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迟剑行》作者:武无吾   文案:   武昌城内的荒地上,星星点点的破旧棚屋,排列成阵。   它是武昌的“脓疮”,却也是清贫小民遮风避雨的港湾。   楚王、金玉堂主、船帮把总、衡山剑客,他们角力于这一方土地之上。   ——为利、为情、为钱、为欲。   而被裹挟进这场惨斗的孙大、孙二,他们最后失去了什么,又终于寻回了哪些?   一碗素面,一把锈剑,一个江湖。   这是两个失掉本心的孩子,重溯梦想的故事。 楔子   孙大和孙二是兄弟。   但生下孙大孙二的,应该不是同一对儿爹娘。   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孙大和孙二都是孤儿,谁也没见过自己的爹娘。既然都没见过,那么就不能说他们的爹娘是同一对儿,也不能说不是。   这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从东面逃荒而来,一个从西面逃荒而来。到了依山傍水的孙家村后,便在村西的一个破草棚里住下。他俩都没有名字,所以就都随了村子的姓,也就成了兄弟。   孙大爱吃,想做大明朝最好吃的面条。孙二爱闹,要当大明朝最厉害的剑客。   白日里,孙大会去田间垄头抓蛇、田蛙、知了、耗子以及各种说不清名字,却能胡乱烤了果腹的东西。   而孙二就拿着根木棍,出去找比自己块头大的孩子比武。   ──打输了就滚回兄弟二人住的草棚,啃着焦糊得已经分辨不出物种的“食物”。   赢了就要半簸箕粗面当彩头。然后蹲在草棚下那口破烂铁锅前,等着孙大和好了面,下上满满一锅面条。   孙大从没喝过酒,不过他醉过。事实上,每当面条滚入水中,腾起的水汽扑到锅边探着头的孙大和孙二脸上时,孙大都会醉。   而孙二会饿,饿得不由自主地伸手,朝在开水中翻滚的面条捞去。只是每次孙二的手都会在与开水亲密接触的前一秒,挨上狠狠一记藤棘。   彼时孙二总会揉揉发红的手,开始纳闷孙大的这一招,怎么都比号称孙家村第一剑客的孙虎头还要迅捷。   一锅冒着热气的面条出锅不久,便被两个半大小子风卷残云般地分食殆尽。   草棚外的枯井早已被封死。吃完面的孙大舀起一瓢面汤,学着孙二的样子坐到井沿上。   天上冷月高悬,四围风鸣虫叫。   孙大和孙二,坐在井边,一人一口面汤,月下对酌。   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有时看看月亮,有时看看对方。   直到抬不起眼皮的孙二靠向孙大,直到抬不起眼皮的孙大,也靠向了孙二……   十一二岁的孩子,如同春雨过后的野草,一天天的疯长着。   来孙家村的第三年,孙二成了村子里最好的剑客,孙大也做出了村子里最好吃的面。   于是爱做面的孙大改名叫孙面,爱练剑的孙二改名叫孙剑。   也只是在一个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月夜里,坐在井沿儿上的孙面捧着半瓢面汤,也不去看身侧的孙剑,只是静静地说道:“西边有最好吃的面,我要去西边。”   接过水瓢的孙剑砸吧砸吧面汤,语气里带上股淡得不能再淡的落寞。   “东边有最好的剑客,我要去东边。”   两人一起无言抬头望月,手中的水瓢传来传去,瓢中的面汤却始终也不见少。   直到墨黑色的天边挤出一抹鱼肚白。两人拍拍屁股上的泥土,一个向西,一个向东。   而最后被弃在水井边上的葫芦瓢,里面的面汤,还是没有喝完。 第一章   五年后,武昌城。   城北辞家巷后的荒地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破烂的棚屋。   骤起的寒风将盖在一个个棚屋上的毡布吹得噼啪作响,却吹不走空气中弥漫的腥臭。荒地上连绵起的座座棚屋,就蜷缩在武昌城内一角,却没有人将这里称为“武昌”。人们似乎只将它视作独立于城内的一块脓疮,随时都会被狠心剜去。   人们给这个脓疮起了个名字,就叫“麻子城。”   在辞家巷访云楼租住一间雅阁的高行周,此时就倚靠在窗边,闻着从“麻子城”飘来的酸臭味,遥望荒地上星星点点的棚屋发着呆。   五更未过,门外就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高行周似乎早料到有人深夜造访,悠悠地喊了声“进来。”   一个劲装男子推门而入,他进了门,也不看倚在窗边的高行周,就径直走到桌子旁,拎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牛饮。   高行周蹙起眉头,不悦道:“明前的龙井,你就这么喝?”   “渴。”男子几口就将茶水喝尽,这才望向说话的高行周,“还有吗?没喝饱。”   “没有!就你这样子,打口井都得让你喝干了。”高行周不自觉地瞄了一眼男子腰间那块代表着“鬼影子”的鬼面玉佩,心中涌起一丝凉意,“让你杀的人,杀了吗?”   “没有。”   高行周双目圆睁,讶然道:“没有是什么意思?”   “没有就是没杀。”劲装男子打个哈欠,语意慵散道,“马纪来武昌前,也算是江湖中成名的剑客了,功夫还在我之上。要杀他,总要找个合适的机会。”   高行周狠狠跺脚,怒道:“三天之内,我一定要看到马纪的尸首!他三番五次坏我好事,若不是他,‘麻子城’早就得以重建,也不会时至今日,还像个烂疮般戳在这里!半月后便是新楚王府的‘奠基大典’。我已跟楚王打了保票,此事若有差池,我便人头不保!这马纪不除,我如何心安?”   劲装男子随意地应了,便凑到窗前,学着高行周的样子,遥望不远处的“麻子城”。   天未破晓,居住在麻子城里的人们渐次醒来。锅碗瓢盆地敲击声、婴儿的哭闹声,加上偶尔掺进的声声犬吠,这些声音混在一起,代替着灯光,将无钱燃灯的麻子城点亮。   “你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吗?”劲装男子忽然问道。   高行周嘴角挑出一个骄傲的弧度,他抖抖金丝勾线,鎏金包边的锦袍,道:“是啊,我就是在这淌不尽的泥粪水里生,在这挡不住雨的木棚屋里长的!所以我发过誓,总有一天,我要把麻子城内的棚屋全部换作广厦!”   劲衣男子目光一转:“可麻子城里的小民怎么办,他们可住不起广厦。”   高行周冷哼道:“那又如何?活得了就活,活不了就死呗!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有人坐在车上,就有人死在车辙下。你顾着这帮不长进的贱民,他们就永远不长进!穷,谁没穷过!穷还有理了吗?”   劲装男子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望向窗外没头没尾地说道:“那是个卖面的。”   高行周一愣,顺着劲装男子的目光望去,见到从麻子城里延伸出的小路上,正走着个挑着面担的年轻人。   “卖面的有什么稀奇的?”   劲装男子耸耸肩,道:“没什么稀奇。”   高行周皱起眉头,不悦道:“我可把话挑明了,‘金玉堂’每年拿着几千两黄金供‘九子’挥霍,什么好处拿不到不说。就连你手下这么一支‘鬼影子’,都是我拿三百两黄金,才从‘螭吻’手中换来的。你要是这么点儿事都做不成,那我可得跟‘螭吻’好好说道说道了!”   劲装男子微微颔首,不疾不徐地离开了窗边:“两日之内,我定为你取马纪项上人头。”   高行周微一挑眉,怪声怪气地说道:“诚愿如君所言吧!”   劲装男子推门而出后,屋内的高行周冷笑一声,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了窗外。   夜色如洗,昨夜的一场冷雨,将狭窄的小路浸成一片泥沼。挑着面担的年轻人卷着裤脚,于泥泞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生生走出股世路难行的无力感来。   等到那年轻人终于踏上辞家巷后的青石板,目不转睛的高行周才终于回过神来,他无奈地笑笑,自言自语道:   “不就是个卖面的嘛。”   “有酒”酒肆的西侧,搭着一个破烂的棚子,草棚下挂着的布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个“面”字。草棚不大,将将能放下两套桌椅。   天光初开,狭长的街道上只零散地走着早起的行人。挑着面担的年轻人,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从“麻子城”走到了自己的面摊。他将面挑放下,便开始起火烧水。水还未开,隔壁的酒肆里便走出个微微发福的中年汉子,坐到东首的桌旁。   年轻人迎到桌旁,笑道:“和往常一样?”   中年汉子伸伸懒腰,应道:“和往常一样。”   汉子的名字叫马纪,是隔壁有酒酒肆的老板。整个武昌城里,大大小小的酒肆不计其数, 可这有酒酒肆却与其他的酒肆不同。   不同就在于这有酒酒肆,只有酒。   虽是有酒无菜,但有酒酒肆的生意仍旧是出奇的好。许是因为老板马纪自酿的酒水的确醇香,又许是因为,太过平凡的人,总以为去了不平凡的酒肆喝酒,自己也就能变得有那么一点点不平凡了。   当然,总会有不识趣的酒客喝了几两小酒,便叫嚷着让马纪去弄些饭菜,但大多时候他们嚷着嚷着,也就瞥见了挂在墙上的长剑,也就不嚷了。   听街尾的刘二说,这马纪曾在衡山学艺,当年在江湖上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因他一手衡山绵剑剑意绵长悠远,还得了个外号——“蛛丝”马纪。至于这么一号人物,怎么就沦落到武昌城里贩酒,刘二也说不清楚。   年轻人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素面端给了马纪,便坐在一旁的桌上扒着蒜头,偶尔还抬头偷瞄马纪腰间挂着的长剑。   “怎么?喜欢这剑?”   吃着面的马纪连头都未抬,却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卖面的年轻人听了马纪的话,微怔一下,便憨笑道:“从没见您带着剑出来,有些好奇。”   马纪吸溜一大口面条,头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面摊老板。   虽说靠着小本买卖营生的年轻人,多少都显得有些落魄,但他人还长得还算周正,在外奔波得久了,皮肤也被阳光烙上一层健康的麦金色,让人打眼望去,便觉得踏实。只是他的脖颈上横亘着一条吓人的长疤,似是经历过什么厄运。   马纪咽下嘴中的面条,道:“非常时期,提防些小人。”马纪说完这话,见到面摊老板眉头微皱,知他会错了意,连忙道,“我不是说你,可别瞎在这儿对号入座,我得罪的虽是小人,但也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他话一离口,便觉越描越黑,索性洒然笑道:“小老儿我不会说话,你就权当我放屁。”   年轻人也不在意,只是叹了口气,道:“是因为征地的事吧?唉,金玉堂盯着麻子城这块地也有好些年了,我们这些小民之所以还未流离失所,说到底全靠马先生您的帮衬。可听说这次是楚王看上了麻子城……”   年轻人嗫嚅半响,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方才续言道:“马先生,要我说这次您就别管了!