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今天继位了吗   作者: 简梨   简介:   本文将于8月24日入V,届时万字更,请大家多多支持哦~   每天早八点更新,其余时间均为修文。   存稿,更新有保障,放心跳坑。   我奶奶是大女主爽文主角,   我爹是赘婿文主角,   我妈是病弱文艺女主,   我姑姑是女将军人设,   我的小伙伴居然也拿着寒门是上进剧本、武将振兴家族系统、商贾更上一层楼BUFF……   我还有个双胞胎姐姐   这意味什么?   意味着这辈子咸鱼也能舒服过完一生   但是!   自古、凡是就怕“但是!”   ?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基建   搜索关键字:主角:木迟生 ┃ 配角:木春生,钟勉 ┃ 其它:江德,李休一,赵禄璘   一句话简介:最难的是把自己思想塞进别人脑袋   立意:教育改变人生,文化传承文明。高墙凿窄缝,暗夜盼明光。 第1章 咸鱼的第一天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迟生躺在树荫下,拿一本书盖在脸上,身下是柔软的草坪,鼻尖是草木的清香。   舒坦!   花园是自家的,不担心有小狗便便,不担心被人催促离开,这样的生活,真的太适合自己了。这大概就是好人有好报吧。   迟生正感慨着,突然有人喊:“二姑娘,二姑娘……”   声音由远及近,迟生非常熟练地把隐藏在花木阴影里,这里树叶茂密,又是视线死角,不会被找到的。   听到声音渐远,迟生才重新舒展躺平,舒服啊!   往事不要再提,上辈子不再赘叙,这辈子迟生完全点亮了投胎技能。虽然不幸穿越古代,但投身成了统治阶级;虽然女人在古代是地狱模式,但她家在云贵,风气开放,她祖母还是受封国公的一代猛人;亲妈是世女,官方认证的那种,亲爹也当着官,最最重要的是,她有个双胞胎姐姐。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迟生这辈子出生显赫、父母双全、地位优渥,还不用受继承人教育的苦!如果爹妈要拼二胎生儿子,爵位是弟弟的,如果爹妈重长女,家业是姐姐的。家里有权有势,吃喝不愁,她是悠哉的咸鱼啊。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这辈子,放心大胆做一条咸鱼,而且没有后顾之忧,爽!   “二姑娘,该去上学了,二姑娘……”王女官悄无声息地走到树荫下,突然出声唤道。   迟生非常冷静,别说吓一跳,她连呼吸都没顿一下,仿佛熟睡一般。   “二姑娘,该上学了。”王女官拿开迟生盖在脸上的书,熟练地推醒她。   迟生睁开朦胧的眼睛,睡意十分逼真,诧异道:“王姑姑,您怎么在这儿?”   王女官微微一笑,“二姑娘,到上学的时辰了,下官请您去学堂呢。”   “哦,是啊,该去上学了。我课间休息的时候,看到天光明媚,就想到花园里边晒太阳边看书,没想到睡着了。唉,肯定是昨天练武练多了,齐师父的功课布置地太多。”   王女官静静看着她演,也不拆穿,只道:“既然醒了,二姑娘就走吧。   迟生无奈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姑姑,我问过朱医官了,我这样的小孩子,要多睡觉才长得高。瞧祖母多高大威武啊,我以后也要像祖母那样。”   “二姑娘,大人文武双全,您要学大人,功课是不能少的。”   “朱医官说……”   “朱医官说,像二姑娘这样一天睡六个时辰太多了,其实每天夜里睡三个时辰就够了。”   “不行!至少五个时辰,我才七岁呢!其实,七岁的孩子,睡七个时辰也是应该的。”   王女官听地嘴角抽搐,没听说哪家孩子这么喜欢睡觉,除了襁褓婴儿,谁这么能睡!午睡的时候,来府里附学的公子姑娘们,还要偷偷跑出去玩儿,这点迟生从来不让人操心,沾枕头就着,喊都喊不醒。   “朱医官的话肯定是没说过的。”王女官铁石心肠,把迟生送到学堂门口,看着她坐好了,才施施然离开。   “我就说你逃不掉。”坐在迟生后面的是她这辈子的亲姐姐春生,支着头笑得幸灾乐祸。   “逃?什么逃?逃什么?我只是专心向学,看书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啊,阿春~”   春生嗤笑一声:“这烂借口已经被李先生拆穿了,你怎么还用啊,也不知道换一个。还有,叫姐姐!”   “李先生拆穿我了吗?我怎么不知道。阿春啊,名字就是让人叫的,我们一同在娘肚子里待了十个月,天下没有比我们更亲近的了。我叫你名字,正是我亲近你的拳拳之心啊,你怎么能误会我呢~”迟生翘着兰花指,学着戏台上的腔调。   “呕——少恶心我~”   “春生妹妹、迟生妹妹,先生快到了。”坐在两人旁边一旁的阿温轻声提醒。   “表兄,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我和阿春才是最好的。”   阿温还没有说话,旁边的李休一就抢白道:“春生说得对,都对,都对~”只是这语调可不是赞成的意思。   坐在迟生、春生这一排最后的江德被说话声吵醒,从桌子上抬起头,又听到这老三样的斗嘴,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宽敞的室内,就他们五个学生,斗嘴都没有多余的声儿。   李先生背着手,从门口进来,五个人连忙站起来,对先生行礼。   李先生身边还有一位充作书童的李小郎,他是李先生的侄儿,侍奉叔叔也跟着叔叔读书。李先生颔首落座,李小郎却彬彬有礼地回礼,听从李先生吩咐,把昨天的课业发下去。   迟生看着李小郎发还课业,一眼就看出只有四份,小班教学就这个好处,多一本少一本一目了然。   迟生原本坐在左边第一排,见只有四份课业,猜不出是有优秀范文被先生留下来了,还是有人没有做,如果是后者……   可恶,居然有人咸鱼功力比她还深,她不允许。   李小郎发完功课,就回阿温和李休一的后面坐下,房间里终于成了三个对三个的整齐听课表现,对强迫症非常友好。   李先生看众人都准备好了,一展折扇,突然提问:“二姑娘,背一背“子游曰:敢问其方。1””   迟生精神一振,立刻开始背书,李先生是儒学大家,但对百家也有涉猎,最近讲老庄。老先生独辟蹊径,从《易经》开始,而研究《易经》又不得不涉及到《庄子》,《易经》这个东西对迟生而言,就是黑板上写着一加一,低头捡支笔再抬头的功夫,就已经开始推导微积分。   迟生流利背下来了,李先生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迟生作乖巧状,规规矩矩坐下听课。   挨过这堂课,待李先生背着手走远,众人纷纷做鸟兽散,明明才五六个人,愣是闹出了迫不及待的架势。   迟生今天也不急着吃饭了,拉着春生的手,严肃问道:“你昨天没交功课?”   春生白她一眼,“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不也不交功课。”   “我是想不交,可除了最开头几回,哪回成功了。倒是你,怎么不声不响学会了不交课业还不被李先生打手板的本事的,透露透露,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春生推开她鬼鬼祟祟的脑袋,“别闹,我这是事出有因。齐师父加了射箭的功课,我才偶尔几次不交的。”   “几次?”迟生很好抓住了重点,“你都几次没交功课了,我居然不知道?”   “呵呵,你不是趴桌子上睡觉,就是让几个丫头满府找你,踩着时辰进学堂,从哪儿知道去。”   “不对阿,凭什么你不交功课没事儿,我不交功课就要被打手板。”   “就一回,你还编谎话骗先生来着。”   “一回也是打。齐师父的功课我也没少,怎么李先生的功课我还必须做了,不行,我的找李先生理论理论。”   春生一把拉住她,“先吃饭,先吃饭,你别去找打。”   迟生还有些愤愤不平,这是差别对待!   今年开年,迟生和春生刚分开,分别住在两个毗邻的院子里。   春生把迟生拉到自己院里用了午饭,才撵她回去睡觉。作为姐姐,春生是非常有责任心的,她对妹妹也非常了解,上课习武迟生可能会偷懒,睡觉嘛,不可能的,她只会多睡,试图挣扎不用上下午的课。   迟生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荔枝笑眯眯迎了出来。   “怎么是你,桂英和栀子呢?”迟生好奇问道。桂英和栀子是迟生的大丫鬟。   “王姑姑带两位姐姐巡查府里能藏人的地方去了,姑姑说了,二姑娘最喜欢在僻静处看书,咱们做丫鬟的,就是要想主子之所想,急主子之所急,下回上课,能找到主子才行呢。”荔枝暗戳戳笑她。   迟生又翻个白眼,对这个人旧独人催她上进的世界绝望了。她一个不用继承家业的富二代,乖乖当咸鱼就好了嘛,有她这么乖巧的纨绔,还避免了兄弟阋墙,不是,姐妹阋墙呢!   迟生被怼了也不生气,只道:“下午她俩不是还要去外学堂吗?来得急?”   “再急也没有主子的事情急。”   “这话就不对了。”迟生严肃着一张脸,“读书改变命运,你们能上外学堂不容易,怎么能懈怠。”   荔枝听地咯咯笑了起来,“这话合该大姑娘说,二姑娘您说着就逗人发笑呢~”   “死妮子,不听好人言,去年我还给咱们院里考外学堂前十的发了奖学金呢,你把奖金还给我!”   荔枝也不怕她,夸张地捂住荷包:“二姑娘不是说了这是奖学的吗?哪儿有要回去的道理,我只得了个二等,要还也是桂英姐姐和栀子姐姐先还。”   迟生看她这浮夸的演技,捂住眼睛表示碍眼,也不掰扯,自顾自进屋卸下垂髫上坠着金珠的发带。   荔枝连忙上前帮忙,“就睡小半个时辰,头发不用打散都行。”   “不行,崩得头皮疼,这样会掉头发的,以后光着个大脑门,床上、地上、桌子上,到处都是头发,除了头上。”   荔枝又被逗笑:“姑娘又说笑了,这是四十岁的老妇人才该担忧的。”   “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不懂。”   “奴婢是不懂,奴婢只知道,您要是再到处去看书,让人找不到,王姑姑就该让您忧了。”   “怕了你了,叨叨叨叨,我要睡午觉了!”   荔枝笑着给迟生盖上薄被,刚要转过屏风出去,就听迟生吩咐:“去打听打听我姐几天没交功课,怎么回事儿。”   荔枝一顿,回身行礼应下,急切出门打听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出自《庄子.齐物论》。   新文开张,请大家多多收藏,不是收藏章节,而是收藏文章哦~爱你! 第2章 咸鱼的第二天   午睡醒来,就到上武课的时间了。   唉~   “姑娘可别叹气,让王姑姑听到了,又该教训姑娘少年老成啦~”桂英语气欢快,对那样的场面非常乐见。   “嗯,屋子里就咱俩,要是我被姑姑训了,肯定是你告密。”迟生翻白眼,问道:“我姐那边怎么回事儿?”   “这几日,齐师父功课加得多,大姑娘射箭射得手抖,李先生怜爱,主动免了课业。”   迟生不平道:“这不公平,我也被加了功课啊!”   桂英轻笑,“要我说,正是李先生因材施教呢!姑娘加再多功课都这样疲懒,那减免不减免也没差别。”   迟生摸了摸自己重新被绑好的头发,叹息:“都是偏见!我每天做那么多事,你们还说我懒,真是不知怎么回事儿。”   这回,桂英就笑而不语了。二姑娘做事,向来只把师长布置的任务完成,从来不肯多写一个字,多走一段路,抓不到她打折扣的把柄,也休想见她稍稍多做一点。且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脸上贴着“想偷懒”三字,这样子,谁见了都不想她如愿的好吗!   “只有我姐的功课被免了吗?”迟生再次确定,得到肯定答复后,在心里默默盘算起来。   演武场上,今天继续学射箭,开始几天,大家拉弓之后,手抖得跟帕金森病人一样,吃饭只能用勺子,现在稍微好些,举起弓箭,不会抖得无法瞄准。   迟生射完自己的五十次,飞快躲回树荫下喝水,过了好一会儿,阿温才第二个过来休息。   “表兄,多喝水。”迟生从水囊里到了一杯递过去,本来在府里习武,丫鬟们准备的都是精致的茶具,可迟生太知道运动后饮水的重要性,直接用了大水囊,考虑到还有同窗,又多带了几个大杯子。   阿温累得没力气客套,颔首致谢,接过牛饮。   迟生也不想说话,歪在树下,春日清风一吹,险些睡着。   过了没多久,李休一也过来了,阿温主动倒水给他:“三郎喝水。”   “不必,我家下人备了蜜水。”李休一神色冷淡,往自己那边走去。   阿温拿杯子的手紧了紧,也没多说什么。   “我们这等人家,吃喝不尽,蜜水、美酒、糖浆……喝的东西,可不止白水。”人家不理他,李休一倒是来劲儿了。   阿温是迟生、春生的表兄,从父系那边算起来的,而他的舅舅,是迟生、春生的父亲,如今生活在女方家中。   阿温自幼生活坎坷,性子敏感,自觉寄人篱下,底气不足,听了这话,不知如何反驳。   “砰——”迟生扔了一个藤球过去,笑骂道:“好啊,真以为我睡着了,指桑骂槐也不知道躲着人。李小三!吃我一球!”   语气亲昵,动作却不慢,把自己身边几个藤球都丢在对方身上。   李休一被打了也不生气,竹篾编的藤球,打人能有多疼,反而捡起球反攻,两人你来我往打得热闹。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春生和江德两个练武狂热爱好者也遭不住,纷纷过来躲日头。   “不得了啊,三郎,你是施了什么神通,居然让我们二姑娘肯多动两步。”春生感叹。   “都怪李小三,闹我一身汗,不行了不行了,我得歇着。”迟生一屁股坐在凉席上,咸鱼躺,任由树荫洒下斑驳光影。   阿温羡慕得看着迟生,他多希望自己也能这样能言善道,擅与人相处。   齐师傅也看不过迟生这般懒惰,让她加练一轮拉弓。“齐师父,我不像姐姐和江二哥,我习武就是强身健体,不指望上阵杀敌的。”迟生星星眼,希望齐师父看到她眼里的真诚。   “强身健体正该再加一轮,大姑娘练了四轮。”   “阿温也才拉五十个啊!”迟生大喊,她擦过及格线就行啊!   看着迟生被齐师父拉走,最腼腆、敏感的阿温都笑了起来。   □□练得有气无力的迟生,几乎是闭着眼睛吃的晚饭。不过,她没忘了正事:“祖母那边空了吗?”   桂英笑道:“前院没传话呢~大人忙于公务,今天估计也不用过去问安了。”   “我都两天没见过祖母了,父亲、母亲也不在,家里只有我和阿姐。”迟生叹息。   桂英见她学着大人的模样强作忧愁状,忍俊不禁:“还有我们陪着二姑娘啊。”   “不一样的。”迟生摇摇头,也不解释有什么不一样,“你再去看看,等祖母那边空了,我想去请安。”   桂英看她神色坚定,以为她是想祖母了,这也是人之常情,虽然在这深宅大院里仆役无数,但哪里比得上亲人相偎相依呢?   等到天彻底黑下来,院子里点上火盆、灯烛,前面才传来消息,大人忙完了,请迟生过去。   迟生进了正堂厢房,一个衣着干净利落的中年女子坐在圆桌旁,已是晚上快就寝的时候,她头上没有任何装饰,衣裳也素净,可人的气势是不依靠外物的。只这样简简单单坐着,就不怒自威,让人不敢放肆。   迟生笑道:“给祖母问安,祖母累不累,迟生给您捶背。”   祖母反手把迟生拉到怀里,“别作怪,咱们不兴汉人那套繁文缛节,今儿怎么特意找过来?”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一下迟生这辈子家庭的特殊性,不同于一般封建家族男性大家长做主,在这安国公府,是女人当家的。   大唐自安史之乱后就走了下坡路,勉强撑到哀帝,由朱全忠把持朝政,从此开启了有一个乱纷纷的乱世。乱世出英雄,太/祖顺应天命,揭竿而起,建立新朝,国号大齐。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无数英雄人物如同天上的星宿一般闪亮登场。   其中,迟生的祖母,绝对是其中最亮眼的星辰之一。统一西南,协助太/祖剿灭了乱世最后一个政权——闽王。这是最后的灭国战,自此大齐一统天下,这样的功绩,太/祖酬以国公之爵、西南之权。   女人封爵,这不是先例,但女人封爵,还能把爵位传下去,还能同时掌握实权,镇守地方,这就是实打实的特例了。   朝廷对西南向来实行羁縻制度,西南夷汉杂居,土司主政,多设土州、土县,但太/祖雄才大略,天下安定之后,在西南也同步设立了汉官制度,试图把中央政权的控制力往西南多多渗透。   如此,安国公、云南承宣布政使、云南都司指挥使的荣耀加诸在一人,军政大权集于一身,也就只有云南这样的“边地”能够这样。   要知道,本朝吸取唐朝灭国的教训,地方军政大权必须分开,太/祖特意把节度使的权力拆分成布政使、指挥使和按察使。朝臣们都称颂陛下雄才大略,只有同为穿越者的迟生明白,太/祖这是嫌弃节度使权利太大,又不愿意承袭宋制,直接把明制拿来用了。   由不得人不嫌弃,任何一个穿越者,大约都会嫌弃宋朝文弱吧。   话说远了,总之旧独,迟生的祖母,安国公大人,绝对是个牛逼闪闪的人物。所以,即便身为她的孙女,迟生和她说话的时候,也是尊敬有加,不敢放肆。   “今天我和阿姐吵架了,她明明有不写课业的法子,却不告诉我,让我比她多做了十多天的功课。虽然她答应我以后有这样的好办法不能瞒我,我还是不开心。”迟生腻在祖母怀里告状,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委婉,反正祖母又不能真打阿姐一顿,反而会看到老师的失职。   祖母把迟生从自己怀里拉出来,低头看着她躲避自己的眼神,严肃的神情一收,笑道:“果然是先生没教好,早说了不许作怪,还不改?”   迟生不敢说话了,低着头不吭声。   “你不是想告春生的状,是来说先生的不是吧。”祖母笑盈盈的。   在儒家的伦理中,学生状告先生,和子女状告父母一样,是大逆不道的行为。迟生早知道自己投身在这封建社会,已经很小心了,还是被人一眼看穿,迟生不情不愿得准备请罪,祖母却道:“那你说说该怎么办?”   迟生抬头看祖母,见祖母没有生气,不是说反话,才试探着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意:“我打听过了,先生只是对阿姐的功课放松,江二哥上个月因为回家探亲少做了一次功课,先生就罚他抄了十遍。家中武课大家都是一样的上,其他人可没有被减免功课,阿姐并不是力有不逮。李先生是祖母为我们姐妹专门请来的,却看重别人多过看重我们,我觉得他不好。”   迟生本是试探,见祖母没制止,自己倒是越说越生气。好家伙,端人家碗受人家管,你倒好,拿着我家丰厚的银钱,反而看不起我们姐妹。   “你想如何?”   “能换一个先生吗?”迟生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张,请大家多多收藏,不是收藏章节,而是收藏文章哦~爱你! 第3章 咸鱼的第三天   “哈哈哈哈……”祖母大笑,冲开了这一室的小心翼翼,迟生也放松下来,拉着祖母的手撒娇:“可不可以嘛~”   祖母道:“先生可不好随便换,我上哪儿去找一个学问、名气都比得上李先生的人?”   “李先生再好,可他看不起我们姐妹,再好也不好。”   “那你说说,先生为何不看重你们?”   “因为我们不是汉人,先生是有名的大儒,看不起咱们,也看不起云南地方偏僻。”迟生很懂,京城来的,看谁都是乡下人,在儒家的伦理体系里,蛮夷都是值得鄙视的,迟生家里就是土生土长的“夷人”。   “江家小二也不是汉人啊。”   “那先生是重男轻女吗?”迟生抬头看着祖母,“我知道,很多人都看不起女孩子,即便像祖母这样能干,还是有汉人说三道四。”   “哦?居然还有人敢在府里嚼舌根让你听见?”祖母尾音上扬,是真好奇。她以为凭自己的名声,无人胆敢放肆。   不是,这是迟生上辈子的经验,重男轻女是个“源远流长”的痼疾。   “那是为什么呢?”迟生不理解。   “你的功课,先生也不重视吗?”祖母提醒。   “不是的,先生很认真,每次交上去的课业都批改得很仔细。”迟生皱着眉头使劲想,“那先生是看不起武人吗?他是文人,不喜欢阿姐喜欢武事多于文课。”   祖母伸手揉散了迟生的眉心,“你说先生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有没有反省过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迟生一愣,自己有仗着是穿越者,看不起李先生吗?没有啊!自己可是立志做咸鱼的,根本不爱出风头。   “我没有,我对先生很尊敬,上课从来不迟到早退,课业按时交,平时做了什么新鲜吃食,还会给李先生和李小郎送一份呢!”   “那先生教你画画,怎么总没有进步呢?尊敬不在表皮上,把先生教的东西学进心里去,那才是真的尊敬。”祖母虽然公务繁忙,但对唯二养在身边的孙女还是非常上心的。   迟生不说话了,她不是不听先生的,是上辈子的习惯难以改正。迟生上辈子是个画科普插画的,科普插画那是要把真实性放在第一位的。可先生教的文人画,“重神不重形”,画得再像,在先生眼里,不过一句“匠气”。   可迟生不觉得这样的画有什么不好,也不准备改。可这个想法,要怎么和祖母说呢?   迟生想了想,让桂英去把自己放在书桌抽屉里的画册拿过来。   祖母接过画册,让人把灯烛拨亮堂些,把画册摊在小圆桌上仔细看了起来。   《云南常见植物(一)》《云南常见动物(一)》,两本画册还是散页,边缘钻孔,用铁丝穿起来扣住,是个可活动的书页。   细看里面的图画,只能用栩栩如生来形容,从形态到颜色,从花叶到果实,连叶片上的经络都清晰可变。   “去摘片樟树叶子进来。”祖母吩咐声落地片刻,就有人送了一根樟树枝过来,枝条上带着许多叶子。   祖母比对着画上和叶子和现实中的叶子,发现真的是一模一样,叶脉走势都分毫不差。   祖母往后翻,看到了樱桃花,又指着画册问:“为什么要把叶子单独画在旁边。”   “樱桃花开的时候,是不长叶子的。等花谢了,叶子才慢慢长出来,我要画花儿最完整的形态,上面就不能有叶子。”   祖母颔首,又指着画册上的画儿,让人摘院子里的枝条、叶子来对比。既然是“常见”植物,肯定都是安国公府里的,迟生的“常见”范围就在这里。   等看完了厚厚的植物画册,动物画册就薄很多,但看这些形态栩栩如生,毛发清晰的动物,祖母也陷入了沉思:“你要了那么多珍贵颜料,就为了画这些司空见惯的东西?”   “对常见它的人来说是司空见惯,对生长在其他地方的人来说,就是一本博物志啊。”   “小小年纪,居然知道博物志了?”   哦,迟生反应过来,她说的不是西晋张华的《博物志》,她说的是藏狐近亲无穷小亮、戴胜祖宗无良小编、以及那问个问题还要背“薄雾浓云愁永昼”的死鬼博物杂志。   “先生教的画,和我想要画的不是一条路上的东西,所以我学不会,并不是不尊敬先生。”   “即便我不学画,也知道你先生工笔画是一绝,画都是相通的,颜色、运笔、结构,哪里就一点东西都学不到呢?李先生是见你一味走求实的路子,才要熏陶你、纠正你。就因你腹诽先生看不起你,才导致你不肯学,先生教不会。”   迟生想了想,真是这样吗?自己仗着学了二十年的写实画法,又有完整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支持,不愿意学习新东西,才导致了恶性循环。我真的如此自骄自傲吗?   迟生低头认错,保证自己以后肯定好好听先生教诲。只是即便自己有错,先生也绝不是完全正确的,画画的事情不着急,先生不看重春生的功课更着急,难道就真的不能换一个老师吗?   “还有,我们一家子骨肉至亲,有话直说,不要这么拐弯抹角的。要是连自家人都支支吾吾、扭扭捏捏,那还有什么意思!”   迟生羞愧:“我只是怕祖母以为我年纪小不懂事,不信我。”   “你是我的骨血,我能不了解你?我难道会信外人,不信你?”祖母喟叹,“看来是我这祖母当得不好,让你这样担心。”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自己钻牛角尖,不关祖母的事。”迟生连忙解释,都怪自己,套用固有经验。明明经常感叹钦佩祖母厉害,却下意识轻视她,认为她没有与才干相匹配的超前眼光。   “迟生不急,祖母知道了。好了,天也晚了,回去休息吧。”祖母拍拍迟生的小脑袋,迟生也不歪缠,满心反省得回去休息了。   等到迟生退下,掌管内务的刘女官才上前来,帮着收拾刚才散乱的画册,笑道:“二姑娘才七岁,能作这样的画,还有一套完整的画理能说出来,天纵奇才啊!大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就是聪明才担心呢,她们的路,本就比别人难走。”   “有您撑着,再难走的路,也早踏成直道了。姑娘们跟着您的步子走就是,哪里需要担心呢。”刘女官笑。   安国公也笑,“养孩子啊,当真是聪明也忧、愚笨也忧。”   “咱家孩子就没有愚笨的,如今两位姑娘相互扶持,日后世女再给您添十个八个孙南弟女。”   “老二啊……”安国公常常喟叹一声,不说话了。   刘女官也沉默下来,安国公一辈子就两个亲生骨肉,老大嫁给了永诚侯虞某,跟随夫君去北地戍边,老二就是春生和迟生的母亲,留在云南,作为朝廷册封的安国公世女,嫁给了一个汉人。国公府的二姑旧独爷白大人如今在晋宁州做了知州,和云南府离得不远,休沐日还要回国公府给安国公请安,关照两个女儿。   作为正经继承人、亲生骨肉,世女反倒是一年有十个月在外,少有时间孝敬母亲,抚育孩子。当然,她也不是随夫君上任做贤内助去了,世女自己出门,名曰“游历”去了。即便是他们云南不如中原礼教森严,可任谁家做妻子、做母亲的常年不着家啊!   “儿孙自有儿孙福,大人宽心。”   “哪里宽得了。当初管教老二就是太松泛,才养得她懦弱天真,还不吸取教训,等我死了,难道让她们上街讨饭去吗?”   “何至于此。”刘女官连连宽慰,“大人可是国公,就算降等袭爵,家里的富贵也可保五代。”   “关到后宅里,和一群女人争男人,还不如去街上讨饭呢!”安国公揉了揉眉心,“当初老二身子弱,我才松松手,谁知我松一寸,下头人就敢松一尺。我的女儿,不通诗书可以,不谙武事可以,才能平平无妨,脾气暴躁也行,就是心性不能软弱。一个弱字,即便是占尽优势,她也能把日子过成这样,画地为牢!”   刘女官不说话了,她们做下属的,又何尝不知道世女的心性撑不起安国公府的未来。所以,大人才把两位姑娘留在府中教养。   “罢了,罢了,不说那孽障。李直又是怎么回事儿?女婿和他相熟,下个休沐,女婿回来,你把事情和他说了,让他去办。我若出手,倒让李直惶恐。”安国公把事情安排下去,只等女婿回话。世上的事情都需要磨合,师生之间也是,一有不顺就全盘否定,那是迟生这样小孩子才做的事情。   还不到休沐日,白大人就从晋宁州回云南安国公府汇报公事,听说了这件事情,晚间特意在花厅置酒,请好友小酌。   “昆山贤弟,好雅兴啊。”李直进门打趣,服侍他过来的小厮悄无声息退下。   “正见兄,坐。”白大人笑着招呼他落座,从温碗里取出温好的酒壶,给他满上一杯。   李直李正见笑着饮下,“还未吃些点心,就叫我喝酒,昆山莫不是想灌醉我。”   “好酒配好菜,正见兄尝尝这白玉糕,用鸡枞菌熬的油做的,一点儿不比搁荤油的点心差。”   李正见从善如流,捡了一块微微泛着米黄色光泽的白玉糕吃了,赞道:“果真天然一股鲜香,好,合该再饮一杯。”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李正见才笑道:“月夜小酌,人生乐事。不过,昆山你可不比我这样的闲人,怕是有事要和我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张,请大家多多收藏,不是收藏章节,而是收藏文章哦,爱你! 第4章 咸鱼的第四天   李正见自嘲闲人,却也不是真闲,他家世清贵,父亲在朝中坐着高官,自己在文坛也颇有名望,只是与中枢掌权者不睦,这才辞了官职,教书养望。游历到云南这边,才叫白大人抓住机会,请他教授家中子女。   “正见兄知我,我忙外头的杂事,对孩子们教导关爱不够,难得回来,总要问一问你这先生的。”   学生家长咨询学习情况,李正见这个老师也很重视,捋了捋胡子,道:“三位公子和两位女公子课业都是上等。温小郎专注、细致,行事颇有你的风范,上月的一共交了二十五分功课,他有七次排在第一,已经很不错了。大姑娘在聪慧机敏,对功课不如对武学那么敢兴趣,不过她诚实好学,基础扎实,于女子中也是一等一的了。至于二姑娘,我教导学生多年,把自家子侄也算上,都没她聪慧的。最难得的是心志坚定,对人对事往往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上个月二十五份功课,她独占十三次头名,是五个孩子中最出色的。至于江二郎和李三郎,也是尊师重道、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都是正见兄教导有方,愚弟敬你。”白大人一饮而尽,看李正见也干了,才道:“自古严师出高徒,兄长切不能因你我交情深厚的缘故,就放任那几个孽障。我听说春生这个月逃了好几次功课,兄长该打打、该罚罚,绝不能手软。”   李正见笑:“哪里就到打罚的地步了,大姑娘那几次都是事出有因,我看她也不是故意的,就略松一松手。”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我求学时,先生可不听这么多解释。”   “大姑娘年纪还小,昆山你这严父也忒严了。”   “和她一起上学的,都是年纪相当的,年纪小怎么能成为放纵自己的理由呢。”白大人收了笑容,李正见也从他的反复提醒中,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李正见放下酒杯,沉吟道:“既然话说到此,我也要问一问你的心意。大姑娘和二姑娘固然很好,可毕竟是女子,你与弟妹还年轻,如今积累经验,日后也好教养男嗣。”   “我们夫妻日后不一定有儿子承欢膝下,即便有,他前头还有居长的两个姐姐,家业又何尝轮到他呢?”   李正见吃了一惊,“她们是女子!”   “安国公府就是女子当家,兄长这是看不起女子?”   “安国公当世人杰,巾帼不让须,我岂敢看不起。不过那不是事且从权吗,现在又不是几十年前战火连天的时候了,也该各归各位了。女子松快日子不多,不趁着在闺中这几年安享尊长疼爱,出阁了就是别人家的……”李正见说着说着突然消声,他突然意识到,也不是所有女子都这样,他面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李正见真的是一片好心,全无恶意,这点他敢赌咒发誓,可如今这情况……李正见低声问道:“你我至交,我多嘴问一句,你与弟妹是否不睦?”   李正见觉得自己问的是废话,他来安国公府快一年了,还没见过这弟妹,有哪家夫妻是这样的。就算云南民风剽悍,安国公府女子当家,也不像样啊。换位想想,就是丈夫离家,也要时不时捎个信儿回来。他可从来没听说,世女和他昆山贤弟有书信往来。   “我们之间并无龌蹉,只是膝下唯有二女,春生和才生的教导,更不能马虎。”   李正见叹口气,“这确实值得忧虑。昆山,我记得你与弟妹的婚书,可是依照新律签的正经婚书,并不是入赘。”   “是,我签的婚书约定,至少有一个孩子姓木,继承安国公府。”   “那你为何把温小郎接到身边抚养。”自古以来,若是家里只有女儿,又因各种原因不能生下男丁的,侄儿、外甥都是继承人的备选。   “正见兄误会了,阿温是我外甥,我接他来是因为姐姐不幸罹难,他父亲也不是能顶事的,我不忍姐姐的骨血被人践踏,才接他来。别说他如今还姓温,就是以后要改从母姓,我也不会把他列为嗣子。”   李正见点头,安国公府的家业,从源头上说起来是安国公挣下的,这份家业自然要传给自己的血脉。而自己的这位贤弟,在安国公府的地位类似于嫁进来的媳妇儿,自古只有从本家、本姓里挑继承人的,哪儿有优先考虑外姓人的道理。   李正见也是一叶障目,用常理推断,这才误会了。   “原来如此,是我莽撞了。”李正见又干了一杯赔罪。   “正见兄明白就好,春生和才生,日后是要做继承人的。”谁家敢不重视继承人的培养,而作为先生,放纵继承人贪图享乐,就是掘这个家族的根基!   白大人不介意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正因她们是女子,要走的路比别人难,才要比世上绝大多数男人都出色,才能守住家业。”   “是我误矣。”李正见叹息,“日后一定严加管束。”   毕竟是千方百计、礼贤下士请来的先生,白大人对李正见向来敬重,见他郑重应了,白大人又重新露出笑意,殷勤劝起酒来。   酒过三巡,白大人送李正见到了客院门口,亲手把他交给李小郎这侄儿,才放心离开。   李小郎扶着叔父到榻上歇息,又叫人送了醒酒汤和热水过来,服侍着李正见喝了醒酒汤,拿热帕子给他擦脸。收拾妥当了,李小郎才道:“叔父前日才说要养生,怎生今晚喝这么多酒,快些去床上歇着。”   “不忙,你把他们的课业拿来,我再看一看。”   “课业什么时候不能看,叔父再这样,我要写信给婶娘告状了。”   “你这小子,倒管束起我来了,让你拿就拿,问那么多。”李正见与其说是斥责,倒不如说是笑骂。   果然,李小郎也不见一点儿惶恐,无奈叹口气,去取了五份课业过来,又道:“烛火下看东西伤眼,我读给叔父听吧。”   “不必,我自己看。”李小郎身上也是有秀才功名的人,李正见以往觉得李小郎旧独都足够给几个才开蒙的童子上课了,所以学生们的功课常有推给李小郎批阅的。今晚这么一遭,也让他反省起来,安国公府重金请他来做先生,可不是请随处可见的秀才来当。   更重要的是,自己在朝中得罪了冯首辅,若非托庇于安国公这样的一方大员,也不能安心钻研学问、著书立说。人言知恩图报,又说恪尽职守,既然应了一句“先生”,怎么能不教导好学生呢?   李正见也有些担心,自己对大姑娘春生的课业放松,已经是好些日子之前的事情了,白昆山今天刚从晋宁州回来就找自己说话,那他肯定不是今天才知道的。这是否意味着自己懈怠的事情,安国公早就知道,只是为了自己面上好看,才不点破。   安国公啊,那可是天底下数得着的英雄人物,西南诸夷共同推举的大土司,太/祖赞过的巾帼英雄,西南的无冕之王,比世上绝大多数的男儿都勇武能干。自己在安国公面前也要执晚辈礼,父亲那样性情刚毅的人,对安国公也是大加赞赏。   李正见一想到自己的懈怠被安国公看在眼里,就不自觉脸红,不敢再有敷衍。等看过学生们的课业,细细写了批语之后,李正见还是没有休息,也许是今晚饮了太多酒,他怎么也睡不着。打发了唠叨如老妻的侄儿,李正见铺开纸张,给父亲写了信来。   今晚,除了醒悟不能敷衍对待学生之外,李正见还了解到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安国公有意立女子为第三代继承人。安国公本身只有两个女儿,这让她立女子为继承人成了“迫不得已”,或者说,外人以为这是迫不得已。若是安国公有意在云南保持三代女子主政,那么很多事情就要重新考虑了。   市面上那些安国公生女时亏了身子的谣言,是不是她故意放出来混淆视听的?是了,安国公可是战场上挣来的爵位,怎么说一句身子亏了,就默认她不能生下男丁。退一步说,若真铁了心要男丁继承家业,难道不能从族中过继。再退一步,夷人风俗殊异正统,不看重族人,那还不能收养吗?如今云南随安国公姓木的人可不少。   再看看如今昆山贤弟和世女的相处吧,他们哪有一点儿为男性继承人着急的样子。昆山贤弟仿佛上门的赘婿,即便与世女不睦,也不能纳妾。可世女大权在握,也没有找个男宠的意思……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作为昆山贤弟的好友,怎么能这么想,罪过,罪过。   反正,李正见是不太能逻辑自洽,只有把自己的见闻如实写下来寄给父亲,请父亲指点。   李正见拿毛笔在墨池里添了添,最后写下“儿直顿首再拜”,揭下写好的信纸放在旁边晾干,又重书架上拿出信封写好,折信、封漆,一步一步,做得很慢,借此整理思绪。等做完这些,才平复了满腔思绪,躺上床去。   父亲大人,千万要快些回信才好啊。带着这样的期望,李正见沉沉坠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张,请大家多多收藏,不是收藏章节,而是收藏文章哦,爱你! 第5章 咸鱼的第五天   迟生和春生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父亲回家的,上完早课之后,迫不及待跑去见父亲。   白大人在窗边烹茶读书,看着颇为严肃冷淡。   女儿小时候都是有些怕父亲的,他们是那样高大、那样严肃,仿佛和山岳一样,调皮如春生在父亲面前也是不敢放肆的。   话没说上几句,就到了上课的时间,春生、迟生没法儿只能先去学堂。安国公府的计时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别人家用半天的时间研究一道香,几天学会一篇文章,请人会面、办事也是只说哪一天,不说具体时辰,节奏缓慢而悠闲。   安国公府用京城传过来的自鸣钟计时,时间精准到刻,什么时间做什么,规定得清楚明白。据说这是安国公年轻时从太/祖那里学来的法子,计时精确,仿佛凭空多出来许多时间。所以,安国公府里从主子到下人,从上官到小吏都是脚步匆匆、效率绝高。   不是别家人就懒散了,而是别家也没这么多事情,早早做完干什么呢?人生那么长,时间那么多,太着急就失了从容,看着不雅。   不雅,是李正见这样的士大夫排斥不喜的。   今天上课时间过得仿佛比平时都慢一些,好不容易等李先生先宣布下课,耐着性子在女官姑姑的监督下用了午膳。姑姑一走,春生立刻左手拉着妹妹,右手拉着表兄,风风火火往父亲的院子里赶。   “父亲/舅父——”三个小萝卜丁打躬作揖,乖巧可人,白大人却是一脸严肃,并没有表现出多日不见女儿、外甥的思念,神色冷淡得颔首,示意他们坐下。   白大人最爱考校功课,春生在父亲面前生怕出头;迟生有一种成年人的骄傲,绝不热脸去贴冷屁股,努力三五次,发现父亲好像因为与母亲关系不好,对她们姐妹很是冷淡,她就绝不肯露出儿女情长的一面,深怕叫人耻笑。   阿温更不必说,他母亲早亡,父亲有还不如没有,跟着舅父寄人篱下,偏偏舅父也是上门女婿。这在世情中,是很让人难堪的。舅父外任也不带他,他就自认是质子,在安国公府从来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怕让舅父为难。   白大人也不觉得三个萝卜丁沉默有什么不对,淡淡道:“三月前布置的功课,你们学得如何了?”   三个月了!父亲布置的功课是什么来着?春生使劲回想,哦,哦,让他们看《大齐律》,说看到哪里来着?千万不要要求背诵,在父亲面前,迟生不好打掩护。唉,这种催眠的东西,本来她好几天睡不着的,看这个,睡得可快可香了。   可是当着父亲的面不能这么说,春生想了想,道:“回父亲,女儿看了,没太看懂。”   “那就说说你懂的部分。”   春生清了清嗓子,捡着自己觉得有道理的地方讲了:“女儿觉得《大齐律》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分田,给女子分田只有男子的一半,这分明是看不起女子。太/祖亲口说的,妇女能顶半边天,凭什么女子只能得一半的田。陪我练武的同伴里,所有人都打不过我,我也是女的。就是营中,女子和男子输赢也是对半分,女子赢的时候多些!”   白大人颔首,淡淡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不是全部。《大齐律》是要施行整个大齐的,你作为主君家的姑娘,很多人和你比试不敢用全力。再则,女子天生体力弱于男子,其他地方,若让女子和男子做相同的事,那才是女子的灾难。”   春生刚要反驳,迟生就开口了:“父亲说的是,女子在体力上本不占优势,加之不如男子受重视,享受平等的教导,更弱人一头。只是!阿姐能赢,绝不是外人相让,阿姐继承了祖母的天生神力,她赢得堂堂正正!”   迟生语气刚硬,仿佛这不是父女间闲谈,而是与人辩论。   不论什么时候,迟生不允许任何人看轻她的姐姐。   白大人也惊讶迟生的郑重和生气,他说这话绝没有贬低女儿的意思,只是想趁机教导春生谦逊,《邹忌讽齐王纳谏》的名句白大人都涌到嘴边了,被迟生义正词严的打断,反而一下子噎住了。   阿温见状,连忙解围:“舅父,我这几个月自学,也有一些体悟。太/祖雄才大略,令人钦佩,相比历朝历代的律法,有许多独出心裁、令人赞叹的律法。比如废除赎刑,致人重伤犯了重罪不许赎刑,轻伤、轻罪又能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翻开历朝历代律法,通篇都是赎铜一斤、赎铜二斤、赎铜三斤……开卷骤视,宛若商人书,如今的《大齐律》不许赎刑,令权贵、豪商之家与平民等同,使百姓不至于沦为权贵、豪商欺压之所在。”   白大人颔首,“的确如此,看来你用心了。”   这并不算一句正式的夸奖,但对白大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和颜悦色。“还有吗?”   阿温笑道:“迟生妹妹也非常用心,《大齐律》都翻起了毛边,肯定有很多心得体会,不如请迟生妹妹先讲,我也好学习学习。”   阿温并不是祸水东引,他是个非常温和的人,在安国公府生活,从来不肯与任何人起矛盾,即便是对下仆都待之以礼。阿温知道迟生在这份功课上的用心,也想缓解舅父和迟生妹妹的关系,才如此提议。   真的,同样的话在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意味是不一样的。迎着表兄肯定、鼓励的温和目光,迟生原本有些生气,现在都平静下来了。   “祖母夸赞父亲是当世法学大家,女儿胡乱读一读,胡乱一说,旧独还请父亲指正。”迟生坐直身体,慢慢把自己的想法道来。   “我觉得《大齐律》最好的地方有几点,第一是总纲中的‘凡入我大齐户籍者,皆我大齐子民,不因种族、性别、语言或宗教有所区别,各族都有使用和发展自己的语言文字的自由,都有保持或者革新自己的风俗习惯的自由1。’这保证了我们不因此低人一等,夷人的夷字本就有贬低的意思,我们从来不这样自称。”   “太/祖说过,总纲是万世不易之法,有了这条总纲,大齐日后开疆拓土,也能更容易。”迟生喝了口茶,接着说,“第二,《大齐律》废除了“赀选”,自汉武帝开了赀选的头,历朝历代卖官鬻爵屡禁不止,翻开史书,每到亡国之时,总有一句卖官鬻爵。《大齐律》从法理上否定了权贵买官的权利,吏治为之一清。”   “第三,是表兄说的禁止赎罪,不仅仅是禁止以铜赎罪,还禁止以官、爵、钱、物赎罪,总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罪相同罚不同。自古以来,皇亲贵胄有八议、可赎罪,若不禁止赎罪,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口号喊得再响亮,也不过是空谈而已。”   “第四……暂时没想到,就这么多。”   白大人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等迟生说完了,才缓缓的、郑重的放回桌上,消化了半响,才道:“我书房有历朝律敕合编、编例、条法事类,还有我编写的云南布政司大齐律申明、断例,你若有余力,可以来看。”   这就是认可迟生在律法上已经入门了,可以学习更精深的东西了。   “今日暂时就到这里,该是午休的时候了,你们回去休息吧。”   春生见妹妹答得好,比自己得了表扬还高兴,虽然没有得到父亲的夸赞,可这有什么关系,丝毫不影响她为妹妹骄傲。春生拉着妹妹的手,欢欢喜喜回她们的院子去了。   阿温落在后面,有些低落,问白大人:“舅父,是我天赋太低了,有负您的教诲。”   阿温把话题递给迟生,虽然是好心,但他心里还是有一点小骄傲的,舅父在接他到云南的路上给他讲过律法相关的知识,平时通信也有教导他。而且迟生的这些说法,舅父从来没有和他说过,阿温不认为舅父对他藏私了,春生也说不出类似的话。那这些厉害的观点,不是舅父教导,不是源于安国公,那就是迟生自己想出来的了。   她才七岁啊,果然是舅父的孩子吗?天生就对律法敏锐至此。   “能决定人的,从来不是天赋,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典故都忘了吗?你也说她把书翻起了毛边,你也一样用功吗?”白大人做不出什么拍肩膀、揉脑袋的事情,只严肃的提点这一句。   阿温却受到了莫大的安慰,笑道:“舅父说的是,我本就天赋不如迟生妹妹,更要勤勉用工才行!”   白大人也不细说什么不一样,只轻描淡写提一句,又打发外甥去温书,自己亦埋首公文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化用世界/人/权宣言和我国宪/法。   看我渴望收藏的眼神~~请大家多多收藏,不是收藏章节,而是收藏文章哦,爱你! 第6章 咸鱼的第六天   走到回廊上,迟生拉住突突往前冲的春生,摇着她的手撒娇:“别跑这么快~”   “呀,忘了!迟生,你累不累?想不想喝水?怪我,怪我,丫头们都没跟上来,我们快回院子去!”春生从突突往前冲,变成突突直问话。   “不累,你别慌。我身体早好了,每天还和你一起武课呢!你忘啦!”   春生叹息:“你上武课也不积极啊,肯定是身体还没养好。”   “你当谁都和你一样,精力充沛得跟西山上的猴儿似的。”迟生打趣。   春生多脚步还是慢了下来,闷闷道:“我再也不要喜欢父亲了。”   “怎么了?”迟生安慰:“是因为父亲没有夸你吗?其实,父亲只是不爱说好听话,爱在心里口难开嘛~”   迟生拖着长长的调子,摇晃着春生的手臂逗她开心。   “不是的。”春生摇头,“父亲喜欢表兄,他不喜欢我们。你答得最好,父亲却没夸你,还把表兄留下开小灶。”   “原来阿姐是在替我鸣不平啊~不要不开心啦,父亲让我去他的书房看书,就是夸我的意思。再说,他哪儿有留表兄,阿姐还吃表兄弟醋吗?”迟生往姐姐身上贴,笑道:“就是父亲真不喜欢我,我也无所谓啊。我有你,有祖母,有王姑姑,有桂英、栀子她们。你知道我从来不放在心上的。”   “没心眼儿的笨蛋!”春生恨其不争:“李先生每次讲完课后,李小郎总是留到最后,李先生也会给他开小灶,表兄留到最后也是一样的,这还用开口明说啊!表兄可怜,我不欺负他,可父亲不能因为他可怜,就欺负你啊!”   “我不觉得被欺负了,我不稀罕什么夸奖。”   “你稀罕不稀罕是你的事儿,父亲欺负你就是不行!”春生义愤填膺,强调:“我再也不要喜欢父亲了!”   “好啦,好啦,知道阿姐都是为了我,可我真的不在乎啊。不过,不能不喜欢父亲哦。我第一喜欢的是阿姐,第二喜欢的是祖母,你也学我一样,把父亲放到第五六七八去就行了啊。”   迟生有上辈子,享受过父母无微不至的关怀,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与别人建立过亲密的感情联系,但春生不一样。都说不幸的童年需要用一生来治愈,亲情、父母的关爱,是人格塑造上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迟生不愿意让春生轻易失去,她知道这有多重要,可她也不愿意让春生把这看得太重,在父亲明显不太喜欢她们的情况下。   养一个孩子,很难啊。迟生顶着豆丁身子,却在心里把姐姐当女儿养。   “嗯,那咱们说定了!”春生很高兴和妹妹达成一致,送迟生回她的院子。   院子里人很少,二等丫鬟小兰、小菊坐在正房廊下说话,见春生、迟生进来,连忙把手里的薄册子放下,起身行礼:“大姑娘、二姑娘回来了。”   “怎么只有你们俩,桂英和栀子呢?”   “今天是外学堂高级班考试的日子,两位姐姐考试去了呢!”   春生一拍脑袋“对啊,都忙忘了。迟生,你要不要去看热闹。”   “下午再去吧,春生你也不许去,还没吃饭呢。今天武课放假,下午去刚好能知道成绩。”   “真是翻脸无情啊。哄我的时候叫我阿姐,管我的时候就叫我春生了!”春生装大人,“有什么办法,谁叫我是姐姐呢!小兰,你去我院里说一声,把我的饭拿过来,我陪迟生吃饭。”   “要不要谢谢你?”迟生阴阳怪气道。   “不用谢!不客气!”   吃过午饭,春生也不走,非要和迟生挤在一张床上午睡。迟生有什么办法,只能让她抱着,当她的抱枕啊。   卧室很窄,迟生睡醒的时候,看着隔断屏风上的花鸟有些恍惚,梦里还有白色天花板和席梦思,睁眼确已经是另一片天地。此时讲究卧室要小,否则阳气不聚,光线有些昏暗。   迟生一动,春生也跟着醒过来,看着墙上挂着的水红色旧衣裳,吐槽道:“这烂衣裳怎么还挂着,晚上醒来不怕吓着。”   “好好一件衣裳……”   “这破烂样儿!你要喜欢这样式,让人再做十件来,小气~”   “我就喜欢原先那件的颜色,且等等,我已经快把染料和固色剂给配出来了。”迟生卧室墙上挂着一件褪色的粉红色衣裳,新衣裳是渐变的粉红色,还带珠光,不过下水洗了三次,就变成暗淡的水红色,泛着白,粉红色本就不是正色,如今看着更显破旧。   春生挥挥手,仿佛在赶眼前的蚊子,“行吧,行吧,随你,随你。”   桂英带着人端水盆进来帮两人擦手,迟生也转了心思,问道:“考得怎么样?能拿第一吗?”   桂英笑道:“那么多人,哪儿能人人拿第一呢。”   “不拿第一有什么意思?”春生接口道。   这话桂英就不好答了,迟生笑道:“你也不是次次都拿第一啊。”   “哪回演武场上,我不是第一?至于其他功课,这不有你吗?咱们两姐妹总有一个第一,不让其他人压过咱家人就行!”   迟生哭笑不得,你可真是个TOP癌啊!   “快点吧,不是说要去看成绩吗?”迟生擦了脸和手,完全清醒过来,和春生一起去外学堂。   安国公府在二门处单辟了一个院子做学堂,教府里的仆役读书,好多昆明的小吏都是安国公府出去的。毕竟,有能力读书习字的,不会来府里做奴仆,而既然读书习字,就不会只甘心做一个奴仆。   本来这里就叫学堂,只是等迟生和春生到了入学年纪旧独,国公大人就专门请名师来教,又有别家孩子来附学,大家渐渐就把这里叫做外学堂,迟生他们读书的地方叫做内学堂。   外学堂是由府里的长史、女官等充任夫子。   春生和迟生过来,双方见礼过后,开门见山想知道高级班的成绩。夫子们笑笑,并不在意成绩被早一点公布还是晚一点公布,就去拿成绩单。   栀子也忍不住踮起脚尖去看,听说两位姑娘要过来看成绩,栀子本来在后罩房整理,忙不迭跟了过来。   春生和迟生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迟生先找她院子里的熟人名字,“桂英第一,新雨第三,栀子第四,新芽第七……不错,不错,这回参加考试的人,发挥得都很好。”   考生们听了成绩也很欢欣,唇角高高扬起,还要装个淡定样儿。   迟生则谢过几位夫子,领了一份成绩单,欢欢喜喜回院子了。   刚坐定,迟生就让桂英去拿她的小钱匣出来,笑道:“这回你俩考的好,给我长脸了,自己去挑一样首饰,算我的奖励,再一人拿两个银条,算贺礼。桂英姐姐,栀子姐姐,自己挑,千万别客气。”   屋里的丫鬟也来凑趣,怂恿她们挑贵的,“好让姑娘心疼心疼”。   “这大好的日子,见着有份,我再出二两银子,给你们请客用。今晚不用值夜,约上要好的姐妹,都庆贺庆贺。”   桂英、栀子又忙不迭得领着屋里的丫鬟们谢过,吵吵嚷嚷了好一阵子。   她们院里刚安静下来,隔壁春生的院子还有欢呼声呢。   到了晚间才听说,大姑娘也给她院子里的新雨和新芽发了奖励,四个考生凑钱一起请两个院里的丫鬟吃酒,连史、王两位姑姑也凑趣喝了一杯水酒。   虽则高兴,大家都有分寸,没闹太晚,第二天迟生一大早起来,就见桂英和栀子过来服侍她洗漱:“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我给你们放假了啊。”   “姑娘好性儿,我们哪里累了,昨儿已经高兴了一天。”桂英扶迟生坐在梳妆台前的圆凳上,慢慢给她把发辫打散,重新梳妆。   感谢太/祖,梳妆台上摆了玻璃镜。因此,迟生也能透过镜面,清楚得看到栀子欲言又止的表情。   迟生不动声色,等吃完早饭,栀子才上前一步,行了个大礼,仿若破釜沉舟一般道:“姑娘,我不想出府,还想多伺候姑娘几年。”   “嗯?栀子姐姐这话怎么说?我也没有要撵你出府的意思啊。”迟生不解。   桂英连忙帮着圆场:“姑娘有所不知,我和栀子已经满了十五,外学堂的课也学完了。按照往常惯例,也该打算着出府了,好让下头的妹妹们提上来伺候姑娘,也多历练历练。”   “哦,这样啊,那你俩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愿出府,想自梳做个管事姑姑,留在姑娘身边!”栀子斩钉截铁道。   “嗯,栀子姐姐才十五岁,一直照顾我,你的意愿,我自然是要尊重的。”迟生沉吟了一下,问道:“我记得你家里没有什么近亲了是不是?”   “姑娘明鉴,我父母兄弟都死在丙申之乱里,若不是我运气好,遇上府里采买丫鬟,恐早死了。当年就是一个远房叔叔卖了我,要是回去,不过是再被卖一次罢了。”   “可你年纪也还小,这么草率决定一辈子不嫁也不行啊。”   “我这些年也见多了前任姐姐们的事情,比来比去,还是觉得不嫁的好。”   迟生摇头失笑,大姑娘说不想嫁人——骗鬼呢。不过她也没有犟着来,只道:“我知道了,你继续留在院子里帮我,至于嫁人不嫁人的,不着急下结论。等你以后遇上合适的人了,别因为和我赌气说过自梳的话,就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反悔了不行。就是真不想嫁了,等到二十岁说,我才信呢。”   桂英看栀子仿佛还想说话,连忙上前道:“姑娘说的是,咱们又不是立刻要离了去,做什么这么快做决定。”   “那桂英姐姐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听大人和姑娘的。”   “好啦,好啦,我也没有什么主意。不是一天两天能决定的,等你们想好了,再和我说也不迟。不过,今天有两件事要做呢,一是替我去给考学第二名的送份贺礼,就用新年刚打的喜鹊登梅银条,说我贺他成绩优异。二个呢,栀子姐姐你替我统计统计,外学堂开了这学多年,学成之后,都是什么出路。”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渴望收藏的眼神~~请大家多多收藏,不是收藏章节,而是收藏文章哦,爱你! 第7章 咸鱼的第七天   “你也太莽撞了!”送迟生去内学堂之后,桂英叹息,“姑娘年纪小,在她跟前说什么自梳不自梳的,若让大人知道了……”   “桂英姐姐,大人不会知道的。”栀子肯定道:“自从姑娘五岁,提了我俩做大丫鬟以来,院子里的事情,就不会往外面漏了。再过上一两年,姑娘再大些,王女官功成身退,这院子就真成铁桶一块了。不信,你且瞧着。”   桂英是信的,她也知道自家姑娘并非寻常垂髫小儿,只是,“还是太不稳重。”   “我在姑娘面前要什么稳重,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一片赤诚罢了。”   “伶牙俐齿的尖嘴丫头!我说不过你,可你真想清楚了,不嫁人了?”   “想清楚了,我看外头嫁人的也不怎么样,上回看到从我们院子里出去的姐姐,挺着个大肚子,脸上全是雀斑,脸黄得跟乡下农妇一样,哪里有府里的日子自在。我又没个父母兄弟撑腰,何苦去自讨苦吃。”   “谁说嫁人就一定是吃苦,两个人携手并肩过日子,你帮着我、我扶着你,日子才圆圆满满的过下去呢。”   “你确定是两个人?乡下人多收一斗麦子还想着纳妾呢,我可不想赌运气。”   “你这人怎么说不清呢。是,的确有那种不成器的男人,可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照你这么说,嫁人就是火坑,那天底下人全都是傻子,迫不及待跳进去,反反复复跳!你是姑娘的大丫鬟,又有在府上做工的经验,出去不论是直接归家嫁人,还是进织坊、绣坊,哪里不是出路。”桂英语重心长道;“遇到坎儿呢,不能总想着绕道,要么跳过去,要么搭木梯,总要想办法过去啊!”   栀子被劝得心烦,翻着小包袱里的帕子,转移话题道:“我想挑个礼,也去贺一贺羊舸。”羊舸就是这回考试的第二名。   “帕子不合适,要么是你绣的,要么是姐妹们昨天送的贺礼,要不还是拿两尺布头吧。他不是府里人,听说就家里父母俱全,还有弟妹,尺头最合用。”   “听你的,我这儿还有去年发的靛蓝布,蜡染的碎花,织坊的新东西,送人也体面。”   “我的份例都给家里妹妹做成衣裳了,我找找还有没有别的次等料子,咱们手里的次等料子,外头也是买不着的稀罕货。”   桂英做事沉稳,临出门前还去大姑娘的院子里问了要不要一起去贺喜。新雨打听了迟生的吩咐,笑道:“咱们姑娘想必也是要去贺喜的,我打发个人去问问,就从二姑娘的例好了。”   等得了春生的首肯,新雨和新芽也带着自己的礼物,一同去了外学堂。   外学堂的课只有半天,通常是是上午开课,偶尔特殊下午开,今天就特殊。   羊舸如往常一样早早到了学堂,打水扫地擦桌椅,都是做熟了的。他是外头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比这府里的人更勤奋,眼里更有活儿。虽然学堂的卫生排了班,他却总是愿意做这些额外的工作。   开始有人觉得他谄媚,后来他成绩好,又受夫子看重,为人也不卑不亢,相处久了,大家倒都对他真心起来,平民学子隐隐有以他为首的意思,府里的“老人”也不会看轻他。   今日他正在擦桌子,就见“四大丫鬟”联袂而来。新雨、新芽、桂英、栀子四人,在他们这个班里,就是最顶级的存在。在内院伺候姑娘,成绩也好,还长得漂亮,简直无一处不好,是他们同班甚至其他班级男孩子心里女神一般的人物。   “羊舸,你怎么这么早,还以为我们已经够早了呢。”新雨笑道,“我们也来帮忙。”   几人放下手里的东西纪要来帮忙,羊舸连忙三五下把最后两张桌子抹了,“姐姐们的手不是干这种粗活的。”他听说内院里,大丫鬟不过跟着主子读书写字,打水扫地这些都是粗使丫鬟干的。   “什么粗活细活,我们难不成还是娇小姐了?”栀子上前扯过他手里的抹布,在水盆了淘洗两下,拧干放在旁边。   羊舸想去抢回来,新雨已经上前一步,笑道:“我们是来贺你的。昨天,大姑娘、二姑娘听说了考试成绩,都夸你能旧独干呢,喏,这是贺礼。”   “贺礼,不是打赏。”桂英扯住他要下拜的阵势,指着银条道:“这是年节下府里统一打的银条,外头土司、寨主家的公子、姑娘们来了,也用这贺新年呢。”   “这才是我们的贺礼。”新雨把几个人带的尺头摆到桌上,“昨晚太高兴了,忘了给你贺喜,羊师弟可不要生气。”   “姐姐们说的哪里话,羊舸感激不尽。”羊舸坚持朝内院方向作揖才起身,他穿着外学堂发的统一制服,袖口都洗得发白了,连连感谢的两位姑娘和他们四位师姐妹。   今天是本学期的最后一堂课,夫子上课宣布了成绩,虽然大家早就知道,但不妨碍同学们再惊叹一回。然后就是布置作业……唉,从古至今,没有学生喜欢这个。他们下学期都不来上课,怎么还有作业!   又是欢喜,又是不舍地上了这最后一节课。羊舸抱着许多东西,出城门穿过低矮的棚户,羊舸七拐八拐往自家去。   这是一片修在城外的棚户区,靠着城墙修建,可以省一面墙的材料,因此很多外来人,都在这里过渡的。当然,更多的人愿意去城里讨生活,或者缓过一口气来,回乡种田。   羊舸一家就是五年前寨子泥石流被淹了,死里逃生来府城讨生活的。一起逃出来的同族乡亲,丁口多的做力工、做织娘、做更夫、做伙计,早早攒够钱,或进城或回乡。国公大人恩德,不仅免了他们赋税丁口钱,还派人赈济,又划了新地方给他们居住,让他们这批灾民不仅活下来,且有了更好的前程。   只是羊舸一家,为了羊舸进学,还一直留在城外的棚户区里。   不过,天底下总是不缺穷苦人的。这个地方,总有人走,也总有人来,永远都是热闹的。   大白天的,大多数人都在外头做工,只有老弱在家缝补拾掇,见羊舸来了,邻居的婶子大娘总要招呼、打趣他。   “羊家小哥这是发财啦!瞧瞧这大手笔,想来也快搬出去了。”   “谁说不是,会读书就是好,我早就看出羊家小哥是文曲星下凡啦。”   “你可拉到吧,文曲星可不会落咱这窝棚来。我倒说,城里八珍楼招掌柜,要能读写算数的,一月个这个数,天爷啊,屋里坐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挣这样多的钱,可不得抓紧了!”   “羊啊,你可别听她的。你不是在国公大人府上读书吗?要是能进国公府,那才是大造化呢。”   羊舸一边走一边解释,谢过诸位婶婶大娘抬爱,又解释了自己不是在国公大人府上读书,是在布政使府上,是官府除了府学之外,又面向特定人群开的社学,比如吏员的子女、孤儿院随国公大人姓的孩子、平民子女等等。   当然,上课地点确实在国公府,这点没必要多解释,诸位婶婶大娘也听不懂什么社学不社学的,总之羊舸聪明,会读书,以后有大出息,这是大家公认的。   羊舸几乎是一路被欢迎着到了自己家,他家在这里时间久,房子也大,虽只是用土砖做墙、茅草做顶,也比寨子里住山洞石屋强。   家里只有三岁的小妹妹看家,见他回来,欢喜得迎上来,看着他放在桌上的布匹移不开眼。   羊舸抱她去里屋床上坐着,自己去厨房烧水做饭,小妹妹坐不住,小跑着过来帮他烧火。   等羊舸做好饭,家里人也回来了。   羊父在城西做力工,羊母在一家吃食铺子里做杂工,羊小弟、羊大妹跟着城里半大孩子一起等在城门口,给外来人带路,做跑腿活计,赚点儿零碎钱。   羊父进门就闻道油脂的香气,叹道:“看来考得还成,都吃上荤腥了。”   羊舸从厨房里出来,和羊父一起合力把饭桌移到窗边。光亮是很宝贵的,棚户区里尤甚,而羊家是舍不得点灯的,吃饭总是借着微弱的天光。   “考了第二,这肉也是学里奖励的。”羊舸边做活便回答。   “争气!人家读书求爷爷告奶奶的,我儿子读书不单不花钱还倒挣钱!”羊父欢喜极了,发着宏愿,“明天,明天去打一角酒来,咱们爷俩吃了,快活快活!咱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看他们还敢酸我勒紧裤腰带送你读书不?”   “又发梦了!赶紧吃饭!”羊母拍他一记,给羊舸夹了一筷子肥肉,又给丈夫、孩子们分肉,她自觉是不配吃肉的,只把稀粥倒进装过肉的碗里,喝着透着油香味儿的杂粮粥,喟叹道:“好吃!”   几个孩子久不见荤腥,珍惜得吃着,羊小妹还道:“哥哥,好看的布。”   羊舸在学堂里能吃一餐,倒没家人这么谗肉,要不是学堂的饭菜不准带出来,他也是要带给家里人开荤的。“是同窗们送的贺礼。”   羊舸去里屋把尺头拿出来,羊母惊喜得想上前看,又怕自己粗手粗脚勾丝,连忙把饭碗往里推了推,手在身上擦了擦,也不上手摸,只让羊舸把布捧到窗边,她自己伸头去看。   家里人都是这模样,个个伸长脖子,跟啄食的大鹅似的。   欢喜过、惊叹过,羊母又担忧起来,“咱家可要怎么回礼?”   “娘你不用操心,同窗们都是到我家情况,送我这些就是帮扶我的意思,也不图我回礼。我给爹娘看这些,是想你们放心,我学读完了,你们日后不用负担我,咱家日子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胡说,负担你什么了,学费不要钱,你自己又争气,学堂还包一顿饭,咱们没本事后面推你一把,不给你拖后腿是肯定的。你有什么主意只管说,你是见过世面的,总比我这卖力气的强。”羊父不高兴儿子贬低自己。   羊舸斩钉截铁道:“我想接着读书!”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收藏哦~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8章 咸鱼的第八天   羊舸捧着城外找来的刺泡儿,有些忐忑得等在国公府外院花园的黄桷树下,心里默念着待会儿见到几位同窗的说辞。他家里穷困,可也不能一毛不拔,带着弟妹去山里采了些刺泡儿,估摸着她们城里姑娘会喜欢。   “如今天气冷,刺泡儿少,要是姐姐们喜欢,以后我再送……”   羊舸心里默念的词还没复习完,突然听到喧哗声隔着层层树影传来。   他循声而去,看见几位衣着华丽的郎君娘子在,就不敢上前了,只默默站在路边,不敢打扰。   什么情况呢?   原来,春生听说外学堂考第二名的要送贺礼,想来看个稀奇,拉着迟生一起。刚走到花园里,却听有人嘲讽父亲。   “上门赘婿,没卵/蛋的东西!”   “就是,就是,那姓温的假托外甥,说不得就是外室子呢,倒不辜负一个外字。”   “野种!呸!”   几个奴仆簇拥着李休一,争相说着话哄他开心。   李休一坐在石凳上,还有人捧着点心茶水。来国公府读书,只能带两个下仆,他倒是弄出了众星拱月的架势。   若只是奴仆出言不逊,李休一还能用“管教不严”狡辩过去,可他也开口了,“那等出生也配与我同处一室,想想就恶心。”   新雨等大丫鬟听得义愤填膺,开口就要叱骂,春生却抢先一步绕过花树走了出去。   话都不必说,两个奉承的下人见到满面寒光的主人家,吓得扑通一声估下地上,不住磕头,求饶的话都讲不出一句。   李休一也蹭得一下站了起来,想解释什么,蠕动了几下嘴唇,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新雨,请史姑姑来。”   “大姑娘饶命!大姑娘饶命!是小的嘴贱,不关我们公子的事,我们公子说的不是……”   “堵嘴!”春生才不想听这些,暴喝一声。   新雨上前,没趁手的工具,随手扯了两把树叶塞进他嘴里,那下仆也不敢反抗。李休一只是脸色难看的站在一边,不道歉也不解释。   没一会儿,史姑姑过来,问明了前因后果,叫人领着李休一主仆三人走了。   “欺人太甚!李休一这个小人,在咱家读书,还敢说咱家人的坏话,我就不该容他,当场打劈了,谁能说我的不是!”回了院子,春生气得直拍桌子。   “是啊是啊,不是好人。”   “不行,刚才史姑姑问的时候,我没点明李休一不仅出言不逊,还早就心怀恶意,不然不会让下人这么说。看他高兴的样子,肯定以前没少说。我得再去和姑姑说清楚。”   “史姑姑肯定能看出来的。”   “你说这是什么人啊?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太可恶的!以前李休一就不爱上武课,我早该看出来的,没血性的东西没热乎气儿,他的心都是冷的,觉不出咱家对他的好吗?”   “噗嗤——”迟生忍不住发出闷笑,不喜欢习武的都不是好人,这个结论对春生而旧独言可谓非常正确了。   春生更生气了,“你傻了吧,被人骂了还笑!”   春生不耐烦的挥手让站满屋子的人退下,坐在妹妹身边,叹息:“你说他们说的会不会是真的,表兄其实不是表兄,而是我们的亲兄长。”   遇上这种阴私事,还事关长辈,真的不好说。   春生已经一条一条列举起了证据:“父亲对表兄很好,单独给他授课呢。上次母亲出门,好像就是在表兄来了没多久,听说他们那时候吵架了。母亲走了这么久,都没有传信给我们……”   “姐姐,别担心,肯定不是这样。我们不清楚,祖母肯定是清楚的,她怎么会委屈自己的亲生女儿,世上有人会委屈自己的亲骨肉吗?”   这句话太正确了,春生无法反驳。静坐了一会儿,春生才道:“你别叫我姐姐,每回你这么叫都没啥好事。”   迟生气得攘她一把,春生抓着她的手,靠在她的肩上。   迟生感觉呼吸的热气在脖子、耳朵上蔓延,听着春生叹息般的喃呢:“可是父亲母亲不和睦是真的,他们和别家父母不一样。”   李休一最终被赶回自家,两个下仆也被打了一顿板子。他们的确不对,遇上前朝脾气坏的贵人,或者还是寨主、洞主们当家的年代,直接打死也无怨言。可如今是新朝了,没有这样动辄伤人性命的事情。这件事都不够资格报到国公大人那里,大人身边的刘女官就直接处置了。   这件事并未掀起多少波澜,白大人也没有因为流言牵涉到自己,而来给两个女儿讲一讲事情真相,安抚她们惶恐的心。   倒是阿温很忐忑,踌躇了两天,最终鼓足勇气来找了迟生姐妹。   “我姓温,五岭温家那个温。我娘病死了,舅舅才把我接过来,不然我也是要死的……”   “表兄,我们从来没信过哪些谣言。”迟生把表兄拉到椅子上坐下,帮他松开握得紧紧的拳头。“真的,我们知道,传谣言的人只是嫉妒,嫉妒你被父亲偏爱,嫉妒你有了好日子。你看,春生那么莽撞的脾气,都没找过你麻烦,就知道真相了。”   春生在旁边翻白眼,对自己成为真相标杆表示无语。   阿温这才放松下来,“你们相信就好,你们相信就好,要是让舅舅背了恶名,我就回去,不,我就去外头找个记账的活儿,我听说现在好多商行都缺掌柜,我年纪虽小,也干得了这活儿,我算数一向很好的……”   “表兄!”迟生拍拍他的胳膊,“安心住下!管那些小人!”   “春生妹妹、迟生妹妹,你们信我就好。我爹是个宠妾灭妻的,要不是舅舅找到我,我也是活不下来的。”   “表兄不要说了,我们都信你、信父亲。”迟生阻止阿温自揭疮疤,“我们是血脉相连的表兄妹,本来就是一家人。现在你脱离苦海了,只管好好住着,学本事,以后想干什么干什么,再不用管生父那边。”   这话说得不合礼法,却很得三人的心。阿温心想,等以后他学成考个功名,就跟着舅舅,奉养舅舅。   春生想的却是,什么时候学成?是不是长大了就能阻止母亲一出门就是一年,能看懂父亲沉默的意思,懂得祖母在忙什么。   迟生默默拍着春生的背安慰她,转头让桂英去打听一下五岭温家,能称名冠姓的,在当地绝对是望族。不过这种事情,总是要等很久才有确切消息的。   出了这等糟心事,迟生也不想在府里待着了,刚好她研究了很久的固色剂有了进展,拉着春生去染房,顺便散心。   染房的大管事早就等在门口,见迟生春生二人骑彩驴过来,忙不迭上前迎接,“二位姑娘怎也不做个马车,这驴子脾气大,摔着可怎生是好。”   春生笑着跳下来,“我还嫌驴不气派,想骑马来着。”   “哪里能骑马,大姑娘少说过了十岁才能上马,不然老身也是放心不下的。”染房大管事以前是祖母身边的侍女,说话也亲近。   迟生没春生那么跳脱,从善如流被大管事扶下彩驴。栀子也凑趣道:“方姑姑放心,栀子跟着呢。”   方管事白她一眼,啐道:“指得上你~”   “二姑娘,上回说的夹缬法子实在好用,我们又新出了两个花色,还是红蓝双色的,我领您去瞧一瞧。”   “好啊,有夹板省力多了。”   方管事笑道:“谁说不是,以前的蜡染虽好,可要人手把手的画,染房最好的两个娘子,天天画得抬不起手来。”   “嗯,可惜夹板再精美,也不如人亲手画的灵动。”   “二姑娘放心,给府里用的,都是手艺最好的娘子亲手画的。”   迟生也笑,“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老身只知用了夹板,省下往年三分之一的蜡来,今年蜡的价钱猛涨,险些连上贡的绢布都染不出。”   “今年蜡的价格涨得很多吗?”迟生问道。   “是啊,去年冬天刮了许久的邪风,蜡园又闹虫灾,许多空包来不及补,今年白蜡便有些供不上。不过二姑娘放心,咱们往年还有存货,今年又有您的夹缬法子,染房今年的收益还有更上一层楼呢。”   “这是自然,迟生每天在屋里摆弄瓶瓶罐罐,把我都撵去旁边院子里歇息了,你们再没有长进,我就不许她弄了。”春生揪了路旁的树叶把玩。   “大姑娘说的是,不敢辜负二姑娘的苦心。”方管事赔笑,“二姑娘今日来是散散心,还是……”   “方姑姑不地道,咱们水都没喝一口,您就指使上了。”春生玩笑。   迟生也笑,“阿姐替我做了坏人,方姑姑若没有好茶点,今日可要不走我的方子。”   “二位姑娘来得巧,大师傅做了好茶果,若是姑娘吃得不满意,我把栀子这丫头打劈了,拿她当点心。”方姑姑拉过栀子,笑眯眯把她推到中间。   栀子立刻叫起了撞天冤,一时之间笑闹声不绝于耳。   打打闹闹才显得亲热呢,方管事喜不自胜,连忙让人拿染得最好的布料过来。   绢布上是传统的花鸟图案,大多是红、蓝两色的,染房有自己的染料地,种得最多的就是红花、茜草、马蓝、蓼蓝。精品也有,摆在最上方的是精致的花开牡丹,红、蓝、黑、黄、紫五色俱全,又有渐变色层,应该是夹缬之后用手工补过一次蜡画的。   “姑姑们的手艺都很好,尤其是这花开牡丹的纹样,庄重大气又不庸俗,是哪位姑姑的手笔?”迟生看过所有的样品,指着最好第一卷 问道。   “二姑娘好眼力,这是蜡画坊的周蝶儿,才进染房三年,有天赋又肯吃苦,老身很是看重呢。”方管事招手,等候在一旁预备讲解的队伍中走出一人来行礼。   “看这花色,姑姑不仅画工了得、雕工了得,更难得的是花样子精巧,可是读过书,学过画的?”迟生笑问,牡丹这东西,弄不好就大俗,没想到今天随便一看,倒发现了一个审美情趣高超的人才。   “二姑娘谬赞。”回话的周蝶儿有些紧张,二姑娘在针织女红上的天赋早就在他们织坊、染坊中传开了。遇到这样的贵人,即便自诩能干人,周蝶儿还是手心冒汗,话在嘴里滚三圈,才敢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收藏哦~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9章 咸鱼的第九天   “二姑娘宽和,你好生讲解花样、料子便是。”方管事仿佛看出她的紧张,上前看了周蝶儿一眼,轻轻在她手上一拍,示意她往前挪步。   周蝶儿默默垂头,介绍起最新的花色、花样来。   迟生一边走一边听她说,不一会儿,周蝶儿就讲完了带来做展品的料子,她还想说什么,方管事适时出声打断:“大姑娘,二姑娘,染房到了。上回二姑娘说要渐变的粉色料子,已经得了,能过水十次不变色。”   “有进步,拿来我瞧瞧。”迟生示意方管事介绍,又有染房的小管事凑过来回话,周蝶儿立刻被挤出去。   迟生如今还挂在卧室墙上的旧衣服,当初就是渐变粉色,看如今看这匹料子,触感光滑、色泽明亮、微有珠光,渐变得很有层次,又不生硬,的确是一匹上等的料子。   迟生又问染色过程,试验多久才出这样一匹成品,成品多少。   方管事报了成本和报废率,迟生轻叹:“还是太靡费,得改进更简单、更省钱的方子。”   “说的是。我瞧粉色也没多好看,皂色不比这个好。”春生听了一路,也发表自己的意见。   知道,知道,小孩子总喜欢穿黑白灰,假装自己是大人;成年人拼命穿粉嫩,假装自己还没老,迟生是经历过一遍的。   “这珠光若是加到皂色上,肯定更好看。”迟生笑道。现旧独在的珠光面料不是化纤合成,而是真正加入矿石粉尘,昂贵、奢侈、稀少。   “这个可以。”春生笑道,她是喜欢低调,可低调又奢华,谁不爱bulingbuling~   “想降成本,还是得研究染料和固色。之前让试验的棉布如何了?”迟生问。   “两位姑娘就是太体恤,大人疼爱你们,别说用些磨成粉的零碎,就是大块大块的镶在衣服上也是该的。”方管事笑道。   “若不能让大多数人都穿得起,我们两姐妹穿着又有什么意思。”迟生打断即将汹涌而来的马屁,再问:“棉布的试验如何了?”   “尚好。去年棉田涝了,收上来制成布匹的不多。这到底是京城那边来的新鲜东西,织娘们还没摸透它的性子。”   迟生笑笑,不置可否,让方管事带她去看染好的棉布。至于把锅扣到织房身上,别慌,她会一个一个看过来。   棉布更易着色,但这这玩意儿是太/祖大力推广才逐渐进入中原人的眼中,他们西南偏僻之地,听得多、见得少,若不是迟生对这东西感兴趣,做织造的这些人还是喜欢葛麻丝,甚至是怎么也处理不干净臭味的毛织品。   可是啊,葛麻丝棉、葛麻丝棉,迟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固定搭配,不把亲肤、耐用的棉布弄出来,心里过不去。   果然,染房的棉布染得并不好,这种布料不如丝绸有光泽、显贵气,又不如葛、麻透气,染房的人大约也是不够上心。   迟生看在心里没说什么,等视察完出来,婉拒了方管事的再三挽留,笑道;“方姑姑再三留我,不留下些什么也不行。这样吧,栀子,过来。”   此时,迟生也不喊“栀子姐姐”,只挥手示意她站到方管事身边去。   “这回的固色剂的研究栀子全程给我打下手,早已学出师了。可她跟着我学的那些,都是房间里自己摸索的小打小闹,还是要在染房真刀真枪干上两回,才知到底好不好。如今,我就把她托付给方姑姑,让她主理棉布染色一事。”   说完摆摆手,道:“不用送了。”   春生和迟生相携出了染房大门,目送她们骑着彩驴走远,几个管事面面相觑,还是方管事见机快,堆起满脸笑容,拉着栀子,说着各色甜净话儿。   走了一段,春生勒了勒缰绳,驴子慢下来,“怎么突然把栀子留下了。”   “不突然。桂英和栀子过了外学堂的考试,本就要再分配事务。栀子一直跟着我摆弄染料布匹,去染房也算合适。”   “亏得你还能这么和颜悦色和染房那些人说话,主子交待下去的事情不尽心,推脱倒是一把好手。这些都是母亲的产业,可惜母亲这几年游历在外,没功夫管她们,她们倒是自尊自大起来。”   “阿姐不也没喊打喊杀吗?”迟生笑道。   春生翻了个白眼,“我是不想接手这烂摊子,让我去军营当个小兵都比跟布料打交道有意思。本来就预备给你管的,你怎么管自有打算。”   “那可不行,你以后是要当世女的,这些东西,可以不精通,至少要懂个大概,不被人糊弄。我可以在你忙的时候搭把手,但我是不会管的,听到没有,还是要你管。”   “母亲才是世女,你少往我头上戴高帽。”春生虽然这样说,但也默认这是自己的责任,她以后是要当世女的。唉,世女有什么好,还不如当个将军。   迟生笑着转移话题:“我们再去织坊和棉田看一看,趁着今天时间早,说不定从棉田回来,还能赶上晚饭。”   织坊这边有很多织机,大的有两层楼高的提花织机,是专门从蜀中引进,织造锦缎的;小的一丈高,简单的一人操作,复杂的双人操作,是织普通麻、葛的。   走马观花看了这些常规东西,春生和迟生去试验区看棉花的织造。几十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埋头挑选棉籽,她们都是七八岁左右的年纪,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面前的簸箩搁在架子上,一点一点用心挑。   看着她们头上短短的发茬儿,有种工业革命早期用童工的罪恶感。不是所有古人都留长发,穷人的头发常常是一项收入来源,而对于这些小女孩儿来说,她们的工作没有技术含量,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孤儿院的人,甚至是流民,被织坊收留。   她们头上、身上全是虱子,从头到尾洗干净,剪头发,有几个身上还能闻到硫磺的味道,肯定是织坊刚招进来的。   这已经是流民最好的出路了。被织坊招进来,至少能吃个半饱、穿得暖和。去年闹灾,要不是春生和迟生坚持让自家名下产业收容流民,不知道会对正常生活秩序造成多大影响。   迟生本不想管,若是一直关在深宅大院,不知道就算了。可既然知道了,不搭把手,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看到这些人,脖子都要埋断地挑棉籽,迟生终于想起来有轧棉机这东西。   织坊如今织造棉布是这样的,第一步先挑选出棉花里的棉籽等杂物,第二步把棉花摊成一小薄片,绕在棉花捻子上;第三步就是纺线,一手拿着棉花捻子缠到锭子上抽线,做成线才能织布。   织坊的工序到此为止,因为是试验,不需要他们浆洗晾晒做成成品。只需要他们把半成品送去染房,染房自然会根据用途染色。   每一步都有很大的改进空间,每一步都可以用机器来代替,问题是,迟生不会做机器。   轧棉机,迟生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可具体怎么做,她就凭高中历史课本上的一章插图,也做不出来啊。   迟生找管事问过话,被推荐了一个熟悉整套流程的小管事,名为松糕,带着回府了。   棉田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回府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迟生着急回去查资料。只交待桂英:“给松糕安置一下,明早再带她来见我。”   慢慢进入夏天,今天的天气热得不寻常,即便穿着单衣,也是一身一身的汗。今天还去的郊外的棉田,路上出的汗都晒干两回,土路上全是灰尘,驴身上绑的彩色布条都暗淡了。   阿弥陀佛,真的不是骂人。   第二天早课过后,松糕被带到迟生面前。看样子她被安抚过了,不像昨天那样紧张。   “松糕,你是哪里人,家里人都好吗?来织坊做工多久了?”迟生笑眯眯问,“别紧张,你活儿做得好,方管事才推荐你来的。”   “奴……我是本地人……回二姑娘话……”松糕开始还有些混乱,迟生也不打断,只微笑看着她,结巴了两句,松糕也找回了逻辑。   “奴是本地人,和大人也算同族,家里祖父母在堂,两位伯父、一位叔父,父母兄弟姊妹都是在的,进织坊五年了。奴出生的时候,阿娘就想吃松糕,所以才取了这名儿。后来,饴馨园招人还说奴这名字就合该去他们那里做点心。后来,大伯娘听说织坊招人工钱高,才让我去上工。”   “那织坊有松糕吃吗?”迟生笑问。   松糕不好意了,“年节里还是有的。”   “这就很好,只要好好干,松糕有,饴糖也有。”迟生收了笑容,严肃道:“你对织坊各处活计都熟悉,又机灵能干,我找你是想造个机器,或者想个什么好法子,能让挑拣棉籽、纺线、织布的速度更快。你是来干活儿的,心里要清楚。”   “是,奴一定好好干。”   “好,那第一件事,先改了称呼,自称我就行了。我不讲究这些,你也不用太拘谨,有什么不懂的,找桂英就是。”   “桂英姐姐很照顾我。”   迟生点头,打断了松糕因紧张还想继续夸赞的话,指了指西厢房,道:“跟我走吧。第一步,去棉籽和杂质,收上来的棉桃,混入的杂质很多,有棉籽、花萼、枝干,有些还夹杂着小石子之类。又不能用簸箩之类筛出去,棉花勾缠着,这些东西不用人力,捡不出来。我想先弄两个小耙子之类的东西,反复勾开纤维,中间有重量的棉籽、石子是不是能掉下来,你知道纤维是什么吗……”   迟生并不给松糕多少适应时间,把人带到西厢房,就开始的实验。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收藏哦~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10章 咸鱼的第十天   下午上了一个时辰的武课结束,迟生拉着春生问:“你有空没有,陪我再出去一趟,松糕只懂织布,不懂做机器,还得找个人来配合她。”   “你就不该把人带进来。”春生翻白眼,“算了,既然带进来,留在身边教几天,放回织坊去做事就行,别啥都亲力亲为。”   “我又不傻,把她教会了,立马当甩手掌柜。”迟生的目标可是靠着祖母、母亲和姐姐,当一辈子旧独咸鱼。   “上回染料的事儿,你也这么说。”春生幽幽道。   “那是他们太笨了,总找不到方法。”迟生叹息,有上辈子的见识打底,已经是最大的外挂,真见不得这些人空在宝山下转悠,很多时候他们离真理就差一层窗户纸的事儿。   “行吧,你说我就信了。不过你先陪我去怡馨园,他家新出了一个蜜枣糕,尝尝去。”   “是今天早上送进来的那个蜜枣糕吗?太甜了吧。”迟生不敢苟同春生的口味。怡馨园的白案大师傅是府里出去的,有什么新点心,总要往府里送。   “你明明指点厨子做了那么多好吃的点心,自己却不爱甜,有毛病的是你吧。”   姐妹俩一边斗嘴一边往外走,路上计划着要买多少才够给家里人分的。话说,买东西应该给钱这事儿,还是迟生教给春生的。迟生看来是生活常识的事情,春生还大惊小怪过。   两姐妹的好心情持续到怡馨园为止,刚在包厢坐下,外面就有人来求见。   春生有些不悦,还是重新端坐,准备见人。所以她不爱出门,总会被打扰。   一个年轻妇人领着和春生迟生年龄相仿的小男孩儿进来,笑道:“妾身秦氏携小儿给两位姑娘请安。”一边说,还一边拉着儿子给两姐妹见礼。   这种场合,一般都是春生出面应对。   春生端着一张标准的笑脸,吩咐:“免礼,看座。”   小丫头端来一个绣凳摆在跟前,那秦氏微微怔愣,才带着小心坐下,又笑:“妾身随姨母一家宦游宝地,表兄正是昆明知府。适才在外面遇到,想着必要进来请安,全了礼数才好。”   “原来是李大人的亲眷,倒也不必多礼。怡馨园的的点心确实不错,新雨,定两下上等礼盒送给秦家太太。”   “是!”新雨脆生生应下,转头就让人拿了刚包好的两个点心礼盒过来,包袱皮都是上好的,端端正正站在秦太太跟前,一副要送客的模样。   秦太太这回是真有些愣住了,才三两句话的功夫,怎么就要赶人。再抬头一看,春生还是那副温和的笑脸,只是脸上有明显的疑惑,仿佛在问“怎么还不走?”   秦太太本以为两个小姑娘好糊弄,碰壁了才打起精神,装作看不懂,赔笑道;“怎能偏了二位姑娘的点心,我是来赔罪的。昨日我那不省心的外甥,口无遮拦,得罪两位姑娘,妾身在这里代他赔罪了。”   秦太太起身行礼,身边的孩子也上前作揖。   “秦家太太客气,此事自有长辈们处理,你们女眷,安享富贵尊荣便是。”   秦太太推了推儿子,“这是小儿,才三岁就能读百家姓,五岁就识了千余字在腹内,他舅舅也是常夸的……”   春生咚得一声把茶盏搁在桌上,那声脆响,吓得秦太太不敢再说话。春生板着一张脸,新雨新芽自然明白,两人同步上前,明明脸上带笑,也不见什么凶恶神态,愣是吓得秦太太不由自主跟她们走。   送下楼,新雨礼盒递给身边护卫,“两位姑娘给李知府家亲眷的礼盒,派个人送他们回去吧。”   其中一个护卫接了,被新雨拉到旁边叮嘱了几句。   秦太太上了马车,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被两个小丫头镇住了,该把话说完了,自家表哥可是京城国公府出来的,宫中有贵眷撑腰,又当着本土亲民官,就算是土皇帝,也要卖他的面子。   秦太太被赶出来才后悔自己发挥不佳的,没有机会重来一回。   护卫得了嘱咐,可不会给秦家太太留面子,李知府回来的时候,老母、妻儿都在正堂等他,表妹又在一旁抹眼泪。   李知府叹息,“又怎么了?”   忙了一天,回来又是各种女人的眼泪,李知府太阳穴突突直跳。   李太太冷哼一声:“大老爷贵人事忙,衙门里断完案子,也该断断家里的案子。”   “有话好好说,阴阳怪气做什么。”李知府也不高兴,“表妹,可是用度受委屈了。”   秦太太只拿着帕子哭命苦,说自己寡妇失业带个孩子,被人欺负也不敢抱怨。   李知府只以为是又和老妻冲突了,直拿眼睛去看妻子。   李太太可不惯她这毛病,又重重哼了一声,不说话。   李老太太拉着娘家侄女的手也哭,“可不就是自家人欺负自家人,外头人看着咱家不重视兰姐儿他们娘俩,就欺负上来了。老大啊,你可不能任由你她们被人欺负,今天是欺负咱家亲戚,明天就该欺负咱们了。”   “不怪人家看轻我,也是我不自量力。今天在点心铺子遇上安国公家两位女公子,想着外甥之前得罪了人,想去赔罪,没想到反被羞辱一番。我被欺负没什么,我算哪个牌位上的人。只是心疼表哥,李家在京城也是第一流的人家,姑奶奶在慈恩宫里是当世的真菩萨,李家皇亲国戚的,怎么就让个外八路的乡下国公欺负了。”   欺负、欺负,李大人听了一脑袋的欺负,还没明白事情前因后果呢。   李太太第三次冷哼,叫了个丫鬟出来,把安国公府护卫的话重复了一遍。讥笑道:“秦家姨妈平日里在家里卖弄小聪明,争些吃喝,我不跟你计较,可你怎么敢打着李家的名义招摇撞骗。以为自己的算盘别人都看不清呢!”   “表嫂怎么能这么恶意揣度我……”   “行了,闭嘴吧!”李太太把茶盏拂到地上,碎瓷片砸了一地,正堂里的人都吓住了。“几个孩子先下去,大人们说事,你们不必陪着。”   等人走了,李太太才冷笑开口:“你带着纯哥儿去求见二位姑娘,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想拿纯哥儿代替休一,进国公府做伴读吗?趁早死了这条心!你以为伴读的位置写着李家的名字,休一去不了,还必须李家重新选个人上去吗?”   “表哥……”   “你表哥是天王老子啊!他只是个小小的知府,受国公大人管辖,你凭什么以为他在安国公面前有脸面。就是有脸面,也该用在刀刃上,凭什么要为你出头卖脸?还跑去堵人家姑娘,你以为这是老家,由得你乱摆架子?”   “老爷刚才也听了,她这种惹祸的性子,实在是不能留了。要么送回夫家,要么送回京城。”李太太斩钉截铁,昨天儿子被国公府赶出来,她就下定决心了。   看李知府一副考虑的模样,李老太太先不干了,“儿啊,兰儿可是你嫡亲的表妹啊。那年咱们被乱兵围城,你姨妈从牙缝里省了粮食出来,才活了你呀。当时乱糟糟的,有人要拉了你去做两脚羊,你姨妈把你护在身下,身上都被人打烂了。要不是她,咱们撑不到援军过来,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啊!你姨妈就兰儿一个骨血,你都不管了吗?她夫家要是好东西,兰儿怎么会逃过来!当初我就说你们表兄妹作一家……”   “母亲!”李知府立刻打断,“这件事我明日去国公府赔罪,看国公大人是什么意思。不过太太说到的对,表妹这次是做错了。表妹这些日子先不要出门,陪着母亲礼佛吧。”   李知府简单了当做了决定,老太太的眼泪半含在眼眶里,无措得看着儿子。   李知府也顾不得这许多,吩咐人把老太太和秦家表妹送回后院,又对李太太道:“你备一份厚礼,明日陪我去国公府一趟,那孽障也给我拎起来。”   “休一口出狂言,是我没有教导好他。”李太太叹息。   “养不教父之过,是我平日里忙于公务,疏忽了。”   “老爷不必自责,孩子还小,还能慢慢教。老爷千里迢迢来云南,就是不愿意在京城当个太平官熬资历。爷们儿在外头兢兢业业办差,决不能让无知女眷连累了。说句老爷不爱听了,休一胆敢口无遮拦非议国公府家事,还不是物伤其类、触景生情。”   “胡说……”   “老太太早年有意让兰表妹嫁给老爷,我知道,谁家儿女结亲不是仔细挑选,姑表亲、姨表亲也是常事。就是现在,兰表妹寡妇失业,老爷纳她做个贵妾,给他们娘俩一条生路,我也是没意见的。可是!为人做事不可不持身端正!兰表妹常年守寡,心性孤拐,把纯哥也带得爱用内宅手段。这不行,纯哥儿是要顶门立户的爷们,这回他们算计国公府两位姑娘,老爷难道还不警醒吗?”   李知府揉了揉眉心,“往日你说表妹性情不好,我还以为她是守寡心里苦,没想到……我从小拿她当亲妹妹,纳妾的话不要再提,我根本就没这心思。现在要紧的是国公府那边。”   “老爷也是做人下属的,不把事情处理好,若是国公爷问起来,休一小小孩子,怎么有这样恶意揣测,是不是家里父母言传身教?咱们怎么回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旧独收藏哦~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11章 咸鱼的第十一天   “送表妹回京城吧。姨妈对我有大恩,不能不照管表妹,她夫家是回不去,回京依大房而居,也有个保障。”   “嫂子素来慈悲,我再给嫂子去一封信,必定无忧。”李太太这才松了口气,叹道;“不是我不留表妹,实在是她那妄自尊大的性子,时时处处以国公府、京里人自居。可说实在的,承恩公的爵位到底不能世袭罔替,怎么能和安国公这样的军功封爵比。爵位也是大房的,和咱们有什么关系。表妹总看不起西南土包子,老爷说说西南真的就一无是处吗?”   李知府真心实意得叹了一回,“你说的有道理,我辛辛苦苦在外头办差,内宅绝不能拖后腿。今晚就把东西收拾起来,三天之内送表妹回京。母亲那里,我去说。”   李太太终于把丈夫说通了,满意得让人摆饭,目送李知府去书房歇下,自己则转身去了儿子房里。   李休一昨天回来被狠狠打了一顿,只能趴着养伤,李太太揭开薄被看了他屁股、大腿上的伤,又轻轻放下,“夜里还是凉,不要图爽快,被子也要搭上的。”   “昨晚盖着和肉沾在一起,今早流了一大滩血才起开。”李休一有气无力。   “这才能长教训。”李太太恨铁不成钢,“我和你父亲商量了,早早把秦氏送回京城,省的在这儿裹乱。”   “哼,掩耳盗铃!”   李太太自己是个“哼哼怪”,儿子哼来哼去她是要动手的,一巴掌拍在李休一后脑勺上,“听风就是雨,大人的事情,小孩子瞎掺和什么。”   “我去国公府读书的时候,母亲就说从那天开始,我要学做大人了,怎么现在我又是小孩子了,一时大一时小,合着都是你们说了算的。”   “送你读书学的道理,全用来对付我了!你厉害,怎么背后说人,让你爹打成这样!”李太太又轻轻摩挲刚打过的头顶,知道儿子是为自己抱不平,叹道:“这回可长教训了?其一,不能非议旁人,祸从口出。其二,不要自以为是,国公府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你瞧不上秦氏,就别学她妄自尊大的丑态。”   李休一也后悔,他就是任由奴仆数落,自己附和一句过个干瘾,谁知道那么寸,让正主给听去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安国公那样的当世人杰,当不与你一小儿计较。就是国公府两位姑娘,听说也是心地善良,年年都要那私房银子赈济穷苦,你好好道歉……”   “她们就原谅我了?”   “她们原谅与否不重要,要紧的是你心里坦荡,做错事就要认错。若是两位姑娘还生气,不肯原谅你,你也不能怨怪,只心里知道是自己错了,日后有机会尽力弥补就是。”   李休一让母亲宽慰得心里舒服,也愿意低头,“我当时就知道错了,就是舍不下面子,待我伤好了,立刻去登门赔罪。”   “明天就去,才有诚意。”儿子被打得下不了床,李太太详细说了今天秦氏干的蠢事,嘱咐他今晚好好休息。   连续安顿好丈夫、儿子,李太太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房,陪嫁的老嬷嬷给她捏背,李太太嘱咐:“你吩咐人给秦氏收拾东西,别让老太太、老爷挑出错来。再则,拨个老成的丫头去看着休一,天再热也不许喝冰的,养伤呢。还有,把我之前准备的料子全部挪出来,送回京城去,节礼加厚三成。”   “太太,您歇歇。这两日您夜里都没合眼,怎么熬得住。三哥儿伤得不重,老爷虽然生气,到底没下死手。打板子的人都是祖传的手艺,看着血淋淋的,根本没伤到骨头,养几天就好。好在,终于把那搅家精送走了,您再也不用受气了。”   “唉……”   “咱们给府里送的节礼,年年都是上等的。都说江南蜀中的料子好,我看也不如云南的,到底是女人当家,这上头就是有长才。之前买的世女名下商铺出的料子,那纹理、那色泽,啧啧,真不是老奴夸口,就是大太太在京里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料子。”   李太太被逗笑,“又来说笑。是我给大嫂添麻烦了,老大在家里依着大伯读书,我还给她送给祸害去。”   “太太就是心太软,要是早拿出雷霆手段,秦氏还能作什么妖?老太太也是!”嬷嬷即便是私房话,也不敢数落主家老夫人,只能又哼一声。可见人以群分,都是哼哼怪。   “婆母也有婆母的好,她心软、糊涂,可也正因此,从没有坏心,最大的想头就是争吃争喝争面子,真要让她杀人,她是下不去手的。”李太太自己就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在京城进学,小儿子跟在身边,其他庶出子女她是不在意的,到了云南,看到了安国公这样的巾帼英雄,更不在意内宅里这些了。   谁家内宅没有这种事情,李太太习以为常,心里只盘算着明天去了国公府要怎样告罪。再进国公府读书是没指望了,那老三去是府学,还是去社学。   国公大人注重教化,朝廷自己的官学有一套体系,是从上到下的通途,只是以往云南地处偏远,多少年不出一个进士,这两年才好些,也有同进士、进士慢慢崭露头角。   为了教化土人,国公大人还另开了一套社学,邀本地土司、头人、小吏家的孩子来读,慢慢的人越来越多,平民百姓、大商人、军中武职家上进的孩子也有,真正是个不以出身,只靠本事取材的地方。   国公大人对本地知府以下官吏都有直接任免的权力,社学中的佼佼者,往往直接授官。从云南做到其他省,甚至直入中枢的也不是没有。说起来,倒比走官学便宜。   转念又一想,自从太/祖定下了科举定例,天家越来越推崇科举晋升,老三还小,倒不必这么早定下来。在云南,自然国公大人是天,可京城里依旧有鄙薄边人的习惯,若知道老三和小吏、商人的孩子一起读书,会耻笑他的。   一个前程远大,一个利益在眼前,李太太难以决断,翻来覆去想儿子的前途,第二天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去国公府赔罪。   春生和迟生只在事后听说,祖母短暂见了他们一家,说了几句不怪罪的话,然后父亲就引着在书房谈了两盏茶的时间,做足了礼数,原谅了李休一的口不择言。说到底,父亲算是这件事的直接受害人。   没人把他们引到春生、迟生姐妹跟前赔罪,另一个直接受害人温表兄也没收到当面致歉,她们只知道李休一被赶回去了,暂时没有新人补上。   迟生最近的兴趣在棉布上,天气越来越热,她想尽快把吸汗的棉布做出来当睡衣,不然这躺下去床上一个人形水印,日子热的过去下去了。年少不知化纤好,错把天然当成宝,如今后悔已晚了。   松糕在府里学了几天,把迟生从记忆里抠下来的干货囫囵背下,回织坊仔细研究去了。迟生对清凉、结实布料的渴求,迫使她隔三差五去织坊。刚开始织坊的人还比较紧张,方管事全程陪同。后来迟生明确表示不喜欢人簇拥着,她来得多大家也习惯了。虽然免不了被班主任盯后脑勺般紧绷神经,但也没有之前的战战兢兢。   轧棉机暂时做不出来,先从第一步去除杂质着手,做个梳棉机,两个滚轮上布满钉子,把棉纤维梳开,沉重的杂质自然下漏,只是花萼、小枝干等会附着在上面,靠器械弄不下来。梳棉机都卡在第一步,迟迟没有下文。   织坊里关心这事儿的人都知道,大家也在心里琢磨该怎么改进。不过到底不是自己主管的,大多数人听个热闹,还不如对迟生每天骑来的驴子感兴趣,反反复复研究上面的彩绦。   这天,迟生又过来研究梳棉机,周蝶儿捧了一匹渐变绿色的布匹过来献宝。“这绿色染料不易得,做成这般自然的渐变色,最适合夏天穿。若是做成衣裳,绣一身夏日荷花图,下摆是盛开的荷花,中间是绿叶和花骨朵,上面立几只蜻蜓,定然美不胜收。”   迟生听了成本报价,点头道:“这个适合卖去京城或者蜀中,给富贵人家出席宴会的女眷穿着,花样也想的很好。做出来能卖贵价,我没意见,你自找方管事报告就是。”   反正迟生自己是不会穿的,这么热的天,动一动一身汗,她很想念空调。   迟生以为周蝶儿是来寻找支持的,表示了肯定她却不走,期期艾艾道:“听闻二姑娘正为梳棉的事情烦扰,我家倒是做出了个物件,说不定有用。”   “哦,拿上来吧。”迟生之前还对着整个织坊征集旧独过好主意呢,笑着安慰:“不要紧张,有想法是好事。”   “不敢直接带进织坊,在外头家里呢。”   “嗯?”迟生尾音上扬,周蝶儿连忙福身,“二姑娘容禀,是我家官人做的,恕罪,恕罪。”   迟生哭笑不得,自己既不打人又不骂人的,怎么吓成这样:“别慌,慢慢说。谁做的不要紧,只要能解决问题,还是说,你们想要借献宝换点儿什么。”   周蝶儿直接跪了,指天誓日地赌咒:“绝无此意!一家子生计都是织坊给的,大人给的,绝不敢再求恩典!”   “那你怕什么?起来吧。”迟生去扶,还扶不起来,只好示意栀子去。   栀子和松糕合力才把周蝶儿驾起来,松糕倒是明白她的想法,低声安慰道:“周姑姑别怕,二姑娘宽和,流言都是糊涂人乱传的,别怕。”   “什么流言?”迟生抓住关键。   松糕赔笑;“外头人瞎说,大人厌恶男人,所以产业才都让女人当家做主的。周姑姑也是一时紧张,乱了分寸。”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收藏哦~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12章 咸鱼的第十二天   “果然是胡说八道。祖母对子民一视同仁,织坊染坊之类都是女子做工,管事自然要女子,这也是免得瓜田李下。若是男子当了管事,很容易借性别欺压女工。至于别的行当,男女都有,谁能干谁上,哪有厌恶男人一说。这么多坐衙做军的都是男人,祖母年年探问,哪里厌恶了?”   “二姑娘说的是。我刚进府的时候,也是扎煞着手,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唯恐坏了规矩。桂英姐姐教我的时候,我还傻乎乎问呢,结果桂英姐姐听完笑得直打跌。说外面传的神乎其神的规矩,她在府上十多年都没听说过,全是外头人以讹传讹。”   “松糕说的对,明事理,成语也用得好,看来社学没白上,方管事推荐的好人才。”迟生不吝夸奖。   松糕一下子红了脸,羞怯又骄傲,强撑着回了句,“谢二姑娘夸奖。”   “听到了吧,这回能把东西给我看了不?”迟生笑问周蝶儿。   周蝶儿也反应过来她是自己吓自己,连忙解释:“能的,能的,不是,本就准备献给二姑娘的,只是那东西笨重,没先禀告,不敢擅自带来,现在还在家里呢,我马上回去叫人送来。”   迟生摆手:“不要紧,也差不多到阿姐来接我的时辰了,我陪你去家里走一趟。”   “家里邋遢,二姑娘尊贵,怎么能……”   “好啦,好啦,周姑姑,其他姑姑姐妹都夸你爽利,自家人面前,怎么还扭捏起来了。”迟生笑着请她带路,在门口果然遇上了春生。   两人汇合着往前走,栀子、松糕、周蝶儿是织坊的,新雨、新芽是府里的,还有另外四个护卫,一行人骑驴的骑驴,骑马的骑马,浩浩荡荡往周蝶儿家里去。   栀子骑着彩驴,驮着周蝶儿在前头带路,出了主城,往河边郊外走,骑驴大概两刻钟,才到了一个近郊的村子。   路边玩耍的孩子看着这明显是贵人的一群人,机灵的连忙跑回去叫里长。   周蝶儿领着众人去了她家,典型的农家小院,外头用竹条编成了菱形篱笆,院子里头种着各色菜蔬,廊下有鸡笼,这么热的天,味道并不好闻。   一群人进了院子,屋里人听到动静连忙迎出来,令迟生惊讶得是,走在最前面的人。   他也不算是走,那个男人双腿大约自膝盖以下都截肢了,双手握着两个类似矮板凳的有把手的物件作为支撑,速度很快得迎了上来。到了一定的距离,他又不动了。   “两位姑娘恕罪,这是我家官人,形容不雅,冲撞贵人了。”   “无妨,不要拘礼,进去说话。”春生出面安抚。真的不见嫌弃,让周蝶儿夫妻前面领路,一行人进了屋子落座,春生执意请他们夫妻坐下,“哪有主人家站着的道理,这位大叔身子不便,周姑姑就不要推辞了。”   周家也没那么多板凳,其他人只能站着,春生笑问,“这些都是你家孩子?”   周蝶儿连忙介绍:“大的两个在城里做帮工,到了晚上才回来,而今这三个,老三和他两个哥哥一母同胞,是大哥家的孩子,这两个小的是我一双儿女。”   “他们父母……”   “父母和大伯、小叔一家都是丙申之乱的时候去了,只留下这几条骨血。”周蝶儿说话都带哭腔。   “唉,战事无情,好在如今还能保全性命。”春生轻叹,正想说什么,里长、保甲和村里有威望的老人到了,屋子里都挤不下,院子里挤挤挨挨全是人。又是一番乱糟糟的见礼,都忙完了,大家才接着叙话。   “我这两条腿也是丙申之乱攻□□水蛮时候断的,军医说运气好,是铁寨门飞下来,直接切断了。要是石头砸的,骨头全碎了,命就保不住了。”那断腿汉子如是说。   “失礼了,都忘了问,这位……”   “我家官人周二朗,在军中做过伍长。”周蝶儿连忙解释,春生、迟生才反应过来,周有可能不是她的本姓。   “周大叔,你曾在军中服役。”   “是,小人乃是宁远军先锋营第九营同光所的伍长,因伤退了下来。”   只听先锋二字,春生就肃然起敬,起身作揖,惊得众人也起身。春生按住准备起身还礼的周二朗,严肃问道:“可是抚恤不够,有人贪墨?”   “没有没有,当时就给了二十两银子,只后来治病,找到失散父母、兄弟的尸骨入土为安,又养几个孩子……多亏我家娘子能干,画得一手好花样,才没让我这废人拖累了她。”战争从来是烧钱的,对政体,对个人都是,能苟全性命,已是大幸。   “不是不是,官人手巧,织坊夹缬的板子就是他刻的,当初在社学读书,官人最爱画画,夫子最喜欢他。”   夫妻俩相互谦让,春生心里酸楚,叹道:“周二叔是英雄,保家卫国流过血的好汉子,安国公府岂能让英雄没了出路。我可能看看周二叔的腿伤?”   “伤处腌臜……”   “不怕,解开吧,我看看。”不用凑近,春生已经闻到臭味了,不是廊下鸡粪的味道,也不是反复出汗的臭味,是一种皮肉腐烂的,微妙的臭味。   周二朗的伤处用细篾条编成的软席子包着,他行动时除了用手做支撑外,腿也提供一部分支撑力,他家甚至连拿布裹一裹的余钱都没有。   解开草绳,露出断肢,粗壮的大腿突然收缩变小,患处附近全是收缩的皮肉,断口很光滑,可是在最底端和褶皱处,有红肿、翻皮,右腿还有淡黄色的脓水……   看一眼,不忍看第二眼,周遭人胆小的歪头闭眼,胆大的也不敢一直盯着。   春生走到周二朗跟前蹲下,准备轻轻摸了摸患处,又始终没有碰到。   “大姑娘,腌臜……”   周二朗话音未落,春生的眼泪再也止不住。   “英雄过不不上好日子,没有这样的道理!没有这样的道理!”春生起身,对里长道:“周二叔一家承蒙里长照顾。”   “应该的,应该的。”里长唯唯,不敢居功。实在是他往常并没有多照顾周家,只能说村里风气正,周家娘子又能干,不欺负罢了。   “如今天色不早,诸位都先回去吧,让周二叔一家好生歇息。”迟生见春生陷入情绪,让众人先散了。   “周姑姑,我们去看梳棉机吧。”等人走了,迟生又叫周蝶儿领他们继续今天的正事。   到了室内,周蝶儿斜跨起弹弓,迟生立刻反应过来,弹棉花!   “弹棉花,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1……”经典旋律在迟生耳中想了起来。   迟生想的是如何用棉花来纺线织布,他们走的是把棉花弹松,做棉胎保暖,完全是两个路子。棉花刚推广不过二十年,云南又地处偏远,还没人试着从这个方向去努力。   周蝶儿一边演示一边解说:“用木槌一边捶打一边弹,杂质就能分出来,且不挑棉花优劣,略差些的弹出来也看不出,且弹蓬松了,盖着更暖和。”   “很好,周二叔的想法很好。”迟生立刻点头赞同。这东西没啥技术含量,没捅破窗户纸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一戳破了,让人怀疑自己的智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周蝶儿又演示了自造的梳棉机,他们不像织坊里能用铁,是用的竹条削尖做的滚轮,材质简陋却严丝合缝,很有器械之美。   “二姑娘想的梳棉机已经很好了,造成二尺半高,重的棉籽自会漏到底下簸箩里,轻的小枝干人捡起来就轻松。我想着,倒也不一定造出个能把什么杂质都去干净的好物件,咱们边用边改,就是改不旧独了,也已经很省力气了。”   迟生抚掌赞叹,因地制宜、因时制宜,不追求单个技术的先进性,而追求整体效率的适配性。周蝶儿是一个优秀的管理人才!   “周姑姑说的在理,我受教了。弹棉花的法子很好,关于梳棉机的想法也很好,咱们织坊本有制度,想出一个可行的好办法,奖励多少,我回去替你请功。”迟生褪下手上的绞丝金镯放在周蝶儿手上,“这是我私人赠给周姑姑的,我倾佩周姑姑的品行、能力。至于周二叔的伤,你们也不要担心,安国公府不会不管的。”   两位姑娘都这样说,周蝶儿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周家一大家子千恩万谢的送春生和迟生出门,在路上,两姐妹就商量着,要统计一下多少受伤退伍的老兵,多少是衣食无着的,不能看着他们没了下场。   “二十两,抚恤还是太低了。”春生轻叹。   “不知道,回去查一下,不知周二叔这样的有多少,户房肯定是核算过的,若真的少了,我们拿私房也该贴上。之前祖母不是说,等我们过了七岁,都要各自领一些产业,我这几年改进的织造技术,拿的银子也不少。”迟生叹息,之前还觉得锦衣玉食富得流油,如今钱到用时方嫌少。   “是要查一下。以往也有伤兵教我练武,可没他伤得这样重的。”   “可能比他伤重的,都没活下来。还是医术不够好,去问问祖母,能不能下个招贤令,请一些名医过来。咱们苗家的苗药很有作用,其他山里族群,土生土长的,肯定也有好药。”   “你上回说有个轮椅,说了好久都没做出来,能改周二叔用吗?”   “唉,忘了。轮椅可能不适合,他们家贫,如今的技术,都是用木头造,太累赘了。我看周二叔两个膀子肌肉发达,手上有力气,用拐杖肯定更合适。”   “什么鸡肉鸭肉,又来逗我。老人扶的那种拐吗?恐不合他一个壮年汉子用。”   “不是,夹在腋下,双手都能用的……”   两姐妹的话音,慢慢飘散在夕阳里。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经典电影《巧奔妙逃》中的经典插曲《弹棉花》。   小可爱们,收藏哦~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13章 咸鱼的第十三天   晚上,迟生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春生的那一滴眼泪,仿佛落在自己心上。老兵残肢、少女眼泪、简陋棚屋……迟生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只知道一颗心泡在酸水里,不做点儿什么,真的睡不着。   迟生起床,去隔壁的小书房,点了灯盏,调了颜料,开始画画。   构图、光影、色彩,早就在心里,不需要思考,每一笔画笔落下,都是自己想要的模样。   直到晨光熹微,桂英在卧室里没找到迟生,推开小书房的门,才惊讶道:“二姑娘难道一夜没睡?”   “没睡,不困,帮我找找之前画过的轮椅图纸,我洗把脸,回来再画个拐杖的图纸。”迟生伸着懒腰出去洗漱,轮椅周二叔一家用不上,旁人也许能用。   桂英本要劝她爱惜身体的,可一见桌上摊开的画就把要说的话全忘了。   画上人物众多,大姑娘半蹲在地上,并不在画的最中央,可一眼望去,只能第一个看见她。只见她双目含泪,举着手想要抚摸坐在农家矮床上男人的断肢,可她没有触碰,仿佛是怕那人疼。   矮床上的男人很沧桑,头发有些乱,衣裳也是粗布短打,微微侧头不看自己的断肢,闭着眼睛,表情隐忍,不知道他是不忍露出残疾,还是回想起那段痛苦的记忆。   矮床前围满了人,二姑娘揽着一个年岁更小的小姑娘站在另一边。应该是矮床上男人妻子的女人搂着两个孩子,眼中也有泪。   还有穿着略好些的乡老,其他约莫也是看热闹的人。一幅画十几个人,每个人的神态都不同,仔细看去,仿佛都能透过画儿,看到他们想说什么。   桂英身为大丫鬟,自然知道昨天两位姑娘去做什么了,可听人描述,怎能与亲见相比。不,即便是亲自见过,桂英也不觉得比看到画儿更令她震动了。   桂英在国公府做大丫鬟,自认见多识广,在府里也走马观花看过一些所谓名家画作。可那些歪歪扭扭站着的侍女,头上秃了一大片的官人,真的体会不到老师说的“神仙妃子”“吴带当风”,如今见了这画,突然明白,不是我不懂,是我没有见过神仙妃子。我见过老兵,所以震动。   再激动,课还是要上的,这时候就充分体现了人治的效率。迟生早上画出图纸,中午府里工匠就做出了成品,本就只是一个构造简单的拐杖,与很多需要精雕细琢的工艺品相比,真的不难。   迟生找了一个身量和断腿的周二叔差不多的学徒试过,又指挥他们在腋下受力的地方包上软垫,打了形状合适装在底部的小铁皮,等周二叔试过之后再订上去。   下午下课之后,春生和迟生骑着彩驴过来送东西,一进门,周家已经大变样了。廊下的鸡笼不见了,庭院也更规整,房间里也打扫干净了,连屋檐下都没有丁点儿蜘蛛网。   周家昨天出去做工的两个年长孩子也等在家里,春生姐妹一到,过来见礼。   迟生带着府上医官给周二叔看腿,春生坐在旁边椅子上,问侍立一旁最年长的孩子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周猛,今年十三了。”周猛皮肤黝黑,身量高挑,却瘦得跟竹竿一样。   “现在做什么营生?”   “在城门口做力工,偶尔也帮人带路,做闲差。”   “上过社学吗?”   “没……家里没钱。”   “现在有钱了,还是要去上一上,社学的学费我给你出,学得好有奖励,读书识字,日后无论做什么都好。”春生对老兵家属充满了耐心。   周猛却扑通一声跪下:“大姑娘,我想入军中,给父母报仇。”   “你父母是在丙申之乱去世的。作乱的黑山蛮匪首已经死了,剩下的都是普通族人,和你们一样的受害者。趁乱烧杀抢掠的人也全部明正典刑,你是知道有未伏法的漏网之鱼吗?”   周猛不太能听懂,自从父母去后愤怒就一直压在他胸口,愤怒和饥饿是他生活的主旋律。他每天都很饿,要吃很多的饭,最近几年婶娘入了织坊,他才过上了能吃饱饭的日子。可他也不敢多吃,吃进去的食物好像都用在长个子上,所以他很瘦,那点儿没油水的食物,不足以支撑他长肉,也不足支持他思考更多。   可是,要有勇力,才能保护家人,这个他知道。   “求大姑娘,我想入军中。”   “唉,你父母不在了,家里你就是长孙,你若上了战场,叔父和婶娘也会担心的。”   “我不怕。”   “还有我,大姑娘,周猿也想入军中。”周家的老二也跪下请求。   春生看了看一旁正在治病的周二叔,示意他发话。   “咱家受两位姑娘厚恩,本不该再求什么,可这俩半大小子,要是大姑娘愿意,就带走做个仆役,也是他们的造化。”周二叔并没有自己参军受伤,再不愿子侄辈入伍的执念。好不容易遇上大姑娘二姑娘心善,不抓住机会,他们一辈子都无法改变命运。   “岂能让英雄的后代做仆役,我本计划着组建一个少年营,陪我练武,你俩愿意,就跟我走吧。”春生如此交代,让他们关注着国公府选拔的消息。   周二朗的事情成了导火索,春生牵头开始彻查,这些年还有多少老兵生活困苦。安国公听说了这件事情,专门拨了一笔钱给她们,让她们放开手去办。   春生和迟生忙着这件事情,去衙门查资料,分派人去全省各府、州查验,省城周边的她们还亲自去看,亲自去查,一时之间,整个云南都知道国公府的两位姑娘,最重视老兵,称赞者有、非议者有、无视者也有。   这天迟生和春生刚从城外回来,一身尘土,在城门口不远处的茶摊歇脚,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过来求见。   自从她们懂事以来,求见的人是没完没了的,已经很累了,迟生根本不想搭理。春生也很累,可她受得是继承人的教育,迟生也总说她是以后的世女,春生还是打起精神,见了那个书生。   书生自报家门,自言写了一篇赋,赞美春生、迟生两姐妹慰问贫苦,体恤百姓。还不等春生出言,他就自顾自展开赋文,念了起来。   自说自话、自行己事,这家伙姓“自”吧!   ……   算了,云南读书人少,敢拿赋来当面读的,应该有些水准。听完,就当是给读书人脸面。   累了一天,春生还要打直腰杆听不着四六的赋,迟生也为自己的耳朵默哀。以她俩旧独的文化水平,真的不懂欣赏赋这样的高深的文学形式。周围的侍卫的忍不住站远了一些,以期逃过荼毒。   那书生高声诵读了一遍,满含期待的看着春生,等着她夸赞。   “先生有才,新雨,给先生一张名帖,为先生与刘大人引见。”   刘大人指的是安国公身边的女官,专门处理这种杂事,新雨也心里有数,给的是三等名帖,主动给被引见的人分了轻重缓急。   那书生也不纠缠,笑眯眯收下名帖这敲门砖。   被他一耽搁,侍卫们也没休息好,春生让人去给马饮水,各自多休息一会儿。   新雨也牵了两人的彩驴去后面茶棚马槽,等她洗手出来,却惊呼一声“两位姑娘不见了!”   马槽边、茶棚里间查验食物的侍卫急忙跑出来,忙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就牵驴的功夫,出来两位姑娘就不见了。”   侍卫长当机立断,“你看住茶摊的人,你去给府里报信,你去通知城卫关城门,你们俩去问问周围人有没有看到行迹鬼祟的人。你们来跟着我查一遍茶棚。”   侍卫长条理清晰,快速下令,一行人分工明确,各自行动。   摊主吓得瘫软在地,一对年轻小夫妻不住叩首,不停喊冤。“不关小人的事啊,五十年,咱家茶棚干了三代人,实不敢作奸犯科啊。”年轻媳妇儿怀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茶摊在离城门不远的巷子口,的确是几十年老店,摊主也是土生土长本地人。可两位姑娘绝不会自行离开,与侍卫们开这种要命的玩笑。   侍卫长带着人仔细查了两位姑娘坐过的地方,在地上捡起一个葫芦形的金子耳钉,叫新雨过来辨认,果然是二姑娘的。   询问周围情况的人回来禀告,“有一个马队很快跑过,把尘土扬到路边摊贩身上,摊贩说,他们身上有很重羊膻味儿。”   侍卫长带人追到城门口,早先的人禀告:“马上关城门了,突然有三个马队过来,每个马队都有马车。守城的以为他们是赶着时间出城,没有细查。”   “时间短,他们肯定跑不远,两人一队,追上去,沿途留下记号。小甲留下,等府里的人,不排除他们虚晃一枪,藏在城里。”侍卫长经验丰富,方方面面都想到了,手下人也知道事情严重性,立刻分头行动。   但凡走过,必定留下痕迹,出城的人马朝着三个方向追去。国公府很快得到消息,齐将军亲自带兵赶来,接手后续调查事宜,火把高高燃烧,附近所有人都被排查了一遍。   齐将军就坐在城门洞的椅子上,两个时辰往国公府报一次消息。属下都劝他去值房避风,齐将军却不肯,“我是两位姑娘武师傅,心里火烧一样,吹吹冷风正好。”   后续大队人马,慢慢循着前头人留下的记号追了上去,也陆续有人往回传递消息。   马车被遗弃在路边,仔细翻找,的确有属于两位姑娘的东西留下,还故意塞在比较隐蔽的角落。这让齐将军略微放松一些,这证明两位姑娘还活着。   不怕绑匪有所求,就怕他们单纯想要人命。   今晚得时间过得尤其缓慢,时间仿佛凝滞不动。   此时,春生姐妹在哪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收藏哦~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14章 咸鱼的第十四天   时间回溯到今天下午,春生、迟生两姐妹坐在巷口茶摊上歇脚,这是她们常来的地方,又是城里,相当于自家门口,谁都很放松。   谁知就那个瞬间,有两个人拿着裹布消音的木棒,一棒砸在两姐妹后脑勺,力度掌控非常精准,把人打晕,又不至于一棒子把人打死。两个小姑娘不过七\八岁,轻巧得被人提着放进马车里,全程速度非常快,低头看一眼脚底的功夫,人已经隐没在马车帘后面了。   迟生醒过来的时候,只感觉自己身/下十分颠簸,这是高速奔驰的马车。迟生没有贸然睁眼或移动,只是借着某一次颠簸把自己的头侧到阴影里,才小心眯着眼观察身边环境。   马车里没有人。以前被古装剧欺骗,以为马车是移动房车,事实上,马车必须在宽阔、平坦的大路上才能快速行驶,车的载重也有限,要速度,就必须降低重量。   迟生感到自己的头痛得要裂开,可她不敢动,只是把自己手上的镯子悄悄退下来往车厢边缝隙里塞。当初去周家,想给点儿东西,结果发现自己不爱钗环,没法儿给的时候,迟生就有意在手上多戴了几个细镯子。   没一会儿,迟生和春生就被拎下马车,分别横放在马背上,又是一阵让人想吐的颠簸。   迟生借着动静,让另一个镯子伪装出自由脱落的样子,生怕被发现。好在这批人没料到一个孩子能如此不动声色,马蹄声又大,都没有察觉。   迟生试探着睁开眼睛,因为头朝下,只能看到满地黄土,然后被飞溅的尘土逼得再次闭眼。   不要怕,不要怕,穿越者是不会轻易狗带的。   疼痛让思维混乱,精力无法集中,迟生努力保持清醒,黄桷树的香味、马粪、很长一个下坡……迟生努力保持清醒。   不能晕,不能晕,穿越就是最大的金手指。   在某个路口,这队人停下,迟生和春生被夹在腋下,循着小路摸黑前进。迟生最后看到骑队的人在马尾上绑着树枝原路返回,他们在清理痕迹!   然后,迟生感觉自己被扔到一个平面上不知是床,还是地。   “那些贱皮走狗,反应也太快了。”   “闭嘴,去打水,看着这两个别死了。”   一阵窸窣过后,迟生感觉自己被喂了一些略带苦味的水,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等到那两个绑匪一人靠门、一人靠窗睡着,久久没有动静,迟生才警惕得、缓慢得摸了摸春生的脸颊和后脑。和她一样,春生的后脑勺也肿起一个大包,没有流血,但脑震荡也能死人。迟生不敢赌,又悄悄拽下发带上的小珠子放在床上,只盼着侍卫们侦查能力够强。   突然,迟生感觉春生的手指在动。   不能出声!迟生立刻把手放在春生嘴上,她们本就躺在一起,迟生慢慢朝她耳朵吹气,春生仿佛也懂了,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只是手紧紧握着迟生的手。   两姐妹都没有说话,片刻功夫,守在窗边的那个男人仿佛察觉到什么,警惕得睁开眼睛,视线巡视一圈,守在门边的人也很警惕,被这动静惊醒,却没动,同样警惕的用眼睛巡视。   迟生不知道这样高素质的绑匪是哪里来的,却很庆幸自己姐妹呼吸匀称,叠在一起的手也自然放松。   头上的伤不足以支撑迟生一直保持清醒,就这么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被搬动的时候,迟生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光,应该是天亮了。   迟生被人用布带绑在背上,绑匪腾出手握兵器,顺着小路走。   就这样沉默得走了半天,绑匪把他们放在小溪边的石头旁,去取溪水。   春生被放下的时候就有意识弯着身体,等绑匪离开,迅速以最小的动静,取出了鞋底的匕首型的小刀片。刀片很小,春生用绑袖子的腕带绑住,刀片完全隐藏在自己手心。解开绑带的袖子自然垂落,刚好挡住手掌。   春生做这些的时候,迟生半睁着眼睛,替春生看着绑匪。   然后春生放风,迟生绑刀片。   休息的时间很短暂,绑匪重新背起他们,沉默得继续往前走。   迟生很紧张,这次背她的绑匪换到了前面,她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后面的绑匪看在眼里,神经高度紧张,后脑勺的伤一跳一跳得疼,剧痛无比。   走到一处拐角,这里树荫浓密、杂草丛生,迟生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半声怒吼……   没有丝毫犹豫,迟生立刻拿刀片划破了绑匪右边的颈动脉,可是她太小了,力气太小了,绑匪还有余力把她从背上揪下来,摔到草丛里。   春生很顺利,那个绑匪的脖子被划开,喷射状的血、蔓延式的血……原来血落在草地上不是鲜红的,会发黑,边缘会凝固。   绑匪死透,春生扑过来,给倒在地上的,背迟生的那个绑匪补上一刀。   “迟生,能听到吗?”春生哑着嗓子问。   “春生,疼。”迟生的眼泪这时候才扑簌簌落下来。   他/妈/的,古代也有绑匪啊!   “别怕,我在呢,摔到骨头没有。”   迟生试探性移动四肢,没有被摔断,只觉得五脏六腑移位,头特别疼,眼冒金星,哇得一声,把胃里仅有的一点儿东西都吐了。   “没事,我们回去。”   “对,要回去。”春生很冷静,她看了看迟生被刀片磨破的手掌,割了一条干净里衣给迟生包起来。   走到两个绑匪尸体旁,摸出他们的面饼和旧独水囊,自己吃,也递给迟生。   迟生不知道春生为什么这样冷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吃得下东西,明明刚吐过,她缺本能的、听从春生安排、强烈的求生意志……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吧,不管了,活着,只想活着。   吃了东西,春生把面饼和水囊带上,抽出两个绑匪的佩刀当拐杖,刀鞘丢掉。慢慢的,往来的路上走。   春生走在前面,警惕得戒备着。   “点山火,狼烟,求援。”迟生晕的说不出长句子。   “怕先来的是绑匪。”春生回答。   迟生浑身都痛,实在走不动,春生把她绑在自己身上,半扶半抱得往回走。   走到几乎天黑,两姐妹才走到之前休息过的溪边。迟生彻底动不了,她被摔得那一下摔得特别重,现在看什么都重影的。   春生扶着迟生在小溪边石头旁坐下,迟生完全瘫在石头上,强撑着的精神也撑不住,彻底昏过去了。   后来的事情,迟生就都不知道了。   听说,护卫沿途找来,在溪边取水补给,听到草丛中有佩刀相击的声音,警惕着拨开草丛,才发现是两位姑娘。   二姑娘已经昏迷,还发起高热,幸亏他们早有准备,医官就在后面跟着,不然等到回城再治疗,不知撑不撑得住。   大姑娘还清醒着,交待了前面有两个绑匪被她们杀了,才放心晕过去。   迟生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味道熟悉的床上,明白自己得救了,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各种症状立刻涌了上来。   反复高热,反复噩梦,迟生的状态很差。   府里的医官没有办法,军中的大夫、民间的大夫都被召进府中,后来,安国公请来了钟老御医。   钟老御医是蜀中人,老人家八十高龄,乱世中救过太/祖、当今,无数皇亲贵胄、文臣武将的性命,乃是大国医,当世第一国手。若不是他恰巧回乡,迟生的病不知道拖出多少后遗症。   钟老御医就很有水准,道:“女公子心神不宁,忧惧劳皆有,伤自然好得慢。”   迟生始终惦记着绑架的事情,心里不踏实。   如此,一直把她当瓷娃娃的安国公才答应把绑架的进展说给她听。   “倔得跟驴一样,不和你说就是让你安心养伤。”安国公叹息一声,告诉她参与行动的绑匪全部抓获,三队人马一共二十人,也全部处死了。   “幕后真凶?”   “还没定论。他们人是土人,各族都有,可兵器不是,土人没有那样精良的兵器。”   迟生把自己迷糊记下的线索和安国公说了,得出结论:“是精锐,与侍卫长仿佛。”   “是,所以肯定是借刀杀/人,至于借刀的人是谁,还需要查。”安国公也很疑惑,生活不是演绎话本,出事了有个具体目标可以怀疑。这次的绑架案,下手迅速、简单粗暴、成功率高,若不是春生迟生异于常人的冷静和行动力,早被人握在手中当棋子,或者直接杀\\了。   安国公现在看谁都有嫌疑,府里大排查几遍,一时之间,人人都缩紧了脖子。   虽然没得出结论,但迟生要的就是不被隐瞒的态度,得到祖母每天都派人来通报进展的承诺,迟生终于能安心养病了。   她坚持和春生住在一起,春生在,睡觉都要安稳一些。   安国公做主把她们挪到一起,每天早晚来看一趟,以前忙碌得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一次的祖母,如今天天见,反而不是好事。   白大人把公务带回国公府处置,阿温表兄一整天一整天的陪在身边。江德停课之后就被家里人接回去了,现在却天天往国公府跑。   迟生朦胧中听到过哭声,但没人会在病人面前流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收藏哦~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刚写完这章,晚上从床上掉下来了!重来没有掉过!小时候睡老木床,读书时候高高的架子床,重来没掉过。晚上摔了,半天爬不起来……这难道是报应吗?大哭…… 第15章 摆烂的第十五天   春生只受了那一下棒伤,后脑勺的淤青慢慢消退,一个月左右就好全了。   迟生却不行,她头晕、重影、站不稳,总觉得脏腑很痛。   钟老御医仔细和她分说的病情,开了许多苦药,一碗又一碗,不停得喝。   春生坐在她的床头,摸着她为了治病剃掉头发的脑袋,“迟生,你怕吗?”   “阿姐,你怕吗?”   “我不怕,祖母、父亲、钟御医、姑姑们,每个都来安慰我,让我别怕。别怕再被人绑走,别怕杀/人,我不怕,不是敷衍他们。阿生,我真的不怕,我甚至很兴奋,刀片划过脖劲,那种血花飞溅的美,性命不被人掌控的畅快……”   迟生紧紧握着她的手,担忧把头疼都压下去了,生怕春生得了应激创伤或者别的、随便什么名字的病。   “真的,我不怕。你也别担心,看着无关人,我也不想杀。有几个与绑匪关联的人被抓,我去牢里看过,猪狗一样蜷缩在角落离,很奇怪,我不想杀他们。可祖母说问不出什么,让我了结了他们,我也不犹豫。听说兵士第一次上战场,大多数人都吐得昏天黑地,等到不吐了、手不抖了,就成了百战强兵。”   “我大概是少数人,继承了祖母的勇武,天生就该喜爱这个。现在想起来,我都很兴奋,要是没有你,我都想再和他们过招。”   春生满眼的跃跃欲试,她突然发现自己爱上了生死一线的快感。   迟生现在对当时情景的印象,只有飞溅到树枝上的血,半凝固在地上的黑红色,天旋地转倒在地上的晕,还有那条小溪,望风时那两个绑匪的背影。每次从噩梦中惊醒,都是他们突然回头。那两张脸从没在梦里出现过,每次噩梦都会在他们随时可能回头的极限拉扯中惊醒。   “该死的人死了,不值得你为他们生病,迟生,好起来吧。”春生仅仅握着妹妹的手,“好起来吧。”   迟生真的慢慢好起来了,不是春生的安慰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她只是很担心,春生该不会滋生出反/社/会人格之类的奇怪病症吧。   祖母千辛万苦培养的继承人,自己也当女儿一样养大的姐姐,千万不要啊!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最紧张、最劳累的时候,一点儿事儿没有,放松下来立刻生病。缠绵病榻总不好不了,心里有事挂念,有个念头催促你好起来,汤药仿佛都增加了效果。   两个月之后,迟生被钟老御医批准能出屋活动,身体上的重症好转,轻微晕眩还药遵循医嘱,和春生一样,继续喝调理的汤药。   只是头发被剃掉,现在只有一层浅浅一茬儿,如同上辈子的平头。   彻底洗漱一番,换上新衣,戴上新帽,迟生先去拜谢祖母,再去拜谢钟老御医。   钟老御医发须皆白,长寿眉下垂,脸上也有老人斑,可他面色红润,眼神清明,神态慈祥,标准的长寿老人。   “迟生多谢老仙翁救命之恩。”迟生作揖,钟老御医信奉道教,以他的年纪、以他的医术、以他活人无数的功德,称一声老仙翁不为过。   “起来,起来,快去扶着。”钟老御医摆手,身边的童子立刻上前扶起。“二姑娘不必多礼,治病这事儿,医者能起三成效用就很了不起啦,另外三成要靠病人配合,再三成是亲友协力,最有一成得看天命。”   “老仙翁太谦虚了,您救了我们姐妹的命。”这话就是春生也不答应。她和迟生比起来伤得轻,可一棒子打再后脑勺伤,也是难受许多天,症状反复多次的。   钟老御医知道她们是真心感谢,不再说什么。他说的也是实话,等到了他这个年纪,经历过战争、疫病就知道人命有多脆弱了。   钟老御医笑道:“小姑娘病情如何,可愿给我这玄孙儿诊脉练练手?”   时人都爱把晚辈带在身边言传身教,李直带着侄儿,钟老御医带着玄孙。   刚才被迟生误认为童子的人,站出来行礼,春生迟生连忙回礼。   “小生钟勉,见过两位姑娘。”   “钟小大夫别客气,来,先给我摸脉。”春生还是这样直接,她早听说钟勉每日苦读医书,略有空闲就在花园里看云南特有的植物,希望能入药。   钟勉请春生把手搭在旁边小桌的脉枕上,垂眼默默感受,等了一会儿才道:“大姑娘脉息强健,已经是正常人的脉象了。可觉得身上有什么不适?”   “到没有,就是练多了比往常更容易累。”   “这是正常的,毕竟受了伤,元气补回来需要时间,慢慢调养一阵就好。”   钟老御医在一旁点头,换迟生过去切脉。   这次,钟勉小哥沉默的时间就更长了。“二姑娘头还晕吗?”   “晕。下蹲站起来头晕眼花更严重,旧独早上起床躯干很痛,隔一会儿好像又不痛了,手肘也会有轻微疼痛。”   “二姑娘被摔的时候手肘挡了一下卸力,骨头有些裂痕,轻微疼痛时骨头在愈合好转。至于震伤的五脏六腑,只能汤药调养。平日里吃□□细丰盛一些,肉蛋禽奶,均可用些,若是有人乳更滋补。”   “我不着急,听大夫的,慢慢养。不过我从小就不爱喝人乳,祖母也说粗茶淡饭最养人。唉,现在每天三大碗汤药,胃口都败坏了,吃啥都吃不下。”   钟勉看了看曾祖父,才道:“等二姑娘再好些,能把汤药换成药膳,我家有几个好吃的药膳方子。”   迟生顿时眉开眼笑,“先谢过钟小哥啦。”说完,还趁钟老御医不注意,往钟勉手里塞了一个荷包。   钟勉想还,迟生已经神色如常得挪到钟老御医跟前了。老御医又给她扶脉,颔首认可孙儿的判断,补充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二姑娘不可心急。五禽戏、缓步走可以,其他武艺先放放吧。”   迟生谢过,前几天她以为自己好了,看着春生和自己一样的年纪、一样的伤,她都能耍大刀,没道理自己不行。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真没道理~   等春生和迟生走了,钟老御医才笑问玄孙:“收了什么好礼?”   钟勉窘迫得从袖子里抽出那个荷包递给祖父,辩解道:“本不想收,可她太快了。”   钟老御医拿远些看清楚了,抽开袋绳,从里面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糖来,“原来是冰晶糖。嗯,甜,怪不得宫中都爱用云南上贡的冰晶糖。”   钟老御医把荷包扔给玄孙,笑道:“拿着甜甜嘴~”   “曾祖不是说,为医者,最忌私相授受吗?”   “私哪了?我看着呢。宫里和云南能一样吗?”钟老御医笑道:“真是个傻小子,荷包是国公府统一制式的,还送糖,人家把你当小孩子哄呢。定是你偷吃糖被她看见了。”   钟勉梗着脖子辩解:“这是她怕吃苦药贿赂我呢。”   “既然收了贿赂,就赶紧把药膳方子写好,且让曾祖瞧瞧,功夫退步了没有?”   说到医术,钟勉就认真严肃起来,恭敬应下。   生过重病的人,才知道健康的可贵。   迟生现在看钟老御医和钟小哥,就是世上最可爱的人啦。   为了早日摆脱苦药,迟生拿了自己之前画的博物图给钟小哥看。   “二姑娘画工了得,这样精细,正合咱们医家所用。”钟小哥喜出望外,“曾祖正在编纂本草,若是能有这么清晰的图,岂不是如虎添翼。”   “能用得上就好,好东西就是拿给人用的。”迟生笑眯眯把图册推给钟小哥,这图册可贵重了,不说画技,单颜料就是一笔不菲的开支。此时草木颜料易褪色,需要反复渲染,矿石才是上等颜料,这些鲜艳色彩都是价比黄金的存在。   钟小哥迟疑了一下,还是收下,只说借阅,并承诺:“你放心,我已经在改方子了,最迟下月,一定让你不用喝苦药。”   “我又不是为这个,病人就该听大夫的话,你说怎样效果好就怎样。我是来请教钟小哥人体穴位、血脉的。我听说,太/祖乃军功起家,对战场金镞之伤尤其重视,钟小哥家学渊源,能不能教教我。作为交换,我教你这种写形肖真的画法,怎么样?”   “不用交换的。金镞科也不是我们一家之言,太医院和军医院都有这方面的大才。尤其太/祖在军中设了军/医院之后,战场上的刀剑、棍棒、骨伤和疫病,都比前朝好了不知多少。”对医学的重视和研究,让每个学医人提起太/祖都目露崇敬。   “那不行,不能让你吃亏。”迟生拉着他,不由分说就要先教他画画,“别害羞啊,学问越交流越广博,我教你画画,阿姐教你医术,你再和齐师傅学武艺……等你离开的云南的时候,已经是全才了。”   钟小哥哭笑不得:“哪有这么容易就全才了。”   不过他也没有很认真的反对,学就学呗,多学些难道还有害处吗?   两人正说着呢,桂英突然匆匆赶来,欢喜道:“二姑娘,世女回来了。”   迟生愣住,钟小哥推推她:“你娘回来了。”   哦,我娘回来了,险些忘了,我是有娘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收藏哦~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16章 咸鱼的第十六天   世女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世女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这是一句没用的废话。   春生、迟生携手去拜见,只见正厅只见坐着一人,袅袅婷婷,穿着最正统的汉人衣裳。其实,安国公府诸人着装,都带着西南特色。或是配色、或是领口样式、或是绣花手法,尤其这几年天气太热,安国公府仆人的制服,让迟生拍板改成的七分袖,用最薄的料子,天然一股开朗活泼的气质。   可世女不一样,炎炎夏日,她穿着最正统的汉人襦裙,好几层那种,迟生想想都觉得热。   世女还不爱笑,春生、迟生姐妹上前行礼,世女只是点点头道:“起来吧。我不在家的日子,多亏你们在阿娘膝下尽孝。给你们带了东西,回头送去院子里,伤刚好,回去歇着吧,不用特意来请安。”   两姐妹伤了几个月,世女当然不可能是为她们赶回来的,虽然早就清楚这个事实,可亲生母亲,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总叫迟生心里不舒服。   不过迟生也没说什么,只是任由自己被春生拉走。   “迟生别伤心,阿娘赶路累了,心疼你才让你去歇息,还给你带了礼物……”春生绞尽脑汁找借口。   迟生却突然乐起来,“行啦,我就是这么小气的人?走吧,刚我还和钟小哥学医术呢,你也和我一起学去。”   迟生想起当初阿温表兄被父亲单独留下,春生也是这样急切、慌乱、词不达意得想要安慰她。而她想安慰的是这个第一次过自己人生的小女孩,她们相互觉得对方太可怜了。   “我们学医有啥用?你别想岔了,咱们还能比得过老仙翁?”春生诧异。   “我们学点儿应急的,就像之前齐师父教的那些,不然咱们连伤口都不会裹,没等到援兵,就流血而死了。”迟生凑近她耳边,小声道:“我总结出一个经验,要杀人,不能只奔着首级、心脏去,那是传奇话本。现实里割破血管,一个大男人也能很快放倒。”   春生眼睛一亮,“就是。齐师父以前说的命门,就是那些出血多,伤了容易让人失去反抗的地方。大夫还懂这些吗?”   “大夫不懂武艺,但老话说医毒不分家,都是研究人的身体,治好不容易,搞坏还不简单吗?”   “你又杜撰,让李先生听到了,非问你‘老话’是谁,怎么总听他说话。”   “哈哈哈,春生,你学会说冷笑话啦。”   “不许叫我春生,叫姐姐!”   晚上,安国公难得抽出空闲,叫上一家人一起吃饭。   安国公坐在上首,世女和白大人分列左右手,春生和迟生坐在世女旁边,阿温坐在白大人身边。   迟生看了看座次,觉得世女要回来的消息,长辈们肯定早就知道,不然白大人不会“刚巧”回来。   世女在看到阿温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不过看安国公没说话,就压下心中不快,也没发表意见。   阿温对人的情绪极为敏感,知道世女不喜欢自己,还为此和舅舅吵过架,他很自觉得低头不说话,拘谨得只夹自己面前的几盘菜。   “这次回来,就住下吧。”安国公和颜悦色道。   “阿娘,我还要去……”   “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安国公摆摆手,“你一走大半年,孩子们都生疏了。也就我家春生迟生聪明,不然都不认识娘了。”   世女侧头看了看两个孩子,低头应是。   春生左右看看,努力活跃气氛,“阿娘回来了,祖母心尖尖就换人当了?唉,我可要吃醋的。”   “没办法,阿娘的阿娘,自然是最疼阿娘的。”迟生也很配合。   “你俩小丫头,谁说祖母不疼了,来。”安国公夹了一筷子焖熊掌给春生,又夹了一筷子炒鹿肉给迟生。   这熊掌是之前安国公亲自狩猎得来的,用石灰保存着,今天终于做来吃了。   “和猪蹄没差多少。”春生吐槽。   迟生和她英雄所见略同,她总觉得野生动物不太卫生。不过来都来了,压不住心里的好奇,之前也吃过几筷子,把几种做法的都尝过,就觉得不过如此。   迟生吃的鹿肉是后山圈养的,肉质细嫩,小炒出来,风味绝佳。   春生、迟生受了长辈的关怀,也抄起公筷给桌子上的人布菜。“祖母尝尝这汽锅鸡,我指点厨子做出来的,光这锅就烧了几百个才定下,做出来的鸡,汤旧独鲜味美。”   “阿娘一路辛苦,这炒时蔬清爽,可合您的胃口。”   “父亲尝尝这道香酥鹌鹑,下酒最好。”   “阿兄,你头快埋碗里了。来,糖醋鱼,没刺的嫩肉。”   听到阿兄这个称呼,世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觉得自己的表现很明显,迟生也该像阿温一样有所表现,低头垂目表示羞愧。可迟生偏偏笑盈盈的,还给阿温多夹了几筷子。   “你叫他什么?”世女不悦放下筷子。   “阿兄啊~表兄也是兄嘛~”安国公府情况特殊,两人的亲缘虽是来自父系血脉,却不同姓只能称呼表兄。   “你表兄在西北驻守。”   “姨丈姨妈什么时候换防啊?不是说要回京城吗?等他们回京,说不得我们还能去探望一下。”   世女面无表情的看着迟生,迟生浑不在意,继续嬉皮笑脸:“阿娘不要板着脸,刘姑姑、史姑姑、王姑姑的儿子,我都叫过阿兄。”   “我的说同一回事儿吗?”世女正要发火,白大人放下碗筷,打断她的话茬儿。   “母亲,您可吃好了。”   “行了,别在孩子面前拉着个脸,容我吃顿安生饭。”安国公一语定下基调,谁也不敢多说话,沉默得用完一餐。   接下来再没有人说话,春生迟生也活跃不动气氛。   安国公落筷之后,这顿饭很快就散了。   春生跟着迟生进了她的院子,埋怨道:“你故意撩拨母亲做什么?”   迟生笑道:“之前我盼着父亲母亲能和睦,两头说好话,结果母亲冷淡,父亲直接避到衙门去。后来阿温表兄来了,母亲直接离开大半年。我就想,若是两人实在过不到一处,干脆合离算了。”   春生露出沉思的表情,一旁此后的桂英却忍不住,叹道:“姑娘,万万不可如此想,天底下哪儿有做儿女的盼父母合离的!”   “那你说怎么办?”迟生问。   桂英呐呐半晌,试探道:“等日子久了,或者等世女再生位公子姑娘,再不济,温公子过几年总要成家立业……”   “从我有记忆以来,父亲母亲关系就不曾和睦过,时间若有用,多长、多久才起效,若是一辈子那么长,至死都做怨偶吗?这种关系,怎么会生孩子?至于表兄,问题源头不是他,他没来的时候,难道父亲母亲就是恩爱夫妻了?”   迟生摊手,她也想不明白,明明都是天之骄子,怎么两人就过成这样。   几人正商议着,新芽快步进来,禀告道:“姑娘,二姑娘,世女和姑爷吵起来了。”   难得迎来主人的东大院灯火通明。平时白大人回国公府,只在书房起居,虽然他也是东大院的男主人,可妻子不在,他从不踏足这里。   春生和迟生赶来只听到吵架的后半段。   “你若总是如此,你我就不必见面。”白大人冷硬的声音传来。   “被我戳破真面目,知道羞愧不能见人了?”   “你就究竟想怎样?”   “送走姓温的!”世女斩钉截铁。   “我解释过不止一次,阿温是姐姐唯一的骨血,我不能不照顾他,他不是我的私生子,你不信……”   “我信!”世女生气的点,白大人没有弄清:“可他带来了流言蜚语,你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他住在国公府,就是往我脸上抽。送走他,你爱怎么照顾怎么照顾,只要不被人知道。”   “阿温有何不能见人的?”白大人不同意,他也想过把人带到任上,住在府衙里,亲自教导,可整个云南,或者说这个西南都是安国公的势力范围,这么做反而让人觉得做贼心虚。让阿温像个犯人囚徒一样躲躲藏藏,白大人再不肯的。   “呵,他光明正大,还要立个金身供奉在庙里吗?”世女冷笑连连,“你自个儿持身不正,带累我被人耻笑,还装什么正人君子。”   “最后!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从未背弃过你,我身边没有任何人!任何人!”白大人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得说。   世女却更生气,声音尖利到破音:“可我在你心里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没有任何人?放屁,总有别的事,别的人总排在我前面。”   白大人无可奈何,揉着眉心道:“我们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了,睁开眼睛看看吧,不是每个人都把情情爱爱当作人生最重。”   “那你为什么来求亲,要当我的官人,就要把我看得最重!”   “我!安国公世女!未来西南之王,即便是公主,也不如我能治理脚下的土地。我选婿的标准公之于众,你求亲的时候发过誓的!”   “你当初落魄无依,是我安国公府供你读书、给你安生立命的本事,若不是我,你凭什么而立之年就当上一州长官?凭什么整个西南官场都对你大开方便之门?凭什么你能做青天大老爷毫无后顾之忧?”   “是我选婿的时候没说清楚,还是你签婚书的时候没看清?你这些年心里在想什么?你暗暗在谋划什么?你之所以不与我亲近,是怕我知道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收藏哦~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17章 咸鱼的第十七天   沉默在屋内屋外蔓延。   白大人无言以对,他这一生为民请命、不畏强权,为友两肋插刀、肝胆相照,为血亲豁出性命、生死相报,可在夫妻一道上,确实有所亏欠,他做不到坦诚。   但是,这与苟且阴私无关。   世女怒目圆睁,她高贵、富有、美貌、聪慧,她的一生完美无缺,本该完美的活着、完美的死去。是这个不负责任的伴侣,毁了她的完美。   院子里,匆匆赶来的春生和迟生又悄悄退走。   迟生无法评价这对夫妻,她一方面觉得世女钻牛角尖,把情爱看得太重,愧对世女的身份和职责;一方面又觉得白大人不诚恳,人家招婿条件早就摆在那里,你做不到何必招惹。如今摆出一副坚贞不屈的态度,衬托得世女无理取闹似的。   回到迟生的院子,阿温也被人领了进来,不知春生什么时候安排的。   只见春生笑得自然:“阿兄,快来坐,今晚肯定没吃好,我们兄妹再加一餐。”   阿温羞愧于自己让舅父舅母吵架,又为两位表妹的举动暖心,可他年纪尚幼,处境尴尬,也不知自己的出路在何方。恨不敢恨,爱不敢爱。   迟生理解这种寄人篱下的感受,前有李休一诽谤,后有当家人指责,阿温的境遇几乎是标准的“寄人篱下”模板。   “阿兄,别想那么多,大人的事情大人解决,咱们兄妹的情谊永远不变。”迟生笑道,“夜宵可没有熊掌鹿肉,都是家常菜,咱们对付一晚。明日,我去城外顺便带点儿鲜鱼回来。”   “迟生妹妹伤还没好,怎么又要出门,还是在家多养些时日。”阿温担心道。   “没事儿~都关几个月了,坐牢也得透透风啊。我不走远,就去几个工坊看看,你们去吗?”   “我就不去了。”阿温立刻拒绝,他和两位表妹私下亲近就是,摆在面上,说不定又会刺激舅母。   “我定了明日选拔亲卫,你出去的时候多带人,下午我去接你,别乱跑。”春生叮嘱。   “我何曾乱跑过?”迟生冤枉,她上回遭难也是被有心人算计。后来,身边防卫已经重新调整,侍卫们也重新受训,反复强调无论何时,不能掉以轻心。如今幕后黑手是谁,都还没有定论。   阿温吞了饭菜,笑道:“我陪迟生妹妹去吧。”   “那就这么说定了,有人照应,春生你就别唠叨了。”   三人说说笑笑用了宵夜,总算冲淡了之前的不悦。   春生看了看座钟,笑道:“时辰不早了,阿兄也该休息了。这大晚上的,回去也不方便,你就去我院子里歇息。我今天和迟生挤一挤,说说悄悄话。”   阿温立刻就要推辞,迟生却配合默契,不由分说把他推出门:“知道阿兄也想和我们秉烛夜谈,不过抵足而眠是不行的。新雨,照顾好阿兄。”   新雨笑道:“温公子,这边请。”   阿温无奈,只能跟着去了。   新雨把阿温领到客房,这里陈设崭新,床上铺盖帐缦也不花哨,很符合阿温的审美。   看来,两位表妹是早有准备。阿温这样想着,平静得接受好意,洗漱歇息。   另一边,迟生问道:“你怎么把表兄留下了。”   春生叹息,“我怕母亲会干脆杀/人。”   “不会吧!”迟生大吃一惊,“父亲还在呢。”   “是啊,有父亲在,吵架不管用,派人把表兄赶出去不管用,直接杀了最管用。我是不想她们关系再恶化。再说,表兄又有什么错。”   迟生知道此事放在国公府级别的权贵中,是司空见惯的,可还是不能接受它发生在自己身边。   新闻里苦难再多,不发生在自己身边都无法感同身旧独受。   “我觉得母亲不是这样的人。”迟生心想,要是想这么干,表兄早就没命了。母亲能周游云南,身边能干人不少,肯定有悄无声息杀/人的法子。   “只盼着是我想多了。”自从经历过绑架之后,春生对人命就看的不如往常重了。   姐妹俩久违得躺在一张床上,说着话,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先去给父母请安。   晨昏定省这事儿,两姐妹不是每天都去,不是她们孝心不够,而是平时安国公忙碌,经常天不亮就出门了,也不愿意她们半夜起来折腾。白大人则是常年在晋宁州,回来的时间很少。世女更不用说,大半年了,这才刚回来。   两姐妹偷懒了许久,今日早起,却也不生疏困倦,平日这个时辰,她俩也到晨练的时候了。   安国公坐在上首,先受了世女和白大人的问安,又受了两姐妹的问安,然后是两姐妹给父母请安。   一套流程下来,安国公率先道:“行了,各自忙去,我今晚在军营坐镇,不回来了。”   这是常事,四人又起身送安国公。   “我去书房。”白大人也很干脆离开。   如此,世女才带着两个女儿去东大院说话。   “给你们带的东西喜欢吗?”落座之后,世女轻声问道。   “还没来得及看。”春生实话实说。   “不打紧,外头东西就是个野趣,比不得家里精致。你们在家没受欺负吧?”   迟生哭笑不得,“自己家里,再说,祖母看着呢。”   世女信服得点点头,“也是。”   “这次胆敢掳略你们的匪徒是什么人,查出来了吗?”   “没有。当日参与行动的人,全部被抓,审问过后,也核实了身份,是黑水蛮部的余孽。不过,肯定不止他们。这些人训练有素,背后必然有人支持。”春生答道。   “其一,云南境内各土人部族绝对有人与其勾连,不管他们是为黑水蛮物伤其类,还是不满咱家的诸多政策。其二,有可能是蜀中和闽地的世家大族,这些年周边百姓悄悄往云南迁移的不在少数,丁口是地方官的政绩,也是世家大族的根基。其三,可能有商贾在其中牵线串联,你这几年把作坊经营得很好,如今蜀锦的价格都降下来了,各种布匹也以我们云南最为时兴。其他地方的织造肯定也受了影响,但不如他们受冲击大,也不如他们地形便利。”   迟生有些惊讶,还以为世女是各恋爱脑,没想到她分析起局势来头头是道。   “祖母也是这些猜测。”春生点头,既然母亲和祖母的猜测相似,那大约就是这些人了。自古断人前程/钱财,如杀/人父母。云南作为边地、土人聚居,一直备受中原歧视,如今异军突起,自然集嫉妒诽谤于一身。   “再勾连,也不过阴沟里的耗子,你们出门小心些就是。”世女有丰富的外出游历经验,给她们传授一些基础的,又送了几个能干女护卫。   “听说你想组建亲卫队,我再给你几个护卫,之前是咱们部族的人,对山地战很有一套,对付土人足够了。其他大面上的,阿娘会给你准备的。”世女对春生如此说。   “你既然管作坊管得好,我名下几个作坊就都给你吧。好好干,把江南丝绸都比下去,才不枉费你堂堂国公府子弟去操持这些匠人事。”世女对迟生如此说。   迟生谢过母亲好意,上午下课回到院子,却被一院子的箱子震惊了。   作坊、庄园、部曲、奴仆……地契、身契、账本……人站了一院子,箱子也摆了一院子,迟生走进堂屋,屋子里摆得全是钱箱。不是官造的铜钱,而是一箱一箱的金子,金锭、金条、金钱,还有小箱子里的各色宝石、珍珠,以及更大的箱子里装的布匹、锦缎。至于匣子里的各色首饰,占地面积太小,迟生都没来得及看。   匆匆忙去了春生的院子,也是类似的场景。一院子勇武有力的护卫就不说了,春生这里也是各种豪奢。除了钱箱之外,还有盔甲、武器,各种护具,甚至连稀有矿石都有,据一起送来的铁匠说,这是准备给大姑娘打造兵器的。   春生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又被告知马厩里还有十匹好马,不是云南的矮脚马,是从西北草原上运来的,姨丈姨妈的馈赠,现在世女转送给两个女儿。   两姐妹又一阵风刮去了马厩,八匹黄骠马威风凛凛,放在平常,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宝马,但旁边还有两匹通体黑色的乌驹,就把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通体雄健、皮毛光滑,这才是马王啊。   迟生走到离她最近的那匹乌驹身边,试探得牵起缰绳,抚摸他的脸、他的身体,马儿也通人性,微微侧头打了个响鼻。   强壮又温顺,这是什么梦中情马!   旁边春生已经翻身上马,在众人的惊呼中小跑几圈。   春生兴匆匆下马:“真是宝马,再也不想骑驴了,以后我出门都骑马。”之前高大、温顺、耐力好的彩驴立刻被抛诸脑后,再适合山地也没用,高头大马就是比驴讨人喜欢。   迟生摸着乌驹的皮毛不住点头,这哪里是恋爱脑,这是活财神!之前的同情和腹诽,多一秒都是对钱箱的不尊重!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以及所有神仙,迟生在心里祝祷,请原谅我之前的无知,这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收藏哦~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18章 咸鱼的第十八天   天还没亮,周猛、周猿两兄弟摸黑起床,在厨房里烧水洗澡。天黢黑,两个少年郎,烧水洗澡?怎么看怎么诡异好吧!   周蝶儿听到厨房里的响动,也惊醒过来,随手拿了最近新打的簪子把头发挽起,举着油灯往厨房去。   “啊!”   “啊!”   两边惊呼声同时想起。   “婶娘,你怎么进来了!”周猛、周猿如同受到非礼的小姑娘,捂着胸口蹲坐在大锅里。这是他们洗澡用的大锅,冬天直接坐在火上,一边烧锅一边洗澡,保证不得风寒。现在嘛,本可以白天晒一大锅水的,不过他们非要早上起来洗澡,只能用柴烧。   “躲什么躲!你们身上哪里是我没看过的。”周蝶儿和全天下妈妈一样,对儿女们的害羞不以为意,骂道:“天不亮又作什么妖!”   “嘿嘿,再洗个澡,听说大土司最喜欢干净,咱们去选两位姑娘的亲卫,也不能腌臜了。”周猛傻笑。他们是土人,称呼安国公也沿用旧日俗称,尊为大土司。   “就是,就是,多亏拖了些日子,我身上硫磺味儿都散干净了,身上也没有虱子。”周猿也傻笑。   周蝶儿笑骂:“那也不能起这么早,当心睡不够,考校本事的时候打瞌睡。”   “哪里会打瞌睡,要不是有前些日子的历练,我今晚上是睡不着的。”周猛蹲在大锅里,谄媚笑道:“婶娘,你先出去呗~”   周蝶儿才不理会这个,“你们洗你们的,我还稀罕看一眼?毛头小子没成算,光洗澡有什么用,我给你做早饭,吃得饱饱的去应选。昨儿我就去里长家里借了驴车来,洗得干干净净,天亮了我驾车搭你们过去。”   “不用……”   “不用什么,坐车过去,省些力气选拔时候用,你们要是选不上,辜负……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周蝶儿剽悍发言,她才不是两位姑娘面前的腼腆妇人。   周猛和周猿能说什么,当然是老实听安排啊。   周蝶儿洗了手,把有些松动的簪子抽出来重新挽发,簪子是周二郎新雕的,虽是木簪,可打磨得光滑细腻,顶端镂空的地方还镶了颗金珠子。这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东西,周蝶儿骂了好几回,才笑眯眯戴在头上。平日心疼东西,都收在柜子立,今日为表郑重,才肯戴的。   周猛、周猿洗澡速度挺快,他们几个月前就得到许可,能去国公府应选护卫,当时急慌慌打听了一堆规矩,早早练习起来。结果两位姑娘遇到绑匪,那段时间,整个云南风声鹤唳,他们这点儿小事也不敢胡乱打听,提心吊胆在家里等消息。   一会儿担心国公府因为绑架一事,不信任外头人,不再招护卫;一会儿有忧虑二位姑娘是在抚慰老兵的回程时被掳掠,大土司会不会迁怒他们家;一会儿又有小道消息传来,说二姑娘病重死了。总之,各种谣言满天飞。   等到三天前传来选亲卫的确切消息,周家一家子提溜着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一家人无比重视此事,两兄弟一大早起来洗澡,周蝶儿做了丰盛的早饭,端到堂屋里,周二郎已经坐在自己打造的竹制轮椅上,这是他参考国公府给的图纸,因地制宜自己改造的。   就连三个小不旧独点儿,平时最起不来的,现在都已经乖乖坐在饭桌旁。   周二郎有些见识,知道这时候催促叮咛反而容易让孩子紧张,也不说选拔的事,只让他们吃好,又把周猛把鸡蛋让给小女儿的手瞪回去。   吃过早饭,天全亮了。   周蝶儿去后院把驴车驾出来,周二郎拄着拐杖站在驴车旁最后嘱咐:“尽力而为。不要害怕,就算考不上,咱家日子也起来了,送你们去上社学。”   “呸呸呸!说点儿吉利的。”周蝶儿瞧不上这未战先怯的劲儿,鼓励道:“阿猛像大伯,一把好力气,这些日子又吃得好,怎么会选不上。阿猿又机灵!行了,行了,回吧,别落我们气势。”   周蝶儿一摆手,鞭子在空中打了响鞭,驴就温驯得踱步起来。   进城到了东城区,就陆陆续续有各式各样的马车、驴车,坐车、走路的少年人往一个方向去,有男有女,倒不用周蝶儿一家费心打听,顺着人流就找到了地方。   从西角门进去,府里自有人招呼。周猛回过神来想和婶娘说一声的时候,双方都淹没在人群里找不到了。   进门就分成好几排,每排最前头都有两个人把关,一人询问姓名籍贯,一人在一本打薄子上勾画,片刻功夫就登记好了。   周猛、周猿跟随指引往前去一座屋梁挑高的大竹楼,“餐厅。”周猛被上过社学的叔父、婶娘教过常用字,小声读出牌匾上的字。   两兄弟进入一看,有杂粮粥、对半切开的咸鸭蛋、小咸菜、杂面馒头和黑乎乎的凉茶。   “早知道在家里就不吃饭了。”周猿和兄长小声嘀咕。   “你还吃得下不?”周猛往四周看了看,“先问问旁人,别让人觉得咱没见过世面。”   周猛看了看流油的咸鸭蛋,努力不吞口水,想找个人问问。可整个宽阔高敞的餐厅里,好像没有府里当差的,都是来应选的。   周猛不敢多拿,只拿了两瓣切开的咸鸭蛋,他心想,既然要切开,肯定是不够一人一个,他们兄弟不能露出馋嘴样,让人耻笑了去。   再把其他几样吃食,一样拿了一份,学着旁人的样子端到旁边桌子上坐下吃。   他们同桌的人也客气,见他俩过来,连忙把自己的碗筷挪开些,招呼道:“两位兄弟快过来坐,你们也是来应选的吧。我叫林成龙,看面相我痴长几岁,托大自称一声兄长,两位兄弟是哪里人?”   周猛、周猿见他这么客气,心里也放松下来,笑道:“我叫周猛,十三了,这是我二弟周猿,今年十岁,家住西郊,成龙哥好。”   “哎,哎,你们就是织坊管事周姑姑家的人吧。”林成龙一拍大腿笑道。   “我婶娘的确姓周,成龙哥怎么知道?”   “嘿嘿,你们俩可是小名人呢,二位姑娘从你家得知了老兵生活困苦,才引出了全云南彻查退下来兵卒境况。消息灵通些的人都知道,你们俩可要好好表现啊!”   “林成龙,你别吓着人家!”原本背对他们在另一张桌子上的一人转过身来,笑道:“平常心,平常心,咱们都是来应选的,正常表现就好,千万不要故意标新立异,贵人们都看着呢!”   “对了,我叫林成胥。”   “两位林大哥是兄弟?”周猛好奇。   “是啊,异父异母亲兄弟。”林成龙把手搭在林成胥肩上,让他一巴掌拍下来,捂着手乱叫。   “我们都姓林,慈幼院的林。”林成胥笑着解释。   哦,慈幼院啊。这是大土司一统西南后,在各个大城开设的、专门抚育孤儿的机构。这些人要么是战争孤儿、要么是因各种原因被丢弃的孩子,还有逃跑出来没有户籍的奴隶孩子,他们要么跟着大土司姓木,要么自觉不能冲撞而姓林,还有少数记得自己本家本姓的,慈幼院也没规定必须改。   周猛在城里打零工、帮闲差许久,这些消息还是知道的。   “成龙哥说的对,可不就是亲兄弟。咱们要是有幸一起入选,日后更是同袍,交托后背的亲兄弟。”周猛拱手道。   林成龙拍手,“这话我爱听!没想到啊,还以为是个闷葫芦,没想到你挺能言善辩的啊。”   林成胥把他往旁边推,骂道:“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人来疯,一边去!周猛兄弟,你们怎么穿着绸衫来了。”   周猛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又看看周围,不解道:“家里准备的,有什么不对吗?”   “你看看,这里穿绸的多不?”   是不多!周猛解释,“我婶娘在织坊做事,买些瑕疵品,其实我家也不富裕……”   “不是富裕不富裕的事儿,咱们是要到演武场摔打的,你穿绸衫,怎么动得开。”林成胥叹息,“你们带了换洗衣服没有?”   周猛、周猿都慌了,“没有,本以为今天上午选完就回去,这可怎么办?”   “别急,别急,你们怎么也不打听清楚,应选是下午。还好我有多的麻衣,你们要不嫌弃,就和我去换了吧。”林成胥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他也穿麻衣。   “好,好,好,多谢,多谢,多谢。”两兄弟千恩万谢的跟着走了,只留林成龙在原地翻白眼。   明明是我先发现的,却被截胡了。林成龙只敢腹诽,没胆子跟上去理论,他还住在慈幼院,不如林成胥地头熟。   出了餐厅,林成胥带着他们在国公府里穿梭,七拐八拐的,周猛问道:“林大哥住在国公府?”   “哪里。大家说的国公府,其实是最里面那一圈,大土司一家住的地方。咱们这里是外围,东边是各位大人坐衙当差的地方,西边是社学、慈幼院、军械所,更西边还有织坊、染坊、绣坊之类的各种工坊。往北是马场、猎场,往东是大钟楼、舍利塔、雁回楼……整个东城,都可以叫国公府,中间各处都是通的。”   “我以前在城里讨生活,倒也听说过一些,不过外面人求人办事,多数都在更外围的衙门处,这里应该是更大的衙门才对。”周猛说的有些绕。   林成胥哈哈大笑,“等你选上,没几天也就熟了,来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收藏哦~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19章 咸鱼的第十九天   林成胥带着他们到自己的住处,是四人合住的一个厢房,上床下铺。林成胥从旁边的大衣柜里挑出两件衣服给他们兄弟换上。   “以后你们的住处也是相类的,回去可以估摸着带一些衣服,不过府里用度全包,吃跟着去餐厅吃,穿有制服,洗脸的盆子和布巾也有,就是兜裆布都会发。”   周猛笑道:“林大哥,不是相类,这就是住处吧。林大哥已经选上了?”   林成胥见瞒不住,也不扭捏,笑道:“哎,我立了点儿小功劳,在贵人跟前露过脸,加之我是孤儿,才先被安排过来。我要进亲卫,也是要参加选拔的。咱们国公府选人最是公平公正,觉没有偏私的。”   周猛并不觉得遇到黑幕,也笑:“只看林大哥这热心肠,选上也是应该的。”   “好了,咱们都好好干,日后争取能分到一个屋,至少分到隔壁,也能有个照应。”   周家两兄弟异口同声应下,都觉得自己运气好,刚巧遇上个有能为的。   林成胥笑着送他们出去,也满意自己抢先伸出援手,穿绸衫又不是不能应选。他们两兄弟有那样的叔叔、那样的婶娘,早入了贵人的眼,即便选不上亲卫,前程也不会差的。   衣食住行、吃喝拉撒,解决了衣服的问题,最迫切的需求是解决生理问题。   当周猛扭扭捏捏小声问的时候,林成胥哈哈一笑:“是我疏忽了,来跟我走。”   “我们国公府是出了名的爱洁,不能随便找个无人看见的角落随便解决。当然,国公府也没有什么“无人”的地方。”林成胥把他们往茅房引。   “肯定的,肯定的,还有这么多女眷呢。”周猛狠狠点头表示赞同。   国公府的茅房也非同凡响,不是茅草顶,不用茅草掩盖污秽,自然也不用“茅房”这个名字,而是挂了“公厕”的牌匾。   林成胥把人往里面引,解释道,“岔开腿站着,尿完拉完不用管,水箱隔一会儿就会冲水……瞧,水来了。”   周猛无措得站着,一是与头回见面的人谈论如此私密的事儿,实在有些害羞;二是没想到国公府厕所这么么干净,自己真是个土包子,没见识。   “尿啊,都是男人,害怕呢?”林成胥打趣,看他实在放不开,自己上去做了示范。   “水泥粉可是京城传来的好东西,听说是先帝亲自指点弄出来的。国公府修房子,外头修堤坝都用着好东西。本来也轮不到这五谷轮回之所来用他……”   “可不是糟践了嘛!”周猿附旧独和。   “不过二姑娘说,人生在世,不过吃喝拉撒,生活条件好了,干正事才有劲儿。”   “说的对,二姑娘真是体恤我们下头人。”   “咱们都当心些,我听说之前府里犯错或者学堂里考试最后几名,是要来罚扫厕所的。”   “大土司真仁慈,这样的活儿,又算什么惩罚呢。”   “这当然是犯小错才有的宽恕,真犯了大事,谁还容你这样享福呢。”   “谁说不是呢!”   周猿真不负他机灵的评价,随着林成胥的话随风倒,屋檐上的草都没他换的快。   几个人在公厕斗嘴,笑闹一番,感觉关系亲近了许多,这可以一起尿过尿的交情!   林成胥把周猛、周猿兄弟送到了演武校场,和他们简单解说一番,又去忙别的了。   周猛、周猿第一次见这么多同龄人,好奇又兴奋。周猿人如其名,灵活得如同猿猴,就是树枝倒垂下来,他也要跳起来摸一摸叶子,端是个跳脱的。   周猿跳起拽下一片叶子,落地的时候没站稳,踉跄两步撞到个小姑娘。   “啊,对不住,对不住。”周猿连忙道歉,他比寻常谦逊、和蔼几十倍。   被撞到的小姑娘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兄长也在旁边,低声问道:“没撞到吧?”   “没事儿。”小姑娘摇头,她兄长也不计较,还好心叮嘱:“校场人多,要小心些。”   周猿连连点头,拉着兄长避开些,小声问:“怎么还有姑娘。”   “咱们可是给两位姑娘当亲卫的!”周猛加重“姑娘”两个字。   那边,被撞到的小姑娘拉着哥哥的袖子,不安道:“我就这么来应选了?”   她的兄长,也就是羊舸摸摸大妹妹的头,笑道:“你跑得快,原先寨子里,差不多年纪的人,谁也比不过你,是不是?”   “可是,这里这么多人……”   “不怕,咱们就算做不了最好的,也肯定能入选,你已经照着我打听的练了两个月了,肯定比旁人强。”羊舸安慰道。   “嗯。”羊舤点头,也生出信心来,“我已经会写一百个大字,也会写自己的名字。我的舤是船帆的意思,我要做扬帆起航的人。”   羊舸笑笑,这是他用社学毕业第一名的奖金,请城里专门给人起名的夫子为妹妹起的新名字。得了新名字,又去请老巫女占卜过,再好不过的名字。   羊舤的信心来得快,去得也快,鼓劲儿的话音刚落,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又生出胆怯来:“可是阿爹阿娘说我来也没用,该让大弟来的。”   “大弟太小了,比不过人家的。”   “那我在家里干活,供阿哥和大弟上学。”   羊舸微微倾身,双手搭在妹妹单薄的小肩膀上,郑重道:“不要供谁,先供自己,明白吗?”   不太明白,但羊舤听话点头,阿哥会给她带饴糖,会给她花钱起正经名字,还会带她来见这样的大世面,她相信阿哥不会骗她。   看妹妹应下,羊舸才笑道:“中午还有一顿,别吃太多,顶着了跑不快,也不能不吃,饿了没力气。竹杯斜挎着,不要把蜜水洒了。往这边走,背后就是茅厕,知道这里怎么上茅厕吗?行,我不能多留,先走了。等你选上了,咱们就能一道了。”   对送妹妹来应选一事情,羊舸和家里分辨不清。父母还抱着几辈子的老观念,总想着男丁、男丁。可如今云南是女人当家,天生女人就要占便宜些。羊舸想让自己的家,以后能称家族,想让自己的后代,比自己更上一层楼。帮扶妹妹出头是最关建的一步,可惜家里人都不懂。   带着满腔抱负,羊舸一步三回头得走了。   待到中午,春生、迟生姐妹按照早先安排好的时间到了。   一时之间,整个演武场鸦雀无声,众人的视线随着她们的动作缓缓移动,等姐妹俩落座,众人不整齐的拜见:“见过大姑娘、二姑娘。”   春生摆手,新雨大声喊:“免礼。”   “都不要拘束,亮出自己的本事来。”春生如此说。新雨、新芽、桂英、荔枝几人齐声高喊,众人才听清,又唯唯应下。   说实话,这个场面一点儿都不震撼,反而透着杂乱和无序。人数只要过了两百,看着就是乌压压一片,今天来的人有五百之多,又都是小孩子,即便来之前家里嘱咐了千百遍,还是叽叽咋咋闹开了。   选拔组立刻下场工作,社学借来的老师、世女给的护卫,还有齐师父麾下小将,这些人共同组成了选拔组,如同训练有序的牧羊犬,在演武场丝滑游走,没一会儿就把场面理顺了。   春生和迟生坐到演武场搭起的高高看台上,检阅日后将朝夕相处的伙伴。   “那个满场花蝴蝶一样乱穿的是谁?”迟生指着一个穿靛蓝土布衣裳的少年问道。   “林成胥。还记得咱们遇袭那天,捧着赋文来自荐的读书人吗?”春生顶着迟生难以置信的目光,肯定道:“就是他!”   “我记得那书生要老些,高些,感觉不像啊!”虽然当时累得没精力多观察,但迟生还是对那书生有印象。   “对,那小子化了妆,涂黑了肤色,化粗了眉毛,又穿了高底的靴子。就是算好了那时候咱们没精力多管他,只想来混个名帖。他连赋文都是抄的,读书人的身份也是假的。”春生说起这个也挺好笑的。   虽然后来林成胥自辩,他从来没说自己是外地来的读书人,也只说献赋,没说赋文是自己写的。这种诡辩,当然入不得眼。   “后来入府的时候被查出来的?”   “哪里等得到入府!他前脚刚走,后脚咱们遇袭,护卫直接把人扣下,查了个底朝天。他也机灵,知道事情不对,立刻把自己干的蠢事儿交待了。他不过是投机取巧,慈幼院只养他们到十五岁,他刚好到年纪了,总找不到出路,才动了歪脑筋。”   迟生也歪着头听故事,催促:“然后呢?”   “他为了洗脱同伙的嫌隙,自然拼命表现。他自称鼻子好,能闻到隔了很远的味道。也确实有这个本事,齐师父试过之后,让他闻着辨别方向。府里能那么快找到咱们,也算他一份功劳。功过相抵,也不追究他行骗的过错。因他有一手绝活儿,才暂时从慈幼院过来帮忙。”春生笑道:“你忙着养病,都没听过这些。”   迟生看着那满场乱串的人,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府里的管事呢。“看出来了,是个机灵的。”   春生哈哈大笑,“也不全是。自己刚进来,还没站稳脚跟,就举荐他慈幼院的朋友,叫林成龙的,结果让女官给打回去了。”   “唉,他还小嘛~没有经验,以后历练几年就好了。”   站在旁边的桂英,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二姑娘,心说,你还说别人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收藏哦~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20章 咸鱼的第二十天   亲卫选拔至少是十五岁以上的少年,其他除非有特殊才能,否则国公府也没有养着闲人的闲心。   这些人选□□还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训练,才会来到春生和迟生身边。这些都是后话了。   国公府最近要开大宴,为何呢?   早就说过,世女并不是为了两个女儿受伤才回来的,那她为何回来,总不会是想家了吧?   答案是——安国公寿辰。   安国公寿辰马上就要到了,不仅世女回家祝寿,整个云南也动了起来,在大齐官府制度中的官员们,在宣慰体系下的土司、头人、寨主、洞主们,甚至远在京城的勋贵故交都或遣人、或亲自前来贺寿。   陛下也令礼部备了寿礼,听闻还有几样从宫中赐下的器物,足见陛下对安国公的信重。   所以,进入七月,整个昆明府就热闹起来了,宴会连日的开,李知府压力很大。   最先来的是各部族的土人,安国公按照朝廷的规制,的确只辖制云南一省。可蜀中甘陕云贵两广一带接壤的十万大山,这里的部族,确是只认“大土司”的。羌、氐、藏、苗、壮、彝、瑶……各族还分小部族,分地域、分姓氏,各族有各族的风俗习惯,每天衙门都接到无数的案子。   李知府忙得直掉头发,齐师父都停了武课,专门回军营坐镇,让底下的孩儿们做起事来更有底气。   今日,国公府西花厅开宴,远在藏地的土司派人来贺,又有其他大部族首领在场,宴会规格很高,安国公也要出面。   春生和迟生也跟着来见世面,春生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两姐妹的位置都很靠前。   世女坐在下首左边的位置,作为主人招呼各位前来贺寿的客人。此时,世女也换下了汉家衣裳,穿了一身本族服饰,头上、身上戴满了银饰。银饰叮铃作响,在这宴会厅中却不是最显眼旧独的,大厅里各种服饰、肤色交汇,迟生看稀奇看得目不转睛。   宴会没有正式开始,诸人在座位上或就近、或拉帮,各自说着闲话。   也有人向春生、迟生敬酒,这并不是她们第一次公开亮相,诸位头人、使者也有骄傲,并不会一窝蜂拥上来,显得太过谄媚。   迟生喝着白开水,一位身着黑红相间苗族服饰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笑得和蔼可亲,示意仆从送上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笑道:“二姑娘,听闻您受惊生病,小小礼物,不成敬意,祝您早日恢复健康。”   说着他微微躬身行礼,亲手揭开了红布。   别人这么客气,迟生自然也不能没礼貌,虽然她有些疑惑,为什么不送春生,单送自己,难道是想挑拨她们姐妹关系?这个念头只在脑子了转了一秒,就被迟生丢出去,哪里来的阴谋论,太紧张了吧!   迟生欠身示意,谢过这位头人,虽不知他是谁。   托盘上摆着三样东西,一个是金碗,金子做的底座,碗边还镶嵌着各种宝石,只是碗的形状有些奇怪,并不是正圆或者椭圆,线条弯曲却也流畅。   另外两样仿佛是一个组合乐器,金银错、镶嵌宝石的手鼓,和米白色的鼓槌,手鼓上绘了鲜艳的纹路,鼓槌上还坠了三个金色的铃铛。   额?迟生有些不解,鼓槌、手鼓就是击打发声的,多此一举坠上铃铛是什么意思?   面前的头人笑得脸上满是褶子,非常和气,亲自给迟生倒了一杯水在那个金碗里。他动作缓慢而郑重,倒的就是迟生桌上茶壶里的水,非常有分寸了。   虽然如此,为了安全起见,迟生也不想喝,小说里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下毒方法,谁知道这金碗用什么做的,干净不干净。   等等,用什么做的……   电光火石之间,迟生突然反应过来,这个不规则椭圆……颅骨,人的头骨!这是用头骨做的!那个鼓槌是胫骨,那么手鼓……一定是人皮了!   迟生抬头看去,眼前的中年头人还是那样和蔼可亲,笑容灿烂。   “请二姑娘接受我的敬意。”头人举起自己的酒杯,先干为敬。   迟生却没有端起金碗,只是摇摇头,对世女道:“母亲,不管这位客人做了什么错事,请您看在祖母寿辰在即的份上,从轻发落吧。”   “哦,你怎么知道他有错?”世女好整以暇问道。   “不知在下犯了什么错误,自己都不知道。”那头人收起笑容,疑惑道:“太大胆?二姑娘放心,这是我族中最美丽的女奴做的,配得上你用。”   迟生依旧平静,“若不是犯了大错,客人怎么拿人骨做的东西给我做礼物?莫不是想用这样含蓄的方式,表达歉意和臣服?母亲,祖母常教导我们爱惜子民、关怀各族,即便再大的错,我也不会用他骨头做器物的方式来宽恕他的罪过。”   本以为如此挑衅,那头人定会勃然大怒,不想他却不生气,只是看了看世女,又看了看迟生,重新露出包容的微笑。仿佛向在做诸人表示隐忍退让,又挑明迟生的不懂事。“二姑娘误会在下一片诚心了。”   迟生平静回望,状似不解:“所以,为什么献给我这样的东西?”   “自然是为了表达敬意。”头人说着车轱辘话,反复强调自己的谦卑恭顺。   迟生颔首:“嗯,我知道了,但是我不喜欢,下次不要用人骨做的东西表达敬意。只要你们各安其分,辛勤劳作,不作奸犯科,百姓们安居乐业,就是对我最大的敬意,我最喜欢那样的礼物。”   迟生平平无奇使出一招“上纲上线”,头人也不怵,低头拱手,“既然二姑娘害怕这些,下次再不敢送了。”   “是啊,我很害怕。今天,我收了你用人骨做的器物,明天你的部族战败了,战胜者就会拿你的头颅做金酒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哦,忘了你不通汉人经典,意思是,上位者喜欢什么,下/面人就变本加厉的收罗什么,长此以往,危害百姓。”迟生摇摇头,对一旁的桂英道:“给客人送回去。”   “不过是个奴隶罢了……”那头人还想挣扎。   “是啊,客人看美丽女奴的头颅是金碗,若是人人都这么想,我是不是也该看土司、头人的脸是手鼓,那京中陛下看我们……”迟生向着北方拱手,没有说下去,只是叹息一声。   “大土司当年……”   “祖母也爱用人皮做手鼓?”迟生反问。不可能,祖母围着火堆跳锅庄都很少,何况玩乐器!   桂英已经把托盘放回了那头人的座位上,世女笑着打断他们的无形对峙:“我这孩子骄矜,蒲里曼可不要怪罪。”   原来这彝族头人叫蒲里曼,他又躬身行礼,谦卑道:“不敢,不敢。”   世女也笑:“不必这样拘礼,不知者不罪,放心吧。”明面上实在安抚,实际上还是把错处打到蒲里曼身上。   蒲里曼退回座位,门口就传来了唱喏,安国公到。   安国公穿的是朝廷规制的礼服,威严华贵,模糊了性别,端坐上首,安之若素接受众人参拜。   众人起身拜倒,再不逊的人也不敢造次,心悦诚服低头。   “免礼,坐。”安国公举杯,微笑,“谢过诸位千里而来,请满饮此杯。”   声音并不特别高亢,态度并不特别威严,可众人却无比谦卑顺服,一饮而尽之后,又说起恭维话,热闹异常,刚才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   人骨摆在面前的冲击,迟生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众人举杯饮酒的时候,她也一同举杯,祖母招呼用菜的时候,她也跟着动筷。今天的迟生一举一动充满美感,换言之,她在演,根本没有正经吃饭。   酒过三巡,安国公提早退场,笑言:“我若在,你们都不自在,好好畅叙别情,喝醉了,就住下。”   众人又谢过大土司热情好客、体恤旁人、威严天成、关怀部族……总之,沾边不沾边的好词,一个劲儿往上堆砌。   可迟生还不能走,她和春生一起,跟着世女接受别的土司头人敬酒,也向旁人敬酒。   即便是白开水,迟生也喝不下去了。   等到月上中天,这场大宴终于结束。   迟生挺着脊背走进自己的院子,哇得一声扶着院门吐了出来。   “关门,备水。”春生一把扶住,制止住想要出去叫大夫的丫鬟,她早就看出迟生状态不对,可场面上,她也不能露怯,坏了迟生的坚持。   桂英也知道轻重,立刻去端了涑口水、洗脸水和布巾过来。   迟生吐出来的全是水,一股酸腐味儿。   等她收拾干净,春生担忧道:“怎么样?”   “还行,吐了还舒服些。”迟生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桂英,把书桌上的资料拿过来,我看看那个蒲里曼是怎么回事儿。”   桂英立刻去小书房拿了早就收集好的资料过来,迟生翻看一遍,不解道:“他的部族前年泥石流损失惨重,还受了咱家恩惠,这是被人推出来当枪使了吧?可他干嘛针对我?”   一个小部族的头人,怎么敢挑衅迟生。   “你遇袭养病的事情瞒不住,估计以为你弱不经风,就想吓吓你,摆威风吧。”   迟生诧异得指着自己,“所以我被当成软柿子了?”   迟生都要气笑了,他们凭什么觉得自己会被吓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收藏哦~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21章 咸鱼的第二十一天   东院。   世女脱去见客衣裳,换了一身素色无刺绣的丝绸长袍,歪在椅子上,把玩着手里的茶杯。   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从外头悄声走进来,躬身行礼。   “秋姑姑,如何了?”世女关切问道。   “世女放心,没事的。二姑娘院子里灯已经熄了,厨房里送了白粥小菜过去,并没有叫大夫。”   “真的没事?她身小力弱的……”   “真的。”秋姑姑答得斩钉截铁,“听闻二姑娘与钟老仙翁的玄孙交好,若真有事,即便顾虑着不好声张,悄悄请小御医去也是可以的。既然没请,那就是没事儿,世女安心休息,天也晚了,你劳累一整天。”   世女幽幽一叹,把茶杯放到小几上,手无力得垂下来,整个人都透着丧气,“果然是我太没用了。”   等到事情过去,世女才想明白,为什么蒲里曼敢如此放肆,因为有成功过的先例啊!   当年,安国公的权势还不如现在这样鼎盛,局势也不如现在这样太平。太/祖占据中原三州之地,可北方还有朱氏、李氏、石氏作乱,南方蜀中有成汉称王,交广二州也不服太/祖成就皇业。安国公四处征战,臣服的人很多,不服的人同样多。   这些不驯服的人,就把注意打到了她的女儿身上。   女子立世总是艰难旧独些,只孕育子女一事上,就不能与男人相比。男人,只要广纳妻妾,总能收获许多与自己有血缘的助力。再想想当年朱氏组建的义子军,凭父子名分与义气就能拉起一支常胜军。女子则不一样,不管安国公如何天生神力,如何能征善战,她的子女,统共只有两个而已。   弱点太过明显,让人一捏一个准。   当年,同样有人以献宝的名义,送了两只白狼。只是两只未长成的小白狼,它们当着满堂宾客的面撕咬起来,又被人当场斩杀,血肉飞溅。世女被吓晕过去,之后高烧低烧反复折腾了两个月,险些丧命。   这件事,狠狠打击了安国公的威势。无论她本人如何厉害,后继无人就是缺陷。“女人担不起事”的呼声甚嚣尘上,在当年几乎是动摇根基的。   幸亏安国公长女顶住压力,十几岁就上战场,跟着母亲四处征战,用实际行动告诉追随者,你们支持的人不会轰然倒塌,令你们无所依傍;也告诉敌人,这支军队没有后顾之忧,即便母亲有个万一,还有我能接着杀/人!   为什么总有人追求枝繁叶茂、子孙昌盛,因为血脉就是维系一派势力最好的纽带。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想起往事,世女一时怔忡。她和姐姐也是双胎,同样的姐姐身体健康,她身子略弱。母亲怜惜她,姐姐关照她,所以才让她留在家里招赘,姐姐能干英武,反而嫁去西北,听闻哪里风沙漫天,水源紧缺,洗澡都是奢侈。自己得了这样好的条件,却把日子过成这样,每每想起,世女都觉得羞于见人。   姐姐和自己是这样,如今春生和才生又是这样,世女是经历过的,所以她待两个女儿尽力一碗水端平。可是等到蒲里曼被迟生打压下去,世女才反应过来,这和当年的白狼一样,都是心怀不轨之人的下马威。   “迟生比我强多了,我总是这样,反应迟钝,事后才想明白有什么用?”世女轻叹。   秋姑姑拿了一袭薄披风盖在世女腿上,轻声安慰:“世女心地善良,从不自矜身份,对百姓一视同仁,担忧民生疾苦,这样的赤子之心,是什么都不换的。想想看,只要你出门,沿途部族百姓听说了,谁不顶礼膜拜?都是你带给他们的好日子,那么多人拥护,不正说明你是好世女。”   “是吗?”世女还是不自信,“可是,母亲更喜欢姐姐,昆山也是。”   “瞎说!”秋姑姑含笑拍了一下世女的手背,笑她杞人忧天,“大人最心爱的自然是你,不然为什么立你做世女,心疼、爱重都在这些用心培养上。至于姑爷,他想娶的大约是安国公世女吧。”   “是啊,他总是这样,看着冷静自持,自恃君子之风,心却冷得很。我知道他有大事瞒着我,我问了,他不说,那就这样吧。”世女一叹,郁郁不乐。   “谁人无少年,谁人少年不轻狂,谁又是一生下来就一点儿错的不犯。世女长到如今,大错没有,小错也就当年白狼的事情。可话说回来,小姑娘被血肉横飞的场面吓住,又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你如今代大人抚育百姓,平衡部族,云南上下,无不交口称赞,这样还不足以弥补当年的小错吗?”秋姑姑义正词严,只觉得世女太过自苦,对自己太苛责。   “那可不是小事。”   “什么都没发生,预想中的危险都过去了,就是小事!”秋姑姑说得斩钉截铁,可世女还是未曾展颜。正不知如何是好,外头侍女突然笑着进来禀告,“青大人送了个盒子进来。”   秋姑姑立刻眼前一亮,接过打开,送到世女面前。   世女拿起,里面是一片枫叶,通红似火,没有丝毫斑点杂质。“大夏天的,他从哪儿找的枫叶?”   “管他哪儿找的,世女只说喜欢不喜欢就是了。”   怎么能不喜欢,世女从小在金玉锦秀中长大,收礼只看喜爱与否,并不计较它本身的价值,甚至越是这样心意大于价值的,她越喜爱。   “喜欢。看着如同红玉,又清透。”世女把枫叶拿起,对着烛火仔细观察脉络,露出喜欢的神色来。   秋姑姑看着世女露出笑容,也情不自禁微笑。“今晚就把枫叶放在床头如何?夜很深了,睡吧。”   等世女终于安睡,秋姑姑退出房间,走出院落,到了二门处的小花园,果然在这里看到等候着的青山。   只有这里,能清楚看到东院卧房的窗户。   “世女已经睡下了。”秋姑姑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愈发温柔。   “那就好,我先回去了。”青山担任世女的护卫长,身上有一个五品的武将官衔,但他一向低调,虽能代表世女调动名下军队,却一直以护卫自居,既不自矜身份,也不自傲功绩。   “青山,陪我说说话吧。”秋姑姑慈爱得看着青山,他将将三十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常年习武的他猿背蜂腰,高挑健壮,只站在廊下,就是一道风景。秋姑姑也算看着他长大,又一起共事这么多年,看他如同自己的儿子一般。   “你从小在国公府长大,受大人资助,读书习武,又跟着上战场,立下赫赫战功。大人看重你,属下爱戴你,你只是来迟了一点。”秋姑姑没说迟了什么,但青山明白。   白昆山和他是一样的,同样深受国公府大恩,却能迎娶安国公掌珠,他只比白昆山迟了一点。若是他能早一点,是不是今天做世女丈夫的人就是他了?   这样的非分之想,青山不敢说自己没有妄想过,但他不是沉溺幻想的懦弱之辈。   “世女与姑爷不睦,这么些年,大人已经知晓且默认,我看两位姑娘,对父母合离仿佛也并不抵触……”   “秋姑姑,这是世女的私事,她只需做她愿意的。”言外之意,不用管别人怎么想,只要她做出自本心的事,我都会帮她。   “要是你……”   “秋姑姑,没有要是,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秋姑姑都笑了,她用来哄世女安睡的借口,一个回旋镖扎过来,用在自己身上了。   “白昆山当年不过小冻猫子一般,若不是国公府收留资助,断不会有今日。可他自认成了体面人,就忘了当初世女对他的恩义。”   “疏不间亲,秋姑姑,世女和白大人才是夫妻。”也许就是因为身边人这样轻贱白昆山,才导致他们夫妻不睦。   “夫妻啊,至亲至疏……”秋姑姑轻笑,“你以为我说这些是讨好你,或者把持世女吗?我一个孤老婆子,黄土埋半截的,早不做这些妄想。自从做了世女的乳母,我这辈子就把她看成我的女儿、我的主子、我的依靠,谁也不能欺辱她。谁能让她快活,我就对谁好。”   秋姑姑意有所指得看着青山,可青山如同远方矗立千百年的青山一般,静默不语。   “青山,我是认真的,这么多年,你跟在世女身边,不婚不嗣,你的心意,我看的清楚,世女也明白。当年世女选错了,如今重新选,分所应当。”   “不,没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受国公府大恩的人岂止万千,社学与我同窗者,三十有六,倾慕世女者,十之八/九。旁人喜欢世女就要回应,那她嫁一万回都是不够的。”   “可你不一样……”秋姑姑挣扎,那些人是少年人的喜欢,浅薄得很,还不是个个到了年纪就娶妻生子,为世俗权力和欲望挣扎。   “一样的。”青山没有解释,只淡淡道:“夜风凉,秋姑姑保重,我先回去了。”   青山拱手作别,静默得消失在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收藏哦~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22章 咸鱼的第二十二天   第二天早上,春生和迟生头颈相依睡得正香,桂英就过来叫起。姐妹俩经常同床而眠,众人都习惯了。   新雨正带着丫鬟们摆早膳,洗漱好的两姐妹就带着困意落座,昨晚宴会开的太晚了!   迟生迷迷糊糊拿起筷子,就听春生问:“天冬黑豆粥呢?”   “嗯?”迟生醒过神来,这不是她每日要吃的药膳嘛~   “大姑娘,这几日大宴,灶上忙碌,二姑娘的药膳还炖着呢。我想着两位姑娘还要去演武场,先把其他早膳端过来,新芽等在厨房,算着时辰,快回来了。”   这番解释有理有据,春生也不是爱为难人的性子,只是有昨天的前车之鉴,春生精神高度紧张,生怕妹妹在自己没看到的地方受欺负,不悦道:“宴会是大厨房的事,小厨房的人呢?再忙也不能缺了我们啊?”   这话太有道理,以至于新雨唇角翕动几下,没想出合适的理由。   春生本是顺嘴一问,看新雨的样子明显里面还有事情,佯怒变旧独成了真生气,喝道:“怎么回事儿!”   “大姑娘容禀,小厨房最近供大人、世女和两位姑娘的膳食,人手有些紧张……”   春生不耐烦听这些铺垫,筷子往桌上一拍:“直说!”   “炉子上还炖着世女的养生汤。”新雨解释道,“快了,快了,我离开小厨房的时候,天冬黑米粥已经滚开一次了,再有一刻钟就该送过来了。已经叮嘱过小厨房,不许再有下次。”   “既然如此,你直说就是,扭扭捏捏,想什么呢?”春生不悦,她的侍女,她希望都是爽利干练的姑娘。   新雨不知怎样解释自己的小心思,新芽也回来得恰到好处,把粥摆在迟生面前,替她解围。   迟生搅动着粥品,笑道:“阿姐没懂,我却看明白了。这几个丫头是维护母亲,生怕我们和母亲起嫌隙呢。”   春生还没答话,几个丫头吓得束手肃立,不敢发一言。但凡二姑娘口称“阿姐、姐姐”,必然是真生气了。   “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吗?母亲身体不好,需要汤品滋补,只是以往她旅居在外,回来东院又自带小厨房,不像这次什么都碰到一起,导致人手炭炉不足。充裕的时候自然什么都好,少的时候就要排个位次。祖母排第一是不用说的,她老人家勤政,这会儿早军营里去了。母亲排第二也是理所应当,只是……”   迟生似笑非笑得看着几个侍女:“只是你们怎么会以为,这点小事会另母女起嫌隙?”   迟生一抚掌,自问自答:“因为我才生了重病,祖母怜惜,吩咐全家紧着我来。按理,我该让母亲;论情,母亲该迁就我。”   春生也严肃起来,问道:“孝敬母亲,是我们该做的,你们如此小心翼翼,是说我们没有孝心吗?”   新雨、新芽噗通一声跪倒,不敢辩驳。   “也是奇怪,母亲并不常在家里,桂英和我剖白过母亲的不易,新雨新芽又如此回护母亲,你们可是我们姐妹最倚重的人,也不是母亲院子里出来的,为什么?”   没有旧主的情分,又不是直属上司,这样忠心,显得很奇怪啊。   桂英走到新雨新芽身边,行礼,跪下,“大姑娘、二姑娘明鉴,不是我等心怀二心,实在是世女对我等恩同再造。”   “我们一家原是奴隶出生,二姑娘以前问我,为什么如此稳重,天生不爱嬉笑。不是的,我不是不爱笑,是不敢笑,因为我们一家祖传的牙齿白皙整齐。”桂英咧嘴,露出个难看的笑容,的确满口白牙,堪比上辈子看过的牙膏广告。   “因为牙齿好,贵人们的义齿都是从我们口中拔,硬拔。拔牙之后就只能吃软烂的东西,而通常奴隶是吃不到的。我的祖父死于拔牙后高烧,两个伯父、三个姑母因为不能吃到足够的食物饿死。母亲生下我之后,总让我啃硬木棍,盼着能把牙齿啃歪了。父亲带着我们一家逃出来的时候,我哥哥已经死了,因为他对着土司家的小女儿露出笑容。”   “后来国公大人带兵平了那不尊王化的土司,世女与各族签订了放奴协定。我等奴隶若是愿意入大齐户籍,自动脱离奴隶身份,各部族不得阻拦。”   桂英沉重的故事刚落下帷幕,新雨又磕头道:“我是城郊的佃农,家里十一个兄弟姊妹,我排行第四,已经是第四个女儿了。原本爹娘是想溺死我的,恰逢世女主持分田,女子也能分一半田亩。出嫁之后,名下田产可以和夫家所在的村子置换,也可以继续保留在名下。还有国公大人和世女都是女子,府中伺候的人需要能干女子,所以,我才从尿桶里活了下来。”   新芽跟着叩首,“我是流民,家人死绝,入府最初在花园做洒扫丫头。有次,我把树叶倒在湖边赏景的世女身上。世女没有怪罪我,只清理干净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世女身上的缂丝衣裳挂线了,一件衣裳,能在灾年买十个我。”   迟生都气笑了,“难道我对你们不如母亲仁慈?”   “二姑娘仁善,我等万死难报。”   “迟生,别生气,两边都是恩主。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她们自然希望双方和睦。”春生劝慰道:“我们和母亲不会有分歧争执的一天,你们的担忧不过多余,下次遇到事情直接明说,不要自作主张。难道你一个丫头的见识,能比我强、比母亲强、比祖母强?”   桂英、新雨、新芽立刻叩首:“我等是姑娘的奴婢,唯姑娘马首是瞻,不敢有私心。”   “若有背主者,人人得以诛之!”桂英更是语气森寒得立下这等誓言。   “好了,好了,粥都要冷了,先吃饭。这里不用伺候,你们也下去吃饭吧。”迟生摆摆手,表示今天的闹剧到此为止。   几人平常也是不全程服侍早饭的,听话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剩姐妹二人,迟生才道:“你是继承人,母亲年轻,若再有弟弟……”   “我今年七岁了,母亲还没怀孕,若是这么大的年龄差距,再让个只凭胯/下多二两肉的家伙夺了权位,也是活该。”春生倒是看得开。   “嗯,我也觉得,女子之身在与云南是优势。祖母、母亲打下的基础,像新雨这样本该溺死的女子,会拼命拥护你的。”迟生笑答。   “也不一定是我,你以后肯定也要管人管事。”   “别了,不是说我们十岁就要去进京去读书。你会回来做世女,我多半会在京城谋个一官半职,说不定还有机会还能外放呢。咱们府里出去的黄大人,已经凭女子之身做了刑部郎中,我没道理不行。”   “我倒想全天下四处走走看看,遇到匪寨顺手剿了,若是能去东北见识万里冰原,去西北一望无垠的草原上骑马奔驰……”   “我也想啊……”春生捧大脸,陷入对祖国大好河山的想象中。   “唉!”回过神来的两人,同时发出叹息,这些美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   春生很快回归现实,“今天闹这出,说明在别人看来,我们和母亲关系不怎么好,以后要注意。桂英她们没坏心还好,不能让外人钻空子了。”   “说的是,还要抓紧培养自己人的忠心。”   “没错,不是要他们愚忠不辨是非,可下次遇到这种事,先打个招呼总是要的。说到底还是教得不够,没让他们放开顾虑,事事禀告。”迟生沉思,“我觉得那个叫林成胥的就很不错,脑子灵活,又有分寸,等他过了基本考核,把他朝这方面培养,你看怎么样?”   “随你。”春生倒是不怎么看重林成胥,他的武艺相当一般,“你还挑了好几个奇奇怪怪的,想用在什么地方。”   迟生露出狼外婆一般的表情,“术业有专攻,护卫你帮我训,其他人才,我来安排。”   那些“奇才”,都是迟生精心培育的韭菜,日后是咸鱼躺,还是劳碌命,只看人才储备多不多。   此事也给了迟生一个教训,看人不能有偏见。不要看到世女夫妻感情失败,就断言她是个失败的人。这么多人支持她、拥护她,证明她非常出色的履行了世女的职责。   既然母亲不是一个仅凭身份嚣张的恋爱脑,那迟生就更放心她做任何决定了。   迟生只是遗憾,这对夫妻仿佛打定主意尽量不见面,世女在国公府的日子,白大人连着两个休沐日没回来了,美其名曰:国公寿宴在即,公务繁忙。   谁会在这个时候给安国公府找不痛快呢?   迟生的腹诽很快有了答案,真有。   晋宁州那边传来消息,有山瑶族孤女状告族中趁他父亲去世,逼死她的母亲,又借口她是年幼孤女,霸占她父亲留下的家业。她告到县里,此地县令是土司兼任,杀了她的伴当仆从,她历经千辛万苦才逃到晋宁,听说白大人的青天之名,特来伸冤。   杀人、夺财、孤女、边民、官官相护……这么多热门元素合在一起,整个晋宁州都炸开了。又因近日安国公寿宴,许多客人远道而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太多了,整个云南都在讨论这个案子。   迟生听说之后,非常好奇,原来父亲在这个家之外,已经有了让人千里投奔的名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23章 咸鱼的第二十三天   有这样免费的大热闹看,有条件的人有朝晋宁州涌去。   姐妹俩和阿温表兄结伴,一路慢慢走。   迟生掀开车帘,看着平坦官道旁边若隐若现的民居,感受着安装了减震弹簧的马车,和脚下的简易水泥路面。再次感谢穿越者太/祖,迟生心中祝祷。   “二姑娘,路上灰尘大,请安坐歇息。”护卫长催马过来提醒。   迟生笑道:“小齐师父,你别太旧独紧张了,我只是看看,你们都护卫在身边,没事的。”   小齐护卫长就是春生、迟生两姐妹的武师父、齐将军的儿子,小齐护卫长上回失职,国公府这边无人罚他,倒是齐师父狠狠给了他一顿军棍,和迟生差不多时候下床。   小齐护卫长没说,只是左右看看,又招呼几个侍卫变换队形,把迟生的视线遮住,或者说,遮住旁人窥探马车的视线。   迟生知道他的好意,讪讪放下车帘。   阿温见她神色不太好,劝慰道:“齐护卫也是为了我们的安危着想。表妹经历上次,还愿意出门,心性如此坚韧,我都佩服得紧。”   迟生失笑,“阿兄,你就别往我脸上贴金了。咱家地盘上,还能再出几个不要命的吗?再说,为了看热闹去,可不值得骄傲,别到时候见了父亲就被训斥赶回去。”   “怎会,舅舅通情达理,若有责备,也是关心表妹们的安危。”   春生放下车帘,她本想骑马来着,刚得了神骏乌驹,新鲜劲儿还没过呢。可小齐护卫长说什么也不肯,春生只能遗憾坐马车。她又忍不住再次掀开车帘一角,垂涎得看着跟在车队旁的乌驹,到了驿站,应该能骑上小跑一圈过瘾。   “春生还没死心呢,别看了,再看也不会让我们在行路途中骑马的。”迟生笑着打趣。   “我没看。”春生死鸭子嘴硬,“我看路呢。路上都有小的裂口,露出底下的黄泥,灰尘才这般大。”   “恩,还是水泥粉用得少的缘故,听闻工坊已经在制,可还是跟不上用量,下回要去看一看。”迟生也叹息,现在这水泥基本是土法水泥、三合土混用,连“省道”都这么节约,看见产量真的无法跟上需求。   “马在这样的路上跑久了伤蹄子,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动物也是,乌驹神骏,还该奔驰在草原上。”   “也不是没有办法。”迟生沉吟片刻,若是用上橡胶马掌,能缓解这个问题。迟生穿越前的每篇基建文,都要手搓大伊万、寻找金橡胶,问题关键是,哪里去找。   橡胶树现在还在南美洲呢,不知道穿越前辈有没有派船队出去找,哦,说错了,是现在的造船业能不能支持跨洋远航。   橡胶草则远在西北,安国公府唯一和西北有限系的就是姨妈一家,问题在于这种东西,仅凭文字描述,是不能把橡胶草找出来的。毕竟迟生对它的描述也只知道“和蒲公英非常相似,根部可以熬胶”,多相似?蒲公英在国土上有七十种变种,以及蒲公英在此时也不是规范称呼,各地有各地的方言,不亲自督导,怎么找?   排除下来,就只剩杜仲胶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春生推推迟生胳膊。   迟生往靠垫上一摊,没有解释水泥、避震、橡胶、航海业、西北、杜仲胶之间的逻辑联系,只道:“阿姐想要的,我苦思冥想也得办到啊!”   春生却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又想拿我作筏子~”   路上走得并不急,小齐护卫长还趁机训练护卫们,演练了几次突发情况。迟生姐妹作为道具,被教导怎样配合保护,什么样的情况下该怎样做。   没见过哪个穿越者日常是练习预防绑匪的!   一走十多天,才到了晋宁州。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正是开审的日子,迟生姐妹直奔府衙。   案子从接到状告,到散发出消息,再到审案,居然只用了一个多月,议论正是甚嚣尘上的时候。白大人审案也不惧怕百姓围观,开放了公堂,允许百姓围观。   能来围观的也不全是百姓,至少挤到前面去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越靠近人群,异味就越明显。尤其是身着各族服饰和衣着简陋的人,这些人统称为边民和底层百姓。   死鱼味儿越来越明显,几人都在皱眉,“他们都不洗澡吗?”春生不悦,“城门口不是有澡堂子,最便宜了一文而已。”   小齐护卫长解释:“百姓家一文也是要节省着花的,更何况某些部族,并没有洗澡的习惯。若不用强,只能任由他们。其实已经很好了,国公大人爱洁世人皆知,敢去国公府吃流水席的,至少也要洗个清水澡,没有体味,才算是体面人。”   至于边民,就不好说了,中间隔着得并不是习惯,而是风俗。   国公大人爱洁,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有人说这是“女人家的穷讲究”,也有人附会国公大人是某某神仙(肯定是女仙人)下凡,如同观音羊脂玉瓶里的甘露一样,爱洁是某种有益的仪式;钟老仙翁认为爱洁是个医学问题,赞叹洗澡是个去病的好办法。   这是个复杂的问题,光解释一下底层逻辑就绕绕晕人,更遑论彻底解决问题。   “两位姑娘、温公子,还请移步大堂,不与百姓们挤在一处。”小齐护卫建议,不仅是异味,更为了安全。   几人从善如流,着人去禀告白大人,不一会儿,就被安排从侧门进入。小厮知道他们是来看稀奇的,直接领去了正堂旁边的屋子。   屋里已经有几个人了,不管着汉家衣裳还是土司服饰,都不再有臭味。夏季云南有多热,若不是一天三回洗澡,身上总有汗味儿。   见她们姐妹进来,几人都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我们姐妹与诸位一样,也是关心此案。大家不必拘束,安坐听审就是。”春生出面交际,几人还是一一上前通名,把尊位让出。   自有侍卫上前摆了坐垫,几人才落座,来上茶水的侍女给他们用的茶盏也与这些人不同。   倒没有人义愤填膺,自家亲爹/亲舅舅做主官,怎么就不能有这点儿照顾了,这都算不上照顾。   门窗全开,迟生看到远处正堂上,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公子站着,这应该是传说中害死人命、夺人家产的山瑶族某位小头人;跪在地上身形瘦弱、衣着简陋的小姑娘,就是千里奔逃、击鼓鸣冤的苦主。   虽说案子还没审,这样鲜明的对比,人是天然同情弱者的,仿佛人们心中已经对这个案子下了判定。   白大人一拍惊堂木,衙役们齐声呼和,外头看热闹的都闭嘴禁声。   “盘四妹,你状告族长一家,杀害你父母、霸占家产,又派人追杀你们姐妹,可属实。”   “是,小女子被族长一家逼得走投入路,听闻大人青天之名,才千里来投,求大人为小女子做主。”   “大人,她诬告……”   白大人一拍惊堂木,“不要随意插话,还没问到你。”   年轻人一噎,乖乖闭嘴,他家也是一支小部族,祖父身上还有朝廷赏赐的官位,早知道就该穿官服来的,这样在堂上还能有个座位。不行不行,这点儿小事,怎么能劳烦祖父出面,岂不是给她脸面了。自己出面,也是站着听侯问询,不像这贼奴跪着。   “问案子就说案子,一件一件审清楚,不要随意发挥,不要咆哮公堂。明白吗?”白大人又重申了一遍规矩,才开始审案。   “先审盘金童之死。”白大人语气平淡没有起伏,声音却响亮坚定:“盘四妹,你状告族长一家害死盘金童,可有证据?”   “我阿爹是跟着族长家的马队出去的,他们说是失足跌下山崖而死,可那条路是走熟了的,我阿爹身子健壮,还带着帮手,哪能那么容易就跌死。再说,那么多人同行,就眼睁睁看着吗?定然是他们想要霸占我家家产……”   “也就是说你没有证据。”白大人打断,问小头人,“你怎么说?”   “大人,冤枉,每年都有人跌死,也是走惯山路的老猎户、老把式,他们也被人害了吗?盘金童能有几个铜板,值得我家谋划?是我家马队看在同族情面上让他跟着走,照应他呢。跌死的怎么救,一错眼人就掉下去了,神仙也没法子,没想到盘四妹这贼奴……”   “双方都是一面之词。”白大人又打断,“来人,传仵作。”   一个年老的仵作进堂来,行礼之后,简单说了盘金童的尸体检查情况。“确实是高处跌落而死。此案重大,仵作房的老把式们反复核查了三遍。”   “就算是跌死的,也不一定没人害阿爹,要是他们推的呢?”盘四妹立刻反驳。   “传证人。”白大人又一拍惊堂木,第一个证人走出来。   “回大人,小人虽是领队,要前后照应所有人,可盘金童不是咱们的人,是看在同族份上容他一起走的。小人当时在前头开路,听到惊呼赶过去,连他跌下去都没看到,只看到坡底下的尸体。”   第二个证人走出来,“奴只是牵骡子的。”   “看见盘金童掉下去了吗?”   “没,听到声音了,后来远远见过尸体,坡下一块大石头,全是血。”   陆陆续续有证人进来回话,当日有机会目睹旧独盘金童跌死的那队人马全都被叫进来一一问话。白大人很有审问技巧,单独、反复询问某人,这些人都是不甚有见识的最底层平民、奴隶,刚开始还记得礼仪或者主家叮嘱,被高官反复问几遍,就只能说出自己记得的几个细节。有奴隶麻木得根本没去关心死人与否,主家之前叮嘱的要说盘金童是自己跌死的都忘了。   如此问过一轮,堂上只留下领队、盘金童的长随、第一个滑下山坡查看盘金童伤势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请用咏叹调读:收藏啊,你的名字是渴望~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24章 咸鱼的第二十四天   长随说“盘头是踩空摔下去的,雨天路滑,前头骡子把石头踩松了,他一踩,直接滚下去。”   “是奴,是奴,的确是踩空的,后脑勺撞在大石头上,不然尸体直接滚到山脚。”第一个查看盘金童尸体的是个不懂汉话的山瑶人,衙门专门配个通译。   “大人明鉴,真是摔死的,咱也尽力了,当场拿了预备好的草木灰给他敷在伤口上,可没用啊,当场就咽气了,都没留下什么话,二十几个人都看着的,小人不敢扯谎。”这是领队的发言。   白大人令小吏上前,让所有证人为自己的证词签字画押,重申作伪证是大罪,若是让人发现举报的衙门,不管过了多久,都会追究责任。证人们唯唯应下,七嘴八舌得保证不敢。   “富宁县衙已派衙役勘察过,出事的山坡脚印纷乱,衙役去的时候又是几天之后,下过大雨,没有找到盘金童死于谋杀的证据。走访寨中诸人,盘金童并未与何人结怨,盘金童的造纸作坊生意很好,不排除有人谋财。”   “正是,大人……”跪在堂下的盘四妹刚要接口,白大人一个眼神过去,她就闭口不言了。   “当日在场诸人,没有谁突然发横财,家中亲眷也未被人羁押。人证、物证、作案动机皆不充分,盘金童死于谋杀之说,并不成立。”   “大人英明……”小头人的马屁刚说四个字,白大人的眼刀也过去了,刚刚才提醒过,为什么要打断他发言。   小头人不敢继续奉承,只骂道:“这该死的贱皮贼奴,胆敢诬陷……”   外头也想起议论之声,没想到看着柔柔弱弱的盘四妹,居然敢诬告。这太颠覆强弱对比了,之前多少人同情她,觉得她是受了压迫,原来她也不那么干净。   嗡嗡声刚响起,白大人一拍惊堂木,众衙役齐声呼喝,堂上瞬间安静。白大人声望在此,他明镜高悬、不畏权势的美名远扬,在场诸人也是知道的,并不因他没有偏向弱者,就有多大反应,只是很少见这种身为平头百姓,啥证据都没有,就敢杠上权贵的。   族长一家身为土司,只是微末小官,那也是官。   “盘四妹,关于你父盘金童之死因,你可信服?”   “大人查案判决,小女子信服,有了大人查探,小女子对父亲之死,再无疑虑。”盘四妹非常能屈能伸,立刻磕头认错,“之前是小女子突遭大变,乱了心志,请大人宽恕。”   “宽恕个屁……”好了,不需要什么惊堂木、眼刀,脱口而出四个字之后,小头人立刻捂嘴,对着白大人摇头,表示自己再不会乱说话。   “公堂之上,自有本官问话,没问,不用答。”   “二是保里莎之死。”白大人依旧先传仵作。   “保里莎死于中毒,是富宁山中常见毒菇之毒素。检查尸身之后,脸颊、手腕、臂膀、腿脚没有被人强压、捆绑过的瘀斑,确系自行服用毒菇。”   “保里莎当时在家,具体情形细细说来。”白大人对盘四妹道。   “阿爹的尸体抬回来,阿娘当场就晕了,家里没有长兄,是我出面主持葬礼。那几天来了很多人,家里乱糟糟的,但是,我阿娘绝不会服毒。阿爹走的当天晚上,阿娘哭得起不了身,抱着我们姐妹说要去求外祖和舅舅撑腰,不能让族里人欺负。更何况,菌子也要有人去采,有人去做,阿娘都下不了床,怎么服毒?”   白大人先传了盘四妹家里的仆从过堂,盘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内宅就两个婆子、两个丫鬟,过堂的时候抖得不成样子,通译险些听不懂她们的蚊子声。   毒菇是混在平常菜蔬里的进了盘家的,葬礼要宴请很多人,盘家向乡里乡亲买食材,有人在无毒菌菇里混了有毒的,被大厨检查出来。婆子在保里莎跟前哭诉,说家里顶梁柱才去了,就有人上门作践。   那毒菇是小丫鬟做好端进去的,她已经吓得面无人色,以为自己要被打死给主家偿命,拼命解释自己并不知情。是保里莎让她去做的,主母亲口吩咐葬礼人多,大厨太忙,她的饮食就自家人随便做做。   小丫鬟的话得到了印证,厨房里的人都知道,因为平时她这样上不了台面的丫头,是不准接触食材的,怕她偷吃。   几人的证词一出,仿佛都能给盘四妹定罪了,若是父母之死都是意外,那她胆敢状告族长,就是妥妥的刁民了。   不等盘四妹自辩,白大人又叫了别的证人继续过堂。   探望过保里莎的同族嫂子喊冤:“真的不关奴的事,她总是要改嫁的,盘金童留下这么大的家业,族里不可能让她带走。与其到时候被盘剥,还不如嫁给咱们姓盘的人家,都是一个姓儿,也不会亏待她生的两个孩子。”   还有受人嘱托来说项的:“我也只拿了三十个鸡蛋,说媒不管成不成,绝不敢杀人。给盘四妹定个娃娃亲,带了嫁妆过去,又有自小养大的情分在,还有族里撑腰,也是门好亲事。盘九贵留在家里,找个年纪大些的上门,已经是族中照顾,这年头,难道人人都能娶妻吗?”   在保里莎服毒之前,见过她的人一一过堂,最后是土司家二房的一位媳妇,也就是过堂应诉的小头人的婶婶也过堂了。   这位土司家的媳妇并不是精明强干之人,被白大人换着角度反复问了几遍,说辞就自相矛盾。   又从她矛盾的说辞中找到仆从做证人,的确是她言语逼迫,又拿了保里莎娘家的物件,谎称信物,才逼死了她。连那些毒菇,也是她让人预备的,之前在逼迫强纳不成,以保里莎娘家信物为保,发誓若是保里莎自裁,她能保住盘四妹姐妹的性命,把他们送去舅家抚养。   保里莎娘家人也来了,自然说不关自家事,什么信物也是不存在的,他们和妹妹情谊深厚,没有家业也要抚养盘四妹姐弟,求白大人为保里莎伸冤做主。   “是你上门逼迫,强行为你夫君纳保里莎做小,以侵吞盘金童留下家产。”白大人下了结论。   盘四妹眼睁睁看着,都不敢相信,这位婶婶在族中名声颇好,对她们姐弟也很照顾,这么慈爱的一个人,居然在背后是这样的吗?   “我家绝无此意,我家是什么身份,岂能瞧上盘金童那点儿零碎。他家没有人支应门户,产业归族中,族中养大他们,本就是定例,哪里还需要做什么手脚。”小头人也极力为自家辩解。   这并不是什么难以想通的事情,产业归族中、公中,和归自己的小家可不一样。   小头人的辩解非常苍白,他也被吓得不轻。连婶娘都被请过来问话,自己居然不知道,他一路上可是都和家里有联系的,这背后的能量得多大啊!还有这走马灯一样过堂的证人,证据充分得他都不要意思辩驳。   身在局中的原告被告都很诧异,觉得事情的走向太奇怪。盘四妹虽觉得阿娘的死不寻常,可也没有预料到凶手居然是素日和气的族中婶婶。   守在满外看热闹的人开始议论土司家的媳妇还是挺聪明的,居然这么迂回,要不是有明察秋毫的白大人在,就要让她逃脱制裁了。   在侧厅坐着的人则想的更多,白大人的审案太流畅了,在开堂之前,案件的真相细节已经在他的脑子里。这份洞察力让人心惊。   还有今天过堂了多少证人,三十几个了吧,抽丝剥茧还能拿下这么多证人,让整个证据链完整、充分,这是多少人审案都办不到的。他们审案能听完双方辩词、找一二证人就是明断邢狱了。以前只听说白昆山有断案之能,可实际看了一回,才知道这“能”有多能,怪不得他不过不惑之年,就能做州府的坐堂主管。   迟生也叹:“太流畅丝滑了。”即便是现代审案,流程也会拉得很长,因为查案是个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时间和人力物力去堆,更何况交通不便的现在。   “这些蠢货,也敢害人性命,计划漏洞不出!”春生则对凶手的智商旧独嗤之以鼻,也就是这等没有见识的边民,才以为自己的谋划天衣无缝。   “保里莎之死,是你逼迫而至,你可认罪?”白大人一拍惊堂木,问堂下跪着的土司家媳妇。   自然是不认的,这种事情多么常见,二房媳妇哭天喊地的叫冤屈。她可是嫁入土司家的贵人,纳一个寡妇做妾,若不是看在她家底殷实的份上,她都没资格好吗?至于逼迫,她不过说几句话啊,又不是亲自灌毒/药,自个儿想不开,也要赖到她头上吗?   “你倒是嘴硬,来人,上夹棍。”这案子开审到现在,白大人还没用过刑,但不要以为他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土司家媳妇诡辩的时候精神百倍,一上夹棍,立刻涕泪横流,哭着求饶。   “大人,妇人家受不得刑,可否容我和她说几句。”小头人被允许之后,立刻把夹棍取下来,摸出怀中金疮药来给她上药。小头人来之前也是作了准备的,白大人不畏强权之名在外,他也怕白大人为了名声,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偏向弱者一方。   一边上药,小头人一边小声劝婶娘:“今时不同往日,这不是在族里。先认罪,如何罚还有的掰扯,不要受无畏的伤。”   土司家媳妇在族中作威作福惯了,突然被用刑,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呢。听到亲近侄儿给自己出主意,立刻照办。   人证、物证俱在,嫌疑人也已经招供,签字画押之后,保里莎之死也算审理清楚了。   “其三,盘四妹状告自己与弟弟被人追杀。”白大人看了看天色,“暂且休息,午后再审。”   流程丝滑顺畅,却也耽搁时间,审了这两个人命案子,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only you,只有收藏能让我开心~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25章 咸鱼的第二十五天   一拍惊堂木退堂,外头围观的人就翁瓮议论着往外走。今天的案子也着实精彩,与自己预想截然不同。那盘四妹不是全然无辜的受害者,她把害死父母、抢夺孤女财产的噱头传得沸沸扬扬,未尝没有逼迫舆论的意思。   还有白大人审案真的太流畅的。   一个最爱凑热闹的笑道:“以前也看过旁的大老爷审案,再没有这样利落的。一泡尿憋到现在,就怕出去一会儿,回来就跟不上趟了。”   “哈哈哈,你可得小心些。城里不准随地屙,你要是让人逮着了,要么打扫干净,要么认罚出钱。”   “哎,盛名之下无虚士,单看那过堂的人就眼花缭乱,我现在只记得案子结果,那些个土人叽里咕噜说的啥啊!”   “你才土呢!瞧你穿得,村气!”   嘿,又是老三篇的嘴仗,穿得村气、说话土气、身上臭气,但凡各族交往,凑在一处,总要围着老三样拌嘴。   有人熟练得打圆场,“好了,好了,赶紧去吃些东西,不然待会儿回来,好位置都让人占完了。”   这个要紧,众人转出县衙那条街,在街口就看到很多挑着担子,摆着简易炉子的小摊贩。   外地人不免要问一问:“这些摊子,就敢摆在衙门外头啊。”   “已经隔着一条街了,哪里能扰到大人们。”小商贩连忙解释。   “你不懂,咱们大老爷最是亲民慈善,但凡他审大案的时候,十里八乡总有人来看,比乡下唱大戏还热闹。咱们也就凑个趣,衙差大人们也不太驱赶。贵人瞧瞧我这糖水粽子,上好的糯米做得,裹满了糖汁,在井里放凉的。吃起来又甜又赶口,最容易饱腹不过。”   “贵人瞧瞧我这凉面,上好的三合面,瞧瞧这劲道,还能加三片大肥肉,吃了可有精神了。”   排在后面的摊子也有卖热食的,可这天气,大中午的还吃热的东西,实在让人没有胃口。   家境一般的,选那容易饱肚子,让人拿荷叶包了,到衙门口外头吃去,就怕没了好位置。   来贺寿的各家土司、头人,则去更远些的酒楼安坐,点了好酒菜,慢慢享用。   “这天也太热了!以往听老人说,昆明可是四季如春,夏天不热、冬天不冷的,可最近些年,天候尤其古怪,热得人难受。”   “热倒是其次,主要是气候变化无常,五月冰雹、六月穿袄、七月又下冰雹,我家果子让冰雹砸了,树都砸断好几棵,今年肯定要减产,赶不上入京了。”   “那可是每年的大头啊,可惜,可惜。跟着大土司向陛下进贡的队伍进京,咱们也省得被人盘剥。汉人傲慢狡诈,总喜欢欺负我们。”   “谁说不是呢。唉,动筷、动筷,等会儿我还要回去,把热闹瞧全了。”   围观的人散了,证人退堂,原告被告也管他们一顿午饭。   盘四妹跪了一上午,脚都是麻的,女狱卒上前扶起她,把她送到座位上吃饭。盘四妹动了动酸麻的下肢,心里略微安定。这衙门的确是难得的清廉衙门,还有人肯管她这平头孤女。   在偏厅听审的诸位,也撑不住要休息一下。这里头地位最高的,是富宁的土司。这可不是被告那等管一个寨子的小土司,而是掌管整个县的,有正经朝廷敕封的土司。之前盘四妹击鼓鸣冤的时候,富宁土司也是当事人之一。   这等事情,本来派个属官来应对就行了,不过富宁土司知道案子到了白昆山手里,就亲自过来了。一是表达对上官的尊敬,二是忌惮白昆山的背景,三是畏惧白昆山查案审案的本事。   这不,真来着了,国公府的两位姑娘也来听审。富宁土司只觉自己见到了真神,一退堂就赶忙起身,笑道:“两位姑娘,中午可容我作东,请两位姑娘用一顿便饭。”   “多谢土司好意,只是我们难得来一趟晋宁,还要去拜见父亲。”春生出面寒暄。   “是了,是了,在下鲁莽了,若是下次再有机会,还请两位姑娘赏光。”   “土司客气了,何必等下次,祖母寿宴在即,我们姐妹在昆明等土司大驾光临。”春生给足了土司面子,土司对自己来一趟晋宁也不觉得委屈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两位姑娘对他如此和气,那定然是没事的。   春生、迟生、阿温转去后衙,并没有见到白大人。白大人审案有自己的习惯,在案子判决之前,相关的原告、被告、证人和他们衙门的人都隔离开来,避免内外勾连和有心人求情。今天也不例外,白大人并没有安排中午和女儿、外甥一起用餐。   吃过午饭,过了最热的时候,审案继续。   “富宁土司呈上案卷本官已经看过,盘四妹,你状告族长一家杀害父母,霸占家产,如今已经审理清楚,你父是自己跌落而亡,母亲之死,也只是二房一个媳妇所为。至于霸占家产,你可有证据?”   “我就是证据,我身上的伤,为保护我们姐弟死在追杀屠刀下的长随就是证据。”盘四妹非常坚定,这件事发生有已经将近一年了,并非一时半会儿,在公堂上要怎么说,盘四妹也斟酌过千百次。   “阿爹阿娘死后,我先在叔伯邻里的帮衬下葬了他们,才刚下葬,就有人来说亲,妄图把我从家里带出去,不让我继续掌管家里的作坊。我弟弟险些被淹死在寨子外的池塘里,多亏婆子细心,发现弟弟不见了立刻去找,这才捡回一条命。我当时就知道想谋夺家产的人不肯放过我们姐弟,现在我家是有男丁的,若是杀了我弟弟,我一个孤女,更好摆布。”   “邻居家的花二莎来说媒,说受族长所托,给我挑了一户好人家做童养媳,也给我弟弟安排了年纪稍大的童养媳,两家换亲。可是,为什么不能是我留在家里抚养弟弟长大呢?”   盘四妹的逻辑清晰,小头人也不遑多让;“盘金童死了,他家没有成年男丁,按理产业就是要交给族中管理的。族里也不会多占他们的便宜,每年给他们银子,也会照顾抚养他们姐弟长大。”   “我已经十二,再过几年就能成家,我爹在时,也常夸我能干,我难道不能掌管作坊?”   “造纸又不是只你家会的秘方,不说晋宁州,就是富宁也有好几家造纸坊,若不是族中人撑腰,这作坊办的起来吗?你一个女童,能让佣工服气吗?能压服管事吗?能外出送货吗?能和外头掌柜谈生意吗?别的不说,就说送货,你爹就是意外跌死的,你一个女童出门时送货,走得了远路吗?再失足一回,又有人胡搅蛮缠说是我们族里吃绝户,害死你了。”小头人的话博得围观群众的赞同。   的确是这样,山里讨生活并不容易。如今老式寨子还以渔猎为主,他们种田都是新学的,收成并不稳定。盘金童开作坊,也没把自己的土旧独地荒废,还请族中人耕种。种地、管作坊,无论做什么,都是辛苦活计,不是一个女童能操持下来的。   “若按你说的,都是为了他们姐弟好,那为何会有人追杀他们?”白大人问道。   “本来这样安排很周到,可是盘四妹不知听了谁的挑拨,不驯得很,忤逆长辈,一状告到了土司跟前,说我们妄图杀了他们姐弟、霸占家产。幸亏土司明断,查明真相,一切都是按照旧例安置,并无不妥。至于盘四妹,土司仁慈,念在她年幼丧亲的份上,只给了十藤条小惩大诫,都没有多加责罚。”   白大人又请富宁土司上堂,富宁土司乃是正经官身,很受礼遇。上堂给白大人行礼之后,衙役便搬来椅子,请他落座。   “自从大土司与我等约法三章之后,但凡涉及人命、折伤以上案子,判罚都依照刑律案例。盘四妹并无证据证明有人要杀害他们姐弟,一切不过自己妄想,日子过的不顺,就看事事不顺。当日案卷也记得清楚,下官也不曾趁机上大刑,要了盘四妹性命。”   富宁土司这话说得实在,若是他真和盘家的山瑶有勾结,直接趁机打死盘四妹了事。   “那追杀我的人呢?我们姐弟就活该被人杀死,弃尸荒野吗?”盘四妹声嘶力竭得吼出来。   白大人一拍惊堂木,请富宁土司回避。   “大人,若是盘金童身前的仇人报复也未可知。盘四妹没有丝毫证据,以民告官,此乃大罪。”小头人慷慨激昂,就想下定论。   “本官说过,公堂之上,没有问话,不要出声。”白大人依旧非常冷静,既不因为盘四妹的嘶吼而动容,也不碍于小头人的暗示而有所倾向。   盘四妹很聪明的,不管外头传“官官相护”的流言是怎么回事儿,她口中从未说过富宁土司的一句不是,坚决不把自己套在“民告官”的套/子里。   “盘四妹,你说自己别追杀。可衙役只找到了你家被杀死的仆从,经历过追杀的只剩你们姐弟,你有其他证据吗?”   “有!”一直以来,表现得只凭一腔孤勇的盘四妹从怀中掏出一个坠子,坠子上用骨头、松绿石和彩带编成一个寓意吉祥的络子。“这是族长家才有的络子,我被追杀时从那人身上扯下来的。”   白大人皱眉:“为何不早呈上?”他之所以能这么流利得推进审案流程,是因为所有证人、证据都被事先梳理清楚。   “我不敢。我怕被人抢了、烧了,我就真的没有丝毫证据证明我们被追杀过。那位舍身护我们姐弟的叔叔已经死了,我怕别人颠倒黑白,说是我杀人嫁祸。”盘四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旁人。   围观的人又议论起来,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以前各族吃绝户的事情难道还少吗?手段也不见得比这高明,他们都成功了。   白大人露出了审案以来的第一个微笑:“谁说死人不能作证?”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啊收藏,看到我对你深深的爱了吗?你何时才能回应我,让我们双向奔赴吧……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26章 咸鱼的第二十六天   那个仵作第三次登场,从尸体上伤口的角度、力道等等,一通有理有据的分析,证明死去的随从,的确是被高大、强壮有力的人所杀死,而且不止一个人。同时证明了盘四妹被追杀,并不是自导自演。   “来人,传三十五号证人。”白大人吩咐,又一个证人被带了上来。   “阿甲?”小头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浦头甲,你意图追杀盘四妹姐弟,杀死随从桑青,后逃窜至晋宁,一直暗中打听此案,你可认罪。”   “奴认罪。”浦头甲是一个身形壮硕的男人,此时已经满身是伤,跪在地上就软成一团,头磕在公堂地砖上,染出点点腥红。   “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没有人指使,是我自己看不过两个小崽子不识好人心,冒犯土司,想为土司出气,也为自己挣颜面捞好处,才想拿他们的人头邀功。”浦头甲喘息着回答。他已经被用过刑了,还是不认。   “这么说来,单纯是你义愤不过,为主家出头?”   “是。”   “你没入户籍,是奴隶身份,盘金童一家入了大齐户籍,是良民。以奴隶之身杀害良民,罪加一等,你可明白?”   “明白,没有人指使,是我自己干的。”   “那盘四妹拿出的土司家独有的坠子你如何解释。”   “是以前主人赏给我的。”   “既然能赏赐这样的东西给你,证明主人看重你,你为什么要出于义愤,冒险杀人,坏自己的前程呢?”   “主人虽然看重我,但我前面还排着很多人,我想要立更大的功劳,受更大的重用。事成之后再禀告主人,主人更能看到我的忠心。”   “你坚持自己未受人指使,出自本心,因想邀功而追杀盘四妹姐弟,是吗?”白大人再次确定。   “是的。”浦头甲依然坚定。   “行,画押吧。”等浦头甲按下手印,白大人宣第三十六号证人过堂。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奴浦头乙,拜见大人。”浦头乙也是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不过他的嘴就不如浦头甲紧了。   “你们名字相近,是兄弟吗?”   “不是,主人养了很多奴隶,我们是浦头这一队的,他武艺最好,排在甲,我武艺差一点,排在乙。名字也不是固定的,前头人死了、残了,我们后头人才继承名字。”   “这是驯养死士的法子啊。”围观的人又议论开了,声音比之前都大,这么个小寨子的土司,想干什么呢!   白大人一拍惊堂木,没有展开询问这些,只专注案情本身:“你参与追杀盘四妹姐弟了吗?可有人指使?”   “族长下令把盘四妹嫁给族长夫人娘家痴傻小爷做童养媳,再嫁一个寡妇给盘九童,等风声过了,杀了盘九童,独吞盘金童家产。盘四妹知道之后,带着忠心的随从桑青跑出来,我和浦头甲一起追杀。在废弃的盘瓠王宫观里追上他们,杀了那拖延时间的桑青,盘四妹姐弟趁机跑了。”   “奴不敢在神王的宫观里杀人,和浦头甲说两个小崽子翻不起大浪,想谎称他们死了,回去复命。浦头甲不肯,令我回去传讯,又追着盘四妹姐弟来了晋宁,在客栈外头踩点被大人抓住。”浦头乙叩首求饶:“小人冒犯神王,日日寝食难安,已经受了莫大责罚,求大人宽恕。”   这盘瓠王是个什么王?听起来像个神仙啊,怎么令高壮的死士痛哭流涕,如此流利得出卖主家。   外头有人解释起来,盘瓠王是山瑶人的祖先。瑶族家世代传抄《过山榜》,讲得就是盘瓠王的故事。他原是一只龙犬,因能征善战、打败威势盛大的敌人,主人信守诺言,把最美丽的三公主嫁个他。三公主听从龙犬的指引,用蒸笼蒸了他七天七夜,褪去狗皮,化成俊美儿郎,被封为盘瓠王。   神王和公主恩爱,生下十二个孩子,代代相传,是山瑶人最早的祖先。   盘是山瑶族最大、最贵的姓氏之一,族中女子招赘的情形也很普遍,毕竟祖先就是招赘的,传统一直延续。   可惜,再悠久的传统,也不能阻挡利益的侵袭。盘金童有儿有女,依旧面临被族中霸占家产的风险。   白大人熟知各族神话传说、风俗习惯,盘瓠王不止山瑶一支祭拜。   “浦头乙说谎,他的亲兄弟死在陪土司狩猎的途中,他心怀怨恨,才编瞎话污蔑土司。”浦头甲原本被压在一旁,听了这番话,挣扎着要去撕打浦头乙。   “是非公道,自有本官判决。”白大人令差役把这两人压下,问小头人:“追杀盘四妹姐弟,是你家指使的吗?”   “不、不是!”小头人卡了一下,他本想说不知道的。家里什么都没和他说,他以为最差的结果就是白大人仇富怜弱,给他一顿板子。怎么审着审着,真成他家的罪了。   白大人非常游刃有余,仿佛只是例行问话,小头人承认与否,都没关系。   “传三十七号证人。”   之前平平常常的传唤,现在都给人莫大的心理压力,这个号不知编到了多少,之前觉得三十个证人,已经是非常大的手笔了。可看白大人这架势,传到一百三十号仿佛也是理所应当。当年白大人一战成名的案子,审了七天,证人住满整个后衙,调用了驻军才保证秩序。   三十七号证人是去盘家山寨查探的小吏,“浦头甲和浦头乙离开之后,土司并未寻人,若如浦头甲所言是私自行动,为何主家不找人,不捉拿逃奴?因这两人不识字,也没有文书传递。不过小人寻到土司家看门人,可证明浦头甲和浦头乙,旧独确实是奉命出行。”   看来大家的猜测是对的,白大人还有无数的证人等着传唤,他们今天能听到这个案件的结果吗?   “传三十八号证人……”   白大人话音未落,围观人群中挤出一人,他肤色黝黑、穿着黑灰色的瑶族衣饰,腰板挺得笔直,明显不是平头百姓。   “祖父!”小头人的惊呼为众人介绍了他的身份。   “盘大公见过知州大人。”盘土司上前见礼,然后一掀衣袍,跪下道:“我认罪,是我派人追杀盘四妹姐弟。父母死绝,本就该族中接掌产业,我不过依例而行,也安置好了他们姐弟,盘四妹却不依不饶,告到了富宁土司处。到此,我才生了除她之心,若是人人都学她忤逆尊长,我这寨主、族长就当不下去了。”   “你孙儿说依理,你说依例,到底依从的什么道理和例子呢?你们已经入了大齐户籍,就受大齐律法约束。国公大人作为诸族共推大土司,与各族约法三章在前,你们都是起过誓的。”   “按大齐《户婚律》,妇人夫丧服除,誓心守志,唯祖父母、父母夺而嫁之。我云南风俗殊异中原,修订的《户婚律》规定,女方祖父母、父母也可做主妇人婚嫁。你与盘金童虽为同族,早出五服,不论是你,还是你家人,都没有资格过问盘家姐弟婚事。不过,这都是除服之后的事情了,现在盘金童死了还不到一年。”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浦头甲、浦头乙、身死的桑青,均为奴籍,按《斗讼律》主家罚钱,赔给受害主家便可了结。不过盘四妹和盘九童都是良民,盘土司,你虽有土司之名,但并不是官身。在户籍上,也只是良民而已。”   这个很简单,盘大公的小土司换算过去大约和汉人的里长、保长差不多,虽有个“长”字,在乡里是靠威望、血缘维系权威,并没有国家赋予的权力。   “是,我认罪。”盘土司好说话得不正常,小头人看着自己头发花白的祖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主动站出来认罪,不明白他为什么认得这样干脆。   白大人一拍惊堂木,开始宣判:“富宁山瑶族人盘四妹,状告盘大公一家杀人、谋财一案,判决如下。”   “其一,盘金童系意外跌伤而死,非死于谋杀,一行丧葬事宜已备,不再追究。”   “其二,盘金童之妻保里莎为盘大公二儿媳诱骗服毒,按《名例律》判处绞刑,因乃言语诱骗,未亲自动手,减一等,徒二十年,不许赎铜。”   “其三,奴隶浦头甲、浦头乙杀人,以奴杀良民,加一等,绞刑,不予减刑。”   “其四,盘大公为霸占家产,追杀幼童,纵容儿媳逼死人命,判处绞刑。因土司身份,适用化外人减刑,徒十年,不许赎铜,不许家人代罪。”   “其五,盘四妹越级上告,徒三年;谋害其父为诬告,徒二年,按《名例律》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废疾犯流罪以下收赎,判赎铜十斤,杖三十,不必去衣,不许人观刑。”   “以上,如有不服,可上诉至云南布政司。”   作者有话要说:   你爱我,我爱你,一起收藏一起走~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27章 咸鱼的第二十七天   没有人不服,不会有下一个主官,这样迅速、完备、逻辑清晰缜密、判决情理兼备了。   需要被收押的人即刻收监,盘四妹也被拖出去行刑。审了一天的案,她就跪了一天,现在膝盖以下早已麻木得不能动弹,被两个女狱卒半提半拖着出去。   迟生立刻让身边护卫去传话,要是按照正常打法,三十杖下去,盘四妹的腿就废了。   等盘四妹行刑完毕,女狱卒这回半抱着她出了衙门,问道:“你弟弟没找车来接你吗?”   此时,一辆双辕马车平缓驶来,停在衙门口。   春生掀开帘子下来,女狱卒连忙行礼。   “不必多礼,忙了一天,你们也辛苦了。”春生是示意女狱卒扶稳盘四妹,递过一支金钗给她,笑道;“这是我生辰,祖母赐下的金钗,谁说钗群不如须眉?你果敢有决断,此时就有这样的勇气,未来不可限量。在祖母治下,只要遵守律法、勤劳肯干,人人都能拥有富足生活,不论男女,不论族裔。”   盘四妹死死握住金钗,大土司的孙女,以后也是要做大土司的,这样的贵人鼓励她,盘四妹忍不住泪如雨下,被打的时候她都没有哭,被人安慰,反而哭得不能自已。   迟生也下车来,看到一辆简陋的驴拉板车停在远处,不敢冒犯,笑着招手示意他们过来。“你就是盘九童吧,不要忘记今天姐姐为了保护你做出的努力,以后要听姐姐的话,和姐姐一起,振兴家业。”   那个小男孩儿年纪虽小,但已经非常懂事了,连忙点头,又要磕头,被护卫拦住。   “你们的车简陋,坐我家马车送你们回去吧。”   两姐弟还要推迟,迟生直接问:“你们住在哪里?”   上了马车,盘四妹趴在几床棉花做的车厢里,只觉伤势都缓和了。迟生握着她的手道:“你很勇敢,我很钦佩你。女子立身不易,我们仿佛天生就是被人拥有的,没了树木,就不知依附什么生存。其实,这都是男人的傲慢。只有告诉世人女人天生不会做事,女人天生蠢笨,女人,才能骗自己,也骗女人,让女人安心活在他们划定的牢狱里。”   “想要得到或者毁了一个女人最容易的有三种办法,杀了她的父母兄弟,让她无法被人拥有,就能跳出来自己霸占。另一种就是毁了她的清白,仿佛女人好像没了贞洁,就不配活在世上,只能令禽兽为所欲为。再有一种用流言杀人,你应该有体会。不论做什么是错的,人人都来打压你,明明比男人出色能干,却要承受莫须有的羞辱,用世俗的眼光让你崩溃,自己把自己献上。”   “以后,你还会遇到很多困难,比这三种多得多、狠辣得多,但是不要怕。像今天这样勇敢,自强不息,天助自助者。”   安慰过盘四妹,迟生跳下马车,让护卫送她们去客栈。   围观听审的人虽然已经散了,但迟生姐妹的马车那么显眼,就是瞎子也能感受到亮光。   还有两个女狱卒在呢,春生、迟生的话不到半个时辰,该知道的全部知道了。   知道两位姑娘的态度,知道白大人的倾向,知道国公大人/大土司的意图。   还在监牢哀戚的小头人不知道,他拉着祖父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手不肯松开。狱卒被塞了好处之后也体谅他,留给他们祖孙一盏茶的说话时间。   “祖父,为什么呀?”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盘四妹没死是她运气好,不是我没下杀心。”   “可是以往……”小头人不服气,以往又不是没有类似的事情,谁会跳出来反抗族中,她不想继续活下去了吗?盘金童留下的作坊几乎都是族中人在里面做工,他家的竹林还在寨子旁边,盘四妹的舅家虽然不是寨子里的人,可也是周边的人,他们一点儿都不顾忌吗?   “今时不同往日,不一样了,阿宝。”   “我不懂,祖父,我不懂。”小头人涕泪横流得摇头,泪水甩到盘土司脸上。   “阿宝,经此一事,你以后也没有土司的位置可以继承了,要懂事,要看清形势。大土司要所有人都归朝廷管辖,现在朝廷还没有能力管,大土司先代管。所有人都要成为大土司的子民和奴隶,奴隶之间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可是……”   “别打断,听我说完,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些我也和你阿爹说过,可多一个人知道,总是好的。你年轻,学过汉话汉字,大土司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违逆形势。”   盘土司隔着牢房栅栏,把孙儿搂紧自己怀里,在他耳边轻声道:“族中有一人参与掳虐,我和你阿爹都知情。别慌,别露出马脚……”   小头人立刻大声哭起来,盘土司趁机说:“不能让白昆山再审下去,两个浦头会牵扯出更多罪孽。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去复仇,我们都没有大土司聪明,会死在她的陷阱里。就像现在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成了线头,牵着这个线头,就能要很多人的命。”   “我会死在这里……”   “祖父!”   “阿宝,我的阿宝,走的时候,我也想不到自己会死在这里。但只有我死了,你们才是安全的。大土司不会怪罪不知情的你们,那些人也瞧不上一个连土司身份都没有的家族。阿宝,阿宝,回去告诉你阿爹,不要报仇,没有仇。我会回到神王的身边,神王会宽恕我的。”   三日之后,盘大公在狱中自杀,其孙代其呈上旧独认罪书,自陈有愧,无颜苟活。   盘大公的儿子作为这一支山瑶的继任族长,做主给了盘四妹丰厚的赔偿。盘四妹的罪行允许赎铜,铜价几乎是等重的金价。   盘四妹也接受了族中的好意,她把自家的房屋、田地、竹林、作坊都以合适的价格卖给了族中和周边寨子有能力的人家。这个档口,也没人敢狠狠压价。收拢的钱财,盘四妹捐了一半给晋宁州的慈幼院,剩下的钱财预备去昆明府买田。   风声一放出去,人人都赞盘四妹大义。   案子判决已下,无人不服,它作为刑事案件的意义就全部落下帷幕。现在掀起无数讨论的是这个案子背后的政治博弈,以及舆论风向。   普通人自然拍手称赞,又是白青天为民做主的经典戏码,百姓们认为自己即便再落魄,也比盘四妹一个没成年的小姑娘强,只要有白大人这样的青天坐镇,凭借自己的努力,肯定能过上富足生活。   看热闹的土司、头人们也警醒起来,这样司空见惯的事情,在律令里居然是重罪吗?别看没判盘大公死刑,可一个土司,因为杀了一个平头百姓就入狱,这样的羞辱,比杀人还难受。看来日后,他们要么不要平民,都归拢成奴隶,要么行事更小心一些,下乡的县吏,暂时不要截杀了。   还有官场上的风波,富宁土司去了县令一职,由国公府选派了一名社学出身的正统官员过来。多亏新县令还是个苗人,不然整个富宁都要喧闹起来了。苗人就苗人吧,只要不是汉人,他们都能接受。   安国公寿辰在即,白大人忙完了这个备受瞩目的案子,带着女儿、外甥赶回昆明。   小齐护卫长对春生、迟生姐妹的保护非常周到,并不因白大人是父亲而有所避讳,堂而皇之让护卫等级高出白大人几个级别。   迟生窝在马车上,看着白大人走在前面的马车出神,阿温也在那辆车上,白大人似乎想把自己对刑律的所有心得都传给阿温。   “我突然就原谅父亲的偏心了。”迟生以手支耳,轻声说道。   “嗯?”春生不解。   “以前,我虽然拿很多俏皮话开解你,可心里是知道父亲偏心表兄的,为此很愤愤不平。开始我以为是父亲重男轻女,后来我以为是父母感情不睦,现在我明白了,父亲没有把心思放在后宅上。”迟生放下车帘,视线从白大人的马车上收回来,“父亲看重的是所学皆有所用,他希望实现自己的抱负,传承自己的学说。”   “表兄是他选定的衣钵传人,所以,不管我说怎样振聋发聩的新颖观点,他也只当旁人家的田地里多了一株长势好的稻苗,随手浇一瓢不用的水,长不长得好无所谓,重要的是自家田地的稻苗要好好经营。”   春生坐过去,握着她的受安慰:“别说丧气话,你以前是怎么劝我的,怎么反而自苦起来。”   “不是丧气,是终于看清了事实。我很钦佩父亲的才能,还有这份为民做主的志向。他不是纠缠后宅儿女私情的人,我盼望他早日实现自己的抱负。我总想父亲无条件的爱我、教导我、培养我,想想,我对他的濡慕、孝顺,又何尝不是经过选择的呢?”   春生并没有这些敏感心思,“父母就是父母,父母慈爱,我们尽孝;父母冷淡,还有祖母疼爱,咱家日子有不是过不下去,不用计较细枝末节。”   这不是细枝末节!迟生失笑,真羡慕春生啊,她从来不为这些忧虑。 第28章 咸鱼的第二十八天   由白大人带队,整个队伍的节奏明快流畅,如同他审案一般。   迟生姐妹来时花了十几天,回程只七天就到了。   “你怎么样,身体吃得消吗?”春生还是比较担心。   “没事儿,正好,我还担心时间耽搁太久,祖母的寿礼怎么办,如今正好!”一回到安国公府,迟生就拉着春生去看她们的寿礼筹备情况。   今年两姐妹就七岁了,七岁成童,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而冠,这几个年纪,对少年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相应的,人们对七岁的孩子,要求相应高起来。前几年寿礼可以送些平常东西,即便出错,小孩子也是“蠢萌”,惹人喜爱。如今,得把聪慧、懂事、靠谱的人设立起来了,春生、迟生也希望寿宴上能给祖母增光,给诸位宾客留下好印象。   两姐妹的寿礼是什么呢?   春生和迟生来到安国公府西院的一个偏僻院落,这里远离主院和宾客,发生多大的声响都能掩盖。   刚进院门,断断续续的乐曲声就响了起来。原来,两姐妹的寿礼是一首舞曲。   云南多族混居,歌舞之风盛行,迟生也是想了好久才想到这个主意。   院中,刚选拔为亲卫的少年少女们正分成两队,相对而跳;屋内,门窗都卸下来了,乐队坐在里面伴奏。见两人进来,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本该我们全程跟着练习,可惜遇上事情了。你们练得如何?”舞曲之事由迟生主持。   林成龙和新雨作为舞蹈队男女队长出列回禀:“舞已练熟,只是与乐曲配合还有欠缺。”   “嗯,演一遍。”迟生和春生进屋,盘腿而坐。乐队的主位轻拨弦子,为舞蹈开幕。   这也不是单纯的舞蹈,应该算是舞剧,讲述安国公年轻时上阵杀敌,以女战男,以弱胜强的战场故事。   林成龙和新雨是领舞,林成龙扮演被安国公剿灭的作乱部族首领,新雨扮演安国公。舞蹈是迟生之前编排的,毕竟舞剧这么先进的表演方式,只有她看过猪跑。   一场下来,迟生笑道:“大家辛苦了,看得出大家都下了苦工。动作整齐划一,音乐也熟练流畅,我们不在的日子,大家都没有偷懒。今晚加餐,庆祝我们的寿礼有了雏形。”   锣鼓听响、说话听音,一般这样开头,都有但是,这些亲卫入职时间尚短,但也听过就迟生讲话。果然,迟生紧接着说:“只是,这是给祖母寿宴的大礼,不仅是我们姐妹的心意,也是你们作为百姓、作为亲卫的心意,再如何精益求精都不为过。”   “舞蹈上,我们要表现得以弱胜强,就必须在体型上有更明显得对比。林成龙,这些日子你多吃些,争取长壮些,看着更有气势。再有,要多与阿姐练习配合,动作需要修改,看着更美。”正式演出是春生上场,新雨相当于B角。   “乐曲本身还需磨砺,乐曲刚开始的时候是抛砖引玉,引人注意,把正在喝酒、嬉闹宾客的耳朵抓过来,所以开场就要震撼。中间一段过渡,用乐声把注意力顺理成章引到舞上,这点章娘子做得很好。只是,舞曲最高昂的时候乐曲也要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乐曲和舞蹈的配合,交融才是最重要的。咱们不是单纯的赏舞、也不是单纯的听歌,我们是一体的。”   “之前耽搁了,现在我们更要勤奋。从今天起到寿宴,我们姐妹和大家一起努力。”   迟生也不光说大话,与众人讲过之后,春生领着舞蹈队训练,迟生领着乐队训练。   春生的本就擅长动作,不论武还是舞,动作是之前早就练过了,在去晋宁的途中,晨练就练这一套。迟生在屋里奏乐的时候也顺带观看,帮助调整舞蹈动作。   “阿姐,你不要单手用刀,用双手。”之前她们也为用什么兵器而苦恼,安国公上战场是用狼牙棒的。天,狼牙棒,这在舞剧里可不好看。后来在库房里找了半天,决定退而求其次用苗刀,安国公有时也用。   春生如今拿的还是没开刃的瘦长苗刀,根据她的体型铸造。春生天生神力,单手舞起苗刀来,虎虎生风,可对打的时候不能菏泽杨游刃有余,开头就这样,显不出后面“艰苦卓绝”战斗,最终迎来胜利的喜悦。   “刚开始表现出弱,祖母本不愿意与人刀兵相见,是匪首咄咄逼人,才迫不得已出手反击,有个由弱到强的过程。”   春生甩甩长刀:“凭啥,要是我,看着苗头不对,抄家伙上就是了。还要迫不得已,那之前受的气就白受了!”   “是,是,的确是这个道理,但咱们这是舞剧,演的,假的,明白吗?戏台上的东西,就是要美、要曲折、要动人,这样有对比才更动人!”迟生恨不得把“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当做口号喊八百遍,但不行啊。   云南人人都能踏歌起舞,但都是非常朴素的音乐情感和舞蹈素养,要把他们集中、提炼,成为一部舞剧,或者说成为一首舞曲,就要舍弃、增补。   “还有,打得好看一点。明白吗?好看!不是真的要杀敌,这是表演,不要含胸驼背,要身姿舒展,定点、回头。”旧独迟生指挥着两个领舞练动作,“对,摆头、盯住,眼神要坚定。我知道,真打起来这样会被人砍死,但我要让祖母和宾客看到你们的脸啊。”   迟生是个很难伺候的甲方,她对武艺不如春生精通,但她会提要求啊“表现祖母英武、打得流畅好看、气势雄浑”,好家伙,全是形容词,上辈子也是个让人痛恨的甲方。   春生还是很信服迟生的审美眼光,怎么说、怎么干,跟舞蹈队磨合去了。   到了乐队这里,迟生也遇上问题了。   乐队现在的主位是章娘子,以前在京城教坊,弹得一手好琵琶,后来年纪渐长,嫁给云南布商,随他到了家乡。云南民风开放,并不以歌舞为贱业,秋娘子也不是贱籍,自然能外出弹琵琶。   一次偶然的机会,迟生在本地著名点心铺子怡馨园听到她的琵琶声,就请她到安国公府教自己琵琶。   此时琵琶还是横抱,如同后世吉他一般,章娘子怕贵人年幼手嫩,一直教迟生用拨子弹琴,她自己则是用手指甲拨弦。   迟生上辈子就学过琵琶,这辈子重新捡起来,还是觉得后世经过改进的琵琶好用。   “章师父,咱们到时候要在大宴会厅表演,您也知道咱们国公府的规制,摆上席位、灯盏、布幔,一个厅里是多少人。平时乐人半隐于帘后,但咱们是要站到台前的,这乐声太小了。”   章娘子温婉一笑,说着流利的洛阳正音,“是啊,所以只能众音齐发,或者修回音壁,只这两者,都不能满足二姑娘开场独奏引人入胜的效果。你有什么妙招?”   章娘子柔柔得看过来,她开始被称呼“章师父”都推拒不受,相处中更不会驳斥二姑娘任何一句,即便是教琵琶也是温言软语。   “我新制了一把琵琶,请章师父斧正。”迟生让人取了她仿后世琵琶改良过的,竖抱、钢弦。   一个轮指,激得章娘子浑身一颤。   琵琶乃杀伐之音,被迟生一改,更是动人心魄。   一曲终了,章娘子久久回不过神来。她走到迟生身边,先仔仔细细看着把琵琶,直颈、刚弦,与她所知截然不同。章娘子拨了拨弦,声音比她的琵琶清脆、响亮很多,相应琴弦也硬了很多,弹这样的弦,是不能用指甲的。   章娘子又抚摸着迟生的手指,摘下缠绕在迟生手指的布袋和甲片,仔细观察她剪得贴近肉皮的指甲。   迟生的白嫩的小手被章娘子袖长鲜红的手握着,是的,鲜红。章娘子常年用指甲弹琵琶,此时的琵琶是用锦鸡的筋做弦的,还时常为了美观染红。又没有绝不掉色的染料,所以,琵琶女的指尖通常都是红色的。   白嫩袖长的手指,指尖淡淡的红,如学尚红梅,春日樱桃,混迹教坊的浪荡文人,没少歌咏这样的纤纤玉手。   可是,曾经的教坊头名,已经不追求那样的纤细柔美,她凭技艺被国公府看重之后,就明白自己日后要凭什么立身。   可是,迟生对琵琶的改造太大胆,演奏方式、琴弦材质,这几乎是几代人几百年才能慢慢修改的,让一个七岁女童变更,谁听了不说一句胡闹。   可是,这又不是普通的七岁女童,迟生的身份,她在琵琶上天赋,章娘子一清二楚。   看着章娘子震惊、惶恐、犹豫的神情,迟生微微一笑,果然,旁的穿越者,都是虎躯一震、群雄拜服,而她自从穿过来之后,永远烦恼各种管理问题。工坊、部曲、下仆,他们都不是全然忠心、顺服,各种奇怪的问题需要处理,各种刁民需要教育。   迟生也不恼,笑着把自己的琵琶递给章娘子,又重新取了一副义甲给她绑上,“章师父,世上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是我新制的琵琶好,还是旧式的琵琶好,你试试便知。别弹太久,试出区别就是,你没剪指甲,和义甲指甲有缝隙,弹得太多、太快会劈的。”   章娘子完全忘了礼仪,也维持不住她温婉谦恭的态度,拿着琵琶,又是一个轮指。   迟生退出门外,吩咐乐队中的人照看着,章娘子有意从乐队中收个徒弟,正当是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emo……在看的亲,一定记得收藏哦~ 第29章 咸鱼的第二十九天   第二天早上,迟生去找章娘子,意外见屋子里所有乐队的人都在。她们的脑袋随着迟生的行动旋转,仿佛盯着肉的秃鹫。   看看灯盏里的灯油,迟生哭笑不得:“章师父,你一晚上没休息?手没事吧?”   “哪里睡得着。”章娘子幽幽一叹,“我弹不动了,她们轮着弹,只是义甲只有一副,有几个伤了手指。”   “赶紧拿药……”   “都包扎过了。”弹琴的人哪有不伤手的,都自备伤药,这不是重点,章娘子语速飞快:“用锦鸡弦,声柔而广,一听即有域外音,适合文曲和西域音律;这钢弦却亮而远,声音清脆,传得极广,更适合武曲。”   章娘子保守了,钢弦弹文曲也是清脆婉转。   “国公寿宴上表演的乃是战绩,用此琴的确更好,只是,孩儿们还没习惯,不到一个月就要登台,怕是排演不好。不如仍由二姑娘用此琴,我等还用旧琴,等日后,等日后……”   “章师父,我是考虑到大宴会厅地方空旷、当日人多,想我们的表演为更多人称赞。日后,想练我这琵琶的,我每人奉送一把琵琶,有什么曲子也不会藏私。想继续用旧琴的,我也喜欢,当日一听章师父琴音,就觉西域黄沙、胡姬、佛陀景象近在眼前,我也是极喜欢的。”   “多谢二姑娘,那我们接着练,编曲上也听二姑娘吩咐。”章娘子出自教坊,对自己的琵琶记忆是自信、骄傲的,可在技术革新面前,她也不得不略低下头。   解决了这个问题,舞剧就剩下配合了,不停刷熟练度。   技术革新还能自己“领导”,具体事情别人来做,刷熟练度这个事情谁也帮不了。两姐妹每日泡在西院这边,从早到晚的练习。若不是最近寿宴,李先生、齐师父都停了功课,她们早就挨训了。   