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谜案:灰色谋杀》作者:山居侯   内容介绍:   一款“滴滴报仇”类型的APP,不曾公开发布,只是在武州市的灰黑色地带小范围流传。但随着策划者越来越大的胃口,执行人日渐猖狂,不可避免地与警方发生了白与灰的碰撞…… 序章 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闹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更不知道这事儿究竟跟他“有特么什么关系”。   老闹是个有些精明的混不吝,市区内基层的公检法几乎都知道这么一号人物,但他不犯事儿,这使得大伙都头疼却拿他没办法;他绝不是什么善类,可真正的恶人他不惹也不沾,日子倒过得一直很滋润。   他手底有下一家生意还不错的酒吧,员工几十个,白的灰的买卖都做做,唯独没有明目张胆地沾黑的。除了酒吧,他还有个名声在外的副业——医闹。   第一次医闹是为了老闹他爹。   原本只是因为骨折了、要做一个难度并不大的手术,结果老头子躺在手术室里发了心肌梗塞,一下子没救过来。   守在手术室外的老闹,一听说这消息就领着一众亲戚冲向了手术室。措手不及的医院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阻拦,手术服都没来得及换的主刀医生被老闹扯住,狼狈地淹没在人群中。   保安赶来时,手术室已如失陷的阵地,老闹站在门口一夫当关,嚷着“医院把我爹害死了”。   原本正在进行的另外几台手术也遭了秧,灯光的电源被切断,无菌环境也遭到了破坏。有挺身而出的医生去喝止这种行为,反遭撕打,留下刀口敞开的病人躺在原处……   那场事件闹得满城风雨,也让医院大伤元气——给老闹赔钱,主刀医生丢了名声和工作,全院从上至下整顿;一些住院的病人治疗也被影响,不得不转院,一片兵荒马乱。   当时受到波及的其他术中病人,尽管医院想尽一切办法补救,但还是产生了不小的不良后果,病人遭了罪,医院又赔进去一笔钱,相关医生也跟着吃了些苦头。   那些病人的家属当年也闹过,跟医院闹,更跟老闹一家闹。但那几家都是文明人,哪里斗得过老闹这一大窝无赖,最后恨得牙痒却无可奈何。   再看老闹,得了一笔巨额的赔偿,让他很是潇洒了一阵,四处吃喝嫖赌地混日子。直到半年后,有人辗转找到他,说家里有人在医院出了事故,让他出面帮忙。   老闹一点头,从此走上了职业医闹之路,让市内各大医院闻之变色。   他靠着医闹发了家,连开酒吧的钱都是这么“挣”来的。如今他养着十几个职业医闹,全是一身横肉的精壮汉子,能喊能闹能打,该演戏的时候还能嗷嗷哭,已经不需要老闹自己“冲在一线”了。   可不知怎么今天这么倒霉,好端端的酒吧忽然就招来了警察,还被揪出几个躲在包厢角落里偷摸吸毒的。   老闹收到了消息,心里头直嘀咕:几个小时前,自己离开酒吧的时候,还一切正常;当时有服务员说包厢里来了几个阔气的主儿,他还进去敬了两杯酒,心里想着今晚能大赚一笔;要不是老婆打电话过来,说儿子突然上吐下泻要送医院,他肯定要在那里陪一晚上的。   这事儿其实可大可小——往小了就说是管理疏忽,晚上生意太旺了服务员没盯住,被几个瘾君子钻了空子;但要是往大了说,那指不定就给扣个“容留他人吸毒”的帽子,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今日的老闹,有妻有子,可不是以前一条光棍的状况了。要是酒吧被封上些日子,经济损失可是不少,医闹的生意又不是天天都有,到时候没了钱,手底下人还能留住多少?   而且,老闹十分清楚,自己跟警察的关系并不好,万一真的是酒吧出了问题,以后自己还能不能东山再起可就难说了。   眼看儿子在医院里打上了吊针,老闹开着车就往酒吧奔,这时候他接到了大堂经理阿奎的电话。   “老板,事情麻烦了。”阿奎的声音很低沉,似乎是躲在角落里打的电话,“刚才警察从包厢抓人的时候,有个吸毒的说是你提供的吸毒工具……”   “啥?”老闹一愣。   “那人说的有模有样,说是你诱惑他吸毒的,针管也是你给的,还收了钱,说一定能查出指纹来……”   “放屁!”老闹骂了一句,“老子自己都没见过毒品长什么样,还针管……嗯?针管?”   老闹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心里头“咯噔”一声。   阿奎似乎听出了不对劲:“老板,怎么了?”   老闹定了定神,问道:“是包厢里那几个凯子被抓了?”   “是。”   “那没事,有监控录像,给警察看不就完了,老子就进去喝了杯酒……”   “老板,刚才警察也来调监控来着,但是包厢的摄像头今晚坏了。”   老闹猛地一脚刹车,停在路边,吸了口凉气。   挂掉电话,老闹心里有些发毛。   先前他要走,有个喝高了的年轻人从包厢里追出来,硬塞给他500块钱,说是小费,他乐得装着了。   离开酒吧时,曾有个服务员在大门外喊住他,从地上捡起个东西扔过来,说好像是他掉的。老闹下意识接住,捏着瞥了一眼就说不是,又扔了回去。   现在回想起来,那东西有个半透明的外包装,好像就是个注射器。   最初告诉老闹包厢里来了阔少的人,也是这个服务员。这是个生面孔,老闹先前还以为是阿奎新招来的,酒吧里的员工毕竟流动性很强,也就没放在心上。   包厢没监控,大厅里可有,但大门外又没有。也就是说,录到了他收钱,却没录到注射器的名堂。   “我特么得罪谁了?”老闹纳闷至极。   他可不认为那些被自己闹过的医生会用这种手段,这可是毒品!沾毒品的都是亡命徒,老闹从来不敢惹。   现在他面临的可不是“容留他人吸毒”了,给针管、还收钱,恐怕说他贩毒都会有人信!   虽然警方没有最直接的证据,但偏偏监控坏了,他也没法自证清白,要是被抓起来,少不了脱层皮,而且不知道对方还有什么后手……   老闹坐在路边的车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寂静中,手机忽然响起,把精神紧张的他吓了一跳。   还好,是他老婆的号码。   “喂?”   “老闹是吧?”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   他“腾”地坐直了身子。   “谁?!我老婆孩子呢?”   “你跟警察设局、通风报信的时候,怎么没想想你有老婆孩子?”   “什么意思?”   老闹顿时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设局?通风报信?这又是哪一出?   “陆哥的生意让你给搅黄了,虽说没几个大子儿,但你这么办事,得拿出个说法来,给道上个交待。”   陆哥又是谁?这些狗屁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老婆孩子有什么关系?   老闹心里骂着,嘴上却不敢,只是一个劲儿说着:“大哥,这里头肯定有误会,有话好好说,先别动我老婆孩子……”   “有钱才能好说,十万块的生意没了,还折了几个人进去,翻十倍吧。兄弟们把你老婆孩子从医院带出来了,你儿子又吐又拉的,看这样也撑不了多久,给你一天时间吧。”   电话挂断了。   一百万。   一边是警方,虽说他是无辜的,但证据不利于他,一旦在酒吧附近现身、或是主动报警,警察肯定要带他回去调查一番;另一边是黑帮,如果他被警察带走了,一天的时间恐怕出不来,到时候自己的老婆孩子可就……   况且就算不被警察带走,让他在一天里拿一百万出来也不太现实,似乎不论怎样都救不了老婆孩子。沾毒品的黑帮能干出什么事儿,老闹根本不敢想。   老闹的脑子此时一团乱,根本理不清个头绪来,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又卷入了个“通风报信”的事情。   等到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他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好在这次只是条短信。   “老板,速来回春路,别开车。阿奎。”   陌生号码。   老闹皱了皱眉头:这又是什么名堂?难不成是骗子?   他顺手把电话拨了回去——关机;再打给阿奎原本的号码——占线。不管打多少次,都是占线。   老闹烦躁不堪地骂了一声,忽然一个激灵:难道阿奎也有麻烦了?该不会是警察已经准备抓人了?难道说,阿奎和自己的电话号码也被监控了?   这种念头一旦出现,就越来越强烈。此刻的老闹,觉得自己就像是警匪片里被盯住的罪犯,变成了警察电脑屏幕上一个闪烁的红点,所在之处无所遁形。   可他明明什么都没干,即便恨得牙痒痒,可翻来覆去就只有一个念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倒并不怕真被警察抓走,他确实没沾毒品,相信警察总会调查清楚的,但他的老婆孩子可等不了。而且一旦被黑帮知道他跟警察又联系到一起,只怕连一天的时间都不肯等了。   六神无主之下,他只好先下了车,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直奔回春路。   当初他是在回春路的一家烧烤店认识的阿奎。这些年,两人也经常来此喝酒聊天,前天两人还在这里坐了个通宵。   阿奎说的一定是这里。   到回春路的时候,老闹多了个心眼,没有在烧烤店门口下车,而是让司机多开了一段路。   看到烧烤店一切如常,吃宵夜的食客们吆五喝六,地上横七竖八扔着空酒瓶和废竹签,这才放心地下了车。   站在不远处,老闹将每一桌食客大略扫了一遍,没看到阿奎的身影。   正思索,忽然背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一转头,看到有三五个人影正追这一个人朝他的方向跑来。当先的那个带着帽子和口罩,经过老闹身边时一把拉住他,低喝了一声:“陆哥的人来了,快跑!”   老闹被“陆哥”两个字给唬得脑中一片空白,不由得跟着跑起来。那人带着他转过好几个路口,越跑越偏僻,直到后面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停了下来。两人一模一样的姿势,双手按在膝盖上,弯着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闹一边吐着舌头、翻着白眼,一边瞥了那人一眼,不由一愣:“是你?”   “砰——”   回答他的是一记迎面而来的重拳。   几百米外,三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低头数着手里的钱,咧着嘴往烧烤店走去:“给二百块钱,就为了让咱们追他跑一段。这哥们真是有钱闲的,走!吃烧烤去!”   老闹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废弃的厂房里。   四周空空荡荡,手机也没电了。高窗透进来的光,显示着外面已经快天亮了。   老闹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前,又敲又捶,直到手都疼了,那沉重的铁门纹丝不动。   “有人吗?”   “救命!”   他喊着,声音在厂房里飘来荡去,混着清冽的晨曦,倒显得有些阴森。直到嗓子完全哑了,状况也没有任何改变。   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累了吧?”   老闹一愣,想起之前打晕自己的人,正是酒吧里那个服务员。   “你不是叫老闹吗?接着闹啊,这儿没人管,随便你闹。”   “你是谁?我得罪过你吗?”老闹脑门上冒出冷汗,强装着镇定。   那人不答反问:“假如今晚陆哥那边没见着你的钱,你说会发生什么?”   老闹根本就不知道陆哥是什么人物,但越是这样,他越不敢去想象这个“假如”。   “我根本不认识陆哥!那群包厢里的凯子是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我连毒品啥模样都不认识!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啊!”老闹带着哭腔。   “这话你不用跟我说,我知道跟你没关系。”门外那个声音说道。   老闹一怔,不知道该说什么。   “监控摄像头是我弄坏的,沾了你指纹的注射器是我送进包厢的,就连向陆哥手下买毒品、并且栽赃你的那个人,也是我雇来的。”   “除此之外,冒充阿奎发短信给你的也是我,阿奎自己的手机已经被我用流氓软件给狂轰滥炸到关机了。至于陆哥那边,以为那个买粉儿的是你找的,配合警察钓鱼,抓了他的人。”   “这些事儿,确实跟你没什么关系。”那人平静地说着,仿佛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闹忽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将那铁门擂得震天响,嘴里叫骂个没完:“老子跟你有什么仇!你这么害老子!有种开门,看我不弄死你……”   直到他手上拍出了血,喉咙也撕裂地如冒火一般,才终于停下来。   “累了吧?”那人又是一模一样的语调。   老闹颓然地坐在地上,闭着眼睛,欲哭无泪。   “当年,你带着家里人冲进手术室的时候,那整一层楼里还有另外几台正在进行的手术。同一个手术室里,有个医生正在做骨肿瘤的切除手术,出于对病人安危的考虑,他制止你们,却被你们给打了。”   “最后,因为手术事故,这位医生也背了处分,扣了钱。当时那些医生被扣的钱,全都进了你的口袋。你说,你爹的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老闹听着,慢慢睁开眼睛,后背上渗出一层白毛汗。   “那个得了骨肿瘤的病人,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小姑娘。因为手术中断,导致了大出血;你们这些肮脏的牲畜,也使得她被病菌感染。虽然医生护士当时采取了紧急措施,保住了生命,但当时的手术失败让她后来在别的医院又经历了一次手术。而且,因为感染和肿瘤的发展,她最终被迫截肢,失去双腿。”   “当时,你们堵着门,那小姑娘在手术室里躺了十二个小时。麻药醒了,她疼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心里想的就是:这一切灾难,跟我有什么关系?”   尾   后来的十二个小时里,老闹不住地哀求对方,求对方放过他,要多少钱他都答应,直到他彻底说不出话来。   “十二个小时了,感受如何?”   “你连陆哥的一百万都拿不出来,你觉得自己赔得起那么多无辜的医生?赔得起那小姑娘的一生?”   “我刚刚发短信把这里的地址告诉陆哥的人了,他们虽然不知道我是谁,但想必不会放过关于你的消息。忘了告诉你,据说陆哥心狠手辣,像你这种,就算最后见到了钱,也要卸一条腿,更何况你还没给他准备钱。”   老闹不论再说什么,外面都没有声音了。   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提着棍棒赶来,从厂房门口的地上捡起钥匙,打开门。   里面传来了老闹嘶哑的哀嚎和哭喊。   远处一个身影静静地看着,直到厂房里的声音越来越小,才掏出手机,按下110:“你好,我要报警,有人非法囚禁了一对母子,地址是……”   挂断电话,他又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手机响起提示音:“订单已完成,请等待顾客的审核和评价。感谢您为‘灰色正义’做出的贡献,辛苦了。” 第1章 不明绑架   崔磊艰难地把那一兜包子和两杯豆浆交到一只手里拿着,然后掏出已经响了半分钟的手机。手忙脚乱的他没注意周围,被路过的洒水车喷了个正着,淋得他一个激灵。   “磊哥,赶紧回来,有案子了。”   容不得他回答,通话已经结束了。   崔磊叹了口气,虽然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但还是经常不现实地期望能忙里偷闲多休息一会儿——尤其是在刚刚值完夜班,快要回家睡觉的情况下。   其实他刚才从单位出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满眼红血丝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抽泣着的女人急匆匆地与他擦肩而过。他心里还默念了几句:千万不是案子,千万不是案子……就算是也只是治安的小事儿……   结果,只是买个早饭的工夫,电话就来了。   当警察之前,崔磊经常会在小说和电影里看到,警察、法医之类的绝对不能总惦记着这些关于案子的心理暗示,否则十有八九都成真,个个都是开过光的乌鸦嘴。他现在已经越发相信这一点了。   崔磊加快脚步赶回队里,一进门,便看到同事石百乐和方才那对男女正等着自己。   “什么情况?”他也不是个多啰嗦的性格。   “绑架。”石百乐说着,递了一个手机过来。   崔磊看了看那六神无主的两人,接过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小男孩,看身形估计也就七八岁,被蒙住眼睛、用绳子五花大绑地悬吊在半空中。照片放大后,可以明显看到孩子张大了嘴,面、颈通红,满是泪痕,想必是正在嚎哭。   “你们是孩子的父母?”崔磊问那男子。   “恩。”男子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显然是十分心烦意乱;女的只是在哭,完全不理旁人。   石百乐显然已经简单了解过情况,介绍道:“报案人孙龙山、孔清,有一子孙晓峰,今年八岁,在市实验小学读二年级。昨晚孙晓峰放学后没回家,孙龙山打电话给他的同学,也都没在一块儿;到八点多,孙龙山出门找寻无果,便报案了。孙晓峰的同学、老师、包括上学放学路上常去的商店,都问过了,一开始是按失踪处理的,直到今天早上收到这照片。”   “对方什么要求?”崔磊问道。   “还没提,只有这一张照片。”   “你们是做什么工作的?”他转而问孙龙山夫妇。   “我在个汽车修理厂上班,她是护士。”   崔磊深吸了一口气:绑架案,最常见的动机就是图钱,可这明摆着是个普通的工薪家庭,能敲出什么东西来?除非……   “最近得罪过什么人吗?”   “没有!”孙龙山没什么好气。   “肯定是你招惹别人了!”旁边的孔清抹了一把眼睛,啜泣着,“为人处世也不给孩子起点好作用,被儿子的老师叫家长多少次了,连跟老师都能冲突起来,每次最后都是我去赔礼道歉……”   “有完没完了!”孙龙山“腾”地站起来,音调也高了上去,看动作似乎还差点拍桌子,只是想起来是在刑警队里才没敢放肆,但仍然色厉内荏地冲着妻子道,“都叨叨一路了!跟我有特么什么关系?你们这些警察也是,有劲就去把我儿子找着!抓绑匪去!审我干什么?”   崔磊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冲着一旁的同事使了个眼色,便走到办公室门外。   石百乐会意,安抚了一下孙家夫妇,紧跟出来,压低声音说道:“冲他这德性,八成就是结仇了。不过真要是这样,从社会关系上查,可能难度不会太大。”   “难度大不大是一回事儿,孩子现在吉凶未卜,怎么找、怎么救才是关键。”崔磊说着,转而问道,“这都几点了,唐队他们怎么都没来?”   “嘿,还没顾上说这个,”石百乐咧了咧嘴,“就你出去那会儿来的消息,头儿听说之后在来的路上直接就掉头去现场了,全队就留下咱俩刚值了夜班的顶着。”   “有别的案子?”   “命案,在开发区一废厂房里头。”   崔磊一愣:武州的治安一直还算不错,虽然刑警队一直很忙,但在市区范围内一下子就出现命案加绑架的情况,却着实少有;而且——   “开发区那边的案子怎么落到咱们头上了?”   “前两天那个毒品的案子,还记得吧?”石百乐神秘兮兮的,“跟那案子有关:老闹死了。”   “啥!?”崔磊一下子没压住声音,惊呼出来,“咋回事儿?”   倒不是崔磊有多么关心老闹,而是老闹的名字在执法部门里确实臭名昭著,偏偏又是个贼机灵的老油条,再者说命案也不是小事,由不得崔磊不吃惊。   “估计跟陆瘸子有关,那天晚上在老闹酒吧里被查的那批货,就是他的;不过只抓了马仔,缉毒那边忙活了两天,也没有足够的依据能扯到他身上去。不知道这次……”   “老闹吃饱了撑的,得罪陆瘸子干嘛?”崔磊想不明白。   “说的是啊,这家伙平时猴儿精一个,”石百乐也纳闷,“那天晚上突然有人打电话,说是老闹授意他举报涉毒人员,接电话的同事差点都不相信。”   崔磊沉默下来:他曾和老闹打过交道,可以说是半点好印象都没有,如果不是出于对自己这身警服的尊重,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揍这个无赖一顿;方才石百乐说老闹死了,他还以为又是医闹纠纷之类的名堂。   前两天的案子他也知道,但当时手头在忙别的,加上缉毒的事情有专人负责,他就没关心太多;如今一听跟陆瘸子有关,顿时头大了——   “这么说的话,唐队估计顾不上这边了……”崔磊“啧”了一声。   石百乐点点头:“肯定的,市里缉毒的盯了好几年了,一直都憋着劲儿想弄陆瘸子,头儿过去肯定是不抓住证据不算完。”   崔磊往屋子里看了一眼:“技术那边还有人在不?找过来帮忙吧!”   “线索有点儿少。”   说话的是技术中队的“队花”裴晓文,跟崔磊是警校同学,堪称学霸。本职工作是痕迹检验,可实际上在技术方面是个全材,那脑袋瓜比很多一线的侦查员还好使;虽然年轻,却已经是队里重点培养的人才。   崔磊已经把绑匪发来的照片放大打印出来,两人凑在一起研究了一会儿,还是没头绪。   “照片里的背景就是一面纯白墙,只有灯光,无法通过阳光来判断房间朝向;孙晓峰身上的塑料绳、胶带,随处都能买到,提供不了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裴晓文撇着嘴:她说“有点儿少”都已经是很客气了,这简直就是没有线索。其实崔磊已经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只是想看看自己这位学霸同学还有没有高见。   崔磊问:“手机号,有名堂不?”   “是一个虚拟小号,没太大的价值,除非对方来电话。”   “虚拟小号?”崔磊随口一问。   裴晓文白了他一眼,耐心解释道:“没有实体SIM卡,是附在某个主号上面的。就算主号开着机,也可以通过手机APP把小号关机;而且,小号和主号还不必在同一部手机上。”   “我知道,我是说那主号的号主身份——”   “刚查到,”石百乐推门进来,“号主应该跟这事儿没关系。”   两人一起望着他。   “号主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昨天晚上刚在市人民医院去世了。”石百乐说着,又补充道,“他儿子说,老人的身份证不久前丢了,这几天住院也没用过手机,还来得及没补办证件、老人就走了,他正为了不好办死亡证明之类的手续头疼呢。”   “能排除他家人的嫌疑么?”   石百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派出所民警还在摸,不过基本可以确定这家人跟绑架案无关——老人昨天早上病危,抢救了一天,家人一直都在医院陪着,很多人可以证明。”   崔磊抬手在鼻梁上狠狠捏了一下,叹了口气。   “没问问唐老大?”裴晓文问道。   “他哪顾得上这个,保不齐这会儿已经准备逮陆瘸子了。”   “我还是汇报一下吧,顺便打听一下那边的情况。”石百乐是他们俩的师弟,对这种事情一直有一种自觉的勤快,说着就已经出了屋子。   裴晓文又转去看照片,几次拿起又放下,最后还是在崔磊期待的目光中,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在崔磊也不算气馁,这案子毕竟才刚开始。对方既然把照片发来了,那就肯定是绑架而不是什么拐卖或者谋杀,总归会有下文。   下文还没等到,石百乐倒是先跑回来,脸上的神情与出去时没啥两样。   “完了,头儿那边也不顺,这次估计还是办不了陆瘸子。”他往椅子上一靠,两手一摆、瘫在那里。   “这么快就下结论了?”崔磊有点意外。   “马仔顶罪呗!”石百乐撇着嘴,“关键是这次人家马仔连跑都没跑,甚至还是主动打电话报案自首的,说是替哥哥出气,失手把老闹给打死了。” 第2章 绑匪来电   “打死?”裴晓文毕竟是搞技术的,对命案的杀人手段之类很敏感。   “准确地说是,殴打致死。”命案发生,这石百乐的神情却并不沉重,实在是因为这老闹太不得人心。   他补充道:“这马仔真是个能人,打老闹还带了人去全程录像,这一下连证据都自备齐全了;他的哥哥,就是之前在老闹酒吧里贩毒、被举报后逮捕的那个,所以这个替哥哥出气的说辞也没什么毛病。人家嘴里还说,自己是为民除害,也是替政府分忧。”   “哎哟喂!我可真是谢谢他……”裴晓文翻了个白眼。   “唐队现在竟然还有心情跟你说这么多?”崔磊有点诧异。   “怎么可能……我就跟他汇报了一下,他让咱们先安抚家属、等绑匪的消息,小事情就让磊哥见机行事;剩下的,都是找其他人问出来的。”说的时候,石百乐的脸上还带了点小得意。   裴晓文似乎想再吐槽点什么,崔磊却摆了摆手,制止了她:一是因为老闹即便不得人心,终归是被害人,再去讨论他总归不太合适;二是因为他从玻璃里看见隔壁屋子的孙龙山“腾”地站起来,手里举着手机,神情激动。   崔磊带头奔过去,孙龙山立刻把手机递了过来,是一条短信:“已经报警了吧?看看这个吧,跟警察一块儿看。”   文字的后面,是一串网址。   崔磊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让绑匪知道了家属报警,随之而来的往往不会是什么好事。这网址显然是个境外的视频网站,还真就得借助一些警用的渠道才能打开;绑匪发来这样的信息,是有恃无恐的威胁、警告?还是有什么别的含义?   裴晓文三下五除二就登陆了那个网站,回车一敲,把屏幕转给所有人。   屏幕上正播放着一个视频:镜头中,孙晓峰仍然被吊悬在空中,却努力向上蜷缩着双腿,似乎在躲避着底下的什么;由于这疯狂的挣扎,他的身体随着绳子而无规律地摇动着,像个不太灵光的钟摆;凄厉而绝望的哭声从电脑中传出,可以听出孙晓峰的喉咙几乎已经哑了,但还是在干嚎着。   短短十几秒,而后画面突然一黑,响起一个经过处理的声音,听起来阴森而诡异:“孙龙山,提示已经给你了,半小时的时间,看你能不能想起什么来。”   ……   “提示?”   崔磊又一次拧起眉头,思考中还不忘向裴晓文投去询问的目光,得到的答复是意料之中的摇头:绑匪发了个短信就关机了,还是无法定位。   崔磊把视频倒回去,从头播放。   孙龙山和孔清夫妇也凑到近前来,但这两人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听到孩子那令人心里一紧的嚎哭声,孔清几乎要昏厥过去,孙龙山两眼冒火,那混性子又要使起来,被反应迅速的石百乐给制止了,强行将两人拉出门去做思想工作,试图让两人先冷静下来。   屋子里,崔磊一遍遍地看着视频,那声音听得裴晓文都有些难受了,忽然崔磊一按暂停——   “你听,刚刚那个是什么声音?”   “啥?”裴晓文不明所以。   崔磊又把视频往前提了两三秒,重新播放。   那是视频变黑前的一瞬间,在绑匪的声音还没响起时,夹在孙晓峰的哭声中,有一声类似“呃……”或者“日……”的长音。   “这是啥?”裴晓文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怎么听起来感觉很熟悉,像是咬牙切齿、从喉咙里发出的声响,就像这样——”   她说着,自己也龇牙咧嘴地尝试模仿起来:“呃——”   崔磊蓦地一惊,两人异口同声地呼出:“狗!”   “视频里,孙晓峰所处的环境显然和之前的照片一样,没有给出任何新的信息,除了绑匪说的话,那就只多了这个……”裴晓文一拍桌子,“这就是所谓的‘提示’?”   “是不是提示,得看孙龙山。”   崔磊冲着外面一招手,石百乐把两人带了进来:孙龙山依旧怒气冲天,孔清小声抽泣着,总算是情绪没处在失控状态下了。   “你们家不养狗吧?”崔磊直截了当,问得孙龙山一愣。   “不养啊……”   “最近得罪了什么养狗的人么?”眼看着这孙龙山又要发作,崔磊再补充道,“或者说,有没有卷入什么关于狗的矛盾、纠纷?”   “狗……”孙家夫妇面面相觑,但好歹是思考了一会儿,又一起摇了摇头。   崔磊叹了口气,这种猜测,他本身就没多大把握,寄希望于孙龙山这个一眼看过去就不靠谱的人,更是无奈之举——难道思路错了?   这一声狗发出的低吼,并不是所谓的“提示”?那还有什么提示?又或者说,这个声音给出的线索并不是狗?可如果不是狗,会是什么?   ……   崔磊几人都已经看出,孙龙山是一个除了愤怒之外极其无能的人,根本给不出有效的信息。   难就难在这,三人都不熟悉这个家庭,当事人两眼抓瞎,他们也无从下手。崔磊一番头脑风暴之后,拿着许多疑似甚至很牵强的信息去问孔清,最终却是徒劳。   孙龙山的手机再响起时,昭示着这并不充裕的半个小时已经走完了。   这次是绑匪直接打来的电话。裴晓文早已经接好了设备,崔磊一点头,孙龙山接通了电话。   “喂?”   “想到什么了吗?”那个诡异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孙龙山强忍住怒意,在崔磊的示意下,按照事先教过的说道,“我实在是想不起来……有话好好说,是我还是我儿子……得罪您了……您明示一下……我,我给您道歉,补偿……”   这话,孙龙山说得极不情愿,连三名警察都听得别扭。   “呵呵……”对方笑了,“这话能从你嘴里说出来,不容易啊……警察教你的吧?”   崔磊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都明白彼此的意思。这句话,绑匪已经透露出两个信息:一,他对孙龙山的性格有了解;二,他对警察的套路也不陌生。   “我……”   孙龙山正不知道该怎么接,求助地望着崔磊,就听对方继续说道:“想想也知道,能把儿子养成这么个熊玩意儿,你能是什么好东西?我说的对吧,旁边的警察同志?”   赤裸裸的挑衅!   崔磊的脸色难看起来——他并是不生气,而是觉得棘手。   绑匪在提条件之前,就表现出一副对警察视若无睹的态度,要么是对这次绑架胸有成竹、有恃无恐,要么就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亡命之徒,甚至两者皆有。不论如何,都只会增加解救、破案的难度。   ……   面色更为难看的是孙龙山,一张脸涨得通红、五官都纠结到了一起,若不是想到自己儿子的性命在对方手里,估计他会当场破口大骂。   “你已经是个惹人厌的垃圾了,你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对方见这边没有回音,继续说着,似乎就是为了激怒孙龙山,“八岁,啧啧,我已经在想象他十年后犯罪的场景了……唉,为了避免到时候出现受害者,也为了给政府省一颗子弹,我觉得现在就——”   “等等!”   崔磊开口了——反正对方已经知道警察的存在,没什么遮掩的必要了;方才对方的话,让他有了新的想法。   “你绑架孙晓峰,是因为这孩子惹了祸?”   对面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哟,果然还是警察同志的脑子好使。”   原来不是冲着孙龙山……崔磊暗忖。   可这么一来,孙晓峰的境况就更糟了。   “一个八岁的孩子闯祸,至于绑架么?”崔磊决定一边稳住对方,一边摸清情况,“若是真有违法的情况,你可以报案,依法对他的监护人、也就是父母追究责任——”   “嘿嘿嘿……”对方又笑起来,而且笑个没完。这笑声听起来十分耐人寻味,仿佛充满了嘲讽、鄙夷,甚至仿佛还带了几分怜悯。   “我不是什么受害者,所以报案的事情跟我没关系。况且,如果追究不了法律责任呢?法律,总有管不着的地方,应该管它叫‘法外之地’,对吧?”对方说道。   “哪来的法外之地——”   “王八蛋!你个婊子养的!我儿子怎么你了!你敢动他一下你——”孙龙山暴躁地打断了崔磊和绑匪的对话,又被石百乐制住,连拉带拽地扯到了外面。   “嘿嘿嘿……”那阴森的笑声再次出现,“警察同志,你看,这样的人,能养出什么好东西?”   “孩子闯祸,可以教育、引导他改正——”   “算了吧,警察同志,我可不是来跟你辩论的。今晚十点,马河桥头的那个丁字路口,让孙龙山一个人去。”   “你有什么条件?”这绑匪既不谈钱、也不曾提出要孙龙山答应什么,崔磊有些诧异。   “这就是条件。十点,马河桥头,孙龙山。”对面的人说着,带着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我给他上课。” 第3章 桥头赴约   崔磊本还想追问,这件事到底是不是跟狗有关,可对方已经结束了通话。   对方并没给他拖延时间、技术定位的机会,不过从裴晓文的表情来看,崔磊知道希望不大。   “网络拨号。”裴晓文一摊手,满脸的无奈。   “没办法了?”崔磊不死心。   “应该有办法,但是……我毕竟不是专业干这个的,只能追到是境外服务器,再接下来的,你得找网监那边的帮忙了,也许可以通过视频网站的ID或是其它信息来分析绑匪的一些特征。不过,以这个绑匪的脾气和手段,我估计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而且今晚之前也不太可能打电话过来了。”   “先把现有的信息保留好,我整理下情况就向唐队汇报,让他联系网监的人。总不能真让孙龙山一个人去马河桥头吧?”   “我比较在意他说的‘上课’,”裴晓文摸着下巴,思索着,“上什么课?”   “肯定是教训孙龙山呗,总不能真的摆个课桌黑板教他文明礼貌吧?”崔磊值完夜班本来就疲惫,现在又一头雾水,只剩了吐槽的能力。   “我总觉得,这个绑匪的心态挺另类的。”   “说来听听。”   “我们现在可以肯定他不是求财,如果他刚才说的是实话,那么乐乐假设的‘寻仇’也就不成立了……再考虑他的语言风格,话语中充满了对孙龙山父子的居高临下,似乎真的是要对他们进行批评教育——不对,有个词更合适。”   裴晓文说到这,崔磊已经默契地接着说了下去:“审判。”   “没错。”裴晓文打了个响指,“以他展现出的能力,完全可以对孙晓峰甚至孙龙山进行更凶残的犯罪,但他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把这对父子置于一个不得不从的位置,接受他的‘审判’。”   “虽然这都只是理论分析,但这些假设基本都能自洽。不过,他的‘审判’方式会是什么?”   “这可不好说,你需要用非常规的脑回路来思考。另外,对破案来说,‘审判’的来由比方式更重要。”   “我有个不太恰当的比喻。”   “你是想说,他有点像绿林好汉?”裴晓文扬了扬眉毛。   “嗯……”崔磊吐了口气,站起来往外走,“想出这个比喻让我十分别扭。”   唐达是武州市洪昌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长,是崔磊等人的直接领导。   这位唐队一贯雷厉风行、嫉恶如仇,但其实十分随和,在崔磊看来是个很好相处的上级。他很快汇报了眼下的情况,得到的指示与预想差不多:动用一切资源、尽可能弄清楚绑匪的身份、动机,并以此来推断其目的,从而实施抓捕、解救;实在不行,就配合绑匪,但务必要保证孙龙山的安全。   不知是出于对手下能力的信任,还是实在不想放下手头的案子,唐达并没有直接带队回来支援,而是要求崔磊大胆去做。在崔磊看来,两者皆有——唐队从不掩饰对他和裴晓文的器重和栽培,他也知道唐队一心想把陆瘸子抓捕归案,因为唐队最好的朋友便是在卧底陆瘸子犯罪集团时牺牲的。   有了领导的令牌,崔磊便赶忙去联系了各方人员,安排调查工作;裴晓文暂时没啥现场要出,索性跟网监的一块儿研究起技术手段来了;作为学弟,石百乐主动地承担了他俩最不愿意干的事情——询问孙龙山。   若是一般案件,警察大都十分体谅受害人及其家属,会在了解案件的过程中特别注意安抚情绪。但这个孙龙山的本性已经暴露无遗,说他是个刺头都算客气话,石百乐顾不上也不愿意去顾及他的情绪了。更何况,除了从社会关系中去找矛盾点之外,崔磊还另外布置了一个任务:假设绑匪的话是真,查一查孙龙山父子身上有没有还未被法律制裁、甚至未被发现的案件。   论对刑侦的敏感,或是技术的灵活,石百乐自认不如这两位警校前辈;但若比聊天、谈话,他还真是个奇才。警队里时常有难缠的嫌疑人、或是不敢开口的证人,只要让他去侃上个把小时,那口供证词能写一大堆。   但即便是他,这次也碰了钉子。   孙龙山一副“满世界都对不起老子”的态度,所有调查出的矛盾点,只要问起来,他都能找出歪理证明是对方的错。到最后石百乐都气乐了,不再管他,胡乱补了几口饭菜,另辟蹊径去找他老婆孔清碰运气。   孔清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石百乐把她和孙龙山分开,先是沉着脸唬了几句,再轻声细语地开导了一番,马上就有了效果。   可惜的是,虽然孔清什么鸡毛蒜皮都往外说,但收获并不大。   她历数了最近半个月自己丈夫与人发生过的矛盾、以及儿子在学校闯下的祸,多得让石百乐瞠目结舌。他马上联系各片区民警去询问相关人员,得到的结果是全都排除了作案可能;其中他着重关注的,一个被孙晓峰剪了头发、挠破了脸的女孩子,民警去的时候其家长正带着教育部门的领导在学校逼宫、要求开除这个“祸害”。   一圈绕下来,又回到了原点,裴晓文做出的侧写反而越看越合理。若真如此,那么这绑匪便是个旁观者,而非孙氏父子恶劣行为的直接“受害者”,至于他看到的是哪件事,完全无从推断。   石百乐也认真琢磨了那段视频,除了那条疑似是狗的暗示,再无头绪;可偏偏那两人都对“狗”这个线索一问三不知。   崔磊顶着困意,跑了大半天,查了区里近段时间各类未解决的案件,甚至包括治安、经济纠纷,尤其是跟未成年、宠物狗这两个因素相关的,最后空手而归。   技术那边倒是根据那个视频网站的ID摸出了一些用户特征,可一路顺藤摸瓜下来,折腾到最后竟然指向了一个写着“警察同志辛苦了”的网页,令几位网警十分恼火;虽说仍有痕迹可继续寻找下去,但时间已经不多了。   除了裴晓文又学到点儿新技术之外,这大半天基本上一无所获。   眼看着太阳快要落山,崔磊看了看士气有些受挫的同事们,自掏腰包点了外卖,请大家大吃了一顿。而后跟石百乐两人抓紧时间补了一觉,等到恢复了精力,裴晓文已经帮着联系好了马河桥所在片区的民警,准备布置警力应对晚上的情况了。   “真会选地方。”   崔磊、石百乐带着孙龙山到了马河桥头,跟当地的民警碰了头,不由得发出了感叹。   洪昌区大队的人基本都跟着唐达扑在了那个涉毒的杀人案上,而马河桥这个地方,正属于开发区,这边的刑侦大队也忙着跟唐达合作办案,哪里派得出人来。唐达接到裴晓文的电话,帮着知会了一声,开发区的黄队长便抽调了一名叫秦海的警官,赶来对接具体安排。   绑匪选的这个地方,是武州货真价实的郊区,偏僻、人少,附近连个像样的高楼都没有,仅有几座大的工业厂房、彼此间距甚远。除了稀稀拉拉的行道树,视野全然不被遮挡,这让警方连包围都没法离得太近。   再加上两支刑侦大队此刻都抽不出人,夸张一点甚至可以说是绑匪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没这么神吧?预先踩点还好说,难道连警察缺人手他也能算到?”崔磊心里嘀咕着,但还是把这种念头抛到了一边。   提前赶到的民警已经将附近摸排了一遍,除了厂房里正常值班的人员之外,没什么可疑人员;至于再细致的排查,时间上已经不允许了。   崔磊和秦海商量好了包围方案,崔磊主动揽下了离丁字路口最近的观察点,秦海带人去了桥的另一头。   月光下,崔磊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厂房,心里猜测着孙晓峰会不会被藏在其中某个地方——忽然旁边孙龙山的手机响了。   “到丁字路口旁边的路灯下面来。你一个人。”   又是短信,还不等崔磊开口,孙龙山“噌”地站了起来。虽然周围很黑,但崔磊还是看到了他额头上的汗。孙龙山深吸了几口气,询问性地看了崔磊一眼,却在得到答复之前便又抬起头,大步朝着路口走去。   随着他的脚步,崔磊的心渐渐悬了起来,虽然他已经把能想到的情况都叮嘱过,但孙龙山这个人实在没法让他放心。   远远地,他看到孙龙山走到路灯下站定,接着又隐约响起了短信的提示音;孙龙山看了一眼,一愣,四下望了望,走到了一旁的垃圾桶边,犹豫了片刻,弯腰进去翻了起来。   “什么情况?”   崔磊眯着眼睛,但离得太远完全看不清垃圾桶里有什么,只能依稀分辨出孙龙山的脸上满是厌恶,像是在忍着嫌弃、认真寻找某样东西。   崔磊拿出望远镜,仔仔细细地将视线所及的范围搜索了一遍,冷不丁耳中听见了某种噪音。   对讲机里响起石百乐焦急的声音:“磊哥!有车朝路口冲过去了!” 第4章 警察眼前的车祸   崔磊浑身一激灵,正要发问,眼前却已经看见了石百乐说的那辆车——不,不是一辆——前后一共三辆,一水儿的豪华超跑,带着炸雷一般的引擎轰响,沿着“丁”字路口那一“横”,由北向南疾驰而来。   视线中,孙龙山也被这巨响惊到,停止了翻垃圾桶的动作,转头望去。   百十米的距离,对这几辆车而言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当先的一台绿色兰博基尼照出的灯光让孙龙山忙不迭抬手去遮眼睛。   这一遮,还没等手臂放下,他便听见刺耳的刹车声,还有由远及近的轰响,接着便感觉身体飞了出去。   半空中,孙龙山的大脑才接收到延迟而来的、自己骨头的断裂声,还有随之而来的剧痛,他似乎觉得自己在下落,一直落,可是怎么还没落到地上呢?嘶……好疼啊……   路灯光,车灯光,还有骤然间亮起的警用手电光,照在摔落在地的、四肢摆成了奇怪的扭曲态的孙龙山身上。   崔磊的视线不曾受到灯光影响,将整个过程看了个真真切切:就在那台兰博基尼的灯光晃了孙龙山双眼的时候,“丁”字路口的那一“竖”边上忽然钻出一辆面包车,一个转弯从小路开到主路上,开的远光灯急扫过来;大概是这灯光一闪让兰博基尼的驾驶者猝不及防,紧张之下刹车打了滑,轮胎在地上磨着焦黑的痕迹、带着怪响从路灯下面横漂了过去,车头整个甩了一圈;后面两辆车被挡了视线,又要躲面包车、又想要超过兰博基尼,两车一挤,外侧的那辆保时捷就直直冲向了灯光盲区中的孙龙山……   “他X的飙车党……”   “哪来的面包车?”   “我X!”   不过短短一秒钟,崔磊的大脑里已经先后闪过三个念头,人已经一跃而起冲了过去。   “把所有开车的都控制住了!”他冲着对讲机吼道。   开发区大队秦海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车辆特征看清了没有!那辆跑了的兰博基尼给我逮回来!”   看见孙龙山的那一刻,崔磊的心如坠冰窟。   这个几个小时前还颐指气使、鼻孔朝天的人,现在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四肢以奇怪的姿态瘫在地上,脖颈更是歪成了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卍”字,滑稽、却让人笑不出来。   保时捷的前脸凹进一个大坑,左大灯的位置之前顶飞了垃圾桶,现在碎得一塌糊涂;右侧反光镜被那辆莫名其妙的面包车蹭掉了,车门被刮花了一大片,面包车倒是皮实得很,停在那里完好无损;顺着那四条仿佛还在冒烟的黑色轮胎痕迹,旁边是另一辆参与了飙车的超跑,改装得面目全非,崔磊甚至都认不出它是个什么牌子。   “赶紧的,救人——”秦海一边喊着一边跑过来,待看清了状况,也放下了对讲机,低声骂了一句。   两辆跑车的车主,还有那面包车的司机全都被一拥而上的民警制住。   不出意外,跑车上下来的两人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保时捷车主一身名牌、打扮得油光水滑,改装车的车手则是一身赛车服,看上去像个专业的派头。大概是爱车受损、心里窝火,两人刚开始都是不可一世的模样,等看到忽然这么多警察围上来、再加上地上还躺着一个,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有点发愣。   至于那个开面包车的,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两腿都软了,被两名民警架着,带着哭腔不停念着:“这可怎么办……赔不起啊……”   等走近了,眼角余光瞟到了地上躺着的孙龙山,“妈呀”一声就瘫在地上了,手捂着眼睛,两腿拼命蹬着往后退:“警,警察同志,这个,这个不是我撞的啊……”   来的民警大多是开发区的,此时望着秦海;而秦海大概是出于对武州刑侦王牌唐达的敬重,很给崔磊面子,并未抢先发号施令;至于崔磊,正怒火冲天地把垃圾桶一脚踹倒,正在那一地狼藉里面翻找着。   这地方冷清得很,垃圾桶里东西也不多,安静下来之后,众人都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铃声。崔磊没费劲就找到了一个十分另类的东西:一部十几年前就淘汰了的直板按键手机。   手机屏幕亮着,是一个闹钟,闹钟的标题写着:孙晓峰在东武路100号顶层。   就这?   东武路,又回到了洪昌区的地盘,崔磊熟得很。   100号是座新建好的公寓楼,因为暂时不能办两证,地段又不算很好,所以卖不出去,到现在连个正经物业都没有。只有零星几户简装了一下,租出去做工作室、民宿之类的名堂;楼下也没门禁,方便偶尔带人来看房的中介出入。这种地方,真发生点什么犯罪,哪怕有些许动静,也的确不易让人察觉。   崔磊等不及自己赶回去,先联系了辖区民警,再三叮嘱他们要小心,结果一切顺利,孙晓峰被轻易救了出来。   据说,当时这孩子已经被放在了地上,侧躺着,不知是晕了还是睡着了。裴晓文跟着一起去了现场,但徒有摇头的份儿——环境不理想,脚印之类的痕迹都无从提取,令痕检无能为力。   被绑的救出来了,家属却身亡了,这件事实在令人窝火。因此,十分罕见地,崔磊被队长唐达在电话里狠狠地吼了一通,可能也因为正好撞上了那边案子同样不顺利。   飙车、车祸的事情原本不该刑警管,但牵扯到一件出了人命的绑架案,所以连带着被抓回来的兰博基尼车主,四个开车的都被带回了刑警队。连夜审讯的事情交给石百乐,崔磊跟裴晓文继续研究起案子来。   孙龙山的手机里能查到绑匪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你儿子已经受到足够的教训了,给你的教训在旁边垃圾桶里。”   崔磊甚至把那个垃圾桶里的东西全都当作证物带了回来,拉着裴晓文捏着鼻子陪他翻了几个小时,除了那部手机,再无所获。   所以,对方的打算就是把孙龙山连带着警察一起诓到郊区去、再简单地把孙晓峰还回来?一个技术不俗、手段缜密并且胆量过人的绑匪,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崔磊不信,尤其是孙龙山已经死在自己面前了。   况且这个车祸发生得太巧合了。   但话说回来,那三个飙车的草包富二代,还有一个穿着寒酸、唯唯诺诺的面包车司机,怎么看都不像跟绑匪有什么联系的样子。   那部老式手机上没什么使用痕迹,引用网监部门的电脑专家陈凯的话说:“这破玩意儿的储存空间还没张A4纸大,全是些垃圾号码,两条短信是十多年前的广告,连打广告的公司都已经倒闭了,你把比尔盖茨弄过来他也没辙。”   “从手机来路上下下功夫?这手机,现在流通渠道不多了吧?”裴晓文灵机一动。   “你想什么呢?你要说智能机销赃、毒品交易渠道,那哥能给你写一天一夜;但这个,保不齐是从哪个捡破烂的手里花五块钱淘来的……”崔磊烦得要命。   “去你的,跟谁称哥呢,我再次郑重地提醒你,我比你大五天。”裴晓文趴在桌子上,嘴里开着玩笑,但却苦着脸。   “好好好,裴姐,文儿姐,您老人家给解个惑:这绑匪去哪抓?孙龙山——”   “审完了。”石百乐推门进来。   两人把目光转过去,等着下文。   “面包车司机杜文海,三十八岁,专门跑私活的,类似那种拉小件货的网约车;最近几天那一片儿有个小厂房往市中心送货,他就天天打来回,今天出货耽误了,他就在厂区蹭的饭,之后又看保安打牌看出了瘾,一直玩到晚上。这家伙本身开车就不靠谱,查了一下他的驾驶证,俩月前才考试合格发还的证,现在还差一分又要回炉重造了。”   “至于那三个飙车的,有俩是富二代,另一个还真是个职业赛车手,陪着富二代玩儿的;三个口径一致,这会儿都在骂娘,说是每周都会飙一趟,从没出过事儿,因为这附近没什么人,而且——”   “等会儿!”崔磊一下坐直了身子:“每周都飙,都是这一天吗?”   “对,都是周三晚上,说是几个工厂出货时间基本固定,没有在周三晚上走车的,大马路上敞开了飙;已经跟几个大工厂的保安核实过了,都知道这批飙车党,据说这帮人之前制定‘飙车计划’的时候还专门来打听过路况之类的……”   崔磊的神情彻底认真起来,他的心里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念头;但是,这真的可能吗?   “第一,从孙晓峰失踪到孙龙山身亡的这段时间,查这四个人在哪、在干什么,必须有明确的证明才行;第二,查这四个人的社会关系,看跟孙龙山有没有交集;第三,请网监的兄弟再帮帮忙,顺着网上的那条线继续摸。”   他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先不管孙龙山的死是不是意外,至少要把绑架孙晓峰的人找出来。” 第5章 打狗惹祸   孙晓峰的苏醒并没有让人等太久,医生检查过后,确认他并没有受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仅仅是惊惧、饥饿加上疲劳导致身体有些虚弱,便只叮嘱了警察要“保障他的休息”;倒是经历了儿子被绑、丈夫身故、儿子归来这种大起大落的孔清,此时精神状态极差,完全无法沟通,只好由一名女民警陪着,被暂时安顿在医院里。   此刻的孙晓峰,对警察有问必答,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完全看不出孔清和他的老师、同学所说的“熊”,想来是在绑匪手里受了不小的刺激。   在他放学的必经之路上,有一片老社区正在拆迁,整段路很长而且没有监控,加上进进出出的施工车辆、人员混杂,乱得很。正因为这,先前当作失踪案处理时,警方在调查失踪地点时也犯了愁。   据孙晓峰所说,他正是在这段路上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掐住了脖子,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再醒过来时,眼睛被蒙着、手被绑着、脚不着地;有个中年男人说,让他反省自己,如果不承认错误的话,就要放狗咬他。   “还真有狗。”这是崔磊心里的第一反应。   至于是反省哪件事——“不准再打狗”,孙晓峰说,这是那个人的原话。   “你打过狗?”石百乐问。   “打,打过。”可能是心虚,也可能是真怕了,孙晓峰并不敢直视警察。   “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不记得?是很久之前吗?还是你经常打——”   “你打狗的时候,你爸爸在场吗?”为了平复孙晓峰的情绪,原本是由“聊天高手”石百乐来问话的,但崔磊此时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些念头,便直接开了口。   孙晓峰一愣——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心里说不定还在想着见到父亲要哭上一场。   在崔磊直逼而来的目光下,孙晓峰咬了咬嘴唇:“有一次,在。”   “什么时候,在哪?为什么打狗?”   尚未懂事的小学生,更兼此刻惊魂未定,哪里记得清楚这些?但崔磊不管这个,两道目光如剑般刺向孙晓峰,等着他回答。   “好像……就是上次放假,去打牌的时候。爸爸说,男子汉要胆子大,所以……”   “打牌?”   接下去,孙晓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敢再说话了;直到孔清稍微恢复了一些,石百乐加上裴晓文一起出马,才算是挖掘出了些有用的信息。   不问不知道,这一问,真是让几名刑警十分火大:这孙龙山,居然带着自己才八岁的儿子去棋牌室打麻将,不仅让孙晓峰在一旁帮着记输赢、算钱,甚至还允许他在好奇手痒的时候上桌去玩两把。孔清为此没少在家抱怨,但能有什么用呢?   上次放假,指的是不久前的国庆节。医院给孔清排了两天班,这两天的时间,孙晓峰便是跟着孙龙山在棋牌室里度过的。   棋牌室的地点,孔清也只能说个大概,因为孙龙山常去的那一片有好多家这类买卖;至于具体的时间,包括打狗的事情,她是真的不清楚了。   “都是惹了大祸、别人找上家门了,我才知道;平时一些小麻烦,他们爷俩压根也不告诉我,晓峰这孩子也不听我的……”孔清一边说,一边抹着泪。   其实在交谈的过程中,裴晓文几次都想问她“为什么不离婚”,但想想这么怯懦的一个女子,哪有勇气去跟孙龙山翻脸呢?更何况,现在人都没了,也不存在离不离婚的话题了。   有了时间、地点,就有了继续调查的抓手。   唐达回来的时候,调查已经取得了不小的进展。顶着两个黑眼圈去汇报时,崔磊的脑子里却有了变得清晰不少的思路。   “我联系片儿区民警,把那两天时间里当地的所有案件都过了一遍,哪怕仅仅是些邻里纠纷,只要出警了、或是传到警察耳朵里的,统统都算,最后筛出这么一桩事儿——”   “有个退休的老教授,以前是在武州大学教美术的,后来得了白内障,眼睛基本看不见了。这老先生自己琢磨训了一只狗,凑合着当导盲犬使唤;那天出去散步,这半吊子导盲犬被惊了,乱跑,老先生看不见情况,被带到马路当中,让一个正常行驶的车给撞了。”   “就是孙晓峰打的狗?”唐达问。这个刑侦王牌的国字脸十分沉静,既看不到破案不利的气馁,也不见了之前电话里朝崔磊发出的愤怒。   “还没确认,不过就这么一件事儿跟狗有关,八成就是了。”   “老教授呢?”   “有几处骨折,不过没有生命危险。撞他的司机也是一富二代,估计是看老先生这情况于心不忍,虽说不是自己的责任,但还是主动包了所有的医药费。”   “事关犯罪动机甚至嫌疑人的范围,尽快落实。”   “明白。”崔磊点了点头,又有些迟疑,“不过——”   唐达抬头看了他一眼,往门口使了个眼色:“把门关上。”   崔磊是唐达一手带出来的,他当然知道这个徒弟在想什么。   “孙龙山的死,你怎么看?”他开门见山了。   “有蹊跷,应该不是意外。”崔磊认真地说道,“虽然没证据,但我总觉得不对劲。”   “没证据?”   “四个开车的,全都跟孙龙山一家没有交集,甚至跟那个老教授也没什么关系;而且,从孙晓峰被绑架的时间段查起,这四个人都没有作案时间。”   “详细说说你的感觉。”   有时候,敏锐的直觉可以寻找到正确的侦破方向,在破案中也能起到奇效。   “别的先不谈,单说这个绑匪的手段:电脑技术过人,网监的兄弟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他上网的地儿,伪装了好几层,结果最后是个台球厅的WIFI信号,还是谁都能蹭的那种;时间、地点的选择也经过周密的计划,我原本还想在东武路走访一下,查一下带狗进那栋楼的人,结果刚才网监的兄弟打电话过来,说无意间发现那个录像音频信号有点怪,分析之后得出结论——用的不是真狗,是音箱之类的放出来的狗叫声。这么一个人,大费周章,最后真的就只是为了‘教育’孙晓峰不再打狗?”   “还有一点,这个得从心理的角度琢磨:孙龙山收到的最后一条短信,写的是‘你儿子’怎么怎么地,但那个手机闹钟上用的却是孙晓峰的名字,这个区别,有点耐人寻味。”   “你的意思是,短信是给孙龙山看的,而闹钟是给警察看的。”唐达直接点破。   “对,这个用语的变化,可能就说明他早就知道,看见闹钟的不会是孙龙山本人。不然他直接在短信里告诉孙龙山不就行了?虽说这绑匪‘为民除害’的思路本来也不太正常,但我觉得不至于这么无聊地整人,把人折腾去郊区,又让翻垃圾桶,图啥?更何况,如果落实了那个老教授的车祸与孙氏父子有关的话……”   剩下的话,不用崔磊说完,唐达也明白。   孙龙山教唆儿子打狗,间接引起了一场车祸;如今,儿子孙晓峰已经被两条压根不存在的狗吓得魂不守舍、谈狗色变,那么孙龙山遭遇的车祸,会不会也是绑匪所说的“教训”?   为避免打草惊蛇,唐达授意崔磊还是按照绑架案来调查,同时暗中追踪“打狗引起车祸”的这条线。   狠狠地补了一觉之后,崔磊神清气爽地直接去了那个“棋牌一条街”。便装的他,如同是个牌场老油条,牌品马虎、牌技稀烂,四处凑热闹、聊闲天,转了整整一天。   终于,在他跟着别人的话题大骂富二代嚣张跋扈的时候,一个棋牌室的老板娘凑过来开了口:   “可不能这么说,富二代也有好人。”   “咋地,富二代给你家店捐过钱啊?”崔磊斜着眼睛,满脸不屑。   “哟,那感情好,我还巴不得呢。”老板娘横他一眼,又转去跟旁边人说,“你们不知道,前些天,就外面路口那,一个富二代开车把那个武大的吴老师给撞了,主动送的医院、据说医药费全包了。”   “切,撞人赔钱,天经地义,这就叫好人了?”崔磊吐了口烟圈,嗤之以鼻。   “你知道个屁!”老板娘对这个拆台的年轻人有些火大,“压根不是人家的责任。是那个总来打牌的孙大炮他儿子,拿石头扔吴老师的狗,那狗害怕就跑,吴老师又看不见,就跟着走马路当中去了。”   “这缺德玩意儿……”   “啧啧啧……”崔磊夹在忙着感叹的听众中,夸张地做着表情。   “你别不信,”老板娘瞅着他,像是特意给他说的,“后来还有便衣警察特意来问这事儿来着,说不该那富二代赔钱,要调查,仔细问了来龙去脉。还打算要找那罪魁祸首的熊孩子,问我认不认——妈呀!你干啥!”   一本明晃晃的警察证件举在她面前,崔磊的脸上早已不见了那份吊儿郎当,取而代之的是严肃、郑重:“你说的便衣警察,长什么样子?” 第6章 漫展初见   武州市国际会展中心,第十届温妮动漫游戏展,人山人海。   涌动着的人脸上大多化着形色各异的妆容,尤其是一些平时生活中绝不会见到的风格,更为惹眼。   一身迷彩服、套着战术马甲的,一看便是军事迷的男生;穿着鲜艳漂亮的裙子、戴着各式头饰的,是喜欢如Lolita、汉服之类亚文化的小姑娘;至于那些造型夸张、举着五花八门的道具的,则是为某个虚拟角色痴狂的Cosplay者——其中有些技艺高超的,当真是“安能辨我是雄雌”了。   主舞台下,此刻聚集了数百人,以男生居多,举着应援灯牌、海报,不知是因为拥挤还是激动,所有人脸都涨得通红,口中高喊着一个叫“喵酱”的名字。   主持人见气氛已渐至顶峰,便顺势往后一退,随着他的手势:“下面,有请人气舞见——喵——”   “曦!”   “然!”   观众已经替他喊出了剩下两个字,声音震耳欲聋,混着音响里迎面撞来的声浪,像一股实质的冲击波一般,几乎将外围不明真相的普通观众掀退一步。   一个长相甜美、打扮清纯的女孩子在万众期待中登场,现场DJ恰到好处地放起音乐,女孩子翩翩起舞,让台下的疯狂在一瞬之间变得更为彻底和激烈。   喵曦然,国内某直播网站的宅舞主播新人,颜值高、舞技好,加上软萌的性格,使她短短半年的时间就冲上了该网站的人气榜前列。   不久前,武州的一家宠物医院曝出消息,说深夜接到急诊,有好心人救了一只被车轧断腿的流浪猫,送来医治,并将照片发到了网上。网友无意间发现这位好心人正是喵曦然,顿时就成了热门话题:得知喵曦然是武州人,让本地粉丝兴奋不已;爱护小动物的举动也圈了一波善良的粉丝。于是,这次动漫游戏展也就趁热打铁,邀请了喵曦然作为压轴嘉宾。   宅舞表演、专题采访、握手签名会,喵曦然一共两个小时的出场合同被主办方利用到了极致,整个会场俨然成了她的专场,连网络信号都变得不好了。现场大屏幕上的直播画面一下子成了卡顿的连环画,镜头时不时停顿在主持人、保安和前排观众的一些奇怪表情瞬间,顿时引爆了不少笑点,在网络上观看直播的网友一波波弹幕已经走了起来,只有喵曦然依然保持着彬彬有礼的优雅微笑,每个定格都如同艺术照一般。   “我想特别感谢一位还未谋面的朋友,我只知道他在我直播间里的ID,叫‘雪茄叔’,”面对着镜头和麦克风,喵曦然款款而谈,“雪茄叔”这个名字也让台下的观众一阵惊呼,眼神中带着钦佩和羡慕,显然是对“女神”提到的这个名字十分熟悉,“有了他一直以来的鼓励,加上这么多网友的支持,我才能坚持下来、走到今天……”   洪昌区建国路,滨湖公寓。   说是公寓,其实是个连电梯都没有的老小区,不想爬楼梯的业主基本都搬走了,剩下的都是有力气动弹的年轻人。   不过此时坐在电脑前的这个男生却是例外,他虽然年轻,但并不爱动,甚至可以连续一个礼拜都足不出户——一个标准的宅男。长期的“宅”使得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色,乱如鸡窝一般的头发下面,已经长达24小时没洗过的脸被电脑屏幕照出了油脂的反光。   他是一个职业代练,游戏技术不错,靠替人刷等级、刷段位来获取收入,有时也在直播网站上直播代打游戏,既能赚外快、又算是对自己代练水平的广告推广。购物靠快递,饮食靠外卖,光棍一根的小日子过得还算挺滋润,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缺乏社交,没朋友,更没女朋友。   不过转念一想,这种不规律的作息,使他本就不算好看的脸变得气色更糟,犹如一个形容枯槁的半大老头,再加上他这种生活方式,大概也不太好找女朋友。   今天,他难得地改回了普通人的作息,也没有登陆任何游戏,甚至推掉了两个加急的代练订单;而是眯着惺忪的睡眼,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直播画面,露出了不算阳光却很愉悦的微笑。   屏幕中那个女生的一颦一笑,对他来说都拥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仿佛可以让所有的疲劳、烦恼都一扫而光,甚至能满足自己对异性的所有憧憬;但他并不想面对面地认识她,既怕自己被对方嫌弃,又怕现实的一些真相会打破自己的幻想。   他没吃早饭,却点起一支雪茄——这是他唯一还算奢侈的享受。   “这就叫秀色可餐吧……”他感叹着。   “咚咚咚!”   “谁?”在兴头上打扰他看直播,真的让人很烦躁。   “刘先生,我是物业小陈,来登记煤气走字,顺便把您一个快递带上来了。”一个客气的女声。   物业小姐姐啊……他站起身来。   这也是个让人赏心悦目的姑娘,而且那个快递他等了好几天了。   打开门。   “辛苦你——”话还没说完,他就愣住了。   “你好,洪昌分局网警大队。”门口两名身穿制服的人向他出示证件。   “网……”他有点不知所措。   “微博ID‘古巴大烟枪’,是你吧?”其中一名警察举起一部手机,让他看了一眼。   “啊?”他不知该不该点头——这是他的微博小号,只用来喷人和吐槽的,连关注和粉丝都没几个,怎么会惹到警察的?   “你的账号涉嫌网络诽谤行为,请跟我们回局里一趟,配合调查。”警察说话很简单,也很不容置疑。   “网,网络诽谤?”他眼睛瞪大了。   他伸着脖子又看了一眼那个微博页面,顿时怔住:转发数七百多?这什么情况?自己什么时候发过影响力这么大的东西?   动漫游戏展依旧在热烈地进行,在现场的人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直播镜头的另一边有多少人在看、那些人在发生着什么。   喵曦然的握手签名会已经进入了尾声,许多粉丝被那块“排队终止”的告示牌挡在了隔离线外面,几次有人想混进去都被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给拦了出来,有个男生眼看着小偶像已在不远处、却无缘靠近,急得冲队伍最后一人喊了起来:   “兄弟!我给你一百块钱,你把位置让给我吧!”   他这一嗓子,一下子给了旁人灵感,纷纷往前涌去——   “哥们儿,你随便开个价,我要你的位置。”   “我送你一个喵酱的周边怎么样?”   “周边谁没有啊?朋友,我带了好几份等着喵酱签名的东西,你把位置给我,我签完了送你一份,够意思吧?”   队尾的那人听到声音,缓缓转过头来,被这吵嚷影响而骤起的眉头在转瞬之间抚平下去,让人根本不曾察觉。   “哇塞!”外围人群中忽然有女生低呼。   “这小哥有点帅啊……”有人附和。   众人看清了这位“小哥”的脸,标准的阳光男孩,棱角分明又英俊的五官,加上“爱豆”般的发型和身材,两手插在笔挺的西装的口袋里,几乎让人怀疑他是某个准备出道的小鲜肉。   小哥微笑着冲众人摇了摇头,轻轻说了句:“抱歉,我也是冲着喵酱才来漫展的。”   大概是因为这小哥的颜值一下子吸引了太多路人的目光,方才喊话的人里便有人不爽了,开始阴阳怪气地酸起来:   “吊什么吊……”   “两手空空,连个喵酱的周边都没有,就进来蹭握手的。”   “就是,周边都买不起,说不定是假粉……”   话语刺耳,但这位小哥不以为意,依旧只是冲着众人歉意地笑了笑,转回头去。   每人握手十秒钟,加上签名、合影,还有贪心的粉丝想多聊几句混个脸熟,喵曦然要不间断地面对近两百人的阵势。饶是她训练有素,此时也早已经手酸了,那职业化的甜美表情也把脸都笑僵了,终于看到队伍到了头,在最后这人走上前之前,她一不留神露出了一瞬间“大松一口气”的疲惫表情。   “是不是累了?”来者轻声问。   喵曦然一惊,赶忙收拢精神,标准的表情重回脸上,抬头,一怔:好帅的小哥……   但职业精神还是没有让她再次走神,她还是微笑着伸出手去:“你好!”   “明天就别上播了,跟公司请个假,好好休息一下。”小哥轻轻握住她的指尖,点到为止。   “这位粉丝,有点不一样啊……”喵曦然心里默想着。   “不上播的话,就没法跟大家一起开心地玩耍互动啦!”她吐着舌头,笑道,“谢谢你的关心和支持!要合影吗?”   出乎意料地,这位帅气的小哥摇了摇头:“很快还会有机会的,你今天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他一边松开了手,一边拿出手机,把屏幕点亮给喵曦然看。   喵曦然不明所以地瞟了一眼:那是她所在平台的直播APP,正切换到了用户信息那个页面,上面写着用户ID。   雪茄叔。   “啊——”喵曦然惊呼出声,把还未散去的粉丝也都给引得注视过来。   她赶快收拢表情,低声道:“你就是……”   这个一点也不像“叔”的小哥点着头:“喵酱今天辛苦了,回去要好好睡一觉,做个好梦!” 第7章 大事不好   “很快还会有机会的……”   喵曦然坐在自己的直播间里,想着这句话,发愣。   由于出色地完成了线下活动的任务,公司给她准了假期,让她好好休息了一整天,隔日才来报到。   然而,养精蓄锐过后的她,今天非常不在状态。先前两个小时的直播中,她总是不自觉地去盯着粉丝打赏榜单,可那个排在第一位的名字始终没有上线,这使得她连跳舞都出了错。   好在粉丝们包容度很高,并不在意,甚至在她出糗的时候会刷更多的弹幕,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当然,这是因为粉丝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女神”此刻在想一位帅哥。   休息时间,她努力地收拢心神,却仍然禁不住地去想那个排在队伍最后的人。   那个人太特别,不仅是样貌。   那些打赏并不多的粉丝,握住她的手不放,甚至趁着合影来揩油,还死皮赖脸要联系方式;而他排了长队,却既不合影也不签名,连这个旁人艳羡的“肌肤之亲”的机会,也只是止乎于礼,仿佛只是为了面对面看她一眼。   再想想那些要求她对着镜头卖萌吐舌、嗲着声音说一句“加油”的人,这个人反倒是先开口鼓励、安慰她了,到底谁是谁“爱豆”?   很快就有机会,是什么意思?很快是多快?有什么机会?   那天晚上,她短暂地在直播间上了线,纠结了好久,最终还是克制住了给他留言询问的冲动。毕竟,像她这样由公司打造出来的网红,是要做所有粉丝的偶像,对其中某一人表现出特殊态度的话,会迅速流失粉丝、甚至招来攻击的。   “喵酱,吃饭咯!”   她的助理妹子小娆敲门喊她。   “来啦!”   她整理了精神,开门出去。   “下午还有个视频拍摄任务,中午得多吃点,不然没力气。”往公司餐厅走的路上,小娆低声说道,“据说那个姓孙的把你最近练的那支舞给抢先报上去了,于是公司决定干脆录个你俩合作的双人版本,你可得好好想想,怎么不动声色地压她一头。”   喵曦然一愣,叹着气点了点头:“好吧,跳个舞而已,至于这么较劲么……”   小娆急了:“你可不能这么想!万一让她出了风头,公司就会把曝光的机会给她了,你还怎么吸引新粉;再说了,你俩风格又接近,说不定老粉都会……”   后面的话,喵曦然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怔怔地盯着走廊尽头,那里站着一男一女,正在有说有笑地聊着什么——女的她再熟悉不过,算是同事、也算是竞争对手,也就是小娆口中那位“姓孙的”,网红主播“孙晓幽”;而那个彬彬有礼、站得笔挺的男性……   他说的“很快”,竟然是这么快?可是他为什么跟孙晓幽在一起……她还没想好应该摆一个什么样的表情,那边的目光已经转了过来。   “喵酱!”   他惊喜地喊出了声,快步迎了过来。那一瞬间,她决定笑,而且笑得十分开心:因为她看到,最初的那一刻,孙晓幽是得意洋洋地看向她的,虽然不知道她在得意什么,大概是因为跟帅哥聊上了天?可是在他连招呼都不打便扭头过来的时候,孙晓幽那刚想翻出的白眼被硬生生憋了回去,而后吃惊地盯着这边,脸涨得通红。   这一连串慢镜头一样的表情演变,让她觉得非常有趣。   “雪茄叔!”她挥手打招呼。   “刚才还在想,什么时候才能碰见你,结果就心想事成了。”雪茄叔微笑道,似乎忽略了“刚才”他明明是在跟孙晓幽聊天。   “你们认识?”孙晓幽靠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小娆原本还没反应过来,等细细一品“雪茄叔”这个称呼,顿时惊呼:“哇!头号粉丝原来是个大帅哥!”   “粉丝……”孙晓幽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脸色彻底垮下来,说了句“你们聊”便扭头走了。   “你这是……”喵曦然想发问,却忽然觉得该矜持一下,话到一半又停住了。   “哎呀走走走,吃饭去,边吃边聊!”小娆才是真正的聪明,拉住两人一起往餐厅去,还说着,“你们随便点,反正是工作餐哈哈……”   对面坐了一个英俊的自己的粉丝,这让往日吃饭时跟小娆无话不谈的喵曦然十分不适应,不仅话不多说,连吃饭的动作都变得极为别扭,生怕一不小心有什么不雅的瞬间被捕捉到。   好在有小娆在活跃气氛,加上雪茄叔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算是让她缓解了一些尴尬。   “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高程,是来咱们公司面试的。”雪茄叔举起手中的一次性纸杯,向她示意。   “诶?面试?”两人都有些诧异,甚至忘了举杯。   “我其实是武大社科院心理学在读博士,主要研究营销和消费心理学,这次本是来做主播话术培训的,结果……”高程说着,挠了挠头,“你们的一个主管看到我之后,硬是让我试试做主播,正好这也是个挺好的研究机会,我就……”   “主播?那你跟喵酱以后就是同事啦!”小娆叹道。   “我只会纸上谈兵,真出镜直播的话,我还得多向喵酱学习。”   “啧啧啧,博士唉……咦?你以前不会就是为了拿我们喵酱做研究,才关注她直播的吧?”小娆看着有点不知所措的喵曦然,调侃着。   “怎么可能,”高程笑道,“我是真喜欢喵——喜欢看喵酱直播,真心实意的铁粉。”   小娆没有在意他瞬间的改口,继续侃大山一般天南海北地闲扯着,但喵曦然却上了心。   喵曦然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多高雅、多有内涵的人,做主播也不是为了什么梦想,除了喜欢跳舞这一条之外、无非就是用老天给的颜值来混口饭吃。都说是粉丝在养自己,甚至还偶尔有某主播跟某财大气粗的粉丝走到一起去、从而隐退的消息;可她也知道,那些粉丝大多是整日不见阳光的宅男,尤其是现实中越交不到女朋友、就越会对网络另一边的“爱豆”死心塌地,所以雪茄叔的出现才让她有些意外和惊喜。   这份特别,让她对他说的每句话都格外在意,不由自主地就想揣摩字面背后的含义。比如,他刚才明明要说喜欢她,可为什么要改口?   “喵酱,喵酱?”   小娆的轻唤把她喊回了神。   “啊?”   “再不吃饭都凉啦!”   “啊,不好意思……”   公司请来的话术培训顾问、尚未签约的帅哥准主播,竟然是喵曦然的头号铁粉,这让公司里的人也十分意外,对高程也变得热情起来——抛开合作的背景不谈,这种级别的粉丝,说白了就是公司的金主,务必要留个好印象。   因此,高程提出要观摩两位美女主播拍摄视频,也没人阻拦。   喵曦然在拍摄跳舞视频的时候,小娆就站在一旁跟高程闲聊,“科普”了不少公司内幕:主要就是谁经常在工作上照顾喵酱,谁又总跟喵酱抢资源,甚至细化到喵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巴拉巴拉的。   高程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在听,同时微笑地看着不远处的舞者——那里有两个俏丽的身影,但谁都知道他看的是喵酱,至于一旁的孙晓幽,估计要不是因为面前有镜头,早就已经笑不出来了。   拍摄的间隙里,高程也会时不时地给两位主播出谋划策,比如在哪里可以有一点互动、哪里可以对镜头眨个眼,甚至还顺带着给出了些直播中的话术建议。在他的设计下,大家已经想象出了一对彼此不服气却又相互尊重的竞争对手,最后惺惺相惜、成为了好闺蜜……   到最后,拍摄很成功,主管很满意,喵酱很高兴,只有孙晓幽不爽。   “绞尽脑汁探听情报,还偷偷练你早就选好的曲子,连动作都抄得七七八八,然后还抢先提交方案给公司;幸好最后没让她一人独占了风头,不然她还不得意到天上去。”说到孙晓幽,小娆是百分百的不爽都挂在了脸上。   “没关系啦,最后还不是比谁跳舞跳得好。”喵曦然并不在意。   两人走在回公寓的路上,仰头看着星星,心情舒畅。   “不过那个雪茄叔还真是厉害,我觉得他表面上是替两个人出主意,实际都是在帮你。”   “嗯,我知道,找个机会要好好感谢他。”   “你就以跟他交流直播的名义,多联络联络,吃个饭啊、看个电影啊,最后就……以身相许怎么样?”   “以——死丫头,你想什么哪!”喵曦然急得去打小娆。   “优质铁粉变老公,啧啧啧,这个剧情,我保证能让姓孙的眼红死!”小娆笑着跑开,拿出手机来,“对了,听说她今晚还要上播来着,我去围观一下,看看她又在现什么眼。”   喵曦然不以为意,她并不认为孙晓幽的干扰行为能对自己产生多大的负面影响。   “行啦,这么晚了,快回去了。”   小娆死死盯着手机,没动静。   “怎么了?”喵曦然问道。   “喵酱,这……大事不好了!”小娆的脸色惨白。 第8章 高手支招   “喵酱,我需要你把最真实的情况告诉我,必须是不怕被人查的那种;否则一旦有漏洞,被人找出实锤来,麻烦就更大了。”   咖啡厅里,高程坐在带着墨镜的喵曦然对面,严肃地说。   按照规定,主播是绝对不能把联系方式私自留给粉丝的,但高程的身份又差不多可以算半个同事,所以小娆就取了个折中,把自己的电话给了他,说是可以通过自己来联系喵酱。   结果这大半夜的突然出事,还没等小娆求援,高程的询问已经通过短信过来了,这让有些六神无主的喵曦然一下子又有了可以抓握的稻草。一到早上,他们就约了见面。   “新人主播喵曦然黑料大曝光!虚假人设让你目瞪口呆!”   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这个让喵曦然坐立不安的标题,里面的内容她翻来覆去地看了一晚上,越看越心烦,也没怎么睡觉,现在只能把黑眼圈藏在墨镜后面。   这篇文章是被一个没什么关注量的公众号发布出来的,而后又被转载到了别处,在她所在的直播网站的粉丝圈子里流传开来。看看这个号往期的推送,也都是些博人眼球的标题党,但也偶尔有些真实的爆料——这正是让喵曦然心慌的地方,文章里虽然用词十分夸张吓人,还有不少不着调的猜测,可不知是歪打正着还是的确有料,其中某些内容直接命中了她的要害。   一直以来,除了外貌、舞技、善良之外,喵曦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吸粉特质:励志。   单亲家庭,母亲是环卫工人,因自幼喜欢舞蹈、却没钱去学,只好去艺术学院旁听、到舞蹈工作室打工蹭课。家里地方小,没条件练舞,又怕外人看到嘲笑她,她就每天清晨跑到还没什么人的广场上、公园里找个角落,拿着音质不怎么样的手机放着音乐去跳。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偶然间被现在这家叫天舞的主播经纪公司发现,而后签约、定向培养,让她得到了更为专业的训练,在直播平台上实现了自己的舞蹈梦。   而现在,那篇文章里赫然写着“喵曦然的父母是上市公司老总”“从小就是艺术特长生”“请艺术学院的老师一对一上课辅导”诸如此类的字眼,甚至还配了些照片,再看看那些煽风点火的语句——   “你们这些穷酸单身狗,给人家白富美打赏钱,做梦人家让感激你?”   “你们月月上供的工资,不过是人家一点零花钱。”   “卖励志人设,却利用背景打压同平台其他主播……”   现在,已经有些粉丝在下面跟着讨论起来了,里面不乏有喵曦然熟悉的名字。   出现这种情况,原本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先找高程来帮忙的,毕竟他也是喵曦然的粉丝之一,甚至是除了各种代言赞助商之外的最大金主,万一他也变换了阵营,那喵曦然哭都来不及。   可谁能想到,在小娆打电话与公司领导沟通的时候,得知公司的公关部门已经分身乏术——公司的两位当家“头牌”主播,在出道前曾在一家业内顶尖的平台接受培训,培训期间,因为不爽资源分配不均,曾在私下传过关于某位竞争对手的谣言;不知怎么回事,这多年前的事情忽然被人翻了出来,并且引导了粉丝的情绪,直接把问题捅到了对方公司那里。   这一下可是公司之间法律层面的较量了,是保这两位头牌、还是向大公司服软示好,高层们争得不可开交,哪里还顾得上喵曦然这个新人的一点黑料?主管甚至还斥责她们俩不懂事,自己不小心,这种时候来添乱。   恰在这时,孙晓幽一个电话打来,阴阳怪气地表示了一下关心,让方寸渐乱的两人气不打一处来,最后心一横,向那位刚认识的“营销专家”求助了。   “肯定就是姓孙的搞事情!平时说话满嘴酸气,这时候倒跑来关心了……”小娆气愤难平。   “先不管是谁搞的,”高程摆了摆手,“就算真是她,也不能直接把矛头对准她,现在内斗只会给公司留下坏印象。”   “那也不能由着她给喵酱造谣抹黑吧?”   “所以,我需要知道,哪些是谣言,哪些是真的。这样,我们才能反击。”高程认真地看着喵曦然。   喵曦然沉默着。   高程并不着急,事关一个主播的声誉甚至前途,两人的身份又比较敏感而尴尬,他能理解喵曦然的谨慎。   倒是小娆有些烦躁,她最看不惯孙晓幽的品行、又跟喵酱前途绑定,可这事情毕竟不是她做主,也只好等着。   “这样吧,你先告诉我,这篇文章里,是不是……有……真相?”高程小心地斟酌词句,生怕引起喵曦然的反感。   喵曦然看着对面这个优雅的男子,他眉头微皱,似乎真的是在关心自己,一如动漫展现场的初见。她忽然想到,这个人是研究营销心理的,甚至能来给主播做培训,有些业内的潜规则,他大概也有数。   “是。”她点了点头,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相信了这个人,还是觉得压根瞒不住他。   “先告诉我,哪些是谣言?”高程不想逼得太紧,而是选择让喵曦然先开口去谈那些她愿意说、愿意澄清的事。   “我不是什么白富美。”喵曦然苦笑着,“我要真是的话,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也对,要不是为了挣钱,谁会这么拼;那些有背景的,能省很多事儿。”   “是啊……没背景,就会被别的主播打压……就像现在这样……”   “那我就心里有数了。”高程沉思着,说道,“是白富美还是草根,这是最根本的问题,关键就是如何证明。所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开局一张图,内容全靠编’。必须拿出过硬的证据来,让对方无谣可造。”   “证据……什么样的证据?”   “比如……有没有你母亲做环卫工人的照片?或者工作证之类的?你可以拿来合个影。”   喵曦然低下头去,像是在思考。   “还有,你打工的舞蹈工作室,亦或早期自己在公园练舞的录像——一个人练舞,总要录下来回看的吧?”   “这些……没有。”喵曦然的声音不大。   “没有吗?那——”高程正在想办法,忽然一怔,“这些……是假的?”   喵曦然没说话,只是在小娆紧张又担忧的目光中,缓慢地点了点头。   高程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反而有些理解:“明白,公司替你营造的人设,你不得不去扮演。那你父母是做什么职业的?只要是平民化的工作,一样可以拿来加工一下。”   “我父母是——”喵曦然似乎在措辞,“做生意的。”   高程的眉头拧了起来。   “小本生意。”她又赶紧补了一句,有点忐忑地看着他。   “学舞呢?”   “我是艺术生。”一旦开了口,喵曦然索性也不再遮掩了,至少不用憋得难受。   高程沉默了。   两人都等得心里没底了,高程才开了口:“有两个办法。”   他酝酿好了思路:“第一,置之不理,维护好你的人设,坚持走亲民路线。我想到一招,你可以搞街头直播——这个周末,就到武州最大的步行街去,对着镜头跳舞,可以和路过的行人友好互动,就保持你平时温婉的形象,还可以给乞丐、流浪汉之类的送点关怀。万一遇到你的粉丝,那再好不过;就算没有,也可以请公司的人假扮你的粉丝,一起聊天、跳舞,事后到网上刷好评。如果效果好的话,你甚至可以把它作为你的常规活动,当作是给粉丝的福利。”   这个想法,让喵曦然眼前一亮。   “第二,嗯……我要提前说,我不是很推荐,因为风险太大,属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下策。”   “但是……风险大,收益也大吧?”喵曦然问道。   “对。办法就是,承认这个人设的虚假,但要澄清说这不是你的本意。”   “你是说,把人设的责任推给别人?”   “对,推给打造了这个人设的那一方。”   “公司?!”   高程点头:“这么一来,你自己可以摘得一干二净,然后重新打造一个耿直、真实、敢说话的人设,可以重新赢得一批粉丝的心。坏处就是会跟公司分道扬镳,甚至可能面临赔偿,但也许会有新的公司来签你,毕竟这种行为相当于在圈子里扔个重磅炸弹,会一下子获得远远大于你平时直播的曝光度。到时候,就算你一个人不靠经济公司单干,都会有人看。”   这种“胆大妄为”“破罐破摔”的思路,惊得两个女生说不出话来。   “要不……还是第一个吧。”   有了第二个方案的惊吓,喵曦然选择第一个并没费多少工夫。   “那我来帮你计划一下,这个黑你的文章,就先不去理它了。等直播方案做好了,你就按公司规定上报,领导肯定会批准的。到时候,我也联系几个熟悉的铁粉过来捧场。”   “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我还像以前一样支持你。”   高程温柔地笑着,安抚着喵曦然的情绪。 第9章 街头闹剧   周末的洪江步行街,熙来攘往。   一家大商场的对面,有一处露天的公共休息区,设置了许多长椅、石凳,此刻坐了不少逛累了的人。若在平时,这些人大多要闭上眼睛眯一会儿、或是拿出手机刷一阵,但现在,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一小片空地。   麦克风、音箱、摄像头,一个漂亮的女生正又唱又跳地为大家卖力表演,还时不时对着镜头、对着四周打招呼、互动,让人心旷神怡。   “这不是喵酱么?”有认识的。   “谁?”   “喵酱,网上跳舞的主播,最近挺火的。”   平时都是面对镜头,活动现场也都是被粉丝环绕,像现在这样被陌生的人面对面地评头论足,喵曦然有些不适应。但是想到这几天的准备,想到网上那篇已经小范围传开的文章,她只能集中精神、面带微笑,努力去给旁观者留下良好的印象。   这几天,在她的直播间里也开始偶尔有人刷弹幕、问起那篇“黑料”的事,但被“雪茄叔”稳住了场面,所以不至于太难堪。现在,这个帮了她大忙的人,也站在人群当中,旁边有几个男生在举着手机录像、拍照,看起来也同样地年轻阳光——   “这就是他说的熟悉的铁粉吗?”喵曦然心里想着,原来自己的粉丝还挺优质的。   她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甚至走上前去,拉过其中一个跟着音乐在摇晃的男生,手把手教他跳起舞来。   “他站在后面,直接去拉他感觉好尴尬;没有拉他过来,他应该不会不高兴吧?”她这样揣测。   眼看着喵曦然把整个气氛都带动得热烈起来,那些不认识她的路人也纷纷鼓起掌来,有些懂点舞蹈的女生也凑热闹来跳两下,全都得到了她的互动;有跳得好的,她就干脆请到镜头前合作,还对着镜头让大家“快夸夸这个漂亮的小姐姐”。   一切都很理想地进行着,喵曦然已经想到,自己如此顺利地化解了这次危机,公司应该会对她刮目相看吧?   不过这都还要感谢高程,毕竟是他忙前忙后——他怎么在皱眉头?是哪里有问题吗?   喵曦然正疑惑,忽然听见人群中一阵骚动。   一个女生径直冲到镜头前面,随着音乐舞动起来。   她全然没有顾及场上的旁人,当然也没有理会谁才是主角,反而自己占据了镜头的全部,甚至还把靠近她的人往旁边推去。   “唉,你干嘛呀——”一直在照看设备的小娆有些生气,但刚开口,她就发现了一些异常。   大家也都看出来了:这女生确实是会跳舞的,不过不是喵曦然那种宅舞,而是有专业的爵士和街舞的影子;只不过,她的每个动作都透着一股生疏、甚至还有点别扭,她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不看观众、不看镜头,两眼的目光全然是放空的状态……   喵曦然也被这一出意外状况弄懵了,旁边的人都停了下来,似乎想看她如何应对处理。   “姑娘你好,我在直播……你……挡到镜头了……”   那女生似乎完全听不见她说话,她想上前,却又对这不速之客有点担心——那女生原地旋转起来,那一瞬间,喵曦然看清了对方的脸:鹅蛋脸、大眼睛,清爽的马尾辫,与她相仿的年龄。   怎么好像有点面熟?   她的心里渐渐不安起来,生怕自己精心准备的这场危机公关被毁,她转头去人群中找高程,却发现对方并不在先前的位置;正着急间,她听到小娆的尖叫声:   “啊!你干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见小娆正怒气冲冲地指着一个保洁阿姨。   一个垃圾桶倒在两人旁边,里面的垃圾翻滚得满地都是,还有流出的脏水泼到了音箱和小娆的裤子上。保洁阿姨有些手足无措,不停地弯腰朝小娆致歉,嘴里用不知道哪里的方言在说着什么,旁人都听不太懂。   这下原本热闹的气氛算是彻底冷了下来,音乐还在响、那个奇怪的女生还在自顾自跳舞,已经没人把目光集中在喵曦然身上了。   心态瞬间崩掉的她朝着那个保洁阿姨怒斥:“怎么又是你啊!你什么意思你!刚才都已经说过了……”   原本想跳舞、想玩的人被扫了兴,怕惹上麻烦,纷纷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爱看热闹的人凑了过来。   人群外,高程正在打电话:“怎么回事!不是说过不准到现场来!”   “抱歉,我是想让她看到全过程……我也没想到……”电话另一边。   “马上带她离开!”   高程挂断了电话,又低声叮嘱了身边的人一句:“挤进去,全都录下来。”   在去步行街之前,喵曦然一定想不到,自己期待的“成功洗白”会变成这样的结果。   这场直播,最后的收尾一团乱。除了小娆之外,公司还派了一个外景助理帮忙,在喵曦然和小娆方寸大乱的时候,正是这个人还记得关掉直播。   但还是有人拍下了全部的过程,包括两个女生失态地对一个保洁阿姨发怒。   而这次的标题,让喵曦然如坠冰窟。   “虚假人设的实锤来了!”   “还说母亲是环卫工人?来看看她对保洁人员的态度吧!”   视频经过了剪辑处理,分左右两个镜头,左边是她面带微笑地跳舞、与观众互动;右边是愤怒的她和小娆,还有唯唯诺诺的保洁阿姨。两边镜头轮流定格,还特意把她的表情做了特写,对比鲜明。   连喵曦然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生气、慌张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她给高程打电话,一遍一遍地,关机,连公司主管都没接她的电话。除了父母之外,唯一一个对她的情况表示“关心”的,竟然是孙晓幽。   沉不住气的小娆开始在网上发评论,与这些“喵黑”们争论:一边解释情况,说保洁阿姨对她们的无礼妨碍,并列举喵酱与其他人的良好互动,希望能扭转大家的印象;另一边,又要指出对方的立场问题,说对方是某主播的粉,来借机打压喵酱……   但小娆面对的是许许多多的“对家粉丝”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毕竟独木难支,喵曦然自己又完全没有精力去做这些事情,她只是不住地在思考自己该怎么办,以及高程——自己的头号粉丝“雪茄叔”为什么凭空消失了?难道他也脱粉了?   直到当天晚上,她终于接到了主管的电话。   意料之外地,电话里,主管并未对她发任何脾气,没有指责她哪里做的不好,而是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地告诉她,明天到公司来,面对面地解决一些问题。   与此同时,小娆也在网上刷到了一篇新的文章。   不同于之前混乱的爆料文和视频录像,这篇文章写得条理极其清楚:逐条逐句地揭露了她的“人设骗局”,比如家庭背景,比如学舞历程,甚至还有与其他主播的勾心斗角。   不仅如此,还有一段录音。   是一个做过变声处理的人与她的对话,听起来像是熟人之间的聊天一样。   “喵酱,你高中是文科生还是理科生啊?”   “我是艺术生。”   “难怪跳舞这么好!我听说培养个艺术生学费可贵了,你爸妈可真舍得花钱。”   “我父母是做生意的。”   “哇塞,白富美啊,那你很有背景嘛!”   “没背景,就会被别的主播打压……”   确确实实是她的声音,越熟悉她的人越能分辨出来,尤其是那些铁粉们。   喵曦然觉得自己的心头忽然间空了一块,像有什么在拼命往外流失,她想要做些什么去止住这种感觉,然而除了围着屋子转来转去、她束手无策,只能如百爪挠心般难受。   难怪高程的电话打不通了……她终于明白了。可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个给自己打赏过几万金额的头号铁粉,怎么会录音、剪辑来坑自己?就算是粉转黑,也不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吧?   一旁的小娆还在翻着网上的消息,越看越气,越气越想看。   平台上还有新的消息出来:“趁主人不在,擅自给宠物安乐死,网红宠物医院原来是黑心诊所。据说,正是因为新星主播喵曦然曾在此救助流浪猫,这家医院才借机走红……”   “压根都是一伙儿的,捆绑炒作……”   “说不定当初救猫的事儿都是摆拍编的,人设嘛,她身上又没真的……”   喵曦然已经不敢去看网络了,她让小娆偷偷上线,去粉丝群里观察动静,结果发现已经有粉丝陆续退群了,甚至还有大粉在群里愤怒地刷屏,说喵曦然立虚假人设等于是骗钱,号召大家去平台投诉、要求退还打赏。   小娆的好朋友、公司里一位高层的秘书忽然私聊给她传了一个文件过来,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发了一串一言难尽的省略号。   又是一段录音,很短,只有两句话。两人一下子明白了刚才公司主管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这么多人质疑你的人设,打算怎么办?”依旧是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嗓音。   录音中,喵曦然轻声地、犹豫地说:“要不……把人设的责任推给……公司?” 第10章 寂静之声   焰域,武州市一家小众、冷门的酒吧。这里没有乱人心神的笙歌燕舞,也没有震耳欲聋的动感音乐,只有一个乐手会现场演奏一些悠扬的旋律,有时是钢琴、有时是乡村吉他、又有时是萨克斯,风格与酒吧的名字一点都不搭。   眼下正演奏着的,是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曲《The sound of silence》。   那些活力无处安放、寻求刺激的年轻人,往往来了会失望而归;最后留下的,都是喜欢这种清冷、优雅的人,慢悠悠地聊着天,或是静静地喝着酒。   吧台坐着一男一女,两人都很年轻。女的齐耳短发、烈焰红唇,穿着一身黑衣、脚踩马丁靴,身上恰到好处地镶嵌了星星点点的金属片和铆钉,在灯光下时不时闪耀几下,并不刺眼,不沾一丁点风尘味,倒是满满的英伦朋克范儿;男的看面相则略显得稚嫩,平头、黑框眼镜、格子衬衫牛仔裤,甚至还背了个帆布双肩包,背带都磨得有些翻白了,怎么看都不像是来酒吧的,倒像是个老实巴交的程序员——除了还算茂盛的头发,大概是刚参加工作,还没开始脱发。   这组合场面,一看就像是乖孩子被酷女孩儿给“拐”到了酒吧,十分有趣。女的斜斜靠在吧台上,半眯着眼,男的手足无措,似乎想开口聊天,却又怕打扰对方休息,满脸的犹豫。   直到酒保端着两杯颜色斑斓的酒过来,女的才睁开眼睛。   “那个小网红怎么样了?”她慵懒地品着酒,问道。   杯子里晃动的酒在灯光和铆钉的映射下显出了诡异妖艳的颜色。   “嗯……”一旁的眼镜男念着手机上的消息,“今天凌晨,有人看见她喝得酩酊大醉,坐在街上哭,见人就骂,还差点冲巡警动手,被带回局子里了。天舞公司在努力压话题热度,效果不是很明显;毕竟他们跟别的大公司的官司还打着呢,这头又出事,我估计高层现在恨她恨得牙痒痒。”   “啧啧啧,保守一点说——身败名裂了。”酒保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酒瓶,一边摇着头从吧台后面的暗处走出来。交叠的灯光下,一张帅气的脸显现出来,赫然竟是高程。   “不知道那个真正的头号死宅粉看见她这副尊荣,还愿意几千几千地打赏么?”短发女冷笑了一声。   “要我说,这喵酱就是没脑子。也不仔细想想,要真是个熟悉业界内幕的营销专家,会有兴趣天天在电脑前面看她顶着个假人设直播、还成千上万地给她送钱?”高程说着,把手中的酒瓶高高抛起来,又反手轻松接住,看得那个眼镜男生满眼羡慕。   “啧啧啧,”短发女伸手在空中朝高程点了几下,“目标达成了就在背后嘲讽人家,对女孩子始乱终弃,渣男。”   说着,她还转头朝旁边的眼镜男补了一句:“昊昊你可别学他。”   高程哭笑不得:“姐,天地良心!我顶多就是个演戏的,你俩在幕后又是编剧本又是整道具的,这锅怎么甩我身上了?”   被叫做“昊昊”的男生挠了挠头,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高程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说到演戏,我得给那个保洁阿姨赞一个。人家拿钱办事,真不含糊。我让她提前在旁边商场卫生间里笨手笨脚操作了一波,惹喵曦然发脾气,又在镜头前面装可怜,非常成功。那阿姨看短视频看多了,还以为我这是玩套路要追女孩子,答应地那叫一个爽快。”   昊昊的眉头皱了起来,小声问道:“可是……这样的话,万一那个保洁阿姨以后出来说出真相……”   “放心,”高程摆了摆手,“人家又不傻。钱也拿了,事儿也办了,她要是还说出去,不怕别人骂她?再说了,她也不知道什么喵酱,喵酱也不认识她,压根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不过,姐,下次别让我玩这么冒险的了。让我一个连三险一金都没见过的人,顶着个假网名、拿着份假简历,在人家正经的公司里招摇过市,我是真怕穿帮。”   “怕什么,”短发女伸手去旁边揉了揉眼镜男的脑袋,“昊昊早就给你把后顾之忧都解决了。”   “哦?”大概是对昊昊并不太熟悉,高程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相貌不扬的男生。   “嗯……”昊昊有点不好意思,偷偷去看短发女,却发觉对方把手收回去后并没在看自己,只好对高程解释道,“我排查了喵曦然的几个大粉丝,去搜索他们的其它信息,结果第一个‘雪茄叔’就给了我一个大惊喜。他有个微博小号,专门拿来喷人、在网上骂战的,还曾经造过其他网红的谣;我随便挑了几条,花点钱让它们被转个几百上千次,再煽动当事人报警。反正这种人,是绝对不敢轻易让偶像知道自己长什么样的,加上你出现的时候,真正的‘雪茄叔’正被拘留呢,我再把他账号一盗,穿不了帮。”   “那……简历?”   “那更容易,你想要什么样的我都能做,而且都是在网上能查到的真正的履历信息。”说到技术的话题,昊昊的底气足了不少。   “厉害。”高程举起手中的酒瓶向他致意。   “还是叮当姐高明,最后那条直接发给他们公司高层的录音,真是狠。”昊昊看着旁边的短发女。   “叮当姐”翻了个白眼:“我最看不惯这种立牌坊的货色,能给她留后路才怪。”   “唔……公司未必会把她给开除,因为那样她可能真的就破罐破摔、到外面胡说八道了;她也赔不起违约金,不会主动走人;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要被雪藏,然后在一片骂声中过气。姐,实在是高!”高程说着,话锋一转,“不过,这喵酱是怎么得罪那男生的,要这么大动干戈地搞她?那男生那天带了个女的去直播现场,还凑到镜头前面搞出些状况来,不过歪打正着给添了把火。”   叮当耸了耸肩:“根源在那女生身上。”   ……   十年前秋天的一个周末,武州市第二初级中学的门口。   “青青!然然!”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挥着手,招呼着远处结伴放学的两个小姑娘。   “爸爸!”其中一个鹅蛋脸的女生,拽着另一个瓜子脸的女生跑过来,高高的马尾辫在脑后晃动着,看起来青春洋溢。   “苏叔叔好!”瓜子脸女生有礼貌地喊着。   “走,上车!今晚带你们吃顿大餐,明天好有精神练舞去!”中年男子替她们打开车门。   ……   一个月后。   集体排练中,鹅蛋脸女生又一次因为没踩准拍子而撞到了同伴,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   “苏青青,你怎么回事!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眼看着离比赛只剩几天时间了,你就打算这个状态上台?”   在一旁指导的老师眉头紧皱着:苏青青原本是整个团体里跳舞最好的那个,是重点培养对象,几年以后妥妥的可以直奔北京舞蹈学院;可最近一段时间,她状态越来越差,跳舞时连脸上该有的表情都完全不对,已经被临时从领舞的位置调到了旁边,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接二连三地出岔子。   “老师,对不起……”苏青青小声道着歉,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注意旁人的眼神,可仍然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直直刺向她。   ……   “青青,你没事吧?”休息时间,好闺蜜前来关心。   苏青青的眼睛里噙满了泪,却使劲扁着嘴试图忍住:“没事。”   旁边路过了两个女生,其中一个就是方才被苏青青撞倒的,两人朝这边瞥了一眼,嘀咕的声音传了过来:“跳成这样,怪不得要送礼。”   “据说送的不止是礼呢!连她本人都……”   “真的?”说话的捂住了嘴,“跟谁啊?”   “那谁知道,那么多男评委、男领导……她就是个拿来换利益的,据说连她爸爸都对她有过——”   ……   正式比赛当天。   台下坐着好几个资深舞蹈家,还有重点高中艺术班的老师在看着,若是跳出了彩,后面的保送什么的不成问题。   苏青青调整着的情绪状态,不停告诉自己要摒除杂念、好好表演,哪怕她不是舞台中心最亮眼的那个主角。所有人站定了位置,等待着音乐响起的那一瞬间。老师站在舞台旁,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去,满意地点了点头。   “诶,台下这么多领导评委,你们说哪个是苏青青找的……”   声音非常地小,舞台周围嘈杂的人群根本听不到,可敏感的苏青青却一个字都没落下。   “轰——”   从今天早上开始,到现在为止,做过的所有心理建设在这一瞬间全都崩塌了。   音乐响起,所有人翩翩起舞,除了苏青青——她甚至忘记收起自己脸上还挂着的摆出来的笑容,就那么目光呆滞、面带微笑地站在舞台最靠边的位置,一动不动,仿佛是整个舞团的一个背景道具。   等到她再回过神来,整段舞蹈已经过了一半,台下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那些说话的声音在她听起来甚至盖过了音乐。苏青青慌张地四下打量,她看到了自己的父母,两人手拉着手就站在评委身后的第一排,脸上都是揪心的表情;她看到了指导老师,几乎两眼冒火地盯着她,在诉说着的情绪里不知有多少是恨铁不成钢、又有多少是咬牙切齿;她还看到了舞蹈名家顾女士,那正是她跳舞的启蒙人,曾经许诺只要她走这条专业路,以后就一定收她做学生,此刻却是满脸的疑惑。   苏青青瞟了一眼其他人,赶忙试图去跟上动作,却手忙脚乱、弄反了方向,为了给队友让开空间,她向旁边一退,意外踩到了舞台上的设备线,脚下一滑整个人向舞台外面栽去……   ……   “今天都让她给害惨了!”舞团里的其他同学愤懑难平。   “有她这一搞,咱们谁都别想拿高分了!”   “除了长得好看,还能干啥?活该是个拿出去送礼的货……”   “唉,然然,你跟她关系最近,这些事是不是真的?她真的被她爸爸给糟蹋过?”   那个瓜子脸怔怔地立在人群中,看着远处努力向评委解释着什么的指导老师,脸上毫无表情地轻道出一个字:“嗯。”   ……   “这个叫青青的姑娘,当时摔断了腿,错过了保送重点高中的机会,只进了一所普通的学校。而更严重的是精神层面的打击,梦想的破灭、自信的崩塌,让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十分糟糕的状态。不久之后,她就休学去精神卫生中心住院了。”酷如叮当这样的姑娘,说到这里也禁不住叹了口气。   “是喵曦然造出来的谣?”高程已经猜到了。   叮当点点头:“她俩是发小,青青的家庭环境、条件全都很优秀,平时青青家也帮忙照顾过喵曦然不少,结果这个白眼狼反而嫉妒人家,到处胡说八道。”   “那……那个男生?”   “算是青青的青梅竹马吧……”叮当甩了一下头发,“初中的时候出国了,学业有成归来之后才知道青青的事情,把所有的来龙去脉都调查了一番,就找那姓喵的算账了。”   三人一时无言。   高程低头看了看身前的酒瓶,索性又调起酒来,左右手轮番舞动,看得昊昊眼花缭乱。   “来!”高程拿出两杯一模一样的酒水,“刚研究出来的新口味,清爽香甜,算我请的,敬那个深情男生!”   昊昊接过来,满眼好奇地试了一下,顿时摆了个五官大团结的表情:“这……什么东西……”   “诶?不好喝吗?闻着可挺带劲的。”高程把另一杯推向叮当,“姐,你试试!”   叮当似乎在想什么事情,随意地接过来,正要直接喝,却被高程拦住:“不对不对,姐,你得先闻闻,不闻感受不到——”   一旁的昊昊拼命朝高程使眼色,却已经来不及。高程一脸茫然地眼看着方才在出神的叮当“刷”地变了脸色,将手中刚端起的酒杯放在了吧台上。   “昊昊,上次让你查的东西,有结果了吗?”   “嗯,都查到了,不过——”   “回去发给我。”叮当已经站了起来,“有些旧事我也该清算一下了。”   “咋了这是?”对于叮当情绪上的突然转变,高程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求助昊昊。   “唉,这个……”昊昊满脸无奈,似乎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却束手无策,挠着头想解释可又解释不清。   “昊昊,你继续盯着那个贱猫的动静;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的话,就继续放她的黑料,真的假的都行。造谣的人,就让她好好尝尝被造谣的滋味。”叮当嘱咐着,把背包挎在肩头,显然是不想继续聊天了。   “可是——”   昊昊迟疑着,举起手机,不算太大的提示音刚好响起:“雇主已审核完成并给与好评,订单结束。感谢您为‘灰色正义’做出的贡献,辛苦了。”   “雇主刚刚已经把单子给结了啊。”   “售后服务。”叮当转头往外走去,“别给她翻身的机会。”   酒吧小小的舞台上,一位蓄着颓废须发造型的歌手还在慵懒地弹唱着。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我又来找你聊天了) 第11章 匿名电话   洪昌区公安分局。   时间已经接近半夜,崔磊正趴在网监部门的办公桌上,百无聊赖地等着陈凯帮他查询一些杂七杂八的案情相关的线索。听着屋子里断断续续的键盘敲击声,崔磊无法克制地昏昏欲睡,为了打起精神,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开始观察起同事来——这是他从小培养的一大爱好,观察旁人并试图从细枝末节中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但眼下大家都是连续的疲劳作战,状态其实大同小异,左右瞅了几遍之后,他忽然发现今天的陈凯状态尤其不对,整个人萎靡不振,虽然办事效率仍然不低、双手在键盘上飞舞不停,可每隔一会儿就要叹一口气,绝对不是因为工作的疲劳,不由得好奇起来:“陈大神,这是怎么了?”   “失恋咯!”陈凯还没说话,他旁边的另一名网警抢先调侃道。   “啥?”崔磊一愣,没听说陈凯谈恋爱啊!怎么直接就进展到最后一步了?   “你听他瞎扯!”陈凯没好气地说道,把刚刚打印出的一摞资料递给崔磊。   那名警察并不肯罢休,冲着崔磊挤眉弄眼地继续说道:“他网络那边的梦中情人、美女主播小喵,人设翻车了。听说今天还在大马路上喝多了骂街,形象崩了个一塌糊涂,陈大神心里的白月光啊……那是彻底地幻灭了。”   “人家叫喵酱,什么小喵!这明摆着是有人黑她,那份网上流传的录音,我连声源分析都不用做就知道肯定经过剪辑再——算了。”陈凯摇了摇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讨论下去。   崔磊愕然,什么网络直播这些名堂,他是知道的,但并不太了解、平时也实在没时间看,看来陈大神这搞网络技术的业余爱好就是不一样。   不过毕竟是朋友,现在还需要人家帮忙,崔磊也没跟着凑热闹笑话他,正准备把话题岔过去——   “磊哥!”   石百乐气喘吁吁地闯进来:“马河桥那个案子,有新线索了!”   这一句话,就如同肾上腺素一样,不仅是崔磊,连陈凯都来了精神。   这么多天了,崔磊一直想在孙龙山的死亡上挖出新鲜信息,但始终未能如愿;而绑架孙晓峰的那个绑匪,也从那个老式手机之后就彻底消失了,所有的线索不是断了、就是指向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地方,让警方无法再深入一步。   加上最近还有新的案子发生,队里总是处于人手不富裕的情况,唐达就让崔磊和石百乐抽身出来了——说到底,孙龙山的死还没有明显的证据能说明是故意他杀,孙晓峰又已经安全解救,跟其它火烧眉毛的案子比,也就不算太紧急了。   但不论是这两人,还是当时碰了一鼻子灰的网警们,全都憋着一口气,一定要把这个绑匪给揪出来。   “刚才接到一个匿名电话,说知道马河桥车祸的内情,之后提供了一个公司的名字,说是警察查了就知道了。”石百乐介绍着情况。   “匿名电话?号码呢?”   “一长串,一看就不是个正常号码。”   崔磊的目光转向了旁边,不用说话,陈凯已经默契地拉开键盘鼠标、准备好了,石百乐把抄好的电话号码报出来的同时,查询搜索的工作就已经开始了。   陈凯技术不俗,只几分钟就已经把这个号码的所有信息都扒了个底儿朝天,可表情却越来越疑惑了。   “怎么了?”眼见他有了结果却不说话,把崔磊的胃口吊得难受。   “这怎么看着像个搞电信诈骗的……”陈凯说话间带着不确定。   “骗子敢打报警电话?”崔磊转头看石百乐。   但石百乐对自己的判断还是很自信的:“应该不是闹着玩的,对方一开口就直接点出马河桥头的车祸,说知道内情——这事儿可是发生在郊区,一直没什么人关注,而且咱们对外说的也只是非法飙车肇事,普通人就算想捣乱也不会这么精准。”   到底是配合默契的搭档,崔磊略一思索后给了个眼神,陈凯已经把相关信息都调了出来:“不管怎样,先查查再说。这个号码确实有疑似电信诈骗的行为,每天都大量地往外打电话,而且查到那个基站还有好几个类似的信号,在……嗯,第一公馆小区。”   正准备出门行动的崔、石两人一顿:“哪儿?”   “第一公——”陈凯回答着,接着自己也一愣,“我了个去,顶级的富人区啊!”   “咱这屋里几个人的工资加起来,可都不够在那儿按揭的,住那儿搞诈骗?”几人都有点懵。   疑惑归疑惑,调查还是要进行。   石百乐按照陈凯给的信息动身出发,崔磊则把焦点放在了举报电话中提到的公司上。   线索一来,几人连一天忙碌后的疲惫都忘到了脑后,干劲十足,不到一个小时就已经查出了那个名为“游戏情怀工作室”的小皮包公司的所有信息,甚至崔磊本人已经到了公司注册者的家门口。   资料显示,这是一个做小型游戏代理的工作室,注册者叫郝昊昊,但其实没做什么正经生意,以前还因为架设游戏私服牟利而被起诉、狠狠罚了一笔款。崔磊正要敲门,忽然接到石百乐的电话:   “磊哥,你猜怎么着!我看了这小区业主的名单,发现一个叫邓思强的名字眼熟。一琢磨想起来了,就是孙晓峰打狗那次,那个撞了老教授的富二代!陈大神也有进展,他查出这个邓家的企业一直有电话营销的套路,我估计刚才打电话的就是——”   “盯紧了!别惊了这邓思强让他跑了!”崔磊没等他说完,“等我这边完事儿,就去会会他!”   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两眼茫然的郝昊昊,一副标准的理工科宅男形象。就在崔磊敲了半天门、确定扑了个空的时候,他却背着双肩包在电梯口出现了。   崔磊表明身份后,郝昊昊顿时就面红耳赤地急了:“我早就不搞私服了,我现在代理的游戏都是跟游戏运营商有正经合同的!”   崔磊摆摆手:“不是为这个找你。”   经过初步的询问,崔磊并没有觉得郝昊昊的表现有任何的异常,但出于谨慎以及办案流程,他还是邀请对方一同到队里协助调查,打算先从另一边打开突破口。   至于那个富二代邓思强,也已经被石百乐带了回来。据说石百乐一亮证件,他那精致打扮的脸当时就像贴了墙纸一样白,就差主动把手伸出来给警察铐上了。   但他毕竟只是提供了线索,并非犯罪嫌疑人,石百乐没有采取任何强制措施,反而好生安抚才让他镇定下来。一到队里,邓思强就竹筒倒豆子说了个痛快,给出的信息也让崔磊等人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   这个邓思强,与其说是富二代,倒不如说是个暴发二代。他父亲是个折腾服装外贸的,常年在外面跑,也顾不上管他;邓思强“陡然而富”,从小镇搬到城里,还没学会怎么当一个合格的“二代”,想来想去也只想到要买辆好车,结果才跑几天就出了事故。   刚开始正式嘚瑟就触了霉头,自然是一肚子邪火。偏偏这个邓思强并不是那种“为富不仁”的脾气,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却敬重读书人,看着老教授怪可怜的,便干脆地替人掏了全部的医药费,而后便想方设法地要找那个扔石头打狗的熊孩子算账。   正好有天晚上,他在酒吧里跟一帮二世祖聊天胡侃,也记不清是谁给他推荐了这么个“灰色正义”APP。当时他喝得断了片儿,等到第二天醒酒了,发现这APP已经装在了他手机上,好奇心起了就研究了一番,而后按照APP的指示提交了订单、并填写了“制裁理由”。   大概两天之后,对方通过APP内部告知他的“制裁理由”已经被核实,即将实施“制裁”。对方提出,要趁着家长不在的时候,教育孙晓峰一顿,让他再也不敢打狗,并且会把证据通过平台发过来。心血来潮的邓思强二话不说地按照对方指示,在一个受第三方监管的平台上付了钱,只等着“执行者”实施惩罚之后、再像网购一样“确认收货”、“给与好评”。   他沉浸在“老子有了钱,想教训谁就教训谁”的兴奋中,甚至还在盘算,今后要通过这个APP找到以前欺负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人,通通收拾一顿。谁知这个美梦还没来得及兑现,对方就发来了孙晓峰被吊在半空中哭嚎的照片。   邓思强坦诚,看到这种冲击性画面的第一刻,他其实脑中就已经闪过了“绑架”这样的字样。这让他有些慌乱,可仔细想想,一个能被装在手机上的APP,应该不会实施那么夸张的违法犯罪,再加上对方向他承诺“保证孩子安全”,他对这熊孩子的下场的期待终于超过了脑中的理性。对方发来的孙晓峰被狗叫声吓得嚎哭的视频,他居然看得爽到叫好。   直到后来,他从一起厮混的朋友口中听到了马河桥的车祸消息,参与飙车的可是这帮公子哥儿们里的风云人物,这话题着实热了一段时间。这帮人总能知道些普通人无法获悉的内情,比如说这飙车居然被刑警给逮了个正着、比如说撞死个人叫孙龙山……觉得有些不对劲的邓思强翻看了“灰色正义”对他的订单核实记录,里面清楚地写到了“孙晓峰在其父孙龙山的教唆下”这种字眼,再想想孙龙山死亡正发生在孙晓峰被“教训”的时候,他脑袋顿时就炸了。   他从没想过这一时兴起的、连修车费都不够的五万块钱,居然可以直接买了一条人命,更何况这绝对不是他的本意。邓思强非常怕这桩人命案子牵扯到自己,想报警坦白、减轻自己的责任;可是转念一想,这个“灰色正义”背后的势力神通广大,仅凭自己提供的车祸时间、地点就挖出了孙龙山父子的身份,甚至还能在警察眼皮子底下实施犯罪,那万一想找到他进行报复不就跟玩儿一样?   坐立不安了一些日子后,他终于憋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毕竟家里经商,在银行以及各支付平台稍微有点门路,他便顺着钱划走的渠道,查到了对方的账户,知道是个游戏工作室;而后,生怕惹上麻烦的他打了匿名电话,向警方举报了这个信息。   只不过,这草包二代没想到,警察不仅追查了他提供的线索,还追查了他本人,并且直接找上了他的门。 第12章 线索断了   郝昊昊就是那个游戏工作室的负责人,其实也是唯一一个员工。   他毫不遮掩地承认了这一笔收入,但却马上又带着警方撞了墙:这钱是他卖游戏装备得来的。经过一番小小的折腾,他向警方提供了他自己的虚拟交易记录。本就是靠这个吃饭的他,把游戏中的每一笔账记得很清楚,甚至还展示了游戏中的交易截图。   这是一款带有竞技成分的网页游戏,花钱多、运气好的,就能在这虚拟战场上称王称霸。郝昊昊说,他运气不错,充值了几千块之后就拿到了游戏里第一个顶级装备,然后趁游戏中几个大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就四处推销。   “这就是个很简单的套路,趁大家打架打出急火的时候就好卖东西。”说到游戏的话题,这个相貌平平的宅男倒是镇定了许多,甚至话多起来,“先建小号去煽风点火,几方势力打起来之后,找到最强的那几个,向他们兜售。这些人为了拿到装备打破平衡,争相抬价,东西就好卖了。”   “对方是谁?”   “这我真不知道,我收到钱之后就在游戏里把东西交易过去了。再之后我就没上过线,因为土豪们入场了,再想捞油水的门槛就高了;而且这种游戏都是快餐,玩不了多久就到头了,捞一笔就换下一个。”   “几万块钱,他就这么直接转账给你?不怕你收了钱不给东西?”崔磊觉得这有点匪夷所思。   “玩这种游戏肯花钱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土豪。”郝昊昊解释道,“他们就愿意体验花钱买爽的感觉,只要抢先一步,就可以领取很多奖励,优势积累起来了就去欺负别人。我还见过为了一款热门游戏充值几百万的,五万块只是小钱而已。”   陈凯查询了郝昊昊所说的这款叫《山居剑侠》的网页游戏,发现带有少许的成人向擦边内容。大概也正是这个原因,游戏把服务器放在了海外,这让陈凯一时没法通过游戏官方去查询郝昊昊所说的那个买主。但他对比了游戏中的金额充值比例,发现确如郝昊昊所说,五万块买一件顶尖装备并不夸张。   崔磊几人坐在一起,把所有线索都过了好几遍,确认邓思强的确不是郝昊昊所说的那个“土豪”买主,而郝昊昊也的确没有哪方面能跟孙龙山的案子联系起来。   “也就是说,这个人让邓思强把钱给了郝昊昊,然后他从郝昊昊手里拿了游戏装备。这样一来,钱并未经他的手,而他拿到的虚拟装备说白了只是一段代码。”石百乐一边琢磨一边说,“折腾了绑架、车祸杀人,到最后就图这玩意儿?”   “你不能拿正常的思路去理解,”崔磊手里举着邓思强的手机,屏幕上正是“灰色正义”APP的界面,“普通的脑回路能想出这个玩意儿?”   “按照之前的心理侧写,这个犯罪分子的重点应该不是那件游戏装备。”裴晓文双手环抱胸前,说道,“也许,凶手对孙氏父子实施惩罚的过程,或者说在过程中获得的快感,比真金白银更能使其满足。”   这个说法获得了几人一致点头,而后齐齐把目光投向了陈凯。   一时之间,除了一个并非真正意义上涉嫌“买凶”的邓思强,案件又没了清晰的指向,只剩下这个相当于“滴滴报仇”“滴滴出气”的APP。   “OK,我试试看,不过对方确实很缜密,目前抓手太少,你们得尽快再挖出点信息来。”陈凯揉了揉又干又涩的双眼。   唐达一直在听着,沉默了片刻后突然问崔磊:“上次去孙龙山打牌的那间棋牌室,查到什么没有?”   “一个假警察,打着了解案情的名义,跟老板娘聊了几句。大概一米七的身高、有点敦实,带着帽子、墨镜、口罩,包得严严实实,据说时不时地咳嗽,老板娘也就没觉得这装扮奇怪。”   唐达把目光转向了桌面上,那里是给郝昊昊和邓思强做的笔录。   “哦,肯定不是他们俩,身材对不上,这俩都太瘦弱了。”崔磊补充道,然后像是预感到了唐达的下一个问题一般,“似乎也不是孙龙山身亡时那几个开车的,这假警察带外地口音。”   “口音可以伪装,不能当判断依据。”唐达摇头。   几人都沉默下来,唐达忽然从身边取出一张纸条,递给陈凯。   “这个手机号,关注一下。用户信息,通话记录,包括注册关联了哪些账户,看看有没有异常。”   “这是……?”崔磊好奇老大从哪弄来的线索。   “既然有这么个APP在,那对方肯定不会只犯孙龙山这么一个案子,我怀疑有其它案子也牵扯在内。”唐达解释道。   翌日。   武州市实验小学。   裴晓文硬着头皮出现在了四年级三班的教室里,在一群她不知该喊“叔叔阿姨”还是“大哥大姐”的中年人包围中,以“家长”的身份呆坐了近两个小时。   “你们快看,那个小姑娘这么年轻,孩子跟咱的一边大?”   “说不定人家是保养好、会打扮,显得年轻,哪像咱们几个糙了吧唧的……”   “那是,咱养孩子多辛苦,又上班又干家务还得管孩子学习;人家那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咱们当然比不了。”   “比不了就不比,孩子学习好了咱照样脸上有光……”   当警察培养出的敏锐,让裴晓文完全不会错过旁边人的议论声,但是接受了领导安排的她只能哭笑不得地完成这个任务。   “我们这次家长会,要重点表扬唐琛同学,他作为队长,在全市青少年机器人竞赛中为咱们学校拿下了小学组的冠军,大家鼓掌!”   说话的是学校教务处的徐主任,家长会开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走进来,红光满面地表扬了一番,显然是对这个成绩十分高兴。   “唐琛同学的家长,我也代表学校感谢您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孩子,希望各位家长都能与学校密切合作,将每一位学生都培养成优秀的人才!”   徐主任讲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盯着裴晓文的方向,引得众人纷纷看过来。裴晓文想低调都不行,只好尴尬地笑着点点头。   这一下,四周议论的风向可就变了。   “啧啧啧,还说比不了人家就比孩子,现在人家孩子也这么厉害。”   “就是,这怎么比……”   “那是当然,人家肯定是上流社会的,不用整天操心那么多事儿,有的是时间专门教育孩子呗!”   “拉倒吧,有钱人连教育孩子都是花钱请高人的,你以为是她自己的本事?”   再往下的对话,就显得柠檬味儿十足了,甚至有意无意地还提高音量强调几下,仿佛生怕裴晓文听不见。可她只能无奈地故作听不见,心里凑趣地想着“要是老大来,那张脸往这儿一摆,不知道他们还敢不敢嚼舌头”。   不知是唐琛真的很争气,还是他那个当刑警队长的父亲让老师们另眼相看,总之整场家长会没有一位老师批评过他,那表扬接二连三地让裴晓文觉得这孩子不惹人嫉妒都有些说不过去了。   散会的时候,已经到傍晚了,唐琛背著书包蹦蹦跳跳地跟在裴晓文身边,兴奋地问:   “裴姐姐,咱去哪庆祝?”   “庆祝?”裴晓文一头雾水。   “我爸说了,只要这次比赛拿奖,就带我庆祝,吃顿好的。”唐琛说话时满是得意,那张略有些胖乎乎的脸蛋仰起来、期待着。   “那可不归我管,他没给我批这预算。”   “他不会是故意让你来打发我的吧?”唐琛撇了撇嘴,“都多少次说话不算话了,我都懒得数。早知道就不拿这破奖了,拿了也没意思!”   “呵!敢情你拿奖就是为了吃大餐是吧?信不信我向你爸汇报你这错误思想?”   裴晓文弹了他一个清脆的脑瓜崩,又轻轻揉了揉,心里叹着气:父亲是刑警队长,母亲又早早去世了,这孩子的童年,应该也很辛苦吧……   “别呀!徐老师刚才还夸我呢,你要是诬陷我,我这就找她要个字据。”   唐琛伸手一指,裴晓文顺着望去,见那位教务主任正坐在旁边的车里,看起来也是准备开车下班回家了。   目光所至,正好徐主任也在看这边,裴晓文赶忙客气地笑着点了个头,带着唐琛往远处走去:“老师表扬你,不是让你得意忘形的……”   车里,那贴了膜的深色车窗后面,徐主任看着越走越远的裴晓文,欲言又止,满头是汗。   她的双手哆哆嗦嗦地捏着一个信封,信封里是几张足以毁掉她前途的照片。   车后座上,坐着一个身穿灰色衣服、戴着兜帽和口罩的男人,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字地敲着她的耳膜:“徐老师,我劝你打消报警的念头;你好不容易才爬到重点小学的教务主任这个位置,甚至快要升副校长了,总得珍惜吧!” 第13章 受辱的高级教师   徐正红,高级教师,武州市实验小学的教务处主任。   刚上车的时候,她从后视镜看见了后排座的兜帽男,惊得差点大叫出来,但紧接着,那男人递来的信封让她完全噤了声。   这个不知怎么坐进了她车里的人说的没错,她即将升任副校长了;而那信封里的照片,内容分为两类,一是她的婚外情、二是她收受贿赂。   能有今天的地位,她没少靠在教育局里任职的丈夫帮忙,但她还是背着丈夫在外面有了姘头;除此之外,她多次受贿替人办理入学、对校内教育资源的不合理分配,甚至还利用自己在校内的地位影响其他教师的晋级、考核,作为公办学校的教师、而且是拿国家津贴的人,累计的受贿金额足够把她送进监狱。   像她这种善于钻营的人,早就把校内学生的家庭背景过了一遍,知道唐琛的父亲是刑警队长。刚才她眼睁睁看着裴晓文走远,有那么一瞬间曾想过要开口求助,但最终还是作罢。   “你是谁?”她颤抖着问。   “这个问题不对。”兜帽男沉着嗓子,“重问。”   徐正红勉强让自己的脑子思考了一下:“你……你想干什么?”   “唔,这次对了。”兜帽男点头,“我想要……”   徐正红在心里暗自揣摩着数字:一万,两万,还是十万?虽然禁不住肉疼,但十万块钱总好过铁窗后面的生活,钱终究还是可以再捞回来的。   “想要让徐老师配合,拍个小视频。”兜帽男的话让她大为意外。   “拍……拍什么?”徐正红的脑子里闪过了那些“裸贷”“套路贷”之类的新闻画面,两眼不由自主地往自己身上穿的衣服看去。   “我对你的皮囊没有兴趣。”兜帽男皱着眉头,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嫌弃和鄙夷。   徐正红顿觉无地自容,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却觉得说什么都很无力。   兜帽男看了看车窗外:开家长会的日子,学校放学要早些,虽然总有一些家长会主动或被动地留下跟老师单独聊聊,但此刻也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   “找个没人的教室,对徐老师来说不麻烦吧?”他开了口。   对于这个人究竟想要干什么,徐正红心里完全没有底,她努力去揣摩对方的来意,却只落得一头雾水,连对方的问话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按我说的做,我保证既不害你的命、也不拿你的钱、更不会破坏你的婚姻,而且,这些照片也不会出现在有关部门的桌子上。”   不知为什么,兜帽男这句话明明是威胁,徐正红却觉得自己仿佛吃了定心丸一样踏实——对她来说,只要保住婚姻和地位,其它的还用愁什么呢?   她忙不迭地下了车,带着兜帽男往一座已经走空了的教学楼走去。   路上偶尔有学校的工作人员对这个包裹严实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不过大家都把他当做是某个家长,跟徐正红打个招呼就不再理会了。平日里,这位媚上欺下的主任本就很少对他人笑脸相迎,因此没人注意到她那纠结的神情。   两人进了三楼走廊尽头的一间教室。   兜帽男环视一圈,径直走向教室的角落,确认那里的监控摄像头已经关闭——到周末了,至少两天内不会有学生出现在教室里,这些系统也没有运行的必要。   徐正红惴惴不安地站在一旁,猜测对方究竟要让自己录什么视频。难道是承认自己受贿亦或是偷情,并且保存录像作为今后敲诈勒索的资本?可对方都已经有了照片,何必多此一举呢?又或者是要配合对方做什么违法的事情?   “跪下。”兜帽男指了指旁边,两列书桌中间的走道。   “什么?”徐正红错愕了,她万没想到对方会提这种要求。   兜帽男举起了一部手机,打开录像功能,继续说道:“从这些过道中间,围着教室爬一圈。”   这种举动的潜台词,就是“说过的话不会再重复”。   “你……为……为什么?”徐正红当然不愿意。   “因为我随时可以把照片的电子版发出去。”兜帽男又掏出另一部手机,屏幕上是她和情夫亲热的照片,“我可以给你选择的机会,比如先发给你丈夫还是先发给教育局。”   “我,我能不能换个别的?”徐正红央求道。   兜帽男冷笑了一声:“不愿意?”   “我怎么说也是个高级教师,你这要求,也太,太丢人了……”   “呵呵,高级教师……”兜帽男嗤之以鼻,说话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色彩,他把录像镜头对准徐正红,倒数计时,“五,四,三……”   徐正红此时是人如其名,一张脸涨得通红,耳听着兜帽男数到了“一”,准备要发送照片出去了,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我爬。”   兜帽男没说话,只是稳稳举着镜头,将这位教务处主任在地上爬行的过程录得仔仔细细。   “万事开头难”,徐正红刚开始每一步都爬得如同背了千斤重的石碑,到后来,大概是豁出去了,越爬越快。   转弯,转弯,再转弯,已经围着教室转了两百七十度,眼看只剩下最后十米左右的距离了,兜帽男突然大步走来,站到了她前进路线的右侧。   徐正红抬起头,看着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兜帽男和镜头,只觉得满腹屈辱,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摇尾乞怜的狗。她赶忙又把头低下,加快速度,希望早点结束这种精神上的折磨,突然——   “嘭!”   兜帽男猛地一脚踹在徐正红腰间,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向另一侧飞了出去,“轰隆”一声撞在桌子上,又被桌上堆放的书本杂物“噼里啪啦”落下来砸在脑袋上,一时间狼狈不堪。   徐正红捂着自己的腰腹部,躺在地上张着大嘴喘气,她痛得想叫唤,从喉咙里发出的却是如同开水壶鸣一般的声音,仿佛漏了气的风箱被用力挤压着。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挨揍是什么时候了,这种肉体加精神的双重摧残让她的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肚子在哪,以为自己会疼死过去。   “起来,继续。”兜帽男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波动。   徐正红还想躺在地上多喘息一会儿,却见兜帽男跨前一步,吓得她赶紧硬撑着爬起来,刚爬一步——   “嘭!”   又是狠狠一脚。徐正红觉得自己五脏六腑的位置都经历了一次大挪移。   “呕……”疼痛让她窒息,她伸出长长的舌头,似乎这样就可以多一些接触到空气的机会。可肺好像停止工作了一样,她觉得不论是吸气还是呼气都不受自己的控制,大脑拼命用力却无法调动身上的任何一个细胞,连干呕都进行不下去。   徐正红终于崩溃了,她如同一个僵尸一般四肢扭曲地躺在地上,抢着用不怎么充足的气息说到:“求,求求你,饶了我吧……别,咳咳,别打我……”   “继续。”兜帽男说着,踏前一步。   再来一下,自己会不会死……徐正红心里惊恐地想着,对死亡的畏惧让她咬紧了牙关,连滚带爬地挣起来,三下两下从他身边爬过,半途打滑在地上摔成狗吃屎也还顾不得疼,生怕再遭受刚才那样的重击。   短短的几分钟,对徐正红来说却仿佛是一下子过去了大半生,往日的趾高气昂、志得意满如同被扔进了电脑回收站然后再清空,她坐在地上,茫然无措。   兜帽男没理她,径直走向放在旁边的她的随身皮包,拎起来打开。   “啧啧啧,一场家长会,收入不少啊!”他感叹着,从中拿出厚厚一沓红包还有纸信封,把皮包扔在地上。   徐正红下意识地伸手去够,却又赶忙缩了回来。   “这种时候了,还贪这些钱?”   兜帽男瞥了她一眼,一一翻看着这些红包,从中抽出一个、打开、又封上,然后揣入自己的怀里,将其它的摔在徐正红脸上。   “我说过不拿你的钱,但这些钱不是你的,我拿了也不算食言。不过,这钱被我拿走了,你该不会又去找学生家长敲竹杠吧?”兜帽男口罩上方的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她。   “不,不敢,以后再也不收钱了。”徐正红连忙摇头,那副诚挚的模样不知是真心悔过还是心有余悸。   “呵。”兜帽男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转头就走。   “哎……”徐正红底气不足地喊道。   兜帽男停下脚步。   “那……那个……”徐正红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就是觉得不踏实。   兜帽男猜到她的心思:“只要你自己不报警,你偷情还有受贿的证据就不会曝光。”   兜帽男离开了。   徐正红瘫倒在地,一身的汗,如同渡劫一般。耳听着楼下似乎有保安巡逻的声音,她赶忙挣扎起身,捂着肚子去收拾地上的残局。   还好没打脸……她想着,只要擦干眼泪鼻涕,稍微收拾一下,谁都看不出来,自己还能维持往日的形象和地位。   她担心自己会不会进监狱,却她没意识到,兜帽男承诺说不会曝光的,只有她偷情和受贿的证据而已。 第14章 专案组   整整一个周末,武州市的教育圈子都在震惊当中。   《高级教师如丧家之犬,在无人教室内爬行》这样的视频标题,真的是很博人眼球,让不明真相的路人忍不住想点进去看看。   视频中清晰地录到了徐正红抬头的瞬间,那张令市实验小学每个学生都害怕、让每个老师都头疼的面孔,被大家看得真真切切。而之后的内容则更令人咋舌,徐正红结结实实地埃的那两脚重踹,连观看者都禁不住觉得腹部一痛。   但不得不说,许多人心里觉得竟然有点爽快,至于是因为幸灾乐祸还是出口恶气就不得而知了。   徐正红在医院做了检查,并无器质性损伤,但那淤青着实有点吓人。她将自己关在家里,不接电话、不见人,连丈夫对自己的询问都支支吾吾,只是千方百计地阻挠丈夫报警。   她的丈夫自然也掺合过徐正红利用权势关系搞得鬼名堂,只能猜测是被人拿住了把柄或是招来了报复。他盘算着该如何应对、留点儿后手,可偏偏徐正红跟中了邪一样不肯开口,急得他坐立不安。   另一边,陈凯十万火急地闯进了唐达的办公室。   “唐队,那个手机号,有动静了。”   唐达示意他说下去。   “有个视频网站的账户,最初是用这个手机号注册的,虽然现在已经修改了关联号码,但我还是查到了最早的踪迹。”陈凯一边说着,一边在唐达的电脑键盘上敲打起来,调出网址,“就是最近最火的这个视频,是这个号码主人上传的。”   唐达有些意外,这个“狗爬教师”的事情他有所耳闻,但并未关注过,此刻才认真观看起来。   可惜镜头里只有那女教师一人,拍摄者并未露脸。   倒是一旁的裴晓文,她原本正好来汇报工作,此刻看到视频中最后一瞬间徐正红的正脸,不由两眼瞪得溜圆:“徐主任!?”   “你认识?”两人一起问道。   “头儿你不是吧?”裴晓文夸张地高声说着,“这是你儿子所在学校的教务处主任哎!家长会那天还表扬小琛来着!”   ……   “老大,这个手机号到底是怎么回事?”   会议室里,崔磊问出了大家都好奇的问题。   “想碰碰运气而已,谁知道怎么会碰到这种事情上了。”唐达眉头紧锁地说着,满脸不解,拿出两张照片摆在桌上,“开发区那场命案里,被老闹举报的毒贩叫潘虎,带头将老闹殴打致死的是他哥哥潘龙,就是照片里这两个人。而这个潘龙,在那天晚上,曾经接到过这个号码的来电。经过查询后,发现这个号码的实名信息是假的,可潘龙坚称对方是打错电话了,他不认识。”   “老闹……黑社会毒枭,陆瘸子……还有一个小学的教务主任……这三方怎么都扯不到一起去啊?”崔磊伸手一下一下地揪自己的鼻子,他犯愁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这样。   “潘龙潘虎……这俩人,都是陆瘸子手下的马仔,潘龙……接电话……”石百乐碎碎念着,猛一抬头,“这是陆瘸子的电话号码?”   裴晓文白了他一眼:“陆瘸子,本地大毒枭,满城的警察想找他都费劲。老闹的事才刚出,他不赶紧低调躲起来撇清关系,反而拿自己的电话号码弄一视频账号去拍个老师学狗爬,还上传到网上弄得满城皆知。你给我分析分析他的动机呗!”   “这个……”石百乐挠起头来,“会不会是这个徐老师得罪陆瘸子了?又或者是欠钱?陆瘸子不是也牵扯过地下钱庄、暴力讨债的案子么……”   大概是自己也觉得离谱了,石百乐说着,声音小了下去。   唐达把目光转向崔磊:“怎么看?”   “除非有过硬的证据,否则我不倾向于认为这个视频与陆瘸子有联系。”崔磊揪鼻子的手停了下来,大概是心里有了基本的判断。   唐达点了点头:“如果不是真的巧合,那么这个电话号码代表的就是第三方。不过基本的排除还是要做,把这个教务主任的社会关系摸一遍,看有没有可能与陆瘸子的犯罪集团产生交集。”   ……   对徐正红的社会关系摸排,并不顺利。学校里的同事对她的评价都闪烁其词,其中的顾虑让崔磊一眼就能看出来,无非是怕说错了话给学校惹麻烦、或是招来工作上的打压。而徐正红的爱人那边,事业单位里盘根错节,更是云遮雾罩,用石百乐的话说就是:“来个傻子都能看出来,他肯定有问题,但就是问不出来。”   不过,警方也基本可以判定,就算有问题,应该也是出在职务、经济方面,与陆瘸子的违法业务沾不上边。   “唉,毕竟没法证明徐正红与陆瘸子或者老闹有直接的关系,除了普通的调查之外,不能使用任何强制手段,说不定人家压根不跟你说实话。”崔磊又开始揪鼻子了,“孙龙山那事儿还没完呢!怎么最近都是这种案子,表面上是很简单的案情,但总留下点儿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不是我吹,要是把徐正红带到队里来,我跟她聊一会儿,准能把内情给问出来。”石百乐有力没处使,十分憋屈。   唐达摇头:“不行,她虽然是那个视频的当事人,但毕竟不是刑事案件,舆论闹得再大也不归咱们管。总不能单凭一个手机号说她和潘龙故意杀人案有关系吧?”   正所谓“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唐达话还没说完,陈凯就拿着一摞资料走进来。   见大家都盯着自己,领导也停止了讲话,陈凯便不客气,直接把资料在桌上一一摊开:“老闹案中出现的手机号A,就是这次网络视频的发布账号最初注册时的绑定号码;而这个视频账号在后来改过绑定号码B,这个B号码的机主身份信息是现在记录在册的失踪人员李某;据这个李某的家人说,他已经失踪五年了,但他的QQ号去年曾经有过一次上线。当时被李某的儿子看到,迅速发消息过去,没有得到回音,再之后就被拉黑了。家人都以为是太久不登录、号码被回收重新发放了,就没有再深究。”   “那这个QQ号……”陈凯把话说到这里,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关键点在哪。   “网监部门之前追踪了那个在境外网站发布孙晓峰被绑视频的账号,根据其账号的命名特征,穷举了很多种ID的排列组合,最后在国内某论坛上找到一个类似的账号,曾留下这个QQ号码作为联系方式。”   所有人都安静了几秒钟,唐达和崔磊一对眼神,这“师徒”二人已经读出了彼此眼中的信息:一个不曾说出口的离谱猜测,居然被证实了。   老闹、陆瘸子和徐正红,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被孙晓峰的绑架案给串在一起了。   在场的人,没有谁会相信陈凯所说的“类似账号”只是一种巧合。   “上报市局,申请成立专案组。徐正红牵扯刑事案件,可以走流程询问了。”唐达下令。   ……   三个独立的案子,变成了一个系列案。   市局对专案组的组建批复很快,除了令各区分局配合工作之外,还允诺唐达随时给予技术上的支持。不过,专案组真正的核心人物,还是这位武州市的刑侦王牌。   崔磊、石百乐、裴晓文、陈凯,作为最早参与进来的人,也理所当然地成了专案组的骨干。武州市实验小学教务处主任徐正红,也被请到了专案组。   只不过,唐达他们都没想到,这个被迫受辱的“园丁”,如今在名誉、形象全都严重受损的情况下,居然闭口不言。   考虑到关于徐正红的视频已在网上流传有两天,可当事人并无任何报警求助的行为,专案组已经考虑到她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因此,为了舒缓她的压力、消除她的抵触情绪,唐达最开始没有采取任何严肃的措施,只是让裴晓文一个人陪着徐正红闲聊,试图引导她说出内情。   谁知,不论是晓之以理还是动之以情,这位高级教师是安坐如山、置若罔闻。   “她的精神是不是被这事儿刺激到了,所以……”崔磊产生过这种怀疑。   “肯定不是,她心里琢磨事儿呢!”在侦破之类的事情上,石百乐一向跟在崔磊后面,虚心学习,但一到了研究人心的时候,他就来劲了,“表面上一动不动,跟放空了似的,但你看她那俩眼,滴溜儿转;尤其是裴姐问她为什么没反抗或报警的时候,明明没靠近她,但她的眼神和肢体都想躲。”   “徐老师,我希望你能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唐达果断开门,坐到了徐正红的对面,“这个案子如今不是仅仅关系到你个人的声誉,它还牵扯到一个尚未归案、随时可能再次作案的犯罪分子。你是一名优秀的教育工作者,关于社会危害性这方面的东西,我想不用我多说,你肯定明白。”   徐正红抬头,看着对面坐的这位方脸、刚毅且严肃的刑警队长。唐琛品学兼优,在学校老师中很有名气,她也对唐琛这位做刑警的父亲早有耳闻,但从未见过;只是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第15章 高级教师的黑历史   关于唐达的样貌,市公安机关里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心里坦荡的人,会觉得此人威严而可靠,什么麻烦事都可以放心地交给他;心怀不轨的人,则会觉得他面相不善、令人望而生畏,最好不要多打交道。   一个荒诞、唯心主义却偏偏又得到了一致公认的观点。以至于在现在的洪昌区分局里,大家都打趣地说刑警队有两大法宝:唐队的脸和石百乐的嘴。   此刻,徐正红就被这张带有“照妖镜”功能的面孔给震慑住了,低着头,不敢看。   但唐达也很无奈,根据初步的判断,徐正红绝对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情、但不在刑事犯罪的范围里;这么短的时间里,专案组也并未掌握什么证据,因此只能将徐正红当做受害者来进行询问。   她不肯开口,这就有些棘手了。   不论唐达怎么引导,徐正红一直低着头,到最后才憋出一句:“我……我不想追究这件事……就当是恶作剧吧,我不追究,你们就不用立案了。”   “很遗憾,这件事儿恐怕不能如您所愿。”   声音变了,徐正红惊讶地抬头,发现唐达、裴晓文都出去了,面前只剩下一个二十岁出头、外表阳光而机灵的年轻人。   “您这件事儿呢,可大可小,如果您真不想追究,那我们确实也不愿意添这个麻烦。”年轻人说着,“不过,我们并不是真的对您这事儿有什么兴趣,而是要找人,一个牵扯到大事儿的人。”   “找……人?”徐正红不明所以。   “这么说吧,给您录像那人,是个杀人犯。甚至很可能是个职业杀手,就像大家在电影里看见的那种,一手要钱,一手要命。”年轻人说话的语气很轻松,但两眼直盯着徐正红,越走越近,“杀人的案子,不用我解释吧?所以跟他相关的,那是公诉案件,不是您想不想起诉的问题。”   “杀……杀手?”徐正红瞠目结舌,这个信息的确超出了她的想象力极限。   “老实说,您能从他手里活下来,还能坐在这儿说话,那是您运气好。”年轻人撇着嘴说道,突然凑近,压低了声音,“知道么,我们技术队的法医现在就在停尸间里忙活呐!您猜他在忙活什么?”   说话的时候,这年轻人有意无意地,用手比作刀的样子,在自己胸前从上到下划了一下,就仿佛是想捋一下不平整的衣衫,可在腰腹部才受过重创、精神又紧张的徐正红看来——   “呕——”   她赶忙深呼吸来止住自己的干呕,胸口剧烈起伏着,脑门上一下子就渗出汗珠来了。   “哎呀,要是身体不舒服就跟我们讲,您这不会是被那个人给打伤了吧?要不然我请法医大哥过来给您鉴定一下伤情?”   徐正红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一听见“法医”俩字又是浑身一哆嗦。   “您别紧张,都到公安局了,您绝对安全。再怎么着杀人犯也不会跑到公安局来害您。”   “他,他杀人了?”徐正红眼睛瞪得老大。   “怎么这么意外?看来您以前认识他?”   “不认识!不认识!”徐正红连忙摇头。   “那他为什么找您的麻烦?”   “我也不知道……”徐正红的眼神中透露出的的确是茫然。   “他也没说过?”年轻人皱了皱眉。   徐正红摇头,似乎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扰着她。   “那您为什么不打算追究?”   徐正红刚要回答,年轻人堵住了她的话头:“别说什么隐私不隐私的,这视频在网上已经满天飞了,我相信您的生活也受到了很大影响。”   徐正红苦着脸,目光躲开对方,大概是在思索。   年轻人并不打算让她有什么思考的时间,继续放出了更大的信息量:“对了,还要提醒您一下,职业杀手嘛,是收钱办事的。您未必跟他有过节,但保不齐是您得罪过别人。如果这个事儿不解决、不把那个雇杀手的人找出来的话,这次还只是给您录个像,万一有下次……”   徐正红这下更加纠结了。   这四下不见阳光的小房间里,先是一个飒爽干练、举止得当的小姑娘来客客气气地嘘寒问暖,接着是那如同增长天王魔礼青一般严肃的队长唐达,让她切身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不怒自威”;最厉害的就是这个咄咄逼人的年轻人,每次她刚盘算出一些应对的眉目来,就会被新抛出来的问题给打断思路,而且是她怕什么就专门问什么,已经让本就心乱如麻的她渐渐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   “哦对了,徐老师,请您来队里的同时,我们也摸排了您的社会关系,所以有些事……”   “您不打算追究对方,是有哪个把柄捏在他手里?注意,我说的是‘哪个’,而不是问‘有没有’。”   “这把柄是不是违法乱纪的事情?”   “跟您爱人的职务有关对吧?”   “我……”徐正红的说话明显底气不足,但还是厉声强充场面说道,“我没有!”   但就是那一瞬间的停顿,已经给出了许多信息。   “啧啧啧,色厉内荏,说的就是您这情况。”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我还是再帮帮您吧,您仔细回忆一下,这个杀手逼迫您做的事情,您有没有对其他人做过类似的?”   这个问题又一下子撞向另一个方向,让徐正红措手不及。   而年轻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生怕错过每一个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细节——铺垫了这么多,这才是他真正认为的关键问题——进门之前,师兄叮嘱过他:根据“灰色正义”幕后人那种极端又自以为是的心理,如果徐正红真的被列为了作案目标,那么她身上大概率会有道德的污点,如果能把这个污点找到,那么对于判断“雇主”的动机很有帮助,而雇主则能帮助警方更加靠近“灰色正义”幕后的那个人。   至于问徐正红“有没有做过类似的”,则是根据“杀手”之前针对孙龙山父子的“教训”所作出的猜测。“杀手”要求徐正红在录像中做的事情,太过于奇葩,绝对是出于某种特定的目的。   半个小时后,石百乐从那房间里出来时,迎接他的是崔磊和裴晓文的击掌相庆。   “磊哥,你猜的一点都没错,这缺德事儿,她还真就没少干。”石百乐扬了扬手里做好的笔录,“现在‘雇主’的动机清楚了,我估计这身份范围应该不大;而且还能给经侦那边送个大礼。”   唐达的脸上反而不见喜色:“你用这种问话方式对待受害者,不妥当。”   “灰色正义的那个人逼她录这么丧失人格的东西,她都配合了而且还不打算追究,我就认准了她绝对不仅仅是受害者——您看,这不是问出来了,同样是个犯罪分子,这就妥了。”石百乐笑嘻嘻地。   毕竟是立了功、解决了难题,唐达也没再多说,只是叮嘱他:“这种事,必须十拿九稳才行,不能因为这一次成功就得意忘形、对自己的判断过于自信。灰色正义幕后的人本身就是犯罪分子,即便说的再冠冕堂皇,他的目标也不一定就是坏人,决能不允许因为你们自己先入为主的印象而让守法公民受委屈。你们几个,都要记住。”   “明白!”知道队长是为自己好,石百乐答应得也不含糊。   其他几人也异口同声地表示虚心接受。   在石百乐的“循循善诱”下,徐正红终于意识到了对方费尽心思羞辱她的原因:在早年乡下学校当老师的时候,她也曾用同样的方式“体罚”过学生。   有了开头,石百乐继续突破的难度就小了很多。他可以看出,虽然挂着高级教师的身份,但徐正红心里认为体罚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抓住这一点,不断追问:“既然是小事情,不怕别人揭发,他又是用什么把柄胁迫你的?”   再加上徐正红心虚,面对石百乐真真假假的“诈”,她最终承认了自己偷情的行为,又在坦白与情夫结识的过程时、被石百乐抓住了无意间露出的破绽,挖出了她常年受贿的事实。   “她,还有她那个在教育局的老公,应该足够让经侦队的兄弟们忙活半个月的。”石百乐摇着头,“现在孩子们上个学名堂居然这么多。”   “她管这叫体罚!?她自己现在被‘体罚’了什么滋味!”想到一群可能还不到十岁的小学生围着教室爬行的画面,崔磊怒上心头。   “说实话,根据她的表现,她认为这种‘爬行’很屈辱只是因为与自己的高级教师身份不符而已。要是小孩子们来爬,她压根不觉得这有什么,用她的话说——‘又没打脸’。”石百乐回头从窗上往屋里看着徐正红,眼里充满鄙夷。   “头儿,我要是你,赶紧给小琛转学。”裴晓文说。   唐达摆摆手,不去理会这些帮不上忙的话题,一边看着石百乐做下的笔录,一边已经把工作安排下去:“查当年她任教的学校,尽可能把学生名单找出来,然后一个一个把动机筛一遍,看看谁可能去那个APP上面下单报复。重点查现在生活在武州的。” 第16章 二十年前的体罚   毕竟年代久远,而且是乡下的学校,想查当年的学生信息颇有些困难,连徐正红自己都没法准确说出自己任教的班级了。   最后是崔磊和陈凯线下线上同时作战,总算是将那个曾经饱受徐正红“荼毒”的班级名单查了个七七八八。   不查还好,一查下去,把众人吓了一跳。   那批学生现在都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有十多个定居武州的,民警们隐瞒来意、上门做了询问。结果才只走访了几个,一提到徐正红,每个人都恨得咬牙切齿,甚至有三个都在问“你们警察来了,是不是她死了”之类的话,看上去谁都有动机。   看到这样的反馈,再想想那位拿着“高级教师”的职称、担任着学校的管理职务、甚至还打算继续往上走的“园丁”,刑警们心里禁不住地一阵唏嘘。   如果不经提醒,徐正红可能都想不起来这段教学岁月了;可是在这些学生的心中,这的确是整个学生时代、甚至全部人生最“难忘”的事情。   ……   二十年前。   武州市下属的夏江县中心小学,四年级三班。   教室里十分安静,所有的学生都在伏在案头,一笔一划地书写着什么。每个人都写得很慢,小心翼翼。一名严肃的老师坐在讲台后面的凳子上,看着手里的书,时不时抬起头来扫视着每一个学生的动态——正是徐正红。   最后一排有一个胖胖的男生,正写着,突然一咧嘴,轻声吸了口凉气。同桌的小姑娘听见了,斜眼瞥过去,张口只动口型地问道:“写错啦?”   男生苦着脸,答案不言而喻。   小姑娘做了个鬼脸,捏着手指轻轻比划了一个“撕”的动作。   男生又盯着手里的作业本看了看,似乎是没想到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他一手用尺子压住这一页纸的最上沿,另一只手轻轻掀起这一页、贴着尺子一点一点地撕了下来,不出一点声音,撕过之后也没有任何痕迹,仿佛这一页纸从未在本子上出现过,手艺精湛得如同一个老师傅。   等到他彻底完成了这一工序,同桌的女生也跟着舒了口气,两人对视一眼,继续低下头写起来。   ……   他们在写的东西,是一种叫做“正规作业”的鬼名堂——何为“正规作业”?   就是跟普通作业不一样的作业,不是每天晚上放学回家去写的练习题、也不用第二天老师来讲解答案。正规作业的本子是学校统一下发的,每个周的语文、数学之类的主课都会留出至少一课时的时间,给学生在课堂上写这个东西。   正规作业的内容,全都是早就讲解过的题目,答案是有统一标准的,一个字、一个标点、一个运算符号都不能差,所有人写出来的要一模一样才行。   甚至连每行写几个字,都是老师规定好的。比如说,别人交上来的作业,最后写到第三页纸的第五行,这一行只有一个字;而你只写到了第三页纸的第四行的最后一个字,那就说明你肯定写错了,要么是漏了字、要么是数错了没对齐,你得找到出错的那个地方,从那一页开始,撕掉全部重写。   最终要达到的效果,就是一个班级能交上来完全一样的作业,由老师打上整整齐齐的对号,根据笔迹是否好看写上“优”或者“良”的评价,然后整理收好,等待上级领导来检查的时候拿出来看。   很假,甚至是稍有脑子就能知道这是瞎扯淡的玩意儿,既浪费学生的时间、钱财又毫无意义,彻头彻尾的形式主义。哪怕这东西写的再好,学生们就真的全都学会了吗?所有人的作业上一个错误都没有,能让他们每个人在期末考试都考满分吗?他们从这里面能学到什么呢,弄虚作假、装模作样?   但十几年前的乡下学校,真的是这么干的,领导们要看,学校要交。   而在四年级三班,除了这个虚伪又繁琐的正规作业之外,还有另外一件让学生们心惊胆战的事情。   ……   快下课了,已经有同学陆陆续续地写完了作业,交上去。时不时会有学生的名字被点到,然后大家就会看到他或者她的作业本被从讲台上扔下来,然后当事人哭丧着脸过去捡起来,拿在手里,在讲台边按照被点名的先后顺序站成一排。   默契,熟练,让人心酸。   最后一排那个女生写得比同桌快一点,先一步站起来去交了作业。谁知,还没等她走回到座位上,就听见“哗啦啦”一阵声音,她的作业本已经摔落到了她眼前,而她的名字也响在了教室里。   女生的脸色“刷”地变白了,她一向成绩优异,还从未在作业上出过岔子,因此也从未受过“那个”惩罚。   可今天,不知是不是因为写作业的时候分心了,总之,一贯老实的她鼓不起勇气去询问自己哪里出了错,只能唯唯诺诺地跟其他人站作一排,瘪着嘴几乎要哭出来。   同桌的男生交作业时,经过她身边,担心地看了一眼,却无能为力,低着头回了座位。   ……   等到所有人都交完了作业,所有出错的都已经被徐正红“揪”了出来,在讲台边,面向课桌间的过道站成了一排。   “还等着干什么?犯错了该怎么做自己不知道吗?”徐正红大声训斥着这些学生。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无奈地跪下,沿着过道向前爬去,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无声而沉重。   “来,过道两边的同学,对这些犯错的我们是不是应该帮助他们?正规作业都做不好,考试岂不是还要粗心?帮他们牢牢记住这个教训,以后学习、写作业的时候要更认真一点!来,帮帮他们!”   这个“帮帮他们”的命令一下,座位靠近过道的学生仿佛一下子来了劲,操着卷起的书本,向爬行中的同学身上打去,甚至还有的直接抬脚踹在这些同窗的身上。最兴奋的是第五排的两个学生,一男一女,其中女的那个还是副班长,两人隔着过道相望,每次有同学爬行经过他们俩中间,两人便一对眼神,默念个“一、二、三”而后一起踢在中间同学的腰间,经过多次排练的动作默契得像同一个人。   被踢的同学连左右摇晃、躲避的机会都没有,尚未成长发育完全的身体就像被两个撞锤同时撞上,几乎窒息地要吐出舌头来,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只能继续往前爬去,耳中再传来后面的人被踢的声音,不论男女。   一趟惩罚下来,每个爬行的学生身上都是褶皱、脚印,默然不语地揉着自己的双手、膝盖和被踢打过的地方。那个女生啜泣着捡起作业本回到座位,同桌的男生帮她轻轻拍打了身上的灰尘,什么话都没说。   ……   “为,为什么,这些小孩子也会做出这样的事?”对于这样的事,裴晓文惊得嘴巴都合不上。   走访对象是一个姓宋的先生,成了家、也有了孩子,现在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心理医生,但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那儒雅的气质一去不返、仿佛所有的修行在此事面前都不堪一击:“警察同志,你听说过斯坦福监狱实验吗?心理学家菲利普·津巴多教授,在斯坦福大学搭建了一个模拟监狱,让参与实验的大学生分为狱警和囚犯的角色,来体验生活。可是,原定为两周的实验,在第六天就被迫中止了,因为参与的学生已经深深陷入了角色当中,狱警中有人疯狂地迫害囚犯,而囚犯则先后精神崩溃……”   “那么小的年龄,对老师除了服从,还能怎么办?在我们的脑海里,压根没有别的选项出现过。你不踢别人,等到你爬的时候,照样有人会踢你;你不犯错,尽情地踢别人,但万一自己有一天阴沟里翻船了呢?那些挨过踢的,轮到他有机会踢人的时候,踢得更狠。”   “有的人爬的次数多了,早就不在乎了。我当初算是学习好的,出错少,我清楚地记得自己一共爬过三次,第三次最狠,挨了三拳六脚。现在我学心理学快十年了,到现在仍然无法让自己彻底摆脱这段回忆带来的负面影响,我很想知道,当年的那些同学,现在过的好吗?”   “一整个班的学生,居然没人对家长说?没人跟学校反映?”裴晓文觉得匪夷所思。   宋先生苦笑着:“警察同志,你年轻,而且一看就是城里人,你没见过。那个年代的乡下人,当家长的能懂啥,指不定自己打孩子下手更狠,谁在意这个?我们那地方又破又落后,本就没多少有文化高素质的人。学校也不是什么好学校,嘿,人家徐老师说了,‘你学狗爬,你好意思跟别人说吗?这以后就是你的小辫子,别人知道了就随时能揪住你的小辫子;不想把小辫子落在别人手里,就别犯错。’” 第17章 不回家的父亲   时间再次回到二十年前的武州。   童零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孩子,虽然才十岁,但师从古筝大师覃先生的她已经拿遍了全国大大小小一切能拿的奖。可是最近,一贯活泼开朗的她一直闷闷不乐,因为父亲已经好久没回过家了。   她问过母亲,可母亲只说她不懂,之后要么是伤心地哭,要么就是对着空气发脾气。如此一来,童零变得更加不懂了,她想帮忙也帮不上。   母亲的工作也很忙,时常八九点钟才回家,每天都要给童零提早备好现成的饭菜,让她自己热了之后囫囵吃几口;要是当天出门太早,实在顾不上这些,这个十岁的女孩子就只能靠泡面来填饱肚子了。   童零每天放学回家后,都会早早地写完作业,吃饭、练琴,再打开电视机、听着动画片的声音,而后靠在窗台边上,望着楼下每一个进到大院里来的人。她经常盯得眼睛发酸,过不了一两个小时就会昏昏欲睡,电视里柯南的推理、美少女战士的战斗声,全都无法吵醒她;可是一旦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她准会一下子惊醒,然后跑去站在小板凳上踮着脚看门上的猫眼,等看清楚路过走远的人影后,再失望地走回到窗台,继续望着楼下出神。   大概在上个礼拜,她在学校门口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可是父亲似乎并不是来看她的,甚至在看见她的时候有些意外。   她问父亲什么时候回家,父亲说,要她乖乖地,好好学习,好好练琴,他总会回去的。   她深信不疑。   谁知,刚进学校,她从小一块玩的邻居伙伴小鹏就跑过来,低着声音问她:“童零,你不是说你爸爸好久没回来了吗?我刚才看见他了,但他怎么是送唐琳来上学啊?你们家跟唐琳家很熟吗?”   “啊?”童零十分茫然,“送唐琳?为什么啊?”   “我哪知道……”小鹏见状也挠头了,“你刚才没看到吗?要不咱去问问唐琳?”   唐琳跟他们俩并不在一个班,三人以前曾在同一个幼儿园就读,算得上认识,但他们与唐琳几乎没有来往。   孩子的好奇心总是重的,且心思大多单纯,因此童零和小鹏兴冲冲地跑去了唐琳的班级门口。不曾想,唐琳在见到他们两人,尤其是见到童零之后,翻了个白眼,直接进教室了,对于两人在后面的追问和呼唤,充耳不闻。   两人喊到旁边的学生都看了过来,童零觉得十分尴尬,拽了拽小鹏的衣服:“走吧。”   “这……不问了吗……”毕竟是小鹏提出的主意,结果搞成这样的局面,他是既困惑又觉得不好意思,可是也想不出啥更好的主意了,抻着脖子往教室里张望,见唐琳已经跟别人玩在一起了,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   放学后,小鹏喊了几个住同一个大院里的小伙伴,一起陪着童零回家。   “反正你回家也是一个人,今晚去我家吃饭吧!吃完饭一块出来玩!”   小鹏这一开头,其他人也附和起来,甚至还为了让童零去谁家吃饭而争抢起来,善良而直率的小孩子们,毫不掩饰地表达着自己能想到的善意。   童零摇了摇头,她还惦记着回家练琴,毕竟父亲说了,她乖乖地学习、练琴,他就会回来的。   出乎意料地,今天母亲下班也很早。童零很高兴,她终于可以在写完作业之后吃一顿热乎又丰盛的晚餐了。   她早早地完成了功课,坐在饭桌前,哼唱着曲子、晃悠着双腿,美滋滋地看着电视上的动画片,等待着母亲从厨房端出好吃的饭菜——母亲的厨艺可一直都是不错的。   但现实又一次让小童零失望了。   伴着油烟机、燃气灶的声响,母亲在厨房里待了整整一个小时,可当她走出来时,端着的只有一碟馒头、花卷,一盘菜。   童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盘菜:里面有几块刺比肉还多的鱼块,有软趴趴的圆青椒,有看起来像火候太大烧得有点发黑的茄子,还有不知被茄子还是酱油给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金黄色的炒鸡蛋。   童零左手捏着一个小小的花卷——她最喜欢吃这个,像馒头一样软,又带着馒头没有的葱花香气和咸滋滋的味道,她一顿饭可以吃一整个。   自幼体弱多病的她,一直长得非常瘦小,饭量也不大,大概只是同龄人的一半。每一个看过她吃饭的长辈,都会叹着气说上一句“这孩子也太瘦了,得多吃点,身体才能好”。几乎每个学期,童零都要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在医院里度过,轻则感冒发烧,重则上吐下泻。高过敏体质的她还时常因为吃了以前没吃过的肉、海鱼之类的而发作荨麻疹,最危险的一次是在吃了一口螃蟹肉之后喉头急性水肿,五分钟不到就陷入了窒息状态,幸亏家住得离医院不远,家里人火速送去急救,总算保住了性命。   讨厌医院的她,也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像其他小伙伴一样棒棒的,所以吃东西的时候都喜欢挑精致的吃。这样可以显得自己吃得多一点,她就能跟大人们骄傲地说:“我一顿饭也能吃一整个花卷呢!”   她以为这样暗示自己,就可以让身体变得更好,就像暗示父亲会回来一样。   现在的她,捏着自己最喜欢的花卷,却不知该从哪里下筷子——她并不是挑肥拣瘦的孩子,也吃过比这更随便的饭菜,但眼前的这些的确与她期待的母亲做出来的大餐相去甚远,这大概是母亲从单位里带回来的午饭剩菜,被做成了一锅大杂烩。   她抬头,却发现母亲的两眼有些发红,她怯懦地问了一句:“妈妈,就这一个菜了吗?”   一直安静的母亲突然变了脸色,大吼了一声:“就这一个!再没有了!以后都没有!有东西吃就不错了!”   童零被吓了一跳,拿着花卷,呆呆地望着母亲。   ……   她不明白,好端端地,母亲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发脾气。她不过是问了一句平时经常问的话,还准备等母亲说还有别的菜之后懂事地跑去帮忙端菜来着。   她撅着嘴巴,却忍不住地让眼泪掉了下来。接着就听到对面的母亲也发出了啜泣的声音。   “姑娘,妈妈没钱了……”母亲的声音低了下来,“钱都让你爸爸拿走了,现在家里一分钱都没有,还有二十几天才发工资,你说妈妈去哪给你弄东西吃?”   童零瞪大了眼睛,眨了一会儿,她不是很明白那句“钱都让你爸爸拿走了”背后蕴含的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她至少听懂了后半句。她愣了片刻,一下子从饭桌跑开,到自己的房间里翻腾了半天,最后拿了一个小小的盒子出来。   这是个粉色的塑料小盒,样式很普通,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上面贴满了美少女战士的贴纸。她轻轻地把盒子放在桌上,仿佛是一件心爱的宝贝,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推到母亲面前。   “妈妈,这样就有饭吃了。”童零小声说着。   母亲看着,潸然泪下。   盒子里是零零散散的钱,有纸币有硬币,大概算算也有一两百块钱,按当时的物价,也可以买不少东西了。   母亲哭着,突然猛地起身,冲到了厨房里。童零脑袋晕乎乎地,感觉像是饿得慌了,她听到了打开窗户的声音,之后母亲又回到她面前,摸着她脑袋说:“先吃饭吧。”   她不知道的是,她攒下的那一盒零花钱,让母亲去关掉了已经打开了十几分钟的煤气阀门。   剩菜的大杂烩虽然卖相不好看,但填饱童零的小肚子是绰绰有余。吃饱饭的她乖乖地跑去练琴,可是弹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连吃饭的钱都要发愁了,她还能去老师那里上课学琴吗?   她摸着陪伴自己好几年的古筝,这架乐器要是立起来,比她都高,她从来都抱不动。每次去演出、比赛,都是外公推着自行车送她去,她侧坐在高高的横梁上,后座是横放的琴;这两年,年迈的外公身子没那么硬朗了,就变成母亲或者是母亲的同事叔叔阿姨送她。   总之,印象里,父亲已经缺席很久了。   但每次见到父亲的时候,他总会承诺她,很快就回家,很快就带她出去玩,却连几块零花钱都没给过她。而今天,他甚至在送别人家的孩子上学。   他为什么要送唐琳上学呢?   童零的小脑袋瓜想不明白,她感到纳闷的事情太多了……   昏昏欲睡的她在恍惚中,听到客厅里的母亲接了个电话,语气十分激动而愤怒,说着些“不知廉耻”“你不要太过分了”之类的话,最后还有一句“你要是敢糟蹋我姑娘,我扒了你的婊子皮”……   母亲一直教育她要做一个讲文明懂礼貌的孩子,从不会在她面前说脏话重话,但最近却变了,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差了。   童零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琢磨着:这是谁的电话呢?“糟蹋”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母亲要骂那个人呢?   还有一件事:爸爸什么时候能带钱回来呢? 第18章 不要你了   母女两人过了一个礼拜的苦日子之后,童零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童零,我听说,你爸爸和妈妈要离婚了?”问话的人是小鹏。   虽然年少不太懂事,但他至少知道这种事不是什么高兴的话题,可又耐不住好奇心和对小伙伴的关心,便憋到了放学路上,等到只剩下他和童零两人的时候才问出口。   可童零却是一脸茫然:“离婚?为什么?”   其实,她也曾经猜测过这种可能性,但“离婚”这个词毕竟只在电视上见过,她并不能准确理解其中蕴含的意思。   离婚,好像就是爸爸妈妈不在一起生活,孩子只能跟着其中一个,偶尔才能跟另一个见一面——跟现在有啥区别?   “我哪知道为什么……”小鹏一看童零毫不知情的样子,便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不由得想掐自己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童零反问。为什么我家里的事情,所有人都比我知道得早?   “我……听阳阳说……他是听唐琳说的……”   “走,去问唐琳。”没等小鹏说完,童零已经拉着他转头奔向另一个院子。   又是唐琳。   不管是不是她第一个说出来的,她一定知道些什么。童零知道母亲现在一定心情不好,她不想再去问这件事添乱。   ……   那个叫唐琳的女生,并没有对两人的到来感到吃惊。   “唐琳,你最近见过我爸爸吗?”虽然心里的情绪十分复杂,但童零作为一个好孩子的涵养仍然让她的举止不曾失了分寸。   “见过啊。”唐琳一脸的不在意。   “什么时候见过?是送你上学那天吗?他为什么送你上学?”   “我妈忙啊,就让他帮忙送我啊。”唐琳坐在小区院内的跷跷板上,一边晃悠着身子,一边把玩着手里崭新的悠悠球。   “你……”童零觉得又气又好笑——你妈妈忙,就让我爸爸送你?这是什么逻辑?   “他都没送我,凭什么送你?”   “你问他去啊,他跟我妈关系好,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不行啊?”唐琳说话的时候,还把手里的悠悠球拿到童零眼前去晃。   童零目瞪口呆。悠悠球,她也想要来着,可是,母亲说家里没钱了,父亲又好久都见不到人影,谁给她买呢?   她禁不住鼻子发酸,却还是硬着声音追问道:“那,那你凭什么说我爸爸妈妈要离婚!”   “我都说过了,要问你问他去,问我干什么?”唐琳说话的时候,眼睛压根就不去看童零。   “那你怎么知道的?”童零很生气。   “我爱怎么知道就怎么知道,你管得着吗?你爸爸告诉我的,不行吗?”唐琳站起身来,往远处走去。   “你胡说八道!我爸爸都没告诉我!”童零上前拉住她,不让她走。   “他不要你了呗!”唐琳轻描淡写地说着,那副神情,甚至让人分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还是真的拥有一种孩童不该有的冷漠。   “你!”童零的小胸脯气得一鼓一鼓,几乎都喘不匀气,眼角挂着泪光却还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就像她不肯松手任由“胡说八道”的唐琳离开。可是她既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唐琳用力甩着胳膊,却发觉自己居然没能甩脱看似瘦弱的童零,一时间也急了,猛地一挥手,袖子倒是挣出来了,可手里那滑溜溜的悠悠球居然一下子飞出去,正打到童零的脸上。   “啊——”童零捂着脸蹲在地上,她感觉鼻子里湿漉漉、麻痒痒的。   ……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小鹏只能干着急,他想帮童零说话,可是他又不清楚事情的内情,不知道该说什么;何况两边都是女生,他也不好意思上手去拉扯,直到唐琳跑开,他才赶忙去扶童零,却看到童零手心里全是血。   十岁上下的傻小子能有多少心思和本事,他手足无措地从小书包里翻出点皱巴巴的卫生纸,又不知该帮童零擦鼻血还是擦眼泪。等到他终于喊来了熟悉的大人帮忙时,童零手心里的血都已经干了,坐在地上小声啜泣着。   来帮忙的是一位姓高的阿姨,火爆脾气,与童零的母亲以及小鹏的父亲都是同事也是好友,今天刚好有事提前下班,看见了满头是汗的小鹏,才得知了情况。   令人吃惊的是,高阿姨问清楚了来龙去脉,义愤填膺地骑着摩托车把童零带到了单位,一进门竟然劈头盖脸地就训斥起童零的母亲来。   “你看看你,把女儿教育成什么样子了!”   “在外面就这么叫人欺负,光我看见都已经多少次了?”   “之前一堆男生闹着玩,把她推到沙坑里,身上被扔的全是沙子,手上擦伤才好了没几天吧?是不是上个月的事情来着?”   “你说男生欺负她,她长得小打不过也就算了,现在女生也欺负她。今天要不是有小鹏在旁边,要不是他还知道喊我过去,零零还不知一个人在那哭到什么时候!”   童零的母亲被这一顿吼搞得有点懵,拉过童零,仔细检查了一下,除了鼻子有出过血的痕迹之外没再发现别的伤,这才算稍微松了口气,问道:“怎么回事?”   “唐……唐琳……”童零见到母亲,一时间委屈又涌上来,鼻子的酸劲儿更止不住了,抽抽搭搭地哽咽着说,“她说你们要离婚……呜……爸爸给她买了悠悠球……不要我了……都不送我上学……”   话虽然说得颠三倒四,但不论是母亲还是高阿姨,都已经听得明明白白。   看到童零这般令人心酸的模样,母亲一时间也悲上心头,不禁拥住女儿,也抬手开始抹眼泪:“孩子……你受苦了……别怕,你还有妈妈……”   一旁的高阿姨一见这场景,更是急得火不知往哪发:“哭!零零哭,你也就知道哭!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欺负你们!我求求你硬气一点行不行?零零,你说的那个唐琳是哪个家的?是不是那个姓张的女儿,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玩意儿……”   ……   经过那场风波,母亲陪童零的时间变多了一些,可对于“离婚”的话题始终讳莫如深。就算说,也是说得遮遮掩掩,但在这些苦痛中开始成熟懂事的童零,靠着这只言片语以及偶尔偷听的大人间说话,再用自己似懂非懂的理解能力把这些信息碎片拼凑起来,终于渐渐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父亲和母亲本就是老式的包办婚姻,母亲从没谈过恋爱,一切听家里长辈的。中间有媒人牵线介绍,两边一见面,粗浅了解后觉得人还行,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了婚。   就像后来所有无聊的婚恋伦理剧一样,矛盾总是爆发在双方走进了婚姻的围城之后。   母亲是个女强人的性子,做的是政府机关的职务,挂着党员的身份,不论干什么工作都一向顶在最前面。至于家庭——说句老实话,那个年代,有多少人真正懂得家庭需要经营的道理?其中又有多少人真的知道家庭究竟该如何经营?就算真的有人懂,又有多少人知道去请教呢?那时候可没有网络,没有论坛,除了身边的人,几乎就没有什么家长里短的讨论去处了。   完全不经营家庭的母亲,认为只要把孩子抚养得品学兼优、身体健康,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对待双方老人能尽到孝道,就万事大吉了。可其中恰恰少了小家庭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自己婚姻的另一半。   对另一半的疏忽,使得母亲压根没能早早意识到婚姻出现了隐患。如果用后来的网络语言来讲,童零的父亲是个妥妥的渣男,而且是个重男轻女的渣男——一个这样的人,遇到了一个对家庭默默付出、却对他缺乏关注的妻子,童零又偏偏是个女孩子,之后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荒唐的是,唐琳的母亲并不是童零父亲的出轨对象,反而是个牵红线的。真正的小三是唐母的一个朋友,已婚、在医院工作,因为工作之外的事情求人帮忙,被唐母介绍认识了童零的父亲;之后一来二去接触得多了,再加上这个不省油的唐母在其中也没起什么好作用,事情就朝着那个方向一去不复返了。   母亲在知道了这件事后,哭过,闹过,也找那个小三谈过。可就像那位恨铁不成钢的高阿姨所说,她实在不是个会“斗争”的人,知道内情的高阿姨教了她不知多少,她还是没学会。   那个小三反客为主,如连珠炮一般地斥责童零母亲“不懂得如何去做女人”“如何做妻子”,更说出了那句“经典”的“看不住男人是你自己没本事”。说不过吵不赢的母亲甚至去求助于小三的丈夫,可谁知对方早就已经心如死灰,压根不想去管这种事了。   而那次深夜让母亲暴怒的电话,就是小三被母亲不肯罢休的态度弄得不耐烦了,放出狠话来说要“糟蹋你家女儿”,这才彻底将长期处在崩溃边缘的童零母亲的涵养消磨殆尽。 第19章 小孩子的报复   找小三还有牵红线的,这种奇葩事放在眼下的时代也足够在社交媒体的热搜榜上小小地占个位置了,遑论当年。   平素只知道读书、练琴、看动画片的童零,在母亲忙工作不回家的时候,开始有意识地看大人的电视剧,聪明的她很快就把那些狗血的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弄得清清楚楚。她终于明白,父亲每次关于回家的承诺都是骗人的,她也许再怎么努力、表现得再乖再好都无法换来他真正意义上的“回家”。   她讨厌这样的父亲,讨厌那个小三,讨厌那个给小三拉红线的,更讨厌由于唐琳的“大嘴巴”导致所有熟悉的不熟悉的同学都会在她背后议论。甚至会有惹人厌的男生跑到她面前来,如同平时小男孩欺负小女孩一样扯两下辫子、抢几次书本铅笔,但偏偏还要扔下一句:“你爸爸不要你咯!”   这些尚未懂事的孩子们并未经历童零的遭遇,他们当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更不懂这句话对当事人能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在他们看来,这只是在欺负人玩的时候又多了一句说辞而已。   一向保持着乖乖女形象的童零,终于在一次受欺负的时候爆发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有男生使坏把口香糖黏在了她长长的麻花辫上,未曾意识到的童零仍然在与同桌说笑——她一直在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正常——直到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她还好奇地追问大家在笑什么。等到同桌一脸义愤填膺地帮她把辫子拿到面前来时,一直以来憋闷的委屈终于冲破了她理智的大坝。   “谁干的!”她愤怒的声音甚至让自己听起来既尖锐又有些沙哑,喧闹的教室突然就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过来,看见了她辫子上明晃晃挂着的白色口香糖。   有人没憋住笑了出来,但很快又在这气氛中把声音收了回去。   没人回答,但周围的所有人都整齐一致地看向了一个叫许凯的男生。许凯见到玩笑似乎开过了头,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嬉皮笑脸的神情挂在有些尴尬的脸上,觉得自己该道歉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又怎么可能抹得开面子,场面僵在了这里。   从来不曾与同学争斗的童零,脑海里也根本没有该如何应对这种状况的选项方案,她只是随着本能,愤怒地拿起剪刀,眼睛闪着泪花、盯着许凯,用力地一下一下把自己长长的辫子剪断了。而后披散着不对称的短发,狠狠地把剪下来的辫子摔在了许凯的脸上。   许凯不曾防备,被砸得“啊”了一声就捂着脸蹲下了。接着,在全班所有人的注视下,童零冲到教室角落拿起了打扫卫生用的铁撮箕,向着许凯打了过去。   ……   全班每一个同学,都没有体验过童零所经历的一切,他们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因此,也没人想到过,一贯乖巧懂事的三好学生,会有这样子的一面。若不是那天刚好班主任路过,在那种每个人都不知该做什么、愣在原地的情况下,说不定许凯真的会被打出个什么好歹来。   夺下铁撮箕的班主任,在看清楚这个正在“发飙”的人是童零时,也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问清楚来龙去脉后,班主任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也关心童零,替童零难过,可是问题的根源在于家事,她又能帮得上什么呢?就算她有千百种方法开导童零,又怎么及得上一个完整的家庭有用呢?她可以教育许凯,教育参与起哄的学生,但这些学生才十岁上下,他们真的能懂吗?   她只能在平时多关注一下童零,然后将一些团结友爱的大道理给所有人听,再祈祷在童零当众发威之后、不会还有不识相的捣蛋鬼跑去触霉头。   童零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擦干了眼泪,感谢老师的开导和教育,也向许磊道了歉——当然,是在被老师批评的许磊向她道歉之后。其实她自己也后怕,不是怕什么打伤了人会被警察抓走,而是怕打伤了人要赔钱,她现在最怕的就是跟钱有关的话题。   她回到教室,安静地上课,除了有些红肿的眼睛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童零自己却敏感地发现,身边的人看她的眼神似乎有点不一样了,隔着一种距离感。下课后,周围平时最为调皮的几个男生,也跑到了远远的地方去打闹。   “难道这样真的可以不被人欺负吗?”她心里想着。   但班主任没想到的是,许凯点燃的只是一根愤怒的导火线,在导火线的另一端,连的可是炸药。   而且是一枚定向爆破的炸药。   童零心里很清楚:许凯只是众多喜欢起哄、胡闹、惹人讨厌的男生中的一个,他只是刚好撞在了枪口上。那铁撮箕最终没有成功地落在他身上,那便罢了,她不会惦记着非要把没撒完的火只盯着许凯一个人来劲;大家欺负她,是因为她的家里出了问题,她找不到自己的父亲,也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那个小三,更何况她一个小孩子也没法拿这些缺德的大人怎么样。   但她可以向她的同龄人替自己讨回公道。   那个到处说她父母离婚、还收到了来自她父亲的悠悠球的唐琳。   ……   当天晚上放学。   童零背著书包,慢慢地走出校门,却被小鹏喊住。   “一起去我家做作业吧!”小鹏招呼着她,要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   毕竟是发小,小鹏知道童零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总想着能帮帮她,陪着她免得再有人欺负她,更何况跟着她还能抄一抄不会写的作业题。   童零摇了摇头: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坐过公交车上下学了,来的时候是母亲骑车送来的,回去的时候,她都是徒步走上三站路,因为她想省下公交车费。自从母亲提了没钱的话题之后,她心里总有一种恐慌,她不知道究竟没钱到什么程度,只是觉得自己该省下能省的每一分钱。   这点心思,小鹏哪里会懂,他只当童零是心情不好而已,便上去拉住她:“车都来啦!快上车吧,走回去太远了,又冷又累的。”   童零没他力气大,一下子便被拖着走了几步,正要挣扎甩开,突然眼睛不经意间瞟到了远处,立刻跟着小鹏快步向公交车赶去。   一上车,她就死死盯着那个在她之前上车的唐琳,然后默不作声地在人群中挤到了唐琳的身后。   三站路,对公交车而言不过是十分钟不到的事情。   唐琳家住的大院,与童零和小鹏家所在的不过一墙之隔,应该在同一站下车。   唐琳哼着歌,站在公交车门附近,两眼看着窗外,心里想着一会儿是先回家还是先在外面玩一会儿。   公交车很快就到站了,打开车门的一瞬间,唐琳刚抬腿要迈出去,忽然背后传来一股狠狠的力量。她被推得身子往前、脑袋都向后仰去,落在后面的那条腿也很快悬空,整个人如同从车上飞了出去,还没顾得上呼喊出声,脚背正撞在路肩石上,整个人“嘭”地一下平摔在地上。   旁边的人甚至觉得地面围着这个人型震起了一圈灰尘。   尖锐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一辆骑到了人行道上的摩托车就停在离唐琳头部不到一米的地方,车上的人吓得脸色惨白。   过了两秒钟,唐琳才回过神来,浑身上下的疼痛一起袭来,她“哇啦”一声哭出来。泪眼朦胧中,她挣扎着回头,看到童零下了车,站在路边冷冷地看着她,一旁的是摸不着头脑、再次手足无措的小鹏。   ……   童零很快就写完了作业,相较之下,反而是小鹏脑子里一团浆糊了。他一边写作业一边偷偷瞄童零,想开口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直到童零回家,他也没找到合适的话题来打破气氛。   童零进家门的时候,母亲也刚回来,准备开始做饭了。   她像平时一样打开电视,听着厨房里的锅铲烟火声,注意力却完全没法集中在往日喜欢的动画片上。脑海里全是唐琳当时从车上摔下去的样子,满脸是灰尘,被涌出的眼泪冲得花了模样;两只手掌心都擦烂了皮,裤子的膝盖处更是破了两个大洞,鞋子也摔掉了一只。   “摔得这么惨,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再到处胡说八道……”童零心里想着,但念头又一转,“可是,她摔疼了,她的爸爸妈妈应该会带她去医院吧?是不是会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给她请假、在家陪她?会不会……我爸爸也去看望他?”   童零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给唐琳创造了个“享受”的机会,不由得懊恼起来。   她的思路正天马行空地飞散着,家里的门突然被“砰砰砰”擂得震天响。   童零吓了一跳,小心脏都“突突”地跳起来,连母亲都被从厨房的嘈杂声中吵了出来,一边喊着“谁啊,吓死人的,轻点敲能听见”一边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唐琳的母亲。   “叫你家那个小兔崽子出来!今天要是不打断她的腿,我叫你一家都不得安生!”她恶狠狠地指着童零母亲的鼻子,脸上的神情就如同吃人恶鬼一般。 第20章 就不道歉   “你哪根筋搭错了?跑我家来胡闹什么?”   被人如此不礼貌地砸门,任谁心情都不会太好。童母看清楚来人是谁之后,更是一丁点的好脸色都没有,再加上被吼得一头雾水,她转身就想关门,懒得搭理。   谁知这唐琳的母亲一伸手就顶住了门,开始阴阳怪气起来了:“怎么,敢做不敢认?我就知道是你教的,一屋里没个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一句话就把童母的火给点燃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词儿可是之前高阿姨用来骂唐琳母女的,现在童母还没当面转达给她们,倒是被抢先用在了自己身上,这气如何忍得了。   “你再说一遍?说话文明一点!”   可她毕竟是做机关工作的,就算音调再高,嗓门再大,也就只会这么几句,吵起架来气势可弱了不止一星半点。   “少在那里装模作样!你看看你家那个小兔崽子干的好事!”说着,唐母把躲在她身后的唐琳拉到了面前来。   童母不曾防备,被吓了一跳:眼前这哪里像是个青春烂漫的小学生,此时的唐琳看起来鼻青脸肿,头发乱糟糟地打着结,上面满是尘土砂石;鼻子下面有淡红色的痕迹,身上的衣服也惨不忍睹,左一个窟窿右一个口子,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   不止是童母,就连闻声起身,站在后面远远观望的童零也瞠目结舌。她只是把唐琳从公交车门的位置推了下去,当时唐琳摔得是挺惨,可也没到这种程度;眼前这模样,莫说是摔一跤,就是被公交车正面给撞了也不过如此吧?更何况,这怎么连衣服都换了一身?鼻子底下的颜色又是怎么回事?   但现实并不允许她有多思考的时间。   母亲难以置信地回头问她:“你打人家了?”   童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想说自己只是推了对方一把,但又觉得必须澄清对方当时摔得可不是眼前这个模样。这片刻犹豫的神情,却让母亲会错了意。   “你怎么能打人!”母亲是真的生气了,“我怎么教育你的,跟同学之间——”   “我没打她!”童零也闹脾气了,“我就推了她一下,她就摔了一跤,这肯定是她自己弄的!”   “你还狡辩!”唐母的嗓门不是一般的大,“还她自己弄的,她好好的为什么要自己弄成这样?你怎么不把自己弄一下子咧?”   童零急了:“就是她自己弄的!我推她的时候,她没摔这么厉害!”   “来来来,你听听,这就是你教育出来的!说的什么话!推人还有理了!”唐母嚷得满楼道响,手都比划到童零母女眼前了。   “跟同学道歉!”童母严肃而愤怒地命令童零。   “我没把她推成这个样子!小鹏能作证!”童零急得跳脚,她看到了唐琳的眼神,那眼神里投射出的光,绝对不是委屈,“我就不道歉!”   “推没推!推了就给同学道歉!”   “道歉?道歉就完了?”唐母两眼狠狠瞪着,“莫说她不愿意道歉,就算道歉也不够!”   “你还要怎么样!?”童母被缠得心头异常焦躁。   “要么叫你家这个小兔崽子也摔成这个样子,要么赔钱!”   ……   赔钱,又是钱。   童零心里产生了一瞬间的后悔,她后悔自己明明在打许凯之后已经产生了关于钱的后怕,为什么没长记性呢?   “你……你怎么不讲道理?”听到“钱”这个字,童母的气势立刻就弱了三分。   “我不讲道理?我不讲道理?我倒是要让你这里的左右邻居都听听看,谁不讲道理!”原本以为已经到顶了的音量,居然还能往上涨,“你今天要是不给我家姑娘一个交代,我就闹到你单位里去!”   童母的神情一下子就僵住了。   要面子的她,除了关系最熟的高阿姨之外,根本都没把离婚的事告诉其他同事;可“得益于”唐琳这个小广播站,消息反而从孩子们那里传到了各家长的耳朵里,这已经让童母觉得十分烦闷了。   好在她的工作不会因此受到什么影响,毕竟她不是导致离婚的过错方。可若是真的因为这种事闹过去,她一直以来在工作上的努力可就化为泡影了。工作要是没了,拿什么养家?   可若不让她闹,难道真的就赔钱?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却被唐母闹成了这么大的局面,她这一开口得要多少钱?   想到这里,童母再看童零,真的是气不打一处来——家里的事情已经足够焦头烂额了,好不容易安生几天、自己也刚刚调整好心态,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她想着,气着,抬手就甩了童零一个巴掌。   “道歉!给人家认错!”   母亲突然动怒,童零哪里防备了,半边脸一下就红肿起来,“哇”地哭了:“就不!”   “道歉!”巴掌又要打下来。   “就不!”童零把头一低,像一只发怒的小牛犊一般朝着唐琳顶去,却被唐母给扯住衣服拦下。   “反了你了!当面还敢打我姑娘!”   童零的力气怎么敌得过大人,她挣脱不得,觉得满腔的委屈和愤懑都无处释放,逼得急了,竟然脱口而出了一句:“就不道歉!打死我也不给婊子道歉!”   “你说什么?”不等唐母发作,童零的母亲先瞪圆了眼睛,气得脸都抖了起来,“你从哪学的这些话!”   她劈头盖脸地向童零身上打去,头上、脸上、手臂、屁股,边打边责骂着:“让你好好上学,你一天到晚学的些什么!倒是学会欺负同学、学会骂人了!你跟谁学的!”   她一边打着,童零一边哭嚎着躲闪,一旁看戏的唐家母女二人倒不做声也不拦着,往后退了一步静静站着。   所有人都忽略了,家门口正对着的是楼梯。童零躲闪时,一个不小心踩空了,从楼梯上翻滚着摔了下去。   ……   等到母亲从楼上跑下来,把童零扶起来看时,童零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赶忙把童零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大概得益于这不是夏天,身上衣服穿得还算厚实,除了胳膊和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并没有发现什么真正不得了的伤害。   倒是童零的脸上,嘴角可能是刚才被打或是摔跤的时候破了皮,流了不少的血,此刻跟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抹得半张脸都是,有点吓人。   唐母见状,不知是出了气还是真的也怕搞出大事来,“哼”了一声,带着唐琳下楼去了,走的时候还撂下一句:“好好管教你家这个熊孩子!”   一个要强的人,怎么能接受自己居然被这样一个品行不端的人给训斥了。童母再看童零,现在就是一味地咧着嘴哭,咬了咬牙,站起来:“你好好在这里反省!什么时候学会该怎么做人了,什么时候再进家门!”   她回家关上了门,却没顾得上仔细想一想:童零从十几级台阶上摔下去,怎么看起来都不如唐琳来得惨?   而对童零来说,她感受到的,只有委屈和愤怒。   她不明白,那个导致自己家庭破碎的父亲为什么可以把钱全都带走?那个勾引父亲的小三为什么不曾收到惩罚?那个给婚外恋牵绳搭线的人为什么能耀武扬威地在自己家门口撒泼?那个到处胡说八道、害得所有人都来欺负她嘲笑她的唐琳,为什么能拿着自己父亲花钱买的悠悠球玩耍?为什么被欺负的明明是自己,却没有人来护着自己?   家长、老师,大家都教她要做一个品学兼优、善良友善的好人,可是没有人教她如何在受欺负的时候保护自己,更没有人去替她惩罚那些坏人。当一个人人夸奖的好人,就是这样子的感觉吗?那些夸奖她的人呢,为什么没人在这种时候站出来?   她站在楼梯间里哭,哭到对门的阿姨回家路过,都替她去敲门找母亲求情。母亲板着脸问她“反省了没有”,本是个很好的下台阶的机会,可她梗着脖子,摇了摇头:“我没错!”   母亲再次关上了门。   对门阿姨给她拿了一包饼干,一根火腿肠,她说什么都不肯接。   小鹏约了两个小伙伴,一起来找她玩,结果上楼到一半,看到这个场景,着实吓了一跳。   “谁欺负你了!”三个小伙伴都是心地善良的,跟童零关系很好,看见她身上的痕迹,气得蹦着高就要替她出头。   童零歪着脑袋,撅着嘴,忍着泪花,斜眼看着自己家门。   “童零你说话呀!”另外两个朋友还不停地追问,小鹏倒是看出了名堂,“你……你妈妈打你了?”   这一下又戳中了童零心中的痛点,她微微点了点头。   “呀!童零,你嘴巴怎么流血了?”   她一愣,张了张嘴,真的感觉到有咸咸的液体流出来。她下意识地转头,向着旁边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除了一滩红色的血,还有伴随着“吧嗒”一声落在地上的一颗牙齿。 第21章 绝望   坐在口腔医院门诊的电动牙科椅上,童零浑身上下都在抖。   牙齿摔掉的时候,口腔医院早就下班了,附近没有哪个医院的急诊能处理牙齿的事情,只能简单地做了止血处理,便让她回家休息了。   当天的晚饭和次日的早饭,童零什么都没吃,不想吃,也疼得不敢吃。   她一直是一个脑子活泛、想象力丰富的孩子,整个晚上,她都在想:自己掉了一颗牙,今后该怎么办?会不会永远都不好了?如果要看牙医,会不会疼?   而坐上了牙医椅之后,那器械发出的“嗡嗡”震动声让她不由得心惊胆战。又怕又饿的她,浑身冒着冷汗,两只小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服,眼睛死盯着医生的手。虽然她鼓足了勇气张开嘴巴,可自己却看不到那闪着寒光的钻头在她的嘴里究竟进行了什么操作,这让她产生了极度的恐慌。   尽管医生安慰她好多次,说着什么“一点都不疼”“把牙弄好,咱们就可以吃好东西了”之类的话,可在钻头响起的那一刻,就全都没有意义了。   她觉得牙床上传来的那种痛是深入骨髓的,让她浑身禁不住一个激灵,可医生谨小慎微的神情又在提醒她不能有多余的动作……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医生口罩后面的神情并不是太好,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是自己的情况很糟糕吗?还是说——   “呜——”   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整个人都蜷曲起来。   医生也紧张地把器械放到了一旁,朝着旁边的护士喊了什么,童零听不清也听不懂。接着,她看到医生接过护士递来的东西,伸到她的嘴里——   “咳咳……”   一股刺鼻的药水味弥漫开来,这难闻的液体不知怎么竟然从她的口腔灌进了鼻腔当中,呛得她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又在咳嗽的时候流进了嗓子眼里。这药水明明是冰凉的,却让她从鼻子到嗓子都灼得火烧火燎地疼,难受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这些天似乎她的眼泪格外得不值钱。   折腾了不知究竟有多久,总之就是难闻的药水灌了又灌,骇人的器械在嘴里钻了又钻,童零吐了一遍又一遍的血水。等到全部的治疗完成后,她从椅子上下来时已经两腿瘫软了。   医生说,这颗牙是没法保住了,只能把残根清理掉,过段时间再种植一颗假牙。但是在刚才的操作过程中,引起了什么穿孔之类的情况,所以会用药水清理消毒……   可能谁都没想到的是,还没回到家,童零的鼻子里就开始往外不停地流黄水。   母亲带着她从口腔医院又转去了另一家大医院,拍片子,做检查——上颌窦粘膜损伤,急性发炎。几个医生认真诊疗之后,断定是牙医弄穿了口腔和鼻腔间的粘膜,而后带有腐蚀性的消毒药水进入了敏感的鼻窦。   拿着医生开的药水走进输液室的时候,童零已经大脑一片空白了。她甚至分不清楚自己身上最难受的地方在哪,是摔青紫的双腿、是牙床上的洞、还是已经堵得完全不通风的鼻子,又或是即将扎针的手?   ……   医生给开的药,吃了足足两个月。在这期间,对药物的敏感时常引得童零上吐下泻,可为了防止发炎感染还得继续吃。   空缺的牙齿因为鼻窦发炎的缘故,一直不能去进行种植,这让她吃东西也格外痛苦;每次让牙医想想办法,牙医就只有一句说辞:“你还是先治疗鼻子吧,你的鼻子肯定以前就不太好,不然怎么一下就穿了呢?”   等到她的鼻子终于通了气,可以尝试正常用鼻子呼吸了,医生才说可以停药了。   那天,母亲特意早早下班,精心做了许多她爱吃的菜,童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折腾了这么久,她都已经习惯了只有母亲和她的日子,几乎都忘记了最初引起这一切的那个失职的父亲。她看着妈妈把一盘一盘好吃的菜端上桌,对她说:“看,闻闻,今天的菜可香了!”   她也笑眯眯地把小脑袋瓜凑上前去,学着电视里卖调料的广告那样,深吸一口气,却一下子愣住了。   她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再次靠近,几乎把鼻子贴到了那条清蒸鱼上,使劲地吸气,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她站起来,飞奔回自己的房间,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有许多袖珍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清澈的液体。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一个,拿到鼻子下面。   一个,又一个。她的动作越来越快。   最后,所有的小瓶子都打开了。童零的脸色惨白,微微张开的嘴唇抖动着,呼吸也愈发地急促起来,眼睛里一瞬间就噙满了泪水。   “哇啦——”   从她意识到父亲欺骗了她、背叛了这个家那天开始,到她受欺负、摔掉牙齿、在牙医椅子上忍受疼痛,两个多月以来,她从没有哭得这么伤心、这么绝望过。   母亲闻声赶来,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童零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发疯一样抓起其中一个小瓶子,狠狠地摔在桌上,里面的液体飞溅出来。她用手掌死命地往桌上那摊液体拍去,然后握成拳头捶在自己的鼻子上,整个人歇斯底里一样又跳又叫。   母亲好不容易才听清了她喊的是什么。   “我闻不到味道了!”   ……   那个小盒子里的瓶瓶罐罐,装的都是香水,又十几种之多。这些香水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牌,大多是童零的母亲偶尔买点化妆品时收到的赠品,也有的是叔叔阿姨专门送给童零的小礼物。   这是童零在学习之余、除了古筝之外花精力最多的事情,也可以说是她最喜欢的东西。父亲不着家、母亲工作忙,她又要练琴,经常跟小伙伴没法玩到一块去,就总是自己一个人在家捣鼓这些。她喜欢小瓶子里散发出的气味儿,也深深为这些颜色不同、气味各异的液体着迷。   她不太懂哪个是名牌,哪个是劣质货,当然也意识不到那些小瓶子里的液体可能有天壤之别的价格。在她的眼里,每一瓶都是宝贝,每次闻过之后都要紧紧把盖子盖住,再用塑料袋包起来,最后才把盒子严丝合缝地关上,像压岁钱一样好好地收藏起来。   无聊时,她会一瓶一瓶地打开,去闻其中的味道,然后分辨猜测其中有什么样的成分,记录下来;每过上一段时间,再重新来一遍,对比看有没有新的发现,或者上次写的有什么不对的——其实这都是她的猜测,写下的也无非是“苹果味”“橘子味”“雪碧味”之类充满童趣的词汇,与真正的香水配方相去甚远,但她乐此不疲。   曾经有大人问她:“你长大了是想弹古筝、当个音乐家,还是想当个调香师呀?”   她忽闪着大眼睛问:“调香师是干什么的?”   “就是调香水的,香水是什么味都是他们说的算。”   从那时起,童零就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以后到底想弹古筝还是当个调香师?却一直没有答案。   今天,她终于有答案了,她想当个调香师。她想调出属于自己的香味,跟市面上所有的香水都不一样,最好能用她的名字来命名;她想闻一闻那些杂志上写的、名人模特们用的香水,看看跟自己收藏的有什么不一样;她想知道那些“小苍兰”“晚香玉”“琥珀木”之类优美的名字,代表的是什么样的气味。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香水,喜欢地要命。   在她闻不到味道的时候。   ……   母亲有些六神无主地安慰童零:“没事,不怕,以后肯定还会好的。”   “香水本来就是喷在身上给别人闻的,能让别人闻到就行,对不对?”   “不怕,咱以后还能弹古筝呢!弹古筝不用鼻子嘛!”   可说这话的她,自己都没什么底气了。经历了这么多变故,童零已经比普通的同龄人成熟懂事不少了,这么简单的安慰,真的能管用吗?小小年纪便吃尽了苦头的童零,连这样一个可以作为心理慰藉的事物都要保不住了吗?   但事实就是这样,不会跟你讲什么道理。   每天开开心心上学的童零,一定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体弱多病、为什么没有别人那样的家庭、为什么要遭遇这一切别人不需要遭遇的事情。   就像二十年前的那个名叫刘波的牙医,也未必会想到自己能成为省内最好的口腔医院的科室副主任,更不会想到竟然会有二十年前的患者惦记着自己,甚至每天研究自己的行踪。   就像那个每天坐在小区院子跷跷板上玩着悠悠球的唐琳,看着自己的父母挣钱越来越多,家里的房子越住越大,一定不会想到二十年后,自己的父亲会突然罹患癌症,更不会想到自己与父亲的关系,有一天竟然也会出现裂痕。   当然,唐琳的母亲,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她们甚至压根不知道也不记得了,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平坦舒畅的未来会突然就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第22章 阳性   刘波最近格外地意气风发。   他在一个在线问诊平台上开通了个人主页,时不时地通过线上答疑解惑、帮人远程诊断来赚点外快。有时候,一些线上问诊的患者情况比较复杂,他就会干脆建议对方到线下就诊,再通过一些大大小小的手术治疗来解决问题。时间久了,他在线上也积累了一些好评,线下更是忙碌,有时候老患者来复诊都得私下找他帮忙加号,不然有可能一两个礼拜都抢不到一个号。   上个月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有好多线上问诊的单子,问的都是极其简单的问题,有的甚至连一个带名字的检查报告都没有,啥依据都没准备就来咨询问题。可光是靠一个“牙疼”或者“牙龈出血”的症状,他没法做出任何结论性的判断,只能建议对方去做这样那样的检查而已。   之后,这些问诊的人就消失了,但却都在平台上给出了好评,有的还煞有介事地写了几句“医生态度友善、有耐心”之类的评语。   问题是这些人都的的确确地付了问诊的费用——线上问诊不用排队,也可以在四十八小时内无限制地沟通,费用可比线下医院的挂号费贵不少。只咨询了这么简单的问题,刘波都替他们觉得钱花得不值;而他自己,则轻轻松松地在平台的口腔科排行榜上一跃进入了前五名。   这下不仅拿到了不少外快,还得到了平台的“月度优秀医生”的奖励,曝光率远超平常,这在往常可是只有那些业内顶尖大佬才有的待遇。   线上露脸了,线下慕名而来的也就更多了,有不少都是很麻烦的口腔顽疾,处理起来非常耗时耗力。忙久了之后,刘波腰椎的老毛病又犯了,咬着牙坚持了几天后,实在是撑不住,便请假休息了。   除了腰疼之外,他的肾功能也不是特别的健康,这都是以往工作、生活中不太注意留下的病根。人累了之后,抵抗力真的会降低不少,加上最近天寒地冻、流行感冒的多,刘波觉得自己似乎也有点发烧了。   本来直接找一个开私人诊所的朋友开点药,好好休息几天就万事大吉了。可偏偏他那个得了感冒的儿子症状越来越严重,大概是被学校里的同学传染了流感,这两天一直发烧咳嗽,他不得不顶着不太舒服的身体、带着儿子到医院去打针。   ……   冬季的医院真是人挤人,十个排队拿药的病人里头,差不多有一半是咳嗽流涕等着输液的。   认识的老同学今天休班不坐诊,刘波只能按部就班排队看病。时间久了在医院里挤得头都晕了,好不容易才带着儿子打上针,总算是松了口气,可以趁着去个卫生间的工夫从注射室里出来透透气。   哪知道刚从卫生间出来,就被吓了一跳。迎面过来一男一女,两人带着口罩、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举手投足都活动不便了,偏偏手里东西又多,一不小心没拎住就在刘波面前散了一地。   一袋子药,再加上乱七八糟的检查单和病历,散得到处都是,这两人赶忙弯腰去捡。事情正发生在刘波眼前,他看这两人手脚也有点笨拙,索性也帮着就近抓起几盒药,递给对方。那两人一边道着谢,一边手忙脚乱地捡着,就听那女的说道:“你看你,就是总这么不小心,不然怎么会搞成这样子?你说万一真是这个病,可怎么办?”   男的应着声,大概是因为底气不足,声音捂在口罩后面闷声闷气的,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且不说我跟着你遭殃,你之前还去了口腔医院的,那血刺呼啦的再传染给医生,你这不是害人?”   刘波原本已经打算直接起身走了,这句话让他听得一怔,不由地去望这俩人。   却听那个女的又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唉,这话说回来了,万一真撞上了,你肯定也是被别人传染的,指不定是从哪倒的霉……说不定就是那医院……”   刘波的注意力彻底转移了过来,好奇地开口:“请问你们——”   谁知那女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两眼红彤彤的,又赶忙低下头,三两下收拢了面前的东西,没答话,拽起旁边的人就走。   刘波那半截话卡在嘴边,愣在那一头雾水,两眼下意识地去瞟那两人手里的东西,心头猛地“咯噔”一声。   《艾滋病防治知识手册》!   虽然当了医生,对“艾滋病”这种东西的认识已经十分科学,可心里头那种畏惧和嫌弃还是无法完全摒除的。他看着那两个人,口罩上面的眉眼显得十分年轻,万一真的不幸……这也未免太可怜了些,只希望他幸运些,这样别人也幸运。   ……   差不多休了一整个礼拜,刘波才回去上班。   哪知道这上班第一天,就听见医院的保洁阿姨在议论:“听说有个上回来咱这看病的,是个得艾滋病的?”   “啊?真的假的?你咋知道的?”   “我是听李大姐说的。”   “李大姐不是都不干走人了吗?”   “说不定就是因为知道这个了才不干的呢!”   “哎呀,还真不好说,怪吓人的……”   刘波原本都忘掉了医院卫生间门口的那件事了,结果这话一听,心头“突突”地。