各有各的活法。您没必要为了我们这帮不相干的人,惹祸上身。”   马纪摇了摇头,伸手拍拍腰间墨色剑鞘,轻描淡写地说道:“从师父手中接过这把剑后,这世人于我,便没有不相干的了。”   年轻人听了这话,如同灌了口陈年老酒般涨红了脸。他狠拍下桌面,低喝道:“这句说得好!”年轻人说完这话,目光搭到马纪腰间宝剑之上,似是想到什么往事,面色忽地转暗。   马纪见状蹙眉问道:“怎么了?”   年轻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笑道:“没什么,忽然就想到些旧事。”   马纪见他黯然神伤,也不忍细问,只是挑起一绺面条,说道:“我见你怕也是个爱剑之人。你这根骨嘛,不算好,也算不得太差。这样吧,你若是有意,改天我倒是可以指点你两招,权当强身健体。”   年轻人双目一亮,连连道谢。一碗素面吃完,年轻人说什么也不收马纪的钱,马纪拗不过他,也就不再坚持。   临走时马纪忽然问起年轻人的姓名。   那卖面的年轻人嘿嘿一笑,打趣道:“我乃孙家村第一剑客,孙剑是也!” 第二章   六年前在清安镇输给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梁震维后,马纪心灰意冷,托人给衡山的掌门师兄许远山捎了个信儿,便归隐于武昌城内,当了个贩酒翁。   虽是江湖渐远,但马纪胸中一腔侠义却未失半分。他刚来武昌时,恰逢武昌府衙的官差大肆驱逐麻子城内的住民,住在麻子城内的苦哈哈一时无家可归,武昌船帮总把头刘水生几次带着人去衙门口闹,都被官兵镇压。   最后还是马纪略施小计,弄到了武昌府尹孙文年收受金玉堂贿赂的罪证,麻子城内的苦哈哈们这才得以重归家园。   之后的几年里,金玉堂对麻子城这块肥肉仍未死心,但没了武昌府的支持,数次动手,都被马纪和刘水生从容化解。肉没吃到,反倒弄了一身的骚。   今年年初,就藩已有三年的楚王忽要兴建新楚王府,在金玉堂堂主高行周的游说下,武昌府工房终是选定了麻子城这块地皮。至此,高行周算是握住了一把必胜的牌。   听闻此事的马纪与刘水生几次相商,都是一筹莫展,眼看着离楚王府的奠基大典只有不足一月,两人嘴上不说,心中却俱感此次怕是已无力回天。   早上马纪从孙剑的面摊吃过了面,回到酒肆,连打的板都未及拆开,门外就来了个苦哈哈,言刘水生捎来口信,约马纪巳时在梨花楼见面详谈,似是想到了什么办法。   马纪寻思着左右无事,匆匆洗了把脸,便先到了梨花楼。梨花楼的掌柜与马纪相熟,见他来了,连忙吩咐小二将马纪带到楼上雅间。   桌上的茶换了一壶又一壶,快到午时,也不见刘水生赶来。马纪心念刘水生管着码头数百的苦哈哈,难免有事耽搁,也就未着急。只是临近正午,酒楼正是上客时候,马纪也不好独占着一间雅间耽误人家生意。便叫过小二,要换到二楼大厅散座,将雅间让出。   小二正被几位嫌弃散座嘈杂的客人责难,听了马纪的话,连忙千恩万谢地给马纪换了个靠窗的座位。   马纪刚刚坐下,便听到邻桌传来一阵爽朗笑声。他侧头望去,见到邻座坐着几个壮年男子,持枪带棍的,每人都捧着个酒碗痛饮,间或说些没品的笑话。   马纪见几人面生得紧,一时偷偷留心。   邻座吵闹,马纪倒是不甚在意,只是他被几人桌上飘来的酒香勾起了馋虫,便也要了一壶老酒,自斟自饮。邻座那几人喝到兴起,便开始臧否江湖人物。几人说得有趣,马纪也就不自觉地旁听起来。   桌边立着一根铁枪的粗壮汉子首先便提起使子母阴阳剑的“乌衣”王隐岫,却被身侧的蓝衣男子以王隐岫为人太过阴鸷,没有宗师气度而打断,他既而又说到“蓬山云剑”赵远策,言到此人剑法如一峰孤绝,睥睨四方,才是当今江湖用剑第一人。   身后背着个细长包裹的鹤发老者也抽空插话,言语之间,还提到了当年以一套不入流的剑法败尽三山五岳各路名家的“琅嬛剑典”梁震维。几人说到他声名正盛之时,却忽而匿迹,还不禁唏嘘一番。   马纪冷不丁听他们说到害自己赧然弃武的梁震维,轻叹口气,狠命灌了口老酒。   三人争论不休,粗壮汉子眼见自己落了下风,便望向对首的那人,言语恭敬道:“吕先生,咱们四人之中,您武功最好,见闻最博,您也给咱说说,在您心中,这天下第一剑客,该是哪位大英雄?”   马纪循声望去,见那久不说话男子腰间别着把白玉长笛,又听粗壮汉子叫他吕先生,便隐隐猜出此人身份,不禁就是一皱眉头。   那姓吕的男子面上含笑,言语中却不胜落寞:“我便是说了,你们也不会信。”   鹤发老者道:“您还未说,怎知我们不信?”   “我若说是在暖城凌虚一指,便有万剑入空的青城侠少陈拙,你信也不信?”   蓝衣男子尴尬笑道:“吕先生说笑了,这些神乎其神的江湖传言,自是大不可信。”   被他称作吕先生的男子也不争辩,只是默默地饮了口酒。邻座几人一时有些尴尬,倒是静了下来。   当年九命郎安不换在暖城建立“无处不均”的侠义城,引得朝廷侧目。传闻四五年前,三万“百罪骑”西出阳关,直奔暖城。侠义师在城外设伏,两军遭遇,俱是死战不退,这一场好战连延数日,战至刀摧甲裂,箭尽弓折。   大战过后,三万“百罪骑”埋骨黄沙,侠义师也是十之去九,连统领侠义师的九命郎安不换都将星西陨,落得个马革裹尸,但惨胜也是胜了,这些年朝廷忙着北征残元,也就无暇西顾,暖城在“新帝”赵出秦的治理下,隐隐成了那些亡命之徒心中的“桃源仙境”。   至于那男子口中青城侠少的故事,马纪也听闻过一二,大概说的就是两军僵持之时,忽有一白衣少年驭万剑破阵,助侠义师取胜。   马纪不屑地摇头,心道沙场是将士的沙场,可这江湖,终归还是说书人的江湖。   马纪正在这儿默默唏嘘,却见到数人众星捧月般,拥着位华服男子上了二楼,那男子四十岁上下,方面大耳,面上还隐约能见出年轻时剑眉星目的模样,只是身材却早已走了样。   马纪眉头微皱,倒是没想到能在此处碰上“金玉堂”堂主高行周。   高行周上了二楼,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马纪,他嘴角挑出一个轻蔑的弧度,带着一众随从径直走到马纪对面,大喇喇地坐下。   马纪头次见到高行周带了这么一大帮随从,不禁冷笑道:“高老板好大的排场。”   高行周皮笑肉不笑,微微拱手道:“马先生,好久不见啊!”   马纪泠然应道:“本希望能更久的。”   蓝衣男子察觉到邻座气氛有异,又见那锦衣胖子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十几个随从,他似是看不惯有人仗势欺人,忽然就朝着马纪一拱手,问道:“朋友,可是遇到麻烦事了?”   马纪闻言心中一暖,他不理一脸诧异的高行周,便朝着邻座众人回礼道:“多谢兄台了!些许宵小而已,在下还应付的来。”   那蓝衣男子此刻方才瞥见马纪腰间长剑,便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高行周身后的随从却猛然喝道:“姓马的,你说谁是宵小!”   马纪还未答话,高行周倒是朝身后的随从摆了摆手,含笑道:“马先生若是自诩为英雄,那高某人当回宵小又何妨?只是马先生可曾想过,你这英雄,救得都是些什么人?”   马纪咂口酒水,道:“不劳高老板费心。”   高行周也不管马纪是否愿听,张口说道:“午时前在码头赚足三十文钱,五文钱拿去泡池子,五文钱拿去听曲,三文钱吃碗烩面,五文钱买壶烧酒。耍到申时,十文钱买几两粗面,半把烂菜叶,连着口袋里剩下的两三文钱,带给老婆孩子。这就是你要救的苦哈哈。”   马纪眉头微蹙:“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要说什么?我要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知道他们的弱是因为穷,却不明白他们的穷,只是因为懒!你千辛万苦去保那麻子城,你以为你保的是给他们遮风挡雨的窝?错啦!你保的是那帮懒鬼不思进取的根!”   高行周目光灼灼,直望入马纪双眼:“谁都愿如你一般,做个行侠仗义的英雄。可我不愿,我只愿做个抽筋扒皮的恶鬼,因为我抽的是这武昌的懒筋,扒的,是这武昌的癞皮!”   高行周寥寥数语,可算掷地有声,不仅马纪一时无语,连邻座四人都沉默起来,似是在细品高行周话中意味。   马纪沉默半晌,方才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高老板若是来游说在下,便不必多费口舌了。”   高行周神色转缓,含笑道:“只是闲话几句,马先生不必挂心。”说话间小二已端上一壶新茶,身后的随从接过茶壶,斟满高行周面前茶杯。   高行周吹去杯上热气,故作随意地问道:“刘总把头与马先生不是约在午时吗?他这时候还未到,该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吧?”   马纪闻言如遭雷殛,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高行周,你什么意思?”   高行周轻咂口茶水,也不言语,只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马纪隐感不妙,他长身而立,口中语气愈发森冷:“高行周,你该明白,你若是害了刘兄,便是天涯海角,你也难逃我手中长剑。”   高行周摇头叹道:“怕只怕害了刘水生的,不是我,是你。”   马纪冷哼一声,再不多言,他离了梨花楼,便直朝码头奔去。邻座几人似乎也被高行周的一席话扰了兴致,蓝衣男子结了酒钱,几人便也渐次离开,那姓吕的长笛客坠在最后,临走时还回头望了一眼邻桌的高行周,目光炯炯,似有深意。   高行周透过窗户向外望去,直到马纪的身影慢慢溶于长街尽头,他才开口说道:“孙面,你要我给你个机会近处观察马纪,机会我已给了,倒不知你都看出了什么?”   高行周身后人群骤然分开,一个消瘦男子从人群中走出,坐到高行周侧面,这人朗目高鼻,竟是今晨在访云楼与高行周见面的劲装男子。   这叫孙面的男子伸手就要去拎桌上的茶壶,却被高行周一把推开。   “刚沏的茶!对着茶壶喝就不怕烫死?你想喝我给你倒!”说着便拿过桌上茶盏,斟了一杯香茗与他。   “别净顾着喝!问你话呢?你都看出了什么?”   “还能看出什么?”孙面吹开茶盏上腾起的热气,不紧不慢地续道,“无非就是死相。” 第三章   马纪离了梨花楼,便直奔城南码头。他一到码头,忙拦住个正在挑货的苦哈哈,急问道:“你们总把头呢?”那苦哈哈右肩上摞着四五个面袋,没注意到身侧有人接近,冷不丁听到有人问话,还吓了一跳。   他侧过身来,似是心中不悦,白了问话的马纪一眼,咳上口浓痰,就啐到马纪脚边。他吐完了痰,也不说话,转身便走。   马纪心中一急,伸手去拉那苦哈哈的肩膀,也不知是不是下手重了,那苦哈哈顺势一倒,将肩上的面袋扔出数尺,马纪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倒地的苦哈哈一声惨叫:   “出人命啦!王八蛋你要杀人啊!我的妈呀,疼死我啦!”   那苦哈哈倒在地上来回打滚,周遭的人见有热闹看,便急匆匆地拥簇上来,生怕落在后头。马纪还在那儿发愣,聚上来的人群里便有人喊道:“船帮的地盘你还敢随便打人?”   “老赖你别怕,这么多兄弟呢!他不敢拿你怎么样!”   “就是!小子,你今天要是不给足医药费,哥几个卸了你!”   马纪听到这里才明白,这是遇上讹钱的了。