本以为就能这样安安稳稳的排练,在寿宴上一鸣惊人,结果这天晚上刚练习回来准备睡觉,桂英就进来禀告,“姑娘,东院吵起来了。”   迟生一个激灵,忙问:“怎么回事儿?春生知道不?”   “具体因有还不知,世女和姑爷把人全都遣散了,有人听到里面有砸东西的声音,想进去,却又被呵斥出来了。”   说话的功夫,春生已经从外面进来,“你也听说了?”   “去看看吧。”迟生一拢衣裳,拉着春生的手就往外走,边走边问:“消息压住没有,惊动祖母了吗?”   “已经嘱咐过了,外头那么多人看着,不敢出纰漏。那边人也不敢惊动大人,先报到两位姑娘这边了。”   春生姐妹到的时候,秋姑姑和青山将军正站在院外,焦急得看着。   在这个点看到青山,迟生愣了一下,本能觉得有些不对,但也没时间让她多想,春生已经进去了。   “母亲、父亲,女儿春生,我进来了。”春生敲门,不等里面答话,直接推门进去。   迟生落在后面,进去立刻回身把门关上。   这两人应该是听到动静,整理过自己的仪容,可是白昆山脸上有个巴掌印,世女双眼通红,头发散落几缕下来,发钗也掉了几只,两人脸上都有泪痕。   还有推到的椅子,和满地瓷片,这一片狼藉,春生、迟生都没有下脚的地方。   “若有不谐,母亲父亲和离吧。”   迟生惊讶转头,发现是春生语出惊人,不过也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荒唐,岂有儿女管束父母的!”白昆山大声呵斥。   “自女儿有记忆以来,尊亲总是不睦,既然相看两厌,何不早早分开。两位都还年轻,再各自成亲生子也不是难事,何必绑在一起。等到日后再同葬一穴,到时再后悔可就晚了。”   春生说的轻松,两位长辈却听得不入耳,迟生觉得是自己给她的影响太大,生怕父母生她的气,帮着转移话题。   迟生说话就和缓许多,也不一上来就让人家和离,只温声细语道:“阿娘、阿爹,不要生气,咱们坐下慢慢说。马上就是祖母寿宴,外头那么多人,不能让人瞧笑话。”   这话正对世女死穴,她一生最要脸面,闻言带头先往旁边西花厅去,留下正堂的满地狼藉。   几人跟过去,迟生作为最小的那个,提壶给三人倒茶,笑道:“茶凉,阿娘不可多喝。阿爹和阿姐倒是可以降降火。”   “阿娘,咱们这样一家人说话,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吧。女儿很想阿娘,但女儿也知道,阿娘是为了尽忠职守,替祖母巡视,所以重不怪阿娘。阿爹旧独,你常年在晋宁州,我和阿姐想你的时候,只能给你寄信,可冷冰冰的书信,又怎能比得上一家人热热闹闹说话呢。”   迟生这话软得,两位都心生愧疚。   白昆山道:“日后,我多回来。”   “女儿不是这个意思。”迟生摇头,“女儿说句犯忌讳的话,即便阿娘、阿爹分开,难道就不要我们了吗?尊亲希望女儿们承欢膝下,女儿们也希望父母过舒心日子。我和阿姐平日里功课排得很满,祖母也多有关照,咱家又是这样富贵。日子已经是全天下数一数二的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这世道可不就是懂事的人受委屈。”世女语带愤恨。   “阿娘,阿爹,我和姐姐是一样的想法,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要顾虑我们。”   出乎预料,先摇头的是白昆山,“我深受你们祖母大恩,岂能如此忘恩负义。”   “我需要你报恩吗?”世女愤怒地问。   得,又要吵起来,春生连忙起身,“夜深了,我服侍阿爹回书房休息,迟生,你服侍阿娘。”   春生只想把两人分开,都冷静冷静,大人想得就是多,过不到一起,分开就是了嘛。   迟生知道世女身体不好,生怕她气坏自己,叫人服侍她去洗漱更衣,自己就坐在外面等着,看是否有用得上自己的。   这大晚上的,练了一天琵琶舞曲,又来费心费力劝父母离婚,迟生累了,过去趴在软榻上,准备眯一会儿,等世女出来再起身。   突然听闻外头有人通禀,“大人来了。”   迟生也不知是怎样鬼使神差的,继续趴着装睡。   安国公脚步生风得越过迟生所在外间,往里头去了。她轻声一句“退下”,顷刻间,所有人退得干干净净,不会有忠仆自作主张在外头探头探脑。   “你又和昆山吵架了?”安国公问道。   “我?又?阿娘的心都偏到他那里去了,哪还管我这个女儿。”世女不服气,她心里未必不知道自己脾气不太好,可这是自己亲娘,撒娇卖痴怎么了,有底气!   “行了,我也将五十的人,寿宴在即,你们两个孽障但凡有孝心,都给我安分些。撑起了脸面,后头若真过不下去了,和离也行。”   世女怔愣片刻,苦笑道:“今日是中了‘和离’的咒吗?春生、迟生来说,阿娘也来说。”   “岂不正好,家中人人赞同,昆山那边,你若提出,他即便不愿,应当不会反对。”   “他自然不会反对,他还要用我的身份。”   “别总揪着这老三样,你成婚的时候我就说过,白昆山心有大志,你若真想要个一心一意捧着你的,就不该签婚书。直接办成入赘,他一辈子只能依附你。”   “可他日日埋头苦读,学问是最好的,到如今也少有人及得上。”   “我是给你选夫婿,又不是挑能臣干吏。”   “可,可若是那样,也太对不住他了。”   “对不住就对不住,你只管自己快活就好。”   世女疑惑又迷茫的看着安国公,平日里安国公对白昆山最是信重和蔼,比对亲女儿还好,怎么此时说起话来,如此无情?   “阿娘,我做不来,做不来的,我怎么忍心他一腔抱负付诸东流。”   “那你现在又和他吵闹什么,他如今正是一心扑在公务上,就为实现自己的报复。他不是赘婿、男宠,自然要有自己的事情。”   世女还是有摇头,“不是的,我要的是爱护我的好儿郎,不是要一个傀儡、面首。他有他的才干能为,我心里才高兴。”   “也行。”安国公又退了一步,道:“那就和离,与青山成婚。青山的才干不必白昆山逊色,对你是真的一心一意,定不介意你是再婚。”   “不不不,我拿青山当弟弟的,怎么能……怎么能……”   安国公摊手,“我就不明白了,想要一心一意的,我给你男宠;想要才干出众的,我给你俊杰;想要既一心一意又才干出众的,我也给你指了明路,你却不走。你到底要干什么?”   “阿娘,我要的是鲜活温热的夫妻相处,不是冷冰冰的利益算计啊。夫妻之间,怎么能只看条件,我看重的是心意。”   “心意这玩意儿太虚了。我看婚事,看家世、看门第、看品行、看才干、看相貌,要求放得再宽,看祖籍也好过看心意。”此时成婚,还要占卜,当真是祖籍同乡的,比虚无缥缈的心意强。   世女只是摇头,泪珠子不断往下掉。   “行了,你就是心慕昆山,想与他做平常夫妻,是也不是?”安国公见逼不出她说心里话,直接替她说了,“既然如此,你与他开诚布公,他若同样倾慕你,解开心结,做恩爱夫妻。他若对你只有恩义,和离再嫁。”   “不是的,我要他来和我说。”   雷厉风行的安国公也麻了,啥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满心期待收藏上涨的一天! 第30章 咸鱼的第三十天   安国公没懂,外头偷听的迟生明白了。大约是“我要爱情,发自本心,别人逼着他给我的不行”“我要什么,你应该知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要我说了你才知道,那还有什么意思?”   嗯哼,就是这样。陷入恋爱的蠢女生,希望的浪漫和仪式感。这种人很好对付的,她真不图利、不图名,肯哄她就行。   迟生心想,要是世女打定主意不肯合离,她去劝白昆山搞几出浪漫,这事儿不就解决了嘛!   “阿娘,我也想杀伐果断,可我做不到。他有事瞒着我,所以才不肯与我亲近,怕我发现他的秘密。若是阿娘遇上同样的事,是不是早就杀了他,不管秘密不秘密。”世女轻叹,“阿娘是做过的。”   安国公抬起头,一双眼睛寒光四射,世女被吓了一跳,有些胆怯,却还是坚持道:“阿娘当初不也是因为事有不谐,杀了我生父吗?”   迟生吓一跳,什么,还有这事儿?   “是啊,我杀人了。那贱人当初不过一小部族头人,花言巧语诱骗了我。我刚出月子,就在外头偷养妓子,这等烂人,不杀留着过年吗?”   “可你断他四肢……剥皮……点天灯……”如此残忍,世女初次听闻,吓得呕吐不止。纲常伦理何在,做人的基本底线何在?   “那我的父母亲长呢?我的近亲族人呢?当初那贱人引外敌如山寨的时候,对我的亲人可有同样的怜悯。当年我就与你说过,不要烂好心。时至今日,你还以为我虐/杀那贱人是为情情爱爱,愚不可及。”   “父母之仇、险些灭族之恨,这样的深仇大恨,屠他全家,才能销我心头之恨。如今他所在部族通婚改姓,早已不复存在。幸存族人能留姓名,就是我最大的仁慈。”   “阿娘如今想起,都没有半点后悔吗?”   “后悔。后悔让他死得太痛快,应该在他面前,先杀父母,再杀外室,让他心神毁灭,才该□□消亡。怪我一时情急,便宜他了。”安国公坦坦荡荡,“时值乱世,性命才是最要紧的。你无比看重的情爱,不过是性命之上的点缀。”   早先激动的世女却平静反驳:“不是的,千百年来,王侯将相,无论多大的权势都已是黄土,只有情义千古长存。”关于这点,世女想了许多年,早以想清楚,她什么都有了,就要千金难买的真情,告慰己心、永传后世。   安国公对此嗤之以鼻,但也没有非要按头强喝水,“随你。我今日来是提醒你们,不要再闹幺蛾子。情义也好、倾慕也罢,最基本的孝道你总认吧。”   世女大惊,起身跪下,“女儿岂敢不孝!”   “我倒觉得汉人说的不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后是什么?是继承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继承人!我以女子之身得封国公,怎么传下去,你做得到吗?”   “女儿在努力,很努力很努力,女儿亲抚百姓,协调各族,再苦再难也没退缩过。”这是诉苦,而是实打实的功绩,世女这些年的确辛苦,能亲自探问贫苦的贵人,在此时本就凤毛菱角。大政方针上,世女也不折不扣执行到位,女子分田一事由她主持。只这一条,周边省份逃亡到云南的人就多了无数,人口就是最大的政绩。   “是啊,你又不是没能力了,你也做到了,那为何自苦?”安国公百思不得其解,若女儿是给废物,那她失望过后,扶持第三代也行啊。可女儿偏偏有能力,也做得不错,为什么整天一副世上没人理解我,我好痛苦的死样子。   “可女儿心里苦,苦得很。协调各族,我总不忍心任何人吃亏,亏了谁我都过意不去。我觉得女子不应只分男子一半的田产,可我无法让姐妹们和男子分同样的田地,终究让女子矮人一头。我也想如阿娘一半洒脱,可我还是放不下旧独他,放不下……我真是太无用了。”   世女问道:“阿娘,当初你怪自己吗?不该错信,引狼入室。”   “怪过,所以我狼全杀了。”   “这样简单就不责怪自己吗?”世女觉得难以理解,若是自己失误,害死了亲人,虽有不是有意,但痛苦会伴随一生,难以解脱。   “当初屠戮寨子的人我已经全数杀了,他们部族也已消亡。我做了安国公,开天辟地头一个,以女子之身,得封实权公爵,公推各部族大土司,祖宗之名因我光耀。我当初的确年轻莽撞,如今已全数弥补。”   “可,命只有一条啊。”如何弥补得了。   “是啊,去了的人无法享受我挣来的荣光,所以如今同族之人有才干的皆做了官,平庸的人也有富足日子可过。绝嗣的我给他们过继了香火,从此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安国公觉得不可思议,这样还不够吗?她当初也痛苦,也伤心,可几十年过去了,只伤心痛苦没用啊,她的女儿到底在纠结什么。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养成女儿一副敏感自苦的性子?   安国公轻叹一声,“话已至此,你给我句痛快话,日后,你准备如何?”   安国公没有这样复杂细腻的心思,她永远直来直往,来,便战;胜,斩草除根;败,蛰伏,再战。她也疑惑,一样的教导,怎么大女儿如她一样爽利自在,小女儿却心思百转千回,画地为牢。   迟生也轻叹一声,世女是同理心太重。只有从小受到良好教养,被爱包围长大人,才有这样的柔软与善良。   安国公会为此忧虑,白昆山为此烦扰,可迟生却觉得这样的品格难能可贵。富贵如安国公府,打杀个把人跟玩儿一样,看不起穷苦人,看不起低阶官员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世女怜贫惜弱,愿意为百姓奔走。她苦,也只苦自己。   作为亲人,可能会为这样不能决断的人感到忧虑,可你若是她治下的百姓,你会无比感激她的仁厚。   迟生心想,自己是运气好投身成了贵族,若是作为平民百姓降生,她会无比敬爱这个尊重生命、放归奴隶、保护平民的世女。君不见,即便是国公府的下人,迟生那样厚待笼络,也没有忘记世女的恩德。   “我会想清楚的,我会想清楚的。”世女跪在地上喃喃,话都说开了,她也无法自欺欺人,她与白昆山的夫妻情分,的确已经到了尽头。“女儿不孝,险些搅扰阿娘寿宴,待寿宴之后,女儿会处理妥当的。”   安国公点点头,叹道:“起来吧。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我也未曾怪你。”   安国公素来刚强,这已经是温言软语了。世女被她扶起,泪水又扑簌簌落下。   安国公不让世女送她,径直出去,看到外间趴在软榻上的迟生,轻笑一声,长臂一展,直接把人捞进怀里。   迟生条件反射得搂住祖母脖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毫无朦胧。   “都听完了还不跑,等着挨打吗?”   迟生谄媚一笑,“祖母~~~”   声音里硬塞进三斤糖,甜的腻人。   安国公也不多说什么,她的两个孙女聪慧,不用嘱咐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安国公出了东院,刘女官上前接过迟生,禀告道:“姑爷那边,大姑娘陪着,刚才来人通禀,已经熄灯,大姑娘也回院子歇息了。”   安国公点头,指了指迟生,“安心回去歇着。”   迟生按捺住满腔的八卦心思,保持稳重被刘女官送回院子。等她一走,立刻叫人去请春生,听了这样的八卦,怎么能不和姐姐分享。   春生早就等着了,请她的人刚出院门,她就一阵风似的刮进来,拉着迟生的手道:“快进里屋,我有话和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星星眼等待收藏的一天! 第31章 咸鱼的第三十一天   春生今天也是听了一肚子的八卦,忍不住要和妹妹交流。   飞快清场,春生拉着迟生坐到床上,“你还记得之前我们听说表兄乃是五岭温家之人,派人去查探过吗?”   “知道。”迟生点头。大人们是不会和小孩子商量事情的,起初,两姐妹只被告知“这是你们温表兄”,剩下的信息全是各方打听得来。白昆山要隐瞒阿温的身世,作为晚辈,两姐妹也没资格问。   “后来打听到了,那五岭温家不过是本县一个普通人家,三代最高官位不过七品,是当初祖父为信守旧约,才把女儿嫁给温家。结果父亲这一支碰上兵匪,除父亲外全部罹难。温家知道此事后,逐渐慢待正妻,慢慢折磨死了我们的亲姑姑。温家当家人很快续娶,对留着温氏血脉的表兄也不放在心上。后来父亲长大了寻访亲人,知道表兄过得不如意才把他接到身边教养。”   “若非年代久远,没有实证,打杀了温家那不成器的又如何?慢待妻儿,舅家打上门理所当然,也不知父亲在顾忌什么。难道还想走律法一图,求个名正言顺。唉,父亲有时候就是太……就像先生说的君子欺之以方。”   迟生问:“好啦,说阿温表兄的身世,这些是父亲说的?”   “是,倒和我们查到的一样。”去外地查探消息,要保密又要详尽,很耗费时间。可迟生还是疑惑,“可是没找到祖父母的坟冢,没听说五岭有哪家姓白的大户遭难,或者姓白的官宦在五岭主政。”   “前些年乱糟糟的,衙门的黄册几乎是摆设,乱兵过境,人基本犁过一遍,没有乡老、族老,寻访不到也正常。”春生摆摆手,“这不是重点,我想说的是,既然确定了阿温表兄的身世没有大碍,他本家也不过一小官之家,品性还不好。都无需亮出安国公府的招牌,只要一说父亲看重,想收表兄为弟子,那温家还敢阻拦吗?怕是巴不得双手奉上。”   “是啊,一个会因为妻子娘家败落而欺辱诚信守约故友之女的人家,再出卖一次自家人也不是什么大事。然后呢?”   春生一拍大腿,还是迟生懂她:“然后我就建议父亲正式收表兄为弟子,名正言顺的住在国公府,保证再没有人因为遮遮掩掩的甥舅关系乱嚼舌根。”   “父亲不许?”迟生猜测,若是允许了,春生不会是这个表情。   “可不是嘛!我想父亲可能不愿意为莫须有的流言专门收一个弟子,我就说,干脆认表兄做义子算了。”   “也是个办法。”此时义子也是有继承权的。前朝国祚将倾,朱氏起兵叛乱,就是凭借上百个义子组成了义子军,几乎横扫北方。若不是太/祖异军突起,天下还不定是什么样。   “父亲还是不许。我又想,义子不行,直接过继也行啊。只要他们和离,我俩肯定是姓木,要跟着祖母的。父亲膝下没有孩子承/欢,改了表兄姓氏,做白家的继承人,那也可以啊。”春生非常坦荡,她也不觉得给父亲找个儿子有什么难为情的。   迟生也跟着点头,她们的所有荣光,都是来自安国公府,即便白昆山和离,也丝毫不受影响。   “那父亲怎么说?我估计还是不许。”迟生继续问。   “是啊,所以我就不明白了。首先申明,我完全相信父亲的品行和才华,凭他的本事,即便离开云南,也有大好前程等着。为什么就是不和离呢?”   “我也纳闷。今天我听祖母的意思,也愿意他俩和离的。全家都同意的,他们两个拧着。”迟生摊手,“所以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合该他俩是夫妻。”   迟生是真闹不懂了,她们以安国公府为荣,以云南为傲,可也知道在中原王朝眼中,这里只是偏僻边地,流放之所。好些人一听说要到云南、交广做官,宁愿直接辞官,都不愿来的。所以,没道理白昆山会留恋。他也是正经科举出生,以他的能力调任京中,或者谋划到其他地方任官不是不能操作。   春生长叹一声;“我今天也看明白了,父亲母亲可没把我们当成能商量事的人,咱们也尽力了。日后如何全看他们心意,只要不扰了祖母,随便吧。”   “嗯。”迟生点头。她对这辈子生身父母的感情是不如对祖母那般濡慕的。安国公平日里公务繁忙,可也从来没有忽视过她们姐妹,手把手教导,学习生活,无一不安排妥帖。   心里打定主意日后如何行事,春生迟生相互劝慰,不再理会这事,全心投入对寿礼的筹备中。   随着寿宴日子临近,越来越多人汇聚到昆明。   这日,春生、迟生正在排练,下人匆匆来禀,请她们去正厅见客。   到了正厅,安国公端坐上首,笑得和蔼可亲,世女也喜笑颜开,白昆山也是满目慈祥。   “见过祖母,母亲、父亲,春生/迟生来迟了,还请恕罪。”旧独   “不必拘礼,起来,见过你们表兄。”安国公笑着叫起。   只见厅中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立在当中,他穿着鲜艳蜀锦制成的衣裳,腰带是皮革雕成的,还嵌着宝石。   “虞松风见过两位表妹,表妹芳安。”虞松风笑着拱手,眼中全是善意,他小麦色的皮肤上,脸上还有丝丝红晕,只看他站在厅中,就仿佛看到了一个草原少年乘风而来。   “大表兄安。”春生、迟生赶忙还礼。   “大表兄怎么来了?瞧我问的什么话,定是来给祖母祝寿的!太好了!”春生兴匆匆拉着虞松风落座,“只有大表兄来吗?姨妈和姨丈呢?二表兄、三表弟、四表妹呢?他们没来?”   “春生你慢点,一个一个问,大表兄答不过来了。”迟生笑道。   “只有我过来,爹娘驻守边镇,没有旨意,不能随意离开。恰逢外祖母大寿,爹娘本想上书陛下请旨,可这几年气候异常,冷热之间没个过渡,本来之前还热得只能穿纱,几天之内下了好几场冰雹,然后开始下雪。如此异常气候,草原上是要生乱的。爹娘来不了,二弟、三弟、四妹年纪还小,爹娘不放心他们走这么远的路,只能由我代为贺寿。”虞松风也是明快少年郎,他们表兄妹虽然没有见过,但以往有书信和礼物交换,并不陌生,如今更是一见如故。   “来了就行,来了就行。我还以为要去了京城,才有机会见姨妈、姨丈和表兄们。”春生非常兴奋,她们家经历过灭族之祸,亲人稀少,平日里连族人都肯照顾帮扶,如今来了一个货真价实的血脉至亲,怎能不欢欣鼓舞。   “祖母,表兄的院子可安排好了,住在我们旁边行不行?我们带表兄参观府里,再四处游玩。”迟生兴冲冲问。   长辈们含笑看着他们说话,欣喜他们感情和睦。安国公笑道:“行吧,你这个小管家婆,都依你。既领了命,要招呼好你表兄。”   “是。”春生、迟生起身抱拳,利落应下。   虞松风也爱两个表妹飒爽,和他们相处,并不像和其他贵女相处一般处处周到、注重礼仪。怪不得临走的时候自己问母亲如何行事,母亲只说,到了便知道。   “祖母、母亲、父亲,我们带表兄去安置。”迟生笑着提议。   “去吧,别逛太远,按时回来用接风宴。”安国公含笑点头。   春生迟生领着虞松风简单逛了一下安国公府,也替他介绍了如今住在安国公府的人。   除去主人家的住所自有规制,迟生重点给虞松风介绍住阿温表兄、钟老仙翁祖孙和住在客院的各位宾客。   “阿温表兄出自五岭温氏,是父亲姐姐的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他母亲早逝,父亲不慈,在本家过的很不好,父亲才把他接过来。”迟生道:“阿温表兄人如其名,温文尔雅,文人可亲,读书习文用功刻苦,待会儿介绍你们认识。”   “好啊,我在北地,见多了疏狂男儿,倒是少见南方温润君子。”   春生笑喷,“表兄,你才多大,疏狂?疏狂得起来吗?”   “好啊,胆敢嘲笑我,看我这钵大的拳头,怕不怕!”虞松风握拳,把手指捏得咔咔作响,一般来说,足以镇住场子。   春生剑眉一挑,也学着他的神态,昂着头,把手指捏响。   两个人像两只小公鸡,昂着鸡冠,拿下颚看人。   突然,两人都绷不住了,同时笑出了声。   虞松风真高兴,表妹们相处起来和家里的弟弟妹妹一样,真让人开心又快活。   “两个傻子,还走不走了。”春生上去,一手牵一个,“来的贵宾不少,我给表兄介绍,若是我记不住的春生补充,你宴会上是要挑大梁的,千万要背熟宾客名单。”   “还有你记不住的?我就靠着你提点我,你记熟就行。”春生嘟囔,却脚步轻快得跟了上去。   虞松风已经是少年,春生、迟生还是女童,将就着她们走路。   走了几步,迟生突然松开:“太热了!果然我不适合搞这些肉麻戏!”   三人又一同笑起来,震得周遭路过下人频频侧目。   作者有话要说:   苍蝇搓手盼收藏…… 第32章 咸鱼的第三十二天   安国公府占地面积很大,三人也逛不了多久,走马观花看了一圈,留出回房更衣的空挡,各自吃接风宴。   虽是接待小辈,但接风宴还是非常正式得在正堂摆在了一大桌。   团团见过礼后,春生担起职责,笑道:“表兄,我来给你引见。这是温家表兄,最是爱护妹妹不过,算年纪小你一些。”   “温竑见过世子。”   “温贤弟不必多礼,一家子骨肉,唤我兄长就是。”虞松风作为嫡长子,已被请封世子,做惯了兄长,对弟弟妹妹们很是照拂。   阿温犹豫了一下,见两位表妹对他微笑鼓励,也从善如流唤了一声:“虞大哥。”   “这是钟仙翁的玄孙钟勉,钟小大夫年纪虽小,医术却不俗,为我和迟生开了许多药膳调养身体,我们多蒙他照顾。”   “不敢当,小子钟勉,见过世子。我和家祖在此,多有叨扰。”钟勉笑着起身行礼。   “到底是老仙翁亲传,家学渊源,西北与云南相隔千里,咱们能遇见,是多么难得的缘分,钟贤弟也不要客套,唤我兄长就是。”   互唤贤兄、贤弟,本就是交际中最普遍的。迟生却听得笑出声来,“表兄当兄长上瘾啊!”   “你懂什么,我们这是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虞松风回头瞪表妹。   这下,在场诸人都笑了,这是什么话本桥段。   迟生笑得最厉害,属实小学鸡发言了。   安国公也笑着从门外走进来,问道:“谁家英雄相惜呢?”   众人又要行礼,安国公笑道:“都坐、都坐,家宴,不要拘礼。”   世女和白昆山跟在后面,一起落座。   桌上除了云南本地特色风味之外,还做了西北特色,茶水、果汁好几种,吃得虞松风连连赞叹,只说云南果然是他的家乡,饭菜都很合胃口。   一家子也不讲究食不言饭不语,虞松风讲了父母近况和西北风俗,几个小辈也在桌上叽叽喳喳约他出门游玩。   春生和迟生是不敢说这话的,她们最近筹备寿礼,功课都缩减了。   忙碌的时候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眨眼就道了寿宴正日。   安国公府门外已经摆上了流水席,无论是谁,只要来说一句祝寿吉祥话,都能坐下吃一顿饱饭。越过喧扰的人群,安国公府内灯火辉煌,路边火把烧得正旺,照得府邸明如白昼。再往里走,到了正院正堂,这里的灯烛都用玻璃罩子透光,光线更明亮,也少失火风险,一片富丽堂皇。   安国公穿着礼服端坐上首,威严又亲切。下首左边是朝廷天使,右边是世女,左下手第二位坐的是钟老仙翁,右边下首第二位是白昆山。这几人单独一桌,剩下两两一桌,不然这大堂还摆不下。   迟生、春生姐妹笑盈盈看着祖母,虞松风和温竑也小声说着笑话,江德和钟勉抱怨都好久没来国公府了,在的时候埋怨功课多,现在休息几个月,又烦恼找不到玩伴。几个小孩子的位次如此靠前,众人也都没意见,能做此有一座,谁不是天子之骄、家世显赫。   到了时辰,鼓乐大作,众人举杯先敬寿星。敬过三轮,安国公请众人观赏歌舞,气氛这才从庄重转到轻松,难得的社交场合,众人也纷纷左右攀谈,这样的好日子,最适宜联络感情。   一曲终了,舞女折腰摆袖退下,突然,正堂灯火熄了数盏,突然暗淡下来,不等宾客惊呼,一个轮指琵琶声炸响,众人心神都被吸引过去,知道这是表演才放松下来。   轮指、扫弦先声夺人,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背光一个乐人抱着不知名的乐器正在弹奏,这乐器是……琵琶?也不确定,灯光太暗看不清,众人还在猜疑的时候,乐声渐渐低下去,轻拢慢捻琵琶弦,余音袅袅中,战鼓之声响起。   随着战鼓声,两队人马从两侧冲杀进来,灯光也随之亮了起来。   只见一人穿着利落窄袖衣裳,手持苗刀冲杀入阵。另一人发辫高梳,脸上有图腾纹样,举着厚背长刀和她对砍。   主将战在一起,下头人也拼杀在一处,看着这有模有样的对打,经历过的人想起来了。“这不是大土司平白水谣一战吗?”   随着灯光亮起,众人也慢慢看清了场上表演的人,春生和虞松风打得虎虎生风,迟生斜坐一旁,领着诸乐人伴奏。   拼杀的小兵慢慢倒了一地,主位的两人还在奋战,手法快速、步伐灵活,刀随步转,步步杀机。横斩有力,左右挂刀逼退敌人,驾刀接反手握刃斩,春生一刀劈段敌人兵刃,顺势一脚把人踹倒,然手撩刀,收刀入鞘。   乐声旧独恰如起份响起啰音,仿照战场鸣金收兵,只有琵琶声余音袅袅,伴随着又暗下去的灯光逐渐低沉、遥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等到表演完毕,灯光再次大亮,春生、迟生和扮演白水瑶首领的舞者上前,安国公定睛一看,笑道:“清朗怎么也让登台了?”   清朗是虞松风的表字,松风水月,容貌清朗。虞松风笑出一口大白牙,“孙儿长至如今,才见外祖母一面,哪能不尽孝心。若论心意,还是两位表妹至真至纯。”   “好,好,都是好孩子,起来吧。”安国公叫起三位孙辈,令他们入座。   小辈登台表演,彩衣娱亲,在场诸人无不夸赞他们的孝心和德行,纷纷恭维安国公、世女和白昆山。   朝廷天使生于中原繁华之地,见识也广,笑问:“下官自诩见识不俗,如今才算见世面。不知二姑娘用的是何乐器,可是土人所属,以往倒是没见过。”   “天使明鉴,此乃琵琶,因旧式琵琶传音不广,我为祖母寿宴,特意改了。”说着,迟生就把琵琶送到天使面前。   天使见过镶金嵌宝的名贵乐器不知多少,拿到手中一摸就知道这琵琶用黑檀木做琴身,也没贴点儿金玉作装饰,唯一的亮点就是用琴弦了。   天使拨弄琴弦,笑问:“可是用铁做的。”   “正是钢弦,此曲为表现祖母战绩,当然要用钢弦才应景。”   天使点头,对安国公赞叹迟生的孝心。   安国公笑道:“小孩子胡乱做的,王郎官是行家,不要笑话才好。”   天使少不得又谦虚几句,心想,云南果真冶炼技术高超,能把铁炼成钢,又把钢拉成这样粗细有别、件件精致的钢丝,给一个小姑娘用。这不正表明云南兵强马壮,连姑娘家日常玩器都能如此奢靡,这比珠宝金玉更贵重。还有最后一刀斩断敌人厚背大刀,是不是说明云南的苗刀铸造技艺更好?回头要写进奏折里,不,该当面禀明陛下才是。   昆明主官李知府最爱的却是大姑娘的武艺,笑道:“早就听闻大姑娘受国公大人教导,小小年纪武艺超群,令我等文弱书生见之羞愧啊。”   “李大人谬赞了,我年纪尚幼,武艺还待精进,全靠各位叔伯婶娘帮扶。”   李大人却不这么想,他也听说过大姑娘继承安国公神力的事情,今日一见,果真不是空穴来风。看来大姑娘继承人的位置越来越稳,他平日也该多亲近些,他那孽子闯祸被逐,也能送到社学,听闻社学要选拔尖的人陪读,曲线救国也好。李大人暗下决心,回去就督促孽子上进!   茶山瑶一支的头人却在暗自思量,两位姑娘是安国公的孙女,另外一个是外孙,都是安国公最嫡亲的血脉,他们为什么要表演这一出。就算要彰显安国公的战功,为什么就偏偏是打败白水瑶一场?   当年那场仗太惨烈了,白水瑶几乎被杀绝了,仅存的妇孺小儿,改嫁的改嫁,改姓的改姓,这一支都灭族了。虽说当年也有旧恨,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拿出来反复鞭尸,难道是他们哪一支的人又闹幺蛾子了?听说最近有个轰动一时的盘瑶孤女案子,他来得迟没听全乎,明天一定要找人细细打听,别犯了大土司的忌讳。   一支苗人圣女却是大喜,寿宴这样的大场合,第一个登台献艺的是两位姑娘,看来极受重视,她们最有可能继承大土司的位置。如今世女是女子之身,两位姑娘也是女子,那么她作为女子,争夺寨主的位置更添一重保障。寿宴过后一定要去拜见世女和两位姑娘,无论被谁接见,都要把消息传出去,让人知道自己也是有门路的。   若是迟生能听到观者的心思,必定要感叹果然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关键这些哈姆雷特想的基本和舞剧无关,也是有趣。   够资格当堂献礼的可不多,她们兄妹三人过后,是钟勉出列献上了一册医书。钟这个姓氏就是最大的金字招牌,安国公苦留钟老仙翁,可不正是为了他老人家高明的医术。   “云南多瘴气、多毒虫、多瘟疫,咱们各族人都过得太苦了。有时听到瘟疫的消息前去查探,一村一寨的人都死光了。我也有救人之心,可刀枪棍棒打杀不了疫病,一切还要靠大夫。”安国公亲自走下去,郑重接了医书,对钟老御医拱手:“老仙翁医术高明,还请在云南多留几日,也让我地边民,受老仙翁妙手。”   钟老御医捋着发白的胡须,笑道:“老朽正要在云南多留一段日子,此地草木金石可入药者甚多,还需多多研究啊。”   “大善!”安国公抚掌大笑,“得老仙翁妙手,百姓又多一条生路。今日可谓双喜临门,来,举杯,敬老仙翁。”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收藏……星星眼.jpg 第33章 咸鱼的第三十三天   舞剧这样新鲜、先进的表演形式,总是能吸引很多人的。官场中人爱胡乱分析它背后的政治含义,可艺术本身已经足够动人。   寿宴连摆七日,第二日,传旨队伍中就有一低阶小官看中昨日的表演,想搬演到京城去。   “国公英姿、二姑娘巧思,当让更多人知晓才是。”那绿衣小官恭敬请示,若是旁的戏班子出了好戏剧,自然人人跟着演,演的好不好另说,反正戏上的事情,怎么能说一个“抄”,这是借鉴。   “大人谬赞,这不过是我们姐妹对祖母的孝心,倒无意大肆宣扬。”迟生客气请那人坐下,笑道:“再则十里不同俗,云南的人可能爱看这样的戏,旁的地方可不一定。”   “二姑娘过谦了,好东西就是锥处囊中,其末立现,下官不敢欺瞒。二姑娘对琵琶的改造令人惊叹,只那琵琶音,就足以名扬天下。”琵琶是当世最时兴的乐器,人人都弹,正因此,想要对它有所改进,更是难上加难。善琵琶与善古琴一样,是标榜个人情操的常见乐器。   远的,在北齐有曹妙达因琵琶封王;近的,前朝有王摩羯因善弹琵琶得公主赏识,宫廷奏乐,琵琶也是主位,常用于领奏。   还有舞蹈,此时对舞蹈的追求还是独舞,赏个人风姿;或者群舞,领域整齐气势之美。两个人作主角,如同演戏一般,还是头一遭。主角是一个还是两个,看似简单的人员增加,对内行人来说,是表演模式和思维方式的改变。   礼部负责宫廷乐音和祭祀大典,对这些非常敏感。   迟生避重就轻:“原是为了琵琶而来,大人直言便是,云南虽贫苦,一把琵琶还是有的,待会儿就派人送一把新琴过去,还望大人勿弃。”   虚言诓走了礼部官员,迟生留下作为“敲门砖”的林成龙,问道:“你怎么带他来了?”   “那位大人找上我,言可把大土司功绩显耀天下,我想着并不是什么坏事,就答应了下来。”林成龙偷觑迟生脸色,“我考虑不周,让二姑娘为难了。”   “舞剧是好东西,我也高兴它能传扬天下,但不能由外人来传扬,你懂吗?”   “懂,二姑娘说过,好东西要自己握在手里。”   “不止是这个原因,昨日的表演只是我对宣扬祖母功绩构想的一部分,我有意编一部真正的大戏?大剧?群舞?嗯,编一部大型的舞剧。我很看好你,舞蹈功力不俗,还能管人,最重要的,你是自己人。”   迟生招手示意林成龙近前来,“选近卫的时候,你本不够标准,我却独把你挑进来,就是看重你这方便的才干,等寿宴完了,每日抽一个时辰来我这里,我教你一招——思想宣传。”   “咱们的舞剧,就叫《群山之巅》吧。”   林成龙头脑昏昏的回到近卫宿舍,他的舍友、从小到大的玩伴林成胥正等着他,一见他进来,立刻问道:“怎么样?二姑娘可答应礼部大使了?”   林成龙摇头,“并未。”   林成胥皱眉:“不会啊,二姑娘为人宽和,那日你主动让出领舞之位,令永定侯世子上场,虽说分属应当,但二姑娘看在心里,定会予以补偿。难不成那礼部大使态度傲慢,得罪二姑娘了?”   “他若傲慢,怎么会婉转找到我头上。”林成龙还是摇头。   “那怎么回事,可有让二姑娘不喜?”   “没有,只是二姑娘让我寿宴后每日去受教一个时辰……”   一直被林成龙面无表情吓住的林成胥反应过来,“好啊,故意吓我呢,你这是入了二姑娘的眼啊!”   两兄弟在屋里打闹起来,最后,双双气喘吁吁倒在床上。林成胥问,“二姑娘安排你做什么?”   “不能说。”   “行,不能说就别说,一切都按二姑娘吩咐来。咱们慈幼院这回进了亲卫的有八人,没想到你是最先出头的一个。旧独苟富贵,勿相忘,等忙过这阵子,你要请吃酒!”   纷杂的寿宴过后,朝廷天使、部族土司、头人慢慢离开,昆明又回到的之前的平静。   迟生以为,之前都吵成那样了,世女和白昆山,怎么也要进入商议和离细节的阶段了吧。   结果人家没有,世女照例出门巡视,白昆山也照常回晋宁州。   迟生心里不解,但也明白此事上她无能为力,并不多管。意外的,此次世女出门,提出要带她们一起。   迟生盘点了一下手上的事情,栀子之前在织坊历练了一段时间,她“苏”出了缝纫机,虽然还很简陋,但已经足够组建了一个被服厂,先负责国公府下人和近卫的衣服。松糕琢磨出的棉布的织造方法,升了织坊二把手。周蝶儿对染房的事情渐渐上手,因其两个侄儿都在近卫中更上心。   桂英作为大丫鬟,迟生本想放她先嫁人,她也早有此意,只是好位置就这么多,见身边人都得了好安排,桂英也想先去占着染料种植庄子管事的职位,嫁人的事不了了之。   林成龙、新雨、章娘子做搭档,舞剧的思路已经讲过,希望回来的时候能有好结果。   迟生盘算一圈,只问:“功课怎么办?”   “李先生给你们留课业,十五天送一回功课回来,至于武课,随行护卫,哪个不能指点你们?”世女倒是不以为意。   “那李先生愿意吗?”   “有何不愿。李先生当世名家,府学和社学那边求都求不到的名师,你就不必操心了。”   迟生见长辈们都安排好了,也只有点头称是的份。   春生这边也是相差不大的安排,把身边年长丫鬟放出去独当一面,提更多人才上来。   跟着世女出行,才知道什么是排场。   前后簇拥着,如今周边都知道世女出巡,路上遇到商队都不敢抢,就怕是世女乔装的。   迟生听着青山将军解释,笑问:“里面可有什么典故?”   青山笑曰,“不可说。”   与长辈出门,不必春生、迟生操行沿途事,一路伪装成药材商队到了峨山。   在峨山小县入住,春生、迟生帮世女整理房间,突然,迟生在箱子里翻出了一摞图纸。   “你看。”迟生下意识放低声音,把图纸递给春生。   春生没有说话,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这是舆图!怪不得世女总是时不时出巡,她是带着人绘制舆图来了。云南乃多族混居,昆明、曲靖、玉溪几个州府汉化程度高一些,其他地方都是不同部族的人。朝廷对云南的掌控很微弱,安国公府对大山深处部族的掌控也很微弱,地图对安国公府而言是绝对的军国利器。   两人皆知轻重,并未声张,默不作声把图纸放回原处。   收拾好房间,青山将军等一行人回来了,世女意外得是被背回来的。   “怎么回事?”春生、迟生惊讶上前。   “世女突然晕厥,医官马上过来!”青山神色焦急把世女放到床上。接到通知的随行医官没会儿就到了,急忙上前诊脉,又问具体情况。   “都很正常,突然昏厥,之前未用过外头的食水,也没有和外人接触过。”   医官看着世女已经起了高热,斟酌道:“我先开一副退烧的方子,小童立刻去煎药。还请大姑娘、二姑娘搭把手,检查世女身上是否有外伤。”   “好。”两姐妹立刻应下。   医官拉着青山避出门外,解释道:“并不是不信任将军,这里多蛇虫鼠蚁,钟老仙翁言,很多瘴疠有可能是细小虫子携带的毒,葛仙翁的《肘后备急方》中也言,西南有射工毒虫。”   “朱医官勿忧,我常年在外,岂能不知。奉世女出行,从不用生水、生食,但凡涉水,必定在沾水处涂满油脂,隔绝蛊虫。”青山野外生活经验丰富。   屋内,两姐妹带着女护卫检查了世女的身体,发现她身上有很小的针眼大小的红点,也分不清是虫咬的,还是身体自己长的。   退烧药灌下去,世女清醒过来,本以为会慢慢好转,夜里又起高热。反复高热,是会要人命的。朱医官也不敢怠慢,收拾了铺盖,就在房里打地铺。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妨,青山将军安排好护卫事宜,也常常守在隔壁。   因为不确定这病过不过人,春生、迟生姐妹被禁止接近世女,万一她俩也感染了,于安国公府是灭顶之灾。   春生和迟生住在隔壁院落,看着世女所在的院子彻夜灯火通明。   迟生坐在床边,看着不停有人进出,夜已深了,她们这几日跟着熬,作息都被打乱。   春生的肚子突然咕咕叫,迟生莞尔,“饿了?我去叫厨房送点……”   “别去了,母亲这样,他们也忙。”   “那我找找房间里可有点心。”迟生去外间看了一圈,因有世女病倒的先例,食物重来没有过夜的。   迟生只找到一些生板栗,拿了烧水的小锅,刷一层油,把栗子放在小锅里烤。   两姐妹移步到堂屋,小地方的客栈,没有昆明的煤炉,堂屋里就烧着火塘,小锅架上去没一会儿,锅里就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犹如鞭炮声,在深夜炸响。   迟生拿筷子把开口的栗子夹出来,剩下的盖上盖子继续烤。   春生吹凉栗子,吃了几个,勉强饱腹,脸色沉重的问道:“母亲会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啊,收藏,上涨啊,上涨~   是收藏文章,不是收藏某一章节哦,爱你! 第34章 咸鱼的第三十四天   “不要自己吓自己,母亲出巡多次,身边人又有经验,不过一次小病。我看青山将军和朱医官很有章法,以前肯定也遇到过,只是怕我们担心,从没和我们说罢了。”迟生安慰道。   春生笑道:“也是。”   在深夜的火塘旁,春生想起母亲的点滴,“我没想过母亲在主持制图,你说我们以前是不是误会了,母亲并不是不关心我们,只是她有她的责任。”   “嗯。父亲审案的风姿也令人难忘。”迟生笑道:“我们是幸运的,父母不仅有家世,更有才干。可我们也不能妄自菲薄,我们也需要父母陪伴,也配得到父母的全心照顾。”   “春生,我们值得。”迟生握着春生的手,“我们感觉没有错,父亲、母亲可能并未把我们看成最重要的,可谁说父母要把子女看得最重,我们不也更濡慕祖母吗?”   春生勉强勾勾嘴角:“是啊,之前就分辨过的,我还钻牛角尖。”   “多正常啊,都怪今夜夜风微凉。听说文人见到落花秋叶,还要感慨飘零,自哀自毁,咱们这样多正常!”迟生笑着又去拉春生,突然被爆响的栗子吓一跳。   “别拉我,你是不是悄悄把糖擦我衣服上了。”春生笑骂,“我就知道。”   “冤枉啊,我又没放糖。”   “那我手怎么黏黏的。”   两姐妹相互开解,终于高兴起来。   另一边,世女的院子里,气氛却越来越凝重。   “青山将军,老朽无能,世女反复高热,控制不住,身上的红色小针眼越来越多,我推测该是中了某种瘴气。”   “推测?”青山冷声反问。   “医术一途,本就是经验之谈,排除已知的,探求未知的。我与你共事多年,不愿虚言粉饰,我对世女的病情,确实没有把握。”   “你能控制住多久?世女的身体能支撑长途远行吗?会不会传染?”   “之前贴身照顾的人都没有出现病症,你们一同去的几人也没有发病,大约是世女身体不好,又郁结于心,才会染病,这病目前来看,不会传染。”   “郁结于心?”   “是,从脉象上看,世女确有郁结,结于心而伤于脾,人的情绪是会影响身体的。你该听说过气大伤身之类的俗语,常年郁结,身体也会吃不消。”   “那你之前为何不治!”青山生气,朱医官一直负责世女的身体。   “一直在治,这些年,世女常常喝药,你道是为何?”   “我以为那只是养身汤……”   朱医官幽幽一叹,“是啊,身体的败坏,总是一点点的。”   “你给我句准话,高热能降下来吗?我们能支撑到昆明吗?”   “我尽量。”朱医官如此回答,青山就明白了。   第二天一早,春生、迟生接到通知,马上回程,两姐妹被单独安排在一辆马车里,照顾她们的人与照顾世女的人分开,护卫也不许有所交集。   青山还派人飞马回去报信,一行人急匆匆往回赶。   看着架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春生、迟生也不叫苦,服从安排。一路上两班倒,坚持不住的护卫、马匹就地修养,谁也没有多说,沉默是一路的主旋律。   峨山与红塔毗邻,红塔与晋宁接壤,人刚进了晋宁州地域,白昆山已经策马而来。   “世女如何了?”   “温度退下来一些,人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旧独朱医官答道。   “春生和迟生呢?”   “两位姑娘安好,此病不过人。只是连日赶路辛苦,正在休息。”   白昆山点头,大步往后院去。他们在一家客栈歇脚,条件简陋,亮明身份之后,也有不少官员、富商献出宅邸、别院。只是治病如救火,实在没有与人闲交际的功夫,直接在道路旁的客栈落脚。   朱医官看着白昆山背影才想起来,青山也在世女房中,只是愣了愣,他终究没有叫住人。   世女房门未关,白昆山大步进来,只见青山坐在床边,神色温柔地喂药。   世女正面朝外,白昆山一越过屏风,世女就看见了他。世女有一瞬间的慌乱,生怕白昆山误会。可白昆山却眼神都未动一下,走到床边轻声问道:“可好些了。”   世女不知自己该庆幸还是该失望,淡淡点头,“略好些了。”   “那就好,我已派人去接钟老仙翁,算算日子,也快到了。你放宽心,安心养病。”白昆山环视一周,皱眉道:“此地简陋,先去我府衙养病,等信使的消息。钟老仙翁和你相向而行,若是老仙翁赶不了远路,我护送你去迎他,一切以你身体为要。”   说完,他对青山平和点头,谢道;“你照顾世女,我去看看两个孩子。”   白昆山来得急,走得也急,他出去之后,青山再喂药,世女摆摆手,叹道:“喝不下了。”   “我给你拿蜜饯。”青山转身放下药碗,捧了蜜饯匣子过来,轻声安慰:“白大人心里惦记你,才疾驰而来,我看他鬓发都被风吹乱了,鞋上还有泥,定是接到消息,一刻不停赶过来的。”   “嗯,我知道。”   “钟老仙翁医术高明,待他来了,自然药到病除,我们先去府衙养病,两位姑娘也该好好休息。”   “我累了,想歇歇。”   “好,外间有人值守,有事千万叫人。”青山扶她躺下,给她盖上薄被,才缓缓退出去。   外间的确有人值守,就是青山。一路行来,青山不假人手,一切亲力亲为,不赶路的时候都在世女外间打地铺。   世女被接回晋宁府衙,当夜又起了高热,又是一通抢救,到了第二天夜里,世女才重新苏醒。   睁开沉重的眼皮,世女坚持让人把自己扶起来。   “你还病着,不要吹风。”青山温声劝慰,世女却非常坚持。   青山无奈,只能扶世女半坐半躺,在她身后垫了厚厚的被褥做靠垫。   “叫他来吧。”   这个“他”字就很微妙,他,人人都能用的代称,但在特定的人嘴里,他就是特定的人。恩爱夫妻一个他字,是心照不宣的甜蜜;陌路夫妻一个他字,是冷漠中透着厌烦。   “你刚醒,多歇歇吧,天还黑着……”青山温言细语劝慰,抬头见世女坚定的眼神,知道她已打定主意,随即出门请人。青山从来不会违背世女的意愿,从他见到世女开始。   白昆山衣着整齐来的迅速,他也没有休息。坐到床边,白昆山轻声道:“好好养病,不要着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来。”   “有些事,我想问问你。”   “病中最忌多思,有什么等你病好了,我们慢慢说。”也许是觉得对病人不该屡次拒绝,白昆山难得诙谐一次,“到时候你打我,我也不躲,可行?”   世女并不理会,只问:“你从未倾慕过我,对吗?”   “都老夫老妻了,说这些做什么。”   “青山常年贴身护卫我,但我与他之间,从未有越界,你信吗?”   “我信。”白昆山答得毫不犹豫,“你性情骄傲,若想另嫁,绝不屑遮掩。青山君子风骨,对你最为爱重,绝不愿伤你分毫。”   “隐秘处并非没有流言,你听到了,就不曾有一丝怀疑吗?”   “不曾。我信你、亦信他。”白昆山很坚定。   世女自嘲一笑,“果然如此。佛家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1,你从未对我有男女之情,自然能理智判定。”   “我多次与你说过,情爱不是夫妻间必须有的。”   “是啊,你给妻子的是尊重,你理想中与妻子相处该是相敬如宾,我要的却是倾心相爱。道不同,我走了许多年才看清,自己往日所为,不过缘木求鱼。”   “你是病中多思,等你好了……”   “就这样吧,这些年是拖累你了,抱歉啊。”世女说完,幽幽一叹,头侧向床内,白昆山见她不愿再谈,也不知她病中叫自己来说这些老三篇有何意义,顺从得出去了。   转过屏风,却见青山就在外间。   白昆山示意青山和他一同出去,到了院子里,白昆山郑重嘱托道:“你多照顾她,她恐不愿多见我。”   青山对上白昆山,当年有些心虚,毕竟倾慕有妇之夫;后来见白昆山不珍惜世女的情义,又觉他不知好歹。这么些年过去,青山都习惯了。外人听到流言,以为他俩关系肯定剑拔弩张,实际上,相比起世女和白昆山的次次不欢而散,青山和白昆山从来都能心平气和说话。   送走了白昆山,青山等到送药的婢女过来,接过药进到里间,故意问道:“白大人这么快就走了?”   世女不耐烦一勺一勺喂药,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又用热水漱口,还是压不下口中苦味。   “青山~”   “是,我在。”青山坐到床边。   世女缓缓把手覆盖在青山的手背上,青山一怔,无措得看着她。   “我想通了,等我病愈之后就和离,到时,你娶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出自佛学著作《妙色王求法偈》。   这几天集中修文。   啦啦啦,啦啦啦,收藏才是小可爱~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35章 咸鱼的第三十五天(倒v)   自那夜之后, 世女就一直昏睡,持续低烧令朱医官束手无策。   三日后,钟老仙翁赶到, 他老人家上手一搭脉,神色立刻严肃起来。切了左手换右手,又把朱医官用过的方子看了一遍, 听朱医官说了这些日子的用药, 还叫了贴身伺候的, 仔细询问世女的进食、排泄。   “出去说。”老仙翁领着人到了隔壁,才缓缓道:“世女已病入膏肓, 老夫只能勉力施为, 尽人事, 听天命。”   青山一个踉跄扶住门框, 悲声求道:“老仙翁……”   钟老仙翁摆手, “世人妄称罢了,老夫亦不过一介凡人。”   白昆山连忙道;“还请老仙翁放手诊治, 只要尽力, 我们绝不会迁怒。”   “是啊,是啊,老仙翁, 我听闻病到了紧急关头, 就需要用一些虎狼之药,还有什么□□用对了也能救命,我们不是愚夫愚妇, 只要老仙翁肯施救, 我们完全同意, 请您放心施为, 不要有任何顾忌。或者针灸刺穴,或者要什么珍贵灵药,我们必定倾尽全力。对了,祝祷、祈福也要用上。”迟生绞尽脑汁想自己看过的以医术为背景的小说,那些神奇主角还有哪些案例可供参考。   春生也着急,“史书上说,用亲人血肉做药引,孝感动天,能引得魂魄回归,可行否?”   她的言下之意众人都明白,钟老仙翁摆手:“老夫在太医院多年,早已验证过,人/肉药引不过安慰,并无效用。二姑娘说的那些奇闻异事,也只在传奇画本里。”   众人都不忍再听,沉默中,白昆山拿主意,“一切拜托老仙翁,还请为世女延命,我即刻派人请国公。”   迟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会的,不会的,肯定不会有事的。迟生在心里默念,想想那些主角,枪林弹雨的闯过来,中刀中箭不也活蹦乱跳,刀插心脏作者还能用心脏长在另一边圆场呢。   自己不也被绑架过,看似病重躺了几个月,如今也活蹦乱跳的啊。不要慌,不要慌,这只是通往光明未来必经的坎坷荆棘。经历这一遭,世女肯定脱胎换骨,彻底摆脱恋爱脑,改掉敏感多思的性格,一路大杀四方,做个潇洒随性的女强人。   被虫咬了而已,小意思,会没事的。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迟生在心里默默祝祷,虽然她是个无神论者,但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总是要寄托于神明。   安国公到了,但世女再也没有醒过,在昏睡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没有回光返照,没有交代遗言,就这样,在昏睡中平静又突兀得去了。   安国公当即眼前一黑,被人扶到椅子上,右手捂着脸颊,肩膀轻轻颤抖。   鸿鹄折翼、猛禽悲鸣,向来刚强铁血的安国公无声落泪,任谁看了都眼中酸楚。   春生、迟生姐妹抱在一起痛哭,迟生到底重病初愈,哭得直抽抽,钟老仙翁见多了亲人离世哀毁过甚的,立刻开了一剂安神汤给两姐妹灌下去。   哭得最伤心的是青山,男儿有泪不轻旧独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青山守在世女床边,哭得不能自已。   一切都事务只能靠白昆山打理。晋宁州府衙很快挂了白幡,世女的棺椁要运到昆明国公府停灵,待众人追悼哀思过后,再行下葬。   世女如此年轻,根本没有准备棺木,安国公只得把她准备的寿材让给女儿。   白发人送黑发人,何等打击,安国公与之前过寿相比,仿佛老了几岁。世女的丧讯还要上报朝廷,安国公亲笔写了折子。   灵堂里,守了一天的春生、迟生被强制安排休息,这两个是安国公府独苗,再不能有任何闪失。   安国公吹着夜风,看着随风摇曳的烛火,走到棺木面前,狠狠拍打两下,“不孝女!”   你怎么能先我而去!安国公满心悲苦,却无法言说,只得又落泪一场。   白昆山穿着素服,安慰国公节哀顺变。   “我听朱医官说,这孽障郁结于心,多年自苦,才毁了自己的身子。她啊,以往我就说她,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一个弱字,都毁于一旦。”可是,即便再不成器,那也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骨血,怎么能就这样抛下老母去了!   “是我的错,辜负了世女,有负大人重托。”白昆山跪下叩首,他太明白一个愤怒的母亲能爆发出怎样的能量。   可若只有愤怒,那就不是安国公了。   安国公没有叫起他,只问:“日后,你打算如何。”   “守妻孝一年,回京。”白昆山的回答,一如既往,简洁有力。   “回京啊。”不是进京,不是返京,而是回京。安国公突然就明白了那些文人抠字眼的意义,一个人的真实想法,往往是细微处表现出来的。   “春生、迟生呢?”   “她们姓木,大人定能多加教导,养育成才。”   “迟生于律法一道,颇有天分,你不愿带她走吗?”   “独嗣太过危险,大人应当留下迟生。”   安国公又轻抚刚刚拍打过的棺木,没有再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第二天一早,迟生起床,就听说安国公病倒了。   灵堂那里必须有亲属答礼,来祭拜的人还很多。迟生和春生商量,“你去灵堂守着,我会宽慰祖母,有什么事,回来和你说。”   “嗯,你素来巧嘴,多哄祖母开心。外头有我,不必操心。”   两人分头行动,迟生去厨房要了白粥和酸甜口的腌芥菜,敲开了祖母的书房门。   安国公并没有卧床休息,只是坐在书案旁发呆,桌上是几张泛黄的旧纸。   “来了啊,放下吧,祖母待会儿吃。”安国公眼中也没有泪痕,只是那木然的样子,谁看了都不忍心。   迟生把托盘放下,静静看着桌上的纸张。半响,安国公才道,“这是你娘小时候的习作。那时我在外头打仗,很少有时间教养她。后来长大了,我对她是不满意的。你们姨妈武艺高强,心性开阔,是我最中意的继承人。”   “可是祖母还是把母亲留在身边了。”   “是啊,这样文不成武不就,心性脆弱的孽障,哪里放心她去别人家受苦。我立她做世女,成全她和白昆山的婚事,不催她多生育,什么都满足她,她还是不孝,抛下一家老小先去了。”   迟生明白,若世上论谁最疼爱世女,肯定是安国公。   “母亲身前病了好久,朱医官说那种病消耗人的生气,令人不想活下去。母亲肯定已经很努力了,她履行了世女的职责,尽力做一个好女儿、好母亲、好妻子。可能有瑕疵,但她尽力了。”   “门外来了很多百姓,自发悼念母亲。母亲的功绩,都在百姓心中。太史公言,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1母亲死在巡视途中,一生都为百姓奔走,百姓记得她,青史也记得她。”   “门外有人点灯、焚香祭拜,还有人送祭品过来。今天的白米粥就是百姓送来的稻米熬的,母亲引进中原耕作办法,教人在山上开田种水稻。咱们云南水土丰美,气候又好,比中原种得更好。母亲的善政让各族脱离了居住洞穴、渔猎采集的生活,住上木屋、泥屋,再不用满身藓,活不成个人样。”   “芥菜也是百姓送的,当年母亲向一位街头卖腌芥菜的妇人买过、赞过,腌芥菜一时风靡。是母亲身体力行支持女人走出家门,咱们能吸引众多流民入境落户,正是因为您和母亲爱护百姓啊。”   安国公还是没有说话,看着那几张黄纸发呆。   劝慰不行,夸奖也不行,迟生换了思路,“佛说生老病死,为何生死之间还要有老病?我私心想着,若是一个人从健康、壮年,一下子步入冥府,难免心有不甘。中间隔着病痛,她大约早已做好准备。朱医官说母亲曾有轻生之言,只是当时他们都以为是玩笑,现在想来,病痛真的折磨了母亲太久。她如今,也算解脱了。”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也没有引来安国公一个眼神,迟生想了许久,只道:“祖母,陪迟生吃一点儿吧,我饿了。饿得胃痛,膝盖也跪痛了。”   半响,安国公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   “吃点吧,细嚼慢咽。”安国公端起粥碗,带头吃饭,“你们姐妹不用同时答礼,有个人守着就行了。”   “嗯,祖母,尝尝这芥菜。”   这边刚把祖母劝得能用膳了,刚出门,就有人来报,“青山将军不行了。”   疲惫的迟生又打起精神赶过去,秋嬷嬷也在。秋嬷嬷是世女的乳母,如今世女去了,她伤心得头发白了大片,眼睛深深凹陷,脊背更是佝偻。   “自从世女停灵,他就不吃不喝,快三天了。”秋嬷嬷哽咽,她对世女的心,不比任何人掺假,可也不能世女不在了,都殉葬吧。   “请了大夫吗?”   “他是自己不肯吃东西。”   “让人备一碗浓糖水浓盐水,撬开嘴,直接灌,出事了我负责,再叫人去请医官。”迟生是真生气了,已经有一个不拿自己的命当命,郁郁而终的,现在还有再来一回吗!   作者有话说:   注释1,司马迁《报任安书》。   性格决定命运,这是注定的悲剧。   每个人都要好好的,抑郁是疾病,并不是旁人劝慰“开心一点”就能解脱的,若有不适,及时就医。我们现在医学昌明,千万要珍惜生命。 第36章 咸鱼的第三十六天(倒V)   青山被救回来, 厌烦得看了一眼世间,发现自己还活着,又无趣得闭上眼睛。   迟生骂他:“生命可贵, 怎么能因为旁人而放弃性命。”   “二姑娘说的是。”   “母亲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如此不爱惜自己。”   “二姑娘说的是。”   “母亲一生善良慈悲,绝不希望有人殉葬, 若开了这个坏头, 她身前的努力就白费了, 那些土司、寨主,又要生祭、生殉。”   “二姑娘说的是。”   青山态度恭谨温顺, 礼仪周道, 无论迟生怎么骂, 他照单全收;无论迟生怎么劝, 他充耳不闻。   面对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说什么都是枉然,青山决意要死, 为了不在丧礼未结束的时候, 闹出流言蜚语,他选择动静最小的死法。但要是不能,他自刎、服毒、跳河、坠崖……怎么就不能死了呢?   这样的人, 迟生也劝不住。   青山是安国公府一手培养的能臣干吏, 陪伴世女多年,如秋嬷嬷一般的年长之人是看着他长大的,待之如子侄;他麾下将士受他恩惠良多, 视之为父兄。青山一心求死, 于亲人而言, 亦是锥心之痛。   为什么要让亲人伤心?   迟生见自己劝不动, 想了想,把事情报到了祖母那里。祖母沉溺悲伤,不就是因为没有可操心的事情。政事顺利,兵事无忧,盗匪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一天天大把的空闲时间,更容易多思多虑。   安国公亲自到青山床前劝慰,外头人也不知说了什么,安国公走后,青山叫了白粥,开始吃饭了。   朝廷很快下了旨意,允许世女以国公的礼仪下葬,又赐了冥器和丧葬银子。   虞松风刚到家,还没歇两天,又接到噩耗,快马过来奔丧。小殓、大殓都过了,按制度,公爵也只能停灵四十九天。天气很热,用冰块已经镇不住,压不下腐肉的气味。   能赶上祭拜的人都到灵堂上香,春生举幡,迟生摔盆,白昆山带着两姐妹送葬,虞松风也穿孝服跟在后面。   意外的是,这场丧礼,青山也走在主人家的队伍里。   但没人对此表示异议,白昆山视而不见,春生、迟生也未提出反对。   队伍走过长长的路祭丧棚,有百姓跟着灵柩送到半山。再往上走,就是安国公圈的家族墓园了。   守园人早已等候在门外,入土、立碑,一行人就这样看着,能站在这里的,只有亲人。   等到墓穴封好,墓碑立好,又有礼官喊着各种咬字不轻的句子,洒豆旧独子、洒纸钱,唱拗口的祝祷歌词。   等着一系列的仪式都完成后,白昆山、青山站着,春生、迟生、虞松风跪下,各自焚香行礼。礼毕,丧仪就结束了。   白昆山扶春生,青山扶迟生,他们都知道丧仪是何等辛苦,两个小姑娘两个月时间里,瘦了一大圈。   迟生被扶到旁边凳子上落座,有气无力得打量墓园,日后她也会葬在这里。目光扫到墓碑,迟生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眼花了。右边立碑人的名号,写的是什么?   夫青山、女木春生、木迟生敬立。   丧仪尊卑有别、长幼有序,立碑人并不是安国公,甚至她连今天的送葬都未曾参加。   只是,迟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魔怔了,她看了看白昆山,若是真的,他为何如此平静,既不感到被羞辱,也不感到惶恐。   迟生被人扶上马车,颠簸着离开墓园,她远远望去,祖母的身影孤零零出现在墓园,她大约不愿被人看到软弱一面。   丧礼折腾得人精疲力尽,灵柩入土,开始服丧。   春生、迟生院中供奉了“大齐安国公世女之灵位”,每日早起上香。除却这一点,和饭菜没有肉类,生活已经回到了正轨。   那天在墓园看到的事情,始终萦绕在迟生心头,青山住得离国公府不远,他是孤儿出身、由国公府资助读了社学,又参军到了世女身边。购置的宅院也和许多类似出身的人一样,就在国公府附近。   迟生来得很低调、也很突然,在青山家中设的灵位上,果然看见了“爱妻木敏之灵位”。   “那天在墓园,果然不是我眼花。”迟生指着灵位问:“这是怎么回事?”   “世女离世前曾言,等她病愈后和离,我们成婚。”   “祖母同意了?”   “是,蒙大人许以爱女。”青山忐忑得看着迟生,他知道二姑娘聪慧早熟,若是她不愿意,闹将出来,徒令安国公难堪。   青山也明白自己没有证据,连个证人都没有,依他往日对世女的倾慕,若叫外人来说,编个谎话,继续巴着国公府求取富贵也有可能。连当日绝食,都能被解读成苦肉计。   迟生不知道安国公为何会同意,猜想就是这个决定,让青山有了求生的意愿。   真有人生死不弃,这份感情难能可贵。经历了这么多,迟生心头有想法,但她愿意尊重这样的感情,相信安国公识人的眼光。   服丧的日子过得很快,一年之后,白昆山妻孝结束,收到了调任刑部郎中的调令。调入京中,却不减品级,实为高升。   白昆山拜别安国公,去墓园作了法事,与两个女儿告别,带着外甥温竑,踏上了入京赴任的路。   时间就是如此不留情,迟生只觉得这两年的光阴如同被人偷走一般,纷繁复杂的事情就像走马灯,还没看清,已经掠过。   迟生以为会很久见不到温竑,毕竟祖母已经默许父母和离,即便不和离,丧妻的男人,或再娶、或收养子嗣,她们姐妹与白昆山已是两姓之人。   白昆山走后一月,温竑突然求见。   “表兄,你怎么来了?”春生和迟生一起见了他,关于墓碑一事,迟生早已告知春生。   温竑眼眶湿润,“事到如今,两位妹妹还肯称我一声表兄,愧煞我。”温竑是后面才知道世女过世乃是常年郁结于心,外出遇瘴气不过引子。知道真相的他简直不敢继续住在国公府,只觉得羞愧难当。可是舅舅安之若素,他也只能多烧经文,求个心安。   “表兄别说这种话,我们一起读书习武好几年,情分难道是假的?”春生安抚两句,问道:“可是为难之处?”   “我随舅舅入京赴任,走到半路,舅舅突然把我托付给幕僚孙先生,让他带我去温家办理分家。你们知道舅舅走的时候,只带了孙先生和两个用惯的老家人,如今又把孙先生给了我,就是单枪匹马入京。我心里不踏实,总觉得舅舅是在托孤。”   “我旁敲侧击问过孙先生,他对舅舅的打算应该是知道的,只是不肯告诉我。只说舅舅留了一半家资给我,又有他作为代表,去温家办理分家,不要温家家宅田亩,不过占个名头,以温家之谄媚,当是不废吹灰之力。”   “我还是不放心,干脆迷晕了孙先生,来找两位妹妹帮忙。”   春生问道:“我们能做什么,表兄只管明言。”   温竑一揖到底,“是我无能,只有厚颜请两位妹妹出面,将我过继在舅舅名下。”   温竑起身,擦了擦眼泪,“我看舅舅行事,分明是不打算活着回来了,他去京城肯定有大事要办,很可能还是祸及家人的大事。他不愿意连累我,可我怎么忍心舅舅独自冒险,我宁愿姓白,和舅舅同赴难。可我年幼位卑,人微言轻,只能求助两位妹妹。若是两位妹妹为难,我自去温家谈,能谈成最好,谈不成,我也要去京城追随舅舅。”   温竑并非不知关系尴尬,可他若想顺利脱离温家,只能厚颜来求。   迟生心想,白昆山要做的事情,大约就是一直瞒着世女的。都托孤了,想来真的是大事。难道他是前朝余孽?或者当初乱世称王称帝的后人?亦或者是谋逆的漏网之鱼?除了这样十恶不赦的大罪,还有什么是安国公府不能庇护的。   李正见李先生之所以会来云南教书,不就是因为得罪了首辅冯大人,冯大人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权,历经几朝,权势滔天。这样的人,安国公府都愿收留庇护,白昆山又在担心什么。   春生望过来,迟生会意点头,春生才道:“表兄,你要想清楚,既然是父亲的意思,他肯定给你安排了最好的,若是你违背他的意思,他生气是小,万一引发更严重的后果,你是否承受得住。”   “我想清楚了,反复想过很多遍,还请两位妹妹助我。”   “唉,行吧。我们姐妹还在孝期,由我们出面也太大张旗鼓了。我请史姑姑陪你走一趟,她身上也是五品官衔,又背靠国公府,温家不敢与你为难。”   “多谢妹妹。”温竑又是一个长揖,眼泪晕湿袍子。   作者有话说:   还是想要收藏的一天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37章 咸鱼的第三十七天(倒V)   温竑满心纠结得回到客栈, 为舅舅担忧,为自己厚颜登门尴尬,更对前路充满迷茫。   刚一进客栈, 小二就迎上来,满脸堆笑:“小郎君大喜啊,你那族叔病好了, 还点了好饭菜来吃。都是小郎君仁义, 瞧瞧, 这不就时来运转了嘛!”   “好了?”温竑大吃一惊,他把孙幕僚迷晕留在客栈, 对外谎称他病了, 现在居然清醒了。   温竑一步跨三个台阶往楼上冲, 掌柜的看得直笑, 骂小二:“还站着干什么, 我死的时候,你能跑这么快我就谢祖宗保佑了。”   “阿爹, 阿爹, 呸呸呸,不吉利啊!”   “你要是能把客栈撑起来,你爹我立时死了都能闭眼, 小孽障, 还不滚去厨房搭把手,眼里没活儿的东西。”   小二嘟嘟囔囔转去后院,温竑推开房门, 就见孙幕僚坐在窗边吃茶饭, 一边吃一边欣赏窗外景色, 悠闲自在。   “孙先生……”   孙幕僚对他的惊诧视而不见, 给温竑倒了杯茶,笃定道:“小郎君定是请了靠山来,那可以把这小客栈退了,公府富豪,咱们一路上也能沾光了。”   “孙先生没有中迷药?”   “瞧小郎君这话说的,孙某是刑名师爷,要是小郎君这点粗糙手艺都能放倒,大人可不放心把你托付给我。”孙幕僚好整以暇,一一解答温竑的疑问:“小郎君是否还要问我为何假装中招?若不如此,小郎君如何能神色自然上公府求助。你阅历尚浅,事先知晓就办不圆满了。”   “或者,小郎君想问的是大人安排我护送你回五岭分家,我为何帮你过继到大人名下?”孙幕僚把茶喝出酒的架势,咂了一口,笑道:“我也没帮啊,一切都是小郎君自行作主。大人有大人的考量,我等为人下属的,在大人想不到的地方,自然要查漏补缺。”   温竑结巴:“怎么,怎么能这样,不行,我要去和表妹说……”   “这个表妹小郎君认,公府认吗?”   “孙先生不要妄言,若不是两位表妹心善,我怎么能请来史女官。”   “那小郎君可知,大人已与世女合离?或者说,被合离。世女的墓碑上,夫婿的位置,刻的是青山之名。贴身护卫世女多年,情人变丈夫,真有意思!呵呵,大人为报恩情,不愿计较,可主辱臣死,我如今不过小小利用公府,无伤大雅,有何不可?”   “怎么,怎么可能……”   孙幕僚嗤笑一声,“小郎君还是年轻,没见过这世间的险恶。旧独我随大人主理刑狱多年,世上发生什么违背人伦、寡廉鲜耻的事情都不惊讶。”   “可是,可是……”   “好了,小郎君就别结巴了。事已至此,小郎君只需装作不知情,把你想办的事情办好,其他末节无需追究。”   “不是这样的,安国公府对舅舅有大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够了!报恩,报恩,报恩,我耳朵都听起茧了。”孙幕僚生气的把茶杯摔在桌上,“什么恩,几十年当牛做马还报不干净。当初公府一瓢水泼下去,受恩的人那么多,怎么就非逮着大人不放?是大人坚毅果敢,凭自己本事走出来的,怎么全成了公府的恩德?”   “签了卖身契,朝廷还不许主家随意殴打奴仆呢!怎么,大人卖给她们姓木的了?大人长年累月受欺辱,你就当作视而不见,又哪里是报恩的态度?大人对你没有恩吗?报恩还要挑剔恩主吗?”   温竑被数落得泪流不止,“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恨自己嘴笨,心里清楚,嘴上却辩不过孙幕僚。   疾言厉色过后,孙幕僚又轻叹一声,和缓语气劝道:“小郎君,你不要怪老夫说话难听,大人受欺辱,我等感同身受。试想一下,休妻还有三不去呢,大人亲缘断绝,只有你一个外甥,世上只有你与他最亲,你若不和他站在一处,那他怎么办?这是生生剜他的心啊。”   “我知道,安国公府对小郎君不错,供吃供喝,比温家强些,可这些对她们而言不过九牛一毛,甚至不用亲自过问,自有仆从安排妥当。但是大人付出了什么,大人十几岁就开始为安国公府做事,这么些年,卖身契也该赎回来了吧?小郎君千万不要被小恩小惠蒙蔽。”   “小郎君自幼被人轻贱,该明白这样的滋味不好受。温家是脚底下的烂泥,公府身上披了一层伪装,也不过是漫天飞扬的尘土,还要比谁更脏吗?小郎君若还不明白,老夫问一句冒犯话。小郎君也受大人重恩,可愿回报?”   “当然!”温竑好不容易找到能插话的口子,答得斩钉截铁。   “那好,从此以后,小郎君就伺候大人日常起居,你考了功名,在外无论如何受人尊崇,在大人面前必须奴颜婢膝。大人身边仆从瞧不起你,你也不许心生怨怼。从此大人去哪里任职,你就跟去哪里作清客、幕僚,我知道你有功名、有才干,能独当一面,可是大人对你有恩,你要报恩啊!日后你若娶妻生子,孩子也必须低大人的亲生子一头。世代如此,可做得到?”   孙幕僚嘲讽一笑,“做不到吧?不要你的命,就要你从此跪着,再不许抬头做人。钝刀子杀/人才狠呐!小郎君只听一听就觉得羞愤,大人过这样的日子多少年了!知恩图报是好的,可半辈子都搭进去,也该回头是岸了。”   “话已至此,小郎君什么都明白了,自己作决定吧。是把我这个卑鄙小人交出去,还是借用国公府的势力甩脱那一家子吸血的所谓亲人。小郎君自己选吧~”孙幕僚又是一声长叹,拍拍温竑瘦弱的肩膀,慢悠悠走出房门。   孙幕僚去柜台退房,又招呼他们临时雇来的两个长随收拾行李,准备启程。至于温竑的选择,孙幕僚并不担心,少年人的心啊,总是跟着身边人摇摆。   被重锤击懵的温竑无措站在原地,口中反复呢喃着五个字:“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温竑以为生活已经够苦了,所以催他成长至如今,没想到还有更苦的。   温竑的名字顺利地从温家族谱上划去,注明过继给生母那边的家族,从母姓。自从安国公横空出世,女子地位越来越高,母家血脉断绝,挑自己的儿子改姓延续祭祀也不新鲜。   当初白昆山找上温家,拿出了姐姐的嫁妆单子,要求返还。自古但凡要点儿脸面的人家,都不会花用媳妇的嫁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温家早已败落,前房娘子的嫁妆早就不剩半个子儿。   此次回乡办理过继,白竑办得大张旗鼓,场面尤其盛大。族人皆在,白竑托着嫁妆单子,一样一样念出来,念得温家人低头垂首,念得尚有良知的族老满面羞愧。   “竑哥儿,罢了,不要念了。”一个族老听不下去了。   “文叔祖,我还只念了三分之一。当初我母亲也是十里红妆嫁过来的,她早早去了,留下的嫁妆养十个我都绰绰有余。可我这些年,一直背着拖油瓶、穷鬼、不祥的名头活着。”   “叔祖知道,委屈你了。可你终究流着温家的血,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长辈们当初是见着我母亲的嫁妆抬进温家的,当初无人替我辩白一句,我都知道。不过,文叔祖在我吃不饱饭的时候接济过我,我也记在心里。你说到此为止,那就到此为止吧。”   也有族老想挽回面子,“竑哥儿小时候都是女眷照管,自来后娘心狠,内宅的事情,外头男人哪里知道……”   “可别说笑话了,温家上下打点的银子从哪儿来,连续十几年中等评判是怎么维持的,若不是先母嫁妆,考评恐怕早就落入下等,罢黜官身了吧。也别把罪过都往女眷身上推,她嫁进来之后,摸到过先母嫁妆吗?她待我的确不好,可也不过是看碟下菜,我与她有什么关系?她的儿子还在堂上,已经舍弃了我,还要再弃一个吗?温家还生得出别的儿子吗?”   白竑回忆往昔,当年他以为是宠妾跋扈、后娘不慈……总之,还想给温家人找一层遮羞布,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以说,白竑生母的嫁妆,保住了温家几十年的富贵。一切安乐因她而来,她却在无数诽谤中死去。   众人看着缩在人群后面,矮小粗鄙的两个孩子,仿佛看到了当年的白竑,轮回之感油然而生。   因果报应、孽障难销……   温家老太爷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惊呼声此起彼伏,过继仪式再一片纷乱中结束。   两个月后,史女官传来消息,温竑改名为白竑,追随白昆山往京城而去。   “温家在五岭也算豪富之家,战乱都熬过了,却倒在如今。可见,一个家族的败落,往往是从内部开始的。积善之家有余庆,咱家往后多行善积德吧。”迟生轻叹。   “家里每年扔进救贫苦、济灾民、抚伤残、慰孤弱的银子,能打个和你一样高的银像。”春生轻笑,并不反对,“你想行善,继续行呗。”   迟生也笑,“我只是做得越多,就越觉得不够,但我又万分清楚,不能因此自苦,不能走上母亲的老路。”   世女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太体谅别人的苦楚,不忍心为难旁人,只能刀口向内,为难自己。   迟生拽下一片墨绿色的树叶,夏日的烈阳让树叶都是温热的,她的话却冰凉:“母亲纠结数年,不愿先开口说分别,万般扭捏,不过放不下、忘不了。父亲沉默数载,也不愿先迈这一步,据说也有自己的苦衷。”   “都有难处,都说不得已,却都选了自己要走的路。他们有他们的路,我有我的。”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收藏~收藏~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爱你! 第38章 咸鱼的第三十八天(倒V)   一落叶而知秋, 昆明的枫叶红了。   迟生在屋中画画,时值正午,可拆卸的门窗都被卸下, 迟生借着温暖的阳光,给画作上最后一层颜色。   钟勉就坐在她旁边的书桌上,同样也在绘制药用植物形态。画好之后, 左看右看, 都觉得不够真实传神, 见迟生放下笔墨,连忙走过去请教。   “我们上次在山里看到的金线莲, 我画出来了, 总觉得不太像, 迟生妹妹帮我看看。”   迟生接过, 仔细看了, 笑道:“金线莲的叶片是卵圆形的,勉哥画得太瘦长了, 要圆一些才像。你作画还是受传统文人画的影响, 讲究格调气运,不求写实。还有这叶脉,金红色绢丝质感的叶脉, 相互连接, 所以叫金线连,世人误传才有如今的俗名——金线莲。可它的叶脉并不是都连接起来的,不能一笔画到底。”   “你帮我改一改, 当如何画。”   “在原画上是改不出来了, 我重新画一幅吧。”迟生毛笔在墨池里舔了舔, 先勾勒叶片形状, 用绿色填一层,再用黑色一层,然后换了小号的笔,只在笔尖上蘸一点儿金红色的墨水勾勒叶脉。   “原来要一层一层的上色,怪不得我画出来,总感觉单薄扁平,颜色也不接近金线莲真正的颜色。你这倒有些长壁画佛像之流,用润色法,都是一层层叠加,当真麻烦。”   迟生笑道:“画画哪儿能减省?我知道勉哥不是偷旧独懒,是不习惯这种写形肖真的画法。”   “谁说不是。”钟勉苦笑,“我从小是画石菖蒲开蒙的。曾祖最爱石菖蒲,说草木长于石上,都要有土,只有石菖蒲可以连着是石头从溪中取出,清洗干净,放在家中,数十年都不会枯萎。曾祖书房除了医书、药炉,唯一的草木就是石菖蒲。”   “老仙翁志趣高洁,都说无菖蒲,不文人。”   “哎,曾祖倾慕菖蒲清瘦寡淡的性情,喜它超凡脱俗,我就惨了,从小画它,无论工笔水墨,总要画得细长才行,久而久之也养成了习惯。”钟勉玩笑,“我小时候哪里分得清,菖蒲、韭菜、小麦,在我看来,都一个样。”   迟生乐出声,仿佛看到了当年被“兴趣班”摧残的自己,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毫不吝啬得传授经验:“若论编撰本草,还是这种写实的画法实用,要画写实也不难,我有不二法门,勉哥可想知道?”   “还请迟生妹妹赐教。”钟勉一本正经拱手。   “赐教不敢当,不过,道不轻予,法不轻传,嗯~你懂的~”   钟勉苦笑:“我已经教你认了穴位、血脉,药膳也添了十几种,当真没什么能抵扣束脩了。”   “唉,我们之间什么关系,谈钱就俗了。既然我教了你一门学问,你也得教我一门学问,如今你没有可教我的,那不如教别人?”   “迟生妹妹别诓我,直说吧,要我做什么?”   迟生嘿嘿一笑,“我家的医堂大夫实在不够用,只能加紧培训。云南地处偏僻,吸引不来好大夫做夫子,还请勉哥帮我教一教。也不多劳烦你,只用两年,如何?”   “曾祖在此多劳你家费心,你只要提了,我莫有不准的。只是行医之事,需得慎重。我知妹妹一片赤诚,可那些大夫只学三五个月就要行医,能有什么作为?只能是庸医误人。”   “我也想把他们培养成一代名家国手,可我没时间啊。你家世代行医,应该知道看得起病的始终是少数人。咱们云南更是很多土人,一辈子都不知道医堂的门朝哪儿开。生病就熬着,熬过了是命大,熬不过去是命不好。我如今简单培训就撒出去的人,至少能至一些浅显病症,让他们不至于病得更重,或者,至少能让他们在死前有一点儿安慰。等他们下去历练几年,再招回来重新学,如此反复,总有一天,能训练出一批读得了医书,治得了实症的大夫。”   钟勉想了想,还是道:“妹妹的心意我知道,只是钟家百年声誉,不能毁在我手上,那些只学几个月的人,我也不能让他们顶着钟氏传人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   “放心吧,我会叮嘱管事,你去上课,绝不透露你的身份。”   “我年幼,他们如何信服?”钟勉虽自信自己的医术,可也知道大夫越老越吃香。平日里有钟家的名头,病患还有疑虑,若是隐瞒身份,如何压服学徒。   “他们敢?”迟生平淡一句,尽显霸气。   安国公府出钱出力,选的人包吃包住,选上的人一步脱贫,回去也是造福乡里,名利双收,谁敢有怨言。   钟勉苦笑,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和迟生是不同的人。   迟生没他那么多想头,笑道;“秘法就是写实画要有一双透视的眼睛。比如你画的手不释卷图,手指要是半圆圈起来,虽然书不能看全,但要把它画全,再画手遮住。不然,书去哪儿了?手没骨头吗?一看上去就扁平、不实。这个可以慢慢练,你以后画了都能拿给我改,慢慢就会了。现在,我们继续把金线莲画完吧。”   “画完?单单我们这些日子找到的金线莲就有许多种不同形态,叶脉有金线的、没有金线的,民间有大夫把它们分公母,你觉得可有道理?”   “金线莲有没有雌雄异株,两种药效有没有区别,我不敢肯定,只能把这些采回来试验之后才知道。”   “迟生妹妹这种谨慎的态度,适合做我们医家。”   迟生笑而不语,看他画完几种不同形态的金线莲,帮他改画。   钟勉在旁边配文字:“金线莲,卵圆形叶片,叶脉多相互连接、金红色绢丝状,喜阴湿腐质肥沃土壤,多生于林木下。”   然后写了一张小纸条,把金线莲是否分公母的猜想和实验计划写了夹在里面。迟生知道,金线莲是没有公母之分的,它们的叶片不过是大自然不同环境下的变异而已。但这个结论,必须钟勉是反复试验、验证后,亲自得出。   画完这些,迟生今天的功课就算结束了。送走钟勉,迟生问荔枝,“春生回来了吗?”   荔枝上前回禀;“大姑娘三天前传信回来,说能赶上。”   “嗯,你先去她院子里把衣服配饰之类准备好,再联系一下社学那边,今天的仪式,不能出错。”   “是。”荔枝应下,出门和樱桃、小菊、小兰招呼一声,自去办事。如今桂英、栀子已经在外头独当一面,这四个人成为迟生新的贴身丫鬟。有前辈们的先例在,每个人对自己的前程都充满信心。   春生果然踩着点准时回来,迟生在门口接她,安排与她同行的江德和护卫们各自去洗漱,东西都准备好了。   春生坐在浴桶里洗澡,迟生就在屏风外数落她。“不是说好十天就回吗?怎么多待了五天?你是不是又跑到其他山头去剿匪了。送信也不和我说实话,让我在家里空等。”   “迟生,我的好妹妹,我错了行不行。你和那抓着官人鬼混的娘子似的,我也没干坏事啊。”   “没干坏事?你出去秋游了?”   “隔壁山头有几个匪类,我顺手平了,也是为民除害啊。”春生不好意思,的确是她失约。   “隔壁,跑马两天那种隔壁?顺手,又是埋伏、又是用间谍,受伤才拿下的顺手?”迟生气道;“咱家就我们两个,你还不知爱惜自己,气死我了!”   “哎呀,哎呀,下回肯定不了,肯定不了。迟生,就再原谅我一回,就一回!”   “这种鬼话,门口的瞎眼狗都不信。剿匪也不一定要亲力亲为,你若有个万一,祖母会承受不住的。”   春生把头缩进水里,半响才冒出憋红的脑袋,叹道:“只有血从刀锋滴落,我才感觉到快活。”   迟生不说话了。   “祖母应该也是知道我喜欢,才没阻止我的。要说怕死,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死在床上的,也没见世人不睡觉,不能因噎废食的道理你比我懂。”   “道理是用在旁人身上的。你是我姐!”迟生还是不甘心,“那政务呢?总不能丢给我一个人处理,你以后是要继承爵位的,总不能都指望我啊!我还有其他事情呢!你这是压榨!”   “是是是,行行行,都放着,我来,保证完成任务。”春生从善如流,绝不推脱,换了干净衣裳,重新穿戴整齐,配得上安国公府大姑娘的身份。   两姐妹乘马车出门,去昆明社学给第一届“春蕾”女童颁发奖励。   世女去世之后,安国公给两姐妹分了世女的财产。   迟生看着厚厚的清单,叹道:“母亲的悲剧,一怪云南医学落后,二怪母亲想不开。小小毒虫就能取人性命,诸位大夫束手无策。我想把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分成两份,一份用来筹建医学堂,培养大夫。当世名医大多是中原人,钻研的也是中原的病症,咱们云南的瘴气蛊毒少有人研究。族人世代受苦,只能用性命探索药方,若是有母亲遗泽,想来能研究得快些。”   “我的那份也给你安排。”还没等迟生说完,春生已经作了决定。   迟生也不推迟,“那另一份就用在教书育人上,专给女童设一份奖励。这世上,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女人比男人艰难;汉人和边人,边人比汉人难;编户齐民和域外野人,还是野人难。咱们云南,没有户籍土生土长的女人,难、难、难!”   “女子就如同春天娇嫩的花蕾,可花不能脱离土壤自己开。教她们读书习字、谋生技艺,更教他们爱惜自己,不要为了任何人牺牲自己。若世上女子都不再自苦,母亲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作者有话说:   啦啦啦啦,又来求收藏啦~   不是“书签”收藏某一章节,而是“文章主页收藏”整篇文章哦,爱你! 第39章 咸鱼的第三十九天(倒V)   春生和迟生坐着马车一路往城郊去, 随着昆明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前来定居,城里的房子也越来越紧俏。社学这类占地面积大的建筑群,都往城郊方向挪。   马车轮碾过水泥路, 比行使在青石板上更平稳。听到车外人声鼎沸,迟生掀开帘子,看到有家店铺外排着长长的队伍, 排队的人衣着褴褛, 不知是卖什么的。   转过街角, 看旧独到店招上大大的木字,春生凑过来道:“医堂这么多人啊!”   “每次路过医堂, 我才知道世上生病的人这么多。”迟生苦笑, 下车去医堂看了一圈。   排队的人被木栅栏和绳索分成三队, 每队前面有一个大夫、一个学徒, 大夫把脉问诊, 学徒记录药方、兼作翻译,大夫和大夫之间用草帘隔开, 勉强算个私密空间。   一个壮族服饰的老妪, 说话含混,只能由他的儿子代为答话。大夫问诊完了,给他们开了药膏, 叮嘱道:“皮藓若要根治, 最好不要继续住在湿冷的地方,否则必须不间断抹药膏。”   那男人苦笑,“是我无能, 不能好好奉养老母。”   大夫也见多了穷苦人, 学徒把药膏递过去, 叮嘱他们去何处交钱。   那老妪看见药膏, 问了儿子一句什么,开始推拒药膏,声音含混沙哑得和儿子争辩起来。   大夫问学徒:“说什么?”   “我也听不大明白,大约是嫌贵吧。”学徒握着手上被推回来的药膏盒子。   大夫叹息一声,老妪争不过儿子,声音越来越大,眼中泪珠滚落。   “别吵!别吵!”大夫拍拍桌子,老妪和他儿子不敢出声,听不懂话,语气还是能听明白的。大夫叫学徒,“去请图谱过来。”   学徒高兴应了一声,没一会儿取回一本厚书,大夫拿布巾擦了擦手,才翻开某一页,把其中几种植物只给那个男人看,“这几种捣烂敷在身上能缓解,但不能敷超过一顿饭功夫;这几种煮汤喝,但不能喝没煮熟和馊掉的,反复煮到没有味道,就没有效果,需要换草药。看清楚了吗?”   男人和自己母亲说了几句,母亲也不哭了,睁着泪眼努力看清上面的图画。画得真像啊!文字他们是不懂的,图片却很清晰,母子俩记住了草药的模样,知道这是能治病的东西。老妪感激得虚空拜拜,被儿子扶走。   下一个病人立刻进来,大夫把图谱递给学徒,学徒却接过就看得入迷,大夫喊了几声都没注意。   “好了,看诊了,好好学,也有观摩的机会。”学徒恋恋不舍合上书,不一会儿,又有别的学徒来借。这图谱整个医堂就一本,大家都是轮流着用。   春生和迟生看了一圈,春生笑道:“人多大夫少,还是要多开几个栅栏。”   “已经加快速度了,再开大夫都要累倒,先这样,等这批学徒训练出来,再多开诊室。”迟生知道最近一年,医堂的名气打出去了,免费和低收费医疗,吸引了很多人来。但山区环境之艰难,还有更多人没听到消息。迟生默默在心里盘算,一要保证连续性,二要加大力度,保证有大夫能下到个府州,那是一整个团队,配合的钱财、后勤、宣传……难啊。   姐妹俩没打扰大夫看病,去了社学,社学男女兼收,与府学相比更接地气。   姐妹俩今日穿的庄重、朴素,亲切嘉勉那些考学成绩优异的女童。   颁奖之后,社学的先生激动万分得请春生迟生给孩子们讲几句话。   迟生起立,走到台前,笑道:“谢谢,同窗门,坐吧。”   夫子和学生们一片回应声,大概意思是怎么能让两位姑娘站着,他们却坐着。   “你们年龄和我差不多,还有比我高的同窗,你们站着我只能仰着脖子看啦。”迟生态度和蔼,言语幽默,同学们谦虚几句慢慢落座,社学的斋长、夫子却是站在一旁,含笑聆听。   “社学是祖母兴建,为不能上官学的人提供读书的机会,从社学中走出了造福一方的父母官,也走出了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更又学问渊博的学士,祖母常与我们说起,都感到万分向往。”   “可是,并不是每一个上过社学的人,都能长成被羡慕、仰望的人。我也不说虚话诓骗,会在社学念书的人家,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学了不一定能为官作宰,也许只能去铺子里当掌柜,既然这样,怎么不直接去柜上学呢?”   夫子们大约也没见过这种演讲,不仅讲大白话,还讲大实话。   “因为读书是天底下最有用的、投入最小回报最大的事情。读了书,脑子才会开窍,开窍了,学其他本事事半功倍。现在刻苦读书,以后前途广阔;现在不吃读书的苦,以后会吃更多生活的苦。读了书,增长了见识,就不再浑浑噩噩,把自己困在祖祖辈辈打转的大山里,才能走下山、走出去,去成都府、去京城、去天下任何地方。到那时回头看,还稀罕一个掌柜吗?”   大约是被春生画的饼激励了,一个孩子站起来,大声道:“我们要走出大山,去京城!”   “走出大山!去京城!”又有几个人站起来高呼。   春生手掌朝下压了压,“好,有志气。国公府会帮助大家,母亲遗物,我与阿姐悉数捐赠出,一半开办医堂,一半资助社学,就盼着我们云南百姓无病无痛、前途光明。”   又有另一名男童站起来问道:“既然如此,怎么只给女子发奖励呢?”   管理社学的斋长眼前一黑,恨不得把那人嘴巴捂住,怎么能质问尊长!给你送钱的尊长!   迟生却不生气,笑道:“这个问题问得好,为什么只给女童发奖励呢?首先,说一说春蕾奖励的由来,这是母亲的遗泽,自然按照母亲的遗愿来办。社学本身会给考试前十发奖励,春蕾是这些奖励之外的补充。至于只给女童发,当然是为了公平。”   “公平?可是没有我们的,怎么会公平呢?”男学童不解。   迟生笑问:“我看在座的同窗中,男多女少,我来问问,就你吧,站起来的那位同窗,你家中有与你年纪相仿的姐妹吗?”   “有个姐姐。”   “社学收生不分男女,为什么不是你姐姐来上学呢?”男学童答不上来,迟生又问:“家中若是只有一枚鸡子,你们与姐妹同在,鸡子给谁吃?只有一件新衣,衣服给谁穿?有改变命运的机会,优先考虑谁?因为家中总是亏待女子,所以国公府才要补足这份亏欠,保证公平。”   “一个男子若读了书,受益的只是他自己;一个女子若是读了书,等她做了母亲,更好得教导她的孩子,受益的是整个家庭。你们想想我说的对吗?孩子幼年时是谁在照管?父亲会教所有孩子读书吗?”   “可是,可是,女子终究是别人家的啊!”那个男学童忍不住反驳。   “春蕾奖励,不是剥夺了男孩的给女孩儿,是把本该属于女孩的给她们补上。你们日后也会娶妻生子,你们希望自己的妻子是大字不识,还是见多识广?若想要见多识广、聪慧能干的妻子,怎么来?人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的,要学习,只有给女孩学习的机会,让她们成长,你们日后才能娶到更优秀的妻子。”   “一块饼子,分的人多了,自己吃得就少。但学问不是,它无穷无尽,就在那里,等着无数人来探索。学问并不会因为学的人多,就变薄变少,只会因为交流的人多了,变得更通透、更精深。所以,不要吝啬传播自己学到的,把自己在课堂所学回去传授给父母、兄弟、姊妹,他们都会了,就不会成为你上进路上的拖累,反而是你的助力和后盾。”   “女孩子们也要努力,能入社学,已经比别的姐妹更幸运,要不辜负这份幸运,把自己变得更优秀。到时,你可以回馈乡里、可以去看群山外更广阔的的天地,也可以等你有了儿女,把学问传授给她们,你会成为一个家的主心骨。慢慢的,世人就明白了,儿女并无不同,不会再有无数只啼哭一声的女童,溺死在尿桶里。”   迟生讲完,学堂内一片沉重。春生起立,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在社学,只要你勤奋刻苦,国公府就能保证你不因穷困而无法求学。社学的一顿午饭,能保证一天的学习,名目繁多的奖励能让你无后顾之忧。这里有无数书本,有学问渊博的老师,有互帮互助的同窗,若不能成才,只能是自己不努力,不怪任何人。”   这些迟生习以为常的道理,他们还是头一次听说。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要入V了,届时万字更,希望还能继续和亲们交流~   会有几张倒V,养肥的亲赶紧看哦~ 第40章 报仇雪恨   演讲之后, 两姐妹在斋长、夫子的带领下,参观了这间社学,对他们的工作表示肯定。   回到马车上, 春生骂道:“这些臭男人,小小年纪,都遭了荼毒, 恨不得把女人踩在脚下。太可气了, 还以为年纪小些会保留天真纯善。多亏你反应快, 不然我就要冲上去骂人了,什么玩意儿!”   春生发泄一通, 见迟生没反应, 疑惑道:“不对啊, 你居然没劝我旧独?”   “劝什么?”迟生好整以暇。   “劝我一视同仁, 说什么男人女人都是我的子民, 不能拉一个贬一个,不能搞对立之类的。”   迟生轻笑, “我在你眼里就是个不分场合的圣人吗?”   “呵呵, 你当时说话,一会儿慷慨激昂,一会儿循循善诱, 跟圣人也没多少区别了。”春生撇嘴。   “哈哈哈, 小时候还真有当圣人的幻想,总觉得以我的出身,当是天之骄子, 有责任造福万民之类。不过现在嘛~母亲前车之鉴, 勿蹈覆辙啊!”迟生心想, 开始作为穿越者, 是多么的骄傲,以为自己要干一番大事业。世女之死让她悔悟,自己又不是神仙,没必要把实现神迹作为自己的毕生追求。   春生拍手大笑:“是极,是极,这世道只要不随意摊牌、加征,过于残暴,就是好上官。咱们云南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不然不会因善待女子招徕这么多流民投靠。观念不是一朝一夕转变过来了,咱们能做的,就是表明态度,时间久了,他们自然就明白了。”   “你耐心变好了啊~”迟生笑道。   春生立刻警觉起来,“不如你,不如你,我还是出去剿匪吧,实在不耐烦做这水磨功夫。”   春生作势就要跳下马车,迟生一把拉住:“你之前答应我把公文批完才走的,不能反悔。”   “没反悔,没反悔,我就是坐车累了下去骑骑马。”   迟生立刻道:“我和你一起。”防贼似的防着春生偷跑。   两姐妹又骑上乌驹,在城里闲逛。   昆明百姓对两姐妹恭敬有加,看到她们过来让到一旁,恭敬在路旁行礼,等她们走过才继续自己的路程。   不停被人行礼,两姐妹还要不停颔首回礼,春生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城里骑马。   这时,有人等在路边投帖子,侍卫过来禀告,春生、迟生顺坡下驴,回车里待着。   “还以为是找你自荐的奇才,却不想是故人。”春生把名帖递给迟生,侍卫也把人领过来。   “盘四妹见过两位恩人。”一身簇新衣裳、头戴金钗的盘四妹上了马车,恭敬磕头。   “出门在外,不必多礼,请起。”春生叫起,温和问道:“你来昆明做生意?”   “回大姑娘话,自从那案子过后,我变卖一半家产捐给晋宁州慈幼院,带着幼弟到昆明讨生活,如今重开了造纸作坊。”   “嗯,看见你如今有了好日子,我们也很欣慰。”   “民女能有如今,多亏白大人明察秋毫,多亏两位姑娘帮扶之情,民女感激不尽。”说完,又要跪下。   “好了,安坐吧。”春生摆摆手。   迟生看出她不耐烦,接口道:“不必谢,不过举手之劳。”   盘四妹却很诚恳,“对恩人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对民女却如同再造之恩。民女年幼,独自带着幼弟,难免有人欺凌。插戴上恩人给的金钗,旁人也不敢欺压太狠。受此大恩,怎能不报。民女听闻两位恩人捐出世女遗物,投入社学、医堂,民女卑贱,也有几两银子,想捐给社学,资助那些家贫女童。若是家中有合适人选,还可来民女的造纸坊做工。”   迟生笑:“去与社学联系就是。不过,只能以商会的名义一同捐助,不能为你单列一个名头。”   商人资助学子是常有的事情,和富贵之后修桥铺路、造福乡里一样,都是富人的常规操作。但资助学子这种带有“奇货可居”性质行为的事情,不能任由他们自便。早些年,迟生就想办法把对学堂的捐助分成了“乡会”“商会”之类,不能太过突出个人、某个家族影响力,更不能让社学变成金钱名利场。   “岂敢、岂敢,民女不过一微末商人,不敢单列。”盘四妹十分恭敬,“民女本不该贸然求见,只是在街上偶遇贵人车架,冒昧剖白心曲,想着定要告知民女报效之心。”   “我们姐妹用你报效什么?”迟生轻笑,“好好过日子,不作奸犯科,有余力帮别人就搭把手,如此就是报答了。”   盘四妹一时愣住,迟生也不逼迫,转了话题,问道:“如今你的造纸坊经营什么呢?”   “主要出中下等的竹麻纸,因价格低廉,主要供家资不富裕的学子所用。民女每月也给家附近的社学捐一些纸,聊表心意。”   她这么一说,迟生就明白了,笑道:“你一外来户,做竹麻纸,竞争不过人家的。”   “二姑娘英明,勉强糊口而已。”盘四妹露出腼腆的笑容。   迟生想了想,道:“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随口一说,你随意听听。生意要做大做强,关键是人无我有,人有我优。若是什么优势都没有,生意是做不起来的。”   盘四妹跪在马车里,诚恳道:“求二姑娘指点。”   “指点谈不上,一些想法,你看看合用不?关于纸张,我常用上等桑皮纸,中下等的纸也见过,可你要知道,纸不仅仅是用来书写的。”   “油纸?窗纸?”盘四妹问,贵州多余,能防水的纸很实用,糊窗户、做油纸伞都行,可她没有匠人,没有桐油树,贸然转行,恐怕不行。   “手纸。”   盘四妹疑惑:“这是何等贵重的纸张?”   “哈哈哈,不贵重,上茅房之后用来擦拭的纸。”迟生笑道:“我们同是女子,不用害羞。现在大多数人便溺之后,富贵之家用丝绢,普通人家里用厕筹,野外随手摘片树叶,都正常。你可想过造一种纸,柔软、吸水,用于擦拭那处,比坚硬的厕筹、不服帖的树叶好用多了。不要小瞧这些东西,它又不用多少工艺,也不需你漂白、平整,只要足够柔软吸水,不至于漏在手上就够了。”   “是,民女回去就招匠人来制。”   “你自己斟酌,我想着如今大家日子越过越好,想必很愿意在这些略微能享受的地方花销。”   说罢这些,马车也到了街口,从这里进去就是安国公府的范围,若是盘四妹一起跟着,她就只能凭双腿慢慢走出来了。   盘四妹告退下车,看着马车和卫队慢慢消失,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旁边管事问道:“大娘子,两位贵人说什么了?哎,不管说什么,只凭大娘子能上贵人的马车,就是天大的脸面。城里消息传得广,说不得,就有府学、社学的单子来找咱们定纸啦。”   “胡说!”盘四妹摸摸自己的胸口,她今天看到两位姑娘的车架,壮着胆子求见,正如管事所说一般,是想给作坊拉生意,再不济自己能见两位姑娘一面,说出去也是谈资。外头商贾见了,肯定给自己几分薄面。   可是刚才二姑娘的话,却叫她无地自容,不单因为二姑娘给自己出了个赚钱的主意,更因为二姑娘那句“这就是报答。”好好生活,就是对安国公府最好的报答。大土司、白大人、两位姑娘帮自己,难道奢望自己这点儿感激吗?不过是她有幸生做云南百姓,受国公府庇佑罢了。   回到家里,迟生刚换下见客的大衣裳,荔枝就来禀告,“昆明府学的学政前来求见。”   “领去春生那儿。”   荔枝为难道:“已经问过大姑娘院里的新叶,大姑娘不在。”   “什么?这么快?她是不是又从后门溜了,给我追,追回来!”迟生拍案而起,她们是一起回来的啊!   荔枝哭笑不得,“大姑娘命人在后门等着,她在马车上换了衣服,直接打马走了。”   迟生气不打一处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木春生,你给我等着!”   迟生愤愤不平在屋里来回踱步,痛骂春生说话不算数,明明说好要把文书处理完,结果一拍屁股就跑,把杂事又推给自己!   荔枝听着迟生抱怨,好不容易找到个空隙插话问道:“那学政见是不见?”   “祖母在吗?”   “大人在军营。”   哦豁,也就是说,全家只有自己能接待,不带这么欺负宅女的啊!   迟生深深吸气,压下火气,道:“请到正厅,我换了衣裳就来。”   迟生也想不到府学的学政来找她有什么事,没见之前迟生还心存侥幸,万一是找旁人呢。   结果学政一见就深深作揖,惊得迟生起身扶住,问:“老先生这是做什么?”   “可是老夫有为官不谨、学问不精之处,令二姑娘生厌?”   “老先生此话何解?”   “那为何两位姑娘拨奖励、探贫苦,都只往社学去,从来不到府学。”学政立刻叫起屈来,“府学学子日日刻苦读书,只盼学有所成,为国公和两位姑娘分忧,头悬梁、锥刺股,萤囊映雪……”   迟生满头黑线,过了啊,府学条件没这么艰苦。迟生忙解释:“老先生,府学自有制度,房舍先紧着府学的修,每年也有固定数额的银子拨入,我等对府学是一样的看重。”   “那就请两位姑娘到府学一观可好旧独?”学政一张老脸,还眼泪朦胧的望过来,迟生一阵恶寒。   “不是说府学乃是儒学重地,不许女子随意踏入吗?”迟生随口找了个借口。   “都是前任学政那个糊涂人,不知变通,古板固执,一双眼看不见国公大人的功绩,只知道埋首故纸堆,老夫岂是那样的无知之人!还请两位姑娘垂怜学子们拳拳向学之心。府学的后院有一片枫林,颇有几分可堪玩赏。过几日还有举办蹴鞠赛,还请两位姑娘大驾光临,看看学子们的文武功课,也赏一赏府学的向学风气。”   学政是有苦说不出,他的前任是个棒槌,得罪了安国公府,导致府学每况愈下。人家社学的人考出来,想入中枢的循着秀才、举人的路子往上考。试卷是密封糊名的,学政也不敢动手脚,提学御史也不管学生是府学还是社学,只要学问够,人家就点。   不想进中枢的,国公府有单独考试,考上了要么入国公府,要么去下面州县作小吏,慢慢熬年资,也能升到六七品。对平民百姓而言,已经是改换门庭大事。   单单府学越发没落,考取功名的学生每年都在减少,竞争力越发不如社学。这些境况,外人不知道,府学“正统”的招牌还能撑起外头架子,若是再过几年,外头架子倒了,府学就真的内囊已尽,沦落尘埃。学政到云南来也是左迁,可再贬谪,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府学的读书种子被埋没啊!   因此有了今日之行,脸面算什么,只要能把国公府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府学,不,就算和社学平分、竞争也行啊。他就不信了,这么多大儒、名师,就教不出令国公府满意的学生!   学政又说了许多好话,援引经典,把两位姑娘去府学一事说的天经地义、不去不行。   行吧,那就去。迟生答应下来,送走心满意足的学政。   “荔枝,给我记上一笔,去府学可以,不能答应他们多拨钱。倒是你与我一道去,记得提醒我。”迟生对自己“秘书”荔枝道。   “是。”荔枝含笑应下。   “来找我哭穷要钱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学政都一把胡子的人了,怎么这么豁得出去。”迟生柔弱笑僵的脸,一个老头子不是来吵架的,是来哭穷的,她只能赔笑脸把人哄走啊。   “谁叫两位姑娘手面松,又是医堂、又是社学的,还有当初的老兵伤病。如今云南人人都知两位姑娘是大户,外头官员述职,都要单独拜见两位姑娘,就盼着能搂些银子回去。”   “羊毛也不能只逮着我一只薅啊!”迟生骂道:“春生那个狡猾的家伙,去把新叶叫来,我问问她有多少私房钱,再说话不算数,我就拿她的私房银子抵债。”   “大姑娘巴不得呢!”荔枝笑眯眯退下刚想过去请新叶,新叶却不请自来,拿着一封信道:“二姑娘,京城的消息。”   “大人从军营送来的,在门口遇上,我立刻给送过来了。”新叶喘着粗气奉上一封书信,迟生立刻明白过来。安国公府一向关注京城,送消息回来是常态,但能让祖母特意送回来,只能与一个人有关——白昆山。   刑部郎中白昆山审理一桩山西富户侵田案时,意外发现礼部周侍郎纵容族人欺压百姓,大肆圈田。侵占百姓田地一事,各地或多或少都有,但周氏一族尤其嚣张,大同五分之一的土地都在周氏或与周氏有姻亲关系的家族手中。圈田时若有百姓不愿,直接出动官军镇压。   随着线索进一步查下去,又查到周侍郎与大同守军刘某勾结,共同牟利。刘某是安远伯亲弟,周侍郎与刘某乃是姻亲。这样一个勋贵、文官、武将相互勾连的利益集团,在关内大肆圈田,在关外则贩卖兵器与草原蛮族。案子查到这里,朝野震动,当今立即下令夺了安远伯和周侍郎官职,直接收监,等候审问。派人去打通边镇捉拿刘某,一干族人押解回京。   作为钦差,随着审问越发深入,白昆山发现周侍郎一介文人之所以会与刘某结姻亲,是因为他有把柄在刘家手中。当年大同雪灾严重,周侍郎还是县令,他贪污挪用了府库的钱粮,无法还上窟窿,不敢言语,只报了一个马场受灾糊弄过去。   可是朝廷有钦差来查,总有糊弄不过去的时候,周侍郎的姻亲是当年的豪商白氏,周侍郎毒杀岳父一家,又杀了妻子与儿子,用白家家财补上亏空,度过此难关。而刘某就是拿住了周侍郎的杀妻杀子的把柄,与他结亲,后慢慢沆瀣一气,犯下累累罪行。   迟生看着信纸上简单的描述,昆明距离京城至少一个月的路程,不知现在案情发展到何等地步了?   京城,刑部大牢。   周侍郎作为前三品高官,享有一个人单独关押的殊荣。   白昆山穿着五品官府,面无表情的站在牢房前,隔着栅栏与周侍郎两相对望。   周侍郎是文人,先前做官自然光鲜,气度雍容。如今关到牢里将近一年,什么气度都成了枉然,只剩一个干瘪、狼狈的小老头儿。   因是文官,也没有给周侍郎上镣铐,周侍郎坐在天窗底下,感受着牢底唯一的一点光线。   “白大人想见老夫这个罪臣,提堂过审就是,怎么还屈尊降贵,来这腌臜牢房。”周侍郎慢慢转过身,盘腿坐下,“想来是有不能在堂上问的事情,对吗?”   白昆山没有说话,面对这样残害百姓、辜负君王、罪行累累的要犯,他既不愤恨,也不厌恶,只道:“周大人总让人给我透露消息,我以为是你想见我。”   周侍郎一朝倒台,外围的人树倒猢狲散,可总又几个利益捆绑太深的不能脱身,还为周侍郎奔走。   “白大人真小气,面对老夫一介阶下囚,还是半分不让。是啊,是我想见你,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查我呢?”周侍郎真情实意的不解:“我知道你,云南土官出身,在邢狱上有些名声,能升到京城,自然想要做一番事业扬名,可你不该选我的。我这些年做主考官积攒了这么多门生故旧,身后还有安远伯刘家,我不是软柿子啊。”   “贪官污吏,人人得而诛之,这还要理由吗?”   周侍郎轻笑,“天真的年轻人,你若是真这么想,不能在官场上十年,还步步高升。难道仅凭你是安国公府上门女婿就能玩转云南官场?京城可不是云南。”   白昆山没有被激怒,依旧平静道:“我读圣贤书,是为了践行自己的志向,匡扶天下,与周大人这等空有学问,心思肮脏的人不同。”   周侍郎摇头,“不是的,若真是这样,你查到周氏侵占民田,就能把我逼得辞官归隐。我当时也派人与你讲和,自愿认栽,可你不干,一定要把周家连根拔起。这不是对付政敌,而是对付仇敌。我与你有仇吗?”   “我与周大人有仇吗?”白昆山反问他。   “我也在想,自从案发之日起,我就在想,我与你姓白的有什么仇,后来我突然想起来,你姓白啊!这不是巧合。”周大人周到栅栏边,盯着白昆山问:“你是白家人?”   白昆山不回答,周大人又否定道;“不可能,白家当地都死绝了,连出嫁女都不曾放过,我的心腹亲自去看过,不可能有人还活着。你是谁?为什么咬死我不放?你真的是云南土人出身吗?”   周大人调查过白昆山的身世,“父死,母白氏,从母姓。”这样一份生平,放在哪里都是大逆不道,但在云南就见怪不怪。如今云南的安国公就是女子,子嗣也从母姓。云南就是个怪胎,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所以周大人一直没有引起重视,知道被押入大牢,周侍郎才在漫长的收押时间里,确定了一件事,他与白昆山一定有仇。   “如果周大人引我来,只是为了说这些无稽之谈,那就到此为止吧。”白昆山作势要走,周大人却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背后有无受何人指使吗?我们交换条件,可好?”   “只当年雪灾一事,我就背上了欺瞒先帝的必死之罪,既然是死罪,我还还说什么。”   “九族性命你也不顾了吗?”   周大人轻笑,“年轻人,你不了解当今,陛下标榜仁义,并不会动辄牵连九族,况且我家与朝中高门各有姻亲,说不得连我嫁孙儿都能保住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周侍郎最后一句婉转得意,笑眯眯等着白昆山发火。   白昆山还是不动如山,甚至点头赞同:“按律,不满十五的男丁的确不会被斩首,只会被没入内宫为奴。周大人所有儿孙皆保不住性命,最年幼的孙子也是七岁以上,没有人能活命。至于孙女,前些日子,被退亲的周姑娘已经一根旧独绳子吊死了。周家可有漏网之鱼?周大人的侍妾我都命人拘着,并未有身孕者。”   “你胡说,我的小孙儿还未满七岁!他不能宫奴!”   “周大人,您是朝廷大员,小孙儿做满月酒宴请四方的,都城人人皆知。至于七岁,是算虚岁还是实岁,是我这个主审官定的啊。”   周侍郎扑到栅栏前,双手伸出去要抓白昆山,白昆山却顺势后退一步,不给周侍郎丝毫机会。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周侍郎睚眦欲裂,白昆山却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今日这一趟探监,让白昆山确定了一件事情,周侍郎和安远伯背后真的没有人,如今不过故弄玄虚,临死前的挣扎罢了。   第二天大朝会上,却有御史出言上奏,“刑部侍郎白昆山乃是犯官、前礼部侍郎周某亲子,以子审父,不和伦理,请陛下另派钦差审理此案。”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什么玩意儿?   犯人过堂,可是要跪主审官的,天底下哪儿有老子跪儿子的道理。不对,不对,我怎么让御史给带偏了,默认白大任是周某的儿子。   “不可能!”立刻有人出言辩驳,“白大人是科举晋身,身家清白、履历清晰,绝无可能是犯官之后。”有人出言为白昆山作保,要是说白昆山的身份不对,那当年主持科考的官员都讨不了好。县试、府试、秋闱、春闱……这么多官员,眼睛都瞎了不成。   “云南户籍一向严明,不可能有冒充身份之事。”与云南千丝万缕关系的官员也为安国公府作保,人家安国公就是想举荐一个没通过科举的人也轻而易举,为啥要费事在这上头舞弊。   那御史道:“白大人的户籍上可没有写名父亲是谁,只说从母姓。”   “云南风俗殊异中原,土人走婚,从母姓乃是民俗,没什么好奇怪的。”   “陛下,臣有证据。白大人身边有一少年,自称是白大人的侄儿,臣查过,那名为白竑的少年乃是五岭温家之子,约一年前从温家过继给白家,从少年母姓。如此,白大人即便不是周某亲子,也是周某发妻原配白家之人。白大人与周某有亲缘,理当避嫌。”   图穷匕见,原来点在这里。周侍郎的死忠,想把白昆山搬开,换个人来审理此案。   “怎么能紧紧因为一个姓氏就断定白大人的身世,天底下一个姓的都是一家,那还不乱套了。”   朝上重臣吵得厉害,终于有人从八卦和抬杠中醒过神来,道:“不要吵了,证据不证据的,白大人就在朝上,问一句不就知道了。”   “谁主张,谁举证。”被人问道跟前,白昆山眉毛都没动一下,“你这么言之凿凿,就由你来提供证据吧。”   “自古于是风闻奏事,何曾需要有确凿证据。”   嘿,这话就是在场人都不干了。   “怪不得近些年御史台风气越来越坏。”   “所奏不实,就该反坐才是。”   “陛下不曾给予御史台查案之权,怪不得御史。”   “自太/祖立朝就言,监督与审查必须分开,你们这是要违背太/祖御令……”   大朝会上又吵成一团。   当今天子端坐上首,并不感到惊讶,这种吵成菜市场的大朝会很常见。反正他是坐着听,到时辰了回去用过午膳再回来,朝臣们就只能一直饿着肚子等吵出结果才能散朝。   敏锐的朝臣示意同僚看看陛下脸色,还不明白圣意吗?少说少作赶紧散,陛下等着你滚蛋。   众人慢慢安静下来,有人出列,“请陛下圣裁断!”   皇帝道:“哦,论血缘,白卿确实是周庶人之子。”   什么?   找御史投书的周侍郎死忠都惊了,周侍郎从狱中传出的消息也不敢确定,他们就是诈一诈,没想到诈出大鱼来了。   众人立刻兴奋起来,“陛下,白郎中有携私报复之嫌,不再适合担任主审。”   “是啊,白郎中隐瞒身份,有欺君之嫌。”   “周庶人罪行累累,白卿改从母姓,早就上奏于朕。行了,散了吧。”皇帝挥了挥袖子,制止更多争论。   这个雷放出来,下朝官员退出大殿,不在纠察礼仪范围之后,免不了三三两两议论起来。   这才符合逻辑嘛!就说白郎中一个五品,陛下怎么让他越级审理伯爵和三品大员,虽然有刑部尚书之类老臣挂名,但查案的主力是白昆山,原来有这样的内情。   也说得通为什么白大人查案如此顺利,恐怕早就掌握了证据。   有些官员信誓旦旦分析起来,他如何早就看出白大人身世存疑,不过碍于同朝为官没有拆穿。   这种马后炮言论居然也有人附和,其实信不信的无所谓,总之这样大的八卦,不多说几句,都对不起今天天不亮就来站班。   案子很快下了判决,周侍郎一家成年男丁斩立决,女眷流放,出嫁女不牵连;安远伯除爵,一家流放,镇守大同的将官刘某一家同样斩首。周家、刘家在大同的族人,被查出许多不法之事,依律该杀的杀、该流的流,曾经占据大同五分之一土地的两个显赫家族,风流云散,不少近枝族人改姓迁徙,另谋生路。   御书房,皇帝拿着结案文书,看了看周侍郎幼孙真实准确的生辰,笑着递给冯首辅,道:“白昆山还是知道律法在先的。”   冯首辅也笑:“历经磨难,还想着用堂堂正正的手段复仇,正是他的可贵之处。”   “先生也看好他?”   “查明真相,为国拔出蛀虫,立下了功劳,按例赏赐就是。”冯首辅说按例,前面却加了褒扬,明显是看好的意思。   皇帝也欢喜朝臣把国法王律放在私人感情之前,狭促道:“他既有主理刑狱的本事,就继续在刑部干吧,升侍郎。”干掉侍郎升侍郎~   冯首辅劝谏道:“白昆山虽有才,却也不好如此超拔,人才选拔,朝廷自有制度。以他之能升半阶,慰他之冤屈再升半阶,做四品正好。”   “先生老成谋国,是朕孟浪了。刑部左侍郎虽年迈,但也不能寒了老臣的心。既要发挥白昆山的长才,那就……”皇帝沉吟一会儿,道:“大理寺少卿吧。”   冯首辅躬身道:“圣明无过陛下。”   皇帝笑笑,他“总是”圣明的。   升了大理寺少卿的白昆山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周侍郎一案的收尾工作。   大理寺负责复核重大案件,白昆山兢兢业业重复审核工作,走到这一步,他不会让任何人抓住把柄。   是夜,月黑风高,冷风呼啸。   京城的天总是比云南冷很多,风如同钢刀一样刮在身上。   大理寺牢房的门被推开一条小缝,开门的也是个老手,这样厚重的大门,在寂静的黑夜里,居然一丝声音也没有。   一个带着兜帽的单薄身影从牢房里闪出来,被一个狱卒护送着到了街角处。这里有四名大汉接应,他们都不敢点火把,怕发出一点儿亮光、声响引人注意。   那单薄身影回望大理寺牢狱的大门,在黑夜中,它如同一个吞噬人命的怪物。事实上,它就是。   “小公子,走吧。”   “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会回来的。”小公子握紧双拳,狠狠发誓。   突然,一道火光冒了出来,对面街边树下一个人点燃的火折子,这样微弱的火光,应该看不全人脸才对。他清冷的声音如同地狱的恶鬼,在这黑夜里响起:“何必终有一日,就今日吧。”   随着他话音刚落,四周亮起更多火折子,火折子点燃火把,熊熊火焰把长街照得通明。火光刺痛了一行六人的眼睛,四名大汉抽出长刀,小公子踢开瘫软在地的狱卒,怒道:“白昆山,你真的要赶净杀绝吗……”   “对面犯人听着,缴械不杀,不要做无畏的抵抗。”   “你身上也留着周家的血……”   “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弑父杀亲,猪狗不如,你夜里睡得着……”   “冥顽不灵者,就地击杀!”   白昆山仿佛没有听到那些挑衅和谩骂,走了劝降三遍的流程,一挥手,大理寺的衙役如狼似虎的冲上去。那四个大汉的确是好手,可再厉害的人也抵不住人海战术,片刻功夫,四名大汉就受了重伤,无法反抗。   周家小公子吓得连连后退,但还是鼓足勇气,捡起护卫掉落的长刀,冲着一个衙役砍去。   一刀毙命。   周家小公子人小力弱,又无习武经验,毫不意外的被衙役一刀毙命。   白昆山皱了皱眉头,美中不足。若是把周小公子收押,明正典刑才是最完美的结局。如今死在这里,又不知要冒出多少他公报私仇的流言了。   不过不要紧,一路走来,总是伴随着非议,白昆山并不惧怕。   白昆山对着站在队伍后面的大理寺正卿拱手:“大人,案犯已伏法,辛苦大人了。”   “我等为朝廷办案,不敢言辛苦。本官也要好好旧独审审这些胆大妄为的贼子,居然连大理寺的狱卒都能买通,真是好大的手笔!”   白昆山才刚到大理寺,不好插手这等“整顿内务”的活动,拱手告辞了。   回到白府,偏厅还亮着灯,白竑听到脚步声,急忙迎出来:“舅舅,这么晚了你还出去,是周家的案子又有意外吗?”   “不,意料之中。”白昆山看着外甥焦急的脸庞,拍拍他瘦弱的肩膀,“一切都结束了。”   “那我送舅父去休息。”主审这样一场错综复杂、年代久远的大案,太耗费精力了,白竑还没见舅舅在三更前合过眼。   “不,今夜,我还不想休息。”白昆山吩咐老家人在偏厅摆了夜宵,又拿了酒过来。   白竑执壶给白昆山满上,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高举酒杯祝道:“恭喜舅舅大仇得报。”   白昆山没说废话,爽快干了,白竑立刻满上。   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仇恨,一朝得雪,饶是素来沉默寡言的白昆山,今夜也想多说说话。   “第二杯,恭喜舅舅重新开始新生活。”白竑又一饮而尽。   “同喜。”白昆山同样干了,只是在白竑又给满上之后,按住酒杯道:“你还小,三杯足矣,不可多饮。”   白竑有些遗憾,但他素来是听话孩子,遗憾得放下酒杯,问道:“舅舅今晚出门做什么了?嗯,能说吗?”   “自然能,抓捕越狱的周家小公子。”   “嗯?他为什么要跑?他只是被判决充作官奴而已,又无碍性命。”白竑惊讶,跑了反而没命。   “因为周家人就是这样的性格,骄傲自负又睚眦必报,他们以为我肯定不会放过任何周家血脉,自然不愿意冒险。找人顶替身份,越狱后隐姓埋名,也许二十年后,又是一个我呢。”   白竑撇嘴,“他们怎么能与舅舅相比,舅舅忍辱负重,为母族昭雪,他们恶贯满盈!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那或许是不想沦为官奴吧,跑了死个痛快,不跑钝刀子割肉。”白昆山干了杯中酒,又把酒壶勾过来,给自己满上。他不让外甥喝酒,自己倒是喝得痛快。   “舅舅,接下来您准备做什么?”白竑好奇问道,是重修白氏宗祠,还是娶妻生子延续血脉,或者把自己正式过继,定下名分。   都不是。   白昆山悠悠道:“送孙先生赴任。”   白竑欲言又止,白昆山看不上他那鹌鹑样儿,反问:“这些日子,你不是旁敲侧击,让我理他远些吗?”   “舅舅是因为不认可孙先生的想法,才要赶他走的吗?”   “什么赶走?孙先生也有抱负啊。”白昆山看着外甥稚嫩的脸庞,详细解释:“孙先生本就有秀才功名,辅佐我十多年,熟悉衙门运作,精通刑狱之事。而今,我资助他考了明法科,也算有正经出身,能选一下等县的县令,有机会实践自己毕生所学。”   人,想要实现自己的价值,这都称不上追逐名利,只是士大夫最朴素的政治理想。   “所以,舅舅是在答谢孙先生。”白竑有些失望,孙先生说了表妹一家的坏话,舅舅难道都不和他吵上一架。   “真是孩子话,谁说做一件事只能有一个理由?”在大仇得报的夜晚,白昆山不介意把话讲得更明白:“孙先生是我的朋友,所以觉得我受了很多委屈。他再为我抱不平,也不能磨灭安国公府对我的帮助。十两银子、一顿饭,现在我能拿出百倍,但在当时,我若没有得到帮助,早就命丧黄泉了。”   “孙先生现在不明白,是因为他没到过那样的绝境,等他经历了朝中有人好办事,就明白为什么人人都想要个靠山。”   白竑理解的是,既然孙先生口口声声说舅舅受委屈,那就让他也试试坐在舅舅的位置上,过过舅舅的日子。现在施恩的是舅舅,受庇护的是孙先生,他会清高得离都城远远的,还是想法设法讨好舅舅。他能言行合一吗?他当初的义愤填膺,多年后想起来是什么感受?   “孙先生是那样评价安国公府与舅舅,说不得到了自身,也会觉得受屈辱。”白竑觉得孙先生是个小人,有必要提醒舅舅提防一二。   “所以,不要撕破面子。”白昆山勾起嘴角,露出今夜的第一个笑容。   见他高兴,白竑打蛇随上棍,求他多讲些:“舅舅,我能问问你和世女的事情吗?”   “成年旧事,不提也罢。”   “不旧,不旧,也才两年。”   “没眼色的小家伙,别人说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想说。”   白竑装听不见,又给他满上,殷勤劝酒。   白昆山又干了,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冷风吹进来。   今夜无月。   “世女啊,就像是天上的月亮,至高至尊,你可以仰望她,但不能拥有她;也像花园里的牡丹,至纯至美,需要全心全意的爱来呵护。我们的矛盾很简单,她要一个全身心围绕着她的夫婿,我不是。我心里有太多仇恨。我像个做粗活的农夫,手上满是老茧和倒刺,丝绸精美,可一旦靠近,丝绸受伤,农夫也觉丝绸冰凉。”   “那舅舅为何不告诉世女,世女肯定能帮你的啊。说不定世女解开心结,等舅舅大仇得报,就能做一队恩爱夫妻。”   “不会的。即便我没有经历这些,我还是那个痴迷刑狱、热衷查案的白昆山。我每日见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任何悖逆人伦、肮脏血腥之事在我眼里都不新鲜。世女却总为一片枫叶欢喜,一首乐趣高兴,我们不是一路人。”   白竑不愿意看舅舅落寞的样子,赶忙道:“舅舅是很好的人,只是不合适而已。舅舅别难过,斯人已逝,以后舅舅会遇到合适的人,我也想有位舅妈呢。”   白昆山摇头,“再说吧。”   “大事已了,你不要把心思用在这些琐事上,用功读书,早日考取功名。等你中了秀才,也能早日独立门户。到时白家宗祠已经修好,我们各领一支,日后子孙繁茂,也能告慰先祖。”   白竑点头,他并不执着于过继,当初只是想离舅舅近近的,不让舅舅孤军奋战。现在独领一支也很好,用性命保护她的母亲,泉下有知会为他骄傲的。   作者有话说:   入V的第一天,小可爱们,一起走!   交流一下我的个人看法:   第一,白昆山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按照完美人设,他应该一边背负深仇大恨,一边对妻子儿女温柔呵护。但他只是一个正常人,没有精神分裂症,所以他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做到最好。最难能可贵的是,在那样的绝境下,他也没有用非法手段而是追求明正典刑,完全践行了自己法治的思想,一直坚定践行自己的理念,难道不精彩吗?   第二,世女也不是一个完美的人,迟生还对她怒其不争过。按照完美人设,她应该洒脱离婚,寻找新生活。她也可以是痴情不悔,不在意白昆山隐瞒了什么,等白昆山报仇之后,两人再续前缘。可她都不是,所以忧郁而死。   第三,安国公对两个女儿也没有完全一碗水端平。大女儿坚强能干,又有心退让,所以她很放心让大女儿去外面闯。小女儿性格柔弱,虽然知道不合适,秉持着一片疼爱女儿的心让她留在了云南。在对白昆山这个女婿的处理上,她欣赏白昆山的才华,也认可他的人品(势单力孤、隐忍多年为亲人报仇,难道不是优秀品质吗?)只是没有料到白昆山和女儿不合适。出了问题之后,她也尽力弥补,只是效果不好。   第四,对白竑而言,世上最亲近的人是舅舅,是舅舅带他脱离苦海。他当然也很感激安国公府和两位表妹的帮助,但和舅舅相比肯定是舅舅为重。他能够为世女说话,提醒舅舅远离孙幕僚已经仁至义尽了,在心理上肯定是更亲近舅舅的。 第41章 不要忘记   没有人关心远在京城的人怎么想, 山高皇帝远,春生、迟生姐妹只管高乐。   这几日,文武功课都停了, 谁也不说一句劝谏的话,恨不得她们在放肆一些、多撒欢一点儿。   因为,她们马上就要离开云南了。   夜晚篝火熊熊燃烧, 很多人围绕着篝火跳舞, 汉人、苗人、彝人、瑶族、壮族、粟粟……一个坝子里, 七八种服饰,都是正常的。   这是彝族的火把节, 难得安国公忙里偷闲, 也来参与盛会。正式宴会白天已经开过了, 晚上是与民同乐的场合。云南人人能歌善舞, 乐声悠扬, 众人围着火堆,舞动手臂, 踢腿扭胯, 偶尔有个跟不上节奏的跳错了,就会被推到中间,不跳一段“够水准”的, 绝不放他重回队伍。   迟生侧耳倾听, 芦笙吹奏着她曾用琵琶弹过的曲调。原来对那出舞剧的赞美,已经沁润到了每个细小的角落。   欢笑声、起哄声不绝旧独于耳,欢乐啊、高兴啊!来吧, 跳舞吧!   迟生跟着队伍跳了几圈, 累得额头冒汗, 踩着节奏退到座位上休息。   “勉哥, 怎么不去跳舞?”   钟勉缩在座位上,端着一杯蜜水遮脸,含笑望着场中,就是不下场。   樱桃笑道:“钟小御医怕被女孩子牵手啊~”   “哈哈哈哈……”迟生无良笑出声,几乎可以想象那个猪八戒被蜘蛛精围在中间的表情。   “樱桃姑娘!”   “别害羞啊,咱们云南人人热情好客,怎能让钟小御医败兴而归。来来,跟我来,我保护你!”不顾钟勉挣扎,迟生抓着他胳膊往圈子里拉,还一边招呼樱桃:“你也下场跳啊,好不容易乐一回。”   钟勉手忙脚乱跟着动,总要慢一拍,跳了没几步,就被人抓住推到了中间。   “来一个!