宫里火势愈演愈烈,浓烟滚滚而起,直入云霄,似乎要把万顷天空都染成红色。   江尘死死地抱住激动万分的叶寒枝,却被她用力地甩到一旁,眼睁睁看着叶寒枝冒着汹汹烈焰只披了件湿衣服便妄图想冲进去,却被轰然坍塌的房梁困在原地。   “姨姨!”叶寒枝失魂落魄地跌在地上,眼底像是死了一般寂静。   她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当母亲一心遁入空门对她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之时,是姨姨代替了母亲的位置,用那双温暖的手,将她接进宫里,把她当成亲女儿般宠溺。   她自小也很喜欢姨姨,姨姨笑起来特别好看,夭桃浓李,甚似神仙妃子。   还记得幼时她随母亲入宫探视,一袭贵妃服制的姨姨不顾礼节,竟然把她抱到自己的膝盖上,哄着给她唱童谣:“快睡吧,快长大,长大好把弓拉响。”   而那红衣的卫贵妃逐渐被火光吞噬,只余下半截绛色的披帛飘飘转转地跌在长信宫残破的遗骸。   明宣帝半跪在地,任尘土沾染他那明黄的龙袍,匍匐着去抓着那半截披帛,完全不顾天子威仪,脸上竟然全是泪痕,终于他再也忍不住,身子蜷缩成一团,滚落在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   像是望帝杜鹃,啼血哀鸣。   明宣二十年,贵妃卫氏病重薨逝,帝悲,三日不朝。   *   枫叶荻花秋瑟瑟,冷风刺骨,叶寒枝下意识地拢了拢披风,沉默着看向长信宫的颓垣断壁,伸手抚向自己鬓间的白花。   那风华绝代的卫贵妃,就这样随着一场大火埋在了霜降时节。   “小姐,马车已经到了,咱们出宫吧。”自幼跟着叶寒枝的大丫鬟檀音目露不忍,低声提醒着叶寒枝。   叶寒枝表情麻木地点了点头:“回叶府吧。”   檀音面露犹豫,小姐之前就是为了躲避府里那些糟心事才被卫贵妃叫进宫里来,现下卫贵妃才走,她本就陷在心伤里还走不出来,这回了叶府,莫不是更难受?   “要不咱们去卫府住一段时间吧,老夫人一定整日念叨着您呢。”檀音故作轻松地建议道。   叶寒枝疲惫地摇了摇头:“白发人送黑发人,外祖母一定很是心伤。我不想看见外祖母明明难受却还在我面前强打精神的样子。”   她缓缓上了马车,里面铺着蜀锦的软垫,檀音端过来一杯上好的湄潭翠芽,叶寒枝浅呷了一口,竟然皱着眉头说:“好苦。”   檀音只好无奈地撤走茶盏,这哪是茶苦,分明是小姐心里苦,她却默不作声,不敢多言。   今年还真是多事之秋,不仅叶府里出了那般不幸的事,竟把夫人逼得剃发出家,甚至连卫贵妃也……   忽然猝不及防之间,飞驰的马车突兀地停下,檀音没有任何防备,眼看滚烫的茶水就要倾泻出来,洒落在自己的裙子上,幸而叶寒枝反应及时,连忙侧身单手扣住茶盖,语气冷凝地质问马夫:“怎么回事?”   马夫抖抖索索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忽然有个孩子不要命的冲出来,差点死在马蹄下。”   孩子?   叶寒枝像是想到了什么,瞳孔放大,猛地掀开马车的幕帘,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后,一时之间瞠目结舌,因为心虚而结结巴巴地喊道:“江、江尘。”   少年站在她的面前,瘦弱的身躯不断颤抖,碎发下是赤红的双眼:“你要走了?”   叶寒枝心虚地点了点头,因为卫贵妃的离世,这几日她实在太过悲戚衰颓,早就忘记了在冷宫里捡到的少年,甚至连离开都忘记告诉他一声。   江尘这段时间日日守在冷宫里却等不到她,终究是忍不住偷溜出了冷宫来寻她,然而得到的竟然是她要出宫的消息,顿时疯了一般地狂奔来见她。   “我要回家了。”叶寒枝轻声说,不过当家这个字从她唇缝里迸出来之时,她心底里闪过的是卫家那些亲人的面庞,而非叶府。   少年低垂着头不说话,然而地面却不断有铜钱大小的水坑缓缓形成,晕染出模糊的光圈。   叶寒枝有些无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是男人,不许哭,以后我们还会见面的。若有宫宴盛会,我应该便会进宫。”   “真的吗?”少年盈盈欲泣的眼底满是水雾,忽然因为她的话而心生欢喜,眼睛便突然亮了起来,像是揉碎了万顷星光。   “嗯。”叶寒枝坚定地点了点头,给了江尘莫大的指望。   然而后来因为很多阴差阳错,整整七年,她再也没有进过宫。   临别之际,江尘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舍,可怜兮兮地小声啜泣道:“你能不能给我留个念想?”   叶寒枝一向很吃这孩子的美色,于心不忍,于是环顾自身上下一番,便摘下了自己戴了很久的白玉手钏,上面还坠着颗珍珠大小般的银铃铛,上面刻了她的名字“枝。”   这白玉手钏本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不过那上面的小铃铛精致玲珑,一直很得叶寒枝欢心,甚至还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取下那白玉手钏,爽快地交付到江尘的手掌心里。   江尘紧紧地捏住白玉手钏,一直紧抿的薄唇这才漾开一抹浅笑,让叶寒枝楞了一瞬,他的五官虽然尚未长开,却也能看出日后的绝色,灿如春华,皎如明月。   随着马车逐渐消失在江尘的视线里,他摊开自己的掌心,歪着头看向那白玉手钏,明明泪珠还挂在脸颊上,却不似刚刚那副纯真懦弱的模样,他的眼神却变得深邃起来,里面暮霭沉沉,如同古井幽潭,深不见底。   忽然他轻笑一声,唇角勾起的弧度映着脸上那将干未干的泪痕,显得有些诡异:“我们还会再见的,一定会。” 第6章 帝后 天子一怒,浮尸百万,血流千里。……   叶寒枝的确没想到,整整七年了,江尘竟然还会留着这东西。   江尘露齿一笑,端的是一副真挚恳切的模样:“枝枝,你现在可信孤心悦你?若不是喜欢你极深,孤又怎会把你的东西保留至今?”   “……那又如何?”   叶寒枝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反问。   “我不信只是幼时见过那几面,便能让一个人情根深种自此。”   她一点都没被江尘所谓的真情表露打动,反而只觉荒谬,怎么可能会有人就因为被施了那么一点恩惠,就倾心记挂她七年?   江尘并不被她冷漠地态度所击退,而是很耐心地解释道:“这些年,孤并非不想寻你,相反,孤日日都想再见到你。可是自从分别后,孤被困于冷宫,你又并未再进过宫。”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还带了几分委屈,让叶寒枝心虚地偏过头去。   江尘低笑一声:“就这样孤等了你两年。再后来,便是听说你替卫家上了战场,这一去,便是整整五年。”   随后二人之间便是长久的沉默,叶寒枝只好主动开口道:“不管怎样,微臣现在都无嫁人的心思。不论是陛下要娶微臣,抑或是陛下要把微臣赐给谁,臣都会抗命,陛下尽管治罪便是。”   江尘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起来,他不高兴地眯起眼睛,声音低沉:“枝枝,你这话什么意思?”   叶寒枝手心里不自觉地沁出了冷汗,她猛的想起回京时有消息传来,这位新帝手段极为毒辣,刚刚即位便将与他意见相左的老臣凌迟的凌迟,车裂的车裂。   他已经不是那个冷宫里一无所有的少年了,他是皇帝。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她死了没关系,可她一定不能牵连到自己的家人。   于是叶寒枝心思翩迁飞转,正准备强行忍住不愿,答应江尘之时,江尘却像是个小孩子一样委屈巴巴地凑到她跟前,摇着她的手臂,一国之君竟然用着撒娇的语气:“枝枝,你到底什么意思?竟想着除了嫁给孤之外还要嫁别人?孤怎么可能将你赐给其他人?”   这是重点吗?!叶寒枝无语地挑了挑眉,心底却因刚才那股沉凝的气氛消失暗自松了口气。   而江尘虽病弱,身形却不矮,高挑硕长。幼年时明明比她矮了不少,现如今竟比她还要高上大半个头,叶寒枝扬起头颅也只堪堪到他的耳垂处。   所以他这样摇着她的肩膀撒娇就显得格外违和可笑。   见叶寒枝不说话,江尘咬了咬牙:“难不成其实你早有了心悦之人?”   这也无碍,杀了那人便是。   叶寒枝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不会对任何男人心生爱慕。”她本来还想说什么,偷瞄了江尘一眼,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包括孤?”谁知江尘已经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叶寒枝坚定地点了点头:“臣意已决,终身不嫁。”   “无妨。”江尘竟不见丝毫动怒,很是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孤其实也不想逼你,若要你心存怨恨憎恶地嫁给孤,这实非孤初衷。”   叶寒枝没想到江尘竟然这么好说话,满脸狐疑。   “夜深了,枝枝早点就寝吧。”江尘温柔地笑了笑,将叶寒枝散乱的碎发拢到耳后,“明日再见。”   “微臣恭送陛下。”叶寒枝半跪在地,满脸敬意。   江尘刚出了听雪楼拐角,便有一月白衫子凑了上来。   “陛下,情况不错吧?表妹她可答应了?”   江尘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月白衫子刚从久未修剪的杂草堆里钻出来,束发的玉冠是戴得歪七扭八,一袭外衫就更别提了,脏得跟泥猴儿似的,全是乱草砂石。   月白衫子倒是一脸自信,连珠炮弹一样地说道:“那表妹肯定答应了啊,她大好年华都待在战场上,从未有过什么桃花,有陛下这么深情的人痴等她七年,她哪还有不答应的理?”   他说着说着,忽然笑得满脸得意:“陛下,以后你按辈分可就是我妹夫了,来,喊声大舅哥听听。”   “卫璃,明日孤赏你点好东西,都是番邦进贡的品相极佳的人参鹿茸。”   “啊?多谢陛下,不过这还是算了吧。臣还年轻,身子骨壮,吃了这些大补东西恐怕要流好几日鼻血。”   江尘摇了摇头,“孤真想给你补补脑子。要不是听了你那些煽惑孤的混账话,孤哪会脑子发胀跑来卫府对枝枝说那些昏话,平白吓到了她。”   卫璃虽然性子有些憨傻,可此时看江尘的脸色也知道恐怕他和表妹的事未成,亏自己还天天在江尘面前煽动怂恿他大胆表白,这时自知理亏,嗫嚅道:“这么说您是要放弃了吗?我那表妹可是个孤拐性子,她认定了的事情就不会变。”   “她性子再倔强能倔得过孤吗?”江尘淡淡地说:“你这五年来一直为孤做事,还不知道孤的这份感情?”   卫璃自然知道江尘是有多喜欢叶寒枝的。   这五年来,他给叶寒枝的每一封家书,其实都是江尘代笔的,而叶寒枝的回信,他这个亲亲表哥都没怎么瞧上两眼,就被江尘夺了去偷偷藏着。   可是江尘如今当了皇帝,要什么天香国色的女人没有,而他这表妹又明确拒绝了他,他还会像从前那般情深不寿吗?卫璃也不敢说。   “孤对枝枝的心意绝不会变。”江尘一边轻声说,一边抬眸望向低悬的夜幕,他眸光闪烁,映着满地月光。   月落参横。   “是孤一时心急想错了招,如今打草惊蛇,孤不能太逼她,否则一定会适得其反。孤要温水煮青蛙,慢慢让枝枝打心底里喜欢上孤。”   卫璃却目露彷徨:“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您连发三道急诏让表妹回京,不就是因为明日上朝之时,您会当着群臣宣布帝后的人选吗?”他犹豫了一下,为了自家表妹还是鼓起勇气继续结结巴巴地说道:“您若有了妻室,我表妹她性子又极为要强,她,她不可能,绝不可能与人共侍一夫。”   “孤知道。”江尘很随便地答道,明明说出来的话是那般的惊世骇俗枉顾礼法,他的语气却平淡地像是说今日要吃什么一样:“那孤便空悬后宫,等着枝枝回心转意不就是了。”   “她一日不松口,孤便一日不立后。”   *   金銮殿上,新帝未到,群臣议论不断,众说纷纭。   “新帝即位也有半月了吧?竟然还未立帝后,实在是大夏史上闻所未有。”叶寒枝旁边的山羊胡男人啧啧称奇。   叶寒枝斜睨了他一眼,官袍上绣着无枝叶散答花和孔雀,只能堪堪辨别出是个三品官员。   “他可跟以往的圣上不同,本是被废庶了的冷宫皇子,莫说皇妃,连个侍妾都没资格有。若非太子和其他皇子皆死得死,残得残,怎么可能轮得到他坐上皇位?”   另一个紫袍的中年男人开口解释道,话里话外都是对新帝的轻视,他的官袍上绣着仙鹤和径五寸独科花,原来是个一品大官。   啧,说话这么豪横,肯定出身京中一等一的豪门贵爵。   “陛下驾到——”宦官尖利的声音笼罩了整个大殿,嘈杂熙攘的声音顿时消失。   江尘身着玄色冕服,纁色蔽膝缓缓前来。十二束垂珠的冕冠,象征着此间的至尊权力,每一束都串满了一十二颗琉璃珠,几乎已经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一个素白的下颌来。   这一瞬,群臣无论是真心拥戴江尘抑或是满腹不屑,都只能向着他跪伏朝拜。   “陛下,您正式的登基大典在即,钦天监也算好了封禅大典的黄道吉日,所以帝后的人选已是迫在眉睫。”一个白胡子老头颤巍巍地上前行礼。   他是当朝右相李禹庭,为官数年,一直都清廉勤政,高洁耿介。但同时他也很冥顽不化,重视老祖宗的礼教信条胜于一切。   自从数年前丞相谋逆一案后,明宣帝害怕重蹈覆辙,为了分化丞相的权力,便开创了大夏立左右二相的先河。   “右相说得有理,不过孤已心有所属,帝后非她不可。”江尘的声音从高堂上遥遥穿出,不怒自威,气度非凡,哪像是传闻中的在冷宫里活了十几年的被废庶的皇子。   “哦?还请陛下说出帝后的人选,礼部和工部的人好早做安排。”李禹庭顺着江尘的话往下面问。   江尘并未答话,而是在金銮殿上长久地沉默起来,惹得群臣们面面相觑,满腹疑虑,叶寒枝也不禁呼吸急促起来,明明他已经答应不会逼迫自己,难不成是要反悔?   “陛下,”李禹庭上前一步:“敢问帝后的身份究竟是何人?”   他装了转眼珠子,心思活泛起来。   毕竟大夏毓质名门又适龄的未婚女子就那几个,心里也早有了谱,于是开口问道:“魏国公的嫡女端赖柔嘉,温恭懋著;莫太尉的孙女贞才懋扬,丕昭淑惠;孟大将军的幼妹敏慧聪雅,温惠秉心。她们皆是帝后上佳之人选,敢问陛下可有心仪人选?”他像是怕江尘再沉默下去:“不管怎样,除了帝后,陛下也可从这些世家女子中挑选好几位嫔妃,一同册封。”   江尘竟然还是不说话,而更可怖的是,明明那冕冠上的垂珠已经遮住了他的眼睛,可叶寒枝还是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在她的身上。 第7章 左相 你要打我,也回府了再打。   而这个时候,有胆大的臣子已经随着江尘的目光探向了这边,甚至叶寒枝感觉已经听到了他们七嘴八舌的窃窃私语。   叶寒枝一个女人,在众多男将里格外显眼。大夏不是没有女子为官,可基本上都是些低阶的文职,连进这金銮殿的资格都没有,而这女子为将,甚至还是高阶将领,的确是是大夏史上的头一遭。   正当她心惊肉跳,浑身不安的时候,江尘却忽然移开了视线。   “帝后的人选的确是有了,不过孤虽心悦于她,她却不愿意做孤的帝后。”江尘当着百官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道,然而这话无异于平地惊雷或晴天霹雳,让金銮殿霎时便炸开了花。   “这……陛下,您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朝中无一人敢站出来质问江尘,除了铁骨铮铮,朱云折槛的老臣李禹庭。   江尘不耐烦地摊开双手:“就是孤现在不愿封帝后,也不想有嫔妃。别给孤搞什么后宫三千,孤只会等着她回心转意。”   左相李禹庭睁大了浑浊的老眼,目瞪口呆,气得老身子骨都在浑身发抖:“荒谬!”   古往今来,竟然会有在金銮殿上说这种话的皇帝?他是嫌自己捡来的帝位太稳当了吗?实在是太过于荒诞可笑!   叶寒枝也难以置信地望向那身处万人之上的帝王,甚至怀疑自己听到的那袭话是否是幻听?   昨夜她严词拒绝江尘之后,便心里祷告他快选好帝后,或是册封其他世家女子做嫔妃,总而言之,她希望之后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再无瓜葛。   她本就因自幼的经历对男女欢好厌恶至深,一直不愿嫁人,更没有什么孕育生子的想法,这辈子只想当个自梳女,孤独快活地老去。   而经历了小姨的那件事之后,她更是对皇宫这个地方深恶厌绝,连来上朝时都忍不住心生不快,更逞论是被夺去自由,关进皇宫,和众多女子争宠夺爱,共享一位夫君,这简直是比杀了她还难受。   叶寒枝还记得幼时念书,夫子讲过一篇古籍“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听得叶寒枝难过极了,于是在她的心里,皇宫就是个张着深渊巨口的牢笼,将那些艳若桃李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关在那弹丸之地,连天空都只能望见那么一丁点儿,夜夜忍着孤寂寒冷,等候着君王薄幸。   所以她绝不可能嫁给江尘。   “陛下,大夏史上从未有过皇帝无后,甚至连位嫔妃都没有的先例。”不仅仅是李禹庭不同意,更多的臣子站了出来。   江尘冷笑一声:“孤意已决,除了孤心悦的那名女子,孤不会有任何女人。”   “造孽,造孽啊!难道您这是要断了皇室血脉,断了这祖宗们打下来的大夏江山吗?”李禹庭老泪纵横,凄声质问,对着帝陵的方向三叩九拜。   一个白发苍苍的重臣这样跪伏在新帝面前,并且满脸是泪,实在是惹得群臣非议,心生不满,金銮殿再不复之前的肃穆宁静,如同闹市街头般嗡嗡轰鸣。   江尘的指尖不自觉地按进手心,心里烦躁焦炙。   这李禹庭年逾古稀,老态龙钟。打,打不得;杀,那更是杀不得。   他的确是个清正廉洁勤政爱民的好官,而且朝中很多大小官员都承过他的慈恩教导,说是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不然江尘早就受不了李禹庭的聒噪,把他拉出殿外砍了。   世人皆传新帝暴虐悍戾,手段阴毒残忍,一上位便将数位老臣重将凌迟车裂,实则被江尘处死的这些人皆是其他皇子的死忠,所以江尘才设法将他们除去。   而手头干净,与余孽没有瓜葛的臣子们江尘都没动过,他一直都知晓这些臣子是大夏如今的顶梁柱,将会发挥余热,护着大夏的江山稳固百年。   江尘虽是个暴君,肆虐凶横,却并不昏庸。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巩固帝位的重要性,他要好好的抓住自己的权力。因为只有有了权力,才有保护她的资格。   “李相,孤并非就会一直不立后,孤的意思是孤已有心上人,且只愿立她一人为后,你可明白?”江尘尽量忍住心里的烦闷焦灼,好声好气地解释道。   李禹庭冷笑一声,咄咄逼人道:“那陛下究竟还要让我们等多久,十天?半月?还是一年?”   “……孤不知。”   李禹庭立马吹胡子瞪眼道:“那这根本不可行!您哪怕今日不立后,也必得选几个嫔妃。皇嗣与大夏的国运昌盛息息相关,这不是陛下可以一意孤行的,您若再不听劝,坏了祖宗的规矩礼法,那臣只能撞死在这金銮殿之上了,毕竟微臣可不愿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大夏被您毁在手里。”   他话音刚落,乌压压的人群便齐齐下跪,异口同声道:“请陛下三思。”   新帝脸色阴沉,极其难看。事到如今,他就是砍了李禹庭的脑袋也无济于事了,毕竟他不可能把这里所有的臣子杀死。   叶寒枝随大流跪在人群里,心里却暗自松了口气。   快妥协吧,实在不行选几位身份高贵的世家小姐做嫔妃也行,以后这些麻烦便跟她再无纠葛了。   “明武帝的懿仁皇后是大夏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平民女子,而明仁帝终身空悬后宫没有嫔妃,只有一位宋皇后,”江尘像是挑衅般地勾起唇角:“诸位爱卿,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那二位再怎么样,陛下您又怎能跟他们比?您的后宫里是一个女人都没有啊,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李禹庭仍然不放弃,苦口婆心地劝说着,然而这也的确不怪他,是江尘的所作所为太过于惊世骇俗。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江尘一锤定音:“孤可以承诺,三年之内定会有皇嗣,绝不断送大夏江山,李相觉得如何?”   李禹庭本还想说什么,却被江尘冷声打断:“孤今日还想宣布两件事,一是左相的人选,二是秋狩的事情。”   之前的左相是前太子的亲舅舅,连同淑妃一起早被江尘腰斩了,不过现在江尘已经物色好了新的人选。   一个宦官缓缓摊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国公府世子卫璃才高八斗,厚德载物,醇谨夙称,恪勤益懋,可任高位,授以册宝,封尔为正一品左相。”   一个风雅俊逸,仪表不凡的白衣青年不卑不亢地从人群里站出来,跪伏行礼:“微臣领旨,谢主隆恩。”   一旁的叶寒枝却暗暗捏起拳头,这混账卫璃!还真是瞒她瞒得滴水不漏,他成为左相的事竟然都没有提前告知过她,甚至连一个字都未泄露!   这本该是一件喜事,可看着卫璃那意气风发的脸庞,叶寒枝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这历史上功高盖主树大招风的事情太多了,卫璃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正一品左相,而她又在半月前的边关收到懿旨被封为从一品骠骑将军,卫家在这短短时间内出的风光实在是太多了,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眼红,想揪出卫家的错呢。   这哪是让卫家满门荣光,更像是阎王帖催命符。   “至于九月九的秋狩之事,便按照惯例,还是定在长留山下的天裕围场,时长半月,京中五品以上官员皆需到位,三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江尘缓缓宣布完之后,扫视全殿:“众爱卿可还有要事禀告?”   金銮殿内一片寂静,今日江尘不肯立后之事实在匪夷所思,但江尘又承诺了三年内定有皇嗣,群臣一下子也像无头苍蝇一样,心里虽然不满,但终究没人敢像李禹庭一样严词进谏了。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宦官尖利的声音结束了今日这场荒唐的早朝。   卫璃正低着头弓着腰,不做声色地挤在人群里,妄图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溜出宫,可终究还是抵不过叶寒枝的一双可以猎鹰的明眸。   她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揪住卫璃的右耳:“出息了啊,卫大人?妹妹我都不知道您这么厉害啊,不声不响地就坐上了左相的位置。”   “诶,表妹,疼疼疼——”卫璃的耳朵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却又不敢大喊大叫,只能低声叫痛,连忙向着这凶悍的男人婆示弱。   他可不是表妹这种上了战场能打十个男人的怪物,他是娇贵的读书人,从小到大连皮都没怎么破过。   “说,为何瞒我?”叶寒枝放开了卫璃的耳朵,却不忘一边警告般地扳着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活动着关节的声音。   卫璃满脸心虚地解释着:“表妹,我还不是怕你又多想吗?自从你上次疑神疑鬼地给我说了那么多,我哪里还敢告诉你这件事?”   上次?   叶寒枝的记忆逐渐回笼,在她刚刚回府之时,的确是找卫璃十分严肃地谈了一场长话。   那是刚回京的时候,叶寒枝立即便找到卫璃说:“我怀疑,陛下此次召我回京有古怪。我在边疆仗打得好好的,他突然封我一个骠骑将军,连发三道急诏令我即刻赶回都城来,实在是用意险恶。”   叶寒枝沉声道“恐怕是我手里握的兵力红了他人的眼了,他日我遭不测,若还有个全尸,烦你替我收殓入棺。”   然而卫璃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不是,你在说啥?谁要害你?”   叶寒枝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左右探查了一番,确定四周无人后才附到卫璃的耳边,低声道“自然是江尘。”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江、陛下他喜、咳,他欣赏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害你?”卫璃一个脑袋两个大,他一直知道自家表妹从小没有安全感,可万没有想到她已经疑神疑鬼到了这个地步。   陛下多年潜伏,日日为她殚精竭虑,登上帝位也只为了护她周全,可她不知陛下心悦她便也罢了,竟然还怕陛下害她?   “表妹,你想多了。”卫璃摇摇头,“等时机到了,你便知陛下让你回京的深意。”   叶寒枝见说服不了他,只好摇摇头“我知道你一直辅佐陛下,视他为挚友,这次更是立了从龙之功。可我也要告诉你——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然而当时看着卫璃一脸茫然不信,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下去,便草草转移了其他话题。   “所以,老娘我给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嗯,卫璃?”怪物冷笑一声,低声质问。   卫璃堂堂八尺男儿,身躯竟然下意识地一抖,然而他面色却依然是英勇无畏的,接下来他正气凛然地这样说出一句话来:“表妹,这就是你不对了,金銮殿外,如此神圣,怎能容忍有喧哗吵闹?”   “你要打我,也回府了再打。” 第8章 催婚 求之不得,心甘情愿。   “枝儿,你可有心上人?”   一声冷不丁地询问,犹如晴天霹雳,让叶寒枝慌得放下了银筷,差点被喉咙里的包子噎住“咳、外祖母,你,你说什么?”   “枝儿今年都二十了,也是时候该嫁人了。”身着锦缎的老人满脸慈祥地说,一头华发规整地盘在脑后,眼底都是对外孙女的满满溺爱。   她是定国公的遗孀,一品公爵诰命夫人王氏。   叶寒枝无奈地呷了一口普洱:“外祖母,我这才刚回京呢,您急什么?”   “祖母您可别急,表妹现在可是战功赫赫的边塞大将,凡夫俗子哪配得上她?”坐在一旁的卫璃赶紧帮叶寒枝打着掩护,只是一向风度翩翩的他左眼青黑,一看就是被叶寒枝修理过的。   “卫璃你这臭小子还不闭嘴!比妹妹虚长了两岁,还不肯成家。”老人话头一转,语气可不像刚才那么温柔了。   大夏不兴前朝男女十四五岁便嫁娶的那般早,但基本上男子弱冠之年,女子双九年华之时,家里也会紧赶慢赶地在议亲了。然而因为前五年卫家遭蒙大难,卫璃的亲事便被耽搁了,而随着他年岁增长,饶是国公夫人日夜催促,他却一点没有想要成家的心思。   至于叶寒枝,前几年一直在边关打仗就没回过京一次,国公夫人饶是有心,却也是天高皇帝远,无能为力。   所以这两个孩子的亲事就成了她的心头大患,日夜担忧。   卫璃哀叹一声“祖母,我求你别催了别催了,我还从未遇见过心悦的姑娘,若是有了那个念头,我自然会上门提亲。”   “那你心悦哪种姑娘,我得空了就帮你打望。”叶寒枝殷切地说。   “反正不是你这种能打十个男人的怪物。”卫璃一没忍住,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比起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体质,叶寒枝更像是他老爹亲生的,天生怪力,武学奇才,从小就一身蛮力,总是把他欺负得哭爹喊娘。   或许是叶寒枝给他的童年阴影太过沉重,让他无比向往温柔娴淑的女子。   叶寒枝露出了奇怪的笑容,紧接着,一根金丝楠木拐杖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背上“卫璃,你皮痒了?竟这样说我的枝儿?”   “哎哟喂,我头突然好痛,先回去休息了。”卫璃演技浮夸地抚住额头,妄图溜走,却被国公夫人身手敏捷地一把抓住:“你再装?”   拐杖如密密麻麻的雨点般地打在他的身上,卫璃苦不堪言,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国公夫人教训了一番这调皮顽劣的孙儿,才缓缓歇了口粗气,她面色严肃地扫过叶寒枝和卫璃二人,眼底满是复杂的情绪,虽然卫璃的性子一向有些大大咧咧,此时此刻也不由被祖母肃穆地神色感染,坐正了身子。   “璃儿,枝儿……”国公夫人面露犹豫,像是想说什么,却一脸纠结。   小棉袄叶寒枝温柔地握住国公夫人像是树皮一样衰老却温暖的手:“外祖母您说便是,咱们是自家人,没什么好顾虑的。”   “老身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自知时日不多,只是心里总是牵挂着你们两个小辈的终身大事,走也走得不安心。”国公夫人抚了抚叶寒枝的脸颊,眼里心里都是慈爱关怀。   她顿了顿,看向叶寒枝和卫璃二人,终究是把自己深思熟虑了很久的心事说了出来:“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都是对对方的性子知根知底的。你们又有那层血姻关系,可以一直共同匡扶走下去。”   叶寒枝本来还听得满脸认真,可越听越不对劲,心感不妙,连忙小声插嘴道:“外祖母……”   “祖母,我一直把表妹当成妹妹,绝未生过丝毫男女之情,相信表妹亦是如此。姻缘自有天定,您还是别乱点鸳鸯谱了。”卫璃听见祖母竟然要让叶寒枝这个男人婆嫁给她,连忙焦急地开口打断。   他被叶寒枝欺负了十几年便也罢了,若真把她娶回来,恐怕这余生都会活在叶寒枝的毒打中,光是想想都让他浑身发颤。   国公夫人满眼无奈,可她知道这种事是不能强求的,只好长长地哀叹一口气,看着这两个小祖宗像是逃一般地行礼离去,剩下她一人坐在偌大的圆木桌前愁眉苦眼地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她这个老东西还是不要瞎操心了。   叶寒枝捂着吃得饱胀地凸起小小弧度的肚子,蹒跚走回自己的院落,这些年在军队里风餐露宿,别说吃什么美味佳肴,情况恶劣的时候连草皮树根都没得啃,所以这次回京,她竟对吃食没了节制,不管什么都吃个精光。   再过几日秋狩,可必要改改自己这副臭德行了,否则吃得太饱连马都翻不上去,岂不是在众人面前惹了天大的笑话。   她正垂头胡乱想着心事,忽然眼神一边,警惕地抬起头,下一瞬,一个出乎意料又熟悉的人影飞奔着扑进她的怀里。   “枝枝~”   男人一袭便衣,像只大型犬类趴在她的怀里动蹭西蹭,脸上满是满足的笑容,若是身后有毛茸茸的尾巴,一定会忍不住欢快地甩动起来。   “陛下,您怎么能又擅自进了我的院子?”叶寒枝无奈地捏住那人如白玉般素净的下巴,迫使他停下在她怀里乱蹭的行为,并用力推开他,维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因为孤想枝枝了呀。”男人挣扎着扭动起来,想重新拱进叶寒枝的怀里,却不敌叶寒枝的气力,被她单手推开。   “枝枝,你太凶了。”江尘委屈巴巴地望向她,发出幼兽一般的嘤嘤声。   叶寒枝淡淡地行了一礼,转过头不看江尘那艳色绝世的面庞,以免被他蛊惑,脚下不着痕迹地离他愈来愈远:“陛下,你我既为君臣,理应遵守礼节,您这样不顾名声私闯微臣的府邸,是否不妥?”   江尘瘪了瘪嘴,但是却丝毫不在意地回应道:“名声之于孤犹如粪土,但若是枝枝在意,你大可传出去让世人皆知孤是个什么人。”   叶寒枝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他是吃准了自己不会传出去,否则更是有嘴说不清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江尘笑嘻嘻地回望她一眼,反正他脸皮厚,不怕叶寒枝生气,毕竟这追夫人嘛,道阻且难,脸皮不厚可不能行。   “枝枝,过几日便是秋狩了,你东西可都置当妥贴了?缺什么便给孤说,这一去可是半月呢。”江尘非常自然地跟在叶寒枝的身后,不动声色地进了听雪楼,像是主人一般兀自坐下,还给自己和叶寒枝各倒了一杯茶。   “微臣什么都不缺。只是微臣万万没想到,陛下身为天子竟缺衣少食的,还非要来微臣这寒舍骗一口热茶。”叶寒枝淡淡道,话里坏外都是讽刺。   她不能明着顶撞江尘,只能憋着这股不爽阴阳怪气。   谁料到江尘远比她想得脸皮厚,对她的话便是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地抿了口茶,笑得一脸纯真:“叶将军家的茶极香,孤真是喜欢得极了。”   “陛下,您能不能不要装傻?”叶寒枝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她也懒得和江尘打太极:“微臣已经明说了,微臣讨厌男女欢好,终身不愿嫁人,更不会和皇室中人牵扯沾染上半分关系。”   江尘一脸无辜地点了点头:“孤知道啊,你上次说过了。”   “那请您别浪费时间了,莫说等三年,三十年,这辈子微臣都不会改变主意。”叶寒枝直视着江尘的双眼,满脸冷漠。   “没事,三年不够,三十年孤也等得,至于一辈子——”江尘抿着唇笑了笑,本就是盛颜仙姿,此刻他星眸微嗔,含情凝睇,整个人竟像是在发光一般,让叶寒枝不敢直视:“求之不得,心甘情愿。”   然而叶寒枝并不为此动容半分,她冷笑一声:“陛下既已承诺李相,三年之内必有皇嗣,说这话岂不可笑?”   江尘恨铁不成钢地瞅了叶寒枝一眼:“枝枝真笨,皇嗣还不容易,孤从宗室里过继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不就行了,他们的父母还不欣喜若狂?”   叶寒枝万没有想到江尘竟然暗地里打着这样的主意,恐怕李相也没有想到他被这样一个文字游戏糊弄过去了,然后她得知了这个消息却并不高兴,反而感觉一时之间竟是胸闷气短。   “陛下,”叶寒枝面无表情,说出来的话犹如利刃冷箭,寒霜飞雪:“您以为做出这些事微臣便会欢喜?便会心生感动?”   “不,恰恰相反,微臣只会觉厌恶腻烦。”她不带感情地瞥了他一眼:“陛下妄图利用深情的借口让微臣心怀愧疚不安,这不是爱,这是挟恩图报。请您以后在外与微臣保持距离,不要给臣带来困扰。”   随后她像是躲避瘟疫恶疾一样,竟然转身出了听雪楼,毫不犹豫,连头未曾回过。   江尘愣在原地,却丝毫不见恼怒,只是苦笑着摸向自己的宝贝手钏,低声呢喃:“枝枝,你还真是铁石心肠。”   脚步声去而复返,江尘满脸惊喜地抬起头,随后又溢满失望:“怎么是你?”   卫璃挠了挠头:“陛下,你惹到表妹了?她走得气急冲冲的。”   “是孤不好,总是惹她生气。”江尘闭上眼睛:“孤想让她开心点,可好像总是适得其反,孤就这么令人生厌吗?”   卫璃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表妹她就是嘴硬心乱,而且有我这个大舅哥帮你,你只要存了决心,一定能抱得美人归。再则我祖母也一心想她嫁人,今晨甚至起了要把她许配给我……”   他忽然猛地闭嘴。   江尘眯起眼睛:“许配给你?”   卫璃身子抖了抖,讪讪地笑了笑:“哈哈哈,微臣一时胡言乱语,陛下当做没听见便是。”   “说。孤不是睚眦必报的人,必然不会因为此等小事生你的气。”   “呃……祖母她也是乱点鸳鸯谱的,我和表妹只是姊妹之情,绝没生过其他感情。”卫璃手足无措地解释着,满脸慌张。然后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微臣才看不上表妹这个男人婆呢,只有陛下您口味独特……”   “卫璃,这几日有奏折说南方有州县发了大水,秋狩前你必须把倦勤斋所有的治水典籍给孤找出来,整理成章,而且说出不下十个治水的良方。”   “陛下?!您,您不是说不生气的吗?”卫璃一脸义愤填膺。   “孤是允诺了,不生国公夫人要将你和枝枝凑成一对的气。”   江尘一脸正气凛然地补了一句:“可是你敢当着孤的面诋毁孤的心上人,如此重罪,这已是小惩大诫。” 第9章 秋狩 黑云压城城欲摧。   九月初九,天裕秋狩,百官随行。   车队浩浩荡荡,百官加上命妇家眷,还是随行的仆人侍卫,足有数千人,外围被禁军包围得滴水不露,行车缓慢。   天子龙撵则是处于队伍的正中间,然而就算是车内陈设奢靡华贵,六匹骏马也走得稳当,没有丝毫颠簸,江尘却一直坐立难安,时不时地便掀开帷裳,探头张望。   直至看见了那个赤色的身影,他才发出满足地喟叹,低眉浅笑:“叶将军。”   叶寒枝忽然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拉住缰绳,回头望去,表情凝固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初,抱拳行礼:“参见陛下。”   江尘笑得一脸开怀:“将军骑马可累了?要不要上孤的马车歇息一会儿?”   虽然叶寒枝完全不出乎江尘意料地拒绝了他,他却仍是带笑看着她离去,柔声吩咐着旁边的近侍宦官:“等会儿将叶将军的帐篷安排在孤的隔壁。”   这宦官名叫忍冬,也是因了一些机缘巧合,才能在新帝近前服侍,连忙恭敬地低声应是,内心却难免诽谤陛下还真是为了追求叶将军费劲了心血,恐怕这也是大夏史上的头一遭,堂堂天子,竟还要如此费尽心机地去追求一个女人。   *   天裕围场位于长留山脚,整个围场面积十分广阔,不仅有大片林地草原,更是有一条波涛汹涌深不见底的大河。山光水色,无一不缺。   秋狩的队伍太大,整个场地都是闹哄哄的,人来人往,声音鼎沸,叶寒枝观此时日头毒辣,便跟卫璃说了一声,准备进自己的帐篷歇息一会儿,养足了精神,等会打猎才有气力。   她随着下人的指示绕过弯弯曲曲的帐篷群,躲开熙攘的人群,走了足足半柱香才到了自己的帐篷,也没多想,直接掀开了门帘,昏暗的帐篷里被突兀地射进一束暖光,烟尘四起。   “陛、陛下?”叶寒枝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一脸怡然地支着脑袋躺在软塌上的男人,满脸震惊。   江尘慵懒地抬起头,柔顺又黑亮的发丝倾泻,直至脚踝,雪肤花貌,秀色可餐。他只着了一身单薄的雪白亵衣,胸口大喇喇地敞开着,露出如玉般无暇的胸膛,若隐若无有着流畅的肌线。   叶寒枝喉头无意识地滚动了一番,然后下一瞬她的意识回笼,连忙慌张无措地倒退两步,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微臣走错了帐篷,还望陛下恕罪,微臣这就告退。”   “叶将军没走错。”江尘懒懒地支起如蛇般柔弱无骨的身子:“这便是你的帐篷。”   “……陛下,您能不能放过微臣?”叶寒枝无奈地转头:“您还要多久才能玩腻这个游戏?”   江尘傲娇地哼了一声,叉起细腰:“腻是不可能腻的,永远都不可能。”   “您还是快回自己的帐篷吧,秋狩本就事务繁重,还请陛下以公务为重,更可况还会有朝中重臣时不时地来寻您觐见。”叶寒枝倒是恨不得把江尘连人带铺盖地丢出去,可终究是被这该死的身份压了一头,只能苦口婆心地劝阻道。   “唔,那好吧,反正孤的帐篷就在隔壁。”   出乎叶寒枝的意料,这次江尘竟然是格外地好说话,既没有充耳不闻,也没有撒泼打滚,闹着不走。动作十分爽快利落地出了帐篷,连头都不曾回过。   只是她还没高兴多久,接下来一道懿旨立刻把她打入了九层地狱,然而她却不能反抗,只能僵着脸接下那道旨意,还不得不谢恩。   “怎么,叶将军似乎十分不愿陪孤狩猎啊?孤身子弱,也未曾来过天裕围场,这才叫马上长大的叶将军来陪一陪孤的。”江尘笑得一脸无辜,两只眼睛不停地眨巴眨巴,看着就像是一朵盛世白莲,只不过切开是黑的。   叶寒枝嘴巴硬生生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微臣不敢。”   “世人皆传叶将军武艺超群,千里走单骑,三进三出敌人部队而斩获枭首,不知君某可有这个福分饱一饱眼福,赏赏叶将军的箭法?”一个年轻的男子突然出言如此说道,话里话外都是挑衅,他叫君鸣,是一月前的新科武状元,还没机会上得战场,因为没有任何战功,所以只被江尘草草地封了一个六品屯骑校尉。   然而他虽品阶不高,却是出身世家,父亲叔伯皆是高官厚禄,所以才敢当着皇帝的面这样挑衅一个从一品骠骑将军叶寒枝。   君鸣不爽叶寒枝已经很久了,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厉害的,竟然被这些无知的屁民传得犹如当朝战神,那他君鸣还是武曲星下凡呢,凭什么官职品阶竟然要屈居于一个女人之下?   何况这秋狩本就是武将军领展示自己,大放异彩的时候,凭什么新帝眼里只能看见叶寒枝?他偏偏要诚心踩着叶寒枝少年天才的光辉直接上位。   叶寒枝淡淡地瞥了君鸣一眼:“君校尉想要如何比试?”   君鸣冷哼一声,二话不说便开始拉弓射箭,诸多看热闹的人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只瞅见一只晨凫便像是传闻中的陨星,迅电流光一般狠狠坠在叶寒枝的正跟前,砸出一个浅坑,溅起阵阵尘埃,只离她不足一丈的距离,再近几寸便肯定会伤到她。   一旁的近侍吓得面色铁青,提起那只晨凫,一只羽箭穿喉而过,早已死得通透。   君鸣当然是故意这样做的,为的就是狠狠地给叶寒枝一个下马威,他既嫉妒同样的年龄,偏偏叶寒枝身为一个女人竟然功成名就,也嫉妒那绝色盖世的新君眼里竟然只有叶寒枝一人。   叶寒枝虽也长得不赖,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但跟江尘的仙姿玉色比起来还是远远落了下乘,   自然入不了君鸣的眼。   虽然叶寒枝被如此挑衅,面上倒也不见得有丝毫恼怒,毕竟自己刚去军营时遇到的磨难羞辱比这更甚之百倍,她不生气,可江尘却见不得这场面。   他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阴沉,寒声警告:“君校尉,这既是比试,还望你注重安全,切莫伤到了叶将军。”   周遭的人的眼神逐渐变得奇怪,心思活泛起来,互望一番,都溢满了打探思量。难不成,陛下竟然对叶将军有什么不可描述的心思?陛下迟迟不肯立帝后,是为了叶将军吗?   叶寒枝对着君鸣点了点头:“晨凫耳力极聪,稍有风吹草动便振翅高飞,而刚才这只晨凫被羽箭正中喉吭,君校尉的箭法真是高明,说是百步穿杨也不为过。”   君鸣忍住自得,双手抱拳:“君鸣不敢当,还望将军赐教。”   叶寒枝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君校尉的武艺的确是不错的,只不过——”她顿了顿:“你终究还是没上过战场。”   “跟我比,还是有差距的。”   “你——”君鸣恼怒地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这个女人怎能如此自负。   江尘的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他太喜欢这般桀骜肆意的枝枝了,就如同他第一次见到她,好像在发着光一样。   她本就有真才实干当得起自己身上那份骄傲自矜。   叶寒枝不再多话,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她那把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沉重无比的巨弓上,此弓由玄铁制成,一般女子或者孱弱的男子甚至连拉开弓弦都做不到,更别逞论射箭。   随后半眯起一只眼睛,屏气凝神,将巨弓拉得如一轮满月,忽然眼中精光一绽,指尖突松,一只穿云箭便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直上九霄,不过吸气之瞬,两只模糊不清的黑影由高至下,无力地跌在远处。   一个宦官连忙低头顺目地捡回战利品,是两只鹧鸪被一箭穿过。   鹧鸪体型本就比晨凫小上不少,而叶寒枝竟能一箭射中两只,她刚才的话便不算是夸下海口,而是实力所至。   君鸣本想踩着叶寒枝上位展示自己,然而此时的情形却是逆转,他脸色不好却只能强自忍耐,咬着牙说道:“君某技艺不精,甘拜下风。”   江尘笑得像是比自己赢了还要开心:“叶将军不愧是少年天才,那今日便由你教孤骑马射箭吧,实至名归。”   叶寒枝:“…………”早知道刚才就装输了,失策失策。   “好了,孤爱幽静,众位爱卿便不用跟着孤,自行成群,分头狩猎吧,夜幕降临之时便各自清点猎物,选出个头彩来。”江尘驱散了众人,只想要跟叶寒枝独处。   叶寒枝只好牵来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陛下,这小马不似成年公马烈性难驯,您既然是第一次骑马,便骑这匹吧。”   江尘却瘪起嘴巴:“孤不!孤堂堂天子,自然骑马也是骑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   看着像三岁小孩一样耍起脾气的江尘,叶寒枝只能费尽口舌继续劝道:“陛下,您听话点行吗?第一次骑马是很危险的,万一您从马上跌了下来,微臣可担待不起。”   江尘的眼珠子开始不住地打转,一看就是又在想什么鬼主意,果然他下一句便说道:“那叶将军和孤共乘一匹马不就行了?叶将军武艺高强,神通广大,定能护住孤安危。”   叶寒枝本想立即开口拒绝,可看着江尘一脸倔强,只好半妥协道:“那陛下便骑微臣的坐骑吧,微臣这马名叫乌月,很通人性,也听微臣的话。”   一匹乌云踏雪亲昵地凑了凑叶寒枝的掌心,乖乖站好不动。   一般来讲,打仗的人深爱的坐骑是不会借给他人骑的,因为这不单单是匹马,这更是随着他们出生入死的战友挚亲。   江尘自然也知道乌月对叶寒枝的重要性,得意地身后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撒着娇道:“那叶将军抱孤上去。”   叶寒枝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这里虽然没有达官重臣,但闲杂人等确实不少,刚才江尘非要在众人面前拉着她教他射箭骑马已是引起众人揣测,所以她不希望江尘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了。   江尘怕惹她生气,只好乖乖点头:“算了,让旁人扶着孤上去。”   两个侍从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江尘骑上乌月,叶寒枝忽地蹙起眉头,低声喃喃:“这天气。”   她抬眸,刚才还万里晴空的天空现在变得阴云密布,满是雾霭阴霾,黑云压城城欲摧。 第10章 暗杀 游龙一掷乾坤破。   或许别的王孙贵族早就腻味了这从小到大每年一度的秋狩,但江尘却自幼被关在冷宫,连京城街头都还怎么逛过,更是从未见识过这些自然风光。饶是他平日里装得少年老成,现下却忍不住满眼新奇,张头打探着四周半人高的草原,一碧万顷,远处有密林隐现,树高参天。   叶寒枝牵着乌月的缰绳,慢慢拉着江尘走远了一小段,除了跟随着的一些仆从侍卫,已不见了朝中大小官员的身影,此时乌云滚滚,连成了一片,天色晦暗,似会有滂沱大雨将来。   “陛下,臣观天象不佳,咱们还是不要走远了,等会儿会有暴雨来临。”   江尘低低应了一声,用腿夹着马腿,手掌不时抚摸着乌月的鬃毛,眼里都是叶寒枝的背影,忽然小小的惊叫一声,然后飞快地捂住嘴巴。   “陛下,怎么了?”叶寒枝听觉敏锐,里面回头询问道。   江尘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树林丛生处有个灰色的毛球蠕动着,掩在其中,憨态可掬。   “陛下,您不必害怕,是还没断奶的小狼崽子。”叶寒枝顺着江尘的目光看过去,轻声解释道。   “狼?”江尘语气中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失望,嘟囔着说道:“孤还以为是兔子呢。”不过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忽地一亮。   “陛下想要兔子?”这并非难事,叶寒枝了然地点点头:“树林子里多得是,等会微臣为您逮一只便是。”话音刚落,她从背后卸下铁弓,手指夹着一根羽箭,似有弯弓搭箭的趋势。   “叶将军要射死这小狼?”江尘眼见不对,连忙急声打断。   叶寒枝闻言放下铁弓,挑了挑眉:“微臣今天为了陪着陛下,还未有猎物,能有只狼崽子也不是不行。”   江尘却是不依:“别杀它,孤还没见过活生生的狼崽子,孤要把它带回宫里去养。”   养狼?   叶寒枝冷笑一声:“陛下您自小活在宫闱,有所不知,狼这种动物桀骜不驯是天性使然,绝不受嗟来之食,被人圈养。”   “您可以养狗,养马,养只豹子都行,但别想着养狼。您非要任性把它带回去,它也会不吃不喝的,根本活不了几天。”叶寒枝补充着说道,忽然她看着远处的狼崽子便忽然出了神,无意识地呢喃道:“无自由,毋宁死。”   江尘至始至终并不懂得她叶寒枝便是那一条孤狼,却不肯死心妄图将她锁进重重宫闱,根本是痴心妄想。她绝不会动心屈服,哪怕后果是死。   “那……”江尘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只能妥协道:“孤不养它,你把它捉来给孤摸摸总是可以吧。”   “微臣只能说试一试,并无绝对把握。”叶寒枝也不好再开口拒绝,不过这射杀活物和逮住它完全是两个概念,狼又是出了名的狡猾聪慧,叶寒枝也没有很大的把握一定能逮住它。   “陛下您就待在此处,切勿乱走。”叶寒枝指了指阴暗郁沉的天色。   她一个侧翻,飞身上了另一匹红鬃马,双腿紧夹便抓着缰绳如电卷星飞一般驶去,狼崽子受了惊,拔腿便跑,却躲不过叶寒枝的紧追不舍。   然而江尘从来都不是位乖乖听话的主儿,看着叶寒枝身影逐渐消失在密林树干中,他立马扯着乌月的缰绳往前寻去,后面的跟着的一群侍卫仆役也不敢跟丢一步,立马蜂拥围簇着他,水泄不通,让他很是烦躁,恶声命令道:“别跟着孤。”   只留了一个三品禁林军统领方冉和数十名精英禁军,外加近侍宦官忍冬。   他们速度远远不及叶寒枝,只能循着她的马蹄印跟着进了密林深处,期间随着时间愈增,路途也随之变得愈发千沟万壑,崎岖难行起来,甚至连乌月的马蹄子都打滑了两次,让方冉胆战心惊得不行,生怕这残暴悍戾的新君有个好歹,否则他们这些当下人的都是吃不了兜着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陛下,要不咱们先回去吧?叶将军武艺高强,自然不用担心。现在咱们愈走愈深,怕是走进林子深处了,万一迷路了可怎么办?”方冉终于忍不住开口。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密林深处,盘虬卧龙的古树密布丛生,枝干盘曲嶙峋,树冠繁密得像炸开的焰火。今日天气不好,几乎没有光线能从挨挨挤挤的缝隙里落下,端的是昏暗无色,阴风阵阵。   已是深秋,寒蝉凄切。   “迷路?”江尘冷哼一声:“那要你这个禁林统领有何用处?不如现在就割了你的脑袋当尿壶。”   方冉脸色一白,不敢多言,只能沉默地垂下头颅。   江尘此时也不欲再往里走深了,他怕自己反而与叶寒枝错身走过。此时天色愈发晦暗,甚至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雨滴开始飘落,忍冬连忙打开四十九骨的紫竹油纸伞,全倾向江尘一侧,生怕他高贵的龙体沾染上分毫雨水。   一滴雨水,凝成露珠,缓缓从江尘面前低垂的树叶尖滑落,映出他模糊的倒影,滴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不太对劲。   江尘的汗毛不由自主地立起。   为何突然如此安静?之前路上还偶有看见秋狩的人群,或许现在是过于走深了,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了,但为何甚至连虫鸣鸟叫都未曾听见分毫……   下一瞬,江尘的瞳孔猛地放大。   无数只冷箭疾如旋踵扑面而来,摩肩如云,箭似飞蝗。   忍冬尖叫一声,连忙不要命一般飞扑在江尘面前,尽管身躯害怕地浑身发颤,却仍是义无反顾地挡在了江尘的身前。   江尘的眼底划过一丝讶然,他从未想到过这随手提拔的太监竟如此忠心,当初不过是欣赏忍冬性子顽烈罢了。   方冉与禁军们皆是大喝一声,挥舞着刀剑勉力阻挡下了这波飞箭,然而这却并没有结束,数十个鬼魅幽影一般的黑衣人呈圈状慢慢围拢,大有包抄绞杀江尘一行人之势。   这些黑衣人来势汹汹,身配弯刀,蒙着黒巾,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双嗜杀麻木的眼睛裸露在外,他们衣摆上皆绣着振翅欲飞的黑鹰图腾,栩栩如生,令人过目不忘。   雨滴逐渐绵密起来,和着刺骨寒风,如同根根绣花针,直往人脸上扎。   纵使方冉和禁军们拼死抵抗,却还是比不过黑衣人们人多势众,眼看包围圈愈来愈小,他们如瓮中之鳖一般待候宰杀,为首的黑衣人目露凶光,抄起一把长剑便直向江尘的胸间刺来,禁军们却被黑衣人们缠绕拖住,束手无策。   忍冬充当着人肉护盾,将江尘护在身后,他看着那泛着寒光的剑尖愈来愈近——脑海里浮现的不是死亡,是那个人的笑容。   她微挑起远山一样的眉毛,满脸红晕,映衬着脸颊上的酒窝更是憨态可掬:“我自然漂亮,还需要你夸?我将来可不是光做一个小小的贵人,而是要慢慢往上面爬,做妃,贵妃。”   如果能再见见她,多好。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未出现。   一只羽箭,直直地贯穿了为首的黑衣人的胸膛,飞溅的鲜血喷到忍冬的右脸颊上,像是鬼魅的彼岸花。   黑衣人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瞪向江尘的方向,手中握着的弯刀还滴着禁军的鲜血,最终却只能抽搐着躯体倒下。   雨势渐起,大雨磅礴,电闪雷鸣。   江尘讶异地望向身后,叶寒枝傲立马上,神色冷漠地收回弓。   她那一双黑曜石般纯粹的眼珠凌冽地扫过敌人,无情而漠然,像是望着一群蝼蚁在兀自挣扎,神明般高高在上。   她那一头长至腰间的黑发,被扎成马尾,一袭赤色的干练劲装,在晦暗的天色里格外显眼,犹如修罗降世。   “枝枝……”江尘呢喃出声,他出神地凝视着那抹赤色的身影,近乎虔诚。   叶寒枝并不多话,策马加入战局,素手揽一杆长枪,上下翻飞,如蛟龙出水,腾蛇吐信。一挑一刺,尽是风华。她信步漫游于敌人之中,长枪上的红樱翩迁,舞出朵朵带血的枪花。   游龙一掷乾坤破。   战局因为有了叶寒枝加入,形势很快有了巨大的逆转,黑衣人们节节败退,死伤惨烈,早起了撤退的心思,一个像是头目般的黑衣人比了一个手势后,叶寒枝的眼前瞬间变得一片惨白。   “霹雳散。”叶寒枝低啐一声,大股烟雾弥漫升起,包裹着她周遭的一切,让她错过了追捕残兵的良机。   “叶将军,穷寇莫追。”江尘沉声命令道,心底却担心叶寒枝得紧。这些黑衣人逃了便逃了,线索断了也没什么,若是设下圈套引蛇入洞,枝枝一人追过去岂不是危险?   叶寒枝沉默着环顾周遭的尸体一圈,像是发现了什么,提起一个还没断气的黑衣人,粗暴地卸了他的下巴,然后还是晚了一步,黑衣人桀桀冷笑一声便断了气。   叶寒枝扳开他的嘴巴,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寒声道:“陛下,他们来之前就已饮下毒药,无论任务成功与否,都不会留下任何活口,他们竟然对自己人也这般狠辣……”   江尘目似寒星,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皇家猎场外围都有精兵水泄不通的严密把守,按理来莫说是刺客,便是只带毒的苍蝇都别想进来。   可现下这情况说明,江尘根本没有完全把持住朝政,不仅有人隐在暗处,妄图弑君,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这个人差一点就能成功。   他的帝位,岌岌可危。 第11章 惊变 他只为他的枝枝哭。   忍冬捡起那柄掉落在地的四十九骨紫竹伞,搀扶着江尘靠在树边稍作歇息,叶寒枝回望了他一眼,看他并无大碍,解下红鬃马一侧捆着的布囊,递到他的跟前。   江尘扯开布囊,眼睛一亮:“小狼?”   狼崽子在布囊里面竟然缩成一团动也不动,像是死了一般。   江尘戳了戳它有着轻微颤幅的小肚皮,温热的气息让他噗嗤一声笑出来:“还会装死呢,真聪明。”   小狼还弥漫着蓝膜的眼睛里透着恐慌,陌生人的气息让它瑟瑟发抖起来,却无处可逃,只能发出半是惊慌半是恐吓的低吼。   叶寒枝则是忙碌起来,不停地在黑衣人的尸首边来回踱步,想再找点幕后凶手的线索来。   黑衣人虽是死伤惨烈,江尘带的这一小队禁林军也近乎全军覆没。幸好江尘没受一点伤,统领方冉也只是擦破了点皮,并无大碍。   他看着叶寒枝一个人在那里忙前忙后捡拾尸体,想着叶寒枝如今是新帝跟前的红人,有意讨好,便跟个狗腿子一般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耳闻叶将军武艺乃是天下一绝,今日方某亲眼得见,才知传闻非虚。叶将军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方某佩服佩服……”   江尘淡淡地瞥了眼笑得一脸热情的方冉,不露声色地垂下眼。   三品禁林军统领?唔,这职位对于方冉来说还是高了点。毕竟这次刺杀,孤险些遇害,头一个要治罪的便是他。   一旁服侍的忍冬身子忍不住抖了抖,不知道为何,他竟然觉得周遭的气温一下子冷了许多?   叶寒枝一向不喜这些虚与委蛇,只是客套地点了点头:“方统领过誉了,叶某愧不敢当。”   一旁的方冉却是热情不减,恭恭敬敬地给她递过来一小壶酒:“若不是叶将军这次救驾及时,陛下要是有了个好歹,卑职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叶寒枝本准备推辞,可她余光扫过江尘,便多了一个心眼,暗暗想道自己虽是身处高位,可朝内却没什么结交了的人脉,何必让人家下不来台呢?   她不再多语,抿了口酒,喉头顿时滚烫起来,一股辛辣直往心口横冲直撞,让她被呛得咳嗽起来,一旁的方冉连忙凑近,像是多年好友般直接上手,拍了拍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很是关切道:“这酒是陈年烈酿,叶将军别喝急了。”   一股浓烈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让叶寒枝下意识地倒退几步,只觉胸口闷痛,厌恶和防备瞬间翻涌起来——想要结识她可以,为何如此殷切讨好?而且这些事完全可以私底下做,为何方冉这时竟然晾着受惊的天子不去谢罪邀功,非要急在此时来围着她转?   江尘眼睁睁地看着那胆大包天的方冉竟然敢亲昵地凑过去揽枝枝的肩膀,正是醋意大起,心底思量着准备好好治他个重罪,却只见一道寒光闪过,惊变突起。   “枝枝!”   一道惊雷自远处炸开,淹没了江尘惊慌的声音。   叶寒枝连退几步,左手捂住腰侧间长达三寸的伤口,然而还是有粘稠的鲜血不断从她的指缝里滑落,滴落成珠,染红了江尘的双眸。   “叶将军中了药也还是生性警觉呢,可惜了,就差一点便能捅到叶将军的要害。”方冉挠了挠脑袋,笑得咧开了嘴,如刚才一般,满脸质朴淳真。   现在局势已经明朗了,只要杀了叶寒枝,江尘便只能束手就擒。   叶寒枝勉力用右手紧握住银枪,支撑着身体不倒下去,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她使劲晃了晃脑袋,发力运气,然后丹田里的真气却荡然无存,胸口萦绕着股闷痛无力。   “叶将军就别再挣扎了,方某的这壶酒早就为将军备好了。否则叶将军在,方某还怎么对陛下动手呢?”方冉出口讽刺道,之前的演出来的质朴老实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原来,方冉跟黑衣人他们是一伙的?这怎么可能?连朝中的正三品官员也会是细作?难怪禁林军将近全军覆没他却只是那般轻伤……何其凑巧?   叶寒枝的头颅里只昏昏沉沉地冒出几个想法,明明大祸临头,她的脑子却像一团凝固的浆糊一般,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眼皮沉得好似千钧。   整个身体都失去了控制,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的眼皮缓缓垂下,只看见方冉狞笑着抽出佩刀,拖曳在地上,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大步阔首地向她行来。   “滚开!”一声怒喝,像是千钧惊雷,穿透云霄,隔着模糊不清的视野传进了叶寒枝的耳膜里,然后她便被拥入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是谁?   是谁抱住了她?   用力之深,像是要尽全力把她揉进他的骨血。   一个名字,滞在她的唇中,呼之欲出,可是整个世界忽然变得一片黑暗,浓得化不开。   *   “快逃!”   叶寒枝猛地坐起来,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腰侧间的伤口,摸到的却是厚厚的纱布。   “不许乱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软软糯糯地,哪像是那个人前凶横暴虐的帝王:“才包扎好呢,这几天都不能碰水。”   叶寒枝身子一僵,千言万语涌在喉头,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一直都不肯相信江尘对她的感情,然后这一次却被狠狠地打了脸——江尘竟然不顾自己身为天子的千金之躯,护在了自己的身前,为她挡刀?   “你……”叶寒枝顿了顿,憋了好大半天结结巴巴说出来的一句话却是:“你哭什么?”   男人闻言,抽抽搭搭的声音一顿,委屈巴巴地抬起那双肿得像是兔子一般红的眼睛,抽噎道:“都是孤……都是孤不好……非要你去捉狼……枝枝……呜……你疼不疼得紧?”   叶寒枝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有什么好哭的?不过一点小伤,没伤及要害,战场上比这更凶险的事多得是。”   “倒是你身为帝王,怎么在微臣面前如此不顾天子威仪……”叶寒枝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俗语道堂堂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江尘一个八尺男儿,生得比姑娘都好看便也罢了,行事作风甚至也这么娘们唧唧的,真是让军队里生活了几年的真·大老爷们儿·叶寒枝看着心头捉急。   江尘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叶寒枝眼里毫不遮掩的嫌弃——他心里一大股委屈洪水般翻涌上来,一直因为担心叶寒枝的伤憋了好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珍珠般一连串地掉下来:“孤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吗?!”   他真是要被气死了,怎么会有这么不解风情的女人?她非但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关心,甚至还嫌弃自己?   须臾二十年,他被困于冷宫日夜孤寂的时候未哭,被别人欺辱打骂的时候未哭,忍耐筹谋四面楚歌的时候也未哭,一直都是带着凉薄讥笑,冷眼看着他所有敌人死无葬身之地。   他只为他的枝枝哭。   “对了,”叶寒枝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当时我中了药,你又不会武功,如何制住方冉的?”   江尘本来气鼓鼓地不想理她,可终究还是舍不得晾着心上人一分一秒:“暗卫。”   “暗卫?”叶寒枝重复一声,眼里露出思索。难怪之前被黑衣人包围的时候江尘也并未有什么焦急惊慌的神色,原来是手里有底牌握着。   叶寒枝虽然因为昏迷没有亲眼瞧见江尘的暗卫,不过从卫璃那里也是知道一二的。   据闻这些暗卫都是用极为血腥残忍的法子训练出来的,个个武艺超绝,被训练了多年,早已失去了正常人的七情六欲,杀人如麻,每个暗卫的恐怕都能称为人形武器,他们只听主人的号令,主人便是令他们自杀都不会有丝毫怨言,倒是跟今日所见的那些黑衣人如出一辙。   不知这些年有多少人在酣睡之时,不知不觉地就被这些暗卫们割了脑袋,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啧,江尘能训练出这样一队恐怖的暗卫,真是个心机深沉的男人,自己和卫家一定要离他远点。叶寒枝在心里暗暗思量。   “枝枝,你在想什么呀?”江尘看着叶寒枝一脸凝重,浑然不知她防的便是他自己。   “没什么。”叶寒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陛下,夜色深沉,微臣也要就寝了。”   江尘敏锐地感知到叶寒枝态度的变化,却不知道是为何,心里警钟大鸣,连忙撒泼般地赖在叶寒枝的塌上,像个毛虫一样拱进她的被子里:“孤不走,孤一个人睡觉冷得不行,被窝里冷得像坨冰一样。”   他像个市井泼皮一样叫囔起来:“枝枝真是好狠的心,现下不需要孤挡刀了,便立即要赶孤走了。”   江尘厚脸皮地将这事一提,倒是让叶寒枝有几分不好意思了,她看着将自己裹成一团毛虫捂住脑袋装死的男人,无奈地捂住额角。   这明明伤的是腰腹,为何她的头开始疼起来?   “陛下,您不走可以,那便用一件事来跟臣交换。” 第12章 幕后黑手 他们的发丝交缠,似不可言说……   “唔……枝枝你说。”江尘钻进了被窝,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长发未束,也没有佩戴玉冠,凌乱披散于肩。他眨巴着眼睛,像是只软绵绵的猫崽,在主人面前收起了利爪和尖牙,只露出浑圆柔软的肚皮来。   那双清眸流盼,好似盛满了月色,一颗玲珑小巧的泪痣盈盈点在旁间,就像是一滴将坠未坠的眼泪,撩人心怀。   叶寒枝眼底一凝,转过了头:“还望陛下以后莫要像今日一般与臣这样亲近,不然让旁人揣测,生得许多闲话来,给微臣带来困扰。”   “可是孤对你的情意又非逢场作戏,怎么能时时刻刻都忍住?”江尘委屈地垂眸,一股酸涩和无助萦绕在他的心间,让他忍不住咬了咬自己唇。   “臣说的是人前,陛下可懂?”叶寒枝听到江尘可怜兮兮的语气。无奈地又解释了一遍。   江尘是个心思何其缜密的人,心眼更是密密麻麻多得像筛子,仅仅低头思索了一瞬,心头就泛起了无数涟漪——枝枝既然这么说,那她的意思岂不就是人后随便孤肆意妄为?   他胸口的闷痛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他上扬的唇角和将未实施的坏点子。   一旁背过身去的叶寒枝对即将来临的祸事还未有预感,反而还在认真思索着今日那群来势汹汹的黑衣人的背景。   她的拇指和食指缓缓勾成一圈,搭在帐篷内搁置的案几上,无意识地敲起来,那群黑衣人衣摆皆绣着振翅欲飞的黑鹰,而那图腾她曾在舅舅的描述中见过。   大夏虽是强国,周遭却一直有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这些敌人虎视眈眈。东夷南蛮势弱,前些年被大夏打得哭爹喊娘的,大部分族人早已臣服大夏,几近趋附。   西戎北狄却是兵强马壮的游牧民族,他们皆生得虎背熊腰,魁梧奇伟,且生性嗜杀,野心勃勃,跟大夏斗了上百年,早有了血海深沉,是大夏的宿命劲敌。   每到寒冬,草原上活物不多,西戎北狄没了食物,便常常冲到大夏的边陲要塞杀戮抢劫,他们杀掉强壮的青年男人,掳走妇女,将食物财富洗劫一空,是许多百姓的梦魇。   而他们的野心更不只是这么一点小打小斗,早就起了强占大夏疆土的美梦,好离开物资贫瘠的草原,一拥大夏的秀丽江山,锦绣山河。   叶寒枝前几年便一直是在和西戎打仗,南征北战,对游牧民族的习性有不少了解,知道他们崇尚力量,对强大的动物有着虔诚的信仰,甚至对把一些动物当成神明,刻画成民族图腾来膜拜瞻仰。   西戎的图腾便是一只白狼,而她虽然未曾跟北狄族交过手,却在早年间听舅舅提起过北狄的图腾是黑色的雄鹰。   难不成,今日那群黑衣人便是……可西戎竟然已能这样渗入大夏内部了吗?   她正细细思索之时,一双不安分的手悄悄环住她的腰腹,小心翼翼地躲开了她的伤口,带着鼻音撒娇道:“枝枝~”   叶寒枝满手的鸡皮疙瘩立马起来了,她慌急地将江尘推开,满脸严肃:“陛下,您有点紧张感好吗?今日的黑衣人您可有头绪?事关重大,我怀疑北狄的人已经渗入了咱们大夏。”   江尘听她提及此事,神色一下子正经了许多,沉声道:“你有何依据?”   “臣也不敢肯定,不过那些黑衣人的下摆皆绣着黑鹰,是北狄崇尚的图腾。”   江尘摇了摇头:“光凭北狄的人,绝不可能在外围侍卫的保护下混进天裕围场,一定有大夏的奸细与他们里应外合。”   “孤已经派人将方冉彻查,他竟然是个孤儿,不是京城户籍,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流民。也没成亲,没有任何家眷子嗣,在京中也没有什么至亲好友,官场上的人也跟他不过是泛泛之交。明宣帝在位之时他便已经入仕,十年时间,无声无息地从一个大内侍卫爬到了正三品禁林军统领。”   叶寒枝没想到江尘早已经将方冉查了个底朝天,速度之快,不知该夸他心细如发还是惧他老谋深算。   “那方冉便是北狄的人?”叶寒枝摸了摸下巴。   “孤倒更怀疑他是那些余孽曾经的部署,否则朝中没有人脉,是怎么爬到禁林军统领的?孤已派了人去将朝中所有户籍不明的官员都清查出来,这些人很有可能都是早已布下的棋子。”   叶寒枝难得看见这样正经的江尘,不复之前总是撒泼打诨的样子。他本就生得好看,如今这副样子更像是璞玉浑金一般闪闪发着光,整个人连发丝尖都冒着意气风发,即使坐在这个简陋的帐篷里,也能千里之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便是朗朗乾坤,也能信手拈来,握于他的掌心。   叶寒枝细细思量着江尘的话,却愣住:“余孽?”   江尘没说话,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来:“枝枝,你以为我的帝位是怎么来的?”   “据闻先帝本来身体安康,却突然染了重疾,七岁的太子年幼,无法监国,二皇子和四皇子斗作一团,都想挣个摄政王来当,其中一直不闻世事的六皇子也掺和进来,直接带兵冲进了金銮殿,意图逼宫。”叶寒枝身在关外,对这些事也并不太了解,皆是道听途说。   “明宣帝重疾不假,却仍有治住六皇子的本事。”叶寒枝犹豫着继续说道:“这件事后,六皇子被废庶了封号,软禁于宫外,二皇子在兵荒马乱之中被杀,四皇子被流箭误伤,落下残疾。”   叶寒枝犹豫了一下,顿了顿:“十日后,明宣帝病重,太子却没能登基,龙袍加身的是你,江尘。”   江尘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明言道:“你觉得,这些都是偶然吗?”   “从未。”   叶寒枝轻声说。   