他一时哭笑不得,拱手道:“各位兄弟,今日可曾见到刘总把头,我有急事找他,哪有乡亲若是知道刘总把头在哪,还烦请给我指个路……”马纪话未说完,便瞥见一九尺壮汉猛地拨开人群,直奔自己而来,那人双眉倒竖,嘴里还叫骂着:“他奶奶的!你把人打了,还想走?”   马纪见这壮汉眉间一股戾气,心念着这样胡闹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就拿他立个威。   那壮汉大步流星朝马纪奔来,人还未到马纪面前,便双掌一分,要揪马纪的脖领,马纪刚要出手,人群中突然窜出一道黑影,照着那壮汉的屁股就是一脚狠踹。   那汉子冷不防受了这一脚,猛然前扑。马纪见状微微侧身,那壮汉铁塔般的身子,便重重砸在躺在地上的苦哈哈身上。   这回的惨叫声,听起来便真实了许多。   倒在地上的壮汉转过头来便要发难,可他刚迎上身后那人的目光,便立马换上一副憨厚笑脸:   “嘿嘿,总把头,是您啊!”   周遭的人见刘水生来了,连忙默默散开。刘水生瞥了一眼地上的两人,低声骂道:“滚,别他娘的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地上两人起了身,嬉皮笑脸地走了,周围的人群也慢慢散尽,刘水生这才朝着一脸无奈的马纪歉然说道:“马兄见笑了。”   马纪见到刘水生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落下,至于刚才的事,他自是不会挂心。   刘水生问明马纪来意,才言道自己并未派人去找马纪到梨花楼见面。两人猜到那传话之人该是高行周的手下,却想不出他为何要将马纪诳到梨花楼。刘水生见马纪心情不佳,知他是为了“麻子城”的事着急,一时也有些烦闷。   两人半晌无言,刘水生忽地长舒口气,似要舒尽胸中抑郁:“既然来了,便陪我走走吧。”   马纪点了点头,便陪着刘水生向江边走去,刚才的喧闹仿佛只是一场幻梦,梦醒后只有远处磅礴的江水声漫过四野,压住脚夫们粗重的喘息。迎面走过的脚夫大多弓着背,低头行着,如同树上蜷缩着爬行的毛虫,爬着爬着,便丢掉了脊梁。   两人走到江边一处堆砌货物的高地上,一地的木箱麻袋之中,两座高逾丈许的汉白玉狮子分外扎眼。   马纪猜出这对狮子该是要立在新楚王府门外的,不禁冷笑道:“弄这么高的狮子,要给自己修庙吗?”   刘水生狠拍一下白玉狮子,道:“他高行周要是敢把我的人赶出麻子城,大不了我就带着我手下的人趴窝,看到时候,他上哪儿找人给他盖那楚王府!”   “只要钱给得足,总能找到人干。”马纪长叹口气,幽幽说道,“这楚王府若是真能建起,你倒不如让你的人去给高行周干活,攒下些钱,说不定还能找到新的住处。”   刘水生望向码头的另一侧,道:“这帮混蛋,有几个能攒下钱来?不是扔给酒肆,就是他娘的扔给窑子!”   他说完这话,撇了撇嘴,竟解开裤带,对着那尊白玉狮子的底座小解起来,嘴里还振振有词地骂着:   “奶奶地,尿他娘的!”   刘水生单手扶在白玉狮子的足上,侧过头看到马纪一脸诧异。刘水生愣了愣,便蛮不在乎地问道:“怎么了?”   “没事。”马纪呆立半晌,望向刘水生搭在白玉狮子上的手臂,似是忽然被他感染,信手解开裤带,如刘水生般面向白玉狮子的一角,也如他一般振振有词道:   “奶奶地,尿他娘的!”   马纪从码头离开时,天已向晚,江风托着暮色入城,黯淡了条条街巷。四周的楼宇愈高愈密,街上的行人却愈少愈稀,再次经过梨花楼时,马纪发现,身后不远处多了一个淡不可闻的脚步声。   马纪没有回头,因他知道身后那人的轻功很好,自己即使回过头去,也只能看到一瞬间就会变得空荡荡的街道,于是马纪只是笑笑。   笑有些人暴露的原因是轻功够差,有些人则是因为轻功好,却不够好。   他笑过之后便转入一条小巷。   身后的灰衣人犹豫一下,便也快步跟上,他眼见马纪进了巷子,又飞快地从巷子的另一头走出。灰衣人却不追,因为马纪一直清晰的脚步声,在转出巷子的一瞬间竟忽然消失。   那灰衣人明白自己已然暴露,马纪应是巷外等着伏击自己,他踌躇半晌,终是向后转身,放弃了跟踪。可他这么一转身,便发现自己的脖颈上多了一柄蕴着寒光的宝剑,而面前,多了一个蕴着笑意的马纪。   “兄台你好。”说话的马纪和蔼得如同一个酒肆老板。哦,对了,他的确是个酒肆老板。   灰衣人看了看搭在喉边的宝剑,无奈地道:“其实,我也不是很好。”   马纪不觉莞尔,他上下打量一番灰衣人,见灰衣人身材粗壮得如同铁塔,心念他能练出这等轻功,也算不易。   “我要问你三个问题。”马纪张口说道:   “好。”那灰衣人说好,却一扬脖颈,向剑刃撞去。   马纪眉头一皱,手腕微抖,带着剑刃侧偏,避开了灰衣人的要害。   灰衣人趁机脱离了剑光,两脚踏上一侧粉墙。   马纪此时转刃向上,却仍是慢了一步,只斩断了灰衣人腰间坠着玉佩的丝线。   那灰衣人双足发力,越过马纪头顶,直朝巷口跃去。马纪也不去追,只左手一揽一送, 抄起落下的玉佩当作暗器,直射向半空中的灰衣人。   这一下蕴足了内力,飞速射出的玉佩在空气里溅出一声嘶鸣,一道电光。   嘶鸣声急,电光更急。   半空中的灰衣人只觉后脑一痛,这一痛过后,他才听到玉佩破空的那声嘶鸣,嘶鸣落尽时,他也向前扑到,昏死了过去。   于是狭窄的巷子又重归死寂,只有马纪走到灰衣人身边,低声骂了句什么。   此时远处的山峰已吞掉天边大半金光,马纪扛起灰衣人,向着码头折回。 第四章   一入了秋,面摊的生意便随着天气转冷,酉时过了小半,孙剑才将挑来的面条卖光。隔壁的有酒酒肆一整日都未拆板营业,孙剑收摊后想和马纪打个招呼,敲了半天酒肆的门,也无人应答。他寻思着马纪应是为麻子城的事出外奔波去了,便叹了一口气,挑起已空的面担,往回走去。   戌时便要宵禁,所以回麻子城的路上,街上行人也就慢慢见少。   经过梨花楼附近的一条小巷时,孙剑偶然瞥见路旁粉墙之下,一样物件熠熠生光。他打眼望去,才发现是块暗色玉佩,似是因为上面的系绳断裂,被人遗落在此。   孙剑凑得近些,才发现玉佩上雕着个瘆人的鬼面谱,他皱了皱眉,拾起鬼面玉佩,但觉入手清凉,隐隐却有腥味从其上发散出来,他见四下无人,便将玉佩扔回原处,等着主人回来寻找。   走出不远,孙剑想到不足半个时辰就要宵禁,玉佩若是扔在这儿,指不定就被巡夜的官兵捡去当了。他心念至此,便退了回来,捡起玉佩系在自己面担之上,寻思着自己每日穿街走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玉佩的主人遇到,到时候便能将这块玉佩物归原主。   彼时暮色渐沉,孙剑怕再磨蹭下去就要犯夜,便抄了一条近路,一路小跑着,向自己的棚屋奔去。   戌时未到,孙剑终是及时赶回了麻子城。   每日禁夜之后,荒地上杂乱的棚屋阵就如同一个不分旦昼的婴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也不管是什么时辰,便开始声嘶力竭地哭闹。   孙剑也是这无数哭闹的“婴儿”之一。   他到了家,收回晾在屋顶上的草垫,匆匆洗了个手,便趁着吝啬的老天爷还未把光亮尽数收回袍袖,开始和面擀面。大多数麻城的住民,也都如孙剑一般,肆意地使用着天上的最后一点光亮,如同歌尽舞散前最后的狂欢。   锅碗瓢盆的脆响慢慢暗淡,孙剑将擀好的面条装入面担时,天上早已是帘钩倒挂,他将手上的面胡乱抹在前襟上,便一头栽进床板上堆着的草垫里,昏昏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孙剑被屋内窸窣的响动吵醒。他半懵着睁开眼,居然望见自己的棚屋内多了一人一狗。   狗是条长毛狗,人是个佝偻人。   孙剑借着月光望向面前的人,那人弓着背,手里拿着一根数尺长的拐棍,撑在地上。他的脸如同一个干瘪的柿子,枯渴的纹路在夜月下显得异常可怖。孙剑被这张可怖的脸瞬时吓得清醒,才意识到,面前的人应是瞎的,因他一对眼眸哪怕在月光下也是暗的,暗得如同猛兽藏匿的穴洞。   孙剑屏住气。   那条长毛狗跑到墙角边,围着面担上挂着的玉佩嗅来嗅去,再几步窜到那盲眼人的腿边,狠狠地蹭了几下,便听到那盲眼人从喉咙里挤出几声诡异的干呕.   孙剑微微恍神,没想到这盲眼人,还是哑的。   佝偻着身子的盲眼人从怀中掏出一物,弯下腰。那条狗长毛狗叼起盲眼人手中的物事,扔在了面担旁,便又回来蹭了蹭盲眼人的裤脚。   然后那一人一狗,便互相伴着,离开了孙剑的棚屋。   死寂的夜里,拐棍的叩响声突兀又诡诞,孙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才发现那算不上太薄的麻衣,已经被汗水打透。   那一人一狗留下了一副脸谱面具和一张纸条。孙剑不识字,不知道纸上写的什么,那副面具上勾勒的脸谱倒是异常好认,是花脸的黄盖,只是不知这面具到底是作何用处。   孙剑睡意早被惊走,他满心狐疑地抱着那张脸谱面具,一不小心,就坐到了五更。   五更的麻子城又开始喧闹起来,隔壁的吴家嫂子一大早就扯开嗓子埋怨自己的男人,那尖而粗鄙的声音就沿着棚屋阵内包裹的小路四散奔驰,于是半座麻子城的人都知道吴瘸子睡觉睡丢了草鞋。   孙剑洗了把脸,便将面具和纸条藏在竹篮底层,他挑起面担又放下,最后摘掉面担前那块被长毛狗嗅过的鬼面玉佩,放入了怀中,直觉告诉他,昨夜的一切,大抵就是因为这块邪门儿的玉佩。   远处钟鼓楼的更鼓遥遥地响过五声,孙剑拍了拍脸,让自己精神一些,便推开房门,向城内的面摊走去。   走到面摊时,天已泛白。孙剑如往常一般起火烧水,只是今日水开后马纪未来,有酒酒肆的门板也未卸,孙剑本想着趁马纪来吃面,与他聊聊昨夜的怪事,此时也将这茬儿忘了,只隐隐地有些担心着久未出现的马纪。   不过这担心并未持续太久,面摊就忙了起来。对街药铺的学徒来吃面时,孙剑特意多加了一缕面条,求着那总是在皱眉的小伙子给自己看看纸条上的字。   “七月初九,酉时,石心街九福粮店。”那学徒扫了一眼纸条,如是说道。他说完后把本就皱着的眉拧得更紧些,好奇问道:“七月初九不就是今天吗?老板,别人邀你去粮店做什么?买面也不至于弄得这么大费周章吧?”   孙剑嘿嘿一笑,随意编了个理由,见那学徒听过后仍紧皱着眉不信,孙剑便又挑起一大缕面条加到他的碗里,这才把那学徒说服。   孙剑想着这纸条和那脸谱面具约莫着就是个拙劣的玩笑,自己才不会真照着上面的吩咐,禁夜后还在城内瞎跑。   “老板,你这儿都有什么面?”   孙剑听到身后忽有人叫唤自己,赶紧回过头去,朗声应道:“咱们小本买卖,只有阳春面和素面。”   “阳春都够素了,素面可是要素到什么地步?”来人正笑着往面摊里走,却不知为何,突然愣在了原地。   孙剑见那人停在草棚外不进来,便探出头多瞅了一眼来人,他这么一瞅,便也直愣愣地呆掉。   草棚外的人穿着身裁剪得体的素袍,腰间还挂着把朴素长剑。那人高高的颧骨将他的脸衬得更瘦也更锋锐,就像是把风霜打磨过的宝剑。   “孙面?”孙剑清了清瞬时哑掉的嗓子,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孙面。”   草棚外的孙面点了点头,感觉千言万语一股脑儿地涌到喉咙里,那些言语互相拥着、推着向外挤去,却只挤出两个又浓又淡的字:“孙剑。”   卖面的孙剑看向佩剑的孙面,佩剑的孙面也看向卖面的孙剑。   他们都笑了,笑着笑着,也就笑不出来了。   有酒酒肆旁的面摊,老板还在,火却封了,板凳也倒扣着摞在桌上,正午刚过,便停掉了生意。   面摊里只有孙剑和孙面两人坐在灶台上,一如五年前的夜晚,轮流喝着面汤。   