但他问了一圈,大家都对消息来源搞不清楚,即便是那个“听李大姐说”的保洁阿姨,也没把握确认李大姐才是第一手消息来源,更没人能说得清那个可能得了艾滋病的病人究竟是谁。   这消息更像是一个谣言。   毕竟是医生,大家对谣言的态度还是很理智的,没什么人当回事。   除了刘波,因为他当天晚上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号码在手机上提示是“传销广告”,他就没接。谁知对方接二连三地打来,他实在不耐烦了,接起来,正打算不论对方说什么他都要怼一句“没兴趣”,却听见对面是个很客气的声音说道:“刘医生,您好……”   “你是?”他在努力回忆这个声音,似乎并不是他给过私人号码的哪个熟悉患者。   “我,我是……以前……找您……”   “你是我看过的患者吗?”刘波猜测着。   “嗯,对……有个事儿我想跟您说一下,就是……就是……唉……”对面叹了口气,似乎很难以启齿。   难道说……   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刘波越想越不踏实,但还是试探着问:“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要问吗?”   “不,不是要找您看病,就是吧……唉……”   电话突然挂断了。   刘波举着手机愣在那:这种把话说一半的情况,实在是比全说完还让人不踏实。再加上最近这接二连三的怪名堂,他实在没法控制自己不往那个方向去联想。   不会吧?这么倒霉?偏偏就是我看过的患者?   会是谁呢?看牙齿的、尤其是做根管治疗的,哪个的处理过程都是一嘴血,这从何猜起呢?难道一个一个地打电话去问?也不是每个患者都留过电话号码啊……   ……   心乱如麻的刘波在第二天就请了假,去了武州市人民医院。   他避开了在这里上班的老同学,独自一个人到了感染科专科门诊,请这里的医生帮他开了检查单。   医生详细地询问了他,为什么要来做艾滋病的检查,有什么高危的行为或者暴露风险。听了他的叙述后,医生也叹了口气,无奈地摇着头:“唉,做外科的医生的确危险,希望你幸运吧。”   他拿着检查单,去了抽血的窗口,一边祈祷自己运气好,一边祈祷抽血的护士不要注意到他的检查项目。   好巧不巧,这护士接过单子后在机器上扫了一下条形码,还没顾得上仔细看,旁边就凑过来一个年轻的姑娘。这姑娘探头冲里面喊了一声,里面的护士闻声一抬头就笑着应道:“你来啦?”   两人似乎很熟络,那护士一边跟小姑娘聊着天,说着些什么“中午一块儿吃个饭”之类的话题,一边手头不停地给刘波抽血,熟练地很。   见护士的注意力被转移,刘波也松了口气。   一管血抽完,拔针。   “今天下午就可以出结果。”护士按照打印出的条码上写的时间告诉刘波,说完扔掉废弃针头,掀开台面上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检查单,把血瓶放好,将条码贴了上去。   刘波道了声谢,离开了医院。   他根本没有心情走太远,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都仿佛被那根针管给抽走了,整个人惴惴不安,在医院的大门口走来走去,就这么晃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   午饭就找了医院旁边的一家小餐厅,吃得食不知味。一直到了医院下午上班,检验室开始出报告,他是又着急又害怕地一步一步挪了进去,接连做了几次深呼吸,才走到取报告的地方,刷就诊卡。   “滴——”   “您有一份报告已检验完成,请稍后。”   机器打印报告的时间,漫长的犹如一整个世纪。   他几乎是用手把尚未完全吐出的报告纸从机器里拽了出来,拿到眼前,顿时五雷轰顶、天旋地转。   报告上两个明晃晃的字:阳性。 第23章 得了病的医生   刘波没法接受这个事实,这是肯定的,可能谁都没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努力回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哪次治疗中有过暴露的风险。从业二十多年了,早就已经将一些安全操作的规范深入到了习惯中,对自己的保护应该很周全;最近这段时间里,也没印象自己有过什么外伤,更不会带着外伤去做手术、接触患者,毕竟那样对患者不负责任、对自己也不负责任。   不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没道理会被艾滋病这个东西缠上。   不对,既然已经产生抗体了,应该是已经感染了有一段时间了。   时间再往前推?   他拿着报告单,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眉头快拧成了一团。他努力回忆那天在医院遇到的那对男女,但大冬天对方捂得实在太严实了,除了眼睛之外什么都没露出来。他工作的可是省级的口腔医院,每次上班要接触那么多患者,哪里记得过来?别说包裹成这样,就算真的让他看脸,他也未必就能认出是哪个患者。   不过,医院是有记录的,可以去查,根据年龄、性别、治疗的内容,总能知道是谁。   可这样一来,会不会同事就都知道了?更何况,就算查出了是谁,又能改变什么呢?对方又不是故意的,难道要找对方赔钱么?说不定自己要因此告别这个职业了,赔多少钱合适?   不对!事情还不一定呢!   他转头拿着报告单进了医院,找到了开单子的医生。   “有没有可能是假阳性?”他把单子递过去,直截了当地问。   医生一愣,接起单子一看,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可是看到刘波焦虑而期待的神情,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按你说的自己防护很好,中招的可能性确实很低。但这报告都出来了……你最近有觉得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不舒服……这大冷天的,总有个头疼脑热啊,而且工作又累。”   医生点点头:“我也不能说这阳性就是板上钉钉的百分之百,但报告毕竟出来了……你也知道,咱市里具备检测这个的机构,就属我们医院最权威了……要不,过些天再查一次?”   ……   这种事,说实话恐怕任谁都没耐心“过些天”。   刘波第二天就去了市疾控中心——这些传染类的疾病,除了人民医院,就这里最有地位了。   当天刚好赶上了哪个机构组织集体做乙肝抗原的检查,大概是为打疫苗做准备,弄得防疫中心里也排着长队。刘波低调地开好检查单,排在队里听着前后的人们唠嗑闲聊,心里却烦躁的很。   这些一块排队的人还时不时打量着他这个陌生的面孔,眼中都是好奇的目光,弄得他愈发紧张。   好不容易做完了检查,又经历了忐忑不安的几个小时,估摸着报告该出来了,他才去取。谁知,这老天似乎成心跟他过不去,他好不容易等了一个没什么人的时间去打印,那打印报告的机器竟然死机了。   他连着刷了几遍自己的条形码,机器就卡在那个读取信息的界面上,一动不动。旁边刚好有个穿着像保安的人路过,一下看到这情况,说了句“怎么又坏了”,便拿起对讲机招呼维修人员了。   刘波焦急地在旁边站着,看着满头大汗地跑来地维修人员上下忙活,看得那师傅都不自在了,对他说道:“别急,你到旁边坐会儿,一会儿修好了你再过来。这玩意儿最近修好几次了,要不了多久。”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都在等着这师傅修,刘波想了想,只好到人群外面去,想着一会儿还是让别人先打印、等人群散了之后再说。   等到刘波再回来时,大部分等报告的人都已经拿到了结果,三三两两坐在大厅里,大概是等着集体行动。奇怪的是,所有人都低着头窃窃私语,不知在议论什么。   刘波无心去管这些,只想赶快拿了报告就走。   “滴——”   “您没有待取的报告。”   语音提示让刘波一愣,又刷了一遍,还是如此。   他正要再找工作人员求助,突然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一张被放在机器顶上的报告。报告上清楚地写着他的名字,和“阳性”两个字。   仅存的那一点希望彻底破灭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几乎快要站不住了,好不容易缓了口气才拿起报告,转身要走。   “轰——”   大厅里的议论声一下子就更响了。   ……   他诧异地抬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是那份报告。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份报告不知已经在机器顶上放了多久了。大概是因为机器卡住的时候系统已经读取了他的身份信息,只是报告没发送出来;等到维修完成后,报告就自动地……   也就是说,那一帮排队的人中的第一个,就已经看到了他的这份报告。至于后面是谁把它放在机器顶上的已经不重要了,这个大厅里的所有人大概都知道了这里有一份报告没有被取走,也知道了上面写的是什么,大家刚才只是在关注这报告的主人究竟是谁。   还好,这里没有认识自己的人。   刘波低下头快步往外走去。   “刘主任?”   他没注意,继续走着。   “刘主任!刘主任!”   声音离他越来越近,甚至还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他茫然地回头,看到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很壮实的中年男子,正咧嘴冲他笑着。   “刘主任!真是您啊!哎呀好久不见,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男子操着奇怪的外地口音,爽朗的声音很洪亮。   “你是……”刘波原本就已经六神无主了,这陌生的面孔让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我是您老患者啊!好几年前找您治过牙齿!”男子说着,还特意把牙呲出来,“我们老家那里技术不行,没法弄,我特意跑到省口腔医院来,找您弄的那叫什么来着——根管治疗对吧?嘿,现在一点都不疼了!牙比以前还好使!”   刘波尴尬地笑了笑,点着头,一边说着“不疼就好”一边想往外走。   “您也来打乙肝疫苗啊?”男子十分地热情,甚至可以说压根就是个自来熟,似乎想陪着刘波并肩走出去,眼睛还瞥着刘波手里的报告单。   “嗯嗯……我还有事,我得先……”刘波越走越快。   “哦哦,您忙!您忙!”男子歉意地摆摆手,“还没好好感谢您呢,改天去拜访!”   刘波走出大门之前,听到有人问那男子:“老哥,你认识他啊?”   “那可不,口腔医院的专家!你要是想看牙,跟我说,我帮你找他的关系!”   ……   完了。   自己的身体完了,自己的工作完了,自己的一切都完了。   要是没碰到那个男子,也许还可以低调地、悄悄地想一想,自己究竟该怎么办。可是……怎么会这么倒霉?   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没有去思索一下:自己带着口罩、围巾,这么严实,这人是怎么认出他的?老患者,几年没见了,眼力和记忆力还这么好?   他当然知道,现在有专门针对艾滋病患者的药物,只要按时服用,便可以如常人一样生活。问题是,长期服药,自己那本来就不怎么健康的肾脏,还能撑多久?长期服药,要不要告诉家人呢?   如果告诉了他们,自己今后如何与他们相处?如果不告诉他们,能瞒得了多久,自己要面临什么样的精神压力?   至于工作——算了,原本最纠结的是这个,现在八成不需要为难了。过了今天之后,应该有很多人都会知道,口腔医院一个姓刘的主任、做根管治疗的,艾滋病阳性,还瞒个屁。   刘波突然鼻子一酸:学医十年寒窗苦读,又兢兢业业二十多年,从街边的小口腔诊所进到大医院,到现在省内口腔医学会里也能挂一个名字了,自己经历了多少?怎么就撞上这样的事?   他宁愿自己碰上的是口腔的疑难杂症,哪怕是肿瘤,至少凭借自己所学的东西,能想办法去解决。可艾滋病……他就算想使劲,都没有使劲的地方。   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刘波觉得胸口堵得慌,想死死攥紧拳头找个什么东西打一顿,想仰天大喊,想咬牙把牙咬碎。   他隔着朦胧的双眼回头望了一眼市疾控中心。   他知道自己该进去登记,然后定期来取药。从今往后,在自己身上,“患者”这个身份的比重要大于“医生”了。   ……   两个身影在停车场看着刘波如同游魂一般一步一步挪上了车。   “疯哥,演技不错。”说话的是个女声。   “这事儿,你自作主张的?”方才在大厅里道破刘波身份的男子,此时说话用的又是另一种口音了。   “私事,就当是疯哥帮我个忙了。”女子拍了拍男子的肩膀。   “你跟昊昊最好悠着点,别玩过火了,要是像那个王八蛋那样惹出大麻烦来,我帮不了你们。”   “我明白,头儿那里,我来打招呼。”女子拿起手机,示意自己马上说到做到。   男子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头离开了。 第24章 肿瘤患者   武州市肿瘤医院。   住院部大楼的一楼大厅,一大早就排起了长队,大多是来轮流陪护病人的家属和来探病的亲友。大家等在两台有点老旧的电梯前,三三两两聊着天,不时地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医院规定,十点前是护士给病人做检查、医生查房的时间,普通探视要等到十点之后。   大概因为这里是肿瘤医院,住进去的都不会是什么小毛病,不可能待个三天两天的就万事大吉,大家都已经形成了一种气氛上的默契:没有人扯着大嗓门吵嚷,没有人嬉皮笑脸,但也没有人过度地焦虑紧张。所有人仿佛进入了一个慢节奏的参观场所,循规蹈矩、按部就班,行色匆匆的只剩下医护人员。   等到电梯开始运行,队伍慢慢缩短到末尾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一个年轻的短发女子拎着果篮和一箱点心,慢悠悠夹在人群中进了电梯。   这电梯等一趟得十分钟,大家虽然有秩序,却也巴不得一趟多塞几个人、能少等一会儿,短发女子还没空出手来按楼层,就被挤到了电梯厢的角落里。   好在要去的楼层高,她也不着急,等到电梯里只剩下了她和另一个老太太两个人时,她才伸手去按,哪知发现“15”已经被按亮了。   她下意识看了老太太一眼,目光却正巧撞上,老太太冲她笑着点点头:“小姑娘,你也去十五楼啊?”   “嗯。”   “你家是什么人住这里?”老太太长得慈眉善目,说话时眉宇间有一种藏不住的悲悯之色。   “不是我家里的,我是来看一个叔叔。”短发女子说着。   “哦……唉,住十五楼的都是可怜人……”老太太说着,无奈地摇着头,“我家妹妹住在这两个月了,我还特意咨询了来着,连医生都说,肺癌是死亡率最高的癌症,没得治……”   短发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跟着叹了口气。   ……   电梯很快就到了,老太太毕竟手脚慢些,示意短发女先走。短发女客气地微微点头致意,而后出了电梯直奔护士站:“您好,请问唐金成在哪个病房?”   “1508号,”护士娴熟得连查找病人资料都不需要,“你是他家人吗?记得到楼下药房把今天的白蛋白取回来,下午要——”   “不好意思,我不是他亲属,我就是来探望一下的。”   “哦,那算了,一会儿我去通知。”   “护士小姐姐,我想问一下,他的病情怎么样?”   “唉,半年前第一次入院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现在全靠药物撑着。”护士说的时候,手上不停地忙着整理资料。   “那您估计他还能……”短发女欲言又止。   “不好说,医生也只能尽全力帮他控制病情,但癌症这个东西,你也知道……”护士的眼神不由自主往1508的方向瞟了一下,“至少,他这是能治得起的,拿钱换命;你看我们这走廊里各种众筹治病的信息,好多人压根都等不到凑够钱的那天。”   短发女认同地点点头。   “你们亲友多来看看,病人的生存意愿也会强一些,这样也有利于他的……”护士顿住了,大概是想说“康复”一词又觉得不合适,没再往下说。   “嗯,知道了,感谢您费心了!”短发女说着,离开护士站,径直进了1508号病房。   谁知道,在病房门口,她正好遇见了刚才电梯里的老太太。   “唉?姑娘,你是来看他家的?这么巧,快进来。”老太太打着招呼,引着短发女往里走。   屋里的人听见声音,也抬头循声望了过来。   短发女看清了屋内的模样:这应该是肿瘤医院里档次比较高的病房了,只有两个床位。靠近门这边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奶奶,一看长相便知是那位老太太的妹妹,只不过因为生病而面容枯槁,两眼虽然睁着却十分浑浊,反倒显得比姐姐苍老许多;挨着窗户的是个男病人,正熟睡着,旁边坐着一个估计六十岁左右的阿姨,手里的手机正外放着无聊的网络短视频段子。   她跟着老太太走进去,轻手轻脚到了男病人床边,放下手里的礼品,礼貌地笑着:“您就是张阿姨吧?您好!”   “你是……?”张阿姨满脸疑惑。   “我叫丁灵灵,是来看唐叔叔的。”   “你跟他……”   “哦,唐叔叔以前在银行的时候,帮过我爸爸一个大忙,我爸一直记着。前几天刚听说唐叔叔病了,他在外地赶不过来,就让我先过来探望一下。”   ……   张阿姨邀请丁灵灵坐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叔叔的身体怎么样了?”虽然这是个一看就知道答案的问题,但总归还是要问的。   “还能怎么样,熬一天算一天呗!”张阿姨说话声音并没压低,似乎不担心吵醒床上的老公,也可能是不觉得需要避讳他。   “阿姨,就您一个人照顾叔叔吗?”   “这两天就我自己,姑娘休息的时候就来跟我替换一下。”   “那您岂不是得连着陪五天不休息?”   “那倒不用,她爸自己开的店,姑娘去管管事儿而已,不忙,时不时地就过来。”   “呀,叔叔退休了还这么厉害哪!那您家那位唐姐姐,这么说也是个小老板了,厉害呀!”   “厉害个屁,也就会吃喝玩乐,家里挣钱全指着她爸,现在可倒好……”   “没打算请个护工什么的?”   “请啥护工啊,说句实话,他这个病已经到现在这个状态了,随时都有可能就……根本离不开家属,就算有护工,我们自家人还是得在这看着。”   丁灵灵看了看床上瘦骨嶙峋的唐金成,这可是真正的“面如金纸唇如蜡”,毫无生气。   “唉,总听我爸念叨,说当初银行贷款下不来,生意眼看着就要黄了。多亏唐叔给想了办法,帮了我们家大忙,一定要找机会感谢他,谁知道这……”   “生老病死,没办法的事。对了,你爸是干啥的?”   两人的对话实在没什么特殊的,在张阿姨听到丁灵灵说自己家做的只是几十万上下的生意时,兴趣便不大了。只是象征性地询问一下家里的情况、如何结识的自家老公,至于丁灵灵说的内容,她压根没细听。看得出来,她对一旁病床上的老公也没多关注,似乎觉得这一切都还不如手机里的视频吸引力大。   丁灵灵看着病床上的唐金成,忽然发现他的眼睛睁开了。   “诶?阿姨,叔叔醒了。”   张阿姨闻声一看,放下手机,用摇杆把床的上半截摇了起来,扶着老公坐起来。   “来人看你了。”   唐金成茫然地看着丁灵灵,说话声音细微得不可闻:“你是谁?”   “唐叔叔,我是丁兴旺的女儿。我爸听说您病了,自己赶不回来,让我务必来看看您,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丁灵灵说着。   “丁……哦,兴旺啊……”唐金成点点头,若有所思,两眼慢慢转了一圈,才说道,“他怎么样了?”   “得了您帮忙之后,生意的难关度过去了,这几年比以前好多了。”   “啊……挺好,挺好……”唐金成说话的时候,喘得厉害,看得出是被疾病折磨得十分虚弱了,但神志还是清醒的,脑子并不糊涂。   门外突然有护士喊着:“8号1床,家属记得去拿白蛋白!”   眼见张阿姨起身,丁灵灵赶忙也站起来:“阿姨,您歇着吧,告诉我在哪拿那个,我替您跑一趟。”   “不用不用,那个得现买,只能我去。”   “哎呀,现买就现买,唐叔帮了我们家那么大忙,买个药不是应该的么——”   “别别别,你是客人,你坐着,陪你叔叔聊聊天。”   张阿姨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手机挎包,跑着离开了病房。不知为什么,从那背影看去,丁灵灵总觉得她是巴不得出去透透气。   ……   说实话,年轻的这一代人其实并不是很擅长应付这些人情世故的场合。丁灵灵和唐金成互相没见过,这问候的客套话聊完了之后,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正尴尬着,突然她听到唐金成小声问道:   “姑娘,你来这,是有什么事找我?”   “嗯?”丁灵灵被问得一愣。   “不是我吹,当年找我帮忙办事的人,不少。”唐金成一边咳一边说着,“以前就有打过着假的关系旗号来套近乎的,每一个我都记得。丁兴旺,咳咳,他对我办的结果很不满意,当时还让我退钱给他……他还能来看我?你打他的旗号来,是想干什么?再说了,咳咳,我现在这样,也没法帮人办事了……”   丁灵灵沉默了,她直视着这个如风中残烛的病人,发现他的眼睛很亮,生命力比自己想象得要强。   她深吸了一口气:“叔叔,我确实是想找您谈事儿的,听说您生病了,就打着别人的旗号来探望一下。但是我没想到,来了之后您是这么个状态。”   唐金成尽力地摆了摆手,却也只抬到了半高处:“去找别人吧!钱到位了总有门路,我现在这样是拿了钱也没用了。”   “不是来找您帮忙的,是来帮您的。”   唐金成一愣,咧嘴笑了:“你难不成是卖保险的?”   正说着,外面走廊里响起了张阿姨打电话的声音,还有护士推着医疗推车走了进来。   丁灵灵站起身来:“算了,叔叔,您好好休养身体,我先走了。”   她拿着手机在唐金成面前晃了一下,屏幕上是一张照片——拍摄距离有点远,但依稀能看出,是张阿姨和一个高挑的年轻人正并肩走入一个酒店。   临走前,她还客气地跟隔壁床的老太太道了声别。 第25章 情感纠葛   “姐,下回别再让我干这种事儿了行不?”   “谁让你长得帅招人喜欢呢?”   “为了你交代的任务,我又学会个新技能,这回你可得多给我加点钱。”   “没问题。任务完成了?”   “嗯,话都套出来了。这姓张的整天惦记着拿她老公去世后的保险金买房子,基本上没别的心思,我就跟她闲聊,啥都往外说。”   “比如?”   “比如我问她以后打不打算再找个老伴,她说‘那多没意思,不找,想跟谁耍就跟谁耍,耍腻了还能跟别人耍’。我夸她思想前卫,她说她年轻那会儿就想得开,现在想想都后悔结婚,结了婚就不能到处玩了。”   “哟,她还装得挺有底线?”   “嘿,谁知道真的假的。虽说她没啥防备,但总不至于真把乱搞的事咧个大嘴说给我听吧!”   “都录音了吧?发给昊昊就行。”   “OK。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唐金成干啥坏事了,你要给他无中生有变个绿帽子?”   “他倒没干什么,我只是借他的手来收拾一下那母女两个。”   “他又不认识你,你就这么单刀赴会,他能信?”   “你觉得唐金成最在乎啥?”   “他?无非就是老婆孩子,再加上钱吧?不过现在要钱也没什么用了……嗯……应该换个说法,把钱留给老婆孩子?”   “人已经被病折磨到这个地步了,任谁的脑子都不会太灵光了。你看看有多少老年人,以前工作的时候都是独当一面的能人,现在上了年纪对那些传销骗人的玩意儿奉若神明,警察都拽不回来。关心则乱,他越在乎老婆孩子,就越容易过度敏感。”   “都将死之人了,这么搞是不是太狠了点?”   “他家里的人祸害别人的时候,可没觉得自己狠。”   “唉……”   “行了,你已经交差了,剩下的别管了。我倒是觉得,你这临时学着当的售楼小哥,可以继续做下去。白天卖房子,晚上调酒,美滋滋。”   “算了吧,上回当培训专家,这次当中介,保不齐过几天你又让我改行。我还是老老实实调我的酒。”   ……   丁灵灵再次来到肿瘤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五天之后了。她在医院门口的小店里悠闲地吃了午饭,这才走了进去。   人在吃饱喝足之后,总是容易犯困,尤其是在这冬日里难得的阳光午后;就连这住院部一楼的大厅里,都有躺倒在椅子上睡觉的。病房里面大多很安静,只有少数的几个房间里传出了并不吵闹的电视新闻声;陪护的家属们玩着手机、看着报纸,眼睛都已经陷入了半睁半眯的状态。   “真是个聊正事的好时间。”丁灵灵想着,走到了1508号房间的门口。   刚开门,里面正好有人出来,差点和丁灵灵撞个满怀,把她吓了一跳。   “哎呦不好意思!”对方赶忙道歉。   她这才看清楚,对面是个身材挺拔的小伙子,面相年轻却让人觉得一眼看上去很沉稳,稍有点古铜色的面孔透着很阳刚的气场。这男生一边给自己赔不是,一边又笑着回头跟里面的人说话,显得有点手忙脚乱。   “奶奶您留步,别送了,我这走几步就到电梯了。”   里面的似乎是上次隔壁床的那位老太太,拽着这位小伙子不撒手,说着些非要他带着什么东西的话。   “哎呀您太客气了,我顺路就送她过来,举手之劳而已。您看我这都没来得及买点礼物啥的,哪好意思……好咧好咧,那我拿着,谢谢您,改天有空了我再过来。祝您二位身体健康!”   可能是觉得在这安静的走廊里说多了话不太好,也可能是不好意思让一个老人家跟自己一块儿堵门口一直站着,这小伙子从老太太手里接过了一袋水果,大步离开了。临走前,他还再次向丁灵灵歉意地笑了笑。   “哟,小姑娘来了,来,快进来。”老太太看到她,伸手招呼着,热情地宛如这个病房的主人家一样。   “奶奶您好!”   丁灵灵也是个客气的人,一边应着,一边走进去,同时还打量着病房:靠近门口的卫生间开着门,里面有个扎着高马尾辫的女生在忙活,似乎是在洗水果;老太太的妹妹仍然两眼无神地斜靠在床上,床头多了个普通样式的女士挎包,大概便是那位女生的;唐金成躺在床上,并没有休息,两眼睁着在盯着悬挂在斜上方的输液袋,满满当当的一共三袋,在那缓慢的滴速下不知道要滴到什么时候去;病床的边上变成了一个年轻女子,跟丁灵灵年纪差不多,浓妆艳抹,身上穿的、手边提的都是价值不菲的货,一眼看过去很难让人不联想到那些娱乐场所里的玩咖。   ……   “唐叔叔,我又来看您了。”丁灵灵轻声打着招呼,把手里拎着的礼品放在了一边。   两人闻声皆抬头,丁灵灵清楚地看到唐金成那发散的目光突然聚集起来,变得亮了。   “小丁啊……坐,坐。”他轻声应着。   年轻女子皱着眉头:“爸,你也凑热闹去买保健品了?还是买保险了?”   丁灵灵礼貌地笑着回应:“您是唐小姐吧?您误会了,我不是卖东西的。”   “她是我朋友家的姑娘……快给人家拿个凳子。”唐金成说话的声音虽小,但听得出一丝训斥的意味。   这位“唐小姐”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起身,丁灵灵赶忙拦着:“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她一边说着,一边单手从旁边提起一把椅子,轻轻放在床边,没发出任何声响。唐家父女倒没注意什么,对面的老太太倒是开口了:“哟,姑娘,你也是健身过的吧?”   这话问得丁灵灵一愣。   “这木头椅子可不轻呐,别人都得拖着走,你这一只手轻拿轻放的,跟我家孙女一样,肯定锻炼过。”老太太说着,一下子又想起了什么,冲着卫生间唤道,“晓文啊,水果多洗点儿,这屋里大伙儿都分一分。”   “奶奶您放心吧!”卫生间里传出声音。   老太太咧嘴冲丁灵灵笑着:“我就爱看你们这些锻炼的小姑娘,身体健康;哪像街上那些瘦的跟麻杆似的,还觉得美呢,以后老得生病。”   丁灵灵也陪着笑脸点点头,倒是旁边的唐小姐一脸不屑,翻了个白眼坐下继续看手机了。   谁知屁股刚沾椅子,唐金成便对她说:“琳琳,我的检查报告是不是该出来了,你去门诊大楼帮我问问。”   “等我妈来的时候,让她顺路带过来不就行了?”唐琳并不想动。   “我想让主治医生帮我看看报告,等她来人家就下班了,晚上值班的医生咱又不熟悉。”唐金成坚持着。   ……   眼看着唐琳没什么耐心地拎起包出门,丁灵灵起身,换到了更靠近唐金成的位置坐着。   自己才刚来,唐金成便支开女儿,这举动透露出两件事:第一,唐金成对那张照片的确很好奇,也很着急;第二,每天卧在病床的唐金成,自己并没有什么办法去验证这张照片。   “唐叔叔,您最近——”   “你那张照片,再给我看看。”唐金成压根没打算跟她用客气话耽误时间。   丁灵灵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递了过去。   唐金成轻轻接过手机,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阵,问她:“啥意思?”   丁灵灵抿着嘴,看着他,不说话。   唐金成叹了口气,把手机递还给她:“姑娘,我既不认识你,也不晓得你这照片是怎么回事。我都这个样子躺在床上了,今后还能不能离开这个医院大门都不一定,你给我看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   丁灵灵不答反问:“阿姨今天没来医院,您知道她去哪了吗?”   唐金成闭上眼睛,努力平缓着自己的呼吸:“我直说吧,我已经没力气应付这些名堂了。你对我这个活不了几天的人说这些,让我到时候连走都走不踏实,还说是帮我?”   “原来是这样……是我唐突了,对不起,唐叔叔……”丁灵灵说着,声音小了下去。   唐金成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睁眼望去,诧异地看到丁灵灵两眼通红,在悄悄地抹眼泪。   “姑娘,你——”   “叔叔,你就当是帮我好不好?”丁灵灵拉住了唐金成干瘦的手臂。   “帮你?这怎么说的?”   “阿姨……跟阿姨在一块儿的那个……是我的未婚夫……”   这下唐金成的眼睛彻底瞪圆了。   丁灵灵小声啜泣着说道:“我知道这事儿一个月了,托人帮忙好不容易才弄清楚阿姨的身份。据说是阿姨想买房,我未婚夫正好做的是售楼工作,两人认识之后……我不敢说破这个事儿,我们都订婚了,我怕万一闹开了家里长辈受不了;我也不敢直接去找阿姨,阿姨有钱,又见过世面,我比不了……最后我左思右想,打听到您,才来找您帮忙,谁知您的身体……”   “您不知道,我这一个月度日如年,您要是也没办法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唐金成躺在床上,觉得一个小姑娘在自己床边这么哭实在是不太好,但想动弹却没力气,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许久,终于问了句话:“你说的这些,能证明是真的么?” 第26章 哀莫大于心死   “我未婚夫叫高程,是个售楼中介,我们已经在一起好几年了。”丁灵灵忍着眼泪,一边说一边把手机举到唐金成面前,翻着以往的照片给他看。   照片从新到旧,有在西餐厅约会时、丁灵灵偷拍的高程,有两人外出游玩的合影,再往前,甚至还有两人大学时期的照片,虽然照片的分辨率不高、两人的模样也比现在更青涩,但仍然认得出来。   看得出,两人感情很好,至少曾经感情很好。可唐金成似乎不为所动,一言不发地看完之后,又问道:“我是问,你能不能证明他们两个……”   “我……”丁灵灵迟疑了。   “姑娘,你不会是只拍到这么一张照片,就来跟我说这些吧?”唐金成用疲惫的声音,无奈地说道。   “我能。”   丁灵灵说这话时,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她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但要递给唐金成时却迟疑了:“但是我担心……”   “我心里有数。”   唐金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竟然显出一副很平静的神情。   一个活了差不多一甲子的人,也做过能挣不少钱的工作,再怎么说也比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姑娘见多识广一些。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自从他躺进这个房间,见识了各种各样打着众筹幌子的骗子、推销民间偏方的混子,甚至还有表面上“雪中送炭”实则为了套关系找人脉的投机者,连自己的妻女也只是尽个看护的本分而已,除了他主动开口说要吃点或者喝点什么之外,连动弹都不动弹一下。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的老婆孩子当然也知道,他甚至还知道她们并不是很支持他的治疗——总是要死的,钱花在医院还不如留下给家人。但是,如果是他自己有放弃治疗的打算,这完全没有问题;可现在是家人比他先有了这样的心思,这就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有了这些复杂的心路历程,唐金成不可能毫无保留地去相信一个几乎素不相识的小丫头,他不信这小丫头能拿出超出他最夸张的想象力的东西来。   但唐金成没想到的是,他这种淡定的态度,恰恰给了丁灵灵一颗定心丸。   ……   什么样的人,在面对自己另一半可能出轨的信息时,能表现得波澜不惊?最大的可能就是那句“哀莫大于心死”。但唐金成身体虽然已近油尽灯枯,心却未必,否则也不会在丁灵灵再次造访之时立刻支开女儿,还抢先发问,根本不像个“心死”的模样。   在之后的交谈中,他频频表现出一副“不想知道”“不想相信”的态度,却招架不住丁灵灵的眼泪,最后又说“心里有数”,这一切拧巴纠结的矛盾,已经向丁灵灵透露出大量的信息。   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地里,无非是他对一些事情故意选择视而不见,希望让自己最后的时光过得少些烦恼;何况,说的直白一点,那些支持他生命的氧气管、营养液,毕竟已经不握在他自己的手里了;但当有人把鸵鸟的脑袋从沙地里拽出来,把事情推到眼前时,他居然这么冷静——   “看来他是真的心里有数,而且,可能已经持续很久了。”丁灵灵这样想着。   要知道,她的目标可不只是针对唐金成的老婆而已。   “这个是我想办法找人录的音……”丁灵灵把手机递过去,面对唐金成质疑的眼神,又补充道,“我知道,在国内私家侦探不是什么正经营生,但我也没别的办法……”   “姐,你真有钱,买这么大房子。”   “等我老公不在了,我就能换个更大的房子。”   “不找个老伴了?”   “不找,想跟谁耍就跟谁耍,耍腻了还能跟别人耍。”   “现在有人陪你耍么?”   “这不是有你帮我吗?”   丁灵灵并不知道原本的对话是什么样子,她也并不关心,无非就是高程打着帮忙看房、带着买房的幌子套近乎,表现得设身处地替对方着想,对方便推心置腹地把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让高程帮着规划。   但经过剪辑和高程的重新录制之后,这段在看房路上发生的对话,听起来就像发生在家里,而且是货真价实地调情。   丁灵灵当然知道内情,可唐金成不知道。毕竟上了年纪,对这些数码方面的技术并不熟悉,他也许也从电视电影里看到过什么伪造录音之类的东西,但他一定想不到会有人用在他自己身上。   丁灵灵看到他枯瘦的手臂在颤抖,毫无力气的手攥成一个并不严实的拳头,录音还没放完,唐金成已经把手机递还给了丁灵灵。   ……   丁灵灵正等着他开口,突然隔壁床那边响起了声音。   “奶奶,吃水果。”   方才在卫生间的那个年轻女子端着一个小盆走出来,拿着一串葡萄递给老太太。   “快去,给大伙儿分一分。”老太太笑眯眯接过来。   女子又转头朝这边走来,丁灵灵也看清了她的长相:漆黑的头发高高束在脑后,鹅蛋脸上精致的大眼睛、高鼻梁显得十分清爽、干练,虽然发型不同,但气场却有点让人联想到《陀枪师姐》里的关咏荷。   “小姐姐,来,拿点水果,叔叔也一块儿——”对方一边说一边把盆伸过来,谁知一下子看到了丁灵灵的红眼圈,不由得愣住了。   “哎呀,别哭别哭,”她放下水果,从旁边的桌上抽出纸巾来,“好好的怎么了这是,你看叔叔这不是挺好的么……”   她会错了意,但他们两人谁都不会去纠正她,丁灵灵抿嘴笑了一下道了声谢。   大概是看到这边的情况,那机灵的老太太又招呼起来:“小姑娘,快吃水果,吃了你才有力气健身哪!”   话都说到这了,丁灵灵也不好再破坏气氛,点着头拿了个桔子,一边点头一边说着:“叔叔,我给您剥个桔子。”   那边见她不哭了,便放心地岔开话题:“晓文啊,刚才那小伙子,有没有可能咧?”   “啊?啥可能?”姑娘一愣。   “啧,你说啥可能?”老太太嗔怪地瞪她一眼,“他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小崔吧?我看小伙子不错,蛮正派,人家还特意来看我们俩老太太。你俩发展一下呗?”   姑娘哭笑不得:“奶奶,这哪儿跟哪儿啊?我是怕您一个人照顾姨奶奶无聊,休息日来陪一陪,他就是同事顺路送我一下,您这操心操得……”   “同事咋啦?你这整天往犯罪现场跑,普通的小伙子不一定乐意啊!小崔也是警察,你俩互相理解,这不挺好嘛!”   “打住打住!”姑娘小步跑过去,拿起一颗葡萄硬是堵到老太太嘴边去,“我才刚毕业没多久呢,您琢磨这事儿也太早了点。”   “好好好……”老太太笑着把葡萄吃进去,看得出她是真疼孙女,啥都惯着,“要不你跟这小姑娘加个那啥,你们那叫啥来着?微信!你不是正愁没人陪你锻炼嘛,这姑娘也健身!我刚才看见她……”   “哎呦哎呦,您真是操不完的心。我这一忙起来昼夜颠倒,还时不时接触些犯罪的东西,人家说不定还嫌弃我呢!”她一边吐槽自家奶奶,一边歉意地向丁灵灵笑着,“小姐姐别介意哈,我奶奶总是这样。”   ……   丁灵灵微微堵塞的鼻子和泛红的眼圈,掩盖了她在听到“警察”“犯罪”之类的字眼时,面部所出现的细微的不自然。当然,裴晓文也不是崔磊、石百乐,关注人脸上的这些细节不是她的专长。   有了这一打岔,丁灵灵和唐金成之间那有点压抑的气氛也变得很奇怪,唐金成胸口的起伏由急变缓,却并不开口。   “叔叔,我不求别的,就想让您劝劝阿姨……”丁灵灵只得继续先前的话题,“我还想跟高程继续过日子,您让他……”   唐金成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和自嘲,为怕隔壁的听到,刻意压低了本就不大的声音:“姑娘,先不说我该不该帮你,就算该,你觉得我能怎么帮你?没人帮忙的话,我自己连医院的门都出不去。再说了,我活了几十年的人了,什么没见过?你就拿着个录音、几张照片,再提点水果,我为什么要帮你?”   “什么没见过”,那就是变相地承认了他见过类似丁灵灵说的事,也从某种意义上说明,他已经对丁灵灵说的东西深信不疑。   就像传销、诈骗或是其它的洗脑套路,一旦通过步步紧逼的节奏将人带入了某个特定的思路上,没有外人的点醒是很难再跳出来的。可偏偏此刻的唐金成根本无法接触到能点醒他的“外人”,他的老婆正是让他陷入这个尴尬境地的人,也掌握着他后续治疗的命脉,他不可能去与之沟通;他的女儿,在他眼里压根就是个惯坏了的臭脾气小姐,正事上指望不上;而其他人就更不能去招惹了,他总不能告诉别人,在自己病重的最后的日子里,还戴了一顶绿帽子。   总有万贯家财、他也一分都带不走,老婆孩子可能也会在不久之后变成别人的,剩下的唯有一个旁人眼中还算成功的男人的尊严,这才是他心头最后珍惜的东西。   既然如此,那就再推一把,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连这最后一点珍惜都保不住。   “叔叔,有个事儿……您得冷静一下……有个姓童的大叔,最近跟阿姨也有来往,跟您家的姐姐也有联系;这是我请的那个人无意间查到的,顺便还查到,据说这个童大叔二十多年前跟阿姨也曾经……” 第27章 亲子鉴定   “我年轻那会儿就想得开,你想生活过得好,一辈子就不能只有一个男人对不对?”   “现在想想当初都后悔结婚,结婚了就不能到处玩了……”   这两句,是丁灵灵见火候到了之后,一边说话一边放给唐金成听的。   唐金成的那句“我心里有数”,让她知道自己的这一记大招绝对不会打到空处。他既然早就对妻子的行为“有数”,那就肯定会知道这些年妻子的来往对象有哪些。丁灵灵虽然不知道其中的过程,她甚至不确定这位“张阿姨”到底有没有过出轨行为,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替小三拉红线、教育出唐琳这样的孩子的女子,能是什么检点的人物?   既然这样,索性移花接木:她没法凭空编一个“出轨对象”,但她对自己父亲与这姓张的之间的往来可记得清清楚楚。   “丁灵灵”这个名字,是她根据捕风捉影来的信息,冒名顶替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连当年的同学唐琳都已经认不出她就是那个总被欺负的、病恹恹的童零了,也许压根已经忘了这个人了,但她可不会忘记当年的每一个细节。   她眼看着唐金成有些涣散的两眼突然都瞪圆了,胸口鼓涨着甚至微微发抖。   火上再浇几滴油。   她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有两个人,一个是唐琳,一个则是丁灵灵——也就是童零——自己的父亲,童正刚。画面中的两个人面上带笑,手拉在一块儿,那场面,看起来就像一对在聊天的父女。   这句话甚至不需要童零再说出来,她确信唐金成已经领会到了这一点。   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曾经认识这个人,也知道妻子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不太规矩”,但随着工作的变动、生活圈子的更新,他以为身边的旧人早就换过一批了。可二十年后,这个人再次出现,还与自己的女儿谈笑风生,这实在是没法不令人多想。   童零已经把手里的桔子剥好了,她递到唐金成面前,可对方两眼发直,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些。如果不是床边的监护设备上还显示着数字,几乎都要以为他的生命体征全都停滞了。   “姑娘,你给我留个电话吧。”   安静了许久之后,唐金成说了这么一句。   点到为止,童零提醒着自己。她知道再逼迫唐金成的话反而会适得其反,她没再多说什么,默然留下了电话。临告别之前,她又楚楚可怜地“哀求”唐金成:“叔叔,我实在是不想给您添麻烦,但确实是没别的办法;求您别让阿姨知道我来找您是为了这个事,不然万一她跟高程说了,我们家里的人肯定要闹翻天了……”   ……   这通电话并没有让童零等太长时间。   “姑娘,我联系了一个司法的朋友,打着帮人办事的旗号,让他找了个鉴定机构。你明天下午能不能过来一趟,我把样本准备好了,以你的名义,找他们鉴定一下。”   这句话的字面意思很好理解,潜藏的信息量却很大。鉴定机构,当然是做亲子鉴定的;唐金成自己肯定是无法完成这样的事情了,只能借别人之力,但又不可能将内情说与旁人听,所以只能借童零的名义了。   他肯定是难得地利用独处的时间联系好了这些事,然后偷着给她打了电话。   童零其实准备了很多种不同的方案,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唐琳和她的母亲身败名裂、“社会性死亡”,但她还真没想到唐金成居然会直接走到最极端的这一步。看来前面所有的铺垫真的是煽风点火得恰到好处,让一切极为顺利。   当然,这少不了唐金成妻子这些年以来的“不规矩”的功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句话,曾经被她用来说童零的爸爸;如今,童零终于可以用回到她身上了。   次日,童零准时赴约。   她到医院的时候,鉴定机构的人还没到。唐金成要先把样本交给她,再由她交给鉴定人员——毕竟唐金成怕别人将这件事联想到自己身上。   拿到装样本的容器时,童零愣了一下——一个小药瓶,还围着盖子贴了一圈医用胶布。这大概是唐金成仅有的比较方便弄到的东西,药瓶里装的大概就是指甲、或是头发这样易于获取的东西,他总不可能去直接跟唐琳说“我要做亲子鉴定,你跟我去抽一管血”这样的话。至于医用胶布,想来是为了封口之后防止调包。   他早就支开了妻子女儿,并且让童零陪自己坐一会儿,不要离开,然后等鉴定人员来了,当面把样本交给对方。说白了,他防的就是童零,即使此刻的他也许最信任的人就是童零。   ……   过程简单,毫无波澜。   在唐金成的注视下,童零以自己的名义把样本交付,然后用唐金成从枕头下拿出的一沓现金付了鉴定费用。鉴定人员没有多问,毕竟这年头需要亲子鉴定的幺蛾子太多了,何况唐金成通过熟人关系打了招呼,人家也懒得八卦。   童零留下的联系方式是自己的,大概一个周之后她接到了鉴定中心的电话。   因为是唐金成托的关系,而且也不是为了打官司做司法鉴定,对方也就没有严格要求双方到场登记身份之类的,童零用的就是“丁灵灵”和“丁兴旺”的名字。   鉴定报告上,如她所愿,写的是“排除丁兴旺与丁灵灵之间存在亲权关系”。   在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唐金成眼里的光一下子就黯淡下去了,没有任何愤怒、震惊,想来是早就做好了这个思想准备。   隔壁床的老太太不知是去做检查还是什么,整个病房里只剩下唐金成和童零两个人,童零觉得自己似乎能听见输液瓶里每一滴药液的声音。   “姑娘,谢谢你。”唐金成说着。   童零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彻底丧失了所有的念想,她的心里也从某种角度被触动了。   但也只是触动一下而已,毕竟这二十年来,可没见过有谁为她身上那些人生留下的痕迹而触动过。   “说来惭愧,你帮了我,但我帮不了你什么。”唐金成叹了口气。   “叔叔……”童零面露急色。   “叔叔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我就算是骂她一顿,她难道就离开你那个对象了?说不定她就跟医生说,把我所有的药都停了,我能拿她有什么办法?”   “那我怎么办……”童零的眼睛又微微红起来。   “你听我一句劝,这样的对象,你就算和他结了婚也不可能安生地过上一辈子,还不如痛快点。姑娘,这个事儿你想开了,就好办。家里老人那里无非在乎的是个面子,你现在顾及他们的面子硬着头皮结婚,难道以后离婚的时候大家面上就好看了?”唐金成说话的语气异常地平和,是真的语重心长。   ……   童零从医院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真的红了。   她从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却被最亲的人给害得遍体鳞伤。   一个月之后,唐金成没能撑住病痛对他的折磨,在一个夜里闭上了眼睛,再也没睁开。   准备办理后事的时候,他的妻子没见有任何悲伤的神色,而唐琳压根连医院都没进,她去了外地旅游,等着过些天搬进她妈妈说的即将买下的大房子。   可在等待殡仪馆的车的时候,律师却比保险公司的人先到了。   这律师,唐金成的老婆见过,唐金成查出癌症晚期的时候,就曾经委托这位律师帮忙立下了遗嘱。   当时的遗嘱里,唐金成把所有的财产、包括店铺全都留给了女儿唐琳——从这个角度上看,他对妻子也的确没有多少感情。立遗嘱时,家里人都在场,对这份遗嘱的内容十分清楚。   但今天,律师手里拿出的这一份,却令所有人大惊失色。   “……将唐金成先生本人生前所有财产,全部捐赠给省肿瘤医院……”   除此之外,律师竟然还拿出了接受唐金成委托、代办保险受益人变更手续的证明,资料显示唐金成所有的保险受益人都变成了他本人,也就是说,这些保险金也全都会归到他的遗产当中。   “不可能!”   他的妻子疯了一样去抢律师手中的资料,口中嚷着:“他遗产都是给我家女儿的,你这是哪里来的假遗嘱!”   律师一边躲,一边说着:“女士,请您冷静,唐先生在几天前联系我们,委托我们律所立了一份新的遗嘱。根据现在的《民法典》,遗嘱以最后一份为准。当时立遗嘱的场所就在这个病房,您不在场,但我们有全程录像以及两位无利益关系的见证人。若您有异议,可向法院提出,我们可以提供所有资料作为证据。”   整层楼的人都被吵得受不了,许多人探头探脑地在病房外围观,从头到尾地见证了她的丑态。 第28章 童零的真相   如果时光能倒退,张萍——唐金成的妻子,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将时钟的指针拨回到她与律师争执的时间点之前。   她一定会心平气和地、听着律师宣读完亡父的遗嘱,然后最起码假装大度地尊重他的遗愿,“高风亮节”地对医院表示感谢,说“这是应该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吵大闹地逼着律师当众拿出唐金成立遗嘱的证据,要求当众把录像播放出来。   她一口咬定是律师黑了心,勾结医院,要侵吞她家的财产;她要把事情闹大,闹到全医院的人都知道,让医院吃不了兜着走。   也许心里面想的是:闹大之后,趁机还能从医院和律所那里讹一笔。   但她没想到律师真的从手机里调出了唐金成立遗嘱时的录像存档,并当众播放了出来。   更没想到的是,录像里,唐金成躺在病床上,虽然身体虚弱但神志十分清醒,对着镜头一字一句地把遗嘱清晰地念了一遍,而后在结束录制之前多说了一句话:“张萍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就不检点。跟我结婚这么多年了,没想到现在还是出去乱搞,连孩子都不是我自己的,我一分钱都不会留给她们!”   虽然是手机播放,但因为围观的人全都满心好奇,谁都不敢喘一声大气,所以大家听得清清楚楚。那一瞬间,所有人看向她的眼神都变了,有几声差点脱口而出的感叹都被大家憋了回去。   “你放屁!”   张萍跳着脚指着律师手里的手机破口大骂。   “唐金成你个王八蛋!胡说八道!”   说着,她冲向律师,想要夺下手机:“你们这是诬陷!我要告你们!”   律师躲闪着:“张女士,唐先生在录像里说什么,不是我们能左右的,我们的义务是保证他的遗嘱具有法律效力。至于您二位之间的纠纷,我们无权……”   闻声赶来的护士叫来了保安,严厉地呵斥他们,制止了这场扰人清静的闹剧。   任凭她再怎么闹,一切都已经晚了。   这里的医生、护士、病友,多多少少都见过唐金成,印象中此人十分安静,从不给人添麻烦;倒是他的妻子,对于拿报告、送样本之类的事情很不耐烦,对治疗也没有表现过什么积极性。现在又在大庭广众之下丑态百出,加上律师手里的资料,谁还会相信她的一字一句?   等待她的不止是这些。   她的邻居、朋友、往日的同事,很快都知道了这件事;唐琳的朋友们,也听说了这场闹剧。即将接手父亲全部财产和店铺的小资,突然间两手空空,甚至连自己的血缘身份都成了疑问。   表面上每个人都在安慰她们,实际上心里怎么想,谁知道呢?   ……   “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高程说着,手里把玩着酒瓶,不小心滑脱了,好不容易才接住,还撞到了面前的酒杯。酒水洒出了一点到桌面上,他忙不迭去擦,脸上有点尴尬。   为了帮童零做“局”,他白天跑去房屋中介做临时的兼职,大概是因为长得帅又能说会道,他竟然做成了好几个客户。忙碌之下本职工作倒是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调酒玩花活儿的本事生疏了不少。   “可惜没把唐金成的遗产弄过来。”说话的是郝昊昊,脸上有点闷闷不乐。   他并不喜欢喝酒,面前摆的是高程专门给他调的饮料。   “近百万的东西,你说弄就能弄过来?太贪了容易翻车。”童零嘴角微微上扬,眼睛盯着灯球下色彩变换的杯中酒出神。   此刻的她,脸上可没有半点丁灵灵那样的悲切神色,也不见丝毫童年时的怯懦。想来,哪怕是让当年与她关系最好的小鹏到她面前,也不会认出她就是当年的童零了。   “我是想替你出气。”郝昊昊“咕咚咕咚”地喝着饮料,仿佛能泄愤一般。   “我知道。”童零又去揉他的头发——郝昊昊总说自己学了计算机之后就开始疯狂地掉头发,对待每一根头发都视若珍宝,童零就特别喜欢这样逗他。   “姐,你说那个姓唐的,怎么就稀里糊涂着了你这无中生有的道儿呢?”高程问道。   “他可不认为自己糊涂,说不定还会为自己临终前完成的这几件大事感到自豪。”大概是因为二十年的积怨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童零今天也愿意多说几句,“跟那些被洗脑诈骗的一样,只要开了头,引得他们进入了特定的思路,后面的路他们自己就会完成了。”   “像唐金成这样的人,工作时稍微有些成绩,手底下管一小批人、但又不会跟上面一层的人有很多接触,时间久了便觉得自己是优秀的人上人了。这种人沉浸在自己的‘优秀’当中太久,等到上了年纪之后,更会变本加厉。对所有的事情,不论自己了不了解,都会有个先入为主的看法,并且还会认为自己这看法十分准确。”   “人们对陌生人的第一反应一般都是戒备的,生怕别人对自己有所图谋,尤其是金钱、或是其它的利益。他觉得自己眼光锐利、见多识广,我就直接给他个破绽,故意弄个很容易被识破的伪装,让他获得‘飘飘然’的成就感。只要让他觉得,稚嫩如我,已经在他面前放弃伪装、演戏了,那么对他来说,我说的一切都是真话。再加上我明确地表达出,找他一不图钱、二不攀关系,他自己会放下防备。”   “他自己的老婆是个什么货色,他不会一点都不知道,甚至也会有这样那样的胡乱猜想。我只要稍微推一把,给他点儿证据,他头脑中想出来的东西只怕比我编好的还精彩。”   “要我说,还是昊昊兄弟的技术厉害,那录音和照片,我要是个旁观者,我也找不出破绽来。”高程说着,又给郝昊昊调了一杯饮料推过去。   ……   童零和高程的合影,当然是真的,表姐弟打小就认识,虽然上学时彼此走动不多,但找几张旧照片并不是难事。   录音中张萍说过的话,也是真的,但高程的部分就真假参半了,再加上郝昊昊从中移花接木,让原本的对话彻底变了味儿。   而唐琳和“童叔叔”的照片,是整个局中最假的一环——郝昊昊偷拍了唐琳的单人照,童零则拿来了父亲的照片,然后用电脑合二为一。但这最假的一环,出现在唐金成已经彻底入套、完全相信“丁灵灵”之后,没有引起他任何怀疑。   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的唐金成,自己走完了童零想让他走的最后一步。虽然他自认为计划周密,却还是疏忽了。   药瓶、胶布,对他来说是容易获取的东西,对别人则一定也是。身体虚弱的他,根本没法跟童零比精力,童零随便找个借口便从护士那里取得了胶布,趁唐金成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打开了瓶子。   为了防止掉包,唐金成特意留了一个心眼:瓶子里是几片大小差不多的指甲,看不出谁是谁的。但童零直接把瓶里的指甲全都倒掉了,替换成了自己和郝昊昊的,然后用胶布把瓶子封好。整个过程连一分钟都不到。   唐琳到底是不是唐金成的亲生女儿?   说实话,童零根本不知道,可能只有张萍知道。不过就算她知道也没什么用了。   ……   “那个医生呢?后来怎么样了?”高程问道。   这件事他没怎么参与,但略有耳闻。郝昊昊私下向他透露过,正是他上次不小心提到“闻气味儿”的话题,触动了童零,这才把已经尘封了二十年的火药桶打开。   “工作丢了,家里人也不跟他住一块儿,一个人失魂落魄。”童零说着。   “你们咋弄的?总不会他真有艾滋病吧?”   “当然没有。”童零翻了个白眼。   那天在医院里把艾滋病的资料撒在刘波眼前的两人,正是她和郝昊昊。   之后,他们在口腔医院附近散布谣言,又通过电话给刘波强烈的心理暗示。想在武州检查艾滋病,最主要的就是人民医院和疾控中心两个地方,他们全都做了准备。   等到刘波决定去医院检查的时候,一直追踪着他行踪的童零便跟了上去,然后在刘波抽血的时候,借机跟抽血护士打招呼转移注意力,用早就准备好的艾滋病患者血样把刘波的血给调包了。   至于第二次在疾控中心,则是郝昊昊动的手脚。他连续搞了几天小动作,把疾控中心的落后线上平台弄得时灵时不灵,到刘波取报告的时候,切断信号——   郝昊昊守在机器旁边,然后等机器修好后,第一时间就把假的报告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这样操作的话,他早晚会意识到的吧?总归要定期监测身体指标的。”高程皱着眉头。   “不重要,他辛苦二十多年积攒下的事业成就已经归零了;昊昊用一堆垃圾账号在问诊平台给他刷好评,然后再举报了他,有这一次虚假行为,就不会有人再相信他了;而且,等到他意识到自己被‘误诊’的时候,大概已经因为药物的副作用把他的肾拖垮了。”童零说的时候,眼睛里冷漠得让人生畏,她学着刘波当年的语气说道,“一定是因为他肾不好,不然怎么吃点药就废了呢?”   这语气着实令人有点不舒服,高程咧咧嘴转移了话题:“你跟人民医院那个抽血护士真的是朋友啊?”   “我跟武州很多医院的很多医护都是朋友。”童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因为鼻子的问题导致的心理疾病,让我有整整五年的时间,每天都在医院里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我怀疑自己全身上下都有病,你能想象得出的疾病,我全都查过,当然也包括艾滋病。每一个给我看病的医护全都在劝我,但我直到尝试了一次自杀之后,才去精神病院就诊住院。”   高程张着大嘴,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难怪以前你总是时不时就没消息了。你要是早说,我也能去看看你啊!”   童零嘴角扬起一丝似笑非笑的角度:“相信我,你不会想去那个地方的。”   她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高阿姨说的话:“哭,就知道哭!什么猫猫狗狗都能欺负你们!”   是啊,哭又什么用呢?与人为善?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时候,善良能值几分钱一斤?她在内心深处感谢高阿姨,是她点醒了一直唯唯诺诺的童零,不然的话,也许这二十年的人生仍然会在不断地让步和妥协中度过,成为人尽可欺的对象。   但高阿姨一定想不到,她那义愤之下的一句话,竟然无意间使一个人走上这样的道路。 第29章 红包中转站   陈凯和网络部门的同事一直在追查所有跟APP相关联的网络地址,无奈对方的防备意识非常强。APP用的是海外服务器,警方想尝试通过富二代邓思强的手机去访问服务器,却发现这个APP中的账号都是临时ID:邓思强的“订单”结束后,这个ID就无法再进行任何操作了,相当于社交软件中“被封号”一样。而想再与这个APP产生联系,就必须“下订单”。   陈凯提议,编一个故事,用一个虚假的目标来下单,但被唐达否决了。因为其幕后的人具备很强的侦察与反侦察能力,假的故事很容易被识破,而且会引起对方的警觉,“打草惊蛇”。   其他同事不像陈凯一样“脱产”进了专案组,还要兼顾其他案子,只能时不时帮个忙。一时间陈凯也没再想出什么好办法,针对“灰色正义”幕后主使的挖掘,暂时陷入了停滞。   崔磊等人用了近十天的时间,从徐正红当年的学生中筛掉了一些明显不可能的人选,有的人卧病在床,有的人天天加班忙得晕头转向,还有的通过通讯和社交工具排查了近期所有联系记录,最后还剩下十一个人,侦破再次陷入了僵局。这十一个人,从理论上说谁都有动机,也具备足够的经济条件,但这没什么实际意义。毕竟这订单从某种程度上算是“买凶”,并不需要本人提供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大家暂时找不到好的突破口。   唐达让崔磊拿着一摞照片给徐正红辨认,其中有跟老闹案、孙龙山案相关的人员,也有一些完全不相干的路人,想看看她能否从中找出当日那名男子。结果,她先是看谁都不像,后来又看谁都像,最后只能无奈地放弃;她说那人遮掩得太严了,只露出眼睛,又是傍晚黑天,根本看不清。   ……   “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方向。”   连续几天都没睡够觉,躺下也惦记着心事,崔磊眼圈都黑了,但还是强打着精神:“老闹那个案子,表面上是陆瘸子犯罪集团的报复行为,但因为有那个手机号牵扯在内,所以肯定没那么简单。结合孙龙山、徐正红两人的特征来看,老闹与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有道德层面的瑕疵、污点行为,但又没法直接用法律来制裁——当然,我指的是徐正红当年体罚学生,不是受贿——这样汇总一下,我怀疑老闹的死很可能是‘灰色正义’在借刀杀人。那个叫潘龙的马仔,甚至陆瘸子团伙,在这件事中被当枪使了。”   唐达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只要涉及到‘灰色正义’,就肯定会跟金钱的交易有关,毕竟他们这个订单是要收费的。老闹这一头,因为跟陆瘸子扯上了关系,一旦想查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短时间内不一定会有突破,而且万一让陆瘸子有所警觉、破坏了缉毒兄弟们的计划,得不偿失;还有一点,老闹这个人的人品,我想大家都清楚,对他怀恨在心的人绝不在少数,从社会关系上去查肯定是个巨大的工作量,不如集中精力从简单的地方着手。”   “至于孙龙山的那条线上,邓思强付了五万块钱的真金白银,但最后却指向了游戏装备,线索落空,目前只能先靠陈大神盯着;那么这次的案子肯定也会有这么一次金钱上的往来,这几个尚未排除嫌疑的人……”   警方再次调查了徐正红当年的那几个学生。可让人沮丧的是,这些人在最近一段时间里的金钱流水都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不论是网络支付还是银行账户,也没什么人玩网络游戏、能使用孙龙山案中的手法,而且从生活圈子上讲也跟徐正红没什么交集。   “看来,这次‘订单’使用的也许是现金。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没法查了。”   “现金也得从银行取出来吧?这‘灰色正义’收的肯定不是小数目,这年头谁手头还常备着上万块钱不成?”   石百乐听着大家讨论,突然“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把大家吓了一跳。   “你干啥?想到什么了?”崔磊问道。   “等我一会儿!”石百乐一边喊着,一边跑出了办公室。   ……   十五分钟之后。   “也不算没收获。”石百乐说着,“我让徐正红详细地回忆了当天与那个人见面之后的每一个细节,她说,当时她坐在车里的时候,裴姐还跟她打招呼来着?”   “对啊。”裴晓文点头。   “当时,那个人就坐在她车的后排座上。”石百乐咧了咧嘴。   “啊?”几人全都吃了一惊,裴晓文和崔磊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石百乐接着说:“大家应该还记得,根据徐正红最早的口供,那个给她录像的人,在逼迫她完成了爬行之后,曾经翻过她的包。她说这些的时候,还没打算招自己受贿的事儿,是被我引着才越说越多的。现在她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我刚才就又倒回去问她,她说当时刚开完家长会,她的包里就装了家长塞的大红包,被那个人翻出来,拿走了。”   崔磊仍旧皱着眉头,转头看唐达时,正好看到队长若有所思地说道:“一个学期一次的家长会,徐正红作为教务主任一定会转好几个班级吧?一下午应该能收不少红包,这录像的人想来是算到了这个。”   “怪就怪在这儿。”石百乐打了个响指,“按她说的,那天下午收了六七个红包,但那个人只拿走了其中一个。”   几人一下都来了精神。   “是从中随便拿走了一个,还是拿走了其中特定的一个?”崔磊很关心这一点。从其他几名同事的脸上表情可以看出,大家想的一样。   “我觉得是后者,因为徐正红说,那个人把所有红包都看了一遍。她虽然当时还没来得及查看每个红包里的金额,但凭她的感觉,对方拿走的并不是金额最大的一个。”石百乐说道。   所有人都互相对视着,似乎大家都想到一起去了,最后是崔磊做出了总结:“也就是说,这个红包很可能是给‘灰色正义’的酬劳,而徐正红只是个毫不知情的中转站。”   唐达下命令:“查那天给徐正红送红包的人,看里面有没有当年的学生。”   ……   赵和成,徐正红当年的学生,现在是一个小包工头,武州市实验小学一年级五班班长赵子轩的父亲。   赵子轩上幼儿园的时候,赵和成便因感情不和跟妻子离了婚,但两人谁都没放松对孩子的教育。当天,是赵和成的前妻去参加的家长会,但在去之前,赵和成曾经给了她两个红包,叮嘱她分别交给孩子的班主任和教务主任。前妻想着能让老师对孩子多上上心,便一口答应了,只不过两个红包只送出去一个,赵子轩的班主任礼貌地拒绝了她。   先前警方都在查当事人现在与徐正红是否有交集,疏忽了已是单身的赵和成还有这么一层关系,而作为包工头的他,为了给民工们发工资,平时经手的现金还的确是不少。   范围缩小到了当天送红包的人后,警方稍作排查就直接将目标定在了他身上。   坐在审讯室里,赵和成明显心神不宁,他大概没想到自己只是找人报复一下徐正红、一没见血二不伤筋动骨,竟然会惊动到刑警大队。   “要不是她,我说不定也能上个好大学。”   赵和成没有徐正红那么难对付,石百乐三两下就打开了突破口。   “我小时候性格比较安静,不怎么跟人交流,但我其实挺想交流的……就是吧……我喜欢玩的东西跟同龄人不太一样,所以说不到一块去……被姓徐的罚了之后,没朋友说,我就跟我妈说,结果我妈问我‘别人爬没’?别人既然也爬,你有啥不能爬的?”   “我就觉得这不对,但又不知道该跟谁说,就闷着,而且特别怕再犯错被抓去爬。越害怕,就越容易出错,考试考不好、上课走神什么的,随时都有可能被罚去爬。到后来我看见学校、看见老师就烦,唉……”   “在社会上吃了这么多年亏,心里想着不能让我儿子再走老路。说实话,我觉得我儿子很优秀。谁知道,入学之后我才发现,姓徐的也在这个学校,还人模狗样儿地当上领导了,我就……”   “你从哪知道的‘灰色正义’?”一旁的崔磊问道。   “嗯……从一个小混混那里……”   “哪里的?叫什么?”   “就是……我们那片工地……一个经常……”赵和成支支吾吾。   “赵和成!我告诉你!我对你跟这些混社会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没兴趣!少在这装这一套!”崔磊可不是石百乐那副人畜无害的长相,严肃起来倒颇有几分唐达的风采。   “我真不知道他叫什么……大伙儿,都喊东子……”赵和成哭丧着脸,“这不就是花钱找人出个气么……又没把那姓徐的打成什么样……” 第30章 线人   查起来麻烦,但真找到了赵和成之后,并没有让警方费多少工夫。他除了一心惦记着要报复徐正红之外,倒是的确没什么坏心思,连农民工的工资都不曾拖欠过一分一毛,甚至还曾经干过带头替农民工讨薪的事儿。侦查员们在工地上了解情况的时候,他手下的许多人提到他都要说一句“仗义”,反倒是对警方抓人十分不解,颇有微词。   至于与那个混混“东子”的交集,倒不是什么大事儿——武州毕竟不是一线大城市,像建筑工地这样龙蛇混杂之处,免不了要有些靠着保护费、倒卖建筑材料或是强买强卖来敛财的人,有大流氓也有小混混,打一起换一个地方,警察也管不过来。时间久了,自然衍生出一套见不得光的体系:像赵和成这样的,为了能稳定开工干活,只能跟其中一部分稍有“势力”的搞好关系,再靠这些大流氓去抵挡小混混的骚扰。   这个东子,大概就相当于他花“平安钱”雇的一个恶保安。   其他人大多在忙老闹以及孙龙山这两桩出了人命的案子,而弄清楚这个东子的情况,则是唐达交给崔磊的任务。   考虑到警方并不了解东子与“灰色正义”之间的联系,为了避免惊动目标,崔磊并没有直接去抓人,反而穿着便装,到了洪昌区的一家废品回收站来。   这回收站破破烂烂的,连招牌都落灰落得看不清字了,隐约有个“炮”字漏出来,也不知到底叫什么名字。招牌底下,大门敞开着,门口歪歪斜斜停些平板车、三轮车,有的上面堆着几乎望不到顶的废泡沫、纸箱,有的则已经卸空了。还有几个站在车边排队等着送进回收站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皮肤黝黑、手指皲裂,那佝偻着后背的模样真看得人有些心酸。   崔磊没做停留,直接大步走了进去。   ……   一进大门,却看到一个老大爷正扯着里面穿着工作服的一个小伙子不撒手。   “你肯定是算错了,这些东西俺来之前都称过好几遍了,咋能才这么点钱?”   “大爷,你看看咱俩这年岁,我还年轻着呐,你都多大岁数了,这算账的事,要算错也是你算错,对不?”小伙子被扯得有点烦。   “不可能!俺干收废品的时候,你这破废品站都还没影子咧!你这算出来的,比俺在外头收的时候还少,这一车拉过来倒还赔三十块钱,你别想糊弄人!”老大爷的嗓门大起来了。   “你在外面收别人的,爱几个钱就几个钱,给多给少都跟我们这儿没关系,我这就这个价。你问问后面这些,都是常来的,都是一个价。”小伙子把衣服挣脱出来,态度也横起来。   崔磊停步打量了一下,这大爷倒是比外头排队的几个要长得结实些,腰不弯背不驼,精神头不错。他身边整整齐齐码着一大堆压扁捆好的纸箱,看样子估计要有两三百斤,运到这儿来应当挺不容易。   小伙子身边地上有一台老式的台秤,上头还压着一大捆纸箱。   崔磊一看便已经知道了怎么回事,不禁上前拍了一下那小伙子的肩膀:“兄弟,价可能的确没问题。但你用称的方法不对,这么称可称不准。”   说话的时候,他伸手指着台秤的旁边——那捆纸箱太大,两边超出了称台很多,加上捆得不太平衡,有一头直接拖在了地上。换句话说,这捆纸箱估计只有三分之二的重量压在秤上,另一部分被地面给分担了。   “咋不对?你还能称出个花儿来?不是送废品来的一边儿呆着去。”小伙子见崔磊面生、又两手空空,肯定不是干这个的,懒得搭理。   崔磊也不计较,直接上前提起那一捆纸箱,稍一用力,把整捆纸箱转了个方向,“轰”地一声立着砸在了秤台子上,转头说道:“你得这么称,把东西全都搁在上面才行,不然就给人家大爷短斤两了。”   小伙子脸色变了,一来因为这纸箱着实不轻,崔磊脸不红心不跳就给拎着还能转一圈;二来是自己的把戏被当面戳穿,心知这崔磊是来捣乱的了。   “你特么是干啥的?”   他声调一高,嘴里也不干净了,这一招呼,院子里几个穿着工作服的齐刷刷地都站起来,朝着崔磊围了过来。那大爷一见这场面,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有点六神无主地想拉崔磊,但又畏首畏尾地,不知如何是好。   崔磊倒是笑了,抬手去拍那小伙子:“兄弟,几十块钱的事儿,不至于吧?”   ……   “几十块钱的事儿?”小伙子冷笑着,伸手去抓崔磊的手臂,“告诉你,这是看谁在这说的算的事儿,你给我啊——”   话没说完,他嘴里冷不丁冒出一声尖得刺耳的惨叫,众人看时,见他的手被崔磊捏着,反过来别在背后往上推着,疼得他踮起脚来,脸都哆嗦了。   “放手!”   “干什么的!”   “找死是不是!”   旁人骂骂咧咧地冲过来,崔磊单手一拽扯着那小伙子原地转了个圈,逼得谁都不敢靠近过来。   “几十块钱的事儿,你们打算扩大成多少钱的事儿?”崔磊撇了撇嘴,也有点动了气。   院子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门打开了,一个瘦弱又矮小的男子奔出来,嘴里喊着:“吵特么什么呢!哪来的,跑我这儿来搅和!赶紧滚蛋!不然让你——”   正说着,他看到了崔磊的脸,不由得一愣,眯着眼又往前走了几步,彻底看清之后立刻深吸了一口气:“哟!磊哥!”   男子一边招呼着,一边陪着笑脸、快步跑过来,还瞪着眼扫视了一圈,冲其他人嚷道:“干什么干什么!没看见是磊哥来了吗?一个个傻愣着,打招呼!”   其他人莫名其妙,但明显都是看他眼色行事的,面面相觑后蔫头耷脑地朝着崔磊一点头,院子里响起稀稀拉拉的声音:“磊哥。”   那矮个男子一皱眉:“平时怎么教你们的?一点儿气势都没有!大点声儿,让磊哥看看咱们的精神面貌!”   没等其他人再有所反应,崔磊已经挥手甩开了先前那个小伙子,顺手朝矮个男子那边一推:“少来这一套,该干嘛都干嘛去!”   矮个男子见崔磊不计较了,赶紧又陪上笑脸,摆摆手让众人赶紧散了,这才凑近过来:“磊哥,您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崔磊哭笑不得:“蔫儿炮,这有些日子没见,你还整出成语来了?”   被叫作“蔫儿炮”的男子挠挠头,咧着嘴正要答话,崔磊却突然严肃起来:“现在没旁人,我再警告你一次,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不要拿你混社会那一套来跟我瞎扯。”   蔫儿炮脸上的笑僵住了,显得有点尴尬,只好连连点头:“哎哎,好咧,崔警官,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跟你打听个人。”崔磊直入正题。   ……   蔫儿炮本名郑辉,长得瘦小,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故而有这么个外号。他其实是崔磊的线人,就是电影里演的那种,混迹于社会上不起眼的角落,能看到听到一些警方接触起来不太方便的信息。   他以前是个街头掏包的,后来胃口越来越大、开始溜门撬锁,盗窃涉及的金额也开始变得离谱,直到犯在了崔磊的手里。这家伙的路子虽然不正,却也不是穷凶极恶、不可救药之徒,还给自己定了什么“穷的不偷、病的不偷”之类的规矩;被崔磊教育之后,思想上也算是有了不少的改变,蹲了两年后出来,经崔磊的点拨,找了相对正经一点儿的营生挣钱,还成了崔磊的线人。   这废品回收站是蔫儿炮跟几个朋友凑钱搞的,他年龄最大、出钱最多,就算是当家的老大哥了。平日里接触得也都是些社会底层的人士,什么邪门歪道的都有,的确给崔磊在往日的案件侦破中提供过帮助。   “您说沙子东啊!我知道!就在开发区、洪昌这俩交界这一块儿,到处在工地上混事儿,哪开工就上哪凑热闹。”蔫儿炮一拍胸脯,言语间对这个“沙子东”不屑一顾。   “详细说说,你知道我想听什么。”崔磊说道。   “沙子东,本名叫彭东,就是你说的那个‘东子’。”两人合作了几次,也算有些默契,蔫儿炮一边组织语言一边说着,“他就是倒腾沙子,罩着的工地必须用他的沙子。除了靠这个捞钱之外,他还拉皮条,手底下管着那么几个卖肉的。”   “还有呢?”   “还有啥?他……也不偷不抢,也没啥花边新闻……就是吧,好像……嗯?那个……”   “蔫儿炮!我警告你,别在我这儿装大尾巴狼!想抖机灵讨便宜,门儿都没有!上个礼拜东武路撬宝马那俩人,都是你教出来的,我今天可得敲打敲打你!”   “哎哟磊——崔警官,说哪儿去了,不敢……我这不是刚才一时没想起来嘛!这沙子东跟我又不太熟……”被拿住软肋,蔫儿炮立刻就蔫儿了。   “现在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他……蔫儿炮的语气有些犹豫,最后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他还沾别的,就是你们队长最恨的那东西。”   ……   “崔警官,磊哥,这事儿我真得喊您哥,我只是听说的,仅仅是听说而已。”蔫儿炮说的时候,凑得离崔磊特别近,真的是把声音压低到旁人全都听不见,“这个事儿,是与不是,您这当警察的神通广大,自己查去。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告诉过您……”   崔磊看了蔫儿炮一眼,那又鬼祟又纠结的神情作不了假,便点了点头。   这些做线人的,对这方面的顾虑肯定是有的。像方才围过来的那一帮废品站员工,恐怕也只知道蔫儿炮口中的这个“磊哥”不能惹,但蔫儿炮并不会让他们知道自己在跟警察来往。否则一旦传开了,有些灰色的地下世界他就无法混迹了,甚至还可能引来一些地痞流氓找麻烦。   至于他说的“你们队长最恨的那东西”,两人都心知肚明,沾上的都是亡命徒。   崔磊又简单问了几句,又义正言辞地点了蔫儿炮一番,告诫他不许跟任何违法行为有瓜葛,这才转身离开。   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又停下脚步。   方才那个被他收拾了一通的小伙子,已经跟前一个大爷把账算得清清楚楚,正在灰头土脸地给一个刚来的老大爷过秤。   那大爷亦步亦趋地守在旁边,双手几乎都不想离开那装着废旧瓶子的编织口袋。崔磊凝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快步上前拍了拍大爷的肩膀:“老人家,不用怕,这收购站不敢给您短斤少两,不用这么盯着。”   大爷点点头,手却不松开。   崔磊无奈地摇了摇头,打开了编织口袋,弯腰探进去,拿出一个黑黢黢的东西来。   “大爷,他们不给您短斤两,您也不能不讲究对不对?往袋子里放秤砣压分量,这可不地道。再说了,我刚才聊天的时候可是看着了,您这秤砣还是从人家收购站院子里头拿的。”   老大爷被扫了面子,脸上十分尴尬,一瞪眼就想要扯皮,但转念一想方才这些地痞流氓都对崔磊客客气气的,不由得又堕了气势,把话卡在了嗓子里。   崔磊笑了笑,拍拍小伙子的肩膀,离开了。   背后蔫儿炮还喊着呢:“多谢磊哥火眼金睛!赶紧的,大伙儿表示感谢,不然这不又亏钱了!” 第31章 软硬不吃   崔磊将蔫儿炮提供的信息反馈给了唐达,也给开发区分局的秦海打了个电话。   自从孙龙山在两拨警察眼前出车祸死亡,尤其是还发生在开发区的地界,秦海也憋着一口莫名其妙的气儿,这次一听崔磊透露说跟上次的车祸有关,马上来了精神。没到两天时间,秦海就给崔磊回电话送来好消息了。   “哥们儿,人已经逮回来了,缉毒的兄弟先审了一波,你有什么需要问的,赶紧过来。这儿还有一老朋友,一听说你要来,说啥也要等着你呢!”   老朋友?   本就对彭东身上可能调查出的信息十分关心,再加上秦海这样卖了一波关子,引得崔磊更加好奇了。原本跟石百乐在外面分头跑线索、折腾了一上午的他,连午饭都没顾上吃,开着车接上石百乐就直奔开发区分局而来。   蔫儿炮所说的彭东可能牵扯到的事情,就是指毒品,也就是唐达最恨的东西。按理说,毒品这个东西,只要沾上,不到家破人亡都绝不算完,是个心智正常的人都痛恨,尤其是为此前赴后继、挥洒热血的警察。但唐达对这方面的事儿尤为敏感,甚至可以说是恨之入骨,虽然不是专门的缉毒警察,但只要听说是跟毒品有关、尤其是跟陆瘸子有关的案子,不等缉毒那边开口,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会无条件提供援助。   至于其中的具体原因,崔磊也听说过一些坊间流言,大概是跟唐达初入警队时的师父有关,但他没多问过。   ……   洪昌区和开发区本就相邻,崔磊开车过来只花了十几分钟。   秦海早早就等在分局门口,见到两人下车,大步迎上来:“走吧,上头已经说过了,一切你们专案组需要的,尽管开口。”   既然彭东已经落网,那这沾毒的事儿肯定是没跑了,崔磊也不担心他消失不见,不急这一时半刻的。他更好奇的是——   “你说的老朋友是谁?”   “哈哈……”秦海笑着,“里头等着呢!”   说话间,秦海已经引着二人到了刑警队的楼里,走廊尽头的板凳上坐着一个人,远远地听见脚步声便站了起来。   崔磊看见这有些熟悉的身形,眯着眼睛一瞅,不由得也惊喜:“一豪?”   来人笑着迎过来,逆着走廊窗户里透出的阳光露出面孔来:清爽的寸头,一对卧蚕眉底下是不太标准的丹凤眼,高鼻梁、略歪的嘴角,只看脸的话其实像个饶舌歌手;但再看身材又是另一种感觉,与崔磊相仿的身高,可手臂处鼓胀起的肌肉显得整个人更为壮实,随时能释放出爆炸般的力量。   费一豪,崔磊的老同学,现在是武州市特警支队的一员。两人在学校时关系就不错,毕业后一起走上警察的职业道路,更是成了铁哥们。   尚隔着几步远,费一豪已经一拳朝崔磊胸前捶过来,崔磊默契地一闪,让过拳锋后左手一格,反身就要用右手去抓对方另一只手,想用擒拿的路子制住对方,却听得对方喊着:“停停停!”   崔磊手上一慢,这才看清楚费一豪袖口露出的小臂上缠着纱布,隐约透着些暗红的颜色。   “怎么了这是?”崔磊有些诧异。他可是十分清楚费一豪的格斗搏击实力,轻易不会吃亏、更不会挂彩。   旁边的秦海抢先解释了:“说起来,你还得好好感谢你这老朋友。这两天你提供了彭东可能与毒品有牵扯的信息,刚好这边缉毒的兄弟也在蹲一条交易线路,彭东恰巧填补了中间一直空缺的一环。昨晚确定这几个人要碰头,上头决定抓捕,结果这里面有个人当场就吸了粉,致幻后神志不清把枪掏出来了,突然就引起了混乱。”   “里面人躲避的时候发现了警察的包围,当时警方要优先处理那个拿枪的混账,没法顾及每一个人,被彭东溜出来了。幸亏有个刚进警队的新人小伙子眼神不错,一个人追出来,但地形不熟 、又没经验,眼看就要被他跑了。结果好巧不巧,你这老朋友休假在附近夜跑,撞见情况不对,赤手空拳就把彭东给拿下了。”   崔磊了然,看来这伤就是在昨晚的搏斗中留下的。   “嘿,这彭东,这边的警察都知道,原以为就是小混混一个,拉皮条收保护费,进来蹲过几次。”秦海说的时候不屑一顾,“以前抓他的时候,还真给他验过尿,没沾毒。现在看来,这小子是只涉及交易、自己不吸。平时看着蔫儿不拉叽的,特么的估计自己也明白交易现场被抓了是大事儿,见了警察连眉头都不皱,亮出刀子就莽着玩儿命。这要不是费老兄在,我估计那新人兄弟要吃个大亏。”   “沾毒的,亡命之徒啊……”   崔磊点着头,想再去看看费一豪的伤,却被对方一挡:“小事儿,身上挂的彩要是排个座次的话,这个都挤不进去。”   “我们原本当他是热心好市民,想给来个表彰感谢啥的,结果回来一聊才知道是自家兄弟,跟你还认识。他知道你要过来,说啥也要在这儿等着。”秦海说道。   “等我干啥?你赶紧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吧?这都一晚上了。”崔磊催促道。   “等着跟你邀功,讹你一顿火锅。”费一豪咧嘴一笑。   “行!我去挖一挖,要是直接从彭东这儿就能把案子给破了,我包你一年的火锅!”崔磊爽快答应。   ……   事实证明,一旦一位警察对自己有了“乌鸦嘴”的心理暗示,那么关于破案的事情就只能“好的不灵坏的灵”了。   崔磊想从彭东身上直接破案的愿望落了空,这倒是帮他省钱了——费一豪这个纯爷们儿的饭量可是不小。   说来很奇怪,这彭东大概知道自己是被抓了现行,在警方进行讯问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抵抗,用秦海的话说,缉毒大队审他的过程十分顺利。   可是当石百乐走进审讯室,开口提到“灰色正义”的时候,彭东的眼神突然就变了,整个人一改之前认命的样子,警觉得如同一只夜晚巡视领地的野兽。   不论石百乐怎么连哄带诈,这个彭东就是云遮雾绕地胡诹,说出来的话完全不着调。先是说自己从来没听说过这东西,石百乐唬他说警方在他的手机上查到了安装过“灰色正义”APP的痕迹,他便改口说可能是朋友拿他手机玩游戏的时候装的。石百乐追问他为什么要给别人推荐“灰色正义”,他就摆出一副地痞流氓的无赖模样来:“道儿上混的,收钱替人平事儿不是很正常吗?我罩着别人,别人有事儿了来找我,我总得给介绍个门路。”   “既然不是你自己安装的,那你怎么就知道这个灰色正义能替人平事儿?”   “那我可不知道,我就是看他那上面这么介绍的,就给人出个主意呗!”   “你还把这个东西推荐给谁了?”   “没了。”   “没了?”   “就你们警察知道的那些。”   “那些?你倒是说说,我们知道哪些?”   “那我哪知道?”   “那就把所有你推荐过的对象都说一遍。”   “说了干啥?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   “我要听你自己说。”   “就跟你们知道的一样,不用说,我认。”   绕来绕去就是这么几句话,石百乐无奈之下,出来跟崔磊商量了一番,换了另一个策略。   “彭东,你可听好了,你这次被逮捕,可不是以前拉皮条、敲诈收保护费那么简单了,涉毒的都是重罪,你懂么?”   彭东两眼直直望着他,并不说话。   “我不管你在这交易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起到了什么作用,我只强调一点,这场交易里被查获的是冰毒,如果最后认定下来的事实里,你是贩毒的,那么只要——”   “只要50克就能判枪毙。”没等石百乐说完,彭东就抢过话头,接着说完了。   石百乐有些意外,微微皱了皱眉头,接着说:“既然你知道,我就不用跟你多啰嗦了。现在这个关于‘灰色正义’的话题,就是给你一个立功表现的机会,如果你能为警方破案做出贡献,那么法庭在最后量刑的时候——”   “用不着。”彭东一口回绝。   ……   石百乐束手无策,崔磊和秦海也一头雾水。根据熟悉彭东的片区民警介绍,此人以往并不像一个真正穷凶极恶的亡命徒,而且这次虽然牵扯了涉毒犯罪,但毕竟不是直接贩毒成员。可是他却表现出一副宁可从重发落也不透露只字片语的态度,这就十分蹊跷了。   “以他的表现,可以断定他对这件事绝对知情,那么应该只有两种可能性。”崔磊深思了一会儿做出判断,“第一,他受到了胁迫,有把柄或者什么别的被人捏在手里;第二,他与对方有什么利益或是其它相关,他要掩护对方。”   “会不会还有第三种可能性?”石百乐想了想,才试探性地开口,“他本身就是‘灰色正义’幕后的人?或者说其中之一?” 第32章 地痞彭东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性,都需要彻查彭东的底细才能得出结论。   考虑到“灰色正义”相关的一系列案件牵涉手机APP以及网络,这样的犯罪行为并不受地域限制,而且涉及命案,所以市局接到了唐达的报告之后,很快也将情况上报给了省厅。原本希望省厅利用资源汇总一下,看在别处是否有类似案件,以便并案侦查——有时候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警察当然不希望有更多的犯罪行为,但犯罪分子犯案越多就一定会留下越多的线索、给破案带来希望。   省厅并没有查到类似的案件,而且这个系列案从法医、痕检等方面其实没有什么疑难,难的是缺少线索,因此省厅派出的指导更多是针对网络技术方面,对陈凯进行远程支援。除此之外,再给唐达一柄“尚方宝剑”,让他可以合理、高效地调配各方面资源,尽快破案——毕竟“灰色正义”的特殊性摆在那里,谁也不能保证它的犯案范围不会从洪昌区扩展到整个武州、乃至全省,甚至省外“扬名”。   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在网络信息飞速流通的当下,将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只要觉得别人是坏人,就能随便动用手段残忍的私刑,那这个社会还要法律干什么?这种现象必须扼杀在萌芽阶段。”   唐达斩钉截铁地给专案组发出了军令状。   有了省厅的特批,唐达把这个系列案中涉及的所有人员的底细都摸了个遍,尤其是孙晓峰的绑架案。导致孙龙山身亡的那四名驾驶员的资料,专案组每个人都快背下来了,但不论是这四人本身,还是与他们相关联的其他人员,都不具备绑架孙晓峰的可能性,这场车祸看起来就如同一场货真价实的意外。   这一次,崔磊再次利用“尚方宝剑”,仅用一天的时间就把彭东的履历查得明明白白。   ……   彭东,本名不详,自小被人贩子拐走,买到了某地的农村。一直到八岁左右,他偷了“家”里的钱,跑出农村,一路流浪。   流浪过程中,他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都做过,也被人欺负、抢过背包,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稀里糊涂地就到了武州,开始了独自一人走街串巷、边乞讨边盗窃的生活。   没户口,没身份,没住处,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一个本该上小学的孩子就这么混迹街头,为此没少吃亏。时间久了,为了生存下去,自然就形成了一套不太正确的世界观,虽然幼稚、却有用。隔三差五地进派出所,对他而言不觉得有任何丢人,面对警察的批评教育也不曾有一丝惭愧。即便被送进福利机构,用不上一个月他就又衣衫褴褛地出现在街头闹市,然后继续靠他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谋生。   等到他真正成年之后,再次出现在派出所里的时候,竟然突然有了一个正经的身份,名字就叫彭东,还已经在郊区落了户口。而他出现在派出所的原因,竟然是为了报案。   他带着几个混在一起的伙伴,在开发区弄了个小店,卖盗版的光盘磁带。那时的开发区,其实才刚刚开始“开发”,人口、经济、乃至治安都不是很好。一些地痞流氓看这家店里的人年纪小好欺负,三天两头地上门闹事。有时候随手拿几张光盘不给钱就走,有时候拿着不知从哪搞来的破磁带说是从这买的是残次品、要退钱,还有些蛮横的直接就上门要钱敲诈、不给就打人。   彭东几人一开始不服软,总是跟这些人犟着来,为此挨了不少打,尤其是他这个领头的,肋骨都被打断过两次。时间久了,他总算是换了心眼,决定求助他从来不曾信任过的警方。   刚开始的时候,派出所出警过几次,帮彭东赶走了寻衅滋事的地痞,甚至还拘留过其中几人。可警察也发现了彭东的店里经营的一些违法音像制品,一码归一码地进行了处罚。   再加上那些被拘留过的人更加怀恨在心,转而在暗处使坏,或者是打了人就跑,在开发区这种待开发的地方,精力有限的警方终是顾不过来。时日久了之后,彭东不仅没把被罚的钱挣回来,反而吃了更多的亏。   从那之后,彭东再没向警方求助过。等到开发区的建设进入正轨,一众开发商带着竞得的项目订单大张旗鼓地开工时,却先后等来了一个叫“东子”的地头蛇上门。   “东子”手下有一票不太好惹的“兄弟”,但办事却还算“讲道义”。他强行垄断了工地上的沙土买卖,以高于市场价的差价形式收取保护费,只要跟他合作的,他都能保这工地“太平”,寻常小流氓还真不敢来惹事。   ……   这种地下秩序的建立者其实很令警方头疼,因此开发区的警察对彭东的底子没少摸。   中间这些年,旧的工地完工又会有新的,彭东在不同片区的派出所民警心里早就挂了号。民警都换过几拨了,他却仍然混得有声有色。   但坊间对他的发迹史却并不是很清楚。最初与彭东一起“白手起家”的大多因犯罪进了监狱、又或是金盆洗手改过自新,他究竟是怎么混出头的,全靠他自己一张嘴四处吹嘘。   据说他记得每一个曾经欺负过他的人,特别喜欢津津有味地给别人讲他是怎么报复回去的。   当初在开发区地界开音像店的有一个人叫“老贾”,比彭东做买卖早好几年,卖的都是百分之百纯盗版的光盘,还假模假式地在光盘盒上打洞,对外宣传是从海关走关系淘出来的正版“打孔碟”。彭东的小破店开起来之后,卖的也是盗版,不整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就是卖低价,而且还自己找来资源进行翻录刻录,卖的种类比老贾多上很多;要是有想看而买不着的也可以找彭东,彭东自有办法便找路子进货。时间久了,人们都去彭东那里买东西,老贾的店越发不景气,便对彭东怀恨在心。   他想过举报彭东售假,但毕竟自己也是干这个的,怕受到牵连;而且一旦这么干了,他就会成为整个武州音像行业的眼中钉——毕竟在那个版权意识淡薄的年代,哪家店没点儿盗版的东西呢?   明的不行,他就来暗的。老贾找了几个人,假扮成了工商局的执法人员,直接上门要查封彭东的店。彭东起初并未识破,唯唯诺诺地好声商量,被老贾敲走了几万块钱。这么一来,老贾尝到了甜头,隔三差五就这么来上一出,肉疼的彭东渐渐察觉不对,便不再上当了,还当众戳穿了对方。   老贾不甘心这个白拿钱的门路就此失去,居然伙同几人趁着彭东落单的时候把他给绑了。据彭东自己说,老贾威胁他关门滚蛋,还要他找人拿钱来赎,他挨了不少打,好不容易才瞅着机会跑出来。担心事情败露的老贾动了杀心,几人带着刀一路追——   “要不是有贵人相救,老子才二十来岁就把小命搭进去了。”这是彭东很喜欢说的故事之一。   ……   后来,这矛盾是如何化解的,旁人不得而知,只看到死里逃生的彭东行事变得狠辣起来,音像店的生意没耽误太多,还开始收罗小弟,拓展别的业务。头脑不如他灵光的老贾,生意越来越差,还时不时有流氓上门惹事,谁都知道这是彭东的主意,但他没办法,最后只能关店离开了武州。   “贵人?”   唐达看着崔磊整理好的资料,若有所思。   根据彭东的履历,他有被人贩子坑害的童年,有长大后被地痞恶霸欺凌的经历,要说怀恨在心、试图“声张正义”,也不是不合情理。但结合他以往的行事风格,警方分析后初步排除了石百乐所说的“第三种可能性”:彭东的文化水平显然不足以支撑他做下“灰色正义”这种技术性很强的犯罪行为,而且从社会关系上的调查,也排除了他与那个打死老闹的马仔、孙龙山车祸中的四个司机有任何的关联。   作为一个自小流落街头、也不曾成家的光棍,他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连户口本上都只有自己那一页。据调查,他不曾与哪个女子有过亲密的关系,包括他手下管的几名失足妇女。而他的违法行为,除了这次涉毒之外,在警方这里早就有了案底,是透明的。这么一来,崔磊关于“被威胁”的猜想也不太站得住脚了。   那么就只剩下“为了掩护某人”这个可能性。   唐达手里的资料上,崔磊重点标出了几个名字:庄祥,一个混混,从开音像店时就跟着彭东,替彭东挨过打,当时差点把命丢了;冯子飞,一个老黑社会人员,但退出江湖已好多年了,据说彭东当初的店里有他的“股份”;李园园,彭东口中偶尔提及的恩人“李姐”,逢年过节他时常大包小包地去看望,是个做建材生意的小老板;还有个绰号叫“鬼哥”的,具体资料不详,但警方高度怀疑此人是与武州相邻的黄城市一名尚未落网的毒贩,本名张贵,曾想涉足武州毒品“市场”,最终却被陆瘸子赶跑了。 第33章 河漂   “重点查一下资料上这四个人,看看他们现在人在何处、最近的行踪轨迹,尤其是那个涉毒的,请缉毒那边的兄弟们帮帮忙。”唐达说着,想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那个老贾,想办法找找他在哪,如果可以的话,把彭东口中这桩旧怨给调查清楚,看看当年那个‘贵人’到底是谁。”   崔磊点头,正要离开,唐达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这位刑警队长接起电话,只说了声“喂”,崔磊隐约听到电话的另一边的声音十分嘈杂,随着那边人说话,唐达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放下电话,唐达叹了口气,然后迅速地将桌上资料归置整齐,嘴上说着:“解放路,河漂。”   “好咧。”师徒之间的默契让唐达不需要多说,崔磊自然知道要收拾出发去现场了,他一边起身一边摇着头,“佛门圣地啊,河漂……这都什么事儿,造孽……”   可他走到门口,却突然停住,扭头回来:“哎?唐队,不对呀?解放路也不是咱们分局的地界啊?再说了,专案组现在不是应该‘脱产’专注灰色正义么?”   唐达没多做解释,只说了一句:“叫上大伙,先出发吧,去看了再说。对了,正好小曹在这边,叫着他一起。”   ……   唐达口中的小曹叫曹立鸣,是市局的法医,论资历算起来是崔磊的前辈,业务素质非常过硬,经常与唐达合作破案。今天原本是过来交接几起案件的伤情鉴定情况,还没办完,就遇上了这个事情,有专案组组长发话,他自然二话不说也跟着一起出发了。   解放路位于在武州市武阳区,算是一条非常热闹的南北主干道,道路北边尽头有一座桥横跨了阳子江,过了桥之后便是大龙寺。这大龙寺远近闻名,香火一贯十分旺盛,内里有个宝相庄严的双面观音像,是全省香客信徒每年必来的地方。受这大龙寺的影响,武州市本地信佛的风气很浓厚,尤其是老年人,从旧时代成长起来,吃了一辈子的苦,文化水平也不算高,退休后跟不上时代、又无子女每日陪伴,便三五结伴地“信了佛”;哪怕并未真正“皈依”“出家”,也开始讲究吃素、诵经,平日里也会把“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挂在嘴边,天天跟身边的后辈念叨。   要看到了年底,正是大龙寺热闹的时候,尤其是即将到来的农历新年。每年除夕的夜里,就会有大批香客守在寺庙大门外面,只等零点钟声一过,便要进去抢烧“头炷香”。   正是这个原因,崔磊才会发出“佛门圣地”“造孽”的感叹。   虽然对唐达带着专案组出动的决定有些不解,但崔磊几人还是压下了心里对“灰色正义”的惦记,开始关注打听眼下的案子——既然做了刑警,每一桩案件都该认真对待,不能挑三拣四,要力求还每个受害者公道。   “已经确定是命案了吗?”崔磊一边开车,一边先问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唐达摇摇头:“还不确定,武阳分局向市局申请支援,所以我才把小曹带上,一会儿看他的。”   裴晓文还是有些纳闷:“向市局求援,咋把电话打咱们这儿来了?”   “这是我要求的,专案组只有一个任务,鉴别这是不是与‘灰色正义’相关。”唐达说着。   ……   崔磊满头的问号刚到了现场就得到了解答。   “死者身上带了钱包,从里面找到一张身份证,显示是一名叫张天齐的中年男性。”现场民警在向武阳分局以及专案组的刑警们介绍情况。   “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死者就是这个钱包的主人,但初步判断应该八九不离十。这个张天齐在我们这一片儿早就挂了号儿,是个放高利贷的,闹出过不少幺蛾子。”   民警讲述的时候,重点是在对唐达说话,大家都明白其中含义——高利贷,通俗点儿说,又死了个“坏人”。   这让大家很难不联想到“灰色正义”。   不过,什么叫“不能完全确定死者就是这个钱包的主人”?拿着身份证对一下长相不就完了?   崔磊一边想着,一边跟大家一块儿走进了封锁带,眼睛往地上一瞟——   “我去……”没做思想准备的他差点就喊出来。   巨人观,即便是经验丰富的法医,看了也要觉得棘手。   穿着白大褂拎着箱子的曹法医走在后面,听见他的呼声,加紧两步赶过来,顿时也把眉毛拧了起来。   崔磊下意识转头去找裴晓文,正想拦她说“别看”,谁知这痕检队花已经凑上前去了。   “这得死了好几天了吧?”崔磊嘀咕着。   “不止,现在可是冬天,”曹法医摇头,“温度低,又是在江水里泡着,出现巨人观最起码十天以上了。”   不怪这里的警察同事说不能完全确认身份,呈现巨人观的尸体实在是“面目全非”。死者在江上漂了这么久,失去了免疫系统抑制的体内微生物疯狂繁殖,会在尸体内产生大量的有害气体,气体充盈后引起尸体鼓胀,使得眼球、舌头翻到外面,死者的颜面、胸腹、四肢全都像充气般肿大如同气球,别说相貌,就连身高体型都没法说得准。   “在这江上漂着,这么多天都没人发现?”崔磊四下望了望,手不由自主地去捏鼻子,虽然离得还远,其实闻不到什么气味。   武阳区并不算市中心,但这大龙寺附近人来人往,好歹也是个闹市,这的确有点蹊跷。   ……   尸体旁边蹲着一个便装的中年男子,正低头仔细观察死者的情形。唐达大步上前:“尸体在哪发现的?”   “哟,唐队来了!”便装男子起身招呼着,引着唐达往江边走去,没有过多寒暄,显然是熟到顶的老交情了。   “在那个桥墩旁边,靠近岸边的地方,这尸体是在那里碰着底下的石头搁浅了,不然还指不定漂到哪儿去。”   说话的便装男子是武阳区分局刑警队长,名字就叫武阳。原本在外地上的警校,但毕业之后说什么都要回老家公安局当差,说自己这名字就是为了维护武阳区安定而生的,连省厅抽调他的机会都不要。他跟唐达算是同一批入职的,是如今武州刑侦的中坚力量之一。   武阳一边指着方位一边说道:“发现尸体的是个路过的大爷。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了,死者身上盖了一张麻布袋片儿,可能都以为是垃圾,也不知在这儿搁了多少天,就没人在意。这大爷出来溜达带了条狗,准确地说,是狗发现的尸体,把大爷吓得不轻。”   “怎么想到通知我们这边的?”唐达也关注着这一点。   “虽说没参与你们专案,但市局那边打过招呼了,多少也知道点儿情况。”武阳说着,转头朝旁边的侦查员要过一个证物袋递过来,“你看看这个。”   唐达接过来,发现袋子里装的是照片,水淋淋的,照片有些卷曲,但仍然看得清楚,上面是一个面带惊慌神色的男性,被捆着坐在椅子上,一丝不挂。   “不止这一张。”武阳指着旁边侦查员手里其它的证物,“照片上的人就是张天齐。发现尸体的时候,这照片就插在死者胸前口袋里,估计是被水冲的,露出大半截,有的已经从口袋里漂出来了,是我们从水里捞出来的。”   都是非常敏锐的刑侦老手,唐达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是放高利贷的人,为了讨债肯定没少弄别人的这种照片,如今自己也遇上这种事儿栽了,所以……”   “对,有报复杀人的可能性。”武阳点头,“只不过尸体面目全非,需要回去用指纹确认一下是否就是张天齐——这家伙犯过事儿,指纹有留档。我估计八九不离十就是他。死因暂时不明,不过有了这照片的存在,我觉得不太像自杀或是意外,所以就通知你们了。”   “肯定不是自杀。”一直蹲着观察尸体的裴晓文突然说道。   见大家都把目光看过来,裴晓文指了指地上的尸体:“手上这串佛珠一看就盘了好多年了,胸口有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的纹身,再加上刚才看到钱包里有一张佛牌,好像是纯金的,而且上面有大龙寺的字样——八成是信佛多年的人,不会故意选在会流经寺庙的江水里自杀吧?”   “小姑娘不错。”   旁边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大家循声望去,见一个穿着休闲夹克衫的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一众警方人员中间,就站在崔磊和曹法医的身后。看样貌,这人大概有五十多岁,身材高大挺拔,从崔、曹二人肩膀上正好能看到裴晓文蹲在尸体旁边的场景。   崔磊被这冷不丁地一句话吓了一跳,眼看大家都不认识他,好像也不是武阳分局的人,赶忙去拦:“同志,这是警方办案现场,你不能——”   “钟队?”   唐达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惊喜。   武阳跟着定睛一看:“呀!真是钟队!” 第34章 警队传奇   “钟……钟队?”崔磊见两位领导都是这样的反应,不由得一愣,去仔细打量这个面容严肃的“大叔”,隐约觉得有些面熟,可自己在脑子里好好过了一遍,仍然没起来市里警察系统里面有哪位姓钟的队长。   正纳闷呢,唐达和武阳已经大步迎过来,还没开口,倒是裴晓文“腾”地站起来:“钟队!您……您也认同我说的?”   说话时,裴晓文脸色通红,虽然天冷,却看着不像冻得,反而像是激动。   被叫作“钟队”的人,点了点头:“刑事侦查,本就不该太死板,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法医身上。在等待法医分析出死因之前,通过表面的痕迹获得有用的信息,可以在案件的侦破上抢先一步,是个好习惯。”   “谢谢钟队!”   裴晓文如同是刚刚被颁发了奖状的小学生一般,清脆地应了一声,原本还想再说什么,但瞥见唐达和武阳已经到了旁边,立刻识趣地退到一边,脸上的兴奋神色却没有褪去。   