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北岛来信   作者: 蓝色的奥斯汀   简介:   下一个要填的坑是《双城之恋》: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恋。   艾微微平生第一次住民宿,在地板下挖出一封信,上面写:此生已矣,来世再见。   若不是因为这封信,她恐怕永远不会遇到那个戴袖扣的男人,不会知道傅修远是谁。   她曾反反复复地问:“为什么是我?那年新年,你为什么给我送我一双鞋?为什么替我付学费?为什么这么多年还记着我?”   他每次都笑而不答。她从不知道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也不知道他们是同一颗罪恶的种子里开出的截然不同的两朵花。   亲测不虐,周日至周四日更,周五周六视情况而定。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如果再次遇见你   立意: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第1章 戴袖扣的男人(1)   人的一生总被无数次偶然主宰,好像蝴蝶拍一拍翅膀,人类的历史就可能因之改变。   比如那一次,报社年终大庆,所有人被聚集在一起娱乐,领导在台上宣布,抽奖了,来参加活动的都有机会抽到,海南五日游,超五星级豪华酒店,包飞包吃包住。   艾微微和沈琳坐在多功能厅最没存在感的阴暗角落,同时感叹,算了吧,这种狗屎运哪会轮得到她们俩头上。   果然,领导念了号码,抽中的是财务处的大妈。在众人一片唏嘘中,领导安慰大家:“没抽中的不要气馁,还有二等奖。”   沈琳恨恨说:“一等奖超五星级酒店,二等奖就是鸟不拉屎的地方的民宿,抽中我也未必想去。”   领导在盒子里抓了半天,好不容易掏出一张小纸片,笑眯眯地宣布:“一百六十五号,请上来领奖。”   艾微微低头看自己手里的小票子,还没反应过来,沈琳猛拉她的胳膊:“是你!是你!”   她只好停下手里的稿子,站起来上台去领奖。   台上坐着一长溜的领导和嘉宾,大部分她认得,有几个是生面孔。领导向身后的某张陌生面孔点头致意:“这次活动由乘风旅游网提供赞助,我们对他们表示感谢。”   四周响起可有可无的掌声。乘风旅游网,大概是报社的哪个广告客户。每次年终大庆报社总能拉到些什么赞助,比如去年,二等奖就提供了价值一千块钱的洗衣液,得奖人大概可以洗上半辈子的衣服。   相比较旅游,艾微微更愿意奖品是什么洗衣液色拉油卫生纸。可惜,活到二十几岁第一次撞到大运,她抽到的竟然是民宿住宿套餐兑换券,东海北岛,茫茫大海中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她一百个不想去,试图把兑换券以面值半价转让给同事,也没人有兴趣,只好又试图说服沈琳一起去。她和沈琳同在报社下属文化中心任职,沈琳负责的正是一个旅游公号,每天为“点击十万加”而奋斗,所以她劝沈琳:“你正好可以搞个海岛游的专题,我呢,正好可以搭你的车。”   无奈沈琳还有来钱更快的兼职,即在某网站写写狗血甜文,所以无情地将她拒绝:“如果那个乘风旅游网的帅哥陪同,我还可以考虑。和你?算了吧,这周末还要日更一万,就差吐血了,哪有时间。”   沈琳所说的帅哥是那天坐在主席台上的赞助商代表,可惜她全然没有印象。她只好哀叹,沈琳转念一想:“这样吧,下周的稿子我是没时间赶了,你帮我写一个海岛专题,回头我请你在食堂吃两个星期。”   沈琳最知道她的痛脚,只要可以省钱,她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所以数九寒天的元旦长假,她顶着凌冽的北风,赶了长途汽车又搭乘了渡轮,来到这个叫北岛的地方。   这是离繁华世界很远的一块弹丸之地,海岛一隅,依山而建一小片渔村,村中央一条阴暗潮湿的石板小路,两边大部分还是青瓦白墙的旧式建筑,墙头残破缺角,覆盖墨绿色的青苔,仿佛时光倒转,一下子回到一百年前。   沿着石板小路逐渐爬上一座小山坡,她要去的民宿就在山坡的顶端,穿过一道拱门,就看见这座白墙之间的木结构二层小楼,墙上盘根错节地爬满枯藤,从二楼的屋檐上挂下一串串海螺,组成一片幕帘,幕帘后面的小小匾额上写:“思惠居”。   接待她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姓傅,和善可亲,也十分健谈。微微和她聊了两句,听说她并不是民宿的主人,只是因为住在岛上,所以替老板接待客人,打点一切。微微被安排在顶楼,其实是个阁楼,房间不大,只有简单的几件家具,看起来都像小楼一样年代久远,不过临窗远眺,高瞻远瞩,视野极佳。   用过傅阿姨端来的海鲜汤面,天色渐渐黑下来。从窗口望出去,天与海都被浓墨深黑笼罩,只有脚底隐约传来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半夜似乎海上涨了潮,刮起大风,即使窗户关得严严实实,还能听到大海呼啸的声音。一缕冷冰冰的风,挟着海边特有的海腥味,嗖嗖地从木制窗棂的缝隙间钻进来。   咔嚓咔嚓,不知何时窗外传来怪异的声音。她躺在阁楼的简易小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猜想那怪异的声音是不是海螺幕帘撞击的声音。一定是的,要不然这样一座破旧的小楼,走起路来地板也会吱嘎做响,难道是有鬼?   不管可能不可能,这样一想哪里还睡得着。傅阿姨并不住在思惠居,这时候早回了家,整座楼里只有她一个人和凉飕飕的穿堂风。她起床重新坐回古旧的书桌边,拧亮了台灯,拿出素描本,用铅笔简单勾勒了一幅渔村印象图,心里盘算着第二天的行程。这时候“砰”的一声,窗户终于被海风撞开,一股凌冽寒风瞬间席卷进来。她手忙脚乱地跑过去关窗,回来一看,桌上已经一片狼藉。   她的铅笔掉在地上,咕噜噜一直滚到床边的墙角。她追过去,在床边尽量伸长了胳膊才够到铅笔。够到铅笔的同时,她的手抵在地板上,那块地板竟然“啪嗒”一声掉了下去,她的铅笔也应声掉进洞里。她于是只好把床挪开一条缝,探身去洞里找铅笔。   伸手摸了摸,铅笔就在里面,同时洞里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她抓出来一看,竟然是一本书。   这是一本线装书,前后有蓝色的封皮,中间夹着一叠轻薄的宣纸。她把书拿到台灯下,拍掉厚厚的灰尘,发现封皮上写的是《春秋左氏传》。《左传》她在大学里读过,线装书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好奇地翻阅着,心里猜想这是不是这座破楼原来的主人留下的东西。   《左传》的内容和她记忆里的一样,这一册显然被主人熟读,书页的边沿多处留了主人的眉批,娟秀的毛笔小楷,大概是女人的手笔。她津津有味地读着主人的批注,翻着翻着,书里掉出一页折成四方形的小纸片。她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封信,还是从上至下竖行的书写方式,就是书主人的笔迹。信上写:   “今天是最后一日,你没有来。   凭窗远望,这里能看到南岛的灯光,闪烁如暗夜星辰。还有晚归的渔船,那时我天天在这里眺望,希望能看到你的影子。   如果你终于寻到这里,我应该已不在了。这封信写在这里,就当作一种诀别。我们走到这一步,皆无可奈何。此生已矣,但愿来生再见。   惠贞”   熄掉灯,再回到床上,微微难免失眠,几度闭眼又睁眼,始终无法入睡。关着窗,远处惊涛拍,海岸,风,和波涛的呼啸声沉闷而遥远,仿佛穿越时间和空间,一阵接一阵在脚下翻滚。惠贞,这座楼的匾额上恰恰写着“思惠居”,她好奇这背后不知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最后她也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终于迷迷糊糊闭上眼,只记得睡着前她正盯着天花板想,明天要到傅阿姨那里问个究竟,也许可以联系到民宿的主人,即使傅阿姨不知道,民宿的主人一定是知道的。   后来微微想起这一夜,常常觉得那是宿命的一夜。如果不是她正好拿到一百六十五号,怎么会得到思惠居的住宿兑换券;如果不是沈琳要日更一万,她怎么会数九寒天一个人跑到北岛;哪怕是海风小一点,不在那一刻冲破木窗,她也不会为了追一支铅笔发现惠贞的信。   确实,人生总是被无数偶然主宰,好像蝴蝶扇一扇翅膀,命运就可能因此改变。如果这一系列的事件中任何一件不曾发生,她都有可能这辈子遇不到傅修远。 第2章 戴袖扣的男人(2)   第二天微微计划去南岛观光。   其实北岛的诸多民宿都要仰仗南岛的鼻息而生。和宁静荒僻的北岛相比,南岛是东海上有辉煌历史的古镇。因为和大陆一水相隔,并不算太远,又有从东北到西南的一道狭长山脉的阻隔,南岛的西岸是天然的避风港,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据说明末戚继光抗击倭寇时就在这里驻兵,现在海岸边还残留了日占时期留下的不少碉堡。   九十年代,岛的南端修了一座跨海大桥,公路直接修到对岸的永平县城,随之而来的是旅游业的繁荣昌盛。那座贯穿海岛南北的山脉叫东盘山,山脉的西北侧依偎着错落延绵的古镇,山脉的西南侧则是碧海青天的沙滩。古镇上的民宿酒店自然也不少,最著名的自然是那一座傅宅。   傅宅,就是南岛名人傅彦章的故居,当地人也习惯性地叫它尚书府。微微在来之前做过充分的功课,大概知道这个傅彦章的生平——清乾隆年间的进士出身,混得不错,曾官至兵部尚书,只可惜后人并没太大出息,所以世世代代都居住在祖先盖的大宅子里。即便如此,傅家仍然是南岛上最大的望族。傅宅占据南岛北端的大片土地,据说亭台楼阁美不胜收,山头上那个亭子有可能也是傅宅的产业。   而思惠居正在北岛的南端,与傅宅一水之隔。早晨风停浪止,从思惠居的阁楼向远处眺望,一轮橘色的圆日才刚刚升到半空,隔着空阔的海面,对面就是南岛,黛青色山影上隐隐绰绰一个尖顶,像是山顶的凉亭。离得太远,透过半山的薄雾,只看见山腰以下黑压压的一片,她看不真切,但料定那应该就是傅宅。   早上傅阿姨给她送来早饭,说起傅宅来滔滔不绝:“原来我家也在南岛上,就住在尚书府一条街上呐。尚书府可是老房子啦,以前破得不得了,墙都塌掉了,里面荒草长得比人还要高,门口两只石狮子也被人砸碎了一只。后来修了跨海大桥,一个香港公司把尚书府买下来了嘛,全部重新翻修过啦,变成什么度假会所,现在住一晚上贵得不得了。”   她更想知道这座思惠居的来历,就问:“那这里为什么叫思惠居?”   傅阿姨愣了愣,好像没想到她会对这个好奇,顿了一顿腼腆地笑:“这个我不晓得。我搬到北岛的辰光,匾额上就这样写着呢。”   她追问:“那您知道这里以前的主人是谁吗?”   傅阿姨抬头想了想,答得不太肯定:“以前?政府吧。像岛上的老房子,那几年落实政策,寻得着主人的政府肯定都还给原主人啦。这座楼么,我倒不晓得。”   傅阿姨一问三不知,她只好发挥记者厚脸皮的精神,讨好地陪笑说:“那原来的主人有没有留下什么旧东西?像书啊,笔记啊,我能看看吗?”   傅阿姨面有难色:“这个……我可要问问老板,老板规矩很多的。”   她忙不叠点头:“那是当然的。告诉老板我是记者,正在写一个海岛旅游的专题,很想跟他聊聊这座楼的历史。”   民宿老板必然是感兴趣的吧,开门做生意,谁会错过免费宣传的机会。   从北岛到南岛,坐渡轮只要十几分钟。海上一路凌冽寒风,刮在她脸上像锋利的刀子。渡船一声汽笛,远远绕过傅宅的亭台楼阁,就停在岛西侧,古镇中央的码头上。   岛上的出租车不打表,到哪里都是十五块。她叫了一辆,按部就班一个接一个地逛东盘山南面的沙滩,每到一处,按部就班地记笔记,再按部就班地用沈琳借给她的相机拍照。中午她回到镇上,逛古城,又一家家品尝当地美食黄鱼海鲜面,下午甚至去参观了一圈镇南头的鲜鱼批发市场。唯独有一处没有逛成,就是那座披着神秘面纱的傅宅。   傅宅的大门在镇上主街的最北端,掩以朱漆,画以丹青,门口由两只令人生畏的大狮子坐镇,大堂就设在以前主人会客的堂屋里。大堂经理礼貌地告诉她,没有预定的客人只能止步在堂屋了。怎样才能预定?当然得是会员。   微微知道傅宅还有个后门,想碰一碰运气,就沿着墙根往里走。绕过繁忙的主街,斜坡渐渐向上。两米多高的白墙修葺一新,墙头上爬着蔓藤,像老人眼角的鱼尾纹。虽说是冬天,但可以想见夏天蔷薇满枝头的样子。   后门其实在一座单独的小院子里,院中央一棵大槐树,槐树下一方小池塘,林荫深处一条石板小路,尽头就是通往傅宅后面的圆洞门。可惜,那一扇圆洞门上也挂了大锁,显然经年无人进出了。   后门这座小院微微还曾来过,据说原来是傅家的私塾,现在一边改作纪念品商店,另一边改作一间茶寮。她去茶寮要了一杯仙草冻,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茶寮的大妈聊天。   “对面是度假村哦,为什么不让人进?”   大妈咧嘴笑:“你要定了房间才可以进啊,贵得吓死人。”   她舀一勺仙草冻在嘴里,凉得抖了抖,又继续问:“这样不怕没生意?”   大妈“啧”了一声:“听说生意好得来,来拍片的明星都住在这里啦。”   跨海大桥那头就是东海边某摄影基地,有影视明星住在这里倒不奇怪。她继续探听:“那您都见过哪个明星啊?”   大妈摇头:“要不然干嘛不让人进啊?就是不让人看嘛。傅家人顶会做生意咯。”   这下引发微微的好奇心:“这里不是卖给了一家香港公司?怎么是傅家人?”   大妈笑:“是啊,香港公司就是傅家的后代开的呀,所以才买回自己祖宗造的房子嘛。”   她原不知道这些细节,亮出记者证:“大妈您贵姓?可以把您的话登在报纸上吗?”   大妈欣然答应,说免贵姓傅。她好奇:“您也姓傅?您和尚书家是亲戚?”大妈笑成一朵墨菊/花:“哪里是什么亲戚。这岛上大概一半人都姓傅吖,不姓傅的都是后来搬来的。”   没逛成傅宅她满心失望,下午在后门附近的高处拍了两张俯瞰古镇的照片,又换了两家面店吃黄鱼海鲜面,按部就班地做笔记。等到下午五点,镇中心的戏台开唱,她就跑去听戏。   思惠居的住宿套餐包北岛的食宿,不知为什么,还附赠两张南岛的戏票,大概因为这也算是一个旅游项目。大戏台搭在码头附近的小院落里,头顶一方小天井,台下排满长条板凳,二楼的屋檐下挂满红灯笼,红灯笼下面就是雅座。穿民国对襟短褂的服务员把微微带到二楼,红灯笼底下正对戏台的地方,竟然是全戏院视野最佳的位置。   戏台上咿咿呀呀开唱,正是一出传统名剧《梁山伯与祝英台》。虽说是数九寒天,大约因为是元旦长假,楼下的长条板凳上也坐了七八成,楼上的雅座更是客满。附带的晚餐也一样样端上来,盐水花生,炸小银鱼,又是一碗黄鱼海鲜面。   她还是第一次真正坐下来听一出戏,本以为会冗长乏味,没想到鼓板跌宕,唱腔婉转,也别有一番情致。不知不觉听到了楼台会那一段,梁山伯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私会祝英台,不料祝英台已经许配他人。梁山伯拖着长腔,捏着袖子声泪俱下:“金鸡啼破三更梦~~~~,狂风吹折遍地莲~~~~”   梁山伯唱得如泣如诉,她听得入神,根本没注意什么时候穿对襟短褂的服务员上来过。   “满怀悲愤何处诉,无限欢喜变成灰!”鼓板一顿,音乐乍停,梁山伯在台上“噗”地吐了一口血。微微骤一抬头,发现桌子对面已经多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开门大吉,感谢新老朋友留言! 第3章 戴袖扣的男人(3)   “抱歉,服务员说楼上没座位了,让我们拼一下桌。”   微微抬头打量对面说话的那个男子。熨烫妥帖的黑色衬衫,灰黑相间的丝绸领带,袖口上别银色的方形袖扣,黑色呢子大衣随意靠在旁边座位的椅背上。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一对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   她在心里默默说,这一身打扮,看起来很贵。她虽不像沈琳般时尚敏感,但好歹也被沈琳耳提面命教导过,看男人最重要的是要看细节。如果连袖扣都讲究的人,大抵很讲究。   看她不说话,对面的男士补充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像陈年的醇酒,只是口音独特,说不出是哪里人,就是有几分怪。记者的职业病立刻爬上来,她在心里想,该不会是住在傅宅度假会所里的哪个港台明星吧,要不然不会看起来有点面熟。   她莫名盯着帅哥寻思,帅哥挑眉,在暗黄色的灯光下目光闪动,闲闲看回来。她才回过神来,忙自我介绍:“我叫艾微微,H城晚报的记者,这次是专程来写个海岛旅游专题。您是?”   帅哥神色一顿,一抹辨不清的颜色闪过眼底,随即微微一笑,伸出手来自我介绍:“傅修远。幸会。”   又是姓傅,这岛上果然一半以上都是姓傅的,只是这位傅先生丝毫不像本地人。她说:“傅先生来晚了,戏快演完了。”   他微笑答:“没关系,我只是来看化蝶这一段。”   楼台一别成永诀,人世无缘难到老,不能同生求同死。   戏台上的祝英台甩着水袖,正哭倒在梁山伯的墓碑前。她偷偷在桌子底下上网搜索“傅修远”,结果令人失望,什么也没有。   既然不是什么明星,她顿时失掉大半兴趣,台上又演到化蝶,她的注意力被闪瞎人眼的舞台灯光和穿得五彩缤纷的男女主角吸引过去。等音乐一停,所有人开始鼓掌,她再次抬眼,对面的那位傅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推开椅子站起来。她觉得有义务再寒暄几句,对方却像赶时间,只朝她匆匆一点头,就穿好大衣径直转身,噔噔噔下楼而去。   这一晚又是风高浪急。她回到北岛的思惠居,又里里外外敲了一遍阁楼的地板,可惜一无所获。躺在床上拿出相机,她翻看一遍白天拍的照片,沙滩,古镇,傅宅,戏院,没有给那位貌似明星的傅修远留个影,忽然让她觉得莫名的可惜。   天亮后她打点行装,准备赶中午的长途汽车回H城。傅阿姨给她送来早饭,告诉她:“我打电话问过老板了,老板说有两箱旧书,以前就放在阁楼上的,现在搁在二楼卧室里。如果艾记者有兴趣,随便看好了。”   她喜出望外,跟着傅阿姨去了二楼的卧房。房门上挂着锁,似乎也没人住的样子。她跟傅阿姨闲聊:“冬天的生意不好做吧?整个楼怎么就我一个客人?”   傅阿姨笑着答:“可不是,你还是头一个客人。老板也不做做广告,我每天都来打扫卫生,就是冷冷清清,从来没客人来住。”   房门打开,一样古旧的家具,简简单单一张床和一张书桌,窗前也吊着几串海螺,海螺里种不知名的小草,窗外海风倏忽而至,撞到海螺叮叮当当地响。   傅阿姨指着地上两口红木箱子:“就是这两箱。”   两只蒙了灰尘的大木箱子,里面满满的都是线装书,四书五经,无一不足。有几本也有蝇头小楷的眉批,看笔迹认得出都是惠贞的点评,语言生动,十分有趣。她看得入神,没发觉时间流逝,傅阿姨也自顾自忙去了。等她挖到箱子最底下那一本,封面上写着《南华经》,其实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庄子五十二篇。她翻了翻,书页里竟然飘出几页发黄的旧信纸,开头的那一页写道:   “民国二十二年三月初五。父亲终于允我去南岛上的学堂里读书……”   一模一样的字迹。这个叫惠贞的女子,原来生在民国,而她一定是有把日记藏在书里的习惯。   怀揣一颗记者挖到秘闻的激动的心,她去找正在扫地的傅阿姨:“您可有跟老板提过,我想跟他聊聊思惠居的历史?”   傅阿姨停下扫帚,面有难色:“呃……提是提过了,不过老板说最近忙,估摸不会有时间……”   她难掩失望的神色,傅阿姨忽然又想起什么说:“不过老板有交代,你要是看中这里哪本书,随便拿去好了。”   由于要赶回城的长途汽车,她只好匆匆背起行囊出发,临走前给傅阿姨留了手机号,让她转告老板拿走了两本书,又嘱咐她如果老板哪天有空,一定要联系她。   长途汽车从南岛一水之隔的永平县城出发,她因此要先搭渡轮去南岛,误了渡轮的班次,只好再等下一班,到码头时时间已经相当紧迫。偏偏码头上一辆出租车也没见到,她只好拖着大包向公共汽车站狂奔。远远看见一辆公车正停在站头上,只是片刻吱呀关上门,撅了撅屁股,扬尘而去。她追了几步,狼狈地停下来喘气,当真想死的心都有。   一辆黑色轿车从她身边驶过,缓缓停在前方十几步的地方。   她走过去,司机降下茶色的车窗,竟然是昨天那位傅修远。他侧过身问:“赶时间?要搭车吗?”   她当然要,想想青天白日之下,这位傅先生看着也不像变态,所以顾不得对方是个陌生人,连声道谢,忙不迭爬进车里。   他也不问她去哪里,只“唰”地一声关上茶色的车窗。车子在杂乱的人群边启动,朝跨海大桥的方向驶去。车厢里播放着什么钢琴曲,悠扬低徊。可惜她只能算个音痴,连同事们去练歌房也从来不参加,什么调调都听着耳熟又记不起曲名。   汽车无声地在跨海大桥上行驶,两边是茫茫的海水。车厢里除了钢琴曲悄然无声,她不习惯这种沉默,咳了一声问:“什么曲子?挺好听的。”   傅先生侧过脸来,眼里神色一闪,略一停顿,回答:“肖邦练习曲第10号第3首,E大调练习曲。”   一串对她全无意义的数字和字母。她懵懂地点头,可不是,古典音乐大都如此,听着耳熟又叫不出曲名。   他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钟,然后转开,直视前方。   她才有机会打量他的侧脸。鼻梁笔挺,睫毛修长,阳光下镶着金边的轮廓,算得上极漂亮,又似乎很遥远。傅修远,让她想起《离骚》里的两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不知他从天而降,来求索些什么。   “听口音,傅先生不是本地人吧?”她按捺不住记者的那颗八卦之心,试探地问。   他声音低沉,有点漫不经心地回答:“不是。”   “那是哪里人?”她不死心地追问。   他仍旧神色淡淡,顿了顿,回答说:“外地人。”   她说“哦”。聊天聊到了死胡同,也只好放弃。这时候钢琴声渐渐变得激昂,正好做沉默的藉口。   其实她包里揣着那一本《庄子》还没来得及细看,她更迫不及待地想读一读惠贞的故事。既然不必聊天,她抽出包里的那本书,仔细阅读起书里夹的那几篇日记,并且渐渐读得入了迷,汽车几停几动,直到停在长途汽车站的门口她才发觉。   离开车还有不到十分钟。她匆匆拎起背包,向傅修远点头道谢,然后朝入站口狂奔。   这次的北岛之旅算是有意外之喜,除了挖到民宿的陈年旧事,还有这位神神叨叨的傅修远也令她好奇。特别是他看人的样子,那一对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像宁静月光下的死水,微风乍起,骤然掠过一点波光,转瞬又恢复一片沉寂。   那时候她记者的直觉说,这是个擅于伪装又很有故事的人,并且两天偶遇了两次,确实有些太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5 03:18:07~2022-07-07 16:4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啪叽1109 2个;jane樱桃、枼月二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巴塔 10瓶;每天都要吃豆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戴袖口的男人(4)   后来沈琳看到艾微微藏在抽屉里的笔记本,拿出来翻了翻,嘿嘿地笑:“哟,大肠妹,你不会是恋爱了吧?”   微微抢回笔记本,对沈琳报以白眼。她不过是乱涂了一张男人的侧脸,不知怎么就被沈琳那厮发现。   傅宅的一切让她着迷,她对那位傅修远也充满了好奇。北岛之旅结束,工作和生活又回到正轨。但也许只是受那北岛小屋和南岛大宅的神秘气氛的影响,有时候还会想起在那里遇见的人和事,尤其是那张如石雕般精美又冷漠无表情的脸,总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可是她万万没有料到,很快她又遇到那位傅修远,而且还是在报社的电梯里。   微微在报社下属的文化中心已经做到了第三个年头。她出身微寒,能读完大学已然不易,能考进报社,有一份虽不丰厚但还算稳定的收入,更是她天大的造化。工作并不是她起初设想的那样热血,但她是珍惜的。一个美食公号对报社无关痛痒,她却花费了很大心血。记得她第一个阅读量十万加的主题是红烧大肠,那一次她两天之内走访了H城各种犄角旮旯的几十家小店,油腻腻的大肠吃到吐。那个专题让她一夜间多了一万个关注,也让她至今看到动物内脏还想吐。文化中心上下都知道这段佳话,北方人都叫她肥肠儿姐,南方人都叫她大肠妹,无人不佩服她拼命三郎的精神。   可是不拼命怎么行。别人有爹的拼爹,有钱的拼钱,再不济可以拼学历。她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命。现在报社录取的新人,连实习生都是海外名校学历。当初大学毕业考报社的时候,她根本也没抱什么希望,事实证明她原本也不在录取之列,最后是刚刚起步的文化中心缺人,中心的王主任看中了她文笔好,破格将她录了进来。   沈琳说她缘悭命蹇,但其实总有馅儿饼落到她头上,这是不是也算得上一种绝处逢生。   王主任是干练的中年女子,文化中心里灭绝师太般的存在,年年三八红旗手,干活拼命,嗓门响亮,体重不定期在一百斤和两百斤之间摇摆。做报业的常常有这个困扰,常年累月夜班,内分泌失调,不是胖成猪,就是瘦成干儿。   微微帮沈琳写的海岛专题最后得了六万多的阅读量,得到师太的首肯。她趁机拿出那几篇北岛日记,向师太游说:“我还想挖挖里面的故事,写个关于海岛人文变迁的故事。”   师太皱眉,指节敲着桌面连珠炮似的发问:“人文变迁和美食有关吗?你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年轻人干嘛那么不安分?等下文艺副刊又要说我抢他们的生意。还是说你想跳槽去文艺副刊?”   她据理力争:“这也和美食旅游有关,可以就写成几个民宿背后的故事,比如那个南岛度假会所就大有来历,说不定还可以去要点赞助。”   师太不耐地扬手:“那你先找到民宿的同意再说。啧,有那点功夫不如去多跑几家网红小吃店。”   傍晚五点半钟,她和沈琳一起坐电梯下楼去食堂吃饭,沈琳兀自对她的素描本念念不忘:“来来来,八一八,那个侧脸,到底是谁?影星?歌星?你画他干嘛?”   她拗不过,回答说:“没谁,路人甲,就是南岛看戏的时候正好坐在一桌。”   这时候电梯停在八楼,门打开,走进来一个人。   还是熨烫妥帖的黑色衬衫和灰黑相间的丝绸领带,手里拎着文件包,袖口上戴着看起来很贵的银色袖扣,黑色大衣闲闲搭在臂弯里。   沈琳说得兴致正高:“啧啧,看戏的时候偶遇?你怎么没把帅哥写在专题里?大肠妹海岛之艳遇,有没有激情戏?写进去不知能不能上十万加?”   他走进电梯,朝她们两个点头,她有一刻晃神,竟然还是沈琳先笑着开口:“傅先生吧?记得那天年会的时候见过你来。”一定是见到她石膏雕像一样没反应的脸色,沈琳向她解释:“你不记得了?傅先生就是乘风旅游网的公关经理啊,那天年会,就坐在总编的旁边来着。”   微微这才恍然大悟。她一直觉得他面熟,一定是因为在年会上扫到过几眼吧?原来他就是沈琳说的乘风旅游网的帅哥。   重新转回头,沈琳对傅修远说:“说起来巧的很,我们艾微微记者正是你们提供的民宿住宿套餐的得奖者,还专门写了个海岛游的专题呢。“   不知傅修远听到多少她们的对话。她在心里祷告,沈琳千万别再说出什么海岛之艳遇之类的话来。幸好她没有,倒是傅修远朝她们笑一笑,主动说:“我们见过了,在南岛看戏,正好坐在一桌。”   沈琳呵呵呵笑得意味深长,暗暗用胳膊肘捅她。到底是公关经理,傅修远一幅面不改色礼貌得体的样子,递过来两张名片,公式化地说:“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直到回到家里沈琳还在笑个没完,又在镜子前拢起微微的头发左看右看,“啧”了一声说:“其实吧,艾微微,你好歹也算个明眸皓齿的美女,就是不知道打扮自己。”   沈琳常说她不懂得享受生活,报社的收入不高,但也绝算不上少,她却连优衣库也嫌贵,常年都是某宝上最便宜的仔裤恤衫平底鞋。她和沈琳住在一起也是为了省钱。两室一厅的房子是沈琳父母出钱买的,沈琳只收她极少的房租,她就坚持担起家里所有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比全职保姆还要尽心尽力。   沈琳一万个想不通,她艾微微又没有父母兄弟需要供养,乡下也没有穷亲戚需要接济,平时在食堂吃最廉价的套餐,过得如此克己,也不知她的工资都去了哪里。每次沈琳这样讲,她都置之一笑,调侃说:“我就是个灰姑娘体质,你得负责帮我找个霸道总裁。”   沈琳写的网文里倒是有不少爱踢铁板的霸道总裁,现实世界里哪里会有。   晚上她像往常一样,上网检查一下银行账号里的余额,然后写了两段明星八卦,发在自己的公号里。   报社的职员不少都有第二种生活。沈琳是网络作家,微微有自己的八卦公号,虽然不红,但发发软文,卖卖山寨明星同款,也是一份收入。特别是那次海岛之艳遇,她竟然在众多傅宅远景照片里找到一张,拍到两个人从傅宅后门出来,在门后面吻别。她把照片放大了发在公号里,群众一片哗然,许多人认出其中一个是偶像剧女主角晏小勤,至于另一个,暂时身份不明。   为此她的公号被转发,多了许多收藏。她趁机在公号里问,如果有谁认识北岛思惠居原来的主人,请联系她。   没过几天沈琳又来给她上了一堂时尚课。南湖畔的超五星级太平洋海岸酒店开业,请了媒体朋友参加开业酒会,微微也在受邀之列。原本这些活动她未必会去,这一次却一定要去的,又不好穿仔裤平底鞋去,挨了沈琳的唠叨,才借了一条沈琳的裙子。   头发要挽起来,她也没什么趁手的饰品,就从厨房抽屉里找了根彩漆筷子插在头上。难办的是鞋子,沈琳的鞋比她的大一码,不能穿。幸好她有那么一双体面的皮鞋,白色,圆头,上面有个小蝴蝶结,看起来有几分少女的幼稚,不过是很经典的款式,十几年也不过时。她一直压在箱子底里,轻易不舍得拿出来穿,现在正好配那条黑白相间的裙子。   开业庆祝活动并没什么新鲜,鲜花,气球,一个叫傅琪的经理领媒体参观,然后是剪彩,讲话,抽奖,侍者托着一大盘一大盘的香槟和红酒穿梭在人群里,比较特别的是竟然请到了晏小勤来唱了两首歌,看来也是花了大价钱。   也算她倒霉,最近晏小勤闹了绯闻,很多记者希望能在晏小勤离开前说上几句话。晏小勤即将唱完,别家报社记者匆匆从后面走上前,一脚踩在微微脚背上,痛得她一咧嘴,手里的香槟洒在裙子上。   她抓了一张纸巾退到人少的角落,顾不得擦裙子,先去擦皮鞋。   大部分人都堵在台前,星光四射的晏小勤举着话筒痛不欲生地唱到高、潮。如果这时候有人没被晏小勤吸引注意力,而是望向没人的角落,一定会看到她狼狈不堪的一幕。她万般心疼地用纸巾抹掉鞋上的污渍,一低头,长发散落,头上的筷子骨碌碌滚到地上。   她伸手想要去捡那根筷子,有人已经抢先捡了起来。长发落在脸上,她看不清前方,只看见眼前一尘不染穿着薄底黑色皮鞋的一双脚。她抬头整理好头发,才发现是个高个子的年轻男子,西装革履一本正经,又是那个傅修远。   毕竟他也是旅游业的同行,在这样的场合遇见也不奇怪。他捡起筷子低头看了看,嘴角似乎浮光掠影般的一抹笑意,转瞬抬头,礼貌地把筷子递还给她。   这时候司仪在台上大声宣布酒会正式结束,大厅里的客人纷纷离开,人声喧哗乱糟糟一团。她向他道谢。远处似乎有谁在等他,他点点头,也不说什么,低着头,双手插兜,转身离开,只留给她一个颀长的背影。 第5章 戴袖扣的男人(5)   微微随着人流往外走,快走到酒店大厅时有人在背后叫住她。她转头一看,是刚才领人参观的那位叫傅琪的经理。   她对傅经理的印象并不好,刚才参观酒店各种设施,走到酒店顶层的酒吧,她出于职业习惯研究了一下酒单,问了一句:“这里的酒单不标价格?”傅经理那时一幅略带戏谑的神情望着她,挑眉说:“我们傅氏产业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定位的是高端人群,给女士的酒单是不列价格的。”   不知这时候傅琪为何又叫住她,只见他还是那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对她说:“艾微微记者吧?晚报写餐饮专栏的?对我们顶楼的酒吧有兴趣?能不能赏光,我请你喝一杯?”   不知道傅经理为何突如其来的热情,但原本她来今天的酒会就有原因,现在于公于私都是正中下怀,想了一想就点头答应。顶楼的酒吧视野开阔,傅琪挑窗口的座位坐下,她要了一杯水果宾治。对方饶有兴味地打量她,她倒被看得有点莫名其妙。半天对方才开口:“如果你喜欢果味,应该要试一试我们这里的Cherry Daiquiri(樱桃台克利酒)。酒店请的来自旧金山的调酒师,味道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为了美食专栏,她荤素不忌,炸知了蚕蛹汤,无论多黑暗的料理都尝试过,唯独一个原则,不碰没听过名字的酒精饮品,所以婉言谢绝:“晚上还要赶稿,下次有机会再来试。”   傅琪并不强求,耸耸肩膀,无所谓的样子。她把话题往设计好的方向引:“傅氏是如今国内最大的房地产商之一,现在又投资这所太平洋海岸酒店,是否要进军酒店行业?”   傅琪果然回答:“其实傅氏早就有酒店产业,东海永平对岸的南岛会所,至今已经有十年的历史了。”   “哦?”她做出极其有兴趣的样子:“原来那家著名低调的南岛会所也是傅氏的产业。我一直想写一个东海民宿历史的专题,可惜上一次去南岛,还在会所门口吃了闭门羹。”   傅琪随意一笑:“会所会员制严格,你得提前联系我们的公关部。”   微微早已经联系过会所的公关部,发过邮件,打过无数个电话。对方的反应只能用拖延搪塞来形容,邮件渺无回音,电话好不容易找到公关部的一位工作人员,说经理出差香港,暂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她无奈,只好到酒店开业酒会上来碰碰运气,居然遇到这位傅琪,正好顺水推舟地问:“南岛的公关经理一直联系不上,不知能不能拜托傅先生,帮忙牵根线搭个桥?”   傅琪觉得举手之劳,正要说好,桌上的电话震动起来,有人给他发了条短信:“晏小勤被记者围住脱不了身,速来。”   发短信的不是别人,是傅修远。   其实傅琪会注意到艾微微也是因为傅修远。那时候台上的晏小勤正又蹦又跳唱得声嘶力竭,他看见傅修远站在大厅的一角,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远处的地板上。一个女人正低着头,在角落里擦皮鞋。   他记得那个女人,某报的记者,在那一群媒体记者里算不得很出众,但高挑白皙,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漂亮。那身白色及膝短裙与她很相称,黑边黑领,前面一排装饰性的纽扣,既成熟又不失青春。如果下面是一双Jimmy Choo,他可以给她打八分,可惜她脚上的那双鞋出卖了她。圆头圆脑的白皮鞋,上面还有蝴蝶结,高中生的品味,至少落后潮流十年。不知傅修远津津有味地盯着她的脚看,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   至于后来,傅修远走过去帮她捡东西,显然他们是认识的,这确实耐人寻味。   现在素来不管闲事的傅修远竟然热心给他发了短信,不知唱的是哪出。无奈大堂经理很快电话跟过来,报告了同样的情况。今天他本是有任务在身,只好告辞先走。   茶色玻璃窗外夜色渐深,对面的霓虹闪烁不定。微微独自坐在三十七楼的顶层酒吧,在手机上记下几条笔记,又翻了翻自己公号上的评论,喝完那杯水果宾治,才坐电梯下楼来。   酒会的客人渐渐散去,等她走出大堂,门外已经没有晏小勤和娱记们的影子,只有黑夜里漫天飘散的缠绵细雨。她站在大堂门口挣扎了片刻,想要走到路口去搭公车,又有些舍不得脚上这双皮鞋,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咬牙把包顶在头上,走进夜雨里。   街灯是灰暗的黄色,照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是一道道黄色的反光。她顶着包走了两分钟,身边有车缓缓滑过,停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   她大概已经认得出这辆黑车,走过去时车里的人降下车窗,果然是傅修远。他侧过身,从车窗里探头问:“要不要搭车?”   那一刻她迷惑了一秒钟,参加酒会的人早都散了,怎么那么巧他这时候才走,又那么巧会路过这里。远处十几米就是公车站,她也完全有理由拒绝他的邀请。然而说不出什么原因,她只短暂的停顿,然后就说:“好。”   这一回车里没有激烈的钢琴曲,是低徊的歌剧女高音,隐隐充当背景。车窗关上,隔绝外面的声音,一下子安静得令人局促。幸好今天的傅修远似乎格外友好,主动开口聊天:“拜读了你的海岛专题,写得很生动,唯独有一点遗憾。”   她好奇:“什么?”   他侧过脸笑说:“写南岛,怎么能不写傅宅?”   她实事求是地叹息:“傅宅成了南岛会所,一副闲人免入的态度,连公关部也不怎么接电话。”   他笑了笑,眼睛盯着前方,路灯下目光闪烁,顿了顿说:“傅宅在傅氏的地位比较特殊,轻易不会接待外人。”   来之前她对傅氏做了充分的调查,创始人傅天宇,当年为躲避战乱,从大陆逃到香港,在战后香港楼市的狂潮里赚到满盆满钵,经过港市几轮爆涨爆跌而屹立不倒。傅老先生在十年前病故,如今执掌大权的是傅家二代傅维贤,傅琪就是傅董事长不大成器的公子,至今只在中层做一些杂事。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傅修远也姓傅,忍不住试探地问:“你对傅氏的情况,很了解?”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扬了扬嘴角,似乎是轻轻一笑,顿了顿回答:“我是做公关的,总认识一些人。”   这回答模棱两可,只是她也确实没在傅氏的资料里见过傅修远的名字。   车停到她家楼下,她向他道谢,举起背包,打算顶着包逃出去。傅修远忽然说:“说到认识的人,我倒有几个傅氏公关部的熟人,可以帮你约个时间参观傅宅。”   她当然说好,和他互留了微信和电话。   外面的冬雨仍下得阴冷缠绵,她说了再见,疾步走回楼里,噔噔噔上楼。走到楼梯拐弯处,她无意间向外一望,那辆黑车还在那里。他已经下了车,站在车旁,似乎连大衣也没有穿,只有一件黑色衬衫,手一动,黑夜里划出一株火苗。火苗晃动了几下才熄灭,变成一个忽明忽暗的光斑。   她可以想象他这时候的表情,长眉入鬓,目光闪烁,嘴角带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知为什么,她却想象不出他抽烟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他是那么一个人,似乎永远举止优雅,仪表整洁得无懈可击,连车里也总是一尘不染,飘着悦耳的古典音乐。这样的形象和爆大黄牙的老烟枪着实差得太远。   不知不觉她已经在楼道口默默站了两分钟,夜色里她看见他忽然仰头向上望来。她吓了一跳,连忙缩回头去。   其实楼道里一片漆黑,估计他即使抬头也看不见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她重新起步,继续往楼上走,忽然又意识到,傅修远抽烟似乎也并不违和,就像他说话的风格,永远说一半留一半,叫人捉摸不透。   倒是沈琳看见她晚归,不失时机地来打听:“哟,我可看见了,专车接送啊,是谁是谁?”   她平淡地回答:“没谁,偶然遇见那个乘风旅游网的傅修远,顺道搭了一趟车。”   沈琳一如既往的大惊小怪:“妈呀,他不会对你有意思吧?”停了停,片刻又说:“如果是,你可千万要把持住。”   她好奇:“为什么?”   沈琳“啧”了一声,说:“太帅,一看就是个久经沙场的公子哥,你这样的纯情小白兔,当心被渣。”   没想到沈琳对他有这样的评价,她想了想,确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想想自己苦大仇深的人生,她也不觉得自己是小白兔,所以笑着回了她一句:“我以为你要说,男的都渣,为什么不找个帅的。”   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参观傅宅的事并无进展,她始终没等来傅氏公关部的回音,但等来一个快递。小小的蓝色首饰盒,里面是一根发簪,银色,顶端镶着几粒珍珠,看起来并不贵重,但是样式复古,很精致,让她想起自己拥有的一对珍珠耳环。她很少戴那对耳环,据说那是她素未谋面的母亲留给她的仅有的东西,现在拿出来一看,竟然正好和发簪凑成浑然天成的一套。   快递没有发件人姓名,盒子里也没有只字片语,但要说她猜不到是谁送的,却又是自欺欺人。他那天要了她的电话和微信,她还以为很快会收到别的什么消息,却又没有。   百无聊赖的时候,她又拿出那本北岛日记。已经不是第一次读了,不知为何,还是被里面的故事深深吸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7 05:35:04~2022-07-09 16:5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唯心不易、Ka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枼月二三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南岛旧事(1)   民国二十二年三月初五   我年满十五岁,父亲终于允我去南岛上的学堂里读书。   我自然喜出望外,最高兴的还有傅秀燕。我们终于可以天天在学堂里见面聊天,不若以往,要等到秀燕来北岛探访外祖母我们才可以见上一面。秀燕家就在学堂隔壁的巷子里,或许等父亲高兴的哪一天,我还可以去她家里过夜,抵足而眠,说许多悄悄话。   据秀燕讲,南岛上的人都说父亲是个怪人。诚然,四十几岁的鳏夫,明明在南岛学堂里教国文,偏偏要住到荒僻的北岛上去,天天坐船渡海去南岛,一坐就是十五年。再加上对媒婆一概冷眼相待,又不准女儿去南岛上学,行为可以算得上怪诞了。   旁人不晓得,其实父亲毕竟是个慈父,虽然女子无才便是德,经不住我软磨硬泡,终究是准我去南岛了。   这十五年,我去南岛的次数扳着手指头也数得过来。父亲搬到北岛时我尚在襁褓之中,长到十五岁,这已经是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比起北岛,南岛是极尽繁华的集市。记得头一次来,光坐了一程黄包车,从渡口拉到傅宅后门的学堂,就花掉了我一个月的零用。那一日正好是七夕,秀燕带我逛了岛南头的鱼市,还看了一出戏。据说每逢过节,傅宅里的傅太太都要请戏班子来唱戏,全岛的人都可以免费看。那天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演梁山伯的是省城里请来的小妙仙,一句“金鸡蹄破三更梦,狂风吹折并蒂莲”唱得人眼泪汪汪。   如今天天要来上学,黄包车自然是不敢再叫。我拖着大袋书本步行到学堂,正巧看见学堂门口大树下躺着奄奄一息的小叫花,于是把中饭给了他,这下只好饱读诗书 —— 诗书读到饱。   南岛学堂原本就是旧式的傅氏私塾,如今革了新,与时共进,也准女学生来,除了父亲在里面教国文,傅家又请了一位先生来教算术和科学,就变成了学堂。学堂本来为傅家子弟所办,傅家当家若同意,也准许镇上其他孩子来入学,耐不过南岛上的居民很多和傅家沾亲带故,学堂就成了镇上所有体面人家孩子入学的地方。傅宅里如今这一代都已经长大,大少爷毕业于保定陆军学校,带过兵打过仗,正在福建当县长。二少爷前几年就远赴英国去留洋,还写了新诗发表在报纸上。只有三少爷,还年轻,据说也已被送去省城的洋学堂里读书,所以傅氏学堂里如今也没有傅家的本家本枝。   秀燕的母亲也曾是傅太太的闺中密友,后来嫁了傅家铺子里的大掌柜,很知道几件傅家的私密,而秀燕又最喜欢把那些八卦偷偷告诉我,例如三姨太太五岁的女儿夭折了,三姨太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有人使了坏。又说二姨太抽上了大烟,欠了一屁股的债,如今只靠卖首饰度日……   我愕然:“出了这样的事,傅太太竟不管管?”   秀燕鄙夷地撇嘴:“一个人老珠黄的姨太太,老爷早厌了她,傅太太自然任她自生自灭。烟馆的人也知道不好赊账给她,等她哪天首饰卖完了再过不下去,自然关进庙里一了百了。”   这些深宅大院的秘辛,之于我是章回小说里才读过的奇闻。姨太太们似乎总是些命运多舛的人物,可鄙又悲情。傅太太就气度不同,外面对人一团和气,内里雷厉风行,从来没人敢说傅太太一句不是。   春风十里的日子,满庭飘香。学堂是傅宅墙外的一个单独小院,中庭种一棵巨大的槐树,巨型树冠底下有一汪碧池,虽只有四四方方一小块,但和傅宅里的荷塘相通。池子那头,穿过青石板小路,就是通往傅宅的后门。一道爬满青苔的圆形木门,看起来很久没有打开过了,深宅高墙,傅宅内的情形外面看不见,只见到墙那边伸出几支灼灼桃花,开得亦粉亦白,一阵风来就卷落一片花雨。   “我还听说……”秀燕咂了咂嘴,对我耳语,“这两天傅太太病着,傅家三少……”   秀燕没来得及说完,一个扫地的小厮拖着长扫把,在青石板上嗖嗖地扫过,桃花花瓣沾满黑泥,灰溜溜被扫到路旁。长扫帚甚至扫过秀燕脚边,我们两个都躲了一躲才免遭池鱼之殃。我颇为那些花瓣可惜,想要出声阻止,秀燕拉住我:“不用理他,孙先生在里面敲戒尺了,我们快些进去。”   男学生和女学生分开授课,男学生那里在讲算术,女学生这边就讲国文,这一天讲的是说文解字。父亲是受了旧式教育的人,年轻时家道中落,三十岁上才娶了个小裁缝的女儿做妻子,现在在偏远小岛上当教书匠,多少有些怀才不遇的怨气,他老气横秋地解说“德”字的来龙去脉,自然没什么人感兴趣。   待到父亲叫大家一齐高声朗读,而他自己戴起眼镜开始看他的书,后排的学生就开始传起小册子。我好奇,用书遮住脸,偷偷回头伸长脖子。秀燕捂着嘴朝我笑,一把从后排抢过小册子,扔进我怀里。   那是一本彩色画报,封面上印着“良友“两个大字。我从未见过这样子的书本,每隔几页就有图片,特别是那张封面,上面印着摩登女郎的照片,吊梢眼,柳叶眉,一袭紧身旗袍,头发烫得波浪起伏。   “咳咳!”我看得入神,秀燕忽然在我身边干咳。还来不及反应,已经有高大的阴影罩在我头顶。父亲负手站在我桌前,居高临下地说:”孙惠贞,‘德’做何解,‘德’(de)又做何解,你来说说。”   我支吾:“德,外得于人,内得与己,呃……‘德’嘛,心直口快?……”   “呵。”父亲一声冷哼,朝我摊开手掌,我只好乖乖把画报交出去,低头等着挨训。果然,父亲接过画报,卷成一圈,向门外一指,冷声切齿说:”数典忘祖,叶公好龙。既然无心上课,不如去外面反省。“   没想到第一天上课就被轰出来。其实并不全是我的错,后排传小册子,许是父亲早看见了。只是送女儿来读书者大约家境都还不错,父亲又不好罚所有人,哪有比拿自己女儿开刀更合适的做法?   我坐在大槐树树荫下的小池塘边,闷闷不乐地向池里扔树叶。池里的几尾锦鲤游过来,晃着尾巴咬一咬,发现上当,又纷纷游散开去。我待再扔,有人在我头顶问:“先生说数典忘祖,是什么意思?”   我抬头,看见一个青衣短褂的青年,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略有些黑,但剑眉星眸,正是刚才那个扫地的小厮。   事实上作为小厮,他委实年岁太大了些,未曾料他竟然还是个好学的小厮。   幸好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正是父亲饭桌上最常论的话题,我还不至于被个小厮问倒。我学父亲摇头晃脑的样子:” 宾出,王曰:‘籍父其无后乎?数典而忘其祖。’”怕他不懂,又好心解说:“这是个出自《左传》的典故,就是说我忘记祖制历史很无知。《左传》,你知道吧?”   “左转?不是右转?”他停了停,挑眉问。   我扶额:“《左传》,是一本古人写的史书……”   他忽然打断我:“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所自邪也。四者来,宠禄过也。”   这句也出自《左传》,大意是父母对小孩当教授正义,切忌歪门邪道,骄奢淫逸。我自然呆住,他扯着嘴角,似乎暗自笑了笑,说:“孙先生罚你,必定是为你好。他说你数典忘祖,大概是认为按祖制女子不该抛头露面进学堂。你一定是求了他许久他才让你来。”他停一停又说:“原来你就是孙先生的女儿。”   我张口结舌。那小厮竟也不再理我,施施然拖着大扫把走开,转而去男学生教授算术课的门口扫叶子去。   后来我问秀燕那扫地的小厮是谁,秀燕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有时见他在学堂里扫地,一扫就是一天,大约总是傅宅里的佣人。   回家的路上另出了一桩事。坐在后排的赵德容半路截到我,问我要那本《良友》杂志。赵德容的父亲经营南岛最繁盛的酒楼,家里颇富庶,我以为她不至于为一本画报跟我斤斤计较,不过她绞着手说得一脸严肃:“这本画报可不容易得,是……我是说,南岛上根本买不到,你一定要还给我。”   我只好保证:“我一定会还你的。”   赵德容走后,秀燕才嗤了一声:“ 一本画报而已,又不是什么宝贝,还以为她有多了不起。”她附在我耳边偷偷笑:“ 南岛上买不到,一定是傅家三少从省城带来的。赵德容就这点出息,三少爷放个屁,她都恨不能拿老酒瓶装起来埋在树底下。”   作者有话说:   会有小部分民国的戏份,篇幅不会太长 第7章 南岛旧事(2)   一连多日,我并没再见到过那个扫地的小厮,倒是见到了那位鼎鼎大名的傅家三少。   暮春的清晨,雾还没有散,我一早赶到学堂,站在院中等秀燕,不经意一看,院子的角落,小径那头,那道爬满青苔的月洞门竟是虚掩着,露出门后半段落满桃花的小路。   我对高墙那边的深宅大院充满好奇,禁不住蹑手蹑足走过去,从半开的门缝里张望。   正是春红尽落的时节,昨晚上下过雨,空气里尚流淌着湿意。月洞门那边是青色的石板小路,落满斑驳残红。小路尽头,绿柳成荫的荷塘上如烟似雾,只隐隐绰绰可以望见水上的九曲桥,荷塘对岸蜿蜒的长廊,和躲在绿树掩映后面的二层小楼。   我正看得入神,背后有人清咳一声,吓得我即刻转过头去。   一个乳白色的高个影子站在我身后。我自知万万不该站在这里偷看,连忙低头,来不及看清那人的长相,抱紧书本,错身跑回去。这一早上的书读得有几分心不在焉,后来一想,对方恐怕也没看清我的样子,摆摆头也就释然了。   这一天讲的是新学制国语课本上的内容。父亲虽喜爱国学,不得已也要加些与时俱进的内容,让学生读一读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然而终究是不热衷,没讲多时就叫大家自己朗读。一片咿呀声中,我正读得十分投入,冷不防秀燕扯我的袖子。我抬头,看见她使劲眨眼,抬起下巴朝前面努嘴。   课堂上的咿呀声这时候渐渐低下来,所有姑娘都伸长脖子向门外张望。雾已经散去,早晨橘色的阳光斜斜照在门口,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正同父亲讲话,穿一身乳白色的洋装,浓密的黑发,笔挺的鼻梁,笑起来神采飞扬。秀燕在我耳边偷偷说:“那个就是傅博延。”   我不禁短暂地“啊”了一声。   傅博延应该是来探望恩师,神色颇恭敬。父亲背负双手,大约是在说着鼓励的话。最后傅博延点头告别,不经意地朝屋里扫了一眼。   阳光正好落在我头顶上,我眯着眼看得不太真切,只觉得他的眼光在屋里逡巡一圈,最后落在我和秀燕的方向。那目光一顿,他扬起嘴角,似乎是笑了笑,我只听到背后的赵德容深深吸了一口气。   父亲转身回来,戒尺“啪”地一声落在桌上,冷声说:“如何?都已读完了?”课堂上才恢复一片咿呀的聒噪声。   上完国文课,大多数学生回家吃午饭,只有我这个外岛的学生留在学堂里。门口的小叫花每日都来,我路过时便扬起一张煤灰小脸,用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无限渴望地看我,我只好每天带点食物给他,自己剩的那一份就只有一个馒头。这一天食欲不佳,连这一个馒头都觉得多余。   我坐在梧桐树下百无聊赖,捏了一小撮馒头扔进池塘,几尾火红的锦鲤立即一拥而上。   小鱼争食,我心里仍在思量早晨的事,明明是偷看,还做贼心虚地逃跑,被主人抓个正着,似乎他也认出我来,此刻深觉丢了父亲的脸,不禁揉碎了手里的馒头,狠狠扔了几把下去。   有人忽然在我头顶说:“喂太多会撑死。”   中午的大日头底下,树荫外面,正站着那个扫地的小厮,仍然是青衣短褂,穿一双快磨破头的布鞋,拖着长长的大竹扫把。“你……你……”这人来无踪去无影,委实诡谲,惊得我磕巴了一刻,转眼回过神来,不无愤懑地顶了一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掉书袋只怕是我故意,但并没以为这一句会考住他,然而他似乎真的被考住了,神色分明一顿。我顿时有些得意,扬着头解说:“这一句出自《庄子》秋水篇,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里有这一句。”   我以为他总会有几分沮丧,没想到他只微微一低头,淡淡说:“《庄子》我没读过。”然后拖着扫把一扭头走开。   我想了想追上去:“你是傅宅的佣人?”   他警觉地抬头看我:“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想到他神出鬼没的样子,我说:“在这里扫地,你应该是吧。若不是,你难道是鬼?”   这下他低头一笑,唰唰开始扫地:“哪有鬼在大太阳底下出没,还有影子。”   我想也是,跟在他身后问:“那你为什么十几天才来扫一次地?”   他低头边扫地边答:“渔船出海,十几天才回来一次。”   我怔住:“你是渔民,不是傅家的佣人?”   他停了一停手里的扫帚:“如果你想打听傅家三少的消息,我什么也不知道。”说罢调了个头,扫去了别处。   我自然不是,只是好奇,大部分渔民只怕连自己的名字也认不得,所以追上去问:“既不是佣人,你为什么在这里扫地?”   他被追到的墙角,终于停下来,抬头瞥了我一眼:“我求了孙先生,他答应我在这里扫地,顺便听听课。”   我恍然大悟。父亲虽然不苟言笑,其实心底是个惜才的人,对聪明又肯吃苦的学生总高看一分。   既然谜底揭开,我回去上课。下午讲算术,我既不喜欢也不擅长,听了片刻就昏昏欲睡,先生宣布休息,我就干脆整个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门口传来唰唰的声音,仍然有人在扫地。又不是秋天,哪来什么落叶可扫。这一整天,院子里的土怕是要被他扫掉三寸。刚才中午走得匆忙,竟忘记问那个小厮,不,佣人,不,渔民,他叫什么名字。   回家路上又出了一桩事。我正跑去赶最后一班渡船,赵德容又在路上截住我。我猜到她要讲什么,她果然问:“那本《良友》画报,我也是问别人借的,现在要还。你什么时候才可以还我?”   我只好拍胸脯保证:“父亲的气估计消得差不多了,我过几天就向他要。”   赵德容似乎不大满意,并没有即刻就走,而是拧着手,十分难以启齿的样子,犹疑片刻才说:“下个月初二是我的生辰,我请同学在我家醉仙楼吃饭,请你也来。”   我颇吃惊,并没觉得自己和赵德容有如此交情,因此一时不知怎样作答。赵德容似乎怕我不答应,暗暗咬咬嘴唇,停一停说:“你一定要来……傅少爷说,他也会来。“说罢一转头,自顾自跑掉了。   赵德容一定觉得,生辰请到傅博延是天大的面子,所有的姑娘必然争先恐后地都要来参加。   事实上确实所有的姑娘都争先恐后地参加了。雅间只坐得下一桌人,既然有傅博延,必然也有赵德容的哥哥赵启容,当然也请了学堂的男同学,所以得到邀请的女同学不过就五六个人,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我也不知为何自己有这样大的脸面,甚至连一向和赵德容不大对付的傅秀燕也在被邀之列。   我之所以高兴地答应是因为终于找到外宿的理由。吃完席必然赶不上渡船回北岛,求得父亲同意,理所当然要宿在秀燕家里。谁知那几天秀燕偶感风寒,一直歇在家里,连学堂都没有来。我犹豫着怎么跟赵德容回绝,没想到她竟然说:“我在家里给你安排一间客房……你是一定要来的。”   醉仙楼坐落在渡口不远,南岛最繁华的大街上,毗邻戏院和茶楼。宴席摆在三楼,遥望窗外一轮海上的明月。赵德容拉我坐在她身边,坐在她左手的是她的兄长,再左面,就是傅博延。   傅博延比别的男同学都大一两岁,个头也更高,坐在那里鹤立鸡群,灯光下更显得五官深邃,自信不凡。我和几个男同学并不熟,德容介绍我和大家认识,介绍到傅博延,他只微微笑说:“你就是那个弄丢我画报的人。”   我从未参加过这样的社交场合,大多时间低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傅博延倒象是个主人,笑着向大家举起杯:“今天是德容的生辰,大家都不醉不归。”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秀燕曾告诉我,赵德容的母亲和傅太太是远房表亲,因此他们也算得上远远房的表兄妹,所以赵德荣一直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的。我觉得她家确比别人家的排场要大些,秀燕却很不服气。   男同学聊起时事,女同学更关心娱乐和时髦,想起隔壁的戏院,我没话找话地和德容说:“可惜剧团并不常常演出,上次我和秀燕看了一出小妙仙演的《梁祝》,唱得真是好。”   德容一哂,淡淡说:“你倒跟我姆妈一样,喜欢看戏。现在城里的年轻人都时兴看话剧了。”   这句话不知怎么就钻进了傅博延的耳朵里。他别过脸来朝我们笑:“现在最时兴的哪里是看话剧,当然要数看电影。今年有一部美国片《金刚》,一只大猩猩爬到帝国大厦的顶上,十分扣人心弦。”说着神色有几分揶揄:“德容怕是很久没去过省城了吧?”   赵德容低着头嘀咕:“谁说的,年前去看我姐姐姐夫,才去过。”   不知为什么,傅博延的目光径直落在我脸上,倏忽一笑说:“等哪天你们有空来省城,我请你们看。”   我是不会“有空”去省城的,也不需要他替我打抱不平。幸好这时候有人把礼物拿出来送给德容。人人都有送礼,我自然不能例外,前几日就画好几幅桃花,制成书签放在信封里,现在拿出来交给德容。   赵德容礼貌言谢,正要放在一边,有人忽然伸手过来,一把抽走她手里的信封。傅博延撕开信封,翻了翻,赞了一句:“影落清波十里红,画得不错。”然后笑说:“我这几天在读几部大部头的翻译小说,正好缺这个,送给我吧。”   赵德容只怕是不高兴的,但却低头扁嘴说:“哦。”   这顿饭吃的有些气闷。秀燕不在,自然少了许多乐趣。我找藉口走出包间去方便,本来即刻就要回去的,望见窗外月光如洗,又改变主意下楼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9 17:00:00~2022-07-11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第24391416章jane樱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4391416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南岛旧事(3)   酒楼的后面是一小片竹林,林前筑了一小座假山,一条狭长的石板小路。我在假山前面转了一圈,本打算顺着小路往前去,不料有人在背后一声轻笑:“你要去哪里?”   身边只有竹林的黑影摇曳,风声沙沙。我吓得即刻回头,看见冷白的月光下,站着那一个高个的影子。今天他改穿黑色的立领学生装,更显得身材颀长,添了几分肃穆,只是那一脸志得意满的自信,嘴角又常常挂着不经意的笑意,总有些倜傥的不羁。   我忙解释说:“喝了几杯,有些上头,出来透透气。现在好了,正要回去。”   我想要与他错身而过,这一次他“哎”地叫了一声,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跑什么。”他嘴角一扬又笑起来,“上次看见你也是这样,一回头眼睛瞪得像受惊的梅花鹿,跑得倒比梅花鹿还快。”   黑灯瞎火,和一个陌生男子拉拉扯扯,我觉得十分不妥:“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德容见我们都不在,难免要误会。”   这一下他笑得更欢,眉目舒展,一双眼睛在月光下灼灼生辉,坦白地直视我:“德容有什么可以误会?她也知道,今天原本就是为了认识你才让她安排的。”   “我……”我顿时张口结舌,立刻甩开他的手。   他像是完全没有料到我这样的反应,停了停,退后一步,一脸讶异的神情:“我说我想认识你,你竟不高兴?”   我从没料到有人会这样大胆,一时间背着父亲偷偷读过的张恨水,李涵秋统统涌上心头,尽是有钱少爷与平民女子曲折迷离的悲欢离合,本能地感到害怕。“我还是先回去了。”我定一定神,低头说:“劳烦你跟德容说一声,我不大舒服,先走了。”   快步绕过曲折黑暗的小路,我一口气奔到前面的大街上。街上的人已经少下来,店铺外门可罗雀。没有戏的日子,戏院里黑着灯,并没有人,只有隔壁的茶楼还有人声,说书先生一声惊堂木,远远传来台下稀稀落落的叫好声。   夜间的风有几分凉意,我在街上走了一刻,冷静下来。渡船早没有了,回北岛是不可能,现在贸贸然去秀燕家,只怕要惊动她合家上下。唯一的出路是回学堂,海上有风浪的日子,父亲也常常在学堂后面小隔间里的竹榻上过夜,如今我也只好去那里蜷一夜再说。   出了繁华的主街,慢慢循着小山坡往北走,渐渐行人更加稀少,灯火变得黯淡。等走到傅宅后面的学堂,路上已经完全没有行人,夜深人静,只有高墙那边,傅宅里面的亭台楼阁依稀透出些许光亮。   我伸手去推学堂的大门,推了一下纹丝不动,竟然是锁住的。   确实,我竟没有想到,学堂晚上自然是要锁门的。悄无人声的夜里,我抓起门环把门敲得“咚咚咚”地响,心底涌上万般绝望。   我并没指望有人会来应门,敲了片刻,确实也没人来应门,但有人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我低头望去,看见一张煤灰小脸,正是白天在学堂门口要饭的小叫花。我扶额,弯下腰去,和他讲话:“小叫花,对不起,今天没带吃的。”   “黑子。”小叫花咽了口唾沫,两只乌溜溜的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叫黑子。”   “黑子,”我哭丧着一张脸,“怎么办,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你睡在街上吗?要不然你的地盘借我睡一晚?”   黑子疑惑地看我,黑眼珠转了一转,说:“你等一等。”说罢掉头踏踏踏地跑掉,转眼间消失在路尽头的茫茫夜色里。   我不明所以,只好坐在学堂大门口的石阶上等黑子回来。双手抱着膝头,我把脸埋在臂弯里,心里挣扎地想,如果现在找到秀燕家去,实话自然不能讲,到底要找一个怎样的理由才能骗过秀燕的父母?   也不知过了多久,万籁俱寂里,远处有隐隐脚步声传来,似乎还不止一个人。我从臂弯里抬起头远远望去,只见沉沉黑夜里有两个人影跑来,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拖着高的那个的手奔在前面,高的那个小跑着勉强跟在后面。   两个人走到台阶前停下,我才借着月光看清,黑子叫来的是那个在学堂前院里扫地的小厮。不知是不是出来得匆忙,今天他穿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褂,远没有平时整洁,脚上拖着露了洞的破布鞋,沾满泥泞。他叉腰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我,最后扬眉,带几分揶揄的口吻说:“黑子说你没有地方去,求我把我的地盘借给你睡一晚。”   “呃……”我烦恼地抱头:“我误了回北岛的船。不过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我再想别的办法。”   “不用谢我的好意。”他微微扬起下巴,“我的地盘不能借给你。不过……”他停了停才继续:“如果你想回北岛,我可以送你去。”   黑子一腔热忱地来拉我,更深露重的夜里,我跟着黑子和那个小厮又回到码头。这一次不是繁华大街尽头的渡口,而是山背后的海港,道路坑坑洼洼,空气里飘散一股咸咸的海腥味。夜晚的海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微茫的月光下,只看见蜿蜒的海岸边,一片渔船的乌蓬顶向远处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的地盘是一艘小舢板,从头到尾不过六七步长,停在港口最边缘的地方。当地人把这种船叫作连家船,就是船中央顶一个乌蓬,有一扇单薄的竹门,或者干脆只挂道帘子,刮风下雨,严寒酷暑,渔民的吃住都在船上。他替我在船舱里点起一盏油灯,就走出去开船。   小舢板摇摇晃晃驶离港口,飘向大海。幸好这一天风平浪静,月光熹微,坐在船舱里只听到海水敲打船板的噗噗声。我悄悄打量起他的地盘:一张狭窄的木板床,床头放着几件杂物,床尾有一只小煤炉。简陋,但很整洁,枕头上一丝不苟叠着他常穿的那套青色短褂。其实他应该不常穿这一套,和他身上那件破布褂子比,这一身太新了,也许只是特殊的场合才舍得穿。   黑子兀自瞪着那对黑眼睛朝我看。我摸摸他的头:“肚子饿不饿?”   黑子似乎要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冬生。”他咧开嘴朝我笑,露出一排黑黑的门牙:“他叫傅冬生。”   油灯里的火苗随波浪的起伏摇曳,布帘子外面,南岛的灯光渐渐远去。黑子趴在木板床侧,不一刻就迷迷糊糊地睡着,我百无聊赖,掀开帘子朝后面的甲板上张望。   湿润的海风迎面扑到我脸上。正是顺风,船尾鼓满了风帆,冬生就站在帆下,掌着一杆橹,银色的月光洒在他肩头。夜色中他低着头,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得的分外坚毅,此刻他面色沉静,仿佛是在沉思,听到我的声音才侧过头来。   我只好干咳一声,提着油灯走过去说:“多谢你。”   “不用。”他又低下头去:“孙先生对我多有照顾,准我去听课,又借我书看。举手之劳,这是我应做的。”   像他这样一个住在船上的渔民,家徒四壁,除去一张木板床家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不知要付出多少努力和艰辛才能识文断字。我对他充满好奇,不禁在夜色里偷偷打量他。不知他是否看透我的心思,略略一抬头给我了然的一眼: “我并不是神童,小时候也读过书,后来父母相继去世,才不得不做了渔民。”   我在心里哦了一声。父亲对他另眼相看,怕也是看他家道中落,感怀自己的身世。不管怎样,我总是感激他送我这一程,想了想问:“你要不要读《庄子》?我明天拿来给你。”   “不要,”他的嘴角牵动,似乎在笑,“我只爱看讲打仗的书。”   我好奇地追问:“你读书是为了将来去打仗?”   “不是,会写会算,卖鱼的时候才不会被骗。”他这才侧头看我,又是那副揶揄的神情,扬眉问:“你读书是为了高嫁?”   “才不是。”我狠狠摇头,望向前方波光映照的大海,“我可不想一辈子住在这小岛上。我想去省城,谁知道,有朝一日,也许我能去城里读师范学校,将来做个学堂里的老师。”   顺风顺水,北岛只不过半个钟头就到。冬生扶我下船,我再一次郑重地道谢。他也不说话,只淡淡笑笑,撤了帆,把小油灯挂在船尾,摇起橹踏上返程。   回到家父亲早已入睡,我蹑手蹑足地上楼,也不敢点灯,立刻摸回自己的床上。只是这一夜发生太多事,我躺在床上,心绪却波澜起伏,无法平静。想到傅博延那本《良友》画报,总还是早点找回来还给德容的好,于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又摸黑上了阁楼。   阁楼被父亲改成书房,是父亲存放书籍的地方,说不定那本画册也被他扔在了那里。我点上一根蜡烛,在父亲的书架上乱翻。画册并没找到,但手指划过一排书的背脊,我忽然想到《左传》。   《左传》我自然是读过的,还在父亲的那套书上边读边注,读得甚有心得。我在书架上把那本书找出来一看,果然如我记得的一样,上面爬满我的眉批小注。我从头翻到尾,到处是我的蝇头小楷,但有一处有陌生人的笔迹。   那一篇是著名的“郑伯克段于鄢”,讲庄公和共叔段争位,母亲武姜帮共叔段谋害庄公。庄公干掉共叔段,发配武姜,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庄公后来反悔,祭仲给他支招,只要掘地及泉,在地道里相见,别人还能说什么吗?庄公从之,和母亲相见,遂为母子如初。   我那时候觉得庄公委实矫情,在下面注:“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在后面加了一道注:“非也。”   字迹工整,刚劲挺拔,显然是个男子的字迹。父亲的书鲜少外借,这是谁留的不言而喻。我在心里冷哼,竟敢说我妇人之见。举着蜡烛再仔细看,后面还有一行字,:“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这句是孔子的话,论这段乱世争位的故事也甚为贴切。我在心里嘀咕,这个人,不是说只看打仗的书?原来也读过《论语》这样枯燥乏味的书。   这时候楼板一阵吱嘎作响,不知是否是父亲醒了,吓得我一口吹灭蜡烛。   阁楼里顿时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皓月当空。不知为什么,眼前浮现冬生的脸,轮廓分明脸色沉静,只是嘴角带一点点揶揄的神情,仿佛看透我的心思。我不禁探头从阁楼的窗口向外望去。墨黑的海面一片沉寂,像蕴含无数未知秘密的空洞,只有一点豆大的灯光正悠悠远去。那一定是冬生船尾的那盏油灯,像流星划过长空,打破暗夜苍茫的寂静。   作者有话说:   民国线暂时告一段落,明天回现代 第9章 你不知道的事(1)   对傅宅微微早已放弃希望,没想到这天收到南岛会所公关部的电话,约她去参观。她跋山涉水坐了长途汽车赶到,接待她的是当天的大堂客户经理,姓袁。   袁经理带她里里外外游览一遍,这里是水榭,那里是花厅,厢房原来住的都是佣人和老妈子,现在自然是装修一新,古朴的外表,现代的内设,会员价也极不菲。至于正院,原来是老爷太太的住处,宽敞精致,只有VIP会员才有资格预定。   微微适时地打听:“听说傅氏创始人傅天宇先生是傅氏的后人,所以才把祖传的傅宅买回来?”   袁经理抬头想了片刻:“这我倒不知道。傅天宇先生过世多年了,据说生前也是个极重个人隐私的人,不大愿意提以前的经历。不过你如果感兴趣,可以去永平文化馆查一查,听说他们那里有收藏傅氏族谱。”   转过水榭,他们就进入正式后花园的地界。偌大一片池塘,冬季只有残荷败柳,但一路的桃树,可以想见初春的景象。小路延伸入池中的是九曲长桥,桥下有锦鲤游过,桥那头是一座小凉亭。   小路的一端通向后门,另一端通向残荷深处的一个小院落。袁经理摆手示意她走去后门的路,她好奇地问:“那边的院子能不能参观?”   院落里的小楼临池而建,从窗口正好俯视一池荷花和池中凉亭,应该是后花园景致最好的地方了。   袁经理略一迟疑:“思惠苑啊,恐怕进不了。”   “思惠苑?为什么叫思惠苑?”她吃惊,愈发好奇。袁经理笑了笑回答:“那我倒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院子大概是以前傅天宇先生住过的地方,所以从来不对会员开放。事实上现在就算是傅维贤董事长亲自来,我们也不能给他打开这院子。”   这话肯定是夸张了,她未免不信,不过既然不让进,她也只能对着小楼拍了几张照片就作罢。袁经理带领她沿着池塘边的石板小径一路缓缓而行,从后门出来。这一路微微也曾走过一次,只不过上一次是深夜,什么也没看清,这一次倒是一路拍照,看了个清楚。这大概这也是惠贞走过的路,暮春时节,漫天桃红,她误入桃林深处,遇到过傅博延。   袁经理送她到后门口,她表示感谢,袁经理哈哈一笑:“之前收到你的邮件,一直没给你答复,不好意思,你怎么也不说你是傅修远的侄女。”   “啊?”她也隐隐猜到也许傅修远在背后帮了忙,可是,啥?谁是他侄女?   袁经理笑得暧昧,显然也是不相信的样子,当然也不想戳破,说几句玩笑话把话题带过。微微在心里不以为然,原本应该打个电话对傅修远表示感谢,说不定还得花钱请他吃顿饭,现在莫名其妙被他讨了便宜。她很难相信这是那位深沉得像千年老龟一样的傅修远说出来的话,她着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开此等无聊的玩笑。   微微在回城的路上专程去永平县文化馆跑了一趟,果然像袁经理说的那样,馆藏有傅氏族谱。工作人员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大爷,看见她的记者证,相当配合,小心翼翼地把一本破破烂烂的蓝皮线装书从书柜深处捧出来。   微微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道:傅运蓬,妻永平程氏,生三子,博琛,博文,博延。傅博琛和傅博文都有妻氏,唯独傅博延没有。她前前后后又翻了几页,也没见到傅天宇的名字。   微微问:“这族谱怎么好像不全?”   老人回答:“民国后期打仗,傅家人全都逃去了香港,族谱也没人记了吧,这本还是在解放后政府接管傅宅的时候找到的,也不知是记到了哪一年。”   微微觉得这位老人颇博学,就问:“您可知道孙惠贞这个人?”老人沉吟一刻,摇头。微微又问:“那傅冬生呢?”老人仍然摇头。她追问:“那傅氏的创始人傅天宇呢?他是不是傅家的后人?”   老人笑笑:“如果族谱上没有,自然就不是。”她不大相信,老人又说:“不过南岛上姓傅的那么多,如果是傅家的旁系旁支,也不一定就入得了这本族谱。”   她不死心,又问:“您知不知道傅宅里有一个地方叫思惠苑?”   老人摇头说没有,可略一停顿又说:“我们有傅宅民国时期的地图,倒是可以查一查。”   老人又从书柜里捧出一卷长轴,小心翼翼打开,俨然画的是傅宅的亭台楼阁。微微顺着荷塘边的小路一路找来,发现小路尽头果然画着一座小楼,上面标了“西苑”两个字。   老人说:“这幅是民国初绘制的图,也有可能后来主人改了苑子的名字。”   至于谁改的,不得而知,可能是傅宅任何一任主人,很可能也是北岛思惠居的主人。她想尽量多打听些内容:“您知道傅宅在解放后还住过什么人?”   这下老人笑笑说:“打仗的时候,傅宅被炸塌了好几个院落,没人住了,而且民间传说宅子里闹过鬼,好像有人上吊死了,又被人扒了坟头,死不瞑目,所以宅子就荒弃了,直到后来开发商把整片地都买下来才有人住。”   她问:“谁上吊死了?怎么会上吊?”   老人有些不屑的神情:“具体倒不晓得,小时候曾听老人讲到过,傅家那样的大户人家,夫人小姐姨太太一大群,多少出过几件抽大烟,偷汉子的事。好像有一个什么二姨太,就是上吊死的。”   确实,惠贞的日记里也提到过抽大烟的二姨太,没想到她最后竟然上吊死了。   这一趟南岛之行并没有太多收获,倒是她在公号上问的问题忽然有了回音。   她在公号上问,有谁认得思惠居原来的主人,有人留言说,她的曾祖母曾经住在南岛,也常去北岛,也许知道她说的思惠居。   留言的姑娘叫陈晨。微微几次和她联系,都没有听到回音,最后陈晨回消息说,曾祖母九十多岁了,有阿尔茨海默综合症,现在身体不好,正在住院。家长已经批评她了,怪她不该把家里的事往外说。很抱歉,她也不知道多少细节,不能再提供更多的信息了。   微微想了又想,觉得放弃太可惜,又不好侵犯别人的隐私,最后回信恳求,说她拍了些南岛的照片,想拿去给老人看一看,只要老人同意见她一面。陈晨回信告诉微微曾祖母医院的病房号,叫微微可以去试试,如果能说服她爷爷,估计就能见到她曾祖母。   微微买了鲜花和水果,在病房门口被陈晨的爷爷拦住。爷爷六十多岁的年纪,留花白的板寸,一脸刚毅的皱纹,脾气很冲,见到她就大吼:“记者!记者来做什么!我家没什么底细好挖!你看我老母亲,连话都不怎么说得出来了,你们别来扰人清静。”   她在病房门上的玻璃窗口向里望,果然看见白发苍苍的老人躺在床上,多处插着管子,双目紧闭,似乎正在熟睡。她只好放下鲜花水果退了出来。   陈晨告诉她下午下了课后会来,她不愿意这时候放弃,就在休息室等了片刻。时至中午,她出去找东西吃。医院隔壁就是一条街的小吃店,一家连着一家,有的干净整洁些,有的看起来像深不见底的盘丝洞,在那里用餐的不是来排队看病的病人,就是住院病人的家属。如果有选择,大概谁也不会愿意在这种小吃店里用餐。   她瞬间想到一个主意,反正是要等,不如利用时间,准备一个医院附近小吃店用餐卫生的专题,也算造福群众。   打了电话,得到灭绝师太的首肯,她一家挨着一家跑了一串小吃店,偷偷拍了照片,收集一大袋子外卖,立刻送去实验室检测细菌含量,再匆匆赶回医院,反而是自己没吃上午饭。她随便在超市买了一袋面包,就着凉水凑合了一顿,一等等到四点钟。   陈晨终于来了,看到她万分惊讶:“我爷爷说把你赶走了,你怎么还在?”   她简单回答:“我多等一会儿没关系,上午来的时候老人在休息,等老人醒了,我再去求求你爷爷。”   陈晨提议:“不如你把照片交给我。有时候太奶奶吃过饭,我会给她读一会儿报纸,我把照片拿给她看看,说不定她会愿意见你。”   微微觉得只有这个办法,把照片交给陈晨,自己离开医院。第二天晚上她打电话给陈晨问情况,陈晨不无遗憾地回答:“照片拿给太奶奶看了,她没说什么。你也知道她的阿尔茨海默病,这么久之前的事,也有可能不记得了。”   微微心下失望,想想也许只好作罢,正要说再见,电话里背景音里传来护士的声音:“傅秀燕,傅秀燕在不在?到时间了,来抽个血。”   她愣了一愣,问:“你曾祖母叫傅秀燕?”   陈晨答:“对啊。”   她当机立断:“明天你在不在?我一早就来医院。”   第二天一早,微微又赶去医院。这一回她学聪明了,带了一罐营养粥。爷爷看见她就吹胡子瞪眼,她连忙把粥奉上,舔着脸说:“您吃早饭了吗?医院附近吃的不卫生,您还是尝尝这个,我昨晚连夜熬的,核桃薏米,益脑舒眠。”   伸手不打笑脸人,爷爷虽然不见得喝她的粥,也干咳一声,没立刻开吼,也没答应她见老人。她又把惠贞日记的复印件塞给陈晨:“再帮我一次,有机会帮我把这几页日记给你曾祖母读一读。”   一连几天她天天到医院报道,给爷爷带点吃的,去转转附近的小吃店,然后回报社写稿子。到后来爷爷对她天天点卯也见怪不怪,还夸她做的食物好吃,每次一见她,就点个头说:“来啦。”   她笑着答应,爷爷就说:“你天天来,也不知图个啥。”   其实她也有点不明白自己。灭绝师太不知道她天天来医院,每天买水果买食物不能报销,都要她自己出钱,她就必须比平时过得更克己。这个故事虽是个好题材,对她却似乎有种不近情理的魔力,叫她无论如何不能放下。   她回答:“我们做记者的,别的本事没有,一定要有耐心。”   爷爷同情地点头:“年纪轻轻的姑娘,做这么辛苦的工作。”   话虽这样讲,爷爷是个倔老头,始终也不让步,不愿意她跟傅秀燕老人讲话,最多在老人睡着的时候,允许她进病房看几眼。   陈晨偷偷告诉她:“昨天终于找到个爷爷不在的机会,给太奶奶念了那几篇日记。”   微微大喜过望:“怎么样,你太奶奶说了什么没有?”   陈晨撅着嘴摇摇头:“没有,只问我那些日记哪里来的。我照实说了,太奶奶也没说什么,只是后来我看见她偷偷捏着毛巾流了一会儿眼泪,后来又头疼了半天。爷爷也看见了,还骂了我一顿。我看你别来了,这下爷爷肯定不会同意你和太奶奶说话了。”   她当然是失望的,但又不想放弃,又坚持去送了几天吃的,有时候就在走廊里待上一会儿,连日来低头不见抬头见,至少跟陈晨的爷爷混了个脸熟。有时候她跟爷爷能在走廊里聊上一会儿,老爷子还问她:“今年几岁了?还没对象啊?”她连忙装可怜:“我没时间啊,您看我天天在外面跑新闻,顺利的时候还好,不顺利的时候跑十几天也不见得有结果。”   老爷子看她的目光就充满了同情,吃了她送的东西,也不好意思再拒绝她。最后她再三保证在病房里不提过去的事,不引起老人的激动,爷爷也允许她进病房陪老人说说话。但就像陈晨说的那样,老人记忆力不好,每次看到她都是见到陌生人的样子。第一次进病房陈晨介绍她是自己的朋友,第二次见到她老人又问陈晨:“这是谁?”   她每天早起送粥,下班又来打卡,有时候晚上要赶稿子,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熬粥,只为了能赶上老人的早饭时间。正巧碰到有一天连夜有稿子要改完,她改了几遍都不甚满意,不知不觉就改到东方破晓,总算把稿子发出去,又到了要去医院送粥的时间。她连忙赶去医院,送完了吃的实在顶不住了,呵欠连天地从医院出来,请了一天病假,打算回家去蒙头补觉。   傅修远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在这时候打进来,他问:“这两天去报社,怎么都没看见你?”   微微回答:“这几天一直在外面跑新闻。”   短暂的停顿,对方说:“什么时候忙完?今天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顿晚饭?”   早高峰的大马路旁,车马喧哗热闹非凡。