只不过做面的人换了,盛汤的瓢也变成了碗。   “你怎么卖了面?”拿着汤碗的孙面忽然问道。   孙剑无奈地笑笑,扬着脖颈给孙面看脖子上的疤。   “遇不上名师,自己又练的不得法,在外面替人出头遇上了狠茬儿,几乎丢了命。最后混不下去,想起了你,也就卖了面。”   孙剑顿了顿,接过盛汤的碗狠灌一口,如同灌进一口老酒,“你呢?”   “我?卖面卖进了大牢,要替有钱人抵罪。后来被贵人救了……”孙面眨了眨眼,笑道,   “想起你,也就跟着贵人学起了剑。”   两人一时无语,半晌又忽然一起说道:“我真羡慕你。”   说完这话的两人愣住,相视一笑,便打开了话匣。他们谈着这五年互相错过的,又谈着五年前互相经历的。   两人的话都是淡的,表情也淡,淡里却藏着波涛。   这一聊就是一个下午,孙面抬头看看天色,便说自己有事未做,明日再来找孙剑去家中一聚。孙剑点点头,便让孙面先走,言道自己要趁着禁夜前的小半个时辰,卖几碗面,再回麻子城休息。   孙面将手中的汤碗放在灶台上,许是坐得久了,站起身时,脚下都有些摇晃,他回头朝着五年不见的兄弟笑道:   “喝了这么多年酒,最醉人的,还是这碗面汤。”   孙剑随之笑笑,脸却忽然僵了,因他瞥见了孙面腰间挂着的玉佩——一块暗色的、雕着鬼面的玉佩。   孙面没注意到孙剑脸上的变化,他摆了摆手,便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面摊,他身后的孙剑却僵着脸,伸手去握怀中的玉佩,嘴里喃喃道:“七月初九,酉时,石心街九福粮店。” 第五章   “啊——”   一盆冷水兜头盖脸地泼在灰衣人脸上,那灰衣人被冷水一激,猝然惊醒。他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地上,浑身上下都已被腥咸的海水浸透。灰衣人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似乎被制住了穴道,浑身上下提不起一丁点气力,他费力地仰起头,看到面前站着个消瘦老者,那老者手中还拿着木盆。   看来方才便是他泼的水。   灰衣人的目光在老者身上停过一瞬,便向四周望去。他见到自己置身于一个杂乱的房间,房间宽有数丈,即使四角堆砌着大量的杂物,仍旧显得空旷,这空旷的房间却无窗,仅一盏孤灯立在房内,充当唯一的光源。   那光很弱,似乎随时都会被黑暗吞没,而自己跟踪了数天的马纪就跨在光与暗的边界上,抱手而立。   他一半浸在光里,一半等在暗中。   “小子,你可算醒了。”说话的老者便是刘水生,昨日马纪将灰衣人打昏后,直接把他扛到了码头,交给刘水生看管。两人一夜未睡,就等着灰衣人醒来,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些消息。   刘水生扶着灰衣人的肩将他托起,让他依靠在身后的木条箱上。   灰衣人被绑在胸前的双手费力地动了动。似是被麻绳捆了太久,他血流不畅的手腕疼着,疼里还渗着痒。   “我猜你该认得我。”刘水生的嗓子粗粝得如同海水里脱出来的盐块,“所以咱就都不废话了。我问你点事儿,你若不答或答不知道,我就砍你一根手指。你若骗我,我也砍你一根手指。我说的你都明白吗?”   灰衣人瞥了一眼老者身后沉默不语的马纪,冷笑道:“你们是有多绝望,才会希望从一个刺客的口中,撬出消息?”   刘水生叹了口气,从怀中抽出把短刃,拽过灰衣人的手,利落地斩掉了他右手小指。   那灰衣人低吼一声,随之紧咬牙关,却咬不住困兽般的呜咽。   “忘记说了,刚才那是第一个问题。”刘水生用衣袖抹去短刃上的血迹,语气仍是波澜不惊,“我再问一遍,我说的,你都明白了吗?”   灰衣人抬起一瞬间布满血丝的双眼,咧起的嘴角挑出一个阴冷的弧度。   “我不明白。”   马纪依靠在仓库的门外,遥望着不远处的江面上,帆影似箭,顺水而东。   身后的仓库里时不时传出灰衣人压抑的嘶吼,那嘶吼声飘出了门外,却飘不出几尺,便被晚来的江风打散。   马纪忽然有些后悔,后悔带着灰衣人来找刘水生。他期望着从灰衣人口中得到些许消息,却不忍心看着刘水生一根根地斩断灰衣人的手指。   所以当刘水生让自己守在门外时,马纪甚至有些如释重负。   可现在,听着灰衣人困兽般的嘶吼一声声地从门内传出,马纪越发觉得自己伪善得面目可憎。   仓库内灰衣人的吼声渐不可闻,也不知过了多久,刘水生一推房门,从仓库中走了出来。他的衿袪溅满了血渍,却仍是毫不为意地,拿着袖口去擦拭手中的短刃。   洞开房门内已没有声响传出,两人沉默良久,马纪方才幽幽说道:“他很硬气。”   刘水生嗯了一声,又郑重地重复道:“他很硬气。”   江风渐小,拉纤的纤夫那里,传出几声嘹亮的号子。   马纪却分不清他们是在唱赞奔流的江水赏给他们一口吃食,还是在咒骂这江水拿着吃食的手,攒得太过死命。   “回去吧,明天一觉醒来,也许我们就会有办法了。”   马纪皱眉应道:“若是明日还没有呢?离着楚王府的奠基大典只有半个月了……”   刘水生偏过头,语气忽然变得肃杀:“去歇着吧,余下的事交给我就好。”   马纪眉毛一挑,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交给你?刘兄,你要做什么?”   刘水生沉默一阵,方才幽幽答道:“做我早该做的事情。”   马纪听出他话外深意,急道:“刘兄,高行周固然可恶,但他只是个商人!”   “对,他只是个商人,只是个扒皮饮血的商人。”刘水生微微冷笑,“你我都明白,高行周拆得不是麻子城,他拆的,是我手下千八百人的命!”   马纪断然摇头:“刘兄,你我不能走到这一步。”   “如何不能?他高行周要杀麻子城一城的人,我却只杀他高行周一人。更何况要走这一步的,只有我,没有你。”   “高行周出入俱有护卫,以你的武艺如何杀他?”   刘水生似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我刘水生在这江上混了几十年,找几个愿意出力的江湖人又有何难?”   马纪猛然想起在梨花楼见到四位江湖客,讶道:“吕青笛他们四人是你请来杀高行周的?”   刘水生面色渐沉,却不言语。   马纪见状恨言道:“我在衡山学艺之时,恩师日日教诲,言吾辈行走江湖,切不可乱杀无辜……”   “切不可滥杀无辜?”刘水生抬眼望向马纪,冷笑道,“马兄,你来错了江湖。这武昌的江湖是血与杀,而不是你那些虚仁与假义!”   马纪明知刘水生是强词夺理,却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辩驳。他面色由红转青,终是颓然长叹,转身向城内奔去。 第六章   三年前,楚藩王朱桢就藩武昌时,为表自己不喜奢靡,便未新建府邸,只翻新了石心街一幢废旧的将军府,住了进去。   然而对外称作翻新,其实却是彻头彻尾的扩建。临着旧将军府的铺面、院落都被楚王朱桢低价买下,“翻新”后的将军府大了整整一番,石心街也就几乎成了楚王的“家街”,平日里除了巡视的官兵,这条长街便再没什么人往来。   昨日禁夜前后,高行周找到孙面,要他今日戌时在石心街布下埋伏,劫杀马纪。高行周也不说马纪为何会出现在楚王府前,只言楚王当日会出城访友,自己已打点好关系,此事做得干净利落,便无大碍。   孙面虽是百般不愿,但高行周心意已定,他也只能奉命行事。是以昨夜三更一过,孙面手下五个“鬼引”便循着血玉的腥气找到分散在城中的数十鬼影杀手,布下任务,言道今日酉时,石心街九福粮店内见面详谈。   孙面到石心街时,酉时刚过,宽阔街道上便已无一行人,他望着四周的建筑默默犯愁,东西俱是通途,没有十几人根本形不成合围之势,北侧的楚王府更不必多说,高行周就是有天大的面子,也不能把杀手藏在楚王府的外墙旁。   所以说来说去,只有让手下的鬼影齐刷刷地藏在西侧。   孙面叹了一口气,抽出别在腰里的脸谱面具,带在脸上,便推门进了南侧的九福粮店。粮店的老板早被制住,扔在了后院,此时的不大前厅内,或站或立的,挤满了头戴脸谱面具的鬼影杀手,许是因为他们脸上的面具,又许是因为他们的沉默不言,哪怕这数十个杀手肩挨着肩,脚碰着脚,你一眼望去,仍只觉得他们虽站得近,却离得远。   带着曹操脸谱的孙面也没心情去仔细清点人数,只苦笑着吩咐几句。   屋内的鬼影杀手们领了命,正要向各自的藏身处行去,忽听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响,走进来个麻衣男子,那男子一身粗布麻衣,脸上罩着个脸谱面具。面具上勾勒的,赫然便是花脸的黄盖。   屋外昏黄的日光顺着打开的房门投入屋内,孙面一眼望见那“黄盖”脖颈上横亘的刀疤,不禁就是一怔。   那黄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呆立在门口不往内走,半晌才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拿出块鬼面玉佩,学着众人的样子挂在腰间。   一屋子的人目光灼灼,望向门口,孙面虽认出黄盖身份,也不敢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贸然揭穿,他见那黄盖连把兵刃都未带,便将自己的佩剑硬塞给他,顺带着将他拉离门口,嘴上还故作镇定道:“你在屋内等着,接应众人。”   孙面说完这话,便踏步出了粮店,余下众人似是不觉有异,又似是不甚挂心,也随着孙面鱼贯而出,各自藏身。那黄盖见众人走尽,方才长舒口气,脱下面具,露出一张清秀周正的脸来,赫然便是卖面的孙剑。   他白日里被孙面腰间的鬼面玉佩勾起了好奇心,掂量了许久,终是按着纸上的吩咐来石心街一探。此时屋内只余孙剑一人,他凑到窗边,透过窗缝向外看去,那数十鬼影选好了藏身之处,便似是渐渐溶于长街,不足盏茶功夫,以孙剑的目力,哪怕明知他们隐在何处,却也寻不见半个身影。   空荡的街道重归死寂,只有秋风折柳,打着窗纸毕剥作响。   凝视着屋外的孙剑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抚着久别的铁剑,一寸寸地摩擦起来。   日尽西南,一行四人沿着石心街快步走来,又迅速隐在街尾一侧。孙剑正琢磨着这四人为何不以面具覆面,便听到长街尽头,似有马车辚辚驶来。   那马车行到近前,隐在路旁的四人忽然冲出,将马车围在正中。挡在马车前的粗壮汉子肩扛钢枪,眯着眼朗声问道:“车内坐的可是高行周?”   赶车的车夫一勒马缰,他眼见来者不善,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该不该应声。倒是马车内的高行周镇静答道:“正是在下,不知拦路的是哪位是英雄?”   “咱叫郝海,江湖上的朋友赏的名号叫‘蟒枪’,你左边的前辈是‘霜风棍’黄公绍。车后拿剑的侠少是‘云中蛟’白鹤飞,至于你右侧那位英雄,便是大名鼎鼎的‘玉郎君’吕青笛。”   那叫郝海粗壮汉子顿了顿,笑道:“名号你也听了,给了痛快话吧!你是要死在车内,还是要死在车外?”   车内的高行周掀开车帘,探出头来,面上却是一片从容:“马纪没来?”   郝海浓眉一挑,道:“什么马纪?”   说话间长街尽头一青衣客飘然而来,郝海微一晃神,那青衣客便已到面前。   郝海认出来者是在梨花楼与高行周对峙的剑客,一时倍感亲近,他刚要出言相认,却被马纪抢白道:“果然是你们。”   郝海怔道:“什么咱们你们?”   