江尘哈哈大笑起来,他望向她,却又好似透过她,望见了自己那一番腥风血雨的争权之路:“不管怎样,坐在这把龙椅上的,是孤。所以失败的他们不是皇子,是余孽。”   叶寒枝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话头说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对皇位心有不甘,与北狄里应外合?”可是紧接着她摇了摇头:“可是现在还活着便只有残疾了的四皇子和被幽静了的六皇子,他们还有这个能力吗?”   江尘勾起唇角:“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这不重要。老四和老六还有没有这个势力,也不重要。孤回京后把他们都处理干净便是。”   叶寒枝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可这一次,她却不是因为这个面前的男人甜腻的撒娇,而是为他的冷漠嗜杀第一次真正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的面前。   这,才是真正的江尘吗?   江尘看见叶寒枝神色的变化,轻笑一声,垂下天鹅一般的玉颈,嘴唇凑到她的耳垂边,江尘低声呢喃:“枝枝,你怕孤?”   他们的发丝交缠,似不可言说的命运。   “陛下说笑了。”叶寒枝从来都是个要强的人,她已经习惯了江尘在她面前软糯柔顺的模样,很不喜欢自己一直处于强势的处境如今置换过来。   她脑子一糊涂,甚至说了一句冒天下大不韪的话:“微臣可不怕陛下,就您这种柔软的脖子,微臣眼睛都不眨就能捏断。”   话音刚落,她就有些后悔了,江尘现在是什么身份,她竟然冒出这样不敬的话,简直是把把柄送到他手上,要治她什么罪不行?   江尘却并无丝毫恼怒地模样,他反而很喜欢叶寒枝这样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说话,笑出声来:“枝枝可真是心狠手辣~”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将脖子凑到她的手掌心前:“枝枝要是愿意,孤能死在你的手上也是福气。”   叶寒枝翻了个白眼:“陛下真是折煞微臣了,微臣可不敢损伤您的龙体分毫。”她一边退开,然而此时一股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枝枝,你饿了吗?”江尘尽力忍笑,脸烧得通红。   叶寒枝有些尴尬地捂住脸:“微臣今日还未曾进食。”   江尘连忙探出帐篷去唤忍冬传膳,走得匆忙,竟连鞋袜都没穿,娇嫩的赤脚走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在他心里有这么重要吗?叶寒枝有些怔住,没想到过江尘会为了她的小事这般上心。   没过多久忍冬便端着各色珍馐置于案几之上,摆好了碗碟之后,江尘便给叶寒枝夹了几块热腾腾的饭菜,递到她嘴边。   “陛下,您是千金之躯,而且微臣的手也没有受伤,自己来就好。”叶寒枝偏过脸,伸手去拿筷子。   江尘不满地看向她:“枝枝是为孤受的伤,孤伺候伺候你又怎么了?孤还想空了去学学厨艺呢,枝枝这些年四处征战,风餐露宿的,真让人心疼。以后孤就为枝枝洗手作羹汤,让枝枝吃遍人间佳肴。”   哪有帝王这样上赶着伺候人的?!叶寒枝默默诽谤,却犟不过他,只能微张开嘴,别扭地吃了一点,然而却味同嚼蜡,浑身不自在。   “对了,那只小狼呢?”叶寒枝突然想起来那只自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逮住的狼崽。   “孤已经着人放了。”江尘无辜地望向她,很认真地说:“孤答应了枝枝会放掉小狼,就一定不会食言的。”   “枝枝的话,对孤来说就是懿旨,天不可违。” 第13章 头彩 孤还是干净的。   叶寒枝本来正在咀嚼的嘴巴愣愣地停住,听着江尘的情话,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是后退几步。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冷凝起来。   “枝枝你愣着干嘛,快吃呀,饭菜都要凉了。”还是江尘笑着打破了沉默,他早已经习惯了枝枝对他下意识的逃离,也习惯了自己的心意得不到回应。   “唔。”叶寒枝嘴里包了东西,含糊不清地点了点头,递给江尘一双筷子:“你也吃。”   江尘低应一声,顿时笑弯了眼睛,一双美目葳蕤潋滟,荡开细碎的波光。他挨在叶寒枝的旁边,自己不时吃一口,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她布菜。   他看着她的眉眼笼在朦胧的烛光里,不似平日里那么冷漠而遥不可及,忽然一声灯花炸开,两个人近得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他忽然觉得,毕生所求也不过如此。   “轰——”忽然道道扭曲的银弧,像是一根巨鞭打向了暗沉的天空,将夜幕一分为二。   电闪雷鸣,狂轰滥炸。   “陛下,烦请您从微臣的身上下去。”叶寒枝咬着牙说到。   江尘将头死死地埋进她的胸脯,像是只动物幼崽一般颤抖战栗,紧抓着她的衣襟不放:“枝枝,打雷了,孤好怕。”   叶寒枝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拂开江尘的爪子:“陛下敢将别人凌迟,还怕区区打雷?您真是……”她说着说着却忽然顿住。   江尘面色煞白,额上全是冷汗,嘴唇发青。   他抬眸凄凄切切地望向叶寒枝,三千青丝如瀑布垂在身后,眼尾的那颗痣就像是一滴凝固的眼泪:“枝枝,你知道冷宫的夜晚有多可怕吗?”   “每天晚上,都有女人在哭,和着风声遥遥地传过来,直至天色破晓。”他轻笑一声:“有的时候,也会有含糊不清的吵架的声音响起,声声咒骂皆是人间疾苦。”   “这些本来孤也能忍。直到孤满了十岁,身形渐长的那一年,在那个雷声轰鸣,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淋湿了衣衫的太监探头探脑地进来,问孤他能不能在这里躲会雨。”   叶寒枝本来一直沉默着倾听,却不自觉地捏紧了双手,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沉声道:“然后呢?”   江尘低笑一声:“他起初倒还像个常人跟孤说说笑笑,后来的吸了几口大烟后,眼神就变了。他把孤抵在墙角,扒孤的衣服,孤不从,他便对孤拳打脚踢,并不解气,甚至拿出了鞭子打。”   “那天的雷声和今晚一样大,孤打不过他,孤怎么逃也逃不走,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拖回去。拼命喊救命,却都被雷声淹没。”   叶寒枝额角青筋毕露,眼底满是复杂,她知道吸了大烟的人根本没有神智,说是疯子也不为过,声音不自觉地带了几丝颤抖:“我要杀了他。”   江尘听见她这样说,笑得花枝乱颤,用手勾住她的脖子,凑近说:“他三年前就被孤弄死了。”忽地他猛地一顿:“枝枝,你千万别误会了,孤还是干净的。孤全身上下都只留给你用,枝枝。”   本来肃穆的气氛一下子又被江尘奇奇怪怪的话又搞得旖旎起来,叶寒枝没好气地拍掉他的手:“又在打胡乱讲,你再勾引我信不信我把你丢出去?”   江尘委屈巴巴地收回手:“枝枝,不要赶孤走,孤是真的害怕打雷,每次雷声一响我就会想起……”   听到他提及自己的痛处,叶寒枝眼神不自觉地变柔了几分:“那陛下睡榻吧,微臣便站在帐篷口,守着您入睡。”   刚行了一步,腰带却被人拉住,江尘软软糯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枝枝才受了伤,怎么能不好好修养呢?一张榻也没关系,咱们用被子隔开,和衣而眠。”   然而叶寒枝还是坚决地摇头:“这怎么行?男女有别,恕难从命。”   “呜,可是孤真的害怕,雷声好大,孤想枝枝能就在这里陪陪孤。”他双瞳剪水,顾盼流离,殷切的目光楚楚可怜地探过来:“枝枝这么厉害,孤又不是你的对手。若有越矩之处,你把孤丢出去不就是了。”   他话说得这般小心卑微,叶寒枝只好把他牵到榻上,布衾给他拢好,叹了口气:“陛下快睡吧,臣在旁边陪你。”   江尘像只欢喜的犬类叼着布衾蹭过来:“枝枝也盖点,九月浮槎,别染了风寒。”   然而叶寒枝却并不领情,淡淡道:“小事,臣吩咐小人再拿一床便是。”   江尘:“…………”幸好他灵机一动:“一床盖着才有热气,能暖和一点,枝枝就别乱动了。”他将厚实的布衾将两人拢成一团,小心翼翼地蹭到叶寒枝的身边,也不敢碰到她分毫,蜷缩着一团,手脚都乖乖地放好。   叶寒枝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转过头闭上眼睛,气息逐渐平稳,像是渐渐入睡。   江尘睁开眼睛,贪婪地看着叶寒枝的睡颜,却不敢有半分动作,唇角勾出一抹得意的笑来,他就知道,枝枝嘴硬心软,吃软不吃硬。对付她,一定要卖惨,把自己说得越惨越好。   现下他不就吃到甜头,直接跟枝枝同床共寝了吗?慢慢来,他就不信枝枝永远都不会对他心动。   他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半空中勾勒着她的眉眼,像是要一次次地刻在心头,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再忘。   *   日薄西山,林鸟开始归巢,炊烟袅袅。君鸣策马奔回营地,满脸都是得意的笑容。   有相熟的人立马玩笑道:“君少,今日收成不错?”   君鸣努了努嘴巴,却抑制不住盛气凌人:“也就一般吧,但是今日的彩头应该是君某的囊中之物了。”   他身后有一只银狐呈四马攒蹄状被倒吊着悬挂于马尾上,是他今日最得意的战利品。   后面跟着的属下还拿着不少其他的战利品,甚至还扛着一头脖颈已经中了箭的幼鹿。   昨日因为新帝遇刺,本来说好的狩猎大比也就不了了之,今日则是照常举行,   他就不信了,他今日这战绩还拿不到头彩。   狩猎大比的主台修在帐篷群的中央位置,负责此事的官员已经守在此处,开始统计猎物的数量,最后比出前三甲,呈给皇帝过目,最后论绩行赏,据闻头彩是一柄烽火连城弓,是一柄传世神弓,由古黑金制成,是开国大将段随风的心爱之物,他去世后,此弓就一直保留在国库里,再未出世。   君鸣拖着累累战利品行到主台,看着大大小小的官员正在清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辛苦打下的猎物放到一旁,趾高气扬道:“还不快来给我记下?”   其余的官员皆站得很远,又垂着腰忙着记录,只有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离得君鸣近些,于是被君鸣二话不说地拉过来,颐指气使:“还不先把我的记下来,数清楚点,数少了一只本少定拿你是问。”   中年男子擦了擦额上的虚汗,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一堆小山般的猎物:“君少爷,您先让臣把这里记完可好?臣刚录了一半,不好中途打断的。”   君鸣斜睨了他一眼:“这么多人的猎物为何放在一处,还偏生只派你一人来清点,就不怕弄混了?真是糊涂。”   中年男子拿出方帕,将多余的汗水拭去后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这一堆,是叶将军一人狩得的。”   “…………”君鸣愣住,不可置信地又上下扫视了一遍那堆积如山的猎物,喃喃道:“怎么可能?这是人吗?这不可能。”   山羊胡子耐心地解释道:“的的确确是的,今日不出意外,这头彩应该是叶将军的了。”   君鸣不甘心地捏住拳头,懊恼地拔腿就走。   凭什么?自己堂堂武状元,闯过御前三十轮比试,斗败三百人,本是天之骄子,却一次又一次地被这个女人比到尘埃里。   他不服,叶寒枝怎么配?!那么多猎物,怎么可能是一个人能猎到,她一定做了弊!就凭这张徇私舞弊的人也能拿到烽火连城弓吗?真是玷污了那把弓。   君鸣怒不可遏,冲到了营地之前,看着陆续携猎物归来的贵族子弟,其中有不少是他相熟的玩伴,他转了转眼珠,冲到他们的身边,窃窃私语起来。   夜幕初垂,暮色苍茫,主台的擂鼓声起,响彻云霄。   江尘在群臣的簇拥下款款而来,有些无精打采的双眸在看到叶寒枝的瞬间亮起来,然后又掩饰般的移开。   今天都没有见到枝枝,也闻不到她身上的气息,真是太让他难受了,一整日里都萎靡不振,闷闷不乐。   叶寒枝一袭红衣,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作为大夏唯一的女将,让她身上蒙了层传奇的色彩,不少世家子弟偷偷打量着她,不时低语。江尘注意到后,抿了抿唇,一股涩然萦绕在心头,让他有些烦躁不爽。   “表妹,你今日可太威风了,一定能拔得头筹。”一个月白衫子推开熙攘的人群,挤到她的身边,还不忘吹马屁。   叶寒枝正在擦她的弓,顺口应道“今日的确玩得挺过瘾的。”   卫璃瘪了瘪嘴:“知道你厉害啦,等会儿把那宝弓给表哥摸摸,好不好?”   叶寒枝奇道:“你又不会武,对那弓如此稀罕干嘛?”   “盛名之下无虚士。就算我不会射箭,也想见识见识。”卫璃笑眯眯地说。   此时擂鼓声停,主持的官员清了清喉咙,宣布道;“猎物最多并且获得头彩的是——屯骑校尉君鸣。” 第14章 争执 不过一把弓,换得我满身轻松。……   “这怎么可能?”卫璃瞪大了眼睛,他可是亲眼见过表妹的那一大堆猎物,还围着转了两圈,积聚得跟一座小山似的。   卫璃气鼓鼓地拂开人群,往后台冲去,平日里表妹对他那么蛮横他都不敢顶半句嘴,让她受到半分委屈,虽然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打不过她,可如今也不能让外人欺负了去?   叶寒枝神色淡然地听着自己的名字位列第二,表情变化也不大,只继续垂下头擦拭着自己的铁弓,只是视线却忽然出现了一双褐色的鹿羔皮靴,靴尖大摇大摆地坠了颗夜明珠,昭示着主人尊贵的地位。   “自古宝剑筹知己,红粉配佳人。叶将军这弓,的确不是凡物啊,”君鸣熟悉的声音带了几分挑衅,在叶寒枝的耳畔响起:“不过,比起这烽火连城弓,可能还是有所不及。”   叶寒枝皱起眉头,她不明白自己从未招惹过君鸣,君鸣却处处想给她难堪。而这一切的源头仅仅是因为她是个女人,坐在了他最想做的位置上。   “可是依叶某拙见,良弓好剑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交战的时候还是要凭自己的真本事。”叶寒枝不卑不亢地将背起弓,直直地略过君鸣:“借过。”   “你——”君鸣脸颊烧得通红,他最恨的便是叶寒枝这份云淡风轻的孤傲样子,装给谁看?一个女人不承祖训,不守妇德,尽在外抛头露脸,也配号令三军?   他下意识地推掌去抓叶寒枝的肩膀,掌风强劲,叶寒枝猛地回头,目光如炬,不退不避,直直地接下了君鸣那一掌,两人对视的瞬间,君鸣的眼中划过一丝惊骇。   他退了三步。   而叶寒枝却像是不惧风雪客的青松,傲然立在原地。   “连偷袭都使出来了,君校尉还真是个英雄。”刚回来的卫璃冷笑着护在叶寒枝的面前,真要打斗起来,面前的君鸣或许只是勾勾手指头就能让他倒下,可卫璃却一定要挡在叶寒枝的身前,因为他是叶寒枝的哥哥,卫家的男人。   其实从某种角度上看,卫璃和君鸣都是大男儿主义之人,在外很好面子,不肯服软。然而君鸣是不愿女人也能有军勋荣功,跟男人平起平坐,甚至风头还超越了他;卫璃却是希望自己能顶天立地,将女人护在他的身后,不经受一点风吹雨打。   “君某只是想找叶将军切磋一下,并无他意。”君鸣促狭一笑,讪讪地收回了手。   卫璃却是沉了脸色,冷声道:“我卫家的女儿,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辱的。”叶寒枝极少看见卫璃这般正经的样子,她心里一暖,眼看动静闹得越来越大,许多人探头探脑地望过来,她扯了扯卫璃的衣角:“表哥,算了罢。”   卫璃却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君少爷,你可别急着走,你不觉这头彩拿着并不心安?”   “左相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君鸣神色有些不自然起来,无意识地摸了摸鼻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饶是你为左相,没有证据,空口白话就想污蔑我?”   眼看两人形势愈演愈烈,剑拔弩张起来,甚至已有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慢慢聚拢过来。   江城一直心猿意马地站在远处,一看到那抹心心念念的红衫挤在人群里,只隐隐绰绰地露出一角来,像一簇火焰盛放在他的眼眸之中,他愈加心不在焉地敷衍起四周的官员来。   “这君鸣不过六品屯骑校尉,怎敢跟左相大人呛声?”有人忍不住问道。   “你是有所不知他的背景,他的生母是长公主江都公主,是先帝的同胞姊妹,位极至尊,而君氏同样是大夏的老牌世家,代代承袭爵位,出过五位帝后。上至三公,下至士大夫,都有君氏的姻亲。之前一直耳闻他性情蛮横跋扈,今日倒是得见了。”旁边有一个苍髯如戟的中年男子好心给他解释。   最开始提问的人恍然大悟:“这样高的身世,倒也难怪骄横,长公主一定很宠溺他吧。”   “非也。长公主育有二子,君鸣是次子,资质远不及嫡长子君枫的文韬武略,风流蕴藉。他在族中处处不如自家大哥,收到的宠爱关注自然也不如。然而变故就处在了五年前,他们兄弟二人外出游玩……”中年男子因为年岁大了,对早些年都城的发生的事情知晓得也多:“突遇地动,君大公子竟然掉落进了悬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惜了,那么年轻,他若不死,说不定今日的左相便是君枫。”   “这么一位才藻艳逸的人就这么没了?那君鸣就成了君氏的独苗苗了?”   “所以他如今这般骄纵跋扈,毕竟是独子,谁也不敢轻易惹得。”中年男子低笑一声:“不过他对上了卫家人,可不见得能讨得好。”   却见那边的卫璃在君鸣的声声质问下只是不慌不急地拍了拍掌,身后便有三个小厮各拖着猎物上前,品种不一,什么猞猁狍子野兔都有。   “卫相这是什么意思?”君鸣挑了挑眉毛:“这似乎都是君某今日的猎物。”   卫璃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不错,”但他却话锋一转:“不过本相却无意中发现这些猎物的伤口形状不一,竟像是用不同的箭射杀的。”   他一边提起那只猞猁,猞猁的脖颈处是一指宽的伤口,血迹早已凝固成了深褐色,很明显是被直接穿喉而过,一箭毙命,但这伤口深却不长,很明显是比较尖利的箭口造成的。而另一只野兔的肚腹处也有一道巨大的伤口,然而周遭尽是模糊狰狞的碎肉,箭头应该是带着暗刺的,猎物一旦被射中,箭头死死地扎根于此。而狍子的伤口处则是隐隐泛着黑血,一看便是被有毒的箭头射中。   君鸣额上沁出一滴汗珠来,却仍是强自笑撑着:“那我就喜欢换不同的箭来猎物,不行吗?”   卫璃点了点头:“当然可以,君少爷能有这么多不同种类的箭,卫璃心里稀奇,可否引璃观赏观赏?”   君鸣的嘴角不自觉的抽搐了一番,他却仍是强词夺理道:“我狩猎完箭早已剩得不多,便省事扔了,现下我这里也没有了。”   “真是这样?……”卫璃拖长了声音:“不知道现在去清查一下所有世家子弟的箭筒,能否找到跟这些猎物的伤口与之相配的余箭?”   “荒谬!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的猎物有弄虚作假之嫌?”君鸣气得脸红脖子粗:“在场的全是达官贵人,你难不成还要一个个地检查去,岂不是对大家的侮辱?”   此时卫璃和君鸣已经到了争执不下的情况,早也惹得了众人触目,然而各执一词,双方都不肯服软。江尘终是再忍不住,在人群的簇拥下缓缓到来,冷冷地扫过在场的众人,不怒自威:“到底发生了何事?”   有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的人立马附到江尘耳边禀告,江尘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语变得愈发阴沉起来。   好家伙,搞出徇私舞弊一场就为了赢下他的枝枝?这头彩的位置除了枝枝能当得,这些歪瓜裂枣,他也配?   江尘几乎是没多加思考就想处置掉这个叫君鸣的讨厌家伙,已经落到嘴边的话就要说出口,却在抬眸之间看见叶寒枝遥遥隔着人群对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江尘愣住,面无表情地脸下藏着的心思蓦然变得酸涩起来……是了,枝枝她,不喜欢他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亲近她的意思。   她不需要他喜欢她,不需要他疼爱她,不需要他摆在明面上对她的关心。这一切不会给她带来半分欢喜,只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困扰。   他的感情,于她只是累赘。   江尘喉头艰巨地滚动了一番,沉吟了良久,冷声道:“君鸣将军武艺高强,赢得头彩是众望所归。叶将军既然技不如人,左相就不要因公徇私,为了她一直在这里纠缠不清,咄咄逼人。”   卫璃原本嘴角噙着得意的笑猛地消失,他不敢置信地低声喃喃:“陛下?”   他一直相信江尘一定会为了他们出气,毕竟他是陛下的挚友,表妹又是陛下的心爱之人,可为何陛下竟然偏袒君鸣这厮?   叶寒枝无波无澜地望了眼前这一场闹剧,拉了拉卫璃的衣袖:“表哥,咱们走吧。”她强扯着失魂落魄的卫璃离开,一路上不时听到众人的窃窃私语:“那君鸣一看就心里有鬼,只是犟嘴不认罢了。陛下为何还不分青红皂白,偏袒于他?”   “昨日我还瞅着陛下对叶将军超乎常人的亲近呢,心下寻思着陛下莫不是对叶将军有意?如今看来,倒是我多想了。”   “帝王心,海底针。圣上的心思哪是我们可以揣测的?”   “看来陛下倒是赏识君鸣呢,说不定日后他就平步青云了,咱们今日也去恭贺一下,跟他多多打好关系。”   卫璃恼怒地拂开叶寒枝的手,委屈巴巴道:“表妹,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不帮着我们,那君鸣就是个小人,用这样龌龊的手段赢你。”他哭丧着脸望向叶寒枝,却在看到她脸上的笑意后大惊失色:“表妹,遭此大辱,遇此不公,你,你怎地还笑得出来?”   叶寒枝此时心情不错,她拼命忍耐住上扬的嘴角,轻声解释:“不过一把弓,换得我满身轻松,岂不划算?” 第15章 晚宴 就算孤是被压的那个,这世间也只……   夜色苍茫,浮云灭没。   数不清的篝火亮起,把草原照得如同白昼,一股牛羊被烤熟的香味弥散在空气中,丝竹声起,随行的乐姬妩媚动人,婆娑起舞。群臣们皆携家眷落于下座,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派热闹气象。   江尘恹恹地坐在主座上,无精打采地啜几口酒,敛眸深藏自己惆怅的情绪。   他多想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召自己对枝枝的主权,肆意妄为地只偏心溺爱于她一人,光明磊落地去放纵自己的心意。   可偏偏这都是奢望。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捏紧了酒杯,指尖轻颤。   此时乐姬们的舞蹈已经随着丝竹声到底了高潮,领舞的女子端的是花貌月容,一袭层层叠叠的纱裙随着她的动作转开,衣裙飘带随风荡起,摇曳生姿。一颦一笑,尽态极妍。   不少男人的眼珠子像是生了根,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却柔媚一笑,随着琴声愈跳愈远,直到涂着蔻丹的手指缓缓攀附上江尘的肩膀,气若幽兰。   江尘冷笑一声,脸色阴沉地拂掉她的手:“拖出去,砍了。”   欢快的丝竹声凝滞了一瞬,骤然停下。   女子的脸色猛地变得煞白,瞳孔不可置信地瞪大,慌张无措地跪倒在地:“陛下,民女知错!求陛下饶恕民女!”   一个中年男子满头大汗地从人群里钻出来,连连求饶:“求陛下饶恕小女的性命,微臣知错!”原来是上都护自觉自己的女儿貌美,一时起了歪心思,想把她献入后宫,然而却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等来的却是江尘的勃然大怒。   原本以为只是个身份低微的乐姬,还可以拿来杀鸡儆猴,谁曾想她还是个有家世的,江尘皱起眉心,寒声道:“下不为例。”   眼看着那女人低垂着头飞速退下,江尘忍不住拿出一方锦帕开始仔细地擦拭起自己的手来,双眸情不自禁地扫到叶寒枝所在的席位上,心底隐隐透着担心,有不识好歹的女人来摸他,枝枝她不会生气吧……   却只见叶寒枝自顾自地偏着头正和卫璃凑在一堆,言笑晏晏。   她看着卫璃对着一大块羊排无从下手,无奈地摇了摇头,直接上手将羊排扳开:“这么斯文,活该挨饿。”   卫璃瘪了瘪嘴,试探性地尝了一块,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羊肉这么烤来还真是外酥里嫩,比之冬日里常熬的羊肉大骨汤又是一番滋味。”   叶寒枝点点头:“不过这羊肉跟我之前在边关吃的黄羊肉还差了点,黄羊矫健,极善奔跑,寻常的猎人很难捕得一只,不过相应的它们的肉质也非常紧实鲜嫩。”   卫璃露出遗憾的表情来,嘟囔着说道:“可惜我没有这个口福了,唉,表妹你尝尝这个花炊鹌子和芽韭炒鹿脯丝,味道还不错。”   江尘大袖里的双手无意识地捏紧,气得脸色青黑,他在这里担惊受怕叶寒枝会吃醋,偏生人家根本就不在意这些。   后来的晚宴他更是提不起一点兴趣,萎靡不振地浅酌了几口酒,节目表演完后就怏怏地退席了,闷闷不乐地回了自己的帐篷。   忍冬掌好灯,帐篷里顿时有了亮,江尘瘦长的影子洒在地上,影影绰绰地透着落寞。   他强自打起精神,准备卷起自己的铺盖又去蹭叶寒枝的帐篷,只是手伸到榻上时脸色却猛然一变。   一个赤条条的男人裹在他的被子里,长发未束,散落于胸前,他有着一副艳丽的好容貌。见江尘掀开被子,他也不慌不乱,柔媚又害羞地低唤一声:“陛下。”   江尘迟疑地收回手,定定地看了这男人一眼,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腰斩。”他轻声下达了自己的命令。   床上的男人羞涩的笑容还未收回,仍然还僵硬地挂在脸上:“陛下,您说什么?”   “怎么,不喜欢?那就五马分尸。”江尘侧过头冷声吩咐忍冬。   忍冬往帐篷外招了招手,身后跟着几个铁甲兵士,无情地直接把男人从床上扯拽下来,在地上拖拉出不断挣扎的痕迹。   “陛下,陛下!别杀我!我父亲是金紫光禄大夫!陛下!我错了!饶命!”男人又哭又叫,却被兵士用手死死的钳住,无力地哭喊求饶着。   江尘叹了一口气:“再多嘴一句,凌迟。”   男人惊恐地闭上嘴巴,眼泪无声地掉下来,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像是一条掉在岸上濒死的鱼。   很快,他被侍卫拖了出去,身影消失在拐角,再无声响。   忍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尘的神色,抖开一件鹤氅,为江尘披上:“陛下,夜里风大,您小心别着凉了。”   江尘面无表情地坐下,声音透了几分疑虑:“他们是怎么敢的?竟然觉得孤喜欢男人?”   忍冬沉默了一会儿,大着胆子说:“今日您在宴席上为着那个女人的事大发雷霆,他们暗自揣测也是理所当然的。”   “唔,说的也是,”江尘右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奇道:“可他们怎么敢找一个,还没有我生得好看的男人来?就不会自惭形秽么?”   “?”忍冬没有想到江尘竟然把重点放在这上面,他想了想,鬼使神差地轻声道:“您说得也对,那万一他们还不死心,觉得是自己搞错路子了,下次送来个强壮魁梧的男人……”   话没说完,一个茶杯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溅开一滩水渍,忍冬像是突然醒悟了一般,脸色苍白地立马跪下,膝行向江尘求饶:“陛下,奴才失言!”   江尘气得身子发抖,用手指恨恨地指向忍冬,指尖轻颤:“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说孤是被压的那一个?”   毕竟陛下一直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又生得那般好看,自从陛下惊世核俗地不立帝后以后,宫里早已有人议论纷纷,揣测陛下是否喜欢男人,而且还是被……的那一方。   但这种话忍冬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他惶恐地连连摇头,将头抵在地上,连连磕头谢罪:“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该死!求陛下恕罪!”   江尘原本被忍冬的一袭失言刺激得怒不可遏,但那个瓢泼大雨中,忍冬毫无畏惧地为他挡剑的画面一丝而过,还是慢慢将将他胸中恼怒的情绪慢慢抚平了。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从榻上站起来,拂开自己的衣袖,冷声道:“起来吧,给孤掌灯,孤现在要去叶将军的帐篷。”   忍冬哆嗦着身子慢慢爬起来,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逃过一劫,毕竟江尘是那样一个睚眦必报,凶横狠毒的帝王。   忽然,江尘清冷的声音从前方遥遥传来,不可一世又唯我独尊:   “就算孤是被压的那个,这世间也只能叶将军有那个资格。”   忍冬:“???”——陛下,您对叶将军的感情还真的是没有底线可言。   *   叶寒枝白日里忙着狩猎,虽玩得尽兴,可也还是免不了有些劳累,再加上晚宴时喝了些酒,一回帐篷就迷迷糊糊地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极香,只是中途时忽然有寒风吹来,冷得她打了个哆嗦,紧接着,一个非常柔软温暖之物便钻入了她的怀抱里。   这东西块头还不小,叶寒枝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的被子忽然变得不够起来,偏生那东西还不安分,一直往她的怀里钻。   等等,什么东西敢往她这煞神口里送?   叶寒枝猛地睁眼,江尘尴尬地笑了笑:“枝枝,孤不是故意弄醒你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被子给两人拢好,乖巧地躺下,非常自然地说道:“孤不乱动了,咱们睡吧。”   果然,清静只是暂时的,她根本摆脱不了这个黏人精。   或许是习惯了,叶寒枝倒也不生气了,不顾自己只着里衣,满脸麻木地起身:“陛下您睡吧,微臣不敢越矩。”   江尘急了,连忙爬着去拉叶寒枝的手:“枝枝,别走,孤一个人不敢睡觉。”   叶寒枝叹了口气:“陛下,您今年贵庚二十,不是两岁。”   江尘抿了抿唇,委屈巴巴地瞅着她,偏偏这惊世容貌的确让人我见犹怜:“枝枝,今天有坏女人摸孤,你怎么都不生气呀?”   “臣为何要生气?”叶寒枝一脸不知所谓,将江尘气得差点心梗,他强自呼吸一口气,顺了顺心情,撒娇道:“枝枝,孤今日睡不着,你陪孤说会子话吧。”   叶寒枝沉吟了片刻:“老实说,被陛下这么一吓,臣现在也睡不着了。”她起身披上外袍,脑袋探出帐篷外看了看天色,顶多丑时,离天亮还早。   刚刚转身,便是江尘赤着脚跟在她的身后,拉着她的衣带,像个跟屁虫一样,见她回头,他立马扬起一个乖巧讨好的笑来。   饶是叶寒枝铁石心肠,也被这绝色的笑容惊了一瞬,软了心肝。   她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问江尘:“陛下,您真的睡不着?”   江尘的头立马点得跟拨浪鼓一般。   叶寒枝便不再犹豫,吹了个口哨,不过几息,一匹乌云踏雪便心有灵犀地自己过来了,正是叶寒枝的乌月。   她飞身上马,然后朝江尘伸出手心:“上来。” 第16章 坦白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古树参天,盘虬卧龙般的枝干绵延,月凉如水,从挨挨挤挤的树叶的缝隙里落下,在地上投射出一个个铜钱大小的光圈。   湖水与夜色融为一体,星河低悬,有万千星辰倒映于湖中,波光粼粼,荡起层层涟漪。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有萤火在半人高的深草中穿梭嬉戏,幻影流光般映出迷离的辉泽,江尘伸出右手,萤火停驻在他的指尖,又倏忽飞走。   江尘拢了拢鹤氅,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轻声说:“枝枝,这里好美。”   叶寒枝摸了摸乌月的脑袋:“白日里狩猎发现的,我当时就觉着晚上会更加好看。”   江尘闻言,忽然回头朝她笑了笑,眼底像是揉碎了万千星河。   很美。叶寒枝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这是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笑,不像他平日里在金銮殿中高高在上的凉薄讥笑,不似他被簇拥人群里的厌世不耐的冷笑,也不是他算计别人时露出的皮笑肉不笑。   这一瞬,万物失色,群星暗淡,人间山河竟比不上他的回眸浅笑。   叶寒枝垂下眼眸,掩住自己的那一刹那的心动,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淡声道:“陛下别离湖面太近了,小心失足跌了进去。”   江尘听见她的话后却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就算孤跌进水里了,枝枝也会不顾一切地来救孤的,就像那次一样,对吗?”   叶寒枝一时接不上话来,她有些意外,自己几近忘却的往事却一件件都被他刻在心头上,这么多年了依然永远鲜活。   她沉思了一会儿,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尘,忽然开口,声音透着几分迷茫:“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口口声声对我的情意,其实不过是你自认为的。”   她说着说着,语气愈发坚定起来:“不过是在所有人都踩低你凌虐你的时候,我恰好给了你几分好罢了。”   “其实我们根本没有怎么深入了解过,我并非你想象中那么好。”叶寒枝声音很平静,明明才二十岁,她的眼底却沧桑得像经历了半生霜华:“我不过于你有那么一点微末之恩罢了,却被你在记忆中神化。你对我的感情也并不是爱,是得不到的偏执。”   江尘脸上一直带着的笑意缓缓消失了,他头一次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竟然让叶寒枝不由得生了几分心慌意乱。   “枝枝,你可以一辈子都不接受孤的情意。”   他轻声说:“但你不能去否定它。”   “你这句‘得不到的偏执’似乎已经把孤能解释出口的一切话都已经堵死了后路。孤真的是百口莫辩。”他无力地扯出一个苦笑来。   “你知道的孤是怎么长大的,没有人来教孤喜欢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他一脸肃穆地直视着叶寒枝,再不复平日里插科打诨的样子:“所以枝枝你告诉孤,当你只是望见她便心生欢喜,不见她的时候控制不住会一直想她,当她和别的男人过于亲昵心里就闷痛烦躁。”   “这不是喜欢,这是什么呢?”他像只小动物一般迷茫地偏了偏头,长发从一侧倾泻而下,一脸认真地发问。   叶寒枝微动了动唇,却涩然闭上。   明明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江尘是那样工于心计城府深沉的一个男人,可他此刻的眼睛是那么干净又纯洁。就像是不染世事,不知情爱的神明,却被她叶寒枝拉扯进了这三尺红尘,凡间疾苦。   江尘踩着满地月光慢慢地行到她的身边,像是给他身后渡了一层朦胧的光圈:“你说孤对你的喜欢皆来自于恩情?可孤在想,若那一日就算我们身份置换,孤还是风光霁月的太子,而换成你被欺辱轻侮,让孤来救下你,孤一定还是会喜欢上你。”   他慢慢伸出手,情到浓处竟不由自主欲伸向叶寒枝的脸庞:“重来一次,我们或许会有数百种身份相见,上千种场景相遇。”   “可孤次次都会喜欢上你,只因为是你。世无其二的叶寒枝。”   下一瞬,他的手腕却被叶寒枝抓住,僵在半空中,“可你要明白一件事,无论你有多喜欢我,”叶寒枝脸上带着歉意:“可我永远也不会回应你的情意。”   “这些年来,我亲眼见过青梅竹马演变为兰因絮果,也见过天赐良缘最后惨淡收场。”叶寒枝像是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往事,脸色逐渐变得阴沉起来,她冷声说;“我对她们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也不愿将自己落得跟她们一样的可怜下场,所以我不会对任何男人动心。”   “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江尘静静地听完,他却没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慢慢扬起一抹笑:“没关系的,枝枝。孤可以等到你回心转意,相信孤的那一天。等到老,等到死。实在不行,咱们下辈子在一起。”   *   正是午后,叶府的小厮一身麻布短褂,肩膀处已经有了毛边,倚在紧闭的红木大门前的石狮子旁,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模糊不清的暗沉视线里忽然闯进一抹赤色来,让他心下一惊,甩了甩头,一下子精神起来。   眼前骑在黑马上的女人几年未见,冷冽孤傲的气场让人下意识地想退避三舍,但却有着他熟悉的眉眼,让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喃喃道:“大……大小姐?”   叶寒枝淡淡地点了点头;“喜子,难为你还记得我。”   喜子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他犹豫了一会儿,向叶寒枝请示道:“大小姐,我先去请示一下老爷,然后再领您进来,可以吗?”   叶寒枝冷笑一声:“不必,我不是回来看他的,我只是来看看娘,马上就走。”话音刚落,她便是自顾自地下了马,直接拔腿进府。   “大、大小姐,这使不得啊!”喜子欲哭无泪:“您还是别为难奴才了,让奴才去通传一声吧,毕竟奴才也不知道老爷是什么态度……”   “我管他什么态度,他还敢拦我见自己的亲娘一面?”叶寒枝奇道:“他工部尚书叶意卿是从一品,我叶寒枝这骠骑将军也是从一品,平起平坐,他有什么权力拦我?”   其实不管叶寒枝如今官位有多大,就凭她外祖家的势力,一般人也轻易不敢对她失礼。可喜子这时却嘴里发苦,不敢放叶寒枝进去,毕竟五年前老爷是亲口说出他不要叶寒枝这个女儿,让叶寒枝滚出叶府这句话的……   然而叶寒枝却不是他能拦得住的,这叶府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刚进了府便熟门熟路地绕过几座院子,直奔那叶府角落里那座荒芜萧条的庵观。   这里人烟寥寥,只有一个年老的婆子佝偻着腰在院内扫洒,老树凄凉,秋叶枯败,被潦草堆在角落,也无人清理。   她看见叶寒枝进来后,一双浑浊的老眼扫了又扫,才讶异地喊道:“小姐?”   叶寒枝面色阴沉,缓缓走进,沉声道:“王嬷嬷,是我。我娘她……在里面吗?”   王嬷嬷长长地叹了口气:“她除了守在这里,还会去哪?”   女子喃念晦涩的佛经的声音从里屋遥遥传出来,还是跟五年前一般无二。   *   卫璃今日下了朝,本来也不欲到处闲逛,早早地便准备回府陪陪祖母用膳,可遽然想起祖母这段身体不大好,常常感染风寒,咳嗽一直不见好。   于是他便临时让马车改了方向,去最近香火很旺盛的寒山寺给祖母祈福,保佑她身体康健。毕竟祖母和表妹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了,他不希望她们会出什么意外。   拜完菩萨后,有人便引他去寺后的观赏风景,说是后山的桂花正当时节,不赋诗赏玩一番可惜了。   寒山寺的三秋桂子一直闻名天下,他既无事,又一贯喜欢弄风吟月,便欣然应允。到了后山,果见十里黄澄,乱人心弦。   他屏退了下人,独自淌游于花海之间,诗兴大发,只恨身边没有纸笔墨砚,沉醉于浓香之中,摇头晃脑地吟出前人的千古绝句;“自有秋香三万斛,何人更向月中看。”他满脑子都是作诗的急切,却没有看路的心思,蓦然在拐角处狠狠地撞上了一个女子。   卫璃顿时跌倒在地,一向爱穿的月白衫子顿时粘上不少尘土,但他却顾不得拂去,连声道歉,去扶被他撞倒的女子。   “姑娘,是在下不好,无意伤到了你,你没事吧?”他也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去拉那个垂着头看不清眉目的女子。   “我没有大碍,公子不必自责。”女子却躲过了他的手,柔声回道,然后缓缓抬起了脸。   卫璃的瞳孔下意识地睁大。   云鬓峨峨,修眉联娟,一袭青裙镶银丝暗纹,一双妙目如春水含情。眉黛青颦,温柔又娴静,顾盼之间自有一番出世的气质。   她见卫璃呆愣在原地,不言不语,便自己温柔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这么多年来,卫璃一直不知心动是什么感觉,祖母老是劝他娶妻生子,他却没有半分这样的想法,因为他从未有过心悦女子的感觉,这让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个断袖,然而这可怕的揣测却不敢告诉旁人半点。   可突然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绝不是断袖。   只是看了那个女子一眼,他的心便跳得好快好快,就像是一头欢喜雀跃的小鹿,不听话地在乱撞。 第17章 醉酒 枝枝,解开它。   中年女人低眉顺目地跪在蒲团之上,右手敲击着木鱼,左手捻着佛珠,口中低喃着佛经,听见有人进来的声响,却也没有任何反应。   檀香将衣袖沾染盈满,让叶寒枝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叶寒枝静静地伫立于她身后,稳了稳情绪,轻声喊道:“娘。”   女人念经的声音骤然停住,猛然回头,眼底渐渐蓄满眼泪,声音颤抖:“枝、枝儿……”   她蹒跚着起身,满脸不敢置信,像是失去了言语般,只会不断地唤着叶寒枝的乳名:“枝儿,枝儿,枝儿……”   叶寒枝一直自认为自己早已经不会再软弱地流泪,可回过神来脸上却尽是湿漉漉的泪痕,她语带哽咽:“娘,我带你走好不好,你不要留在这里受气了好不好。”   “女儿现在出息了,是将军了。”叶寒枝拭去自己的眼泪,又慌慌张张地去擦中年女人的眼泪:“我有开宗立府的资格了,你跟着我走,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以后就我们和外祖母他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中年女子只是一边流泪一边摇着头,不说话。   “娘,跟我走吧……”若有人看见叶寒枝这样桀骜不羁的人,也会说出几近哀求的语气,一定会大吃一惊。   中年女子沉默了很久,终是嘴唇颤抖着说:“枝儿,娘不能跟你走……娘要陪着舟儿……对不起,枝儿。   其实这结果倒也没有出乎叶寒枝所料,只是她偏偏不肯死心,五年后还非要再尝试一次。   叶寒枝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她冷声说:“娘,寒舟他已经死了。”   中年女子眼中含泪,转过头不不敢再看她:“纵使他已经走了,可我一直要在这里陪着他,哪里也不去。万一他想回家,可找不着我,他该有多害怕啊。”   “寒舟已经不在了,这么多年,他也该入轮回了,他也不会希望你以后这一辈子都与古佛青灯相伴!”叶寒枝终究是再也忍耐不住自己的怒火,大声吼道:“为何你这一生都只为叶寒舟而活?”   中年妇人眼圈泛红,只含糊不清的重复呢喃着;“对不起,枝儿,是娘对不起你,对不起……”   叶寒枝勾起唇笑了笑,既像是在嘲笑她的母亲如此软弱,终生困于过去,又像是在嘲笑自作多情的自己:“明明我也是你的孩子。”   最后她疲倦地闭上眼睛,没有再多说半句话,径直背过身离去。   她僵直着腿慢慢走出去,脑子却一片混沌,只凭着直觉胡乱往前走,只想找个安静地方来几壶烈酒,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全忘掉。   “哟,这是谁啊?这不是赫赫有名的叶大将军吗,身为女子竟然出去抛头露面和男人在军营里厮混,老爷,你的好女儿可是让你在都城权贵之中丢尽了面子里子啊。”   一道尖利刻薄的声音遥遥传来,就像是指甲在地面上摩擦,也像是丝帛被生生撕裂,十分难听。   “她已经被我从叶家族谱中除名,早就不是我的女儿了。”另一道声音响起:“叶寒枝,你还敢回来?”   叶寒枝此刻正是心烦意乱之时,有人不要命地撞上她的枪口,她也不介意寻个出口泄泄火气。   于是叶寒枝体内运气,直接转头飞身到那个女人旁边,一把寒光凛冽的软剑已经从衣带中抽出,架到了她的咽喉之处:“闭嘴。”   女人从来都不是个吃一堑长一智的人,明明以前就被叶寒枝教训过,可还是没想到如今的叶寒枝是说动手便动手,抖得跟只小鸡一样,咿咿呀呀地说不出话来。   叶府的侍卫立马如潮水般涌过来,却因人质在叶寒枝手上,一时都面面相觑,不敢轻易动作。   “叶寒枝,大胆!你还不放开方姨娘!”叶意卿怒不可遏地呵斥道;“你难不成还要当着我的面动我的女人?”   “又不是第一次了。”叶寒枝冷笑一声:“你再聒噪,我连你也不放过。”   “放、放肆……”叶意卿顿时慌了神,虽然理智上知道叶寒枝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伤他们,可偏偏五年前的那一件事告诉他叶寒枝就是个疯子。   叶寒枝挑了挑眉头,剑尖轻轻刺进方姨娘的喉头,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她满脸挑衅:“这样吧,你若愿意拿你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命,也不是不可以。”   “叶寒枝你疯了?你敢在我叶府撒野?我明日就上金銮殿参你一本!”叶意卿怒发冲冠:“你若是偏要试试,你这骠骑将军也就到头了。”   “你是工部尚书,我不能动,一个小妾我也杀不得?大不了受点不痛不痒的惩处。”叶寒枝将剑又刺进了一点,方姨娘的身体已经已经抖得跟个筛糠一样了,满眼哀求般地望向叶意卿。   叶意卿也有些急了,一边一个劲地开始列数叶寒枝的罪行,一边威胁着明日金銮殿便要她好看,却就是不提自己要换方姨娘的事。   也是,他虽然口口声声说方姨娘是他的此生挚爱,可很久以前他也对着娘承诺过过他们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其实他谁都不爱,他不过最爱自己罢了。   叶寒枝哈哈大笑起来,推开浑身发软的方姨娘,自顾自地走远出府了。   侍卫们呆愣在原地,却不敢再追,他们很多都是被小时候的叶寒枝当做沙包切磋打大的,自然知道她的厉害。   “叶寒枝。”叶意卿连忙安慰着受到惊吓的方姨娘,面色阴郁:“明日我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很难想象,这样的话会是一个父亲能对亲生女儿说出口的。   毕竟在他叶意卿的眼里,儿子才是宝,女儿都是草。   *   “枝枝,今日孤宫里的厨子做了桂花翅子,松鼠鳜鱼,五香仔鸽,川汁鸭掌,仙人脔,光明虾炙,金丝酥雀如意卷,杏仁佛手——孤都给装了一份带来。”   江尘现在反正是天色一黑便悄悄溜出宫来,直接翻了卫府的院子往这听雪院来,早已经成了常客。   他喜滋滋地提着两个食盒走进来,神色却蓦然一变。   叶寒枝垂着头趴在石桌上,发丝凌乱地散落着,遮住了脸,几坛空了的酒坛子横七歪八地倒在地上,还有几滩未干的酒渍。   “枝枝!”江尘心里一紧,快步走到叶寒枝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来,既担忧又心疼地问道:“枝枝,发生何事了?”   叶寒枝双颊沱红,眯着眼睛打量着江尘良久,脸上满是迷茫,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是谁?”   江尘一愣:“你已经喝醉到这个地步了?”他凑近到叶寒枝的身边,小声说:“江尘,这是你取的名字。”   叶寒枝费力地蹙起眉心想了良久,然而眼神还是却逐渐变得迷离起来:“是吗?”   “你怎么能忘记孤?”江尘不高兴地抿了抿唇,趁着她神智不怎么清醒,报复性地虚虚趴在她的身上,大着胆子戳了戳她的脸:“让你平日里总躲孤那么远,现下你可跑不了。”   只是江尘还没来得及回味叶寒枝的脸戳起来是个什么滋味,下一瞬却是天旋地转,方位互换。女人的双手像是铁钳一般抓住他的手腕,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被压于叶寒枝身下,一时之间竟然动弹不得,而叶寒枝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长发倾泻,扫到他的脸上。   很痒。   两个人久久沉默着,相视无言,旖旎的气氛悄然升起。   叶寒枝努力瞪大浑浊的双眼,认真地打量了江尘的面膜许久,忽然用手拍了拍江尘的右脸,她喝醉了手下也没个轻重,力气之大让江尘素白的脸颊顿时通红一片,留下一个巴掌印来,让他忍不住低吟一声,身子开始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委屈巴巴地问道:“枝枝,你为何打孤?”   “一个男人,你怎么能生得比我还好看?!”叶寒枝气冲冲地反问道,让江尘一时噎住,无奈地抿了抿唇:“上天给的。”   而叶寒枝此时的视线开始变得一片模糊起来,只有唇色朱樱一点映在她的眼前,那鲜艳的绛色像是在邀请着她品尝。   唔,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江尘原本不安分地扭来扭去的身体骤然安静下来,满脸的不可置信,眼神呆滞,像是一块木头。   软软糯糯的,就像是上好的糕点,让叶寒枝不由得用力了几分。   味道还不错。   叶寒尝到了滋味,慢慢抽离,她揉了揉朦胧惺忪的眼睛,摇摇晃晃地欲要起身。   “枝枝……别停……别走。”江尘声音喑哑,猛然清醒过来,连忙伸出手去勾住叶寒枝的脖子,两个人交缠在一起,譬如秋日连枝。   他缓缓漾开一个浅笑,媚眼如丝,泪痣盈盈坠于眼尾,就像是聊斋里摄人心魄的狐妖,烟视媚行。   他将自己热得滚烫的手覆在叶寒枝的手背上,引领着她的手放在他的衣带处,就像是一位夫子在循循善诱他那不醒事的愚钝学生。   “枝枝,解开它。“   叶寒枝像是受到蛊惑一般,手指探向了那衣衫深处。   “啪——”忽然有器皿猛然跌落的声音想起,江尘面色一凛,眼底充斥着想杀人的暴怒。 第18章 兰因絮果 就像是黑色的大雪。   卫璃手足无措地呆愣在原地,脚下是一个摔碎的碗,醒酒汤也洒得差不多了。   “陛、陛下你和表妹?”卫璃被眼前的画面刺激到,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什么来,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我、我这就走。”   然而江尘的好事还是已经被他打扰了,叶寒枝像是被这突然的声响惊醒过来,神智勉强回笼几分,挣扎着推开江尘,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剩下江尘和卫璃愣在原地听着锁上门栓的声音,面面相觑。   “陛下…………”卫璃挠了挠头,心虚地不敢看他,连忙垂下脑袋。   江尘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看不出喜怒。   卫璃的汗毛警醒般的竖立起来,求生欲让他连忙扬起讨好的笑容,狗腿子一般地蹭到江尘身边,给他捏腿捶肩:“陛下,其实您还要感激我。若不是我非要来送这碗醒酒汤,撞见你们好事的可就是我那七十高龄的祖母了,她老人家要是被你们刺激到,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江尘冷笑一声:“这么说,孤是不是该对你磕头下跪来谢谢你的大恩大德?”   卫璃连忙摆手:“不敢不敢。”他生怕江尘再像上次那般出什么难为他的点子,连忙放出自己的杀手锏:“陛下,您就不想知道表妹为何醉酒?”   江尘眼色一沉:“为何?”   “唉,这也是说来话长…………”   *   有唢呐喜庆的声音在院外响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叶寒枝看着娘又在躲在屋里抹眼泪,连忙蹬蹬地跑过去,努力地伸出小短手,手心里捏着的锦帕却够不到卫淋的脸,她只能拉了拉卫淋的衣袖,软声说:“娘,不哭。”   卫淋勉强扯出一抹笑来:“枝儿真乖,娘没事。”   叶寒枝这时候虽然也才七八岁,不过早慧的她已经知道娘是为了爹新娶的那个女人而不高兴。   昨日他们吵得很凶,娘全然不似平日里那端庄贤淑的样子,哭着闹着要回娘家,甚至跟爹动起手来,尖利的指甲不小心将爹的脖子挠出了可怖的血痕。   而爹的脸上一直只挂着不耐烦躁,在娘无意中伤到他后,他直接伸手将娘推倒,让她跌落在地,额头撞到桌角,磕出一个狰狞的伤口来,有血汩汩流下,染红了她的半张脸,配上她怨恨绝望的双眼,令叶意卿不由得心虚地退了半步,语气强硬地解释道:“卫淋,八年了你都不能给我生个儿子,我再不纳妾,难不成你还要我断子绝孙?”   “可成亲那晚,你明明已经承诺过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为何要负我?”卫淋发髻散乱,痛彻心扉地怒声诘问道:“我们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多年情意还比不得这个放浪不堪,处处招蜂引蝶的青楼女子?”   “小丝她已经有了我的孩子,我自然不可能任由自己的血脉流落在外。”叶意卿冷声回道:“是你自己肚子不争气,怨不到我头上。”他说着便转身拂袖而去,与卫淋擦身而过之时,他丢下一句:“若不是你娘家势大,就凭你现在这幅人老珠黄的模样,我说不准早已经把小丝赎身,接回府中。”   卫淋双手颤抖地摸向自己的脸:“人老珠黄?”她似哭似笑地低声喃喃:“可当初不也是你夸我生得貌若天仙,倾国倾城吗?”   叶寒枝停住回忆,锣鼓声还未停,人声喧哗,院外一切的热闹欢乐仿佛都与院内的她们无关。   她小心地抱住卫淋,捏起拳头:“娘,你别哭了,寒枝会保护你的,把坏人都打跑。我可厉害了,在练武场上柱子他们都打不过我,看见我就害怕得想跑。”   卫淋难过地摸了摸叶寒枝头顶的绒毛:“枝儿真乖,可你终究不是男孩儿……”她语带哽咽,再也忍不住,抱着叶寒枝失声痛哭:“为什么会这样?我的叶郎为何要这样对我?”   还记得那时年幼,卫淋正是豆蔻年华,娉娉袅袅十三余,而叶意卿也不过虚长她半岁,与玩伴扮家酒之时,她总是爱当新娘子,而他总是霸道地抢到她的盖头,说只有他能娶她。自幼相识,相伴而长,直至成婚之时,人人都笑是他们是天赐良缘,定会和美到老。   可他终究是变了心,不过八年而已。   “娘——”叶寒枝眼睁睁看着卫淋哭昏过去,害怕地大声唤起她来,幸而纵然叶意卿不喜她们,可毕竟卫淋娘家底子硬,带过来的人也是忠心尽职的,连忙差了人去请大夫。   一位须发皆白的大夫给逐渐清醒过来的卫淋把了脉,沉思片刻,竟然把手一拱,连连道喜。   卫淋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便听到大夫说道:“恭贺夫人有喜了,已有月余,但胎像却有不稳之向,我开几副安胎药给夫人喝下,还望夫人切莫再忧思过度。”   “真、真的吗?”卫淋喜出望外地抚向自己还平坦的小腹,眼里迸发出惊喜地光来,不住地喃喃自语:“叶郎,我们有儿子了,我们有儿子了……”   一旁的叶寒枝也被母亲的情绪感染,高兴地笑起来。母亲自小便很宠溺关心她,可她知道,其实母亲更想要个弟弟,因为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叶寒枝第一次看见母亲笑得如此幸福。   可惜,这短短的幸福只有五年。   *   “姐姐。”一个生得玉雪可爱的男孩一见到她,便摆脱了乳娘的怀抱,跌跌撞撞地向她跑过来,因为裹得太厚,活像个糯米团子一样   “寒舟,今日有没有乖乖习书呢?”叶寒枝一边把他抱起来,一边笑眯眯地问道。   叶寒枝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说:“有的,今日夫子教了我‘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我等下就背给娘听,但是娘最近身子不太好,感染了风寒,一直在咳嗽个不停。”   就在这说话之间,一个身着黄杉扭着腰肢的女人牵着一个和叶寒舟岁数相差无几的女童从长廊的另一边走过来,她肚子隆起,看起来已经月份已经不小,阴阳怪气地说道:“哟,这不是大小姐吗?听闻你舅舅竟让你进了军营,和男人一起习武厮混,真是从所未闻,败坏家风。”   “我再怎样活,也不是你一个小妾可以多嘴半句的。”叶寒枝淡淡地瞥了方姨娘一眼,高傲又散漫:“我是这叶府嫡女,定国公的亲外孙女,卫贵妃的亲侄女,你我身份云泥之别,别再不知好歹地来招惹我,你还能有几天安生日子。”   看着叶寒枝抱着叶寒舟渐渐走远,方姨娘的指尖怨恨地刺进掌心,凭什么她叶寒枝生下来什么都有?可终究还不是因为不是个带把的,不讨叶意卿的欢心。她不甘心地看向女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这五年生了三个都是女儿。但卫淋这贱女人却不知哪里偷来的好运气,五年前一生就生下了叶意卿的嫡长子。   但她这第四胎,大夫说听脉象很大可能是个儿子。   若叶寒舟这碍眼的存在不在了……她的儿子,就是叶意卿唯一的儿子,整个叶家的继承人。   *   叶寒枝怎么都没想到,仅仅是回卫家住了小半月,再回叶府便是素色漫天、丧乐漫耳,白色的灯笼挂满了挂满了整片回廊。   她心底升起不安地情绪,慌乱地拉住一个路过的下人,颤声问:“发生何事了?”   下人面露不忍,轻声说:“小少爷他一个人贪玩,从学堂里偷溜,跌进了院子后面的湖里,再没起来。”   叶寒枝如闻雷击,整个人霎时变得混沌一片,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差点摔倒。   怎么会这样呢?寒舟他才五岁啊……他是那么听话乖巧的一个孩子,笑起来可爱得像是菩萨面前的童子,明明几日前他还冲她撒着娇,说他日后长大了要建功立业,好好孝敬娘亲和姐姐。   叶寒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卫淋的院子里,她不敢想象母亲有多难过崩溃。   母亲诞下寒舟的时候本就不算年轻,当时更是差点难产,一尸两命,最后好不容易寒舟平安落地,她也伤了身子根基,大夫说她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现下寒舟的离去,对她会是怎样的打击?   叶寒枝以为她会崩溃地大哭大闹、会逃避般地不相信事实,可怎么都没有想到,被她当成生命的寄托叶寒舟不在后,卫淋竟然准备直接绞了头发,对尘世没了任何留念。   “娘,就算寒舟不在了,你也不能就这么出家了啊……”叶寒枝去夺卫淋的剪刀,卫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被她自己剪得残次不齐的短发零散披在肩上,就像是她已经被伤的千疮百孔的心。   而迟迟赶来的叶意卿只是冷眼看着眼前这一切,甚至都不肯出声阻拦。卫淋这女人自己非要出家,卫家怎么也怪不到他的头上,反正他们名义上说是结发夫妻,实则情谊早被时光消耗殆尽,他们唯一的系带只有叶寒舟。现下叶寒舟没有了,卫淋要出家,他也懒得相劝。   “娘,寒舟不在了,你还有我啊……”叶寒枝绝望地去拉卫淋的手,想尽最后的希望去劝动卫淋。   卫淋恍若未闻,面无表情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她只是又单拿了一把剪子,毫不迟疑地继续剪发。   叶寒枝无力地跌坐在地,看着她的发丝迎风飞走,像是黑色的大雪,掩埋了整个世间所有的光。 第19章 中元节 孤的胃不好,只能吃软饭。……   “后来无论我们家里人怎么劝说,姑母都一心向佛,四面皆空。”卫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寒舟走了之后,她对这人世繁华也再没了依眷。”   江尘沉默了很久,轻声说:“原来她第一次见到孤,说想起了她的弟弟,是这个意思。”他停顿了一下,微微颦眉:“到底是何事,让枝枝和叶意卿闹翻,甚至到了叶意卿要把枝枝从族谱中除名的地步?”   卫璃的脸色一变,变得义愤填膺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后来表妹越想越不对,寒舟那么听话一个孩子怎么会从学堂偷溜出去,只为了贪玩?她着人调查起来,挨个从府里的丫鬟、婆子还有小厮查找,最终发现是方姨娘在寒舟面前故意多话,提到后院池子旁有种了药草,能治风寒咳嗽。”   “表妹怒不可遏地提枪闯入方姨娘的别院,当着叶意卿的面直接刺了她一枪,可惜她命大,没死,只是这么来一遭方姨娘的孩子直接没了。”卫璃露出个幸灾乐祸的表情来:“听说是个已经快要成型的男胎,叶意卿心心念念的男胎。”   “叶意卿自然大发雷霆,扬言不再要叶寒枝这个女儿,要将她赶出叶家。”卫璃脸上满是不屑,嗤笑一声:“我们卫家自小被万千宠爱的掌上明珠被叶意卿这样对待,祖父自然勃然大怒,连夜派人将表妹接回,甚至准备让表妹改了姓,以后便承我父亲这一脉,做他的嫡亲孙女儿。”   他说着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面色有些晦暗起来:“不过后来卫家遭蒙大难,表妹出征西戎,这事便也被耽搁了。”   随后二人便长长久久地沉默起来,卫璃忍不住开口道:“陛下,也是这些事养成了表妹那古怪孤傲的性子,不肯轻易与别人交心。你跟她相处的时候,她若有失礼之处,还多请担待。 ”卫璃难得有这么正经,他现下这幅样子倒头一次像个关心幼妹的兄长模样。   江尘低声喃喃:“孤知道得越多,也只是越为她心疼而已。”他渐渐知晓叶寒枝究竟为何对男女之情如此厌恶抵触,可他多想让她知道,他和那些负心凉薄之人不同。   *   今日的都城格外热闹,中元节一到,家家户户的人都准备好了各式各样的精巧的河灯,只待天黑便拿出来,一齐涌上横贯都城的青河边。   外祖母也为叶寒枝和卫璃早早准备好了几盏河灯,用完晚膳后就督促着他们二人出门,她嘴上不明说,心里想撮合他俩的心思却始终还没彻底熄灭。   “表妹,你说我们是去哪一处放?莫挑人多的地方,闹着头晕。”卫璃絮叨起来:“你可要好生保护我,今日这么多人,表哥生得这么俊俏,又手无缚鸡之力,莫让表哥被不知好歹的刁民劫了色。”   叶寒枝翻了个白眼,一大箩筐想要吐槽他的话却猛然噎在口中,整个人愣在原地,看着远处那人含笑朝自己走来。   江尘今日不似以往一身玄衣,而是一袭白衫。   白色其实是个极其挑人的颜色,一般人很难穿出什么花来,可却衬得江尘像是不慎掉入浮生的天上谪仙,清冷又出尘。   他三千青丝不扎不束,倾泻而下,垂到他的脚踝处,绝色的容貌在夜色中仿佛熠熠生光一般,让人连眨眼都不舍得。郎独艳绝,世无其二。   “枝枝,孤这样好看吗?”他略过人群,直直奔到叶寒枝的跟前,献宝一样地问道。仿佛天地万物,他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她一人。   “……比起卫璃来才的确是需要被好好保护。”叶寒枝想了想,这样说道。   卫璃:“?”   江尘虽然没怎么听懂,不过看见那卫璃幽怨的眼神,大致也懂得是在夸他,顿时得意地笑眯了眼睛,就差身后有条尾巴欢天喜地地摇起来。   “陛下今日倒来得凑巧,”卫璃将怀里抱着的河灯分给江尘一盏:“我和表妹正准备去放灯祈福呢,陛下要一起吗?”   江尘斜睨了他一眼,直接把他剩下的河灯全抢了过来:“孤是要和枝枝一起,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说话间便半拉半拽着叶寒枝越走越远,叶寒枝本来脸上还不大乐意,直到江尘凑在她身边耳语了一句,她脸上先是显现出震惊,然后是慌乱,最后才向卫璃抛来一个抱歉的眼神,无奈地跟着江尘走了。   卫璃:“?”   卫璃双手空空地愣在原地,下意识地跟着他们走了几步,江尘回头威胁一般地瞪了他一眼,卫璃立马停下脚步,无助又弱小。   “枝枝,你看你,都把孤的清白夺走了,让你陪孤放放花灯都不乐意。”江尘瘪起嘴巴,不高兴地摇晃起叶寒枝的手来。   “胡说八道!我怎么就夺了你的清白?”叶寒枝难得不复平日里的清冷,双颊绯红。   “你趁醉酒之际把孤压在身下,强行夺走孤的初吻,甚至……甚至还剐了孤的衣衫,将孤的身子看了个干干净净。”江尘竟然立马挤出一滴眼泪,好一通将事实添油加醋。   但他偏偏天生有副好演技,眼圈通红,委屈巴巴地继续说道“若不是卫璃恰好出现,你就要霸王硬上弓了。”   叶寒枝那次喝得的确是酩酊大醉,仅仅还隐隐记得几个画面,便是江尘衣衫凌乱地被她压在身下,香肩半露,欲泣不泣。   她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个这样荒唐的梦呢……原来竟是真的?!   叶寒枝头一次生出慌张无措来:“我、我真的做了那些事?”   江尘的头像是捣蒜一样肯定地点头:“枝枝,你可要对孤负责啊,不能当负心人。”他扳着手指算了算:“枝枝你看,现下孤被你看光了,身子也不干净了,一定没有其他女人肯要孤了,孤只好勉为其难地嫁你……呸,娶你了。”   话还没说完,却被叶寒枝皱起眉头打断:“我可不能光信你的一面之词,别打着苦肉计来骗我。”她见江尘急匆匆地还想狡辩什么,沉声道:“今天过节,你别总是扯这些话头,我不想又和你闹得不快。”   江尘本来准备好的一肚子的话来哄骗诱拐叶寒枝,顿时也不敢再多说了,委委屈屈地闭上嘴,只乖乖地待在她的身边,低头专心捧着一大堆从卫璃那里抢来的花灯。   只是叶寒枝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身后的人不见了踪影。   她挤开人群,往后面望去,只见江尘像个小孩儿一样蹲在糖人铺子前,满眼新奇地撤不开眼。   做糖人的师傅手艺精巧,看见有个不食人间焰火的漂亮公子哥送上门,连忙手指翻飞,捏了个和江尘有七八分相似的小糖人,逗得江尘笑得一脸满足,连忙把叶寒枝拉过来,指着她说:“快做一个像她的。”   师傅自然不会藏拙,连忙又捏出一个小糖人来,江尘小心翼翼地接过来,随手甩了一个羊脂玉丢下,留下一脸狂喜震撼的糖人师傅。   “我知道你现在的地位不缺这些,可那玉佩很值钱的,怎么就拿去换两个廉价的糖人?”叶寒枝忍不住开始教训江尘。   江尘无辜地眨了眨眼:“唔,可是在孤的心里,这笔买卖很划算啊。”   “你是不是傻?哪天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叶寒枝无奈地捂住额角。   “那枝枝要不要趁着孤傻乎乎的,来跟孤谈一笔划算得不行的买卖?”   叶寒枝顺着他的话头懒洋洋得接下去:“但闻陛下赐教。”   “孤以大夏这十万里山河为娉,换叶寒枝一人为妻。”   叶寒枝愣了愣,继而摇头冷笑:“叶寒枝不需要你赠与天下,我若是想,自己便能从马背上打一个江山。”   江尘讶异地瞪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叶寒枝。叶寒枝顿时心里一凉,完了完了,自己怎么又在口无遮拦地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江尘拿捏着这些话,要治她什么罪不行。   却见江尘缓缓勾起唇角,连忙点头:“唔,枝枝说得也是,毕竟你是这么厉害的一个人。”他眼里狡黠的光闪了闪,果不其然,他接下来的话又远远比叶寒枝想得还要没脸没皮:“那以后便请枝枝辛苦一点,庇护好孤的江山。毕竟孤的胃不好,只能吃软饭。”   江尘的厚脸皮一时噎得叶寒枝无言以对,正张了嘴想说什么,却见江尘兴奋地指了指前方:“枝枝,那家铺子的面具真好看。”   叶寒枝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果见前面有一家人群拥围的面具铺子,江尘眼里满是新鲜好奇,望着一个桃花木雕刻的猫纹面具不眨眼。   他自幼活在冷宫,童年连温饱都难解决,更逞论见过这些小孩的玩具。   叶寒枝便忍不住柔了声音;“想要?”眼见江尘点了点头,她便二话不说挤入了人群,江尘的目光本来一直紧紧随着她,肩膀却猛然被人一捏,一股熏天酒气传来。   一个喝醉了酒的虬髯大汉瞪着迷迷糊糊的眼睛,脸上露出色眯眯的笑来,轻佻地揽过江尘的肩膀,舌头打着结醉醺醺地笑得:“美人,来,跟了爷,爷定让你吃香喝辣。”   江尘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甩下,呼唤暗卫将此人千刀万剐的心思只是动了一瞬,然而他立马想起就在不远处的叶寒枝,心思一动。   他脸上阴沉的表情立马转变为一脸楚楚可怜、柔弱可欺:“你、你要干什么?”   明明是那样明显的男子特有的低沉声音,醉酒的大汉却是辨别不出,只是被江尘那张绝世的脸刺激得他愈发轻狂放肆起来,用一双猪蹄子一样油腻的爪子在江尘的身上不断揩油,江尘只能忍住恶心,继续欲擒故纵地做戏起来。   “滚开!”   果不其然,下一瞬,只见一道残影袭来,没有反应过来的壮汉被狠狠地来了个过肩摔,眼冒金星地倒在地上,一双靴子狠狠地踩在了他的脑袋上。 第20章 乞丐 不一样。   叶寒枝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看到有人强行欲对江尘作出不轨之事时,她竟然生出这样大的怒火来,仿佛是她独有的东西被人觊觎垂涎,这种感觉让她很是烦躁不快。   虬髯大汉怒喝一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叶寒枝冲过来,叶寒枝连眼神也不屑多给他一个,在他冲过来的瞬间便反身相错到他的身后,直接将他的双手反扭,叶寒枝手腕微微发力,便直接扭断了他的关节,他的两只手臂便只能扭曲又无力地垂在身后。   脱臼的疼痛让醉酒的虬髯大汉清醒了几分,他疼得满头是汗,连连求饶,也不敢再招惹叶寒枝这尊踢不动的钢板,急急忙忙地逃走了。   “枝枝~”江尘强行忍住飞扬的唇角,委屈巴巴地扑进叶寒枝的怀里:“这个坏人刚刚轻薄欺负孤,孤好害怕。”他就知道,枝枝就是看上去高不可攀生人勿近,其实嘴硬心软得很。   叶寒枝头一次没有避让他的亲近,而是将他上下仔细扫视了一番:“没受伤吧?”   江尘摇了摇头,抿着唇灿烂笑道:“枝枝来得早,自然没有。”