那一把醇厚的男中音在电话那头传来,似乎有种令人安静的力量,她在心里想,也许是个适龄女青年都很难抵抗。   她停了一刻,回答说:“晚饭恐怕没时间,早饭怎么样?”   微微不想来回跑,他们干脆就约在医院后门小吃店里的一间,叫做“胖子小吃”。等傅修远赶到,好不容易找到这家小店,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情况:一长串违章建筑中的一间,门口摆着冒黑烟的大煎锅,门帘上方,大红字残缺不全地写着小吃店的名字,“半了小乞“。   老板就是一位胖子,站在柜台后面高声吆喝。店里的地板油得发黑,艾微微就坐在门口靠窗油腻腻的小方桌旁,看见他来,笑了笑,挥手让胖子老板来点吃的,对他半开玩笑地说:“放心,这一溜小吃店我都试过了,只有这一家吃了没拉肚子。”   她还和他上次在南岛见到她时一样,素面朝天,穿整洁但不很时髦的外衣,明明出落得明艳动人,可以靠颜值加分,偏偏要做出一副利落干练,百毒不侵的样子。刚才她问要不要约吃早饭,他已经吃过了,但肯定也是要来的,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她顶着两只黑眼圈,一脸疲惫,在油烟滚滚的黑暗小吃店里打哈欠,长发不知用什么方法乱七八糟堆在头顶上,丝毫不给人风花雪月的想象空间。   他坐下来,脱下大衣,随意搭在身边油光锃亮的板凳上,指一指她的头顶问:“发簪呢?怎么不用?”   她正低下头来喝粥,这时候停下来说:“沈琳喜欢,卖给她了。”   “卖掉了?”他有点愕然。   微微觉得这事需要正经解释,干脆放下筷子:“我觉得还给你你也不会要,所以就卖掉了,所得的钱给福利院的小朋友买了新书,你就当是给福利院捐了善款吧。”   傅修远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微微顿了顿,又说:“傅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已经有结婚对象了。”   他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停了片刻,弯起嘴角微微笑了笑,伸手替她和自己斟茶,说:“是结婚对象,不是爱人?”   她不觉得有什么区别,反驳说:“我不知道你们外地人是什么惯例,在我们H城,爱人爱到一定程度才会变成结婚对象。”   他还是笑,端起茶杯在唇边抿了一口。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动作缓慢,一副把小黑店里的猪油茶水当顶级龙井喝的样子,喝完问:“卖了多少钱?“   她愣了一愣才明白他说什么,回答说:“五百块。”   他笑得更明朗:“才五百?我替福利院的小朋友可惜。”   好吧,是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只是他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倒是有点生意不成情意在的意思,淡淡笑着朝她举起猪油茶杯:“祝你们幸福。”   那表情,让她想到奥斯卡颁奖礼上被提名又落选的影帝,有几分遗憾但由衷叹服,得体得无懈可击。   回到家微微跟沈琳坦白,沈琳惊得跳起来:“结婚对象?骗人吧?你从来没提过。”没提过不等于没有。沈琳急着出门去上班,一边在门口穿鞋一边发起一连串猜想:“你认识的男人能有几个?那个买过你公号广告的乡镇企业家?你不是二话不说已经把人给据了吗?经济板块的小李?瞎子都看得出来他对你有好感,可你不冷不热的,他也早打了退堂鼓。还是咱们组的石宁?小石人倒挺热情,就是不大成熟。还有谁?……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那个口罩哥哥吧?叫什么来着?艾和平?”   她笑而不答,沈琳狠狠瞪她:“等我下班再来审你。”说罢摔门而去。   幸好她的稿子赶完了,昨天累了一整夜,今天请了假在家睡觉。沈琳走了,房间里一片宁静。她很快陷入梦乡,还做了一个不真切的梦。星月当空,小渔船在海里摇晃,远处是北岛朦胧的影子。惠贞坐在船头,冬生就站在船尾摇橹,身边的船桅上挂着火苗闪烁的油灯。冬生回过身,她才看清他的样子,清瘦俊朗,吓了她好大一跳,因为那分明就是傅修远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1 17:00:00~2022-07-13 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ane樱桃、唯心不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白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你不知道的事(2)   微微的粥送到了第三个星期,总算有了转机。老人的陪护工作主要由护工完成,白天有家人来帮忙,晚上就只有护工。几天下来,大家都精疲力竭,那天护工来了,正在感冒咳嗽,吸着鼻子鼻涕不止。爷爷急性子,见状又吼:“这样怎么看护病人?感冒会传染的。”   陈晨的父母工作都忙,第二天还要上班,爷爷年纪大了,熬夜也吃不消,最后的结果是必须立刻再找一个护工,大家又怕临时找的不合意。陈晨自告奋勇:“我来守一夜,反正学校放寒假了,白天没什么事。”   爷爷持怀疑态度:“行不行啊?你一个刚二十岁的小姑娘,什么时候照顾过人?”   微微说:“我留下来陪陈晨,多少可以帮帮忙。”爷爷吃惊地望着她,她诚恳地回答:“您放心,照顾小孩和病人我都有经验。我纯粹只想帮帮忙,您不同意,我绝对不跟太奶奶提那些陈年旧事。”   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只比陈晨大几岁。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多还应该是青春韶华,不谙世事的,而她,经受过那么多风吹雨打,大概看起来成熟多了。   爷爷思量再三,同意了,走前和陈晨碎碎念了二十分钟,要看好输液瓶,输液快完了要及时通知护士,晚上注意给太奶奶盖好被子,别睡死了,太奶奶召唤要立刻就醒。重中之重,别让艾记者跟你太奶奶说那些有的没的,免得你太奶奶伤心,又要喊头痛。   年纪大了,老人只能吃流食,晚饭吃了几口就食之无味地推开食盘。饭后陈晨读了一会儿报纸,她就帮着端茶递水。坐在那里,病房幽冷的白灼灯光下,她想象着当年傅秀燕的样子,那时候两个穿着白衫蓝裙,梳两支长辫子的少女,手拉手逛南岛的集市的情形,一个秀丽明媚,一个灵动活泼,都只有十五岁,充满梦想的豆蔻年华。   时光荏苒,多少故事已经掩埋在尘埃下。现在眼前的老人瘦骨嶙峋,形容枯槁,似乎也不怎么认得人。陈晨读的报纸不知她有没有听懂,只见她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片刻头一歪,大概是睡着了。   连日跑医院,陈晨也累了,蜷在旁边的椅子上玩手机,很快睡着了。微微成了身负重任的那一个,要端屎端尿,帮老人调整姿势,还有输液瓶需要关注,一刻也不敢放松。半夜三点多,她打着哈欠第五次醒来,叫护士来换瓶。关掉灯,她走回床边,想帮老人掖一掖被子,手刚触到被子,感觉有人拉住她的手腕。   那无疑是老人瘦骨嶙峋的手。病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一点微光。她借着月光低头仔细一看,才发现老人醒着,泪光闪动地望着她。刚才护士来时老人侧着身,她们都没有注意里侧,原来这边的枕头已经湿了一片。   微微低下头,在老人耳边问:“太奶奶,怎么了?”   老人的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她没听懂,只好又问:“要不要喝水?”   这回老人摇摇头。她说:“枕头湿了,我帮您拿块毛巾垫一下。”老人松开她的手腕,她摸黑去找了纸巾和一块干净的毛巾,回来替老人擦了把脸,托起老人的头,把干毛巾垫在她头下,最后说:“天还没亮,您再睡会儿,有什么事叫我。”   老人闭上眼,似乎真的睡着了。她刚要转身,老人的喉咙又咕噜了一阵,拉着她的手,似乎跟她说了一句什么话。老人乡音浓重,她只听懂她连连喊了两声“惠贞”,后面的仍然没听懂,但那分明是对她说的。她站在床边的黑暗里愣了一阵,才忽然明白过来,老人说的是:“惠贞,惠贞,都是我的错。”   显然老人的神志并不完全清醒,也许夜半梦回,想到些旧事,才会拉着她喊“惠贞”。第二天醒来,老人看所有人的目光又恢复前一天一样的呆滞。   她很快又见到了傅修远。不知为什么,他好像阴魂不散,哪里都有他的影子。   上班前她带着养生粥去医院看傅秀燕老人,发现病房里没有人。护士说,老人去做检查,家属也跟着去了,她就拎着保温瓶找了出来。   冬天流感盛行,医院里到处都是人。她在某个走廊拐角处见到傅修远,不知是刚验完血还是做了心电图,面色有些白,微微蜷着背。好心的护士扶着他出门,见到她打招呼如释重负:“家属总算来了,来来来,过来扶一下。”   她一愣,还是伸手去扶,他笑了笑,让开了。   护士指着她手里的保温瓶:“手术前八小时不能吃东西哦。”不知是不是帅哥总是比较惹人怜爱,护士看她的目光颇有几分责备:“我还以为下午进手术室家属也来不了呢,手术的时候一个人也没有总不大好吧。不是我耸人听闻,万一有什么状况呢?打开肚子发现别的问题怎么办呢?到时候连个签名的人都没有。”   他有大堆的表格要填,坐下来,仍旧躬着身子,读了片刻文件,抬头一看,微微竟然还站在那里。她其实有点不知所措,就这样走掉是不是太冷漠无情,最后说:“上次忘了说,前几天刚去参观了南岛会所,谢谢你的安排。”   他淡淡说不用谢,然后低头继续看他的文件,看了半晌抬头笑了笑说:“现在才来道谢,是不是晚了点儿?”她无可辩驳,他又说:“我没什么事,急性阑尾炎,微创手术,死不了人。”   输液室里人满为患,空气不大好,有人咳嗽有人聊天,嗡嗡的一片嘈杂。他低着头,额角上一层薄薄的汗珠,虽然神色自若,但总让人觉得似乎紧绷着一根弦。   他们并不算熟,微微想了想,说了声再见回去上班。   一整天她又莫名的有几分不安,不知是什么戳中了她,大概是护士说的那句“万一有什么事连个签名的人都没有”。急性阑尾炎应该是痛到极处,怪不得他一直躬着身子,一头汗,一副咬紧牙关的样子。   下午她忙着写稿,手机就放在桌子上。她时不时看手机上的时间,不知不觉看了一下午,也不知在心慌什么。   腹腔镜手术不到一个小时,天黑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了。傅修远在半夜醒来,人还躺在特护病房,身上插满管子,手上夹着心跳监护。身上动弹不得,他昏昏沉沉,醒醒睡睡,最后一觉是痛醒的,大概是因为护士关掉了止痛泵。病房里鸦雀无声,窗外刚刚露出鱼肚白,他只好睁着眼等天亮。   等到九点医生来探班,把他安排进普外病房。昨天那个热心的护士偶然看见他还问起:“你那个家属怎么回事,最后怎么也没来?还好后来是没什么事。”   他听出护士语气里的责备,忍不住替她辩解了一句:“她不是家属,只是……”他找着合适的措辞,“……算是偶尔遇到的远房亲戚吧。”   护士扑哧笑了一声:“亲戚不就是家属。”   病房里三张床,另两位病友的家属送汤送水,聊天谈笑,动静很大,十分不利于休息,探视时间一到,更是热闹非凡,一下午病房门被敲响不下五六次。他一个人身在外地,在公司也没什么朋友,并没指望有人来探视他,只是不习惯被人打扰。同房间病友的客人进进出出,病房门每一次敲响他都不自觉地朝外面张望,扰得他有几分心绪不宁。   他这样一个冷心冷面不喜与人交际的人,竟然要和陌生人住在一起,确实难为他。上午隔壁陪床的大娘找他聊天,打听他的祖宗八代,想要给他介绍对象,他脸上笑着应付,心里十分不耐,下午就只好装睡。大娘陪的大爷刚动了大手术,一定是十分痛苦,夜里辗转反侧,连带他也睡不好。   他在普外病房住了三天,遵医嘱,每天拖着输液瓶忍痛在病房外来回踱步,从走廊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走廊里有时也有别的病友溜达,大多有家人陪伴,唯独他没有。有时候偷懒,他就走到走廊的尽头,靠窗倚在墙边,看行色匆匆的陌生人一个个从楼梯口出现,虽然没看到任何熟悉的人影,但这样百无聊赖,也能打发一下午。   微微再一次去医院是周日下午。   傅秀燕老人之前得的是肺炎,现在渐渐康复,医生建议出院回家休养。由于出院那天是周末,陈晨的爷爷,加上几个孙辈,来了一群人。她打电话问陈晨需不需要她来帮忙,陈晨说不用,她觉得以后不见得有机会再见,还是去医院看了看。   送走老人,她顺便去三楼的普外病房转了一圈,问了问前台的护士,护士竟然知道,直接告诉她:“傅修远啊,前面右拐,就在3433号病房。”   她去病房一看,却扑了个空。隔壁病床的大娘上下打量她一番,最后说:“那个姓傅的小伙子啊,出院了,刚刚才走。”   有时候这世上的因缘际会确实变幻莫测。她心想,她也仁至义尽了,再没什么好心有不安。   她顺着医院外的林荫道走去公车站。这是个晴朗无云的下午,路上行人不多,春天似乎提前到了一步,阳光照在身上有舒缓的暖意。一个小孩跪坐在人行道的角落,面前铺开一张大席子,席子上摆一只空碗。她忍不住停下脚步,蹲下去问:“小朋友,你父母呢?”   小孩一脸污渍,不知是否听懂她的话,只是抬头瞪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一动不动。   她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别人。只是她深谙其中污垢,乞丐这一行水深得很,即使是写社会新闻的记者也无能为力,更何况她只管个吃吃喝喝的公号。她叹一口气,手里拎的购物袋里只有一只保温瓶和一串香蕉,就把香蕉放在他的席子上。   她再次站起来,走向公车站,有车缓缓驶过她的身边,停在她前面十步远的地方。她早已不会认错这辆黑车。上次她就想,自己不该搭他的车,他们真不是什么熟人,大概是轻易上了他的车,才引起他的误会,下次绝对要婉拒。   她走过去一看,果然见到傅修远降下车窗,扭过头来问:“你会开车吗?”   并不是她意料中的台词。她一愣,点头说:“会一点。”   “会一点?”他低头笑了笑:“有驾照吗?”   “有。”   他说:“那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帮我把车开回家?”   于是她这样又一次上了他的车。他转而坐去副驾驶座位上,降下椅背,才长舒一口气,回头说:“那天自己开车送自己来的医院,现在只好再自己开车把自己送回去。伤口才痊愈,系着安全带坐直身子确实有些困难。幸亏在这里遇见你,这么巧。”   她忙说:“我也是来看一个病人,和上次一样。” 第11章 你不知道的事(3)   说她开车是“会一点”还真不是夸张。她又没有车,自从考了驾照,大概只开过两次沈琳的小威驰,一上主路立刻额头冒汗。手机上的导航又不配合,明明上了高架,导航还以为她在下面,一个劲地叫她右转,闹得她手忙脚乱。   偏偏他兴致莫名的好,在一旁好整以暇地和她聊天:“傅家旧宅看得怎么样?”   她一边开车一边胡乱地回答:“看了,挺好,那个姓袁的经理很热情,大堂花厅水榭,还有什么VIP才让定的蜜月套房,除了一个院子不让进,其他的都看了。”   他略一停顿,淡淡说:“不让进的院子,是西苑吧。”   她一脚踩在刹车上:“你怎么知道?”他竟然还知道那里原来叫西苑。他笑了笑:“……我也是做旅游业的,多少知道一些事。”   她狐疑地回头看他,无奈她这一刹车,后面笛声大起,她又差一点错过下高架的出口,连忙回头盯紧了导航专心开车。   傅修远住的倒不远,老城区,曲折绕过许多小路,四面八方早就被高楼大厦包围,只有那几栋二层的小洋楼,外表已经陈旧了,但显然经过了精心修缮,还保留着清水红砖,可以见到些民国石库门海派建筑的韵味,靠在山坡背面的阴影里,山后面就是景区,也许因为这样才得以保存。   他的住处在一楼走廊尽头。老房子采光不好,总让人觉得冷气森森。他去窗边打开厚重的百叶窗,才有狭长的阳光照进来。她站在门边,放下手里的东西刚要告辞,他似乎忽然注意到她手里的保温瓶,问:“那是什么?”   她也作出才想起来的样子:“我给病人炖了点汤,你饿不饿?恐怕有点凉了,热一热可以喝。”   结果她好人做到底,他去卧室整理东西,她就去厨房里帮他热汤。他的厨房简洁明了,真不像有人常住的样子,房间里更寒气逼人,她站在煤气炉边上搓手,才觉得有几分生气。汤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地响。她去柜子里找碗筷,翻了半天才发现没什么可用的东西,只有一只大汤碗在柜子最上层,她踮起脚尖够了够,还差那么一点点。   不知何时背后一只手伸过来,替她拿下那只汤碗。她吃惊回头,额头差点撞到他下巴上。阳光斜斜照在他脸上,她看见他皱了皱眉,大概是举高手又牵动了伤口。   她说了句“谢谢”,想从他手里接过汤碗,顺势一拉,他却没有放手。   阳光落在他眼睛里,神秘的金黄色。世上的因缘际会当真神秘莫测,就好像她望着他,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这辈子,或者上辈子,就曾经在哪里遇见过。是不是有人会让你有这样的错觉,即使这辈子还不曾遇到,总有一天也会遇到。   他瞬间放开手,碗就落进她手里。   “挺香的,什么汤?”他闻了闻问。   她低头回答:“鲫鱼红豆汤。”   他在身后轻笑:“鲫鱼汤,不都是给坐月子的妇女喝的吗?”   她说:“鱼汤富含蛋白质,不仅是坐月子,手术后的病人也适合。”   他顿了一顿,忽然在她身后问:“你去医院看的那个病人,也是做手术?”   “不是,是肺炎。”她简短地回答,把盛好汤的碗塞进他手里。她真的该走了,她已经耽误了许多不该耽误的时间。   她去门口穿鞋子,他跟出来,轻轻倚在门边上,双臂交叉在胸前,缓缓说:“谢谢,还麻烦你煲了汤来。改天,一定请你吃饭。”   “不用谢。你……”她停了停,抬眼望着他解释,说得十分大义凛然:“……如果知道我过去的事,就不会奇怪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小时候被人丢在福利院门口。要不是福利院收留,我恐怕早饿死了,连念大学都是因为得了别人的捐款,所以我相信要以善意对待这个世界,不仅是你,任何人生病我都会愿意帮忙。”   “任何人?”他靠墙站在那里,歪着头笑了笑:“可我不是任何人,被人同情得人救助心里别扭,请你吃饭总是要的。”   她快速地回答:“吃饭不用了,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给福利院捐点东西好了。”说完她匆匆从包里拿出纸笔,靠在墙上写起来。   她低着头,听见他问:“有人捐款给你念大学?谁?”   她边写边回答:“不知道,匿名的好心人吧。”   她终于写完名字和电话号码,把写好的小字条交给他,正色说:“如果你不知道捐什么,打电话去问一问他们缺什么就好。”   他捏着那张小纸条,一字一顿地念:“艾,和,平。”念完倚在门边笑了笑:“你的结婚对象?”   她已经转身走出了门口,回头答:“是啊,他是福利院的院长。”   他没有再送出来,他们在门口分了手。外面天色渐暗,她匆匆走到楼外,冬天光秃秃的林荫道上。手机在口袋里又叮地响了一声。她拿起来一看,是傅修远给她发的短信:“保温瓶忘拿了,要不要回来取?”   她刚出门,走出不到十几步的距离,回去取一下估计花不了几分钟,可她想了想,回答:“下次再来拿吧。”   后来的后来,傅修远说,其实他心里一直是矛盾的。本来傅家的那些破事,他不想把她牵扯进来,只是他特别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那天她抽到了奖券上台来领奖,他本来以为她立刻会认出他来,结果她根本没注意谁坐在主编旁边。后来他去了南岛,两个人坐在对面,还一起看了一出戏,她倒是好奇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终究也没认出他来。再后来他送她去车站,他的车里还播放着她应该耳熟的音乐,她根本没一点反应。一次又一次,他多少有些失望,就想,那还是算了吧。可后来她偏偏自己找来了海岸酒店的开业酒会,还穿了那双白皮鞋。   那天他出院,他开车出了医院就远远看见她在路边慢慢走。他跟了一阵,竟然看到她把要送给他的香蕉给了路边要饭的。一路上他看见她手里捏着那只保温瓶,却没有要拿出来交给他的意思,所以就告诉自己,他问一句那保温瓶里是什么,如果她说什么也不是,他就算了,永远不打扰她的生活。   那个保温瓶他后来一直留着,上面是卡通小狗的图案,憨憨地吐着舌头,一对充满企盼的眼睛。后来她匆匆告辞,说什么对“任何人”都会关心帮助,而且再次抬出那个艾和平,他又想,还是算了吧。她转头走了,走的时候却忘记保温瓶。他发了微信给她,又告诉自己,如果她回来拿那个保温瓶,他们就不会再见面,那他就此作罢,不必再和她有任何交集。可是她又没有。   手术恢复后回去上班,他还找机会去了一趟报社,办完事顺便去找了一趟微微,藉口就是那只保温瓶。那天正好她和沈琳都不在,大概都在外面跑采访,他就在她办公桌前面逗留了片刻。桌上东西挺多,一摞一摞的杂志和报纸,但又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没什么别的装饰物,只有一盆小仙人掌和一张照片。照片是福利院的一大群小孩,个个笑得嘴咧到耳根。她身边就站着那位结婚对象,很清秀的模样,就是大夏天还戴着黑口罩。他着意多看了那人几眼,挑了挑眉头,心里想,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就这一位结婚对象神色郁郁,倒好像不大快活的样子。   他还是第一次来她的工位参观,能想象她在这里努力码字的样子。桌上那小盆仙人掌也挺恰如其分,就像她的人,在沙漠里开花,还长了一身虚张声势的刺。这办公室里确实干得像沙漠一样,还有点冷。他圈子里的那些女孩子,哪一个不是整天买买名牌,晒晒Instagram。她这样一个女孩子,也该像温室里的花朵那样被好好呵护,而不是在这里熬夜写稿,对皮肤不好。   后来他在附近商场转了一圈,看到一只小小的便携式加湿器,样子就是颗仙人掌,仙人掌的头顶会喷蒸汽,可爱也实用,正好同她的仙人掌凑成一对。他买了那只加湿器,又折回来,打算把加湿器放在她办公桌上就走,谁知遇到她办公室一个叫石宁的小伙子,上来问他找谁。他自报家门说:“我是乘风旅游网公关部的,来给艾记者送点小礼物。”   他同石宁闲聊了几句乘风旅游网的事才走,本可以把保温瓶留下,想了想,有点不太愿意,还是自己留着吧。   石宁接了加湿器,转头却忘了他说的是给哪个记者的礼物。不过那人刚才站在微微和沈琳的桌子边上,又是乘风旅游网的,想当然就是给写旅游专栏的沈琳的,所以直接就把加湿器放在了沈琳的桌子上。   后来沈琳一直很喜欢这只加湿器,只要在写稿的时候打开,顿感泽被苍生。她还跟微微开玩笑:“你看我这加湿器,跟你的仙人掌是一对情侣唉!”   微微也觉得这加湿器好,问她:“哪个关系户送的?”   关系户也没留个条子,沈琳也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大概是哪个酒店吧。”   姻缘际会,往往是由一连串微不足道的决定组成,两个人在茫茫人海里相遇,是几亿分之几的可能。可是那时候她一点也没察觉,原来有那么多她不知道的事。   那天微微接傅修远出院再回到自己家,已经晚上□□点钟,一进门就见到她床头的桌上放着大纸板箱子。沈琳撇着嘴问:“大周末的,你又跑去哪儿了?这不,你那个戴口罩的和平哥哥下午来过了,把东西撂下就走了。”   她打开箱子一看,是和平设计,福利院小朋友手工做的毛绒玩具。福利院的资金紧张,和平带领小朋友做些手工,代由她在自己的公号出售,也算一种补贴。她立即打电话回去给和平。   她抱怨:“怎么来也不事先说一声?前两天去永平跑新闻了,这周末又忙,又和你错过。”   和平轻轻“嗯”了一声,回答:“我……也是顺便,进城买几本辅导书,就把小朋友做的手工给你带来。”   她忍不住说:“你总是这样,来一趟这么远的路,为什么不在家等我一会儿?打电话给我呀,我好快点赶回来。”   他笑着说:“你们都挺忙的,我不想麻烦你同事。”   沈琳曾经问:“你那个和平哥哥,为什么从来不摘口罩?眼睛倒是挺亮的,可我还没见过他的真面目。”不摘口罩,是因为他行色匆匆,从来不肯多停留,所以没时间摘口罩。行色匆匆,是因为他不肯多停留,这样才不用摘口罩。   她说:“确实忙,好几个星期没回福利院了。有人给孩子们赞助了新书,这周末我一定带回去。”   他说:“你那么忙,也不用经常回来。”夜已深,和平的声音在一片空旷辽远的寂静里传来,带着他清浅的呼吸声,反而又显得那么接近。他停顿片刻,最后说:“……还给你带了点吃的,在箱子里。”   她挂掉电话,去箱子里找。果然,毛绒玩具的下面,还埋着一小袋大白兔奶糖。她不由得会心地笑,笑着笑着又有点心酸。和平啊和平,他从来不说,但一定是想念她的。   这世上的因缘际会变幻莫测,有的人注定会遇到,有的人又注定会在一起。她与和平,是注定要在一起的那两个人。 第12章 勇敢的孩子(1)   和平,姓艾,叫艾和平。   福利院的孩子全部姓艾,艾和平,艾真理,艾良善,艾美丽,艾恩慈,艾信实,艾卫星,艾火箭……仁慈爱,真善美,三观端正,紧跟时事。比如最近来的两个孩子,一个叫艾学习,另一个就叫艾强国。最倒霉的是90年代来的两个孩子,那几年大家都学习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所以一个叫艾一中,另一个叫艾二基。   只有微微的名字和别人稍有不同,说起来这还跟和平有关。听原来福利院的张院长说,那一年大雪之夜,有人把装着婴儿的篮子扔在福利院门口。还在牙牙学语的和平在窗口看见门口的动静,拉着张院长去捡篮子,用沾满口水的胖手指捏婴儿的脸颊,叫了声“微微”。谁也不知道和平到底是叫什么,也许他口齿不清,叫的是“妹妹”,不过反正“真善美”已经被占用,那一年又恰好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政治大事件,张院长懒得再动脑筋,就给她取名“微微”。   据说许多动物,比如小鸟,睁开眼第一眼看见谁,就会认谁做妈妈。微微在福利院第一次睁眼,看到的就是和平。恰巧,她有生以来记得的第一件事也跟和平有关。那时候她大概三岁,或者更小,具体细节她也记不得,多半是福利院一姐艾美丽率领比她大的一群女孩,拒绝带她这个小萝卜头玩。她只记得数九寒天大雪纷飞,她一个人坐在白茫茫的院子里哭,和平过来用袖子帮她擦鼻涕眼泪,塞了一颗糖在她嘴里,对她说:“微微不哭,她们都跑掉了,还有我跟你玩。”   那颗糖是真好吃,甜甜的,一股浓重的奶油味,她平生从未尝过的美味,在嘴里融化的感觉她至今还记得。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大白兔奶糖,福利院分发给小朋友的奖品,想要拥有必须做出特殊贡献,比如扫厕所啊,拍蟑螂啊,等等。   福利院里向来阴盛阳衰,女孩永远多过男孩,留下来没人领养的孩子又大多有些缺陷,比如艾美丽,一头白发,是白化病患者。还有艾卫星,不大说话,有一点智障。留下来的男孩子大概只有和平一个。和平长得漂亮,有一对亮得像天边明月般的眼睛,聪明活泼,只有那么一样美中不足,是个兔唇。   像微微这样漂亮健康的女孩子,也曾是被领养过的。那时候微微三岁,领养她的是一对三十几岁的夫妇,在郊区的服装批发市场开一家内衣店,巴掌大的铺面,但也够一家人的吃用。开始生活还是很温馨的,微微在家里有一张自己的小床,铺着迪斯尼卡通图案的床单,她甚至拥有一只棕色的小熊。养母每天拖着她的手去市场看铺子,养母在外面扯着嗓子跟人讨价还价,她就坐在成堆成堆的女士内裤中间喂小熊吃饭,哄小熊睡觉。   养父要去别的地方进货,常常不在。没生意的时候养母难免无聊,会站在门口和隔壁卖时装的老板闲聊,有时候生意不好,干脆搬把小凳,坐去隔壁和时装老板一起看电视剧。久而久之,养母在隔壁铺子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看电视剧的地点也换在没人看得见的小仓库里,有时候微微哄小熊吃完午饭,睡完午觉,养母还没回来。   后来有一天,隔壁的时装店关了门,养母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她噩梦的开始。养母不在,养父也常常不在,有时候家里几天没有人,她就要饿几天肚子。有一次她饿得两眼发花,实在受不了,搬出小板凳去够厨房柜子里的一罐白砂糖,不小心摔下来,砸烂了那只玻璃罐。养父回来,酩酊大醉,一巴掌把她从床上扇到地板上,她背上撞出来的淤青过了大半个月才好。   养母走后,养父常常酩酊大醉而归。她那时候不过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孩,也学会自我保护,尽量躲到养父看不见的角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走运的时候,养父回来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倒霉的时候,养父把她从房间里揪出来拳脚相加:“贱货!野种!连你亲生父母都不要你,你生到这世上来就是来祸害人……”   最怕的是养父一个人在家里喝闷酒,她会被要求坐在桌边,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不准动,养父说倒酒,她才可以伸手,帮养父把劣质白酒倒进小酒杯里。养父总是边喝边骂,什么贱骨头,小畜生,赔钱货,丧门星,绝子绝孙不得好死,不知是骂她还是骂她的养母,骂得不过瘾就顺手给她的脑门来几个笃栗子。   虽然脑门被敲得起了包,很痛,但她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稍微多动两下,就可能有拳头落到她头上。有一次养父边喝边骂,骂得嗓子哑掉,最后嚎啕大哭起来,随手砸烂桌上所有东西。她吓得浑身发冷,还是不敢动,双手紧紧抓住膝盖,瑟瑟发抖地低头。养父不知什么时候解掉皮带,拉过她的手腕,放低了声音诱惑地说:“微微,来,这里,帮帮爸爸,摸摸这里……”   那些她恨不得忘掉的事,不知为什么总是记忆犹新,至今常常在夜半梦回时冷不丁杀出来,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再后来,有那么一次,记不得她因为什么触怒了养父,只记得养父一巴掌扇过来,她歪头躲了躲,引发养父的滔天怒火,骂了一句“小赤佬”,抽出皮带朝她挥过来。她吓坏了,躲到饭桌底下,被养父一把将她揪出来,挥手狠狠扔在墙角的地板上……   眼前一黑,她在那一刻失去知觉,再醒来时是已经在医院的急症室里。穿白大褂的护士阿姨替她处理额头上的伤口,彻骨地疼,不过她没敢哭。养父最讨厌她哭,常说好吃好喝供着她还哭丧脸是欠揍,流眼泪不行,发出一点声音也不可以,否则立刻有拳头落到她头上。所以即使再痛,她从来也不敢哭。   护士阿姨包完伤口,拍拍她的脑袋,夸赞她勇敢。   那是个冬天。她记得窗外下着阴冷的雨,但医院里是暖洋洋的,白墙白被,什么都是敞亮干净的白色。空气里弥漫消毒水的味道,和家里阴暗潮湿的霉腐气味截然不同。她那时候想,要是可以永远留在医院里该多好。   后来护士阿姨回来,说把她送到医院的人找不着了,问她家住哪里,知不知道父母的电话。她平生第一次骗了人,只是摇头,不肯回答。护士阿姨急了,叫来好几个护士医生。大家围着她轮番发问,她才说,她住在福利院。   最后张院长再一次把她领回了福利院。大冬天的晚上,呵气成冰,她记得张院长拉着她的手叹气:“微微不哭,是个勇敢的好孩子。今天就先跟我回去,唉,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明天,她隐隐觉得明天是个可怕的字眼,但愿这一夜成为永远,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张院长临时给她安排了一个床位。她记得她站在寝室的门口不敢进去。H城的冬天不供暖,冷风飕飕的走廊里阴暗潮湿,从寝室的玻璃窗口往里望,可以看见房间里暖黄色的灯光,艾美丽正和几个大孩子在床上蹦蹦跳跳。她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在走廊里瑟瑟发抖,还是和平在路过发现了她。   和平说:“微微你来。” 然后偷偷拉她去走廊底端的储藏室里。   打开门,窗外有莹白的月光,照在人脸上冷气森森。和平在一堆杂物里找了半天,最后掏出什么,塞在她手心里。   她迎着月亮的光线看见,手心里躺着一颗大白兔奶糖。一天没吃东西,她早饿得发慌,迫不及待地扒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味道和记忆里的一样,糯糯软软,一股浓重的奶油味融化在嘴里,甜得让人四肢百骸都暖起来。   和平在月光里朝她笑,用温暖的手掌拉住她。她才敢问出心里最恐惧的问题:“和平,你说,明天张院长会不会把我送回去?”   和平笃定地摇头:“不会。”   她却没那么笃定:“你怎么知道?”   和平想了想,大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光,说:“你是我捡来的,以后你就跟着我。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弄丢的,我保证。”   其实那时候,和平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人生的际遇充满偶然和未知,谁也保证不了什么。可是那毕竟是和平,有纯净如蓝色海洋般的眼睛,有温暖似春日阳光般的手掌。那时候,茫茫无尽的漫长冬夜里,他牵着她的手,在月光下对她笑,说他保证,她觉得那是最最靠谱不过的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3 17:00:00~2022-07-16 11:40:00期间为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水 20瓶;咚了个咚 4瓶;Vag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勇敢的孩子(2)   不知是不是和平的保证起了作用,微微如愿留在了福利院,只是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艾美丽总是对她充满敌意。她猜也许是因为她被挑中收养过,也或者是因为她不知道父母是谁。   福利院的孩子,关心的不外乎是两件事:你从哪里来,你会到哪里去。到哪里去,被谁收养,是听天由命的事。至于从哪里来,大部分孩子是被遗弃的,张院长又总是讳莫如深,每次你问她,她只有一句话回答: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   其实不知道未必不是件好事,不知道才有想象的空间。比如微微小时候就常常想,她为什么会被装在一只篮子里放在孤儿院门口?也许是父母出车祸?得绝症?穷得养不起孩子?总之是会有不得已的原因,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并不是不想要她。   美丽就比较执着,常常追在张院长屁股后面问个没完,每次得到张院长敷衍的回答,都一脸郁结翘起嘴闷闷不乐。   她还记得有一次,和平带她和美丽偷偷去张院长的办公室找证据。记得那是个大年三十的晚上,张院长回家过年,福利院只有一个值班老师,和平和她们说好,熄灯了别睡着,等到墙上的钟指到十二点,他们就出来上厕所,在厕所门口集合。   那晚院子里下鹅毛大雪,走廊上黑着灯,挡不住窗外银白色一片。她们蹑手蹑脚跟在和平身后,摸进张院长的办公室。和平不知从哪里知道,张院长把能解开大家身世之谜的文件和物品都锁在办公室的文件柜里,甚至打听到了张院长藏钥匙的地方。   果然,和平如愿找到钥匙,打开文件柜,里面整整齐齐排满纸盒子,每个上面都写了小朋友的名字。   每个被收养的小朋友,或者长大成人的孤儿,离开前都会收到张院长的一个纸盒子,原来这就是张院长存放纸盒子的地方。她和美丽都兴奋地不得了,爬上凳子去找写有自己名字的盒子。   最先找到自己盒子的是和平,他打开盒子,神色一顿。微微探过头去看,发现盒子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件褪了色的婴儿短袖汗衫,还有一条破尿布。和平一定是极失望的,只是他停了片刻,最后笑了笑说:“听说我来的时候是夏天,原来穿的就是这一身。”   微微的盒子就捧在她手里,份量轻得她不敢看,还是和平替她打开,笑说:“来,看看我们微微盒子里有什么。”   盒子里只有一条簇新的羊毛毯,一件旧棉袄,还有一只小信封。美丽抓过那条毛毯摸了摸,赞叹:“好软哦,微微不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吧?”和平仔细看了看那件旧棉袄,摇摇头:“才不会,这件棉袄上还有个洞,也不比我的衣服新。”   微微拿到的是那只小信封,抖了抖,倒出里面一对耳钉。两颗珍珠,颜色暗黄,一点也不好看,还一颗大一颗小。信封里也没有只字片语。微微不死心,又拿起信封倒了倒,可惜确实什么也没有。   “找到了!找到了!”美丽在一边喊,吓得和平一把捂住她的嘴。几个小脑袋聚过去看美丽的盒子,怪不得她兴奋,那个盒子比其他的都要大。美丽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一件件数里面的东西。小裙子,小棉袄,手织的小毛衣,还有大信封,里面有个女人的照片,有和美丽相似的眉眼,笑得年轻爽朗。   信封里面还有一张信纸。那年微微和美丽还是小学生,三个人里文化水平最高的是和平。美丽把信纸递给和平,他就着窗外的亮光念:“福利院的同志,你好。囡囡就请你们照顾。我和她爸爸都在城里打工,生了个女娃,样子又长成这样,送回去也没有人养。家里人都是想要男娃的,我们又肯定交不起罚款,所以……”   读到这里,和平顿了顿,停下来,回头扫了一眼美丽。美丽正低着头,一言不发咬着嘴唇。微微觉得美丽快哭了,也不敢说话。信还有很长,和平一目十行地往下扫,最后终于在信尾发现了什么,才继续读:“……照片留给囡囡,拜托你们给她看看,叫她不要忘记妈妈。如果哪天我们挣到钱,会回来领回她。此致敬礼,囡囡的妈妈。”   这一晚她和美丽都睡不着。窗外的雪花落得悄无声息,窗台上的积雪堆了厚厚的一沓。微微在心里安慰自己,肯定的,她的父母是有万不得已的原因才会放弃她,要不然怎么只给她留下那几件东西。那时候她懵懵懂懂并不太懂,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她倒宁愿父母是穷人,吃不上饭,万般无奈才把她抱来了福利院。富人的生活她想象不出,不知富人为了什么原因才会不要自己的小孩。   不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也没什么大不了,福利院挺好的,有张院长,有小朋友,有美丽,还有和平。   她和美丽都睡上铺,正好头靠着头。借着雪夜的微光望去,美丽不知在想些什么,瞪着大眼睛怔怔望向窗外,许久默默无语,半天才翻了个身,自言自语说:“妈妈叫我不要忘记她,她会回来接我。”   后来微微还真见过美丽的妈妈。   又是哪一年的冬天,春节将至。小朋友在院子里围成一圈踢毽子,美丽是呼风唤雨朋友最多的那一个,而她,又是被美丽嫌弃落了单的那一个。她去门口帮张院长倒垃圾,被一个中年女人拉住胳膊:“小朋友,你住在那家福利院里?”   她抬头警惕地打量那个女人。穿一件破旧的蓝色羽绒服,凌乱的头发,嘴唇冻得裂了口子,拉住她的手干燥粗砺。她点头,那个女人又问:“福利院里有没有一个比你大一两岁的女娃,皮肤很白,头发也是白的?”   微微才认出,她就是美丽盒子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吃惊地瞪大眼睛:“你是美丽的妈妈?你来领她回去?”   那个女人慌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想远远看看她。”   她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已经激动地挣开那女人的手,急急往回跑,边跑边喊:“美丽!美丽!你妈妈来了!”   美丽听到动静,从踢毽子的人群里跑出来,慌忙问她:“哪里哪里?”   微微指向身后:“那里。”可是那个女人早不在那里,只有远处一个快步离开的蓝色影子。她只好说:“她走了,那个穿蓝色羽绒服的。”   美丽像箭一样冲出去,边跑边喊:“妈妈,等等。妈妈,等等。”   阴冷的冬天,路上结了薄冰,路边的积雪有半尺多高,她跟在美丽身后追。美丽的腿比她的长,步子也比她的大,她跑得气喘吁吁,怎么追也追不上,只见到前方美丽的背影,拼了命一样朝前飞奔。蓝色的背影也越走越快,拐了一个弯,终于不见了。   等她终于追上美丽,美丽正停在十字路口,四条路通向不同的方向,那个蓝色背影已经消失不见。路上的汽车在她们身边鸣笛而过,行人纷纷朝她们侧面。美丽放声大哭,鼻涕眼泪模糊了一脸,一边抹眼泪一边还含糊不清地说:“妈妈……等等……妈妈……等等……”   她上去拉美丽的手,想安慰美丽,告诉她有朝一日,她妈妈还会回来。美丽却一边哭一边甩开她的手。   不知为什么,美丽从来不爱搭理她,她却从心底喜欢美丽。她一直觉得美丽是个敢爱敢恨的姑娘,虽然个子比她高,长得比她壮,但因为心底坦坦荡荡没有防备,所以总是容易受伤。   所以那一次,站在十字路口,凌冽冬天的寒风里,她不顾美丽的反对,冲过去一把抱住她,对她说了自己短短人生里思考过无数次又觉得最有哲理的话。她抱住美丽,把她的鼻涕擦在自己的袖子上,对她说:“美丽不要哭,要做勇敢的孩子。那些不爱你的人,你也不要爱他们。” 第14章 勇敢的孩子(3)   许多往事令人唏嘘,让她不敢回头。后来想起来,美丽常常不爱搭理她,更可能是因为她属于那种会被挑中收养的小孩。谁都不愿意同最先要离开的那个小孩做朋友,因为谁都不愿意说再见。   福利院常常有这样的时候,张院长通知大家今天有客人来参观,嘱咐小朋友打扫卫生,穿上自己最干净漂亮的衣服,在规定的时间聚在一起读书看电视做游戏。至于客人,多半是夫妇两个,有时候还是金发碧眼的外国夫妇。   和平说,微微第一次被收养就是在客人来访之后被领走的。   那还是她刚刚从医院回福利院的时候,每次和平得到大白兔奶糖,就藏在储藏室的柜子里,趁晚上没人的时候拿给她吃。有一次他把奶糖塞进她嘴里,告诉她:“那一次你养父母来了,我还看见他们在张院长办公室里谈了很久。后来有一天我放学回来,你就不见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储藏室窗外明月高悬,照在他眼里有亮闪闪的光斑。“张院长说忘了把盒子交给你,”他继续说,“我去外面追你养父的汽车,追出去好远。”   她那时候忙着吃糖,腮帮子一起一伏嚼得起劲。和平望着她笑,捏捏她的脸。   后来再有客人来参观,微微是最紧张的一个,有时候故意不洗脸,有时候故意穿脏衣服。其实福利院的小朋友也掌握出了规律,每次有客人来,被选中的常常是小娃娃,特别是健康的小娃娃。像美丽这样的大女孩,长得又比较特别,很少会有人问津。   微微不知道美丽是否也失望过,至少她表面是不在意的样子,常常说:“我不要被收养,我妈妈说会回来接我。”   微微虽然也不小了,但有胖嘟嘟红通通的两面腮帮子,长得可爱些,还常常有阿姨逗她说话。她从来闭紧了嘴巴什么也不说,总是引来张院长一声叹息。   有过那么一回,据说有个特殊的客人来访,想见见孤儿院的女孩子,年纪要在八岁左右,正好是微微的年龄段。美丽和她的几个姐妹都去了看电视的大厅,唯独微微躲在寝室里不肯出去。那一回她不知发了什么人来疯,也许是直觉有危险,连脏衣服都不肯穿,躲在被窝里埋着头,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人找到她。   张院长来拉她起床,掀了她的被窝:“微微乖,快出来,就等你一个了。”   她抓住床板死活不肯:“不要,我不要!”   张院长这回没有让步,指着她说得语调严厉:“艾微微,你现在不懂事,将来会后悔!我给你五分钟时间,我去告诉他们你在生病,等下他们就会到寝室来看你。”   她躲在被窝里,一片漆黑中绝望地想,下一次开门,下一次开门进来的会是一对夫妇,看起来和蔼可亲,然后把她带走,去一个陌生遥远的地方,也许开始一切会很好,但也许有一天……有一天谁也说不准。他们又不是你真的父母,才不会永远爱你。   门吱呀呀慢慢地打开,有人轻轻走到床边,拉拉她的被角。她像鸵鸟一样一把抓住被子,把头埋得更深。和平的声音说:“微微,是我。”   她“呼”的一把掀开被窝,果然看见和平的脸,阳光下目光璀璨,朝她嘿嘿地笑,对她说:“别怕,跟我来。”   他们偷偷打开门,走廊那端的大厅里还传来有人谈话的声音。两个人弓起腰,像小老鼠一样蹑手蹑脚穿过走廊,逃到走廊底端的储藏室里。关上门,和平示意她噤声,两个人躲在一堆拖把和扫帚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走廊里人声喧哗了一阵,脚步声走过来又走过去,最后终于渐渐远去。两个人长舒一口气,都觉得大难不死,她才敢在和平耳边问:“客人你看见了?什么样子?”   和平说:“一个老爷爷,还有一个小护士。”   福利院里的客人来来去去,她还没见过这个组合,抵御不住好奇心,趴在储藏室的窗台上向外望。   凌冽的冬天,窗棂上挂着冰凌,树枝上还结着白花花的霜。一辆气派的黑轿车停在福利院的大门外,张院长站在车前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说话。那个小护士,其实看起来更像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扶着轮椅的把手,低着头。   不知是不是张院长结束了谈话,轮椅上的老人微微点头,推轮椅的小护士骤然抬起头。   四目相对,微微吓得立刻矮身低头,不知有没有被看到。她躲在下面不敢再冒头,半天和平才说:“走了。”   这一回张院长是真正动了怒,罚和平和她把福利院上上下下的水泥地全都拿刷子刷一遍。春节前的大冬天,张院长带着所有小朋友去商场买年货,留下她跟和平刷地板。不知为何,美丽听说他们被罚刷地板,也吵着要留下来。三个人肩并肩从走廊的一头开始,不一会儿她就被和平和美丽落下一大截。数九寒天,她的手上长了冻疮,刷两下就停下来朝手上呵气。和平嫌她动作慢,说:“算了,我们负责刷地板,你去拎水。”   水桶太大,她个子矮力气小,一桶水晃晃悠悠拎得东倒西歪。和平又说:“放那儿,等会儿我来拎。”美丽又抢过来数落她:“最没用就是微微。算了算了,和平管擦地板,我管拎水桶,你呆一边儿去,越帮越忙。”   其实不管被罚做什么,她心里是快乐的,像要飞起来的感觉,整天只想对着和平跟美丽傻笑。她趴回去跟他们一起并肩,手伸进水里,冷得她牙齿咯咯一阵打颤。和平直起腰停下来,拉过她的手撮了撮,朝她的手掌心里呵气。   偌大的福利院空空荡荡,走廊上阴风惨惨。他们三个人并肩跪在走廊上,她忍不住傻笑,说:“和平啊,你可真好。”   他抬眼,笑了笑,捏捏她的脸。美丽也抢着过来捏她的脸:“包子脸,我对你不好吗?”和平赶紧来救她,打掉美丽的手:“你捏那么重干什么?”美丽又挡开和平挡她的手:“哪有,就轻轻捏了一下而已……”   那时候她以为,如果她有亲人,哥哥一定是和平的样子,有和平的眼睛,有和平的手掌,会对她好,无条件地,永远对她好。姐姐一定是美丽的样子,整天嫌弃她没用,但如果她受了欺负,第一个站出来保护她的一定是美丽。   谁也没有料到,最先要被收养的,竟然是和平。   还是客人来访,这一回是年近五旬的中年夫妇。微微在走廊里断断续续偷听到张院长和夫妇的对话。张院长说得苦口婆心:“你们想要收养男孩子,是很不容易找到的……虽然年纪不小了,不过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亲生父母什么也没留下,肯定不会恢复联系了……现在整形手术成功率很高,如果不是福利院没有经费,早给他做了……”   这回张院长改变了策略,先来给微微打预防针:“和平这次的机会很难得,那对夫妇年纪不轻了,才想收养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而且家里条件不错,不介意花钱替和平做手术。将来他们还会供和平读大学,给他温暖的家。这是关系到和平一辈子的大事,和平跟你最亲近,如果他和你说起,你要替他着想,鼓励他接受收养。”   张院长自然也给和平做了思想工作:“我知道你对福利院有感情,特别不想和微微分开。但你是福利院最大的孩子,也很早熟,所以我跟你说实话。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谁供你读大学?你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未来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收养不过就是搬个家,你还可以回来看我们,也可以常常见到微微。为将来着想,你要自己想清楚。”   微微记不清那具体是哪一年,她也许九岁,或者是十岁,对大人的世界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她只记得和平有一段时间变得沉默,心事重重。晚上他们一起在储藏室偷偷吃糖,和平忽然问:“微微,你说我要不要去?”   他没说要去哪里,但她懂他的意思。那又是一个呵气成冰的冬天,冻得她脑子都发僵,只知道磕磕巴巴重复张院长的话:“那家人,嗯,会供你读大学,还会,嗯,给你做手术。”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到他眼神一顿,点点头。   半夜又下起鹅毛大雪,窗外苍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一夜辗转反侧,睡不踏实,总是被莫名其妙的响声惊醒,直到天蒙蒙亮才真正睡着。再次醒来已经天光大亮,美丽在她床头咚咚敲了敲玻璃窗,大呼小叫:“快看快看!”   她揉着惺忪睡眼往外看,一辆蓝色的汽车正从福利院的门口开出去,撅着屁股冒了一阵白烟,歪歪扭扭驶向大路。美丽在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前些天来参观的那对老夫妇好像也是开这样一辆蓝车呢。”   来不及多思考一秒钟,微微咚的一声跳下床,连棉衣也来不及披,跌跌撞撞往外跑,噼噼叭叭跑到外面,才发现自己还拖着拖鞋。可是汽车就在前面,转眼就要开出视线,哪里容得她回去换鞋。外面冰天雪地,积雪有两寸多深,她深一脚浅一脚跟在汽车后面跑,没跑几步拖鞋就不知了去向。可是她腿短,步子也小,尽管跑得气喘吁吁,还是赶不上。   汽车越开越远,最后拐了个弯,终于消失在视线之外。   她又来到那个十字路口,四面是四条不同方向的路,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天地一片肃静。她赤脚站在雪地里,北方在耳边飕飕刮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和平,走了。   跑得太急,心还在胸口扑通扑通剧烈地跳,眼前有什么东西升上来,挡住视线。她瞪大了眼睛,狠狠咬住咯咯颤抖的牙齿,心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艾微微,不准哭,要做勇敢的孩子。和平搬家了,他要做手术,要上大学,他有美好的将来,一切都是为他好。艾微微,你个自私的坏孩子,你不准哭!   她不知自己在十字路口站了多久,恍惚间有人唰唰踩着雪从身后跑过来。她用手揉眼睛,才看清是和平。他跑到她面前,一把用羽绒服裹住她,骂她说:“艾微微,你又发什么疯!”   她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一头扑进和平怀里,一边抹眼泪鼻涕一边断断续续地哭诉:“和平……你还没走……和平啊……你不要走……等我长大了,我挣钱给你做手术……”   和平后来没有走,不知是因为那对夫妇改变了主意,还是因为和平不愿意,总之一切恢复平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她赤脚跑了一路,脚上划了个大口子,流了不少血。晚上,和平在灯下给她涂红药水,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唏嘘,即使是平时沉稳含蓄的和平,看起来也是高兴的。   他一边上药一边笑:“这下我下半辈子有保证了呢,我们微微说要挣钱给我花。”   她痛得龇牙咧嘴,还不忘连连点头。和平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眼神明亮,笑了笑,伸手捏捏她的脸。   其实那一年她长高了不少,红通通的腮帮子上也少了许多婴儿肥,但也许在和平眼里,她永远是那个他从门口捡回来的小娃娃。   正如张院长预言的那样,那是和平最后一次被收养的机会,后来再也没传出过和平要走的消息。和平因为不想离开她和福利院才失去了最后被收养的机会,她一直觉得那是自己的错。那时候成人的世界她一知半解,但从小觉得,将来挣了钱,第一要给和平攒手术费,第二要给和平买房,第三要给和平娶媳妇儿。   也不知为什么,直到微微长大,大学毕业,搬离福利院,她还常常梦见大冬天的情景,梦见她自己奔跑在积雪的路上,前面恍恍惚惚,一会儿是美丽,一会儿是蓝色汽车,一会儿是和平。最后她总是来到那一个十字路口,大雪纷飞,天地一色,她赤脚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彻骨的冷。眼前是四条路,蜿蜒曲折,伸向远方。她瞪大了眼睛,想看清路的去向,可眼前都是雾,空荡荡一片肃静的漫天风雪,什么也看不清。那大概就是她内心最深的恐惧,被抛下,被离弃,形单影只,孤独一个人。   所以如果有第四,那就是要同和平,美丽永远在一起。 第15章 天使之国(1)   春节放假前,和平打电话来,告诉微微福利院收到一份捐赠。她本来就打算周末回福利院去过节,这下顺便看了看那一份捐赠。   几个大箱子由一家快递公司运到福利院,里面是全文具和日用品。不知为什她心里有预感,问和平:“捐赠人是谁啊?”   和平说:“也没留名字,不过他说还有几台手提电脑,他会亲自送过来。”   一上午她都没来由的有些心神不宁,在二楼的贮藏室里整理东西也心不在焉,猛然听到窗外有汽车的声音,从储藏室的窗口探出头去,果然看见那辆眼熟的黑车驶进福利院的大门。他从车里出来,一身黑色大衣,里面露出一截熨烫妥帖的黑色衬衫领子,还是那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   和平从屋里迎出来,和他握手,从他手里接过几个装电脑的盒子。她站在二楼贮藏室的窗边,看见他一抬眼,似乎熟门熟路地就找到她站着的那个窗口,目光一顿,朝她微微一笑。   傅修远确实熟悉那一个小窗口。记得有一年的大雪天,他陪着老爷子一家一家把城里城外的福利院转了一遍,也曾在这里短暂地停留。临走的时候,他抬头一看,看见躲在窗口的小女孩,腮帮子冻得像两只红彤彤的大苹果,目如点漆,忽闪着大眼睛趴在窗棂上偷偷往外看,被发现转瞬又躲得无影无踪。那时候他心里想,找了那么久也没找到,说不定就是她,大概是真的有一点点心灵感应。   那个号称结婚对象的艾和平戴着黑色口罩,连相貌也不愿示人,向他点点头,礼貌地迎他进楼。福利院占地不大,说是幢楼,其实不过是座双层的民宅,一边是小朋友看电视吃饭的活动室,另一边是卧室。他走进大门,艾和平请他去活动室参观,正好这时候艾微微从楼上走下来,他就扬眉笑着说:“正好微微来了,让她带我参观一下吧。”   她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改口叫她“微微”,她倒觉得他们远没有那么稔熟。他到底是客,她也不好拒绝,带着他去活动室逛了逛,又顺着走廊去了另一边的卧室。走到走廊尽头的那一间,他自顾自推开门走进去,走到窗边,手搭在上下铺的铁栏杆上,还好奇地朝窗外张望了一番。   “这是你的床吧?视野倒是挺开阔。”他忽然回过头问。   她讶然:“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床?”   大房间里是两排上下铺的单人床,她和美丽头靠头睡在靠窗的那两张床上睡了十几年,只是现在她搬去了市内,已经很少回来了。   他停了停,抬抬下巴,指着床头的那一堆旧报纸杂志,笑笑说:“猜的。”   他们又回到门口的时候,美丽正在活动室里摆开餐具,他又自说自话去厨房转了一圈。桌上整整齐齐码着四五排胖嘟嘟的包子,和平忙着把蒸笼里蒸熟的包子拿出来,一时间水汽缭绕。美丽从门口探头进来,夸她:“这可是我们微微亲手做的鲜肉大包,比餐馆卖的都好吃,小朋友们最喜欢了。”   他靠在墙边,轻轻“哦”了一声,望着她回答说:“这么说来今天我还能尝到你的手艺?”   美丽说话常常顾前不顾后,她听了不免皱眉,抬头看和平,果然见他眼神一顿。有外人在,和平一向是不愿意摘掉口罩的,更何况要一起吃饭。她连忙对傅修远说:“没料到你来,没做你那一份,不然我请你去外面吃。”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一眼和平,似乎立刻看破了她的心思,笑一笑,也并不表示反对。   她带他去附近街上的小吃店吃饭,步行几分钟就到。回想起来,她前后两次和他一起吃饭,都是在这种人挤人的苍蝇小馆子里,水汽蒸腾的厨房近在咫尺,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物和佐料交错的味道。看他这样子,怕是不常来这种平民的地方,她原以为他会不知所措,没想到他从容不迫地找了个位置坐下,脱下看起来很贵的小羊皮手套,随意搭在油腻腻的桌上。   他这个人,好像总是充满这样的矛盾,让她不得不好奇。   “想吃什么?”她收回心神认真地问。   “你决定吧。”他无所谓地回答。   她于是自作主张,点了两份鲜肉大包和两碗片儿川汤面,跟他解释:“别看这家店小,东西是很好吃的。”   看一看周围的环境,她自己都不大相信自己的话,可他笑了笑说:“你是美食记者,你说了算。”   店堂很窄,桌子很小,背脊稍微拱一拱,就会戳到背后的陌生人。可鲜肉大包馅儿大汁多,片儿川汤鲜料足,都是H城原汁原味的小吃。她不大淑女地呼噜呼噜吃面,他则吃得优雅得多,可转眼竟然吃完了,速度比她还快。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的时候要长。才从闹哄哄的面馆里出来,空气似乎格外冷冽。他们并肩走在冻得发白的马路上,似乎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头顶的梧桐树早落光了叶子,只有斑驳树影被踩在脚下。冬日暖色调的阳光下,她的肤色白得透明,明眸皓齿,有一种未染尘世的美丽,可惜头发不拘小节地盘在脑后,头上仍旧顶着一根筷子。他在心底一哂,暗暗摇头,笑得有点无奈。   “有没有那么一件什么事,是你觉得这辈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成的?”那一刻他莫名其妙地问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她回过头来,一愣,不明白他为何有这么一个交浅言深的问题,不过想了想,给了个不算交浅言深的回答:“说不上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不过那天我在北岛的民宿里找到旧主人的几篇日记,觉得特别有故事,特别能找到思惠居更多的材料,写一篇关于北岛和南岛旧事的特稿。”   “这么简单?”他一下就笑了,笑完忽然又问:“不想找找你亲生父母?”   她又一愣,可转瞬回答:“以前想,长大以后早就不想了。”   “为什么?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把你留在福利院门口?孤儿的最大心愿不都是找到父母?”   她不知不觉说了心里话:“不管什么原因,是他们把我留在福利院门口的,应该一直都知道我在这里。如果他们想认回我,应该早来了。如果不想认回我,又何必勉强,是不是?”   她说这话时语调平淡,还面带微笑,他却觉得那笑容在阳光下有几分刺眼,简直像一根针扎进他心里。   这时候他们已经回到福利院的院子里,她停下脚步,笑了笑说:“其实现在这样也很好,和平和美丽都是我的家人。如果一定要说我有什么心愿的话,那就希望我们三个都顺顺利利,一起把福利院办下去。”   她又提到艾和平。他站在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下,抬眼一看,正好看见屋里的艾和平静静站在玻璃窗后,黑色口罩遮住大半边脸,只余下双眼目光闪动地望着他们两个。   此时的和平正在窗前洗碗,望向窗外,不知看见了什么,神色凝住,不自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美丽忍不住也好奇地向外张望,看见院子里面对面站着的那两个人,笑了,自言自语地嘀咕:“啧啧,这两个站在一起,倒是俊男美女的一对!这个傅先生看起来好像挺有钱啊,大老远赶来捐东西,应该是为微微来的吧?”   美丽向来神经大条,说完了才觉得此话不妥,觑了一眼和平,还好见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来继续在哗哗的水龙头底下洗碗。   院子里的微微已经在向傅修远道别。两个人终于踱步到他的车前,她发出送客的信号:“没想到你真来捐款。都是小朋友们特别需要的东西,我代表和平感谢你。”   他又在心底一哂。和平,和平,还是和平,她果真是三句不离那个结婚对象艾和平。   H城的冬天不算冷,只是空气不大新鲜,吸一口气就仿佛灌了一腔烟尘,此时倒有不知哪里来的清新味道,暗香浮动。她说代表艾和平向他表示感谢,扬着一张素脸,螓首蛾眉,一脸认真的神情,倒是和老头子在抽屉里珍藏了多年的黑白照片有几分相似。那时候他忽然想到刚才参观福利院的情形。大概因为以前的张院长笃信基督,所以福利院的墙上挂了不少励志条幅。她的床边恰好也挂了两幅,一幅写:   “要彼此包容,彼此饶恕;主怎样饶恕了你们,你们也要怎样饶恕人。”   另一幅上面写:   “万物的结局近了。所以,我们要谨慎自守,警醒祷告。最要紧的是彼此切实相爱,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   前一句是《歌罗西书》里的一段,后一句来自《罗马书》的第二章。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进过教堂,他还能想得起来出处。   想到这里不禁对自己说,傅修远,还是算了吧。她看起来也过得挺平静,最大的心愿不过是挖挖北岛的陈年旧事写篇特稿,守着她的结婚对象安居乐业,你还是算了吧。所以他嘴上说了句“再见”,心里想着也不必再见,说完转身上车,发动汽车离开。   很长时间里,微微再也没见到过傅修远。   一连两个月,他并没有再联系她。她还给她转过一篇她公号里写孤儿院的文章,他也没有回一个字。连沈琳都好奇:“那个眼睛会放电的傅帅哥呢?不是对你有意思?怎么不出现了?”   她回答:“谁说他对我有意思?以前遇见都是偶然,偶然怎么可能一直都发生?”   确实,偶遇本来就是小概率事件。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不出现是正常的,有期待才是愚蠢的。   倒是远在北岛思惠居的那位傅阿姨忽然给她发了一条消息,说民宿的主人又发现了一些她可能感兴趣的东西,不日就会快递给她。第二天快递果然来了,这一回是一本纸页泛黄的《战国策》,里面夹着好几页宣纸,上面是她熟悉的簪花小楷,俨然是孙惠贞的日记。   没想到她才说自己的心愿是能找到孙惠贞的更多线索,线索就自己找上门来,倒像上帝听到了她许愿,专门派人来送她的礼物。她如饥似渴,目光所过之处快速看了一遍,又从头到尾细细慢读一次,看完了才忽然想起来,那个快件的寄件地就是H城,而不是远在东海的北岛,想来这本书是思惠居民宿的主人直接寄来的,而不是傅阿姨。   她问过傅阿姨多次思惠居主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但傅阿姨始终讳莫如深不肯透露。这一次她打电话去快递公司询问,客服也回答说不能透露寄件人的信息。她转念一想,忽然想到其实是可以查查思惠居的房产登记的。她托人去当地房产登记部门查询,结果思惠居的户主是一个公司,名字叫“昆仑旅游”。她又去查工商局的登记,查到这个“昆仑旅游”的法人代表叫“季宸”。   她从未听过“季宸”这个名字,查到这里就断了线索,只好搁置一边。 第16章 天使之国(2)   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突然发生了另一件小概率事件。她原先在公号里挂了一张拍南岛会所时拍到的照片,里面有偶像剧女主角晏小勤和不知名男士吻别的场景,这时候忽然有人挖出照片来说,那个不知名中年男士就是南岛会所的拥有者,傅氏的董事长傅维贤。二十几岁的偶像跟了个已经开始秃顶的已婚男人,立即有人翻出晏小勤出道时候带资入剧组的旧事,一时间网上传得沸沸扬扬,红粉黑粉打成一团。   微微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已经有人举报了她,令她的公号瞬间被封。她和平台的客服交涉未果,忽然有一个号称受害者代表的人联系她,说要和她聊一聊。   电话接通,来人的口气很有恃无恐,告诉她:“我是晏小勤的经纪人,我们的要求很简单,你出面辟个谣,说明照片是你伪造的,要不然你的公号肯定不会恢复了,我们保留诉诸法律的权利。”   对方自然知道照片并非伪造,之所以有恃无恐,一定是看清楚她的境况——不能没有公号带来的那份收入,也没钱打旷日持久的官司,所谓正义皆有价,人微言必轻。   沈琳拍案而起替她打抱不平:“走走走,我们去文娱版爆料,怕她做什么?”   她却不能不怕。她没有晏小勤的人脉和财力,没那么天真以为有理可以走遍天下。她的一切都靠努力和运气如履薄冰般得来,万一事情闹大了,她承担不起后果。   沈琳为了安慰她,请她出去大吃大喝了一顿,吃完了又豪气干云地说:“对了,今天有个百大DJ的嘉年华,姐今天豁出去了,我请客,咱们不醉不归。”   那间夜店位于全城最繁华的地段,南湖畔声色场所聚集的著名地区,马路上人潮汹涌,跟高铁站比也不遑多让。沈琳自然比她熟门熟路,拉着她穿梭在红路灯和斑马线之间。有一次就在她们随人流走向马路对面的时候,他偶尔一侧头,看见停在红灯钱的那辆车。   黑色的跑车,在夜晚的霓虹灯下看又像是深蓝色,暗蓝和暗黑中又夹杂些金属的光泽。她常常觉得越贵的跑车地盘越低,车窗也越小,这一辆跑车的底盘就尤其地低,窗户又尤其地小。但她还是透过那狭小的车窗看见了,驾驶座上坐的是个熟人,眉目冷静,眼神深邃,正是傅修远。   她同他四目相对,他似乎早看见她了,也不吃惊,只微微朝她点了点头,随即目光就不动声色地转去了其他地方。他身旁还坐了个美女,卷曲的长发披肩,穿着入时,她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转眼她和沈琳已经穿过了斑马线到了马路对面。她回头望时,绿灯已经重启,那辆小跑车也转眼消失在车流中间。   有句话说,所谓夜店,就是男的喝得多,女的穿得少,大厅音乐吵,这家网红夜店也不例外,还要加一句啥都要钞票。沈琳要了一个卡座,她像往常一样要了一杯水果宾治,沈琳还白了她一眼,一腔幽怨地说:“我带你来借酒浇愁,你倒好,只喝杯果汁。”   据说百大DJ都是世界级的人物,场子里的灯光五彩斑斓,气氛组小姐姐美貌无双。沈琳是常客,玩得高兴,一会儿就看到了熟人,对她说:“我去那边打个招呼,一会儿就回来。”她就留下来喝果汁。那杯水果宾治甜得发腻,着实不比别的地方好,还要那么贵。   喝了两口果汁,其实心里是放不下晏小勤的事,她在一边吵吵闹闹的音乐声中坐下来刷手机,看了一会儿又心烦意乱,起身去上洗手间。   音乐声震得地板发颤。沈琳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卡座里同朋友说话,她还不知道,此时傅修远也在不远的另一个角落里。   傅修远倒不是专程来赶这一场嘉年华。这天跟他出来的姑娘叫Ailsa Wong。艾莎说想去HipHop Club 看哪个Rapper的秀,他无可无不可,结果跑到市中心,他忽然又改了主意,想去隔壁那家音乐声浪掀翻地板的网红夜店。艾莎问Why,他挑了挑下巴指了指门口的海报:今年最火,百大DJ嘉年华。   进了夜店,他找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落座,眼睛在四周逡巡了一遍,看见微微和沈琳两个在大厅中心的卡座里。酒水上来,沈琳先走开。他又看见微微起身离开,眉头就是一皱。   艾莎好奇他在看什么,顺着他的目光远望,也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倒是有一个女孩的背影特立独行,她忍不住就笑:“你看那个女生,套头毛衣牛仔裤,来夜店怎么可以穿得那么土?”   没想到傅修远横了她一眼,冷冷说:“She’s just not as vain as some of us. (她只不过不像我们某些人那么虚荣。)”   傅修远说话可从来不那么冲。艾莎吃了一惊,问:“You know that girl? (你认识那个女孩?)”   他想了想,他们到底算什么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干脆简单说:“She’s sort of a niece. (她算是个侄女。)”   音乐震天,他不是喜欢热闹的人,这种环境叫人烦躁。微微离开了片刻,他倒是一直盯着她那个卡座,不过眼前人来人往,常常挡住视线。他索性站起来,回头对艾莎说:“I’ll be back. (我去去就回。)”   百大DJ之一终于上台,放一首似乎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歌,大概只有微微觉得陌生。她好不容易穿过人群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那杯水果宾治要再喝一口,忽然有人拿手掌盖住了杯子。   她抬头一看,光怪陆离的灯光下,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傅修远。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劈头盖脸地说:“没出来玩儿过?不知道人走开饮料就不能再喝了?谁知道有没有人路过放了点什么东西?”   音乐声大,他说话的声音也大,脸色又难得的冷峻,倒有点长辈教训人的腔调。她一愣。确实,按她的想法,这杯难喝的水果宾治那么贵,就算是毒药她也得喝完,不能浪费,没想过那么多。   还好他大声吼了她两句,也没再说什么,挥手叫来侍者,点了两杯同样的饮料,恢复了平常淡定从容的样子,还跟她闲聊了几句。   “你很喜欢水果宾治?”他笑了笑问。   也不知为什么他也来关心她喝什么,又没人规定在夜店不能喝果汁。她点头回答说:“今晚还有稿子要赶。”   他略一停顿,忽然改换了话题:“公号被封了?”   她想问他怎么知道,转眼一想她曾给他转过自己公号的文章,也许他偶然发现她的公号不复存在了。   她点头,他问:“那怎么办?”   她不无感慨:“还能怎么办?财力不对等的情况下,只能任人□□呗。”   他倒好像突然来了兴趣,低头一笑,问她:“如果财力相当呢?如果你跟晏小勤一样有后台,你打算怎么办?”   她觉得这问题简单:“当然是曝光敌人的丑恶嘴脸,正面还击啊。”   他又笑,有一点点揶揄的样子。   这时候沈琳总算从朋友那里回来,看见他大惊小怪:“傅先生?这么巧?”   他站起来打了招呼,说还有朋友在那边等,就这么转身走掉。沈琳一头雾水:“什么情况?他怎么在这儿?怎么这么快就跑了?你们都聊什么了?”   人家还有美女相伴,自然跑得快。至于聊了什么,似乎聊了水果宾治和晏小勤,但到底他什么意思,她又说不上来。   她想了一晚上,最后决定第二天一早叫上沈琳一起去找了娱乐版的同事,把照片,公号的文字记录,连带晏小勤经纪人联系她的通讯记录一并交了出去。娱乐版的同事喜出望外,像是挖到了大宝藏,沈琳则一脸疑惑:“我早说了要跟恶势力斗到底,你执意不肯。怎么这一晚上就改了主意?”   谁知道,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改主意,也许确实不甘心,也许受了傅修远的刺激,觉得人穷不能没志气。   报道发出去,自然又掀起一轮晏小勤八卦的浪潮。晏小勤的名字上了热搜,虽然报道匿了她的名,但很快有人挖出她的身份。出人意料的是,事件发酵了几天,舆论并没用一边倒地抹黑她,而是仿佛有两股势力在炒作,一边骂她P照片骗流量,另一边内涵晏小勤自甘堕落给豪门做小三。最奇怪的是,有人还挖出她的“底细”,说她不是普通小记者,拍到照片也不是偶然,而是认识了傅氏的什么人,所以知道内幕消息。   网上还“曝光”了她的照片,又根本不是她本人,真是扑朔迷离,令人啼笑皆非。   她打电话告诉和平,眼下她的公号被封,小朋友做的手工艺品怕是暂时卖不出去了。和平停了片刻,低低说:“微微,对不起,我帮不到你什么。”   她没想到和平会这样讲,连忙安慰他:“你不用担心,网络这种事,过两天有了新热点,谁还记得我,到时候公号也会解封。你有什么小朋友做的东西,尽管拿过来。”   和平不再说什么,沉默一阵,说:“好,我和美丽都想来看看你。”   这些事让她万分烦心,以至于周五晚上坐在台灯下写稿子也三心二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傅修远。稿子实在写不下去,她百无聊赖地给傅修远发了两个字:“在吗?”   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经沉默了好几个星期,她原以为这次他也未必会回。事实上他确实没回,只是她的电话铃声在两秒钟内响起来。他在电话那头问:“什么事?”   其实她也具体说不出什么事,大概只想有人听自己抱怨,不过不喜欢刨根问底的记者绝不是一个好记者,所以她立刻想到有什么事:“你好像跟傅氏的人挺熟,我想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傅维闲和晏小勤的内幕?”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他才说:“就这事?”   她在心里腹诽,当然,要不然她能有什么事。他在电话里“呵”地笑了一声,出其不意地爽快答应:“出来吃宵夜,我讲给你听。”   他给了她一个地址,她撂下没写完的稿子匆匆赶过去。那个地址离前不久刚开张的海岸酒店不远,还是南湖畔声色场所聚集的著名地区,她坐的出租车所过之处皆灯红酒绿。可没想到司机循着地址找了半天,最后找到的却是后巷里一家小到不能再小的小吃店。   她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里面,点了一小桌吃食,招呼她说:“这家店是我前两天才发现的,片儿川比你带我去的那家好多了。”   小吃店灯光昏暗,店堂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身后的冰箱嗡嗡作响,店主坐在柜台后面托腮打着瞌睡。她坐下来吃了两口,连忙问:“你知道傅维贤和晏小勤什么底细?”   他顿了顿,回答:“他们两人确早有关系,傅维闲投了不少她拍的影视剧,两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一起赚钱互利互惠的关系。”   她着实担心:“大财阀有钱人,我可惹不起。”   他一笑,低眼缓缓喝着一杯茶,顿了顿,又说:“晏小勤现在麻烦大得很,估计不会有时间来对付你。”   “什么麻烦?”她追问。   他还是十分笃定的样子,不急不缓地回答:“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也不过就是这一两个星期的事了。”   傅修远还是那个傅修远,说话喜欢说一半留一半,神神秘秘,总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他的眼神也和初见时一样,平静无波,但又好像带点深意,总让你怀疑他窥破了你什么秘密。难得这一次他与往时有些许不同,今天他倒没穿得西装革履,而是一件入时的黑色粗棒立领毛衣,看起来很贵的皮夹克和皮手套随便扔在一边。   黑色一定是他偏爱的颜色。她还从来没见过他穿其他的颜色。   他不肯说她想听的事,她后悔莫名其妙地跑出来,白白花了十几块打车钱。不过既然来了,肚子又饿,她还是兢兢业业吃掉了面前的片儿川,吃了片刻又发现,其实只有她一个人在吃,他慢慢喝着他那杯茶,面前的筷子却根本没有动。   “你不吃?”她问。   他低头似乎在想着什么事,听到她问才抬起头,向远处扬了扬下巴说:“在那里早已经吃到想吐。”   她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那里”应该是指那片灯红酒绿的会所和夜店中的哪一家吧。这倒反而不让她奇怪,和路边摊和小吃店相比,会所和夜店想来与他合拍多了。   他转着手里的茶杯,忽然又加了一句:“今天是我生日。”   这句她又不大相信,可她还没说什么,他好像已经看透了她的想法,一笑,把钱包掏出来,打开证件让她检查。   那并不是她常见的证件,而是一张香港身份证,上面确实写着他的生日。她学着TVB里人物的腔调调侃他:“香港银,怪不得口音怪怪的。”   其实他的声音醇厚好听,口音也不带港台腔,但一句玩笑话好像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停下手里的茶,回答说:“我确实出生在香港,却也算不得香港人,小时候就跟母亲搬去了旧金山,一直呆到大学毕业才回国。”   那时候他其实还小,记不得母亲为什么带着他搬去了旧金山,大约那时候正是很多人离港的年代。他们在旧金山住的地方叫Atherton,是家家户户深宅大院,层台累榭的小区。父亲常常不在家,家里便只有他和母亲,但并不清冷,因为同一屋檐下还住着阿姨,厨子,保安,司机。平常带着他的是陈妈,一得空就喜欢把电视调到中文台看长篇连续剧,常常看到半夜熬红了眼睛。母亲让保安在家里养了两条德牧,说是房子太大,怕遇到歹人。说起来美国是个奇怪的国家,罪犯似乎更热衷于抢劫穷人,像Atherton这种金玉满堂的地方反而可以夜不闭户。作为一个活泼好动的小孩,他自然很喜欢那两条德牧,给它们取名叫Cookie 和Biscuit,恨不得天天跟它们一起吃住,虽然它们的作用不过是屡屡吓退来送信的邮递员。但有时候,当它们站在大门口仰着脖子狂吠时,他会在窗口看见自家的林肯车缓缓驶入车道。等他飞一样狂奔下旋转楼梯,一定会看见他父亲提着行李刚好从车上下来,微笑着朝他张开双臂……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跑了题,微微还好奇地想多问几句,他已经眼神一闪换了话题:“你的南岛特稿呢?有什么进展?”   她说:“北岛民宿的老板刚帮我找到一些新的材料。”   他笑了笑说:“哦?真的啊?老板人不错,挺热心的。”   她的思绪已经陷入那些日记的内容,原原本本讲了讲日记里的内容,推测说:“你说傅氏的创始人傅天宇有没有可能认识孙惠贞?不知道傅天宇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在心里想,凉薄,嗜血,利益至上,傅家人莫不如是。   这时候她的电话响起来,是那个艾和平打来的,告诉她要给她送来一箱福利院小朋友新做好的手工艺品,已经到了她家楼下。她站起来告辞,他也站起来说:“那我送你回去。”   走到外面,夜空晴朗。小巷里完全没有行人车辆,只有远处夜店隐约传来的人声,还有天边被霓虹染红的一抹亮色。到了路边的停车场,微微发现他没开那辆熟悉的那辆黑车,而是换了那辆她见过的小跑车。她定睛认真看了看Logo,才认出来是传说中的兰博基尼。他一挥手把钥匙扔给她:“我今晚喝了酒,还是你来开吧。”   她从来没开过这种跑车,坐下来感觉就像坐在地板上,视野太低,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前方路面,一脚油门下去,加速度把她一把掀到椅背上,立刻人仰马翻。她万分不习惯,而且本来车技就不好,一路都开得战战兢兢,车速慢到像乌龟爬行,他偏偏还在一边笑话她:“别紧张,开快点,不就是一辆车,撞坏了又不要你赔。”   她还以为跑车里一定只放震耳欲聋的摇滚乐,没想到播放的又是她耳熟又叫不出名字的古典音乐,大概又是什么以一大串数字为题的肖邦练习曲。