马纪双眉紧锁,抱拳朝着车外四人说道:“各位英雄,抱歉,在下不能让你们杀高行周。”   四人闻言俱是一愣,郝海会错了意,摊手道:“你要杀啊?也好,谁杀不是杀。”   马纪微微摇头,正色道:“高行周固然可恶,却罪不至死。吾辈自诩侠义,自不可做这有愧于心的恶事。”   一身蓝衣的白鹤飞最先反过味来,他面色转冷,寒声道:“如此说来,兄台是来阻我四人的?”   那叫黄公绍的老者见马纪未出言反驳,沉声道:“兄弟,这天下的有钱人都是蛇蝎变的,哪个不该千刀万剐?你这么是非不分,如何担侠义二字?”   马纪连连摇头:“人分善恶,前辈怎可说富人尽皆该杀?”   黄公绍冷哼一声,似是不屑多言。   郝海面露狠色,道:“咱本以为你跟咱们一样,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哪知你竟和这狗商人,呃……竟和这狗商人……”   白鹤飞见郝海话说一半,求助似地望向自己,无奈接口道:“沆瀣一气。”   “对对!”郝海恍然道,“你竟和这狗商人吭吭一气!”   马纪心中烦躁,声音猛然拔高,道:“痴人妄语也好,沆瀣一气也罢!无论如何,今日我马纪都不能容你们妄开杀戒!”   郝海拧腰转腕,挑出一个枪花,怒道:“你这是铁了心护这狗商人了!好好好!你若能打过咱四个,咱便听你的!要不就别在这碍眼!”   马纪还未应声,车上的高行周却突然开口道:“在下能说句话吗?”   几人未料到他突然插嘴,不禁就朝车上望去。   车上高行周得了说话的空隙却未开口,只是扬手击掌三下,脆响沿街传出,静的夜、空的街又回给他不知多少次击掌。   等到连绵的掌声落尽,隐在屋顶、檐下、门后的数十鬼影杀手幽然现身。   高行周脸上笑意渐浓:“在下的话,说完了。” 第七章   数十道黑影趁着夜色朝着马车附近奔来,马纪见机最快,知道己方一旦被杀手合围,便再难杀出,于是断喝道:“快撤!”   郝海本已萌生退意,可他听了马纪的话,反而枪头斜指,怒叱道:“走什么走?来一杀一,来百杀百!”   东侧的黄绍公见高行周有备而来,连忙朝着犯浑的郝海喝道:“来日方长!快走!”他话音未落,瞥见对侧吕青笛手中长笛乍分,竟从笛身里抽出一片细长剑刃。   几人见吕青笛出剑,都以为他要迎向奔来的杀手,一身蓝衣的白鹤飞见状喝道:“吕兄不可莽撞!”   哪知吕青笛白衣飘飘,手中剑光一闪,竟刺向车后的白鹤飞!   此时异变突起,白鹤飞反应不及,仅一个照面,便被短剑透胸,命丧当场,他的尸首刚刚落地,吕青笛侧身再一剑,又挑上了东侧的黄公绍。   黄公绍下意识地长棍横架,想要封住吕青笛夺命一剑,哪知吕青笛剑招斗转,绕过来棍,直取黄公绍咽喉。黄公绍变招不及,只好拧腰躲避,虽避开要害,左肩仍是被挑出一道血光。   他气息一滞,手上慢了半分,眼看着吕青笛一剑既出,二剑即至,却已无力封架。危机之间,月下剑光一闪,马纪长剑出鞘,直取吕青笛!   吕青笛见状弃了黄公绍,长剑倒刺,迎向马纪。两剑相撞,锵然脆响,马纪余光瞥见数十鬼影已到近前,他知今日之局,已无善了,于是沉声喝道:“兄弟!制住高行周!”   郝海此时方才幡然醒悟,口中却逞强道:“用得着你说?”他言罢纵身一跃,跳上马车,挺枪向车上的高行周刺去。   哪知车上一直战战兢兢的车夫瞬时颓色尽去,他手中马鞭一抖,灵蛇般缠上郝海小臂,郝海没料到他身负武艺,对他全没设防,这一缠就被缠了个紧实。那车夫手中马鞭不松,向着车下一个鹞子翻身,带得郝海钢枪侧偏,这一枪便钉在车厢之上。   车前马匹受了惊吓,嘶鸣一声,便要撒足狂奔。此时高行周还在车内,那车夫手中马鞭连忙再扬,缠上惊马脖颈,只听一声脆响,那马匹颈骨崩裂,当场向路旁栽去,马车也随之侧翻。   高行周趁着混乱,探身从车厢后面的暗门跳出。   郝海随之跳下马车,再要挺枪而上时,却被赶来的鬼影杀手拦下。   马纪余光瞥见己方数人已被杀手重重合围,手中剑招一涩,吕青笛趁机脱出剑网,退到包围圈外高行周的身侧。   郝海此时总算明白,他几人今夜中伏,定是因为吕青笛向高行周告密,他望着白鹤飞的尸首,双拳紧攥,怒道:“吕青笛!你为何卖友求荣,害了白兄!”   吕青笛还未答话,高行周倒是笑道:“你自己都说了卖友是为了求荣,还问他为何卖友求荣。有你这么蠢笨的朋友,想不卖都难。”   吕青笛皱眉道:“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高行周点头道:“这个自然,他们这些糙人,喝碗水酒就是朋友,加点咸菜岂不成了知己?要我看,天下最好的朋友,唯有钱、权两样。吕先生今日弃暗投明,便已经和这两个朋友打下了交情。”   郝海血气上涌,喝道:“吕青笛!我郝海不把你千刀万剐,誓不为人!”   吕青笛如若不闻,将短刃合回笛身,抱手而立。   马纪扬声道:“高行周,麻子城重建已成定局,你还要为这事妄开杀戒吗?”   高行周不耐地摆手道,“行了马兄,你跟那几个直肠子都说不明白,还想劝我回心转意?”高行周顿了一顿,续道,“时候不早,楚王还在醉花山庄等我,我先走一步,马兄你们也早点上路吧!”   高行周说完这话,得意一笑,转身便走,那车夫和吕青笛也随之跟上。   秋寒如水,秋夜更是冷若渊冰。(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如此冷彻的夜里,马纪握剑的手却瞬时沁出了汗。黄公绍中了吕青笛一剑,似是伤到了筋骨,整条左臂都使不上力气,他单手持棍,栽着一条臂膀站到马纪身旁。另侧的郝海也没了脾气,挺枪立在两人身侧。   长街静谧,忽有一笃定声音从杀手阵中传来:“鱼回。”   那声音未落,外围的杀手已结成阵势,绕着中心的三人疾速奔走,众人越奔越快,数十黑影几乎连成一线。   那沉稳男声再次幽幽传出:“六芒。”   阵势吞吐,一片青光晃动,六人六剑从各自方位挺剑刺向阵中三人,这六人六剑,不求招式繁复,只求一个快字。   马纪喝道:“一人两剑。”言罢锵然出剑,迎向面前两人。   郝海与马纪同时出招,本是俱战两人,却有重叠,留给身后受伤的黄公绍三人三剑,黄公绍眼见面前三道长虹递来,慌忙应对,却只挡下一人,余下两剑分别刺中他左腿、腰间,疼得他连连闷哼。   出剑六人皆不恋战,也不论这一剑是否得手,一招使出便收剑归阵。   “梅花。”   阵势再变,九剑出于三方,每三剑为一梅花小阵,分别攻向马纪三人。郝海瞥见黄公绍身受重伤,刚要出手帮他分担压力,却听马纪泠然道:“你救不了他。”   郝海稍一迟疑,便见一道血光冲天,黄公绍的头颅被鬼影杀手利落斩下。攻向自己的三人已到近前,郝海不及多想,钢枪振弧,荡开三柄长剑。他击退三人,回首去看黄公绍的惨状,双腿一时有些发软。   剑阵随着那笃定男声不停变化,初时郝海与马纪还能从容应对,数招过后,剑阵变化愈趋精妙,两人左支右绌,各中数剑,不足半柱香的功夫,便俱是血染襟袍。   郝海过是刀头舔血的日子,这倒没错,可他平日舔的却是旁人的血,他眼见两位知交好友接连横死街头,本就有些兔死狐悲,此时又连连受创,不禁心如死灰。郝海念着今日绝无可能破阵而出,竟有了多活一刻,便多受一刻折磨的念头,这念头让他想要弃掉手中钢枪,就痛痛快快的引颈受戮。   他这念头刚起,听到身侧的马纪扬声朝着自己问道:“兄弟,你可信我?”   郝海没好气地答道:“自然不信。”   “那只好由我来信你!”   郝海一愣,偏过头见身侧的马纪面罩寒霜,杀气外露,浑似变了个人,全身上下都透着股狰狞。   “我要杀那下令之人,你尽力护住我身后。”   郝海还未及细品马纪话中意味,便听剑阵之中,那发令之人的声音再次传来:“鲨尾。”   马纪循声锁定那人方位,见那发令人面上覆着个水白曹操脸谱,那“曹操”并未持剑,只赤手空拳地隐在剑阵之中。   马纪心下一喜,不待剑阵变化,出手如电,长剑便合着自己飞纵的身影化作一道惊虹,直朝那“曹操”攻去。   那人见马纪攻来,沉声喝道:“秋雨。”   首尾相连的剑阵瞬时断开,数十鬼影杀手如同珍珠乱撒般散开,瞬时又再化作一羽羽利箭,弃郝海不顾,直朝马纪攻来。   可仅是这落雨为箭的一瞬,身后的杀手便失了先机,马纪一剑祭出,身后的杀手已是追赶不及。   挡在马纪身前的杀手举剑攻来,马纪既不出剑封架,又不减速闪躲,趁着面前的杀手未成合围之势,觑见剑网之中一个缝隙,便不顾攻来的利剑,夺路而出。   马纪腰间肋侧再中数剑,他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只一剑孤绝,朝着“曹操”刺去。   那“曹操”见马纪瞬间攻到面前,双足一点,向后急退。   按说那“曹操”只要挡住马纪这一剑,哪怕只是逼得马纪慢下一瞬,身后赶来的杀手也能将马纪立毙当场。可他手中偏偏并无兵刃,除了向后躲避,便再无它法。   一时间,马纪追向“曹操”,鬼影数十杀手又追向马纪。郝海身边自然压力一轻,他意识到自己若想走,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可这念头在他头脑里仅闪过一瞬,便被马纪一往无前的身影赶走。   郝海猛喝一声,内力催到极点,一杆钢枪似曲似直,点出数点寒星,拦下身侧冲向马纪的几个杀手。鬼影杀手较之郝海的武功要弱了许多,此时剑阵失了控制,彼此的呼应消失,一照面,竟被郝海连杀四人。   郝海一击得手,精神大振,他脚踏奇步,反身杀入人群。鬼影杀手如同逐火的飞蛾,一心向马纪攻去,哪怕背后空门大露,也不以为意。郝海觑见破绽,钢枪连出,如若风雷流火,再杀数人。   局势斗转,急退的“曹操”见己方折损小半,面色转寒,扬声喝道:“九如。”   九个鬼影杀手闻声,一前三中五后结成一阵,弃了马纪,转身攻向郝海,郝海没料到有人反身杀来,当胸便中了一剑,他正杀的兴起,长剑透体,也未觉有多疼,只感到剑刃冰凉。   郝海脸色转冷,出手如电,左手握住穿胸剑刃,右手钢枪激吐,杀掉来人。   他这么一顿,余下的八剑赶上,剑剑贯体,郝海惨笑一声,奋起余勇,抡臂振弧,横扫四合。这一招似刀似棍,但听连声闷响,身侧八人或颈骨崩折,或脑浆四溅,全部暴毙当场。   郝海连杀九人,胸中气息一散,他手中钢枪狠戳地面,才撑住自己不倒。   另侧的马纪见身后只余七人,瞬时拧腰转身,弃那“曹操”不顾,剑如潮浪叠涌,刺向身后七人,一招一式却俱是两败俱伤的打法,马纪连杀六人,也连中六剑,待到最后一人迎到面前,马纪猛听身后破空声响,竟是那曹操双掌一分,攻向自己。   马纪避无可避,便不再多想,拼着一腔血勇杀掉最后一人,身后“曹操”攻到,马纪便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掌。劲力透体,马纪一口鲜血吐出,踉跄几步,向前扑到,刚好倒在了九福粮铺面前。   前胸连中数剑的郝海,眼看便是不活了,他濒死之时,望向一地鬼影尸首,豪情斗升,猛然喝道:“马纪!你信咱,悔也不悔?”   马纪强撑着站起身来,他见郝海胸插数剑,鼻头猛然一酸,寒彻的石心街上,马纪略带沙哑的嗓音幽幽飘出。   “不悔。”   秋风入夜,推到了郝海如铁塔般的身躯。 第八章   “曹操”从地上的尸首边拾起一把长剑,沉默不语。   马纪拄剑而立,他失血过多,眼前如罩云雾,浑身提不起半点力气,忽听身后房门吱呀一响,被人推开。马纪循声回头,见一头戴黄盖面具的鬼影杀手伸手向自己抓来。   马纪此时身受重伤,全凭一腔悍勇强撑着不倒,根本无力闪躲,竟被这平平无奇的一抓给抓了个结实。马纪心道一声罢了,便闭目等死,哪知身后那人将马纪拉入粮店后,一把扯掉脸上面具,道:“马先生,是我!”   