他本就生有一副举世无双的好容貌,哪怕是阴沉着脸扳着不说话,也是艳色绝世,如今这样笑起来,更是好看得让人连眼睛都舍不得移开一瞬。   叶寒枝眼底眸色一沉,直接将衣袖里充作手帕的素白色轻纱系在了江尘的脸上,原以为可以将他那副绝色盖世的容貌遮住,谁知他明明只露出那双眼睛来,后挑一颗盈盈泪痣,欲迎还拒地扫过她几眼,眼尾眉梢都是风情,竟然更是让人把持不住。   “唔,枝枝,你这是做什么?”江尘闷闷的声音从面纱下面传过来,但是却没有用手去动面纱。   “你这外貌在外面太过显眼,以后你出门还是不要外露的好,免得引来祸端。面纱也不管用,最好戴个幕笠。”叶寒枝一脸义正言辞地说,实际上心眼里藏着的那几分晦涩的心思,她自己都有些说不清,她也不愿意细想。   江尘乖乖地点了点头:“孤都听枝枝的。”   眼下被这事突兀地耽搁住了不少时辰,他们也不欲再在街上闲逛下去,直接随着人群涌到了河边,河面中早已被人们放进千万盏各式各样的河灯,挨挨挤挤来连成一片,燃尽了都城的夜色,仿佛赤色的星河倒悬。   江尘撩起长衫蹲在河边,和叶寒枝依次将怀里揣着的河灯点燃,全放尽了,才转过头小心翼翼地问一脸肃穆的叶寒枝:“枝枝,你许的什么愿啊?”   “一愿四海升平,八方宁靖;二愿国泰民安,再无战事,;三愿家人身体康健,共享天伦。”叶寒枝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那流淌成河的万千灯火,一字一顿地说。   然后她垂眸望向江尘:“陛下身为天子,心系万民,又是许的何愿,宏图伟略可否一告?”   “啊这?”江尘一脸懵逼。   “不能说么?”叶寒枝回头淡淡道:“无妨。”   江尘挠了挠头,连声解释:“不不不,是孤只许了你诶。”   “希望枝枝能每天多开心一点,希望枝枝能多笑笑,希望枝枝能事事顺心得偿所愿,希望枝枝无病无灾,希望枝枝一生平安喜乐……”他扳着手指开始细数起来,一一列举,最后他轻声说:“希望能永远和枝枝在一起。”   叶寒枝没有想到,她的心愿只字未提江尘,而江尘却满心满眼都是她叶寒枝一人。   她喉头一热,对上江尘炙热的眼神,明灯万千,顺着汩汩河水流淌漂过,两个人立于光河之巅,久久相视。   而那传闻中可怕暴戾、恣睢无情的帝王笑得一脸纯净,眼底倒映着她的影子,满是初遇时那粲焕的光芒。   头一次,叶寒枝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   放完河灯,叶寒枝算了算时间也不早了,免得外祖母担心,还是早点回叶府的好,只是她不解地看着跟在她屁股后面像是跟屁虫一样的江尘:“陛下还跟着我做什么?我要回府了。”   江尘一愣:“孤也是时候就寝了。”   “可是皇宫的方向是向左,陛下往右走岂不是两个相反的方向?”叶寒枝好意提醒道。   江尘嘟起嘴巴:“这几日没有枝枝陪孤,孤夜夜难寐,就没睡过个安稳觉。”   也是秋狩的时候把他的习惯养坏了,就破了一次例,他现在便是日日缠着要叶寒枝陪他一起睡,虽然他没那个胆量也没身手敢对叶寒枝动手动脚,不过叶寒枝现在回了卫府,外祖母和表哥都在,她又怎么肯松口?   江尘不依不饶地跟在叶寒枝身后,叶寒枝正对着他束手无措,头疼得不行,忽然叶寒枝脚步一停,让走在她身后的江尘差点撞上。   江尘正一脸茫然,叶寒枝的目光投向了斜里僻静的长巷,里面传出了刺耳的打骂声。   原来是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男子正在对一个小乞丐拳脚相加,脏兮兮的小乞丐蜷缩在墙角,抱着头却躲不开漫天的拳打脚踢,只能强忍着疼痛无助地呜咽着。   叶寒枝忍不住上前一步,冷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那中年人被叶寒枝那战场上久侵的凌厉的气势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地嗫嚅着解释道:“我做什么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打这个哑巴,还不是没爹没娘的狗杂种屡教不改,总是手脚不干净,隔三差五便偷我的包子,这次终于逮到他了。”   “包子?”叶寒枝微微展眉:“虽然他做的确不对,但也没偷你什么贵重东西,毕竟是为了果腹求生。”她从自己的衣袖里掏出钱袋,递给了那个中年男人:“你拿着吧,这件事情就到处为止。”   几个包子换来这么大一袋银子,中年男子自然是占了大便宜,笑得眼睛褶子都出来了,点头哈腰地谢道:“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叶寒枝慢慢走向蜷缩在墙角的小乞丐,他脸上满是脏兮兮的污垢,看不清五官的脸上只露出一双害怕的眼睛,带着几分警惕望向叶寒枝。   “你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家伙吗?”叶寒枝回头望向江尘,江尘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来,满脸不高兴地递给叶寒枝。   叶寒枝将玉佩摆到小乞丐的身前:“以后你好自为之,别再偷东西了。”   江尘连忙想要拉着叶寒枝想要离去,叶寒枝走了几步却突然一顿,原来是那个小乞丐脏兮兮的手扯住了她的裙摆。   叶寒枝不解地回过头,小乞丐也不说话,就这么抬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走一步,他也跟着走一步。   小乞丐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叶寒枝,仿佛就是认定她了,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像是一个沉默的影子一般。   江尘气急败坏地拦住小乞丐:“别跟着我们了,我们要回家了。”   叶寒枝好笑地看着往日里这稳坐金銮殿中发令号施,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然拉下颜面跟一个小乞丐置气,无奈地笑道:“你跟个孩子争什么?”   江尘也说不出为什么来,就是心里又气又急,看见这小乞丐就想起了幼时自己被凌虐之时也是叶寒枝伸出了她那双手,这情景何其相似,让他不由得醋性大发起来。   为什么枝枝可以对所有人都这么好,而他只想对枝枝一个人好呢?   此时叶寒枝也看着那执拗地小乞丐有些无奈:“你一直跟着我们,究竟想要干什么?没有地方可去么?”   小乞丐轻轻地点头。   叶寒枝想了想,便随口问道:“那你不若便来我府邸中当个小厮吧,虽不是大富大贵,总有口饭吃,饿不死。”   小乞丐连连点头,江尘的汗毛一下子竖起来了,心中警钟大敲:“枝枝,不若让他来孤手下当差,学点身手,孤前几日听属下汇报,千机楼那里正缺可是缺人的时候呢。”   “你愿意吗?千机楼的机遇肯定比当一个小厮多。”叶寒枝望向小乞丐。   小乞丐犹豫了一番,点了点头。   “那也不错。”叶寒枝几乎话音刚落,阴影处很快便钻出江尘的暗卫,一个黑衣劲装的蒙面男子,将小乞丐带走了。   “你今日是怎的回事,跟个小孩子闹脾气?”叶寒枝虽然不算个敏感的人,但一路上江尘都闷闷不乐地黑着一张脸,实在是太过显眼。   江尘沉默了一会儿,不高兴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孤心心念念守着的回忆,原来别人也能有。”   叶寒枝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为着那个小乞丐的事情不快:“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他可怜罢了。”   “所以你幼时救下孤也只是看孤可怜罢了,跟今日你救下那小乞丐没什么分别。”江尘头一次对叶寒枝用这样冷嘲热讽的语气,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心里的难受。   “不一样。”   江尘嘴里还在忍不住生气地嘟囔着什么,一时没有听清楚,下意识地问道:“你说什么?”   “不一样。”叶寒枝再一次重复道。   江尘愣在原地,脸上布满了不敢置信。   “我早忘了刚才的小乞丐长什么样,可我现在都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之时你的那双眼睛,好看得不可思议。” 第21章 梨霜 寒枝,怎么办啊。   叶寒枝提着一小包被油纸包好了的药正准备走出同仁堂,最近外祖母虽没生什么重病,却总是小病不断,有人说城东这家同仁堂的大夫医术精湛,她便来试试。   只是叶寒枝刚要跨过店铺的门槛,与一个低下头的女子错身走过之时,叶寒枝的脚步突然顿住。   那个女子也突兀地停住了步伐。   两个背身而行的女人,一个一身红衫英姿飒爽,一个一袭青裙出水芙蓉,同时转过了身,久久对视。   “梨、梨霜姐……”叶寒枝难以置信地低声喃喃,脸上满是震惊。   那青裙女子也是一脸不敢相信,布满了重逢的喜悦:“寒枝?”   两双手颤抖着交握在一起,中间隔了五年之久,她们终于又再一次相见。   *   醉霄楼上,叶寒枝呷了口铁观音,眼底满是历经世事的沧桑,但还是用着她们幼时那般亲昵的语气说道:“梨霜姐,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好看。”   穆梨霜笑着叹了口气:“你这丫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嘴巴那么甜,我还想夸你愈发漂亮了,当了将军派头就是不同,气场强得刚刚我甚至不敢认。”   “就算梨霜姐不认我了,我也要眼巴巴地上赶着来认你啊。”叶寒枝笑眯眯地说,她很少在别人会露出这样依赖亲昵的表情,但穆梨霜对她而言是个特殊的人。   “你哪是想认我,是想认我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吧。”穆梨霜打趣道,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仿佛回到了从前的豆蔻年华之时。   那时穆梨霜是奉天府府尹的嫡长女,他们两家府邸挨得近,叶寒枝和穆梨霜又年岁身份相近,自然玩到了一起,说是手帕交也不为过。   穆梨霜性子温柔和善,跟急躁直性的叶寒枝很是互补,她也很包容比自己年岁小两岁的叶寒枝,当成了亲妹妹宠溺着。   叶寒枝跟个男儿一样风风火火的,不爱女工爱习武,而叶寒枝的母亲平日里总更关心她的弟弟一些,有时候总会无意忽略了她的衣食住行。于是穆梨霜就担起了叶寒枝似姐似母的身份,没事就爱动手给她□□吃的糕点,给她缝好看的衣裳。   叶寒枝还记得,她第一次来葵潮的时候,什么都不懂,还以为自己是生了怪病快要死掉了,而那个时候弟弟生病,母亲叶没有闲暇顾及她,是穆梨霜找到躲在后山里的绝望等死的她,抱着她柔声安慰,教她自己不懂的,但女人该懂的事情。   在叶寒枝的心里,穆梨霜虽然跟她没有血缘关系,但一直是亲姐姐的存在,即使后来远在边关忙于战乱,她也总会收到穆梨霜饱含思念的信,足足装了小半箩筐。   “梨霜姐,你可真不能怪我没想着你,我回京了一直心心念着你呢。”叶寒枝怕穆梨霜误会,连忙解释:“我也是从府尹叔叔那里才知道,你竟然已经成婚了,嫁的是一位都城里有名的青年才俊,工部侍郎冯招,于是我便又去冯府寻你,可冯招说你不舒服,我便只能先告辞。”   叶寒枝偏着头思寻了一会儿:“好像那日正是上个月廿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很是关切地问道:“刚才见你也是在药馆门口,你身体到底是怎么了,没有大碍吧?”   穆梨霜的表情忽然一凝,但她很快僵笑一声,很不自然地答道:“已经没事了。”   可是叶寒枝与她自幼相识一起长大,早已经注意到了不对,肃穆了神色:“梨霜姐,到底怎么了?你不要有事情瞒我。”   穆梨霜连连摇头,勉强地笑道:“我会有什么事情瞒你呢?”   就在气氛忽地沉闷起来之时,忽然一个男声兴高采烈地传过来:“表妹,你也在这里!”   卫璃哼着小曲儿,像只鸭子一样大摇大摆地趟过来,还一边拿着柄无字折扇,臭显摆风度:“你看你,偷吃好的都不喊表哥我。”   只是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在看到穆梨霜的瞬间一变,整个人像是如雷击般愣在原地,脖子粗脸通红。   “你怎么了?”叶寒枝翻了个白眼,不明白他又在乱搞什么花样:“你每天能不能正经一点,别当着人家的面这么失礼?”   卫璃恍若未闻,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像是失了神智一般,叶寒枝无奈极了,只能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牵引着让他在旁边坐下。   卫璃如提线木偶般僵硬地坐下,整个人连头都不敢抬,身子僵直,面色通红。   穆梨霜则是眼睛一亮,有些不确定地说:“寒枝,这是你表哥?前段时间我好像见过。”   “噢,是吗?他当时是不是又出什么岔子,或者闹什么笑话了?”   穆梨霜不由得想起她被卫璃撞到二人双双跌倒的窘态,强忍住笑意,柔声笑道:“没有。”   卫璃刚刚抬起的头颅立马又像触电般缩回,直直地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表哥,这是我幼时最要好的玩伴,穆梨霜,她跟你年岁差不多。”出于礼节,叶寒枝开始向卫璃介绍起穆梨霜来,谁知卫璃像个鹌鹑一样缩着头,根本不看人家,气若蚊蝇般呐呐道:“穆……穆姑……姑娘好。”   穆梨霜含笑点头:“卫公子好。”   “见到……你……很荣幸……”卫璃结结巴巴地说着,额上有几滴汗顺着脸颊留下来,哪里是那个惊才绝艳的左相,活像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村头二傻子。   叶寒枝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连忙着急地向穆梨霜解释:“我表哥他平日里其实挺正常的,今日也不知道怎的回事,连说个话都结巴。”   等等?卫璃今日怎的这样反常?叶寒枝心念一动,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沉鱼落雁的穆梨霜。   可梨霜姐她已经……   穆梨霜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没事的,可能卫公子人不舒服吧。”她慢慢起身:“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小闻他醒了不见我,会一直哭闹的。寒枝,我们改日再好好聚聚吧。”   “小闻?”叶寒枝一愣:“小闻是?”   “小闻是我刚刚满一岁的儿子。”穆梨霜柔声说。   卫璃震惊地抬起头,脸色煞白。   “下次我把他也带来,让你见见。”穆梨霜还不忘打趣叶寒枝:“你小时候可是说要做我孩子的干娘,可不能食言。”   “那是自然。”叶寒枝爽快地答道:“赶明儿我便去给我那好大儿打一块拳头大的纯金的长命锁,权做见面礼了。”   穆梨霜被叶寒枝逗笑了,笑得花枝乱颤道:“那小闻可受不起你这干娘的如此大礼。”   这时叶寒枝偏过头去,看见卫璃脸色那么难看,不由得用手肘捅了捅他,轻声说:“梨霜姐要走了,你别这么失礼,倒是说说话啊。”   卫璃脸色惨白,喉咙里发出了几声奇怪的声音,像是经过了极大的努力才终于沙哑地吐出几个字来:“穆姑娘……好走。”   他僵直着身子站起来,像是想要送送穆梨霜,结果不知怎的没有站稳,连人带椅子地跌落在地,叶寒枝倒是手脚利索,下意识地闪开了,但穆梨霜却没有那么好运,长长的裙摆被卫璃波及,惊呼一声便要跌倒,叶寒枝暗道不好,连忙飞身去接住她。   女人特有的柔软的身体被叶寒枝拥入怀中,一股穆梨霜特有的清香闯入鼻翼,但其中不知为何竟掺杂了几分血腥气。   不过叶寒枝心底还是暗暗松了口气,连声问道:“梨霜姐,没事吧?”   “没事,”穆梨霜的身体以一种半仰的姿态倒在叶寒枝的怀里,她一直都是脾气极好的人,被卫璃第二次无意这样波及跌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寒枝,你扶我一下,我有点起不来。”   叶寒枝低应了一声,只是眼睛在扫到穆梨霜那无意中被拂开的衣袖之下的手臂后,脸色猛然一变,用力地握住了穆梨霜的手腕,冷声道:“怎么回事?”   “怎么啦?”穆梨霜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叶寒枝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样可怕的表情。   “我问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叶寒枝撩起穆梨霜的长袖,一字一顿地问道。   那洁白如玉的手臂上,无数道新伤旧伤纵横,一看就是鞭子的痕迹,旧的早已经结痂,而新的一看就是近段时间内出现,化脓的伤口处还涂着白色的药粉,一股难闻的气息再也遮掩不住,直冲而来。   穆梨霜咬了咬唇,连忙拉起自己的衣袖,朝四周望了望。幸好这里是醉霄楼的三楼,多是包厢,非达官贵人没有资格进来,这会子又正是半下午,整层楼也没有什么人来。   她声音颤抖地朝叶寒枝摇了摇头:“寒枝,姐姐求你,别问了,这是姐姐的家事。”她挣扎着爬起来,想要垂着头颅离开,却被叶寒枝死死地拉住,力气之大,让柔弱的穆梨霜根本无法挣脱。   穆梨霜再也坚持不住,隐忍了多时的泪水夺目而出。   “寒枝,怎么办啊,我觉得我要被他打死了。” 第22章 冯招 升米恩,斗米仇。   穆梨霜第一次见到冯招的时候,只觉得这人看上去和自己想象中的夫婿差距有些大。他长得并不丑,但也说不上有多俊美,平平无奇的模样,似乎挤入人群便会再也找不到。   但她的父亲却很是喜欢自己的这个门生,直夸他有才华,为人老实尽职,又守本分,定是个良人。   “爹,我跟冯招并不合适。”穆梨霜那个时候并不心动,也曾对父亲直言过:“他不是我想象中能够托付一生的翩翩公子。”   但一向疼爱她的父亲这次却没有松口,将她臭骂一顿:“那些世家公子有什么好的,妻妾成群便是你想要的?以后你嫁了那些空有皮囊的纨绔看你怎么哭。冯招虽然家境贫寒,没什么家世,但他有才华又上进,日后定不是池中之物。”他声音慢慢变柔:“何况我瞧那孩子老实忠厚的很,以后定会好好对你,不会生出二心来。”   真的是这样吗?……   穆梨霜心里满是迷惘,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她自己是做主不了自己的婚姻的,何况父亲怎么会害她呢……   她就在该嫁人的年岁迷迷糊糊地披上了嫁衣和盖头,然后变成了冯招的夫人。   父亲果然是个伯乐,冯招很快在官场上平步青云,步步高升。他本就才高八斗学识过人,虽然其中少不了父亲的推波助澜,不过他这年纪轻轻便能坐上工部侍郎的位子,也算是年少有为了。   头一年里她和冯招倒也算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虽没有孩子,不过相熟的姐妹都很羡慕她,说冯招是个老实人,从不在外面沾花惹草,不像她们的丈夫们又瞒着她们,抬了几房小妾。那个时候,穆梨霜虽没有多喜欢自己的婚姻,但自觉也还算和睦幸福。   开始觉得不对的时候是那一次晚宴,冯招携她和同僚一起用膳,有他相熟的朋友开始起哄:“这便是嫂子?没想到嫂子不仅家世好,人也这么美,冯哥你这软饭吃得还真是不错,兄弟我也羡慕了。”   “冯哥那种呼风唤雨的老丈人是你想有便有的?你要是能和冯哥一样出口成章才华横溢,肯定也有慧眼识珠的人欣赏你,愿意把自己闭月羞花的女儿嫁给你,不过就你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还是等下辈子吧!”   他们哄堂大笑起来,也不顾冯招勉强苍白的脸色,快活的气氛久久不散。毕竟,他们这些世家子弟都挺瞧不上冯招这个穷乡僻壤来的下等贫民,要不是穆梨霜的父亲给了冯招这个跳台,他根本就没资格成为他们的同僚或是上级,连跟他们一起上桌的资格都没有。   穆梨霜这才知道,原来冯招在外面经常被同僚笑话,说他吃软饭,说他是入赘了他们穆家,说他是个靠老丈人的关系户。   回去当晚她就想着劝解一下冯招:“虽然我父亲给了你一点助力,但你大部分时候都是靠你自己才有了今日的成就,他们造谣生事,不过是嫉妒你。”冯招笑得勉强,但看起来却不怎么想和她继续深入这种话题:“夫人说的是。”   只是在她背过身去离去之后,冯招那平日里看上去老实忠厚的脸上布满了阴霾,整双手颤抖着将桌上的杯壶全部甩下,掉落在地,上好的青花瓷碎成了无数片,在地上响起了刺耳的声音,他那张脸狰狞而扭曲地低声喃喃:“入赘?吃软饭?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看看,他穆家以后只能靠我冯招而活。”   穆梨霜平淡和美的生活在三年后戛然而止,她的父亲在几位皇子夺嫡中跟错了人,很快因此牵连获罪,被褫夺官职,流放边关,终生不得回京。而偌大的穆家上下数百口人,也树倒猢狲散,很快崩塌离析。   她不再是往日里那个高不可攀的穆家小姐,而是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罪臣之女。冯招也像是个变了人一样,往日里的好脾气消失不见,对她常常是非打即骂,极尽侮辱之言,常骂她和穆家是祸害,拖了他在官场上晋升的后腿。   她的家世虽然落败了,但往日里世嫡出小姐应有的风骨教养还在,仅剩的尊严让她开口:“冯招,既然穆家跟以往不一样了,你瞧不上我,我也受不了你,你休了我吧。我哪怕是绞了头发做尼姑,都比待在你这里被你打骂侮辱的好。”   “我是穆梨霜,我不是你的女奴。”   谁知冯招却并不愿意。   他双眼猩红,像疯了一样掐住她的脖子:“你要我休了你?我偏不休!说到底你还是打心底里瞧不上我对不对?穆家都衰败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是想离开我?现在你只能靠我,你只能依赖我活下去!”   她怎么也挣不脱那双铁钳一般的手,感受到喉咙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她的脸色开始变得青紫起来,却无法自救。   耳边冯招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她却再也听不清楚了,她会死吗?死,或许对她而言是一场解脱吧……   她终究是没死成。   冯招看着醒过来一脸厌世的她,冷笑道:“我不会休你的,你也别想着离开我。流放之路凄苦,你父亲又年迈体弱,少不得了人照拂。你若是真要我休你,那你就等着你父亲的死讯吧。”   穆梨霜再也忍不住,失态地崩溃大哭:“你为何要这样对我穆家?我父亲于你有知遇之恩,更是无数次在官场上给予你帮助,你没有他你能走到今日的地位吗?我又哪里对不住你了?每日你归家疲倦,我哪一日没有为你洗手做羹汤,哪一日没有精心伺候你,哪一日没有尽了妻子的本分为你分忧?”   冯招却是冷笑起来:“你还敢提这些?你越是提我便越是恨你们,想起那些我日日被人嘲笑吃软饭的日子。现在我不会休你的,我要成为你唯一的依靠,成为人们口中对戴罪的发妻不离不弃的感恩之人。”   “穆家成了阶下囚,而我现在是人上人。”他哈哈大笑起来,貌若癫狂,让穆梨霜自心底里发寒。   父亲,你能慧眼识人的才华,却识不清人心,更不知道有句话叫做升米恩,斗米仇。穆梨霜闭起眼睛,眼睛已经麻木干涩,连眼泪都流不出。   这就是她所谓的良人。   后来因为父亲的缘故,她也只能歇了被冯招休掉的心思,麻木地生活在冯府,白日里在别人眼里演一个贤惠端庄的好妻子,晚上却只能痛苦地面对着冯招的鞭打侮辱。   冯招有的时候也会后悔,他喝了酒后会揽着她一直哭,保证说他再也不会打她了,会好好待她,可是有的时候,他在外面遇到一些事情,稍有不如意,心情不佳之时又会忍不住拿起了鞭子……   叶寒枝安静地听完了这件事情,脸上没什么表情。   卫璃则是气得额上青筋直跳,又急又气地跳起来:“穆姑娘,他这种畜生怎么配得上你这种仙子?你知不知道,你配得上更好的男人。你怎么能继续忍下去,你想被他活活打死吗?”   穆梨霜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含泪:“没办法了,父亲他……而且,我已经有小闻了。为了小闻,我……我也只能忍下去,他说过,他会改的……”   “改?”卫璃冷笑一声:“你觉得他的话有可信度吗?你清醒一点吧!像你这种好姑娘哪怕是被他休了,也会有大把大把的男人来追求你的……”他顿了顿:“所以你不要再忍下去了,你和我表妹是朋友,自然也就是我的朋友,我们定会为你主持公道,你父亲那里我们会派人帮你照料的。他冯招一个小小的工部侍郎,在我面前什么都不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穆梨霜眼中也升起了犹豫,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谢谢卫公子好意,不过小闻还小,我……我不忍心离开他。”   “你!”卫璃见劝不动她,急切地转过头去看叶寒枝:“表妹你为何不说话,你快劝劝穆小姐啊!”   叶寒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开始起身往外面走,被卫璃拉住:“表妹,你要去哪里?”   叶寒枝抽开自己的刀,寒光凛冽,照亮了她那双嗜杀的眼睛。   “杀了冯招。”   她面无表情地走到穆梨霜的身边,将穆梨霜的眼泪缓缓拭干了:“你舍不得小闻是吧?那简单,冯招不肯休你,那让你丧偶或许也是个不错的法子。这样,就只有你能抚养小闻了。”   *   天色渐晚,穆梨霜那个女人说是去拿药,可还没有回来。   冯招开始变得急躁不安起来,在屋子里转圈,手捏紧了鞭子,果然,穆梨霜这个女人就是不安分的,还是瞧不上他是吗?这么久不回来,难不成去偷汉子了吗?这一次,他定要狠狠地给她一个教训,让她再也不敢骗他。   “叶、叶将军,您不要擅闯冯府,您先让我去通传一声——”   有嘈杂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冯招烦躁地皱起眉头,急切起身,穆梨霜这女人终于回来了?   只是他还没有走到门口,一声巨响,红木门板整块被人踹飞,突兀地倒下,烟尘四散中,一个女人在逆光中向他而来,挽一杆红缨银枪,长发飞扬。   “冯招,纳命来。” 第23章 往事 他一直都在身后等你。   冯招惊恐地看向那杆尖锐的□□离他的咽喉越来越近, 害怕的缩成一团,不住地往后滚去,声嘶力竭地怒吼道:“叶寒枝, 你疯了?”   叶寒枝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死人:“梨霜姐身上的那些伤, 都是你弄出来的?”   冯招脸色一僵,很明显地露出理亏般的神色来, 但很快做贼心虚一般大声吼道:“那又如何, 她穆梨霜是我的妻子, 我要怎么待她,干你何事?”   “妻子?原来你也知道穆梨霜是你的妻子?”叶寒枝冷笑一声:“算了, 跟你这种畜生没什么好说的,受死便是。”   眼看那泛着寒光的枪尖直指他的脖子而来, 冯招瘫坐在地上, 不敢动弹, 再顾不得其他的, 又是威胁又是求饶,见叶寒枝不为动, 拼命地吼道:“你杀了朝廷命官, 你自己又能讨得了好吗?你也是要被重罪处置!”   叶寒枝淡淡地点头:“我知道。”可不帮梨霜姐出了这口恶气,她死了都不甘心, 要从棺材里面爬出来。   她那么好那么温柔的梨霜姐姐, 为什么要被这么对待?这个男人, 他怎么敢?他怎么配?   “表妹,不要——”卫璃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切,叶寒枝回过头,看见气喘吁吁满头是汗的卫璃慌张地赶来, 连忙拉住她的手,低语道:“你先冷静一点,不要意气行事,你要连累我没什么,可祖母呢?”   卫璃这句话直击叶寒枝的软肋,她恨恨地摔下了银枪,脸上满是不甘:“那便让这个畜生什么苦头也不吃么?”   “他会有报应的,但不是这个时候,不是你众目睽睽之下闯入冯府的时候。”卫璃脸上不复之前的玩世不恭吊儿郎当,满是肃穆:“相信表哥,好么?”他见叶寒枝脸上还带有犹豫,凑近了她的耳边轻声说:“明日子时,你拭目以待。”   *   第二日上朝的时候,叶寒枝原以为自己要因为昨日的事被冯招告上一状,谁知道都快要下朝了,冯招也没搞出什么事情来。   她左顾右盼打望了一番,才发现是冯招没有来,有人说是他今晨来上朝的时候惊了马,正好闯入别人的马队里,被踩踏而死,尸身烂得都看不清脸了。   卫璃这么快便已经下手了,那今日子时又是什么意思?她心中思衬起来,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了自己前段时间那次进了叶府,叶意卿不也是说要给自己一个教训吗?怎么就没了动静?   她向叶意卿的方向望过去,叶意卿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见是她后,身子一抖,连忙颤巍巍地转身,像是看见了怪物一般。   叶寒枝:“?”   满腹疑问,好不容易心痒痒地等到下了朝,叶寒枝连忙在人群里拉住卫璃,低语道:“今晨的事是你做的吧?”   卫璃一脸得意洋洋,卖弄道:“算,也不算。”   叶寒枝翻了个白眼,只是挥了挥拳头,怂包卫璃连连摆手,不敢再卖关子:“好吧,是陛下的暗卫做的。”   “原来如此,暗卫的手脚倒是利索。只是就这么让冯招死了,是不是太便宜他了?”叶寒枝有些闷闷不乐:“那你还说今夜子时什么的?”   被乱马践踏而死还算便宜了他?卫璃微微咋舌,怎么陛下也这么说啊,他和叶寒枝还真是心狠手辣的天生一对。   “冯招还没死呢,那不过一具替身而已,真正的他被关起来了,陛下说,今夜你自己去拿他出气,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叶寒枝眼睛一亮:“那还不错,只不过这些事还是不要告诉梨霜姐了,她太过良善温和,听不得这些血腥残忍的事。”   卫璃点了点头,眼里露出别样的温柔来:“是,就让她以为冯招就这样死了吧。”   “你是不是喜欢梨霜姐——”叶寒枝忽然开口问道。   “咳……咳咳,你、你怎发现的?”卫璃白净的脸以肉眼可见的红起来,嗫嚅道:“我知道你跟她关系好,你可先别告诉她。”   “我不会告诉她的。”叶寒枝轻声说,她直直地望向卫璃:“我希望你先自己想清楚一点,你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她曾经成婚生子吗?”   “你有没有想过,你或许只是一时情动,便头脑发热地要去追求她,最后又迫于流言蜚语,在意世人的眼光而退缩,让梨霜姐第二次受到伤害?”叶寒枝眼神凶得可怕:“你自己最好先想清楚,确定好自己的心意,我便帮你。但你若是敢负了她,我便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让你跟今日的冯招下场一样惨。”   对于叶寒枝的这么一番话,卫璃很是委屈:“你怎么能把表哥想成这种始乱终弃的人,何况——”他拉成了声音:“我就是喜欢别人,别人也不一定能看上我啊。”   这倒是说得很有道理,叶寒枝上下扫视了一番卫璃,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看着叶寒枝眼里那明显的嫌弃,卫璃心碎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但随后他强打精神,跟叶寒枝推心置腹起来:“表妹,我是真的喜欢她,你能懂吗,当你见到一个人的时候,第一眼你才知道,你活了这么久,原来只是为了遇到她。”   “我不懂,我只觉得这就是见色起意。”叶寒枝冷邦邦地插了一句。   卫璃一噎:“怎么我的心意从你口中就变得这样龌龊不堪了,那日我无意中知道她的往事后,越了解她,也只是越心疼她而已,怎么会遇到这种人渣。现在这几日,我也忍不住一直想她,我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她的往事,只是心疼,只是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遇到她,没有呵护好她,”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巴掌:“你知道吗,三年前祖母老是缠着我要我相亲,问过我要不要跟几位适龄的世家小姐见见面,其中就有她。”   “还有这事?”叶寒枝也微微有些愣住,心里也不由自主地泛起几丝酸涩来,毕竟她和卫璃自幼一起长大,对他是个怎样的人知根知底,别的不说,至少抛冯招那个畜生几条街,怎么都不会让梨霜姐遇到这种创伤:“那这样说,还真是几分阴差阳错的可惜。”   卫璃长长久久地叹了一口气,他沉默了很久,忽然沉了脸色,收起自己之前吊儿郎当插科打诨的模样,非常严肃地道;“表妹,你真的对陛下从未动过心吗?”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叶寒枝脸色一冷,心底却没由来的慌乱起来。   “我只是在遇到了梨霜才知道,错过是多么的可惜,我不想看见你们也错过。”卫璃轻声说:“有些事情陛下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觉得你其实应该知道。”   此时他们已经走脱了人群,无意中走到了一条僻静的宫道上,赤色的宫墙绵延不断,天空浅蓝,澄澈得缥缈。云卷云舒,偶有飞鸟掠过,投下灰色的剪影,扰了一院闲静。   “你知道陛下登基的时候很仓促,因为当时夺嫡的时机根本就不好,他的羽翼也未丰满,本来可以在暗处继续蛰伏,可是为了你,冒着满盘皆输的危险,暴露了自己所有的底牌——”卫璃轻声说。   “为了我——”叶寒枝一脸震惊:“这又干我何事?”   “当时你已经在军队里坐上了右将军的位子,那你是否知道左将军是四皇子的人?就在你和西戎大战的前夕,左将军准备泄露你们的计划,与西戎那边的人里应外合,卖了你们这一脉,好去邀军功。”卫璃继续说道:“陛下为了保住你,仓促对那几位动手,万幸是成功了。”   “若是失败,等待他的便是尸骨无存、万丈深渊。”   叶寒枝一时之间失了语言,喃喃道:“他从没说过。”   “他不会说的,他也不让我说。因为你说过,他的爱只让你感觉到沉重负担。”卫璃看着飞鸟逐渐消失不见:“上次叶意卿也是,一道参你罪证的奏折被陛下撕毁,连夜将他召见,又是警告又是折磨了他半宿,这才让他以后再也不敢造次。”   难怪叶意卿今日看到她露出那样害怕的神情,原来是被江尘折磨怕了。   “所以,我只是希望你偶尔也回头一下,他一直都在身后等你。”   *   江尘见到叶寒枝的到来,顿时笑弯了眼睛,邀功般地拍了拍手掌,一个暗卫连忙从笼子里拖出一个不成人形的男人过来,身上全是各种各样的被酷刑折磨过的伤痕。   男人看见叶寒枝,只能惊恐地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喉咙间有一道刀痕,看上去是声带已经被割断了。   “枝枝,你想怎么解决他?”江尘偏头询问。   但叶寒枝在战场上解决人一向也是割了脖子便了事,也想不出什么恶毒的法子,便说:“你决定吧。”   江尘犹豫了一下:“可是我怕你觉得我太过于恶毒。”   “他这种人,能忘恩负义地对自己的结发妻子作出那种事,自然是受点越恶毒的法子越好。”叶寒枝义愤填膺地说。   “这可是你说的。”江尘吩咐道:“既然如此,便给他上万虫蛊吧。” 第24章 水患 她果然,还是小瞧了江尘的脸皮与……   看着冯招被暗卫拖下去身影消失不见.叶寒枝不禁问道:“万虫蛊?”   “唔, 虽然这万虫蛊的名字是夸张了一点,但那里面的毒虫上百种也是有的,各种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 是我麾下暗卫制毒的素材之所。”江尘脸带笑意地继续说道:“枝枝想去看看他被万虫活活吞噬、身中各种酸疼致幻的剧痛,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样子吗?”   叶寒枝摇了摇头:“算了, 脏了我的眼睛。”   江尘连忙像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枝枝说的是。”   月落星沉,眼见这个时候也不早了, 既然大仇得报, 叶寒枝也准备打道回府了, 只是她看着那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无奈地抚住额头:“陛下, 你明日还要上朝,现在又是多事之秋, 我也累了, 你就别闹腾我了, 行吗?”   江尘少见地乖乖点了头, 他小心翼翼地望向叶寒枝,打量着她的神色:“枝枝, 你姐姐的事情孤都听说了。”   “嗯, 然后呢?”叶寒枝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下文。   江尘斟酌了一下,轻声问道:“你会不会因为你姐姐的事情又多想……”   “多想什么?”叶寒枝一脸疑虑。   “就是觉得男人都不专情, 男人都忘恩负义, 男人都爱打妻子……”江尘顿了顿, 他知道叶寒枝本就因为她母亲和小姨的事情非常抵触男欢女爱了,连忙把自己摘出来:“可是孤和冯招这种混蛋是不同的,他们这些人的缺点,孤是一点都没沾的。”   “唔。”叶寒枝没想到江尘心思这么细腻敏锐, 知道她看事情总爱以这些角度发散,但叶寒枝蹙起眉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你前面说的都对,就是后面这一条我没怕过。”   “哪个男人能打得过我叶寒枝?”她挑了挑眉,调笑着说道:“但他的功力若是真的能胜过我,倒也是种本事。说不定我还真就心动了,瞧上这男人了。”   “不不不,枝枝你不要喜欢这种男人。”没有武功的江尘立马急了:“你打不过他,这种男人你怎么掌控?”   江尘绞尽脑汁地开始劝说叶寒枝起来:“还是孤这种不会武功的好。这样你想怎么把孤搓圆揉扁,孤都只能任由你做主,想玩弄孤的身子时候孤也不能反抗你,还有还有,孤不听话的时候你就可以把孤吊起来抽……”他说着说着,耳朵变得通红起来,声音也越发小起来,不好意思地微微垂下头颅,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来偷瞄她。   叶寒枝;“?”   她果然,还是小瞧了江尘的脸皮与操守。   *   大夏一百五十八年,新帝江尘登基,史称明景帝。   同年,四方水祸,江陵尤为其患,浩浩滔天,荡荡怀山,下民昏垫。   “一群白吃俸禄的废物,要你们有何用?”   金銮殿上,群臣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江尘冷冽的声音穿透了整个大殿上空,不怒自威:“江陵的水患已经将近两月,孤这里人也拨了,粮也拨了,偏偏水患还是没有成效,证明这些措施根本无用。”   江尘身着玄色冕服,纁色蔽膝端坐于上方,十二束垂珠的冕冠,每一束都串满了一十二颗琉璃珠,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神色:“把户部主要负责此事的人抓出来,砍了。”   这样的他跟平日里有着天壤之别,现在的他是无情无欲的帝王,执掌生杀、大权尽握。   叶寒枝敛眸,掩住自己眼底流动的情绪。   一个中年男子被铁甲兵士从人群里抓出来,不住地求哭喊饶着,甚至满脸都是涕泪,周遭人不忍心再看,都偏过头去。   下朝后,人流涌动,叶寒枝和卫璃自发地并肩走在一起,卫璃拂了拂官服上的褶皱,苦大仇深地皱着眉头:“看起来水患是真的愈发严重了,我今晨看见路边挨挨挤挤有不少的流民,连都城都是如此,不知江陵一带现在是何境况。”   “肯定比这里更可怕,”叶寒枝接话道:“流民失所,无粮无衣,定是惨象连连。”她忽然叹了口气:“今年还真是多灾多难,刚结束和西戎的战争,虽是重创了他们,但我们也需要调养生息,谁知道紧接着又遇到天灾不断。”   卫璃点了点头,随即望了望四周,见四下无人,才凑到叶寒枝的耳边说:“陛下现下准备去江陵一带微服私访,你会去吧?他定是念着你去的。”   叶寒枝连连摆手:“我一个行军打仗的粗人,又不懂治水这些,去什么去。”   “除了都城和大漠你又没走过什么地方,这次和我们去游历一番,多增长点见识,于你也只有裨益。”   然而叶寒枝满口回绝:“不去。你既然要去,我便更是要在府里好好守着外祖母,哪里也不去。”卫璃只好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他这个说客是失败了。   “对了,表妹,穆姑娘她……”卫璃踌躇着问道;“她,还好吧?她该不会为了那个畜生的死伤心吧?”   叶寒枝斜睨了卫璃一眼:“好不好,你自己去见见便知,别站在这里光动嘴皮子,娘们唧唧的。”   卫璃一噎:“我这不是不好意思吗,无亲无故的,突然就这么唐突地去找她,表妹,要不你帮帮我,把穆姑娘约出来……”   “我能帮你一次、两次,总不能次次帮你吧?”叶寒枝摇了摇头:“你现下便开始怕这怕那的,以后面对世人非议流言蜚语可怎么办?”她拍了拍卫璃的肩膀:“你没下定好决心,就别招惹人家。”   卫璃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叶寒枝逐渐走远的影子,心中思量了很久很久,最终背过身,往冯府的方向走去。   “不悔。”   *   今夜不知怎的,总睡不安稳,叶寒枝掀开被子,看着月光透过窗外的重叠竹影,倾泻而下,像一池清潭泛起层层涟漪。   睡不着,便去院子里溜达溜达,赏会夜色。   只是当她拉开门栓,月光大亮之时,看见那坨缩成一团的毛茸茸之时,忍不住一声惊呼:“陛下——”   裹着一身狐狸皮子的江尘猛然惊醒,委屈巴巴地凑过来,小脸冻得煞白:“枝枝,孤好冷啊。”话音刚落,他便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可怜兮兮地挂在他通红的鼻尖上。   “你疯了?你明知道自己身子不好,还非要如此作践?”叶寒枝又急又气地把他拉进屋内,他的手冻得沁凉,摸上去跟一块寒冰没什么两样。   叶寒枝二话不说便剐了江尘的衣裳,直接将只着亵衣的他塞进了还留有残温的被子里,一边忍不住恶声恶气地训斥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犯了病才舒服是不是?”   江尘像只小兽一样把乱糟糟的脑袋伸出来,委屈巴巴地解释道;“孤也没想到处理完政务已经这么晚了,只是想来找枝枝你问一句,你为何不愿意跟孤去江陵?但没想到你早已就寝,孤也不想回去,坐着坐着便睡着了。”   叶寒枝气极反笑:“那我不凑巧醒了的话你便这样待到天明?算了,我先去吩咐人给你烧点热水。”   她往前走了几步,才暗觉不对,江尘糟蹋自己的身子,她发这么大的火干嘛?这一切又干她何事?难不成是葵潮要来了,性子也变得奇怪易怒起来?   当叶寒枝提着一壶热水回来之时,看着那拱起的奇形怪状的被窝摇了摇脑袋,无奈道:“快起来,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没有回应。   叶寒枝心里一紧,连忙掀开被子,江尘一脸潮红,双眉紧锁地闭着眼睛,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怎么会有你这样笨的人?我睡着了,喊醒便是,明日再来便是,非要守着不走吗?”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卫府里又没养大夫,一般都是着人去请,而现在这个时辰了,又能去哪里找?   先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吧,要是他这烧迟迟不退,那她便只能提着这男人扣醒满城医馆的灯了。   她自小身子壮得跟头牛犊子似的,感染风寒这种事情五根手指头都能数得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去翻箱倒柜的寻了贴外祖母之前感染风寒剩下的药,煎了来给江尘喝下。   “陛下,醒醒?”她拍了拍江尘滚烫的脸颊:“起来,咱们喝点药,看会不会好受点?”   江尘嘤咛一声,如蝶翅般的睫毛缓缓抖开,一双葳蕤潋滟的妙目带了几点泪光,盈盈欲泣,他将头拱进叶寒枝的怀里:“枝枝……难……难受……”   叶寒枝顾不得推开他,把一碗热药递到了他的唇边:“来。”   江尘的脑袋无力地动了动,摇摇晃晃地身子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东倒西歪地便要跌倒,叶寒枝急忙去揽他,只听得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喂……”   叶寒枝为难地看向自己手上那碗药,眼见着江尘又双眼紧闭地昏过去了,纠结地天人交战起来。   算了算了,反正都亲过了,而且这里又没人知道——她心下一横,喝了口苦药便吻向那唇色朱樱一点。   在两人唇吻相交之时,昏迷中的男人的右手轻轻一颤,像湖面的涟漪般转瞬消失。 第25章 新丧 无以为报?   今日是冯招的头七, 穆梨霜立在冯府的大门前,鬓边别了朵白色的绢花,眼眶微红, 恭敬有礼地迎接着来往的宾客,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柔弱, 像是水中月指缝沙般脆弱易逝,新月如佳人, 潋潋初弄月。   她是为了冯招, 还是为了自己这苦命的一生红了眼睛呢?   这个想法在卫璃的心底一闪而逝, 他强自压下自己的胡思乱想,故作平淡地走到她的面前, 行了个李:“穆姑娘,就算是再伤心, 你也要多注意身体。”   来来往往的宾客这么多, 都是唤她冯夫人, 忽然一道低沉的男声传来, 他说:“穆姑娘。”   已经这么久了,她的身份在旁人眼中只是冯招那无名无姓的夫人, 而现在, 这一声“穆姑娘”让她产生了一种好像又能活回自己的错觉。   穆梨霜抬眸,看见是寒枝的那位表哥, 微微有些惊讶:“卫公子?”她知道寒枝是不肯来的, 她对冯招这人是深恶痛绝, 怎么还会来参加他的白事?但寒枝的这位表哥,跟冯招平日里似乎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处,又怎么突然起了心思来这里呢?   她正满腹疑虑之时,周遭忽然有不少人兴奋地探过来, 好像忽然目光齐聚于此,甚至有一个冯招的同僚狗腿地跑过来,满脸谄媚:“卑职不知左相大人大驾光临,招待不周,还望您海涵。”   穆梨霜脸上震惊地神色一闪而逝,毕竟她只是个深闺妇人,平日里对朝堂上的事情了解得也不多,最多关心一下叶寒枝的战事。她是万没有想到,这个看着平易近人的翩翩公子竟然是权倾朝野的左相?!   而此时吴银竟是反客为主般,将穆梨霜挤向一边,絮絮叨叨地缠着卫璃说起来:“卑职还不知道您跟冯招是旧相识,我是冯招特要好的兄弟吴银,这次冯招不幸离世……”他顿了顿,假惺惺地挤出两滴眼泪:“您一定也很难过吧。”   难过个屁!   卫璃只觉得冯招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   冯招怎么死的,他可就是其中出谋划策的人之一,对于这个人渣的死,他是恨不得放鞭炮敲锣鼓庆祝,可惜现下他还要装出一副可惜的样子敷衍吴银两句:“唉,天有不测风云,可能是冯招他命里福薄吧。”   偏偏这人眼力不行,还继续缠着他絮絮叨叨起来,他走一步,这吴银便跟着来一步,挤得一旁的穆梨霜是愈来愈远。   冯府的大门本就有三层不低的石台阶,穆梨霜背对着后面,无知无觉地倒退了几步,眼看已是半步悬空的姿态,差一点就要跌倒。   卫璃本就是一直嘴上敷衍那吴银,眼里却一直紧紧地盯着穆梨霜的身影,现下看到她有危险,脑子一片空白,连忙什么也不顾得,伸出手直直地揽住了她单薄的肩膀,借力将她拉了回来。   吴银看见这一幕,讶异地张大了嘴,毕竟男女有防,就算卫璃还未娶妻生子,但穆梨霜可是冯招的遗孀,这种女人一般八字都是不太吉利的,否则也不会克死了丈夫,所以正常人谁不会避讳她?偏偏这左相……   “你刚才差点挤得穆姑娘跌倒。”卫璃面无表情地盯着吴银,冷冷地说道。他上位者的威压袭来,让吴银差点软了膝盖,连声道歉:“对不住,嫂子,是我眼拙了,你没受伤吧,嫂子?”   一声声的嫂子,让卫璃烦躁地皱起了眉头。   穆梨霜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呆愣在原地,小声道谢:“多谢卫公……多谢左相大人。”   卫璃不自觉地柔了神色;“举手之劳,穆姑娘不必挂心。”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老的妇人带着三个女人气势冲冲而来,她们身上虽然都是穿金戴银,但个个行为粗鲁气质粗俗,一看便不是什么有积淀的世家族人,倒像是做生意的暴发户。   “穆梨霜,你这个灾星,都是你这个女人的八字克死了我的儿子啊,”老妇人二话不说,便是在冯府门口哭天喊地地闹起来,周围的人没见过这村妇撒泼一样的气势,纷纷好奇地凑了过来,眼里都是看好戏的眼神。   “我唯一的儿子就这么被你这个天煞孤星克死了啊!”老妇人直接坐在地上开始干嚎撒泼起来:“招儿走的那一日,便有风水先生到我家来算命,说招儿的不幸离世全是你带来的!”   穆梨霜脸色惨白,嘴唇艰难地蠕动了一番,才勉力说道:“我,我不是……冯招他这件事,完全是意外。”   她自小便是按着知礼贤淑的大家闺秀的教习来养大的,性子和善又温柔,哪里见过冯招娘这等不要脸面的阵仗?   “你还敢狡辩!你母家本来如日中天,突然获罪也不都是你克的?”冯招娘颤巍巍地举起枯树根一样的手指,直直地指向脸色煞白的穆梨霜:“你这个天煞孤星!”   冯招娘话音刚落,她那几个女儿便跟应声虫一样地附和起来,纷纷指责是穆梨的命格不好,害了冯招的性命。   穆梨霜被这个几个泼妇团团围住,梨花带雨的脸上布满了屈辱和无助,被她们逼得连连后退,却见一只大手横在中间,将她们分割开,一个身影直直地挡在了她的面前,将她护在身后,男人低沉的声音蓦然响起:“吵死了,闭嘴。”   冯招娘一愣,随即更是勃然大怒,神色狰狞地怒吼道:“好啊,我儿尸骨未存,你这不知羞的女人便有了情郎,你还真是个dang妇!”   冯招娘左一个“dang妇”右一个“yin娃”让穆梨霜愤怒又屈辱地瞪大了眼睛,扪心自问,她自成婚后就对冯招忠贞不二,反而是冯招经常在外面沾花惹草,可如今冯招娘竟然这样颠倒是非黑白,非要来弄臭她的名声,到底是何险恶居心?   “你这种女人,怎配得上我含辛茹苦养大的招儿?”冯招娘终于还是显现出她的险恶用心了:“要我说,你不配再当我儿的正妻,就该把你这种女人赶出门去,我的孙儿我自己抚养。”   原来冯招自幼丧父,是她娘和三个姐姐含辛茹苦地拉扯着他长大的,便一心指着他考取了功名好报效她们,冯招入仕之后倒也没亏待过她们,给的金银软物早是她们之前几辈子都奢望不了的度。   但冯招娘日子好过起来后,便好起赌瘾来,十赌九输也还不死心,冯招给了她多少早已经被输了多少。冯招也是被她气得火冒三丈、七窍生烟,扬言说今后只给她出养老钱,别的一概不管。而现下冯招意外去世,她自然盯上了他留下的遗产。   纵使冯招之前怎么对穆梨霜施暴,都是在私底下,外人都还以为他们过得和乐美满,穆梨霜还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而冯招娘想要冯招的所有遗产,自然也得先让碍眼的穆梨霜先滚出冯府,才有了今天撒泼的一出。毕竟虽然她这些话毫无根据,但名声对一个女人是很重要的,被不分青红皂白的人瞎传一通,穆梨霜的名誉便算是毁了,除了离开冯府隐姓埋名,她也别无选择。   “我和穆姑娘只是要好的朋友,我再警告你一次,嘴巴放干净点。”卫璃现在已经是彻底被这个心眼不正的老太婆惹怒了,冷声警告。   “你算什么东西?还警告我——”她瞪大了一双眼睛,颇有些倚老卖老地插着腰:“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工部侍郎的亲娘,从二品的官,也是你能惹得起的——”周围有人忍不住发出嗤笑的声音,先莫说她在当朝左相面前卖弄自己儿子的官阶,便是在这偌大的都城里,一个没有后台家世的草根侍郎什么都不是,得罪了大姓氏族说不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直看戏的吴银也坐不住了,左相大人今日在这里被冯招娘闹得心情不好,对他的印象肯定也不会好,他连忙凑到冯招娘跟前低语了几句:“伯母,您可别再闹了,您面前的可是当朝左相,我们得罪不起的。”   冯招娘讶异地张大了嘴,一张老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紫,最后勉强地扯出个假笑来:“老身不知道您是左相大人,刚才的话老身是胡言乱语,只是想骂穆梨霜这个贱人,无意中牵扯了您,您还请多担待。”   谁知卫璃听得无名火起,这死老太婆还真是会踩他的雷,要知道骂他可以,骂梨霜可不行。   现下穆梨霜突然有了个这么强硬的靠山出来,冯招娘脸上现出犹豫来,眼珠子转了转,却还是不甘心。   “纵使这样,你这个天煞孤星也别想待在冯府了,”她不敢再招惹卫璃,柿子挑软的捏,便只把矛头对准了穆梨霜:“难不成你还想克死我的好孙儿?”   她挥了挥手,其中一个女儿便二话不说地想要从乳母怀里强行抱走冯闻,乳母惊慌失措,却敌不过常年农作的女人的力气大,被她硬生生地抢过去,才一岁左右的冯闻什么都不懂,但他被人用一种极其粗鲁的方式抱在怀里,让他不舒服地哭嚎起来。   “小闻!”看见儿子被人活生生地夺走,穆梨霜撕心裂肺地吼起来,想要追上去,却被冯招的姐姐用力推倒,她低呼一声,顾不得脚腕处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想要夺回自己的儿子来。   为母则刚。   一向柔弱的她此时拼了命,跟一只幼崽被夺走的母豹子一样凶悍发狂。   “别急,小闻是你的,谁也夺不走。”一双宽厚的大手安抚性拍了拍她的肩膀,吩咐自己的侍从抢回小闻,还特意叮嘱:“孩子年幼,切莫伤到了他。”   这下子饶是冯招娘和几个姐姐再是撒泼打诨,却也敌不过一拥而上的侍卫。   “如今都城世风日下,还真是愈发有贼人胆大包天,当着母亲的面抢孩子,把这些心术不正的拐子都给我缉拿送去给京兆尹,好好小惩大诫一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卫璃一锤定音,充耳不闻冯招娘和姐姐的求饶叱骂声,悠然自得地打开了自己的折扇。   穆梨霜抱着失而复得的小闻,满脸是泪,梨花带雨地欲要盈盈跪下:“卫公子大恩大德,穆梨霜无以回报,还望下辈子给卫公子做牛当马,来抱您的恩情。”   卫璃连忙去搀扶穆梨霜,让她跪下的想法作罢,毫不在意地答道:“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两双手交替相触的瞬间,穆梨霜连忙触电般收回了自己的手,卫璃也浅笑着撤回手。   无以回报?没关系,那就后半辈子做我的女人。   *   叶寒枝今日终于是翻车了。   每次江尘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日日都要要大摇大摆地进一次卫家,像个黏人精一样地缠着她,她就很担心会被别人看到,特别是外祖母。   而现下外祖母便是心血来潮了来听雪楼逛逛,猝不及防地推开门,一脸震惊地看着那一脸怡然坐在院子里品茶的江尘。   “外祖母……”一旁看着兵书的叶寒枝慌张地将书盖下,匆忙地起身,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他……不是您想得那样,他不是……”   “呀?”国公夫人揉了揉眼睛,惊奇道:“哪里来的这么标志的一个小姑娘?老身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小娃娃。”   国公夫人年老体弱,早已不出府多年,虽知有新帝即位,却是从未见过江尘的模样。   江尘眉毛挑了挑,正要开口,却被叶寒枝恶狠狠地一瞪。   “哈……哈哈。”叶寒枝干笑两声,连声道:“他的确漂亮。”   国公夫人左看看右看看江尘两眼,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慈眉善目地笑了笑:“寒枝,这莫是你哥哥带回来的嫂嫂吧?”她笑得揶揄起来:“你哥哥还真是的,有了媳妇儿不好意思让我掌掌眼,还在你这里偷着藏着。”   江尘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瞬间凝固,整个人愣在原地,像一尊雕像。   叶寒枝忍住笑意,解释道:“外祖母,他不是……”   国公夫人露出一脸“我都懂”的表情,心底狂喜,一直焦急两个孙子婚事未定,现下好不容易一个有影儿了,她连忙就想快些将这事变得板上钉钉起来。不自觉地摸向自己手腕上那心爱的玉镯,想要把这个媳妇儿定下来了,却懊恼地发现自己今日糊涂忘带了。   于是她立马变得神采奕奕起来,连声说:“你们等老身一会儿,老身马上变回来。”一边杵着拐杖生龙活虎地要赶回去拿镯子。   她前脚刚走,叶寒枝就立马推着江尘要赶他走:“你还不走,难不成真要做我哥的媳妇儿?”   江尘脸上布满了委屈:“卫璃他也配?孤要当,自然也是当枝枝的媳妇儿。”   “?”叶寒枝手上毫不留情地开始推他:“又在说什么骚话?还不快走。”   江尘脸上罕见地露出几分犹豫不决来:“那孤自己知道走,你别跟着孤。”   他越是这样,反而越勾起了叶寒枝的好奇心,直接推搡着他往外走去:“我还偏偏要看看你每次是怎么进来的。”   江尘满脸都是不情不愿,迫不得已地被叶寒枝强行往外拉着走,在半途又开始耍起脾气来,怎么都不动步子了。   “寒枝?!我的孙媳妇儿呢?!”远处遥遥传来了国公夫人的怒喝声,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传来。   叶寒枝斜了江尘一眼:“你还不走?那以后你就做卫璃的媳妇儿吧。”   江尘脸上也不由自主地起了几分焦急的神色,脸上表情各种变幻,最后咬了咬牙,掀起了自己的长衫。   于是叶寒枝便看到,那人们口中阴毒暴虐、悍戾跋扈的新帝,四脚朝地趴在地上,钻进了一个狗洞。 第26章 离京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皇帝更不是。……   “枝枝, 这是地方州府刚进贡的六安茶,泡茶的水则是宫人天色未明便收的晨露,你尝尝合不合口味?”江尘笑眯眯地问道。   叶寒枝摇了摇头, 眉目似有若无地笼了几分愁绪:“陛下倒是有闲情雅致,此次微服私访, 宫里宫外可都打理妥当了?”   江尘露出一个自信满满的浅笑来:“这是自然。”   “孤自秋狩回京,便早已暗中处决了老四和老六。到最后, 虽费了心力也查不出究竟是谁与北狄暗中勾结,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他一边说着, 一边玩起自己掌心的茶盏,那玉盏被他两根葱削般的素白指尖勾起, 竟是黯然失色。   叶寒枝不由得低叹出声:“这么快。”   四皇子因为残疾,形同废人, 不得不早早地退出了中心权力涡流之争, 这些年来深居简出, 甚少露面。而六皇子早已被废黜了封号, 幽静于京外行宫,更是没人能知他的现状一二。等这段时间风头过去, 或许这二人暴毙身亡或重疾不治的消息便要被江尘放出来了。   可是……   为何感觉江尘的心头大患, 幕后黑手被揪出来得也太过容易了,总给她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叶寒枝并未注意到, 江尘出神地捏着那茶盏, 笑容渐渐消失。   他派人去行宫解决老六的时候, 混乱刺杀中有人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点燃了行宫,大火肆虐,行宫里无人生还。最终他还是在累累尸骸中,凭借那一具身配老六贴身之物的焦尸确定了身份。他派人清点了尸体数量, 整整三遍。可无论是怎样翻来覆去地数,都少了一具。   老六……真的死了吗?   他不欲把这些事全部向叶寒枝全盘托出,并不是有所保留或是防备,而是不愿让这些无妄揣测再给她平添忧绪不安。   江尘心思一转,漾起一个璨烂的笑来,将手心里的茶盏满满当当地倒了一杯:“六安盛名满天下,来,枝枝便试一试嘛。”   盛情难却,叶寒枝勉强浅呷了一口,便低声催促:“陛下,人多眼杂,微臣这就下去了。”   江尘委屈巴巴地瘪起嘴,满脸写着不高兴:“好吧。”   叶寒枝不再多话,拂了软烟罗制成的幕帘便径直下了马车。   外头日光强烈,在她掀开幕帘的瞬间,强光刺得她眯了眯眼睛,心尖突然一跳。现如今,江尘的敌人已经尽数被他除去,自己和表哥这种肱股之臣,是不是也到了该被肃清的时候?她心底一寒,可想起那人这段时间里对她种种剖心析胆的好,心肠又不由得一软。   不。   叶寒枝呀叶寒枝,你怎么能如此没出息?被男人施的一点小恩小惠便迷了眼睛?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皇帝更不是。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敲打和警醒自己,强行按捺住自己心里那一丁点儿尚未发芽,便被连根斩断的情愫。   而江尘则是落寞地看着叶寒枝的身影消失不见,连忙慌急地将手掌心里的茶盏宝贝般地握紧起来,急声吩咐忍冬:“去找个玉匣,把它装好,小心养护起来。”   忍冬一脸茫然,奇道:“陛下,这茶盏虽是上好的和田玉制成,的确是精巧稀罕,您却从未正眼瞧过,今日为何如此宝贝?”   “你懂什么?这是枝枝亲口喝过的,自是不同那些俗物。”江尘白了忍冬一眼,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茶盏,像是想到了什么,脸颊不由得生了两坨绯红:“不,还是不要装起来了。”   忍冬正拿起匣子的手停在空中,目露疑惑。   “以后孤平日里吃茶,都只用它,知道了吗?”   “……”忍冬嘴角一抽——   陛下,求求您有点出息吧!   *   叶寒枝唤来乌月,刚刚骑上去,一个轻甲男人便策马直奔她身侧,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知刚刚圣上唤叶将军独处是为了什么?叶将军还真会揣测君上,深得圣意啊,能否传授君某一二?”   叶寒枝抬眸淡声道:“陛下宣臣进谏,不过是吩咐要务罢了。”   “噢?什么要务只能叶将军你一个人听啊?”君鸣忽然拔高了声音,惹得马队里众人纷纷侧目。   “军机要事,君校尉你品阶太低,没资格听。”叶寒枝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寒冰利刃,直击君鸣要害。   “你!”君鸣恼怒地瞪大了眼,还想说什么,乌月却突然加速,隔着人群把他甩在了后面,让君鸣满眼愤愤:“从一品,有什么了不起?我若上了战场,还比不得你这么一个女人?大将军都是我的。”   这次他能随着陛下私服出巡,是族里长辈废了心力给他硬塞进来的一个名额,便是想着他能逮着机会在陛下面前能立个什么功来,便是不行,露个脸给陛下留下点印象也成。   他声音大得离谱,让叶寒枝想听不见都难,只能无奈地扯了扯乌月的缰绳,叹了口气,怎么这个君鸣无处不在?她明明不想多事,跟着江尘微服私巡的,偏偏因为穆梨霜的腿伤,卫璃怎么都不肯离京了,便想让她顶了自己的位子。   “表妹,好表妹,哥求你了,你便帮哥这一回,帮哥顶一下。”卫璃那几日对她可以说是死缠烂打,像只蚊虫一样嗡嗡不停在耳边萦绕:“祖母有我照料,你大可放心离京。”   叶寒枝无奈扶额:“我是真的不想去,麻烦。”   卫璃是一脸欲哭无泪,毕竟江尘威胁他若不把叶寒枝弄到随行队伍里,他就甭想留在京中了,那岂不是错过了照顾穆梨霜的机会,仔细思量权衡之下,为了自己的心上人,他也只能卖掉表妹了。   “表妹,求求你了,梨霜腿受伤了,我要趁着这个机会多去献献殷勤,为了表哥的终身大事,你就帮帮哥哥吧。”卫璃话说得如此卑微,叶寒枝也不忍再拒绝,毕竟卫璃这千年不开花的老铁树头一次心动,实属不易。更何况他的心上人还是穆梨霜,那个她当做亲姐姐一般的人。   叶寒枝叹了口气,表哥啊表哥,你可定要争气些,莫要辜负了我的好意。   然而为了穆梨霜放弃出巡,远在京都的卫璃的□□进展却并不顺利。   穆梨霜拧起眉头,一脸心事重重。   玉树临风的清俊男人耐心地哄着怀里的幼童入睡,脸上没有丝毫厌烦,甚至还一直轻轻地抚摸着幼童的背部,让他更安心地睡着。   “左相大人,小闻睡着了,您把他给我吧。”穆梨霜轻声说。   “既然好不容易睡着了,那更不能动他,否则醒了的话,我这会子便是做白工了。”卫璃摇了摇头,像是生怕吵醒了冯闻,用极低的气声说道,端的是比穆梨霜这个娘还小心翼翼。   穆梨霜脸上不由得露出奇怪的表情,嘴张了几次,却终究都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卫璃看着她这样闷闷不乐,心里竟然也不好受起来:“是因为那几个泼妇的缘故吗?你放心,她们已被我用人牙子的罪名好好惩处了一番,赶出了京都,以后都被勒令不许再进京,否则便被流放去关外。你现下便好好养伤,有什么需求,全都告诉我。”   “从此以后,你都不必担惊受怕了。”   穆梨霜被这句话说得一愣,她按捺住心中不由自主生出的暖意,最终还是拂了拂手,将身侧服侍的下人全部屏退至屋外,开口道:“妾身多谢左相大人所做的一切,您的恩情我没齿难忘,只不过……”她顿了顿,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不过妾身终究是个带着幼子的寡妇,不吉不洁。您贵为左相,还是莫要再与妾身过于亲切了,免得旁人无端生出许多闲话来,污了您的清白。”   卫璃心里一惊,连忙又搬出自己这些日子里常用的正当理由来:“你被寒枝当做亲姐一般,我又是她嫡亲表哥,现下她离京办事,千叮咛万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我自然是要好好守诺。”   但穆梨霜这次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郑重地向卫璃行了一礼:“还请左相莫要再来这里了。有时流言蜚语,远比利剑伤人。”她抬眸,眼底已经盈盈有了泪光:“妾身这半辈子已经苦够了,现下只想安心守着小闻长大成人,再无他念。”   再无他念?   卫璃的心像是被揪紧了一般呼吸不过来,他强自挤出一个笑来:“是我这些时日考虑不周,只想着对表妹信守承诺,照顾好穆姑娘,却没想过穆姑娘的不便,还请你谅解。”   穆梨霜连忙摇头,礼数周全地再次向他行礼。她还是如初见般那么的端庄自持,贤惠淑雅,一切都挑不出任何错来。   卫璃嘴里苦涩,慢慢地走远,他多想她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为她遮风挡雨,将她小心呵护。免她惊,免她苦,免她颠沛流离,免她无枝可依。   可是她呀,永远都是这副彬彬有礼却又拒人千里的模样。   穆梨霜看着卫璃的背影,垂眸敛起自己的情绪,她是个心思何等玲珑剔透的人,又怎会感知不到卫璃对自己的那几分不可言说的心思?   她一个寡妇,怎么配得上才情横溢清风玉树的左相大人?   他值得更好的。 第27章 阜城 您的夫人真好看。   骑在马上的叶寒枝忍不住捏紧了手。   她眼前是未褪去的洪水, 泡着岌岌可危的半截城墙,无数具泡腐烂了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入目所及,皆是断壁残垣, 满目疮痍。   衣衫褴褛的难民们双眼浑浊而绝望,狼狈不堪地拥做一团, 个个饿得面黄肌瘦。说是析骨而炊,易子而食也不为过。   这里是受江陵管辖的阜城, 距江陵尚不足数百里, 已然成了这番惨状, 那受灾最重的江陵,又会是何模样?叶寒枝有些不敢想。   “这便是今日城南发放的施粥?才这么一点?都给老子拿过来!”   “不, 不要,求求你, 这是我弟弟的救命粮啊, 他已经快三天颗粒未尽了……”   有争执声遥遥传过来, 叶寒枝目光一转, 看见一个健壮的成年大汉蛮横霸道地将另一个身形瘦弱的人手里的破碗抢过来,一边还在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   那身形瘦弱的人被大汉随手跌倒在地, 而身体又连日未曾好好进食过, 早是虚弱透底,挣扎了半天, 怎么都爬不起来, 但仍是不肯放弃, 跪爬着伸出满是泥泞的手,去扯男人的腿。   大汉狞笑一声,正欲狠狠踩上一脚,下一瞬, 一道鞭子却带着破空之声凌厉袭来,狠狠地扑向他的面门。   这鞭子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他躲闪不及,脸上很快便出现了一道可怖的血痕。   大汉急切地左顾右盼起来,又气又急地疯狂嘶吼道:“是谁?”   叶寒枝神色淡淡地收回马鞭,飞身下马,衣摆随风飘扬。这次微服私巡,为了方便骑马,叶寒枝便一直着的男装。   随行一行人中的侍卫欲有动作,却被掀起马车窗帘的江尘摇头拦住。   江尘伸出一只手撑住下颌,嘴角浮现出若有似无的浅笑来,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心上人的身影。   大汉横行霸道惯了,看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脸竟然不知好歹地敢来挑衅他,立马夹杂着满心怒火冲向叶寒枝,他这种空有一身蛮力而无丝毫武功的人,叶寒枝根本不放心上,几乎没过三招,大汉就哀嚎着趴在地上。   “将军,还需要让属下们好好给这混账一个教训么?”下属渐渐围过来,低声请示道。   这种人平日里惯是欺软怕硬、横行霸道惯了的,可不能轻易姑息了他。   叶寒枝微微点头,那大汉便被几人推搡着离去,只那身形瘦弱的人还倒在地上,挣扎着支起上身,绝望地低声哭泣着。   那破碗被大汉失手扔在了地上,碎成了很多片,米粥也随之掉在了地上,热气飘渺,那人又是无助又是绝望,竟然直接拿手去捧地上滚烫的热粥,双手很快被烫伤。   一双靴子停在眼前,那人又惊又疑地抬起头,却是叶寒枝半蹲在面前,掏出一方锦帕递过来。   叶寒枝本就比一般女子长得略英气一些,穿上男装更是雌雄莫辨,她举手投足皆是男儿风范,不开口还真是个俊俏的白面郎君。   那蓬头丐面的人瞬间红了脸,嗫嚅道:“谢、谢谢……”   声音软软糯糯的,是个女孩子。   叶寒枝摇了摇头,掏出一锭银子,轻轻地放在女孩的面前。   她转身回到马队,“叶将军还真是会在陛下面前出风头啊——”君鸣故意拉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半勾起唇角:“君某还不知道战场上杀人无数、弑敌千万的叶将军是这样善良的人呢?”   叶寒枝半掀了掀眼皮:“我是业障深重,可所做一切皆为了保家卫国,君校尉可曾上过半天战场,可曾杀过半个敌人,可曾保护过我大夏疆土半分?”   叶寒枝的死亡三连问一下子让君鸣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既没有,你便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说话。”叶寒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再不留丝毫情面。   “叶将军。”江尘的声音响起,原是他终究按奈不住下了马车。   他却是不知叶寒枝君鸣二人是如此的箭弩拔张的场面,只远远地看见君鸣凑到了叶寒枝的身边,便急不可耐地下了马车,活像是护食的犬类。   叶寒枝和君鸣立马向江尘行礼,江尘摆了摆手,忍住凑近叶寒枝的冲动,清咳两声,故作严肃地问道:“叶将军,现下是继续向江陵进发呢,还是先视察一番阜城?”   叶寒枝刚准备开口,却被一道女子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   “公、公子,您的好意,我不能收。”   