只是窗外马达呼啸,根本听不清楚什么音乐。   她觉得他这个人真是叫人不解,明明一身昂贵的名牌,偏偏又喜欢找一家苍蝇小馆子吃宵夜,开着几百万的跑车,做一份月薪最多只有一两万块的无聊工作。还有,她到底何德何能,怎么老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同他偶遇,还总是无缘无故做他的司机?   他倒觉得这晚的安排甚合他意。   后来他告诉过她,那辆车的颜色叫blu sideris,拉丁语,蓝色陨铁的意思,在明处是漂亮扎眼的蓝色,只是到了隐蔽无光的阴暗处,看起来又和黑色一模一样。白天一副面孔,晚上另一副面孔,倒是和他十分相像。   艾微微给他发短信的时候,他正好在夜店的后门抽一根烟。他三十岁的生日,不搞得声势浩大一点,恐怕有人是要失望的。来的人也很齐全,都是圈子里最爱闹的那几个,其中最卖力的又要数傅琪,呼朋唤友花样百出,光女孩子就带来了一长串。闹到一个段落,他出来透口气,没想到看到有人给他发了两个字:“在吗?”   本来只想出来随便同她聊两句和顺便醒醒酒,结果耽搁了太长的时间,傅琪那帮人该奇怪他去了哪里了。如果这一路出点小意外,来个酒驾闹事,倒也十分符合他的人设。   可惜艾微微家离得并不远,很快就安全到达。她匆匆说了一句“再见”,低头打开车门离开。深黑的暗夜里,他还能看见她手机的荧光,一定是她一边往回走一边还在给谁发消息。他也下车站在车边,在黑暗里点燃一支烟。   眼角的余光向附近一扫,果然不出他所料,能看见树丛后面的某个角落也有手机的荧光。他在心里一哂,忽然觉得自己没必要那么快走,而需要再继续醒一会儿酒。   他掏出电话给好朋友JC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晏小勤的事这两天差不多该办了。”   JC的语气诧异:“这么快?不是该再多等几天吗?”   的确,原计划是该多等些日子,免得他三十岁一到就整一出大戏,场面太难看。但现在明显有人心情焦虑,他看她头都要愁秃了。也罢,提前几天也并不影响计划的整体操作。他对JC说:“不等了,我今天已经三十岁了。”   JC在电话那头嘿嘿一笑:“哟,急不可耐啊。终于等到这一天,恭喜你。”   挂掉电话,他朝夜空吐出长长一口烟,眼角的余光再一扫,发现手机的荧光已经不见了,想必树后面的那个黑影已经离开。   今天他送她到这里,应该算是他一时冲动的恶作剧吧。他料想那个“结婚对象”说不定会在附近埋伏,故意给她捣了一次乱,想起来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十分无聊。   楼上的窗口亮起灯来,想必她已到家。   JC刚从还问了他一句:王艾莎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他说还不错。   他又不禁想起那天在太平洋海岸酒店开业酒会上看到微微的样子:一身白色的及膝短裙,一双过时的白色圆头皮鞋,就好像一个刚刚折了翅膀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使。确实,想想那些她最在乎的事——福利院的小朋友,街头要饭的乞丐,床头劝人向善的良言警句,还有给“不论是谁”的陌生病人煲的鱼汤——哪一样也不会是他做得出来的事。如果她是自带光环的圣母玛利亚,那他一定是那个头顶牛角,手举钢叉的撒旦。她要“彼此包容,彼此饶恕”,他要的就远远不止这一些。同一颗罪恶的种子,不知怎么会开出这样截然不同的两朵花来。   想到这里,他又在心里对自己说,傅修远,你还是算了吧。   今晚灌了不少酒,又在小吃店里喝了一肚子茶叶末末泡的廉价茶水,现在在子夜的冷风里一吹,他才算彻底清醒过来。楼上的窗口这时候拉上了窗帘。他弹掉指尖的烟灰,打开车门,才开车离开。   作者有话说:   课外小知识:NBA第一投手金州勇士队的史蒂芬·库里就住Atherton:) 第17章 送别(1)   民国二十三年夏   七月还未到,父亲竟然带我去了一趟省城。   我出生在省城,只是婴儿时代就迁居到北岛,对省城的繁华一无所知,只从秀燕的口中听说过,河坊街上的杂耍小吃,北山街上的气派大公馆,平海路后面的茶楼影院,甚至于晚上打亮霓虹灯的舞厅,似乎处处歌舞升平,又无处不透着末世纪的荼蘼。   父亲自然不会准我去舞厅影院,连戏也没准我去看过一场,只带我去走访过一间女校。父亲似乎与那里的校长有什么要事相商,自己去了校长办公室,把我留在教室外的长廊上。   学校建在一所崭新的欧式楼房里,有长而寂静的走廊,每走一步都有遥远的回声。走廊的那端传来隐约的钢琴声,然后有飘渺神圣的女声加入进去。阳光从拱形玻璃窗外流淌进来,在地上画下一面面拱形的窗。我屏息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一动不敢动,似乎我的呼吸稍大声些都会不合宜。   晚上我们借住在舅舅家里。舅舅继承了祖业,在城东的石板巷里开一间裁缝店,一家大小就住在裁缝店的后面。与末日繁华的平海路比,石板巷又是另外一番天地,充满市侩平凡的快乐。虽然由于母亲早逝,舅舅多年没有和我们来往了,但和一般小市民一样,对有文化的人是充满崇敬的。舅舅舅母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父亲歇脚,又把表弟赶出来去屋顶下闷热得可以蒸馒头的阁楼里住。晚餐弄得人仰马翻,舅母杀了一只肥鸡,舅舅端出绍兴花雕配上卤猪头肉,对着父亲的清高冷脸还频频劝酒。父亲虽然寡言少语,饭后表弟向他请教学问,他还是关上书房门和他促膝长谈了一番。临走时舅母塞给我一块城里时兴细花料子,嘱咐我下次再来。   我回南岛学堂的那一天,秀燕来向我宣布好消息:“傅夫人说,今年七夕又请了小妙仙来唱戏。”   秀燕和我同年,都是十六岁。渔民总是十分信奉神明的,村子里不论多穷,总有一座金碧辉煌的龙王庙,而南岛当地还有七夕办成人礼的习俗,父母要领着满十六岁的儿女去庙里供奉祭品,宴请亲友。父亲是外省人,并不看重这些,七夕这一日对秀燕却是极重要的。   秀燕又怨念地喟叹:“我娘在醉仙楼包了宴席,可惜赵德容今年也十六岁,一定也要办宴席的,到时候肯定又要和她碰上。”   我开解她:“那我们溜出来,去隔壁戏院看戏。”   秀燕拍手:“好好!今年还是演《梁祝》。我娘说,傅夫人原本要挑一出更喜庆的,还是三少爷执意挑了《梁祝》。”   秀燕常爱八卦傅博延的小道消息,比如他春天那次回南岛探母亲的病,没过几日很快又回上海读书,傅博延在上海就读洋人办的大学,光是学杂费就不得了,出入的同学都是上海滩上叫得出名号的人物。   秀燕每次说到傅博延,无不是看赵德容好戏的心态,例如这一次,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赵德容自以为跟傅家沾亲带故便高人一等,满打算着过了十六岁就好嫁进傅家。其实傅夫人心里早有了别的打算,未必看得起她。傅夫人要的是门当户对,已经在替傅博延说亲了,看中的姚家在永平可是有大生意的。”   我在心里一哂。幸好,这些八卦于我并没什么关系。   放学回家,我在门口给黑子留了个纸条。冬生并不能时常到学堂来,所以黑子就担负起替我们传递消息的任务。其实并不是总有事,有时候更像是和他聊天,这天我问冬生,可会来戏院看戏。   真的是有事,整晚上就心绪不宁,像是有什么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第二天大清早赶到学堂,黑子把字条交还给我,我才一颗心落到实处。   看看四处无人,我躲到院子的角落里去看纸条。为了避免被人看见,纸条被我夹在书里,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即使被人看见也会以为我在用功晨读。   桃花的花期早过,傅宅里的桃树枝繁叶茂,堪堪从墙那头伸出几根枝丫来,挂着几颗沉甸甸的果实,一颗颗涨红了像婴儿的脸,散发甜腻腻的香气。我打开书,冷不防背后有人蒙住我的眼睛。   那手掌带一点清晨的凉意。我料定是秀燕,骇笑说:“小丫头,捣蛋鬼,最好是有什么惊喜,不然我绝不饶你。”   背后没有声音,我几乎可以想见秀燕死死憋住不肯笑的样子。她拉拉我的衣襟,示意我站起来跟她一起走。不知是不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她带我七拐八拐走了许久。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早上新鲜的空气扑在脸上,耳旁有微风扫过树顶的沙沙声。   直至我们走出树荫,阳光底下,远处飘来一点不一样的香气,我才觉出不对。我停下脚步,掰开紧紧蒙住我眼睛的手掌,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池塘的边缘。   那不一样的香气是大片的荷花,早上刚刚新开,亦粉亦白,点缀在成片的碧绿中间。不远处是蜿蜒的九曲桥,再远处是棕色的回廊和二层小楼的青瓦白墙,我分明只在傅宅门外偷窥时见过的景色。   我回过头,果然是傅博延站在我身后。他展眉一笑:“可惜,原来想引你去那边的亭子里喝茶用点心的,怎么就被你发现了。”   他仍然穿乳白色的衬衫,浓密的黑发微微蜷曲在额前,双手插在兜里,身材高得有一点吓人。我涨红了脸,赶紧低头抱紧自己的书本说:“三少爷不要拿我开玩笑。”说罢调头往回走。   他在后面跟上来:“你不是好奇我家什么样子?不如我带你逛逛。”   我加快脚步:“我要回去上课了,去晚了父亲会发脾气。”   眼看通向学堂的月洞门就在眼前,我像逃难一样往前冲,手臂却被他从后面一把拉住,所以不得不回过头去。他在树影下低头一笑:“南岛什么也没有,不能约你去看电影或吃西餐,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过既然你喜欢听戏,我在戏院二楼定了座位,七夕那天我去接你。”   他的样子像是料定我一定不会反对,但我认真地拒绝着:“父亲常说,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我怕他是不会同意的。”   他扬眉,笑得更明朗:“你倒是孙先生的好学生。”说罢顿一顿,收起笑容,十足郑重的神色,又说:“我是想来和你道歉的,上次是我太心急,你心里怕是没有准备。不过我只想让你知道,追求你这件事,我是十分认真的。”   上课的时间快到,一门之隔那边学堂的庭院里已经热闹起来,有几个学生正站在鱼池边聊天,听到声音朝我们这边望过来。我只害怕被人看见,急急甩掉他的胳膊,惶惶然逃回高墙这边。   七夕那天大雨倾盆,傍晚才雨过天青,乌云散尽。   父亲咳嗽,小病了几日,教科学的先生也有事,所以学堂干脆在七夕前一天就放了假,学生欢呼一声,一哄而散。这也正中我的下怀,即使有人想来接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接。   我跟父亲说要去参加秀燕的成人宴,所以傍晚等雨停后,还是乘船赶到南岛。其实秀燕的成人宴上均是她的七大姑八大姨,我断然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只和她约好,等她散了席,晚上就去她家里过夜。   雨后的夏天有几丝凉意,我深一脚浅一脚从渡口赶去主街,正赶上鼓板骤起,还没到戏院门口就远远听见二胡热热闹闹地拉起来。戏院门口人声嘈杂,一字排开两列小贩,卖仙草冻葵花籽及各色零嘴,抑扬顿挫的叫卖声争相盖过彼此。老老小小的看客相携从四处而来,鱼贯从戏院窄窄的木门涌进去。   我看到门口的槐树底下站着几个熟人。一个是盛装而来的赵德容,穿了一袭水红色的旗袍,描过眉粉面桃花,仿佛一夜间大了五岁。另一个容貌和她相似,但比她高一头,是她的兄长赵启容。再一个,站在他们两个的对面,只有一个瘦长背影,穿乳白色的衬衫和西裤,似乎伸长了脖子在向远处张望,更显得身材高得有一点可怕。   我立即缩进旁边茶肆的棚子底下,掩身躲进人多的地方。幸好戏院有一处后门,就在茶肆旁的小巷里,我才躲过那几个熟人进了戏院。   咚咚锵锵,梁山伯祝英台正式踩着鼓板甩着水袖走上台来。我躲在台子后面的阴暗角落,只看到小妙仙的妙曼背影和二胡师傅摇头晃脑的侧脸。台下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卖花生米和仙草冻的小贩挑着担子穿梭在过道里。有头有脸的太太们则都在二楼,坐在红得有几分沉闷的大灯笼底下,幽幽地喝着茶。   我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找不到冬生的影子。   这几天海上不大平静。他虽说会来,但谁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总归是生计要紧。   虽是这样想,总难免情绪会有些低落。我十六岁的七夕,竟然落到这样孤清冷淡的下场,着实令人失望。   台上演到长亭相送,二胡的节奏慢下来,有一点哀婉的味道,丫鬟和祝英台齐声重复地唱:十八里相送到长亭,十八里相送到长亭。   我落寞地听着,忽然觉出异样,一个影子不知何时罩在我头顶,耳边有轻微呼吸的声音。我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高我一头的男生,剑眉星目,正是冬生。我惊喜得差一点叫出声来,冬生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我噤声,然后弯起薄唇,微微笑了笑。我于是也忍不住微笑起来,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说:“你来晚了,戏快演完了。”   他只管望着我笑,回答说:“不晚,我只爱看化蝶这一段。”   我颇心有余悸:“是不是海上风浪大?这样的风浪天黑在外海行船,会不会不安全?”   他顿了顿说:“并没有去外海,往永平跑了两趟,所以晚了些。”   大部分渔民直接把捕来的鱼卖给南岛的鱼贩子,虽然价钱便宜些,但省时省工,大部分人也没办法把几千斤的鱼运去永平县城。我做出不解的表情,他笑笑解释:“正好在永平码头上找了些事做。”   所谓找了事做,是在码头上做苦力。我不作声,心里却猛然一紧,像被什么咬了一口。   台上的唱段却欢快起来,饰演祝英台穿着男装的小妙仙,挽着袖子眼波妙曼地唱: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可愿意配鸳鸯。   台下叫好声一片。我假装一心一意看戏,冬生站在我身侧,拉了拉我的袖子,把什么东西放进我手心里。我松开手掌一看,是两颗小珠子,一大一小,形状不甚均匀,但在暗黄的灯光下发出柔和的光晕。   我诧异地抬头,冬生低眼说:“前些日子出海时偶然得了一颗珍珠,今天又在永平买了一颗,正好凑成一对。”   原来他因为这样才会迟到。方才没有注意,这时候我才看到,他紧握着两只手,上面纵横交错,裂开好几道暗红色的伤口。我竟觉得鼻子有些酸,失声说:“你为这个才去永平……”   冬生倒笑了笑:“你十六岁成年礼,我怎么好空手来。”他说着低下头去:“……孙先生若知道了,会觉得我无礼。”   我心里是极欢喜的,忍不住翘起嘴角,回答说:“正好缺一对珍珠耳钉,明天就去珠宝行打。”   台上一阵紧锣密鼓,唱到楼台相会。由于唱得激烈,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只安静站在台侧幕帘后的阴影里,专心听戏。说是专心,我却定不下神来,小妙仙的唱腔忽而哀婉忽而悲愤,我只觉得一种异样的恍惚,手掌里握着两粒珠子,一颗心起起伏伏,仿佛荡漾在温热的海水里。   冬生就站在我身后,狭小的空间里,我可以听到他在我头顶的呼吸,平稳绵长,带一种莫名的炽热。他的手搭在台前的柱子上,上面的累累伤痕红得刺目。   终于唱到梁山伯病死,英台哭倒在坟前,凄凄惨惨地唱:人世无缘难到老,不能同生求同死。   我探身在阴影外,抬头一看,正看到台前正中的二楼雅座里侧身坐着一个人,白色衬衣,颓废地垂着头。我以为没有等到我,傅博延和赵家兄妹自会去参加成人宴,没想到赵家兄妹走了,傅博延倒留下来听戏。他一手支着头,一手握着酒杯,红灯笼映照下神色不明,眼睛百无聊赖地扫视着楼下。   他的眼风扫过来,我吓得立刻躲回幕帘后面。冬生察觉出我的异样,探身出去,顺着我的目光向外望:“什么事?”我连忙把他拉回来,提议说:“戏快演完了,等一下人多,不如我们早点先走。”   冬生略一停顿,点头同意,尽管他还没有看到化蝶那一段。我拉着他匆匆穿过阴暗的后台,从后门逃出来。   雨后的夏夜,凉风袭面。因为怕遇见熟人,我挑了最僻静的小巷,绕了一个大圈子,走去秀燕的家。我们提前出来,秀燕怕是还没有回家,因此我走得极慢,好在路上多消磨些时光。只是走得再慢,终究也是要到的,再拐过一个弯就是秀燕家的大门。   我走在前面,冬生沉默地跟在我身后。这时候他忽然在我身后叫住我:“惠贞,等等。”   我转身停下来,等了一刻,他似乎要说什么,目光闪动,欲言又止。石板路面上还是湿的,倒映着细碎的月光。我们站在小巷的高墙之下,头顶是沙沙的风声,他这样沉默地站着,一手扶着高墙,手上还有那些纵横干裂的伤口。我才忽然想到,从口袋里找出省城买的雪花膏,拉过他的手。   他的手象触电一样缩了缩,所幸我拉得紧才没被他挣脱。我把雪花膏涂在他的手上,他抗议着说:“不用,回家涂点菜油在手上就好了。”说完自己忽然先笑了,莹莹月光里望着我,先是弯起唇角微微一点笑意,渐渐扩大,最后忍俊不禁,像有发自内心的喜悦,如泉水般无声地涌出来。   我忽然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先前并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这时候却感到一股热气从脖子底下升上来,仿佛要把脸烧焦,只好干咳了一声,松开手,把雪花膏盒子塞进他口袋里。我在黑暗里低头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进去了。”   他点头,轻声回答:“明天,我来送你回北岛。”   我快速穿过小巷,去敲秀燕家的大门。也许她和家人还在成人宴上,敲了许久才有佣人来开门。我一只脚踏进大门,回头望去,冬生仍然站在高墙下目送我离开,一动不动,只看到他眼里晃动的一点点月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6 11:40:00~2022-07-21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ane樱桃 2个;枼月二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en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送别(2)   深夜时分,月色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明净透彻。我和秀燕挤在她那张窄床上,听她讲她成人宴上的八卦。   “六姑妈前些天哭哭啼啼回了南岛,说是姑父娶了个二姨太。今天席上见到她,人瘦得皮包骨,额角上还有乌青,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哪里还有前些年出嫁时的风光霁月?过得这样折磨,可我娘和几个婶婶还一阵劝她回去,就怕她要闹离婚,永远住回娘家来。”   离婚,这在南岛怕是惊世骇俗的事。哪个富家公子没有个把姨太太,出了嫁的姑娘,只有忍气吞声的份。秀燕翻一个身,脸落在月色的阴影里,停了良久又说:“大姨母也来了,送了我一对镯子做成人礼,还带来了大表哥。大表哥快十八了,在永平镇上跟姨父学做生意。”   我见她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伸手点她的鼻子:“啧啧,小丫头思春了。”   “去你的。”秀燕装出愤怒的样子,狠狠踢我,伸手到我的腋下,报复性地挠我。我笑着求饶,差点滚到床底下去。这一番打斗弄得我们都精疲力尽,好不容易停下来,两个人肩并肩仰面平躺在床上,遥望窗外的冷冷月光。   我摸摸衬里的小口袋,那两粒小小的珍珠就在那里,带着我的体温,抵在我掌心的肌肤上,有一种粗糙坚硬又温暖润滑的感觉,正如他那个人一样。   “秀燕,”我问,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秀燕顿时又来了精神,支起胳膊,一张脸骤然凑近我:“哦,想嫁人了。思春的人是你吧?”   我当然矢口否认,啐道:“才没有!我还要去省城读书,才不要嫁人。”   秀燕狐疑地打量我:“那你脸红做什么?”   有么?我一巴掌捂住自己的脸。秀燕犹豫一刻,最后一脸严肃地说:“听说,有人看见你和傅博延在傅宅的后院说话,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我才松一口气,骇笑着踢她:“小丫头,说什么胡话,传出去看我不打死你。”   她在月光里神色夸张地拍胸口,一叠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还以为你被他那张臭皮囊所惑,想要削尖脑袋去做他的三少奶奶。”   三少太太,那自然不能,打死我也不会去做三少奶奶。诚然,即便我想去,傅太太只怕会先打死我。况且,今天我放了他的鸽子,他这样从没在哪里吃过瘪的少爷,定然已经放弃了。   我却在回北岛的路上遇见傅博延。   早饭后我匆匆辞别秀燕,往海边的方向走,才拐过弯,就看到一个高个男子站在小巷里。他还是昨天那一身白衬衫,倚墙站着,指尖捏着一支烟,大概因为头发有些乱,看起来多了几分颓废的意味。   我与傅博延只见过聊聊数面,几次都是在阳光明媚的时间,总觉得他虽年少轻狂,但并不是个坏人。此时见他脸色阴沉地抽烟,竟有些意外,脚上也不自觉地慢下来。   他看见我,丢掉烟头,一只脚在地上碾灭烟头,缓缓站直身子。   巷子只要那么宽,断然躲不过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礼貌地叫了一声:“三少爷。”   他“嗯”了一声,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似乎若有所思。我想要低头走过去,他拉住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昨天和你一起逃走的人,是傅冬生?”   我没料到他看见了我们,更没料到他认得冬生,回头吃惊地看他。他则阴恻恻地冷笑:“好一个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孙先生可知道你和傅冬生这种人混在一起?”   这话我听来觉得尤为刺耳,这时候忽的也全然不怕了,立刻反唇相讥:“傅冬生是哪种人?不过是穷一些,但至少清清白白,靠自己一双手养活自己。”   他冷哼:“好一个清清白白!你可知他父亲做的是什么营生?又是死在哪里?他父亲可是山东的大土匪头子,被抓住了枪毙的,一家子鸡鸣狗盗之辈。”   傅博延说得理直气壮,我听了不禁怔住,冬生从未说起过他的家人,如今看来,倒真是不堪。只是我转念一想,做土匪的是冬生父亲,又不是他自己,我父亲也并未因为冬生父亲的不堪就看不起冬生。这样一想,我又恢复了气势,反驳他说:“冬生坦坦荡荡,从未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何谓鸡鸣狗盗?有的人明明家里定了亲,还要出来四处招摇撞骗,才叫鸡鸣狗盗。”   他一怔,松开抓住我的手:“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转而定下神来,一扬眉,又笑了:“原来为这桩事,我还想了一夜想不通,难道我哪点不如一个渔民,一个土匪逃犯的儿子,怎么你会为了他而拒绝我。”   我恼火他诋毁冬生,语气也很不高兴:“请你不要这样说。”   他很郑重其事地自顾自说:“我绝对不会听从家里的安排,我的两个哥哥都已经饱受旧婚姻的苦害,我们都受过新思想的教育,你要相信我,我的恋爱肯定是自由自主的,我才不会任凭他们的摆布。”   我才不管他是新思想还是旧思想,只是不喜欢他自以为是,所以把心里想的话一口气全说出来:“我是乡下长大的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懂得什么自由恋爱,只知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我不晓得你喜欢我什么,你根本不认识我,即便现在有些喜欢,也不知道会喜欢多久,偷偷和你这样拉拉扯扯,与我都不会有什么好处,所以还是请你不要拦在我面前。”   他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你和傅冬生那个穷小子拉拉扯扯,与你就有什么好处?”   我不欲同他再多废话,一跺脚,自顾自转身绕过他,朝山后渔船的港口走去。   没想到他还不肯罢休,又从后面跟上来,在我身后叫:“惠贞!”   我加快了脚步,熟门熟路拐上山坡后面的小路,放眼望去,前面已经是静静躺在山背后的南岛渔港。我远远看见冬生的小舢板停在那里,他赤着双足,正弯腰解去舢板的绳索,抬头一看,看见我和傅博延一起走来,眼神顿时锋利起来。   傅博延也看见了冬生。脚下的路到这里为止,再往前走就是滩涂。傅博延这才停下脚步,远远望着冬生的方向。有一刻他们两个目光相接,遥遥对望,仿佛两只对峙的野兽,谁也不想先败下阵来。   最后傅博延忽然一笑,挪开了目光。他把白西装搭在臂弯里,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了吸一口,抬起下巴吐出一阵烟圈,恢复一副自信高傲的样子。   我才不管他在想些什么,抬脚朝冬生的方向走去。他就在我背后说了一句:“孙惠贞,你等着,我绝不会输。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跟着我。”   后来我问过冬生:“对将来你有什么打算?会不会打一辈子渔?”   他缄默着并没有回答。从那以后,冬生缄默的时候渐渐多起来,而且把跟多时间花在跟渔船出海上,常常下了这一家的渔船,又去那一家的渔船上干活,一刻也不肯歇下来,更不要说来学堂听课。   到了冬天,海上风高浪急,只有少数船在这时候去海上捕鳗。有一次我看见冬生回了学堂,还在下课后被父亲叫进学堂后面的小隔间里聊了半晌。我好奇得不得了,在门口起起坐坐。好容易才等到冬生从里面出来,我也“噌”地从门口的长凳上跳起来。   冬生的脸色不大好,严峻里似乎带一点伤感,父亲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倒是长者十分关怀鼓励的样子。我的心里打着鼓,跟在冬生身后走出学堂,一直跟到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才拉住他。   十几天不见,他似乎又拔高了个子,人也更瘦了,身上倒是更结实,只是被海风吹黑了的面颊也塌陷下去,渔船上生活的辛苦可想而知。天色已经暗下来,夕阳火辣辣烧红半边天,映照在他脸上,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眶也是红的。   我心里紧张,仰头问他:“父亲同你说了什么?”   他顿了顿说:“孙先生说要送你去省城读女子高中。”   父亲向来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哪里肯送我出门去读书。他这样同冬生讲,我瞬间明白他的意思,骇然退后一步:“我才不要去。”   冬生默默注视我,半天才扬了扬嘴角,露出一点笑容,轻轻说了一句:“傻子。”   我再一想,确实自己是傻了。父亲一向知道我最希望的莫过于搬去省城,读师范学校,将来好做个老师,现在这样说,也许只是疼爱我而已。父亲虽然对我严厉,但内里毕竟也是个慈父,每每我想做什么出格的事,他虽不赞同,但一经我软磨硬泡,也常常能让我得逞。   这样一想我又满怀希望起来,笑着同冬生说:“你也一道来啊。你的字写得那么好看,算术也好,省城那么大,一定能找到一份好的营生。”   冬生也同我一起笑,只是笑容里带着几分怅然,最后还是说:“你真是个傻子。”   没想到父亲最后带我离开,竟然是在那样的仓促之间。   年前学堂放了假,父亲去见了傅太太,结算了一年的薪资,回到家时对我说:“我们明天就走,去省城。”   我吓了一跳。父亲的脸色铁青,动作僵硬地把桌上的书籍一把扫进箱子里,回头对我说:“快去收拾东西,尽量找必须的东西带,带不走的就暂且放在这里,以后再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意识到父亲的决绝,眼泪瞬间急出来,问:“父亲,出了什么事?”   父亲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是一向都想去读省城的学堂?现下正好,我有个旧友在上次带你去过的那间学堂做教导主任,我去托他帮我在学校谋一份教职,不论什么,代课的也好。明天我们必须走。”   我蹲在他面前哀求他:“为什么明天一定要走?能不能过几天才走?我还要去跟秀燕道别,冬生出海去了,过两天才能回来。”   父亲忽然又咳嗽起来,连咳了许多声才停下来,颓然坐在床上:“我们在这里生活,全仗傅家的鼻息而活。现在这样的屈辱,为父我一天也不想再等下去。”   父亲是个酸儒,最是清高。看父亲的样子,一定是在傅太太那里听了什么话。傅太太喜欢读书人,一向对父亲礼敬有加,即使是辞退了他,也不可能有什么重话。我急急问:“傅太太到底说了些什么?”   父亲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叹息说:“这些话,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一夜无眠。天一亮,父亲拎着两口箱子催我出门。海上风浪不息,冰冷的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渡轮鸣着笛向永平县城的方向行驶,船上并没有几个人,我却不愿意回到船舱里,宁愿站在船铉边上吹冷风,只为了多看北岛一眼。父亲叹了一口气,也只好随我去,自己一个人默默回到船舱里去。   我在海风里流泪,北岛在视线里逐渐变得模糊。我的童年和眷恋,我挂在楼前的海螺,我在窗前种的小草,甚至于我读过的那些书,都还留在那座踩一脚就吱呀作响的楼里。更重要的是秀燕还不知道我的离去,冬生还在海上。这一去路途遥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远远的,我又看见一艘渔船乘风而来,看方向是出海归来朝南岛去的渔船。正当我要绝望的时候,我看见甲板上那一个青年,高高瘦瘦的个子,理着极短的头发,被海风吹得黝黑的皮肤,挺拔地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我的心狂跳起来,站到船铉边的一个木桩子上,极力朝海风里大喊:“冬生——!”   海风猎猎,我的声音被海浪和疾风所吞没。两船远远地交错也不过片刻功夫,我又一口气跑到船尾,站在最高的地方挥舞手臂,使尽了力气大喊:“冬生——!”   他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呼唤,终于朝我的方向看过来,跑到船尾向我挥手。我朝他的方向喊道:“冬生——!我走了——!我在省城等你——!”   海天一色。冬生的船和冬生的影子在早晨金色的阳光里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最后那一刻,我只看见冬生的身影,小得如同一个黑点,却还在使劲朝我挥手。他又把手拢在嘴边向我喊着什么,海风那样大,我一点也听不见。我也喊了那么久,我的话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一句。但不管他有没有听见,我知道我会在省城等着他。而冬生,我也知道他一定会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更新时间如下:   周六:上午9:09   周日:上午9:09   周一:晚上12:00左右   入V前三天有红包掉落,踊跃发言哦! 第19章 秘密花园(1)   微微没有料到, 她的公号被封了一个月之后真的解封了。   事情就发生在她同傅修远见面后的那个星期。忽然有消息说,晏小勤被人举报,当局已经介入, 要调查她一系列偷税漏税等经济问题。再加上之前关于她被爆和傅氏集团董事长的不当关系, 晏小勤如今可以说声名狼藉。   她的公号就在那一天毫无征兆地解了封。正如傅修远所言, 晏小勤如今自顾不暇,没时间同她在网上论战。她直觉这事和傅修远脱不了干系,很想再找他问个清楚, 所以又发短信问他:“在吗?”这一次他却没有立刻回答。   这叫她心头如有猫抓。为此她特意去向财经部的同事打听, 可惜没人对晏小勤的案子说得出什么所以然。她又托沈琳去广告部的熟人那里打听乘风旅游网和傅修远的底细, 熟人也说不出他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沈琳却笑话她:“你说你吧, 人家来献殷勤的时候你扮高冷,现在人家撤退了,你后悔了?”   她当然绝不承认什么后悔。诚然,她确对傅修远的事过份感兴趣, 但那只是因为她是个好记者, 而不爱刨根问底的记者绝不是个好记者。周末回到福利院, 这个谜团仍旧盘旋在她脑际。趁着做饭的间隙, 她还在傅修远捐赠的电脑上搜索“傅修远”,险些让她焖胡了给小朋友做的百叶结红烧肉。   晚饭的时候, 美丽的脸色便不十分好看, 对她白眼相向,还拿着筷子敲她的碗边说:“艾微微, 今天的菜大失水准啊。这么难吃!做饭的时候你到底在发什么呆?该不会是在想那个……”   和平放下碗,朝美丽横扫了一眼, 她才撅着嘴住了口。   夜晚时分, 皓月当空。她和美丽还像小时候一样, 头对着头睡在靠窗的两张小床上。孩子们都已经睡着,小猪打呼噜的声音在黑夜里此起彼伏,只有她和美丽两个人辗转难眠。她努力闭着眼睛,耳朵却不得不听见美丽在床上翻来覆去,听见她一会儿踢掉被子,一会儿又把被子卷回来,最后还听见她隔着床栏小声叫她:“微微,你也没睡着吧?”   她闭着眼回答:“我已经睡着了。”   美丽却不打算放过她,隔着床边的栏杆问她:“你跟和平,到底什么时候才捅破那层窗户纸?他到底在等什么?”   她没作声,不知道要说什么。和平的心意大家都知道,但和平什么也没说过,也许他觉得不需要说什么。   美丽以为她在装睡,不依不饶地在床栏那边说:“你在电脑上搜索那个叫傅修远的人吧?我可看见了。”   她才开口小声解释:“我想写一篇关于南岛傅家大宅的专题文章,做点功课而已。”   美丽却自顾自说:“和平一定也看见了。你用完了电脑,我看见他也去用了那台电脑。你急着赶回厨房去,连搜索结果的页面都没有关掉。”   她沉默。和平一字未提过,那她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   初夏的夜晚忽然空旷宁静下来,衬托得小朋友的呼噜声格外嘹亮。沉默片刻,美丽的声音又在夜空里缓缓飘过来。她叹了口气说:“你还不知道,和平在准备自考。我们这里的孩子只有你去读了大学,你和我们不一样了,随时可以远走高飞。你有没有发现,你周末回来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可和平太可怜了,有时候真是心疼他,太幸苦了,白天要照顾小朋友,晚上还要做手工艺品贴补福利院的开销,现在又要省吃俭用攒学费和书费,天天读书读到后半夜,拼了命一样,没日没夜……不过你别说你知道他在自考,他不让我告诉你。”   不知为什么美丽忽然半夜想要告诉她这些。和平什么也没对她说过,和平似乎永远是沉默的,什么也不会对她说。   第二天醒来,她照常回去上班,恢复在公号上码文,努力推销和平同小朋友一起做的手工艺品。日子恢复往常,那篇南岛傅宅的文章被她搁置,连那位傅秀燕老奶奶那里她也放弃了跟进。   日子过得空旷而疏朗。期间她又写了一个专题,题为“喝奶茶的十种危害”,还为此专门采访了几个营养学专家。文章发了,灭绝师太却又训她:“你写的是美食公号,读者要你告诉他们什么最好吃,可怎么你的文章整天都在说什么不要吃?你写的又不是健康专栏,管它吃了会不会死人。”   恰好那时候时值初夏,南湖边的小吃街办起了南湖美食节,大小H城老字号都去那里做宣传。她领命去采访,看到赞助商之一的承风旅游网也在那里设了摊位。坐在桌前接待游客的是个年轻的公关部实习生,她亮出记者证和实习生聊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你们公关部其他人没有来吗?我认识一个叫傅修远的。”   实习生的神色十分迷惑,挠头说:“傅修远?我们公关部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啊。”   她心里“咯噔”了一声,有一种果不其然的感觉。实习生看了看她的脸色,又连忙说:“不过我才来没几天,是不是别的部门的?我可能不认识。”   旁边又有一个年长些的人过来,听到他们的对话,告诉微微:“傅修远啊,他上个月就离职了啊。去哪儿了?这我倒不知道。”   她还是找了个机会打电话给傅修远,电话响了好一阵也没人接,最后大约是转去了其他地方,有人接起来用粤语说了一长串,她没听懂,那人又换成国语说:“你好,这里是傅氏公关部。”   到此时她已不怎么惊讶,心底冷笑,只说:“你好,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人叫傅修远?”   傅氏集团这些天其实并不太平。   如今的董事会大概分三派,一派是傅维贤和他的小弟,占据绝对话语权。第二派是中间派,代表都是基金管理人,最重要的兴趣是有钱赚。还有一派是当年随傅天宇打过天下的旧臣或者是旧臣的子孙们。傅维贤执掌傅氏十年有余,算不上有多大功劳,也没出过什么大差错。公司只要业绩不太离谱,没人会出来制造什么反对的声音。只是旧臣多少还有些怀旧,旧臣的子孙又不满傅维贤一家独大,自己分不到实权,所以这一次年会上,就出现了好几个拄着拐杖的老董事,拿傅修远做了筏子,说傅老先生去世已经多年,但傅先生临终前再三嘱咐,让他们看护修远这孩子长大。虽然傅修远这些年没人管确实不大成器,但如今他已满了三十岁,也接管了以前信托基金代管的股份,成了傅氏的股东之一,没理由不让他参与傅氏的事务。   按照傅维贤的性子,此类背后的嘀咕在他的耳边飘过,不会在他心里停留片刻。不过是几个老头子浪费口舌,能奈他何?   当初他越过他哥哥傅景行接管傅氏,并不是没有人反对。如果不是老头子多年卧床不起,也决计轮不到他来坐董事长的位子。只是这些年过去,他的得力臂膀廖坚强早已经帮他肃清了公司里各种反对派,再没人能掀得起什么风浪。他自觉得唯我独尊,越来越说一不二。那些俗务其实他最不耐烦打理,但大主意都必须是他拿,至于琐碎的执行,自然有廖坚强这个COO去操劳。   也有闲言碎语说,如果傅修远够聪明的话,这时候要讨好坚叔。别看傅维贤觉得自己大权在握,其实廖坚强才是话事人,傅维贤最终还都是听廖坚强的出谋划策。所以只要坚叔答应,不怕说服不了傅维贤。   对于这些闲话,傅维贤不过是嗤笑一声。这一段时间晏小勤出了点事,他又被牵连,他正准备董事会后去欧洲度个假躲躲风头。这些人鼠目寸光,廖坚强不过一个替他打工的,讨好他顶个屁用。   不想廖坚强真在这时候找到他,说:“董事长,您看修远的事……”   他原想说随他去,不过见廖坚强话里有话的样子,就多问了一句:“你有什么好主意?”   廖坚强不紧不慢地说:“修远确实是长大了,也该为傅氏出一份力。他现在别的公司做的公关经理吧?不如把他安排在公关部……”   傅维贤没想到廖坚强真的想给傅修远安排个职位,不耐地皱眉,立刻要反对。才张嘴,廖坚强微微一笑,打断他的话:“……正好,让他去处理海城的事。”   到底是廖坚强,果然诡计多端。傅维贤觉得,此计甚妙。   傅氏在海城开发了一个楼盘,并不成功。正好三四线城市房市下滑,当地又开发过度,楼盘林立,傅氏楼盘的地段没有好学校,销售缓慢。不过这点并难不倒廖坚强。恰逢他听说有个老板有意在海城办教育,他就和此老板会了次面,让傅氏和他签订一份合作协议,把民办高中开在了楼盘附近。   众所周知,民办学校要挣钱,必须一炮而红。学校第一年只收了一个高三班,结果高考成绩惊人的好,平均分和一本率都堪比当地历史悠久的重点高中几条街。学校自然要大肆宣传自己的师资如何超群,教学理念如何先进,第二年学校不仅招满三个年级六个班,而且报名人数远超录取人数,在锁区摇号中大出风头,抢尽本地最好的生源。而傅氏的楼盘,不出所料,成了全市最火的楼盘。   可惜好景不长,有人在社交网络上爆料,说民办学校的老师并没有那么强,第一年的高考成绩之所以好,是因为那年高三的学生,有许多是从外地招来的高分复读生。是傅氏出了钱,花重金请来落户的。还有一两个学生被扒出了真名真姓,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时间群情激愤,要求退学的,退房的,纷纷扬扬。   傅氏财大气粗,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先是花钱删帖,再雇了水军说根本没有这回事,是其他楼盘眼红造的谣,但如今的社交网络,完全不是控制得住的态势。所以傅氏的名声已经受损,派谁去都只能是个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的差事,更何况是傅修远,本就是个不务正业的名声,如果把事办砸,正好证明他能力欠缺,必然要引咎辞职,此后也再没人敢说什么。   所以此计甚妙。老股东的议论现在自然可以置之不理,但廖坚强说,苍蝇蚊子虽不足为患,但整天嗡嗡乱叫也是烦人。如果可以一了百了,何乐而不为。   傅修远领命去了海城,傅氏内部给的指示,不承认任何过错,不退一分钱房款,甚至没增加一毛钱公关预算。所以傅修远能有何作为?每天在售房处面对愤怒群众,除了焦头烂额地发点小礼品,他什么权力也没有。   傅修远到海城后的第三天,事情愈演愈烈。   原本社交网络上传播的都是第三手资料,有那么两三个学生被传是外省来的,也大多是道听途说。傅氏事先和当事人签署过保密协议,不会有人愿意冒险私自乱说话。这一天网上突然有视频出现,有个家长站出来说,不错,她家去年才搬来的。她儿子是县里高考的前几名,为了进名校,准备复读一年。傅氏专门派人找到复读班,许重金,动员她全家迁到海城来。   群情更加激愤。傅修远当晚接到坚叔的电话,坚叔在电话里语气凝重地说:“修远,我知道你也很为难。这件事看来不能善了了,你还是先回来,坚叔再想其他的办法。”   他在心里冷笑。其他办法必然是有的,只要傅氏肯花钱。而坚叔能想出的任何其他办法,不过是为了衬托出他的无能。廖坚强可是够心急,才三天而已,就打算把他整下台。   他以同样凝重的语气回答他:“坚叔,我没事。再坚持几天,如果下星期还不能解决,我就只能回去了。”   几天的期限转瞬即逝。幸好,第二天事情就有了转机。   负责任的媒体记者去证实网上视频里说的事,结果令人大跌眼镜。那名学生确实是前年某县高考的高分得主,只是这名学生在当地县城的复读班读了一整年,有同学和老师为证,证明他从没离开过县城。记者采访了学生家长,根本没听说过傅氏,也不认识那位出现在视频上的妇女。记者再回到海城去找那位妇女,人早已不见了。傅修远还在当地新闻上露了面,以傅氏负责人的身份出来辟谣,说从来没有这么个人住在傅氏的楼盘。   这下群众又乱了。众人猜测,种种迹象表明,说不定真是其他哪个楼盘造的谣,眼红傅氏的楼盘卖得好。当然,也不能排除当地其他民办学校的参与,谁让人家后来居上……到了第二个星期,傅氏的售楼处已经恢复了秩序,要求退房的人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排队来看二期样板房的人。   当地新闻再次要求采访那位很上镜的傅氏公关经理,被他拒绝了。说好一周之后回傅氏,他不想多做停留。傍晚从售楼处出来,他站在台阶上打电话回傅氏,找到如今在公关部任职的JC。   JC应是早听说了事情的进展,接起电话就说:“啧啧,没想到你这一招还真管用。”   他暗自一笑。让人相信你的最好办法,大概就是自己造自己的谣,再证明自己是在造谣。若不是坚叔逼得紧,他其实并不愿意来出这个风头。   他让JC找秘书帮订机票,顺便问了问办公室可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JC报告完收集来的八卦,最后说:“哦,还有,有一位女士打过电话来,姓艾。”   他不由自主地停了停。这一个月里他着意未与艾微微联系,回头想来,感觉倒像已有经年之久,听到她的名字莫名觉得恍然。他问:“她有没有说什么事?”   JC答:“倒没什么特别的事,只说给你留个口信,谢谢你帮她搞定了公号的事。”   他不禁在心里一笑,小丫头大概好奇心又来了。他并没说公号的事与他有关系,不过她又不笨,总归猜到他脱不了干系。他片刻没说话,JC问:“回港的机票,明天上午可好?”   他本想说好,话到嘴边又停住。日落时分,云霞漫天。他站在徐徐海风里停顿片刻,稍作迟疑,最后还是说:“订今晚的机票吧,先去H城。”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早9点9分准时更新。 第20章 秘密花园(2)   傅修远电话来的时候, 正是微微所料不及的时候。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晚上不用她赶稿子,她上网算了一遍银行里的存款,早早就上床睡觉, 没想到在黑漆漆的半夜里又被电话铃声叫起来。她在半梦半醒间抓起电话接起来, 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喂?”   他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 还是那把醇厚好听的声音,只是语气听起来难得的不沉稳:“出来吃宵夜?”   窗外一片漆黑,她着意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真的已经差不多午夜了。她不过是个做美食的小记者, 即使哪里发生了核战争也轮不到她半夜被叫醒, 这时候当然是一头扎回被窝里回答:“宵夜?现在?还是不吃了。”   往常他似乎无比佛性, 被拒绝肯定是好风度地一笑置之,没想到今天他竟然直截了当地笑着坚持:“我就在你家楼下,给你带了宵夜,下来可好?”   她的瞌睡这时候醒了大半, 自觉得着实没有和他熟到深夜出游的程度, 也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多谢, 不过现在太晚了, 不大方便。我先回去睡了,回头再聊。”   挂掉电话, 瞌睡早就跑去了九霄云外, 她对着天花板发了一分钟呆。诚然,不刨根问底的记者不是个好记者, 不过另一句至理名言又说,好奇心杀死猫。有时候她也承认灭绝师太的话有道理, 与其挖掘什么海岛传奇, 不如多跑几个网红小吃店。美丽的话也犹在耳边, 与其关心某些不相干的人的来历,还不如周末多回福利院关心美丽和小朋友们。当然,还有和平。   窗外长夜未央,她坐起来扒着窗台朝外看了一眼。他还没有走,他那台低调的黑车就停在楼下。头顶乌云盖月,楼下的路灯也正好坏掉了,她只看见一个颀长的影子靠在车边。他似乎正低着头,一片黑沉沉的夜里,只有他手上的手机露出一块光斑。   她从窗口缩回脑袋,看见她的手机上有人给她发了一句话:“明天一早要飞回香港。”   对方还在输入,片刻第二句话又跳出来:“想不想去参观南岛大宅里的思惠苑?”   她一愣神,想起那个花园深处,层楼叠榭,还从来不对外开放的思惠苑。这时候他的第三句话又跳出来:“现在就走。Now, or never.”   于是她从床上爬出来,又一次上了他的车。   他还果真给她带了宵夜,是一碗花生汤,放在保暖瓶里,还有一点温热。他笑笑说:“在海城机场看见的,又正好有保暖瓶卖,就给你买了一碗。”   她尝了一口,花生汤香甜可口,不过她决心只关心自己该关心的事,转移话题问:“思惠苑不是从来不对外开放?上次领我参观的那个袁经理还说,就算傅维贤来了也进不了。咱们今天怎么进去?”   他无声地笑,侧脸在暗夜的光线里像大理石雕像。片刻他才模棱两可地说:“你放心,都安排好了。”   他那副笃定的样子,她不大喜欢,好像一早就知道能把她诓出来,又一早就知道她要问什么。   这一去山高水远,单程也要三个多小时。一出市区,周遭的高楼大厦变成大片广袤田野,渐渐的,田野又被墨黑墨黑的崇山峻岭所代替。车里似乎永远循环着肖邦的钢琴曲,她现在已经可以准确无误地认出那支第一次在他车里听到过的曲子。他的车也和他的人相似,低调,整洁,初初一看毫无性格可言,多看两眼却又觉得藏了好多隐秘的故事。原来她还想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到傅氏工作又不告诉我?后来又一想,她算哪根葱?他们也没熟到他需要向她汇报简历的地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艾微微,好奇心杀死猫,与其关心不相干的人的来历,还是多关心关心福利院的小朋友。还有,和平。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想到和平。这样一想,她没开口,靠在椅背上假寐,车行渐远,刚刚被赶走的困意很快就又在单调的马达声中重新席卷而来。   她再次睁开眼时,车已经停在傅宅门外。不知谁何时帮她调低了座椅的靠背,她就舒服地斜卧在座椅上,身上还盖着男士的风衣,怪不得睡了这许久都没有醒。   车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望向车外,才看见傅修远站在车前的颀长背影,似乎正在抽烟。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推开车门走出去。他回过头看见她,只暗自笑了笑,说:“醒了,那我们走吧。”   他带她去傅宅的后门,就是傅氏学堂旁边,孙惠贞当年偶入桃花深处的那扇月洞门。上次她来时,门上还挂着长了铁锈的大锁,这一回大锁已经不在了,她推了一把,门竟然“吱呀”一声应声而开,看来傅修远真的做了安排。   夜晚的空气还透着凉意。她放轻了脚步,一路沿着林间小径往园子里走。夜间的空气还有些凉,她抱着胳膊东张西望,多少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他却走得大大方方,似乎比她更熟门熟路,走在她身旁,忽然问:“这儿你来过?”   她生怕被人看见,说话声音也压到最低,简短地回答:“来过两次吧。”   他笑笑,也不再多问。顺着石板小路穿过桃林,又路过荷塘边的九曲桥和湖心亭,他们最终走到青石板路尽头的荷塘深处。她还差一点错过去思惠苑的岔路,还是他拉了她一把才没走错。   小楼坐落在绿树掩映之间,二层木结构,白墙灰瓦,垂柳低枝。四周一片静谧,楼里一点亮光也没有,看起来真是空置很久了。她伸手去推大门,这一回却没有推动。   傅修远还站在她身后,双臂交叉一幅好整以暇的样子。她压低了声音问:“你有钥匙吗?”   “钥匙?”他耸耸肩:“没有啊。”   她不免着急:“那还有其他的门可以走吗?”   他想了一想,回答:“没有了,只有这一个门。”   果然,哪有那么容易进门。她冷哼:“那咱们怎么进去?撬锁还是踹门?”   他倒不着急,反而舒展开眉眼笑了:“踹门可能容易些,我看这门不太牢。”   她在心里腹诽,靠别人果然靠不住,这个傅修远尤其不靠谱。幸好她有一个记者该有的洞察力,早早就观察了附近的地形,发现一楼的窗户开得低,还是敞开着的。如果她偷偷从窗户进去看一眼,即刻就出来,深更半夜必不会被发现。   她说了一句:“我有个主意”,径直跑去假山后面的窗下。窗户虽然开得低,对她还是高不可及。这时候傅修远也跟过来,她就附在他耳边轻声和他商量:“要不你托我上去,我就去里面转一圈,马上就出来。你就在窗外给我放个哨?”   傅修远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点头表示同意,把她托举过肩,她连滚带爬地上了窗台,期间还踩碎脚底一个花盆,那响动在寂静深夜里不啻于投了一个炸弹,吓得她魂飞魄散。   其实她从未干过如此疯狂的事,三年的记者生涯不过就是跑个小吃店采访个把专家。今天好不容易大半夜来一趟,若是铩羽而归总归太不甘心,一下又把“好奇心杀死猫”这句至理名言给忘了个精光,毫不犹豫翻窗进了小楼。   楼下是一间堂屋,夜晚光线晦暗看不太清楚,只看见几张中式的桌椅板凳,都是深棕色,看起来厚重古朴,似乎很有些年代了,色泽已经变得黯淡。她仔细查看那几件家具,明显可以感到椅子扶手上被时光磨损的痕迹。虽然房间看起来久无人住,但指尖所触之处却一尘不染。   看完那几件家具,一转身,却见到一个黑影。傅修远并没有按原计划守在窗下放哨,不知什么时候也进了堂屋,还伸手要去开灯,幸亏她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冲对他横眉怒目:“你疯了?别开灯,被人发现怎么办?”   他笑了笑,耸耸肩,在黑暗里比了一个“对不起”的嘴型。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摸上楼梯,完全像来偷东西的贼,可木结构的楼板,每踩一脚就“吱嘎”一声响,吓得她走一步停一步,怕是走了一世纪那么久才走到楼上。   楼上有主人的卧室,也只有简单几件家具,色泽深厚的圆桌圆凳,顶箱柜,梳妆台,居中是一张紫檀月洞门的架子床,床上铺着崭新的素白床单,像有人常常打理一样,一尘不染。   她打开手机,借着微弱的光芒一件件观赏,心里为这些保存完好的家具赞叹不绝。当然,她最重要的目的是来找书,可惜四周陈设简朴,环视一周并没有看见书本或书架。   她原以为这座闲人免进的思惠苑一定是南岛会所里总统套房一般的存在,没想到家具陈设都如此朴素,朴素到几乎简陋的地步,不禁问:“不知这里为什么从来不让人进。”   她本没有指望傅修远回答她,没想到他在她背后说:“我听说,西苑从来不对外开放,因为这里以前一直是傅天宇的住处。傅天宇把傅宅买下来,还把西苑改名叫思惠苑。”   果不其然!原来真是傅天宇取了“思惠苑”这个名字。她联想她收集到的那几篇日记,瞬间脑补出诸多狗血情节,自言自语说:“傅天宇一定和孙惠贞有很深的渊源,该不是有什么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吧?”   他却在黑暗里一哂,心里想,哪有什么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傅家人都是冷血动物,可从来没有什么好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新时间要晚上12点哦。 第21章 秘密花园(3)   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照亮地板。她在房间四周查看, 他正好站在书桌前,侧过身挡住自己,把书桌上的照片迅速扔进了抽屉里。   这时候微微已经掉头转去了墙角, 趴下来仔细查看梳妆台下的地板。他不禁好奇:“你在找什么?”   她举着手机头也没回:“找书啊。这里叫思惠苑, 肯定跟孙惠贞有关系。这块地板好像有点松, 说不定孙惠贞在这里也藏了日记。”   他没想到她那么执着,暗自觉得好笑,干脆好整以暇地在床沿上坐下来, 告诉她:“想当年傅氏把这座宅子买下来的时候, 这里已废弃了多年, 围墙都塌了一大半, 早已不能住人了。这里的家具大多也是傅天宇从别处找来的替代品,从里到外都重新装修过了,地板当然也是重新铺过的,哪里会有什么日记。”   她从梳妆台底下爬出来, 头发凌乱, 样子很狼狈, 可又忽然抬起头:“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他略一停顿, 还没来得及给一个圆满的回答,窗外突然一阵响动, 一柱手电光照上来, 楼下有人喊:“楼上什么人?”   她慌乱地站起来,关掉手机的荧光, 小声问:“怎么回事?”   他坐在床沿上笑笑说:“忘了告诉你,这里晚上常常有保安巡逻。”   接下来一阵手忙脚乱, 她慌不择路地把他们两个都塞进窗帘背后。其实窗帘不够长, 两个人四条腿都露在外面, 怎么可能躲得过去。窗帘后面地方也小,两个人挤在一起鼻息相闻,他的脸整个埋在她凌乱的长发里。   楼下的人似乎打算在四周先侦察一番,并没有立刻进楼。   有那么一刻,四周的夜静得出奇,窗外满塘月色,一地清辉。初夏时分,池塘中央的睡莲开得正盛,似有若无的清香飘散在空气里。他伸手拂了拂她扫在他脸上的散发,忽然发觉听得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她终于发现窗帘后面不是躲人的好地方,回头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我还是躲去床底下。”   她说完猫腰要走,他又一把把她揽回来,一不小心就结结实实抱在怀里。   她一脸惊慌,他停了许久才说:“等一等,来不及了。”   果然,楼下传来动静,保安终于打开门锁进了楼。   她这下是真的慌了,用眼神向他求助。他这一刻满脑子充斥的却都是其他事,比如,那个小时候脸蛋像红苹果的姑娘,那个十四五岁剪着齐耳短发的姑娘,现在瘦了,纤腰不盈一握,抱在怀里倒像一团热气,虚无缥缈又叫人血流加速。   今晚来南岛完全是他的心血来潮。他托人打开了后门,打算悄悄地来再悄悄地溜,因为不想她被前台看见。没想到她是一幅来探险的模样,他乐滋滋地想怎么好打击她的积极性,所以故意由着她折腾,结果不巧被发现,这里的事必然要被发现,那就将计就计也罢。   现在保安的脚步声很快走到了二楼,再不出去怕是真的要被捉奸,他才不得不放开手,告诉她:“你在房间里呆着别动,我去外面跟他们交涉一下。”   外面的保安刚要冲进卧室,看见他从黑漆漆的房间里出来,万分惊诧:“傅先生?是您啊。今天没听说您要来啊。我们在楼下看见窗户开着,有人砸碎了花盆,窗台上还有个泥脚印,还以为有小偷呢。您怎么不开灯?我们看见楼上只有一点光在晃来晃去,都以为是有人在偷东西。”   他已经镇定下来,打着哈哈回答:“是吗?大概是前台忘了通知保安处了。这儿没什么事儿,深更半夜的,麻烦你们了,还是请回吧。”   为首的保安将信将疑:“呃,楼下确实有跳窗而入的迹象。要不要我们四处查看一下丢了什么没有?说不定小偷这会儿还藏在楼里。而且我们刚才通知值班陈经理了,他说马上就过来。”   他说:“要不这样吧,不用麻烦陈经理过来一趟了。我看也没丢什么,我这就给他打电话,跟他交代一声。”保安不解,他又加了一句:“我这儿还有个朋友在,不大方便。”   为首的保安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房间,终于一幅“我懂了”的样子,领着人马撤退下楼。   旧楼的隔音不好,艾微微又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他和保安的对话她估计一字不漏都已经听见了。果然,他推门进去,拉亮电灯,看见她就站在门后,神情冷冷的,目光锐利,开口就问:“傅修远,到底怎么回事?”   他考虑了一下措辞,回答说:“忘了告诉你,我这个傅氏公关部经理,是可以留宿在西苑的。”   她一脸不相信的样子,瞪了他半晌问:“那你怎么不早说,还说没有钥匙?”   他手一摊:“门口那把是电子锁,我是真的没有钥匙。”   她一声冷哼:“耍我很好玩儿?”   她一定是真的生气了,他也不是不后悔,明知道不应该一时冲动就大老远跑来南岛,更不该干翻窗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很幼稚,相当幼稚,他从来不是这种冲动加幼稚的行事风格。可偏偏这么干了,好像身不由己。   他诚恳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对,应该早点告诉你。”   她很不满:“那你笑什么?”   刚才她又翻窗户又扒地板,现在一头乱发,发梢上还沾着灰,但对着他还很有临危不乱的气势,而他不知为什么,莫名很喜欢她对他这般威风凛凛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想笑,笑得眼角飞扬,喜上眉梢,笑得道歉的力度肯定也大打折扣。   那时候他心里突然问自己,傅修远,事到如今,你还想算了吗?   她正好也不依不饶地说:“那你别隐瞒,我有好些问题想问你。”   想隐瞒估计也已经瞒不住,但现在她还在气头上,要被她严刑拷打肯定对他不利,他连忙想办法逃跑:“我得先给值班经理打个电话,要不然他该跑来这儿巡查了。” 不过想想有什么能让她迅速消气,逗她开心的法子,又说:“要不这样,我去跟他们打个招呼,你今晚就留这儿休息。”   她没料到,诧异万分:“这也可以?”他又笑:“怎么不可以?你里里外外好好翻翻,别客气。”   她好奇地问:“那你呢?”   听这话倒像是她在邀他同宿。他知道她绝不是这个意思,可这句话仍旧在他心底荡漾了一圈。她就站在他对面,素面朝天,柳眉星目,但衣衫不整,还一脸的问号,他忽然很想伸手替她捋顺那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再一想还是忍住了作罢,只看了看表说:“明早还要赶早班飞机返港,我现在也差不多该出发回H城了。”   结果一夜的闹剧发展成了这样:他赶回H城,她留在思惠苑里继续挖秘密。打开了灯,她终于可以好好看看这间房间。素白的墙壁,打过蜡的地板,家具虽然只有那么几件,式样也古老,但保养得很得宜。床上的床单整洁,窗边的书桌上还有一盆新开的睡莲,一切都像是最近还有人住过的样子。   既然让她好好翻翻,她自然尽忠职守地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洗手间里有人留下了牙膏牙刷,还有剃须刀和须后水。卧室的衣柜里挂着几件衣服:黑色西装,黑色衬衫,几条看起来很贵的领带,衣柜的小抽屉里还零散放着几颗银色的袖扣,看上去很眼熟。   这幢楼一点不像久无人住的禁地,也不像是酒店偶有人住的客房,倒像是某个青年男子的单独住处。说什么因为是傅氏公关经理所以可以留宿,显然又是傅修远骗她的谎话。   回到书桌前,她拉亮台灯,拿出笔记本和笔,打算把今夜发生的事记下来,随手一翻,却又翻到上次南岛游之后自己在笔记本上胡乱画的那张男子的侧脸。鼻梁高挺,长眉入鬓,明明神色温和,又让人觉得可远观不可亵玩。那时候她刚和傅修远在南岛看戏时偶遇,觉得他莫名的面熟,还以为他是哪个剧里见过的港台明星。   长夜即将破晓,窗外的空气透着凉意。倏忽一阵风来,她打了个寒战,才回过神来,手里的笔骨碌碌滚到了桌下。她弯腰去桌下捡笔,才意识到书桌有两个抽屉,她还没翻过。   抽屉并没有锁,一边放着几本书,都是关于管理和金融的英文原版书,最上面的那本是英文版的《人性的弱点》。另一边只堆了一些杂物,还有一只相框。她拿起来一看,相框里是一个少年的照片,背景是气势恢弘的峡谷和荒野。少年也不笑,眉峰微蹙,双目冷峻,虽然瘦得像根竹竿,神色也锋芒毕露得多,但眉眼间还认得出傅修远的样子。   恰好这时候她的手机在黑夜里亮了亮。傅修远给她发来三个字:“睡了吗?”   她也用三个字回答:“还没有。”   他过了半晌又答:“我在去机场的路上。今天来不及了,你的很多问题,下次一定全部回答。”   她不知要怎么回答好,只回了一个“好”字。   他一直是个让她好奇的怪人,爱做些她看不懂的事。比如海岸酒店开业那天,他远远盯着她的鞋看了好久。在网红夜店遇到时,他问过她是不是特别爱喝水果宾治。今天来的路上,他还曾问她是否曾经走过后门的那段小路。   电话安静了片刻,最后他发来一行字,仿佛静夜里的私语:“睡个好觉,等我回来。”   她却早已睡意全无。远处的天空渐渐透出浅白,黎明前的院子还安静得出奇,仿佛能听到塘边的荷花静静开放的声音。凭窗眺望,远远可以分辨出荷塘边的小路,延伸去荷塘中央的九曲桥,以及静静伫立在湖心的石亭。   其实她一直追着对这座南岛大宅刨根问底,自然是有原因的。那荷塘边桃树下的林荫小径,她很多年前就曾经走过。那湖心石亭里的石凳,她也曾经坐过一坐。而这一刻,看着照片里的冷峻少年,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她忽然想起来傅修远是谁。   作者有话说:   明天回归晚7点更新。 第22章 孤岛和绿洲(1)   一切要从艾微微兵荒马乱的少年时代说起。   不知道和平从什么时候开始戴口罩, 也许是初二,也许初三。开始只是冬天,大雾霾天空气不好, 很多人感冒, 大街上的行人纷纷戴起黑口罩。和平也顺应潮流买了一只, 戴着戴着慢慢成为习惯,自从他进入高中,即使夏天也很少摘下来。   那时候初升高, 和平选择了幼儿师范的职业学校。大男生读幼师少而又少, 微微问他为什么, 他只笑了笑说:“我喜欢小孩。”   其实微微也不是不懂, 像他们这样的环境,都要早早出来工作,读大学是奢望,幼师就业前景好, 特别是男生, 学费还可以减免。再过一年, 美丽也选择了幼师, 进了和平同一所职高。   十六岁的美丽像一朵盛开的野玫瑰,浑身带刺又热情奔放, 头发染黄了, 肤白胜雪,只要刷上睫毛膏, 不仔细看也不会觉得特别怪。最难得是她身材高挑,窈窕有致, 走在街上回头率一流, 常有隔壁技工职校的学生朝她吹口哨。和平跟她每天同一趟公车上学, 又同一趟公车回家,不知是什么感受。   记得大概是和平高三的那一年,出了一件大事。   据说技工职校烹饪专业的软萌妹子看上了和平,守在学校门口,塞给和平一盒心形饼干。当天晚上微微和美丽都吃到了饼干,松松软软,一股奶油香味。第二天妹子又在门口堵到和平,问和平饼干味道怎样。   和平说:“我没吃,分给其他人吃了。对不起。”   妹子不放弃,低着头拧着手说:“没关系,我知道很多男生不喜欢吃甜的。我还会做很多其他东西,下次我给你带牛肉三明治好不好?”   和平回答:“谢谢你,不必了,牛肉三明治我也不喜欢。”   那时候是九月,夏天还未过去,秋老虎来势汹汹,甚至头顶的知了都还没有停止聒噪。那时候的和平是个瘦高个的清秀少年,总是穿一件白色恤衫和蓝色长裤,目光清澈得像山间一汪泉水,唯独让人不解的是那只从不摘下来的黑口罩。   和平冷淡的眼神像把冰刀。妹子鼓足勇气,委屈地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你是不是喜欢艾美丽?”   和平顿了顿,没答话。学校上课的铃声在背景里远远传来,门口匆匆走来的学生开始没命地飞奔。他回望教学楼,静静说:“要迟到了,再见。” 他转身,走之前又抛下一句:“你根本不认识我,连我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妹子消失了几天。美丽后来说曾在路上见到过那个妹子,跟职校的一群学生混在一起,她认得其中有不少汽修专业的男生,为首的那个肌肉男叫陈晋中,臭名昭著的打架王,每次朝美丽吹口哨数他吹的最响。   妹子再出现在校门口是几天之后放学的路上,这一回美丽也在。妹子敌视地瞪美丽,犹豫一番,还是把手里的饭盒塞给和平:“蛋黄酥饼,我昨晚连夜做的。”   和平淡淡推了回去:“谢谢你的好意,下次不要再做了。”   美丽在旁边挑着眉看好戏,这时候来火上浇油:“是啊是啊,做了也是给别人吃。话说,上次的牛油饼干味道还不错。”   妹子站在原地,扁嘴咬牙不说话,僵持了十秒钟,忽然做了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她骤然上前一步,一把掀掉和平脸上的口罩。   下午的阳光刺目,照在人脸上火辣辣的疼,空气沉闷得像高压锅,似乎瞬间可以把人都炸成爆米花。   妹子掀掉口罩,“啊“的一声,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捂住嘴,然后倒退两步,语无伦次地道歉:“对……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对不起……”   放学路上人来人往,不少同学停下脚步来看热闹。和平的脸上由红转白,他停了一刻,漫长的一刻,似乎周遭的人群和空气都凝固下来,然后慢慢抬手,重新把口罩戴好,冷冷说:“你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吧?”   妹子胡乱点头,转身拔腿就跑。先追上去的是美丽,她人高腿长,几步就追到马路对面,再往前一百米就是隔壁技工职校的大门,远远可以看见陈晋中和一群男生围在墙角聚众抽烟。   美丽在一条小巷口追到妹子,一把揪住她后颈的衣领,把妹子拖到小巷里,不由分说“啪”地扇了她一耳光,咬牙切齿:“贱货,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妹子瑟瑟发抖:“我又不知道他……我已经道歉了……”   美丽哪里肯罢休,抓住妹子的肩膀,重重将她撞在墙上。远处陈晋中领着一群狐朋狗友施施然走过来,妹子像看到了救星:“……陈晋中说的,不是说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掀掉他口罩就知道了。”   美丽当即甩掉妹子,朝陈晋中一伙迎了上去。她挥出去一拳,陈晋中稳稳接住,捏住她的拳头痞痞地笑:“还挺泼辣的,我喜欢。”   陈晋中的跟班哄堂大笑,气得美丽抬腿去踹陈晋中的要害部位。陈晋中避过这一腿,顺便伸手来搂美丽的腰。美丽哪里是他的对手,不到两招已经被对方抱在怀里,无论她怎么挣扎也不能脱身。陈晋中轻浮地捏住她的下巴,笑说:“怎样,特意来投怀送抱?跟了我,不会亏待你。”跟班又一阵大笑。   和平就在这一片笑声中赶到,趁其不备,一拳砸在陈晋中的鼻子上,砸得陈晋中鲜血长流。   那一天和平和美丽回到福利院,两人脸上都挂了彩。将来要为人师表,幼师学校的校规颇严,和平和美丽都因为打架被停了课,在家里反省思过。张院长把两个人叫进办公室,关上门狠狠骂了一顿。   从张院长办公室出来,和平沉默了几天。为了供几个学生读书,张院长已经辞退了几个原来在福利院工作的老师,谁都知道机会得之不易。平时几个大孩子在读书之余,尽可能地帮着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照顾小小孩。和平利用反省思过的两天,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卫生,修了几个破柜子,拔干净院子里的杂草。   和平原本是沉稳安静的性子,青春期的男孩子又总是沉默寡言,所以即使他几天不说话,也似乎一切正常。然而一切又很不寻常。和平沉默得让微微害怕,还是第一次,他在福利院里也戴着黑口罩,她在后面叫他,他连头也不肯回。   那天发生的事微微陆陆续续从美丽的转述中得知。晚上她和美丽仍然都睡在上铺,头靠着头。夏末的午夜,月光皎洁,小小孩全部睡着了,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微风拂过树顶的沙沙声。她听到美丽吸了吸鼻子,声音暗哑地说:“艾微微,都是我不好。”   这么多年,美丽仍然喜欢连名带姓地叫她,仿佛和她天生是不能和解的死对头。她用手支起头,越过床栏望过去,看见美丽怔怔望着窗外,眼里有亮晶晶的月光闪过。美丽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继续说:“都是我不好,连累和平跟我一起受罚。还有……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她何尝不知道他难过。一个女生向他示好,说喜欢他,但有一天揭开他的口罩,却吓得落荒而逃。和平,一个表面上沉稳平静,事实上心细如发的人,她想到这里心里都钝钝地疼痛。她把在心里兜兜转转了几天的念头告诉美丽:“要不,我去求求那个女生,让她再做点什么东西送过来?”   美丽立刻嗤之以鼻:“你这什么馊主意?会做饼干了不起吗?我也会做。”   美丽肯定不会做饼干,福利院里也不会有烤箱这种东西。平时在福利院里帮忙,负责做饭的通常是微微,美丽更擅长带着小小孩们唱歌跳舞,捉个昆虫,做个游戏。但等到两人又回去学校上课,美丽在书包里偷偷带了饭盒。大中午下课铃刚响过,美丽以百米速度冲到和平的教室,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大方方把饭盒塞到和平面前:“给你做的豆沙包,肯定比黄油饼干好吃。”   豆沙包做得歪歪扭扭,胖瘦各异,有几个依稀能看出是捏成心形。几个同学凑过头来看,大笑着开始鼓掌起哄。美丽还伸手举着饭盒,这时候咬牙跺脚:“艾和平,你可不能不接,要不然让我怎么下得来台?”   和平停了片刻,终于伸手接过饭盒。   在外人看来,所有关于和平和美丽的暧昧传言,就这样成了事实。先是美丽争风吃醋,为了和平跟别的女生打架,再是和平争风吃醋,为了美丽跟别的男生打架,现在美丽上门来当众告白,还有什么不清楚?   这一年的夏天,终于在九月底平静下来。初秋的晚上,熄灯以后,和平约微微在他们通常会面的储藏室见面。   美丽回到福利院就把白天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微微,所以微微怀着雀跃的心情兴冲冲摸去储藏室,原以为会看到平时那个微笑的和平,没想到,和平的样子冷冷的不怎么友好。   他把原封未动的饭盒放在她面前:“豆沙包是你做的?”   她指天发誓:“不是不是,美丽做的。”和平挑眉望着她,她知道骗不了他,只好坦白:“我就帮她发了面调了馅儿,包子是美丽自己做的。”她讪笑,“我做的怎么能那么难看?”   她无非是想让他高兴,但他丝毫没有喜悦的样子,反而有一种阴云笼罩的淡淡哀伤。窗外的月光皎洁,储藏室里却暗影绰绰,窗前的梧桐挡住了光线,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他在阴影里沉默片刻,忽然问:“微微,你说我该不该去做手术?”   和平没说什么手术,但她秒懂——唇形矫正手术。她早打听过了,手术并不难,成功率也高,只是费用至少要好几千块。他们三个要在福利院帮忙,都没时间出去打工,每个学期能交出学费已经很勉强,做手术谈何容易。她安慰他:“为什么要做手术?你现在也很帅嘛。”   他终于扯着嘴角笑了笑,像往常那样伸手捏捏她的脸颊,像夸奖她马屁拍得到位。她忍不住傻笑回去。就是这样,她很久没看见和平笑了,其实她真心觉得,即使不做手术,和平笑起来也是动人的,一种温暖灵魂的动人,谁也替代不了。   他低下眼去,想了想才抬头,月光下望着她,一字一句地问:“微微,那你觉得,美丽,怎么样?”   那一年她初三,刚满十五岁,豆蔻年华,才发现美丽喜欢着和平,觉得他们三个一起在福利院长大,如果能永远不分开,那是最天经地义也最求之不得的事,所以根本没明白和平什么意思,毫不犹豫笑着回答:“美丽很好啊,心地善良,长得也美,跟我们和平很般配。”   十二点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她那时候不懂得那么多情情爱爱,不明白为什么和平嘴角的笑意会慢慢消失。她只看见他在阴影里低头沉默,停了片刻,才默默笑笑说:“不知道谁才和我们微微般配,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第23章 孤岛和绿洲(2)   那一年多事之秋。   没过多久, 微微就要面临初升高的抉择。她原以为那不会是件伤脑筋的事,因为她根本没多少选择。如果可以,她希望能跟和平美丽一样, 去读一个幼师的职高, 将来做个幼儿园老师, 或者干脆留在福利院工作。国庆长假刚过,张院长把她叫进了办公室,在她身后关上门。   “你学习成绩好, 就读普通高中吧, 说不定将来还能考上大学。”张院长向她宣布。   她一下子有点懵。她的成绩中上, 如果努把力, 考大学确实有可能。但当初和平的成绩比她更好,一样也读了职高。对于他们,成绩好坏根本不是问题所在。   她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张院长只说:“学费的问题, 你不用担心, 福利院能解决。”   “怎么解决?”她问。和平和美丽的学费都无法解决, 怎么到了她这里, 福利院就能解决?   张院长犹疑一刻,才回答:“最近有人向福利院捐了款, 说支持福利院的孩子读大学。”   她觉得自己着实走了狗屎运, 偏偏有人在这时候捐了款,但似乎有哪里不符合逻辑。“可是, ”她说,“即使我高考也还要等三年, 和平还有大半年毕业, 不如让他试试。”   张院长“呃”了一声, 说:“捐款人还没最后决定,钱应该不能那么快到我们这里。”她只好点头。临出门前张院长又嘱咐:“还没完全决定的事,先不要告诉大家。”   原来是还没决定的事。她早已习惯,从来不敢轻易相信有什么好的事会发生在她头上。   倒霉的事倒常常叫她给遇上。福利院位于城乡结合部,治安算不上好,那年还发生过几起抢劫案,专抢年轻女孩子。有一次她下课坐公车回家,不巧公车抛锚在路上,又赶上晚高峰,再挤上一辆车着实不易,她就干脆走路回家。   她抄了近路,有那么一段是废弃工厂后门的僻静小巷,没什么人烟,隔几十米才有一盏忽明忽暗的破路灯。天都黑了,她听到后面有跟着她的脚步声,想起最近的抢劫案,吓得浑身一阵鸡皮疙瘩,抱紧了书包加快脚步。   无论她怎么快步前行,后面的脚步声似乎总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不敢停下来,更不敢回头看,简直是以运动员竞走的速度暴走,但始终甩不脱背后的脚步声。到最后前面已经看得见灯火通明的大路,脚步声却追上来,似乎就在她的身后。   “喂!”后面的人叫她。   她哪里敢停,照旧健步如飞,后面的人上前一步,猛然拉住她的手。她的脑袋“嗡”的一声,不得不转过身去。   抢劫犯似乎很年轻,瘦瘦高高象一根竹竿,黑色的滑雪衫。灯光昏暗,他头上压着一顶棒球帽,宽大的帽檐遮住眼睛,她看不清他的眉眼。   她挣脱对方拉她的手,抱紧书包,有一刻瞪着对方,不知该怎么反应,心里后悔得要死。她浑身上下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唯有一对珍珠耳钉,据说是她被丢在福利院门口的篮子里找到的,平时大都舍不得戴,今天偏偏戴在耳朵上。   如果抢劫犯要抢东西,她身无长物,只有这一对耳钉。那个抢劫犯似乎也对她的耳钉感兴趣,歪着头看她,最后问:“耳钉是你的?”   这时候巷口有人大叫她的名字:“微微!”她认得那是和平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扭头发足狂奔,跑出几十米才敢回头。还好那人没追上来,昏暗路灯下拖着长长的影子,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回到福利院她还心有余悸,幸好和平见她天黑还没回家,放心不下,去各处找了找。美丽听说她的遭遇拍案而起:“报警啊!有没有看清抢劫犯长什么样?”   黑灯瞎火的,她没看清那人的脸,只看清那人戴着黑色棒球帽,上面橘黄色的英文,两个字母上下相交在一起,好像是“S”和“F”。她摇头:“也许是我大惊小怪,那人穿得整整齐齐,并不像个坏人。说不定他只是想问路。”   美丽立即一幅嫌弃她没用的样子:“问路的那会问你戴的耳环?你呀,就是胆儿小。”确实,换了美丽,如果遇到歹徒,也一定要奋不顾身上前搏斗,将歹徒胖揍一顿,然后扭送公安局法办。   等到没人的时候,和平说:“以后下课我去公共汽车站接你。”   她连忙坚决反对,公车又不会天天抛锚,而且通常她下课都比和平早。她指天发誓:“以后一定不往小路走了,这样总行了吧?”和平无奈,也只好答应。   转眼冬天降临。元旦的时候,张院长分配了她一个公关任务,去参加一个捐款人的活动。   以前也有什么企业年会之类的活动邀请福利院的孩子参加,多半是企业为向媒体展示自己做了多少公益活动。张院长通常组织小小孩们穿上统一的白衬衫,戴上红领巾,去表演个大合唱。这一次大约是因为在晚上,又路途遥远,所以就带了她。   张院长说为了福利院的形象,要穿得隆重些。因为上次路遇歹徒,微微十分小心,那对珍珠耳钉再舍不得拿出来戴了。但她挖出唯一一条黑裙子,穿上有点小的蓝色毛线开衫,甚至在头上别了一只发夹。张院长看了看,表示满意。   还有她的球鞋太小,已经被她的脚趾顶破了一个洞,来不及买新的,张院长临时回家去邻居那里借了一双黑皮鞋给她。   式样古旧的圆头皮鞋,比她的脚大了一码,每走一步她都怕鞋掉下来,下意识地勾紧脚趾。她就这样踢踢踏踏地上路,跟着张院长坐上长途汽车,又挤公共汽车,似乎走了很远,才来到那个叫南岛的地方。   海风凛冽,天气冷得掉冰渣。十年前的南岛远不如现在繁华,没有那么发达的旅游业,天一黑,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只有渡轮口的小饭馆有几个人影。张院长问了路,领着她七拐八拐,终于找到要去的地方。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傅宅,高门大院,空阔气派,门口两只威风凌凌的大狮子有两人多高,门前一路灯火通明的红灯笼,一直通向对面停得黑压压的停车场。