崔磊不明所以,心想这位说的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夸奖啊,而且这道理其实挺浅显的,不过裴晓文的确脑子灵活倒是毋庸置疑。他用胳膊肘顶了裴晓文一下,轻轻问道:“这是哪位高人呐?”   “前任市局刑侦支队长!”裴晓文斜了他一眼,一脸“这还需要问”的神情,见崔磊仍然有些茫然,又补充道,“钟奎!钟判官!”   崔磊顿时恍然大悟:“啊……就是咱们在学校的时候那位——”   “对!”裴晓文压根不等他说完,“学刑侦的时候肯定会提到的!唐队算是咱们师父了吧?那钟队得算咱们师公了!他可是我偶像!”   “我说怎么觉得在哪见过……”崔磊看向钟奎的眼神立刻也不一样了。   ……   裴晓文视钟奎为偶像,真的是准确至极。   钟奎算得上是武州市刑侦系统的一代传说。他也是做痕检出身的,几乎每次经手的案件都可以通过细枝末节的痕迹,推断出大量的有用信息,甚至可以重建整个犯案过程,其头脑的缜密和海量的知识储备远飞常人能比。后来,在一次涉毒案件中,种种证据都指向嫌犯吸毒致幻杀人,而后因大量吸食毒品后对身体机能的不可逆破坏,导致嫌犯猝死;但钟奎却因为当时法医在尸检中提出的一点很不起眼的可疑之处——根据猝死者胃内容物的消化程度与血液中残留的毒品含量,其吸毒时间和死亡的时间与案中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有些匹配不上的偏差——钟奎倒过来去寻找与之相匹配的痕迹证据,竟然推翻了整个武州市公安系统的结论,并且找出了那个真正杀人、又诱人过量吸毒致死并且伪造现场的真凶。   经过那一次,整个武州都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之后遇到的许多与证物、痕检相关的疑难案件都会想到要听听钟奎的想法。得益于此,钟奎积累了大量的案件侦破经验,短短几年的时间,就从一名普通的痕检员升为一区分局主管刑侦的队长,又在前任支队长退休后,顺利被为了武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长。   而崔磊、裴晓文等人敬重、钦佩的队长唐达,在那时还只是钟奎手下的一名普通侦查员。   由于钟奎名字与那位中国民间传说中的道教神仙同音,且在刑侦一事上有着过人的本领,刑警生涯破案无数,做的也算是“捉鬼驱邪”之类的事情,因此得了“钟判官”这个绰号。   在武州本地乃至全省的警察学校尤其是刑侦方面的教育中,钟奎是一定会被提及的名字,是年轻一代刑警心中的最高峰。   但即便是这样一个风云人物,也在职业生涯的末期遭遇了堪称“滑铁卢”的事件:那是一桩原本应该板上钉钉的铁案,可最后犯罪嫌疑人的律师却通过“警方刑讯逼供”来翻了案,而那个“逼供”的人正是时任支队长钟奎。最后,罪人只是因一些无关痛痒的违法行为判了半年拘役,而背了处分的钟奎就此黯然辞职,结束了自己传奇却稍显短暂的刑警生涯。   这件事在全省公安机关都是个谜,所有人都认为他会在几年后顺理成章地成为省刑侦总队长、乃至公安厅的重量级人物,没人知道钟奎怎么会在这样一件不起眼的事情上犯错误,而且不做任何补救的努力,就把自己的大好未来给搭进去。   ……   一贯在崔磊等人面前严肃认真、一言九鼎的唐达,见了钟奎后也露出微笑,大家都看得出,那并非是官场上肤浅的谄媚,而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旁边的武阳也一样,凑上去请教钟奎,想听听这位“判官”能否直接给出些真知灼见,让大家能省点儿工夫、直捣黄龙。   “我就是路过而已,见着这么多人围着,过来瞧个热闹。”钟奎轻轻摆了摆手,“身份基本确定了,社会关系也好摸;尸体虽然巨人观了,但只要还是完整的,对小曹他们来说应该也不难。你们两位大队长一块儿盯着这么一个案子,我一个平头老百姓还瞎发表啥意见。”   “这么说的话,钟队也认为是命案而非自杀了?”毕竟在自己辖区,武阳更为关心一些。   “你们不都有初步猜测了么?而且,该说的刚才那小姑娘也都说了。”钟奎说着,转身离去,“我就不凑热闹了,不耽误你们忙正事。”   命案当前,两人也没多做挽留。   曹法医已经在安排运送尸体回去尸检的事情了,崔磊和裴晓文插不上手,站在外圈嘀咕着。   “唉,钟队也不多给指点一下,靠着咱们唐队跟他的关系,说不定他直接就能帮咱找到‘灰色正义’的破绽呢?”崔磊有些遗憾地摇头。   “你想啥呢!”裴晓文白了他一眼,“钟队都离职多久了,拿这么大的系列案去找他,你是想让头儿也违纪背个处分啊?”   “正式请回来当顾问呗?”崔磊凝着眉头,看起来倒的确是很认真地在琢磨这个事情,“钟队当初那个事儿也不能算是特别不可饶恕的错误吧?我打赌他内心深处还是想惩恶扬善的。”   裴晓文叹了口气:“我觉得他是心灰意冷了。你想想有多少人占着位置啥活儿也不干,照样月月领工资,年底拿奖金;钟队短短几年破了多少案子,做得多了可不就有可能犯错呗?谁能保证自己工作一辈子从来不出毛病?据说,当年他就已经在盯着陆瘸子那伙人了,有人说他要是还在位,这伙人早就被端了。”   崔磊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眼神不经意间瞟到了站在尸体边上沉思的唐达,猛地一哆嗦:“突然发现,咱们唐队也是跟钟队一样的脾气啊!也是个爱做得多的,咱可都得警醒着点儿……”   ……   尸体运回了武阳区殡仪馆,曹法医把一身装备穿戴整齐,一头就扎进了解剖室。   很快,身份的信息就先出来了,经过与过往张天齐留在警方的指纹资料比对,确认死者正是这个放高利贷的人。   考虑到系列案暂时没有太好的抓手可以继续追踪,而这个张天齐所做的营生又很难让人不产生某些方面的联想,唐达索性带着崔磊等人守在了这边,心里怀着一种“既希望他能提供关于灰色正义的线索、又怕他是因灰色正义而死”的矛盾心理。   曹法医并未让大家等待太久,走出解剖室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十分确信的表情了。   “死者额部粉碎性骨折,脑组织存在典型的对冲伤,而且身体其它位置也有多处骨折——是那种很严重的骨折。虽然已经巨人观了,但身体表面的一些创口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是与骨折同时形成的,甚至有断骨戳刺形成的。”曹法医说道。   在场的都是见过不少尸体的,多多少少也能听懂这些术语了,武阳眯着眼睛思索了一下:“额部……对冲伤……多处骨折……这么听着的话,像是身体经过了猛烈的撞击?”   “对,”曹法医点着头,“如果要再准确具体一点的话——根据骨折线来分析,死者身上的骨折是一次形成的,而非多次撞击,而且撞击面应该是一个平面。”   “平面?”崔磊挠了挠头,一手作掌一手握拳在面前模拟碰撞了一下,脑中在构想这个画面。   “摔死的,而且是高处坠落。”唐达说道。   从法医的角度,只能尽可能具体地将死者身上的伤痕特征描述清楚,而其指向了什么样的线索,曹立鸣通常不会直接说出来,因为担心自己的判断对刑警们产生干扰。   但案子见得多了,经验自然也丰富起来,对于不太复杂的致死原因,他的心里其实也是早有判断的。就像这次,他与唐达的结论完全一致。   “还真能是意外?但不可能是意外啊……”崔磊和裴晓文都没说话,只是对视一眼,目光中满是狐疑。   然而武阳支队长却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撇了撇嘴,看着唐达说道:“我越来越觉得像是你们专案组的活了。” 第35章 杀人动机   仅仅通过“高空坠落摔死”就认为与“灰色正义”有关?不说崔磊几人觉得不靠谱,唐达也认为这有些草率了。   武阳接着解释道:“你们可能不太了解,但我可是知道的。最近这两年,我们区出了好几桩跳楼自杀的事儿,都与高利贷有关。虽说这非法借贷的人,我们也抓了不少,不过旧的进去了总有新的冒出来。这帮孙子逮着老实人就恨不得跟榨油似的那么榨,到最后还不上钱了有的人想不开就走上绝路。对这些可怜人来说,跳楼就是最简单的方式,连工具都不用准备。”   “头儿,你这不也说了么,跳楼……自杀……”武阳身后,有个年轻的小刑警插了句嘴,强调了一下“自杀”。   武阳瞪了他一眼:“你自杀还带着自己不穿衣服的大写真?给谁看?给小曹看?再说了,这摔得全身骨折,当场就得死亡,咋进河里的?就算还吊着一口气,人还有能力动弹?难不成你是湘西的,能给他赶进去啊?”   那小刑警被训了个脸通红,仔细想想自己说的也确实荒唐,顿时缩着脖子不吭声了。   唐达替他解了尴尬,点头冲武阳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在公安系统有底子,这张天齐肯定没少坑人,现在又以这种最常见的方式死了,的确要考虑报复的可能性。不过,如果直接并案,还是缺乏依据;万一侦查方向错了的话,太浪费警力了。”   武阳也不是冒失的人,摆摆手:“我知道,查肯定是我们这边先查,就是先让你们有个思想准备。”   ……   论起办案,武阳分局的效率也是丝毫不差。   一天的时间,派出去的侦查员已经把大致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在碰头会议上,向武阳做了汇报。   “这个张天齐,是个彻头彻尾的光棍,说是‘天煞孤星’也不为过。父母年迈体弱,几年前相继病逝了;曾经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还没成年就出车祸死了。他也没结过婚,有过一个相好的姘头,但那女的跟他是婚外恋,后来被自己老公发现了,夫妻俩大打出手引发了两家群殴;张天齐本人啥事儿没有,那家人倒是抓进去好几个,女的还被打流产了,孩子也不知是她老公的还是张天齐的……”   侦查员讲述着情况,听得武阳直咂么嘴。   “张天齐的手底下带着一个网贷团伙,主要坑害的目标群体就是年轻人,尤其是没有社会经验的学生。裸贷、套路贷、ID贷,基本上这些花样全都用,金额大的一次有十几二十万,利滚利之后更不得了;小的他也不嫌,有的小年轻贪慕虚荣,借几千块钱买手机,这业务也没少接。”   “根据目前调查情况来看,张天齐死亡时,钱包里的东西都在,包括那个纯金的佛牌,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劫财杀人;除了那个姘头之外,也没查到他还有其它关系密切的女性,而那个姘头的老公放出来之后俩人就办了离婚,搬家去了外地,已经一年多了,这么看情杀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   武阳点着头:“看来初步的判断没错,仇杀。”   说话的侦查员咧了咧嘴:“问题就在这儿了,一圈摸下来,觉得仇杀也不太可能。”   “嗯?”   武阳的眉头皱起来了。   “我们主要调查了两个方向,一是在这个民间借贷的行当里,不管是合法的、非法的或是那些打擦边球的,有没有人因‘业务竞争’而跟张天齐结仇;二是从他这里贷了款的,那些还不上钱走投无路的、或是哪怕还上了但被榨得家破人亡的。”   “方向没问题。”武阳说着,但当他听完侦查员的汇总之后,也沉默了。   ……   想摸清楚张天齐这类人的底细,既简单又麻烦。   简单在于这种人游走在法律边缘,时不时便会踩过线、到局子里记上一笔,除了一起厮混的狐朋狗友们,可能最熟悉他的人就是警察;麻烦在于这种人也知道自己干的事儿见不得光,会刻意抹去一些生活中的痕迹,给调查带来困难。   在社区民警的协助下,公安部门重新调查了这个高利贷团伙,对一些明确的违法行为进行取证,而后果断实施了抓捕。按照起获的名单,警方走访了许多在张天齐那欠了账的人——按道理说,这些人应该算是高利贷的受害人,结果他们反而十分不配合调查;大多数人对于欠债数额和原因都表现得支支吾吾,其中还有一个瞒着妻子借钱去赌博的,在警察上门之后,被知道真相的妻子当场暴打……   拿着从武阳分局那边得到的资料信息,崔磊几人也是纷纷无语叹气。   “看见了么,这就是这些非法借贷没完没了的原因。”裴晓文愤愤不平地说着,“借钱的目的不正,借了钱之后也见不得光,只能东拼西凑地拆补,然后就利滚利把张天齐之类的人给养肥了。”   “也未必都是这样,还是有真的借钱去应急的,只不过……”石百乐看着手里的记录,咧着嘴直摇头。   一番汇总之后,警方已经基本排除了第一种“因行当竞争而结仇”的可能性:这张天齐,在“道上”居然还是个挺“仗义”的角色,自己有钱赚也带着朋友们一块儿发财;据说,那些陷入他的贷款圈套的人,一旦利滚利还不上了,他就会通过手段暗示对方到别处借钱来还,而这个所谓的“别处”,便是与他交好的其它高利贷团伙。   高利贷从来都是滚雪球式的大窟窿,张天齐通过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建议,让欠债人的窟窿越来越大,最终要么家徒四壁、要么走上极端……   “看看这个:徐兆平,借款一万,手续费、砍头息一扣,只拿到了七千五的现金,但他给张天齐打下的欠条上,写的金额是两万;一个月之后,连本带息需要还两万五千块钱。结果,他逾期了还不上,按每个礼拜五百的滞纳金给张天齐,如此拖了三个月,徐兆平一共交了六千块钱的滞纳金——这仅仅是滞纳金,也就是说,他还欠着这姓张的两万五。”崔磊说着,把资料往桌上一摔,“你们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最可怕的是这张天齐要求的利率,在道上居然算低的!徐兆平实在是还不上钱了,就被张天齐引着去了利率更高的地方借钱,来还他这两万五。这一回,徐兆平为了能拿到手两万五,在一个打着小额网贷旗号的平台上借款三万,打了个六万块钱的欠条……”   “现在查实,这个平台幕后的受益者叫林浩,早先是跟着张天齐混的小弟;后来自立门户,但仍然跟张天齐保持着密切联系,两人关系十分要好。说白了,徐兆平第二次借贷的这两万五千块钱,相当于是张天齐自己左手倒右手,而徐兆平却凭空又多了几万块钱的债务。想想看,他连两万五都还不上,你说上哪去还这六万?”   ……   “七千五变六万,还白搭进去六千!这徐兆平是干啥的,这么简单的账算不明白?”裴晓文十分纳闷。   “讽刺的是,他是个做小额投资代理的,平时干的活儿就是折腾算计钱;因为之前有一天喝多了酒,懵头懵脑地操作失误,亏了一笔钱,为了给客户补窟窿、才去借的款。”   “那就算找朋友借钱,打个正经的欠条也行啊!至少不会这么惨啊!”   “这家伙平时行事作风不太靠谱,又爱喝酒,所以亲戚朋友对于借钱给他都有点犹豫。偏偏这窟窿的情况很紧急,他怕因此丢工作,东凑西凑地还差几千块钱,而张天齐这种放贷的当天就能给钱,他就跳进坑里了。”   唐达、石百乐也都分别在看武阳区送来的资料,一边听着崔磊说,一边觉得奇怪:“这个徐兆平,没有作案嫌疑?”   崔磊叹了口气:“武队那边最优先查的就是他,毕竟要是从动机上说,这哥们如今工作没了、女朋友也跑了,怎么看都觉得他特有嫌疑;但是,他为了还那六万,上个月拦路抢劫,已经被抓起来了。”   除了摇头,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哟,这还有个更气人的,”石百乐从案卷里抽出一页,“这个叫林晓雨的大学生,父亲早亡,母亲做保姆供她考上了大学。这丫头穷怕了,为了挣钱,参加了一个号称勤工俭学的机构,原本想挣点生活费,结果把生活费当保证金让人骗走了。这丫头觉得对不起她妈,不敢开口再要钱,天天啃馒头喝凉水;后来看了学校里的小广告,找张天齐借钱,意料之中地利滚利还不起了,悲愤之下,在宿舍楼顶一跃而下……”   与武阳分局的对接,是由崔磊负责的,他相对更了解情况,听了石百乐说到的案例,点了点头:“这就是让武队那边头疼之处。被张天齐坑害的,很多都是这些原本都还算是安分守己的人,否则也不至于被高利贷坑害而束手无策,这些人根本就不具备犯案的能力,还有个别像徐兆平那样的已经被抓起来了。现在他们在排查那些欠款数额大,而且用钱的地方也不太正经、人又还没被抓起来的,不过应该是没什么进展。” 第36章 四份履历   没想到的是,武阳这堪称铺地毯一般地排查,居然还是无功而返。   张天齐在道上人缘极好,不少“蒙他照顾”的“兄弟”知道了这事,只要是没被警察拿着逮捕令找上门的,最近几天都像模像样地祭奠起来。而那些尚且欠钱未还的人,基本大多是贼心不小但贼胆不大的,钱普遍用在听人忽悠去炒股、打着投资的名义做投机的事,还不上的基本就是卖房卖车抵债,不至于“狗急跳墙”。像徐兆平这种,已属另类;有几个更极端的,借钱去赌博或是吸毒,都没什么好下场,最终的去处无非就是戒毒所、拘留所、火葬场。   据说,张天齐在武阳区的某地下赌场有“股份”,甚至这赌场的收入在他的财产中还颇有那么点儿分量。可留给警方的难题在于,这地下赌场并没有固定的“场”,是由几个圈内相熟的赌棍每次通过当面相约,确定好时间、地点以及玩法,再由手下的小弟们有指向性地放出消息,吸引一些相对“知根知底”的赌客来凑局。除了熟客之外,每次还有少数相对生的面孔,但这些新人也大多跟熟客相识,就像一个会员邀请制的娱乐会所;而这个团伙吸引来的赌客,其实也经过了他们的筛选,挑的都是做不正经营生的人,说白了——就算输钱输得底朝天,这种人也不敢报警。   相比之下,像那些只办小额贷款的年轻人,身上其实没多少“赚头”,不过胜在人多,加起来收益也算客观。钱还不上了,有父母家人帮着兜底,不还就得面对无休止的骚扰和威胁,老实人斗不过地痞流氓,只能拿钱出来息事宁人。   而这种一时糊涂的年轻人吃了这一亏,大多也能安生下来,知道该踏踏实实过日子。真正要说实实在在一生被毁了的,就是那个跳楼的大学生林晓雨。   考虑到张天齐的死因,“跳楼”这种自杀方式,也引起了武阳的高度关注。   但警方在深入了解林晓雨的情况后,发现更令人唏嘘的是,她唯一的亲属——她的母亲周萍,半个多月以前就在担任保姆的人家里出了意外。   那家主人宋鹏是武州本地一位小有名气的企业家,为人极其吝啬,相传他发家靠的就是投机倒把和种种鸡贼行为。如今年事已高,生活基本都靠保姆照料,但他拒绝了家人替他从家政公司请来的专业保姆,反而自己从那些钟点工聚集的地方找来了周萍。据说,他这样就是怕家人与家政公司的保姆勾结,图谋他的家产;而这个周萍是个苦命的老实人,不用给太多工资就能干活,让宋鹏很踏实。   十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宋鹏和周萍在别墅顶层的露台失足坠下,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时,两人皆已身亡了。事情发生在与洪昌相邻的江口区,当地警方在接到报案后第一时间就进行了调查。富豪的家里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证据十分容易获取:虽然没有正对着露台的监控机位,但位于露台入口处的录像清楚地记录着那一整晚都不曾有第三个人到过露台,而屋顶之类的位置也没有第三个人的痕迹,结论很显而易见。   宋家的下一辈人都在忙着争宋鹏的遗产,并不愿意在这件事上深究下去、消耗时间,于是这起意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   “看来武队长的担心应该没成真。”   虽然“灰色正义”的幕后人在给自己营造一种“打抱不平”的形象设定,但这行为本质上讲就是拿钱替人出头平事儿而已;既然这样,哪怕是天大的不公之事,总得有人下单、有人出钱才行。按照目前调查的情况,并未找到一个像是会花钱置张天齐与死地的人,崔磊觉得松了口气。   “是好事也是坏事,这说明‘灰色正义’的人这段时间暂时消停了,但也说明又多出一个不知什么动机的杀人犯来。”唐达的脸色有些差。   杀人的案子从来都是大事儿,这些天唐达一直在应对上面关于“灰色正义”案件的压力,个中滋味一言难尽。现在张天齐死亡的案件从杀人动机上没了头绪,顺着长长的阳子江沿岸找案发现场也只进行了一半,武阳恐怕马上也要有相同的“待遇”了,弄得这位大队长天天祈祷千万别是什么流窜作案,不然真不知道上哪逮人去。   “那天钟队还说呢,确认了身份、确认了死因,这案子肯定好破,谁知道是这么个局面……”崔磊嘀咕着。   “阳子江太长了啊!”石百乐感叹道,这几天他一直在顺着彭东的那条线到处跑线索,关于张天齐的案情全靠事后看着资料“补课”,“我昨天还听武阳大队的高师兄说,他们这些天几乎都住在江边了,没有关于第一案发现场的线索,只能顺着往上游找抛尸地点。但这大冷天的根本没人往江边靠,谁都说不清张天齐是啥时候漂到大龙寺旁边的,这就没法根据江水流速判断他是从哪被抛尸的。”   “除了先前那四个人,有新查到的跟彭东可能有利益相关的人员吗?”唐达突然把话题岔到了另一边。   “没有。”说到这,石百乐也有点丧气。   “磊子把那四个人的资料再拿给我看一下。”唐达吩咐着。   几人面面相觑,但感觉队长这突然间的思路跳跃、应该是想到了什么,崔磊不敢耽误,赶忙跑去拿了资料。   经过石百乐这些天的摸排补充,那四人的履历已经变得清晰明了了许多——   庄祥,早年彭东开音像店时的小弟中唯一一个还跟在他身边的,道上人都说他有点傻。以前老贾之流的来找茬,这几个和彭东一块儿搭伙挣钱的年轻人都被欺负得十分狼狈,有的实在熬不住就走人了;这庄祥不仅死心塌地跟着,连工资都不要,反正彭东管他吃管他睡,他就每天蔫头耷脑地卖磁带,别人闹上门来的时候他也护着店,挨打都不走。反正彭东挨了多少打,庄祥就肯定挨得更多,老贾绑架彭东的那一回,庄祥不知该去哪救人,就自己闯去老贾店里,被打到身上多处骨折、脑震荡,硬是到最后连打他的人都不敢下手了,被成功逃脱的彭东又带人给救了回去。   打那开始,彭东便逐渐把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务直接丢给庄祥去管,自己也不操心,而庄祥也算不辜负他,顶着个憨头憨脑的模样却没少挣钱。再看看其他一早便离开彭东或是挣着钱之后一拍两散的,要么仍然走街串巷靠着小偷小摸过日子,要么干起了“大买卖”、然后住进国家提供的带栅栏的房子里,庄祥身上的这个“傻”字实在是让人感慨。   冯子飞,这人退出江湖的时候,崔磊、石百乐这几个“小鲜肉”还待在警校里,靠著书本上和学长们讲述的破案历程憧憬以后的日子。冯子飞曾经跟过一个叫“福哥”的黑老大,而这个福哥可以堪称是改革开放以来武州市行径最恶劣的黑社会头目,跟他比起来,陆瘸子都算后辈。此人欺行霸市、开设赌场、涉足桃色产业,总之刑法里写着的“发财”路子,他都要掺合一下。   如此盘踞了武州地界十年之久,直到前些年省里下达文件,开展大力度的扫黑风暴,这福哥的气焰才被打压下去。随着身边的势力被警方一一扫除,他开始觉得风向不对劲,便下血本买通关系、打算跑路,谁知最后所有手续办妥、在开车逃往省外的亡命路上,被警方精准围堵抓获。按理说,作为犯罪团伙的骨干成员,冯子飞手上虽然没沾过命案,也肯定要被重判;但最终也许是通过做污点证人之类的方式,只判了很短时间的拘役,并且刑满后就金盆洗手、销声匿迹了。至于他罩彭东的店,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且彭东并未与福哥集团产生“业务”上的牵扯,故而没人清楚彭东与冯子飞之间的联系。   李园园,初步的调查显示,她是彭东发迹路上最重要的一位助力贵人。正是因为跟她搭上了线,彭东才得以介入本地建筑市场,并迅速从一个“混混头”蜕变成了某种意义的地头蛇。   这个李园园如今四十多岁,早年丧偶,一直没有再婚,一个人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商海。据前去调查的石百乐描述,李园园的颜值不低,而且保养得当,真的是当得起“风韵犹存”四个字。大概也正是这个原因,再加上那副商场女强人的独特气质,吸引了不少对其有仰慕之意的男性,尤其是建筑行业甚至是黑社会的人。然而她对每个人都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并且拿捏有度,竟然能让每个追求者都成为她事业上的助力,还互相不曾争斗。至于彭东对她究竟是哪种情谊,还不得而知。   至于那位“鬼哥”,缉毒那边的资料倒是很全,据说是在想进入武州毒品市场的时候,与彭东产生过联系。大概是鬼哥想找一个本地人做马前卒,但由于陆瘸子的存在,最终没有成功,之后就没再产生什么交集。但即便这样,由于这个鬼哥是警方长期关注的目标,崔磊仍然将他列为了重点怀疑对象。 第37章 路边险情   唐达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四人的资料,却一言不发,直到发现几名手下都还在大眼瞪小眼地等着他发话,才挥挥手示意他们先散了。   头儿肯定是想到什么了。   这是崔磊几人心中默契形成的共识:在往日的案件侦破当中,越是疑难的情况,唐达的思路领先旁人就越多,但他不会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一来是怕自己的猜想有错,干扰同事们的判断,进而把警力过多地浪费在无关紧要的方面;二来也是为了启发队里的后辈,让他们快速成长起来,尽早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侦破专家。   而唐达此刻思路的跳跃,是他最常见的“灵感乍现”的表现,不过这时出现的想法往往是不成型的,他会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去印证。不管怎样,这是个好现象,崔磊几人不由得有些期待,同时自己也迅速从那种受挫的沮丧中脱离出来,暗自较劲想着“不能落后老大太多”,全身心投入回到专案的侦破中去。   ……   关于“灰色正义”系列案件,警方第一次接到报案是孙龙山那次,但真正从案发时间排序的话,记录在案的第一次应该是老闹被潘龙报复殴打致死。虽说那个出现在案件记录中的电话号码,既不是被害人、也不是凶手,但它的的确确是介入到了其中。   由于潘龙的弟弟潘虎在老闹酒吧被抓是因为涉毒,所以他的案子最初是由缉毒大队负责的。当时负责审讯的警察就发现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那几个从潘虎手里买粉的人,基本都是进过局子的老毒虫,家里有闲钱、自己没本事,全靠着那点儿粉末让自己登上短时间的人生巅峰;唯有一个叫郭宇的,表面上也衣着光鲜,但实际就是个没正形的“街溜子”,除了自己有个固定住处之外,比流浪汉强不了多少。   几个被抓现行的瘾君子都表示他们跟郭宇刚认识不久,这小子自愿跟着他们做小弟,他们也就正好带着他一块儿鬼混。偏偏警方在郭宇的毛发检测当中,没有发现任何毒品残留的痕迹,也就是说,他最起码半年之内没吸过毒;再结合他的经济条件,警方认为他压根就没有过吸毒史——因为吸不起。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突然跑去吸毒呢?   对于这个行为的动机,郭宇解释说日子太苦了,听说吸毒能让人感觉好受点儿,产生了好奇心;再加上平日里总有地痞流氓欺负他,他觉得自己吸了毒能横一些,还可以认识更狠的黑社会,到时候就不怕受气了。   话倒是说得通,但总觉得有点诡异。后来因为唐达的灵感乍现,通过一个手机号把这件事和“灰色正义”系列案串了起来,但由于潘龙殴打老闹致死的案子具备完整的证据链、犯罪嫌疑人也供认不讳,所以警力就没有过多放在这件事上。   从案发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抛开潘龙以及打不开突破口的彭东,警方又把直接导致孙龙山死亡的四名驾驶员再次查了个底儿朝天,但仍然找不到他们中任何一人能与孙晓峰的绑架产生联系的证据。   侦破工作陷入了停滞,唐达干脆吩咐大家今天先休整一下。到了下班时间,崔磊和裴晓文并肩走出了分局大门,两人不约而同地揉了揉太阳穴,仿佛这样能把脑中的一团浆糊给揉开。   ……   “我感觉都已经好多天没吃过一顿正点儿的晚饭了。”崔磊伸了个懒腰。   “饿啦?走,请你吃饭去。”裴晓文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这是什么名目?”崔磊咧了咧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滚蛋!”裴晓文白了他一眼,“吃不吃?不吃拉倒!”   “裴姐发话了,当然吃!去哪儿?”   “也别走太远了,就路口那家吧!”   裴晓文一指,崔磊一看,赶忙摇头:“那不吃了!”   “为啥?”   崔磊摆摆手:“我还以为你就请个拉面或者汉堡就行了呢!撑死也就是找我帮你干点儿几十块钱的活。路口那是啥地方?墨西哥风味,一顿饭得小二百块钱吧,你直说要我干啥,我好心里有个数。”   裴晓文哭笑不得,拽上崔磊就往前走去——两人多年相识,早就拌嘴拌出默契了。   “少扯淡,请你吃你就去吃。”裴晓文一边走着,一边还是解释了一番,“感谢一下那天你送我去看老太太,过几天可能还得请你帮个忙,提前也表示一下。”   “多大点儿事还弄这么隆重!老太太还好不?”说到老人,崔磊还是认真了不少。   “唉,那个病,你知道的,只会越来越糟。”   崔磊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转下话题:“过几天去哪?还是跑医院吗?”   “去医院,然后……”裴晓文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崔磊,似乎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怎么?”   “医生说,老太太的日子不多了,要家属做好最后的准备。她家不是武州的,家里的后辈也没有靠谱的,整天扯皮老太太的事儿谁出钱管。我奶奶担心到时候压根就没人来管,我们总得找个车跑一跑办些事儿,又怕别人忌讳,只能……”   “没问题,不过我那小破奇瑞档次不咋样。”崔磊笑笑,一口应承下来。   “真的?”   “放心吧,到时候你告诉我就行,唯一就是要祈祷咱能别被案子缠住。”   ……   大事儿说定,裴晓文也卸下个担子,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往那家墨西哥餐厅走去。   冬天的六点多钟,天已经黑得十分彻底了。洪昌区作为货真价实的市中心,此时华灯通明,缤纷的霓虹照得路上五彩斑斓,显得十分热闹。   六车道的马路此时车水马龙,虽然不堵车,但连绵不断的车灯也连成了长龙,两个方向都望不到头,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再混上路灯的点缀,宛如在进行一场灯光秀。两边靠近路肩的非机动车道上,往来的都是送快递、外卖的电动车,没有堵车的烦恼,风驰电掣飙得飞快。   餐饮店全都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不时有招揽生意的小哥穿着各种花样的制服把传单、优惠券直接递到崔磊手上,称呼着“帅哥美女”“小哥哥小姐姐”,较着劲献殷勤想把他们拉进店里。   唯一敢在这大冷天把摊位支到室外的只有烧烤店,那炭火离得几米远都已经熏得人眼睛疼,老板双手握着上百根串好的签子一边在炉子上翻转,一边吆喝着呼唤顾客来自取烤好的肉串。   “要不咱就在这儿吃算了,又便宜又好吃。”   崔磊眼睛盯着那不停滴下肥油的肉串,脚步都不知不觉放慢了不少。   裴晓文伸手把他袖子一拽,看都不看就径直走过了烧烤摊位。   “忘了前几个月你胃疼得嗷嗷叫了?医生咋叮嘱你的?我看我记得都比你清楚。”   “吃顿烧烤而已,不至于吧……”崔磊还想做最后挣扎。   “少吃油腻,尤其是晚上。再说了,这路边尘土飞扬的,你拿到的烤串上说不定就沾了某辆经过的车轮子上的灰尘,保不齐这车刚刚才从哪个医院的停车场开出来。你一口吃下去,立马躺进医院,帮助那粒灰尘落叶归根。”   崔磊张了张嘴,却实在是被怼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无奈地被拖着往前走去。   迎面过来了一个逆行的外卖小哥,大概是因为这大马路中间有护栏不方便调头,他就干脆把车骑到了反方向;再加上非机动车道已经被正向行驶的电动车占满了,他为了图方便骑车就上了人行道。   可能是被路边的灯光晃得有点看不清,崔磊发现对方越骑越近、却压根没有减速的意思,赶忙拉住裴晓文往旁边躲去。   一切都只在片刻之间,外卖小哥的车擦着两人的身体就掠过去了,崔磊有些愤怒,正要高声提醒对方,就听“哎呀”一声惊呼——   两人闻声回头,这才看到身后还有一名中年男子,正好被他们挡了视线,等到他俩闪开时才看见冲撞过来的电动车,躲闪不及登时就被正面顶飞了出去。   电动车一歪,后座上的外卖箱蹭到了行道树的树干上,带着车和车上的人都打了个转儿,而后那小哥被狠狠地从车座上抛了出去,整个人“啪”地趴在了一边;但更险的是那名被撞飞的男子,由于他看见车时下意识地还做了一下躲闪的动作,人往后仰着、腿却还在努力蹬地保持平衡,踉跄地一拌,身子斜着就摔到了旁边的非机动车道上。   “哎!”   男子的后方,一辆盯着路口绿灯倒计时、想加速冲过去的电动车疾驰而来,谁知道那男子突然摔下到了他的正前方,骑手赶忙尖叫着提醒、拼命按下刹车、两只脚都踩到地上使劲地蹭——   “小心!”   崔磊腰腹发力、猛地止住自己一秒钟前还往一旁闪的惯性,飞扑上前抓住那男子的衣服死命往后一拖! 第38章 纠纷   “吱——”   “咣!”   崔磊带着那倒地的男子往后蹭了不到半米的距离,摔倒在地上,电动车的车轮险之又险地擦着男子的手臂、压着袖子碾了过去,而后歪歪扭扭地顶在与机动车道分隔的护栏上,撞出一声巨响。车上的骑手由于惯性屁股离了座位,差点一头向前栽出去,靠着两只死死攥住车把的手才稳住身子,吓得脸色惨白,两只眼睛瞪得圆鼓鼓地快要从眼眶里胀出来,胸口随着喘出的粗气一起一伏地。   四周的喧闹仿佛都静止下来了,车流明明不曾有过歇息,可这场危机中心的几人近乎都紧张得听不到周遭其它声音。   后面的电动车、自行车纷纷停下来,把自己的车抬到人行道上,小跑着推过这一段是非之地,然后一边忙里偷闲地瞟上几眼、一边从路口的红绿灯下各奔东西,空气中只剩下刚才电动车刹车时、轮胎在地面摩擦出的某种难闻气味。   警察总是在各种危急情况下反应最快的,虽然整个事件不过几秒钟的工夫,其他人尚且惊魂未定,崔磊已经双手撑起身体,去看身边的男子。   “没事儿吧?”   那中年男子捂着肚子,张着大口使劲换气,估计是先前那一下被车子顶在腹部挺难受的,缓了片刻后才朝崔磊点点头,说了声上气不接下气的“谢谢”。   裴晓文先前被崔磊拽的也差点摔着,好不容易站定时崔磊已经扑了出去,她拦都没来得及。此刻赶紧跑过来,先把崔磊和那中年男子扶着,让他俩坐到路边相对安全的地方,那名撞到护栏的骑手手脚发凉地走下车来,看了看护栏并没有撞变形,总算松了口气。   崔磊摔得也很疼,龇牙咧嘴地,但总算救到了人,刚才悬起来的心脏好歹是落了下去。他这才顾得上去看最开始那名逆行的外卖小哥,却发现他已经爬起来了,一瘸一拐把从外卖箱里甩飞出来的外卖饭盒捡起来,顾不上从破损的外包装上溅出来的汤汁,只是囫囵用袖子抹了一下就放回到外卖箱里,然后抬腿往车上跨去。   “喂!”   身旁地上的中年男子不知怎么突然就“满血复活”了,大喊了一声就蹿了起来,把崔磊吓了一跳。   “给老子站住!”   虽然跑起来也同样踉踉跄跄,但脚步倒腾得可不慢,他大步冲向那名外卖小哥,扯住对方外套上的兜帽,狠狠地把还没坐稳的人从车座上扯了下来。   ……   “撞人了你还想跑?”中年男子一边捂着尚在疼痛的肚子,一边横眉瞪眼地怒斥着外卖小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没事吧?”外卖小哥大略打量了他一眼,口头上很明显毫不走心地应付着,双手已经又去抓车把想要上车了。   “你说有没有事!老子差点就被刚才那个车压过去!”中年男子脖子上青筋暴起,脸色也涨红了,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愤怒。   “那是他骑车太快了,再说这不是没压上么……你福大命大……我赶时间还要送单子,我先——”   “送单子?你单子重要还是老子命重要?要不是别人帮忙,我特么说不定命都没了,你就是这个态度!?”中年男子唾沫星子四溅,声音嚷得直奔天际,周围路过的行人、纠结要吃哪家餐厅的食客,闻声全都凑了过来,有目睹了事情经过的人还低声向后来者讲述着情况。   “我快要超时了!我这个月都四个差评了,再收一个差评我又要扣好大一笔钱,反正也没什么大伤——”   “你放屁!什么叫反正没什么大伤,没伤是老子运气好碰到好心人救命,我要是伤了你拿什么陪?你骑车在人行道上逆行、撞了人还想跑,就这个素质,你活该差评!还四个差评,四十个都不嫌多!”   那先前不停挣扎想要上车走人的外卖小哥,被这句话一下子戳到了痛处,声调也高了起来:“又不是只有我一个逆行的!就那么点时间要跑那么远,我送晚了你们又非得给差评,不逆行能怎么办?凭什么说我?”   “你的差评又不是老子给的!”中年男子更加暴躁了,“我告诉你,你刚才要是客客气气道个歉,我说不定看你不容易就放了你了,现在想走,门都没有!给老子从车上下来!”   “起开!”外卖小哥心情想必本来也不好,一时被拉扯得来了脾气,用力一甩,那中年男子身上疼站立不稳,一下子就被他的手臂一带、再次摔到了地上。   外卖小哥扶正了车把,又伸手固定了一下外卖箱子,又想跨上车子动身。   “艹!”   已经怒火万丈的中年男子爆了句粗口,一翻滚撑起身子来,这次是真的发了狠,上手一拉、整个身子往后仰去,用全身的体重生生把电动车给拖倒在地,那外卖小哥也磕磕绊绊地从车上摔下来。   ……   刚刚被裴晓文扶着站起来的崔磊一直在关注着这两人骂架,老实说他心里也对那名逆行的外卖骑手十分生气,毕竟一切错误的源头是他,连自己和裴晓文也差点遭殃。   他正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忽然看清楚中年男子的举动,立刻鼓足了气息一声大喝:   “住手!警察!”   裴晓文被他声音提醒,扭头看去,见男人已经扑到了外卖小哥身上,一手尽全力去压制对方反抗的手臂,另一只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拎起了一块有大半板砖那么大的石头,已经举过了头顶。   所有人都被崔磊一声吼给震住了片刻,中年男子手上一慢,扭头去看的时候,裴晓文已经放开崔磊,一个箭步就冲过来。她单手一捏中年男子的手腕,就听其“哎呦”呼了一声,石头应声掉在地上。   外卖小哥这才看清楚自己差一点就会遭遇什么,那奇葩的脑回路总算是品出些许后怕的味道来,没血色的脸上哆嗦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晓文把中年男子的手臂抓住,另一只手也捏住了还没定神的外卖小哥的肩膀,转头朝崔磊看了一眼。   崔磊冲她扬了扬手里还亮着屏幕的手机,点了点头。   “已经报警了,你们的事情,让交警过来处理。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对全部事情作证;但是,我要强调一下,不管什么情况,严禁打架斗殴!你们要是再有动手的行为,这事情我们刑警队可就要接手了!”   裴晓文的声音清脆、身手利落,严肃起来后攻击性的气场爆棚了,的确将剑拔弩张的两人给威慑住了。   但那中年男子虽没再动手,却并不服气:“交警?交警来了就会和稀泥!到时候无非是让他赔礼道歉,说些什么大家上班都不容易的屁话!有个毛用!”   “那你想怎么样?”好好走在路上,突然就被车撞了,裴晓文也很同情他,可这话却说得让她有点生气。   “老子想怎么样?老子想打死他个婊子养的!”   “你把嘴放干净点!”外卖小哥也急了。   “你大爷干净!”中年男子嗓门的确是大,转头又看着裴晓文,“警察是吧?我倒是问问你,现在我是没出什么好歹,万一刚才那个兄弟没来得及救我,我要是被撞死了,警察怎么处理?赔?他有几个钱赔?且不说是他,就算是你找个首富过来了,能怎么赔?赔几百万,赔上亿,死了的人能活过来?我儿子能再有个亲生父亲?我老婆就算找一个新老公,那也叫‘再婚’,第一本结婚证就算是废了!我是没什么大本事,一条命不太贵,但对我自己家人来说,也值钱!”   裴晓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大段来,有些发愣,没接话。   “我早就看这些瞎骑车送外卖的不顺眼了!你说辛苦,这些平头老百姓哪个不辛苦?全都可以为了自己挣钱不管别人死活?老子要是去卖粉,老子挣得还多些!撞了人,陪着去个医院、掏点钱、道个歉,就完了?刚才我的手差点被压了,我要是个靠手艺挣钱吃饭的,一辈子就被毁了!你们警察能判他养我一辈子不?要是被撞的是个科学家怎么办?他那个草包样能替科学家造火箭不!你们警察是可以惩罚他们,但顶个屁用!这么大的危害,那么轻的惩罚也叫惩罚?你上网看看,送外卖的出了多少事了,有人改过没有!”   中年男子如连珠炮一样,吼得裴晓文耳朵嗡嗡响,那外卖小哥几次想插话都插不进去,到最后见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分明全都站在了中年男子那一边,只好梗着脖子扭向一边不再吭声。   裴晓文皱着眉头,对于他这种动不动就“打死他”“老子去卖粉”之类的言辞十分不满,但想要训斥却又不知道该从哪开口。   正巧这时,远处传来摩托车声响,两辆闪着警灯的警用摩托驶来、停在崔磊身边。   “磊子,啥情况?”从车上下来的是两名交警,大家都是这一片区的,早就熟悉了——崔磊刚才是直接把电话打到他们的手机上,不然还要等调度什么的,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崔磊摆摆手,示意不是自己的事情,又往裴晓文这一指。   两名交警大踏步走来,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道,裴晓文总算是放松下来——这要是在武州分局门口、自己眼皮子底下真打起架来,那可真说不过去了。 第39章 崔磊的疑问   两名交警很快了解清楚了事情经过,起初的确还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那个被撞了的中年男子说什么也不肯,说一定要把该做的检查都做了、把该走的流程都走了。   这样一来,那个一心惦记着还要去送洒出来的外卖的小哥是肯定走不了了,急得他原地又叫又跳,拿着手机冲着交警大喊“我超时了”“我这一单送不成,这个月就白干了”,到最后崩溃地转向围观的路人,语无伦次地央求大家帮他,问有没有好心人能替他送一趟外卖。   看客们怕把麻烦惹到自己身上,再加上警察来了也没什么热闹可看了,纷纷散去。那闹个不停的外卖小哥终于彻底绝望了,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要被扣掉许多钱的事实,整个人呆呆地立在那里,不论警察跟他说什么都只剩下点头;只是偶尔抬起来看一下那名中年男子,眼神中透出些复杂的光,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但肯定不止是悔意。   崔磊看得出来,那中年男子应该的确没什么大碍、也似乎不是那种会讹人的人,但不知是不是心里有积下的火气,被这事儿一下子点燃了;再加上那外卖小哥先前完全无所谓的态度实在过分,他就想通过这种方式狠狠地让对方吃个亏、长个记性。   这种做法,是对是错,崔磊也说不上来;至少在法律范围内,中年男子提出的诉求完全合理。   但这样真的能解决问题吗?   这个外卖小哥,今后在面对平台制定的如此紧迫的时限的时候,会不会遵守交通规则、老老实实地骑车?被扣了一个月的辛苦钱,他还会继续做这一职业吗?就算他真的意识到了错误,对这满大街乱窜的电动车骑手们又有多大的影响呢?   “行了,剩下的不用咱管了,吃饭去。”裴晓文走到崔磊身边,伸手去拽他。   “好咧,饿死我了。”坐在地上的崔磊应着声,借着裴晓文手臂的力气,一撑地打算站起来——   “我去——啊!”   裴晓文手上突然一沉,就见崔磊惨呼着整个人往下一沉,“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   “怎么了这是?”裴晓文吓了一跳。   崔磊吸着冷气喘了几下,用左手胳膊肘撑着身体爬起来,右手往后腰探去,摸了摸,叹了口气:“刚才把腰伤着了。”   “啊?这……”裴晓文面露焦急,“严重不?”   “没事儿,也不是第一回 了。”崔磊翻转了个身,用四肢撑着跪在地上,大概这是现在唯一一个不疼的姿势。   “用不用去医院?”   “这都几点了,除了急诊都下班了吧?回去贴个膏药,缓两天就行了。”崔磊摇摇头。   “要不我喊张哥他们过来帮个忙吧!”裴晓文看向不远处的两名交警。   “算啦,人家处理案子呢!不过我今晚肯定不能开车了,一会儿打个车,回家躺一晚上就差不多了,伤得不是很厉害。”虽然比不上费一豪那样时不时面对暴力冲突的特警,但从上警校那天起,崔磊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也受了个遍,对自己身体的状况十分了解。   “唉……”裴晓文守在一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裴姐,咱商量个事儿呗?”崔磊突然说。   “怎么了?”   “墨西哥餐厅的菜能打包拎走不?”   “你——”裴晓文哭笑不得,“过几天你休养好了,咱们去他店里吃不好么?还能少了你这顿饭不成。”   “我这不是怕万一他餐厅关门么……”   裴晓文压根没搭理他,站起来招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招呼着司机下来帮忙,一起把崔磊扶上了车。   ……   一路无言,直到车开到了崔磊家楼下,热心肠的司机帮着裴晓文把崔磊扶上了楼,崔磊想要多给十块钱,司机说啥也没收。   一室户的小房间,一看就有段时间没打扫了,看得裴晓文直皱眉头——不过回头一想,她也没啥资格吐槽,最近这段时间大家作息十分混乱,有空睡个舒舒服服的觉就已经不错了,至少崔磊的房间还没长出发霉的气味。   “呼——”躺到床上的崔磊松了口气,“谢啦!”   “少在那瞎客气了,你赶紧休养好了,说不定过几天还得靠你开车帮忙呢!”裴晓文愁眉苦脸地,谁知道好端端地突然出这么一桩事情。   “放心吧!”崔磊对自己的恢复能力十分自信。   裴晓文大略扫了一眼,发现这房间里似乎完全没有可以拿来果腹的东西,便掏出手机来,打开外卖APP翻找起来。   “喂,你这附近咋全是卖垃圾食品的啊?”她吐着槽。   “我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崔磊冷不丁说出一句完全不着边际的话。   “啥?”裴晓文继续研究着那些并不怎么吸引人的菜单。   “假设一个场景:逆行的外卖小哥,像今天这样撞到了人,如果是那种没有非机动车道的马路呢?那今天那个大哥估计就摔到机动车道上去了,谁知道后面会开来一个什么车;如果是超速行驶的车,或是公交车、渣土车这种惯性大刹不住车的,会发生什么?”崔磊说话的时候,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似乎真的是在脑海中构想这样的画面。   “会发生——”裴晓文的注意力还放在外卖上,说着说着突然回过神来,一咧嘴,“我的天,你就不能想象点好的……这什么血腥场面,还嫌平时上班看得不够多啊……”   “是啊,血腥场面,多半一条人命就搭进去了吧?”   “那肯定的啊!”   “那你说,如果被撞的人是一个明天就要踏入婚姻殿堂的准新郎,那留下的那位新娘怎么办?如果是一个外科手术医生专家,原本明天要给一个患者做救命的手术呢?如果是一个单亲的父亲,留下了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这孩子的人生会发生什么变化?”   裴晓文听着这些问题,不知不觉地把手机放下了,她似乎预感到了崔磊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说,法律会怎么判?如果机动车是正常行驶的,那责任全都由电动车骑手来承担,他又能承担得起什么呢?他也许认为自己只是图快逆行抄个近道而已,怎么就要赔得倾家荡产呢?”   “就算倾家荡产又如何?也许这个孩子原本可以在父爱的庇佑下,健康成长,读一所好大学,成为某个领域的优秀人才;但不幸发生之后,他只能变成一个孤儿,拿着对方赔偿的几十万块钱——甚至有可能只有几万块钱,毕竟谁也不知道肇事者的经济条件如何——然后呢?他的一生都变了,谁能弥补这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的人生?”   “那个等着做手术的患者,说不定是某个人挚爱的妻子或者丈夫,因为手术没做成,还没等到再次安排就不幸去世了。医生的家人尚且能得到一个聊胜于无的赔偿,可病人的家属该找谁去哭呢?老天爷吗?”   崔磊看着裴晓文,严肃认真地问她:“你说,那个吃尽苦难成长起来的孩子,那个失去了挚爱的病人家属,又或是其他的倒霉人,如果有朝一日知道了‘灰色正义’这个东西,而他刚好手头又有一笔钱的话,他会怎么做?”   ……   裴晓文没能给出一个让崔磊信服、也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她一直思考到那并不好吃的外卖送来,到两人吃完,也只是说“不论怎样,都不能支持灰色正义这样的行为”“不能将私仇诉诸暴力”。   “我只是想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诞生,但这样的东西一定是错的,可是该怎么杜绝呢?”崔磊问道,不知是问裴晓文,还是问自己,或是问某个抽象的对象。   这个问题,让原本经常胡扯聊天的两人,这顿饭吃得很沉默。   “你好好休息一下,在家尽量就别瞎折腾了,明天我再过来帮你收拾收拾。”裴晓文临走前,把崔磊晚上要用到的东西都给他在床边归置好,又嘱咐了一番。   “不用,我贴一晚上膏药,明早就能上班去了。”脑海里被方才那个想不出答案的问题占据后,他心里更加记挂着“灰色正义”的侦破了。   “算了吧,我保证头儿知道了之后也得让你休息休息,不然真要是涉及到逮捕嫌疑人了,你就这么四肢着地、龇牙咧嘴地上去给人带铐子?”裴晓文临走前还不忘挖苦他一句,“踏实点躺着吧,要是专案真有进度了,肯定不会不告诉你的。”   安静的房间里,崔磊一个人躺着,摆弄着手机——已经好久没有打过游戏了,要不玩一会儿?   他的手指停留在了游戏的图标上,没有点下去。   这是个武侠风格的游戏……武侠……郝昊昊当初玩的那个,也是武侠游戏来着,里面的人为了一件虚拟的武器快意恩仇、一掷千金。那个谋划了孙晓峰绑架的人,用酬金换了郝昊昊手里的装备,也许他也是个武侠迷?喜欢“行侠仗义”“替天行道”?能不能从这个角度入手,再做一次犯罪嫌疑人的心理剖绘呢?   正在这时,崔磊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大姨”。   “喂?”   “磊子,你能来你姥姥家一趟不?出大事儿了!” 第40章 信佛的外婆   出大事儿?能出什么大事儿?   崔磊一头雾水。   家里的这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崔磊其实跟他们平日几乎毫无联系。就像那句相声里说的话“穷人站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有钱人在深山老林耍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宾朋”,崔磊一没大钱、二没实权,虽说他的那些亲戚长辈也不怎么样,但仍旧不影响他们不拿正眼瞧他。   作为一名刑警,在这些亲戚的眼里,觉得他整天沾的都是杀人犯、鸡鸣狗盗之徒,抛开带不带晦气且不谈,他们觉得他还不如一个派出所片儿警“有用”:邻里之间有个纠纷矛盾了、东家长李家短得扯皮了,一个电话就把自己家当片儿警的亲戚招呼来,横眉瞪眼地把人一训,自己家又有面子又不吃亏;万一家里小辈哪个不懂事儿的跟人打架了,有个派出所的亲戚能从中斡旋,说不定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连钱都不用赔。   可崔磊呢?但凡是他经手的,那都叫“犯罪嫌疑人”,只要抓进去了不沾个“判”字儿甭想出来,对普通人家来讲,能有什么用?   所以,这些势利眼的亲戚压根不搭理他,像逢年过节、老人过寿这样的日子,甚至还会提前问他最近有没有办过案子,嘱咐着说要是办了什么命案一定得告诉他们,免得他们担心。一开始崔磊还实诚地有问必答,后来总算是想明白了,这些人无非是想知道他沾不沾晦气,别在大过节的日子里触霉头。于是他干脆就以“办案子忙”为理由,推脱不去了,对方松一口气,他也乐得清静。   现在细想一想,姥姥家……上一次去好像还是大学刚毕业那年,那次去是因为姥爷去世了,到现在已经四年多没再去过了。   “大姨,您别急,怎么回事?”崔磊先问了一句。   “你姥姥犯糊涂啊!家里的钱全让人给骗走了!”大姨说话的时候都带着哭腔,这听着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骗走了?”崔磊一听就立刻警觉了,手一撑床想要坐起来,腰间传来的触电般的刺痛瞬间又将他拉回了床垫上,疼得他脸上一抽、狠狠吸了口凉气。   “几十万呐!几十万呐!”大姨的声音都变了模样,似乎在对面急得歇斯底里地跳脚。   ……   老实说,崔磊从来不知道家里这些亲戚的经济状况,他也懒得去了解。但几十万可的确不是个小数目,何况这是老人的养老钱。   城市的经济越发达,诈骗犯就越猖獗,光是崔磊加入警察队伍这几年,武州市破获的诈骗案就有大大小小几十起,抓的人都足够一个满编营了。但其实还有更多被骗走的钱无法追回,毕竟很多诈骗行为是通过电信及网络途径,人家犯罪分子在海外躲着呢,有时候警方都有力无处使,只能拼命地做“科普”给老百姓讲述电信诈骗的套路。   崔磊好说歹说才安抚住了大姨的情绪,说定第二天一早就赶过去——其实,对于自己的腰第二天早上能不能下得了床,他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   好在老天还算给面子,一觉醒来,他翻身下地,发现腰腹虽然使不上力,但站起来走动总算是没什么大碍了。这从日本进口回来的膏药效果真不错,想来那些每日被工作压榨的“社畜”应该全是靠这些东西在撑着吧?   崔磊一边想着,一边掏出手机,准备给队里打个电话。虽说案件侦破进度受阻,但一天不破他就要记挂一天,可是家里老人这边不管也不行,几十万的金额可不是小数目,谁知道会不会闹出大麻烦来。   谁知号还没拨出去,电话先响了。   “磊哥!告诉你个好消息。”号码是队里的座机,声音是石百乐。   “彭东那边有突破?”崔磊忙问。   “噗……哪有那么好的事儿……”石百乐无奈地苦笑,“裴姐替你请假了,唐队听说了之后已经批准了,让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有进展了再通知你。他怕你一个人在家不方便,让我先打电话问问情况。”   “谢啦兄弟,我还行,生活还能自理。”崔磊说着,不忘左右活动着腰身,试探自己的恢复程度,“也替我谢谢唐队和裴姐。案子有进展了一定告诉我哈!”   “放心吧!现在线下该摸排的都已经摸得差不多了,都在等陈大神那边想办法突破APP的后台。他那边要是能有成果,可比咱们围着这不靠谱的彭东打转要管用得多。”   崔磊又叮嘱了这位学弟一番,让他注意安全,这才挂断电话、收拾出门。   ……   虽然很久没来了,但崔磊还没有忘记去外婆家的路线。敲门后,开门的女人先是一愣,看得崔磊也怔了一下,两人似乎都在努力辨认对方是谁。片刻后这女人突然喊起来:“哎哟是磊子来了!快进来!”   听到这声音,崔磊也才敢确定这个眉眼间有些眼熟的人正是昨天打电话的大姨。   屋里坐了一大家子,崔磊环视一圈、依稀可以确定有姥姥、大姨、大姨夫、小姨、小姨夫、表弟张宏,唯一没来的就是表妹王湘了——小的时候,这两个同辈人还经常跟崔磊一块儿玩来着,到他父母遇到意外离世后,就不怎么来往了。   顾不上挨个打招呼,崔磊也没心思再叙旧扯闲篇,直入正题:“什么人骗的钱?骗了多少?”   “哎哟造孽啊!”大姨是主事的,一拍大腿,“你姥姥信佛信得入邪了啊!她——”   “你们都不让我活命!”老太太突然一嗓子就嚎起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接着就眼泪吧擦地开始哭天抢地,整个人也从沙发上滑到地板上,旁边的张宏拦都来不及,就见老太太一边捶着地板一边嚷。   “我信佛拿点钱那是积功德!我造的杀孽太重了!我要是不找师父化这个孽,我去不了西方极乐世界啊!到时候我下了地狱,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这……”崔磊目瞪口呆。   姥姥信佛的事情,他是知道的,毕竟这个城市民间信佛的氛围很浓厚,不然大龙寺的香火也不会那么旺了。但深究起来,其实老百姓们信的都是野路子的“佛”——所谓是师父并不常驻名山大刹,而是游走于江湖之上,靠着给人点化、消灾来化点敬佛的钱;其信徒多是口口相传,甲见到了师父的神奇后,在自己的亲友圈子里大肆宣传,说不准某乙某丙就信了,而后跑来见证师父的高人风范,消灾解惑,再转头到自己的圈子里讲故事。   “师父”的信徒就这么一层又一层地累积起来,时间久了,资深的信徒也可以变成新人眼中的“师父”,会帮着“看事儿”“消业障”,这其中涉及钱财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家里有人生病了,师父来帮忙点个香、洒个水,收钱走人,留下一句“邪秽都没了,可以去医院看病了”;有人遇上难事、挫折了,师父来看一眼,说你前世怎么怎么有业障,要放生积德,带着你去花钱买活鱼活虾乃至活乌龟,到江河里撒手一丢……   这些事崔磊见得多了,早就麻木了,有些师父还真的会时不时在大寺庙里挂个单,是正经的皈依和尚,让你挑不出半点毛病。   ……   但老太太这又是什么情况?   “姥姥,您别急,跟我说说,怎么造杀孽了?”崔磊上前,咬着牙护着腰把老太太搀起来坐好,关切地问道。   “师父早就说过了,我上辈子是个大将军,带兵打仗,造孽啊!杀人杀得太多了!所以我这辈子身体就不好,我三十多岁就得了肝腹水,要不是我一心向善,感动了佛祖,我那个时候就死了!不然你说说,肝腹水有哪个治得好?佛祖救了我一次,我自己要珍惜,我得赎罪啊!”   一听这个,崔磊头就大了,的确如大姨所说,老太太信佛已经信“入邪”了。   偏偏老太太这话腔一打开,算是滔滔江水不可收拾了,拉着好久不见的外孙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说幸亏认识了这个什么师父,教她吃素、念经,可以积攒功德;师父看她腿脚不太好,不能经常出门,就让师兄们时不时上门,替她去放生。   替她放生?   崔磊敏锐地感觉到了关键,他并不吭声,只抛出眼神去向大姨询问。   老太太耳朵不太好使、眼睛也看不清楚,只当崔磊是还在听自己倾诉,依然说个不停;大姨会意,用刚好崔磊能听见而老太太听不见的音量,简略地说了起来:   “你姥姥信佛之后,认识了那个师父,还有一堆佛友。这些佛友时不时地就要掏钱,赞助师父到各地去化灾消业,说是自己也能攒功德。老太太反正自己有退休金,我们也不好拦着,图她心安就行了;后来有个姓刘的,好像是他们这些人的大师兄,总是上门来,说的就是那一套话,什么上辈子杀人太多、要放生,从她这里拿钱。我们只当一次也就一两百块钱,由着她,哪知道前天我替她去医院开药,一刷卡,才知道钱都没了!你姥爷的保险金、丧葬费抚恤金,全都没了!” 第41章 数字游戏   “他们一次拿多少?”崔磊有点懵,这些假信徒打着佛教的旗号敛财不假,他多多少少也有点数,但大姨说的这些金额加在一起,怕是得有二十多万了吧?   “那个姓刘的拿的倒是不多,放生一次是一千块钱——”   “你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开口的是大姨夫,似乎对大姨啰嗦半天说不到重点有些不耐烦了,抢过话头,“这些老家伙折腾好几年了,也没什么大的幺蛾子。就是这个姓刘的,前年带了个男的过来,我们当他也是佛友,谁也没当回事。这次一问才知道,说那个人搞了个什么基金的名堂,老太太在他那里已经交了三年多的钱了!”   崔磊心里“咯噔”一下:起初以为是诈骗犯罪,这种情况运气好的话,抓住犯罪嫌疑人、也许还能把资金追回来;但要是打着“慈善”“基金”的名堂,那这钱可能真就扔水里了。   一家人七嘴八舌,最后在老太太涕泗横流的哭声里,崔磊总算是勉强把事情的全过程拼凑了出来。   大姨口中那个“姓刘的”名叫刘宁,是个六十多岁的婆婆,因为能说会道、又跟师父结缘得早,算是这帮佛友里面的领头人。每年佛友们都会把自己家里或是亲戚朋友的难处、烦心事,汇报给她,再由她协调一个时间,把师父从外地请过来;师父会挨个在这些个苦命人家里住上几天,每家人都得好吃好喝地供着,然后跟着师父在房间里焚香、念经、顺时针在房间里走上三七二十一遍;到最后,消灾除业,师父功德无量、拿钱走人。   别人家是什么情况不好说,反正崔磊的外婆曾经拜托刘宁请那师父来过一次,给拿了两万块钱。   当时是因为外婆晚上总睡不着觉、白天又睁不开眼,觉得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师父来做法之后也还是不见好转。去问师父,得到的答案就是说她前世罪孽深重,现在惩罚来了,要一心向善虔诚赎罪才行。   崔磊大略盘了一下这笔账:首先,刘宁与这些“佛友”都是相识多年的,自然可以在日常聊天中、街头巷尾的八卦中,了解到很多对方家庭的辛酸事;等到师父来的时候,她私下透露一番,再由师父说上几句朦朦胧胧、似是而非的话,有了先入为主的“高人”印象,信徒们当然会觉得对方料事如神;至于化解的方法,无非是烧香、洒水、念经,让信徒去放生、做善事、看医生,说有佛祖的庇佑肯定药到病除;最后不论灵不灵,钱是肯定要拿的,灵了当然皆大欢喜,不灵就说是因果轮回、罪业深重、天机不可泄露,想化解就得下更大的工夫,稳赚不赔。   如此在武州转上一圈,刨去那个刘宁要从中抽走的油水,这位师父最起码能弄个小十来万。   一年下来,少说也能走上五六个城市吧?   啧啧,这收入水平,令崔磊自叹不如。   ……   但最大的问题还不在这儿。   这师父虽然赚得多,可掏钱的人毕竟分散,每家一两万扔水里尽管肉疼,却不至于伤筋动骨。   真正“杀人不见血”“敲骨吸髓”的是那个跟着刘宁一起来的、被称为“隋经理”的男子。   这人打着“慈善基金”的名义,从佛友们手里敛财,说是拿去修缮庙宇、资助穷苦学生、投资利国利民的基础产业,不仅能为大家积攒功德,日后还可以拿回不菲的收益。   看看,搞迷信的都开始玩理财了。   这个慈善理财产品的规则,老太太根本讲不清楚,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比你们弄得什么定期活期都挣钱”。   家里人觉得这事儿压根就不靠谱,好说歹说才哄着老太太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印的是产品宣传资料,一打开就看到十分显眼的“利率高达百分之十”八个大字。   嚯!   百分之十!   崔磊眼睛也一亮。据他所知,目前在国家宏观调控下,各大银行的理财产品利率其实都差不多。抛开风险为零的定期存款不说,普通的低风险尤其是保本理财根据时间长短不同、年化利率在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四之间浮动,能达到年化利率百分之四的理财产品大多不是保本的,但这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也就是说,一万块钱存一年,通常能有个三百到四百不等的收益,但有极其微小的可能会亏本。   再看看眼前这个,拿你的钱去做善事,不仅有功德、能保本、没风险,还有百分之十的收益!   这不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而且还是素馅不杀生的功德馅饼!   整张纸上都是些做慈善的好处:哪个穷学生得了资助成了怎样优秀的毕业生,然后为国家做贡献;哪个苦命人靠基金会的帮助治好了绝症,康复后来到基金会工作,造福其他人;哪个老人家子女不孝、图谋他家产,他把钱都放在基金会,靠利息养老,还有义工们帮着照顾……   在这张纸的右下角最不起眼的地方,有个表格,像模像样地写着利息计算方式。   崔磊略过那些没有用的信息,只往表格里扫了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这是一份为期十五年的理财产品,前四年是净投入,到第五年开始,便会有返还。假设每年固定投一万,前四年一共投入四万;从第五年开始、到第九年期间,每年投入一万、返还一万,等于不赔不赚;等到第十年起,每年无需投入、返还五千,至第十五年,最后再额外结算理财账户的“现金价值”约三万块钱。   抛开这个不清不楚的“现金价值”是怎么来的不谈,这份理财产品的利率计算方式是这样的:每年投入一万元、连续十年,所以本金是十万;返还共五个一万、六个五千、最后再加三万,共十一万。   十一万减十万,这多出来的一万块钱就是那百分之十的利息。   乍一看,真的会有不少人上套——毕竟以旧时代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大多数老人的文化水平,光是那一大串数字、“返还”“利率”“现金价值”之类的名词就已经把他们弄晕了,到最后只能记得一个百分之十,对方再拿着各大银行发放的百分之三点几利率的资料一对比,还能不动心?   但问题是,利率还能这么算?   其实真正的投入只有前四年那四万块钱,而真正的收益则只有两万块钱。这么一看,百分之五十的利率,似乎更吓人了,可时间呢?这可是足足十五年啊!   平均一下,每年不就是三点几的利率吗?明摆着的数字游戏!   看起来与银行差不多,但一旦被这个套牢了,其实前十四年都是亏钱的,直到第十五年过完一次性拿到最后一笔五千加上三万的“现金价值”,才算是有的赚。但被忽悠进来的大多是老人,能不能活完这十五年尚且未知——人家资料底下小字注明了,如果投资人在合同期间死亡,则合同提前终止,返还本金、不结算现金价值。   等于说,这笔钱就白给基金会拿去折腾了,几乎是空手套白狼。   “姥姥投了多少?”崔磊心里做好了思想准备。   “她每年投五万,今年是第四年,前几天刚把钱给人家,一共二十万了。这还不算她平时放生啊香火啊什么的……”大姨说话的时候,几乎都要跳起来跺脚,那神情就仿佛浑身难受要挠人一般。   “有合同吗?”崔磊深吸了一口气。   “有倒是有。”大姨回身去桌上拿起几张装订好的纸。   谁知,崔磊还没接过来,老太太先急了:“你们这些下地狱的!你们都怀疑人家,这可是师父点化过的大善人,人家是罗汉的化身!你们心里都脏!对罗汉不敬,以后要下地狱!”   “我滴个天呐!”这次说话的是一直没出声的小姨,明显不耐烦了,“妈你能不能——”   小姨夫拽了她一把,拦住了她火上浇油的举动。   表弟更是低着头不吭声,崔磊只能赶紧哄住:“姥姥,咱不急,大姨就是让我看看,看清楚了咱不就能帮善人说清楚了嘛……”   一边说着,他一边直接把合同翻到最后一页。   完了。   最后一页只有外婆一个人的签名,对方不仅没有公章、没有手写签名,连个打印出来的名头都没有。   崔磊没得过高血压,但他觉得那一瞬间自己的感觉应该八九不离十。   “磊子,咋办,有办法追回来不?”大姨夫关切地问。   “肯定行,你一亮警察的证件,那姓隋的就老实了。”大姨十分期待。   崔磊无奈:真要是有这么简单,这天下还会有破不了的案么?   “除了第一次,之后还见过这个姓隋的吗?”崔磊问道。   “见过两次。倒是那个刘宁总来,上个月老太太生病,她还来看了的,假模假样留下点吃的。”大姨说着,往客厅的墙角那一指,崔磊顺着看去,见到两箱没见过的国产品牌的饼干。   “小刘是个好人呐……”老太太虽然听不清,却也能看明白他们在说那两箱饼干,赶忙拉着崔磊说道,“我生病了她还来看我,带了好多点心……”   “嘁——”小姨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嘴里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着,“我们买一堆进口的奶粉、补品,花上千块钱给她,她就惦记着那些人十块钱一包的东西……” 第42章 红油鸭脖   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花了一个多小时,但安抚老太太的情绪则耗了整整大半天,崔磊从那里离开的时候,都已经下午了,这中间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   起先他也试图跟外婆讲道理,想把那个合同上的糊涂账帮着理清楚,从而证明刘宁、隋经理都是忽悠人的。但年近八十的老太太哪里还听得懂这些,账才刚要算到第五年,老太太就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也算起账来:   “我退休工资一个月有四千多,一年刚好能攒够五万,可以拿去搞慈善。老头子死了留下的还有几万块钱,就够我生活了,到时候人家还能分钱给我……”   “姥姥!您已经投了四年啦!后面不用再投钱了!”崔磊一边扯着嗓子、一边还要尽可能让声音听起来温和,贴在老太太耳朵边上说话。   “不投了?”老太太听清楚了,点点头,“那老头子留下的钱,我就取出来给你们分一分。”   “哪还有钱了!爸留下的那点钱都让你败光了!”小姨没好气,声音又尖又利,精准送到了老太太耳朵里。   “你们这些恶人!恶鬼!你们跟佛祖、跟菩萨作对,你们这样子下去没有好下场!”老太太对这种话题极为敏感,如同火药桶一般,一点就炸。   屋里的人显然都已经饱受这种言论的攻击荼毒日久,这会儿也来了气,大姨刚要发作,被崔磊以眼神阻止了。   眼看矛盾又有升级的趋势,崔磊只能换个方法:“姥姥,您看您和我姥爷一辈子辛辛苦苦,就攒下这么点儿养老钱,几十年都没享受过什么好日子。姥爷走得早,没等到该享福的日子,但他把这些都给您留下了,您还不好好享福?这些钱拿回来,给您添置个大电视、大空调,屋里冬暖夏凉的,好不好?”   这话说完,老太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拉着崔磊的手:“磊磊啊,你说得对!我们年轻那时候苦啊!三个女儿,从小连件像样的花衣裳都没穿过!老头子举报别人做假账,被人家记恨上了,天天跟踪这三个孩子!我们害怕啊!后来,三个女儿就你妈妈读了大学,生活费也没几个钱,不舍得吃好的,身子就弱,后来她怀宏宏的时候,总是生病,害得宏宏打小就身体不好……”   完蛋,不仅开始跑题诉说陈年往事,思维还是跳跃式的,连表弟张宏都变成了崔磊母亲的儿子。   见这种方式也无效,崔磊只能先安抚住老太太,改口说自己想去那个基金会拜访一下,看看人家做了什么善事。   “看看您的钱帮了什么人,我回来告诉您!”崔磊一边说一边在脑海里组织语言,“这样也能让大姨小姨他们信服,对不对!到时候他们也佩服您,就不拦着您了,全家人一起做善事!”   这么一说,老太太就高兴了,直接把刘宁的手机号码背出来告诉崔磊——这也让他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家里的事情记不清、连人都快搞混了,反而把这些江湖骗子搁在了心头顶重要的位置。   手机号记下来不算完,老太太还拽着崔磊、颤颤巍巍地走到卧室里,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红包,搓了半天抽出五百块钱塞到崔磊手里。   “找佛友帮忙办事情,要给钱结缘,不能让人家白忙活,这是表示你知道感恩,佛祖会看见的……”老太太不管崔磊的推脱,硬是看他放进衣服兜里才算完。   本以为这样就算结束了,哪知道临出门的时候,老太太又把崔磊喊了回来。   “不对!不能去!”这话说得全家人都血冲脑门。   崔磊耐着心问:“姥姥,怎么了?”   老太太指着墙上的挂历:“你看,今天写着‘忌访友’,不能去啊!去了大凶!明天……明天没写‘访友’,也不能去……我看看哪天是宜访友……”   说着,她就又要站起来去翻挂历,崔磊赶紧拦住:“姥姥,没事儿,今天听您的,不去!明天没写‘访友’,但明天是个大吉的日子,干啥都吉,对吧?我明天去!”   就这么连哄带骗,总算是让老太太放下心来。   虽然决定先去找找这个叫刘宁的婆婆,但他心里其实也没底。   一来刘宁与隋经理到底是什么关系,家里人都不知道;二来,这三年多的时间,除非对方真的是在认真搞慈善基金的,否则这笔钱早就不知道花到哪儿去了。但这个“慈善基金”真的可能存在吗?那张如同儿戏的合同已经在昭示着答案了。   家里人找崔磊来想办法,大概也是无奈之举:他们不知道到哪儿去找那个姓隋的,但又不敢去找刘宁——一旦刘宁到老太太这儿念叨几句,可以想象老太太一定会整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说家里人阻拦她信佛、想让她下地狱。而崔磊是唯一一个例外,他平日根本不会出现在这个“家庭”之中,老太太要记恨他就记恨去吧,反正不影响其他人。   崔磊知道他们的心思,但还是要管这件事,不管是出于自己的职业还是出于那份聊胜于无的血缘。   ……   找刘宁很容易,崔磊一通电话打过去,说自己是郑小兰的外孙,受姥姥的指点、有疑难想请刘阿姨解惑,不知道什么时候方便拜访。   那刘宁立马变得很热情,电话里就开始说自己与“郑老菩萨”有多么多么深的佛缘,然后把家门地址报了出来。   崔磊斟酌了一番,决定先礼后兵——他按照走亲访友的礼节,买了些糕点水果,没有管什么黄历吉凶,当天晚上就到了刘宁家。   “小崔啊!哎呦,你太客气了,拿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刘宁熟络得如同是看着崔磊从小长大的邻居一般,招呼着自己老公给崔磊倒茶、洗水果。   崔磊一边客气地应和着,一边装作无意地打量着刘宁家的客厅——他想通过一些细节观察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这位刘阿姨的外表十分普通,就像每一个小区广场上那些跟着音乐跳舞的退休阿姨们一样,有点富态的身体穿着宽松的衣服,脸上的皱纹虽然遮不住,但却看得出有精心保养的痕迹;桌上摆着一个撕开的眼膜包装袋,上面放着两片已经不怎么湿润的眼膜,想里应该是刚从那双小而有神的眼睛上取下来,也许是还想利用上面剩余的精华液护理一下别处肌肤,还没来得及扔。   顺着没关上的卧室门,可以一眼望到阳台的晾衣杆上,影影绰绰悬着许多一截一截的长条状物体,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瘆人,不过稍一分辨还是可以认出那是挂着晾晒的腊肉香肠。崔磊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的外婆自从信佛后,可是吃素多年的,要不是家里实在没那个复杂的条件,她恨不得让照顾自己的子女单独弄一个厨房出来,绝不跟吃荤的公用炊具餐具。   不过,看看刘宁身边那个挺着大肚子的老公,崔磊倒也释然了。毕竟信徒吃素,可家人未必。   “哎哟,郑老菩萨说得真是没错,这小崔一表人才,一看就优秀!”刘宁冲着自家老公感叹着,旁边的大叔也笑着点头。   “刘阿姨您过奖了。”崔磊挠了挠头。   “这不是过奖,这是大实话!”刘宁一脸认真,“不像我家女婿,长得就是个好吃懒做的样子,要不是我家姑娘脾气犟,我早就让他俩离婚了!”   崔磊其实最不擅长也不喜欢讨论这些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只能笑笑不说话。   刘宁见状,以为崔磊是有心事,立刻关切地问到了正题:“小崔啊,你是遇上啥难处了?一看你这个眉头啊,就知道肯定愁了好些日子了吧!尽管说,阿姨帮你!”   的确是愁了好些日子了,你能帮我把“灰色正义”的案子破了么?   崔磊心里冷笑了一声。   “哦,阿姨您误会了,不是什么难处。”崔磊摆摆手,“我最近工作比较轻松,业余时间想找点事做。姥姥说她跟着你投了一个慈善事业,人家有个基金会,说是做善事的,让我可以跟着长长见识、还能做好事;刚好看我姥姥吃斋念佛,我也蛮好奇的,就想请您帮忙给引荐一下,看我能不能到基金会做个义工什么的。”   “这……”刘宁显然没想到崔磊会提这个事情,与老公面面相觑,两人的脸色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阿姨您放心,我肯定是诚心来的。我姥姥说了,我没皈依,不知道人家收不收;我琢磨着有您帮忙,让我先见识见识,如果我做得来,干脆就也皈依了,跟着一块儿信佛,行不?”   说着,崔磊从怀里取出一个红纸包来,里面就是外婆给他的五百块钱,轻轻放在茶几上。   “哎呦,不是怀疑你的诚心!”刘宁笑着,伸手去拿那红包,露出的白袖口上有一滴十分明显的油污。   崔磊的目光顺着一瞥,瞧见茶几一侧的垃圾桶里,最上面躺着一袋“香辣鸭脖”的包装袋,旁边有几截啃过的骨头,那袋子的开口处还在往外冒着红油。 第43章 三级警司   “信佛这个事情吧,说来简单,但也不是拍拍脑门就可以的。你得考虑清楚了,这不像你们年轻人找个工作,干几天不高兴了还可以辞职走人。”刘宁的表情中透着严肃,但也许是察觉到这句话有些不妥,又忙改口说道,“当然了,我的意思也不是说信了佛就不能反悔,但你不能三天两头地折腾,对吧?既然要虔诚,就不能儿戏。”   “刘阿姨,这个……我不太懂,我姥姥也说不清楚,所以才来请教您。您觉得我需要考虑哪些事情?”崔磊表现得十分谦虚。   刘宁对这个态度很满意,点着头说道:“像我们这样的,包括你们家那位老菩萨,这都是叫居士,跟出家剃度的那种不一样,可以结婚生孩子,也不用到庙里头去住。但是咧,为了显示你的诚心,我们都是常年吃素的,而且也要劝身边的人一心向善,最好都不要杀生、不吃荤。不过我家这个顽固不化的,他就不听我的。”   说着,她还瞪了身边老公一眼,那大叔咧着嘴,冲崔磊笑了笑,显然是对这话并不放在心上。   “除了吃素之外,还要学一些礼节、规矩,像逢年过节啊、吃饭前、起床后啊,该怎么敬菩萨、敬佛;要每天念经,根据你这一段时间的身体、心情,看要求菩萨什么事情,念的经不一样。”刘宁两手比划着,画了个大圆,“这里面有好多要学的东西,像我们的师父,都已经修行了几十年,他打坐的时候头顶上都有莲花的光。”   崔磊默默听着,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谁知那刘宁却突然说道:“你看,我就知道你不信,你千万不要觉得这是迷信,我们都是亲眼见过的。去年老吴家里的公公走了,九十多岁,没病没灾在家里睡过去了。师父刚好在武州,去老吴家指点我们看,我们都看见他家阳台上有光,五颜六色的,像彩虹一样,那就是极乐世界来接他走了。这个老菩萨一辈子不做坏事,特别善良,所以走的当天就成佛了。”   刘宁说得煞有介事,崔磊听得哭笑不得,却又不能表现出来。   不过正好借着这个由头,他接过了话题:“刘阿姨,我也不瞒您,这些类似的故事,我也听我姥姥讲过,可我始终不太信。”   见对方想打断他,崔磊赶忙继续说道:“也不是完全不信,就是吧……总觉得有点太不真实了,好奇,想亲眼见见。但是我姥姥说,我连皈依都没皈依,没有佛缘,修行不够,就算真遇到佛祖显灵的事情我也看不见——”   “那肯定的!要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跟佛祖结缘,那还得了,那说明世间都是大圣人,这个世界还会是这个样子吗?”刘宁抢着说。   崔磊也不理,自顾自接着说:“所以,我就想出个主意,能不能我先从小的善事开始做?按照佛家的说法,我这也是攒功德,慢慢地有功德了,应该多多少少也能遇到一些结缘的事情,到时候我亲眼见到了,肯定就信了啊!然后我再皈依,也算是您给佛门增添香火、做好事,对不对?”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崔磊估摸着刘宁应该也没什么推脱的理由了。   “那……这样吧,我约一下隋经理,看看他什么时候有空,到时候我告诉你,你再过来。到时候让他给你介绍一下,讲讲他们做慈善的事情。”刘宁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忽不定,一会儿看老公、一会儿看天花板,就是不看崔磊。   “那多麻烦!”崔磊连连摆手,“您平时帮着照顾我姥姥,已经很感谢您了,怎么好意思再到您这儿打扰呢?您跟我说说那基金会在哪儿,我明天直接过去,您要是能帮忙打个招呼更好了,到时候我参观参观、说不定直接就留下帮忙干活了,反正我也不要钱。”   “他们基金会不招人哪……”刘宁的语气中开始透出了些许的不耐烦。   “我又不是去应聘上班的,他们不是做慈善嘛,我在电视上都看过,不管是帮孤寡老人、还是帮希望小学,总有义工帮着干活的,我就去干那个。”崔磊努力让自己的笑容里充满诚意。   “他们不需要义工,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刘宁说着,伸手顶了一下旁边沉默的老公,“你听说过没?”   “义工……没有吧……基金会嘛,就是拿着钱……然后就,就捐给别人就行了……”大叔说着。   “就是!”刘宁点头,“你说的那种,那叫什么——福利院!对,福利院!隋经理这个不是那种……”   崔磊看着眼前这对花甲之年的夫妻结结巴巴地一唱一和,心里面忽然涌出一丝悲凉的苦笑:   自己的外婆,退休之前可是当律师的,而且还是党员。虽然旧时代的律师跟现在的不太一样,但那也绝对是有身份、有文化的人。可这上了年纪之后,竟然会被这样荒唐的套路给骗进去,视劝阻的家人如同有血海深仇一般,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导致这样的现象呢?   崔磊决定结束这种无意义的打太极了:“刘阿姨,我姥姥有没有跟您说过我的工作?”   刘宁被这突然跳出来的新话题弄得一愣,她以为崔磊的注意力突然转移到了别处,松了口气,说道:“这倒是没有,她光顾着夸你优秀来着,老人家嘛,上了年纪……”   当然不会提过,毕竟崔磊在这个大家庭里的确没什么存在感,只是逢年过节给老人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而已。他知道老太太信佛、也偶然间听表弟提过,说老太太连生病去医院都要讲究从黄历上看个吉凶,所以他也从不和老人提及自己的工作内容。   “不过你这气质,一看就是有身份的,工作肯定也体面,是吧?”刘宁还在一旁夸着。   “工作这东西,只要是正经行当,都是体面的。”崔磊说着,从衣服内侧的兜里拿出了一本证件,双手很认真、郑重地打开,把里面的内容翻出来,放在茶几上,向刘宁的方向推了一下。   刘宁夫妇二人对视了一眼,疑惑地凑近去看,顿时面色就变了。   姓名:崔磊   性别:男   血型:AB   出生日期:1996.11.10   职务:刑警大队一中队副队长   警衔:三级警司   资料的左边是崔磊的照片:古铜色的面孔,健康刚毅,两条刀眉底下的眼睛炯炯有神,细细看的时候又觉得那表情有种故作成熟的错觉;而整个证件的正上方,是五个大字:人民警察证。   “小崔,你这是……阿姨这可真不是封建迷信呐!不信你问你姥姥去!”刘宁这下是真着急了。   “不是迷不迷信的事情。”崔磊再抬起头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变了,微笑褪去,剩下的是与证件照上一样的严肃,但那份成熟认真再无半点假扮的意味。   “刘阿姨,我就不跟您绕弯子了。”崔磊伸手在证件上的“刑警”二字处点了一下,“电视上都演过,您应该多少也了解一些:刑警,跟普通派出所片儿警的职责是不一样的。我们抓的是刑事犯罪,但凡是需要我们经手的,都不是小事儿,只要最后真给抓起来了,那都是要判刑的。”   “判……你啥意思?吓唬人?”那大叔见刘宁已经有些六神无主了,便壮起胆子来,露出一副色厉内荏的凶悍表情。   “您口中的那位隋经理,行为已经涉嫌诈骗。我现在是在搜集外围的证据,之所以一个人来这儿,而不是几个同事直接上门请您去队里,就是因为考虑到您和我姥姥认识,我顾全大家伙面子上的这层关系。真要是开着警车把您从家里请走,虽说犯罪的不是您,但这左邻右舍的看见了,恐怕没那么好解释。所以呢,我体谅您,也希望您配合我工作。”   崔磊的眼睛直直盯着刘宁,如同是手术室里的无影灯一般,晃得刘宁不由自主地把头扭向别处,却觉得仍旧找不到可以躲藏的暗处,慌得两手冒汗、坐立不安。   看得出来,刘宁想说话,可又被他盯得心里实在没底,两只手在腿上搓来搓去,突然手碰到了什么东西,一下子整个人坐直了,把那东西递过来——正是先前收起来的红包。   “小崔,这个……你也说了,是那个隋经理诈骗,我可没骗你姥姥的钱——”   “这么说,您自己应该没在隋经理的基金会投钱,对么?”   “啊?”刘宁显然是从没被警察这么问过话,再加上心虚,大脑一片空白,面对崔磊的每一句话都要愣一会儿才能理解什么意思。   “您没投过钱,但您却帮着把其他佛友介绍给他,说白了就是为他的诈骗行为提供助力。那么,您在他非法敛财的过程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关于这个基金会,您是知根知底、还是一无所知?如果说,您对于隋经理的行为完全知情,那就是共犯,咱们恐怕得换个地方谈了;如果您不知情,那么我希望您能尽可能详尽地,把这位‘隋经理’的信息毫无保留地提供给警方。”崔磊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刘宁越来越白的脸色、和越来越僵直的身体,“不过,考虑到您把这基金会说得这么好,自己却不投资,我觉得您不知情的可能性——”   “我真不太清楚啊!就是我女儿找他帮忙救我女婿来着,我是为了还人情,才帮他……”刘宁带着哭腔嚎了出来。 第44章 荣誉居士   每个人也许都会有些难言之隐,在通常情况下不愿意说与人听,但一旦被引导着或是被威胁着打开了第一个缺口,后面的“倾诉”就会变得十分顺利,就像是一瓶被摇晃过的香槟,你需要做的事情只是让那个捂着塞子的人松手而已。   刘宁的女儿郭丽丽,与丈夫袁鹏是在酒吧认识的,两人算得上是“一见钟情”。起初,刘宁与丈夫都反对这段恋情,甚至对女儿总是泡在酒吧的行为也十分不满;但随着慢慢的相处,袁鹏三天两头、大包小包地献着殷勤,二老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那脸也就冷不下去了,半推半就地默许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由于袁鹏做的是建筑方面的工作,经常跟着施工队各处跑,两个小年轻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并不多。等到结婚之后,郭丽丽对袁鹏的了解渐渐加深,才知道丈夫在外面的生活并不检点,花天酒地是常有的事情。为此她骂过、闹过、也找双方的父母哭过,刘宁甚至都在私底下劝过她干脆离婚,可是到了打算与丈夫摊牌的时候,面对丈夫一边哄一边道歉的态度,郭丽丽又犹豫了。   这段纠结的婚姻就这么一直维持着,直到郭丽丽怀了孩子、已经六个多月的时候,袁鹏在外面玩一夜情、碰上了仙人跳。对面是混社会的狠人,直接把袁鹏扣下了,威胁说钱不到位的话,不仅要把袁鹏狠狠收拾一顿、还要按嫖娼给送进局子里。这一大家子人都没见识过这样的情况、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人,顿时慌了,想救人、却又不敢报警,怕袁鹏万一真进局子留个案底,那还未出生的孩子可就受连累了。   郭丽丽六神无主,只能给平日里总带袁鹏鬼混的一个“方哥”打电话。就是这位方哥介绍了隋经理给他们认识,说隋经理在黑白两道都还有点小关系,办事路子也比较野,大事儿虽然办不了、但这种小事儿可以轻松搞定。   果不其然,隋经理收了他们递的两万块钱红包之后,去了解了一下情况,很快就把事儿给平了。   但没成想送走了饿狼引来了狐狸,依那位方哥说,这事情并不轻松,刘宁家欠隋经理好大一个人情,隔三差五地就在袁鹏耳边念叨。想到隋经理的“神通广大”,刘宁是又感谢又害怕,总想着把人情还了,然后别再招惹这种人。那不成器的女婿一家是指望不上的,刘宁便在过年的时候带着女儿前去拜访,就这么一聊天,对方知道她信佛,立刻一拍大腿说是“缘分”。   起初,隋经理是把他的慈善基金会吹得天花乱坠,简直将自己包装成了一位大爱无私的圣人,建议刘宁投资基金会旗下的理财产品,既能白拿收益、又能做善事。后来见刘宁犹豫(毕竟她的本意是想跟这种“江湖人士”划清界限的),又听说刘宁有一帮佛友,隐约还有点领头人的意味,隋经理就改了主意。   在隋经理许诺的“劳务费”诱惑下,刘宁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为他的基金会牵线搭桥的人。跟她一块儿信佛的朋友,只要是家里条件不错的、人也上了岁数开始犯糊涂的,最主要是跟子女关系不太好、没人帮忙的,都成了潜在的目标。   刚开始干的时候,刘宁心里尚且禁不住地发虚,但那隋经理的确有些本事:他安排手下的小姑娘小伙子,两三个年轻人结伴,时不时地提点补品去看望这些“会员”们;尤其是生病住院了,只要刘宁得到消息,这几名基金会的“员工”绝对去得比谁都快。在某次师父来武州做法化灾的时候,刘宁拉着隋经理一块儿跟师父合了张影,这师父还送了隋经理一枚刻着《心经》的木质书签。   这可就不得了了。毕竟在佛友们的眼里,师父是修行多年的得道高人,几乎就是佛祖派遣在人间的使者,其一举一动都有点化人心的潜在意味。这么一来,当大家得知隋经理办了慈善基金会之后,再不会有什么怀疑,反而以自己能投资做善事为荣,而隋经理也偶尔会通过刘宁让大家获知一些信息,比如他在哪座庙宇捐钱了、在哪里救灾了,总之说出来的都不是本地的,老头老太太们也无从核实。   至于“马前卒”刘宁,隋经理也没忘了,每一次他卖出“理财产品”,就会给刘宁一个红包。数额大小不定,一般是对方投资金额的百分之十;为了让她安心,隋经理用“师父替人解惑的时候,也会收取功德钱”“你帮助佛友们把做善事的欲望变成了现实”这样的话说服了她。   时日久了之后,刘宁早就收回了当初用来帮女婿平事儿的两万块,反而还赚了不少。而佛友们仍旧以她为中心,聚在一起念经、拜佛、听师父点化,不仅不曾因为掏了钱而反感,反而更加信服她了。   ……   在崔磊找上门之前,刘宁早已经忘了自己也曾对隋经理的“理财产品”有所怀疑,也不会再想到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妥,直到那本“人民警察证”摆在眼前。   在崔磊的旁听下,刘宁给隋经理打了电话,就自己有个佛友家里的孩子遇到了困难,她就帮忙问问能否把事儿给“平了”。隋经理接电话时,那边声音十分嘈杂,听起来似乎在打牌,随意地应和了一声,说明天见面聊。   刘宁按照崔磊教的,说是之前投钱的、姓郑的老太太家,这事儿挺着急的,然后话里话外地暗示这家人经济条件不错;对面一听,犹豫了一下就改了口,提供了一个地点,是在开发区的一个娱乐区域,说现在过去找他就可以。   一整天不是站就是坐,完全没有躺下或者趴下休息一会儿,从刘宁家离开的时候,崔磊觉得自己的腰已经又在隐隐作痛了。但他没敢休息,选择咬着牙赶赴下一个地点,毕竟迟则生变——刘宁虽然慑于他的警察身份已经方寸大乱,完全配合他的指挥;但他此刻毕竟是以私人的身份在办事,而不是警方正式介入了什么诈骗案,所以万一刘宁回过神来想出什么通风报信的昏招,他可没什么补救措施。   至于通知经侦部门的同事,崔磊已经这么做了,但毕竟涉及到自己家人的经济损失,他也不愿意干坐在家里等着。   赶到隋经理指定的地点后,崔磊笑了:方才电话里还“豹子”“同花顺”地吆五喝六,这会儿已经人模狗样地在茶楼里开好了包间,敬候嘉宾了。   报出隋经理的名号,在一名穿着精致、彬彬有礼的服务员引导下,崔磊登上了茶楼的二楼,走进了一间叫作“长春斋”的房间。房间里坐着一名估计四十多岁的男子,留着三七分的发型,蓄着八字胡,穿的是枣红色的中国风衣服,上面有精致的刺绣和盘扣,隐约看得出是祥云的纹样。   看见有人进来,男子站起身来,大步上前招呼着崔磊,露出的手腕上带了一串不知什么木料的珠子,脖子上也挂着个观音的玉吊坠,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个民间国学爱好者,似乎下一秒就要跟人挥斥方遒、谈古论今了。   “小伙子!欢迎欢迎,坐,有事坐下说!先喝茶!”说着,他扯开椅子,引崔磊坐下,手里递过一张名片来。   崔磊大略扫了一眼:隋益柏,百岁慈善基金会创始人、会长,救灾荣誉模范,华阳寺荣誉居士。   一座寺庙还有“荣誉居士”?这是干啥得来的?到底是多大个荣誉?那个“救灾荣誉模范”又是怎么回事?想得到这个称号,怎么也得有上过媒体的英雄事迹吧?怎么没听他的头号铁粉刘宁提起过?   崔磊压下腹诽,客气地笑着点头,说着:“隋经理您好!”   对面已经倒好一杯茶放在了崔磊面前:“来,刚沏好的,这可是上好的龙井!”   “谢谢,谢谢!”崔磊表现得很像是一个有事相求的晚辈。   “你家老人是我们基金会的投资人,我就不多介绍了,你肯定也了解。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我帮你想办法!”隋益柏底气十足。   “隋经理一看就是大气的人,”崔磊嘴上捧着,两只手在茶案上捏在一起、互相揉搓着,似乎很局促,吭哧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是这样的……家里经济上有点困难。”   “经济上!?”隋益柏诧异地呼出来,而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夸张了,赶忙端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掩饰自己的失态。   崔磊来之前,他肯定猜想过对方会求助什么“紧急”的事情,无非就是干坏事儿被警察抓紧派出所了、得罪道上的人被威胁恐吓了,毕竟刘宁已经给过他暗示了,他怎么都不会料到对方一开口竟然是缺钱。   “嗯……我姥姥的身体,您应该也知道,一身的慢性病,时不时就要住院,她那点退休工资连买药都不够,全靠我妈我姨几个补贴。前些年我妈生病不在了,我姨负担就更重了,现在她身体也不太好,钱得先紧着自己看病,就琢磨着看能不能把我姥姥投进基金会的钱,先拿出来救个急?”   崔磊说话时,语气既轻又急,显得是十分窘迫又心虚,但他的眼睛却始终不曾离开过隋益柏那低着头只看茶杯的面孔。 第45章 袭警   隋益柏低着头喝茶,沉默了片刻,抬头问道:“小伙子怎么称呼?”   “哦,我姓崔。”   “小崔啊,”隋益柏舔舔嘴唇,把茶杯放下,“我不知道你家老人有没有跟你们说清楚,她在我们基金会的投资,其实买的是理财产品。理财产品嘛……你们小年轻的可能不研究这个,这东西说白了就是老人委托我们进行投资、帮她挣钱。这投资出去的钱,都不是活钱呐,不是说拿就能拿得出来的。”   “那……要等多长时间?”崔磊试探着问道。   “肯定是等合同到期啊!”隋益柏摆出一副“年轻人连这都不知道”的失望神情,大概是以为有钱可赚的盼头落空了,十分扫兴,他已经明显对眼前人失去了兴趣。   “隋经理,您看能不能这样,我们不要收益了,就只把本金取出来,银行的定期存款都可以这么操作来着。”崔磊仍在尝试商量。   “银行是银行,人家家大业大的,流动资金能顶咱们挣一百辈子的钱,你提前取个十万八万的,对人家来说不过是拔根毛而已。但我们就不一样了,真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我们基金会没钱呐!”   隋益柏说着,假模假样地装作爱莫能助,叹着气,大概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最后一句话不妥,又忙着找补:“我的意思是,钱都已经投资出去了,投资这玩意儿就像做生意,你懂吧?好比你开个店,你得盘店面、装修、进货,然后再卖东西。是,每天都有进账,但刚开始的时候三百五百地赚,也顶不了你投入的本钱,对不对?你得积累够多了,才能平了本钱再赚钱,或者说干脆把店卖了,一口气把本钱拿回来,不然你投的钱其实就是那些货,放在那儿不能动,得有人买了才能动。”   隋益柏云里雾里地说,然而崔磊根本就没有被他绕进去,直掐要害:“那……不知道这么问合不合适,您用我姥姥的钱,投的是什么项目?能直接停了不?我也不是说今天就要钱,您看看怎么操作比较容易,这几天就把钱撤出来。医生让我姥姥这个月去住院治疗,能赶在她出院之前,拿到钱就行。”   “投的什么项目……”隋益柏用手摸着自己的八字胡,“这个吧,倒不是不能说,但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   崔磊端着茶杯,不说话,静静等着他组织语言。   “像修缮寺庙啊、赞助建设养老院啊什么的,修佛之人嘛,我们做的都是慈善事业。”隋益柏放下摸胡子的手,又去摆弄胸前挂着的观音像和手上戴的佛珠,似是在提醒崔磊去看。   “修庙也能挣钱?修庙不都是用功德箱的香火钱吗?”崔磊好奇地问。   “年轻人呐……我就直接跟你说吧,话可能会糙一点,但道理可不糙。建筑工程什么的里面门道多、套路深,与其让那些工程队的老油条们把这油水捞走,不如让我们赚,这样还能拿赚了的钱再去回馈其它慈善事业,对不对?”   兜了半天的圈子,其实什么实际意义的东西都没有,崔磊已经确定眼前的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不想再跟他纠缠了,咳了一声、决定化繁为简:“隋经理,我来之前,看了一下您让我姥姥签的那个理财的资料。按照那上面的表格写的,实际就只有前四年在投入,后面等于零投入、等着拿钱;按我姥姥的投入金额,您五年后就得每年还两万五,到最后一共得拿三十万出来,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隋益柏正想接话,崔磊却没给他空隙:“所以您看能不能现在就把这个合同撤了,我们只要这二十万,还能给您省下十万,对不?基金会虽然比不了银行,但跟我们小门小户的比起来也算家大业大了,这二十万您帮着想想办法,真的是给我姥姥看病救急用,这也是您的功德,行不?”   隋益柏脸色几经变化,渐渐阴沉下来:“小崔啊,看来你把这产品研究得挺细致啊。”   “真的是着急了,老太太的病总是反复,俩姨顾不过来,我那俩弟弟妹妹又还小。”崔磊说得很诚恳,“您帮帮忙——”   “投资的钱是真撤不出来,但救急的办法也不是没有。”隋益柏慢悠悠地又倒了一杯茶。   “您说。”崔磊直起身子,整个人向前凑去,洗耳恭听。   “老太太住院需要多少钱,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凑一笔钱出来。这钱呢,算是借给你的,先给老太太看病。我可以想办法给你把还款的日子拖久一点,不过因为这钱也不是从我个人口袋里出,所以多少得有点利息,这样我才好交代。”隋益柏自顾自地喝着茶,但不再理会崔磊面前已经空了的茶杯了。   “高利贷?”   崔磊实在没想到他会抛出这么个名堂来,有点错愕。   “话不能这么说,这年头,你就算是找亲戚借钱,也得给人家点好处、送点心意不是?我只是刚好认识搞借贷这方面业务的朋友,可以帮你把利息压低一些,肯定比你到外头去借钱要好很多。”隋益柏摇着头,带着“年轻人真是不懂事”的表情。   “但是……就是因为家里钱不够用了,我才来找您帮忙,想把存在这儿的钱拿出来。要是这笔钱拿不出来,我就算借了钱也还不起啊!”崔磊皱着眉头,心里面对眼前人的厌恶已经渐渐涌了出来。   “这不是救急嘛!你找银行借钱说要看病,人家也不给啊!走这条路的,谁不是家里突然碰上难题的?”隋益柏“循循善诱”道,“你要是短时间内还不起,可以分期还、或者先只付利息嘛!”   崔磊张了张口,没说话。在来之前,他虽然对这位隋经理的人品有过大致的勾画侧写,但还是没想到他会完全抛开“修行之人”的伪装、直接把人往高利贷的路上领,仿佛顺理成章、轻车熟路。   一瞬间,崔磊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串了一遍,突然想到:刘宁身不由己地上了他的贼船,是因为那个方哥推荐隋益柏帮她的女婿袁鹏解决麻烦,而袁鹏遇到的那场“仙人跳”,会不会压根就是平日里带他鬼混、熟悉他生活习性的方哥下的套?   崔磊的沉默,让隋益柏以为对方是被说动了。他不打算让“肥羊”有深思熟虑的时间,接着说道:“要是担心经济压力,还有个办法——你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拿来抵押。等借款到期之后,能还得上当然最好;万一还不上,你就当是把那东西卖了,也不用发愁利滚利会把自己陷进去,怎么样?”   吸血鬼,崔磊这么想着。   平白用个假合同、假名头诓走你家里的钱,还不算完,还要再一步一步地让你背上债,把你家里的一切都榨干。敲骨吸髓,不过如此。   “值钱的东西——”崔磊苦笑了一下,从衣服内兜里拿出了那本警察证,“这个做抵押的话,能借多少钱?”   隋益柏不是刘宁,这个混社会的老油条看到那本证件的外形时一下子就坐直了,两眼瞪得溜圆;等到“警察”两个字露出来之后,他一句“你大爷”脱口而出,手里的茶杯“嗖”地就朝着崔磊砸了过来。   崔磊从警校练出来的身手一向不差,反应极快,虽然事发突然也还是一歪头就躲了过去,但禁不住里面的茶水还是溅出来泼到了崔磊脸上。茶杯“啪”地撞在墙上碎裂开来,隋益柏已经离了座位大步往门口冲去。   不过两人隔着桌子对面而坐,崔磊离包间的门更近,隋益柏从他身边经过时,被他一把扯住衣服,抱着就要往地上摔。哪知隋益柏像是发了狂一般地挣扎,抬脚向崔磊踢去,崔磊被茶水影响眯着眼睛、身子也还没完全离开椅子,躲闪不便,只能松开手再去抵挡。   “嘭——”   隋益柏重重踢在崔磊手臂上,力道之大竟然直接让崔磊整个人带着椅子往后撞到了茶案上,满桌的茶具“丁铃当啷”东倒西歪地摔了个一塌糊涂。隋益柏夺门而出,崔磊顾不上管身上的狼狈,双手一撑——   “我去——”   腰间针扎一样的痛让他瞬间泄了力,整个人一下子就摔在地上,震得他一口气憋在胸口,张着嘴半天没回过神来。   隋益柏下楼梯的脚步声显得仓促慌乱,几乎是三步一蹦几秒钟就从茶楼大门闯了出去,隐约还听到有服务员被他撞倒在地的惊呼声。   崔磊大口深呼吸了约有半分钟,才把腰间的疼痛和胸口的滞涩给缓过来,一名男性服务员闻声跑了进来,看到这场景也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来扶,却被崔磊摆了摆手阻拦了。   崔磊牙缝里费力地挤出句话:“帮忙把我手机拿过来,谢谢……”   服务员手足无措地四下一扫,从旁边地上捡起了方才混乱中摔落的手机,递过来。   崔磊接过来,翻出裴晓文的号码,正要拨打,突然念头一转,换了个号码拨过去:“海哥!你们区这儿有个叫隋益柏的,跑江湖的骗子,你帮我查查!特么的这孙子身上肯定藏着事儿!” 第46章 疲惫难当   隋益柏干的这事儿,违不违法?   当然违法。   但警方要是真的想办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至少不可能只派一个警察来、单凭一张没有隋益柏签字的合同,就让他乖乖跟着回局子、然后把骗来的钱全数上交。想想那些抓诈骗的警察,要逮一个团伙,得经过多少日夜的摸排、侦查,甚至还要忍着委屈给被害人打电话做科普、反复劝阻,最后反而让那些被洗了脑的被害人骂个狗血淋头,说警察“没安好心”。   事关自己家人,虽然没有多深的情感维系,但崔磊还是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可等他躺在地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关心则乱”、异想天开了。   隋益柏虽不是什么亡命之徒,可一旦被惊了,想再抓肯定变难了。崔磊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几十遍,觉得实在是办了一件打草惊蛇的蠢事。   