她略微梳理了一下乱发,露出一张清秀姣好的脸来,看见叶寒枝的目光投过来,脸变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公、公子帮秀珠教、教训坏人,秀珠心里已是万分感激,不、不能收您的……”   江尘轻笑一声,打断了秀珠没说完的话。他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神,身边的人立马意会:“小姑娘,叫你拿着便拿着吧,就算你不需要,可你不是还有弟弟吗,你觉得他还能撑几日?”   秀珠脸上浮现出挣扎,最后她攥着银子的手慢慢地收回来,向叶寒枝行了一个大礼:“谢谢公子,”她的目光扫过比叶寒枝高了半个头,却美得艳色绝世的江尘,脸上的绯红慢慢褪去,微微变得有些苍白起来,最后她抿了抿唇,对叶寒枝轻声道:“您、您的夫人真好看,跟您是天作之合呢。” 第28章 县令 房梁之上,两道倒挂的黑影,悄无……   “放肆!”   身侧的君鸣突如其来的一声怒斥, 让秀珠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茫然地瞪起了一双小鹿般纯净的眼睛。   叶寒枝瞪了一眼君鸣,随即出声解释道:“你误会了, 我是女子。”   清喉娇啭,一听便是女子清脆悦耳, 婉转动听的声音,秀珠没想到这位看上去雌雄莫辨的翩翩公子竟然是女子, 而自己竟然还对她心动了……   君鸣气急败坏地扬起双眉, 还有些不依不饶:“陛……公子他何等身份, 怎能容许被人误解?”   江尘却是轻笑一声:“无妨。”他也不是头次被当做是女人了,可这次被旁人误会他和枝枝是一对儿, 暗喜还来不及,怎会徒增恼怒?   叶寒枝是女人本就让秀珠惊讶了, 而江尘这低沉的男声更是让她瞠目结舌, 这, 这么好看的人竟然是男的?她不分是非闹出了这样一个笑话, 顿时满脸羞赧,手足无措起来。   “小妹妹, 你叫什么?是哪里的人?”叶寒枝看出了秀珠的尴尬, 另起话头揭篇询问道。   秀珠神色一变,苦笑道:“我名唤郑秀珠, 家就在离阜城不远的郑家屯, 前段时间发大水, 爹娘被水冲没了,房子也被水冲垮了,现在除了还有个弟弟与我相依为命,我什么都没了。”   她的眼眶变得通红, 短短时日,一场大水带走了她那个平和美满的家庭,而这个姑娘也才堪堪十五岁,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还要拉扯着自己六岁的弟弟。   叶寒枝脸上浮现出抱歉的神色,她正欲张口宽慰一番秀珠,秀珠却摇了摇头,笑着擦掉自己的眼泪:“没事的,至少一切都在变好。昨日我还担心自己和弟弟会饿死,今晨就等到了救济粥,还有贵人你们的相助。”   “那粥,是阜城的官员发放的吗?并非每日都有的吗?”叶寒枝问道。   “今日的粥是城南的张员外开了自家的粮仓来救济我们,张员外是个好人。”秀珠顿了顿,补充道:“至于阜城的李县令,从水灾发生至今,没有管过我们死活。我们去县衙闹,也多是被轰出来打发了事。”   江尘抚着自己的玉扳指,沉了脸色。   *   “老爷,今年这水灾,倒比我们预期的还愈发严重了,阜城都快收容不下周边的难民了。”八字胡的师爷面露难色,心事重重地打着金算盘:“我们把上面分发下来的赈灾救济粮私吞了,发国难财,万一被查出来了……”   县衙内室,烛火通明,不见服侍的下人,只隐隐传来了两道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不需关心这些,只管联系好这批粮的卖家,其他的什么都不用你糟心。”大腹便便、满脑肥肠的李县令烦躁地瞪了他一眼,粗声粗气地回到:“你虽一直为我做事,是个脑子灵光的人,但还真是胆小如鼠,怂包一个。”   师爷一哽,但他一向是个小心谨慎的人,这贪财可以,可贪过了头,难保不把命都搭进去。   如今的形势,已经不是他们能掌控的了,朝廷这短短数日来,从京都连发三道赈灾救济粮,足可见重视程度。   “老爷,现在人越死越多,可不光是因为水灾啊,他们半数都是因为无粮无饷,活活饿死的。死一两个人倒没什么,现在这事连朝廷都惊动了,我怕……”   他话音未落,又一次被李县令恶声恶气地打断:“你怕什么?我都说了,你不要瞎想!”   李县令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语气稍微柔和了一点,像是安抚师爷道:“上头都是这么做的,出了事,自然也是上头担着。你便放心吧,我们这一片儿的官,都是通了气的,就算京城上头有人来查,他也什么都查不出来。”说完,他遥遥指了指江陵的方向。   “你确定,什么都查不出来?”   一道女声,冷不丁地响起,吓得李县令和师爷惊骇地瞪大了眼,双双茫然不知所措地站起来。   房梁之上,两道倒挂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落下。   李县令的额上刚沁出一滴冷汗,还没顺着肥脸滴落下来,眼前已是一片血红。 第29章 没头脑和不高兴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   “呐, 不好好配合我们的话,你也看到了吧,会有什么下场。”叶寒枝歪了歪头, 指向师爷还尚有余温的尸体。   师爷的脑袋滚落在李县令的脚边,眼睛还死死地瞪大着, 不曾闭上,瘆得李县令双颊的肥肉都因惧怕而颤动, 结结巴巴地抖出几个字来:“大、大胆……哪里来的小贼……我, 我可是朝廷命官, 你们胆敢谋害,日后一定、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一声独属于男人的低沉嗤笑声传来:“睁大点你的狗眼吧, 看清楚我们的身份。”他掀开黑色的斗篷,暗色的鎏金花纹腰牌坠在身侧, 让李县令陡然睁开了小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眯眯眼。   “李德盛拜、拜见两位大人, 招待不周, 还望见谅。”   “我且问你, 朝廷发下的救济粮都被你私吞去了哪里?还不快说?”男声阴森森地响起,仿若阎王帖催命鼓。   李县令哆嗦着身子, 立马狗腿子地跪下, 脑袋垂得死死的,却不敢开口。   之前并不是没有京城派出的御史巡游至此, 可每次江陵郡守总会事先给他们透露消息, 让他们作出妥当安排, 叫那些巡查御守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来。   而这一次,他竟然被这两尊煞神逮住,单刀直入,以性命要挟, 再无周璇之法。   李县令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起来,可他若是把一切都招了,拉那江陵郡守一同下水,对他也没什么好处。犯下如此重罪,他一定不会有活路的,江陵郡守却能把他当成替罪羊推出去,自己不惹一身臊。   “你还不说?另一个人的下场你不是没看见,是想尝尝脑袋分家的滋味吗?”男人等得不耐烦了,直接单手提起李县令的脖子,像拎小鸡一样轻松,他右手微微发力,手上青筋毕露,窒息的痛苦让李县令剧烈地挣扎起来,面色甚至开始发青。   就在他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身体都变得轻飘飘的时候,却听见一道怒斥:“还不住手!”下一瞬,李县令肥胖的身体被狠狠地甩飞了出去,跌落在地面,发出令人牙疼的骨折的声音。   “你打断我做什么?”君鸣烦躁地瞧叶寒枝一眼:“我做事,女人别瞎掺和。他这种怂包,不吓他一吓,你以为能从他嘴里撬出实话?”   “你再多掐他三息,这人就没了。”叶寒枝露出像看傻子一样的表情:“你以为他这被酒池肉林浸泡已久的身子,当得起你这般用力折腾? ”   “怎么可能?”君鸣仍是嘴犟:“我根本就没使劲,他最多不过昏过去,说不定还是装的。”   叶寒枝嗤笑一声:“你便继续犟吧,到时候这顺藤摸瓜的藤断了,看你该如何谢罪?非要跟着我来,左不过尽给我添乱。”   “你!”君鸣恼羞成怒:“我堂堂新科武状元,难不成做事还不如你一个女人?我跟着你来,还不是怕你又想独自抢功?”   叶寒枝头一次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满脸厌恶:“事到如今,你这脑子里还只在乎这些虚名功利,真是让人鄙夷。”   “你!”眼见这君鸣急眼了,不甘心地想要开口回击,却被叶寒枝冷声打断道:“你什么你?”   君鸣气急败坏,脸涨得通红,偏生脑子没有叶寒枝转得快,嘴皮子也不如她利索:“我……”   “我什么我?”   “打又打不过我,还总是喜欢瞎咧咧,往我枪口上撞,”叶寒枝提起半死不活的李县令,摇了摇头:“这种事,就该让专业的人来做。” 第30章 真相 攘外必先安内。   “就算你们是行督查之职的京官, 也没有私下审讯我的资格,到时候闹起来,郡守大人一定会为我做主的, 你们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明明性命被别人捏在手里,李德盛却是打定了主意, 怎么都不准备松口了。   这些事若不败露,还有转机, 江陵的郡守许蒙知道了一定会尽力保他, 而他一旦松了口, 他就会被推出来做替罪羊。   “江陵郡守算个什么玩意?”一声冷笑犹自传来,让李德盛又惊又怒地抬起头, 脖子上的肥肉夹杂着层层叠叠的褶子,移动得倒是灵活。   一向眄视指使、目中无人的君鸣这时反应倒快得不行, 立马俯身行礼, 叶寒枝挑了挑眉, 也跟着行礼。   打头的人一袭墨色净面鹤氅, 绝色的容颜刚一显现,便使得点着昏暗油灯的暗室瞬间亮了起来。剩下一群面容肃穆的黑衣人鱼贯而入, 皆不发一言地紧跟在他身后。   李德盛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随后缓缓瞪圆,紧接着便是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 声音之大, 令在场的人脸色一变, 君鸣反应尤甚,恼怒得面色红涨,立马便抽出一把刀来直直地架在李德盛的脖子上:“早知道便把你这家伙砍了,留那师爷的命了。”   李德盛本就是贪生怕死之徒, 刀都架在脖子上,自然是战战兢兢地移开了眼,抖着嗓子眼仍挣扎着说道:“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我可是朝廷命官……郡守大人一定会向陛下通报的,好好地参你们这些巡游御史一本。”   首先是君鸣发出了一声嗤笑,接着叶寒枝也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露出看笑话一样的表情,让李德盛气急交加地低吼出声来:“你们这是何意?不过几个小小巡使罢了,便不把郡守大人放在眼里了,还是说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难不成你们是要造反不成?”   “他们的确不把什么江陵的狗郡守放在眼里,可他们却对陛下尊敬的很。”一个为首的黑衣男人上前一步,他脸上有一条很长的伤痕,可怖而扭曲。他面向李德盛冷声说道:“真正不把陛下放在眼里的,是你。”   “胡说八道!”李德盛自然是不肯背这顶大锅:“臣对陛下自然是敬仰尊慕,不敢有二心。”   黑衣男子垂下头,那道刀疤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尤为骇人:“那么,你见到陛下还不行礼,是对陛下心存蔑视还是不满?又该当何罪?”   “陛下?”李德盛愣住,面色惨白,他的目光缓缓地移向那个绝世美人,不敢置信地再次喃喃:“陛下?”   这,这怎么可能?   这个一貌倾城、方桃譬李的人是男子?甚至还是那个臭名昭著、悍戾凶横的暴君?   美人这时候却突然开口了:“你便是这阜城的地方官?”声音低沉,的确是个男子。   李德盛虽是万般不敢相信,却连忙连滚带爬地跪在了地上:“是是是,微臣名唤李德盛,是阜城的县令,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啊!”此时他额上冷汗尽生,却根本不敢伸出手擦拭,只能死死地垂下头,身子却一直还忍不住打着哆嗦。   “对孤失礼倒是小罪,不过一死罢了,”江尘拢了拢自己的鹤氅,慢悠悠地说:“只不过私自盗用赈灾救济用的粮食,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诛九族”三个字一出,吓得李德盛变貌失色、惊恐万状,凄声吼道:“微臣、微臣没有,微臣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啊。”   众人没料到李德盛竟还在嘴硬,刀疤脸一黑:“陛下,要不您先出去稍候一会儿,属下们的手段您是知道的,不怕这畜生不肯松嘴。”   江尘却是摇了摇头:“这样下来他不死也没个人形了,孤留着他还有用。”他眸色一沉,光华流转,像是人间的魅魔,向李德盛低语道:“孤知你心底顾虑,放心,你只要把自己和江陵郡守所做的一切,从实招来,孤皆免罪。”   “若你不有丝毫隐瞒,好好配合,孤让你加官进爵也有可能。”   “当真?!”李德盛眼底闪过狂喜,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嘴唇已经下意识地蠕动起来了,只是脸上还带几分犹豫纠结。   “陛下圣口既开,岂能有假?”君鸣低吼一句,脸上已经满是不耐烦。   “既如此……”李德盛吞了吞唾沫,斟酌着说道:“这、这都是江陵郡守许蒙让我做的,与我无关啊。”   “大水发是深夜时分,正是狗都歇息的时候,”李德盛清了清喉咙,慢条斯理地讲起来:“许多人家啊,那是还在熟睡中,瞬间都被冲没了。”   “侥幸没死的,爬上高处守着,连等着大水发了三天三夜,才渐渐褪去,正是都缺衣少食的……”   “废话多,你只管讲你们做的畜生事便是!”君鸣翻了个白眼,恶声恶气地打断道,吼得李德盛打了个哆嗦,江尘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让他慢慢讲便是。”   君鸣便立刻乖得像个小鸡崽子一样缩回脑袋不说话了,刀疤脸扫了眼昏暗的屋子,连忙抬过一把太师椅来,用衣袖扫了扫灰,恭敬地让江尘坐下。   江尘下意识地用余光向叶寒枝的方向望过去,她隐在人群之外,低垂着头擦拭着自己的长枪,看不清神色,只是他立马反应过来,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掀起衣摆,缓缓落座。   “最开始那波难民涌向阜城,我可是放了官府的粮仓,虽然数量不多,可总不叫他们活活饿死。可是没过两天,江陵郡守那里就来了信,让我莫要多事。”李德盛虽只是个小小县令,却在官场沉浮了几十年,早已成了个老油条,话里话外都是把自己摘出来。   江尘半信半疑:“是许蒙叫你不要再开放粮仓?他怎么敢违抗孤的救灾三策?就不怕巡使们发现并上奏吗?”   要知道,群臣为防救灾赈济的策法不落实,是挨个提了想法的,合并起来统称救灾三策。   一是将国库开放,把救济赈灾的粮食分数十拨沿数个路线分放,一层层拨下去。二是设立粥点,各个官府都要设立煮粥的场所,施粥赈济灾民。第三则是减免赋税,让灾民好好休养生息,还让巡使派发了一些象征性的慰问品,以慰藉灾民。   李德盛笑得咧开了一口黄牙:“陛下,您是不知道江陵郡守那老儿有多贼!”他像是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又立马收敛了一番神色,终于解释清楚了众人的疑虑:“先说这第一条,您的想法是好的,只是耐不住我、不是,耐不住他们贪啊,您哪怕是分发了千石万斛的粮,这一层层的剥下来,上头的都贪一点,还剩得了什么。老实说,分发到我这里的粮食的斤两,不足名册上的三分有一。”   “继续。”江尘不露声色,微微颔首。   “第二便是这设立粥点,江陵老儿直接嘱托我们不用管那些难民的死活,将到手的粮食自己联系粮商,卖出去赚个盆满钵满便是。说到底,他还不是为了把我们都拉下水,因为这样的话就没人敢举报他了。”   江尘沉吟片刻:“你们的胆子还真是大,便不怕孤派出的巡使发现端倪吗?”   “还不是这些御史讲究派头吗?每到一地,提前几日便来了消息,让各地方州府的官像捧大爷一样的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们一来,我们便只在那几日做做样子,他们一走,便人去茶空了。”   江尘心里暗衬,恐怕这江陵郡守一早便跟御史里的人打好了交道,自然消息灵通。事到如今,这些地方官一个都跑不了,至于这些巡使们,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好货。   “至于第三点,您发布的旨意减免赋税,”侃侃而谈的李德盛竟然犹豫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这,这都是江陵的郡守许蒙嘱托我们做的啊。他吩咐我们仍然要征税,甚至要抓紧日子涨税,等您的皇使带着旨意慢悠悠地下达之时,我们已经征税得差不多了。”   “你们这些畜生,还是人吗?!”君鸣怒喝一声,抽出刀来,泛起凛冽的寒光,吓得李德盛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伏在地上,揪着江尘的衣角不放;“陛下饶命啊!您金口玉言承诺过我的,不杀我。”   刀疤脸狠狠地踢了李德盛一脚,把他踢得老远去:“陛下玉体,怎容你这般宵小玷污。”   “够了,”江尘蹙眉:“住手。”   刀疤脸立马停脚,开口问道:“陛下,现在咱们是该去解决许蒙吗?”   “官官相护,还真是好手段。”江尘低喃道:“拔掉这一个蛀虫,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提上李德盛,今夜便启程,一定要尽早到江陵。”   外有西戎北狄虎视眈眈,内有四方水祸为患,他这把椅子,还当真坐的艰巨。   不过,攘外必先安内,这点浅显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这些肥硕的老鼠,就算揪不死所有,他也有办法让他们余生都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第31章 江陵 麻了。   此次四方水患, 江陵尤甚。若能把江陵的水祸休止一番,其他地区依葫芦画瓢照着来,便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江陵并不算小, 辖一十三个郡县,离阜城百里之远, 众人饶是快马加鞭,没怎么好好休息, 也是走了一天多。   夜里风大, 荒郊野岭没有客栈, 众人便简陋地支起了帐篷,忍冬忙前忙后地伺候着江尘, 生怕养尊处优惯了的帝王心生不快,他刚捧上几碟精致的点心, 江尘却只是恹恹地扫了一眼, 摇了摇头:“不想吃。”   赶路赶得太急, 饶是铺了软垫的马车也颠簸不堪, 直抖震得他恶心难受,胃里翻江倒海, 早没了任何食欲。饶是如此, 他也没叫停过马队的行进速度。   他从小到大历经过的事太多,常常是打碎牙齿和血吞也不愿让别人看出他的丝毫脆弱。当然, 除了心尖尖上的那一位例外, 他倒是巴不得寒枝能多对他有点怜爱和疼惜。   “寒枝姐, 赶路辛苦了,这是我刚烧的水,已经放冷一些了,不烫嘴的。”秀珠软软糯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叶寒枝应声抬眸,柔声说:“辛苦了。”   这是个孤苦无依又令人心疼的孩子,既然撞巧碰到了,便也是一种缘分,她偌大的卫家也不少这一口吃食。   秀珠牵着自己身形尚幼的弟弟,腼腆地抿了抿嘴唇,细碎的额发被夜风吹起,脸庞通红:“寒枝姐姐是我和弟弟的救命恩人,为您做点这些小事算得了什么。”   叶寒枝刚垂下头想喝水,一种被注视着的心悸感油然而生,习武之人惯是敏锐,她猛然抬起头,隔着数个帐篷和一群乌泱泱的人,却只见那人飞快地转过头,像是做贼心虚一般。   “陛下,行途辛苦……您再没有胃口,也好歹吃一点吧,不然身子可怎么受得住……”忍冬苦口婆心的声音夹杂在晚风里,隐隐约约地携带过来。   叶寒枝端着杯子的手一顿,心里突兀地生出几分烦躁来。今日赶路本就一路奔波辛劳,还不吃不喝这样作践自己,他身子有一直不大算好,岂不是又要发病?   “寒枝姐,怎么了?是水太烫了吗,我再给你吹吹?”秀珠愣住,小鹿般纯净的大眼睛露出不解。   “秀珠,”叶寒枝无意识地捏紧了杯子,指尖泛白,“你去帮我传句话。”   那一旁的忍冬是磨得嘴皮子都干了也没能让江尘开口,心里正是不住地担忧的时候,一个小姑娘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靠过来,直直地望向这里,却又怯生生地缩成一团。   “有事?”江尘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他身子不太舒坦,说话的语气便也不是很好。更何况,他竟然对这女孩生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嫉妒。凭什么她就能这么大摇大摆地黏在枝枝的身边,而自己连看她一眼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被旁人发现了端倪,枝枝又要恼他……   盛颜仙姿,百般难描。这样神仙似的人,秀珠不敢多瞧一眼,连忙垂下了头。   “寒枝姐叫我偷偷地来给您捎句话。”秀珠紧张到鼻翼冒出小小的汗珠,她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仙姿玉色的脸只是摆在面前便能叫她心神大乱,她支支吾吾地撂下一句话来:“您要好好吃饭,不许耍脾气。”便逃也似地跑开了。   恭立一旁的忍冬听见了,不高兴地皱起眉毛,叶寒枝还真是……竟用这样的语气来教训陛下……她怎么敢?   然而让他大跌眼镜的是,江尘反而露出还很受用的表情,当即便忍俊不禁,高高兴兴地吩咐道:“快给孤上些吃的。”   枝枝竟然在关心他?明明中间隔着这许多人,她却发现了自己食欲不振,没有吃东西,这是不是说明着她也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她甚至还为了他,专门派人来传话。枝枝实在是太细心、太贴心、太令人感动了……   江尘克制不住地傻傻笑起来,让忍冬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背过身去准备吃食。叶寒枝的一句随口关心,便能胜他百句良言相劝么……陛下呀陛下,您还真是个痴儿。   忽然一封墨迹仍新的信从他的袖口掉了出来,跌在地上,顿时让忍冬慌了神,心虚般地抬头,往四周探了探,幸而无人在意,才动作迅捷地捡了回去。   他用托盘装好几碟点心和一碗热腾腾的冒着白气的肉粥,正准备为江尘布菜,却见江尘不复之前的好心情,反而是黑着脸,一只手托着自己的脸颊,望着一个方向发呆,肉眼可见的生着闷气。   “陛下,这是怎么了?谁敢惹您?”忍冬顺着江尘的目光望过去,却见还是刚才的那个小女孩,正亲亲热热地拉着叶寒枝的手,并肩走进了一个帐篷。   “她竟然跟枝枝睡一个帐篷?”   “孤也好想跟枝枝睡。”江尘咬牙切齿地转过头:“气死了,没胃口了,不吃了!”   忍冬:“……”麻了。   *   “寒枝姐,江陵城好大。”   江陵城的确是要比阜城大了许多,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商贩满脸红光地吆喝着,却不见阜城那般的惨状,也几近没看见什么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   叶寒枝心下生疑,却只能先按捺不动。   他们一行人刚进城,秀珠便激动地左顾右盼,拉着叶寒枝说个不停。她年龄本就不大,心性尚幼,这几天又和叶寒枝混熟了,不再似从前那般拘谨,渐渐地露出了几分小孩的天真烂漫的天性。   “等我之后带着你回都城长安,那才大呢。至少是这江陵城的十倍,包你眼睛都看花。”叶寒枝揉了揉秀珠的脑袋,秀珠腼腆地笑了笑,拉紧了弟弟的手,呐呐道:“好。”   叶寒枝见秀珠双眸放光,紧紧地盯着路边摊贩的冒着热气的糯米糍粑,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叶寒枝便掏出一锭银子来:“喜欢便去买。”   “不、不用。”秀珠连忙摆手,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只是想起了阿娘之前常给我和弟弟做这个……”   “没事的,你去买一些,分来给我们大家吃。”   秀珠这才点了点头,眼底微微有些晶莹流转。   被这副画面刺激到的江尘黑了脸,他虽隔得叶寒枝老远,却仍忍不住时时窥探,心底愈发烦躁不快起来。他本还想着这次微服私巡能和枝枝多生生感情,谁知因为人多眼杂,枝枝总是对他避之不及,还不如在长安呢。   “陛下,咱们既然知道了这一带官官相通的事实,也有了李德盛这个把柄,那咱们把江陵郡守解决之后,是否还把犯罪的相关人员一一都解决了呢?”刀疤脸恭声问道。   他名唤罗铁,是江尘的心腹,出了方冉刺杀的事情之后,现在被安排接替了他的禁军统领的位置。   本来相隔较远的君鸣见他们正欲商量要事,连忙粗鲁地推开前面的兵士,直接挤到了罗铁的身边,生怕又落下什么军机要务,错过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他被罗铁狠狠地瞪了一眼,却只浑不在意地挠了挠头。   “不必,”江尘摇了摇头,鬓间的乌发也随之摆动:“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你以为许蒙如此大胆,长安那边就没有人吗?拉帮结派、官官相护,若是把这件事所牵连到的人都砍了,恐怕当今政局都会动荡。当今便把许蒙严肃处置了,杀一儆百便是。我们这几日在江陵搜刮好他的罪证,届时再有李德盛当做人证,他难逃此咎。”   “陛下,一路奔波,好不容易到了江陵,要不咱们先进这仙留楼歇歇脚?”忍冬心疼江尘的身子,看到一家还尚且算气派的酒楼,便忍不住提了一嘴。   虽说是微服私巡,可明面上这一队人马也有几十众,站在街上也当真打眼,江尘便微微颔首,算是应允。   只是他们前面打头的人才陆陆续续地踏进了几步,小厮满脸热情的迎上来,“客官们,打尖还是住店?”   罗铁上前一步挡在江尘的面前:“住店。这里最好的包厢都要了。”他随手便甩下几张大额银票,让小厮乐的笑烂了脸:“正巧是灾季,没有外乡人肯来,咱们楼里都是空着的呢。”   “既是水患当头,江陵这城里怎不见有难民?”江尘轻声问道。   “这还不是因前几日有都城的巡使来咱们江陵视察灾情,郡守大人便下了死命令,着人把他们都赶出去呢,不从的,便捆在麻袋里拖出去。”他嘟囔着:“赶也赶不完,这几日又陆陆续续地跑回来了,在城里闹事,也不见得个消停。”   “这附近可有医馆?”忍冬挂念这江尘身子不适,想趁着这时便去请个大夫让他来瞧瞧。   小厮摇了摇头:“这……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许大人把城里所有医馆的大夫都召去了郡守府。”   却忽然听见一声怒吼在长街上响起,像是一声惊雷炸开在平地里。   “好大的胆子!许大公子你也敢伤,当真是不想活了?”   江尘顿住脚步,继而缓缓转身,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倒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自己送上门了。 第32章 风波 恭迎吾皇。   “寒枝姐……”秀珠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 眼圈通红地钻到叶寒枝的怀里,拉着弟弟的手都在瑟瑟发抖。   叶寒枝安抚性地摸了摸她脑袋上乱糟糟的茸毛,把它用手抚顺了, 像是在给小动物顺毛一样,柔声安抚:“没事了。”   眼前是一个着暗黄褐色扁金线袍子的年轻公子哥, 一条暗橘黄色祥云纹锦带系在腰间,头戴玉冠, 五官端正, 面貌生得倒也不算丑, 但脚步虚浮,一看便知是纵欲过度, 他色眯眯的到处扫视的眼神和猥琐的笑容更是让人见之便心生厌恶。   “小姑娘,你跑什么?”他笑嘻嘻地说出这些话来, 眼神一直游荡在秀珠清秀的脸庞上, 他的身后马上有五大三粗的仆人凶巴巴地插嘴道:“小东西忒不长眼, 这是许大人家的公子许志业, 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别不识好歹。”   今日秀珠洗干净了脸, 不像之前脏得如同一只小花猫, 便露出了姣好的容貌,细碎的刘海下一双眼睛清澈得像是林间活泼的小鹿, 这几日又因为修养好了气色, 杏面桃腮, 琼姿花貌,的确是个好看的让人眼前一亮的小姑娘,一下子便让许志业动了心,上下其手不算, 甚至还起了强掳人回府的心思。   反正在这江陵城内,便是他许家的天下,之前玩过那么多女人,都是哭哭啼啼地闹天闹地,说要讨个说话,最后还不是被他老爹压下来了。   “秀珠,没事,别怕了。”叶寒枝身为习武之人,惯是耳聪目明,听见秀珠不对劲的声音后便立即从仙留楼赶来,然后便看见那纨绔公子哥一脸调笑,一边伸着手欲要拦住秀珠,想轻薄于她,便立即像只老母鸡护崽一样把秀珠护在了身后。她见这许志业还不死心,柳眉倒竖,怒声呵斥道:“还不快滚?”   “哟?”许志业露出一个惊奇的表情来,这是哪里蹦出来的一个小白脸,竟敢在这江陵城里面触他的霉头?他身后的仆人更是团团围住了叶寒枝,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来,想要给叶寒枝一个教训。原是叶寒枝为求轻便,穿了一袭朴素的男装,她这般相貌和身材,的确容易让人看轻成一个娇滴滴的小白脸。   她一向脾气不好,便也话不多说,直接一个闪身,将就近的一个壮汉一拳打出去老远,许志业还没反应过来为何自己的手下接二连三的倒下,一道残影便向他面前袭来,眼前一黑,便是整个人天旋地转地飞了出去。   伴着许志业的鬼哭狼嚎,一个瘸着腿的仆人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在触及叶寒枝的目光的瞬间立马怂得将头低下,哪还有刚才那股狗仗人势的气焰。   许志业的这口气却不是好消的,他捂着左眼的青黑,哭爹喊娘一般地哭丧着,一边撒泼似的命令着仆人继续上,一边恶声威胁:“你疯了?敢在江陵城里这么对我?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叶寒枝看他这股猖狂样,心底也有了个底,却还是下了个套,漫不经心地问道:“是谁?”   “是这江陵城的当今郡守,许蒙。”许志业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却在看到叶寒枝的面无表情的样子后不自觉慌了神:“你敢打我?你知不知道后果?你今日就别想出这江陵城了。”   叶寒枝故作不解,摊开双手:“郡守又如何?我要走,你当真能拦?”   “都说了这江陵城是我姓许的天下!”也不知道许志业是横行霸道久了,还是真的脑子缺根筋,便在大街上高声威胁道:“饶是你武功不错,你能打得过我江陵城千万兵士吗?便是我随便给你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投进牢里,便甭想见着明日升起的太阳。”   “还真是无法无天,不知道多少无辜的人被你滥用私权然后遭殃。”叶寒枝摇了摇头,心里暗叹,这江陵城的根基还真是腐朽到了底。   凑巧的是因为这里闹出的动静太多,值守的一队护城卫士注意到后赶来,为首的人发现是郡守的公子后,立马狗腿子一般地围上去:“许公子,这是发生了何事?”   许志业烦躁地指了指自己脸上青黑的痕迹,对叶寒枝露出一个痛恨的表情来:“还不将此寻衅滋事之人拿下,扭送到大牢里。”他眼光扫过秀珠,语气顿了顿:“至于这个妞嘛,便送到我郡守府来。”   叶寒枝无所谓地冷笑一声,正准备拿这群不长眼的东西练练拳脚,却被一声男人粗犷的怒吼打断:“还不住手!”   罗铁一袭黑衫,身材壮硕,脸上一道狰狞扭曲的刀疤,贯彻了整张脸,可怖骇人,眼瞳冰冰冷而无半分感情,浑身上下都充斥一股阴冷气息,他的眼白极多,被盯着之时令人不寒而栗,看着可比叶寒枝有威胁性多了,却见这看着极凶悍的大汉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去,向身后的人行了一礼,并让出一个位置来。   他身后那人才款款而到,墨发沉沉,层层长衫交叠之下他步伐错落,仿佛步步生莲,迎着逆光,一张绝世的脸映入众人的眼眸。   许志业缓缓地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竟像顺不过气来,双腿一软,差点跌倒,还是周遭的人眼疾手快,连忙架住扶起了他:“爷,爷您没事儿吧?您怎么了?”   许志业却像是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似的,痴了似的久久盯着那抹身影。他这些年到处搜刮强占的女人不少,什么名动一方的美人,见的也不算少。可这还是头一遭见到,只是一面,便连魂都差点将他勾走的谪仙般的人物。   “来、来人,”许志业抖得连说话都哆嗦了,“爷,咱在呢,您说便是。”他旁边的仆人连忙低下头去。   “把这个美人,给我抢回府,做本少爷的夫人。”   “放肆!”“大胆!”   江尘见怪不怪地拦住身边表情激动的众人,轻笑一声:“男的,也要?”   许志业的面色是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一瞬,但眼珠子就像是生了根一样根本离不开江尘瞬间:“男的?”他像是舍生取义般狠狠地跺了跺脚,嘟囔着:“男的就男的吧,也不是不行。”   叶寒枝敛眸,心尖有些烦闷起来,江尘这脸还真是狐媚啊,这一路出行,不知迷走了多少男女老少的魂,她强压住心底那点不可言说的感情,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江尘一噎,收了笑容,眼尾那颗泪痣盈盈一转,眼底尽是阴霾:“只可惜了,孤这辈子都只喜欢女人。”其实,菩萨尚且男生女相,不拘泥于性别,这世间世人皮囊于他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其实他不是只喜欢女人,他是只喜欢枝枝。   话音刚落,君鸣反应尤是应激,他猛然抬眸,面色一白,向来魁梧蛮壮的身子却好像有些站不稳似的摇摇欲坠,最后又若有所思地呆住在原地。   “你这是什么话?”许志业像是狗的尾巴被踩住了一般急了眼,生怕这到手的美人飞走了去:“你可知我的身份,可是郡守嫡长子,是这江陵城里说一不二的主,你是从也得跟我走,不从也得跟我走。”   他身后的仆从立马摆出要抢人的架势,江陵的护城卫头子则是立在马上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郡守家的大公子好色荒淫之风城内无人不知,虽说他为了自己的仕途也没少同流合污,不过今天,他这被命令抢个男人回郡守府去当夫人,还是头一遭。   “好了,闹剧也该到此为止了。你们父子的安逸生活,也到头了。”江尘想起秋狩时的往事,顿时沉了脸色,失了逗弄这纨绔的兴趣。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敢咒我和我爹……”许志业正是勃然不怒不可遏,却在下一瞬呆住。   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畏惧地俯下身去,个个瑟瑟发抖,如秋日寒虫将临冬季大祸。江陵城护卫头子看着那黄色的刻着龙纹的令牌,牙齿打颤,声音都在发抖:“恭迎吾皇……”   “吾皇万岁、万万岁。”   *   “许大人,现在这事是拖不得了,您现在饶是想瞒,恐怕也是无力回天了。”一个发虚皆白的老者蒙着厚重的面巾,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许蒙;“为今之计,我们必须马上上报,说不定都城的人来了,还有转机。”   其他蒙着面巾的人皆是连连点头,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另一个四五十岁,看着忠厚老实的中年人穿着官袍,也蒙着面巾,双眉紧锁,额上尽是虚汗,嘴里低喃:“不行,一定要瞒下来,不行,不能爆出来,不能让都城的人知道,否则我一定就完了!”   他眼底戾色一闪而逝:“我把你们这些大夫喊来都是吃干饭的吗?没一个能治?再治不好,你们一个个就别想着活着回去。”心狠手辣的本性暴露无遗。   老者眼底似有泪光闪烁,却并非是担心自己有性命之危,他凄声嘶吼道:“许大人,这病无药可医!这几日死了多少人,您心里没数吗?您是非要等我们这城里的人死绝吗?” 第33章 瘟疫 就这?早喝腻了。   “老张, 最近城里是越来越不太平了,前几日难民流窜进城,到处闹事, 你还出去做什么?”   荆钗布裙、梳妇人发髻的中年女子满脸担忧地低声絮叨着:“今年遭了水患,本来便收成不好, 连带得我们小本买卖也不好做。”   她见自家男人根本不管她的唠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还在一脸认真地收拾货担上的东西, 连忙急了, 声音也开始放大:“我叫你不要出门了,你知不知道最近街坊邻里到处都有感染风寒咳嗽个不停的, 去大夫那里抓药,晚上还是止不住的发热, 咱们聪儿也不知道昨天跑去哪里野了, 今天都在咳嗽了。”   名叫老张的男人一身麻布短褂, 肩膀处已经有了毛边, 瞪她一眼:“妇道人家懂个什么,尽是瞎担心, 我不出门卖货, 你和聪儿在家吃西北风啊?”他带起斗笠,挑起货担, 里面的物品因碰撞而发出清脆的响声。   走出低矮的房门, 拐过几个巷角, 正撞见几个官吏手法粗鲁地拖着几个粗布麻袋,看见他路过,吆喝个不停:“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连忙疾言厉色地督促他赶快离开。   “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张走远至拐角处,心里不快,回头低啐一声,瞳孔却突然放大,在那几个官兵拖着的麻袋中,有一只人脚从麻袋未系紧的缝隙中漏出。   那只脚□□着,没有穿鞋,伤痕累累,全长满了细小的红色斑点,密密麻麻,甚是骇人。   老张倒吸一口冷气,挑起货担慌不择路,这条巷子曲折,青石板路又滑脚,他一时不察便狠狠跌在地上,货担上的东西也洒出来了,他慌张地去拾,却见一个阴影挡在了他的身前,一动不动。   他额上坠下一颗豆大的汗珠,猛地抬头,一双因长年习武而长满了薄茧的手轻轻拾起地上的糖罐:“老伯,我帮你吧。”   *   “老爷,不好了,大公子好像在城内起了冲突,现在那伙人正擒拿了住了他,在咱们府邸正门前大放厥词,说要您前去参见。”   “什么人竟敢这么大胆?!”许蒙气得吹胡子瞪眼,何人敢在江陵城里不识好歹、来触他的霉头?   通报的下人露出不确定的表情,揣测着说道:“看他们的服侍仪仗,好像是都城长安那边来的人……”   “什么?”许蒙心头一荒:“难不成是皇帝新派出的一波巡使?”他还没有意识到大难临头,还在大发脾气:“淮南、成化、明东的郡守都在做什么?吃干饭吗?不是早已与我说好,一有都城派来的巡使路过,便立即给出消息,通知我的吗?”   “老爷,这可如何是好?”他身侧一个贼眉鼠眼的中年男子眼珠子转了转,是许蒙府邸里养的幕僚:“他们来得突然,消息又隐蔽,恐是有意为之,咱们也没时间准备那些虚的了,恐怕,他们现在早就已经把这江陵城里的真是情况探查得一清二楚了……若是上报了都城,那咱们恐怕是大祸临头啊……”   许蒙没好气地怒吼道:“这些道理我又岂会不知!”   “为今之计,”中年男子的小眼睛露出一道狠厉的精光:“老爷,要么您破财消灾,看能不能拉拢这位巡使,要么……”他用手做手刀横在空中,慢慢地放在自己的喉咙前:“便只能让他们走不出这江陵城了。”   “这、这我可不敢啊!”许蒙先是呆住,随后慌乱摆手:“这如何使得?”   “许大人,您这段时间里做了什么您自己心里是有数的……现在您是骑虎难下了,不过嘛,您这几天里的心头大患,说不准能帮帮您解决掉他们呢。”中年男子一边说一边摘下了自己的面巾:“您瞧,若是他们不小心用错了什么东西,那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了,怎么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来了。”   许蒙仍在纠结,毕竟他身居高位久了,顾虑甚多:“可都城那边一定会知道我管辖不力,才出了这档子怪病的!”   他的幕僚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来:“这和水患一样,是天灾,最多治您一个撤职的罪。可您在水患里做的事一旦暴露……有的时候,人要学会取舍。”   许蒙背着双手,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对了,院子里那些治不好的死人还没清理完吧……既如此,别失了礼数,咱们把贵宾们迎进府里,好生招待一番。”   *   一向横行霸道、狂妄自大的许志业被反捆了双手,押在身后,整个人战战兢兢的,此时就像霜打了的茄子,面色青灰。他虽然是不学无术,可也知道自己如今当街对陛下不敬,如此重罪,这花花人生算是完了。   可爹一向那么神通广大,一定能救他的吧!   “臣不知京中巡使大驾光临,还望见谅。”气派的朱红大门被仆人缓缓打开,许蒙一身官袍,只是很奇怪的是,他竟然蒙了面巾,目光先是快速地扫过了一番灰头土脸的许志业,瞪了他一眼,随即笑脸相迎:“臣最近感了风寒,身子不适,才戴了这身行头,您还请别见怪。”   “许大人,这可不是都城里来的巡使……”护城卫头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欲要上前一步禀报:“这是……”他话还未说完,身侧的穴道却被人暗暗用力点住,顿时失了声,再吐不出一字来。   罗铁将手缓缓收回,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长相可怖,煞气弥布,是能让小儿止啼的那种凶恶长相,那道刀疤直瘆得人心神大乱。   “不知犬子是犯了何错?竟让巡使大人如此动怒?”许蒙皮笑肉不笑,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半弯了弯腰,作出一个恭迎的动作来。他像是想做出亲热的动作,想拍拍江尘的肩,却被他避过。   江尘扬起头颅,目不斜视地从许蒙身边走过:“强抢民女、滥用私权,你这地方官当得好啊,才养出了这样一个好儿子。”   许蒙先是注意到了江尘的相貌,愣住了一瞬,这张脸还长得真是狐媚勾人,竟真有男人能生得这副模样?随后心底便是无名火起。不过一个都城来的三品巡使罢了,还没他这四品郡守实权大呢,臭显摆什么架子?还敢伤他儿?   许志业如今这副样子也都是他溺爱出来的,毕竟他之前生了五六个女儿,还是娶了好几房能生养的小妾,这才老来得子,所以平日里他总是对这孩子娇惯得不得了,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   不过许蒙终究是就浸官场,心底再多不快,面上不显露半分,仍旧是笑意盈盈地将一行人请进府里的待客厅。江尘扫了扫眼前造价不菲的黄梨木全套木椅和壁上的早已绝迹、千金难求的山水画,弯了弯唇,自顾自地寻了主座坐下。   许蒙眼底一沉,拍了拍手:“来人,给巡使大人们上好茶!这可是臣压箱底的好茶,平时都不舍得喝的云巅雾,只长在悬崖峭壁之上,采茶人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只能用一根绳子系在腰间,徒手爬上去,一个不注意,便要出事。而且这茶产量极少,说是一两赛黄金也非虚名,您赏个脸尝尝?”   有下人鱼贯而入,皆戴面纱,手捧托盘,只是都盖着绸布。   江尘连眼皮都没抬起,懒懒地用手支起下颌,漫不经心道:“就这?早喝腻了。”   许蒙一噎,饶是他再能装,脸色也肉眼可见地沉了一瞬,但很快他强笑一声,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来:“茶您看不上,那这些呢?”他掀开一个托盘的绸布,里面竟是令人咂舌的成堆的黄金和银票,随后用一种低沉的语气缓声说:“咱们打个商量,您得了这些,江陵城里的事,您便把嘴缝严实了,权当做不知情。”   江尘的目光却飞快地略过这些金银财宝,如同看一堆废铁烂铜。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畜生事,如今倒是心虚了?”江尘笑语吟吟,在许蒙阴沉的面色中继续语出惊雷:“贪污赈灾救济之粮、结党营私私自贩卖、强制赋税,桩桩件件,哪样冤枉了你?”   “住嘴,你不要不识好歹!”许蒙面色狰狞:“给你一条活路你不走,你以为你当真还能走出我这府邸,走出江陵城吗?”   江尘收了笑意,上位者的威压尽现,一字一顿地冷声质问道:“怎么,难不成,你想弑君?”   弑、君?许蒙愣在原地,一个可怕的念头刚刚升起,上次同僚之间的一句笑闻猛然在心头浮起:“传闻这新登基的暴君啊,身为男子竟貌若好女,雌雄难辨,绝色艳世,占尽风流。”   他的手僵在原地,不敢打出动手的信号,却见一个女声猛然闯进了大堂,打碎了一室沉寂:“快护住陛下!有面纱吗?都快戴上!别跟这里的人接触,这里也不宜久待。”   “江陵城闹瘟疫了!” 第34章 癫狂 她没死在敌人的千军万马中,倒折……   古来今往, “瘟疫”二字一出,一向是令人闻之变色的。史书上记载的不少,譬如前朝明乐十一年, 葵巳年,六月, 湖州三县疫,七月, 扬州五县疫, 晋州大疫, 绝死者万二千户。   瘟疫这病感染性极强,几乎与发病之人只是照面之间便有感染的可能, 一旦被感染,若无良医及时相救, 下场便是白骨一堆。   “瘟疫?”江尘听见这词的刹那呆住了一瞬, 低喃出声:“难怪……”难怪许蒙府邸众人皆是如此古怪打扮, 看来城内早已东窗事发, 并不太平,他们才会有防范。紧接着一条白色的面纱被一双大手恭敬地递到眼前:“陛下, 防护要紧!”   他的手指在触到冰蚕丝那温润的触感时猛然一震, 连忙抬起头,隔着乌泱泱的人群望向叶寒枝的方向:“叶将军还没有面纱, 你快快送去。”   “陛下您先戴上, 微臣随即便去。”罗铁自知自家主子的心意, 可是事发突然,他也只有怀里这一条锦帕充作面纱,自己都还没着落呢,只能把阴森森的目光投向了许蒙。   “你、你要干什么?”许蒙紧紧地捂住自己面巾, 惊慌失措地喊道:“你不要抢我的,府邸库房里多得是,我这就差人去拿就是!”   “半炷香之内送来,”罗铁声音低沉,一双手如铁钳般掐住了许蒙的脖子:“否则你这狗官逃得了瘟疫,也逃不过老子的刀。”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许蒙惜命得很,拼命点头:“我库房里还多得是面巾,快得很。”   眼前事发突然,超出了自己的掌控,江尘忍住心里思绪澎湃,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虽然他本意便是除掉许蒙,但并非如此之快,还准备着先派遣自己的心腹大将稳住江陵,再逐一斩断与许蒙牵扯过深的根基力量。毕竟这事牵扯的大小官员太多,他不可能一一血洗。最后再从都城的五大家族里各派遣出一股力量,来往江陵周边互相镇守督促。   君、卫、沈、裴、谢并称长安五氏,是大夏自开国以来的百年氏族大家,皆是跟着太祖打下江山的直系后代。王朝嫡庶之争起起落落,它们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大夏自古以来的后妃皇子,文候武相,早已经跟这五氏紧紧渗透在了一起。五氏互为盟友联姻关系,却又互为提防小心。当一族风头大盛,便会迎来其他几族的联手打击,所以代代家主皆是步步步为营,懂得平衡的谋策,以免落得个一棋不慎、满盘皆输的下场。   所以江尘早打好了算盘,微服私访一结束,便将这五氏年轻才干子弟封为新的巡使,分批次来到江陵附近负责这次的水患事务,让他们彼此互为掣肘、互相督促。   可谁知这突如其来的瘟疫,打乱了他所有的精心算计。瘟疫这病一沾染上,便是整座城、甚至整个国的惨绝人寰、不死不休。他们随行这一路上接触的难民不少,谁有没有染上这病,真的不好说。要是不赶快寻医治疗,别说回到长安,便是走出这江陵城,也是难如登天……   都是他不好,他为什么非要闹着强行带枝枝出来?!   此时此刻,江尘无比地痛恨自己起来。   这种强烈的后悔和愧疚感,像是一团烈火,撕扯着他的肺腑,让他的心口剧烈地疼痛起来,不顾一切地将目光投向那个身影,炽烈得再无遮掩。   叶寒枝本低垂着头在仔细地瞧着自己的手臂,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也在同时间抬起眸来。这一瞬,她的目光太奇怪,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面纱来了,快,都戴上!”罗铁的一声大吼猛然打断周遭的一切沉寂,纵是险情当下,但随行的人要么是如君鸣这般出来历练的大家子弟,要么便是江尘这些年训练有素的心腹暗卫,皆沉着冷静地佩戴好了面纱。   “秀珠,你自己上去拿,连着弟弟的份。”叶寒枝低声吩咐道,她一边偏过头去,一边慢慢离秀珠走远了几步。   “寒枝姐,你不是还没有吗?”秀珠面露奇怪,低声询问。   “快去。”叶寒枝头一次用这样冷得近乎命令似的语调对她说话。   这一头罗铁的手至始至终未从许蒙的后颈处离开过:“陛下,这狗官怎么处置?”   “就地正法。”江尘神色不起丝毫波澜,淡淡道。就在他话音刚落,许蒙连求饶还未喊出,寒芒一闪,咽喉出便泅出一道血痕,罗铁一声冷哼,嫌恶似地松开手指,只听扑通一声,许蒙呈跪姿缓缓跌倒,眼睛布满血丝,睁得死死的,惊恐地瞪向天空。   “倒是便宜他了。”江尘冷哼一声,若不是这瘟疫打乱了他的安排,为了快刀斩乱麻,许蒙就是被押解到长安,活活受尽三十三道酷刑,以儆效尤的下场。   叶寒枝还没有面纱,江尘是一直注意着的,眼见随行人士皆戴上了,她却立在人群最后面,背过身去,没有任何动作,让江尘着急地对身边忍冬使了个眼色,忍冬心领神会,连忙捧着一条干净的面纱绕后悄悄的递给她。   “叶将军,您这是发什么愣呢?既有瘟疫,为防万一,您还是快快戴上面纱吧。”忍冬弯下腰,看不清她的神色,连连低声督促。   叶寒枝本紧锁着眉头在思索着什么,身畔忽有声音响起,让她受惊般地连退几步,直到看清是忍冬后,她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却立马偏过脸去,哑声道:“不必了。”   “您说什么?”忍冬愣住,声音带了几分不经意地颤抖。   “已经太晚了。”叶寒枝声音嘶哑,她垂下头,看向自己的右小臂。不似寻常闺阁女儿的白嫩娇贵,而是一种健康的常年被日照晒过的小麦色,期间还横贯着一道三寸长的刀疤。这曾是她保家卫国的骄傲。   现在这手臂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赤色的芝麻大小的斑点。如同朱砂倾泻,血色斑驳,亦或是那三途川畔摇曳的彼岸花。   忍冬面色惨白,他身为宦官,本就比一般男子更白净,如今更是血色尽失,口中惊慌失措地低喃道:“怎会这样?难道我们都已经染上……”   “不。”叶寒枝打断了他:“应该只有我。今晨去江陵城内探查的时候,接触了那几名百姓,原来他们中已经有人患疾而未显露……”   她低低一笑:“我回来之后,便未与你们任何人有过亲密接触。”她脸上的表情冷静地可怕:“放心,我心里有数。”   饶是忍冬从未见过叶寒枝身披银甲、率御三军的模样,也不由得被她这副云淡风轻、挥斥方遒的模样镇住,这便是以一介女子之身当上大夏的骠骑将军,大名鼎鼎的叶寒枝么?   江尘这边却是一直忍不住偷偷注意着叶寒枝那方的动静,看着那边的气氛不对劲起来,他心底升起一股不安的情绪,再也顾不得遮掩半分,疾步走向叶寒枝的方向,引得众人皆侧目相视,他却不管不顾。   “叶将军?孤从刚开始就觉得你不太对劲,是你身子不适?还是……”   “别过来!”   叶寒枝疾言厉色,大声打断了他的话。   江尘愣在原地,脸色是死一般的惨白。   “陛下,您别过来。”叶寒枝软了声音,却不敢看他,艰难地从唇缝里滚出几个字来:“微臣,恐已患疾。”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江尘像是不愿相信般,不住地摇头,再不复他那副之前清冷孤傲的模样,他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她奔去,一边竭声嘶吼道:“御医,御医都滚出来!给孤救她!救叶将军!”   “陛下!别再上前了!”罗铁此时如鬼魅般出现,用力地拉住他,不让他再前行半步,江尘眼底布满血丝,束发的玉冠不知何时跌落,三千青丝胡乱披散,状若癫狂。他不住地在罗铁的怀里挣扎着,一边嘶吼道:“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罗铁怎么也想不到一向智多近妖、冷静从容的江尘会露出这副样子,他只能狠心咬了咬后槽牙:“陛下,恕臣失礼!”一道手刀,落在江尘的后颈上,最终江尘通红的双眼不甘地闭上,缓缓地跌入罗铁的怀抱。   “叶将军,陛下现在心绪不稳,需要休养。”罗铁沉声说:“您放心,属下这就派咱们随行的御医来为您医治,张御医医术高明,定能妙手回春,瘟疫这词说着吓人,也并非就是不治之症。”   江尘不在,他变成了唯一的主心骨。   “你们给我安排一个包厢,别再与我有接触便是。”叶寒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却在这时与对角一个探头探脑的男人对视上。   君鸣眼里满是震惊,他死死地盯着叶寒枝良久,眼底有一丝可惜闪过,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你、你真的,染上瘟疫了?”   “是啊。”叶寒枝淡淡地回道,她忽然好像没有那么讨厌君鸣了。   “没死在敌人的千军万马中,倒是折在了这里,还真是窝囊啊。” 第35章 月色 提一盏孤灯,携月落星沉。   暮色苍茫, 月上梢头。   厢房内气氛肃穆,罗铁屏着呼吸,心内忐忑。   “麻黄、椒各五分, 乌头三分,细辛、术、防风、桔梗、桂、干姜各一分, 捣,筛, 平旦酒服一盏匕。对了, 此方中乌头辛热有毒, 切记不可滥用。” 张御医戴着面纱,双眼紧闭, 不敢靠近叶寒枝,正在悬丝诊脉。   “下属这便着人去备, ”罗铁立马急着性子要出门, 倒不是说他有多看重叶寒枝, 只是他深知叶寒枝这条命对江尘有多重要。   “慢着, ”张御医连连喊住他,语气中稍微带了几分不快:“你如此着急作甚?我话还没说完呢。”   见罗铁站住, 张御医语气才稍稍迟缓下来:“瘟疫这病, 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小觑了它。”他向药童使了个眼色, 童子立马从药箱里拿出纸笔, 蹬蹬地跑过来, 开始磨砚。   “除了口服,外敷也不能落下。以牡丹五分,皂荚五分,细辛、干姜、附子各三分, 肉桂二分,珍珠四分,踯躅四分,捣、筛为散,以少许纳鼻中,吸之取吐,温酒服方寸匕,覆眠得汗。”他一边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边继续道:“再让人日日来将军房中用乳香、降香、苍术、细辛、川芎、甘草、枣烧烟,既可驱疫,又可避秽。”   “如此三管齐下,加上叶将军平素里又身体底子好,便可无忧。”   “当真?!”罗铁顿时喜形于色,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下,叶寒枝脸色也渐渐回暖,遥遥对着张御医行了一礼:“多谢您。”   “瘟疫这病,本来可怕之处便不在于毙命性而是传染性。叶将军您这发现得早,自然不必过于忧心。”童子开始收拾药箱,张御医缓缓起身:“您的行礼老身愧不敢当,我这医术比起早年间的祝院判差远了,甚至连章院判都比不得。”   “这二位我怎从未听闻过?”叶寒枝顺口问道。   “都是很多年前宫里的老人了,你这小姑娘怎识得。章院判是岁数大了,早已回乡养老,而那祝院判则是被牵扯进了前些年先帝血洗谋逆之族的案子……”张御医露出一个心有戚戚的表情,一边走还一边低喃:“可惜了,可惜那手惊世绝艳的回春针了。”   罗铁也开始告退,自发地为她掩上门:“叶将军,我现在就去为您准备药材,您便早些歇下,别再忧心便是。”   “多谢。”叶寒枝听见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才缓缓行至窗边,目光移向那一轮挂在树梢顶端的圆月,天阶夜色凉如水,她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自己倒不是有多怕死,只是觉得自己因这而死,那可真是太憋屈了。她思绪慢慢飞远,若自己当真就这么走了,这些年来南征北战,还未有时间在外祖母膝下尽孝,又怎舍得让外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呢。表哥,虽然平日里是个吊儿郎当的模样,他也会很难过吧。还有梨霜姐,没了她帮衬,自己一个人怎么拉扯大那孩子……   还有他。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8_0_8_0__t_x_t . c_o_m   江尘。   当听见她染病,他那副声嘶力竭、岌岌欲倒的样子,整个人都变得有几分癫狂可怕起来。她回想起……竟有几分心疼。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叶寒枝一只手抚向窗棂,没有动作。紧接着,木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打开,吱呀一声被拖长了,在一室寂静中格外刺耳。   叶寒枝闭上眼,没有回头,轻声说:“陛下,别再过来了。”   脚步声夏然而止。   随后,江尘的声音喑哑:“枝枝,孤很担心你。”这声音嘶哑刺耳,像是哭得嗓子都坏了。   叶寒枝的心尖像是被什么小动物用爪子挠了一般,瘙痒难捱,她却仍旧没有回头:“陛下,张御医已为臣开出药方,臣现下已无性命之忧,您放宽心便是。”   江尘不说话,也不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辈子,也许只是一瞬,江尘的声音再度响起:“枝枝,你有想过一件事吗?”   “什、什么?”叶寒枝满面狐疑地回眸,撞上男人通红的眼眶,让她滞在原地,任何狠心的话都再也开不了口。   “枝枝,孤没了你,活不下去的。”江尘哑声说道,一边死死地盯着叶寒枝,不肯移开一瞬,眼底的执拗快要溢碎出来。明明是那样好的样貌,艳绝一世,俊美无俦。如今却一夕憔悴,明明皮囊还在,失掉了所有神色光彩。   他没有带面纱,长发未束,外衫未披,赤着脚,整个人狼狈又凌乱,像是刚一清醒过来便瞒着忍冬他们偷偷溜了过来。此时他眼底尽红,布满血丝,连带着那颗盈盈泪痣似也染上了赤色,整个人的样子既脆弱,又偏执得可怕。   像是天上谪仙失了神智,已坠魔渊。   叶寒枝被他这副样子愣在原地,说不出话,眼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竟只余一丈之远,身体一个激灵,连忙怒斥道:“站住,你不要命了!别再上前半步了!”   “孤不怕死的,孤只怕你撂下孤一人走了。”江尘歪了歪头,声音带了几分委屈:“孤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枝枝。”   从她发现自己手臂上的小红斑后,曾经相熟的众人见她皆是下意识地避之不及,避隔三里,这是人之本性。   而眼前这个男人,他却与人流逆向而来,生死不惧,只是为了……能抱抱她。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叶寒枝从小到大,还从未有过这样奇怪的感觉,面前的这个她曾避之不及的男人,如今一举一动,似乎竟都在牵扯她的情绪。   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现在事发紧急,眼看江尘便越来越近,叶寒枝满眼急色,退至窗边,怒声道:“江尘,别过来了,你难不成想要我跳下去吗?”   江尘瞬间便停了步伐,慌张无措地后退,一向冷静的他更是慌得语无伦次:“别,枝枝,别,别跳,你莫要伤到自己。”   其实这包厢不过二楼,这么跳下去别说会伤到她分毫,她连气都不带大喘一下的。   这人还真是……生怕她磕着摔着损伤半分,他却这般胡闹,根本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不过江尘这副乖乖听话的样子终究是取悦了叶寒枝不少,她见他退至已远,才软了声音,解释道:“陛下,您冷静一点,我是真的不会有事,张御医已经给我开好药方了,罗铁现在便去抓药了,可能马上就回来了。”   “可是,万一……”江尘咬了咬唇,神色却并未好上很多。毕竟瘟疫二字,夺去了多少人的性命,史书都不敢统究。枝枝一日不见好,他便日夜忧心。   “陛下,您一贯那么聪明,今日怎的就失了智,一直犯浑要找我呢?”叶寒枝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珠子转了转:“我身体底子好,碰上瘟疫也不见得就能把我怎样。反而您身子一直羸弱多病……”她拉长了声音:“若我病好了,您反而还染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您活着,我还不敢有嫁其他男人的想法,反正这男人横竖都要被您杀了。”叶寒枝顿了顿:“若是您不在了,我可就……”   “你就要如何?!”江尘面色苍白,像是炸了毛的猫咪,瞬即露出了阴郁暴戾到极致的表情。   叶寒枝无奈摇了摇了头,语气也抑制不住带了几分笑意:“所以呀,您要活下来,好好地活下来,平日里您也要多爱惜一些自己的身子,现在已是深夜,您却不披外衫、不着鞋袜,当真是嫌自己身上的病少了吗?”   江尘抿了抿唇,他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孤知道了。”随即身子也带了几分佝偻,慢慢地走出了厢房,他将门缓缓地扣上,门发出嘶长的声音,最终归于沉寂。   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太毒辣了些……叶寒枝头一次开始反思起自己来,明明他也是太关心自己才这样,自己却说如此重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呢?   就在这时,却又有脚步声由远自近,叶寒枝将目光投向门前,月光明澈,最终一个阴影缓缓停在门前。   一个熟悉的身姿立在门前,投下瘦长的影子,提一盏孤灯,携月落星沉而来。   “孤披了衣裳,也穿好鞋袜了。”江尘闷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要再赶孤走了,枝枝。”   叶寒枝慢慢地走上前去,与江尘只隔了一道门,她无奈地笑了笑:“不赶了。”   以后……都不赶你走了。   江尘缓缓地蹲下,将厚重的大氅拢了拢,挡住夜风,随后丝毫不顾帝王威慑,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一样蜷缩成一团,更是毫不怜惜地将自己那张绝世的脸,把它死死贴在粗糙的门上:“枝枝,你在这里吗?”   厢房外是背光,叶寒枝能清晰地看见江尘的影子,江尘却什么都看不见。   “在。”叶寒枝走进了,轻声说。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叶寒枝也轻轻地蹲了下来,慢慢地凑拢他提着的那抹暖光。隔着一扇木门,两个影子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第36章 路途 要被哄哄抱抱举高高。   短短不过几日, 江陵的瘟疫愈发严重了,感染的人数到了一个骇人的地步,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堆积成山的尸骸, 由早至晚,哀乐和哭丧声不绝。   江尘起先还想方设法地控制, 可由于事发突然,感染人数过多, 城内药物相对于病情也是杯水车薪, 开始告急, 情况日渐愈下。   一室寂静。   江尘位于主座,手侧一杯热茶, 他却一口未尝,面色苍白, 眼下尽是青黑。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这茶热气散尽, 他才轻声道:“为今之计, 只能封城了。不能再让患疾的百姓四处奔逃,感染了周边区域, 这样扩散下去, 后果很可怕。”   张御医一向医者仁心,闻言变了脸色:“这万万不可啊, 陛下您岂不是直接放弃了这一城数万子民的性命?”   江尘面色阴沉:“孤又何尝愿意走到这一步?在座的爱卿要么是这朝内的肱股之臣, 要么是五大氏族中的青年才俊, 若有良方献上,孤重重有赏。”   众人面面相觑,或摇头不语,或紧锁眉头, 或窃窃私语,但终究没任何人肯站出来。   “归根究底便是这药物不够的问题,若我们集周边所有郡县的倾力囊授,现在亮明身份,与淮南、成化、明东的郡守急书一封,或还不到封城的地步。”一个着暗麦绿八搭晕锦袍,文质彬彬的青年上前一步,试探性着说道。他是裴氏庶长子裴蕴,今年的新科探花郎。   罗铁早已被江尘派去收集消息,知道内幕,他摇了摇头:“淮南、成化、明东这几日也皆有染疾者出现,他们都自身难保了。”   “要臣说,江陵城里的百姓早都被感染的差不多了,还不若早日放弃。根本就别拖了,趁早离去。”另一个暗紫色撮晕缬袍子的年轻男人满脸担忧地说道,他则是谢氏二房嫡次子谢鸿朗,现在虽还只是一个翰林院编修,但他跟君鸣、裴蕴一样,皆是被族中的势力,动用了关系塞入这随行队伍的。他只是承族内长辈的意思,想在新君中混个脸熟罢了,可不想因为这场瘟疫把命丢了,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江尘见这些生于簪缨世家的贵族子弟说不出个好歹,而肱股之臣们皆是不敢表态,生怕沦为千古罪人,最后疲倦得阖上眼,沉声道:“为今之计,便只能封城了。江陵城驿站已经瘫痪,我们便即日赶路,去往最近的一个设有驿站的郡县,辛安,八百里加急从长安调配人手和药材。”   “希望江陵城里的人,能撑到那时吧。”江尘面无表情地轻声说。他知道自己封城的这个决策一出,便是决定了千万人的生死。可自古万事难以周全,有舍才有得。他不能为了江陵一城,让整个大夏陷入万劫不复。   “诸爱卿有无人愿镇守江陵,等来援助?”江尘微微偏头,居高临下地扫过众人的面庞。   没有人吱声。   江陵城现在瘟疫如此严重,已经是一座死城了。现在留下来,不仅要收拾这些留下来的烂摊子,为被感染而日夜担忧,更为严重的一个问题,一旦封城,城里还活着的人便要面临弹尽粮绝的难题。   在一片沉寂中,一个女声蓦然响起,那么清晰而响亮:“微臣请命。”   叶寒枝未披轻甲,只着便衣而来,她越过群臣,缓缓在江尘面前跪下:“臣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况且臣的武力您是知道的,让臣留守这里,若是局面有所失控,臣还能威慑把持住。”   江尘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盯着她,额上的青筋毕露,竟让他绝色的样貌变得有几分说不出的阴鸷。   她知道他现在一定是恨毒了她说出这样的话,偏生在群臣面前却不能表现出失态。可是没有人肯留下来,那便只能她出马了。江陵城现在这副状况,若再没个能主事的人,这江陵城数十万百姓恐怕都会陷入恐慌和绝望。   “孤不允。去往辛安的路途险峻,叶将军武力高强,要留于孤身侧,护孤安危。”江尘故作淡声道,垂下眸,不再看她。   “陛下,可臣的确是留守江陵最佳的人选了。”叶寒枝不肯松口。   “叶、寒、枝。”江尘第一用从这般阴冷薄凉的语气唤她的名字,他冷笑一声:“孤命你随驾的旨意已出,你要抗旨不成?忤逆君王,抗旨不遵,数罪并发,你以为你有几个脑袋够砍?加上卫家够不够?”   该死的,他竟然搬出了卫家的人来威胁她。   叶寒枝咬了咬唇,垂下头行礼:“……臣知罪。”   就在这时候,探花郎裴蕴上前一步,行了个礼:“微臣请愿。”少年天才,聪慧如他又怎不知这是一份苦差事,甚至有着丢命的风险。可他必须要为自己搏一搏。   纵使是裴家长子,他却只是一个通房生出的庶子,在看重嫡庶的裴家根本就得不到重视。本来,以他的才学,新科状元郎也不在话下,主考官却将状元和探花的名次给了沈家嫡子沈昊和他的亲弟弟,裴藉。   这次出巡的名额,本来是族中长辈为裴藉打理的,裴藉却嫌微服私巡路途遥远,条件艰苦,闹着不肯来,才让他捡了个漏。   他若不拿命去争,便永远是这无人帮衬的低贱庶子,人人都想踩上一脚。   “很好,你叫什么名字?”江尘露出了一个满意的表情。   “裴蕴。”   “裴蕴,从即刻起,你便有了行使江陵城郡守之权,你现下便要好好稳住群众,等长安那边的救援。此事毕,孤会好好奖赏你的。”   裴蕴忍住心潮澎湃,连忙跪下磕头:“谢陛下!臣一定会倾尽全力!”   江尘飞快地扫了一眼垂着头的叶寒枝,心底便是忍不住的怒气横生,脸色也变得阴郁起来:“那么,便即刻启程吧。”   *   这次赶路,比之前还十万火急。毕竟长安路途遥远,江陵城里的数十万百姓的状况是拖不得。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是这江陵城里血海尸山、累累人命堆砌起来的。众人皆不敢拖延,都是昼伏夜行、快马加鞭地赶路。   江尘本就身子弱,前几日一直为叶寒枝和江陵城提心吊胆,一直没好好休息过,如今日夜兼程、鞍马劳顿,更是让他弱不胜衣、摇摇欲倒。   又是一次短暂的中途休息。叶寒枝稍稍避开人群,将乌月牵到一僻静处的水洼,抚了抚它的头颅,它眨了眨乌黑的眸子,里面有几分疲惫,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掌心,然后垂下头大口牛饮起来。   叶寒枝暗衬,连乌月这样矫健有素的战马,都受不了他们如此行进的速度了。那人又是个娇惯的身子,怎么受得住。   “寒枝姐,我去给你和弟弟打点热水来,暖暖身子。”秀珠一路和她共乘,窝在她怀里睡了不久,这会子倒是精神气足。   “好。”叶寒枝弯了弯唇,她行军打仗的时候多了,也不是个讲究的人,便蹲在乌月旁边,弯腰掬了一捧水洗了洗脸,刺骨的凉意顿时让她清醒不少。   身侧的乌月突然轻轻嘶叫一声,叶寒枝猛然睁眼,水中的倒影上,身后一人正无声地注视着她。   “陛下,你也是来洗脸的?”叶寒枝沉默了一会儿,犹豫着问道:“要不,我让开点。”   “……谁要用这么脏的水洗脸!”江尘没好气地回道。   叶寒枝皱起眉头:“那你来干嘛?路途辛劳,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她本是好意,却让江尘心头无名火起,他额上青筋跳了跳,强心忍住这股怒火,尽量平静地问道:“你真的看不出孤很不高兴吗?”   “好像是有一些。”叶寒枝露出认真端详他姿态的表情:“到底这么了,是身子不适吗?”   “…………”江尘终究是忍无可忍:“我是在生你的气!你为何就这般轻视自己的性命?好不容易从瘟疫的鬼门关回来了,你还要上赶着留在江陵是吧?你是不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他这般连珠炮弹的话语一出,终于让叶寒枝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便是为这怄气?”   江尘心里总算是舒服片刻,一边点头,一边露出幽怨的表情。