门口穿大红锦缎高叉旗袍的女子似乎不相信她们是来赴约,把她们的请柬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张院长说:“我们是福利院来的。”旗袍女才释然,放她们进去。   里面是与她格格不入的另一个世界。   看得出这是一座有年头的老宅。走进大门,绕过影壁,她们路过一重又一重的院落。墙是新刷的,白得有些刺眼,但棕色的柱子和游廊满是岁月磨损的痕迹,石板路的角落爬满青苔,荷塘边的大槐树枝桠交错,高得遮天闭月。   院子的墙边堆满花篮,从花篮上的祝词看,是庆祝什么会所开张。荷塘上的水榭是一座舞台,原来大概演戏用,现在彩色灯光下,一个旗袍美女正在对月弄琴,弹一首高山流水的古筝曲子。客人都聚集在荷塘对面的花厅里,衣香鬓影,斛光交错。   她从没见过这许多西装笔挺,珠光宝气的男男女女,特别是那些踩着高跟鞋穿着晚礼服的女人,数九寒天,看着都让人觉得冷。   张院长也一样手足无措。有侍应生托着大盘子走过来,张院长伸手拿了一杯淡黄色的液体。她也要拿,张院长似乎才意识到不妥,环顾四周,制止她说:“那边有饮料,你自己去拿。”   墙边是长长的桌子,一溜银色的大盒子,全部盖着盖子,只有一个瘦高个的人低头在挑吃的。角落的小台子后面站着侍应生,面前全是瓶瓶罐罐。她不知道能要什么,看见前面的人刚拿走一杯冰茶,就说:“要一杯那样的冰茶。”   冰茶根本不是冰茶,她喝了一口,呛得连声咳嗽,差一点辣掉舌头,大庭广众之下,不得已捂住嘴硬生生咽了下去。回头一看,张院长已经跟一个西装中年男子聊上了天,不知说些什么,正讨论得热火朝天。   四周的人都在喝酒聊天,灯光亮得闪瞎人眼。她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拉拉太小的毛线开衫,百无聊赖地又喝一口不是冰茶的冰茶。这次有了心理准备,并不是那么难喝。   这时候一扇侧门忽然打开,有人推着一辆轮椅走出来。所有人停下聊天喝酒,忽然齐刷刷鼓起掌来。轮椅停在花厅的正中,推轮椅的是西装笔挺的英俊男人,脸上带公式化的微笑,用港式普通话讲:“感谢各位莅临傅氏会所,我和董事长在这里先祝各位新年祥瑞,万事如意。”   轮椅上坐的估计就是那位董事长,鹤发鸡皮,精神不济的样子。众人又一阵鼓掌,他只微微点了点头。那位英俊男子的祝词颇长,什么公司的成长,明年的展望,除非说到公司回馈社会,资助孤儿,都是与她无关的内容。她喝着冰茶,默默地听,无意中看到轮椅上老人的目光,逡巡在人群中间,最后若有若无地停在她这个角落。   台上的发言这时候终于结束,男子举起杯,语音激昂:“志存高远,海纳百川。就请各位见证傅氏来年腾飞新的高峰!”所有人再次鼓掌,她已经觉得头有点晕,一股蒸腾的热气,正从脖子蹿上来,烧痛她的喉咙。   她从来没喝过酒,不知道一杯冰茶能有这样的作用,幸好还有一点清明,知道不能丢福利院的人,发酒疯也要发到没人的地方去,所以趁大家还在拍手,一个人从门口溜了出去。   夜色浓重。戏台上弹古筝的美女已经不见,只剩几道彩色的光。她顺着池塘边上的小路晕晕乎乎地走,想绕到假山后面没人的地方坐一会儿。月亮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冷风落在脸上,凉飕飕的一片。小路不大平坦,也可能她真的是醉得离谱,反正她深一脚浅一脚,还不小心踩进一个泥塘,差一点弄丢一只鞋子。等到她终于要放弃,想干脆就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歇一会儿,忽然前面拐过一个弯,池塘边出现一段九曲桥,桥那头是隐隐绰绰一个小亭子。   亭子里没有灯,她坐下来,才感觉到踩进泥塘的那只脚湿漉漉的,低头一看,果然看见鞋子上沾满烂泥,心里一阵哀叹,早知道在路边采两片叶子也好,可以用来擦鞋。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亭子外的一点月光,倒映在池塘里,一片闪烁流动的银光。她低头研究自己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亭子外有脚步声走来,她抬头看的时候,眼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男子,瘦瘦高高,像一根竹竿,穿一身最正式的黑色礼服,下巴底下打着领结。她用力眯起眼,想在月光里看清那个人的脸,可惜现在看什么都有点重影,只看见一张十分年轻的脸。   “水果宾治。”那人说。   “什么?”她不明所以地问。   “你喝的那杯是长岛冰茶。如果不会喝酒的话,下次别要长岛冰茶,可以要一杯水果宾治。”年轻人站在那里,双手插兜,低着头,眼睛里有两块光斑,似乎正在好奇地打量她 第24章 孤岛和绿洲(3)   她的脸本来就红, 现在感觉像火烧一样,不很友好地诘问:“你是谁?”   那两块眼里的光斑闪了闪,不过他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递给她一张纸巾, 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用纸巾擦鞋。她喜出望外, 说了声谢谢接过来,低头去擦鞋上的烂泥。头顶的声音又问:“你从福利院来?”   呵呵,凭她这身格格不入的打扮, 是不是路人甲都猜得出她的来历。幸好他这样问, 否则她几乎忘掉自己的身份。她是来公关的, 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点头:“你好, 我叫艾微微。”   “艾,微,微。”他重复她的名字,一字一顿。他的口齿清晰, 声音醇厚好听, 但有一种怪怪的腔调, 也不是港台口音, 更像不是在说中文,而是在说一种什么外国话。他问:“为什么你姓艾?”   她支着晕乎乎的脑袋, 耐着性子解释:“我们福利院的孩子都是孤儿, 都姓艾。”   他释然地点头。本着友好交谈的原则,她问:“那你呢?”   “我?”他低头, 面带不屑地笑了笑。她的原意是问你叫啥,从哪里来, 不知他是不是误会了她的意思, 顿了顿, 垂着头回答:“我有很多亲戚,不过其实和你一样,就是个孤儿。”   这回答未免太深奥,特别是此时,在她云里雾里,头晕脑胀的时候。她用餐巾纸使劲擦那只沾满烂泥的鞋,心里再次哀叹,完了,这可是借来的鞋,回去是一定要挨张院长的骂了。   “拿来。”他在头顶说。   “什么?”她莫名其妙地抬头问。   他伸出手,下巴抬起指指远方:“鞋子拿来,我住在那边的院子里,帮你去水龙头下面洗一洗。”   她略一犹豫,还是把鞋递过去。他接过鞋,转身晃出亭外去。   不错,他走路样子不像是走路,倒有点象是根晃动的竹竿,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个子高,又那样瘦。鞋子交递的时候,他的手掌拂过她的手背,很凉。   深宅大院,寒风冷月,她一个人靠在亭子里等,脑袋痛得要裂开来。四周一片漆黑,她昏昏沉沉,也不知是等了多久,终于有杂乱的脚步声走来。她警醒过来睁大眼睛一看,并不是那个年轻人,而是张院长。   “怎么躲在这儿?”张院长看见她松一口气,“找你很久了。”   她万分抱歉:“喝了一杯冰茶,头有点晕。”   张院长没来得及批评她,后面那位和张院长聊天的西装男子跟上来,看见她礼貌地笑:“找到就好了。”   张院长叫西装男子廖先生,两人脸上均一幅事态严重的严肃神情。廖先生说:“实在是抱歉,本来要招待你们在这里留一晚上,现在董事长突然发病,估计无法和艾微微同学见面了。这样,车子安排好了,就在后门口,今天只好先送你们回去。”   张院长连连点头,表示不耽误廖先生,立刻就可以动身。微微心里着急,因为脚上还少一只鞋,正想说能不能稍等片刻,那位季先生把一只鞋放在她面前的地上。   就是她那只圆头黑皮鞋,烂泥已经没有了,鞋面上还是湿的。她愣了一刻,张院长催促她快走,她只好站起来跟着张院长和季先生离开。七折八拐,穿过林荫遮蔽月光的石板小路,季先生打开一扇月洞门,外面是又一座小院,四周一排矮房子,院子中间一汪小池塘,池塘边种着一棵参天大树。   她慢下脚步打量四周,廖先生笑了笑解说:“咱们已经出了傅宅的后门,这里原来是傅氏私塾。汽车就等在门外面。”   车果然就等在外面。后来她只记得她们坐车穿过颠簸的石板小巷,离开南岛,奔驰在被黑夜包围的跨海大桥上。外面是漆黑纵深的大海,什么也看不见,车里有暖气,熏得她不到几分钟就眼睛一闭,沉沉睡下去。这一路山高水远她全没有知觉,等她醒来已经在福利院的门口。   后来张院长告诉她,捐款的事,只怕是不成了。   说一点也不气馁那是骗人,但她也早就习惯,对生活不抱有任何奢望。她才十五岁,换作别的姑娘正是青春无敌对未来充满幻想的年纪,她却先学会不要失望,永远不要相信好事会落在自己头上,这样才不会被挫折打败。   她只是觉得内疚:“对不起,如果我没喝那杯冰茶就好了。”   张院长长叹:“这事不怪你,怪你运气不好。傅董事长,就是坐在轮椅上的那个老人,后来过世了。”   人生无常,她还记得那位老人的目光逡巡在人群中,最后落在她脸上的神情,似乎是探寻的,也许有几分惊讶,表面平静无波,又好像有暗涛汹涌。   她又想起那天发生的诸多怪事,忍不住问张院长:“您和廖先生来找我的时候,路上有没有遇见什么人?”   张院长略一思索回答:“没有啊。”   她追问:“那他怎么会有我的鞋?”   张院长说:“不知道,我们分头找了一段路,并没有一直在一起。”张院长反过来敲微微的脑袋,“这孩子,鞋丢在哪里,自己不知道吗?”   她“啊”的一声低头避过,想了想,没有多解释。湖上月影,庭院深深,那天发生的事就像她做了一个浮光掠影般的梦。她曾经怀疑自已是不是遇见了鬼,那个像竹竿一样晃来晃去,说自己是孤儿的少年,是不是就是个孤独的鬼魂?可是也不像。每每回想那天的情景,她不太记得那人的眉眼,但清晰地记得他的手掌扫过她手背的感觉,干燥,微凉,但仍然是有温度的。   大梦醒来,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什么也没有改变。那是个和她无法触及的世界,她回到福利院,自己的世界里,生活在原来的轨道上进行。直到那一年春节,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   除夕的晚上,她帮张院长包饺子,和小朋友们一起看电视,守夜,送孩子们上床,直到半夜窗外还是明月当空,大年初一睁眼醒来,外面已经是银装素裹的世界。   初升的太阳映照在白雪上亮得耀眼,路旁的积雪有一尺多高,院子里的冬青和花坛全部埋在雪堆里。孩子们一声欢呼,争先恐后跳下床去。她从窗口向外望,讶然看见玻璃窗外的窗台上放着一只盒子。   浅蓝色的盒子,上面扎着蓝色的缎带。她打开窗户,在冷空气涌进来之前迅速把盒子拿进来。盒盖上只有薄薄的一层雪,她拭掉那层薄雪,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双白皮鞋,圆头,只有一点点坡跟,鞋面上点缀着一个蝴蝶结,精致漂亮。   美丽也好奇地探过头来,并立刻得出了结论:“放在窗台上的?是哪个好心人捐给福利院的孩子们的吧?”   看鞋的大小,并不是双童鞋。美丽率先抢过来要试一试。   鞋子被美丽拿走,微微才看见盒子底里还有一张卡片,也是浅蓝色,上面用银粉画了一个荧光闪闪的月牙。打开卡片,有音乐传来,卡片上没有名字,只潦草地写了两行英文。上面那一行她看懂了,是“happy new year”,下面那一行更长,她那时候英文不好,没看明白。   好奇的孩子们这时候都围过来,纷纷来翻看那张音乐卡片。美丽懊恼地把鞋塞回盒子里:“太小,我穿不下。也不知是给谁的,卡片上也没写名字。”   最好奇的小姑娘艾奥运雀跃地拍手:“谁穿得下就是给谁的,微微姐快试试。”   她心里充满预感,果然,鞋穿在脚上一试,严丝合缝,不能再合适。童话故事看太多的小奥运在一边起哄:“这是王子送的礼物吗?微微姐是灰姑娘呢。”孩子们都一脸艳羡,只有美丽嗤之以鼻:“如果穿三十六码半就是灰姑娘,满大街都是灰姑娘,王子早就妻妾成群了。”   她肯定不是什么灰姑娘,从来没有过这种幻想,但这一次有一点固执地认为,这份礼物是属于她的。从小到大她不曾拥有过什么,大概除了养母买给她的一只小棕熊。小棕熊后来也在养父的一次又一次暴怒里不知被他扔在了哪里,再也找不到。现在她有了一只蓝盒子,一双那么贵的鞋,感到格外珍惜,只可惜鞋是白色,多穿几次就会脏,所以被她藏在箱子底里,轻易不拿出来。   孩子们都对音乐卡片充满好奇,一个个轮着借去听,一圈轮下来回到她手上,不知是不是被弄坏了,已经不响了。卡片上的另一句英文她看不懂,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她拿着卡片借同学的电脑查了查,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   No man is an island, entire of itself.   互联网说那是英国传教士约翰·多恩的一句诗——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大海中独踞。   她不知道是谁留了这么一份礼物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这样一句话。谁知道,也许是那个孤独的鬼魂,同情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不论如何,这曾一度让她觉得自己和福利院的其他小孩是不同的,也许在这个茫然无措的世界里,有那么一个人,出于某种她还不知道的原因,在不知名的角落里远远地关心着她。那么如果有一天她走出这个福利院,也不全然是孤独一个人。   第二年除夕夜,她还曾激动得睡不着觉,半夜在床上闭着眼,偷偷聆听窗外的动静。那时候她毕竟只有十几岁,仍然是天真的少女,打定主意不奢望什么,就是敌不过自己,以为也许那个人还会再来,如果她不睡着,说不定能看到半夜来送礼物的人是谁。可惜,等到长夜将尽,东方浅白,连鬼影子也没有。   窗台上再也没出现过礼物,一次也没有。   那双被她视为珍宝的白皮鞋她只穿过一回。第二年夏天,和平和美丽从幼师学校毕业,张院长带领大家一起拍了照。照片上的和平仍然戴着口罩,而她穿着张院长做的碎花连衣裙,白皮鞋,站在和平和美丽的中间,笑得青春灿烂。   那时候她面临最后的抉择,普高,还是职校?记得那是热得像蒸笼一样的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坐在储藏室的窗台上,一边嚼冰块,一边拉和平聊天。   “和平,你说,我要不要去读高中?”   和平习惯性地站在阴影里,仍然是那副淡淡的样子问:“你想不想去?”   换了以前她可能会说不想,也许是从来没妄想过,自从小时候被收养,潜意识里觉得没有比福利院更安全的地方,这半年她却潜移默化变了许多。她猛扇一把扇子,焦躁得扯自己的头发:“想是想,大学考不上怎么办?即使考上了,学费怎么办?”   和平轻轻笑了一声:“什么学费怎么办?我毕业了,不用交学费,而且可以去工作了。”   张院长再过几年就要退休,和平打算回来帮忙,最终是要接过张院长的衣钵。只是福利院的薪酬微薄,而且她怎么能要和平帮她出学费?但那些天她曾经乐观了一阵,无端地以为,车到山前必有路,以前有人要捐款,以后说不定也会有。最重要的是,她始终记挂着一件事:和平为了她才没被收养,等她大学毕业,一定要挣大钱,要给和平攒医药费,为和平买房,替和平娶媳妇儿,所以她指天发誓:“我明天就去悬梁刺股,大学,一定要考上!”   他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也许是安慰她,笑笑说:“我倒宁愿你考不上。”   她真的这样悬梁刺股了三年。别人有家教有补习班,她什么也没有,还底子差,也不特别聪明,靠的全是一股子韧劲,高中三年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甚至连厨房里也贴满小纸条,做饭的时候也在读书。谁叫她此去华山一条道,机会得之不易,没有任何退路。   后来她果然考上了Z大的新闻系。至于她的学费,和平说是有人捐了款,至于是谁,和平说匿名,她一直觉得说不定就是和平自己。   张院长那一年按计划退休,和平成了院长。美丽在外工作了两年,并不如意,最终也回来福利院做老师。微微尽管在考上大学的那一年离开了福利院,但无论刮风下雨,只要可能,仍然每个周末回来和孩子们团聚。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海中独踞。不知是谁送了她这一句金玉良言,但她每时每刻都感到庆幸,她的人生虽然满目苍夷,但生命中至少还有这一片绿洲,有一个美丽,一个和平,还有一个送给她这句话的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1 12:00:00~2022-07-28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侠之大者、恺宝 2个;jane樱桃、秋风莫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死水微澜 10瓶;Vaga 3瓶; 你被写在我的歌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三人游(1)   从南岛回来以后, 微微收到一件来自香港的快件。还是浅蓝色的盒子,里面又是一支银色珍珠发簪,式样一样还是很简单, 不过是簪子头上点缀几朵细碎的珠花, 但看得出做工精细, 甚至比上次那支还更华美些。盒子里仍旧没有只字片语,不过倒是比上次多了张□□。她数了数价格这一栏里的数字,发现俨然是个五位数, 先是吃了一惊, 然后又哑然失笑。她领会送礼物的人的用意:这下她定然不能再五百块就卖给沈琳了, 而且这么贵的一根簪子, 镶的又不是钻石,量她也找不到人来收购。   此后她却并没有再听到傅修远的消息。夏天悄然而至,南湖上的荷花开得接到天边,她的手机上还有他“等我回来”的那条消息, 这个人却忽然潜水去了海底。   她还在晚上做了一场怪梦。梦里应该是暮春, 她身处傅宅的后门, 一手推开月洞门, 沿着落英缤纷的林间小径往里走,被眼前的春色迷了眼。“孙惠贞。”背后忽然有人叫她。她心想一定是认错人了吧, 可低眼一看, 自己确实是穿着蓝衫黑裙,一幅民国女学生的打扮。“孙, 惠,贞!”身后那人又叫, 说得一字一顿, 那声音浑厚好听, 十分耳熟。她回头一看,看见穿着乳白色洋装的青年男子正朝他走来。她知道那是傅家三少,他分花拂柳越走越近,透过斑驳树影,她勉强看清他的脸,鼻梁挺直,长眉入鬓,嘴角挂着一点淡定的笑意,分明就是傅修远的样子……   一觉醒来,回归现实,她把这归咎于自己的好奇心作祟,谁让他叫她等他回来再回答问题又忽然失踪,就像柯南手指一伸,横眉冷目地说:“犯人,就是你!”然后进入广告时间,广告还一直播不完,这叫她情何以堪。   沈琳还提起过傅修远,说起那天在夜店与他偶遇的事,沈琳十分不以为然:“我一看他就是个富二代。你看到跟着他的那个女的没?背的是爱马仕今春的限量版。有钱人,除了寻欢作乐还能干啥?”   寻欢作乐?她倒不觉得是这样,想起那个瘦得像竹竿说自己是个孤儿的男孩,她说:“有时候钱越多欲望越多,说不定有钱人还不如我这样的穷人来得开心。”   倏忽已过了仲夏。不用赶稿子的周末,她照例去福利院看小朋友们,给小朋友们做饭,教小朋友们把豆沙包捏成小兔子的模样。吃完饭,美丽带小朋友们一起看电视,她帮和平一起洗碗。   窗外已经天黑,外间传来卡通片的声音,她把洗完的碗一只接一只递到和平的手里,他又一只只逐个擦干。和平现在愈加沉默,他们两个并肩站在一起,他也没有一句话。他也越来越经常地戴着口罩,大热天房间里暑气逼人,他却仍旧用那只黑色口罩蒙着脸,现在连在她面前也不例外。   外间响起“我们一起学猫叫”的音乐,美丽用她沙哑粗犷的声音带领小朋友一起唱起来。她忍不住调侃了一句:“这哪里是学猫叫,我们一起学鸭叫才对。”   和平一顿,总算是笑了。确切说她并没看见他笑,他的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但他的眼睛确确实实是笑了。她趁机问了在心头盘踞了很久的话:“听美丽说,你在准备自考?”   和平手里一顿,低着头,停了一停才说:“不打算考了,福利院事情太多,没时间去上课,即使去,学费和书费都是挺大一笔开销。”   福利院的孩子从来都不怕吃苦,更何况是和平。以她对他的了解,多半是费用成了阻碍。她说:“费用的事,你大可不必担心……”   她想说,她还有一些积蓄,先拿出来交学费足够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以前她的学费也是别人捐的,现在就算她给福利院捐款好了。如果他不愿意,大不了算她借给他的,他以后还给她就好……   她这计划好的一肚子话还没说出口,和平横扫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常戴着口罩,和平的眼睛总是特别传神,别人也许看不懂,她却能在他短短回眸里看出他所有的情绪。现在他这淡淡一瞥,是不愿意听她再继续说下去。果然,他打断她,淡然说:“不用了,其实我拿个文凭也没有什么用。”   虽然和平草草结束了话题,她心里却还没有放弃,盘算着怎么和美丽合谋把钱捐给和平。她低头想得出神,水龙头里的水哗啦啦地流,她手里的碗不停,洗完了递给和平,却半天也没有人接。她抬头,才发现和平停了手,眼睛盯着窗外。   窗外是晴朗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点缀天际。有辆车缓缓驶进福利院的院门,停在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下。天太黑,她看不清具体是辆什么样的车,反正大约是黑色。   和平顿了一秒钟,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盘子,低头擦起来。她口袋里的手机这时候偏偏响起来。往常她的手机都调在震动档上,这天却正好没有,铃声打破沉默,声音大得吓人。她刚好拿起另一只碗,满手都是肥皂泡,而且和平就站在她身边,所以迟疑了一刻要不要接,还是和平飞速扫了她一眼,问:“不接吗?”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还是先不接,低着头回答:“没关系,洗完碗再说。”   铃声好不容易停下来,和平沉默片刻问:“是那位傅先生吧?”   她连忙解释:“我在写一篇关于南岛尚书府的特稿,他是傅氏的公关经理,我约了他想同他聊一聊尚书府的历史。”   是,也不完全是。如果和平这时候看着她,大概能看见她言不由衷的样子,可他今天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探究,只低着头平静地从她手里接过那只满是肥皂泡的碗说:“我来洗,你去吧。”   她去自己床上拿了包,疾步走向大门,美丽看见她,还冲着她的背影喊:“喂,慌慌张张的做什么?这么晚了,去哪儿?”   她推开大门,看见傅修远刚刚从车上下来,手插在兜里,迎风站在黑夜里,个子高高的,像一株姿态优美的青松。她知道她不该这样,可是心情忽然犹如小鸟出了笼子一样急不可耐,她心里对自己说,一定是因为终于要听到等了许久的答案。   他打量了她一番,笑着说:“刚下飞机从机场出来,路过这里想看看你在不在,可巧你真在。”   她有一肚子问题要问,他倒还是不急不缓的样子,说带她去看一个地方。车载着他们两个开了好远,一直开到南湖后山的小巷里。   这一片算是景区外沿,山坡起伏,到了夜里一片漆黑。山坡上原来都是茶农的民宿,如今都成了价格不菲的茶肆酒楼。下了车,傅修远又拉着她七拐八拐,才来到小巷深处的一家小馆子。小馆子叫“福记“,门口挂着黄底红字的牌子,墙上贴满了菜名,店里面积不大,只有很小的几张方桌。傅修远熟门熟路地坐下来,穿汗衫搭毛巾的店主人忙过来招呼。   他笑着说:“福叔,今天我给你带了位贵客,这位可是晚报的美食记者,专门来尝你的鱼蛋粉。”店主人福叔立即一脸受宠若惊的神色。   食物一碗碗端上来,有鱼蛋粉,烧鹅饭,车仔面,最后还有杨枝甘露。味道真的不错,她早吃过了晚饭,到这时候还是忍不住食指大动吃了好多,一边吃一边忽然想到:“你就住在附近吧?常来这儿吃饭?”   他回答说:“我也是偶然路过这里,吃了一顿,觉得好吃,就在附近买了套房。”   他的家她还去过,最好的地段,老式洋房,花园里种着玫瑰,闹中取静。啧啧,她在心里腹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从来还没听说有谁为了离小吃店近一点而买一套房的。富人的世界她着实理解不了。   店堂里的空调吹得呼呼作响,头顶的灯光似乎摇摇欲坠,他就在那忽闪的灯光里恍然一笑,说:“我最中意的是这里的鱼蛋粉。小时候一个人住在旧金山,照顾我的陈妈做一手好粤菜,她煮的鱼蛋粉就是这个味道。”   话题终于转到他的来历上。她还没开始问,他主动说起他自己的事:“傅氏确实和我有点关系。傅氏创始人傅天宇你见过,就是那个在南岛会所开幕时坐在轮椅里的老人。他那年心脏病发作,现在已经不在了。论起血缘,傅天宇是我爷爷,我父亲叫傅景行,傅家的大儿子。傅氏现在的董事长傅维贤是我二叔。你也见过傅维贤的公子傅琪,就是在海岸酒会开幕那天带记者参观的人。我父母过世得早,这些人……”他停了停,轻轻“呵”地笑了一声,才说:“……和我也可以算得上有亲缘关系。”   她问:“所以你才进得了南岛大宅的思惠苑?”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只有我才进得了南岛大宅的思惠苑,因为老头子死的时候把当年住过的院子留给了我。”   “老头子”这三个字却听起来让她觉得刺耳,她也注意到,他喜欢连名带姓地叫“傅维贤”,而不是“二叔”,仿佛那些都是同他没关系的人。果然,他一边低头搅拌碗里的鱼蛋粉,一边又说:“老头子那些年中过两次风,第一次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那之后他就不大理公司的事,把CEO的位子让给了傅维贤。你来南岛参加傅宅会所开业那年,他第二中风,那一年我刚满十九岁。老头子第二次中风后就过世了,在遗嘱里把傅氏大部分股权留给了傅维贤,一部分留给我。我的那部分放在信托基金里,每年领个红利够我吃喝,要到我三十岁才可以行使股东权利。”   她发现他漏说了重要的细节,追问:“那你的父母呢?他们怎么会早早过世?”   他神色一顿,只简单地说:“他们早年发生意外,都不在了。”   他简单地一句带过,显然那是他不愿提及的事,她也不好追问。她换了话题继续问:“现在呢?你回了傅氏,因为你现在年满三十,也是大股东了?”   “大股东?”他“嗤”了一声,自嘲似的笑。她还等着他再多解释几句,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来电显示是“JC”。   他站起来去门外面接电话,福叔过来同她讲话,问她食物是否合意,她连忙夸赞:“很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蛋粉。”福叔操着浓重的广东口音说:“叫傅先生带你回香港看一看啦,铜锣湾随便找一家都好好味。”   她听出傅叔大概误会她和傅修远的关系,略带尴尬地笑笑。福叔浑然未觉,打开话匣子继续说:“傅先生大好人。这里租金越来越贵,去年我都要搬店去别的便宜的地方,傅先生借钱给我,入了干股,店才好继续开下去啦。”   她在心里暗笑。福叔哪知道傅修远心里的小九九,如果店搬去了别处,他傅修远的房子岂不是白买?   门外夜已深,他站在廊前的夜色里,穿一件他惯常爱穿的黑色衬衫,一手拿着电话,一手叉在兜里,低着头和电话那头的人正聊得投入,一边聊一边来回踱着步子。从她这个角度看,她只看见他的模糊剪影在光明与黑暗的边缘来回踱步,忽明忽暗,仿佛只要他再多跨出一步,背影就会融入黑夜中消失不见。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他小时候说的话,他有众多亲人,但其实不过是个孤儿。原来他还真是个孤儿,生病住院也只有一个人。他后来还专程来送了她一份新年礼物,是不是也是对一样无父无母的她感同身受。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海中独踞。这是那时候他留给她的话,好像也是在鼓励他自己。他的外表向来波澜不惊,好像什么也不强求,什么都不出他的意料,只有这一刻,看见他门口一个人的背影,她忽然觉得他也是脆弱的,甚至称得上“孤独”两个字。   等他打电话回来再次坐在她对面,又回归了那副平静的样子。她忽然会过意来:“JC,大名叫季宸吧?”   这回他也出乎意外:“你怎么知道?”   她禁不住有点小得意:“我去查过北岛思惠居民宿的业主,是一家叫昆仑旅游的皮包公司,公司的法人代表就叫季宸。这么说来北岛思惠居也是你的产业吧?”   他笑了一笑,算是默认,又说:“老头子死的时候,把公司留给了傅维贤,把南北两岛他最宝贝的地方都留给了我。”   她好奇:“为什么?”   他一扬眉,有一点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是让我替他把宅子打理好,要保证那两个宅子世世代代都留在傅家。不过谁知道,老头子的心思向来叵测,谁也猜不透。”   说到这里,她免不了又要闻出些绝世凄恋的味道,八卦地问:“傅天宇先生认识孙惠贞?他们是什么关系?”   他耸肩:“不知道。老头子向来对自己来港之前的经历讳莫如深。改革开放以后,他回家乡买了傅宅和北岛的那栋小楼,思惠居和思惠苑的名字都是他改的,没人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他床头的抽屉里藏着一张旧照片,没人知道是谁。现在看来,应该就是孙惠贞。”   她又展开联想:“他们会不会是恋人?”   傅修远却笑了:“我奶奶可不姓孙,她是当年全港第三大贸易行的大小姐。”她免不了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嘲讽地一笑说:“你想太多了,傅家人向来利益当先,绝出不了什么情圣。”   利益当先,不知这包不包括他自己。   夜已深,店里逐渐没了别人,福叔收拾起东西,准备打烊。面前的东西都已经吃光,他们也该走了。他把手里的茶杯一放,她还以为他要站起来离开,没想到他顿了顿问:“还有吗?还有什么要问的?”   有吗?应该还是有的。这一晚上她忙着问傅氏的八卦,没有问过一句关于他傅修远本人的话,比如那份大雪天里的新年礼物是他送的吗?为什么?甚至那时候在南岛大戏院里的偶遇到底是不是偶遇?她中的那份北岛民宿两日游的奖是不是他特意的安排?这许多年过去,他怎会仍旧记得当年那个喝醉酒的小姑娘?   有些话她不敢问出口,因为不敢听到某些回答。倒是必须要说的话总归还是要说。她从包里找出那只浅蓝色的盒子,放在桌上,推到傅修远的面前说:“这份礼物你还是收回去。”   他神色忽地一凝。   她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过河拆桥,但原则性的事总要说清楚。虽然不是自己的本意,结果却成了这样,她心里还是有愧疚的,赶紧解释:“我很想写篇关于孙惠贞的特稿,所以多谢你的帮忙。但你也知道我跟和平的关系,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如果我给你造成了困扰,我道歉,保证以后不会再打扰你。”   只不过须臾之间,他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笑一笑拿回那只盒子,平静地说了一句“知道了”。幸好,他向来风度好,一点没有伤心失望的样子。他们站起来要走,他还很绅士地替她拉开椅子。也好,她在心里默默想,也许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伤心失望的样子。   她以为事情就此了结,觉得应该要好好松一口气,接下来还写了一个专题,题为《那些年在港片里见过的美食》,觉得此行收获颇多。   虽然是松了一口气,可心里总也不踏实,好像他没有失望,她自己倒失望起来。她辗转反侧了几天,为自己的失望而失望,还好这一下总该老死不相往来了,她的生活又会回到原来的轨道。   可惜,事情又并未就此了结。她又回到福利院的一天,和平给她看了福利院的收款记录。福利院前几天刚收到傅修远的捐款,两万多块,正好和那根珍珠发簪的价格一样,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一毛一分都不差。   和平问她怎么回事,她思前想后,还是给傅修远打了电话,想把钱还给他。他在电话那头似乎正着急去开会,说话的语气也前所未有的冷淡。他只简短地说:“送出去的东西,我从来不拿回来。” 第26章 三人游(2)   此时的傅氏正处于十字路口。   最近几年, 傅氏在内地的投资一直收获不佳,一二线城市的竞争激烈,三四线的产业又价格上不去, 董事会一筹莫展, 廖坚强的提议是, 是时候把投资重心转向欧洲和北美市场了。   廖坚强事先和傅维贤报告过此提议,傅维贤觉得未为不可,董事会里的几位元老却不想冒险, 在董事会上站出来反对。傅维贤对这帮老古董向来不甚耐烦, 嗤之以鼻地说, 不就是北美市场嘛, 他早已想好了对策,保管万无一失。   傅维贤是看中了一家叫瑞发的公司。瑞发是北美规模不小的房地产开发商,老板王瑞发早年卖掉香港投资去了温哥华,近几年在加拿大和美国西岸都有不少建树, 特别是美国低收入保障性住房的项目, 一年几十亿美元的生意, 有政府退税补贴, 利润尤其丰厚。傅维贤同老王从前也算是一个生意圈里的故交,十年前傅氏还同瑞发谈过收购, 无奈老王要价太高, 没有谈成。如今说到要转移投资去北美市场,哪有比收购瑞发更事半功倍的途径?   廖坚强却觉得此事欠妥, 开完董事会去傅维贤的办公室继续讨论,劝说:“傅氏对北美市场不熟, 遇到政府项目尤其有政策监管风险, 我们是不是应该对瑞发这几年经营的项目多了解了解再说?”   若是平常, 廖坚强提了意见,傅维贤多半要多想一想,只是他刚在董事会拍了胸脯,现在怎么肯抹了自己的面子,皱眉说:“倒不必等,老王这人我了解,做事中规中矩,不会搞什么花样。”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你要想了解就去查一查,我们两边同时进行,也不耽误。”   廖坚强还想多说几句,傅维贤忽然换了话题:“傅修远最近都在干些什么?”   早知道傅维贤要问,廖坚强答得不急不缓:“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打理些公关部的正常业务。这次修远也认真了不少,天天都按时来上班,就是前些天他跑了两趟H城,好像是在那里交了个女朋友。”   傅维贤应了一声“哦?”廖坚强就答:“好像是个晚报记者,就是上次放出晏小姐照片的那个。”   傅维贤暗暗一挑眉,并没有再问下去。傅修远带人去了南岛傅宅,他也听说了。认真又如何?上次解决了海城的事,董事们好好夸了傅修远一阵,在他看来那不过是运气好,如今跑来跑去追女仔,声色犬马才是他的真本色。那个记者他听说了,本来还要着人去查一查是什么来头,结果听说是认识了傅氏的内线才挖到了独家新闻,原来就是傅修远。被人利用还不自知,愚蠢。他还见到了网上流传的那记者的照片,倒是性感美艳,这小子对女人的品味倒也不差。   公关部的事务没那么重要,根本涉及不到公司的重要决策,傅修远打理得再井井有条又如何?但原本是个不紧要的部门,如今却也如临大敌,不论傅修远做了什么,都会立即上达天听。JC为此苦闷了一阵,告诉傅修远:“上次你带朋友去了南岛会所,有人原原本本把细节报告给了坚叔。再上次黛琳娜给你订了机票,不到十分钟上头就知道你去了哪里。”   傅修远倒不甚在意的样子,随口问:“那个黛琳娜,是坚叔的人还是傅维贤的人?”   JC不觉得这有什么区别,嗤之以鼻:“不都一样吗?坚叔就是董事长的一条狗而已。”   傅修远正低头刷着手机,一笑:“坚叔可不是狗,他是董事长的一条狼。”   是是是,JC在心里想,不就是会咬人吗?他问:“黛琳娜怎么办?要不要找个藉口把她调开?”   傅修远盯着手机头也没抬,停了片刻才淡淡说:“调开做什么?调开还会来新的,留着吧,去了解下她的底细,看看到底是坚叔的人还是傅维贤的人。”   不知傅修远手机上有什么有趣内容让他看得如此忘我。JC探头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他手机上文章的题目:《那些年在港片里见过的美食》。   JC向来觉得傅修远城府颇深,连他这个多年的好友也不完全猜得透傅修远的心思。不过自从傅修远上一次从H城归来,他还是发现傅修远些微的变化,比如有时候会沉默,忽然陷入深思,就像有什么心事,或者是不知在心里又有了什么筹谋。   他们正坐在铜锣湾暗戳戳的茶餐厅里吃云吞面,窗外人来人往,繁华而世俗。傅氏的办公楼在中环,往常中午他和傅修远大多在办公室叫秘书点个三明治,有时也在办公楼对面的西餐厅里用餐。不知何时起,傅修远忽然热衷起铜锣湾的小吃店来,五天里倒有三天拉他来吃小吃。   JC原以为,那是因为公司里耳目众多,茶餐厅里总不会隔墙有耳。这时候他确又想到了公司的事:“今天上午我刚接到财经杂志的电话,说是要采访坚叔,谈谈傅氏最近一年来的发展。”   傅修远略一顿,终于从手机上抬起头来。JC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说:“现在是六月,这时候要求采访,很可能是……”   傅修远略一思索:“这事得先瞒着傅维贤。”   JC不解:“这恐怕瞒不住吧,坚叔做事向来小心,一定会先跟董事长通气。”   傅修远一笑,说:“那这样吧,跟董事长报告,说财经杂志听要求采访他。他一定推辞,把烫手的山芋扔给坚叔,正好就叫坚叔去接受采访。”说完了又补充了一句:“黛琳娜那边也不用查了,过几天自然知道她是哪边的人。”   事情果然不出傅修远所料。傅维贤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财经杂志已经听到傅氏要战略转移去欧美发展的风声。他前一阵还刚闹过同晏小勤的绯闻,晏小勤本人目前还处于被封杀的状态,以前的作品全部下架,刚杀青的作品也播不出来,他为此损失不小。这时候傅维贤最不想面对的就是媒体,公关部把采访请求报到傅维贤那里,他立刻把皮球踢给了廖坚强。   采访一切顺利,七月份的财经杂志出来,廖坚强俨然是封面人物,被评为本港上半年度最有影响力的企业家。这是全港最权威的财经刊物,评论里说傅氏高层不管事,对廖坚强言听计从,所以廖坚强才是傅氏的灵魂。财经杂志没有点傅维贤的名,八卦刊物就没那么客气了,披露他在影视业烧了不少钱,又添油加醋细数一遍傅维贤染指过的女明星,还有人在报纸上着了一篇漫画,画傅维贤搂着明星去欧洲旅游,廖坚强在办公室里满头大汗地印钞票。   这一波媒体曝光来得全无征兆,打了傅维贤一个措手不及。本来六月份财经杂志的专访往往预示着采访者会登上封面,成为半年度最有影响的企业家。他万没料到本来是他的采访,最有影响企业家的帽子竟然掉到廖坚强的头上。他自视甚高,从来不承认自己有错,更何况被别人在自己的地盘里喧宾夺主,在办公室里发了一通脾气,一气之下炒掉了公关部几个人。傅氏高层谁在拿主意,媒体怎会知道?一定是公司高层知情者在背后搞了小动作。至于知情者是谁,他没证据也无从查起,只是受益者是廖坚强,不得不让他怀疑。   再回到高层例会上,傅维贤拍着桌子不留情面地驳斥了廖坚强的建议,好像着意要证明他不是个傀儡。至此,傅氏同瑞发的合作被提到议事日程的最前面,再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廖坚强灰头土脸地从会议室回来,才在办公室里坐稳,秘书就来报,说傅修远找他,人已经等在办公室外面。   廖坚强沉吟一刻,在心里猜了猜傅修远的来意,暗自一哂,叫秘书把他请进来。   傅修远进来,也不说话,径直在办公桌前的沙发上落座,一幅大少爷不请自来的样子,还是廖坚强主动开了口,态度殷勤地问:“修远啊,来找我什么事?”   傅修远显然面带情绪,翘着二郎腿说:“坚叔,你还问我什么事?公关部的人被炒了大半,我这个经理还怎么做?”   明明是傅修远在傅维贤那里摆了他一道,现在还来这里恶人先告状。被炒的人都是他在公关部的安排,傅修远假傅维贤之手拔掉了他的人,还闹得他同傅维贤生了嫌隙,此刻恐怕得意都来不及。   廖坚强在心里骂人,脸上仍旧和颜悦色,颇有点遗憾地说:“这事我也没料到,不过董事长下的决定,肯定有他的理由。你有没有直接同董事长沟通一下?”   傅修远一摊手:“我还能说什么?我看下一个被炒的就是我。坚叔,你给我安排个其他去处吧。”   这一下他倒略有惊讶。从傅修远返港后办的几件事看,他绝非坊间传闻的那般不务正业,而是颇有头脑。没想到他才勉强在公司总部混上个高层,就要改弦更张,不知在计划些什么。廖坚强的疑惑在心里打了几个转,忽然问了个似乎不相干的问题:“修远,傅氏同瑞发合作的事,你怎么看?”   傅修远正低着头,闻言一笑,模棱两可地说:“这是傅氏决策层的事,我没什么看法。”   廖坚强的办公室在傅氏大楼最高层的转角,四周是巨型玻璃幕墙,凭窗远眺,维多利亚港口穿梭的轮船像脚底的蚂蚁。论景致,这间办公室不会比傅维贤的办公室差,只是室内的装潢摆设却跟傅维贤的那间办公室情致大异。傅维贤的办公室富丽堂皇,廖坚强的办公室却简约低调,除了他办公桌上一张女儿小时候的照片,甚至找不出其他带有个人风格的物品来。   傅修远扫了一眼办公桌上那张照片,笑着转换了话题:“Amy今年大学该毕业了吧?怎么没见她返港?”   廖坚强也坐下来同他聊家常:“她哪里肯这么早回来?学校一放假就跑去了南美洲,不玩个痛快怎么肯回来?”   傅修远笑:“总要回来的。我记得小时候她总是跟在傅琪后面,小尾巴甩也甩不掉。可惜后来她留在英国读书,小琪如今又在内地,他们也应该好久不见了。”   廖坚强眉心一跳,抬眼正碰到傅修远的目光,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各自的打算。   傅琪在H城的海岸酒店已经超过一年。刚刚的例会上,傅维贤又提出让傅琪去负责出让H城附近东海边上大片土地的事宜,看起来短时间内是不会调他回港了。   这时候正好秘书进来送茶,谈话暂时中断,廖坚强还同他闲聊:“我这里的茶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我知你这样在外面的孩子,吃喝的兴趣都同我们不一样了。”   他在外面的经历廖坚强自然一清二楚,特别要点出他吃喝上的兴趣,不知是不是对他的嘲讽。   等秘书退出去,傅修远又重提刚才的话题:“坚叔,公关部并不是我想呆的地方。”   廖坚强,呵呵一笑,好脾气地问:“那你想去哪里?”   傅修远抬起头:“要不然派我去东海边卖地吧。”   东海边永平县城附近的地是傅氏前几年屯的。那时候当地政府要搞一个“渔港小镇”的概念,打算把永平开发出一个产业+文化+ 旅游+社区四位一体的大格局,招了一批商家来做住宿,餐饮,购物等项目,傅氏也是投资的开发商之一,买了大片的土地使用权。无奈小镇项目进展缓慢,傅氏又要改弦更张进军欧美,前几年买的地上还没盖出任何楼来,现在就要贱卖出去。   “哦?”廖坚强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卖地并不是件容易办好的差事。   傅修远回答说:“现在谁都知道我在H城有个女朋友,想多往北面跑一跑不是合情合理?”   廖坚强一听便乐了:“真的?你可别骗我这个老头子。”   他也不动声色跟着笑:“小琪在外面历练得也差不多了,我这一去,正好可以把他换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就这样算达成了协议。   到了仲夏,微微又去了一趟北岛。   本来已经打算放弃的事情,没想到死而复生又出现转机,看起来也是她命中注定放不下这北岛奇缘。   那个曾经把她带去见傅秀燕老人的陈晨又同她联系,说许是老人看到了微微公号上南岛的照片,近来常常拿出一个木盒子来翻看。陈晨发现,那木盒子里装的是一沓陈年旧信。现在连陈晨都对这些信背后的传奇充满了好奇,怂恿微微说:“你有没有北岛的照片?太奶奶常常唠叨,很想看看北岛她外婆家的房子变成了什么样子。如果咱们能让她多回忆些当年的事,说不定她就愿意把那盒子信拿出来给我看。”   于是微微又踏上出海的渡轮,到东海中的那片小岛去。   海上的风很大,吹散她从H城带来的那点郁结滞闷。北岛那座叫“思惠居”的小楼还和印象中一样,古旧质朴,寂静无声,只有那窗沿上挂的海螺迎风吟唱。她第一次来北岛时不过是大半年之前,现在又站在楼前,倒好像恍如隔世。楼里似乎没有人,她也不想让管房子的人知道她来过,在门外前后拍了几张照片就匆匆离开。   北岛上能留宿的地方不多,她在南岛找了一间民宿过夜,下午在傅宅后门曾经是傅氏私塾的地方多拍了几张照片,又去码头旁边的大戏院看了一出戏。   大戏院唱的一年到头一个样,仍旧是那出《梁山伯与祝英台》,唱词婉转悲凉:楼台一别成永诀,人世无缘难到老,不能同生求同死,死后同碑又同坟。   戏院楼下的展览橱窗里还存着些民国时代的戏服,她仔细一一拍了照。和上一趟北岛之旅的波澜起伏比,这一趟旅行可以说平静无波,没有在民宿的地板里挖到旧信,也没有遇见傅修远。   一路无事,她回到家,赶紧把相机里的照片捣腾到电脑上一一整理修改,却在其中一张照片前面停了许久。   那天她在南岛的集市上曾经遇见过那位南岛会所接待过她的公关部袁经理。公关经理们无一不记忆力过人,又巧舌如簧。那位袁经理正陪同着两位外国友人逛集市,仍旧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她,过来热情地同她打招呼:“跟傅先生一起来度周末啊?有什么事需要安排的,尽管打电话给我哈。”   那时候她想,也不知傅修远说了什么,看起来消息跑得飞快,连这个袁经理都以为她同傅修远关系亲密。现在回想,袁经理一定以为她同傅修远一起来的南岛,只怕是因为知道傅修远那时候也正在南岛上。   她正盯着那张照片发愣,沈琳正好从她肩膀后面探头过来,她赶紧点鼠标把照片换去下一张,没想到还是被沈琳逮了个正着。沈琳立刻神色暧昧地笑:“哟!我说呢,上次去南岛我看你十万个不愿意,这次倒去得欢天喜地,原来是同帅哥去共度良宵啊。”   没想到她每次在南岛拍照都有惊喜,上一次无意间拍到晏小勤同傅维贤在南岛会所门口依依惜别,这一次她想拍戏院橱窗里的民国戏服,却拍到橱窗玻璃上自己举着相机的影子,还有她身后站着的高个男子。   橱窗里的影子模模糊糊,看不清傅修远的神色,只看得清他的眉眼和轮廓,以及他微微低头站在她身后的样子。她在橱窗前拍了好几张照片,只有这一张里有他的影子,想来他只在她背后站了一刻,连招呼也没有打,立即就走开了。   沈琳还不肯罢休,抢过她手里的鼠标又点回到那张照片,喟叹了一句:“啧啧,这颜值,太危险了。”说完了还笑话她:“怎么了?最近进展不顺利?看你最近那个魂不守舍的样子,我看你那个结婚对象危矣。”   那一夜她辗转反侧了许久,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翻箱倒柜,翻出那只压箱底的蓝色鞋盒子,试了试盒子里的白色旧皮鞋,看了看一同藏在鞋盒子里的不会响的音乐贺卡,又躺回床上,睡不着,拿出手机查了好几遍银行账号里存款的数额,最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第二天一大早她约了和平在市中心见面。H城的夏天如火如荼,还没过八点已经艳阳高照。她在医院门口的人群里找到和平,一把拉住他往医院楼里跑。   天气无论多热,和平始终戴着黑色口罩。他在身后着急地问了一句:“一大早找我来,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她赶时间,回答的时候都没来得及回头:“不是我,是你。这个专家的号很难挂到的,今天特别巧,正好有人取消,我托了沈琳的朋友才拿到号。时间快到了,咱们别迟到。”   和平不解地问:“我?我看什么专家?”   她说:“整形外科的专家啊……”   她话还没说完,和平在她身后突然停下了脚步,手臂重重挣脱了她拉着他的手。她回头问:“怎么了……”她一回头,立刻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对,话没说完就停下来。他们正站在医院楼梯的拐角处,人流不断擦着和平的肩膀过。他戴着口罩,也看不见多少表情,只是目光已经暗下来,眼里蕴含怒气。她还从来没见过和平这幅阴暗灰冷的样子。   “和平……”她想解释,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句。和平却忽然转身拔腿就走,背着包的背影都显得怒气冲冲。   她愣了一愣,回过神来立刻追上去。医院向来是最兵荒马乱的地方,不断有人挡住她的去路,她开始还能看到和平在人群中起伏的背影,等她追下楼梯又拐过一个弯,和平的背影已经在嘈杂人群里不见了踪影。   她想了一想,此时此刻和平能去什么地方?她猜想他一定是回了福利院,所以她一边给和平打电话发消息,一边去赶开往郊区的公共汽车。和平不接她的电话,发出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时间还是早高峰,公共汽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直到出了市区她才坐上窗边的一个座位。   这时候她才有时间反省自己。是她太想当然了,没考虑到和平的感受。一直以来,她省吃俭用努力工作,一门心思为的是实现当初的诺言,给和平攒医药费,给和平买房,给和平不拮据的生活。和平为她失去了多少,她想一点一滴都补偿回来。可她并没问过和平的想法,他在意自己的缺陷,恐怖更在意她在意他的缺陷。   天气太热,公共汽车一站又一站地停,每一站都有来来回回的人下车又上车,每一站都慢吞吞地停下又慢吞吞地出发,把她急得满头大汗。终于到快下车的时候,和平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对不起,还有点事,我先回福利院了。”   和平的语气倒是十分平静,只要他确实是回了福利院就好。   下了公车她狂奔回福利院,一边疾走一边回和平的消息说:“我马上就到福利院了,你等我。”等她打开福利院的院门,看见和平已经在院子里等着她。   刚到了盛夏,院子里那棵大梧桐树枝繁叶茂。和平低着头,坐在树下的花坛边上,听见门口的响动,目光一闪,站起来,眼里神色深沉,辨不出喜怒。   那花坛是他们小时候经常坐的地方。那时候物资比现在更匮乏,大冬天她坐在光秃秃的梧桐树底下喊饿,和平总能在口袋里变出点零食来哄她开心。开始她不知道,后来也渐渐懂了,零食哪里变得出来,都是和平平时舍不得吃节省下来的。后来到了少女时代,她只知道美丽喜欢的是和平,再长大一些,她总算回过味来,和平对她那么好,为她付出那么多,因为他心里一直喜欢的是她。   所有人都知道和平的心意,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同和平相互依赖,所以所有人都觉得她同和平最终会在一起。她虽然后知后觉,但在意识到和平心意的那一天,也觉得他们最终应该在一起,毕竟和平对她那么好,为她付出那么多,她怎么能辜负和平。她如果能让和平幸福,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更何况她向来希望能在福利院这个大家庭里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   她早已经在公车上打好了腹稿,见到和平,急急忙忙都说出来:“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对,应该提前同你商量的。是我太着急了,就是突然拿到一个号,所以……”和平沉默着没有说话,她又忙说:“钱我是攒够了,但其实你做不做手术我是不在乎的,由你决定。不做手术也挺好的,这样攒下来的钱可以用在别处。如果你想继续自考,可以付学费,买学习资料……”说到这里她又发现不妥,连忙又改口:“其实有没有大学文凭也没什么区别。如果你不想考了,我们可以存钱买房……或捐给福利院,怎么样都行……”   和平仍旧戴着黑色口罩。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在她面前也常常戴着口罩,即使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炎热早上。他的目光还是平静的,没了先前的怒气,在阳光下微微闪着光。   她按计划继续说:“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想同你说。你看,我现在大学毕业也好几年了,工作也稳定下来,虽说搬出去住后只有周末能回来,但你是知道的,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一直只打算同你和美丽一起生活,我们三个人是一家人,将来可以永远也是一家人。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将来,我的工资多少可以补贴福利院一些,我如果住在福利院可能通勤时间太长,但一周多回来一两天还是可行的。所以我想同你说,和平,要不要咱们两个……”   要不要他们两个还是结婚吧,这是她昨天躺在床上最后做的决定,也是她想了一路要说的话。既然她一早就知道他们终将要在一起,那不如就现在。   “微微,我也有话同你说。”这时候和平突然打断她。   “哦。”她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和平却说得语调坚定:“我想告诉你,我和美丽决定在一起。”   她一瞬间愣住。   和平顿了顿,继续说下去:“这些年你不住在福利院,恐怕对我们的生活了解得少一些。美丽同我是最好的伙伴,她性格开朗,擅长组织小朋友活动,我细心些,正好负责照顾小朋友的生活起居。我比较内向,美丽外向活泼,早就习惯了在一起的生活,现在要在一起,其实对日常起居都没什么影响。至于你,这里还是你的家,随时欢迎你回来……”   和平一口气说出这话,她却还沉浸在震惊之中,震惊之余蹦出一句“真的吗?”她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想要找美丽去证实一下,再一想,反应过来她怎么能这么想,半天才磕磕绊绊说:“真的吗?太好了,那要恭喜你们。”   夏天的热风令人窒息,头顶的阳光热烈炫目,即使站在树荫下,她还是有点不知所措的头晕。对面的和平似乎在黑色口罩后面平静地笑了笑,说:“这些日子来我也想了很多将来 。微微,婚姻和恋爱都是两个人的事,对不起,不是你说的三个人在一起。”   她错愕地站在那里,发现她也许说错了话,想辩解也想道歉,可是最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和平默默看她的挣扎,不再说什么,只把手里的什么东西交到她手上,她这才发现和平一直拿着一个牛皮大信封。和平叹息说:“这是我从张院长的旧文件里找出来的,早就应该给你了。对不起,也许是我藏了私心,所以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现在。”   她打开信封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封英文信,抬头写的是什么律师行的名字,地址写的是美国旧金山的某一条街。她匆匆看过一遍,看明白个大概。和平解释说:“当年那笔资助你读大学的钱就是随这封信一起寄来的。张院长看不懂英文,还费了好大功夫拿去找人翻译。信里说捐款的事要匿名,所以张院长一直没透露捐款人的信息。”   她又在信里上上下下找了一遍,确实没找到捐款人的姓名,除了那家旧金山的律师行是唯一的线索。和平笑了笑,眼里似乎都是无奈:“你一直以为是我替你交了学费。我也希望是我,可我确实没那个能力。”   她一时无言以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有点酸涩有点苦,五味杂陈,感慨万千。正好这时候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抬眼一望,看见美丽正在窗边招手,朝她喊:“微微,我做了豆沙包,刚刚出炉,快进来吃。”   想当年美丽也给和平做过豆沙包,那时候美丽的豆沙包做得歪歪扭扭不成形,如今她的手艺也颇能唬唬人了。今天的美丽目光明亮,笑容飞扬,一看就知道发生了大喜事。她连忙仓惶撤退:“不了,报社还有事,我得回去了。”   回城的公车异常空旷,大概是因为过了早高峰。她坐在窗边看窗外的景物更迭,心里忽然也空下来。伤心,失落,也许有,又好像没有,更多的情绪是内疚。她大概是伤了和平的自尊,可能这一辈子也挽回不了。还有她手里捏着的那个牛皮信封,也是沉甸甸的,不知让她该作何想。正午的阳光热辣辣照在她身上,让她一片茫然。她一直坚信的方向忽然走不通了,似乎连这辆公车要开向何方她也不能确认。   包里的手机连续响了几次她都没有听见,等她最后注意到,是手机上连续收到几条微信的提示。一直和她有联系的陈晨给她发了一连串消息,告诉她傅秀燕老人看了她拍的照片十分感慨,终于同意让她们借阅她珍藏了多年的东西。   陈晨还一连给她发了不少图片,她打开一看,发现那是孙惠贞当年寄给傅秀燕的几封信。   作者有话说:   入V时没来得及准备加更,今天终于有时间,补给大家。 第27章 红妆(1)   民国二十六年春   转眼我在省城已经住了三年, 冬生还没有来。   我同秀燕一直通着信,由于我跟着父亲再三搬家,冬生又居无定所, 许多同冬生的通信也由秀燕转寄。   冬生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来省城谋一个营生。他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 告诉他, 我们走之后,他去了山东。那里有他父亲的朋友,一伙盘踞在山头上劫富济贫的草莽英雄。   父亲把信交给我看, 我读了哭了一场, 父亲也是沉默片刻, 最后说:“冬生说的亦有些道理。男子汉大丈夫自当以建功立业为重。窃钩者诛, 窃国者侯,如今这世道,那些盘踞四方的军阀也不比土匪强上多少。”   哭过伤心过,我亦无法, 毕竟冬生说, 等他攒够一些钱, 就来省城谋生, 或许能经营些生意。我所能做的只是等着,大概不过是多等些时日而已。   只是冬生还没来, 父亲却过世了。   父亲经人介绍, 在那间高中女校教了一阵书,他的咳疾却越来越严重, 有一天昏倒被送进医院,却已经药食罔顾, 没多久就撒手人寰。我在那间女校的学业也不得不终止, 搬去同舅舅同住。   舅舅的经济状况也不好。裁缝店本是小本买卖, 生逢乱世,家家户户都自感朝不保夕,过起节衣缩食的生活,自然没有很多人出来裁衣,裁缝店的生意也只能是得过且过。我没有书读,也不能呆在家里吃闲饭,正好邻居的姑娘金花在平海路的大戏院门口卖香烟,我便也置办了一副卖烟的担子,每天去大戏院门口卖烟。   冬生偶有书信,还会由秀燕那里陆续转来。他同一伙兄弟住在山上,每月下山采购的时候,也是他寄信来的时候,告诉我他在山上的生活。不仅他自己写信,他也替山上不识字的兄弟写信。直到第三年上,他的信便没有再来。   这一年北方战事吃紧,终于波及华东。每天听边上报童喊的号外,一会儿说南京调军死守上海,一会儿又说日本人的军舰已经开到东海海域。物价涨得离谱,一斤大米早上的价钱,到了晚上只能买到半斤。人心浮动,平海大戏院门口也越来越不太平,这种时节,来看戏的人自然少,小偷小摸甚至当街抢了就跑的人倒多得很。   早上拿出去多少香烟,晚上拿回来还是那些。挣不了几个大洋,舅母的脸色自然不会太好,又开始骂骂咧咧地抱怨米越来越贵,家里吃饭的嘴却不见少。表弟倒很高兴,因为不必去学堂了,学堂已经关门大吉。只是日子也愈发不好过,连挂在堂前的那块腊肉也已经拿下来充饥,虽说那点油水大部分进了表弟的肚子里,还是见他整天没精打采,一坐下来摊开书本就喊饿。   金花说东湖边上的鑫鑫饭店生意尚好一些,毕竟北山街后面的山上不乏这个或那个的公馆和别院,饭店隔壁的舞厅歌舞升平,照样每天开到深夜。虽然那里离家远,步行要一个钟点,我还是试了几天,但香烟却并不好卖,那边的来客看不上我这里的廉价香烟。幸好是早春,玉兰花刚开,金花教给我的法子,拿玉兰花苞穿了白线,姑娘喜欢别在胸前的扣子上,芳香馥郁。我拿去卖了卖,常常也能卖一些零钱。   鑫鑫饭店门口依旧车马繁忙,似乎没人把打仗当回事。傍晚时分,穿洋装的小姐挽着穿西装戴礼帽的先生,一对一对地去吃饭喝咖啡,那时候生意还是不错的。若不是我多管闲事,恐怕尚可以过几日太平日子,而不是发生后面的那些事。   春天里雨多,总是下得如烟似雾。那一天是一群年轻男女,似乎是大学生,在饭店门口会合。我躲在屋檐下,隐约听到是有人过生辰。那个过生日的女孩子穿浅蓝色上衣,玄色百褶裙,圆圆的脸,眼睛大而亮,有人叫她Miss丛,也有人叫她阿瑾。   一大群人热热闹闹,最后聚齐了往里走,不知谁的帕子飘到地上,正落在我面前。我捡起来看,见是一方绣了梅花的白色绸帕,角落上有一个“瑾”字,便料定是那位Miss丛的,赶上去还给她。   Miss丛很惊讶,回头说:“你识字,竟认得这个‘瑾‘字?”   我难免心头酸涩。若不是父亲过世,或许此刻我也会是这般光景:浅蓝上衣,玄色裙子,披着乳白色毛线开衫,两支辫子挂在胸前,辫梢上用粉色缎带打上蝴蝶结。   眼下我更在乎的却是今天能卖得几块钱,回家可要看舅母的脸色,于是连忙说:“小姐买一串玉兰花吧,今天新摘的,还很香。”   Miss丛抿嘴一笑,果然拿了一串,在钱包里找了找,回身对已经走过去的人群喊了一声:“博延,有没有零钱?”   我循声望去,一个穿棕色呢子大衣的背影正要转过头来。   “你等着,我不会输,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跟着我。”这句话蓦然兜上心头。   ”不要钱,送给你。“我在心里一惊,连忙回了Miss丛一句,转身就跑。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黑,雨还在下。我沿着湖畔的林荫道往回走,细碎的雨丝茫茫落在脸上。其实心里是极后悔的,又未必是那个人,即使是他也未必记得年少荒唐的往事,跑得这么快作什么,损失一串花,又错过一天生意最好的时段,表弟明天大约又只好吃素了。   这样一想脚下不禁慢下来,这才觉出冷风兜面,已经被打湿的上衣阴冷得彻骨。我打一个寒颤,抱紧胳膊。   忽然背后有人轻笑一声,在黑暗里说:“跑这么快作什么?见鬼了?“   我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寒颤,踌躇半晌也还是只好回头。   这一刻隔壁夜总会的灯忽然“刷“地亮起来,然后音乐声绵绵响起。我在昏暗灯光中看见他的样子,仿佛又长高了半头,留了一个时髦的西式发型,还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只是现在嘴角含着笑,减掉些年轻气盛的咄咄逼人,多了两分沉稳。   大约是习惯使然,我恭恭谨谨叫了一声:“三少爷。“   其实我是不必对他再恭谨的,父亲不在了,傅家对我再没什么可以拿捏,我是完全不必要再忍气吞声的。想到这一层,我忽地觉得胆子壮了十分,抬头瞪他:“也没有见什么鬼,只是不想见到三少爷而已。“   他却并没有生气,嘴角一扯,仿佛饶有兴味地看我,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和烟盒,“唰“地一声点亮跳跃的火苗。他抽一种写满英文字的洋烟,我不认得,但看起来很贵。   长长吁一口气,吐出烟圈,他问:“听说孙先生病故了?上次在南岛分手,我想着过几天到北岛去探你,不想你和孙先生竟不告而别,更想不到还能在这里遇到你。”他挑眉打量挂在我脖子上的香烟匣子:“是住在哪个穷亲戚那里?当年不是很有骨气的吗?怎么没再读书了?竟然沦落到卖杂货?……对了,冬生呢?他可还好?”   我不禁又浑身一抖,他的言下之意我怎会不懂,当初若是跟了他,哪会落得这样下场。我不自觉地抱紧香烟匣子,回他道:“我如今跟舅舅住,一切都安好,不劳三少爷挂心。”   他又是低低一笑,指尖一颤,抖落一地烟灰:“我什么时候说过挂心了?”   我咬嘴唇,心想何必与他费口舌,自管离开就好。不料他又拉住我,伸手脱下身上的呢子大衣,覆在我肩膀上:“现下时局不稳,女孩子家,总还是安全最重要。”   我吓得触电一样,立时把大衣脱下来还给他:“三少爷还是请自重,我先走了。”   我拔开脚步掉头走,雨夜茫茫,开始还担心他追过来,幸好他没有,只在背后笑,远远对我说:“过几天我来看你。”   他不晓得我舅舅家的住址,我猜想他也不过是随便说说。但我再也不敢去鑫鑫饭店,只好回平海戏院门口去站岗。舅母的脾气不好,那天吃饭时在饭桌下踢阿花:“看看人家金花家的猫,每天总拖几只老鼠回来。你这只秃猫有什么用,只知道吃。”舅舅喝得醉醺醺,夹一颗花生米眯着眼回话:“那是因为咱们家没老鼠吧。”   “啪“地一声,舅母拍案而起,愤愤掉头出去。我的饭于是也没吃几口,只好爬回自已的小阁楼去。   我万万没有想到,傅博延会找到石板巷舅舅家里来。   那一天仍是雨夜,我等到平海大剧院的戏演完才回家,在石板巷的井边见到金花。她坐在石板路旁的石头凳子上,头靠在膝盖上,任由茫茫雨丝蒙在头上。我知道她为什么不回家去,估计她家里的老爹又喝醉了酒要打人。我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轻声说:“要不要去我的阁楼上坐一坐?”   她抬起头,眼窝湿润,大概是哭过,看见我,立刻笑了:“你家里有客人,我看你还是快一点回去。”   “客人?谁?”我不大相信,家里从来没来过什么客人。   “年轻公子哥,长得好看,穿棕颜色的呢子大衣,看起来很有钱。”金花回答,眼里甚至放出两道亮光来。   我顿时踌躇,很想扭转头往巷口走。金花大约以为我害羞,在背后推了我一把,骇笑说:“还不快去。人家等你很久了,你今天肯定逃不过去的。”   我也怀疑终究逃不过去,因此只好回家去。   客堂里点得灯火通明。平常为了省电,一家人吃饭只点头顶的一个电灯泡,饭菜都是暗绰绰的颜色,今天竟然把表弟看书的台灯也挪出来,放置在屋角的长凳上。傅博延正襟危坐在桌旁,桌上堆着几个点心盒子,舅舅陪坐,舅妈忙着添茶。看见我进来,舅妈竟然堆出一脸谄媚的笑容:“小祖宗,这么晚才知道回来?三少爷等你两个钟点了。”   傅博延站起来,正正经经叫了一句:“惠贞。”   还没等我说话,舅妈已经拉着舅舅站起来,朝我使了个锋利的眼色说:“惠贞陪陪三少爷,我和你舅舅还有事情要商量。”   人瞬间退了个干净,就只剩我和傅博延两个人,坐在惨淡灯光下互相对峙。我坐下来说:“三少爷找我,可是有事?”   他挑了挑眉头回答:“也没别的事,那天说好要来看你的。”   我知道舅母就在隔壁,在自己家里不好太无理,只好坐下来不咸不淡地回答他的问题。   “怎么不再去鑫鑫饭店?生意不好?”他问。   “嗯。”我回答。   “在别的地方卖烟?”   “嗯。”   “哪里?”   我不作声,心里猜想,舅母怕是早就把我的底细原原本本地提供给他。   “外面乱得很,我帮你另找一份工作,可好?”   我不敢相信他会没有别的用心,一口回绝:“多谢三少爷关心,不必了。”   他又解释:“那天你见到的丛小姐只是朋友,我们几个是上海同一个学堂毕业的同学,一起聚一聚而已。”   我觉得这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又回到一个字的回答:“嗯。”   这样索然无味的对话,我想他也觉得无趣。两个人沉默了一阵,他站起来告辞。舅母立刻又从门后面出现,推我去门口送客,嘱咐我要送到巷口,甚至急不可耐地将大门关在我身后。   外面是浓稠的黑夜,雨丝密如蛛网。他在门口戴上礼帽,望了望天。我以为他要迈开脚步,不想他忽然转身,逼得我退后一步紧贴住门板。   “惠贞,”他停了片刻,才在我头顶开口。我看见他在黑暗里扯着嘴角笑了笑:“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我道歉。我是真心喜欢你。你现在不相信,不怪你,连我自己也还不大敢相信。”   我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如果他动手做一些出格的事,绝不能让他得逞。只是他并没有,只退后一步,戴上手套,掸了掸帽檐的雨水,笑说:“不要送了,下雨呢。”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一进门舅母忙不迭地来追问我和傅博延的关系,我只好躲到小阁楼里去。幸好表弟拆了点心盒子,惊声尖叫“奶油蛋糕”,分去了舅母的注意力。夜深人静,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冗长而单调,这寒冷潮湿的冬季,不知何时会是尽头。直到夜色渐渐褪去我还无法入睡,只好偷偷起床,借着清晨一点灰色的微光,在窗前匆匆给秀燕写了一封信。 第28章 红妆(2)   日本人进城是在五月底。日日阴霾的梅雨季节那天忽然放了晴, 响了十几天的大炮声终于寂静下来。不知哪个胆子壮的出门去探风声,回来说,国军早已经不见踪影, 穿黄军装摇太阳旗的日本军正成群结队地从清波门外涌来。   消息一传十, 十传百, 片刻就传遍石板巷上下,谁都不敢出门,家家户户关门闭户, 铺子也通通挂上门板。从阁楼的窗口望去, 再也看不到远处天水大街上的行人, 一时间万人空巷, 鸦雀无声。   然后传来远处隐隐绰绰的人声,由远及近,开始听不出在讲什么,渐渐才听清是士兵的呐喊, 喊一种奇怪而陌生的语言, 一声紧似一声, 直到最终可以看见四排耸动的人头, 队伍长得没有尽头,全部戴着草黄色的军帽, 间或夹杂头顶飘扬的膏药旗, 伴随皮靴踩在石板路上整齐划一的咔嚓声,在雨过天晴的天水街上浩浩荡荡走过。   没人敢出门, 生计却要继续。家里储存的咸肉早就告罄,渐渐的连米饭也变成了稀粥。阿花饿得嗷嗷叫, 还要在饭桌底下遭舅母的飞腿。金花过来串门, 偷偷告诉我:“今天我家吃红烧肉了。”   “你上过街了?”我震惊。   金花摇头, 神神秘秘地附在我耳边:“家里的猫今早叼了一只老鼠来,大得吓人,我就……”   我差一点没把中午喝的稀粥也呕出来。   终究挨不过去,金花挂着香烟担子出了门。我在门口喊了她一声,叫她等我一起,却被舅舅一把从门口拉回来。舅母看见“嗤”了一声:“别人家的女儿都去得,只有你外甥女精贵,十指沾不得阳春水,要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从没见舅舅发过那样大的火,我关上房门还听得见他在客堂里拍桌子的声音:“我胡仁良再是没用,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把外甥女往火坑里推!”舅母向来是寸土不让的性子,声音比舅舅更高:“那大家一起饿死好了,还是你要我把你那只死猫宰了来吃?”   我抱着阿花躲进阁楼,心里下定决心,再过一天,明天,一定要出去找点活计。总好过在家里听舅母的指桑骂槐,连阿花也有生命危险。外面即使不太平,也不见得真如火坑一样可怕,早去早回就好。   下午有人来敲门,是傅博延打发来的人,送来一袋大米,一篮子青菜,还有几块咸肉。来人传话说,到处是日本兵设的关卡,东湖边的公馆别墅已经被抢了个空,城南一片被烧成灰烬,叫我们能不出门就不要出门,特别要嘱咐惠贞,千万不要踏出家门一步。舅母点头哈腰地答应,才算消停。阿花总算躲过一劫。   战战兢兢过了数日,有自称自治会的人拿着大喇叭在天水大街上喊话,告知邻里,银行邮局都已经开业,学校也要复课,皇军要求,学生必须回去上课,有差事的必须回去办差,有铺子的都必须开业,否则后果自负。   舅舅又打开裁缝铺子,虽说整天也不会有一个客人。   金花却一直没有回来。   金花的母亲来敲门,问我知不知道金花的下落。她已到处去找过,鑫鑫饭店门口没有,平海大戏院门口也没有。整整十天过去,自从那天金花挂着香烟担子出门,再也没有回来过。   即使我足不出户,渐渐也听到了街头巷尾一些邻居大婶们的议论。据说鑫鑫饭店已被皇军改成了一个娱乐场所,至于是什么样的娱乐场所,那些向来爱嚼舌根的大婶们又都语焉不详,只是各自心照不宣地摇头叹气,特别是一看见我这样的小姑娘,就立刻截断话题,噤声不语。   又据说,隔三岔五总有年轻姑娘莫名地失踪。   金花回来已经是二十几天之后。有人在夜里把人扔在了石板巷口。清早巷口的布庄老板开门,过去仔细辨认,才一声惊呼:“这不是金花吗?!“邻居听到这一声吆喝,纷纷奔走相告,涌去巷口看个究竟。   我赶到时巷口已经围了一大圈人,里三层外三层,我只远远听见金花母亲在人群中央的嚎哭声,一声长,一声短,撕心扯肺。我挤进人群才看到,金花的母亲跪坐在沥青石板路的中央,头发散乱,满脸泪痕,怀里抱着金花。   若不是大家都说那是金花,我恐怕根本认不出她来。那具身体不着片缕,在清晨的微雨里看起来很冷。记忆里金花有苗条妖娆的身段,现在入目的却是嶙峋瘦骨和遍体鳞伤。血痕和污渍让她的脸也难以辨认,只有那一根大辫子,依稀还有点金花的样子。   我还记得最后见到金花的情景,她告诉我家里没东西吃,所以想出去碰碰运气。我在她背后喊她:“等我一等。“那时清早刚刚天亮,石板巷口还笼着一层薄纱般的晨雾,天水大街那头的高楼在雾里若隐若现。金花已经走出去十几步,听见我叫她,回过头来,朝我嫣然一笑。舅舅拉住我不让我去,她朝我吐舌头:”有人疼你,你还是乖乖等在家里。“说罢回头走远,大辫子甩在背后,每走一步就晃一下。   样样都比我能干的金花,常常羡慕我命比她好的金花,连老鼠都敢捉来吃的金花,最后躺在冰冷潮湿的石板路上,化作一堆枯骨。   布庄老板扯了一块白布,盖在金花身上,低头对金花母亲说:“人已经走了,莫要难过。“人群也纷纷附和。金花母亲的哭声转为抽泣,像被人抽干了空气,一声声的抽痛。不知为何,我也随着那哭声抽噎,仿佛喘不过气来。背后的人群向我推搡,我眼前一黑,跌倒在地上。   再睁眼时是在一条阴暗的走廊里。我躺在一张便利军床上,手上插着针管。头顶是一面雪白的墙,只墙角爬了几道黑色的裂痕。有白衣白帽的护士从我身边急急忙忙走过,我才认出这是教会医院。   有人紧紧握住我的手:“醒了?”   我抬头,看见的果然是傅博延的浓眉大眼,心里暗叹,确实,舅母断然不会舍得将我送进医院,最多是掐一掐人中,再掐一掐虎口,如果不醒,那就只好听天由命。   我想把手从他手掌里抽出来,不料却被攥得更紧。他挑眉笑了笑:“医生说你营养不良。现在看来,应该也没什么大事,至少力气还不小。”   医院里人声嘈杂,到处是穿黄狗皮军装,包着头或拄着拐杖的日本伤兵。有几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走廊上高谈阔论,咿咿呀呀说我听不懂的日本话,忽然有一刻齐齐朝我们的方向瞟了几眼,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   傅博延侧了侧身,用背脊挡住我的脸,俯下身低低苦笑:“床位全被日本人占了,只好委屈你在走廊里。不过这里也不好久留,我看还是快点出院。”   幸好我只是连日吃得太少,又一时气血攻心才会晕厥,并不是什么大病,否则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节,只好坐在家里等死。傅博延迅速帮我办好出院,送我回家去。   梅雨季一过,紧接着是沉闷的酷暑。阁楼上不通风,只有一扇朝西的小窗,聚集的潮湿暑气无法发散,躺在狭小的床铺上,感觉仿佛背上就要生出霉来。非常时期,生计愈发艰难,只傅博延隔几天就上门来,带来一些大米和咸肉。   每次舅母都把他关进我的小阁楼里。他倒很有耐心,大剌剌坐在我床上,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打量我的阁楼:“这里也可以住人?放一屉小笼包进来,过一刻钟保证蒸熟了。”   我有这样的栖身之所已经很满足:“我喜欢这里安静,不必被旁人打扰。”   他丝毫不把自己当旁人,目光灼灼地看我,伸出两只手指捏住我的下巴,皱起眉头:“给你舅母送了这许多吃食,怎么还不见胖?难道都被她拿去喂了猫?“   我挣脱他的手指怒目瞪他:“请三少爷不要再送了,我确实不需要,所以也不会见你的情。”   他又忽然正经起来:“当下的时局,银行的职位我早就辞掉了。父亲写信催了我几次,要我回南岛去,若不是放心不下你,我大概已经走了。”   我明白这时候绝对不可以心软,所以说:“傅老先生顾虑你的安全,你应该听从他的话。”   他不介意地笑了笑,还是那句话:“总会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幸好是小阁楼里太热,他也耐不住那一刻钟,坐了少许,急速扇几下扇子,站起来打开门,告辞下楼去。不一刻听到楼下的舅母笑着送他出门,我几乎可以想见舅母卑躬屈膝的谄媚模样。“砰“的一声大门关上,舅母又在楼下大骂阿花:”你这只死猫,老鼠不捉,天天在家里吃闲饭倒也罢了,给你好吃好喝你还嫌弃!怎样?等我喂你山珍海味?饿死拉倒。” 第29章 红妆(3)   夏天冗长单调, 后门的天水河热得发了臭,常常漂浮着些辨不清面目的异物,或许是死鱼, 或许是谁家走失溺死的阿猫阿狗, 甚至或许是人, 我不敢看,光闻闻气味就足够恶心。天气太热,一到太阳落山, 街坊们拖出藤椅板凳, 聚集到井边来乘凉。如今的话题再不是家长里短, 总免不了是哪家的铺子被洗劫一空, 哪家的儿子被抓去做劳工,哪家的娃被日本兵刺死。天水大街上的大喇叭却一天没有停过,那些号称自治会的人每天来喊话,要争做良民, 要和平共荣。   我每日都在等。如果不是有这点念想, 恐怕真要无以为继。可是兵荒马乱, 即使秀燕收到冬生的来信, 只怕也寄不到我手里。只是除了等,我别无他法。   酷暑一天热似一天。大暑过后, 自治会的喇叭从天水大街一直喊到了石板巷里。有人挨家挨户来通知什么事, 据说石板巷口还张贴了维新政府的告示。表弟从巷口跑回来,对我说:“阿姊, 姆妈讲你肯定要嫁给三少爷了。”   这天连舅母都异常沉默,饭桌上悄然无声, 只有阿舅隔半晌就长吁短叹一次。我哪里吃得下饭, 筷子挑拣了几颗米粒勉强咽下, 就把剩余的偷偷端给桌下的阿花。若是平时舅母必定要冷嘲热讽一番,这天也别过头,只装作没看见。   我早早躲回自己的阁楼,躺在床上,把毯子蒙在头上,仿佛看不见,周遭的世界就不存在。良久门板吱呀一声,有人推开门。我恐怕这时候进来的会是舅母,没想到是阿舅。我感到他挨着我床沿边上坐下,没说话,先叹一口气。   或许他在斟酌语句,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开口:“是你阿舅没本事,将来九泉之下,也没脸见你姆妈。”   维新政府的告示讲的是皇军的命令,天水大街的几条巷子被选中,不日将在十八至二十五岁未婚女性中甄选“服务员”,被派往全城各处银楼饭店,不欲参选者上缴大洋若干。   那笔大洋是遥不可及的数目。舅母也许巴不得我走,我知阿舅也是为难的。我霍然从床上坐起来:“我明日就回去平海大戏院去卖烟。”   阿舅叹气:“如今的时局,戏院的戏都停了,哪有什么人来买烟?”   我又何尝不明白,即使有人买,挣的那点零钱恐怕也是杯水车薪。两条泪痕默默滑下脸颊,我说:“我去北山街找一找,兴许还有人招下人。”   “能走的早就逃难去了,北山街现如今十室九空。”舅舅的目光也是焦虑的,顿了一顿,抬眼望我:“……只有三少爷,到现在还没有走。”   泪水不断涌出来,模糊周遭的一切。我咬紧牙关,手里紧紧攥着那条毯子的一角,仿佛只要不松手,就还有希望。我说:“我去求他,他或许愿意借钱给我。”   阿舅望着我,静默片刻,最后说:“你可要想好,拿什么报答他。”   借他的每一块钱,我将来必当十倍奉还。虽说曾经年轻气盛,也曾经咄咄逼人,傅博延说到底并非一个坏人,并没做过任何强迫我的事,他也有自尊,也愿意等我点头,说不准此刻也不会乘人之危。我自知不该讹诈他人的善意,但被逼入绝境,也只好厚一次脸皮。   只要还有一点希望,冬生,我相信有朝一日,你必定会回来,那时候必定能借一偿十……   只是这一点微茫的希望,终究是落了空。   信是舅舅交给我的,我不知它从何处来,也不知何时来,只看见信封上的笔迹,圆润矮小的钢笔小楷,是秀燕的字迹。信封已经开了口,大约阿舅舅母都已经传阅过了。阿舅把信交给我时缄默不言,神色黯淡,叹一口气,却没来由地让我觉得是尘埃落定的如释重负。   我急急忙忙捧着信去阁楼里读。   信封里只有几页纸,轻飘飘的,其中两页是秀燕的字迹,另一页却是不认识的人写的。我先打开秀燕那两页,开头几句就给我当头一棍:   “惠贞:原谅我没有早些给你去信,也原谅我,要告诉你的是坏消息……”   我不敢再看下去,刚刚收到信时飘起来的心情已然沉到海底。打开另一页信纸,看落款是有人代笔的,信来自一个叫“二虎”的人:   “自冬生去后,再无人替我们写信,剩下的兄弟又躲在山里,两个月与世隔绝。今天终于等到下山的日子,请镇上的人代笔。