马纪睁开眼看到面前的孙剑,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孙剑未及答话,门外的“曹操”沉声喝道:“把马纪放下!”孙剑微微皱眉,说了句跟我走,便背起重伤的马纪,从粮店的后门奔出。   俯在孙剑背上的马纪急道:“孙剑,你背着我根本跑不掉的,快把我放下!这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惹祸上身!”   孙剑脚下不停,伸手拍拍挂在腰间的铁剑,学着马纪的口气说道:“这世上的事现在于我,没有不相干的了!”   马纪心头一沉,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来找我哥。”   “找你哥?你哥在哪?”   孙剑蹙眉道:“不知道,我宁愿他死了。”   两人话说间转出小巷,马纪待要多问,却见那“曹操”忽然现身,堵住前方巷口。   孙剑不及细想,便向另侧岔道奔去,跑出不远,那“曹操”不知何时又等在自己前方。   孙剑啐骂一口,再返身折回,这么兜兜转转了数次,也甩不开那形如鬼魅的“曹操”,孙剑跑到双腿发软,终于缓步停在了街心,他眯起眼,望见一身劲装的“曹操”等在百步之外。   ——黑衣窄袖,一剑清寒。   “孙剑,你尽力了,放我下来吧。”马纪语气平淡,似是已下定决定慨然赴死。孙剑点了点头,将背上的马纪放下。马纪双腿发软,倚着身侧的院墙才艰难立定,他刚要开口劝孙剑离开,却见孙剑上前一步,抽出腰间铁剑,斜指那水白脸的“曹操”。   “你来吧,我不怕你。”   马纪鼻头一酸,喝道:“孙剑,你走!”   “我不走。”孙剑颤着嗓子,却语意坚决。   那“曹操”朝着两人大步走来,语意森冷:“你现在要走,我便放过你。”   孙剑强打起精神,声音微微发颤:“你若现在走,我也放过你。”   那“曹操”指向一侧的马纪,道:“马纪与那三人在楚王府外行凶,已犯了死罪。他死是咎由自取,你又何必陪他。”   “你明知道他不是去杀高行周的!”   “曹操”冷笑一声,“我知道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马纪和高行周相比,楚王自然是信高行周多一些。”   孙剑连连摇头,道:“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杀他。”   “何必呢?你自己也明白,哪怕你拼死相搏,结果也不会改变。马纪要死,这已是注定的事。他伤成这样,哪怕今日侥幸逃了,凭他现在的样子,也跑不出武昌城。等明日官府的通缉令一出,找一个重伤的人,又会有多难?你年岁尚轻,有大把的时光可用,何必为他死在这里?”   “我不会丢下他的,我和你不一样。”   “都是一鼻两眼,我与你又有什么不同?”   孙剑深吸口气,持剑的手微微颤抖,道:“我是个剑客,而你不是。”   “曹操”语声渐冷,道:“你当真不让?”   孙剑深吸口气,咬牙道:“当真不让!”   “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了!”   那“曹操”冷哼一声,突然双足发力,形如苍鹰搏兔,一剑刺来。   “孙剑!”马纪急喝一声,想要出手相救,却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   “曹操”与孙剑相距百尺,却是转瞬即至。孙剑见那“曹操”锋锐如剑的身形譬如故人,竟忽然愣住,剑风袭来,他也不闪不躲。   那剑尖离着孙剑的喉咙不过一寸,“曹操”却突然收剑变招,一掌击在孙剑肩上。孙剑受了这一掌,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地面上。   他将孙剑击飞后,似是犹豫一下,才转身走到马纪面前。“曹操”长剑上扬,眼看着就要挥剑夺去马纪性命,孙剑透着哭腔的声音却幽幽传来。   “你不杀我。”   “曹操”手中的剑,僵在了半空。   孙剑慢慢坐起身来,却不抬头去看举着剑的“曹操”,他只是用力地蜷着身体,似乎要将头脸深埋进自己的胸口。孙剑没见到那“曹操”亲手杀人,但他既是那些鬼影的头领,想来杀人于他,怕也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他未杀掉孙剑,哪怕他已出剑攻来,哪怕那剑尖已快触到孙剑的喉咙。   他仍未让这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发生在孙剑身上。   孙剑想起白日里见到的孙面,想起孙面腰间的那一枚鬼面玉佩。他的心底越来越凉,像是有一溪深涧结成幽冰,连上流奔腾的水瀑都未曾幸免。   他不知道哪种结果更坏,是自己死在“曹操”手中。   还是意识到这“曹操”,便是孙面。   “你不杀我”孙剑一遍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话,如同溪水边采石的石匠,一下下地凿着,生要在人心上都凿出洞来。   “曹操”举剑的手微微颤抖,却不斩下。   “我也不愿这样……”那“曹操”忽然就泄掉口气,如同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喃喃低语,“可我没有办法,我杀了陷害我的乡绅。那些日子里临近的城乡中到处都是我的画像,我走投无路,只有‘鬼影子’……只有‘鬼影子’愿意收留我……”   孙剑仍不抬头,只苦笑自顾自话:“你怎么会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那“曹操”突然恼羞成怒,朝着坐在地上的孙剑怒吼道:“你懂什么!是我不愿做个好人吗?是这世道不容好人!我不过是撞见了那公子哥糟蹋姑娘,就被扔进了大牢!被人就变着法的折磨,打烂的皮肉结成痂,他们就用小刀一点点地把痂揭掉,搅到饭里逼我吃。寒冬腊月,那帮狗当差每日往我身上浇四五遍凉水!我作了什么孽,要遭这样的罪!我他娘就只想卖碗面条!”   “可你却不卖面了,”孙剑沙哑着嗓子,“你学了一身武艺,然后仗着这一身武艺,去帮欺压过你的人,欺压别人。”   孙剑感到自己的泪水含在眼中翻滚,可那翻滚却不愿落下的泪,也是冰的。冰得像这夜,也冰得像自己的心。   “孙面,这他娘的,就是你练的剑。” 第九章   “曹操”没有杀马纪。   “曹操”走了,他走时强挺着脊梁,似乎这样就能撑住自己的天不崩塌。   孙剑扔掉挂在腰间的鬼面玉佩,简单地处理一下马纪身上大小伤口,便着背起重伤的马纪,向北行去。伏在孙剑身上的马纪大致猜到他与“曹操”的关系,却没再多问。说不上因为不知从何问起,还是已没有力气去问。   他就静静地伏在孙剑背上,听着孙剑沉闷而压抑的呼吸声在夜空里如潮水般上升又隐去。   说不上过了多久,失血过多的马纪终于昏昏睡去。   马纪再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杂乱而逼仄的棚屋内,屋内无窗,却有阳光透过木板的缝隙打入屋内。身下潮湿的草垫泛着恼人的霉味,马纪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床板就开始吱吱呀呀地抗议个不停。   似是听到了屋内的动静,棚屋的房门忽然被推开,进屋的孙剑手里端着碗面条,一边朝着还有些懵的马纪笑着,一边将腾着热气的碗放在床头:“马先生醒的可真是时候,你先吃着,我再去给自己煮碗面条。”   马纪觉得肚子空得难受,便没再推让,他伸手去够床头的面碗,肋下忽地就是一痛。马纪低头朝自己身上看去,大多的伤口已然结痂,伤口两侧还有火焰灼烧过的痕迹,他微微皱眉,似是想起昏厥时候,的确曾因火烧的灼疼惊醒过数次。   还未出屋的孙剑见马纪望向身上的伤口,说道:“急切中找不到那么多创药,所以只能用这土办法,烧过的地方虽然难看,但总比丢了命强。”   马纪勉强笑笑,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也有个七八天了,现在城内到处都是你的画像。官府派人在城中搜过几遍,只不过大多时候都在内城里挨家挨户地搜,官兵也能趁机弄些油水。麻子城这面反倒没有大队官兵来过,一是没什么油水可捞,二也是麻子城内实在乱得狠,生人进来搜不了十几家就要迷路。所以马先生你也不用急,安心养伤就好。只不过这里人多嘴杂的,这几日还得委屈你呆在屋内,不要出屋。”   马纪微微颔首,问道:“你可知刘兄现在如何?”   孙剑一怔,目光不自觉地有些游离,却强撑着说道:“一直也没有刘总把头的消息,应是先藏起来了。他在武昌城城内这么多年,三教九流的,哪里没有朋友照应?指不定官府中也有两肋插刀的朋友,现在刘总把头兴许都已离城去乡下避祸了。”   一直紧盯着孙剑的马纪面色一暗,偏过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七八天了吗?这么说,再有几天,就是楚王的奠基大典了。”   孙剑点头,道:“进麻子城的道口边已贴了告示,还放了个读书人在道边给人念上面的字,大概就是催促着大家快些搬走。船帮的苦哈哈有些已经开始拾掇家什,听说是徐……是刘总把头在码头上腾出了一块空地,给船帮的人栖身。”   马纪点了点头,便再不说话,他挑起滚烫的面条也不吹凉,就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着,再大口大口地、发着狠地嚼。   孙剑沉默一下,道:“凡事也不急于一时,马先生您先把身体养好,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孙剑见马纪也不言语,只狠命地吞着面条,便轻叹了口气,转身出了棚屋。隔壁的吴瘸子正坐在棚屋前,拿着锤錾雕着一块边角石料,他见孙剑出门,咧开嘴善意地笑笑,便低下头继续忙活。   孙剑蹲在架在门口的锅边,重新起火烧水,炉火燃起后,孙剑直了直腰,不自觉地又望向麻子城正中新立的旗杆。   旗杆上未飘旗,支起的横杆下,浸了桐油的麻绳绑着个孤零零的尸首。   ——武昌船帮总把头,刘水生的尸首。   石心街,楚王府。   偏院的客房里,一盏琉璃灯高悬室内。灯火如炬,照得屋内亮如白昼,高行周倚在红木榻几上,借着灯光翻看一本古书。   屋门未关,吕青笛仍是敲敲木门,方才进屋。   高行周循声抬眼,语声慵懒:“怎么样?”   吕青笛从袖中拿出一块鬼面玉佩,放在榻几上:“咱们的人在城北一幢废屋里,找到了这个。”   高行周放下手下的古书,拿起玉佩仔细端详,嘴里喃喃道:“孙面手下的鬼影全军覆没,唯有他本人的尸首始终没有找见,我本还期望他是想将功补过,所以孤身一人去追猎马纪。可他既连这块玉都扔了,看来是不打算回来了。”   高行周长叹口气:“隐姓埋名,销声匿迹,这也算是孙面的看家本领了,找不到他也就罢了。下回遇见‘螭吻’,我说什么也要让他把那三百两黄金给我吐出来。”   高行周顿了一下,续道:“马纪呢?”   吕青笛摇头不语,显是还未有眉目。   高行周皱眉道:“我让你把刘水生的尸首挂在麻子城正中,虽然主要为了让麻子城内的那帮懒鬼早点迁走,但也想是以此逼马纪出来,让他来寻我报仇。可那尸首挂在那儿也有小一旬了,怎么也不见马纪半点踪影?”   吕青笛犹豫一下,道:“哪怕仅从我们找到的尸首来看,那夜一战也足够惨烈,马纪虽侥幸逃脱,但也绝不会好过。