谢天谢地,她可总算是懂了,这次她不好好哄他,他可是不会轻易消气的……   “说起这事,”叶寒枝清了清喉咙:“你倒是惯会让我吃哑巴亏,身份层次这一压,不是没成么。”   江尘一愣,连声辩解:“那还不是形势所迫!否则就枝枝你这个犟脾气,当时会听孤的话吗?”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用我的家人威胁我。”叶寒枝满脸严肃,端足了架子,像是在教训晚辈:“以后莫要如此了。”   “……知道了。”江尘嘟囔着答应,忽然他心下一思量,不对啊,自己明明才是来兴师问罪,要被哄哄抱抱举高高的那个,怎么反倒是过来挨骂受训了……   江尘顿时委屈地红了眼尾,气鼓鼓地说:“枝枝,你太坏了。”   #故作姿态想被媳妇儿哄却被教训一顿#   #小丑竟是我自己# 第37章 敌袭 后来的她无比痛恨自己这一刻的软……   “行了, 陛下还不快回去,若是被人瞧见,臣可真是有嘴说不清了。”叶寒枝完全不为所动。   江尘不满地撇了撇嘴, 气冲冲地说:“怎么,这便开始嫌孤烦了?宁愿跟那捡来的小姑娘待一处都不愿见到孤?”   “这是说的什么话?臣不是担心人多嘴杂么?”   江尘冷笑一声:“你别以为孤没瞅见, 你待她极好。不仅跟她共乘一匹,还让她窝在你怀里吃豆腐, 等回去了还要带回你府里是不是?”   没一个字不沾了醋意。   叶寒枝有些无奈:“你这是做什么?秀珠的确伶俐, 又生得勤快, 我才生了几分怜爱之心。不过一个小女娃罢了,这也要惹你不高兴?”   “不让臣与男人亲近便也罢了, 陛下怎的连小孩、女人的醋也吃?”叶寒枝满脸无奈,却不知自己的眼底尽是纵然宠溺。   江尘低哼一声:“孤便是这般性子, 枝枝难不成现在才知?反正在你心里, 除了孤, 任何人都更有地位……”她明知他惯是会做戏, 现下又摆出这副满腹委屈的样子,可偏生她心里痒痒的, 竟开始把持不住了。   “其实……”她低声说。   “寒枝姐, 我看见大家在收拾行囊了,作出发的势态了。”秀珠的声音遥遥传来, 随即一个青色的身影若隐若现的出现。   江尘没听清楚, 微微偏头:“什么?”一侧的青丝淌下, 眼尾的泪痣嵌在他那张夭桃秾李的脸上,烟视媚行,蛊人心智。   叶寒枝心下摇曳,却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她摇了摇头, 将他鬓边的乱发拢好,柔声道:“快回去吧。”   后来的她,无比痛恨自己这一刻的软弱。   江尘被叶寒枝这难得温柔晃了神,连忙乖乖地点了点头。   “这位哥哥真是生得好看。他喜欢你。”秀珠见江尘走远了,眼里露出狡黠的光,满是肯定地说。她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寒枝姐,那你心悦于他吗?”   叶寒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轻轻打了一下她的脑袋:“小滑头,蛇蝎美人罢了,这人可不是我能轻易招惹的。”   “可他看上去真的很喜欢你诶,寒枝姐。”秀珠小声说。   叶寒枝没再说话了。   她现在已经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尘想要什么,都那么理所当然。可因为她一句不喜,他不立后,不纳妃,空置后宫,惹得百官臣民揣测非议,甚至他连在旁人眼里都要表现得小心翼翼,生怕表露出自己的心意。   这个男人,最难能可贵的不是他手上握有的那份睥睨天下的权力,而是他再有了那份力量后,却依然强压天性,深藏爱意,去尽他最大可能地尊重她的意愿。   “哎,寒枝姐,咱们可快别闲聊了,收拾东西。”秀珠突然一拍脑门:“我还要过去逮我弟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便开始手脚麻利得收拾行囊,身手利落地不像她这般年岁该有的。   “秀珠以后还真是勤快,以后我管家的活便交给你了,如何?”   秀珠虽然一直不知叶寒枝他们一行人的身份,却也知道他们是都城长安的人,非富即贵,闻言立马红了脸庞:“我一个农家之女,哪里懂得这些?寒枝姐能让我和弟弟不饿死,我就很感激了。”   叶寒枝看了看她因前段时间闹饥荒而明显清瘦的身材,笑了笑:“这你便放心,我家饭还是管够的。”   *   “到辛安还有多久?”骑在为首黑马上的罗铁问道。   他旁边的人端详着地图:“报,若是走左边这条道,不过大半日光景,但若是走右边这条道,恐怕咱们还要走接近三天。”   眼前是两条方向不一的岔路。左边的这条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直接横跨眼前的这座险峻山峰,而右边的另一条,明显是官道,平坦许多,却要从山脚下绕一圈。   时间便是人命,罗铁几乎没加多想,便下了命令:“左边。”   叶寒枝四处张望了一番,望着这条路,心底忽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不安。若按这种路线继续行进,在兵家书上是大忌。这条路实在是又窄又陡,双乘共行都很勉强。何况它要横穿于山,路过谷底,谷底两侧尽是高崖,若有人埋伏于此,一等他们进了谷口,便行包抄之势,前后夹击,到时便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若有多的选择,决不能走这种路,这根本就是把自己的软肋往敌人刀尖上去送。   可是……江陵城的百姓们,不能再多等了。每一个时辰,都是人命堆起来的。   但愿只是自己多心了吧。   罗铁行到江尘的马车前:“陛下,这路太窄了,马车以及过不去了。您只能屈尊降贵骑一会儿马了。”   江尘没有二话便下了马车,被簇拥着骑上一匹极温顺又通人性的老马。   这路虽极其崎岖坎坷,但江尘带出来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御林军和自己的暗卫,朝臣和贵族子弟参见了多年秋狩,也没有拉后腿的,所以前半程都是安稳沉寂,无事发生。   直到遥遥看见了那谷口,叶寒枝的嗓子眼才又提起来了。她想了想,拍马向前到了队伍前段,凑到罗铁的耳边:“罗统领,我觉得前面这段路要小心为上。”   罗铁微微拉起缰绳,眯起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唤来一小队人马,让他们停在谷口,没有进入。   正巧这时君鸣便在他们后方,听得此话颇有几分不屑,发出低低的一声嗤笑,见叶寒枝望过来,他先是身子下意识地抖了抖,随即意识到后,恼怒地扬了扬眉,掩耳盗铃一般地清了清喉咙:“你们女人就是胆子小,成日里便怕这怕那,真不知如何统率三军。战场上打仗便要的是个气势,像你这种……”   叶寒枝直接拉了缰绳,往回走去,穿到队伍后半部分。   “寒枝姐,你去前面做什么?”秀珠不会骑马,她和弟弟便被一名羽林卫带着同骑。   此时他们一行人马已经快要走到了山谷的中间,“其实没事……小心!”叶寒枝的话还未说完,便变了脸色。   黑压压的箭雨,如同洪水堤坝,在一瞬间中,由上自下疯狠肆虐,淹没了人群。   “敌袭——”打头的罗铁拼尽了全身气力吼道:“莫要惊慌,也不要乱了队形,快护住主上安危!”   此时江尘皱起眉头,面色阴沉。   难不成,又是上一次的敌人?   这次微服私访,虽然长安那边的高官和五大氏族都是知道消息的,可他们却并不知道此次行程。而且这一次本来就没固定的路线,皆是由他临时起意决定的。可敌人却早有消息,甚至安排了埋伏。   队伍里有卧底,而且身份还很高。   经过上次事情之后,他这随行队伍里皆是选的家底清白的仆卫,何况若不是高层的心腹,是不会知道他们的行进路线的。   这卧底,倒也算有本事。   尽管事发突然,随行人员终究大多都是训练有素的羽林卫和暗卫,很快便有人摆出盾牌阵型,第一波箭雨之后,虽有人员伤亡,却不算惨重。   很快前方便有乌泱泱的敌人身乘战马而来,人数不少,竟有几百之众。要知道,他们这次本是微服私巡,所有随行人员,加上不会武文官侍从,也才三百多人。“快退回去!”罗铁的本能反应让他下了这个决断。   众人皆是奋力向谷口狂奔,此时马队的阵容便起了变化,罗铁他们落在了后面,叶寒枝便成了马队前头的。在遥遥望见那谷口之后,众人本都是下意识地想快马加鞭出谷,叶寒枝却甩起马鞭,在半空中响起清脆的声音,厉声阻拦道:“等等!”   明明之前罗铁在这里留下了数十人守候以防万一,可现今如此大的阵仗,却无一人有所反应,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然而她的警告已经晚了。   打头的几人虽已听到叶寒枝的声音,然而马速太快,眨眼变到了谷口,还没等他们扯住缰绳反应过来,人已经重重地飞了出去。   他们的马皆是东倒西歪,前仰后合。   叶寒枝眼底寒芒一现,谷口竟早已被人暗置绊马绳,恐怕,留守的那一小队,全都没了。   众人皆是惊惧不定地停下,只见打头的那几人还未能有力气站起来,便被蜂拥而上的黑衣人割喉,手段之利落残忍,绝不是一夕一朝能炼成的。   “还不快撤!”后面隐隐约约地传来了罗铁的怒斥声,隔着狭隘的谷口,他还未看见那边的敌情。   后面的追兵已到,前面又被埋下了重重陷阱。当真是进退维谷、骑虎难下。   “现在离谷口这么近,别与后面的缠斗,”江尘此时还在冷静地思索:“先出谷口再说!”虽说生死攸关,江尘心下却并不恐惧,他相信自己培育多年的暗卫,绝不是好捏的柿子。   “你一定要跟紧我!”叶寒枝行色匆匆地吩咐着身侧的羽林卫,羽林卫点了点头,他怀里的秀珠脸色惨白,弟弟则是害怕地嚎哭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去哄弟弟,此时这个五岁的孩子却听不进话,她狠了很心,干脆将手伸进弟弟的嘴里堵起来。手背传来剧痛,她却不敢哼一声。现在的状况,她不能给寒枝姐添一点乱。   江尘冷声下令:“冲锋。” 第38章 追兵 不是生离,却是死别。   虽此次随行的皆是武艺精湛的羽林卫和暗卫, 但黑衣人们的武功也是不容小觑,皆是利落狠辣的手法,招招出手都是寻人死穴, 且他们极擅配合,常常联手作战, 一时之间双方人马陷入了僵局。   不过毕竟黑衣人们事先埋伏在此,有备而来, 占了天时地利, 先手一战还是或多或少地对他们这边造成了伤亡, 而且江尘一方队伍里有不少不会武功的重臣贵族,难免要让羽林卫分心保护。随着两方人马越杀越红眼, 江尘一方竟渐渐落了下势。   叶寒枝刚用红缨枪挑破了一个人的喉咙,她站得太近, 还带着热气的鲜血直接喷到她的眼睛里, 视野里顿时赤红一片, 她刚下意识地想用手擦拭, 却猛然停住,反手便要刺向身后一个鬼魅般地向她游移近的身影, 只是还没得手, 那人便已倒下,发出一声闷哼, 罗铁的声音随即在她耳畔响起:“这样下去不行。不管怎样,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目标便是保护陛下, 叶将军,您趁乱势带着剩下的甲字队掩护陛下先走,臣来断后。”   他知道叶寒枝是主上唯一的软肋。便是保住了主上,叶寒枝却死了, 恐怕主上不是寻死,便是也要变得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这样的话,空救下主上一副躯壳又有什么意义。所以除了主上的安危之外,最要紧的便是先唬住叶寒枝,让她也一同撤退。   “不行,这样留你们下来便是送死。”叶寒枝下意识地反驳道。江尘很少瞒她什么,连他手里最大的底牌——暗卫,也是和盘托出。所以她知道江尘手下的暗卫被他以实力由上到下分成了甲、乙、丙、丁、戊、己、庚七队,每队一十二人,以十二生肖命名,其中甲字队的暗卫实力最为恐怖,每个人都是从数十次的历练中活下来的。这种历练极为残忍,每次都是从几十甚至上百人里厮杀拼搏,却最终只能有一人而活。   这次江尘离京,还是大意了,只带了甲字队和戊字队。   “现在的情势紧急,不容再拖延了!”罗铁厉声吼道,连带着脸上那道伤疤都抖动起来愈发狰狞,“你看这浓烟滚滚,既是催命符,却也能掩护我们撤退,只不过我们队伍一齐走目标实在是太大,只能被拆散了。”原是第一次敌人放群箭之时,那箭头上的火星四射迸溅,便燃起不小的火来,而这座无名荒山又是茂密异常,万木峥嵘,古树参天,瘴气沼泽俱存,微弱的火势便也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愈演愈烈。   山火,一向都是最可怕的存在。它一旦有了蔓延的趋势,哪怕像叶寒枝这种武功高强、能飞天遁地的人也是生死难料,若是普通人,根本便没有丝毫可以逃出去的希望。   “不要小瞧了我,我可是有名字。”罗铁笑了笑,不知是骄傲还是凄凉,亦或是二者兼之:“只有甲字队的前三首,才有被赐名的荣誉,也只有甲鼠,才能从暗处走向明面,有了自己的身份,我这羽林卫统领,便是陛下信任我的表现,是陛下明暗势力的交接处。”   战场上一向最将时机果断,叶寒枝便不再犹豫,冲他点了点头,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瞬,皆是对强者的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敬佩,她向之前那个带着秀珠姐弟的羽林卫打了个手势,飞身踩过几个黑衣人的头顶,直奔江尘而去。   “枝枝,你没受伤吧?”江尘看见叶寒枝脸上那血迹便是心头一跳,连忙左看看右瞅瞅,仔细检查起来,发现她无大碍后,才微微松了口气。他和那些重臣还有贵族子弟一直被甲字队列阵护住,此时看上去倒是挺精神的,也没太大的慌乱,他的暗卫本就是天下一绝,这次被伏,就算自己这边损失惨重,也要硬生生地把对手连着骨头撕下块肉来。   “山火已经愈演愈烈了,罗统领吩咐臣与甲字队暗卫在浓烟的掩护下,先护送您离开,他则来接管这些重臣和贵族子弟。”叶寒枝低声回到,一边扯起他的袖子:“陛下,浓烟现在虽是能为我们掩饰,但瘴气也是致命的,臣这里还有小半壶水,倒在您袖子上了,您可要捂好口鼻了。”   江尘闻言便是连连摇头:“你留着,孤不需要。”   “臣皮糙肉厚的,用不着。”叶寒枝一边跟甲字队的人交接着,开始在有序的安排下快速撤离,一边又回过头来低声道:“这蛮山如此茂密,瘴气沼泽俱有,深林处定有水源。”   江尘依旧还是那匹骑在温顺又通人性的老马上,点了点头:“孤倒不曾怕过对面那些宵小,不过若我们再缠斗下去,这山火渐渐生起围困的趋势,到时候想跑也跑不出了,便棘手了。”   这场撤离远远比叶寒枝设想得要轻松得多,只遇到几个小卒挡道,也没费什么力气被他们很快解决掉。只是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很快远离了那一片腥风血雨、尸骸遍地的人间地狱。   然而他们才出了包围圈不久,立马有一股韵律奇怪的哨声响起,打头的黑衣人仔细辩解之后,便做了几个手势,他们的攻击立刻放缓了不少,甚至开始有批次地撤退。   “罗统领,他们是因为火势的原因才生了撤退之意的吗?”一个羽林卫用牙齿撕下自己手腕上随意包扎的布条,开始单手上药。   罗铁眯起眼睛不语,却猛地摇了摇头:“这批人都是驯养出来的职业杀手,死都不怕,怎会怕火?”他瞳孔猛地放大:“不好,他们那边的头子难不成得了信,知道主上已经被我们掩护离去,现下岂不是转而直奔主上而去?”   “快顺着甲字队留下的暗号去支援主上他们!”   深山小道崎岖不平,并不好走,眼见那片刀光剑影被甩在了身后,但他们一行人仍旧是被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包围。   “这山火燃得太快了,我们尽顾着找水源,却没管过方向不对,”叶寒枝脸色微变,但她知道现下是急不得的,只能冷静处事。   江尘虽不擅骑术,幸而这匹马极易温驯又老实,他微微扯了扯缰绳,老马便立即停下:“别管水源了,现下只能迎着风跑,别顺风,不然怎么都没有火跑得快的。”   叶寒枝点了点头,将一根食指吮了吮,随后放在风中感受了一会儿,她指着右边说:“往这边走。”   眼见着刚抛下火势不一会儿,便有着黑色劲装的暗卫报告道:“主上,属下探查到,有追兵在左前方,人数还不少。”   “是那内鬼搞的鬼,他恐怕一直注意着孤的行踪。”江尘沉了脸色,现下后有山火围困,前右追兵袭来,还真是进退两难。   叶寒枝反手抽出红缨枪,之前她脸上的血迹还没擦拭,凝在半张脸上,犹如修罗降世:“不管了,现在只能从前面杀出一条血路来。”   “若是时间充裕,以在下们和叶将军的实力,自然不惧他们。可是前面的追兵实在是太多了,他们的目的也很明确,只有主上一人。这样他们就算打不过,便是拖也能拖得后尾的山火袭来,与我们落个同归而尽的下场。”还是这个暗卫,他摇了摇头。他就是罗铁排名之下的甲牛,被赐名于孟祺,执掌着甲字队。   “那……”叶寒枝顿了顿,她反身向江尘行了个李:“请陛下分一半人马给臣,臣愿将前面的敌人引开。”   “孤不许。”江尘死死地盯着她,眼底充血:“无论到了什么境况,便是死,孤也要和你一起死。”   照理说,叶寒枝武力虽高强,但她的主场毕竟是行军打仗,而孟祺这样的培训多年的暗卫其实更能护住江尘安危,但他此刻也不得不妥协:“陛下,便让臣领下如此重任吧。”   他将甲字队一分为二,欲行装整发,可他临走之时面色又犹豫了一番:“若是有个人能披上主上的披风狸猫换太子,那就更逼真了。”   叶寒枝本下意识地想毛遂自荐,可还没说出来便意识到江尘肯定是万万不准许的,正是踌躇纠结之时,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让我来吧。”   “秀珠!”叶寒枝急忙地回过头:“别胡闹!”   秀珠摇了摇头,眼里噙满泪水,哽咽道:“寒枝姐,我是当真的。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我一直都想报答你。秀珠别无所求,只求你照顾好我的弟弟。”   “秀珠,可若不是我,你本来也不用卷入这些……”叶寒枝还想劝她,但这小姑娘已经自己爬上了孟祺的马背,明明容貌那么稚嫩,却又一脸倔强地说:“把披风给我戴上吧。”   生死关头,不能再拖延片刻,叶寒枝只能捏紧了拳头,一边将江尘的披风给她裹好,把容貌遮得严严实实的,一边红着眼眶说:“秀珠,我发誓,一定会护好你幼弟周全。”   秀珠温柔又腼腆地笑了笑,如同初见一般。但这一次,不是生离,却是死别。 第39章 两难 他眼底里的光慢慢熄灭了。   叶寒枝目送着孟祺和秀珠一行人渐行渐远, 直至消失不见。很快远处有厮杀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传来,却又消失在滔天火光中。   眼看着后面的火势越来越急,竟有围困之势, 叶寒枝加紧抱起秀珠的幼弟,一扬缰绳:“陛下, 咱们快走。”   剩下的四名甲字队暗卫簇拥着江尘,可纵然他们平日里再以一挡百、杀人如麻, 现下对这山火也是束手无策。马们也感觉到了危险, 瞪大着眼珠拼了命地撒开蹄子跑, 甚至都慌不择路起来。   而雪上加霜的是,山风也越刮越大, 风助火涨,火势更是一蹿千里, 所过之处, 皆是赤光, 黑烟滚滚, 烈火连天,到处都是畜物烧焦的尸体。   就在他们慌忙赶路之时, 前面的一棵燃着火焰的苍天古树却遽然倒下, 两个暗卫猝不及防便被坍塌的树干压住。一个顿时没了生息,另一个的下本身都被压在了下面, 火焰很快像毒蛇一般蹿上他的身体, 他发出惊恐的吼叫声, 叶寒枝见状想去救他,一人之力却退不动那棵烧焦的树干,根本没有反应的余地,眼见火势便越冲越猛, 剩下的暗卫只能狠了狠心,连忙拉着叶寒枝掉转马头:“快走,救不了!”   他们不断在后面的火光中掉转马头,仓皇逃命,一路疾驰,却是没了方向地胡乱冲撞,直到一名听力极聪的暗卫大声吼道:“前面有水声,一定是有河流!”众人按着他指的方向快马加鞭地冲过从从深林,视野渐渐开阔,果有滔滔汩汩的声音。本以为终于有了条生路,然而临近之时,每人却是脸色一变。   这是一处断崖,峭壁之下则是滚滚河流,远处便是另一座山峰隔空相望。可这峭壁断崖实在是太高,离下面的滚滚长河足足有数十丈之高,且这河也是破涛汹涌,湍急非常。而若想要去对岸也是难上加难,中间的距离起码隔了三丈之远。   “这么高跌下去,便是掉入河中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江尘顿了顿,脸色苍白:“而且,孤不会凫水。”   但此时的情形已是十万火急,再不能犹豫纠结半分,此时仅剩下的两名暗卫对视了一眼,他们精通杀人,却都不擅凫水。一名暗卫咬了咬牙,反身冲向还暂时未全被火势包围的出路,希望能找到另一条活路。   剩下的一名暗卫便用手估算了一下距离,明知几乎是不可能的,却还是请命道:“属下愿一试,若能抵达对岸,便能连接起绳子助主上们过岸。”   江尘点了点头,便见他狠狠一甩马鞭,在胯下马匹加速之时便为了减小冲力佝偻起身子,直跟着马冲天跃起,一跨虚空。   叶寒枝下意识地提了一口气,目光紧紧地随着他而动,只见那马已是尽了自己最大之力横跨出空,可那前马蹄扑腾了几下,还是在离对岸几寸之远落下。一人一马在空中毫无借力,只能直直地跌下,溅出几道水花,便再也不见踪影。   “为今之计,也只能跳了。”叶寒枝摇了摇头,看向已经近在咫尺的汹汹赤光:“否则,便是必死之局。”   那一名暗卫现在都没有回来,恐怕已经是被山火围困住,凶多吉少了。   “……枝枝,真的要跳?。”江尘站在峭壁之上,脸色惨白。自从幼时他那次和三皇子一齐落水后,本就不会凫水的他更是对水生了极度恐惧。那种无穷无尽的冰冷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窒息感,无法挣扎,无法逃离的那种痛苦感觉,他至今回想起都会打起冷战。   “现在已是万不得已,你相信我,我的水性不差。”叶寒枝一边单手抱着小孩,一边另一只手主动拉起了江尘的右手。   江尘愣了愣,随后反手回握,声音颤抖:“好。” 一切恐惧便瞬间消弭于她那一句“你相信我。”   他怎么会不相信枝枝呢?只要她的一句话,哪怕要赴汤滔火,他都愿意跟随。   两人十指紧扣,久久相视,最终还是江尘先笑了笑,瑰姿艳逸,晃花了叶寒枝的眼,甚至那句话便要脱口而出,却只见烈火直冲他们而来,不给她机会,她只能先拉住江尘的手一跃而下。   这峭壁看着骇人,但真的掉下去的时候,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便是巨浪铺天盖地地袭来。本来依照她的水性,带一个大人和小孩虽然勉强,可也不是半分希望都没有,但落水的冲击力远远地超过了叶寒枝的想象,这条河的汹涌湍急也远远地超过了她的想象。几乎是在刚落水的瞬间,不仅右手十指相扣的江尘没了踪迹,甚至连左手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也被落水的冲击力拍打不见了。   叶寒枝心下焦急,使劲划开水面,焦灼地探出脑袋,水花四散迸溅,拍打冲刷着她的脑袋,她勉力睁开眼睛,四下探寻,很快便发现了不远处的江尘的身影,只勉强露出个脑袋,无助又绝望地挣扎着。而那小孩却被河水冲到了另一个方向,他才五岁,根本都还没醒事,甚至连有意识地露出个脑袋挣扎点时间都不会,只微微地露出些衣裳的边角料来,很快便被河水冲得若隐若现。   方向隔得太远,她只能先救一个。叶寒枝的下意识是想救江尘的,可是秀珠的叮嘱还清晰地回响在耳侧:“寒枝姐,我只求你照顾好我的弟弟。”   叶寒枝咬了咬唇,狠下心来拼尽全力地对江尘吼道:“江尘,你坚持一下!我马上便来救你!”随后便不再回头,奋力向那小孩的方向游去。   江尘被四面八方而来的汹涌无情的河水包裹着,每一次挣扎都拼尽了全力,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向另一个方向游去,他连开口唤她的名字都做不到,只有冰冷的河水无穷无尽地从五官里灌进来。   枝枝,为什么?   为什么每次都这样对我……   难道你真的没有心吗,这么久了,从未对我生过一丝一毫的喜欢?   他眼底里的光慢慢熄灭了,放弃了挣扎,河水随即得逞,一拥而上,淹没了头顶。窒息感慢慢传来,他的眼前已经慢慢变得一片黑暗,浓得化不开。   *   叶寒枝在单手抓到小孩柔软的身体后便马上开始游回去,开始当她回头之时,江尘却不见踪影,她顿时慌急交加,拼尽了全身气力向之前的方向游回去,却还是没看到任何相似江尘的身影,她停在湍急揣测的河流中,面露迷茫。   “江尘?”   没有人回应。   叶寒枝深吸一口气,甚至运用了内力朝四周大声吼道:“江尘?”   没有人回应。   叶寒枝不敢置信地低声喃喃道:“江尘?”声音颤抖,带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哽咽。   不会的,只是这么一会儿,怎么会?……怎么会?   叶寒枝强撑住不崩溃,想飞速将怀里的孩子先放上了岸,再回头来钻下河里去寻江尘。可她刚将孩子推出水面,便发现了不对劲。这孩子已是双目紧闭,嘴唇青紫,肚子凸出起,进气比出气少了。叶寒枝立马将手放在他的肚子上按压起来,可他的嘴依然紧闭着,没吐出一口水来。叶寒枝咬紧牙关使足了气力,他才勉强吐出一点点水来,可依然是气若游丝。   幸而便在此时,罗铁熟悉的声音传来:“叶将军,发生何事了?”   叶寒枝连忙把那孩子丢进他怀里,飞快地囫囵丢下一句:“快叫御医救他!江尘在河里!”便头也不回地跳入了河里。   “什么?陛下掉在河里了?”罗铁一听这话怎还保持得了冷静,连身边是谁都没有看清,连忙递了过去,急声命令道:“众人听命,快都随我下河寻找陛下的踪迹!”   羽林卫和暗卫们哪还顾得了自己是否通水性,个个心急火燎地跳下,一时之间,便都是饺子落水的扑通声。   叶寒枝已经管不了外界的一切了,之不管不顾地潜下,浮起,深吸一口气,周而复始,可无论她这样做了多少次,寻了多久,甚至身子都已经麻得感受不到河水的冰冷,可那人的身影却仍旧不见。   众人从天亮找到天黑,整整三个时辰,都没有找到江尘,甚至连尸体都没有捞到。叶寒枝不死心,全身湿透地上了岸,头晕目眩地便要爬上马,继续沿着河岸去下游找江尘。   罗铁虽然此刻也是绝望透顶,但见她已经这副虚弱样子,便开口劝道:“叶将军,我们先行一步。您先休息一会儿,随后再来。”   叶寒枝本想摇头拒绝,却见这时,一个羽林卫抱着一个被白布包裹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来禀告道:“叶将军,您之前交给我们那个的小孩……断气了。”   “什么?!”叶寒枝目眦欲裂:“怎么会这样,他之前不是还有气的吗,御医呢?张御医为何不救他?”   “……张御医已经死了。”罗铁沉声道,他顿了顿,又开口道:“这次折损的人挺多,可现在咱们没有办法,只能先以陛下的安危为首。对了,那里是今日折损的人的遗体,能找到的,都在那了……”他向叶寒枝指了指一个方向,便急着骑马去下游寻江尘了。   叶寒枝慢慢接过小孩被白布包裹着的尸体,步履蹒跚地慢慢走过去,几乎没怎么费力便在尸山骸骨中找到了秀珠,不远处便是断了左臂的孟祺。她还裹着出发时的斗篷,大大睁着眼睛,一副惊恐的样子。一只羽箭,穿心而过。   她将小孩的尸体放到秀珠旁边,沉默地站着。   “秀珠,对不起。”她顿了顿,还想说什么,却只见眼前两颗豆大的泪珠掉下。她迟钝地摸向自己的脸颊,才恍然大悟,竟是自己的眼泪。   这是叶寒舟和小姨走后,她第一次哭。她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软弱的时候了。   这个放弃了去救自己爱人的承诺,她却依然还是没有做到。怎么会有她这么没用的人?   “对不起……”她低声喃喃,最终无力地靠在树干,崩溃般地嚎啕大哭。   *   “哥,那匹马拽着个死人!”   “小兔崽子尽胡说,还有气呢,翻过来俺瞅瞅。”   “俺滴个乖乖,竟然这么好看,能卖多少银子啊……哥,俺们发了!” 第40章 春满楼 V章三合一。   “许老三, 你这混玩意儿,还不快点把上次的赌钱还了?”   “永娘,你急个什么劲?看我和弟兄这次献上的货色如何, 这价钱可不能低吧。”   “嗬呀,你这是哪里掳来的这么俊俏的小娘子?连我楼里的花魁都没眼看了, 和她比起来还真是云泥之别……等等,她怎么会有喉结?两个畜生玩意, 睁大你们的狗眼, 这哪是什么小娘子!”   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不断江尘的耳畔缠绕, 像是嗡嗡乱叫的虫鸣,他努力地想睁开眼, 眼皮却沉得重若千钧,不仅是头痛欲裂, 甚至胸口也开始闷痛起来, 像是溺水一般, 连呼吸都困难。   等等……溺水?   江尘猛然睁开眼睛, 头顶是一片艳色的床帷,四周弥漫着一股浓得令人作呕的脂粉味。他伸出右手, 慢慢支撑着坐起来, 长发倾泻。眼下似乎是一名女子的闺房,梳妆镜台, 绣墩灯台样样不把缺, 昏黄的烛火拢在薄纱下, 透着暧昧的微光。   他的目光移向自己,神色蓦地变得阴沉可怕起来。他发现自己之前的外裳甚至连同亵衣都已经被人换掉了,现下自己身上竟然只拢了一件轻薄的赤纱,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便立马滑下来, 只能算聊胜于无。   幸好,右手上一直戴着的银铃铛手钏还在,这是枝枝留给他的念想,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江尘强忍着身体不适,一手撑着床沿,想要走出这里,只是刚赤脚走了五六步,下一瞬他却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他慢慢稳住身形,环顾四周,发现门早已经被锁得死死的,心底杀意尽生。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这么对他   “快去唤妈妈,就说这人醒了。”有女人的声音响起,很快透过窗户缝,能看到有几个黑影晃动。原来窗外一直有人在监视着他。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门被染着蔻脂的手指打开,顿时一股浓得呛人的熏香味传来,一个抹着厚粉、鲜艳口脂的微胖的半老徐娘抽着水烟,慢慢走进来,她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睛打量江尘,露出满意的笑容。   “你是谁?这是哪里?”江尘被她这种肆无忌惮地打量货物一般的眼神弄得心底寒意四起,冷声问道。   江尘的防备之意太过明显,中年女人倒也不在意,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是这里的老板娘,名唤永娘。这里嘛,是销金窟声色场,包你看遍人间的风尘花柳。呵,你倒是精神气十足嘛,看上去倒是个不服管的。别想着逃跑,你跑不出去的,而且每一个被我们抓住的人,下场可都是很惨的。”   自醒来后,看着屋内布设,江尘心里便有一股不好的预感,现下听这老鸨一番话,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这是昏迷之时,被人贩子趁机掳了,送进这烟花之地了。堂堂一朝天子,竟然遇到这等事,是何等的荒谬和可笑?   登基后,江尘何时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和屈辱,他忍住心底的波澜起伏,寒声警告道:“我的身份不是你能招惹的,你最好别自寻死路。”   永娘抗着倚红楼在这道上混了多少年,才做到了如今的地步,自然是什么大风大雨、各路鬼神都见过,却也被江尘身上显现的这股执掌乾坤、定夺生死的气势吓到了一瞬,不过她很快镇静下来,自己干了这么多年,什么形形色色的人没见过,这样轻而易举就被人贩子掳来的,顶起天有什么身份,最多不过一个官宦人家或者哪家富商娇养出来的公子罢了。   这样的例子可不少,比如说这春满楼里四大花魁之一的如烟,以前便是个官小姐,拜佛出行的时候,路遇山贼被掳到了这里,起先也是一副高高在上、誓死不从的样子,后来被打得多了、饿得多了,还不是服软了。起先永娘也担心过会不会留有后患,被如烟的家人找上门来,后来才知道,这世间的一切,从她进了这春满楼的门槛便注定了。   如烟姿色实属上乘,琴棋书画又样样精通,很快便成了炙手可热的花魁,名动一时,慕名而来的人来多了,她的遭遇便也被传了出去。起先这小贱蹄子还不死心,偷摸着让恩客带书信给她的家人,想让她的家人来这里赎她。永娘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家书都传了数十封、十几天了,骇得她都想着若情况一有不对,到时候便扔下这春满楼上下百口人,攥着老本跑路算了。   只不过啊,她担惊受怕了小半年,根本就没什么知府官老爷找上门来,想想也是,再是金枝玉叶养大的女儿,只要进了她这春满楼半步,便就再也不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了。如烟家里是官大势大,可这样的人家,也最重名声。谁愿意大老远地来找回这样一个残花败柳、败坏家风的女儿,只怕家里人都权当做她死了。   后来如烟自己也等地心死了,安安分分地做她的花魁,甚至比她自幼培养大的那一批都还乖。   于是永娘嗤笑一声,满脸都是揶揄:“那你究竟是哪家的贵族子弟,倒是报上名来。”   “…………”江尘沉默,偏生自己这身份说出来又太过匪夷所思,别说这老鸨不信,他自己都有些难以启齿。罢了,现下这困局不过几日光景,他也只能先忍住,等自己的暗卫来。毕竟这些自己培育多年的暗卫可都不是吃素的,循着蛛丝马迹便能找过来。   老鸨见江尘不说话,心下便是讥笑一声,也再不会生出半分忌讳他家世的心思,便开门见山道:“你这姿色倒也是老天爷赏饭吃,虽然是个男人,我这春满楼里四个花魁,没一个能比得上你半分颜色。”   江尘尽量平静地说道:“你既知道我是男子,便休要再打我的心思。”   谁知老鸨竟也不在意:“其实这些年来吧,我们春满楼倒的确不怎么做小倌生意,那是隔壁醉风院的生意,不过谁叫你生得这般姿色,又落到我手里了呢?”她顿了顿,竟还用安慰的语气:“放心吧,我看那醉风院的生意是一点都不比我这春满楼差,如今这些官老爷们谁不是通吃的。你听话一点,我必让你把醉风院的小倌们都比下去,以后便是吃香喝辣。”   “小倌?你竟然敢让我做小倌?真是好大的胆子。”江尘气极反笑,一向睚眦必报的他受此大辱,心里早已经暗暗发誓,一定会把这该死的老鸨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老鸨此时的耐心也是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她见惯了这些人,前几日都是宁死不屈、挣扎几番的,若一上来便乖乖听话,那才真是奇了怪了:“你还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是吧?我看你还真是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了,你进了这春满楼的门槛半步,以后便只能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当时候有了老爷愿意买下你,是你的福气。”   福气?只听得江尘心底作呕。   她扭着腰肢又吸了一口水烟,甩了甩裙摆撂下一句话来:“这几天先教教他规矩,磨一磨性子,三日后的开苞夜上,别做出什么不知好歹的事情来,到时候凭白闹了笑话。”   随着房门被重重关上,紧接着便是落锁的声音响起。   江尘面无表情地坐回床上,眼光移向自己身上的纱衣,整个人的面容被隐在烛火之中,显得阴晴不定。   三天么……照理说他的暗卫应该不会无能昏聩到这种地步,整整三天都找不出他的踪迹。可是这老鸨说的开苞礼……什么意思?……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江尘的神色骤然变得扭曲可怖起来,若真是那样,他还怎么面对枝枝,还不如去死!   枝枝……   江尘忽地忆起那个她弃自己而游向另一个方向的画面,心像是被人捏紧揉碎了,胸口开始抽痛起来。   其实,叶寒枝根本就不在意他。   江尘缓缓取下那银铃铛手钏,本想丢在地上打碎了,可犹豫纠结几次,终究是不忍心,又默默地带上。   一颗豆大的泪珠,滴在手钏上,转瞬消失不见。   这么多年,终究是他痴心妄想了。   *   辛安城内。   “叶将军,信使已经骑着最好的良驹八百里加急赶向京城了,相信那边很快便会有动作。”   叶寒枝点了点头,眼下一片青黑,嘴唇也是苍白得干裂:“既如此,你便好好守在此处,我出城继续去寻,没见到尸首一日,便还有一日希望。”   罗铁瞥了她憔悴的容貌一眼,摇了摇头:“叶将军,你还是先休息一会吧,让属下去寻主上便是。”   “你不懂,我找不着他,又怎能得安心半刻?”叶寒枝轻声说,便准备扬长而去,却只听见后面传来巨大的扑通一声。   叶寒枝猛然回头,竟看见罗铁向她屈膝跪下,双手合掌,头颅深埋:“叶将军,请你注意自己的身子,否则,万一发生什么意外……”   “罗统领,您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叶寒枝大惊失色,她连忙去扶罗铁,他却低垂着头沉声道:“我们已经失去主上了,现在群龙无首,不能再失去您了。”   “什么意思……”叶寒枝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拉着罗铁的手愣住。   罗铁抬起头来直视她:“那日遇到伏击,陛下便早已下了密令,若他命陨,以后暗卫七队和千机楼都唯您是尊,您便是我们新的主人,要以您的话马首是瞻。”   被称为人形武器暗卫七队,让无数人闻之色变的千机楼,江尘这些年来为它们耗费了无数的心血,就因为短短几句话,便成了她叶寒枝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江尘……”叶寒枝闭上干涩发疼的眼,低声喃喃道:“哪有你这样的人?”像你这样诡计多端、智多近妖的人,怎么能这么容易便把自己的多年心血拱手让人?你一定是在算计我对不对,你觉得我会因此愧疚?会难受?还是会……心动?   “照理说,我不应该这么轻易便如你意的。”叶寒枝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   “可你这次,竟然得逞了。”她失魂落魄地呢喃低语道。   就在这时,突然有脚步声响起,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着玄色面巾的男子踏进了厢房,只听罗铁面上涌起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甲羊,有无主上的消息。”   男人单膝跪下,捧出一小块碎裂的衣料边角:“属下们分成几队,一直在那条河沿途寻找,今晨找到了主上的坐骑,那匹老马麟风,那马极通人性,一见我们便从口中吐出这东西。”   叶寒枝接过去端详许久,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声音不经意地带了几丝颤抖:“……这是他的。宫里特有的鸳鸯绮。”   罗铁乍听自是狂喜,可又忍不住怀疑道:“会不会是主上之前留下的?”   叶寒枝皱紧眉头,沉默了一会儿:“麟风是一头极其聪明的老马,它一直含着这布料,一见你们又立马吐出来,定当是别有用意的。动物的直觉一般都比人要敏锐许多,我猜是它抢在我们前头,把落在水中的陛下救了起来,水流湍急,它只能用力地去扯他的衣摆,便不小心拉扯碎裂了。”   “可是主上人呢?那么大活生生一个人呢?”罗铁脸上露出焦急地表情:“会不会是被那伙刺客抢在我们前面……”   “不会。刺客暗杀最讲伏击,一旦失了先机,与我们缠斗他们也讨不了好,便不会有任何留恋,速速退去。”叶寒枝捏紧那块碎布料:“……可能是有什么流民山贼,趁着陛下昏迷的时候带走了他。”   “除了那群刺客,还有谁处心积虑地要陛下的命?”罗铁顿了顿:“就算是山野村人,掳走受伤昏迷的陛下又有什么好处?”   叶寒枝沉默了一会儿:“有的时候,过于美貌,就算是男人,也很危险。”罗铁变了脸色,叶寒枝咬了咬牙,不愿去想得太深,沉声道:“那条河附近有无村落,城池?”   甲羊恭声道:“千机楼有人大致探查了一下,方圆五十里内,大小村落大小十七座。方圆百里内,估摸着大概有三四十座吧。至于城池,除了这辛安城,那河的下游有城名唤陇南,挺繁华的,城内百姓怎么也有数十万。”   “倒是比辛安大多了,跟江陵一样是座郡城。”叶寒枝摸了摸下巴:“今日你们便先从沿途的村落由近查起,不要惊扰了百姓,但也不能漏过一屋一户。我和罗统领便领一队人马去那陇南城。”   甲羊垂下头拱了拱手,低应道:“是。”   看着他的背影逐渐离去,罗铁已经忍不住急声督促:“叶将军,咱们还等什么,现在便早点出发吧。”   叶寒枝点点头:“把那匹叫麟风的老马也带上,它很聪明,说不定能帮到我们。”   *   “公子,妈妈说了,您这几日身子不适,只能喝流食。”不愧是春满楼,连婢子都是铺红叠翠,花枝招展,这婢子明面上言辞之间倒是对他恭敬,只是江尘心底却是冷笑一声,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过是怕他吃饱了有力气作妖罢了。   单纯的他还不知道这是身为小倌的净身过程。   江尘心下生厌,面上却不显半分,轻声细语地说道:“你放在那便是。”全然一副认了命的样子。   婢子低声应是,一边将手里的托盘慢慢放在桌上了,一边忍不住一直用余光偷偷窥视江尘,她还是第一次服侍这么好看的男人,耳后根立刻变得通红起来。   江尘倚靠在床沿上,低垂着头,看上去是一副认命乖巧的样子,其实他转了转眼珠子便瞅见了那婢子一副羞怯的模样,心下便顿生一计来。   “这位姐姐,请问你名唤什么,年芳几何?”江尘故作平淡地开口。   婢子一愣,没有想到这神仙公子竟然主动找她搭话,慌乱地收回打量的目光,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我、我吗?我叫绯袖。”   真是没想到,这位公子不仅容貌是生得仙姿玉色,甚至连声音都是如此纯净温润,犹如玉石之声。   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这张占尽风流、一貌倾城的脸突然放大,男子猛然弯腰凑近,清俊的气息骤然萦绕在耳侧,而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绯袖姐姐……”   男人的眸子颜色很深,其中并无光华流转,却更像是擅长魅惑的狐狸幻化为人形,烟视媚行,一颗泪痣盈盈坠在眼尾,蛊惑人心。   *   很快,绯袖低垂着脑袋,端着来时的托盘原路返回,白瓷碗里的流食完封不动,几乎没被人动过。   “啧,看来还在闹脾气不肯吃饭呢。”守门的人刚刚上完茅房回来,眼睛只顾着瞅托盘去了,其他地方也没来得及仔细看,直到绯袖的那一件高粱红绣花鸳鸯莲鹭锦纱裙飞快地消失在拐角后,他才醒悟过来:“这绯袖,慌里慌张地做甚,连门都没锁。”   他一边掏出钥匙锁门,一边心里暗自嘀咕,不对啊,绯袖有那么高吗?怎么那裙子那般短,露出白花花的小腿来,看着实在是太碍眼了。往日里连他肩膀都不及,刚才擦肩而过之时,虽然低垂着头,但竟然还比他高出半个头来。   这人身子一哆嗦,锁门的手停住了,连忙慌里慌张地打开门,却只见满地都是花瓶的碎片,隆起的被子中隐约有个人形。   他快步上前掀开被子,里面额头鲜血淋漓,双眼紧闭,被扒去衣衫的昏迷的人不是绯袖又是谁呢?完了!   他连忙冲出门去,撞见几个婢子便大声吼道:“你们快去通知妈妈,就说那男人跑出房门不见了。他现在还没有走远,我现在则是集结人把春满楼的大门守住,他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是插翅难逃。”   话分两头,江尘虽是走出了困住他已久的厢房,然后一出来却是傻了眼。那老鸨做这龌龊的勾当,竟然这般发家,春满楼大得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本就不会穿女子繁杂的衣裙,手忙脚乱地囫囵套上了,却每走一步都在往下面滑,害得他有一只手就不能离开过肩膀。   他将头发披散了,一直低垂着脑袋,不敢正大光明地抬起眼,只能时不时小心翼翼地张望一番,可拐了几个弯,下了好几楼,他还是没找到离开的路。时不时便有男人抱着衣衫半褪的女子说着淫词艳语、开着玩笑走过,他只能快速退到墙角的阴影处,低垂下头。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背后就有一个女子的清脆声音响起:“绯袖,你来东苑做什么,妈妈这几日不是让你好好看管新人吗?”   江尘咬了咬牙,也不敢回头,装作没听到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女人唤了好几声绯袖,他都当做充耳不闻。   “奇了怪了,这小妮子难不成不是绯袖?”女人摇了摇头,她是绯袖平日较为亲近的朋友,是跟她一起进这春满楼的,叫做翠裳,她看着远去的赤色背影,眼底生疑:“可这衣裳的纹络都是她自己一字一线绣的,是她独有的。”   她见怪不怪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疯。”紧接着,便有凶神恶煞的一队人马急匆匆的路过,每个人都不顾包间内是否有客人在行事,打开包间探寻一番,惹得不满叫骂声骤起,春满楼虽然每日里都热闹,但甚少有这般鸡飞蛋打的时候。   “你看见有个行迹诡异的人没有?一个新人跑出来了,妈妈正大发雷霆呢。”一个大汉望见满脸看热闹的翠裳,粗声粗气地问道。   翠裳立马便下意识地想起刚才那人来,结结巴巴地答道:“有一个,我也不清楚是不是,他往东苑那边去了。”   为首的大汉皱起眉毛,浓密的眉毛直挤成一坨:“东苑那边可都是贵客,不像这些泥腿子,轻易冒犯不得,我先带人过去,你去请示一番妈妈。”   *   远处隐隐人声鼎沸起来,夹杂着无数人的脚步声和怒吼声。江尘心知此法只是权宜之计,拖延不了多少时间,现下看来是被人发现了,他慌不择路地小跑起来,裙子歪歪扭扭地快要掉落,他只能勉强用手提住,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去。   奇怪?他是走到哪里来了?人一下子就比之前少了好多,现在已经是晚上,院子里空旷,除了亭台水榭、雕梁画栋却无灯火。整条长廊上竟空无一人,只有风吹动纸灯笼的声音,几个包厢透着微弱的光,偶有人声低语,幽静异常。   江尘心底一寒,看来自己多半走错路了,这里怎么都不像是出口的模样。   他放缓了脚步声,缓缓走到一个包厢门前,全是男女之间的孟浪之声,让未经人事的江尘直听得耳根通红,连忙后退几步,想要原路返回。   只是他还没走几步,脸色变一沉。   透过空旷的长廊,他能看见拐角之处有一大群赤色灯火正在向这边急速靠近,在黑夜中犹如诡谲的火星,正是刚才那群大汉提着灯笼,准备来东苑搜查江尘了。   江尘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然而若不是夜色深沉稍微遮掩了一番,这空旷的长廊根本就藏不了人,现在他还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眼见搜查的灯笼越来越近,江尘咬了咬唇,竟然不管不顾地随手打开了一扇包厢的门,钻了进去。   “芙蕖?进来吧,等你好久了。”隔着画满仕女图的屏风,里屋有一道男声隐隐地传来。   江尘快速地扫视了这屋子一番,打量着有什么东西称手,能拿来防身。他的目光又渐渐移到案几上那放着绢花的汉白玉花瓶前,心里慢慢地算计起来。这边的包厢环境清幽,一看便是有身份的人才能进的。若是还像上次那般,将里屋的人打晕了,便是有人搜查至此,他只需挡住屏风后冒充此人说几句话,那群人也断然不敢冒犯进来。   他心思打定,倒出那几朵绢花,便捏着那花瓶轻手轻脚地进了里间。   里间只有一个人,长发倾泻,像是刚沐浴完,只着浴袍,正一手支撑着脑袋,背对着他在贵妃榻上懒洋洋地歇息着。   江尘见他毫无防备的模样,便右手拿稳了花瓶,左手提好了裙子,蹑手蹑脚地向他走去。   “芙蕖姑娘,真不愧是百两黄金换得一夜风流的春满楼花魁,让我好等。”男人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十分起劲。   就是现在。   江尘神色一动,捏着花瓶的手松开,直直地往男人的后脑勺上冲去,眼看着便是毫厘之差,此刻却异变突生,男人猛地转过头,花瓶便跌了个空,碎落一地。   男人见有人想袭击自己,紧接着很快用力地捏紧了江尘的手腕,直捏得那白玉无瑕的手腕上一道青紫,男人有武功底子,江尘自然不敌他的力气,他本想好好给面前这个不知好歹的人一个教训,却又在看清江尘的面容和喉结之后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脸上的冰冷嗜杀缓缓消逝:“如此美人,却是男子?”他凑拢江尘之后细细端详一番,眼底竟露出毫不掩饰的贪婪。   男子毫不加以掩饰的侵略目光直让江尘恶心,他疾言厉色道:“别碰我!放开你的脏手。”除了叶寒枝之外,任何女人对他有身体上的接触他都会心生厌恶,更逞论男人了。   谁知男子非但不听,反而还变本加厉地将江尘另一只手也制住,用力地将他抵至墙角,竟不顾江尘的挣扎,便开始强行剐江尘的衣衫,直露出他半个肩头来。   江尘眼见这男人竟然来真的,发了疯一般拼死抵抗起来,牙关狠狠地咬向男人的右手,只咬得鲜血淋漓。   男人吃痛,下意识地用力甩开江尘,力度之大竟让江尘的脊背狠狠地撞在了墙上,江尘闷哼一声,默不作声地吞下口里的血沫,强忍着用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一双眼睛厌恶又警惕地看着男人。   “瞧瞧,你这又是何苦呢?”男人无奈地耸了耸肩,舔了舔自己的伤口,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他们闹出的动静属实不小,搜查的人听见声响,厢房的门很快被打开,几个彪形大汉钻进来,一见江尘便是眼睛一亮,直冲过来揪住他的头发,两双手像是铁钳一般恶狠狠地押解住他,直让他动弹不得。   “他是你们春满楼的人?”男人眼里满是玩味。   “一个逃奴罢了,都是我们春满楼管教不周,我们这就回去好好管教他,还望郭大人有大量。”为首的人连连道歉起来,使劲地揪起江尘的头发,剧痛从江尘的头皮传来,他疼得直流冷汗,却不曾求饶半句。   郭天纵脸上却不见丝毫动怒:“逃奴?”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便卖给我。”   “这……”为首的人很明显犹豫起来,但他心眼活,转得也快:“两日后便是他的开苞之夜,价高者得,郭公子若是出马,那一定手到擒来。”   郭天纵自然知道这烟花之地的人最是钻进钱眼里,这货物自然是需要烘托,才能炒出一个好价格。他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看着江尘被拖行带走,眼里露出志在必得的光芒。   *   全身湿透,满是水渍的江尘被狠狠地丢进厢房,乱发披散,遮住了他的脸,他的身子只微微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地面上很快沁出一小滩水痕来,原来这竟全是他留下的虚汗。   一个仆人走了进来,将他的脚踝之处戴上了一个金环,金环缠绕着一根手指粗的金链,尽头被焊死在了墙壁上,除非有钥匙打开金环上的锁眼,否则凭他的力气,根本拧不断这金链,离不开这房间方圆半步。   “我说过了,你是逃不出这春满楼的,而且你胆敢作妖,惹得我不痛快,那么我也要让你不痛快。”   永娘神色阴沉的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地抽了一口水烟,她的面容隐在在昏暗的灯光中,声音冰冷:“现在咱们的新人被教训过了,也该懂事了吧。”   “是。”一个中年男人阴恻恻地笑了笑,脸上的褶子都密密麻麻地开始盛发:“要我说,没有人能抗得过我这法子。”他开始收拾卷起一个锦带,那棉带摊开后便是无数堆放整齐的银针:“涌泉、合谷、巨阙、风府、少海,每一个穴位的滋味都让你尝尝。既不留伤痕,又让你长了教训,多好。”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兰花指拿起一根泛着寒光的银针,露出得意的表情。   永娘吐出一口烟圈来,染着蔻脂的手点了点:“好了,让他自己呆着,好好反省一下吧。”   很快一室归于沉寂。   没有点灯,浑身疼痛的江尘低声呜咽着,慢慢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像是一只动物幼崽独自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在凛冬中寻求温暖。   那些针真的好可怕,每一根狠狠地插进他的穴道,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像是被强行扯成两半的疼痛。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做到咬紧牙关,绝不求饶一句罢了。   “……枝、枝。”江尘低喃道:“枝枝,枝枝,枝枝……”   乌云蔽月,长夜未央。   受尽侮辱浑身伤痕的他只能靠呢喃着她的名字汲取力量,支撑着自己活下来。   *   叶寒枝吹了个口哨,很快便有一只信鸽扑腾着飞到叶寒枝的手臂上,她拿下信筒,一目十行地看完。   “怎么样,叶将军,陛下有消息了吗?”罗铁性急地问道。   叶寒枝摇了摇头:“他们已经查找了三十五座村落,并未找到,只还零星剩下几座偏远的村落。”   罗铁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阴沉起来,毕竟时间越拖越久,陛下遭遇危险的可能性就越大。大夏这几年本就与外邦人连年征战伤了根基,现下又是水患瘟疫横行,没有了陛下,一国根本岌岌可危。   “罗统领,拢南城这么大,咱们人手只有区区几十众,只能分头找。”罗铁点了点头,叶寒枝牵起麟风,发现它精神萎靡得很,不知道它是不是也在担心自己的主人的安危,她便牵着它走向一个就近的驿站,想让它稍加歇息一会,顺便补充点吃食。一旁的乌月见主人都不牵自己,连忙打了个响鼻,蹭到叶寒枝的身边去。   一直闷闷不乐的叶寒枝这才勉强笑了笑:“好了,乌月,闹什么小脾气,乖一点。”   就在这时,人潮涌动的大街上两个身着蓑衣、衣衫简陋的男人与她擦身而过,两个人一边走还在一边用方言聊着天,叶寒枝只隐隐听到几个字:“发了”、“赌债”。   一直恹恹的麟风这时却突然挣扎起来,竟然自己掉头,向另一个相反的方向跑去,它频频回头,不住地嘶叫着,仿佛是想让叶寒枝跟着它一起来。   “麟风?”叶寒枝先是一愣,随后心底涌起狂喜,难道这匹通人性的马发现了什么关于江尘的踪迹吗? 第41章 花魁 是我自己来寻花问柳,不行?……   叶寒枝跟在麟风后面穿过汹涌人潮, 拐过街道巷尾,步伐开始迟疑起来。   麟风见她停住脚步,急切地嘶叫起来, 一边看着那二人快要消失的背影,一边频频用嘴去咬叶寒枝的衣摆。   “麟风, 你要我进这里?”叶寒枝打量起眼前张灯结彩的勾栏瓦肆,面露犹豫:“这里好像是……青楼?”   迎客的小厮见到一袭男装的叶寒枝, 热情地迎上来:“公子, 这里马不能进去的, 来,我帮你把这两匹马拴到后院去。”   叶寒枝递过去缰绳, 却留了个心眼,跟小厮进去之前用身上的密函潦草写了几笔, 唤来之前的鸽子给罗铁他们告知了一声。   一踏进门, 便有莺莺燕燕搔首弄姿斜靠而来, 叶寒枝慌张无措地躲开她们, 这时却见一位满身熏香抹着厚粉的老鸨笑眯了眼睛靠过来,“哟, 这位客人也是为着咱们新花魁的开\\苞夜而来的吗?”   “开\\苞夜?”叶寒枝茫然地重复了一声, 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   老鸨听见叶寒枝的声音, 神色猛然一变, 扯着尖利的嗓子低吼道:“姑娘家家的, 来这里干什么?来不成是来抓你寻花问柳的丈夫?我警告你,可别进来捣乱。”   叶寒枝神色淡淡地甩下一锭金子:“是我自己来寻花问柳,不行?”   老鸨干笑两声,手脚利索地捡起金子咬了咬:“您只要有这个, 自然是行的。若是再来几锭,便是要寻妾身问柳都行。”   “你们这儿有没有新来什么人?”叶寒枝顿了一下,像是在想措辞:“很漂亮的,像狐狸一样……的男人。”   “哟,可不凑巧,”老鸨笑得花枝乱颤:“我们这里前几天便是新来了个小倌,那美的,算是把我们春满楼之前的四大花魁都比下去了。”   叶寒枝心念一动:“让我见见。”   老鸨嬉笑着抛了个媚眼:“还真是个不正经的,头一次见着来青楼嫖男人的姑娘。”眼见着叶寒枝脸色一沉,她立马收了声:“今晚戌时,你便等着大饱眼福吧。现在不妨先坐坐。”她将叶寒枝引到大厅一处僻静的角落,“贵宾先坐会儿,我叫个人来伺候着您。”   叶寒枝刚想说不用,老鸨却是腰肢一扭,头也不回地去招呼其他客人了。叶寒枝只好先撩起衣摆坐下,听着大厅里男女之间的嬉笑寻欢和丝竹奏乐,颇有几分心烦意乱。紧接着她发现自己临边一桌的男人有一些奇怪,一直在东张西望,一边摩挲着自己手里的旧香囊,一边喃喃自语。   他感觉到有人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下意识地望向叶寒枝的方向,两人四目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犹豫着走过来:“请问你见过琬琰吗?我,我在找她。”   叶寒枝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男人面色惨白地笑了笑:“你也不知道吗?那我还是换一家吧。”眼见这奇怪的男人准备转身离去,却听叶寒枝身后有女子娇莺初啭:“妾身如烟,妈妈吩咐我来先伺候您。”   一位花容月貌的女子扭着潘鬓沈腰而来,气若幽兰,杏面桃腮,朱唇榴齿,的砾灿练,的确是个少见的美人。   男人顿住脚步,如遭雷击。他缓缓回身,声音颤抖:“琬琰?”   本来还笑语盈盈的如烟震惊地立在原地,面色惨白,她慌张无措地后退了几步,口中低喃:“……戚磊?”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过还能再次遇见自己的青梅竹马,竟是在这样的地方。算下来,她进春满楼也快要六七年了。   戚磊激动地上前两步,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个旧香囊,这是他们的定情信物:“琬琰,七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这些年,我从关西寻到陇南,途径三千里,寻遍了所有的青楼……”   如烟,或者说是柳琬琰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泪珠不受控制地滚滚掉落:“你都知道……那我的家人……他们收到信了对不对?也知道我被山贼掳走对不对?他们为何不来救我……”   戚磊面露不忍;“的确是柳老爷告诉我的,他只说你被人贩子拐进了烟花之地,以后权当自己没有这个女儿了……他生怕你败坏他的清誉,不肯告诉我你究竟在何处。我只能自己凭着点蛛丝马迹来寻你……”   “哈,我的爹……明明是关西知府,只因怕坏了他的名声,竟对自己身陷囫囵的女儿不管不顾。”柳琬琰悲怆凄吼道,这些年,她送去了多少封书信自己心里知道,然后关西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她只能骗自己是爹没有收到。却不曾想都是自欺欺人,最后竟然只有这个发小赶来寻她。   “我说过的,我要娶你为妻。”戚磊缓缓上前,慢慢握住柳琬琰的手,低声说道:“不管是寻七年,还是七十年,我都会一直找下去的。”   柳琬琰不住地摇头,泪如雨下“你疯了……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不是知府小姐,而是一个……一个妓子。”   “我只知道柳琬琰是我的妻子。”戚磊温柔地拭去她的眼泪:“对不起,我来晚了。”   一旁的叶寒枝满目触动,若有所思地坐下来。   原来……除了先帝、冯招和她爹那样的男人,世间竟也有这样情深专一的男子。她一直因这些年来的遭遇对江尘避之不及,可现在当她亲眼看见这样的感情后,内心一直筑起的高墙渐渐崩塌,其实,男欢女爱倒也不错?……   这时坐满了人的大厅突然躁动起来,老鸨满面春风地站在台上:“本来妾身这春满楼,是不做小倌生意的,可前几天咱们楼里新进了个绝世美人,连原先的四大花魁都远远不及,便破例了。妾身敢打包票,他绝对是醉风院那边拍马不及的货色,今夜便是这新花魁的开\\苞夜,还是老规矩,咱们价高者得。”   她拍了拍手,便有四个雄武的壮汉拉着一个蒙着红布的笼子而来。   台顿时议论纷纷:“永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是不是这老鸨在诳我们?”“说得这么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倒是让弟兄们我开开眼啊,亏我今日还从醉风院赶过来。”   永娘悠哉悠哉地吸了一口水烟:“这新花魁才来咱们楼里,不太懂规矩,性子还野着,大家多有担待,好好磨一磨他的爪子。”她对壮汉使了个眼色,壮汉点了点头,掀开红布,强硬地从笼子里面拉扯出一团人形来。   笼子很小,像是故意为了折磨这人,需要里面的人蜷缩成一团才能勉强装下,呆在里面一直得不到舒展,一定十分难受。深更露重,他却只被穿上了薄如蝉翼的一袭赤纱,连雪白玉肌都若隐若现。双脚□□,脚腕之间的锁链格外显眼,发出刺耳的声音。乌发倾泻,盖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却完美的下颌来,但仅仅是这样惊鸿一瞥,便能感受到那人惊心动魄的美。   一个大汉揪起他的头发,用力地将他提来,露出他绝世的容颜,众人皆是呆住,倒吸一口冷气。他的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随后恹恹地闭上眼,像是死了一般的绝望。   若真是到了受到侵犯的那一刻,自己就打碎枝枝留给他的手钏,刺死那胆敢对自己不敬的畜生。万不得已之时……刺向自己的喉咙也不是不行。   叶寒枝只看了那人一眼,只觉眼前一阵眩晕,气得她眼底猩红地抽出了腰间的软剑,周身内力倾泻而出,踩过几个人的脑袋,运气飞身上台,恶狠狠地踢开那几个壮汉:“拿开你们的脏手!”   永娘叉起腰,怒喝一声:“干什么呢你?”连忙招呼滚落台底的四个壮汉一齐冲上去,却被叶寒枝几拳腿打的求饶连连,急得永娘连忙开始召集春满楼所有的打手,人群慢慢将叶寒枝围住,叶寒枝却视若无睹,只满眼心疼地看着江尘。   扯着头皮的如同铁钳一般的双手蓦然松开,江尘怔怔地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便在眼前,失了神地一般久久凝视着她。   叶寒枝被他的这种眼神看得愈发心疼,连忙俯身凑近:“没事了,咱们不怕了,我找到你了。”   江尘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双手颤抖着连滚带爬地去摸她的脸,像是不敢置信:“枝枝?”   “是我,是我,是我……”叶寒枝将他拥入怀里:“没事了。”   江尘愣在原地,感受着鼻翼熟悉的气息,脸上浮现出似哭似笑的表情,颤抖的指尖本想回手反抱住叶寒枝,却突然凝固住。   他想起了……她弃自己背身离去的背影,心底蓦然抽痛起来,下意识地双手推开她,声音颤抖:“别碰我。”   就在这时,罗铁率着大批官兵赶到,原来是他以防万一,直接去了陇南郡守府邸,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罗铁满脸激动地赶到江尘的面前,俯身跪下:“微臣救驾来迟!还望主上恕罪!”   永娘哪见过这大批官兵黑压压地围住春满楼的场景,怕得双腿打颤,忽然记起这个性子桀骜的男人第一次见面就警告过她:“我的身份不是你能招惹的,你最好别自寻死路。”他的眼神是那般不可一世,仿若高高在上的神明。   江尘被罗铁搀扶着站起来,冷眼扫过春满楼乌泱泱的人群。罗铁满脸惶恐:“主上,您别动怒,我这就把在场的所有人杀掉。”   此言一出,周遭的气氛突然凝滞起来,永娘双眼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江尘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他忽然地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指了指台下那个男人的方向,竟是当日在包厢里想强了他的郭天纵。他挑衅地回头看了一眼叶寒枝,赌气一般地指了指郭天纵说道:“怎么,你不是要竞拍孤吗?过来,咱们去包厢里好好处处。” 第42章 表白 臣不想上欺君王,下瞒自己。……   叶寒枝心烦意乱地用两根手指夹起半满的酒盏, 指尖摩挲了一番,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大厅里的人都神色惶恐地挤成一团,兵士们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口, 没有罗铁的命令,春满楼这里面别说一个人, 就是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   罗铁本是想着把今夜一展龙颜的人都解决掉,以防陛下差点被当成花魁拍卖这等惊世骇俗的消息外漏, 这样最是妥当。但这会陛下正是起了兴趣在包厢里玩乐, 他也不便打扰, 只能先把春满楼里的人都关起来了。   “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呢?”清喉娇啭,一道丰盈窈窕的身姿款步姗姗而来, 媚态如风,叶寒枝抬眸一看, 是之前的柳琬琰, 她四处张望了一番, 柳琬琰妩媚地笑了笑:“别找了, 戚磊去找老鸨帮我赎身了。”   叶寒枝淡淡地摇了摇头:“不必了,这老鸨已是自身难保。不到天亮, 春满楼便会不复存在。”   柳琬琰端详了叶寒枝一会儿, 竟在她旁边坐下了,颇有几分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样有什么意思, 喜欢他, 便去把他夺过来。难不成还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找别人?”   叶寒枝烦躁地捏紧酒盏, 手劲竟没控制住,琉璃尽碎,跌落一地。她闷声道:“他身份压了我一头,想要找谁, 又岂是我能拦得住的?”   柳琬琰好笑地摇了摇头:“你当真看不出他是故意使气来醋你吗?”   叶寒枝迟疑地抬头,满眼茫然不解。   ……她还真的看不出。柳琬琰一噎,循循善诱道:“你现下便应该去寻他,放低姿态,好好说些软话哄他,他一定会消气的。”   “我不会。”叶寒枝满脸为难。让她嘴巴里吐出什么甜言蜜语,真是比登天还难。   “……那便用你平日里惯会的招式。”柳琬琰想了想,这样说道。   叶寒枝脸上浮现出了然,对柳琬琰点了点头。   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以前军队在边关驻扎的时候,女人很少,一般只有在摔跤中胜出罪强大英武的男人,才能赢得边关女人的芳心。那她现在是不是也应该向江尘展示一下自己的武力呢?   叶寒枝穿过长廊,走到天字厢房前,里面传来若隐若现的人声和低语,叶寒枝顿时只觉拳头一硬,便要推门而入,却被一道黑影拦下,甲羊沉声道:“叶将军,主上吩咐了,没有他的传召,闲杂人等勿入。”   厢房里却蓦然传来了低泣吟呻的声音,“滚!”叶寒枝怒斥一声,再也抑忍不住,直接一掌打退甲羊,怒气冲冲地踢开房门。   江尘皱着眉头,从山水纹屏风后急步踏出,一脸被打断的不快,看清楚是叶寒枝后,他的脸上飞快闪过几丝心虚,不自在地清咳两声:“你进来干嘛?”   叶寒枝不说话,满面寒霜地扫视了江尘一圈,看清楚他身上衣衫还算周整之后微微松了一口气,因为江尘比她高了大半个脑袋,她只能一边微踮了踮脚尖,一边下意识地单手捏住他素白如玉的下颌,迫使他垂下头颅与她平视,眯起眼睛冷声质问道:“臣为何不能进来,难不成陛下在里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江尘猝不及防地被叶寒枝拉近,两个人的唇甚至近在咫尺,只差一点就能碰上。江尘顿时脑子变得一片混沌,狭长的狐狸眼瞪得老圆,整张脸也烧得通红,但他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猛然一变,现在自己还在生枝枝的气,不行,不能这么轻易地原谅她。   于是他偏了偏头,挣扎着要躲开叶寒枝的手,结结巴巴地支吾道:“放、放肆……还不放开孤?叶将军难道、难道是想欺君犯上吗?”然而他声音抖抖颤颤的,眼尾通红,像只刚满月的猫崽在张牙舞爪,毫无威慑可言。   叶寒枝看着江尘因为挣扎而散开的领口,微微露出些许莹白的胸膛来,发丝凌乱地半遮住他那双潋滟生光的狐狸眼,一颗泪痣盈盈点在其后,像是一滴眼泪将坠未坠,而他的喉结不时的滚动着,朱樱般的绛唇轻启,实在是秀色可餐。   她不想欺君,她只想犯上。   可叶寒枝却骤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这些……都被那个叫郭天纵的男人看过吗?或许不仅仅是看过,他们到底在厢房里做什么?为什么发出那样奇怪的声音?叶寒枝心底顿时生起烦躁的情绪来,她单手擒住江尘的两只手腕,使他的两只手被迫交叠在一起,不能抵抗。她的另一只手扣住江尘的后脑勺,慢慢靠近他的脸颊。   江尘双手被擒,已经是被叶寒枝逼迫得退无可退,脊背已经抵在了冰冷的屏风上,江尘无奈地垂下头,注视着叶寒枝的颅顶:“叶将军,你到底要做什么?孤可要喊人……”他却瞬间噤了声。   一根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左脸。江尘瞪着眼珠子,脑子开始变得一片空白起来,只觉自己的脸滚烫得骇人,更是衬得自己脸上那根手指冰凉如玉。江尘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拧了拧眉,正欲尽自己的最后努力再挣扎一下,然而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嗓子眼。   叶寒枝看着自己眼前这只失而复得的小狐狸,再也忍不住,倾身而上。   包厢里顿时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灯花落下的声音,和两个人如震擂鼓的心跳声。   几息过后,叶寒枝慢慢松开手,江尘像是脱了力般,茫然地倒在屏风上,满脸震惊无措。叶寒枝缓缓拭去自己唇边的银丝,挑了挑眉。原来,江尘之前说她醉酒的时候曾轻薄于他,是真的。   “枝枝……”江尘不敢置信地低声喃喃着,整个人凝滞在原地,如遭雷击,他像是还沉浸在刚才,根本没反应,整个人呆呆傻傻地立在原地,瞪大着眼珠子瞅着她:“你……”   叶寒枝回想起刚才江尘那句色厉内荏的“欺君犯上”,神色淡淡地回了他一句:“臣只是不想上欺君王,下瞒自己。”   “什、什么?”今夜的江尘像是没有脑子一般,只痴痴傻傻地反问道。   叶寒枝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喜欢你,江尘,这样懂了么?”   “…………”   没有回应。   江尘脸上满是迷茫,他思考了一会儿,狠狠地揪了揪自己的手心,很快手心处便有剧烈的疼痛传来,他闷哼一声,眼底顿时生出粲焕夺目的光来。自己会痛?这竟然不是梦?枝枝刚才说她喜欢他?   看着江尘还是一脸不敢置信,叶寒枝心尖涌过酸涩,她慢慢牵住被江尘自己掐红的掌心,软了声音道:“我之前只是想着对秀珠的承诺,却伤到了你,都是我不好。别再使性子了,好吗?”江尘扭扭捏捏地点了点头,脸颊绯红。   然而下一秒她却话锋一转,整个人周身散发出无形的冷气来:“所以,你之前让郭天纵和你一齐来厢房里做什么?”   