来一个!”周围起哄声不绝于耳,迟生跟着瞎乐。   看钟勉为难了,迟生才兴匆匆踩着舞步跳进去,拉着他的手转圈,手把手教他如何比划。   “春生、阿德,来啊!”迟生兴奋大喊。   “来就来!”江德怪叫一声,一跃而下,肩膀随着火苗抖动起来,摆头扭胯,潇洒俊逸。   迟生拉着钟勉转了一圈,顺着力道把他推向春生,春生也配合着舞动,又把他推到江德身边。江德更放得开,拉着他做了几个摔跤的动作,引得周围叫好声一片。   钟勉很快适应了这热烈欢快的气氛,他也是学过五禽戏的,模仿着动作,舒展身体,偶尔出现一个高难度动作,周围又是一片叫好声。   慢慢的,几个自恃舞技出众的,都跳到里面的圈子来,展示自己高超技艺和优美身姿。   跳过一轮的安国公坐在上首,看着他们欢乐,笑对身边的的松日赞普举杯:“赞普,你看,孩子们多欢乐啊~”   松日赞普笑着回应,喝酒的时候,身上众多黄金首饰碰撞,叮铃作响。“多亏大土司对阿德的照顾。”   “赞普客气了,我们兄弟之邦,互为犄角,相互倚靠,这是应该的。”安国公看着火光映照中的少男少女,嘴角不自觉上扬:“看到他们,就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他们真是赶上了好时候啊。”   松日赞普摇头,“大土司才是赶上了好时候,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是啊,那真是个群雄逐鹿、英雄辈出的时候。来,干一杯,庆贺我们都生在了好时候。”   又喝了一杯,松日赞普道:“可惜我当时没能收服诸部,否则也当与中原朝廷重新建立联系,重现我松赞赞普所在时的荣光。”   “赞普不必心急,你的荣光必将属于你。我们都老啦,孩子们的荣光,需要他们自己争取。”   松日赞普可不服老:“虽然我对阿德为吐蕃带来更大的荣光毫不怀疑,但我的荣光,还没有到最顶点。”   安国公微笑敬酒,不说话,仿佛是赞同,又仿佛是祝福。   松日赞普不介意把话说得更直白一点:“听闻大土司要把两位尊贵的继承人送到京城去?”   “是啊,阿德和她们几乎从小一起长大,正为分别伤心。不如阿德也一起去吧,刚好去见识见识中原繁华。”安国公提议道。   “哈哈哈……”松日赞普朗笑打断这个话题,“阿德,我的小牦牛,他已经多久没回家啦,他该回家啦。”   松日赞普当然想送孩子入京,但不能作为大土司的附庸,等他统一吐蕃,重现当年吐蕃王松赞干布的荣光,中原朝廷,自然会给予他应有的尊重和礼遇。   “是啊,回家,真好啊。”安国公笑着把目光落在欢笑舞动的孩子们身上。吐蕃早就四分五裂,诸部混战。松日赞普这赞普也是自封的,不过统一了南方几个部族,算是吐蕃部族中比较强大的一支。自己与他交好,是局势所在,松日赞普的势力,还不足以令他在中原朝廷分得一杯羹。   众人都跳得气喘吁吁,才结伴回到座位上,刚要饮水,钟勉连忙道:“冷饮伤身,炉子上有热的。”   江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还怕一点儿冷饮,我还要喝酒呢!”江德豪气干云,不仅饮尽了杯中夜风吹凉的果汁,还抢过仆人手中的酒囊,大口大口吞咽起来。   真潇洒啊,好有武林大侠的气概!   迟生敬佩得喝了一口热水,唉,羡慕归羡慕,养身人士必须听大夫的话。热水就热水,咱们云南山好水好,白开水都透着一股回甘。   春生也笑着喝了冷饮,“迟生,你们歇着,我再去跳一轮。”   “你不累啊!”迟生惊讶。   “我怎么可能累!”春生绝不承认,玩乐哪儿有累的。   江德把酒囊扔给仆从,大喊一声:“我也不累!”跟着又下场了。   钟勉隔着喧闹的人声和迟生说话,“迟生妹妹,不日,我就要奉曾祖回蜀中啦,今日特意和你告别。你的身子不合饮酒,我们以茶代酒,干一杯。”   “以水代酒~”迟生玩笑,“老仙翁的本草编撰好了吗?回去的路程可打点好了?我让护卫送你们。”   “滇地特有的药材已经收录,不敢说全部,只能说我们知道的,都收录了。医术一道,博大精深,越学越觉得自己无知。”钟勉轻叹:“迟生妹妹的写实画法帮了大忙,等本草编撰好,在滇地一卷上,肯定要写在卷首,深深感谢才是。”   “那我就不客气了,你也不要和我虚客气。”   钟勉笑的温和:“我们跟着家里药堂的商队回去,国公大人关照,点了一队护卫护送我们。”   “这就好。其实,以老仙翁的名声,天下哪儿有敢冒犯的人。只是行路辛苦,老仙翁毕竟年事已高,有人在路上服侍,也方便些。你在这里好几年,我家医堂也多亏你传授医术,你只管使唤他们,千万不要客气。”   钟勉近墨者黑,也学会了迟生的狡黠,“本来不客气的,你一口一个客气,我少不得也要客气客气。”   迟生哈哈大笑,“你终于会说笑话了!你回去之后准备在成都府坐馆吗?那蜀中岂不是又要多一位名医。”   “我年轻,家里祖父、父亲两辈人都在呢,哪里用得上我。我想奉曾祖回去之后,帮忙整理本草,等书成了,我就去京城考太医院,到时候也要去找你玩。”   “一言为定!太医院就是老仙翁一手拉拔起来的,你家学渊源,自己又刻苦用功,还有在云南历练的经验,一、二、三……”迟生巴着指头数了一下,笑道:“我简直找不出你考不上的原因。”   钟勉还是腼腆,“也不敢夸海口。曾祖的确在太医院任职多年,不过太医院的建立,如今每三年考选一次的医学生,还是太/祖隆恩。我听曾祖说,前朝大夫到达官贵人家里,都是跪着诊脉,医者不过下九流。是太/祖宅心仁厚,广播恩德,才使世人不再鄙薄医者,才有我们钟家以医术为傲。我也想去京城,去太医院进学,瞻仰太/祖故地。”   迟生笑的合不拢嘴,又是一个穿越者迷弟啊。   “那我们今天的告别,只是重逢前短暂的分别而已。等老仙翁的本草编好了,一定要给我送一本啊。你家要是同意,我也可以帮忙印书。你知道我对颜料很有研究,我家印书的技术不比宫印、官印差。里面好多图画,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让我来印,保证给你印得清晰准确,不会耽误。”   钟勉开怀,“那我就真不客气了。”   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回到安国公府,迟生的耳朵里还回响着歌声、乐曲声、欢笑声……   安国公把春生、迟生叫道书房,殷殷叮嘱:“你们不日就要去京城,我已经上书给陛下,给你们带八百护卫,你们刘姑姑也跟着去压阵。行礼清单我看了,还是太简薄,我让人再备了些钱财物品,出门在外,无需委屈自己。”   迟生哭笑不得,“祖母,再带,就要把家搬空啦~”   “那就搬空。”安国公毫不迟疑。   “八百护卫是不是太多了,也不合规制啊。”春生有些顾虑。   “国公护卫就是四百,你们两个都有可能继承我的爵位,八百不是刚刚好。”   这玩意儿还能相加吗?迟生哭笑不得,“祖母,爵位是姐姐的,我就不用啦。”   “傻孩子,经过你们母亲,我才明白,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不要担心,到了京城,即便是皇子公主,你们也可平等相交,其他人更是无需忍让。祖母就是你们的后盾,咱家虽只有公爵头衔,却如握王权,谁都不用让,什么也不需怕。”   只有……公爵……   好吧,有权就是任性。   “祖母既然这么担心我们,为什么还要送我们进京,是陛下逼迫的吗?”春生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问。   安国公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不是逼迫,是默契。朝廷旧独羁縻云南,我名义上臣服于朝廷。朝廷想办法派官员治理土人,我想办法让土人走到中枢。我们都相互希望自己的影响深一点,又都相互清楚,现在还不是时机。我希望你们能见识中原繁荣,但你们不需要看任何人脸色。”   迟生也有自己的担心,“姐姐是一定会回来继承爵位的,那我要留在京城做质子吗?或者让陛下做主我的婚事,在京城成家。”   “不,不会。”安国公哭笑不得,“你是个聪明孩子,怎么犯傻了。你是我的孩子,西南无冕之王的孩子。你若是看中了哪家小子,愿意嫁给他就嫁给他,不愿意嫁就抢回来生个孩子,厌弃了就放了他、杀了他,你才是最重要的。”   “万一陛下要为我赐婚呢?”   “不会的。你的婚事只有自己能做主,你看上了什么人,和祖母说,祖母都依你。”   春生撇嘴,“嫁人这种小事有什么可说的,实在不行抢几个回来就是。祖母,那我们就是去撒欢玩儿就行了呗。”   “保持对陛下的尊重,把他当成长辈、当成老师、当成学习的榜样。”   “祖母,你对我们真好。”迟生扑到安国公怀里撒娇,只享权利,不履义务,全是偏爱,真好!   “祖母这样好,那你们也要答应祖母一件事。”   “嗯嗯。”两个人点头如小鸡啄米。   “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苗人!”   作者有话说:   你爱我,我爱你,我们一起追文文~   唱出来! 第42章 初识宫廷   此次远行, 青山将军随队坐镇。   春生、迟生一行先走陆路到了德钦,在这里告别松日赞普和江德。童年伙伴由此入吐蕃,回他的家乡, 春生迟生姐妹由金沙江坐船而下,一路沿着长江,游览半个国土, 一直到扬州。再从扬州沿大运河北上, 直抵洛阳。   这条线路最舒适, 所以绕路啦、行程远啦、耗时长啦,这些缺点都被忽略, 春生和迟生也是头一次出这样的远门。以往在云南, 觉得再远的路也没有关系, 天下还有比山路更难走的路吗?   有。   晕船。   春生刚上船的时候, 半死不活得躺了十几天, 只要水流湍急一点儿,她就撑不住。偏偏内河船只都往小巧迅捷的方向发展, 压根不能对抗风浪。迟生平常身体比春生差些, 在船上却是如履平地。   “这说明我小脑发育得好。”   春生有气无力回答:“不懂,但我听懂你笑我脑子不好。”   一路上游山玩水、遍览风光,走了半年, 才到洛阳。   递上奏疏, 在城外驿站休息一晚,整理仪容,等待宫中召见。   第二天一早, 宫内小黄门就来宣旨, 请春生姐妹入宫。两人都很高兴, 这说明陛下很重视。天下官员、勋贵, 每天多少人排队等着被召见。她们能这么快面圣,中间肯定插队了。   陛下在垂拱殿召见了两姐妹。   春生一身大红修身交领长袍,肩部略宽,腰上巴掌宽一片腰带束得紧紧的,下摆撒开,整个人呈现倒三角和三角的组合。身长玉立,大步走进来的时候,犹如一团火焰燃烧,细看之下,又面如冠玉、礼仪周全,更像一株火珊瑚。   迟生则是一身湖蓝色衣裙,她也是宽肩束腰,带同色系首饰,显得高挑不少。外罩一件撒开衣襟的长袍,更添飘逸。不过衣纹绣样更有苗人风格,见人三分笑,右边脸颊上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两姐妹走进来,恭敬行了大礼,“臣木春生、木迟生见过陛下。”   “好,好,起来。安国公生了一对麒麟儿啊。”陛下大喜,让内官给两人看座。“多年不见,安国公可好?”   春生出面应答:“祖母安好,只是时常挂念陛下,常与我们姐妹讲述当年辅佐陛下踏平伪汉,统一蜀中的故事。我们姐妹听得热血沸腾,恨不能早生二十年,为陛下建功立业。”   “哈哈哈,好孩子,现在也不晚。来人啊,去请太子和诸皇子、公主来,见见远客。”   “臣女惶恐,怎敢劳动,该我们姐妹去拜见才是。”   “不必客气,你们既来了,朕就拿你们当自家子侄,以后就住在宫里,和朕的孩儿们一同进学,也有个伴。”   “陛下隆恩,本不该辞,可祖母已经命打理出了京中安国公府。我们姐妹不敢僭越,实该住回去。”   皇帝不许:“你们两个小姑娘家家,才多大的人,家里没个长辈,怎么能单独居住。”   春生还要辩解,皇帝问道:“莫不是,你们要依父亲居住。”   哦,那还是住皇宫吧。   “臣女谢陛下厚爱!”春生、迟生,异口同声!   不一会儿,太子殿下就领着诸位弟妹过来了。   宫人唱喏声刚响起,春生、迟生就从座位上起来,躬身见礼,口称:“臣女木春生、木迟生,见过太子殿下,见过芷阳公主,见过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五殿下。”   “不必多礼,请起。”太子叫起,领着弟弟妹妹给皇帝见礼。   当今陛下六子一女,太子殿下,芷阳公主,二殿下都是皇后所出,皇后娘娘出身冯氏,生父正是冯首辅。太/祖乃豪强起家,素爱与大族、重臣联姻,也不疏远外戚。太子殿下贤名远扬,当年太/祖驾崩之前,先册立太孙,定下三代之治,放心把江山托付给儿孙。   三殿下、四殿下分别为贤妃、德妃所出,两位娘娘都是东宫良娣,与陛下亦是多年扶持的情分。   五殿下则是慧妃所出,年纪最小,是陛下登基之后才进宫的妃嫔。   陛下在女色上很是克制,宫中也就这四位后妃有子嗣,其他妃妾未曾生育,数量也少。   太子、芷阳公主、二殿下年长于两姐妹,三殿下、四殿下、五殿下年纪则比她们小。   在觐见之前,这些明面上的信息,春生、迟生都已经背在脑子里了。   众人再次落座之后,五殿下先不高兴道:“怎么把我放在最后!你们懂不懂礼数。”   一直没有说话的迟生笑着接口:“殿下年纪最小啊,唉,我明白殿下,我和姐姐一同出门,也总是跟在姐姐身后,真想快些长大啊。”   “你也想快些长大?”五殿下好奇。   “当然想!我和殿下一样大的时候,还没单独出过府门呢,结果,现在都能千里迢迢来京城了。”   五殿下立刻问:“父皇,我什么时候能出宫?我要去云南!”   “三寸豆丁,还想出宫。你问问,她们到京城,走了多久。”   五殿下视线扫过来,迟生主动解释:“走了大半年,若是走陆路,快马加鞭,最快一个月能至。可是我们年幼,又带着很多东西,走水路更方便,所以绕道蜀中,从长江顺流而下,一路途径宜宾、江阳、渝州、涪州、万州、宜昌、荆州、鄂州、九江、安庆、铜陵、芜湖、扬州,再从扬州沿运河北上,经过山阳、泗州、宿州、宋州、汴州、板渚,才能面见圣天子。”   州、州、州……五殿下只听到这州那州的,根本没有概念,倒是太子温和笑道:“你们走遍的南方诸州,一路上定当长了许多见闻。”   春生回道:“回太子殿下,确实见了很多秀丽山川、淳朴百姓。陛下圣恩所照,百姓安休养生息、安居乐业,不复前朝乱象,人人都面北而拜,感念圣恩。”   皇帝乐了,“你小小年纪,怎么也学了词臣颂圣的口吻。好啦,好啦,朕当年领兵,多亏安国公帮扶,这些年安国公镇守西南,劳苦功高。你们如同朕的子侄,都是自家人,不要作这幅外臣样子。”   春生露出羞愧表情,又转为濡慕。   迟生笑道:“迟生多谢陛下!我们来的时候,祖母就说,在京城都听陛下的。”   “哈哈哈,这才好呢。你们排了年岁,兄弟姐妹相称就是。太子,春生、迟生姐妹远道而来,你照看着,不要让人欺负了去。你们俩也是,只当在家里,不要拘束。”皇帝指了太子,道:“朕欲留她们姐妹在宫中长住,你带她们去见你母后,也带她们认认宫里的路。明日开一家宴,再为她们接风洗尘。”   “谢陛下!”两姐妹连忙谢恩。   “是。”太子起身应下,带着大家恭敬退下。   到了殿外,太子领头,请春生、迟生走到前面,春生连连推迟,“怎么能走在公主和几位殿下之前呢。”   芷阳公主笑道:“远来是客,今日你们且受用一回客人的待遇,到了明天,就是自家人了。”   春生、迟生再次谢过,才落后太子半个肩膀,走在芷阳公主身边。   “我们兄弟姊妹中,只有皇兄出京办过差,都为见过京外的风光,两位妹妹可否与我讲讲京城外的风土人情。”芷阳公主笑着引导话题。   “公主想听哪里的风光?”迟生笑问。   “随意说说就好。”   “嗯,那就按照我们的路程来说吧。云旧独南儿女多情,山歌嘹亮,走在路上,能听到山对面的人唱歌。蜀中儿女江湖气重,很有人间烟火味儿。”   “等等,江湖气是什么气?”二殿下问道,他素来要求自己稳重、可靠,向太子兄长学习,如今听到新词,也顾不得了。“蜀中多水的意思吗?”   “嗯,这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不是指哪一条江哪一个湖,而是泛指某个领域、某个行当、某个地方,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臣女也说不好它到底指什么。江湖气,大约是义气吧,千金一诺、重义轻生死。”   “你也不要自称臣女,听着怪别扭的,父皇都说了姐妹相称,那烟火气又是什么?”芷阳公主笑问。   “炊烟、炉火的气息,市井生活的气息。臣女……我以前住在府里,东西都是从厨房提过来的,温度适中,刚好入口,精致却温吞。烟火气是街边小摊有些呛人的炊烟,是烫得拿不住左右手倒腾的炊饼,是坐在二楼吃饭,远远传来的马蹄声和卖花女的叫卖声。”   几位皇子公主都听得目露向往,“你们果然走过许多地方。”   “不敢当,我们也是走马观花。不过一路上买了许多当地特产,不值什么银子,只有些野趣,之前不敢贸然献上。若是几位殿下不嫌弃,等我们安置好,就请到我们那里去挑一挑,我也与诸位殿下讲一讲路上的故事。”   “每样物件都有一个故事不成?”三殿下反问。   迟生笑答:“是啊,都有故事。”   “那到时你说不出故事来,本殿下可是要罚你的。”三殿下昂着头道。   太子听这话有些冲,打圆场道:“怎么都是迟生妹妹在说,春生妹妹呢?”   “我阿姐以后是要继承祖母爵位的,一路上早就听说殿下贤名,如今正学着殿下稳重的样子呢!”迟生笑道。   “我哪里敢与太子殿下相比。”春生连忙谦逊。   “自然是没有人比得上太子阿兄的。”五殿下没心没肺。   “春生妹妹也说说,你一路上看到了什么?”太子笑问。   “看到很多,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不同。”   “若非要你说呢。”三皇子有些不依不饶。   “那我胡乱说个民间谚语,博诸位殿下一笑。”春生笑道:“自古将军出北方,才子佳人出南方,黄土地里埋皇上,造反出两湘。”   “大胆!”三皇子暴喝一声。什么埋皇上,什么造反,这,简直是不堪入耳,大逆不道!   春生今天装了一天,累得心里直翻白眼,只想顺势杠上去,让宫里看看自己是什么性格,也许陛下就不想留她们在宫里住了。   “三弟别急,都说了是民间谚语,一笑置之就是,何必生气。”   “民间若真有这样大胆的言语,有司真该好好抓查。”三皇子怀疑得看着春生,“不会是你编造的吧?”   “岂敢,岂敢。”   “那你说,无知百姓为什么这么说?”   春生很熟练得打补丁:“就是刚才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注解啊。自古将军出北方,因为北方气候寒冷,北风呼啸,容易锻造刚毅果敢的性格。南方细雨蒙蒙、春风温柔,物阜民丰,与北方相比少了野性,多了柔情。中原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历经几朝,令人羡慕。至于造反,不过是玩笑话。南方山多地少,灾害频发,一遇灾年,就容易引发民乱。比如前朝倒行逆施,就有多起民乱,辛而先/帝秉天命而生,匡扶社稷,解万民于倒悬。”   “勉强算解释得通吧。”三皇子撇嘴,   一行人你一句我一句,已经到了皇后的坤德宫。 第43章 准备好了   端庄、典雅, 如果不知道这两个词什么意思,看皇后就知道了。   太子领着诸位皇子公主、并春生、迟生姐妹进殿,皇后早已升殿, 周遭女官宫娥簇拥,她端坐上首,等着诸人拜见。   太子并皇子公主行过家常礼, 春生、迟生大礼参拜, 如在前朝垂拱殿之时。   待两人拜过, 皇后微笑颔首,缓步走下阶梯, 亲自扶两姐妹起来。   哪用她扶, 两人立刻顺着皇后的力道起身。   皇后却一手拉着一个, 温声与她们叙旧。“陛下早就与我交待, 你们姐妹今日要来, 我少年时也见过安国公一面,一面之缘、念念不忘, 真是天下女子楷模。可惜我力弱, 上不得战场,否则当为国公马前卒,一同征战沙场。”   春生想要行礼, 手却被皇后拉住, 只得微微低头,谦虚道:“皇后娘娘过谦了,您母仪天下, 才是天下女子的典范。”   “是了, 以后叫我娘娘就是。你们千里而来, 我与国公又有旧, 只当你们是自己子女。你们和老三是同年不是?谁大些?”   “我们姐妹七月的生辰。”   “那比老三还大些,如此,你们就坐这里。”皇后拉着两人,位次排在三殿下之前。   春生、迟生不敢坐,推辞道:“岂敢如此!出门前祖母交待……”   “安国公定是交待你们外事听陛下的,内事听我的,她是当世豪杰,岂能如此拘泥?”皇后言语温柔,却态度坚决。   春生、迟生姐妹推拒了三回都推拒不掉,只能坐了。   见她们安坐,皇后微笑点头,“如此才好,你们小小年纪,孤身来神都,这是故交亲友把孩子托付给我。你们就是自家子侄,一同养在我膝下。”   “谢娘娘。”春生、迟生拜倒,再次谢过。谢皇后用如此郑重的礼节接待她们,为人又如此温柔可亲。   皇后颔首,“你们日后就是异姓兄弟姐妹,要相互扶持,兄友弟恭、友爱和睦才是。若让我知道有谁仗着皇子皇女身份欺负人,我定不轻饶。”   太子并皇子公主又拱手应下,皆称不敢。   皇后这才笑道:“都是好孩子。你们风尘仆仆进宫,舟车劳顿,也该累了,快去歇着吧。陛下明日摆家宴,今晚就在我坤德殿,我们母子几个随意用些。这是我身边女官林娘子,先拨给你们,待你们理顺了,她再回来。”   “谢娘娘。我们姐妹初来乍到,不熟悉宫中规矩,还请娘娘赐下一部宫规,我们姐妹也好学习,日后规行矩步,不给娘娘添麻烦。”   皇后温柔勾起嘴角,笑不露齿,端庄典雅,“不必这样客气。我养了这些个皮猴子,岂能不知,孩子们哪儿有不给我添麻烦的,有麻烦,我才高兴,孩子们用得上我这个母后、亲近我这个母后。你们乖巧懂事,我岂有不答应的。”   皇后对林娘子点头,林娘子会意,站到两姐妹身后。“我是再不担心你们的规矩,听说进宫的时候,一应人等、所带物品都在宫门处详细登记了?”   “是。”   “宫规本也如此说,不过天长日久、太平无事,大家都散漫了。你们却如此谨守,当真令我高兴。”   迟生听了心里松口气,她生怕皇后随口称赞“有乃父之风”,白昆山依法行事的名头十分响亮。她自觉自己成年人思维没什么,就怕春生听了刺耳。没料到皇后如此体贴,照顾人细致入微,连夸人都恰到好处。   听了满耳朵的,好、孩子、高兴,春生、迟生被赞得脸颊通红,好话谁不乐意听,还是这样一位温柔的大美人。   见礼之后,皇后令林娘子领她们去安置。   “这是甘祠殿,诸位皇子公主皆住在此处,大公主居头里,两位姑娘居二里、三里,三殿下住四里,四殿下、五殿下年幼,依母妃居住。”   春生、迟生进去看了一眼,就明白三殿下为什么阴阳怪气的,好端端住着,却要给客人腾屋子,谁不憋气!   “东边是太子殿下的端本宫,殿下平日里在弘文馆读书,娘子们与诸位殿下在南书房进学,每日膳食由御膳房送到。二里宫女内侍都配齐全了,两位姑娘带的贴身侍女充作大宫女,一应俸银,皆由宫中供给。”   “怎能如此?林姑姑快与娘娘说,不必如此客气。”   “娘娘心意怎好推辞,有了大宫女身份,她们也好在宫中行走。”林娘子给两姐妹边走边介绍,到了二里,又把人都召集起来,拜见新主人。   春生、迟生投桃报李,宣布在她们名下服侍的宫人,以后每月除了宫中月例银子之外,也多发一份月例,以赏钱的名义。   一时之间,感恩称颂之声不绝于耳。   春生、迟生这回进宫带的人不多,新叶、新枝、荔枝、樱桃四个分别揽了两边的事务,领着宫人收拾个能落脚的地方出来。先服侍两姐妹换了衣裳,去参加坤德殿的小家宴,剩下她们再慢慢收拾。   家宴果真是小宴,除之前见过的,只多了贤德慧三妃。   小宴上其乐融融,皇后指了贤妃道:“我近日事忙,多亏了贤妃帮我照看甘祠殿。”   两姐妹又连忙上前旧独拜谢,“如今才知竟抢了三殿下的屋子,这让给我们姐妹如何过意的去,宫中如此厚待我们,愧煞人也。”   “两位姑娘不必惶恐,领受陛下和娘娘的心意就是。”贤妃不愧一个贤字,温和道:“哪有什么抢不抢的,他也还没住进去呢。屋子就是给人住的,千万不要多想。”   春生、迟生愧领了,在宴会上又多给三殿下敬了几杯酒,三殿下左哼哼、右哼哼,看在诸位长辈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原谅的她俩。   陛下威严慈和,皇后高贵温柔,三妃也非常和气。太子对她们很是照顾,芷阳公主也很好说话,二段下威严持重,三殿下开始有些别扭,后来也正常了。话少的四殿下稳重守礼,活泼的五殿下对她们的兴趣几乎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美好的宫廷生活开始了!   迟生昨晚上刚感叹完,今早美好滤镜就被打碎了。   早膳时候,荔枝过来禀告:“膳房送来的菜里有芹菜汁。”   “没和膳房的人交待清楚吗?”   荔枝脸色难看:“交接文书上有总管签字,临走前也是千叮咛万嘱咐,打赏也没少。”   “行了,不要声张,加重打赏。”   两人刚进宫,事情一堆,比如今天,就要为了家宴做准备,先去听女官教导,排演礼仪。   今日的家宴多了安王、康王两位王爷及其家眷。当今天子乃是太/祖原配发妻所出,元贞张皇后在陛下三岁时就薨逝了,但太/祖与其夫妻情深,当今地位一直稳固,稳稳当当从太子位登上天子位。   后来太/祖有了家业,联姻高门,继后贞惠钱皇后出身高贵,生了安王、康王两位。钱皇后也非常受宠,太/祖贵为开国之君,除钱皇后外,只有几个没有身份的宫女服侍,也没有诞育皇嗣。钱皇后享太平盛世,刚薨逝没几年。   听闻康王殿下出生的时候,契丹耶律阿保机称帝建元,太/祖听说了这个消息,抱着尚在襁褓的康王道:“红日初升、其道大光,他开国时已垂垂老矣,我儿正是新生,来日,我灭其国祚,我儿正值盛年。”其后,太/祖兴兵讨逆,果然大胜而归。等到诸位皇子成年封王的时候,康王殿下才得了“康”字,□□亲笔“康泰盛世”。   迟生满脑子转着这些故事,被领着拜见。能出现在这里人,个个的经历都是一部精彩小说。   皇室除了这两位王叔,再无近亲宗族,所以大家一直都很亲近。还有几位勋臣、外戚家的也一同入宫领宴。皇室重勋臣、外戚,当真如亲戚一般相处。   迟生看着冯首辅家的小公子直接喊皇帝“姑父”,其他勋贵家的公子、姑娘也是互称兄弟姐妹,家宴上全是亲戚称谓。迟生松了口气,看来皇室的确厚待功臣,有把功臣子女当成自家子侄教养的习惯。   想想历史上的汉武之于霍去病,隋炀之于秦琼,皇室教养功臣子女如同子侄,也是历史传统。   只是皇帝对自家姐妹的看重,膳房的人好似不知道,第二天送来的东西里,依然有芹汁。迟生和春生对视一眼,让人加重打赏,不要摆脸色,依旧客客气气得把人送出去。又派新叶去找了御膳房的总管,把事情和他们说清楚。总管把胸脯拍得震天响,骂送菜的小内侍不懂事,保证不会有下次。   第三天,送菜的小内侍果然换成了,但送来的菜里,直接有了一道芹菜肉末。   春生拍案而起,怒喝一声:“拿下!”   几名小内侍不明所以,无辜被按在地上,不断挣扎:“两位姑娘要干什么,这可是皇宫,不是云南!”   “堵嘴!”春生吩咐一声,顿时只剩呜咽声。“你们如此欺辱人,今日我定要找娘娘评理。”   言罢,叫人押着这些内侍,朝坤德殿而去。一路招摇过去,并不避人耳目。   作者有话说:   为了庆祝上夹子,今天有第二更! 第44章 归心放心   进了坤德殿, 春生、迟生拜见皇后,面带怒容。   皇后早就听到宫人禀告,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启禀娘娘, 我与迟生自有饮食习惯,我不能食芹菜,每次吃了必定起红疹, 麻痒难耐。这些我与御膳房管事交待过, 可是连续三日, 我们的饭菜中,都有芹汁, 今日, 更是直接上了一道芹菜肉末。我们不好处置, 特来拜请娘娘做主。”   皇后一听大怒, “来人, 去传御膳房的人来!”   皇后的话音刚落,宫人就进来禀告, 御膳房的大总管带着几个管事过来请罪。   大总管来了就跪地, “请皇后娘娘恕罪。这几个奴才眼盲心瞎,把送给三殿下的膳食用到了两位姑娘处。臣给两位姑娘赔罪了,这几个失职的奴才, 臣定当严厉处罚。”   新叶出来回话, “启禀皇后娘娘,大总管所言不实。事不过三,哪有连着三天都送错的道理。这是我们姑娘入住后, 与宫内的交接文书, 其中, 有我们给膳房的饮食禁忌单子。这上面, 还有大总管的签名。”   大总管自然也知道,“臣原模原样,把两位姑娘的要求都和膳房说了。定是下面的人敷衍搪塞,吴六,你管着甘祠殿的膳食,你来说话。”   “臣不敢,臣是按照大总管要求吩咐下去了的,甘祠殿饮食均细之又细,按理来说,不该出现这样的纰漏。臣回去一定详查,给两位姑娘一个交待!”   “回哪里去,就现在查。”皇后摆手,身边女官自去把人叫来一一问话。   大总管说是二级总管没办好,二级总管说是大师傅没做好,大师傅说都是按照要求做的,是分膳食的内侍分错了,分膳食的太监说自己都是摆在正确位置的,是那些送膳食的人自己拿错了。   皇后都气笑了,“如此说来,谁都是小错,偏偏能连着错三日,你们是当我病了,就管不了事了。”   “臣\\奴才不敢。”总管大臣和内侍们跪了一地。   “你还有脸说别人眼盲心瞎,我看你才是真的不把本宫的话放在心上。宫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些孩子,你们居然敢怠慢,还妄图逃脱罪责吗?”皇后气得眼圈的红了,管事们的套路她还不清楚吗,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推出个无足轻重的小内侍出来定罪,这如何能不寒了安国公两位孙女的心。   皇后侧头看去,迟生和春生端坐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脸上也没有了刚才的怒容。皇后心中明了,这是在等她的态度呢。   皇后刚要发落,外面就通传贤妃到了。   贤妃带着三皇子到了,进门就先请罪,“都是妾管教无方、理事不当,这才令两位姑娘受了委屈,请皇后责罚。”   皇后怒容稍敛,叫她起身,“免礼,坐下吧。”   “皇后令妾主管甘祠殿诸事务,妾还曾信誓旦旦保证要照拂两位姑娘,如今出了这种事情,妾有何脸面见皇后、见两位姑娘。请皇后从重处罚,千万不要顾及妾,反倒委屈了两位姑娘。”贤妃愧疚万分,求了皇后,又恳切的看向春生、迟生,盼她们原谅。   迟生甚至好脾气的给了贤妃一个微笑,仿佛并不在意。   “送错膳食,依宫规如何处置?”皇后问女官。   新叶出列道:“启禀皇后娘娘,并不只是送错膳食。钟老仙翁曾为我家大姑娘诊脉,言若误食过量芹菜,有性命之忧。膳房连着三天送了加芹菜的食物,尤其前几天还是芹汁这样隐秘的手段。若非我等小心,后果不堪设想。这几日,两位姑娘只能用糕点、藕粉充饥,宫人还笑话我们蛮夷粗鄙,不知享用好物。”   “何至于此,你们怎么不早来告知娘娘?”   “刚开始,我们也以为是误会。听闻娘娘身子不适,不敢为这些小事打扰。”春生回禀道。   “太放肆了,本宫宽容,才纵得你们如此胆大妄为。来人,革去几个总管的职位,这些日子给春生、迟生分菜、送菜的内侍全部贬去做苦役,灶上师父去职,贬出宫去。”这是从上到下,从管事的到经手办事的,都罚了。   皇后的话一出,御膳房的人立刻叫冤。新叶又出列,道:“这是这几日给我们送菜的内侍名单。”说完双手恭敬奉上。   女官接过给皇后一看,里面不仅有送菜内侍的名单,还有她们打赏的数额,每天的菜色具体是什么,分别是哪个掌勺师傅做的。皇后和女官对视一眼,均知道这次发难,有的放矢。   “照这份名单查问。”皇后把名单递还给女官。   下面人喊冤得更厉害,其中,吴六高声喊道:“贤妃娘娘,贤妃娘娘,您救下官啊。”   三皇子本在一旁听着,闻言大怒,出列一脚踹倒吴六:“你个杀才,什么意思!此事自有母后处理,你高呼母妃救命,这是在明目张胆的诬陷母妃,暗示是母妃吩咐你做的旧独吗?”   吴六立刻抱住三皇子的腿,“三殿下,下官也是为你出气啊。你不是抱怨两个边地蛮夷,居然抢了你的屋子吗?”   “胡说八道!”三皇子觉得自己有口难言,“是,我是抱怨过,可我何曾吩咐你们为难两个小姑娘,你们简直,简直……欺人太甚!”   “三殿下,下官全都是为了殿下啊,下官是吴家族人……”   “住口!”贤妃喝道:“明明是你胡乱揣测,妄图攀附,如今出了事情,还想攀诬,当真是留你不得!”   贤妃转向皇后,“请皇后从严从重处罚。”   “做错事,还敢攀诬,来人,给他三十板子涨涨记性。”   立刻有宫人过来把钱六拖出去,春生笑道:“可否让新叶去监刑?”   “嗯?”皇后不解。   “听说行刑的都是老手,从小练家传的本事,一块猪肉上放着豆腐包着麻布,要几十板子打到猪肉烂而豆腐不碎,才是行家里手。打板子,能血肉横飞只是皮肉伤,一个月就下床健步如飞;也能当时看着只是红肿,内里骨头却断掉。”春生低头,露出腼腆的笑容:“从话本子上看来的,娘娘不要笑话我异想天开。”   “允了。”皇后挥手,那吴六挣扎得更厉害了,被人拖出去的时候,两个高大健壮的宫人几乎没拉住他。   剩下留在殿中的人更是瑟瑟发抖,前几天春生、迟生给的赏钱一次重过一次,侍女也温柔可亲,他们以为两个小姑娘没主见,可以欺负,哪知她们翻脸这样快,手段这样厉害。早知道他们肯定好好侍奉啊,干嘛要装看不见,浑水摸鱼。   “妾也有错,请皇后责罚。”贤妃出列,恭敬行礼。   “娘娘,迟生要为贤妃申辩几句,她虽领了差事,可也不知下面人如此可恶。那吴六的话,一听就是挑拨,我是不信贤妃和三殿下对我们姐妹有任何恶意的。”迟生笑着看向三皇子,“即便有一两句口角,也不过是姐弟玩笑,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   “就是,就是,我不过抱怨两句,又没真想干什么!”三皇子立刻点头。   皇后却不认同,“既然领了事,就要做好,贤妃,你管教无方,罚你半年俸银,你可服气。”   “谢皇后宽宏。”贤妃低头拜谢。   这时,行刑的人进来回禀,吴六受刑不够,人已经死了。   皇后条件反射看向春生,春生惊讶挑眉:“原来话本子上说的是真的啊。行刑官也太老实了,虽说是为我出气,可也不该立刻打死,留他半条命也好啊。”   回禀的人低着头不敢回话,皇后头疼得摆摆手,“退下吧。春生、迟生,你们受了委屈,娘娘都知道,下次有事直接和娘娘说,不要等到事情不可收拾。”   此事到此结束,御膳房的人被这走向吓得腿软爬不起来,直接被人拖出去了。   春生、迟生回到甘祠殿,才相视一笑:“感谢三殿下!”   感谢三殿下倾情赞助!春生、迟生本来还想着怎么立威,结果就有了这事儿,不利用起来简直暴殄天物。   “我看三殿下是真单纯,皇后慈和,又是贤妃独子,估计真是下头人巴结。”迟生叹道。   “他单纯,下头人可不单纯,咱们一次一次的赏银子、赔笑脸,御膳房的人又何曾对我仁慈过。”   迟生颔首,不再多言。   下午,林娘子再来甘祠殿的时候,左手是红肿的,听闻皇后不喜她玩忽职守,不仅打了手板,还罚了月俸。皇帝听闻此事,不仅给春生、迟生赐了礼物,还禁足贤妃一月,以示惩戒。   对贤妃而言,禁足、月俸都不伤筋动骨,就是脸上挂不住。本来和春生、迟生关系缓和的三皇子,这几天又板着脸了。   二里、三里伺候的宫人越发殷勤了,连贤妃和三殿下的面子都折进去了,人家虽然是边地来的,手段可不软。   夜晚,坤德殿。   皇后把今天的事情详细和皇帝说了,“我看她们两姐妹心里很有成算,来的时候,大总管签字画押的交接文书,这三日每餐的具体情况,都列的清清楚楚。听闻吴六杖责而死,还暗示这是故意打死人,坏她们姐妹的名声,当真是……唉,这么小的年纪。”   皇帝确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安国公只有这两个孙女,对她们的教养自然上心。听闻春生多次带兵剿匪,迟生也曾代祖母处理内政。若无一二手段,怎能震慑下属。安国公把她们送来,朕就要好好教养,养得比在云南还好,才能让她们归心,让安国公放心。”   作者有话说:   说好的加更来了 第45章 最后一次   在皇宫适应了几日, 春生、迟生找皇后请示,要了令牌出宫。   她俩是代表安国公入京,日常交际也必须有。她们交际中最重要的部分是联系勋贵, 这都是安国公的旧日同袍,能一同封爵之人,谁不是曾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   还有因拜师李直李正见而带来的一些文臣方面的关系, 也不能轻忽。那些在云南做过官的人家, 若是门第相符, 她们要上门以示尊重,若是官职低微, 她们上门还给人家惹麻烦的, 也要令人备一份礼物。属官可以备礼, 可必须经过她们首肯啊。   安国公在京城的府邸修得规整, 标准的国公制式, 因常年无人居住,这里的树木都是老树, 花草也异常繁茂, 很有天然之美。   春生、迟生来了之后,只吩咐翻修打扫,并不大动, 这些参天巨树, 反而是最好的景致。   “刘姑姑,青山叔呢?”迟生问道。   “青山将军去花市了,他已买了许多牡丹带回云南栽种。若非为了等两位姑娘出宫当面辞行, 他早就启程了。”   “那千万留他在府里, 等我们回来。”迟生叮嘱。   有那么多亲朋故旧要走动, 但无论如何位高权重, 都不是春生、迟生出宫后第一户拜访的人家,他们第一站登的是白昆山家门。   白府朴素大气,虽不如国公府占地面积广、摆件奢华,也自有一股清贵之气。   春生、迟生进了正堂,就见正中挂着一幅獬豸图。今日休沐,白昆山穿一件圆领袍常服坐在上首,他旁边是一位肌肤微丰的青年女子,这是他新娶的妻子。   春生迟生行福礼:“春生、迟生见过父亲。”   白昆山颔首:“嗯,坐吧。在宫中一切可好?”   春生迟生客气答套话:“陛下皇后宽和,诸位殿下友爱,都好。”   白昆山侧头点了点身边人,“这是我夫人,出自怀仁韩氏。”   迟生抢先道:“韩姨好。”   按理说,白昆山的妻子,春生、迟生也当称母亲,不过白家情况特殊,韩大娘子也非常理智,微微颔首,只受了半礼,面带微笑,“两位姑娘好。”   如此,就算寒暄完了,正堂之中,一阵沉默。   一位年长的嬷嬷走过来,轻声道:“夫人,小公子哭闹起来了,奶娘哄不住。”   韩大娘子起身,得体道:“孩儿年幼,我去照管,就不打扰官人与两位姑娘叙话了。”说完,也不等白昆山答话,缓步入了内宅。   “不知表兄可好?”迟生问道。   “他已过了秀才试,入国子监攻读,国子监十日一休沐,今日没赶上。”白昆山面色平静,“你们在何处读书?”   “陛下还未吩咐,想来应该是跟着诸位皇子公主进学。”   “这就好。不要荒废学业,弘文馆除太子进学之外,还有许多古籍藏书,大儒博士,若有不懂,可以去请教。不过……”   “是。”白昆山话还没说完,春生就起身应道,“我们还要去英国公府上拜访,就不多耽搁了。”   白昆山沉默点头,等两个女儿起身行礼,才道:“这是我的名帖,若有事,传讯回来。”   白昆山从袖子里摸出名帖,迟生上前接过,笑道:“谢父亲。”   两人回到马车上,春生不悦道:“拿来干什么?祖母解决不了的事情,他难道能解决吗?”   “哎呀,不要白不要,往日你连一个没有品级的兵卒都不肯轻视,怎么能看不起堂堂少卿呢。”迟生拍拍她的手背,“父亲教养子女,为子女撑腰,本来就是他该做的,何必便宜旁人呢。”   “今年就这一回啊。”春生事先声明。   “恐怕不行,过年的时候怎么也要再来一回。”迟生狡黠一笑,“我保证不会比这次耽搁得更久。”   春生满意了,“这还差不多。赶紧给我吃口甜的,心情都败坏了,待会儿去拜见英国公,拉着个脸,人家还以为我找茬儿去的呢。”   马车辚辚驶过白府围墙,围墙内,正房偏厅,韩大娘子正在暖阳下逗弄襁褓中的婴儿。   没一会儿,丫鬟过来禀告:“大娘子,两位姑娘走了。”   “嗯。”韩大娘子很镇定,她的贴身嬷嬷却惊讶道:“这么快。”   没等她们多说两句,又有一个丫旧独鬟过来禀告:“大官人让门房备马,要去大理寺。”   “嗯。吩咐厨房,若是到了饭点,官人身边人还没来传话,就往官衙送饭菜。”   “是。”丫鬟利落退走。   贴身嬷嬷惊叹:“看来大官人与两位姑娘的关系是真的不好。”   韩大娘子唤了一声,语带不满;“嬷嬷,不要说这些,亲近与否,不在面上。心里亲近,二十年隐姓埋名,只为一朝复仇雪冤,平日里可以不说一句话;心里不亲近,同床共枕,生儿育女,也可以只字不提。”   嬷嬷叹道,“谁说不是,大官人的心没在前头娘子身上,姑娘也不算太委屈。”   韩大娘子抬头诧异得看了一眼贴身嬷嬷,摇摇头,不说话了。她说的不是安国公世女,而是她自己。   没说两句话,又有丫鬟来报:“咱家老爷、太太来了。”   韩大娘子不悦道:“什么咱家?两年了还改不过来称呼,我干脆送你回去算了。”   那丫头本以为是好消息才一高兴秃噜嘴了,闻言连忙敛了容色,严肃道:“亲家老爷、太太来了。”   “去看看官人出门没有,出门了不要打扰,没出门请他来见。”韩大娘子吩咐,岳父岳母登门,女婿自然是要拜见的。   白昆山已经走了,虽还没走远,但韩大娘子也没有追的意思。父母特意和白昆山错开过来,应该也不是为了见他。   “娘的乖宝,听闻前房娘子留下的两个孩子登门了,你可有受委屈?”韩老夫人人未至,声先到,进门一把抱住韩大娘子,心疼得直叫乖宝。   “娘,我好着呢。那是大家女,岂会给我难堪。”韩大娘子微笑安抚。   “乖宝,你不知道,越是大家族里头,才越看不起人呢。我的乖宝,没受委屈就好。我当初就不太同意这门亲事,都是你爹这个官迷,听到四品大员就昏头了,你好端端的姑娘,嫁进这人丁稀少之家,走在院子里,都觉得冷清。”   “娘,你还没看过宝儿呢。”韩大娘子赶紧转移话题。   “哟哟,小宝儿,亲亲,心肝儿宝儿啊,可想死外婆了。”韩老夫人的注意力果然被转过去了,嗔怪道:“怎么能让太阳直接照在宝儿脸上,小孩子皮肤娇嫩,晒坏了怎么办。我们宝儿这皮子白白嫩嫩的,日后长大肯定是翩翩公子,从小就得养护好了。”   韩大娘子对着贴身嬷嬷点头,任由她带着侍女,被韩老夫人指挥得团团转,围着小婴儿转。   韩大娘子悄无声息的奉着父亲去偏厅落座喝茶。   “两位贵女可好相处?”   “有些高傲,情理之中,不过我看官人和那两位相处的样子,应该不会有太多机会碰面。”   韩老爷微微抚须,“反正不再一处过日子,碰面了,你恭敬再恭敬,做足规矩礼数就是。”   “是,父亲。”   “当初婚事是你首肯的,如今孩子也生了,别听你娘咋咋呼呼,好好把日子过下去。人心哪儿有捂不热的,你青春年少,又给他诞育子嗣,不看僧面看佛面,贤婿总不会亏待了你去。”   韩老爷自己就是男人,知道男人面对娇妻幼子,总是要心软的。   韩大娘子却看得清楚,“父亲,若论出身高贵、姿容颜色、嫁妆丰厚、温柔体贴,女儿自问,都比不过前头。”   “胡说,你从小承训,温柔体贴岂会输给旁人。”那些硬性条件,韩老爷再厚的亲闺女滤镜,也没法子睁着眼睛说瞎话,说自己女儿比人家能继承国公爵位的强。西南女子美貌多情,世女可是名人,她的容貌也传唱一时。   “父亲不懂,天下人有千千万万种性格,官人就是推崇规矩的那一种。听闻世女当年体贴,并未令官人入赘,而是签的云南样式婚书。能如此让步,想必平常日子里,也不是骄横之人。父亲赞官人有勇有谋,报仇雪恨也规行矩步,不越雷池。这样的官人,女儿只需也做到规矩内,就不会错。”   女儿说得含糊,韩老爷却听明白了。对白昆山再温柔体贴,难道能强过前房那种家世、容貌、性情都顶尖的人物吗?对白昆山不冷不热,那是自己找死。最恰当的做法,就是做好分内事,谨守规矩。   “好,好,不愧为父这么多年庭训,没学了你娘那咋呼劲儿。”韩老爷满意极了,“我对你从小疼爱,因连着守孝,才耽误了你的花期,令你二十出嫁。不过俗话说的好,好饭不怕晚,如今你也苦尽甘来,你的小姐妹们,谁能这么年轻,就是四品大员之妻。更别说贤婿家里人口简单,你一进门就当家做主,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韩老爷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虽说要守规矩,但更要贤惠。白家侄儿已经考取功名,眼看就是一个好帮手,别听你娘胡乱揣测,那是正经改了姓的白家人,日后是你孩子的助力,不可慢待的。要亲厚,多关照,照料亲儿子那样照料,贤婿看在眼里,自然满意。”   “我看宝儿也立住了,等你再生几个,也不要把持着贤婿不放,生多了反而伤身。到时候派几个拿捏住身契的丫头伺候,别自己冒险。”   “是,女儿知道。”   “我看贤婿用心公事,以他的才干、年纪,日后三品大员是妥妥的,入二品的可能性极大,入阁也并非没有希望。你用心内务,不要让他操心家事,日后能得一卷玉轴诰命,此生也算无憾矣。”   韩大娘子含笑点头,不管父亲说什么,都点头,对对对,好好好。   韩大娘子心里明镜似的,她从小受的是大家主母教育,又因婚事蹉跎,见多了世情。父亲和母亲说的,都只是一面,不是全部。白昆山这等一心公务,以自身显达、名留青史为荣的人,什么男女之情、儿女羁绊,都不如千古之名、家族荣耀来得重要。所以,他不能以常人来揣度。   寻常男人,求的不过酒色财气,妻子自然要防着男人在外头胡闹,韩大娘子没有这样的担忧,公务、案子就是白昆山最心爱的。   其实这样的夫妻也好相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只是,日后等孩子长大了,公务上可以学他父亲,私事上不行。凭本心来说,韩大娘子还是愿意自己的儿子潇洒恣意,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把尺子。 第46章 两家公府   当初太/祖顺应天命, 揭竿而起,天下豪杰竞相追随。待建立大齐,太/祖封赏功臣, 定下军功封爵、抚民理政加官、民间乡勇豪富于国家有功者封虚职的制度,基本建立了大齐的爵位、官位体系。   太/祖建立功臣阁,为两百五十多位功臣画像, 流传后世。本有二十五位公爵, 可除去死后追封、后代袭爵降等、获罪除爵者, 如今大齐现有的公爵,不过八位。   英国公、卫国公、信国公、安国公、济国公、蔡国公、颖国公、越国公, 诸公之中, 以英国公为首。   春生和迟生作为晚辈, 早早递了拜贴, 恭敬登门, 执晚辈礼。   刚下马车,就有主人家在门口等着。   春生、迟生连忙快走两步, 上前行礼, “怎敢劳烦。”   “木家大姑姑、木家二姑姑,小侄给两位姑姑请安了。”一位年纪比春生、迟生还大的年轻公子,拱手给两人行礼。   见她俩不认识自己, 那公子主动答话, “我在家中排行第九,单名一个衡字,二位姑姑唤我阿九就是。”   “阿九~”春生、迟生父母双方亲缘都浅, 没啥族人, 对这种晚辈比长辈年长的情况没经验啊。   赵衡是个活泼的, 很擅长交际, 见她们有些尴尬,主动化解道:“两位姑姑可知,为何今天是我来迎你们?我家几个哥哥、侄儿都躲在后头不出来呢,他们年纪比我还大,却没姑姑们的见识才干,如今羞得躲在门后头呢!”   “好你个小子,居然敢笑话我!”门后又跳出来一个少年,和赵衡打闹。   “这就是我那羞得不能见人的大侄儿,单名一个钺字,兵器那个钺。”   “赵钺见过两位姑奶奶……”   春生忍不住笑了出来,赵钺摊手,“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两位姑奶奶花容月貌,被我一喊,自动稳重了三分。”   “好啦,咱们私底下悄悄各论各的,成不成?”迟生缩头做贼似的小声商议。   “我就知道两位姑奶奶不是拘泥的人!”赵钺拍手大笑。   几人都有心交好,谈笑几句,就到了正堂。   远远就望见正堂有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坐在上首,春生、迟生连忙肃容,趋步向前,行晚辈礼:“木春生、木迟生请英国公安。”   “好孩子,快起来,坐。”英国公面上已有老人斑,眼睛却晶亮有神,打量了她们姐妹,笑道:“和你们祖母年轻的时候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晚辈也曾遥想当年老国公旧独的英姿,当年陛下攻打蜀中,灭了伪汉伪王,老国公领左军,祖母领右军。祖母就说,敌军遥遥望着赵姓旗帜,望风而逃。祖母手下官军看了,也深深羡慕,恨不能取而代之。老国公军容整肃,祖母还言自己曾偷师呢。”   “你祖母就是太谦虚啦!当年她麾下将士敢战,又熟悉地形,比我们这些北方军士好得多。南方多瘴疠,很多兵士在北方滴水成冰天候都能挥刀握枪,在南方却一不小心就上吐下泻,好好的人,隔几天就腹泻而死,令人心痛。”   “所以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方士兵也很不扛冻,到了北方战力也要大减。”   “南方瘴疠毒虫最是厉害,听闻你们母亲就是因毒虫,年纪轻轻就去了。”安国公抚须长叹,“可惜了,她我也是见过的,安民理政的一把好手。”   春生、迟生也肃容道:“老国公节哀,让您挂心了。都是因为云南偏远,医术不兴的缘故。祖母求钟老仙翁住了三年,又广开医堂,只盼这种事情能少些。”   春生、迟生与老国公有来有往,谈得高兴。春生对兵事很感兴趣,聊起老国公昔年战绩,总能挠到老国公痒处。迟生只说羡慕北方景致,可惜未曾去过。只是听说过滴水成冰、流泪冻住、河上走马过车、破冰抓鱼……   说起这个赵衡可就不困了,赵衡、赵钺和赵家在京的几位子弟,连忙说起自己骑着驴车拉绞盘,在冰湖里打渔的事情,眉飞色舞得比划着那鱼有一人多高,抬回营房,十个人围一桌才吃得了。   迟生与他们说起鱼的几十种吃法,还有不同地方的鱼怎么烹饪才最好吃。她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啊,说得妙趣横生,年龄相仿的赵家兄弟、叔侄都约好了,下个休沐日,一定要相约一次全鱼宴。   如今英国公的爵位已经是赵家第二代袭了,老国公解甲归京,几个年纪不大不小的孩子在身边侍奉。比这些少年年长的,继承父兄事业,在冰原守护边疆;比他们年幼的还离不开父母,不能让老国公操心。因此,就他们年纪正好,承欢老国公膝下,让一辈子征战的老国公,也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老国公谈性很浓,少年人和老国公聊起兵事,很少有跟得上他思路的。春生也不是全知全能,不过她傻大胆啊,遇到不懂的就问,说自己的见解也不怕沙场宿将笑话,被指出天真不可为之处也不羞窘,反而兴致勃勃问,若是老国公该怎么处置?   几番交谈下来,赵家人人都很满意。老国公留了他们吃午饭,宾主尽欢。饭后又令赵衡、赵钺两个送她们出去,叮嘱以后常来。   出了英国公府,府中又有一队人马抬着礼物过来,一天登两家门,总不能一次把礼物带全,送进人家英国公府还要抬出来送到卫国公府去吗?   下午她们要去拜访卫国公府,卫国公已经卧病在床,两人带着许多药材、补品登门。   本不该午后才来,让人觉得不尊重。可卫国公通情达理,知道她们是从宫里出来的,第一站肯定要去英国公那里,以自己身子不舒服,起不了那么早为由,主动把时间约在了午后。   春生、迟生被管家领进门,觉得府中气氛有些沉郁,不想管家直接把她们领到了正院的卧房。   春生、迟生大惊,快步入内,行了礼,愧疚道:“都是我们姐妹不好,害老国公仓促起身招待,打扰老国公养病了。”   卧房内,卫国公躺在软榻上见了他们,两旁分列着家中子弟。屋中炭盆烧得极旺,春生迟生进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背心都在冒汗。   “与你们何干?坐吧。我这身子不争气,怠慢了。”卫国公年纪比英国公小了近二十岁,看起来却像是同龄人。卫国公本就是儒将,如今卧病在床,更是枯瘦,看得人心里不落忍。   “老国公千万别这样说,放宽心绪。我带了一瓶钟老仙翁留的养生丸,老国公给御医看看,是否合用。”   卫国公轻咳一声,“钟老哥也派人给我送了些来,吊命而已。你的留着自己用就是。”   卫国公指了身边晚辈给春生、迟生认识,道:“我与你们祖母兄妹相称,大家都是亲戚,别客套了。日后同在京城,相互扶持才好。”   “儿子谨遵父亲教诲。”张家大老爷拱手应下,对春生、迟生姐妹道:“我家长女在宫中为公主伴读,日后你们两姐妹在宫中有何不懂的,倒可以找她。”   “是,多谢张世伯。”   卫国公身边有长子、次子、三子一家侍奉,还有个庶出幼子,在边关历练。子又生子、孙又生孙,已经是一个繁茂的大家族。   卫国公看了一眼大儿子那突出来的将军肚,心累得移开眼睛,问春生道;“听闻,你已经能领兵了?”   “剿匪而已。祖母说还需历练,多积攒经验。”   “谦虚了,你们祖母我知道,若无把握,不会让你冒险。带兵都是从小、从少,好好干,未来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   “谢老国公,春生一定勤学苦练,不负您的期许。”   “当年我与你们祖母并肩作战,最后一起攻入闽地旧王宫,助太/祖一匡天下,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老了,连起身都困难。”   “祖母也常忆起当年袍泽之情,您带兵如指臂使,细致入微,祖母曾说,以前只在兵书上看到过,什么叫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和您一起作战后,才知道,您有兵仙之风,是当代战神。”   卫国公轻咳两声,“你这孩子,不老实,你祖母那老娘天下第一的性子,还能这么夸我。”   春生笑道:“还是您老人家明白,祖母原话是,这天底下打仗能叫我多看两眼的,也就老赵和老张。”   “哈哈哈,这才是她会说的。”   “祖母心里佩服英国公和您,不好意思直抒胸臆,我这做晚辈的,只能代劳了。”   春生、迟生想要哄人的时候,是很有功力的。与卫国公一番交谈,能感觉他对自家姐妹的慈爱,可惜卫国公的身体不好,说到最后总咳嗽。   “老国公好好将养,若有用得上南方药材、补品的千万不要客气,晚辈那里还带了些,回去就收拾了送来。”   “你们进门就带了几箱子,还不够啊。”   “不够,若是能叫老国公好起来,搬空库房也乐意。您是家里的主心骨,大齐的战神,可千万要保重身子。”迟生说着眼眶都有些红,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英雄迟暮,谁不唏嘘。   “好孩子,我身子不好,就不虚留你们了,在宫中多听帝后教诲,若有空,常来啊。”卫国公枯瘦的手轻拍两姐妹的手背。   “是。”春生、迟生拜谢,张大老爷送她们俩出来,致歉道:“老父身子抱恙,不能留两位贤侄女,下回我让老妻下帖,还请贤侄女务必赏光啊。”   “世伯客气,晚辈一定到。” 第47章 论前朝史   回到安国公府, 侧门处已经排了长长的车队,上面密密麻麻绑着许多箱子。迟生看到有一辆板车上,拉着许多花苗, 有新苗也有老桩,上面特意用油布做了个棚顶,应是怕这几日下雪, 冻坏了花苗。   春生、迟生进门, 就见青山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青山叔要走了吗?”迟生不舍问道。   “见过大姑娘、二姑娘。”青山拱手, “臣安全护送两位抵京,也该回去复命了。待两位姑娘学有所成, 臣再来接。”   “看天候, 这几日恐怕有大雪, 不若等等再走。”春生挽留道。   “正是要趁雪没下来, 赶紧上船。再等下去, 恐怕运河上结冰,不能行船。”一等再等, 总不能等到开春再启程, 青山笑道:“臣拜别,两位姑娘多多保重。”   “好。那青山叔路上多保重。回去之后替我们多关怀祖母,若有事, 及时送信过来。”   “是。”青山拱手作别, 他要赶在开春前回去,种他的满园牡丹。世女年轻时来过洛阳,为这满园牡丹所吸引, 一直很想建一座牡丹园, 后来, 不知为什么没有建成。如今, 青山想实现她这个愿望。   回到宫中,林娘子前来通禀,陛下已经下旨,让他们和芷阳公主、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一起在南书房上学。   春生、迟生第一天上课,特意早到了一些。与在云南时一样,除了主家的孩子,也有别家大族子女来附学。在南书房,四位皇子皇女各有两位伴读,都是优中选优的优秀之人。加上春生姐妹,一共十四人。   陆陆续续人都来了,春生、迟生站在门边,与同窗们寒暄,各自介绍,很快就熟悉起来。   芷阳公主人未至声先到,“我还怕你们找不到地方,特意差人叫你们一块走,没想到你们先到了。”   “旧独公主恕罪,第一天上课,哪里敢怠慢,早早就来等着了。”春生笑道。   公主不过随口一说,指着一位身着蓝色衣裙,气质端庄的姑娘,笑着给她俩介绍:“这是张大姑娘。”   “张家姐姐好。”   “两位妹妹好,昨日,父亲与我说过,多谢两位妹妹上门探望祖父。”   “客气了,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卫国公身子骨可好些了。”   “好多了,待休沐,我请两位妹妹到家里玩。”张大姑娘很有礼貌,也是温柔之人。   “这是我表妹。”公主指着另一位白色锦缎绣银杏叶纹样的清瘦姑娘道。   “见过冯家妹妹。”   “两位木姐姐好。”冯姑娘微笑见礼,寒暄起来。   待座钟响过,几人才鱼贯入座。   南书房原本摆了三排座位,一排四张桌子。如今在第一排多加了两个位置,排在二殿下和三殿下中间,皇帝说过,春生、迟生入宫当做自家子侄教养体现在方方面面。   春生、迟生也不惶恐,很平静地落座,南书房地方很宽,不存在多加两张书案,就地方狭窄的问题。   今日第一堂上的是史学课,由太史监太史佥事担任老师。   皇家重教学,因此,来南书房教授的老师,并不用向尊贵的学生们行大礼。待学生们先起身行礼之后,太史佥事回礼,本堂课就开始了。   “今日多了两位同窗,老夫专讲唐史,不知两位姑娘学到何处,可否跟得上课程。今日先试着听一听,若有疑问,课后询问即可。”   春生、迟生拱手,谢过夫子。   唐史就是前朝史书,本朝修订前朝史书,也是常例。   春生、迟生心中各有思量,本以为先生会讲武则天、韦后一类事情,没想到,先生居然讲起了唐宪宗元和中兴、唐武宗会昌中兴、唐宣宗大中之治。历数三代帝王勤俭治国,体恤百姓,减少赋税,注重人才选拔的各种举措,结果,前朝还是灭亡了。   先生洋洋洒洒讲了一通之后,问堂下学生们,为何会这样?   二殿下思索了一会儿,叹道;“乃宦官之祸矣。前朝宦官权势过大,辖制君王,后来更是直接掌握军队。任由此等无才无德之人上位,令朝中显达不能伸展抱负,因此朝/□□/败。又因这些人出身卑贱,愈加贪婪敛财,民间赋税加重,加之天灾,百姓苦不堪言,随即揭竿而起。”   “我觉得是藩镇割据之故。一地募兵、民政皆掌于一人之手,地方官在当地势力累计加剧,犹如国中之国,长久下去,自然野心膨胀。”芷阳公主说完,还看了春生、迟生一眼,抱歉笑笑,表示自己并不是针对她们。   春生却分析,“前朝灭亡乃是军权旁落之故,不论是藩镇还是宦官,都不该掌握不受限制的军权。如同现在,朝廷设立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一权三分,相互制衡,免除一方坐大的可能。”   “诸位兄长姐姐说的都有道理,前朝灭国原因太多,几位所说的原因一起造成了灭亡的定局。我觉得还有一点可以补充,那就是太宗头没带好,玄武门之变,开启了皇家人相互残杀的先例。从此之后,内斗成了惯例,每次帝位更迭,都是一场腥风血雨,令臣下无所适从。我朝就不一样了,太/祖雄才伟略,又立下了嫡长子继承的典范,政局平稳,也免除官场、民间震荡。”   “咳咳……”先生咳嗽了两声,“我等臣子,不合评论皇家事。”   “先生说的是,是我孟浪了。”迟生反应过来,这可不是单纯的史学分析课,虽然是引申夸太/祖,可也不要得罪在座皇子皇女。   三皇子却道:“你们姐妹素来爱出惊人之言,语不惊人死不休,需知做学问,还是要稳重平和一些。”   三皇子不太高兴被人如此评论,想想春生进宫就说“埋皇帝、造反”的民间谚语,如今迟生又随口评论皇家事,当真对皇室尊严并无敬畏。   “三殿下说的是,受教了。”迟生点头,并不反驳。   三皇子没想到她这么利落低头,想好的词儿都不好说了。   因为迟生这话头带得不好,先生趁机布置了功课,回去写一篇论前朝兴亡的课业,三日之后交。   三日后,他们几个的课业,却来到了皇帝的案头上。   春生写的是分析军权如何才能不旁落。首先分析军权的重要性,只有军权才能保证其他权利的顺利落地。其次分析军权应该掌握在什么人手里,春生的答案是掌握在合适的人手里。   比如禁军应该掌握在天子手里,不要旁落到太监、外戚甚至皇子手中,不然容易在权利中心引发混乱。地方军权应该在驻守将军手中,不能让主政地方官染指,不然容易两相勾结,势力坐大。边军应该掌握在忠心的大将手中,只有忠心才能让地方中枢两相得宜。   尤其边军条件艰苦,身负抵御外族的重任,情况瞬息万变。为何总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是因为远在中枢的人不了解地方情况,路途又远,真的等中枢指挥,黄花菜都凉了。   春生还分析了各地情势不同,就该因地制宜。比如云南的矮脚马在京城经常受嘲笑,只能给初学者或者胆小的女娘用,但是在山地,它比北方骏马合用很多,只有这样的马负重强、耐力好,适合山林。   最后,春生总结,任何军权都要受到限制。禁军虽直属皇帝,但皇帝也要派人监察,且要注意监察与治军者之间的关系。不能让监察者拿着鸡毛当令箭,妨碍军务;也不能令两个人勾结,欺上瞒下。地方军虽然不受民政官管辖,但民政官可以担任监督的职责,一有风吹草动,有个向中枢报告的人选、渠道。至于边军,要保障好后勤,所有军队中,最苦的是边军,他们在边关厮杀,才保得了腹地安稳。边军的监督则是派钦差,且令边军不能随意离开驻地。   皇帝把春生的功课递给太子,太子看过之后评价,“虽有不足,却是知兵之人,安国公后继有人矣。”   皇帝笑,“文风朴实,若单论治军,已是佳作。”   皇帝又把迟生的文章递给太子。   迟生开篇明义,说明前朝由盛转衰是从安史之乱开始。至于衰亡原因,有五点。   第一,藩镇割据。如同二皇子在课堂上所说,地方官权力过大,军政财权集于一身,很快就养大了野心,尾大不掉。   第二,宦官专权。为了对抗日益强盛的地方割据势力,当权者只能用身边亲近人,亲近之人只有外戚和宦官,而宦官无疑是更好的选择。谁知道宦官掌权之后,野心也会膨胀。这里迟生还论述了汉代外戚和宦官交替专权。基本上为了制衡宦官提拔外戚,为了打压外戚提拔宦官,形成恶性循环。天下经不起几次折腾,直接亡了。   第三,朋党之争。迟生重点论述了牛李党争,这些人党同伐异,为了反对而反对,没有对国家朝政提出建设性意见,导致朝政日益腐败,朝廷无法运转。   第四,同室操戈。唐太宗带了个坏头,导致每次政权不能平稳过渡。虽然太史佥事已经批评过迟生不该议论皇室,但迟生觉得此篇文章要论据充分,同室操戈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的话题。   第五,农民起义。正是因为前四点原因的大集合,导致底层百姓生活越来越困苦。迟生举了一个有田五口之家如何落到卖儿卖女、无路可走、揭竿而起的过程,说明百姓是非常有韧性、非常能吃苦的,只要能有条活路,他们都不会轻易冒险。   作者有话说:   新文《嫁人从退婚开始》已经开预收,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收藏一下,顺带把作者也收藏一个吧(捂脸笑) 第48章 帝位传承   说了这五个原因之后, 迟生又言,学史最重要的是从中汲取经验,不要重复“秦人不暇自哀, 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1”的悲剧。而且不必忧心,太/祖雄才伟略, 我朝已经有了应对办法。   第一, 分立文武, 地方权力三分,从制度上限制了藩镇的出现。如今每个环节都有人监督, 不太可能出现权利空白, 导致一人独大的局面。   第二, 限制宦官权力, 宦官品级最高不过四品, 皇帝不再过分倚重宦官,宦官无法做皇帝代言人。宫中重要职务比如内务府之类的都由官员担任, 宦官的生存空间被压缩。迟生也分析, 最重要的还是少用内侍,不要出现权宦。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一个先例, 底下人就会拼命钻营, 觉得自己能成为第二个。   第三,限制朋党。选人用人不要拘泥于出身,太/祖令科举成为常态, 不禁止身家三代清白之人科举, 令举子成为“天子门旧独生”, 这一举措, 让官员的选拔形成定例,给了天下有才之士出头的机会,上升渠道通畅,捞偏门的人就少。主持科考的官员,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利,能决定另一个人的一生。   第四,明确嫡长继承制。迟生反复赞颂□□在乱世中坚持培养继承人,又确立如今的太子殿下为太孙,为我朝的皇位继承确立的典范。   第五,迟生提出了一些平抑粮价、防止土地兼并的法子,重申以农为本的思想,提倡让皇室、官府更加重视农桑,重视农业技术的改进。   最后,迟生总结,太/祖雄才大略,制定了非常好的政策,后人应该遵循。可是,户枢不蠹、流水不腐,一个政策只要存在时间长了,总会有人找到漏洞,并利用这些漏洞谋取利益。只能根据情况,适时而变。   太子通读一遍,气血上涌,叹道,“酣畅淋漓,词情如江河奔涌,论述有理有据,情理兼备,有韩柳之风,国策矣。”   “李正见教的好学生,如何,可知道朕为何如此看重她们姐妹?”皇帝笑问。   “父皇英明,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孩儿有那么多名师教导,也不敢说能写出迟生这样的文章来。”   “哎,你是太子,不是才子,无需在文章事上多做纠结,只要会选人用人就行。我看中的,是她的想法。制度二字用的很好,有白昆山的影子。咱们家治国自有法度,法度是什么?外儒内法而已。这是父皇教给朕的,如今朕也教给你。”   皇帝起身领太子到了内殿,墙上挂着一幅万国堪舆图。这张图上,疆域广袤,北边草原,东北的密林,西边的吐蕃,南边的诸蛮,众多未曾归化的土人,包围着中原大地。   “如此广袤的疆土,应该给如何治理?”皇帝指了指图的左上方,“吐蕃诸部混战,朕想趁机派兵收服,刚露出个想法,就有官员上书劝谏。言,祖宗辟土广大,我等辈不应贪功,多占无用之地。”   “无用之地?当初他们也说东北冰原之地无用,想要皮毛三参令当地人上贡就是;说西南瘴疠之地无用,蛮夷鄙薄,占领之后无法收取赋税,反而要每年拨下赈济;如今吐蕃之地还是无用,不知道他们的有用之地在哪儿?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吗?”   “父皇息怒,此等短视之人,不予理会就是。不过吐蕃情况复杂,儿听去过吐蕃的人讲,不是本地人去了那里,很容易心慌气短,喘不过气,派兵征伐,恐怕不妥。再则,那里神王权威极重,教派之争蔓延至世俗,不,应该说世俗之争是教派之争的表象。这样与中原差异巨大的地方,统治起来何其艰难。”   “艰难,就不做吗?”皇帝反问。   “儿臣绝无此意。”太子立刻回复,“依照儿臣之见,还是仿照对西南的方法,从安国公旧例,这等暂时无法亲自统帅的地方,先由土人管理,再一步步加大我朝权柄。人心总是向上向善的,土人难道就不是人了?他们也向往安稳的生活、渴盼吃饱穿暖的日子。他们当中的有识之士也向往中原文章华服,盼望一展长才。中原文教,是吸引异族投奔依附的关键。”   “如今,天下刚安稳不过二十年,我们还没有余力征伐周边,当以怀柔为上。若能多多吸引有识之士,就能慢慢削弱土人势力。咱们也慢慢派汉官治理当地,或者选拔心向中原的土官,或扶持当地得人心的部族之长。褒成宣尼公曾言,入华夏则华夏之,入夷狄则夷狄之2。华夷之辨,不在血脉,而在文教。”   皇帝露出满意的微笑,“佳儿,佳儿,你所说正是父皇所想。不过事缓则圆,徐徐图之,你皇祖父在的时候,就提出了这样的国策,朕很欣慰,你不用朕提点,就想通了这些。日后,咱们祖孙三代的谋划,将在你手里实现。”   太子露出腼腆的笑容:“都是父皇教导有方,儿还有许多不足之处,需要父皇指点。”   “说说~”皇帝放松得靠在椅背上,示意太子也坐。   “如今那些鞭长莫及之地,还是以土人治理为主。儿看过皇祖父留下的笔记,曾言以夷治夷,如今正合用。只是,不能把希望都压在怀柔上,还是要有霹雳手段。各地驻军也要加强操训,如安国公手中土兵,更不得放纵,需加强监管才是。”   “你说的是,可如何监管呢?西南瘴疠不是开玩笑的,安国公世女都因此丧命。”皇帝说到此处,又有些灰心,规划得再好又如何,路途遥远、瘴疠横行,不能实行再多设想也是枉然。   太子跪在皇帝跟前,仰着头,骄傲道:“父皇,总有办法的。事在人为,儿一定能想到办法。”   “好,朕等着。若是朕没等到,日后皇儿到皇陵祭祖,再细细告知于朕。”   “父皇!”太子伏在皇帝膝上,哀戚道:“父皇不要说这样的话,儿臣要父皇疼爱一辈子、教导一辈子。”   “可儿,可儿,朕知道你的孝心。”皇帝拍着太子的肩膀,突然想起自己还是太子的时候,先帝也曾这样安慰自己。   当时,三弟出生的时候,传来了契丹耶律阿保机称帝建元的消息。先帝非但没有因此认为三弟出生不祥,反而说出了红日初升、其道大光的赞誉。带着这样的期望长大,三弟一直备受宠爱,等到先帝灭了契丹国祚,摧毁其宗庙社稷,三弟这个未立寸功之人,因出生时的批语,仿佛是他带兵灭国一般,声势一时高涨。   当时自己是多么惶恐啊。想想史书上被废的太子,担忧得夜不能寐。三弟外有出生高贵的门阀外家摇旗呐喊,内有贵为皇后的生母在后宫照应,自己却母家不显、生母早逝,只有一个原配嫡长的名头。若是当时先帝想要废储,自己何以抵抗。   只是,很快先帝就这样拍着自己的头,推心置腹说了许多话。“诸王相争、权臣当道,足以让费尽心血培养的储君登不上帝位,令江山倾覆,二世而亡。秦一统六国,却为汉做嫁衣裳;隋又是一统,又是踏脚石。你我父子若心存猜忌,就是给外人可趁之机。父子两代明君,能不能让这天下归心?”   皇帝想起当时先帝慈爱的目光,即便再宠爱新后、再娇惯幼子,先帝绝没有生过废储的念头。甚至因此改了分封诸王的国策,从此,皇子封王,列爵而不临民,尊荣而不掌权。皇子封号也从地名改做了嘉号美誉。   一朝国政,最重要的是延续,如今,还有谁比一手教导的太子,更懂自己的治国之策呢?自己也该为太子铺平道路,就像先帝曾为自己做的那样。   想到先帝、想到国朝,皇帝轻叹一声,“儿啊,你也到了挑选太子妃的年纪,可有心仪人选?”   太子听到这个话题,立刻红了脸,“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听父皇的。”   “太子正妃当出自勋贵,你可明白?”   “明白,勋贵与国同长,是除宗室外,最能拱卫皇室之人。”   “两位良娣,一出自文臣,一出自封疆大吏,你可明白?”   “明白,文臣治国,取其忠心;地方大员,取其才干。”   “好,我儿见事明白。再有,你母家表妹,不可再做宫妃。若你母后不舍,朕可令老二取冯家女。”皇帝把太子拉起来,按到自己旁边坐下,他对皇后和太子是万分满意的,可江山传承就是这样慎之又慎的事情。   “父皇放心,母后通情达理,儿臣也明白。皇祖父修订了户婚律,言不可娶三代之内血亲,恐生畸零之子。”   “那是当时战乱,人人身子骨都不好,天下姑表亲何其多矣。”皇帝这点倒不认同。   “钟老仙翁也说骨血回流不祥。”太子又温和得解释了一句。   “好吧,那等你有了孙儿,再娶冯家女。”   看着皇帝遗憾的表情,太子乐了,他们父子的关系好像倒过来。正常来说,不是应该他拼命为外家求好处,父皇百般推脱吗?现在成了他千方百计阻挠,父皇心有遗憾。   皇帝轻叹一声;“朕有心给安国公一个更大的恩典,你看木氏姐妹,谁可堪做太子妃?”   太子惊讶:“父皇想要选她们?安国公府人丁稀少,恐无此意。”   “且先看着吧。”   作者有话说:   注释1,贾谊的《过秦论》。   注释2,孔子《春秋》,在此时的时间线上,孔子被封褒成宣尼公,孔家后人封褒成侯。 第49章 打架群殴   太史佥事拿到皇帝反馈过来的课业, 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面对天皇贵胄,怎么能布置这种论前朝兴衰的课业呢!他们每个人都结合本朝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且年纪尚幼,不懂藏锋, 某些词句,太史佥事都不旧独敢多看,深怕陛下以为他是故意的, “帝王术”是隔壁弘文馆太子才该学的东西。   可是这些课业也不能不发还给学生们啊。   太史佥事思虑再三, 最终采取了折中的办法。“此次课业为陛下御笔亲批, 头名是木二姑娘,次名是木大姑娘, 第三是二殿下。”   只宣布前三名, 后面的名次不说, 也保全他们的脸面。之前计划要讲的点评也略过吧……太史佥事决定, 以后史学课就只讲史实。   太史佥事如此考虑周详, 学生们却仿佛并不满意。   待老师走了,坐在第二排的卫国公府张大姑娘就笑道:“恭喜两位妹妹, 又得了表扬。之前是诸位师父夸赞, 这回可是陛下御笔褒扬,该庆祝一回才是。”   迟生笑道:“诸位在南书房上课多年,得了数倍数年的夸奖, 我们姐妹初来乍到, 才得几回,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张姐姐, 人家可不稀罕与我们同乐, 要压得整个南书房的人黯淡无光, 才能显出她们的本事。”三皇子的伴读柴世威高声讥讽。   春生可不惯他这毛病, “手底下见真章,没本事就闭嘴。”   柴世威被怼得涨红脸,恨恨瞪了坐在前排的两姐妹一眼,心中万分不平。要论身份地位,在座的哪一个又比木家姐妹差了,皇子公主坐在前排,他们认了,两个乡下土妞凭什么。他们课业不出色是让着贵人,真以为他们不行啊!   柴世威和周围伴读使了个眼色,暗自定计。   “木大妹妹,知道你功课出色,但也要客气些,大家都是同窗,不要伤了和气。”芷阳公主怕引起纠纷,主动劝道。   “好,听公主的。”春生从善如流,不再发言。   到了武学课上,教习教完了今日的动作,让大家自行练习。柴世威突然道,“砍这些草人没意思,不如我们捉对练习,这才有进益呢。”   “是啊,是啊,天天砍草人,草人又不会动,有啥意思?真遇到歹人,还会站着不动让我们砍吗?”周围人纷纷附和起来。   “不好吧,还是听教习的。”迟生推迟。   “教习只说自行练习,又没说怎么练习,难道木二姑娘连这点胆量都没有?”   迟生始终咬死了:“我听教习的。”   柴世威嘲讽道:“咱们手里都是木刀,就算真刹不住手,也不会有什么大伤的。木二姑娘不必担心,不会伤着你的。”   迟生给了这个傻子一个同情的眼神,继续推辞:“不好,不好,诸位殿下都是尊贵之人,万一伤了怎么办哪?”   “练武还怕伤啊。来就来,别磨磨唧唧的。”三殿下第一个响应。   二殿下早在换衣服的时候就被柴世威劝动,此时只道:“那就点到为止,不要伤人。”   芷阳公主还要说什么,张大姑娘拉住她,轻声道:“公主勿忧,有二殿下看着呢,不会有危险的。这么闹一场,反倒给木家姐妹融入的机会,总这么僵着也不好啊。”   “真的不会出事吗?”芷阳公主还是担心。   “不会出事的,到时候,我们站过去与木家姐妹对练就是。”张大姑娘仿佛胸有成竹,芷阳公主也半推半就应下,不再说话。   “若是诸位都没有意见,我们姐妹也随大流就是。”春生甩甩手上轻飘飘的木刀,她也想见识一下这些顶尖豪门子弟的战力。   “好,我们也不欺负人,你们女娘和女娘捉对练习,我们男人和男人比个高低。”柴世威赶紧招呼着分组分队,皇子和皇子,伴读和伴读,皇子和伴读,大家各自的伴读捉对练习。   女孩子有五个,总有一个要轮空等下一轮,或者直接和男孩子对上。柴世威挤过来,“我和木二姑娘捉对,放心,我会手下留情的。”   “多谢柴世兄。我不擅武功,咱们和睦为上,点到为止。”   “好啊,好啊。”柴世威一边答应,一边飞快抽出木刀,一个箭步就冲了上来。   迟生早知他们不怀好意,岂会掉以轻心,马步扎的稳稳的,举刀横档。   柴世威一击不中,心中发狠,动作更迅疾了。迟生左右闪避,木刀砰砰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   “停手!薛世兄,你打到我这边来了。”迟生高呼一声提醒。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嘴上说着不好意思,旁边练习的薛涛人却没有离开,反而总是挡住迟生退避的路线,成为实际上的两人围攻一人。   迟生在武课上下的功夫不如春生,她所追求的,是遇到紧急情况能拖延时间,等到救援。所以,她爆发力强,持久性差。   春生也明白这个情况,所以听到迟生高呼,立刻要过去帮忙,与她对练的张大姑娘却持木刀拦着她:“我们还没分出胜负呢。”   春生回头看了她一眼,张大姑娘也不知自己该怎样形容那样的眼神,一瞬间汗毛倒竖,身体都僵硬了。她生在京城富贵窝里,自然不知道,这是杀过人的眼神。   春生不再与她过家家,木刀左右一撩,张大姑娘双腕剧痛,立刻握不住刀,她赤手空拳还想来拦,被春生横刀一扫,吓得倒在地上,一屁股坐下去疼得半天爬不起来。   春生看到几人围攻迟生,一脚踹开其中一人,木刀舞得虎虎生风,专挑手腕、下肢之类不容易受重伤地方下手。当然,那些趁机强攻的,春生也没惯着,一脚踹过去,人就倒地不起了。   也不知是怎么的,最后演变成了一群人围攻春生和迟生,武课教习发现事情不可收拾的时候,立刻高声喝止,可谁听他的呢?   看教习冲过来了,春生抓住最后的机会,把还站着的二殿下扫到地上。两姐妹持刀而立,眼神睥睨,看的教习一阵无语。   柴世威见计不成,怒道:“木氏,你们居然敢伤诸位殿下。”   “是你们自己说的练武不怕伤,怎么,输不起啊。”   芷阳公主本来对春生、迟生没有那么大的恶意,可是自己被打倒在地,灰头土脸,身上还痛得很,再好脾气的也怒了,更何况这样的天之娇女。   “放肆!你们这是大不敬。”芷阳公主怒极了。   “敢伤皇子,还不跪下!”三皇子更是尖叫命令。   迟生却道:“公主之言,我们姐妹不敢领受。陛下曾言,我们在宫中,与诸位殿下相处是异姓兄弟姊妹。如今公主把我们当奴才,木氏不受此侮辱。既然这样,我们出宫就是。”   春生冷哼一声,“输不起。”拉着妹妹越过满地人就要往外走,教习过来拦住去路,春生拿刀指着他:“怎么,打了小的,来了老的,你也要来试试?”   教习能怎么办?都是祖宗,他谁都得罪不起。教习赶紧让人护送木家姐妹回甘祠殿,又吩咐人服侍受伤的祖宗们起身,他自己则灰头土脸的去垂拱殿请罪。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皇帝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大吃一惊。   “孽障!请太医了没有?”皇帝大怒。   “回陛下,已经请了,正在给诸位皇子公主治伤。”   “朕说的是春生、迟生!”皇帝看教习那表情,就知道他们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木家姐妹身上。皇帝气得不得了,昨晚才和太子畅想未来,怀柔边人,教化蛮夷,今天几个孽障就给他捅这么大篓子。   “快,叫御医来,和朕一起去看看春生、迟生。”皇帝大步绕过御案,太子连忙走过来相扶,“父皇不必着急,听说她们是自己走回去的,应该没受重伤。”   “那也不值得高兴,十几个人围攻两个都打不下来,没出息的孽障!”皇帝冷哼一声,带着太子往甘祠殿而去。   院子里宫人们不见踪影,只有春生、迟生从家里带来的几个侍女守在门口。新叶、荔枝诸人见到陛下来了,条件反射就要唱喏提醒。皇帝一挥手,示意不准,她们也不敢违背圣意,犹豫的瞬间,已经有内侍过来,请她们退到一边。   皇帝走到门口,听到屋内迟生“嘶嘶”的呼痛声,“阿姐,我们回云南吧。”   “嗯。”   “在家里,遇到考试作弊的,祖母会把他们丢进大牢,我功课上不藏私,让诸位殿下不被人蒙蔽,他们反而生气了。哼,我还生气呢,我不要待在宫里了。”   “嗯,我去找陛下陈情。”   皇帝听得耳朵发烫,闹出这事儿的根源,不就是春生武课力压众人,迟生文课遥遥领先,两姐妹压的众人抬不起头来吗?自家闺女儿子没心胸,做老子的也跟着丢脸。   皇帝推开房门,和煦笑道:“找朕做什么呀?”   屋内两人立刻反应过来,春生放下药瓶,迟生把有淤青的手臂缩回袖子里,齐齐给皇帝见礼。   皇帝亲自扶起两人,拉开迟生的袖子,小臂上被抽了好几条淤青红痕。皇帝叫门外的御医“赶紧来看看。”   御医上来看过伤痕,又诊了脉,道:“用药旧独酒揉开即可,只是有些疼。”   “劳烦御医了。”迟生也知道这种伤只能揉开,并没多说什么。御医让精通按摩的医女来办,自己则退到一边。   医女也是常给贵人推拿按摩的,先试探性揉一揉,见迟生没有发火骂人,才慢慢加重力道。   迟生忍着不叫疼,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春生。   “你们好好养伤,那几个以多欺少的孽障,朕定不轻饶。”皇帝看着不落忍,甩袖而走。   太子急忙跟过去,拦着火气越来越旺的父皇。   “父皇欲如何处置,若是处置重了,他们更排挤木家姐妹;若是处置的轻了,他们受不到教训。”   皇帝叹道:“看看里头这个,小小年纪,受了伤也只能忍着,都不敢叫出来,那几个孽障分明是没把朕的话放在心上。厚待木氏,千金买骨,这是朕的国策。”   太子明白,国策不能因任何偏爱、私心所动,但是太子也不能让皇帝在盛怒中下旨,不然也要伤父子、父女情分。“父皇,就让儿臣来办这件事吧。”   皇帝看着太子诚恳的目光,叹息一声,“又让你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太子不以为意,“儿臣是兄长啊。”   皇帝本还想去看看芷阳,她也在甘祠殿,可太子是知道他这些弟妹的脾气的。有木家姐妹被围攻却不卑不亢、隐忍不言在先,他们吱哇乱叫、谩骂诋毁的样子让皇帝看到,对比何其鲜明。   太子坚持劝走了皇帝,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太子悄声转到甘祠殿第一个院子,芷阳公主哭得特别大声,“啊啊,好疼啊,好疼啊,父皇,母后,芷阳好疼啊。”   “轻点儿,轻点儿,公主本来就伤了,别伤上加上。”宫人也在一旁指挥医女。   张大姑娘和冯六姑娘捏着帕子默默垂泪,张大姑娘更是自责不已,“怪我,怪我,该拦着她们的,如今伤了公主,可怎么办啊?”   屋里几人哭了一阵儿,没听到内侍通传唱喏声,芷阳公主最沉不住气,抬头看过来,只见太子一人立在旁边,看着医女给她揉胳膊。只看医女虚虚搭着的模样,就知道她肯定没用劲。   “力气大点儿,不用劲揉不开。”太子吩咐医女。   医女下意识加重力道,芷阳公主“嗷呜”一声叫了出来,“疼!疼!疼!”,医女又吓得不敢动了。   太子轻笑,“这次是真疼呢!”   芷阳公主嘟嘴,不高兴道:“父皇呢?”   “父皇国事繁忙,自然回垂拱殿了。”   “什么?父皇居然没来看我?不可能!父皇这是不疼我了吗?一墙之隔,居然去看她们不来看我,到底谁才是父皇的亲生女儿?父皇偏心!我找母后说理去!”芷阳公主怒气冲冲,凭什么啊!   “伤不疼了?”太子一个手指戳在芷阳公主额头上,把她推回软榻,对旁边人道:“张姑娘、冯姑娘,你们先去歇着,医女也去,好生疗伤,女子身上,带疤可不好看。”   张大姑娘、冯六姑娘福了一礼,温顺退下。宫人们也鱼贯而出,屋内只留太子和芷阳公主。   芷阳公主把头歪到一边,重重“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很生气。   太子言语温柔,面带笑意,握着她肩膀把人转过来,“好啦,真是只小猪,快别气了。”   芷阳公主很不高兴,“怎么能不气,从小到大谁碰过我一根指头。”   “不是你们自己说的比武不怕受伤吗?”   芷阳公主哼哼,话是那么说没错,可那是她觉得没人敢伤她。   “父皇母后都叮嘱了,待木家姐妹如同自家姊妹,怎么?忘了?”   “我待她们还不够好吗?”芷阳公主还是哼哼。   “既然好,怎么会这么多人围攻她们两个,你和老二年纪是最长的,没有半分兄长、姐姐的风范?”   芷阳公主这才低头,嘟囔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就打起来了,本来是柴世威和迟生对练的,后来好像有人过界,迟生喊过一句什么来着,春生就过去了,她把蓉娘打了,我生气去拦,却不知被谁给绊倒了。后来我就不知道了,乱糟糟得打成一团。”   “对练的主意是谁出的?”太子问道。   “柴世威。”   “你们五个女娘,总有一个落单,你怎么不劝着些。”   “蓉娘说他们有分寸,不会伤人的。”   “这话你信吗?”太子瞥了芷阳一眼,芷阳公主不说话了。太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芷阳从小到大受到的优待比皇子还多,家中只她一个女儿,其他弟弟们都没有封王,她却有封号。   当初她出生时,恰逢大雨停止,芷阳水患平息,否则大水汇入伊洛,定会危急下游的京师。皇祖父大悦,打破了不赐地名为封号的定制,给她取了芷阳的封号。被优待惯了,突然来了木氏姐妹,处处压人一头,她气不过常理之中。   太子把迟生那句“在家里,遇到考试作弊的,祖母会把他们丢进大牢,我功课上不藏私,让诸位殿下不被人蒙蔽,他们反而生气了。”转述给芷阳,叹道:“之前你与我说,喜爱木氏姐妹把你排在诸兄弟之前,尊重有加。如今怎么看不到她们的优点了?既然要让木氏姐妹待你如初,就不该看低她们,视若奴仆。”   芷阳公主的重点却是:“大家真的都是让着我吗?”   太子早有准备,让人拿了春生、迟生、张蓉、冯思思的课业来,芷阳公主一一看过,每一篇都写的比她好,可在以前,她总是第一,连二弟都不与她争锋。   “二弟的功课呢?我想看看。”   太子又把几位皇子并他们伴读的功课给芷阳,芷阳看过,叹息一声:“伴读的功课比弟弟们强,那先生们为何不说呢?”   “先生们给每个人的批语上都写了,他们的功课虽好,但也没好到无处改进的地步。”所以,先生们也没有敷衍,只是下意识把皇子公主和伴读们分开对待。   芷阳如同被太阳晒焉了一样,趴在软枕上,“原来我就是只猴子,每天叽叽咋咋以为自己多能干呢,结果看客在外头鼓掌叫好,是因为我把屁/股露出来了。”   “粗俗~”太子轻拍妹妹的头,“咱们生来尊贵,被人捧着、簇拥着很正常,只是自己也要分得清,谁有真本事,谁滥竽充数。咱们也不用样样都会,看得出来谁会,能用人就行。”   芷阳公主把手帕搭在脸上逃避现实,道理好像是这个道理,但是谁不想成为出色的那个人,接受众人钦佩、艳羡的目光。   太子也清楚,在这个年纪接受自己的不如人是很难的事情,不再多说,只问:“这次事情,知道错了没有?”   “一半一半吧,她们都打回来了,还想怎样?”芷阳公主不服气。   “你呀,等我查清楚,再来收拾你。”太子退出去,吩咐左右,“看住这里,今日不许人出去,记住是任何人,包括公主。”   处理了公主,太子转到隔壁,去看二皇子。   二皇子伤得也不重,坐在椅子上让医官上药。他的伴读薛涛却起不来身,躺在软榻上,正由太医诊脉呢。   见太子来了,众人连忙停了手上的事情见礼。   “不必多礼,接着诊治。二弟,你伤的怎么样?”太子拉着弟弟做到身边。   “没什么大事,就是扭伤了脚。”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8_0_8_0__t_x_t . c_o_m   太子看向太医,太医答道:“二殿下扭伤并未伤及筋骨,修养几天,不要剧烈跑动就好。”   那就是没事儿,太子很精通太医们说话的方式。   “你们俩如何?”太子又问旁边一躺一坐的两个人。   黄钦答道:“臣无事,只受了点儿小伤,只是薛兄被木大姑娘踹了一脚,太医说恐怕伤及脏腑。”   黄钦解开薛涛的里衣,胸口上一大片青紫,看着十分可怖。   太子叹道:“先好好养伤。二弟,你在这里,他们反倒不自在,先去歇着。黄钦你也回去喝药,薛涛这里不好移动,将就着软榻,抬回他屋里去。”   太子自然而然地下令,宫人们动作麻利,把他们分开抬回各自屋中。   黄钦和薛涛作为伴读,并不住在宫里,可两人在二皇子院子里也各自有间能落脚午休的屋子。等把几人分开,太子才坐在薛涛屋中椅子上,慢慢品着茶水,并不看躺在床上的薛涛。   薛涛本以为太子要问什么,结果太子一言不发,任由沉默在房间里蔓延。薛涛想起关于太子的种种传言,自己又惹了这样大的祸事,心中越发忐忑难安。   咚!突然一声,太子放下茶盏,发出磕碰声,薛涛一个激灵,看着太子望过来那清凌凌的眼神,不敢再有侥幸,翻身下床跪在地毯上认错:“臣有罪。”   “说吧!”   “木氏姐妹屡屡出风头,引得几位殿下都有不满,我们几个就商议着给她们一个教训……”   “谁不满?”   “……”薛涛咬咬牙,狠心说了实话,“是旧独我们几个不满,挑动了殿下的情绪。”   “谁挑的头?”   薛涛又不说话了。   “现在开始讲义气了?你不说,能保证别人也不说?满宫的人都是瞎子、聋子?”太子嘲讽一问。   “是柴世威。”都把好兄弟供出来了,薛涛也没啥心理负担,痛快交待了:“计划是两个人围攻木迟生,摔她个狗啃泥,打两下就是了。她还有个体弱的名声呢,谁知道是这样的硬茬子,两个人都没拿下。引来木春生下死手,臣一脚被踹出去了。”   太子点头,后头的事不用说,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大家自然帮熟人,就演变成一群人围攻。   太子问过二皇子这边,又去问了三皇子。三皇子对此愤愤不平,“我是和她们八字相克吗?怎么总是我身边的人出事!”   柴世威就是三皇子的伴读之一。   太子问过参与打架的诸人,又审了他们亲近的宫人、校场当值的武官,最后得出结论:柴世威领头,串联起伴读,又说服几位皇子公主,给木氏姐妹一个教训。谁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人立威。   他们也没想把事情闹大,没想真的伤害木氏姐妹,反正柴世威是这么说的。   真相已经明白了,难的是怎样处置。 第50章 明君贤后   甘祠殿外的小广场上, 参与打架斗殴的全体少年少女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面对面站着。   太别扭了!   众人看天看地看指尖, 就是不敢把眼睛落在身边人身上,尴尬得脚趾抠地,只想钻到地缝里去。   太子的内侍总管高成还在一旁监督, “公主, 手不能放开, 牵上啊。”   芷阳公主刚放下手来准备休息休息,高成立刻高声提醒, 芷阳公主愤愤瞪了他一眼。高成躬身, 但请的动作没变, 芷阳公主只能又别扭得牵住春生的手。   “还有多久啊。”三皇子忍不住问道。   “刚过了一刻钟。”高成回答。   “这么慢!”四皇子都忍不住低呼, 真是见鬼了, 兄姊们打架,他是无辜受牵连的, 为什么他也要罚站。   此时正是冬日, 风呼呼得刮,众人虽穿的厚厚的,可谁也没经历过这种阵仗啊, 不一会儿就冻得手指僵硬。他们不想站了, 可高成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代表的可是太子兄长!   众人敢怒不敢言,愤愤站在一起。   风实在太大了, 三皇子忍不住耸肩、抖动, 让袖子滑下来些, 把手遮住。   牵着他的是迟生和他的伴读陈端阳, 另一个伴读柴世威作为此次事件的挑头人,连被罚站的资格都没有,直接被撵回家了。   “顾头不顾尾,有啥用。”迟生轻斥。   袖子往下抖是能罩住手,可又不是封闭的,风顺着宽大的袖筒往上吹,冷的刺骨。反而领口散开,风吹进去,更冷了。   “你厉害,你能干,怎么不躲回屋檐底下休息。”三皇子嘴不饶人。   “为人臣子的,君上说什么就是什么。”迟生回嘴。   “现在想起你是臣子了,当初咄咄逼人,说父皇有令,异姓兄妹,你咋那么有道理。”   二皇子吸了鼻子,轻斥一声:“不冷啊!”   斗嘴的两人立刻闭嘴,真冷啊,一说话,风直往嘴里灌。   三皇子气得甩手想不干,迟生捏住他手指不让他甩开:“太子说了,谁要是放手,放多久,全体加罚多久,你不要连累我们。”   三皇子气得哟,愤愤不平又握了回去。   此时,一个脑袋突然从照壁处伸出来,正巧在四皇子正前方,“五弟,你来干什么?”   这院子里,人都清空了,几个天之骄子,谁也不愿意让宫人奴仆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五皇子从照壁后走出来,“我来看看哥哥姐姐们。”   五皇子挥手让宫人赶紧把带来的手炉脚炉往诸人身边送,高成立刻阻止,“五殿下,太子殿下有令,诸位受罚,不能用炉火取暖。”   “这怎么行,皇姐身子弱,万一病了,你担待得起吗?”五皇子挺起小胸脯,虚张声势恐吓道。   “五殿下放心,奴婢已经请了御医,最擅小儿科和风寒,姜汤都熬好了。”高成一点儿也不惧怕。   “那,那木家姐姐都是南方人,不适应北方天气,会冻坏的。”   “太子殿下说了,一家兄妹,同进同退,正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时候。”高成也有话应对。   五殿下没办法,拿谁当借口都不行,那些宫人也不敢违背太子的教令啊。   五殿下心疼得跑过去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每个人的手都冰冰凉。五殿下急得直跺脚,迟生给他使眼色,让他往后头去。   五殿下蹬蹬蹬跑过去,门口一大群宫人趴在门窗上往外看,见他来了,如同见着救世主,“殿下,五殿下,全靠您了。姜汤和驱寒的药汤都熬好了,可高公公不让我等出房门。您身份贵重,给几位主子们端过去,他必不敢拦的。”   “您受累,几位主子再不喝点儿汤药暖身,真该病了。”   五皇子闻着这满屋子的姜汤味儿,又看着早已准备好的杯子,哥哥姐姐等待自己被拯救的使命感加身,顿感责任重大,豪气干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五皇子招呼人端着大托盘过去,高成又来拦:“五殿下,太子殿下吩咐,不许宫人相帮。”   “这也不许?”五殿下难以置信。   “若是宫人们站成一堵墙给诸位挡风怎么办?太子殿下吩咐,场中不许无关人等往来。”   五皇子瞪圆了眼睛,他都没想到还能这样,太子兄长也太防患于未然啦!   “本殿下总不是无关人等了吧。”五皇子抢过宫人手中托盘,姜汤都洒出来了。   看着五皇子正义凛然,一副要慷慨就义的模样,高成没再拦,默默躬身退下。   五皇子赶紧跑过去,左右看看,没地方搁,只能把托盘放地上,端着茶杯送给芷阳公主。芷阳公主刚要接,高成就轻咳一声,“太子殿下吩咐,不可有片刻松开。”   无奈,芷阳公主只能弯腰低头,就着五皇子的手喝姜汤。一高一矮、一长一幼,在这凛冽冷风中,费劲地喝热汤,不知怎得,众人都是眼眶发酸。   五皇子也不挑人,按照顺序,一个一个喂过来。姜汤不够了,他又跑去端。他人小力弱,从没干过这种事情,冬天穿得还厚,端起汤药来泼泼洒洒,时不时一个踉跄,看的诸人揪心。   “慢点、慢点,不着急。”   “我一点儿都不冷,小五你别慌啊。”   “就是,就是,再站一个时辰我也不怕,你别跑,别摔了。”   五皇子一趟趟来回跑,终于让每个人都喝上姜汤,自己也累得气喘吁吁,坐在门口台阶上直喘气。   “五弟快进去,你刚出汗,又吹冷风,是要得风寒的。”   “对,对,五殿下也喝一碗姜汤,去去寒气。”   五皇子也没有虚客套的功夫,赶紧进屋去,他的衣裳都被汤药泼洒弄脏,叫内侍去慧妃宫中取换洗的。   内侍来的时候,却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了柴世荣。   柴世荣进门就跪地哐哐三个响头:“臣给诸位殿下请罪。”   三皇子着急道:“你来请什么罪,赶紧起来,又不关你的事。”   三皇子的伴读柴世威搞事,被踢出去了。但柴家又没有大错,也是从龙功臣,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子问过三皇子之后,又从柴家选了一个给三皇子做伴读,正是柴世荣。   春生也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咱还不至于迁怒无辜之人。”   “听到没有,苦主都这样说了,赶紧起来,大冷天的,膝盖要坏的。”三皇子连忙叫起,可见,他也不是不懂的体贴人。   柴世荣起来,左右看看,站过去一手牵住迟生、一手牵住三皇子,“我也该受罚的。”   众人转过头去看高成,高公公不置可否。   迟生却道,“你站过来,只能陪我们受苦,不如把手炉拿过来,放在我们手边,一个一个轮着取暖,比你站过来强。”   柴世荣觉得有道理,又把春生、三皇子的手放在一起,过去捧了手炉过来,自己作为支架,让罚站的人能汲取一点儿暖意。   众人把柴世荣围在中间,他也少受些冷风吹。   五殿下换了干净衣裳出来,见此情形,也拿了手炉过来帮忙。他太矮了,还把脚炉搬过来当脚凳,高成刚要说什么,他就瞪眼龇牙:“怎么,太子哥哥都不敢说我是无关人等,你敢管我!”   高成不说话了,任由他们小猫抬老鼠,一个一个暖过去。   迟生轻叹一声:“唉,早知如此,装个虚弱晕倒也行啊,累得如今一起罚站。”   二皇子最是公道,“是柴世威心术不正,你装晕万一他下狠手怎么办?”   “他也不是有意的……”三皇子刚要辩解,众人刀子一样的目光扫过来,只能改口:“他就是太嫉妒啦,也怪我耳根子软,要是能拒绝他就好了。”旧独   春生大笑;“不遭人妒是庸才,谁有不服,干就完了。下回别闹这些幺蛾子,比武场上见真章。”   “章什么章,谁不知道你武艺好,再不和你打了,一群人都打不过。”薛涛吐槽,他一脚被踹飞出去,胸口疼、屁股疼,哪哪儿都疼。   “敢伤我妹妹,这还是轻的呢!”春生龇牙。   “知道了,知道了,你妹妹最宝贝,再也不敢了。”黄钦笑嘻嘻接口,“吃一堑长一智啊,下回再有比试,咱正大光明的来。”   “要是私底下有本事不被发现也行。”芷阳公主说冷笑话呢。   众人齐齐发抖,“不了,不了。”这玩意要是让太子知道,再罚他们一回怎么办?众人宁愿罚抄、罚跪、罚板子,也不想这样手牵着手围在一起尴尬死。   迟生想了想,轻声道:“要是再有下次,你们说太子殿下会不会让我们站到垂拱殿外去,让来来往往的大臣都见着。”   “你是魔鬼吗?”众人齐声喝问。   想想那个画面就让人社死,现在还是在内宫,宫人、仆从他们也好封口,若是传到外头去,他们的脸还要不要了。   甘祠殿外,皇帝挥挥袖子,悄声带着皇后、太子退远了才道:“还是你的法子好,这回知道教训了。”   太子一拱手,谦逊道:“也让他们有个台阶下,总不能这么僵着。儿臣都想好了,再有不和睦手足的,罚他们一起做事、同吃同住、同起同卧,就不信掰不过来。”   皇后以袖遮唇,轻笑道:“就你狭促。”   “皇后亲眼见了,没打没骂,这回可放心了。”皇帝携着皇后的手,笑道:“你身子不好,回去歇着,别为这些孽障操心。”   “有陛下这样的慈父,太子这样的长兄,妾再不担心。”皇后行了一礼,眼含笑意得回去了。   太子奉着皇帝回垂拱殿,他们父子还有众多国事、朝政要办呢。   罚站一连罚了三天,众人手牵着手、脸对着脸,斗嘴争吵、握手言和、相互依偎,感情比之前加起来都好。   熬过这三天,众人终于解禁,由于姜汤灌得及时,谁都没生病。众人又排着队去端本宫,期期艾艾找太子殿下认错,太子殿下宽容的原谅了他们,众人出了端本宫,齐齐松口气。   这大喘气的动静也不小,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声笑了出来。   再多小矛盾,也就这样消弭于无形啦。   迟生也觉事情终于圆满解决,她们姐妹在宫中不必按照“人设”端着过日子,谁也不敢小瞧。   众人相互打闹着回甘祠殿去,刚路过回廊的时候,一队内侍迎面走来,见他们过来,让到旁边行礼。迟生眼尖,见到一个眼熟的内侍,喊道:“前面的,站住。”   那内侍不但不站着,反而加速往反方向跑。   岂有此理!诸位皇子公主都不敢相信宫里有这样不守规矩的奴才,齐声喊道:“站住,站住!”   那内侍摔了手中捧着的东西挡住同路之人,自己慌忙找了另外的路逃跑。   春生转身,抢过跟在身边宫人手中的托盘,跨步、扬手、扔——   砰得一声,托盘砸在那内侍腿上,木质四散,内侍也扑到在地,追着他的宫人赶紧上去压住,把人提起来的时候,他已经磕断了门牙,满脸都是血。   众人小跑着赶上、围住,芷阳公主问春生:“这是谁?你打他干什么?”   “我咋知道,迟生?”春生回头示意迟生来说。   三皇子吐槽:“不知道你就敢在宫里伤人?”   迟生解释道:“这是曾经给我们送饭菜的人。”   ?   众人一头问号,所以呢?   “这是曾经给我们送加芹汁饭菜的人,皇后下令,低阶内侍全部送去服苦役,管事革职不用。现在你们看他的衣裳,是低阶内侍吗?不降反升,这才过了多久?”迟生指着那满脸血的内侍,表情严肃。   众人也都严肃起来,皇后下令,居然还有人敢阳奉阴违吗?   “奴婢不是,木二姑娘认错人了……”   那内侍听了迟生的话,口舌含混得解释喊冤。   “来个人去给太子殿下报信,这人先压着吧。”这时候,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二皇子站出来主持局面,此地离端本宫不远,以太子的手段,应该能查清楚事情真相。   春生、迟生也没有意见,太子很快面带怒色得赶过来。   见太子来了,想着他仁善温和的名声,那满脸是血的内侍挣扎着往太子的方向扑,口中不停喊冤:“奴婢冤枉,奴婢冤枉……”   太子侧过头来,看向迟生。   “那日,娘娘下令处置的那些宫人,我都留有画影,降职戴罪的官员也有。”迟生幽幽道。   太子大吃一惊,没想到迟生还留了画影。早知道御膳房之事,木家姐妹是顺水推舟,可没想到居然细致到这种程度,这真的是见招拆招能达到的效果吗?太子心有疑虑,面上不表,只道:“来人,将这罪奴压下。”   太子把人定性成罪奴,宫人利落堵嘴,拖死狗一样把人拖下去。   “放心,此事必定给你们一个交待。”   春生神情严肃:“殿下,的确要好好查一查,皇后旨意都敢藐视,这不再是针对我们姐妹的小打小闹。”   “殿下,也不用太担心,树大难免有枯枝,在家的时候,我们也没少帮助祖母剔除枯叶。”迟生安慰道,自从做了这个国公府的女儿,被人巴结、被人刺杀、被人怨恨、被人崇拜,都经历了。作为一国太子,他经历的只会比春生、迟生更多。   太子调整表情,温和含笑:“是,多谢迟生妹妹关怀。芷阳、二弟、三弟、四弟,你们回去也查一下自己宫里人,这些人,长久无人严管,越发无法无天了。孤送你们回甘祠殿。”   太子说要送众人回甘祠殿,一群人浩浩荡荡跟着走。   薛涛留在最后,摸了摸自己并不粗壮的小胳膊,对身边黄钦道:“原来,木家大姑娘真对我手下留情了啊。”   薛涛当初被一脚踹开,身上青紫现在还疼,先前还觉得当初是一时大意,是没有防备,是让着皇子公主不敢下狠手,如今看看,隔着回廊呢,这么远!那个内侍虽也单薄瘦削,可是个成年人啊。   黄钦瑟瑟发抖:“什么木大姑娘,那是我亲妹妹,不是,虽然年纪比我小,但从今天开始,那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姐姐!”   众人一同涌进甘祠殿的三里,迟生让人从里面拿了画影图像。   “果然肖似真人。”太子接过翻看一遍,又递给身边好奇的诸人传阅。“不料宫中竟有人如此大胆,待孤查实,定不轻饶。”   “我们也没料到,一切就拜托太子殿下了。”春生拱手,轻轻解释了一句,她们有意借宫人立威已经是再直白不过的阳谋,可谁也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太子应下,拿走那叠画稿作证据,被众人恭送离开。   芷阳公主拉着迟生的袖子问:“那是你亲手画的,你居然还会这样的画法。”   “跟着母亲学的,比不得大家曹衣带水、吴带当风的妙笔。”   “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好。”芷阳公主看着新鲜东西自然好奇,其他几位皇子公主伴读也少见这种画法,让迟生拿出其他花鸟画稿,围在一起,叽叽咋咋说起趣事来。   之前打架的隔阂、牵手罚站的尴尬,尽数消弭,直至此时,春生、迟生才算和同窗们建立起融洽的情谊。   今日,皇帝歇在皇后寝宫。晚间,太子拿着查到的结果到坤德殿找父皇。   但凡做过,必定留下痕迹。那个被春生一托盘砸断腿的内侍,开始喊冤,后来说面貌相似,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那个该作苦役的人。他之所以能出现在这里,是凑了银子贿赂管事。而管事之所以敢接他的银子,是因为管事有背景。   那些被皇后下令去职的官员的确没有再担任当时的职务,但是他们也降一级去了别的地方,有些甚至是平调。因为都是低阶官吏,也没有能在皇后、太子跟前露脸的,这些日子居然无人发现。   那个掌勺的大厨,的确被赶出宫去了,但他开了一家食肆,打出了曾在宫廷做菜的招牌,生意火爆。没人知道他是被宫里赶出去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衣锦还乡呢。   如此种种,看的太子心头火冒三丈。   “岂有此理,御史呢?朝臣呢?眼睛都瞎了吗?”太子怒不可遏。   “行啦,别气坏了身子,母后都不气,你也别上火。”皇后轻拍太子肩膀,给皇帝使了个眼色。   皇帝也跟着安慰:“此等硕鼠,不过在阴沟里洋洋自得,一旦见光,立刻现原形。既然查出来,从严从重处罚,知情者全部革职,永不录用。”   皇帝杀伐果断,太子却有担忧:“这知情者如何界定?若是有人趁机攀诬,恐难以分辨。”   “何须分旧独辨,天下人何其多,这批人全部革职,自有人争着抢着求到你跟前。”皇帝轻描淡写得挥挥手,“我儿若是不信,敢与朕打赌否?”   太子原本满心郁气都散了,笑道:“才不,父皇胸有成竹,肯定能赢。”   皇帝假嗔薄怒:“居然戳穿朕,长大了果然就不好玩了。”   皇后笑道:“做事有始有终,既然事从我这里起,那就由我来结。太子,此时你不要管了。后宫偶发一事让你遇上,但也不要太过上心,心思用在朝政上。陛下,你说是不是?”   “皇后说的有理。湖广水患,折子堆了满桌,下头也往东宫递了副本,你回去仔细思量,明日拿个章程出来,叫朕看看可有长进。”   太子躬身行礼,信心满满的回去了。   看着太子颀长的背影,皇后放下手中案卷,幽幽叹了一口气。   皇帝对为何闹出这种事情来心知肚明,把儿子打发走,就是要和皇后商议。“贤妃、德妃生了心思,日后宫务不要交托在她们手上。”   三皇子对春生、迟生姐妹屡屡挑衅,虽如今被按下去,可究其原因,不过是她母妃掌过宫权,让他生出了自己高人一等的错觉,不允许旁人越过,即便自己这个皇帝亲口叮嘱,他也当作耳旁风。   贤妃因管事不力,被禁足罚俸,宫权又到了德妃处。看看如今这乱象,那个敢收取贿赂的管事,不就是和德妃娘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人敢钻空子,想着四处投机,妄图博一个“从龙之功”。   皇后却还要为她们求情:“陛下心知,两位妹妹是不知晓内情的,下头人自己想出头,她们又怎能未卜先知?还望陛下不要迁怒。贤妃妹妹自入东宫之后,恭敬有加,当初我怀有身孕,是她每日陪我给先太后问安,处处精心照料,才有芷阳平安降生。”   “德妃妹妹亦是品德高尚,她一入门,陛下就领兵征伐蜀中,三年未见一面,却谨守宫规,进退得宜,辅佐妾管理东宫,不让人有可趁之机,可谓劳苦功高。”   “正因如此,朕才封她们做贤妃、德妃。”皇帝觉得自己已经酬谢过她们的功劳。   听皇帝这么说,皇后并没有对手被打压的欢喜,反而起身,郑重行礼:“陛下,古人言疑邻盗斧,任何事情都经不起挑拣。如今陛下带着怀疑审视两位妹妹,就觉得她们处处可疑。可若是真有牵扯,不会查不到蛛丝马迹,那些怀疑,不过诛心。”   “婉娘!”皇帝不解得唤了她一声。   “陛下,臣信两位妹妹,犹如信自己一般。她们也是大家闺秀,家族倾尽心力培养,一朝入宫陪伴陛下、辅佐臣妾,经历这么多年风雨,难道还要怀疑她们吗?”   皇帝拉着皇后的手,拍了又拍,“婉娘,贤矣。”   “陛下是明君,妾自然要做贤后,如此才能与陛下并肩。” 第51章 驯服猎犬   帝后已经换了寝衣躺下, 垂拱殿大总管却悄声来报:“陛下,有紧急军报送至。”   皇帝翻身坐起,揉了揉眉心, 今年8月湖广水患,救灾事宜爆出许多问题,当时为了稳定朝局悬而未决, 这几日正集中处置, 如今又有军报送至。非紧急、非重大, 大总管不会在皇帝就寝之后回禀。   皇后翻身坐起,轻揉皇帝肩膀, 鼓励道:“陛下承天下万民之重, 着实辛苦, 妾让小厨房给陛下炖着鸡汤, 喝一碗暖暖身子。”   皇帝笑道:“朕还记得, 当年朕赈灾回来,正赶上你生老二坐月子。岳母总爱炖鸡汤, 你喝不下, 就塞给朕。”   “陛下厌烦这味道了?”皇后笑问。   “念念不忘。”皇帝想起那醇厚的鸡汤,就是单纯的老母鸡炖汤,加一点盐, 已经鲜美无比。不是御膳房加无数珍稀药材可比拟的, 另有一种温暖味道。   皇后笑得更开心了,亲手服侍皇帝更衣,等穿戴好, 鸡汤也来了, 看着皇帝喝完鸡汤, 舒心满意的离开。   “风大, 回去歇着。”皇帝临走时回头,发现皇后站在门边送他,赶紧招呼左右宫人送皇后回去。皇后就退回去,站在窗边送他。   皇帝无奈摇头,转过身坐上肩舆,目光落在沉沉黑夜里,心中温情褪去,脑子里已经思考起北方防线问题。   目送肩舆走远,皇后的心腹女官上前劝慰:“夜深了,歇着吧,不要辜负陛下一片心意。”   “翠娘,别催我,许久不曾看到这样的星空啦。”皇后拢了拢衣裳,今夜风虽大,夜空却澄澈极了,许多星子在夜空中闪耀。   “那就一刻钟,多了,陛下知道也是要心疼的。”女官笑道。   看皇后就这样专心致志的看着星空,女官随意说着闲话:“您就是心善,贤妃、德妃自己管束宫人不力,还要您来收拾烂摊子。”   “不是心善,是赏罚分明。不是她们做的,就不该由她们承担责任。”   女官又笑:“到底是老太爷一手教导的,您这心性如男儿一般,讲究君子之风。遥想前朝,后妃争宠、宫人行事无度,哪里有如今的清明时局。”   “是先帝和陛下以身作则。”皇后轻声道:“母后早早去了,先帝尚在乡野,当了很久的鳏夫。其实当时先帝也小有身家,可以娶妻纳妾的。后来,先帝草创基业,才与钱氏联姻,宫中未有异生之子,时人称颂帝后情深。我却觉得不是这样。”   “先帝大约并不把男女之情放在心上,可是先帝最难能可贵的地方也就在这里,虽无时人称颂的深情,可却也做到了尊重。天下男人无不对后院妻妾寻常视之,只有先帝体谅女子。先太后虽有一二不妥,也愿包容。不会用纳妃之类手段,给先太后难堪。”   “当时太子选妃,再也不敢妄想我能入宫侍奉太子。太子妃该是太原王氏、弘农羊氏这些高门望族才是,可偏偏先帝择了我家。桀燕刘氏、后唐李氏、后晋石氏,父亲都在其手底下做官,换主频繁,官位越来越高,到了先帝,已经是第四任主公了。先帝却信重有加,委以重任,与皇家联姻,保全了父亲,保全了冯家。”   “待到陛下登基,对我冯家更是恩重。冯家身为外戚,却不遭忌惮。朝廷为先帝修起居注,有人妄图把父亲打入贰臣之列,是陛下力排众议,仍旧把国事交托在父亲手上。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父兄在朝中不计身名、鞠躬尽瘁,我在后宫,也当做个贤后,方能回报先帝、陛下于万一。”   女官静静听着,她是冯家家仆,入宫后才脱籍做了女官,对这些旧事知道的很清楚。   “可是,你不只是皇后,还是三位殿下的母亲。”女官提醒,“先帝只有一妻,不立妃妾,陛下二品妃都有三位,还有那些低阶御侍呢。”   皇后轻笑道:“翠娘,不要吹毛求疵,往前数数,又有哪位君王的后宫如此清净。先帝和陛下待女子很好,他们把女子当人,才有安国公、虞将军、黄郎中这些女官矗立朝堂。汉武威加四海,却言吾不可一日无妇;唐太宗名流青史,却纳弟媳为妃;唐玄宗有开元盛世,却有宫妃三万,以风筝断线选取侍寝之人。历数前朝,在后宫上,如先帝、陛下般仁厚的君主,大约只有光武一人了。”   “我书读得不多,什么汉武、光武,也分不清,只知道女子不能一颗心扑在男人身上,否则,会吃亏的。”   皇后浑不在意,“那就吃亏吧。我是经过乱世,见过流离之人,如今觉得日子已经够好了。若是后人觉得还不好,那定是他们本身已经过的比我好,才有心力求个‘更’字。”   “还说自己不是心善,这颗心都软成水了。”女官摸摸皇后的手,发觉有些凉了,“夜深了,歇息吧。”   “翠娘,我时常以长孙皇后自省,想自己也做个青史留名的贤后。可是,在这沉沉黑夜里,我也不禁会问自己,我是否成了书卷上几行字,庙宇里一幅画。”不像是个母亲,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娘娘,不要胡思乱想,睡吧。”女官再次劝慰。   皇后没有再说话,只在心里想,心里想的,都是不能说的。望着今夜灿烂心空,搓着冰凉的手,皇后叹息一声:“睡吧。”   同一片星空下,同一堵宫墙里。   甘祠殿,三里,迟生也推开窗,望着沉沉夜色。   “怎么还不睡?”春生拆了发髻,一头长发散落,拿起小桌上的画纸,上面画的是云南特有的金线莲。   迟生接过那张画纸,“钟老仙翁为这变种的金线莲命名为滇金线莲,今日拿出那些画儿,我突然想起了钟勉。”   “上次他来信,说钟老仙翁的医书取名为《本草经》,待他这次的信送到,应该带着样书一起。你还答应帮他印书呢,旧独刚好匠人都带来了,印一些在京城散发出去,也是积德救人。”   “是啊,老仙翁夙愿得偿,在家颐养天年,钟勉也该进京了。到时候,我也有个能说话的人。”迟生勾起嘴角,离家千里,思乡之情总是抑制不住。这时候,更想念我的朋友。   春生也坐到窗边,“这宫里,的确没有能说话的人。”   春生一贯大大咧咧,万事不盈于心,可是在这宫里,又怎么能独善其身。进宫才多久,下马威一个接着一个,皇帝说要他们把宫里当成家,祖母说在京城不必向任何人低头,可是她们依旧过的不畅快。   皇后是极温柔和蔼的,贤妃事后送了很多礼物赔罪,为她微小的错误,德妃经此一事自请禁足,慧妃只见过一面,却通过五皇子表示了大大的善意。   可没有一个人设身处地的关心春生、迟生,她们两姐妹在这深夜推窗说话,事先需要遣走了林娘子。   太子素有仁善之名,芷阳公主高贵、二皇子温厚、三皇子质朴、四皇子平和、五皇子天真可爱,一眼望过去,全都是好人。   唯一一个不好的柴世威被赶出皇宫,递补的柴世荣是他隔房堂弟,对春生、迟生很尊重,再不敢使手段。   在三里服侍的宫人头埋得更低,态度更加恭敬,可春生、迟生感受不到温暖,还不如在云南,桂英、栀子她们顶嘴来的有生机。   迟生把玩着那张画纸,叹道:“阿姐,我感觉脖子上套了一个圈,有人想收紧这个圈。”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皇宫再华美,也只是个狗笼,我们不要做被驯服的猎犬。”   “不要做被驯服的猎犬。”迟生重复这句话。   春生揽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口,“真的很晚了,睡吧。”   “嗯。”闷声在喉咙里嘟囔,迟生重重靠在姐姐怀里。   作者有话说:   有点儿短小,有第二更。 第52章 赴宴赏梅   昨夜星空那样灿烂, 今早却彤云密布,不一会儿,雪花纷纷扬扬洒落人间。宫墙上落了雪, 犹如再造一个冰雪世界,意境备增。   上午的课刚结束,新叶和荔枝分别捧了披风过来, 给春生、迟生穿戴的空隙, 小声道:“今早小朝会后, 陛下见天降大雪,担忧太子冻到, 解衣覆之。”   没有内侍给太子拿披风吗?太子没有手炉吗?解下自己的衣服披在太子身上, 陛下又不冷吗?皇帝担心太子冻到, 笑话, 这可是在皇宫。   需知陛下的龙袍是最不可僭越的服饰礼仪, 话本子上要编哪个奸贼谋反作乱,都要在府上抄出龙袍这样的罪证来。   陛下对太子的喜爱与器重居然到了这样地步, 在朝臣们面前, 反复重申太子的权威与地位。   春生和迟生对视一眼,回到甘祠殿三里,春生才道:“看来对皇后命令阳奉阴违之事, 背后当真牵扯了其他皇子。”   迟生点头, 她俩本就觉得蹊跷,事情虽由她们姐妹引起,但挑衅的是皇后权威。如今开国才两代帝王, 陛下也是上过战场之人, 杀伐果断, 武德充沛, 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让人糊弄。   “再看看,也许还有别的皇妃、皇子受罚。”   没一会儿,樱桃进来回禀,“德妃病了,太医说无碍,但德妃怕传染病气,在年前不吉利,自请禁足,待病愈之后再走动。陛下称赞德妃恭谨,赐了东西过去。”   春生、迟生明白了,沉吟了一会儿,春生道:“去坤德殿。”   迟生笑问:“去道喜?”   春生反手给她一个毛栗子:“道什么喜,陛下看重太子天经地义,我们一无所知,只是去求娘娘一个恩典。”   到了坤德殿,皇后在修剪山茶花盆栽,女官宫人侍立一旁。这株山茶花养在大缸里,一人多高的花树上开满了正红色的硕大花朵,在冬日萧瑟寒风中,开得泼辣热烈。   “娘娘,这花儿可真好。”迟生随手捡起一朵修掉的花枝别在耳朵上,山茶花大、正、艳,当真十分漂亮。   皇后嗔怪道:“快快丢了,落到地上,脏~”   “不脏、不脏,经过娘娘的玉手修剪,哪里脏了。”迟生把山茶花递给春生,让她帮自己插在发髻上。   春生给她斜插在右边发髻上,退后两步打量,又问皇后:“娘娘觉得如何?”   皇后抿嘴笑道:“人比花娇。”   “娘娘真是好眼光,我当然比花儿漂亮。”迟生大笑,凑过去拉着皇后的胳膊摇晃,腻歪道:“娘娘,迟生求你一件事儿呗~”   “说吧~”   “求娘娘给我们两面出宫令牌。宫外的安国公府需要打理,来了京城许久,也该请小伙伴们聚聚。有令牌我们来往也方便,免得每次出宫都来打扰娘娘。”   皇后笑得宠溺:“这点小事儿,何必来说。陛下有令,你们可自由进出宫门。”   “不行,不行,那若是回来的晚了,或是值守处换人不认识我们怎么办?”迟生不依。   “我看你呀,是想多出宫去玩儿吧。”皇后点点迟生的额头,“知道你们这个年纪,最是不耐烦长辈管束的,课程又只有半天,想出宫也无可厚非。不过——若要留宿宫外,必须遣人来报。”   “是!”迟生站端正,抱拳行了一个军礼,犹如小将领命。   “多谢娘娘。”春生也跟着行礼。   求了自己想要的,春生、迟生也没马上走,陪着皇后修剪完山茶花,接见命妇,吃过晚膳,在坤德殿消磨了到天黑才回去。   开玩笑,拿了好处就跑,你把皇后当NPC来刷呢。皇后在宫中屹立不倒,深受皇帝信重,谁敢把她当傻子糊弄,最后肯定死得像个傻子。   内务府一干官员就是明证,死得透透的,家中三代不准出仕。当初罚做苦役的内侍也全体向阎王报道,还有那个侥幸出宫还敢拿宫廷菜当招牌的傻厨子身死家败,全家流放。宫中清理一回,许多蜘蛛网般的关系被理清,那些缠绕如藤蔓的人际关系也被砍削干净,宫中一时清明,谁都不敢稍越雷池。   筹备半月,安国公府赏梅宴的帖子终于发到了诸位同龄小伙伴手中。皇子公主、宗室勋贵、重臣家眷纷纷到场,因是以春生、迟生名义发的帖子,所以来的都是少年,最年长的也就是那些成婚却没有孩子的青年,大家到这儿来都是痛快玩儿的。   没有长辈看着,可不就撒欢了嘛!   春生、迟生只有两人,待客实在有所不足,又请了张蓉和冯思思做帮手,在京中两姐妹最熟悉的闺秀就这两人了。   因近些年风气越来越开放,此次游园赏梅倒是没有过多的男女大妨,众人一起游览、嬉戏、玩笑,只是在用餐时男女分席。   迟生头回办宴会,自然要办得有声有色、与众不同,并未安排大圆桌彰显气派,反而安排了四人一桌的长条桌,还有造型各异的坐凳摆放在梅树下、茶树下、花园里。   迟生领着芷阳公主、安王家的令仪郡主、康王家的荣安郡主在梅园里视野最好的位置上坐下,面前是一张虎头长条桌,四条桌腿雕刻成虎爪形状,桌子两边还有两个虎头做装饰,桌子上摆着铜炉温热的茶水、点心。   令仪郡主坐在白云形状的凳子上,高兴得拎着裙子左右看看,赞道:“迟生妹妹家的东西果然新奇,好生有趣。”   “风从虎、云从龙,怎么用云朵配虎?”芷阳公主关注的重点一如既往的奇怪。   迟生毫不见外,笑骂一声;“我哪儿有胆子摆张龙纹桌子。”   “嘻嘻嘻~”芷阳公主仿若扳回一城,“我宫里有张描金凤纹的桌子,眼馋不?”   迟生不理她,找人评理:“令仪姐姐、荣安姐姐,别客气,狠狠敲她一笔,看她还显摆不?”   令仪郡主笑道:“就是,就是,见者有份,你有两张没有,分我和荣安一人一张。”   “别别别,统共就一张,还是从母后宫中抢来的,还没捂热呢,你们又来抢我的。”芷阳公主连忙摆手,转移话题道:“你家梅花可真漂亮,城里少有这样高大的梅树。”   “府里常年无人居住,只留看护花木房子的人,园子里自然长满了老树。”顺着迟生手指的方向,大家看园中梅花当真灿若云霞,微风拂过,还有阵阵幽香。   等等,微风,荣安郡主好奇问:“风这么小?都不像京城的风了。”   迟生笑道:“用布障拦了风的。”   “哪里,我怎么没看到。”几人四处张望。   迟生指了指远处的白墙灰瓦,“那不就是。”   “那是墙啊!”   “是白色亮绢和灰色棉布拼的,假墙。”迟生见她们不信,“真是假的,不信,咱们走近看一看。”   迟生领着几人走到墙边看真假,周围贵女看她们行动,自然也跟上来,一群人走过去,到了跟前都不敢相信眼前的墙是布做的,伸手摸了摸质感,旧独才惊呼道:“果然是假的。”   “以前就听说云南织造厉害,今日可算见识了。”   迟生谦虚,“京城汇聚天下繁华,姐妹们都是天之娇女,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就别寒碜我了。”   诸位贵女穿的都是薄底绣鞋,在院子里走了一圈,都有些累,进了厅堂,暖意从脚底蒸腾而起。   “之前见你家梅园用水泥铺地就觉干净,如今连地龙都烧起来了,果然好享受。”荣安郡主踩了踩地下。京中水泥比云南偏远之地多些,可也不是谁家都用得起、用得对。水泥铺地草木就不能生长,院中梅花长得这样好,众人已经赞叹过她家花匠手艺精湛了。关键是花好,赏花的人也清净,不用一脚踩个狗屎泥。   “诸位姐妹,咱家谁用不起,你们再这样打趣,我可就当你们是骂我边城土妞没有见识了。”迟生招呼着众人落座。   “再没有你这样漂亮的土妞~”卫国公府的三房姑娘拉着迟生,亲热问道:“姐姐这衣裳是什么料子,摸着触手生温,好生别致。”   “是我家织坊自己做的,名唤金丝绒。”进了房间,迟生脱了外面的披风,里面穿的是一件金丝绒的收腰长袍,通体红色的袍子,没有绣花、珠串点翠,就是素面,却衬得人高华清贵。腰身处用巴掌宽的黑色同质地丝绒面料腰带一束,袖子从肩膀处开始收缩,到了手肘处才重新放开。不同于传统的宽袍大袖,这样的衣裳,修饰得迟生身形挺拔、纤腰一束,又因保留了宽袖,在利落中独有一份飘逸潇洒。   长袍并不曳地,反而露出黑色短靴来,那靴子上镶嵌了米粒大小的珍珠,和迟生头上的大颗珍珠头冠交相辉映,吸引着众位贵女的目光。   “原来是自家做的,只有这一种料子吗?可有别的?可往外售卖?姐姐可能匀我两匹,我拿前日新得的珠花与姐姐换。”卫国公府三房姑娘笑问。   “哪里就要换了,我送妹妹两匹,现在织坊刚刚建起来,产量还不多,日后要对外售卖的,嗯,大约一年左右吧。姐妹们若是不嫌弃,到时候再来照顾我家就是。”   “不不,就现在要。”众位贵女连忙摆手,开玩笑,她们这样顶级的交际圈,要的就是稀少,就是别人没有。   “妹妹这衣裳样式也特别,是云南的新样式吗?”荣安郡主问道。   “肯定是,你在宫里都没穿这么漂亮。”芷阳公主佯怒:“怎么,宫里还不配你穿好衣裳啦。”   “公主~宫中一言一行都有规矩,衣裳也是定式,哪里敢乱穿,隔天就该有御史上奏,扣个‘服妖’“不自庄重”“有损国体”的罪名。”   芷阳公主捂嘴直笑:“御史天天没事儿盯着我们找茬,我都习惯了。就这红、黑两色吗?没有别的颜色了?”   “我们这支苗人,崇黑、红、青几色,最爱银白色头饰。”迟生从自己头上取下一个蝴蝶簪子,簪子只是银质,却镶嵌了许多白色珍珠,翅膀还是用弹簧做的半活动式,走动起来一颤一颤,日光、烛光一照,珠光宝气,耀目非常。   迟生把簪子递给说要和她交换的卫国公三房姑娘手中,她接过簪子看了看,苦笑道;“我的簪子没有姐姐的名贵精巧,可叫我拿不出手。”   “咱们姐妹相交,难道还看一根簪子的贵贱吗?要紧的是我们的情义,今日我请姐妹们来小聚,明日姐妹们请我,可是我占了大便宜,不知年前能不能把京城诸家拜访完。”   众人听她说得风趣,都抿嘴直笑。   芷阳公主倒是执着,接着追问,“还有没有别的颜色了?”   “有,我阿姐今日穿的就是一身青色,咿,阿姐呢?”迟生站起来张望。 第53章 木家开宴   春生去哪儿了?   春生请了英国公府的赵衡、赵钺帮忙, 在另一边院子里招待诸位公子。   春生今日也是精心打扮,与迟生同款衣裳,只是换成了深蓝色短绒款, 站在阳光下,袍子上有一层一层的光晕。春生的衣裳是窄袖的,这很不符合大家的衣着习惯, 窄衣短褂这是穷人才穿的。可看春生轩然霞举、鸿鶱凤立, 与诸位皇子都相处融洽, 又觉得是自己见识粗陋,可能现在就流行这样的。   这次宴会, 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都很捧场, 早早来了, 在花厅玩闹。其中五皇子年纪最小, 最看不得哥哥们玩儿不带他, 今日缠着一块出来。   春生把众人领到地方,投壶、锤丸、射箭……可玩的不少。春生家的后花园引了一汪活水进来, 水边有白鹭悠闲啄着羽毛。岸上立着几个靶子, 可供人射箭。不爱这等玩乐的,也可以坐在廊下闲聊,看看水景、赏赏鸟雀, 吃食也很新鲜, 都是西南风味。   