但不管从哪个层面去理解,隋益柏的反应都不对劲——作为一个混江湖的老油条,他干这些下作的勾当的时候绝不会是因为“不懂法”,反而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性质十分有数。既然这样,警察找上门来、尤其是态度尚且温和的情况下,就算他慌张之下直接跑路,也是可以理解的;可隋益柏抢先拿茶杯砸过来,又在纠缠中主动抬腿去攻击警察,这事件的性质可就变了。   开发区分局的秦海接了电话,问清楚情况后,也觉得蹊跷,立刻答应把案情报到队里:警察被攻击,看似事小,但保不齐背后藏着大事。   裴晓文虽然是第二个接到的电话,却是第一个赶过来的。崔磊在这之前还给老同学费一豪打了个电话,谁知对面没人接,他担心是出任务去了,这才向“队花”求助。   裴晓文到茶楼的时候,崔磊已经被服务员扶着下到了一楼,正趴在拼接在一块儿的两张椅子上,捂着腰、咬牙切齿地,看得她十分无奈。   “头儿好不容易给你放个假,你这是玩儿的哪一出?平时可没见你有喝茶的雅致呀!”裴晓文挖苦道。   崔磊没抬头,只是把左手别扭地往后抬起来摆了一摆:“别提了,大意了。”   “我的天呐,你干什么了这是!”裴晓文的声音透着惊吓,一把攥住崔磊的手臂。   “啥?”崔磊费劲地仰起头、再把脑袋转了个方向,往这边一看,自己也吸了口冷气——左手腕处的棉外衣被划了个大口子,质地不怎么样的填充物已经露在了外面,被染得一片红。   裴晓文把他的袖子往上一掀,疼得崔磊一个激灵,两人这才看清楚,从手掌根部、顺着小臂的方向有一道十几厘米的伤口,不深,但那正往外冒着血的画面还是挺吓人的。   “估计是刚才被茶杯碎片划的,没注意。”崔磊咧了咧嘴。   “我真是服了你了。”看着眼前这个腰也直不起来、手也不敢动弹的人,裴晓文头都大了。   ……   在医院简单处理完伤口,又挂了一瓶甘露醇,崔磊总算是止住血、也能自己站起来了,裴晓文把他送回了家。   一路上听完来龙去脉,那二十万的金额也着实让裴晓文吃了一惊。虽然想吐槽崔磊托大、不仅把自己置于险境还给这诈骗案的侦破增加了难度,可是一想到那毕竟是事关崔磊的家人,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过,头儿要是知道这事儿肯定得批评你,万一你吓跑的是人家经侦部门盯了多时的目标呢?”裴晓文建议他做好心理准备。   “唉……”崔磊无话可说,只有叹气的份。   时间已经入夜,见崔磊已无大碍,最起码能照顾自己,裴晓文在崔磊“到家告诉我一声”的反复叮嘱下,离开了这个小公寓。   大概是一直以来办案太过疲劳,昨晚又记挂着外婆的事情,崔磊那紧绷的神经线终于是绷不住了,浑身的酸痛、劳累一股脑地涌上来,再也容不得他的脑子去想什么灰色正义、什么理财产品,硬是不打商量地把他的眼皮给扯下来,死死睡过去。   这一觉,崔磊觉得自己睡了好久,几次朦朦胧胧的感觉,让他以为自己要醒来了,可是又不知怎么就昏沉了下去,仿佛远处的一片白光中有个声音在喊他。   他想听清楚那个声音,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可那个声音却仿佛又飘到了前方的更远处。他再次尝试靠近,发现眼前的白光在一点点褪去,变成渐渐清晰的景象,这景象好像在哪里见过……   一条沙土铺成的路,很长,坑坑洼洼、弯弯曲曲,地面上还洒了不少水,显得泥泞不堪。路的两边有很多摆地摊的小贩,每个人都在地上铺着拆开的编制袋子,占下一块地方,在袋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左边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摊子后面坐的是个有点面熟的老婆婆,面前摆的是大棵大棵的白菜,整整齐齐码起来有半人多高,被压在最底下的白菜叶子都挤出了汁水来,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烂了;老婆婆旁边也是个卖菜的大叔,青椒、西红柿、茄子,林林总总有七八种,但都被他自家的土豆上带出的土给弄脏了,卖相不太好看;右手边有一个买炒货的汉子正扯着嗓子吆喝,地上摆着几个张着口的麻袋,里面装满的是瓜子、花生还有松子,旁边一个机器正“哗啦哗啦”地翻炒着某种带壳的坚果,这声音多多少少掩盖了摊主的叫卖声,但也吸引来了不少好奇的小孩子来围观……   崔磊往前走去,听着这周围带着口音的七嘴八舌,突然从中分辨出一个哭声——是在右前方?   他踮起脚,想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个究竟,却只能勉强从人们的脑门顶上看见那边有一溜平房,其中一间的门上写着“腾达音像店”。好熟悉的名字……   渐渐地,嘈杂的人声变成了Beyond乐队激情而华美的电吉他声,黄家驹的歌声让他情不自禁跟着哼唱起来,也让他忽略了刚才的哭声。他仿佛置身于一个自己非常熟悉的环境中,但这是哪儿呢……   “问句天几高,心中志比天更高……自信打不死的心态活到老……”   歌声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崔磊几乎觉得有点吵,他抬手想去堵住耳朵,却一下子打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手上传来的疼痛让他昏沉的脑袋突然清醒了一下,而黄家驹的声音也忽然就近在咫尺了——   是手机铃声!   崔磊用力地睁开眼睛,伸手去抓起刚才撞到的手机。   表弟张宏?   “喂?”崔磊接起来。   “哥,你在家没?”   “在啊……”   “那我咋敲门敲半天都没动静啊?”电话里,张宏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走廊带来的回音。   崔磊这才发现,除了电话里面,门口好像也传来了同步的声音。   “啊,我刚睡醒,这就来。”崔磊说着,小心翼翼地单手把上身撑起来,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腰,发现基本的动作无碍,这才随便披了件外套罩住凌乱的睡衣,下床去开门。   “把你吵醒啦?”身高一米八多的张宏嬉皮笑脸地,手上拎着一箱牛奶。   “没事,也该起床了。”崔磊把张宏让进屋,随手一看手机,嚯,都上午十一点了,“你怎么来了?”   “昨天你不是说腰伤着了嘛,我就寻思来看看,正好我妈也让我来问问你,后来取得啥进展没。”张宏放下牛奶,挪过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四仰八叉地坐了下来。   张宏是崔磊大姨家的孩子,大姨年龄比崔磊的母亲大三岁,但第一段婚姻不顺,很快就离婚了;张宏是她二婚之后生的,所以反而比崔磊小两岁,再加上大姨夫年龄更大,夫妻俩很宠这个儿子。   小时候,兄弟俩经常在一起玩,那时候崔磊就感觉到,这个弟弟性格并不讨喜,大概是被惯坏的。后来家里往来少了,两人也不怎么见面,崔磊知道他高中毕业就不读书了,跑去跟别人学做生意,不知学得怎么样,只听说隔三差五地总在换营生做。   崔磊扶着墙,小心翼翼地挪回到床边坐下,摇了摇头:“我见着隋益柏了,但这事儿估计不好办。”   “怎么说?他不怕你这当警察的?”吊儿郎当的张宏对这种事儿倒是很有兴致。   崔磊苦笑——这问题怎么回答?说不怕吧,那隋益柏见着警察证可是慌得狠;说怕吧,这孙子动起手来可不含糊。   最后,他只能亮了下手腕上缠着的纱布:“让他给跑了。”   “跑了!?”张宏很吃惊。   “这事儿我已经跟警方的同事说了,会有人介入调查的。”   “那等到猴年马月去!”张宏不屑地撇了撇嘴,“等抓着他的时候,说不定钱都糟蹋完了,到时候他往哪儿一站,愣说自己没钱、还不上,你说咱不干瞪眼?”   “我知道……”崔磊无奈,“但你说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满城搜捕、分他家产、再把他卖身为奴吧?那么多大案子没破呢!”   “这孙子!”张宏愤愤地生着气。 第47章 家事繁杂   看到张宏在那梗着脖子、嘴里不知嘀咕什么的模样,崔磊想了想,说道:“我的建议是,让大姨去联系那些个跟着刘宁一块儿信佛的,肯定不止咱们家老太太一个被骗的。只要多几个人站出来,把那假合同搁一起,再把累计金额一算,足够引起警方重视。不然就咱们那一份只有老太太自己签字的合同,加上几年前的转账记录,能说明个啥?”   “嘿!找他们?”张宏笑了一声,内里藏着些嘲讽的意味,“哥,你是这几年在外头跑,没见着这帮人的模样。”   “什么模样?”   “这帮老家伙,一切跟信佛有关的人、事、物,那都得跟祖宗似的供着。不说佛祖菩萨,就连师父、佛友,你要是在他们面前提半句不好,那都能跟你拼命。”   “详细说说?”反正在家闲着,又好久没跟表弟聊天,崔磊索性多问问。   “那天小姨不是说来着?自家人几千块钱的补品,比不上佛友十块钱的饼干。这事儿我可是亲眼见着的。”张宏坐直了,一副来了兴致要讲故事的样子,“去年过年,我妈加上小姨一共拿了至少五千块钱的年货、礼品,小姨家那什么野山参、什么大补丸的玩意儿我不知道真假,但我妈给拿的那件品牌棉衣、还有一串黄梨木的佛珠可是真金白银买的,结果往老太太那儿一放,你猜她第一句说的啥?”   张宏深呼吸了一下,学着老太太的声调:“小刘听说我身体不好,特意买了素的糕点来看我,你买这个佛珠还行,再在买点什么添上,帮我拿去给小刘回个礼吧!”   说着,他狠狠翻了个白眼,仿佛至今仍然憋不住气:“听听,上千块的佛珠,要拿去给她送的点心回礼,还得添点东西!怎么着,她的点心找和尚开过光?”   崔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继续听着他吐槽。   话匣子打开的张宏彻底撒开了,讲来劲了:“老太太不是一身病吗?先前小姨找了一个朋友,是人民医院内科的主任专家,教授级别的,专门在休息日赶到门诊,让我们带着老太太过去看病。结果我们赶到的时候,正好有个老病号过去找那主任开药,也就耽误几分钟的事儿,人家让我们等等,说开完了药专心给老太太看病,结果老太太当场就闹起来了,在诊室门口这叫一个骂呀……说那什么百岁基金的,请了哪个中医上门到家里给她看病,是菩萨看她可怜来救她的;而这位教授不仅让我们来医院、还让在一边坐冷板凳,是脏了良心、没有医德,以后要下地狱,轮回要入畜生道的……”   “唉……”崔磊听得直摇头,“这是修的哪门子佛……”   “嘿!”张宏冷笑,“小姨说她从那之后,都没好意思再跟那主任来往。”   崔磊拧着眉头,努力去重现小时候的画面,要想回忆一下那时的外婆是什么样子。虽然他陪外婆的时间并不多,不能记起太多,但如今的形象与那朦胧的记忆显然有着无法弥合的割裂感。   张宏又扯回正题:“就这批人,一个个脑子早就被洗得彻彻底底了,且不说让他们配合报案,你就是想让他们接受自己被刘宁骗了的事实,他们都能跟你打起来,说你是对佛门弟子不敬。”   崔磊沉默着——张宏的话的确不无道理,一件案子想要破获,每个环节都不能缺失;可如今受害者压根不认为自己受了害,这怎么办?   “要我说,”张宏右手握拳一挥,砸在左手的掌心上,“找人把那个姓隋的揪出来,狠狠打一顿,如果还不老实还钱,就找他家人,让他们都不得安生!”   崔磊原本在出神,这话听得他一惊,瞪着眼睛正色道:“胡说八道!你这么干跟那些暴力讨债的有什么区别!”   “不暴力能讨得回来?你们警察在官方定义里还叫‘保障国家安全的暴力工具’呢!哥,你太善良了,对付这种混蛋,就得用混蛋的办法,不然你看项羽怎么打不过刘邦?”张宏不服。   崔磊被气乐了,这表弟以往念书不怎么样,这会儿倒是一套一套地引经据典,又是暴力工具又是项羽刘邦。   他摆摆手,阻止张宏继续鬼扯:“我不可能支持你这么做,这是犯法!不管隋益柏犯了什么罪、该怎么处罚,你一个平头老百姓也没权力抓他打他。要是真把人打坏了,就算钱要回来了也进不了老太太口袋,全得赔给人家。”   “你不会真以为这钱要回来是给老太太花的吧?”张宏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嗯?”这个问题倒把崔磊问愣了。   “哥,也就是你总不回来,我估计连湘湘表妹那个初中生都把家里这点事儿看得明明白白的。”张宏摇头晃脑地,像一个要给学生讲课的腐儒,“我妈跟小姨,都算计着老太太闭眼之后的事儿呐!那房子、红木的家具、什么玉的珠子、金的镯子,该值多少钱,早都估量好了!以老太太这身体状况,整天端着一碗连耗子都不稀罕的偏方熬出来的药敬佛,坐都坐不稳了还得咕哝咕哝念半个小时的经,等佛给药开了光才喝,然后啥该补的都不吃,你说还能折腾几年?看着吧,等到老太太撒手人寰那天,这家里有一战。”   崔磊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混不吝的表弟,再想想他口中说的正瞄着老太太身后事的两位姨,突然觉得很讽刺: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有集团要继承,至于么?   “唉,我就不掺和了。”崔磊只剩这句感叹——本来,这些年他也没觉得自己像这个家的人。   “哈哈,哥,真不是我说你,”张宏伸手指着崔磊,“跟她俩争,你就算想掺和也没戏,人家都谋划多少年了?”   崔磊眉头皱了皱,这话听着有点奇怪,怎么张宏似乎也挺嫌弃他妈妈这做法的?   “你不帮你妈?”崔磊问。   “有啥好帮的,鸡毛蒜皮的破事儿,我可是要挣大钱的人。”张宏底气十足,“不过在那之前得先惦记着把老太太的钱弄回来——我倒是无所谓他们怎么分家产,但这钱被那姓刘的姓隋的糊弄走了,我就不舒坦。”   崔磊对这些家长里短的没兴趣也没心情,但张宏的脑回路让他有点担心:“我警告你,千万不许——”   “咚咚咚!”   敲门声。   两人一愣,这大中午的时间谁会来?   崔磊要起身,被张宏按住,跑去开了门。   “咦?你是……?”   崔磊坐在床边,看不到门外的情况,只听到张宏发出一声疑问,然后歪着身子扭头看回来,冲他挤眉弄眼地。   崔磊没明白,正想问,就听外面一个熟悉的声音迟疑地说道:“这儿……不是崔磊家吗……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走错了……”   “没错没错,他在家呢!”张宏兴冲冲地让开,把裴晓文引进屋里,然后缩在墙角继续朝着崔磊做鬼脸。   崔磊一下子领会了他的意思,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转头问道:“你怎么来了?没去队里?”   裴晓文撇撇嘴:“今天休息!你都过晕了吧?我怕你一个人不好弄东西吃,过来看一眼,不过……似乎……”   “对!我哥是没东西吃,都快饿死了!美女你给他做饭吧,我就不——”   “怎么说话呢!”崔磊被这表弟弄得哭笑不得,“这是我同事,叫裴警官。”   “哎哟,裴姐姐好!”张宏又露出那个嬉皮笑脸的相,冲着两人摆摆手,“哥,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好好休养,回头那姓隋的有消息了你告诉我一声。”   说着,也不等答话,自己打开门就跑着出去了。   “这是……”裴晓文一头雾水。   “我表弟。”崔磊被闹得没脾气,“不学好,也没个正形,你别介意。”   “没事,咱们刚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也好不到哪去。”裴晓文一边说一边环顾了一下房间,“我看你这屋里也没啥能吃的,怎么弄?我扶你出去吃点儿?还是帮你点外卖回来?”   “姐,拜托……我是腰伤又不是手断了,怎么点外卖还要帮忙……”崔磊无奈。   “让你少起来折腾两下,我帮你开门拿外卖,顺便帮你把屋子收拾收拾。”   “别忙啦,收拾完了还得乱,平时除了睡觉也没时间在家里呆着。”崔磊连连摆手。   裴晓文没理他,在手机上点了几下,说了句“点好了等着吃吧”就去桌子上捡起个空饮料瓶,扔进了垃圾桶。   “我觉得你还是好好休息几天,让家里人来照顾一下,彻底养好了再回队里。我跟乐乐说了,万一案子有动静让他通知你,你先负责在家动动脑子就行。”裴晓文边忙边说道。   崔磊没动静。   裴晓文忙了一会儿察觉到不对劲,扭头看他:“怎么了?”   “家里人……我爸妈……”崔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我上大学那会儿就不在了。”   “啊……”裴晓文脱口而出的惊讶随着自己觉得不妥压了下去,她放下手边正收拾的东西,拿过椅子坐在崔磊对面,“对……对不起……” 第48章 旧唱片   “没关系,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崔磊表现得很轻松。   裴晓文沉默了片刻,她看着眼前这个用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努力避免把上身重量压在腰上的人。   崔磊似乎对自己家里的混乱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他居家的时间少,家里面东西不算多、比普通的同龄独居男性家里大概要好得多,但被熟人看见了还是觉得窘迫。他想起身自己把最碍眼的地方先打扫干净,但又怕万一使岔了劲伤得更厉害,到时候又要给别人添麻烦,一时间进退两难、坐立不安。   裴晓文看出了他的想法,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那我这两天多过来看看,要是忙的话,就换乐乐过来招呼一下。”   说完,也许是为了化解尴尬,她又站起身来去收拾东西了。   崔磊的桌上除了电脑、水杯和垃圾,剩下的全是散乱的书:有在警校时用的教材,有五花八门的犯罪学研究资料,还有古今中外的悬疑小说。裴晓文默默整理着,心里暗暗吐槽这家伙上班看案子还嫌不够,却听到崔磊突然打破了沉默:   “我妈一直是个急脾气,几年前跟单位里的领导怄气,不知怎么想不开,一下子脑溢血没救过来。当时家里没人,我在武州上学,我爸去邻省参加一个会议了。得到消息的时候是晚上,没飞机了,我爸开车往回赶,路上出了意外。”   裴晓文停下手头的整理,转头看他,发现崔磊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像是苦笑,像是落寞,像是空荡,又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她觉得崔磊也许会继续说什么,自己还是不出声比较好,便摆齐了书本,又去扫地,果然——   “从我记事儿起,这俩人就一直吵架,家里根本就不安生。唯一能让他俩达成共识的事情,大概就是对我不满意,干啥都不满意,尤其是对我瞒着他俩报考警校这件事,差点连学费都不打算给。结果这俩人,最后反而走了个前后脚。”   “这样我反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儿了,顺利警校毕业,顺利当上警察。别的方面,我从小就比不了身边的人,但却比任何人都更早地体验到某种‘自由’。你说,我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崔磊说的时候,脸上平静的表情让裴晓文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情绪对待了:同情?似乎不需要;替他高兴?太不合时宜了;为他不平?以什么立场呢?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何况已经这家务事乃至家中人都已经成了过去式……   两人沉默着,房间里除了裴晓文扫地的响动之外,再无任何别的声音,反倒是衬得从外面走廊里传来的呼啸风声格外清晰。   “唉……”裴晓文只能想出这一种声音来回应崔磊的回忆。   “一晃也好几年了……”崔磊的面上终于浮现出了怅然若失的神情,就像每一个失去亲人的人那样。   “咦?你有这张专辑?”裴晓文扫地时目光突然瞟到了墙角处的一个塑料收纳箱,里面是一排码得非常整齐的CD、磁带,看得出是很用心地整理过,但好久没碰过了,表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裴晓文像是找到了一个打破尴尬的宝贝,弯下腰从中抽出了一盒磁带,又小心翼翼地从旁取了一张纸巾把浮灰擦掉。   崔磊对自己的藏品想来十分熟悉,瞥了一眼便认出那是谢霆锋的老专辑《VIVA》。专辑里的歌很好听,崔磊也很喜欢,但这可不是同龄人会听的音乐,毕竟这张专辑发行的时候他才四岁;不过他自己是个例外,从小就喜欢街头巷尾的店铺那音色粗劣的音响里放出的老歌,所以当同学们的青春期开始萌芽时,大家都在听周杰伦、林俊杰、蔡依林,他反其道而行之去买老专辑。   “你也喜欢听老歌?”   崔磊有点惊讶,毕竟在很多不了解音乐的人看来,谢霆锋总在美食节目里出现,更像个大厨而不是歌手。   “是啊,我觉得老歌各有各的味道,不像现在的歌听起来全都跟流水线上生产的似的。”裴晓文轻轻把磁带盒打开,从里面抽出一个旧旧的歌词本,由于翻动次数太多,折痕处都已经发白开裂了,才碰了一下就裂得更大了。   “哎呀!”裴晓文不好意思了。   “没事儿,盗版的,不值钱。”崔磊摆摆手,示意她别在意。   “啊?”裴晓文瞪大了眼睛,低头看着这有分量的磁带盒、精致又合适的贴纸,翻来覆去研究了一番,“这咋看着质量这么好?”   “嘿,小时候在乡下住,没地方买正版,当然也买不起,所以我就爱研究谁家的盗版翻录做得好。现在有钱买正版了,又懒得费劲去一个一个找,就把一堆盗版留着了。唉,说来惭愧……”作为一位执法工作者,反而收藏了这么多违法音像制品,崔磊也有点脸红。   “谁还没点儿年少无知呢!”裴晓文笑着,又去那收纳箱里看崔磊其它的“藏品”。   “喜欢就拿去,不过我也好久没听了,不知道音质还行不行。”   “你这还真是不少‘古董’……哪儿买的?”见到崔磊与自己品味相似,裴晓文来了兴致。   “小时候,我们那里有好多跑黑出租的,那些司机每个人车上都得有一二十盘的磁带,用来打发时间;再加上我们一帮小孩天天琢磨着买盗版游戏光盘,就这么养活了我们那儿好几家音像店。”   崔磊说着,嘴角现出一丝笑意,似乎回忆起了真正值得开心的事情。   眼前,又朦朦胧胧地跃出了那个乡村集市的画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入耳的入眼的都是人间最真实的烟火气。   腾达音像店——梦里面那个店面再次出现在脑海中,这是他最喜欢逛的一家,但是……   崔磊瞥见了裴晓文手里正拿着的唱片,来自一个叫“大地乐团”的冷门且短暂的二人组合,裴晓文似乎也没听说过,正好奇地端详。   崔磊的眉头突然皱起来,那份回忆带来的美好感觉渐渐褪去,他叹了口气。   “想起什么了?”裴晓文放下手里的唱片,走到崔磊旁边,然后细心地扯了一下床罩把底下的床单遮住,又拍了拍从外面穿来带着灰尘的衣服,这才坐下。   一同毕业的同学,到武州市警察系统工作的寥寥无几,更别说两人还在一个分局,一起搞刑事侦查。但正是这个原因,两人都是一样忙起来昼夜不分,都已经好久没有真正能跟谁好好聊聊天了。   她突然发现,这个同学、同事、当然也是朋友,她并不十分了解。   “一件不太快乐的往事。”崔磊的目光盯着被裴晓文放下的那张碟,悠悠地说,“大地乐团这张碟,当初太冷门了,根本没人做盗版。我求着一个关系好的音像店老板,让他帮我进的货,这是我九年义务教育阶段买的唯一一张正版。”   “这……不应该是很快乐的回忆吗?”裴晓文不解。   “拿到碟片那天,我最好的朋友被人打成了傻子。”崔磊的目光黯淡下去。   裴晓文的呼吸一紧。   ……   2006年,崔磊的老家,一个叫新成的小镇,隶属于距离武州几百公里的文州县。   小镇只有一所小学,教学条件跟整个镇子的发展水平一样,比较落后。小地方的学校总会有些稀奇古怪的制度,就像徐正红罚学生学狗爬,在这种环境里,学校、老师就是天,让学生不敢有一丝反抗。   老师管不过来的时候,便安排表现好的学生来做帮手,在学校里叫做“检查小干部”。与其它地方的学生纪检制度不同的是,这里的小干部不止管校内戴没戴红领巾、穿没穿校服,还管校外的事情。   由于这里的学生家都住在附近的村里,往远了说也就是步行二十分钟的距离。每天傍晚放学,从出学校门开始,每一个路口都有小干部把守,检查学生有没有排好队伍、有没有交头接耳,即便大家回家路线不同,到了分岔路口也要继续排队,直到某条路上只剩下你一个人,你才可以自由活动,否则就会被小干部们撕下一张小票、记下你的名字和班级,而这张小票会在第二天出现在你班主任的办公桌上、成为给班级扣总分的依据。   夏天有午休的时候,大家中午都会回家吃饭然后睡一觉再回到学校,而小干部们的任务就是在村子里溜达,抓那些不好好在家睡觉、跑到街上溜达的学生;还有每个周末,也要有小干部轮班出来,到游戏机厅抓人——这真的有点令人啼笑皆非,学校鼓励家长给学生们买电脑,家长也知道买了电脑之后大多会用来玩游戏,但是你不能到游戏机厅去玩游戏。   崔磊从小学习成绩就不错,一直颇受老师喜欢,这“检查小干部”的位置当然有他一个,尽管他其实对这没什么兴趣。 第49章 崔磊的回忆   这其实是一个很荒唐的制度:一群是非观尚未完全建立的孩子,因为学习成绩好,就被赋予了学习以外的权力,而这个权力会影响、乃至直接左右身边其他同龄人在学校的风评。一张扣分的小票,就可以将一名学生拎到班主任的办公室里遭受一场狂风骤雨的批评,可以让他或者她在别人上课学习的时候、蹲在教室门口抄《学生守则》十遍;这张小票,也许决定着一个学生是否可以参加期末三好学生的评比,是否会被老师把家长请到学校来,是否会在晚上回家后挨上一顿打,甚至还能影响一位班主任的期末考评、年终奖金。   而这些手握权力的孩子们,真的知道这张扣分小票究竟有多厉害吗?当然不知道。   他们有的是为了当老师、家长眼中的“好学生”,认为这个小干部的身份是一种光荣,认真地去执行着学校的规定,却不懂得思考其中的意义;有的是为了体验给别人扣分的感觉,尤其是当别人求着自己不要扣分的时候,自己潇洒地撕下一张小票、写上对方的名字;还有的像崔磊这样,糊里糊涂、无欲无求,只是因为成绩好就被赶鸭子上架了。   在担任检查小干部的时间里,崔磊见到了许许多多的奇怪现象:放学路上,有的孩子忍不住与队伍中前后的同学说话被小干部抓到,一旦开口央求网开一面,有些小干部便会明码标价,要一包QQ糖之类的零食;许多小干部对关系好的同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不熟的甚至关系交恶的则两眼狠狠盯着,生怕漏过细枝末节的违纪行为……崔磊甚至无意间听到过隔壁班的班主任偷偷叮嘱班里的检查小干部,让他们多盯着某个班级的放学队伍,尤其是在某个特定的老师带队离校的时候。   这样肯定是不对的。   当时只有三年级的崔磊可以意识到这一点,但那涉世未深的脑袋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扭曲的逻辑,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这样,但自己又不知道如何拒绝反抗,只能默默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许多与他一起当上检查小干部的同学,尤其是男生,最喜欢轮到自己执勤在周末去游戏厅抓人的日子。因为这样可以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从家里跑出来,在大街上来回晃悠玩耍,玩够了就钻进游戏厅,抓他两三个激战正酣的,抄下名字,等到周一回学校交差。   更过火一点的,则在这一天卸下好孩子的伪装,堂而皇之地走进游戏厅,拿零花钱换几个游戏币,找一台角落里的街机痛痛快快玩上几局,然后偷偷瞥几眼、暗中记几个人名,走人。如果你运气好,今天来“卧底”的小干部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几年级几班的,甚至压根不敢确定你是不是在这儿上学的,那么恭喜你,逃过一张小票。   令崔磊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同班一个叫王辉的同学,在周一的早上被老师从教室里揪出去,大声斥问他是不是去游戏厅玩了。起初他还想否认,而后就看见了揭发他的人——一个小个子男生。王辉当场傻在那,因为这个男生在前一天跟他一起在游戏厅里玩了个痛快,两人合作通关,对方技术很不错。临走时,对方问他叫什么、哪个班的,他就直接自报家门了。   ……   学校的这种做法实施久了之后,就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像那时乡下的游戏机厅这种场所,根本不像后来管理正规的电玩城,里面充斥着暴力、赌博之类的玩法元素,甚至还有专门播放黄色录像的房间。这样的地方本应严禁未成年人进入的,但农村的老板哪能有这种觉悟?为了赚钱,他们开始在门口安排一个望风的,专门盯学校的检查小干部,一旦发现了就通知里面,让小学生都临时躲起来。   而老板自己也会盯着,看有哪些生面孔进了屋子不花钱、不打游戏,然后让望风的人记住这些孩子的长相,下次看见就发“警报”。   这么一来,学校就没办法了,所有年级的学生加起来不到一千人,检查小干部的总数大概也就五十个,多去几趟就被老板们认个差不多了,又不能总是更换小干部的人选。   但形式还是要走的,不指望每次都抓到人,但总要有这样一个威慑在,不能让那些惦记游戏的学生太过肆无忌惮。   崔磊对这些事情都没什么兴趣,更不会玩那种大型游戏机,每次轮到他在周末执勤,他就只是应付了事,令他更感兴趣的是各种音像店,而这些店往往就开在游戏厅的旁边,大概是觉得彼此的消费群体有很大的交集吧。   那家他最喜欢逛的“腾达音像店”,里面的磁带、CD五花八门,哪个年代的都有。那些盗版专辑的做工足以以假乱真,价格只要五到八块钱,不过这里的人更喜欢买的是那些民间自己搞出来的什么“精选三十首”“金曲四十合集”之类的,哪怕这离谱的歌曲时长被压进小小的磁带里带来严重的音色失真。但那些黑车司机是这么算账的:一张盗版专辑五块钱,十首歌;一张大合集最多十块钱,至少三十首歌,当然是后者划算。   崔磊则不同,他最爱收集自己喜欢的专辑。作为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这独特的品位给这位名叫马腾达的音像店老板留下了深刻印象,对这孩子几乎有求必应,只要是崔磊来问过的专辑,他肯定会在进货的时候替他想办法。   而“大地乐团”的这张CD,的确是难住了他,不仅搞不到盗版,连城里的正版音像店都没货,小地方的许多同行老板压根都没听说过这组合。   那天是周末,遇上了镇里十天一次的大集市,摆地摊的足足占据了三里长的路,中间留下的空间被赶集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许多没写完作业的孩子也借着跟家长赶集的机会,先溜出来玩,说是陪着买菜拎东西,其实不到十分钟就四散玩去了。   崔磊跟自己最好的朋友侯浩杰在一块溜达着,两人都是今天当值的检查小干部,崔磊主动要求负责腾达音像店这一片区域,想借着机会去转转,哪怕不买东西玩一会儿也行。   腾达音像店的隔壁,是一家坊间叫作“桂荣家”的游戏机厅,压根没有招牌,这口口相传的名字大概是和邻居一样——以老板的名字来取的。   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往“桂荣家”走去,准备进去瞅一眼转转,然后就去音像店玩。结果还离着老远的时候,站在门口抽烟的马老板就瞅见了崔磊,挥手招呼他:“小磊!”   “马叔叔!”虽然生长在比较落后的地方,但崔磊还是很懂礼貌的,他跳着招手,喊道,“我一会儿去你店里玩哈!”   哪知马老板笑着把烟头一扔,招呼着:“你先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看着他那故作神秘的表情,崔磊的好奇心上来了,转头跟侯浩杰商量:“要不……咱先去玩会儿?临走的时候再去桂荣家看看。”   “不用,你先过去,我到桂荣家看一眼就行,”侯浩杰挥挥手,“反正一进去肯定都是抽烟的大叔,一个学校里的人都没有,谁也抓不着。”   “那……”崔磊犹豫着,看了一眼桂荣家那敞开的破旧木门,门后似乎有个光着膀子、留着分头的小青年,正百无聊赖地靠墙坐着,眼睛时不时往外面瞟一瞟。   “我跟你一块儿进去吧!”他说着。   “不用——”侯浩杰夸张地拉长音,“你难道还怕小队长发现你没去检查啊?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去哪玩了。我去看一眼好交差,一会儿过来找你。”   正说着,已经走到了腾达音像店的门口,两人分开,马腾达拉着崔磊就进了店。   “看看这是什么?”马腾达从收银的柜台后面,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深色的正方形。   崔磊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大地乐团!   马腾达一边递给他,一边开口又给了他第二个惊喜:“正版的!假一赔十!”   “怎么弄到的?”崔磊迫不及待地接过CD,来来回回看了几遍,高兴地就差当场拆开听歌了。   “前几天去广州旅游了,空下来的时候想着去那边音像店看看什么样子,正好就看见你要的这个,我可是千里迢迢坐飞机给你带回来的,好几百块钱的机票,都得算在这上面。”马腾达一脸认真。   “啊?”崔磊眼里的兴奋一下子就熄了火,他又在CD上反复摩挲了几遍,蔫头耷脑地把它放回到了柜台上,“我就二十块钱……”   “哈哈哈……”马腾达笑得前仰后合,在崔磊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把,“逗你玩呢!我也是二十块钱买的,不挣你钱!来,交钱!”   “真的?”崔磊难以置信。   “什么真的假的,这专辑就你自己要,可不就是给你准备的么!我留着它还能孵蛋不成!”   崔磊爽快地把兜里所有的零花钱都拿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买正版的音像制品,虽然他还不太懂正盗版之间的区别,但仍然十分兴奋。   马腾达接过他那一把零钱硬币,还没来得及往柜台里面收,就听见外面响起一声尖叫,紧接着是一嗓子粗鄙不堪的喝骂:   “老子打死你这个小B养的!” 第50章 意外的联系   一听见这声音,马腾达就皱起眉头,嘴里嘀咕了一句:“一天到晚地发疯,跟神经病一样……老子被他吵得都想搬家了。”   门外又是一阵刺耳的叱骂,用词腌臜不堪,伴着哭声和尖叫。   “马叔叔你要搬家?搬去哪里?”崔磊抓住了他最关心的关键词。   “唉,也就那么一说,要是好搬,我早就搬了。”马腾达很烦心,“隔壁住这么一家,谁也受不了啊……白天弄一帮人吆五喝六地打游戏,晚上喝酒发疯。今天这也不知是怎么中邪了,大上午地就发疯,难不成是昨晚酒劲还没下去,早晚有一天喝死他个熊玩意儿。”   “隔壁的?”崔磊心里猛地一颤,手里还没放下刚买的CD,探头往外看。   外面已经有许多路人闻声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隐约可以听到有人在说“别打了”“你又发什么疯”之类的话,但更清晰的是人群中间一个粗嗓门男人的骂声,还有一个已经哑了嗓子、越来越弱的叫喊声。   崔磊往“桂荣家”的大门那看去,见里面的人全都涌了出来,挤在门口抻着脖子观望,有两三个叼着烟、露着纹身的小混混还咧着嘴笑。他没找到侯浩杰的身影,再看回到那簇拥着的人群中,突然从几个成年人小腿处的缝隙中,看到里面地上有一件绿色的衣服,是侯浩杰今天穿的。   “浩杰!”崔磊吓得一声高呼,CD都扔在了地上,拔腿就往外冲。   马腾达一听不对劲,也探头出去,一看就变了脸色,低骂了一句“就知道这个神经病要出事”,大步追了上去。   崔磊拼命挤进人群中去,入眼看见的画面正是身穿绿色上衣的侯浩杰倒在地上,正撕心裂肺地哭着。他的右侧脸颊上全是顺着头顶留下来的血,将半边脸都染红了,眯得他睁不开眼,鲜血顺着他嚎哭时张开的嘴巴流进去,呛得他咳起来;衣服上也全是泥点、血迹、还有些湿漉漉的痕迹,他的左手托着角度有些奇怪的右臂,整个人瘫在地上缩成一团,面对那个正疯狂踢他的成年男人,他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   “浩杰!”崔磊人都吓哭了,尖叫着要往上扑,谁知却被一只大手从后面一下拽住了衣服领子。   是马腾达。   人高马大的马腾达看见这场景,也吓了一跳。四周围观的大多是出来赶集的农村妇女,没有阻止这场暴力行为的身体条件,虽然会鼓起勇气劝阻、也有胆识过人的严词指责,但无济于事。   马腾达大声喝道:“桂荣!你特么疯了!孩子你也下得去手!”   他几乎将崔磊悬空提了起来,往后拖了一步,推到人群当中,而后转头要上前去抓住那个狂暴的男人,却慢了一步。   那个被叫作“桂荣”的游戏机厅老板,在所有人的眼前,包括崔磊的眼前,抡起的手臂擦过马腾达刚刚伸出的手指尖,刚刚从地上捡起的酒瓶子“砰”地一声砸在了侯浩杰的头上,玻璃碎片在各种惊恐的尖叫声中四散飞溅……   ……   裴晓文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紧紧抓着崔磊的手腕。她缩回来摸了摸,手凉得出奇,而对方的手背上则鼓胀出一根一根的青筋。   虽然不曾知道过这些人的长相,但她的脑海里真的浮现出了那样的画面,一个野蛮残暴的中年人丧心病狂地攻击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学生——工作以来累积的经验、勘察过的现场,让她在还原犯罪过程方面很有心得,可她一点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   “颅骨骨折,肋骨骨折,桡骨、尺骨骨折。”崔磊的语气仿佛在介绍一次平日侦办的案情,“那时被吓坏了,现场又混乱,其实我已经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近距离看过浩杰的伤了,但我总觉得脑海里能浮现出他头顶被打得凹陷变形的样子。”   “那他后来……”   “在医院躺了好久才醒过来,大概……有十多天?还是一个多月?醒来之后,谁都不认识了,一开始只会哭闹,后来身体慢慢好了,见谁都傻笑。”崔磊撑着身体的手突然攥成拳头,“你能想象么?那个什么桂荣,只赔了五万块钱。”   “五……”裴晓文长大了嘴,仿佛在听天书。   “小时候不懂,所处的环境也不富裕,我以为五万块钱是很大的数目了,至少够浩杰治病了,还能够他花几十年。长大之后,把账算清楚了,才反应过来这究竟有多离谱。”   “只赔钱?没判刑?”   崔磊目光盯着被放在收纳箱上面的那张CD,两眼发直:“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从小地方走出来到大城市么?因为那种地方真的没有天日。那时候大人也不让我掺合这些事,我只大致知道那个王八蛋进了派出所不到一天就出来了,说直白点——只要不出人命,这些流氓混子跟有些失职警察交好得跟兄弟似的,碰上事儿只要掏钱私了就行了。”   “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打人还不承担后果吧?太猖狂了。”裴晓文实在理解不了。   “我听马叔叔说的,说这个人平时就爱喝酒耍酒疯,那天凌晨才喝完一场。早上起来宿醉的劲儿还没过去,起来的时候看见一个什么朋友家的小孩躲到他屋里,一问说是有小干部来检查了,一下子就来了邪火。当时浩杰都打算离开了,被他揪住就打,说这些检查的耽误他挣钱做生意。”   崔磊苦笑了一下,接着说:“一个小孩子的一生,比不过挣钱做生意,而且挣的还是黑心钱。警察倒也不是毫无作为,好像问过浩杰的父母想怎么解决,但他们一家都是外地过来的,一没钱二没势力,哪里斗得过这种做违法生意的地头蛇?他们倒是想起诉、让对方坐牢,但之后呢?这种村镇里面,一个桂荣的背后可能有一大家子几十口的流氓亲戚,浩杰家怎么熬得过?”   “耽误自己敛财就下这样的毒手,怎么听着跟毒贩似的?”裴晓文听得感同身受,气愤难平。   “你知道么,我刚上警校的时候,有过跟你一样的想法。”崔磊说道,“我甚至怀疑过,这样的人会不会渐渐不满足于游戏厅带来的那一点收入,进而走向更为极端的违法犯罪。如果他真的贩毒,而被我抓到的话……”   崔磊说着,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腰间。   裴晓文知道他想摸的是什么,但心里情绪复杂,没有说话。   崔磊又摇了摇头:“但慢慢地,学得越来越多,接触的案子越来越多,也知道了作为一名合格的警察应该做些什么。我们是要惩治罪恶,但不能由着自己的情绪、自己的喜恶来对所谓的‘坏人’做出审判,更不能自让己成为一个自以为是的执行者,否则,跟那个玩滴滴报仇的人有什么区别?”   ……   说来说去,总是要绕回到这个让他们头疼了这么久的案子。   崔磊时常会想,如果侯浩杰一家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有十几二十人的亲戚,跟当地的“黑白两道”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是不是就没人敢这么嚣张地殴打他?或者说,即便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情,对方也肯定会付出该有的代价?   那么对于普通的老实人家,遇到了不公不平之事,面对黑白权势的压力,该怎么讨回公道呢?   灰色正义。   介于纯粹的黑和纯粹的白之间,又或者说,是由两者混合而成的,白中有黑,黑中有白。   但这样的东西,真的能叫正义吗?   崔磊发着呆,裴晓文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她无法想象身边的朋友是怎样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为一个三观正直的警察的。   敲门声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你好,外卖!”   裴晓文起身去开门,而崔磊的手机也突然响了。   “磊子,情况给你查清楚了,不过人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暂时没找着。”是开发区分局秦海的声音。   “他身上是背着事儿对吧?”崔磊知道自己的判断八九不离十了。   “没错,他真名叫隋一白,好赌,平日里招摇撞骗转门坑老头老太太的棺材本,捞着了就去赌。这孙子还挺会玩,有几个熟悉的赌客,每回都是攒赌局的时候临时联络,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所以不好抓。前段时间,他也不知是倒霉还是被人做了局,欠了好大一笔赌债。听说这家伙正琢磨搞大钱的门路呢,估计没憋什么好屁,说不定已经干了,又正好撞见你上门,把他惊着了。”   “果然——等会儿!”崔磊突然一愣,这一喊把电话对面的秦海和旁边的裴晓文都吓了一跳,“知不知道跟他攒赌局的人都有谁?!”   “攒局的人……我看看啊……都是老赌棍了,有的都进来不止三回了……”秦海那边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高晓雷,李杨,这俩都被我抓着过……嗯,于超,这个也二进宫过,但我不认识……张天齐,据说是个放贷的,嘿,说不定这隋一百就是从他这儿欠的钱……”   崔磊有预感,提前把手机开了免提,“张天齐”这个名字一出现,他和裴晓文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第51章 桥头追击   裴晓文没有再在崔磊家耽误时间,也顾不上什么休息日之类的了,火速赶回队里,将情况上报了。   武阳分局接到这个消息,立刻全员出动开始了地毯式的搜查——先前知道张天齐与地下赌场有关时,队长武阳就已经考虑到了对相关涉赌人员进行摸排。但因为这个所谓的“赌场”是流动性的,每次的人员也都不一样,只有少数熟客彼此相识;大多数赌客今天来赌一次,不论输赢,下次被叫来玩的时候可能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跟他同桌对赌的人也全都换了一批,互相之间更不会留名字,这给摸排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这个冷不丁冒出来的隋一白,让武阳“如获至宝”:他认同崔磊的分析,以隋一白每年从老人手里动辄几万、大批量地骗钱,尚且还不上赌债,那这个窟窿应该是个天文数字;如果实在找不到筹钱的门路了,他会怎么应对这笔债?   干掉债主,债当然就不存在了。   再想想他看见崔磊上门、直接动手袭警的举动,真是想不怀疑他都难。   意料之中地,隋一白在武阳区的两处房产都没有找到他的影子,根据小区提供的清晰度聊胜于无的监控视频,从崔磊跟他见面的当晚,他就再没进过小区了。   警方调查了两日内离开武州市的所有航班、火车班次、长途汽车乃至出城的出租车,全都没有查到隋一白的踪迹,他本人名下的车辆也老老实实地停在小区内,没挪过地方。初步分析,警方认为隋一白有较大的可能性还藏匿在本市。   高额诈骗、袭警、涉嫌杀人、现在又消失逃跑,武阳向上面打了个招呼,直接就在全市范围内发布了通缉令,并请周边城镇的公安系统内自媒体在网络上帮忙转发,第一时间就把通缉令的传播范围扩大,而后开始对尚且不明就里的隋一白妻儿进行严密监控。   ……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隋一白的落网比想象中快得多,但也充满波折。   武阳分局对隋一白经常出现的区域全都进行了布控,包括平日里跟着他鬼混的两名“小弟”的住处,尤其是其中一个花名叫“阿海”的。此人面对警方的调查询问,满嘴胡话如同宿醉未醒一般,十分不配合。   在警方把关注点放在阿海身上之后,发现他虽然这些天一直独居、未曾与隋一白有过接触,但他的女朋友刘婷婷家里有些不对劲。刘婷婷虽然每天都会在家里停留,但其实晚上并不会在家中过夜,反而是在阿海家或是自己的父母家里。   蹲点的警察发现,刘婷婷每次出门都会带一包垃圾下楼,但根据她每天在家停留的时间,产出这么一大包垃圾明显是不合理的。一名警察乔装成这个丰收小区物业的保洁人员,从垃圾中发现了烟盒以及一日三餐的痕迹。如此多日,让警方确定,房间中还有一人居住。   虽然这个老旧小区没有监控系统,无法根据录像找到屋中人的身份,但种种迹象全都指向了隋一白,武阳很快就下令在丰收小区周围布控、准备抓捕。   为了防止隋一白狗急跳墙、将刘婷婷绑作人质,警方特意把收网的时间选在了某天的晚上、刘婷婷离开之后。   谁知,就在武阳下令的前一刻,隋一白突然从楼道里闯了出来。从神情上看,他行色匆匆、惊慌失措,如同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由于小区里尚且有跳广场舞的老人、有玩耍嬉戏的小孩子,再加上隋一白似乎处于情绪极不稳定的状态,武阳没有实施抓捕,决定继续观察。   隋一白一路狂奔到小区门口,拉开正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门,直接钻了进去。   出租车起步离开,警方也派车跟了上去,拐了几个弯就上了主干道,朝着阳子江的公路桥上驶去。   一路上,出租车似乎并未发现后面有跟踪的车辆,一直平稳驾驶,未曾有试图摆脱跟踪的迹象。追踪人员大着胆子,借着变换车道的机会,直接把车开到出租车的后面和侧面晃了一下,借着不太明亮的灯光,可以看到坐在后排的隋一白惊魂未定。他时不时地左右转头,但看到了警方的车辆却并未作出反应,不知道是没认出来、还是另有它事让他坐立不安。   ……   就在武阳亲自开车赶上、准备在出租车下桥之前超到前面把车逼停的时候,异变突生。   坐在出租车里的隋一白突然从后座上蹦起来,头狠狠撞在车厢顶上,然后整个人在后座上手脚乱舞,像是发疯一样;接着他扭身就去扣出租车的车门,大概是这个情况也让司机措手不及,出租车赶忙朝右侧路边靠去。   哪知出租车还没来得及靠到路边,右边的后车门突然被隋一白“砰”地打开,这一下险些让刚刚从右侧赶上的武阳亲自驾驶的追击车辆撞上去。武阳赶忙猛打方向盘往边上躲,就见隋一白从高速行驶的出租车里连滚带爬地窜出来,狠狠地拍在地上,整个人甚至还在地上弹了一下,而后由于惯性往前翻滚着摔了出去。   三辆警方的追击车辆被这一下突变弄得措手不及,赶忙往边上躲,好不容易才刹住车,避免在大江之上引发连环车祸。   谁知,刚要松一口气,一辆从后面来的车飞快地赶上来,大概是被武阳的车挡了视线,这会儿终于找到机会超车,等到司机看清情况的时候为时已晚,车头在刺耳的刹车声和轮胎摩擦带来的难闻气味中,将刚刚落地的隋一白又顶飞出好几米远。   武阳根本顾不上去管别的,冲着旁边同事的车吼了一声“去追出租车”,就跑去查看隋一白的情况了。   当晚的大桥交通被这起突发事故堵了好久,隋一白在跳车的时候摔到了头部,身上还有两处骨折,又被后来的车一撞,武阳一路拉着警笛把人送往医院的时候,隋一白已经陷入了休克状态;好在送医及时,一晚上急救之后,生命体征暂时是平稳了下来,但到底能不能醒过来,就不好说了。   据继续追击的同事说,自从隋一白跳车之后,那个出租车司机就如同换了个人,玩命似的飙车、变道,硬是把一辆雪铁龙轿车开出了雪佛兰跑车的感觉,很快便连闯几个红灯,利用自己引起的交通混乱堵住了警方追击的路线,成功逃脱了。   好在出租车的车牌号已经被记录下来,武阳派人找到出租车公司,查出了司机的信息。结果找到本人时,这位名叫方林的司机正在一家棋牌室里打牌,警方问他车在哪里,他还一脸茫然地说:“不是在门口吗?”   ……   隋一白双眼紧闭,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这案子一下又陷入了僵局。   警方虽然发布了通缉令,而且也掌握了隋一白涉及多项犯罪行为的证据,但并没有直接指向武阳最为关心的张天齐命案。如今犯罪嫌疑人虽然落网,却是个昏迷不醒的状态,还增添了新的谜团。   在等待隋一白苏醒的时间里,警方把侦查的重点放在了那辆奇怪的出租车上,主要是想弄清楚隋一白为什么会在行驶途中突然跳车。   但偏偏大桥的中间没有监控,警方只能通过上桥之前的红绿灯处的探头录像去观察出租车的状态,没想到这一看,把技术部门的警察给吓了一跳。   由于这个丰收小区的车位有限,许多业主和租户都把车停在了小区大门外的路边,只留出了往来各一条车道的空间。警方的布控人员也藏身于路边车内,并未留意过那辆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靠近大门位置的出租车。   监控显示,当晚19:30,这辆车在离小区最近的路口被拍到转弯进了小路。直到20:30左右,也就是隋一白从刘婷婷家里跑出来的时间,这辆车才再次被拍到从原路离开。   也就是说,司机在这里停了一个小时,是在专门等隋一白吗?   离开小区后到上桥之前,许多路口的监控都拍到了这辆车,司机戴着一个帽檐很长的鸭舌帽,整张脸都被罩在阴影当中,只能勉强从那稍显敦实的体型分辨出他是一名男性。   技术部门盯了整整一天,把几名警察的眼睛都看酸了,终于其中一个火眼金睛的从某一段录像中发现了几秒钟的不同:   这辆车在绿灯通过某一路口时,由于对侧刚好有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车行驶过来,那灯光刚好照亮了出租车司机帽子下的阴影处,甚至晃得他微微偏了下头去躲避灯光。   但这灯光照出的画面,却让几名警察第一眼看去的时候都打了个冷战。   黑色的鸭舌帽下,是一张血红色的面孔,两只巨大的眼睛几乎全是眼白,只在中间有两个追人的黑眼球;上面是几乎竖起来的刀眉,下面大鼻头、张开的大口,嘴唇四周是一圈如同油漆刷出来的黑色髭须——在迎面灯光的照射下,活脱脱一个地狱中出来的阎罗。 第52章 神秘电话   虽然只要再看第二眼,就能分辨出司机是带了一张面具,但这仍然不能消除大家观看录像时心里那种诡异的不适感。   眼熟——大家都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面具的造型——民间传说中的妖怪?日本动漫里的反派?又或是……   寺庙!   武阳分局的一位头脑灵活的警察想到了这个形象的出处,他一边拿手机查找着资料,一边说着:“就是那个,在每个寺庙天王殿里的……叫什么来着……毗沙门天……对!多闻天王,《封神演义》里面的魔礼红!”   他拿着资料兴奋地展示给大家,手机显示的是一张图片,上面的形象的确与这个面具十分相像。同事们一边惊叹于他的博闻强识,一边疑惑地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呢?   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司机一定是冲着隋一白来的,但为什么呢?   武阳认为,有两种可能性:司机要么是来接隋一白的,要么就是来加害隋一白的,但也许是在半路发现有警察追踪,或是司机半路上临时改变了主意,又或是隋一白那奇怪的精神状态使二人之间出现了什么变故,导致隋一白跳车。   那辆出租车在一天之后被找到了,丢弃在市郊的一处江边。弃车的地方全是不矮的草丛,没有监控,也不具备提取脚印的条件;车内的录像系统也被破坏了,储存卡不知所踪,想要调查这辆车的情况,只能从丢车的地方入手了。   司机方林当晚是开着车来到这里,在隔壁吃了饭之后进入棋牌室的。这一片区域几乎可以称作是“出租车司机集散中心”,有餐馆、有台球厅、有棋牌娱乐,许多人会把交接班的地方定在这里,吃个晚饭,然后出车的开车走人、下班的尽情娱乐。   方林是独自一人承包的这辆车,不需要交接班,这样每天可以多赚一点。白天生意不错,他打算好好玩个痛快就回家了,所以吃完晚饭就直接进了棋牌室。据他所说,进棋牌室之前他还到车上去拿了一包烟。   ……   老板与方林是老相识,在这边玩的人不是同行就是周边居民,大家早就熟悉了。很多人可以证明,他当晚就坐在大厅里正中间的麻将桌处玩,除了上厕所之外就没动过屁股,倒是跟他同桌玩的人先后换过两三个。   那辆被弃的出租车上没有任何暴力开锁、暴力启动的痕迹,而方林当晚坐的位置背后就是过道,进出的人很多,而且在警方找到他时、他也确认钥匙不见了,所以警方断定开车的人偷拿了钥匙,但方林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进棋牌室之后、最后一次注意到自己的车钥匙是什么时候了。   对于警方要求的监控录像,老板也很无奈地摊了手,提供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理由:“以前的确装过监控,但没多久就拆了。我做的是打牌的生意,这个肯定是忌讳出千耍赖啥的。装监控之后总有人说那玩意儿能偷看他的牌,说我指不定暗地里告诉谁,总之就是一输牌就赖我。最后我就只能拆了,就留下门口这一个,是对着收银台的。”   有一个总比没有强。按那辆出租车出现在丰收小区的时间推算,最迟是当晚19:15离开的这里,根据录像显示,从方林进入棋牌室,到19:15之间,一共有六人离开了这里。   摄像头的角度主要是对着收银台,对于经过的人脸拍得不是特别清楚,但经过老板辨认,这六人基本都是熟人,光看体型和衣着就能认出来了。其中有一男两女是一家人,据说是夫妻俩加上妹妹,就住在附近的城中村,三人是一块来一块走的;有一个大家都叫老高的男子,也是开出租车的,当晚离开前输了钱,还说非要跑个通宵把钱挣回来;一个叫刚子的光头,老板也不太了解,只凭感觉是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至于当晚他是怎么离开的,老板也没什么印象了;最后一个人是老板的姐夫,跟老婆吵了架之后跑到这里来“散心”的,结果被老板的姐姐堵到了棋牌室门口,最后乖乖认错跟着一起回家了。   警方根据老板提供的信息进行了核实,那一家三人以及老板的姐夫的确是离开后直接回了家,而出租车公司也证实这个名叫高强的司机的确当晚跑了不少单子;只有这个叫刚子的,暂时没找到人。   有熟悉的人告诉警方,此人全名叫姜洪刚,警方一查,发现他竟然是有过前科的人。再考虑到他是个光头的显著特点,而当晚载着隋一白的司机戴了鸭舌帽,这让他的嫌疑一下子飙升上去。   ……   事关命案,不到一天的时间,姜洪刚就已经被找到,带回了武阳分局里面。   张天齐的案子牵扯到隋一白,而隋一白的昏迷又与这个偷车的面具男有直接联系,就在警方以为抓住姜洪刚就可以解决一系列谜团的时候,却再一次碰了壁。   姜洪刚当晚离开棋牌室后,去了一个洗浴按摩中心,但与他相熟的按摩小妹当天回老家了,他一身邪火无处释放,悻悻而归后竟然一个人在路边喝断片了。警方没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人,是因为他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过街天桥下面睡了一整天,身上的钱包、手机都被人摸了个一干二净,醒过来之后又过了好几个小时才回过神来,自己走到派出所报的警。   这家擦边经营的洗浴中心虽然被上门核实情况的警察给吓得心惊胆战,但还是证明了姜洪刚的确在当晚20:30之前来过,也就排除了他偷车去接隋一白的可能性。   可如果不是这几个人的话,那方林的车钥匙是怎么不翼而飞的?这令警方百思不得其解。   另一方面,按照武阳的吩咐,技术部门根据各种证据,还原了隋一白从袭击崔磊逃跑、到在大桥上跳车这几天内的生活轨迹。   被崔磊的警察证吓跑之后,隋一白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也没敢用自己常用的号码;不知他是用什么方式与小弟阿海搭上了线,然后住进了刘婷婷的房子。在这期间,刘婷婷的手机除了与阿海及父母通话之外,只在第一天的白天给一个号码拨打过一通电话。刘婷婷承认电话是隋一白打的,但不知道对方是谁;在询问中,阿海也表示“隋哥只说自己犯事儿了”,其余一概不知。   通讯运营商提供的漫游数据显示,接电话的是外地号码,其使用者这些天也一直在省外,不曾到过武州,没人能弄清楚隋一白这通电话的目的是什么。警方尝试拨打了这个号码,对面无人接听。除此之外,隋一白与外界再无联系。   但紧接着,在对刘婷婷的住处进行的搜查中,警方找到了几件完全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   ……   这隋一白大概在某些方面还挺讲究,借宿刘婷婷家,压根没进过卧室,一直睡的是客厅的沙发。在刘婷婷给他准备的枕头下面,警方找到了一串大概是项链的东西,黑线绳串的,上面挂着五个类似野兽牙齿或者爪子之类的东西;经过辨认,是塑料制品,不是真玩意儿。   据阿海说,他从没见隋一白脖子上戴过这个。   在客厅的衣柜侧面,贴着几片简易的镜子,但镜子上又用双面胶贴了几张纸,上面是用金色水笔抄写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字迹不怎么好看,但看得出是一笔一划写的很认真,与隋一白平日的笔迹很像;而刘婷婷也证实,这些纸笔是隋一白从小区往外跑的前两天托她从大龙寺周边的商店里买的,当时的隋一白很紧张,对她千叮万嘱、求她一定要买到,她还觉得奇怪来着。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不对劲的东西:手机。   一部典型的老人机,而且看模样应该很陈旧了,里面没有安装任何有用的东西,也没有短信之类的信息,只有三个通话记录,都是从外打进来的。   对此,刘婷婷连连摇头:她根本没见过隋一白使用这部手机,也不是自己带给他的。   三次拨打进来的号码均为境外网络拨号,而且号码不同,最后一次通话时间正是在隋一白从刘婷婷家中跑出之前的五分钟。   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隋一白惊慌失措地从藏身处逃离出来,绝对与这通电话有关。但打电话的会是谁呢?   由于崔磊在与隋一白的见面中被攻击,也算是案件的当事人之一,因此也在腰伤恢复一些后到武阳分局做了笔录。鉴于武阳本人和唐达的交情,加上崔磊提供了隋一白诈骗的大量信息,武阳大队就没拿他当外人,崔磊也对案情有了基本的了解。   “你看,这人费这么大周章,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去接隋一白,然后在大桥上把他给逼到跳车了,图啥?会不会是张天齐的亲信来报仇、或是灭口?又或是其他被他坑害的人,找他报复出气?”武阳抽着烟、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两根手指在脑门上使劲捏着,“毕竟这孙子没少干缺德事,我真特么觉得有可能是你们的案子。”   其实在先前了解案情的时候,崔磊就已经产生了同样的疑问,但此刻,他有了更关心的点:“武队,你刚才说,那三个电话都是境外网络拨号?” 第53章 小心穷鬼   二十天前。   入冬之后的大龙寺,即便在周末,香客都少了很多。大概是一年已经临近末尾,再没什么要许愿的了,都想等到除夕之后再去烧香、祈福新年了。   一辆清洗得一尘不染、几乎像镜子一样光洁的宝马7系停在了大龙寺的门口,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从副驾驶位置上下来,转头来到后车门处,轻轻拉开、又伸手在上门框处虚挡着,直到一个穿着格子衬衫、休闲裤的男子下车,才轻轻把门关上。   这位格子衫气度不俗,四十多岁的面相,却是二十多岁的打扮。两侧鬓边全都剃掉、露着青茬发桩,顶上的头发整齐地梳向一侧,唇边干干净净没有蓄一丁点胡须,浓眉大眼、略带点鹰勾的鼻子,面相严肃而不凶悍,有一种成功者的自信气场。   他和西装男的身上都散发着淡雅的香气——这是他的要求,每次来大龙寺之前,自己和陪同的人都要“斋戒”七天,每日清淡饮食、焚香沐浴,十分隆重,希望以此来显示自己的虔诚。   他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轻轻拍散掉坐车带来的褶皱,拦住正要走向卖票窗口的西装男,说了句“你们在外面等我就行了”,而后自己上前,买了门票。   寺庙的正门周围坐了许多兜售香烛的人,拉着每一个要进门的香客进行推销,尤其是对那些操着外地口音聊天的游客们,说着什么“里面卖的香一百块一支”之类的话。   格子衫显然是轻车熟路的本地人,他没理会这些,径直检票进了寺门。   三五结伴的香客们顺着不太平整的砖石路面走着,轻声细语、恐惊佛陀,在经过的每一间正殿、偏殿停留着。只要是有蒲团的地方,不论供奉的是谁,总有人正在跪拜着。   虽然人流并不密集,但地藏殿还是排着队,许多上了年纪的人在子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在蒲团上三拜九叩;除此之外,便数药师佛和文殊菩萨的神位前最为热闹,拜药师佛的基本是代病患前来的家属,嘴里念着“南无消灾延寿药师佛”,许多人面色悲戚,看得出是真的牵挂家人;而文殊菩萨面前则多是学生,来这儿求个期末的好成绩、或是来年中考高考能得如所愿。   格子衫没有在这些地方多做停留,径直来到了大龙寺中最为宽阔的广场上,朝着那尊差不多有二十米高的双面观音像走去。   他已经在进门处领取了三支线香,旁边的香炉处借红烛火将香点燃,而后来到观音像正面,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第三拜时,他默默在心里念着祈福的词,大约一分钟后才直起身来,而后又小声说了一句“今年诸事繁忙,弟子来得少了,请菩萨不要怪罪”,这才将三支香端端正正地插在那硕大的香炉里,躬着身小步退到十几米之外,转身离去。   ……   在观音像与大龙寺出口之间的必经之路上,是香客们必定要“打卡签到”的罗汉堂,内里有五百尊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罗汉像,出自清朝道光年间的雕塑匠人之手。来到这里的香客要按照不同的规矩选好起点,然后以自己的年龄或别的数字为准,从小到大或从大到小地“数罗汉”,最后记下自己数完时面前那位罗汉的“编号”,到门口去领取一张印着这位罗汉、写着偈语的卡片。   按照香客们所言,这偈语就代表着你未来一段时间的运势,但偈语大多很抽象,如何理解是一件见仁见智的事情——当然,大龙寺门外有许多摆着地摊、看相算命的人,他们大多可以替你“免费解签”,至于解完了你喜不喜欢、要不要深究,就因人而异了。   格子衫从小在这里长大,对罗汉堂十分熟悉,几乎闭着眼睛都可以通过里面复杂的路线从入口走到出口。他随便选了一尊罗汉像,又选了“十八”这个数字,一一数下去,在“第四十九富那夜舍尊者”的面前停了下来。   他看了看这位静坐慈善的尊者法相,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好默默记下数字,到门口领取了编号49的卡片。   才看一眼,卡片上的偈语就让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劝君行事多勤奋,休贪坐享得其成。自己栽树自食果,犹然比他甜三分。   与以前拿到的晦涩难懂的词句相比,这张卡片上写的简直就是大白话,与其说是佛门偈语,还不如说更像是小学生习题册上的名言警句。但凡是九年义务教育完整地读下来的人,就不可能存在理解上的难度。   但这反而更让格子衫憋闷——自己其实是来祈求发财的,偏偏拿到这么一张,这到底是佛家对自己的警告、还是点化?   直到他捏着卡片走出大龙寺门,紧皱的眉头仍然没有舒展开来。守在出口处的算命人们一看到他这模样,顿时都兴奋起来,纷纷喊着、招呼他到自己的摊位前来。   “施主来解个签吧!”   “居士,莫发愁,帮你解惑!能发财!”   “老板,看个相,保你眉头舒展,前途无忧!”   ……   格子衫无视他们,一路朝着自己的宝马车走去,那边等候着的西装男老远就看见了他,已经掐灭了烟头、快步迎上来。   离车不远的地方,也零零散散摆着几个算命摊位,大概是来晚了没抢到好地方,坐在这儿的几个大爷大妈对拉生意也没什么积极性,倒是互相闲聊的居多。   只有一个人偶然间抬头看了一眼,喊了句“张先生,小心穷鬼沾身”就又低下头摆弄自己摊上的那点东西了。   “老板——”   西装男走上前来,刚打招呼,就见格子衫猛地扭过头去,盯着那群算命人中间的一个半大老头——就是刚才冲他喊话的人。这老者皮肤黝黑,蓄着乱糟糟的花白胡子,穿着一身陈旧的军大衣,正在跟旁边的人下象棋。   格子衫盯着看了一会儿,却发现那老者压根没再抬头,只是抓耳挠腮地研究着眼前的棋局,看样子已经离输棋不远了,全然未曾顾及周遭。   格子衫耸耸肩,转头冲着黑西装一招手,打算上车走人。   黑西装大步走到车边,轻轻拉开车门,又把手遮在门框上沿处,直到格子衫坐进车里。正要关门,冷不防一道瘦小的身影从后面窜过来,竟然打黑西装胳膊底下的空隙里钻到前头,伸手就要拽里面的格子衫,嘴里喊着:“老板,给点钱吧!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善人……”   两人连同前面坐着的司机都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个衣着脏兮兮的小孩子时,黑西装顿时皱起眉头,在那双小脏手要摸到格子衫之前一把扳住小孩的肩膀,将他退到一边。   “走走走!”   “老板!阿弥陀佛!您是活菩萨,大慈大悲……”小孩喊着,抻着脖子往车里瞅。   黑西装正要发怒,却对上了格子衫的眼神,会意之后无奈地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百块钱:“拿着!”   小孩盯着这崭新的红票子,有点发愣,嘴里说着要钱、却似乎不敢相信要到了这么多,一时间不动弹了。   黑西装没什么耐心,直接塞到他手里,说着:“记住了,这是我们老板给的,他大慈大悲,你回去多给他念几遍!”   说完,黑西装关上后车门,自己也上了车,宝马车在小孩子“谢谢老板”“大慈大悲”的声音中驶远了。   ……   车子开得很平稳,但车中人的思绪却渐渐不平稳起来。   格子衫端详着手里的卡片,反复思索着那四句实在是没什么深意的偈语——他也记不清自己第一次到大龙寺烧香是什么时候了,总之到现在为止少说也得有二十年了。   他自认为是一个虔诚的信徒,舍得在寺庙中捐香火钱,也会为了在节日的时候烧头柱香而通宵排队,但他其实说不清楚自己究竟信的是什么。   就像每次数罗汉,他几乎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从偈语中能得到对于自己“生意”方面的启发。前几年拿到的偈语虽然佶屈聱牙,但花钱找高人解读后大多是还不错的寓意,他的生意也做的比较顺利,虽然偶有波折,但整体上还是赚了不少钱。如今宝马车坐着,大牌衣服穿着,高档餐厅时不时坐一坐,生活当真是不错的。   可是,就像大多数普通人看什么星座运势、属相命格时一样,看见说自己人品好、运气好的时候,就高兴、愿意去相信;要是碰见相反的东西,人们大多会嗤之以鼻,说上一句“一点都不准”“老子不信这个”。   那么,手里这四句偈语,要不要信呢?会不会准呢?   格子衫是倾向于不信的,可偏偏又在出门时听见了那老头的莫名其妙的“叮嘱”:“穷鬼”,穷,跟钱有关。   他最在意的就是这个,因为他做的是钱的生意——不是低买高卖地倒腾货物、不是开酒楼餐馆提供服务、也不是卖技术,就是钱,直接倒腾钱。   黑西装从前面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是几笔进账的截图,格子衫瞅了一眼,眉头舒展开了。他暗自嘲笑自己未免也太高看这些江湖骗子了,什么天花乱坠的鬼话,都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 第54章 超前消费   次日。   临近圣诞节,街头巷尾都已经布置得充满了节日气氛。“红配绿”这一在时尚圈可谓是土到极致的配色,在这个节日里却格外地应景,商场的门口搭起了大大小小的圣诞树,餐厅推出了各式各样的圣诞套餐,就连宾馆酒店也搞起了什么情侣圣诞夜套房之类的噱头。   大家并不介意这是不是所谓的“洋节”,也不会去考虑什么“文化侵入”之类的严肃话题,只是为了有一个节日可以庆祝、可以放松而高兴。至于它是怎么来的,谁在乎呢?除了清明节之外,还有什么节日是不能拿来聚餐、约会和通宵的?   这一切都跟穿着格子衬衫的张天齐没什么关系,他一没有血缘亲属,二没有甜蜜恋人,整日里在一起相处的只有手下的兄弟,和钱。   但这一切又可以说是跟他密切相关——他虽然不过节,别人却要过节,而过节总是逃不过要消费的。   著名的经济学家帕累托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提出了经典的二八理论:也就是说,社会财富的百分之八十是掌握在这个社会上百分之二十的人手中的。这个定律虽然后来也被应用在了别的方面,但在经济领域的说法是最有广为人知的。   可近几年却有了一个更加戏谑的说法出现:社会上百分之十的人,掌握了百分之一百一十的财富,其余百分之九十的人——负债。   这个说法当然很夸张、很荒诞,但却时常出现在年轻人们哭穷时的自我开解所用的话语中,因为它点出了十分真实的一点事实:有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喜欢超前消费了。   也许是因为各种信用支付方式门槛的降低,也许是因为超支购物带来的满足感,也许是想借此来解燃眉之急,总之人们一旦开始超前消费,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张天齐毫无疑问属于那掌握着财富的百分之十,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很喜欢这种新的说法,更喜欢看人们超前消费,因为这样他才能挣钱。   像圣诞节这种日子,少不了有情侣互相赠送礼物,为了自己或者对方在朋友圈子当中的面子,这个礼物价值的上限是无法预测的,很可能根本就没有上限。   ……   今天一天,张天齐就已经目睹了不止一桩这样的事情。   所有的杂事都是交给绝对信得过的手下人去打理的,只有到了要收大额资金回来的时候,张天齐才会亲自出马,就是为了体验那种金钱落袋的成就感。悠闲的他经常会到世纪广场闲逛,尤其是在几家顶尖的奢侈品店附近转悠,在这里,可以看到很多有意思的场景:比如物质对亲情、爱情的考验。   张天齐喜欢看别人为了某种消费而窘迫至极的模样,尤其是那种消费对他而言明明轻而易举。   像刚才,有一对中年夫妻聊着天进了某个以字母L开头的专柜,从他们的对话内容可以获知,他们家中的一个老人正在商场对面的医院里住院,得的还是希望渺茫的重症。他们刚刚拿到了一笔众筹资金,两人连医院都没去,就直接来了这里。   张天齐摇了摇头,这种故事大概是媒体们喜欢关注的,却不是他感兴趣的。他更感兴趣的是近处那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   女生的毛呢大衣下面,穿的是格子裙、白衬衫,也就是所谓的“JK制服装”,但脸上画的是完全与年龄不符的妆容,十分的艳丽,却失了青春的明亮;男生的头发经过精心的烫染,一身五颜六色飘着长短布条的衣服,张天齐知道这叫“潮牌”,他虽然欣赏不来却也知道价格不便宜。   两人就坐在张天齐身边的长椅上,男生在说:“我只剩下两千的额度了。”   “早就跟你说过,让你先用我这边的,这样我们能把剩的额度集中到一个账户上。”女生在埋怨他,“不然那你看现在,你剩两千,我剩一千五,想去买个三千块钱的包都买不了。”   “要不……”男生皱着眉头想了想,试探着说,“要不咱跟柜员商量商量,付款的时候分两笔,我这刷两千,你那刷一千?”   “滚蛋!才三千块的包还分俩账户,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呐!”女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起身就走。   “哎!别生气,我这不是想办法嘛!”男生赶忙追上,隐约听到他小声地一边跑一边跟女生说,“要不我找人想办法套个现,两边挪一挪,不就够了……”   ……   张天齐把目光收回来,无声地笑了笑。   “才”三千?你们两个加在一起一个月能有多少收入?这种不理性的消费,真的是令人上瘾啊——看到他们,张天齐就会想到自己有这么多的潜在目标,这种满足感真的会上瘾。   不过他不会主动上前去“推销”自己的借贷业务,自己可是“老板”,这种杂活自然有手下人去做;而且,他坚信一个人不能把全天下的钱都赚了,本地做这一行的几乎都是他的哥们儿,大家一起发财,谁赚不是赚?当然,这种“仗义”也只是表面上的,是他用来维持人际关系的一种手段,免得有人来给自己找麻烦;所谓的“哥们”“兄弟”都流于形式,就像昨天那个黑西装,只是一个普通跟班,几个月之后他可能就找个理由换人了,不能让一个人跟自己太久、知道太多底细。   不过这对情侣倒也般配,两人的消费观在不靠谱这一点是异常一致,谁也没耽误谁。   张天齐见过许多因为恋人要一件奢华的礼物、而把自己陷入借贷的漩涡里再也出不来的人,男女都有,而收到礼物的人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因为对方不能继续满足自己的物欲而提出分手。先前有女学生从他这里借钱去给男朋友买高端的游戏笔记本电脑,说是“成人礼”,结果一个礼拜之后女生交第一笔利息的时候,两人就已经分了手。   女生让张天齐手下负责收账的人直接去把男生的电脑收走,问能不能这样抵债,收账的人都笑了。   当然不行啊!妹妹你想什么呢?慢慢还钱吧!   面前走过一个用手机刷着短视频的阿姨,音量放得特别大,几乎周遭的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内容无非是讲一个低收入者绞尽脑汁弄了一身名牌,满足虚荣心后出去跟着有钱人一块儿玩,却发现连人家口中谈论的东西都听不懂,只能尴尬地赔笑,一身行头沦为了鸡肋。   坐在这里的时间不短了,自己奇怪的趣味已经得以满足,张天齐起身离开了世纪广场。   ……   没想到,才刚走出大门,就被一个人狠狠地撞在了腰间。   张天齐觉得腹部一顿绞痛,一边骂一边低头看去,发现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似乎是方才一直在跑,结果踉踉跄跄地绊摔了一下,这才一脑袋顶到了张天齐身上。   男子也摔到在地,身上背的墨绿色布口袋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有病历本、一个铝制饭盒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票据,最显眼的是男子身边一张印满了字的发泡板,虽然已经摔作两截,但只瞟一眼就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家里孩子先天疾病,救治已经掏空了家底,现在孩子就住在商场街对面的医院里,每天要多少多少钱来维持生命,家里的车房都已经买了,求好心人巴拉巴拉……   武州的几家大医院门口,每天都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每当有城管或者医院的保安过来时,他们大多捡起自己的东西就跑。起初还有心软的工作人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发现这里面真假参半,有许多是打着治病的旗号乞讨骗钱的,就干脆一视同仁、严令禁止了。   眼前这个,大概就是看到有人来撵,才慌不择路逃跑的。看他包里的东西,倒像是个真的苦命人。被疾病掏空了家底,只能来到顶尖的商场外面,向那些一掷千金的人求助。一街之隔,天壤之别。   张天齐拍了拍衣衫,没再骂他,但也没打算帮忙——他若是个圣人,自己就不会有如今的产业了。   他不喜欢沾医院啊、重病啊这些名堂,觉得晦气,每次碰到都想赶紧走人。他一边走着,一边从手腕处取下佛珠,一个一个地扳着,嘴里念着“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走着走着,他的脚步突然慢下来了,眉头越皱越紧,直到彻底站定。   “劝君行事多勤奋,休贪坐享得其成。自己栽树自食果,犹然比他甜三分。”   “张先生,小心穷鬼沾身!”   “老板!阿弥陀佛!您是活菩萨,大慈大悲……”   昨天的经历如电影片段一样在他脑中闪现。他扭回头去,看着已经一瘸一拐地走远的男子,昨天的小孩子也浮现在眼前。这两个在他眼里完全符合“穷鬼”特征的形象,渐渐合二为一,而且放得越来越大,连闭上眼都看得见。   他努力去回忆昨天那个下棋的老头,实在看不出有哪些不一样的风范,能说破自己姓张,他觉得无非是瞎蒙的。毕竟天下姓张的那么多,只要见人就嚷两声,总有蒙对了上套的。   但这个“穷鬼”一说,却让他不踏实了。他不太相信一个路边摆摊的能是什么高人,但他不否认有些人的嘴是真的准得邪门,就算老头是胡扯的,那也得想办法让他找补回去,不然这“穷鬼”可就甩不脱了。 第55章 算命老头   张天齐再次来到大龙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车停稳后,他没有走下来,而是静静地眯着眼睛瞄着外面,手下的那个黑西装在他的授意下先下了车,朝着那些零零散散的算命摊子走去。   天色已晚,大龙寺的游客也散得差不多了,许多摆摊的见没生意,都在准备收摊了。稍远点的地方,有两个老者正在下棋,其中一个戴毛线帽子的便是昨日那个黑老头的对手,旁边还围了三两看客,看得正来劲。   黑西装走过去,先是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无奈他对象棋实在是一窍不通,便蹲下身去,试探性地问道:“大叔,在这儿算命多久了?”   戴帽子的抬头看了一眼,确认他两眼盯的是自己,便故作神秘地答了一句:“两年多啦,以前我可是在道观里的。小伙子想算什么?”   说完,他又把目光放回棋盘。   “嘿,好奇,随便问问,我不信这个。”黑西装陪着笑脸。   “不信你问什么……”戴帽子的老者翻了个白眼,挪动棋子,“将!”   ……   十几分钟之后,黑西装回来上车:“老板,问过了,但他也说不出昨天那老头的底细。这几个人有的说他是这几个月才来,有的说他好久之前就来了,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不准啥时候在,都跟他不熟;不过这帮人流动性不小,就这几个正下棋的互相叫不上名来。”   “今天他在不在?”张天齐问道。   “来倒是来了,不过说是输了几盘棋之后就不乐意了,不知道跑哪个角落里蹲着去了。”黑西装一边说一边四下打量,突然眼睛一亮,“哎!那不就是么!”   张天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昨天那个白胡子黑老头。   他点了点头:“不是特意来算计我的就行。”   平日里做了太多引别人入套路、然后伸手从口袋里掏钱的营生,他对这种事也极为警惕,生怕对方也是冲着他来、给他下套的。   那黑老头一个人待在街角的一间待拆迁的店铺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一边吃,一边单手收拾着没人光顾的摊位。张天齐没再多犹豫,自己推开车门,径直大踏步走了过去。   “老先生!”张天齐客气地喊了声,“多少钱算一卦?”   黑老头闻声抬头,看见张天齐后愣了一下,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黄牙:“算什么?”   “算我姓什么。”张天齐不管他正在收拾的摊位,扯过一个小马扎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有什么好算的?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老头摇了摇头,继续收拾东西,显然认为对方在跟自己开玩笑。   “那就算他,”张天齐往身后一抬手,指着刚刚跟过来的黑西装,“你算算他属什么的。”   见对方是存心要考自己,老头无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伸手招呼黑西装靠近一点,自己仰着头仔细看了看他的眉眼,又低下头在手上比划了几下——与张天齐往常见到的那些在指节之间掐来掐去的招摇撞骗之徒不同,这老头是拿右手在左手的手写上乱划,看不出是在写字还是画符。   “属牛的!”   ……   说完,他又开始俯身去抽地上铺着的白布,一点一点卷起来,仿佛完全不关心自己算得对不对。   张天齐却跟黑西装对视了一眼,心里暗暗吃惊:黑西装的父母当年其实算过命,据说有人对他们说,牛年的孩子跟他们俩有点“犯冲”,所以夫妻俩绞尽脑汁地就想要个虎年宝宝;哪知黑西装比预产期早了些天出生,变成了牛年末尾的生日。   无奈的夫妻俩想了个奇葩的办法:出生证明是改不了了,他本该是阴历牛年腊月、阳历一月的生日,夫妻俩硬是按照阴历一月给他过生日,硬说他是属虎的,他从小也就一直这么以为的。   直到后来又流行起了看星座,这西方玩意儿得讲公历也就是阳历,黑西装发现自己的身份证号跟虎的属相对不上,这才从父母那问明白情况;但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干脆将错就错了。身边人一直都以为他属虎,知道他“底细”的除了父母和张天齐,大概就只有身份证号了。   如今老头一语“道破天机”,着实让两人收起了心里的轻视。   “老先生有点本事啊!”张天齐笑着奉承。   似乎对“有点”二字并不满意,黑老头“呵”了一声就把卷好的白布单往随身的大帆布包里一塞,被张天齐一把拉住手臂:“老先生,帮忙支个招,让我躲一下呗!”   “躲啥?”黑老头皱皱眉头。   “昨天你给算的……”张天齐实在不愿意把“穷鬼”说出口。   黑老头抬头借着路边的灯光细细打量着他,突然作恍然大悟状:“哦,是你哦!你不是都已经撞上穷鬼了么!撞都撞过了,还有啥好躲的!”   “喂,你怎么说话的!诚心给人添晦气是不是!”黑西装上前一步吼道,他知道,自己的老板最介意这个。   张天齐转头瞪了他一眼,又冲着黑老头摆出了笑脸:“既然撞上了,对我的运势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嘿,那谁知道……”老头倒是不再收拾东西了,转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已经瘪下去的烟盒,伸出一根皮肤皲裂的手指费力地从里面掏着烟。   张天齐一看,知道这老头是要故弄玄虚、坐地起价了。但无奈他心里实在介意这方面的事情,不把事儿化开了恐怕睡觉都不踏实,只能顺着对方,一边掏出身上的中华烟递过去,又帮忙点上,一边接着说道:“要不这样,您帮我看看未来的财路,指点一二,让我顺遂一点?”   ……   老头不肯开口,只是一直打量着面前的两人,直到张天齐一点一点抬价到一千块钱,他才把手里的烟头往地上一杵。   “数罗汉数出了个啥?”   张天齐闻言,赶忙把怀里揣着的那张卡片拿出来递过去。   老头大略扫了一眼,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把卡片丢回去:“烧了!”   张天齐一怔:“怎么烧?”   老头乐了:“还能怎么烧?咋地,你还想磕个头念个经?打火机拿出来,烧!”   张天齐愣愣地没动,他虽然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个迷信的人,但至少对这些事情都有一种自以为是的敬畏之心。眼前这老头明明像是个高人,却总让人觉得粗鄙不堪,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听了。   老头也不催他,只是继续在手上做着“鬼画符”的名堂,片刻之后开口问张天齐:“你是做生意的?”   张天齐想了想自己赚钱的营生,点了点头。   老头拧起了眉头,直愣愣地盯着张天齐,又是舔嘴唇又是挠脖子,似乎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直到张天齐有些不耐烦了,他才说道:“你命里有大富贵。”   张天齐正要高兴,老头却一盆冷水浇下来:“但是——”   他想了想措辞:“有点怪,你的钱,有不少在别人手上。”   张天齐眼睛一亮:自己一个放贷的,当然有钱在别人手上;这老头又说中了,的确有名堂!   “有人妨你,所以,有很多钱该是你的但你拿不回来。”老头说着。   这可真是说到张天齐的心坎上了。一直以来,他靠着套路贷、ID贷、还有些美化过后的校园贷,光是吃利息就赚得盆满钵满;但有时候手下人也会看走眼,把钱借给完全没有偿还能力的人,到最后不仅拿不到利息,还要搭上本金和雇人讨债的钱,有时候运气不好把欠债的逼急了自杀,还得下血本“平事儿”。在他看来,这就是阻挠自己发财的最大麻烦。   “妨我?什么人?”张天齐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不一定是有意跟你使坏。”老头摆摆手,“命格这玩意儿太复杂,说不清。”   “那怎么办?”   “这样吧,”老头显然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好了,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那有些发白了的军大衣,连刚才坐着的小马扎都已经夹了起来,伸手一指,“先给这小伙子放个假。”   “放假?”张天齐扭头看了黑西装一眼,再看黑老头时,发现已经降临的夜幕下,老头正直直盯着自己,两眼中似乎颇有深意。   有人妨你……   张天齐心里“咯噔”一声,难道说……   他看着老头,老头见他好像有所领悟,便缓缓点了点头,一边四下张望一边说:“命里水财不缺,有土妨之……找个有水有土的高处,破了它……”   说着,他往远处一指:“就那儿吧!”   一座待拆迁的楼,里面的人早就搬空了,坐落在阳子江边,与大龙寺隔水相望。   张天齐一头雾水,就见老头毫不客气地伸手到他屁股底下把小马扎给抽走了,把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塞进帆布包,嘴里说着:“三天之后,早上八点,到那个楼顶等我,给你把这事儿破了。你先赶紧把刚才那玩意儿烧了。”   临走前,他还回头叮嘱了一句:“一千块钱,拿没有字的红包装好。” 第56章 楼顶天台   两百多年历史的大龙寺,早已经成为了武阳区最为知名的地标性建筑,每年吸引的游客络绎不绝。正因如此,它周边的旧房子多多少少就有点掉价,政府一早便决定将这一片地统统拆迁,重新规划成现代化的社区。   但这个工程太大了,光是所有居民的迁移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现在剩下几十亩地里林立着废弃的楼房、厂房,一时还来不及拆,反而成了很多小众兴趣爱好者的乐园。有的年轻人组团来到这里,搞什么探险、野外求生之类的体验;有的二次元爱好者将自己精心装扮,然后利用这种荒凉的环境拍出对比强烈的照片;还有喜欢跑酷之类运动的,也会把这种无人干扰的地方作为竞技场所。   但现在的年轻人,会早起的都是要赶着上班的;不上班的人根本就不会早起。   所以早上八点的“平安小区”根本就没人。   黑老头所指的旧楼,是平安小区乃至这整片待拆迁区的最高楼,八层高,没电梯,张天齐光是登上顶楼就已经气喘吁吁了。前两天跟在自己身边的黑西装,被他打发出去玩了——老头说的“有人妨你”让他心里实在不舒坦,正好今天没有旁人,他打算仔细问问,以后选身边人的时候也能有头绪些。   至于危险,他也不是没考虑过,不过想想自己年轻力壮,在道上混这么多年也应对过不少场面,面对一个牙都不全的算命老头,有什么好担心的?车子没法开进这片区域,他步行到此,特意在上楼之前到附近转了好大一圈,确定没人在这儿堵他。   万一上楼发现对面人多,再跑就行了,反正自己手里有家伙。没办法,那老头说的能帮他生财,实在是诱惑力太大了。   从八楼到天台,中间的楼梯有一道已经锈了的门,轻轻一碰就往下掉铁屑。门开着,张天齐走一步歇一步地爬上去,离老远就看见了一个穿军大衣的身影坐在天台边上,地上的帆布包下面还铺了红纸,旁边放着一捆香,一块金黄色的布。   张天齐松了口气,看来这老头是认真的,弄得像模像样的,这让他越发好奇起来。   听到声音,黑老头转过身来,一边招手一边起身迎过来。   “老先生!”   张天齐客气地招呼一声,就见那老头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袋子,看上去似乎是个封了口的保鲜袋,里面装的也是一块金黄色的布。老头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子,把黄布取出来,摊在手上,往张天齐面前一伸。   “这是?”张天齐不明所以。   “红包!”老头倒不客气。   张天齐哑然失笑,说了声“好”,就低头去怀里取提前备好的红包。   谁知,手才刚刚触及红包的一个边角,眼睛的余光就瞟见一道黄色的影子朝自己脸上袭来。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黄布已经捂在了他脸上,惊怒之下,张天齐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奇怪的刺激气味从鼻腔直冲头顶;警觉的他扭头要躲,这才发觉对方已经绕到他身后,有力的手臂死死箍住他的身体,而面上的黄布也越按越紧,他想再奋起反抗时,身上却已经渐渐没了力气……   ……   刚刚是怎么了?眼前是什么?好大的风啊……   零碎的思绪渐渐凝聚到一起,张天齐的神志慢慢恢复了,听觉、视觉、触觉全都回归了自己的身体。   特么的!竟然被这老不死的算计了!老子让你这一千块钱有命拿、没命花!   张天齐一边发着狠想着,一边要动——   “啊!”   他看清了眼前的情形,竟吓得脱口喊了出来,大冷天里身上却陡然多了一层白毛汗,方才还混沌着的脑子一下彻底清醒了。   自己的身子全都探出了天台,只有脚尖还搭在天台的边缘,整个人呈四十五度悬空着,就如同迈克尔杰克逊那个经典的舞蹈动作。肩膀、腰际等几处被拖把杆粗细的麻绳捆着,眼睛能瞟见自己似乎是被绑在了一扇门之类的平板子上,隐约还能看到有绳子从板子两侧延伸向后面看不见的地方。   如果他还有开玩笑的心思的话,大概会觉得自己像一个即将被放飞的大风筝。   “醒得挺早啊!”身后传来声音,“幸亏我动手快,绑得也快,我就知道你小子身上有家伙。”   这声音,像那个黑老头,但又有点不一样。   一听这话,张天齐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空荡荡的腰间,知道藏在那儿的那把土制手枪应该是被对方摸走了。他看不到门板的后面,那个穿着军大衣的人,唇边的胡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淡淡的被胶粘过的痕迹,身形也不再佝偻了,两眼中早没了故弄玄虚的神秘感。   “你特么是谁!”   “算命的。我刚算出来你今天有一劫,你看,应验了。”军大衣饶有兴味地说着。   “你想干嘛?我告诉你,赶紧把我放了!”   “放了?我好不容易才把绳子拴上!你确定让我放了?”军大衣的语气里带着揶揄。   张天齐一怔,回过神来,吓得浑身一哆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性命此时完全掌控在对方的手里。自己所处的方向,除了周遭的这些无人空楼之外,再往远了就是起起伏伏的几座小山;几座依山而建的公园,是附近老武州人散步、晨练的去处。但这座所谓“最高”的楼,也不过就比旁边的邻居们高个一两层而已,并不怎么显眼,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他,更别说他还被绑在一块平板子上,从远处看大概只会认为是这年久失修的待拆楼又掉了哪个“零件”。   沉默中,他突然听到身后的人拨出了一则通话,开的还是免提。   “喂?”几秒钟后,对面接起来,风声中隐约听到似乎是个女的。   “姓张的我已经逮着了。”军大衣的声音。   “在哪?快!给我看看!”那女的似乎很急切。   张天齐的右边,突然伸出一只拿着手机的手,摄像头正对着他。   他下意识地往右边转头去看,就听手机里发出刺耳的喊叫声:“杀了他!”   ……   这一声喊,就如同厉鬼催命,让张天齐猛地打了个寒战。   军大衣把手机移开,问了一句:“你那边呢?”   女子似乎因为看了一眼张天齐而陷入了癫狂的状态:“你杀了他!我答应你!你杀了他!”   “不急,一会儿完事儿了我给你发照片。你要是毁约的话——”   “不会!我肯定做到!你杀了他!”   “嘿……”军大衣笑了一声。   “滴——”通话结束了。   “完事儿”?什么叫“完事儿”?   张天齐的眼睛瞪大了,他是真真切切、百分之百、毫无杂念地慌了——从小到大,他似乎都没这么慌过。他努力去猜那个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女子的身份,努力去揣摩这个行事诡异的军大衣的思路,努力不去想那个“完事儿”是什么意思。   “老兄,您是哪路高人,我是怎么得罪您的,您指点一下——”   “省省吧!”军大衣说着,似乎“吧嗒”一声点了根烟,“咱们来做一个实验。”   实验?   虽然明知是徒劳,但张天齐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全身力气都汇聚在脚尖上,努力去蹬着天台的边缘,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站”得稳一点,就算小腿已经酸胀无比,还是不敢放松。他根本没有心情去搞什么“实验”。   “你们找欠债的人要账,一般怎么弄?第一步先搞清楚人家的亲戚朋友联系方式,对吧?”军大衣抽着烟,“我看看……你的通讯录……哦,对,你好像没啥亲人吧,朋友倒不少……”   “行!第一步就算完成了!”   军大衣走到张天齐背后:“你觉得,如果你欠债了,你通讯录里这些人,有谁能替你还?你说一个,我就把绳子拉回来五公分,最多允许你说十个。”   张天齐的心里仿佛突然燃起了希望之火,他竟然还在这一瞬间心里估算了一下身后绳子的长度:如果能往回拉一米就好了,那样自己差不多就能在平台边缘站直了,不过五十公分也不错。   “有!有!大哥您别急,我想想啊……想想……嗯……小齐,就是齐海,还有杨东强……嗯……老苗,我也不知道他叫啥,我通讯录里有,备注的就是‘老苗’……”   很快,张天齐就说出了六个名字,绳子也被解开、一点点拉回去,又重新拴在了什么上面。   眼看他还要继续,军大衣突然打断了他:“可别瞎编糊弄我。你说的这些,一会儿我可挨个打电话,只要是有一个不愿意替你还的,这绳子我就再放出去十公分。”   打电话?张天齐心头一动。   “嘿,你不会打算在电话里求救吧?你觉得是他们赶过来快,还是我放绳子快?”   张天齐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关于的想法有多荒唐,赶紧赔着笑:“大哥,不敢不敢,您说的算!打电话、发短信,怎么都行!我再想想,肯定还有人愿意掏钱!您要多少钱都行!”   “行了吧!”军大衣说着,拿着张天齐的手机,伸到他旁边,“咱先打个电话验证验证,看你说的人乐意不乐意。说吧,先打给谁?” 第57章 折磨   “小齐!”张天齐着急地说着,仿佛生怕说慢了会给那军大衣改变主意的机会,“他肯定没问题!”   军大衣拿着手机操作了几下,把屏幕又伸过去:“是这个人?”   张天齐扭头一看,疯狂点头,然后意识到门板后的对方根本看不见,这才忙说道:“对对对!”   军大衣收回手机,正要拨号,突然停下来问道:“你们给那些欠债人的家属打电话要债的时候,一般都说点儿啥?”   张天齐苦着脸:“大哥,我其实没干过催债的事儿,那都是手下人干,我也——”   “算了,我拨电话,你自己说。我看看他乐意给你拿多少钱。”说着,军大衣把号码拨了出去,又伸手扯了扯绳子,在张天齐魂冲天灵的惊呼声中提醒对方,“别乱说话。”   “嘟——”   “哟!张哥!”电话对面的人十分热情,“嚯!你这是在哪儿呢?风声这么大!”   “小齐!”为了压过楼顶的风,张天齐努力大着嗓门,“你最近……手头怎么样?”   “手头?什么怎么样?”一大早的,张天齐开口就说这个,让小齐有点摸不着头脑,短暂的发愣后一下子回过神来,高兴地说,“张哥你是说钱啊!?怎么,又有新路子带小弟发财啦?”   “不是……”张天齐顾不上面子什么的了,“你宽裕不?能不能替哥哥拿点活钱出来?”   “啥?”小齐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哥,别闹了,你还需要找我借钱?这是吹的什么风?”   “兄弟,我——最近资金都放出去了,结果临时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得拿点活钱应急,你帮帮忙,哥哥欠你个人情。”冬日早上的寒风中,张天齐努力克制着自己因寒冷和恐惧带来的战栗,让声音听起来尽量正常一点。   “啊……”   小齐拖长的声音让张天齐的心一秒一秒地沉下去,片刻后电话里传来了一句:“要多少?”   “嗯……”张天齐犹豫着,他不知开口多少合适,偏偏那个军大衣只是举着手机,不露脸也不吭声,他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兄弟,也不让你为难,你看你方便拿多少出来?”   “十万吧!再多的话一下子真是拿不出来……”   张天齐屏息听了一下,那军大衣没表态,他心里也没底,但还是先应了一声:“行!兄弟够意思!回头我去取的时候再联系你,谢了!”   “客气啥,下回有发财的机会张哥别忘了小弟就行!”   ……   电话挂断。   “嘿嘿……”军大衣笑着,那笑声在风中断断续续地,听得张天齐心里头发毛。   “大哥,你看,十万够,够吗?不够的话……”   “不算多,但也不少。至少他还真愿意借给你,行,仗义。既然这样,我也不能让你这电话白打了,再给你拽五公分!”   军大衣说话的时候,张天齐觉得身后的板子和绳子都在抖动,弄得他心慌不已,但随着绳子的移动,他觉得自己又向后站直了些,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直到绳子被重新拴好,军大衣又走到了那扇板子后面,把手机递出来给张天齐看:“这个人,是你刚才说的吧?”   张天齐扭头看去,屏幕上显示的通讯录名字是“杨东强”。   “对对对!”   “行。”   话音没落,军大衣就已经把电话拨出去了。   “嘟——”   “嘟——”   “嘟——”   直到通话自动结束,电话也没接通。   “大哥,这小子肯定是晚上玩太晚了,还没起床,别着急,我——”   “别紧张。”军大衣竟然在安慰他,“他不接电话,我总不能把你扔下去,对不对?咱再换个人。嗯……老苗怎么样?”   “行!老苗还欠我个人情来着,他肯定——”   “嘟——”军大衣并不跟他废话。   “嘟——”   十几秒钟过去,明明是在寒风之中,张天齐却觉得脑门上开始往外冒汗了,万一几个电话都没人接,他可不敢想这来历不明的军大衣会玩出什么离谱的套路来。   “喂?”电话通了,对面的人却把声音压得很低。   “老苗!”张天齐嚷着,生怕风声把自己的声音盖过去。   “天齐啊……怎么了?”老苗的声音很小,听得很费劲。   “那个……你最近——”   “别提了,出了点事儿,我得去外地躲几天。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借我点儿钱,回来还你!”   张天齐愣住了。   “我……我正想找你借钱来着……”他说道。   “啥?别瞎扯了!不乐意借就直说!你张天齐找人借钱,说出去谁信哪!放心,我这不是太大的事儿,肯定能回来,回来就还钱!”   “老苗,我是真想找你救急的来着……”   “行了行了,磨磨唧唧的!”听得出老苗很焦虑,完全不想再听张天齐说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哈哈哈……”军大衣笑了,“你们这些放贷的人,关系也不怎么牢靠嘛!”   张天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不吭声。   ……   军大衣没有对老苗这通电话发表什么评论,只是继续找号码拨了出去。可能是这群不需要上班就能挣钱的人作息混乱,张天齐提供的六个名字里有三个人没接电话,除了小齐,只有似乎宿醉未醒的林浩对借钱之事毫不犹豫,舌头都不利索地说了句“张哥你要多少告诉我个数,我让人送过去”就在电话里又睡着了。   这林浩是一路跟着他混出头的,现在自己搞网贷,某种意义上算是张天齐团伙的“兄弟组织”——像那种在自己这欠钱还不上的,就被他们忽悠去对方的平台借钱,从此将借款人死死套牢。两边既有旧日的交情,又有眼下的利益,关系的确牢靠。   张天齐悬着的心稍微落了下来:不管这军大衣想要实现什么目的,有林浩这话兜着底,他都有底气去商量商量了。   “大哥,你看,究竟需要多少,我给这俩兄弟说一声,让他们把钱准备好,不够的话我还能找别人再——”   “哎呀……真好……”军大衣没接他的话,反而惆怅地感叹着,“普通人打工挣个几千块的工资,得几十一百地算计着花,你们这一通电话就几万几十万地拿来拿去,啧——有钱人,真特么的舒坦。”   张天齐心里一颤:不会是个仇富的疯子吧?自己生活不如意,找有钱人来撒气的?   他正想开口,就听军大衣问道:“这幸亏是你的朋友有钱啊!那你说,平日里催债,要是借款人的亲戚朋友都不愿意帮忙、或者没本事帮不上忙,你们一般怎么办?”   