冬生曾嘱托我,若有三长两短,要我把惠贞小姐的信退回,叫她保重,来世再见……”   我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心里一点一点冷下来,仿佛有一支冰柱子从头顶生生插进身体,不痛,只是冷,明明是酷暑的傍晚,明明头上冒着汗,却止不住打冷颤,从头到脚微微发抖。   日本人打到山下,兄弟们扛着枪去山下保卫村民。冬生定的计策,带了一队人诱敌深入,打算把日本人引进山里的埋伏圈,再一举歼灭。日本人引来了,一番厮杀,冬生冲在前面,中枪,掉下山崖,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我在心里重复这句话,眼前刹那一片黑暗。   窗外飘进一缕滞浊的风,头顶的电灯泡闪了闪,发出刺眼的光。天水河上的气味随风卷进来,沉闷腥臭,令人作呕。似乎有人聚集在岸上说话,隐隐绰绰,伴随夏夜躁动的气氛,嘈杂不安。不知是否又死了人。   我才回过神来,眼泪流下来。冬生叫我保重,叫我来世再见。可此生那么短,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来世又在哪里?   我站在窗边,无声地哭,此时方觉得痛,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窗外是沉沉黑夜,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样的夏天,潮湿腥臭,充斥死人的气味,像一张无形的网,绵绵密密,紧紧贴在人身上,谁也别想逃过。   金花被葬在城外的墓地。这是一片新坟,据说死的人太多,旧有的那片墓地已经找不出空,即使是这片新坟,不到两个月也已经连绵近一里地,一眼望不到边。和大多新坟一样,金花的坟头也简陋得不能再简陋,邻里凑钱买了一幅薄棺,布庄老板送了几尺白布,舅父帮忙做了一套寿衣。一时找不到得空的石匠,墓碑只是一块木牌子,写着“爱女刘金花之墓”几个字。一抔黄土,一个小土堆,远远望去,和坟场里千千万万个小土堆一般无二,认不出谁是谁。   我夜夜梦到金花,她在仙气缭绕的空中朝我微笑,挥手说:“惠贞,我走了,再会。”我急得快要流泪,想上前去拉住她:“金花,等我一等,我这就来。”她一笑,脸色倏忽变白,前一刻还是春风满面的少女,刹那间变成瘦骨嶙峋的样子,凄然说:“惠贞,你比我命好,有人疼你,你还是乖乖等在家里。”   我也时常梦到冬生。茫茫白雾里,他站在奈何桥头,使劲朝我招手,一会儿用手搭在嘴边做喇叭状,向我喊着什么,就像我离开北岛时看见他在对面船上的时候那样。我起先听不见他喊的是什么,有一瞬间又忽然变得清晰无比。他朝我挥手说:“你要活下去,我们来世再见。”不知谁递给他一个大碗,他仰脖一饮而尽,转过身朝桥上走去。我想追上去,却不知为何动弹不了,只好用尽所有力气在背后叫他的名字。他雾霭重重里回过头来,茫然地望向我的方向,却已经认不出我来……   我总是在这时候哭醒过来。来世,来世会在哪里?我们怎可能再见?   我出嫁那天是雨过天晴。旱了很久的八月,终于下了一场雨。   这样一个生死挣扎的夏天,办完了丧事办喜事。石板巷连续办了三天喜事,未婚的姑娘一个接一个地匆忙出嫁,我这场便是第三场。   女孩子大约对新婚之夜总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红盖头,八抬大轿,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鞭炮喧天中,新郎插着花骑高头大马而来,跟戏里演的一样。我小时候亦不例外,只是长大了知道,现实的种种都会不同。   红盖头早不时兴了,也没什么迎亲队伍,傅家根本没有人来。日本人打到了省城南面,路上大约是凶险万分。所以几桌薄酒摆在石板巷里,只招待隔壁邻居。舅舅熬夜给我缝制了一身旗袍,时髦的高领长摆,鲜艳夺目的红色。配旗袍的高跟鞋还是傅博延零时去买来的,并不十分合脚,站了大半天,我必须略微屈膝才不至于痛得被人看出来。   宴席散去,傅博延叫了一辆三轮车,提上我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行李,一起回他的住所。他租住在北山街后面山上的一幢小洋楼里,离石板巷颇有一段路程。由于宵禁,我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到他的住处。   三轮车夫卯足了力蹬得飞快,风声呼呼,车轮溅起一路泥水。渐渐出了小市民聚居的老城区,清波烟树的南湖就在眼前。他喝了不少酒,一片清风里微醺地侧头看我,伸手帮我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我不习惯和他靠得如此近,不自觉地侧头躲过,而他弯着嘴角,只是笑。   终于上了山坡,穿过林荫掩映的石板路,到他住的小洋楼。小洋楼面湖背山,楼下大厅有白玉色的旋转楼梯,他租住的那套房间就在楼梯顶端的走廊尽头。他拉我进了屋,打开卧室的长窗。夏日将尽,头顶的天空一片橘红色璀璨云霞。湖上的风灌进来,窗前的白纱帘子迎风乱舞。   我放下行李,坐在床边脱掉高跟鞋,脚底钻心地痛。他也脱掉外套,紧挨着我坐下来,低头轻轻帮我揉了揉脚,凑在我耳边问:“热不热?”   任谁也想不到,昨日还住在天水河旁臭气熏天的阁楼里,今日却搬到南湖畔的洋楼里,身边是另一个人。明明是件高兴的事,我却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傅博延抬头看我,皱起眉峰:“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妻子,怎么不高兴?”   诚然,我得此良人,嫁得如此风光,今天石板巷的邻里全部羡慕得脸绿,连舅母也是真心为我的前程高兴。既然决定要为人妻,我亦是下了决心不再回头了。   我低了头,回答说:“哪里有不高兴,只是还不大习惯。”   他望着我笑起来,伸出那对纤细白皙的双手,指尖带一点令人颤抖的凉意,一颗一颗,帮我解开旗袍最上面的纽扣。下一刻,柔软的吻密密麻麻落在我的颈间,尚带着几分醉意,轻柔细致,如春风拂面。   纽扣解到第三颗,他把一只手托在我的腰上,倾身下来。我以为他会继续动作,不想他停下来,与我四目相对,低低说:“心甘情愿,是不是?以后若是难过,也只能是为我。”   我早已收住眼泪。有人答应对你温柔以待,想与你共度余生,再不应有恨。所以我答应:“从今日起,我是你妻子,以后只为你难过。” 第30章 阵雨(1)   为了傅氏的战略转移计划, 傅修远在内地呆了几个月的时间转让傅氏已经购得的几块地。   傅维贤先前派了傅琪去做这件事,打算按部就班提高傅琪的声望,之所以又同意傅修远接下这个任务, 是因为廖坚强劝他说:“现在修远已经大了, 确实要派他做一些事才好堵上那些老股东的嘴。其实现在把土地转让出去肯定是要亏钱的, 即使做得漂亮也捞不着什么好处,与大局又没多少关系,不是个好差事。倒是对瑞发的收购计划, 关乎傅氏的将来, 是小琪大显身手的机会。”   傅维贤觉得此言有理, 并且还藏了几分其他的心思, 便把傅琪从H城召回来,派他去美国同瑞发接洽。因为傅维贤同王瑞发是旧识,他还记得曾经带傅琪同老王一家吃过饭。那时候傅琪还小,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 老王的女儿也差不多的年纪, 长得十分伶俐可爱。   至于傅修远, 把他支去外省也好, 至少不会这时候同媒体一起搞什么鬼,让他避过这段媒体风暴再说。更何况这位侄子去H城的目的恐怕只是想追个女仔。   JC留在了总部暂时代理公关部的事宜, 傅修远身边总要跟个把助理, 所以就带上了两个自己提拔的亲信,还有秘书室的黛琳娜。   傅维闲清洗了公关部, 踢走了不少廖坚强安排的人,黛琳娜并没有动。她办事十分稳妥, 每天兢兢业业地向傅维贤发着报告:土地转让的事宜和其他几家开发商谈得有条不紊, 傅修远的个人生活也丰富多彩。那位传闻中的H城女友她没见过, 傅修远又不会带着她一同去约会,但每天鲜花礼物餐厅各种节目都由她安排着,不是他没想到要提防她,就是他根本没打算要掩盖。   她还旁听过傅修远给那位女友打电话。那天他们去北方谈事,飞机即将起飞,他还在电话上同女朋友聊得热火朝天。跟了傅修远这几个月,黛琳娜也发觉他是个有很多幅面孔的人,平时同他们几个手下说话言简意赅,没什么废话,同女朋友聊天却很风趣亲切,他的声音又低低的醇厚好听,连她这个不搭界的旁观者听得都几乎要醉了。   天一直聊到机组人员关了舱门,要求大家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他挂掉电话,还最后刷了刷微信的什么公众号,这一刷却目光突变,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像台风天突然转黑的乌云。黛琳娜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探头瞄了一眼他的手机,看见的却好像是什么卖女人饰品的网页。她小心翼翼地问:“傅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他咔嚓关掉手机,抬眼一扬眉,已经恢复了常态,回答说:“没事。”   不知是不是她多嘴多舌惹到他了,这一路好几个钟头,一直到酒店住下,他也再没说过一句话。   那天,微微的微信公众号后台就收到了“恭喜”两个字。   这些日子她很少回福利院,潜意识里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说服自己,和平跟美丽现在是两人世界,她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后来某一天,美丽给她打电话:“你怎么回事?这一个月一次都没回来过。是不是现在开始嫌弃我们配不上你了?就跟你说一声,小朋友们做了一批小饰品,你帮忙拿去卖一下试试看。”   她周末匆匆赶回去,美丽果然带小朋友们做了些头饰,闪闪发光的煞是好看。傍晚时分,和平带小朋友们在一边做作业,她同美丽一起做肉包子,头碰着头的时候,美丽忽然说:“和平说,我们准备明年结婚。”   她不禁吃了一惊:“这么快?”   美丽白了她一眼:“哪里快了?我跟和平都认识二十几年了。”   她才回过味来,美丽带小朋友一起做的那些都是婚纱头饰。她偷眼看美丽,发现美丽竟然脸红到了耳根。这还是她开天辟地第一遭见美丽脸红,忍俊不禁笑起来,笑得美丽愈发不好意思,扬手作势要把面粉撒到她脸上。两个人笑闹了一阵,美丽停下来说:“微微,你会为我们高兴的对不对?”   傍晚的灯光柔和,灯光下的美丽目光闪耀。和平就在不远处,今天竟然没有戴口罩,这时候侧脸笑着朝她们的方向望了望。灯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生动温暖的颜色,此情此景她觉得只能用喜乐安详来形容。   她当然是为他们高兴的,怎么可能不高兴?世上再也没有比他们三个都平安喜乐更让她高兴的事。   回到报社她就把一腔热情付诸了行动,跑了全市诸多酒店,做了一个“H城婚宴性价比Top10”的主题。至于她自己的八卦公号,她专门去同事那里打探了消息,八了八最近某明星大婚的趣闻,最后放了照片说,有个朋友要结婚,福利院的小朋友专门手工制作了一批婚纱头饰,其中还有几个明星同款,数量有限,想买的从速。有一位老读者在下面回复:“嗯~ ~有个朋友要结婚,就是公主自己吧?”   后来她就在下面看到一个眼熟的号留了两个字:“恭喜。”   她心里有点乱,想想既然已经说好了不再给他增添困扰,那还是不用解释了。工作很忙,又听说傅秀燕老人又住进了医院,要关注的事情太多,那点小误会就被她有意无意地推到了脑后。   关于北岛的故事,她想在电脑里先敲一个提纲,打开电脑对着白纸却又陷入一片惘然。傅天宇到底是谁?她在网上仔细搜寻了所有关于傅天宇的资料,发现他确实对赴港前的经历讳莫如深,从来也不谈起。只有一次在一个访谈节目里,主持人问道:“很多人好奇傅先生早年的经历,您能不能给大家说说,到底是什么使得您成为一个大风大浪里屹立不倒的成功商人?”   傅天宇凝神思索一刻,回答说:“我本来就是个普通人,如果说同别人有什么不同,那大概是早年经历的挫折比较多。”   所以他到底是谁?是傅冬生吗?应该不是,根据傅秀燕和孙惠贞的通信,傅冬生早就不在了。那他会是傅博延吗?为什么他会说自己早年经历的挫折多?   她想不通,这世上现在也许只有傅秀燕老人知道答案。   她把傅天宇的照片发给了陈晨,让她找机会给老人认一认。陈晨后来回答说,老人看了,说不认识。她颇失望,陈晨又说:“太奶奶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连我也认不出来了,这么多年前的旧人认不出来也正常。”   老人正在住院,她想去探望一次,打算在家炖一锅党参枸杞鸡汤,食材全部准备好放进锅里开始炖,才想起来,装汤的保温桶上次落在傅修远那里一直都没拿回来。她早已经不打算去拿了,上次在商场看见了一款合意的,因为心痛那价签上的数目,一直没买,这时候叫沈琳帮她看着炖汤的火候,自己下定决心出门去跑了一趟。   卖保温桶的专卖店不知在商场的哪一座哪一楼。这座以豪华著称的商场她轻易不会来,转了好久才找到她见过的那家铺子,买完了就打算匆匆离开。商场里的人不多,她甚至常常想,仅凭着这里的价格,有人来逛才怪。   顺着商场的扶梯一楼楼向下,身边越过各式各样美轮美奂的商铺。大概到了三楼,身后的铺子是卖知名水晶饰品的,她回头朝橱窗里多看了一眼,再一回头,就看见对面向上的扶梯上并排站着两个人,俊男美女,男子瘦高个,女子身材妖娆,男子一只手拎着两只大购物袋,女子纤细莹白的手臂放在男子另一只臂弯里,正抬着头同男子耳语着什么。   远处不知从哪里飘来低徊的钢琴曲,商场中央大吊灯金灿灿的灯光正落在扶梯的上方。那两个人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从扶梯底下缓缓升上来,披着金光正面逼近,连回避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有一刻她不知所措地盯着对面的傅修远。他似乎也神色一滞,抬手解松脖子上的领带,可手一垂下去,又被身边的女伴一把挽住。   交错的电梯把他们越送越近,他们两个互瞪的时间那么长,连他身边的女伴也有所察觉,目光扫过来好奇地打量她。等到他们即将要擦肩而过,他的神色已转正常,波澜不惊地朝她点一点头。   扶梯下降得缓慢,却又其实很快,等她反应过来应该同样波澜不惊地回一个点头示意,扶梯已经把他们两个抛在了身后。   不知商场楼下卖的是什么,四周似乎忽然间嘈杂起来。她顺着扶梯到了二楼,一转身又顺着扶梯朝一楼而去,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想起他刚才的样子:他抬起手,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她看见他黑衬衫袖口上的银色袖扣。   她对他的袖扣印象颇深,第一次在南岛大戏院偶遇的时候她就想,这两颗袖扣看起来很贵。说起来好笑,上一次来这家商场看保温桶的时候,她还十分好奇地去逛了逛国际知名的男装铺子。那些贵得要死的品牌店她从来不去,那一次竟然跑去阿玛尼那金碧辉煌的店里看了看,看见几款同他的袖扣样式相似的袖扣,还好奇地看了看价格。两颗小小的袖扣而已,又不是镶了金刚钻,价格却抵得上她大半个月的工资,可以供福利院的小朋友们吃喝上好几个星期。他们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擦肩而过还真是恰如其分的交集。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走出了商场大门,在街上走出好远。天空飘着细雨,她迎着雨穿过十字路口,躲到对面电影院的屋檐下。影院门口人流汹涌,她又不知不觉随着人流进了电影院,心里忽然想到他身边挽着他胳膊的美女。她不是第一次撞见他和美女在一起。上一次在沈琳拉她去的夜店里也遇见过,他身边也挂着一个美女,好像就是今天这位。细细想来,这也应该算得上理所当然,他这样一个开着跑车的公子哥,人长得又不难看,怎么可能是守身如玉的情种,自然是环肥燕瘦都手到擒来。亏得她还费尽心机,做了诸多心理建设,婉拒过他几次,在他眼里定然是矫情得可笑。可不幸中的万幸,幸好幸好,总算没闹出什么笑话,他可有可无的追求不认真,她至少还是婉拒了,也不当真。   虽说不当真,她一定还是太认真了,要不然在扶梯那一头看见他突然出现,怎么会呼吸一紧,脑袋里突然打了一团结?上次她见过这个美女,不过是一笑了之,此刻又怎么会心里乱成一团?家里的锅上炖着汤,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在街上闲逛了半天,又在这里莫名其妙地买了一张电影票?   回过神来,她停下脚步,堵在影院的入口处,一时间不知该进还是退。后面的人问她:“唉,姑娘儿,你到底进不进去啊?”   有人这时候拉了她一把,把她从入场的队伍里拉了出来。她回头一看,发现就是傅修远。   他身高腿长,一两步把她拉到一边。她总算是强自镇定下来,抬头问:“你怎么在这儿?”   电影即将开演,身边的人群在他们身边匆匆走过,好像一块急速转动的布景板。他不说话,神色难得的肃穆,在流动的人群前面沉默了一刻,又忽然开口:“听说你要结婚了,就想当面跟你说一声恭喜。”   “哦……”她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飞快地解释说,“不是我结婚,是美丽跟和平。他们打算明年结婚。”   他目光一闪,望着她又一阵沉默。窗外雨势渐大,雨点淅淅沥沥打在玻璃墙上,她的心突然慌张地跳起来,很紧张他要再说些什么。再一想,不禁在心里骂自己,艾微微,你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人家是携美女来逛商场,你还指望他说什么不成?   不等他开口,她抢先说:“我先走了。你不是在和美女逛街吗?不耽误你。”   这句话本来平常,说出口不知怎么就变了味道,颇有点幽怨的意思。他一扬眉,停了一秒钟,忽然笑起来,像是忍俊不禁,一下子想收又收不住,笑得眼神明亮,神色飞扬。   “你笑什么?”她愤愤地问。   其实她不用问也猜到他在笑什么。这人一定经验丰富,老奸巨猾,在他看来,也许自己心里那点爱恨情仇全部明明白白地放在脸上,根本是透明的。她觉得着实尴尬,脸莫名红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子。   他也不回答,笑着探头过来看她手里的电影票:“不是打算一个人看电影吗?看什么?我陪你看。”   她连忙把票塞进口袋里:“没打算看电影,突然想起来我家锅里还炖着汤,得回去了。”   他收敛了那个明朗的笑容,已经变回一贯的从容模样,微笑说:“我开车了,送你回去?”   外面下雨,她没有拒绝。他开着和过去一样的黑车,车里循环着和以前一样的肖邦钢琴曲,包括那一首E大调练习曲,第10号第3首,不知不觉间她竟然连这串数字都已经记住了。   他大概特别忙,开着车还一直在接电话,一会儿是谈东海边的哪一块地,一会儿又安排准备什么合同。有人打电话来同他商量给谁办什么接风宴,又有谁打来问他定何时的机票返港。等到车开到她的楼下,电话又响起来,这次被他按掉没接。   汽车引擎关掉,车里面立刻安静下来。外面雨势渐大,窗玻璃隔音效果出奇的好,一下子把凄风苦雨都挡住外面,越发显得里面的世界狭小又静谧。   她想了想打算告别:“多谢你送我回来。”   他侧过脸望着她问:“下午有什么安排?”   她想起家里那锅大概已经快炖干掉的汤:“炖了汤要去看个病人,得赶在医院关门前去。”   他笑了笑问:“晚上呢?”   她想起跟陈晨有约:“约了朋友在医院见面,晚上一起吃饭。”   他又问:“明天早上呢?”   她回答:“明天要上班啊。”   他有点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意思:“那我来接你去报社?”   她真的是另有安排:“我一向搭沈琳的车一起去上班的。”   他又追问:“明天晚上呢?”   她想起刚才听到他电话里的谈话:“晚上你不是还有个谁的接风宴?”   他被她的好记性打败,终于低声笑了笑,表示放弃。她说了句再见,想下车去,他又说:“等一下。”   她正经危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他探身过来,手臂在她身前堪堪掠过,从副驾驶杂物箱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那浅蓝色的小盒子她也认得,还在她自己的抽屉里呆过一阵,是他送她又被她退回去的银色珍珠发簪。她还以为他要把盒子递给她,可他也并没有,而是双手伸到她的脑后,认认真真替她挽起长发。   窗外下着大雨,雨点无序地敲打着车窗。两个人靠得很近,近得呼吸相闻,她的鼻尖几乎擦到他的下巴。她闻见他身上剃须水的薄荷味,觉得车里有点缺氧。   他替她挽着长发,一丝一缕,仔仔细细,试了几次才成功。珍珠发簪戴在她头上,他又伸手扶着她的发髻看了看,低低叹了一口气,眼神闪烁地笑了笑说:“终于戴上了。”然后顺势拉近她,低头吻住她的嘴唇。   一切都好像猝不及防,一切又都好像尽在意料之中。其实她还有好多话应该要问,比如商场里挽着他胳膊的那个美女是谁,可是忽然觉得也不重要。好像一切都不那么重要,除了眼下的感觉——心跳,大雨,颤抖的呼吸,热烈的温度,还有一种在漩涡里海水没顶快要溺死的预感。   雨一直都在下。后来他在车里找了件风衣,和她一起头碰头顶着风衣把她送回她住的楼里。一进楼道,光线陡然变暗,他又一把揽住她继续刚才的亲吻。外面疾风骤雨,头顶滚过一阵隐隐约约的雷声,两个人的身上都湿了一大片,他的吻也变得急切起来,密密实实,绵延不断,完全停不下来。   幸好她还记得家里炖了一锅汤,找了个喘息的机会停下来说:“我得回去了,再不走医院要关门了。”   他停下来,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嗯”了一声,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去拿汤,我等你,送你去医院。”   她又脸红,说:“不用了,下次再约吧。”   他的声音低沉,在黑暗中尤其好听。她觉得自己完全昏了头,毫无招架之功,嘴里说着拒绝的话,其实一点底气都没有。   这时候他的电话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才挫败地放开她。她简单说了句再见,回身上楼。   后来回想那个雷雨的下午,她常常觉得,若不是她炖的那锅汤,若不是医院快要关门,若不是沈琳就在家里码文,若不是他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们一定还会再发生点别的什么事。   她也常常想起他们最后分别的情形。她逃离现场,一口气跑到楼梯的拐角处,向下一望,正看到他站在楼下的梧桐树下。雨下得颇大,打在梧桐树叶上沙沙作响,他就站在那里接电话,也不知道躲一躲。梧桐树叶遮去她的一半视线,她看不见他的脸。可她就这么傻傻地在那里站了片刻看着他淋雨,而且不知为什么心里十分肯定,他一定也在看着她。 第31章 阵雨(2)   傅氏对瑞发的收购发展得很不顺利。傅琪去了温哥华几趟, 被王瑞发接见了一次,吃了一顿饭,算是老王给了老朋友傅维贤的面子。至于生意, 被王瑞发一句“吃饭时候不谈公事”挡回来, 什么也没谈成。   九月份一到, 王瑞发返港探亲。傅维贤听到风声,忙请老朋友出来吃饭,一起被邀出席的还有傅琪和老王的女儿Ailsa Wong。席间相谈也是甚欢, 到最后老王才说到:“我女儿学艺术的, 在内地学国画也有半年了, 这次来香港是看上了嘉德的几张画。”   傅维贤忙嘱咐傅琪去了解拍卖的事宜。他嘴上说着拍卖的事, 心里实则咯噔了一下。关于收购的事,老王并没有一口回绝,开出的价格却高得离谱,并不是十分有兴趣的样子。   第二天回到办公室, 他把刚跟傅修远一起返港的黛琳娜招来问了问。黛琳娜的报告也与之前没太大区别, 傅修远没做什么奇怪的事, 日常杂事也都交给她办理, 除了最后一天晚上,傅修远给谁办了一场接风宴, 全程都是他自己亲自做的安排, 没让她插手,请的是谁她也不知道。   听到这里傅维贤已经皱紧了眉头一脸若有所思。黛琳娜心里没底, 觉得老板是嫌她没用,连忙又报告, 走之前的那个周末, 她躲在酒店大堂的角落, 终于见到了傅修远带着女朋友在酒店门口出现,她还偷偷拍了照片。   傅维贤看到那照片,简直气到吐血。照片里的女子根本不是那个挖了消息的美艳女记者,而是王瑞发的女儿王艾莎。他又着人去打听老王的行程,答案果然像他想的那样:老王并非直接从温哥华飞香港,而是先去H城接了女儿。   听到这消息他勃然大怒。傅修远这小子一定是在背后捣了什么鬼,不是出卖了傅氏的内部情报,就是挑拨离间说了他傅维贤的坏话。   他在办公室里咬牙切齿发了一个钟头的怒,又坐下来细细一想,唯觉匪夷所思,不寒而栗。推荐傅修远去H城办事的是廖坚强。廖坚强向来精明,怎会不知道王艾莎在H城呆了半年?如果知道,又为何不告诉他,还主张把傅琪调回来,派傅修远去H城?他分明问过廖坚强,那时候廖坚强说说傅修远在H城有个女友,是那个挖了晏小勤新闻的小报记者。   一切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悄悄地进行,原来这两个人已经沆瀣一气。幸好他在傅修远身边安排了个人,要不然现在还被他们两个蒙在鼓里。他又回想起不久前的经济周刊事件,心里一阵冷笑。这么多年了,他竟然没看出姓廖的狼子野心。这傅修远才进公司,廖坚强就琢磨着要扶幼主上位自己做大司马了,当他是死人不成!   此时傅修远的办公室里又是另一番光景。傅修远第一天返港上班,JC发现他尤其的意气奋发,猜想他此行志得意满,偷偷笑着问:“据说董事长发了一上午的脾气了,我看瑞发的deal要黄。你到底跟瑞发那位说了什么?”   傅修远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能说什么?不就吃了一顿饭,讲讲H城的天气和风景而已。”   JC说什么也不信:“你花那么多功夫追王艾莎,原来就是想跟王瑞发讲天气啊。我都以为你是去给董事长搅事咯。”   傅修远倒一下笑了:“我哪有那么大本事?王瑞发也不是草包,不会那么轻易被收购,至于deal能不能成,我说什么都没用。”   他们一起去开会,半路还遇到脸色铁青的廖坚强。JC停下来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坚叔,看见坚叔着意看了傅修远一眼。   廖坚强此时内心可谓不平静。原本傅修远说要去H城,他以为他的目标是王艾莎。如果成功的话,对傅修远来说,这一招进可以提高他在傅氏的地位,退可以搅黄瑞发的收购案,两样都是他廖坚强乐见的结果。如今的傅维贤对他的信任大不如前,傅修远要去跟傅维贤打擂台,正好可以有用到他廖坚强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他断不想见到傅琪与王氏联姻。没想到傅修远搭好了花架子唱了一出戏,却并不想真做什么。至于那个黛琳娜,哪有那么巧最后一天让她拍到他们约会的照片,又那么真真假假地让她知道傅王会面的事?若说傅修远不知道她是董事长的人,他是断然不信的。   他同傅修远在走廊里撞见,两人眼神交汇,便知对方在心里想些什么。他原脸色极不好看,打算甩脸子走开,想了一想,还是缓下神色,在离开前无奈地拍了拍傅修远的肩。   望着坚叔远去的背影,JC闹了个一脸懵,转头问傅修远:“坚叔什么意思?”   傅修远挑眉一笑,回答说:“大概是后生可畏?”   JC琢磨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哦,原来你这出不是搞破坏,唱的是反间计啊。”   傅修远这才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JC又追问:“那王艾莎呢?怎么办?”   他淡淡说:“散咗啦。” JC对他过河拆桥的速度表示惊叹,他才又加了一句:“围着她的男人多的是,也不缺我这一个。”   JC却是不大相信。王艾莎答应带他去见了自己的老爸,总是有几分真心的。他呵呵一笑,半开玩笑地说:“啧啧,哪个女人看上你都要万劫不复。你这个人太可怕,是不是灵魂早卖给了恶魔?”   傅修远倒是脸色一沉,反而当了真,顿了顿,自嘲地笑笑说:“What do I do with a soul?”(我要灵魂能有什么用?)   忙了一上午,他终于在自己办公室里坐定。办公室在62层,空空荡荡没有多少家具。从玻璃幕墙向外望,远处是船只星罗棋布的维港,再远处就是一望无垠的蓝天。当一切尘埃落定,人群散去,世界竟然可以如此空旷。   他拿出手机,给艾微微发了一句话:“在干什么?”   等了半晌,手机终于回答:“在忙。”   他在心里暗笑。她倒比他更忙,不知道是不是在忙着拯救地球。他又想到自己早早就悟到的真相:她是天使,他是恶魔。他们是同一颗罪恶的种子里开出的两朵花,她那一朵洁白无暇,他这一朵黑透了心,还有毒。   这些日子艾微微确实很忙。亚运会在即,报社所有人都有政治任务,包括她这个管吃吃喝喝的公号。前几周还不错,做的专题是韩餐日餐,后来几周做泰餐越餐也还过得去,上周做印度餐,吃得她眼冒金星,而这一周灭绝师太交给她的任务是做亚洲酒文化。对于在酒吧里也只喝水果宾治的她来说,这任务难免强人所难。   她做了许多功课,熟读了各种酒的历史沿革,跑了不少酒行酒厂,采访了几个品酒专家,还拉了组里最爱喝酒的同事石宁来一起品鉴,写了一篇稿子交上去,结果又被灭绝师太打回来,说她写的覆盖面不行,推荐了各种黄酒白酒米酒清酒甚至东南亚的棕榈酒,怎么就没有马□□酒?中亚的酒种一个都没有?什么意思?为什么一带一路的兄弟姐妹们都被忽略了?   她无奈,打听到一家卖烤肉的餐厅有卖牧民手工制作的马奶酒,连忙跑去采访。店主是个哈萨克族的大叔,留一把大胡子,听说是报社要推荐他家的马□□酒,高兴地请她喝酒,她推脱不过喝了几口,呛得差点吐出来,大叔问她好不好喝,她憋了半天才点头说:“很特别。”大叔豪爽地大笑,劝她再多喝几碗。   她向来是个一杯倒,喝几口酒脸就红了。星期五下午,她也没好意思拉同事石宁一起来,就她一个人。店主大叔看着她直笑:“艾记者多吃点烤肉,这酒后劲大,你多休息会儿再走。”   她却看了看时间,连忙站起来告辞:“多谢老板。我还有事,今天就采访到这里吧。”   夜幕降临,外面华灯初上。烤肉店在市中心繁华地段,她走了几个街区,去附近湖边的茶楼等人。早上出门时她还遭到沈琳的嘲笑,问她为什么竟然买了一双细高跟,是不是晚上要去相亲,这时候五分醉意提着两大罐子店主送她的马□□酒过马路,她才发觉细高跟是完全错误的选择。   茶楼门口的人颇多,头顶的红灯笼热热闹闹,她远远走来东张西望了许久,忽然手上一松,有人接过她手里那两大罐子马□□酒,她回头一看,才发觉傅修远已经站在她身后。   他应该是刚从飞机上下来,身上还是上班时西装革履的一身黑。他们也已经有两个星期没见了,两个星期前发生的事好像还历历在目,想起来还叫她心里紧张。他倒好像完全没什么不一样,只笑了笑问:“喝酒了?”   原来他们的计划是她带他去茶楼喝茶吃饭,现在她已经吃得十分饱,酒劲上来,满面飞红。她很少喝酒,但知道自己喝酒后的德行,头会晕,话还特别多,这时候絮絮叨叨地回答他:“就喝了一点。刚才去采访一家烤肉店,大胡子店主大叔特别热情,一定要请我喝酒,我就喝了,三大碗,现在头有点晕。”   他看见她这副样子,忍俊不禁,无奈地说:“我看还是送你回去吧,你好好休息。”   周五的夜晚湖边游人如织,停车场又远,他护着她穿过几个街区,挡在她身边不让行人碰到她。好不容易到了停车场,他为她开车门,用手挡住车顶,免得她不小心碰到头。她在心里想,果然还是那个傅修远,绅士,得体,照顾周到,一路护着她又竟然能做到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好像总跟她隔着一臂之距。   因为帮她拎着那两罐沉甸甸的马□□酒,他一直把她送到楼上。沈琳不在,房间里黑着灯。他放下手里的两罐酒,又扶着她去了她的卧室。她其实并没有醉得那么厉害,只是脸烫得吓人,脑袋里好像被塞了一团棉花,有点堵塞,思维不特别连贯。   她坐在床沿上甩掉细高跟,捶了捶腿,一抬眼,看见他已经退到了门口,颀长的身影靠在门边,看起来像准备要走的样子。她还以为他要说再见,没想到他在门口站了许久,又问:“腿疼吗?”   她说:“有一点儿,刚才穿着高跟鞋走了太多路。”   他又走到床边,蹲下来,半跪在她面前,替她揉了揉小腿。那力道恰到好处,她忍不住想,说不定他替许多人按摩过小腿。   房间里还没有开灯,窗外投来城市夜晚惯有的夜色,万家灯火汇聚的昏黄微光。他在夜色里低着头,阴影里轮廓分明,眉眼深邃。她又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感叹说:“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也喝醉了。”   那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她,实际上他早在她六七岁的时候就见过她。老头子到H城各个孤儿院找人,寻到她那一家,他看见一个小姑娘趴在二楼的窗台上,脸红彤彤的像个大苹果。出于许多原因,他什么都没说,害得她在福利院呆了这么多年。老头子一直以为找遍了H城,并没有找到他要找的孩子,也只好放弃。   她忽然在头顶问:“为什么是我?”   他假装没听懂,笑说:“什么为什么是你?”   她问:“为什么傅天宇会选中我?”   他揶揄地回答:“大概因为你长得美吧。”   她双颊绯红,一副好奇的神情:“那你呢?那年新年,你为什么给我送礼物?为什么替我付学费?为什么这么多年还记着我?”   他顺理成章地玩笑说:“当然是因为你长得美啊。”   她知道他不认真,“切”了一声说:“我才不相信。”   他低头含笑说:“你是不该相信我。”   半认真半开玩笑,到最后到底哪一句是玩笑,哪一句又是真话,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窗口的光昏黄恍惚,分不清是月光还是灯光。借着那一点亮色看她,他觉得她和往日不同。记得她向来是简单的T恤衫牛仔裤平底鞋,素面朝天,今天却化了个淡妆,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了,愈发显得明艳动人。他向来觉得她漂亮,这一刻更甚——长发松松挽在脑后,上面插着他送的珍珠发簪,小巧的耳垂上戴着她那对珍珠耳坠,明眸皓齿,静静看他的样子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有一刻他不由自主地想伸手抚摸她面颊,却忽然听到她问:“那天挽着你胳膊的美女是谁?”   他手上一顿,并不想说谎,也说不出真话,停了停,最后低头说:“算一个生意伙伴。”   她追问:“不是女朋友?”   他低声说:“算不上吧,更应该算生意伙伴,已经分手了。”   这她倒有些相信。她绝不会天真地以为他是个单纯简单的人,这些天也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见了面一定要好好问问,为什么他前一刻还挽着别人的胳膊,下一刻又掉头来追她。理智地讲,她是介意的,只是没料到情况变成现在这样:半明半暗的房间里,他半跪在自己面前,眼神闪烁,动作轻柔地替自己揉着小腿。自己喝得醺醺然,觉得他近在眼前的眉眼轮廓真是好看,只想沉醉在这一刻的黑暗里。   两个人四目相对,她以为他还要做些什么,没想到他停下手里的动作,顿了顿说:“你好好睡觉,我在车里等一会儿,等你的室友回来再走,有事可以打电话给我。”   他打算起身要走,她一团云雾一样的脑子里却觉得不能这样莫名奇妙地放他走,于是伸手一把拽住他的领带,把他拽到面前,以便能把他看得更清楚些。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看了许久她才说:“你今天有点怪。”   他似乎自嘲地笑了笑:“怎么怪?”   她心里想,就是不像上次那样。借着酒劲,她收紧了手里的领带,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吻了吻,然后退后一点,想鉴定一下,是不是还是那天的味道。他眼神一暗,盯着她的眼睛说:“艾微微,我不是个好人。我确实不是一个好人,你最好别相信我,因为我做的事,不见得都光明正大……”   她咬着嘴唇皱着眉头,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只是在细细品尝刚才那个浅尝辄止的吻。一片黑暗里,她眼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比天上的星星还亮。他脑袋里一空,忘记了刚才想说的话。   细细想来,他曾几次想应该退步抽身,觉得这样对大家都好。她一个相信希望相信爱,还有点天真固执的小姑娘,不该卷进傅家这趟混水来,他还是别祸害她了。可每次他对自己说算了吧,总要出点什么事又把他拉回来,比如她忽然穿上了他送的鞋,给他炖了一锅汤,在夜店里喝了一杯水果宾治,主动给他打了一通电话,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又都成了他再次靠近的藉口。所以他在心里想,傅修远,算了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你忒么也不是什么好人。   窗外一阵风倏忽而至,凉意袭来。他们本来就离得近,他稍一倾身就碰到她的嘴唇,丝滑柔软,还带着淡淡的酒香,和记忆里的一样令人心悸。暗夜微光里,他亲吻她的面庞,对她信誓旦旦地说出本没打算要说的话:“我不是个好人,但你是我特别重要的人,非常,非常,非常,重要。”   作者有话说:   不管了,这章暂且这样,将来可能会再改改。   感谢在2022-07-28 12:00:00~2022-08-04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ane樱桃 2个;废料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枼月二三 10瓶;大脸猫 4瓶;冷勾云 3瓶;苜蓿柿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32章 阵雨(3)   微微第二天醒来已经天光大亮。昨晚的事仿佛历历在目, 后来的事又有点模糊。不记得傅修远是什么时候走的,大概也不算晚,沈琳还没回来, 她却因为喝得太多, 已经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半梦半醒间记得他给了她一个告别的吻,凉凉地印在她的额头上。   打开手机,他给她留的“早安”两个字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前。   她还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宿醉未醒的感觉, 好不容易把自己从床上拖起来, 沈琳在客厅里叫她:“你点的早饭来了, 还不快来吃!”   她可没点过什么早饭, 跑出去一看,桌上的外卖摆了六七样,某知名餐厅的袋子,里面是几种不同的养生粥, 还有一大杯柠檬蜂蜜茶, 大概是给她这个昨天喝得太多的人。沈琳也正在瞪着那一堆早饭大惊小怪:“艾微微, 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你是不是中彩票了?”   她讪笑地回答:“正好有免费餐券。”   不知别人恋爱是什么感觉, 她还有些不习惯,总之他太周到了, 让她莫名地不安。   这时候她的手机又亮起来, 他在电话里说:“吃完了吗?下来。”   她跑到楼下,东张西望地找那辆黑车, 半天也没找到,背后却有人叫她的名字:“微微。”她回头一看, 傅修远就在她身后, 今天穿了一身随便的运动服, 还是黑色,样子却同以往很不一样,咋一看让他年轻好几岁。   他说:“车停在那边了。”说着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   他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叫她一起去爬山,去H城最高的北高峰。车在南湖边的北山街上蜿蜒前进,他开得熟门熟路,一点也不像个外地人。那座山他也十分熟悉,车停在哪里,从那一条小道上山,他都十分熟悉,倒是她这个本地人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山不算高,但也不是毫无挑战,青石板路蜿蜒向上,从山脚往上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他显然常来,装备齐全,看起来很专业的登山包里装了几瓶矿泉水,一包巧克力,还有她那只有小狗图案的保暖瓶,装的是一罐子给她的蜂蜜水。他看起来简直是闲庭信步,她爬得有点气喘吁吁,他一定是放慢了脚步她才追得上。   爬到山顶已经将近正午,山顶的财神庙香火颇旺,这时候人来人往,屋檐上彩旗飘飘,充满世俗快乐的气氛。她问他:“你常来这儿?”   他说:“以前都是上班以前一大早来,那时候一路上都很清净,基本没什么人,今天还是第一次这个时间来凑热闹。”说完还笑话她:“因为有人昨天喝多了,睡得像小猪一样,叫都叫不醒。”   她暗自脸红,想起山里的其他的寺院,自告奋勇:“我带你去上中下天竺的寺院,那里景色更好些。”   于是他们又原路下山,顺着山路逛了对面山上的法喜讲寺,法净禅寺和法镜寺。这一路竹林环绕,曲径通幽,寺院皆是青瓦黄墙,层台累榭。法喜寺供奉白衣观音,楼宇重重叠叠,钟声空远,大殿前静静燃着长明不灭的油灯,有许多情侣来求姻缘。法镜寺更小些,不过寺后有一块有名的三生石,他们还专门去看了看。其实不过是一块形状古怪的石头,不知怎么就被认为有奇特的效果,许多人把许愿的香袋挂在傍边的小亭子里,大概世人所求最多的还是因缘际会,生生世世。   他抬头看那块石头上的撰文,看得还挺认真。她觉得姻缘一世就够了,开玩笑说:“三生三世,会不会太长了。”   没想到他难得的语气认真:“有的人可能三辈子加起来的姻缘也没别人一辈子长。”   他们一直走得不快,遇到竹林就停下来歇一歇,遇到茶园又停下来看一看,不知不觉就走了一天,她反倒觉得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不过他还要赶晚间的飞机返港。   他送她回家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她以为他们要在楼下分手,他又把她送到楼道里。她不好意思地说:“别送了,我自己上去吧,要不然该被沈琳看见了。”他才停下脚步。   她转身要走,他又在身后叫她:“微微。”   她回转身。楼道里没有灯,只有外面漏进来的几缕夜光。他伸手轻轻抱住她,亲了亲她的嘴角,低声说:“等我回来。”   他的人前脚走了,鲜花后脚就跟进来,也没有送到她和沈琳的住处,而是直接送到她报社的办公室里,今天是卡罗拉,明天是紫皇后,后天是坦尼克。要不是沈琳,她断然认不全这些玫瑰的品种,今天的还没谢掉,明天的又送过来,她工位前的窗台上放得层层叠叠,一直堆到沈琳的窗台上都是。   她从小过的就是穷日子,从来不重视这些不实用的仪式感,晚上视频通话的时候告诉他:“花别送了,太浪费了,这些钱还不如捐给福利院做教育基金。”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第二天花没有停,倒是福利院收到一笔做教育基金捐款。她并不是这个意思,晚上又说:“真不是想讹你的捐款,我觉得挺浪费的,我真不看重这些,没这个必要。”   他在电话那头就笑了,戏谑地说:“艾微微,你别太以自我为中心好不好,花又不是买给你看的。”   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不是给她看的,难道是给沈琳看的吗?沈琳倒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看见她收花时候不明所以的样子就暧昧地笑。   有一天同事石宁跑来她这里借东西,被她这里的繁花似锦震撼,还顺手拿起她桌上摊开的卡片用江南口音的英语念了念上面印的字:“I carry your heart with me, I carry it in my heart…anywhere I go you go…whatever is done by only me is your doing…”   石宁虎躯一震,嘟哝了一句“肉麻”,连借的东西都没拿,径直就跑了,后来也很少出现在她的座位左近。她觉得不解,还是沈琳提点她:“你该不是没看出来石宁对你有意思吧?”   她确实没看出来,后来一想原来是自己太迟钝。他热心陪她跑酒行品酒的时候,她早该猜到了。就像傅修远说的那样,没人会做没有目的的事。傅修远送的花也不白送,现在整层楼的人都知道她交了个男朋友,还是个挺舍得花钱的男朋友,就算还有人对她有意思,大概也被劝退了。   她觉得他幼稚,又不得不感叹异地恋困难重重,他们并不能常常见到面,时间似乎总是不够用。她不知道他现在具体在做些什么,只知道他总是在飞去湖南或者东北的途中,其实也不顺路,但中间会来停留一天,有时候甚至只是几个小时。如果天气好,他会拉她去爬山,如果不巧下雨,他就拖着她去超市买菜。   他本来好像就是淡定从容的脾气,万事都顺着她,从来不跟她争什么,唯独有一次,她提议去看场电影,他就一皱眉头:“花两个小时时间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连话也不能讲,太浪费时间。”他更喜欢在家里慢条斯理地吃饭,然后两个人挤在一张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啃同一个苹果。他讨厌酒店和餐厅,她也喜欢做饭,所以他花很长时间在来回机场的路上,她花很多时间钻研美食,好像两个人在一起,越来越像平凡的宅男宅女。   她并不讨厌这样,甚至很喜欢,喜欢那种在人群当中十指相交,心照不宣相视一笑的小期待,也喜欢肌肤相亲,彼此依赖难舍难分的感觉,事实上分分秒秒,每一瞬间的拥抱都很喜欢。   他们最长一次没有见面是将近一个月,傅氏内部有大变更,他走不开,还在视频电话里跟她道歉:“对不起,你的生日,不能过来陪你。”   其实她从小到大并不过生日。在福利院里,很多小朋友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她所谓的生日,也不过是她被和平从福利院门口拣回来的那一天。像他们这样的孩子,想得最多的是吃饱穿暖读书赚钱,没什么余力去关心不实际的事。   他大概是看见了她的身份证,所以知道她的生日。虽然她没有过生日的打算,但听说他不能来,总是失望的。   那天的H城下了好大的雨。冬天刚刚过去,报社楼下的樱花刚开,就被这一场大雨冲得七零八落。她刚写了一篇关于店家宰客,吃饭连桌子椅子都要收费的报道,又被灭绝师太要求再写一篇网红螺蛳粉的报道,一直在办公室改了一天稿子才下班。   外面的天黑了一大半,下班的人流来去匆匆。她走出报社大楼,走到出门的台阶上还接到他的电话,问她:“今晚打算做什么?”   她郁郁说:“刚下班,累得要死,回家吃饭睡觉。”   他还问:“生日没人陪?”   她想说你明知故问,天上忽然一个惊雷轰隆隆在头顶翻过。正是三月初,这大概是今年的第一阵春雷。她惊喜地报告:“我们这儿打雷了,今天正好是惊蛰。”   他在电话那头笑了两声。又一阵春雷滚过,头顶上有,电话里也有。她万分诧异:“这么巧!香港也正好打雷?”   她说完才知道不对头,四处张望,看见报社大楼底下的星巴克门口站着一个人,瘦高的个子,晕黄的灯光下撑着一把黑色雨伞,远远朝着她笑。看见她回过头来,他在电话里笑话她:“傻子。”   他最不喜欢那些金碧辉煌的酒楼,拉她去他家附近那家福记。店里的人特别多,座无虚席,福叔专门给他们打扫出一个角落,摆了一张小方桌,炒了一碗长寿伊面给她,还塞给她一大袋红鸡蛋。傅修远笑她:“福叔把你当小孩子了。”   傅叔煞有介事地说:“长寿面定要吃的,长长久久嘛。红鸡蛋分给亲戚哦,粑粑麻麻阿公阿婆都要分多一点,分得越多福气越多咯。”   她笑着道谢。其实她没亲戚,红鸡蛋也不知道该分给谁,但刚煮出锅的红鸡蛋抱在手里,妥帖温暖,难怪他不喜欢吵吵闹闹的饭店,却喜欢在福叔这里吃饭。长寿面上堆着蟹肉和蒜黄,色香兼备,她忍不住拍了好多照片,盘算着过几天写个文案好放在自己的公号里。   这碗蟹肉长寿面是菜单上没有的,显然是傅修远提前跟福叔打过了招呼。回到他的公寓里,蛋糕也早已经准备好了,很简单的粉色草莓蛋糕,上面顶着几颗蓝莓和覆盆子做点缀,正中央站着一个穿淡蓝色纱裙的小天使。蛋糕的味道倒是正好,奶香浓郁又不会太甜。他们两个头碰头挤在烛光下吃蛋糕,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   有一年福利院的小奥运被人领走了,来接她的是她的亲生母亲。她母亲再嫁的男人死了,男人的小铺子就归了她母亲。母亲来接她的时候说,那天是她的生日,还给她带了一盒蛋糕。福利院的小朋友一人分了一块蛋糕,都羡慕得不得了。临走的时候张院长还写了张生日卡片给小奥运,上面写的句子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借着我,日子必增多,年岁也必加添。”   傅修远说:“For by me, your days will be multiplied and years will be added to your life. 这是圣经箴言里的两句。”   张院长是虔诚的教徒,可她奇怪他怎么会知道,他一笑说:“我在教会寄宿学校里一呆十几年,最烦的就是早上被叫起来做弥撒,还要听那个秃头老教士讲圣经,听到耳朵都起了老茧,总归是记得几句的。”   她对他童年充满好奇,不知道为什么他小小年纪要去寄宿学校,可是他似乎不大愿意提。她还想多问几句,他已经岔开了话题,把蛋糕中央的那个小天使□□放在她盘子里说:“我一眼看中这个蛋糕,因为中间这个小天使。你看,像不像你?”   小天使短手短脚,双掌合十,一张胖胖的小脸,背着一双白色的翅膀,头上还顶着一个金色的光环。她抗议说:“我可没那么胖,哪里像?”   他也不回答,看着她只是笑,探过身来,在她耳边说:“Happy birthday, my angel.”然后低头吻住她。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的最后一段被我修改过了,昨晚看过的小伙伴可以去回顾一下。有小伙伴觉得自己看到了儿童不宜的情节的,请自动忘掉。。。 第33章 阵雨(4)   这是一个深情的长吻。房间里只点着蜡烛, 月下烛影中,他们两个的影子交缠在一起,跟着窗外的微风一起轻轻颤动。他的手捧着她的脸, 后来又火热地覆盖在她的背上, 她搂着他的脖子, 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他想靠得更近些,身子向前一倾,她就倒在沙发上。不知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碰到了茶几, 茶几上的刀叉就乒乒乓乓掉在地板上。   说实话她想过很多次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刻。有时候是他深夜送她回家, 他们在车里难舍难分地热吻;有时候是一起挤在沙发上看一部火热的爱情电影,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 而他把手伸到她背后轻轻搂住她;有时候是哪个他有时间的下午,他们相拥睡一个长长的午觉,她在下午四点钟的阳光里被他用亲吻一点一点地唤醒——这件事她毫无经验,不知道认识多久之后发生才算是正常, 无数次她以为那个时刻已经到来, 结果好像又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这一次是他突然停下来, 把头深深埋在她肩膀的长发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在她唇边浅浅一吻, 坐直身子。   就算她再没经验, 这时候也知道今晚肯定还不是那个时刻。她心里莫名有点失落,坐起来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抬手看表说:“已经快十二点了,你送我回家吧。”   气氛那么好的一个晚上, 忽然让她觉得有点委屈。不等他回答, 她站起来, 打开灯,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到门口去穿鞋。可等她走到门口,他又追过来用手臂从后面圈住她,好言好语地问:“蛋糕才吃了一半,吃完了再走?”   她站在门口,其实有一点尴尬,一点难堪,忽然也有一点生气和受伤,冷着脸说:“我还是早一点回去,你明早还要赶飞机。其实你要是不想也不用勉强。”   他愣了一愣,才突然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简直被气笑:“你觉得是我不想?”   她白了他一眼,在心里嘀咕,难道是你不行?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懂了她的眼神,这回他倾身过来,拥抱着她靠在墙边,顺便又伸手关掉了灯。窗外午夜的月光洒进来,落在他们脸上。他的神色暗了几分,握着她的手,把她的手掌按在他的胸口和身上:“这儿,还有这儿,我以为你刚才都感觉到了。”   他的体温很热,烙在她手心里滚烫。她到底从未经历过,脸瞬间红起来,还好月光隐隐绰绰,但愿他没有看清。他在黑暗里叹气,低声说:“我是怕你将来后悔。不需要再多考虑考虑?”   到这时候她反而豁出去了,大着胆子在月光里挑衅地看他:“不试试怎么考虑?试过了才知道会不会后悔。”   他闻言一下子笑了,灼热地回望她,挑眉,用目光表示接受她的挑战。他低下头亲吻她,开始还是小心翼翼的,渐渐加深,变得越来越迫切,把所有压抑的情感都倾注在里面。   夜晚总是太短,这样的夜晚尤其短,好像才刚刚开始,天就快亮了。   凌晨时分,窗外一片灰蒙蒙的云雾,她睡得迷迷糊糊,他的嘴唇凉凉地贴在她额头上,她知道那是一个告别的吻,他下面又不知道要去赶赴哪一个战场。她使劲想醒过来,手臂伸到被窝外面的冷风里想抓住他,可扑了个空,他已经走了。   那天早上她回到自己家,大概他的飞机刚刚落地,人正在机场,发了个消息问她:“到家了?”   她回答:“嗯。”   他随即给她发了两张图片,是同一背景下的两个盒子,盒子里是两条镶嵌着珍珠的白金项链。他打电话过来问:“中意哪一条?”   福利院的小朋友都不过生日,她也没有收生日礼物的习惯,这时候反应过来,他来陪她过生日,自然应该有礼物的。   他人在机场,她猜他这会儿正在机场的哪个店里挑礼物。昨晚的事历历在目,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想到要买礼物,她忍不住酸他:“你不是有钱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这么个资本家,就送我条项链就算完了?太抠门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想要点什么,最多不过是讹他给福利院的小朋友买点什么。他在电话那头笑,倒好像胸有成竹,回答得神神秘秘:“当然还有别的,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她并不是真想为难他,本来没期待,能收到礼物总是开心的,对着图片左看右看,觉得两条项链都雅致精巧,心里暗暗赞叹他的品味,比了半天才回答:“那就第二条吧。”   他说:“嗯,打开你衣柜下面右边的抽屉,看看右边最里面的角落有什么。”   她不知道他在捣什么鬼,依言去找,竟然看到图片上的那只首饰盒躺在抽屉的角落里。她打开一看,正是她刚才挑中的那条项链,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项链藏在那里。   项链的实物比照片更精致美好,漂亮得叫她挪不开眼,又同她那对耳钉和簪子十分相配。她好奇得不得了,问他:“其实两条都好看,我也是选了好久才随便选了一条,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这一条?”   他在电话那头呵呵笑出声,最后也不肯告诉她,只说了一句:“傻子。”   他的电话又有别的人打进来,他匆匆转去接另一个电话,她想只好等下一次见到面的时候再拷问他。谁知下一次还没见到,她已经发现了秘密。她在家里做大扫除,翻出许多压箱底的东西,其中就有她衣柜深处的一只小盒子,同样的浅蓝色,里面躺着那另一款的项链。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两样都买了,只等她说喜欢哪一个就告诉她去哪里找。   盒子藏得挺深,一直在衣柜的最里面,旁边就是她藏那双白皮鞋的地方。她把白皮鞋也拿出来看了看,还看了看盒子里珍藏的多年前他送她的那张新年卡片,上面写着“没有人是一片孤岛,在大海中独距。”   那是张音乐卡片,当初被福利院的小朋友们抢去看,轮了一圈回到她手里的时候已经不会响了。这一次她一打开,竟然有音乐响起来,她仔细听了一会儿,认出就是傅修远车里常常放的那首萧邦练习第10号第3首。   她又打电话回去问他:“是不是你把我的音乐卡片修好了?”   他又笑话她:“傻子,这还用修?音乐卡片没电了,换一颗电池就好了。”   也许确实是她傻,在南岛偶遇他时,既没认出他的人,也没认出他音乐卡片里的音乐,不知道他是不是特别失望。   一切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一切又好像都是偶然。她怎么会料到那么多年前短暂出现过的一个人会再次出现。   等他又来H城的时候,她又忍不住问了那个问过一百遍的问题:“为什么是我?我哪里不同?你怎么会看上我?”   那时候月光熹微,空气里飘着雨后新鲜的湿润气息,窗外静得似乎能听到樱花飘落的声音。□□过后,她正躺在他的臂弯里,抬头看见他皱着眉,好像在思考一件人生大事,最后调侃地说:“是啊,我怎么能看上你?”   她就知道他不会回答,也顺着他的话调侃:“就是,你怎么会看上我?还从香港一直追到这里,来回两头跑,不辞辛劳,那得是有多喜欢。”   他呵呵一笑,在洁白的月光里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说:“嗯,确实是挺喜欢的,喜欢得有点超出了计划。”   作者有话说:   小小傅:开会好无聊,让我来刷刷老婆的公号。   老婆报社的公号:H城冬日进补,滋阴壮阳套餐Top 10。   老婆的私人公号:男朋友不行怎么办?试试这五款香氛。   JC:老板,你的脸怎么突然绿了?   小小傅:滚(ノ‘Д)ノ~~~~~~~!!! 第34章 阵雨(5)   一切都像打了柔光冒着粉红泡泡的偶像剧一样美好, 美好得不现实,常常让她怀疑是不是真的。   他是个超级合格的情人,情商又高, 无时不刻都照顾你的感受, 你只要一个眼神或者一个感叹词, 他马上能洞察到你的需求,率先满足你的要求,并且因为你的满足而感到愉悦, 床上床下都是如此。   当然, 他们也不是不吵架, 吵得最严重的那一次是因为一条流浪狗。   傅修远住的那片小区是翻修过的民国旧式老洋楼。他住一楼, 厨房的窗外是一棵香樟,她下厨的时候见过小狗在树下趴着睡觉。起先她以为是谁家的狗出来遛弯儿,后来再一看,小狗浑身脏兮兮的, 瘦得皮包骨, 很是可怜。她去商店买了点狗粮, 回来的时候小狗已经走了, 她就把狗粮留在了树下。那天直到她离开傅修远家前小狗还没回来,她想大概它是回家了。不过等她下个礼拜再来时, 狗粮已经被吃掉了。她又留了狗粮在树下, 不久又被吃掉。如此往复了几次,小狗似乎有灵性, 专拣她不在的时候才来吃狗粮。   她问过傅修远,他不在意地回答:“那条流浪狗啊, 我也见过, 经常来, 有时候在树下面睡觉。”   她诧异他怎么可能对流浪狗这么无动于衷,她自己总是对无家可归的生物特别感同身受的。有一天下雨,外面天已经黑了,她从借着厨房的昏黄灯光朝窗口望出去,看见小狗瑟瑟发抖地在树下躲雨。她立刻冒雨出去把小狗抱回了家。   她给小狗洗澡,拿出狗粮放在厨房的一角,还找了一床旧毯子做了一个简易的狗窝。小狗在浴室里撒了一泡尿,她板起脸假装很生气,冲它吼:“坏狗!”又连忙拿清洁剂来把地板打扫干净。   她还从来没养过宠物,只觉得它的翘鼻子和杏仁眼都十分可爱,洗干净后的绒毛松松软软,依偎在她怀里像一个无助的婴儿。在把它抱回家的那一刻,她就帮它起好了名字,叫旺财。她并不喜欢张院长给福利院小朋友取的那些紧跟时事,有宏图大志的名字,所以给狗取了个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名字。她的狗,庸俗快乐就好。   她在那里忙前忙后,傅修远在一边冷眼旁观一言不发。等一切安排妥当,夜深人静,他搂着她,她打开电脑打算找一部片子来看,他才忽然说:“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忠犬八公》?”   她看过,一条秋田犬被主人公捡到。狗狗找到了温暖的家,每天早上送主人公去车站上班,每天傍晚又在车站等主人公下班回家,天天如此。即使后来主人公过世了,主人公的家人都搬去了外地,狗狗依然坚持每天在车站等主人公回来,是部催人泪下,温暖人心的作品。   没想到傅修远得出的是完全不同的结论。他搂着她,似乎沉思,然后问:“真要养狗?你不怕你的狗变成那只忠犬八公一样?”   她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反问他:“那有什么不好吗?”   他一皱眉:“一条狗天天缠着你不讨厌?你要负责狗的吃喝拉撒,不怕麻烦?出门还要记挂狗在门口等你,你就不怕失去自由?”   她才知道他不喜欢她收留旺财,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你以前不是也养过狗?”   她记得清清楚楚,他说过,他小时候在旧金山的家里养过两条德牧,一条叫Cookie,一条叫Biscuit,他喜欢得恨不得跟它们同吃同住。她还记得他说那话时的眼神,柔软得像石缝间涌出来的温泉,和他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   这时候他完全不一样,眼神一闪,淡淡说:“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而已。”   她不可置信地问:“现在呢?有什么不一样?”   他一挑眉:“现在当然不一样,养狗也要负责任的。万一狗死了,主人是不是很伤心?万一主人死了,狗是不是很可怜?平白无故担这么大的风险,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觉得他简直胡搅蛮缠,一句认真的话都没有,生出几分气来,愤愤说:“你放心,我不打算死,我会照顾旺财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兴致勃勃地出门去附近的超市给旺财买东西,还找到一家兽医院,打算下午带旺财去打疫苗。忙了大半个早上回到傅修远那里,却发现旺财已经不告而别。   傅修远那天起得晚,这时候还头发蓬松地坐在桌前边吃土司边看财经新闻。她里里外外找不到旺财,问他:“旺财去哪儿了?”他只抬头瞟了她一眼说:“早上它蹲在门口乱叫,我打开门,他就跑走了。”   她一下子急了:“你怎么能开门呢?它跑出去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好像也认真起来,一本正经地跟她理论:“你怎么知道它想回来?我一开门它头也不回就跑了,说不定它根本不想被关在这儿。”   她认定他是故意的。他从一开始他就反对她收养流浪狗,一定是他趁她不在家,找准机会把旺财赶走了。她气得摔门而去,下定决心要把旺财找回来。   外面仍旧下着雨,阴冷的秋日里,雨点落在身上冷得彻骨。她打着一把伞,从门后的院子一直找到隔壁小区,一路找一路喊旺财的名字,始终没见到它的影子。最后她失望地一路又找回原地,才看到它瑟瑟发抖地躲在香樟树下的草丛里躲雨。   她身上也早被淋湿了,此时又早过了午饭时间。她顾不得旺财的一身泥泞,把它从草丛里抱出来搂在怀里,一人一狗饥寒交迫地相依为命。   傅修远发了几条消息来问她在哪儿,她全都赌气没回,打来的电话她也一概都没有接,这时候她也不想回去同他吵架,就把旺财抱到一个躲雨的屋檐下,逐个给认识的人打电话。   既然傅修远不同意她把狗养在他这里,她只好给旺财另找个住处。沈琳最怕麻烦,说她不喜欢小动物,万万是不能养宠物的。美丽说福利院里有个对狗毛过敏的孩子,也不能养。她在同事里问了一圈,竟然连一个肯收养旺财的都没有。最后她没办法,连同事石宁那里都打了电话去,石宁也拒绝说:“微微啊,实在对不起,你没到我家来看过,看过你肯定不会让我替你养狗了。我这里住的是三个大小伙子,自己的吃喝拉撒都管不好,怎么能养好狗?”   雨一直在下。她躲雨的屋檐只是方寸之地,屋檐上噼啪落下的水珠像座闪烁的瀑布。旺财依偎在她怀里,湿漉漉的毛搭在眼睛上,呜呜叫得像个呜咽的孩子。她觉得无计可施,一片茫茫雨里,当真感到有些绝望,举抬头望天,祷告雨快一点停,又一低头,看见有人在茫茫雨幕中走来。   傅修远举着一把雨伞从雨里走来,很快走到她躲雨的屋檐下。   她大概和狗一样狼狈,头发被雨打湿沾在脸上,冻得牙齿打颤,脸都白了。他过来张开大衣,连人带狗一把把她们搂进怀里,低头看她的狼狈样子,笑了笑说:“怎么了,为了一条狗就要离家出走?午饭都不回家做,我都快饿死了。”   她生气他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狠狠说:“我不管你你也不会饿死,但旺财会。你不让养就直说,不该把它赶走,我自然会想别的办法。”   他叹了口气:“就为了一条狗跟我吵架?我还不如一条狗重要?”   并不是谁更重要的问题,她真的觉得这件事上同他三观不合,没办法妥协,冷冷控诉他:“一条狗也是生命,被人遗弃多可怜。我当年被丢在街上,如果不是和平拣了我,我早就死掉了。你怎么能这么冷酷,见死不救?”   他竟然也不反驳,无奈地笑笑说:“行行行,你和平哥哥是救苦救难的耶稣。我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你还不太了解我。”   她还想再同他理论几句,没想到他还是妥协了:“我什么时候说不让养了?随你便,反正我平时不在,你要养就养,和我没关系。就是你恐怕得搬到我这里来替我看房子了。”   为了旺财,她从沈琳家搬了出来,搬进了傅修远的公寓,每天勤勤恳恳地给旺财喂食,洗澡,打扫,陪它散步,教它适应室内的生活。她给旺财添置了狗窝,各种各样的玩具。在傅修远的公寓里住久了,公寓里渐渐也有了她的东西,她的拖鞋,她的衣物,窗边的植物,厨房里的各种炊具。原来他简约到像酒店的房间被她搞乱,忽然有了些许烟火气。   傅修远差不多一两个星期才能来呆两天,没想到旺财似乎对他更加热情,每天都趴在门口等他回家,只要他的身影一出现,立刻像箭一样冲出去,欢脱地绕着他的腿转圈圈。她也只好叹息,她养的哪里是狗,分明是只白眼儿狼。   虽然旺财一有机会就跟在傅修远身后,他始终对旺财不冷不热,最多在它冲他吐舌头使劲摇尾巴的时候摸摸它的头,还是一脸无奈的神情,从来也不肯带它出去散步或者给它碗里添点狗粮。她在心里怪他这人不重感情,也是到后来的后来,她才明白他的心思。大概是因为他经历过太多事,从小孤独惯了,觉得所有的感情都转瞬即逝,所有的宴席都有散去的那一天,被背叛不如先背叛别人,与其离开的时候心碎,还不如从来都没有感情的好。 第35章 阵雨(6)   年底傅氏的董事会改选, 傅修远顺利成了董事。如今他是傅氏的第二大股东,虽然离傅维贤的份额差得很远,但按公司章程总要给他留一个席位, 股东大会通过了, 傅维贤也无法。不过只是董事会里的一票而已, 傅维贤倒也觉得不至于要为此失眠。   如今傅氏高层的气氛颇为古怪,原来把大事小事都扔给廖坚强的傅维贤忽然对公司的事空前热心起来,恨不得把所有事都抓在自己手里。几个月之内, 他裁撤了CFO, 换了几个廖坚强底下的高层, 还否决掉了几个廖坚强提出来的几个海外投资计划, 力排众议,花天价促成了和瑞发的协议。   市场对这桩买卖的前景保持怀疑态度,股价因此进入了一轮下跌行情。董事会里的基金经理们多有不满,那些老臣的子孙们也觉得是个搅混水的好机会, 有一个董事甚至怂恿傅修远领头阻挠对瑞发的收购, 无奈傅修远似乎打定了主意要韬光养晦, 在董事会上也不大出声, 一副万事全凭董事长定夺的姿态。   此时的傅琪已经被傅维贤一手推上国际开发部的首席,当然背后的话事人还是傅维贤。又有一次董事会开会, 廖坚强心灰意冷地提了辞呈, 自然有几个支持廖坚强的董事表示坚决不受,双方你来我往地唱了半天戏, 傅维贤一声冷笑:“坚叔为公司这些年来确是劳苦功高,如今想退休安享晚年, 也实属情有可原。”   除了傅维贤的小弟, 董事会其他成员, 特别是只关心赚钱的基金经理们齐声反对,表示公司现在离不开坚叔,就连原来跟廖坚强站对立面的遗老派也幸灾乐祸地表示不同意。最后坚叔说:“如今公司国内国外业务繁多,我也确力不从心。现在国际开发部有傅琪在掌事,我是不担心的,倒是国内诸多开发项目需要有人来收尾。不如这样,修远目前在公司里只负责几个小项目,我想请他出来帮我全面主持国内的开发项目。”   董事纷纷点头,傅维贤气得脸色发黑。本来他那一派在董事会十三票里占六票,廖坚强还有一票,基金派通常又不站队,只有遗老派的三票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如今可好,他想换个人做COO竟然还有几分棘手。   消息传到JC耳朵里,欢欣鼓舞地来找傅修远庆贺,却见他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面对玻璃幕墙发呆。JC把手里的咖啡杯塞给傅修远,还同他碰了碰杯,高兴地说:“廖坚强这个老狐狸果然识相,这么快就来投诚。”   傅修远却只是一笑:“我不过是个前朝废太子,他宫斗拿来用的工具人而已。”   JC一想也是。廖坚强今天将了傅维贤一军,董事们站在他那边,无非因为觉得公司有了他才能赚钱。他今天能保傅修远上位,明天也可以卖了傅修远再投到傅维贤那边去。JC看出来傅修远的情绪似乎不高,提议:“今晚你去哪儿?要不要去庆祝庆祝?”   JC说的庆祝,大概左不过兰桂坊或者SoHo。玻璃幕墙前,脚下的灯光渐次亮起,远处的维港隐没在暮色中。身处鳞次栉比的楼群中央,傅修远停下来想了一想:兰桂坊,或者SoHo,还是回深水湾道的家里?   JC此时才察觉傅修远脸色潮红,神色也不对,诧异地问:“看你这样子,是不是在发烧?”   其实他不过有些伤风,又连着几天没有睡好,年纪轻,什么病不都是扛一扛就会过去,没想到这时候脑袋一晕,额头也烫起来。JC说他应该早点回去休息,他却忽然说:“我得回趟H城。”   赶到机场,正好赶上最后一个航班,正好头等舱还有最后一个位置。一上飞机,舷窗外的万家灯火在云层下渐渐消失,他的脑袋变沉,很快靠在椅背上面睡过去,一直睡到机舱里灯光大亮,空姐在喇叭里告诉大家,飞机即将降落,地面温度摄氏零下二度。   H城雨夹雪,他冒着凄风苦雨回家,站在公寓门口,拿出钥匙来开门。手在口袋里找到钥匙,他却忽然犹豫了一刻。他也是临时起意赶过来,根本不知道家里有没有人,莫名有些担心,害怕门打开和他在深水湾道的宅子一样,空空荡荡,连灯光也没有。   时近午夜,现在后悔兴冲冲地赶来为时已晚,幸好他还没打开门,门已经应声而开,艾微微从门里提着一袋垃圾出来,看见他吃了一惊,问:“你怎么回来了?”   她一副居家的打扮,穿一件袖口卷了边的旧毛衣,拖着旧棉拖鞋,头发乱糟糟束在脑后,素面朝天,一脸诧异的神情。记得在办公室时他跟JC说今晚要“回”H城,这时候她不约而同地问他怎么“回来”了,忽然让他心里一暖,也顾不得她还拎着脏兮兮的垃圾袋,扔下手里的行李,推门进去低头亲她。   她却被他滚烫的脸颊吓了一跳,推开他皱眉问:“怎么生病了?”   接下来她勒令他去床上躺着,给他倒水,喂药,用凉水替他擦脸,让他觉得自己是刚溜出家门玩回来的旺财,一边被照顾一边要忍受主人的冷眼,而他又莫名地喜欢这样的冷眼。   她给他煮了姜汤驱寒,抱怨:“天寒地冻的,生病了该多休息,为什么还要跑回来?”   他乖乖接过姜汤,笑了笑也不敢顶嘴,脸埋在氤氲热气里,心里说,可不就是因为生病,所以才特别想回来。   那时候他得了阑尾炎,在医院里手术,只有一个人,连签字的亲属都没有,只有她路过。后来她也没来看他,他连失望都不敢,幸好她最后还拎了一罐汤来。现在境况总算是不一样了。   时间已到了后半夜,冰雨簌簌敲打在窗上。她关掉灯,逼他好好休息,可他大概是因为飞机上睡过了,反而毫无睡意,睁着眼瞪着天花板发呆。她受他的影响,也好像没了睡意,好奇地问:“你香港的家什么样?”   一片黑暗寂静里,他淡淡说:“半山腰,三层别墅,有个大露台,俯瞰大海,是老头子以前的产业,他死的时候留给了我。回香港后我搬回老宅子里,结果特别后悔,偌大的房子只有我一个人,太空了。”他想了想,又轻笑一声,低头吻她的额头:“我更喜欢小一点的房子,就是那种冰箱满得塞不下,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公寓,最好还要到处飘着狗毛,一不小心就被狗玩具绊一跤。”   夜晚像没有风浪的海面,一眼望不到边际,窗外簌簌雨声反而显得黑暗更加寂静。他平躺在床上,她头枕着他的肩膀,因为他生病,所以什么也不能做,反而两个人都无法入睡,话比平时还多。   她一直很好奇他以前的事,抬眼在黑暗里问他:“你小时候什么样?”   他想了想说:“应该算是个很有心机的小孩。记得我第一次掉了一颗门牙,我妈妈跟我说,只要把掉了的牙齿放在枕头底下,晚上仙女就会来收走牙齿,在枕头底下留一块钱。我晚上把牙齿放在枕头底下,第二天早上醒来,牙齿果然不见了,枕头底下还有一块钱。但我始终不大相信仙女这回事,第二次我又掉了一颗门牙,没告诉我妈妈,只把牙齿偷偷藏在枕头底下,晚上仙女没有来。第二天我告诉妈妈掉了牙齿,晚上牙齿果然被仙女收走了。我就跑去质问我妈,她是不是骗我呢,是不是根本没有什么仙女,是她收走了我的牙齿……”   她被他逗乐,仿佛看到他少年老成,一肚子鬼主意的样子,追问:“后来呢?”   他说:“我妈没承认,说仙女有时候太忙,要过一两天才能来,不信等我掉第三颗牙齿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笑说:“我猜猜,等你掉了第三颗牙,一定是等上个十天半月才告诉你妈妈。“   他停了停,淡淡说:“等我掉了第三颗牙齿的时候,我父母都已经不在了。”   他从来不说自己小时候的事,甚至连傅家的事也很少提及,今天不知为什么,黑暗中望着天花板,说得有些漫无目的。   “我从小住在旧金山,一个没什么季节差异的地方,冬天特别暖和,从来不下雪。夏天很凉快,有时候有些冷。我是个怕冷的小孩,因此不喜欢夏天。而且夏天到了要放暑假,我得从寄宿学校搬回家。别的小朋友都回家了,都有丰富多彩的暑期节目。我通常就呆在家里,没什么事做。家里的房子太大,楼上楼下五千多英尺,后面还有个修剪整齐的大花园,我父母过世后,就只有我和陈妈两个人住。”   “……陈妈是家里的佣人,全家从香港搬来,家人都在唐人街的餐馆里打工,过得也很艰辛。夏天我怕冷,又常常做噩梦,半夜总觉得有人在楼下走动,所以喜欢趁陈妈睡着,偷偷摸进她的房间,睡到她的床底下。可惜陈妈年纪大了,半夜常起来上厕所。她经验丰富,每次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床底,每次都能抓到我,然后就把我揪出来,押回自己床上去。”   他父母早早过世,一定是他伤心的经历。她转换话题:“那学校呢?你的寄宿学校什么样?”   他抬头看天花板,想了想说:“就是一间天主教的私立学校,同学都是富豪的后代。学校学费贵得惊人,每年还要好几次bake sale (烘焙品拍卖),一只某夫人做的草莓蛋糕,可以拍卖到几千美元,其实无非是有钱人替学校捐款。那天所有学生的家长都要来参加,你的家长不一掷千金买点什么,那是在同学中抬不起头的事。每次都是陈妈替我做好巧克力慕斯蛋糕,我一个人捧到学校去。我其实很怕这样的活动,但也无可奈何。并不是家里捐不起钱,只是因为我没有家长,别人家孩子家长热热闹闹地举牌子,我只好在台下看着,每次拍卖结束,我才自己拿着律师事先开好的支票,随便去买点剩下的什么……”   “……现在想来,我大概算得上一个很不合群的小孩。其他同学不是参加足球,网球,或高尔夫,就是乐队,辩论队,或机器人兴趣小组,最不受欢迎的同学也可以参加Drama club (戏剧小组)。我好像只参加过一次,圣诞节drama club上演话剧《基督的诞生》,我去演了一只绵羊,全剧没有别的任务,只是在台上顶着道具羊头站一晚,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台词,就在剧终的时候叫几声。大概没人愿意演,老师拉我去,我只好参加。别人不管演什么,家长都会去捧场,轮到谁的台词,谁的家长就会在下面鼓掌。我怕轮到我羊叫没人鼓掌,只好去求陈妈。到现在我还记得,她看着我抹了一会儿眼泪,说她不能去,不是她不愿意,只是因为她是佣人,去了会叫别的夫人笑话。到了正式演出,果然被我料中,一排羊一人叫一声,每只羊叫完都有人鼓掌,只有我这只,叫完了台下鸦雀无声。”   她知道他自小父母双亡,但他从来没提过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知道那是他的禁区,也从来不敢问。没想到这时候他自己说起来:“我父母出事那年我六岁,家里进了几个盗贼,偷盗不成,把我父母双双捅死。从来治安良好的高尚住宅区,夜不闭户也不会有问题,那天晚上正好来了几个盗贼,又恰好挑中我家。幸好那晚我被其他小朋友请去参加生日晚会,晚会后在小朋友家过夜,并不在家。第二天早上我回家,发现街上到处是警察,家里贴满黄胶带,Cookie 和Biscuit的尸体就躺在院子里。一个警察抱住我,不准我上楼。我咬了警察一口,挣脱他的手臂冲上楼,冲去楼上爸爸妈妈的房间。房间里早已没有人,只有地板上用白色粉笔画了两个扭曲的人形,到处是鲜血,鲜红的血一直流到门口,我不小心踩了一脚,满脚都是血……幸好我那晚不在家才躲过一劫,要不然也许也一起被了结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音镇定,仿佛在心里回放过几千遍的事,早已掀不起什么波澜。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问:“盗贼呢?抓到了吗?”   “盗贼?”他在黑暗里嘲讽地笑了一声,仿佛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笑话:“自然是抓到了,唐人街的小混混,被判了无期徒刑,现在应该还关在大牢里。”   她在黑夜里抱紧他,不知道要怎样安慰他才好。一个六岁的小孩,住在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里,目睹过这样的惨剧,怕冷,天天做噩梦。幸好他还有一个照顾他的陈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可以躲去她的床下。他平静地望着天花板,沉默许久。她半晌才问:“陈妈呢?现在还在旧金山?”   他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回答,在黑夜里闭上眼睛。   H城的冬天没有暖气,旧式的老楼房尤其阴冷潮湿。她支起身子看看他,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开始时她像沈琳一样怀疑过,他那么一个人,颜值高家世好前途远大,怎么也不应该看上她这么一个普通人。现在她才有一点明白,也许他需要的也不过就是普通人的生活。   他一定是感觉到她在看他,睁开眼,似笑非笑地问她:“你看什么?”   她俯下身去温柔地亲吻他的嘴唇。过去的事她都无法改变,但至少在这么冷的一个夜里,她还可以给他一个拥抱。   他顿了顿,没有回应,叹口气说:“微微,别闹,我在感冒,会传染给你。”   她不肯罢休,靠过去不老实地把手伸进他的睡衣里,望着他说:“那我们一起感冒好了。”   窗外的雨声仍然淅淅沥沥,仿佛为长夜做寂寞的伴奏。他在黑暗中停了一停,好像在倾听窗外的雨声,片刻终于还是一翻身反客为主,亲亲她说:“那好,我们就一起感冒好了。” 第36章 阵雨(7)   由于职务的变动, 傅修远在内地出没的时间更加频繁。这年的春天,他还带着微微去了一趟南岛。去之前他神神秘秘地说:“欠你的生日礼物终于准备好了。”   她好奇是什么,一直到他们开车越过跨海大桥到南岛镇上, 他仍然不肯告诉她。   岛上又到了桃花满园的时候, 坐在傅宅围墙外面的茶肆里, 还可以看见对面围墙顶上泄露的满园春色。