江尘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心虚,他迟疑地望了望屏风之后,嘴张了张,却什么都没说。   叶寒枝心底一沉,甩开了江尘的手,可恨自己来得太急,也没带上趁手的银枪,只能祭出自己腰带里的软剑来。   “枝枝,你、你听孤解释好不好?”身后传来江尘急切的声音,叶寒枝却没有理他,径直走向屏风之后,随即露出奇怪的表情来。   郭天纵的确是在这厢房里,可不仅仅有他在,连那老鸨也在,甚至还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加上一排垂着头颅看不清表情的暗卫。   叶寒枝:“…………”她刚刚竟然便是当着这么一群人,说了那些掉牙的酸话?她尴尬地挠了挠头皮,与满眼焦急的江尘对视一眼。   江尘急切地拉住她的手,连声道:“枝枝,你别看了,出去好不好,孤不想让你看到孤如此阴狠毒辣的一面。”   叶寒枝这才发现这三人竟都是一身惨状,那老鸨已经神志不清地昏倒在地,不知经历了什么,那中年男人全身上下如同刺猬一般都被扎满了银针,甚至连脸庞和头颅都是,七窍流血,甚是恐怖。而郭天纵则是蜷缩成一团,全身上下都是累累伤痕,没一块好肉,他的双手双脚都不自然地扭曲着,似是四肢都被生生折断,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抽搐着。   一个暗卫抱拳行礼道:“主上,郭天纵胆敢对您不敬,想要强行对您不轨,实在是罪该万死。属下这就按照您的吩咐把四肢尽断的他送入醉风院,以后让他终身只能做一个小倌苟活下去。”   叶寒枝头皮发麻,僵硬地回头,跟一脸委屈满眼湿漉漉的江尘对上。就在刚刚,是她把眼前这尊煞神强吻了吗?   江尘咬了咬唇,满脸委屈地扯住叶寒枝的衣摆:“枝枝,不是的,你听孤解释,他们都是坏人,他们欺负孤,这是他们应得的。”   “……可我不也欺负你了吗?”叶寒枝双唇艰难地蠕动了一下,轻声说道。   然而江尘立马将头摇晃得如同拨浪鼓一般,言辞凿凿地反驳道“那怎么能一样?孤就喜欢被枝枝欺负。” 第43章 细作 好,叶寒枝,你这个兄弟,我交定……   都城得到消息之后, 很快便有大批物资和相关官员被派遣而出,解了江陵的围困。虽然因为瘟疫死伤惨重,但局面好歹是被控制住了, 并未波及太多地域。   数天后,眼见情况已经愈加好转, 也是时候该回京了。   陇南郡守府内,忍冬一手端起托盘, 一手撩起纱帘进入内堂, 罗铁站在江尘身后, 像是刚汇报完什么,瞥了他一眼。江尘垂着头聚精会神地在看一封信笺, 叶寒枝坐在一旁,正拨好了一颗紫水晶般剔透的葡萄, 递到江尘的唇边。   叶将军, 陛下不喜葡萄的!之前有不醒事的奴才没打听好江尘的喜好便为江尘布菜, 江尘直接下令打了那人十板, 还调出了紫宸殿当差。忍冬正忍不住提醒叶寒枝,却见江尘笑眯了眼睛, 眼底荡开细碎的波光, 嗷呜一口便咬了下去。他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竟卷起粉嫩的舌尖吮了吮叶寒枝的指尖。   叶寒枝瞪他一眼, 他委委屈屈地低嘤一声:“还要吃。”   忍冬:“……”他上前两步, 将托盘里的两杯龙井放下, 便准备退下,谁知身后却传来江尘的声音:“站住。”   声音冷冽,杀意尽显。   忍冬汗毛尽竖,满脸苍白地跪下, 哆嗦着脑袋不敢抬头,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但他这段时间里与江尘朝夕相处,自然是知江尘对他动了杀意。   江尘一手拿起龙井,一手用杯盏悠悠拂去茶沫:“忍冬,孤待你不薄。”想当日,那个浑身伤痕的小宦官被众人踩着脑袋围住羞辱打骂,但满脸血迹却不肯求饶一句的样子触动了江尘,便让忍冬一个人尽可欺的冷宫宦官坐上了如今的御前总管的位子,也算是平步青云了。   “被伏击的前两日,随行队伍三百七十二人中只有你偷摸着去驿站联络了都城,寄了书信。”江尘丢下手里攥着的信笺,一行簪花小楷,正是忍冬的字迹:“一切如旧,正启程至辛安,问姣姣安。”   忍冬面色苍白,慌张万分地摇头解释:“陛下,奴才绝对没有做过背叛您的事,这只是一封寻常的信问候信罢了。”   “倒不如说是假借问候之名来暴露孤的行程?”江尘眼底尽是寒意,他摊开千机楼调查后送来的书信:“李姣姣,冷宫里的一个太妃。你与她勾结起来谋害孤,其罪之重,自己好好想想。”   忍冬之前虽是面露惶恐,却不曾有什么过激的表现,然而江尘一提到了李姣姣的名字,他立马像猫被踩到了尾巴一样,整个人疯了一般在地上不断地磕头请罪,额头被磕破了,血迹顺着他的鼻梁汩汩流下,他却仍是不管不顾,声音嘶哑地一遍遍重复:“陛下,奴才没有背叛您,没有做对不起您的事,姣姣是无辜的,这些都跟姣姣无关啊,她什么都不知道!”   叶寒枝有些吃惊地望向忍冬,怎么都没料到这样平日里看上去成熟稳重的一个宦官,竟然与前朝妃子有染。   送信的罗铁冷笑一声:“嘴犟不说是吧?你骨头再硬,也硬不过天牢里的刑具。”这时他身后两名暗卫上前准备提走忍冬,将他带入天牢之内严刑拷问,逼供出幕后黑手。   忍冬像是放弃挣扎了一般,低垂着头颅毫无反抗。他的确没做过任何对不起陛下的事情。只要能扛过严刑逼供,他就能还姣姣清白的。   “阿尘,等等,”叶寒枝捏了捏江尘的手心:“去天牢里走一遭,不死也要丢半条命,还是慎重为好。我实在想不出忍冬为什么要背叛你的理由……他甚至还为你挡过一刀。”   江尘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去问罗铁:“李姣姣有皇子吗?”先帝后宫人数众多,子嗣也是枝繁叶茂,虽然有威胁的都被江尘设法除去了,但年龄尚幼的皇子们他却没怎么管过。   “并无。先帝还在的时候,她也只是被临幸过一次,草草封了个很低的位份,后来再未得过荣宠。先帝走后,她就直接被内务府里的人安排进了冷宫。”   江尘闭上眼睛,如蝶翼般的睫毛轻颤。既无皇子血脉利益的牵扯,那谋害他也确实没有必要。何况在那次秋狩中遭遇暗杀之时,忍冬下意识地用肉血凡躯挡在了他身前。   “……不是忍冬。从秋狩那次,这个细作就混入其中了。他如此狡猾,应当不会大摇大摆地去驿站泄露行踪。”江尘放下茶盏,头疼一般地揉了揉眉心:“他到底是谁……”   罗铁见江尘有意放过忍冬,那张被狰狞刀疤横跨的脸阴沉着瞪了忍冬许久,最后恶声恶气地丢下一句话:“我会派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的,你最好不要有什么小心思。”   “行了,都出去,让孤静静。”江尘冷声吩咐道,迟迟抓不住这细作,心思郁结不快,他只觉胸膛一阵闷窒,心口骤然绞痛起来。   叶寒枝见他面色不适嘴唇紧抿,连忙将他揽到怀里输了一些真气,又喂了一粒药,江尘疼得脸色惨白,像只小狐狸崽子一般呜咽着蜷缩在她的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一双狐狸眼蒙着水雾,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软软糯糯地说道:“枝枝,你再喊一次。”   “什么?”叶寒枝一愣,收住内力,没有反应过来。   江尘双颊绯红,扭扭捏捏地玩起手指,轻声说:“再像刚才那样喊孤一次,阿、阿尘……你多喊喊孤,孤便不疼了。”   叶寒枝无奈地摇了摇头,失笑道:“以后私底下我都这样唤你,行了吧。”   “私底下?为什么?”江尘委屈地抿了抿唇:“咱们的感情还是不能放在明面上吗?”他忽然一手揽住叶寒枝,极其郑重地说:“枝枝,嫁给孤,做孤的帝后。”   叶寒枝有些不敢看他眼底快要溢出来的情愫,于心不忍地转过身去:“阿尘,现在的局势你也清楚是多么严峻,外有西戎北狄虎视眈眈,内有水患瘟疫,如今你更是屡屡遭遇暗杀,至今没找到细作。我们就现在这样,不就很好吗?”   其实这并非她的真心话。   接受江尘的感情是一回事,嫁给他又是一回事。当初阿娘和……叶意卿不也是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吗?可他们成婚之后,不过仅仅八年,一切都变了。曾经两小无猜之时立下的誓言,倒不如说成了个笑话。   只要不成亲,不生子,她还是有退路的。就算是她赌错了,她也不会输得那么一败涂地。   江尘的眼里闪过一丝受伤,其实他什么都知道,枝枝她,还没有完全地信任他。但他温柔地笑了笑,频频点头:“这样也好,细作如此狡猾,防不胜防。这样……至少孤还能藏好自己的软肋。”   叶寒枝不再看他,往外走去:“明日便要回京,我先回去收拾行囊了,等会还要再去秀珠的坟头最后看一眼。”   江尘看着她的背影慢慢离去,颓然坐下,慢慢抚向自己的银铃铛白玉手钏,口里低声喃喃:“没关系的,枝枝,孤会等的,孤会乖乖的,等你真心情愿的那一天。”   *   秀珠和她的弟弟埋在一起。叶寒枝给她选了城外一个僻静却又风景很美的山坡,叶寒枝安安静静地站在秀珠的墓碑前,给她烧了三柱香,却发现自己忘了捎带给秀珠买的点心了。   她正欲骑着乌月再回城里买一些,却在中途遇到一个熟悉的人。   来人不似平日里那么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反而有几分憔悴忧郁,他的右手在那次伏击中脱臼,现在还吊着个布条挂在脖子上,左小腿也中了一箭,包扎着纱布,只能跛着走路,左手提着坛酒,像是喝醉了一般,歪歪扭扭地走在路上。   “喂,你这是怎么了?”叶寒枝奇道。   君鸣抬眸一看,发现是叶寒枝,木木呆呆又低头啜了一口酒,涩声说:“上次被敌人伏击,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弟兄没了,爷心里难受。”   叶寒枝其实早已经没之前那么厌恶君鸣了。相反的,上次被敌人伏击,君鸣身为一个世家子弟,浴血奋战杀了不少敌人,还让她有了一些敬意,而现在他为自己的朋友难受成这样,叶寒枝不由得想起秀珠来,顿时生了几分感同身受。   虽然这人之前处处爱与她作对,又的确是挺嚣张跋扈、横行猖獗的,但也不是个有什么很坏心眼子的人。贵族子弟,衔玉而生,没经过打磨,年少气盛也很正常。   她叹了口气,像个知心姐姐一般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斯人已逝,便看开一点。以后回长安了,咱们再一起喝酒,连同你走了的兄弟的份。”   君鸣愣了愣,眼眶一红,声音颤抖地说:“他死的时候,正是给我留下的这句话。他好想回长安,再喝一次靖水楼的酒。”他话音刚落,眼中竟滚落出大颗泪滴来。   叶寒枝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怎样能宽慰到他,只能掏出了自己的锦帕。   君鸣哭得正是伤心,像是要把这几日里心里的郁结全部发泄出来,一个八尺左右的英武猛汉,竟攥着粉色的绣花帕子一边抹眼泪一边擦鼻涕,嚎啕大哭起来。最后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平息,哑着地说:“真没想到,竟然是你来安慰我。”   “好,叶寒枝,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第44章 断袖 她要月亮奔她而来。   此时叶寒枝和君鸣两人算是彻底放下了隔阂, 顿时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好不热闹。   “寒枝,今日你必须得给我个面子, 咱们去城里找个酒馆,一醉方休。”   叶寒枝面露犹豫:“明日便要启程回京, 我今夜还要收拾行囊呢,要不还是以后再聚……”   君鸣闻言立马将眼珠子恶狠狠地一瞪:“你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   叶寒枝只能无奈地摆了摆手:“那便小酌两杯吧。”叶寒枝虽是没有丝毫喝醉的打算, 可却拦不住君鸣, 几坛金盘露, 竟全都进了君鸣的肚子。没过多久,他便眼神略带几分迷离起来, 脸色沱红,大着舌头不住地拉着叶寒枝要切磋一番。   叶寒枝哪有什么心思和一个喝醉的人切磋, 只做了个架势与君鸣推搡了两掌便想着让让他, 谁知君鸣自己却是站都站不稳了, 一个踉跄便脑袋朝下地摔在了酒桌上, 油酥花生米如天女散花般落了一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没事吧?”叶寒枝叹了口气:“别喝了。”她准备伸手去扶君鸣, 却发现一柄千青龙骨雕翎扇掉在了地上, 应当是君鸣的贴身之物,她将此物拾起递给君鸣, 君鸣猛然神色一变, 连忙慌急却又小心翼翼地抢过:“我怎么不小心把你摔了?”   叶寒枝见他对此扇如此珍爱, 便顺口问道:“此扇虽是稀奇,但你身为君家嫡子,龙血风髓,自幼应有尽有, 何必这么稀罕它?”   君鸣摇了摇头:“它不一样。它曾是我心悦之人的佩物。”   原来如此。叶寒枝了然地点了点头。   嚣张跋扈、心比天高的君少竟然也会对一个女人如此情深一往么?还真是……等等,这扇子……怎么看着是男人所用的式样……   叶寒枝的表情骤然变得奇怪,但她忍了忍,还是不准备因为这点好奇心便去打探人家的私事,谁知君鸣却自己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他表情很是苦闷怅然地说道:“寒枝,我当你是兄弟,才直言不讳的。你给我出点辙,告诉我,如果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该怎么办。”   君鸣竟然真是个断袖?   叶寒枝愣了良久,斟酌着说道:“这……只要你自己真心喜欢,又何惧流言蜚语?”   “你觉得我会是怕闲言碎语的人吗?”君鸣没好气地说道:“我苦恼的是他根本就不拿正眼多看我一眼,终究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他顿了顿,声音越来越低:“我和他身份云泥之别,他是天上的皓月繁星,遥不可及,我又怎么配得上?”   “你怎么能这么轻易便泄气,”叶寒枝给他斟上一杯酒,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半途而废,算什么好汉?”   君鸣心里烦闷,仰头便喝,因为喝得太猛,金盘露从唇缝便漏了不少,沿着他的下巴滴落,他不拘小节地用袖子擦了擦,闷声道:“你不懂。他美好得就像是云端跌落的谪仙,那样的出尘绝世,连看一眼都是亵渎。”   ……说得这么离谱,咱们长安还有这等美男子?   叶寒枝微微蹙眉,但她还是不忍心看君鸣这样骄傲的贵公子自惭形秽、妄自菲薄,几乎憋出了自己所能想到的全部笔墨来鼓舞他:“别胡说,天下有谁是你配不上的?你堂堂君家嫡子,出身簪缨世族。自己又仪表堂堂,丰神俊秀,年纪轻轻便是新科武状元,以后去军队历练一番,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君鸣听完这一席话,眼里满是动容,他语气甚至微带了几分哽咽:“好兄弟,谢谢你鼓舞我,你是对的,我不应该自轻自贱,只要不放弃,自己总有一天能站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我怎么就不能自信点呢?就算他不喜欢男人,爷也要给他掰弯了!”   叶寒枝满意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今夜我便先回去了,咱们日后长安再聚。”   君鸣感激地拱了拱手,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满面羞红,扭扭捏捏地说道:“对了,你近侍的时候多,那以后便请你在陛下面前为我多多美言了。”   叶寒枝脸上的满意和欣慰凝固了,她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试探性地问道:“你不会是……喜欢……”   “正是陛下。”君鸣含笑着摊开折扇:“此扇正是我那日及第状元时的彩头之一,有陛下的亲笔题名。”   他话音刚落,整个酒馆雅室内便陷入一片沉寂,叶寒枝默默地抽了自己的嘴一巴掌,沉默了良久才说道:   “好兄弟,要不你还是放弃吧。”   “???”   *   已近子时,万籁俱寂,月落参横。   叶寒枝步伐沉重地推开自己厢房的门,没有点灯,在夜色中摸索着脱下自己一身酒气的外袍。   被窝里拱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回来了?”   “……你怎么又跑到我床上了?”叶寒枝有些无奈:“这么晚了,别闹,快回去。”   江尘沉默了一会儿,语气酸溜溜地刺道:“你也知道这么晚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喝得酩酊大醉可以,孤连钻钻你的被窝都不可以?”   “你监视我?”叶寒枝眯起眼睛,面露不悦。   “孤还不是因为太担心你了!”江尘委屈地猛然坐起来:“戌时过了,你都没个影,叫孤怎能安心?生怕是上次的敌人没得逞后又对你出手,”他顿了顿,没好气地讽刺道:“谁知道孤心心念念着你,竟是跟野男人喝花酒去了。”   叶寒枝无言以对地挠了挠头,服软道:“……是我不好,该给你个信的。”   “给信也不能这么孤男寡女一室待着去喝酒!”江尘气急败坏地瞪她一眼:“他是不是喜欢你?你们两个人做了什么?”   好家伙,他可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你。叶寒枝心里憋屈,甚至郁闷地想再给自己的嘴来一巴掌,哪有自己这样的,阴差阳错之下竟然鼓励自己的情敌勇敢追爱?   江尘见叶寒枝不说话,心里顿时一咯噔,暗道不好。难不成君鸣这野男人真是在肖想他的枝枝?枝枝动心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的神色在夜色的笼罩下,蓦然变得阴郁和扭曲起来。不行,不能让君鸣活着回到长安。   叶寒枝哪知道江尘有如此可怕的想法,只自顾自地纠结着良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放心吧,他不喜欢我,他另有心悦之人。”   江尘顿然松了口气,可怜兮兮地伸出一只爪子勾住叶寒枝的衣摆,摇晃着撒娇道:“枝枝,以后不要背着孤跟其他男人单独在一起,好不好?”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毒辣狠绝的事来……   “好,以后我都不会了。”叶寒枝自幼性子生得大大咧咧,少年又长于军营,长期与男人厮混,一直以来对异性并没有过多设防。在从未动情的她的眼里,这些男人跟萝卜青菜没什么区别,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但她如今既然跟江尘已经互通心意了,再跟异性过多亲密的确不妥。   江尘得到了叶寒枝的允诺,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此时月色倾移,正好透窗洒落于他,墨发沉沉,白衣胜雪,莲华容姿,世无其二。眼底波光潋滟,后挑一颗盈盈泪痣,眉梢眼角,俱是万种情思。月色再澄澈皎洁,竟比不上他唇角笑意半分。   叶寒枝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双手已是用力交握于他的肩上。江尘没有半分反抗的心思,媚笑着软了腰肢被叶寒枝推倒,双手还不忘勾住叶寒枝的脖颈将她带下。   “妖精。”叶寒枝低哼一声,这张脸,还真是祸水。她猛然想起君鸣对他的求之不得和思之如狂,若不是碍着他那帝王的身份,到底还有多少人暗地里不死心地觊觎着他?叶寒枝心里烦躁,扒开江尘的衣襟领口,又爱又恨地在江尘的脖颈处咬了几口,很快便留下几道草莓印来。   江尘吃痛地闷哼一声,眼底委屈巴巴地蒙了一层水雾:“枝枝,你这是做什么?”   “就想给你留点东西。”叶寒枝居高临下,眸色沉沉地盯着他:“不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江尘把她的手引向自己的腰带:“光脖子可不够。”   叶寒枝愣了愣,唇角终于缓缓绽出一个弧度。   她不想试图摘月,她要月亮奔她而来。 第45章 哥哥 我要在上面。   叶寒枝的手指本已经伸到江尘的腰带深处, 却突然顿住。   “枝枝,怎么了?别停下啊……”江尘用脑袋蹭了蹭叶寒枝的脖子,满眼急不可待。   叶寒枝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 虽是稍纵即逝,却被眼尖的江尘抓住了端倪:“枝枝, 你该不是不会吧?”   “胡说,”叶寒枝少有地脸色涨红起来, 再不复之前的镇定自若:“我怎么可能不会呢?”她一边犟嘴, 一边却不由自主地移开眼睛, 摸索着解开了江尘的腰带。   期间江尘一直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叶寒枝羞恼异常, 她将江尘墨色的腰带摊开,蒙上了他的眼睛, 系于脑后, 只露出他白璧无瑕的下颌和唇色朱樱一点, 那股压力才陡然消失了。   “现在敢看孤了吧。”江尘已是罗裳半解, 好笑地将双手放在她的脑袋两侧,用力地摆正, 试图让她直视自己, 叶寒枝的瞳孔刚一飘忽至眼前,一见他那莹白如玉的胸膛和粉嫩的茱萸便瞬间慌里慌张地移开, 不敢再多看一眼。   江尘静静地等待了良久, 终究是忍不住偏了偏头, 三千青丝于一侧倾泻而下,手臂上的白玉铃铛手钏摇晃发出声音,在一片静谧中显得格外清脆,江尘却感受不到叶寒枝有任何动静, 他无奈地轻叹了口气:“……枝枝,要不还是让孤来主导吧?”   “难不成你就会了?”叶寒枝奇道,随即她心底一寒,心头涌上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江尘其实早就背着她在外面偷吃过了?   “别瞎想,”江尘一听她语气不对劲便知她又胡乱揣测他的忠贞,闷声闷气道:“孤就不能从话本子和春宫图上勤学苦练一番么?”   叶寒枝心底松了口气,但她一向在江尘面前要强惯了,冷声道:“不行,我就要在上面。”   江尘闻言下意识地挑了挑眉,眼睛却俱被腰带盖住,他随即忍不住轻笑出声,语气宠溺:“依你,都依你。”他的笑是那种很单纯毫无心机的笑,与他风情万种、烟视媚行的气质本身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当真是又纯又欲,反差巨大。   叶寒枝只觉脸上有冰凉的液体留下,随即她竟然闻到一股血腥味,手忙脚乱地擦了擦,才哭笑不得地发现是自己的鼻血。   “枝枝,发生何事了?”江尘察觉到些许不对劲,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叶寒枝自觉丢脸,只能捂住鼻子慌张地丢下一句:“你等我以后学会了,咱们下次再……再来!”   等江尘掀下剥夺自己视线的腰带之时,只看见叶寒枝一个慌里慌张的背影从房门处消失不见。他拢了拢自己凌乱的衣衫,大失所望地叹了口气,精神也肉眼可见地萎靡起来。   随即他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指尖点向那床褥上残存的一小滩血迹,想起她说的“下次”,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孤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   走走停停,经过大半月奔劳,终于又回到长安,明明此次出行也才笼统不到两个月,叶寒枝却觉得恍若隔世。   叶寒枝忧虑外祖母的身体,一进城门也没有再和同僚们入宫行庆功夜宴的心思,自己偷溜着先行回府了。   “忍冬,孤穿哪件衣裳好看?”江尘有些纠结地拧起眉毛,罗铁右手举着的这件白色缠枝莲妆花绒缎锦袍看着清爽,但左手这件暗肉色朱瑾印花布织锦袍又很衬肤色,实在是让他难以抉择。   “您穿什么都好看,”忍冬低眉顺目地回道,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呐呐地补充道:“对了,叶将军已经先行回府了。”   江尘脸色一沉,登时失了所有兴致,丢下身上的外衫,垂头丧气地转身:“枝枝既然不在,这晚宴不去也罢。”   一直充当衣架的罗铁沉默着将两件衣裳拾好叠起,不经意间瞥到江尘脖颈处的红痕,大惊失色地跪下:“陛下,您脖子那里怎么受伤了?”他神色一变,连带着那道横贯脸部的疤痕也愈发狰狞起来:“这看着竟像是咬痕?是谁?谁这么胆大包天敢伤您?”   江尘的脸色骤然变得奇怪起来,难得老脸一红。   “陛下,是属下失职!属下这就去杀了胆敢对您不   敬的人。”罗铁情绪激动地抽出佩刀来。   江尘头疼地捂住额角,而忍冬则是憋笑憋得脸色通红,低声嗤道:“呆子。”   这句话顿时被耳聪目明的罗铁听到,他恶狠狠地转过头来:“你还有脸笑?你这贴身近侍又有何用?”   “你不懂就闭嘴,”忍冬翻了个白眼:“以后陛下脖子上这种痕迹多的是呢。”罗铁先是闻言一愣,手足无措地怔在原地,一脸不解。   “……行了行了,都滚出去。”江尘懒得解释,有气无力地甩出这句话。   忍冬最会揣测江尘的情绪心意,知他这会心情不爽,不敢再多说半句,连忙垂头退下。   出了紫宸殿的殿门,忍冬给其他侍人嘱托了几句,便拾掇了一番自己,捎上两盒江陵那边特有的胭脂,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他途径御花园的太液池,望着水面发了会呆,不知不觉地蹲下来,一团锦鲤被他吓到,一哄而散。   水面上倒映的这个男人其实光看容貌并不丑,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修眉长眸,俊雅不凡,会被庙会上的女孩抛香囊的那种。可他那身显眼的宦官服饰,却昭示自己低贱又残缺的事实。   “没想到你这阉人倒比我还懂得多。”一道低沉的男声突兀响起。   “阉人也是人,也有感情。”忍冬没有抬头,硬邦邦地回击道。   罗铁冷冷一笑:“若不是陛下愿意留你,因着那封信,我早把你一刀解决了事,以防后患。”   忍冬懒得跟这人再解释,拍了拍衣袍便自顾自地站起来。他没有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情便是没有,问心无愧。   “千机楼里面的人早已经是把你查了个透,的确未与什么可疑的人有过勾当,底子勉强算干净。否则我哪怕是抗命,也绝不会让不干不净的人留在陛下身边。”罗铁冷声警告道:“还有那个李姣姣…………”   之前无波无澜的忍冬听见李姣姣的名字,却是瞬间激动起来:“这些都不干姣姣的事,你要杀我便是,别扯到姣姣半分。”   罗铁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一提到她便如此失态,你果真与她有染?”他眼底充斥着嗜杀冷漠:“陛下睁只眼闭只眼没有管你,可我得警告你,你身为陛下的近侍与先帝后妃有染,若是被人抓住把柄,给陛下带来叨扰,我绝不会放过你。”   “这不必你提,我绝不会给陛下带来问题。”忍冬怒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他知道自己是个阉人,配不上姣姣,他从未奢望过跟她会有什么。   “忍冬,你从江陵回来了?”   刚走进冷宫,一道欢呼雀跃的女声便传来,随即他被一个软软香香的身影毫不避讳地抱住。   “姣姣。”忍冬柔了声音,”你看这是什么?我从江陵带回来的。”   “万德斋的胭脂!”李姣姣高兴地眼睛笑成两轮月牙,但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清丽的容貌上却布满了失落:“我一个不受宠的冷宫弃妃,又能打扮给谁看呢?”   “姣姣……“忍冬见李姣姣难过失意起来,他也是心疼万分,可恨自己却又是个残缺之人,给不了她想要的。   李姣姣攥紧了忍冬绣满了云纹的袖子,上面皆是金丝银线,昭示着忍冬如今卫陛下御前总管的身份。   她沉默了良久,满眼恳求道:“忍冬,你现在身份不同了,你帮帮我,好不好,就像那年一般。”   “我虽没见过陛下,但听闻他极其俊美,姿容绝色,被长安无数女人肖想。我若能得他丝毫怜爱,这后半生也算有个保障了。”   当年她从一个地位卑贱的宫女能与陛下春风一度,也是忍冬守在御花园忍着风吹雨等了几月,逮着机遇给她报信,她才变成了先帝的嫔妃。   可惜光有个封号是不够的,没有宠爱,她仍是在后宫中步步为营、寄人篱下。   “姣姣,我不是不帮你,可陛下不是先帝。”忍冬捏着李姣姣的肩膀,双手骨节发白:“陛下是我见过最情深意重之人,他绝不会碰其他人。你千万别做蠢事,这一年来,有多少女人男人不死心妄图爬上陛下的龙床,却被大发雷霆的陛下割了脑袋。“他沉默了一会儿,涩声道:“虽然我没什么本事,但有我护着你,你在宫中锦衣玉食绝没问题。便是你想出宫……我去求求陛下,说不定…………”   李姣姣低头不语,玩弄着手指,良久她才低声道:“出宫?天大地大,我又能去哪里呢?忍冬,李家早没了。”   忍冬揽住她单薄的肩膀,像是想给她一点温暖,低声道:“没关系的,还有我在,我会一直护着你。”   李姣姣闻言终是再也忍不住,眼里满是泪花,略带哽咽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哥哥。” 第46章 姣姣 他只是想见一见自己的小姑娘。……   李姣姣进宫之前, 其父做的是走南跑北的生意,虽不能说是家财万贯,却也是算得上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富商。   可惜他的结发妻子、李姣姣的生母却难产而死, 但李父却再未续弦纳妾过,膝下只有李姣姣一个独女, 如珠似宝地养大。   他娇惯女儿,不舍得她吃苦, 便起了给她找个赘婿的心思。后来他在城隍庙里捡到个小乞丐, 见他眉清目秀又心思伶俐, 便把他带回了家充作义子养大,权当作姣姣的童养夫了。   姣姣五岁的时候, 有了一个十二岁的哥哥。   父亲常年在外经商,奔波劳碌, 便是忍冬如父如兄一般地拉扯着她长大, 李姣姣自幼被娇宠惯了, 性子顽劣, 时常闯祸,忍冬却不生气, 从来都是毫无怨言地为她善后。   “哥哥, 今日夫子罚我抽《女经》十遍,他好坏, 哥哥帮我抄好不好?”   “…………好。”   “哥哥, 我把书房的古董花瓶砸碎了, 哥哥帮我在爹爹面前说说好话吧。”   “…………好。”   “哥哥,我不小心把咱家祠堂点着了,等会爹爹打我的时候你一定要救我啊!”   “…………好。”   她以为自己会永远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然而却在她及笈那年, 父亲和哥哥一同赶海遇上天灾,从此失踪,尸骨无存。她被恶毒的亲戚使计陷害,夺走了家产,流浪街头。   差点饿死的她为了活下去进了宫,没有任何家世的她成了一个杂役宫女,不仅只能被发配一些累活脏活,更是时常被人排挤欺辱。   直到一年后的那个雨夜,她因为洗皱了德妃的一件新衣,被掌事姑姑罚了二十大板,没有银子贿赂宫人的她被瞎了狠手,打得血肉模糊,丢在磅礴大雨的长巷中,甚至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死去。   雨势急骤,豆大的雨点子敲在身上,让她连眼睛都睁不开。赤色的宫墙重重,高得看不清天色。   一双靴子,缓缓停在她的身前,随即感觉身上一轻,雨竟然停了。   她费力地抬起头,原来不是雨停了,是一把油纸伞倾斜,稳稳地遮住了她,挡住了所有狂风骤雨。   “姣姣,没事了,我这就带你去擦药。”   熟悉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   是做梦吧?神志涣散的李姣姣连眼睛都未睁开。哥哥他已经死了……和爹爹一起,都死在海上了……就算没死,这宫闱森严,又岂是寻常人说进就进的?   “姣姣,你睁开眼睛看看哥哥,哥哥找到你了。”   李姣姣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   丰神俊秀,温文尔雅的那一张脸,不正是忍冬吗?   “哥哥………”李姣姣声音嘶哑,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伸出手去扯忍冬的衣袖,却在看到他身上与宫中其他宦官一般无二的服饰后瞳孔猛然一缩。   她如遭雷击,惊恐地松开手:“怎么会……怎么会?……”   忍冬苦笑一声,无奈地仰起头颅,天色沉沉,泪水混在雨滴中,悄然流下。   李父的确是死了。   他却捡回来一条命,在外颠沛流离受尽苦楚,只想再见一见自己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小姑娘。却没料到她竟然进了吃人的皇宫,千万堵赤色宫墙深深,将他的小姑娘永远地关在了里面。   他只是想再见一见她。   不论什么,他都愿意付出。   *   叶寒枝一回府便去看望外祖母,近两月不见,老人家身体倒是没出什么毛病,一头白发整齐地盘在脑后,精神矍铄。   “表哥呢?”叶寒枝一边为外祖母布菜,一边随口问道。   “你出去的这两月,这混小子整日见不着人影。”国公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老身这最后的心愿,便是进棺材前能见到你们这两个小祖宗能成婚生子,让我能抱抱曾孙。”   叶寒枝自然知道卫璃这两月不沾家的缘由,定是成日里围着穆梨霜转,闲不过来,但她却没想到卫璃竟未曾向外祖母透露过丝毫口风。   “外祖母,您对表哥要找的妻子有什么要求?”叶寒枝试探性地问道。   “如今我也不肖想这小孽种能给我带个如何钟灵毓秀的孙媳妇儿,”国公夫人叹了口气,抹额上的那颗红宝石在暮光中熠熠生辉,她出身高贵,虽是迟暮之年,但仍然是端庄典雅,气质不凡,“老身不求这孙媳妇是高门大户,也不求她倾国倾城秀外慧中,但必须得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   叶寒枝突然便知道卫璃为何将穆梨霜的事情瞒着外祖母了。   外祖母平日里对她和表哥,并不像长安其他世族那样管教严格规矩森严。但她其实是一个十分有原则的人,她认定了的底线,就绝不会改变。她绝不会接受曾经成婚生子过的穆梨霜。   表哥想和梨霜姐在一起,恐怕很难过外祖母那一关。   她刚出了外祖母的院子,也是凑巧,正好遇到卫璃神色匆匆地提着几包药回来。   “表哥,这药是是谁的?外祖母好像并未染疾……”   卫璃像这才看到她似的,面露喜色:“表妹,你从江陵回来了,一路可还顺畅?”他顿了顿,才声音低沉地回答道:“这是小闻的药,他前段时间一直咳嗽个不停,梨爽起初以为只是风寒,便只带他随便找了个大夫抓药。谁知情况却愈来愈下,我知道后,带小闻看了不少长安的声望显赫的大夫,也没能根治,越拖越严重,甚至有肺痨之像。”   “什么?”,叶寒枝大惊失色,“肺痨?”   肺痨这病几乎跟瘟疫一样,能让人闻之失色,不仅传染性极强,一个治不好,便是药石无医。   “我刚从宫里回来,想不顾身份僭越去请一名御医出宫给小闻诊脉,也是我运气好,竟然遇见了本已告老归休的章院判,他被我哀求几番,答应出山了,现在已经在冯府了。”   叶寒枝闻言送了口气,“已经致仕的章院判?倒是听张御医提过,说他和祝院判的医术都十分高明,能生死人肉白骨。”   “这传言虽是夸张了点,但经由章院判的诊治,小闻的情况的确好多了。”卫璃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得一脸犯贱,露出一口大白牙:“传言又岂能当真?之前长安的人听闻你一骑当千,三进三出敌人部队而斩获枭首,城里人人都传你是个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怪物呢。”   “你就没帮我澄清一下?”叶寒枝咬牙切齿地问道。   “我澄清了呀,”卫璃一脸无辜地摊开手:“我很严肃地告诉他们,像表妹你这样英武过人,威猛强壮的女人,怪物一词实在是小觑了你。”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叶寒枝笑靥如花,灿烂明媚,却让卫璃在瞬间汗毛竖起。   他哆嗦着身子,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只觉右手一股剧痛传来。   “表哥,你以前最喜欢的错骨分筋手,让妹妹我来为你重温一番,莫忘了其中滋味。”   “啊────”   一道惨绝人寰的男声,响彻在卫府上空。 第47章 帮忙 好家伙,这江尘还有两副面孔呢?……   穆梨霜满含担忧地看着才喝完药现在正睡熟的男孩, 给他拢了拢被子。她不仅是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眼下更是一片青黑,一看便是没有合眼休息过。   忽然屏风后传来门扉打开的声音, 她以为是卫璃回来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想去迎他。   只是刚一起身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重影叠叠, 她一个踉跄, 便要脸朝下地跌倒, 她下意识地喊道:“卫璃!”   幸好一双手斜插而来,稳稳地扶住了她, 才让她消了破相之灾。   这双手很是温暖,却并不娇嫩细腻, 布满薄茧, 只是握着, 便让人生出一股安心的感觉。   穆梨霜费力地晃了晃头, 目光逐渐清明,看清面前的人熟悉的容貌后, 才又惊又喜地失声道:“寒枝, 你回来了?没遇到什么危险吧?一切可还安好?”   穆梨霜和卫璃的第一句话便是关心她的安危,叶寒枝只觉心里暖暖的, 也不准备把遇到的那些事告知她, 以免穆梨霜徒增担忧, 只含笑柔声答道:“一切都好。”她顿了顿,“小闻,情况有好转了吧?”   “好多了,章院判妙手回春, 医术高明,现在只待静养,无性命之忧了。”穆梨霜话说到一半,像是猛然想起小闻还在熟睡,声音骤然变低,她挽着叶寒枝的手,示意她出了房门再谈。   厢房里因着小闻的病情,并未开窗,闷热昏暗,一出房门叶寒枝变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猛吸了一口气,悠悠吐出。   两人沉默着并肩挽手走过木质长廊,就像幼时那般亲密无间。   长廊里挂着的占风铎被暮风拂起,发出清脆的声音,穆梨霜的青色披帛随风飘起,叶寒枝像小时候一样伸出一只手去抓,穆梨霜无奈又温柔地笑了笑,并不开口制止她。远处隐隐有寺庙敲击晚钟的声音,群山回唱。   “梨霜姐,其实你已经喜欢上表哥了吧。”叶寒枝突然这样说道。   “是。”穆梨霜并不曾想隐瞒叶寒枝半分,极其干脆地说。   叶寒枝眼里闪过狂喜,她是真心地为表哥高兴,她再也不想看到表哥求之不得、为情所困的模样了。   “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拒绝他了上百次。”穆梨霜轻生说,远山一样的柳眉微微蹙起,像是陷入回忆:“可他从未灰心言弃过,总是在与我告别的时候脸色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上一句:穆姑娘,我想娶你。”   叶寒枝垂眸不语,静静地聆听。   “他这段时日来是如何对我和小闻的,光是好一字无法言明。小闻病重的那一夜,他一个弱不胜衣的文人墨客,愣是背着小闻通宵敲遍了长安所有的医馆。”穆梨霜的语气逐渐变得有几分哽咽:“还有他去求告老致仕的章院判出山之时,堂堂左相,竟然不顾自己的身份之尊,当街对着章院判三跪九叩。”   “寒枝,这样的他,这样好的他,我怎能不动心……“美人就算哭也是梨花带雨,美得惊人,穆梨霜眼眶一红,叶寒枝便想起我见犹怜这个词来,连忙拿出自己怀里揣着的锦帕来给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梨霜姐,我与表哥自幼一起长大,他的人品绝对没有问题,以后他一定不会负你,会对你和小闻很好的。”叶寒枝信誓旦旦地说。   穆梨霜却缓缓摇了摇头。   “梨霜姐,你不信我吗?”叶寒枝一愣,涩声问道。不过这也不能怪梨霜姐,毕竟她之前经历了太多非人的折磨,对情爱一事心灰意冷,也是正常的。   “寒枝,我不是这个意思。”穆梨霜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来,竟使一向成熟稳重的她显得几分娇憨:“我只偷偷告诉你一人,我对卫璃心动,其实并不是贪图他对我的好。”   叶寒枝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她。   “其实,我见到卫璃的第一眼便心动了。”穆梨霜露出一个羞怯的笑来,两个梨涡动人:“一身月白长衫的翩翩公子,面如冠玉,惊才风逸,在十里黄澄中吟着我最爱的诗句,跟我年少之时梦里心动的少年郎一摸一样。”她轻声补充道:“其实我那数百次拒绝,每一次都不是我的真心话。”   叶寒枝眼神动容,她拉住穆梨霜的手轻声道:“既是两心相许,那便不要错过。”   “我们注定已经错过了。”穆梨霜笑得勉强:“我不但是家破人亡的罪臣之女,甚至还早已成婚生子,怎配得上他堂堂左相。”   “何况,国公夫人也一定不会让他娶我这寡妇……”穆梨霜声音愈来愈低:“这岂不是让全长安的人来笑话你们卫家吗?”   叶寒枝本想张嘴安慰她,可偏生嘴笨,绞尽脑汁也仍是愣在原地。虽然她和表哥都不是什么畏惧流言碎语的人,但毕竟外祖母这一关着实难过……外祖母现在年岁大了,身子骨也不好,若她和表哥硬着头皮跟外祖母对着干,要娶梨霜姐进门,外祖母一时气急伤身,闹出个严重的毛病也说不准。   这可怎么办…………   忽然叶寒枝眼睛一亮,兴致盎然地按住穆梨霜的肩膀,急声道:“我有法子了。”   *   “表妹,你这法子能行吗…………”卫璃目露踌躇,满脸纠结地呐呐道:“我可不敢对陛下开口,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瞧你这出息。”叶寒枝嫌弃地看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命重要还是梨霜姐重要?”   “自然是梨霜。”卫璃下意识地答道,随即又立马反悔地驳道:“那哥哥我的命便不重要了吗?命都没了,还怎么娶她,难不成又让她当一次寡妇?”   叶寒枝懒得搭理卫璃的絮絮叨叨,直接拽着他推开了听雪楼的院门。   “枝枝,你去哪儿了?孤等你好久了,都快睡着了。”   果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飞奔着扑进她的怀里,将毛茸茸的脑袋埋进她的胸脯里,东蹭西蹭,满脸满足,如果他身后能长尾巴的话,现在一定摇得飞快。叶寒枝神色淡淡,波澜不惊地单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是撸狗一样给他顺毛。   “唔,枝枝,”江尘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看到叶寒枝身边的手足无措的卫璃神色却猛然一变,面色阴鸷地低吼道:“你怎么也在这里?还不快滚?”   卫璃颤巍巍地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想逃走,却想起叶寒枝的叮嘱,强忍着上前一步,身体已经开始打着哆嗦。   “阿尘,你能不能帮卫璃一个忙?”叶寒枝拾起他一侧的长发,玩耍起来。   “不能。”江尘想也没想地拒绝道。   “阿尘,别闹,”叶寒枝柔声道:“不帮卫璃便也算了,但这也事关梨霜姐,你知道的,梨霜姐的终身大事一直是我心头的执念…………其实说是帮卫璃,不若说也是帮我。”   江尘咬了咬薄唇,勉强妥协道:“那便说说吧。”   卫璃额上沁出冷汗,颤抖着身子上前一步,在江尘身旁附耳低语几句。   江尘面色比之前更黑了,阴沉得可怕,眼底满是想杀人的暴怒,他朝着卫璃冷笑一声:“你怎么敢?”   卫璃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抖抖颤颤地望向叶寒枝,眼里满是哀求。   叶寒枝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卫璃摆了摆手,让他先行离开。直到卫璃消失不见后,她才走到江尘的身边,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江尘知道她的意思,委屈地垂眸,低嘤一声:“不要,枝枝。这太侮辱孤了…………孤怎么说,也是个男人。”   “阿尘,我保证,这件事绝不会外传。”叶寒枝满眼恳求:“我真的把梨霜姐当作亲姐姐一般,她的事便是我的事情。”   江尘狠了心转过头不看她,低哼一声:“姐姐、表哥…………哪个在你心里都有分量,都比孤重要…………”   叶寒枝没想到江尘竟这般油盐不进,无奈地凑到他跟前去,他却仗着自己比她高大半个脑袋,抬眸不肯看她。叶寒枝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拽住他的衣襟,迫使他垂下头直视着自己,江尘猝不及防地低下头,随即便感受到叶寒枝竟凑拢至他的耳前。   随即耳尖一阵酥酥麻麻的轻痒感便传来,江尘只觉身子一软,好像四肢都不是自己的,差点一个踉跄便要跌倒。   叶寒枝舔了舔江尘的耳朵,食髓知味,竟然复又伸出牙尖轻轻咬下去。   “呜………枝枝……”江尘闷哼一声,低吟道:“痒……”他两只手下意识地想推开叶寒枝,但指尖在触到她的瞬间,却又无力地垂下,像是任由她摆布一般。   叶寒枝抵着江尘慢慢靠近院内的石桌,将他慢慢推倒,倾身而下。江尘上半身倚在坚硬的石桌上,退无可退。   “古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叶寒枝温柔地抚了抚他额间散乱的碎发,拢到鬓边:“阿尘,乖一点,就帮我这一次,好不好?”   江尘紧抿着唇,衣衫散乱,眼眶微红,眸子蒙了一层盈盈水雾,无助地摇了摇头,发出含糊不清的喘息。   “表妹,对了,这是梨霜做好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刚才忘了给…………”推开院门的卫璃呆在原地,脸色一红,随即像是疯了般地转身逃去。   该死的,这个眼尾通红,欲泣不泣,被表妹推倒的衣衫凌乱的男人是刚才那个杀人都不眨眼的暴戾恣睢的帝王?   好家伙,这江尘还有两副面孔呢?   救命!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他一定会被江尘灭口的! 第48章 贵客 一袭白衣,胜却人间三重雪。   正是下朝的时辰, 卫璃的马车刚刚见了影,卫府守门的几个小厮便迎了上去。卫璃一身官服,踩着木凳下了马车, 却停住了脚步,伫立在一旁, 缓缓摊开右手。   这马车上还有人?小厮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就在这时,一只如玉雪凝霜的皓腕慢慢拂开了幕帘。   手如柔荑, 颜如舜华。一袭白衣, 胜却人间三重雪。虽是带着面纱, 只露出一双美目,却仍是顾盼生辉, 撩人心怀。   直到卫璃牵着这人走远了,小厮们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呆立在原地。   “难不成这便是公子的心上人?一身气度还真是不凡啊, 定是出身名门望族的贵女。看来咱们卫府很快便要添一位女主子了。”一位小厮嬉笑着插科打诨, 却见另一位同伴皱眉不语, 连忙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肚子:“你这是怎么了?”   另一位沉默良久,才呐呐道:“怎么我瞅着怪怪的……那双手虽是好看, 骨节却大, 混不像个女人。他跟咱们公子并肩走在一起,竟比公子还高出个头顶……”   *   卫璃刚牵着身边这位踏入内厅, 叶寒枝已经在主座旁边坐下了, 正垂眸打量着今日桌上的菜色。他跟叶寒枝对视一眼, 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几乎便是在同一时间,院外很快便有动静传来,“璃儿,听下人禀报说你今日携了贵客进府?”国公夫人的声音遥遥传来, 卫璃今日带了个人回府的消息早已经是传开了。很快她便手里杵着金丝楠木拐杖,一脸兴奋甚至可以说是走路带风地从屏风后面探了半边身子进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卫璃身畔之人,笑得脸都快烂了。   “祖母,我今日的确是想带个人回来给您掌掌眼。”卫璃含笑点头,他身侧之人像是害羞一般,不发一句便垂下了头颅。叶寒枝则是神色无奈地岔了一句嘴:“外祖母,您走慢点,别不小心摔了。”   国公夫人眼底尽是狂喜,嘴上却不忘数落卫璃:“璃儿你这孩子也真是不知礼数,哪有让人家姑娘亲自上门的,怎么也都是该我们的族亲带着你先去拜访姑娘家。”她满脸慈祥地走进:“好孩子,来,让老身好好看看……”她话音未落,却猛然顿住。   “这、这不就是上次寒枝院子里的小姑娘吗?”国公夫人愣了愣,随即她转过头飞快地瞪了瞪卫璃和叶寒枝一眼:“好呀,倒是瞒了老身这么久。”   不过这时候她顾不上找卫璃和叶寒枝兴师问罪,只顾着东瞧西瞧自己的孙媳妇儿,好生俊俏的一张脸,越看越满意。这容貌,还真是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   小姑娘人生地不熟,害羞地一直垂着脑袋,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像是头受惊的小鹿,楚楚可怜。国公夫人不自觉地柔了声音:“好孩子,既然你和璃儿在一起了,以后便是要进我卫府的门,成为当家主母,不要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你和璃儿一样,唤老身一声祖母便是。”   小姑娘在国公夫人期待的目光终于薄唇轻启:“……祖母。”   国公夫人在他开口的瞬间面色大变,甚至连一直握着的拐杖都脱了手,在地上摔出清脆的声音,更是显得四周安静得诡异。她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低喃道:“男、男的?……”声音颤抖,目光缓缓游移到卫璃身上,一副面色苍白、大受打击的模样。   卫璃心虚地不敢直视祖母,只垂着头狠了狠心扑通一声跪下,语气凄厉:“请祖母成全!”江尘立在身侧,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却被叶寒枝狠狠地瞪了瞪,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使劲地揪了揪自己的大腿内侧,趁着痛劲用力地挤出几滴眼泪来:“请国公夫人成全我们。”   “璃儿,你、你喜欢的是这个男人?你莫要诳我,也莫要吓我……”国公夫人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只觉头晕目眩,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身形踉跄便要摔倒,叶寒枝眼疾手,连忙快上前一步扶住她。   卫璃眼眶通红,全身抖抖颤颤,语气凄厉而绝望:“祖母,其实我一直不娶亲也是有原因的……”他顿了顿:“孙儿一直不敢告诉祖母,但这么多年,也不想一直瞒下去,还请祖母成全。”   啧,这卫璃还真是有做戏的天赋,瞧瞧,演得也太真了,看起来还真是对江尘痴情不改。叶寒枝暗暗思衬,不过这江尘一看便没入戏,表情那么僵硬。唉,算了,毕竟这事也的确是难为他得很。   “祖母,孙儿不孝,但孙儿是真的喜欢他,尽管他是个男人……孙儿也依然,希望能得到您的成全。”卫璃越说越动情,已经死死地握住了江尘的手,甚至跟江尘十指相扣,似在无声诉说自己矢志不渝,就算是世间任何的规矩王法也不能将他和眼前的人分开。   呕,这卫璃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摸他的手?!真是给他三分颜色便敢开染坊,今晚他临睡之前一定多洗几遍手。   一旁的江尘强忍着恶心,又硬生生地挤了两滴眼泪出来,垂眸不语。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身为卫家独子,不尽到繁衍子嗣的责任,是当真是要我们卫氏绝后吗?!”国公夫人绝望地用拐杖打向卫璃的背部,卫璃闭眼闷哼几声,不敢回嘴半句。国公夫人老泪纵横、凄声哀嚎道:“你怎么对得起你死不瞑目的祖父?怎么对得起你牺牲在战场上的父亲?怎么对得起你殉情的母亲?怎么对得起这卫家的列祖列宗?”   “我卫家族谱一百五十七代人,代代贞烈,难不成血脉要绝于你一人之手……”国公夫人低声喃喃,沟壑遍布的脸上全是泪水,她身子摇晃了一下,竟是快要晕倒,叶寒枝连忙伸出手抱住她,卫璃心急火燎地背起国公夫人,对身边的亲信怒吼道:“还不去请大夫!” 第49章 补偿 孤的身子你稀不稀罕?   “表妹, 祖母她情况如何?”卫璃一见叶寒枝从国公夫人的院子里出来,便满脸焦急地迎上来低声问道。   叶寒枝摇了摇头:“大夫说,是气急攻心才晕倒了, 并无大碍。”   卫璃脸上浮现出愧疚难安的表情,他犹豫着望向叶寒枝:“表妹, 咱们是不是不该这么合起来骗祖母……实在是太不孝了……”   “没办法,”叶寒枝脸色一沉:“就算是你把自己和梨霜的事情挑明, 外祖母少不得也是要大气一场, 不会比今日好多少。而且就算她勉强松了口让梨霜姐进门, 心底里终归是埋下了怨气心结,以后时不时便会翻老账出来。”   紧接着她便低低地轻叹了一声, 转瞬消失在风中:“人性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外祖母被陈旧的思想束缚了多年,不会轻易松口准许你娶曾经嫁人生子的梨霜姐, 可若是当她得知你是个断袖要找男人, 她在此时便会觉得只要你能娶个女的就是谢天谢地。”   就在这时, 有小厮来禀告说:“老夫人醒了。”叶寒枝点了点头, 她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连忙附耳到卫璃耳侧再三嘱托:“这几日你再装装, 演得壮烈一些,甚至可以来个绝食上吊。你这几日越是演得死心眼, 梨霜姐以后进门的日子便越会好过一些。”   叶寒枝进屋的时候, 几个童子正提着药箱出来, 大夫正在提笔开药,国公夫人捂住额头倚靠在啵啵床上,一副头疼的样子。   “外祖母,您身子还不舒服得很吗?”叶寒枝柔声问道, 给国公夫人揉了揉太阳穴。国公夫人双唇蠕动了一番,话还没说出来,却又是老泪纵横:“枝儿,你表哥这个孽障,真的是要气死老身啊。”   “外祖母,您先别动气,”叶寒枝接过侍女端来的参汤,吹了吹热气,用汤匙送到国公夫人的唇边:“其实也并非全无法子了。”   “当真?”国公夫人眼露狂喜,露出半信半疑的模样,喝了下去:“可你看看你表哥那副非他不可的样子,当真是铁了心的模样。”   叶寒枝摇了摇头,故作高深道:“外祖母,其实表哥他之前多年不娶,是有原因的,但并不是为着今日的这个男人。”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国公夫人掀开被子,一脸困惑。   “其实表哥他之前一直深爱一个女子,但因着许多阴差阳错,那女子已经嫁为人妇,甚至有了孩子。”叶寒枝缓缓起身,见外祖母正听得认真,便将参汤放在桌上,继续说道:“表哥也是一直忘不了她,这么多年才未曾娶亲。现在么,我觉得表哥也不是真的成了个断袖,只是因为太受打击,一直走不出来,才带了今日这个男人进府。”   国公夫人对叶寒枝的胡扯一通却是深信不疑,频频点头:“那枝儿,你的意思是你表哥其实并无龙阳之好,还是喜欢女人的?”   “孙女正是这个意思。”叶寒枝坐到国公夫人的身边去挽着她的手:“对了,我正巧听说表哥之前心仪的那名女子的丈夫在几个月前遭了飞来横祸,现在就剩那女子一人苦苦支撑着,孤儿寡母,好不可怜。”   国公夫人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沉吟许久:“枝儿,难不成你想撮合你表哥和那女子?”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可是,咱们堂堂卫氏嫡子,竟然娶个寡妇,实在是……”   “外祖母!”叶寒枝打断她,少有的小女儿姿态一般摇了摇了她的手臂:“寡妇又如何,总比表哥喜欢男人的好吧。何况那女子出身官宦人家,是正统的名门淑女,虽然后来家里出了一些事……不过她是个极其温柔贤淑的女子,蕙质兰心,钟灵毓秀,您见了一定会喜欢。”   “噢?你对这女子的评价竟然这么高?”国公夫人脸上浮现出犹豫纠结,沉默了许久:“……若是你表哥和这女子还有缘分,那老身也不会阻拦。”   叶寒枝强忍住笑意,一脸深沉地点头:“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我这就去劝劝表哥,您放心便是,可千万别再怄气了,说不定过不了几天的光景,您便能抱上曾孙了。”   *   叶寒枝推开听雪楼的院门,只瞅见江尘正撸起袖子搓着皂角在洗手,一脸执着,认真的劲甚至比他批奏折还严肃。   “枝枝,”江尘一见她便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可恶心死孤了,现在这阵孤胃里还翻江倒海的。”   “哪有这么严重,”叶寒枝失笑:“又不是真的让你和卫璃好上,不过做戏一番罢了。”   江尘瘪了瘪嘴巴,满脸不快:“孤不管,枝枝你说,怎么补偿补偿孤?”   “……你想我怎么补偿?”叶寒枝用手撑着下巴,一脸好整以暇地望向江尘那世无其二的绝色容貌,目光渐渐控制不住地下移,似乎透过江尘包裹严实的层层衣衫看到了那躯玉骨冰肌,皓如凝脂,滑腻似酥。她忍不住心头一动,沉声道:“怪不得这么多人错认你是女子……”她顿了顿,心底顿生一个奇妙的想法:“阿尘,你穿次女装给我看看。”   江尘被她这如虎似狼的眼神盯的一抖,总觉得枝枝在馋他的身子……他呐呐道:“枝枝,你、你这是什么眼神?怪、怪可怕的………女装?不可能的,绝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孤再怎么说,都是个男人。”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衫,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叶寒枝:“枝枝你可别打岔,孤说的补偿,是要你嫁给孤,做孤的帝后。”   “岂有这样划算的买卖?”叶寒枝气极反笑:“我难不成便因为这件区区小事卖了我的终身?”   “这怎能叫卖呢?”江尘委屈极了,连声反驳:“孤只是想娶你,想可以明面上对你肆无忌惮地好。枝枝,你便嫁给孤好不好,孤每天夜里一个人在宫里睡觉都好冷,好害怕……”他见叶寒枝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涩声道:“你若是愿意做孤的帝后,万里江山,孤都拱手献上。”   叶寒枝唇角勾起嘲弄的弧度,嗤笑一声:“谁稀罕?”   江尘一噎,涩声道:“那你稀罕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甘心地咬了咬唇:“那孤的身子你稀不稀罕?”   江尘面上一副委委屈屈无辜可怜的模样,眼底却是精光毕现,他微微低头,凑到叶寒枝身侧启唇低语,声音低沉,如同志怪里面的狐妖一般蛊惑人心,令人神魂颠倒:“你若是肯嫁给孤,不就是女装么,也不是不行……当然,只给枝枝你一人看。”   叶寒枝:“…………”可恶,竟然有点心动。 第50章 病发 她不想再那么卑微那么低贱地活下……   晨光熹微, 赤色宫墙深深,紫宸殿角脊之上的琉璃獬豸,安静地遥望着远远天边坠着的那几颗残星。   本该是上朝的时辰, 忍冬拿好玄色冕服,吹灭燃了一夜的烛火, 烛台上已经凝固了厚厚的蜡油,正准备唤陛下起身, 却没想到江尘竟然已经醒了, 蜷缩成一团, 脸色苍白,嘴唇已经被他咬出了淋漓鲜血, 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死死地攥着床单, 青筋毕露。他额上沁了一层薄汗, 表情隐忍。   床下是一地滚落的药丸, 像是他想自己拿药, 却手抖不小心摔了药瓶。   照理说陛下身份尊贵,寝殿本应该有数十个宦官和宫女整夜值守在内。可陛下性子古怪, 夜里不喜有人服侍在侧, 但又令人将整座紫宸殿都点满烛火,映照得如同白昼。   “陛下, 厥心痛又犯了?”忍冬声音焦急:“奴才这就去传太医, 您再忍一下。”   “不必, ”江尘从唇缝里艰难地挤出几句话,冷汗直流:“先上朝。”   忍冬满脸焦灼忧心:“陛下您都这个样子了,还怎么上朝?今日的便先推延吧。”他大声唤来几个值守在殿外的小黄门,令他们先服侍着陛下, 自己则火急火燎地赶往太医院。本来他起初还是想如往常般,传经常给陛下号脉的那几个太医,可今日进了太医院才发现多了个生面孔。   一个其貌不扬的白胡子老头,一袭便衣,满脸高傲,正坐在主位上,颐指气使地使唤着几个太医在给他倒茶。   “这位是谁?竟从未见过。”忍冬奇道。   “是本来已致仕多年的章院判,本来已经告老回乡多年了,但不知是不是近些年来太过清闲无趣,这几日又回了长安。”一个相熟的太医小声说,“他医术高明,资历极深,算起来,是我们很多人的师父和师公。”   忍冬眼睛骤然变亮,连忙扑到章院判的跟前:“章太医,陛下身子不适,您赶快去看看。”   章院判见忍冬神色焦灼,心知不好,连忙扣下茶盏,急声唤道自己的两个童子,跟在忍冬身后,忍冬犹豫了一下,还是又背过身去唤道:“李太医,王太医,周太医,你们几个也跟着来。”   “小娃儿,你这是什么意思?”章院判不高兴地眯起眼睛:“你莫不是瞧不起老身这身医术?”   “奴才不敢,只是觉得人多一点更……”忍冬话还没说完,就被章院判狠狠打断:“那你既然不相信老身,还请老身作甚?那老身不去了便是。”   这章院判还真是性情古怪。忍冬擦了擦额上的汗,点头弓腰地连声道歉“奴才错了,还请章院判万勿跟奴才计较,陛下身子疼得紧,咱们还是别耽搁了,您千万别动气,都是奴才的错。”   章院判这才冷哼一声,拂袖跟来。   紧赶慢赶地回了紫宸殿,忍冬却发现江尘已经下了床,正命人在给他宽衣束发,但他的脸色依然惨白,嘴唇毫无血色,看起来勉强得很。   忍冬围在江尘身边,急得像个无头苍蝇:“陛下,您就别强撑着去上朝了,咱们先让章院判诊脉吧。”   江尘无力地半掀了掀眼皮,冷声道:“等孤下了朝再看便是。”   “这……章院判,您快上前来给陛下看看呀。”忍冬见江尘不听他的劝,只能满心焦急地去牵引章院判,章院判却一动不动。   忍冬心头一跳,转过头去,发现章院判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沉默了很久,才像是反应过来了,跪下行礼道,声音酸涩:“陛下,恕老臣直言,您从什么时候有了今日的症状?”   “……五六年前便有了吧,”江尘轻声道:“不过这两年间这厥心痛是犯得越来越频繁了。”他顿了顿,心底蓦然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章院判眉毛拧成一团,眼睛直瞪,气得下巴留着的白胡子乱抖:“他们这群白学的玩意儿,真是没用,不知道平日里是怎样当差的!庸医,一群庸医啊!”   *   这一两日哥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竟然没有来找她。   李姣姣气鼓鼓地撩起裙摆,大摇大摆地出了冷宫。若是以前先帝还在之时,她可不敢这样,可当今陛下荒废后宫已久,冷宫更是形同虚设,根本没有人管。   她绕过御花园的锦鲤池,但却不太识路,皇宫又大得出奇,她问了几个宫人寻路,绕了好几圈才转到了紫宸殿,一路上走得她口干舌燥,腿酸腰麻。   几乎刚近紫宸殿殿门,便有铁甲兵士抽出刀来,冷声问道“,站住,你是哪个宫里的宫女?”李姣姣眼转子转了转,也不说自己的身份,只低声道:“我找忍冬。”   铁甲兵士却没有丝毫要放她进去的打算:“陛下寝殿,生人不可入内,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帮你传信。”   李姣姣认命地点了点头,今日烈日当空,她只想找个阴凉地坐一下,然后等忍冬出来,背过身去还没走两步,却听见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地喊道:“姣姣?”   她猛然回头,兴高采烈地冲进忍冬的怀抱里,又蹭又爬,撒娇道:“哥哥,你在忙什么?怎么不来找我?”   “姣姣,别闹,”忍冬神色骤然变得奇怪,他沉默了一会:“哥哥今日很忙,空了再去找你,你先回去。”   “不要,”李姣姣瘪了瘪嘴:“我走了好远,日头毒辣,晒得我都快走不动了,而且嘴里也渴。”   姣姣自幼被娇宠惯了,哪里吃得半分苦,忍冬只稍加犹豫了一下,便妥协道:“那你先跟着进来去偏殿耳房歇息一会儿,哥哥忙完了便送你回去。”   李姣姣笑得眉眼弯弯:“好,哥哥最好了,等会要哥哥背我。”   直到他们走远了,守在殿外的几个面面相觑的兵士才低声嘟囔道:“这是谁啊?”   “应该是忍冬的对食吧。”   *   哥哥神色凝重地走了。   李姣姣牛饮了几大碗冷茶,吃了几粒荔枝,喉咙里的干渴总算是解了,她有些无聊地玩着头发,在耳房里不断地走来走去。   忽然窗外传来声响,李姣姣趴在窗口望去,发现房外长廊有大批宫人神色慌张地簇拥成一团,跑出了紫宸殿。   这是怎么了?   李姣姣神色不明地推开门,东方的主殿隐隐传来细碎的声音,却听不真切。   主殿那里便是……新帝的寝宫。李姣姣咬了咬唇,眼见四处静谧无人,眼神突然变得有几分奇怪起来。   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   她不想这一辈子,自己都只能那么卑微那么低贱地活下去了。 第51章 紫宸殿 枝枝再也不会要孤了。   殿内传来名贵料器被打碎的清脆的声音, 隐隐夹杂着女人的哭声和求饶声。   忍冬心头一跳,连忙小跑着进殿,地上一片狼藉, 碎片四散。只见江尘气急败坏地捂着胸口,面色惨白, 一个女人香肩半露,长发散乱, 在一个角落抱着自己的膝盖瑟瑟发抖, 不时低泣。   “姣姣?!”忍冬不敢置信地喃喃道。   江尘一见忍冬, 便满脸阴郁地质问道:“孤不是说让所有人都滚出去吗?这个女人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还妄图想勾引孤,真是胆大包天。把她拖下去, 照老样子处置了。”   江尘说的老样子,便是像从前一般, 无论男女谁敢妄想爬他的床, 一律拖出去乱棍打死。不论这些人家世如何或是样貌如何, 江尘从未高抬贵手, 皆是罪无可恕。   李姣姣心底已经隐隐知道自己闯祸了,她万万没想到陛下竟然这么厌恶女人。她一见到忍冬, 便泗涕横流, 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飞扑过去:“哥,我错了, 我知道错了, 救救我。”   忍冬摸了摸她的脑袋, 沉默着将她护在身后。   江尘冷笑一声:“忍冬,你不要以为自己服侍了孤时日就能肆意妄为,孤能给你一切,也能收回一切。”   忍冬苦笑着摇了摇头, 掀开衣摆,缓缓跪下,深埋头颅于双臂之上,他涩声道:“陛下,忍冬知道您一向的规矩,不敢为姣姣求饶半句,所以……请您给个恩典,将奴才一同杖毙吧,让奴才下去陪她。”   江尘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   “哥……”李姣姣满脸震惊,眼见便有铁甲兵士陆续上前要将她和忍冬一同带下去,她像失了魂魄一般地软着身子被兵士反剪双臂,动作粗暴地推下去,前面一同被桎梏住的忍冬侧过头来柔声跟她说:“姣姣,不怕,哥哥一直会陪着你的。”   “慢着。”   就在这时,江尘轻声说。   他的半边容貌被隐于光线之下,晦暗不明,看不清他的表情。明明是那样绝色盖世的莲华容姿,李姣姣却生不出半分爱慕之情,只觉这个能执掌天下生杀的残暴阴毒的男人可怕得很。   “孤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戴罪立功。”   *   天色半晚,桑榆暮影,西风吹着斜阳,映照着宫阙赤墙深深。   “忍冬,阿尘他今日是怎的了?竟然没有去上朝。”叶寒枝实在是在卫府里坐不住了,这一整天茶饭不思的,担忧江尘得很,自己未经传召便进了宫。   前面引路的忍冬拿着一柄拂尘,他含笑道:“陛下今晨身子不适,便没去上朝,太医开了几副药后便好多了。”   “是受了风寒吗?”叶寒枝满脸忧虑地自言自语道:“前两日我便见他穿得少,喊他加衣服,他偏生不听,这下可好了。”   忍冬低垂着头,眼底的痛心一瞬而逝,声音却如常:“叶将军无需太过忧心,前面就是紫宸殿了,您亲眼看看生龙活虎的陛下总该放心了。”   叶寒枝闻言也放轻松了不少,饶有兴致地打量起眼前的琼楼玉宇、桂殿兰宫,身边有一批小黄门穿侧而过,她忽然说道:“大夏之前皇帝的寝宫似乎不住这里。”   “是,以前皇帝的寝殿都是住御乾殿,但自陛下登基后,便打破了这一概的规矩。”忍冬低声答道。   看来阿尘真是恨毒了先帝,甚至不愿再沾染先帝气息分毫。叶寒枝心底叹气,也是,毕竟他幼年的不幸几近全是明宣帝带来的。   叶寒枝这样想着,愈发心疼起江尘来,本来他这一路走来便是坎坷辛酸无数,却还要拖着这样一幅羸弱多病的身体。   “叶将军,紫宸殿到了,您自个进去吧。”忍冬扫了扫拂尘,轻声说。   “多谢。”叶寒枝弯了弯眉眼,一边向内殿走近,一边看向自己手臂挎着的红木雕花食盒,不知里面的糖蒸酥酪冷没有,梨霜姐的手艺可是一绝,比起御膳房里的这些厨子也不落下乘,阿尘等会儿喝完药了吃上几口,心里也能舒坦一些。   只有她眼底的暖意却遽然凝固了,神色猛变。   “陛下,您轻点——”有女人银铃般的笑声飘渺空灵地传出来,娇媚妖娆。   叶寒枝身影凝滞,步伐沉重地缓声上前,隔着层层叠叠的鲛纱,只见那黄花梨镂雕螭龙纹月洞门床上隐约可见两个人影,男的背对坐着,只露出一个莹白如玉的脊背来,看不清容貌。女的侧躺着,露出一张清丽动人的半张脸来,她衣衫尽解,丰盈窈窕的胴体掩映生姿,丰姿绰约。   “陛下,您还真是……今日为了妾身连朝都不去,便如此喜欢妾身吗?”女人低低笑着。   “当然了,你若是好好表现,隔日孤便赐你个封号。”叶寒枝曾经万分熟悉的声音响起,只见那个平日里连被亲吻都会红了眼睛的男人坦率大方地俯下身去,三千青丝倾泻,笼盖住他们二人,也盖住了叶寒枝的视线,似乎是在他身下的女人额间轻轻印下一吻。   叶寒枝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也许是过了一秒,也许过了一辈子,她慢慢地放下食盒,走了出去,没有回过一次头。   江尘几乎在叶寒枝走出去的瞬间,便像受了惊吓一般蒙地弹坐起,他连忙拢起自己的衣衫,整个人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像是想追回叶寒枝,赤脚走了几步,却又在原地停住。   “陛下,我刚刚可是照着您的吩咐,绝对没碰到您身上的任何一处,”李姣姣忍着害怕,用被子遮住自己几近裸、露的身体,甚至带了几分哭腔:“您说的,我和哥哥这可是戴罪立功。”   眼见叶寒枝离开,便连忙跑进殿内的忍冬连忙过去把李姣姣从龙床上拉起来,给她套上自己的外衫,一边推着她出去一边低声呵斥道:“还不快走。”   当忍冬再次回头,便是眼见江尘衣衫不整地站在殿中,赤脚冻得通红,整个人木木呆呆的,脸色惨白,失魂落魄的地捧着一个红木雕花食盒。   “陛下,您别着凉了。”忍冬慌急地找出一双菱纹绮靴,跪趴在地想为江尘穿上。   江尘没有动弹,只是木然又绝望地望着虚无的远方,轻声说了一句话,在空荡的殿内映起飘渺的回声。   “枝枝,她再也不会要孤了。” 第52章 酒馆 他眼尾也有一颗泪痣。   卫璃刚遥遥探见叶寒枝的身影, 便喜形于色地冲上去:“表妹,你从宫里回来了?”