高楼之上、劲风之中,张天齐心里却突然升起一个很滑稽荒唐的念头:自己仿佛并不是被绑架了,倒像是坐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跟警察对话。因此,他决定还是有啥说啥、表现得尽量诚恳一点为妙。   “一般,借钱的都有抵押,要是没抵押的就拍照片……有照片,他们不敢不还……亲戚朋友无非是施加压力……”   “咦?照片?我怎么把这个忘了!”军大衣一拍脑门,直接就把绳子解开,往后猛地一拽,张天齐连带着大门板“咣”地仰面摔倒在了天台边缘。   张天齐只觉得脑袋“嗡嗡”地响,还没回过神来,就见一块湿漉漉的黄布又捂了过来。   ……   等他再次清醒过来时,自己被绑在一个歪歪斜斜的椅子上,浑身冰凉,低头看才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   恍惚间,他发现自己应该还在同一个楼顶,这破椅子大概是军大衣从这待拆的楼里找来的,连椅子腿都折了一条,张天齐摇摇晃晃地坐着,身上绵软无力、又冷得直哆嗦,实在没什么力气挣扎。   “来!抬头!”军大衣的声音在对面响起来。   张天齐浑浑噩噩地循声望去,还没看清楚那戴着口罩的眉眼模样,就听“咔嚓”一声快门声。   “再来!笑一个!”   张天齐终于意识到了对方在干什么,尚未完全清醒的头脑中浮现出一丝愤怒和些许惊恐。   “大哥!你……”   楼顶的风刮得凛冽,吹得浑身如针扎刀割般得疼,张天齐努力夹紧双腿、在麻绳的舒服下尽可能地佝偻着上身,想要暖和些、顺便再遮一下羞,却只是徒劳。   “别挡啊!”军大衣显得很不高兴,“你们让别人拍照片的时候,那可都是人家自己拍的,如今我替你代劳、给你减轻负担,你怎么还不配合了呢?”   这照片既不需要模特摆动作,也不用什么后期处理,拍起来很快,所以拍出来的也不怎么优雅,甚至可以说是难看。不过对于拍照的军大衣来说,他本就不是冲着什么美照来的。   照片拍摄只用了短短的两三分钟,但张天齐感到自己仿佛被寒风由里到外浸了个透,他甚至怀疑此刻自己血管里流淌着的红色液体中是不是带有冰渣。   “行了!拍完了!穿衣服吧!”军大衣收起手机。   这句话让张天齐如释重负,他甚至认为没有比穿衣服更重要的事了,什么楼顶的门板、绳子、什么军大衣手里的枪,都不如这钢刀般的风可怕。   “你自己穿还是我帮你穿?”军大衣的话让张天齐喜出望外,如同是一个快饿死的人,突然听到有东西吃,而且对方还允许他自己选择吃菜还是吃肉——   “我自——”   “算了,我帮你吧!”军大衣一边说一边蹲着从地上的一个瓶中往那块黄布上倒着什么,似乎刚才的话只是为了调戏张天齐。 第58章 三十秒生死   第三次醒来时,张天齐已经连时间都搞不清楚了。   他全身上下穿好了衣服,被绑在门板上,上身悬空从天台探出去——就与第一次醒来时一模一样,看着远处的楼、山、公园还有脚底下的碎石子,连位置都没变过。   他甚至怀疑刚才经历的事情是场梦,现在才刚刚苏醒而已。   但那个让他心惊胆战的声音响起来,告诉他一切都是真实的:“放心,刚才给你拍的照片,我不会发给别人的。”   “大哥……你……到底想干什么……”几次起起落落,张天齐的心理防线已经快要崩溃了。   “我会把照片冲洗出来,”军大衣并不回答他,自顾自说着,“然后放进你的衣服兜里,让它们陪着你一起走。”   走?往哪走?   张天齐心里越来越哆嗦了。   “你说,要是普通人家里,都能像你们这样,一个电话打出去就能借到个百八十万的,哪怕是不义之财,是不是就可以从你们手里幸免于难了?”军大衣问道,“你数没数过,从你这儿借钱的人,最后走投无路、家破人亡的有多少?”   张天齐不敢吭声。   “问你呢!”军大衣狠狠地拽了一下绳子,又松开手去,这一通摇晃让张天齐吓得大叫。   “没,没数过……”张天齐喘息着。   “不应该啊,毕竟这些人死了,你们的本金就要不回来了啊!这坏账不记录一下?”军大衣嘲讽道,又突然作出恍然大悟状,“也对,就算本金回不来了,那一笔一笔的利息也早就让你们吃饱了,只多不少,对吧?”   “大哥!”张天齐的声音里竟然现出了一丝哭腔,“我也不想害死人啊,我只是想要钱,不想要人命啊……没人替他们垫钱,那我也——”   “没人替他们垫钱,是因为穷人的亲戚朋友大多也没钱。而对很多穷人来说,钱就等于命,你会把命给别人么?”军大衣说着,竟然动手去解开拴在一边柱子上的绳结。   也许是绳子的抖动和军大衣冷漠的语气让张天齐意识到了背后在发生什么,他哭嚎着哀求:“大哥,大哥,有话好好说——”   “我也不是不给你机会。你们这些人的钱来得容易、也不干净,要多要少都不疼不痒的。这样吧,你觉得你的这些兄弟朋友,有谁愿意把命借给你,咱打个电话过去验证一下。不过咱先说好了,要是验证失败了,我这攥着绳子的手可就要松开了。”   说完,没等张天齐反应过来,他又补充道:“给你三十秒时间,要是你一个名字都说不上来,我一样松手。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   张天齐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水分在这一瞬间全都在往外涌,从眼睛的泪腺里、鼻孔里、嘴巴里,从浑身上下每一处汗腺里,从裤裆里。他从没这么怕过,也从没这么冷静过,脑子里飞快地筛选着一个个人名,同时又在思考“把命借给你”是什么意思。   短短的三十秒里,他的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如果他随便拨打一通电话,虽然可以拖延时间,但他无法预料对方会接什么话;即便是曾经与自己兄弟情深的林浩,也已自立门户多年,两人虽然金钱往来十分频繁,但让如今已成为独当一面的“小老板”的林浩“借一条命”,张天齐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对方若是以为他在开玩笑,说一句“神经病”“借个屁”,那军大衣岂不就松手了?对方若是当真了,有谁会借?就算是林浩,他都不敢赌,何况别人?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他丝毫不怀疑那个像神经病一样的军大衣会说到做到。至于刚才拍的照片之类的事情,已经是小问题了。机会只有一次,赌错了,他就完了;但若是不敢赌,三十秒之后就……   这一切思考的过程,几乎都是在瞬间完成,他从不知道人的思维可以这么快。   但三十秒同样很快。   “十二、十一、十……”   “林浩!林浩!”死马当活马医,张天齐只有这个办法了。   “八、七、六……”军大衣仿佛没听见。   “林浩!”   “五、四……”   “特么的林浩!我都说了林浩!”   “逗你玩的,你还真信啊!毕竟人家出的价是用来买你的命的,再说了,你真觉得会有人借命给你?这玩意儿借了就不能还了。”军大衣笑了笑,松开了手。   “大哥,别,别——啊!!我X你大爷!啊——”   张天齐觉得自己真的像一个风筝,但门板却不是滑翔翼那样轻薄,四周的空气所提供的那少得可怜的浮力并不能为自由落体带来任何阻碍。   他最后的念头是:是谁出价买自己的命?那些还不上钱的穷人?他们连欠的债都还不起,还有钱买凶杀人?   “砰——”   ……   军大衣气喘吁吁地蹲在楼下,看着地上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和压在上面的开裂的门板,掏出手机来拍了张照片,打开微信发送了出去,接着又拨了语音通话。   “照片看到了么?”   “看到了。”短短三个字,对面的女子声音却抖得不得了,说不上是紧张、是害怕、还是兴奋。   他挂断通话,在已经发送出去的照片上点了“撤回”,然后再次拨打过去。   “任务完成了,该付钱了。”   “好……”女子深吸了一口气,“今天晚上。”   “我等你的好消息。”   他放下手机,盯着已经不再动弹的张天齐,缓缓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还得花力气去收拾,真麻烦。”   军大衣把张天齐的手机还有刚才与女子通话的手机全都关了机,收起来,又拿出了第三部 手机——从使用痕迹来说,这才是他平时用的。他翻开备忘录,一字一字地默念着上面写的内容:“破坏天台痕迹,擦洗地面,再冲印照片——三件事,应该没什么遗漏……不过要扔到哪儿去呢……”   说话间,他瞥见了张天齐手腕上的佛珠,眼睛一亮。   这时,手机上传来一声响。   “叮!”   “雇主已审核完成并给与好评,订单结束。感谢您为‘灰色正义’做出的贡献,辛苦了。”   这条语音提醒让军大衣皱起了眉头,嘀咕了一句:“不让老子干,老子还不是圆满完成任务,还一箭双雕,嘿!” 第59章 六字大明咒   隋一白不久前在张天齐摆的赌局里翻了船,一晚上把家底全都输光了。   红了眼的他好不容易有了一把好牌,一咬牙就从张天齐手里借了十万打算回点本,没想到碰上了个跟他较劲的,两人一路翻倍加码,到最后他总共欠下了七十万,一开牌,他整个人都瘫在那了。   大家都是熟悉的人,隋一白知道张天齐那利滚利的套路,更知道他手下五花八门的催债方式,可不敢多耽搁还钱的日子。因此,隋一白最近忙着筹钱,打算一口气把窟窿先填上。   七十万的数目不小,任何正常赚钱的路子都不可能在几天之内拿到这么多钱,就算是刘宁给他介绍的那些信佛的老头老太太,今年的钱也早就忽悠过一遍了,总不能提前把明年的钱——诶?   这个思路一冒出来,他心头还真的一动。他尝试着上门找了几个老人,打的旗号是“公司搞活动,提前预存明年的钱可以提高最终返现比例”。倒是的确有几个人上当,但由于大多数人都像崔磊的外婆一样交够了当初约定好的年限,而他能骗到的人也拿不出多少钱来,到最后只凑了九万块钱,“杯水车薪”。   不得已,隋一白决定动用自己平时不常联系的一条路子:自己的发小周广——一个盗墓团伙的小头目。   周广一直想拉他入伙,可隋一白本就惧怕那些神鬼传说,加上平日里多少也听张天齐念叨过因果报应之类的话,所以一直拒绝推脱;周广也不强求,他不需要隋一白跟他一起挖沙子,而是想借助隋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帮着出去招摇撞骗,出手他们从土里挖出来的真真假假的东西。   “这生意,别看不常有,可一旦成一笔,顶你忙活半年的。”这是周广每次都会用来游说他的话。   巨债压顶,重利当前,隋一白就没再纠结,一咬牙就豁出去了。   不知是不是老天眷顾,隋一白点头之后,很快就找到了几个喜欢古代玩意儿的阔绰主,而周广他们也得了手,据说弄到了很好的东西。   起初隋一白还在头疼该怎么拖张天齐那一个礼拜几万的利息,毕竟他可不敢再到别处借高利贷了。谁知张天齐竟然一直没催债,等到隋一白再得知消息的时候——   张天齐竟然死了?   ……   虽然警方并未对外透露多少信息,但在调查破案的过程中,这个消息还是传了出来,让道上许多平日里跟他来往较为密切的人都十分愕然。在这些人眼中,张天齐手里有钱、手下有人、道上有朋友,绝对不是个好惹的主,除了动不动就把佛祖菩萨挂在嘴边,让人觉得有些神神叨叨的,应该不会结下什么死仇。   就算有那些欠他钱的,但大家与张天齐的想法一样,这些人能有什么本事杀人?   不过对隋一白来说,这都无所谓,甚至算是个好消息。   钱不用还了,可隋一白并不打算停手退出,毕竟这笔即将到来的巨额“中介费”可以入他自己的腰包,已经上了贼船的他看见了好处,就不想再下来了。   直到两边碰头交易的那天,隋一白才知道周广他们拿出来的竟然是青铜器,据说还是个祭祀用品。   若是平时,听见“祭祀”二字肯定觉得晦气,但眼下他可顾不上讲究这些了。   他不懂鉴定古董,也不认识什么名家或是哪个大官,但他知道跟青铜器沾边的可是非同小可的重罪,搞不好一辈子就此玩完了。可虽然是知根知底的发小,但他又拿不准万一自己临时退出、那周广会干出什么事来,已经骑虎难下的他只能硬着头皮参与了交易,拿到了几十万好处费。   但他没想到警察来的这么快,甚至还拿他搞虚假基金会诈骗的事儿麻痹他。虽然只瞟了一眼,但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姓崔的年轻人是一名刑警。   骗几个老太太的钱,用得着刑警上门?肯定是那青铜器的事儿!   可是等他甩脱了那个年轻警察,再回过神来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绝命的路。   搞诈骗的时候,他心里面就掂量过,花着那些老头老太太的钱,他觉得毫无负担、根本就不可能“东窗事发”。但现在牵扯到了盗墓、倒卖青铜器,他还动手攻击了警察……   特么的,自己怎么想的,打警察干什么……   隋一白悔得想扇自己一耳光。   他给周广打了个电话,结果对方早就跑到外地了,逍遥自在,而且根本就没听到过出事的风声。   到底怎么回事?   按周广出的主意,隋一白没敢回家,找到了为人还算“仗义”的小弟阿海,藏身于他的女朋友刘婷婷家里。   ……   这天刘婷婷带来的消息不太好。   阿海被警察盯上了,全城都是带着隋一白照片的通缉令——他何时有过这种待遇?   心里方寸大乱的他根本顾不上看刘婷婷给他带来的吃喝用品,随便垫补两口就忘了饥饿了。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刘婷婷离开之后他连电都不敢用,也不敢出声,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办。   窗外灯火通明,他靠着窗框、只敢从窗帘缝里往外看。远远地可以瞅见小区门口车来车往,但也有几辆车一动不动,影影绰绰地像是潜伏在黑夜中的猎食者。   偶尔会有车亮起车灯,那陡然闪出的光就像是猫头鹰的双眼,看得隋一白心惊不已——是警察吗?是来抓自己的?还是埋伏着等待上钩的其他犯罪分子?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表,夜光的指针泛着幽荧的绿色,指向了十二点。午夜,总是各种黑暗中的好戏上演之时;那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借着这无边夜色穹顶的掩护,肆无忌惮地疯狂演绎着,那是生活于光明世界的人们难以想象的戏码。今天,会在哪里拉开帷幕呢?   “叮!”   寂静中,冷不丁一声清脆的铃铛响,惊得早就坐立不安的隋一白一个激灵。   铃铛声的回音中,骤然想起了朦朦胧胧的吟唱:“唵——嘛——呢——叭——咪——吽——”   这一刻,仿佛世间一切归于寂静,房间里只剩下了这个声音。隋一白觉得自己头发都立起来了。   这屋子他已经住了两天了,虽然睡不踏实,但也没闹过什么幺蛾子,更没听刘婷婷提过有啥半夜的闹钟之类的东西。   “唵——嘛——呢——叭——咪——吽——”   吟唱声还在继续,仿佛从一个人的低吟变成了一群人,背景中还穿插着金铃声和木鱼响。   六字大明咒,隋一白从刘宁那儿听过这个。他依稀记得刘宁的说法:此咒有诸佛无尽的加持与慈悲,内涵异常丰富,奥妙无穷,常诵可以拥有不可思议的功德和利益。   但如此神圣、高深的咒语,在深夜的空房里无端响起来,隋一白感受不到哪怕一丁点的“慈悲”,反倒觉得恐怖至极。   隋一白两腿发软,一手扶着窗台一手撑着沙发的扶手,哆哆嗦嗦地摸索着靠在了客厅的墙角处,后背使劲往两面墙壁的夹角里挤去,仿佛一旦留有空间就会有什么东西从后面偷袭他一样。他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应该是在玄关处的柜子那里,可是从他所处的位置,隔着一个墙壁转角,什么都看不见。   “唵——嘛——呢——叭——咪——吽——”   声音十分平稳地重复着,不快不慢,直到大约过了一分钟,隋一白的后背都湿透了,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   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一瞬间,窗外面的人间烟火气又重新回归到他的感知当中,小区外马路上的车来车往,楼下居民进出楼道的开门关门,还有他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他敢肯定刚才那不是自己的幻觉,但那究竟是什么声音呢?他努力在脑子里回忆玄关处的柜子是什么模样,除了摆放了几双鞋子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哦,对了,应该还有刘婷婷今天送来的吃喝用具,装在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难道说——   “叮!”   “唵——嘛——呢——叭——咪——吽——”   隋一白好不容易站起来的双腿突然间又抖了起来,但他不得不装着胆子去看看情况。毕竟这个声音不算小,万一一直响下去,夜深人静的时候引来了左邻右舍的注意,他就没法继续藏在这里了。   他咬着牙拿出了卸掉了SIM卡的手机,打开闪光灯照了个亮,一步一步贴着墙边走到了转角处,小心翼翼探出头去——   果然,在柜子的上面,刘婷婷今天拿来的那一袋东西里,有一道幽绿色的光照射出来,映的整个玄关的墙壁上都泛起了一种劣质玉器的莹莹青色,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他盯着那个塑料袋,努力回想里面装着的东西,但头脑却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下来,完全无法集中精力思考。他控制不住不去想这似曾相识的绿色,这颜色就好像,好像——   好像是周广卖掉的那件青铜器。 第60章 欺瞒佛陀   青铜器,祭祀用品,盗墓。   隋一白平日闲着的时候也会看小说解闷,虽然自己没啥文学造诣,但网上流行的题材基本上也都接触过。眼下这种情况,恐怕再理性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某些灵异惊悚的内容。   他努力地去回忆那个青铜器的模样,但慌张之下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周广是怎么描述那件东西的,更何况他也不知道周广说的是真是假。   但不管怎样,肉眼能看到的东西,就算再吓人,总归比无形的恐惧要好一些。   隋一白壮着胆子一步一步靠过去,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拈成了兰花指的造型,只用两根手指去挑开了塑料袋。他嘴里学着刘宁的样子,念着“南无阿弥陀佛”,然后把里面的东西胡乱一扒拉,那诡异绿光的来源总算是露出来了,看得他一阵愕然。   竟然是一碗香菇炖鸡口味的泡面。   他愣在那儿几秒钟,虽然从头皮到后背那发麻的感觉还未退去,但眼前这荒唐的画面多少还是让他的恐惧稍微减少了一些。他深吸了一口气,心底一横,放下手机,抓过泡面碗就将包装撕开了。   这一撕,他就察觉到了不对:泡面碗表面那层包装纸粘的并不紧,明显是被人拆过之后又贴了回去;他伸手把里面的面饼拿出来,而后就彻底松了一口气。   一部手机。   手机的款式十分落后,屏幕上显示有人正在拨打电话进来,是一串很长的号码。通话的背景是一张分辨率不怎么高的图片,隐约能看得出是佛陀的造型。可能是老人机的原因,为了醒目、手机被设置成来电时会亮起闪光灯,光线照亮了泡面碗本就是绿色的外包装,这才营造出了刚才的诡异景象。   知道是手机,隋一白总算是舒了口气,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让刘婷婷帮自己带过吃的喝的、带过烟、甚至带两张最新的报纸,可没说过要带手机,毕竟他现在巴不得警方无法通过现代手段找到自己。   铃声再次停下来,隋一白仔细打量着这个手机,正要查看一下里面是否有什么信息,铃声又再次响起,吓得他差点把手机扔到地上去。   屏幕和闪光灯的亮光在黑暗中十分刺眼,诡异的铃声也始终让人直起鸡皮疙瘩。隋一白最大的疑问就是:这是从哪里来的手机,又是谁打来的电话?   ……   他接通了电话。   “喂——”他刚试探着开口。   “南——无——阿弥陀佛……”   一股凉气从心底直窜头顶,隋一白觉得头皮上一瞬间有无数根针扎下来,一种又惊又怒的情绪涌出来,他想通过怒吼着骂上一句来给自己壮胆,却忍住了——他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年轻警察,对于不知底细的对方,他不敢再有任何不谨慎的行为了。   “你好。”他努力使自己的情绪稳定。   “南——无——阿弥陀佛……”   唱佛的声音时近时远,飘忽不定,让人感觉不到任何“佛光普照”的温暖,反倒是有令人觉得无边凄冷的怨气。   隋一白耐着性子听了十几秒钟,除了重复的佛号之外,再无任何其它声响。是偶然的一场恶作剧被自己赶上了么?还是来自于某个具有特殊动机的人?   正想挂断电话,对面突然有人说话了。   “隋一白。”   语气很平静,但声音十分低沉厚重,听得到电话另一边有连绵不绝的回音,与渐渐小下去的佛号融为一体,威严、不容置疑,甚至不像是人类的声音。不管怎样,至少说明了一点:这并不是恶作剧。   隋一白额头上开始渗出了汗珠:“请问您是哪位?”   “隋一白,你盗用常住,可知罪?”   隋一白一头雾水:什么跟什么?自己赌过、赖过、骗过,但从没偷盗过,哪来的知不知罪?这打电话的到底是哪路人?   被对面装神弄鬼吓唬了这么半天,隋一白努力耐着性子不去骂对方是神经病,想听听这个竟然能比警方先追踪到自己的高人究竟想干什么。   “您……是哪路高人?小弟没偷过东西,这个盗用什么……是什么意思?”   “呵呵,你口口声声说拿着信徒的钱去修缮庙宇、再塑佛身、多行善事,你修的庙、塑的佛、做的善事在哪?拿功德香火钱去吃喝玩乐,你还敢说不曾偷?!”   ……   原来是这一出,隋一白默默想着。从骗人的那天起,他就想过各种应对前来要钱的人的办法,只是没想到先是来了个警察,如今又冒出个更难缠的。他稍微定了定神:“高人,我……我鬼迷心窍,您这通电话是什么意思,给指条明路。等小弟渡过难关,我一定——”   “渡过难关?哈哈哈……”对面再次笑了,这笑声如同是一记雄浑的低音炮,撞进隋一白耳中,“你欺瞒佛陀菩萨,又盗卖华夏先祖器物,如是行径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电话对面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有人逼近到了隋一白的耳边。种种佛教用语他听得似懂非懂,但至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而他也已经意识到,对方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高人,您高抬贵手……小弟有眼无珠,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您,从您那拿了多少不该拿的,请您明示。我,我手头还有点钱,我明天就让兄弟给您送去,您看行吗?”   才到手没几天的巨款,光顾着躲藏、还没来得及享受,眼看就要掏出来;虽然肉疼,但总好过让对方纠缠下去,万一节外生枝招来警察,可就不妙了。   “你骗了多少佛门香火钱,自然该拿出多少钱来。但佛祖大慈大悲,也不会把你逼上绝路,如今是给你赎罪的机会。那么多退了休的老人,指望着那点钱养老,却被你连棺材本都搜刮一空,如此卑劣的行径,你觉得该如何去赎?”   还没等隋一白回答,对面又说了一句:“隋一白,希望你能诚心忏悔,明日此时,我想听到你的答案。若是没有答案,或是答案无法令人满意,也许警察就会出现在你的门口了。别试图逃跑,佛祖找得到你第一次,下一次自然也能找到。”   电话断了,隋一白拿着手机,愣在原地。   什么意思?这人到底是冲着什么来的?若是为了钱,他究竟想要多少?如果这次给了钱,但把柄却被他捏住了,会不会没完没了地来要钱?但若不是为了钱,那又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让他“忏悔?”   隋一白可不信世上有这么无聊的人。但是,该怎么办呢?   ……   电话的另一边,一个中等身高、身材敦实的人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狭小的房间里,昏暗的灯光映出他的面孔,赫然是那个让张天齐“自由落体”的军大衣。   他看了看面前桌上摆着的电脑,把一直循环播放的佛号音乐暂停了,然后津津有味地研究起了刚刚用过的变声器软件。   有意思。   这些新鲜玩意儿都是他最近从“同事”那里学会使用的,文化程度不高的他对这些技术很感兴趣,再加上他脑子灵活,虽然基础差,但还是很快就能上手使用了。他甚至一边学习的时候,一边在构思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能组合出什么样的名堂,在完成订单的时候可以起到怎样神奇的作用。   “灰色正义”在武州市的黑暗地带渐渐传开了,他能感觉到,因为订单变多了。虽然对这项事业的热情始终不曾减退半分,甚至还有日渐浓烈的趋势,但他还是不得不有选择性地接订单,因为个人的精力实在是有限的。   有些小打小闹的要求,如未成年人之间打架打输了,或是老板使坏给自己穿小鞋了,只要没酿成严重的后果,他就懒得去关注了;又比如是小流氓被大地痞给欺负了,或者想买粉溜冰结果买到了家伙,他更是看都不看——下单的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些人不配得到“正义”。   至于已经明确有警方参与调查的恶行犯罪,他也没什么必要掺合进去。   隋一白这单生意,是他只看了一眼就决定接下来的。毕竟他刚完成了关于张天齐的订单,在隋一白跟张天齐认识,调查起来可以省不少力气;而且隋一白的行为卑劣,利用老人的善良,骗钱的范围又广,是个“完美”的执行目标。   唯一的波折就是,在追踪隋一白的过程中,竟然有警察出现搅局。原本还担心这单生意黄了,谁知这隋一白昏招迭出,居然袭警跑路,还跑到一个这么好找的地方,他真是想笑出声来。   为了营造恐怖气氛,给隋一白增加心理上的压力,他想出了这个主意,用绿色的泡面碗装上手机,在那个年轻女子从商店出来的路上找机会分散她的注意力,然后把东西塞进了塑料袋里。   “得加快进度了。”他默默想着。   毕竟警方也盯上了隋一白,万一被警察抢了先,隋一白百分之百会被送进监狱,但这么多年来骗走的钱可未必能够悉数奉还了。这对雇主来说并不是完美的结果,也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他必须成功,毕竟在他看来,像隋一白这样的人,仅仅蹲监狱的惩罚哪里足够呢? 第61章 上钩   那件军大衣早就已经被他扔了,今天的他穿了一身休闲的夹克衫,看起来就像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只是那张经过风霜的黝黑的脸多多少少有些违和。   他来到丰收小区的门口,跟那些晨练的大爷混在一块儿,偶尔聊聊天、跑两步,又或是手里捏着包子站在围观下棋的人群中,但两眼却一直盯着小区大门口。   大概是想看看隋一白的情况,那个年轻女子今天一早就从男友的店铺里出来,进了小区,很快又出来了,打了一辆车。   他撇了撇嘴,开着自己那辆不起眼的破车悄悄跟上,却越开越疑惑——这路线赫然竟是朝着大龙寺的方向去的。可这个时间,寺庙应该还没有开门迎客才对,隋一白到底交代了她去做什么?   果然,女子在大龙寺门外下了车,却是找到了仅有的几家刚刚开始营业的店铺,随便进了一家,并且让出租车在外面等着。等到女子手里拿着东西从店里出来,他下车装作随意地走进,斜着眼睛使劲分辨清楚,这才哑然失笑。   女子买的竟然是抄写经书的材料:金色的水笔,还有那种印好了模板的经书纸,只需要人在上面照着描一遍就可以了。除此之外,还有一捆线香。   这隋一白,看来被吓得不轻,指望着焚香抄经来赎罪、换取内心平和,真能想得出来。   在他看来,这种荒唐的行为可不会让隋一白的罪过减轻哪怕一星半点,更不可能因此改变自己的计划——但他又不得不改变计划,因为隋一白被警方盯上了。   按照雇主的意思,惩治隋一白只是要求之一,还有一个重点是得让隋一白把骗到腰包里的钱再吐出来。原本钱都被挥霍一空了,可隋一白倒了一手古董,油水不少。他都计划好了要打这笔钱的主意,但现在不行了:隋一白的银行卡,以及可能藏有现金的住处,都肯定被警方严密监控着。   这些钱早晚会被警方查到,用来补偿受害人的经济损失,但相比于隋一白行骗多年的中招人数,肯定是杯水车薪。所以他必须从隋一白身上想办法获取其它经济价值,这才能弥补雇主。   他决定在警方到来之前把隋一白从屋子里弄出来。   ……   当晚十二点。   如果让他看到隋一白此时的模样,一定会笑出声来。   刘婷婷家的茶几上,摆了一个小瓷碗,里面装满了大米,上面插着三根点燃的线香,碗底下压着一份抄好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尽管是照着印刷好的字体去描,但心慌意乱的隋一白仍然写的歪七扭八。   沙发的靠背垫被取了下来,放在地上当作蒲团,隋一白跪在上面,一脸紧张地盯着茶几上的手机,右手里也攥着一份经书,左手捏着一串挂饰:那是周广给的,说是盗墓的人都戴这个,能辟邪,管它有没有用先拿着再说。   即便是这样“全副武装”,他把电话打过去的时候,隋一白还是吓了一跳,但为了不让六字大明咒响太久,电话立刻就被接了起来。   “喂?”   “经书抄了几遍?”他把变声器设置了一个新的音色,加重了回音,听起来更加庄严。他对这个效果很满意,听起来就像老版《西游记》的电视剧里,西天上那些罗汉、佛陀说话一般。   虽然对于他的“神通广大”早已有了思想准备,但隋一白还是浑身一哆嗦,甚至不由自主地抬头四处打量——其实这样的事情今天白天就已经做了好几遍了,但是在这个房子里并没有找到监控摄像头的痕迹。   这就是他的目的,要通过一次一次地精神折磨,将隋一白的心理压至崩溃,丧失理智思考的能力。   除了写经书,他甚至还准确说出了隋一白今天白天吃了什么——这得益于在他坐在屋子里调试电脑、制定计划的时候,有人帮他翻看了刘婷婷今天离开时带出来的垃圾袋;这办法很简单,却让隋一白的恐惧更甚一层。面对他“你该如何赎罪”的质问,隋一白在电话里越说越害怕,几乎是哭着求他“指条明路”。   ……   “明路?明路是自己悟出来的。不然,我要是指了,你不愿意走怎么办?难道我还能把你绑了,逼你走?要是你不走,就把你打入地狱?呵呵,虽然也不是不可以……”   一句轻描淡写的“虽然也不是不可以”,对隋一白来说却如炸雷般令人惊恐。一个对自己的过往了如指掌的人,而眼下的一举一动也不曾逃过对方的视线,这使得隋一白毫不怀疑对方能说到做到。   报警?这对隋一白来说,无非是才离狼穴又入虎口。为了彻底摧垮隋一白的理智,他在电话里频繁地恐吓隋一白,讲述万一被警察逮捕后的景象:既然犯的是重罪,那么往少说也要送进监狱,以隋一白的身子骨,也许还没等到减刑出狱的机会,就会被其他重刑犯暴徒们折磨得不成人形;要是往多了说,人家周广团伙几人可是多年的“伙伴”,万一咬死了是隋一白主谋,这盗掘倒卖青铜器的事儿,那搞不好就是个枪毙的下场。   不想被逮捕,找机会逃跑?你隋一白已经有过一次袭警行为了,再跑,你猜自己会不会出现在特警狙击手的瞄准镜里?   这明显是夸大其词的胡扯。但他已经通过种种行迹,在隋一白的心里建立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形象,言出必行,而且言之凿凿。   “我只有那几十万,本来是打算用来还债的。现在张天齐不知怎么死了,我不用还了。这钱我还没动,全都拿出来,偿还给那些老人,行吗?”   “我跟着他们一块儿信佛,吃素的,做善事,够吗?”   “我改过自新,自己挣钱,挣干净的钱,除了自己吃饭之外,全都用来还钱,您帮我求佛祖宽恕……”   看吧,做贼,真的会心虚。   气氛渲染到位了,他不需要再多说什么,隋一白就一步一步地上钩了。   “你连门都出不了,靠什么挣钱?”他问道。   “我……”隋一白一下子哑了火。   “等我电话吧。”他挂断了,心想,火候差不多了。   ……   时间不能再拖了,同伴已经通知他了,丰收小区的门口有两辆新来的车一动不动,但车里有人;再耽搁下去,隋一白就要被警察“抢”走了。   他耐着心等到傍晚,出门来到了一条被戏称为“趴活街”的小路。来这儿吃饭的,全是外出趴活的人,出租车、黑车的司机,干钟点工的乡下婆婆,做泥瓦工的匠人,忙活一天之后会在这儿吃口饭、玩玩牌,说不定还能接到第二天的营生。   他随便找到一家店吃了晚饭,在吃饭间,他已经选好了目标,并且通知同伴赶了过来——他料想这个时间小区里人正多,那刘婷婷大概也会上楼,警方不会轻易实施抓捕,不需要盯梢了。   他的目标是一个下了班的出租车司机,听闲聊的内容,这姓方的司机不需要跟人交班,车就停在街边。   司机吃完饭、走进隔壁的棋牌室之前,还特意去车上拿了什么东西,车牌号和钥匙装在身上的位置被他尽收眼底。   他跟着这司机进了棋牌室,在门口还特意瞅了一眼:只有收银台后面设置了一部监控探头,转动角度有限,看不到里面;要是站的位置得当的话,从门口经过的人连脸都拍不到,最多只能露两条腿。   完美。   棋牌室里人多又嘈杂,加上许多抽烟的人把空气搞得乌烟瘴气,正好给了他机会。大概是吃饭的时候汤喝得有点多,方姓司机没玩多一会儿就起身要去厕所,哪知屁股刚一离开座位,旁边站着围观的立刻就有人要去抢座位。   “哎!我上个厕所!这位置不准动啊!”司机瞪了眼睛,好不容易摸到一把好牌,可不能让便宜了别人。   几个人对座位虎视眈眈的人悻悻地退下来,同桌的有人趁乱想看牌,被司机发现了,一瞪眼:“不准耍赖!”   围观的人们在这个过程中挤来挤去,他趁乱顺手就将出租车的钥匙摸了过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发觉。   站在过道中,他远远地望见同伴正站在棋牌室门外抽烟。他转头扫视了一圈,正好见到有个似乎也是出租车司机的中年人站了起来,嘴里嘟囔着“多跑几趟”“今晚要把输的钱跑回来”,想来是要离开了。   他与门外的同伴对了一下眼神,而后大踏步冲过去,摆出一副要与旁人抢那个空出来的位置的模样,几番轻轻的推搡之后,他叹口气让出了位置。   而车钥匙已经到了那个刚刚要离去的司机外套口袋里。   方姓司机早已经坐回自己的位置,兴致高昂地打着牌;他游手好闲地四下转悠,一如其他没钱、或者牌技手气不好的人,只管围观解馋,并不下场;而同伴在门外装作不经意地撞了一下刚刚走出去的司机,道了声“对不起”之后,转头举着车钥匙冲他晃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形同虚设的摄像头,笑了笑。 第62章 恐怖出租   要不是警察担心贸然抓捕会对小区内的居民安全造成威胁,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再对隋一白实施自己的计划了。这也使得他干脆下定决心,不再去纠结能从隋一白身上“榨”出多少钱来——通过那个姓刘的老太太接触到隋一白的信徒最起码有十余人,金额大的每年交五六万,小的也要两万左右,这些年下来累积的金额恐怕有近两百万;再加上因为这些钱一时半会拿不回来,导致个别老人为了省钱而耽误了治病,最终拖成不治之症的,这损失要怎么算?   恐怕连警方或是法院都没法让隋一白补上这笔债,除了没收财产之外,就算送进监狱又能怎样呢?等着刑满释放之后出来重新做人、行善事赎罪?那些老人等得起吗?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雇主对最终的结果不满意,也无所谓,他只想让事情在失控前尽可能走向自己认为最理想、哪怕不那么完美的方向。   假设隋一白没有骗这笔钱,老人们就算再执迷不悟,要坚持往庙里捐献、花放生钱,但他们毕竟年老力衰、行动不便,在花钱这件事上也是有限度的,不至于连棺材本都扔进去;若是这样,有多少老人可以在检查出小病的时候得到及时医治,延长些时日的寿命?可以等到子女事业有成,回报自己的养育之恩?可以看着自己的孙辈成家立业,甚至四世同堂?这些事用多少钱能弥补?   你隋一白对他人的生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负面影响,你就得付出最严重的代价。   遗憾的是,他得回到房间里“坐镇后方”,不能亲自享受制裁隋一白的时刻。但没关系,在“正义”的面前,这些个人层面的东西都可以放到一边。   ……   同伴已经开着那辆出租车到了丰收小区外面,路上特意经过了一个会被监控探头拍到的位置,并给他发来了信息,告诉他那个每天送东西的年轻女子已经离开了。   他离开棋牌室,步行来到了离这里并不远的城中村,路上还跟几个出来遛弯的大妈打了招呼,而后径直回到租来的房子里,打开了电脑设备,拨出了网络电话。   “喂!”电话没到午夜就响了,隋一白显得既急迫又畏惧。   “想主动赎罪,还是想被动赎罪?”他慢条斯理地用那种浑厚的腔调问道。   “被,被动?什么意思?”隋一白早就没有思考能力了。   “小区大门口,有两辆车,里面都是警察。你兄弟的女朋友已经离开了,要是时间再晚一点,那些跳广场舞的、遛狗的都回了家,你就没有任何可以挟持的人质了,你猜会发生什么?”他顿了顿,“你猜猜这周边的高楼上,哪个窗口或楼顶透出的光线后面藏着布防警察的枪?”   隋一白惊得蹦起来,窜到窗边,掀起窗帘瞟了一眼、又想到会暴露自己,赶忙松手放下。就这一瞬间,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可他却觉得视线所及的范围内都是威胁。   “高人,大哥,您……这……我……怎么办?”   “这就是欺瞒佛祖的下场,还记得我说过的么?如是行径,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若是你有幸没有在警察的追捕中受伤,就算最轻的结果,你都会被送进监狱;在那之前,你猜被你袭击了的警察的同事们,会不会关掉审讯室的录像设备,然后拿电棍顶在你的肋部?那东西不会让你重伤,却会引起大小便失禁,万一玩过了火,让你落下个病根,你猜监狱里的囚犯会怎么对待你这个废物?到那时,几十年的刑期,会显得像几十辈子那么长……”   隋一白想象着这些画面,站在冬天不敢开空调的房间里,汗如雨下。   “你骗的都是佛家信徒,对么?在你死后,你油嘴滑舌、说谎骗人的行径会让你被投入拔舌地狱,小鬼掰开你的嘴,用铁钳夹住舌头,一下一下地往外拉长,拉到你忍受不了的时候,生生拔下来,然后把你丢入火山地狱;在那里的都是鸡鸣狗盗、损公肥私之辈,在火山之中,烧而不死,你虽然口不能言,却可以闻到自己浑身上下的肉被烤焦的味道,会让你皮开肉绽、疼痛钻心……”   隋一白几乎是跳着闯出了门,手上拿着一早收拾好的背包——这是他以为电话对面的人会帮他离开而准备的,但此刻的恐惧占据了全部心智,大脑一片空白,只想先赶快逃离出去,连手里的手机都是丢在地上的,生怕佛陀、罗汉或者地狱的使者会顺着这个找到他。   赌成了。   坐在电脑前的人,听着电话那一边在一阵嘈杂的忙乱后再无声息,嘴角扬了起来。   ……   小区门口刚好有一辆出租车,在隋一白跑出去的时候,车顶的灯刚好从“暂停”变成了醒目的“空车”二字。   天助我也!   隋一白拉开车门,用类似鱼跃的动作直接窜了进去——就像香港黑帮枪战片的动作一样,只是他的版本实在不够潇洒。   “去哪——”   “往前开!”他发狂般吼道。   司机戴着鸭舌帽,歪了歪脑袋并没回头,大概已经习惯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乘客,反正没人会跟生意过不去。   车子起步,隋一白半躺着坐在后座,只把脑袋抬起一半,想尝试看清楚周围每一辆车里的人,但已经降临的夜幕让每一片贴着膜的车玻璃都显示出深不可测的黑色,倒映着他的徒劳。   不过,他很快有了答案,因为有两辆熄着火的车突然亮起了灯,很快就发动跟了上来。   “快点,快!”   “怎么,有人跟踪你?大人物啊?”司机用着开玩笑的口吻。   隋一白喘息着,惊魂未定。   “坐稳了!”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去,出租车猛地一耸,真的如同大片电影中一样夺路而去。   眼见后面的两辆车都鸣起了警笛,却被十字路口刹不住车横插进来的货车给阻拦在了后面,隋一白刚想放松,谁知从货车对面的路口竟然也转出一辆响着警笛的车,直接贴了过来。   司机并未慌乱,专挑车多的地方钻来钻去,车开得十分凶狠,逼得旁边车辆虽然骂声四起却只能避其锋芒。   隋一白稍微放心了一点,这时他才意识到,车里放的音乐有点耳熟——他在刘宁那里听过,好像是《大悲咒》。   怎么又是佛教元素!   他快要以为自己的精神出问题了,与有形的警察、警车相比,这无形的、却紧跟不休的威慑才更让他恐惧抓狂。   这些失控的情绪让他的理智彻底失守,完全没有关注到更为不合理的一点事实:一个普通的出租车司机,就算真的喜欢开玩笑、喜欢开快车,怎么会在几辆警车都已经鸣起警笛的情况下,还镇定地拉着他一个乘客飙车?   “把音乐关了!”他吼道。   “不喜欢听啊?”司机笑了笑,一边紧踩着油门,一边伸手去操作。   “哎呀,按错了。”司机的手指按在了“停止”键旁边的“下一首”上。   车内的音乐有短暂的停顿,而后再次响起。   “叮!”   “唵——嘛——呢——叭——咪——吽——”   ……   “啊!”   隋一白紧捂着耳朵,把嗓子喊成了一种刺耳的啸叫声,双腿死命往前蹬着司机的座椅:“关了!关了!”   车已经开到了横跨阳子江的公路大桥上,司机从后视镜中瞥了一眼渐渐逼近的警车,微微一笑,伸手又按了一下“下一首”,而后转过头来。   “南无阿弥陀佛……”   隋一白的心在这个庄严的佛号声中狂跳不止,借着路两边的灯光,他看清了司机的面孔。   鸭舌帽下面,是一张咧着血盆大口的面孔。   他目眦欲裂,连呼吸都忘了,他听见这诡异的面孔说道:“隋一白,你的钱根本不够赎罪,你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   “一个肾二十万,一个眼角膜十万;你这种总是吃喝玩乐的,肝和肺大概不怎么值钱,就算一个五万吧,骨髓也可以挖出来……”   “啊!”   隋一白再次尖叫起来,两手在车门上乱摸。   司机冷笑了一声,瞥了一眼后视镜,将车渐渐往桥边的护栏靠去。算着距离差不多了,他在前面一按,后面车门的锁“砰”地弹开,隋一白也刚好摸到了把手,死命一推,整个人窜了出去。   司机用力将方向盘一甩,想用车尾去扫隋一白,谁知那隋一白的速度太快,居然只轻轻擦了个边,便翻滚着落地了。   司机恨恨地一捶仪表盘:他靠近护栏边,是想直接将隋一白扫飞到桥下去的。不过,后视镜里显示几辆警车虽然躲闪及时,可后来的车却直直顶上了还在地上翻滚弹起的隋一白。   司机懊恼的情绪稍稍有所舒缓,这么高的速度下跳车、又经过地面和后车的多次碰撞,这隋一白要是还能活下来并且对警方说出真相的话,大概算是个奇迹了。   他加快油门,驶离了桥面。 第63章 协同作案   三次网络拨号,以及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危险驾驶、留下个生死未卜的隋一白,这行事风格实在是没法让人不产生一些微妙的联想。面对武阳抛来的难题,专案组的成员们陷入了沉思。   首先,武阳区的这两件案子,究竟是不是“灰色正义”所为?该不该并案侦查?如果是的话,那么系列案中就又增加了一桩命案,甚至可能是两桩(算上尚且昏迷不醒、躺在重症监护室的隋一白)。   其次,就算真的并案,依据是什么?犯案风格这种因素太过抽象和主观,不能作为过硬的证据。从被害人死亡的方式来看,张天齐高坠身亡,身上带着自己的裸照,这些元素的确像是在暗示那些因还不上贷被逼自杀的人。可若是这样的话,隋一白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   崔磊可不认为隋一白会是这桩凶杀案的“雇主”,他确实有可能在张天齐那里欠了债,那么他杀人的动机应该是躲债、而非像灰色正义一样在犯案中呈现出典型的“报复”特征。而且,隋一白并不是那些被高利贷团伙诱骗上当的穷苦人,他欠债完全是因为涉赌后的咎由自取,恐怕不符合灰色正义的“路见不平”收费服务对象——这是出于裴晓文对系列案凶犯做出的心理侧写,虽然不及专业研究人员的深度,可仍然获得了专案组的一致认可。   这应该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绿林好汉”式的人物,他提供的服务虽然收费,但却有一个“替天行道”的做事底线。   这个底线让他不会愿意去接下隋一白这种人杀张天齐的订单,更不会做出杀人之后再把隋一白灭口的举动。   至于武阳说的,是张天齐的手下把他的死算在了隋一白头上、进而去报复,虽然听起来有点离奇,但也不是说不通。至于如何验证或者排除这个可能性,无非就是花些时间和人力的问题。   现在困扰崔磊以及整个专案组的有两个问题:   其一,一个只是涉嫌诈骗的隋一白,为什么见到警察会直接动手攻击,并且像个亡命之徒一样躲藏、跑路,又在跑路的过程中“作死”跳车?用石百乐的话说:“杀人犯都不见得有他这么能折腾。”   其二,已知的隋一白的诈骗对象都是信佛的老人,而那个司机戴的面具又带有明显的宗教色彩,甚至连张天齐也是个信佛的人,这其中有没有关联?   ……   与裴晓文对于犯罪分子心理、性格的敏锐感知不同,崔磊的风格是经常能提供更加天马行空的刑侦思路,虽然大多数的时候显得过于离谱甚至荒谬,但偶尔的灵光乍现是真的可以为案件的侦破省不少力气,甚至能在毫无线索的困境里无中生有地找到破案抓手。而唐达最为看中的就是他这一点特质,还想有意将之锻炼、提高,让这种天马行空能更加高效、准确。   这一次也不例外。   关于眼下的情况,崔磊有这样一个思路:张天齐的命案和隋一白的坠车案,会不会是两桩互不相干的、灰色正义案件?   这话把旁人绕的有点晕。   “既然是灰色正义的,又怎么会互不相干呢?”陈凯提出了疑问。   “你的意思是,”队长唐达倒是似乎想到了这一点,“两个互不相干的人,分别通过灰色正义下了两个订单?”   “对。”崔磊点头,“这样就可以与这两件案子的特征全都匹配起来了。”   唐达沉思了一下:“思路讲得通,但缺乏事实依据,想办法验证一下。”   崔磊应了一声,心里有句话,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说出来——也许,我真的有办法验证,希望不是真的。   裴晓文看了看会议室里摆着的案卷资料,揉了揉太阳穴:“要真是这样的话,灰色正义再添两件案子,这犯案频率可有点高啊!”   “而且犯罪手法还十分缜密。你看这个,出租车被丢弃之前,被仔细清理过,别说那个开车的人,驾驶室里就连原本的司机方林的指纹、脚印都找不到;还有当初给徐正红录像的那次,提前藏进徐正红的车,仍然没留下痕迹。”石百乐还在翻看案卷,案子不少,却没人可审,让他有力使不上,十分无奈。   “所以,这正好也是今天开会要说的事情。”唐达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考虑协同作案。‘灰色正义’的幕后应该是一个团伙,不然的话,既要负责网络技术尤其是APP的运作,又要策划乃至实施不留破绽的犯罪,还能维持这么高的作案频率,对于个人来说几乎不可能实现。”   ……   专案组的人手被唐达做了详细的分工:崔磊按照自己的思路,想办法去搜寻张、隋两案与灰色正义相关的证据;石百乐带着一队人手与各处片区民警合作,细化侦查每一个出现在系列案的案卷中的人名背后的履历,尤其是找彼此之间的潜在关系;技术队从武阳区要来了张天齐的尸检报告,裴晓文开始尝试从中寻找重建现场的可能性;陈凯则在提供技术援助,每天都在找可疑的社交账号、网络联系方式,看能否与石百乐报来的名字匹配上……   至于那位一直坐镇后方、运筹帷幄的刑侦大队长唐达,大白天的却孤身一人离开了办公室,驾车来到了位于市郊的一片别墅区。   这里的别墅可都是三层小独栋,带着庭院,鸟语花香,让人只是置身其中就觉得惬意得不得了。但本地人都知道,这儿的房子并不贵,差不多也就是一套市区内普通小三居的价格。主要是因为太偏僻了,附近可说是要啥没啥,就连想找地方剪个头发都得开车,离最近的商场更是接近一个小时的车程。   因此,这里房子不算多,却空置了不少。愿意住在这里的,基本只有两种人:没什么社交的中老年养生一派,或者是不太能见光的那些被藏在金屋中的“娇”。   唐达当然不会跟后一种有什么交集。   对方似乎早就知道他要来,开门的时候毫不意外,没多说什么就把他让进来,把茶几上稍微有些散乱的报纸随手一收放在别处,看座、倒茶,仿佛是招待一个经常碰面的棋友。   “钟队,好久没来看您了,生活这么悠闲。”寒暄的话,被唐达这严肃的国字脸一说,总觉得不搭调。   面前摆着紫砂的茶具,还有各式各样的茶宠,做工不算精细,但从色泽来看显然是把玩时日已久,唐达看着觉得还挺好玩的。   钟奎好像也习惯了唐达这种毫不世故的生硬客套,淡淡一笑:“你来找我,多半都是带着案子,我倒巴不得你不来。你今天也千万别让我看案卷。”   “但您那天在现场,还夸小裴的思路来着,这不还是放不下破案么?”唐达微笑,他才不相信这位老前辈会真正地解甲归田、了却残生。   “我就知道你要提那个。那只是碰巧路过,看见一群人围着,一时好奇,两条腿鬼使神差就过去了。”钟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今天不一样,今天我喝茶了,脑子清醒得很,不可能接你的茬。”   “这次是陆瘸子的案子。”唐达直奔主题。   ……   钟奎错愕地抬头:“那河漂是陆瘸子干的?”   “那倒不是,跟河漂不相干。”唐达拍了拍手边带的皮包,“我是说我带的这个。”   钟奎摇了摇头,自顾自倒起茶来。唐达直接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慢条斯理地把缠好的线绳一点一点绕开,从里面抽出几张纸递过来。   资料都快伸到眼皮底下了,钟奎才抬起头来看着唐达,见对方也正盯着自己,便又把目光移开了,端起茶杯喝茶。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好久,唐达的手都酸了,只好把资料放到一旁。   一直到手中的茶杯见了底,茶壶口冒出的热气也渐渐消失了,钟奎才终于叹了口气:“缉毒的事儿,你掺和什么?”   “毒品的事儿自有缉毒的管,我追的是他别的案子。”唐达说着,从刚才那叠资料里抽出了其中一张,上面用别针夹了两张照片,轻放在茶案边上。   这是两张囚衣照,照片中的两人长得有些相像,刚剃的光头青皮锃亮,眉宇间露着亡命徒一般的凶光,稍年轻一点的那个面容有些消瘦。钟奎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问道:“这是?”   “犯事儿的两个马仔,但是找不到好的突破点,暂时没法把案子跟陆瘸子本人关联起来。”唐达解释道,“钟队,您当初跟陆瘸子较劲那么久,对他的团伙应当十分了解,这俩人,有什么说法么?”   钟奎拿起照片,仔细地看了又看,眯着眼睛说道:“这是哥儿俩吧?好像……姓潘来着?别的就没什么印象了……”   没有回音。   钟奎把照片推回去,看到唐达紧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良久之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吐出一口浊气,诚恳地说道:“钟队,我知道您这些年没放下过,肯定暗中有调查陆瘸子的团伙,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提供给我们吧!” 第64章 难念的经   钟奎盯着唐达,而唐达也盯着他,目光灼灼,满眼透着的都是诚恳和期望,他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无奈地苦笑起来:“我都退休这么长时间了,离开警队之后就是闲人一个,脑子早已经钝了,哪里还会调查什么陆瘸子。你难道还指望我能帮你破案不成?”   唐达似乎也对这个回答早有准备,只是叹了口气,把照片夹回去收进了档案袋。   他端起茶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他可没什么心思细细体会个中滋味,却在喝完之后盯着手里的茶杯发起愣来。   茶杯壁上的茶山显然是陈年累月的产物——说白了就是一层厚厚的茶垢,这玩意儿可以让茶具形成一种“无茶三分香”的效果。   “这套杯子,是那年嫂子托我买的吧?”唐达轻轻旋转着手里的杯子,似乎陷入了回忆,“我记得,当时是你们结婚多少周年来着,我出差的时候,嫂子托我带给你当礼物,结果你把纪念日忘得一干二净,什么礼物都没给嫂子准备。”   钟奎皱皱眉头,不明白唐达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就听唐达接着说道:“嫂子走了多少年了?”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钟奎额角上的青筋瞬间涨起,但随着他用力地闭眼、那痛苦的神情又很快消弥不见了。   他抬起头,看着客厅对面的墙壁:上面挂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相框,照片上的一对男女大概四十岁上下,男的穿了一身藏蓝色中山装,身姿笔挺、气度不凡,面孔成熟且阳刚;女的穿的是旗袍,大红色的绒面上是金线刺绣的图案,恬静婉约、连眉目中都透着善良和温柔——正是多年前的钟奎和已经不在的妻子。   他记得,这是结婚十周年的时候补拍的婚纱照。起初是想拍西式的,但他穿西装总觉得别扭,不如制服来得舒服,妻子便依着他换了风格,自己也脱下好不容易选好的婚纱、还上了旗袍。   他想弥补妻子,选了个西式雕花的大相框,结果被妻子笑着吐槽毫无审美,改成了中规中矩的实木普通相框,倒是跟照片以及家里的陈设相得益彰了。   家里的陈设……   钟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电视柜、茶几、乃至坐着的沙发,这些都是妻子选的,在妻子过世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家里的许多电器是什么牌子的。可现在,就连那个已经快要洗不动大件衣服的海尔洗衣机他都不舍得扔。   那台洗衣机时间实在太久了,近两年坏了好几次,连现在上门维修的年轻师傅都没见过这种旧款,硬着头皮修了几次之后,劝他还是买台新的,说很多零件都不行了。   他买了新的,但旧的一直留着,甚至自己琢磨着把它又修好了,哪怕不使用,也放在角落里,时不时地擦拭一下。   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   等到思绪再次回到眼前的茶几上时,钟奎双手揉了揉脸,看唐达时面上又挂起了前辈对后辈那种赏识、生气却无可奈何的表情:“你们队里,审讯的工作你不怎么掺合吧?”   “啊?”唐达没明白过来,只是随口回了一句,“队里有个小石,在这方面有两下子,现在审讯的工作大多直接交给他了。”   钟奎点点头,伸出手指朝着唐达点了两下:“你可千万别掺和,就你这个聊天的水平,跟自己人都能把天聊死了,千万别拖审讯的后腿。”   唐达不由愕然,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挖苦自己刚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行为,可是……他看了看眼前的这位须发已经发白的兄长前辈,就如同是一位武侠小说中隐居山林的高人一样,到底怎样做才能让这样的人出手相助呢?   除了局里的旧案卷,唐达相信在钟奎的手上、或者说脑子里,一定还有许多关于陆瘸子犯罪集团的信息资料,也许有的未经证实、不能作为记录在案的证据,但谁知道能不能提供一个新的思路呢?   这些年来,他的确有几次带着疑难案子来请教钟奎,也靠着偶尔的指点在破案上少走了些弯路,可也能感觉到钟奎稍微露出的抵触情绪。因此,唐达用陆瘸子案作为聊天的切入点,也是想尝试激起钟奎内心里暗藏的情感。这可是当年钟奎投入精力最多、也是唯一一个没在任期内结案的案子。   若是钟奎能点头,他正好顺势拿出灰色正义的案子来探讨一下,毕竟——唐达想起了几天前在崔磊送来的人员履历中看到的一个名字——不知道钟奎能不能提供关于这个名字的帮助。   但现实显然让唐达失望了。   钟奎拍了拍他的肩膀:“话说回来,知人善任,让每个手下都能把最强的本领充分施展出来,这是你比我强得多的地方。以前,我恨不得自己一个人把痕检、审讯、走访调查甚至卧底全都干了,要不是没那个本事,说不定连法医的活儿我也想掺合掺合,结果……唉……”   他不再说下去,只是站起身来,把壶里的茶水全部倒进茶杯,一饮而尽。   唐达知道这是在送客了,不好再强留,只能起身告辞。   ……   唐达回到分局时,已经是傍晚快下班的时间了。刚进办公大楼,迎面碰见裴晓文快步往外跑着,后面跟着崔磊,两人火急火燎地,他心中暗叫不妙,赶忙拦住。   等两人站定,他才看清楚裴晓文两只眼睛红彤彤的,脸上挂着还没擦干的眼泪。   “怎么了?”他问道。   “头儿,我……”裴晓文一开口,眼泪又流下来,话都被哽了回去。   崔磊赶忙小声替她解释:“唐队,正想找您请假呢!她家里老人刚刚去世了,遗体这会儿还在肿瘤医院,除了一位老太太在那招呼着,就没人了。我开车送她过去,帮忙处理一下。”   不是案子,这让唐达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但这也不是让人高兴的事。他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别耽搁,赶紧去忙。   崔磊刚要跑去开车,唐达又把他拽住,轻声叮嘱道:“你适当照顾她一下,免得太伤心难过把身体搞垮了;前几天你受伤,晓文没少帮你分担工作。不过你自己也注意点,刚归队,案子还没破,不能再有人躺下了。”   “放心吧!”崔磊拍着胸脯保证。   “对了!”唐达刚要松手,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老闹那个案子的卷宗里,写着潘氏兄弟的履历,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加入陆瘸子集团的来着?”   “潘……”崔磊眼珠一转,想了想,“好像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反正时间不会太久,在团伙里肯定不算是老资历,不然也不可能被陆瘸子扔出来担贩毒甚至杀人的雷。”   唐达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崔磊见领导不再指示,便大步跑出去,在停车场取了车,接上裴晓文一路朝肿瘤医院驶去。   ……   有些下班早的人,此刻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城市的主干道开始堵了起来。崔磊有心想把车开快一点,但实在无能为力,职业道德也不允许他拿出警笛之类的东西为私事开路。   周围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声、没完没了的红灯还有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行人和自行车,让人有些心烦意乱。坐在副驾驶的裴晓文已经止住了啜泣,脑袋斜斜靠在椅背上,两眼直直望着窗外,沉默着,也不去擦脸上已经干了的泪痕。   气氛着实有些压抑,崔磊几番犹豫之后,还是尝试着开了口:“也别太难过了,得了这个病,打从住进医院那天起,你肯定心里也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老太太走了也好,不用再遭罪了……”   裴晓文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句:“不是。”   可能是哭得太厉害,嗓子哑得连声线都变了,就像刚刚被鱼刺扎过、又狠狠地咳了半天一样。   崔磊没听清,也没听明白:“什么?”   “不是因为我姨奶奶。我从小到大,跟她走动得不多,其实没有很深的感情;只不过是我奶奶跟她姐妹情深,加上她自己的子女不孝,这才接来照顾。”裴晓文再次摇头,说话的声音虽然低,但好歹能听清了,“我哭……是因为刚才在电话里跟我爸妈吵了一架。”   “啊?为什么呀?”崔磊问道。   既是出于关心,也是出于好奇,毕竟他已经好多年没体会过跟亲人吵架的感觉了。   “他们俩其实也没比我姨奶奶家的儿女强上多少,根本就不管家里的事情,尤其是跟老人相关的。他们俩重男轻女,不喜欢我,我从小就被扔给奶奶照顾,到现在我也是住在奶奶家的。现在姨奶奶去世了,我奶奶大概是也被触动了,毕竟自己的身子骨也不如以前硬朗了,像把现在住的楼梯房卖了,换个有电梯的房子住。我爸妈现在常年在外地工作,连户口都迁走了,在武州有套闲置的房子。这买卖房子的事一时半会办不妥,奶奶让我跟他们商量,能不能让我们先住着那套房子,只要旧的卖掉了就立马买新的、搬走。”   崔磊听着,已经预感到了下文:“他们不同意?”   裴晓文无力地点着头:“不仅不同意,他们还说,不能让我奶奶住上电梯房,是我没本事。” 第65章 生老病死   “哈?这是什么逻辑?”崔磊目瞪口呆。   崔磊的车开在最右侧的车道上,此刻被堵着动弹不得,时不时地就会有自行车、电动车从旁边慢悠悠地超过去。裴晓文歪着脑袋看着外面,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了一对母女身上:母亲骑着电动车,女儿坐在后座,两人不知说着什么,看得出女儿说得很开心,母亲听得也很高兴;穿着很普通的两人,脸在寒风中冻得通红,却露出一模一样的笑,吐着白色的哈气,看得暖洋洋的。   她不由自主地抹了一把眼睛,说道:“小时候,我总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带我出去玩,什么时候给我开家长会。问得多了,他们就不耐烦,说在外面工作、挣钱那么辛苦,都是为了供我上学,我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奶奶累得生病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给他们打电话,他们说肯定是我不懂事才让奶奶累病的……时间久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就是家里所有的不快乐的源头,爸妈不回来是为了给我挣钱,奶奶不能安享晚年是为了给我做饭、送我上学,如果没有我,他们就不用这么累……”   “瞎扯!抚养子女是为人父母的义务——”裴晓文说得轻声,崔磊听得却难受,怕她的情绪再次崩溃,赶忙想打破这个气氛。   “那时候我特别怕,我怕万一我不够懂事,拖累了爸妈,让他们挣不够钱的话,家里就吃不上饭了。”裴晓文并没有理会他,“奶奶自己平日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带着我粗茶淡饭,我也不敢多问。我一直以为,如果自己变得足够优秀,就可以改变这一切。所以我拼命学习、省钱,上大学之后拿到了我能力范围内所有的奖学金,我还兴冲冲地给他们打电话,你猜他们怎么说?”   崔磊也是个好多年都没怎么跟父母好好相处过的,自然无从猜起。   “他们说,既然这样,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他们就不用再给奶奶寄我的生活费了。”裴晓文红肿的眼睛里的光稍微黯淡了一下,补充了一句,“没夸奖我。”   绿灯亮了,崔磊小心翼翼地驾车起步,叹了口气。   ……   他在回忆自己父母在世的时候,也是对自己罕有表扬,多多少少能有些感同身受,但裴晓文的故事让他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他可没在十几岁的时候体会到要担心自己下顿饭在哪的感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随手从座位中间的纸巾盒上抽出一张纸,递过去。   裴晓文接过纸,没有擦眼泪,而是拿在手里整整齐齐地折叠,然后又打开,如此反复着。末了,她忽然苦笑了一声:“最荒唐的是,我有一次没忍住委屈,跟奶奶哭的时候,提到了他们说的话。奶奶这才告诉我,这么多年来,那个所谓的生活费他们根本就没给过,是奶奶靠退休金养我、供我上学的。”   如果不是正在开车,崔磊一定会目瞪口呆地转过头去。   “你……”崔磊心头忽然产生一个问题,但他几番纠结之后,还是没开口。   “我知道,你想问,我是不是他们亲生的,或者,他们是不是还有别的孩子,对么?”   被一语命中,崔磊有点窘迫,闷闷地“嗯”了一声,对于裴晓文的情绪有点忐忑不安。   “这个问题,我自己早就想过了,而且几乎每一个知道我家情况的人也都问过。”大概是哭出来之后,情感得到了宣泄,裴晓文的声音渐渐稳定了,她展开纸巾轻轻在脸上蘸了两下,“我是在读了警校,接触到了许多案例之后,突然就释然了。”   她知道崔磊虽然双眼目视前方,但仍然认真在听,正色说道:“我们都看到过不称职的父母虐待孩子、遗弃孩子,甚至把襁褓中的婴儿掐死溺死,仅仅是由于重男轻女或是夫妻感情破裂之类的原因,更有甚者只是因为单纯地不喜欢孩子、觉得多了个累赘。这种事看多了,我就想明白了,父母并不都是无私伟大的——毕竟有很多人是在根本就没做好准备的情况下扮演了这个角色,他们也许根本不想或者不喜欢这个角色,也没人教他们如何去做,或者他们的父母给他们的示范也并不好……总之,有时候父母对孩子不好,并不需要什么充分的理由,也不一定就是孩子的错。”   “所以,我们才歌颂伟大的父母,拯救不幸的孩子。我羡慕那些幸福的孩子,却不嫉妒他们,毕竟我运气不好不是别人的错,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珍惜自己的幸福。”   裴晓文说话的时候,崔磊忽然觉得这位老同学给他的感觉不一样了。   ……   不管怎样,她不哭了,就是好事。   “这就对了,反正咱都能养活自己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崔磊说着,“至少你还有个奶奶陪着,老太太性格也挺好的,对吧?别生气了。”   “我不是为自己的事生气。”裴晓文按亮了手机屏幕,上面是她和奶奶的合影,“我是为我奶奶不平,我没想到他们对老人也这么无情。”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也改变不了什么。”崔磊宽慰道,“这样吧,回头我找找做房屋中介的朋友,让他们给出出主意,看看怎么帮你们解决问题。”   “谢谢。”这话是发自内心的。   “客气什么,以后有啥事你就——”   “问句天几高,心中志比天更高……自信打不死的心态活到老……”崔磊的手机突然响了。   “帮我看看是谁?”崔磊双手开着车,只能求助。   裴晓文在他开口后才拿起他的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山——居——侯?这是干啥的?要接吗?”   “接吧!免提就行。”   裴晓文把手机摆在了仪表盘上方。   “喂?”   “磊子!有空不?”听声音,对面应该是个跟崔磊年龄相仿的男子。   “额……我开车呢!有啥事?”   “写东西需要,想找你咨询点专业知识,放心,绝对不涉及刑侦机密的领域。”   “今天有事,估计得忙到很晚了。明天吧!行不?”崔磊说道。   两人显然十分熟络,聊天全无虚头巴脑的假客气。   “妥妥的!那你先忙,注意安全!”对面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这是……?”对家里烦心事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和人身上,裴晓文有点好奇。   “我一个老同学,现在专门在网上写小说,前几天说要搞一个刑侦小说出来。”崔磊朝着手机屏幕撇了撇嘴,“非得要求我通讯录上留他的笔名,说笔名更有范儿。”   “刑侦小说?”裴晓文扬了扬眉毛,感觉很有意思。   ……   好不容易赶到医院,天都黑下来了。一路上,裴晓文的手机响了好几次,都是催促他们的。两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住院部跑,崔磊还看到了停在楼下的殡仪馆的车,不由得心生感慨。   不久前顺路送裴晓文来医院时,他也看了那位生病的老太太一眼,如今她却要躺在这辆黑色的车里从这儿离开了。   上了十五楼,不用裴晓文带路,光是听着人声就可以找到目的地了。几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病房的门口站着,护士忙进忙出,裴晓文的奶奶正守在门口,没有哭,只是两眼无神地坐着。   “换病房了?”崔磊发现这好像不是上次的那一间。   “嗯,”裴晓文一边走一边解释道,“当时隔壁床那一家的叔叔去世的时候,好像是提前修改了遗嘱,所有的遗产全都捐了,给老婆孩子一分钱没留。律师是在医院读的遗嘱,闹得挺大的,那家阿姨就一直守在病房闹,也不让尸体离开。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找医院换的病房。”   崔磊听得一愣,只感叹了一句:“这种事儿看多了之后,真的是好羡慕那些家庭和睦的……”   “唉……当时有个姑娘,我印象中那是唯一一个来看那位叔叔的时候掉眼泪的,连着来了几趟,我还以为应该是跟他感情很好的亲戚来着。但最后反而没来陪着,那位叔叔去世的时候,仿佛根本就没人在意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有人在意他的遗产。”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病房门口。   崔磊向里面望去,见老太太双目紧闭,嘴巴微张,静静地躺在那,仿佛睡着了一样。监护体征的仪器已经被护士们撤下来了,殡仪馆的人等在一边,只等家属点头了。   “有什么忌讳或是规矩么?”崔磊问裴晓文。   裴晓文也不懂,转头去看奶奶,见奶奶无力地摇了摇头,崔磊立刻招呼人帮着一起把遗体抬上了旁边的移动床。   “走吧!”   这种时候,人们往往会陷入一种仿佛语言功能被暂时剥夺的状态,甚至大脑的思考功能也暂停了。裴晓文扶着奶奶起身,默默跟着崔磊走在殡仪馆的人后面,出了住院部。   崔磊开着车,前面不到十米的距离就是那辆黑色的车,安静、缓慢,一路无话。 第66章 交换杀人   在殡仪馆的时候,裴晓文要跑前跑后地办手续,崔磊不是亲属帮不上什么忙,被裴晓文打发来照看老太太。   可能是殡仪馆的气氛让老太太终于意识到,姐妹的离去已经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不由得幽幽叹起了气。   “一直觉得自己命苦,晓文这孩子跟着我,也苦。”她轻声说着,与其说是对崔磊倾诉,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现在看看,不管怎么说,还是比我这个妹妹要好不少了。临闭眼的时候,身边也就我这么个老太太,家里的后辈一个来的都没有。说要上班,还说不上班哪来的钱看病……唉……明知道这个病没治了,又花不了多少钱,只让他们花点时间都不愿意……走了也好,一把火一烧,再也不用躺在医院里头遭罪了,也不用再惦记孩子了……”   崔磊一直不是个善于跟长辈唠家常的人,他佩服老太太的豁达,也不知该不该说些宽慰的话,嘴着实是笨了点,除了“奶奶您节哀”“保重身体”之外,实在是想不出第三句话来了。   短暂而尴尬的安静之后,老太太突然轻轻拽了拽崔磊的袖子:“小崔啊……我想托你帮个忙。”   “奶奶您说。”虽然在今天之前只有一面之缘,但他对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印象一直不错。   “也不是啥大事儿,就是想问问,你们当警察的见过的人多,能不能帮着找个可靠的卖房子的门路,这年头骗子太多……”   “原来是这个,小事儿。”崔磊往远处指了指,“她也跟我提了,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晓文都跟你说啦?”老太太有些意外,惊讶之后脸上又浮现出一丝微笑,“这孩子……我就是怕她压力太大了,不想让她太操心来着……”   “奶奶,这种事儿就交给年轻人,您在家颐养天年,多好。”崔磊说着。   “那奶奶谢谢你了,平日里也麻烦你多照顾照顾她。”   “好咧!”崔磊应着声,远远看见裴晓文办妥了手续正走来,他招了招手,没注意到老太太脸上意味深长的欣慰。   ……   火化时间在次日的早上,崔磊开着车接上裴晓文和老太太,送到殡仪馆,按照流程走完了整个仪式。相比于旁边动辄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一起含泪告别的场面,他们这边显得的确是冷清了些,但工作人员一视同仁,神情肃穆地喊着“鞠躬”之类的字眼,然后将沉甸甸的骨灰盒递过来。   即便是生前再辉煌的人物,此时也不能再对任何人   也许是因为做了刑警的工作,崔磊从不忌讳关于死亡的一切,他大大方方地谢绝了老太太包好的“祛晦气”用的大红包,而后带着裴晓文一起,把老太太送到了火车站。   老太太说小辈们都不愿意管这些事了,她要把妹妹的骨灰带到老家祖坟,自己顺便也回老家看看。崔磊起初还担心她一个人不安全,她却笑着让两人尽管放心,专心工作去“除暴安良”。   火车开走的时候,崔磊突然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老太太大气!难怪……”   “难怪什么?”裴晓文不明所以。   “难怪你是现在的你啊!”崔磊说了句故作深奥的话。   可能是聪明,又或许是因为默契,裴晓文竟然听懂了,从昨天以来终于笑了出来:“你不会是羡慕我奶奶这么好吧?”   崔磊微笑着转身往外走,给了她一个“我就是不承认”的表情。   ……   对于一直忙碌的两人来说,这白事忙起来不用动脑子,竟然算是难得的放松了。好在专案组也并没有传来什么新的消息,裴晓文决定兑现一早就说好的事,在回分局的路上要请崔磊吃一顿。但知道了裴晓文家庭情况后,崔磊说什么也不肯去吃那家墨西哥风味了,虽然知道大家的工资不至于吃不起一顿两百块钱的饭,可崔磊莫名地想到的却是:“省下这一顿,她能买支口红吧?”   最后,两人坐在了路边的快餐店,干净、实惠。   “一会儿送你到大门口,我就不进去了,还得去验证头儿交代的事情。”崔磊嘴里塞得全是饭,边吃边说。   “去哪儿?”   “我觉得,有个地方可能有关于隋一白案子的线索,但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崔磊并没有直接说出目的地,“总之先跑一趟看看吧!”   “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反正技术队暂时没什么新的进展,张天齐的尸检报告我又帮不上忙。”   “不用,不忙的话你正好休息休息,后面累的时候还多着呢!”崔磊连连摆手。   “你不会是……”裴晓文神秘兮兮地问,“不会是怕自己猜错了丢人,所以才自己去吧?”   崔磊一口饭差点噎住,好不容易吞下去,立刻清了清嗓子,拿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案件的侦破就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柯南道尔说过,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就——”   裴晓文笑了:“打住打住,你怀疑你这人破案上瘾,上班办案还不够,脑子里全是推理小说。”   说笑之间,裴晓文很快吃饱了,剩下崔磊在狼吞虎咽着,结果手机突然响了。   他直接按下免提,对面响起了一个非常低沉非常轻的声音:“兄弟……没在办案吧?”   “没,咋了?”崔磊被老同学逗得忍俊不禁。   “那就好,”山居侯的声音变得正常了,“我生怕一个电话过来,万一你在埋伏抓毒贩啥的就暴露了,虽然我估计你执行任务肯定关机——算了我长话短说,实在是被编辑催急了,不得不白天打扰你,我得赶紧解决手头这个难题,好往下写稿子。”   “你说。”   “嗯,假设有这么个情况:甲和乙约定好了交换杀人,甲把乙的目标给杀掉了,而乙在替甲杀人的过程中被发现了、又或者失手了、反悔了,反正就是乙没得手。那这个情况应该怎么判?甲肯定是故意杀人,对吧?那乙呢?如果把这当做是一次买凶杀人案,那乙就是买主,甲是行凶者,而约定好的‘报酬’应该是‘乙替甲杀人’这个行为,可乙没兑现,也就是相当于——买凶杀人但没付钱,那这杀人案跟乙有关吗?”   他顿了顿,大概是整理一下思路:“再反过来,甲也雇乙杀人了,而且甲是兑现了‘报酬’的,但乙没干活,那乙的行为算诈骗吗?还是算杀人未遂?甲在这里面又算什么角色呢?”   ……   说到最后,这位写小说的老同学把自己都快绕晕了,崔磊和裴晓文也对这段绕口令一般的问题目瞪口呆,崔磊只能简单地解答了一下,告诉他除了看有证据的犯罪事实之外,还要看法庭如何量刑。   挂断电话,崔磊摇了摇头,对裴晓文吐槽道:“你看见没,这才是真正满脑子小说的,现实生活中能有几个这么奇葩的案例?至少咱还没遇到过。大多数犯罪行为还是简单且粗糙的,对吧?你说——怎么了?”   他这才注意到,裴晓文两眼发直地盯着他放在桌上的手机,眉头紧皱。   “我觉得我们需要回去仔细研究一下关于张天齐的案卷。”她说道。   崔磊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当时咱们一起看了武阳区那边调查的资料,大家觉得最有杀人动机的是谁来着?”   “那可不好说,被他坑死的人都不止一个,更别说还有妻离子散但人没死的,保证都恨他恨得牙痒痒。”   “但大部分借钱的人就像隋一白一样,本身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拿着钱吃喝嫖赌。根据我们的心理侧写,灰色正义恐怕不会接这种人的单子。”   “要这么说……”崔磊想了想,“那就得数那个跳楼的女大学生了,别说她的亲人,我看了都觉得可惜、可气。”   “当时武队他们排除了跟她有关的可能性,是因为她唯一的亲人也死了,对不对?”   “是啊!”崔磊点头,“算时间的话,她还死在张天齐的尸体被发现之前——”   说着,他发现裴晓文意味深长地在自己的手机上点了两下,屏幕亮起,上面是刚刚跟山居侯的通话记录。   “关于灰色正义收取报酬的方式,我们目前查到两次,一次是赵和成给徐正红的红包,另一次是富二代邓思强给钱、又在游戏工作室那里兑换成了游戏装备,老闹的那一次目前还不知道报酬是什么。既然报酬不一定是钱,那以对方特殊的脑回路,这个‘报酬’为什么不能是一条人命呢?”   崔磊愣在那儿,接着连连摇头:“你不会是认为这是交换杀人吧?我就知道,你肯定是被他刚才那一大套云里雾里的给绕晕了。就算是交换杀人,那也只能是灰色正义替她杀了张天齐,而她也得替灰色正义杀个人——是她把别人杀死才行。但现在的事实是她自己死了,这算什么交——”   他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裴晓文看着他,知道他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意思。   “我记得,那个女大学生的母亲,是跟另一个人一块儿死的……” 第67章 并案   顾不上去验证什么猜想了,崔磊几乎连嘴里的饭都没咽下去,就拉着裴晓文结账跑上了车,一路在交规允许的极限速度下飞驰回了队里。   由于缺乏并案的直接证据,张天齐案的证物还保存在武阳区大队,只是把记录着案情信息的资料共享给了唐达的专案组。   崔磊飞快地翻出了女大学生林晓雨的信息,其母周萍是在自己担任保姆的富商宋鹏家坠楼身亡的。由于事发时阳台上只有这两人,而且尸检结果显示两人的体表未见约束伤、威逼伤,也没有任何抵抗挣扎的痕迹。加上两名死者其一的家人要争夺遗产、想早日下葬,另一个在世上已了无牵挂,江口分局的同事就暂时先按照意外来处理了。   单看这两人的死亡,意外之说并不牵强,毕竟宋鹏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万一他想靠在阳台边上浇浇花、看看风景什么的,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同样不年轻的周萍不一定有力气能拉得住,两个人就……   但现在想想,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刚好在张天齐死亡的前后,这就有点微妙了。   向唐达汇报后,崔磊拿着专案组的“尚方宝剑”到江口区调到了这起事件的资料。由于并未定性成刑事案件,所以没有进一步解剖尸检的报告,只剩下了民警整理的信息,而仅有的物证也只剩下了宋鹏家中装在阳台门口的监控视频,以及周萍的手机。   崔磊仔细看了监控视频,与邻区同事一样,并未发现任何不妥:当日晚上七点钟左右,宋鹏拄着手杖,在周萍的搀扶下走上了别墅顶层的露台;之后,周萍返回室内,过了几分钟再次出现在镜头中时,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的是大约一人份的饭菜;将饭菜送上露台后,两人就再没有走出来了,这一晚上也没有其他人出现过。   宋鹏居住的别墅是早期他刚发家时建造的,为了追求阔气,底下有架空层作为停车位,上面有阁楼加露台,名义上的三层小洋楼其实相当于四层半左右的高度。根据外围勘察显示,并没有外人从外墙攀登的痕迹;露台的边缘处,除了摆着的几盆花摔落在地之外,其它陈设一概完好,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相比于其它坠楼案来说,二人的坠落高度并不算特别高。但宋鹏老迈年高,还有脑血管方面的陈年旧病,而且两人均是头部先着地,巨大的撞击力虽然没有使他们当场死亡,但由于二人的摔落位置处于这栋别墅的院落里面,宋家子女平时又不住这里,因此一整夜都不曾有人发现这个情况。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已经回天乏术了。   ……   相比于监控视频,周萍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并未引起重视。   崔磊随手一按,手机居然还有少许残留的电量,成功地开了机——他第一时间就把手机里的程序一个一个检查过来,没有发现“灰色正义”的安装痕迹;再看通讯录以及社交软件,也没有找到可疑的聊天记录或是通话信息。   “有没有可能被删除了?”崔磊拿着手机去请教陈凯。   “说不好,你把手机留这儿我试试吧,看看能不能找到软件卸载后的残留,这取决于手机的系统。”陈凯正在电脑前面忙得手指翻飞,随手往旁边一指,又补了一句,“不过我觉得这可能性不大。首先,这种APP应用根本不可能在任何一个手机品牌的应用市场上架;其次,你想她一个普普通通的保姆,哪有机会去接触到能给她在线下安装这玩意儿的人?”   “也是……”本来就是灵光一现的事情,理性思考之后,崔磊也承认这个戏剧化的思路还是存在于小说中更合理一点,只不过他总有点“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心态。   他站起身来,手里摆弄着手机,突然一顿。   “咦?”   “怎么了?”陈凯抬头看他。   崔磊的手指飞快在屏幕上点着:“微信有小号!我刚刚尝试切换账号的时候发现的!”   “我还以为是啥新鲜玩意儿……这年头了,谁还没个小号……”陈凯翻了个白眼,继续忙活。   “小号里只有一个好友,聊天记录显示的都是语音或者视频通话……”崔磊一边翻一边念叨,“对方发来过一条消息,但是被撤回了……大神!最后一次视频通话的时间应该就在两人坠楼当晚!”   他冷不丁一喊,把陈凯吓了一跳。   “大神!先别管什么软件残留的事情,这个小号以及对方那个人的信息,能不能帮我查一下?还有两人聊天的内容!”崔磊十分兴奋。   “你想什么呐?”陈凯从他手上接过手机,看了一眼,“语音聊天,我上哪儿给你弄内容去?你能把上个礼拜楼下保洁阿姨的电话内容查出来吗?”   “查是查不到,但乐乐说不定能问出来……”崔磊嘟囔了一句。   陈凯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最后只能无奈地摇头:“算了,我先看看吧,一个是软件卸载残留,一个是那条撤回的信息。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说不定这压根儿就跟咱们的案子无关呢?”   ……   女儿去世之后,周萍孑然一身,在这世上再没什么人会牵挂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孤寡妇人。她的工作是自己举着钟点工的牌子在街边等来的,不认识什么劳务派遣或是家政公司的人;除了宋鹏之外,每天接触的人只有菜市场的商贩,至于宋家那些小辈,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连警察想调查她的信息,都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这样的人,大概很快就会被这个世界所遗忘了。   崔磊把目光放在了宋鹏身上。   宋鹏,土生土长的武州本地人,文化水平不高,前半生平平无奇,踏踏实实地做着分配来的工作;到了九十年代国企改制重组,宋鹏被迫下岗,为了养家糊口硬着头皮开始做服装生意,反倒是做出了名堂。几年时间,地摊变成了铺子,铺子变成了品牌,品牌又走进了商场。等到“宋老板”的名号在本地也算一方人物的时候,他的生意已经横跨多个领域,成了名副其实的大亨。   “假设这件事的确与灰色正义有关……”崔磊一边翻资料,一边自言自语,“那么就应该是因为宋鹏做过什么亏心事,被人记恨上了……”   他翻着宋鹏的履历,心中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潜在的凶杀案,可总是找不到凶手,又不得不频频寻找被害者的污点——   “磊子!”   门“砰”地一声开了,陈凯几乎是撞进来的,到了崔磊身前不由分说就拽住他,向外跑去。   “干什么这是?”   崔磊一头雾水、踉踉跄跄地穿过走廊,七扭八拐地被拉到陈凯的电脑前面。   陈凯毕竟是常年坐镇后方的,加上作息颠倒、熬夜频繁,身体素质肯定不比一线刑警,说不准连裴晓文都不如。此刻跑去跑回的他,拄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努力伸出手指着电脑屏幕。   崔磊抬头望去:屏幕上显示着一张图片,应该是手机拍摄的照片,粗糙的水泥地面上,趴着一个人,人的身上还压着一块开裂的类似门板之类的东西,两者被一根麻绳捆在一起。   他皱着眉头,盯着门板下的衣服裤子瞅了几秒钟,突然眼睛就瞪大了。   张天齐!   他转头看旁边的电脑大神,陈凯知道他想问什么,会意地点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从周萍的手机缓存里恢复出来的,应该就是被对方从微信消息中撤回的东西。”   ……   并案!   严格意义上说,这张照片只能使周萍与张天齐的死亡产生联系,与“灰色正义”并不直接相关。但结合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报复手法,唐达还是大胆地决定了并案——侦破工作已经因为缺乏证据而陷入了停滞,专案组很多人不得不回头做重复的工作去寻找是否有遗漏之处,在这种情况下,从新的案件上寻找突破口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沉闷的工作突然有了新的内容,可专案组成员的脸色都不轻松。三件系列案一下变成了五件,考虑到徐正红那次并不涉及人命,也就意味着灰色正义除了杀人之外也会接下其它类型的订单,那么还会不会有更多的事件没被发现呢?   武阳大队第一时间就将所有的资料、证物全部交接给了专案组,唐达派出了几个探组去寻找张天齐坠亡的地点。有了照片的辅助,再加上武阳大队前段时间的摸排工作,这件事不会太难。照片中的地面上几乎还没有血迹,所以照片应该拍摄于张天齐刚刚死亡的时候,虽然陈凯只能从手机中读出周萍接收照片的时间而非拍摄时间,但经过与法医的报告对比之后,两者应该不会相差太久。   也就是说,某人用坠亡的方式杀了张天齐,而后拍照发给周萍,在她看过之后将消息撤回;之后两人又进行了几次语音及视频通话,在最后一次通话的当晚,周萍与宋鹏坠亡。   拿宋鹏的性命当作是杀张天齐的报酬——在汇报并案的时候,唐达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上级接受了这个只应该出现在小说里的猜想,这也让崔磊几人备受感动,暗自咬紧牙关,不想辜负队长的信任。 第68章 好赖不分   侦查员们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找到了张天齐坠楼的地点。遗憾的是,楼顶以及坠落点都明显被人清理过,裴晓文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最后只能在楼道里的水泥楼梯上,勉强提取到了几枚不完整且清晰度不高的脚印,暂且不知道对案件侦破有无帮助。   面对警方的询问,张天齐旧日的手下兄弟倒还算比较老实,似乎警察上门只要不是来抓他们的就万事大吉。他们向警方解释说,张天齐以前也偶尔会几天不露面,一般都是找朋友花天酒地去了,也没人会问,反正放贷的事情都有专人分工打理。因此,张天齐失踪这么久,也没人想到过报警——再说了,这群人都是巴不得离警察远远的,老大不见了,脑子里第一反应都猜是跑路了,根本不会也不敢往派出所里进。   要说他们提供的线索,还真有一个:在张天齐失去踪迹的前两天,他把带在身边两年多的跟班马闯给打发去了外地。   马闯是个搏击高手,自从两人相识之后,张天齐便以重金聘请他,平时什么都不用干,只要跟在他身边就行,某种意义上说,这算是个保镖的工作。可能是,谁也不知道张天齐为什么打发他离开,但偏偏在他离开后的两天里就出了事。   找马闯并不费劲,警方联系到他时,他刚从新疆旅游归来,风尘仆仆。警方告诉他张天齐的死讯时,他站在那儿懵了半天,不至于有多悲伤,但那惊讶的神情却是货真价实的。   穿着黑西装的马闯坐在审讯室里,对警方的询问十分配合。经过短暂的回忆之后,他将陪着张天齐去大龙寺烧香、次日又折返回去找那个算命老头的经过详细说给了警方。   “那个老头真的有点神。从小到大,我爸妈一直让我对外说属虎;除了我们一家三口和公安局管户口的,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我是属牛的。老板还是偶然一次看了我身份证才知道的。”马闯皱着眉头,觉得不解又惊叹,“我是不信这些玩意儿的,但我想不出这老头怎么算的。”   “你还能记得这个算命的跟张天齐说过什么吗?”石百乐问道。   “他先说老板撞了穷鬼,又说命里有大富贵,但好像……他们两个背着我说的,我也没靠近去听,反正应该是教老板怎么化灾之类的。当天晚上,老板就给我几万块钱,让我出去先转一段日子再回来,中间不要联系他。”   “不要联系他?”石百乐听着纳闷,但也无法深究,“你能记得那个算命的长什么样子吗?”   “差不多,要是见到肯定能认出来。”   ……   大龙寺门外的街上摆地摊的又来了些新人,有些老面孔消失了,一打听说是家里的拆迁款到手了,收摊享福去了。没有谁能回忆起马闯口中那个注定找不到的“老头”,石百乐带着人在大龙寺附近走访了一天,一无所获。   武阳本人亲自来到了洪昌分局,交接包括张天齐的进一步尸检结果在内的全部案卷,但面色不太好。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面对专案组疲惫的众人,武阳居然还百无聊赖地开起了玩笑。   “好消息吧。”唐达也想让大家的精神振奋一下。   “隋一白醒了,简单交代了几句:他牵扯一桩盗墓所得的青铜器交易,以为崔磊是冲这个来的,这才冲动攻击。说不定能借此破个盗墓案。”   众人兴趣缺缺——这对系列案的帮助可以说为零。   “坏消息呢?”唐达耐着性子给老朋友继续说话的台阶。   “与我们的猜测一致,隋一白承认,有陌生人通过电话的方式对他进行了精神上的恐吓,而且直接点破了他牵扯诈骗的事情,要让他‘赎罪’。”武阳说道,“估计又可以并案给你们了。”   唐达皱了皱眉头:“多个案子并进来就能多点线索,这倒也不算个坏消息。”   “不幸的是,他只来得及说这么点信息,然后就猝死了。”   众人愕然地面面相觑,大家终于知道了武阳脸色难看的原因。   “怎么会这样?”裴晓文觉得难以置信。   “他醒过来之后神志还算清楚,医生也认为可以进行简单地问话。但可能是在回忆关于那个陌生人恐吓的过程中,他的精神受到了刺激,身体各项指标突然异常,就……唉,运气不好。”   武阳摇了摇头。   ……   不能再耽搁了。崔磊压根没等到会议结束,就提前退场,离开了分局——他离开时,专案组还在纠结于隋一白案是张天齐案的附属、还是一桩独立的案件。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开着公务车辆来到自己的血缘亲属家楼下。而大姨打开门之后的第一句话,更让他的心沉了下去。   “那个姓隋的是不是死了?”大姨的神情很焦急。   崔磊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的神情,只是平静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宏宏刚告诉我们的!这可怎么办,以后找谁要钱去?二十万呐……”大姨显得很生气又很烦躁。   “宏宏呢?”崔磊探头往里面看。   “哟,哥来啦?”张宏穿得邋里邋遢,嘴里还叼着一根薯条,含混不清地打着招呼从卧室走到客厅来,双手还举着手机在打游戏。   崔磊绕过大姨,大踏步走过去,一把将他的手机夺了过来。   “哎!正团战呢!哥你想玩等下一把——哎,你干嘛呀?”张宏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多少还是有些怕自己的表哥,想抢手机也不敢真上手,只能不满地喊起来。   崔磊直接退出了游戏界面,打开他的手机APP列表,开始一个一个地查看起来。   “你要找啥呀?”游戏正玩得开心,被莫名其妙地打断,张宏有点生气。   “隋一白的死讯是谁告诉你的?”崔磊一边翻找一边问。   “怎么了这是?我听说的啊?不行啊?”张宏可不是什么三好学生,被父母也惯了二十年,顿时就不乐意了。   “听谁说的!”崔磊的声音突然一下高了许多,把旁边俩人都吓了一跳。   “我听——”从没见过表哥这个态度的张宏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见崔磊翻完了手机应用,又开始翻他的通话记录,一下子回过神来,“不是,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家伙被隋一白骗了钱,都关心这孙子呢,现在他死了凭什么我不能知道?”   被张宏这么一说,大姨也会过意来,马上就上来推崔磊,还要动手抢手机:“你什么意思!你竟然怀疑你弟弟!他姓隋的是死在医院里的,跟你弟弟有什么关系!他姓隋的该死!死得好!你当警察当昏了头了,该帮谁你都分不清楚!你还怀疑自家人!好赖不分!”   崔磊心里记挂案子,急着想验证这桩案件是否符合并案标准,根本就没有心思去谈这些虚无缥缈的“亲情”。但大姨毕竟是长辈,出于礼貌,他只能躲闪着,同时拿着手机向张宏挥了挥:“跟我出来,到门口跟你说点事。”   ……   大姨和姨夫两人早些年忙于工作赚钱,对张宏的管教非常少,早就惯坏了性子,平日里结交往来的人也不是很靠谱。再加上之前在崔磊家里的时候,张宏表现出的对隋一白的态度,令崔磊十分担心。   从没被家里人这么严肃地对待过的张宏,梗着脖子、斜着眼睛晃悠出了家门。崔磊并没有在手机里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只能递还给张宏,这让张宏脸上的表情更加得不耐烦且不服气,仿佛崔磊才是那个欠了全家人巨款的人。   崔磊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他,直到他的斜眼变为了正视、又从正视低下头去。崔磊的脑海里一直在回忆石百乐与人聊天的路子,不由得意识到自己有些心急了,便叹了口气,仿佛语重心长地对张宏说:“这几天多陪陪你爸妈,还有老太太,隋一白这个事儿一时半会解决不了,别让他们着急上火再生病了。”   “我陪没有用,你把刘宁给吓得跑去外地躲着了,之后那帮老太太应该是都回过神来了、知道被骗,一个比一个急,天天互相串门。”张宏语气中透着不屑。   “唉……”崔磊跟着叹了口气,并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有的时候,少说话,反而更容易沟通。   “我倒是想看看这帮平日里凑在一起阿弥陀佛的,等到钱要不回来的时候会不会互相埋怨,说不定还想争着分隋一白那点儿钱。”张宏冷笑着。   崔磊心头一动,说道:“隋一白骗的钱早就挥霍光了,仅有的那点家产也被他赌输了,根本赔不上他骗的大窟窿。”   “那岂不是大伙只能认倒霉?”毕竟是涉及到自己家的巨款,张宏也没法完全淡定,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隋一白前段时间弄到的那笔钱,能直接补偿给咱们不?万一让别人都知道了,就不够分了。”   这句话,让崔磊长叹了一口气。   他直直盯着张宏的脸:“这笔钱,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69章 大义灭亲   “你先跟我去个地方。”   张宏被崔磊带上了车,还是一脸不乐意的样子。对于崔磊的问题,他只说是从“涛哥”那听说的。“涛哥”跟他一样,也是一个被骗了钱的老太太家的人,最近刚从外地回来,听说家里老人被骗了,一直想找机会堵隋一白来着。   在车子转进洪昌分局的大院之前,张宏还一直以为崔磊带他出来是为了隋一白的那笔钱。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稳,崔磊从驾驶的位置跳下来,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刑侦大队走去。   “你什么意思这是!”张宏从最初的困惑、惊疑变得真正生气了,他使劲甩着膀子,想把手臂从崔磊的手中挣脱出来。   “没空跟你闹,事关重大,我需要你把那个涛哥的详细信息告诉我们。”崔磊拽着他边走边说。   听见不是要抓自己,张宏这才稍微安生了一点,但仍然是一脸的不高兴:“刚才不是都已经说过了吗?”   “刚才是咱们之间私人的聊天,一会儿是让你正式提供线索,协助警方。”崔磊有意把话说得好听一点。   “协助……哎!等会儿!”张宏硬是挣脱出来,站定不肯再走,“你们是要抓涛哥?”   “线索都没搞清,哪能乱抓人。隋一白的非法所得该怎么处理,得等到案件水落石出之后,所以你想帮家里人,就得盼着警方早点破案。”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大队的办公楼里面,迎面正好碰上刚从卫生间出来的石百乐。   “乐乐帮个忙!”崔磊喊住他。   “咋了?”   崔磊指指张宏:“我表弟,他认识一个叫什么涛哥的人,说是一直想报复隋一白。你了解下情况,我避个嫌。”   ……   由石百乐来做聊天的事情,效果真的是比崔磊好很多。   “王涛,三十岁,号称是在省城做生意的。但我刚才简单查了一下,他名下并没有注册过的企业或者店铺,所以做的到底是不是正经生意,暂时不好说。这个人一个月之前回了武州,听说了家里老爷子老太太一块信佛的事,当时就挺不乐意的。据磊哥的表弟说——当然也是听说的,期间刘宁上门,正赶上王涛在家,被他轰出去了,为此两位老人还气得不轻,还病倒了一位,差点把王涛赶出家门。”石百乐向专案组汇报着。   “至于报复隋一白这个事,是王涛提出来的。通过从老人那了解情况,他打听到了几个‘佛友’家的住址,联系上了这些家中的年轻人,想结伙逼隋一白还钱,这个事发生在磊哥找隋一白之前。但有的人懒得折腾、又或者怕家里老人生气出个三长两短,所以并没有全部参与。”   “参与?”唐达敏感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抬手打断,“他实施了行动?以什么形式?”   “张宏说他也不知道,根据刚才的表现来看,这句应该是实话。”石百乐看着笔录,“王涛声称可以收拾隋一白,逼他把钱吐出来,只不过在这之前,要先花钱找门路。”   花钱。   专案组的成员们互相之间都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现在的问题就是,那个把隋一白逼得半疯半傻、最后跳车身亡的人,到底是不是王涛找到的‘门路’。”唐达看了崔磊一眼,“让张宏暂时留在队里别离开,然后把那个王涛找到,带回来。”   崔磊点头起身。   ……   “知道为什么找你么?”   “不知道。”   “隋一白你认识么?”   “知道这么个人,不认识,他骗我家钱来着。”   “现在他死了。”   “他死了又不是我杀的,找我干什么?”   “那是谁杀的?”   “我哪知——他不是死在医院么?”   “你知道的挺多啊!”   不吭声。   “他骗了你家老人多少钱?”   “十几二十万吧!”   “到底是多少?”   “老人说不清楚,我也没法估计,反正不少。”   “那你知不知道,现在他人死了,你家的这笔钱就没法被补偿回来了。”   “什么?他骗了钱凭什么不补偿?”   “钱都被挥霍光了,你总不能让一个死人起来打工还钱吧?”   “瞎扯!他不是手头还有一笔钱吗?”   “厉害啊!”石百乐盯着王涛,“一笔秘密而且来路不正的钱,连这都知道。除此之外,那个人还查出什么告诉你了?”   短暂的愣神之后,王涛的脸色变了又变,改口说道:“他一个骗子,整天吃喝玩乐,肯定手里有钱啊!”   石百乐笑了:“你都不问问我,我说的‘那个人’是指谁吗?”   王涛的脸色开始变红,两只眼睛也低下去左右地瞟,喉结的起伏昭示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越说越有漏洞,干脆闭口不言了。   “王涛,”石百乐语重心长,“你是想主动配合我们的工作呢,还是想等警方从你的手机以及各种通讯手段中查出痕迹来,坐实你买凶杀人的行为?”   “什么?”这大帽子扣下来,王涛顿时就急了,“我没让人杀他!”   “没让人杀他……”石百乐咂摸了一下这句话,“也就是说,你的本意并不是杀人。”   “那肯定的啊!我毕竟是想要钱——”   “所以你还是花钱雇了人,去收拾隋一白,但没想到他把隋一白给杀了。”   “他也——”王涛刚要反驳,却突然如遭雷击,瞠目结舌地坐在那里,“我……”   石百乐拍了拍旁边负责记录的同事,冲着王涛指了指笔录,笑着出了门。   ……   王涛是个鞋贩子,做的是倒买倒卖的生意。就如同炒期货一样,在热门款式发售的时候找一群人抢着囤货,等到市面上断了货再翻着倍出手,标准的投机倒把,所以没有正经店铺。因为最近时间比较空闲,他就提前给自己放假回武州,准备过年了。   谁知回来之后,时常碰到刘宁攒了一帮老人到家里来折腾,又是念经又是拜佛的。本来待在爷爷奶奶家是想躲开父母的唠叨,谁知连续遇上几次,全然不得安生,他被搅得不胜其烦、态度就不好了。在与老人的斗嘴中,他得知了隋一白基金的事情,惊怒之下便开始想办法要把钱弄回来。   他想过直接上门堵隋一白,但根本不知到哪去找;也试过找警察,但他拿不出任何凭证,想找老人要吧,老人就要闹上吊;常年不在武州厮混,那些地痞流氓之类的“人脉”也早就断了,他实在是想不出好办法来。   尽管他没打算再开口,但陈凯很快在他的手机上找到了灰色正义APP的卸载残留,在铁证面前,自以为很精明的王涛还是低头承认了事实。   