她正想问他们此行的目的难道就是来喝茶,他向远处扬了扬下巴,说:“来了。”   来人大概五十来岁, 身材黑瘦, 穿一件脏兮兮的深蓝色夹克, 头上一顶黄色棒球帽遮住大半边脸。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那人往客堂里扫了一圈,目光定在傅修远身上。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人就走过来坐在他们对面。   傅修远问:“东西带来了?”   那人点点头,递过来一只牛皮信封。   傅修远从牛皮信封口看了一眼, 就递回去一个信封。那人往信封里略翻了一翻, 又捏了捏信封的厚度, 也没仔细看就即刻站起来, 压低了帽檐往外走。   傅修远把信封递给她,笑笑说:“这份生日礼物, 一定是你想要的。”   她打开牛皮信封一看, 吃了一惊,立刻起身要去门口追, 又被傅修远一把拉住。他厉色说:“你要干嘛?”   她急得想甩开他:“去把那人追回来啊。”   傅修远把她拉回座位上:“这人鬼鬼祟祟的,要求现金交易, 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 你一个女孩子贸贸然追过去, 说不定会遇到什么危险。”   她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可如此放弃机会未免太可惜,那人说不定就是孙惠贞的后人,知道些关于孙惠贞的事。   前不久,她终于写完了那篇关于孙惠贞的报道,故事从她在北岛思惠居里发现惠贞留给冬生的信说起,一直写到惠贞同秀燕那些通信,写到冬生去世,惠贞嫁给了傅家三少傅博延,题目就叫《北岛来信》。她把稿子拿去给灭绝师太看,本以为又要挨骂,结果灭绝师太看完半天没说话,最后沉吟片刻说,这篇稿子不适合她们报纸,但她朋友在帝都某知名周刊做总编,她推荐微微投稿去周刊。   结果周刊发了稿,反响还不错,只是故事并没有讲完,有读者问后来呢?惠贞什么时候又为什么在阁楼的地板里留了这么一封信?留给谁的?是傅博延吗?这些问题,她也不知道答案。   她还不知道的是,傅修远花了点钱找几个大V推广了这篇报道,还做广告说,现在孙惠贞的后代来寻根,如果有人还有关于孙惠贞的资料,他愿意重金购买。   结果还真有人来卖惠贞的遗物,那牛皮信封里装着一本破破烂烂的《说文解字》,书里夹着几页旧信纸。惠贞改用了钢笔,但还是那一手娟秀隽永的小楷,记述了她在杭州的生活。   她觉得真是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有钱人的思维果然是不同的,她就从来没想到过重金悬赏这一招。傅修远却冷笑一声说:“人性就那么可耻,蝇营狗苟皆为利来,没有什么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她完全不同意他的世界观,觉得他未免太负能量了,但这时候来不及同他理论,因为惠贞的日记叫她看得入迷。   这一天他们来不及回H城,就留宿在北岛的思惠居里。   同南岛的思惠苑相比,北岛的思惠居自然要简陋得多,但氛围却比南岛大宅轻松自如。那位傅修远请来看房子的傅阿姨还记得微微,看见她一声惊叹说:“啊哟,又是你啊!难得难得!我们这里统共就来过你一个客人。上次你来后,我还以为老板总算要开门做生意了,结果后来一个客人都没看到过,冷清得不得了。”傅阿姨又看他们两个手牵手的样子,笑得嘴角咧到耳根:“你跟小傅先生认得了?你们在轧朋友哦?”   说得她脸红了好一阵。   他们的晚餐后来就摆在了她睡过的阁楼上。三月海水升温,又还没有到禁渔期,也是吃海鲜的好日子。在傅阿姨的张罗下,梭子蟹,大黄鱼,虾蛄,银鲳鱼摆了一大桌,几乎都是加上葱姜蒸一蒸就上桌,但因为都是刚从船上下来的新鲜货,鲜得她舌头都要掉了,吃了二十分钟才突然想起来,停下来沮丧地说:“哎呀,我忘了拍照了,这下怎么写稿子?”   傅阿姨还从桃花树下挖出她珍藏多年的女儿红,告诉微微:“本来留给我女儿结婚时候喝的,后来她跟个外地人结婚了,跑得老远,酒都没在这里办,所以我这里留了两坛,给你们喝掉。”   她连忙感谢。虽然她酒量不怎么样,遇到如此高兴的时候,肯定是要多喝点的。黄酒醇厚,咋入口觉得中正平和,后劲却很足,她喝了小半碗话就多起来,一个劲地问对面的傅修远:“傅天宇是谁?他到底是谁?你说说看嘛,到底跟孙惠贞有什么关系?”   傅修远在对面直笑:“我怎么会知道?”   她不相信,气鼓鼓地说:“你骗我,你是傅天宇孙子,你一定知道,你就是不肯告诉我。”   他辩解:“真没骗你,我真不知道他跟孙惠贞什么关系。知道你这辈子最想完成的事就是刨根问底,寻找真相,行,我满足你的情怀。我已经把思惠居的旧物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找到的东西早就寄给你了,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她追问:“那我呢?我是谁?为什么傅天宇选中要收养我?”   他笑着不回答,她狠狠瞪他,做出不打破砂锅问到底誓不甘休的样子。她确信他知道得更多,只是每次她问,他总是避重就轻地说几句玩笑话就轻轻揭过。   他在她威胁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嘴角隐去一半笑容,淡淡说:“我六岁那年,傅天宇在永平县城里收养过一个女婴。那年我父母死了,老头子受了打击,中了风昏迷不醒。就在那时候,女婴突然失踪了。老头子醒来以后,偷偷在永平周边找了很久,没找到那个孩子,后来一直想找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收养做曾孙女,后来就选中了你,叫你到南岛来见一见。”   她还是不明白:“孤儿那么多,他也没来我们福利院见过我,为什么偏偏选中我呢?”   他又假做无辜:“他选谁又不同我商量,我怎么会知道?”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你说傅天宇想收养女孩子做曾孙女。可为什么不是女儿或者孙女,偏偏是曾孙女?”   他歪着头冲她笑:“老头子说辈分不能乱。我是长子长孙,所以如果那年你被老头子看中收养的话,就要记在我名下。”   她目瞪口呆,觉得匪夷所思,叫一个十九岁的半大孩子收养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到底是什么思路?她忽然又想起来还有那么回事:当初他安排她去南岛傅宅参观,就告诉那里的公关经理说,她是他的侄女。当时她觉得他好无聊,竟然无端端口头占她的便宜,现在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跟人说我是你侄女。可为什么是侄女?”   他揶揄地笑:“总不能说你是我女儿吧?谁信啊?你老问我为什么是你,现在明白了吧,我为什么给你留了件礼物,又为什么为你交了学费?你是我女儿,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这话她也将信将疑,总觉得他说话说一半留一半。而且看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态,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又被占了便宜,而且还感觉怪怪的,有一点……禁忌。   他俯下身靠近她,伸手拂过她红彤彤的脸颊,笑话她:“看你,不能再喝了。”   他此刻看着她眼神,迷离闪烁,绝对不是老爸看着女儿的那种。   晚风徜徉,窗外明月高悬。海鲜宴撤下去,他抱她去床上。空气里弥漫着海的咸味,她找了个舒适的角度,把她火辣辣的脸贴在他微凉的胸膛上,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随着她手上的动作逐渐加速,直到他不满意她慢条斯理的挑衅,反客为主,低头吻住她的嘴唇。   在漫漫长夜里,她做了一个旖旎的梦,梦到一对穿红色喜服的青年在床上拥吻,窗外下着细雨,笼罩一片湖光山色。她知道那个男人是傅博延,而那个女人是孙惠贞,可两个人一抬头,她才借着微光看得更清楚些,那分明就是她和傅修远的脸……   她一下子惊醒,伸手一摸身边,发现身边的床是空的,再揉眼睛一看,临海的窗户大开着,海风鼓起窗帘,他就靠在窗边,手上夹着一支忽明忽暗的烟。   她很少见他抽烟,第一次见到还是她初识他的时候,那时候她就觉得香烟同他不搭调。他是个西装革履戴银色袖扣的精致男人,手里应该端一杯红酒,天生不应该同香烟这种充满欲望和恶俗的东西同框。相处久了她才发现,他远不是那么简单,精致外表下面藏着许多黑暗的秘密,烟也抽,但只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   看到她醒来下床走过来,他在烟灰缸里捻灭了烟头。三月的海风扑到身上让她打了个寒颤,连忙一头躲进他怀里。   天还未转暖,他倒不怕冷,赤~裸着上身。她常说他穿上西装是绅士,脱掉西装倒像个糙汉,身上肌理分明,显然是常年锻炼的结果,手臂上还有纹身,好像随时要去街上打架的样子。那个纹身是一个粗线条的字母“N”,她问过他是什么意思,他只说:“没什么意思,就随便纹了个花样。”   她那时候就不太信,这时候用指尖轻轻划过那个字母,歪着脑袋琢磨:“Nancy?Nicole?Naomi?这该不会是你哪个前女友的名字吧?”   他轻笑一声,不说话。她以为他不打算说了,没想到他又悠悠开了口:“我父母死得早,但老头子还活着,我总算也平安长大了。十九岁那年,老头子也死了,我回了旧金山,傅维贤派人盯着我。我当然是怎么放荡怎么来,书也不读了,觉得Atherton原来的大宅子不安全,搬去城里的米逊街。城里的治安不好,流氓特别多,但如果你是流氓,城里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米逊街就有个西班牙裔人的Street Gang(街头帮派),我跟他们混了几年,蹲过警察局,进过戒毒所。字母“N”是他们的标志,纹在胳膊上,亮出来可以吓退一大票人。”   她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一切跟他那个二叔傅维贤有关,问他:“你难道怀疑傅维闲?”   他说:“如果我父亲还在,今天的董事长应该是他。老头子那几年身体不好,收养了一个孩子重新立了遗嘱,遗嘱的内容傅维贤不喜欢。”   父母双亡,警察局,戒毒所,朝不保夕,一个十几岁的小孩而已,她难以想象他经历过的种种磨难。她想不通:“傅天宇那么精明强干,难道就对你父亲的意外没起过疑心?这么大意,连调查也不多调查一下?”   他一声冷笑:“傅家人永远利益当先。老头子是生意人,一个儿子已经死了,是沉没成本,难道要另一个儿子陪葬?岂不是损失更大?偌大的家业还能交给谁?最好的对策无疑是就当是个事故轻轻揭过。”   怪不得他说起傅天宇的时候,从来都只有冷冷的恨意。他说过他有亲人围绕,但也只不过是一个孤儿而已,原来他一个人在异乡长大,没有一个人站在他那一边,身边唯一能依靠的大概只有一个佣人陈妈。   “后来呢?” 她又问。   他说:“后来我第三次从戒毒所出来,傅维贤再也懒得来管我了。陈妈哭哭啼啼地来劝我向善,叫我回学校去读书。”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一停,才继续:“陈妈收了傅维贤的钱,是傅维闲雇来盯着我的人,每天向他汇报我的一举一动。但其实她也尽力了,并没有对我不好,只不过钱和我之间,她选了能让她自己儿子老公过得更好一些的钱而已。”   他的语调淡淡的,像古井深处的水纹。她的心却像泡在开水里,为他隐隐作痛。那纹身盘踞在他手臂最显眼的地方,像一道抹不去的伤痕。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才好,只好在海风中同他依偎得更紧。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沉默,语调恢复如常,问她:“那你呢?你胳膊上那些伤疤到底是怎么来的?”   她身上确实有几处伤疤,小小的几个圆圈,都在手臂内侧看不见的地方,除了傅修远没人注意过。她笑了笑说:“小时候烫的。我养父喝醉了酒脾气大,我不听话他就打我,有时候用烟头烫我,幸好还记得要烫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他听完沉默了许久,拉过她的手臂轻轻抚摸,最后问:“是不是很痛?”   她笑着摇头:“早就不痛了。”时隔多年,伤疤早已痊愈,只不过有时候想起来还会记得那种痛。   他不相信这样的痛可以被原谅,问:“你是不是特别恨那些抛弃你的人?”   她想他大概指的是她的父母,想了想说:“小的时候特别盼望父母会来接我回家,后来就想开了,他们应该是不要我了。像我这样被抛弃的小孩很多,美丽,和平,小奥运,小卫星……同他们比,我幸运多了,我还有机会读大学,还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还有一份不错的收入。恨有什么用,你不去爱那些不爱你的人,自然就不恨了。”   他不再说话,收紧了双臂,紧紧抱住她。   深夜的海漆黑一片,只听到海浪敲击岸边岩石的声音。目光所及,对面的南岛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海风中只有一点渔光,正随风摇曳慢慢飘向对岸。那时候惠贞在阁楼上看着冬生的渔船远去,不知道是否就是这般景象。   很久以后她还会想起这个夜晚,你爱的人正巧也是爱你的人,漫长黑夜里同他在海风中拥抱,世间再也找不出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她也会记得那时候他们不知在窗前抱了许久,谁也没有睡意,后来他轻轻吻她手臂上那伤口留下的疤痕,还开玩笑:“小时候我妈说,伤口亲一亲就不痛了。我不好骗,一定不肯相信,她就说不信你去查书,唾液是消毒的。来,我帮你消消毒。”   他亲得她痒得不行,笑着要避开,他硬是不让,追着她拉过她的胳膊,开始还带着一脸揶揄的笑意,吻着吻着逐渐认真起来,到最后倒像是在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深深把吻烙在她的伤疤上。等他在湿润的海风里吻过她的每一个伤疤,再抬起脸来时,已经敛去了笑意,眼神变得坚硬,把她搂在怀里,语调冷冷地说了一句:“他们欠的债,一分一厘都要还回来。” 第37章 同归(1)   民国二十八年冬   转眼到了秋天, 北山街上黄叶纷飞。转眼又入了冬,下了十二月的第一场雪,白雪皑皑压在横跨东湖的杨柳堤上, 从高处看去像一根素色的缎带。   大炮的声音渐渐远去, 日本兵的大部队开走, 战线又移去了别处。维新政府的人出来主事,城里渐渐又恢复了秩序,店铺重新开业, 学生回去上课。国虽破, 人已亡, 即使天天喊着号外, 人心惶惶,对于普通小老百姓来说,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博延并没有回去银行做事。他原想在省城开一家贸易公司,但现在时局不好, 很多东西都禁运, 即使可以运的也要在路上担很大的风险, 所以公司一直也没有筹备起来。大约也正因为如此, 博延有更多的时间留在家里。   秋天他带我去北山上赏桂,满山桂雨, 十里芬芳, 坐在泉边品茶看书,可以片刻忘掉战事胶着, 民生困苦。我们暂居的公馆离上中下三天竺的寺庙也不远,时常早饭后坐车至山下, 再步行到法喜寺的大雄宝殿去求一支签。记得第一次去, 解签的大师问我求什么, 我竟一时语塞,还是博延在身后清咳一声,一本正经地回答:“求子嗣。”   婚后的生活一下子闲下来。家务都有佣人,不用我操劳,所剩的时间不过是看书赏景。我跟博延提出:“在家里无事可做,不如我去登报,看看有没有人家请国文教师。”我国文底子尚可,以前一直想做老师,教中学虽然不够资历,给小孩启蒙应该还是可以的。   博延立即皱眉:“傅太太,你现在什么身份?被人知道你出去做事,我以后还怎么混?和隔壁那些太太小姐一样,每天逛逛百货公司打打牌不好吗?”   同租住在公馆的其他夫人常有聚会打牌逛商场的活动,我和她们不认得,也不怎么喜欢。特别是有一个,穿得摩登入时,花样翻新,门口常有生面孔的男人出没。我觉得不妥,因此也少和她们来往。   博延比我自然要忙一些,时时要出去会友,但亦很少把朋友叫到家里来,来看我的就只有舅妈,第一次和舅舅表弟一起来,另一次只有她一个人。   舅妈说到如今生计艰难,舅舅的裁缝铺子虽然重新开业,生意却是一落千丈。我明白她的意思,拿出自己的零用给她,说:“表弟如今长身体,也需要多吃一点好的。”   舅妈看了看手里的一沓票子,大约迅速估计了一下数目,笑了,头凑过来,似乎说怕旁人听到的秘密:“你也要多为自己打算打算,多攒点私房。家里的家用可是你管?那些下人,你要防他们出奸耍滑。”   我笑了笑不搭话,舅妈就有些不悦:“你不要怪我市侩,我是为你好,新鲜的时候样样顺意,只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要早点生个儿子才保险。”   我确信她是为我好,我好她才有益处可得,只是各人所思所想不同,也没有什么对错,只是不同而已。   博延对我很体贴,有时候晚上我们一起去看一场电影,有时候出去吃西餐。他有一群去惯了夜总会的狐朋狗友,隔三岔五地打电话来叫他。最初几次他推拒了,我听见他在电话里笑说:“你也知道我最近都不大方便。”对面的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他脸色就变得有几分寂寥,嘴上还是满不在乎的语气:“我愿意,你倒管得很宽。”   后来又有朋友打电话来,我就催他:“你想去就去,不用顾忌我。”   他笑着拉过我的手臂亲了亲,反问:“你就不怕我被别的女人拐跑?”   我冷笑:“你真要跑,岂是我栓得住的。”   他沉默下来,坐了半晌,最后一个人站起来,一声不发走到里屋去。我半天没有听到他的动静,走到门边一看,才看见他一个人倒在床上,扯了锦被的一角盖在身上,呆呆望着天花板。   这一晚上我独自静悄悄看书看得很入神,上床去时已经深夜。博延侧身向内一动不动,我猜想他一定是睡着了。拉灭台灯,房间里一片漆黑。我闭上眼睛,努力要睡着,半晌感觉到他的手臂缠绕上来,紧紧搂住我。   他的头大概埋在我背后,湿热的呼吸抵在我后颈,片刻听到他在背后闷闷说:“惠贞,你始终是不相信我。”   其实他并无做错什么,我亦暗自叹息自己意气用事,想了想妥协说:“不如……明天你教我跳舞?”   他停了一秒钟,立刻说“好”,收紧了胳膊,迫我转过身,劈头盖脸地亲下来。   我不会跳舞,但常常在电影里看到年轻女子在舞池里翩翩起舞,也是好奇的。博延搬来有大喇叭的留声机,放上唱片,大喇叭里嘶嘶一阵杂音,然后音乐声响起来,顿时充斥整个房间。他拉起我的手,教我一二三,一二三地转圈,转得我头晕,嘴里连声叫“哎呀”,不知踩了他多少脚,他却在我头顶一直笑,乐此不疲。   两个人真正训练妥当去夜总会,已经是十二月初。还是北山街上的鑫鑫饭店,打仗的时候关了几天门,现在早已恢复歌舞升平,虽然人比往常少了五成。霓虹灯璀璨耀眼,站在门口卖花的小姑娘大概十五六岁,一头齐齐的短发,还有点女学生的样子。我暗叹一声,忍不住想到自己,博延已经体贴地挑了一朵营草兰,除去枝叶,替我别在衣襟上。   博延的朋友是一群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有几个略年长,各自又带了女伴。我们走进去时,众人正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位略年长的男子。一群人当中一个朝我们叫:“傅三!”所有人就都朝我们抬头看过来。   包括那个被众人围在中间的男子。我才看清那人的样貌,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笔挺的深灰色西装,油亮而一丝不乱的头发,眉目深邃,笑起来有点深不可测的意味。那人朝我们微微点了个头,博延在我耳边说:“那个是章先生,在维新政府里做事,是永平县的同乡。”   博延自去和他的朋友寒暄,章太太坐在我身边。张太太看起来二十七八岁,丝绒立领的旗袍,卷发高高拢在头顶上,眉眼倒比在座自称“某某小姐”的女人们都清秀些。   章太太说话也轻言细语:“傅太太也是永平县人?”   我点头:“我家原住在北岛上,和南岛一海之隔,离永平县城稍远些。”   章太太微笑,举起帕子沾了沾唇角:“听说你们那里风景好,可惜我竟还没去过。”   音乐响起来,台上的明星摇摆着身体,唱一首《何日君再来》。有人过来请我跳舞,我忙不迭地拒绝:“我只会华尔兹,探戈还没有学会。”   章太太忍俊不禁,掩口轻笑。博延那边几个人正热烈地低声讨论着什么,仿佛是贸易或运输之类的话题,居中的章先生倒不很专心,斜斜靠在卡座里,翘着二郎腿,轻轻弹掉指尖的烟灰,似笑非笑地朝我们这一边举了举酒杯。   一曲终了,又响起一曲,却是缓慢的华尔兹。我低着头喝咖啡,不想有人已经把手伸到我面前,抬眼一看,正是那位章先生。博延在对面和友人聊得开心,而章太太低着头,十分专注地品尝杯中红酒,似乎也全然没有注意。我只好站起来,和他步入舞池。   乐曲悠扬缓慢,一个小号手嘟嘟嘟吹得十分动情,章先生挽着我的手,动作是极优雅娴熟的,只是陌生人的手搭在我腰上,有点热。   两人面对面,总要说点什么才好。他低头看见我衣襟上的兰花,笑了笑,缓缓开了口:“傅太太这朵兰花很香,可惜颜色不大好。”   兰花是蓝色,而我这天穿一身翼纱旗袍,也是水蓝色。博延在吃穿上颇讲究,从来大手大脚,不肯退而求其次,这身旗袍暗花镂空,我总觉得是太奢华了。   章先生语气闲适,可有可无地说:“傅太太这样的身段肤色,配钻石才好。”   我不习惯这样的对话,脸上冷了冷。他微微一笑,几步把我推入舞池,转一个圈,又拉回来。我改变话题:“听说章先生也是永平县人,怎么章太太却没到过永平?”   他低头一笑,像听到一件意外的事,顿了顿,说: “我在永平住到十八岁,就到省城来读书了。”那只搭在我背后的手轻轻一托,我便在五颜六色的灯光里弯下腰去,一霎那又被他拉回来,听他在我耳边缓缓说:“总听说南岛出美人,现在看来,该说北岛才对。”   幸好这时候舞曲一变,旁边有另一对舞者转着圈过来,我才站稳,已经被博延拉回到身边。他把章太太送到章先生手里,笑着说:“章先生不介意交换一下舞伴?”   章先生了然地笑,点头致意。   从鑫鑫饭店出来已过午夜,我们挤在一辆三轮车上,赶回家去。寒风刺骨,路灯一忽儿明亮,一忽儿黯淡。博延伸出两只冰冷的手,伸进我大衣里搂住我,笑嘻嘻地说:“抱云勾雪近灯看,妍处不堪怜。”   我嫌弃他的浓词艳赋,也嫌弃他的手冷,没想到真的下起雪来,雪花三三两两从空中飘落,无声无息,落在我手掌心里。我在心里感叹,今冬的第一场雪,这一年又要过去。冷不丁他靠过来,狠狠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轻笑一声,在我耳边低低说:“下次我们在家里跳。我看,还是把你藏在家里保险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4 12:00:00~2022-08-10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ane樱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第24391416章罗员外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同归(2)   我去鑫鑫饭店的次数毕竟还是寥寥。博延说要和朋友谈生意, 不得不多去几次。   我不知道博延与人谈的是什么生意,大约还是贸易和运输,据说现时今日, 正经贸易已经很难做, 如果定要谈贸易, 除非是私运什么东西,若不是有人打通关节,都是极危险的事。因此我并不意外, 事情不顺利, 博延回来越来越晚, 有时候酒气冲天, 有时候沉郁烦躁。   过了年二月间,博延和我讲,现在的住处租约到期,他另找了地方, 打算搬家。   新住处在东城的东塘街, 巷子深处, 楼下是银行职员一家六口, 隔壁是女校的先生和新婚妻子,清早醒来, 卖豆腐脑的就在楼下吆喝, 所有人到巷口的水龙头下排队接水洗脸。   记得原来博延是有一部汽车的,结婚时就已经没有了, 我猜想大约是卖掉了,所以搬家时雇了几个工人来搬。新家地方小, 佣人也辞退了几个, 只剩一个帮忙烧饭干粗活的张妈。博延说:“地方是不如原来的宽敞, 好在离你舅舅家近,也方便他们来看你。”   舅妈只来看过我一次,倒也没有向我再要钱,只是撇嘴环视四周,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最后哀叹:“肚子还没有消息?唉,这样要等到何时才能回南岛?”   我在心里也猜到了几分,只是既然博延不说,我也没有向他质问证实,最后是偶然看到博延藏在抽屉里的一封信。信署名博文,是博延的二哥。我略略一看,他二哥通篇斥责他玩物丧志,沉迷女色。他们兄弟三人,大哥在外面带兵,二哥回家打理生意,只有他,父母几次写信叫他回南岛,他迟迟不归。最后那一段说,你既有脸离家出走,就不要怕艰苦,钱,我是万万不会给。要钱,你自己回家跟父母认错。   我的心里先凉了一半。这晚博延又是喝到酩酊大醉才回家,他倒在床上,我替他脱掉衣服鞋袜,端来浓茶。他喝过茶,半靠在我怀里,昏黄灯光下,伸出一只手来捏我的下巴。我避开他的手问:“博延,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像一下子醒了大半,目光凝固在我脸上,怔怔地出神。我说:“我看到你二哥的信。我们的婚事,你家里怕是不同意的,对吗?”   他怔怔的不回答,只是他的脸色等于承认一切。我叹息:“你不该瞒着我。”   他半晌才回过神来,避开我的目光,低头说:“若不瞒着你,我怕你不会答应。”   说我是完全没有察觉,只怕是自欺欺人。他的婚礼,家里没有来一个人,过年他也没有回南岛去,路途遥远不安全只是藉口。他的车卖掉了,也不是个好兆头。他历来挥霍惯了,如果不是被家里断了津贴,怎么肯搬到这种鸡犬相闻的小弄堂里来住。我在心里苦笑,嫁过来的时候是怎样光景,即使他不瞒我,我真能不答应?并不是我有其它选择,所以只好感慨:“既然已经跟家里闹翻,你不该再向家里要钱。我并不怕生活艰苦,从来也不怕。”   他才抬头,灯光下目光闪动,紧握住我的手说:“我也是不怕的。惠贞,同你在一起,吃糠咽菜我也是愿意的。”   有时候不得不感叹人生无常,今天向前方迈出这一步,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唯有走一步算一步。第二天我辞退了张妈,去报馆登了一则启事,问有没有小孩找国文老师,我愿意应征,下午又去隔壁女中先生家跑了一趟,求先生介绍补习国文的机会。   先生人很谦和,只是也为难:“如今找国文老师都要看学历,像傅太太这样接受旧式教育的恐怕不大好找。”   我说:“教国学启蒙的也可以,虽然您的学生都已经读中学了,也许家里有年纪小的兄弟姐妹,求先生帮我介绍。”   先生答应帮我留意,我去和博延说,他半晌不说话。我知道他是不高兴的,只是如今这状况,他又能怎样。最后他说:“只要这一单生意成功,我们便能搬回北山街去,也好叫他们对我刮目相看。”   我不晓得他们是谁,也许说的是他的二哥。   先生那里没有回音,倒是有人按报纸上的启事主动找上门来,而那个人竟然是鑫鑫饭店见过一面的章太太。   阴雨天,天空一片灰败,空气湿得挤得出水来。博延早上照例外出,才过十点钟,我听到有人咯吱咯吱地踩着楼板走上来,随后敲响了门。我这里一向少人来,所以惊异地发现,竟然是章太太站在门口。   让座,泡茶,一阵忙乱。章太太仍然梳着高高的发髻,精致的妆容,面含微笑,说话轻声细语:“傅先生倒有趣,怎么忽然想到搬到这种里弄来,汽车都开不进来。”   我含笑回答:“巷子深了些,让章太太见笑了。   章太太说:“那倒也没有,你不知道,出嫁前我也是住在东城的巷子里的,几家人一栋楼,隔壁喊吃饭,我也能闻到饭菜香。”   她环视四周,有点心有戚戚焉的意思,半天举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缓缓说:“我看见你在报上的启事,说来也是巧了,这一阵我正发愁,想找一位先生教我女儿认字,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   我在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等我回答,章太太又说:“小女今年八岁,不认得几个字,让傅太太启蒙是大材小用了些……”   她语音一顿,我忙接话:“哪里,我是极喜欢小孩的,只是……”路远,时间不凑巧,等等等等,我在心里找着藉口,反正是肯定要拒绝的。   章太太像看透我的心思,微微一笑,放下茶杯,停了停说:“这一阵章先生调任南京,几个月也见不到一次。我一个人实在无聊,想着你若能来,也好给我做个伴。”   我自然不想与章先生碰面,也顾忌到博延的面子。若他的朋友知道我去章家做先生兼保姆,他脸上一定是挂不住的。我料定博延一定会剧烈反对,没想到我和他说起这件事,他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章先生倒确实去了南京。”   原来这一向博延的苦恼,也包括章先生的升职。原本要托章先生的事,因他去了南京半路没了消息,他们这单贸易就有不了了之的可能。   “怎么会一去就不回来?”我觉得奇怪,“章太太不是还住在本城?”   博延“嗤”了一声:“外人叫她一声章太太,其实不过是一房姨太太。章先生在永平早娶了亲,这样的安排也很普通。”   我才恍然大悟。诚然,时下闹新思想,十分流行把旧式婚姻留在乡下,到城里又另娶一房情投意合的太太,以章先生的身份地位,这样做也实属稀松平常。   既然博延不反对,我应了章太太这门差事。只是章太太并不像她说的那样孤单寂寞,章府几乎每天都高朋满座,几位打扮时髦的太太天天来打牌,这当中也不乏冲着章先生来溜须拍马的,只是章先生确实不在家,从来没有露过面。   章小姐生得眉目如画,只是比较娇气,每写几个字就要停下来,聆听隔壁的声音,只要我说一句休息,立刻像脱出牢笼的金丝雀一样飞出去。少顷我又只好追到章太太打牌的客厅,把她捉回来重新按到课桌边。   有时候课间休息,章小姐腻在章太太怀里不出来,章太太就来拉我上牌桌:“傅太太来替我摸几把,你这样的新手,手气必然是好的。”牌桌上的夫人小姐也有几个在夜总会见过的,互相打着眼风,笑得颇有深意。   我不晓得她们都在想什么,大约无非是暗自笑话博延的境况窘迫。幸好我顶着国文先生的头衔,不用与她们多应付。有几次下课时间晚了,章太太也留我吃饭,甚至说:“赶来赶去的做什么,家里有的是客房,不如在这里住一晚,省得明天再来。”   我当然是要婉拒的,博延在家里,总不好留他独自一人。   后来那一天是下暴雨,我跟章小姐刚刚念完《三字经》,天空轰隆隆一阵巨响,打响这一年的第一阵春雷,大雨瓢泼而至。佣人领章小姐去吃点心,我整理好东西去了楼下客厅。   客厅里黑沉沉的一片,和往常大不一样。下雨的缘故,百叶窗都关起来了,雨点咚咚地敲在窗棂上。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幽幽的落地灯,章太太一个人翘着脚靠在沙发上,晕黄灯光下脸色苍白,手支着头挡住半边脸,却掩不住脸上落寞的神情。   我不禁问:“她们呢?今天怎么没人打牌?”   章太太听到我的声音,猛然抬起头,似乎才打起精神,坐直身子拢一拢盘在头顶的秀发说:“我昨晚上没睡好,今天就叫她们早早散了。”   我连忙告辞:“那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明天再来。”   章太太笑了笑,仍然是轻言细语的样子,挽留我:“这样大的雨,傅太太还是等等吧,不如留下吃饭,等雨停了再走。”我正要像往常那样推辞,她又说:“反正傅先生去了上海,你回去也是青灯冷灶,我这里也冷冷清清,不如你在这里吃了再回,正好也陪陪我。”   博延确实因生意上的事一早去上海找一个朋友,要第二天才回得来,不知章太太怎会知道,只是我也不好再不识抬举地拒绝,放下手里的东西,留下来陪她喝茶。   空空荡荡的大房子,没有那一份喧嚣尘上的虚假繁荣,忽然变得冰冷寂静,只听到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离开饭还有一刻,章太太从怀里扯出帕子,点一点嘴角,和我闲聊:“傅太太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说:“家母早年就病逝了,家父前两年也不幸病故,只有舅舅一家住在东城的天水街。”   她幽幽叹一口气:“你知道我家也曾经住在东城,原先经营一家布庄,后来父亲得了肺痨,西药那样贵,家里才渐渐被拖垮。”   白日里她在牌桌上风风光光,应该不愿提及这些不堪往事才对。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同我讲这些,只好静静听下去。她继续说:“……若不是我早早嫁人,有章先生接济,家里如今还不知会是什么光景。我还有一个弟弟,现在国外读医,还要两年才好毕业,一直也多亏章先生筹措学费……” 第39章 同归(3)   我更加摸不着头脑, 这时候门口的佣人进来,躬身说:“章先生回来了。”   博延向我说起过章先生的事,说他出生在官宦世家, 手段出色, 惯会翻云覆雨, 现下南京在紧锣密鼓筹备新的国民政府,人手正缺,章先生因此颇受上面的重用。这一位章太太, 是他在大学演讲时认得的, 中断了学业娶进门, 也好了七八年。如今这一位年纪渐长, 自然又有更新鲜的血液补充上来。博延同我分析说:“这回章先生去南京没带上这位,估计迟早是要失宠。外面的风言风语说,章先生在南京又看上了新的女学生,因此很久没踏足这里的公馆了, 我这一向都找不到他。”   这时候章先生脱掉湿漉漉的大衣, 又把帽子交到佣人的手里, 站在客厅的门口缓缓脱着手套, 朝我们这边点一点头。   章太太招呼佣人来上茶,章先生走进了客厅, 就在台灯前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离我一个茶几的距离,微笑着与我寒暄:“听说傅太太来教小女识字, 小女顽劣,让傅太太费心了。”   我打起精神来应付:“章小姐天资聪慧, 性子活泼, 我很喜欢。”   章先生挑眉一笑:“傅太太谬赞, 她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晓得的。”   说不到几句话,章太太懒懒站起身来,拢一拢头发,淡淡说:“傅太太慢慢坐,我去厨房看看,叫他们添几个菜。”   章先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章太太全然没有意外,更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而是缓缓走到门外,把客厅门关在身后。我慢慢回过味来,终于体会到她这一切安排的苦心。   也许当初请我来做老师,就是存了这样的后手。据说章先生几个月没回过本城,怎么博延一去上海,他就来了。还有,章太太方才与我说的那些她的境况,万般不得已的无奈,现在听起来才合情合理。   这间小客厅并不大,是通常章太太与要好姐妹聊天的地方,只有几张沙发,一张茶几,还有几盏落地灯,沿墙的架子上摆些或真或假的古董花瓶,彰显她的典雅志趣。百叶窗关上,房里的昏暗灯光尤显得狭小拥挤。章先生就坐在对面,喀嚓一声划亮一根火柴,点燃指尖的雪茄,吸了几口,吐出烟圈,在烟雾缭绕里朝我微微笑了笑。   只剩我们两人,十分不妥。我低下头去,盘算着如何找个藉口逃去外面,他深吸一口雪茄站起来,缓缓踱步去看窗前的一株昙花:“几个月没来这里,这株昙花倒长得愈发好了。”   我只好赶紧提到博延:“还没恭喜章先生高升,博延早说了要来拜访章先生,今天他去了上海,早上还说要尽量赶回来。若明天章先生还在,他定是要来登门的。”   章先生回过身,不知何时已站到我的背后,轻笑了一声,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放在我肩膀上:“博延的事,你放心,我是一定会帮他解决的。”   雪茄的浓烟袭来,呛得我猛然一阵咳嗽,咳完了停下来又咳,咳到最后干呕起来,恨不得把下午吃的一点点心全呕出来。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我喘息着抬起头,看见章先生脸上片刻的愕然,手也从我肩膀上收回来。我趁机站起来,飞快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我这一段身体都不大好,今天也很不舒服,烦劳章先生转告章太太,饭就不吃了,多谢她的好意。”   慌不择路逃到门厅,门口的佣人也像早得了什么命令,看见我大声问:“傅太太要走了?要不要帮您叫部三轮车?”   我说不用了,章太太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拉住我:“走得这样急?外面还下暴雨,你等一等,我叫司机送你。”   我看见她捏着帕子,眼角湿润,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仿佛满腹心酸,又仿佛如释重负,乍一看也很让人同情。可是那又怎样,姨太太的命运多令人唏嘘。至于我,是一秒钟也不想在那里停留,挣脱她的手冷冷说:“不用了,我去门口叫一部三轮车就好。”   大雨滂沱,我连把伞也没有,只好头顶着披肩,疾步穿过章府的花园。回头望去,深灰色的小楼静默在雨里,像一只静坐在那里的怪兽,那朱漆大门就像是吃人的血喷大口。楼下的书房亮着灯,我仿佛可以看见章先生站在窗前,捏着一支雪茄,在烟雾缭绕里深不可测地冷笑。   门口哪里有什么三轮车,这样大的雨,车夫们恐怕也早早收工回了家。天正好暗下来,漫天雨幕,一片冷灰。这条林荫夹道,公馆错落的小街本来就僻静,现在更没有一个人影。我顶着湿透的披肩,埋头匆匆离开,偶一抬头,才看见远处有高个子的男人举着一把黑伞缓步走来。   男人看见我,停步,看清我是谁,又即刻大步跑过来,把黑伞遮在我头顶。我叫了一声:“博延”,才觉得浑身湿透,冷得彻骨。他搂我入怀里说:“我在上海听说章先生突然回了本城,怕有什么事……还是赶了回来。”   他打量我的狼狈模样,低头小心翼翼地问:“你,没出什么事吧?”   大雨啪嗒啪嗒砸在黑伞上。方才我被淋湿,现在雨水全落在博延肩膀上,顿时湿了一片。我摇头:“本来要留下吃饭的,我推脱说身体不适,还是先出来了。”   “不适?”他皱眉,“哪里不适?”   我回答:“也没有哪里不适,方才是装出来的。这一阵确实偶尔会不舒服,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常常觉得疲劳,动不动就打瞌睡,有时候胃口不好,吃得少些,前些天还吐了几次……”   我吐的时候也背着博延,他完全没察觉。这番话他第一次听到,脸色沉下来,越来越难看,我才说:“博延,我们快要有孩子了。”   他愣了一刻,长长的一刻,然后才笑起来,唇角飞扬,嘴角咧到耳根子,样子像个小孩,低头狠狠亲我的脸颊,一手还举着雨伞,另一手搂住我,像铁箍一样紧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捶了他几下,他才松开我,低头抵着我的额头,轻声说:“总算等到这一天。惠贞,这下你不会再离开我了。”   那是那一年的春末,阴雨连绵的梅雨季。我怀了身孕,因为不想博延反对我出去做事,瞒了他两个月。出了章先生家的事,我自然只好辞去那份差事,怀孕也是很正当的理由。博延还对章先生帮忙的事抱有幻想,不敢就此撕破脸,这样也好,大家都好下了台阶。   只是外面炮火纷飞,战事胶着,做贸易绝不是轻易能成的事。又一年走到尽头,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东塘街的租约也到了期。寒冷的晚上,博延又去朋友那里谈事,我早早关掉灯上了床,睡到迷迷糊糊,才听到有人开门走进来。   窗外月光熹微,我在那一点微光里看见博延坐在床边,半晌无语,最后伸出冰冷的手摸摸我的脸。那天博延约出去喝酒的是朋友的朋友,一个有些野路子的团长。出去时他还神采飞扬十分兴奋,仿佛守了这些日子的清苦,终于云开见月。这时候看他的神色,只怕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果然,他举头望向窗外,半晌叹气:“惠贞,我没办法了,我们还是回南岛吧。”   有时候我恨博延的少爷脾气,既然离家出走,他有手有脚,为何不能正经找份差事,偏要做不切实际的梦,想要一夜致富。有时候我也恨他软弱,恨他明知生计困顿还要挥霍无度,总之各种恨铁不成钢。他会说:“你我不一样,你不会明白。做小职员艰苦度日又怎样,在我父亲和两个哥哥眼里,一样是沉溺女色,百无用处,怎会看得起我。”   最后回南岛去认错,是他认了输,他无可奈何。我却一直以为,自由恋爱闹到与家庭决裂,毕竟不美。即使回南岛吃苦的是我,如果最终能被接受,也是值得。   我们就这样动了身,坐火车回南岛去。   年关将近,车上全是人,妇孺领着孩子返乡,背着行囊的大兵不知去哪里开拔,还有挑了一扁担货物的小贩蹲坐在过道里堵住去路。幸好我们轻装简行,没带太多东西。博延在角落里找了一个座位,让我坐在窗口,他就坐在我外侧,微微侧过身子,一只手护住我的大肚子,好像一道墙挡在我外面。   这一路他似乎心思沉重,神色阴郁,时不时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回家低头认错肯定对他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一会儿等他忽然回过神来,殷勤地问我:“饿不饿?我去买点吃的?”   我的胃口始终不大好,一直说不要,他又将手轻轻放在我的肚子上,像要感觉孩子的心跳。半晌我才听他喃喃说:“惠贞,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爱你的。” 第40章 同归(4)   火车在下午时分到达永平县城, 博延雇了一个挑夫,我们又搭乘了渡轮才到南岛。又是一番折腾,叫到两部黄包车, 傍晚时分才到傅宅的边门。   错过了晚饭时间, 傅宅里已经掌起了灯。一个潮湿的阴天, 高大的白墙在小巷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墙里错落的灰瓦静默在冷灰的暮色里,显得肃穆森严。只有一个老佣人出边门来迎接博延, 弓着背接过行李说:“太太吩咐, 把东西都安顿到西苑。”   博延默默点了点头, 扶我进门。   我只进过傅宅一次, 偶入桃花深处,在那里遇到博延。这一次走的另一个门,只发觉墙比记忆里的高,路比记忆里的长。路过几排颇破旧的瓦房, 大约是佣人的住处, 再一拐弯, 终于看到花园。西苑就在荷塘深处, 一间冷僻的小楼,要拐过不大有人能看到的小径才到。   小楼临湖而建, 景致颇好, 只是家具简单,桌上薄薄一层灰, 像是久没有人住了。我环视四周,问博延:“你原来不在这里住?”   博延“嗯”了一声, 呼啦一声推开木窗。那位老佣人即刻在后面说:“老爷吩咐了, 他在前面书房里等着, 让三少爷到了之后就过去。”   博延在窗前沉默了一刻,良久走到我面前,低头若有所思,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最后只捏了捏我的手心,回头跟那位老佣人走出去。   窗外一片残荷。上一次来是春天,桃红柳绿的时间,这一回却是残冬,冷寞萧索。我在窗前站了一刻,湖上阴冷的风瑟瑟而来,寒气沁入骨髓。再一次回头,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扎一根大辫子,一身湖绿短衫,一根红头绳。姑娘抬眼看我,神色好奇,说:“我叫四季,太太派我来叫你过去,太太和少奶奶们都在花厅等你呢。”   我于是跟着四季去前面的花厅,穿过一道又一道长廊,路过数不清的拱门,似乎总也走不到头。我以为傅家的佣人都该是墨守陈规死气沉沉的,四季却很健谈,也许因为她是新来的,没有那么守规矩,对我没有称呼什么“少奶奶”,而总是说“你”。   她知道的事却着实不少。我问:“西苑可是久没人住了?”她说:“可不是,听说以前是二姨太住在那里。二姨太你听说过吧?曾经也是很得宠的,后来老爷娶了三姨太,就冷落了二姨太。二姨太抽上了大烟,一来二去花光了积蓄,欠了一屁股债,太太说要把她送去庙里当尼姑,她一个想不开,就上吊自尽了。”   我从秀燕那里听说过这位二姨太的掌故,没想到她是这样悲惨的结局。只是为什么要把我安排在一个姨太太上吊死去的院落里?或许是傅太太安排的下马威。   绕过水榭,终于到了花厅。那是座二层小楼,本该是太太小姐们看戏听曲的地方,今天水榭上空空如也,花厅里却灯火通明,远远看去也见到临窗桌边坐着衣着光鲜,环肥燕瘦的三个女人。既然没有戏看,又坐得这样齐整,大约是等着看我。   居中坐的就是傅太太,我曾远远见过她的面。南岛的居民恐怕都如我一样,远远瞻仰过她的风采。她五十几岁的年纪,白皙丰腴,保养得极好,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鹅蛋脸,眉目温润,说起话来却掷地有声。   既然跟博延回来,我已在心里做好准备,肯定是要吃排头受羞辱,怎样让她解气怎样来。四季上去通报,说孙姑娘来了,我上去叫了一声“妈”,傅太太挑着眉峰笑起来,低头用茶杯盖略了略茶叶,淡淡说:“以后还是叫我太太比较好。”   她身边还有一胖一瘦两个年轻妇人,此时也皆目光闪烁地笑了笑。我猜想那一定是我的两个妯娌,傅家的另两位少奶奶。   我等待的暴风雨还没有来,傅太太脸色转缓,很有些和颜悦色地问:“几个月了?”   我挺着肚子站在那里回答:“已经八个多月了,预计产期就是下个月初。”   傅太太一哂,眉间眼梢皆是揶揄:“这一家子数博延最聪明,这样挺着大肚子回来,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我还得像菩萨一样供起来,他这算盘打得比账房的周先生还要好。”   略瘦的少奶奶始终绷着脸,略胖的那位少奶奶跟着笑了一声。这话落在我心里,却像伤口上揉了把沙子一样膈应。我抬头说:“当初和博延结婚,确实是仓促了些,我并不知道他为了我们的事和家里闹翻,离家出走。您生气是应该的,我理解。既然现在婚已经结了,他也愿意回来认错,我也想向您诚心道歉。按规矩有什么家法和惩罚,我都愿意承担,只希望傅太太和傅先生最终还是能够接受我。”   这话说完,屋里安静下来,突然鸦雀无声,只听到桌边的炭盆里火苗的噼啪声。偏瘦的一位少奶奶变了变脸色,偏胖的那一位低下眼去喝茶。傅太太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停,片刻才淡淡一笑,忽然悠悠说起我父亲:“我最欣赏读书人,孙先生在傅家私塾里教了这许多年书,人品很是清高,我始终是敬佩的。”她停下来,上下打量我,又说:“孙惠贞,你是孙先生的女儿。那时候博延回来说看上了孙先生的女儿,死活闹着要退婚,我倒是好奇过一阵,想见见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今天一见,我也算明白了几分,确实有些姿色。”   我站在门前的风口里,门外寒意袭人,只觉得身子越来越重。傅太太没有要让我坐的意思,我只好咬牙坚持。她望着我,仍然带一点淡淡的冷笑:“你倒误会了我,什么不接受你,这是从何说起。博延是我的幼子,惯会撒娇耍赖,小时候在我怀里打两个滚,没有什么不依他的。他既这样喜欢你,喜欢到非你不可的程度,我自然也是同意的。那时候我便找了孙先生,跟他讲,等博延和姚家完了婚,立刻可以把你抬进门。可惜孙先生那样清高,怎么肯,立刻卷了包裹辞去教职,往省城去了。唉,我向来敬重孙先生,学问好,人品也端方。可那一次闹的,害得我这里要临时延请其他的先生,学堂还因此停了一个月的课。”   原来父亲竟然是因为这样才猝然决定离开。父亲从来没和我提过这段事,恐怕傅太太这样的提议,已经让他觉得倍受羞辱。傅太太“嗤”的笑了一声,沉声说:“听说他后来一病不起,就这样身故,多可惜。其实他又是何必,现在结果还不是一样,殊途同归,你这不还是进了傅家的门。”   门口的风吹得我头疼,我在心里倏忽打了一个冷战。傅太太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两年前博延写信回来,说在省城又遇见你,要和你结婚,我虽心里不高兴,到底还是依了他,并没有反对,甚至给你舅舅舅妈准备了一笔钱,好了却你省城的麻烦。这个安排你舅舅舅妈也都是同意的。倒是博延,人是纳了,外面打仗打得这样乱,他父亲三番四次写信催他回家,他都置若罔闻,他父亲一气之下才断了他的津贴。”   头疼欲裂,腹部也跟着绞痛起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恍惚,但我绝没有听错,她用了一个“纳”字,还说我舅舅舅妈都同意了这个安排。傅太太说了那样久,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胖的那个少奶奶已喝茶喝到不耐烦,微微皱起眉头。瘦的那个一直低着头,脸色苍白,很是不好看。这时候一个小孩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爬到傅夫人的膝盖上,伸手去桌上抓点心,嘴里喊:“奶奶,我要吃绿豆糕。”   小男孩三四岁年纪,胖得像个肉球,抓一把绿豆糕直塞进嘴里,嘴边都是糕点渣子。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许多事。博延曾说,把包办婚姻留在乡下,城里再另娶一个情投意合的,这样的安排很普通。他也曾说,隐瞒我的事,是怕我知道了就不同意同他结婚。我怀孕时,他高兴得像个小孩,第一个想到的是,这样我不再会离开他。所以他一直不肯回南岛,直到我怀孕。一直到坐在火车上,他如临大敌,抚摸着我和我们的孩子,忧心忡忡地说,惠贞,要记得,我是爱你的……   这便是他爱我的方式。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即使他软弱,即使他怕风怯雨,改不掉少年纨绔的习气,不肯脚踏实地,担不起家里的责任,但因为他成了我的丈夫,我敬他助他,愿意与他同甘共苦,答应只为他一个人难过。然而这便是他爱我的方式,欺骗隐瞒,不择手段。   腹中一阵剧痛。我咬紧双唇,狠狠吸一口气,才重新站稳。傅太太坐在我对面,终于露出胜利的笑容,似乎想到什么说:“对了,说了这半天,竟忘记介绍你们认得。”她指指那个略胖的少奶奶:“大少奶奶跟老大博琛在任上,你这回不得见。这便是二少奶奶,博文的太太,徐氏。”她又指指那一个略瘦的少奶奶,一笑说:“这位,对你才是顶顶重要的人物,博延的太太,姚氏。”   姚氏的脸更白了两分。此时那个小男孩吃完绿豆糕,再也坐不住,扭了扭身子,爬到姚氏身边,伸出手去高声喊:“姆妈,抱。”   这时候腹痛铺天盖地而来,嘴里弥漫血腥味道,眼前忽然漆黑一片。我淹没在疼痛里,再次狠狠咬紧牙关,这一回却没有能够站住。 第41章 分手快乐(1)   有一阵, 外界似乎觉得廖坚强真的有激流勇退的意思,说好的分权出去,廖坚强真的对傅氏的许多重大决策不再坚持己见。比如傅氏的国际业务, 基本由傅维贤带着傅琪在做, 接管了不少原来瑞发的美国项目。至于傅氏的国内业务, 高层换了思路,原来在开发的新项目全部砍掉,已经在做的项目大多也找人脱手。廖坚强在高层失掉几个助手, 势力此消彼长, 他在傅氏内部说话竟也有人不必听了。   因此当Amy 廖返港时, 许多人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香港的八卦报纸不少, 最喜欢富豪们的坊间传闻,其中就有报道说王瑞发之所以同意被收购是因为傅维贤答应要同他结秦晋之好。如今常常有人拍到傅琪和瑞发的Ailsa Wong两人出双入对,这一对金童玉女俨然成了八卦杂志封面上的常客。本来青梅竹马Amy Liu瞬间因为利益被无情抛弃,傅氏内部也不乏对此类八卦津津乐道的人。   Amy Liu却是个洒脱的姑娘, 并不见得半点在意, 返港后照常夜夜笙歌, 在社交平台上晒晒吃喝玩乐, 收罗了几百万信徒,网红名媛做得风生水起。   傅修远近年来只见过Amy几次。第一次是他和傅琪都还在H城的时候, Amy放假从英国跑回来找傅琪玩, 他在海岸酒店里碰见过她。那时候他穿过大堂,冷不防有个女孩子跟上来叫他“修远哥哥”, 他想了一想才认出来那是Amy Liu。   他比Amy大好几岁,又常住旧金山, 一向来不同她是一个圈子的人, 只记得她小时候人靓嘴甜, 有一股跟廖坚强类似的精明,小小年纪就很会看眼色。廖坚强原来是老头子的人,做了十年傅天宇的董秘,又做了几年董事会秘书,老头子死后,戴傅维贤把他调过来做一个副总,这才在傅氏内部占据了重要地位。十几年前的廖坚强还是个董秘,职位不高,但却很舍得下血本,把女儿早早送出去读英国公校,虽然同傅琪读的不是同一间学校,但两人大概平时也有见面,所以放假返港时候也是大的拖着小的,常常一起出现。   几年不见,小丫头确实长大了,变了样子,一身名牌,妆容精致,时髦艳丽。那时候他还在H城,做一份可有可无的工作,刚刚“偶遇”过微微,听说她有一个结婚对象,心里想着应该让她远离傅氏这个漩涡,偏偏又做不到,所以总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有意无意地遇到她。见到Amy 的时候他还想,Amy 同微微好像同年,一个是娇生惯养的温室花朵,另一个却受了那么多磨难。就好像他同傅琪,一个是城堡里长大的王子,一个是被放逐的囚犯。   返港之后,他又在做gym时见到过几次Amy,每次碰见也不过是点点头,闲聊几句。没想到他们还会选在同一家健身房,他选那里是因为离公司近,她选那里恐怕是因为那里的外籍健身教练身材比较好。   他又一次见到Amy是在廖坚强的家里。董事会结束,傅修远和廖坚强一同走出会议室,提了一句:“记得上次坚叔办公室里的茶不错啊。”廖坚强笑着回答:“那些茶算什么,我家里倒藏了几罐真正的大红袍,欢迎你什么时候来尝尝。”   于是周末傅修远去了趟廖坚强的家,大概菲佣正好不在,来开门的是Amy本人,穿着睡袍,头上有大毛巾包着头发,脸上还贴着面膜。他一时又没认出来,她叫了一声“修远哥哥”他才确定那是她。   廖坚强已经在书房里等着他。   香港的夏天来得早,刚才还晴空万里,这时候窗外毫无征兆地打了一阵闷雷,震得书房的窗户嗡嗡地响。书房里的陈设古朴高贵,一色的紫檀木家具,墙上挂了两幅国画,倒是同廖坚强办公室的简朴风格十分迥异。   廖坚强坐在茶几前替他泡功夫茶,一边开口缓缓说:“傅老先生生前最喜欢紫檀木,我跟了他十几年,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   傅天宇确实偏爱紫檀木,收罗了不少古老的紫檀木家具摆在南岛的大宅里。不过傅天宇喜欢紫檀木不见得是有多少品味,不过是因为紫檀木贵而已,而只有贵的东西才能彰显他的身份。有钱人都这么想,出身微寒的有钱人尤其这么想。   廖坚强现在如此说,是要暗示他并非开始就是傅维贤的人。他接下话题,笑笑说:“坚叔这么多年对老爷子忠心耿耿,着实令人感佩。当年我父亲也常常夸坚叔,说您是不可多得的能人,可惜他遇到那些事,要不然今天还可以同坚叔共事。”   老爷子指了傅维贤做接班人,廖坚强自然是要全心辅佐的,要不然哪来今日的位高权重。廖坚强闻言一阵干笑,说得语重心长:“修远,你也算我看着长大的,我也知你心里有怨,但傅老先生把你安排在傅氏的权力中心以外,也是保护你安全的意思。”   这样的老生常谈他也听过无数遍,老头子是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他也懒得再拐弯抹角,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干脆开门见山地说:“如今我不需要什么保护,我只想拿回我应得的东西。”   廖坚强吃了一惊,没料到他那么直接,随即问:“你想怎么办?”   他氤氲茶香里顿了一顿,抬头坦然说:“我想要傅氏董事长的位置。”   廖坚强哑然失笑,心里想年轻人果然狷介狂放,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假装思量片刻,劝说:“你不要急,这种事急不来,要从长计议。董事长现在正值壮年,等到他退休再说也不迟。”   傅修远说:“我没那么多时间。董事会三年一次改选,我看等下一次改选,时间足够长了。”   廖坚强笑说:“你有什么打算?”   傅修远回答:“遗少遗老那边我会说服,无非是让一点利益给他们。如果我有坚叔的支持,只要到时候保证基金经理们那两票投给我就行。”   廖坚强仍旧觉得他在说天方夜谭,笑说:“基金经理那边最重要的是收益,你年纪轻轻,他们怎么能信任你?你怎么能证明在你手里,傅氏能比在傅维贤手里更赚钱?”   傅修远一挑眉,顿了一顿,说:“我不必证明我比傅维贤更能赚钱,只要证明傅维贤比我更不能赚钱就行了。”   廖坚强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一次他真的思量了片刻,手上洗茶,注水,出茶,一道道工序做下来,心里权衡着利弊,最后缓缓说:“听说你最近常常去H城?基金经理那两票里,或许有一票我可以争取一下,至于另一票,还有一个人……”   他还没说完,傅修远已经打断他:“没有另一个人,两票都必须拿到。”   廖坚强暗自一哂,心里想年轻人,再如何有野心,果然还是有弱点。他甚至觉得这事件好事,只要有弱点,就好拿捏。不过傅修远这小子心思深,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露个破绽给他。他想了想,故意重重叹息:“如此内斗,恐怕对傅氏的将来是沉重打击。我又如何对得起傅老先生在天之灵?”   傅修远一阵冷笑。老头子哪来什么在天之灵,就算有,恐怕也在地狱里。蝇营狗苟皆为利来,若不是现在傅维贤同廖坚强离心离德,他根本不可能坐在廖坚强家里喝茶。如今廖坚强想的,只不过是如何最大化自己的利益而已。   果然,廖坚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叹气说:“董事长的行事风格你也了解,雷厉风行,杀伐果断。我看你还是好好考虑,不要贸然出头。”   傅修远则说:“我爷爷曾说,我父亲和二叔,一个太重情,一个太重利,都非完美接班人。我倒觉得,做生意重利忘义是目光短浅。傅维闲不该疏远坚叔。小琪跟Amy的事,也着实可惜。像坚叔这样的能臣,应该好好笼络才对。”   就算是假话,马屁总是动听的。廖坚强笑着摇头:“我算什么能臣,老了老了。我也想通了,我在傅氏做了二十几年,有现在的地位心满意足了。”   傅修远目光一闪,接话说:“坚叔说的哪里话,傅氏离不开坚叔,将来傅氏还要更仰仗坚叔才对,不笼络怎么行。”   廖坚强回头,与傅修远四目相对。他忽然觉得,其实他们两个人向来懂得彼此,每次都是对一对眼神就知道对方在心里打什么算盘。他呵呵一笑:“现如今我只想退下来颐养天年,都无欲无求了,还能怎么笼络?”   这时候有人轻轻敲书房的门,Amy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刚才的面膜头巾早已不见,孙悟空七十二变,现在已变成一个妆容精致穿着入时的美女。她甜甜的声音说:“爹地,我出去了。”   廖坚强顿了一顿,干咳一声,嘱咐说:“早点回来。”   Amy Liu答应了一声,关上门离开。她这一天晚上的行程满档,门口已经有开玛莎拉蒂的男士等待多时,所以她加快脚步往门口走,只是边走心里边在嘀咕,当时书房里的情景叫她狐疑。什么情况?父亲向来叫她远着傅修远,说他没什么前途,今天两个人却像谈得很融洽。刚才她敲门进去,听到父亲说:“老了老了,现如今我退下来颐养天年,都无欲无求了,还能怎么笼络?”然后两个人同时抬头看到她,那眼神,怎么看都让她觉得透着十分古怪。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几天都在旅途中,大家存稿箱见! 第42章 分手快乐(2)   那一年夏季, 一年一度的全港慈善晚宴又挟着热风隆重而来。晚宴内是衣香鬓影的各界名流,晚宴外是小报八卦新闻的狂欢,其中一条就是傅氏的太子爷傅琪同瑞发的公主王艾莎官宣订婚, 这一对可以说得上是门当户对, 强强联合。至于惨被抛弃的前绯闻女友Amy Liu, 似乎也找到了新的目标。   沈琳不知是看到了哪个大v转发的Amy Liu的Ins,急急忙忙来给微微报告:“你看看,是我眼花不?这是谁?”   Amy Liu一袭白色的华伦天奴, 照片重点还秀了她手里一只定做的黑色镶钻手提袋。平时明星八卦不是微微的关注点, 不过这次她有特意做过功课, 对答如流:“这是廖爱明, 二十五岁,身高一六八,刚从伦敦政经学院毕业,傅氏董事和COO廖坚强的女儿, 现在的职业是网红和模特。”   沈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是她, 我说的是背景里那个男的。”   背景里那个男的身材高挑, 一身黑色礼服, 虽然照片不甚清晰,但看得出俊眉朗目, 嘴角带着三分笑意, 优雅淡定。她看了一笑,回答沈琳:“没错, 那个帅哥是我男朋友。”   傅修远跟她每天视频,已经同她报备过了, 慈善晚宴他一同带出场的将会是Amy Liu, 还解释说:“将来一段时间里, 我要跟廖坚强合作,所以难免要同他女儿走得比较近一些。”   她问:“什么叫走得近一些?”   他顿了顿说:“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你相信我。”   他要做些什么,她现在已经能猜到一些,廖坚强是他必须巩固的同盟。他说:“我得让傅维贤坚信,我同廖坚强是一条贼船上的伙伴。他对廖坚强猜忌,才能断了廖坚强的后路。”   她知道他有自己想要做的事,不愿意拖他的后腿,也愿意相信他,可心里像堵住一团棉花,说不出的郁闷,想了想宣布自己的底线:“那不能亲嘴,不能抱抱,不能牵手。”   他对着视频笑了许久,答应她:“不亲嘴,不抱抱,不牵手,想都不会想。也不会送礼物,不说暧昧的话,没必要根本不联系,行不行?”   其实又有什么用,她有时候觉得,他就算站在那里,随便笑着看人一眼,也可以是暧昧的。   入夏以来,他似乎格外地忙碌,很少能回H城一趟,他们见面的时候变成全在网上。他对自己的事总是说得简略,却很喜欢听她说一天里的琐事,今天采访了什么怪人,吃到了什么没吃过的东西,写了什么稿子,听说了什么八卦,每每说到夜深人静,她躺在床上哈欠连天,不得不说:“困死了,明天还要早起,我要睡觉了。”他才笑笑低声说:“Good dreams,my angel.”   他的声音特别适合夜晚,像寂静深夜里一阵微风,又像空阔黑暗里的一道微光,当你闭上眼,能看到一种温暖的色调。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总是一夜好梦,还常常梦见他。   傅修远的人没能出现,倒是给她寄了一大包东西。她很意外地发现那是一大堆美国大学的简介,好像基本都在北加州。她打电话过去问为什么给她寄这些,他只说:“你有空闲的时候可以随便翻翻,看看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说不定将来我们要回去那边呆一阵,可以顺便读读书。”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会这样想,这些离她所知道的世界距离太遥远。   其实她自己也很忙,没什么空闲的时间,比如最近公号的选题就很难。她写了一篇《H城十大面馆今几何》,灭绝师太不满意。她又写了一篇《那些和网红书店一起关门的咖啡馆》,又被师太打回来,还把她叫去教育了一番。师太说她:“你这都选的什么题?你忧国忧民可以,可你的职责是经济报道吗?不是吧?”   她不服气,争辩说:“书店关门也是文化报道啊。”   师太冷笑:“你的职责是文化报道吗?也不是呀。你的职责就是给人民提供生活信息而已,别的不用多想哈。”   她只好把文章改了改,改成《书店咖啡馆即将停业:卡里余额快用掉》。   连续几个周末,她还把时间都花在追踪南岛日记的后续上。   她一直觉得,那个把书卖给傅修远的人一定还知道些什么,这个线索放弃掉太可惜。那个人已经同傅修远断了联系,傅修远也不同意她一个人去追踪,所以她只好自己偷偷回了南岛,在他们见过面的那家小茶馆里守株待兔。   一般人选择见面的地点,都会选在自己比较熟悉的区域。既然那人选择在这个茶馆见面,一定是跟这里有某种联系,比如在附近住宿或工作,或者是常常到这里来,所以对附近的地理交通熟悉。可她在小茶馆里等了一个周末,那人并没有出现。   第二个周末她继续等,还是没等出什么结果,只在午饭时间看到一个戴着黄色棒球帽的人进了街对面的超市。那顶黄色棒球帽十分眼熟,她很肯定,那天那个卖书的人戴的就是一样的帽子。她连忙冲出去追上那顶黄帽子,结果是一个胖胖的小伙子,年纪也轻,并不是她要找的人。   她对那顶黄色的棒球帽产生了兴趣,亮出记者证问:“您这顶帽子是您工作单位的制服吧?”   小伙子果然说:“没错,我在渡口的游船公司工作。”   她连忙编了个藉口去渡口的游船公司采访。她同那里的经理打听消息,但因为没有人名,那人除了瘦,也无其他特征,游船公司的经理也摸不到头脑。戴黄帽子的都是这里干粗活的临时工,但并不知道她具体要找的是谁。   她在码头上转了一圈,果然看见好几个戴黄帽子的,可并没有看到她要找的面孔,最后她转念一想,去一群正在扎堆休息的工人那里聊天,聊了几句他们的工作和吃喝娱乐,混熟了之后问:“新闻上说你们这儿最近有人中了彩票。是谁啊?”   大家面面相觑,纷纷摇头,最后有一个人说:“该不会是陈老三吧?那家伙最近好像发了财。原来是中彩票了呀?呵,小气鬼,中奖了还偷偷摸摸的,一个人吃焖食!”   她连忙问:“哪个是陈老三?”   那人说:“他呀,不是发了一笔嘛,上个月辞职不干了。”   她问那人要陈老三的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那人没有。她又问那人陈老三平时有什么爱好,去哪里能找到他,那人嘿嘿笑得露出两排大黄牙:“他么,不是足浴城就是棋牌室喽,你一个小姑娘,那种地方不好去的。”   她不觉得自己是那种风一吹就倒的小白花,当晚就去那人指的足浴城门口站岗,也算她运气好,时过半夜,竟然看到陈老三摇摇摆摆从里面走出来。她追上去叫住他:“陈老三,我是H城晚报的记者,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陈老三回头一看,马上说:“我没空。”说完连忙拔腿要走。她连忙拉住他说:“我付你钱。”陈老三这才停下脚步。   如果傅修远知道她深更半夜在足浴城门口拉男人,一定会气被她气笑。有时候她觉得他对安全有不必要的执念,只要他在,从来不让她晚上一个人走。如果晚上约会要等,也一定约在灯火通明行人众多的地方。甚至有时候她说今天路上有个陌生人跟她问了路,他也要仔仔细细从头到尾问一遍。幸好这一天是有惊无险,她请陈老三去大排档里吃夜宵,点了几瓶啤酒一碗鱼头豆腐,他就把那些日记的来历全说了出来。   他的祖母也姓傅,名字叫四季,在尚书府里当过差。打仗打打到最后,解放军打过来的时候,傅家人都逃去了台湾,带不走的东西被佣人们一抢而空,那本书就是他祖母抢来的东西。据说那时候祖母因为没文化,所以被傅家少爷看不上,所以希望家里出读书人,拖了一箱子书回来,现在祖母去世多年了,那箱子书这么多年就扔在阁楼上面,没想到现在还能卖几个钱。   说到这里他剔着牙一拍大腿显得十分遗憾:“那时候傅宅的好东西可多了,什么古董家具,值钱的东西多了,下人们都抢疯了,偏偏我奶奶就拖了一箱子书回来,当废纸卖也不值几个钱。”   微微问:“那你还知道有谁拿了傅宅的东西?”   他说:“我哪会认识那些人?都是我奶奶辈老底子的事情,那些人现在也应该都死光了吧?”   她记得以前档案馆的人说傅家人逃去了香港,但陈老三说他们逃去了台湾,也不知是谁记错了。她又追问:“你说那时候傅家人都逃难去了台湾,那是不是傅三少爷也去了?”   他茫然:“傅三少爷是谁?”   后来她略过夜半在足浴城门口的细节不说,还是把搜集到的情报告诉傅修远,颇挫败地感叹:“现在怎么办?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去南岛上挨家挨户地敲门,看哪一家曾经在傅宅当过差。”   他在电话那头听完,立刻说:“这也用得着你挨家挨户去问?南岛少说也有几万户人家,一家一家地找,什么时候才能找完?”   她问他还有什么办法,他又不肯说,反倒笑得很开心,笑话她:“傻子。”   结果几个星期后微微就听说有一家叫“昆仑旅游”的公司举办了一次公关活动,主题是“南岛寻根”,动员当初在傅宅当过差的人的后代出来讲讲傅宅的历史。只要是当过差,来登个记报上姓名地址联系方式,回答几个简单问题就能领奖品,接受更详细采访的还可以有得大奖的机会。南岛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以前在傅宅当过差的人家不多,但也不少,大家多少都认识几家,所以消息传得很快。   又是她从来没想到过的办法。贫穷限制她的想象,她喟叹,有钱人的想法就是不同,他怎么总能找到多花钱少花力气的歪门邪道?   公关活动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出结果,她又想到了另一条线索。   虽然陈老三说傅家人都逃去了台湾,但傅博延后来又去了香港也未可知。那么傅天宇到底是不是就是傅博延呢?可惜时隔多年,认识傅博延的当事人大部分都已经过世,她也没有傅博延的照片可以比较。   但如果她有傅博延的照片呢?是否一切都迎刃而解?   傅博延读的是沪江大学,是当时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贵族学校,同年级里有一个姓丛的女学生,也来自H城,惠贞在鑫鑫饭店门口卖花时遇见过她。   丛并不是常见姓氏,能上得起沪江大学的又不会是一般小市民家庭。她挖了许多资料,发现H城那时确有一位姓丛的大丝绸商,女儿还是个名媛,沪江大学商学院毕业,后来嫁了一个外交官。这位丛小姐小有名气,所以她花了些力气,淘到了一张有丛小姐的毕业照。既然傅博延同她同校同级,丛小姐的毕业照里十之八九有傅博延。但她把毕业照里的男士仔仔细细比对了一遍,却没有发现同傅天宇类似的面孔。   从傅天宇的出生年份来看,也应该比傅博延小几岁,所以她越来越确信,傅天宇同傅博延并不是同一个人。   可如果傅天宇不是傅博延,又会是谁呢?难道是傅冬生?难道傅冬生并没有死?这一连串的问题,她都找不到答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0 12:00:00~2022-08-15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水、双下巴暂时拥有者、jane樱桃 20瓶;咚了个咚 10瓶;Vaga 7瓶;青青原上草 5瓶;冷勾云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分手快乐(3)   那年秋天, 和平和美丽正式结婚了,福利院里好好热闹了几天。因为小朋友多,也因为想节省, 婚宴就办在了福利院里面。福利院的教室和院子里都摆了酒, 许多从福利院独立出去的孩子都回来庆贺。退休多年的张院长也回来了, 还带来了相熟的牧师,为他们主持一个基督徒式的婚礼。   美丽的婚纱是和平同小朋友们一起做的,头饰和捧花也是。夕阳西下, 天边一片灿烂的云霞, 美丽的笑容也是金色的, 美得令人艳羡。牧师在暮色里诵读着新婚誓词, 问和平:“你愿意娶这个女人,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 患病, 或者残疾, 直至死亡吗?”   和平微笑着回答:“我愿意。”   同样的问题问美丽, 她的目光里跳跃着泪光,哽咽着说:“我愿意。”   牧师宣布礼成, 大家一起拍手。张院长坐在最前排, 拉着微微的手不肯放,一副老怀甚慰的激动模样。   微微是婚礼的总指挥, 要协调迎客上菜,还要偶尔客串主持, 帮忙活跃气氛, 忙得不可开交, 沈琳也被她叫来帮忙。   不知从何时起,沈琳已经成了那个Amy Liu的粉丝,专门注册了Ins账号,天天翻墙跟踪人家的动向,有时候还来给她打小报告:“又看见你家男人了哦,昨晚在健身房做Gym,今天丽思卡尔顿一起下午茶。”   每逢沈琳这样说,她都淡定地看一眼说:“不就是喝茶吗?又没怎么样。”她心里想,没拥抱,没亲吻,也没牵手,都不算什么,什么都不算。   这一天沈琳也在她耳边聒噪:“你家男人呢?又没空来?”   她解释说:“原来是要来的,结果有急事,临时取消了。”   沈琳一翻白眼:“啧,你的心可真大,换我早急了。他没空来这里,跟那个Amy Liu倒是没少在一起。我一早就说过,长得这么帅,一看就是情场杀手,你小心被渣。”   沈琳在她这里向来有啥说啥,她也知道沈琳是为她好,可也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她忽然生气了,气沈琳多管闲事,甚至觉得她挑拨离间,一声不吭地走掉,去查看厨房里有没有准备好上甜点心。   其实她的心一点不大,只有针尖那么细,有一点不顺意就堵得难受,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夜晚:花好月圆,和平同美丽永结同心,而她爱的人又不在身边。   她以为傅修远至少会打个电话来问问情况,结果到宾客全部散尽也没有。她发了条消息问他在干什么,也石沉大海,直到她精疲力竭躺到床上他才回了三个字:“在开会。”   夜已深,她不知道什么会要开到深更半夜。整个夏天他都出奇地忙,他们不过是见了五六次面,每次都是他飞去其他什么地方时到H城来短暂停留,有点偷偷摸摸的意思。以前他们天天会视频,后来减到隔天,后来又变成一星期一次,即使连线,他也是不能多说,实在太忙的样子。   后来有一次去南方出差的机会,她就毫不犹豫地申请了。既然他没空来,她去找他就好了。   H城的一个知名传统餐饮集团把业务扩展到南面,在S市成功开了好几家门店,生意兴隆,报社要派人去做一篇采访。原本这事轮不到微微,只是负责的记者家里有事跑不开,她立刻自告奋勇要去。   S市同香港隔水相望,离港岛约莫也只是一个多钟头的路程。她要在S市停留两天,特意没有提前告诉傅修远,只在飞机落地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定位,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她还以为他立刻会给她打电话过来,结果也没有。第一天到得晚,下飞机就进了酒店睡觉,她猜想他可能也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她发了消息问他:“在吗?”他没有回。她忙忙碌碌完成一天的采访计划,他竟然还没有回。这时候她又开始后悔没有提前同他说好,其实他也不是一直呆在香港,万一他也有事正好不在,那她岂不是白跑一趟?   直到下午回到酒店,忽然有一个香港的号码打到她的手机上,她以为是傅修远,结果是一个某某咨询公司,告诉她:“我们听说艾小姐有意办理留学申请,想和您联系一下约个时间谈一谈。”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吧啦吧啦介绍了一番公司的团队如何专业,战绩如何彪炳,她听了半天一头雾水,不得不打断对方:“你们听说我有意留学,听谁说的?”   对方查了查记录说:“是一位傅先生替你报了名。”   她还不死心,追问:“哪位傅先生?”   对方说:“傅修远先生。”说完还补充:“傅先生已经付过费了,您可以享用我们翡翠 package里的所以服务。我们在H城的团队也是最专业的……”   她觉得对方一定是搞错了,挂掉电话又拨给傅修远。铃声响了许久他也没有接,半晌他给她回了三个字:“在开会。”   她当时站在酒店的房间中央,望着窗外的繁忙都市,呆呆愣了一刻。   原来他就在香港,与她隔水相望,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的电话也不是没电,他也不是收不到她的消息,他只不过是,在开会。   晚上她采访的餐饮集团有新店开张,她是要去的,所以在酒店稍事休整就出了门,出门前又给他发了一次消息,问:“我在S市,明早走。今晚能见面吗?”   他没有立刻回,她就一直在看手机,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采访时也不在状态,同行的摄影记者都看出了端倪,好奇地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要不要先走?”   她摇头,又振作精神把该做的事做完,心里暗暗期望,是不是他也要给她一个惊喜,所以一直不回她的消息。可是活动结束,等她回到黑漆漆的酒店房间,一头倒在床上,手机忽然不期然地亮起来。他终于回了消息,告诉她:“对不起,今晚走不开。”   中秋季节,S市还同盛夏一样燥热,头顶一轮朗朗明月,房间里的空调却很冷。她蜷在被窝里思绪混乱,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到早上闹钟响了才惊醒过来。她第一时间又去看手机,他们的对话仍旧停留在那一句“对不起,今晚走不开”上。   报社给定的回程航班在早上。她原来还打好了如意算盘,觉得如果同傅修远联系上了,可以找个藉口在S市再停留一天,这样他们又有多一天的时间可以呆在一起。不过现在看来是没有必要了,他那么忙,已经匀不出时间来应付她。   回程这一路承载了巨大的失望。同行的摄影记者很健谈,她只好坚持闭着眼睛假装睡觉。摄影记者问她:“昨晚没睡好?”她点头答是。其实她睡得并不少,几乎沾到枕头很快迷迷糊糊睡着了,只是似乎睡梦中一直在奔跑,也不知是在追什么,大概是一个虚无飘渺的目标,醒来了竟比一夜没睡还累。   在候机厅里等飞机,看飞机缓缓划入停机坪,登机口的工作人员在喇叭里通知大家即将登机。她又划开手机,倒是有新的消息,不是来自傅修远,而是在H城的沈琳。沈琳也没说什么,只给她发了个截屏。还是Amy Liu的Ins,看发布时间是昨晚的照片,她秀一身卡戴珊同款的Vera Wang酒会晚礼服,同一位男士去哪里夜游。那位背景里的男士自然就是傅修远,还同她十指相扣,一副亲密模样。   幸好那是在机场,所有人正好站起来登记,她的脑袋一片空白,跟着同事一起上了飞机。也幸好坐在飞机上,飞机即将起飞,手机必须关闭信号,她无法立刻打电话去质问,要不然有可能整个飞机的乘客都要见证她同别人吵架。   大概她的脸色不太对头,邻座的同事关切地问:“你没事吧?”她摇摇头茫然说:“没事。”其实心里翻江倒海,正在惊涛骇浪。幸好坐在飞机上两个多小时哪里也去不了,她有时间镇定下来,前前后后想把事情的经过想一遍。   她花近一个小时给傅修远写了一条消息,虽然说来来回回花了近一个小时,其实最后只有几句话,告诉他,她无意留学国外,如果现在她碍了他的事,分手就行。   信息在飞机落地的那一刻发出去,她还是请了一天假,没有回报社,而是拖着行李回了住处。她把旺财托在邻居家里,所以第一件事是去邻居家把旺财领回来,然后回住处,翻箱倒柜整理出一个大包,把最常用的东西放进包里,其他的只好暂时留下。   带着旺财出行并不方便。傅修远那辆低调的黑车一直留在H城,偶尔她也开着去购物。这时候她想了想还是把车钥匙留在了玄关放杂物的小盘子里,在手机里找了许久车,所幸找到一辆愿意搭载旺财的车。沈琳早就另找了朋友同住,她那里是回不去了,所以她告诉司机去福利院。   十月初的H城下了第一场秋雨,云层密密实实压在头顶。离开前还是热热闹闹的秋老虎天气,好像夏天永远不会结束,回来时街道已经铺满泛黄的梧桐树叶,细雨纷纷,像是霎那间换了一个季节。   车在路口停下,她拖着大包抱着狗,淋了一路细雨,敲响了福利院的门。来开门的是和平,看见她这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吃了一惊。   她站在滴滴答答淌水的屋檐下,倔强地叫了一声:“和平。”   和平下意识地要伸手接她手里的东西,马上又缩回手,回头去叫美丽。美丽匆匆忙忙跑到门边,看见她的样子也吃了一惊,连忙指挥和平帮她搬行李,问她:“怎么回事?搬家吗?怎么连狗都带来了?”   这一早上忙忙碌碌,她一直特别镇定,分手,收拾东西,搬家,一切有条不紊,就像早就安排好的一样。她承认,说分手也许有点草率,其实她一直在等电话铃响,等他解释一切,只是这一刻没有等来。现在她站在雨里,忽然红了眼眶,眼泪就要涌上来。面前的福利院还是福利院,门里飘出来熟悉的饭香,教室里还隐隐传来小朋友的歌声,和平同美丽一起站在她面前,但时过境迁,什么都不一样了。   美丽说过,福利院里有对狗毛过敏的小朋友。她举头向天,屏住呼吸,停了停,挣扎半天才说:“旺财可以呆在门口,给它找个箱子做个简易狗窝就行。能不能收留我们几天?”   