今日的赏梅宴有两个最大的看点,一是老梅树热烈灿烂的美,二是来自云南的特产孔雀。   绿孔雀和蓝孔雀, 在时人看来没多大区别, 都是传说中的东西, 尾羽特别漂亮, 被人惊动,从高处飞下,翅膀扇动、尾羽飘然,通过它,就能想像传说中的凤凰。   众人看得赞叹不已,这种生活在南方的动物,在此时要运到北方来养活,投入的财力物力非一般人能够承受。   三皇子与有荣焉,笑道:“宫中有一对白孔雀,那才是……恍若神鸟。”   立刻有人问春生:“你家中还有白孔雀吗?”   “那等祥瑞,岂敢藏私,都献给陛下了。这么多年,我家也只得了一对,从云南千里迢迢带过来,下人们照看它比照看我们姐妹还精细,好不容易送到。”春生指着那几只孔雀笑道:“这些孔雀,难道就不好看吗?”   长兴侯府承爵人孙小侯爷就笑了:“好看,好看,比我家老爷子养得那几只锦鸡好看。”   “啊哈哈哈——”众人笑出猪叫声。   长兴侯稀罕羽毛华丽的鸟雀,平时没少和那些稀罕猛禽的人吵嘴,总说自家那不是锦鸡,是凤凰遗脉。   “你瞧瞧,是这孔雀像凤凰,还是锦鸡像凤凰?”众人又打趣。   小侯爷傻乐,“都不像,不过我家老爷子喜欢,千金难买他乐意啊。”   “这话说的很是。”众人又赞同起来。   小侯爷挤到春生身边,赔笑道:“世妹,我家老爷子喜欢鸟雀是出了名的,可否舍我两只,回去尽尽孝心。放心,我家老爷子肯定好生爱惜,世妹要什么,我去替你寻来。”   春生朗笑:“小侯爷啊,我家里开宴会就指着这几只孔雀白鹇充场面呢,你行行好,给我留个花架子啊。”   “世妹谦虚了,有安国公府招牌在,谁敢胡言乱语。”   春生执意不肯,小侯爷特别想要。   三皇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别推来推去了,要不咱们赌一把,就拿孔雀做彩头。”   “赌什么,要让宫里知道了,有你好看的。”二皇子不赞同。   “唉,小赌怡情,咱们又不拿地契、房契,就是随身一个小物件当彩头,怎么样,玩不玩?”三皇子兴致勃勃,问春生:“你是做主人家的,你怎么说。”   “那就说好了小赌怡情,我出一雌一雄两只孔雀,其他兄弟也量力而行。我在京中头回开宴,要是闹出聚众赌博的传言来,各家长辈还不拿板子打我,再不许登门。”   “不至于,不至于。”众人纷纷摆手,科普在京中这是很常见的事情,谁疯了会和家里说。   既然想赌,春生就道:“总要有个人坐庄,做裁判,我提议由二殿下来,诸位兄长觉得如何?”   “可,可。”   二殿下温厚,众人都是信服的。来的都是各家袭爵、嫡出的公子,身上配饰摘下来,都能在西城换一所小院子,不一会儿,二皇子跟前的托盘上就摆满的东西。   “说了半天,还没说赌什么呢。我听说京城人都雅致,赌从门前走过的人是男是女,堵天气是晴是雨,还有赌花瓣是单数还是双数的。先说好啊,不要赌孔雀身上毛有多少,这我家下人可数不过来。”   一句话逗得众人大笑,赵衡道;“我听说你功夫了得,怎么样,比一场?”   春生给他肩上一拳,“你可是我请来的宾相,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我是好人啊,好想见识你功夫的人。”赵衡跳到一边,摊手耸肩,又引得众人一阵笑闹。   “行吧,行吧,想比啥都行。家里刀枪棍棒都是有的,箭靶也立好了,比投壶也行。”   “别介,刀枪棍棒容易伤人,咱们是游戏之作,又不是擂台,就比射箭吧。”赵衡看了一圈,“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都摇头,三皇子道:“你这样热心,又有经验,不如由你主持。”   赵衡苦笑:“三殿下,我可早就想和木大交手了,唉,平白错过机会。”   众人笑闹着往水边去,惊得一群白旧独鹭呼刺刺飞上天,盘旋在半空。   靶子早就立好了,春生叫人又多加了几副弓箭。都是上好的牛筋弓,几位勋贵武将家的公子拿在手上掂了掂,又取出箭来试手感,都赞是好弓。   那边射了三个靶子,一人射三次,轮着来,各组比出成绩最好的,再决一胜负。   大家开始时玩笑居多,都很放松,后来一看,原来我放松了,你却悄悄努力,不行,我也要慎重。慢慢的都认真起来,黑色弓箭在手中不停往箭靶上射,哆、哆、哆!   几轮过后,春生、赵钺、柴世荣、小长兴侯四个人脱颖而出,赵钺和小长兴侯在一组,两人射了三轮都是平手,二皇子惜才,笑道:“不要现在就把精力耗光了,最后还要和其他组的人比呢。你们棋逢对手,不如就判做平局。”   “我没意见。”春生很温和,“幸亏我运气不错,没分在你们组,不然亏了。”   “喂喂喂,我还在这儿立着呢,小瞧人不是。”赵钺笑骂。   小长兴侯却是有脾气的,“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春生努力把气氛往和睦、点到为止上引,可惜在场都是热血少年,小长兴侯的说法更对他们的胃口,一个个鼓噪起来,都想赢。   春生不置可否,耸肩表示她都行。   三皇子凑到二皇子身边道:“眼熟不?迟生坑柴世威的时候就是这幅表情,她们可真是亲姐妹,你说春生能赢不?”   “我可没这眼力。”二皇子道:“都说春生武功好,好到什么地步,我却不知,不如今日见识一回。”   “没错,没错。”三皇子点头,宫里居然流传起伴读平日都是让着他们的说法,这让三皇子很是愤愤不平,他们每日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怎么就比别人差了。   最后四人都射在一张靶子上,比谁更靠近中心。   春生第一个出手,搭弓、瞄准、放箭……左手举弓,右手拿箭从头顶落下的姿态,侧身闭上一只眼睛,拉满弓弦双手没有丝毫颤动的镇定,突然放手时弓弦的震动……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看得人目不转睛。   在场诸人,练武的居多,平时可没觉得一身臭汗拉弓有什么看的,如今看见春生拉弓,却突然明白,为啥自家姐妹,每逢比武,都呼朋引伴去看,还时不时发出尖叫欢呼。   春生一箭正中靶心,赵钺的箭就在她旁边,小长兴侯、柴世荣也不遑多让。第一个射箭的人要占些优势,第二次,距离从五十步变成八十步,顺序就颠倒过来,四人再射一遍,成绩依然相当。   等到第三轮,距离变成一百步,水边有风,赵钺出手的时候差了一点点,第一个淘汰。   第四轮,距离变成一百二十步,站在射箭处,原本成/□□头大的红点,如今和铜钱差不多,又有风的干扰,能中靶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一轮,终于分出了胜负,春生稳打稳扎,荣获第一。小长兴侯天赋出众,名列第二。柴世荣只得了第三。   春生把弓抛给随从,笑道“承让、承让。”   “世妹实至名归,在下佩服。”   “这比箭不说明什么,我能赢,是天时地利人和。我家的院子、我的地盘,心里头就踏实,天然比诸位兄长多了一成胜算。像小长兴侯,先前和赵钺多比了好几轮,消耗体力;像柴世兄你,刚出箭,风向就变了。看来,今日老天也给我这个主人家面子。”   春生把对手都夸了一遍,又夸二皇子这裁判公正,赵衡这主持尽职,连围观诸人都夸了一遍,大家观看比试,不随便起哄,完全尊重场中人,京城当真是人人懂礼,个个尊重的好地方,令人敬佩。   总之,团团夸一圈,把比试的氛围牢牢定死在友好切磋上。   输了的人也不生气,围观的人白看一场热闹,人人高兴,退回廊下,或投壶、或赏鸟,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   春生叫人送了几个素面的翡翠扳指过来,给最后比试的几人一人一个。   “我看几位兄长都喜欢射箭,这是我平时射箭用的护具,手指娇嫩,容易被弓弦勒伤,有了这个,一日能多练几十箭。”   赵钺最不客气,取过来戴在自己手上,对着日光看了看,“这碧玉通透,做装饰都够格的。”   “好东西就是拿来用的,只管用就是。”   “磨刀不误砍柴工,世妹倒是巧思。”长兴侯赞叹。   “哦,这是我妹妹想出来的,我们最开始练箭,最难的就是手膀子酸痛、手指勒开。”   “我家有武师傅最擅长推拿,练一天武下来浑身酸痛,让他一推拿,再泡个热水澡,第二天又生龙活虎的。”赵钺说完,又觉得在女子面前说泡澡的字眼不雅。   春生根本不在意,笑道:“好啊,那我派人去请教,你可不许藏私。”   “把人送给你都行!”赵钺拍胸脯,   柴世荣却问道:“二姑娘武艺也这样出众?”   “哦,她啊,菜得很,遇事儿只能等人来救。”春生撇嘴,迟生的武课成绩的确一般。   “又来了,又来了。”柴世荣搂着赵钺的肩膀道:“别信,一个字都别信。上回在宫里,他们两姐妹联手,把我堂哥狠狠揍了一顿,现在还没下床呢。”   “少挑拨离间,再闹,把我的扳指还回来~”春生笑骂。   柴世荣一个闪身躲到小长兴侯身后,春生想捉他出来,难免用上拳脚功夫,几人顿时闹做一团,你一拳我一脚的,打得不亦乐乎。   笑闹完了,春生招呼众人去正厅用膳。   门窗大开,用通透的亮绢挡风,屋内亮堂堂的,院子里搭起一个半人高的台子,四周用粉色山茶花簇拥堆砌,上头有人弹琴、跳舞、唱曲。众人边吃边赏乐,极其享受。   尤其宴会上还提供一种果酒,深红色的,味道极好,男女都有。让这些在家被当成小孩子,只给喝蜜水的人开心极了,一肚子的诗酒风流梦想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你敬我、我敬你,不一会儿就晕乎乎、乐淘淘,满场花蝴蝶乱穿。   迟生见状,连忙叫人不许再上酒。都是青年男女,聚在一起游园、聊天可以,一起喝酒就过分了。万一传出去,还不知道有什么流言呢。   一听说没酒了,有个公子哥就嚷起来,“小气鬼,还能喝穷了你啊,到底是蛮夷……”   他旁边人捂嘴都来不及,春生听了拍案而起,抓着衣领把人拉到院子外“醒酒”,一顿拳脚,得,酒彻底醒了。   外头乐师也太淡定了,主人和客人打起来,他们没有惊慌四散奔逃,反而乐声高昂,仿佛在伴奏。   被打的公子哥也捂着肚子直笑:“小爷我头回打架,有人给伴奏的。”   “来,来,来,我还没玩儿够呢。”又有人跑出来,把台上的人赶走,自己上去比划拳脚,非要给大家助兴。   行吧~   有几分醉意的人特别放得开,都涌到院子外面看朋友们表演,喝彩声此起彼伏。   迟生懒得去凑这个热闹,躲在位子上偷闲,听着外头的欢呼声下饭,筹备宴会太累人。   张蓉款款而来,坐在迟生旁边,笑道:“怎么不出去看看。”   “我又不擅武事,由他们去。”迟生给她倒茶,笑道:“今日多亏张姐姐帮忙,来,我以茶代酒,先行谢过。”   张蓉端起茶盏举杯示意,喝了一口,又望望窗外的热闹景象,小声道:“妹妹待我亲近,我就斗胆多说几句,还请妹妹不要嫌弃我交浅言深。”   “什么话,张姐姐只管说,你熟悉京城,肯指点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这次宴会办得新奇有趣,我也乐在其中,只是,春生妹妹这样和诸位公子交往,恐怕不妥。还是该自矜身份,这些都是高门贵胄,日后你们的婚事恐也在这些人中,若是不注意分寸,坏了名声,那就得不偿失了。”   迟生浑不在意,“我知道张姐姐好意,只是,春生以后是要继承爵位的,她就该这样啊。你家中父兄,肯定也是这样和同僚交往的。”   张蓉脸色一红,惭愧道:“怪我,没想到这点。”   “不必,不必,我知道,都是为我们好。不过,以后哪个想与我家议亲,听这点儿风言风语就退缩,那也配不上我阿姐。”迟生把玩着茶盏,笑道:“她立身,看武艺、看统兵、看作战,不看啥德容妇工。”   “如此特立独行,恐招人侧目。”   “没关系的。我们生下来就与别人不同。”迟生是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   看着迟生自信、洒脱的样子,张蓉轻轻一叹:“真羡慕你们啊。”   “张姐姐,你也被人羡慕着啊。出身公府,入宫受教,自己又温柔体贴,受帝后喜爱,啧啧,你这样的还羡慕别人,天底下女孩子都不要活了。”   张蓉轻笑出声,“喝的是茶不是蜜啊,你这嘴旧独甜的。”   “嘿,这年头,说实话都不行啦!”迟生大笑。   等外头人撒欢够了,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宴会也该散了。   迟生安排人,一直送到家门口,交给家里人才回来报平安。当初安国公给了八百护卫,又给了三条船的人,果然都派上用场。   长兴侯府,小侯爷被人扶着回来,身上衣裳还有灰,丫鬟、婆子乱成一团,以为小侯爷在外头被人打了呢。   一屋子乱糟糟,侯夫人听到动静过来,呵斥住裹乱的丫头们,有条不紊吩咐人端水、服侍洗漱,去厨房拿醒酒汤。   把满屋子人打发了,侯夫人才问:“不是说去安国公府赴宴吗?怎么喝醉了回来,就知道没个大人看着不行。”   “有喝——但没醉,娘,我清醒着呢。”   “那身上怎么回事儿,玉佩呢?”   “嗨,我们比武来着,玉佩当彩头输了。”   “你个败家子,那是去年过年花五百两买的顶级羊脂玉啊!”侯夫人在儿子背上狠狠拍了两下,腾起一阵灰尘,呛得她直扇风。   “娘,我要做新衣裳,你看看我这宽袍大袖的,臃肿一团,和木家姐妹的根本没法儿比。木大今天穿的可俏气了,一声蓝色丝绒袍子,窄袖束腰,明明比我矮,看上去却比我高挑挺拔。腰比我细、腿比我长,不行,我岂能输给她一个外地的,我也要做新衣裳。”   “做、做、做。”侯夫人对儿子再没不应的,只担心:“窄袖束腰,是不是太局促了,看着不雍容,不是咱们侯府人家的气派。再说天也冷了,你穿的窄窄小小的,也不保暖啊。”   “娘!他家是不是办了新织坊,让人去他家买新料子,我穿木大那种短绒的,在太阳下还会闪光呢。娘和妹妹穿木二那种长绒的,看着就暖和。今天我和木二离得远,没机会摸上一把。”   “呸呸呸!你还摸一把,登徒子让人揪到京兆府去!”   “娘唉,我的亲娘唉,衣裳,我说摸一把衣裳,我这不是没摸到嘛!”小侯爷立刻叫起了撞天冤。“你是没看到木大今天那一身,普普通通蓝色袍子,把我这织锦撒花大红袍都比下去了,我也要做一身她那样儿的。”   “你这可是蜀锦!满京城下人都穿蓝色。”侯夫人抱怨一句,立刻安排针线房的人过来,宝贝儿子的要求自然要满足。   小侯爷是全京城最时兴的人物,往常江南、云南来的时兴料子、样式,他都是最早上身的那个,经常引领京城时尚风潮。   小侯爷这种心思都在衣裳上的有,柴世荣的心思就都在安国公府展现出的力量上。   柴世荣回到越国公府,洗漱整理仪容后,先去拜见了老太太。第一代越国公已经去世,只老太太还在。如今是大房袭爵,柴世荣作为二房的孩子,是顶替堂兄名额进宫做伴读的。因有堂兄前车之鉴,越国公府对柴世荣的情况相当关心。   “极尽豪奢,用通透的亮绢和厚实棉布做布障,把院子都围起来,才能在院中开宴。只那一汪活水、珍惜鸟雀就耗费不小,听闻长兴侯府每年养鸟雀的钱能打同等大小的金子,安国公府养南边孔雀,耗费只会更大。听闻为了她们姐妹穿衣,安国公府特意在京城开了一个织坊。”   越国公脸色沉重:“牧守一方,仿若国中之国,手头松些也正常。你看木氏姐妹如何?”   “两人待人接物都温和,不卑不亢,对皇子公主等闲待之,有爵位不显的也发了帖子。木大武功极好,今日射箭就是她头名,我看在场诸人并未有藏拙的。木二文课经常拔得头筹,外头人只说她们姐妹一文一武,可我问过宫里人,木二武课也不差,当初在堂兄和薛涛夹击之下,也未落败。”   “别提那孽障。”越国公一拍桌子,吩咐道:“日后在宫中好好当差,不要仗着咱家和宫里关系亲厚,就胡作非为。老太太能进宫卖一回脸面,还能回回都去?咱们不能这样不孝。再者,当差不想着立功,忠心又在何处?”   “是,侄儿明白。”柴世荣抱拳应下。   “多规劝三皇子,好生个读书习武,你们还年轻,现在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再大的抱负,都要打好地基,如今只需勤练武艺,交好朋友。”越国公谆谆教诲,指点侄儿在宫中行事。“家中未来如何,还要看你们小辈,别向卫国公府似的,子孙不孝,卫国公何等英雄,如今临死都不放心闭眼。” 第54章 不要平庸   迟生虽然在宴会上说, 欢迎大家请她们赴宴,希望趁机拜访京城诸高门。但是,迟生也没料到邀请来得这样快。   卫国公府的二房姑娘, 发帖请她们赴宴,就是那个在宴会上说要和迟生换簪子的卫国公府姑娘。   卫国公战功赫赫,是仅次于英国公的勋贵中流砥柱, 春生、迟生多次上门探望, 送了许多西南特有药材补品。他家人来邀, 定是要去的。   小宴在城中最著名的酒楼,定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包间, 春生、迟生到的时候, 卫国公府二房姑娘非常热络, 拉着诸人给她们介绍。   春生、迟生也很疑惑, 卫国公府二姑娘为何这样热情, 若不是来之前做了功课,春生、迟生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最后, 只能归结于人家天生热情好客。   “这是小张帅, 这次就是她做东。”卫国公府二姑娘指着其中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女介绍道。   “有礼,有礼。”打过招呼,春生给迟生一个疑惑眼神, 小张帅是谁家的, 京中哪家公府姓张?   迟生微不可察摇头,八家公府之中,只有卫国公府姓张, 但看张萍的样子, 如此亲近, 地位应该不低。卫国公府长房嫡支只有张蓉一个女儿, 在宫中给芷阳公主做伴读。难道是她们想漏了,哪家侯府、伯府?或者现任将帅中,有哪位姓张。   抱着这样的疑惑,春生、迟生不敢托大,都很客气。赴宴诸人穿得也很气派,点菜、吩咐店家的派头十足。   “安国公府两位妹妹是贵客,还请上座。”   春生、迟生连忙推辞,连人是谁都不清楚,怎么敢贸然上座。   众人相互推拒,后来推不过了,春生告罪一声,坐了上首。   张萍很活跃,“你俩没来过这酒楼吧,这是蜀中大商人秦家的产业,秦家与承恩公府联络有亲,这酒楼比一般人家的别院都要富丽堂皇。”   “是啊,是啊。”春生点头附和,等着张萍继续介绍在场诸人。   她却没有这个意向,众人开始谈笑,说京中风物、说时兴样式,然后把话题引到了春生、迟生那天穿的衣料上。   “那等长绒、短绒的衣料,也不知两位姐姐是怎么想出来的。”张萍笑着恭维。   “织坊做的,我们也不知。”迟生自觉明白了,大约是她们的衣着引起了时尚风潮,大家都想来问问衣裳是怎么做的。   “这几日,长兴侯府的小侯爷,越国公府的几位公子、姑娘都穿了和你那天一样的衣裳,羡煞旁人,可惜谁都不如两位姐姐的风采。”   “过誉了,衣裳不过保暖用的,舒适就好。”   小张帅赞道:“那金丝绒听着就令人向往,不知两位妹妹,可否能匀我一些个。”   嗯?头回见面,话还没说两句,就当面讨要东西吗?   小张帅见她们愣住,笑道:“两位妹妹别误会,我可不是白要,我出市价两倍。”   这比白要还离谱啊,春生刚要发火,迟生就拉着她的袖子问道:“小张帅要多少,东西该送到何处?”   “有多少要多少,我本钱厚,都吃得下。”小张帅豪气干云,“就送到东街张氏商行。”   难道小张帅居然是一介商贾?迟生诧异得看了张萍一眼,张萍不自在的转开视线。得,破案了,真是商贾。   迟生不接她的话茬儿,只道:“这小张帅可就为难我了,我们姐妹向来不关心这些,下头人备什么,我们用什么。听闻这楼中狮子头最是正宗,我们还没尝过,不如大家一起尝尝?”   迟生怕小张帅咬死不放,故意说起别的话题。她却仿佛找到了突破口,夸耀道“不是我吹嘘,这狮子头还是要在杭州吃才最正宗。上回我在杭州楼外楼点了三桌百两银子的席面,宴请朋友,人人都夸狮子头味道好,肥而不腻、入口即化。长沙府何家的少家主一连吃了三个,说在长沙再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小张帅果然大手笔,那姓何的还吹嘘自家是楚王后裔,真是笑话。一个姓何、一个姓楚,居然也敢攀附。”小张帅自有人附和捧哏。   “就是,说他家祖上是为躲避秦皇暴虐的楚王后裔,吹啥千年王室之后,瞧瞧,也不过如此。”   “哎呀,这种事情常见的很,也常有许多小商家来和我家连宗。”小张帅五根旧独手指上都是金戒指,把富贵都演出了俗艳的气质。   春生从进门就没展开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咚得一声放下茶盏:“楚王姓芈,熊氏。”   说完,春生不悦得看了一眼张萍,起身就走。迟生也完全没有打圆场的意思,跟着走了出去。   “这是什么意思?”小张帅怒道:“张家妹妹,我可是出了大价钱,请你帮忙说和的。”   “闭嘴吧!”张萍也吓一跳,赶紧追了出去。   春生、迟生已经上马,张萍追出来,拦在马前,“是我对不住两位妹妹,求两位妹妹给我一个面子,不说匀多少布料给她,只求不要告诉我家里就是。”   春生高坐马上,面无表情问道:“那个小张帅什么来历?”   “蜀中布商,不过家业颇大,交往也不低面子。”   春生冷哼一声,打马就走,丝毫体面都没给她留。   走远了,春生才吐槽,“简直离谱,我以为是哪家勋爵我没背下来人家的郡望来历,后来想,即便寒门出身,也该是军中将帅之女,居然是个商人!”   不是春生瞧不起商人,她当初连盘四妹那等几乎一无所有的孤女都肯照顾,怎么会看不起如今明显富豪的小张帅。只是主次颠倒啊,那样明显当家做主的姿态,在公府继承人面前摆,她自己倒是乐在其中。   这说明张萍往日惯坏了她,一介无权无势的商贾,居然敢指挥公府千金。   迟生也是满脑袋问号,她们称呼长兴侯嫡孙为“小侯爷”,那是因为他是长兴侯府嫡长孙;别人称呼春生“小公爷”,那是春生板上钉钉会继承安国公府的爵位。这个“小张帅”是什么鬼?军中能称“帅”的并没有几人。难道“小张帅”,姓张名帅?   春生拧着眉头:“还是要和卫国公府说一声。”   “老国公病重,万一听到这个消息受刺激,岂不是我们的罪过。”迟生有些犹豫。   “那张萍不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我们刚来,不清楚情况,要是给她开了一次方便之门,日后不知道有多少麻烦,平白拉低交际场次。”   “行。”迟生应下,春生的决定她一向是不反对的,“也不用说给老国公听,告诉他家大老爷就是。”   迟生叫了荔枝过来,吩咐她去办。   荔枝如今在宫里伺候,身上也有了九品衔,算是把身份从民提升到官。   张萍应付了小张帅一行,刚回到家,就被揪到正堂。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一家都在堂上,个个满脸怒容。   “孽畜,又出去鬼混,还不跪下!”二老爷砸了茶盏,还有些醉意的张萍立刻麻溜跪下,猜测是哪件事情败露了。   不需她多想,二老爷喝问道:“说吧,你什么时候和商贾之流混在一起了,老实交代!”   “女儿不知爹爹在说什么……”   二老爷过去,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还敢犟嘴,安国公府来人说了,你居然给一个商人牵线搭桥,要不要脸。哭,现在有脸哭,人家问到我跟前,我还想捂着脸不见人呢!”   “老爷,女孩子面皮娇嫩,不要动手,我来问,我来问问。”二太太扑过去挡在幼女面前,心疼得抚摸着她瞬间红肿起来的脸颊:“孩子,老实和家里说,那商人是不是拿住了你什么把柄?”   张萍摇头,瓮声瓮气道:“没有。”   “你说实话,若是没有,你为何对一个商人言听计从。不要怕,说了实话,家里才能帮你想办法。”   “真没有。”   “那你是见过她的兄弟?”二太太试探着问,莫不是倾心于姓张的那家小子。   张萍莫名其妙的看着母亲,不明白她说什么,“没见过啊。”   二太太狠狠拍了她两下,“说实话,还有别的事情瞒着家里?被他们拿住了什么把柄。”   “没有。”   二老爷一拍桌子,“犟嘴!再不说实话!我也没有你这样不孝的女儿!老家、庵堂,总有地方能容你一条性命!也是现在世风日下,不然你这样的孽畜,未出阁就敢与人饮酒作乐,一根绳子勒死才干净。”   张萍吓得缩在母亲怀里,“其他兄弟姐妹和我一样,怎么不说他们,单说我啊。”   “谁?谁和你一样,都说出来,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孽畜,都背着我们干了什么勾当!”   张萍又是一哆嗦,辩解道“真的没干什么,和闺中密友一起吃饭而已,这都不行吗?”   “我怎么不知道,一介商贾,居然够资格做我卫国公府女娘的闺中密友。”   “那三哥还娶了一介商女呢!”   “放肆!你敢非议尊长!”大老爷又是一拍桌子,卫国公府三公子娶了豪商之女,是老国公做主,当年打天下的时候,大雪封路,粮道断绝,十几万大军面临灭顶之灾,白家倾尽家资供应粮草,才解了卫国公的围,对卫国公府有大恩。   “大哥,是我们没教好这孽障,我带她去跪祠堂。等出来了,送回老家,嫁在当地就是。”二老爷出面为事情定下基调,要她命是恐吓,最好的结局是远嫁。   “不行,我不要离开京城,我不要离开京城。”被吓住了,张萍爬过去拉着二老爷的袍角哭求,“爹,我错了,我错了,我改,我乖乖在家,哪儿也不去,我不去老家。”   “迟了,卫国公府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不把你送回老家遮遮丑,还能怎样?”二老爷也是无奈,他都没料到自己老来得女居然是这个下场。   张萍也怒了,“凭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家里和商贾交往的也不止我一个,大哥,大哥房里有个豪商家的良妾,二哥的奶兄借着府里的名头做生意,每年给他上贡多少钱?三哥不用说,直接娶了商女做正妻……”   “那都是男丁,你就不能学学你大姐姐?温婉贤淑,安分守己。”   “我学不了!你们给我学的机会了吗?大姐姐是嫡长女,她入宫过人上人的日子,我却连一件好衣服都穿不了。安国公府开宴已经是十天前的事情了,她们上过身的衣料、样式,如今京城高门子弟都穿,我却没有,为什么?因为贵,因为她家名下织坊货少,我买不起!”   二老爷难以置信:“就为了一件衣裳?你怎么虚荣成这样,家里不缺你吃穿啊。”   “可我也没吃好穿好!都是公府的女儿,英国公家女眷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过的什么日子?行,不往外比,就咱家,大姐姐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过的是什么日子,难道要让我像庶女一样卑微吗?”   张萍扯着嗓子喊自己这些年的不如意,入宫做伴读的不是自己,胭脂水粉不合用,衣裳从小时候的一个月十身,变成现在一个月五身,一个月只有二两例银,能干什么?出去赴宴,人家都不爱带卫国公府的玩儿,因为知道她们穷,拿不出摊派吃喝的银子……   “难道只是我一人?兄弟姐妹谁不是这样过,不然怎么撑得起架子。大伯、三叔难道就没有帮着牵线搭桥了?凭什么只罚我一人?”张萍越说越大声,深深为自己的遭遇感到不平。   “所以,你们把卫国公府的脸面撕下来卖了?”   一个虚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大惊失色,齐齐站了起来。   “父亲……”   “祖父……”   卫国公干干瘦瘦的,被人扶着从外面进来,缓步走过跪在地上的张萍和她母亲,平静在上首落座。   张萍吓得不敢出声,她刚才之所以肆无忌惮,是因为她知道每房都有她这样的,法不责众,大伯父若是不处置了长房的兄姐,处置她就不能服众。可是祖父不一样,他能掀桌子,把她的小算计碾成粉末。   “父亲,都是儿孙不孝,累您担忧了,您身子不好,先回去歇着,这些小事,我来处理就好。”   “小事?事关张家声誉,你若处置的好,我还来做什么?”卫国公语气平淡,“坐吧,今天我就来理一理家事。”   “我这身子骨你们看在眼里,熬不了多久……”   卫国公才说一句,屁股刚落座的众人又惶恐得站起来,口中连连劝慰。   “闭嘴,坐着。”卫国公不悦轻斥:“你们没有才干,我知道,所以才迟迟不敢闭眼,想多庇佑你们一分是一分。我常年在外征战,管教得少了,才纵得你们没学多少本事。子不教,父之过,该我有今日的报应。好在亡羊补牢,总算把你们性子掰回来,没有飞扬跋扈的。当初那么多封公的功臣,如今只剩我们八家,唯安分守己四字保平安。”   “既知你们平庸,就得为你们打算。老大,你如今做了二十年官,还只是一个正四品。我去之后,遗折上不会为你们要官。不过,当今仁慈,看在老父这张橘皮的面上,至少得给你升一级。你以三品之身致仕,身上还有爵位,只要不掺和立储、谋反之类大事,旧独可安稳渡过。”   “孙辈我冷眼瞧着,没一个能担当大任的,那就安分些,培养玄孙辈吧。不要让孩子长于妇人之手,不要对孩子不闻不问,抓紧他们的功课。咱家以武封爵,不要总学文人做派。”   “待我死后,守孝三年,立刻分家单过,家产我已经给你们拟好了。老大占六成,老二、老三各两成,我还有些不值钱的旧物,给老四送去,他在边关历练,是咱家这辈唯一从武的,日后不要断了联系,一家人守望相助。把心都放平了,不要一会儿看不起商女,一会儿看不起庶出,既然入了张家族谱,都是一家人。”   一席话,说得张家三个儿子涕泪连连,老父亲这是在交待后事了啊。   “趁着守孝,断了外头和商人家的勾连。你们能花用多少,一顿饭吃不了一斗米,一个身子睡不了三张卧榻。他们拿着张家的名头在外招摇撞骗,敛财是你们花用的几倍,逼迫百姓、逼死人命,帐却都算在张家人头上。”   “孩子们若无门当户对的有爵人家可联姻,就嫁入低阶将门,娶实权武官之女,我已拟好了名单,照办吧。”   卫国公示意老仆在桌上放下一份名单,然后颤颤巍巍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张家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却听外面老仆悲呼一声:“大帅!”   众人急忙奔出去,老国公衣襟、嘴角全是鲜血,面色苍白得倒在老仆身上。   *****   一个不甚愉快的休沐日过后,生活又迎来了循环。如今春生、迟生在宫里的日子走上正轨,帝后关怀、同窗和睦、宫人恭敬。   太子时常请春生、迟生到端本宫,指点迟生下棋,辅导春生兵事。两姐妹在东宫一待就是一下午,在书房,都有她俩的专属座位。   春生、迟生上午和诸位皇子公主一起上课,下午在端本宫开小灶,即便太子不得空,太子府属官也是朝中大臣充任,他们的才干能力,教两姐妹绰绰有余。   今日又得了军中将领教诲,知道了兵书上写的粮草调派具体是怎么个调派法,春生很高兴,回到甘祠殿三里和迟生道:“又学了新东西。”   “比我预料的好。”迟生把人都遣退了,笑道:“我也很高兴,太子比我预料得更宽和仁厚,外朝对他的评价,并没有夸大。”   迟生本以为,太子会挑一样她们姐妹都不擅长的事情,亲自出马,压服她们。不能让木氏姐妹凌驾于皇室子弟之上,之前的武课群殴也好、文课遥遥领先也罢,已经证明让其他皇子公主伴读压服春生、迟生的计划行不通,那就只能是太子亲自出马。   迟生已经做好准备,要怎样才能输得漂亮,已经赢了那么多次,输给太子是必须的政治正确。   没想到太子并不这样做,反而毫不藏私得指点她们。春生玩笑:“虽知太子有意拉拢,可我真有被拉拢到。”   “太子这样的怀柔手段,真是让人不得不服,我没有这样的心胸。”迟生喟叹,她也是两世为人,知道上位者不需要样样都精,只需要擅用人才。可还是忍不住好强争先,意气用事。   “祖母之所以送咱们来京城,不就是让咱们学陛下和太子的长处。若我们什么都会、什么都精,来京城做什么?”   “春生~你什么时候这么想得开了,抢了我劝慰你的台词。”迟生玩笑。   “从来都是你爱钻牛角尖,道理说得比谁都溜,做事比谁都黏糊~”   两姐妹笑闹间,樱桃上前禀告:“两位姑娘,卫国公薨逝,讣告刚刚传来。”   春生迟生对视一眼,心中皆有忧虑,是不是她们告状让老国公的病情雪上加霜了?   “具体说说。”   “今晨过世的。据闻,卫国公有感大限将至,回光返照之时,让家人给自己换了衣裳,遗言只留下尽忠二字。遗折已经递到了御前,没有给子孙后代求恩典,只求把自己的尸骨葬在嘉峪关,死后继续镇守边疆。”   “陛下已经驳了,先帝遗命,卫国公的骸骨是要葬入皇陵,配享太庙的。陛下指了张家大老爷袭爵,说出孝之后即下旨意。还遣了太子殿下出宫祭奠,诸家高门都设了路祭。”   春生果决:“收拾一下,我们也去,设路祭,礼加厚。”   樱桃下去准备,迟生也换上一身素服,感叹道:“卫国公何等英雄豪杰,子孙不孝,落得这样的悲凉晚年,京中家家都看出卫国公府门庭落败吧。幸亏陛下没有降等袭爵,可爵位和实权不是一回事儿,张家没有能顶门立户的,外头花架子再好看,也撑不了多久。”   “所以啊,我们要引以为戒,不要做平庸无能之辈。”西南局势比平静安稳的中原更加复杂,在那里,还崇尚拳头和鲜血,若是她们稍微露出疲态,一直臣服的诸部也会瞬间露出獠牙。 第55章 怦然心动   清晨, 天边泛起鱼肚白,春生已经在室内活动开手脚,站在没有积雪的廊下打拳。宫人们则开始扫雪、除冰, 等他们收拾好,春生跳到院子里,开始练刀。   迟生的活动范围小一些, 她在室内打五禽戏, 等身子由内而外暖和起来, 就去亭子里射箭,再练一练力气, 一天的功课就算结束了。   大齐建立在唐之上, 朝堂制度多承唐制, 连宫殿也在唐宫旧址上重建。宫殿辉煌大气, 占地面积极广。   就拿甘祠殿来说, 名为殿,其实是个宫殿群, 每一里都是三进的院落, 春生、迟生同住一里,每日活动,不必特意另找地方。   时近正旦, 功课已经停了, 宫中要热闹一个多月。许多典礼和宴会要举行,春生、迟生两个小土包子也见识了巍巍王朝的盛世大典。   迟生还悄悄记下许多规章典籍,想着以后能挪用到云南去。云南如今还是部族制, 威严、庄重的仪式, 能凝聚人心。   在这样欢快的气氛中, 功课难免放松一些, 以春生、迟生之用功,都只是早晚练习,保持运动量而已。   吃过早膳,春生、迟生往坤德殿去。   之前贤妃、德妃因故禁足,不再管理宫中事务,慧妃资历浅,宫务就只能压在皇后身上。偏偏皇后身体不适,重担轮到芷阳公主承担,春生、迟生也被抓了壮丁,分派了一些不要紧的差事,帮忙打下手。   春生、迟生经过御花园,在花树的掩映下,有人小声聊着八卦:“坤德殿要给太子殿下选妃啦。”   “你怎么知道?”   “我有同乡在坤德殿洒扫,消息最是灵通。”   “还需要在坤德殿当值才知吗?这次大宴多辟了两处偏殿,专门招待各家女眷,这不是明摆着的。”   “怪不得,我听说这次内务府备了许多正红、青绿、鹅黄之类的鲜艳色泽,最适合小女娘用,肯定是预备着皇后娘娘到时候赏赐。”   “我听能出宫的小官人说,为了这些日子的宴会,外头胭脂水粉都涨价了,衣料也紧俏起来。好多人学木家姑娘的打扮。”   “嗨,都是白忙活,太子妃之位板上钉钉是木家姐妹的。”   “嘘——禁声!”   “放心,我有内幕消息,你们也不看看,木家姐妹常往端本宫去,陛下、皇后都默认了。她们同太子殿下同处一室,一坐就是一下午,门窗都关着哦!”   春生、迟生原本是听八卦的,没想到波及到自己。   迟生给身边荔枝使了个眼色,荔枝带着几个宫人过去,惊起一滩鸥鹭。几个小宫女哆哆嗦嗦被撵出来,跪在冬天冰冷的地砖上,瑟瑟发抖,牙齿上下打架,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春生看了一眼她们的装扮,都是最低阶的宫女,没有为难的兴趣:“去坤德殿找位女官来。”   春生让新叶留下处理,自己和迟生继续向坤德殿走去。   路上不是说话的好时机,春生、迟生到了坤德殿,一入大殿,如同走进春天。   坤德殿烧着地龙,春生、迟生进门先脱了披风和外袍,再给皇后请安。   宫女上茶,春生道:“给我换冷的来。”春生火气旺,还要喝一杯冷饮,才感觉温度适宜。   “女子容易体寒,知道你身子骨结实,可也不能妄为。年轻时候不知保养,老了容易遭罪。”皇后温温柔柔吩咐人给春生上了果子露,“清爽回甘,不是黏腻腻的,你尝尝?”   “多谢娘娘关怀,春生敢不从命。刚刚说什么呢,在殿外就听到笑声。”   “说今年正旦怎么过呢?”芷阳公主笑着接话,“你们可有什么章程。”   “自然是宫里怎么安排,我们就怎么过。公主难道有好主意?”迟生笑问。   “第一年协理宫务,哪里有时间想新玩意儿,能把这摊子事情推着走就不容易了。”芷阳公主道:“可惜今年安国公不能进京,否则,你们就能祖孙团聚了。”   “我也想家,旧独不过小鹰长大了总要离巢的,陛下娘娘慈和,在宫里,我们也过的快活。”春生爽朗一笑,独有西南女儿疏阔气质。   “要不趁着过年父皇心情好,你们去求一求,明年让安国公进京述职?”芷阳公主问道。   “朝政大事,不要胡乱插手。”皇后轻斥一句,“你好好学着打理宫务,再过几年,你也要选驸马了,到时候执掌中馈,可不要手忙脚乱。”   “母后~”芷阳公主不好意思唤了一声。   “姐姐这是害羞了,略略略……”三皇子这个熊孩子,一边笑、一边羞羞脸。   “你得意什么,你也很快会娶妃。”   “我才不呢!娶妃有什么意思,多个人来分我的好东西,关东关西。等以后我当了大将军,娶个别国公主当王妃,那才气派。”三皇子的理想很是与众不同。   皇后笑问:“老二呢?你想娶个什么样的王妃?”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然要是淑女。”二皇子微微抿唇,有些不好意思。   “好,母后知道了。”皇后一碗水端平,又问:“老四,你也说说,一家女百家求,你们早些说了,母后早给你们留意着。”   “儿臣听父皇母后的。”   五皇子迫不及待:“我,我,母后,我想娶妃。我想娶嫁妆丰厚的,最好有个糖果铺子。”   “哈哈哈……”众人笑成一团。   门外,皇帝带着太子过来,殿中诸人连忙起身行礼。过年期间,气氛是如此的欢乐,皇帝问了和刚才春生一样的话;“你们笑什么呢?”   皇后忍俊不禁,“我们小五要娶一个陪嫁糖果铺子的王妃呢!”   皇后迎皇帝上座,一家人热热闹闹说话,“就太子和你们俩姐妹没说自己心仪何等妻子、丈夫,不如也说说,我们做长辈的,好给你们物色。”   “皇后说的对,都说说,朕也听听。”皇帝兴致高昂,忙了一年,终于有时间好好享受天伦之乐。   太子直起身子,先拱手为谢,才缓缓道:“儿臣的太子妃,自然要出身名门,担得起太子妃的职责,为母后分忧,慈爱弟妹、照拂宗室。”   “哎,这算什么,难道父皇、母后还会给你选一个小家之女吗?你喜欢什么样儿的,高挑的、丰腴的、文静的、开朗的,擅诗文,还是擅武事,总要和你有话说吧。不然新婚之夜,大眼瞪小眼,都装哑巴吗?”皇帝一脸八卦得追问。   “父皇,娶妻娶贤,儿臣没想过这些,到时候,听凭父皇母后做主。”太子看弟弟妹妹都望着他,也不好意思多说,连忙转移话题道:“春生还没说呢。”   春生笑道:“陛下、娘娘、太子兄长,我这情况与你们不同啊。西南风俗迥异中原,我日后要么抢一个看得过眼的回去当夫婿,要么纳几个南边部族的土司、头人走婚。孩子自己留着,继承家业,丈夫嘛,可有可无。”   春生这话石破天惊,芷阳公主好奇道:“什么是走婚?”   “就是女子留家继承家业,子女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芷阳公主喃喃,“这倒免了嫁到陌生人家去,可真好。母后,我也能走婚吗?”   “这怎么一样?”皇帝笑骂,他本想说走婚是不通礼法的不正经婚俗,可想想春生从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有这种思想也正常。不能指着和尚骂秃子,随即吞下嘴里的话,指着迟生道:“你呢,也和你姐姐一样吗?”   迟生摇头,关于婚姻的问题,她也是早有打算的。迟生实话实说,非常诚恳:“如无意外,我是要嫁人的。阿姐有爵位可继承,我若是回到云南,也会分一小片土地做土司,若是留在京城或嫁到别地,也可以的。”   “哦?说说,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夫婿,只要你说,无论是谁,朕给你做主。”皇帝兴致勃勃,伸长脖子犹如大鹅,等着新鲜八卦投喂。   “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要求。”迟生斟酌着开口:“出生,无罪就好,不是贱籍就行。”   身份只要是个平民就行,说句难听的,迟生这辈子什么都有了,对丈夫的要求自然就低。可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还要考虑子女,有个出生贱籍罪籍的父亲,孩子前程都要受影响。历史上倒是有马奴卫青做大将军,可这样万里挑一的事情,迟生自觉是用不上的。事实上,从古自今,只有一个卫青。   “这孩子,说的什么要求,朕难道还会给你找一个罪人不成?说说其他的。”皇帝一拍大腿,完全没说到点子上嘛!   “家世,中等之家就行。”迟生又补充了一条。家世悬殊太大,是生活不到一起的,迟生不想挑战困难模式,就不作妖了。中等之家,父母受礼仪、教养约束,子女也有一定涵养,不会太离谱。   “还有呢?说点儿值得说的,这些你就是不说,朕也会为你踢掉。容貌呢?才华呢?”   “容貌,中人之姿即可。”不用太漂亮,自己会有压力;也不要太丑,下不去手。   皇帝已经佛了,殿中诸人都在偷笑,这说的是什么啊?   “才华也不需要冠绝当世,一般就行。也不一定要是科举进士或者少年将军,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有自己的追求就可以。擅长算数的,致力于编写一部新历法;擅长水利的,愿意效仿王景,使黄河千里无溃漏之患;擅长书画的,能留下一副传世之作,让千年后仍有人传颂他们的名字……擅长写诗做赋、音律歌舞,不拘什么。”   迟生例子举得越多,众人越无语。   “别说‘就行’,说说不行的。”皇帝摆手,不想再听这些没用的。   迟生郑重其事:“自然也有必须达到的条件。其一,忠贞。男女成亲,总是要求女子忠贞不二,我若如此,丈夫也该如此,纳妾蓄婢、秦楼楚馆、露水姻缘,都不行。若是婚前承诺得花团锦簇,婚后行事不轨,被我知道,净身出户。”   “其二 ,冠姓。我家就我和阿姐两人,子嗣单薄,我至少要有一个孩子姓木,我家也有香火要继承。”   “其三,顶门立户。即便成婚,我也是要管事的。或出仕为官,或回云南给阿姐当副手,总之要出来做事。若是婚后就要我相夫教子,把我关在家里美其名曰娇养,那也趁早别来烦我。”   “嗯,暂时就这些吧。其他细节,可以写在婚书上,因人而异,到时候婚书写得细致些一些就行了。”   殿中诸人都给震傻了,半响,皇后才道:“这样的条件,若是找不到好夫婿……”   “那就不找呗,大不了也抢一个回去。”   “迟生放心,我武功好,到时候帮你抢。”春生兴致勃勃。   众人:武功好不是用在这儿的。   “要是我不生孩子,阿姐不要怪我。唉,我听说生孩子可疼了,要不到时候我多收些义子义女,谁孝顺能干,我就把自己的家业传给他。”   “也不是不行。”春生很认真的思考起这个问题,“每年都有很多人养活不起孩子,慈幼院总会收到很多孤儿。收养三岁左右不记事的,看得出资质,又养得熟。”   皇帝看她们姐妹有模有样的商量起来顿感头疼,“好了,好了,还早呢,还早呢。你们年纪还小,朕要多留你们几年。”   皇后也赶紧跟着转移话题:“正旦朝会,可要在外头站好几个时辰,你们衣裳备好了没有。”   春生和迟生对视一眼,心想,这下没人再敢把她们和太子拉郎配了吧。   春生、迟生也未说谎,都是真心话。帝后跟前,虚言哄骗是过不了关的。只是越是实话,帝后就越心累。   打发走了孩子们,皇帝头疼得揉揉眉心:“你说,安国公是怎么教孩子的?还有南书房的先生们,个个都是大儒,说起来人人都是君子,怎么没把她俩掰过来。”   “陛下想把她们掰成什么样子?”皇后好笑得问道。   “朕还想着,春生要继承爵位,约莫是不愿嫁入皇室的,迟生就很好嘛,性子也要温和一些,不会像春生一样,一言不合,一脚踹飞。”   皇后听到了也不惊讶,笑道:“陛下这可看走眼了,迟生性子倔强,打定主意一定要办,旁人改变不了。只听她今日的话就知道了,不是孩童不通世事的天真之言。她明白不嫁人多半行不通,以她开出的条件,要什么如意君子也很难,所以,她在其他地方放宽了要求,自己想要的,可牢牢站着,谁也不能逼她退过底线。”   皇帝气闷,坐在一边不说话。   皇后温柔解意,小声道:“妾大胆猜测,陛下是想聘迟生做太子妃?”   皇帝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问:“皇后以为如何?”   “都说男子至刚至阳,犹如天上日轮,女子至柔至纯,犹如皎洁明月,可依妾看,木氏姐妹,都是骄阳一般的人物,光彩夺目旧独。这样的人,自己已经是灿灿骄阳,怎么还愿意委屈自己,去亲近另一团火球呢?”   “哪有把自己的儿子比做火球的。”   “太子妃是未来国母,要能担得起重担,又要能照顾太子,还要处理好宗室与内外命妇的关系,做天下女子表率,便是如火球一般的位置。太子妃还是性情温和,包容、婉转一些的好。”   皇帝拍拍皇后的手,“这些年,辛苦婉娘了。”   “陛下,说太子妃呢!”皇后有些不好意思。   皇帝倒是理直气壮,“孤夸自己的太子妃呢!”   皇后莞尔,“这是妾作为皇后,对太子妃的设想,作为母亲,妾也有私心。没被疼爱过的人,不知道怎样爱人。安国公之夫乃是卑劣小人,安国公性烈,杀之也就罢了。世女与白大人关系也不睦,木氏姐妹从未见过和睦的夫妻什么样,日后成婚,恐怕也不知何为夫妻相处之道。太子已经很苦了,每日遥望端本宫迟迟不肯熄灭的烛光,妾都忍不住心疼。妾也想自己的孩子,有人温柔照顾、有人倾心爱慕。”   “还是皇后想得周到。那依你看,太子妃择哪家?英国公老当益壮,家中子弟也出息;信国公镇守北疆,家中子弟全在少壮;济国公府家教森严,以礼法著称,男丁有君子之风,女眷也都是贤淑温良。”嗯,皇帝是在给太子挑岳家,不是挑妻子。   “太子妃自八家公府挑吗?”   “朕先这么想着,良娣还可以从文臣中选嘛~”皇帝不介意先和皇后说说对儿子的打算,“卫国公府先不考虑。”   皇后心里还曾把娘家侄女列为太子妃备选,现在看陛下的意思,仿佛并不打算让冯家再出一位国母。这也是人之常情,皇后放下这点忧虑,想着要和太子好好说一说。卫国公府的张大姑娘在宫中伴读多年,她侄女冯六也是芷阳伴读,少年男女常年相处,免不得会有一些绮思。太子要更注意分寸,不要给姑娘们无谓的念想才好。   自从春生、迟生关于婚事的豪言放出去,宫中再没有哪个瞎眼的把她们传做太子妃备选。京中高门闺秀交往时,两人更显从容。姑娘们都明白,这两位,不是竞争对手。让春生、迟生在京城贵女中打开局面的,是另一件事。   京城的冬天和云南不一样。   云南的冬天,也冷,是湿冷,某天早上醒来,会发现毛绒被子上结了一层水珠。冬天想玩雪是不行的,薄薄的雪落到树叶上,想要收集起来,手一捏,就全化成冰水从指缝中溜走。唯一可玩儿的,就是冰凌了,亮晶晶、冰冰凉,虽然冻手,但总是玩得不亦乐乎。   京城的雪不是这样,它是松软的、干燥的,可以把人埋进去的。哦,可以埋人的雪,要在郊外才行。但宫里的雪可以堆雪人,可堆雪景,湖水冻住,可以在上面滑冰。   滑冰!   感谢穿越者太/祖已经把滑冰苏出来了,迟生对此充满热情。入冬之后,最大的运动量就是滑冰,在冰面上来回呼啸,她还会做几个高难度动作。这辈子身轻如燕,又常年习武,体态柔软,那些如舞蹈一般的动作,多练习几遍就会了。   穿着红色修身袍子,下摆撒开如同花瓣,在冰面上来回穿梭,或转圈、或舞动,引得入宫领宴的各家贵女看的目不转睛,眼红心跳,不停叫好。   春生在这上头不如迟生花样多,但她速度比迟生快,咻!咻!咻!箭一样在冰面上闪过。   两人穿的都是男装,玉冠束发,滑累了就手牵着手,相互卸力,一起在湖边刹住。冰刀刮起一阵碎冰,溅在围观的某个贵女脸上。   迟生脱下手套,轻轻抹去她脸颊上的水珠,温柔问道:“冷不冷。”   “嗯~”那女孩儿呻/吟一声,连忙摇头。小脸蛋红扑扑的,迟生总觉得眼熟,哦,这不是偶像剧的经典桥段吗,这个表情写做脸红,读作仰慕。   迟生玩心大起,笑得更加温柔,“你叫什么名字?哪家的?”   “长兴侯府,孙嗣音。”小姑娘细声细气答道。   “你真可爱,我能叫你音音吗?”迟生因穿着冰刀,比平时高出一个头,看着更加高挑。“我认识你哥哥哦。”   “啊?嗯?可以的。”   “音音,想不想滑冰?”迟生嘴角荡出温柔的幅度。   “可我不会……”   “没关系,我教你。不过,现在不行,没有多的冰鞋,今天,我先带你感受一下。”迟生对她眨眨眼睛,弯腰就是一个公主抱,吓得孙嗣音惊呼一声。   “搂住我的脖子!”迟生轻笑,孙嗣音条件反射得抱紧她。   迟生脚下发力,一个健步就弹射出去,孙嗣音忍不住惊呼起来,叫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没摔倒,又不好意思拿左手捂嘴。   感受着风在耳边呼啸,迟生略带冷香的呼吸在脸颊上反复晕染,孙嗣音只觉得今天好棒啊,进宫好棒啊,滑冰好棒啊,开心得仿佛要飞起来一样。   春生停在湖边,看冯思思羡慕得眼睛都快黏上去了,笑问:“想不想也试试?”   冯思思是芷阳公主的伴读之一,和春生也算熟悉。只是之前春生、迟生相邀,她固守贞静,没有来一起玩,现在提出想试试,自觉不太好。   春生却没她那么多顾忌,看她不好意思说,也学着迟生的样子,弯腰公主抱,带着冯思思溜出去。   女子会骑马的不多,难得感受风从耳旁刮过,视野里的景物不断倒退,还有漫天的冰雪气息。冰凉得空气呼吸在口腔中,也是难得的清爽干净。   春生继承了安国公的天生神力,能玩儿的花样更多。她把冯思思猛然抛出去,滑一段过去接住她。冯思思吓得尖叫,然后乐得直笑。   迟生抱着孙嗣音溜了两圈回来,把她放回岸上,抬头一看,湖边全是贵女们亮晶晶的眼神。   “我屋里还有冰鞋,且让侍女去拿。”迟生赶紧招呼,要是每个人都想让她抱,那她手臂抱断也是抱不完的啊。   “迟生,你叫迟生对吧,迟生,我不会玩儿,你能带我吗?”有胆大的贵女伸出双手,直接了当表示我不想玩儿滑冰,我想让你抱。   好吧。   谁不喜欢香香软软的小姐姐呢,迟生抱起一个身穿鹅黄色衣服的小姐姐,都是未及笄的小姑娘,了不起七八十斤重。   春生、迟生带着姑娘们,一圈一圈在湖边转,岸上的人自觉排起队来,春生、迟生一个一个带她们到冰面上感受风驰电掣的速度与激情。   坤德殿,皇后摆好了席面,各家贵女却迟迟不来,皇后疑惑,担心芷阳第一次掌管宫务有什么纰漏,赶紧派人去看。   结果,宫人回来都不知道怎么禀告,亏得木氏姐妹是女的,这要是个小公子,那就是当成登徒子被打死的命。   “回皇后,贵女们在湖边嬉冰,由木大姑娘、木二姑娘带着。” 第56章 你有毒吧   春生、迟生换过衣裳, 去了中正殿,今日陛下在那里开宴。这是正旦之前的最后一次大宴,热闹而欢快。不比大朝会、祭祀之内的礼仪典章, 此次大宴,主要目的是联络君臣感情,许多朝臣都带家眷来赴宴, 男丁来中正殿, 女眷入后宫由皇后在坤德殿摆宴招待。   但也不是没有女子来中正殿, 各家受宠的女儿穿了男装,大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芷阳公主往常也爱两边跑, 不过今日她头回主持坤德殿宴会, 全程留在皇后身边策应。   春生、迟生坐在皇子们中间, 一样的皇子样式衣服, 耀花了众人的眼。朝臣们再一次感慨, 陛下对安国公的信重。   这是君臣同乐的好时候,皇帝带头跳了一曲《南有嘉鱼》, 此曲同手同脚, 折腰甩袖,由舞姬跳来柔美灵动,皇帝来跳嘛……好胖一条鱼!   满头白发, 胡须一尺长的老臣也在场中手舞足蹈, 肆意表达自己的欢快。   一轮舞乐过后,到了喜闻乐见的献艺环节。   皇帝拍拍手道:“来啊,把朕的彩头摆上来, 各家的孩儿们, 看上什么, 只管来取。”   内侍或捧或抬, 奉着许多珍奇之物进殿。有闽地的珊瑚、四川的蜀锦、江南的奇石、云南的新式布料、辽东的山参、关外的皮毛……珍珠、美玉、奇花,应有尽有。如果有人看中某样东西,表演才艺,陛下满意了,就能带走。当然,这种场合,陛下一般来说都很满意。   若是有几人同时看中,就要比试一番。这是皇帝为朝臣家中子弟展示的舞台,有胆子出面讨要某样彩头,敢和同龄人比拼,能让在场诸人看得过眼,同时具备这些素质,就是二代、三代中的佼佼者。   彩头很多,陆续有人上场,迟生只当是自备节目的春节联欢晚会,看得直乐。   春生凑过来问:“你有想要的没有?我看那旧独珍珠不错,颗颗浑圆,你若想要,我给你抢来。”   “咱这土匪做派,别吓着人。”迟生笑骂,“你只管拿你想要的,我不着急。”   春生缩回去,她和迟生在京城日子富裕,毫不夸张得说,过得比皇子还宽裕。皇子们上有长辈严管,下有朝臣监督,她们俩秉持着穷家富路的传统,富得流油。   看到彩头一样样被人赢走,迟生终于找到自己喜欢的了。   两盆名品牡丹摆在稍微靠后些的位置,一盆欧家碧一盆香玉,刚往前摆了摆,迟生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   “好香啊,我去向陛下求来。”迟生对春生指着那牡丹道。   “你也想要?”   迟生回头,却见小长兴侯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她们身后一排的位置上。此时殿中诸人酒意已酣,早已不在自己的座位上,凭性情散乱围坐。   “你不会也想要吧?”迟生诧异,“你一个大男人,还喜欢牡丹?”   “笑话,爱花惜花还分男女吗?”小长兴侯撇嘴,“我刚听你说好香,你喜欢的是那株香玉是不是?我看中的是欧家碧,咱们不冲突。”   迟生仔细看了看:“欧家碧有什么好看的,离远了看,花和叶子都分不出来,还是香玉让人一见钟情,不,都不必见,只闻其香,就知道不是凡品。”   小长兴侯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作为引领京城时尚的弄潮儿,他不允许有人侮辱欧家碧的美。“你以前没见过吧,欧家碧初开时呈青绿色,盛开时颜色渐淡,阳光下花色变白,清爽雅致,风韵独特,那是脱俗的美。难道你喜欢香玉,就只喜欢它香吗?”   “花型、花色我也喜欢的,好多人追捧姚黄、魏紫,我觉得颜色太浓郁,艳俗,喜欢清淡些的。”   小长兴侯如遇知己,强烈推荐:“既然如此,你更该喜欢欧家碧啊!它才是清新脱俗,牡丹中的神仙妃子。”   迟生好笑,“你确定要我改主意?”   “过了今晚再改也行。木二,有主见是好事,你多坚持一下,不改也行。”小长兴侯立刻改口。   迟生忍不住逗他:“你说的好有道理,我决定听你的。”   “别啊,我就随口一说~”小长兴侯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哈哈哈,花有两盆,咱们一人一盆。”迟生看够了他为难,才笑眯眯开口:“大节下的,咱们不伤和气,合作一次,求陛下赏了咱们,如何?”   “多谢,多谢。”小长兴侯实在是个好脾气的人,被逗也不生气,“陛下待你如子侄,你开口,再无不许的,我跟着沾光了。”   “孙兄客气了,你在京城会玩儿的名声多响亮啊,陛下待你也亲近呢。”   “所以啊,我的名声是会玩儿,这些花花草草的事情,你听我的准没错。对了,过了今晚再听。”小长兴侯哈哈大笑:“你不知道,欧家碧是迄今为止唯一的绿牡丹,都说物以稀为贵,天底下唯一的一份,如何不珍贵。”   “冬日能培育出来确实不容易。小时候听李先生讲过焦牡丹的典故,说当年武皇下令百花冬日盛开,百花皆从,只有牡丹不听令。因此武皇下令烧毁牡丹,弃之道旁。有花农捡起路旁烧焦的牡丹根苗,带回洛阳种植,才有如今满城花香。”   “传说是传说,不过牡丹的确是前朝高宗年间才盛行起来。主要是京都迁移到了这里,什么鲜花香草,都要跟着兴盛。”小长兴侯对京中人物非常熟悉,笑问,“你说的李先生,可是李正见李先生?”   “对,你也知道。李先生教了我们姐妹几年,如今还在云南主持官学,希望今年云南能多考几个进士。每年,人家江南都是几十个,我们云南就几个,能破两位数我祖母都要去祭一祭孔子。”   “哈哈哈,你也太操心了。管他们呢,车到山前必有路。李先生学问好,我小时候没少受他教训。李先生之父与冯首辅不和,李先生为父抱不平,胡乱上书,得罪首辅,这才去的云南。安国公大气,又启用他掌管官学。”   嗯?冯首辅是皇后之父,太子、公主、二皇子的外公,这样的人得罪了还能冠带闲住,跑去云南旅游吗?李先生的父亲怎么不捞他一把。   “怎么回事儿?快和我说说。”迟生兴致勃勃,这种陈年八卦,她这外来户就不知道了。   两人兴致勃勃正要细说,内侍已经高声唱喏,彩头轮到两盆牡丹了。   糟糕,说了半天闲话,怎么合作还没商量呢!   不管了,迟生先起身,对着皇帝行了一礼,“陛下,迟生枯坐多时,也想献丑,博陛下与诸公一笑。”   皇帝笑道,“好,且让朕瞧瞧。”   小长兴侯也起身道:“陛下,小臣也想献艺,求陛下恩准。”   “哦?你俩都想要这牡丹啊,来来,朕来当评判。”   “回陛下,臣爱欧家碧清新脱俗,木二妹妹喜香玉遗世独立,我俩商量好,一起为陛下献艺。”   皇帝也不介意他们私下作弊,笑道:“难得你们相互推让,有君子之风,行,朕与诸卿等着看。”   迟生低头小声问道:“商量的什么?你别让我出丑啊?”   “我看你带了琵琶来,知道你肯定有准备。听闻你改进了钢弦琵琶,几年前去云南宣旨的礼部孙大使赞不绝口,他是我家族人,我听他弹过许多次你那钢弦琵琶,他却说都不如你。”   迟生仔细回想,好像曾经有个礼部绿衣小官向她求过新式琵琶。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礼部大使一身绿衣,小长兴侯也爱这绿油油一个白菜似的欧家碧。   “行,你表演什么?”   “胡旋曲会弹不?我跳一曲胡旋。你那是什么眼神,我的舞,京城都是有名的,平时他们想看,我还不乐意跳呢!”   皇帝在玉阶上高声问道:“嘀咕什么呢?”   两人麻溜起来,迟生飞快缠好义甲,抱着琵琶首先出场。新式琵琶流传到京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乐师门对它的演奏却还在摸索阶段。都知道迟生是改进这琵琶的第一人,对音乐感兴趣的都望过来,希望能听一曲与众不同的。   迟生技艺娴熟,手指轮转,义甲在钢弦上来回拨动,弹出的曲调清脆、悠长,更适合胡旋曲这样快节奏的乐曲。   曲子过了前奏,小长兴侯旋转着跃入场中,他脱了外头的宽大袍子,露出里面一身胡服。干净利落的动作,用身体诠释着“胡旋”二字。胡旋女跳这首曲子,会带环佩和飘带,环佩叮咚,飘带飞舞,增添美感。   小长兴侯不必借助这些外物,手臂、腿脚飞快舞动,跪倒、弹起,身体仿佛摆脱了地面束缚,弹起的瞬间腰部发力,脚面绷直,言语无法形容那种利落、迅捷又切合音乐的美。   胡旋舞常用鼓点伴奏,如今改用琵琶,毫不逊色,反而更有异域风情。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诗中所言,恰如其分。   一曲终了,皇帝抚掌大笑,“朕早就听说你琵琶技艺不俗,偏偏在宫里没听你弹过,如今可让朕见识了。小孙也很好,你这灵动姿态,朕看着就喜欢。牡丹,你们搬走吧。”   “谢陛下!”迟生和小长兴侯躬身谢过,两人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其他年轻子弟受他俩启发,也自发结队上前,一个人面子不够大,两个人总行吧,有些彩头又不止一份,他们几个人组队把握总要大些,还能在陛下和诸公面前展示团结、谦虚的品格。   当两把前朝横刀摆上来的时候,三皇子两眼冒光,不过看到场中众多武将家的二代们,他也不敢托大,和春生商量:“你教我的那套招式我都练熟了,怎么样,咱俩合作,赢了那横刀来?”   春生从小练刀,对兵器的喜爱是刻在骨子里的。唐横刀名气响亮,她早就想要了。可惜市面上寻来的都是后人仿制伪作,能被摆到殿中的,肯定是好东西。   春生点头起身,好几位武将家的二代、三代也见猎心喜,一起出列。   大节下的比试,不用开刃的兵器,春生和三皇子组队,主要是三皇子利用他的高贵身份做天然盾牌,无人敢下重手,春生趁机偷袭。两人配合流畅,把竞争者都扫出圈子。   最后只剩两人还站着的时候,春生一改含胸驼背的攻击姿态,身姿挺拔舒展,站立如松,右手持刀,让刀身从左小臂上拉过,眼神随着刀身移动,摆出一个漂亮的起手式。   懂行的都明白,现在开始,是表演赛了。   三皇子也是同样的起手式,两人同时抢攻,刀身撞击发出咚咚闷响。对打到酣畅时,春生抓着三皇子的腰,把他在空中轮了一圈。三皇子也非常配合,下摆划出优美的幅度,落地后长刀作为手的延伸,在春生的面前划过,刀身仿若一泓秋水,映照出春生旧独脸庞。两人配合默契,一招一式,充满的美感。   到了最后,与其说是武,不如说是舞。   皇帝看得直乐,问英国公道:“老帅,这俩孩子打得如何?”   “漂亮得紧。”英国公捋着胡须赞叹。   “哈哈哈哈。”皇帝大笑,这是赞美吗?不,这是说他们花架子!皇帝也是明白人,含胸驼背,头一伸一缩、适时出击,那才是真打,比如前半段。架子拉得开,招式漂亮流畅,那就是用来看的。   不过,皇帝并不在意,笑眯眯把两把唐横刀赐给三皇子和春生,还允许他们在宫中佩刀。   春生迫不及待接过唐横刀,回到位置上把玩。抽出刀身,还有清脆鸣声,刀身用包钢法打造,浑身闪着寒光,刀刃有用覆土法冷淬留下波浪形的花纹,据说这种从环首刀改进来的横刀,双手握住用力,能砍破盔甲,把人拦腰斩断,最适合春生这样天生力气大的。   春生爱不释手,迟生也凑过来看热闹,这唐横刀刀身狭窄,倒有些像剑。刀柄是黑檀木的,刀鞘表面用拉丝工艺勾勒出复杂图案,还镶嵌了几颗红宝石。   迟生不懂兵器,但有审美啊!这一看就是华美与实用并存的奢侈品。   春生把刀回鞘,笑道;“回去给刀柄缠上绳子,又是一把趁手的兵器,你帮我想想用什么料子的绳子好?”   “别想了,就棉绳,织坊刚出的新品,吸汗、防震、保暖,别的料子都不如它。”迟生坐在姐姐旁边欣赏冷兵器的美,一下午都没看上更好的彩头。   宫宴到晚上就结束了,并不留客。到了这个时候,七八成/人已经喝醉,只能由小黄门扶着出宫。   小长兴侯也是如此,喝得七昏八醉出来,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他房里的丫鬟非常体贴,对他喝醉也是习以为常,给他换了干净衣裳、擦手净脸才让他休息。所以第二天早上醒来,小长兴侯并不太难受。   小长兴侯闭着眼睛揉着太阳穴,努力回想自己昨晚是干什么去了,在哪儿喝醉的来着?   对了,欧家碧!   小长兴侯猛然起身,大喊:“来人啊,来人啊。”   婢女快步进来,问道:“小侯爷,怎么了?”   “爷的牡丹呢?”   “牡丹不是搬到姑娘房中吗?”   “什么?那是我要用来开宴的主角啊,怎么搬给妹妹了!”小长兴侯一脚蹬上鞋,就往妹妹的院子跑。   “小侯爷,披风,披风!”   小长兴侯一进妹妹的院子,就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他以为是自己醉酒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一盆香玉。花朵硕大,洁白如云,昨夜在宫中看时还是浅粉色,如今盛开变成纯白,亭亭玉立,娇美动人。   “难道内侍搬花的时候弄错了?怎么把木二的香玉搬到咱家来了?”小长兴侯暗自嘀咕。   孙嗣音看到哥哥披散头发,冠都没戴,一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模样,怒道:“哥哥,昨晚母亲叮嘱你照顾我,结果呢?我连你的影子都没看到!”   “怪我,怪我。”小长兴侯连忙赔罪,“都是哥哥的错,不过这花儿怎么在你这儿?”   孙嗣音一把拍掉小长兴侯想要摸摸花瓣的手,笑得温柔又憧憬:“这是迟生送给我的,她说名花配美人,我就像这香玉一样。果然,香玉最衬我,往日喜欢欧家碧,还是肤浅了。”   “啧——名花配美人,酸不酸。若不知她是女娘,我还以为你思慕她呢!”小长兴侯啧了一声,惹得妹妹大怒。   拿着扇子打他:“你懂什么!你懂什么!迟生比你好一百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你都能忘,迟生会带我滑冰,会送我牡丹,还会请我赴宴,你就知道喝酒!”   “她还要请你赴宴?什么时候,木大也去吗?怎么没请我?”小长兴侯问题一个接一个。   孙嗣音已经观赏够了眼前的香玉,叮嘱丫鬟:“这是暖房培育出的新种,花期比平常可能短些,你们用心照料……算了,我求母亲请个得力花匠来照看,你们注意着府上养的猫儿、狗儿,不许糟蹋了我的花。好好养着,我多看几天。等明年开花,我还要请迟生来赏呢。”   小长兴侯被晾在一边,不甘问道:“我的好妹妹,哥哥问你话呢。”   孙嗣音走到屋内,桌子上摆了一桌子的布料,几个丫鬟拿着纸笔、尺子,准备给孙嗣音量身段,记下她想要的样式。   “过年的新衣裳不是已经做了吗?怎么又拿了这么多布料?”小长兴侯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   “这是我用私房钱买的料子,都是最时兴的。过几日,我要去参加迟生的宴会,怎能不穿新衣。”   “你这做十身都够了,至于吗?”小长兴侯吐槽。   “出去,出去,别打搅我。”孙嗣音把哥哥推出房门,吩咐丫鬟,“把我定好的样式给针线房,让她们抓紧。”   小长兴侯险些被关上的房门夹到鼻子,悻悻退出去,突然想起,“我的欧家碧。”   冲忙跑回院子,丫鬟们已经把御赐的欧家碧放在廊下,沐浴着冬日暖阳。   “花在这儿,我方才怎的未见?”   丫鬟抿嘴笑,“小侯爷急匆匆出去,奴婢喊都喊不住。这花是小侯爷赢来的,自然要好生照管。晚上冷,抱去暖房了,今早太阳出来了,奴婢差人早早摆出来,谁知小侯爷一觉睡到中午,嘴里喊着花儿,却不知花儿就在眼前。”   小长兴侯挥挥手,不乐意听她聒噪,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自己的欧家碧,果然比那香玉清新脱俗,妹妹的眼光有问题。   小长兴侯欢喜得回去梳洗一番,准备出门炫耀,昨日能在宴会上赢得彩头的人并不多,还是很值得夸耀一番的。   出门和几个往日交好的兄弟碰面,小长兴侯忍不住说起今日妹妹的怪异之处,“平时她眼光也不差啊,和我一样喜爱欧家碧,结果今天就变嫌弃了,奇奇怪怪的。往日和她说亲事,都没这么娇羞……你们这是怎么了?”   小长兴侯说完,发现兄弟们都奇怪得看着他,正不明所以呢,黄家三公子握着他的手道:“你妹妹也这样?我妹妹也是,进宫一趟,丢了魂似的。”   “我妹妹正在家里试新胭脂,香粉扑得跟着院子都闻到一大股香味。”   “缠着我要打新钗环,过节呢,我哪儿有余钱,这不,躲出来了。”   “这些不会都与木大、木二有关系吧?”小长兴侯难以置信的问道。   几个好兄弟纷纷点头,不得不承认就是这样。   “姓木的有毒吧!”想起妹妹的状态,小长兴侯恶寒得抖了抖,看到眼前还握着自己手的好兄弟,闪电一样缩回来,不知他联想到什么。   安国公府,春生、迟生向宫里告假,回来祭祖。   祭祖这样的大事,让春生、迟生名正言顺在宫外住到正旦大朝会之前。除了祭祖之外,春生、迟生还筹备了一场年前宴会,邀请各家贵女,在郊外新买的庄园里滑冰。   京城的冬天很冷,但不是所有河湖都结冰,结出的冰也不是都那么平整光滑,适合玩乐。   迟生让人把河水引到平地,冻出光滑平整的冰面。因为冰面易碎,冰刀滑过有深深的痕迹,不利于贵女们游玩,迟生还让人在里面掺了牛奶。牛奶可不好找,若不是春生有这样的习惯,早早让人屯了水牛,都不知能不能造出可以游玩的滑冰场。   日常想念前世造物,什么时候能看到奶牛呢? 第57章 旧友重逢   春生、迟生要开溜冰宴的消息一传出去, 满京都的贵女都想凑热闹。   荔枝、樱桃、新叶、新竹每天把一箩筐的拜贴分拣出来,重要的拿给春生迟生看,不重要的列个名单, 一一回复。这次宴会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只能等下次。   春生拿着一张户部尚书家的拜贴翻看,“我们这是女眷小宴, 谁啊?”   迟生把谱牒背得很熟, 解释道:“李先生家的。”她们的授业恩师李正见李先生, 其父是户部尚书。   “哦,李家姑娘, 上回登门拜访, 都没见着人, 怎么现在突然想来了。”   “就不许人家突发奇想啊?”迟生倒是不介意, 虽说来赴宴的大多是勋贵子弟, 但又没说不许文臣家的姑娘参加。   春生点头同意,这个层次的拜贴, 她亲自回帖, 以示尊重。   到了开宴那一日,贵女们的马车、轿子连成长龙,春生、迟生骑着马去接人, 身材高大的女兵一身胡服的利落打扮, 手持棍棒护在车队旁边。   时不时有贵女掀开车帘、轿帘,从里面递出一小块点心、一小杯热茶旧独,还不许她们用手接, 春生、迟生被投喂, 身边全是香风、娇笑, 当真是……令人艳羡。   还有孙嗣音嫌坐马车无趣, 撒娇道:“迟生,马车好闷啊,我难受。”   她的侍女诧异得看着自家姑娘,平日里和侯爷、小侯爷说话都是粗声大气的,怎么和木二姑娘交谈这样温柔。   迟生了然一笑:“那音音要怎么舒服一点呢?”   “你带我骑马吧!”孙嗣音娇笑。   “好。”迟生下马,扶着她从马车上下来,再扶她上马背坐好,自己拉着马鞍一个健步上马,袍角在空中划出圆润的弧度,帅气极了。   看到这一幕的贵女,好几个在心里暗恨,回程的时候一定要抢先说,她们也想和迟生共骑一匹。   她们还在暗恨,动作快的李青已经先找到春生,“父亲在云南好几年没回京,家里人都很想念他。父亲走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如今都快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师妹上马吧,我和你说说先生的近况。”春生也同样下马,扶着她坐上自己的乌驹,为她调整好马镫。春生骑技出众,不需马镫,让给李青就好。   贵女们平日里也是骑马的,可是骑温顺的老马,让人牵着缰绳走几圈,和与英俊少年同骑,走在大街上,接受众人新奇有羡慕的目光,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被所有人围观着、羡慕着,这样的关注足以让人飘飘然~   更重要的,与旁人同骑,还有人会说闲话,与同是女子的春生、迟生同骑,谁都挑不出错来。   在规则边缘反复试探,感觉真刺激。   到了木家新买的庄园,这里树木凋敝,如同每个村庄一样毫不起眼。唯一的亮点是远处平坦、宽阔的冰面。冰面不是常见的灰白色,而是淡淡的乳白色。   湖边准备了冰鞋,还有小马拉的雪橇。云南特产的矮脚小马,最是温顺,经过训练的仆人穿着冰鞋在冰面上来回穿梭,教不会玩儿的贵女们滑冰,为坐雪橇的贵女们赶车。冰面上顿时展开颜色各异的花朵,笑声不绝于耳。   湖边还有棚子,里面升着炉火,备了点心热茶,不愿下场,或者玩儿累了的,可以在这里休息。   春生和几个早就会滑冰的贵女一起比赛,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来回奔跑,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不时传出叫好声。   迟生则教几个不会滑冰的亲近女孩儿,令仪郡主、孙嗣音、李青……   迟生站在李青对面,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不要怕,不要握这么紧,跟着我的力道走就行。”   “不行啊,我感觉要摔了。”李青双腿外八站着,动都不敢动。   “来站直了,不要把重量压在腿上,靠着我。”迟生滑近一些,抱住她,帮她调整好姿势,然后退开,“现在把手给我。”   “对,顺着我的力道,相信我,不要抗拒我,跟我走,慢慢来~”迟生是个很耐心的教练,李青也很聪明。   在冰面上溜了几圈,从开始双手紧紧握着迟生的手臂,到抓紧她的手腕,到牵着她的手,再到只是虚虚搭着,防止摔倒的时候无处借力。   “原来滑冰这样简单,家中兄长带我去过两次,我摔了好几个跟斗,身上都青了,母亲不许我再玩儿,兄长们也不愿再教我,说我笨,教我还会让长辈责骂。”李青终于能在冰面上缓缓滑行不摔倒的时候,才自信得笑起来。   迟生也笑:“这多正常啊!春生也不乐意带我去剿匪,嫌我碍手碍脚的。不过,咱们有自己的长处,我明显就比她讨人喜欢,是不是。”   迟生眨眨眼,表示喜欢她的人就在眼前。   李青大笑,“对极了。最喜欢你,所有人的都喜欢。”   其实李青在抱怨兄长的话出口之后就后悔了,她和迟生头回见面,说这种话,只会让别人看低她,质疑李家的家教。没想到迟生如此轻描淡写,自然而言把这当成兄弟姐妹间再正常不过的打闹。李青本意就是如此,可京城人家交往,太多人喜欢追究一句话里的深意,搞得李青不敢说有歧义的话。   想要得到一个女孩儿的好感多容易啊,就这几句话,李青瞬间放下心防,放心在冰面上滑了起来。她也不怕摔倒丢人了,旁边有绳子做的栅栏,还要穿着靛蓝布料的女兵,她们会扶住自己的。   更重要的是,不会有人笑话自己,不会有人恶意揣度自己,姐妹们都是友善的,笑也是善意的。   迟生顺势滑出去,孙嗣音已经急得直跺脚,“迟生,我都等好久了,你快来教我。”   站在她身边一直和她讲解要点的女兵有些无奈,迟生对女兵笑笑,示意自己接管这个娇气包了。   一场宴会,宾主尽欢。   有几个摔倒、受风的,主人家早就备好了姜汤和大夫,院子里空房间也是够的,愿意在这里住一晚上的人可以休息好了再回城,家有门禁的,女兵们骑着黄膘马送她们回去。   春生、迟生融入京城贵女交际圈的宴会就这样圆满落下帷幕,偏偏,御史要给这圆满添上一点儿波折。   第二天/朝会上,御史谏言,列举了木氏姐妹三桩大罪。   “其一,奢靡。将牛乳倒入湖水中,只为游玩,何等奢侈。城外流民尚食不果腹,国公府贵女居然用牛乳铺地。还带着众多贵女玩乐,带坏京城风气,影响极其恶劣。”   “其二,逾制。在宴会上着皇子制式衣服车乘,对皇子、公主不够恭敬,礼仪欠缺。”   “其三,颠倒阴阳。成日作男装打扮,公然与贵女在长街上共骑,且举止亲密,误导百姓,简直有辱斯文!”   说到第三点,老御史义愤填膺,他就是在街上看到这不堪入目的一面,才愤然让人去查,这才查出了木氏女这么多劣迹。最后,老御史总结:“若是陛下不加以惩戒,长此以往,风气定当败坏。还请陛下不要姑息,下令严惩,以正视听。”   皇帝轻咳一声,“木家姐妹的衣服车乘,是朕特许的……”   “陛下何以如此包庇,赐臣子皇族待遇。即便这是陛下特旨,那用牛乳做冰嬉戏,总不是谣传吧。”   人家老御史也是一片好心,皇帝和稀泥道:“朕还要听听她们怎么说呢,京兆府判案,也没有只听一方证词的。”   “臣请与她们当面对质!”老御史非常重视礼仪教化,生怕皇帝陛下回了后宫,被女眷撒娇卖痴,几句话就说软了心肠。   皇帝先给身边大总管一个眼神,大总管赶紧差人去给木家姐妹报信。终于,拉扯了几回,皇帝说不过老御史,让人去请,到朝上来,当庭辩驳。   小内侍到的时候,春生、迟生已经穿好见客的衣裳,小内侍引路,却只有春生一人跟着他出门。   小内侍催促道:“木二姑娘,陛下召见,请移步。”   “我知道,陛下召我阿姐上朝辩驳御史的无稽之谈,这种事情,我阿姐一人足矣,我就不去了。”   小内侍有心再劝,可想想木氏姐妹的丰功伟绩,一折贤妃、二折德妃,第三回 连皇后面子都折进去的,实在不敢反驳她的话,唯唯应了,带着春生去前朝。   迟生已经换好衣服,当然不可能在宫中枯坐,她麻溜出宫去了,一点儿也不担心春生应付不过来。   迟生出宫之后往太医署的方向去,在杏林街一处三进院子门前停下,对荔枝道:“去敲门吧。”   门被打开,以前在云南见过的小厮惊喜道:“荔枝姐姐?”   “冬葵,你家小公子在家否?我们二姑娘来了。”   冬葵笑道:“在,在,二姑娘里面请,我去和公子禀告。失礼了,家里人少,招待不开,我先去请公子。”   冬葵不见外地跑掉,任由正门大开。   迟生好笑得下马,“这个冬葵,还是这么冒失。”   迟生把马栓在旁边的拴马石上,慢慢进了大门,刚走到正院堂屋,一个清秀的少年就迎面走了出来。   “阿勉哥。”来人正是钟勉,他随曾祖在云南住了将近四年,与迟生一同绘制本草图样,一同跋山涉水寻找药材,一同为木氏医堂的病人看诊、为大夫授课。后来,迟生上京,钟勉回蜀中,如今已经是一年未见了。   “迟生妹妹。”钟勉笑着把她迎进厅堂,分宾主落座。   “阿勉哥,你长高了好多。”迟生有些惊讶,钟勉比她年长一些,可个子一直比她矮,如今钟勉都快高出她一个头了。   “厚积薄发,厚积薄发。”钟勉笑道;“男子比女子身高长得晚些,不过一旦长起来,就出春笋一般,拔节快得很。你说多吃牛乳、鸡蛋、肉类能长个,我回去之后,也养了一头水牛、一头母羊,天天喝奶。还从回回人那里寻了制奶皮子、奶豆腐的方子,如今曾祖、祖父、祖母都爱上乳品了。”   “哈哈哈,你用了我的秘旧独方,果然长高了。”   “是,我也给你带了秘方来,用杏仁、茉莉或者茶叶煮过的乳品,没有腥臭味,具体配比我写给荔枝,还有些乳品方子,一块给你。”   迟生更高兴了,“别以为这样就能贿赂我,让我忘了你来京城,居然不先找我的错误。一码归一码,说好的来京城要找我玩,怎么我不登门,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钟勉苦笑,“冤枉啊,我也是刚到,还没休整好,贸然邀请你们来,喝茶都没地儿烧水。再说,我刚进京就听说你们要举办宴会,全京城的贵女都踊跃参加,围观的人把长街都堵了。我还知道有几个没事儿干的公子哥,爬到对面山上,企图看到你们玩乐的身影。”   “别理那些病得不轻的。”迟生浑不在意摆摆手,她安全工作做得很到位,一共布置了三道安全线,最外围有普通士兵巡逻,中间有家丁验证身份,内圈还有女兵把手,每个路口都有人值守,没人能闯进去。冰面边缘也围了布障,那些站在对面山上的人,连她们衣服颜色都看不清。   “两位妹妹非池中之物,我早就知晓。不过你们来京城不到半年,就掀起如此声势,倒是我没料到的。恭喜你们,在京城如鱼得水。”   迟生抱拳拱手,学着戏台上的书生,甩着不存在的宽袍大袖,“过奖,过奖。”   钟勉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   “你怎么样?这段日子过得好吗?听说老仙翁的《本草经》已经写好,我一直等着样书呢。”迟生兴致勃勃问道。   “不负众望,终于成书。我算着日子,拖商队带还不如我自己带给你快,就亲自给你带了过来。”钟勉似乎早有准备,从旁边书箱子里取出一册书递过来。   迟生接下,翻开第一页,立刻盖回去,双手在袖子上擦了擦,虽然她的手也不脏,但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表达自己的郑重与尊崇。   “老仙翁的手稿?”   “是,曾祖的第一版手稿,扉页上还有他写的小序。”   这册书是《本草经》中关于云南的那一部分,在序言中,钟老仙翁感谢了安国公府的大力支持,其中提到迟生的“写形肖真”画法,为记录本草形态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迟生看着自己的名字变成墨字,心里兴奋又期待,以钟老仙翁的水平,这本书肯定会流传后世。这个时空的医学生们,都会啃这样的大部头,她的名字也会随著书一起,被后世人铭记。   迟生留恋得抚摸著书封,轻叹道:“老仙翁厚爱,不敢辜负。以后你有绘画上的问题,只管来问我。我若是力有不逮,宫中还有许多收藏的古画,我求一求陛下、皇后,总能借出来。还有翰林院有许多书画大家,我老师李先生也是其中翘楚,他也认识很多名家,你若需要,我出面去借。”   钟勉哭笑不得,“好啦,我是来还人情的,你这又要给我一大堆好处,这欠条岂不是越打越长。”   迟生被他逗笑,“那就先欠着,还要给你加一桩债,你带了母本没有,我家工匠跟着我来京城了,我先刻它五百套,太医院必须收藏、各位名医人手一本,还有多的,往药堂捐。”   “这套书一共十本,哪儿印得了那么多。”   “多散发出去,能有一个学徒看见它,激发向学之心,就没白费。别担心银钱,我家是出了名的富豪,挥金如土,今早还有御史弹劾我和阿姐呢。”   钟勉蹭得一声站起来,“今早?那你还在这儿?没有写折子辩驳吗?你的折子能递到御前吗?还是要回家闭门思过,或者找人帮忙进言?”   “阿勉哥,冷静、冷静,春生上朝辩驳去了。我能在这儿,不就说明事情不严重吗?放宽心,放宽心~”   “你呀,真是,留春生妹妹一人应对御史,那可是出了名的铁嘴衙门。”   “放心,谁的嘴更硬,还不一定呢。”   迟生说的没错,谁的嘴更厉害,还真让朝臣们见识了。   春生来垂拱殿自辩,穿的就是一身男装,打照面开始就戳老御史的肺管子。   “垂拱殿前,怎能如此服妖?”一见面,老御史就开喷了。   春生先参见皇帝,再向老御史行了一礼,“陛下,朝堂之上,只说理,臣所作所为以理为先,如有冒犯,还请御史不要见怪。”   “哼!”老御史冷哼一声,不知道她要闹什么幺蛾子。   春生做足了礼数,才施施然起身,抖了抖袖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笑道:“我这衣服哪里妖了?我昨日见御史家孙儿也穿一样的衣裳呢。”   “男女有别,岂能混为一谈。”   “的确不同,我与旁人不同。我是要继承祖母爵位的,穿一身男装怎么了?”   老御史噎住,“那也不该如此肆无忌惮。”   “哪里肆无忌惮了?哦,那依照御史的意思是说,虽然我祖母立下赫赫战功,我母亲为国捐躯,我也是从小习文练武,亲自剿匪杀敌,但我走在路上要低着头,避让御史这样高贵的人,不该昂首挺胸,多看旁人一眼,也不该穿件好衣服?”   “强词夺理,老夫何曾说过这样的话。你身为国公之女,又蒙陛下教导,一言一行,更该谨慎,为天下女子表率,方是不负圣恩。”   “懂了,我地位高,所以言行要符合你的标准,不然就是对不起陛下,对不起天下。来来,先说清楚,御史的标准是什么,别我今日走出门去,连左脚先跨门槛都是错的。御史可真厉害啊,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我出气不出气。”   老御史气得脸颊通红,手指着春生说不出话来。   皇帝简直不忍看这一面倒的情况,轻咳一声,提醒道:“春生,自辩和抬杠,还是有区别的。”   “陛下,不是臣失礼,实在是御史弹劾的没有道理。先说奢侈吧,我把牛乳倒入冰中,是为了让冰面不易开裂。我请了那么多小姐妹游玩,谁要是落下去,这数九寒天的,都是年幼女子,肯定会生病,说不定还会危及性命。和人命相比,区区牛乳又算的了什么。”春生在心里冷笑,上纲上线不是只有御史会玩儿。   “再说,城外流民和臣有什么关系?臣不是牧民官,流民失地不是臣的过失;臣不是京兆尹,安抚流民不是臣的职责;臣甚至还帮忙出钱出力,赈济过灾民。按照御史的说法,城外有流民,臣就不该玩乐,那流民缺衣少食,御史家中也颇为殷实,怎么不散尽家财帮助流民。”   “什么逾制、颠倒阴阳更是无稽之谈。我祖母上阵杀敌的时候,敌人不会因为她是女人就对她手下留情,母亲安抚诸部的时候,是男是女不影响她抚慰百姓。哦,如今敌人也杀没了,部族也安稳 ,想起我们是女人了。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这也做得太明显了。”   “胡闹!御史风闻奏事是祖制,你就事论事,逐条辩驳就行了,说这些作甚,朕教你的礼仪哪儿去了?”皇帝一拍龙椅扶手,高声喝骂。   春生委屈道:“臣是先行礼,再骂人的,还不够有礼貌啊?”   “噗——”忍住,皇帝掐着大腿,好不容易才憋住笑,继续骂她:“那也不该言语粗俗,有辱斯文。”   “更粗俗的话,臣还没说呢。他们做得,臣还说不得了?真是端碗吃饭,放筷子骂娘……”   “你,你——”胡子花白的老御史,指着春生直抖,忽然捂着胸口直直倒下去。   春生离得最近,一个健步冲上去,把人捞住,大喊:“陛下,快请太医。这是碰瓷啊,诸公都可为我作证,我根本没动,是他自己摔的。”   原本半晕的老御史直接背过气去,朝臣集体无语。   一场朝会变成闹剧,皇帝甩袖子离开,事后罚春生三个月俸银,算是给御史赔罪。   谁不知道安国公府富豪,春生在宫里领的俸银,那是走皇子的例。大年节下,皇帝前脚罚了,后脚皇后就赏了一大堆东西,春生不亏反赚。   只有老御史受伤的世界达成。   迟生带着与旧友重逢的喜悦进宫,听说了春生的操作,不解问道:“这么直接?不像你的作风啊,这该是我去做才对。”   “我做有什么不好的。”   “你是继承人,稳重、威严才好呢,像太子一样。”迟生笑道:“我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无礼赖三分,这才正常啊。”   “如今朝堂安稳,秩序井然,所谓规矩也悄然严苛起来。若我不先撒泼把遮羞布扯了,他们明日就该进言,让云南换个男人当家做主了。”   “这么闹一场有用吗?”   “至少以后没有充分准备,不会再出这种闹剧,打扰我们过安稳日子。至于那些看轻我的人,看轻就看轻吧,到我和他们打交道,至少是十年后的事情了。”   迟生安慰道旧独:“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他们闹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祖母冲锋陷阵,我们在一旁摇旗呐喊就行。”   春生、迟生对未来的设想都很美好,她们一边嫌弃一边享受如今的平稳生活,还不知道,风雨来临之前,总是格外平静。   作者有话说:   因为地震,连续几天工作繁忙,压力好大啊……   看着前面的伤亡数字,心里也不落忍。   唉,只盼大家都平安。 第58章 当街刺杀   正旦这一日, 天还黑着,宫城却已经醒了。灯火渐渐明亮,宫人们比往常更早得起床准备, 今日,皇帝要在垂拱殿召见诸位宗室、文臣、武将、勋爵,甚至僧道、耆老、太学生……整个国家中最有代表性的群体, 都选了代表, 来参加正旦的大朝会, 这是国家给予的荣耀,朝廷赐予的荣光。   春生、迟生没有资格名列大朝会, 她们有很多头衔, 有深厚的背景, 有帝后的宠爱, 可她们没有实职、爵位。   林娘子也早早准备起来, 她得了皇后的嘱托,让她来陪伴两位木家姑娘。名为陪伴, 实为开解安抚。林娘子有些担心, 看木家姑娘平日行事,那是一等一的刚硬,正旦这样重大的场合不能参与, 不知心里多窝火呢。入宫之初, 她就奉命指引她们规矩,可惜,一直都未曾融入这甘祠殿三里。   林娘子走到门口, 深吸一口气, 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   三里的院门已经开了, 门口挂上了喜庆的灯笼。昨夜积雪已经清扫干净, 院中,木大姑娘正在练刀,廊下,木二姑娘正在射箭,如往常一样。   林娘子拦着一队刚从门外进来的小内侍,问领头的,“两位姑娘什么时候起的?”   内侍都是宫里人,对女官很客气,笑眯眯道:“回姑姑,卯时三刻。奴婢已经从御膳房取了早膳,姑娘们该用膳了。”   自从木氏姐妹一来就掀翻内务府,御膳房更是大换血,两姐妹的饮食再没有被为难过。   林娘子看过去,果然,两位姑娘已经收了架势,准备回去洗漱换衣。   林娘子连忙迎上去,“正旦新禧,新年吉祥。”   “该我们给姑姑拜年才是。姑姑这么早过来,定还没用早膳吧,和我们一起。”迟生拉着林娘子的手入了偏厅,做足了客气姿态。   到偏厅安坐,林娘子连忙道:“不必照顾我,两位姑娘去梳洗吧,都不是外人。”   “姑姑快人快语,我们也不扭捏,那姑姑先坐,樱桃,陪姑姑说话。”   林娘子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了,望着旁边挂的金鱼灯笼,笑道:“昨日姑娘们玩儿得可高兴。”   “高兴,二姑娘说,她还没见过身体这么灵活得金鱼呢,长长一条,昨夜看着简直向闪着金光游动在夜色里,栩栩如生,我也开了眼界。我还做了个美人灯笼,偏偏回来的时候不小心燎到了。”   “可惜,可惜。宫灯华贵不必说,宫里还有许多心灵手巧的内侍、宫女,会做许多样式的灯笼,即便过了正旦,还是能做出来赏玩的。”林娘子眉眼含笑,新年里要多笑笑,一年都会好运的。“不过也要小心防火,在三里玩玩就是,出去了,被尚宫看到,要罚的。”   “多谢姑姑提醒,哪里会犯忌讳呢,我们昨夜早早回来歇着呢。”昨夜,满宫都是欢乐、放松的气温,放鞭炮、赏灯笼、游园子……   林娘子笑,“也是我白操心,就怕姑娘们夜里想家,睡得晚了,精神不济。”   “姑姑放心,和往常一样的起居。昨晚上姑娘还给大家发了压岁钱,人人都过了个富足年。我们头回在宫里过年,不知正旦有什么好吃的。”   林娘子借着话头,说起了宫里的饮食讲究:“这正旦多半吃些意头好的菜肴,团团圆圆、竹报平安、花开富贵……”   光听名字,都不一定知道是菜呢。   林娘子陪着春生、迟生用过早膳,还要再留下,迟生却会意一笑:“姑姑,难得过节,您也松快些,回去歇着吧。待会儿我和阿姐在房里练字看书,中午小憩一会儿,下午去坤德殿领宴,到时再与姑姑畅谈。”   林娘子被迟生送出门,迟生笑着福礼:“给林姑姑拜年了,祝您新的一年,心想事成、事事如意。”   林娘子被恭敬得送出来,呼出的白气蒸腾一圈,缓缓消散开去。林娘子紧绷着的心也放松下来,她在宫中一年,也想有个松快时候。木二已经把今日安排都和她说了,她们就待在三里不出门,她能对皇后有个交代,也没有必要陪着一起熬。   真是了不起的小姑娘啊。年节假日,一如往常,这是何等定力;一眼看出她的目的,却不戳破,又把她的面子圆回来,体贴得做好安排。林娘子心想,若是皇后没有吩咐,出了正月,她就自请调去尚宫局吧,那里是凭手艺吃饭的地方,她的能力,不足以和贵人们玩心眼子。   正旦之后,朝臣们要放假过完正月十五,朝廷正月十六才开印。这是完全的玩乐时间,春生迟生在宫里待了两天,其他时间都在宫外拜访各家。两个人根本不够用,分开跑都忙不过来。过年期间,正是各家人情往来最繁忙的时候。   春生、迟生还抽空去了京兆尹一趟,捐了几簸箩元宵。虽然还没到吃元宵的时候,但在冬日寒风中,让城中穷人、城外流民,吃一口热的也好,总要有希望,才能渡过年关。   正月初九,迟生回宫里给五皇子过生辰,他的生辰在正月里,每年都很开心,其他兄弟姐妹过生辰,可不能放这么久的假。   睡了午觉醒来,芷阳公主带着冯思思杀到,抓着她问:“你听说了吗?湖南左参政被人当街刺杀,血糊糊得被抬下去,生死不知呢。”   “什么?我是睡了多久,怎么一觉醒来,就出这等大事。”迟生睡意全消,追问道:“怎么回事儿?”   “我也是听张蓉从宫外传来的消息,据说那左参政收受贿赂,逼死人命,连四品官都被他害死。他手下的长沙知府被害,他的女儿为父报仇,这才当街刺杀。也不知成功了没有,反正左参政被抬下去的时候出气多进气少。”芷阳公主有些不合时宜的兴奋。   也不怪她。对她而言,这就是故事里的人,听八卦嘛,不用这么认真。   张蓉已经定亲,辞了伴读的差事回家待嫁,和宫里的联系还是非常紧密。   “思思,你有新消息没有?”迟生看冯思思沉默,以为她有内幕消息,毕竟这种大事,总会惊动首辅的。   “倒是听说那奇女子印了招贴,在长安街上散发,当时被捕的时候,满街都是招贴,被许多人捡去了。如今满京城都知道此事,议论纷纷呢。”冯思思说的也是大路货的消息,“你呢?你知道什么?”   “我刚睡醒,还是你们告诉我的呢,上哪儿知道去。”迟生理了理衣服,知道她们未尽之意,叹道:“我出去打听打听。”   “好,好,那你宫门落锁前一定要回来啊。我也想出宫,在母后跟前求了又求,她都不许,只说外头乱,连表妹也拦着不让回家。”芷阳公主这是想听第一手消息听不到,才来找迟生打听的。   “行,我这就去。”迟生点头应下。   “干什么去?”春生从外头掀帘子进来,在熏炉旁边烘热了手,才把披风脱下甩到椅子上。   迟生一个健步过来拉住她:“你和人动手了?受伤没?”   “没有,没有,都是别人的血,我都洗过才进宫,哪知你鼻子这么好使。”春生无奈一笑,任由她检查。   不是迟生嗅觉灵敏,是她太了解春生了。春生平时糙得跟汉子似的,不会有进门先烤火这种动作。且看她还换了暗色系衣裳,这么欲盖弥彰,结合她平日习惯,不难推断出这是与人动手了。   “怎么回事儿?京城治安现在差成这样了?”迟生拧眉,才出一个刺杀案,春生又和人动手。   “早上准备进宫来,走到长安街,突然遇见行刺官员的……”   “长沙知府之女行刺湖南左参政?”迟生惊讶,不会这么巧吧?   “你都知道了?这消息也太快了。”   芷阳公主和冯思思也十分震惊,“你就在当场,快,快说说,怎么回事儿?”   “别摇,别摇,我说就是。”春生从芷阳公主手里抢救回自己的袖子。   ######   今天早上,长安街很热闹,大年下,出来逛街的人很多,相应的为了赚这些逛街人的钱,摆摊的人也很多。偏偏衙门封印了,也没有小吏管着秩序,可供六匹马同行的宽阔长安街,被堵得水泄不通,百姓勉强留出一条小道给行人通过。   这时候避让的规矩也是形同虚设,马车只要驶入长安街,那就是被堵死的命,想避都避不开。   左参议的轿子慢悠旧独悠从街上晃过,他还时不时掀开轿帘,看一看这繁华盛世、人间烟火。   走到一处撂地卖艺的杂耍摊子时,突然一个耍大缸的失手撞上了左参议的轿夫,轿夫一跤摔下去,把左参议给甩出了轿子。轿子旁边虽然有家丁护卫跟着,可这么多人,也没能第一时间是上去把人扶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个女子拿着短剑冲上去,对着左参议的腹部就是两下,红刀子进白刀子出,鲜血立刻飙出来。周围人的看懵了,停顿几息,才有人反应过来,发出尖叫。   此时,春生正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往宫里走。她坐得高,看的自然清楚。有人当街行凶,看到了怎能不管!   春生拔刀出鞘,从马上一跃而下,借着力道一脚踹开那行凶的女子。那个女子有些武艺在身上,春生还没来得及上前擒住她,左参议的家丁护卫已经反应过来,团团围了上去。   春生也不去凑这热闹,赶紧让人叫大夫,自己凭着从钟勉哪里学的三脚猫功夫,撕了做大人的袍角内衬给他裹伤。   那边,那行刺女子不敌,从怀中取出一叠纸张往空中一洒,大声疾呼:“陈狗侵吞赈灾银两,致使湖广十万百姓流离失所。钦差和他沆瀣一气,害死长沙知府石明远。贪官狗贼,人人得而诛之!”   那女子且战且退,身上多处受伤。春生手疾眼快捞了一张招贴,一目十行扫过,把左参议交给他的家丁。右手倒提着唐横刀,冲布突刺,一招挑开护卫长剑,护着那个马上就要被斩杀的刺客。   “你是何人,居然胆敢包庇刺客。”左参议家的护卫也是有见识的,看春生这一身打扮,就知道不是能胡乱招惹的,没有出手,只是喝问。   春生直接亮了身份,“我乃安国公府大公子,方才就是我救了你家大人,你没看到吗?”   “公子,你既然救了我家大人,怎么还帮这个刺客。”   春生回头看了一眼捂着右臂倒在血泊中的女刺客,她的右臂重伤,不能用兵器,眼看就要被当街斩杀。春生给新叶、新竹使了个眼神,让人护着她。   春生上前,对那个明显穿得更讲究的护卫头领道:“我就是路过,单纯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家大人当街遇刺,本来杀了刺客理所当然。可有这招贴就不一样了。陈大人伤势很重,天幸活了下来,名声却坏了,那还不如当场殉职呢。”   那护卫有些犹豫,春生再劝,“名声,名声。最要紧的是先救陈大人,这女子我也不包庇,与你一同去京兆府报案。从三品大员当街遇刺,难道不是京兆府失职吗?他们查一查,正好还陈大人清白。不要官盐当成私盐卖,这么多人看着呢。”   春生在前头和护卫周旋,新叶、新竹的注意力也在前面,哪知被她们护住的女子却不是安然接受保护的性格,不知不觉退入人群,溜走了。   围观的人太多了,春生一时也未察觉。等发现的时候大吃一惊,正要去追,护卫却拦着不让了。   之前春生说得很有道理,几乎都要劝服侍卫了,可如今刺客跑了,在护卫看来,春生就是个托儿啊。不管春生穿的再华贵,也不排除是骗子的可能,京城繁华,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春生气极,没想到自己好心救人,居然惹得一身骚。   “你没看到我还救了你家大人吗?”春生气极。   “也确实是你帮手,才让刺客逃脱。”护卫寸步不让。没有保护好主家已经是大过,若是让凶手再跑了,他的性命也成问题。   “我的身份你可以查实,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家大人的伤,总不能让他躺在地上吧。正月里的,长安街比冰河上还冷。”   此时,不远处药铺的大夫已经被陈大人的家丁找过来了,肯定道:“还有一口气,用了我祖传的千金丸,应该能撑住。后续就不是我能治的了,这位大人既然是官身,还是请太医吧。”   家丁道:“已经派人去请了,劳烦借贵店一用。”   老大夫点头:“医家本该如此,也是你们急救得当,才拖到我来。”   春生对着护卫嗤笑,“听见没有,难道你们自己请的大夫也是托儿。”   护卫并不辩驳,只道:“还请公子先随我们去医馆,待安置好大人,我随公子去京兆府报案,再向公子赔罪。”   说曹操曹操到,京兆府的胥吏排开众人,亮明身份,道:“府尹大人派我等来勘察,受伤的可是湖南左参议陈大人。”   “正是,我家大人当街遇刺,刺客就是被此人放走……”   “哟,下官眼拙,原来是安国公府大姑娘。”护卫告状的话还没说完,那胥吏就上前一礼,对春生谄媚笑道:“大姑娘怎么卷入这等凶杀案中。”   护卫傻愣愣的,自言自语,“不是说安国公府大公子吗?”   唉,热知识了,京城人谁不知道,安国公府大公子、大姑娘、二公子、二姑娘,四个身份,只有两个人。   护卫是外地人,当然傻眼了。   春生问道:“辛苦你们年节下还要巡逻,来的这么快。”   胥吏苦笑,“倒不是下官手脚麻利,是接到报案了。”   “京城百姓到底纯良,出了这等大事,还记得去报官。”周围这挤挤挨挨的,都只顾着看热闹呢。   胥吏的脸更苦了,“是刺客去报的案。”   啥玩意?   这真惊讶到众人了,刺客报案,自首吗?   胥吏不怪他们没见识,当时自己也很惊讶。过年呢,一个浑身血污的人往京兆府衙门冲,嘴里只喊:“救命,救命。”在外头站班的衙役还以为遇上强人索命,当即把人往衙门里送,又赶紧通知府尹。还没过正月就出了命案,这可不是轻易能交待过去的。   听胥吏这么一说,相信刚才招贴的人就更多了,若不是自身清白,怎么敢往京兆尹报案。   护卫扫了周围一圈,因为见了血,又有打斗,原本拥挤的长安街清出一片空地来。无数人围在旁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护卫还看到有人灵敏地把一张纸团进袖子里。但凡有一张招贴流出去,今天大人遇刺就会被曲解成替天行道。   老天,还不如刚才快点答应这贵人,快刀斩乱麻。刺客早死晚死都是要死的,何必在大街上处理事情,白让人看笑话。   护卫又看了看春生,心里写了十七八个悔字,自家大人一个地方官,不会与顶级勋贵安国公府结仇,干嘛不灵活处置呢。   ####   春生讲起这段故事来干巴巴的,“看见有人行刺,上前帮忙;看到招贴,想着里面有冤情,又帮那个女刺客保住了性命。”   “啊啊啊,你会不会讲啊。”芷阳公主无奈,想想就精彩的场景,怎么让春生说来白开水一样,寡淡无味。   迟生也在心里吐槽,问道:“我听说行刺女子是长沙知府的女儿,是不是真的。”   “刺客自首之后就晕了,京兆府排查出,她是拿着长沙知府之女的户籍入城的,但是不是本人,还有待查证。”春生很谨慎。   “胆敢行刺官员,胆子也太大了,天子脚下,简直没有王法。”芷阳公主很生气,刺杀官员还利用官府保命,太嚣张了,这是对国法的挑衅。   迟生更关心:“那长沙知府是冤枉的吗?她是为父报仇,还是被人蒙蔽。”   “我上哪儿知道去。我等到京兆府的差役来,把情况说了就想走的。几个小吏不敢做主,非拉着我去京兆府,房大人速度很快,已经从女刺客身上搜出的东西上找到了线索,确定她是用长沙知府之女的户籍进城、租房、踩点。因我也被卷进去,房大人才派人给我送了消息。我都是刚刚知晓,怎么你们比我还清楚的样子。”   “现在外头已经是流言纷纷,我都听说过好几个不同版本。”冯思思补充,“有说刺客是当代红拂女的,也有为陈参议喊冤的。”   迟生打总结:“唉,枉你在当场,啥也不知道。既然你算半个报案人,房大人那里有了消息,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啊。”   芷阳公主和冯思思也点头,她们也很想知道。   恭送走了芷阳公主和冯思思,迟生才问:“是为父报仇、为民请命,还是祸水东引,另有黑手,亦或者一场闹剧,杀人泄愤。”   “今年八月,湖广洪灾,千里泽国,朝廷派了钦差赈灾,又拨下许多钱财粮食。我听闻救灾的确出了问题,只是当时安抚百姓要紧,没有下大力气追查,只把面上接蛀虫杀了平民愤。等百姓基本安置好了,年底才慢慢算总账。”春生从头开始捋。   迟生点头:“这事儿我听太子殿下提过一嘴,当时我们去端本宫请教,他桌案上堆了许多与之相关的奏折。”   “后来,朝廷派了钦差去查赈灾事项,查出是长旧独沙知府与湖南布政使勾结,中饱私囊、贪污赈灾银两,把拨下去的粮食换成粗糠,害死了很多人。陛下当是下旨杀了这两人,抄没家产,都没等第二年秋决。”   迟生也开动脑筋,“一把手的布政使倒了,二把手就是左右参议,这个陈大人作为左参议,位次在右参议之上,湖南的政务暂时是他主持。他既然能在大节下回京,应该没有受此案牵连,在之前钦差的调查中,他肯定是清白的。”   “如今刺客的招贴中却说,陈大人与钦差勾结,害死了长沙知府。若是真的,他害死的人上有二品大员布政使,下有万千灾民。她谁都不提,偏提长沙知府,应该是真有渊源。”   “也不一定,万一是故意混淆视听呢。”迟生是经历过反转反转再反转的,事情不到最后,不敢轻易下结论:“我们才看见个皮毛,也不知谁黑谁白,谁忠谁奸,一切有京兆府呢。”   春生苦笑,“京兆府可担不下这等大案。怪不得京兆府的品级比其他知府高出两等,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春生所料不差,还没开印,苦逼的京兆府就忙碌起来。无数衙役派出去查探这女刺客的消息,因春生也算当事人之一,被喊去京兆府问过话。   此案很快就有了结果,不是房大人才干出众,手下能力强,而是刺客配合得不像一个罪犯,不用刑讯逼供,主动把她知道的东西全部交代了。 第59章 扑朔迷离   京兆府, 厢房。   女刺客已经苏醒,但素来公正刚直的房大人没有把她拖下去重责几十板子,给她个下马威, 或者用自己给她治伤来市恩。因为房大人见惯世情,他知道这样一个敢来刺杀官员的人,是不怕死, 也不会轻易被感动的。   女刺客手上、脚上、腰上都有伤, 失血过多让她脸色苍白, 厢房简陋的床铺上,女刺客半靠在床头接受问话。   “你是何人, 为何行刺陈参议。”   “民女于剑翘。”于氏女不用刑罚, 主动交代:“姓陈的身为湖南参议, 平日里贪污成性, 湖南官场人尽皆知, 就是有些见识的大商家,都知道要去湘楚之地行商, 必须要打点好布政使司衙门。这回湘江、资江、澧水、沅江齐发大水, 衙门说为了保下游,要泄洪决堤。可是,他们决堤的时候, 没有提前说一声。不死天灾死人祸, 多少父老乡亲,就这样淹没于洪水。”   “后来,听大水中死里逃生的老乡说, 那大堤根本就是黄土稻草夯的样子货, 朝廷拨的新式水泥粉根本没用上。我还记得, 近几年, 家中都摊派了修大堤的捐税,说因为水泥粉贵,所以收得钱比往年多,要多收几年。”   “后来,死得人太多,狗官们捂不住了,朝廷也派了钦差来,就推了几个替罪羊出来。可笑,杀的那些人,不过是狗腿子。我即便是个目不识丁草民,也知道七八品官,兜不住这样的大事。后来,朝廷又派了一轮钦差,说是布政使和知府贪污赈灾银,别的大官我不知道,可知府的清廉整个长沙府的人都知道。”   “长沙知府就住在一处两进的院子里,家中只有年迈老娘和一个女儿,吃穿用度都很简朴,比个富商都不如。住在周围的人都知道,知府女儿还去晚些的菜市,抢那些便宜菜蔬。若真是他贪污,那他要银子做什么,守着金山银山继续过这种清贫日子吗?”   房大人很镇定,仿佛并不为这样罪大恶极的控诉有所波动,问道:“所以,你是为石大人鸣不平,报仇而来?”   “呵,报仇,不过是报我的仇。长沙知府是个好官,可也就那样了,别人的事情与我何干。我报我自己的仇!我的父兄、叔伯,为了救家中女眷和乡亲们,都死于洪水。当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以为是天灾,骂几句老天爷瞎眼,忍了。我和娘亲、弟弟好不容易熬过大水进城,又因狗官们争权夺势,不肯放粮,活活饿死。即便如此,我也忍了,贵人们高高在上,我们的命怎么能算是命。”   “后来,他们居然开始杀人。我们这些历经磨难的人,不小心知道真相的人,不配活着,所以,又派人来追杀。我也不想赌命刺杀,可我没别的路可走了,狗官不想给我一条活路,那我就拖着他下地狱!”   于剑翘说得太急,大声咳嗽,咳得脸通红,大口喘气,“即便死了,也要用我的血告诉世人,陈狗欺世盗名,是罪人!他该死!”   “那你为何假借已故石知府的名义进城。”   于剑翘轻笑一声,“因为习过几天武艺,我身子骨结实,才能逃难来京城。可京城的城墙太高了,我就站在城门口望着,卫兵的长戟闪着寒光,不是我们这样的难民可以靠近的。我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听说贵人们把牛乳倒进水里玩乐,我们想等贵人走了去尝尝牛乳的味道,却连地方都进不去。”   “说!为何假借原长沙知府石明远之女的名义进城。”   “我不知道那户籍是石明远家女儿的。”于剑翘轻笑,“大人不信?我是真不知道,至少开始是这样。我好不容易逃到京城,却没办法进城,自然要想法子。这时候,一队明显有身份的人开始接近我,和我套近乎,说都是同乡,要相互帮衬。把我带去他们住的小院子,给我吃食。”   “这种手段,也只有天真的小姑娘才会信,我一路走来没死无全尸,就是因为我够谨慎。看套近乎得差不多了,他们才说,京城居住不易,他们没法立足,要去外地。但和我有缘分,知道我因为没有户籍进不了城,所以赠我一份户籍,全了同乡情谊。”   “情谊?缘分?呵——”于剑翘冷笑,“那是知道我不识字,给了我一份有问题的户籍,让我去吸引注意,好趁机脱身的。我进城之后,遭了好几次暗算,开始还以为是京城人欺负外地人,尤其我这样一个孤身女人。后来,我慢慢就察觉了,那些人不是欺负我,而是欺负户籍上的身份。”   “石家女还派了一个五大三粗的丫鬟跟着我,名义上是那丫鬟的祖籍在京城,她留下寻找家人,我俩也有个照应,其实就是留下监视我的。她说自己知道京城风物,领着我这儿租房、那儿吃饭,不过每回出去,总要受些暗算。慢慢我就明白了,我这是成了替罪羊。可背后的人也不傻,让一个民女装千金小姐,即便有人打掩护,我也装不像啊。”   “找石家女的人没杀我,想留着我钓鱼;石家留下的丫鬟也没杀我,想留着我给她主子当挡箭牌。我呢,走一步看一步,想办法脱身。刚巧,那天在街上看到陈狗,想到父母兄弟的血海深仇,顺手就把他杀了。”   “我是怀化府辰溪县人,家中世代经营武馆,在辰溪小有名气。那个监视我的丫鬟,应该还在租住的院子里,大人只要去查,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房大人不置可否,只道:“你说的丫鬟已经不见踪影,不能证明你说了实话。”   “呵呵,跑得倒快。我倒觉得这更能证明,要真是我的同伙,哪儿能跑得这么利落。”   “既然你受人监视胁迫,为什么不来京兆府报案呢?”   于剑翘奇怪得看了他一眼,突然哈哈大笑,“我的大老爷啊,你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想想湖南的狗官,我哪儿敢沾惹官府。他们不是好东西,我左右逢源,还能活,进了这里,说不定幕后想灭口的人,更容易得手。”   房大人摇头,露出了进厢房的第一个微笑:“于姑娘,你的故事很精彩,但有个破绽。”   “你不信我?”   “看于姑娘的表现,聪慧、机敏,还会武艺,你可不是一般人。那天你明明被人救了,还要跑来京兆府报案,不就是想借京兆府保命吗?这和你之前说的,不想沾惹官府可是自相矛盾。”   “我的确不是一般人,否则我不能亲人死绝,还能逃出生天,以一介女子之身,手刃仇人!”于剑翘恶狠狠道,“我说了实话,你不去查,反而挑刺,包庇陈狗,果然官官相护。随便吧,反正我知道自己要死,招贴已经发出去了,我就不信京城脚下,没有一个有良心的人。”   “于姑娘也不必激我,本官办案,自有章程。本官也劝你说实话,否则,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   “我逃难路上吃过蛇虫鼠蚁,为了一顿饭陪两个男人睡过,脚上手上全是老茧,身上全是伤疤,高烧差点儿死过,还有什么皮肉之苦,也让我见识见识。”于剑翘冷淡看了一眼房大人,倒回床上,闭目不再理人。   房大人起旧独身,最后补充道:“对了,陈参议没有死,已经被救回来了。”   于剑翘眼皮都没抬一下,闭着眼睛道:“苍天无眼!我领教得还不够多吗!”   房大人也得到自己想要的,走出房门,吩咐道:“继续让大夫给她治伤,结案之前不要让人死了。不过,厢房倒也不必,把人挪到大牢去。”   “是。”手下抱拳应是,去通知女狱卒过来领人。   回到书房,房大人的心腹都头不解问道:“大人,为何说那于氏女没说实话。属下瞧她说起水灾咬牙切齿,说起亲人也是满目悲痛,有些话没经历过,谎都编不圆,不像假的。”   “半真半假。”房大人沉吟道:“本官让医女检查过她,的确手脚有茧、身上有伤,该是练武之人。她对石家的态度很矛盾,里头应该有值得深究的。不过凭她一面之词,就去怀疑一位三品大员,还是太草率了,她又没有证据。”   都头眼睛一亮,“大人的意思是,让她自己把证据交出来。”胆敢行刺,又主动投案,心里难道没点儿想头。   房大人颔首,“确有此意。你去牢里安排好,别真让人灭口了。别看现在还没开印,各家都在门后伸长脖子,看着我们京兆府呢。”   房大人审过了于剑翘,又去陈参议府上探望病人。   陈夫人非常不悦,“犯人都抓到了,不赶紧明正典刑,反而来骚扰我们,是何道理?”   “夫人见谅,本官查案,自然要问清楚。”房大人不卑不亢,他这京兆尹可是正三品,比之左参议的从三品还高一级,更何况一个京官、一个地方官,根本没有可比性。   陈夫人脸拉得很长,没说许不许人去探望,就这么僵在客厅里。这时,陈参议派人来请,“老爷说房京兆也是公务,他本该配合,只是受伤太重,不能起身,请房京兆入内一叙。”   丈夫都这么说了,陈夫人自然不会反对,只是冷漠得看了房大人一眼,甩帕子走人。   下人领着房大人一行去内院,离得远些的时候,都头小声嘀咕,“这陈夫人也太不贤良了,丈夫卧病在床,都不亲自带我们去。”   房大人道:“陈夫人出身清河崔氏,那是千年世家,底气自然足。”   都头也回想自己看过的案卷,“一个出身高贵,一个才干出众,倒是般配。就是不知陈大人是否……”   转过回廊,房大人到了陈参议卧房,陈参议腹部受伤,不能起身,只是转过头,道:“房大人,失礼了。”   “陈大人不必多礼,安心躺着。”房大人快走两步,按了按陈参议的肩膀,示意他安心躺着:“本不该此时来打搅,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不得不来,还请陈大人见谅。”   陈大人通情达理得点点头,“我明白,真是飞来横祸。我醒后,听说了招贴一事,即便大人不来,待我好些,也是要请大人过府的。”   陈大人很理解,又让人给房大人上了他从南方带来的好茶,虽躺在床上,但还是尽力不失礼地招待房大人。   “我是长兴十三年登榜,不知陈贤弟是哪科出身?”房大人也回以尊敬,开始叙年资辈分了。   “下官是清泰元年恩科,白昆山那一榜二甲出身,大人当年大魁天下,我还是一介举子,参加科试,也摹写过大人的文章。”   “还叫大人,贤弟也太客气了。”   “贤兄,弟失礼了。”陈大人再次致歉,叙了辈分,他终于能把头安心得靠在枕头上,把自己的想法慢慢道来。   “愚弟不过一贫家子,靠全族供养,才得以取中出身。深受陛下知遇之恩,又是从小苦过来的,一时一刻不敢忘记当初走过的路。招贴中指认的那些事情,如何敢做,别说做了,就是想一想都觉得良心难安。”   “下官之所以进京,就是被前布政使和前长沙知府连累的。都说为人副手难,在湖南,那是难上加难。布政使手握大权,本就令行禁止,下头还有长沙知府配合,我等佐贰官,不过是个图章,上官发话,我们只有点头的份儿。长沙知府是布政使跟前的红人,说话比我管用得多。到了此时,我也不怕丢脸,实话说与贤兄,我当时已打定主意,任满赶紧走。”   陈大人长叹一声,满是被架空的苦闷,“谁知,他们还干出那样的事情。当时湘江、资江、澧水、沅江四条大江齐齐发水,愚弟是又惊又怕,惊这水势如此严峻,怕若是牧民守土不利,恐担罪责。愚弟也不说大话,当时真是吓得不轻,妻女又都在身边,阖家性命都要不保,还要忙着安抚百姓。天幸长沙府没有遭难,愚弟这才逃得性命。”   “赈灾银两亏空之事,愚弟也有耳闻。前布政使生活奢靡,下官也知,只是下官当时并不入布政使的眼,他又是上官,想要提醒一二,都找不到机会。也是愚弟胆小怕事,现在想想,当时若能出言提醒,说不得上官就有反省之心,不至于这样一步步滑向深渊。国朝培养一个二品大员,耗费何等之巨,还未报效陛下,就这么……”   陈大人说着说着开始抹泪,“再有石大人,说他贪污,我是不信的。他为人简朴,家中一老娘一弱女,连续弦都不肯,平时穿的官袍,印子都没熨平。如此朴素,却没有丝毫愧色,常说被百姓称赞就是最好的衣着。可是后来,在他家五亩地的小庄子上挖出了地窖,里面满满当当都是金银珠宝。”   “石大人简朴,那个五亩地的庄子也是出了名的,他族兄一家住在那里伺候庄稼。明明也是高官,却不收商人孝敬,不摊派百姓苛捐杂税,逢年过节,庄子上只送些菜蔬过去,简朴得不像一个四品大员。谁知道,都是表面文章,大头都被他藏起来了。这些年大家灯下黑,居然都没发现。”   “外头百姓被他这番作态迷惑的也不少,愚弟想来想去,这桩无妄之灾,应该是石某人沽名钓誉引来的麻烦。”   陈大人说了这一通,也有些累,歪头看着房大人的姿态有些狼狈。好端端一个高官,走在街上居然被刺杀,也是倒霉。   “唉,我等为官一方,确实不容易。”房大人理解得拍拍他的肩膀,嘱咐他好好休息。   陈府只有一个大管事来送他们,主人家都不出面的,真是失礼极了。但房大人并不挑剔这些,因为穿着体面的老仆解释了:“我家老爷膝下只有一女,侄少爷还未到京,无人招待,得罪了。”   房大人捋着胡须,笑着摆手,并不介意。   只是,出了陈府大门,房大人道:“这陈家和石家真是相象,同在一地为官,两人膝下都只有一女。”   “大人的意思是?”都头捧哏很尽责。   “没意思,感慨一下。”   都头噎住:好吧,大人说什么都对。   都头又问:“陈大人说得合情合理,毕竟是钦差查证过的,做不得假,他是清白的吧?”   “清白?查了这么多年案子,不到最后,谁敢说谁无辜。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   都头继续捧哏:“小的倒不知道,大人说的是哪一点。”   “钦差。我们这位陈大人,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提钦差一句,这是最能证明他清白的不是吗?”   都头结巴道:“那……那,陈大人,他……”经过刚才的教训,都头也不敢下结论陈大人有罪,磕磕绊绊抖不利落一句话。   “走吧。”白大人翻身上马。   “去哪儿?”   “去会会这位钦差。”   房大人一天走访三个涉案人,当真是精神可嘉。   钦差可就不一般了,进入贵人最多的东城区,走到宣德侯府门前,都头先去门房交涉,说明原因。因他们没有事先递拜贴,宣德侯不在,只有一位衣帽周全的管事上来招待。   管事穿得比都头这个有公职在身的人还好,房大人一行被礼节周到得引到府中,因恰巧到了饭点,宣德侯府还管了他们一顿午饭。   都头自认在京城几年,也算有些见识,可侯府这一桌饭摆上来,杯盘讲究得他拿着都觉自己这双糙手玷污了,夹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尝不出这是什么肉。都头是跟着房大人从地方上起来的,也跟着自家大人见识了好东西,还以为官宦家的物件就是比平常人用得更精致华美些,谁知道入了侯府,才知道好多东西他见了都不知道是何用途。   宣德侯府并未怠慢他们,用过膳,又吃了一盏茶,很快有人带他们去见宣德侯府世子。   此次彻查湖南赈灾案的钦差,正是宣德侯府世子。   房大人进门先行礼,“见过世子。”   “房大人不必多礼,坐。”世子也有礼有节,“出事之后,我就想着你该来了,没想到等了好几天。”   “下官惭愧……”   “我知道你有顾虑,放心,都是为旧独陛下办差,不要有这些无谓的担心。案子是我办的,证据确凿。从石家地窖挖出来的金银,他族兄一家的证词,不管他平日如何沽名钓誉,证据不会说谎。我到长沙之后,石明远多次找我求情,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样一个邀名的伪君子,我如何能容他。”   “还有李如松,不仅贪污赈灾款,还下令杀灾民灭口,企图瞒天过海。”世子说的李如松就是前湖南布政使,真正的高官。“哼!这等人,居然还有党羽逃窜在外。也是,若非大笔银钱开路,怎么能死后还有人如此卖命。”   世子的怒气不是对着房大人的,但房大人还是保持着可疑的沉默。   世子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又道:“当初的案件卷宗,我可以允你翻阅,只是不能带走。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不早日结案,外头的愚夫愚妇,不知道还要传出什么离谱谣言。”   “多谢世子。”说道肉戏上,房大人飞快出声应下。   “不必客气。陛下圣明,早晚会下旨让你看卷宗,我就是顺手帮忙。”世子三两句说完了正事,又道:“还在年节里,房大人忙于公务,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才能长长久久为陛下尽忠啊。”   “多谢世子关怀,下官明白。”   “嗯,知道你事情忙,我也不虚留你,免得你不自在。要是有什么事,再来找我。”   世子很有上位者的风采,但必须说他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他可以不见房京兆,勋贵中高傲的人多了,不见一个官员很正常,但他见了。他可以不给房京兆看卷宗的机会,毕竟这事儿闹出来,也伤他脸面,但他给了。而且不居功,只说陛下早晚会下令。   这样的权贵,简直是值得史书褒扬的好权贵。至于傲气一些,嗨,哪里是傲气,这是贵气!   走出宣德侯府,提着人家的赠礼,都头的心又偏向宣德侯一边了。他们这样突然上门的恶客,居然也能得一份伴手礼,侯府的礼啊。   所以说,都头他只是个都头,房大人就完全不为所动,把他那份礼也给了都头,吩咐道:“去看卷宗。”   “大人,不回去吃饭啊。”   “不是刚吃过吗?每个人都不说实话,案卷总会说实话的。”房大人一夹马腹,继续奔走。 第60章 一查到底   端本宫, 太子找了春生、迟生姐妹来,自从之前宫中有木家姐妹将配太子的流言之后,两姐妹已经许久没来端本宫了。平日里只在坤德殿碰面, 相互问候。   此时,书房里不止太子殿下,还有他的一干属官。   太子简单阐明请她们来的意图:“城外流民必须安置, 这些日子孤也做了些准备, 钱财物资医药都以准备妥当, 也在城外荒山开辟了一处地方,可供他们居住。待开春之后, 提供一些钱财, 供他们返回故乡。”   太子的策略很正确, 人离乡贱, 以此时的水平, 只能保证灾民不饿死、冻死,京城也没有那么多土地可以分给他们, 灾民回乡是现实需求, 也是他们内心思乡的渴望。   春生、迟生点头,不明白太子找她俩做什么,太子执掌府库, 不至于化缘到她们头上。   少詹事看太子为难, 开口道:“殿下听闻木姑娘在城外开有织坊,想请木姑娘收容部分流民。”   春生很干脆,点头同意:“可以。我只收女子, 入了工坊遵守我的规矩, 不要闹事。知道她们是流民, 知道朝廷关注着, 但工坊自有制度,不是按闹分配。”   “为何只用女子?”少詹事不解,“织坊有很多重体力活,用男子岂不更省事。”   “因为女子天生更听话,更守规矩。我家织坊,多用器械,若是桀骜不服管教,不仅自己安全的不到保障,还会祸害一片。”春生语气很冷淡,“而且,我的织坊最多只能容三百人,多了,养不起。”   这是什么口气,太子请她们来商量,这就是礼贤下士,木家姐妹的口气,却体现出她们不感激太子的垂青。少詹事气得不行,脸色直接拉下来。   长史笑着提醒:“也不白养着,要给姑娘们干活儿的。”   迟生也笑道:“殿下,不知先前准备让我们安置多少人?”   “五百人,可行否?”太子试探着问。   “据我所知流民一共两千多人,怎么要把四分之一塞进来?”迟生语气温柔,语速很慢,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咄咄逼人;“赈灾理应官府出面,我们姐妹客居于此,倒不好如此喧宾夺主。”   这是你们当官的事情,不要总往不相干的人身上推!   少詹事道:“这么多流民,朝廷安置起来也困难,木氏豪富,京中皆知。之前木氏织坊在城外招募贫民为织娘,三个月就能令贫寒之家起一栋草房,安置五百流民,定不费力。”   “我看少詹事你骨骼清奇,该是六元及第的天才。”春生斜他一眼,“什么?你居然不是!你怎么如此无能,辜负我的青眼!”   “殿下!”少詹事被怼了一脸,立刻告状:“臣身为东宫属官……”   “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拌嘴。”长史调侃着打圆场,不让自家殿下为难,“说正事,说正事。”   长史是温厚长辈,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春生坐到一边不说话,迟生揉着眉心道:“殿下,我之前说过,织坊自有织坊的规矩,不是按闹分配,不是谁声音大、豁得出去面子、肯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就能多分些好处。”   太子府属官脸色都不好看,毫不怀疑,这就是内涵他们。   “孤也知道,为难你们了,这本不该是你们的责任。只是有很大一批老弱妇孺,无处可安置,若是混入流民中,又要多生风波。”   “所以,殿下想让我们安置的,是没有劳动力的老弱妇孺吗?”迟生苦笑:“慈幼院呢?云南的慈幼院还是抄京城的,京城该有抚恤孤寡老幼的地方啊。”   “城中四个慈幼院都住满了,实在无法再加。”太子很诚恳:“孤并非不知你们为难,也绝没有强迫的意思,这些人早晚都会送回乡,只是男女杂居,会生出许多问题。若是期间有新丁口诞生,回乡之后,他们也安置不下。若是当地风俗保守,这些女人,可能就会没命。”   虽然听着让人不高兴,但太子说的是事实。“那就让有意的人成亲,重新组建家庭。好多人流亡途中,户籍已经丢失,那就重新编户齐民。”   太子为难,“并不能肯定其夫、其妻已经遇难,若回乡后人健在,又如何?”   “殿下为何一直想要人回乡呢?”迟生不解,那些从寨主、土司手里逃出来的土人,到了昆明之后,都是在当地定居,他们安国公府很欢迎新的丁口。   “孤没有土地安置。”太子苦笑,作为天下中心,洛阳周边,没有那么多土地安置流民。若要编户齐民,就要给他们授田,哪里去找田。京郊的田被勋爵官员们占了一大批,剩下的本地人全分完了。   “孤看你们的织坊很有新意,能容纳许多人。孤也想趁机试试,是否会成为农民失地的另一条路子。入织坊的人,孤一人给你们十两银子,可否安置得下?”太子也不是光让马儿跑,不给马吃草的人。   工坊的确是容纳人口的好办法,没有人会放弃影响一国太子,遇到这样的好机会,迟生不愿意错过。   迟生正要答应,少詹事又道:“流民在城外食不果腹,木家却把牛乳倒入河中,影响甚大。入能收容一二流民,也能洗清名声。”   春生怒而拍案,指着大门,“滚出去!”   太子看此情景,温和道:“叔圭,替孤把批好的折子送去垂拱殿。”   原本倔强站着、等太子主持公道的少詹事一下子红了脸,难堪的。他以为在他和木家姐妹之间,太子应该更看重他这个贤才啊!   等人走了,长史才解围道:“叔圭少年进士,难免脾气大些,想要事情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铆足劲儿想要改变世道。热血激昂,少年人嘛!”   长史一把山羊胡,说这样的话很合适,可不论太子,还是春生、迟生,每个人年纪都比少詹事小,行事却比他稳重,对这话无法引起共鸣。   “碍眼的人走了,安置的事情倒是可以谈一谈。”春生道:“一个人十两银子的安置费,我们能保证至少安置她们到朝廷下令返乡。不过,我想回乡与否,还是听凭自愿。若是他们能不要土地,找到养活自己的办法,朝廷也不必一刀切。”   “这是自然。”太子颔首。   “还是只要女子吗?”   “只要女子,若是有五十岁以上的老翁,也一并收留,女子带的孩子在十二岁以下也可以。