城内所有的外伤郎中,我们都已一一排查,连卖创药的大小铺子我们也都已派人盯紧,可这样也未查出任何线索。我想着马纪也许早已伤重不治,死了在城内的某个角落。”   高行周微微颔首,却仍是说道:“一日找不到他的尸首,我仍是一日不能放心。这楚王府护卫森严,我在这里住着,自然是不怕马纪来找我的晦气,但寄人篱下,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说话间门外走进来个清秀丫鬟,她朝屋内两人行了个万福,规规矩矩地说道:“楚王请高先生到白羽堂观舞。”   高行周连忙合书下榻,朝着一旁的吕青笛低声道:“你去茶铺支三百两银子,二百两拿给范晨,让他买些酒肉,给这几日一直奔波的官兵、差役送去。剩下一百两你自己拿着,在城内挑处称心的宅子先住着。”   吕青笛也不推辞,淡淡地应了一声。   高行周披起锦袍,伸了伸懒腰,便换起一张谄媚笑脸:“我去卖笑,你继续去找吧。”   夜色暗沉,马纪躺在板床上,却睁着眼睛未睡。在江湖上行走多年,又做了四五年的酒馆生意,马纪最知道该如何辨别谎话。   所以仅是看到孙剑开口前的那一刻迟疑,马纪便明白。   刘水生死了。   此时孙剑睡在地下,身下是新铺的茅草,马纪听到地上的孙剑发出细密的鼾声,随即轻轻起身。   他怕把孙剑吵醒,所以起得很轻很缓,甚至还用上了一两分轻功。可他刚刚起身,肋下的创口忽然就是一阵扯疼,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伤口,动作一大,床板便又吱呀吱呀地响了起来。   刚刚睡去的孙剑睁开了眼,却不说话。马纪叹了口气,扭头看向挂在墙上的铁剑。   床板连绵的响声在两人的沉默中,震耳如同雷鸣。   马纪忽地幽幽说道:“刘兄他,死了吧。”   孙剑淡淡地“嗯”了一声,马纪再道:“我要去找高行周报仇。”   孙剑深吸口气:“听人说,高行周现在住在楚王府里,那里戒备森严。你若只是想死,现在去刚好。你若是真心想替刘总把头报仇,便该等伤好了再去。”   马纪头次听到孙剑语意森冷,一时有些发愣,他细品孙剑话中意味,但觉他句句在理,再叹口气,便又躺回床上。   两人各怀心事,俱是再无睡意。   半晌后孙剑忽然开口:“我不想卖面了,你教我剑法吧。”   马纪闭上眼,屋外虫鸣阵阵,衬得夜色更幽。   “好,我教你剑法。” 第十章   离着新楚王的“奠基大典”仅剩七天,麻子城倒是异常平静。   刘水生已死,船帮的苦哈哈们又陆续搬离,还留在麻子城内的,大多是些听天由命的木讷人,谁也不愿挥个手,挑个头,去商议如何去抵抗,又去抵抗些什么。   他们只是等着、木着,期望某天一觉醒来,老天爷送下来一个大英雄,帮着他们把麻子城保下。他们谁也不曾去想,若是没有大英雄又该如何?   他们也不在意,毕竟无处可去的,又不是只有自己一家。   孙剑跟着马纪学了小半夜的剑法,天蒙蒙亮时两人才又睡去,再醒时已快到正午。   孙剑揉揉睡眼,出门起火造饭,见到邢家嫂子的门前大包小包的,堆着各式家什。门外还远远地围着一帮闲人,互相低声聊着什么,却俱不上前。   孙剑瞧这阵势便猜到,这邢家也在码头分到了一小块空地。   就要搬离麻子城的邢家嫂子满面得色,连瞧着邻里街坊的眼神都变得悲悯。她平日里总是嫌弃自家男人在码头上干的苦差,此时却也忘个干净,连他男人那瘦小的背影,在邢家嫂子眼中,也莫名地伟岸起来。   她不知从何处牵来一匹骡子,却不舍得狠命去用,挑来拣去,只将些轻巧的包裹驼在骡子身上,剩下的都一股脑儿地让自家男人背着。   孙剑瞧了一会儿,便不再多看,蹲在地上弄火。   隔壁的吴瘸子仍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雕着手中的石料,他见孙剑望向自己,咧开嘴善意笑笑。   孙剑百无聊赖,张口闲聊道:“吴大哥,你这雕的是什么?”   “狮子。”吴瘸子嘿嘿一笑,把手中石雕伸向孙剑。   孙剑凑过去细看,见那石料已隐约成形,笑道:   “一直没看出您还有这手艺。”   “以前在石刻厂里干活,吃的就是这口饭。最近竹筐卖得不好,闲着没事,就鼓捣鼓捣,寻思着做点小玩艺儿,看看能不能换两个钱花。”   “看您这手艺不错,怎么还卖上筐了?”   吴瘸子指指自己的腿:“干活的时候把腿砸断了,使不上劲,就被人辞了。”   他拍拍身上的石屑,续道:“这些年家中里里外外都是你嫂子撑着,挺对不住她的。”   孙剑沉默一下,岔开话题:“你们以前都雕些什么?”   “什么都有,碑,狮子,檐兽都雕。话说俺第一次到厂里,见到檐兽还以为他们雕的是龙,吓了俺一跳,寻思着谁要造反呢!”   孙剑莞尔一笑,刚要说些什么,脑中忽地灵光闪现,拍手道:“对啊!造反!”   吴瘸子愣道:“大兄弟,你没事吧……”   孙剑面露喜色,朝着吴瘸子问道:“吴大哥,我这儿有个生意,你做不做?”   吴瘸子见孙剑两眼放光,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却仍是说道:“有钱赚当然要做,是要俺雕个什么东西吗?”   孙剑连连点头道:“对对,就是雕东西。”   吴瘸子心里有些发虚,嘴上都不自觉地开始磕巴:“雕…雕什么啊?”   孙剑一挑眉毛,笑道:“雕龙。”   孙剑回到屋内,将自己的计划说与马纪。马纪听后连连称好,两人仔细敲定了细节,孙剑便开始着手准备。   余下的几日,孙剑一有时间,便跟着马纪习练剑法。离着新楚王府的奠基大典还有三天,马纪便可下地走动,他见孙剑不住赞叹衡山内功神妙,便言道此间事毕,就替孙剑寻个名师。   眼看着新楚王府就要动土,这几日就有工匠陆续进驻麻子城。刘水生的尸首终于连着挂尸首的旗杆一起被取下,船帮派人来接灵时,那尸首都已腐烂得无法下葬。   旗杆拆去后的第二天,麻子城正中的空地上,观礼台就已搭好。听闻奠基石下土的地点就选在当时挂尸的旗杆处,麻子城内剩下的人们还议论了好久,都说楚王请的风水先生是瓦匠出身,满脑袋里都是稀泥。   奠基大典的头天晚上,孙剑找来帮手,趁着夜色到观礼台附近布置,马纪则呆在屋里,为明日的一战的蓄力。   麻城内的住家大多都已迁走,孙剑门前的整条长巷,只剩吴瘸子一家还守着自己的棚屋不走,此时也已被孙剑叫去帮忙。   长街静谧,马纪坐在门外,望着暗沉的夜幕发呆。   忽听身后棚屋之上有轻微响动,马纪并未回头,只是冷然说道:“你来找孙剑?”   “找你。”说话那人顿了一下,方道,“你如何知道是我?”赫然便是那“曹操”的声音。   马纪却不答他,问道:“刘水生是你杀的?”   “我已不再为高行周做事,更何况你若是见过刘水生的尸首,便能看出,他是死于范晨之手。”孙面顿了顿,续道,“范晨便是给高行周赶车的车夫。”   马纪叹了口气,语气渐渐缓和:“脚步声。”   “什么?”   “我说我是通过脚步声认出你的。”马纪嘴角微扬,忽然笑道,“你那一身轻功是泰山的底子,却又像是偷学的,练得不伦不类,所以分外好认。”   孙面点头,半晌又道:“你不恨我?”   “你未杀刘水生,我便恨不起来。更何况,谁会去恨杀人的刀?要恨也是恨持刀的人。”   孙面哦了一声,俯身纵跃,跳到马纪身侧,手里还拎着个酒坛。   马纪小半个月不曾饮酒,此时两眼放光,连忙伸手接过酒坛,脸上都笑出了褶子:“你说你来就来呗,还花钱买……哎?这不是我家的酒吗?”   孙面挨着马纪坐下,他见马纪拍去酒坛泥封,抱着酒坛海饮一口,方才慢悠悠地问道:“你不怕酒里有毒?”   马纪闻言愣道:“现在才怕是不是有点儿晚?”   孙面狡黠一笑,笑过后又再无表情:“我不想做杀手了。”   “嗯。”马纪稍微过了酒瘾,便将酒坛放下,“孙剑也不想卖面了。”   两人一起抬头望月,半晌无言。等到马纪终于要张口问到他与孙剑的关系时,孙面却忽然站起身来。   “我明日会来。”   马纪知他此时立场已变,应是要为孙剑掠阵,淡淡地嗯了一声。   夜空中冷雾飘过,月色一昏,孙面便悄然离去。   马纪长舒口气,也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转身回了棚屋。 第十一章   天光初开,一队马车从楚王府内辚辚驶出。   高行周的马车就跟在楚王行辇之后,这是他这半个月来首次离开楚王府,同车的吕青笛见他神色紧张,安慰他说不必担心,毕竟官府对楚王出行时的保护要比在楚王府内更为周全,马纪之前不来,此时更不会来。   进了麻子城后,道路愈发颠簸,高行周紧张得不行,连车窗上的布帘都不敢轻易打开,也不知行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下,高行周心下一紧,嗓音都变得尖利:“怎么停车了?发生什么了?”   帘外赶车的车夫范晨微微怔忡,幽幽道:“到地方了啊!”   高行周闻言老脸一红,干咳了两声,嘿笑道:“原来到了啊,真快……”   观礼场附近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看热闹的民众,楚王的行仗沿着官兵隔出的道路向观礼台缓缓行去。   跟在后面的高行周不住四下张望,生怕马纪隐在人群里突施冷箭。哪怕有吕青笛和车夫范晨一左一右贴身护卫,这一段算不上太远的路,高行周仍是走得战战兢兢。   好不容易安然走上观礼台,高行周抬眼朝场内望去,心下又是猛然一惊。   但见观礼场中心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无数蚂蚁,高行周从上向下俯视,成千上万的蚂蚁汇聚成形,远望如同盘虬巨蟒,悍然生威。   围观的众人指指点点,隐隐还有民妇尖锐的声音飘出,说些此地有龙脉的荒谬之言。   楚王寒着脸,扭过头朝一侧的亲信问道:“那风水先生呢?”   亲信道:“孙先生说精通玄理之人身负天数,遇上这样的仪式理应回避,否则会冲撞了神仙。”   楚王眉头紧锁,又朝身侧的高行周问道:“高先生,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高行周也是一头雾水,只得躬身胡诌道:“风水先生既已算好吉时,应当无碍。在下虽不懂堪舆之术,但这些蚂蚁聚而成蟒,正应了王爷您的身份,应是吉兆无误。”   楚王闻言默默低头,似是十分满意高行周的说法。   说话间有一队官兵捧来爆竹,沿南北铺作六道,示意元亨利贞,万事通顺。   吉时一到,武昌府工房长吏越众而出,朝天地各行三拜,再转过身来,朝观礼台上的楚王一拜,而后扬声吐气,悠然喝道:“告土地!”   那六道爆竹的引信已被撵作一条,工房长吏喊完这一声,便执火燃鞭。   六条火舌齐燃,噼啪连响,直震云天。地上的蚂蚁也自然被爆竹惊走。   爆竹燃尽后,腾起的白烟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方才散尽。工房长吏躬身退下,又有人抬来供桌,摆上猪、鸡、鱼三牲,礼房长吏行到供桌前,三叩九拜之后,锣鼓笙箫齐响。   礼乐奏毕,一壮年工匠手持铁锹,走到红缎围出的一方土地之上,扬锹喝道:   “动土啦!”   这一铲入土,猛听到一声金石相撞的锵然震响。   那工匠身后抬着奠基石四角的壮丁们面面相觑,喧闹的人群也忽地一静。   工匠扭头朝一旁的工房长吏望去,工房长吏再望向观礼台上的楚王。楚王面色转冷,仍是点了点头,示意典礼继续。   那工匠三下两下铲出一物,围观的人群中有眼尖的,见那物事马面长须,头顶两角,猛然高喝道:“真龙!”   