至于这个APP的来路,令警方十分吃惊——王涛竟然是在一个公共厕所的隔间门上看到的小广告。   按照王涛提供的地址,唐达马上派人去现场进行了验证:洪昌区东方广场的“娱乐一条街”。说是街,其实就是个没名字的小巷子,里面林立的都是棋牌室、电玩城、足疗店,还有电子产品市场;但不论是当地居民还是警察都十分清楚,这灯红酒绿的表皮下面全是地下赌场、桃色服务乃至电子设备改装及销赃,查了又来、屡禁不止,可谓是藏污纳垢的大本营。   作奸犯科的人多,受害的对象当然也不会少,这灰色正义跑到这儿来发广告还真是个“有的放矢”的思路。   在王涛所说的那个公共厕所里,侦查员们真的找到了关于“灰色正义”的小卡片痕迹,粘在隔间门的内侧,但不知是被粘贴者本人还是保洁人员给撕去了,剩下边边角角一点痕迹,隐约能看到“打抱不平”的字样。   侦查员们忍着异味,走了附近几个公共厕所,最后在其中一个的废纸篓与上面放着的垃圾袋的夹缝里找到了一张湿漉漉的完整卡片。卡片上的字虽然已不易辨认,但勉强看得出是与先前门上粘的一样,剩下一个二维码,扫过了之后却显示已经失效了。   “看来他很谨慎,”陈凯下了结论,“估计是利用这个二维码接到了单子之后,就立刻把网络链接作废;下次再换别的码、别的地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他X的,我就知道,案子一直不破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怕的就是这个。”崔磊恨恨地说。   唐达点头:“如果这样的手段再多几次,就算每次只有一笔订单,但看到广告的人会越来越多,一旦在群众之中形成影响,处理起来会非常麻烦。”   “你们说,”裴晓文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会不会有人看到之后,真的把灰色正义当作是替天行道的使者?”   这个问题让崔磊十分苦闷,他烦躁地一把推开面前的资料,直接闯到了会客室。已经天黑了,但张宏还等在那,翘着二郎腿、吃着警方提供的盒饭,打着游戏。   他再次在张宏不满的喊声中夺过了手机,直接打开微信——不出所料,他找到了与王涛的聊天记录。   在十天之前,也就是比他受伤、第一次见隋一白还早的时候,张宏给王涛发了一张截图,上面是一笔一万块钱的转账记录。   “这是什么?”他厉声问张宏。   “我给他钱,留个记录,怕他赖账,怎么了!?”张宏气急不已。   “给他钱干什么!”   “凑钱去——”张宏突然梗着脖子不吭声了。   一名同事闻声跟过来,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小声问道:“磊哥,这是……?”   崔磊伸出手,气得手臂微微颤抖起来,指着张宏喊了一声:“拷上!” 第70章 他们是警察   在自己受伤、与隋一白面谈之前,表弟就已经出钱参与了针对隋一白的报复行为,这让崔磊当时的劝阻显得十分荒唐。虽然张宏并不知道什么灰色正义之类的玩意儿,只是从王涛那里听了些消息,就决定掺和一下,但这毕竟是雇人行凶的行为,而且造成了极为恶劣的结果,这令崔磊十分愤怒。   尽管张宏扯着嗓子一直在喊“我就是想自己把钱弄回来怎么了”,但违法就是违法,不能有半点纵容。   不出意外地,家里面刚刚得到消息,大姨人还没到,电话就先到了,夫妻两人加上头脑糊涂连话都颠三倒四的外婆,狂轰滥炸。   “你是不是有病!你疯了!”   “家里的事没见你管过,这时候倒是来劲了!”   “是非不分!你有本事倒是把那个姓隋的姓刘的都抓了!把钱要回来!”   再往后,甚至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即便是对一个没有血缘的陌生人、也显得过于恶毒的那种污言秽语。   崔磊不声不响地挂断了电话,一个人站在走廊里,盯着窗外发呆。   从窗户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楼下的停车场,在一辆刚刚停下的车上,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人,走路姿势有些奇怪。那是队里负责管理装备的老孙,当警察的时间几乎跟崔磊的年龄一样。大概十年前,在一次抓捕过程中,穷凶极恶的犯罪嫌疑人为了拖延时间,把自己的妻子推进了起火的房屋。老孙在救人时不幸被二次爆炸波及,失去了一条腿。   从那以后,老孙不得不从一线退下来,去了后勤。但即便如此,他对于工作的热情也不曾减少半分,除了本职工作干得兢兢业业之外,只要案件有需要,尤其是需要借助他关于枪械之类的经验时,他从来都没有推辞过。   老孙一瘸一拐地往楼里面走来,一个短发的年轻女子迎面与他打了个招呼,擦肩而过后快步奔向停车场外一辆已经发动了的车。这是今年缉毒那边的新人,崔磊依稀记得她姓胡,各方面素质都很优秀;刚入队就参与了一桩大案的破获,为此她两个月没回家,但也立下了大功,假以时日也定会成为警队栋梁。   “看什么呢?”裴晓文突然从旁边闪出来,冷不丁一开口吓了他一跳。   崔磊摇摇头,他也不知自己是在“看”什么,还是在“想”什么。   “头儿说了,让你千万记得,平常心对待这个案子,别头脑发热乱了方寸。”裴晓文说道,“本来是让乐乐来跟你说的,结果他刚被喊去帮别的组审个难聊天的嫌疑人了。”   裴晓文说完就离开了,顺便伸手往楼下一指,正好从楼梯那儿传来了一阵嘈杂,隐约可以听到警察对嫌疑人的训斥。   警察就是这样,外面的人只得到警车鸣着警笛、警察荷枪实弹抓捕犯罪分子的那短短几分钟。但这偌大一个院子里,不论是穿制服的还是穿便装的,出外勤的还是坐电脑前的,是老孙还是小胡或是其他人——又或是在院子外面,像崔磊的老同学费一豪那样浑身是伤的特警、像那些连名字都没被记录下来的特情人员,每个人都在忙碌,尽自己微不足道的一分力去换这大院外面的平安祥和。   ……   说不内疚是假的,但并非是针对于抓了自己的表弟,崔磊内疚的是自己没能早点知道家里的这些事、没能提前制止表弟犯糊涂。他的情绪只在这上面停留了几分钟,就从中抽离出来,活动了一下肩颈、手腕,转头去了唐达的办公室。   案子还没破,不能停下来。   裴晓文先他一步,已经在唐达的桌前站着了,本是拿着在张天齐死亡现场提取到的微量痕迹来汇报情况的。结果她眼尖,一下子看到了唐达桌上的文件,被上面的“钟奎”二字给吸住了眼睛。   “头儿,这是……”她脑子转得快,“要把钟队请来当顾问?”   一提到偶像,想到也许有可能与钟奎一同办案,裴晓文兴奋得两眼放光。   唐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裴晓文看得一头雾水,转头看崔磊想得到答案,却发现对方也皱着眉头。   “三顾茅庐了,老领导就是不愿意离开他那个小别墅做的破隆中。”唐达无奈。   难得队长竟然用这种非正式的语气聊天,裴晓文的“八卦之魂”也彻底燃了起来,凑上前去:“头儿,钟队当初到底是为啥离开警队?都说他什么心高气傲、犯错误后被挫了锐气,还有的说是他对于单位因为这种小事给处分而心灰意冷,但我可不信他那样的人会因为这种事就一蹶不振。”   唐达摆摆手:“坊间传言大都是胡说八道,听都不用听。”   “唐队,”裴晓文开了头,崔磊也来了兴致,正好想换换脑子里的思路,“给我们说说吧,说不定也能受点启发。”   唐达抬头看了看时间,又把目光放到崔磊身上。他知道崔磊此刻的情绪一定经历了一番不小的波动,不如干脆就借此把这位手下的得力干将从那如麻的心绪中给拽出来。   ……   钟奎在离任之前,一直在追查的就是陆瘸子犯罪集团。原本这是以缉毒队为主的活,但钟奎的一位大学同窗挚友在卧底调查期间离奇死亡,为了不打草惊蛇,到最后警方都不能承认其身份。因为这个,再加上该团伙的成员常有违法犯罪行为,对武州治安造成了极大的威胁,所以钟奎便与他们较上了劲。   起初,调查取得了巨大的进展,陆瘸子团伙接连有三名骨干成员落网,只是对方“壁虎断尾”,所有线索到此切断,没能与陆瘸子搭上联系。可能是由此而来的危机感,让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将目标对准了钟奎。   短短一个月之内,钟奎几次在孤身一人的时候被人袭击,好在他直觉敏锐而且也有着还算过硬的身手,最后都落得个有惊无险。可一心忙于工作的他,完全没有想过,当对方拿他没办法时,会把目标转移去哪里。   大概两三个月后,有一次,为了手头的一个案子,钟奎连续一个礼拜都没回家。在一天晚上开完会之后,他发现手机上短短半个小时之内竟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全都来自妻子和女儿,隐约察觉到不对劲的他赶忙打电话回去。电话里,女儿六神无主地哭喊着,他好不容易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半个多小时之前,妻子正在家刷碗,突然整个人倒在地上,呼吸急促,两只手在身上抓来挠去,吓得女儿赶忙打电话给他。   因为他的电话一直没人接,眼看着妻子开始涕泗横流,已经吓蒙了的女儿好不容易才想起来打120,此刻人已经到了医院。打电话时,女儿正蹲在急救室的门口,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钟奎开着车赶到医院,妻子已经脱离了危险,在病床上睡着了。   医生看着他还没来得及换下的警服,脸上浮现出十分困惑的表情,在他不停地追问下,再三犹豫才问出了口:   “她……有吸毒史吗?”   ……   这句话让钟奎如遭雷击。   第一瞬间,他觉得这位医生简直是荒唐,面对一位时刻奋战在第一线的优秀警察,居然怀疑他的家属吸毒,这分明是一种极大的不尊重。   但医生严肃且凝重的表情不似作伪,这让他既担心又疑惑,甚至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作为丈夫,本该是妻子最亲密的人,他却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只能心急如焚地守在病床边。而在妻子醒来之前,医生先拿来了检查报告,让他如坠冰窟。   陪着钟奎一起来到医院的,是他的同事,队里的刘法医。刘法医接过检查报告只瞥了一眼,就无奈地闭上了眼睛,轻轻说出了三个字。   “海洛因。”   “不可能!”钟奎像要抓捕犯人一样跳了起来,睁圆了眼睛,本就因缺乏休息而布满血丝的眼球显得有些吓人,“她不可能吸毒!”   “老钟!”刘法医伸出手按在他肩头,“冷静点!”   钟奎根本没心思去听他说话,反而指着来送报告的医生,脖子上、额头上的青筋全都胀起,疯狂地喊着:“你们不能胡乱出报告!这是对她的诬蔑!我以人格保证!以我头上的警徽保证!她不可能——”   “老钟!”刘法医双手按着他,一发力将他控制住,“我相信你!但这不是医生的问题!你冷静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我这么多年,抓了多少毒贩!我自己家的人怎么可能去——”   声音戛然而止,他瞪着眼睛,张着嘴巴,愣在原地。片刻之后,他僵硬地转过头去,求助似的看着刘法医,仿佛想从同事的眼睛中寻求答案。   看到钟奎的状态,刘法医知道他心里想到了什么。   最无奈的现实已经摆在了面前,钟奎想的,也正是刘法医心里的判断。他冲钟奎点了点头,叹着气说道:“查吧!看看嫂子是不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下套了。” 第71章 对不起   钟奎的妻子程丽娜,在得知自己的情况后,整个人都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与钟奎一样,她不停重复着哭喊说“不可能”,甚至“咣咣”拍着自己的胸口想自证清白,拍得旁人担心再这样下去她会打伤自己。   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警察,钟奎在方寸大乱后经过短暂的休整,已经调整好了状态。他紧紧握着程丽娜的手,用自己掌心的厚重和温度让她渐渐冷静下来,然后在所有旁人回避的情况下,一点一点地引导着她将前段时间的生活回忆了起来。   虽说钟奎只有最近一个礼拜连续没回家,但往前数一数日子,恐怕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都没有好好在家待过了。即便回去,也就是洗个澡、睡个觉,第二天一早又匆匆离开,除了偶尔能跟还没入睡的妻子聊上两句之外,这个家对他来说就仿佛是个招待所一样;至于女儿,幸亏就读的大学离市局很近,她偶尔会去蹭个饭吃,不然恐怕父女俩连面都见不着——自从女儿上初中住校之后,他这个父亲就像是缺席了一样,如今女儿还肯认他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两个月里,他在忙案子,由于保密的原则,他也不能跟妻子聊太多,因此两个人的交流十分有限。妻子开着一家小店,还雇了一个人打理,自己并不算太忙;丈夫不在,她就经常跟朋友们出去聚会、逛街。就在这个过程中,程丽娜认识了一位“高姐”。   这位高姐是她和朋友逛服装店的时候遇见的,当时她在试衣服,朋友在一旁出谋划策,这位热情的大姐突然就从旁边出现了,夸她穿得好看。起先她还以为是店员想忽悠她花钱,后来看到这大姐提着大包小包,才知道原来也是出来购物的。当时店里在搞什么满几件打几折的促销活动,她和朋友买不上那么多,刚好那大姐也有一件心动的衣服,三个人一商量便干脆凑在一起拼了个折扣。   付款的时候,因为对方只有一件衣服,便由程丽娜这边先垫了钱,对方主动提出加个微信好友把钱转过来。谁知这好友一加上,双方发现彼此的爱好相仿,顿觉投缘,这位“高姐”很快便融入了她的好友圈子,跟着一起参加了几次聚会。   其中一次聚会时,程丽娜吃完午饭突然觉得犯困,高姐说自己开了车,可以让她到车上睡一会儿。谁知这一睡便是好几个小时,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浑身松软乏力,却又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竟然隐约觉得有些舒服。高姐说她睡得特别沉,怎么都叫不醒,可她却隐约感觉自己中间似乎有过意识,但并不清晰,只好当作是做梦了。   至于身上的异样感觉,她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生病了,而高姐也一直在旁边表示关心,最后还将她送回了家。   ……   程丽娜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期间高姐还带着朋友来看望过她,好在她并没有发烧咳嗽之类的难受症状,大家也就放心了。等她恢复好了之后,高姐主动提出大家到市郊的度假区过周末,这提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   丈夫在单位加班,女儿住校,程丽娜正好一身轻松。她们一行人包下了一家民宿,她和高姐共住一个房间,当晚聊天到深夜。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说着什么话题睡着了,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竟然再一次出现了先前的“症状”。   她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却又什么都不记得,只剩下浑身酸软无力、头脑昏沉,虽然不像生病那样难受,却让她第二天的游玩变得浑浑噩噩,全程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就连一起出行的朋友,都觉得她说话莫名其妙,时常前言不搭后语,纷纷关心她,问是不是担心当警察的丈夫、一个人压力太大了。   搞不清状况的程丽娜并不想让丈夫太过担心,所以一个人闷着没说,只是选择在家休息。等到今天再出状况的时候……   不出意外,钟奎通过微信去联系那个高姐,已经找不到人了;而程丽娜这时才意识到,大家一起玩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没人知道高姐住哪里,出游的民宿也是高姐自己去联系的,大家连她“高玉萍”这个名字都不知真假,更不知道她口中偶尔提及的老公、儿子究竟是不是编出来的。   程丽娜从没想过自己会像电影、小说里的剧情那样,因为丈夫被犯罪分子记恨而成为被报复的对象,染上她以为一辈子都与自己无关的毒瘾。   经过了最初的打击后,在钟奎的帮助下,她努力地配合戒断治疗,无数次在崩溃、绝望的感觉中忍受着身体上的折磨,咬着牙硬是挺过来了。   一晃几个月过去,程丽娜的情况越来越好转,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都已经渐渐远离了最初的痛苦,钟奎也终于放下心来,一点一点将重心再次放回了工作上。   在这期间,市局并未放松对黑恶势力的打击力度,大大小小的犯罪团伙都收敛了不少。警方没能找到那个“高姐”,高度怀疑这应该是个假名字,而且人大概率已经逃往了外地。   钟奎重新投入破案时,警方刚抓获了一个持械暴力伤人的罪犯。这种没有疑点的小案子原本不该惊动上级,但此人是陆瘸子掌控的一家洗浴中心的保安队长——说白了就是镇场子的,伤人原因也与黑势力争斗有关,牵扯不少犯罪行为,因此就被送到了市局。   钟奎参与了一次提审,没有问出什么名堂,就简单结束了。谁知,那人在离开审讯室的路上、与钟奎擦肩而过时,突然低声说了句:“钟队长,向尊夫人问好。”   钟奎一下子愣住,等回过神来时,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襟质问是什么意思,但对方只是冷笑着,什么也不说了。   ……   心乱如麻的钟奎开着车鸣着警笛闯出市局,一路上不断拨打程丽娜的电话,却没人接。他记得早上妻子说过今天要到店里盘账,可等他赶到时,却没见到人。   事关刑警队长家属的安全,警方立刻展开搜索,当晚就在离程丽娜的小店不远的公共地下停车场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她。   当她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穿着警服的丈夫和旁边围着的白大褂们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有胸前衣襟上口水鼻涕的痕迹,以及手臂上再次出现的针孔,她突然就意识到了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戒毒,在普通人的印象中,压根就是一件只存在于理论上、实际却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尤其是她沾上的还是危害极大的海洛因。程丽娜靠着心中坚定的良知、对当刑警的丈夫的情感以及对家庭的责任,好不容易才从深渊中爬上来、站在了成功的边缘,却被人毫不留情地再次推了下去。   这对任何一个人的心智都是毁灭性的打击,更别说还有身体上切实的痛苦。就算钟奎可以陪着她再经历一遍,就算有懂事的女儿替她分担家里的一切,可真正的煎熬还是要由她自己来承受,旁人没法代替。   程丽娜捂住流着泪的双眼,尖叫着让所有人都离她远一点。本就不知该如何劝慰的众人默然离开,留下钟奎独自陪着她。   可钟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妻子,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提关于“戒毒”的话题,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给家人继续带来新的不幸,也不知道女儿问“妈妈又怎么了”的时候要怎么回答,满脑子里都只剩下了“如果没有嫁给我,她会不会永远不用遭这些罪”的想法。   但先开口的的却是程丽娜,她说出的三个字是——   “对不起。”   善良又无辜的她,因为丈夫的工作而接连被人害了两次,甚至可能会把原本幸福的一生都毁掉,此刻第一时间说的却是“对不起”。她后悔自己的大意,后悔自己沾上了毒品,给优秀的警察丈夫拖了后腿。   愤怒、绝望、自责乃至仇恨,一瞬之间钟奎的心头涌出了不知多少种情绪来,他羞愧得无颜面对妻子,抹了一把湿润的眼角,忍着哆嗦的嘴唇冲出了病房——他需要让自己冷静,冷静下来才能让自己的头脑想出解决办法。   可这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个举动。   仅仅两分钟之后,钟奎还没来得及让自己额角上跳动着的血管平静下去,就听见病房里有异响。警觉的他火速拉开门闯进去,看到的是敞开的窗户和妻子一闪而过的身影。   十六层楼。   即便是在全市最好的医院,有全市最权威的专家,旁边等着的是最先进的医疗器械和手段,仍然逆转不了“当场死亡”的事实。   从警以来,声名远扬的警队传奇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落泪甚至彻底地失态,他几乎跪下去求在场的每一位医生、甚至还有好友刘法医,让他们哪怕再多尝试一下。   得到消息的女儿在赶来的路上哭晕过去,钟奎不敢让她去看已经离开的妻子的样子。女儿在大庭广众之下揪着他的衣服疯狂撕打,嘴里骂着“都是因为你”“你算什么男人”,一直打到力竭瘫坐在地。   记忆中,那是女儿最后一次与他说话。直到妻子下葬,早已经申请好出国读书的女儿不声不响地上了飞机,切断了与他的联系。 第72章 再发命案   如果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能把自己注意力的重心全部放在妻子身上,而不是草率地夺门而出,是不是就可以阻止一切的发生?   是不是可以留住妻子、也可以留住女儿?   自己心里的天平从来都是向工作、案件的方向倾斜着,只要一提到“破案”二字,便不曾吝惜哪怕一丁点的精力,却疏忽了家人,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正是这个原因,才让犯罪分子有机可乘,连续两次给他的家庭重创。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吸取教训,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脑海里想着的是“愧对妻子”,觉得自己无颜也没有勇气去面对无辜的妻子,尤其是在妻子说出了本该是他说的那三个字之后。   自己选择了逃避,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他仍然把重心放在了自己而不是妻子的身上。若是自己哪怕多勇敢一点点,多想一下此时的妻子在承受怎样的心理煎熬,拿出往日分析案情的劲头去揣摩一下妻子的情绪,那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过分,自己也许是一个称职的警察,却从来都不是称职的丈夫和父亲。   警察的家属被犯罪分子迫害、自杀身亡,这不是什么好新闻,一旦传开的话,虽然可以激起警务人员的同仇敌忾,却也会对民心有所影响,更会让犯罪分子得意忘形、更加嚣张。单位里尊重钟奎的意见,将这件事的传播范围缩到了最小,希望他可以理智地回归本职,“报仇雪恨”。   却没想到,就在他回归工作的第一天,那次所有人都知道的“刑讯逼供”发生了,被“逼供”的对象正是那名向他夫人“问好”的保安队长。   ……   从这个叫张雄飞的保安队长被送来市局的时候起,他就没跟外界接触过,却能通过简简单单的一句“问好”来揭开悲剧的序幕。   这说明针对钟奎家庭的这次报复是早有预谋的,目的就是要彻底摧毁他的心智。为了激怒这位警界标杆,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甚至选择在市局的地盘上面对面地挑衅。   一个被抓进了班房、只能戴着铐子走路的人,却对外面发生的对警察家属的伤害事件了如指掌,这种猖狂令人愤怒,却也令人在思考之后禁不住地心头一寒。   张雄飞应该是早有准备,只要坐进审讯室,就一言不发,专挑在门口或是走廊里与钟奎接近的时候,用第三人听不见的声音一再攻击钟奎的理智防线。   “尊夫人可好?”   “要是尊夫人实在忍不住,钟队您尽管开口,兄弟这儿有门路,东西管够。”   “要不您让我打个电话,我安排人直接送到府上?”   凭这些话,就算被旁人听见,也只能一头雾水,定不了他的任何罪;要是换个不知情的来,说不定还会怀疑钟奎与犯罪团伙有所勾结。但这轻声细语的“客气话”,在钟奎听来却如尖刀般锋利,字字致命,专门朝他的心头去刺去捅,捅过之后还要在里面狠狠地搅动,让他痛得喘过不气来。   张雄飞也许并不知道程丽娜已经不在人世,但这却使得他说出的话对钟奎而言更加难以接受。终于,在他接二连三的挑衅之下,钟奎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动手揪住他的衣襟、而后推了他一把,试图让他闭嘴。   但早就盘算好了一切的张雄飞却接力往后一仰,踉踉跄跄、左脚拌右脚地连退几步出去,“咣当”一声后脑勺撞在了走廊的墙上——而这一切发生的位置,刚好在走廊里的监控摄像头拍摄范围内,被记录得一清二楚。   张雄飞的脚踝扭伤、脑后肿起了一个大包,脸也在摔倒的时候被旁边的窗台凸起处擦出好长的一道伤口,虽然不深,却血乎刺啦地弄了一脸红色,看起来十分吓人。他使劲地嚷着“刑警队长打人”“刑讯逼供”,嚷到整层楼都被惊动了,甚至一些偶然前来办事的非警务人员都听见了,也都瞧见了这场面。   在铁一样的制度和纪律面前,钟奎不能再参与针对张雄飞的审讯。而在这个消息传出的第二天,就有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梳着油光水滑的发型的律师出现在市局,义正言辞地斥责“支队长钟奎刑讯逼供”,并且准备了充足的资料为他的委托人张雄飞脱罪。   虽然在法庭上,警方也拿出了不少张雄飞违法犯罪的铁证,可判决结果还是受到了这个因素的影响,张雄飞被判半年拘役。对钟奎的处分比张雄飞的判决来得更早,这位钢铁般坚硬、鹰隼般锐利的刑警队长没有多做哪怕一句争辩,淡定接受,又在处罚过后安安分分、漂漂亮亮地完成了手上的每一桩案子,除了关于陆瘸子犯罪集团的案件。   向时任市局局长做完了最后一桩案件的汇报之后,钟奎提出了卸任的申请。   ……   崔磊和裴晓文谁都说不出话来,他们不由自主地将自己代入了钟奎的角色,从他的角度来想象,如果换作自己,会发生什么。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钟奎选择了为头上的警徽奉献,就注定要自己的家庭从某种意义上做出牺牲。只是谁都没想到这牺牲会如此之大,竟然连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都无法承受。   “那时的我,就跟现在晓文一样。”唐达看着眼前的两名“徒弟”,“我从警多久,就将钟队视为偶像有多久,他的离任对当时的我也造成了非常大的震撼。那段时间,也许是陆瘸子那伙人觉得最大的障碍已经扫除,见好就收,反而低调下来,警方这边又无人推进,侦破工作就放慢下来。”   “居然一下子耽搁这么多年?”崔磊直摇头。   唐达叹了口气:“小喽啰一直没少抓,只是大鱼太谨慎;而且钟队的遭遇,让很多人在接触这案子的时候打怵。大家都想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偏偏他无论如何都不出山。”   “所以头儿你就接手了?”裴晓文知道,自己的队长可是现在市局对付这个犯罪团伙的第一利刃。   “我的一个远房小辈儿亲戚,年轻人,算年纪应该跟你们差不多。原本是来武州投靠我,想找个工作扎根的,不知怎么跟一群嗑药的混到了一起。从摇头丸嗑到冰毒,家底越败越空,最后为了筹集毒资竟然持刀拦路抢劫。被害人奋起反击,这小子的脾脏被捅穿了。最后倒是被害人带着警察来救了他一条命,但脾脏被摘了,人也进了监狱。父母双亲先后病倒,现在只能勉强糊口度日。”   面色沉重地说完这个故事,唐达两眼盯着桌上厚厚的资料:“想想这世上,还会有多少这样的家庭?”   ……   至于桌上摆着的资料,唐达说正是跟张雄飞有关的旧案卷。他想另辟蹊径,通过找到张雄飞来还原当年程丽娜被迫害的真相,若是能用法律手段还程丽娜一个迟来的公道,会不会解开老领导的心结?那么老领导若是愿意出山,能不能为打击陆瘸子集团以及侦破灰色正义系列案件提供支援?   不论于公于私,唐达都想帮钟奎一把;不过眼下的重点,还是灰色正义案件本身。   这么一聊天,时间更晚了,三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拓展思路,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   闯进来的是二中队一名刑警,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唐队,有,有案子。命案,灰,灰色正义。”   唐达猛地站起身来:“怎么回事!”   “刚才江口区那边接到一名叫朱自强的男子报案,说,自己的孩子突发疾病,他赶到现场的时候,孩子已经,已经窒息死亡了。在,在孩子的衣兜里,有一张马克笔写的字条。”年轻的刑警吞了下唾沫,缓了口气,“朱自强,灰色正义祝你新年快乐。”   几人的脸色全都变得既震惊又愤怒。   死的是孩子!这个丧心病狂的凶手!   不过——怎么是疾病猝死?   见到这行字,江口区分局第一时间就通知了洪昌分局,专案组在火速赶来的路上也简单了解了情况。   朱自强工作繁忙,妻子又常年在外地做生意,没时间照顾女儿朱冬雪;每天放学后,朱冬雪都会来到学校附近的“小饭桌”,一直待到朱自强来接她。这个“小饭桌”其实没注册过合法的手续,是朱冬雪的一名同班同学的家长私人开的,每天给孩子们做做晚饭,孩子们吃完了饭就在这儿写作业;除此之外,还有兼职的大学生在这里给学生们辅导,解答难题。其他家人掏个伙食费再加上补习费,皆大欢喜。   晚上六点多,朱自强正准备带个客户去吃饭,突然接到小饭桌打来的电话,说朱冬雪满脸潮红、喘不过气,他们正要往医院送,让朱自强快点过来。   可等到朱自强赶到医院的时候,朱冬雪已经停止了呼吸。在他愤怒地想要与开小饭桌的家长撕打时,突然就瞥见了女儿衣兜里露出的半截纸…… 第73章 另有其人   对尸体的浅表检查很快就有了结论。朱冬雪的身体上并没有明显的束缚伤或者逼迫伤,结合她身上密集的红疹以及窒息征象,初步判断应该是因对什么东西严重过敏而导致的不幸。   朱自强也证实了这一点:女儿天生是高过敏体质,很多再正常不过的食物她连碰都不敢碰;从小到大,因为误食了带有过敏源的食物,跑过无数次急诊,最危险的喉头水肿引发窒息都不止一次了。   这也正是朱自强与开设小饭桌的李玉翻脸厮打的原因。从朱冬雪来小饭桌的第一天,他就交代过李玉,女儿只能吃他提供的清单上的食物,像螃蟹虾仁之类的东西是万万不敢沾的。这件事朱冬雪的同学们也都知道,不是什么秘密。   “我没给她吃这些!”李玉从医院一路哭到刑警队,毕竟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死在自己开的小饭桌里,任谁都没法平静下来。   “我收的钱又不多!就是想让这些孩子能有个安全的地方等家长来接!不说冬雪,就是别人也没吃过螃蟹大虾!就那么几个伙食费,上哪去买海鲜!”   据李玉说,朱冬雪十分乖巧懂事,很招人喜欢,加上身体不好,她一直很用心关照。如今出了意外,她也是既难过又委屈,情绪崩溃得一塌糊涂。   “除了你之外,今晚还有谁接触过朱冬雪?”   这是警方最关心的问题。这种开在私人家里的小饭桌,压根也不指望有什么监控摄像头之类的玩意儿,因此李玉的口供尤为重要。   “屋子里每天就这么几个人啊!我,孩子们,还有来辅导作业的大学生,那几个大学生轮流来,都是有文化的好孩子。今天是小杨,哦对,他还带着一个跟他一块儿来的,叫什么我不知道,小杨到点儿走了之后——”李玉说着,突然瞪大了眼睛,“对!就是他!肯定是那个人!”   “谁?!”李玉的变化让专案组全都坐不住了——直接的目击证人,这可是离灰色正义最近的一次。   “那个跟小杨一块儿来的年轻人,没见过,说也是他们学校的大学生!小杨离开得比较早,那个人就说留下再辅导孩子,冬雪最近做奥数题比较难,那个人就在小房间里给冬雪辅导……”   “人呢?去哪了?”崔磊站起身来,几乎都要去抓人了。   “去……他……”李玉愣愣地呆坐着,她竟然想不起来那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   专案组以尽可能不影响学生们情绪为前提,在有监护人陪同的情况下,对与朱冬雪同在小饭桌学习、吃饭的其他孩子进行了询问。   孩子们写完作业就大多四下玩耍了,有的会跑到这老式楼房二层的露台上去,等到李玉把饭菜做好再满楼道去喊他们。小杨在大多数孩子完成作业后就离开了,而朱冬雪做完作业之后在进行奥数的自我突击培训,当时旁边除了那个不明身份的男子之外,还真没旁人。   但好在孩子们都对这个人有印象,得到的描述与李玉所说大致差不多,一个身高一米八左右的瘦削年轻男子,长发、戴眼镜、还戴着口罩,随身拎了一个装零食的袋子。   在武州师范学院外的大排档烧烤摊上,警方找到了手机没电关机的小杨。面对警方的询问,脸上的酱汁还没擦干净的小杨一蹦三尺高,从震惊、质疑到难过、内疚,最后愤怒地骂起来:“那个王八蛋说他是我们学院的学长!在小区里考察,想开教育机构!让我带他——他要……”   小杨说着,竟然哽咽着捂住脸,蹲下哭了起来。   这情绪不似作伪,看得出他是真的对那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十分关心。   经过了解,警方发现这个小杨与其他两名大学生都是看了李玉当初发的广告,想来赚点外快的。   相对于正规的兼职机构,这里更自由一些,每天与小孩子们相处也比较轻松,三人轮流来、按天拿钱。   而这次与他同来的人,是在他来小饭桌的路上遇到的,自称叫林舟,两年前从师范学院毕业。林舟找他打听这附近的辅导班、小饭桌之类的,说是想开一个正规的课外辅导机构,来了解市场并且发展潜在客户,甚至还对小杨发出了邀请。   两人聊起了兴,大大咧咧的小杨就带着他去了小饭桌,林舟还帮他分担了一部分辅导任务。小杨离开的时候,林舟说还想再待一会儿,小杨以为对方是打算“卧底”打探行情,就没拆穿这位“学长”,自行离开了。   ……   “连我都知道冬雪不能沾那些东西,李阿姨第一天就跟我说来着……”小杨抹着后悔的眼泪,“我哪想到他还在那里待那么久,也没想到要说这个事……我要是能多一句嘴……”   小杨以为自己本可以避免这次悲剧,但专案组却不这么认为。   虽然警方还并未对小冬雪进行尸检解剖、并不知道她的胃内容物有什么,但结合种种迹象判断,因食物而诱发过敏的可能性最大。   单看事件表面,也许会有人认为这是误食引发的意外。但神秘出现、又悄然消失的林舟,以及那张让专案组如临大敌的纸条,都昭示着这是“命案”的事实。   看着面相痛苦、浑身红肿的小冬雪,包括崔磊在内的专案组年轻警察们气得难以自抑,见过多少大案要案的唐达也点着烟不说话。   面对状若癫狂的朱自强“灰色正义是什么东西”的追问,石百乐并没正面回答,而是无奈地问出了那个问题:“最近得罪什么人了吗?”   根本没法冷静下来的朱自强,仿佛听不懂石百乐的问题一样,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却半天都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压根都没在思考。   但石百乐这个问题一问出口,守在旁边的崔磊突然觉得有点奇怪。他皱着眉头,却一时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朱先生,恕我直言,”石百乐只能耐着心引导,“虽然表面上看这可能只是你女儿误食了过敏的食物,但那张纸条上写的是你的名字,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是一次针对你的、有蓄谋的故意犯罪行为。为了尽快给你女儿讨回公道,我们需要你配合……”   石百乐后面说了什么,朱自强回答了什么,崔磊一句没听进去,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有问题的地方。   他跑出门,迎面正好碰到了刚刚一直陪着法医工作的唐达和裴晓文。   “唐队!我怀疑这次的作案的另有其人!”他开门见山。   唐达一愣,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倒是裴晓文没耐住性子:“啥意思?除了那个戴眼镜的,还有别人给小姑娘吃了东西?”   “不是,作案的大概率就是这个人,”崔磊摆了摆手,“我的意思是,这个人不是灰色正义。”   ……   不是灰色正义?   这是灰色正义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把自己存在的证据摆在警察面前,崔磊却直接给否了。   “第一,这个人的身材与先前孙龙山案中在棋牌室出现的人不符,当然,现在我们考虑灰色正义是多人协同作案,所以这并不是重要疑点。”崔磊说着,看着唐达和裴晓文的神情,很明显他们也表示同意,“第二,以‘灰色正义’的名义给朱自强留下纸条,仿佛跟朱自强有矛盾冲突的是他而不是‘雇主’,这很奇怪,因为在以往的案件中,灰色正义充当的只是一个‘解决’矛盾的中间人而已。”   见两人开始点头,崔磊趁热打铁:“最让我生疑的是第三点。以灰色正义的风格,如果是朱自强做了亏心事、得罪了人,那么受到惩罚的应该是他本人才对,而非朱冬雪;如果真的是朱冬雪做了坏事,这样一个人们口中品学兼优的小姑娘,有多大的本事、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人对她要杀之而后快?而且,这一次有这么多目击者,但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指向可以让人知道被害的小姑娘或是她父亲究竟做了什么错事,与以往不同。”   “会不会……是想通过伤害朱冬雪的方式,来惩罚朱自强?”裴晓文思索着。   唐达摇了摇头:“什么惩罚都比不过直接剥夺一个人的生命,眼前的结果是,小姑娘直接失去了生命,她才是受伤害最大的那个,这的确不太符合灰色正义的行事逻辑。不过,对于犯罪分子,不能将其描绘成一个真正完美的‘侠客’,所以,我们可以根据这些疑点来调整调查方向,但不能完全掉以轻心,毕竟那个纸条是真真切切摆在咱们眼前的。”   “如果不是灰色正义的话,那个纸条就……”裴晓文自言自语。   “就是个转移注意力的幌子。”崔磊替她说完了。   裴晓文点头,却突然一下子警觉地瞪大了眼睛:“那就意味着——”   三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神情凝重,大家都读懂了对方的目光:若真如崔磊预测的,那么除了警方、灰色正义、以及那些通过灰色正义下单的人之外,已经有其他人知道了这个组织或是APP的存在,并且试图模仿其手法来掩盖自己的犯罪行为了。 第74章 抓捕归案   得罪了谁?   朱自强想不出来。他们家是“女主外、男主内”的搭配,学历高、能力强的妻子陆晶在外地经营公司,朱自强负责从武州本地往外供货以及照顾孩子之类的“后勤”事物。平日里他的出行路线就只往来于厂房、物流公司、女儿的小饭桌以及自己家,四个地点刚好在地图上围成一个闭合的方框,将他的生活框得死死的,忙碌却单调。只有在周末的时候,他会开车到两边的老人家看望一下,再忙里偷闲地找点儿朋友聚会、打牌喝酒。   “老实人”——这是他给自己贴的标签。   不过,从朱自强的牌友们口中的侧面了解,却显示出不太一样的结果。   “这家伙脾气不好,打牌输了就阴着个脸摔摔打打地,虽然不耍赖,但次数多了也挺烦人的。”   “要不是看他请客吃饭爽快,估计没人爱跟他玩。”   “不过爽快也是假爽快,说白了他是为了要面子——他老婆比他有能耐,他心里头不平衡,就非得较劲,显得自己多了不起似的。谁要是稍微哪句话横了点儿,他就觉得是瞧不起他、是针对他……”   “就是自卑,虚荣。要是我老婆那么有本事,我肯定老老实实给她打下手,挣大钱了夫妻两个人都过得舒坦,警察同志你说对不对……”   又是一个孙龙山式的人物,多半是得罪了人却不自知的,这是警方的初步判断。   但这种情况很棘手,因为不知道该从哪去找潜在的嫌疑人。朱自强对此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一个劲儿地捶胸顿足,说要不是在赶去医院的路上车被人顶了,他至少还来得及见女儿一面,说不定他跟医生说一下以前的情况,能让医生了解之后把女儿抢救回来。   可能是哭累了,朱自强蹲在墙角,一声不吭地盘算着什么。过了差不多十分钟,他突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往外走去。   出于职业敏感以及对尚且一团浆糊的案情负责,崔磊一把拦住两眼血红的朱自强。   “你干什么去?”   “老子要弄死那个狗娘养的!”朱自强根本不看崔磊,眼睛直直盯着走廊尽头的大门,双手使劲想推开崔磊,却没能成功。   “你知道谁是凶手?”崔磊警觉地问。   “不知道!但要不是那个开吉普的王八蛋,我就能把我女儿救回来!我去撞死他!”朱自强嘶吼着。   “冷静点!你女儿被害也不是你去犯罪的理由!”   “磊子!”网监部门的门突然开了,陈凯探出头来,神色兴奋且焦急,“过来一下!”   ……   崔磊招呼人手暂时控制住朱自强,快步跑过去,刚到门口就被陈凯一把拽住,几乎是拖到了电脑前边。   “找着人了!”陈凯往墙上的屏幕一指。   崔磊抬头看去,定格的监控画面显示的是小饭桌所在的幸福村小区正门外的街道,在街边的行人中,有一个人被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圈。   “根据小杨还有那些小学生的描述,结合小杨离开后的时间,目标已经锁定了,这就是那个林舟!”陈凯胸有成竹。   一直在网络上寻求突破却没有进展的他,听到灰色正义有了直接的线索,主动加入到了查阅监控的队伍中,很快就有了成效。   “往哪去了?”崔磊迅速进入了状态。   “往后放。”陈凯回头示意一名同事在电脑上操作了几下,他则站在大屏幕前指着向崔磊描述,“这里的监控虽然不是无缝衔接,但好在这个人的反侦察意识不强,从一个镜头中消失后,很快就会出现在下一个画面中;他先是打车到了建国路,然后下车等在路边,对,就是这个正在打电话的;大概在原地等了十五分钟之后,来了一辆吉普车,应该是特意来接他的,他上车之后——”   “哎!等会儿!”崔磊叫出声来,阻止同事继续往后切换画面,“吉普车……车牌号能看清吗?”   “小意思。”身后的同事应了一声,将画面放大。   崔磊记下车牌号,点点头:“继续。”   “林舟上车之后,这辆吉普车从建国路转上了胜利大道,然后一直开出了市中心,最后到了开发区的新工业基地。目前基地内的监控设施好像还不太完备,具体车停在了哪没法确定,但从几处主路的监控来判断,这车目前为止没有离开工业基地。不过车上的人有没有换装离开……就不好说了……”陈凯指着旁边另一块屏幕上的地图中的圈圈点点说道。   “辛苦了!”崔磊拍拍他肩膀,又朝着屋子里的几名同事点头致意,然后飞快地跑了出来。   ……   难道说……   崔磊心里一边想着,一边给交警队打电话,把车牌号报了过去,不到一分钟就有了答复:来接林舟的那辆吉普车,正是与朱自强撞车的那一辆。   根据交警队出警的记录,晚上六点半左右,在距离幸福村小区两条街的十字路口,发生一起车辆肇事。朱自强的轿车被夹裹在车流之中,眼看着交通信号灯要变成红色时,朱自强想抢在最后那几秒过线,谁知却在接近驶出路口时,侧前方突然有一辆吉普车变道加塞,朱自强刹车不及,一头就撞了上去。   在不能变道的地方变道,明摆着的事实是那辆吉普车全责,但从车上下来的一名年轻司机却蛮横至极,说朱自强不知道保持车距,撞了他的新车。朱自强当时早就接到了李玉打来的电话,心急如焚,哪有精力去跟人扯皮,一个劲儿地说好话,说自己赶着去救命、留个电话下来,晚一点再联系。   那吉普司机说什么也不干,扯住他的衣服不撒手,说是怕他跑了,还说现场证据没了,保险公司都不给赔。朱自强生怕这人胡搅蛮缠起来耽搁时间,便火急火燎地催对方拍照片留证据。这吉普司机却拿着手机慢条斯理地前摸摸后看看,一边拍一边转悠,惹得后面被堵着的车怨声载道,他却充耳不闻。   就这么一直拖延着,直到附近的交警注意到这里的拥堵情况,过来查看之后迅速进行了处理。该是谁的责任,该怎么罚分赔偿,条理清楚,但那吉普司机却仍然不依不饶,被交警批评教育了之后却还摆出一副找茬的模样。朱自强在旁边捶胸顿足地哀求,交警也被闹得生气了,吉普司机这才作罢,蔫头耷脑地开走了车,朱自强也得以离去,时间至少耽搁了半个小时。   这个事实更加证明了对方是蓄谋已久的,不仅知道朱冬雪所在的小饭桌以及她的过敏体质,还摸清了朱自强接女儿的路线,甚至连做兼职辅导的大学生小杨都在对方的摸底范围之内。   可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   吉普车主的信息很快也查到了,名叫周森,在武州新工业基地中做设备维护的工作,在武州没有房产,应该就住在厂区里。   新工业基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内里有五家企业,十余个厂区。好在可供汽车出入的道路不多,专案组迅速联系开发区的同事将各出入口封锁,而后向上级申请了支援——虽说这个林舟害的是一名小学生,甚至也许压根就不能被判定为故意杀人,而且从他和吉普司机两人几乎为零的反侦察意识,应该不是令人头疼的恶性罪犯,但他“也许是灰色正义幕后成员”的身份让警方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根据张天齐手下的口供,张天齐随身带的一把土制手枪下落不明,很可能落入了灰色正义的手中。   再小的违法行为,一旦涉及枪支了,就是天大的事情。即便专案组有不止一条理由去怀疑这个林舟与灰色正义以往的案件并不相关,但只要还未板上钉钉地证实,就不敢有一丝大意。   考虑到灰色正义日渐扩大且恶劣的影响,市局果断出动了特警支队,由崔磊的老同学费一豪带队。专案组在唐达的带领下几乎全员到场,每个人都牢牢记住了周森的样貌以及那个林舟的体型特征,守在了各处要道。   据其中一座厂区的值班保安说,他认识这个叫周森的人,此人还有个弟弟叫周林——大概就是那个林舟。周氏兄弟两人都在这里上班,今晚从外面开车回来之后,没再出去过,此时应该还在宿舍。   果不其然,在宿舍的楼下,警方找到了那辆吉普车,车身侧面被顶出来的凹陷还十分显眼。全副武装的特警根据保安给出的指引,迅速来到周森周林所在的楼层,初步确定屋内再无旁人后,费一豪果断地破门而出。   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过程,周氏兄弟在经过最初破门时的惊吓后,可以说是毫不反抗、束手就擒,周林甚至尿了裤子,弄得费一豪心里一阵不踏实——这就是崔磊千叮咛万嘱咐的大案要犯?他带人将房间内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一遍,的确没有发现第三人的痕迹,这才押着两人从宿舍楼走了出来。 第75章 差一步的航班   面色阴沉的周森,一脸绝望的周林,兄弟两人的眉眼长得很像,坐在审讯室里的表现却不尽相同。   两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做过多狡辩,区别在于当哥哥的周森起初想把所有的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但在警方拿出的监控证据面前,他只好改口说是自己出的主意,弟弟只是听他的去执行而已;而周林则在警方问了几个问题之后,突然陷入沉默,片刻之后小声问道:   “那个小女孩……死了?”   负责审讯的石百乐强忍住心中的愤怒,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但仍然语气不善地说了句:“这不正是你的目的吗?”   谁知周林竟然哭了起来,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摇头:“我,我没想杀人,尤其是没想害死这孩子……”   “那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周林低下头去,情绪从方才短暂的波动中渐渐平缓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等到他再次抬头的时候,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与他哥哥一样的神情,“我想让朱自强痛不欲生,让他后半辈子过不得一天安生日子。”   兄弟二人说出的话大致差不多,那语气中夹着的幽深的恨意令人心头发寒,石百乐心中惦记着崔磊做出的判断,问道:“为什么这么恨朱——”   走廊里突然喧哗起来,似乎一下子变热闹也变嘈杂了,夹杂着刺耳的尖叫、哭喊和咒骂,甚至还有几声桌椅摔落的巨响。   人声中隐约能分辨出有人在喊“朱自强”,这个名字也让周林的情绪再次有了起伏,方才对于朱冬雪的愧意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双眼眸里隐隐约约的快感。   这噪音带来得影响使得审讯都无法正常进行下去,石百乐只得起身出门去看一下情况,谁知刚一开门,就听见一声暴喝:“住手!这是刑警队!”   石百乐赶忙循声望去,见唐达面色严厉地从一个光头壮汉手中夺下了一个高举着的灭火器,那壮汉起初还不愿配合,却被捏住手腕毫无挣扎之力。在壮汉旁边,有一名女子正用穿着高跟鞋的脚朝一个倒在地上的人狠狠踢去,竟然并不理会刑警队长的呵斥,好在崔磊手疾眼快将她拉开,但地上那人的脑袋上、手上已经见了血,无力地哀嚎着——仔细看去,竟然是朱自强。   踢他的人,正是他的妻子、朱冬雪的母亲,于晶;那名被唐达制住的壮汉,口中对于晶的称呼是“姐”,应该是朱自强的小舅子。这姐弟两人估计是刚收到消息,第一时间从外地赶回了武州。很明显,他们对朱自强没有半分的客气。   即便是施暴的行为被阻拦了,于晶嘴上也没歇着,指着朱自强痛骂:“你个王八蛋!养家没本事也就算了,我就只交给你照顾孩子这一件事,你还把孩子给弄没了!”   朱自强被打得不轻,哼哼唧唧地嘟囔着:“是那两个人害的小雪……警察把他们抓了……我也要替小雪报仇……”   “他们是他们的事,你是你的事!都给小雪偿命!”壮汉满脸的横肉抖着,当着一众警察的面向自己的姐夫发出了威胁。   这一家人……石百乐摇了摇头。   ……   一个月之前的某个晚上,已经准备入睡的周森周林两兄弟突然接到了在老家的母亲的电话,说是父亲因为和邻居吵架,一下子急火攻心倒下了,现在正送往医院抢救。母亲没什么文化,此刻吓得六神无主,连医生说了什么情况都搞不清楚,只是哭着让他们两个赶紧回来。   从武州到老家有近五百公里,平时从不舍得坐飞机的两人,火速订了当晚仅剩的一班航班,然后风驰电掣地往机场奔,旧吉普车被开得几乎要四轮离地腾空了。订票时,距离航班起飞已经仅剩下一个多小时了,但好在夜晚的武州路上车并不多,两人一路顺利,很快就快要到机场高速的入口了。   开车的是周森,周林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导航、计算着时间,只要能顺利上高速,不需要托运行李的两人应该来得及赶上这班飞机。没想到,就在距离高速入口仅剩一公里的匝道上,前面居然堵车了。   起初,两人以为这只是暂时进入高速的车有点多,在排队而已;谁知,心急如焚地等了两分钟,发现前面的车竟然一动不动,顿时觉得奇怪。   匝道不宽,最多只能容纳两排车辆,一堵上便很难前进,后面又有跟过来的车,很快就变成了谁都无法进退的局面。大晚上会走这条路的,大多是往机场赶的,谁也不悠闲,前后的车死命按起喇叭,吵得人更加心烦。   周森从车窗探出头去,远远看见几个人影,似乎有人在争吵理论着什么。他们哪里还有时间等待?周森也重重地捶起了喇叭,周林则干脆开门下车,快步跑到前面去,远远地便开始喊:“干什么呢?能不能快点!赶时间去机场!”   一辆出租车的司机也探出头来,扯着嗓子用本地口音附和:“就是,都是赶时间的,你们搞什么鬼名堂!”   出租车的后座上坐着两个年轻人,同样是皱着眉头的焦急神情。   吉普车前面还堵着六辆车,在堵车长龙的最前面,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头顶在了匝道转弯处的防护墙上。轿车后面的一辆车身上写着“保险”字样,保险车的旁边,有一辆出租车顶在了另一边的墙上,车灯都碎了一地。   好几辆被堵住的车上都下来了人,在火急火燎地催促着,周林也大致从中听明白了状况:黑色轿车不知是疲劳驾驶还是什么原因,在匝道上转弯的时候没控制好方向盘,出了事故;后面的出租车为了避免追尾,反而一头顶在了另外一侧。   出租车上的乘客拖着行李箱,一脸焦急地站在路边打电话,可在这个尴尬的地方,恐怕很难有其它空的出租车能被他遇到。窝火的出租车司机蹲在一边抽烟,手里也举着电话;而轿车的车主则在和保险公司的人对话,时不时地拿起手机拍几张照片。   ……   对赶飞机的人来说,每多耽搁一分钟都是一种煎熬,这种情绪在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中更是越烧越旺,众人对慢条斯理地处理情况的轿车车主和保险公司都十分不满,已经开始有人说话不客气了。   谁知那轿车车主偏偏是个耳朵尖的,听见有人说他不好,竟然放下手头要处理的事,直奔过去理论起来。   “你能不能快点!要不就把车让开!”   “我要拍照!”车主理直气壮。   “那你特么的快点!”   “你说话放尊重点!”脸红了,脖子粗了,嗓门也大了。   “尊重个屁,你回头看看,你一个人耽误大家多少时间!”   “就是,一个破车有什么好拍的,你自己撞的车还好意思走保险……”   轿车车主一下子就把眼睛瞪圆了,喷着唾沫星子就朝说话那人冲过去:“你再说一遍!你什么意思!瞧不起人是不是!我告诉你,我这车好几十万!我——”   “行了行了!”周林也忍不住开口了,“谁管你车多少钱,屁大点事,赶紧挪开!我赶着去机场!”   “喊什么!去机场怎么了!头一次坐飞机啊?机票多少钱,要是耽误了我给你掏!”也许是听到周林不是本地口音,那轿车车主更加嚣张,“告诉你!我挣钱多得很!”   周林既生气又焦急,还觉得莫名其妙——谁管你挣多少钱?任你再大的地位、再鼓的腰包,现在挡在路中间,大家只觉得是一堆障碍。   可能是看到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保险公司的倒是先紧张了,三下五除二处理好手头的工作,远远地冲那轿车车主喊了一嗓子,而后便上了车。正好那辆被连累的出租车也挪开了地方,保险车从空挡中挤过去开走,一下子就有了通行的路线。   后面的车主司机们惦记着行程,懒得再去跟那个胡搅蛮缠的轿车车主扯皮理论,纷纷上车。那轿车车主还骂骂咧咧地站在一边,故意使坏一样不去开走自己的车,让其他车辆只能从旁边绕行。   等到周森把车从拥堵的地方开出来,时间已经过了至少十分钟,兄弟两人恨恨地瞪了那车主一眼,周林还默默记下了车牌号——他打算到网上曝光这种缺德的人。   可惜的是,后面的路程虽然没有拥堵,但两人赶到机场时还是迟了。不多不少,登机手续刚好在十分钟前停止办理了。   无论怎么哀求,涉及航空安全的事情就是不能有任何通融的空间,周氏兄弟顾不上退票改签,只能咬着牙上车,风驰电掣地上高速朝着老家的方向开去。   若是能赶上那班飞机,那么五十几分钟后他们应该就可以落地了,而后只要打个出租车,最多半个小时就能到老家的医院。可现在,他们只能开上近五个小时的路程,希望父亲的情况不那么严重。 第76章 冤冤相报   周森周林两兄弟谁都不愿再去回忆那天晚上在路上的煎熬。   一路上,周林不停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从她不太准确的描述中,兄弟两人仍能听出父亲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而光是缴费、签字这些事情,就已经足够让母亲手忙脚乱了,慌张之下只能打电话求助儿子,却在知道儿子没赶上飞机后更加地手足无措。   这样的情况使得周森越发焦躁,本就紧绷着神经的他把车开得险象环生,好在周林想到办法,让母亲找到了一个年轻和善的护士接了电话,他请求护士帮忙照看一下母亲、协助她完成在医院要办的所有手续,护士一口答应。   但即便这样,在车开到一半,距离老家还有两个小时路程的时候,兄弟两还是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父亲是脑溢血,没抢救过来。   两人已经不记得那天夜里是怎么把车开到地方的了。母亲在第一时间把父亲送到了医院,护士帮了忙、医生尽了力,就连跟父亲置气的邻居赵叔也赶到医院陪了一晚上,但这些都没法改变父亲去世的事实。   悲伤、愤恨,但他们兄弟两人也没法对赵叔做什么——两家是老邻居了,周家条件不好,两兄弟从小到大也没少受赵叔的照顾;赵叔与他们的父亲是老朋友,但两人都是急脾气,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拌嘴置气是家常便饭,一般隔几天就又在一块儿喝茶下棋了,谁也想不到这次就出了意外。   如果……   他们禁不住去想各种各样的“如果”,但他们俩远在外地,再多的如果都没法确保父亲不发生这样的事。   可如果他们来得及赶回来,在抢救的时候守在父亲床边,唤上两声,能不能激发父亲的生存意志?   如果没有耽搁那十分钟,他们就可以坐上飞机;如果不是那辆缺德的黑色轿车,他们就不会耽搁这十分钟……   ……   在赵叔的帮助下,兄弟两人和母亲一起安葬了父亲。出于歉意,赵叔还拿了一笔钱给他们,说是给他们的母亲生活和应急使用,这让他俩对赵叔实在是恨不起来。   但深深印在周林脑海里的那个车牌号,却成了越来越难以置之不理的醒目标志。   回到武州之后,两人白天上班,晚上就出来想办法打听消息、调查情况,不太多的存款都花在了这上面。终于,他们找到了朱自强,也渐渐了解到了他的家庭情况。周林上过正经的大学,学习成绩还算不错,脑子活泛,很快就想到了利用小饭桌的方式、对朱自强进行报复。   几名在小饭桌兼职的大学生,他们都观察过,只有小杨是最大大咧咧的一个,这成为了他们的切入点。刚好在那天小杨被同学打电话叫走了,给了周林和朱冬雪独处的机会,周林立刻发消息告诉哥哥做好准备。   他们最初的目的是想让朱自强体验这种抓心挠肝的感觉,但正如周林所说,他完全没想到朱冬雪的过敏反应会这么强烈。在吃过他给的干虾仁小零食后,短短几分钟内,朱冬雪身上就肉眼可见地起了骇人的红疹。小姑娘难受得去挠自己的脖子,拼命张大着嘴,呼吸越来越困难,最后连人带凳子都摔到在地,把周林也吓着了。   当时其他的小孩子都已经写完了作业四散玩耍,李玉在厨房准备饭菜,朱冬雪特意选在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里学习,就是为了避开油烟机的噪音和其他小朋友的嬉闹声,但此时这些因素却成了旁人发现情况的最大障碍。   周林慌张地收拾东西悄然离开,等到李玉发现的时候,朱冬雪已经趴在了房间门口,一动不动,身上的红色斑点惊得她魂飞魄散,尖叫声几乎要把整个楼道都穿透了。   她一边给朱自强打电话,一边抱起朱冬雪往外跑,在路口拦了一辆车就往医院送——小饭桌离最近的医院只有一站路,她直接送去恐怕比叫救护车还要快一些。   只是可惜,就像周氏兄弟的父亲一样,任凭李玉再怎样紧赶慢赶、医生再怎么想尽一切办法,朱冬雪的心跳最终还是停了下来。等到朱自强赶到的时候,小姑娘已经不会再痛苦了。   ……   “爱玩游戏么?”石百乐问道。   一个跟案情毫不相干的问题,把周林问得一愣,他怔怔地看着石百乐,确认对方并没不是在跟他开玩笑,才犹豫着说:“还……还行吧?”   “玩网络游戏还是玩单机的?”   “网游。”   “没少花钱吧?”石百乐一边问,一边看了一眼旁边负责记录的同事,又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手机,把手机屏幕按亮摆弄起来,做出一副十分随意的样子。   周林彻底没了头绪,不知道警察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顺着回答道:“不花钱。”   “不花钱?玩网游不花钱,你能玩得下去?”石百乐瞪大眼睛,仿佛是一个老玩家看到了菜鸟一样,“连我这种没空玩的,都有过给一个游戏充一千多块钱的时候。”   “就,就随便玩玩,消磨时间。”周林说道,“反正过段时间人家游戏公司把服务器一关,一切归零,充多少钱也没用。”   “嘿!”石百乐笑了,“这一点你倒是看得通透。”   此刻的周林一头雾水,连情绪都被石百乐带跑了,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附和还是该沉默。   “这么说,你是肯定不会花钱买游戏装备了?”石百乐接着问。   “嗯。”   “Have you ever sold virtual items to other people?”   “啊?什么?”   这次周林是真的懵了。   石百乐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他。   周林努力回忆了一下石百乐的问题,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您是问,卖——卖什么?我不太懂英文。”   “你不是大学毕业么?”   周林苦笑:“我上大学就是混混日子,别的东西毕业之后还偶尔用一用,英文是真用不到,早忘光了。没字幕我连电影都看不了。”   石百乐皱了皱眉头。看周林的神情,结合他的背景履历,这些回答应该是实话。既然这样,石百乐决定诈他一下。   “你们灰色正义里头,最爱玩游戏的那家伙,是不是经常上外国网站?”   周林露出了彻底茫然的表情。   石百乐心里有了基本的判断,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来,把屏幕上显示的照片递给周林看。   “这张关于灰色正义的纸条,是你写的?”   周林似乎回过神来了:“是。”   “参与过多少灰色正义的事情?”   周林赶忙摇头:“我,我就是借个幌子,一来想干扰警察,二来想吓唬朱自强。”   “幌子?你从哪听说的这么个东西?”   “从,从我们厂区里……”   ……   如崔磊所料,周林与灰色正义的确没有什么关系。   他是在厂区里与旁人闲聊的时候,偶然间听到了这么个名词。原本打算直接报复朱自强的他就留了这么个心眼,向提到“灰色正义”的工人多问了几句。结果对方也并不了解,说是偶然在外面玩的时候听说的,是个专门替人出气的“组织”。   这件事在警方的走访中得到了印证,新工业基地的厂区里有不少人都知道灰色正义,但都是口口相传的饭后谈资而已,谁也没当回事,更说不清消息来源。   这就更让警方感到压力了:如果任由这种信息传播下去,造成的影响会越来越恶劣;这样下去,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周林”,而模仿犯的存在会增加对警方的干扰,加大破案的难度;到那时候,就算灰色正义真的落网、或者收手不干,恐怕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就此停止。   再看看审讯之后的周林,在平静之后,最初的慌乱、对朱冬雪的愧疚渐渐褪去,剩下的竟然只有仇恨,以及报复之后的快感。   “警官,我有个问题。”   与哥哥周森相比,周林无疑是这场犯罪中更有分量的那个人,石百乐跟他聊得也更多。   “说吧。”   “我会上法庭么?”   石百乐皱皱眉头:“为什么问这个?”   “我上法庭的时候,有机会见到朱自强吗?他老婆也会在吗?”   石百乐有些不解,因为周林脸上的表情、眼睛里透着的光,与道歉、忏悔之类的名词可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他没说话,静静等着周林继续说下去。   “放心,我不是要当着警察或者法官的面对他们做什么,我没那么蠢。我就是想确保让他们知道,我的动机是因为他那天晚上的挡路。如果不是他,他女儿就不会死。”   看着周林平静地说出这些话,石百乐下意识地抹了一下鼻子,他竟然觉得心头有些发凉。   “要让朱自强知道,更要让他老婆知道,是他害死他们的女儿的。”周林说着,两眼并不聚焦,似乎思绪已经飘到了法庭上。对于即将到来的惩罚,他并没有多少恐惧,反而在憧憬着朱自强听到这番话时的神情、以及后半生面临的煎熬。 第77章 幸福火锅   四个月前的一个周五下午。   众心建筑设计公司的设备组办公室里,何小鹏正一边双手飞快地操作电脑画着设计图,一边在拿着手机、压低声音往外发语音消息——他实在是腾不出手再在手机上打字了。   离下班还剩半个小时,从手头的工作量来看,今天是铁定没法正点走出公司大门了;不过以目前的进度,倒也不会耽搁太久,相比于平时动不动就晚上十点钟才能离开的他来说,可以说是难得的轻松了。要不是还得顾及手机另一头的消息,他说不定可以更早完成任务;但这不能不顾,因为他在联系一个搞快闪的专业团队,协调不久之后向女朋友小晴求婚的事——恩爱的两人除了上班工作之外,几乎是形影不离,为了给小晴一个惊喜,他只能偷偷地策划这件事。   何小鹏的家庭条件不算好,如果只从表面来看的话,他完全符合网上流行的“凤凰男”的定义:老家是个连四线城市都够不上的小地方,除了供他读书之外,不论是从经济条件还是从家庭背景,都无法给他提供任何前途上的帮助,反倒是把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   好在何小鹏读书还算不错,从省内最好的大学毕业之后,凭自己的本事找到了这样一份工作,薪水待遇甚至比不少靠家里安排工作的同学还要好,足够他在武州安顿下来,每个月还能攒上点钱。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忙了,加班是家常便饭,几乎没有任何放松休闲的时间。   跟小晴相识是机缘巧合的事情。何小鹏唯一的娱乐项目就是在每天回到家之后看一会儿动漫,看得多了,就会留意与自己喜欢的作品相关的网络评论。有一次,他无意间在一部作品的评论区发现一个网络账号的昵称有些眼熟,细想之下,似乎自己在另一部作品的评论中见过。出于好奇,何小鹏点进了这个账号的主页,发现这个账号的主人跟他的品位出奇得接近,对方给出好评的作品,没有一个是他不喜欢看的,就连评价的内容也很能引起他的共鸣。   由于家庭条件的原因,何小鹏上学期间既感到压力、又有些近似于自卑的敏感,这使他不喜欢与人交流,再加上毕业后没有空闲时间,他的社交活动近乎为零。因此,这个陌生的网络账号让他有一种知音难觅的感觉,使他鼓起勇气主动给对方发了消息,就这样成为了朋友。   ……   起初,何小鹏以为网络对面那个用着动漫男角色头像、昵称也颇为霸气的人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生,没想到渐渐熟络之后才知道对方竟然是个温婉的姑娘,甚至也是武州人,这让他在吃惊之余,又渐渐萌生了其它的情愫。   性别没有阻碍两人的交流,工作之余的有限时间里,他们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也慢慢有了非同一般的默契。几个月之后,受不了何小鹏的扭捏窘迫的小晴主动捅破了窗户纸,两人见了面,并且就这样成为了恋人。   何小鹏从来不敢想自己也能有这样的爱情,因此十分珍惜。小晴的家庭条件也不算太好,但两个人都比较上进,日子很有盼头。何小鹏为了了解女朋友,经常忙里偷闲去翻小晴以前在社交软件上发过的动态,借此弥补自己不曾参与对方过去的时光的遗憾。   偶然的一次,他看到小晴在大学期间一次情人节时发出的感叹,大概意思是情人节虽然很浪漫,但她更希望今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特节日,要是能在恋爱周年纪念日的时候被求婚,那简直是浪漫至极的经历了。   时隔多年,说不定小晴自己都不记得当初的感叹了,可何小鹏真正当回事了。从两人相识到恋爱,过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如今恋爱也已经接近一周年了。每次小晴陪着自己加班、省吃俭用帮自己规划生活、憧憬两个人的未来,何小鹏虽然嘴上不说,却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感动的同时,也暗暗决定不能亏待了这个好姑娘。   快闪团队的负责人是何小鹏大学时的学长,在听到了他的心愿后,不仅给他把费用打了折,还帮着一起出了不少精彩的主意,以至于何小鹏光是想象着一个月之后的求婚场景、就已经兴奋得不得了。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女朋友届时的反应,又不得不装作什么事都没有,这实在是有些“折磨”他。   ……   下班时间已经到了,有些暂时不太忙的同事先后收拾东西、回家去过周末了。何小鹏只能撇撇嘴,继续对着电脑奋战,肚子开始“咕咕”地叫了。这时,手机屏幕上突然显示出一条消息:“我到餐厅占好位置啦!安心画图吧!等你!”   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洋溢着热烈、开心的情绪,让何小鹏也禁不住高兴起来,稍有些浮躁的心也静了下来,集中精力完成手头最后的这点工作。   “哟,你也没走啊!”门口突然传来声音。   何小鹏抬头一看,是土建组的同事沈奇,两人最近在忙同一个度假会所的改造项目,时常有工作内容上的配合与交接。   沈奇正端着一碗拌面,说着话走了进来,酱汁的香味顿时飘得整个屋子都是,搞得何小鹏更觉得饿了。   “你这就开饭了?”何小鹏应了一声,视线回到了电脑屏幕上。   “提前点的外卖,手头剩的有点多,估计今天要到很晚了,不如干脆先吃饱。”沈奇边说边往嘴里扒着面,对他们来说,在办公室里吃饭、甚至熬通宵都是常事,甚至有许多同事都自备了一个可以当床用的折叠椅,真的算是拿公司当家了。   “对了,正好要找你问个问题。”何小鹏冲他招招手,然后指着屏幕上的图纸,“你看下这个地方,原建筑的屋顶有个开口,可以给我做排风管的通道吗?”   沈奇凑近看了一下,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费劲地把嘴里的面吞下去:“这个……这里好像原来是个烟囱来着……改造成会所应该就用不着这玩意儿了,要是你觉得尺寸够用的话,那就预留给你的设备好了。”   “好,那我就把管道往这儿接了。”何小鹏说着,手上已经开始画图了。   “嗯。”沈奇应了一声,见何小鹏没什么聊天的心思,便端起面往外走了。   “你记得回头在图纸上备注一下哈!”何小鹏抬头喊着嘱咐了一句。   沈奇腾出一只手,比了个“OK”。   ……   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为了照顾何小鹏工作辛苦,相对下班准时的小晴总是先赶到这附近,然后找吃饭的地方,这样就不需要他再奔波太远了。   何小鹏背着包、一路小跑来到了那家自助火锅店。每到周末,两人总会吃点平时不舍得吃、或者没空吃的东西,也许是火锅,也许是烧烤,算是改善生活。这家店的消费水平并不算高,一个人只收38块钱,不过肉片的质量也就不能太挑剔了,好在两人都知足,吃得也开心。   何小鹏刚来的时候还想为迟到表示歉意,却被小晴兴冲冲地拉着选起肉来,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直到坐定下来,还是小晴先开口:“亲爱的辛苦啦!马上就可以吃好吃的啦!”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似乎可以让何小鹏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这个周末还需要加班吗?”小晴问他。   何小鹏嘴里塞着刚刚从台子上拿的现成熟食,摇了摇头,含混不清地说道:“今天全都搞定了。”   “太棒啦!”小晴凑近了亲了他一下,“那明天陪我去逛街吧!好不?我们就去格子巷那边,好久没去了!”   何小鹏一边帮小晴搭配着火锅蘸料,一边点头答应。   火锅的汤底已经煮沸了,何小鹏赶快把薄薄的肉片放进去,然后精准地计算着时间,把刚好烫熟又不老的肉片夹出来,全都放到一个小碗里,再拿到小晴面前。   “慢点吃,烫。”他叮嘱着。   小晴口头上应着声,筷子却已经开始行动了,看得何小鹏又想笑又心疼。   难得的不加班的周末,她想出去逛街,选的却还是格子巷这样的地方——这大概是武州最便宜的购物去处,没有大商场、大专柜、大名牌,全是一间间人挤人的小店,卖的衣服、化妆品可能连许多大学生都看不上眼,但这是他们俩最常来的地方。   “现在是拼搏的时候嘛!买那么多贵的东西干嘛!咱先攒钱,等到能在武州彻底站稳脚跟了,再改善生活质量!”这是小晴最常说的一句话。   越是这样,何小鹏就越想让她过上好日子,就目前的发展来看,这个愿望虽然不轻松,但也不至于是天方夜谭。   “快吃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盯着小晴出神的时候,小晴也在关心着他,尽管自己的脸上都被蘸料给弄花了,却还忙不迭给他把肉夹到碗里去。何小鹏觉得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第78章 大麻烦   两人的恋爱周年纪念日正好在星期天,学长的快闪团队准备就绪了,何小鹏早早就看了天气,大晴天。一切都很完美。   从周一开始,何小鹏就越来越兴奋,就连公司的同事都看出来了,觉得他似乎连画图都洋溢着热情。有好几个人都好奇地问是不是老板给他涨工资了,他只能笑着否认、但并不打算透露自己的计划。   到周五的下午,何小鹏几乎都坐不住了。快闪团队已经置办好了所有的装扮、道具,到时候他找借口带着小晴经过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餐厅,然后会有一群他们两个最喜欢的动漫形象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在街头伴着音乐跳舞。当小晴以为是街头表演、兴冲冲地看完之后,这些动漫角色都会围过来,为他的求婚烘托气氛、送上祝福。   学长将彩排的录像给何小鹏发了过来,看得他两眼放光,十分满意。现在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当天跟学长联系的时候别被小晴发现了就行。   眼看要下班了,何小鹏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除了电脑上还开着制图软件——虽然手头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但总得营造出一副自己没闲下来的感觉,不论是让领导还是同事看见都有好处,这是他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经验。   “何小鹏!”   他正沉浸在对纪念日的憧憬中,被突然出现的老板的喊声给吓了一跳。   公司的工作向来是按项目分组,老板会把接来的每个项目指派给不同的负责人,再由负责人去各专业找人来组建一个项目组;在项目完成之前,组内的这些人就是互相合作的搭档。何小鹏负责的是暖通设备方面的内容,平日里需要接触的人很单调,要么是找土建专业的配合设计管道走向,要么是向项目负责人汇报工作,与老板直接打交道的经验几乎为零。   如今老板直接找上门来,而且面色十分难看,这让何小鹏有些不知所措。   “钱总……”他下意识地打了个招呼。   钱总快步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卷图纸,“砰”地摔在他桌上,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   这一声质问,把周围同事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原本在收拾背包、准备开溜的全都安生下来,悄然无声地彼此把眼神递来递去地想八卦一下情况。然而当事人何小鹏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没急着开口,而是低头去看桌上的图纸。   是前段时间那个改建会所的项目。   有问题吗?何小鹏虽然没问出口,但他不解的眼神已经传递出了这个信息,被钱总接收到了。   “你自己看!”钱总把图纸中最上面的两张摊开,伸手在两张图的同一个位置重重一点。   何小鹏凑近去看,左边那张是自己画的设备图,老板点下的位置是一个排风管道;再看右边那张,是同一建筑的土建施工图,在对应位置上面标注的——竟然是个油烟井?   何小鹏的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了:这不是那种动辄多少亩地的大项目,就是一个独立的会所改造,不需要走很多麻烦的审批流程,因此所有专业的图纸设计好之后就拿去给甲方了,算时间的话,现在恐怕施工都进行一半了。要是这个位置变成了油烟井,也就是炒菜做饭的油烟机所连接的管道,那他所布置的通风管道的线路就全都不对了,甚至还要另找位置打洞砌管道,可这偏偏是一个整体已经盖好的房子,要破坏墙体、外观去开洞,谈何容易?   这就麻烦了。   他稍微回忆了一下,抬头说道:“这个地方,我跟土建确认过,可以留作排风管的通道啊!”   “确认过是吧,那我把土建的叫来。”钱总显然是十分生气,一把扯过图纸,瞥了一眼上面签的名字,拿出手机拨通号码,“沈奇!到设备组来!马上!”   在等待沈奇过来的这段时间里,设备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就连有工作在忙的人也只是轻轻地点着鼠标,生怕把老板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何小鹏觉得自己很尴尬,虽然此刻没有人抬头看他,但他能感觉到所有人关注的焦点都在他身上。   “等一会儿真相大白就好了,不过当老板的人是肯定不会道歉的。”何小鹏心里想着。   ……   公司不大,沈奇很快就跑过来了,进了设备组一看这气氛,顿时把脚步放轻了,带着一脸的茫然,试探性地问道:“怎么了?”   “这个地方到底是干什么用的!”钱总把图纸往沈奇面前一扯。   “这里……油烟井啊!”沈奇说道。   “何小鹏怎么说让你留作排风通道了?”钱总的脸色越发难看。   “排风通道?”沈奇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又低下头仔细把图纸看了一遍,“哎?确实没有排风通道……但是没人让我预留啊!”   何小鹏一听就急了:“怎么没有!那天跟你说过的!你说这原来是个烟囱,改建之后应该没用了,可以给设备使用——”   “不可能!”沈奇连忙撇清关系,“水暖电各专业的需求我都有记录,最后还检查了一遍,没人给我提这个。”   “你——”何小鹏目瞪口呆,他不理解沈奇怎么会这样信口开河,以至于差点就要质疑自己的记忆了。   “这样,”钱总没有半点看他们两个人当众扯皮的耐心,朝着何小鹏的电脑一指,“你把你跟沈奇的聊天内容、或者工作组里面的对接资料调出来,找到你给他提交这个要求的记录,看看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   何小鹏应声去操作电脑,双手却突然僵在半空中——他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当面跟沈奇说的,沈奇也是口头答应的,没留任何记录;由于这个改造项目并不像以往做的大住宅区、大商业楼那样严肃,何小鹏也就没有再去找沈奇二次确认。   但即便再不严肃的项目,出了问题也是要负责任的。   “我……我口头跟他说的。”何小鹏的心开始突突地狂跳,虽然很确定自己提过要求,但如今没有任何证明的方法。   “口头?”钱总的表情仿佛是听到了很滑稽的东西,“工作上的事情口头说?沈奇,他说过吗?”   不等沈奇回答,何小鹏抢先连比划带说、提醒沈奇:“就是之前,上个月,周五快下班的时候,就在我这儿。当天你还端着一碗面来着,说晚上要加班,我就在这儿指着屏幕跟你说的!”   沈奇两眼直直盯着他,然后把目光转开,对钱总摇了摇头:“没有,没说过。”   “怎么没说过!我,我都记得当时——”   “拿出证明来。”钱总既生气又没耐性,“现在客户动工到了一半,设备管道全都采购回来了,发现这里匹配不上,找到公司来。这件事必须找到该负责任的人!”   ……   何小鹏当然拿不出任何证据,这件事就是上法庭打官司恐怕也是他输。   他觉得自己的气血一股子涌上脑门,恨不得把脑袋剖开、找个科幻电影中才有的机器把大脑皮层的记忆片段给放映出来,晒给大家看。   对!放映出来!   他“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把旁人都吓了一跳。   “钱总!公司有监控吧?把监控调出来,肯定能找到那天的记录!”他说着。   “一个月前的监控上哪给你调去?你是拿不出证据就开始瞎扯了吧?”钱总瞪了他一眼。   “我……我真说过!沈奇,你摸着自己的良心——”   “行了!”钱总一摆手,“还没下班,这不是吵架的地方!不管你说没说过,你没有留下文字的记录,在提交图纸之前没有确认这一点,就是你的责任!”   何小鹏心里头“咯噔”一声,说实话,画了这么多图纸,他并不知道自己经手过的项目在资金上是什么级别。自己的责任?这个责任到底有多大?   “客户已经找到公司头上了,施工进度也暂停了,公司的名誉也要受影响!你必须马上拿出解决方案来!”钱总把图纸往桌上一拍,转头就走了。   沈奇悄然无声地离开,其他人也不吭声地低下头各忙各的,庆幸自己没有被卷进去。   何小鹏颓然地坐在座位上,脑子里一团乱麻,既生气又委屈,而且对于自己摊上了多大的事根本没有概念。把图纸修改好的话,就能解决麻烦吗?这个周末加个班,然后——   不对!周末要求婚!   他一下子蹿出去,在走廊里追上钱总。   “钱总!”他跑近了,压低声音,请求道,“那个……我这周末家里有事情,挺重要的,下周我一定把这件事解决好,您看——”   “什么?”钱总眼睛瞪大了,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家里有事情?你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公司接下的项目都是跟别人签合同的!现在项目出问题,别人要找我们要赔偿你懂不懂!什么事都没有这个事情大!我顾及人多给你留面子,你倒得寸进尺了!我告诉你,这件事肯定要扣你的绩效,扣你的奖金!而且人家那边工程拖着,是按天计算损失的!这个赔偿,你耽误得起吗?你给我回去想清楚!” 第79章 赔偿   扣绩效、扣奖金,还要赔偿损失,老板每多说一句话,何小鹏的心就狠狠地颤动一次。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数字会是多少,但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止是掉层皮那么简单。而让他更难受的是,精心策划了这么久的求婚怎么办?投入了那么多精力、热情、金钱,现在白白扔掉吗?   这件事是瞒着小晴的,但至少小晴早就在期待这个纪念日了,为此还制定了行程,当天要去哪里逛、去哪里吃,何小鹏也允诺一定好好陪她。难道就要让善解人意的女朋友难得一次的期待落空吗?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知道旁边的人都在看他,要是搁在以往,他早就要面红耳赤地坐立不安了,可现在,他完全没有心思去顾及旁人的目光。   脑子里只有两个人。   小晴,该怎么弥补她的失望?错过了这个时间,是忙完了马上把求婚补上、还是等到明年的纪念日?会不会让这个好姑娘等太久了?   沈奇,往日私交还算不错,怎么能这么坑我?看他刚才的眼神,很明显已经记起来了,却不敢承认!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让他说实话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心乱如麻的何小鹏在这件事上却很理智,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在实打实的工作、奖金面前,沈奇不可能站出来扛这个黑锅。   他努力告诉自己冷静,努力尝试去思考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现在看来,只有先把面前的难关过了,在老板那儿好交差了,才能再去商量钱的事情。   至于求婚……他看了一下手机,学长今天下午还给他发来了消息,说是快闪场地之类的全都办妥了手续,旁边的临街电子屏也租下来了,可以说是万事俱备。   但现在全都得往后放了。   ……   他给学长打了电话,学长也表示了理解,甚至说除了已经支付出去的场地费、服装费之外,其它费用都给他退回来,但何小鹏没好意思要,毕竟他还指望着渡过难关之后、再找学长帮忙求婚呢。   晚上下班之后,他没有跟小晴说实话,只说是项目出了点问题,这周末要加班抢进度。至于纪念日,逛街的时间是肯定没有了,只能一起吃顿烛光晚餐。   他能感觉到,尽管没有把失望表现在明面的语言上,但从来都笑口常开地鼓励他的小晴还是露出了一瞬间的难过,可仅仅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小晴又抬起头笑着说:“没事,工作要紧,毕竟我们要挣钱为以后做打算嘛!等你不忙了,要把纪念日补给我!”   何小鹏觉得心口堵得慌。   “那你加班的时候我做好饭给你送去,咱们一起吃吧!反正是周末,你公司里又没多少旁人,行吗?”小晴睁着期待的眼睛看着他。   何小鹏点了点头。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何小鹏现在手头负责的一个商场项目也出了变动。项目经理愁眉苦脸地跟组内人员说着新的修改需求,要求一切尽快搞定。虽然每个人都对这种事情非常不满,但设计公司本着“甲方是大爷”的原则,只能尽全力去满足要求。   这就让何小鹏十分尴尬,会所改建的项目如今只涉及自己,而商场项目却牵扯众多,各专业同事需要互相配合。他要是闷着头只去管会所的事情,这个项目组的同事就会有很多工作耽搁着进行不下去;但若是只管手头的项目,就要面临会所甲方因施工停滞而索要的赔偿。   情绪和精力都处在脱轨边缘的何小鹏只能硬着头皮双管齐下,一边在需要与别人配合的方面有求必应,一边抓紧一切不影响旁人进度的时间、绞尽脑汁地解决会所改建的问题。   周末两天的时间根本不够用。为了给通风管道找个合理的出口,他想了很多办法,却都不可避免地会与其它专业完成的施工图有冲突。虽然周末有些不好意思打扰别人,但实在耽搁不起时间的何小鹏只能硬着头皮拨通电话,与同项目组的几个同事探讨方案,最终发现即便别人配合他的需求修改图纸,到了施工那边也是要大动干戈,只能作罢。   直到周日的晚上,精疲力尽的他终于在土建的图纸上找到了一处不起眼的空间,完美符合自己的要求,只要在施工现场开洞就行了。虽然对于已经建好的房子来说仍然是个麻烦的工程,但这是对各方影响最小的办法。   心下稍定的何小鹏带着倦意睡去,想着周一上班跟沈奇说一声就行了,这件事对方也有责任,应该会配合。   ……   谁知,周一一早,他并没有在土建组的办公室找到沈奇。   等到快中午都没见人影,他终于耐不住性子给沈奇打了电话,就听见沈奇在一片很热闹的背景音中喊着:“什么?我在外面休假啊!过几天才回去!”   “过几天?我这耽误不起了!”何小鹏嗓门大起来,忘记了自己还在办公室里,引得周围的同事纷纷抬头。   “什么?我听不清啊!”沈奇扯着嗓子。   何小鹏挂断了电话。   如果不是他努力克制自己,很可能会当场骂出脏话来。你沈奇吊儿郎当留下的祸患,害得我背下这么大一口锅,如今我为了降低失误带来的影响、争分夺秒加班加点,需要你配合一下的时候,你居然在外面休假?   何小鹏打算去找项目负责人,让对方帮忙协调、最好跟老板也打个招呼,这样自己会轻松很多。谁知屁股还没离开椅子,商场项目组的负责人又找过来,说某个专业的设计需要跟他协商规划部分内容。   何小鹏顶着图纸,听着负责人说话,但对方究竟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听进去,脑子里盘旋的是“为什么会所项目的负责人没有这么负责”“如果当时有第三人在场,是不是就不用自己背锅”……   等到负责人一连解释三遍、已经不耐烦了,何小鹏才回过神来,只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先集中精神解决好了这个问题。等到再回过头来看会所图纸的时候,他已经冷静下来了。   指望此时着对他极其不满的老板和项目经理、去说服人在外地的沈奇帮忙,不如自己想办法。   何小鹏又用了一天的时间,设计出了一套并不美观简洁的通风系统,但好处就是对其它专业几乎完全没有影响,不需要别人做任何改动。他拿着最终改好的图纸送到老板办公室的时候,又不可避免地挨了一顿批评,但老板也没有过多地纠结,喊来项目经理、确认图纸不会有新的问题后,才匆匆带着图纸离开了公司。   ……   次日快下班的时候,老板把何小鹏喊到了办公室,将一份文件推过来,摆在他面前。   何小鹏心下凉了半截,还没看文件,就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的,这份曾让他在同学中挺有面子的工作应该是保不住了。   他刚要开始琢磨怎么跟小晴说,老板却突然开口,让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份文件上。   “这是甲方发过来的,因为方案的修改导致他们需要重新采购、工期也被耽搁了,要求我们按合同加倍赔偿损失。你在咱们这工作也有一段时间了,我不蒙你,就实话实说。这帮开会所的人估计是迷信或是什么的,要求的金额是八万八,我去谈到了五万。”老板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并不太大的事。   不过,五万,对何小鹏来说是一笔巨款。由于要补贴老家,再加上自己生活,工作这两年他省吃俭用也只攒下了四万八而已。原本,他觉得,只要再继续咬咬牙,跟小晴的生活应该有盼头了。但现在……   老板见他沉默不语,继续说道:“如果你觉得这个金额多了,或者想跟甲方扯皮,可以先咨询一下公司的法律顾问,但根据目前这个情况,我觉得你拿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东西。而且我要提前跟你说清楚,为了顾及公司在业内今后的发展,公司不可能替你打官司;你要是想跟甲方扯皮的话,就不能继续留在我们公司了。犯了错误本来就该扣奖金的,如果你离职的话,今年的年终奖一万块就给你抵到这个赔偿里,你自己决定。”   “可这明明是沈奇把我提出的需求给忘了……”何小鹏无法忍受这样一个事实被人罔顾。   “只要你能拿出证据来,那么这个责任就是沈奇的。”钱老板也毫不含糊。   这句话说得轻松,却令何小鹏十分气短。   见他不吭声,老板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但为了你好,我得叮嘱你一句:工作上的事情,不可儿戏,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要有凭据,不能像在学校一样,犯了错误道个歉就行了。”   何小鹏根本听不进这些,他的脑海里只有“五万”这个数字在不断地放大,放大,直到占据他全部的思绪,让他渐渐喘不过气来。   “一个礼拜的时间,你把这笔钱拿出来,赔给甲方。”老板说道,“解决得越快,影响就越小,这是为你好。” 第80章 退钱   如果不是两边家庭条件都不好,何小鹏和小晴应该可以存下更多的钱。小晴的工资不如他高,但省吃俭用还是攒了点。两人盘算过,以双方的家庭条件,婚礼肯定是不会大操大办的了,至于什么彩礼之类的,小晴家估计不好意思要,何小鹏家也定然给不起。如此一来,只要两人感情成熟,等到经济条件可以在武州站稳脚跟,结婚就不是难事了。   一场简单但热闹的婚礼,预算五万;一枚不算太大但精致好看的钻戒,再加一对夫妻对戒,预算两万;剩下的便是攒多多的钱,最好能够武州一套小房子的首付。这笔账,何小鹏每天都要在心里算一遍,甚至会精确到将自己的工资平均到每一天、算算自己“今天又挣了多少钱”,然后估算一下想达到目标还需要多久。   小晴曾经说过,婚礼并不是非办不可,房子也可以先租着,但何小鹏不同意:越懂事的女孩,就值得越好的生活,不是吗?如果连最基本的浪漫和稳定都不能满足她,何小鹏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   五万块,突然就没了,又要攒两年。再算上房子的首付,什么时候是个头?他什么时候才能给小晴一个安稳的家?   如果我有钱就好了。   何小鹏想着,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到了以前翻小晴的QQ空间的时候。他记得,小晴在大学时参加过动漫方面的表演,甚至还得过奖,当时跟小晴一起演出的人里,有个男生追她来着。这还是她的闺蜜向何小鹏透露的,说那个男生家庭条件、长相性格全都很优秀,无奈小晴就是对他不来电——   “所以你可以好好珍惜我们小晴!不然她就被别人追走了!”小晴的闺蜜当时这样开玩笑。   如果是那个男生,会不会不需要让小晴陪着经历这些事情?   把这笔赔偿交给公司之后,何小鹏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老板的办公室,对于钱总说的那些安慰、鼓励,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全都是对未来的问号,和对自己这不公遭遇的愤慨。   他的确考虑过辞职、一走了之,这样赔偿的压力会稍微小一点,可是小晴就会知道实情了,到时免不了要担心,他不愿意让她分担这种事情。而且,在短时间内真的还能找到报酬相当的工作吗?要是耽搁上一两个月,房租、生活费之类的负担可就全都压到小晴身上了。   至于打官司,他只考虑了一秒钟就放弃了,以自己的实力、不要这份工作、去跟甲方一整个公司掰手腕?何况的确是他这边出了问题,根本不可能有胜算。与其和甲方打官司,他倒是更想跟沈奇掰扯掰扯,要不是实在没有证据,他早要给沈奇好看了。   太多的“如果”,却没有一个是真的,这让何小鹏只剩下交钱、继续打工攒钱这一条路,别无选择。   ……   那天下班后,何小鹏在公司呆了好久,要不是小晴给他打电话,他说不定会一直发愣到深夜。   “亲爱的!你忙完了吗?能不能来接我?”小晴的声音透着一丝颤抖,尽管她努力让自己平静,还是被何小鹏听出来了。   “忙完了!你怎么了?”何小鹏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没事没事,你别紧张。”双方的默契让小晴也一下子就感受到了男朋友的情绪,“刚才我在路边等公交车的时候,面前出了一起车祸,把我吓了一跳,结果不小心把脚扭了……”   “什么!”何小鹏举着手机就往外跑,“你在哪?我马上就过来!”   “你别慌,真没事,出车祸的是别人……你,你注意安全,别赶得太急了!”小晴叮嘱道,“刚才有人把我扶到旁边的椅子上了,我现在坐着呢,没有危险。”   何小鹏没耐心去等晚高峰的公交车,当然也打不到出租车,找到一辆共享单车后一路险象环生地骑到了小晴所在的公交车站。   “怎么回事!”看到小晴后,何小鹏几乎是一边锁车一边将车扔在了一旁,大步跑到小晴身边,上下左右打量个遍,确定她的确没事这才舒了口气——毕竟,为了不让他担心,小晴经常自己将一些委屈隐藏起来。   小晴倒是并不害怕,扭伤的地方并不严重,缓了这么久已经能站起来走路了。何小鹏拦了一辆他们平时绝对舍不得坐的出租车,扶着小晴坐进去,一路往家的方向开。   “刚才真是吓了一跳,”小晴一上车就开始向何小鹏描述起来,“那个车就在我面前,眼看着有人要横过马路,一点都不刹车,直接就撞上去了。”   “你没事就好。”这是何小鹏唯一寄挂的。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小晴说着,“被撞的是个外卖小哥,摔得不轻,幸好戴着头盔、穿得也厚实。本来那个开车的还想走哪!被大家给拦住了。开车的是个女生,下车还骂人,把大家都气坏了,有个阿姨指责她,但她完全不理睬,一门心思往远处看。后来大家才弄明白,她是在追前面的车呢!”   “追车?”何小鹏一皱眉头,“警察抓人啊?”   “什么呀!你以为拍电影呐!”小晴吐槽道,“前面那车里头是明星!这女生就属于那种叫什么来着——私生饭!一路追着偶像跑,结果光看偶像的车去了,眼睛里根本没看见行人。”   “太过分了。”   “就是。”小晴义愤填膺,“我看到有人举着手机都给录下来了,说不定晚上在网上就会看见了,保不齐到时候又要吵翻天。”   “嗯。”见小晴没事,何小鹏心里的大石头彻底落了地,平静下来。可随之进入他脑海的,就是那刚刚失去的五万块钱,完全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   “怎么了?”小晴发觉了他的情绪不对劲。   “没事。”何小鹏摇摇头。   “对不起……我是不是耽误你工作了?”小晴低下头去。   “不是,别瞎想,我在想要不明天请假照顾你。”何小鹏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用!请假干嘛呀,我这不都已经能走路了嘛,你不上班我还要上班呢!”小晴笑着。   ……   当然不会请假,只要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两个人都不会轻易丢掉任何一天的工资。   但老天似乎诚心要跟这样热爱生活、热爱彼此的两个年轻人作对,越想攒钱,却越是攒不住钱。   刚刚安生了三天,何小鹏正在开会,突然接到了小晴的电话。无奈,钱总正在给项目组的人讲甲方的需求,他一时间走不开,只能先挂断,然后偷偷给小晴发信息。   谁知,“在开会”三个字才刚打完,还没来得及发送,小晴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何小鹏有些奇怪,上班时间自己不接电话,就表示手头暂时有要事,这一点小晴是知道的,懂事的她一向都理解。难道说……   他正在犹豫,电话已经断了,他便赶忙把打好的字发出去。   仅仅十秒钟,小晴的电话又打进来了。   何小鹏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不顾老板不满的目光,轻轻起身从会议室溜出去,接通了电话。   “喂——”刚说了这一个字,他心头就一沉,因为他听见小晴那边有啜泣的声音。   “小,小鹏……”小晴哽咽着,“怎么办……我,我妈妈……”   “怎么了?你慢慢说。”   “我妈妈查出了癌症……”这一句话带出了小晴所有的情绪,她“哇”地哭出来,边哭边说,“已经很严重了,医生说必须赶快做手术……”   何小鹏举着手机,呆呆地愣在那。虽然恋爱一年了,但他们两人忙着工作,都没怎么回家,因此也没顾上见双方家长。不过,他经常听小晴提到这位未来的丈母娘,是一个性格很好的老太太;小晴的父亲年轻时受了严重的工伤,在小晴毕业之前,这个家全是靠她母亲撑起来的。   何小鹏无奈地闭上了眼睛,他甚至怀疑这是老天在跟他开玩笑。   “我妈妈已经把她攒的钱交到医院去了,本来是想给我们结婚用的……”小晴继续哭着,“但是我问了医生,她那些钱根本是杯水车薪,只能临时顶一下,后面除了做手术,还得化疗什么的,但我妈连个保险都没有……”   “还差多少钱?”何小鹏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你攒的钱……能不能,能不能借给我……我以后肯定——”   “说什么呢,跟我说什么借。”何小鹏咬了咬牙,“这样,你先别慌,阿姨既然已经交了钱,至少能先顶一顶,我把我存的钱都拿出来,然后咱再一起想办法……”   挂断电话,再回到会议室的时候,项目组已经散会了,只剩下老板面色难看地瞪着他。   “何小鹏,你这个工作态度,让我说你什么好?开会的时间你跑出去接电话,什么事这么重要?总不能是甲方打来的吧?我告诉你——”   “钱总。”何小鹏打断了老板的批评,深鞠一躬,“求您帮个忙,我前几天交的那几万块钱,能不能先退回来?我过段时间一定再补上。” 第81章 找灰色正义啊   “退回来?”钱老板的眼睛比刚才生气的时候瞪得更圆了,仿佛是有人在跟他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   “你拿工作当成什么东西?你拿公司当什么地方?”钱老板两手按住桌子站起来,“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也不是你们上学打游戏,输了还能耍赖!这笔钱不是要进公司腰包的,是要赔给甲方的!”   “那……”何小鹏想了想,“我能不能预支一下后面的工资和年终奖?可以签个协议之类——”   “你是在搞笑吧?”钱老板激动地敲得桌子“邦邦”响,“你几天之前还差点给公司捅下大篓子,今天开会跑出去接电话,就你这个工作态度,年终奖不给你扣掉就不错了,还预支?”   何小鹏还想再说话,但老板的调门越发高了起来:“我跟你说实话,何小鹏,我都担心手头这个项目又被你搞出新的问题来!我看你还有多少钱可赔!以后公司不敢给你项目做了,你还挣什么年终奖!”   何小鹏抿着嘴,做着深呼吸,但人始终杵在老板面前,一动不动。   见自己的批评不奏效,钱老板也无可奈何,索性往椅子上一靠,说道:“来来来,你倒是说来听听,我看看你到底要拿钱干什么去。”   “我女朋友的妈妈得了癌症。”何小鹏叹了口气,“需要尽快做手术,但是,她的家庭条件不是很好——”   钱老板突然笑了:“女朋友?”   “未婚妻。”虽然精心策划的求婚仪式没能上演,但何小鹏心里早已经是非小晴不娶了,他相信小晴也是这么想的。   “未婚妻。”钱老板重复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那就是还没结婚,跟你不是一家人。换句话说,她的家人,与你没关系,并不是非要你管不可。”   何小鹏愣住了,他猜测过各种老板可能会拿出的拒绝理由,但完全没有想到过这样一句话。   “这笔钱对你来说应该也不算是小数目,为了这么一层关系,你把钱搭进去,假设有一天你自己家要用钱了怎么办?到时候你——”   钱老板正说着,有人敲了几下门然后走了进来,是结构组的朱工程师,也是钱老板的妻子。   朱工程师拿了一份不知写着什么的文件给钱老板,他签了字之后,又从妻子手中接过一个洗干净的苹果,啃了一口。   何小鹏默默看着,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成了家、却说员工的“未婚妻”不是一家人的老板。   “朱工,”何小鹏突然转移了说话的对象,让对面两人都一愣,他没等钱老板开口,直接说道,“我未婚妻的妈妈得了癌症,需要做手术,但我们俩家庭条件都不好。我知道,公司的钱不能随便动,所以……我想,能不能我以个人的名义,向您和钱总私下借五万块钱?”   ……   这一招是钱老板完全没想到的,其实也是何小鹏的一次赌博。