这些人,不论年纪大小,都是一人十两银子。工坊会教给他们一技之长,教导他旧独们记住朝廷的恩德。”   春生做下决定,迟生当然不会反对,问道:“老弱妇孺一共五百人,确切吗?”   “五百二十一人。”长史给了一个准确的数字,“明日通知人去织坊。”   “可以,我会让我的织坊大管事木栀子随你去。”栀子就是之前迟生的大丫鬟,他们云南人的若是没有姓,多从木姓。   长史笑着夸赞,“两位姑娘慈悲,给这些人一条活路,老夫替他们多谢姑娘了。”   迟生扶住长史,笑道:“客气了,我们也愿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善事嘛,尽力而为、量力而行,逼着做有什么意思?”   长史苦笑,这说的是谁还用指名道姓吗?   “也许是我在云南偏僻之地待久了,总觉得京城与云南不同。要人做事,不是有商有量,而是颐指气使、威胁逼迫,若不按照他说的办,就是罪大恶极。给你出钱出力的机会,你就该感激涕零,以前听说东宫属官都是陛下精挑细选的人才,怎么混进来这么个人?”   太子轻笑,“你呀,得理不饶人。叔圭少年意气,文采斐然,只是祖母强势,他父早亡,跟着寡母受了多年委屈。”   春生、迟生一头问号,所以呢?不幸的童年导致他脾气大,不信他对着皇帝、太子也这么任性。   太子说得太含蓄,长史补充道:“他不喜女子出面理事。”   嘁——老生常谈,不值得多浪费一个眼神。   迟生不说他了,只道:“随他去吧。”   春生紧跟着提出:“京郊荒山上不生树木,全是怪石砂砾,这才一直无人居住。这次之后,是要把荒山留做日常容纳灾民的地方吗?”   长史大惊,“可不好这么说,待这批灾民回去,不会有下次了。”肯定是大规模灾害才会有人流浪到京城,这代表着地方吏治败坏,无力挽回局面。这乌鸦嘴不要再说了啊!   “我也是这么想,既然荒山无用,不如拨给我们吧。”春生直接开口要了一座山,“算我们向衙门买的,此次赈灾费用全由我们来出,不必朝廷出面。殿下以为如何?”   “赈灾是朝廷分内事,知道你们富豪且心善,但还是只能谢绝你的好意。”太子道:“若你想要庄园,孤手中有好几个庄子,送你一个也可。”   太遗憾了,京城周边的地是多么金贵,荒山也不是没人打过主意。虽然贫瘠,但好歹在京郊,富贵人家能用钱堆出一个景观,只是朝廷对周边的地一直卡得很紧。在皇家眼皮子地下,还没人能成功得到这片地。   这次赈灾好好做,到时才好找皇帝求情。暗自定下主意,春生摆手,“无功不受禄,那等灾民走了,我再用市价向衙门买就是了。”   “这孤就不管了。”太子笑得宠溺,道:“春生妹妹、迟生妹妹难得来端本宫一趟,今日留下用午膳,孤也好久未与你们畅谈了。”   “敢不从命。”两姐妹笑着应下,和一国太子打好关系太重要了,谁不想在他身边多晃悠几圈,让他记住自己、接纳自己的思想、实现自己的抱负。   迟生更是雄心勃勃,希望能借织坊一事,让太子看到工业在创造就业岗位、养活人口上的卓越能力。云南到底偏远,对中原的影响有限,若是太子认可她的想法,以国家力量来推动,这将是多大的进步啊!   几人想的挺好,但刚去垂拱殿送奏折的少詹事快步进来禀告:“殿下,陛下召您垂拱殿议事,京兆府尹和宣德侯吵起来了,正找陛下评理呢。”   京兆府尹?是不是那个女刺客引出的案件?春生和迟生对视一眼,跟上太子脚步。   垂拱殿内,宣德侯扯着嗓子大喊:“陛下,老臣冤枉啊。什么威胁,什么逼迫,都是没有的事儿。臣就是喝酒耍酒疯,看见他们京兆府的差役欺负我家孩儿,酒意上头,说话才大声了些。臣真的不是有意的啊!”   宣德侯府世子则彬彬有礼道:“陛下,都是误会。年节里,宴请颇多,父亲喝醉了。我家庶弟脚有残疾,乃是当年为救父亲留下的,父亲一向喜爱他孝顺。这大过年的,听他哭得凄惨,还以为他出事了,这才激动了些。臣代家父给房京兆赔礼了,实在是对不住。”   话说房大人奉命调查湖南参议遇刺一案,今日查到宣德侯福庶出三公子与湖南前布政使家公子交情莫逆,有银钱往来,因此上门询问。结果这三公子脾气太大,根本不愿出府。房大人就命都头带着衙役在宣德侯府门前喊话,这大过年的,太扫面子。   三公子听说后,带着府里下人手持棍棒来撵人。下人不是府兵,他们和京兆府的衙役打起来,那就是冲击官府。三公子虽然冲动,但也不敢真动手,房大人也有所顾忌,两方在门前对峙起来。   此时宣德侯赴宴归来,见此情形,立即大怒,三公子再一番哭诉,更是雪上加霜。宣德侯身边是有府兵护卫的,立即下令赶人,房大人赶忙亮明身份。   “一个小小京兆府尹,也敢来我门前撒野,真当我宣德侯府无人吗?别说今日把你打了,就是把你栓在马上拖死,难道陛下还要为了你一个外人,处罚我家这从龙功臣吗?”   不怪三公子脾气大,都是跟父亲学的。宣德侯府的府兵和京兆府衙役打成一团,接到消息的宣德侯世子飞马赶来,飞快叫停了械斗。也不知他是怎么劝慰老父的,反正宣德侯到了御前,已经是这套说辞,误会,一切都是误会。   房大人不说话了,看宣德侯在御前之谦卑,难以想象他当时是何等嚣张,根本不把京兆府放在眼里。宣德侯身上也根本没有酒气,何来醉酒一说。   不过,房大人也不争辩,只道:“陛下,臣奉命查湖南参议遇刺一案,此案案情简单,凶手业已缉拿归案。只是背后还有湖南水患官员渎职、侵吞赈灾银两、残杀灾民、前布政使李如松、原知府石明远是否冤枉等等内情,实在不是京兆府可以查清的。”   宣德侯府世子立刻跟进:“陛下,臣主持彻查侵吞赈灾银两一案,证据确凿,不能因有一个心怀怨愤之人报复就全盘推翻啊,若是人人效仿,案子岂不是永远没有查清的时候。”   “陛下,从石明远庄子地窖中找出的金银确实是官银,可是只有一小部分,那被侵吞的大部分赃银呢?卷宗说被李如松和石明远用来收买人了,可被收买的人在哪儿?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自称民女的人为他们复仇。若说被挥霍了,石明远清廉是有目共睹,即便他是为了邀名,也的确没有花用这么多钱的机会。李如松世代官宦,五代单传,家资丰厚不能成为贪污的证据。”   “房卿的意思是,赃银还没被花出去,能找到?”皇帝惊喜。   “若能彻底厘清旧案,当能找到。”   世子讥讽道:“从李如松处抄没的银两,刚好补足赃银,如今房大人又说那些不是赃银。若是再查一遍,查不出赃银,又当如何?”   世子还给姓房的大开方便之门,允他看卷宗呢,没想到他就是这样回报自己的。   房大人不卑不亢,只道:“理越辩越明,既然有疑问自然要查。”   皇帝听了这半响,其实两边的焦点都在是否重查旧案上。皇帝问后头赶来的太子,“你怎么看?”   太子也是个抓重点的高手,“孤听房大人言之凿凿,想来是已经查到足以重查旧案的证据了?”   房大人拱手,“臣从女刺客口中逼问出她手上有证据,已经派人去取。证据还未到手,本不该先禀殿下,只是臣已验证过她背下的部分,是真的。”   “那就查。”太子很干脆,“有不清楚的,查清楚;有被冤枉的,给他翻案;有没落网的,都揪出来。”   “是!”房大人躬身应下。朝廷的威严,就是这样一次次一查到底中建立起来的,查清真相,还以公道,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总有人觉得自己有特权,以为凭借自家的功劳、地位、身份、血脉……能影响司法。   行不通,太子殿下说行不通!   宣德侯世子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太子否决了他的成果,在没有看到所谓证据之前,他更相信房京兆。这样很不好,这证明他在在太子心中的地位,着实不高。   皇帝端坐上首,把众人的神色都收入眼底。   “陛下,此案复杂,请赐臣便宜行事之权。若涉及品级高过臣的官员,此案该如何查?”   “可。”皇帝吐出一个字,令垂拱殿大总管奉上一枚令牌。房大人惊喜过望,郑重接了。   春生就在一旁看着,也出列道:“臣请为陛下分忧。此事说来,与臣也有些渊源,臣不才,愿为房大人略阵。”   皇帝想了想,春生身份足够旧独、胆子也大,而且与湖南一事没有丝毫利益牵扯,的确适合去当个吉祥物。   “去多学些也好。你们两姐妹一同去吧,平日里多听房卿教诲,不许耍脾气。”   出了垂拱殿,宣德侯世子脸色阴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被算计了。房京兆是有意激怒他那不争气的三弟和父亲,若不这样大闹一场,陛下如何知道他查案艰难,给他便宜行事之权。世子回头看了看溺爱庶子的宣德侯,想着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庶孽,心中已有决定。   迟生对查案兴致勃勃,以前只看过听过,如今要亲身参与进来了。迟生请教:“房大人,继续传唤宣德侯府三公子吗?”   “不,先审女刺客。”房大人火急火燎,有证据还只是他的推测,在御前已经把话放出去了,希望这个推测是真的。   第二天早上,城门刚开,就有几名换了便服的京兆府衙役,骑着快马,向北而去。   难道真找出证据了?背后关注的人惊讶又愤怒,那批和女刺客接触过的人的确是往北方去了。看来之前打探出的消息不准,那个女刺客与石家果然是站在一起的。他们之所以放任石明远的女儿一路进京,不就是想要拿到那份传说中的证据。女刺客不是骨头硬吗?怎么这么快就被姓房的拿下了?   又听说,木氏姐妹第二天兴高采烈得回宫,路上的谈话被人听到。“我们第一回 办案,就如此顺利,陛下、殿下知道了,定然高兴。”顺利!背后之人听到这两字,杀意又重了一重。   半夜,京兆府大牢,狱卒打着哈欠交班。   “唉,大老爷们随口一句,咱们就要如此卖命,快,清点了钥匙,签了交接,我得回去睡了。”交班的狱卒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把钥匙往同僚手里一塞,摇晃着出去了。   来换班的狱卒看着他远去,按照规定,弓着腰打着灯笼,把牢里一圈犯人都看了一遍,确保自己接手的时候是对的。走到女刺客牢房的时候,女人虽侧身背对着牢门,但女性曲线凸显,是本人无疑。灯笼昏黄朦胧的光很快过去,狱卒走到休息的地方吹熄了灯笼,他也准备歇歇。   被交班吵醒的犯人们,很快又朦胧睡去,他们已经习惯了。   等到夜色更深,万籁寂静,一个黑影穿着软底布鞋,悄悄走到女刺客牢房边,取出一个吹筒,用力一吹——   全程他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建在地下的牢房也没有一点儿光源,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中。那个黑影等着毒针入体的声音,这声音太微弱,必须屏气凝神才能听到。   叮!针撞在铁器上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很轻,但落在黑影耳中,如同惊雷。   上当了,黑影立刻朝外奔去。   原本躺在牢房里的人翻身坐起,被稻草挡着的手里握着一柄小弩,箭矢飞射,在夜色中依旧精准得射中了黑影的身体。   才跑了没两步,一个高挑身影举刀砍来,刺客摸出匕首,与之对战。   许多脚步声正在靠近,还有越来越亮的灯光。   作者有话说:   有奖竞猜:宣德侯世子是幕后主使吗? 第61章 姐妹情深   当晚, 京兆府有刀枪碰撞之声,还有火光,关注着的人都知道, 出事了。   第二天,安国公府两位女公子和房京兆进宫向陛下请罪,他们用女刺客做诱饵, 果然引来了幕后之人, 但是, 女刺客死了,来灭口的人也服毒自尽了。   “天子脚下, 居然有人豢养死士, 查, 给朕查清楚!”皇帝大怒, 下了死命令, 要求京兆府限期结案。   房大人回衙之后,令人贴了告示, 寻找线索。首先, 需要确定是是女刺客的身份,她用的是石明远之女的户籍,自称于剑翘, 但是, 一切都是她的自言自语,无人能够证明。   但是不管她究竟是什么身份,这样一个冒犯尊卑、刺杀官员的女匪, 她的身后事都不会太好过, 一卷草席, 直接送化人厂烧掉, 骨灰洒入道路,受万人踩踏。无祭无飨,这是对死者最大的侮辱。   房大人坐在衙门里,等着他撒出去的网,能捕捉到什么。   迟生拿着一封信快步进来,面带喜色:“大人,织坊那边排查出几个身份可疑之人。”   太子令木家织坊收容没有劳动力的老弱妇孺,木栀子作为管事,迅速领会上司意图,对这些人的身份开展了详细排查。其中,有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鬟,一个超过五十岁的老头儿,这两个是绝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他们自称祖孙,面对织坊的收容,却推脱要去城里找份工,以后好回乡。   “别人听说织坊招工,就是有带着年龄超过十二的儿子的妇人,也会先和儿子约定好,亲娘去织坊做工,儿子随朝廷安置,先混饱肚子。谁都知道织坊待遇好,十天能出一次门,把自己积攒的好东西带给外头亲人。这才是保证自己和亲人活下去的最有效办法,分别、受约束,穷人是不会有这些矫情想法的。”   “而他们一个小一个老,却演苦情戏,说祖孙不能分离。唯一的原因只能是织坊管得太严,不能联系内外。”迟生扬了扬信件,“他们的身份肯定有问题,我手下没有精通审讯的人,还请大人派人前去接手。”   房大人接过信件看了,立即点人去织坊,这是一个突破口。   大概好事都是成双成对出现的,刚刚在织坊排查出身份可疑之人,房大人在化人场安插的眼线又来禀告,有陌生面孔去化人厂祭拜。   化人厂是专门烧尸的地方,这不太符合民俗,国人总讲究个入土为安。但是,凡是总有例外,宫里老死的太监、罪大恶极的凶犯、意外横死无人认领的尸体,总之,那些没人管的,就一把火烧了,埋在化人场旁边的深坑里。此时,人们已经意识到埋太多尸体在地下,也会引起水质变化、疫病等等不好的事情,烧掉就是很好的处理办法。   所以,会去化人厂祭拜的,除了做法事的僧道尼姑,就剩某些老太监、老宫女,是极少会有生面孔的。   房大人立即派人增援,他的线人已经跟上那个可疑的祭拜人。   一连两个好消息,足以让人兴奋,春生、迟生相互看看,都感觉到胜利在望。这和看审案不同,以前看白昆山审案,整个过程丝滑流畅,一切尽在掌控,有得心应手的美;如今亲身参与案件,才知道每一个人都会把证词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编,甄别能力十分重要,而且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跟着房大人办案,有一种抽丝剥茧的乐趣,遇到困难、解决困难这样的打怪升级模式,令人沉迷。   春生、迟生欣喜得等着案情进一步明晰,却听到衙门外鼓声咚咚咚响起,她俩还没反应过来,房大人已经蹭得一下站起来。   “鸣冤鼓。”   设在京兆府衙门外头的鸣冤鼓,被人敲响了。历朝历代衙门外都设有这种东西,但有胆子来敲的人实在不多,因为要先打一顿杀威棒。这个规矩杜绝了那些鸡飞了、牛丢了都要来报案的无知百姓,却也给真正有冤情的人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谁知道会不会官官相护,直接给打死。   幸好,房大人是个名声在外的好官,他坐镇京兆府之后,还未出现什么以权压人、迫害百姓的事情。   被打了十板子的原告被人带了上来,是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年轻姑娘,是姑娘吧,她梳着未婚少女的发型。   房大人升堂,一拍惊堂木,问道:“下跪者何人,击鸣冤鼓所为何事?”   “我是石灿然,长沙知府石明远之女,石灿然。”下头跪着的女人如此回答。   房大人让人展开一张画像,展示给她看。那上面是她的模样,用黑色炭条笔画的逼真肖像。不必多说,这是迟生的杰作。   “这是衙门走访保甲、里长和邻居,所绘制的图像。若按照于剑翘的说法,你是石家派来监视她的丫鬟。”   “不,我就是石灿然。我与于姐姐是旧识,当初湖南大水,许多州县没于洪水,她逃难来到长沙,我救了她。后来我父亲被诬陷,祖母病死,他们煽动百姓冲进家里,用石块砸死了父亲。我父亲一生公正清廉,却死于他心心念念保护着的百姓,何其讽刺!”   “后来,有受我父亲恩惠的人把我藏起来,他们知道我家是冤枉的,我们结伴进京,想要为父伸冤。可是,一路上的波折让我渐渐明白,这些人希望我把证据带到京城,却不希望证据以我想要的方式出现。城门口有人严查,我不敢暴露身份进京。”   “在城外的难民营中,我与于姐姐重逢,她相信我,愿意为我引开追兵。可是我们的伪装也几乎是暴露在有心人眼中的,唯一可钻的漏洞是,他们并不能旧独确定我们的具体身份,只知道我们是与贪墨赈灾银两案相关的人、与石家相关的人。”   “所以,我和于姐姐商议,故布疑阵,她伪装成我,我伪装成监视她的丫鬟,大摇大摆的进城,反而让幕后黑手心有疑虑,不敢随意动作。我们的计划很有效果,幕后之人很快发现于姐姐是障眼法,可他应该也不知道障眼法和正主之间的具体联系,所以一直观望着。”   石灿然慢慢说起如何挣扎进京,如何在京城装疯演戏,想着她们明明知道豺狼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可还是要装作无所察觉,继续装疯卖傻,内心何其煎熬。   “那天,于姐姐在街上看到了陈狗。就是陈狗下令射杀灾民,那个雨夜,火把很亮,我们站在城墙下面,看得很清楚!”石灿然说起陈大人,亦是咬牙切齿。自从父亲死后,她的人生,仿佛她这一年来走过的路,总是一重又一重的高墙,辰溪县的城墙、长沙府的城墙、京城的城墙,每重城墙都在阻拦她们。   “陈狗才是罪魁祸首,连李如松都被他算计了。李如松与他沆瀣一气,侵吞赈济银两,他与父亲假意交好,待事发之后,却把罪名推到父亲头上。李如松都死了,他却好好坐着高官,何其狡诈。那日,若不是安国公府的人横插一脚,陈狗早就命丧当场。”说到此处,石灿然狠狠瞪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木家姐妹。   “那你今日为何来击鼓?”房大人问道。   “于姐姐已经死了,我们却还有未完的事情要做,我不能让她白死。当初于姐姐跑到京兆衙门报案,就是希望保一条命,谁知,你们这样无能?”恨意在胸中翻滚,石灿然努力稳定心神,这一年多的变故,让她深刻明白,愤怒没有用。   “我不能让她白死!死了还要蒙受冤屈!我手上有账本,是李如松、陈法历年来贪污、索贿、欺压百姓、卖官鬻爵、侵吞赈灾银两的暗账,我愿意交给朝廷。但是,我不信任京兆府,我要交给三司衙门,我要三司重审我父亲一案。”   房大人和没说答应不答应,石灿然又道:“我知道,你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在收捕我的同伴,可我既然来了,就不怕死。若是不能让我父亲沉冤得雪,不能为死于洪水、死于利箭下的百姓讨回公道,我不会交出证据。谁都不知道证据在哪里,只有我知道。”   石灿然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她恨自己懦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自作聪明,父亲、故交、亲朋一个个死去,护送她来京城的老仆也离散,连情同姐妹的于家姐姐都惨死了,她不能一直躲在他们身后!   京兆府已经把石灿然租住过的小院,他们停留过的难民营,都挖地三尺,翻了个遍,的确没有找到所谓账本。   房大人摆头示意,都头把陛下亲赐金牌托在手上,给石灿然看过。   “陛下已经下旨,此案由本官再查重审。御赐金牌在此,无人敢拦。”房大人给石灿然吃了第一颗定心丸。   石灿然很犹豫,她不知道该不该赌一把,这是她最后的筹码了,若是交出去,房京兆却不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她真的毫无办法。   房大人又是一摆头,两个女护卫扶着于剑翘从屏风后绕出来。   “于姐姐?你不是被丢去化人厂……”石灿然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两个衙役压住。   房大人摆摆手,衙役才松开,任由石灿然和于剑翘跪坐痛哭、相拥而泣。石灿然还是不信,抚摸着于剑翘的手,拉开袖子看她的胳膊,揉捏她的脸,仿佛要确定于剑翘是否真的还活着,这是不是别人假扮的。   这是房大人给石灿然的第二颗定心丸。   作者有话说:   连续加了几天班,今天放松一下,几乎睡了一天……   祝福小可爱们中秋节快乐啊!虽然迟到了,但情谊不减~ 第62章 都有故事   和本以为阴阳相隔的亲人再度碰面, 那些压抑的情绪如同洪水冲毁堤坝,倾泻而出。可是,只泄出一个口子, 石灿然就立刻收住。这不是一个可以肆意挥洒情绪的地方,理智,一定要理智, 一年多的死亡和流浪, 让她把理智刻在骨头上, 随时随刻谨记。   石灿然松开于剑翘,很快明白那些风声是京兆府特意放出去迷惑人心的, 她也是咬钩的人之一。   “想杀于姐姐的人还活着吗?审出他背后的人了吗?”于剑翘满含希冀的问道。   房大人威严肃穆, 木春生眼睑低垂, 木迟生默不作声, 大堂上只有一个都头、四个护卫, 填不满这空荡荡的公堂。石灿然跪在地上,仰头看着这安静的公堂, 理智进一步回笼。没有人回答自己的问题, 是他们认为自己还不够资格得到回答。   石灿然跪直身体,叉手拜倒,“民女石灿然请房大人, 为我父伸冤雪耻。”   “石姑娘, 说说你手里的证据吧,有证据,案子才能查下去。”房大人声音不急不躁, 平稳有力。   石灿然从头上抽出一根木簪, 木簪顶部云纹中空的地方嵌了一颗银珠子, 这是民间常见的发簪样式, 很多平民钱财不够,又想戴金银首饰,就会在木簪上镶嵌金珠银珠。石灿然拨动银珠子,慢慢把木簪拆成两段,从中空的木簪中取出一卷裹得紧紧的、细长的白娟。抖开白娟,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   “倒是巧思。”房大人赞了一声,谁会想到这样重要的东西,石灿然居然随身携带呢。他们都以为存在某个特定的地方,要么地形复杂必须有人带领着去取,或者需要特定信物开启不然会自毁,谁能想到就这么简单明了藏在身上,却是谁都没找到。   “云南的新式绢布,不渗墨、不占地。也是讽刺——”石灿然嗤笑,她也没想到最后想要藏住这份东西,居然依靠了云南的产出。   趁着房大人看绢布的功夫,迟生笑问:“你对我们姐妹仿佛有很大的敌意啊。”   “不该吗?姑娘高高在上,用牛乳取乐的时候,我在城外食不果腹;你在深宅享乐的时候,我在野外疲于奔命。”石灿然冷笑,“若非你们多管闲事,陈狗早就命丧黄泉,为我父亲偿命。”   “你们仇富?”迟生反问,“我家也曾在城外施粥,你吃到的元宵,就是我家捐助。当然,我家施恩,从不妄图回报。我就是单纯的好奇,你也是官家小姐,也曾锦衣玉食,怎么随意迁怒,怨气这样大。”   “锦衣玉食?”石灿然举起自己的手,她的拇指已经变形,那是常年推织布机造成的畸形,只有常年劳作的织女才会这样。再想想走访街巷时,那些人对石灿然的评价,“粗手粗脚”,若非如此,怎么会一直无人看破这个粗苯的丫鬟身份。   于剑翘冷哼道:“石知府清廉的名声人人皆知,可最后,受他恩惠的百姓没有因为他往日的救济和清廉的名声放过他。可惜,身为他的女儿,灿然过得比平头百姓还不如。天不亮就要开始织布,照顾祖母,洗衣做饭,打理家务。石大人是高风亮节的,他的俸禄要捐给受苦受难的百姓;石大人是清廉自持的,从来不接受富商下属的孝敬;石大人是大公无私的,他家没有仆人,周围邻里来帮忙,被石大人看见了,还要责怪女儿不懂事、不识大体、不懂体谅。”   “所以,一个四品大员的独女,每日过不如平民,陈狗女儿身边的粗使丫鬟,吃的穿的都比灿然强。灿然不能抱怨,不然就是虚荣无耻、怨恨尊亲;灿然还不能和任何人起冲突,不然就影响了石大人的美名。”于剑翘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即便父亲兄长不过是开武馆的粗人,可从没让她受过这样的委屈。于剑翘是顶顶看不上石明远这样的人,所以她刺杀陈法,却矢口否认自己是为石明远报仇。   “明明是他自己无能,被人当做替死鬼,他却责怪灿然没有照顾好祖母,令祖母惊吓而亡。真是笑话!他有本事就保全自己,别让老母受惊吓;没本事就好好窝着,至少护住妇孺。他倒是个圣人,直接把女儿赶出家门,成全他的道义。”   于剑翘握紧石灿然的手,“伯母要是活着,看见灿然受这样的苦,心该多疼啊。”   迟生一直默默看着,听到这一句,却忍不住有些眼眶湿润。石灿然的母亲,恐怕恨不得从坟墓里爬出来,和这个男人拼命,带走自己的女儿吧。   房大人看着石灿然,也不理解石明远的行为。迟生却很明白,好官员不等于好父亲,石明远在公务上无可挑剔,在家庭上肯定是亏欠老母妻女的。   “那你还要为他伸冤?”春生不解问道。   “他不是个好父亲,却是个好官,他不该是这样的下场。我能旧独平安到京城,不也有那些昔年受他恩惠的人帮忙吗?我想,当时父亲赶我出家门,未尝不是见情势不对,想给我一条生路。这支簪子,在事发前就戴在我头上,父亲也给我准备了保命符。”石灿然握着那已经拆开的两截簪子,苦笑道:“身为女儿,我的孝顺就是成全他的道。”   “你倒看得开。”春生也是有过类似经历的人,面对白昆山,春生可没有拉他一把的闲情逸致,只恨不得他一落千丈、过得凄惨。“严以待人、宽以律己,你玩儿得挺溜,你爹这样还是好爹,你用我家绢布、吃我家元宵,倒对我们怒目而视。”   于剑翘刚要反驳,拿牛乳说事儿,石灿然却道:“木姑娘明鉴,民女并无此意,只是嫉妒而已。明明同为官宦之女,木姑娘灿若骄阳、潇洒大方,我却只有一个灿然的名字,两两相较,难免自卑。”   “以退为进也没用。牛乳用就用了,我该享受的。难道因为城外流民,我就不吃不喝了?那是圣人,不是我。于剑翘当街行凶,我路见不平,理所应当。至于你,素昧平生,你激将也好、卖惨也罢,你依旧是你,我还是我。”春生说话,就像她的武功一般,大开大合,宛如利刃。“石姑娘,搞搞清楚,把无用的感情丢掉,做事情就做事情,不要随便发散。”   石灿然一怔,突然一拜,“谨受教。”   于剑翘还想说什么,石灿然已经按住她,不必说了。一直以来,石灿然心中总有一种英雄殉道的悲怆感,她是历经苦难的、她是被不公平对待的、她是不计前嫌的,她永远宽容大度……总想着我做完这件事,也就还完了生养之恩,能清清白白的去死了。虽然反复这样安慰说服自己,那些怨恨、伤心、孤独、无助,还是会在深夜里冒出来,啃噬她的心。   这一刻,石灿然突然清醒过来,过去了就过去了,就像到了秋天,阳光再灿烂,那也不是夏天。不要被无用的情绪左右自己。   石灿然反握住于剑翘的手,她有性命相托的姐妹,为什么要为不曾得到的父爱而悲鸣,匍匐着、哀泣着,为他编造借口,求他施舍一点父爱。   房大人看着几个少女谈话,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这几个小姑娘,年纪和他的女儿差不多,经历却是如此丰富多彩,她们的心志足够和他这样的成年人平等对话。   “石姑娘,这绢布上只有总数和大笔金额,具体账目在何方呢?”房大人拿着绢布,背面还有石明远的遗言。   “在我脑子里。绢布上是大纲,其他账本我背下来了,我可以默出来。”石灿然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平静补充,“我还知道几个李如松藏藏银的地方,时间紧急,我没有去查证过,但如果那些藏银不在的话,他背后肯定还有人。他们生活奢侈世人皆知,但如何挥霍,也用不了那么多银子。”   “一并写下来。”房大人示意两个女护卫把人拉起来,送进后衙厢房。现在,基本能确定石明远是冤枉的了,接下来,他们要查的是李如松背后的人。   宣德侯府   “世子,三公子派去化人厂打探消息的人被京兆府跟踪去了别庄,我们怎么办?”一个左脸上有疤的汉子问道。   宣德侯世子坐在椅子上,怔愣不言。   “世子,世子?”   过了一会儿,宣德侯世子才道:“替我磨墨,写请罪折子吧。”   “世子,事情又没查道你身上,不到请罪的时候,还能……”   “不能。现在请罪,是为我没有办好水患赈灾银两侵吞一案,是我办事不力、识人不明,被家中人所蒙蔽,忠孝不能两全情有可原。我还年轻,这件事情没办好,沉寂一段时间,踏实办事。再不济,待新帝登基,总有我的一席之地。若是等京兆府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再说就是证词了。”   “说到底还是侯爷内帷不休。”护卫愤愤不平,现在的宣德侯世子论排行是老二,乃是继妻所出。先前宣德侯府大公子是宣德侯尚未发迹时娶的糟糠之妻,宣德侯纳了同僚的妹妹做贵妾,宠妾灭妻,逼死了原配和长子。宠妾以为自己能凭着肚子上位,结果宗族不同意,直接打落胎儿,还要处置这妾室。宣德侯当然也不干,经过一番抗争,父母压着宣德侯续娶,逼宣德侯保证必须有了嫡子,才能让庶子出生。   所以,现在的侯夫人和世子,都是填坑的。   结果,宣德侯就是这样的情种,宠妾哭诉之前失去了孩儿,如今再有三公子,宣德侯就如珠如宝的捧着,连世子之位都是到了年纪,朝廷统一批复的。若是等宣德侯上折子,不知道猴年马月去了。   不能给心爱的人名分,不能给娇宠的儿子爵位,宣德侯决定把大量的钱财给宠妾爱子。可是,宣德侯府不是他一个人的,侯夫人和世子怎会让他如愿。   侯夫人卧病在床,三公子腿有残疾,就是他们相互斗法的结果。只是,这样还不够。子不言父过,世子不能坐以待毙。所以,他和母亲联合,紧紧握着宣德侯府的库房。宣德侯不过是战场上起来的暴发户,早年也没把自己的私库和府上公库分开,等后来意识到的时候,好东西都归到公库去了,谁取用都要经过当家主母的同意,即便是宣德侯。   侯夫人和世子占着大义和宗族支持,宣德侯不愿再被参宠妾灭妻,名声坏一点儿没事,但要是坏到人人皆知,就融不进所有人的圈子了。   侯夫人和世子看的紧,三公子要银钱,就只能向外发展。银子,这是三公子勾结上李如松的重要原因。   世子一边写请罪折子,一边在心里祈祷,“不要除爵,不要除爵。” 第63章 奋力自救   宣德侯世子见机得非常快, 写完了请罪折子,他问:“侯爷现在何处?老三呢?”   “侯爷赴长兴侯府宴会去了,三公子在别庄, 约了另几家的公子溜冰。”   “让侯爷喝醉,拖住他。让老三落水,请几家公子离开别庄。”   “是。”   “全部人都调集起来, 把府邸围了, 狗洞也堵死了, 不许进出,我会让世子夫人在内帷配合。待我把老三从别庄带回来, 半个时辰后, 把人送去京兆府, 我亲自进宫请罪。”   “若是侯爷突然回来……”   “没有若是, 按照计划办。就算我被挟持了、打死了、我突然发癫不准备追究了, 你也要拿定主意,做该做的。”   护卫抱拳, 领命应下。筹谋了近二十年, 没有发癫的可能,没有退路,必须一举拿下。   世子先把折子递给护卫保管, 人转去了后宅。世子夫人跟前有管事嬷嬷回话, 正在准备给下人们发新一季的衣裳。见世子来了,众位嬷嬷赶紧三两句结束回话,鱼贯而出。   “夫君, 怎么了?”世子夫人亲自捧了茶过来, 虽然在别人眼里, 世子的表情常年都是没有表情, 但她还是能看出来,此时夫君不太高兴。   “老三犯事了,我去拿人,你看好内宅,不要让人有可趁之机。我会留一队健壮仆妇给你,不要怕撕破脸,已经是图穷匕见。”   世子夫人一惊,却很快反应过来,拉住世子的手,郑重道:“好,我知道了。我陪嫁里也有强壮能干的,我会护好母亲,守好内院,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不必顾念我们。”   世子深吸一口气,看着妻子的眼神,明白她已经明白。世子紧紧撰住妻子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京兆府这边,房大人刚审完了于剑翘和石灿然,她俩是此案的关键人物,拿着石灿然默写出来的账本,饶是房大人自诩为官多年见多了丑恶,也忍不住震惊。   这上头的数字太大了,每一笔脏银都是百姓血泪。事到如今,不必演戏误导旁人,房大人任由震惊和愤怒冲刷自己的内心。如此大罪,罄竹难书,查,必须一查到底。   春生和迟生也传看了这满满当当的账本,恶意和黑气仿佛要从这一叠新纸中溢出来。   就在此时,门外衙役来报:“大人,宣德侯府管家绑着他家三公子来投案了。”   房大人立刻出去处理,木家护卫趁机进来说明情况。“姑娘安排我们盯着宣德侯府,可是他们动作太快了。世子点了一队人控制住了三公子,人直接绑了堵嘴塞进马车里拉进内院。我们的人没渗到侯府里面,未能及时发现。不过三刻钟,又到了京兆府,护卫们把人从马车上拉下来的时候,我们才知。”   也就是说,每个人的信息都是同步的,没有谁能比谁先走一步。   护卫补充道:“宣德侯世子穿了礼服,进宫去了。”   “告诉房大人。”   不必了,宣德侯府的人已经坦然相告:“听闻真正的石大人之女击鼓旧独鸣冤,世子方知先前查案有误,万分后悔,也在自查。自我反省的时候,发现当日最关键的证据,是我家三公子提供的。顺着线索查过去,方知是被三公子骗了。世子深觉有罪,已经进宫向陛下请罪。三公子也以带来,请房大人按律处置。”   宣德侯府管事抽出三公子堵嘴的帕子,三公子立刻叫嚣起来:“老梆子,爷爷要弄死你!不过我侯府家奴,居然敢冒犯主家!姓房的,我是宣德侯府三公子,你最好掂量清楚。爹,爹!爹,救命啊!”   很好,管事很满意三公子的表现,就是这样。管事把布又堵回去,把他们带来的证据呈上,谦卑得表示任由大人处置。   春生、迟生回宫,很快得到消息,宣德侯世子自陈有罪,但案子还没有完全查清楚,陛下只是令他回府闭门自省。   世子回府的时候刚好碰到宣德侯怒气冲冲出门,内院已经闹起来了,爱妾被五花大绑,受尽屈辱,她的下人也全数被拘禁起来。老妻卧病在床,家里是儿媳妇当家。他做公爹的不好和儿媳妇动手,下命令府里的人却听儿媳妇的,不听自己的。   岂有此理!一桩桩一件件,都往宣德侯的肺管子上戳,偏偏还无人告诉他发生了何事。宣德侯只知道,正房要对他的爱妾爱子下手了。   在门口撞见儿子,宣德侯高涨的怒火终于找到出口,暴喝一声:“孽畜!老子还活着,你就想治死老三吗?”   世子飞快下马,趋步走到宣德侯身边,恭敬道:“父亲,真的是三弟闯祸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回府里说,别让人看笑话。”   “老子已经是个笑话!”宣德侯一巴掌扇过来,世子不避不让,立刻脸颊红肿,口吐鲜血。“侯府还是老子当家,你想干什么!你这世子不想当了!”   世子跪下抱着宣德侯的大腿哭诉:“父亲!父亲,不能再糊涂了,你醒醒啊。你不能为了老三一个人,毁了宣德侯府啊。祖辈披肝沥胆才创下的基业,难道要为了一个庶孽毁于一旦吗?”   “好啊,好啊,这才是你的真心话,你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就是想要弄死他们。”宣德侯的怒火被一层一层拱起来,理智全消,踢儿子也踢不动,再打下人们还要拦着。宣德侯高声喊道:“传板子,叫府兵来,传家法,老子就不信了,这侯府到底是谁做主!”   府兵是跟着宣德侯上过战场的老人,忠心耿耿,领命而去。   宣德侯怒气冲冲得叫人传板子,盛怒之中也没有顾忌音量,周遭人家的门房都竖着耳朵呢!听到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漏的传进各家主子耳中。府内,世子被打了几板子,京兆府的差役才上门来,说明了情况,要传唤三公子的生母和一干涉事仆役去问话。   差役还怕宣德侯仗着侯爵的威势不肯放人,带了圣上御赐的金牌来压阵,却不料宣德侯直接傻在当场,还是被打得两股是血的世子能下决断。被人从刑凳上拉起来,世子虚弱得对宣德侯道:“父亲,国法在前,宣德侯府不能给老三陪葬啊。”   有世子做主,衙役顺利得把人领走了。出了门,他也忍不住和人感慨,“宣德侯宠妾灭妻,果真不是传言。世子多深明大义的人啊,被打的两条腿都是血,站都站不起来。唉,可怜呐……”   等京兆府的人走了,也没有人想着继续打板子,扶着世子的人都要走出院子了,宣德侯被怒火冲昏的头脑才反应过来,“竖子!你算计我!”   不重要了。算不算计的,不影响案子的进程。   世子只是被蒙蔽,请罪在先,被老父因庶子打得鲜血淋漓在后,占尽舆论上风。待三公子与前湖南布政使勾结,侵吞赈灾银两、卖官鬻爵的消息传来时,众人都要说一句,世子是受了连累。   春生、迟生就默默观察着,学习着,官员自救不止这一种办法,陈大人也别有高招。   作者有话说:   短小君,还有一更。 第64章 贪官忏悔   连春生、迟生都知道要放眼线在各处, 宦海沉浮二十年的陈法陈大人怎会掉以轻心,当“世子通情达理进宫请罪、宣德侯年迈昏聩宠妾灭妻”的流言传来的时候,陈法就知道自己也该动作了, 不能再坐以待毙。   陈法吩咐老家人:“去把家里的财物清点出来,除了夫人的嫁妆,有一样算一样都装箱备好, 送去京兆府。还有把收在书房的窗下左抽屉的文书搬过来, 我要写折子。”   陈法的伤还没好, 多亏他是个胖子,肚子上的肥肉护住内脏, 没让利刃刺穿。可是失血过多也不是轻易能修养好的。陈法一动就要深吸一口气, 疼得直咧嘴。   “多亏钟老仙翁推广金簇科, 听闻他写了本《金簇本草经》, 待此事了了, 要拜读一番才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陈法从床上挪到桌边, 翻看着他早让人整理好的资料。   他是清泰元年, 也就是陛下登基这一年恩科的进士,正统的天子门生,当年天子在殿试上还问过他话;他在翰林院的时候, 因协助编修先帝起居注受过嘉奖;清泰八年, 因编修陛下的诗集得过格外恩赏。   陈法一样样翻着自己的功绩,想着自己和陛下的交集,有哪些是可以写在折子上, 唤起陛下旧情的, 哪些要写得婉转一些, 遮蔽掉那些不可告人的。智足以拒谏, 文足以饰非,陈法的所作所为正是这句话的最好注解。   一直写到天黑,陈法撑不住了,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陈法叫了管事来,问他送家资、罪证去京兆府投案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老爷,夫人拉着东西,带着姑娘回娘家了。走的时候您已经睡下,夫人也不许我们禀告啊。”管事苦着脸回答。   “赶紧把人叫回来!那是我陈家的家资,拉到崔家算什么!”陈法气得眼前发黑,昨天煎熬心血写成的折子,没有家资和证据,表态成了挑衅。   管事一个劲儿推脱,“可夫人说了,打理家业是她当家主母的责任,老总管想要拦,被夫人的陪嫁从台阶上掀下去,如今还躺着呢。”   管事也不愿意触眉头,这么多年老爷和夫人的关系并不好,经常吵闹,可耐不住夫人有个好娘家啊。尽管吵架砸东西,这些年夫人还是稳稳占据上风,只生了一个女儿,也不许老爷纳妾。老爷对着夫人不硬气,他们做下人的就不敢真动手。   现在还管得了这些吗?陈法挪到桌前,写了一封休书丢给管事:“带给她,若是不愿意回来,本官就休了她。陈家的东西,她有命拿,怕是没命享。”   管事手忙脚乱接住那墨迹未干的休书,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牵马往崔家去。陈夫人往娘家跑是做熟了的,她连马车都没有卸,只等着陈法派人来接,她再施施然回去。   听到丫鬟禀告陈家来人了,陈夫人毫不担心,吩咐丫头:“晾他一个时辰再领进来,不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一个老贼奴都敢和我呛声了。”   丫鬟轻声道:“没求见夫人,反去求见舅老爷了。”   陈夫人嗤笑一声,“他还长本事了,难道哥哥会站在他一边。”陈夫人根本不往心里去,招呼女儿先吃早饭,完了再去珍宝阁买点儿新奇首饰,陈法这回不出点血,怎么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陈夫人带着女儿早饭还没吃完,崔老爷已经带着陈家管事过来了。   “大哥,用早膳没有,一起坐下吃点儿。”陈夫人笑着招呼他落座。   “不必了,给她。”崔老爷脸色阴沉,向陈家管事示意。   陈夫人不明所以接过一张纸,看到休书二字,怒不可遏,“陈法老奴,他长狗胆了,居然敢写休书,他是忘了当年怎么摇尾乞怜求娶我的。大哥,这些年我跟着他到处做官,没在京城过几天舒心日子,陈老狗这是发达了想要休弃糟糠之妻啊。大哥,你要给我做主啊。”   “陈法送了历年你往崔家送礼的单子和你日常的花用过来,一年好几万两,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能花钱!赶紧回去,把陈家的东西也带回去,好好和妹夫说话。”崔老爷不知道每年送进崔家的银钱居然真是陈法在任上贪污索贿而来。好吧,可能知道,但崔家以为陈法能摆平。   “不!我才不要向他低头,大哥,你让他来接我,他不亲自来赔罪,我不回去。”陈夫人还要摆架子,从婚前到婚后,她就没在丈夫跟前低过头。   “我是通知你,赶紧回去,你是陈崔氏,明白吗?”   “大哥?”陈夫人目瞪口呆,料不到崔老爷居然如此过河拆桥:“老祖宗!我要去找老祖宗评理。我哪里对不住崔家了,我每年送给崔家的银子……”   “旧独闭嘴!不想死就闭嘴,想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崔老爷一挥手,对下人道:“请姑奶奶回去,若是不走,绑回去。”   “舅父,舅父别生气,母亲这是病了,您别生气,我来劝母亲。”陈姑娘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赶紧跑上去求情。她素来聪慧,母亲常在她耳边说崔家千年世家,树大根深,最是尊贵。既然连崔家都要避锋芒,肯定是大事。   崔老爷看着出落得亭亭玉立,如清水芙蓉一般的外甥女,轻叹道:“好吧,劝你母亲回去,昨天拉过来的东西也带回去,一样别落下。”   陈姑娘唯唯应下,她不知道舅父那怜惜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陈法重新修改了一遍奏折,陈夫人刚好从娘家回来。陈夫人大步流星走进来,把休书摔到陈法面前,“你什么意思!当着娘家哥嫂的面给我难堪,陈老狗,你莫不是以为我崔家可欺。”   “行了,大舅兄送你回来还不明白?你不闹事,我保你一命,你若再扑腾,淹死我也不管。”   “你什么意思?”陈夫人扑腾着就要上去抓花陈法的脸,以往她也是这么剽悍的,陈法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却不想,陈法轻易侧身避开,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把养尊处优的陈夫人甩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娘——”陈姑娘惊呼一声扑上去,大喊:“爹爹,怎能和娘亲动手?”   陈法目光冷凝,摸了摸腰间的伤,“蠢妇!险些崩裂伤口。来人,把夫人带回正院,看住姑娘,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她们出来。”   陈夫人直到被人拖拽才反应过来,大声斥责,“你们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梅姑呢,叫她来见我。陈管事呢,我要见他!”   两个健壮仆妇一左一右架着她,陈夫人胳膊都青紫了还是挣脱不开。“夫人亲信都在柴房捆着呢。我劝夫人省省力气,不要让我们为难。”一边说手上配合着加重力道,陈夫人痛得惊叫,被她们拖着走。   “姑娘,是我们扶你,还是你自己走?”   仆妇的微笑在陈姑娘看来犹如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人的怪兽,陈姑娘揉揉蹭破皮的掌心,自己站起来。往常受了这样的伤,父亲、母亲都要心疼她,三天不让她拿书拿笔的。泪水啪嗒啪嗒直往下落,陈姑娘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陈法带伤进宫,求见陛下。   可已经是下午,陛下不见外人,陈法被打发了出来,连折子都没能留下。   第二天一早,陈法又去求见,陛下还是不见。   京兆府已经从宣德侯府三公子处着手,查到了七家勋贵、三位在京大员与湖南一案有关,若是不能见到陛下,不能亲口分辨,如何能从这旋涡中脱身。陈法再也顾不上体面,直挺挺跪在垂拱殿外,自陈有罪,求陛下召见。   陛下当然不会见他,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陈法晕了过去。   内侍进殿来报,皇帝蹙眉,“真晕了?”   “陈大人才遇刺杀,伤恐怕没好。”内侍不着痕迹为陈法说好话。   “把人送回去。”   “那折子?”内侍还提醒皇帝呢。   “不收——算了,呈上来吧,朕倒要看看他如何狡辩。”   内侍小碎步退下,奔到昏迷的陈法身边,轻声道:“陈大人呐,咱家可出了大力气。”叫了两个品阶更低的小内侍把陈法送出宫,内侍摸着袖子里的银票,对这份孝敬收得心安理得。   殿内,皇帝打开陈法的折子,不得不说,陈法的文章很有二甲进士水准,字字珠玑,以情动人,即便知道他有罪,看他的折子,也忍不住心软。   “臣是农家出身,真正的一无所有,全靠宗族帮扶才有如今。旁人是寒门,祖上阔过,还有个门第,臣小时候家里就只有一个茅草顶。所以,当臣有了功名、做了官,宗族来人求助,臣怎敢忘恩负义。”   “臣很后悔,没有管住自己的心。当初在翰林院的时候,因为俸禄不够养家,收人润笔替人做墓志铭被同僚知晓,臣羞愧得三天不敢抬头见人。后来同僚说这是常事,没有人会追究,不该为此发愁。后来外放,地方上有冰敬炭敬,臣也不敢收,同僚说这是常例,臣才信了。”   “水至清而无鱼,臣若不收那些例礼,上官以为臣邀名,下属以为臣死板,事情都无法做。臣也注意着,开始只收例礼,后来口子一步步撕开,求人办事来送礼、婚丧嫁娶来送礼,慢慢的臣也被他们拖下水。”   “臣当真是后悔啊。臣的妻子是千年世家崔家的女儿,一个农门小子能娶到这样的高门贵女,臣恨不得把她当菩萨供起来。可是菩萨要塑金身,贵女要遍身罗绮,臣一个小官,如何养得起。贵女跟着陈外放为官,而不是留在京城享受繁华,臣更觉对不起她,一时心软,没有管住她,放任她借着臣的名义放印子钱、插手衙门断案、收别人干股。”   “老话说娶妻娶贤,臣不听教诲,忘记圣人之言,枉顾君子之德,以为予取予求就能维系好夫妻关系,如今才知错了。为官一方,不仅要管得住自己,还要管得住家人。臣谁都管不住,才有如今的下场。”   “现在想起来,当初在京城做官的日子是多么舒适啊,上有陛下遮风挡雨,下由同僚无私帮衬,京城风气好、监督多,护着臣按部就班升迁、踏踏实实做事。可惜臣没有管住自己的贪念,一失足成千古恨,开始只是五两、十两,后来变成了千两、万两。若是一开始就让臣收千万两银子,臣是不敢的,可就这样一步步一点点鲸吞蚕食,落入圈套。”   “臣出身贫寒,八岁丧父,由母亲抚养长大,既自卑又自尊。这样的性子,让臣从小不怕苦不怕累,一心上进。同时,从小贫穷、卑微,又让臣对金钱、地位有了超乎寻常的渴望。这就是我无法坚守道义,沦为不耻贪腐官员的原因。如今回想,安贫乐道的日子是多么快活,现在,悔之晚矣!”   “臣到这个年纪,已经无法再升高位,臣就想着多捞一些银子,安排好晚年致仕后的生活。谁知……唉,臣本是贫农的儿子,求陛下把臣打回原形,下半辈子做贫农,来赎臣这一身罪孽吧!”   皇帝看了他列举的君臣相得旧事,又看他如此深刻剖白自身,分析过往,叹道:“还算有些羞耻心。”   这话头不对啊,难道是要对陈法网开一面么?   太子拿过折子看了,又递给春生和迟生,她俩参与此案,有资格看陈法的请罪书。   “商贾引诱、同僚排挤、夫人贪婪,怎么通篇看下来,就陈大人最无辜。装模作样喊两声悔就能抵消他的罪过了?他站在城墙上下令射杀灾民的时候,也想得这样清楚吗?”太子对此不屑一顾,剖析得再清楚,有罪就是有罪,“他也是二甲进士出身,难道还会让不如他的人骗了?”   迟生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那些人行贿的手段拙劣,劝服的言辞简单,简单得看了听了都让人发笑。可没办法,只要官员自己动了念头,再拙劣的引诱都能撕开一个大口子。”   太子点头,归根到底还是自己持身不正的缘故:“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无论手段多么高明,手法多么隐蔽,最后总归都会留下痕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高官厚禄者,总以为自己才干出众、手段诰命,可惜……只要认真查,就一目了然。”   太子和迟生这一唱一和的,皇帝也明白他们的意思,笑道:“放心,朕还没糊涂,这等哭诉求情的,朕岂会上当。让房卿依律查办就是。陈法不过蛀虫之一,京中勋贵、官员勾结,网罗外官为打手,为其办事敛财,这才是大害!” 第65章 首善之地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只要抓住线索,房大人这样的能臣,是不会让任何牵扯其中的人逃脱。   从于剑翘刺杀陈法案扯出了石明远被冤案, 再牵连出赈灾银两侵吞案,随后是钦差查案不实,李如松、陈法等外官与京中勋贵官宦勾结, 事情如同雪球一般, 越滚越大, 涉案各级官员权贵多达千人。因此事从于剑翘刺杀而起,因此又被成为“于剑翘案”。   连环大案还未完全审理清楚, 但是单纯于剑翘刺杀一案是非常简单明晰的, 京兆府很快给了判决。   这个案子早就轰动京城, 此次公开审理, 来围观的人不知凡几。   “当街刺杀官员, 死罪。然事出有因,杀人未遂, 只判流放云南三年, 于剑翘,你可心服?”房大人端坐公堂之上,问下头跪着的于剑翘。   “民女心服口服。”于剑翘拜倒, “我来京城, 本就是为伸冤报仇而来,原以为只能靠杀人泄愤,不想真能翻案, 已是满意。我也想旧独过若是大案翻不过来, 该怎么办?我尾随陈法进京, 路上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了他, 但我还是等到京城才动手。只因京城首善之地,天下良心所在,此地动手,或许可搏一线生机。我赌对了。”   “好!”围观的人叫起好来,他们京城可不就是这个样子。这些日子于剑翘一案的内情陆续披露出来,无数人为其奔走,国子监的学生更是联名上书,请求轻判于剑翘,毕竟没死人不是吗?   “报必死之心,存求活之志。真乃奇女子!”有老先生捋着山羊胡点评,相信过不了几天,酒楼、瓦肆的说书人就会有新段子了。   于剑翘流放云南三年,她还年轻,只要好好服役,未来依旧光明。   也不磨蹭,大理寺复核的程序走得飞快,抓住春天的尾巴,于剑翘踏上流放之路。在城门口的柳亭中,于剑翘的丈夫和石灿然等在这里。   押送于剑翘的是两个女差役,膀大腰圆,真正的健妇。两个人也佩服于剑翘,见了他们,笑道:“还在京城边上,人多眼杂,等到了无人处,再给你解开枷锁。你们说说话,我一刻钟以后再来。”   于剑翘的丈夫,就是那个带人往北方走,混淆视线的人,听说翻案之后,他很快就回了京城,等着陪于剑翘一起去云南。   “你受苦了。”几个月了,再一次握着妻子的手,他忍不住眼眶湿润。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如陈法夫妻那样薄情寡义的有,如于剑翘夫妻这样恩深义重、生死相随的也有。   “比料想的结果好,不是吗?”于剑翘倒是洒脱,她早已抱着必死的心去。为了她和石灿然的姐妹情谊,为了父兄百姓,天下不是只有男人才能舍身取义。只是,看到丈夫不离不弃、为她奔走忙碌,心中高兴熨帖,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父母没有看错人、自己没有看错人。经过此事,他们夫妻感情更深更浓。   “姐姐大恩,不是一个谢字可以轻飘飘略过,姐姐端看今后吧。”石灿然也露出笑容,指了指旁边的包袱,“我和姐姐同去。”   “流放岂是好玩的……”于剑翘刚要反对,她丈夫就握紧她的手,叹道:“事到如今,再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一起去吧。”   “对对,路上也能有个照应。至少我们能帮差役跑腿办事,她们待你也能好些。”石灿然补充。   “这些日子我确实受了优待,并没有被严刑拷打,伤也给治,过堂时候也不照例打一顿杀威棒,何曾听过坐牢过堂这么轻松的,房大人是好官,差役们也通情达理,就是外头学子百姓,不也有为我奔走的。这世上到底好心人多,说不得是有人打点,我日子才如此松快。”   “我们可没有打点的本事。姐姐不是也说京畿首善之地,人人皆有良心吗?姐姐所作所为,全城倾佩,自然事事处处都有照顾,这便是大义所在。就像这两位差役,不必我们开口,就主动行方便,都是被姐姐折服啊。”   于剑翘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若是有高官贵人帮忙,为何不来市恩,定然是帮忙的太多,人人都只以为自己是举手之劳,才在她身上汇聚成江河湖海。三人抓紧时间说了几句话,去旁边歇脚喝茶的差役也过来了,还牵着几头毛驴。   “来,来,出发了。这是咱们京城百姓送的毛驴,我们沾你光了。”女差役指着五头健硕的毛驴,笑道:“有人送来指名给于姑娘的,说是感佩你的义行。”   于剑翘立刻左右看看,“何人?与我相识吗?大姐怎么不叫我,该当面致谢才是。”   “嗨,人家若是为了让你谢,就不会悄悄找我了。你的案子闹得这样大,听说国子监还有人相约要来送你,只是到底男女有别,流放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那群书生才罢休。就是平民百姓,这些日子也悄悄打听,盼能帮上忙呢。”   猜测得到证实,于剑翘大为感动,笑道:“京城果真是来对了。”   “走吧,到了无人处,你再骑上。”一共有五头毛驴,女差役把自己的行礼绑在其中一头驴子上,其余人各骑一头,于剑翘却被双手绑缚在前,绳子牵在差役手上,慢悠悠跟着驴子走。   女差役笑道:“别着急,走远了就给她解开。这回去云南,我还带了好些京城的时兴东西去,到时换了新式布料来,不管转手还是自用,都大赚。”相当于免费行商了。   另一个差役接口道:“可不就是,咱们这趟身上有公文,倒免了中途的关卡盘剥。早些年云南的料子还没这么便宜好用,路上的关卡也没这么多。”   “嗨,这不正常的。瞧瞧他们的宽幅布,以往要裁两匹才能做一身衣裳,如今只要一匹,价钱还不变。把什么松江、成都的布都给比下去了。再不加点儿税,其他州府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大姐说的是,咱们女人能单独押送犯人,也多亏了安国公她老人家的恩惠。”另一差役笑问;“你们带了什么过去,云南热得紧,药油带了不?”   石灿然赶忙接话:“带了,带了,多谢提醒。”   “别这么绷着,都是苦命人,一路走一趟,都是缘分。”几人闲聊着,慢慢消失在官道上。   春生和迟生站在城门楼子,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不去表明身份?”春生问道。   “何必?让她们以为这是百姓自发准备的才好。经历这么多苦难,就让他们对人性还抱有希望吧,这比他们对着我纳头便拜还让我高兴。”迟生戳她,“你不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为什么陪我站在这儿吹冷风。”   “我是看你多愁善感的,提醒你一句,眼珠子都要跟着走了。”   迟生自有道理:“我钦佩她的勇毅,却又认为不能轻易赦免,若人人效仿,国法威严不存。有些事情应该让律法解决,可我终究又良心未泯,站在她的角度,我可能更绝望、更懦弱、更无能,她已经是英雄,可我却在英雄身上挑刺。”   “才说你多愁善感,这不又来了。”春生最见不得她这样,“法不容赦,情有可原,如今正好。”   迟生摇头,“阿姐,我不是单为于剑翘。我在想云南未来要成什么样子。”   “如今云南因新式布料,或者它背后的染料、纸张等等产业兴盛起来,可这些不能长久,技术终究会被别人学去,我们能一直保持领先吗?云南到底远离中原,又是多族混居。更难的是八山二水一分田,能养活百姓的田亩太少了。这些年,我们开辟梯田,的确多出了一些粮食,可是水土也坏了,山体垮塌就是山神发怒,遇到一次,百姓就再也不愿开辟梯田。”   “粮食是最重要的,我之所以改进纺纱机、织布机,就是想要换取更多粮食。如今各省、府、州的关卡越设越多,官司打到御前。我家说他们私设关卡、盘剥百姓,他们说我家布贱伤农,让织户家破人亡。说到底,不过是我家布匹冲击之下,别家都卖不出去了,赤/裸裸的利益之争。”   “日后我还会做出更多、更精巧的物件,来弥补粮食的不足,冲突会更大。我就想,能不能有什么办法,解决这种冲突呢?我们终究不能脱离中原而存在。”   这个问题,不止迟生在思考,春生也考察良久。   “去年,有交趾、占城土人部族首领来使,希望与我们交易盐糖,听闻那里土地肥沃、一年三熟……”   “我们可以引种良种啊!”迟生抢过话头,她怎么不知道有人来投,难道看信看漏了?   “我们可以出兵占下土地。”春生把未完的话说完,奇怪得看妹妹一眼,有好东西不占着,她又犯什么毛病了。   迟生立刻问道:“首领来使是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   “去年啊,占婆补罗有人来使,祖母上书朝廷,询问是否引其入朝觐见。昆明知府上书,其人不着上衣,只在腰间围一圈布,乃未开化之蛮夷。朝廷就让祖母自专,不必引小部族来朝。”   哎呀,吃了名字不熟悉的亏。迟生只记得占城稻,把占城换成占婆补罗她就晕了。   “话说回来,是出兵占领还是引进良种日后再说,我从于剑翘身上看到云南发展的定位。我们把她打造成文化艺术中心怎么样?”   “何谓文化艺术?”   “文章、华服、歌舞、音律、医药……一切让人感到美的享受。我们已经有新式布料,歌颂祖母功绩的舞乐班子已经演到京城,场场座无虚席,还有我改进的乐器,我们能歌善舞的族人,木氏医堂……这些都不必依靠粮食而存在,而且能吸引更多人留居。”   “李正见先生、于剑翘、石灿然,他们都是极好、极优秀的人旧独才,若是平常怎么会到云南。游学、流放……我之所以求房大人把于剑翘流放到云南,就是想留下她。我相信,任何人到了云南,都想留下。我们比中原官吏更爱护百姓,风气更开放,阻碍更少。可是人人听说偏远、瘴疠就害怕,所以,我们需要一个由头、一个引子,只要去了,我就能留下他!”   迟生语速飞快,还有些地方省略太多,有些词不达意,但春生听懂了,很赞成。不过——   “粮食从来都是必须的,你的中心也要建在吃饱肚子上,占城、交趾的地还是要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可我听说那里气候炎热,土人开化程度很低,宗教信仰分支繁杂,蛇虫鼠蚁太多,我们去了,会不会水土不服……”   春生哈哈大笑,“想想你说的,是不是和中原人看我们云南一样。我们也只需要一个引子,你说占城稻好,那就从稻子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依旧还有一章…… 第66章 太子选妃   送走未来建设云南的种子选手, 春生、迟生结伴回宫,刚进后宫范畴,就觉得有些不一样。宫里这装扮、氛围, 不说张灯结彩吧,也是焕然一新。栏杆比平时干净,红漆柱子亮三分, 原先挂在回廊上褪色的布幔帘子也换了新的。   春生随手抓个宫人问道:“怎么装扮起来了?”   宫人娇笑:“大公子, 各家贵女该进宫待选了。”   哦哦, 选太子妃的该进宫来了。“不是说十五才进宫吗?”   “大公子过糊涂了,今天十四, 明天就是十五, 现在装扮, 内务府还喊忙不过来嘞。”   “是了, 是了, 果真糊涂了。”春生一拍脑袋,把手里拿着的点心盒子递给她, “忙去吧, 和姐妹们分着吃,甜甜嘴。”   “多谢大公子。”宫女一福身,窈窕背影渐远, 还能听到几个小姐妹讨论今天运气真不错, 大公子果然和传说中一样英武俊秀,待她们也和气。   迟生听得嘴角放不下来,打趣道:“你这身男装再不脱了, 我怕宫里又得多几个得相思病。”   “你也该穿上, 未来太子妃就该进宫了。”春生眼珠子一转, “除非你想成为其中一员。”   “其什么中, 员什么员,我回去马上换。”迟生拎着裙角跑回去,立刻换了一身直挺挺的薄棉袍子。之前她穿轻纱、绸布的裙子,配合春天,一身新绿,倒也清新。如今换成直身袍子,依旧是宽腰带束腰,下摆撒开,还有垫肩。   “你别整这些花里胡哨的,让人看见肩上一团高耸着,还以为你得病了呢!”春生是瞧不上这些人工装饰的,她就爱穿纯色的袍子,最多加个腰带,其他什么也不要。即便如此,也是挺拔白杨、赏心悦目。   亲手设计的垫肩,隐形的,怎么会被看出来!迟生苦大仇深:“你以为我是你,穿什么都好看。你怎么把肩练得那么宽的,穿着天然就是一个倒三角。我还要拿垫肩填一填,不然穿男装不好看。我天天和你走在一处,总被你比下去,我也要面子的啊。”   “喊你和我一起练刀你又不肯。”   “我射箭、跑步、举石锁,每天一个时辰,还不够啊。”迟生表示的确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春生那样。“每天锻炼一小时,健康工作五十年。”照春生现在的锻炼强度,一百年都有余了。   春生把白眼翻到天上去,这种光说不练的嘴把式,也就现在抱怨两句,喊她动真格的时候,又缩到一边去了。罢、罢,春生心想,谁让自己造孽早生出来一脚呢!生来就是做姐姐的,只要迟生练得够保命,其他还有自己呢。   大齐朝择太子妃,不是那种排队验身带有侮辱性质的挑选,而是请适龄的女子进宫游玩一天,给贵女们一个充分展示的机会。若是到时候入了帝后的眼,却不想入宫,直说就是,帝后也不会为难。   当然,金光大道和羊肠小道摆在面前,正常人都不会自讨苦吃。太子啊!嫡长子,陛下解衣覆之,爱重有加,皇朝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天下未婚男子中最大的金龟婿,谁不想嫁。   有些父兄品阶不够的女子,就喜欢把这当成展示自身的舞台,毕竟各家贵妇都要来的。她们的门第够不上入宫当太子妃,但被聘到其他高门,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春生迟生也被抓了壮丁,就她们最熟悉皇宫,又能毫无避讳的接触各家女眷。   赏花、游园、弹琴、绘画、吟诗、作赋、舞蹈、对战……贵女们各展长才,皇后在上首看的非常满意,不时含笑点头。   春生、迟生非常乐意做配角,比如迟生给要跳舞的贵女弹琵琶伴奏,比如春生给想跳剑舞的贵女做搭档,她俩穿男装来的,把甘当绿叶的心思写在脸上。   皇后笑盈盈送了几位优秀贵女的画作、诗赋给皇帝看,垂拱殿那边也送来了赏赐。   垂拱殿中,皇帝正招英国公奏对。   “这几年气候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捉摸不定。北疆往年要到九月才下雪,去年八月就已经有一尺深的雪,等到半个月后,又是中午只能穿纱的炎热天气。只要遭遇白灾,草原人就会南下。北疆防线压力增大,急需换防。”英国公年迈,脊背却依然挺直,他穿着紫色的宽袍大袖,说起话来,却依旧是武将风采、干脆利落。   “他们也不是铁板一块,有能拉拢的。”   “陛下圣明。草场靠近我朝疆域的,常年与我们互市、通婚,对依附朝廷生活没什么不满。汉话说的很好,除了面貌、放牧为生这两点外,其他与汉人无异,是我朝屏障藩篱。那些离我朝疆域远的,尤其是曾经险些入主中原的,比如沙陀人,记恨太/祖当年把他们赶去草原,记着让他们的王朝不能存续的仇恨。或者惦念着血脉荣耀,不肯轻易向大齐低头。随着气候越来越反常,强弱颠倒,敌对我朝的人越来越多。”   “远交近攻,这是国策,不会变化。”   “是。既然如此,北疆防线必然吃紧,必须要换一位能战、善战、敢战的主帅。臣那几个犬子,只是将才,为帅还差着一截。”   听到此话,饶是皇帝也忍不住露出笑容。谁家能出一位将才已经是家族荣光,只有英国公这样以武立家的家族才有底气说,不是帅才就是不成才。   “老国公过谦啦,北疆防线交给赵家,朕才安心。”皇帝抬手止住英国公的谦虚,继续下一个话题,“吐蕃战况如何?”   “仍旧是诸族混战,其中有三支势力较强,降龛谷给、马默特、松日三族,赞普以族为名。其中松日赞普对我朝态度最为亲和,他的幼子曾在安国公处受过几年教养,会说汉话,学习典籍,对汉人有好感。”   “派去的使者情况如何?”   “使团一百三十人,因水土不服病死二十七人,因与本地人冲突死亡五人,因雪灾死亡四十二人,还剩五十六人,正在回程路上。”英国公叹息,其中也有他的族人,他家能征善战,能徒手降服烈马的好儿郎,面对一人高的雪、面对天灾也是无可奈何。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开疆拓土谈何容易,“还是气候恶劣,不合用大军征讨。继续对松日赞普释放善意,若是他能如前朝松赞干布一般统一吐蕃,朕也愿意嫁女入藏。”   英国公把话听在心中不做评价,继续往下说,“西南有安国公坐镇,各族反叛都少,如今十万大山倒有了安居气象。”   皇帝笑道:“到底是父皇,有识人之明、用人之能,安国公不仅天生神力、能征善战,在内政上也是颇有才干。西南有她坐镇,朕很放心。”   英国公顺着皇帝的话头,笑道:“安国公脾气暴烈,也是这几年才缓和下来。内政上,她参与的倒不多。她那烈火般的性子,只要坐镇军中,那些人就不敢闹事,她的狼牙棒可不是吃素的。”   在拱卫四周边境的将帅中,皇帝最满意的就是安国公,不仅因为她镇守的疆域最广,她的能力最强,而是她汉化程度最深,最向往中原文明。   “哎,治理地方,会用人就行了。朕听闻李先生家的幼子去她麾下掌管官学,这就很好,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朕等着看今年殿试,有多少滇地俊杰。”这说的是李正见。   皇帝对安国公再放心,英国公也要尽劝谏提醒的职责:“听闻去年有向化之民前来投靠,安国公未引其入朝。安国公能吸引别族来投,可见威望日隆。”   “朕看过李卿递上来的奏疏,还配了图画,那些土人矮小黝黑,只在腰间围一块遮羞的布,无论男女都不穿上衣,身上用颜料绘制图腾。即便开放如云南,都不能接受这等穿着,听说刚入城的时候,许多人惊旧独呼掩面,以为是山里的猴子。”这说的是李知府。   这话说得刻薄,英国公都忍不住笑起来。“既是未开化之人,倒也罢了。”   “对了,李卿在云南也有六年,任满两轮,这回吏部考选,记得提醒朕调他回来。”皇帝转头对垂拱殿大总管吩咐,他日理万机,说到哪儿安排到哪儿,不然再想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是。”大总管躬身应下,这些年早已练就一身过耳不忘的能力。   “到底是太后族人,历练够了,也该入朝为朕分忧。”皇帝感慨一句,问道:“南边海上还有群盗劫掠船只吗?”   “靖海侯整顿之下,海寇已不敢在我大齐海疆游弋,海疆战力无忧。”   “是了,主要是市舶司的商税,贪腐成性,那些蛀虫以为朕不知道吗!还有天灾,台风入境,不可捉摸,海边房屋全部摧毁、大船也不能幸免,至今未找到应对之法。去年新下水的宝船,沉了一艘,那是朕拨内库钱财造了三年才成的啊。”皇帝说起宝船沉默,心疼得直抽抽。   这些与军事无关,英国公只带一双耳朵听听便罢了。   说完四面疆域军事,今日奏对就结束了。英国公虽身体不好不能再上战场,但经验丰富,作为皇帝的幕僚参赞,辅佐军事,最令皇帝满意。   “朕听闻老国公的玄孙女,最近回京城了?”   英国公一怔,连忙回禀:“是,她出身北地,礼仪疏陋,成日里舞刀弄枪,老臣也头疼呢。”   “会武艺身体才好。爱卿的玄孙女可及笄了?”   “已经及笄。”   “正好,赵卿送她回来,怕也有议亲之故,不知老国公可舍得让玄孙女入宫?”   “小辈淘气,恐不堪……”   皇帝拉起老国公的手,轻轻拍了拍,“朕向来倚重老国公才干,家学渊源,你家女郎,必定不类凡俗。只是宫里规矩大,女郎入了宫中,就如鸟入樊笼,老国公不舍,也在情理之中。”   怎会不舍!能与皇家联姻,是多大的保障,而且是做太子妃,未来国母!想想姓冯的吧,侍奉了四朝君主,在当今手中却还得了善待,不忠的名声、贰臣的记载都被抹去,执宰国政,注定青史留名。   皇家是真的优待亲眷!若是赵家能出一位国母,那些对武将的猜忌,对朝局的试探通通不复存在,赵家又能再保三代富贵太平。   英国公起身拜倒:“陛下隆恩,臣一家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不要粉身,朕还等着与老国公一起看四境安宁,天下归心。” 第67章 各有前程   帝后择定英国公长孙女为太子妃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四方, 迟生撑着下巴想了想,“昨天送去垂拱殿的画作、诗赋,赵姑娘的并不出众啊。”   “傻!”春生卷着兵书敲了敲她脑袋, “英国公府家世何其出众,他家如今三代人,只有一个嫡出女儿, 父兄叔伯小三十号人, 这还只是嫡支, 旁支又有多少入朝为官的。更别说老国公这镇山太岁还在呢!”   英国公府四代同堂,未来太子妃是现任英国公的长孙女, 入宫的时候只凭两代国公教养, 就压别人一头。   “也是。”迟生自嘲, “只是我想着, 既然把人都叫进来了, 总要考察一下个人吧。”   “就一天,能考察出个什么来。进宫的贵女都是行行行, 好好好, 真不想当太子妃的,不会出这个头。与其相信自己有一天之内看出原形的慧眼,不如相信英国公府的家教。”   迟生丢了一颗樱桃在嘴里, 笑道:“果然。赵姑娘的诗平平无奇是稳重端方, 格外出众是灵气逼人,只要看中了人,什么话不能编。”   “你可闭嘴吧!哪儿来这么多抱怨, 她与我们不同。”春生含而不露, 只说着半句, 剩下的都吞进肚子里。   她们在甘祠殿, 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半含半露。   事实上,赵姑娘是极聪慧能干的人,旨意正式下发之后,赵姑娘就给春生、迟生下了请帖。邀请她们到家中小聚,开了一场樱桃宴。   宾客只有两姐妹,陪客却有三位,赵姑娘、赵衡、赵钺都来了。   “见过太子妃。”春生迟生刚被领进小院,就立刻拱手行礼。   “两位木家妹妹折煞我了,还未大婚,叫我九娘就好。”赵姑娘温婉可人,皮肤白皙,看不出是在北疆长大。   “还请落座,我家有颗很大的樱桃树,长在温泉旁,每年果子都比别处早些。两位妹妹在宫中已经吃到贡果了吧,也尝尝我家的私房点心。蜜汁樱桃、酪樱桃、樱桃煎、甜酱樱桃包,听闻木二姑娘最擅厨房事,尝尝可合胃口。”赵姑娘招呼他们用小桌上的点心。   小桌摆在树下,春风轻抚,樱桃颜色纯正,此时少有这样鲜艳的色彩,摆盘也十分精致,衬得点心都好吃三分。   迟生讶异,“我擅长厨房事?九娘怕是误会了。”她倒是顺杆爬,一点儿都不客气,叫得亲昵。   “啊?我听闻木二妹妹指点厨房做了许多菜肴,外头酒楼争相模仿,难不成传闻有误?”   “哈哈哈,我是个只会说不会做的,指点二字用的极为恰当。”迟生尬笑。   “合该如此,我们又不需要亲自动手,会吃,已经是了不得的本事。”   春生听她们有来有往的恭维,自己不客气先夹了一筷子蜜汁樱桃送入口中,“是啊,她小时候还幻想,要是有一天家道中落,凭自己一条金舌头,能去酒楼做供奉呢。”   赵越噗嗤笑出声,没见过这么盼着自家落难的。赵衡瞪他一眼,提醒他保持体面。赵姑娘原本还撑着一张温婉可人的面具,此时也撑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我用自己本事讨生活怎么了?谁说我只会吃了,我烧得一手好开水呢。这么大的本事,我炫耀了吗?”   “行行行,你厉害。”赵衡笑得拍桌子。   “实话实话,你这样的公子哥儿到了野外,能不能点燃火还不一定呢?”   “嘿,这话就正中我下怀,不是我要炫耀,是你撞上来了。我烤肉是一绝,怎么样,改天试试我的手艺?”赵越骄傲挺胸。   “别改天了,就今天吧。”赵姑娘拍板,“家里有烤架,我让人搬出来,再搬几把罗伞出来挡风。”   “不必不必,咱们居家哪儿有用得着罗伞的,翻找又是一通麻烦。”迟生意思意思推辞两句。   “反正都要翻烤架出来。”赵姑娘干脆,“我们在家也不常吃这些。”   “那你是怎么会的?”迟生问赵越。   “平时吃够了!每常行军,安营扎寨之后,总要猎点儿东西打牙祭,运气好的时候有羚羊、鹿子,差的时候蛇能炖汤,反正我最烦草鱼。每回在海子边上扎营,我都不爱吃烤鱼。”   “行,那就让厨房多上两条鱼,你不吃,可以烤。”   众人愉快得笑起来,果然快乐还是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众人兴致勃勃,不让下人帮忙,就要自己动手。   英国公府下人训练有素,很快就把东西摆好,肉已经码好调料,迟生看着原色的肉,就想念辣椒。唉,不说了,辣椒这时候还远隔大海呢。   “你们云南人很能吃辣,这是我家厨子调了正宗的蜀中茱萸酱,尝尝合胃口吗?”赵越很快就考出了第一批,分别递给几人。   迟生先尝了一口原味,又蘸着茱萸酱吃了,点头赞叹,“好手艺。”   吃了几口,又拿刚才的樱桃点心串味道,“点心也很好,不甜。”   赵姑娘一头问号,迟生笑道:“对点心的最高赞美,不甜,哈哈哈。”   旁人不懂迟生的梗,春生是知道的,笑骂:“这是个怪胎,不爱吃太甜的。咱们昆明有个怡馨园,专门做点心的,她白给方子,就一点要求,不要太甜。人家都要给她单独做一炉,你们说怪不怪。”   “个人口味罢了,我吃着茱萸、生姜辣得吃不下,钺儿却喜欢。”赵姑娘打圆场。   赵越呆住,放下烤肉,诚恳道:“九姐,在这欢快的时候,你不觉得钺儿这个称呼不该出现吗?叫我全名也好啊,平白显得小十岁。”   “你是今天才知道自己辈分低、岁数小吗?”迟生笑道;“就明目张胆欺负你了。”   “太过分了!”赵越“悲愤”得把所有烤好的肉都端走,跑到桌子那边去。   赵衡怪叫一声,交代一句:“我去把肉追回来。”结果和赵越两个人狼狈为奸,躲到树后面吃肉去了。   场中只剩她们三个,赵姑娘才笑道:“两位木家妹妹莫怪我莽撞,实在没想到我有这个荣幸忝为太子妃。外头只听闻太子殿下贤明,却不知殿下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两位妹妹在宫中居住,定然熟悉,特来请教。”   这个时候就该迟生出场了,“赵姐姐,太子殿下的确是英明神武,并非外头传言旧独夸大,为人温和有礼,对我们这样的外臣之女也非常客气。而且最重要的是学识渊博,我们偶尔去端本宫请教太子殿下学问,殿下无一不精,无一不通,那样的学问,真是让人高山仰止。我平日只学几样都觉功课太重,压得喘不过气来,殿下却样样出彩,真是令人既羡慕又倾佩。”   “妹妹过谦了……”   “唉,绝对不是。我还记得殿下与长史对弈,连赢三盘。后来长史坦言,第一盘想着不能赢储君,想要留手,结果输了。第二盘不敢藏私,全力以赴,还是输了。第三盘暗自鼓劲儿,超常发挥,依旧输了。这才知道殿下棋力高深,不能轻忽。知道这事儿,我都不敢与殿下对弈。”   “殿下还写得一手好字。英国公府应该有殿下批示过的折子,九娘可以找出来看看,真是秀润华美,正雅圆融。我记得李次辅就曾点评过殿下的字,干文奎画,落在人间,荣光异色,真有辉山川而贲草木者。1”迟生非常热情,不用问,就巴拉巴拉说了一堆,“对了,英国公府有李次辅的书画收藏吗?九娘不知,我与阿姐受教于李先生,正是李次辅之子。我早就想瞻仰师祖墨宝,可惜没有机会。”   迟生这么热情,赵姑娘怎么好意思推脱,笑道:“有的,收在祖父书房。”   “在老国公书房啊,那算了,不好打搅,下次有机会再看。”   “是祖父书房,祖父还在边关,书房也是无人用,我去取来,给妹妹一观。”   迟生拉住赵姑娘,笑道:“九娘没看出来吗?我这是找借口还想再来蹭一顿烤肉呢。”   赵九娘哈哈大笑,“不必找借口,随时欢迎你登门。”   她们谈笑的功夫,春生已经烤了一盘吃下肚,又给她们烤好递过去。   “妹妹是客人,还让你动手,惭愧,惭愧。”   “小事儿!你吃,等赵钺回来,罚他只准看,不许吃!”春生虽然话少,但态度是很温和的。   送走春生、迟生,赵九娘去给老国公请安。   “怎么样?”老国公笑问。   “木大话少,没坐多久就和小叔、弟弟对战去了。木二活泼,说的全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话里话外全是对太子殿下的赞美,可说的又都是不亲近的事。”   “他们这已经是在表达对你的亲近了。”   赵九娘嘟嘴,“我还以为,能打听到殿下喜欢吃什么菜、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好投其所好呢。”   “傻。她们即便知道也不会说,头回见面,非亲非故,你敢和人说这种机密?”   “喜欢吃什么、穿什么都是机密吗?”   “在宫里是的。”老国公平静回望过去,“你是太子妃了,不再是北疆纵马的小姑娘,你祖母、母亲接到消息正在回程路上。内帷的事情她们会教你,如何做好一个妻子。曾祖现在教你,如何做好一个太子妃。”   赵九娘并非不懂事的小孩子,蹲在老国公跟前,仰头崇敬得看着曾祖父,濡慕万分。“请曾祖教诲。”   “明面上,做好太子妃有很多要求,孝顺帝后、辅佐太子、友善弟妹、善待命妇等等,但内廷为天下所供养,不缺珍宝,你出身公府,不缺教养,一个中规中矩的太子妃,怎么也做得下来。但是,你要让人重视,要不可替代,有最重要的一条——”   赵九娘双眸明亮,等着老国公传授秘籍。   “有自己的声音。”   “九娘不懂,什么是有自己的声音。”   “陛下希望你代表勋贵,坐上后位,平衡现在和未来几十年,因冯可道作为国丈带来的影响。皇后希望你做个贤惠的太子妃,诞育子嗣,执掌宫廷,照顾年幼的弟妹,为太子纳妃,开枝散叶。太子希望你孝顺、友善、能干。公主、皇子、宗室、朝臣,他们都对你有要求,甚至,家里也会希望你能帮扶,你呢?”   “我……我希望太子待我好,至少,至少依礼而行。肯定会的吧,殿下颇有贤名……”突然被问起,赵九娘有些结巴,不知该怎样说才是正确答案。   老国公摇头。   “希望皇后娘娘慈和,不会为难我。我也有闺中密友嫁人之后,与婆母不睦,夫君又不帮忙,在婆家立身艰难。”   老国公还是摇头,只是他嘴角还有笑容,令赵九娘有再回答的勇气。   “早日怀孕?我听说的啊,曾祖别骂我,外头传言,先帝晚年康王殿下颇为受宠,先帝之所以把皇位传给陛下,就是因为皇后早早诞育太子,□□夸过‘好圣孙’。冯首辅进言,要传孙、先传子。”   老国公轻敲曾孙女的头,权做警告,叹道:“不急,慢慢想,离大婚还有很久,你有时间。想一想如何能保全自己,做一个人人都不能忽视的太子妃。太子妃不能是一个面具,你套上行,旁人套上也行。自己的声音,想想。”   赵九娘拧着眉头,冥思苦想,不明白。“曾祖,您就和我直说呗,我脑子笨,想不出来。”   “我现在说了,你也不懂,自己想明白,才是真明白。”   赵九娘叹息,大人真是爱故弄玄虚,直接说答案有什么不好。赵九娘忙着想曾祖出的难题,忘了她觉木家姐妹不够真诚的事情。   太子的婚礼定在金秋十月,还有半年筹备,但内务府已经叫苦连天,直呼忙不过来。   事实上,今年是个好事、大事齐聚的年份,于国有太子大婚、会试大比,于个人有春生、迟生及笄。两姐妹已经求了陛下旨意,今年安国公会进京,为她们主持及笄大礼。   因太子大婚,陛下又下旨施恩,加开一场特科,选拔贤才君子,时间定在九月。也就是说,八月秋闱、九月特科、十月大婚,这下不止内务府,前朝也忙碌起来。   特科如正式科考一般,只是在没有正式科考的年份不定时加开。也有文邦经国科、明经科、明法科、武科、医科、水利科,这都是太/祖留下的规矩。   钟勉要考医科,白竑已经不准备在国子监继续读,正在备考秋闱乡试。   迟生拿着外头递进来的消息,摇头闭眼,“别让我看到秋闱两个字,但凡看到,总觉得要出事。不是舞弊,就是贡院走火,要是不出事,都不值得单独拎出来说。”   “你可闭嘴吧!就是在自己家,嘴上也有个把门的。”春生拿干果盘里的榛子丢她,两人休沐日回到安国公府,如同官员十日休沐一般,这才是真放松。   “表兄要考明法科,你不去劝劝。”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但以春生对白竑的了解,如此着急参加秋闱,肯定是为参加明法科。   “我这不是顾忌着你吗?”迟生一个咕噜从软榻上爬起来,“我去白府,你不生我气?”   “不能把人约出来吗?”春生觉得自己不迁怒表兄已经是圣人了,再放任妹妹登白家门,那是神仙也办不到的。   嘻嘻嘻,迟生捂嘴直乐,就知道春生装不了大度。   “还用你说,我已经约表兄在酒楼见面了。听闻他家黄河鲤鱼做得特别地道,咱们也去尝一尝。十日才一休沐,都一年多了,宫外的好东西还没吃遍,真是可惜。”   所有学院、商行的休沐都跟着官员休沐走,国子监的休沐偏偏错开,就是这么牛气。因此,春生、迟生和白竑的会面,只能约在下午。春日天黑得早,等到白竑从国子监赶来,已是华灯初上。   “怎的这么慢,再不来,牛肉都被我们吃完了。”耕牛不许随意宰杀,这是跌死了一头小牛,店家特意留的,才做得了这牛肉锅子。   “大妹妹、二妹妹~”白竑随意抱了抱拳,把书匣放在旁边,自顾自坐了,先夹一筷子嫩牛肉在锅里涮了涮,吞进肚里,长舒一口,“好吃。”   “瞧着跟三天没吃过东西似的,怎么了?”   “二妹妹好眼力,的确是三天。我有意今年下场秋闱,正在准备。考场上不让夹带,需得人自己做饭,我正练着厨艺呢,至少要把东西煮熟,不然考场上拉肚子怎么办。”   “哪里需要你做这些,到时候直接带熟食进去就是,国子监该有考过秋闱的前辈,没找他们传授经验吗?”   “考试的规矩越来越严,之前还能带书童入场,现在连自己进去都要再三搜检。听闻前朝状元都是谁答题快点谁,甚至有昏庸之主,看容貌、看籍贯点选魁首,哪像如今,规矩越来越严苛。这也是好事,必须是真才实学者,才能得中。于我等士子,也是公平之举。”白竑倒是看得开。   “我回去帮忙打听一下,这规矩不是从今年开始的,总有人有经验。实在不行,我找人搭个考棚,在里面待三天,连待三回,总能试出什么东西在秋日能保存,不至于让你吃馊的。”迟生努力回想,啊,有什么熟食快餐能旧独帮上忙。   “二妹妹这法子好,我也不该待在书房苦读,住进考棚里考个几回,一应事宜按照考场的规矩来,就不信磨不出一个举人来。”   迟生让店家拿了笔墨纸砚,一边吃,一边把自己想到的记下来。   “二妹妹还是这么爱记,可谓笔耕不辍。”白竑打趣。   迟生看看自己一手拿笔一手拿筷子的形象,笑道:“都是自己人,我还讲究个什么劲儿。”   春生吃得半饱,才问:“你这么着急靠秋闱,是想参加今年的特科吧?”   “瞒不过大妹妹,确有此意。”   “当今陛下仁善,朝廷又屡屡有喜事,太子大婚有特科,待太子妃诞下皇孙,定然还有,皇子公主陆续成婚,朝廷施恩的机会不会少。表兄才高,并不需要赶时间。”春生语气平铺直叙,讲道理、摆事实。   “是,我知道。”   “虽然各科考中录取都有功名,但除去医科、水利之类看重特长的,最优选其实是文邦经国科,此科最难考,考中后也最受重用。表兄在国子监成绩我听先生们都夸赞过,你若考文邦经国科,把握很大。”   “大妹妹谬赞。”   “白家并不需要你支应门户,上有三品大理寺少卿,你这少年才子,再沉淀几年,成绩会更好。”   “我都明白。”   “那你想考哪一科?”春生图穷匕见问道。   白竑苦笑,“明法科。”   春生从炉子里取出温好的果酒,倒了一杯喝下,默然无语。   迟生从考试准备事宜中抽回精神,劝道:“表兄,你要想清楚,一时冲动,日后要用很多年来弥补。你什么都不缺,何必走更难更险的路。”   “多谢两位妹妹。我知道的,若非至亲之人,不敢在这些事关人生前途的大事上参详,我也深知两位妹妹对我的关怀。只是,我心意已决,只想报考明法科。”   “往日,你对律法刑部之事并没有特别喜爱,考明法科你在官场前程会比别人艰难。”   白竑洒脱一笑,“与别人比,永远是比不完的。我知自己是真心喜爱律法一道,虽天赋不足,但勤能补拙。终有一日,我能明断是非、为百姓仗义执言,为被冤者伸冤雪耻。待到晚年,或著书立说,或主持编撰修订我朝律法,或许有幸在青史上留下姓名。”   他说喜欢就喜欢吧,都是成年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春生、迟生都不再劝,只是举起酒杯,笑道:“那就提前恭贺表兄,心想事成。”   三只青瓷杯子碰在一起,少年人的梦想总是如此美好。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宵禁时间也快到了,三人说笑着下楼。   “不用送来送去,家里有马车护卫来接,你明日还要上课,别耽误工夫,各自回去吧。”   “好,那我不和两位妹妹客套。回去也早点休息,你们明日也是要进宫的。”   三人在酒楼门口分别,各自登车。   迟生上车坐定,春生却迟迟没有上来。迟生掀开车帘,问:“怎么了。”   春生指着旁边漆黑的小道,“我仿佛看见小长兴侯了。”   迟生把脑袋探出去,只看到一辆马车的尾巴,没有标志,灯笼的光太朦胧,根本看不清。“若是他,不会不来打声招呼吧。”   “同友人在一起,带着兜帽披风。”   “谁?”   “都说带了兜帽披风,这黑灯瞎火的,距离又远,我怎会看清。”春生跳上马车,“可能是你乌鸦嘴吧。我总觉得平日相处还带着兜帽避人耳目,怎么看都不寻常。”   “嗨,长兴侯府是勋贵,与科举啊、太子大婚啊这些大事都扯不上关系,肯定没事的。就不许人家是天冷,穿披风保暖啊。瞧这春天的小冷风,呼呼的,这是倒春寒吧。”   作者有话说:   注释1,明代顾启元称颂仁宗朱高炽的书法。 第68章 妙音仙子   “赵九娘还真是个讲究人~”迟生摇着手里的帖子当扇子。   因为和赵衡、赵钺相熟, 赵九娘请他俩当中间人,结识了春生、迟生;见过一面之后,请春生、迟生做中间人, 介绍芷阳公主和她认识。这中间人当得挺有意思,两头收礼,还是人家非要送, 推都推不掉。   “怎么找我们头上来 。”春生有些不解。   “张蓉嫁人了, 冯思思这些日子在家为祖父侍疾。啧啧, 自从太子妃定在英国公府,冯首辅就以老病致仕, 三辞三让的礼节拉锯了一个多月陛下才准, 真是圣恩深厚啊。”   春生骂她:“少管这些有的没的, 赶紧让她们姑嫂搭上线, 自己玩去。”   迟生也不恼, 只是感慨赵九娘做事讲究,“是不管她们, 我忙表兄的事情呢。”   待到国子监休沐日, 迟生早早等在国子监门外,掐着点把白竑接到安国公府。   “二妹妹,这是做什么?”   “别问, 安心待着, 说了你备考的事情我全包了,先去吃饭睡觉。”   白竑莫名其妙被接来,一头雾水被送进房间, 他也不生气、不害怕, 虽不知迟生要干什么, 总之不会害他。   第二天天不亮, 难得休息白竑正想多睡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喊他起床。   “嚯——”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背光站着,白竑吓一跳,瞌睡都跑光了。定睛一看,原来是——   “新竹,你怎么在这儿?还这身打扮?”   “表公子,该起床了,今天是秋闱第一场第一天,你可别耽搁了。”   “什么?难道我还在做梦?”白竑左右看看,明明昨天才从国子监回来,还有几个月才科考,睡一觉就过去了?   新竹不由分说,让人来帮白竑洗漱换衣,他拦都拦不住。然后把白竑推上马车,马车哒哒跑起来,新竹在外头道:“表公子先闭目养神,我尽力把马车驾得平稳些,还要熬三天呢。大家都等着你一举夺魁,表公子只管好好考。”   白竑想要拉开车帘看一看,这车窗却是封死的,白竑笑骂:“倒是装扮得越来越像了,你们闹什么呢!”   马车跑了一会儿,就到了贡院。嗯?贡院?   白竑揉着眼睛,又掐大腿,疼的啊,不是做梦。那眼前这排得长长的队伍,搜检的差役,摇曳的灯火,还有鼎沸的人声是怎么回事儿。   白竑被塞了一个考篮,压得他一个踉跄,排队跟着走,被盘查身份,被差役搜检,又翻看了自己带的东西,然后被带到一个小号房。四周也有如他一样的人,只是他对面的考生一进考号就挂上帘子,啥也看不见了。   白竑四处打量这号房,又摸了摸青砖、床板,连地都蹲下来仔细检查,半响才笑道:“定是二妹妹的主意,吓的我,还真以为黄粱一梦,几个月就过去了。”   知道是给自己备考的一片苦心,白竑就安定心神,等着考官读题。这位考官声音洪亮,洛阳正音说得标准清晰,白竑听一遍就把题目默写下来。这是他运气好,之后两场,遇到考官/官话不标准的,要等到小吏举着写满题目的牌子走过,才能把题抄下来。   等到天亮之后,白竑开始做题。   才写了一道题,肚子就饿的咕咕响,白竑翻看给他准备的考篮里都有什么吃的。甜的有红糖姜粉、桂花藕粉、桔酿葛根粉,咸的有油茶面、擂茶粉,这些都是用开水冲一冲就能吃的。开水,哦,红泥小火炉也备了,还有一个小巧的水壶。照顾他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生怕水壶大了烫着。   白面饼耐放,枣泥糕好吃,卤牛肉都切成薄片,为防作弊也不至于这么严苛吧。薄荷油涂在太阳穴上令人精神振奋,还有一些预防风寒的成药丸子,对付蚊虫的花露水。一个大皮囊展开,能当盆子用,披风很厚,铺在床上能当褥子、被子,挂在门口能挡风,手纸都备了一大摞……   可谓是样样俱全,这样的考篮,他自己都整理不出来。   白竑按部就班在考号里关了三天,被放出来之后,也见不到春生、迟生。苦口婆心和新叶说理,新叶也是讲理的,她讲木家的理。可怜白竑一个书生,虽不那么文弱,却也打不过安国公府的女兵,就这么被压在考号里关了九天。一招一式按照正式考试的规矩来,每三天还要出来休息一天呢,一共耽搁了十二天。白竑都担心,自己再去国子监的时候,是不是已经被开革出院墙了。   小半个月折磨下来,白竑已经学会了“入乡随俗”,新叶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办。等睡上一天一夜,重新梳洗干净,白竑又见到了两位表妹。   “大妹妹、二妹妹,你们可是害得为兄好苦啊。”白竑皱巴着一张脸诉苦。   “可是很有收获,不是吗?”迟生反问。   白竑这才收起装出来的苦相,“的确。以前做文章思路一被打断,半天续不上,这小半月每天都是三篇时文,速度大大加快。吃的、用的也合适旧独,就是第三场在旁边加盖一个茅厕,府里下人来来回回的走动,打断文思不知多少回。那味道,算了,不说了,现在想起来,早饭都吃不下。”   迟生捂嘴直乐。   春生道:“我已交待人往国子监请假,表兄以后每月来府上一次。我家这里地方大,能容多人模考。你若是觉得这办法好,有交好的同窗,也能叫他们一起来。到时候从侧门进出即可,不必特意来见我们。”   白竑拱手谢过,不来拜见,不是木家姐妹高傲,而是学子有自己的避讳。勋贵、女子,占这两条大忌,学子们是不太愿意在考中前和她们有过多牵扯。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待我考中,再来谢妹妹。”白竑起身,郑重行礼。春生、迟生都没避开,帮忙收集主考官往年文章,办这么个仿佛真贡院的考场,她们当得起这一礼。   送走了白竑,葡萄才上来禀告,“大姑娘、二姑娘,昨日太子妃送了东西过来,说是送给太子殿下的,因公主去东山别院避暑了,就送过来,想请您转交。”   春生闻言皱眉,不悦得看着葡萄。这是迟生刚提上来的新人,荔枝贴身跟着她,樱桃必须留在甘祠殿看家,安国公府也需要新人扛起责任。只是新人到底没有经验,面对太子妃这样高贵的身份,慌神之下做错了事情。   迟生也冷夏脸来:“详细说说。”   “英国公府上送来了一个匣子,传话的人说,本该送给芷阳公主,请公主转交太子殿下。只是公主随帝后往别院避暑,不知何时回来。听闻两位姑娘今日要回,就留下了匣子,请两位姑娘帮忙转交。”葡萄也发觉事情不对,仔细回想一遍,连来人的衣着相貌都想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   “可有留下信件?”   “没有。来人穿着英国公府的衣裳,出示名帖,确实是英国公府的人。”   天气渐热,皇帝带着皇室宗亲前去避暑,期间由太子殿下监国。这是往年也有的事情,今年英国公府也该陪同前往,只是老国公偶感风寒,赵九娘留在城中侍疾。   春生沉吟片刻,“若是赵九娘真的要送礼物与殿下,难道找不出除你我之外的中间人了吗?赵家有几个年轻子弟已经充任东宫侍卫,不是比我们更方便。”   “也许是小女儿情思,不想让兄弟小叔叔们知道。”   春生不赞同的看过来,“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不信。这就是迟生觉得不安,认为葡萄处理事情不恰当的原因。精美的紫檀木匣子上,用宝石镶嵌着蝶恋花的图案,单匣子就华美得让人侧目,匣子并未上锁。   迟生接过匣子,有些犹豫,看了春生一眼。若这真是赵九娘送来的,私自打开,往后言行中不小心带出来,不好交代。   春生很干脆,直接开匣,里面是一方帕子。上头绣着彩云追月,还有提了一首小词:“含恨含娇独自语,今夜月,太迟生。1”   词里藏着迟生的名字,若是经由她的手送出,这就是对太子殿下热情的告白。若是太子直接拒绝,不知情的迟生会感觉被羞辱。若是太子接受,以为这是“两情相悦”……无论怎么做,都要惹一身骚,自古阴私最能泼脏水。   葡萄看到展开的帕子,吓得直接跪倒,“姑娘,不是我,我不知道,我没打开过。昨天送来之后,我一直贴身放着,不敢擅自打开太子妃所赠之物。”   “起来,去找荔枝,把事情详细再说一遍,咱们府里先排查。”迟生把人叫起,她已经习惯了总是遇到问题。解决就好,生气发火都无济于事。   她们姐妹享受了皇女待遇,能穿皇子常服,能当着太子的面斥责东宫属官,享受了这么多众星捧月的待遇,世界都为她们让路。也必然要抵挡无数明枪暗箭,总有危险在暗处蛰伏,企图扑上来咬下一块肉。   春生立刻吩咐人去英国公府,请太子妃和赵衡过府。赵衡比太子妃长一辈,年纪又与她们相仿,倒是适合直说此事。   太子妃和赵衡到的时候,迟生刚在葡萄和几个见过英国公府送信人的侍女描述下,画好了一张肖像图。   迟生把那匣子和名帖递给两人,简单把事情讲了。   赵九娘直接涨红了脸,“此事绝不是我做的。”   迟生赞同得点点头,“我信你。一听这事,我就觉得不对,九娘不是如此不通礼数的人,绝不会让我一个臣女转交给太子的礼物。这种事情以前从未有过,我也绝不信这是你送来的。所以我直接开匣检查,果然有问题。我们府里也查过,这是见过那送信人的几个门房、侍女的供词,你们也看一下。”   “九娘安心,我们半点不曾怀疑,不然不会一发现蹊跷,就立刻请你们过府商议。你们看看,认识这个人不?”迟生举起那张肖像画。   “不认识,不是我们英国公府的人。”赵衡接过画像仔仔细细看,又拿起名帖研究,“名帖却是府里的。”   “我回去查,名帖是有数的。”赵九娘立刻接话。“多亏两位妹妹谨慎,不然……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待!”   “九娘不要放在心上,若是我们自乱阵脚,岂不是让背后之人白白得意。”迟生一直安慰赵九娘,反复强调信任,保证她们之间的关系,不会被这不高明的挑拨影响。   待送走了赵家人,一直没吭声的春生才道:“查不出来的。世上没有结果的事情很多,比如当年我们被绑架,杀了那么多人,也不敢肯定,幕后之人一定除尽了。”   迟生沉默,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们日后在宫中,还要更加小心才是。”   “阿姐放心,我们重来没有掉以轻心过,不是吗?”   “葡萄还差历练,我把新芽留在府中带她一段时间。”   “也好。”迟生伸个懒腰,“别让这种小人坏了心情,晚上我想吃暖锅,走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这种事情太多了,迟生已经学会不为这些事情生气,自己的生活最重要。   及笄礼在即,又要和祖母相见,这样的大喜事在前,一些小插曲,无所谓啦。   春生、迟生在京城混得越发如鱼得水,春生有自己的圈子,在一堆武将、勋贵二代中做领头羊,她的武艺是真能服众。每次和公子哥们打马过长街,引得姑娘妇女争相给他们扔香囊、鲜花,春生是被砸最多的那个。   迟生也找到自己想要的,闲来读书烹茶弹琵琶,一坐就是一下午,有贵女来玩儿,还带她们做新衣裳。嗯,漂亮衣裳怎么会嫌多呢。   这天,迟生正在检查织坊送来的新料子,做夏衫的轻薄料子是织坊的传统优势项目,搬到洛阳之后,这个优势不能丢。   “二姑娘,长兴侯府孙姑娘来了。”侍女禀告的话音未落,门外已经响起了孙嗣音的哭声。   “迟生,呜呜呜——迟生——”孙嗣音哭得两眼通红,一来就扑进迟生怀里痛哭。   “怎么了这是?”迟生抱着她问,示意跟前的侍女全部退下。跟着孙嗣音来的侍女也被拉下去,小声在门外和荔枝姐姐说起缘由。   原来,今早孙嗣音和他哥哥,小长兴侯孙英珏大吵一架,砸了一盆花王牡丹。   孙英珏近些日子淘换了一盆姚黄牡丹,花期较晚,正是赏花的时候。他从花商手中重金买下,带回家中悉心照料,说是要送人的礼物。   长兴侯府一脉相承得喜欢华丽之物,老长兴侯养鸟只养锦鸡、鹦鹉,长兴侯战旗都是大红色,小侯爷就更不必说,整日穿的跟花蝴蝶似的,是京城的话题人物。孙英珏最“朴素”的审美就在牡丹上,最爱素色的白牡丹。   他突然抱回来一盆姚黄,孙嗣音的生辰又近了,孙家小妹妹自然以为这是哥哥给自己的礼物,就抬回自己院子里了。   孙嗣音哭诉道:“我问过他的大丫鬟了,明明是他自己说的,这是给音音的礼物,我不过是先抬到我院子里,他就吼我。”   迟生拍拍她的背,“没事儿,没事儿,你哥想给你个惊喜,你却自己发现了,他郁闷了抱怨两句也正常。”   “不是!才不是!”孙嗣音尖叫,“他让我把牡丹还回去,说着不是给我的。不是给我的!好几个小姐妹被我邀来赏花,他说不是我的!我不要面子吗!他还吼我!还当着我的面就要把花抬走,他到底还不是我哥!”   “不哭,不哭,的确是他不对,我给你出气去!咱不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去,换身衣裳,重理妆容,我给你撑腰,咱们打他一顿出气。”迟生好说歹说才安抚住孙嗣音,让人带她下去整理仪容。   “怎么回事儿?”迟生问荔枝,刚刚她应该和孙嗣音的贴身丫鬟打旧独听清楚了。   “那牡丹的确是送给别人的。孙小侯爷近日金屋藏娇,外头已经有风声了,只是孙姑娘还不知道罢了。”   “外头人名字里也有个音字?”   “是。”   “看你这表情,难道还是熟人不成?”迟生心里一紧。   “陈妙音。”   迟生反问:“谁?我认识这个人吗?”   “前湖南左参议陈法之女,陈妙音。就是那个被于剑翘当街刺杀的那个。”   没玩没了的是吧!套娃呢!在这儿玩九连环解密吗!从于剑翘到石灿然,从李如松到陈法,现在陈法都伏法了,又蹦出来个陈妙音。   “陈法已死,陈妙音怎么和小长兴侯扯上关系的?”   “陈家十四岁以上男丁处死,十四岁以下流放,女眷尽数贬为官奴。陈妙音年轻貌美,被教坊司挑走,第一次登台表演就被孙小侯爷包场。这事儿外头都知道,孙小侯爷迷恋妙音仙子,只是瞒着孙姑娘这样的内宅闺秀罢了。”   “侯爷夫人知晓吗?”   “这回避暑,姑娘不是问孙小侯爷那样爱凑热闹的人为什么没来吗?他被长兴侯使了家法,躺在床上起不来。”   “那是打得太轻了,这不还有劲儿和音音吵吗?”   孙嗣音是自己在京城交到的第一个真心朋友,迟生岂能坐视不管,立即带着人杀到长兴侯府。孙英珏的院子被砸得一片狼藉,丫鬟婆子们正在收拾,迟生带着孙嗣音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怎么回事?我哥怎么样了?”孙嗣音紧张问道。   “回姑娘,是侯爷砸的。侯爷下了军令,要小侯爷禁足,还说若是小侯爷再胡作非为,就当没他这个儿子。”   孙嗣音听到这样严重的指责,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顾不上和他赌气,“我去找爹爹求情。”   孙英珏是长兴侯的唯一嫡子,已经请封了世子,爵位妥妥的。但是,如果他迷恋贱籍女子,屡次做出荒唐之举,长兴侯府又不是没有庶子。   不过,迟生觉得还不到这个地步,长兴侯若是真放弃这个儿子了,不理会就是,犯不着自己来儿子院子里打砸。   “先别慌,此时最难过的是侯夫人。你先去安慰侯夫人,我来劝你哥。现在家里就你是最冷静、最能干的大人,千万不要慌了手脚。侯夫人等着你,你哥也要靠你求情呢,立起来,知道吗?”   “嗯嗯,我知道的。迟生,你帮我劝劝我哥,你那么聪明,一定行的。”   “好,好,先回内院。”迟生把人哄走,迈过这些瓷器碎片,走进正房。   孙英珏坐在窗边地上,脸颊红肿,身边还有瓷器碎片,一边帘幔垂下来挡住他半个身子。   迟生左右看看,扶正了一张歪斜的椅子,把掉到地上的坐垫捡起来铺上,自己坐下。   迟生不说话,孙英珏也不说话,日光随着窗棂移动,半响,孙英珏才道;“你也是来劝我放弃妙音的。”   “什么妙音,我又不认识,我是为音音来的。你身为兄长,怎么能当众下她的面子,惹得她一路哭到我家,这还是我认识的孙英珏吗?”   孙英珏抹了把脸,无奈道:“今日是我不对,我也是没有办法,等音音冷静了,我再去赔罪。”   “我瞧她现在就很冷静,你要道歉趁早,看在朋友一场的面子上,我提醒你一句,音音马上就要及笄了,她很快会嫁出去,冠上别家姓氏,成为别家人。你等她冷静,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算合适。”   “木二,你不懂,我也是没有办法。妙音也是大家闺秀,陈法所作所为与她一个深闺女子有什么干系,她沦落至此万分不幸,我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若是放手了,那就是一条人命啊。”   “我对你和妙音仙子的凄美爱情不感兴趣,我说你的妹妹孙嗣音呢,别转移话题。”迟生敲敲椅子扶手,提醒他注意重点。   “一件事。”孙英珏苦笑,“妙音需要一盆牡丹镇场子,她在那么复杂的地方生存,需要外物压场、装点,我若不摆出看重的姿态,她转脸就会被人欺负。那盆姚黄是我早就答应要为她寻的,小妹知道之后,故意把姚黄带走,还请人来赏花,就是想让妙音那边开天窗,让她被人耻笑。”   “所以你就踩着妹妹给情人做脸面?”   “木二,别这么刻薄,姚黄本就是我先答应给妙音的。”   “停停停,打住,我再重申一遍,我对你的痴情故事没兴趣。我今天是孙嗣音的闺蜜,来给她撑腰的,你说说吧,是现在就去赔罪,还是让我打一顿出气,都行!”   “木二,你也说了,我们是朋友,你要是我,你怎么办?嗯,怎么办?”孙英杰痛苦得摊开双手,不知道想问谁要一个答案。   “我肯定是站在音音这一边的。单纯拿今天的事情来说,你是如何判断她故意抢牡丹的。我问过了,你的贴身侍女说的,你亲口吩咐好好照料牡丹,那是送给音音的礼物。在长兴侯府,音音难道不是默认代指你妹妹吗?”   看他要说话,迟生连忙打断:“好吧,这不一定,就是音音故意抢的,就想给你个下马威。但是,人已经请来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也不该让她下不来台。你也不是不懂事的,咱们这群人交往,讲究个面子,你作为承爵人闹这一出。正常人知道你是为情所困,不正常的还以为音音不受父兄看重,日后交往不必重视,婚嫁要往低一层里挑。”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信。你要有这个意思,纯粹的人渣,我还和你废什么话。当时,你发现牡丹不在了,重新找一盆不行吗?或者和音音私下里商量,不要把事情闹出来,保全她的面子。做不到吗?”   “我只能保一边。要是有两盆花王,我犯得着闹成这样吗?”   “为什么不找我?你知道我有的。难道你已经预知我不会借给你?”   孙英珏嘴巴噏动两下,最后叹气:“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嗯,就是认为妙音仙子比孙嗣音重要而已。”   “木二,你别挖苦我,也别什么都牵扯妙音,她又不能未卜先知,哪里知道会出这种事。你为小妹抱不平,谁又为她撑腰呢?京城闺秀都说木大公子、木二公子最是怜香惜玉,妙音的境遇难道你就不同情吗?”   “第三回 了,我再一次!重申!我不感兴趣,你们痴男怨女的事情自己解决,行不行?”   说来也怪,长兴侯府已经请了不少孙英珏以前的好兄弟来劝他,轮番来、换着花样劝,孙英珏是一句也听不进去。甚至人家刚起了个头,他扭头就走,问他内情,他也只说一句“你不懂”。如今被迟生三番五次的拒绝,孙英珏反而有了倾诉的欲望。   “木二,你也是姑娘家,我问你,你怎么看妙音?你与旁人不同,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真想听?”迟生理了理袖子,“我屁股是歪的,我站音音那一边。”   “想听,说吧,你不是讲歪理的人。”孙英珏从地上爬起来,掀开垂落的布幔,走到迟生旁边椅子上坐下。   作者有话说:   注释1,出自五代和凝,《江城子.竹里风声月上门》 第69章 拯救痴情   “你不知道,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城外的游船上,那些人逼她做苟且之事, 言谈无礼,辱及先人,她宁死不屈, 跳河被我救了起来。”孙英珏叹息, “好好的大家闺秀, 落到今日,如何不让人唏嘘。我把她救起来, 她说哭着说, 何必救, 早晚都要面对那些不堪的事情, 不如死了干净。”   “我既然救了她, 就不能突然放手,不然与杀人何异?”小长兴侯是真看不得这种事情, 想想不久之前还是三品大员之女, 如今家世地位远不如她的公子哥都来欺辱她。世上就是有这种人,专门找落地凤凰欺辱,满足自己的变态心思。   “嗯, 确实值得同情。”迟生点头, 表示赞同。   孙英珏接着倾诉:“后来我才知道,落入风尘的女子求生是如此艰难。既然我救了她,就有责任, 不然……我真的不敢想, 那样柔弱无依的女子, 若是没有我, 她该怎么办?”   “咳咳——你说的对。”迟生本来想笑的,但忍住了,变成咳嗽。   不对啊,大兄弟,你是怎么搞的。救人还救出不对来了,救出累赘来了。迟生见多识广,对这种套路也清楚。但不能直说,孙英珏现在是完全沉进去了。侯爷、侯夫人难道看不清吗?他们还是至亲呢,他们劝都没用,迟生不觉得自己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朋友能劝动。   “是吧?我就知道你心肠软,是站在我这边的。”孙英珏头一回遇上支持他的,如同找到知己一般,滔滔不绝说起陈妙音的善良、无辜、柔弱……   等等,无辜?   迟生只能给他讲道理:“小侯旧独爷,这事儿呢,分情况。第一种,陈姑娘是真的无辜,养在深闺,不食人间烟火。虽然她也享受了民脂民膏,但不是自己主动的。虽然说起来很让人不高兴,多少百姓因陈法家破人亡,他的女儿却能活着。但有什么办法,只当她不存在吧。”   “第二种,妙音仙子知道陈法种种事迹,却没有揭发,享受百姓供奉,却把人往死力糟践。这样的人可称不上无辜。当然,我相信她肯定是第一种,你的眼光我是相信的。但是别人不一定啊,人总是带着偏见的,你不证明给外头人看,大家只以为你色迷心窍,反而加倍的排斥陈姑娘。”   “她当然是无辜的。”孙英珏肯定道:“即便落入泥沼,她也不肯同流合污,连个小丫头都收容帮扶。她现在身边伺候的小丫头就是被人虐打,她撞见了,才收留在身边的。一个黄毛丫头,现在脸颊都养出肉来了。她那么善良,身处险地,仍不忘伸出援手。”   “那你该和侯爷、夫人讲清楚啊。”   孙英珏揉着脑袋,无奈叹息:“我说了,爹娘不听啊!”   “侯爷、夫人没见过真人,又早存偏见,说不定还以为是陈姑娘故作姿态。”   “就是,就是。”孙英珏简直要拉着迟生的手拜把子,“还是你懂我。”   大可不必!   迟生追问:“你打算怎么安置她呢。她现在身份户籍可做不了你的妾室,你把人养在外头,闹得这样大,不好收场。”   孙英珏也后悔,“我之前想着,等时过境迁,找人疏通,把她的身份替换出来。”   “不可能。谁给你出的馊主意,你这痴情种的事迹,就是再过二十年都有人讲给小辈听,过不去。你但凡敢去疏通关系,被人拿住把柄世子之位还想不想要了。”   “可是,我不能让妙音一辈子是这样的身份,受人白眼啊。”   “陈妙音不是让你养在外头了吗?还有人找上门去给她难堪?谁这么不给你面子?你别客气,把人报出来,我帮你出气。”迟生一副要为好兄弟撑腰的架势。   “不是,没人打上门。是妙音自哀身世,吃不下睡不着,现在都卧病在床了。”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有人故意和你过不去呢。”   “也不是没有。我明明已经把妙音接出来了,可怀远侯府公子为首的那几个人不依不饶,非要点妙音表演,逼着教坊司的人去接妙音。妙音身在贱籍,推脱不得,只能含泪受辱。我也好声好气和怀远侯府公子说过,他记恨妙音父亲做局,险些让宣德侯府世子入罪的事情,不肯松手。”   宣德侯世子作为钦差,奉命查案却出了纰漏,陛下很不满意。但还是看在侯府先辈于国有功的份上,只重处了犯事的三公子。世子虽有不察之过,但事后能及时把庶弟和证据交给京兆府,自己也进宫请罪,勉强算将功补过。加之他家的糟心事,皇帝也颇为同情,重申了他继承人的位置乃是朝廷律令、宗法制度所在不容更改。   继承人之位坐稳了,宣德侯府却被降位伯爵府,原世子现在连一句“世子”都不能称。他又表现出能力不足,官位左迁。这些事情,多是由陈法做局蒙骗引起的。   而怀远侯府就是现任宣德伯夫人的娘家,做舅舅的给自己外甥撑腰,迁怒到陈妙音身上,合情合理,连孙英珏都没办法反驳。   迟生转了转脑子,决定不乱发散,围绕中心,只问:“你打算怎么办?先前的打算办不成,就不要说了。”   “我想娶她。”   幸亏没有喝茶,不然就喷了。   迟生看了孙英珏一眼,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木二,别走,你帮我想想办法。”孙英珏一把抓住人。   “撒手!赶紧的!要让侯爷、夫人知道,还以为是我撺掇你呢。撒手!你自己发疯,不要把我拖下水啊!”迟生甩不脱,又不能上对敌手段,无语问苍天。   这都是什么人间疾苦啊!我为什么要和这傻逼多说!我就该进门就动手,打一顿给孙嗣音出气,事情就了结了啊!   “我爹就是因为我说要娶她才砸了院子。”孙英珏讪讪道:“我爹气坏了。”   “没吐血是他老人家身体好。”迟生照着孙英珏的手,狠狠给了两巴掌,才把自己的袖子抢救出来。   “木二,我不是异想天开,我有计划的,你帮我参谋参谋。我刚开个头,我爹就砸了院子,还给了我一耳光,我是没人能商量了,咱们是朋友,我只能信你了。”   “我可以现在割袍断义。”迟生面无表情道。   “真的,你先听我的计划。今年太子大婚,陛下已经下旨开恩科。到时候,肯定会有大赦……好吧,不是肯定,但找御史进言大赦,总不是问题吧。”   “别忘了有个词叫十恶不赦,不道是十恶之一,杀一家非死罪三人及肢解人就算不道。陈法所作所为,死的三十个、三百个百姓都有了。”   “我又不是给陈法翻案,妙音是被连累的。我若是肯出重金赎买,也能救人。她只是女眷,往日没有恶行的。”   别说,这么操作真的可行。但是让一个犯官之女来做未来侯夫人,长兴侯府这是自绝于交际圈啊。万一真让他做成了,致仕养鸟的老侯爷,都要被气死。   侯爷上辈子造孽,这辈子遇上个这样的儿子。如果这样,他肯定宁愿让庶子继位。就是侯夫人也不能反对,谁让自己儿子糊涂。迟生都能猜到孙英珏执迷不悟的后续反应,侯夫人会挑一个孝顺的庶子,把娘家侄女嫁过来,让两家重新通过血脉姻亲的方式联合起来。这才是最符合利益的做法,孙英珏蠢,但不能把两家的尊严都扔在地上踩。   这是旁人的家事,该不该参与呢??   迟生看着孙英珏认真的脸庞,眼睛里真的有光,他在为他的爱情努力。迟生装作时空的模样,沉吟半晌才道:“也不是不行。”   “真的,你愿意帮我?木二,我就知道你不类凡俗,你和他们不一样!”   “打住啊!”迟生狠狠翻了个白眼,“我只是说有可能,不是非要帮你。你首先要证明,陈姑娘不是心思恶毒之人,对其父的罪行也不知晓,对你是真心的。满足这三条,我才肯帮你救人。”   “没问题!妙音漂亮又善良,真的,我改日引你们认识,你就知道了。”孙英珏不把迟生的白眼放在心上,兴致勃勃筹划起来。   “别瞎忙,既然我答应了,就不会半途而废。首先,你要先去给音音赔罪,不管怎么说,你下她面子,就是你不对。刚刚进门,她第一句就问你怎么样,关心之情溢于言表,你当哥哥的也不能太拉胯。”   “是,是,是,都是我不对,我马上去和小妹道歉。”   “其次,你要去查一查陈姑娘往日的事情,这也是说服侯爷、夫人的重要筹码。你说她好,侯爷、夫人说她不好,这都是一面之词,但是证据是不会说谎的。有了实证,我帮你说话,也能有个落脚点。”   “好,好,好,都听你的,你主意最多的,都拜托给你。”孙英珏现在是一切行动听迟生指挥,只要她能帮自己如愿。   “但是,这件事不能让陈姑娘知道。我们的初心是证明她无辜善良,是做给长辈们看的。但在陈姑娘看来,这就是不信任她。我听你说起来,她是敏感多思的性格,又遭逢大变,若是让她知晓,心里不痛快,身子也跟着不好,何必多此一举。”   “没问题,我听你的。”   “你身边有人手吗?能去湖南调查吗?要找信得过的人,别让人糊弄了。”迟生强调。   “我身边人都是祖父、父亲安排的,若是让他们和长辈告密,查出来的结果不一定是真的。”孙英珏一双眼睛亮晶晶得盯着迟生,言下之意不必说。   “我真是欠了你的,看在音音的面子上啊!”迟生应下从他这里出人。   “行行行,木二,若我真能如愿抱得美人归,你就是我最大的恩人。”孙英珏喜得原地蹦起来,“多谢,多谢,真朋友,好兄弟!”   “别嚷,小声点,你刚和侯爷对着干,现在对我这么好,我去侯爷、夫人面前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总之,你先给我装乖,让侯爷夫人消气了,后续的事情才能办。”   孙英珏点头如小鸡啄米,也不阴沉怪异了,说话也动听和煦了,叫下人进来收拾房间,他要重新沐浴更衣,去找妹妹赔罪。   迟生从他院子里脱身,去拜见侯夫人。   侯夫人歪在床上,头上绑着一条抹额,脸色苍白,也没换见客的衣裳。“对不住木二姑娘,失礼了。”   “夫人不要这样说,我与音音交好,这是我该做的。都是我该做的。”   侯夫人缓缓摇头,声音虚弱:“叫我伯母旧独就是,我与你母亲也曾一起求学。”   “伯母~”迟生转头对孙嗣音道:“我劝过你哥了,他知道错了,正准备沐浴更衣后正式给你赔罪呢。你可不要太心软,那么容易原谅他,多抻一会儿,不然都对不起我说干了口水。”   孙嗣音露出笑容,想起在母亲病床前又不好意思得压制住,心情还是很好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以为是哥哥和自己拌嘴,现在闺蜜已经帮自己找回场子了,那为难一下哥哥,事情就过去了。父亲、母亲也不会为这事生气,哈哈,一切都过去了,完美。   侯夫人却是明白人,对女儿道:“音音啊,你先回院子去,把架子摆足了,不许轻易原谅他。”   “是。那母亲好好休息,迟生,你和我一起……”   “你先去吧。木二姑娘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多留她说说话。”   孙嗣音退下,侯夫人仔细看了看迟生的容貌,拉住她的手,喟叹道:“音音交的良师益友,多谢你了,孩子。”   “伯母,我们是朋友。”   “朋友,朋友好啊,人一辈子若是无三五知己,人生该多无趣。音音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也放心了。”侯夫人拍着迟生的手背,“原是我这做长辈的不好,你们姐妹来京城多日,也未照料半分,对不住当初与你母亲一同求学的情谊。”   “我们过得挺好,帝后宽和,诸位殿下友善,各家叔伯都很照顾我们。”迟生是不把长辈有交情当真话听的,当年战乱未歇,世女在京城待了不到一年,哪儿来的交情。   “这就好。看到你们小辈日子顺遂,我也就放心了。可惜我那孽障,鬼迷心窍!”侯夫人眼含期待:“若是可以,求你帮忙劝劝他,令他远离那妖女。你能劝他给音音道歉,想来你的话他能听进去几分。”   “夫人,我正是为此时而来。这是侯府家事,我本不该掺和……”   “不,是你热心肠,如今他那样子,谁肯真心劝他,看热闹的居多,落井下石的也不少。你若有办法,直接去办,不管办得成办不成,我都不会怪你。”侯夫人通情达理,做事也敞亮,先把话放在这里。   侯夫人这样的态度,也给了迟生一颗定心丸,把刚才和孙英珏的对话说了。   “伯母,我们都猜那位妙音仙子不是善茬,但打老鼠怕伤着玉瓶,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证明妙音仙子的不妥,而是让世兄从魔怔中清醒过来。不是我危言耸听,万一我们证明妙音仙子心思歹毒,从头到尾都是算计,世兄会不会受打击过重,认为世间女人都不可信,世上再无真情,伤心了,不愿意成亲,甚至想要出家避世……不是没有可能。”   “正因如此,我和侯爷才不敢大动干戈。”不然,岂容那妖女存活于世。   “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若是伯母愿意,可试试我的办法,先放松对世兄的管制,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办。”   “好,那就交给你了。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我一双儿女的福气。”侯夫人握紧迟生的手,把希望都交托到她手上。   实在是侯府拿孙英珏没办法,道理都知道,可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总不能真的打死他吧。关禁闭、断饮食、跪祠堂,请朋友来劝,找说书人拆解欢场女子骗人的手段……都试过了,没用!   侯府还不敢把事情闹得更大,如今已经很难收场了。在没有下定决心废除孙英珏的世子之位前,他的名声就是侯府的名声,声誉何其重要。   迟生应下,出了长兴侯府,直奔怀远侯府。   “木二,你怎么来了?”来接待迟生的侯府公子也行三,他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已经蓄起胡须,显得稳重。   不过辈分和胡子没关系,这位三公子,迟生也叫世兄。“世兄啊,我刚从长兴侯府出来。”   三公子立刻冷了脸,“你也是来劝和的。”   “世兄明鉴,我与长兴侯府大姑娘是密友,她哥哥这幅样子,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免不得要来走一趟。”   怀远侯府三公子直接端起茶杯就要送客,迟生上前一步按住,“世兄,我就坐一盏茶的功夫,等我把茶喝完就走,中间不说一句话,行不行?”   怀远侯府三公子,和宣德侯府那个败家玩意儿三公子可不是一回事儿,看迟生说的诚恳,就点了点头,“本不关他的事,他自己跳出来英雄救美,受了教训,怪不得旁人。”   “是,是。”迟生附和两声,就不说话了,看墙上书画打发时间。   三公子也不是不通礼数的人,看迟生这幅作态,知道她是碍于长兴侯府情面,不得不走一趟。大家都是勋贵圈子里的,这种人情难免,如果迟生不求情说和,那他们还是可以说话的。   三公子就挂在会客厅的书画,与迟生交流起来。三公子没领实职,只得了一个勋官职位,过富贵闲人的日子,于书画一道相当有造诣。   所以,他才那么有空,跑去堵孙英珏和陈妙音。   东拉西扯说了一会儿话,迟生说到做到,并不求情,到点就要告辞。这倒让三公子不好意思了,亲自送到门口,歉意道:“木家二妹妹原宥我失礼了,下回定请二妹妹过府再聚。”   “理解,世兄客气了。我们虽是同辈,但您年岁长我一轮,我如此登门,已是失礼,不怪世兄。”迟生笑着行了个福礼。三公子叫她木二,她就抱拳行男子礼;三公子待他温和客气叫妹妹,她就行女子礼。   迟生试探了一回,明白怀远侯三公子是真打定主意给孙英珏一个教训。他们未必不明白陈妙音不是好人,但炒作陈妙音的名气、羞辱她又不让她伤筋动骨,正好能蛊惑陈妙音死死扒在孙英珏身上吸血。   不知侯夫人是怎么操作了,没过几天,孙英珏就解除禁足。能自由活动之后的一件事,孙英珏请迟生去见陈妙音一面。   孙英珏把陈妙音安置在南城一个小院里,小小巧巧的二进院,只有陈妙音一人居住,孙英珏给她配了丫鬟婆子,唯二的男人只有看门的老苍头和他才六岁的孙儿。   迟生进到小院,杨柳婆娑、鲜花繁盛。   孙英珏指着院子里的花草道:“这些都是妙音种的,院子也是她布置的,她实在是蕙质兰心的好姑娘。”   走到正堂,墙上还挂着兰草图,看落款,也是陈妙音的习作。陈妙音一袭白衣,袅袅婷婷从后门走出来,皮肤白皙、仪容优美,她的眉微微蹙着,眼眶有些泛红,整个人呈现一种病如西子的柔弱之美。   “啊——”看到迟生,陈妙音短促惊呼一声,立刻背过身去。   “妙音,你怎么了?”孙英珏连忙问。   “孙郎怎可领外男来见我?我知自己如今身份微贱,可孙郎明明答应过我……罢,罢,是我痴心妄想,世间哪还有真情。我立刻收拾东西会教坊,但让我陪客,是绝不可能的。”陈妙音话中都带着哭腔。   孙英珏哭笑不得,连忙解释:“妙音,你误会了,这是木二,安国公府的二姑娘,她素爱男装打扮。”   “真的?”   “真的,不信你转过来看看。”孙英珏走到陈妙音身边,想扶又不敢扶,只能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她。   陈妙音这才转过身,仔细打量迟生,半响,才微微福身,口称:“见过木二姑娘。” 第70章 人财两失   迟生饶有兴致得看着陈妙音, 自从孙英珏解释了迟生的女性身份之后,陈妙音的举止就堪称完美。如同迟生交往的其他贵女一样,礼仪周全、颇有学问, 涵养很好,甚至比普通贵女更善解人意。她因这奇特的遭遇,身上多出了坚韧的品质, 这样杂糅的、神秘的气质, 令她更加引人着迷。   真是, 人如其名,妙不可言。   面对迟生的打量, 陈妙音不闪不避、泰然自若。   迟生也从方才孙英珏想碰又不敢碰的动作、焦急的神态, 还有丰富的肢体动作, 看出了陈妙音和孙英珏应该没有肉/体关系。男女之间, 若只靠肉/体维系关系, 那就俗了、落入低等了。陈妙音这样的攻心选手,怪不得长兴侯府上上下下忙活这么久, 还是没把继承人从这盘丝洞中拉出来。   迟生眼含欣赏, 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陈妙音也看到了迟生的眼神变化,露出了更加灿烂的笑容。   迟生心想:我知道她不是个好人,但这不妨碍我欣赏她的手段。   孙英珏没看出来, 他的眼睛只黏在心爱的姑娘身上, 并且不停为心爱的姑娘说好话:“木二,你也见到了,陈姑娘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一片赤诚之心。你们多交往一段日子, 更会明白她的难能可贵。”   迟生轻笑, “难能可贵的是你。”   陈妙音也笑:“木姑娘说得对, 真正一片赤诚的是孙郎,你的旧独心,比金子还真。真正出淤泥而不染的人还是你,在名利场、权谋圈里长大,却愿意帮我、助我,这份心意,堪比高僧大德。”   “你们这是约好了吗?怎么都来夸我。”谁带朋友来见红颜知己,是为了听两方连合起来夸自己的。孙英珏不好意思摸摸鼻子,“我也没那么好。”   陈妙音执壶,给两人倒酒,真诚而恳切,“我说的都是实话,孙郎把我从河里救上来的时候,连我模样都看不清,纯粹只因一片赤诚丹心。后来同情我,安置我,也是你的善心。我却不是,我被救起的时候,只恨为什么没当场死了,受这些零碎折磨。被孙郎安置在这里,也窃喜过,盼着能被妥善收藏,免我后半生颠簸。孙郎是赤诚君子,我却心有谋算,所以孙郎是最好的,我不过红尘一庸碌俗人罢了。”   陈妙音用公筷给孙英珏夹菜,脸上的笑容自怜自哀,又透露着坚强。低头垂眸间,令人忍不住怜惜。   妙啊!迟生抚掌赞叹,谋划就这么明目张胆说出来,不但不让人反感,反而觉得这样的剖白真诚又坦荡。看看孙英珏吧,他被感动得眼眶泛红,声音都温柔了八度。   “陈姑娘,你别这么说。经历那么多事,要还没点谋算,那都不像个真人。你放心,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半途而废,我,我们一起努力,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孙英珏举起酒杯,敬陈妙音。   陈妙音温柔一笑,碰杯,干了。   如果迟生是陈妙音的朋友,迟生会为她的手段鼓掌叫好,逆境之中绝地翻盘,这难道不是值得歌颂的品质吗?   