他一个劲地夸赞起叶寒枝来:“你这法子还真是不错,我这两日又是闹着绝食又是闹着上吊的, 祖母果真是怕了我了,哪里还有心思挑剔梨霜, 巴不得我马上就迎娶她过门。”   “如此甚好。”叶寒枝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只听见她低低一笑:“办喜酒的那日, 定要风风光光的, 莫要让梨霜姐受了委屈。”   “这是自然。”卫璃立马应声道,本来还想凑上前去说些什么, 却不曾想叶寒枝已经有些兴致缺缺、魂不守舍地走远了。   卫璃有些摸不着头脑:“表妹这是怎的了?怎么感觉不大高兴?”   叶寒枝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眼见表哥好事将近, 卫府中甚至已经开始张灯结彩, 喜气洋洋。她一人在这里黑着脸实在是不像话, 过于扫兴, 可是她又做不到强迫自己笑出来。   她有些漫无目的地出了卫府,夜色降临, 万家灯火升起, 长安的九衢三市人潮熙攘,接袂成帷。花阶柳市更是摩肩接踵, 有不少番邦异域的人正在表演, 丝竹不绝。长街上有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长啸而过, 叶寒枝神色淡淡地瞥了一眼,又懒懒地收回。   “好兄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头顶乍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叶寒枝猛然抬头,原来是君鸣, 一袭暗深红色灯笼锦圆领袍,浅金色云纹护腕束袖,让他本就剑眉星目的容貌更添几分气宇轩扬。   叶寒枝勉强勾了勾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心情不大好。”   君鸣挠了挠头发,欲言又止,可他看叶寒枝并不想倾诉的样子,便还是准备不问了,他拉起叶寒枝:“心情不好那肯定就去喝酒啊,上次在陇南咱们根本没喝过瘾,今日接着来。”   叶寒枝并没有推辞,她确实觉得心里难受得紧,或许喝点酒会好一些吧,最好是过段时日,便能忘了自己这段荒谬的情动。   出乎她的意料,君鸣却没把她带到往日里世家贵族爱去的那几家声振寰宇的大酒楼,而是一座建在河边的小酒馆,被几盏旧灯散发的橘色光芒笼罩着,晦暗又温暖,江声浩荡,伴着酒馆里面隐隐有歌声笑声传来。   “这里是这段时日里新开的,虽然环境简陋了点,但老板酿得那手酒的味道那叫一个绝,最近在我们圈子里可以说是千金难求,里面的美人也不少,姿色完全不落凤来阁、凝香馆那边下乘。”君鸣探扇浅笑道。   叶寒枝闻言立马瞪了君鸣一眼:“不是说喝酒吗?你怎么把我带来了青楼?”   “好兄弟,这里可不是青楼,”君鸣连连叫冤:“虽然美人多,可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   叶寒枝神色这才微微舒展,跟着君鸣掀帘进去,却没想到里面竟然是热闹非凡,座无虚席,张袂成阴。台上有艳若桃李的女子正在跳舞,和着急管繁弦,流苏蹁跹,水蛇一般的腰肢轻扭,指尖开出令人炫目的花来。   “这二位客官是想喝什么酒呢,咱们这里有寒潭香、秋露白、竹叶青、金茎露……”一名貌似老板娘的成熟女人眉开眼笑地过来,如花似玉的脸上见到叶寒枝却瞬间布满惊愕,柳眉倒竖:“是你?”   君鸣一脸茫然地摊了摊手:“你们认识?”   叶寒枝也是带了讶然,可她随即扫了扫老板娘的身边,脸色立马沉了下去:“戚磊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难不成他……”   柳琬琰连连否认,笑得花枝乱颤:“他在后厨忙着酿酒呢,这手法只有他会。我嘴皮子利索些,便来前堂招待客人。”   “原来如此,”叶寒枝心底稍微放心了一瞬,生怕又听到眼前女子被所谓良人辜弃的故事,思及此,她想起撞见江尘的事情来,眸色沉了沉。   “既是你来,我可不能收银子。”柳琬琰笑眯眯地挽住叶寒枝的手臂:“你怎么也算得上是我和戚郎的救命恩人,今晚你可敞开了肚皮喝,酒一定管够。”   叶寒枝淡淡一笑:“说什么救命恩人,言重了。”   “那日在春满楼里,老鸨抓回来的那个花魁身份可是不得了,他的身份不是我敢想象的,本来陇南郡守差点就把我们楼里的人看过那人真颜的人全杀了,以免后患,”柳琬琰凑近了叶寒枝的耳边轻声说:“若不是你为我们这些小蝼蚁说了几句话,我和戚郎早就没命了,哪里还能来长安做生意。”   叶寒枝摇了摇头:“你们本来就是无辜的。”   “不提这些了,”柳琬琰拉着叶寒枝的手寻座坐下,一边招呼着君鸣,一边提裙说道:“等一会儿,我给你们上酒来。”   君鸣踮了踮桌上的,一脸兴奇道:“你竟然还和这里的老板娘认识,真有你的。”   叶寒枝本想答话,目光偏移,却被台上为舞姬伴奏的人吸引住了,再移不开视线。这是个戴着面纱的男人,一袭白衫,青丝如瀑,弹得一手好琵琶。虽然只露出了上半张脸,但他却有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竟然是不同于常人的浅绿色,如同一池碧潭,涟漪泛起,撩人心怀,更令叶寒枝心头一跳的是,他眼尾也有一颗泪痣,盈盈欲坠,平添几抹欲色。   *   “陛下,这是刚煎好的药,您趁热喝了吧。”忍冬端来一碗黑黢黢的药来,还没靠近,江尘的舌尖便条件反射地开始发苦,他偏过头,看也不看药碗:“不喝。”   “这怎么能行呢?”忍冬苦口婆心地劝道:“章院判还在这里呢,您便闹起脾气了?”   江尘的目光淡淡地扫过章院判一眼,章院判的身子下意识地抖了抖,他开始后悔说昨日里的那些话了,定是早被陛下察觉了端倪。   “章院判,你直接说实话吧,孤这身子,最多还能撑多久?”   章院判垂着脑袋,身子抖得跟个筛糠似的,连声道:“陛下,您还是别多想了,好好调理,老臣昨日的话您别放在心上……”   “股不想再问第二遍。”江尘冷声道。   “……让那些不争气的玩意儿来治,顶多还有大半年光景。”章院判的脑袋已经垂得快钻进一个洞里了:“若是老臣一直帮陛下调理着,也,也最多不过……两三年。”他嘟囔着,声音已经低得快要听不清:“回春针或还有回天之力。”   江尘轻声问道:“回春针?”   “是昔年祝院判的一手绝技,可当年先帝血洗谋反清理朝政,他也被牵连其中,获罪抄家,成年男子早已经被斩首,剩下的一些老幼病残的家眷也被流放不知踪迹,这门手艺恐怕是已经失传了。”   江尘闭上眼,鸦睫轻颤,泪痣涟涟,唇角勾起一个嘲弄的笑来,低声呢喃:“两三年……” 第53章 误会 不如叶将军便把在下包养了。……   很快柳琬琰便端着个托盘回来了, 不仅是装了好几玉壶的酒,还捎带了几碟下酒的小菜。她见叶寒枝闷头便喝,转瞬便是几杯下肚, 有些心急地劝道:“怎么喝得如此急?这些酒像你这样混着喝,醉人得很。”   叶寒枝微微摇了摇头:“不打紧。”君鸣听见柳琬琰的话却是笑得一脸揶揄:“大夏堂堂的叶将军, 久经沙场惯了,这么点酒可醉不倒她。”   “叶将军?!”柳琬琰表情呆滞, 那日在春满楼她便知这些人来历不小, 非富即贵, 可还是万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身份背景。   叶寒枝捏着酒盏,微微冲柳琬琰扬眉:“怎么了?你这段时日里见到的贵人也不少, 何须对我的身份如此惊讶?”   “毕竟我怎么都没想到大夏的第一位女将军竟然是你……”柳琬琰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来,细细端详起叶寒枝的容貌来, 啧啧称奇道:“谣言还真是不可信, 看来长安这些人都在打胡乱讲, 竟说你是个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怪物。”   “噗——”君鸣乐得把嘴里的酒都喷了出来, 捂着自己的肚子,笑得眼角都生褶子了:“柳老板, 那是你不了解她, 她可比怪物还要可怕,你知道吗, 她一拳头能把人脑浆……”君鸣神色一变, 却是叶寒枝手肘一弯, 猛然击向他柔软的肚腹,这可是练武之人的命门,痛得他面目狰狞,连声哀嚎:“好兄弟, 我错了,收手,快收手吧。”   叶寒枝冷哼一声,发现君鸣这人倒是和卫璃一般总是皮痒痒,隔几日不被收拾就浑身上下的不舒服。   就在这时候,隔壁桌有人唤了柳琬琰过去,只剩下叶寒枝和君鸣二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君鸣原先还悠哉悠哉地喝,不时剥两颗卤花生,却见叶寒枝二话不说、干净利落地独自干掉几壶,他骤然坐不住了,像是升起了什么奇怪的攀比之心似的,也愈喝愈快起来。   不多时那几玉壶酒便几近全空,叶寒枝和君鸣都已经生了七八分醉意,叶寒枝醉颜微酡,腮晕潮红,君鸣则是双眼朦胧惺忪起来,却还拉着路过的小厮不放手,撒着酒泼,直吼继续上酒。   小厮很快又为他们斟满清酒,两个人继续摇摇晃晃地举起了酒杯,酒水四溅。   “好兄弟,这段时间我母亲江都长公主一直在为我挑选端赖柔嘉,温恭懋著的世家小姐,甚至起了要给我选个公主的心思。”君鸣大着舌头说。   “公主,这不好吗?”叶寒枝迷迷糊糊地应道。   君鸣却像是被刺激到了,眼底猩红,摇着她的肩膀嘶吼道:“可我明明已经有心上人了,又让我如何安心迎娶他人,成婚生子?”他红着眼睛,颇有几分委屈地问道:“你上次为什么劝我放弃呢?你也觉得我生为断袖,便终究一切都是错的吗?”   叶寒枝已经逐渐神志恍惚,只顾使劲地点着头:“断袖又有何错。”话音刚落,她又像想起了什么,猛然摇头:“不,你听我的,快别喜欢江尘了,他根本就是个三心二意,逢场作戏的狗男人!”   她一手捏着琉璃酒盏,一手放在桌上撑着脑袋,鬓云乱洒,含糊不清地喃喃嘟囔道:“男人都是骗子,江尘………骗子………再也不信了。”头颅无力地点了点,最终还是再也支撑不住,埋在了臂弯里。   “呀,叶将军和君公子怎的醉成这幅烂泥样子了?”   “……你说她是谁,叶将军?叶寒枝吗?”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轻轻问道。   有迷糊不清的声音细碎缠绕在叶寒枝的耳畔,她却听不真切了。光影叠杂,无数扭曲的画面与声音交织一闪而逝,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了阿尘的那颗泪痣,还是那么妩媚勾人,她像疯了一般地吻向他的眼睛,一遍遍低喃他的名字。   *   叶寒枝费力地掀开眼皮,眼前是一阵刺眼的白光,她眯了眯眼睛,捂着额头慢慢坐起,一股宿醉的头痛。   “你醒了?”清澈温柔的询问声蓦地传来,叶寒枝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一双碧眸泛着涟漪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如同青山灼灼,星光杳杳。眸含秋水,含情凝睇,一点泪痣缀在眼尾,像是一颗墨色的泪珠,一双碧眸只是淡淡一瞥,便如同水中望月,云边探竹。   陌生的男人,陌生的环境。   叶寒枝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于一间简陋却布置细微处处透着淡雅的木屋,窗外隐隐有江声回荡,然而令她神色猛变的是,自己的外裳竟然被人换过了。   “是你做的?”叶寒枝冷声问道,从榻上一跃而起,用力地揪起男人的衣领,在男人一脸的茫然无措中,挥拳猛地冲向他的胸膛,此时门扉却突然打开,传来柳琬琰的尖叫声:“不要!”   叶寒枝此时想收势已经来不及了,她勉强收起拳风,一掌打偏,不稳的下盘却被下意识想要慌张躲避的男人一同带滚,叶寒枝狠狠地撞到了他的身上,甚至还压到了关乎男人子嗣的地方。   碧眼男人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面色惨白了一瞬,发出隐忍的一声闷哼,额角疼得虚汗直流。   “叶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柳琬琰声音急切:“为何要无故伤林砚青?”   叶寒枝毫不理亏、义正言辞地反驳道:“他趁我酒醉之时做出不轨之事,还不能给他点教训?”   “这恐怕是误会一场。”柳琬琰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你的衣裳,是我给你换的,吐得一身都是。”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恐怕昨天晚上,是你趁着醉酒猥亵了别人。”   “……当真?”叶寒枝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连声对碧眼男人道歉,碧眼男人柔柔地一笑,眸底烟波流转,轻声道:“叶将军不必多礼,毕竟您也不是有意的,对了,我名唤林砚青。”   他越是这样云淡风轻的不追究,越是让叶寒枝不好意思起来:“可是刚才你那里好像伤得挺重的……是我不好,都是我过于鲁莽了。以防万一,我现在就去给你招个大夫来瞧瞧吧。”   林砚青无奈地摆了摆手,沉声道:“不必。”他顿了顿,忽然语出惊雷道:“若是叶将军诚心想要负责,不如便把在下包养了。” 第54章 砚青 一舞反弹琵琶惊为天人。   “若是叶将军诚心想要负责, 不如便把在下包养了。”   叶寒枝瞳孔微颤,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啊?”   “瞧把叶将军吓得,在下说笑而已, ”林砚青冁然而笑,眉眼弯弯, 碧眸漾开别样的神采:“叶将军得空,便多来这里听曲喝酒, 照顾照顾我们的生意。”   叶寒枝刚要应话, 柳琬琰却惊呼一声:“坏了, 炉子上煮的醒酒汤,火还烧着呢。”扭着腰肢便匆匆忙忙地出了房门, 剩下叶寒枝有些尴尬地和林砚青独处一室。   “今日实在是对不住。”叶寒枝再次呐呐地道歉,开始没话找话地说:“昨夜里你琵琶弹得极好, 可以数是余音袅袅, 绕梁三日。但也是稀奇,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男子弹琵琶的。”   林砚青浅笑着摇了摇头:“其实琵琶的一些技巧及指法对力度和爆发力是很重要的, 男人力气大些,甚至还更适合些。”他脸上露出几分说不出来的雀跃来:“要不我现在便把自己那凤颈琵琶取来给叶将军再弹上一段?”   “这怎么好意思?”叶寒枝摇了摇头, 婉拒了。   林砚青脸上的失落一瞬即逝, 但很快他又强打着精神,烧红着脸颊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叶将军想看我跳舞吗?”   “不用了, 太麻烦你了。”叶寒枝更是连连摆手, 心里琢磨着这男人对她热络得有些过分, 她心头生疑,轻声道:“要不,我还是先回去吧,实在是叨扰你们了。对了, 昨日里和我一起来的人呢?”   “他还在隔壁呼呼大睡呢,”林砚青低声说,眼见叶寒枝便要起身离开,他看着她避之不及的背影不甘心地咬了咬唇:“叶将军。”   叶寒枝下意识地转过身来,微微偏头,一脸茫然。   “……阿尘,是谁?”林砚青低声问道,却只见叶寒枝神色剧变,下意识地蹙起双眉,昳丽的容貌转瞬间便笼罩了一层黯淡。   林砚青心底一沉,他轻声道:“昨夜里,你一直喊着这个名字,亲我的眼睛。”   ???   她怎么沾了点酒便做出这些畜生事情来?   得,不但让人家一大清早就疼了一场,甚至昨夜里还猥亵了别人,这可让她的脸皮往哪里放去?叶寒枝此时更是愧疚不安地想要钻进地底下去,手足无措满脸滴血地急声解释:“我,我一喝酒就……”   “他和我很像吗?”林砚青温柔地笑了笑,打断她问道。   “……不像,一点都不像。”叶寒枝轻声说:“只是你们眼尾的都有一颗泪痣。”   林砚青低低地笑了笑,涩声道:“这样啊。”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猛地推开,柳琬琰挽着袖子,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进来,招呼着叶寒枝:“快趁热喝,我去把隔壁的君公子也叫醒起来喝一点。”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叶寒枝连忙跟在柳琬琰扬起的裙摆后面,却被身后的声音再度叫住:“叶将军。”   “刚才还不觉得,其实那里还是挺疼的。”林砚青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两日能来多看看我吗?”   自己造的孽,种出来的苦果和着血也要吞下去,叶寒枝僵硬地笑了笑:“那好。”   一出厢房,叶寒枝就连忙喘了几口粗气,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顺气。“哪有这么夸张?”柳琬琰娇笑着推了叶寒枝一把,人精似的她早已经瞧出来了几分端倪:“看来叶将军的桃花开了。”   叶寒枝恼羞成怒地瞪了柳琬琰一眼,低声嘟囔着道:“我一个粗人,哪有这么大的魅力,这位林公子的眸色异于常人,是不是眼神也不太好?才瞎了眼能瞧上我。”   “砚青的娘是西域的鞑靼人,爹是中原人,所以才有这么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睛。”柳琬琰淡声道,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知不觉她的表情变得极为阴沉,沉默了许久,她才轻声说:“砚青他,也是个可怜人。”   “他自小便没娘,爹在走南闯北的镖局做活,砚青才六七岁的时候爹便在一次走镖中被西戎的人杀了,尸骨无存。柳琬琰的声音很低:“尚且还年幼的他却有一副好容貌,无依无靠的他被狠心的婶娘卖进了醉风院。”   叶寒枝神色微微凝滞:“醉风院,有点耳熟。”   “醉风院便是春满楼的对家,专做小倌生意的,”柳琬琰神色带了几分触及往事的苍凉:“他跟我一样都是被困在其中的可怜人,不愿以色侍人便被打骂惩杀。幸好你们的人不仅搞垮了春满楼,顺手也关了醉风院。如今我这酒馆里很多都是之前春满楼和醉风院的旧人。”   柳琬琰在走廊上停住脚步,木廊外便是澄廓缅邈的滚滚洪流,水天一色。江声浩荡,夹杂着她的声音也愈发飘渺起来:“他一直都很敬慕景仰你,因为你是斩杀西戎保家卫国的将军,也算是为他报了父仇了。”   叶寒枝的面色略微有些腼腆含羞起来,原来除了惧她怕她的人,竟然还有人一直默默地倾佩崇敬她。   可是叶寒枝遽然想起自己先前鲁莽的举动,不仅趁酒猥亵了人家,甚至还伤到了人家,愈发愧疚起来:“那他见到我其实就这幅样子,一定很幻灭失望吧。”   “幻灭失望?”柳琬琰低低的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连带着披帛都剧烈地摆动起来。   她看着叶寒枝一脸疑惑迷茫,解释道:“砚青之前是醉风院的头牌,艳名远播,一舞反弹琵琶惊为天人,一曲万金。但他心性极高,平日待人都是面冷言横,拒人千里的。现在他在我们酒馆这里除了每夜奏一曲琵琶,再没人能请得动他出山跳舞。”   柳琬琰暗暗思衬,林砚青见到叶寒枝的这副样子哪里像失望,甚至说是一见倾心也不为过。不过叶寒枝好像已有心悦之人了吧,那个在春满楼里见到的绝色盖世、盛颜仙姿的白衣男人……砚青的这番心意多半要落空了,她改日可要好好劝劝砚青。   “这舞,真有这么绝?”叶寒枝被柳琬琰这么一通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吹捧听得心思摇曳起来,不知不觉便生了几分好奇。   “你今夜若是没事,来亲眼看看,便知我有没有夸大。” 第55章 副将 他们实在是太像。   叶寒枝把仍旧一脸醉意迷迷糊糊的君鸣护送回了府, 他甚至还拉着自己的袖子不放,不住地嘟囔着:“还要喝。”叶寒枝随口敷衍了他两句,说夜里再来, 一看天色再问问时辰,早已经错过了上朝时间。   她只好直接回卫府了, 心里暗自祈祷外祖母昨日没发现她夜不归寝。   一望见卫府那朱红色的大门和匍匐于前的石狮,叶寒枝正准备暗自溜进去进去, 不要惊动旁人, 却还是被正好下朝的卫璃撞了个正着。   “表妹, 你昨日一夜未归,去哪里了?”卫璃露出个邀功的表情来:“放心, 有我掩护,祖母并没有发现。”   叶寒枝心底一松, 正想开口感谢两句, 却见卫璃洋洋得意地抛出下一句话来:“你昨夜里和陛下去做什么了?我今晨下朝了偷偷去问他, 他表情难看得很, 不说话,后来便不搭理我了。”   “谁让你多事去问他了?!”叶寒枝神色猛变, 大声吼道, 看着卫璃一脸无辜疑惑,她顿了顿, 自觉言重, 轻声道:“我跟他已经一刀两断了。”   “什么?”卫璃大惊失色, 惊诧万分地摇着头:“怎么会?”他顿了顿,喉头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唉,表妹呀表妹,你……你怎么就糊涂了犯这样的错误, 昨夜里你到底跟哪个野男人缠绵去了?算了,你去哄哄陛下,说几句好话,陛下一定舍不得你的。”   叶寒枝唇角嘲讽地勾起,嗤笑一声:“是他自己滥情,被我撞见了好事。”   “怎么可能?”卫璃露出更加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不敢相信地低声喃喃:“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为江尘夺嫡出谋划策,成为他的幕僚。卫璃跟在江尘身边这么多年,知道他有多洁身自好,别说是碰女人,甚至都不拿正眼多看两眼。   “有什么不可能的,”叶寒枝冷笑一声:“很多东西,得到了便不会再珍惜,男人不自古皆是如此?”   卫璃眉头一跳,小声辩驳道:“我可不是……”他还准备说些什么,却被一道清朗的男声打断:“寒枝?”   叶寒枝和卫璃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却见一个高大壮硕、肤色黝黑的男人从一匹棕马一跃而下,向叶寒枝奔来,脸上扬起狂喜:“寒枝,好久不见。”   男人身穿一副铁叶攒成铠甲,系一条镶金貔貅束带,身挎一柄长剑,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长身玉立。   “顾朗,你怎么从边关进京了?”叶寒枝先是脸上一喜,随即忍不住问道:“你走了,留下谁在管事?那咱们的驻地没问题吗?”   “我不过进京述职几日罢了,很快便会回去,有周军师在,出不了什么乱子,”顾朗顿了顿:“怎么才一见面,你便要赶我回去?”   叶寒枝无奈地笑了笑:“让我看看这段时日不见,你有没有什么长进?”上前一步,一手与男人击□□握,另一手搭在他的肩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的声音,两个人身法交错,已是不分上下地过了几招。   “看来咱俩还是跟以前差不多。对了,这位是谁?”顾朗转过头像是才发现卫璃一般,眼底一深,沉声问道。   “是我的表哥,卫璃,当朝左相。”叶寒枝用力地扯过卫璃来:“这是我之前的副将,也是出生入死的弟兄,顾朗,自从我进京被加封骠骑将军后,他就留在驻地担任了我原来的右将军一职。”   这身腱子肉看着就可怕,又是一个跟表妹一样的怪物,卫璃心道。“幸会,幸会,表妹的兄弟便是我卫某的兄弟。既是远道而来,顾将军可有住处?”卫璃擦了擦额上的虚汗,客套道:“不嫌弃的话,就来寒舍凑合两天。”   叶寒枝和顾朗同时开口。   “表哥,顾朗自有驿站……”   “既然如此,那顾朗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顾朗笑得咧开一口白牙,在他黝黑的脸上形成鲜明的对比:“多谢——表哥。”   不顾礼节不唤他的官职而唤他表哥,再看看这顾朗不怀好意的表情,不妙,这狗东西想泡我妹妹。卫璃眼睛一眯,本来想下意识地便去找江尘告状去,可转头又想起表妹说她和江尘已经结束了,一时之间也找不出什么推脱的理由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朗反客为主地拉着叶寒枝进了大门。   他背着手在卫府的石狮子面前纠结痛苦地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放弃一般地进了府,算了,他有了梨霜,总不能让表妹剩下来,真的一辈子一个人过吧?   可奇了怪了,如果这男人真的对表妹有意思,他们一同行军驻守,如此亲近,这么多年都不付诸行动的吗?难道其实是他想多了?   *   再遇故人,叶寒枝的面貌一下子便精神了许多,带着顾朗又是去拜访国公夫人,又是两人切磋斗武,直接把卫府后园斗得花残叶落,一片狼藉。   趁着叶寒枝去喝水的空档,顾朗转身对躲在菩提树后露出一角衣摆,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卫璃笑了笑:“表哥,你在这里看了我们很久,有事吗?”   “怎么会被他发现了?”卫璃一脸不爽嘟囔着出来了,也没有半分不好意思:“顾将军,是这样的,我这人心里藏不住事,说话直,得罪了也请见谅。”   “表哥请讲。”顾朗一脸洗耳恭听的神色,倒还挺上道的,卫璃暗自思衬道。   卫璃清了清喉咙:“我怎么瞅着你对我表妹有意思呢?”   顾朗本来还含笑的唇角登时凝滞住,整个人像是一棵生了根的枯木,一动不动。   卫璃心头一咯噔,正有些后悔自己说话太过直白,却见顾朗郑重地点了点头。   “既然表哥这么问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顾朗轻声说。   卫璃摸了摸下巴:“表妹她知道吗?”   “……应当不知。”   “你既然之前和她一起在军营中生活,朝夕相处数年,又为何不曾付诸行动?”卫璃可算是能问出自己心底深埋已久的疑虑了。   顾朗沉默了许久,拿起绸布擦拭着自己的长剑,低头垂眸的姿势竟和叶寒枝如出一辙,刺得卫璃眼疼,良久顾朗才沉声说:“有时候已经熟悉了一个人的陪伴,你日日见她反而不觉,直到她的存在被抽离,才恍然明白自己的心意。”   此时叶寒枝站在假山后的拐角之处,捏着水壶的手微微用力,骨节泛白,进退两难。她万没有想到顾朗竟然对她有这样的心思,可知道的瞬间,她却只有慌乱,因为她从未对顾朗生过任何情愫,一直把他当做要好的朋友。   他们实在是太像。   从自幼热爱习武到平日里的细微习惯,甚至连倔强桀骜的脾性都一模一样,可他们脾气实在是太像,不论是平日里习武切磋还是战场上排兵布阵的据理力争,谁都不愿服输。   正因如此,叶寒枝实在是无法对顾朗生出心动。更逞论经过江尘此事之后,她已经对男女欢好早已心如死灰、避之不及。毕竟,人总不能在同一处跌倒两次。 第56章 琵琶 枝枝她为什么不来找孤?   金乌西坠, 玉兔东升。   叶寒枝暂时只能权当自己没有听到顾朗和卫璃的对话,想起初晨与柳琬琰的邀约,本准备唤顾朗一同前去, 但他却推脱自己还有要事没有处理,脱不开身。叶寒枝只能像昨日那般又跟君鸣狼狈为奸, 不过这次她一开始就跟君鸣约法三章,不再沾酒。   这次出门的时辰不早, 等到了酒馆已经比昨日晚上许多, 掀帘而进, 却赶巧正撞上砚青的琵琶独奏,叶寒枝和君鸣找了个角落的座落下, 柳琬琰一见他们便是喜形于色,端上自家酿的好酒和几碟酱香卤味来, 牛羊肉俱被切成片状, 薄如蝉翼。   叶寒枝伸了一筷子便放下, 眉头紧皱:“这香料放得有些冲人, 西戎北狄的那些蛮子倒是爱吃这个味,我在边关待了几年, 却始终吃不习惯。”君鸣却是喜欢极了, 甚至还想再来一盘。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本已一曲奏毕的砚青怀抱琵琶正四处探寻着叶寒枝的身影, 碧色的眼眸一见她便像是亮得摇曳了一池星河, 他正准备趟过人群穿插而来, 却被一只油腻肥硕的手挤过人潮斜插而来,紧紧拉住林砚青的袖子不放。   “这位美人,别急着走啊,”一个穿金戴银、肥头大耳的男人露出一个猥琐油腻的笑来, 色眯眯地盯着砚青的碧色的瞳孔,眼睛都不舍得眨:“早就听说陇南的砚青公子生得一双碧眼,艳绝天下,后来没了消息,真没想到是来了长安。”   林砚青蒙在面纱下的波澜不惊的神色猛然一变,他之所以不在外人露出真容便是不想再惹出什么麻烦,勾起自己那段不愿再回忆的肮脏的往事。他用力想甩开肥胖男人的手,却挣脱不得,声音尽量平静尾音却忍不住颤抖地说:“你认错人了。”   “你这双碧色的眼睛,怎么会让人认错呢?”肥胖男人哈哈一笑:“我一听说这酒馆来了位碧眼乐师,一手琵琶名动长安,便知是你。”   他们正在纠缠之际,却见寒光一凛,林砚青的袖子被利落地切断,肥胖男人因为骤然脱手,惯性向后地连退几步,踉踉跄跄地差点跌倒,他怒气冲冲地转过了头,本想寻人麻烦,看清楚那罪魁祸首后却失声道:“叶、叶将军?”   叶寒枝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巧了,这不是督查院左副都御史谢明远大人吗?”   叶寒枝虽是女子,却也是从一品骠骑将军,他也不过一个三品官罢了,更何况她表哥又是左相,身后还有卫家的势力,实在是不好招惹。谢明远本来还火冒三丈的神色瞬间转变,一脸阿谀谄媚,本就小的眼睛更是只剩一条缝了:“叶将军,你这是做什么?咱们是同僚,有话好好说嘛。”   他余光望见躲在叶寒枝身后的林砚青,心底也大概有个谱了,只不过他实在是舍不得到嘴的肉跑了,胁肩谄笑道:“叶将军也瞧上他了?那今夜谢某割爱便是,谢某可不是催您的意思,您先用着,等您玩够了,谢某再用便是……”   话音未落,一记铁拳毫不留情地打歪了他肥胖的半边脸,力度之大,甚至让谢明远的痛得嘴巴都合不拢,涎水直顺着层层叠叠的下巴流淌。   “对砚青放尊重点。”叶寒枝冷声说:“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可供取乐亵玩的东西。”   “你!”谢明远捂住疼痛不堪的左脸:“老子给你这个臭娘们几分脸,你当真以为自己便能在京城横着走了吗?你别以为你身后是卫氏就了不起,我好歹也是谢氏二房嫡子,谢氏与裴氏皆为长安五氏之一,又早已经结秦晋之好,是你能撕破脸皮的吗?”卫家又如何,这些年除了卫璃这个仅剩的血脉还有叶寒枝这个外孙女,还能苟撑多久?   世家大族,最重要的便是子嗣繁衍。子嗣繁盛,便能保百年兴旺,像卫家血脉凋零成这般样子,只怕长安五氏过不了多久就要成长安四氏了!   “撕破脸就撕破脸了,你不过一个靠祖上庇荫的混来的文官,又有什么胆子在我面前逞能?”叶寒枝森冷一笑:“我在塞外浴血奋战之时,你在京中享乐安逸,苟活的安宁日子还不是我这个臭娘们施舍给你的?”   叶寒枝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女人!按理说京中高官贵族几近全是君、卫、沈、裴、谢这长安五氏的血脉,大家都有沾亲带故的姻亲关系,又是在官场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脑子的都不会像她这么猖狂得罪人!谢明远恨恨地咬了咬牙,但他却不再跟叶寒枝呛声了,毕竟秋狩之时他也是见识过这女人的身手,再跟她闹下去,谁知道这个疯子做出什么事来,等着吧,明日他定要给这疯女人一个教训!   就在这时,君鸣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像是地痞流氓一样单手搭在叶寒枝的肩膀上:“这是我兄弟,你再瞪她一眼试试?老子还是君家嫡长子呢,谢明远你一个二房的在这里横什么横,谢氏大房正统嫡子都四个,真要继承家主代表谢氏,也轮不到你在这里囔囔。”   眼见谢明远眼含恨意灰溜溜地走了,林砚青愧疚不安地低声道:“都是我不好,给你惹麻烦了。”“他自己活该讨打,不关你的事。”叶寒枝笑了笑,柔声说。   林砚青抿了抿唇,心底既酸涩又升腾起暖意,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只有凌辱和践踏。从来,从来没有人能这样维护过他的尊严……这样温柔地跟他说话。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有些想哭,却生生忍住了,柔媚一笑道:“今日之恩无以为报,砚青唯有献舞一场,或能让叶将军解解近日心头的愁绪郁结,一展欢颜。”   叶寒枝愣了愣,有些犹豫地望向君鸣,君鸣呆呆地挠了挠头皮:“既有邀约,你要看便去看吧,我自己在外堂喝酒赏舞,这么大个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叶寒枝忍俊不禁,感激地跟君鸣击拳道:“你刚才暴跳如雷,骂谢明远的样子还挺有男子风范的。”“那是,”君鸣得意洋洋地扬起双眉:“也不瞧瞧本大少是谁……”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身后之人却早已没了影子。   “还真是男人如手足,兄弟如衣服……”君鸣哀怨地低声嘟囔道。   *   还是昨日的木屋里,昏暗的油灯亮起,暖色的光芒笼罩了这间小小的屋子,窗外船桨拨动水面的声音不觉,叶寒枝捏紧了手里的茶杯,茶香从鼻翼萦绕,缠满衣袖,她却没喝一口,一只手搅着衣摆,颇有些坐立不安。她本来只是好奇想来看看,但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气氛实在让人如坐针毡、芒刺在背。   “何须这么紧张?”林砚青掀开面纱,柔媚一笑:“武艺高强的叶将军,我还能吃了你么?”   叶寒枝尴尬地弯了弯唇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林砚青笑而不语,修长的指尖拂过怀中的凤颈琵琶,转轴拨弦,曲调渐起。窗外便是滚滚长河,有不少文人墨客登船行乐,吟词唱曲,和着江声浩荡。然而在这嘈杂的背景声中,林砚青空前绝后的琵琶声却盖住了一切,他唇角浅笑,碧眸如玉,指尖轻拢慢捻抹复挑,只能让人痴痴地听进他的琵琶。   声调渐高,如同珠落玉盘,令人遐思不限,却见他骤然变换了一个姿势,由原先的怀抱琵琶站了起来,变成反弹琵琶,明明能做出这样极需柔韧性的动作已然很难,然而他那双莹白如玉的手指却未停,只是由原先的清风雅月变成了暧昧情动的曲调。   随着曲调愈急,他也抱着琵琶旋转起来,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外袍及其自然地掉落,露出里面松松垮垮的里衣来,香肩半露,玉骨生香。琵琶在他怀中随着舞动,却不是累赘,而是他的化身。   他舞动的速度极快,只见绣着大片荼穈的青衫衣摆飞起,木香上升,残影未落,便只见他的鞋袜不知不觉间竟然已被除去,赤足踮起,莹白的脚踝上的铃铛欢快地跳动着,雪白的大腿在宽松的青衫下若隐若现,飞旋而舞。一身松垮的青衫只被最后剩下的腰带勉强束缚着,胸膛尽露,茱萸如血,剧烈地抖动着,胸部姣好的曲线顺着修长的玉颈在青衫之下若隐若现。   叶寒枝像是痴了般地愣在原地,曲调渐渐低迷,一道阴影覆在她的上方,眼波流横,顾盼含情地望着她,一双碧眸亮得惊人,眸含春水,清波流盼,如同青山灼灼,星光杳杳,眼尾那颗泪痣坠在其后,烟视媚行。   一室寂静,时间好似停滞。林砚青缓缓俯身,双唇微启,然而下一瞬,叶寒枝却惊慌失措地推开了他,她转过头不敢看他受伤的眼神,轻声道:“抱歉。”   “……为什么?”林砚青低笑一声,涩声问道。是她嫌弃他表现得过于风尘吗?还是觉得他样貌丑陋粗鄙?   从前的事他没得选择,可他现在心动之后,便已经暗下决心只为她一人守节。   叶寒枝沉默了一会儿,绞尽脑汁地憋出几句话来:“你很好,是我自己的原因……琬琰将你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你很坚强,让人怜爱,值得更好的人。”   林砚青神色猛变,大惊失色:“你都知道了?我那些不堪的往事……”他面色骤然变得极其苍白,口中低喃道:“也对,你迟早都会知道的……”像他这种肮脏的存在,连多看看她都是玷污。他不配。   “之前你也是身不由己,怎么能这样说自己?”叶寒枝急声辩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多想……”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便是说的我这样的人。”林砚青轻声打断了叶寒枝没有说完的话,他费力地扬起一抹明艳的笑来:“是我唐突了,像我这种腌臜的下贱玩意儿,竟敢对您痴心妄想。”   林砚青越是这样浅笑着揭开自己的伤疤,越是让叶寒枝愧疚不安,她将地上的外袍捡起来,盖在林砚青的肩膀上,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要这样说你自己,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的喜欢,因为我心里已经对别人动情了……”   “是你口里的阿尘吗?”林砚青笑得无力:“可他让你伤心了不是吗?不然你怎么会念着他的名字,露出那样脆弱的表情。”   叶寒枝沉默不语,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他是负了我,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他了。可我也无法对其他人再次动心了。”   骗子。   明明她一听到他的名字,垂在身侧的十指指尖都在微颤,怎么可能像她说得那么轻巧,说不喜欢了就不喜欢……林砚青却没有拆穿她,只是轻笑一声:“既然不喜欢了,那我便等得。”   无论等多久,只因为是她,便值得。   *   江尘面无表情地听完暗卫的汇报,嘴唇紧抿,鸦睫轻颤,在昏暗的烛光下投下阴影,看不清喜怒。   “你下去吧,让忍冬进来。”良久,江尘轻声说。   守在外室的忍冬一见暗卫离开,连忙紧张地弓腰垂头进去,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   “把宫里会琵琶的乐师传唤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江尘状似平静地吩咐道,让人揣测不清他的意图。   忍冬不敢多问,连连点头称是。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批乐师进了陛下的寝殿后,便整整一夜没再出来,殿内一直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来,却不似乐师的手艺,声音如同朽木摧折,呕哑嘲哳。直到残月已落,参星横斜,天方破晓,他们才一个个面露惊恐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闭口不提今夜发生的事情。   眼见已是上朝的时辰,忍冬大着胆子推门而入,一见殿内景色却是大惊失色,不顾尊卑地拉住江尘,失声道:“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只见江尘神色麻木地正在双手抚琴,竟然像是生生弹了一夜的琴,指尖甚至都摩挲得沁血,流下骇人的斑斑血痕,他却浑然不觉。底下是一地散落的琵琶,东倒西歪,琴弦却俱已损坏。   江尘木然地转过头,轻声说:“她不是喜欢听琵琶吗?孤着人来教了,孤在学呢。”   明明是他自己推开了寒枝,可是当她眸中映满的不再是他的身影,他才惊觉自己有多痛彻心扉,实在是承受不起这个代价。   他感觉自己甚至活不到两三年,便要生生地疯掉了。   陛下实在是太苦了。忍冬心疼万分地从怀里拿出锦帕为江尘包裹住受伤的指尖:“陛下,这琵琶哪是一夜便能学会的?”   江尘却只是满脸呆滞恍惚,兀自不住得喃喃:“孤会弹琵琶了,孤会弹琵琶了……枝枝她为什么不来找孤?” 第57章 请辞 叶卿,可有异议?   “等等, 陛下,臣有事禀报。”   金銮殿内,每日例行的要事禀报完毕之后, 正是要退朝之时,谢明远却突然从人群中上前一步, 本来不大的声音在一殿寂静中格外响亮。   江尘头戴十二束垂珠的冕冠,每一束都串满了一十二颗琉璃珠, 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 只露出一个莹白如玉的下颌来。江尘面无表情地眯起眼睛, 只盯了谢明远那鼻青眼肿的脸一瞬,立马嫌弃地转开眼珠, 声音冷淡:“准奏。”   “禀陛下,昨日叶寒枝仗势欺人, 以官位之职强压微臣, 不仅用言语羞辱微臣, 甚至还恃强凌弱, 动手打了微臣。”谢明远那半边青紫乌黑的脸肿得老高,竟比右脸大出一圈:“微臣这张脸便是证据啊, 求陛下给微臣做主!”   叶寒枝也不辩驳, 挑了挑眉,脸上似笑非笑地望向谢明远, 两人对视的一瞬, 谢明远肥胖的身子打了个哆嗦, 连忙转头不敢再看她。   瞬间金銮殿上的众人的神色各呈纷异起来。   叶意卿在人群中低着头,捂着嘴快要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这次叶寒枝可算是踢到硬骨头了,她不是一向不计后果么,接下来可有的受了。   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哪里有丝毫把叶寒枝当做亲生骨肉的模样,说是敌人也不为过,毕竟在他眼里,女儿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更何况还是一个胆敢忤逆他的不孝子。   不过这暴君之前倒是极为偏袒叶寒枝,也不知是着了什么疯魔。思及此,叶意卿恨恨地咬了咬后牙槽。   卫璃则是眉峰紧蹙,双手下意识地攥成拳握于身侧,面带担心地望向叶寒枝。心底还隐隐带着期望地望向那高座之上的看不清神色的帝王,虽然他并不清楚陛下和表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两人终归还是发生过一段情缘的,陛下会帮帮表妹的吧……   此时金銮殿上陷入一室沉寂,皆等着江尘宣判。其实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看帝王心意罢了。他若是有意偏心近段时日来风头正盛的叶寒枝,口头批评几句,小惩大诫一番,在场的人又有谁敢多言半句呢?   江尘的双眼透过一十二串琉璃珠遥遥望向叶寒枝,眸色晦暗。其实暗卫昨夜早已将此事禀报于他,叶寒枝是为了保护一个曾经沦落风尘的男妓才打伤了谢明远。一想到这,江尘受伤的指尖下意识地向掌心捏紧,剧烈的疼痛让他微微抿了抿唇。   可是他哪怕再嫉妒那个男人、再气恼枝枝做下的事情,他也不忍心降罪于她。自己藏在心口的朱砂痣,又怎么能容许一些吵闹不堪的苍蝇虫子对她做出丝毫不利的事情来呢?   江尘刚要下意识地开口袒护叶寒枝,却不经意地和叶寒枝对视一番,她黑曜石般纯粹的眼珠冷冽地望向自己,无情漠然地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不带一丝情谊。   可暗卫却只字不差地将酒馆里的情形告诉了他——昨夜里枝枝是如何强势地护住那个碧眼妓子,看着那个男人的目光,那么的温柔,无时无刻不带着笑意。   枝枝,为什么……你真的不要孤了吗……   明明如今这局面是自己一手酿成,可不过才几日光景,你便能抛下我们往日的种种一切另寻他人了?孤对你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江尘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紧,五脏六腑都燃起烧灼一般的疼痛,理智似乎在这一刻飞脱而去,他赌气般地冷哼一声说道:“叶寒枝,不管发生何事,你都没资格殴打一个三品官员,只有孤有惩治百官的资格。如此僭越之举,实在是有负皇恩。既有此事发生,那便官降半级,罚半年俸禄,回府邸禁足自省三月,不得踏出大门半步。叶卿,可有异议?”这样也好,你就别想着再见那个野男人。江尘明目张胆地以权谋私,掩盖住自己酸溜溜的小心思。   叶寒枝神色淡淡地掀开衣摆,缓缓下跪谢恩:“并无。”   短短几日,她已经不再认识江尘了。那个在她身下红着眼睛的小狐狸,变成了如今这个身着玄色冕服,纁色蔽膝的满脸冷漠的帝王。   此言既出,叶意卿玩味地勾了勾唇角,这暴君之前不是偏袒叶寒枝得很吗?如今又是怎么了?   卫璃则是满眼失望地看向江尘,他没想到江尘竟然如此狠心,竟然真的为了一个外人惩处表妹。   最后一桩事了,宦官尖利的声音响起:“退朝——”叶寒枝被席卷在人潮中,卫璃很快朝她跑来,凶神恶煞地瞪了春风得意的谢明远一眼,连忙张开大袖护住叶寒枝。叶寒枝则是迎着众人或幸灾乐祸或探究不解的目光中挺直了腰杆,面无表情地离去。   江尘却是在自己话音刚落之时便已懊悔至极,他怎么能因为一时赌气就这样对枝枝?万一枝枝讨厌他了怎么办……他一想到枝枝那双眼睛对他浮现出厌恶恨意,光是想想都是胸口一阵窒息,生不如死,他甚至现在就想不顾身份地追上去,求枝枝原谅他。   可枝枝早已消失在了视线尽头,他恹恹地倒在龙椅之上,眼底漫彻着钻心的绝望。   *   “陛下怎么能这样呢!我实在是对他太失望了,”卫璃喋喋不休地拉着叶寒枝的袖子,满脸悲愤:“算了,表妹,要不你就跟那顾朗算了,虽然我看他不太顺眼,不过他至少是个敢说敢做的汉子。”   叶寒枝睡在躺椅之上,双手枕在后脑勺上,一派惬意悠闲,顿时失笑道:“表哥,你便是生怕我嫁不出去吗?”   听雪楼里的菩提树枝繁叶茂,阳光从挨挨挤挤地缝隙里渗透进来,落下铜钱大小的光圈,有细碎的灰尘在期间飞舞,跳出缠绵的舞姿。   此时一道男声突兀响起:“打扰一下,我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顾朗含笑走近,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器宇轩昂,气质非凡。这一瞬间便是挑剔的卫璃也有点心动,觉得这男人倒也勉强配得上自己的表妹。   叶寒枝面不改色地跟顾朗打了个招呼,卫璃则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掩耳盗铃地轻咳两声:“顾兄,事情都办妥了?”   “正是,”顾朗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目光深邃地望向叶寒枝:“我后日便要回漠北驻守了。”   “这么快?”叶寒枝愣住,立马从躺椅上坐起。   顾朗脸色微沉地点了点头,忽然提起一个话头:“今日之事我都听说了,寒枝,你莫要气恼。”   “没什么好气的,”叶寒枝波澜不惊道:“这里是都城长安,不似咱们漠北只比谁的拳头大,法不容情。”   “你今日如此憋屈,这长安不待也罢!”顾朗怒气冲冲地吼道,他看起来倒比叶寒枝这个当事人还委屈恼怒,他顿了顿,面色浮现出犹豫,但还是把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口:“寒枝,咱们一起回漠北吧,那里天高皇帝远,谁都管不了咱们。还有,不仅弟兄们都很想你,还有漠北的百姓们也很思念你。”   突闻此言,叶寒枝面色略带了几分惊诧,她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的确,她一点都不喜欢皇宫,一点都不喜欢长安。这里规矩森严,世家贵族暗流涌动,处处都是算计。才回来这么些时日,她就已经被卷入了无穷无尽的算计与争斗中。   “……可外祖母年事已高,我昔年离家多年,如今还是留在此处尽孝吧。”叶寒枝思虑了一会儿,轻声道。   一直沉默的卫璃却打断她道:“表妹,你若是想回塞北,也无需犹豫,祖母这里有我照顾。”   “表哥,这不一样,这是我自己想要尽孝的心意。”叶寒枝涩声说。   “可你明明对长安这里的一切都厌倦反感了,”平日里一直看着大大咧咧的卫璃原来也有如此心细如发的一面:“平日里,你总是不知不觉便提到漠北的旧友,我也无数次看到你对着自己摆在角落里的银枪和马鞭发呆。”   “没事的,表妹,你便回漠北探望一番,权当休沐,”卫璃语带鼓励:“过个一年半载再回来便是。”   叶寒枝的确是被说得十分心动,她早已厌倦这种被规矩桎梏的窒息感和人人机关算计的环境,她也不想在再见到那个满口谎言的男人:“那我今夜便递了辞书,亲眼看见表哥你和梨霜姐成亲之后,便自请调离长安去漠北吧。”   “今夜?”卫璃茫然地重复了一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表妹你不是还在禁足中吗……”   “对,我今夜便进宫一趟。放心,我知道进宫的密道,不会有多事的人看见。”叶寒枝抚了抚自己的鬓发,淡淡道:“有些了结的话,总该当面和他说。” 第58章 和好 这会便哭了?等会还有陛下受不住……   “对, 我今夜便进宫一趟。放心,我知道进宫的密道,不会有多事的人看见。”叶寒枝抚了抚自己的鬓发, 淡淡道:“有些了结的话,总该当面和他说。”   这密道自是江尘从前为了日日来卫府与叶寒枝耳鬓厮磨, 派暗卫挖出来的,他也没有丝毫隐瞒地告知了叶寒枝。   再去皇宫之前, 她还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人群准备去给君鸣和柳琬琰他们说一声, 毕竟这些时日来, 他们都是真心待她。   叶寒枝长话短说,还邀请他们日后若是有空, 今后可以来漠北游玩一番,她必定会好好招呼他们。   君鸣气急败坏地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面上, 低吼道:“便不把我带上吗?我早就想去军营历练一番了。”   “恐怕君家可舍不得你这棵金贵的独苗苗去漠北。”叶寒枝略带几分调侃道。   柳琬琰满眼担心, 毕竟她一直把叶寒枝视为成全她和戚郎的恩人:“此去山高水远, 你可定要小心, 我看你之前挺喜欢我们这里寒潭香的,我现在便吩咐戚郎再给你装一些, 路上喝。”   叶寒枝连忙摆手推辞, 柳琬琰却急得立马要出厢房去,顺带拉上了君鸣出去。   “你这是做什么?我才不出去……”君鸣抗拒地想把自己的手抽离出来, 却被柳琬琰低斥一声, 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君鸣才恍然大悟地跟着出去了。   竟然又只剩下自己和一直没开口过的林砚青了。他沉默地坐在一旁,一双碧眼水雾蒙蒙地望着她,却不说话。   叶寒枝硬着头皮地打破了沉默:“砚青,何须露出这样的表情, 有什么话说便是,不必有任何顾虑。”   林砚青用力地咬了咬唇,脸上浮现出挣扎,过了很久才轻声开口道:“叶将军,你能不能,能不能把我也带去漠北?”   “这……”叶寒枝微微蹙眉,为难的开口:“小住几天便也罢了,但漠北孤苦,你去了时日一久不会适应的。倒是长安这里,更能让你绽尽光芒。你的琵琶弹得这样的好,理应让更多人听见。”   可我只想给你弹。   林砚青眼底弥漫起哀伤,不过他清楚自己这样低贱的身份和那样肮脏的过往,本就不配跟叶将军有交集,他也做不出死缠烂打的事情,两人对视沉默良久,最终林砚青无力地笑了笑:“我娘虽是西域的鞑靼人,我继承了她那双碧色的眼睛,却自幼在中原长大,从未见过边塞的景色,漠北那里是什么样的?”   “草原澄廓,万古长青,我喜欢骑着乌月,在缅邈的绿色中肆意地奔腾。”叶寒枝眼里尽是温柔,轻声说:“现在那里,又该是草长莺飞、青色靃靡了。”   “真好,希望以后我也能亲眼去看看。”林砚青低低地说:“那么,砚青便祝叶将军一路顺风。”他这种人,不敢肖想她的垂怜,但她的眉眼早已镌刻进他的骨血,温暖着他的余生。   *   当恰巧在紫宸殿值守的罗铁望见叶寒枝的身影,愣在了原地,不知是该拦住好,还是不拦。江尘早已对罗铁下令,三年他身陨之后,所有暗卫都唯叶寒枝是尊,是以她便是他们的下任主人,他也不敢对她做出什么冒犯的行为。   “叶将军,陛下既没诏您,您前来做什么?”罗铁还客客气气地补充了一句:“陛下这会不在紫宸殿。”   叶寒枝微微垂眸,没什么波澜地递过信封:“既如此,劳你把这封信交给他。”那便不见了吧,也没什么好说的。他肯定也巴不得自己走远点,莫碍了他和新欢的眼。   远远地走出了紫宸殿,今夜无星无月,赤色的宫墙深深,长巷一眼看不到头,灯笼随风萧瑟,烛火乱跳。   再去小姨宫殿的旧址祭拜一番吧,从今往后,她应该便不会再进宫了。然而皇宫实在是过大,叶寒枝歪歪扭扭地绕了几圈,又要躲着时不时巡逻的宫人,竟越走越偏,不知不觉地绕到了状似冷宫的荒僻宫殿群落。   夜风渐起,偶有虫鸣,在一片无边的沉寂中,远处一颗浓密的古树之下,似有人影重重,隐隐有人声顺着风声而来。   “姣姣,今日怎么才穿这么点,染了风寒可怎么办?”忍冬解下自己的披风,将李姣姣裹得结结实实的,自己却身着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哥哥,那你不冷吗?”李姣姣被裹得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来,微仰着头,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像是幼时那般露出那副依赖他的表情。   忍冬摸了摸她的头顶,声音温柔:“哥哥不冷。”他顿了顿,忽然说道:“姣姣,哥哥今日向陛下为你求了个恩典,你可以出宫了,高兴吗?”   “出宫?”李姣姣先是满脸迷茫,随后漫布狂喜,两个梨涡在脸颊荡漾:“当真,我能出宫了?太好了,哥哥,咱们一起回故乡,把爹爹的宅子从大伯的手里夺回来吧,以后我们一起好好生活。”   忍冬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歉意纠结,最后还是轻声说:“姣姣,哥哥要留在宫里。陛下对咱们有恩,我要留在这里伺候他。姣姣,你还年轻,又这么漂亮……出去找个好男人,照顾你。”   如果哥哥不跟她一起出宫,那她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李姣姣失控地吼道:“难道你现在嫌我是累赘,要赶我走了吗?”她抖着嘴唇,轻声道:“你小时候不是说要娶我吗,要照顾我一辈子吗?”   忍冬瞳孔放大,面孔布满惊愕,随后却偏过头,不敢多看她一眼,声音喑哑:“姣姣,我是个阉人,我不配……”他未说完的话却被软软香香的唇堵住。   忍冬面色闪过挣扎,却不舍得推开她。两个人对视良久,缠绵相拥,却见幽静清寂的夜色里,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干枯的树枝被踩碎的声音。   “谁?!”忍冬慌张地回头,却见一脸尴尬的叶寒枝有些无措地摸了摸下巴。   “要不,你们继续?”叶寒枝抱歉地笑了笑,余光扫过忍冬身侧的女人,侧脸有些眼熟,她眸色一沉,这不是那日与江尘……   忍冬眼见叶寒枝脸色剧烈变幻,他知道她定是已经发现了。看来,这实在是上天的意思,陛下想瞒也瞒不下去了,他也不舍得陛下再那样日日折磨自己。忍冬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叶将军,既然你都看见了,那奴才便实话告诉你吧……”   “忍冬,真有你的!”叶寒枝一脸兴奋打断他:“皇帝的女人你也敢碰?平日里你看着那般老实,还真是看不出。嘶,刺激——”   这是重点吗?忍冬无奈地大声打断叶寒枝道:“叶将军,其实姣姣原本跟陛下就没什么。那一日……”   *   “陛下,您回来了?”罗铁远远瞧见江尘的身影,便立马恭敬地迎上去。   江尘恹恹地点了点头,唇色苍白,满脸疲倦,眼下尽是乌黑。他刚刚耗尽心血在一堆宗门子弟中筛选出了几个适合的人,来接替他的这把椅子。   毕竟他只有两三年的时间了,他一定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殚精竭虑,为枝枝算好一切。这些年来,他给枝枝的兵权太大,给卫家的风光也太多,新帝难免忌讳,他必要想个法子千挑万选地找个合适又听话的来。不,毕竟人心隔肚皮……现在看着老实乖巧,日后坐上那把椅子却难免性情大变。他一定要找个有弱点的继承人,把这弱点交于枝枝管束,用于掣肘新帝,让他永远都不敢对枝枝有任何敌意。   “陛下,刚才叶将军来过,她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枝枝来过?她来找孤了?”江尘眼底尽是狂喜,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信封,小心翼翼地拆开,可他只看了两行,神色便愈发惨白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踉跄走了几步,差点跌倒,还是罗铁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他现在既知道自己活不长,也不再奢求什么,剩下的日子里,能每日在上朝的时候,偷偷地看上她几眼,便心满意足了。   可是为什么上天连这个心意都不让他如愿?   他心口剧烈的绞痛起来,五脏六腑仿佛都在被灼烧,这一刻,世间万事都好像跟他一同死去。   眼见江尘情况不对劲起来,罗铁连忙慌张地扶住他,急声高呼:“快去传御医!”   一阵夜风直冲而来,江尘猛地咳嗽起来,如同破旧的风箱,喑哑不堪。罗铁脸色一沉,一向冷酷嗜血的他红了眼睛,双手颤抖地去接住江尘唇缝流出的鲜血。   血色斑斑,如同冬日里枝头那赤色的玉霄神,几点跌落在被江尘攥得皱巴巴的信纸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从此山高水长,愿不再相逢。”   “放手。”江尘用袖子拭去自己唇边的血迹,跌跌撞撞地推开罗铁,踉跄朝外跑去,然而没走几步便狠狠地跌在了面,莹白如玉手掌被粗糙的地面擦破,留下可怖狰狞的血痕,手腕间的白玉铃铛手钏清脆地响了一声,江尘单手护住手钏,挣扎着爬起来。   “陛下,御医马上便到,您这是要去哪里?”罗铁心急如焚地扶起江尘,不解地开口。   江尘再次用力地推开他,眼底猩红,青丝散乱,唇角是没有拭净的血痕:“孤受不了,孤一刻都受不了,孤要去找枝枝,孤要去找她……”   “我就在这里,你要去哪里?”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是幻听吗?江尘不敢置信地缓缓转过头,下一瞬便像是疯了一般踉跄地跑向叶寒枝,紧紧地抱住她,像是抱住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宝物。腰间传来的力道之大让皮糙肉厚的叶寒枝也不禁皱了皱眉,男人把下巴蹭着她的额头,无助又偏执地一遍遍低喃着:“枝枝,别走,别离开孤,别走,别离开孤……”   叶寒枝无奈地叹了口气,在男人绝望的目光中把他推开,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知错了吗?”   “什么?”江尘手足无措地又想再度扑上来,却被叶寒枝手脚敏捷地躲开:“我问你,你知错了吗?以后还敢骗我吗?”   “错了,我错了。”江尘惊慌失措地甚至忘记了自称,眼尾通红,满脸委屈地轻声说:“再也不敢了……枝枝,别离开我。”   叶寒枝低哼一声,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将江尘冰冷的手拉住,没有回头地往紫宸殿走去,冷声道:“跟着我来。”   “这,罗统领,那咱们?”一旁的兵士呐呐问道。   罗铁极有眼色地低声吩咐道:“还不都快退下。”他沉默了一会儿:“咳、咳咳,等会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你们也不必理会。”   江尘唯唯诺诺地跟着叶寒枝进了一片黑暗的紫宸殿,走过几道高高的红木门槛,不敢多说半句话,眼下只有叶寒枝提着的那盏灯笼的发出的昏暗的光。   “躺下去。”叶寒枝低声吩咐道。   江尘没有半分犹豫地四肢呈大字型地平躺在啵啵床上,小心翼翼地揣测着叶寒枝的脸色。   “白日在金銮殿的时候不是对臣挺高冷无情的吗?高高在上的陛下——”叶寒枝冷笑一声,指尖用力地捏起他素白如玉的下颌,甚至留下了红痕,迫使他仰着头望向自己。   江尘眼底蓄满泪水,潋滟生光,双眉拧起,眸子雾蒙蒙地望着叶寒枝,泪痣盈盈点在其后,他无助地抿了抿唇,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错了,孤错了,再也不敢了……”   叶寒枝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么,陛下是不是该受点惩罚?”   “枝枝要如何罚孤都行,”江尘委屈地用脸颊去蹭她的手:“只要别离开孤。”   叶寒枝满意地笑了笑:“那么陛下是想自己脱衣裳,还是由臣代劳,为您更衣?”   江尘愣住,呆呆地重复了一遍:“脱、脱衣裳?”   叶寒枝轻笑一声,用生着薄茧的指腹温柔地拭去他的眼下未干的泪痕,俯身而下:“真是的,这会便开始哭了?等会还有陛下受不住的时候呢。”   头顶的鲛纱无声的落下,将二人的身影缓缓笼住。   长夜漫漫,皎月不知何时升起,却又害羞地半躲在了云团之后,落下一地澄澈璨焕的月光。 第59章 封后 我今夜轻点。   “你、你怎么今日进宫来了?”谢明远先是瞪大了眼珠子,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一脸惊骇道:“陛下金口玉言要你禁足,你就这么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胆敢抗旨不尊?”昨日陛下虽是惩处了她,但罚得不痛不痒。可如果叶寒枝这么明面上抗旨不尊, 藐视君上,往大了说, 治她一个谋逆的罪都可以。   金銮殿外, 叶寒枝倒是没料到会和谢明远狭路相逢。   “真是不巧, 陛下已经下旨解了我的禁足。”叶寒枝淡淡一笑,只是这看似和煦的笑无端让谢明远身上生出寒气来。   谢明远肥胖的身子下意识地一抖, 不过他却只觉得叶寒枝的话十分荒谬:“胡说八道!陛下昨日早朝才下旨你禁足,今日便解了?朝令夕改, 如此荒谬!”他顿了顿, 还是很不服气地接了一句:“那陛下何时下旨的, 我为何都一点风声没听到?”   自然是昨夜在啵啵床上的时候, 你能听到才有鬼。   “信不信随你。”叶寒枝嗤笑一声,不再看他, 大摇大摆地进了金銮殿, 几乎是进去的一瞬便引来众官异样的打量眼神。   她安之若素地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眼见还有一会儿上朝, 卫璃弓着身子悄悄溜到她的身边, 扯了扯她的袖子, 低声道:“表妹,昨日你为什么又一夜未回?我可担心你了。”   叶寒枝歉意地摸了摸鼻子,双颊微微泛红:“害,还不是我昨夜……没什么经验, 没收住力。”   “什、什么?”卫璃一脸茫然。   就在这时,宦官尖利的声音遥遥响起,笼罩了整个大殿:“陛下驾到——”   玄色冕服的身影被宫人簇拥着,缓缓出现。他往日那暴戾毒辣的作风立马让群臣噤声,大殿立马陷入沉寂。只不过众人心里暗道,这暴君今日的走姿甚是奇怪,像是受了什么伤似的,走路一瘸一拐,严实的衣领之下有红痕若隐若现。   “表妹,”卫璃的眼神变得极为奇怪起来,他吞了一口口水,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昨夜,难不成是将陛下打了一顿?   “胡说什么,”叶寒枝瞪了他一眼:“我是将他收拾了一顿,但可不是这种方式。”   卫璃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打量了江尘几眼,猝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整张俊脸红得可怕,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好家伙,表妹还真是个怪物,如此身强力壮,可怜的陛下受苦了。   江尘的眼风无意中扫到叶寒枝的身影,脸色一红,不敢再多看她,色厉内荏地板着张脸落座 ,轻咳两声道:“孤今日有一道重要的旨意要宣。”   “三月后,便是立后大典,孤的帝后将与孤成亲,宫中设宴三日三夜,大赦天下。”此言既出,众臣纷议,声音不绝。   右相李禹庭又惊又喜,差点泪洒当场,这段时日里他是为国脉皇嗣日夜忧心,生怕皇室就这样被这个疯疯癫癫的暴君断了后,当时候他这一生饶是再清明忠心,也会成为大夏史上的千古罪人,被后人口诛笔伐。这暴君是不在意这些,可他在意啊!   “吵死了。谢明远,滚出来,在下面嘀咕什么呢?”江尘一瞅见谢明远那胆敢对枝枝不敬的臭虫子就浑身生气,立马寻了个由头想治他罪。   明明周遭群臣都是议论纷纷,嘴巴没停过,可为何陛下却偏偏只点了他出来?   谢明远心底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哆哆嗦嗦地抖着身子上前一步:“微臣知罪,求陛下恕罪。”   “昨日嘴皮子不是挺利索的吗?”江尘冷笑一声。   “昨、昨日……”谢明远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忽然他猛一惊醒,将矛头指向叶寒枝大声道:“陛下,您看看她!无视您的旨意,今日竟然又大摇大摆地出府上朝!抗旨不尊、藐视君上、欺君犯上——数罪并发,罪无可恕,这难道不需撤职,问斩抄家吗?若是往严重了说,叶寒枝如此挑衅之举,莫不是存了谋反的心思,陛下,臣请求您即刻将叶寒枝诛九族!”   “我呸,这畜生东西,越说越离谱,”卫璃怒骂一声:“竟然想诛咱们卫家九族?!”   “表哥,莫恼。”叶寒枝拍了拍他的箭头:“看着便是。”   江尘面无表情地看着谢明远,谢明远呐呐地闭上嘴,额上全是冷汗,眼珠子不住地转起来,心里为这诡异的沉默慌乱起来。   “把他拉下去,即刻杖毙。”江尘嫌弃地闭上眼。   谢氏家主谢子骞,也是当朝的大司空,此时再也坐不住了,立马也上前一步:“陛下,您这是何意?我这孙子是蠢笨无知,但也不至于便因为这两句话便遭受如此大罪吧?”   “他竟敢诅咒孤的帝后,对皇室不敬,孤今日心情好,只要他一人的小命,没牵连到你们谢家其他人,你便该回去烧香拜佛,好好感谢孤的慈悲。”江尘冷声道。   谢子骞身为谢氏家主,自是老谋深算,他听到如此一通话脸色立马变得惊疑不定,眼神狐疑地投向叶寒枝身上,难不成——   “宣旨。”江尘对身侧的御前太监摆了摆手。   “咨尔骠骑将军叶寒枝,乃定国公府世家之后。系出高闳,钟祥世族,毓秀名门。夙著懿称,宜膺茂典。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之绥,钦哉。”随着太监的尖利的声音划破大殿,叶寒枝下跪谢恩,随后起身接旨,与满眼绝望被拖下去的谢明远擦肩而过。   不重的圣旨被恭敬地递过来,她握在手里,却只觉沉得如同自己的后半生。   *   “为什么,寒枝,你疯了?!”顾朗乍闻这个消息只觉荒谬:“你不是说自己最厌恶的便是皇宫吗?难不成你其实还是稀罕那个位子?”   叶寒枝沉默一会儿,随后轻声道:“你不懂,他比我付出的永远要多得多。”   “你会后悔的,寒枝。”顾朗满眼失望地看着她:“你无数次给我谈过卫贵妃和先帝的故事,自古帝王无情,这也是你说的。”   “今后他便是有负于我,我也没什么好悔的。”叶寒枝垂眸道,何况,阿尘他也没有以后了……他们只有三年了。   “你!”顾朗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这眼神就像她以前看着那些被所谓良人辜负的痴情女人一样。   “就算没有他,我们也不会在一起的。”叶寒枝深吸了口气,轻声说:“我们的性子太像,强势倔强,谁也不肯服软。”   顾朗的神色蓦然变得惨白,他抖了抖唇:“你何须说出来……”便权当给我留个念想,也不行么?   眼见时辰已经快要被耽搁了,叶寒枝低低道:“时候不早了,你快启程吧,咱们……咱们永远都是朋友。”   朋友?呵,朋友?   顾朗苦笑着摇了摇头,但他桀骜的性子让他永远都说不出口任何有伤自尊的挽留的话。或许她是对的,他们实在是太像。   *   叶寒枝刚刚走进紫宸殿,便听见内殿隐隐传来一些喧杂的声音,叶寒枝脸上浮现出无奈,步子不自觉快了起来,便见一个宫女正满面是泪神情惶恐地伏在地上,身子抖得如同筛糠,其余宫人躲在后面,谁也不敢说话。江尘则是一脸怒气冲冲,地上则是一地散落的碎片。   “这是怎么了?”叶寒枝奇道。   “把她给孤拉出去斩了,毛手毛脚的,看着碍眼。”江尘脸色阴沉地吩咐着忍冬。   “不过失手打碎了花瓶,何须如此动怒?”叶寒枝劝道,江尘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看她。叶寒枝只好侧过头去对忍冬说:“让这个宫女退下吧,不用罚她。”   忍冬低应一声,率着宫人无声地退下。   眼见内殿只有他们两人,江尘气鼓鼓地瞪了叶寒枝一眼,十分幽怨地道:“你还来找孤做什么,你不与自己的副将好好再道别一番吗?最好到时候跟他一起回漠北。”   原来是吃醋了啊,才迁怒无辜的宫女。   叶寒枝失笑,像摸狗狗一眼摸了摸江尘毛茸茸的脑袋,江尘面上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一副受用的表情,可他又突然想起自己还在生气,又猛地转过头去。   “我跟他什么都没有。”叶寒枝低低道,她挑了挑眉:“倒是我似乎亲眼看见你亲过别人?”   谁知这句话却更像是点着了江尘,他委屈巴巴地怒吼道“那都是演给你看的,孤根本都没碰着她。”   “真的吗?我不信。”叶寒枝轻笑一声,将他推到墙上,单手将他双手手腕交叠在一起,并使劲禁锢住。另一只手则是扼住他的下颌,让他动弹不得。   江尘看见叶寒枝眼底的狐疑,表情既是屈辱既是委屈,眼尾通红,声音发抖地低低解释道:“孤没被其他人碰过……除了枝枝。孤是枝枝的,从头到尾都是的。”   “那我可要好好检查一番。”   *   琳琅面色虚白,嘴唇颤抖地靠在宫墙上,背上早已被冷汗浸湿,凉风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冷战。她真的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去,幸好叶将军突然出现为她说了两句好话,她才捡回来一条命。   真不知道这么温柔的叶将军是怎么受得了那个外貌绝美实际阴狠毒辣的暴君。   就在这时,殿内隐隐传来低泣的声音,似乎还夹着含糊不清的喘息求饶声。   琳琅的双手紧紧捏紧了裙子,骨节泛白,青筋暴起。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应该装作什么都听不见,只当自己是一个聋子哑巴。可若不是叶将军为她求情,她哪里还能再见明日的太阳?   琳琅咬了咬唇,往外走去,可走了几步,她又猛地提起裙子往回跑去,屏着呼吸,蹑手蹑脚地进了寝殿,蹲在屏风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   可接下来她望见的情形让她惊愕地睁大了双眼,满脸震惊。   只见平日里那个她惧怕恐惧的残暴阴毒的帝王衣衫尽褪,青丝散乱地被看似亲和的叶将军压在身下,眼尾通红,发出类似于哭泣的低吟声,叶将军垂着头温柔地亲吻着他,像哄小孩子一样。   “阿尘不哭,我今夜轻点。” 第60章 出征 一寸山河一寸血,寸寸河山皆是我……   “枝枝, 你在看什么?”   江尘猛地凑拢,差点吓了叶寒枝一跳,她少有地露出一副女儿姿态, 低声道:“梨霜姐这段时间熬夜加点给我绣的婚服,她也是有心了, 明明自己也才成亲不足三月,都不曾怎么歇过。九千九百九十九针, 针针不落。”   “可宫里的司珍房的绣娘们不是已经给你……”   “就穿这件。”叶寒枝坚定地打断他, 满眼认真地捧着自己的喜服, 一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一脸温柔地喃喃道:“梨霜姐也太好了”。江尘微微有些吃味:“孤也要去学手艺, 以后枝枝的衣裳只能让孤缝。”   “就你?”叶寒枝失笑:“得了吧。”   江尘气急败坏地瞪了她一眼,不过却一点没有威慑力, 在叶寒枝眼里却只觉他媚眼如丝, 勾人得很。她心头微微一动, 慢慢凑近。   江尘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 欲迎还拒地勾了勾唇,将下巴抵住她的额头轻声道:“枝枝, 给孤生个孩子好不好?”   他话音刚落, 叶寒枝神色猛变,寒声道:“我不想生。”