美丽才发现她的神色不对,一把把她拉进门,给了她一个拥抱,在她耳边说:“什么收留不收留,回家而已。不管出了什么事,想哭就哭一会儿。” 第44章 分手快乐(4)   傅修远收到微微的消息时, 正好是在修车行取车。掐算着时间,她的航班应该是刚在H城降落。消息不长,才短短两行, 言简意赅, 说:“留学中介那边我已经拒绝了。我想过了, 没必要留学国外。如果是我碍了你的事,我们分手就行。”   倒是比他想象得更干脆果断。   这边工作人员刚过来把车钥匙交到他手里。本来撞得面目全非的车,经过修车行的打理, 又重新恢复了原样。   出事故的那天正巧是和平美丽的婚礼, 他找了几个藉口排开了工作, 定了早班飞机, 开车去机场。车刚开出去没多远,忽然刹车失灵,他为了躲避迎面过来的卡车,一头撞在路边的护栏上, 一时间气囊全爆出来, 他的头撞在车窗上, 鲜血长流。   JC赶到医院来看他, 他正好头上被缝完三针。医生要他留院观察一晚,他扶着头, 忍住头疼, 还想着错过了航班,怎么才能赶上晚上的婚礼, 嘱咐JC:“叫秘书再去定一张下午的票。”   JC 大惊小怪地喊:“头都开花了,还去?”说完想了想, 又说:“我们要不要找个律师去告汽车制造商?这型号的车刹车失灵好像也不止一两次事故了。”   他忽然电光火石般回过味儿来, 脑子里瞬间有一种晕眩的感觉。若不是头疼欲裂, 他早应该想到了。JC正掏出电话打给秘书,又被他叫住:“先别定机票,让她找个可靠的车行,最好以前从来没去过的,把我的车仔细修一修。”   之后的一个月里,他再没回过H城。头上的伤口结了痂,渐渐痊愈,他照常回到公司去上班。两个老董事知道他出了车祸,受了点轻伤,开会的时候对他嘘寒问暖,他也只笑笑重复JC的话:“实在不该用那个型号的车,这型号的车刹车失灵的事故已经不止一两次了”。   修车行没检查出什么特殊的结果,也说刹车问题不是头一桩。他换了一辆车,其他一切照常,唯独H城是绝对不能再回了。不管是傅维贤发难也好,是廖坚强的试探也罢,原来以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些手段他早已见识过,总觉得自己做好了发生任何事的心理准备,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可事到临头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害怕的,突然有了让他害怕的事,甚至是怕得要死。   也许他一直知道这一天会来,以前大概还有侥幸心理,现在常常让他彻夜深思,没想到微微会突然到S市来出差,分手这天来得如此之快。   拿了车回到傅氏,这天下午正好傅维贤召集管理层开例会。傅琪人在美国,视频参加会议说了说与瑞发的合作情况。瑞发的几个政府廉租房建设项目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其中两个超了预算,不过并不是什么大问题。目前瑞发的政府项目大多集中在西海岸中心城市,以前虽然想把项目扩张到南部包括迈阿密等地,苦于自身体量不够,现在有了傅氏的加持,正好是扩张的机会。   傅维贤但笑不语,但看得出他是志得意满的,与会者一半是傅维贤的人,听了也都频频点头。廖坚强回头问他:“修远,你怎么看?”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政府这类Section 8 的项目出了名的猫腻多,傅琪这愣头青涉世不深,不知摸到了多少门道。不过他自然不会在这时候泼冷水,只笑笑说:“美国最近房价飞涨,无家可归者的问题越来越严重,政府政策上正在加码,我看也是个扩张的好机会。”   会议一片欢欣鼓舞的气氛,窗外却下起了雨。他刚看了H城的天气预报,也是阴雨天气。不知道微微此刻正在做些什么,是不是正在收拾行李抱着狗准备离家出走。这样的雨天,又有狗,恐怕她连网约车都叫不到,而她肯定也不肯开着他留给她的车走,不知道她要怎么办。   会议下半程他心不在焉,一言未发,廖坚强也保持缄默,会议结束时还在门口同他一道走出会议室,在楼道里拍拍他的肩,给了他一个回味无穷的眼神。   回到办公室,雨势渐疾。窗外灰蒙蒙一片,远处的维港也笼罩在水天一色的灰暗里。他坐下来,指节敲打着办公桌的桌面,扶额沉思了片刻。一切都在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一切又好像都失了控,犹如窗外的大雨,忽然清空了整个世界,只余一片漫无目的的灰色。   手机里还有微微的那条分手信息,按说他是该给个答复。这又叫他想起案头还有JC昨天给他拿来的快递。他们在南岛搞的那个活动终于挖到了线索,竟然有人交上来几本旧书。   他按了铃叫了秘书,想让她把这份快件转寄回H城,看见秘书进来,转眼又改了主意。安全起见,所有关于微微的事,最好还是不要假他人之手,所以干脆同秘书说:“下午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行程帮我调整一下。”   雨一直在下,下午晚高峰早早开始,街上汽车排起长龙。他从傅氏出来,只拐了一个弯就堵在街上。不过才三四点钟,因为下雨,天已经看起来有些灰黑,仿佛世界末日即将到来。车里的冷气呼啦啦地吹着,窗户上还是起了雾,渐渐让他觉得浑身发冷。他坐在车里想了想,觉得自己着实可笑,为了掩人耳目,寄一个快递要舍近求远,先路远迢迢回深水湾家里,再叫人来取。等取快递的人上门,天肯定都黑了,今天能不能寄出去也未可知。   又走走停停开出几个街区,他在红灯前面停下来,才忽然想到,微微说不定已经抱着狗拖着行李离家出走了,他的快递又要寄去哪里?她此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应该是伤心难过,失望至极吧。   手机里的那条分手信息仍旧躺在那里,他还没有答复,这时候他又点开了对话框。按理说他应该说句分手快乐,顺便告诉她要给她寄个快递,她自然会告诉他该寄去哪里。他打开手机,没来得及写一个字,前面换了绿灯,后面的司机迫不及待地朝他按起喇叭。一整条长街塞满杂乱的橘黄色车尾灯,所有人像逃难一样争先恐后,仿佛世界末日一样浮躁。   今天就像是世界末日,一整天他的心里像有什么来回拉锯,那种钝痛,就像天要塌了一样让人焦虑。也就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他这样想着,手上已经转动方向盘,掉转车头强行换车道,引起身后喇叭声一片。终究还是在路口让他转过弯来,掉了一个方向把车开走。   H城的雨也一直没有停。旺财一直讨厌雨天,仿佛天一下雨就让它回想起在树下忍饥挨饿的流浪生涯。微微找了一个大纸板箱,在上面开了一扇门,又在箱子底下铺上厚厚的毯子,抱旺财去检视它的临时住所。   临时狗窝搭在屋檐下面,虽然淋不到雨,但离家里的条件显然天差地别。旺财不情不愿地趴在纸箱里,四十五度角仰头望天,神色很忧伤。她摸它的脑袋,蹲下来安慰它说:“明天我们去买个像样的狗窝,你乖一点。”   旺财别过脑袋不理她,她也无法。   天渐渐黑下来,美丽带小朋友们去做睡前祷告,和平在窗边洗碗。她收拾完散落房间四周的东西,去帮和平擦碗,就像平常一样。   如今的和平看起来却和过去不太一样,黑色口罩已经很少戴,平时笑得更多,只有在看到她的时候才会突然沉默下来。现在他们两个像往常一样并肩站在窗前洗碗,他也没什么话,厨房里只有瓷器偶尔相碰的声音。   换做以往,她在外面受了委屈,第一个跑去哭诉的对象肯定是和平。现在她只看见他垂着眼,长睫毛盖下来遮住眼里的眼神情,专心致志地洗碗,又偶尔抬眼给她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她并非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即使是他戴着口罩的时候,她也能看懂他的每一个表情。只是时过境迁,他不好问,她也不好说,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不言不语。   夜渐深,窗外雨声滴答,廊下的灯光只照亮屋檐前的方寸之地。一片平静里,她突然听到旺财在门口叫了一声。她还以为旺财在外面不习惯,向窗外探头一看,却正好看到它从屋檐下蹿出来,一个箭步冲进黑漆漆的雨里。她一怔,手里的动作停了一停。和平低着头,在她身边静静说:“有人来了,你还是去看看。”   她跑到门口,打开门,果然看见旺财在院子中央撒欢,连头顶的冷雨也顾不上了,围着一个人的脚边转圈。夜色苍茫,她只看得清那人的黑影,见他也没打伞,只竖着衣领,弯下腰安抚地摸旺财的下巴,看见她才直起腰,在雨里叫了一声:“微微。”   她也没打伞,缩着脖子走到他面前,冷冷问他:“你来做什么?”   他停了半晌,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交给她:“给你送信。”   她打开牛皮信封往里看了看,他在一边解释:“上次在南岛搞的活动找到好几个傅宅以前的旧人,其中有人把几本旧书卖给了我们。”   她胡乱点了点头,头顶还下着雨,她现在脑子里想的也全不是这件事,只低头略略看了看信封里的书,就抬头直截了当地问:“我发的微信收到了?你怎么想?”   他们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脚底铺满落叶,树上还有大半黄叶子,原也可以躲躲雨,不过此刻雨下了一天,树上树下早就被浇了个透,倒是积水从树叶上掉落,大滴大滴落进她衣领里。她缩着脖子等他的回答,等了半晌,只等来他脸色阴沉地望着她默默无语。   他平时可不是什么不擅表达的人,如今他站在黑暗里,头发淋得湿透,远处街灯的微光照得他脸色有些发白,眼神也变幻莫测。每一秒钟他不说话,她心里的火苗就被雨水浇灭一点,直到失望透顶,拉紧了衣襟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分手了。”说完转身离开。   他又在她进门之前追上她,把她推到门边的墙上,双手禁锢她的身体,低头寻找她的嘴唇。他向来对人温雅得体,对她更加体贴细致,她还从来没被他如此粗暴地对待过,一边扭头躲避一边低声怒吼:“傅修远,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不可理喻。这几个月他不冷不热,她觉得他是想要分手的,如果不是,她明明刚才也给了他挽回的机会,可他无动于衷,现在又突然打算用武力来征服她。   他力气大,她肯定打不过他,但还是用尽了力气挣脱。他还是立刻放松了对她的钳制,只是一把把她抱住,把她挥舞的手臂也一起紧紧包围住,头靠在她肩膀上喃喃说:“微微,我们别分手,不能是在这种情况下。”   门口的边上就是小朋友寝室的窗口。一定是他们的动静被小朋友发现了,有两个小脑袋正抵在窗玻璃上,鼻子压得扁扁的,努力向外张望,身后传来美丽的怒吼:“艾峰会!艾火箭!快躺下,熄灯了!”   她无奈,推开他说:“有什么话还是进来说吧。”   她把他领去小朋友们的活动室。所有人都已经去睡觉,房间是空的,有一点冷。   傅修远也清晰地记得这间房间。当年他陪老头子跑遍大大小小福利院,从南岛找到永平,又从永平找到H城,老头子怀疑他要找的孩子被人丢在了某个孤儿院门口,他们祖孙两个就曾经找到过这家孤儿院。他记得差不多年纪的小朋友整整齐齐在长桌边坐了两排,小手乖乖折叠平放在胸前,一张张小脸上摆着或期待或严肃的表情。   老头子看了一圈,没找到要找的孩子,准备离开。他推着老头子的轮椅到院子里,司机过来准备把老头子的轮椅抬上汽车,这时候他抬头一看,看见二楼的窗户里探出一个小脑袋,顶着两只辫子,一张红彤彤的苹果脸。   不知为什么他就记住了这张脸,还对这家福利院印象特别深刻,记得福利院里里外外墙上贴的励志箴言,比如活动室的墙上贴的这一幅,竟然十几年了还在同一个地方。这是《哥林多前书》上的一段话: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爱是永不止息,英文原文是Love never fails。他早就没了这种天真,这种鬼话他从来不信。如今他站在这里,却有些茫然。   偌大的一间活动室,只开了窗边一盏台灯。他靠在一张桌子边,阴影下,身上还湿哒哒地挂着水珠。微微不知从哪里扯了一块干毛巾扔给他,冷冷说:“你到底来做什么?”   他诚心道歉:“微微,是我不好,我道歉,你原谅我。”   她神情冰冷,并不领情。他只好说:“你知道我同Amy一点关系都没有,逢场作戏而已,做给外界的人看看而已,我从来没有其他的念头。”   他也知道,事到如今,这样的解释也是杯水车薪,为时已晚。她果然不为所动,神色在灯光下显得阴暗冷漠,只说:“你自己在做些什么,你自己清楚。”   “微微。”他叹一口气,想要伸手去抱她,又被她周身凛然的气势劝退,伸出了手又缩回来,只胡乱用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   房间里的光线暗淡,他又站在阴影下面,她并看不太清楚,只是他头发撩起来的瞬间,她好像看到他额头上有伤口,一惊,问:“你头上怎么了?”   他又赶紧用毛巾把头发胡乱盖上,笑笑说:“没什么。”   她愈发怀疑,挡开他的手,坚持要看,撩开他额头的头发,发现底下是一道暗红色的伤疤。她惊呼:“怎么了?”   他只好由着她看:“出了点小车祸而已,就在和平结婚的那天,本来要来的,结果车撞在了树上,去了趟医院,耽误了。”   那道伤疤一寸有余,看起来狰狞可怖,她不明白:“为了这个不能来,你怎么不说?”   他又顾左右而言他:“这不是差不多都已经好了。”   到底是一道看起来十分吓人的伤疤,她面露不忍地说:“谁说好了?看起来还又红又肿。是不是不能进水?就这样你还淋雨?”   他自嘲地笑,说:“不在雨里淋得惨一点,你怎么会原谅我?”   她冷笑一声:“你不需要我的原谅,现在你昭告天下和你站在一起的人又不是我,还特意挑了我在S市的一天,秀一段十指紧扣的恩爱。”   她夺过他手里的毛巾,轻轻替他把额头擦干,他顺势抱住她:“你又不笨,怎么会猜不到那是我故意让你看见的?”   她又冷冷推开他:“是啊,猜到了,不就是想让我先提分手?你很了解我啊,知道我一定会提分手。可既然如你所愿了,你又跑来淋雨做什么?”   他抱着她不肯放手,喃喃说:“我是挺了解你,就是不太了解我自己。”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只是用手抵住他的胸膛,不让他靠得太近。他觉得无计可施,心里仿佛被火烤着一样难熬,低头靠在她的肩头,停了一刻,最后只好实话实说:“微微,他们不知道要对我做什么,你在S市,我不敢贸然去找你,根本不敢让他们知道有你。这几个月我找了各种藉口往内地跑,但长此以往,总是会被他们知道的。廖坚强那里瞒不过,可以用这个来拿捏我,这倒没什么,我可以应付。傅维贤那里,是万万不能让他察觉。”   她忽然反应过来:“你怀疑车祸是人为的?”   他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是我太草木皆兵。”   他小小年纪就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惨剧,草木皆兵也情有可原。只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就冷落她,想分手,把她置于何地?她仍旧觉得气愤。   他又语气诚恳地认错:“原谅我吧,是我不好。”说完又自嘲地笑:“是我太不了解自己,分手,当断则断,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   夜深人静,整座楼都已经熄了灯,小朋友肯定已经进入梦乡。她下了逐客令:“太晚了,你先回去吧。”   他拉着她的手不愿意放:“那你跟我一起回去?”   她余怒未消,但还是忍不住心软,没有把话说死:“太晚了,我的东西没办法收拾,明天再说吧。”   他才放开手,笑了笑说:“好,我明天来接你。”   这一晚颇不平静。已经深更半夜,她上了床又睡不着,躲在被窝里,点亮了手机里的电筒,把刚收到的那几本书里夹的日记仔细读了读,百感交集,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几次醒来,直到天蒙蒙亮才真正睡着。   再次醒来时,大概也不过是六点刚过。因为是周六,小朋友都还在各自的床上呼呼大睡。她想着她同傅修远的事,眼望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平静,无意间往窗外一望,却看见他的那辆黑车停在院子外面。   她拿起手机一看,他刚刚给她发了一个“早”字。她问:“这么早?”他却回答:“我也刚醒。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她也是有心要让他多等一等,就当作没看见他的车,过了七点同小朋友们一起起床,有条不紊地洗漱,还整理了一番东西,又忽然看见他发消息过来:“给你买了早饭,出来吗?”   她出去一看,还真有早餐,热气腾腾的菜肉小馄饨,还有笋丁烧卖和新出炉的生煎包,都是她喜欢的东西。他又变回那个心细如发又无微不至的男友,多少让她感叹,不知道到底他有多少种面孔,又有哪一种是真的。   那一天他们一起去看电影。他有一天的时间,她偏挑了一件他最不喜欢的事情来做,还故意挑了一部他肯定不喜欢的电影,题目叫《漫长的告白》,说是部爱情片,其实是部蛮文艺的爱情片,对于傅修远来说,基本就只有漫长,没看到什么告白。   其实他并不讨厌看电影,只可惜那两个钟头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什么也不能做的时间。那天的两个钟头却不算白费,至少他拉住微微的手,她没有拒绝。   看完电影,她说要去超市。超市里人流不息,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混杂的气味,喇叭里播放着俗气又振奋人心的音乐。她负责挑东西,他负责推车,她偶尔回过头来问他:“洗发水打折,你说要不要买?”这种时刻,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却让他莫名地欢喜,好像他们是一对平凡的恋人,每天都做平凡的两三件事。   那天微微炖了一锅黄豆花生清炖猪蹄汤,家里充斥着花生的香味。记得他住院时微微为他炖过什么红豆鲫鱼汤。他去厨房看她忙碌,还开玩笑:“黄豆花生清炖猪蹄汤?怎么听起来又像是给孕妇的大补汤?”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想要不留疤,要多补充蛋白质,特别是胶原蛋白。”   他望着她的背影禁不住笑:“很怕我留疤?”   她回头狠狠瞪他:“是啊,怕你成了刀疤脸,我下不去嘴。”   他忍不住从后面抱住她,亲吻她的面颊,那一刻心里还害怕她会拒绝,幸好她并没有,所以就这样搂着她,久久都不愿意放手。   那一刻他突然悟到许多。他总以为自己再大的风浪也经过,所以刀枪不入,其实害怕的事情很多:害怕孤独,害怕失去,害怕在乎的人会难过,结果更难过的是自己。他其实太不了解自己,不知道不知不觉中已经离不开这里的生活,希望这一刻永永远远延续下去,把时光都消磨在这些平凡琐碎的点点滴滴里。   夜深人静的时刻,他们又都躺在床上难以入睡。黑夜里她突然问:“你到底打算做点什么,能不能开诚布公地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准备?”   这时候他又被拉回现实,沉默了许久也找不到回答,最后说:“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微微好奇地问:“哪里?”   他望着天花板,茫然片刻,往事的碎片在眼前一一走过,如同电影的蒙太奇回放,最后他在黑暗中说:“米逊街970号。” 第45章 北美最亮的星空(1)   米逊街970号坐落在旧金山市区的繁华地带。这里曾经是西班牙裔人聚居的地方, 由于近年来大量IT从业人员涌入湾区,房价高涨,才有越来越多的白人住在这里。那幢棕色联排屋看来一点也不突出, 一共四层, 颜色旧旧的, 大门外拦着铁栅栏,房屋背面有防火梯,对面是一家新开的时髦夜店, 隔壁不远处有一家老古董一样的Pawnshop(当铺)。   傅修远告诉微微:“我在这里住了三年, 从十九岁一直住到二十二岁。”   他带微微这趟来美国旅行, 第一站就是来的这里。他们从地铁站出来, 一路向东北步行大概十几分钟,路过喧闹的露天市场,路过巴洛克风格的市政厅大楼,又路过无数个宿醉未醒的流浪汉, 还见证了一个黑人女郎同楼底下的男人吵架, 把男人的东西从二楼的窗口扔到街上的奇观。   米逊街是个矛盾的存在, 他又觉得米逊街和自己的命运颇为相似——白天表面光鲜, 但每当夜幕降临,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将街头占领, 那些掩藏在角落深处的阴暗不堪又浮出水面, 一时间空气里漂浮屎尿的肮脏味道,路过的人都行色匆匆, 没人愿意驻足停留。   那是他生命中的至暗时刻,羽翼未丰, 又孤立无援, 躲在米逊街, 仿佛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   他还指着楼上的窗户给微微介绍:“这家的波兰姑娘在地铁站被抢过,这家的老爷爷在两个街区外的地方被抢过,事实上这幢楼里的租户大概没谁没被抢过。”   她惊骇地问:“那你呢?也被抢过?”   他笑了:“被抢过一次,后来我投靠了隔壁楼里大哥,在胳膊上纹了一个字母N,就再也没人来抢我了。当你打不过敌人的时候,就只好变成敌人的一份子。”   这话大概说的正是他自己,他最恨的是傅家的那些人,结果也要变成他们的一份子。   在米逊街之后,他又带她去了Atherton的大宅。这里同米逊街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家家户户高墙大院,主街也就是树荫笼罩下的一条小道,车在路上驶过,也见不到几个深藏不露的豪宅,只看见树墙和树墙之间,铁栅栏大门后面偶尔露出来的花园和小楼的一角。   他曾经住过的地方就是那些神秘花园掩映下的一幢小楼,哥特式,三层,墙上爬着绿藤,院子里繁花似锦,虽然多年没有人住了,草坪还是剪得一丝不苟。   他在铁门边的电子保安系统里输入一串密码,铁门应声而开。他们的车驶入花园,在小楼门口的弧形车道中央停下来。他下了车,她还以为他要带她参观那座小楼,没想到他关上车门,靠在车边上停下来。南湾的阳光总是灿烂耀眼,他迎着阳光仰望楼上,眼里的神色变幻不定,最后说:“今天就不进去了,我们下次再来。”   那里大概有他最不好的回忆,所以他到了门口又退缩不前,只是他脸上还维持着无所谓的神态。车倒出车道,铁门又关在面前,他还对她笑说:“我刚把密码改成了你的生日。你不是爱探险?等你哪天有空,自己来看看就好。”   这一次他们游遍湾区,也顺便走访了周边的几个大学:斯坦福,伯克利,还有比较小的圣克拉拉大学和旧金山大学。他当年也是这一路从米逊街走进了大学里,中间还去了几次戒毒所。他对微微说:“美国人最喜欢听的就是克服万难自强不息的好莱坞励志故事。品学兼优的华人多了去了,忽然来一个从泥里爬出来的,方显得你不一样。”   这一路他都在说他的大学申请经验,这一路他又都在讲他自己的故事,好像要把他经历过的一切都讲给她听。   晚上他约了一个朋友吃饭,回到米逊区。朋友叫杰克,就在米逊区的一家大报社当记者。他们约在离报社不远的饭馆里,就是那种典型的美式Diner,二十四小时营业,卖汉堡和蛋奶烘饼,每个人进来都先来一杯黑咖啡。   杰克是个混血,一头棕色的卷毛,一件满是褶子的格子衬衫配一条膝盖有洞的牛仔裤,进门朝柜台后面穿围裙的服务员妹子点点头,熟门熟路走到窗边最靠里的座位坐下。   杰克十分健谈,说起自己的工作来绘声绘色:“今天刚写完一篇稿子,说一个四十几岁的女子吸毒过量,死了,死在自己家的浴缸里。该女子晚上躺在浴缸里吸毒,吸完就睡着了,但浴缸的热水龙头没有关,一直开到邻居发现水漫金山,警察来撞开了她的门。尸体惨不忍睹,浑身全是泡。我去了审理这案子的法庭现场,她二十几岁的女儿看到照片吓得哭着跑出法庭,我还得在门口拦住她问她对此案的感想……”   她听得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汉堡,面露不忍,杰克就不无讽刺地朝她笑:“欢迎来到旧金山。是不是很羡慕我的工作?”   说着说着又聊到过去,杰克又告诉她:“那时候,修是学校华人圈里的名人,长得帅,风度好,女孩子都以为他家世也好。有一回他同几个同学出门,遇到几个抢劫的,同学们都吓得瑟瑟发抖主动拿出钱包,只有他,忽然跟劫匪称兄道弟起来,竟然还聊起了共同认识的熟人。最后劫匪一分钱没要,还开着满是弹孔的车把同学们都送回了学校。从此他就成了传奇,隔壁的白人小伙子还来向他打听过能不能拿到oxycodone(鸦片类镇痛药)的便宜货。”   她听了直笑,笑着笑着又不禁有几分心酸。他确实长得好,风度好,家世也好,本该是天之骄子,却不得不过着浪子的生活,用另一种面孔伪装自己。   晚上的餐馆里人不多,灯光慵懒,好像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效果。杰克却依然亢奋,一连喝了几大杯黑咖啡,反正这一晚上他是不打算睡觉了,还有稿子要写。趁着微微去洗手间的空当,他揶揄地望着傅修远笑:“这就是你的命中注定?”   他低头笑了笑,并不说话。杰克又问:“找我做什么?”   傅修远拿出小U盘交给杰克:“这里是证明傅琪和傅维贤对瑞发项目知情的证据。”   瑞发公共租屋的案子杰克已经跟了很久,里面的水不是一般的深。最早告诉他这些项目有问题的人就是傅修远,他一查之下,果然发现许多蛛丝马迹。后来傅氏收购了瑞发,他才意识到傅修远这厮是别有用心。现在傅修远竟拿了傅氏的内部资料给他,他也吃了一惊,不禁问:“你想做什么?要让你叔叔坐牢?”   傅修远一挑眉,淡淡说:“就这点事?还远远不够。不过是几千万美元的款子,政府调查加诉讼可以持续很长时间,最后结果很可能也就是罚款了事,最不济也会有人出来顶缸做替罪羊。”   杰克疑惑不解:“那你想怎么样?”   他低着眼,放下刀叉,扔下手里的餐巾:“其他你都不用管,只管把你的稿子写好,等着拿你的普利策奖就好。”   杰克笑了,不相信他的鬼话:“你千里迢迢跑来找我,就为了送这点东西?发个邮件或者寄个快件给我不是更好?”   他这才抬起眼来,目光定在远处出了一会儿神,最后说:“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微微会来这里读书。”   杰克回过神来,大惊小怪地叫:“不是要把女朋友托付给我吧?修,你要干什么?为什么搞得像交代后事一样?你先别死,看看我这样子,连个盆栽也养不活,千万别把任何东西托付给我。”   他也跟着笑起来,片刻隐去笑意,又说:“你有机会就带带她,她能成为一个好记者。”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离开前杰克给了微微一张名片,开玩笑地说:“下一次,你再来旧金山,如果没事做来找我,我带你去采访连环杀人案。”   她笑着接过名片称谢,那时候心里想,下一次猴年马月,不知还会不会有下一次。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们就离开旧金山,租了一辆越野车,开车去了犹他州。   他们的车一路向西,离开城市,走进崇山峻岭里。车在山路上蜿蜒前进,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一场大梦,再睁眼时忽然到了另一个世界。窗外绿色的森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棕色。一眼望去,世界一片平坦,这一眼就能望到天边,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沙砾和天空。   公路上前后也望不到人烟,天地间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傅修远看见她醒过来,朝她笑,扔给她一瓶防晒霜,告诉她:“从头到脚都要涂,不然到了晚上会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一只煮熟了的大虾。”   傅修远像是对这一段路很熟,一路上连GPS也没打开。事实上是打开也可能毫无用处,因为路上常常没有手机信号,而四海八荒反正也只有这一条路。他们一早出发,在荒漠上开了十几个小时,最后入夜,才来到一个叫Moab的小镇上。   小镇在两个国家公园的门口,夏天还颇热闹,有卖纪念品的商店,还有一整天街的餐馆,大部分卖烟熏火燎的烧烤,整排整排在炉上烤的牛肋骨,客人都喜欢拿着巨大的杯子喝啤酒,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很有点西部牛仔的情调。   傅修远似乎对这里也熟门熟路,带她去一家有点破烂的餐馆。她走进餐馆一看,发现墙上挂满了西部片鼻祖约翰韦恩的照片。据说这家餐馆的历史很悠久了,当年西部片全盛时期,许多好莱坞剧组明星来犹他拍片,都在这家烧烤店吃过饭。   她当然没有西部牛仔那样豪迈,但跑去别桌拍了别人的餐桌,还有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烤肉的大叔。傅修远帮她点了一份烤猪肋排,分量不比别人的大,但烤得恰到好处,肉质鲜嫩多汁,美式烧烤酱甜酸浓郁,她就着啤酒吃了十二分饱。   他们定的旅馆就在小镇的边缘,步行不过十几分钟路程。夜里空气清新,一路上繁星满天,正如傅修远说的那样,这里有北美最亮的星空。她喝了酒,有一点醺然,一进旅馆房间的门就靠上去圈住他的脖子。房间里的灯还没打开,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明朗夜色。   他抵不过她的热情,笑着问:“你要干什么?”   她喝了酒,胆子总是特别大,踢掉鞋子站坐他脚上,踮起脚尖才够得到他的嘴唇,浅浅亲他说:“要把你扑到。”   房间里的光线太暗,她又脑子糊涂得很,一时间没有看清他的表情。   平时但凡她稍微主动一点点,他一定是欣然领命并且热切响应的,今天却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他抱着她去床上,拉开床单,替她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头发,就要站起来说:“我替你倒杯水。”   他们已经很久没能这样长时间地在一起,更何况良辰美景岂容辜负。她不肯罢休,有一把把他拉回来,凑上去吻他。他停了一停,没有反应。她的手伸进他的T恤里面,他才伸手捧住她的脸回吻她。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才看清他今天的不同。他的吻小心翼翼,似乎因为太过珍惜所以不敢纵情,连他覆盖在她身上的手掌也在微微颤抖。长夜无声,他们的拥吻也渐渐加深。她躺在床上,他俯下身,在暗夜微茫里望着她,几乎是叹息着说:“微微我爱你。” 第46章 北美最亮的星空(2)   他们最后的目的地是拱门国家公园。第二天一早, 傅修远就来拖她起床。经过这几天的长途跋涉,还有昨晚的纵情声色,她已经浑身无力, 只想赖在床上不起来。他倒是精神抖擞, 她还睡得迷迷糊糊, 他已经打理好了所有要带的东西,整整齐齐装进车里。   她在床上躺着睁不开眼,他坐在床头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心里其实在想, 再多等一天也无妨, 再多等一天也好。她却忽然睁开眼, 一骨碌爬起来:“几点了?咱们得出发了吧?”   他笑着回答:“是啊,今天要爬山,路很远。”   拱门国家公园气势恢宏,最著名的是一个又一个在荒漠里平地而起的红色巨石。那些巨石经过成千上万年的风吹日晒, 中间被风化, 就成了现在这样的巨型石拱门。公园里游客不少, 大多跟着国家公园地图上的路线去一个个景点打卡, 他们却不一样,开车直接上了没人的小路。   他们在小路上一路尘土, 越开越远, 最后连个人影也没有了。傅修远也不看地图,微微忍不住怀疑:“你确信没走错?”他笑:“不会错, 这里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   他们最终到达的目的地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山路口,冷冷清清, 停车场就是土路旁的一小片平地, 只容得下三四辆车, 他们到的时候一辆也没有。他说:“别看这儿没人知道,山顶的风景可是无与伦比的。”   她当然只好相信他,而且到这时候她才知道,他们两个要背上山的东西有那么多:帐篷,睡袋,一只很大的登山包,里面装了水,食物,各种野外生存的必需品。傅修远把所有东西都背在背上,看上去像一只骆驼。她只背自己的水和一个睡袋,颇觉得不好意思,问他:“我帮你背点?”   他还笑话她:“你管好自己就行,到时候跟不上可别哭。”   她当然不服气,夸口说:“绝不会,我高中时候还做过体育委员呢,跑得快跳得高,爬山哪难得倒我。”   顺着山路走了半小时,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条可不是初级登山爱好者适合的路,山路陡峭,路面的沙砾很滑,有的地方要手脚并用才爬得上。他几次停下来等她,连拖带拽帮她爬上山崖,最后把她的睡袋也抢到自己的身上。   这还不算完。早上出门的时候明明晴空万里,山下也是风和日丽,没想到到了半山腰忽然狂风骤起。本来风大得就让人站不住脚,又加上土地干燥,风一起顿时沙尘滚滚,卷着小石子儿劈头盖脸地飞过来,让人睁不开眼。傅修远立刻回过身来搂住她,把沙尘暴挡在她身外,护着她躲到一块大石头背后。   幸好这一阵妖风没持续多久,片刻功夫风小下来,她还以为这就算完了,没想到紧接着是一阵鸽子蛋大小的冰雹,噼噼叭叭地从天上砸下来。   他们躲在大石头后面,幸好躲过大部分冰雹,但也不能继续上路。傅修远看见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狼狈模样,问她:“天气不好,要不然算了,我们还是回去?”   这时候她偏不想服输:“都到了这儿了,我才不要回去。”   这一路他们走了四五个小时终于到达山顶。到了山顶,她才发现确实是她前所未见的壮丽景色。一片红色的山川,上面点缀朵朵翠绿,头顶着无垠蓝天,脚底是绝壁悬崖。悬崖尽头就立着一道鬼斧神剑雕琢而成的红色石拱门,夕阳西下时,橘红色的阳光正好穿过拱门投射到地上,和天边的晚霞交相辉映。   傅修远手脚麻利地搭起帐篷,升起篝火,等她欣赏完了夕阳,天色渐暗,他已经准备好了晚饭,甚至还烧了一点热水。   晚饭的饼干和牛肉干着实难吃,她从不知道他喜欢这种艰险的运动,心里还在后怕刚才路上的险况,忍不住问:“你一个人常来这里?也遇到过大风和冰雹?”   他笑:“这点风算什么,我还遇到过泥石流。有一次下大雨,山上的石头被冲下来,好几块石头就从我头顶滚过,那一次我真的以为要死在这里。”   她觉得他简直是自虐:“这么危险,你为什么还一次又一次地来?”   他又半开玩笑地说:“因为这里有北美最亮的星空啊。”   夜幕降临,天空的颜色从通透的浅蓝变成深不见底的墨黑,星星亮起来,铺天盖地,仿佛整个世界全是星星笼罩。她觉得那景色十分神奇,赞叹地问:“这里真的是北美最亮的星空?”   他回答:“是啊,因为没有人烟,没有灯光,四周太黑,所以星星显得特别耀眼。所以你看,世界上最孤独的地方才有最亮的星光。”   夜晚山顶有风,空气冷冽。她被他裹在毯子里,紧紧抱在怀中,身体感受到他的温暖。他静静欣赏着夜色,忽然问了个他曾经问过的问题:“有没有那么一件事,是你觉得这辈子最想做成的?”   上一次他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那时候他们认识不久,她还觉得他交浅言深。这一回她想了良久,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最后回答说:“同爱的人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他一下子笑了:“这么俗气?”   她知道他又在笑话她,生气地捶他。他还继续:“那我再猜猜。你们福利院里不是挂满了《圣经》里的恒言警句?我猜,你最喜欢的一句箴言一定是挂在你们福利院活动室里的那句,《哥林多前书》第12节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Love never fails.”   她生气地不想理他,他一直在笑,笑着笑着又沉默下来,眼神空旷地落在远处不知名的地方,最后说:“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是《圣经》里的哪一句?是《罗马书》第十四章第十一节的一句:For it is written, as I live, saith the lord, every knee shall bow to me, and every tongue shall confess to god. 主说,我凭着我的永生起誓,万膝必向我跪拜,万口必向我承认。”   她猜到他这次带她来美国,看遍他走过的足迹,一定是想要告诉她些什么,这时候静下来聆听他要说的话。他果然继续说:“你一直问我为什么傅天宇想要收养的是你,我不想说,是怕你听了会难过。我问过你,怎么不想找找你亲生父母,你说他们不要你了,总有他们不得已的原因,你不想勉强。有些事太残忍,也许还是不知道的好。现在我不能再对你隐瞒,那就只好都告诉你。”   她沉默地听着,他继续说:“对很多人来说,傅天宇此人是个谜,没人知道他来自怎样的家庭,以前做过什么营生,为什么来香港,只知道他到了香港,在一条船上做工,久而久之有一小群跟班。小时候听我奶奶讲,她父亲是创建全港第三大贸易行的冯老板,傅天宇就同她父亲合伙做私运白糖的生意。后来老头子设计逼死了我奶奶的哥哥,把冯家的生意都抓在手里,才算真正飞黄腾达。我父亲傅景行跟着奶奶在美国长大,傅维贤是他同哪个舞女的孩子,倒是心狠手辣,肖似当年的他。”   “以前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只知道老头子年纪大了,做的亏心事太多,有时候很焦虑。但别的谋财害命的事他倒不十分在意,唯独对某些南岛的旧事耿耿于怀,有时候说自己死后怕无脸见到故人。那时候他派人去永平找到了你。你母亲难产过世了,你父亲的经济条件不好,又因为你是一个女孩,老头子开了一个价,就把你卖给了老头子。所有你看,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不过是因为穷,因为对金钱的欲望,什么骨肉亲情都可以舍弃。”   “后来我父母出了事,那时候老头子正好在H城处理你的事,听到消息中了风,你就不见了。傅维贤说你父亲后悔把你卖掉,又找上门来把你要了回去。谁会信?老头子也不信,但等他醒来,你父亲估计又收了傅维贤的钱,早搬得无影无踪。老头子在永平和H城找了一圈,没找到你,也就只好作罢。”   她听了十分震动,万万没料到她原来就是傅天宇要找的人,追问:“那我的父母跟孙惠贞有关系?”   他点头:“老头子藏着孙惠贞一张照片,一看就知道你是孙惠贞的后代,按年龄计算,你母亲应该是孙惠贞的外孙女。”   她又问:“那后来呢?怎么傅天宇没来认回我?”   他冷笑一声:“我十九岁那年,南岛会所开幕,我陪着老头子再次到H城,找到你。那时候我多天真,以为找到你,证明是傅维贤扔掉了你,老头子会震怒,会惩罚傅维贤。结果,他见到你,十五岁的少女,长得大概同当年的惠贞有五分相像,确实震动,却没有震怒,把我怒骂一顿,第二次中风。他死的时候我在他床头,那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说的话也没人听得懂,我只听懂一句,他说:‘来了来了,向我寻仇的人来了。’”   “所以你看,他们一个个都是自私自利的人,老头子一定是做了对不起孙惠贞的事,从你父亲那里买下你来抚养,是为了自己良心好受些。而傅维贤又把你扔掉,是为了不让你妨碍他继承家产。蝇营狗苟皆为利来,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不要指望有人会爱你超过爱自己,人皆自私,连爱也是自私的。”   噼噼啪啪,他们面前的篝火火苗跳跃,最后渐渐暗下去。山顶的风大起来,冷得她身上打颤,她只好靠过去,同他靠得更近。她不认同他的世界观,但他们成长在不同的环境里,他看到的世界同她的不一样,她庆幸世间尚有真情,他却没有被这世界善待过。   星光下对面的山崖隐隐绰绰,脚底下的山谷一片死寂。他望向无垠的黑暗,眼神在闪烁的火苗映照下显得幽深黑暗。他又说:“你问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来这里。每次到达人生的黑暗时刻,我都会来,爬上山顶,站在这里,告诉我自己,至少我还可以站在山巅眺望远方,明天太阳照样会升起,不要放弃,要坚强。如果有一件事是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做成的,那就是他们欠我们的债都要偿还,我要他们匍匐在我们的脚下,向我们屈膝,向我们承认他们的错。”   他从来不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她还从没听到过此刻他语气里的狠厉,吓了一跳,心里有不安的预感,于是紧紧抱住他,抬头问:“你到底打算做什么?是不是很危险?”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在她肩膀上的长发里,片刻抬头说:“这些年,每次坐在这里,俯视黑夜,我都会想起你,想你是不是同我一样恨他们,也和我一样,每时每刻都在计划怎么打倒那些背叛你,抛弃你的人。还好这世上还有一个你,同样因为他们罪恶受过苦难,至少有一个人同我一样,我不是一个人抵抗全世界。”   她想起他曾经留给她的那张新年卡片: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在海中独距。她虽然在福利院长大,受过虐待,挨过贫穷,但还有张院长,有和平和美丽这样的家人。他才是在茫茫大海中伫立的那一座无人的孤岛。这一刻她只觉得心疼,心疼他除了金钱物质,其实什么也没拥有过。   他伸手抱住她,与她紧紧相拥,沉默许久,才在她耳边哑声说:“但现在,微微,我们需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她蓦然松开了抱住他的手,不可置信地看他,停了半天才问:“为什么?”   他眼神一闪,语气很坚定:“我做的事会有危险,我们在一起危险更大,你不能留在我身边。”   她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问他:“傅维贤扔掉我是因为我妨碍他继承遗产,是不是傅天宇在遗产里给我留了什么?如果我继承了那些财产呢?会不会对你有帮助?”   他低声说:“有,但不多,于事无补,帮助不大。”   她对他的帮助不大,她忽然又想到,自然有别人对他的帮助会更大,忍不住说:“那是我碍了你的事,你需要同那个Amy Liu发展点实质性的关系?”   他叹了口气,说:“不是,绝不会。”她望着他的眼睛,想想他现在的处境,却无法相信这句话。   他不想多说自己要做的事,只恳求她:“微微,我希望你能在美国呆一段时间,避过风头,等过了这一两年,等我把傅氏的事情处理好。”   她一愣,心底一片茫然,语气渐渐冷下来:“一两年?等你把重要的事情做完,再回头来找我?听起来为什么那么像那些被渣男用烂了的藉口?”   他说:“你相信我,就一两年。傅氏的所有本来就有你的一份。我已经帮你办好一份信托,如果你想读书,可以申请学校。如果不想,也可以做些别的感兴趣的事。”   她冷笑:“你的意思是,你都替我安排好了,给我一笔钱,打发我离开,不管我愿不愿意?那如果一两年内傅氏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呢?那是不是还要再等一两年?还是三四年,五六年?如果到那时候也没处理好,我们再一拍两散?”   “要不了那么久。如果这一两年内不解决……”他沉默,并不愿意想另一种结局的可能,停了一停才继续:“那应该我们就没机会在一起了。”   她忽然明白过来,也许他从来都知道他们可能没有结果。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做的事情里,她是阻碍,所以从来也没有她的位置。她最后问了一句:“你想好了?一定要这样?”   他静静望着她,她责备的眼神像刀锋一样锐利,最后他只好避开她的目光,无奈地说:“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她凄然说:“你有的,只不过你不愿意选。”说完反身回了帐篷里,把帐篷的拉链也紧紧拉上。   也不是没有预兆,他们的分歧早就存在,问题从来没有解决,她早就应该预见到分开这一天,只不过觉得他确实是爱她的,又被自我陶醉麻痹了。直到今天,他花了那么大力气来告诉她,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远比情情爱爱重要得多。   帐篷挡住外面的星光,面前一片漆黑。帐篷很小,只勉强容得下两个人并排平躺。她把自己锁在这一方困顿狭窄的空间里,眼眶一酸,眼泪忍不住涌上来。什么北美最亮的星空,她宁愿没有来看过。此时此刻,再亮的星光也照不亮她的黑夜。 第47章 北美最亮的星空(3)   半夜的山风很冷, 她躲在帐篷里紧紧裹着睡袋还是觉得冷,只是脑子嗡嗡作响,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着,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迷迷糊糊地又感觉到背后有人。傅修远一定是进了帐篷, 从背后抱住她。她立刻从他怀里挣脱,他在背后叹气说:“微微,半夜温度太低, 让我抱着你, 要不然你会生病。”   她背对着他冷冷说:“不用, 你出去。”   他不顾她的反对, 坚持用胳膊圈住她。她用力挣脱,一挣之下却没摆脱他的怀抱,顿时急了,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你不出去的话, 我出去。”   他停了一停, 终于松开手。   她听到他在背后悉悉簌簌起身的声音, 又听到他拉开拉链, 走出帐篷,再替她把拉链拉上。世界重新归于平静, 她的眼泪却簌簌而下。有一刻她庆幸, 至少他没看见她哭。下一刻她又恨自己,外面夜黑风大, 到这个时候,她还在担心他一个人在外面会不会太冷。   到了凌晨, 她真的发起烧来。连日的舟车劳顿, 加上身心俱疲, 她的身体终于抵挡不住。她还在同他冷战,不愿意同他说话,他只好默默递过来药和热水。她吃了药,坚持自己背着自己的睡袋和装备下山,只是走了一个多小时,忽然膝盖一软,在一段陡峭的红泥路上差一点滚下山崖。后来是他扔掉了所有装备,一步一步把她背下来。   他把她送进医院急症室,医生说她是病毒性感冒,安排她打点滴。只不过是个感冒而已,不知怎么就烧到四十几度。她躺在病床上,双颊火红,脑袋嗡嗡作响。傅修远就坐在她床边,一手轻轻拂动她鬓边乱发,一手握住她露在毯子外面的手。   他的指尖微凉,很舒适的温度。每次他这样呆在她身边,总叫她产生错觉,以为什么也没发生过,他们还是热恋中的一对。若在平时,她恐怕不会问,但高烧让她软弱,她还是问了:“你要做的不管是什么,能不能放弃?我们可以去美国,去西伯利亚,南极洲,躲得远一点。我们平平安安在一起,难道还不够吗?”   这么卑微的问题,平时她肯定问不出口,何况她已经知道他的答案。果然,他慢慢松开她的手,指尖那股清凉也随之消失。他坐在窗前,身影在阳光下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沉默了一阵,说:“对不起,我不能。”   余下的时间,她躺在病床上想了许多,想到她初次认识他的样子,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衬衫,看起来很昂贵的袖扣,笑容优雅淡定,浑身上下都披着坚不可摧的甲胄。现在的他,坐在她床前打着瞌睡,身穿一件旧T恤,头发凌乱,脸色还有些苍白。他说过他童年的故事,给她看过他身上的纹身,带她去过他的旧房子,还有他心里最阴暗的角落。可惜,他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最后还是不能在一起。   她出院之后,他们在机场告别。因为耽搁了两天,原来的航班赶不上了,他把他们的机票从旧金山就近改到了盐湖城。走的那天她才发现,原来他给他们两个定的回程航班也并不在一起。她辗转飞回H城,而他直接飞返香港。   她的航班先走,他帮她把行李拿到登机口。空旷的候机大厅人不多,阳光从巨大的玻璃窗外直射进来,刺得人眼睛发花,登机口的地勤人员在大喇叭里用英语召唤客人登机。她早就冷静下来,把他们的处境反反复复想了几遍,告诉他:“你有你觉得比我们更重要的事,这是你的选择,我尊重。分手我同意,但我不会在原地等你,也不要求你在原地等我,这一两年,或者三年四年甚至更久,我们各自走自己的路,都有重新选择的自由。”   他站在她对面,略微低着头,沉默了很久,最后点点头,喃喃说:“那样也好。”   登机口的队伍渐渐变短,工作人员再一次叫乘客登机。他把行李交到她手里,最后伸手抱了一抱她,低头想要给她一个吻别,被她避开。他无奈地放开,任由她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登机口的通道里。   飞机在午后起飞。坐在她身旁的美国老太太十分健谈,怕她听不懂,放慢了语速同她聊天,问她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听完她的回答十分惊讶:“中国?这么远?你一个人来旅游?”   她笑了笑说:“是呀,一个人。”   飞机在空中升高,舷窗外的景物渐渐变小,直至消失在云层之下。同一片蔚蓝的太平洋,她同他一起来的,回去的时候却要她一个人飞越。想到这里,她的眼角还是泛起一点湿润。这也是她掉的最后两滴眼泪。   回到H城,她迅速制定了新的计划。惠贞的最后几篇日记被她整理出来,又写了一篇后续报道,同样发表在原来那个周刊上。惠贞的结局催人泪下,令人唏嘘,令她的文章获得了不少好评。她还联系了那个被她拒绝掉的留学中介,开始准备各种考试和申请材料。   她跟傅修远完全断了联系,期间傅修远只给她发过两句话。一句是:“不会去H城,你不必搬家。”另一句是:“律师会联系你。”   果然有一间香港的律师行联系了她,跟她进行了一次电话会议,告诉她有一个信托建在了她的名下,一大堆文件需要她签字。   她一一照办,把得来的钱捐了一部分给福利院,请沈琳吃了一顿大餐,另一部分留着做学费。她彻彻底底想了个明白,能做个有钱人,何乐而不为?也许从开始傅修远就是对的,就像他不断告诉她的那样,人皆自私,所以不要指望有人会爱你超过你爱自己。你唯一能做的是变得更强,更爱自己,这样有朝一日,即使不和爱的人在一起,没有天荒地老,你也能坚强快乐地活得更好。   她准备着留学材料,去灭绝师太那里辞职。师太十分惊讶,惊讶完了长叹:“我就知道,你这心性,我们这里留不住你。”虽然遗憾,师太还是帮她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留学申请的过程也异常顺利,她发现所有傅修远传授给她的申请经验都无比实用。正如他所言,从泥里爬出来的好莱坞励志故事最有市场,所以她的申请文书写的就是自己怎么从孤儿院一点点努力,最后成为一个成功的记者。   留学中介还帮她把那两篇题为《北岛来信》的周刊特稿译成英文,放在申请材料里,为她的整个Package做加持,作为她写作能力的很好证明。等到第二年春天,她收到了几个学校的硕士录取通知书,其中就有旧金山一家她心仪的学校。   出国之前沈琳拉她去KTV。她是个音痴,流行歌曲基本都记不住,沈琳倒是一首又一首唱尽离情别绪,一会儿是“用心跳送你辛酸离歌”,一会儿又是“我们就这样,一起奔天涯”。最后唱到一首蔡依林的歌,好像叫《离人节》,前面有一段钢琴独奏,突然把她拉回过去,感慨万千。   沈琳看她神色不对,停下来问:“这首你会唱?”   她摇摇头,偷偷擦掉眼角的一滴眼泪,笑说:“就是前奏有点耳熟,好像是肖邦的练习曲,第十号第三首。”   那首曲子有个别名,叫《E大调离别练习曲》,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些。当年的傅修远,刚经历了爷爷过世,身边没有亲人,即将远赴三藩,奔向未知的黑暗旅程。他给她留了一份礼物,送了一张新年卡片,其实是来向她告别的。现在想来颇为好笑,他每一次告别,都还那么具有仪式感。像她这样一个苦水里泡大的孩子,从来不看重这些,所以从来不明白他的用意。   收拾好行装,她从傅修远那套民国旧洋楼的公寓里搬出来。带不走的东西她都处理掉了,只剩下旺财。福利院里有小朋友过敏,也没有朋友愿意收养,她只好把旺财带去宠物收容所。她在城里跑了好几家,多方比较,终于选中一家比较好的,卫生条件不错,里面的小猫小狗看起来也健康活泼。她在门口观察了几天,看到有不少人来这里收养宠物。   旺财跟了她几年,已经同以前大不一样,毛色变得光亮,个子也长高了不少。以前每逢刮风下雨它还会躲在桌子底下呜呜哀叫,现在只会大剌剌地瘫在沙发上打哈欠。每天她下班的时候它会到门口来迎接她,傅修远不在的时候,它都趴在她身边同她一起同床共枕。   她把它牵去那家看中的宠物收容所,填完各种表格,办完手续,摸了摸它的头,把它的皮带交给工作人员,狠狠心回头走出去。没想到还没走到门口,背后的工作人员“哎呀”叫了一声,旺财已经如脱缰野马一样挣脱了束缚跑出来,在她的脚边转了一圈,摇着尾巴可怜兮兮地朝她看。   她只好又把它带回去,蹲下来,轻轻抚摸它的下巴,跟它晓之以理:“旺财,我要走了,不是我不要你了,是我带不走你,所以只好把你留在这里。”   旺财瞪着杏仁小眼,十分警醒,仿佛只要她一迈出步子,它就准备跟上来。她瞬间鼻酸,没有办法,抚摸着它的头告诉它:“如果有人来收养你,你要乖一点,不许乱叫,也不许故意发脾气,要相信,一定会有人爱你的。”   她站起来快步离开,这一次工作人员抓紧了皮带,没让旺财挣脱。旺财在她背后汪汪叫了几声,这一次她忍住了没有回头。   走前的最后几天,她住回了福利院。小朋友们都知道她要走,给她做了礼物。小世博给她做了一只贴了花的手机套子,小高铁给她画了一张栩栩如生的画像。和平捧出一只盒子给她。这还是张院长在时的传统,每个小朋友离开福利院时都会收到这样一只盒子,里面装着属于他们的东西。小时候和平还带着她和美丽偷看过自己的盒子,张院长早把她盒子里的珍珠耳钉给了她,现在盒子里还剩下一条簇新的羊毛毯子,和一件有洞的旧棉袄。想必那件旧棉袄来自她的亲生家庭,而那条羊毛毯则是傅家的东西。   美丽没给她准备任何东西,一直对她冷着脸,连话也不愿意同她说。和平同她解释:“你别怪美丽,她是舍不得你走。”   她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现在美丽已经搬去和平的房间里住,她们再也没有头碰头半夜卧谈的机会了,她还是觉得十分遗憾。   到了上飞机的那一天,和平负责帮她提行李,送她去机场,美丽要在福利院陪小朋友们,也不能同行。等到行李已经搬到院子里,她即将要出门,她去活动室跟美丽告别,跟她说:“美丽,我走了,你保重。”美丽还是冷着脸不说话,只点点头。   出租车来了,和平帮她把行李装上车。她站在院子里的大梧桐树下,对福利院最后一次回望,这时候美丽才忽然从屋子里跑出来。她看见美丽突然红了眼眶,抱紧她,声音也是哽咽的:“你傻不傻,不就失个恋,至于吗?为什么要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是你说的,那些不爱你的人,你也不爱他们,那不就行了。”   她也紧紧抱住美丽。美丽的怀抱总是比她的有力,她常常羡慕美丽比她活得更肆意奔放。   和平一直把她送到海关的入口处。出关的地方人山人海,她找了一个避开人群的角落停下来,同和平告别。她想从和平的手里接过行李,和平的手一顿,却停下来,略一犹豫,轻轻叫了她一声:“微微。”   四周人声喧哗,大声说话也未必听得见,她却听得见他的声音。他眼神复杂,似乎要多说些什么,但犹豫良久,只低声说:“微微,保重。”   她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笑着说: “照顾好美丽,多给我发点小朋友们的照片。”   独自坐在候机厅里,她又打开手机看了看。傅修远的号她还一直留着没删,由于以前就置了顶,每次打开微信总是第一个看见他的名字,只是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联系了。她坐在那里想了想,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已搬走,现在机场。家门钥匙留在厨房的抽屉里。”   她以为他不会回,至少不会是马上,没想到他的回答立刻跳出来,只有短短四个字:“一路顺风。”   窗外的飞机慢慢驶入登机口,这就是她要乘坐的那一班。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她试问自己会不会后悔。仔细回想,她觉得也并不会。有些东西注定不能长久,比如雪花,比如焰火,比如在唇齿间融化的冰淇淋,往往最美好的正好是消失的那一瞬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有的人注定要走,但这大概也不能构成不去爱的理由。 第48章 化蝶(1)   民国三十年冬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屋檐上积了三寸白雪,渔港里的小船也都静默在肃穆的白色中, 这在南岛上还是很少有的事。   西苑楼前也白茫茫的一片。我站在窗边看雪, 谨芳也噔噔噔迈着小短腿趔趄走到窗前, 指着窗外说:“姆妈,白白。”   四季跟上去,一把把谨芳捞回来, 老大不高兴地说:“小祖宗, 别去窗边, 等下子冻病了, 又有得我们忙了。”   谨芳是早产的小孩,身子格外弱些,常常整夜整夜地咳嗽,什么都比别家孩子学得慢, 直到快两岁时才走稳了路。四季原本是在傅太太身边服侍的人, 现在被发配到这座冷冷清清的西苑来, 心里总是有怨气的, 更何况谨芳常常生病,平白给她添出许多麻烦来。   我从四季手里接过谨芳, 给她拢了拢衣襟, 对四季说:“我带谨芳去后院逛逛。”   我晓得谨芳的身体,并不是受不得风, 反倒是这满屋子混杂的空气叫她呼吸不畅。就像我,受不了这满府的气味, 那美轮美奂的水榭, 寂静的长廊, 春天桃红柳绿的小径,夏天池塘里盛放的睡莲,莫不散发出一股陈腐的气息,令我窒息。   我抱着谨芳出了门,四季追出来,在后面跺脚叫:“孙姨太!”   已经听了一年有余,我早就应该习惯了,只是这一句“孙姨太”仍旧叫得我胸口呼吸一滞,久久喘不上气来。我疾步下了楼梯,穿过桃林,一口气走到傅宅的后门,推开圆洞门跑到外面,这才长长舒一口气。   傅氏学堂这几年已经停办,院子也荒芜失修,原来那几间教室大门紧闭,只有一个少年拿着把大扫帚在院子中央扫雪。   听到我们的声音,少年停下手中的扫帚,抬头回望。这样一个少年,身材瘦削,背脊挺得笔直,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恍然让我想到当年的冬生。   少年扔下扫帚走过来,谨芳立刻伸出胖胖的双臂,一字一顿地叫:“黑黑,哥哥。”   下了一场雪,倒恍如隔世,我一直当黑子是个小孩,这才意识到,他也已经是个十七八岁的大人了。   黑子叫了一声“惠贞姐”,我说:“穿得这样少?你怎么会在这里扫地?”   黑子的脸仿佛红了红,回答说:“这几天下雪,没有出海的渔船,我闲着没事,就过来扫扫雪。”   傅宅的生活像炼狱般的煎熬,若不是有谨芳,我断然不能继续下来。其他唯一让我有所寄托的,是偶尔到过去的学堂来坐坐。黑子也大了,在渔船上谋生,约了日子隔几天就来学堂找我,我教他认几个字。这时候他正色说:“《千字文》我已经背下大半了。”   我笑笑,叫他背背看,他便神色肃穆,一板一眼地背起来。我们站在顶着积雪的大槐树下,脚下就是那一汪池塘,地面上盖着皑皑白雪,池塘里的那几尾锦鲤还照样游得自在悠闲。我渐渐出了神,悲悲戚戚地想道,我这样的日子,竟还不如这池中那几条鱼来得自由快乐。   “墨悲丝染,诗赞羔羊……诗赞羔羊……”黑子背到一半背不下去,我才回过神来,抬眼看见他懊丧失望的神情,笑着安慰他:“真的已经背了大半了。你不用急,慢慢来,我小时候可不如你,为《千字文》就吃了我父亲不少手板子。”   一个老妈子在圆洞门前张望,是博延专门派来跟着我们母女的人。谨芳日渐重了,我抱不了太久,下雪天也不好让她下地,出来透了透气,我又只好回去,像一条在茫茫大海里挣扎的鲸鱼,靠偶尔露出海面吸取空气才好续一续命。   晚间博延过来坐了坐。   这一年有余,博延道歉过,承诺过,发誓赌咒过,开始我还哭过,砸过东西,甚至于一个人跑出傅家,一直跑到了码头上。可是谨芳还在傅家,四季一天到晚看着谨芳,谨芳又一天到晚在生病吃药,我带着谨芳出不了傅家的门,最远也只是在后门的傅氏学堂院子里的那一汪池塘边上坐上一坐,发一会儿呆。   那一次在码头上,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上船。博延在码头上追到我,把我拉回西苑,第一次对我动了手,咬牙切齿地喊:“你想跑到哪里去?是不是去找那个死鬼傅冬生?你是我傅博延的人,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你死也要死在这傅家的宅子里!”   第二天,他又回来服软,道歉,承诺,赌咒发誓,而我只余冷笑。   一年有余,这样的事周而复始,我早已疲惫不堪。有时候我想,也许等谨芳再大些,等我磨光了傅博延的力气,我就能带着谨芳远走高飞。又有时候,我乏得不想再多想。这世间冰冷苍白,其实我在哪里都是一样。   不知博延是否终于也厌弃了我的冷淡,多数时间也不来西苑自讨无趣,这一回也只是来看看谨芳。   四季来上茶。博延出现的时候,四季上茶的动作总比平时快上些许,大嗓门也会忽然变成轻言细语,脸上还要带三两分娇羞的表情。不晓得傅太太许了她什么好处,才让她死心塌地地呆在西苑这一潭死水里。幸好博延素来看不上她,要不然恐怕他还会往西苑来多跑几趟。   博延如今的心思也不在风月之上。他这一年赋闲在家,日日受他父亲的训斥。他是个好面子的人,自视甚高,受不了在父兄甚至佣人那里被轻视,所以总想找门路做一些生意出来。这天他的心情仿佛不错,告诉我:“陈太太,就是傅秀燕,今天派人来传话,说明天要来看你。”   我与秀燕也早断了联系,第二天她如期而至。如今的秀燕早已经嫁给了她的大表哥,住到永平县城去。据说她这一回过了年回南岛家里探亲,才听说我也在南岛上。她看见我就紧握住我的手,说话的声音忧心忡忡:“三少爷对你可好?怎么把你安顿在这里?这西苑早先不是二姨太的住处?”   二姨太早年吊死在这楼里,说起来是有些晦气,可巧,我也是个二姨太。我笑了笑,无话可说。   多年未见,秀燕的样子也同往日的活泼爽利大相径庭了。她同我一样,不过是二十出头,可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盘了一个妇人头,眼神里透出一股焦灼,仿佛随时随地可能有紧急事件需要她来应对。她一脸忧愁地问:“傅太太没为难你吧?”   我倒反而很淡然:“哪里会,傅太太向来贤惠大气,哪会来寻我的错处。”她也根本不必。若我生龙活虎,她或许会替姚氏来整治我。我自己已经心死如灰,她也就不必来折磨我。   秀燕一副幸甚至哉的样子,恢复了一些热情:“三少爷跟我家的那位合伙做了点生意,我这才听说你也在南岛。过两天我们就要回永平去,三少爷也要去永平办事,不如你一起来,到我家小住?”说罢她抬头扫一眼四周,愤愤说:“换做我,这死过人的楼里我怕是一天也住不下去。”   我以为博延会反对,至少不会让我带着谨芳一起去,没想到他痛快地答应了。   秀燕的家在永平县城里,是一处三进的院落。她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每天需侍奉公婆,照看小孩,还要管家里拉拉杂杂一堆鸡飞狗跳的事务,我总算是了解她眼神里哪里来的那种焦灼。她大表哥陈老板个子不高,略微有些胖,是个一团和气的生意人。听秀燕说,他跟博延一起做药材生意,他出货,博延出钱,就差打通运输的门路,就好把药材贩到北面去。   秀燕带着她那两个皮猴子,还有一个娘家侄女,每天同我和谨芳一起逛逛茶楼,听听戏文,似乎很惬意。我知道秀燕是扔下了家里的许多事来招待我,对她恐怕也是种暂时的解脱。没想到的是连陈老板也对我极其客气,鞍前马后还帮了不少忙。   最后要走之前的那天,秀燕说有一个什么当地豪绅的梁老太太做寿,因和陈老板连着点远亲,秀燕原来也是要去拜会的,就劝我一起去吃席看戏。我拒绝说:“我又不认识那位老太太,去做什么,还是留在家里打点行装吧。”   秀燕满心失望,停了停郁郁说:“那我也不去了,我在家里陪你。”   陈老板在一旁圆脸一皱,叱道:“胡闹。今天所有有头脸的太太都要去,你怎好不去!生意上人情往来不指望你帮忙,你多少不要给我拖后腿就好。”   博延也在一旁,低头不做声,仿佛入神地想着什么事。我一看这情形,连忙改口:“要不我也去,在家也是无聊,倒是可以去寿宴上看看今天会演哪出戏。”   梁家是永平的大户,宅子虽没有傅宅大气恢弘,却因着近年来生意做得发达,把府邸修葺一新,古董装饰摆得富丽堂皇,府上夫人小姐的衣着服饰都比傅家都更精致时髦一些。梁老太太七十大寿,排面也是摆得十足,水榭上堪堪摆了二十几桌席面,还请来省城的小妙仙到台上唱戏,唱的是一出《五女拜寿》。   我不大爱这些热闹的唱段,看得有些昏昏欲睡,秀燕也自有她的忙碌,围在几个太太身边同一位贵妇人模样的人说话。正百无聊赖间,有个老妈子模样人走过来,附在我耳边说:“前面傅先生传话过来,请孙姨太移步前面小花厅,傅先生有些事交代。”   我不知道傅博延要交代什么事,只跟着那个老妈子出了门。穿过长廊,路过一片潇湘竹,小花厅就在前面。屋顶上的雪还没有化尽,檐下升起红灯笼,花厅里灯光黯淡,也看不出有没有人,倒是有人在院子里摆了一桌酒菜。   院子里的腊梅还留着残雪,香气沁人心脾。有个人影背着手正在灯下赏梅,听见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那人穿了一身黑色丝绸马褂,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到脑后,嘴角抿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目光淡淡落在我身上。   虽是和以前西服笔挺的样子十分不同,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博延在省城经常趋奉的章先生。   章先生看见我,带点讶异地叫了一声:“傅太太。”   我心头一惊,强压下不安,点头打招呼:“我不晓得章先生在这里赏梅,打扰了。博延刚才传话,让佣人带我来花厅找他。”   那个老妈子早不知跑去了哪里,四下里也没有旁人。我发现自己同章先生落了单,心里才回过味道来。   章先生一笑,说:“博延似乎还没有来,傅太太不如在这里等他一等。”   我虽觉得这情形不对,但不好得罪他,想起方才章先生脸上的讶异似乎也不像是假装,心里期盼博延也许真的会来,而且酒菜摆在花园里,章先生也不能如何,就在桌边坐下,找了话同他闲聊拖时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章先生,您可是也同梁家相熟?”   章先生坐在我对面,抿着嘴角,一脸深邃的笑意:“梁家是我舅家,我自然熟得很。前面熟人太多,我才躲到这里来,倒是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傅太太。”他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两秒钟,最后凝在我脸上,又说:“傅太太这一两年间不见,倒是丰采不减当年。”   为了秀燕的脸面,我今天来赴宴时是着意打扮过的,描眉画黛,一身烟紫暗花的簇新旗袍,白色狐皮披肩,把最值钱的东西都穿在了身上,现在只恨是穿得太隆重了些。   章先生给我倒酒,我哪里敢喝,找了个藉口推脱掉。他倒根本不劝,只是沉着地一笑,好像心底一片了然的样子。   我坐了一刻,见博延是肯定不会来了,想想现在走开也不像落荒而逃的样子了,便起身告辞。章先生也不留我,只笑笑说:“跟博延问好,过几日我倒是有事会去南岛,届时再去拜访他。”   我在心底侥幸地想,也许真的只是偶遇而已。我把这事告诉博延,问他是否找过我,他说:“倒确实找过你,我在前面喝得多了点,头晕得很,想叫你一起先走,不过在小花厅里歇了一阵,后来倒是好了。梁府有东西两处小花厅,许是佣人搞错了。”说完他还担忧地问:“章先生可有说什么?”   在省城时,最后我同章先生是闹得不大愉快,今日他倒像早忘了此事。我说:“章先生说他过几日要去南岛,届时来拜访你,其他倒没什么。”   博延恐怕巴不得同章先生拜把子称兄道弟,所以我以为博延会高兴,没想到他先是神色一振,转而又黯淡下来,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第49章 化蝶(2)   转眼到了元宵, 南岛上张灯结彩,傅太太按惯例请了戏班子来唱戏,据说今年又演《梁祝》。秀燕找了藉口, 说是送娘家侄女回南岛, 特特赶来同我一起去看戏。   二楼最佳的位置留给傅太太, 旁边还坐着傅府的那一群莺莺燕燕。我不想同那群女人坐在一起,拉秀燕坐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台上演着熟悉的戏文,小妙仙穿着男装仍旧眉目如画, 十八里路别送梁兄, 唱词也婉转缠绵:送了一山又一山, 临别依依难分开。心中想说千句话, 万望你梁兄早归来。   不管看过多少遍,我仍旧看得默默无语。只可惜梁兄归来时已物似人非,最终是楼台一别成永诀,不能同生求同死。   这戏文秀燕也看得滚瓜烂熟, 边看边嗑瓜子, 对着我长吁短叹:“三少爷对你也是不错, 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你。你看他们傅家哪一个不是莺莺燕燕的一大群子?倒是三少爷, 其实心里始终不过你一个,只不过你迈不过心里那道坎。他骗你固然是不该, 但现在你生气也是于事无补, 又是何必,到头来苦的是自己而已。”   我在心里冷笑, 当年那个担心我被皮相所惑而要去争做三少奶奶的少女不知已去了哪里。我只淡淡说:“当年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时候我也是少年心性,现在……”说到这里秀燕也默然, 半晌才神情寥落地说, “青梅竹马又如何, 正头夫妻又如何,我在家侍奉公婆,打理家务,生儿育女,他在外面吃花酒逛窑子,哪一样会少了去?到头来还要嫌弃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比不得城里的交际花,不能在生意场上帮他左右逢源。我也看开了,男人都一样,既要你做□□,又要你立牌坊。别看我面子上是家里主妇,我在大表哥心里恐怕还不如三少爷心里的你吃重。今天若不是有你,我哪里跑得出来,估摸还在家里做牛做马,受婆婆的磋磨。”   秀燕这一通抱怨倒说得我讶然,十分不解地问:“因为我才放你出来?怎么会?我能有什么本事?陈老板倒是看得起我。”   秀燕语气微酸地说:“可不是,谁叫你交游广阔,同那个章先生相熟,在他面前说得上话呢。”   我交游广阔,这是什么笑话?这一年来我宅门都不曾出过几次。即便是在省城时,博延每每去舞厅跳舞,我也甚少作陪,何以谈得上同章先生相熟。   这时候十八相送正好唱完,鼓板停歇。方才只听得见乐曲声,一时间四处响起人声嘈杂,在耳中嗡嗡回响。倏忽瞬间,我想起那天梁家赴宴的事来。   章先生有权有势,身边围绕的女人必定不少,即使过去对我有意,也不至于要花那么大心思来引我上钩。但我被引去花厅,必定是有人安排的。既然不是章先生,还能是谁?   想到这里我都不敢再往下深思,秀燕却说:“大表哥夸你本事大。他听三少爷讲,这次他们的药材生意,恐怕要靠你在章先生那里周旋才能办得成。”   我仿佛受了当头一棒,心里慢慢冷下来,直从头顶冷到脚底,浑浑噩噩地问:“靠我周旋?是博延这么说?”   “是啊,”秀燕说,“三少爷这么讲,大表哥才说要请你一起去梁家赴宴,说不定你能碰见章先生,正好可以搭上线聊一聊,探一探他的口风,看他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这时候鼓乐重启,戏文开始下一幕。秀燕看出我神色不对,忧心忡忡地问:“你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站起来,茫然四顾,回头对秀燕说:“没什么,我出去一会儿。”   秀燕以为我去如厕,没有跟上来。我穿过一张张坐满三五成群的太太小姐的桌子,噔噔噔径直下楼去。台上的胡琴拉得如泣如诉,此时楼上的傅太太朝下一望,似乎还着意看了我一眼。我顾不得这许多,因为那种晕眩窒息的感觉又从胸腹之间升上来,转眼要把我淹死在这嘈嘈切切,浑浊杂乱的人群里。   我一口气奔到大街上,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街上人群已经散去不少,路旁的铺子还开着门,几只走马灯在风中扑腾,烛光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有被风吹灭的可能。戏院里还远远传来梁山伯凄凄的歌声:满腔悲愤无处诉,无限欢喜化成灰。   我在黑暗里打了一个冷战。世界之大,于我却是无立锥之地。   也只片刻功夫,傅夫人身边的老妈子就跑出来追到我,同我说:“夫人让我出来看看,孙姨太可有什么事。”   我强压住内心的颤抖,说:“里面太气闷,我出来透口气。”   老妈子立刻说:“孙姨太可是身体不舒服?我去叫车夫来,先送孙姨太回府可好?”   傅夫人才不管我的死活,只要我好好呆在西苑,不过是府里多养一张吃饭的嘴,正如当年抽大烟的二姨太一样,生死由命,只除了不要闹出什么偷情逃妾那样丢傅家颜面的丑事就好。回府也正是我的打算,谨芳还在傅府,我还要当面去问一问傅博延,他到底还可以有多卑劣。   我回了西苑,博延已经在那里等我。西苑本就少有人来,家具摆设也简单,如今只点着楼上卧房里一盏灯,更显得阴森沉郁。博延就坐在桌前,满腹心事地默默喝一盏茶。   一看这情景,我反倒冷静下来,在他对面坐下,淡淡问:“你怎么来了?”   他似乎是刚喝过了酒,十分烦躁:“这是我家,我怎么不能来?”   我默不作声地等他发完脾气,片刻果然见他的态度又软下来,觑我一眼,小心翼翼地说:“我来自然是有事同你商量。章先生传了信来,说下个月初要来南岛办事,我想着肯定是要给他接风的。这南岛上也没什么像样的地方,哪里都不如傅家。如果他有意,我请他来府上小住几日。姚氏你也知道,没见过什么世面。你同章先生倒是早就认识的,不如就由你来招待他。”   我冷笑:“招待?如何招待?是陪他吃酒还是替他暖床?”   他愣了一愣,抬头望我,竟然没有反驳,半天才说:“章先生也不见得有那个意思。”   我简直要大笑出来。他同陈老板两个人巴巴地将我送去章先生面前,可不就是自荐枕席的意思。章先生哪里会不懂,答应到南岛来,难道是来找他傅博延喝酒?我不怒反笑:“如果他有那个意思,怎么办?”   他避开我的目光,颓然说:“章先生位高权重,不好得罪。如果那样……如果那样,我亦无能为力。”   看到他懦弱无能的样子,我心底一片凄凉,绝望地问出最后那一句话:“所以你打算把我卖掉?像一件东西一样卖掉?”   他低着头,根本不敢看我,只轻声说:“这一年来,我也晓得你恨透了我。其实,你若跟着章先生,说不定比跟着我有更好的出路。”   我心灰到极处,冷得牙齿打颤,冰冷的怒意蓬勃而出,那股怒意根本由不得我自己控制,只促使我走上前去,用出全身所有力气挥手,狠狠撮在他脸上。   他先是一怔,站起来,拳头握了握,忽然间暴发,伸手反撮了我一掌,怒斥:“孙惠贞,你不要以为我平时纵着你,你就是个人物。我告诉你,你不过是我傅博延的一个妾。要不是我花钱买了你,你现在恐怕还在日本人手里生不如死。我今天就是提脚把你卖进窑子,也没人能说什么!”   我被那一掌的力量撞翻在地,脸上火辣辣地痛,全身都火辣辣地痛。我用仅剩一点力气咬牙说:“傅博延,你无耻!”   屋里吵得凶,佣人们都躲在安全的距离听壁角。大概是屋里的动静吵到了谨芳,我见她光着脚摇摇晃晃地从里屋跑出来,刚跑到门口,跌了一跤,“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傅博延怒吼:“人都死哪儿去了?”四季和两个老妈子才闻声赶来。傅博延用颤抖的手指着谨芳说:“把小姐给我抱出去!”   我头发凌乱地伏在地上起不来,他回头居高临下地对我说:“我把谨芳抱到姚氏那里去照顾几天。这几天你就留在这里好好想想。”   我在他脸上看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狠厉,也有可能以前就有,可藏得好,因此我从未见过。只见他对四季说:“把这儿的门锁了,孙姨太病了,就留在这儿养病,谁也不准进来。”说罢抬脚,扬长而去。   桌上的油灯熄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浮浮沉沉,醒醒睡睡,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总之每一次睁眼,眼前都是一片漆黑。   恍恍惚惚的梦中,我似乎看到许多东西,有时候是谨芳在惶惶地哭,有时候是父亲严肃方正的脸,有时候是北岛家里,海风吹过檐下挂着的海螺,撞出一片叮咚声。我甚至看见过冬生,背景是一片深蓝的海水,他站在船头朝我喊着什么,可我什么也听不见,直至他的影子随着渔船消失在地平线上。   再一次睁眼是在白天,把我摇醒的是秀燕。她坐在我的床头,红着眼眶喊我:“惠贞,快醒醒吧,再睡下去你可是不想活了?”   我皱着眉头艰难地醒来,秀燕扶我坐起来,对我说:“你都睡了三天了,粒米未进,身体怎么受得了?”说着她又对回头对站在后面的四季说:“还不快给去弄点吃的来,最好是熬点粥,熬得稀一些。”   房里只剩下我同秀燕两个人。她帮我整理被角,凑过来低低地说:“一个叫黑子的渔民跑来见我,说你没去惯常要去的地方,又跟傅家的佣人打听到你被关起来了。要不是他,我还不知道有这事。”说完她眼睛一红又哭起来:“我实在没料到傅博延是这种人。惠贞,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他们在这么算计你。”   我也胸中悲恸,眼泪瞬间涌上来。我抓住秀燕的手,恳求她:“秀燕,我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世间只剩你一个朋友,你能不能救救我?”   秀燕悲悲戚戚的抬眼看我,抹着眼泪,停了半晌才说:“你不知道他们两个在这宗生意上已经压了多少钱。我今天能见到你,还是我同三少爷说,我来劝劝你。你叫我怎么救你?”   我颓然放开秀燕的手。是,我可以逃,反正不是逃就是死。可秀燕还有两个孩子,身体和灵魂都同她那陈家大院绑缚在一起,却要叫她往哪里逃?   秀燕擦了眼泪,止住抽泣,偷偷说:“人我给你带来了。”说着朝门外喊:“傅小黑,把东西拿进来吧。”   进来的是黑子,手里捧着一大推药材吃食,还有一摞书。黑子也不好走近,只把东西放在了外间的桌子上。从我在的地方往外望,只看见他笔直的身影默默站在那里,个头似乎又高了一截,裤脚和袖子都有些短。我勉强朝他笑了笑,对他说:“谢谢你。”他没说什么,这么远我也看不真切他的神色,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紧紧握着拳头。   过不多久四季就捧来了白米粥,秀燕监督着我喝了一小碗,就不得不要告辞。临走前秀燕特意拿过几本她带来的书,塞在我怀里说:“怕你一个人无聊,给你带了几本小说,特别好看,你一定要看。”   秀燕走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四季把门从外面锁上,把阳光都隔绝在外面。回想起来,在那些昏暗浑沌的梦境里,我也许是想死的,只是秀燕将我从梦境里拉出来。我想到我还有谨芳,如果我死了,她要怎么样?能不能在姚氏身边长大?将来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家?   我躺在床上,思绪纷乱,反反复复想着将来,继而又回想起秀燕走时的神情,似乎着意要我看她拿来的那两本书,很是不寻常,赶紧把那几本书拿出来翻了一遍,真的在其中一本里飘出一页纸片来。   那片纸不过三寸见方,上面有锋利挺拔的字迹写着:“海螺声处待佳音”。落款只有时间,写的是民国三十一年正月十七,正是昨天。   