可迟生是孙英珏的朋友,所以她要查清楚,陈妙音究竟是真的心怀慈悲、手段霹雳,还是品行败坏,从头到尾,只有欺骗。   迟生陪着两位有情人消磨了一下午,她很少说话,拿了一卷书,窝在小塌上,看他们相处。   “我去招待一下木姑娘。”花园里,陈妙音透过窗户,望向屋内看书的迟生。   “不必。”孙英珏根本不拿迟生当外人,“她在家里也这样,如今换个新鲜地方消磨时间,没差别。”   陈妙音笑,嗔怪得看了他一眼,两人继续讨论培育牡丹的种种注意事项。   晚上,推迟了孙英珏的请客,迟生回到安国公府。晚膳吃烤肉,春生和朋友们在西山猎场猎的黄羊。这羊是专门养来给人射猎的,算是半人工养殖,肉质细腻,不膻不柴,非常好吃。   屋里除了她们姐妹,只有一个新乡。   “新乡,坐吧,烤肉要自己动手才有意思。”春生叫新乡坐下。她是春生身边最早一批大丫鬟,都是“新”字辈的,名字却很少出现在别人口中。下头人也只以为她因为是春生乳母女儿的亲近身份占了位置,平日里就管管内务,并不出彩。远不如留在云南飞黄腾达的新雨、新芽光彩,也不如现在独当一面的新叶、新竹风光,仿佛就是个凭关系立足的无能人。   新乡一身利落男装打扮,告罪一声,干脆坐在下首,拿过长筷子烤肉。一边翻烤肉片,一边汇报:“那方手帕用的是真丝熟绢,名唤素白云纹绢,是咱家京城织坊的新品。我请木栀子协助调查,查阅了买这种绢和府里发放的名单。这种绢平时用来直接作画,或者书画装裱,极少人会用他裁衣、做手帕。”   “即便是做手帕,京城时兴的做法也是直接在绢上作画再制成手帕,彰显才情风雅,并不会刺绣。那彩云追月的刺绣,暗合素白云纹绢的底色,又藏着二姑娘的名字,要对纺织、刺绣都有很深的了解才能行,而且精通诗词,不然不能知晓那样偏门的词。”   “属下查了府中诗文水平、刺绣水平均能达标的人,找出六人。后分别查问,得知二姑娘曾经摘抄过这首词,只有当时在书房伺候的人才知晓,把范围缩小至两人。又重点排查了她们的行动轨迹、家人、财产、交往,最后确定,背叛的是小薇。”   “她的姐姐是府中女兵,因战死才由她补入府中。又因她身体不达标,没入府卫,而是入了内宅。幕后之人给了她五百两银子,还承诺安置她的父母,让她提供可以陷害栽赃二姑娘的证物。”   春生大口嚼着烤肉,她说过“不会有结果”,但不表示不会查。查到如今,她也仿佛没有知觉,并不问后续。   迟生会问,“小薇的父母如何了?”   “老家那里排查过,她的父母不知情,也没有接触过陌生人,更没有发财。幕后之人给小薇看的信物、带的话,都是编的。”   春生冷哼:“无人协助,编不出能骗到小薇的话。再查,把与此事有关的人,都揪出来,通报罪行、明正典刑,已正视听。”   “至于小薇的父母,编入开拓交趾的先遣队吧。把这个消息告诉小薇,看能不能再问出什么来。”迟生这样吩咐。   “你又心软。”春生有些不满。   迟生辩解道:“不是心软,是觉得没必要。真正背叛了的人必须死,不知情的人没有享受背叛带来的好处,我也愿意给他们一线生机。”   “幕后之人没有查出来吧?”春生再问。   “是,线索到英国公府就断了。”新乡沉默,她再厉害,主要职责也是监督内部、肃清队伍,对外面的事情参与并不多。   “把查到的结果抄录一份给赵九娘送去,她家是地头蛇,应该能查到更多。”迟生吩咐道。   新乡有些犹豫,“此事毕竟不好分辨,若是赵姑娘心有猜忌,不好收场。”   迟生笑笑,“无妨,真诚是最好的手段。我从来无意太子妃之位,她明白的。即便她不明白,老国公也是明白的。”   春生烦躁得放下筷子,刚才有个油星子崩到手背。“你还是回云南成亲吧。”   “阿姐,我还小,早着呢。”   “等祖母来京城,我和她说,以后爵位咱两一人分一半,云南那么大一片地方,咱俩还不够分吗?”春生觉得,之所以有人算计迟生,就是因为迟生不能继承爵位,君不见,无人来算计她。   迟生哭笑不得,“春生,别胡说。这坏头一开,日后子孙后代怎么办?中原历史悠久的家族,都有祖训,‘继承本家之人,不得剖分祖产,违者非我子孙’。好好的家业代代分薄,分到最后还剩什么。汉武施行推恩令,软刀子杀死了多少藩王。你倒好,陛下还没对咱们动手,你倒迫不及待。”   春生干了杯中冷酒,“怪不得历代兄弟阋墙的那么多,不过晚生一会儿,待遇天差地别,换我,我也想不通。”   “醒醒,多吃烤肉多宽心,少吃冷酒少发癫,才几杯啊,醉成这样?”迟生笑骂,这话自己说才对吧。   “没事儿,云南那么大,咱家又是女子继承爵位,生的孩子本来就少,这几代不打紧,后面的,我也看不到。”   “你能保证咱们以后都生女儿?是生的男孩儿就溺死,还是能保证日后没有男丁继承爵位,后嗣不会越来越多?”迟生给春生夹了一筷子烤里脊,劝道:“云南再大,大不过天下。全天下有那么多机会,不一定非要困在云南窝里斗。我学问很好,可以在京城做官;我武艺稍差些,也不是没有自保之力。等以后我再大一些,亲自走一遍河西走廊、丝绸之路,游历草原和北疆,看过了天下,我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春生不说话了,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安享尊荣与独自奋斗完全是两回事。春生沉默得翻着肉片,她要仔细想想……仔细想想。   新乡只当自己没带耳朵,只带了一张嘴——负责吃。   猎场的黄羊真的很新鲜,还挑了最好的部位来烤,配上十几个小碟子的蘸料,新乡吃得非常满足。   两位主子都是杞人忧天,难道到她们后代兄弟姊妹之间的关系还会这样和睦吗?别说两姐妹分别所出的孩子之间,就是一母同胞,人脑子打成狗脑子的也不计其数。隋朝的独孤皇后要求丈夫忠贞,她的两个儿子为了皇位相互下死手。更别说前朝从玄武门之变开始,每回皇位更迭,打得最厉害的,不就是那些血缘最亲近的兄弟姊妹吗?   “这件事给我们一个教训,反腐永远在路上。家里府兵、护卫、侍女、仆从都不能缺少监督,不能缺少培训。小薇不就是因为没上过扫盲课,直接入府才导致的事故吗?我们以为忠烈之子必然也忠心耿耿,可是忘了没有教育,哪儿来的忠诚。”迟生开始安排事情:“新乡,你回去之后安排人多多操训、学习,也要安排定时不定时抽查,忠心永远是第一位的。”   新乡这才长出耳朵,抱拳应下。   几日后,赵衡登门拜访。   “九娘被皇后娘娘派下旧独的女官教导宫中礼仪规矩,不能亲自前来,我代她给两位致歉。”赵衡作揖下拜。   迟生一个健步上前拉住他:“怎么行此大礼,折煞了。”   春生则站着不动,稳重得招呼:“坐吧。先说说,查得怎么样。”   赵衡致歉不止是因为赵九娘没有亲自前来,他惭愧得说起调查结果。   “是我们家一个庶女惹出来的祸事,她心思不正,以为能作为滕妾陪嫁入宫,没想到帝后通情达理,太子殿下恪守君子之德,言明只娶一妻,至少三年后再立良娣等侧妃。她心怀嫉妒,这才四处为赵家树敌。”赵衡把如何查问,怎样找到真凶,那旁支女娘又是如何供认不讳说了。   迟生不解:“不是我看不起她,一个庶女,哪儿有这样的人脉手段,连我府里的丫鬟都能收买。五百两,不是个小数目。还要收买你家里的人,淘换名帖、安排线路,若她有这样的脑子,心性就不至于只追求一个滕妾。”   “我们也再三查问过,的确是她一人做的。在北疆长大,家中长辈都觉得亏欠,钱财上给了不少补偿。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知道什么家族荣耀、朝堂局势,不过人云亦云,心里只有后宅争宠那点儿心思。”赵衡很不好意思,但必须把事情剖析得更清楚。   春生摆手:“聪明人有聪明人的顾忌,蠢人总是蠢得花样百出。”   春生、迟生在别家做客,也没少遇到,试图泼湿衣裳、摔倒碰瓷、阴阳怪气之类的小巧手段,还以为人人都和她们一样狭隘,春生迟生会因为她们的所谓“排挤”而低人一等。   每回遇见这样的,春生、迟生都会让她们认识到什么叫大魔王。   迟生也点头,所受教育不同,某些内宅女眷引以为傲的,正是春生、迟生避之不及的。   ^^^^^^^^^   没过多久,孙英珏喝得醉醺醺来敲安国公府大门,被人扶进来之后,瘫在椅子上痛哭:“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迟生一见他这个样子,立刻派人去长兴侯府:“告诉侯夫人一声,控制住小侯爷身边的人。”   唉,好人当到底,送佛送到西。   任何时候都有投机者,以陈妙音的个性,难道不会在孙英珏身边安插人吗?不需要收买或者干什么出格的事情,只需要在无关紧要的地方,给她行个方便。孙英珏身边的人会不肯吗?不会的,孙英珏身兼两大家族血脉,是长兴侯府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他也不缺御下手段,他身边的人必定是按照他意志行事的。   孙英珏的意志是什么?他如此迷恋陈妙音,甚至说出了娶妻的话。在下人们看来,即便最后不成,做个妾肯定是没问题的。内宅之中,一个宠妾也是能决定下人命运的。宣德侯府先例在前。所以,下人们的偏袒,有时候也会坏事。   这些不必详细解释,只提一句,侯夫人肯定就明白了。   侯夫人是明白人,孙英珏不是,在安国公府撒酒疯,使劲闹腾,砸了客房之后,迟生也不惯着他。直接让人把他扔进池塘里,如今是夏天,池塘水又不深,被捞起来之后,孙英珏总算冷静下来。   两人坐在大厅里沉默相对,都不说话。   迟生还是执行往常的战略,孙英珏不说,她就不问,等孙英珏脑子里的水倒干净了,自然会说。   “去清河的人回来了,她从小长在母族,对出身寒门的窝囊父亲看不上,一直以崔氏血脉自傲。幼年时,和表姐妹们争抢珠花头饰,惩罚丫头仆人更是家常便饭。去湖南的人查到的结果也大同小异,陈法官位渐高之后,陈夫人才带着她随同上任。在任上,陈法贪污索贿的钱财,大部分都供她们母女花销。只因她们依旧以崔氏千年世族为傲,不愿与泥腿子共处同一片天。”   “她用猫惊吓过父亲妾室,致使妾室难产而亡;她虐杀过伺候的贴身丫鬟,只因那丫鬟长得貌美。当年灾民入城的时候,她也不曾救援一人,甚至陈法上城楼下令射杀灾民的时候,她就在城楼内的马车里等着。”   “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她是冰清玉洁、心地善良的好姑娘。救她之后,我甚至都不敢唐突,怕她再生死志,难道这一切都是骗我的吗?”   孙英珏哭得撕心裂肺,觉得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迟生却还是冷漠得坐在一边,都在意料之中。她虽没料到陈妙音的本质这样坏,但早知道陈妙音对孙英珏不可能是什么狗屁爱情。   孙英珏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丝毫看不出当初在宫里跳胡旋舞的神采飞扬。哭累了,迟生才让人上醒酒汤,孙英珏头疼欲裂,迟生不愿留他,就要把他送回长兴侯府。   “木二,你都不惊讶吗?你怎么这样麻木?”孙英珏虽然一心沉溺在痛失爱情的悲伤中,但基本的观察能力还是有的。   “啊,因为我早就知道啊。”迟生轻描淡写道。   “你早就知道?早就查出来了?”孙英珏声音飚高了八度。   “不,更早。知道这个传奇故事的时候我就知道,查出的结果只是验证了我的猜测。不仅我知道,侯爷也知道、夫人也知道,所有来劝你的人都知道。”迟生见他赖在原地不走,也坐回椅子上。愚蠢的人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往火坑里跳,所有劝他别跳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与你无关的人高高挂起,随你发疯,他们站在干岸上看热闹;亲近的人比如侯爷夫人,想尽办法拉你回头;不怀好意的人鼓励你,比如怀远侯府,一会儿激将、一会儿推波助澜。我本来也只是看热闹的,我还劝夫人,别拦了,反而要鼓励你勇敢一点,相信自己。”   “所以,只有我一个傻子吗?”孙英珏从椅子上滑下来,狠狠盯着迟生:“你一直都在看我笑话。”   “不止哦~我还劝夫人,下个狠心。等你摔断腿,就知道轻重了。夫人年纪不算太大,再生一个也来得及,我认识钟老仙翁的传人,能帮她调养身体。实在不行,找一个孝顺的、看重侯府荣耀的庶子记名嫡子。”迟生对这样老套的故事一点儿都没兴趣,她想着孙英珏知道结果之后,就该清醒过来。没想到他喝酒发疯不算,还要跑到她府上来闹。   迟生站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现在,你应该觉得全天下都对不起你,赶紧和我绝交吧。”   孙英珏愣愣看着迟生,一坐一站,迟生是那样高大,讥诮得看着他,让他满腔怒火却发泄不出来。是,他本来该愤而绝交的,可迟生已经预测了他的行为,再顺着她的话做,岂不是再一次证明自己的无能。   孙英珏一甩袖子,愤愤然冲出国公府。   迟生看都懒得看他,反正通知了长兴侯府,他家里人会管他的。   却不料,孙英珏去而复返,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抓着迟生的手就往外奔。   “姑娘!”樱桃等侍女立刻拦住她,女兵手按在腰间长刀上,厉声呵斥:“孙小侯爷,放手!”   孙英珏瞪着一双通红的大眼睛,不放手、不说话。他也怕把事情闹大,影响长兴侯府与安国公府的交情,又不甘心就这样什么都不做。   迟生摆摆手,刚刚经历失恋的小男生总是这样冲动。罢了,看在孙嗣音的面子上。   女兵和侍女会意退下,孙英珏拉着迟生一路出了安国公府,朝城南安置陈妙音的两进小院疾驰而去。   院门大开,挂在门口的红灯笼平白暗淡三分。院子里花草摧折,看着不像样子。   进了院子,只见仆人们围在院子里,六神无主,见孙英珏来了,连忙七嘴八舌的说话。   “都闭嘴!一个个说,怎么回事儿!”孙英珏大喝一声,左右看看,问:“陈妙音呢?”   “小侯爷,陈姑娘一大早就收拾好东西,回教坊司去了。不仅院子里的金银细软,连廊下牡丹都带走了。陈姑娘也是主子,我等下人不敢拦。陈姑娘说房契和奴婢们的身契不在她手上,她无法做主,只有等小侯爷决断。”   孙英珏傻在当场。 第71章 人生导师   “我去找她问个明白。”孙英珏反手拉着迟生就往外走。   迟生却不愿意跟着他跑, “你心里要先有个数,不然你冲过去问她,三两句又被绕进去, 我不想跟去看热闹。不然你以后想起这段丑事来,恨不得杀我泄愤。”   迟生的笑话很冷,孙英珏还是给面子的勾了勾唇角。“放心吧, 我心里有数, 就是不甘心, 非要当面问清楚。只要问清楚,不管是什么结果, 我都能放下了。”   这跟老公出轨, 哭着喊着问, 我就一个问题, 你到底爱没爱过的家庭主妇一个样。无论男女, 陷入爱情,都很愚蠢。   “既然要去见人, 先把自己打理干净吧。”   孙英珏一旧独身酒气, 衣服上还有水草银子呢,头发倒是晒得半干了。   迟生是个能担事的,吩咐院子里乱做一团的仆人各归各位:“往日做什么的, 日后还做什么, 长兴侯府稳稳当当的,你们操什么心。厨房的烧了热水来,伺候小侯爷沐浴更衣, 往日贴身伺候陈姑娘的随我来, 我有话要问。”   迟生三两句话安抚住仆人, 又把熟悉陈妙音的人叫道跟前, 问道:“陈姑娘是什么时候吩咐收拾东西,什么时候走的?”   “东西一直都是规制好的,那忘恩负义的贱人惯会装模作样,往日说居家要有条理,每日只在外头摆放两三日用的东西。今日刚起床就吩咐收拾东西,不到一个时辰就走了。现在想来,可不是早有预谋!”贴身伺候的丫鬟是从孙英珏院子里拨过来的,回话很是流利,情绪也很大。   “她走的时候,有什么可疑的举动没有。”迟生皱眉,一口一个贱人的,不雅观。   丫鬟也很有眼色,略微收了收:“木姑娘,不是奴婢说嘴,那个人一直都很可疑。咱家小侯爷待她一片真心,她却只是逢场作戏。今日,她最亲近的那个小丫头天亮之后在门房那儿不知得了什么消息,立刻吩咐收拾东西走人。哼!她也不想想,凭她一个贱籍之人,还能逃得过侯府?”   往后就是喋喋不休的抱怨和告状,迟生摆摆手让她退下,又叫了门房进来。   “冤枉啊,真的没说什么。就是陈姑娘到底是养在外头的,难免要打听爷们儿的行踪,往常都是这样。今日我听说了小侯爷昨晚在店里喝了一晚的酒,又去安国公府闹事。怕小侯爷心情不好,迁怒陈姑娘,这才给她透个气。”看门的老苍头这样供述。   迟生猜他肯定是拿了陈妙音的银子,派人去问他的孙子,小孩子年纪小,不经诈,很快证实了迟生的猜测。   把院子里重要岗位上的人一一问过,事情经过就很清楚了。   孙英珏重新打扮得人模狗样出来,织锦百花大红袍,头戴装饰玉珠的金冠,腰缠白玉革带,脚踩鹿皮靴子。脸上还上了一层薄薄的妆粉,很有见前任绝不能输的气场。   迟生就道:“陈妙音很警觉,一直盯紧了你的行踪。知道你喝酒撒泼,就猜出你知道真相,飞快下了决定,行动迅速,都不哭求挽留,直接回教坊司了。可见她心知早晚有一天会暴露,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去吗?”   “去!”孙英珏恢复往常的鲜艳装扮,雄赳赳气昂昂冲教坊司而去。   “小侯爷,陈姑娘已经歇下了。咱们教坊司晚上才开门,好歹也是官面上的人,体面最要紧,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行行好……”   “行首,小侯爷不是来砸场子的。我给你保证,他不伤人,也不会闹出太大的动静,令你为难。”迟生坠在后面,拦住出面协调的行首,示意孙英珏先走。   行首得了这样的保证,知道陈妙音没有性命之忧,也不再阻拦。只是恳切道:“二公子,谁都知道你最是怜香惜玉,求您看在她是苦命人的份上,抬抬手,放她一马。”   迟生并不与行首争辩,只是随着孙英珏的脚步上楼去。如今陈妙音住在教坊司一处装扮华美的房间里,看得出教坊司对她的重视。   “孙郎为何这样愤怒,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的谋算、我的心思,你早就知道的啊!是孙郎一心想要怜惜我,才把我安置在别院的。怎么,如今反悔了?想要回以前的嫖资吗?”陈妙音也不装高贵优雅了,讥诮曾经的情郎。   “我以为你是有苦衷的。”孙英珏咬牙切齿,他以为那些是自谦、是言不由衷,谁曾想居然是实话。   “确实有苦衷,我堂堂三品大员之女,如今沦落风尘卖笑,怎么会没有苦衷。”陈妙音挽好最后一缕头发,带上珠钗,对着镜子左右照照,满意得笑了。   “我在和你说话,你不要这样漫不经心。我明明对你那么好,你,你……”   陈妙音终于转过身,对着孙英珏,动作浮夸得上下打量他,“小侯爷,你对我所有的好,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我手段高明,你技不如人。既然技不如人,就要学会认输。我跟你一场,你哪回过来,我不是好酒好菜招待,我无论笑脸迎人,还是故作愁苦,你都在我这儿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不是吗?”   “若是我食之无味,你会不停的来,不停送我礼物吗?你父亲也有妾室,去妾室房里睡觉,难道不用打赏吗?”陈妙音站起来,缓步走到孙英珏跟前,媚眼如丝,“你们男人,不就喜欢拉良家妇女下水。知道我的身份,专门把我收为外室,满足你那腌臜想法。”   “你是这么想我的?”孙英珏很痛苦,他以为自己遇到真爱,万分尊重,从不以身份高低来待人。   “难道不是?那你告诉我,你想什么?你不想我喜欢你,不想沾我身子,还是不想把我据为己有?你享受我对你奴颜婢膝,享受一位大员之女对你卑微,这是你从未遇到过的。”陈妙音缓缓搭着他的手,慢慢往上游走,“还是说,因为没沾着身子,你不甘心。放心吧,我还是完璧之身,三日后,教坊司会邀请京城诸位贵公子,我花落谁家,你也能来争取。”   陈妙音越靠越近,眼看就要倒进他怀里,孙英珏却一把推开,嫌恶道:“我喜欢高洁之人,你这样的,不配近我的身。”   “高洁,会包教坊司女人的,谁高洁了?你就配了?”   孙英珏气呼呼往外走,拉开门,就见迟生站在门外。教坊司的门用轻纱细木条做隔断,装饰居多,并不隔音。孙英珏一想到迟生听到那些话,就羞得无地自容,心想往后迟生更要笑话自己有眼无珠了。   陈妙音追出来,也看到迟生,轻笑道:“怎么,木二姑娘又来了。你这么千方百计得把小侯爷拉回正途,难不成看上他了?恭喜你啊,小侯爷浪子回头,你这位功臣想必也入了侯爷夫人的眼,日后夫妻和睦,记得谢我。若非我早早让小侯爷看清了外头女人逢场作戏的手段,你日后也不能守着一个正人君子啊。”   陈妙音摇着手帕,一点儿不害怕得罪人。   孙英珏转过头去,一掌把陈妙音掀到木门上,撞得她连连后退。“你胡说什么?胆敢败坏木二名声!”   “行了!”迟生一个巧劲儿分开他和陈妙音,“何必与她一般见识。走吧。”   孙英珏狠狠瞪了陈妙音,又看楼上各个门后探头探脑的教坊司姑娘们,知道言多必失、越描越黑,沉着一张脸下楼。   教坊司外,马车已经准备好。两人登上马车,孙英珏飞快承认错误:“对不住,我不该坚持要来,害你受连累。”   “知道就好。”迟生随手拿了暗格里的扇子扇风,“不过看在音音的面子上,再原谅你一回。”   “若日后有流言,我自当辩驳,不会让人随意玷污你的名声。”孙英珏郑重承诺。一个女孩子的闺誉何其重要,孙英珏现在就是后悔,明明想好的质问,见到陈妙音一句也没问出来。现在恨不得重新回去吵一架,说的她抬不起头来。   “哦,这倒无所谓,我本来也没什么贤良淑德、冰清玉洁的名声。关于我和阿姐对婚事的自我打算,你难道没听说过吗?”自从那日在坤德殿,当着皇后和几位命妇的面说了择偶标准,春生、迟生早就不在各家高门的选媳范围内。   “你和木大是真性情。”   “你也是真性情,就是脑子不好使。”迟生毫不犹豫吐槽他。   “你是怎么看出陈……她不是好人的。”孙英珏现在厌恶的,连陈妙音的名字都不想提。   “没有,我只看出她对你不是真心。好人坏人,是你查出之后,我才知道的。”现在,迟生也不激将,平和的把自己的分析说给他听。“你说救了她之后,她反而怪你让她继续受苦。真正绝望的人不会这样,要么庆幸自己劫后余生,感谢救命恩人;要么觉得你多事,回头再死一次。就是不会一边说委屈,一边吊着你。”   “世上哪里不能死,真想自尽以全清白,在抄家的时候早就一根绳子吊死了。既然来了教坊司,都是千方百计想活下去的。”迟生叹息,“我是不赞成狗屁的为了清白自尽的,大不了熬几年,等风头过了,隐姓埋名,远走他乡,重新开始。”   孙英珏靠在车壁上,满脸疲惫,“我还有很多想问的,问她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选我来骗,问她是不是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儿真心,问她那些山盟海誓都是谎言吗?我那么尊重她,那么怜惜她,她就一点儿都不感动吗?可是,看到她的时候,就气得忘了旧独,而现在,我不想问了。她说的那些话,我虽然不赞同,但还是同情她的遭遇。木二,你比我聪明,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办?”   “我不是你。祖母从小就教我很多道理,包括市井的、欢场的这些手段,我都知道,还亲眼见过。老侯爷、侯爷和夫人很疼你,你自己又聪明,顺风顺水长大这么大,陈妙音才是第一个挫折吧。哎呀,吃一堑长一智,迈过去就好了。”迟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孙英珏想起母亲的眼泪,父亲的恨铁不成钢,还有妹妹,妹妹的无助。孙英珏捂住脸,他这些日子都干了什么啊。   孙英珏肩膀耸动,迟生体贴得装作没看到。   过了一会儿,孙英珏收拾好情绪,继续问道:“木二,我也不怕你笑话,干脆把我自己想说的、想问的都问清楚,免得以后再犯傻。你能教我那些辨别谎言的手段吗?”   “我也是慢慢学的,其实一法通百法通,侯爷和夫人应该正在慢慢教你。等你回府认错,他们肯定压着你学文习武,管理下人,早晚会学会的。”迟生不想揽这个活儿,她又不是带孩子的保姆。   “想想还是很不甘心啊,木二,我觉得,我之所以会怜惜她,大概和你也有关系。”   “我?”迟生一头雾水,生怕他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你和木大在坤德殿那番择婿的话,令我感触很深。你们看重什么、挑剔什么,都只凭自己的心意,是能自己做主的。我的婚事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想自己做回主啊。可我没有接触闺秀的机会,所以我挑了陈妙音,结果还挑错了。”   “嗯……怎么说呢,这个事情,还是听父母的吧。”迟生不知道此时鼓励他自主择偶,会不会把他推向更深的歧路。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这不是看你傻嘛。”   孙英珏豁得坐直身体,“你说谁傻呢!”   看着他的样子,迟生哈哈大笑起来,孙英珏也被感染,不由笑出声来。   孙英珏坚强得把话题掰回来:“说真的,你别给我东拉西扯,你是怎么说服安国公自主婚事的,我也想。是兄弟就传我秘籍,看见我踩陷阱了,还不赶紧把真法传给我。”   “没听说过法不轻传吗?随随便便就说了,那就都不是真法。”迟生调侃他,马车已经走到了长兴侯府门口,“这话留在以后慢慢说,你喝了一晚上烂酒,今天又奔波了一上午,先回去休息吧。”   “继续走,绕着东城走一圈再回来。”孙英珏扬声让车夫继续赶车,一把拉住迟生;“木二,我是真心诚意的,你和我说,我想找一个合自己心意的,有可能吗?怎么做才行?难道真的只有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一举一动符合礼仪,才是我的命数吗?”   孙英珏真诚的看着迟生,他不想过尺子比量的日子,他也有血有肉的人啊。   “自然不是。”迟生沉吟了一下,叹道;“我先给你讲一下自己的亲身经历吧。我和阿姐去庙里烧香,留宿在佛寺。晚上在寺庙后山,看到一个和尚和山下送菜的农妇偷情。农妇的丈夫嗜酒成性,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换成酒,喝醉了就打妻子、打孩子,他们的孩子才三岁,有一次打得鼻血止不住,农妇抱着孩子上山求医,因此认识了和尚。”   “和尚慈悲,救了她的孩子。也照顾她的生计,让她用菜换一些米粮,好歹能养活自己和孩子。是不敢给她钱、太多粮,怕她看不住,又让丈夫拿去换酒。这样两个人相处中,情愫渐生,才有我撞见的那一幕。他们欢愉之后,商量要私奔,逃到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和尚不要清规戒律,背弃佛祖;农妇也不受世俗约束,远走高飞。若是你,你听到他们密谋,怎么办?”   孙英珏听得专注,慎重思考之后才问:“妇人带她的孩子走吗?”   “带!和尚主动提的,说日后他会待孩子如同己出,他也是孤儿,能多一个孩子万分高兴,不在乎血脉。”   “我不会告发他们。”孙英珏郑重道。   “我也没告发他们,他们装作流民,混入朝廷安置的队伍中。在我家织坊做了一段时间,管事说他们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我做主给了他们一家三口户籍,送他们去云南了。”迟生讲起旧事,笑道:“你说,他们是不是伤风败俗,又是不是鹣鲽情深。”   孙英珏陷入思考。   “所以啊,礼教有时候是个坏东西,它禁锢人的思想,剥夺人的乐趣。我以前管理云南的时候,恨不得人人都是木偶,官府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不要有过多的感情,不要添乱。可人之所以是人,不就是因为他感情不是控制,有规矩的同时又有真情吗?”   “你想说什么,我没听懂。”   “我说,有本事的人,能豁出去的人,只管跟着心走,做自己想做的。自认本事不济的,就跟着礼法走,大多数人都走的路,即便出错了,也有退路。”迟生觉得今天的自己很哲人,居然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你还是在劝我听长辈的安排,做这个不痛不痒的世子。”   迟生嗤笑一声,还是没经受过毒打,侯爵世子还不满意,你咋不上天呢!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从头捋捋,为什么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成婚是多大年纪,女子十五左右,男子十八左右,不谈那些惊才绝艳、才华横溢、天生精熟于人情世故的天才,正常人在这个年纪,是没有辨别好坏是非的能力的。你妹妹也十五岁了,你觉得凭她的眼力,能看出谁是品格贵重的真君子,谁是滥竽充数的伪君子吗?你早就过成婚的年纪了,你有这么能力吗?”   “你们没有,侯爷有,夫人有,他们身为父母,总不会害子女。为你们选取妻子、丈夫的时候,总是考虑你们的喜好。咱们勋贵人家,除去自身之外,还有一层朝堂上的考虑。假如啊,我是说假如,你真娶了一个犯官之女,绝对保不住世子之位。因为你这样做,长兴侯府还继续让你当继承人,就是自绝前程。没有人会愿意与一个犯官之女平等相交,他们会觉得屈辱。如果忠君爱国和贪赃枉法是一个待遇,为什么还要辛苦克制自己。”   “不过——凡是总有例外,比如你才华横溢,得陛下赏识信重,你身上有官职,受重用,你立身处世不靠长兴侯世子光环立身。那么你娶犯官之女,当时或许有人不理解,但无人敢在你面前大放厥词。若干年后,这会成为你痴情的表现。”   “端谁的碗,服谁的管,话糙理不糙。你不能一边享受着侯府世子的尊荣,一边嫌弃不能为所欲为。”这些话,也许很多人都知道,但从未有人对孙英珏如此直白的表达。他愣愣听着,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所以,要想自己择妻,要么本事够大。要么等到日后移风易俗,成婚的年纪变成二十岁,每个人都有了思考的能力、看人的眼光。”迟生摊手,这些她都是经历过的,以过来人的经验,非常负责的说。   孙英珏摩挲着手指,郑重抱拳:“话已至此,恩人不妨多传真法。你若是我,你怎么做?”   “是你什么?是一心想娶陈妙音的你?”   “如果她真的是冰清玉洁、心地善良的人,我又能怎么办?”孙英珏真心求教。   “如果是这样,她被我救起之后,肯定会谢我,虽心存死志,却不会当着我的面寻死。我有眼力看出来,等她真的寻死的时候,会安排人及时救下。我折服于她的品行、美貌与才华,想要与她共结连理。但是她已身在囹圄,我会先低调的保证她的安全,然后趁着大赦之类,寻找律法漏洞,救她出来。给她改换身份,名正言顺娶她为妻。”   “长辈肯定不允许我娶这样来历的女子为正妻,即便她换了身份,也只是平民,不可能换成高门贵女,不在正常婚嫁范围。一边我要早日出仕,这样说话才有分量,另一边要给她信心,不让她因现实而退缩。只要我一口咬死非她不娶,长辈是亲长辈,我又有功业傍身,难道还能真打死我不成。父母总是拗不过子女的,最后,总能如愿以偿。”   “等我如愿娶她入门,她会因身份收到歧视,只要我处处维护,我的态度自然影响府里长辈、下人的态度,这样无人会看轻她。她也是高门出身,只要长辈接纳,下人不捣乱,管理府邸不成问题,当家主母立起来,自然会成为我的贤内助。我虽没有岳家帮扶,可换了一个真心相爱的妻子,也不算亏。”   孙英珏随着迟生的描述,想象着那个美好的未来。那里没有旧独欺骗,没有背叛,路途虽然崎岖,但未来一片光明。   “如果你是她,又会如何做呢?”   迟生想,这还真是拿我当人生导师了啊。   “如果我是养在崔家的陈妙音,我会想尽办法多学崔家的典籍文章、为人处世,千年世家,自然有独到之处。母亲不是我能选的,但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是我能选的。待回到父亲身边,我会劝他恪尽职守、廉洁奉公。如果我劝不住,我会尽己所能,简朴生活、帮助百姓,以我的善弥补父亲的恶。若是事情终究还是这样结局,我会低调行事,在教坊司做一个普通的乐人。或划花脸,或寻求贵人庇护,若都逃不掉被蹂/躏的命运,我也绝不会去死。我会积极打听,寻找能脱身的办法,正常渠道逃不掉,假死呢?私逃呢?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总能找到办法,去云南、去江南、去塞北,重新生活。”   孙英珏的视线始终看着迟生,目不转睛,半晌,才长出一口气:“木二,你坚韧得……让我想娶你啊。” 第72章 总有晦气   孙英珏从马车里飞出, 屁股着地平沙落雁式。   就很突然!   此时马车刚好又绕了一圈,停在长兴侯府门前。门房是个眼力极佳的,望见那一团花里花哨的大红就知道是自家小侯爷, 别家公候子弟都嫌俗艳,不肯穿。   门房着急忙慌跑过来,只听见一声:“晦气!”马车就哒哒走远了。   因马车上没有标记, 门房也不知是谁家马车。先把自家小侯爷扶起来, 关怀道:“小侯爷, 你没事吧,可有伤着?”   “没事。”孙英珏从地上爬起来, 揉揉摔痛的屁股, 问道:“爹娘在家不?”   “侯爷坐衙呢, 夫人带着姑娘赴济国公府赏荷宴, 尚未回来。”门房恭敬回禀。   “祖父总在吧?”   “在的, 在的,听说一大早起来, 就看凤凰去了。”长兴侯府的人, 对自家老侯爷养的那几只锦鸡是万分捧场,言必称凤凰、祥瑞。   孙英珏入府,一路只往西跨院去, 老侯爷卸下军职之后, 就挑了临街的西跨院养老。院子宽阔舒朗,一边临街方便出门,一边挨着府里花园, 方便老侯爷养他的祥瑞。这些日子, 孙英珏闹得不像样子, 但是全家都极有默契得瞒着老侯爷。老人家是战场上为家族拼来的尊荣富贵, 临老了身体难免不好,谁都不敢惊动他,连上门做客的客人,都得了嘱咐,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那不成器的孙子。   前车之鉴不远,想想卫国公府的老公爷,生前是何等威势赫赫,如今孝期还没出呢,顶级勋贵圈子里,已经不太能听见他家的消息了。   有老侯爷这个一家之宝镇着,孙英珏再闹腾,也还有收拾的余地。   孙英珏这个混账,往日也不敢在祖父面前提陈妙音半个字,生怕把人气出个好歹来。如今幡然悔悟,觉得还是要从祖父入手,不然他爹肯定打断他的腿。以前不争气,打也就打了,现在都认错了,再去白挨一顿划不来。   进了西跨院,老侯爷正在逗弄落在假山石上的锦鸡,不时洒些小米,抚摸它们光滑艳丽的皮毛。家里锦鸡更新了几代,非常亲人,任摸任撸。   孙英珏如往常一样凑过去,亲热得和老侯爷说话,逗他开心,等自认为铺垫得差不多了,才一掀袍子,跪在泥地上,恳求道:“祖父,孙儿想入军营历练,您帮我打个招呼。”   “嗯?怎么突然想起这茬儿了?”   “孙儿也大了,该建功立业了,咱家武勋将门,我自然要去战场上拼杀的。”孙英珏拉着老侯爷的袖子,张嘴就是瞎话:“爹娘宠爱,恐怕不愿我去,求祖父帮帮我。”   “咱们孙家的儿郎,就算上了战场,也不兴以势压人……”   “祖父,不是打这种招呼,孙儿是想隐姓埋名,顶着咱家旁支的名义进去,不被人奉承,也不至于被打压。顺带也验验孙儿这些年的本事,到底是旁人吹嘘出来的,还是有真功夫。”   老侯爷放下喂鸟的食盒,认真看着孙英珏,“想清楚了?真要去。”   “想清楚了。”   “好!这才是孙家好儿郎!祖父做主,去!”老侯爷在孙英珏面前,向来是有求必应的,如今答应他的请求仿佛也不奇怪。   孙英珏服侍祖父喂完鸟,又陪他绕着池塘走了三圈,活动够了,又把祖父扶回院子里,躺在树荫下乘凉。   老人家身子弱,大夏天的睡觉也要盖一层薄被。孙英珏看祖父呼吸匀称,显然熟睡,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等孙英珏走远,老侯爷一把掀开薄被,问身边老仆:“打听到了没?怎么回事儿?”   “小侯爷终于知道外头女人是骗他的了!”老仆也很兴奋,谁不希望主家蒸蒸日上,主子头脑清明。“安国公府二姑娘借给小侯爷查探的人昨日回来一禀告,小侯爷就知道那女人落难前就不是好东西。伤心得昨夜喝了一晚上酒,今早又去了安国公府。木二姑娘陪小侯爷往城南院子去了一趟,又去了教坊司。听跟车的小厮回禀,这回咱们小侯爷是真醒悟了。”   “好!”老侯爷一拍躺椅扶手,“好啊!大好事,把我珍藏的梨花白挖一坛子出来,今晚喝两杯,畅快,畅快!”   其实,府里的事情,哪儿有瞒得住老侯爷的。只是儿女们一片孝心,老侯爷也就装聋作哑,只当不知道,暗地里不知为孙儿操了多少心。年轻时候,老侯爷管儿子跟管手下兵丁似的,犯错了照审贼的模子打。到了孙儿身上,那是铁汉也柔情,看着孙儿白白嫩嫩的脸,愣是舍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   “木家丫头也是好的,你去库房里翻找翻找,备份厚礼给人送过去。”老侯爷兴奋得躺不住,站起身来原地踱步,听着院子里的蝉鸣也不觉得聒噪了,这才是夏天啊!   老仆笑着打趣:“看木二姑娘和小侯爷这样要好,日后说不得还有一份姻缘呢。”   老侯爷转手在空中虚拍,警告跟了自己一辈子的老伙计:“胡说八道!木家丫头随她祖母,我那大妹子,年轻时候就不是俗人,她的孙女,自然也不能用常理来推测。你备礼的时候,少整那些首饰、布匹,照着儿郎的份例来。”   老仆不太明白,但还是遵从应下,他已经习惯听老侯爷吩咐,听了一辈子了。   迟生回安国公府先沐浴更衣,教坊司的脂粉甜腻,味道又重,不洗一遍,感觉身上的味道散不去。   在不知道陈妙音本性的时候,迟生还为她的手段叫好,毕竟追求更好的生活没有错。等知道了,再好的手段也不能引起迟生的赞美。迟生已经过了三观跟着五官走的年纪,现实生活中,谁不爱心地善良的纯真美人。   迟生收拾妥当,下人来报,钟勉来了。   迟生拢了拢半湿润的头发,把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只用一根飘带虚虚系着,就这样不见外的出去待客。“勉哥,你怎么来了?”   钟勉笑着递过去一个信封,迟生接过抽出来,仔细一看,“药膳方子?”   “是啊,不是说好,以后你的药膳方子我都包了。其实,我该炖好了再给你送过来,只是两家路远,你这边到底不好直接送吃食。”钟勉以往也在安国公府住过,知道她们家吨药膳是很复杂的步骤,最重要的是保证安全。“你府上的丫鬟跟着冬葵学过,你先吃着,要是觉得她们炖的不好,我把冬葵送过来几个月,等教会了再回去。”   迟生失笑,“冬葵会哭的,还以为公子不要他了呢!”   “我算什么公侯之子,冬葵现在跟着我学,以后也是要出去独当一面的。”钟勉笑道。   迟生眉头微蹙,“这话怎么说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钟勉是温和的、温柔的,他自带一种大夫的亲善,令人不自觉放下心防。相处好几年,从来没有失态、抱怨的时候。   “没事。”钟勉下意识否认。迟生也太敏锐了,就几个字,不同的语气,迟生一下子就发现问题了。   “勉哥!是不是不拿我当朋友?”迟生佯装生气。   “真的没事,就是京城贵人多,和人有了几句口角,影响心情。”钟勉不愿细说,转移话题道:“冬葵现在也有一般生药铺掌柜的水平了,就是长得太年轻,和我一样的烦恼。等他再熬熬资历,以后就算不能坐堂看诊,经营药铺总是没问题的。”   “所以啊,我以前就奇怪,你家这一系的大夫出门,为什么不戴斗笠、遮面纱,原来是想要风吹日晒弄的苍老些,不然都不好取信于病人。唉,家学太深、学得太好,也有烦恼啊。”迟生笑话他。   “迟生妹妹……”钟勉摇头失笑,每每有烦恼,被迟生一开解,总会变得好旧独笑。“今日过来了,可否让我切一切脉?”   “求之不得。我平日里,也是七天一请平安脉的,勉哥帮我复核复核。”迟生不见外的伸出手去。   钟勉是来送方子的,没带脉枕,把袖子叠了几下垫在掌中,托着迟生的手腕,右手三根微凉的手指切脉。   空气中有片刻的沉默,很快,钟勉就放开来,笑道:“妹妹身子康健,只是有些上火,近几日吃些绿豆汤、炒百合之类清热去火的东西就好。夏日养生,不要贪生冷、油腻,清淡为主。喝热茶,泡热水澡,不要贪凉。”   听着老生常谈,迟生垮下脸来一叹:“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大夫说话都这个调调。我也知道这样才养生,可从校场下来,一身臭汗,只想喝冰镇的酸梅汤,什么热汤、热茶都不喜欢,我的嘴巴有自己的主意,它不听脑子使唤啊。”   “就你歪理多。我明日让冬葵送一份加薄荷的饮品过来,薄荷清凉,夏日入喉清爽,温热的也好喝。”钟勉笑得无奈,已经思考起有什么薄荷露方子了。   “你马上就要考特科了,专心复习,不要为我这些小事分心。你师承老仙翁,旁人对你有许多期许。你这样的,就像家里长辈全是状元,旁人中个进士就能光耀门楣,你没进前三甲都是不成器。压力这么大,好好准备啊!”迟生是很明白被学霸、人才包围的恐惧的。想想祖母、春生、太子,她多活一辈子,也不能保证自己处处占优。   “学习重在平时积累,我就是看医书累了,找药膳方子换换脑袋。”说到脑袋,钟勉又看了看迟生泛着潮意的头发,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道:“迟生妹妹,长发晾干之后再盘发才是养生之道,你别嫌我啰嗦,你这样会头疼的。”   “嗨~勉哥,你不懂,我头发半干的时候绑着辫子,等它干了自然成了卷发,好看。”   “恕我孤陋寡闻,卷发哪里好看了,我只见西域胡人头发天生卷曲。”   “就是!你没看最新的舞剧文成公主吗,里面演外域公主的那个舞姬,她有一头海藻一样的长发,铺满秀背。别人形容美女秀发,都说发长七尺,光可鉴人,我觉着,一头蓬松卷发也很漂亮啊。”迟生兴致勃勃说起京城最近的流行风尚。   “台上演的都是假的,西域胡人、吐蕃人、沙陀人,他们男子大多只在头顶留一小撮头发编成辫子,其他全部剃光。女眷也要把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如你这样,外头还要戴帽子、戴头巾。那一带缺水,洗漱受限,披散着头发不可能的。”   “美就够了,不要追究那么多~”迟生摆摆手,她知道真实的胡人是什么打扮,但架不住披散及腰卷发就是漂亮啊!   钟勉还要继续给迟生讲道理,春生拿着一封信,兴冲冲跑进来。   “好消息,好消息。”   迟生一把抢过书信,问道:“祖母到了?”不用春生回答,她已经看到了答案,不是祖母,是永诚侯换防回京。   永诚侯,姨丈一家,从北疆换防回京了!   迟生兴奋极了,一目十行把信看完,拉着春生的手问:“多久到?姨妈、表兄、表弟、表妹也回来吧?你从哪儿得的消息,准吗?”   “准!我把信都抢回来给你看了,怎么不准。”春生指着信纸道。这不是给她们的信。今天春生约了一群二代去寺庙里试踏/弩,这可是攻城的大家伙,不仅制作困难,使用也要求颇高。不是他们这样的军二代,没有门路、财力、体力,玩不起!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其中有个朋友家中长辈在北疆任职,说有一大批勋贵武将要换防回京,永诚侯也在其中。春生听了立马兴奋起来,逼着朋友拿出信来,看完还把信“借”回来给迟生亲眼看。   “姨妈姨丈的信肯定已经在路上了,我回头就去永诚侯府问问,他府上应该留了看房子的老家人。好几年没住,房子也不知道荒废成什么样子。”迟生一边高兴,一边担心,心里已经计划起如何帮姨妈姨丈一家收拾房子。   “如此大好事,你们姐妹先乐着,我就不打扰了。”钟勉看她们这样高兴,估计事情还多,提出告辞。   迟生也不虚留,只嘱咐道:“勉哥好好复习,只要正常发挥,以你的水平,进太医院不过手到擒来。”   钟勉笑着谢过她鼓励,回去复习了。   再也没料到,还能在京城见到姨妈一家。亲戚少的人,对每一个血缘亲人都很珍惜。   春生、迟生进京以来,还没见过亲人的面呢。可惜那封信上也没写换防的将士具体什么时候能进京。到时候,祖母也来了,就真的一家团聚了。   春生、迟生满含期待,先去了永诚侯府。侯府主人不在,她们也从未来拜访过,如今要趁着时间充裕,先把房间收拾出来。一走多年,就是看房子的下人再用心,无人居住的房屋也难免呈现破败之相。   敲开永诚侯府大门,一个下人把大门拉开一条门缝,探出个脑袋来,见是春生、迟生,才放松神情,只是依旧没有开门请她们进去的意思,拱手作揖:“请表姑娘安。”   “怎么这么久?”春生有些不悦。   “表姑娘恕罪。府上就老奴一家看着房子,平常出入只走角门,正门这边无人看守,来得就慢些。”那仆人非常谦卑,仔细解释了他们人手少、事情多,实在兼顾不过来。   毕竟不是自己家,春生也不好训斥什么,只是提点道:“主子们虽然不在,但逢年过节还是有交际的,难道让别府来访的人也等这么久?更何况姨妈、姨丈不日就要回京,你们也打起精神来。”   那仆人瞪大了眼睛,露出欢喜的笑容,“太好了,太好了,主子们终于能回京了,真是大好事。多谢表姑娘告知,老奴这就安排人收拾房间,保证主子们回来之后,妥妥的。”   春生拧眉看他,迟生也给春生使眼色,让她看那仆人的衣着。   春生露出微笑:“这就好。”说完转身,做出要走的姿态,那老仆也顺势慢悠悠关上大门。   就在此时,春生瞬间发力,一掌推开大门,震得老仆连连后退,惊道:“表姑娘,表姑娘,这是怎么了?”   春生已经领先进了府邸,门房这边桌椅摆设积灰,手指一抹一个印记。大步踏进去,雕刻威武辟邪巡游图的照壁上,已经长出草来。绕过照壁,中庭的石板路倒是清理得干干净净,再往里走,中轴正堂居然有人居住的痕迹。   走到这里,那老仆已经是颤颤巍巍、汗出如浆,站都站不稳了。   春生等人一路行来,发出声响惊动了里面的人,一个穿绫罗衣裳,头戴绢花金钗的女人从后堂绕出,一边走一边喊:“哪个天煞的,怎么这么大的动静?”   出来看到春生一行人,还在叫嚣:“你们是什么人?居然胆敢擅闯侯府,这可是永诚侯府!”   春生怒极反笑,一脚踹倒那老仆,指着那个穿金戴银的女人道:“你们还知道这是永诚侯府。”   “饶命,饶命啊,表姑娘。”那老仆被踹倒,顾不得伤痛,一咕噜爬起来,跪在地上哐哐磕头。   那女人也明白过来,脖子被捏住一般发出尖叫,随即瘫软在地。   春生拔出腰间长刀,那女人更是吓得连连尖叫,蠕动着后退,“不敢了,不敢了,饶命啊,饶命啊。”   迟生轻轻按住春生的手,“阿姐,到底是姨妈家的人,不要擅杀……打一顿吧,不要打死了,关起来,等姨妈回来自行处置。”   春生冷哼一声,“你们的人头暂且记下!把外头的人喊进来,堵住各门,再去府里调一队人马,把府里围了,不要放走一人,问就说我们受姨妈姨丈所托,帮忙清理府邸。”   迟生让人把这两个恶仆先羁押起来,“先不要惊动后头的人,免得趁机逃脱。”   府里的女兵、护卫都很有经验,现有的人去各门把守,脚程快的飞快骑马回去调人。   迟生看看这被装饰得不伦不类的大堂,金银器皿摆在多宝阁上,待客的桌子上还有油印子,他们应该是拿这当饭桌了。   之前在门口,春生、迟生都看出了不对,那老仆穿的鲜亮,拒他们于门外的意图太过明显。以往,春生、迟生要来之前都会先送帖子,而且都挑逢年过节来。他们早有准备,一直都没露出破绽。最开始是想通过永诚侯府的渠道给远在北疆的姨妈姨丈送东西,后来发现他们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不堪大用就自己送了。如此,来永诚侯府的机会更少,但是每到大节还是要送一些吃食过来,是代姨妈姨丈安抚照顾老仆的意思。   谁能想到,他们居然如此大胆。   “姨妈姨丈不在,你们倒是当起了旧独自封的侯爷夫人。”迟生嗤笑一声,随手把插在美人肩花瓶里的鸡毛掸子抽出来扔在地上,这个搭配太辣眼睛。一眼望过去,好好的威严府邸,已经被糟蹋成乡下土财主的院子。   春生坐在上首,不停告诫自己要压制住脾气,毕竟不是自己家——但还是压制不住啊!   春生道:“谁来打他们一顿,看着就心里不舒服。”春生手重,不是取人性命,她一般都不亲自动手。   那个被春生踢了一脚的老仆,现在都快疼晕过去了。   迟生连忙摆手:“我可没有这个爱好。”   女兵中有一人站出来,拱手道:“属下擅长刑讯,过后不留痕迹,愿为大公子分忧。”   春生点头,那女兵提起不断蠕动着后退,企图躲避的两人到了正堂外的空地上。春生、迟生坐在屋里,就只能听到嘴被堵住的闷哼声。   没过多久,回府调集的人手到齐,春生领着人往后院搜查。   这些仆人,按理应该住在后罩房,如今却堂而皇之占据了中轴线上最好的一个院子。他们在正院起居,从角门出去,正门常年不用,因此门房、照壁都无人打理。正院也被糟蹋得够呛,那些名贵家具有被烧焦的黑点,有被污的油印,有被剐蹭的痕迹。每个人倒都穿的光鲜亮丽,这些绫罗绸缎,不是他们的身份能穿的。   孩子也生了不少,是啊,盗窃侯府财产,孩子都养的白白胖胖的。   春生、迟生他们闯进去的时候,那些小孩儿还叫嚣着要把人撵出去,真把自己当成侯府的主子了。   可惜这些窃贼,只能躲在阴沟里,一旦被人发现,都是喊打喊杀的命。   以往不知道也就算了,如今被春生、迟生察觉,岂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府兵们气势汹汹,三五下全部把人拿住押起来,又仔细搜检一番,看这些人到底糟蹋了多少好东西。   然后从开门的老仆身上问出了具体人数,和搜到的人证、物证一对比,一个贼都没有跑掉。   春生看着这厚厚一沓供词,叹息一声:“枉我在京城这么久,如今才发现,可怎么和姨妈姨丈说?”   作者有话说:   营养液过千了,加一更,本周之内加。具体哪天说不清楚,因为不知道那天能空……社畜的悲哀.jpg 第73章 迟生吐血   “给我拿酸梅汤来!”回到安国公府, 迟生一肚子火气。这要是自己家的事情,迟生还能克制住脾气,事情发生在亲人身上, 尤其不能忍受。   “也给我来一碗。”春生主持大局,让人把贼奴都压下去,又留人在那边继续审问, 把全部账目都排查清楚, 还有着手清理房屋。灰尘好说, 擦干净就是,那些毁坏的桌椅、开裂的石雕怎么办, 翻新、翻修, 这必须懂行工匠才行, 最重要的必须要先经过姨妈、姨丈同意。   侍女端了酸梅汤上来, 迟生尝了一口, 就叫:“给我拿冰块来。”   “姑娘,医官交待不能贪凉, 今天钟小大夫不是还交待过吗?”樱桃上前劝说。   “我又不是天天吃, 就今天,吃一回,好了, 别唠叨我了。心里的火不压下去, 我朝你们发。”   樱桃玩笑道:“正好,伤了我们总比伤了你自己强。”话虽如此,樱桃还是意思意思送了两个冰块到碗里。这酸梅汤已经是井里湃过的, 如今又加冰块, 一口下去, 从喉咙口到肚子, 明显感觉一条冰线流淌,爽!   春生一口干了,她下午还约了人射猎,更要去还“借”来的信。“我给姨妈写信,让我们府里的人送,把事情交待清楚。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你若是不想一个人吃饭,就约孙嗣音或者回宫去吧。芷阳公主也快定亲了,成亲和不成亲交际都不在一个圈子里,趁机多聚聚。”   “我还是进宫吧。孙英珏那个晦气东西,最近不想沾染。听闻国丈病重,冯思思也回家了,现在公主一个人在宫里都待不住,时不时往外跑。不是避暑山庄,就是皇家林园,我回宫她也不一定在。”   “令仪、荣安两位郡主没邀她出来玩吗?”   “可能有吧,最近我们少有碰面。算算日子,小十天没见面了。”迟生又喝了一大口酸梅汤,随口八卦道:“话说回来,赵蓉才真是成亲之后就再没消息了,她又不是嫁到外省,怎么都不约我们出去玩儿。”   “平常你们也没多亲近。”春生吐槽:“成亲之后,哪能如待字闺中自由。”   “哈哈,话说反了吧。现在年轻的夫人们聚会都不带我们,怕随口一句话羞死我们。笑话,我什么不知道。成亲之前不能光明正大参加男女同席的宴会,不能晚上上街,不能这不能那,成亲之后仿佛就套了一层金光,什么都行了。这些规矩对我们无效,单对别人来说还是金科玉律。”   春生没空听她叭叭,随口道:“你要实在无聊,就把认识的人都拉出来组个局,随你玩儿。”说完,她就大步出门了。迟生调侃得没错,很多规矩都不能限制她们姐妹。   迟生干了一碗,又倒了一碗,装酸梅汤的大肚铜壶外面凝结一层细细水珠,迟生还把手贴上去,等手湿滑冰凉了,再去贴自己的后颈降温。   “姑娘,铜壶里也放了冰的,你再这样我可告诉大姑娘,没收了啊。”樱桃不赞同道。   “行了,行了,小管家婆,早晚把你嫁出去受苦。”迟生摆摆手,把眼前这碗干了,又给自己争取了一碗,才让人把酸梅汤撤下去。   没想到北方的夏天也这样难熬,迟生回房洗漱,全用冷水,只保持了半个时辰清凉,汗珠又一层层顺着肌体流动,夏日薄纱全部浸透,湿漉漉贴在身上。   迟生顺着有树荫的回廊往厨房去,厨房里备了绿豆汤。这是给下人准备的,他们的降暑汤饮里没有冰块,但也会放凉,用井水湃过。   厨房的人见迟生来了,连忙行礼,还有人急忙要去找管事来回话。   “不要紧张,我就是随意走走,不必惊动旁人,这大热天的,你们在厨房辛苦,我看看你们饮食周全否,有没有给顶着大太阳的护卫们准备绿豆汤。”   厨房里一个资历最老的厨娘出列回禀:“回二姑娘,都准备了。咱们的饭菜请府里医官看过,都是最适合夏季吃的,晚上是稀饭、馒头、咸菜、凉拌猪头肉和炒菜心。女兵们额外多一道丝瓜烧圆子,男兵们额外多一道芋儿烧鸭。菜单都是轮换着来的,所有人都有绿豆汤,煮了两大锅,早上就湃在井水里了。”   “嗯,这就好。”迟生看他们做到一半的半成品,又叫人拿了个大罐子过来,装了满满一罐冰凉的绿豆汤,美其名曰同甘共苦:“我也尝尝你们的绿豆汤。”   厨娘哪有不应的,还专门挑那些煮化了的,没有表面那层壳的绿豆沙舀满,恭敬递给迟生。她本想亲自捧着送迟生回院子的,迟生哪里肯,连忙自己接了。   躲着人回到房间,迟生从冰鉴里取出冰块,一碗放一大块冰,又喝起了绿豆汤。樱桃那个管家婆被她支开了,正是享受的时候。   迟生抽了一本笑话书,别说,古人的笑话还是写得挺有意思的。第一遍读不明白,等反应过来,才知道笑点奇怪又持久。   哈哈哈,咕咕咕,咯咯咯,迟生躲在房间里嘎嘎乐,冰镇绿豆汤一碗一碗下肚,有些吃撑了,晚饭都吃不下。   不太对劲……迟生揉着肚子,绞痛,这是吃多了冷饮,要拉肚子吗?迟生起身准备去更衣,刚从软榻上站起来,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一屁股跌坐在塌上,转头哇得一声,一口血就吐出来了。   血?没眼花吧,难道中毒了?   迟生想喊,却又喊不出来,挥手把旁边的装饰花瓶摔到地上,外头几个站班的丫头听见动静连忙跑过来查看。一见满地的血,迟生嘴角还带着血污,呼啦啦紧张起来。多亏平日里训练有素,短暂的惊讶过后,立刻有人去请樱桃。   樱桃作为大丫鬟,是当做管事来培养的,处理事情有条不紊,立刻让人去请府里医官,又把今日伺候起居的人叫来询问,看迟生到底吃了什么、用了什么,是不是有人投/毒。   就在此时,又有丫鬟来报,“钟小仙翁来了。”   樱桃大喜,立刻道:“快请!”   钟勉回去之后,找了含薄荷的饮品方子计划着得空送来,只是今晚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实在瑰丽绚烂,钟勉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安国公府。   来都来了,钟勉这样安慰自己,敲门进来拜访,谁知遇到这种事情。   钟勉进来的时候,迟生还在吐血,医官正在诊脉。   铜盆里全是血水,一盆一盆端出去,迟生闻不得血腥气,也有人在打扫房间里的血迹。这清理到一半,满旧独屋血腥味的场景,实在骇人。   钟勉吓得脸色煞白,摸摸腰间的千金丸才勉强有些底气,问医官道:“这是怎么了?可是中毒了?”   医官摸完脉,让开位置给他,“小钟大夫也切切脉,咱们相互探讨验证。”   钟勉当仁不让,右手搭脉,眉头紧皱。   “怎么了?可是中毒?”看他这模样,樱桃都有些慌神。   “今日迟生妹妹吃了多少冷饮?”钟勉问道。   “三碗冰镇酸梅汤,难道是酸梅汤有毒?不会啊,剩下的我和丫鬟们分食了,都没事,难道是计量大才起效?”   “别慌,别慌,没有中毒。”钟勉边说结论边和医官交换眼神。   “老夫也觉得不是中毒,我先拟一方,小钟大夫帮我斧正。”医官很是谦逊,他在云南也听过钟勉代曾祖授课,很领钟勉一家的情。   钟勉则继续询问病情,“多大的碗?真的只喝了三碗吗?”   樱桃比划了一下碗的大小,认真回想,“只喝了三碗,还额外加冰了。”   迟生吐得没力气,倒在丫鬟怀里,不打自招:“还有一瓦罐绿豆汤,全喝完了,也加冰。”迟生指着案头那个圆肚子瓦罐。   这一瓦罐怎么也有三斤吧,全喝完了?   钟勉叹道:“你这是喝太多冰饮了。我早上才叮嘱过,不要贪凉。夏日,尤其是刚晒过太阳,或者跑跳活动过,马上喝大量冰饮,或者立刻用冰鉴、洗冷水澡,寒气骤入肺腑脾胃,都有可能引起出血、吐血。有些严重的,还会心梗,老人、孩子尤甚,千万要引起重视,不能大意。”   “小钟大夫说的是。二姑娘从小身子就不结实,虽外加锻炼,内有调养,把身子拔高到一般人的水平,但关键时候还是比常人弱些。就是常人这么吃冰也撑不住,更何况你这身子弱的。”医官把药方递给钟勉。   钟勉复核一遍,笑道:“您医术高明,再没有改动的。”   医官和钟勉客气几句,把药方交给樱桃,樱桃亲自下去安排煎药,也顺便把拘着的人放了。整个府邸都在紧张排查,生怕是投/毒。   迟生被丫鬟扶去里间,换了干净衣裳,依旧躺回软榻上。   “还想吐吗?”钟勉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声问道。   迟生点头,“腌臜,别看。”   鼻尖萦绕着血腥味和呕吐物的酸臭味,旁边就是接呕吐物的铜盆,迟生真不好意在小伙伴面前这么狼狈。   “我是大夫!”钟勉叹息一声,“刚求医官借了一副银针,我给你扎针止呕。”   迟生小幅度点头,她现在动作大了都一阵阵涌酸水。   钟勉先在她手背上扎了几针,想要挽起她袖子的时候,突然又停下,解释道:“扎针不能隔着衣服,你要把袖子挽起来,你放心,只扎手臂……行吗?”   钟勉这才想起来男女大妨,他刚刚一心想着自家祖传的针灸术独树一帜,效果立竿见影,慌乱中忘了避讳,怪不得刚刚医官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你是大夫。”迟生这样回答她。   医生面前无性别,不说迟生对大夫这个职业的尊重,只说钟勉这个人,迟生也是百分百相信他的人品。一条胳膊而已,别以为古人就保守,现在大街上的小姐姐,个个穿轻纱带臂钏。织坊卖得最好的薄纱布料都是给姑娘们做夏衫的,穿七层还能看到肌肤上的小痣,用臂钏才能固定随时可能滑落的袖子。   钟勉深吸一口气,“多谢信任。”   挽起袖子,钟勉凝神聚气、集中精神,一根一根把银针扎入穴位,配个撵、弹等动作,让效果更快。   等把全部穴位都扎住了,钟勉才放松下来。此时,他眼前是两条玉臂,阳光把手臂照成暖黄色,肌肤边缘,还莹润透光。只有视线与手臂平衡,才能看见的细小绒毛在阳光下颤动。   钟勉突然想起曾祖送他的长生玉,那是一块雕刻松鹤延年的羊脂白玉,握在手中,触手生温。   何谓温润如玉?   钟勉偏头,不去想这些,视线低垂,不说话了。   迟生却以为他在看铜盆,安慰道:“别担心,也不全都是我的血,她们换得勤,一口血下去,整盆水都污了。这一趟趟一盆盆端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把全身血都吐干净了。”   “不好笑,别说了,不吉利。”钟勉拿帕子给她擦嘴,虽然也没什么可擦的。   “好吧,都让钟小仙翁堵嘴了,我还说什么。”迟生精气神又回来了,“针灸真有效,果然不想吐了。”   “只是应急,关键还在平时,不能……”   “不能贪凉,不能暴饮暴食。我知道了,信女受教训了,钟菩萨就放我一马吧。”迟生双手不能动,低头垂目做虔诚状。“针灸人人都会,可谁也不像小钟大夫这么艺术精湛,妙手回春啊。”   钟勉不自在别过头去,“拍马屁也没用。”   “真没用?”迟生叫苦:“我刚看了药方,居然加了三钱黄连,医官是不是在报复我?这大夏天的,喝了苦药,整个嘴巴都是苦的,还吃得下饭吗?我会饿瘦的。夏日不能因天气热没胃口就不吃饭,还是你教我的呢。现在喝苦药就没胃口,想吃饭就不能加黄连。”   钟勉哭笑不得:“只有这时候你才记得我说的话。”   “钟小大夫,小钟大夫,钟小仙翁,求你大发慈悲,高抬贵手,饶我一命。黄连不能改成甘草吗?乌梅也行啊?”   “你在熬酸梅汤吗?你再说下去,我就横跨道佛两家了。”钟勉恐吓道,“不许动,要拔针了。到时候针歪在肉里,划开口子才取得出来。”   “勉哥!你大人有大量,帮我一回,真的,我现在想起黄连的味道,酸水又要涌上来了。要不你还是不要拔针了,我又想吐了。”   钟勉铁石心肠,“才夸过我医术好,这么好的医术,还治不好你这急症?行了,安心躺着,我去看看剩下的酸梅汤和绿豆汤,以防万一。”   钟勉毫不留情转身就走,迟生只能躺在床上唉声叹气,闭目养神。   仿佛刚闭上眼睛,春生就风风火火冲进来了,一捋头发散下来,胸前、颈肩都被汗浸透了。春生手里还倒提着马鞭,抓着她上上下下打量。   “阿姐,硌疼我了。”迟生小声提醒。   春生把马鞭在空中挥得呼呼响,“疼死你才好!不长记性!我走的时候不是让人把酸梅汤收了吗?你倒是聪明,又从厨房顺了来,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这么能干,怎么不知道自己身子受不住!”   “姐,姐,我的亲姐姐,你就原宥我一回,真的知道错了,我可难受了,真的,现在浑身酸软没劲儿,可难受,可难受了。”迟生又来扮可怜。   不过无论春生还是钟勉,都不吃她这一套。   迟生现在就庆幸,丫鬟们收拾得快,屋里带血的铜盆已经端出去了,不然春生看见还不得气冒烟啊。迟生不知道的是,春生刚进她院子,迎面而来的就是一盆血水,吓得脚下一软,以为自己来迟了。   钟勉端了汤药进来,“刚熬好的,已经散凉了,可以喝的。”   春生把位置让给钟勉,一马鞭抽到小几上,“喝!不长记性的东西!”   刚才就站在迟生旁边,春生却一个鞭稍都舍不得沾迟生,现在离得远了,打不到了,春生反而把马鞭挥得震天响,一副要打死这熊孩子的架势。   汤药其实还有些烫,但迟生不敢说,她觉得现在眼前两人是听不得放凉之类的字眼。迟生吹了吹汤药,闭着眼睛,一口气灌下去。   嗯?居然不苦?   迟生可是在木氏医堂听过课,跟着钟勉采过药,接受过钟老仙翁熏陶的人,虽然是自封的传人,但简单医理还是知道的。   迟生抬头看钟勉,钟勉低头接过空碗,就是不看她。   明白了,是钟勉帮她改了方子。迟生报以感激的目光,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啊。   迟生这一吐血,帝后非常关心,宫里都派了太医过来。毕竟在人们的认知力,摔断腿也没有吐血严重,吐血啊,那肯定是身体非常弱,元气大伤,必须要静养。   迟生又担上了一个病弱的标签,平日里还要和她别一别腕子的某些贵女、公子都对她充满同情。   私底下他们是这么说的:“本来就没人娶,现在摊上个弱症,更难了。”   这都是放屁,尊贵如帝后,睿智如老英国公、老长兴侯,远见如已故卫国公,他们这些人,谁不希望迟生成为自家的人。   迟生在宫外养病,顺带等来了姨妈一家回京。   姨妈在信里写得很清楚:“本就把家事托付你们,仆从刁钻,多亏有你们在京照应,不然一家老小、千里迢迢而来,无落脚之处,岂不让人笑话。”   “姨妈真够意思,帮我们把漏洞补上,让人以为是早就托付我们的,免得别人说闲话。”迟生很高兴,虽然没有旧独见面,但向往已久,在祖母的描述里,姨妈是一位英姿飒爽、疏阔开朗的大美人。   “也是那天调人围了永诚侯府闹的,别人说什么我们才不管呢。”春生嘴硬,心中却是忐忑,她相信姨妈是好的,可是姨丈从未谋面,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人。   她俩的生活中,可做榜样的男性实在是少。   李正见文质彬彬,但只是先生,对她们不够亲近;青山勇武可靠,但谨慎得从来不靠近;其他人都是下属。春生、迟生会学松日赞普的气度,会学钟老仙翁的豁达,学齐师父的勇毅,从小到大,她们会从不同的年长男性身上学习。   这些忐忑不是恶意揣度,而是太重视,才心中不安。   时间过得很快,永诚侯府的马车,终究碾过京城的水泥路。   “给老太太请安,给姨妈请安,给姨丈请安。”春生、迟生站在永诚侯府的大门口,迎接远道而来的主人。   众人在门口下车,阔别多年,老夫人看着鲜艳的红漆大门,心中感慨万千。   “和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老夫人一身酱色大衫,花白的头发用两根白玉簪挽住,再无别的配饰,笑眯眯拉着春生、迟生的手,“多亏你们两个,真是能干。又能干又漂亮,你母亲养得好姑娘,倒让我先享了晚辈的福。”   姨妈一笑,露出两颗大板牙,接口道:“母亲谬赞,都是她们该做的。”   “哎~你呀,不可抹杀姑娘们的功劳。”   “母亲说得对,春生、迟生好样的。姨丈从西北带了好些东西来,皮子、宝石、人参,还有骏马,待会儿带你们去挑。”   “多谢姨丈,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春生拱手为礼。   姨丈一脸络腮胡子,眉毛又粗又硬,脸色黝黑,身材高大,是典型的武将。   姨妈、姨丈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进门,小辈门跟在后面。   “见过嫂嫂。”春生、迟生先见过虞松风新娶的妻子。表嫂出自景川侯府,一年前才成的亲。   “两位妹妹安好,快快起来,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两位妹妹送的大礼,我受宠若惊,那些鲜亮、新奇的布匹,就是汗王阏氏也不能享受。”嫂嫂稳重端庄,谢过她们送的新婚贺礼。   “嫂嫂喜欢就好,咱家自己的东西,不值什么,嫂嫂高兴才重要。”   “我也高兴,我也喜欢。”四表妹蹦道前面来:“春生姐姐、迟生姐姐。”   “四妹妹……”   “二哥,三弟……”   “春生姐姐/妹妹,迟生姐姐/妹妹……”   几个年轻人相互打招呼,言谈之间都是善意。他们常年通信,神交已久,又有血脉亲缘,非常亲善。   进了正堂,老夫人看着如旧日样貌的房屋、器具,心知春生、迟生花了大功夫。就算原来的东西还在,也保养不了这样好,更何况她的陪房里出了家贼,损毁的单子,老夫人也看过。   这些暂且不表,老夫人欢欢喜喜受了小辈的礼,又给了见面礼,才安排他们各自去休息。   姨妈也是十几年未见外甥女,顾不得休息,拉着她们问长问短,恨不得把十几年的光阴都补回来。   迟生却有些担忧:“姨妈,原来那些贼奴是老太太的陪房,不会有事吧?”   作者有话说:   钟勉是男主,很明显的吧? 第74章 血脉亲人   拜见长辈的流程走得这样快, 只能说勉强不失礼。在门外的时候,老夫人态度温和,表示了亲善, 怎么进门了,反而这么快就打发她们休息,莫不是为着处置奴仆的事情生气了。   春生、迟生有些忐忑, 怕姨妈为难。   虞松风笑道:“祖母上了年纪, 她老人家不爱喧哗, 喜清净。在北疆的时候,三五日才许我们去请安一回。”   永诚侯走到春生、迟生面前, 拍拍她们的肩膀。“小姑娘家家的, 别多想。姨丈带了好东西, 立刻让他们搬上来, 现在就挑。”   永诚侯一声令下, 早就备好的礼物一箱箱从外面运进来。削制好的皮毛油光水滑,永诚侯拿出放在最上面一张火红的狐狸皮, “这是猎场上自家养的狐狸, 毛色鲜亮,最合你们小姑娘用。”   世人总爱追求野生,其实野生的狐狸为了求生, 皮毛往往皮毛干枯颜色不均匀, 只有家养的才这么光泽亮丽。   “该留个四妹妹才是。”迟生谦逊道。   “岂能少了她的?”姨妈笑道,“十几年头回见你们,快别客套了, 好生收起来。”   十几个箱子, 都打开, 能从面上一两样窥见其珍贵, 都是华美稀少的北疆特产。春生、迟生也不扭捏,笑眯眯应下。   “这才好呢。”永诚侯顺势坐到了自家夫人旁边,“你们在京城可遇到什么难事?小小年纪,两个人独居京城,可怜呐~以后家里有大人了,受委屈也有帮衬的。”   姨妈一巴掌落在他大腿上,“胡说,有帝后关照,没有不好。”   “是,是,是,还是夫人说话周全。总之,不管怎么滴,先住下来,你们收拾房子的时候,给自己收拾住处没有?对了,还没谢你们收拾烂摊子呢,我就是为这个留你们住下的。这样总行了吧。”永诚侯最后一句声音突然低下去,侧头询问得看向自家夫人。   迟生含笑看着,原来夫妻之间,还有这样亲密无间的时候。迟生注意到,刚刚姨丈故意起来走动,又故意坐在姨妈旁边。之前长辈在的时候,他维系威严,现在倒是不讲究了。还有姨妈,嗔怪他不讲究,一巴掌顺势拍在大腿上,还摩挲了两下,仿佛是怕打疼了他,安抚一般。   世间夫妻亲密时刻数不胜数,很多夫妻连孩子都有了,在外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姨妈姨丈不同,只简单的拍大腿一个动作,那含笑的表情,弯起的眉眼和嘴角,迟生仿佛看到了不必言说的亲近与默契。这才是恩爱夫妻。   姨妈绷不住笑了,“行,行,你快别杵在这儿耽搁我们叙话,不是说要谢吗?先去把老刁奴处置了,才是谢呢。”   “得令!请夫人放心。”永诚侯是一点儿架子都没有,躬身抱拳,如在军营中领命一般出去了。   嫂嫂也起身,请示道:“母亲,儿媳下去看着车马仆从,安排她们搬东西。”   “行,先安置马上要用的,其他不着急,慢慢来。”姨妈笑着点头,给了儿媳一个眼神。   嫂嫂心领神会,带着仆从退了下去。   如今屋里只剩他们几个,姨妈招手让春生、迟生过去,拉她俩在自己身边坐下,一手拉一个,左看看右看看,心疼到:“像,春生长得像娘,迟生长得像小妹。”   亲人在姨妈口中有了令人新鲜的称谓,迟生一瞬间的陌生过后,都变成了浓浓的依恋,这就是血脉亲情吧。我的亲人,亦是你的亲人。   只打量着两个外甥女,姨妈的心又酸又涩,又暖又热,那复杂的心情,逼得她红了眼眶。真好啊,远嫁十几年,又见着血脉亲人。   半晌,姨妈才收拾好情绪,问:“你们祖母身子还好吧?”   “好。一顿饭吃三大碗米饭,一斤肉,能舞动狼牙棒,常年坐镇军营。”春生笑答。   “那狼牙棒还用着呢!当初还是我和小妹找来的玄铁,给娘打造的。传说当年降下天火,烧了一大片林子。大火过后,那块陨铁露出痕迹,许多年过去,周边长满了花草树木,还有鸟雀在上头做窝。你们娘听说了这事儿,非要拉我去找陨铁,好不容易在老林子里找到了,又千方百计搬出来,交给当年最好的工匠打造。”   “当时工匠手艺已是顶尖,但炉温不够,锻打不出更好的样式,只能锻成狼牙棒。我还想着,等以后找到技艺更高超的工匠,融了重造。没想到,这一等,就快二十年了。”   “姨妈~您对祖母的孝心天地可鉴,如今也该轮到我们了。这些年,家里也在招揽工匠,改进技术,日后等我们姐妹给祖母重铸兵器。姨妈和母亲的孝心,由我们接续下去,这才是传承。”   “好,好,迟生说的对。”   这个“好”字,今天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读了那么多书,见了那么多世面,她们却都找不到除了“好”更能表达今日欣喜的词。姨妈拉着两人不松手,回忆起在家的日子,那是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那是她的青春。   “娘,你别拉着两位妹妹不撒手啊,这大热的天,当心生痱子。”二表哥看气氛有些沉重,连忙插科打诨。   “你才生痱子呢!”姨妈拿桌上的点心丢他,二表哥身手利落,一个猴子捞月,稳稳接在手上,还故意尝了一口,发出夸张的惊叹声。   “老大成婚了,面上还能装三分稳重。剩下的这些,纯属猴子投胎,个个都不省心。”姨妈嫌弃得看着儿女,对春生、迟生道:“日后他们要是来闹旧独你,只管动手,打坏了算我的。往常在北疆也常动手,没事儿,不要有顾忌。”   “大姐,二姐,娘说的是真的,但忘了加称谓,谁经常动手?就她老人家。藤条都打断了几根!”   大姐?二姐?   春生、迟生头一回听到这样新鲜的称呼,反应过来,心疼更火热了。   是极,是极,这样称呼才更亲密,这才是一家人啊!   “三弟说真的?那肯定是你太调皮了~”迟生从善如流换了称谓,那一挑眉更是精髓。   三表弟捧着心口喊冤:“苍天啊,大地啊,你为何对我如此无情。”   “当然是因为你演技差,见面一刻钟,连大姐、二姐都骗不过去了!”四表妹兴致勃勃道:“咱们重叙排行,我是不是也要长一个位次,三妹妹?”   三表弟砸她头上乱揉两把,“三妹、四妹有啥区别,你还是最小的,让娘给咱们生个弟弟妹妹最靠谱。”   “滚!”姨妈又是一块点心扔过来,以三表弟的身手,只能是投喂。   四表妹遗憾地收回了星星眼,她从小就盼着能有一个弟弟妹妹,比她小的,能听她话的。到时候她一定带着他玩儿,保护他、教导他……咳咳,虞家的传统,兄姐都有教导弟妹的权利。四表妹受了这么多年“迫害”,盼星星盼月亮能有个弟弟妹妹。   “你们几个也滚,让我和春生、迟生安静说两句话。”姨妈把几个孩子都轰出去。   几人走的时候,挤眉弄眼得给春生、迟生使眼色,仿佛在约之后一起干什么。姨妈只当自己瞎了,没看见他们明目张胆串通。   “你们娘是怎么回事?我在北疆千里迢迢,信上只说因被虫咬了,救治不及而亡。什么虫这样厉害,钟老仙翁当时不也在吗,他老人家都救不回来?是不是有其他苗寨下蛊?若没人弄鬼,你们娘怎么会……”姨妈想知道详情。   “母亲的确是被一种名唤红点虫的小虫咬了,这虫是因母亲被咬之后,身上起红色小点新命名的。虫很小,成群聚集在水边,以往都当成瘴疠、虫瘴的一种。对付起来也简单,火能烧死,兑得浓浓的药水也能驱散。只是母亲当时下榻的客栈就在水边,她晚上出去散步的时候被虫咬了,当时没有发现,事后排查才从护卫处得知。”   “没有人下毒手。当初我们被绑,祖母已经清洗过各部族,连接壤是四川、贵州各处都扫了一遍。如今汉人势力的手脚,还伸不到昆明。母亲过世后,祖母又把各州、各部族梳理一遍。许多不臣服、暗中作乱的部族都被一锅端了。”   春生解释道:“姨妈知道的,咱们那儿被虫咬很正常。身子康健、处理及时能活;身子骨弱,没有医药辅助,撑不过来也常有。当年母亲之所以撑不过去,主要是身体亏空……”   “她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怎么就亏空了?”姨妈语调尖利,难以置信。“还是因为白昆山?”   迟生接口道:“也不全是。姨妈,不是我为白某人开脱,其中也有母亲自己想不开的缘故。”   “哼!汉人讲究狗屁的子不言父过,你们当然不好直说。我是知道的!当年我就劝她,白昆山看着有才干,可太有主意了。这样的人,收做下属,他能为你赴汤蹈火,扶他一把,他会知恩图报,就是不能做丈夫。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那个蠢东西,合该有则一劫。”姨妈抹去眼角的泪痕,不愿在晚辈面前失仪。   “不说那扫兴玩意儿,你们在京城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京城贵人多,我刚来的时候,也没少被排挤?”   迟生笑道;“那姨妈是怎么应对的?姨妈这些年过的好不好?老夫人好相处吗?”   夫妻关系、母子关系不用问,迟生已经看出来了,只是老夫人那边,迟生还是担忧婆媳关系不好相处。   姨妈忍俊不禁,“你还装大人上瘾了?我的日子,岂有不好的。你们别看老夫人严肃,其实她老人家年轻时候,是出了名的软脾气。”   真的吗?   春生、迟生都点头,表示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相信吧。   “真的!中原礼教令人烦扰,但也有真正把礼放在心上,当做一生修行的。公爹当年战死之后,也被追封了营国公爵位,母亲身上也是超品国公夫人诰命,可你们看,她老人家可有那样华丽装扮,耀武扬威?不仅没有,咱们侯府连国公牌匾都不曾挂。京城也不是没有类似的人家,老夫人健在,自然要挂爵位最高的牌匾,面子好看,人家也高看一眼。对内,她老人家也舍得放手。这些年,她看我的确撑起府邸,就安心颐养天年,都不过问府里的事情。”   姨妈摸了摸迟生的脸颊:“只听你这么问,就知道见多了京城富贵人家的龃龉。可怜孩子,咱们居家过日子,都是清清静静的。也是你们那造孽的爹娘不当人,好好的孩子,看都给吓成什么样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迟一点儿。 第75章 兄弟姊妹   “世上最不能隐藏的三件事, 贫穷、咳嗽和爱。”   站在永诚侯府的回廊上,春生望着庭中开的正艳的木芙蓉,轻声呢喃。   “你说什么?”春生没听清。   “世上最不能隐藏的三件事, 贫穷、咳嗽和爱。”迟生口齿清晰得重复一遍,“春生,姨妈是真的疼我们, 她和姨丈是真的感情和睦, 表兄们是真的喜欢我们。”   迟生一连三个“真的”。   “陛下和娘娘待我们也很好, 给我们穿皇子服饰的尊荣,允许我们在甘祠殿独居一处, 不用要求普世女子的标准要求我们, 已经很好了。可我只感激帝后宽容, 并没有这种感觉, 春生, 你明白吗?感觉……如今才见面半天,姨妈姨丈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我就感觉很窝心。”   “明白。血脉相连, 不必刻意交好。其实,姨妈已经做了很多,每年单独给我们备礼, 都是实用东西, 这次处置刁奴,顾全我们的脸面。真心疼爱,一言一行都看得出来。”春生伸手摘下一朵白色芙蓉把玩。木芙蓉初开是白色, 然后转为浅红, 等到变成深红色舒展的花瓣, 就是马上要凋落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 迟生脑子里不停回放姨妈拍姨丈大腿然后安抚,还有眉眼弯弯的表情,脸上仿佛有光。   两人就这么站在回廊下,去而复返的虞松风,风风火火冲过来,“你们怎么在这儿,快来,房间都收拾好了,看看合不合心意。”   “什么房间?”   “你们也太粗心了,收拾房子居然没给自己留。我让你们嫂子去归置了,春生喜欢练武,就挨着老二住,后门直通演武场,咱家人少,在演武场跑马都行。迟生安静,跟着……算了,挨着谁都没用,家里没有安静的人。你住在临水的小楼上,二楼单独布置成书房。”虞松风推着两人往前走,“别磨蹭了,赶紧的。”   绕过回廊和中庭,进了后院,其他兄弟姊妹等在这里。   “嫂嫂、二哥、三弟、四妹。”春生、迟生一一打招呼。   “先去看迟生的小楼~”其他几人还在回礼,虞松风已经拉着迟生往小楼去。嫂嫂在后面解释:“我听说二妹身子不如大妹妹康健,你放心,这小楼虽然临水,但加高了地基,只是借个景致,并不潮湿。我听你们大哥说了,当年在二楼藏了一块饼,几年之后找出来,干硬得能当砖头用,没发霉腐坏。”   “为什么在二楼藏饼?”迟生好奇。   “嗨,那时候一天五顿还是饿,祖父还说什么养身,我不敢在演武场附近偷吃,就藏些吃食在小楼。咱家小楼除了逢年过节附庸风雅,都没人来。谁知道藏多了自己都忘了。”虞松风回头对妻子道:“你少拆台啊。我和大妹、二妹见面也不多,好形象多留几日。”   “早晚都要露出真面露~”嫂嫂打趣。   一人人打闹着上了小楼,小楼共有三层,还带一个小花园。小花园靠墙的两边种满了花儿,如今正是花期,开的泼辣热闹,好多花枝都蔓延到路上,生机勃勃、繁花似锦。院子里用青砖铺地,平整好走,下雨时候又能很快漏水,没有脏污。   小楼的第一层是给迟生起居用的,嫂嫂道:“先简略布置一二,等你正式住进来,再添置。”   女孩儿闺房他们就不进去添乱了,几人直接绕到外面楼梯上楼。   “别家楼梯都在楼里,家里的楼梯却是修在外面,娘说这是西南特色,是不是?”二表哥问道。   “是,楼梯秀在外省地方。西南多雨水,很多人都住挑高的房子,或者吊脚楼。你们知道吊脚楼吗?用木桩、石柱之类撑起来,一层是堆放柴火或者养家畜家禽的地方,二楼才住人。这样隔绝潮气,也防旧独毒蛇蚊虫。”迟生给他们讲解西南的吊脚竹楼。   “难以想象。在西北,雨水是多么珍贵,一到雨天,恨不得拿个盆接着。”四表妹活泼,拉着春生的手问:“我能去云南看看吗?去大姐家做客。”   “没问题!随时欢迎,等我下次回云南,你就和我一起去吧。”春生干脆应下。   “大哥~”三表弟也开始撒娇,“我呢?我也想去?”   “老二别想!”虞松风看二弟也要凑热闹,立刻打断,“你已经补了军职,肯定要当值,哪儿来的功夫到处跑。你们俩也别慌,爹娘说不定要送你们去读书,至于去武学堂、官学还是国子监……”   “我谢谢你了!别提国子监,我们不配。随便看哪家家学、族学合适,随便上上就行。”三表弟机灵打断大哥的诅咒。   “三哥,你不要舍不得我,该去哪儿上学就去吧,我会在家里乖乖等你……”   “等你个大头鬼!你也逃不脱!我要上学,你肯定也要上,你要是敢推我一个人出去,我就告诉爹娘你想在家里请先生,咱们一起上课!要死一起死!”   “你还是我亲哥不?”四表妹张牙舞爪冲过去,三表弟非常有经验,先出右手挡一下,再出左手挡一下,然后跳开避过一脚,最后两手一抓压制住四表妹冲过来的力道。   看这熟悉的招式套路,不知道演练了多少遍。   “捡的,我是捡的,求爹娘赶紧放我一条生路!不想骑马,不想拉弓,不想读书,求求了。”为了不上课,三表弟主动承认自己不是亲生的。   虞松风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日常老三篇的弟弟妹妹,带春生、迟生踏着楼梯上二楼。   “可以在楼梯上摆些吊篮之类的倒垂花卉,如此楼梯也能装饰一番。”迟生想像过很多次拥有自己的小楼,可这辈子拥有得太多了,这个梦想一直遗忘在角落。   “还是妹妹有巧思。”嫂嫂称赞,栏杆是中空的,也不像寻常人家景观小楼用单纯的木条隔开。而是用雕刻独具西南特色的木板隔开,下方有一段中空。若是盆栽放在这里,既能遮丑,又能见阳光,反而成了独特景致。   也许这种楼梯建在外面的小楼就该这样装饰,母亲当初修小楼就是这样设想的,不愧是长在鲜花之城。嫂嫂心想,像她这样的,再想不起要摆花卉植物装饰,缺水地方长大的人,压根儿没这条筋。有那水养花,不如多养马养牛养自己,花既不当吃又不当穿的。   一起上了二楼,木板固定得很牢固,走起来稳固又结实,不会咯吱咯吱响。迟生好奇问道,“一楼是怎么布置的,刚才也没看见支密密麻麻的柱子啊。”一般来说,只有很多柱子支撑,才能避免木楼震动、落灰之类的问题。   “这是用水泥粉铺的,就面上一层木地板。”虞松风自豪,“咱家第一次用水泥粉建房,就用在这里。当时可是花了重金,母亲也很喜欢,后来很快又怀了老二,一家都去北疆了,再没用上。这些都是祖母、父亲说的,他们也可惜呢,建好的房子没怎么住。”   “这是以前姨妈住过的?”   “是啊,你看着楼梯、地板、雕花,就是仿云南风格的啊。你们看着不眼熟吗?像这扶手顶,京城再没有这种花样。”三表弟摸着扶手顶部的花朵造型。京城人家,这要么是圆顶、要么是六边形方顶,佛寺里讲究的会雕莲花,但这种花朵造型,真没有。“这是什么花儿?”   “玫瑰。”迟生答得斩钉截铁,“我还带了玫瑰花茶、玫瑰酱来,府里也有好花匠,明天吃鲜花宴怎么样?”   “行啊!”众人异口同声,又好吃的,他们跑得比谁都快。   作者有话说:   三次元工作特别忙,又遇到同事找茬儿,明后两天都分两章更,第一章还是保证早八点。请小可爱们继续爱我哦~么么哒(づ ̄ 3 ̄)づ 第76章 有何功业   城郊, 永诚侯一家及春生、迟生姐妹站在柳亭不时张望远方,盼着早一点看到安国公府的车架。   “两年没见,不知道祖母如今有什么变化, 身子可好?”迟生端着茶杯,并没有喝,心里回忆起和祖母相处的点点滴滴。   姨妈也有些心不在焉, “你才两年, 我都小十年没见过母亲了。上回见面, 还是陛下大寿,母亲进京贺寿。一晃眼日子就过去了, 我头上都生白发了。”   “娘, 哪儿来的白发, 您和我一起走出去, 人家还当是长姐幼弟呢。”三表弟这张嘴也是抹了蜜一样。   “没正行儿!”姨妈嗔怪, “在外祖母面前恭敬些,她老人家啊……”   姨妈的思绪已经随着话音飘远, 关于母亲, 她有许多想说的,那些回忆没有褪色,反而在记忆的长河里闪闪发光。   “岳母威严。”永诚侯补充了一句, 他往日五大三粗, 丝毫不在意形象的,今天却修了胡须,穿了和姨妈一样颜色的衣裳。时不时整理衣襟, 仿佛头回登门的毛头小子, 一心要给岳母留个好印象。   虞松风这个唯一见过外祖母的就被弟弟妹妹们围起来, 打听传说中的安国公, 究竟是怎样的人。   “外祖母非常和气,为人亲切又慈和,我去了两次云南,单看我带回来的那几车好东西,就知道祖母的慈心。”虞松风讲起他之前的经历,看演武场多摸两下的砍刀,外祖母做主直接送,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府上也是尽力供应。而且,在哪里住着就和住自己家一样,作为长辈,外祖母不要求晨昏定省,也没有饭桌上吃饭不能说话的规矩,气氛宽松的如同小民之家。   这很符合永诚侯府的氛围,虽然现在多数大家族之中,讲究的是“礼”,行动规行矩步,克己复礼,可他们两家一在云南、一在北疆,都是民风开放,自由散漫惯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脾性相投。   春生和迟生眼睛死死盯住大道,盼着那路上早一点出现旗帜。   盼望着,盼望着,终于,远处的大路上,出现了旗杆上挑着的红缨。   “来了!”春生眼力最好,大喊一声,翻身跳上马背,甩鞭子疾驰而去。   其余人也反应过来了,纷纷上马,往安国公府的队伍迎上去。   这次安国公府是奉命进京,一路上都打着旗帜。春生一马当先,队伍里的人远远看见就给她让道,春生在国公规制的马车前勒停乌驹,兴奋大喊:“祖母,我是春生。”   车帘被掀开,安国公那张熟悉的脸庞出现,春生忍不住流下热泪。太久,太久没见了,我好想你啊,祖母!   春生还没来得及剖白心曲,迟生已经道了,替她说出心声:“祖母,迟生好想你啊!”   安国公微微一笑,“都大了,还哭成个小花猫。敢臣、老大,多年不见啊。”   姨丈和姨妈翻身下马,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两个头,“不孝女给娘请安……”   “小婿见过岳母!”   “起来~春生、迟生,赶紧扶起来。”安国公笑道,“再见面是好事,怎么都哭成这样。你们也是长辈,该给孩子们做个榜样才是。”   姨丈和姨妈被扶起来,姨妈一边擦眼泪,一边哭:“娘,这回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吧,下回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   “是啊,是啊,我娘也想念岳母,时常念叨。”姨丈在一旁拼命点头。   “收声,勿做小儿女情态。”安国公对永诚侯一笑:“这些年,多亏你包容她,看你们夫妻和睦,我就放心了。”   虞松风又带着妻子、弟弟、妹妹上前拜见,一行人在路上叙了几句,车队往驿站方向而去。   安国公奉命进京,在皇帝召见之前,都要等在驿站恭候,这是外官进京的礼仪。当然,安国公的规格格外高一些,刚到驿站,就有宫中内官前来传旨,陛下有令,请安国公暂歇一晚养足精神,明天一早入宫觐见。   驿站更是早早得到消息,把最好的院落给安国公府腾了出来。最近太子即将大婚,外官进京拜见的非常多,以京畿驿站的富裕宽松,都挤得满满当当。即便如此,安国公府也占着最好、最大的一处院落。   母女、祖孙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   迟生从来没觉得而自己是个话痨,原来入京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脑子里,见祖母来了,如同雏鸟一般,恨不得把点滴都讲给她听。   一直到天色暗下来,城门快要关了,安国公才开始撵人。驿站地方有限,姨妈一家无奈先回城,春生、迟生撒泼打滚得不肯走,宁愿打地铺,也要守在祖母身边。   洗漱过后,迟生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有些兴奋。第一次和祖母一起睡啊!   “春生,你以前和祖母一起睡过吗?”   “你不知道?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还能背着你独占旧独祖母?”春生嘲讽,她看迟生是兴奋昏头了,没话找话。   迟生痴笑,她这不是高兴的嘛!抚摸着松软的被子,迟生就是开心,没啥事也开心,傻乐!   安国公洗漱完璧,头发还是拢在脑后,规矩整齐。   “祖母……”迟生迎上去,扶祖母坐在床边。   安国公把睡塌坐出了官位的威严,问道:“不要撒娇卖痴,你俩到京城历练两年,可有成效?”   “我们和皇子公主一起受大儒、名将教导,我如今已能开一石弓,跑马一昼夜奔驰,兵法韬略也有长进,请祖母考校。”   “你呢?”安国公问迟生。   “我跟着老师读书……”迟生没想到突然间让汇报成绩,有些结巴,她进京以来,干什么了?   “我听说,你们进京之后,在文才武功上并无惊人之举,春生每日与纨绔子弟跑马游猎,迟生更是混迹在闺秀圈中,之前你是不是与长兴侯府的袭爵人走得近,还搅和进官妓的艳情中。”   “祖母明鉴,我只是因与长兴侯府孙嗣音相交,帮她哥哥一把,过后再无联系。那些流言纷扰,不过庸人以讹传讹。”   “行,你说——我信。我安国公府从来都伴随着议论。那你再说说,来京城这么久,做出了那些成绩?”安国公平静反问。   和皇家交好?不算,帝后对自己和蔼,是为安国公府稳定西南的功业,换成早生、晚生也一样,不是为了她迟生。那同样的,与太子、皇子、公主联络感情,也不能算成绩。和勋贵子弟没处好关系?那还不如和皇家交好呢!   迟生努力想,遗憾得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   “祖母,我错了,不该把心思放到人际交往上去。我有想法的,我因长兴侯府孙英珏接触了官妓一事,这些人都是犯官之妻女,几乎没有赎身从良的可能。律法通过把这些人打为官妓,侮辱犯官。那些女人只是工具,就像骂人时候骂祖宗十八代一样,可是这些人中,有很多都是无辜的。即便她们也享用了民脂民膏,那也该让她们服刑赎罪。从来没有把男丁判成小倌侮辱人的,为什么要要这样来折磨女人。”   “我想联合有志之士一起上书,请朝廷改变这样的律法。”迟生努力思考,补充道:“还有,我发现我们云南可以吸纳贬谪、流放的官员作为人才,我和春生都商量过的,是吧,春生。”   春生走过来,跪在床边,“是,祖母,我和迟生想过,如何才能建设好云南。” 第77章 祖孙情深   “愚蠢!”   “借贬谪和流放吸引人才, 这真是我这些年听到最大的笑话。贬谪的官员能有几个是才干出众的?流放的犯人里,能有几个是被冤枉的?难道你认为朝堂衮衮诸公,都不如你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看人精准, 还是以为朝廷律法是摆设?”   “云南本就偏僻,我们的族人生性淳朴,这些狡诈之徒到了云南, 不仅不为他们的罪行付出代价, 反而要高人一等。不说苦主知道之后, 如何骂我们是非不分,就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明明有一坑金矿, 你不挖, 偏偏要去沙子里淘洗几乎不坑出现的金沙, 图什么?”   “我不该让李正见给你做先生~”安国公叹息一声, “你为他吟几首田园诗,说几句不得志, 他就是被贬谪的人才呢?他的确仕途不顺, 那是想做三品,朝廷只给他五品,他觉得屈才了, 这才愤而辞官。这世上多少官员辛勤一生, 只能六品致仕。人人都和他一样出生高门,有个做宰辅的父亲吗?”   “你见了两个蒙受冤屈的小姑娘,就以为天底下的官员没一个好东西, 想方设法把她们送到云南。别忘了, 她们的冤屈, 就是你看不起的朝廷官员重新查证平反的。房京兆也不是好官么?他也入不得你的眼吗?好的不学, 以偏概全的毛病什么时候染的?”   “至于什么官妓、世子,更是可笑。你若堂堂正正提出,为天下女人谋一份尊严,可!你若为着某人,凭一腔自相矛盾的情义,就免开尊口。”   安国公的话越说越重:“我送你们来京城,叮嘱过,多听多看多学。学陛下和太子殿下,你们都学了什么?”   春生和迟生原本换了寝衣,放下头发,一身柔顺贴身装扮,只等着幸福得进入梦乡。却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加冰块的。   迟生都被骂懵了,我如此糟糕吗?   “在云南,你们选亲卫都知道开个选拔会,把选拔做成定制。在京城,文有文举,武有武举,杂科也各有考试,怎么就不知道学,反而做什么都凭一腔热血呢?汉家自有制度,你们怎么不学一学制度?”安国公问得痛心疾首。   迟生想说汉家自有制度不是这个意思,又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解。祖母对经典的释疑也许不是最标准的,但绝对有道理。   素来胆大的春生,现在也是一声不吭,低头听着祖母教训,反省这两年是不是太放松了。   “出去吧,看着就来气。”安国公一挥手,春生迟生从地上爬起来,慢慢退下。   夜风微凉,丝绸的寝衣贴在身上,更冷了。   刘女官亲自提了灯笼,为她们姐妹引路。   “怎敢劳烦姑姑,让丫头们掌灯就是。”春生推拒。   刘女官温柔一笑,当初她代安国公送她们姐妹进京,安顿好后,又返回云南,如今再陪安国公入京。一来一往,两年时间,几乎都在路上。如此辛劳,怎不令人感动。“两位姑娘莫不是嫌姑姑老了?”   “怎么会?姑姑青春永不老。”迟生嘴甜哄人。   “永不老的是妖怪!”刘女官轻笑,两个丫鬟在前头提灯,她也亲自提了一盏气死风灯,护着两位姑娘回房。   进了房门,刘女官让丫鬟送了两个大大的瓶子上来,里面灌满热水,不顾春生推脱,直接放在她手上。   “不能大意,夜风凉,当心生病。我听说二姑娘前些日子就是贪凉,还吐血了,吓得大人一夜没睡着。”刘女官给她们备了水瓶,又拿薄披风给二人披上。好吧,夏夜里,这披风还是能穿住的。   “姑娘们别伤心,大人是爱之深、责之切。大姑娘武艺高超,得了老英国公、老卫国公称赞,两位老国公的书信,大人看了一遍又一遍,把夸大姑娘的词句单独摘抄出来。二姑娘在宫中力压诸皇子伴读,夺得头筹,大人嘴上说太高调,当晚却温了酒庆祝。大人对姑娘们的一片心,姑娘们千万不要误会。”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她们在京中,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听说北疆某部族有叛乱了,听说吐蕃谁和谁又打起来了,只有云南安稳如镜,陛下称赞祖母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时候,当祖母上奏有域外向化土人想要入京进贡的时候,春生、迟生也为祖母骄傲,私下里高兴庆祝。   “姑姑,我们知道的,就是自责,没有做好,惹祖母生气担忧。”春生总是不愿意让祖母失望的。这次见面,祖母鬓边已经有了白发,曾经在战场上让敌人望风而逃的勇将,如今入京已经不骑马,改乘车了。   “姑姑,我害怕,怕时间跑得太快,我们追不上。我们还没长大,祖母就老了。我们还不能挑起云南的担子,它始终沉甸甸压在祖母肩头。”   烛火下,迟生泪珠滚落在衣袍上,晕开一片水渍,刘姑姑心疼的上前一把搂住她,“好姑娘,好姑娘,不哭,不哭。”   刘姑姑语调温柔得哄她们,就像哄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姑娘们已经做得很好了,谁家未及笄的小娘子能有这份能耐。多少人写信回云南,夸大人养了两个麒麟儿。大人是盼你们做得更好,不是说你们做的不好。”   刘姑姑一边拍着扑在自己怀里的迟生,一边用手摩挲春生的脸庞。春生的手搭上来,刘姑姑抚摸她长满茧子的手。   这是练刀的人才会长这样的茧子,虎口、指根、掌心肉垫都是半透明的老茧,别人家十五岁的小姑娘,怎会有一双如此苍老的手。   刘姑姑温言细语,把两人哄睡着,才慢慢退出房门,交待值夜的侍女,“今晚警醒些,若是姑娘有什么动静,记得第一时间起身查看。”   等刘姑姑回到正房,安国公正拿着一册书装样子呢,见她回来行了一礼就站在旁边,等了许久都不说话。安国公忍不住道:“回来了?”   “可不是回来了,立半天了,大人看书眼神好,看人的眼神可不行。”刘姑姑从小跟着安国公,有底气埋怨她几句。   “两个小丫头怎么样了?”安国公也不装了,把那册书扔在桌子上。   “还以为你不会问了。两位姑娘是大人一手教养长大,两年不见,欢欢喜喜来迎了,又准备伺候您歇息旧独,多么亲近依恋。大人倒好,见不得姑娘们多高兴会儿,一棍子打死俩!”   “行了,行了,别埋怨了,半天说不到重点,两个小丫头怎么样了?”   刘姑姑扑哧一笑,“就是要让大人多着急着急才行呢。”   刘姑姑慢条斯理把乱扔的书归置到小匣子里,“两位姑娘哭得泪水连连,自责自己没做好,令祖母失望了。”   “胡说,春生被人绑架都没哭,岂会为这点小事掉泪珠子。”   刘姑姑长叹一声,“没哭,是我摸着她糙的不像话的手哭了,她还红着眼眶安慰我,叫我别和大人说。反复的说,自己喜欢练武,想像大人一样,日后也上战场杀敌。”   安国公也一时没说话,半响,才自嘲道:“老了,管不住自个儿脾气啦!看着老大已是中年妇人,我就忍不住想起老二。若是当初我能狠心掰正她的性情,何至于让她们幼年丧母。我老了,她们还没长成,怎么应付得了旷野里的豺狼虎豹。”   “大人长命百岁。”   “还好,没祝我寿比南山。”安国公自我开解,“一时伤感,倒让两个丫头跟着伤心。得,明早做白粥,用糖渍玫瑰卤,再煮一份杂菌汤。”   哈哈哈,全世界的长辈都一个样。妈妈是不会道歉的,妈妈只会叫你,“来吃饭了!”   第二天一早,春生、迟生忐忑得去见祖母,发现祖母已经不生气了,也不怪她们没好好上学,终于松了口气。   吃到熟悉的味道,一整天春生、迟生都很开心,陪着祖母入宫觐见。   宫中了道路她们是熟悉的,陪着祖母入垂拱殿,又是另一种庄严肃穆。   安国公穿着正式的紫色朝服,手持玉笏,以最正式的礼仪参见陛下,陛下也用同样肃穆的礼仪接待她。安国公向太子行礼,太子微微侧身,还了半礼,尊重老臣,礼贤下士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走完了仪式,陛下令诸位臣工退下,殿中只留太子、安国公、春生、迟生。   “爱卿许久未见孙女,瞧瞧,养得白胖些没有?”皇帝笑着打趣。   “正是抽条的年纪,还能喂这么壮实,陛下没少费心思,臣谢过。”   “哎~你肯送她们来京城,是对朕的信任,咱们君臣相得,岂有不好生教养,待之如子侄的。朕的太子,你上次见的时候,还是垂髫小儿,如今再看,如何?”   安国公仔细看了太子,目光温和又慈祥,看得出她即将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诚的、慎重的:“盛德闻中夏,黎民望彼苍1。老臣僭越,有此储君,太/祖泉下有知,定然欣慰,江山稳固,陛下后继有人矣。”   皇帝哈哈大笑,“是极,是极,太子才干出众,德行出众,正是我朝难得的后继之君,有他在,三代太平可期。”   “运气出众!”太子殿下微笑补充,“儿有父皇这样的慈父,才是最出众的地方。翻看史书,多少太子不得善终,只有父皇待儿只有一颗慈父心,没有半丝帝王虑。”   “瞧瞧,瞧瞧,这孩子,真是让朕惯坏了,这样的话都敢说。”皇帝一副无奈的样子摇头,安国公就知道这马屁应该怎么拍了。   夸,使劲儿夸,太子殿下英明神武,都是陛下教导的好,天家和睦,这事儿不敢保证后无来者,但绝对前无古人。   皇帝听着安国公夸太子,还觉得确实如此,等安国公夸到自己身上,才觉得脸红。什么帝王心术啊,那怎么能加诸到自己孩子身上。这是他和皇后的嫡长子,是在他无尽的期盼中诞生的未来皇朝继承人。不管了历史上有多少猜忌少壮太子的帝王,皇帝心想,等朕老了,绝不重复汉武唐宗的悲剧。   诸王、藩镇、官吏,每一个意外,都能让精心教养的储君登不上帝位,令国家陷入动荡。皇帝在不当太子父亲的时候,还是很有帝王心术的。皇帝看了一眼老当益壮的安国公,又看了两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亲善得挽留:“爱卿难得进京,待春生、迟生及笄礼过后,就是太子大婚,大婚之后,河水上冻结冰,不好行路,在京城过年了再回去。”   “臣求之不得,只是陛下容禀,臣此次来除瞻太子大婚仪之外,还为陛下带来了吐蕃松日赞普请求入贡的文书。”   吐蕃松日赞普?吐蕃三大势力之一,占据的土地接壤四川、云南,与安国公交好,他的幼子曾在云南居住多年。吐蕃也有幼子守产的习俗吗?这位幼子,是否是两家结盟的象征?   太子脑中瞬间闪过许多想法,面上却丝毫不露,接过文书,恭敬呈给陛下。   作者有话说:   1,方孝孺夸赞朱标的诗。   闭上眼睛,我以为自己沐浴在阳光下;睁开眼睛,才知道四周都是敌人仇恨的炙热眼神。   今天,作者才知道自己工作在怎样的环境里。今年换了新工作,气氛很压抑,与之前的轻松氛围完全不同。一直被一个同事找茬儿,今天鼓起勇气,开诚布公的谈了。她才说:你以为就我一个人议论你吗?   作者就像裤子上沾血的傻子,对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人微笑示好,但是走过的人没有一个提醒,反而呼朋引伴的围观,私下里议论这个出丑的傻子。   第一次遇到这样探听别人阴私、贩卖隐私、夸大其词、传播谣言的工作环境,打击很大。以前听别人讲起办公室倾轧,觉得不理解,如今真经历了,才知道可怕。   你不知道每一张笑脸背后都藏着什么龌蹉心思,不知道每一个温声细语的人都在别后怎样诋毁你,四周都是敌人,可敌人看不见。   唉,不好意思,让大家也充满了负能量。   就这样吧,以后小心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第78章 国之幸事   甘祠殿。   芷阳公主斜靠在软榻上, 宫女素手芊芊正在剥荔枝。红色的荔枝壳被摆放在一个白色的瓷盘里,红的越红,白的越白, 竟一点儿也不觉得荔枝壳无用。莹白的果肉用签子小心翼翼去了核,堆放在一个粉色的荷花形玉碗里。芷阳公主拿金签子,时不时挑一个放进嘴里。   “吃啊, 怎么不吃?”芷阳公主问张蓉, “你出嫁后, 难得进宫一趟,怎么, 还和我生分了不成?”   张蓉温柔一笑, “岂敢~”那调子拖得长长的, 一听就知道是和公主开玩笑。   张蓉早已嫁人, 如今梳起头发, 头上簪了与衣裳同色系的牡丹,雍容华贵, 颇有初为人妇的优雅从容。   “我记得你以前不爱簪牡丹, 现在发觉它的美了吧。”芷阳公主示意张蓉看自己头上的粉色牡丹,她自小就爱牡丹,宫中也只有她一个公主, 那些适合女儿家的新鲜好物, 自然都是紧着公主享用。张蓉做公主伴读时,没少跟着沾光。   “婆母也觉得簪花是习俗。”张蓉挑了一个荔枝肉在口中慢慢咀嚼,仿若不经意笑问:“看着殿里这熟悉的陈设, 真是怀念啊。如今公主也定下驸马, 马上要下降, 不知日后我们可还有多少机会在甘祠殿里共叙情义。”   “这还不简单, 等我出嫁的,有空就给你下帖子。哎呀,总算能从宫里住出去了,我早就羡慕木大、木二,能明目张胆住外头,无人管束。如今永诚侯回都城,她们又多了个新住处。我听说她在永诚侯府独占一栋小楼,全用鲜花香草装饰,如屈夫子诗中的神女所居,真想看看。”   “我也听说了,迟生妹妹还为那长春楼作画,请了好多贵女参加永诚侯府的宴会,引永诚侯府姑娘入闺秀们的交际圈子。怎么,公主竟没去过吗?”张蓉微微惊讶。   “当时我在行宫避暑,听到这新鲜消息的时候,宴会都过小半月了。后来,这不是安国公进京吗?木大、木二也没心情搞宴会。”   “我也没去过……”   “我知道,你刚出孝期嘛!左都御史最是清正,不爱玩乐,你出嫁之后真是受苦了。等我出宫开府,就请你们来府里乐上三天三夜。”芷阳公主完全没有婚前恐惧,也不觉得出嫁之后和现在有什么不同。驸马是她自己选的,长得俊俏又有才干,家族也昌盛,父皇母后太子哥哥都宠爱她,作为皇朝独一份,芷阳公主心里只有奔向自由的欢乐。   “嫁人之后,是不一样的。”张蓉轻叹。   “有啥不一样?”   望着芷阳公主天真的眼神,张蓉也说不出刻薄话,只能道:“女子在娘家是掌上明珠,嫁人之后就要相夫教子、管家理事、还要侍奉婆母与丈夫,自然是不一样的。”   芷阳公主原本认真的神情顿时放松,扒着手指数:“我永远是父皇母后的掌珠啊?我的封号还是皇爷爷赐的呢,咱家两代人只有我一个女儿,什么时候都是明珠。相夫教子?阿沈对我很好,不用我侍旧独奉。侍奉婆母?我又不与沈家人住在一起,我和阿沉住公主府的。管理家事有女官呢,唉,可惜乳母年纪大了,不能继续陪我,不过乳兄如今已经升了五品,她也该回去享天伦之乐,母后之前还问我要提拔底下人,还是重新分配几位女官过来……”   芷阳公主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下去,说到后面直接随心所欲,讲起近日琐事。   张蓉笑得勉强:“不是每个人都有公主的福气。”   “瞧你这话说的,咱们这样金尊玉贵长大的,谁都福气都多。你是我们中第一个嫁人的,左都御史家风清正,家族声明远播,还有那么多族人帮衬,是很好的夫家啊。不枉老国公当年为你定下如此婚约,看你如今满脸笑容,就知日子过得肯定不差。”   张蓉还要说什么,又有宫女端了一个正红玛瑙盘子过来,里面是妃子笑。妃子笑的壳是绿色的,只有少数红色,放在这玛瑙盘里,更是青翠欲滴,如同刚从晨露中采摘的鲜果,又如碧玉雕成的宝贝。   自从杨贵妃“一骑红尘妃子笑”之后,这荔枝就大大有名起来。   “坤德殿那边送来的,说是安国公进上的,荔枝树种在大缸里,一路运到京城,这些刚从树上摘下来。娘娘嘱咐,荔枝上火,公主不可多吃。”宫女元团团一张笑脸传话。   “放下吧。”芷阳公主顺手从盘子里拿了一个,亲手剥壳尝了尝,“嗯,新鲜的就是不一样,比之前的酸一些,但果味儿更浓。”   芷阳公主的大宫女连忙上前,“公主,我来剥吧,您早上刚染的指甲,别劈了。”   芷阳公主无可无不可的点头,自有宫女鱼贯而入,捧水盆的捧水盆,奉手巾的奉手巾,伺候公主洗手。   “哦,对了,刚说到什么来着?”芷阳公主问张蓉。   “今日我是陪婆母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的,看时辰,婆母那边应该快了,我要敢时间回去。”   “啊,这么快,你都多久没见我了,就不能多陪陪我吗?”芷阳公主不乐意的了。   “我是新妇,自然要跟婆母一起出宫的。”张蓉轻笑:“其实我今日来,还想向公主打听一件事呢?”   “你说。”   “春生妹妹、迟生妹妹及笄礼在即,不知赞者可选好了啊?”   “哦,选好了吧。幽兰,木大给我送的单子在哪儿,找出来我看看。她们请我当赞者来着,我还在犹豫,选木大还是木二,她们两姐妹,总不能把我剖开两半啊,你帮我出出主意。”当初,芷阳公主及笄,迟生作为赞者帮过忙,如今理应还人情,可芷阳公主真是不知道先还哪边。   幽兰是芷阳公主的女官,身上亦有六品官衔,与张蓉也是相熟了,微微一礼,笑道:“两位木姑娘的及笄礼早已筹备半年,名单也送来了。主人自然是安国公她老人家无疑,木大姑娘的正宾是英国公夫人,赞者是令仪郡主,摈者是李首辅嫡长孙女,执事请了信国公府、安国公府、济国公府的姑娘。木二姑娘的正宾是永诚侯夫人,赞者是荣安郡主,摈者是越国公府长孙女,执事请了蔡国公府、颖国公府和长兴侯府的姑娘。”   “我呢?”芷阳公主难以置信的问道,各个职位都安排妥当的,她还担心自己去哪边呢?   幽兰捂嘴一笑,“公主忘了,因两位姑娘没请你赏长春楼,你一怒之下说哪边都不去了吗?”   “有吗?唉,喝酒真是误事,我那是气话,你们怎么就真把话传过去了。”芷阳公主敲敲脑袋。   “公主放心,两位姑娘并未生气,只道公主那日一定去观礼。”   “去去去,还好没有得罪人,给我备份厚礼。”   “两位姑娘不是小气人,到那日,陛下和皇后娘娘也要亲临的。这满都城,除了公主的及笄礼,也就只有那两位能有此风光了。”   “正常,正常,她家人丁单薄,安国公她老人家千里迢迢来给两个孙女办及笄礼,咱家作为地主,也不能失了排场啊。把那日穿的衣裳找出来,我得给木大、木二撑场子去。”吩咐完了,芷阳公主才转头问道:“听到了吧,你问这个干嘛?”   张蓉微笑,“没什么,就是好奇。我还没收到帖子,只听说她们的及笄礼要大办。”   “木大、木二好几天之前就心不在焉,伸长脖子等安国公。请帖到时候肯定送到左都御史府上,你别担心,先把礼备起来吧。”芷阳公主没心没肺,“平日里,木大老成,木二装老成,少见她们这样坐立不安呢,真是好玩儿,可惜你当时不在。我要是有木二的画功,肯定把她俩画进画里,过几十年之后还能嘲笑她们。”   张蓉赔笑:“说起安国公,我进宫时就听小黄门说安国公入宫陛见了,怎么这么久还没结束吗?若是结束,春生妹妹、迟生妹妹也该来看公主才是,毕竟在一起住了这么久。”   “去问问。”芷阳公主挥手让人去问。   幽兰又勾起唇角,胸有成竹的回禀;“公主,陛下留了太子殿下、安国公和两位木姑娘商议国事呢,还在垂拱殿。”   “啊!”张蓉短促惊呼,“公主方才不是说,陛下吩咐今晚在坤德殿陪公主用家宴的吗?公主出嫁在即,一起用膳的机会也不多了。”   幽兰还是那张笑脸,话却意味深长:“陛下的确如此吩咐,还让诸位皇子也一起参加,为安国公接风洗尘呢。好叫沈少夫人知道,此事最开始就是这样安排的,并非陛下失约公主。”   “幽兰,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张蓉歉意看了幽兰一脸,自嘲道:“我真是在家呆多了,久无交际,话都不会说了。”   “哎呀,小事,小事,阿蓉,你也留下用饭吧。”   张蓉谦逊,“此乃陛下家宴,往日做公主伴读也就罢了,如今怎能如此……”   谦逊的话还没说完,幽兰就道:“坤德殿宫人来了,可是娘娘有吩咐?”   传话的小宫女笑眯眯近前来:“左都御史夫人请沈少夫人早些过去呢,坤德殿叙话快结束了。”   张蓉脸上有些挂不住,自己不想去,和被人叫走不能去,是两回事儿。   但在宫中,岂有说不愿意的余地,只得起身,与公主行礼,“公主恕罪,我先告退了。”   “嗯,回见。幽兰,给阿蓉带些荔枝,岭南来的贡品,殊为不易。”   幽兰让人装的自然不是安国公带来的妃子笑,而是岭南送来的其他品种。她给足面子,亲自送张蓉出门,才施施然回到公主身边侍奉。看公主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妃子笑,幽兰谏言:“张大姑娘嫁人了,如今成了沈少夫人,倒和以前不一样了。”   芷阳公主侧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幽兰。幽兰也不怵,继续道:“今日她那些话,仿佛有些挑拨的意思。”   芷阳公主把金签子丢进盘子,发出清脆响声。“嫁人了,总是这样。她在娘家过得不如意,才说些酸话。到底这么多年的情义,你记着,三不五时送些东西去沈家,免得她别人看低了。”   幽兰却道:“卫国公府的爵位还未有明旨,沈少夫人着急也是难免。”   当初老卫国公薨逝,太子亲至祭奠,老国公的葬礼堵了三条街。自然无人怀疑皇家对卫国公府的看重,也不认为爵位有什么波折。可是袭爵的旨意没有趁热打铁颁布,宫中也一直没有确切消息,张家自然着急。   “这不是我们该操心的。”芷阳公主摆手,把话题转回来:“是不是沈家人有什么不好,才令阿蓉不能展颜。”   “听闻她的夫婿已经中了进士,如今在翰林院为官,前程远大。老卫国公当年对沈家有救命之恩,她是公府千金下嫁,沈夫人是全都城出名的和气人,岂有不顺心之处?”   芷阳公主有些八卦,小声问:“是不是沈翰林有什么古怪?在外头养小了?”   “没有,没有,公主您别瞎猜。沈家门风极严苛,男子四十无嗣方可纳妾,且族中许多男子,即便无嗣,也宁愿过继子弟,而不是纳妾生小。沈家是出了名的尊重嫡妻,都城许多姑娘,都盼着嫁入他家呢。”   “也是,我当年还听过沈家出了个少年才子,后来迷恋上某小户人家的姑娘。族中让他娶人家为妻,他却觉得寒门小户不足以成为正妻,只愿纳妾。那女子也是刚烈,直接打上门去要个说法。沈家族长先是一顿大棒子打得沈公子不敢吭声,又认了那女子为义女,嫁给某官员为正妻。”芷阳公主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关于这城里的八卦,她知道得清清楚楚。   “……”幽兰无话可说,这么久远的八卦,公主为什么如此兴致勃勃。   晚上,芷阳公主和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早早到了坤德殿,旧独给皇后请安。此乃家宴,若无陛下明旨,妃妾如何高位,都不会出现的。   皇后很照顾孩子们,每个人面前都摆了他们爱吃的糕点、饮子,连最稀奇的荔枝、葡萄之类新鲜水果,也是应有尽有,摆得一条案几满满当当。   要宴请的对象却久久不至,大家虽说名义上是来给皇后请安的,但实际就是在等安国公祖孙三个。五皇子年纪小,不耐烦已经写在脸上了。   一个女官进殿,躬身在皇后耳边轻声道:“陛下、太子殿下还在和安国公商议国事。”   皇后看着殿中孩子,笑道:“难得你们来得整齐,我这儿有件奇物,正想请你们帮我掌掌眼呢。”   “什么?还有母后不认识的东西?”三皇子好奇心最胜,连忙催促着让把东西抬来。   “还不快去~”皇后看了殿中女官一眼,自有两个小内侍,抬上一个红木箱子。   “这么神秘,难道是域外奇珍?”   二皇子动了动鼻子,问挨他最近的芷阳公主的道:“你有闻到一股味道吗?”   “什么?没味道啊,是桌上的果酒吗?”芷阳公主举起桌上酒杯闻了闻。   “二哥这么说,我也觉得好像有味道。”四皇子附和道。   “打开吧。”随着皇后的吩咐,小内侍揭开箱盖,一股奇异又霸道的气味弥漫在殿中。   “呕——”芷阳公主忍不住俯身干呕:“什么啊,居然敢把坏的臭的往母后宫中送。”   “臭吗?我不觉得啊。”三皇子深吸一口气,“我闻着挺香的啊。”   “真的假的,你为了和我抬杠,已经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吗?这明明就是臭的啊!”芷阳公主大声反驳,又因说话吸入太多臭味,忍不住拿帕子捂住口鼻,借帕子上的熏香隔绝臭气。   几位皇子为了这东西是什么,到底是香是臭争论起来,殿中顿时热闹。   皇后等他们吵够了,才问道:“有谁知道这是什么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玩意儿是啥。   只有二皇子远远望了那一眼那黄色满是尖刺的东西,试探着道:“可是南方来的珍果?”   “你居然知道?”皇后有些诧异,要知道她刚见到这东西的时候,还以为是下人保管不当,坏了呢。   “看它这么大,只有南边富饶土地、丰沛雨水才能养育,又不像瓜那么圆润,味道虽臭,回味却有一股香甜。能让母后出考题,肯定是头回见的新鲜东西,斗胆一猜。”二皇子解释得很仔细。   “你还敢回味,呕——”芷阳公主是完全接受不了的。   “是啊,我怎么没反应过来。木二以前还给我们送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水果,她不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吃的果子。”三皇子一拍大腿,顿悟了。“不用说,这么狭促,肯定是木二的主意,相看我们出丑呢!母后,您就说呗,这而到底是什么呀。”   “流连。听说是域外土民献上的,在他们的家乡,这是很珍贵的水果。上回安国公有意引他们入京朝贡,因故未能成行,这次就带过来了。这果子是土人留恋家乡的象征,也有说这果子吃了让人流连忘返,仿佛当年的荔枝。”   “梓潼果然博学,朕都不知此果居然还有如此来历。”皇帝声音从殿外传来,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安国公和春生、迟生落后几步,避开这一礼,走到近前,拜见皇后。   “免礼。安国公块快落座,十年未见,国公风采依旧。”皇后与皇帝携手,同坐一张御座。   “娘娘却更显雍容。”安国公在右手边第一个位置落座,拱手称谢,抬头看着皇后,她脸上微有病容,但神态舒展、气质柔和,想必这些年日子过得不错。一个人的生活究竟是顺心如意还是坎坷波折,都反应在脸上。   太子在左手边第一席落座,好奇道:“母后与安国公是旧识?”   “多稀奇啊,我也是听着安国公跨马横枪的故事长大的,此等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我岂会不识。”   “娘娘抬爱,而今您的贤名早已传遍天下,百姓们都为有您这样的国母而欢喜。”安国公笑着补充,“当年冯家的才女,如今母仪天下的国母,日后青史留名的贤后,如此一生,谁人不羡?不敬?不崇?”   这般诚恳的语气与态度,让那些吹捧仿佛都成了普世真理一般。   皇后笑得眉眼弯弯,“得安国公此语,当浮一大白。”说完,殿中众人一起举杯,干了杯中酒。   众人寒暄的功夫,那红木箱子已经搬下去了,新奇固然新奇,看若是继续摆在大殿,不喜欢这气味的人就要吃不下饭了。   宫人不仅开窗通风,还重新焚了熏香,坤德殿设了巨大的风轮,由两个大力内侍推动,清风徐徐送来,大殿立刻恢复了清雅。   皇室给了安国公祖孙足够的礼遇,安国公的回报也很丰厚。不仅带来了吐蕃松日赞普有意臣服的消息,还带来了十万大山诸位蛮王首领共同献上的贺礼,恭贺太子大婚。   在安国公坐镇云南的这些年,她的影响力不仅仅在一省之内,周边部族也相信她的公正与慈悲,慢慢聚集在她周围,愿意与汉人交往。   晚上,皇帝就宿在坤德殿,皇后换了寝衣坐在妆台前梳头发。皇帝站在她身后,接过梳子,为她梳理长发。   “当年新婚之日,我本想效仿前人为婉娘画眉,却不想那也是个手艺活儿,只能给你梳发,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你的头发还是乌黑靓丽,滑如绸缎。”   “老啦,不能和年轻时候比。”皇后笑着握住皇帝的手,“能陪陛下白头偕老,妾很开心。”   “朕亦如此。”皇帝偶有温言,心思却还在朝堂上。在皇后的妆台上逡巡一圈,他道:“春生、迟生及笄的时候,你赐下凤簪可好?”   “可是安国公此行,又立功勋?”皇后也是聪明人,凤簪是小事,但让皇帝特意说,那就有政/治意义。   “吐蕃局势,或将改写。”皇帝把安国公带来的消息详细说了,“安国公威望日隆,春生、迟生亦是人才。待及笄礼过后,安国公应该会请旨让她们姐妹回云南,我想,春生作为继承人不好推脱,可以回去,迟生倒是可以继续留在京城。”   “陛下留迟生是做……”质子吗?皇后有些犹豫,没把质子二字说出口。   “婉娘,迟生配老二,你觉得如何?”   皇后眉头微蹙,“之前不是也考虑过吗?后来迟生关于婚姻自有坚持,二郎身边已经放了侍寝宫女,迟生在宫中居住,这些事,瞒不过她的。”   “一个宫女而已,打发了就是。父皇当年定下分封诸王的规矩,不可令诸王在鱼米之乡、膏腴之地独享安乐,若想要封地,就去边疆镇守边塞,做一个拱卫大齐的塞王。若是舍不得京中富贵,就遥领名号,列爵而不临民,尊荣而不掌权。”   皇后惊得梳子都掉到地上,“陛下……陛下是要令二郎出镇西南吗?”   若是二皇子封地在西南的某个地方,再借婚姻与迟生有了子嗣,那他插手西南政局更加名正言顺。即便西南民风剽悍,但世上总是男人掌权的更多,以迟生的才干,以两姐妹的感情,朝廷收服西南,至少往西南惨沙子越来越容易。   可是如果失败呢?二郎有这样的城府吗?安国公之夫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当年安国公还只是一个几乎灭族的小寨子土酋。若要促成这桩婚事,迟生必定在婚前向皇家要承诺,若是二郎经受不住诱惑该当如何。或者若是安国公府发现了朝廷的意图,不愿再忍,又该如何。   自古和亲公主可有好下场,这是要二郎去做这屈辱的和亲之人吗?   不不不,还有补救的机会,可否打消陛下的想法。若是不能,陛下没说一定把二郎的封地选在云南贵州吐蕃,那蜀中行不行,成都府自古繁华,即便成都不行,周边府州也可以,靠近中原的、水运便利的、事发能有退路的……   一瞬间,皇后都脑子里已经闪过许多念头,推演了许多不同的解决,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思绪会转得这样快。   皇帝还在兴致勃勃的挑选簪子,笑道:“女人的首饰这样多,我都看花眼了。”   见皇帝对自己的问题避而不答,皇后不死心,又问了一遍:“陛下为二郎选的藩地在哪里?”   “婉娘放心,朕岂会亏待他。”看她神色忧虑,皇帝故作轻松道:“这事儿也只是朕一厢情愿的想法,还要看二郎愿不愿意,若是他对迟生只有兄妹之情,朕也不会乱点鸳鸯谱。”   二郎有拒绝的余地吗?   皇后捂着头,低低的呻/吟起来。   “婉娘怎么了,可是头风又发作了?”   “没事,可能是刚才风轮吹得太厉害了。”   “来人,速速传御医。”皇帝心疼得握着皇后都手,旧独不顾皇后阻止,坚决要让御医来瞧瞧。   坤德殿的宫人并不慌张,皇后头风时不时发作,御医都说了只能调养,不能根治。陛下如此紧张,定然是喜欢皇后、看重皇后,帝后和睦,真是国之幸事。宫女在心中如此感慨。 第79章 交际厮杀   到了春生、迟生及笄的日子, 其热闹、其气派、其隆重非比寻常,有好事者在安国公府路口等着数过往的马车。   “景川侯府的马车过去了,瞧见没有, 拉车的两匹宝马,浑身雪白,听说是景川侯从战场缴获的, 功勋的象征啊, 那可是。”   “这么俊的马用来拉车, 简直暴殄天物!”   “这算什么,人家乐意。看到刚才越国公府的车队了没, 足足五辆大车, 这只是去观礼的主人家坐的, 后头还有豪奴们的车架呢。”   “少扯那些, 人家越国公府的姑娘是执事之一, 肯定要早些去,多带些人正常啊。”   “听听这来观礼的名单, 瞧瞧能在及笄礼上混个差事的姑娘, 不是公候之家,就是阁老府邸,家里没个爵位, 品阶没上三品, 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搭话。”   “这样隆重的及笄礼,也就公主能比得上了吧。”   “呸!说的你有福气看公主一眼似的。方才还有个没脑子的蠢货大放厥词,说什么即便安国公府两位姑娘再权势赫赫, 凭他们家两代人都只生女儿, 就不肯娶。”   “噗——哈哈哈, 这是哪家疯子没看住, 跑出来恶心人?”   “真是奇葩年年有,今天特别多,他说话都不过脑子的吗?难不成是故意做出这样妖异言行,好引起贵人关注。”   “关注?打死他的关注吗?”   “夜郎自大、鼠目寸光、自不量力……”   “行了,行了,别骂了,能说出在这等没脑子言论的,听不懂这么文雅的骂人。”   “哈哈哈哈……”凑在路边的纨绔二代们又哈哈大笑起来。官署离这边近的衙门,也有低阶官员站在高台上张望,他们也是看不到府内情况的,和那些站在路边围观的纨绔一样,就是看看街上驶过的马车和人群,八卦一下安国公府两位女公子及笄礼的盛况。   安国公府内,一切早已准备妥当。   及笄礼在家庙举行,正堂东边,搭出了一座“东房”,用丝绸围出屏障,用锦缎铺设台阶,一砖一瓦,皆洁净整齐,一桌一椅,皆厚重古朴。   家庙庄严肃穆、安静开阔,所有的礼仪用品和仪式都经过礼部官员指点。安国公乃是苗人,对中原人的这一套并不清楚,但她能给两个孙女举行及笄礼,就表示她在积极向中原靠拢。这也是这么多朝天大佬愿意屈尊来两个小姑娘及笄礼的原因之一,政治意义非比寻常。   时辰到了,庄严的乐声响起,正堂一片寂静。   春生、迟生穿着采衣采履从东房走出,踩着锦绣铺成的道路,一步一步,缓慢得走到安国公跟前跪坐。   安国公起身致辞。   迟生觉得自己耳朵嗡鸣,眼前一片白光,根本听不清祖母在说什么。热、紧张、耳鸣,迟生不合时宜的想,千万不要中暑啊。   迟生只能听身边执事的引导,让行礼就行礼,让下拜就下拜。   两姐妹的及笄礼同时举行。令仪郡主、荣安郡主作为赞者,捧着金盆,让英国功夫人、永诚侯府人两位正宾象征性净手。一番行礼、拜谢之后,两位正宾才高生吟诵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同时为春生和迟生梳头。   初加之后,春生、迟生回到东房,换下采衣采履,着襦裙出来,向来宾展示,第一次拜谢祖母,谢她养育之恩。   然后春生、迟生重复之前的礼仪,面相正东方跪坐,英国公夫人和永诚侯夫人再次高声吟唱:“令月吉日,乃申尔服……”,然后为春生迟生簪上发钗。令仪郡主、荣安郡主象征性给两人整理发钗,两人又向执事、宾客们行礼。   二加之后,春生、迟生再次回到东房,换下襦裙,穿上大袖礼服,向来宾展示,第二次拜谢李正见等先生长辈,表示对师长等的尊敬。   二拜之后,又是英国公夫人和永诚侯夫人的吟诵,“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这次正宾为他们加钗冠,和男子一样的正冠,只是固定的钗很华丽,很有女子雍容。赞者、执事等等也是一通忙碌,协助两人回东房。   三加之后,春生、迟生回到东房,换上国公品阶的礼服、钗冠出门,向着皇后所在行大礼。