围观的人群听到喊声,连忙往里死命推挤,都想看看这“真龙”长成什么模样,场面一时大乱。   人群中喊声四起:“此地有帝王气啊!”   “帝王气?楚王要当皇帝了?”   “什么帝王气,那就是龙脉!”   “龙脉,龙脉不能动啊!动了大明就亡了啊!”   那工匠听闻自己不小心挖到了龙脉,连忙扔掉铁锹,俯身跪在地下,颤抖不已。   有人见工匠伏地而跪,琢磨一下,觉得真龙现世的确该跪,便跟着跪下。他身旁的人见他跪了,也学他伏在地上,唯恐犯了什么忌讳。   大家你学我我学你,没多大一会儿功夫,观礼场内的平民就跪了一地。   礼房长吏是个没主意的人,见大家都跪,自己也不好落后,一撩袍子,跪在地上。别人跪也就罢了,掌管礼仪的官吏一跪,全场便都跟着跪下。   观礼台上的楚王望着场中情形,阴沉着脸,怒道:“高行周,这是怎么回事!”身后无人应答,楚王也不回头,咬着牙又一字一顿的重复一遍。   身后的随从声音都有些发颤,硬着头皮道:“王爷,高先生,高先生他……好像跑了……”   一架马车刚出了城,赶车的车夫便猛抽马匹,朝南狂奔。车内端坐的高行周阴沉着脸,不言不语。   坐在对面的吕青笛终于捺不住性子,开口问道:“高先生,咱们为什么要跑?不过就是挖出一个龙头石像而已。”   高行周冷哼一声:“的确不过是个破烂石像,但这帮贱民这么一闹,不出今日,便会有各路谣言四起,到时候定会有人去说,楚王大兴土木,挖断了龙脉。”   吕青笛皱眉道:“除了些乡野村夫,谁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众口铄金,不由得你不信。到时候若有别有用心的言官上折,弹劾楚王,皇上就算不信,也会对楚王心存芥蒂,更何况真正杀人的那句话不是‘挖断龙脉’。而是之前那四字……”   吕青笛恍然道:“大兴土木。”   “对,大兴土木。”高行周长叹口气,续道,“新楚王府选地之事,是我一力促成,出了事,自然算在我的头上。楚王性情阴鸷,没准就会以为我居心不良,设计害他。盛怒之下,我恐怕连性命都不保。”   吕青笛哦了一声,面上阴晴不定。   高行周见吕青笛神色有异,心头一紧,忙道:“你也不必为我担心,我金玉堂既是本朝第二大的商会,在朝中自然多有经营。京城内的达官贵胄,大多与金玉堂利益相关。等到此事平息,我会找些朝中大员替我说项,到时候与楚王冰释前嫌,并非难事。”   “更何况,武昌的生意对我金玉堂来讲,不过是冰山一角,就算……”他话说到一半,猛听赶车的范晨喝道:“绊马索!”   拉车的马匹一声惨鸣,整个马车突然失控,车内一时天旋地转,马车向前翻滚了数十丈才算停下,高行周在车内上下翻飞,被撞得七荤八素,额头血线流下,染红半面脸颊。   此时车门朝天,高行周迷蒙之间,就往车外爬去,他刚从车内探出头,就觉眼前白茫茫剑光一片,吕青笛叫声:“小心!”一把将高行周拽回车内,随之短刃出鞘,与来人战至一起。   高行周趴在车窗边向外看去,见来人深目高鼻,果真是马纪无误,心中便是一凉。   吕青笛见来者是马纪,头皮也是一阵发麻,他在石心街与马纪有过短暂交手,当时便觉此人是个劲敌,而吕青笛此生,最烦的就是劲敌,平日打得过的就打,打不过的就跑,简单直接。偏偏这种谈不好胜负的仗,最让人头疼。   吕青笛正掂量着要不要弃下高行周开溜,忽然发觉马纪应是还未痊愈,剑招中点挑刺撩虽是威力不减,却平白少了一分圆融。吕青笛心下一喜,快剑连出,要逼马纪露出破绽。   高行周趁着马纪无暇他顾,从车窗中钻出。被甩出马车的范晨此时也已清醒,跑来搀扶高行周。   高行周见范晨过来,急道:“趁着吕青笛拖住了他,咱们快走!”   “不必,合我二人之力,定可擒杀此贼!”   高行周拽住范晨袍袖,“吕青笛为人狡诈,重利轻义。你现在要去,他定会把马纪扔给你,自己开溜。听我的,咱们别管他,走!”   范晨本有些犹豫,但想起吕青笛当日在石心街所为,便觉高行周所言非虚。他伸手扶起高行周,正要一同离开,忽见小路之上,一麻衣男子腰挎铁剑,缓步而来。   彼时山风呼啸,落叶如雨。   男子脚步不停,声如泠泠清泉,起于大野。   “孙家村第一剑客。”   “——孙剑在此。” 第十二章   范晨见来者缓步而行,每步却是距离一致,俱在一尺上下。他看不出此人轻功路数,便不再多想,手中长鞭紧握,就等着来人踏入自己身周九尺方圆,便出鞭迎击。   他眼看来人离自己愈来愈近,不禁腰身紧绷,准备扬鞭出招。   可那人忽就脚下一顿,最后一步踏出,却只走了半步。   但见那人倏尔立定,抬头似笑非笑地,望向持鞭的范晨。   两人之间距离,刚好九尺。   范晨面色一冷,知此人应是有备而来。因范晨长鞭所及,只有九尺方圆。这九尺之内,范晨长鞭银蛇飞舞,上下交击。但九尺之外,他却是鞭长莫及。   范晨见孙剑停步不前,便踏上一步,手中长鞭扬起,空中三花挽起,三花再散,长鞭如蛇信疾吐,击向孙剑。   孙剑身形微晃,向后退出一步,那长鞭离孙剑面门还有半尺便到极限,带起的劲风却结结实实扇到孙剑脸上,扇出一声脆响。   孙剑怔了一下,揉揉半边发麻的脸,默默再退半尺……   范晨长鞭再扬,孙剑却不去看他手中招式,只随着他脚步亦步亦趋,两人之间距离不变,范晨鞭法再奇,对孙剑也是全无办法。   范晨连出数鞭,却寸功未立。要知两人对招,哪怕不是生死相搏,总也要分出胜负。像孙剑这般,剑不出鞘,只掐着九尺之数进退腾挪的无赖打法,范晨还是头次得见。   他心道此人若不是在戏弄自己,便是在拖延时间,静待强援。   范晨一念至此,忽然想到,四周也许早已埋伏了弩手,正寻隙出手暗算,他心生警觉,连忙抽空向小路两侧望去。   要知两人若是擂台比武,孙剑绝无胜算,但此时范晨不仅要与孙剑对敌,更要默默防范四周。久战之下,范晨必生杂念,而孙剑等的便是他这一瞬分神。   此时孙剑双足发力,弃了九尺之数,直朝范晨横掠而去!   两人距离倏尔拉近,已不足五尺。孙剑左手扶住剑鞘,右手作势便要拔剑。   范晨本可出鞭攻其要害,但从两人相遇开始,孙剑一剑未出。范晨不知孙剑底细,是以不敢托大,长鞭舞动,围出前后两环,前环攻向孙剑右手,后环则朝他脖颈罩去。   范晨出招之时便已想好了后续变化,哪知这一环竟结结实实地环住了孙剑右手。   右手被缚,孙剑已无法拔剑,长鞭后环眼看着也要套上他的脖颈。到时候范晨只需稍稍发力,孙剑便会如那日的惊马一般,被长鞭折断颈骨。   孙剑却对这一切不管不顾,他左手拇指屈指一弹剑格,长剑离鞘,紧接着左手激吐,反持青锋。   这七日以来,他日夜习练的,只有这一招剑法。   一招左手反剑。   而今日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这一招剑法蓄势,此时他反剑横扫,剑光若九天流火,一闪而逝。   “秋江夜雨芙蓉老,翡翠双飞下红蓼。”   范晨眼前忽生幻觉,似乎对方剑尖划过的弧光之上,瞬时绽起了朵朵妖艳芙蓉。   此时长鞭已套上孙剑脖颈,范晨右手一紧,却软绵绵地发不出力来。   胸前暖流浸过,他茫然低头,见到胸前多了条尺长伤口,他这才幡然醒悟,那妖艳着的,竟是自己的鲜血。   孙剑杀掉范晨,收剑入鞘,才发现高行周早已不在车边,他四下望去,见树林中一人向南发足狂奔,正是高行周,他刚要展步追去,忽听另侧与吕青笛斗剑的马纪一声闷哼,似是吃了大亏。   孙剑循声望去,不禁大惊失色,但见马纪浑身浴血,正在那苦苦支撑,他不待多想,长剑疾刺吕青笛。   孙剑与范晨对敌时,所用的技法战术,包括最后左手反手一剑的杀招,都是马纪事先计划好,再教与他的。而他此时攻向吕青笛的这一剑,却是全凭自己武艺,这招自然就要比杀范晨那招逊色许多。   吕青笛耳听身后剑风袭来,也不回头,朝着身后一指弹去,刚好弹在孙剑剑脊之上,长剑发出一声刺耳铮鸣。孙剑被这一弹震得虎口发麻,兵刃险些脱手。   马纪此时叫苦不迭。他清楚自己旧伤未愈,恐怕不是吕青笛的对手,但他想着若能撑到孙剑杀掉范晨之时,自己还不露败象,倒是便可趁吕青笛心神大乱,将他斩杀。   但他未料到刚一交手便被吕青笛看破虚实。更没料到,在吕青笛的抢攻下,自己竟无一战之力。   马纪眼看吕青笛长剑疾刺,又是数剑攻来,他知自己败局已定,狠下心来,对吕青笛的抢攻置若罔闻,长剑兜转,一招“龙游曲沼”使出,却是奔着两败俱伤而去。   吕青笛已稳操胜券,自不会遂马纪之意,他剑锋回转,从容挡下马纪剑招。   马纪见状朝着孙剑断喝道:“别管我!走!”   却见孙剑全无迟疑,双眉紧锁,又是一招攻去。   吕青笛见孙剑剑招虚浮,便起了炫技之心,他内力到处,身上长袍无风而鼓,孙剑这一招刺到吕青笛长袍之上,如中金石,竟不能再进一分。   吕青笛面上得色尽现,左手如电,一掌拍在马纪胸腹处。马纪受了这掌,呕出一口鲜血。他连退数步,双腿一软,眼看着就摔倒,身后却有人出手将他扶住。   他讶然回首,见到一身劲装的孙面浑身染血,手拎高行周的头颅,站在自己身后。   “石心街那天,我这傻弟弟便给过你答复。”孙面话语一顿,将高行周的头颅扔到路边,随即腰间铁剑出鞘,一片乌沉。   “答复就只有那两字,不走。”   孙剑见孙面出现,精神为之一振。他朝着孙面轻轻点头,仅这一个点头,两人之间的罅隙,便悄然弥合。   吕青笛面色铁青,望向路边高行周的头颅,掂量着是否还要一战。   马纪刚要说话,又咳出一口鲜血,他面色暗沉,吐纳调息,方才朝着孙面歉然说道:“我已帮不上忙了。”   孙面狠按一下马纪肩膀,淡然道:“不碍的,有我。”   吕青笛此时心生退意,却仍是厉声说道:“孙面。你以为你杀的了我吗?”   “我杀不了你。”孙面指指对侧的孙剑,再指指自己,“但我们能。”   他话音刚落,沉膝出剑,攻向吕青笛。而一旁的孙剑却合剑入鞘,双目微闭。   孙面的剑招并不繁复,却快若流光,吕青笛出剑横架,剑锋相触,孙面握攻来的长剑却被轻飘飘地弹开,飞出不知多远。吕青笛一怔之下,便见孙面之前插入怀中的左手再出,手上已多了一只精钢手套。   吕青笛一时大意,手中青笛剑刃已被孙面握住。他大惊之下内力吞吐,便要将孙面的手指连着精钢手套一起斩断。   孙面的脸上掠过一股狠辣,他咬出一个简简单单,却杀意盎然的字。   “砍。”   另侧的孙剑倏尔双目圆睁,横掠而至,他左手反剑沛然而出,乌青青的天色里血光一闪,合着血色向上飞起的,有孙面的四根指头。   吕青笛的一枚头颅。 第十三章 尾声   孙剑和孙面,就坐在有酒酒肆旁的那一顶破烂草棚之下。   马纪却不在,这偌大的武昌城再不容他逗留。   孙剑问重伤的马纪要去哪里时,马纪怔忡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   “就去暖城吧。”   火炉里的干柴噼啪地燃着,铁锅中的水汽袅袅地腾着。半条街巷的秋寒被火焰烤暖,再被水汽推散。   温暖的草棚之内,面条的香气悠悠飘出,盈满长街。   面是孙面下的。   而孙剑就坐在桌边,一如孩提时光般,他赢了剑,便有一碗素面可吃。   两人有太多的话要说,于是两人什么都不说。他们只是就着沉默,把刚出锅的面条,风卷残云般地食尽。   然后孙面撂下瓷碗,挑起面担,向西行去。   然后孙剑放下筷子,摸摸腰间佩剑,一路向东。   两人不说再见,秋风却与那碗素面一道,为他二人践行。   孙剑去练他的剑,孙面去做他的面。   而这一次,他们再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放弃。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