短短七个字,没有名字,我却惊得从床上跳起来,因为那笔迹我最是熟悉。我看过他在父亲书上的眉批,我同他叫黑子传过无数字条,我读过他给我的长信,那些文字至今字字皆还在我心里。   那是冬生的笔迹。   作者有话说:   我来剧透一下:大家不要对冬生抱太大的希望~~(逃走)!   感谢在2022-08-15 12:00:00~2022-08-22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ane樱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水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化蝶(3)   我同博延进行了一场谈判。我说:“让我见见谨芳。”   既已撕破了脸, 博延再无往日的好言好语,神色淡淡地说:“不必了,她在姚氏那里, 好得很。”   我红了眼眶:“她睡觉时找不见我, 会哭。”   博延却不为所动:“她这般大了, 总要学会不整天腻在母亲身边。”   我深吸一口气:“你说的事,我想过了。”   博延屏息,听得十分认真。   我说:“你要把我送人, 我断然不能同意, 必以死相拼。但章先生来, 我去替他接风洗尘, 也不是不行……”我顿了顿才说,“事成之后,我们离婚,你放我自由, 我回省城去自谋生路, 从今往后我们两个桥归桥, 路归路, 再不用相见。”   他的脸上一僵,我乘胜追击:“谨芳跟我, 我要带她离开南岛。”   他断然拒绝:“不行, 谨芳姓傅,你不能带走她。”   我在心底冷笑, 脸上却露出迟疑的样子,半晌才幽幽叹息:“其实谨芳跟着我, 也怕是要吃苦, 不如在傅家衣食无忧。事到如今, 我只能愿她过得好,将来明白,并不是她母亲不愿带她走。”   傅博延立刻脸色郑重地保证:“你放心,我把她抱去我母亲那里养。你总相信我母亲,自己的亲孙女,她怎会亏待。”   我又说:“还有……”   傅博延又提起一颗心。   我说:“过两日是我父亲的忌日,我想回北岛的老房子里住一阵,最后再陪他几日。”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我赶忙加上条件:“我想带谨芳一起去。”   这回博延没有松口,斩钉截铁地说:“等送走了章先生,你自会再见到谨芳。”   冬日的海上风高浪急。我又如多年前放学那样,乘着一叶扁舟回北岛去,同行的还有平时在西苑服侍的张妈。四季因要去姚氏那里帮忙照看谨芳,并没有跟来,但同船去北岛的还有两个孔武有力的男仆,说是帮我们提行李,实则应该是博延派来看着我的人。   北岛的房子原是秀燕外婆的产业,因为北岛荒僻,轻易没有外岛人来住,所以一直空着,连父亲留下的几箱子书也一直在阁楼里闲置着。我睡过的床还在,换了被褥就能用。窗前种的小草自然死光了,不过我挂在檐下的海螺还在,海风一来,便放出互相撞击的咚咚声。   海螺声处待佳音。不管是冬生的人还是冬生的鬼,我都在这里等他归来。   黑子摇身一变成了秀燕外婆家的仆人,拉了几袋子瓜果食物来,帮我一起在桌上摆上父亲的排位,又在排位前面堆满祭品。张妈就在边上擦桌子,我不好同黑子多说什么,只好朝他投射询问的眼神。他却低着眼,看不出喜怒,中规中矩地说:“傅太太,都摆好了。”   那一刻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会错了意,是不是我一厢情愿,是不是我在奢望不该奢望的东西。   午夜梦回,月光照在我床头。我又在梦里见到了冬生,这一次他划着他的小舢板,从雾霭重重的海上向我靠近。我喊了他一声,他却没有回答。我又喊得大声些,他才回应我,叫我的名字:“惠贞!惠贞!”   那声音仿佛就在我耳边,真切无比。我在梦中猛然睁开眼,自己的身体躺在床上,有人坐在我的床头。我抬头一看,月光下朗眉星目,正是冬生的脸,目光如当初一样坚定,只是额上和嘴角多了皱纹,像岁月风霜留下的痕迹。我伸手抚摸他的脸庞,触手温暖,心里诧异。就算是做梦,哪里能那么真切,连他脸上的皱纹都梦得如此逼真。   下一刻他握住我的手,在海风里轻轻喊我名字:“惠贞。”   我懵懂地问:“冬生?冬生?!真的是你吗?”   他笑起来,声音有些哽咽:“傻子,当然真的是我。”   我才醒悟过来,这原来是真的,是冬生真的回来了。   我同冬生十五岁相知,十六岁分开,相识不过两年,少年慕艾,我们也向来都是发乎情止于礼。却原来与他十指相扣是这种感觉。我良久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簌落下来,他又轻轻抚上我脸,替我把眼泪擦掉。   如果可以,我一定会放声大哭,但张妈还在隔壁,楼下还有两个孔武有力的男仆。我咬住嘴唇尽力忍住悲声。冬生仿佛知道我的心思,安慰我说:“楼下那两个喝了黑子送来的黄酒,张妈也喝了几口,应该都不会那么快醒来。”   我这才带着哭腔说:“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了。”   他笑了笑,轻抚我的头发:“许多人都以为我从山崖上摔下去摔死了。可说好了你还等着我,我怎么能死。”   可惜我没有等着他。我已经泣不成声,喃喃地说:“都是我的错。”   他深深看着我回答:“是我的错。那时候我觉得我们有时间,男子汉大丈夫,要先建功立业,不能让你跟着我吃苦。后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我应该听你的话,去省城谋一份营生,做个小工也好,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还过了这么多年才回来。”   我无言以对,连海风刮在脸上都是咸咸的眼泪味道。   他给我讲述这些年的经历:“日本人打进山里,我掉到山崖底下,所幸没有死,花了不少时间才爬出那片山谷。一个医生说要把我这条腿锯了才能活,可我想着,没了一条腿你父亲更不可能答应我们的事,所以差一点死掉,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腿养好。我给秀燕去了信,她已经嫁了人,信自然没有寄到她手里。我就辗转去省城找你,循着你原来的地址找到你舅舅家,只是你早不在那里,你舅舅和舅妈说你嫁去了南洋。我去了一趟南洋,可茫茫人海,哪里有你的影子?有一阵我真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幸好听说秀燕嫁去了永平,才打听到你回了南岛。”   最后他坚定地说:“惠贞,你的事我都听黑子讲过了。离开他,跟我走。”   我凄惶地问:“走到哪里去?”   他说:“只要不是南岛,哪里都好。”   眼泪早已浸湿我面颊和发梢,我说:“我还有谨芳。”   他的目光在月光下如点燃了两把火焰。他说:“带她一起走。永平县城有一条货船,下个月就出发,去福州。我认识那条船的船长,我们躲在货舱里不会有人发现。等到了福州我们再去别的地方,越远越好。我们可以搭船去香港。”   香港,如此遥远的地方,我从未曾想到过。   冬生趁着夜黑风高又走了。我大约不会有机会在接待章先生之前见到谨芳,冬生倒很自信。谁也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所以并没有人防着谨芳那边。他计划着只要谨芳一出傅宅,他就能把她拐走,然后接上我,先逃去永平。   所有事如同梦境,又如同那些年我偷偷读过的张恨水和李涵秋小说里的情节,第二天在刺眼阳光里醒来,顿时怀疑那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黑子又来了,帮我带来几把铜钱草,我把它们栽在屋檐下的花盆里。黑子在一边帮忙,趁张妈不在的时候轻声问:“惠贞姐,你们真的要去香港?”   黑子如今长大了,个子几乎同冬生一样高,性子也愈发沉稳,平时不爱说话,轻易看不出喜怒。这时候他目光焦虑,我倒高兴起来。总算有人向我证实,昨晚的事并不是我做梦。   我侍弄着小草,朝他笑说:“是。”   他却阴着一张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停了许久才说:“惠贞姐,你可是一定要走?如果被抓住,傅家人会要了你的命。”   我举头望了望窗外,似乎很多日子未见过这样好的阳光了。傅宅那一片黑压压的屋檐下,从未有过如此的好天气。我冷笑着回答:“如果不走,那座吃人的傅宅也迟早会要了我的命。”   冬生答应三日之内会回来。三日之后,父亲的忌日一过,博延就会来接我回南岛。   我在北岛等了足足有三日,冬生却没有来。最后一晚,张妈开始收拾东西,楼下的男仆也开始打开最后那几坛黄酒。冬生给我留了药,我想这一晚冬生必定会来,就偷偷把药都倒进了酒坛子里。   夜渐深,海上刮起了风浪,楼下的自鸣钟敲过十二点。男仆和张妈都已经呼呼大睡,冬生却没有来。我在房间里坐卧不宁,海风一阵,窗外的海螺随即一阵咚咚的撞击声,我就站起来向窗外再张望一遍。   为了不让别人起疑,我关了灯在黑夜里静候,等的时光久了,渐渐靠在床沿上迷迷糊糊睡去,恍惚中有温暖的手指轻抚我的面庞,似乎冬生又回到我身边。我轻轻唤了一声“冬生”,慢慢醒过来,床前确实站着个瘦高个的黑影,我定睛一看,却不是冬生,而是黑子。他的神色不对,阴郁悲伤,似乎还红着眼眶。我环顾左右,急急问:“冬生呢?有没有把谨芳带出来?”   黑子在黑暗里默默摇头。   他不肯说话,我的心也渐渐沉下去,强忍住惊慌,问他:“是不是没能把谨芳带出来?冬生呢?他人呢?在哪里?”   黑子低着头,不敢看我,半晌才低声说:“冬生藏身的地方被傅家的人发现。三少爷带了一群人去捉拿冬生,冬生胸口中了一枪,伤得很重,躲进了东盘山里,现在三少爷正在搜山找人。”   我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黑子一把扶住我,我失声说:“怎么会?不是没人知道冬生活着回来了,除了我和秀燕?”   那一刻仿佛有万箭攒心,我痛不欲生,眼泪决堤而出。黑子默默站在我身边,手足无措,最后问:“惠贞姐,现在怎么办?”   我心中有了了断,抬起泪眼问黑子:“你可知道冬生躲在哪里?”   黑子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曾跟我说过,若同他失去联系,就去东盘山的一个山洞里找他。”   我摘下耳朵上那两枚珍珠耳钉,交给黑子:“把这个还给冬生,告诉他没有谨芳我不走,我要等谨芳长大,方可跟博延离婚。你叫他先逃,去福州,香港,哪里都好,若愿意等我便等,若不愿意等,我也不怪他。”   黑子接下耳钉,在黑暗里神色担忧,脚步迟疑着不肯走。这时候外面有了响动。张妈今天没有跟男仆们一起喝酒,这时候大概听到响动醒过来,在门口敲门:“孙姨太,你还好吧?可有什么事?”   我忙回答:“没事,睡不着而已。”   张妈答应了一声,回去睡了。过得一炷香的时间,我催黑子:“你快去吧,叫冬生千万不要回来找我。”   黑子默默点了点头,这才转身要走。在他转身那一刻,我又叫住他,心中涌起万层浪,停了许久才对他说:“有机会替我去看看谨芳。若你见到她,告诉她姆妈特别想念她。”   黑子不疑有他,蹑手蹑脚地下楼离去。   我点亮一盏油灯,去阁楼上给冬生留了一封短信。他知道我常把日记藏在书页里,又把书藏在阁楼那块地板底下。若他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定会来这里找上一找。我在信上写道:   “今天是最后一日,你没有来。   凭窗远望,这里能看到南岛的灯光,闪烁如暗夜星辰。还有晚归的渔船,那时我天天在这里眺望,希望能看到你的影子。   如果你终于寻到这里,我应该已不在了。这封信写在这里,就当作一种诀别。我们走到这一步,皆无可奈何。此生已矣,但愿来生再见。   惠贞”   窗外海风猎猎,远处的天空渐渐泛白,又是一天即将开始。父亲的忌日已经是昨日,他的排位还摆在供桌上面。我去排位前面磕了三个响头。父亲是个酸儒,最讲究礼义廉耻。若他还活着,知道我做了博延的姨太太,怕是会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更何况还有一个章先生,只怕他此刻在天之灵也不得安息。   还有冬生。我刚才交代黑子的那番话怕是说服不了冬生,他定会回来找我,冒生命危险也不足惜。他受着伤,慢慢养好了再一个人逃脱尚有可能,若我走了,他必会被傅家人追到天涯海角。   我去我床边扯了一幅床帘,拉了拉,觉得甚是结实。回到阁楼上,我搬了一把椅子,把床帘抛上房梁,又打了一个结。   阁楼上的风景甚好。记得那一年冬生送我回北岛,我就在这里目送他的船离去,看着那遥遥一点船尾的灯光远去,如同流星划过我心上。   博延命令我,死也要死在那座庭院深深的傅家宅院里,我偏不想如了他的愿。这大概是我唯一能做的抗争。 第51章 北岛来信(1)   林钊辉遇见艾微微是在B大学的新生Orientation上。他代表B校华人学生学者联合会, 去向华人新生宣讲联合会的宗旨和服务。   大多数来美读书的大陆学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家里有矿,一来就买个奔驰宝马,在学校随便拿个什么学位, 毕业后回家继承家业的富二代;一种是十年寒窗苦读, 读遍各种补习班, 在美国读个STEM(科学,技术,工程, 或数学)专业的学位, 以期将来进华尔街或硅谷大厂的小镇做题家。前者以本科生为主, 特别是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私校, 而像B校这样门槛颇高的学校,学生,特别是研究生或博士生,多属于后类。他在B校已经混了四年, 即将拿到他的数学博士学位, 家里虽然不是大富大贵, 但条件也不错, 算是介于两者之间。而艾微微,来读一个硕士, 穿着简单, 听讲专心,他自动把她也划入后一类。   他之所以会特别注意到她, 主要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老生看新生,最主要还是看脸。他那时候就想, 将来跑去向她献殷勤的未婚博士后, 北美猥琐男肯定不少。再者, 她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她是来念B校的新闻学专业的,这还蛮特别的。一般学这种专业的中国人特别少,第一是不好拿奖学金,第二是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一般要跟老美竞争的专业都不好找工作,更何况要跟老美拼英文写作。   后来各忙各的,他也忘了有这么个人。一般留学生里也有食物鄙视链,大家也很现实,IT行业的都两两配对,将来才好在硅谷大厂里双双高薪。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她一直保持着单身。   他们再次有交集是因为有个中国学生得了重病要手术,学生联合会发起了一次募捐活动。别的学生最多捐一两百块,她一次捐了三千美金。他再回想她的穿着打扮,虽然大体上很简洁,也不穿名牌,但时常会有些看起来很名贵的小东西,比如项链,发簪,围巾,各种小饰物。这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说不定她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留学生。   那个得病的学生是个物理系的女孩子,成绩优异,拿了奖学金到美国来读书,暑假还在图书馆打工。微微在读书馆借书时候跟她聊过几句,听说她家在农村,微薄的奖学金还要寄一半回家给弟弟付大学学费。美国的医疗费用不菲,即使有学生医疗保险,还要自己付出相当一部分,对穷学生来说还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她去学生联合会自告奋勇,问需不需要人去医院照顾病人,碰见以前见过的林钊辉。林钊辉对她充满了好奇,问她:“真的?学生会的干部确实会去医院帮忙,不过会挺辛苦的,你真的可以?”   她说:“没事,我以前在福利院,照顾生病的小孩也是常有的事。”   林钊辉以为她说的是在福利院做义工,心里想,一个白富美这么不娇气,还心地善良,真是难得。   那个女生在医院做手术,微微陪了一天一夜,第二天还带了煲好的清炖牛尾汤来看病人。林钊辉正好也在,他们一起从医院出来,他说:“我知道附近有家三明治店,咖啡和三明治都很不错,要不要一起去吃个午饭?”   他看见她脸色明显地一顿,笑了笑说:“不了,我家里已经准备好午饭了。”   他一看这情况,觉得她大概已经心有所属了,所以也就笑笑作罢。   后来第一学年结束,他听说她找了一份暑期实习,还是在旧金山最大的报社里。这样的实习机会难能可贵,多半是内部推荐才有可能。他后来又听别人讲,看见有辆破破烂烂的本田思域来校园里接她,车里坐的是一个混血华人。学校的华人圈子就那么大,许多流言来无踪去去无影,对美女尤其不友好。有人传她为了工作交了个老美男朋友,可能就是开本田思域的那位,但也没有人能够证实。   B校历史悠久,建在一个大山坡上,和旧金山一桥之隔,大约半个小时的车程。和旧金山一样,近几年因为毒品泛滥,楼价飞涨,这里的无家可归者也数目激增。学校三栋主要的学生宿舍楼就同一个搭满破烂帐篷的公园毗邻,只要一出校园,治安就十分堪忧。   有一次临近期中考试,他路过图书馆门口,看见她一个人拎著书包,低着头坐在图书馆门口的花坛边上,看样子是在等人。虽然图书馆还是灯火通明,但那时候已经是半夜,路上已经人烟稀少。他走过去打招呼,忍不住问:“怎么还不回家?”   她笑了笑说:“我在等Bear Walk。”   所谓Bear Walk,是校园警察的一项服务。校园周边治安不好,有时候在图书馆耽搁得晚了,女生不敢单独走回宿舍,就可以打电话给Bear Walk,让校警或协警陪同走一程。听起来是很人性化,但其实校警就那么几个,有时候要等很长时间才等得到。   他听了心里莫名一松。他原以为她大概在等男朋友,这时候连忙自告奋勇:“我也正好要走,要不我们一起吧。”   她说好,他们两个就一同走回校外的公寓。其实她住的地方和他要去的地方并不在一个方向,但他很乐意绕一点远路同她聊聊天。他问起她的实习:“报社的工作怎么样?”   她脸上顿时多了几分生气:“很好啊,你如果去翻翻这个月的报纸,有三条有我署名的报道。可惜现在我还不能跟去采访,只是坐在办公室里查资料。”   他问:“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实习机会的?我们学生会也为同学们介绍实习和工作的机会,有机会你来给大家传授传授经验。”   她含笑说:“我也没什么经验,其实只是朋友介绍的。”   他小心翼翼地问:“哦?是报社的记者吗?听说你男朋友是个记者。”   她一愣,随即笑起来:“你说杰克?对,我在他那里帮忙,不过他只是个朋友而已。”   他听到这话,心里想,果然,那些流言不过是大家乱猜的,像她这样的条件,何至于需要为了找工作就以身相许。他随即半开玩笑地问:“你如果没有男朋友的话,介不介意我追你?”   她只停了一停,也半开玩笑地回答:“行啊,不过我整天都不在学校,就怕你根本找不到我。”   她确实是挺忙的,暑假在报社实习了两个月,杰克说她干得不错。学期开始,她还继续在报社兼职,平时忙着学业,没课的时候就往报社跑。   杰克没有食言,还真带她去采访了一次连环杀手。   杰克在写一本叫《加州杀手》的书,讲一个二战后出生的老兵,在七八十年代犯下了十几桩命案,五十起强*奸案和一百多起抢劫案。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罪犯在犯下诸多罪行的同时,始终保持一个良夫慈父的形象,家人根本没发现他有任何异样。   本来这些案子多年未破,早已经无人问津,但最近因为DNA研究的发展,警方意外抓获了这个神秘的凶手。此人被判了无期徒刑,正在加州的监狱里服刑。杰克去采访这位罪犯,其中一个问题就是问:你为什么犯那些罪行?你在心里是怎么想的?   那位罪犯已经鸡皮鹤发,垂垂老矣,神情木讷地重复同一些话:我对我造成的伤害表示抱歉,我愿意为我做过的事赎罪。   她问杰克:“你真的相信他的忏悔吗?”杰克冷笑:“我只相信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   这让她想到傅天宇那一家人。记得东野圭吾有一句话: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半人半鬼,凑得太近谁也没法看。正如傅修远说的那样,人都是自私的,连爱也是。   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想起傅修远了。   有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已经把他忘记了,每天在学校和工作之间忙碌,没什么时间来想别的事情。唯一一次想起他的时候是杰克派她去跟进一件性骚扰案件。B校有一个中国学生,同一个知名篮球明星出去中餐馆吃了一顿饭,后来学生告明星性侵,还在社交网站上曝光了视频,杰克派她去找出那家他们吃饭的饭店。   学生并没有披露是哪家中餐馆,视频里面也看不出端倪。旧金山的中餐馆很多,她是凭着视频里桌上的菜的样式,一家家筛查,一家家走访的。那时候她就忽然想到傅修远。如果他在,一定又要笑话她用这么笨的方法。按他的做派,一定能想出个多花钱少花力气的办法来。他同她始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思维方式也不同。他觉得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而世间大部分问题都能用钱解决,比如她,就被他花钱打包送到了地球的另一面。   傅氏的消息她也常常听说,财经新闻里时有报道。瑞发的政府补贴诈骗丑闻还是杰克最先报道的,随后就有联邦调查局介入。证据证明傅维贤和傅琪在收购瑞发之时就对内幕有所了解,并且有积极参与,因此也都成了调查对象。前前后后调查进行了两年,虽然傅维贤被律师从案件中摘了出来,傅琪却被拉出来顶缸,如今官司缠身,而且傅氏被课以重金罚款,也失去了美国境内所有政府廉价租屋的合同。到此为止,傅氏收购瑞发花的钱算是全部打了水漂,股价重挫。   傅维贤因此被董事会逼迫,不得不辞去CEO的职位。他在影视业输了对赌协议,又在EV车行业烧了不少暂时拿不回来的钱,在银行贷的款都是他用傅氏股份质押担的保,如今傅氏股票大跌,贷款又到期,他在一年内不得不减持了许多股份。   如今的傅氏已经天翻地覆。廖坚强成功坐上了CEO的位置,而董事会里,傅修远被推上了前台。他求仁得仁,两年而已,他已经成为坐在傅氏最高位置的第一人。   至于Amy Liu,她没特别关注,也不想特别关注。傅修远现在同廖坚强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略□□,想来Amy Liu也有她的角色要演。   微微还记得,傅修远曾说过,让她等两年,左不过是这一两年的时间,等他把傅氏的事处理好,他果然在两年内把一切都处理好了。白驹过隙,转眼他们分手已经到了第三个年头,她的硕士已经读到最后一个学期,而他的董事长位置也坐了大半年了。说好了的从此路人,果然是江湖不见,各自安好。 第52章 北岛来信(2)   微微再一次遇见林钊辉是在B校的春节晚会上。中国学生会操办的晚会, 林钊辉自然在门口帮忙。他一眼看见人群里的艾微微,连忙挤过去拉住她:“唉,我终于捉住你了。”   晚会人特别多, 一千多个学生济济一堂, 来晚了根本找不到好座位。林钊辉把她拉到学生会成员预留的区域, 告诉她:“你就坐这儿吧。别走哦,晚会之后我来找你。”   晚会气氛热烈,有人唱阿卡贝拉的《烟花易冷》, 有人跳搞笑的堡垒之夜舞蹈, 最后甚至还有电视上见过的网□□手来唱了几首嘻哈。他全程都特别忙, 各方事务需要协调, 等到晚会结束,他才脱身去了观众席。他原来想,艾微微肯定走了,结果没想到, 她竟然真在座位上等着他。   他暗自高兴, 问她:“今天还需要Bear Walk吗?”   她笑着说:“好啊。”   旧金山的冬天并不冷, 即使深夜, 空气也像是泡在温开水里一样温和。他已经知道艾微微住在哪里,一路送她回去, 特意在路上放慢了脚步。他问:“快毕业了, 你有什么打算?”   微微说:“我是想留在旧金山,看能不能找到工作。”   他有一点失望。他的父母都在香港中资银行的管理层里工作, 希望他拿到学位后去香港找一个金融业的职位。如果马上要天各一方,他还有什么追求的必要?   他不死心, 继续又问:“那你家人在哪里?他们不希望你回去吗?”说完了又开玩笑:“难道没什么初恋情人在等着你归来团聚?”   她说:“我家人都在H城, 我倒是挺想他们的, 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至于什么等我团聚的初恋情人,”她顿了顿,淡淡一笑才说,“还真是没有。”   她这样回答,他又有一点高兴起来。他有心要问一问她的家庭情况,父母都做什么事,有没有兄弟姐妹,但又怕太唐突,只好留到下一次再问。他把她送到她的住处。那是一处离学校不远的公寓楼,不是富二代会住的那种高档酒店式公寓,但她也没像其他学生那样与人合租,而是一人包下了整个两室一厅。他觉得这些同她这个低调白富美的人设倒是十分契合。   隔天他发了微信给微微,约她一起去吃饭。原先他也约过她,她总是说忙,从来也没答应过,这一次他以为她至少也要拿一下乔才会答应,没想到她竟然来了。   他想她来自江南,就选了一家上海餐馆。她说起她以前在H城的生活,倒是兴致勃勃:“原来我在晚报负责一个美食公号,其实天南海北什么菜都吃。比如我知道南山路上有一家粤式小吃,叫福记,鱼蛋粉听说特别正宗。”   他连忙接话:“真的吗?听说的可不算,我是广东人,下次你带我去,我来帮你鉴定到底正不正宗。”   她淡淡笑笑没接话,转换了话题说:“湾区的中餐倒是不少,可惜没有H城的特色,上海菜就算接近,还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为着她这句话,他好好地去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家打杭帮菜牌子,评价也还不错的餐馆,连他自己都觉得他这次真算得上是很用心了。餐馆在南湾,从B校出发驾车要一个小时。他想正好,有藉口可以约艾微微顺便周末出游,逛逛计算机历史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可惜她拒绝了,说周末有事,忙。   临近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所有人都更忙,微微也开始忙碌找工作的事情。她的意愿是留在旧金山,向各大小报社投了不少简历,但最有希望的恐怕还是在杰克那里找一个正式职位。但杰克对她说:“不是我否定你的能力,但如果能用得上中文,我认为你能发挥更大的潜能。我觉得你可以考虑香港或新加坡,那里的报社往往喜欢中英双语的人才。我正好知道一家通讯社的香港分社有一个入门级别的职位,我可以给你推荐,你不如去试试看。”   她听了颇失望。香港,不是她想去的地方。   后来林钊辉第二次来约她去周末出游,她想了想,同意了。   有些事如果你一日拖一日地不想解决,大概永远也解决不了。比如小时候学游泳,和平教了她很多次她也学不会,最后美丽直接把她扔进深水池里,她扑腾了几下竟然也就学会了。感情的事大概也是如此,如果她两眼一闭跳下去,说不定发现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那家所谓的杭帮菜却着实有些令人失望。餐馆坐落在一个居民区外的strip mall (公路商店街)里,老板娘说的是粤语,菜色更像是美式上海菜。跑了大老远找到这里,她也不想扫兴,林钊辉问起,她就说:“还不错,这碗油焖春笋倒是很少能吃到的。”   林钊辉才放下心,说起自己的事:“你看多巧,我同你都是今年毕业。我已经在香港的几家对冲基金投了一些简历,应该很快会有面试消息。”他看了看她的脸色,又说:“其实你这样的学历,也可以试一试香港的职位。”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说这样的话不知道算不算僭越,所以他十分注意她的反应。   餐馆的装潢很家常,像许多家庭式中餐馆一样,有陈旧的假皮卡座,不是特别干净的餐桌,餐厅的一角辟出一张大桌子来专门堆放外卖用的纸盒和塑料刀叉,头顶的电视播着过时的MTV或中文节目作为嘈杂的背景音。这一天电视里播的正巧是粤语新闻,林钊辉这个角度看不到,艾微微那个角度倒是正对面。他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粤语,但见她似乎看得很认真。他听了听,电视里说的是一起什么绑架未遂案。他回头也去看电视,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被警方带走的镜头,新闻播音员的画外音说,被逮捕的是香港傅氏集团的前董事长傅维贤。   他回头,看见艾微微的脸色不对,似乎瞬间被抽掉了血色,连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坐在对面一动不动。林钊辉又叫了一声:“艾微微!” 她这才站起来说:“我先去下洗手间。”   电视里的新闻只有语焉不详的几句话,粤语她也听得不甚明白。她在洗手间里刷了刷网上的新闻,才得到更多的信息。   傅琪被判了刑,傅维贤投资的EV车项目烧光了钱,本来就要拿到一笔融资,结果在尽职调查时翻车,全面崩溃。香港的八卦媒体最爱讲豪门恩怨,此刻翻出来陈年旧事,说到傅修远的父亲傅景行当年的惨死,以及傅修远跟廖坚强两个联手把傅维贤挤出董事会的宫斗戏。网上有人猜测这次尽职调查过程中也有傅修远的手笔,所以傅维闲对傅修远是恨之入骨。正当这时候,傅修远要远赴南美考察,结果就在阿根廷遭遇绑票案,所幸当地警方早有准备,绑架未遂,绑匪全部落网,还牵扯出傅维贤这条大鱼,过程十分惊险。   她花了很大力气才镇定下来,心里想,原来这才是他想要的结局。夺下傅氏的主导权还不够,他要把傅维贤逼到角落,逼他动手,故伎重演,然后让他坐牢,得到应有的惩罚。   读了半天新闻,她才发现自己脑袋里嗡嗡一片杂音,手都在抖。他们当年也算是和平分手,约好了各走各路,互不相干。他的微信她始终没删,到现在还处在被置顶的位置,只不过向来都没有消息,她也没期待过有消息。这时候她点开他的微信,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两年前,她在机场,他祝她一路顺风。   她想了想,问了一句:“可还平安?”   美西时间的傍晚,是香港的早晨。她等了片刻,他没有回。倒是她,再不出去的话林钊辉说不定要找人来撞门了。她打开门走出去,心里想,现在只不过是绑架未遂而已,这说明他大概是没事。他向来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又谋划了那么久,肯定是有万全的安排。再说,这一切与她好像也已经没太大关系了。   再回到外面,她还是认认真真地吃完了那顿饭,虽然最后上来的雪菜年糕更像是咸菜年糕。   吃完饭他们就要驱车回校,她忽然想到:“能不能去一个地方?应该离这里不远。”   她把地址输入到手机里,林钊辉就按着手机的导航开车,也不过就是十几分钟的路程,车下了高速,走进一片静谧幽深的小区,家家户户高墙大院,十几米高的莱兰柏树挡住路人的视线,只偶尔能在拦着铁栅栏的大门口窥视到树墙背后的豪宅。   车停在一处豪宅门口,艾微微下车,在门口输入几个密码,大铁门就应声而开。院子里是大片绿色草坪,中间还有一个喷泉。主人也许不在家,草坪后面的哥特风小楼只亮着夜灯,但院子里的路灯仍旧亮着。   他们下了车,微微输入密码进了楼,林钊辉也跟进来,问:“这是谁的家?”   艾微微顿了顿,回答说:“一个朋友家。”   林钊辉的心里打着鼓。这个区这样的楼,价格无论如何也要一两千万美元,虽然她说是她朋友家,看她这一串密码就登堂入室的样子,应该也是关系亲密的朋友。他对自己的外貌和家庭背景向来自负,觉得比一般学生综合条件好,面对艾微微,现在他又不大肯定起来,是不是家境差得太远,所以他要再多努力一把?   小楼三层结构,一进门是宽敞的门厅,直达三楼的房顶,空阔疏朗。顺着旋转楼梯上楼,二楼是主人的卧室。她打开几扇门,找到大概是傅修远小时候的房间,门口挂着块红牌子,上面用醒目的字样写着“Restricted Area: No Entry Unless Authorized (闲人免进)”。房间里面,桌上摆着一副《指环王》人物做的国际象棋,墙上贴着蜘蛛侠的海报,一切都像是个中二期男孩子的地盘。这一切好像都不是他认识的傅修远,她从未想过,他曾经也是个小孩。   正中的书桌上,还方方正正摆着一本笔记本。她翻开封面,发现是他的英文笔记,第一页的第一句话就写:“First day of summer. There is coldness in everything around here…(夏天的第一天。四周都冷……)”   身后的林钊辉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指给她看书架上玻璃盒子里装的一支剑:“这是弗罗多的剑,叫Sting,限量版啊,很难得的。”   她赶紧合上手里的笔记本,回头说:“我们还是走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来这里看看,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些什么,最终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想看。已经好了的伤疤,何必再去触碰。也许她只是在等手机里的回音,可惜她发的那条消息他一直没有回。   回到住处已经将近十点,她同林钊辉在门口告别,礼貌地感谢他安排了愉快的一天。他笑了笑,也许还想说些什么,大概意识到她的一脸倦容,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也不知为什么,有时候与人交往是件累人的事,好像这一天,什么也没做,不过是吃了顿饭,就叫她身心俱疲。   “一切平安。”   后来手机里收到傅修远的回答。她晚上睡得太死,消息来的时候没有看见,等看见时候已经天光大亮,香港也已经是深夜。他也没有更多的话,她想了想也没有再问。她们总归曾是那么亲密的关系,想知道他是否安好应该不算过分,除此之外,大概都是多余。   作者有话说:   没写到我想写到的地方(哭~~~)为了早日完结,我觉得明天可以来个双更,下次更新明早9点9分吧。 第53章 北岛来信(3)   最后微微按照杰克的建议, 投了简历去那家通讯社的香港分社。几轮远程面试通过,又看了她的报道样本,对方满意她的资质, 只剩最后一轮和Director见面, 一般Director不反对就下Offer。这时候反倒是她有点犹豫起来。一个全新的城市, 一份全新的工作,万一不喜欢怎么办。对方的人事经理说,Director要两个礼拜之后才有空, 届时欢迎她来onsite, 安排她和同事见面, 再跟Director面谈。她就这样买了一张机票, 打算去香港看一看。   走的那天,她又在机场遇到林钊辉。林钊辉在安检口的队伍里看到她,大力朝她招手,又挤到她的身后, 朝她大笑, 说:“这么巧?今天需不需要Bear Walk?”   事实上也没那么巧。林钊辉听说微微可能要接受香港的一份工作, 自然是大喜过望的, 自动解读为她有考虑到他们的可能性。他在香港有好几个面试,本也打算回去一趟, 打听到微微的行程, 特意也把机票定到了同一个航班。   其实全程他们都不坐在一起,可是在别人眼里看来, 就有点双宿双飞的意思。   下了飞机,他还真的像护花使者一样紧跟着她, 又替她把行李一起取回来。微微这一趟不准备久留, 带的东西并不多, 只不过一个中号的行李箱,里面装了几套西装,但出门在外,男士总要体现一下绅士风度,所以行李都放在林钊辉的行李车上。   林钊辉有人接机,他的父母好久没见到儿子,双双出现在机场。林父略有些严肃,看起来像一个典型的单位领导。林母要慈祥得多,一张圆脸,也很爱说话,看见她就说:“小辉的同学啊?住哪个酒店?哎呀别客气,还叫什么计程车,我们送你一程,顺路的。”   林钊辉二话不说把她的行李搬上了车,她也不好再推辞。   车在停车场绕着圈子,她的手机刚刚关掉飞行模式,有提示说她收到一条微信。她同傅修远久没动静的对话框里出现一行字:“近几天律师会联系你。”   她下意识地向窗外张望。香港的春天要比旧金山热得多,即使车里开了冷气,即使车窗的茶色玻璃又挡住了外面的阳光,还是有一种粘稠的炙热。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排又一排汽车静默在沉闷压抑的空气里。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四处张望,除了车什么也没看见。回过头来,她在手机里回了“知道了“三个字,对方也再没有什么回答。   她的面试被安排在第二天的早上。通讯社的办公室在中环地段,办公室的大会议室可以看见维港。Director是个胡子拉碴的老美,说话快而风趣,认识杰克,所以对她也很亲切。她又见了一个将来可能要共事的同事,四十岁出头的资深记者,也来自大陆,在斯坦福拿了学位,先后在多家报社做过,做到最后还是觉得香港最如鱼得水。这位同事劝她:“相信我,比起旧金山你一定更喜欢这里,这里可以给你提供更宽广的天地。”   条件很优厚,工作也是她感兴趣的,她还是有顾虑,跟人事部说,周五下班之前给最后的决定。   她一直记着律师会联系她这件事,果然,第二天就有律所打电话给她,却并不是之前帮她建立信托账号的那家律所,并且对方已经知道她人在香港。   律师约了她在办公室见面,位处中心地带的写字楼。约她见面的是一个看起来已逾花甲的律师,很有绅士派头,自我介绍说:“我是傅天宇先生的遗嘱执行人,今天特意请艾小姐过来,是要谈谈傅天宇先生遗嘱的事。”   早在傅修远说是傅维贤把她扔在了孤儿院时,就告诉她傅天宇在遗嘱里给她留了些财产,虽然也不多。那位律师说:“傅老先生的遗嘱里留了些资产给孙惠贞女士的后代,具体的清单我们可以下次再谈。现在我这里有一些文件需要艾小姐签署,需要艾小姐先通过DNA检查的确认。”   有人专门来采了她的样本。她以为完事了,律师又说:“还有一份资产是今天就可以过户的。”他说着又拿出一大堆文件,告诉她:“这一座是位于深水湾道的别墅,也是傅天宇先生身前的住所,现在傅先生委托我转让给你。”   她诧异,问:“傅天宇先生委托你?”   律师笑笑说:“不是,是傅修远先生。”   她记得傅修远说起过那栋楼,说那栋楼在半山腰,三层别墅,有个大露台,俯瞰大海,但他不喜欢那里,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住,太空。那天他生着病,一个人半夜从香港跑回来,同她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却睡不着。那天他说了许多事,说他掉了第三颗门牙就没了父母,从小怕冷,害怕黑夜,一到晚上就躲在陈妈的床底下不敢出来。   许多事她以为忘记了,却其实记得很牢,比如他说过的话,给过她的一个微笑,人群中紧握双手的瞬间,都扎根在记忆深处,就像沉入海底的泡沫,总想伺机浮出水面。   从律所出来天已经渐黑。她在中环的车水马龙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程,心里一片迷惘。林钊辉给她发了个微信。他下午在中环的哪个对冲基金面试,刚刚结束,自我感觉良好,问她可不可以一起庆祝一下,她一时想不出说不的理由,潦草地回了一个“好”字。   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起了,她以为是林钊辉,接起来一听,电话里面的人说:“微微。”   她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下班的车流在她身边哗啦啦地开过,头顶大厦的霓虹灯亮如白昼,对面的行人匆匆与她擦肩而过,全世界却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只留电话里那一点点杂音,好像隔着千山万水。   她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无法回答。电话对面的人又说:“微微,是我。”   他声音向来适合夜晚,如月光打在水面上一般沉静。她又停了一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答了一句:“你好。”   他也是沉默了一刻,才说:“今晚有空吗?能不能见一面?”   他告诉她的地方是一家法国餐厅,离她所在的地方步行十分钟。她匆匆赶过去,却又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餐厅在一幢大厦的底层,有栽满植物的屋顶和明亮的长窗。窗口透出晕黄的灯光,她一眼就看见他坐在窗边的座位上,黑色衬衫,一身整齐的黑色西装,神色从容优雅,就像她第一次在南岛戏院里遇到他的时候一样。   她走进餐厅,告诉门口的领班自己找人,领班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侧过身,她已经看见他在餐桌间长长走道的那一端站起身来。   这间餐厅是一个狭长的房间,他的餐桌几乎在房间的最里面,从门口到他的餐桌,似乎有二十米远。他用目光追随她的身影渐渐移近,她却觉得那长廊长得没有尽头。好不容易走到了面前,四目相对,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开口说:“微微,坐。”   那时候她心里想:好了,看到了。如果对自己绝对诚实的话,她万里迢迢跑这一趟,大概就是想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现在看到了,他活蹦乱跳,手脚齐全,目光依旧深邃,声音依旧好听,连皱纹都没有长,她也算了了心愿,可以解脱了。说好了江湖不见,他说到做到,办完了大事也并没来找她的意思,她还跨过半个地球跑过来矫情个什么?   她终于定下心来,给了一个久别重逢的笑,抢先问:“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他笑了笑,不说话。   她又说,有点调侃的意味:“听说现在傅氏都在你掌握之中了,恭喜你啊。”   他目光闪动,只是不说话。   侍者递上菜单,她看了看,满满登登一大本子,叫人眼花缭乱,光是头盘她就上上下下看了两遍,都是杂乱无章的字母,字都认识,又好像什么也没看懂,干脆在主菜里随便指了一个了事。   侍者转去他那一边,他只瞟了一眼菜单,随手把菜单还给侍者,说了一句:“跟她一样。”   傅修远还点了一瓶佐餐的白葡萄酒,不知道他记不记得她是个酒品不好的一杯倒。今天她倒用不着喝酒,已经话比平时多得多。说起她的旧金山生活,她从学校南门的波霸奶茶说到学校西门的黄油味增拉面,最后还说:“多亏有杰克的照顾,帮我找了实习,带我做了不少事,竟然还带我去采访过连环杀人犯,说出来都没人相信。这次香港的工作也是他介绍的,要不然我恐怕也拿不到面试机会。”   他这才问了一句:“打算留在香港工作?”   她停下了刚才精彩纷呈的发言,默了默,说:“我是希望能留在旧金山,或者回H城也好,香港这边只是随便来看看,可能不会接受那份工作。”   他又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   法式餐厅里的氛围总是私密而浪漫的,桌上燃着蜡烛,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钢琴曲,头顶是昏黄的灯,照在人脸上个个都神情柔和。不过他们两个人占据了一张四个人的餐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向前探身,而是靠在椅背上,离她有两米远,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放在桌上,手腕上银色的袖扣闪闪发光。从前他更爱带她去巷子深处的小馆子,头碰头挤在一张小方桌前抢一碗鱼蛋粉,哪里有现在高大上。   他没兴趣叙旧,她也说得累了,有一刻停下来,两人就陷入尴尬的沉默。她不知道他叫她出来到底要说什么,好像他根本什么都不想说。两个人面对面默默无语片刻,他终于说到正题:“今天见过律师了?”   她说了一个“嗯”字,想了想问:“为什么把房子过户给我?我不住香港,又用不着。”   他只淡淡说:“我也不住那里了。老头子的东西,你都有一份。既然没人要,你就拿着。”   谈话就转入公事公办的轨道,好像两个生意合伙人在讨论收支报表。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棕色大信封来,放在桌上,用手指移到她那边:“今天约你出来,是想把这个交给你。”   她打开一看,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傅修远在一边解释:“偶然查到这个人,是傅博延的儿子,想到你也许会有兴趣。他应该知道些你家里人的事,要不要去见一见,你自己决定。”   这时候他抬腕看手表,大概表示事情谈完了,再没有浪费时间的必要。   她的手机也在这时候响起来。她这才想到,林钊辉要约她去庆祝,她完全把这事抛在了脑后。看手机上的提示信息,他给她发了无数微信,大概因为她没反应,这才打电话过来。   她一接起电话,他就喊,声音有点大:“你去哪儿了?怎么发那么多消息你也不回?”   她回答:“对不起,一个朋友突然约吃饭。现在吃差不多了,你想去哪里?”   林钊辉还在中环,离得也不远,她告诉他这间餐厅的名字,他说现在就走过来,在门口碰头。   盘子里的菜她好歹吃了六七成,虽然吃到现在她也没闹明白吃的是什么。又胡乱吃了一会儿,林钊辉终于给她发消息说快到门口了,她连忙放下刀叉,笑说:“我得走了,有人来接我。”   她整理了自己的东西,站起来。他也站起来,绅士风度一如当年。她笑着说:“再见。”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她点了点头。   她调转身,又从那漫长的过道走回去。头顶飘着钢琴曲,声音很轻很遥远,让她想起那首肖邦的《E大调离别练习曲》。有一段时间,他常常从香港飞到H城来看她,每次告别都难舍难分。有时候深夜,她要走了,去门口穿鞋,他还会追过来,伸出胳膊从后面圈住她,头抵在她的肩膀上,亲亲她的面颊求她:“还早,再过一会再走。”此刻他一定也在目送她的背影,只是不会再追上来挽留她了。   想到这里,她嘴角那点假笑再也挂不住,眼睛酸得要落下泪来,幸好他在背后,什么也看不见。   作者有话说:   说说番外的想法吧:   1.民国故事还需要收个尾,但惠贞的日记是没有了,所以会写个番外交代一下。   2.文中有些前世今生的影射,想写个番外把这部分补齐。   3.虐男主+甜甜甜   4.???   除了1是必须写的,其它看这两周有多少时间,能写多少写多少吧。   下一次更新今晚19:09. 第54章 北岛来信(4)   那一周余下的时间, 微微去了一趟H城。   最近福利院的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小朋友的家具增添了不少,一些小朋友毕业离开了, 又来了几个小婴儿。和平忙得不可开交, 美丽也是, 只不过美丽整天抱着个话梅罐子,连跟小朋友们一起做游戏的时间都不肯放开。   微微笑话她,跟和平告状:“你看看她, 自己吃得那么酸也就算了, 肚子里的宝宝可别怎么办, 肯定在抗议了。”   她往美丽嘴里塞一颗大白兔奶糖, 美丽拼死反抗,两个人闹成一团,和平在旁边看着只是笑。   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转眼她又要离开, 走之前她去了一趟永平。   傅修远留给她的地址在永平县城边缘。她坐长途汽车赶到那里, 发现那是一个棚户区, 屋檐连着屋檐, 窄巷接着窄巷,违章建筑几乎搭到巷子中央, 家家户户把衣物晒在窗户外面, 杂物和垃圾堆在街角,分不清哪里是路, 哪里是人家里。   她在小巷子里转了几圈,几乎以为要迷路, 才找到那扇生了锈的铁门。门牌号躲在铁门边围墙的一角, 风吹日晒之下, 已经变得和围墙同样灰扑扑的颜色,不仔细辨认根本认不出那个数字。   她事前打了电话联系,这时候在铁门上笃笃敲了几下,就有人来开门。迎接她的就是电话里同她说话的那位老人,看起来有七八十岁的高龄,穿着旧得褪了颜色的滑雪衫,凌乱的白发,微微佝偻着背,颤巍巍地替她打开铁门,带点讨好地朝她笑:“艾小姐好,我就是傅谨英。”   她在孙惠贞的日记里读到过这个傅谨英。那时候他还是个圆滚滚的小孩,爬在姚氏的怀里吃点心。沧海桑田,如今他已经是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处境与傅宅里的小少爷看起来有云泥之别。惠贞的命运让她感概万千,特别是想到自己也是惠贞的后代,原来她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傅谨英把她让进屋,请她在堂屋中间上坐。老房子有共同的缺点,采光不好,阴暗潮湿,总透着些阴森隐秘的意味。这间小屋子又家具破败,陈旧不堪,可见得主人生活的困顿。傅谨英端上一杯茶给她,倒是香气四溢。他说:“拜读了艾记者写南岛大宅的文章,听说你对傅氏一族的事感兴趣,我是傅氏后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实她写的关于孙惠贞的文章,对傅氏,特别是傅博延,可以说是极不客气,甚至是揭了他家的阴私,没想到这位老人倒对她还十分热络。她的语气也尽量放得低一些:“您说得不错,我确实对傅氏家族的故事很感兴趣,其实是对南岛民国的历史都感兴趣。不知您还能提供些什么材料?”   老人停了一停,似乎早有准备,从背后的书架上拿出一只破旧的纸盒子,送到她眼前,打开盖子。盒子里是一堆褪了色的旧照片,他就一张张拿出来给微微看:“这一张是我家的全家福,坐着的是我父母,站着的是我。这一张就是家父,应该还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她看了看那张年轻傅博延的照片。照片里的傅博延穿着白色洋装,个子很高,浓眉大眼,不愧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有迷惑人的皮相,可惜出色的外表掩盖的是渺小的灵魂。那张全家福里的傅博延已经沧桑了不少,傅谨英也已经有六七岁的模样。她问:“您应该还有个妹妹,叫傅谨芳吧?怎么全家福里没有她?”   他一愣,似乎没料到有这一问,回过神来才回答:“她是孙姨太生的庶出的姑娘。孙姨太死得早,谨芳平时跟着佣人张妈,也不同我们一道生活。”   她一听,隐隐感觉到谨芳的境遇似乎不太好,追问:“后来呢?您和傅谨芳有联系吗?”   老人摇摇头:“谨芳很早就出嫁了,嫁到永平乡下的什么地方,我们没什么联系,而且她很早就得病过世了。”   她又问:“傅谨芳可有儿女,现在在哪里?”   老人说:“谨芳生了一个女儿,也是嫁给了当地的渔民吧,早些年听说,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   尽管已经料到,她的心仍旧隐隐地钝痛,为惠贞,为谨芳,也为她从未谋面的母亲。三代女性,似乎都未得到命运的垂怜。   她又问到傅博延的经历:“那么您父亲傅博延呢?听说傅家人后来都逃去了台湾,怎么您还留在了永平?”   老人说:“解放军打过来的时候,我祖父祖母都已经过世。大伯弄来了船票,但能带走的人数有限,就只带了大伯和二伯两家人。我父亲他……”他说到这里神色一顿,似乎略有些难堪,停了停,好像下了一个决心才说:“他早年同一个大汉奸走得近,一起做过生意,因这事名声不大好。后来日本人走了,他也坐过牢,吃过许多苦头,大伯二伯为此同他不怎么亲近。”   不亲近恐怕是委婉的说法。傅博延一个顶着汉奸罪名的人,亲人撤走时唯独留下了他,想必境况是凄惨的。傅谨英又从盒子里找出一张照片:“这是家父的遗像,享年五十七岁。”   照片上的傅博延形容枯槁,颧骨突出,头发只剩稀疏的几根,瘦得几乎看不出年龄,哪里还有当年的风采。她问:“他是因病过世?”   傅谨英又顿了顿,脸上露出悲哀,淡淡说:“家父早年受过枪伤,一直疾病缠身,后来家里条件不太好,他的病也没得到好好治疗。他过世的时候是在牢里,过世的原因倒不是因病,是被活活饿死的。”   她在心里算了算年份,傅博延五十七岁时,应该是中国最动荡的那些年。她心中感概万分。惠贞的死,同傅博延有直接联系,而他自己捱风缉缝,勾结钻营,最后似乎终于搭上了章先生的线,却也因此逃不过凄凉结局,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报应。   一席话聊完,她起身告辞。傅谨英把她送到门口,迟疑了半晌,问道:“艾小姐,我们以前是否见过?看你的样子,我总觉得你有些面熟。你该不会是跟傅家有亲缘关系吧?”   她笑了笑,断然否认:“我家在H城,应该跟傅家没任何关系。”   老人恍然点了点头。她正要走,老人又叫住她,手扶着铁门,面有难色,迟疑片刻,最后还是问:“傅先生答应过的报酬,不会变吧?”   她在心里一哂。傅修远还是那个傅修远,总是用最直接和最有效的方法取得别人的合作。她回答:“您放心,他不会忘记的。”   从傅谨英老人的家出来,天色尚早。原来她想去南岛看看,看看惠贞同冬生初遇的学堂,他们聊天坐过的大榆树下,还有池塘里悠然自得不为世事所动的锦鲤,不过转念一想,南岛大宅最终是惠贞最想逃脱的地方,所以改变了主意,乘船去了北岛。   早春的海波涛涌动,一片灰冷。就在几年前,她抽中一个奖,也是在这样的天气跨越大海来到这里。沿着长满青苔的小路拾级而上,小山坡的顶上就是那幢黑瓦白墙的思惠居。小楼大门紧闭,楼里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楼上窗口吊的几串海螺迎风而动,发出咚咚咚的撞击声。   她在门口随手拍了几张照片,心想,本来就是临时起意来看看,既然没人,那就作罢吧。只是她正要转身离开,身后又有人叫住她:“哎哟,这个不是艾记者吗?”   她回头一看,是向来在思惠居打扫看门的傅阿姨。阿姨还是那么热情,看见她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打开门,一边拉她进屋一边同她聊天:“这么远来一趟,不进来坐坐就要走?来来来,坐一会儿,阿姨请你吃面。小傅先生呢?怎么不同你一道来?哎哟,从来没看到过他这种老板,开门做生意么,一个客人也没有,冷冷清清,他自己这两三年也就来过这么一次……”   傅阿姨拉她坐下,又说:“你等等哦,不要走,我去烧一碗黄鱼海鲜面来。”   傅阿姨走掉,她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北岛的空气冷冽,清风里带着海的咸味。她在风里等了片刻,站起来,在熟悉又陌生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楼下是堂屋,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方桌和四把椅子,靠墙的柜子上放着一只古旧的自鸣钟,大概算是这房间里最值钱的东西。楼上是两间卧房,一间曾是惠贞父亲的房间,另一间大概就是惠贞住过的地方。再顺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往上,就是那间阁楼。   读过惠贞的日记再来到这里,全然是另一种心情。窗外的海颇不平静,波涛拍岸,发出不安的轰鸣声。从窗口向外望,可以看到地平线上南岛遥远而模糊的影子,犹如浮世万千里的一个梦境。她在窗边的桌子前停留了片刻,想到那时候就是一阵风来,吹开了木窗,把她的东西全吹到地上,她的铅笔就一直滚到惠贞藏日记的地方。   那本夹着日记的《左传》已经被她拿走,地板下的洞里肯定是空空如也。她鬼使神差地过去按了按那块木板,木板应声而开,洞里却并非空空如也。那里面竟然还躺着一本书,并不是惠贞留的那种蓝皮线装书,而是一本有彩色封面的英文书。她拿起来一看,是一本显然被人翻过很多遍的旧书,英文版的《人性的弱点》。   她是见过这本书的,那时候傅修远带她去了南岛傅宅里的思惠苑,她就在他的抽屉里见过这本书。她诧异他怎么会把这本书留在这里,心里隐隐有一些预感。果然,她随手翻了翻书页,就有信纸从书页之间飘出来。信里写道:   “微微,   这封信写在我即将奔赴南美之前。   如果一切顺利,我大概马上会在去加州追回你的路上。但如果你读到这封信,那我应该已经不能去了。南美之行是我的最后一搏,生命危险在所难免。但这件事必须要做,否则你我永远都是危险的。   记得我问过你,如果这一生只能实现一个愿望,那会是什么。你说要和爱的人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很希望能帮你实现任何愿望,可惜这件事我没办法做到。   这许多年我一个人在异乡长大,最孤独的时候常常想到,没关系,全世界都不站在我这边也没关系,至少还有一个你是我的同盟。我们同样受过他们制造的苦难,只有你肯定会站在我这边。你是我的,是我没有过的家人,是爱人,是必须要保护的人。你不知道你的存在对我的意义,不知道我其实很害怕。有一天,如果他们把你也抢走了,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我原先的计划。老头子给你留的遗产相当可观。我应该先把傅维闲处理掉,再把你推到台前,继承你应有的那一份,这样才对你安全。原谅我还是自私了,做不到一直呆在自己的孤岛,没能力一个人孤军奋战,需要你给我一些慰籍和力量。谢谢你陪我走过的路,那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最近我也想过很多很多,和你一起,收养一条流浪狗,甚至生一群小孩,每天早上去山顶公园散步,偶尔去没有人烟的地方登山。深水湾道的房子太大,我从来不喜欢那里,但如果有猫有狗有小孩的话,可能就不会显得太空洞。但我想得更多的还是不甘。我同你是不一样的,没体验过“爱是永不止息”,只见过欲望和背叛。你历经磨难还能保持一份纯真,我做不到。   你也许会问,这样做值不值得。在我人生相当长的岁月里,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值得。如今如果你再问我,我只好回答,我并不知道。任何选择,如果没有真正做过,你永远不会知道值不值得。   我唯一感到抱歉的人是你,无法达成你的愿望。傅氏的东西原也应该有你一份,深水湾道的房子就留给你吧,我不喜欢那里的黑暗冰冷,但你总有办法把它变得温暖光明一些。   我给律师留了指示,宣布我遗嘱的时候会暗示你来这里找信。原可以直接把信留给律师,让他转交,想了想还是留在这里。你那么喜欢这种刨根问底的过程,就满足你的情怀。   这样你或许会记得我久一些。   最后祝你心想事成,和爱的人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替我向那个人问好,告诉他他是个幸运儿。   再见,珍重。   傅修远”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完结正文,早上9点09分更新。   下面广告时间:   下一个要填的坑是《双城之恋》,会是一个比较正常的言情,求收藏。 第55章 北岛来信(5)   这几天的港岛也并不平静, 一向喜欢八卦豪门恩怨的港媒又挖到了新的秘闻。   就在几天前,林钊辉还亲自开车送艾微微去了机场。   这几天他的心情甚好,几个面试顺利通过, 有一家对冲基金已经在跟他谈报酬, 艾微微这边, 虽然进展不大,但还是能看到她态度的转变的,比如, 她要回老家H城, 他提出送她去机场, 她爽快地答应了, 说:“好啊,那就麻烦你。”   香港弹丸之地,从她中环的酒店到赤鱲角的机场也不过半个多钟点的路程,他自然找机会同微微多聊了几句。   车行在靠海的公路上, 他问:“快两年才第一次回国, 家里父母好久没见了, 一定着急见到你吧。”   他确实想多问问她的具体家庭情况, 以前一直没机会,现在总算觉得时间大概成熟了。只见她望着窗外的风景, 很随意地说:“我家里没有父母啊, 兄弟姐妹倒是不少。”   他一下子震惊,半天才说:“对不起, 父母已经过世了吗?是不是我不该提这个话题?”   她笑了笑,神色不变地说:“没有啊。我记得我应该跟你提过, 我是福利院长大的孩子, 不知道我父母都在哪里。这次回家, 就是去看看福利院的兄弟姐妹和小朋友们。”   他的心里惊涛骇浪,不知该怎么反应,幸好她没注意,只是掉头望着窗外,迎着海风说:“真的好久没见了,确实挺想他们的。”   他再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细细想来,艾微微确实没提过自己的父母,没说过自己的家境,福利院倒是有提过,那时候他以为她说自己在福利院做义工,万万没想到她是个孤儿。他一直以为她家境好,只是比较低调,从来不穿名牌,不炫富,他甚至猜她是不是有体制内的父母,所以才不好太招摇。现在看来,似乎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想当然而已。   把人送到,回到家里,他瘫倒在沙发上一时出神。他母亲走过来,看见他诧异地问:“怎么了?不是送你那个女同学去机场?出什么事了?”   他茫然问:“妈,如果一个女孩子出身低微,无父无母,在福利院里长大,但又好像很有钱,你说是怎么回事?”   林母一愣,问:“你是说你那个女同学?你不是说她家境不错吗?”说完再一想,莫不是女孩子说了谎?立即变了声调,严厉地说:“如果是这样,那一定是经历很复杂,这种女孩子你最好少招惹。”   他不死心:“也可能她有成功的生意,中过彩票,或者做过网红?”   林母却清醒得很,说得语重心长:“小辉,你怎么这么糊涂!一个女孩子出生不好,但人长得漂亮,你觉得怎么来钱最快?这种女孩子我见得多了。你说你那个同学,年纪轻轻,她手里的钱包,戴的项链,头上的发簪,都是小东西,我看都不便宜,说不定都是收的礼物。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中过彩票做过网红,这种暴发户给我做儿媳妇,我可不同意!这种女孩子,对你将来的事业能有什么帮助?”   正好茶几上放着几本财经杂志,他刚才翻了翻,还看见封面上有张他见过的脸。他指给林母看:“我见过艾微微跟这个人见面。”   林钊辉不在香港常住,自然不知道。林母在银行工作,对生意圈本来就熟,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是谁,冷笑说:“想不到你同学还挺有本事啊。这是傅氏的新任董事长傅修远,如今炙手可热的商业新星。不过他跟傅氏CEO的女儿是一对,迟早是要结婚的。”   他仔细回想,那时候艾微微从餐厅里出来,他看着就觉得她的脸色不好。天色已黑,她又很快转过脸去不让他看见,但只是在那一瞬间,他分明看见她眼里有泪光闪过。而那个坐在窗边的人也透过玻璃窗看着他们,四目相对,他明显感觉到对方眼里的锋芒和敌意。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这两个人显然是有感情纠葛,似乎一切都像他母亲说的那样。他觉得心里万般难受,低声说:“可我真挺喜欢她的。”   林母一脸恨铁不成钢,低叱:“那你是想做接盘侠?想想你的将来!”   他确实是想过许多自己的将来。恋爱婚姻就是人生的第二次选择。他一个QS排名Top 30 的名校博士,长得不错,家里条件又好,向来是自视颇高的,所以在校五年从来不肯低就。最近这几个月,一定是他昏了头。   艾微微离开的时候,他还同她约好了回来接机的时间,而且凑好了返程回旧金山的航班,打算同她同机返回,甚至得到她的同意,把位子都调换到了一起。现在想来,她所有的若即若离都变成了欲拒还迎。   想到这里,他的理智立刻战胜了感情,当机立断地给艾微微发了条消息,告诉她:“对不起,突然遇到些事,周六不能来接机了。”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面试时间表有变,会耽搁回旧金山的时间,可能需要改机票,不能和你同机返回了。”   他十分紧张地看着手机,等着艾微微的反应。没多久她就回了他的消息,说:“没关系,已经很麻烦你了,多谢。”   那么短一句话,轻飘飘的,客气疏离,他又觉得有些失落。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在网上搜索了许多关于傅修远的八卦新闻,一会儿是说他卧薪尝胆,为父报仇,一会儿又说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特别是他的情史,先是瑞发的王艾莎,后来又换成了傅氏CEO的女儿廖爱明,都绕着傅氏内部那些争权夺利。没过几天,八卦媒体忽然又转了风向,有消息称,拍到廖爱明同哪个文莱王室成员同进同出,而且隔天,突如其来的,廖爱明宣布同那个文莱王室成员正式订婚。   傅氏董事长傅修远惨遭抛弃,本来这也算个热点,紧接着傅氏又爆出了个大瓜。过世多年的傅氏创始人傅天宇曾收养过一个女婴,傅天宇还在遗嘱里给她留了相当于自己身家百分之二十的遗产。不知为什么女婴流落内地,但就在这几天,已经长大成人的女继承人被找回,通过DNA检测的确认,即将一跃成为傅氏的第三大股东。八卦媒体虽然不知道女继承人姓甚名谁,但背景却说得有鼻子有眼。女婴当年在东海南岛走失,后来在H城的一家福利院里长大,最近从旧金山返港,才被认回了傅家。   他当时坐在电脑前面呆了片刻,心里想不会吧。再一思量,反应过来追悔莫及,立刻给艾微微打了个电话,而她马上就接了起来。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声音都开始结巴,嗫喏着说:“艾微微?是我,林钊辉。就想告诉你,我已经把周末的事情都推了,你回来的时候,我去机场接你。”   电话那边艾微微的声音轻快,笑了笑说:“多谢,不过不用了,我已经提前一天回来了。”   微微确已返港。执行傅天宇遗嘱的那个律师又给她打了电话,约她周五就过去签署文件。下午两点钟,她坐在阳光充沛的会议室里,听律师念那份遗嘱,还有留给她那一份财产的清单,股票,现金,房产,她越听越心惊,没料到原来那么丰厚,方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为此做出丧心病狂的事来。   从律所出来,她给傅修远发了条微信,他没有立刻回,她转头直接去了傅氏。同处中环的中心地带,两处的写字楼离得并不远。傅氏大厦气势恢宏,高耸入云,是那几个街区不可能认错的存在。大概因为刚闹出了新闻,楼下的大厅外还有不少小报记者徘徊。   她去了前台,开门见山地问前台的秘书:“请问,我能不能见一见傅修远先生?”   前台见怪不怪,对答如流:“请问您有没有预约?”   她自然没有,想了想也是,哪能是个人就能见到董事长,随即改变策略,直接给傅修远拨了一个电话。果然,手机关机,直接转接到他的秘书那里。秘书很公式化地说傅先生正忙,有事请留言,她就说:“我叫艾微微,现在就在傅氏楼下,叫傅修远立刻下来接我。”   不知道秘书有没有被她颐指气使的口气震慑,要不这么说,秘书恐怕也不把她当回事儿,话也不见得能传到傅修远耳朵里。   她在空旷又繁忙的大厅里等了片刻,头顶墙上硕大的时钟走了足足有半圈,下来的却是个不认识的高个子青年。那人走到她面前,问她:“艾微微小姐?”   她点头,他好奇地打量她,然后伸出手来同她握手,说:“我叫季宸,是傅氏的公关部总监。”   他就是那个JC,微微在傅修远那里常听说他的名字。他也笑了笑说:“久仰大名,今天终于见到了。”说完告诉她:“你也看到了,最近公司新闻比较多,修远也是烦不胜烦,所以干脆关掉了手机,什么电话也不接。”   以前很少见他放得下工作。她诧异地问:“他不在公司上班?”   JC一顿,说:“他还没回来上班。”她不明白JC的意思,他又说:“你还是去看看他吧,他今天应该就在家里。”   JC给她写了一个地址,说是傅修远现在的住处,写完还笑:“他现在的生活特别有规律。这个时间,如果他不在家,肯定也就是在他家附近的公园里。”   门口的小报记者这时候已经发现了JC的存在,有几个围过来拦住他问问题。他朝她眨眨眼,示意她快走,她就从大门口退了出来。   那个地址在半山区波老道,她叫了计程车找过去,发现是一幢二十几层半新不旧的公寓楼。香港寸土寸金,像这样的地段和小区大多也是体面人士才住得起的地方,但到底比深水湾道的豪宅低调了许多。记得他说过,他喜欢小一点的房子,最好是冰箱满得塞不下,东西堆得乱七八糟,这里倒确实更符合他的条件。   门口的保安不让她进,还告诉她:“傅先生啊,刚才就出去了。”她记得JC的话,按着手机里的地图找去了附近的公园。   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下午逛公园的习惯,从前他总是特别忙,常常飞来飞去,无时不刻都在接电话,哪里会有时间下午跑出来闲逛。那个所谓的公园也只不过是楼群林立间的一小块绿地,她从公园的一个入口进去,看见一片草地,几条小路,几个小孩在绿地上的游乐区荡秋千。下午的阳光透过高楼间的缝隙照射进来,在草地上投射出楼群长长的影子。他就坐在绿地边缘大树底下的长椅上,大半个背对着她,她只看得见他小半个侧影。   不知道是不是阳光的作用,她觉得他确实同以前不一样了,穿着松松垮垮的运动衣,头发有点长,一副不羁的样子,侧脸在阳光下神色不明,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不远处还有个穿着白色制服的男护士,推着一把轮椅走过来问了他一句什么,他略摇了摇头。护士退到一旁,他把手里的黄色网球扔了出去,蹲在他身边的小狗像箭一样冲出去。   她一眼认出来那是旺财,胸口忽然被什么堵住,眼前瞬间模糊一片。   旺财追到了网球,甩着尾巴往回跑,几乎要跑回长椅前面,又忽然停住,一转头,丢下网球汪汪叫了两声,朝她这面跑过来。   旺财在她的脚边转圈圈,她也蹲下来跟它打招呼,摸它的下巴对它说:“旺财,好久不见,你有没有想我?”   旺财汪汪朝她叫,用脸蹭她的手掌。她抬头,看见他还坐在那里没有动,只是侧过身望着她,目光在阳光下闪烁。   她想找到他,当面问个清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没想到一来就看到这样的景象,这时候定了定神,走过去,在长椅上坐下来,问他:“你的腿怎么了?”   他一顿,笑了笑说:“一颗子弹打在膝盖上,受了点伤。”   她一声冷笑说:“就因为这个,Amy Liu不要你了?”   他轻笑一声,一脸揶揄的神色:“只要有傅氏在,她才不会在乎我有没有腿。”   她问:“那是怎么这么回事?她怎么就嫁人了?”   他收敛了笑容,淡然说:“我跟你说过我跟她没关系,你总是不肯相信。”   她还真的不太相信:“廖坚强这么帮你,难道他是做慈善的?不怕他反咬你一口?”   他说:“下个月我就会把董事长的位置也让给他。”   这下她诧异地抬起脸:“把傅天宇的帝国拱手让人?”   他一笑,说:“这本来就是我跟廖坚强的交易。”   她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娶了Amy Liu不是更简单?”   他回头,停了停,望着她说:“这些东西对他们重要,对于我,有别的东西比这重要得多。”   阳光照在她眼里,刺痛了了她,她赶紧避开了他的目光,飞快地说:“你看你现在,还得坐轮椅,至于这么急?Amy Liu该不高兴了,外界都要说她抛弃了你。”   他笑一笑,望向对面的天空,忽然轻声说:“怎么不急,我怕你不会再等我了。”   她觉得泪意又要涌上来,矢口否认:“我本来也没有在等。”   他又开玩笑地说:“那为什么这两年一直单身?难道是因为没有人追?”   她白了他一眼:“谁告诉你我没有人追,只是暂时还没有找到比我前男友更有钱的人而已。”   他问:“现在找到了吗?”   她说:“你没看新闻吗?现在我自己有钱了,可以找一个自己喜欢的。”   他顿了一顿,低头,轻声问:“就是那个林钊辉?”   她奇怪:“你怎么知道他叫林钊辉?”   他苦笑了一声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旺财跑过来,嘴里叼着那只都是泥的黄色网球。这天最高兴的大概要数它,摇着尾巴看了看微微,又看看傅修远,最后还是决定把球放在傅修远的手里。他把球丢到花园的另一个角落,旺财立刻撒开蹄子欢天喜地地跑开去捡球。   阳光开始西下,照在人身上变成暖暖的金黄色,他的侧影也看起来柔和了许多。他们在阳光里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又笑说:“我看见过你带着他来Atherton看我家的房子。”   她诧异:“你怎么看得到?”   他又像以前笑话她傻的时候那样说:“那房子里早就被保安公司装满了摄像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什么动静能瞒得过我?”   她恍然大悟,他继续说:“你倒是一次都没去过。三年了,我一次也没见到过你。我以为凭你的好奇心,最起码要进去探个究竟。我的日记就摆在那里,等着你来读。你只要来,我肯定能在安保录像里看见你,你倒好,从来没来过,唯一来了那一次。我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动弹不了的时候,看见你来了,还带了个男朋友。带了男朋友倒也算了,他还动了我的东西。那把弗罗多的限量版宝剑,从来都是我最重要的宝贝,从来不准别人碰,偏偏被他碰过了。那时候我躺在病床上就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把他的门牙打掉。”   她记得那一晚,想象那情景,还跟着他笑了两声。他又涩然说:“微微,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明明前一句还是调侃的语调,后一句忽然又像很认真。她心里一片空洞的钝痛。这叫她怎么办?她又不是旺财,不像旺财那么健忘,只要他扔几个网球就可以忘记前嫌,阳光灿烂。她有那么多委屈,那么多日日月月的伤心和失望。   旺财把球弄进了旁边一个树洞里,用爪子掏了几下弄不出来,摇着尾巴凑到傅修远面前求救。站在远处做布景板的护士要过来帮忙,他朝护士摆了摆手,示意他要自己来。她才发现椅子边上有他的拐杖。他扶着拐杖缓缓站起来,像是忍住疼痛才能移动脚步,慢慢挪到树边,身子靠在树干上才帮旺财用拐杖把球弄出了树洞。   她看着他一瘸一拐地挪动脚步走回来,撑着拐杖才艰难地坐下来,堵在胸口的那个硬块又升到咽喉,眼眶一下子红起来。他们那天见面,她确实没见他迈过步子,可他有站起来,她清楚地记得他很绅士地站起来迎接她,还站起来目送她离开。她问:“那天见到你还好好的,我明明看见你站起来,一点也看不出来有问题。”   他无奈地笑笑说:“你不知道为了那天的这一个动作,我练了多少遍。”   眼泪再也止不住,开始扑簌簌地落下来:“为什么要装?这有什么好装的?”   他伸出手来,替她抹眼泪,带点自嘲地说:“大概是不想像现在这样,不想你可怜我。”   说什么可怜不可怜,她觉得那伤口简直像长在她自己身上一样,红着眼睛问:“痛不痛?”   他倒反过来安慰她:“已经很好了,又不是一辈子会这样。已经做过手术,只是还要慢慢恢复。医生说,多做复健是会恢复大部分功能的。”说完停下来,看她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又说:“当初在阿根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医生是建议要截肢的,我没同意。我想着,还得把你追回来,没了这条腿,你是肯定不会再要我了。”   又是真一句假一句,她总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心里话,只是眼泪不听她的控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什么。她问他:“现在这样,到底值不值得?”   他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叹了口气说:“就怕你会这么问。”说完目光落在远处,沉默片刻,幽幽地开口说:“不值得,再也不能和你一起去看星空了。”   她冷笑:“那什么混蛋北美最亮的星空,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去看。”   他又叹息说:“也许不能再拉你去登北高峰了。”   她又泪眼朦胧地说:“其实山上是有缆车的。”   他回过头来望着她,停了停,眼里有跳跃的阳光,仿佛看到了希望,小心翼翼地问:“微微,如果我现在去加州追回你,你觉得会不会太晚?”   她摇头:“太晚了。”   “是吗?”他的眼神顿时暗了一暗。   她又说:“是啊,太晚了。我怎么还会呆在加州?我连香港的工作都找好了。”   他停了一刻,仿佛要好好想一想这句话里的意思,然后才望着她,慢慢地笑起来,笑得满腹心酸,又充满失而复得的喜悦。他伸手捧住她的脸,轻轻喊她的名字:“微微。”   她又气愤地打掉他的手,着实难以咽下这口气,怒气冲冲地说:“我都万里迢迢跑来了,面也见了,可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你凭什么?”   他也很无奈:“我准备了许多话要说,刚刚出了医院就去了机场,看见你从候机厅里走出来,想上去拦住你。然后再一看,后面又跟出来一个人,后来又来了一大群人,连他的父母都来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约你见面,你开口就跟我兴致勃勃地谈奶茶和拉面,在旧金山过得如何多姿多彩,门口还等着一个见过家长的男友,我一个坐轮椅的瘸子,我还能说什么?说出来不知会不会被你笑死。”   她抿着嘴不说话,他涩然说:“微微,面对你我一点自信都没有。你说你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我以为你已经选了别人。”   她咬牙切齿地说:“可你后来还看了手表。”   他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什么看手表?”   她愤愤说:“就是那天,吃饭的时候,你看了看手表。”   他真不记得有那么回事,辩解说:“没有吧,我什么时候看手表了?”   那些细枝末节的情景,在你最敏感的时候总是被无限放大,令人无措,进而让人变得不可理喻。她坚持说:“你就是看了,我记得清清楚楚。”   也许她是无理取闹,但这些年的万千委屈像潮水一样绵延不绝地涌上心头,她根本不想讲道理。   他只觉得无可奈何,诚恳地认错:“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吧,以后再也不看手表了,永远都不看。”他握住她的手,想到当初他们的分手,又重复那几句话:“你原谅我吧,都是我的错,是我伤了你的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又挣脱他的手,冷冷问:“如果这辈子只能实现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这样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他猜这一定是一个考验,想了想,不是很肯定地回答:“和爱的人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她冷笑一声:“原来你这么俗气?”   他才听出来,她这是在报仇雪恨。   是他辜负了她,丢下她一个人那么长的时间,此刻说任何道歉的话都无济于事,唯有那一句是颠扑不灭的真理。他伸出双臂,紧紧将她拥入怀中,这一次任凭她如何反对也再不愿意松手。他在她耳边信誓旦旦地说:“微微,我爱你。”   拥抱还是那个拥抱,他的声音和他的温度,太熟悉,又已经丢失了太久。那一刻她想到许多,都是些许过往的碎片,想到他们第一个雷阵雨中的吻,第一次去爬山,他给她买的有小天使的生日蛋糕,他说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辈子那么短,她已经来不及计较谁对谁错。旺财还在他们两个的脚边转圈子,她把头枕在他肩膀上,收起泪意,抬眼对他说:“那好,那就允许你来追回我。”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就写到这里。番外要等几天吧,可能周三或周四。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