她顿了顿, 声音已带了几分冷冽:“也对, 皇室怎么能没有子嗣呢?今日我不愿, 来日你总会找别人。”   “枝枝!”江尘又气又急地打断她:“孤只是想让你今后能有个保障,有了这个孩子,你以后便是太后,谁也不敢动你。毕竟三年后……”   “不要去想那些。”叶寒枝将他的唇吻住, 堵住他没有说完的话:“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祝氏不是还有些族人是被流放去边塞了吗,若是能找到他们……”   “找不到的,线索早断了,”江尘凄然一笑:“何况祝氏的主脉早被屠杀得一干二净了,被流放的都是些祝氏的旁支远亲,想必没有谁会祝院判的真传。”   “一定还会有妙手回春的大夫能治你的心疾,”叶寒枝握住他的肩膀,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九州之大,总有一些能人异士。待咱们成亲之后,便在皇城耗费重金,贴榜寻人。”   江尘不再开口说扫兴的话,但其实他并不惧怕三年之后自己的离去,这一生能和枝枝在一起,他只觉得自己这辈子便很好、很长了。   两人躺在榻上,无声的对视,缠绵又温柔。“三日后……”江尘正准备说什么,殿外却猛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江尘怒气冲冲地撩起层层叠叠的鲛纱:“罗铁,有什么事?”   罗铁行色匆匆,表情凝滞地开口:“禀陛下,八百里加急军情刚刚送达,西戎的人趁夜袭击漠北,壮士们正在誓死抵抗,这次西戎来势汹汹,居然和北狄的人联手了,现下漠北七城已经几近沦陷,边疆告急——”   *   “寒枝,你明日出征,把我也带上吧。”君鸣像是守在卫府很久了,一见叶寒枝出来比冲上来说道。   叶寒枝无奈地笑了笑:“你明知君家不会让你这棵独苗苗上战场的。”   君鸣的神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失望衰败下来,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低声说:“唉,真烦。”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用手肘捅了捅叶寒枝的胳膊:“那你三日后的大婚可怎么办?”   叶寒枝沉默了一会儿,望向君鸣的面上浮现出抱歉和愧疚,她张了张唇,轻声说:“我……”   “你无需多言。”君鸣释然地冲她笑了笑:“陛下喜欢你,跟我们是兄弟,并没有冲突。”   两人相似而笑,叶寒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说:“蛮族这次有备而来,来势汹汹,实话说,我并没把握。”   “临阵怎可生畏,”君鸣瞪了她一眼:“你便安心去吧,我会好好地守在长安,保护好陛下。”   *   “阿尘,你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快整整一天了。”叶寒枝扣了扣殿门的乌金貔貅门扣,涩声道。今日她忙了一□□军前的整装待发与粮草人员,跟外祖母和表哥梨霜姐好好道了别,也还只剩下这一夜待在长安,明日清晨便要启程。   殿内渐渐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殿门嘶哑一声被缓缓推开一条缝,叶寒枝挤进去,握住他冰凉的手,沉默了一会儿,只说:“怎么穿得这般少,着凉了染上风寒怎么办?”   江尘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外面只披了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袍,赤脚而来,青丝未束,凌乱地披在肩上,双眼肿红,眼下一片青黑,薄唇干裂。   “阿尘,不要这样。”叶寒枝看见他这副样子便是心尖一痛,放柔了声音:“你知道的,我必须得去。”   “……孤可以再封个将军,总有人能替代你。”江尘闷闷地说,声音喑哑。   “我便是最合适的人。我曾驻守漠北多年,不论是那里的地形天气,还是敌人的习性章法,或者和部下的默契齐心,没有人比我更能胜任。”叶寒枝低声道,她伸出手摩挲着他苍白的脸颊,抚了抚他的鬓发:“别担心,我会没事的。”   江尘咬了咬唇:“可这次你的对手不仅仅是西戎,甚至还有北狄的一十三部。”他苍白干裂的唇被自己用力地咬出丝丝血痕来,低声恳求道:“……枝枝,不要去,好不好?”   有冰凉的水渍滴落在叶寒枝的手背上,让她浑身一颤,抬眸与他对视。   “你不要去好不好?大不了孤不做这个皇帝了。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对孤一点都不重要,”江尘眼底猩红,声音哽咽:“枝枝,孤坐上这把椅子只是想保护你,不是让你去送死。”   叶寒枝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阿尘,有些东西,远远比儿女情长重要。我的这杆银枪,所划过之处,便是咱们的祖辈先人,和万千将士浴血奋战为之守护的疆土。”   “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抔热土一抔魂。”叶寒枝沉声说道,她安慰一般地亲了亲江尘干裂的嘴唇,柔声道:“你放心,没有敌人可以阻挡我回来见你。就算是千军万马,我也会将他们一一屠戮斩尽。”   江尘木然地回应着叶寒枝的亲吻,表情奇怪而又僵硬,眼底闪起异样的光。他一手轻轻地扣住叶寒枝的后脑勺,另一只手颤抖地捻起一根泛着寒光的银针,逐渐靠近叶寒枝的后颈之处。   叶寒枝并未有丝毫察觉,对他一点防备也没有。   这被迷药沁过的银针一旦扎入她的后颈,不过几息之后她便会陷入三天三夜的沉睡,从而错过出征。枝枝她虽然武功高强,却也不是诸多暗卫合起来的对手,根本逃不出这紫宸殿……不,还是一了百了,废了她的武功吧,不然依她这般的性子,总会想着逃。   爱他也好,恨他也好,他只想要一个活生生的叶寒枝。   眼见那泛着寒光的银针离叶寒枝的脖颈已是越来越近,不过毫厘,江尘死死地捏着那根针,指尖发颤,却怎么都下不了手。   叶寒枝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然转头,一道凛冽的寒光闪过,只见那根针被江尘用力地甩远,叶寒枝先是愣住,随后不敢置信地望向江尘。   江尘苦笑一声,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角度,薄唇无力地张了张,欲言又止,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像是放弃了一般地闭上眼睛,身子踉跄了一下,摇摇欲坠。   “为什么?”叶寒枝轻声问。   “……还是做不到。”江尘哑着嗓子低声道。   他明明是那么一个自私的人,睚眦必报,阴毒残暴,每一个词都像是为他量身打造。   天下?苍生?还是那把椅子?这些他从不在乎,他都可以放弃,他只想让自己的枝枝活着。   可是他清楚又绝望地知道,在叶寒枝的心里,绝对不愿意这样。枝枝是那么一个骄傲的人啊。她要为了自己的家国天下马革裹尸,而不是被自己的枕边人用保护的名头囚禁苟活。   他爱她。他愿意为了她,违背自己自私薄凉的天性,强行压制住自己手中那份力量,去尊重她的意愿。   江尘缓缓用指腹拭去自己的眼泪,强打着精神笑了笑,拉着她走到那黄花梨镂雕螭龙纹月洞门床边:“枝枝,你看这是什么?”   “……我的战甲。”   江尘将那件铺霜钓嵌梅花榆叶甲展开,只见胸口和后背之处都被细线密密麻麻地缝上了两面护心镜,他凄惨一笑:“你看,孤说孤也能给你缝衣裳,没骗你吧?”   叶寒枝这才发现他十指只见尽是斑斑血痕,无数细小的针痕遍布,有的已经结疤,有的还渗着血迹,指头再不复之前的修长如玉,已经肿得不行。叶寒枝心疼地握住他的手,像是哄小孩子一样给他吹了吹,十指连心,这又该有多疼。   江尘把头埋到她的肩膀上,眼尾通红,声音颤抖:“枝枝,你一定要好好回来,孤就在长安等你,乖乖地等你。”   “阿尘,阿尘,阿尘……”叶寒枝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却无话可说,她知道他有多么的恐惧多么的绝望,自己的安慰和保证是那么的无力和苍白。   她低喃着他的名字,忽然扬起头对他笑了笑,眼底沁满星星点点的泪花,就像是他们初见的那般,摇曳了一池星河,她轻声说:“阿尘,让我去守护你的江山吧。就算我不在了,你要记得,一寸山河一寸血,寸寸河山皆是我。”   *   大夏一百五十八年,新帝江尘登基,史称明景帝。   明景二年,西戎北狄结盟为患,共侵漠北,边疆告急。边关七城尽破,驻守漠北的数万将士死伤殆尽,城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幼,皆被凶残的蛮族尽数屠戮。   蛮族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尸山骸骨。   西戎北狄早已密谋多时,打了大夏一个措手不及,数十日内长驱直入、势如破竹,沿途东下,已经直捣多座城池。   骠骑将军叶寒枝临危受命,带领着十万兵马驱除鞑虏,保家卫国。   槐月初四,恭行天罚,酬神基旗,建坛位,张帷幄,拜别帝王,整军出征。   榴月十七,战局始变,大夏夺回了位处领土腹地的禹洲、清州、幕洲三城。   榴月廿一,西戎北狄二族呈西北围攻之势,围剿绞杀叶寒枝的部队,血战三日三夜,幸有大夏各方诸侯的援军及时赶到,战局逆转。叶将军率亲信千骑,直入蛮族敌后,斩杀西戎大汗,被敌追击,掉入深渊,尸骨无存。 第61章 晚鹤 你叫他怎么能不恨呢?   叶将军的死讯从前方传来的时候, 根本没人敢去告诉陛下。   只有罗铁这个不怕死的人敢。   忍冬预想过很多种陛下听到这个消息的情形,却没想过他竟然毫无反应,不哭也不闹, 安静地可怕,除了上朝和批阅奏折, 只是一个人没有表情地坐在紫宸殿的角落,从天亮到天黑。   可偏偏这样忍冬心里更加难受, 他宁愿陛下哭出来, 大闹一场, 或是有其他方式可以发泄出来,可他只是痴痴呆呆地抱着叶将军的牌位, 待在叶将军的听雪楼里不出来,日复一日。   陛下唯一有情绪波动的那一日, 是左相卫璃来的时候, 他们吵了很久, 左相想要回叶将军的牌位, 在卫府立个衣冠冢,收殓入棺, 给她一个安宁。陛下却狠狠地打了左相一个耳光, 猩红着眼怒吼道:“枝枝哪里也不去,枝枝要一直陪着孤。”   第二日上朝的时候, 当所有人看见陛下抱着牌位上朝的时候都议论纷纷, 群臣非议。更离谱的是, 他竟然亲口下旨,要封已故的叶将军为帝后。   那一日,金銮殿哪里还像往日那般肃穆严谨,说是鸡飞狗跳, 人仰马翻,一团乱麻还差不多。不论是右相以死相逼,大司空从中作乱,亦或是史官们口诛笔伐,陛下皆是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忍冬知道现在的陛下已经不太正常了。他不敢离开陛下半步,经常没日没夜地守着陛下,陛下大多时候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可有一天他竟像是突然发现了似的,转过头来对忍冬奇道:“你总是守着孤做什么?还把殿内的那些尖利的东西藏起来。”   忍冬不敢说话,额上满是虚汗。   陛下也不见恼,淡淡地笑了笑:“你是怕孤自刎吗?放心吧,孤不会的。”他抱着自己怀里的牌位,神色温柔:“这是枝枝给孤守住的天下,孤不能辜负她,孤会做到帝王应尽的责任。”   只是从那一天后,陛下便开始将所有心血倾注到了另一件事上,修建自己和帝后的陵墓。   西北战事未定,但已逐渐进入尾声,西戎和北狄渐呈弱势,盟约似有分裂之象。陛下再度派遣兵马十万,并封左相为使臣介入,说服北狄为盟,不计前事,共同围剿西戎。   此时早已经过了榴花照眼,薝匐有香的时候,此时紫宸殿前桐花馥,菡萏为莲,凤仙绛于庭。忍冬忧心忡忡地在前庭扫洒,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几天服侍陛下的时候,陛下总是一副表情奇怪的模样,却又说不出为什么。   对了,前几日那六品屯骑校尉君鸣忽然得了陛下的册封,从一个小小的屯骑校尉一步青云,成了正三品的宫中御林军统领,这本该是陛下的亲信罗铁担任的,不过之前罗铁率兵前去支援叶将军,这职位便一时空缺出来了。   这几日君鸣也不知是给陛下下了什么迷魂汤,竟让陛下日日召见他,甚至两人同食同寝。   忍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口地堵得慌,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他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他闷闷地叹了口气,准备先去看看姣姣,路过她殿后那荒芜的后院之时,他忽然生了一股说不出的心悸,忽地发现自己的衣摆处刚刚扫洒时不慎沾染了一些污浊。   见姣姣总要干干净净地去。   他也不讲究,望见后院中那口荒芜的枯井,准备上前马马虎虎地擦洗一下自己的衣摆。只是下一瞬他淡然从容的面容猛然一变,下意识地尖叫一声,竟然跌在地上,害怕地往后再退了几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平静,后怕地拭去自己额上的冷汗,本来准备爬起来立马叫人去处理那井里的东西,但他刚走了几步,忽然像是察觉了什么不对,眉头深深地皱起。   他转过身,又再度向那井口望去,然后死死地捂住了嘴,瞳孔放大。   那一具已经被泡肿的尸体,苍白浮肿的面容上有一道骇人的刀疤,眉目间依稀能分辨出罗铁的影子。   *   叶寒枝感觉自己身处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不见天光,黑暗如蛆附骨地将她包围,浓得好似化不开。   她总感觉自己很疲惫,常常便快要就这样沉沉睡去,但有的时候周遭会生出一股暖意来,给予她温暖和支撑下去的力量。在这场漫长的拉锯战中,总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睡去,不然就再也醒不来了,而且还有人等着她。   可,是谁在等她呢?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是……是阿尘啊。   “阿尘!”   叶寒枝猛地睁开眼,被强光刺到,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眼睛因长久的干涩微微沁出些许眼泪来,在一片天旋地转中,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凑近,又惊又喜地喊道:“你醒了?!”   叶寒枝眨了眨眼,眼前人之人模糊的面容渐渐归于清晰,一个荆钗布裙,穿着朴素的女人正笑语盈盈地望着她,面容只能说是清秀,但看着十分温柔可亲。她端来一杯热茶,将叶寒枝扶起来:“先喝点水吧?”   “……多谢。”叶寒枝费力地从唇缝里挤出这句话来,光是动了动脖子,便只觉痛得冷汗直流。有一种像是她整个身子都已经四分五裂、支离破碎,而被别人缝合起来的痛苦错觉,她明明在战场上已经习惯了伤痛,也受不住如今这种疼痛,好像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女子按住她,有几分着急地说道:“你伤得很重,能活下来都是谢天谢地,莫要再乱动了,我去喊夫君来。”   夫君?   眼见女子提着裙子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叶寒枝本想自己再坐起来一点,可连都手指像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连呼吸都是疼痛难耐。她强撑着一口气环顾四周,四下似乎是个简陋的农舍,屋外隐隐有鸡鸣狗叫,一派幽静宁和。   叶寒枝强撑着自己坐起来,想要下床,可这副重伤的身子实在是太过累赘,别说走路,几乎半边身子离开床沿的瞬间她便跌倒在地,莫说走路,甚至连起身都做不到。   女子出去没多久,便很快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只是其中还交杂着一道奇怪的声音,像是棍子敲击在地面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   “夫君,你快来看看她,我看着是好多了。”女子如同小鸟般活泼热切的声音雀跃地在门外响起,然后她的面容便再度映现,跟在她身后的是个白衫男人,叶寒枝微微打量一番,面色凝固。   男人黑发沉沉如墨,眼睛处覆盖着黑色的布带,系于脑后,右手里握着一根竹竿,一边走路一边不停地用竹竿敲击前方,似是起到探路的作用一般。   他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叶寒枝很少见过容貌气度能跟江尘相提并论的人,砚青算是一个,眼前的男人也算是一个。明明只是简单至极的一袭白衫,看着也是十分粗陋的布料,他却偏生能穿出一种清冷素雅的气度,墨发沉沉垂至腰间,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虽然眼睛之处尽数被布带遮住,但仅凭他露出的鼻梁和下颌,便能感受到他的俊美无俦,风骨非凡。就如同冷霜寒川,高不可攀。   “你别乱动!”女子看着叶寒枝跌倒在冰冷的地面,惊呼一声,连忙过来把她扶到床上,柔声叮嘱“你伤得很重,别乱动。”   “芸娘,你急什么,反正她死不了。”男人冷哼一声,寒声说道:“我都说了不要救,果真是个麻烦。”   唤做芸娘的女子脸上浮现出歉意:“抱歉,我夫君性子有些古怪,其实他人很好。”   叶寒枝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我现在的确是有万分火急的事情,必须马上回去。”   “你拿什么回去?现在能使得出半层内力吗?”男人冷笑一声,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你能捡回一条命便是万幸,不好好养着,真是白费我那些上好的药材。”   “夫君!”芸娘瞪了他一眼,语气责怪。   “如你所见,我是个瞎子,是个废人。这些药材每一株都是芸娘冒着生命危险从悬崖峭壁上为你采来的,没有多的。你莫要辜负她的好意,自己好自为之。”男人冷冰冰地甩下这句话来,自顾自地敲击着竹竿离去了。   芸娘满脸愧疚,不安地连连向叶寒枝道歉:“对不起,我夫君他就是这个孤拐性子,但他其实很善良的,只是嘴巴毒一点。”   叶寒枝弯了弯眉眼,浅笑着摇头:“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万没有向我道歉的理。”她顿了顿:“……芸娘是吧?我叫叶寒枝,我现在真的有很紧急的情况,请问这是在何处?离幕洲可远?离都城又有多远?”   “这里离幕洲倒是不远。”芸娘抿了抿唇:“但我们的村落生在峭壁谷底之下,要想去幕洲,要么便是绕几座很远的山路,要么便只能沿着峭壁上去。夫君说你的武功虽然很厉害,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可想沿着这座峭壁上去,也定要恢复至全盛状态。”   叶寒枝十分急切地问道:“我何时能恢复至全盛状态呢?”   “这,少则四五月,多则一年左右,没人说得准。”芸娘叹了口气,不过她忽然眼睛一亮:“听说村头二狗家下月要进城,他家有牛车,你可以坐他家的车绕山路去。”   “我等不了,我自己沿着山路走出去吧。”叶寒枝面色焦急,她根本不敢想象江尘得知她的死讯,会作出什么事情来。   芸娘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你现在这副样子怎么行?莫说自己走路,牛车沿着那山路都要走三天三夜。”   叶寒枝心急如焚,可以说是如坐针毡,一直挂念这江尘和自己的家人,可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切地问道:“对了,芸娘,跟我一起掉下来的那几个弟兄呢?”   “他们……我发现你们的时候,他们早已经断气了,身子都僵了。家里穷,我只能帮他们简简单单地下葬了。你也是运气好,被生长在半山崖间的灌木丛挡了挡,卸了几分力,又掉在了一个水潭里,否则……”芸娘唇张了张,欲言又止,过了好久才安慰一般地对叶寒枝说道:“你不要太担心了,已经没事了,我夫君他医术高明,说是妙手回春也不为过。”   “的确,我这样重的伤势,只能说比死人多了口气,”叶寒枝听见自己属下恶死讯,心头生悲,低声喃喃:“宫中御医也未必能救回我。”   叶寒枝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底一亮,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狠狠地抓住了芸娘的手:“你夫君他,他能治心疾吗?”   “应该也能吧。”芸娘顿了顿,轻声补充道:“不过我夫君他性子很怪的,他说自己一不救达官贵人,二不进都城长安。”   叶寒枝的手下意识地缩紧,大惊失色:“什、什么?”   芸娘有些为难的咬了咬唇,面色纠结复杂,她沉默了很久,才说道:“他还有一条规矩,若有人能帮他杀掉皇室宗亲,他便可以为你破了前两条规矩。”   “……为什么?”叶寒枝涩声问道:“他为何对皇室宗亲有如此大的敌意?”   “我夫君,他姓祝,名祝晚鹤。”芸娘眼底似有泪光闪烁,她略带哽咽地说道:“他的祖父曾经是太医院首席,却被无辜卷入一场谋逆案。他的至亲曾经皆被狗皇帝满门抄斩,剩下的旁支血脉也被流放至寒苦的边疆,他那双眼睛,也是狗皇帝害的。”   “你叫他怎么能不恨呢?” 第62章 君枫 他们杀了阿鸣。   昏暗无光的殿内, 层层叠叠的鲛纱之后隐隐传来闷哼惨吟。   一个琉璃盏被失手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打碎了一室沉寂。   江尘衣衫散乱, 衣襟大敞,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 无力地从床上跌下来,面色隐忍痛苦, 嘴唇惨白, 一只手虚虚地伸向半空, 最后又无力地垂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样。   一道身影缓缓停驻在他的身前, 投下灰色的剪影,男人轻声道:“何必呢, 陛下。想必这金蚕蛊的滋味不好受吧。”   冰冷的手指用力地捏住江尘的下颌, 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 江尘低嗤一声, 厌恶地闭上眼。   君鸣本来波澜平静的面容隐在阴影下,霎时变得扭曲和狰狞起来:“还是这副样子, 永远都是这副样子!”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开始用力起来, 江尘那莹白如玉的娇嫩脸颊上很快留下红痕,十分刺眼。   君鸣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心疼, 他冷哼一声, 甩开了手, 低声警告道:“陛下,您还是早日将玉玺的藏处告诉我,我便大发慈悲地将你体内的金蚕蛊取出来,您也不用再遭受这般万虫噬心的痛苦。”   “不可能, ”江尘冷笑一声:“除非孤死。”   “你!”君鸣气急败坏,下意识地捏紧钳住江尘修长的脖子,只是手上刚刚使劲,他又很快放了手,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陛下,您在激怒臣,想要故意寻死?”他桀桀怪笑一声,动作轻柔地摸了摸江尘的头顶:“差点中计了呢。”   “放开你的脏手!”江尘疯狂地挣扎起来,鬓发散乱:“滚开!”   君鸣冷笑一声,体内运气,只是稍稍发动便毫不费力地桎梏住了江尘,他狠声警告道:“江尘,我劝你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我随时可以强要了你,”他顿了顿,在江尘猛然僵硬的身体前轻轻一笑:“现在之所以不碰你,不过是因为我想要你真心实意地接受我。”   做梦。   江尘的唇角划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他便是死,也绝不可能让自己这副身子的清白让别人夺去。   他是枝枝的,除了枝枝,没人能碰他。   “算了,今日先不折腾了,陛下还要上朝呢。”君鸣呵呵一笑,神色又转换为原来那股憨傻莽直的表情:“来,您身子不适,臣扶着您去上朝。”   君鸣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莫名地笑了笑:“要不是陛下为了叶寒枝那个愚忠的女人,把自己的暗卫都交付出去了,我也不能这么容易就得手呢。”   “对了,您上朝的时候可不要搞什么小动作噢,”君鸣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金蚕蛊的作用可不仅仅让陛下吃点苦头,若您非要做出什么向别人求救的事情,让场面失去我的控制,我也保不住您了。”   江尘低啐一声:“假慈悲做戏给谁看呢?”   君鸣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陛下,只要您乖乖听话交出玉玺,我让六皇子登基做了傀儡之后,不会杀您的,反而会好好待您。”他痴痴地望着江尘绝色的面容,忍不住用那双因为常年习武而十分粗糙的手,摩挲了一下江尘犹如谪仙般高不可攀的脸庞。   江尘强行忍住心底呕吐的冲动,惊诧万分地问道:“老六在你手上?”   “是呀。”君鸣得意地笑了笑:“很可惜吧,你放的那把火没有烧死六皇子,却被我救了下来。”   难怪……他派人去行宫整整清点了三遍尸体的数量,可无论是怎样翻来覆去地数,都少了一具。江尘微微垂眸,如蝶翼般的纤长睫毛轻颤,撩得君鸣心怀俱乱不已。   “你是谁?”江尘的声音猛然变得急促起来:“这些势力,绝不是君鸣,或者君家能拥有的。”   君鸣哈哈一笑,摊开双手:“现在我就是君鸣啊。”他转了一圈:“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君鸣吗?没有了,至于你说的,君家的那个嫡次子君鸣,的确早在五年前便死了。”   *   “寒枝,我先帮你吹吹,来,还烫吗?”芸娘将手上的那碗闻着便奇苦的药吹得热气散尽了不少,才小心翼翼地递给叶寒枝。   “多谢。”叶寒枝感激地点了点头,将这碗苦到舌尖发疼的药一饮而尽:“如此大恩,我真的不知要如何感谢你们,叶某也没什么本事,但金软之物还是不缺……”   “寒枝,”一向温柔的芸娘第一次面带不快地打断了她:“我救你,不是为了挟恩图报!”   叶寒枝连忙手足无措地道歉起来:“对不起,芸娘,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云娘见她这副样子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了,她将叶寒枝喝完的药碗放到一边:“你真的不要因为我们救了你,便一直记挂着,这都是你运气好,都是命啊。”   “和你一起掉下来的那几个便……”芸娘眼见叶寒枝的神色猛然变得暗淡失落起来,她连忙另岔开话头说道:“对了,除了你,五年前倒也有个男人从崖上掉下来没死,不过他就没你这么幸运了。”   “他怎么了?”叶寒枝奇道。   芸娘无奈地摇了摇头:“摔到了脑子,变成了个傻子,整日里胡言乱语的,谁也听不懂。”   “傻子?”叶寒枝瞳孔微微放大,有些后怕地偏过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眼睛不经意间被窗缝中漏出来的阳光一刺,微微眯起,她轻声说:“看来今天天气很好。”   “是呀,后山遍地都是桐花,村口的那顷芙蕖也开得正好。”芸娘很开心地说道。   叶寒枝低声道:“我醒来差不多也有小半月了,我感觉自己已经好多了。芸娘,你扶我起来,我去看看那几个弟兄的墓。”   芸娘迟疑了一瞬,犹犹豫豫地答应了:“好吧,倒是没多远。但你可要小心点,不要乱动,不然伤口又会裂开的。对了,咱们可别让夫君发现了,不然他会发脾气的。”   可就在芸娘扶着叶寒枝一瘸一拐地刚刚走出院落的时候,变故突生,一道残影猝不及防地从旁边斜插而来,一边向她们扑来,一边发出含糊不清的呢喃。   叶寒枝眸色一闪,下意识地忍着经脉的疼痛运气挥掌,耳畔却传来芸娘惊呼一声:“寒枝,不要!”叶寒枝那一掌只能硬生生地打偏了,她眉头紧锁,目光移向眼前这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男人。   男人乱发披散,面容俱被挡住,看不清容貌,一身脏污,兀自低喃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像个小动物一样躲在水缸后探出个脑袋来,看稀奇一样地打量着叶寒枝,目光好奇又警惕。   “他便是你说的那个傻子吗?”叶寒枝沉声问道。   芸娘连忙点了点头:“他不坏的,他只是没看见过你,有点好奇。”   似乎在芸娘的口中,所有人都“不坏”,叶寒枝像是若有所思,轻声问道:“这些年来,是你一直都在照顾他?”   芸娘无奈地点了点头:“不然他怎么活下去呢。”   叶寒枝失笑,衷心地说:“你还真是好心。”恐怕这世上,她再难遇到比芸娘更良善之人了。   傻子躲在后面看了一会儿,仿佛觉得叶寒枝并没什么威胁似的,微微偏了偏头,缓缓向叶寒枝靠近,杂草一般的乱发垂于一侧,不经意地露出半张脸,竟然意外的好看,朗眉疏目,貌若潘安。但脸上满是脏污,真是暴殄天物了那张脸。   “我给他打理过,但没过几天他就这副样子了。”芸娘微微有些羞赧,小声地解释着。   叶寒枝神色恍惚地点了点头,双眉微蹙,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   芸娘推了推叶寒枝的肩膀:“寒枝,怎么了?”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十分眼熟……我好像看见过他。”叶寒枝喃喃道,她凑近那男人,男人惊慌失措地往后躲了躲,却被叶寒枝捏住手腕动弹不得,一边挣扎起来,一边发出惊恐的叫声。   叶寒枝把他的额发拨开,露出大半张脸,神色冷凝,眼底眸光渐深,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她以为他死了,五年前,长安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原来他并没有死于那场地动,而是沦落至此。   她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君枫。”虽然叶寒枝和君枫之间的关系并不算熟稔,但毕竟同为长安五氏的嫡系,在那些盛大的宫中宴席中还是见过几面。君枫作为君家的嫡长子,在当时的长安颇负盛名,风流蕴藉,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乃是长安的风云人物。   若君枫还在,恐怕左相的位子轮不到卫璃。   可曾经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竟然变成了这副样子,叶寒枝心底生出几分惋惜来,唯有扼腕叹息。   却见男人听见“君枫”二字后,脸色一变,瞳孔放大,整个人像是疯了一般地挣扎起来,看来,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是有反应的。   “你认识他?”芸娘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见君枫神色激动,一直在剧烈地挣扎,连忙凑拢了安抚他:“你不要闹了,乖一点。”   君枫剧烈的挣扎竟然真的渐渐松缓,他好像十分信任和依赖一直照顾他的芸娘。   “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你的,”叶寒枝力气过大,一不小心竟然把他的手腕捏出一道刺眼的红痕来,她连忙松开手,柔声道:“我带你回长安,好吗”   “长安,长安,长安……”君枫摇头晃脑地低声喃喃着,忽然尖叫一声,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狠狠地抓住叶寒枝的手臂面色惨白地嘶吼起来:“他们杀了阿鸣,他们杀了阿鸣,还要杀我!他们一直在追我,要杀掉我!”尖利的指尖掐进叶寒枝的肌肤,叶寒枝却不顾疼痛,闻言脸色一变:“你说什么?谁,要杀谁?……”   “我经常听见他说这些胡话,”芸娘怯怯地插嘴:“不止一次,他提到一个叫阿鸣的人,阿鸣是谁?”   “阿鸣……”叶寒枝沉声道:   “是他的亲弟弟,君鸣。”   叶寒枝本就伤势未愈,一听这席话整个人心神俱乱,面色苍白,陷入一番沉思中,任芸娘如何唤她都毫无反应。   为什么君枫说君鸣死了?这只是君枫在胡言乱语吧。因为君鸣不是还好好地在长安吗?   他们甚至在短短一段时日里。成为了那样要好的朋友,她还记得君鸣在谢明远护着她的模样,每次想起都只觉十分感动,也是从那一次,她真正地摈弃了之前那个心比天高、骄横自大的君鸣,接纳他,当成了自己的兄弟。   五年前,君枫和君鸣到底遭遇了什么……   “寒枝!”芸娘见叶寒枝一直没有反应,只能猛然提高了声音,让叶寒枝猛地惊醒过来:“怎么了?”   “这是之前捡到他……他是叫君枫对吧,这是之前捡到君枫的时候,从他身上的箭头落下的小饰品,我觉得这图案新奇好看,便一直随手留着。”芸娘从怀里递出来一个小巧的银饰,递给叶寒枝,叶寒枝却在接过去的瞬间瞳孔一震,手指紧紧地捏着那枚印着黑鹰图腾的银饰,骨节泛白,身形摇摇欲坠。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她脑中浮现。   从那次秋狩中遇到暗杀,还有第二次出巡水患的那一次暗杀,君鸣竟然都是随行人员。她和江尘明明是在暗卫的掩护中从山火中突围而出,路线却被敌方悉知,而当时江尘的身边除了暗卫们,便只有那几个世家贵族子弟和肱骨大臣亲眼目睹了他们的路线。   还有那一夜在酒馆的时候,柳琬琰端上几碟酱香卤味,牛羊肉皆被切成薄如蝉翼的片状,却不是长安时兴的口味,香料放得极为冲人,叶寒枝几乎只见过西戎北狄的那些蛮子爱吃如此重味。   生于钟鸣鼎食、自幼靡衣玉食的君鸣却喜欢得不行,筷子不停,吃了好几碟。   是了。   长安人人把君鸣当成空有武功的纨绔草包,谁会防备这个骄横跋扈、胸无点墨的世家子弟?这才是最可怕的。   一条阴鸷狠辣的毒蛇潜在暗处,却有种最无害的伪装,只待人放松警惕便给你致命一口。   “阿尘……”叶寒枝声音颤抖,在她和军队被西戎北狄前后围困,围剿绞杀之时,他们正苦苦等着各方诸侯的援兵,是阿尘舍弃了自己的底牌,把暗卫悉数交付予她。而就在她跌崖之时,江尘竟然又派出了长安留守的十万兵马助她一臂之力,现在的长安,就是个空壳子。   “芸娘,”叶寒枝深吸了口气,她微微垂下头,看不清神色,只听她轻声道:“我必须离开这里,现在,即刻,不能再晚一分一秒。”   “可是二狗家的牛车要进城还有小半月哩……”芸娘顿了顿,补充道:“你的伤也还很严重,现在下床走几步都很勉强,更别说坐那三日三夜的牛车……”   芸娘的话还未说完,剩下的话却堵在嗓子眼,猛然停住,只见这个重伤未愈的女人在她面前那副平易近人的模样已经完全改变了,一双如黑曜石般冷冽的眸子煞气冲天,猩红可怖,就好像她有什么异常珍贵的东西,已经濒临失去的边际。 第63章 劝服 倒是会欺我眼盲。   “芸娘,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叶寒枝望着天边的斜阳,几乎没怎么犹豫, 便轻声吐露出自己的身份和经历,还有如今迫在眉睫的危机。   从这段时日的相处, 叶寒枝早已看透芸娘是个少有的良善之人,毫无顾虑地将一切都托盘而出。更何况, 她这条命便是他们夫妻二人救下的, 便是他们存心加害, 她也无话可说。   芸娘目瞪口呆地听完,又惊又喜地握住叶寒枝的手:“天, 寒枝,原来是你!你好厉害, 我之前便听说过这个威名赫赫的女将军, 只是不清楚姓名, 一直对你心怀敬仰, 只是,”她微微顿了顿, 双颊透着几分绯红:“我没想到, 你长得似乎并不像传闻那般。”   叶寒枝失笑:“失望了?我不是青面獠牙,也没有三个脑袋六条胳膊。”   “没有没有, ”芸娘连忙摇了摇叶寒枝的手臂, 她面色也逐渐带了几分凝重:“那既然事出从急, 我现在便想法子让你出山,咱们现在便去找二狗,让他骑牛车带你回幕洲城。”   “多谢,”叶寒枝眼底满是感激地轻声道, 芸娘正欲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袖子被叶寒枝攥着,她疑惑地回头,只见叶寒枝愧疚不安地垂着头,嘴唇艰难地蠕动了几番:“芸娘,我还有个不情之请,需要你帮忙……我知道很过分,可只有你夫君才能办成此事。”   芸娘神色微微一凝,她轻声道:“你想要我夫君去救谁?”她面色为难起来:“寒枝,不是我不帮你,可我夫君真的是一个性子很倔强的人,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逼他。”   “我想请你们救……”叶寒枝实在是不愿骗自己的救命恩人,只能涩声道:“新帝江尘。”   眼见芸娘这瞬间的脸色变得煞白起来,叶寒枝连忙急声解释:“他虽是先帝的孩子,先帝却对他并不好,早先便将他废黜,一直待在冷宫,多年来十分凄苦。他跟你们一样极恨先帝,把先帝视作仇人。还有,祝晚鹤这么多年来,难道他就不想为自己平反吗?江尘一定可以还你们祝家一个清白的!”   “人都不在了,空还清白还有什么用呢?”芸娘苦笑一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切的吩咐道:“寒枝,你千万莫要在我夫君面前提起这些事,他会顷刻和你翻脸,把你赶出去的。毕竟,当年祝家便是牵扯进丞相谋逆一案才蒙此大难,当年的皇后和废太子江尘虽然无辜,也终究和此案有所牵连。”   两人一时之间陷入沉默,相顾无言,晚风微微拂来,夹杂着些许芙蕖的清气,盈满鼻尖,盈满衣袖,却让叶寒枝本就苦涩的心绪更添几分愁苦。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外貌配不上夫君他,”芸娘的声音忽然低低地响起来:“若不是夫君的家族蒙此大难,自己的眼睛也受伤了,我也不会误打误撞地救下他,和他成了亲。”   叶寒枝低低劝道:“芸娘,你莫要这样想。或许,这是你们的缘分……”   “我宁愿不要这段孽缘!一想到夫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被那至尊不分青红皂白地屠戮至尽,血流成河,自己空有一身医术却无能为力,只能苟活于此,”芸娘隐隐带了哭腔:“他活得多难受啊,明明曾经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世家贵公子。”   叶寒枝无力又绝望地闭上眼,设身处地,是她她也不愿再回到长安,医治仇人的亲生儿子。这不是伤口上撒盐吗?可是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年之后,阿尘走在她前面?还不如她就这样战死沙场。   怎么办,只有祝晚鹤能救阿尘了……   祝晚鹤那边是不可能说动的,唯一的法子,也只能从心软的芸娘这边下手了。   “我叶寒枝戎马半生,无愧于民,这辈子只跪过君主社稷,高堂祖宗,”她心下一横,拂袖跪下:“明明你们救了我的命,我却还如此为难你们,叶寒枝真是个白眼狼……”   “寒枝!”芸娘尖叫一声,连忙去扶她,急促地声音都变了:“你这是做什么?你是要折寿我吗?”她抖着声音艰难从唇缝里挤出来几句话来:“你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你不要再为难我了,也不要这么卑微地来求我好不好?”   叶寒枝满眼哀求,低声恳求道:“我想救的,不仅仅是新帝江尘,他也是我的,我的……”   “我的夫君。”这是她第一次有勇气在外承认江尘的名分:“我的爱人。”   我的小狐狸。   芸娘满眼震惊,叶寒枝只是稍加犹豫,便长话短说了自己和江尘的故事,还有她来之不易的鼓起勇气接受的这份感情。   芸娘沉默了许久,纠结犹豫地背着手踱步转圈,良久,她才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气:“寒枝,你真是太坏了,非要全都告诉我,害我狠不下心来拆散你们来之不易的在一起。”   “唉,为今之计,也只能对不住我夫君了。若是他事后生气了,寒枝,你可要帮帮我啊。”   *   沈晚鹤右手握着竹竿,不停地敲击着前方的地面,一边探路,一边侧耳微微倾听着黑暗里传来的细微的动静。   “芸娘?”他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偏了偏头,轻声唤道。   屋内没有应答,那重伤的女人似乎也不在。   果真这女人是个不安生的。祝晚鹤烦躁焦炙地皱起眉头,却只能在无边的黑暗中像个没头苍蝇一样胡乱瞎转。   “夫君!”   似乎是大门的方向,隐隐传来芸娘的惊呼声。   失明之人往往听力却是极其灵敏,祝晚鹤听出芸娘声音里的不对劲,连忙焦急地敲着竹竿急切地摸索过去:“芸娘,你在哪里?发生何事了?”   “夫君救我呜呜呜,这叶寒枝狼心狗肺,知道你神医的身份后,竟然劫持我以此威胁你去救那狗皇帝的儿子。”   叶寒枝目瞪口呆地望着芸娘声泪俱下地凄惨哭诉着她的恶行,下意识地往木门后退了几步。   芸娘一人站在空旷的门前,自导自演地十分逼真:“叶寒枝,你休想用我来威胁夫君!我便是死,也不能让你得逞!”话音刚落,她急促地瞪了一眼叶寒枝。   “呃、呃!”叶寒枝才反应过来,清了清喉吭,恶声恶气地说道:“祝晚鹤,我知道芸娘是你妻子,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这段时间里,我可是知道芸娘对你有多重要……”   “叶寒枝!”祝晚鹤气急,下意识地丢了竹棍,冷冷地呵斥道:“我和芸娘救了你性命,便是如此报答我们吗?真是狼心狗肺,人面兽心!”   叶寒枝能背动重达百斤的铁弓的身子,此时却是抖了抖,脸上满是心虚。   芸娘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叶寒枝腰间的软剑抽出来,狠了狠心送上自己的掌心,很快便划出一大道血痕来,弥漫在空气中的刺鼻的血腥气顿时让看不见的祝晚鹤慌了心神:“叶寒枝,你住手!你胆敢伤害芸娘,我便即刻自刎,你休想让我救任何人!”   “好,我即刻便把剑从芸娘的脖子上移开,不过,那便有劳祝公子和芸娘陪我走一趟长安了。”叶寒枝低声说,幸好祝晚鹤看不见,此时又一时情急慌了心神,不然就她这蹩脚的演戏,实在是太容易被戳穿。   *   “俺不是说俺这个月月底,才出山进城吗?”二狗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吊儿郎当地坐在村头的草垛上:“芸妹子,乡里乡亲一场,这不是俺不帮你,实在是家里这几天田里走不开……”   一枚羊脂玉呈现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掉落在草垛上。   “不止这个,事成之后,百两黄金都是你的,足够你们家吃喝不愁。”叶寒枝被芸娘小心翼翼地扶着,重伤未愈的她光是走到村头便颇有几分艰巨,更别说凭自己走路出山进城了。   二狗瞪大了眼睛,他不算识货的人,但他就是知道眼前这个玉佩一定很值钱,更何况,她还说黄金一百两……   他被这匪夷所思的天大的好事冲昏了头脑,呆愣在原地,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急声道:“你可不要骗俺!俺这就回家收拾行囊,你们等着俺!”   此时半晌之后,二狗牵着牛车,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全身还裹着纱布叶寒枝,旁边是芸娘,扶着她的那个瞎子丈夫,后面还跟着那个整日在村里游荡傻乐的傻子。   二狗的老牛凄凄惨惨地嚎叫一声,通人性的它都快落泪了。   “芸妹子,”二狗擦了擦额上的虚汗:“老实说,你让俺这老牛驮咱们五个,还没有乌龟走得快。”   最后只有重伤的叶寒枝和失明的祝晚鹤大摇大摆地坐上了牛车。   外不惧万千敌人,内不怕帝王威严的叶大将军头一次心虚愧疚地缩了缩身子,不敢跟祝晚鹤搭半句话。   祝晚鹤那好看的下半张脸绷地死死的,忽然冷笑一声,唤道:“芸娘,你过来,我给你刚才的伤口涂药。”   芸娘面色一变,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手伸出来。”祝晚鹤冷声说。   “夫君?!”芸娘大惊失色,慌乱地和叶寒枝对视一眼。   “倒是会欺我眼盲,”祝晚鹤寒声道:“夫人做戏功夫虽好,那看来之前晚上说受不住的话也是装的。” 第64章 回京 这些日子,阿尘他怎么熬过来的啊……   “姣姣, 你过来。”忍冬面色惨白地从院外进来,身子犹如秋天般的落叶瑟瑟发抖,像是生了一场可怖的大病。   李姣姣心道不对劲, 连忙慌张地跑过来,一脸急切地问道:“哥哥, 怎么了?”   忍冬将一个湿漉漉的又极其沉重的东西塞进李姣姣的怀里,他附在她的耳边沉声道:“姣姣, 藏起来, 好好地藏起来。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李姣姣好奇地向自己的怀里望去,看见那一角碧绿的玉色和篆刻的五爪赤金龙纹后脸色猛变, 不敢置信地叫出声来:“玉、玉玺?”   下一瞬她的嘴巴便被忍冬死死地捂住,“姣姣, 藏好了, 否则我们的下场就会像横尸井里的罗铁一样。”他顿了顿, 像是想到了什么, 低声嘱托道:“你这段时日一定不要出宫游荡,就好好地待在冷宫里, 没人会来搜查这里, 等我回来。”   李姣姣见忍冬神色匆匆地似要离去,连忙害怕地揪紧了他的衣摆:“哥哥, 你要去哪里?你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好不好, 我好害怕。”   “姣姣, ”忍冬抱歉地吻了吻李姣姣的额头:“我现在必须要出宫去寻左相大人,告知发生的这一切,是我发现得太晚了,我怎么能这么蠢, 这么愚钝。”他明明老早就发现陛下的神情和动作那般的僵硬奇怪,却粗心地忽略,将陛下一人孤立无援地留在那紫宸殿。   “陛下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仍旧咬牙苦苦支撑,我哪怕是拼了这条贱命,也一定要保陛下周全。”   *   从幕洲辗转回到长安城外,叶寒枝一行人皆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不敢耽误片刻。   漠北战事未定,但也到了收尾之际,她已在幕洲联系了副将顾朗,跟他商议了一番,她先火急策马回京保护江尘,顾朗还要留下说服诸侯的援兵,只能耽误一段时日,随后便挥兵南下,前来长安助她围剿敌人。   一路栉风沐雨,刚到了长安城郊,叶寒枝看见四个城门皆是严兵卡关,心道不好,此时长安兵力空虚,皆已挥兵北上与诸侯援军抗击漠北之战,驱除鞑虏。   恐怕长安早已经是“君鸣”的囊中之物了,一旦有可疑的人出现,别说进宫,连进城都难。   叶寒枝的武功饶是再厉害,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闹出来的动静大了,只怕便会引起敌人的警惕,让敌人急了眼,当时候阿尘的处境就很危险。   若是她能回卫府就好了,这样和表哥里应外合,也能有个帮衬,最重要的是让表哥不动声色地去联系长安五氏,世家贵族能走到今天,多少都有一些私兵和类似江尘一样的见不得光的暗卫。若能得他们相助,便能起兵杀入皇宫,救出被软禁的江尘。   他们人数众多,不敢一直在城门口晃悠,实在是太过醒眼,只能退居几步,在一户离长安不远的城郊驿站稍作歇息。   “寒枝,你还是坐下来喝口茶吧,”芸娘担心地劝道:“你这几天日夜兼程,连眼都少有合上几个时辰。”   “夫人不必管她,伤口裂了也是自己活该。”祝晚鹤冷哼一声:“还不如不救,白眼狼。”   君枫愣愣望着窗外遥遥的长安城,像是触景生情一般,他忽然脑袋一移,像是看见了什么,浓墨一般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望向楼下。   叶寒枝知道芸娘是好心,可就是心里犹如被烈火亨烤,焦头烂额地背着手走来走去,一直在心里担忧着阿尘的安危。   明明他一向精明心机得很,偏偏这次却非要把他手里那无往不利的暗卫全都交付于她,自己只留下罗铁寥寥几人,真是个傻子。   “君枫,你偏着头在看什么呢?”芸娘柔声问道,叶寒枝闻言微微侧头,顺着君枫的视线往楼下望去。   被两个小厮簇拥其中的白衣公子,一袭白衫蹁跹,背后一柄凤颈琵琶,那双碧眸就像是有所感应一般,遥遥往楼上望来,两人对视的瞬间,林砚青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死死地捂住嘴巴,泪光盈盈,身体摇摇欲坠,那双碧眸染了泪光,如同青山灼灼,星光杳杳。   包厢里,叶寒枝屏退众人后,林砚青才终于不顾一切地抱紧了叶寒枝,抖着手缓缓握住叶寒枝的肩膀:“寒枝,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我要去漠北找你。”   叶寒枝心里一疼,她微微蹙起双眉,轻手轻脚地将他推开,沉声道:“砚青,你又何故为我做到这一步,我不值得。”   “你果真没有死……太好了,你还活着。”林砚青却是充耳不闻叶寒枝的言下之意,喃喃自语,他知道自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偏偏还是忍不住思念流淌,将自己生生埋没。   “砚青,”叶寒枝脸上显示出愧疚复杂的神色:“现在你先帮我一个忙好吗?我今日必须要入城,你帮我掩饰一下。”   “你是堂堂正正的大将军,进城又为何需要……”他忽然噤声,想起今晨出城时那戒备森严的城门关卡,来往之人皆被士兵搜查,那般森严的风气的确跟之前有几分不同。   “你也发觉最近长安有几分奇怪吧?”叶寒枝低低地叹了口气:“你给我细说一番,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没有,特别是关于新帝江尘的。”   林砚青饶是一向不闻世事,却也知道叶寒枝前段时日里即将被封后的事情,他眉眼深深望了叶寒枝一眼,面色顿时变得苦涩起来,原来,她醉酒那夜哭着吻他,不过是把他当成了新帝江尘。   “倒没怎么听说过,”林砚青垂眸轻声道:“不过前几日他突然举行了封后大典,和帝后凤礼已成。”   “什么?!”叶寒枝闻言顿时脸色惨白,身体发僵,她的死讯不过才传来几日,江尘便另娶她人?……她不信,她不信,她不信自己的小狐狸会这样对自己。   林砚青咬了咬唇,他多想坏心眼子地添油加醋,挑拨离间叶寒枝和江尘二人之间的感情,可他这念头只是升起一瞬,便被他狠狠扼死。   他怎么舍得看见寒枝心里生起丝毫难过呢?哪怕是为了其他男人。   “他娶的,是你的牌位。”林砚青涩声说道,哪怕心里是再羡慕再嫉妒江尘,可当时他听到这个消息之时也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里由衷地为他对寒枝的痴狂震撼。   哪有帝后是一尊牌位的?荒唐,真是荒唐,这话往难听了说,便是冥婚啊。莫说皇室天家的颜面极其重要,稍有不慎便是引来百官世族的口诛笔伐,联名上奏,便是在寻常百姓人户这件事也是极其荒唐疯狂的,要被千万人的流言蜚语淹没,戳破脊梁。   “什么?!”叶寒枝瞪大了双眸,眼底因为这几日奔波赶路没有休息好,尽是充血的红丝,十分骇人,她不敢置信地低声喃喃道:“阿尘,你疯了?”真是疯了,我死了,便娶我的牌位?   他等了她这么多年,以一介帝王之身,却不娶妻,不纳妃,空置后宫,只为等她的回眸转意,好不容易她终于应诺了,留给满心欢喜的他却是一纸死讯。   这些日子,阿尘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第65章 决战 正文完结。   “你说是谁来拜访我?”卫璃紧皱着眉头, 像是没听清楚般,又问了一遍小厮。   “从未见过一个的公子,白衣碧眸, 说是大小姐的朋友。”   卫璃神色一变,几乎快要落下泪来, 呢喃道:“寒枝的朋友……”一双手柔柔地抚了抚他的背脊,又捏住他冰冷的手:“那我们一定要见。”   穆梨霜轻声道, 和卫璃对视一眼, 两个人眼中都是难言的伤悲, 叶寒枝是卫璃的妹妹,又何尝不是她视作亲人一般的存在?   这些天来, 她不仅要照顾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到患病的祖母, 更是要照顾精神恍惚悲痛的卫璃, 还有她尚未病愈的幼子, 她甚至不能在白天显露出自己伤情的模样, 只能在夜里一个人抱着寒枝的遗物悄悄地抹眼泪。   很快便有一个如同通报里所说,白衣碧眸的男人进了待客厅, 他身后跟了一个垂着头的小厮, 看不清面容,碧眼男人环顾一圈后, 轻声介绍了一番自己的身份, 然后还很奇怪地要求卫璃将四周的佣人全部屏退。   卫璃虽是心里生疑, 却也听话照做,直到这偌大的花厅里只剩下他们四人后,一直在林砚青身后垂着头默不作声的小厮掀开兜帽,露出一张分外熟悉的昳丽容貌来。   “寒枝!”穆梨霜下意识地尖叫一声, 连忙飞奔过来拥住叶寒枝,捂嘴痛哭。   卫璃不敢置信地愣在原地,低喃着叶寒枝的名字,不顾男儿尊严,眼泪滴答直往下流。   “寒枝,你要回咱们家是天大的好事,怎么还弄得这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穆梨霜略过叶寒枝身上刺眼的纱布,眼底闪过心疼,很是不解地问道。   “……因为长安现在已经被人暗中执掌,是他的囊中之物了,我恐怕入不了城便会被他发现,然后暗中追杀,”叶寒枝沉声道:“表哥,阿尘现在身处囫囵,你现在便去联系其他长安氏族的族长,让他们派出私兵和族中暗卫,进宫救驾。”   “表妹,你在胡说什么,”卫璃满脸不解:“陛下被谁控制胁迫了,明明他明日都会照常来上朝。”   叶寒枝沉声问道:“这段时间君鸣在宫里还是君家?”   “君鸣数日前刚被陛下封为了御林军统领,取代了罗铁,”卫璃微微偏头,露出回忆的表情道:“罗铁则是奉陛下的命令带长安援军去幕洲来支援你。”   卫璃眼神蓦然变得奇怪起来,喃喃自语道:“说得也是奇怪,陛下之前一直不喜君鸣,却忽然晋封他,还把他留在紫宸殿贴身伺候。”   “罗铁根本没有来幕洲!”叶寒枝急声吼道:“战场上尸横遍野,说不定哪一具尸体便是他的,他早被君鸣暗杀了。”   “君鸣为何要这样做?”卫璃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乃君家嫡子,君氏又自古是我大夏肱股之臣,论忠义不落于我们卫氏。”   “真正的君鸣早在五年和君枫外出的时候遭遇暗杀,尸骨无存。现在这个人恐怕是北狄派来的细作,取代了君鸣的身份,一直潜藏在大夏,狼子野心。”叶寒枝眼底尽是担心后怕:“表哥,我们不要再拖了,今夜便进宫。”   卫璃眉间笼满忧愁,摊开双手:“虽是事出从急,可其他氏族的态度现在尚不明朗,他们不一定相信我们……”   “奴才可以作证。”厅内的众人勃然变色,吃惊地回头,却见卫府的两个小厮引着一个宦官服制的面色苍白的年轻男人进入厅口。   “忍冬。”叶寒枝低喃出他的名字,看到江尘的近身内侍却并未眼露惊喜,而是深觉此时阿尘的处境不妙,她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那么咱们便今夜起事,从密道进宫,但君鸣手上现在握有三千禁林军和一批北狄势力,今夜……恐怕是一场恶战,血染紫宫。”   *   夜色沉沉,浓得好似化不开。   紫宸殿内未燃烛火,只有一地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倾泻而下,偶有瘆人的风声呼啸刮过,似阎王帖催命符。   玄衣的帝王长发未束,三千青丝凌乱散落,包裹住他在殿角蜷缩成一团的躯体,他紧闭着双眼,双眉紧蹙,薄唇已经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被咬出了汩汩血痕,怀中还死死地抱着一尊牌位,若不是胸膛偶有起伏,就像是死了那般安静。   一双锦靴缓缓停顿在他的面前。   “陛下,再过十二个时辰,金蚕蛊一入您的心脉,到时候可不再是受点活罪,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您了。您,还不打算把玉玺交付于我吗?”   江尘懒懒地掀开眼皮,唇角勾起嘲讽恶弧度,低嗤一声:“滚。”   君鸣并没有像往常那般被激怒,他摸着下巴,缓缓蹲在江尘身侧,露出满意的笑容来:“陛下,您的骨头真的很硬,比我想象中还硬。”   “我一直以为用金蚕蛊便能让您卸下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神色,没想到还是失败了,”他低声喃喃着,脸色有几分显而易见的失落,不过他又忽然粲然一笑:“罢了,就算是您心不甘情不愿,我也忍不住要得到您了。强行得到,终究还是得到过。”   “您看,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君鸣迎着月光,沿着下巴缓缓撕下一层可怖的人皮来,露出一张陌生又极具异域风情的面容来,高鼻深目,卷曲黑发如瀑披散于双肩。   “北狄……倒有几分本事,”江尘忍住胸口万虫噬心的剧痛,强行撑起半个身子倚靠在柱前:“你是可汗的哪个儿子?阿史那戟,阿史那蹇,还是阿史那凇?”   “陛下果真聪慧,”男人低笑出声:“吾乃北狄大汉三子阿史那凇,奉父命在大夏潜伏多年,终于让我逮住了这个机会。”   “北狄和西戎早被孤的枝枝打的四散溃逃,败不成军了,”江尘露出一副嘲讽的笑来:“你不过一条漏网之鱼,终究是无家可归,可怜。”   这句话像是戳到了阿史那凇的痛脚,他恶狠狠地揪起江尘的头发,把他提起来:“可是现在你在我手上,大夏人终归要投鼠忌器。”   江尘微微一笑,绝色的面容在此刻像是回光返照般,熠熠生光:“没有玉玺,没有任何臣子会承认老六,你和他都会是乱臣贼子,将被大夏回朝的千万将士无情诛杀。”   “住嘴!”阿史那凇眼底尽是血丝,目眦欲裂地怒吼道:“江尘,最后十二个时辰,你再不交出玉玺,下场便只有死!”   “生又何欢,死又何惧。”江尘冁然而笑,他抱紧了怀里的牌位,低声喃喃道:“枝枝,孤终于可以来见你了。”   阿史那凇自是不会让江尘轻易如愿,他双眼猩红地怒视着江尘:“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若是我现在即刻便强要了你,让你雌伏于我的身下——到了忘川奈何,你还有脸面去找叶寒枝那个女人吗?”   “你做梦!”本来看着已被金蚕蛊折磨得命若悬丝、气息奄奄的江尘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奋力起身,右手鲜血淋漓,握着一块尖利的玉石,正指着他自己的喉管。   阿史那凇瞳孔一缩,颤声道:“别……”话音未落,只见殿外忽然沸反盈天,喧嚣声不绝,有大批的篝火燃起,照得殿外如同白昼,两拨黑压压的人马打成了一团,人潮汹涌,兵荒马乱。   不知从哪里来的带着火苗的流箭,从窗棂外斜射而入,顿时点燃了倾倒的烛台,紫宸殿内霎时之间一片火光。   江尘凌厉的眉眼微微松动,右手微微抬开,本是如同一潭死水的眼睛蓦然有了生气,下意识地望向殿外,却在下一瞬右手抓住的利刃被阿史那凇狠狠一脚蹬开,随后被他点住穴位,身体一麻,再也动弹不得。   江尘拼命地咬向自己的舌尖,疼痛让他略微恢复了些知觉,他不露神色地垂下眸。   阿史那凇冷哼一声,将一把利刃摆在江尘的喉前,将他反手制住一同抱住飞身上了紫宸殿顶,运用内力大声吼道:“还不都住手,你们的陛下,在我手上——”   黑压压的人群顿时凝滞住,像是时空静止。叶寒枝刚刚把银枪从一个北狄黑衣人的胸中抽出,红缨染血,划破了残空,也染红了她的双眼。   远处的紫宸殿被汹汹烈火包裹着,赤光冲天,黑烟滚滚,江尘满脸屈辱被阿史那凇用刀胁迫着立于岌岌可危的殿顶上。   “阿尘……”叶寒枝神色一变,立马喝令道:“都快停手!”   阿史那凇得意地笑了笑,正张唇准备说话,却只觉右手传来剧痛,下意识地松开,一个玄色的影子义无反顾地跳下了宫墙,没有回头一眼,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候鸟,坠于烈火。   “不!”阿史那凇瞪大了双眼,脑内一片眩晕空白,连忙用右手去拉江尘,只勾住了江尘的指尖,整个人也一同跌下去。   “阿尘!”叶寒枝睚眦欲裂,高声叫着江尘的名字,不顾全身伤口崩裂,拼命运转全身内力,却怎么也飞不到他的身边。   一滩血花,绽放于紫宸殿前,染红了天色,晨星破晓。   叶寒枝面无表情地立在火中,背后隐隐有呼唤她的焦急的声音传来,她却像一樽生了根的木头呆立不动,任凭自己被滚滚浓烟吞噬淹没。   忽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对上一双如同狐狸般妖媚惑人的眼睛,潋滟生光,一颗泪痣盈盈缀在其后,像是一滴将坠未坠的眼泪。   “枝枝,孤已经死了是不是,不然怎么会见到你?你来接孤了,对吗?”江尘踉跄着走了几步,声音喑哑地问道,却不敢眨眼,生怕眼前的人消失不见。   他再次醒来,身下是阿史那凇护住他的尸体,周遭包裹着似要将此方世间都快燃尽的无边烈火,赤光冲天。   叶寒枝久久凝视着江尘,他望着自己的眼里有着令人不可直视的光,就像多年前他们初见时,她捡到的那个桀骜不驯的满身是伤的少年。她喉咙里挤不出一句话,只能猩红着眼飞奔向前将她的小狐狸死死地抱住,像是想揉入她的骨血。   从此以后,他们二人之间再无生离,只有死别。 第66章 番外一 好为人师的叶寒枝。   李姣姣最近很是苦恼, 因为哥哥最近又开始躲着她,甚至一见她便开始明面上暗地里地劝说她出宫。   她闷闷不乐地蹲在树荫下,将一颗石子投进湖里, 泛起层层涟漪,转瞬消失不见, 有细碎的阳光从密密麻麻的枝丫挤进来,投下如同铜钱大小的光圈。   “姣姣, 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呢?”   一道爽利的女声, 遥遥在她耳畔响起, 像是平地炸开一声惊雷,骇得李姣姣惊惧不定地站起来, 抖着身子望向树上的女人,半缕青色的衣袍斜落而下, 叶寒枝仰躺在枝干上, 膝上盖着一本兵书, 冲李姣姣眉眼弯弯地笑了笑。   “帝、帝后殿下……”李姣姣抖着嘴唇连忙行礼, 鹅黄色的披帛散了一地,哥哥总是在她耳朵边不停唠叨, 谁都可以招惹, 但绝不能惹到叶寒枝。若是帝后不高兴,就算只是蹙了蹙眉毛, 陛下转头便会发疯杀人。   “我有那么可怕吗?”叶寒枝见到李姣姣的那副样子顿时失笑道, 满脸无奈, 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从不苛刻下人,但宫里的这些小黄门和宫女见了她总是一副害怕的模样。   “不,不是……”李姣姣吞吞吐吐地回道, 其实她看着叶寒枝十分亲切,有一种自家姐姐的感觉。   叶寒枝利落地翻了个身,从树上一跃而下,像是猜到了一般,满脸好奇地凑近低声问道:“你是为着忍冬不高兴吗?”   李姣姣的瞳孔下意识地一缩,她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还是脸色涨红地点了点头。   “忍冬长得俏,又是个脾气温厚的,的确很不错。”叶寒枝眼里满是赞同。   李姣姣下意识地点了点,随即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眼露难色,低喃道:“我虽想跟哥哥处,可是他却并不愿接受,不是搪塞我便是敷衍我,还总是劝我出宫,说什么不要耽搁了我……唉,他总是自卑得很,觉得自己身有残缺,可明明他在我心里便是最好的。”   叶寒枝眼底露出深思,她沉吟了一会儿,轻声说:“可能他始终是过不了自己那关吧,觉得自己给不了你正常的男女欢爱。”   “……我不需要,”李姣姣垂眸轻声道:“只要能跟哥哥在一起,这些都不重要。”   叶寒枝用手抵住下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扯了扯李姣姣的披帛:“你跟我来。”   李姣姣愣住,不知道叶寒枝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可她终归不敢表露出反抗,心底又却是好奇,便跟在叶寒枝的身后进了紫宸殿的内室。   空旷的殿厅静悄悄的,叶寒枝发觉李姣姣面露紧张不安,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阿尘这会不在,去祝晚鹤的医馆里去了。”   叶寒枝利落地撩开层层叠叠的鲛纱,爬上黄花梨镂雕螭龙纹月洞门床,在床头的暗格下捣鼓了一阵,拿了两个带锁的红木雕花木盒出来。   “喏,给你。”叶寒枝神色淡淡地嘱托:“跟忍冬用得着。”她又像是生怕李姣姣误会,立马补充了一句:“都是没用过的。”   李姣姣神色莫名地打开,好奇地只看了一眼,手上便是一抖,便差点将两个木盒摔落在地,脸色奇怪,耳根子涨红,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这……这实在是……”   “忍冬不行,那你行便是一样的啊。”叶寒枝神色淡淡地解释道,她见李姣姣仍是一副神情复杂奇怪的样子,思虑了一会儿,又问道:“你是怕自己不会吗?不难的。”   李姣姣咬了咬唇,呆楞地将木盒接过,一时之间心绪澎湃翻滚,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甚至同手同脚地走了几步,却又蓦然停住脚步,像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一般,仍旧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叶寒枝。   “殿下,您,难不成,您用过这些?用在……陛下的身上?”李姣姣呆呆傻傻地问道,随后她飞快地捂住了嘴巴,一脸后怕地跪下:“姣姣失言,求殿下恕罪。”   叶寒枝抿了抿唇,笑而不语地随意挥了挥手:“想必忍冬以后没有理由拒绝你了。”   李姣姣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两个木盒退出去,不自觉地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真是没想到,陛下那样性子古怪又暴戾恣睢的人竟然宠溺帝后到了这般地步……身为男人,竟然愿意让帝后……   就在这时,一道玄色的身影被宫人簇拥着缓缓踏进了紫宸殿的台阶,他看着前面鬼鬼祟祟的那道身影,不快地皱起眉毛:“站在。”   李姣姣吓了一大跳,连忙跪地磕头求饶:“陛下,是帝后殿下传唤奴婢来这里的。”   是吗?江尘垂下眸,感受到身侧忍冬的身子一僵,也懒得计较,只冷声道:“行吧。”   李姣姣地像个小耗子一般飞快地往后溜去,甚至不敢回头一眼。   江尘本已经抬脚走了两步,却又忽然顿住,心底嘀咕着怎么感觉李姣姣手上捂着的那两个木盒,那么像枝枝爱对他玩的那些玩意儿?   他神色骤然变得古怪了一瞬,但很快在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后便把一切抛在了脑后,委委屈屈地蹭进叶寒枝的怀里:“枝枝,今日孤被那祝晚鹤扎针,都快疼死了,你怎么不陪孤呢?”   “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有必要吗?”叶寒枝翻着没看完的兵书:“咱俩天天黏在一起,怪烦的。”   话音刚落,眼前的男人便顿时红了眼眶,抖着唇不敢置信地问道:“你嫌孤烦?”   叶寒枝心道不妙,连忙柔声哄起来,又是心肝又是宝贝的,才总算让江尘的脸色好受了些,他软乎乎地往叶寒枝的怀里躺下,贪婪地吸噬着叶寒枝独有的气息,他那双盈盈狐狸眼勾人地眨了眨,眼波欲人,烟视媚行,叶寒枝喉头一动,再也忍不住,动作轻柔地吻住了江尘的那颗妖媚勾人的泪痣。   日上梢头。   江尘揉了揉酸痛的腰,满脸幽怨地盯了熟睡的叶寒枝一会儿,觉得自己真的是自作孽活受罪。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忍着疼痛用一种略有些奇怪的走姿缓缓走出寝殿,奇怪,忍冬去哪里了?这个时辰,他早该在这里候着伺候自己了。   就在这时,忍冬扶着官帽行色匆匆地推门赶来,他面色很是不适地连忙跪下行礼,消瘦的下颌苍白极了,像是身体有几分不舒服,江尘清了清喉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便让别人来伺候孤就行。”   “奴才没事。”忍冬低声回道,他慢慢地抬起眼睛,满脸无奈地恳求道:“不过陛下,以后能不能让帝后殿下别再乱教姣姣了,姣姣是开心了,可奴才却实在是遭罪啊。”   *   “芸娘,来长安还习惯吗?”   叶寒枝亲昵地拉着芸娘的手,在人潮熙攘的街上闲逛,不时在摊贩边停驻观望。   “寒枝,以你如今的身份,还会什么缺东西吗?宫里哪样没有,非要拉着我来街上闲看?”芸娘忍不住问道。   “这不是梨霜姐和我表哥的孩子要出生了吗,”叶寒枝拉着芸娘在一个长命锁店铺前停住:“我这个做姑姑的,手又不巧,也不知道该送什么好。”   芸娘随手拿起柜台上的一个银锁,摇了摇头:“还没你宫里的那些边角料好。”   “的确,不过我其实主要是想拉着你出来走走,不然你整日蹲在医馆里,岂不是闷得慌?”   芸娘摇了摇头,柔柔笑道:“哪里闷了,夫君眼睛看不见,熬药治病都不方便,这段日子他又在忙着为祝家平反昭冤,在寻之前的族人,需要我在旁佐助。”   “你就是脾气太好了,太顺着他了,”叶寒枝嘟囔着说道:“你看看祝晚鹤都什么怪脾气,每次我一去那医馆都听见他在骂人,从来不会给别人个好脸色。”   芸娘无奈地一笑:“唉,没办法,夫君他也就是嘴硬心软,我也只有在外人面前多多将就他了。”   “啧啧啧,芸娘你看看,阿尘在我面前,表哥在梨霜姐面前都是什么样子,妻为夫纲,”叶寒枝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芸娘的肩头:“你什么时候才能在祝晚鹤面前硬气一点。”   “……这,这我该怎么做,以后才能在晚鹤面前硬气一些呢?”芸娘弱声弱气地问道。   叶寒枝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附耳到芸娘身边:“祝晚鹤不是看不见么,你趁着他不备,那么一绑……然后堵住嘴巴,就酱酱酿酿,酿酿酱酱了。”   芸娘低呼一声,连忙捂住嘴巴,抖抖战战地问道:“这样好吗,寒枝,夫君他,他会生气的,他一定会闹很久的脾气。”   “你就是太惯着他的脾性了。”叶寒枝一脸坚定地说:“你这般来上一次,看他日后还是不是总对你大呼小叫。”   “真的吗?”芸娘喃喃自语着,像是逐渐被叶寒枝说服了一样。那,那便回去试上一试?   直到第二日,成功得逞的芸娘却是十分忐忑,满脸心虚地给一身狼藉的祝晚鹤披上衣裳:“夫君,我,我错了。”   祝晚鹤冷哼一声,从唇里冷冷地挤出几个字来:“好,好得很,你胆子倒是越发大了,竟然对我做出这些事来……又是叶寒枝教的?这个白眼狼!白眼狼,真是白救了她一命。”   他现在、即刻、马上便要去医馆门口挂个牌子:“叶寒枝与狗不得入内!”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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