皇后的位置正好的皇宫的位置,也是向皇室效忠的意思。   安国公最后站起来,为两人取字。   春生取字茂丰,春天草木繁茂,寓意美,有才德。迟生取字晚归,迟,徐行也,但再缓慢,终究有归途。   晚归,晚归,迟生在心中念着自己下一个人生阶段的代号,会有多少人记得自己的字呢?是不是后世人提起木迟生,字晚归的时候,后面也跟着一长串的人物介绍。   随着乐声渐低,此次及笄礼正式结束。   迟生只觉得今天如同木偶一般,明明排练的时候很轻松,还有心思开小差。等到正式礼仪,却紧张得耳鸣不止,眼前也是大片大片的颜色,祖母的脸也不分明,真的太紧张了。   所以,迟生没有听到宾客们的议论。   “不是说陛下要亲临吗?怎的未至。”   “陛下虽未至,皇后却到了,看看这一溜整齐得皇子皇女观礼,就是令仪、荣安两位郡主的及笄礼也略有不如,当时太子和几位皇子殿下可未至。”   “安国公果然圣眷深厚啊,两个孙女的及笄礼,如此排场,啧啧……”   “你若是能引化外之名上贡,坑稳定一方局势,陛下也这么爱重你。”   “哼!不看看人家交际多广,李正见都从云南赶来参加两个弟子的成人礼,他这回回来,官位该直接升一阶吧。”   “谁说不是,现在可是李首辅当家,若是今年科考云南能出好成绩,李正见的升迁就是板上钉钉。”   有人讨论官场上的影响,就有人单纯感慨两个小姑娘的好运。   “那钗是凤钗吧?”   “肯定是的,我随母亲入宫的时候,亲眼见皇后娘娘戴过。刚才听长辈们闲聊,这可是皇后娘娘特意为她俩赐下的宝贝,也就芷阳公主、令仪郡主、荣安郡主及笄的时候有这样的恩荣,其他宗室庶出之女都不行。她俩是臣女里的头一遭,若是太子妃及笄之前就选出来,说不定还能有此殊荣。”   “作死,不要攀扯,要比拿自己比。”   “好好好,我就说实话。真是令人羡慕,我的及笄礼要是能这样,不,一半就行。”   “少做梦,你没看她们三拜时候穿的礼服,国公规制的。”   “这是什么意思,安国公的爵位还能同时传给两个人不成。”   “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在木家姐妹身上,我都不觉得稀奇,我朝又有多少能承袭超品爵位的女子,有多少女子能站在朝堂上挥斥方遒。”   “别说了,别说了,你看那边那位黄郎中,站在右后方的那个,不过刑部一个郎中,在这满院子的公候重臣中简朴得最显眼,可人家偏偏有资格来这里观礼。不止因为她是云南出身,更因为她是女子,咱们都只能穿女子礼服,她穿的是官服。”   议论声哪里都有,小小声、半公开,这样大的一场仪式下来,亲近人总要交流看法。   迟生被扶到东房之后,又在侍女们的帮助下,换上相对不那么正式的礼服,国公品阶的礼服是象征性的,在大典上穿穿就好,待会儿还有宴会,顶着这么一身,迟生真怕预言实现,真中暑晕倒。   “姐姐妹妹们,多谢,多谢。今日忙碌,实在无法一一谢过,待忙完之后,我和迟生一定登门,郑重拜谢。”春生团团作揖,谢过今天的赞者和执事,请她们先去前厅坐席。   “不必客气,都是自家姐妹,日后还要多多联系呢。”都是相熟之人,不是八公之家,就是血脉亲人、师徒之亲。   等人都走光了,迟生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腰往下沉,脑袋搁在靠背上。   “姑娘,当心头冠!”樱桃连忙帮她扶着头冠,头冠又是金子又是宝石的,还有两根金钗,重得能把脖子压低三寸。   怪不得说别低头,王冠会掉。戴上了,迟生才知道,真的会掉,物理意义上那种掉下来,死沉死沉的。   迟生又连忙把头摆正,让人给自己上一杯白开水,歇一会儿,她们还有跟随祖母敬酒。   迟生接过杯子一口灌下去,不是水——这熟悉的味道,想吐又要忍住,逼迫自己使劲咽下去。   “这是钟小仙翁送来的藿香正气水,说姑娘前阵子贪凉的病症还没完全断根,今日天气热,恐怕撑不住。”   春生这铁打的身子,紧绷了一天,累旧独的说不想说话,闻此言也忍不住招呼道:“给我来一杯。”   两姐妹灌了药水,又拿白水压下异味,勉强恢复精力。   “姑娘,外头来传话,凤驾回宫,大人叫两位姑娘快去前厅送行。”负责联络的女官快步走进来通禀。   “好,走!”春生、迟生对视一眼,又挺直腰背、抬起下巴,端庄肃穆得往前厅而去。   皇后能来观礼,已经是莫大的荣幸,自然不可能全程参加。皇后提前离场之后,安王、康王就是全场最尊贵的人了。两位王爷、王妃分别坐了外男和女眷的主桌,又有八公家的当家人上座。   此次及笄礼,除了尚在守孝之中的卫国公府,其他公爵之家都来人道贺,不能亲至的卫国公府也送了大礼。   好一派岌岌堂堂,好一片花团锦簇。   春生、迟生端着酒杯,跟在祖母身后,由祖母为她们引见这些早就认识的叔伯长辈。这意味着安国公认可她们能代表安国公府交际,她们从今天开始作为成年人,要参与成年人的社交与厮杀了。诸位宾客也非常给面子,一团和气、喜笑颜开,宴会一直到宵禁之前才结束。   晚上,安国公府还放了半个时辰的烟花。烟花是专门从匠作司定制的,这也是太/祖的遗泽之一。此时烟花价格昂贵,绽放在天上的与其说是烟花,不如说是等重的金子,皇室也只在元旦、中秋、圣寿之类的大节庆才会放烟花庆祝。   但是,谁会在乎呢?   今夜,京城的官绅百姓都仰头看着夜空,看一团团炸开的烟花,把原本灿烂的星空都比下去了。他们记住的烟花盛放的没,也记住了安国公府的两位女公子。   砰砰砰——烟花不停在夜空中绽放,春生和迟生终于换下了沉重的礼服,穿着家常袍子,在院中欣赏这难得的景致。   ………………   春生、迟生的及笄礼过后,马上就是秋闱和特科。   白竑要考秋闱,钟勉要考特科。幸好他俩的考试时间没有撞在一起,不然迟生还真不知道先去那边。   白竑在考号里关九天,出来的时候眼睛发直、两腿发飘,被迟生派来的健壮府兵抄手一抬,直接抬出贡院门口最拥堵的路段,放在平稳舒适的马车上。他沾着枕头就睡,眼睛都睁不开,只嘟囔道:“谢春生妹妹、迟生妹妹……”   话还在嘴里,呼噜声就响起来了。   迟生扶起迷迷糊糊的白竑,春生捏着鼻子给他灌下汤药,这是钟勉亲自开方的好东西。   确定只是劳累过度,春生迟生跳下马车,交待白府的人,好好把人送回去。   “我挺高兴的,表兄并未与我们疏远。”迟生眼含笑意。   “我们待表兄如何,他尽知的,怎会为了区区小事,与我们起嫌隙。”春生答得理所当然。   可不是区区小事,春生、迟生那轰动京城的及笄礼,居然没有邀请生身父亲,也是激起千层浪的大事。无数好事者旁敲侧击,或者直接问到了白昆山名下。白昆山自然回答,早已与世女和离,春生、迟生既然姓木,就是木家人。这个回答,自然又另有一番波折。   到了春生、迟生的地位,没人会不开眼在她俩面前说三道四。但白竑只是白昆山的外甥,改姓之后,算是侄儿,举人功名还未拿下。在某些人眼里,身份地位不够,那样奇特曲折的身世,天然就是流言的发酵池。   春生、迟生高调三场都来接人,也是怕不长眼的欺负白竑,只有白竑。   迟生是知道春生的,所以她连白昆山的名字都不会提,只是道:“以前总觉得你对我好,我才会对你好;后来变成,我对你好,你也该用同样的真诚来回报我;现在才发现,我自付出我的,对别人好,但已经不奢望能收到等同的回报。”   “大喜的日子,别说丧气话。”春生轻轻揉了揉迟生酸痛的肩颈,迟生没有明说,但她都明白。“世上还是好人多,作为朋友,孙嗣音很仗义;世间夫妻,也有姨妈姨丈那样恩爱白头的;作为主君,太子也很好的,不是吗?”   迟生点头,太子啊!   太子为何会出现在春生、迟生的谈话中?只因为迟生收到了皇帝有意撮合二皇子与自己的消息。婚假形式还没确定,也许是迟生作为二皇子妃嫁入京城,也许是二皇子封地在西南,迟生作为藩王妃辅佐二王爷镇守一方。   无论哪种,都不是迟生想要的。迟生以为自己一直很清楚自家和皇室的关系,礼遇与信任是两回事。可眼见事情发展成这样,还是心里难过。那些亲近、看重、温情,总有一样在某一瞬间打动迟生,让她相信还皇帝并非没有半点真心。   根据眼线传回的消息,太子听说皇帝的打算后,苦口婆心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二弟是母后幼子,为生他伤了身子,母后向来爱重,父皇也喜爱有加,若是他一朝离开父母膝下,岂不是挖父皇母后的心肝。母后近年来身子不适,头风发作得越发频繁,御医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劳神。若是因思念二弟,日渐成疾,如何是好。儿已经失去了二弟,难道还要失去母后吗?”   “两位王叔还在京城安享尊荣,二弟年纪幼小,怎能让他独自面对风雨。即便要推行教化、收服边民,这也是儿这个做太子的责任。万般重担,请父皇都压在儿肩上。作为兄长、作为太子,儿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远离繁华,去那烟瘴之地啊。”   “再说,云南是何等剽悍民风。木二虽然面向柔弱,心志却坚,父皇不也夸过她吗坚毅?这样的人,怎么会沉湎于男女之情。她是当成男儿养大的,看待夫妻感情自然也如同儿郎一样。只听说过男儿何患无妻,她就是一个男儿。”   后来听说太子跪在皇帝面前泣涕连连,终于求得皇帝回心转意,离开垂拱殿的时候,眼睛都哭肿了。   迟生把消息告知祖母,祖母也惊,问道:“消息可靠吗?”   “可靠。是我救过的一个小太监,他那时刚受刑,在花园做杂役。残缺之人控制不住,身上总有异味。我交了他一套体操,能锻炼胯部,又请人开了药给他,总算能保持整洁和尊严。也因此,他慢慢从同期小太监中脱颖而出,入了垂拱殿伺候。后来,他托我给甘肃老家的亲人送了信,如今他的家人都接到了京城,丰衣足食,我也再未与他有联系。一应事宜都是府里老人办的,无人知晓。此事若非事关重大,他也不会冒险送信。”   又是一个曲折故事,安国公的经历早已让她不会为一个太监的奋斗而动容,她也相信迟生的判断,确定皇帝有意拉郎配之后,安国公就在思考,要如何破局。   收回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的思绪,迟生回头发现在即还站在公园外,笑着对春生点头,“是啊,世间总有美好,没发生在我身上,发生在身边也高兴,发生在世上就足够令人开心。”   “行了,表兄无碍,回吧。”春生翻身上马。   迟生也抓住马鞍,一抬腿帅气上马,“你先回去吧,把去钟府一趟。”   春生还来不及喊住,人已经跑远了。   来到钟府,门房已经习以为常,都不必通传,直接放迟生进去。   迟生进了正院,看着摆了满院子的药材,笑问:“这是干什么,隔着院墙都闻到阵阵药香。”   钟勉用襻膊绑好袖子,正闭着眼睛在院子里找药材,许多味道相似的药材摆在一起,不需用眼,只凭嗅觉分辨。   听到迟生的声音,钟勉睁开眼睛,下意识挡了挡炽烈的阳光,迟生站在门口,沐浴在阳光下,却如同太阳一样,闪闪发光。   “你怎么来了?”钟勉惊喜问道。   “我来看看你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这是在练习什么项目,现在医学特科难度这么高了吗?”迟生吃惊得看着这些药材,别说单凭嗅觉了,就是让迟生仔细观察、放在嘴里嚼,她都分辨不出来。   “自然不是。我只是用来练练手,不敢大意。”钟勉放下襻膊,引她到廊下:“天气还热,不能久晒,你先去歇着。”   迟生从善如流到廊下阴凉处坐下,看钟勉也跟着她一起落座,连忙道:“你练你的,我看看就好,别因为我耽误了。”   “不耽误,都说了这不是考试的内容。我给你新拟了一个夏日消暑方,看看合不合胃口。”   迟生大笑,“头回见大夫问药合不合胃口的。以前夸大夫只听说过妙手回春、救死扶伤、药到病除,现在还要加上色香味俱全吗?”   钟勉也笑,“不算是药方,算药膳吧。”   “不管是药方还是药膳,都不是你现在该分心的。我都叮嘱过多少遍了,你就是不听。我今天都不该上门来的,打扰你辨药。旧独”迟生指着院子里的一摊子,叹道;“你快去忙吧,我就在这里坐着,不给你添麻烦。”   “我也到了该歇息的时辰……”钟勉还要狡辩,迟生起身作势要走,钟勉只得无奈摇头,“好吧,好吧,你可真是个监工。”   钟勉起身,反手自己绑襻膊,冬葵原本想上前帮忙的,却被自家公子一个眼神定在当场,只能假装自己忙得很,瞧,这么多药材,都要他来搬啊。   迟生见他不方便,连忙上前搭把手,把宽袍大袖规矩束在身后,保证不会弄乱药材。   钟勉去院子里继续自己的辨药功课,迟生就把冬葵叫过来问话。问钟勉的起居,问钟勉的交际,问他有没有被人欺负。迟生始终记得那句自怨自艾的“我算什么公子”。大夫在此时的社会体系中,的确不算太高尚的职业,京城贵人又多,即便有钟老仙翁的名声护持,也挡不住世上真有傻子蠢货。   听冬葵事无巨细说了,迟生才递上一个小包袱,“这是我让人做的臂鞲,给你家公子。还有我送了一队侍卫过来,只在府里安排一个住宿地方就是,其他都不用你们操心,特科在即,保不齐有小人作祟。钟家名声在外,你要小心谨慎,护好人。”   “是,姑娘,冬葵一定拼命,有人想伤害公子,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迟生一拍冬葵的脑袋,“以为是戏台上演戏呢!小心点就是,没人要你的命。”   远远看着在院中辨别药材的钟勉,迟生看看这万里无云、一碧如洗的天空,轻声道:“我先走,不要惊动他。还有,监督他,不准分心,好好准备考试。”   冬葵也学着迟生的模样,蹑手蹑脚把人送出院门,转过头来,却见公子正拿着那臂鞲翻看。   臂鞲在本朝指的是保护手腕的一种东西,可以是皮质的、玉质的、铁质的、布制的,主要是武将用,把宽袍大袖束在里面,保证行动干净利落。   钟勉手上这个就是皮质的,上好的小牛皮用简单线条雕刻着彩云追月的图案。钟勉手上的臂鞲的用途和襻膊差不多,都是束袖子用的。钟勉翻来覆去的看,然后直接戴在手腕上,抽紧绳子,转身往屋里去。   “公子,干什么去?不辨药了吗?”冬葵在后面喊。   “心静了,不辨了,我要准备考试了。”   作者有话说:   怎么办,这一个星期,更新都要推到晚上11点左右了。宝子们,见谅,见谅` 第80章 辞行回滇   今年的喜事一件接着一件, 白竑作为明法科头名,被刑部要走,连白昆山所在的大理寺都没抢得过, 可见人才在哪里都是稀缺的。   同样,钟勉不负众望,夺得魁首。大家对这个结局倒也不惊讶, 就是赌坊压钟勉的人都有些嫌弃:“嗨, 赚个茶钱, 都知道他要中头名。”   每个人都有光明的前程。   太子大婚仪经过一系列的仪式之后,终于迎来了成亲的日子。和百姓人家婚娶不同, 太子的婚礼, 更多的是庄严肃穆, 就连装饰府邸的红绸都比别家颜色稳重些。   一位大学士、一位大将军分别作为正副使, 持圣旨, 礼仪完备得恭请太子妃上轿。什么堵门啦、为难新郎啦、催妆诗啦,都没有发生, 在礼官的唱喏声中, 仪式一件接着一件。观礼的都是朝中重臣和诰命夫人,心中亦是一片崇敬。   到了端本宫,太子破例亲迎出宫门, 负责礼仪的官员也没有纠正。那些年纪大些的臣子、命妇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微笑。看来太子很满意太子妃啊!多少年没见端方持重的太子, 有这毛头小子的一面。   入了端本宫之后,春生、迟生就不能进去观礼了,后续还有拜祭宗庙、拜见帝后之类的一系列流程, 春生、迟生也没有资格参与。她们这些小辈都被安排出去玩儿, 太子大婚, 也是很好的交际场所。   春生、迟生刚进偏殿, 正在招呼宗室子弟的二皇子顺势拍拍一位堂弟的肩膀,笑道:“你快安坐,有什么要的,我帮你去拿。”   安王三公子受宠若惊,今天二殿下这么这样和蔼,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都说诸位殿下与太子关系亲密,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二殿下和太子一母同胞,如此兴奋,也在情理之中。   迟生落座,二皇子刚好从旁边离开。   若是不知前情,迟生只会以为这是巧合,可看到二皇子瞥过来那一眼,迟生知道他是在故意避嫌。   被讨厌了啊……   迟生只当没发觉,继续喝酒吃菜,把太子婚宴吃出了乡下土财主娶媳妇儿的架势。   大婚仪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亲迎之后,还有三天的礼节,大婚仪才算告一段落。   安国公趁热打铁,迅速提出回云南的请求。   皇帝因第一个孩子成亲,这些日子都是满面红光,闻言也不生气,只是笑问:“爱卿怎不多留些日子,朕之前还说,要等明年开春,再送爱卿远行。”   “陛下明鉴,云南到底多族混居,走开一时还好,时间久了,怕他们顽劣劲儿上头,不负管教,闹出事端。”   “哎——无妨,云南政务,自有主官和土司做主,爱卿也该好好享受享受啦。”皇帝喝得醉眼迷离,“去,给安国公带一坛子状元红。当年,太子降世,先帝已经取了大半江山,闻言大喜。在院中桂花树下埋了一地窖的酒,说是状元红,要太子以后进士及第,光耀门楣。哈哈哈哈……”   “先帝非常人,自然行非常事。”安国公不接太子成婚的茬儿,不让话题往婚姻的方向滑,笑道:“臣家的两个孩子虽按照中原礼仪办了成人礼,但云南还有很多看着他们长大的叔伯婶娘,也该回去再办一场宴会,让长辈们看看小马驹长大了。多亏陛下用心教导,两个毛孩子,如今看着也有些样子了。”   皇帝还是笑,只道:“刚来的时候,迟生瘦瘦的,还没门把手高呢,如今都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啦。”   皇帝感叹未完,安国公打断道:“是啊,小孩子一离开父母亲人,长高长大就如同泥巴里的树苗一样,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算算日子,松日赞普也该到京城了,爱卿不等孩子们叙叙旧?松日赞普的小儿子,听说在云南住了好些年。”皇帝又抛下一个理由。   “唉,那是个可怜孩子。”安国公仿佛陷入回忆,“那年冬天,臣外出狩猎,看到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东西趴在草地上,冻得瑟瑟发抖,还以为是小乞儿。被带到跟前才发现,他穿的不俗,看着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只是上好的羊皮衣裳已经坏了,毛毡鞋也是湿的。陛下不知西南冬天也冷,尤其是吐蕃。吐蕃的冬天也是三尺大雪,我们云南虽少下雪,但湿冷。”   “那种冷,是不敢把手伸出来。四肢冻得青紫,使不上劲儿。潮湿的雨水直往骨头缝里钻,南方人老了腿都打不直,钟老仙翁曾言,这是受寒受潮的表征。嗯,说到哪儿去了?哦,说到那小猴子。臣看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就收留了他,等到两年过去,松日赞普才派人找来,说那是他的幼子。”   “吃了大苦头的孩子啊!和我那像个丫头一样,幼年丧母,有爹和没爹一个样,姨妈表兄远在北疆,身边就我一个亲人。”安国公端起酒杯,说到动情处,手不受控制得抖了抖,酒水泼洒下来,安国公也不用宫人擦拭,拿袖子抹干净,凑到鼻尖深深嗅闻:“真是好酒!”   “爱卿喝醉了~”皇帝大笑,他还没见过安国公如此失态。   “没醉,没醉。我家两个丫头,可怜咯~”不知是醉了,还是老了,安国公摇摇晃晃,又把杯子里的酒都洒了   “果真是醉了。”皇帝看了看天色,吩咐两个内侍把安国公送回去。   安国公却不走,趴在桌上嚷着:“我没醉,我没醉!”   两个内侍不敢用蛮力,只能轻声劝慰引导,“安国公,安国公,奴婢送您出宫……”   “出恭,我知道,更衣,我还知道,茅房嘛,汉人就是穷讲究!”   堂堂超品国公,喝醉了就撒酒疯,成何体统!   皇帝在上首,也喝得后脑发昏、手脚发软,但他意识还清醒,笑道:“爱卿,安国公,该回家啦。不若,今晚就歇在宫中,朕让内务府……”   安国公一咕噜爬起来,嘴里高喊:“回家,回家……”   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震得皇帝耳膜疼。   看她还听得明白,皇帝连忙安抚:“是啊,回家,回家。”   安国公起身行礼,却被衣摆绊倒,扑在地上,发出沉重一声闷响。内侍手忙脚乱把她拉起来,皇帝也吓一跳,走了两步想去扶人。   安国公却挣扎着跪在地上,哭道:“臣拜别陛下。”   话一出口,就利落睡死过去,呼旧独噜声打得比男人都响亮。   春生和迟生已经被宫人通知,祖母在和陛下饮酒,估摸着快结束的时候来接,却见两个内侍扶着祖母歪七扭八往外走。   “怎么回事儿?”   “国公喝多了,奴婢等送国公回府呢。”内侍们怕被怪罪,连忙解释。“陛下赐了轿辇,国公不肯坐,非要自己走!”   “行了,把人给我们。”春生迟生接过安国公,一人架一边胳膊,把人送回府里。   皇帝看安国公的醉态和老态,也是摇头失笑,心想,毕竟是上一辈的人了。记得年轻时候,安国公醉酒擒虎,太/祖亲手写了打虎英雄的条幅,也不知是什么恶趣味。如今,两个瘦弱内侍就能把她扶走,到底是老了。   最近太子大婚,第三代在望,皇帝环顾宇内,只觉神清气爽。夫妻和睦、孩儿孝顺、家国太平、后继有人,如此皇帝,该称完人才是。   皇帝良好的自我感觉,只过了十几天就被人打断了。   “你说什么?安国公已经离京。”皇帝抓着龙椅扶手不敢置信。   “是。”来回禀的大臣把头深深埋在地上,“安国公在太子殿下大婚第四日就离京了。”   第四日,如今都快小半个月了!皇帝大怒:“为何不与朕辞行!她眼里还有没有朕!”   大臣把头埋得更低了些,瓮声瓮气道:“臣问过城门卫,安国公走的时候还醉酒,只是头天晚上交待木家两位姑娘,天一亮就启程回云南,据两位木姑娘说,安国公已向陛下辞行。”   “什么时候……”皇帝仔细回想,仿佛那天喝醉了酒,是说要辞行来着。可那不是她醉得爬不起来,缓解尴尬的吗?好啊!居然在朕面前演戏,皇帝气得不行,怒火直冲脑门,找茬儿道:“那也该写封折子上来!”   那来回禀的大臣干脆趴在地上,破罐子破摔:“臣……臣在地上捡到了安国公府的辞行文书,是木大姑娘代书,掉在地上了。通政司因太子大婚放假,是轮流值守,臣,臣也是回来才发现的。”   那官员也是欲哭无泪,谁知道会出这种纰漏。通政司本也不是要害部门,不过一上传下达的中间机构,只要读书习字都能做,真正的机密不会让他们这些小官沾手,谁知道遇上这么大一个雷。又恰逢放假这样的好事,满院人都心思浮动,根本没用心分拣、呈送奏折。也是因为最近几个月大家上的都是花团锦簇、祥瑞遍地的折子,迟个一天半天也没人追究。   种种因素叠加,安国公的辞行折子,过了这许久才发现。   皇帝锐利的目光直刺通政使:“你就是这么执掌内外奏章,臣民申述之件的?”   通政使早就跪在一旁,事情就是他发现的,这封奏折也是他下令翻找出来了。自知失察之罪无可辩驳,通政使叩首请罪:“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通政使以为在劫难逃,却不想皇帝意外得没有怪罪于他。通政使拉起自己的倒霉属下,麻溜告退。   愤怒过后,皇后很快恢复理智。   “安国公,一直在演戏。从进京坐马车开始,又是头发花白的,又是给仅存的两个孙女办汉家及笄礼,连出门都不骑马改坐马车。她这是在示弱迷惑朕啊!真是舍得下血本,连白昆山都没出席及笄礼,朕都要以为,她是真迁怒,宁愿不要一个大理寺少卿的帮手!”   皇帝怒从心头起,已经许久没有人,胆敢如此愚弄他了。   太子就在一旁,闻言劝慰道:“父皇息怒,安国公走就走了,许是误会也说不定。”   “误会?那老狐狸能醉到躺着出城门,还让城门卫把前因后果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分明是在堵朕的嘴!”皇帝轻叹:“你还是太年轻,以为世上都是好人,臣子都驯服忠心,哪知他们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呢!”   “有小算盘又如何?如今云南已经修了两条大道出滇,不管是运粮还是运兵,都能直捣黄龙,不必翻越丛山峻岭,土人的地利优势正慢慢减弱。云南的织造近些年名震一时,可终究底蕴尚浅,多靠京中、江南富贵人家采买,只要断了商路,她们还能把布匹卖到哪儿去?卖给那些只穿一条兜裆布的土人吗?”   太子说得狭促,皇帝也不禁被逗笑。皇帝却不明白;“朕难道是昏君,让她当面辞行都不敢。”   “父皇英明神武,安国公却已老迈,许是真误会了。云南是何等瘴疠之地,连世女之尊都中虫瘴而死。以安国公如今的年岁,糊涂些也是有的,父皇向来体恤臣子,这回就大人有大量,饶她一回,可好?”   皇帝不悦,板着张脸:“你呀!心软嘴甜,最容易让他们拿捏!给你二弟求情不够,现在还要给外臣求情。”   “父皇明鉴,儿是为自己求情啊。父皇一生气,儿就担忧得吃不下睡不着,为了儿的身体着想,父皇就放宽心,不为这些俗事气恼了吧。”   皇帝一拍大腿,叹道:“罢罢罢,看你的面子。哼!跑了又如何,世女还没册封呢,总有她求朕的时候。”   太子又是温言软语一阵劝慰,好不容易劝得皇帝不再生气。   端本宫,太子回宫先喝三碗热茶,惊得太子妃忙问:“身边人是怎么伺候的!干看着殿下口渴不成!”   太子摆摆手:“不关他们的事,今日父皇得知安国公回云南,发了好大的火儿,我劝慰了好久,才把人劝回来。”   “已经走了吗?妾仿佛记得不久之前还收过安国公府的礼啊。”   “不久是多久?”   太子妃努力回想,最后在宫女的提醒中回忆起来,“最迟一次见面是大婚第三天,且从宗庙回来,在大殿门口见过春生、迟生一面。”   “难怪连你都没发现,近些日子太忙了。”太子轻拍太子妃手背,他们少年夫妻,门当户对,又是刚成亲,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太子愿意给太子妃讲解外面的事情,也不介意太子妃偶尔的疏漏。   有心算计,防不胜防。   安慰太子妃不要放在心上之后,太子去了甘祠殿。   二皇子住在甘祠殿二里,他的殿宇,就在芷阳公主和春生、迟生住所的中间。不如芷阳公主华贵,也不像春生、迟生的住所布置得充满西南风情。二皇子的殿宇,一个词:标准。标准的皇室规格制度,香炉就放在香炉该在的位置上,博古架上的展品都是按照宫规礼仪标准示范的图样子摆的。   太子到的时候,二皇子正在看书,即便是在自己的殿宇里,他也穿着皇子规制的正式袍子。   “二弟,安国公早已离京,此事,你是否知晓?”   二皇子拱手,毫不避讳、干脆利落答道:“知。”   “唉,你呀。”太子不知该说什么,唯有叹息。   太子身为兄长,不想指责二弟,关于二弟和迟生的婚事,太子也是不赞成的。这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怎忍心看他婚姻不能如愿。   可身为一国太子,太子又深知这样不对。安国公宁愿耍无赖都要离京,对京城的局势肯定有自己的判断。无论什么促使她下这样的决定,朝廷都该了解。不听历经两朝的能臣所言,难道听无知竖子夸夸其谈吗?   太子只能安慰道:“你别往心里去。当初父皇还想过,把迟生许配与我。”   瞧这话说的,一女许配两兄弟,还让弟弟不要往心里去。   二皇子却明白太子的意思,“我知道,父皇只是想要拉拢勋贵而已,不管我还是木二,都是棋子。”   “父皇也疼爱我们,只是他身为帝王,要照管的人太多。”   “必须有所舍弃。”二皇子把他的话补充完整,“所以,我只是被舍弃了而已。”   太子又是一声叹,他能说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父皇待他实在是好,世上能如他一般轻松的太子,实在是前无古人。作为帝王,父皇的考量也不算错,安国公府远在新南边陲,偏偏占据大片土地,还有能力拉拢吐蕃,若是她与吐蕃联手,连成一个半圆,把中原包在中间,成为实际上的过中国。   这样一个能臣干将,偏偏只有两个孙女作为继承人。就是旁人家只有两个儿子,也是要提心吊胆的,更何况两个孙女。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谁看了都说是好主意。   可是道理是通的,人情却不通。   寻常父亲,总是会为儿子寻找一个合心意的妻子,盼着儿子生活顺心;仁慈帝王,也不会这样□□算计,仿若民间吃绝户。   太子的为难,二皇子知道。“大哥别担心,我早就想开了。我身为皇子,受天下供奉,牺牲理所应当。只是,我终究是个人,被牺牲之前,还想挣扎几下。若能逃出樊笼,余生欢喜。若是命中注定,扑腾这几下,我也了结心愿,不至于日后每每想起,只余后悔旧独。”   第三声叹息,被太子沉重得吐出来。太子拍拍二弟的肩膀:“你长大了。”   道理都懂,只是心里这道坎,总是过不去。   事到如今,太子只能安慰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安国公疼惜孙女,只有两个独苗,溺爱一些难免。所以,提前回云南,只是一片慈心,与什么朝政啊、局势啊,都没有关系。   安国公离京这事儿,并未在京城引起太大波澜。   秋闱、春闱、特科、太子大婚、公主出嫁,喜事、大事一件接着一件,看完这些热闹,又该过年了。   只是,朝堂上,皇帝一直挂念着一件事:吐蕃使者呢?   说好要来朝贡的吐蕃松日赞普,过完年都没有消息。皇帝隔段时间就要问一问宣政院:可有吐蕃使者的消息。   问得宣政院长官,大过年的,头发一薅掉一把。   过完年,一直到开春,松日赞普的使臣终于历经艰险到了京城。使臣衣衫褴褛,若不是他拿出信物文书,说他是乞丐都没人反驳。   “陛下,吐蕃诸部混战,百姓死伤无数,我部心向天/朝,愿意称臣纳贡,还请陛下为我部族人报仇雪恨啊!”简单梳洗后的使者一上殿,就扑在地上哇哇大哭。   皇帝手里有两份折子,一份是用藏文写的,弯弯曲曲,却是松日赞普亲笔,必须先呈上,以表尊重。另一份是译字生翻译好的汉字,写得很简单,松日赞普有意倒向中原的消息被另外两个大部族知晓。如今他们以清除叛徒为由,联盟围剿松日赞普一部。许多小部族被裹挟着,一起讨伐松日赞普。   如今送日赞普兵力不济,只能勉强支撑,还请中原皇帝陛下念在他的忠心上,派兵助他一臂之力。   皇帝安抚了使臣几句,请他下去休息。一会儿功夫,折子已经在诸位内阁辅臣中传看了一遍,皇帝谦逊问道:“先生们有何可教朕?”   皇帝是上过战场的,又治国理政这么多年,威势赫赫,即便是李首辅,也不敢轻易出言。按照惯例,还是排位最末的杨四辅先发言。   “吐蕃,化外之地,如汉武唐宗之盛,也为纳入掌中。”杨四辅先开了个头,准备定下基调,眼神一转,看皇帝神情不对,立刻转折:“然我朝历经两代明君,励精图治,国库丰盈,名将星列,战马如云、兵士强健,若能将此广袤土地收归囊中,必成就不世功业。”   杨四辅话一出口,其余辅臣就皱眉,到他们这个涵养水平,能皱一皱眉,已经是情绪外露。   打仗,好啊,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打。军费从哪儿出?将领用谁?士兵从哪儿调?后勤怎么解决?吐蕃可没多少人了解它的情况,不说别的,贸然去打,连带路的向导都不够吧。   “杨先生所言甚是。”皇帝却已经定下准绳,“吐蕃原本诸部混战,局势混乱,我朝不宜搅入一滩烂泥中。如今吐蕃局势却已渐渐明晰,三家大部族呈三足鼎立之态,若无我朝援手,松日赞普定不是其他两家联盟的对手。等他们灭了松日一部,实力大增,难道会安心在苦寒之地固守清贫?别忘了,父皇在位的时候,吐蕃还曾侵入四川。若非父皇坚决要打,宁愿惨胜,也要震慑住敌人,令他们三十年不敢犯边。”   辅臣们眉头皱得跟紧了,大道理没错,可怎么打?那地方普通人上去直接晕倒,战力基本减半,又没有良田和大量人口,千辛万苦打一回还要亏本…… 第81章 三路军队   “诸位先生, 议一议怎么出兵吧。”皇帝理所当然的吩咐。   内阁辅臣们都不说话,拧眉沉思,一副“我在认真思考, 不要打扰”的专注模样。   事实上,李首辅想的是,怎么就要决定如何出兵了?他们甚至都没商讨值不值得出兵!跳过那些“自古以来”“国土长存”的英雄豪气, 过滤“帝王功业”“文治武功”的上位者心思, 也不要想“青史留名”“八方来朝”的自尊自大, 最能打动人的依旧是利益。   想要大干一场证明自己的想法,想要造个好玩意儿给时人歌颂的心思, 想要让所有人都高看自己一眼的做法, 都是不可取的。   李首辅乃是陇西人, 当年太/祖打天下的时候, 有谋臣进言, 关外蛮荒、干旱、贫瘠,不值得用大军性命来堆。当时, 陇西被沙陀人李氏所占据, 既然是外族,把土地让给他们,令他们做臣属国, 年年朝贡也就是了。   听到这种言论, 还没当上阁臣的李首辅怒发冲冠、舌战群儒,喷得当时一干以“口舌”立世的谋事们掩面羞愧。因为那是他的家乡,那是自古以来都属于中原王朝的管辖范围, 那不是某些人口中的鸡肋。   但是, 在吐蕃的问题上, 李首辅的立场, 却天然偏向当初他骂的那群人。   吐蕃什么时候归属过中原王朝统领?攻打吐蕃能给朝廷带来什么好处?放任吐蕃内乱朝廷能损失什么?   如果利益上没有共同点,情感上又无法共鸣,为什么要打这一仗?   李首辅想不通,其他人也想不通。   见内阁没有人同意自己的观点,皇帝有些不悦,但还是维持住脸面,直接点了李首辅问;“李先生以为如何?”   “臣不通兵事,还请兵部尚书、英国公、五军营的将领前来商讨才可。”李首辅的话在理,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对吧?   把更多人拉进来,不能让己一个人扛雷。   皇帝从善如流,立刻让内侍宣召这几人进宫。   英国公事先不知道,进殿一听前因后果,就在心里骂娘。这群内阁的老乌龟,平日里有个什么剿匪的小冲突,都是自己计划好了一切,才让将领“听命行事”。现在知道拿武勋顶缸了,什么东西!   奈何,英国公刚把孙女嫁给太子,不能不给亲家面子。英国公又是武勋之首,只能先出头试探一下:“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若要出兵,臣还需调阅近些年吐蕃来往文书,详细查阅吐蕃地形,寻找忠心向导,且,若事出兵,只能以地方边防军为主。边防军近些年与征战天下时相比,战力定然有所减弱。再则,吐蕃地形复杂,绝大多数人上去都会水土不服,若无大国医坐镇军中,将士们不死战场死病床,非吉兆也。”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出兵吐蕃,操切不得,需从长计议。”   很好,英国公说出了场中所有人的新心声。又不是吐蕃主动犯边,吐蕃也没什么值得抢的好宝贝,为什么一定要打?那什么狗屁的松日赞普,若是他自己能抗住,给他赐封号、爵位,为他的正统身份背书,他回报朝廷臣服,这是笔划算买卖。可他现在自身难保,朝廷再以帮助他的名义出兵,讨不到好,反惹一身骚,不值当。   皇帝仿佛听不懂臣子们的言外之意,他就突然天真的,听话只听表面意思了,问道:“依爱卿之见,筹备粮草、整肃军队需要多长时间?”   我的意见是拖,拖黄它。英国公是这样想的,但不能这样说。英国公只能道:“臣无对阵吐蕃的经验,暂时还估算不出时间。后勤乃是兵部和户部的权责所在……”   “何其可笑!”皇帝怒拍桌案:“卿家也是名将,怎出如此可笑言论。若是将军都要有经验才能打胜仗,朕还选什么名将、教导什么将官,都拉出去遛一遛,死道最后没死成的,自然知道谁是将、谁是兵。”   “朕意已决,给尔等三个月时间。三个月,朕的大军必须陈兵边境,威压吐蕃。”皇帝撂下最后期限,甩袖离开。   为什么呀?臣子们满头问号,拉着太子不许他走,走得了皇帝走不了太子,太子常年侍奉在皇帝驾前的,肯定知道他的心意。   “诸位臣工勿忧,父皇乃是听说吐蕃地域广大,人口却稀,又有矿藏之利……咳咳,”不能说的这么直接,太子重启话头,“百年来,吐蕃内乱,与我朝边境相邻的地方,常年受其骚扰。皇祖父平了西北之患,父皇也该平了这吐蕃之弊病,还百姓一个安乐康宁。恰逢大部族赞普来投,正是我朝插手吐蕃的大好时机。诸位臣工不要担心,松日赞普乃是安国公亲自引见,为其递交国书,忠心是毋庸置疑的。若是出兵,安国公亦可围攻包抄,胜算极大。”   太子见皇帝爹溜了,不能有样学样,只能硬着头皮解释。然后拉着英国公的手,语重心长劝慰:“不要有太重的包袱,千斤重担众人挑,有父皇高屋建瓴,有诸君子运筹帷幄,有众将士用命,何愁此战不成呢?”   “诸位臣工回去先筹谋筹谋,若有主意,本章可直接递到东宫。”太子孝顺,誓为父皇促成此事。   被太子好言好语得劝回来,英国公脚旧独步匆匆回到府邸,着急求见养老的父亲。   老国公如今是万事不管的富家翁,每天逗逗孩子逗逗狗,日子别提有多逍遥了。   英国公一头扎进来,就被老父训斥:“后头有狗撵你啊!都有白头发的人了,怎么做事还毛毛躁躁的 !不成体统。”   “爹,回头我给你做个铁桶。”英国公不理会老父亲的打击,“真出的大事了。陛下决心出兵吐蕃,儿子是怎么都没想明白,陛下用意何在?难不成真要打?在朝上直接给了我三个月的时间,将帅肯定落在咱家头上了。”   “美得很吧,灭国之战的功勋要戴在头上了。你不是总抱怨生不逢时,等你能上战场的时候,天下都太平了吗?无法建功立业,嗯,去吧,功业等着你呢。”   英国公黑线,这都多久远的是事情了,怎么还记得这些小时候的傻话。“爹,儿子没和您玩闹,是真的。”   老国公撸了撸油光水滑的黑毛狗,声音悠远:“最近两年,老家伙们走得越来越多。老张走的时候担忧儿孙,闭不上眼睛。冯老狗历经四朝,辅佐两代明君,安稳退了下来,家族可保三代昌盛。我赵家蒙受皇恩,嫁女入宫,亦是几代的富贵。我们这些近气多、出气少的老东西,指不定哪天嘎嘣就没了。”   “爹,说出兵吐蕃!”英国公无奈,扯这些闲篇做什么!   “老家伙走得太多了,我原本满满一箱子的名帖,现在连箱底都铺不满了。所以,那些亲眼见过陛下功业的人死得差不多了,他的功绩仿佛成了传说,被后来人吟诵。就像庙里高高在上的佛祖,虽然人人都拜,但人人都觉的遥远,与自己不相干。虔诚不再,人云亦云。所以,神仙要时不时显灵一回,让愚夫愚妇记住他的法力。陛下也要时不时重申一下权威,让冒犯他的人付出应有的的代价。”   英国公听得半懂不懂,十分难以理解:“就为这?谁冒犯陛下了?”   “你说呢?”老国公反问。   英国公迷糊,“我哪儿知道?”   “你还不如九娘呢!”英国公突然生气,以往自嘲说家中没有帅才,现在倒是一语成谶。“安国公不告而别,又算计请辞折子在后,不见陛下连安国公世女都没有册封。当年是陛下主动提出,待木氏姐妹如子侄,如今她俩写折子请罪,说擅自穿了皇子规制衣服,逾越失礼,陛下也只是留中不发。明白了吧?”   “安国公得罪陛下,和陛下出兵吐蕃,有什么关系?”   “朝廷能打云南吗?”老国公反问。   “不能!”这次英国公答应得斩钉截铁,安国公对朝廷素来顺服,也不能因为皇帝一点儿小心思,就和一位封疆大吏、一位占理的国公开战啊。   “所以,杀鸡儆猴!朝廷又不需要在吐蕃杀得三进三出,真把吐蕃收归中原。只是用兵势压迫其他两家,迫使他们倒向大齐。到时候是扶植先来一步的松日赞普,还是册封三家,令其三足鼎立,只能依靠中原,都是可以再议的。重要的是让安国公明白,朝廷不是没有能力打,而是爱护百姓,她的荣华富贵都是圣恩。明白吗?”   英国公还是没有点头。   老国公继续解释:“若是攻打吐蕃,安国公难道能置身事外,她也要出兵。云南也太平的二十年,是该让安国公放点儿血了。至少新式布匹不要卖得太多价太低,江南纳绢纳粮的人都少了。也不要把织布机卖得太贵,商人百姓一边骂贵得丧良心,一边掏钱买。朝廷金银流向云南,陛下已经很不悦了,安国公还耍无赖直接跑了,陛下这口气不出不行!”   “就为了一口气,陷百姓于战火,非明君……”   “吐蕃就真的一无是处?牛羊马匹、金银财帛、人口地皮,难道不值得去取?”   英国公还想反驳,老国公却道:“陛下心意已决,你还是想想领兵人选吧。”   每家几乎都在上演相似的场景,臣子们从各个角度给陛下找理由,既然陛下说要要打,那一定是论证充分的,只是他们暂时没想通其中道理。   威望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他能凝聚人心、统一思想。为什么个人崇拜会衍生出许多后来人看着发笑的傻事,因为领头人在之前已经做过无数类似的事情,当时也有人笑他,可跟随他的人一次次成功,把傻变成了特立独行。所以,无数次成功经验累积起威望的高山,山下的人只能仰望。   “该派谁领兵呢?”第二天小朝会,议题变成这个。   “儿臣请命!”太子第一个出列请战。   “殿下不可!”   “我儿不可!”   皇帝和臣子同时反对,太子自古以来就不是能出征的身份,太子是国本,稳固最重要。皇帝立了太子,还能出去浪一浪,太子是绝对不可能领兵出征的。乱世除外。   太子不行,二皇子立刻跟上,“儿臣勤学苦练多年,亦有报国之志,愿为父皇分忧尽孝。儿臣到了军中,定与兵士同吃同住,听从主帅指挥,绝不以皇子身份骄人。若是父皇不愿,儿臣愿为一小兵,也要上战场杀敌,解救吐蕃百姓于水火。”   皇帝思考许久,叹道:“你去,是跟着老将学经验,军中没有皇子,只有主帅与将官、将官与士兵,军令如山,不许胡闹。”   二皇子听到此话,眼睛都亮了三分,自己终于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等他也建立威望,拥有势力,他的婚事就不会成为砝码,还是退而求其次的砝码。   不出英国公所料,主帅的位置果然落到他家身上,不过不是他,而是他的嫡长子,英国公世子。世子正值壮年,身体健壮又经验丰富,正是一个武将最好的年华,再来一场匡扶小国的战役,足以在族谱中占上一页。   英国公世子作为主帅掌中路军,二皇子为其副将。剩下的两路军,就要落到地方军队身上。   吐蕃与三个地方接壤,四川、云南、青海。太/祖保留了令人熟悉的四川、云南两个名字,青海还叫河湟。   于是,朝廷的紧急军令飞快传往三个地方,四川没有皇族镇守,又占据天府之国的繁华,不抽大将,只调集一部分士兵和大量财帛。   河湟与吐蕃接壤,从百姓到军民都与其打过无数次,征兵的主要兵员来自于这里。土地贫瘠易生性格剽悍之人,战场上要的是用命。   云南也收到命令,必须组织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后勤自理,与大军汇合,共同攻打吐蕃。   并不是很想去。   收到命令的迟生有些莫名其妙,自古打仗,哪次不是局势到了最坏的地步,才使出战争杀手锏,明明只是吐蕃内乱,与中原王朝无关。可以派一小股部队,以类似使团的形式斡旋调停,从中牟利,但出动大军实在没有必要。   “你说是吧,春生。”迟生望着一直坐在窗边的春生,自从接到京城的消息,她就坐在窗沿上。一条腿曲着,一条腿在半空中晃悠,嘴上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江德写信来,他的族人越来越少,牲口越来越少,若是不能在今年冬天之前结束战争,族人将无法等到下一个春天。他也是。”春生望着云南一如既往的高远天空,想起那个眼眸像阳光一样暖烘烘的少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如今他有难,自己很想帮忙。   但是,自古就怕但是!春生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世女,虽然朝廷没封,但族人认可、祖母人可,自己就要担起重担。   “你想帮他,就去吧。”迟生鼓励道,她会为姐姐做好后勤。   春生自嘲一笑,“除了我,还有谁呢?”   “青山叔向祖母请战,我昨天在书房亲耳听到的。”   “青山叔可以作为副将辅佐我,但主将必须是我。此次我们失礼离开京城,陛下非常不满,一定会给个教训。圣旨你也看到了,让我们出兵、出钱,必须是木氏之人领兵,否则,我们放心,朝廷也不放心的。”   迟生低头,无言。若非为了她,祖母不会装痴卖傻,只为离开。一片慈心,不知道背后编排出多少花样流言。   春生显然很明白迟生的想法,从窗上跳下来,一拍她的脑袋:“本来就比我矮,再成天低着头,脖子都要断了。”   春生张开双臂,紧紧搂着她,笑道:“我愿意去,真的。我从小就喜欢上战场,以往只能剿匪过个干瘾,如今真刀真枪拼一场,痛快。我也想帮江德,他是我的朋友。我要为祖母分忧,不想她一个老人还要经历战场凄风冷雨。所以,迟生,你要帮我。”   “帮,一定帮!”迟生狠狠点头,她总觉得事情因她而起,能做点什么弥补亏欠,正是求之不得。   迟生帮忙挑选士兵,选拔有高山地旧独区生活经验的人,高原和高山有所区别,但都是海拔高、含氧量低,此时的人不知道,但迟生很清楚。   迟生负责培训士兵,先教将官,再由将官交给士兵,每一伍都发放图文版的高原生活小常识,先保证士兵们能在吐蕃活下来。   迟生单独把医疗兵抽出来,成立一个营。木氏医堂的人是此次医疗营的主要组成人员,经过几年历练,这些人已经能默契配合,足以为士兵们捡回一条命。   迟生调拨了两个织坊,两个成衣坊,专门给士兵做军衣,保暖的、结实的,到了吐蕃最实用的。   迟生抽调了很大一笔财富,选中的士兵先给安家费,待他们安置好妻儿才启程。更许诺,在战场上立功如何奖赏,若是不幸战死,安国公府会善待她的妻子,养大他的孩子,为他的父母养老送终。   打了几十年的仗,何曾遇到如此周到妥帖的安排,士兵们士气高昂,没有后顾之忧,只管跟着春生拼命。   迟生负责五千人的后勤已经很忙了,春生只有更忙的。军中一言一行皆有规矩,她以往有剿匪的经验,可领兵还是第一次。青山叔作为副将协助,还是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问题出现,等着主将决断。   当春生带着云南军赶到集合地点的时候,发现自己来早了。   走的最晚,来得最早,派斥候去探听,才知道中路军还在路上,此次大军出征,二皇子和三皇子也来了。   等等,三皇子是怎么钻出来的?明明圣旨上没说啊。   后来才知三皇子是先斩后奏,乔装改扮,混入中路军,等出了京城,才被发现。英国公世子能又有什么办法,皇帝说皇子们到了军中,只当成普通人看待。可他们本身就不普通啊!英国公世子只能上折子请罪,皇帝无奈,答应让三皇子随军出征。   从三皇子能轻易乔装混进来就知道,这次的兵员组成有些复杂,以至于带老了军队的英国公世子都有些混乱。   国家承平日久,许多武将勋贵都只能混日子,这样难得的机会,怎么能忍住不掺一脚。连尊贵皇子都去的地方,对朝廷来说打胜仗肯定轻而易举,因此混进来了不少蹭功劳的武勋子弟。连永诚侯府二公子,也就是春生、迟生的二表哥,也混了个裨将的职位。自古军功最重,升迁最快,文臣家的孩子也想在参军、文书等等职位上发光发热啊。   所以,原本应该是最精锐的中军,混进来一大批高门子弟,他们是蹭功劳的吉祥物,战斗力约等于零。   陈兵在吐蕃边境,三路大军呈现三种不同的状态。中路军自恃正统威严,见多识广,对其他地方边军多是看不起。这已经是英国公世子整顿后的结果了,之前这些官二代们更是飞扬跋扈,连军令都敢不听。   河湟边军是最剽悍的,他们的装备最差、伙食最差,但战斗力最强。河湟边军中,哪怕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兵,也能打五个中路军的纨绔。常年战争让他们养成了对战场的敏锐,渴血的眼神如同利刃,刮过黄沙漫天的每一寸土地。   云南军的待遇最好,最下层士兵住的都是密封性极好的油布帐篷,还有专门的后勤营,医疗、食物、衣物都很充足,他们甚至还开发了歌舞。这些人,会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山歌悠扬的调子,随着吐蕃夜晚的冷风,飘得很远很远。   呸!其他两路军只能眼红心酸得骂一句,不愧是娘们带兵,就是酸当!   云南军的医疗营中,钟勉为一个摔伤手臂的士兵正骨包扎,他的身边围了一圈医疗营的大夫,这个场景钟勉已经习以为常,在云南的时候,他经常这样带木氏医堂的学徒。   只有那个受伤的士兵惴惴,小声询问:“我不会死吧?”   “不会,我若是不来,随便那位大夫都能给你接上,养不了七天,又能活蹦乱跳了。”钟勉没好气道。   “谢过钟小仙翁,我就知道,你出手,一定药到病除!”从云南来的士兵,怎么会不知道钟小仙翁的名声,在家乡没去木氏医堂卖过草药,没在木氏医堂看过病,那肯定是个假云南人。   处理了今天的病号,钟勉谢绝了学徒的护送,退出帐篷,一个人领着药箱,走了几步,望着繁星点缀的天空,停下来搓手,吐蕃的夜晚可真冷啊。不知迟生是否也在仰望同一片星空? 第82章 战场试炼   一场战争, 把迟生最关心的人都卷进去了。   当初朝廷给的底线是云南必须出五千精兵,按照规定,一个精兵要战马、衣裳、盔甲、粮食, 所以,辅兵是精兵的两倍。云南当真按照“规定”来了,还多出了一个后勤营, 专门安置大夫、伙夫、浆洗缝补的健妇。   这样的配置, 令人羡慕, 也令人觊觎。   春生在京城交游广阔,许多人听说云南兵营的条件好, 都想来蹭一蹭。   月底, 二表哥带着平日里来得最多的几个人, 再来春生这里蹭饭。刚到营房门口, 就看到春生带着一队人风尘仆仆回来, 有人身上还挂了彩。   “这是怎么回事儿?”二表哥连忙问道。   “小事儿,打猎, 被野猪顶了一下。”说完拍拍自己表示没受伤, 又招呼身后亲卫赶紧把手上的同伴带下去:“要是医官解决不了,赶紧去请小钟大夫。”   “你还有心情游猎啊,这都两个月没动静了。”二表哥唏嘘。   “不是游猎, 是为了那一口肉食。这么多人盘踞在这里, 周围的野兽闻到生人的味道,都不肯靠近。只能走得更远去猎一些野物,不然你们来了, 我拿什么招待?”春生笑嘻嘻拍干净手上的灰尘。   众人只以为她说笑, 堂堂安国公府的女公子, 怎么会想吃肉还要自己猎。   众人说笑着进了营帐, 女兵们先上了一些酒水,又推下去准备其他事物。   一个二代问道:“今日怎么没有甜水?”   甜水说的清水,这里水质不好,水井里打上来的水总有一股苦味儿。而且大夫说了,这里的谁最好烧开之后再喝,也可以加一点明矾澄清,否则喝了是要生病的。春生这里女兵多,心灵手巧,对过滤杂质、澄清水源很有一套,她们能通过一套复杂的程序,把苦水过滤成喝着回甘的清水,就被这些人称为“甜水”。   在缺水的地方呆久了,才发现,喝酒远没有喝水舒服。喝多了酒,嘴巴里总是黏腻腻的,牙龈出血,还伴随着口臭。   “一天能过滤出的甜水就这么多,我的那份儿打猎的时候已经喝光了,现在哪里还有。”春生潇洒得坐在矮几上。   “真的假的,你身为主将,连口水都不能敞开喝,这可是你自己的营地。木大,你不会是舍不得,诓我们的吧。”   “诓你们作甚?”春生笑着接过一个女兵递过来的文书,三两笔签了,扬着自己手里的纸道:“知道这是什么吗?我营中每日用度的文书,我不签字,后勤都无法保障。”   有好事者一伸手就给夺走了,春生也不争,任他们看。   这些人一边看,一边发出惊叹:“怪不得下头都传你心肠软,正兵吃肉,辅兵也给吃饱,有病还有军医看诊。你这军医也太多了,他们的待遇都和你差不多了。”   春生朗笑,“一个军医能救的人,比我能杀的人还多,怎能不好生供养。”   “咿,这是什么,借条?”   “在哪儿,我看看。”   “真是借条,你向军需官借了肉蛋米面,大妹妹,这是为何?”听说有借条,二表哥也坐不住了,一把抢过来看清楚,担忧询问,生怕春生吃亏。   “军中供给是定额,我多拿多占了,只能从下个月的份例里扣。所以啊,你们要找我,上旬来,等到月底,我都是举债度日了。”   闻言,二表哥轻叹:“怪不得你营中如此整肃,士兵对你忠心不二,单凭这张借条,就知军中风气好,没有吃空饷的臭毛病。”   “唉,这是迟生定好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她最讲规矩。如今在家里辛苦给我筹粮,总说穷家富路,不知道在家里怎么苦自己呢。”   “行军打仗,粮草是重中之重,二妹妹也是关心你。”   听了二表哥和春生的对话,起哄一起来蹭吃蹭喝的二代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脸皮薄的已经坐立难安,以为这是在借机提点自己。   他们说话的功夫,女兵已经烤好肉食端上来,众人此时再走,显得刻意、扭捏,在春生的劝慰下,只得继续吃饭。只是有好几个在心中暗下决心,下回不能再这样了。他们本以为春生营中粮多,才来占便宜。   他们也不腹诽春生,交往好几年,谁不知道谁,春生在京城手就很散漫,是个仗义疏财的主儿。   饭到一般,突然有传令兵前来禀告:“将军,我们旧独的人与河湟的人起冲突了,就在营门口。”   春生嘴里还含着肉,反手捉起长刀,一个健步冲了出去。   一路跑,一路把肉嚼吧嚼吧吞了,跑了快一天才打到的肉食,舍不得吐。   到了营帐门口,果然看见十几个河湟军打扮的士卒,正围在营房门口大喊:“把人交出来!把人交出来!”   “军营重地,为何喧哗?”春生排开众人走出来,她一身铠甲足以表明身份。   那十几个河湟士卒先是行礼,才道:“这位将军,不是我们聚众喧哗,是有人骗了我们的猎物,逃入营中。因军中有规矩,擅入云南军营者死,我们只是来讨个说法。将军,弟兄们在这里驻扎的两个月,嘴里没一点儿荤腥,今日好不容易弄了些肉补补身子,我们营中也有受伤的兄弟,就等着这一口救命呢。若是已经吃了,补偿我们一些米面也行。”   为首的人出来答话,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不是个普通士卒。还时不时瞥一眼,云南军营旁边空地上,高高支起的木杆,上面有几颗用石灰腌制过的人头。   云南军中多女兵,毕竟春生就是女将。而女子入军营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在河湟这等苦寒之地,女人是财产。很多当兵的,一辈子见过的女人屈指可数,要么是老得可以忽略性别的老妪,要么是被众人簇拥着呼啸而过的贵女,他们只有看一眼的机会。他们这辈子拥有女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现在、身边、眼前,有这么多女人,怎么可能人人都忍得住,不犯浑、不伸手。   春生扎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告示牌,派人宣讲,又派人与英国公世子交接,严明规矩。她营中的女兵,也是正经上战场杀敌的袍泽,不许别人侮辱。因此,云南军的兵营比其他营房都远些。英国公世子也理解,在军中三令五申,不许人胡乱靠近,擅自入内者,格杀勿论。   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以为自己是特例,以为自己本事大,以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些木杆上的人头就是这么来的。春生怕招来蚊蝇和疫病,还特意用石灰腌制了。   战争,还没开打,众人已经意识到了战场的残酷。   “你说骗,怎么骗的?”春生问他。   “那人穿着云南军的衣裳……”   “只凭衣裳认人?可有看清相貌,确定是我军中的人吗?”   “又矮又白,还胖,怎么不是女兵?”有河湟军的人鼓噪起来,“你们是不是不想还我们黄羊?”   “胡说八道,我们营的伙食有口皆碑,难道还会看得上去去一头黄羊,说话放尊重些。”云南军的人不干了,这不是纯纯的污蔑吗?   春生转头吩咐人,“去伙头那里查一查,今日的猎物可对,有没有黄羊。”   河湟军领头的那个小校都摸不着头脑,女人就是麻烦,哪里不尊重了?女人天生个子矮,云南军待遇好,吃的又白又胖,这明明是福气啊!   不一会儿,亲兵就拿着几张单子过来了,上面清清楚楚得记着今天入营房的食材,从谁手里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上面还有交接人和管事的签字画押,一切明明白白。   春生拿着单子才真切意识到,迟生那么重视流程、制度,到了要用的时候,何其便利。   一查就查到了,一个女兵被带过来,隔着栅栏,河湟军那边大声喊;“就是她,就是她!”栅栏都拦不住他们。   “安静,不许喧哗!”春生大喝,“都闭嘴,一个一个说!”   “你还敢出来?”有个河湟人怒气冲冲刚开口,就被他们领队的人拉住,换自己上场。   “这位姑娘,我们说好了,把黄羊给你,你给我们等重的白面,结果你一去不复返,我们等不到你,才来要个说法。你既然来了,就把事情说清楚,不要让人以为,咱们河湟军舍不得一头羊。关键是信用,既然说话,自然是要算数的。”   那女兵各自虽矮,却毫不怯场:“你们还玩儿倒打一耙啊!我是答应给等价的白面,可我已经把白面折成银子,给黄须儿了。你们这儿来问我要,是想一头羊、卖两回吗?”   “什么黄须儿?我们根本不认识!你才胡扯!就是不想还我们的羊!”   “我就和大哥说女人没定性,说过的话转身就能反悔,就该当场交货。你非说米面太重搬不动,如今想来,分明就是借口。”   女兵寸步不让:“黄须儿每次都跟着你们一起,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怎么可能不认识?我是采买,正经买羊的,凭我们营房的待遇,我还能骗你们一头破羊?说笑话勒!”   一方以为自己被骗了,又急又气,一方认为自己被当成冤大头好欺负,又羞又怒,语气都不怎么好。加之驻扎两个月,日子乏味,两方火气都大。   眼看着,外头河湟军已经忍不住顶开栅栏,要面对面说理。这真要冲进来,不说他们能干什么。只说当初是立了规矩的,擅入云南军军营者死。到时候,真杀了不通人情,若是不杀,威严何在?   “闪开!”   说是此那时快,一道寒光闪过,随着暴喝声,寒光划过众人面颊,感受到劲风的人条件反射退开,苗刀在黄土上画出一条深深的痕迹。   春生一刀划出界限,倒提苗刀,不怒自威:“不许冲击军营。”   “你,好好说话。”春生这是对自家女兵说的。   那女兵被激起的一肚子火气也暂时压住,恭敬道:“将军,属下没有说谎,的确是拿银子向黄须儿买的。那人说他们打猎也舍不得吃,就想换成银子,若能侥幸回家,带给爹娘养老。二两银子,是我私房出的,只为给姐妹们加餐,没走公账。”   女兵也委屈,自讨腰包,还被人倒打一耙。   “听到了?你们怎么说?真不认识黄须儿?不要说谎,军营重地,人多眼杂,没有秘密。”   那领导仔细回想,“我们中真没有黄须儿这个人。”   “怎么没有,他头发、眉毛、胡子都是黄的,为了掩饰,还不留髭须,人人都叫他黄须儿,还说他不是正统汉人,是和胡人生的孩子。”   “哎呀,他叫房秀儿!”领队一拍大腿,“那是中军的人,根本不是我们的人。”   “可我每回见,你们都走在一起。”   “军营的路这么宽,他走过来打招呼,咱也不能不搭理啊!”领队终于反应过来了,有个房秀儿在中间捣鬼,偏偏两边语言不通,又有误会,别说,黄须儿这个外号,起得挺贴切的。   误会解释清楚,众人也终于不再针尖对麦芒,愿意明说更多细节,而不是阴阳怪气,要对面的人猜测真意。   春生问清楚那个黄须儿是那一营的人,叫人去带了来,他的上官也跟着过来。三方一照面,当面对质,黄须儿很快就败下阵来,从裤腰带里翻出昧下的二两银子。   春生让女兵把银子收回,又对河湟军道:“一场误会,不能让你们白忙,给你们装些米面,只当交个朋友。”   “属下岂敢,岂敢……”河湟军的人知道闹了误会,纷纷后怕。当时怒火中烧,凭着胸中一口气冲栅栏,要是真冲进去、真被杀了,时候查明真相又有什么用。   “别推辞了,拿去吧。都不容易。”春生摆手,让兵士把米面搬到营外,随他们自便。   看着主将领着人走远,几个河湟士卒面面相觑;“大哥,拿不拿。”   看着用粗麻袋里透出的棉布,领队的咽了一口唾沫,伸手解开袋子,里面是上好的面粉,微微泛黄,生的闻着都有一个股儿麦子的甜香。这棉布口袋内衬,做一套衣服绰绰有余,云南富庶,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若是自己战后,能娶一个云南婆娘……不不不,难道上战场,好好接触,要是能来个英雄救美,婆娘不就有了吗?算了,算了,还是照人家的规矩办,看看这地上的刀痕,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能上战场的女兵,可不是自己能消受的。   回到营帐,肉都冷了,营帐中间又升起火塘,烤热了食物再用。   营帐的设置也有云南特色,比如这个火塘。中军将士最爱用火盆,河湟士卒喜欢点篝火,春生则喜欢在地下挖一个坑,上面烤火,兼职做饭。   春生招呼他们吃肉,一个个的就只顾着吃肉,没人说话。还是二表哥实在,见气氛实在沉默,喟叹道:“大妹妹,你这力气,着实有些大啊。”   “嗯?你们不是早就知道吗?”春生疑惑得望过来,像枝头上的胖鸟,微微侧头,尖巧的鸟喙对着你,可爱!   某二代害怕得吞了口唾沫,“以前只见过你打猎。”   “打猎也要张弓搭箭啊,这不一样的吗?”迟生不明所以。   不一样,不一样,我们以为大家是一路人,都是纨绔圈子的,旧独最多你身份高贵些、特殊些。没想到你悄悄做了大力士,成为别人家的孩子。悄悄,正大光明的悄悄,我们都以为那是吹捧,哪成想是真的啊!   春生抽刀、横斩、扬眉的动图,在每个人人心里反复播放。这样的风采,真是令人向往啊。   春生不清楚这些二代的想法啊,她只知道,那天之后,来找她蹭吃蹭喝的人少了,开始还以为是和二表哥的双簧起了效果,后来才知道是二代们回去后宣传,春生武力值惊人的传说居然是真的。   这些小傻子,难道他们一直以为是假的吗?   驻扎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云南与此地接壤,愿意不计代价的送补给,大军不行,从各地抽来的军饷每天烧着,四川布政使已经连向中枢递了三道折子,每道折子都文采飞扬,但字缝里只透着一个字:穷。   英国公世子陈兵的日子里,也摸清楚了吐蕃战况和大致地形,把几位重要将领召集起来,商议出兵。   帅帐中衣甲鲜明,将领们跃跃欲试。三皇子最积极,率先开口,“我愿为先锋,请大帅下令。”   英国公世子拧眉不语,先锋是不可能先锋的,最多让他跟在大军里,前头打仗的时候,让他隔着人群看一眼。   二代们纷纷请战,老成的将领也含笑看着,回忆当年风采。英国公世子想拉缰绳降速,这些野马却不受控制。   英国公世子只能安慰自己,士气高涨,可用。   遂派先锋部队挺进,准备攻打郭勒木德。郭勒木德是吐蕃、河湟之间最大的城市,河流密集,是这干旱之地难得的水草丰美好地方。连喝水都不太能保障的大军,眼馋太久了,若是能拿下这里,大军的后勤就有了保障。   主帅安排好先锋和中军,转头问春生,“木将军,可愿请战。”   “末将听凭大帅吩咐。”春生拱手抱拳。她这一支,正兵只有五千,和号称数万的军队比起来,不够独领一军,只能算一支偏师。春生对自己的定位也很清楚,这次就是来历练的,不求多大功劳。再大的功劳,她能立刻被封公爵,拥有封地吗?不会!而这些她迟早都会拥有,不必做义气之争。   英国公世子也不勉强,只道:“那你殿后。”   大军向前冲锋,殿后的人没有危险,自然也没有功劳。   回到营帐,春生把主帅安排和青山将军说了。青山将军经验丰富,闻言很是赞同:“正该如此,我们此行,只为练兵。”   “还有救人。”春生想着情势不好的朋友江德,已经许久没收到他的消息,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同一片天空下,迟生也在想着战场上的人,不知姐姐怎么样了?钟勉怎么样了?二表哥怎么样了?消息怎么这么慢啊。   迟生去问鸽子坊的人,结果他们说鸽子又丢了。   好吧,这很正常,迟生安慰自己,大军之中,想要用信鸽通信是何等困难,那么多好手在,随手射杀了,也不冤枉。鸽子还有天地,高原上鹰很多,天敌啊。幸好她们通信一直用苏州码子做的密码,不担心泄密。   迟生等着驿马送来的长信,反复阅读,一封封攒起来,放在小匣子里。   春生写信说女兵慢慢说适应了军营生活,走出云南才发现,对女子参军做事大惊小怪的人比比皆是,外头人对女人很傲慢。   迟生立刻给她汇报好消息,今年又新招了多少女工,有多少流民拖家带口到云南安家。只要她们施政宽容,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正视平等的意义。   钟勉说军营里对军医很重视,他没有受委屈,因为他的曾祖就曾随军,救治过许多人。但他还说迟生送去的蛇油膏很好用,防冻疮开裂、一流,他虽然也能配制,但原料不易得,许多士兵手脚都开裂了。   迟生担心他报喜不报忧,连忙组织人收蛇,用蛇油做了冻疮膏,给春生送了一大批,也给钟勉送了一些,让他留着做人情。   春生写信说大军已经开拔,她作为后军走在最后,一点儿也不危险。   迟生立刻安慰她建功立业有的是机会,千万不要冒进。   钟勉写信说自己在中军,颇受礼遇,没有大事,只是战事繁忙,信可能时断时续,让她不要担心。   然后,在长久失去消息后,一只迷路的信鸽飞回来,上面简短得写着:“中军被拦腰击溃,后军变前锋,已入郭勒木德。”看日期,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怎么办?怎么办?迟生急得在屋里转圈圈,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吐蕃。   江德陷进去了,姐姐去救他也陷进去了,还搭上钟勉和二表哥,这是葫芦娃救爷爷吗?   可再着急也没有用!迟生只能继续安排人送粮草补给,押送补给的人都是精锐,随时可以从运粮队变成救援队。   迟生在他们出发的时候反复叮嘱,“遇到危险,保命要紧,东西不重要,丢了不治罪。但要保阿姐安危,找到她,把希望带给她。” 第83章 书信往来   迟生:   展信舒颜。   这次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在一个叫扎颜的小城住下来了。这里的人很友善,并不排斥我们的到来,我猜这是因为我们赶走了一直欺压他们的贵族。以前在家的时候, 你就很讨厌那些野蛮的洞主、寨主,到了这里,我更明白你因何厌恶。   在家乡, 上头还有土司、官员、祖母, 他们再恶, 也不敢过分。掠夺人口,总要披一层收容流民的皮;抢走田地, 也会绕一个抵债的圈子。在这里, 恶就像这里的天和云一样, 显眼得很。   有一个叫卓玛女奴的脚上从小就拴着铁链, 当她长大, 铁链已经把她的脚踝摸出一层厚厚的老茧。她却很开心,老茧保住了她的性命, 许多和她同龄的小姑娘, 在皮肤溃烂、伤口感染中去世。她伺候姑娘,却生下了三个孩子,不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 因为家里所有的男主人都和她睡过。在我们来之前, 她甚至不觉得自己的日子有什么不对。   她运气已经过得足够好,才能活下来,至少曾经拥有过宠爱, 才能生下孩子。可即便如此, 脚上的铁链也从来没有摘下来。   我们来了之后, 原先的土司一家死的死, 逃的逃,余下的人也没有帮主人报仇的意思。我亲手斩断了她的锁链,她却缩在地上,站不起来,没有铁链,她不知怎么走路。   迟生,我的妹妹,你不知道,我看到那个女奴的时候,突然想到了自己。我想,不必我多说,你是明白我的。   我与这个女奴,有多大的不同呢?我是幸运的,拥有祖母这么好的亲人,拥有你这么好的妹妹,拥有高高在上的地位和超过绝大多人的家世,可我身上的锁链也从来没有解下来过。   我不喜欢那些政务,可因为我是长女,就要学会接受它们;我不喜欢与人虚与委蛇,但我是将来的世女,礼贤下士、平易近人也是我该会的技能;我喜欢刀口舔血的日子,可我明白自己的性命不是自己的,我要为祖母、为你珍视自己。   迟生,你知道我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我只是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又不得不做。   出门在外,不该和你说这些,看到这里,难免担心我心情郁结,上战场分心。   其实没有,我在扎颜过得很好。这里的人慢慢接受我们,我们不会收取沉重的税赋,你送来的物资很及时,我们的士兵还会种田、修补房屋和织布。上回你说用羊毛纺线织布,我也提出来了,但是这里的羊毛都很短很粗,搓不成线。术业有专攻,也许下次,你可以试着给我送个擅长纺织的人过来……还是算了,给我带本书吧,留守在郭勒木德的女兵有擅长针织的,战场不要让人来冒险。   你派人送来的补给我都收到了,下次不用千里迢迢送东西过来,路上耗费两倍才能送到我手里,不值当。幸好,上次押队过来的周猛、周猿兄弟已经熟悉路途,他们很快学会藏话,能充当向导,让我出兵探路的时候,不至于迷失路途。   你看,好消息总是一个接着一个,我想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正在想办法实现,还有人不停的帮我。你在家里也不用担心我,好好照顾祖母。   希望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赏花。   春生   …………   迟生拿着信纸,眼睛却没落到那上面,她怔怔得望着窗外,今年天气终于正常了,昆明的夏天很凉快,就像曾经度过的无数个夏天那样清爽。   风中有花香,有鸟鸣,有树影,迟生总看到院子里,春生拉着自己乱跑的场景。那时候她们还小,自己很不满意扎两个花苞头,总是悄悄盘成丸子头,在院子里疯跑。   “姑娘,有京城的消息了。”突然,一个声音袭扰旧独了那段幻影,幼小的春生拉着梳丸子头的迟生跑远了。   “阿姐来信了?”迟生连忙追问。   “是京城的消息。”樱桃重复。   迟生接过,是安国公府留在京城的人送来的消息,征西大军中路军被敌军拦腰截断,此一战二皇子、三皇子受惊,军中历练的勋贵二代死伤不计其数,士兵战死两千有余。陛下震怒,令内阁议罪。但罪责都押后处理,只是申斥一番,让英国公世子戴罪立功。   其实,朝廷上下都明白,这不是主帅的罪过。从朝廷到军队,都弥漫着骄傲和轻蔑,骄兵必败的道理,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后怕。   这些消息在中军打了败仗二十天之后,迟生就接到了消息,京城都是一个月之后才得到的文书。迟生已经快一人一步,可消息始终是滞后的。   这次樱桃带来的消息是,三皇子回京了。   自从中军被袭之后,朝廷就有意让两位皇子回京,英国公世子当然求之不得,恨不得当场打包送回去。但是二皇子、三皇子自有尊严,不愿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灰溜溜回京,坚持留在吐蕃。   坚持了几个月,三皇子终于答应回京。   送信人说从传信兵那里打听来的消息是,三皇子不适应吐蕃气候,陈兵驻军的时候还好些,只是微微不适,有随军御医的调养,又没有大型战事,三皇子还能生活自如。后来,受到袭击后,被皇帝特意指派过来的老御医殉职,三皇子的身体失去调养变得越来越坏。   军中没有高明的大夫,又缺医少药,本来早就该回京。只是三皇子维系皇家威严,吃苦耐兰、身先士卒,在前线指挥战斗。等到取得了一场大捷,三皇子才了却心愿,回京养病。   此次回京,不是怯战逃兵,而是凯旋。没有等到彻底平灭吐蕃,非战之罪。若非三皇子身体不好,城中还会举行欢迎王师凯旋的仪式,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只是陛下谦逊,不愿因三殿下的皇子身份而骄矜,推辞了大臣们联名上书请求,只是赐了三皇子郡王爵位,又赐了田庄和金银,让他好好养病。   贤妃娘娘还去慈恩寺做了七天的法事,免费施粥舍药,京畿贫苦人家感恩戴德,都为三皇子祈福。   迟生挑拣着能入眼的看,大概意思是三皇子终于受不住吐蕃条件艰苦回京了。少了一个皇子拖累,英国公世子对大军的统帅会更加顺畅。   只是,二皇子怎么没回去呢?这样明晃晃的靶子,不说两家大势力的首领,就是其他小土司、小势力,也梦想着天降馅饼,自己也能博一把大的。   迟生跳着看完,没有自己关心的人,也就不在意了。二皇子想继续留在吐蕃,那就留吧,这个泥潭会把越来越多的人陷进去。他在,还能分担春生的压力,何乐而不为呢?   迟生让樱桃按惯例存档,给留守京城的人记上一笔,年底有奖。   抚摸着手边原木匣子,迟生询问今天的政务:“今天的折子怎么还没送来?”   “姑娘忘了,今天是火把节,虽不是咱们族人的节日,可依照惯例,也是要放假一天的。”   “哦~”迟生一手拍在脑门上,这日子过的,不知今夕是何夕。   “那么多人上街庆祝,安排巡防的人了吗?”   “安排了,还特意叫了水龙队,就怕火把不慎失火。”樱桃连忙禀告:“每条街都有人值守,街口结尾的大水缸里也是蓄满水的。”   “年年说,年年都要闹出一两起,关键是要控制得住。将作坊那边继续研制水泥粉,争取十年之内,能把木头房子都换成水泥房子,别的先不说,防火是一绝。”迟生随口感叹,问下一个问题“军中可还安稳。”   “安稳,大人亲自坐镇,无人胆敢闹事。”   “你派人送一批牛羊酒水过去,派心细的人去,回回人不吃猪肉、藏人不吃鱼肉,各族禁忌别混淆了。”   “姑娘放心。”   “真没有政务吗?没有哪里遭灾了,没有哪里犯案了,也没有哪家争产闹到衙门了?”迟生总觉得哪里不对,现在反应过来了,是太清闲啊。   往常早上起来,她要先批了折子,才能吃早饭。等吃过早饭,就有无数人等着回话。忙完一早上吃了中饭,又要马不停蹄往各方去察看,晚饭多半在外面吃。运气好收到战场上的信,才能点起油灯看一看,这是最后的休闲时光。运气不好回来折子又堆高了,先捡着着急重要的处理。   这种日子自从春生上战场之后就成了常态,以至于迟生都想不起来,她小时候的愿望,明明是当咸鱼来着。   唉,都怪世女去得早!   “真没有!”樱桃哭笑不得,姑娘是被折磨得多惨啊。其实,大人处理政务,并没有这么累。只因大人并不关心这些细务,都放权给各家土司、寨主去处理。姑娘则管得细致,生怕有人欺上瞒下,苦了百姓。   樱桃不知道这两种方式那种更好些,反正她知道,云南百姓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这是国公府的恩德。   “姑娘何不出去做走走,与民同乐?”樱桃建议,迟生以往最爱干这种事,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钻。   迟生摇头:“你去吧,给你也放一天假。府里只留护卫值守的人即可,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   难得拥有一天假期,迟生只想放空头脑,吹风、晒太阳的,困了就睡,睡到天黑才起来。   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迟生在树荫下的躺椅上摇晃,一摇一晃,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梦中,周身暖洋洋的,如同在母亲腹中。   咿?母亲腹中,我居然是有意识的吗?对啊,我是迟生啊,我不是我。我是一只鸟。   可是,鸟是胎生的吗?   不管了,总之,就是温暖。   迟生现在是一只白色的鸟,用鸟喙梳理着漂亮的羽毛。同一个枝头,还有另一只羽毛是绿色的鸟,她好漂亮啊,绿色的羽毛仿佛在流动,翠绿、碧绿、新绿、墨绿,融合在意,像宝石、想锦缎、像瀑布。   她是谁?为什么她要给我梳理羽毛?   还怪舒服的,嘻嘻。   从鸟的瞳孔里,我看到的自己的样子,原来我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   奇怪,为什么鸟不是竖瞳?   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迟生就感觉自己飞起来了,鸟瞰整个森林。从藤蔓与树枝之间飞出,越过高山、溪流和湖泊,这个视角,是这样真实,仿佛真的飞上天看过一般。   迟生不停侧头看身边比翼双飞的鸟儿,哦,比翼双飞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然后,在一颗高高的神树面前,迟生从左边飞,哪只绿色的鸟儿从右边飞,她们的翅膀越来越快,终于越飞越远,隔着浓密的树荫,只能听到对方的鸣叫呼唤,却看不到对方的面孔。   面孔?迟生孤独的站在神树的枝干上,旁边又飞来一只鸟,他和自己长得不一样,但也是鸟。他也想给自己梳理羽毛。   迟生躲避,不想理会。   可是这只鸟很坚持。   迟生就说,要去找一起飞来的鸟儿。然后他们一起找,可是神树会动,她在找绿鸟,绿鸟好像也在找她,她们围着神树转圈,永远见不了面。   迟生急得直跺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着急得想要飞起来冲破树冠,翅膀一动……   吧唧,摔地上了。   不是,迟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自己从躺椅上摔下来,手肘先着地卸力,身子还是被摔得五脏震动,缓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是做梦啊!这个梦好真实,那种飞翔的感觉好真实。   转头一看躺椅,一尺半的飞翔距离,的确很真实。   樱桃跑进来,看到迟生躺在地上,又惊又怕,连忙招呼人过来扶她:“你们都是摆设吗?不知道扶起来。”   站在门外的侍女也是刚听到动静,正准备过来呢。   迟生被她们扶到躺椅上,樱桃焦急道:“去请医官过来。”   “哎呀,就不要给医官添麻烦了。我没事儿,就是做了个梦。”迟生摆手,朱医官跟着春生上战场,留在府里的是他的徒弟。他是个有为民情怀的人,平日里只要府里人不需要他看诊,一直在木氏医堂为平民看病。就让他去吧,这样的精神,难能可贵。   “姑娘,摔跤不是小事,还是让医官看看有没有磕到头。”迟生早产,在娘胎里憋了很久,身体一直不如同胞姐姐春生强健。后来又经历绑架,骨头都摔断了。连过量喝冷饮都会吐血的人,在樱桃眼里实在弱得可以。   迟生还是摆手,见糊弄不过去只能转移话题:“不是说放你一天假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难道我一觉睡到了下午?”   迟生抬头看她,看到樱桃递过来的一封信。   “刚从传信兵那里得来,知道姑娘念着,立刻送过来了。”   樱桃说话的功旧独夫,迟生已经把信拆开了。   这是钟勉的信。   春生妹妹:见字如面,顺颂坤祺。   当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正是吐蕃的夏天,我刚给被刀划破肚子的士兵缝合好伤口,又用烙铁止血。今天的晚饭是烤肉,我吃不下,想先给你写信。   之前我们在京城的时候讨论过,用羊肠线缝合伤口,用金疮药止血。我觉得这个思路是对的,对于刀剑伤口,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两点,一是凝血,二是杀毒。钟家祖传金疮药凝血一流,只是药材贵重、炮制繁琐,药量一直不高。战场上,这些药杯水车薪,能不能好,端看士兵的运气。   我已向大帅递交文书,请求多发放药材;也像家中求援,组织大夫到后方看诊。你送来的药材已收到,雪中送炭,万分感谢。   祖父曾在太医院中用显微镜看到过水中细蛊,证实葛仙翁“西南有射工毒虫”一说。佛家言须弥戒指,亦非妄言。那些细小蛊虫,也是南方人常说的瘴。刀剑伤的另一个重点杀毒,杀的就是这些毒虫。若能研究辩证透彻,我的医术又将精进。   我很高兴自己考了医学科,在太医院见识了浩如烟海的医书典籍,听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治病方法。有些听起来不靠谱,但我想,可能是现在的人还没有辩证清楚。如同上古巫医不分,如今开明人家,信医多过信巫。   在救治一位吐蕃落魄贵族的时候,他给了我三株天山雪莲。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晶莹剔透,或者栩栩如生。花瓣干枯之后,呈现出土黄色的枯败颜色。我曾尝药辩证,发现它没有任何功效,连普通田七都不如,更遑论延延益寿、白发转黑、重返青春。我肯定被骗了,为防意外,三株雪莲已先给大帅。原本想带给你的,如今证实不过凡草,不值送到你面前。   三皇子不愿继续留在军中,服用一颗雪莲之后,身体仍不见好转。二皇子斥责伤兵营大夫无用,做主送三皇子回京。   我并未受罚,曾祖香火情还在,你无需担心。   吐蕃的夏天也是冰火两重天,早穿棉袄午穿纱,现在给你写信,手指都是冰凉的。不知道这封信到你手上的时候,你正在干什么。   若是夏天,记得不要大量喝冰饮。我给你的薄荷露方子、消暑饮方子都是中和脾胃、味道甚好的药膳饮子。不要嫌弃麻烦,适量饮用。   若是到了秋天,记得收集一片枫叶。我们上次去采滇金线莲的那座山南坡,枫叶最先红。你总说要做书签,可是从来没有做成。剔除叶肉,只留叶柄,再用金线绕出图案的细致活儿你做不来。我手里还有两枚枫叶书签,等我路过云南的时候带给你。   若是到了冬天,你就躲在被窝里看这封信吧,不要冻着,也不要在火塘旁看信,我总疑心你会不小心把信烧掉。好啦,好啦,玩笑而已,你已经长大,自然不会如此粗心。   春天收到信也是不错的,也许前脚信刚到,后脚我就收到拔营回乡的消息。有了上战场的履历,我在太医院的资历就够了,可以外派地方主持医药局。现在,先与上官托个人情,万望女公子容我在昆明繁华之地,做一任医官。   又有一批伤兵被送过来,我要去忙了。你放心,我一边写信,一边吃了些咸奶茶和饼子,很想念云南的甜奶茶。   即候日祉   钟伯阳   ………………   字迹到后面都飘起来了,可见是真的着急。   迟生先粗粗看一遍,发现没什么坏消息,才静下心来,从头开始看,等仔细看完一遍,还是舍不得放下,又挑着那些有趣的句子看了。这才小心翼翼折好,回到屋中,密密收到匣子里。   迟生现在两三个匣子,一个放春生的信、一个放钟勉的信、一个放二表哥的信。只是二表哥如今也领着一支偏师,又要给家里报平安,给她的信并不多。   在这个战争以年计算的世道,迟生有太多的思念好牵挂,只能寄托于薄薄一纸书信。   迟生又把钟勉写来的信,每一封都从头到尾读一遍,仿佛是一种仪式,多读几遍,远方写信的人就会感受到思念,多写信回来。   早上,迟生刚从头读了一遍春生寄来的信,中午,又读了一遍钟勉寄来的。迟生觉得,如此虔诚,老天该有奖赏,说不定晚上,又能接到前线的信。   晚上,祖母回来陪迟生过节。   饭堂周围撤下蜡烛、油灯,用火把照明,很有节日氛围。   一张大圆桌上,只有祖孙孤零零两个人。迟生突然就觉得自己可以接受早日成婚的,一个家里,总要又孩子的欢笑吵闹,才显得有过日子的氛围。   只是下一瞬,许多问题就向她涌来:生孩子的痛忍得了吗?养孩子的精力耐心有吗?孩子爹怎么办,去父留子吗?   算了,算了。   迟生让刘姑姑她们也落座,长久的陪伴,让她们如同一家人,不必拘泥,一起过节才好。   热热闹闹过完节,祖母带迟生去了书房,开门见山问道:“你想继承安国公的爵位吗?”   “春生出事了?”迟生惊讶得站起身来,不可能!她没有收到消息!她送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东西过去,怎么也该保她一条命才对!   “坐下,冷静!”安国公把她按回椅子上,解释道:“松日赞普战死,临死前立江德为继承人,他是新一任赞普了。松日赞普临死前为江德向我提亲,希望迎娶春生。”   “不可能,春生要嫁也不可能嫁到吐蕃!”迟生尖利得声音冲破屋顶。   “松日赞普留下遗命,若是春生愿意为松日家族而战,她亦称赞普,松日部承诺双王并立,臣服于她的统治。”   “双什么王!春生本来就有王位可以继承,她要是嫌弃国公的称呼没有王来得威风,立刻改了就是。西南各族称呼祖母为镇南王、大土司!朝廷大意失荆州,陛下威望受损,还有一位皇子陷在吐蕃,现在以出兵为要挟,提出改封王爵,也不是不能操作。”迟生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脑袋飞速运转。总之,春生不能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当什么并肩王。自古并肩王有什么好下场,双圣有哪一个寿终正寝了。   “春生答应了。”   “我不答应!我不答应!”迟生在房间里大吼大叫,她绝不接受!   安国公无视她的咆哮,继续平静说明:“我从占城召集的土兵部队,已经穿过阿塞克钦山口,与春生形成遥遥的包围圈。”   哦,那我不着急生气了,迟生心平气和的坐回椅子,等着祖母高论。   作者有话说:   不把最后的两句写出来,我怕大家会骂我(手动狗头) 第84章 战争结果   想要赢得一场战争, 最关键的因素是什么?   将军英武?士兵用命?朝廷信任?后勤充足?   都是,但又都不仅仅是。   尤其是在吐蕃打仗,最关键的因素是——认路。   是的, 认路,最基础、最简单点技能,是这场战争是胜利与否的关键。安国公为孙女挑选的援兵, 最大的特长是认路, 最强的本领是能在吐蕃的高原上活下来。   “我用盐、糖换那些土兵帮我运送物资到山口, 但是,他们是无法在那里作战的。他们一年之中最冷的天气, 和吐蕃一年之中最热的天气是一样的。占城的冬天, 当地人要穿两件衣服御寒, 我们的人过去, 打赤膊还嫌热。不怪他们只穿一条兜裆布, 气候实在太热了。这样的身体,是不能适应吐蕃的。他们能把物资运到, 已经完成了交易。”安国公从当初土人来进贡开始说起, 或者说,这件事的起源,是当年安国公捡到逃难的江德小王子。   “所以, 我需要一支援兵, 接收物资,与春生形成真正包围之势,合力驱赶两家势力。这些日子, 我也尽力寻找, 但找到愿意带路的吐蕃不多。他们信奉神王, 即便此时在财富和利益的驱动下答应, 到了高原,也许会在某一个瞬间动了心思,或许对神王虔诚的信仰,或许对战败部族的恻隐之心,毕竟在他们看来,我们终究是外人。”   “但若是春生与江德成婚,那就完全不同,我们拥有大义和名分,能够名正言顺的插手吐蕃内政,尤其,江德也愿意。”   安国公解释了前因后果,继续做出安排:“此次援军,由齐将军领兵,他是我最看好的下一代将领,经验丰富、身强体壮,有他做策应,春生的胜算又加大一成。士兵我也挑选好了,会吐蕃语的优先、在吐蕃生活过的优先、擅长认路的优先、会医术的优先,如此删选下来,凑了三千人。”   “你为他们保障后勤,春生的命,现在有一半握在你的手上。”   迟生听着祖母的安排,最初的惊讶愤怒过后,慢慢理清现状。   “我旧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会调拨粮草和辅兵,保证三千精兵顺利进入吐蕃。只是成婚的事情,我要听春生亲口对我说。事急从权,现在用一用结婚的名头没什么,如果春生只是追求刺激的生活,等战事结束,她完全可以回来继承爵位。”迟生如此表态。很多话,只能见到春生才有说的必要,亲如祖母,迟生此刻也觉得,祖母的安排,不一定全是正确的。   安国公看着迟生带着愤怒走进夜色,心中五味杂陈,就这样吧,时间会证明一切。   三千人、五千人,是浩浩荡荡、无边无涯的一群,站在人群中间,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看不到边界。可这么多人,洒到吐蕃广袤的土地上,如同水滴融入大海,瞬间就没有的踪影。   行军路上,先遣小队中的一人回来禀告:“少将军,向导查探过,西南方走十里,有一个海子,水是淡水,周围没有沼泽,也没有猛兽和巨鱼的踪迹。”   小齐江军拍拍座下的矮马,吩咐道:“传令全军,再行十里扎营。”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小齐将军跟着父亲齐江军一起出征,他分了八百人作为前军,负责探查地形,扫荡小股敌人,为中军和后军的到来做好准备。   他们骑的马是吐蕃马和云南杂交的矮马,体质结实、干燥,性情温顺,四肢有力、蹄质坚硬。和中原的马不同,这些马后躯发达,背宽广、腰尻宽,非常适合在吐蕃骑乘。   “你说,国公是不是早就想打这一仗了?”小齐江军问自己的亲兵。   “大土司当然深谋远虑,什么都准备好了。”亲卫不是汉人,对安国公的称呼遵循旧例。   即便称呼不同,他们对安国公的忠心却是毋庸置疑的。   三千援军,是云南最精锐的战力,他们一人双马,奔行在吐蕃茫茫的高原上。十里路,很快就到了。先遣小队已经在地上做了标记,大家纷纷下马,在上游扎营,一批人开始布置营房、生活、取水、做热食,一批人牵着马到下游,喂马,刷马。士兵有时候对马比对自己还精细。自己可以十天洗一次澡,马儿必须三天一洗,有水源也先喂饱马儿。   小齐将军还不能休息,他带着亲卫绕着海子跑了一圈,确定没有危险,又吩咐人海子里捞了些鱼上来加餐。   返回营地的时候,饭还没有做好,亲兵翻出一个烧得黑黢黢的铁壶,挂在三根木头支起的架子上,下面烧着马粪,火焰舔舐着锅底,把它熏得更黑。   不一会儿,水就沸腾起来。   亲兵拿出一个大木碗,从腰上解下一个袋子,往里面倒了覆盖碗底的油茶面。不是他舍不得,而是吐蕃的水也有脾气,倒多了油茶面冲不开。取下铁壶,开水从尖嘴里倾斜而出,亲兵的动作娴熟而优美,左绕三圈、右绕三圈,大木碗就装满了,也没有激起多少泡泡。   旁边的人配合默契,拿了筷子飞快搅匀,因为他们的动作实在太快太默契,片刻功夫,一碗没有干粉、没有泡沫,顺滑的油茶面就做好了。   油茶面是用上好的面粉、盐、油烘烤熟了碾成粉,开水一冲就能吃。有时还能看到灰白色的面糊上,有黑色的斑点。这些斑点是黑芝麻,只这些小斑点,一碗油茶面,即便是在家吃,也要贵上两文。而现在,他们自己的驽马上驮着两大袋,每个人、每匹马。   一大铁壶的水,很快就用光了。   小齐将军带头,蹲在地上,转着碗,一点儿一点儿吸溜,时不时用筷子搅一搅,让热气散得快些。   “少将军,吃了这一顿,晚上还有加餐吗?”亲兵比其他士兵先吃晚饭,这一顿还没完,已经想着下一顿了。   “加烤鱼,你吃不是?”小齐将军白了他一眼。   “哎呀,头儿,你知道我嘴笨,吐不来刺,要是噎死了,不也丢你的脸吗?头儿带我们跑远一点,打些野物回来怎么样?”亲兵笑眯眯凑到小齐将军身边。   “不怎么样,赶紧吃,吃了去换巡逻的人。”小齐将军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让他少想有点没的,抓紧干活儿是正经。   “不是,头儿,咱们都走一个月了,还没找到大公子,是不是错过了?”有人忍不住担心起来。   “谁说我们是去找大公子,闭嘴,少打听!”小齐将军没好气骂道。   每天行军,走在几乎相同的路上,路边没有任何参照物,天是一样的高远、地是一样的起伏,树……哦,这里没有树,只有灌木和草地,这一片草地和那一片草地没有不同。长久行走在这样的环境,正常人都要憋疯了。   “不可能错。向导认路,你这种大街上都能走丢的,就不要替向导操心了。国公和两位公子是何等英明,他们做成的事情还少吗?外头的愚夫愚妇喊着神迹,咱们自己人都是到,只要肯学,肯定是能学会的。”   亲兵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还是继续当个瞎子吧。”   亲兵回忆起二公子在军营开课的场景,天啊,他已经是军中最有学问的汉子了。能算清一个营的开销,可二公子将的是什么天星术,通过天上星星的位置和轨迹,计算地上人在哪里。   啧啧啧——   这种学问,怪不得外头人叫神迹,虽然二公子掰开揉碎得将了很多遍,但自己还是不明白。二公子看自己像个傻子,自己看二皇子也是茫然,大家相互伤害了好几个月,最后二公子不得不放弃。   亲兵和周围同袍对视一眼,他们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惨痛经历。   “好好巡查,要是打上来的鱼够多,晚上点起篝火,一起跳锅庄吧。”小齐将军大发慈悲,他估摸着士兵也快扛不住了,长久得紧绷神经,总要适当松弛一下。   晚上,捕捞上来的鱼自然是足够的。小齐将军率先垂范,下场跳了一段,把场子烘得热热闹闹。大家开始陆续下场,点了七八堆篝火,把周围找来的枯草、树根、牛粪、马粪都投进去烧着。   欢笑声、号子声、乐曲声,在高原的天空下飘荡。   小齐将军每个锅庄都去露一面,让士兵们感受到主将的关爱后,小齐将军才领着人,往伤兵营去。   伤兵营,很多人躺在低矮的帐篷里,帐篷下垫了一层油布,隔绝水汽,但还是觉得闷。一路行军,并没有与多少人交手,伤兵营,不如说是伤病营。   “阿布,今天怎么样?”小齐将军拉着一个小兵的手问道,阿布曾是他的亲兵,走到这里,也坚持不住了。   “我还好,少将军。我不该嫌弃甜菠菜偷偷塞给别人,对不住少将军。”阿布是齐家的亲信,从小和少将军一起长大,不说锦衣玉食也是生活富足。这次出征,他也是过五关斩六将才跟来。结果就因为少吃两口甜菠菜犯病,不能跟着走,心里别提有多后悔了。   “吃一堑长一智,日后不需把军医的话当耳旁风。你安心养着,若是还不好,我把你们这批人都留下,马、粮食、茶叶、武器都留给你们,你们就在这海子旁搭一个小住所,给我们当路标。一路走来,你们也看见了,天空之下、四野茫茫,哪里看着都是一样的。等我们回程的时候,要是有你们做路标,肯定顺畅。”   阿布愧疚自己给少将军拖后腿,更担心自己被丢下,如今少将军安排自己在这里做路标,给后军做向导,虽然不如上阵杀敌光荣,但也不是无用之人。万一等将军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好了,岂不是还能跟着一起走!   阿布心中欢喜,笑眯眯道:“少将军放心,我肯定好好当路标。”   “傻小子!”小齐将军撸着他一头乱毛,问:“知道该怎么做吗?”   “知道,知道,军师傅都教过,先看好食物和衣服,再去找能烧的东西,没有木头,牛粪、马粪就很好。在这里一要吃饱,二要穿暖,三要喝干净的水。军师傅发的小册子我这几天都在看,能背下来了,肯定能好好活下来。等少将军凯旋,我这里不但是路标,说不定都建成哨所了。”阿布双眼亮晶晶得盯着小齐将军。   “有志气!你要真能守住这片海子,建成一个哨所,等我回去,就推荐你去两位公子身边当亲兵。他们身边的亲兵,现在都能单独领兵了。”   “一言为定!少将军,我一定好好干!”阿布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愿景,笑眯眯躺下,盼着自己快点儿好起来。   出了帐篷,小齐将军问心腹:“如今还有多少人能走?”   “如果这批伤兵营的都留下,只剩六百一十二人,算上老白、老黄、老姜这三个专职军医。”   “才走四十五天……”小齐将军抬头看天,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他是主将,不能从他口中说出茫然、旧独懈怠的话。   人在自然的伟力面前,当真脆弱得不堪一击。   “把鸽子笼留下,线香也留下两扎,尽人事听天命吧。”小齐将军这样吩咐。   然后,对照着不精准的地图,跟随者向导的指引,继续往不知正确还是错误的方向前进。   蔡溪,江德和春生并列坐在上首铺着虎皮的位置上,下面的服饰各异的将领,看着眼前长桌常的地图,争论不休。   “不行,太冒险了。我们才一万人,拉萨有守军两万,还有大昭寺的神兵,我们□□凡胎,怎么打得过神庙的神兵。”   “早就说过了,江德赞普才是神在人间唯一的化身,其他赞普都是伪神,我们不应信仰他们,反而应该解救那些被伪神迷惑的孩子。他们被伪神当做祭品和牺牲,只是伪神、伪王会说话的工具而已。”   “我们都是神的孩子。”那个穿着吐蕃服饰的大汉,谦卑得低下头,对一身中原衣裳的高个单薄青年的话,并不反驳,但也绝不赞同。   春生就坐在上首,听他们讲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曾经,春生以为,只要苗刀足够锋利,就能斩断一切阻碍。   到了吐蕃,她才发现,铁链好斩断,人心上的枷锁,无法斩断。这些人明明前天还和她并肩作战,但是听到什么狗屁僧侣的传道,因为某位大寺的活/佛说了什么话。她的正义性就荡然无存,只是一个闯入吐蕃的侵略者。   农奴把自己辛苦攒下的粮食供奉给寺庙,牧民舍得杀掉小羊羔献给神明,他们宁愿寺庙一把或烧光那些贡品,也不愿留着填饱自己的肚子,养活自己的儿女。   第一次见这些百姓,春生都不敢认,被驯化成这样,春生觉得还不如苗寨里,会提刀抢亲的蛮子呢!   听着手下门老三篇的议论,已经开始蓄须的江德起身,众人立刻安静,等着他说话。   “我感应到了,我们吐蕃将再度一统,如同松干赞布时候一样。”   “赞普英明,只是,神从来没说过,赞普会是女人。”   “赞普不是女人,这是南方的贤人,她的到来,会帮助我统一吐蕃。我感激她的慷慨、崇敬她的智慧,因此在世俗的领域,与她共享荣耀。”江德说的这些话,信仰神的人认为是不能退让的底线,不信邪的人只当是蚊子嗡嗡。   “那死后呢?神也宽恕贤人的罪过吗?”最坚定的信仰者认为,人生来就是有罪的,世上永无希望的灵魂充斥在天地间,是神让他们通过祭品和牺牲赎罪,才能今生受苦受难,来生永享极乐。   “神已经宽恕了贤人,她能适应吐蕃的气候,能带领我们击败伪王、驱赶敌人,就是最好的证明。”江德义正辞严,虽然在云南生活了很久,但他对吐蕃的这一套神权王权集合体的理论还是非常熟悉的。   “是啊,典籍里也说过三贤人的故事。”有信仰者喃喃自语。   掰扯完这些,将领们才开始认真讨论如何攻下拉萨。拉萨是吐蕃的都城,是大昭寺所在,是世俗王权和神权的象征。只有攻下这里,在活佛的见证下正式登上赞普的位置,江德的地位才算得到吐蕃所有人的认可。   此时,就到了春生发挥的时候了。   即便是信仰再纨绔的人,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认为春生在战争上的天赋有什么不足。   安排完战事,春生回到内室洗漱,终于能驻扎在大城里,打了几年的仗,春生少有放松的时候。   洗完澡,春生正在梳头,江德走进来,亲密得跪坐在她身边。   “我给你梳头吧。”江德接过牛角梳,轻轻梳理春生带着清香的头发。有一些小碎发飘着,江德就用牛角梳蘸了酥油,想要给春生梳个光滑的发髻。   “别~”   “你还是不习惯。用酥油梳头,编成辫子,不会长虱子,也不容易脏。”江德解释,本地的贵族妇人都是这么做的。毕竟这里天气冷,冬天洗澡就是一场风寒,风寒则意味着性命不保。   “我宁愿冒险洗澡。”春生不为所动。   “好吧。”江德放下沾油的牛角梳,重新换了一把檀木梳,给她梳好头发,编成两股大辫子,盘在头上。这样戴帽子、盔甲都很方便。   重新戴上毛茸茸的帽子,春生问道:“朝廷的大军到哪里了?”   “刚打到昌都。”   “真慢啊。”春生勾了勾嘴角,昌都是距离中原最近的一个大城,两年了,朝廷的战线只推进到这里,英国公世子这武勋第一人的位置,即将不保啊。   “云南的援军到了吗?”江德问。   “我不知道。”春生眨巴着眼睛,非常无辜得道。   江德一把抱起她,“你问什么,我都回答,我的问题,你却不答。怎么是我没有伺候好你吗?”   春生咯咯直笑,“别闹,明天有可能要攻城呢。”一旦解开某种封印,春生就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妙。她爱刀口上舔血的快感,也爱少年人火热的身体,但是,负责是不可能负责的。她要王的称号,要军权,要财富,但还暂时不想要家庭。   “我从小陪你长大,你都不心疼我的吗?”江德的大脑袋抵在春生的肩膀上。   “以前你不这样啊。”春生推不动,笑着回忆过往:“那时候你倔强又孤僻,像只小狼崽子。只有上武课的时候会和我多说几句话,饭也吃得少,衣裳也不挑,若不是知道赞普给了金子,还以为你是想给我家省钱呢。”   “那时候,你们姐妹如同神女,是所有同龄人的梦想,只是你们自己不知道罢了。”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喜欢迟生呢?她比我温柔,皮肤又白,男人不都喜欢这样的吗?”   江德立刻气得眼眶泛红,“你居然这么想我?”   “好啦,好啦,随口一说,怎么还当真了。”春生拍拍他的后背,像撸大狗一样。   “神说,贤人有惊世的力量和智慧。”所以,天生神力的春生,才是最适合这片土地的。江德不和春生争辩,心里却如此笃定。   行吧,随便啦。春生不在意这些,等打赢了这一张,她有名望、有地盘、有军队,要什么没有。   黎明时分,一丈长的铜钦发出低沉而威严的声音,这是冲锋的号角。拉萨城还处在睡梦中的士兵,被西南来的先进攻城器械所震惊,投石机、霹雳礴车一轮一轮咋过去,石头能砸死一大片士兵,中途爆裂的□□铜球让战马嘶鸣不已。   很快,有穿着红色僧袍的僧侣上城头祈祷和威慑。   但没什么用,很快,连僧侣们站的地方都被轰塌了。   拉萨本没有城墙,现在看到的城墙是刚刚赶工出来的货样子货,大量士兵依托赶工的城墙做放心啊。被追赶得如同丧家之犬的两家联盟,仓皇躲进大昭寺,割让众多世俗的权利,换取活佛对他们在宗教领域的庇护。   这些东西,不用情报,春生闭着眼睛都能推断出来。   僧侣的逝世引起了一阵骚乱,很快,城门口又组织起了抵抗。只是,春生一直下令让人用投石机、霹雳礴和攻城□□,并不下令让步卒跟进。   等了许久,拉萨的东北角燃气浓烟,成了!   “进城!”春生下令,高台上的传令官飞快打着旗语,鼓声也变换了鼓点,身后的军队默契得行动起来,一起朝塌得不剩什么的城墙冲过去。   大昭寺的大门已经打开,活佛领着僧侣们,平静得盘坐着,不论世俗中是谁胜利了,神的权威总是不容置疑的。   春生和江德,并肩踏入了这象征神圣的大门。春生站在大殿里,看着林立的经幡,闻着刺鼻的檀香,突然笑了。   “我放弃公府,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做一个神赐予的小王。” 第85章 番外一立字据   昆明, 安国公府。   迟生坐在长案前,专心致志得处理文书,貌似专心致志。   春生端了一碗酸梅汤, 轻手轻脚放在她身前。   迟生转身,恍若未见,继续干自己的, 把文书抖得哗哗作响, 以此发泄对春生的不满。   春生那是一点儿脾气没有, 任打任骂,给脸色也接着, 又摆了两盘奶点心上来, 殷勤小意道:“累不累, 厨房刚送来, 热乎乎的。”   “哼!”迟生哼哼一声, 把手里的文书抖得更大声了。   没事儿,肯出声就是好消息!春生一点儿不被困难打倒, 见自己卖力讨好不管用, 干脆拖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迟生面前。   迟生又哼一声,身子转到左边去, 继续执行自己非暴力不反抗政策。   春生无奈, 把她掰得正对自己,两脚踩在椅子上,不许她左侧右偏的, 还捧着她的脸使劲儿一揉。   “干什么, 干什么!规矩点儿, 我和你可没这么熟, 少动手动脚的。”迟生捂着自己的脸,又愤愤瞪春生。   春生失笑,这听起来,怎么和吃醋的娇妻一个味道。   吐蕃一统的战旧独争,一打就是五年,如今,春生和迟生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是一生中最光耀华彩的年纪。   可是,再光耀的时刻,两姐妹只是从传闻中、从来往的书信里听说,从未亲眼见证。迟生听说姐姐和江德成亲,听说他们的联军打进了拉萨,听闻姐姐如今在吐蕃被称为仁青赞普,意为神圣的神王。江德如今也加了美号,被称为嘉波赞普,两人被称为吐蕃的太阳,正驾驶着双马车,驰骋在神圣的雪域上。   吐蕃神权与王权结合,在过往的记载中,从来没有双王的例子,也没有女子成为赞普的先例。可是,有了春生,一切就都有了。   不管是大昭寺的高僧大德,还是游走在高原上的僧侣,大到获得无上佛果的法身佛,小到地方部落的小山神,流传广泛的十三生神生化系统,信仰忠诚的辛饶纳巴杰瓦神殿,每个人都努力在自己信仰的神话体系中,加入“神母”“神女”“贤者”“母亲”之类的形象,以此证明春生的到来,是应运而生,是神赐给世人的福音。   世俗王权在此次的斗争中,以压倒性的优势战胜了神权,以后还有更复杂、更残酷、更隐蔽的斗争,但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在正式战胜其他两家的叛军之后,江德本意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以此威慑暗中敌人,庆贺新生政权。春生却是第一时间返回云南,必须与迟生面谈。   “我知道你担心我,看,这不是好好的吗?我一路上都听你的话,连去海子里洗手,新竹都拦着我说当心冻手,你看,我一直都是好好的。”春生拉着迟生的双手,展示自己健康的身体、红润的面色。   迟生也收了那幅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神态,长叹一声:“你懂什么?”   春生哭笑不得,“怎么就不懂了?”   “我们一起去中原生活的几年,见识过那里的繁华。繁华是什么?是很多的人口,是精细的分工,是精美的器物,是丰富的物资。有些东西在吐蕃也可以实现,但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在我们这一代也实现不了的。不冷不热的气候,富饶的土地,还有稳定的秩序,这些,不是你努力就能有所收获的。”迟生苦口婆心,“春生!阿姐!你不要觉得我危言耸听,不说大志向,我只说生活琐事。在吐蕃,你上茅房怎么办?露天席地!你吃什么?青稞和牛羊肉!你喝的茶只能是发酵的藏茶,让茶马帮千里迢迢运进去,哪里的水土养不活一株山茶花!”   春生是失笑,“傻姑娘,我是赞普,难道会和牧民一样穷苦吗?”   “你要是愿意劳民伤财,只为自己享受就好了!”迟生故意说反话,春生和自己一起长大,天生认为自己承担着责任,总是情不自禁为更多人考虑。   “气候是没办法改变,但耕作方式能改变;吐蕃没有山茶花,但有遍布山野的格桑花;秩序从建立到稳定,总是需要时间,我才二十岁,还有很多年……”   “那里的人都短命,你在云南能活一百岁,到那里只能活七十。”迟生愤愤吐槽,这并非危言耸听。   “七十也够了。”春生压住要发火的迟生,郑重而诚恳,“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处理内政,我喜欢征战的生活,我愿意跑马,胜过安坐书房。我知道游历在外很苦,可我愿意去看更高更远天。你说的我都知道,你也该明白我的。”   “我明白,可我觉得你有选择,能两全其美的。”迟生着急得举例:“你想当赞普也行,想当将军也行,但不一定要捆在什么人身上。你半年在外打仗,半年回家休息不行吗?一定要把自己弄得那样苦,才算追求梦想吗?你照照镜子,看看脸蛋上的血丝,你在上面待久了,连面貌都渐渐向吐蕃人靠拢。”   “也没什么不好……迟生,妹妹,我知道,都知道。可是,世上从来没有两全其美,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是我们从小就学的道理。我明白你的心,若是我要做安国公,你不会和我争,你会好好辅佐我,我不在的时候,你甚至做得更好。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是你直接取而代之呢?别着急反驳,我知道,你想说我们姐妹一体,可是我们以后会成亲,会有家庭。好吧,就算我们都不成亲,总会有属下,属下也会分山头,他们自己希望更进一步,你我也会或主动、或被动得让他们推着往前走。与其去赌那极有可能到来的危险结局,为什么不先预防解决呢?”   “留在吐蕃也很危险,江德一定是值得信任的吗?”迟生总是抱有怀疑。她相信世上有刻骨铭心、生死相随的爱情,可也看多了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的结局。甚至,世上相互憎恨的夫妻比相互爱慕的夫妻多一些。祖母和她的丈夫,母亲和白昆山,陛下和皇后,他们中,连时常被歌颂夫妻情深的帝后在迟生看来,也不是合格的夫妻。   我相信世上有爱情,但我不相信它会降临在我身上。   “我信任你,就像我信任江德一样,我们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时间是最好的明证。”春生大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从我去吐蕃开始,你就变着花样和我讲,‘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可是,你该把我当成士。我有身份、有地位、有军队、有名望,还有祖母和你做后盾,关键是我相信他却从来不迷信,若有万一,绝对有能力自保,怎么会让自己落入不堪的境地?”   “你已经打定主意了?”迟生黑着一张脸反问。   “决定了。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获得很快活,保证!”   “那你给我立个字据。”迟生从长案上拿出纸笔递过来。   “啊?”   “你给我立个字据!”迟生一字一顿,不顾春生傻眼的表情:“你承诺,绝不肆意妄为,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绝不沉溺于情爱,忘记自己的初心;在丈夫、孩子之间,永远先考虑自己的性命。”   “傻姑娘,这样的承诺能算数吗?”春生哭笑不得,既然做的王和母亲,百姓与子民总是更重要一些的。   “我不管,你必须给我立个字据。当年你说,自己会做世女,绝不让我为政务劳心劳力,如今我都忙了五年了,你还想继续让我干到什么时候?别说了,你现在已经没有信用了,说什么都不管用!白纸黑字,签字画押,我才肯再信你一回。”   春生见说不通,就接过纸笔,刷刷写了起来的,当然不是向迟生承诺永远以自己的性命为优先,若是那样,就不是春生了。   春生承诺:自己会保重身体,珍惜生命,绝不轻言放弃。若是自己在孩子未成年之前不幸离世,孩子就交由他姨妈抚养。   “你已经决定为江德生孩子吗?”迟生问道。   “也是我的孩子,趁着年轻,生上两个,以后,我不会常驻拉萨王廷,我会在高原奔走,剿匪、巡视,还会常常回来看你。”   “那你再立个字据,保证过继一个孩子给我。”   “为什么?”春生掩饰不住的惊讶。   “因为我不想成亲,也不想生孩子,见了身边人的婚姻,我不觉得自己有结婚的必要。你不是说自己要生两个孩子吗?过继一个给我,写,立字据,永远有效。”迟生现在一根筋、钻牛角尖,本来就不想成亲,现在更觉得只有自己不成亲,才是给春生和她的孩子留一条后路。   春生哭笑不得,又写下“欠条”,说明把云南的重担交给迟生万分抱歉,愿意给过继一个孩子给她,以表歉意,这份欠条永远有效。   “行吧。”迟生勉勉强强同意,自觉为春生安排好后路,能保证她永远不会被背叛,即便遭遇背叛,也能活出精彩。   春生见她气过了,才笑道;“现在能见江德了吧?”   江德此次也与春生一起来了,名为省亲,实际是来求得安国公和迟生的认可。江德在安国公府长大,也明白两位姻亲并不在乎世人看法,要是他不能表现出诚意和尊重,她们宁愿不让春生出嫁。   江德会在云南求娶他的神女,车队载歌载舞回到吐蕃,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   不是烂尾,原本就是这样计划的,迟生继位,春生有了归宿,“今天继位了吗”就该结束了,后续会以番外的形势呈现。 第86章 番外二消暑饮   论坛上突然爆红了一个帖子, 题目是《为一千多年前老古董的爱情流泪》,怎么回事儿呢?   1楼:如题,朋友们看了央视最新一期的《华章》了吗?这期讲的是钟勉, 我们医学生心目中的神,走遍祖国大江大河,汇集编撰了《四方本草》, 惠及后世, 把中医的影响力扩展旧独到全世界, 真正的中华文化代表人物!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期的节目里讲到了《消暑饮》, 呜呜呜,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2楼:楼上不要大惊小怪, 这就是一个夏天喝的养生饮料, 最多味道好点儿、养生作用大点儿、材料便宜点儿、做法简单点儿……好吧, 这的确是个好方子,但也只是个饮料方子, 别整得跟啥治疗绝症的千金方一样好吧?   3楼:就是, 让人家看到,还以为我们医学生都没见见过世面。   4楼:你们懂什么,我也在课本上见过《消暑饮》, 你们以为编导是随便把这个方子列进去吗?《四方本草》那么厚的内容, 能挑出来,当然是值得单独说。这分明体现了中医“药食同源”的理念,把调养身体的药材变成日常生活所需, 不是从钟勉开始的, 但却是从钟勉这里发扬光大的, 不然你们都等着喝苦汤药吧。他的推广, 犹如把中药做成冲剂、胶囊一样,不止是形式上的转变,更是理念的更新和技术的进步。   5楼:我是楼主,弱弱不敢说话。那啥,我没想这么高大上,我就是说,《消暑饮》前面还有一段序啊!“天大暑,妻啖冰,伤脾胃,弃味苦,遂得此方。”   6楼:靠!   7楼:同情以上正经分析的人士。   8楼:同情加一,以后看看标题再进来,这年头真是什么地方都要把狗骗进来杀吗?还以为是个正经讨论《华章》或者正经讨论钟勉医学成就、文化贡献的呢。   9楼:同情楼上上上,这个帖子里,只有你一个正经人,大家都是进来哈哈哈的。   10楼:说都没错。楼主的这段我也看过,给大家科普一下,当年老师为了调动我们的学习积极性,也和我们讲过这段八卦。“天气很热,妻子吃了很多冰,伤到了脾胃,需要喝药,可她嫌弃味道太苦,所以我研制了这个方子。”平平无奇秀恩爱罢了,一点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11楼:是啊,只在一个方子上秀恩爱而已,没什么。他只是在很多方子上都写了序,告诉大家这个方子多亏了妻子的大力支持/灵感来源就是妻子/就是为妻子改进的……而已。   12楼:呵呵,楼上太单纯了。钟勉不止发明了在药方前面加序,大大方方收进自己编写的《四方本草》里,他还会给药方起名啊,消暑饮、千金乌发方、七子美肤方……不要怀疑,点进去,详情了解一下,都和他老婆有关。   13楼:呵呵,楼上太天真了。不是从他这里开始的,从他曾爷爷那里就开始了,他曾爷爷也是著名的中医,人称钟仙翁,也写过一本《金镞本草》,种仙翁是军医出生,为推动古代外科做出了卓越贡献。在《金镞本草》序言里,钟仙翁还感谢了曾孙媳妇儿的贡献,说她家不仅给人给钱大力支持,曾孙媳妇儿还亲自上山采药、画图,为药典了编撰做出了卓越贡献。   14楼:呵呵,是我太无知了。保持队形,所以,说了这么半天,钟勉的老婆到底是谁?是我太孤陋寡闻了吗?钟勉我听说过,上过教科书的人物嘛,但他老婆是谁?   15楼:楼上根本没有队形,保持个——他老婆就是大名鼎鼎的镇南王木迟生啊,你去昆明旅游的时候,都不去参观木府的吗?占了大半个昆明城,以前老城区说的就是围绕镇南王府建起来的城区,现在变成景区,也是要安排三天两夜才能游览完的好不啦?   16楼:我艹,木迟生是个女的啊?我不知道啊!   17楼:楼上是没上完十二年义务教育吗?只要你认真阅读高中历史课本就知道,木迟生是个女的啊。   18楼:历史书上又没有标明木迟生(女),还没有画像,我从名字哪儿看得出来。再说,书上好像只写了他继承安国公府的爵位(特别说明没用“她”),后来因为吞并交趾、占城,升格为镇南王。又是公又是王的,我当然先入为主以为是个男的。   19楼:楼上,好好回去翻一翻课本,高二上期历史课本第三十七页左下角有插图,第一代镇南王图,上面有两个人,一个穿着中原服饰,广袖长袍,另一个穿着苗族服饰,带着很多银饰的那个,那就是木迟生。   20楼:夫妻同上教科书,牛逼、牛逼。   21楼:嗨,老黄历了。木迟生也只占了一页内容,她的功绩主要是在位期间引进占城稻,发展棉纺织,提高妇女地位,收服交趾和占城,促进少数民族与汉族融合。   22楼:在如此庞大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能选出来上教科书了,别说占了一页,就是出现个名字,也是闪闪发光好吧!   23楼:是啊,当时书上说,这是古代人民改造自然,认识自我的具体体现。一个女人能当公、当王,可见当时社会风气开放,对女性的束缚也小。   24楼:也不是木迟生一个人的功劳,任何社会进步、历史推进都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秦始皇统一六国,也是奋六世之余烈。木迟生的祖母是初代安国公,跟随齐□□打天下,被封公爵,是木家的开创者、奠基人。她的母亲记载比较少,好像是没有继承爵位就因病去世了。她是实际意义上的第二代,接过祖母的传承,在封建时代,修改法律让女子也有了继承权,从这一点就可以开出,统治者对百姓的关怀,法治大于人治,这才吸引诸多人才来投。   25楼:要说这个,我可不困了。木迟生有两儿一女,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下,应该让儿子继承王位的,可是木迟生说,她们祖孙两代才让云南重男轻女的风气有所改变,如果让男人继承爵位,男性的天然立场会毁了她们的百年努力,所以坚持让女儿继位,才有了如今共和制之后的男女平等。当年改造旧社会旧思想,云南在推行男女平等上是最容易的。   26楼:笑死,还用推行,我说,该推行女男平等才对。也看看我们男同胞,我从小过的是什么日子?谁来救救我!狗头保命.jpg   27楼:这么说起来,木迟生的两个儿子岂不是很可怜,就因为性别失去了继承权。   28楼:你一个奴婢,反而可怜起锦衣玉食的主子来了?   29楼:让开,我尿黄,让我来滋醒他!   30楼:醒醒,正经讨论,正史!不要让电视剧洗脑了。人家木迟生把王位传给女儿,是因为她的两个儿子一个跟着亲爹搞医学去了,一个出使西域,打通商路,带回了无数良种,各自有各自的追求好吧。   31楼:追求把自己家、姨妈家、姨祖母家的地盘连接起来吗?   32楼:楼上展开说说,不要让我跪下来求你!   33楼:木遥当时作为使臣从洛阳出发,一路西行,先经过了河西走廊,那是他表伯父虞松风驻守的地方,后来经过西藏,那是他姨妈的地盘,再后来从阿塞克钦山口朝印度去了,后来,仁青赞普也就是他姨妈,晚年的时候,还从这攻打过印度,当然木迟生这边也是配合的。你自己品一品,细品~   34楼:不要说得这么绝对,战争是当时政权的博弈,当时据说进入小冰河时期,气温变化很大,高海拔、高纬度地区的民族生活不下去,自然要朝低纬度、低海拔迁徙、侵略,关他一个使臣什么事儿。   35楼:我只是翻个书的功夫,大家就讨论得这么高深了吗?那啥,19楼,那张图我找到了,可上面也没说哪个是木迟生啊,我还以为是右边男的那个呢!当时脑补了一段中原书生和多情苗女的浪漫爱情故事,擦!住脑!   36楼:还是可以幻想一下的,只是幻想反了。   37楼:不是,那张图很明显啊,木迟生那么大的头饰,在画面上占据了将近三分之二,正常人都能分辨哪个是主角好不好!   38楼:小77不要这么火气大吗~女子服饰繁杂是自古以来,一时之间分不清也很正常。   39楼:小38你说什么呢~   40楼:说3不说8,文明你我他。   41楼:不要引战,都歪楼到哪里去了,还有人记得可怜的楼主吗?他是来吐槽一千多年前,老古董的爱情的。   42楼:记得,从来没有歪楼好不好,一直都在认真讨论。你们说,云南的菌子真那么好吃吗?据说,第二代安国公,也就是木迟生她妈,是因为吃菌子中毒死的。   43楼:你这是从哪个饭店简介上看来的,是不是还说即便如此,菌子的鲜美无法阻挡,人家安国公宁愿不要性命,也要尝一口美味。   44楼:哈哈哈,什么鬼,要菌子,不要命。   45楼:我去旅游的时候,感觉每家菌汤锅、旧独炒菌子的饭店都有类似简介,名人有但不限于第二代安国公。   46楼:编的,作为土生土长的云南人,我可以负责人的说,虽然我不知道第二代安国公是怎么死的,但绝不是吃菌子毒死的。   47楼:唉,在当时,肯定是木迟生社会地位高,受人尊崇才能支持丈夫搞科研,出版精美的全彩图药典。如今,却要依靠丈夫的名声,大家才能想起她是谁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48楼:楼上,在一片哈哈哈中,你不觉得自己很不和谐吗?别又转回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上头去啊,不然我会忍不住拔刀的。   49楼:不是啊,楼上冷静一点,不要误伤友军。   50楼:木家一家都很有传奇色彩啊,奠基的第一代安国公,也很厉害的,像不像拿了大女主剧本的穿越者。便宜丈夫不是个东西,引兵杀了全家,她直接黑化,当场反杀,拿渣男祭旗,还统一云南。可不是现在的云南版图,当时她的地盘包括现在的云南、四川的南部、贵州的西部、广西西部、越南北部、占城东北部,好几个省的版图都归她管。   51楼:还有人说齐□□是穿越者呢,你看他的一系列政策,是不是很有平权思想。   52楼:古人也是人,不是傻子,人家的顶尖人才,放到现在也是顶尖人才。古代追求的大同社会,也是现在社会追求的啊。   53楼:别杠!木家的确很传奇,那是因为她们作为女性在封建社会背景下的男权社会做出了功业拥有了自己的姓名。第一代安国公、木迟生这个第一代镇南王、木春生这个仁青赞普,还有木道之这个二代镇南王,都很牛逼。但她们都没有跳出历史发展规律,虽然有很多进步思想,但生产力更不上,终究只是少数人的狂欢。   54楼:搞笑了,人家青史留名,你说是少数人的狂欢,换了你,恐怕直接融入古代,三妻四妾、呼奴唤婢去了。   55楼:话说木家的传奇是真的多,第一代安国公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嫁给了永诚侯虞某,也是能挥刀上阵的女将军。去年有部电视剧叫青海将军,里面女主遇袭,驰援的女将就是第一代安国公的女儿,电视剧里给她编了个名字叫木兰,应该是致敬花木兰。   56楼:拍木家的电视剧可多了,就是学术型的纪录片也很多,毕竟不管从人文社会角度,还是历史科学角度,素材都是足够的。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看过百家讲坛,分了三期论证木春生和木迟生的爹到底是谁。又说叫白昆山的,有说叫青山的,还有说姓名不可考,但肯定有一个山字的。总之,就是走近科学的套路,唬得小时候的我一愣一愣的。后来证实白昆山这个是后人杜撰人,人家白昆山是大齐有名的法学家,晚年主持编写了《大齐律》。肯定是后人听说第二代安国公的丈夫名字里有个山字,就随便拉郎配。最可靠的考据是她丈夫的名字叫青山,可能是当时云南的某位官员。这才正常嘛,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57楼:哈哈哈哈,西王母和玉帝还是夫妻呢!正常操作。不过,正经的也有。我看过一个网红科普贴,说第六代安镇南王无嗣,当时中央软弱,地方势力割据,有权臣看到镇南王无嗣的权力真空,想要推自己的儿子上位,走“王夫”——“王”的路线篡权。结果第六代镇南王直接找吐蕃王室过继了一名十五岁的王子作为继承人,吐蕃、云南联手,杀得那些人措手不及。   58楼:接楼上——这里面就涉及到一个比较搞笑的事情了,第一代镇南王手里有一张仁青赞普写的欠条,说欠她一个继承人,以后会还给她,借条永远有效。估计她们立字据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两百年过后,真的有后人用这张借条成功复活。话说没有导演看中这个故事拍成电视剧吗?真的好有意思啊!   59楼:真的吗?真的吗?   60楼:当然是真的,附上网址,考据有理有据,全都是国立大学历史系教授论文里摘出来的。现在很火的那个手游里不是有个人物叫木迟迟,她有一个技能就是复活条能在死了20秒后诈尸,就是从这里来的灵感。   61楼:根据专家研究,当时木迟生不想结婚,就想着无痛生子,从姐姐那儿抱养一个,可见她们姐妹感情是真好。镇南王那么大的家业,都没有因此翻脸,比那些为了三五十万断绝关系的靠谱多了。   62楼:这样看来,钟勉有些惨啊,老婆一开始都没想和他结婚。   63楼:这不正说明人家是真爱吗?我们大多数人结婚是为了拥有稳定的社会关系、合群,人家结婚肯定是为了真爱。   64楼:所以说,大姑娘说不想嫁人——骗鬼呢!   65楼:真是搞笑呢!有钱有权的人结婚就是真爱,穷人结婚生子,穷人还不配活着了呗。   66楼:我看你ID很眼熟,就是那个54楼吧。好好的交流贴,你非要弄得乌烟瘴气吗?   67楼:讲道理讲不过,开始人身攻击了。本来就是,你自己厚古薄今、嫌贫爱富,还不让人说了,都已经实名制了,还以为披个马甲就能肆意妄为了?   68楼:我去,真见识了什么叫颠倒黑白、倒打一耙,你在帖子里说过一句有意义的话吗?不是引战就是杠精。   69楼:消消火,别吵,还有人记得楼主我吗?我就是个肤浅的CP党啊!哈哈哈就完了,不要火气这么大嘛!会连累我被封帖的!   ……   ……   233楼:无异议水贴,此贴已关闭,请勿再留言。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