他觉得,虽然朱工程师在公司里的职务不如钱老板高,但家里的钱应该是归她管的,而做技术工作的人、应该不会像当老板的那样一门心思只认钱,何况他强调了“未婚妻”这样的词,希望能打动这位老板夫人。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虽然何小鹏让钱老板觉得很没面子,但他终究是拗不过自己的老婆,只好在拿到了何小鹏写的欠条之后,当天就转了一笔钱过去,末了还叮嘱道:“钱可以借你,也暂时不催你还,但你绝对不能再在工作上犯错误!”   有了这笔钱,哪怕是借的,何小鹏也觉得心头的气总算是稍微顺畅了那么一点点。   当天下班之后,他就带着银行卡赶去了医院。可能这两家人任谁都没想到,何小鹏第一次见女方家长会是在医院的病房里。他一边安慰小晴母女,一边找医生了解病情。不幸中的万幸是,癌症发现时还没有转移扩散,只要顺利做完手术、化疗,五年生存几率应该不低,也不至于因为这一个病逼得全家人卖房、没饭吃。   这总算是个勉强的好消息,让六神无主的小晴也稍微振作了一些,但面对何小鹏递来的银行卡,她还是哭得泣不成声,紧紧抱着男朋友不肯撒手。   “没事儿,坚强点,现在阿姨生病了,你就得多承担一点儿了,不用怕,有我帮你。”何小鹏轻轻搂着她,抚摸着她的脑袋。   小晴点点头,犹豫了片刻后问他:“这钱,以后我——”   “别管钱的事儿,钱可以再挣。先让阿姨养好了病,然后咱们再一起规划以后的事,好吗?”   何小鹏哄着小晴,总算让她止住了眼泪,进了病房。而他自己一个人站在病房的门口,怔怔地看着往来穿梭的医护、病人、家属。   有的人愁眉苦脸地从医生手里接过检查报告,眯着眼睛一行一行地去辨认那些晦涩的名词,而后在医生的解释中喜笑颜开,甚至和家人抱在一起跳起来;有的人面色蜡黄、走路虚浮,一个人擎着输液的瓶子,小步子挪动着,跟谁也不认识,跟谁也不说话。有的家属穿得光鲜亮丽,一群人围着一张床,有说有笑;有的家属端着从医院食堂打来的饭菜,一个搪瓷缸子,只需要两块钱就能装满米饭,上面却没几口菜……   何小鹏靠着走廊的墙壁,竟然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难过、是揪心、是无奈,还是什么别的。   五万块,手术应该是够了;至于后面的化疗,小晴家应该可以解决。   穷人生大病,真的是件要命的事情。   等到阿姨渡过难关,何小鹏就该考虑怎么才能把钱还上了。他不想让小晴知道真相,不想让小晴觉得有压力,生怕这样一个明亮的姑娘的眼睛蒙尘。   ……   有了钱,小晴就没那么慌了。她让何小鹏安心工作,然后自己跑前跑后地帮母亲联系手术事宜,很快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只要等手术就可以了。   尽管小晴阻拦,但何小鹏还是想在手术那天陪在医院。令人心神纷乱的事情积攒多了,反而让他冷静下来了,将一件一件仔细理顺、耐心地完成起来。   好在手头的工作任务不算太紧急,他紧赶慢赶将进度抢先了不少,剩下的要等其它专业同事追上来、与他配合才行,就连钱总都在开会的时候表扬了他,允许他在不耽误工作的情况下稍微顾一顾家,这样他就可以喘息一下了。   手术安排在一个周一的早上,无奈公司要开例会,项目组也要碰头,何小鹏实在是走不开,在公司里有些坐立不安。小晴便时不时给他发消息,转告医院的情况,暂时没什么要担心的。   出了会议室,刚刚坐到位置上,就听见走廊里一阵嘈杂,似乎还有人在说笑,声音不小。   现在的何小鹏并没有心思留意这些事,他努力让自己将注意力放在电脑屏幕里的图纸上,想着画完这张图又可以挣多少钱。谁知喧闹声越来越近,竟然到了设备组的门口。   门一开,进来的是前台妹子小郭,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纸箱,一下子就吸引了全屋人的目光。   “来来来,吃喜糖了!”小郭兴冲冲地说着。   “这又是谁结婚啦?”坐在何小鹏前面的李哥站起来,从小郭手里接过箱子放在一边,帮她给大家分发着喜糖。   这个公司的传统就是这样,因为各专业之间的人并不全都认识,所以结婚的人干脆就把喜糖交给前台,由前台去分发。但这样一来,大家经常只能从前台那里听到个名字,不认识的照样不认识。   何小鹏曾经想过,如果自己结婚了,一定要亲自把喜糖送到每个同事的手里,一来他是真心想与大家分享喜悦,二来也可以得到每个人当面的祝福,这会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土建组的,沈奇。”小郭回答着,拿着喜糖盒子已经递到了何小鹏面前。   何小鹏一动没动,他两眼盯着屏幕,全然没意识到小郭在旁边举着盒子。   沈奇,结婚了。   因为你沈奇的漫不经心,导致我耽搁了求婚;我在为了减少赔偿金额加班加点的时候,在需要你帮个很小的忙降低修改难度的时候,你在外面度假;我辛苦两年攒下的钱,不得不赔偿出去,又为了给未来的岳母治病而欠下一大笔债,这时你回来了,拿着喜糖,告诉全公司的人你结婚了。   小郭以为他被图纸难住了,也不介意,把喜糖往他面前的书架上轻轻一放,转头继续分发了。   喜糖没放稳,“啪嗒”一声掉下来砸到了鼠标,电脑屏幕上的画面一下子从绘图软件切换了出去——是早上刚来时,还没静下心的何小鹏打开的微博。   那是一个本地热点话题,说的是一个明星的后援会会长,为了追车导致撞了行人。而那个将情况录像并上传到网上的人,现在居然遭受了明星粉丝的网络暴力,说他是故意抹黑该明星以及粉丝,连家庭住址和工作单位都给扒出来了,完全无法正常生活。   在评论区,有很多义愤填膺的网友,在痛斥这些“脑残粉”的行为,并且认为应该让他们受到教训、尝尝被“人肉”的滋味。   其中有一条被淹没在热评之中的评论是这么写的:“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找灰色正义啊!” 第82章 转运   何小鹏好像突然换了个人,在公司里跟谁都不怎么讲话,但也并不是一门心思地扑在工作上。经常有同事发现在一个人坐在电脑前面,盯着屏幕发呆,偶尔走近看的时候,发现屏幕上显示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社会新闻;不过,在工作上,他再没耽误任何事情,所有的项目都把进度赶在别人前面,老板挑不出毛病,对于他这种工作时间开小差的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唯一让同事们不太适应的,就是他不论再跟谁合作,都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说是拒人千里之外吧,倒也没有,可就是让人觉得别扭,尤其是配合工作的时候,再小的事情,他也要锱铢必较地让对方留下白纸黑字的记录。不过大家也都能理解,毕竟老板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批评过他工作上的失误,也真金白银地罚了钱,现在人家谨小慎微,大家也就不以为意了。   真要说有谁心里面不太舒服,那就是沈奇了。   不知是不是钱老板私下叮嘱了各位项目负责人,总之有新任务来的时候,没有人再把何小鹏和沈奇拉进同一个项目里。   但各专业之间难免要配合工作,沈奇时不时地会到设备组来找其他同事,而何小鹏的座位又偏偏在靠门口最近的位置,所以沈奇每次都不得不路过这里。   因此他总会看到何小鹏的屏幕:在何小鹏偶尔切换画面的时候,会露出他的电脑桌面壁纸,一副漆黑的画面,正中间是硕大的两个白色正楷字:五万。   图片的对比度应该是被拉到了最大值,黑白对冲的画面看着就像九十年代的香港惊悚电影标题一样,明明普普通通的两个字,却看得人心头瘆得慌,盯得久了甚至会产生这两个字在摇晃的幻觉。   沈奇知道,从何小鹏被老板批评那天起,对方就认为自己也该承担责任。但事实是的确没有工作沟通的文字记录,老板也没说什么,他当然不会多此一举地自己顶雷。   好在最近工作不算太忙,除了必要的情况,他尽量都不往设备组跑。再加上刚刚结婚,他还忙着下班之后回家和老婆过二人小日子,哪里顾得上多想这些?   ……   结婚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运的,这是结婚前他父母找的“风水先生”说的。   沈奇不是个迷信的人,对父母这种“合八字”“搭红线”的荒唐行径更是嗤之以鼻,但也不可免俗地对于类似于“好兆头”之类的心之所向,毕竟谁也不会拒绝让自己高兴的东西,哪怕是瞎编的。   果然,这才结婚一个月,他就接到了一单私活——对于做建筑设计行业的人来说,这是很常见但又不能拿出来明说的事情。   像他们所在的众心建筑设计公司,有成熟的设计团队、也有过硬的资质,自然是不愁没项目的。但还有一些小公司,私下联系一些具有注册资格的工程师,花钱把对方的资格证注册在自己公司,来提升公司资质;可实际这些工程师并不在这里上班,小公司接到了项目之后,只能另找别人来画图。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甲方觉得项目不大或是出于节约成本之类的其它原因,并不想通过正式的流程去找设计公司,也会私下找人来完成设计工作。   对于设计师来说,私活就等于外快,少了公司这个“中间商”,同样工作量的私活甚至可能比本职工作的报酬更丰厚。   而且,不管是哪种私活,最终完成的图纸上并不需要绘图的人签名,也就不需要承担责任——不过,万一这种项目的建筑出了问题,画图的人、挂靠签名的工程师、包括那些形同虚设的审核人员,全都会被牵扯出来,是一笔很麻烦的糊涂账。   当然,再大的麻烦在金钱面前都不是阻碍。除了不能让自己的公司知道之外,不会有人拒绝私活的。   沈奇接的这单有点蹊跷,对方说是通过他在网上留的联系方式找过来的,但在他的印象中,自己早就把兼职网站上接私活的页面给撤了。   但不管怎样,有送上门来的外快,总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沈奇问清楚了项目内容之后,跟对方商定了报酬,这个大方的甲方连他的面都还没见就一口答应下来。   ……   跟甲方见面的时候,沈奇拿到了项目的一手资料:这是一个类似于私人别墅的独栋建筑,甲方想把它做成一个度假休闲的住所,里面要有棋牌室、台球室、保龄球厅之类的空间,甚至还要有一个小的私人影院以及住宿的地方,光是听起来就让沈奇自己都想去玩一玩了。   唯一奇怪的就是,甲方要求他做出几个暗室来,既要保证暗室有足够大小的空间,又不能轻易让外人通过缺失的面积看出来暗室的存在,而且,每个暗室至少要有两扇通往不同房间的暗门。   这让沈奇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从没在工作中接触过这方面的东西,也一直认为这种只出现在小说电影里的“机关密室”跟自己没啥瓜葛,因此不由得多问了几句。   甲方派来的那名眉角带疤的中年负责人自称姓马,态度倒是不像长相那么凶,颇为和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释道:“等这个楼盖好了,来这儿玩的都是有钱的大老板,保不齐就有带着二奶来的。”   然后,对方还挤眉弄眼地冲他做着表情。   “所以呢?”沈奇仍然没反应过来。   “啧,”马经理为他不开窍而感到遗憾,“玩的多了,总有正室来抓包堵门的时候。咱帮他们解决了后顾之忧,他们下回还能来,对吧?”   有钱人真会玩。   沈奇这么感叹着,但也不当回事。他开始利用业余的时间赶起图纸来,有的时候甚至会在同事都下班之后、拿公司的电脑直接干私活。   但很快他的妻子苏蔓就不高兴了:虽然知道沈奇的工作经常需要加班,但这才刚结婚没多久,每天下班回家就要看着黑洞洞的房间、一个人做饭吃饭,等他回来,她心里难免会有点小情绪。   沈奇也没办法:这年头正版的绘图软件以及各种功能插件都很贵,就连他们公司用的也是盗版。而盗版的破解现在受到越来越多的限制,他自己家里的电脑不怎么兼容,运行不太流畅,因此他更喜欢在公司用顺手的电脑干活。   除此之外, 他还有个小心思:晚点回家可以少干点家务活。   当然,他不可能对妻子说这种实话,苏蔓听到的是:“我这不是想多给咱以后的孩子挣点奶粉钱嘛!而且,在公司干活还有个好处。”   他这神秘兮兮的语气引起了苏蔓的好奇与嫌弃:“好处?不就是躲着不干家务活?还能有别的好处?”   小心眼被拆穿,让沈奇有点尴尬,但他还是辩解道:“你想哪去了……我是为了给老板留下好印象。”   “干私活还能留下好印象?”苏蔓不信。   “这你就不懂了。老板不像我们整天对着图纸,虽然看得懂,但他也不乐意看,最多偶尔瞟一眼。所以每天下班之后,如果老板刚好走得晚,看到我坐在电脑前面,屏幕上开着画图软件,肯定以为我在加班啊!”   ……   沈奇的小算盘的确打得不错。   干着挣外快的活,给老板留下自己辛苦拼命工作的印象,回家还有来自妻子的心灵慰籍,对他来说,还能有比这更美的事情吗?   还真有。   就算打死他也想不到,所谓的“结婚能让人转运”,这个“运”里面居然还包括桃花运。   要单论长相,沈奇并不算太出众,但得益于以前爱运动的好习惯,身材一直保持得不错。再加上他一米八出头的身高、以及常年熬夜加班却完全不脱发的体质,与其他动不动挺着大肚腩、有着脂肪肝、腰椎间盘突出的同事们相比,真的是巨大的外形优势。   正因为这样,他更加注重起外表来。虽然是已婚人士,但万一偶尔在路上有小姑娘对他注目,他那小小的虚荣心也多少会膨胀一下,回家还会对苏蔓嘚瑟:“你看,你老公不给你丢人吧?”   苏蔓大多时候只会抛个白眼给他,却并不真的生气,甚至也会夸他几句。   不过昨天却不一样了。   沈奇在办公室忙到晚上八点钟,实在是累了、不想画图了,这才打卡离开公司。公司离家不算远,车都是苏蔓在开,他只能去等公交车。   好巧不巧,当时在车站等车的只有他和另外一个年轻姑娘。从他到车站,这姑娘就开始盯着他看,一开始沈奇心里又开始嘚瑟,但偏偏晚上的公交车班次很少,等了十几分钟车还没来,那姑娘就这么一直盯着他,把沈奇的心里都看没底了。   他也好奇地把目光望过去,那姑娘便会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但过不了多久就又会盯回他的脸。时间久了之后,沈奇心里甚至有点发毛,开始拿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检查自己的脸和衣服上是不是有什么影响形象的脏东西。 第83章 老同学   沈奇等车,那姑娘也等车;沈奇上车,那姑娘也上车,甚至上的是同一路公交车。   晚高峰早就过去了,现在的公交车上空荡得很,回家短短三站路,沈奇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打算看看几章小说——之前追的作者写连载实在太慢了,半个月的更新内容他一会儿就看完了,只能忍着好奇心、多攒一攒再看,好在他平时忙碌得很充实,也不至于忍得难受。   小说倒是更新了不少,但他发现自己看不进去:一来是因为搁置的时间太长,他都把前面的内容忘光了,看得蒙头蒙脑;二是因为他的余光瞥见那个姑娘仍然在盯着他。   这是什么情况?   要说是偶尔瞟一眼,沈奇还可以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是自己外型不错、回头率高,但这姑娘直勾勾的眼神、还有眼神里欲言又止的光彩,让沈奇觉得,如果自己没会错意的话,这姑娘十之八九是对自己有意思了。   但这就很离谱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早就过了看浪漫偶像剧的年龄了,更不会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沈奇装作看小说,眼神却偷偷开始瞄那个姑娘,努力回忆自己是不是见过她。   这姑娘穿着一身简单整洁的OL工作装,留着清爽的齐耳短发,淡妆点缀下的大眼睛十分有神,显得清纯中又带着点儿知性,着实好看。沈奇甚至不由自主地拿妻子苏蔓与这姑娘比较起来。   他与苏蔓是亲戚介绍认识的,论家境的话两家差不多,都是普通家庭;上一代在武州辛苦了一辈子,给两人办了婚礼、置下房产、车子,积蓄也就用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未来要靠小两口自己去努力。   苏蔓的外貌并不符合时下疯狂鼓吹的“白幼瘦”审美,没有唇红齿白、吹弹可破,反倒是大波浪、高级脸,用网上流行的说法就是“气场一米八”“极具攻击性”,标准的御姐画风。   而这种气场的产生,大概要去工作能力上寻根。在事业上,苏蔓是一顶一的强,比沈奇晚参加工作一年,但现在已经坐到了一家本地企业的高管位置,收入也比他高。可能是因为从小到大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主业当中,苏蔓在恋爱上的经验并不丰富,认识沈奇之后,对这个高大、健康、还偶尔有点小幽默的男生印象很不错,两人偶尔看看电影、约个晚饭,就这么熟络起来了。   对于沈奇的经济条件,家里人也不是没有嘀咕过,但苏蔓认为自己结婚是冲着人而不是钱的,而且沈奇做的这种工作是靠技术吃饭的,资历越久、经验越丰富,在行业里也就越吃香,不愁以后不涨收入。再说了,苏蔓是家里赚钱能力最强、社会地位最高的那个,她说的话,家人反对起来也没什么底气,就这么随她去了。   换句话说,在旁人眼里,沈奇和苏蔓目前是个女强男弱的家庭。   ……   三站路很快就到了,心不在焉的沈奇连一章小说都没看完,好在总算没走神坐过站。   快进站的时候,他就起身从后面走到了公交车门附近——那短发姑娘就坐在车门旁边,见他靠近了,就把头低下去了,这让沈奇那颗纳闷的心总算是沉下去了,但却隐约觉得有点失落。   哪知道,这失落的情绪还没来得及弥漫开来,车子已经停稳了,而随着他迈步下车,那姑娘竟然也果断地起身,跟他前后脚下了车。   难道还是巧合?   沈奇心里嘀咕着,立在原地没走。   那姑娘也没走。   这就有意思了,之前在车站的时候,大家是在等车,待着不动还可以理解;现在都到站了,我不走,你咋也不走?   不过短发姑娘并没有让他脑中的问号盘旋太久,而是直接走上前来,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深呼吸之后,壮着胆子用着轻柔淑女的声音问道:“你好,请问……你是沈悦吗?”   这下沉奇可真是吃惊了。   沈悦这名字,是他初中毕业之前用的,他从小就不喜欢,因为太柔软了。好不容易要上高中、告别旧环境,他不想让新的老师和同学在看大名单的时候又以为自己是女生,硬是闹着让家里给他改了名字,在那之后认识他的人,除了苏蔓,都不知道他还曾有过这个名字。   现在距离初中毕业,已经十年有余了。初中同学全都各奔东西,有野心的早就跑到北上广去了,小学同学更是无处寻觅,这些故人他连名字都想不起几个来,今天竟然冷不丁冒出一个能叫出“沈悦”的姑娘?自己当年的同学里有这么好看的女生吗?   沈奇下意识地回答着:“额……是啊……你是?”   他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老同学的名字,甚至还想回忆初中毕业合影上的人,但那照片都不知道被他塞到哪个角落里去了,似乎从上高中后就没看过,哪里想得起来?   得到他的肯定回答,姑娘那本就透亮的眸子里更加有光了,没顾上回答他,反倒是追问道:“你是三中的对吗?”   果然是初中同学。   沈奇怔怔地点了点头。   “天哪!真的是你!”姑娘兴奋地说着,竟然还轻轻地跳了一下,“我刚才上车之前看到你就觉得眼熟,还怕认错人呢!”   “你也是三中的?”沈奇问道。   “对啊!我是沈愉!是你隔壁班的!”姑娘说着。   也姓沈?   沈奇凝着眉头回忆了一下,实在是想不起来认识过这么一个女生。用现在的话说,初中的时候他还是个不开窍的“死直男”,每天除了读书之外想到的只有打篮球、打游戏,哪里会把注意力放在隔壁班的女生身上?   看到他茫然的表情,沈愉知道他定然是想不起来,不由得有点沮丧。她嘴角微微抿起,眼睛也看向了别处,像是在化解自己的尴尬,轻声嘀咕了一句:“果然你不记得了。”   没等沈奇回应,她又转过头来,很勉强地笑着,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啊,是我太唐突了。”   ……   这样阳光、温婉、又好看的一个姑娘,做出这样的表情,又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让沈奇不由觉得自己想不起对方来实在是一件说不过去的事。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产生了一种内疚的情绪,忙问道:“我们……上初中的时候……”   “哎呀,你看,我都忘了说,”沈愉吐着舌头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你去广州参加过数学竞赛对吧?”   “是啊!”沈奇点头,这可是自己读书生涯中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的高光时刻,刚认识苏蔓的时候,他还反复吹嘘了好几遍来着。   连这都知道,看来这姑娘真的是初中校友了。不过……沈奇皱着眉头回忆了片刻,当时一起代表学校乃至武州出去参赛的成员中,并没有这样一个成员啊!三中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入选了武州代表队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值得骄傲了。   “我也参加选拔来着!在进入武州全市选拔之前,跟你一起进行过培训。不过,我没你那么厉害,在倒数第二轮被淘汰了,当时可羡慕你了。”沈愉说着。   原来如此,当时全校参与选拔的人有几十个,来自不同年级、不同班级。对每个人来说,比赛的压力和难度都不小,根本顾不上交朋友,怪不得自己对她没什么印象。   “侥幸而已。”沈奇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挠了挠头。   “哪有!那么多轮选拔呢!咱学校就你一个通过的,单单靠侥幸肯定是不够的。”   不知道是不是沈奇的错觉,他觉得沈愉看自己的目光,在月光和路灯的映照下,就像是网络上、动漫中经常形容的“星星眼”。看起来,这沈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竟然是自己的“迷妹”,这让沈奇现在注重形象的习性又被激活了,心里面不管再怎么飘飘然,表现得也要很谦虚才行。   “一次比赛而已,我最后也没拿到什么好名次。”沈奇不由自主地让自己显得很云淡风轻,“还不就是上了个马马虎虎的大学,找个马马虎虎的工作嘛!”   “有那么辉煌的过去也不错啊!”沈愉说道,“至少当时我觉得你就是咱们学校最厉害的人了,所以刚才看见你的时候,还挺激动的。”   说着,她低下头去,脸上有点不好意思了。   “哦,对了,”沈奇觉得,不论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礼貌,他都该问问对方的近况了,“你也在附近住吗?”   “不是。”沈愉摇头,“初中同学大部分都失去联系了,难得看到一个面熟的,我怕又错过了。一看见你要下车,我就跟着……嘿……”   “哎呀,那岂不是耽误你回家了。”沈奇突然意识到,这么晚了一个姑娘在外面可不太安全。他抬头看了看马路对面的小区,他家就在小区最外面的一栋楼,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亮着灯的窗口了。   “没事,我打个车就回去啦!”沈愉轻松地笑着,“不过,我们先加个微信吧!” 第84章 图纸   难得碰到一个校友,虽然不曾同班,但总算也有些交集,更何况是女生主动发出了邀请,沈奇总不能拒绝。倒不是因为他想跟人家姑娘发展点什么,而是他总觉得自己混得还不错——不同于同龄人日渐油腻的体型、有着还算高薪的工作、还有个气质能力俱佳的妻子,用当下的话说就是标准的“人生赢家”——这当然是值得炫耀一下的事,所以他也一直想找到以前老同学的圈子,指望着借此收获一些羡慕的目光。   回到家的时候,苏蔓早已经干完了所有家务,歪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沈奇一进门,立刻就被她打发去洗澡了。   等到他从浴室出来,发现苏蔓正拿着他的手机,饶有兴味地翻看着。   “看啥呢?”沈奇一边擦头发一边问道。   “看你的奸情。”苏蔓用冷冰冰的语气说道。   “啥玩意儿?”沈奇愣住了。   苏蔓抬头瞟了他一眼,把手机屏幕亮给他:“这个沈愉是谁?”   “她啊,刚加上的,老同学。”沈奇赶忙坐下,给妻子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她说加好友你就加啊?”苏蔓瞪着他,“这才结婚几天,就打算出轨了?”   沈奇哭笑不得,伸手搂住妻子:“说啥呢!我这不就是想多联系到几个初中同学嘛,说不定啥时候搞个聚会,我就可以趁机炫耀一下我如此优秀的老婆了,对不对?”   苏蔓微微上扬的嘴角暴露了她其实是在开玩笑,并没有真的跟沈奇生气,这让他也松了口气。   “我姑且先信你,但你可别得意忘形。”苏蔓一下子又板起了脸,伸出刚刚做过皮肤保养的芊芊素手,轻点着手机屏幕,“你看,这个沈愉,朋友圈里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头像也用的是卡通形象,弄得就像那些偷情的人专门用的小号一样。我还要细细考察,你别指望能轻易蒙混过关。”   “好好好,老婆大人说啥都行。”   “对了,”苏蔓盯着沈奇的脸,问出了一个几乎是每个普通妻子都会关心的问题,“她长得好看么?”   “还行吧?”沈奇稍微回忆了一下,其实之前一直在不怎么明亮的灯光下,他也看得不算特别真切,“肯定不如我老婆天生丽质啊!你看,我以前都对她没啥印象,对吧?”   ……   苏蔓的性格决定了她没多少心思去查老公的手机,也不屑于去这么做,她总觉得这样就会像那些纠结于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狗血电视剧一样,显得很小家子气,有失身份。   这个沈愉也没闹什么幺蛾子,刚加上好友的几天,偶尔会与沈奇聊几句学校的旧事,提到两人共同认识的几个名字,但大家都没有联系方式,谁也找不到。慢慢地,能说的话题说得差不多了,那个聊天窗口也就沉寂下来,并没有什么逾矩的行为。   苏蔓安心上着班,沈奇双管齐下兼顾着主业和私活画着图,如此过了半个多月。   期间,最早与沈奇接触的那位眉角带疤的马经理,在把前期资料的U盘给沈奇之后,就已经把对接的事情交给了别人,没再出现过。好在这项目也不是很复杂,沈奇想出办法满足了甲方的奇葩要求之后,后序的设计进行得很轻松。   马经理最初给了他一笔几千块钱的定金,也留下了一个完工期限。沈奇提前了好几天就完成了,并且联系了甲方的负责人。对方要求他把图纸发到一个邮箱,但沈奇多留了一个心眼:这个后续的负责人一直跟他在线上联系,还从来没见过面,他也完全不知道这个甲方的公司在哪儿,万一图纸发过去了对方不给尾款,不就白忙活了?   对于他提出的当面“一手交图一手交钱”,对方倒也没犹豫,直接约好了时间地点,这份坦荡倒是让沈奇放心了不少。   周末,苏蔓要出差去外地,原本想让沈奇陪着顺便一起去玩的,但沈奇要去拿他的“项目尾款”,只能作罢。令两人没想到的是,这一分开,竟然差一点再也见不到面。   甲方给的见面地点是开发区的一家养生会所。沈奇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看着会所外墙上彩色霓虹围绕的招牌,灯箱上“足浴”“保健”之类的字样闪得人眼睛发花,心里不由得感叹道:这甲方果然不是做正经生意的,说不定这会所也是对方的产业?   ……   这还真被他猜中了。   不过,能摆在明面上经营的,肯定是挑不出毛病的正经生意。他走进大门,报出“陈总”的名号,立刻就有一位端庄貌美的迎宾小姐过来,引着他径直进了一个VIP电梯。   沈奇并没有到这样的娱乐场所玩过,结婚后当然更不会来,此刻满眼好奇地四下打量,但又怕在迎宾小姐面前露怯、被当做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时间举止有些滑稽窘迫。   但这迎宾小姐显然是训练有素,对于他的手足无措视若无睹,脸上挂着非常职业的微笑,一直将他带到了顶楼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敲开了门,便微微弯腰告辞了。   陈总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两腮的肉鼓胀起来,几乎把鼻梁上的眼镜都给撑起来了。见到沈奇进来,不知是这身材站起来有点困难还是觉得没必要,坐着没动弹,只是笑眯眯地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旁边早就有人把沏好的茶端了过来。   “沈工,你也太谨慎了。”陈总开门见山,“我们这么大的产业,还能赖你的酬劳不成?”   连招呼都没打,就被一下戳中心事,沈奇觉得有些尴尬,在这种让他不自在的场合,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笑笑。   好在对方并不是在为难他,陈总旁边的一个脸色蜡黄的瘦弱男子接过了他递来的U盘,不声不响地插到电脑上,陈总则在吩咐门口的助理,让去拿两张消费卡过来,送给沈奇。   “这位高老板是我们公司的老朋友了,咱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会所,当初的施工就是他负责的。沈工设计的这个项目也会交给他,后面施工的过程说不定会有些疑问,还需要你们多配合。”   陈总说着,给沈奇递了根烟,沈奇虽然不会抽,但看样子应该价格不菲,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陈总,”沈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你们产业这么大,怎么还……”   “怎么还找外包做设计?”陈总笑着把话接了下去。   果然在商场上坐到这个位置的都是人精。沈奇腹诽道。   “实不相瞒,我们这项目的要求和我们公司经营的东西,沈工你也看见了,这些顾客们肯定是多多少少有点不光彩的事情的。要是走正规的途径,图纸还要送审,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想解释起来很麻烦。所以我们一直都找人私下做设计。”陈总说着,话锋一转,“以前我们是有个经常合作的小团队的,就像高老板这样。但那个团队的负责人,因为之前在别处的项目出了问题,吃官司了,所以我们就打算到正规的设计公司里找人,这样最起码本事不会太差,然后咱们私下接触,又避开了审核,一举两得。”   ……   正当陈总抛出橄榄枝,表示以后如果有项目,还可以再次合作的时候,旁边在电脑上翻看设计图的高老板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沈工,你是不是拿错U盘了?”他用很奇怪的语气问道。   “嗯?”沈奇一愣,探头瞥了一眼电脑USB接口上的U盘,“没错啊?”   “没错?”高老板皱着的眉头松开了,舔了舔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而后一下子就把脸沉下来了,“那你就是在跟我开玩笑咯?或者说跟陈总开玩笑?”   沈奇一头雾水,起身绕过桌子,想要看看怎么回事。   陈总离高老板更近,两手一推桌子,屁股底下的转椅就滑了过去,他探头看了一眼,立刻就把眼睛瞪起来了。   他虽然不懂技术、看不懂图纸,但这图纸上写的汉字还是认识的。勃然大怒的陈总一挥手,门口站着的两名保安立刻就堵住了门,刚才负责倒茶、送消费卡的助理则一步跨过来,伸手按住了沈奇的肩膀。   “沈工,”陈总叹了口气,看起来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记得,你之前给我的助理发过初期的草图,那会儿可没这些幺蛾子。你自己提出要来面交,我把酬劳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却拿出这种东西来,是挑衅我们、还是故意耍我们?”   说着,他让高老板把电脑屏幕转了过去,朝着沈奇的方向。   既紧张又觉得莫名其妙的沈奇伸长了脖子去看,高老板稍微调整了一下鼠标,把图纸上的标注放大。沈奇看清楚之后,心脏猛然“突突”地跳起来——   屏幕上的图纸根本就不完整,连尺寸、外立面设计通通都没有,只有几个很简单的方框圈出了大致的房间分隔。而之前那位马经理说过的“密室”,此刻每一间上都标注了不同的字样:“嗑药间”“吸粉间”“溜冰间”,甚至还有一个“买卖间”。 第85章 消失的图纸   “这肯定不是我弄的!”   “我是把图画好了才带过来的!”   沈奇很着急,他考虑的是:自己辛辛苦苦花了大半个月赶出来的设计图,怎么会出这样的问题?对方要是不给钱了怎么办?   他挣脱了陈总助理的手臂,抢过鼠标,在U盘的所有文件里仔细地搜寻着自己的图纸,内心的关注点仍然在于“报酬”二字,所以他没去注意、也理解不了陈总和高老板此刻的表情。   “这人从哪儿找来的?”陈总低声问道。   “一个姓马的师傅介绍的。”高老板拧着眉头回忆了一下,“我手底下的一个小兄弟,外号叫杠子,以前跟这马师傅干过装潢,当时和沈工他们公司合作过。杠子让那马师傅联系的。”   “马……”陈总的面上看不出情绪,沉吟着。   默契的高老板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我查了,的确有过这么个小装潢公司,不过前两年倒了。好像是因为这位马师傅家里出事,就关门不干了。我也见了这姓马的,没什么特别;项目要求提给他,他就去找人;找到姓沈的之后,他就不知去哪儿了。”   “姓马的跟这姓沈的,除了项目合作,没有别的关系?”   “不知道,不过问问就知道了。”高老板瞟了正忙着操作电脑的沈奇一眼,掏出手机,“我把杠子也喊来。”   “他X的,这事儿必须谨慎处理,不然陆老大那边可不好交代。”陈总盯着沈奇的目光已经变了,“得弄清楚这姓沈的二货到底什么名堂,胆子不小,跑这儿来惹事。”   ……   沈奇把U盘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设计图。   高老板手下的杠子是个剃着寸头的精壮小伙子,他和沈奇互相都不认识,但他说出的一个旧项目,沈奇倒是知道。那时沈奇资历尚浅,在公司里只能给师父打下手,在师父设计好的图上做些复制粘贴、标注尺寸的杂活,也没有在图纸上签字的资格。杠子说的项目,就是他师父参与的,不过师父早已经离职去外地了。   自从装潢公司关门,杠子已经在高老板手下干了两年多了,平时话不多,干活利索,人也挺踏实,自然会得到老板的赏识。而眼下的一切也证明杠子说的是实话,那么陈总和高老板就更要弄清楚沈奇玩的是什么花样了。   “沈工,项目是你接的,你也从马师傅那儿收了定金,二十天的时间,你就拿这么个玩意儿出来糊弄人?”高老板叼着烟,歪了歪脑袋,“盖楼的这些玩意儿,陈总是不懂,但我是干工程的,虽然不用亲自上手干活,可还是见过很多图纸的——不是你画的这个样子。钱是小事儿,但你玩我们是什么意思?”   “肯定是U盘出问题了,”看着眼前的场景,再想想进来之前心里认为对方“做的不是正经生意”的判断,沈奇也知道麻烦不小了,急得满头冒汗,讨好地说道,“我家里电脑上还有备份好的图纸,我回去再拷一份,或者发到你们公司的邮箱里也行——”   “高老板只说对了一半,”陈总打断了他,“钱,的确是小事儿,不过其实设计图也可以算是小事儿,我可以找人现在就陪你回去拿图纸。但是!”   陈总的声调突然高了,他站起来,一手撑着桌子、把上身往前探去,对沈奇形成一种压迫性的姿势,凑近了轻声问道:“沈工,这嗑药间、溜冰间的设计,挺别致啊!能说说你这是从哪来的灵感么?”   ……   沈奇哪里说得上来?这根本就不是他标注的东西。但眼下不论他怎么解释,对方也不可能相信他。   “我们的确是让你设计几间暗室,但我记得暗室的功能可不是干这个的吧?你给我们扣了好大一口黑锅啊,这图纸要是流传出去,我们恐怕还没开业就要被警察请去聊天了吧?”陈总的语气很平和,但冷冰冰的腔调却让沈奇不寒而栗。   沈奇只能再三解释,这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图,自己的成品施工图是完全按照要求绘制的,并且对天赌咒,立刻就可以到家里电脑上去拷贝一份——这大概是每个设计人员的习惯,为了防止心血白费,绝对会对图纸进行备份。高老板也表示可以验证一下,看看究竟是谁在搞鬼。   杠子开着车,陈总的助理小孙陪着惴惴不安的沈奇坐在后排,一路向他的家开去。   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卷入到了十分棘手的状况中,这个“甲方”显然不是好惹的主,一旦被对方知道了自己的家庭住址,鬼知道还会有什么样的麻烦。   但他没别的办法,总不能带着这两个像打手一样的人去公司吧?公司的电脑里倒是也有一份电子档,可那并不是最终的完成版,虽然多多少少也能证明他的确认真做了设计,但他要怎么向在公司加班的同事解释?就算接私活是业内公开的秘密,也不能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啊!到时候被有心人记下来,往老板那儿捅一下子,他这还算不错的工作可就黄了。   相比之下,还是只能回家,只要能把事情解释清楚就行了。   幸好苏蔓不在家,沈奇想着。   可不在家的不只有苏蔓,还有设计图。   出门前,他在下载一部电影,所以没关电脑。此刻动动鼠标,发现电脑里什么资料都在,聊天软件、网络游戏、画图工具,以及家里的旧照片,还有以前在家加班留下的半成品图纸,唯独没有这次的项目。   ……   为了偶尔出差、还有在家里换房间工作便利,沈奇用的是笔记本电脑。此刻的电脑桌面上有一个叫“私活:别墅”的文件夹,这倒是沈奇自己命名创建的,但文件夹里只有三份图像文件:《别墅平面图完成版》《别墅平面图最终完成版》《别墅平面图最终完成不改版》。   这起名的风格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职业设计师的手笔,沈奇平时也经常用这种命名方式来偷偷嘲讽不停要求修改的甲方,可打开之后,这三份图纸都不是他画的东西。   最后一份与他U盘里的一样,前两份则是更加简陋的东西。   沈奇傻在那儿了。   “兄弟,这可是真有点过分了吧?”说话的是杠子。   “不可能!我真的画完了!画了大半个月!”   “拿出证据来。”杠子朝他伸手,说着,“陈总和高老板说了,钱和图纸都是小事儿,但你得拿出自己画过的证据。”   这话,竟然听着有点耳熟,可沈奇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听过类似的话。   “我今天早上才从电脑上把图纸拷到U盘上的!”沈奇急着辩解,“稍等我找找,说不定被我误——啊!”   助理小孙一伸手攥住沈奇的胳膊,猛地往后一掰,在沈奇的惨呼声中直接把人从椅子上拽起来,往门口推去。   “把电脑带上!咱们回去慢慢找!”小孙朝杠子示意。   杠子拔下电脑的电源,把笔记本一扣夹在了腋下,两人扯着沈奇就出了门。   狭窄的楼道里,三个人并行显得很奇怪,尤其是中间的沈奇脸上惊恐的表情十分惹眼。走廊中间有个戴口罩的中年男子正在等电梯,有些诧异地瞥了这三人一眼,在瞧见小孙恶狠狠的眼神和杠子露着青皮的寸头脑袋之后就把目光移开了。   在沈奇想开口求助的前一瞬间,杠子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提醒你一下,我们知道你家在哪,就能知道你老婆你爸妈在哪。”   ……   不知是谁设计的这个小区住宅,电梯轿厢小得很,四个人一起站进去,就没多少空间了。   口罩男先走进去,按了一层的按钮;那三人没法并排进去,只能把沈奇夹在中间,前后走进去;口罩男可能是想远离麻烦,刻意侧了下身,从沈奇边上蹭了一下,躲到了轿厢的角落里。   电梯到达一层时,口罩男没敢乱动,让那三人先走了出去。等到他从电梯里出来时,手上已然多了一部手机。   沈奇已经被那两人拽上了车,朝小区外驶去。小区绿道的长椅上,有一个短发女子正悠闲地坐着,远远地看见口罩男,立刻起身迎过去。   口罩男没说话,把手机递给她,她正要接,手机竟突然响了。   随着铃声和震动,手机屏幕上浮现出一个干练女性的照片,看起来应该是一张艺术照,而画面正中间则显示着来电人的名字:蔓蔓。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短发女子把玩着手机,朝口罩男伸了个大拇指,夸赞道,“疯哥好手艺。”   口罩男仍然没有吭声,只是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她手中的手机。   短发女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说了句“包在我身上”,便接起了电话。   “喂?”   “喂——嗯?”电话对面也是个好听的女声,接着是一阵嘈杂,大概是在看自己的手机屏幕、以为打错了电话,片刻之后音调变了,“你是谁!?”   “是蔓蔓姐吧?”短发女忍着嘴角的笑意。   她的语气似乎激怒了对面的人:“我老公电话怎么在你手里?你到底是谁!?”   “我叫沈愉,是沈悦——哦不,沈奇的朋友。” 第86章 百口莫辩   苏蔓怎么也想不到,新婚还不到一百天,沈奇竟然就给她闹出这么大的幺蛾子。在她的认知中,这可是在电视剧或者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场面;尽管看过不少,可当自己置身其中的时候,她除了愤怒之外、完全想不起来该如何应对。   那个叫沈愉的,竟然说沈奇在洗澡。这还没到晚上呢!洗什么澡!她甚至还擅自接沈奇的电话!   苏蔓一向自认为是有涵养、有素质的人,即使和沈奇成了一家人,她仍然不会在不经丈夫同意的情况下随便翻对方的隐私;大多数时候,都是沈奇拿着手机或者电脑,主动跟她分享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上次她查看沈愉的信息,更多的成分是在跟沈奇开玩笑。   可现在看来,这一切信任、尊重,都让她显得十分可笑、也可悲。   电话里,大多是沈愉在说话,苏蔓大脑一片空白,气得发抖的嘴唇中根本讲不出完整的句子。   “初中的时候,我就特别佩服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还能见到……”   “说实话,我没想到他结婚了,他也没告诉我。他的朋友圈对外只有三天可见,我还是上次拿到他手机玩的时候,看到了手机壁纸和他跟你的聊天记录,这才知道……”   “看得出,他还是很爱你的。蔓蔓姐,我真羡慕你……”   “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我隐瞒自己结婚的事情……”   苏蔓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打这通电话,是因为在开会的时候客户提出了新要求,她想让沈奇帮她在家里找一份资料拍照发过来,却没想到隔空撞破了这刺鼻恶心的漫天狗血。   她及时地从会议室走出来,但客户已经从她的表情中看到了端倪。一会儿她该怎么解释?如果缺少资料,无法满足客户的新要求,会不会影响签约——不对,后院都已经起火了,还考虑什么签约?   “说实话,上学的时候,我同学还说过,”沈愉并没有在意这边的沉默,仍然在自顾自地说着,“沈愉,沈悦,听着就像一家人,当时还真有人问过我来着。不过他现在改名了,呵呵……”   苏蔓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的了。至于等待着资料的客户,她没心情应付更不知道要拿什么应付,她只想赶快赶回武州,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沈奇在陈总、高老板以及他们找来的一个负责电脑技术的人的注视下,把自己的电脑翻了个底朝天,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辛苦二十天画出的设计图。   不管他再怎么揪着自己的头发赌咒、发誓,哪怕目眦欲裂地跳脚,这些商场上的老油条也根本不相信他,唯独只有一句话:“你说你画了图,拿出证明来。”   沈奇当然拿不出来,因为当初那个装有项目资料的U盘是那位姓马的中间人给他的。从他把U盘插到自己电脑上的那一刻,就把U盘中的木马病毒激活了,他的电脑早就在别人的掌控之中了。   他画的每一张图,每一份计算数据的文档,都在对方的监控之下,不论是家里的电脑还是公司的电脑。通过这样的方式,对方获悉了他与“甲方”交接图纸的时间,而后利用电脑的后门端口把沈奇的图纸删了个一干二净,只留下了动过手脚的文件,然后木马自毁删除。   慌乱中的沈奇显然没有认出来,那个与他同处在一个电梯中的口罩男就是给他项目的“马经理”。“马经理”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确保计划成功,并且做一些收尾的事情。   他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眼下慌乱的他,面对陈总“打算怎么交代”的问题,恐怕连自己有手机这件事都给忘了。他终于体会到了束手无策的感觉。   而这个会所、眼前的这些人,让他脑海里过的全都是看过的黑帮电影的画面,严刑拷打、敲诈勒索、甚至卸胳膊卸腿,他不敢想象自己会遭遇什么。   报警?   对!找机会报警!   这时他才发现手机不在身边。大概是之前拉拉扯扯的时候落在家里了?无所谓,只要拖延一下时间,能缓过眼前的难关,总能想出办法。   “肯定是有人对我的图动手脚了,再给我点时间,我把图重新画好,设计费的尾款我不要了,行吗?”   可陈总的关注点早就不是设计图本身了。   “沈工,我好奇的是,你在图上标注那些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大家都关在一个屋子里,陈总索性把话挑明了,“是不是有谁让你拿这图纸来敲打我们的?”   ……   沈奇自己完全想不明白的事情,当然也就答不出来。对方最终并没有对他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行为,就让他离开了,代价是他写下了二十万的欠条,并且把车押在了那里。   没顾得上回家找手机,沈奇第一时间选择了报警,但这时他才发现,竟然拿不出任何对自己有利的证据。   他无法证明自己画过完整的设计图,也无法证明电脑里的图不是他画的;在他能拿出的与陈总那边沟通的聊天记录里,整个过程对方没有任何违法行为,完全是正常的项目交流,反倒是将他收了定金、却没干活的行为给“实锤”了。   双方没有签订正式的合同,也没有走项目报审批的流程,但他收钱却耽误了对方的工期、造成了损失,对方要赔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至于这个赔偿是多是少,充其量是个民事纠纷,警察也没什么办法。   警方记录下了他的事情,尤其重点关注了他提到的图纸上写着的“嗑药间”“溜冰间”之类的玩意儿,并且保留下了他说的U盘。   还没等沈奇想好该怎么向妻子解释这二十万的欠条,就收到了提前赶回来的苏蔓迎面一耳光。   苏蔓也没想到,除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老同学”,沈奇竟然还给她准备了其它的“惊喜”:结婚时购置的车被押出去了,二十万的欠条——这几乎是他们现在手头能拿出的全部存款。   那一通电话,几乎相当于是贴着脸在挑衅她这个“正室”。就算不喜欢看言情剧,她也知道这是明明白白的“婊”的行为,甭管是绿茶红茶还是什么别的口味。她的涵养让她不允许自己骂出脏话,可这就更使得她心里憋闷到极点。   沈奇给出的解释在她看来简直是荒唐可笑,天天加班画图赚钱,最后却因为图没了、倒欠了一笔巨款——   “你还不如直接说你根本没画图。”苏蔓铁青着脸,“谎称加班,其实是约你的旧情人去了吧?”   “手机找不到了,丢了,那怎么刚好就在她手里?怕不是约会之后落在她那儿了?”   “她在电话里可说了好多挺私密的事情,如果你不告诉她,她能对你的生活这么了解?”   ……   不知道该不该说沈奇运气好,至少他没有像老闹那样,落得个百口莫辩、还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沈愉没有再出现,也失去了联系。他重新买了手机,登录了微信,拿着清清白白的聊天记录给苏蔓看,却只换来一个一言难尽的冷笑。   信任一旦被破坏了,是很难重建的。   沈奇开始觉得是有人在算计自己了,可他又想不明白个中关节,对方图什么?怎么做到的?   在他家楼下,每天都会出现一两个目光不善的人,盯着他和苏蔓,时不时还会替换人手。他知道,这是陈总那边在警示他,钱没还清之前,老实点。   苏蔓先崩溃了。   她只是个想有一个幸福家庭、想好好过日子的普通女人,可现在却要每天面对楼下的盯梢、每天不由自主地对丈夫生疑,原本每天开车上班的她却要顶着精致的妆容去挤公交车,还要眼看着丈夫把银行里的理财一笔一笔取出来,准备拿去还债。   这些钱本是两边父母给他们的新家庭的“启动资金”。   这不是她想过的日子。   在一天下班后,她来到沈奇公司的楼下,等他一起回家。有一个年轻的短发女子与她擦肩而过,过了片刻,又有一个女孩子拎着包跑出来,冲着前面喊道:“沈愉,等等我!”   猛然警醒的苏蔓循声望去,那两个女孩子已经过了马路,等她想追时,来往的车流已经阻隔在她的面前了。   怎么这么巧?偏偏在他公司的楼下,出现一个叫沈愉的女子?   当天晚上,苏蔓提出了离婚,还有明确的财产分割方案;不管沈奇怎么解释、哀求,都没用。   ……   “这个客户,居然觉得不满意?”郝昊昊盯着手机屏幕,凝着眉头撇着嘴,觉得十分纳闷。   “可以理解。”说话的是童零,她正在欣赏手机里自己穿正装的照片。   “我不理解。”郝昊昊心情不太好,“二十万,这还不够出气的?你还无偿赠送了一出离婚大戏呢!”   童零摇了摇头:“跟五万比起来,二十万的确不少。但那五万是他辛辛苦苦工作攒下来结婚的,几乎是他对未来全部憧憬的基础;而沈奇这二十万,是两边父母给的,不是自己的心血。这两笔钱,分量不一样。” 第87章 惹事的站姐   “但还有你附赠的离婚服务呢!”   “毕竟他的婚姻也没了。”   “那是他自己跟那个叫小晴的姑娘提分手的,又不是小晴不要他。”   “就把这当作是他的担当吧!对他和小晴的家庭来说,五万块是一笔巨大的数目了,也许是他的自尊不允许小晴知道自己被坑了五万块钱,也不愿意让小晴跟他一起背债。”童零也觉得很惋惜,“最大的原因大概就是,他觉得小晴值得比他更好的人,不愿意再让小晴跟他多吃苦、浪费更多年华了。”   郝昊昊不服气地撅了撅嘴,没说话。   “跟人算账总是要连本带利的。这二十万外加一桩婚姻,可能在他看来只能算把‘本’给讨回来了。”童零说道,“他肯定还想要沈奇的‘利’。”   “真是枉费你牺牲色相去骗他。”郝昊昊赌气地拿起桌上的汽水一饮而尽,又“咚”地把瓶子重重放回桌上。   “这叫什么牺牲色相?”童零哑然失笑,伸手去抓他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而后调侃道,“连这你都吃醋?不至于吧?”   郝昊昊并没有躲闪,只是在童零松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把没什么发型的头发整理了一下,突然又转头看着童零,若有所思地问道:“叮当姐,你说,疯哥为什么要接这么一个活儿?这何小鹏是真真的没什么钱,那么点酬劳、干这么麻烦的事儿,为了写那个木马,我熬夜又掉了好几把头发……”   “怎么,替天行道的热血已经消退了?开始把这当生意了?”童零调侃道。   郝昊昊摇头:“那倒不是,我就是觉得咱这么辛苦,最后连个‘叫好’都没捞着……”   “疯哥当然有他的考虑。”童零说道,末了又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那个木马程序,你是按照疯哥的要求做的吧?”   “是啊!”   “那就行了。”童零拍了拍他的肩膀。   ……   1月27日,腊月十五。   今年的春节很晚,都已经到一月底了,才进入春运的节奏。武州算是个挺大的城市了,虽然比不了北上广,但每逢年关的“城乡人口大迁徙”也是十分壮观,同时也会给治安带来很大的压力。   就像坊间戏言的那样:就算平时治安再好的地方,到了逢年过节的,偷的抢的也都想给自己多捞点儿“年终奖”,这样才能打年货改善生活。   在各大商圈市场蹲守的反扒大队成员,成了最为忙碌的人;而火车站、机场之类的去处,则更是辛苦,民警们来得比乘客早,走得比乘客晚。   对“灰色正义”专案组成员来说,也是如此。   按照不成文的惯例,积压的命案应该在年底不惜一切代价攻破,给被害人也给警察们自己一个交代,过个好年。   但眼前再次陷入停滞的系列案侦破工作让大家是真的发愁,不仅担心年前破不了案,更担心这个犯罪APP在年前再次犯案,那可就是给人民大众添堵的大新闻了。   为了整理思路,唐达在带领大家回顾整个案情,捋清线索。   “目前记录在案的确定和疑似涉及灰色正义的案件,共有六件。”唐达指着大屏幕。   “去年十一月底,有人自称得到老闹授意举报一桩毒品交易;次日,老闹在一家废弃厂房中被陆瘸子手下马仔潘龙殴打致死。潘龙通话过的电话号码,指向灰色正义,但那个举报人始终没有找到。”   “老闹案发的同时,孙龙山的儿子被绑架,绑匪公然在电话中挑衅。第二天晚上,孙龙山在绑匪约定的地点被车撞身亡,绑匪释放其子孙晓峰,人质除了受惊吓之外并无大碍。犯罪动机源于孙晓峰打狗引发车祸,被邓思强下单报复,但撞死孙龙山的涉事司机并无犯罪证据。”   “第三桩案件,在十二月中旬,是危害最小、但舆论影响最大的,赵和成报复当年的失德教师徐正红,灰色正义拍下徐的爬行录像上传网络,引发不小的关注。”   “以上三个案件,经过外围侦查、网监配合,由手机号、网站ID等线索证实确实彼此相关。”   “第四、第五件案子,我们暂且称之为‘交换杀人案’。高利贷放贷人员张天齐坠楼死亡,而他死亡的照片,出现在了被他逼死的大学生林晓雨的母亲周萍的手机中,而周萍在收到照片的当晚与她的雇主宋鹏一起坠楼死亡。”   “这两件案子,并未与灰色正义产生明确的联系,并案依据暂时只有利益交换的因素以及‘替天行道’的犯罪特征。”   “第六件案子,被害人隋一白,涉嫌多起诈骗,金额巨大。与孙龙山案一样,犯罪分子并未直接施加暴力,却导致了被害人死亡的结果,但又查到了明确的‘下单雇主’。”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模仿犯案——周氏兄弟假借灰色正义的名号,实施犯罪。这也从侧面说明了,灰色正义日渐猖狂的行为,已经影响到了社会的一些角落,如果案子再拖下去,将会对治安、民心产生很大的动摇。”   ……   屏幕上展示的,大多是被害人的照片,带着血迹,触目惊心。   “现在,我们要做的,有这么几件事。”   开会时的唐达,严肃、认真、一言九鼎、掷地有声,很有稳定军心、振奋士气的效果,甚至让市公安系统的很多老前辈认为他越来越有钟奎的风范了。   “第一,对交换杀人案中的‘疑似’被害人宋鹏进行外围调查,查他的履历,以及是否得罪过什么人。”   “第二,给周萍发送张天齐死亡照片的人,查这个微信号的背后到底是谁。”   “这两件事——”   唐达还没说完,会议室大门被推开,顶着黑眼圈的陈凯抱着笔记本电脑出现在门口。   由于他要密切关注网络以及图像侦查部门的动态信息,所以并不是每次都参加专案组的会议,但现在却急吼吼地闯进来,说道:“头儿,我认为大家有必要关注一下这个信息。”   随着大家把目光投过来,陈凯也把电脑接好了线,将画面投到大屏幕上。   “我以‘灰色正义’为关键字,在几个大的社交媒体、尤其是涉及武州本地的话题下进行了频繁的搜索,发现这几个字现在的确出现得越来越多。”   陈凯展示出一些截图,大家可以看到大多是在一些令人气愤的新闻下面的评论,并没有很多的点赞或转发;也有个别的会来询问,想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APP,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而最后停留在屏幕上的,才是陈凯想让大家关注的。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这是前段时间的事儿。”陈凯的鼠标在屏幕上一张照片附近画了个圈,“某个年轻偶像明星的粉丝,开车追偶像的车,结果撞了一个外卖骑手。”   “被撞的骑手受伤不重,但那个追车的粉丝态度恶劣,不仅不道歉甚至当时还想继续去追偶像,引发了众怒,被拍下来丑态传到了网上。”   “没想到的是,这个叫于姗姗的粉丝,是那个偶像的站姐——”   “站姐?”崔磊一头雾水,“啥意思?”   “你可以理解为高级粉丝。”裴晓文替陈凯来解释了,“管理粉丝的人,经常组织粉丝活动。”   “对,”陈凯点头,“于姗姗在粉丝群中有不小的影响力——也许说煽动力更为准确。她出事之后,被气愤的路人在网上攻击了,然后她所在的粉丝群体进行了还击。”   陈凯又调出一拨照片:“还击的目标是那个录像并上传的路人姚歌,他的所有信息被扒了个底朝天,每天都有人在他家或工作单位外面骂,说他蓄意抹黑那位偶像;对于他多年前在网上发表过的一些不当言论,也被抠字眼一样揪出来,寄邮件到他的公司去,以人品低劣为由要求公司辞退他。”   最后,陈凯指着一张照片,面色沉重地说道:“最过分的是,姚歌的父母收到了花圈,直接送上门的那种。警方按寻衅滋事控制了几人,但这铺天盖地的网络暴力已经对姚歌一家造成了非常大的伤害。”   “迫于压力,束手无策的姚歌本人在网上向网友求助,甚至最后向该粉丝团体道歉了。在他道歉的话题下面,集中出现了几十条关于灰色正义的评论,主要是两个人一问一答,一个推荐找灰色正义出气,另一个问怎么找、多少钱。”   “那个询问的人,是姚歌本人吗?”唐达问道。   陈凯摇头否认:“虽然我没和姚歌接触,但应该不是他。这两个账户都是注册地址在海外的小号,我怀疑是灰色正义自导自演给网友看的。”   “自导自演,不一定会引起关注啊!”石百乐提出疑问。   “之所以建议大家注意,是因为这件事是近期热点话题中唯一一个发生在武州的,而且关注度高,按灰色正义越来越猖狂、到处发小广告宣传的特点,说不定想借此博一下关注呢?”陈凯反问。 第88章 反噬   陈凯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专案组会议第二天,这则社会热点就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站姐于姗姗的个人信息,已经被挂在了武州本地的几个论坛上。   有的人发出了她的工作信息,有的公布了她的电话号码,还有的在页面里挂上了她的住址。可能是为了体现大家与那些狂热的粉丝的区别,网友们还在号召大家“守住底线”“祸不及家人”,不要骚扰于姗姗的父母。   各种信息碎片被人拼凑整理起来,由那些看不惯粉丝们不理智行径的人到处“刷屏”,于姗姗的履历在短短一天之内就被扒了个底朝天,连上小学的时候喜欢哪个男生都人尽皆知;甚至还有她的老同学现身说法,说她在大学期间为了奖学金弄虚作假,还放出了证据。   一边是人人喊打的“臭名”,另一边却是明星粉丝们疯狂的“控评”。很快,只要是有关于于姗姗隐私信息的地方,就会有大批网络帐号排着整齐的队形、用统一的口号为她鸣不平,说网友侵犯普通人隐私、想借此搞坏偶像的名声、要追究法律责任。   这些人里,不乏有当初骚扰攻击姚歌的,他们可没想过自己是不是侵犯了别人的隐私。   “好家伙,要不是知道来龙去脉,光看这架势,我都要以为这于姗姗才是偶像了,这一呼百应的……”崔磊看得咋舌。   “这些粉丝大多认为偶像和自己是命运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裴晓文看得很透,无奈地摇着头,“在他们眼里,除了偶像的竞争对手,不可能有人不喜欢他们的偶像。所以,现在有人‘搞事情’,肯定就是‘对家使坏’。”   “头儿,要不要介入?”陈凯问道。   “怎么介入?”唐达反问。   “预防犯罪啊!”陈凯两手一摊,“灰色正义肯定在关注这件事,现在于姗姗的个人信息已经透明了,进一步降低了对方的犯罪难度,如果灰色正义想要——”   没等唐达开口,崔磊先摇头了:“第一,于姗姗交通肇事,这事归交警管,而且已经结束了;她以及姚歌的个人信息泄露,也该由相关部门去处理。第二,灰色正义并不是真正的打抱不平,不像那些小说电影里专门在什么‘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惩治坏人——他可是收钱的,无利不起早,总得有人下单才——”   “姚歌啊!我觉得他现在肯定比那被撞的快递小哥还恨于姗姗。”陈凯熟悉网络,深知这种无形的暴力伤害之大。   “想什么呢!”这下连裴晓文都反对了,“姚歌是个受害者,你难道要把他当潜在的犯罪嫌疑人,监视起来?还是说,动用警方的力量去保护于姗姗?总得考虑舆论影响啊!现在又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明于姗姗有危险,真这么干的话,网络上可要翻天了。”   唐达打断了他们的讨论:“还是从现有的案情入手,我已经让小石去查——”   话音未落,石百乐就拿着一摞资料出现在了门口。   ……   “目前跟灰色正义产生联系的人里,这个宋鹏的履历是最复杂的一个。”石百乐风尘仆仆,显然是做了大量的外围调查,“几十年商海打拼,高光时刻不少,但早些年也的确得罪过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资料在桌上一一摆开。   “宋鹏刚下海从商的时候,很多方面的制度都还不太完善,被他钻了不少空子,靠投机倒把赚到了第一桶金。”   “之后,他开始涉足很多领域,卖服装、做餐饮、包括开网吧,每一样都做得不错,钱越挣越多,甚至有形成产业链的趋势。”   “但是,有一点十分为人诟病——这可以说是宋鹏发家史上的黑历史,也最可能是他招人记恨的地方。在他赚钱的同时,周边的同类型生意一定会受到影响——他开餐饮,这条街上的餐馆就接二连三地倒闭;他卖服装,隔壁家的衣服上就发现蛀虫什么的;他干网吧,那周边的网吧动不动就会断网停电……”   在座的都是有经验的警察,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   “手够黑的。”崔磊感叹了一句。   “问题是,他用的都是些小手段:往人家餐馆里扔蟑螂,往服装店的陈列架上抹油抹糖汁儿,折腾网吧的总电闸。一来够不上犯罪,二来宋家人丁兴旺,弄些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使坏,你还真抓不着他宋鹏本人的把柄。”   “而且,说实话,就算人家餐馆报案,调查之后真相大白,也没啥用。人家食客又不是非得在特定某一家吃,一听说这家闹过蟑螂、那家窜过耗子,就不可能再进门了。”   “所以说,在这个时期,宋鹏到底得罪过多少人,恐怕他本人都记不过来。外围调查也是通过他们企业中一些元老级的职员了解到的,这些人虽然瞧不上这种行为,但不影响他们在这儿上班,毕竟不能跟钱过不去;再就是住在当年这些地段的老街坊,有的就是被他坑过的店主本人。”   裴晓文提出了质疑:“可是,按资料显示,这些事情距今已经二十年左右了,有的甚至更早,宋家产业做大之后,反倒是遵纪守法地‘洗白’了。那时候结下的仇,这么久了才报?”   “没什么不可能的。”唐达从身旁的案卷中抽出一份,放在桌上,“这不就是现成的例子?”   众人一起看过去,案卷上写着两个名字:赵和成、徐正红。   大家一起默然。   这真的是再合适不过的例子:因陈旧观念所致,九十年代的很多乡村学校,真的是把体罚学生当做一件很正常的事,连家长都不会提出异议。徐正红的确做得过火,但赵和成时隔二十多年的报复也值得令人深思。   ……   关于宋鹏的调查,工作量不小,洪昌分局以及宋鹏的户口所在地江口区投入了许多警力。另一边,陈凯虽然时刻关注着网络上“站姐撞人”事件的进展,其它的调查却也没停下。   他很快查到了与周萍进行过语音通话的那个微信号的信息。这个号注册得很早,是网络还没有要求实名制的时候,用一个同样没有实名的QQ号申请的,之后一直没有绑定过手机号码。这个号之前是被人用来进行“刷票”之类的行为,比如给某比赛投票、给某文章增加点击,或者用来帮忙分享转发、借此砍价购物,总之是一个从事这类业务的工作室所拥有的众多账号其中一个。   后来,随着各媒体、网络公司对这方面行为的日渐规范,刷票生意越来越难做,这个工作室就关门了。陈凯找到了当时的老板,老板说为了“回点血”,他把这些微信号都拿出去卖了,还真有不少买家。   除了想搞电信诈骗的、玩“杀猪盘”的、做微商的,还有一拨人是买去当小号。据老板说,很多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人,想搞外遇、出轨、一夜情,但现在各种社交方式总要绑定手机之类的实名信息,他们怕被发现,就想到了这种没主的账号。   有人愿意买,老板当然也愿意卖,但具体到某个号码卖给谁了,他可就真说不上来了。因为有很多人是线下买的,现场交钱改密码,他也没必要去记买家的个人信息。   陈凯绞尽脑汁之后,决定另辟蹊径。他大费周章地找到了这个账号修改密码的日期,然后去比对这个工作室老板的各种网络通讯工具在那个时候的联系人记录。所有老板能想起来的、发布过售卖微信号的平台、网站,他都找了一遍,无奈有些网站都已经倒了,老板也没法全部回忆起来,最后只靠着老板仍然在用的几个社交账号上的记录,拼凑出几个客户的信息来。   可惜的是,这些客户也没有实名,没法一一对应地找到人,更没法从这些账号上找到与灰色正义的关联。   “小号,小号,到处都特么是小号!”   陈凯有一种浑身力气无处使的感觉,近期对网络上提及“灰色正义”的ID进行监控,也大多是无功而返。要么是只上一次就消失的小号,要么是注册地、登陆地全部显示海外,他甚至假装成感兴趣的人与其中一个四处“推广”的人聊了几句,结果这人竟然一问三不知,说是有人给钱让他发的,而他人在国外,纯属是无聊了挣点零花钱。   陈凯烦躁地翻看着电脑屏幕,冷不丁就刷到一条新闻,后面跟着通红的“最新热点”几个字。只一秒钟,他的手指已经滑着鼠标拖到了别的页面,但紧接着他整个人都坐直了,飞快地找回了刚才的新闻画面,只看了一眼,两眼瞬间就瞪圆了。   新闻标题是:《明星站姐突遭车祸,失去理智的粉丝终于被反噬》。   顾不上细看内容,陈凯“腾”地一下就跳了起来,把手里的资料狠狠摔在桌子上:“我说什么来着!” 第89章 开车兜风   “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陈凯一直在重复这句话,捶胸顿足的他看着专案组的每一个同事,带着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你先别激动,一条新闻而已,还不一定是怎么回事呢!”崔磊安抚着他,虽然自己也觉得这事儿挺匪夷所思的——   这灰色正义到处打小广告有一段日子了,网监甚至介入后封禁了部分账号;除了在城市中不见光的犄角旮旯里散播消息,像“团购”下单报复隋一白的王涛等人、以及模仿犯周氏兄弟,没见有多少人真正去搭理这个“绿林好汉”,尤其是从正规的媒介、渠道。   怎么偏偏是这个网络热点话题的当事人搅和进去了?   “的确还有未知数。”裴晓文扳着手指头在盘算,“第一,这可能压根就是场意外,是巧合;第二,这起车祸的肇事司机并没有逃逸,很快就被控制了,现在人应该还在交警大队呢,去调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巧合?灰色正义前脚刷完存在感,于珊珊后脚就被车撞了?”陈凯摇头。   “说不准又是模仿犯、或者只是单纯有人气愤而已呢!”石百乐双手合十,抱着一丁点希望“祈祷”着,虽说多一桩案件就会多一点线索,但每一名警察肯定都希望不要再有新的大案发生。   “等头儿的消息吧!”   一群人在这儿干着急也没什么用,说来说去也是瞎猜而已,只能老老实实地静坐等待。   ……   这种跑腿的事情本来不该唐达亲自出马。但陈凯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其他人都在队里,只有唐达去市局办事了。在回来的路上,他决定顺道去一趟交警大队,探探这个肇事司机的底。   系列案侦查期间,专案组与交警部门也有不少接触,大队里不少人都对此有所耳闻。不过这一桩车祸,在交警看来,十分简单,他们并没有往灰色正义的方面去想,更没有通知专案组;因此,唐达登门的时候,交警队长黄勇还挺意外的。   不过更意外的是唐达。   他没想到交警队外面竟然是这样的场景。   陈凯发现这条新闻的时候,消息刚发布了半个小时,算得上是十分及时了。但有一批人他们收到消息并非通过媒体,唐达赶到时,他们已经在交警队外聚集好长时间了。   唐达是何等敏锐的人,他只扫了一眼,就想清楚了这形色各异的年轻男女们是什么来路——那个偶像明星的粉丝们。   差不多有上百人围在交警队的大门口,仅留出一条车辆进出通行的道路。有一个看上去稍微成熟一点的男子站在最前面,似乎在对众人的行为进行指挥引导。   唐达开着车费劲地从那狭窄的通路中间挤进去,他有心把车窗留了条缝隙,隐约听见那指挥者在说“不要干扰警察正常公务”“不要拿出后援会的牌子”之类的话。   “这群人跑这儿来干什么?”黄勇迎着唐达往大楼里面走的时候,唐达问道。   “我一开始也纳闷来着。”黄勇翻了个白眼,“后来是队里有个小年轻的了解时事,看见了事故双方的信息,给大家伙做了‘科普’,这才明白,知道是什么人。”   “没闹事儿吧?”   “没有,表现得还挺克制。一不堵塞交通、二不妨碍公务,派人过去问了,人家就说是朋友聚会,在这儿等人。你说咋办?这车祸已经上新闻了,万一眼下的局面处理不好,再惹来一波媒体关注,可就太麻烦了。”黄勇直挠头。   “等人?事故不严重吧?”唐达皱起了眉头。   “不幸中的万幸,没出人命。不过那个叫于姗姗的姑娘摔得不轻,应该有好几处都骨折了,人在医院。都跟这帮人说了,但他们还是不走,所以我估摸着他们想是等那肇事的小伙子出来。”   “或者是借此给警方施加舆论压力。”唐达脸色不太好看。   “唉……”黄勇只能叹气。   “蓄意车祸伤人么?”唐达问道。   被唐达这么一问,黄勇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你是怀疑这个案件也属于你们的那个……”   话没说完,他又摇了摇头:“我们也的确产生过疑问,但确实不像。这肇事车主自己都吓得不轻,而且,他的刹车确实坏了。总不能因为这于珊珊之前撞过别人,就怀疑她出车祸是被报复吧?”   “肇事司机是什么人?”   “你这位专业人士来了,就跟我一块儿去看看吧!挺老实一个小伙子,反正不像是个犯罪分子的模样。”黄勇耸了耸肩膀。   ……   交警大队里,唐达拿着黄勇递给他的一张纸,简单扫了两眼,就把目光移到了不远处椅子上。那里正坐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年轻小伙子,他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只是时不时地伸长脖子,往窗外望去,大概是想看看楼外大门口的情况。   “我们登记信息肯定不像你们那么细致。”黄勇解释着,“导致事故的直接原因是刹车失灵,具体的还得对车辆进行检查。伤者在医院,这小伙子也垫付了一笔医药费;他开的是一辆租来的共享汽车,这种车的车况没什么保证,如果是车子方面的问题,他还得找相应的负责人索赔,所以我们并没有对他采取强制措施。他之所以不走,应该是担心门口那帮人。”   唐达心里也明白这些,他一边朝那小伙子走去,一边下意识地往窗外瞟了一眼。   这一瞟,他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然后立刻靠到窗台上,眯着眼睛往大门口看去。   “怎么了?”黄勇见状,一边问一边也凑过去。   大门外密密麻麻的人头涌动,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帮我盯住那个戴咖啡色毛线帽子的!”唐达转头就往楼梯大步跑去。   “哪儿?”黄勇一头雾水。   “大门正对面!人群外面!斑马线旁边!”唐达喊着,人已经消失在楼梯间。   黄勇的双眼这才定位到了他说的位置,那里果然站着一个穿着军大衣、带着毛线帽子的男人。距离实在太远,根本看不清五官,只能判断出体型比较敦实,一米七出头的身高。这男人双臂抱在胸前,正看着斑马线对面的人群,不过却没有想过马路的意图。   “这么远还能认出是什么人?”黄勇腹诽道,“千里眼啊?”   唐达很快已经冲出了楼门,虽然已经不是崔磊那二十多岁正当年的身体,但这位从不曾荒废训练的刑警队长身手仍然不凡,据说至今在队里仍是头号搏击高手。他状如猛虎地大步奔到了大院门口,引得那些聚集的粉丝们纷纷侧目,但等他放慢脚步,试图混入人群中再悄悄过马路时,目光却从耸动的人头中失去了目标。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也响了,是黄勇。   “喂?”他接起来。   “那人走了。就在你刚出冲出楼门的时候,他转头从绿化带的缺口那儿往南走了,有行道树遮挡视线,再远了就看不见了。”   ……   虽然是在大冬天,但刚出猛地这么一跑,唐达脑门上还是出了汗。   “刚才那是什么人?逃犯?”见唐达回来,黄勇问道。   唐达摇了摇头:“就是觉得有点可疑。”   “不过他好像不是特意逃跑的,走的时候优哉游哉的,而且他那个位置也看不见你冲他去了。”黄勇说道,又补充了一句,“需要调沿途监控吗?”   “不用,我先跟这小伙子简单聊聊。”唐达说着,其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刚才要冲出去,就是一瞬间的感觉,觉得那个人有点眼熟、但一时间又回想不起来什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打开门,走到了那个肇事司机面前。   听见有脚步声,那年轻人抬起头来,他知道其中那个圆脸、带着点络腮胡茬的是交警黄队长,另一个却不认得。   “何小鹏?”唐达记住了刚才从资料上看到的名字。   年轻人怔怔地点了点头。   “别紧张,就是找你了解一点情况。”唐达看出了他的拘谨,在他对面坐下,摆出一副闲聊的样子,“多久驾龄了?”   “七,七年。”何小鹏的声音比较小。   “七年啊,时间不短了,自己没买车?”唐达问道。   “没钱。”何小鹏面露惭色,渐渐地低下头去。   唐达大致算了一下,恍然道:“哦,你是刚成年就考驾照了对吧?那会儿应该还在上大学。”   “嗯。”何小鹏点头。   “怪不得,这才工作两三年,正常,开共享汽车也挺好,还环保。”他宽慰着这个看起来有点敏感的年轻人。   眼前这个看似严肃、聊天却很温和的“大叔”让何小鹏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闷闷地垂着脑袋。   “以前开车出过事故么?”唐达接着问。   何小鹏摇头:“我开车机会少。”   “那怎么今天想到要租车了?打算周末去哪儿放松度假么?”   “我……”何小鹏有一瞬间的迟疑,“就是心情不好,想体验一下开车兜风的感觉。” 第90章 无中生“油”   “吓坏了吧?”唐达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知是出于对车祸的后怕还是对外面那群人的畏惧,何小鹏似乎没有心思聊天了,脑袋耷拉着,让对面的两人看不到他的眼睛。   “不用担心什么,我也是警察。如果你有困难的话,一会儿我可以送你离开这里,不用搭理外面的人。”   这句话似乎还有点作用,何小鹏抬起头看着他,两眼闪烁的光里不知传达出了什么情绪。   “你认识姚歌吗?”唐达抛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何小鹏整个人似乎微微抖了一下,眼睛斜着往旁边瞥了一瞬间,然后抬起头微微往旁边转了一个细微的小角度,似乎是想摇头,却又很快僵住,然后点了点头:“不认识,但是知道这个人。”   “从网络上知道的吗?”唐达微微眯起眼睛,注意着这个年轻人的每一个细微举动。   “不是。”何小鹏这次是明明白白地摇头,“刚才有一位交警告诉我的。”   这个回答让唐达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熄灭了,他有点意外地看向黄勇,就见这位交警队长也无奈地耸了耸肩:“记录案情的时候,发现那位姑娘就是网络热点当事人,大伙就讨论了几句。”   “这下网络热点就要从于姗姗身上转移到你身上了。”唐达对何小鹏说道,“你得有个应对压力的思想准备。”   “准……准备什么?”何小鹏有些茫然。   “于姗姗可不是个普通网友,以她和那些粉丝朋友的煽动性,说不定会把这件事上升到偶像人气之类的层面,到时候也许那个明星在全国的追捧者都会对你进行攻击。”唐达的神情很严肃,“你和家人的生活也会受到影响。”   “当然也会有人替你说话的。”看到何小鹏有点被吓懵了,于心不忍的黄勇赶紧补充了一句。   唐达不在意黄勇的插话,反而顺着这个思路说道:“这起事故,到底是谁的责任,交警队自然会有界定。如果的确是车辆本身的问题,黄队长他们可以帮你证明。”   何小鹏整个人刚要松懈下来,唐达又突然问道:“孙龙山、张天齐、隋一白,这几个名字你听说过么?”   何小鹏摇头,看得出这几个名字没有引起他任何思绪上的波动。   “马河桥、大龙寺、实验小学,这几个地方知道在哪吗?”唐达继续。   何小鹏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些,但还是认真回答:“后两个我知道,马河桥……好像没听说过。”   ……   已经进入节奏了。   唐达心里暗暗想着,通过这几个问题,他已经基本找到了何小鹏在说话时表情的基线。这不是在审讯室,他也没有亮明刑警的身份,这让何小鹏更加的放松,表现也更加真实。   有了基线的定位参考,唐达决定抛出那个最关键的问题,这将决定他一会儿是开车把何小鹏单纯地送出交警队、还是直接把他直接带回刑警队。   “这是第一次替灰色正义办事吧?”   这个问题里面包含了两层用意。   第一,唐达想通过“灰色正义”这四个字来观察何小鹏一瞬间的反应。“巧合”这种说法,作为刑警队长的他是很难相信的;而那些明星偶像、资本粉丝之间的争斗,他也懒得搭理。但如果这起车祸真的有人为因素在内,那么他首先得判断是灰色正义所为、还是单纯有人“报复”“出气”。   第二,经过初步判断,何小鹏刚才说的大部分是实话,那么警方目前着重侦查的几桩案件应该的确与他无关。考虑到“交换杀人案”中有像周萍一样的普通人参与犯案,那何小鹏会不会也扮演了类似的角色?   果然,这个连黄勇都有些错愕的问题,引起了何小鹏更为复杂的反应。   他先是想摇头,但觉得不对之后,动作短暂地僵了一瞬,又抬头皱着眉问:“灰色……什么?”   他的眉头扭在一起,显得过于用力,却仍然没法完全隐藏住眼神中的惊讶。这个反应可与刚才说自己没听过马河桥时大为不同。   唐达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证件,亮在了何小鹏眼前。   “洪昌区刑警大队。小伙子,我们需要你配合一下调查。”   ……   对这个叫何小鹏的年轻人,唐达的印象不算太坏,但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优秀刑警,他不会让自己的办案工作受到哪怕一丁点感性思维的影响。   在回刑警队的路上,何小鹏一直蔫着不说话,只是时不时地叹着气,甚至用手去拼命抓自己的头发,似乎是在释放懊恼的情绪,但又像是被压抑了太久以至于连发泄都不会表达了。   这让唐达心里更加有数了,现在他最关心的是,这个看起来敏感甚至脆弱的人,能不能成为突破口呢?   交换杀人案是否为“灰色正义”所犯,一直因证据链不够严谨而让专案组举棋不定,能否借此一举将证据补全?   与对待其他嫌疑人时施以雷霆攻势不同,在见到何小鹏之后,石百乐就全然不谈案子,反倒是问工作、聊情感八卦。   与此同时,按照唐达的指示,陈凯和裴晓文陪着图侦部门一起把那辆共享汽车在车祸前二十四小时的轨迹都查了一遍。   谁知,这一查,竟然查的大伙越来越茫然。   在何小鹏租车之前,这辆车的前一个使用者正常行驶了大概十几公里,侦察员找到了对方并核实了情况。这是一名中年女士,收养了一条大型流浪犬,到了该打疫苗的时候,家里的车却坏了。因为出租车都不愿意载这么大的狗,她便想到了共享汽车。还车之前,她还特意把车子内部的卫生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以免影响后面的使用者。   何小鹏是次日上午租的车。他开着车在几个比较豪华的酒店外面晃悠了一阵子,与其像他所说的在兜风散心,倒不如说更像是个来盯梢抓奸的人。   他最后停车的位置在国兴路万华酒店,这里算是武州最顶级的酒店之一了,接待过数不清的明星、富豪,还经常承办各式各样的论坛峰会。   根据外围调查,于姗姗等人喜欢的那位偶像,不久后又会在武州参加活动,而这些资深铁粉们今天通过内部消息得知,偶像届时将会在万华酒店下榻。   因此,于姗姗今天上午出现在这里,多半是来抢订房间的。   何小鹏停车的时候,于姗姗刚进酒店十几分钟。他下车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在里面待了不到半个小时,等他出来时,于姗姗也刚走出酒店门口。   就像他是特意为了于姗姗卡着时间一样。   接着,他上车,发动,一脚油门踩下去,但才刚刚开出去几十米,路口的交通信号灯就变红了。   监控中,前面的车依次停下,何小鹏的车却全然不见减速,眼看着离前车越来越近,紧接着就左右摇晃起来,然后明显有一瞬间的加速,方向一拧就径直冲向了路边。   ……   于姗姗被车身顶飞出去的画面看着还是十分惊心动魄的。能够没有生命危险,一是因为运气好,二是何小鹏在最后一瞬间似乎转了方向盘。不然的话,于姗姗将会被车头直接挤压在路边店铺的墙壁上,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这一瞬间的细微变化,改变了于姗姗的生死,也让警方从何小鹏的复杂心态中看出了端倪。   黄勇已经跟唐达打了电话,确认车辆的刹车系统的确有问题。   “刹车片上有润滑油,非常多的油,肯定不正常。”   这可就奇怪了。   图侦部门反复查看了何小鹏在万华酒店对面停车之前的录像,行驶一切正常,尤其是停车时还明显刹了车。   监控的角度很理想,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停车的这段时间里根本就没人接近过这辆车。   可怎么开车的时候就有油了?油从哪来的?就算有人动手脚,也不可能隔空把油变到刹车片上吧?   这个问题悬而未决,另一边却有进展。没等外围调查,石百乐光是“闲聊”就已经把何小鹏的情况都摸清楚了。   家庭条件不好、努力工作却遭遇不公、不想拖累女友而分手、独自承担债务,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把车祸中于姗姗的部分去掉,几乎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人生失意驾车自杀”的故事。   “像不像那个跳楼大学生的母亲?”石百乐问专案组的同事们。   但何小鹏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消极厌世倾向,反而在举手投足间透露着自我矛盾和纠结。这也让大家觉得有希望从他身上获得突破,可这还需要石百乐再去“多费口舌”。   “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裴晓文风风火火地闯进办公室,把手机里的两张照片通过设备投影到了大屏幕上:这是同一个位置的监控画面,从右上角的时间数字来看,应该分别是何小鹏停车之前和车子开走之后。   画面中,除了那个空车位之外,前后都有车停着。可以说,除了路边的行人之外,两幅画面大概只有光线明暗稍有区别。   “看出有什么区别了吗?”裴晓文一脸兴奋地看着所有人。   除了微笑着颔首的唐达之外,其他人全在大眼瞪小眼挠头。 第91章 何小鹏的痛苦   “没看出来?”裴晓文扶着额头环视所有人。   大家都摇了摇头。   “看这儿!”裴晓文跑到大屏幕前面,同时伸出左右手在两边照片的同一个位置画了个圆圈。   “井盖?”崔磊眯着眼睛凑近了一点。   事出紧急,照片并未经过清晰度的处理,被放大之后显得更加模糊了,但仍然可以辨认出那个圆形的物体是井盖。   “对!”裴晓文点头,“井盖的角度变了!”   她这么一说,大家再有针对性地去看,的确看出问题了:井盖上的花纹虽然看不清,但在对比之后,的确能看出井盖经过了微微的旋转;除此之外,在第二张照片中,还可以看到井盖附近的路面有几道深色的痕迹,不知道是水还是泥。   “从井里钻出来的?”大家明白了裴晓文的意思,但却觉得这未免太离奇了一点。   “忍者神龟啊!”石百乐感叹着。   “赶快去现场,能提取到路面的痕迹最好,如果不行,那就看看井盖底下有没有名堂!”唐达发号施令了。   赶到现场之后,专案组的成员才真正相信了裴晓文提出的这种可能性。   这条路在武州算是很有历史了,这么多年来经过许多次正式的和不正式的修整,因此看起来就像左一个窟窿右一个补丁,很不美观,路况也很不平整,连井盖的排列都不是很整齐;而何小鹏停车的那个位置,路面凹凸不平,井盖处最低,两侧一米左右的位置要稍微隆起一些。有了这个特征之后,一旦车停在正上方,车底下的空间会比普通平整的路面要大;因此,虽然那辆共享汽车的底盘不算太高,下面仍然可以留出一个人勉强活动的空间。   这段时间,这个位置应该又停过车,轮胎痕迹很杂乱,但这并不是很重要。在井盖的一侧,仍然保留着一些深色的痕迹,看起来应该是沾有污泥的物体在地面上擦蹭过。   “犯罪嫌疑人从井里出来,身上难免会沾到污物。可惜现在是冬天,穿的衣服厚,这些擦蹭痕迹里恐怕提取不到DNA。”裴晓文惋惜地摇着头。   “还有井下面呢!”崔磊倒是干劲十足。   ……   经过辛苦又复杂的勘察,专案组终于在“井下世界”里提取到了有用的物证,这可是追踪系列案以来,最为难得的一次。   有脚印。   在靠近井口的位置,裴晓文提取到了一枚完整的足迹。虽然沾了泥水,而且是留在井下侧面的内壁上,无法通过这个足迹来判断这个人的足底着力点分布情况,但足够清晰的鞋底纹路和大小形状,仍然对侦破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不仅如此,专案组还找到了嫌疑人离开井道管网的地点,并且还原出了整个过程。   “犯罪嫌疑人从团结支路的一处井口进入管网,这个位置的监控条件非常不理想,没有能拍到该井口的摄像头。进入管网之后,他一直来到了何小鹏停车位置的井口下面,期间步行的距离大约是一公里左右。何小鹏停车后,他钻出井口,在刹车上做了手脚,而后再原路返回。”裴晓文向专案组介绍着情况,“根据足迹来判断,应该是四十一码的雨鞋。”   “四十一码……身高应该不会太高,但这折腾井盖的体力活儿,如果没人帮忙的话,多半得是男性才能完成。”崔磊边思索边说着。   “小石。”唐达给了石百乐一个眼神。   石百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反应过来,这是自己有任务了——这个“忍者神龟”几乎把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包圆了,可以说何小鹏只要负责开车就行了。可就算何小鹏摆出的样子再懊悔、再无辜,这一系列的事情用“巧合”来解释也太离谱了。   偏偏是他把车停在了特定的井盖上方,偏偏是他在于姗姗走出酒店时发动了汽车,又偏偏在汽车失控后冲向了这个不久前才撞了别人的人。   有了这些调查来的信息,再跟何小鹏聊天的时候,石百乐可就有底多了。在他的攻势下,何小鹏这个只会画设计图的木讷技术男很快就表现得破绽百出,可仍然坚持什么都不承认,被问急了就干脆沉默下来。   直到石百乐拿出手机,翻出一张图片,摆在他面前:这是一条微博的截图,里面有一个女孩子的照片。   那个年轻女孩子对着镜头伸出手比着“V”字,脸上抿着嘴正在微笑,但眼睛却红红的、甚至有点肿;在她的背后,是一张病床,上面躺着一个面容憔悴但也在努力微笑的中年妇女。两人的眉眼很像,照片下配的文字是“感谢所有人,妈妈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好了”。   何小鹏看着照片,手微微抖着,石百乐突然说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事故中你最后那一瞬间的挣扎,把于姗姗从阎王爷那儿拉回来了。她得救了,小晴的妈妈也得救了。我能看得出,你很后悔自己撞了人,那么——你后悔跟小晴分手么?”   这个问题,让已经思想斗争了一整天、饱受精神折磨的何小鹏,在一瞬间溃不成军。   ……   “我是在线上接触到‘灰色正义’的……”   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哭之后,何小鹏正式卸下了全部的防御,对专案组知无不言。欠下五万块的债务之后,他更加拼命地工作,想着尽早攒钱还债;每天除了工作之外,就是在医院帮小晴照顾她母亲,没有一丁点放松的时间。   每天高速运转的大脑和紧绷的神经线,在小晴母亲手术完成、拿到病理报告之后,达到了极限。随着所有人心中的石头落地,何小鹏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没想到这偶然的一放松,他竟然又在工作中出了差错。   幸运的是,这次差错并不影响任何其他人,只是要将他前一天的全部图纸进行一次修改。刚以为能获得短暂的喘息之机,却眼看着消失不见,这让疲惫不堪的何小鹏变得异常烦躁。一直关心他的小晴,见他一直盯着电脑“鏖战”,怕他太过劳累,便反复催他先好好睡一觉,把工作的事情先放一晚。   这却成了让何小鹏的理智崩溃的最后一击。   “我怎么休息!我没时间了!”   虽然那时的他冲动愤怒,但何小鹏至今还清楚的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   “我求求你行行好!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图画不完,拿什么挣钱!拿什么还钱!”   说话时,他激动地挥拳砸着桌子,状若发狂,对着他从来不曾凶过的小晴。被吓懵的小晴当场就流了泪,她不明白为什么男朋友、准未婚夫会突然这样,不明白他说的“还钱”是怎么回事。她想再问,但何小鹏却收拾好笔记本电脑,深更半夜地出了门。   他找了一家通宵营业的麦当劳,用了大半夜的时间弥补了工作上的失误,而后对着一杯可乐发呆,直到自己不知不觉地坐着睡着了。   长时间高压的生活让他形成了准到可怕的生物钟,哪怕是这样的精神疲惫之下,他的大脑仍然如机械一样,在早上七点钟准时醒来,然后夹着电脑赶到公司。   公司紧闭的大门提醒他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日期。   周六。   ……   那天,何小鹏坐在公司门口的地上,哭了笑,笑了哭。   他哭自己如此拼命地努力,却仍然举手投足皆是狼狈;原本只是一心想和小晴有一个美满的家,可这简单的目标却永远遥不可及。他笑自己草木皆兵,因为担心工作上被批评、被扣工资,却在周末凭空给自己增添这么多危机感,然后向最心爱的人发了脾气。   明明是为了给她美好的生活,最后却让她承担了自己崩溃的情绪。   应该回去向她道个歉。   何小鹏想着,站起身来,却在弯腰捡起电脑包的时候,不小心把上衣兜里的钱包给掉出来了。他无奈地再次弯腰,捡起钱包——这里面明明一毛钱都没有,但因为是小晴送的,他还是一直带在身边。   钱,钱,钱,绕不开的钱。   脑海里没来由地又浮现出“五万”这个数字,让何小鹏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情绪再次被冲击得乱七八糟。一瞬间,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之前绝对不会有的念头。   就这么回去,小晴肯定会原谅他,然后一起为未来奋斗。可是……他不敢想象小晴得知五万块的债务时该有多难过。就算还上这五万,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难道让小晴一直像他一样,紧绷着一根弦,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和差错,连病都生不起?   这不是他想给小晴的生活。不如,趁这个机会……   他向小晴提了分手,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因为怕自己多想一会儿又会反悔了。阿姨的病已经不用太担心了,以小晴这么优秀的条件,以后的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只要他走出这一步、狠下心来,就不会再拖累小晴了。   至于他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他想起了那天在微博上看到的“灰色正义”,还有那个让他失去五万块钱的人。 第92章 军大衣   “我联系了他之后,才知道原来这事儿也要钱……”何小鹏苦笑着摇头,“因为钱的事儿受气,因为没钱选择分手,到最后想要出个气竟然还要钱……”   “根据我们目前的了解,这灰色正义替人出气的要价不算低,至少对你来说,应该有点困难吧?”石百乐问道。   这一问,何小鹏的脸上浮现出更加明显的苦涩,明明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在浑身上下找不到半点儿的朝气和希望。   他点了点头,接着又摇起了头:“可能对有些人而言,只是九牛一毛而已——当然,那些人恐怕生活如意得很,没那么多气要出。但对我来说……你知道他开价多少钱吗?五万!呵呵,绕不开的五万……”   与以往的犯罪嫌疑人不同,何小鹏不仅良知未泯,他的经历、配合的态度以及脆弱的状态,让石百乐有更多的耐心去跟他沟通。这个过程,与其说是在讯问,倒更像是石百乐在听他倾诉。   “但我当时实在是一口气堵在心口,难受得很。尤其是小晴给我打电话,哭着问我为什么要分手的时候。明明刚从医院得知关于她妈妈的好消息,我却给了她这样一个转折,现在想想,真的让人心疼她。她哭得越伤心,我就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越恨。”   何小鹏仰起头,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似乎在酝酿什么。片刻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已经坐在这儿了,也不怕丢人了。警察同志,我说句实话,有一瞬间,我想亲手杀了沈奇。”   没等石百乐答话,他又接着说道:“但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我不敢。我没有勇气去做剥夺别人生命的事情,但他毁了我的生活,我认为他一定要付出代价。我没有任何办法能证明当初是他坑了我,所以,灰色正义是我唯一的选择。”   “但你没钱,所以就与灰色正义做了某种交换?”石百乐试探着问道。   看得出,何小鹏有些意外:“警察果然厉害,连这都知道了。我付不起钱,就问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一开始,他不搭理我了。我想,既然是一个喜欢‘打抱不平’的人,那总该有正义感吧?于是,我就把我的经历一股脑都给他发过去了,希望能‘打动’他。”   石百乐有些愕然。看来这个何小鹏有点天真过头了。   “没想到,这一招真的有用。一天之后,那个人就给我回了话。他很同情我,也认为沈奇应该受到惩罚,但是又说不能坏了规矩。想让他替我出气,我总得付出点什么;既然我没钱,他就提出了另一个方案——去做一件‘替天行道’的事,算是等价交换。”   “显然你同意了。”石百乐说。   何小鹏点头:“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而且,一想到世上还有很多沈奇那样的人,我觉得‘替天行道’也挺有意义的。”   “于姗姗这个目标,是你自己选的么?”   “不是,是他提供的。他说这是目前的社会焦点,一旦成功惩治了她,可以给那些道德沦丧的人极大的震慑。”   ……   对灰色正义而言,何小鹏就相当于一个主动送上门的“马仔”。为了报复沈奇,他对灰色正义言听计从,尤其是在了解了于姗姗事件的整个经过之后——他想起这件事就发生在小晴眼前,如果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小晴就是那个被车撞的人,这让他更加愤慨。   灰色正义并没有把具体钻井盖、摸润滑油的操作告诉他,只说让他把车停在井盖处、然后再开车撞人。灰色正义把这解释为对何小鹏的保护。   “你知道的越少,面对警察就越没有破绽。”   直到发现刹车真的失灵的时候,何小鹏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开车撞上一个活生生的人了,那一瞬间的许多念头,他现在已经无法全部回忆起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最后一丝不忍让他转了方向盘,保住了于姗姗的生命。   “灰色正义还说,如果警察问我个人生活方面的事,全都实话实说,这样才能被相信。”何小鹏全都说完之后,仿佛卸下了一个重担,长舒了一口气。   有三个探组立刻就被唐达派出去,针对沈奇的情况进行外围调查摸排;而裴晓文则和技术队一起,配合陈凯调用何小鹏提供的网络联系方式,想尽一切办法追踪那个井下“忍者神龟”的痕迹;除此之外,还有一组人专门负责调查是谁针对于姗姗“下了单”。   而石百乐在向唐达汇报情况的时候,这位敏锐的刑警队长一下就发现了问题。   “这一点很奇怪。”唐达伸手指着笔录上何小鹏说的一句话。   “我没有任何办法能证明当初是他坑了我,所以,灰色正义是我唯一的选择。”   “这……?”石百乐不太懂,但崔磊似乎明白了什么。   “如他所说,他无法证明在这次工作失误中同事的责任,只能赔钱认栽。但根据我们目前的了解,灰色正义在出手之前,可都是要证据的。”唐达拿出放在手边的资料,“张天齐和宋鹏这种牵连众多的暂且不说,孙龙山的车祸和徐正红体罚学生这两件事,以我们的走访结果来看,灰色正义甚至在警察之前亲自跑去调查了情况。可这一次,连何小鹏自己都承认没有证据,灰色正义为什么会替他出头呢?”   “何小鹏在撒谎?”崔磊猜测。   “不像。”石百乐摇头。   “为了让何小鹏替他去撞于姗姗?”   “相对于算计沈奇来说,开车撞人要容易得多,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就算是唐达,也对这其中的蹊跷感到难以理解。   警方基本排除了那个姚歌的嫌疑。这人坦荡得很,一看到警察上门,就知道是冲于姗姗的事来的,对一切询问都十分配合,却也不忌讳在警察面前表示“痛快”“活该”。但无论是从通讯工具、网络媒体还是金钱流水上,他都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对此,他自己也表示奇怪——   “不知是哪位好汉替天行道,想好好感谢他。”   但针对沈奇的调查,却给了专案组新的线索。   ……   “韩松?”看着侦察员拿到的资料,唐达皱起了眉头。   专案组正在看的,是最近出现在众心建筑设计公司楼下、以及沈奇家附近的不明人员,从附近监控录像的截图中,唐达发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面孔。   “谁?”其他人不明所以。   “陆瘸子的人。”唐达的脸色沉重起来。   “怎么又扯到他那儿去了?”裴晓文表示纳闷。   “头儿,这事儿不会真和陆瘸子有关吧?”崔磊发问的语气没什么底气。   “他要是有那个‘良知’,武州在咱们头儿当上队长之前就没毒品了。”对于这个话题,裴晓文再次翻了个白眼。   “可惜何小鹏对于对方算计沈奇的过程并不了解,只知道是接了私活、然后又让沈奇因为证明不了自己画了图而赔钱。”石百乐摊手。   “去找这个沈奇聊聊吧,估计他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唐达给石百乐分配了新的任务。   对于警方的询问,沈奇起初并不是很配合。赔了钱、也毁了婚姻的他,这份能给他带来收入的工作是仅有的生活重心了,他怕接私活的事情曝光,影响自己在公司的前途。但同时,他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实在蹊跷,加上之前也报过警,所以在石百乐多番引导之下,他才不再遮遮掩掩,将全过程说了出来。   警方终于将整件事全过程拼凑起来,但却拿那个陈总以及高老板所在的“甲方”没什么办法。说白了,他们与沈奇之间的问题是私下劳务交易产生的纠纷,就算知道他们的产业与陆瘸子集团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没法在这件事上做什么文章。   “为什么是陆瘸子这伙人呢?”这是唐达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从立场来看,灰色正义自诩为“正义”,应该站在陆瘸子的对立面。而其两次利用陆瘸子手下的人来报复其他人,一次让陆瘸子损失了部分毒品和两名马仔,一次让他们的工程进度受到了影响。对于一个盘踞在此多年的犯罪团伙来说,这最多只能算是隔靴搔痒,根本未伤及皮肉。   难道真的只是借陆瘸子之力来完成自己的订单吗?   还有,为什么对于何小鹏的事情,灰色正义会不加确认、不加调查就接下订单呢?   唐达想着,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张报纸。报纸的头版印的就是“站姐车祸”的新闻,还配了一张该偶像粉丝团体在交警队外聚集的照片。唐达只扫了一眼,立刻就瞪圆了眼睛。   照片的角落里,正是那天他没追上的穿军大衣戴毛线帽子的男子,可惜照片很模糊,看不清脸。   “磊子,你来看看,这个人——”唐达招呼崔磊。   崔磊闻声靠近过来,顺着唐达指的地方看去,脱口惊呼:“这不是杜文海么!孙龙山那个案子!那个面包车司机!” 第93章 正义の灰   是巧合么?   崔磊不是没怀疑过杜文海,当初孙龙山在一众警察的眼前被车撞死,虽然看起来的确是意外,但那辆恰好出现的面包车实在来得蹊跷。只要提前探听这些飙车党们的习惯,掐准时间让孙龙山去翻垃圾桶,然后施加外力影响——也就是面包车对飙车人的干扰,就可以直接导致那个结果。   在这个过程中,可控因素只有两个,一是孙龙山翻垃圾桶的时间,二就是面包车出现的时机。   之所以排除了杜文海,是因为他的确没有绑架孙晓峰的时间。在孙晓峰放学的时候,杜文海正在十几公里外的地方跑活拉货,这一点有人可以证明,甚至也有监控视频。   在警方确认“灰色正义”是多人协同作案后,已经及时转变了侦查方向,但一来忙得还没顾上去调查杜文海,二来单从车祸这件事上也的确没有办法挑出他的毛病来,要说该负的责任,那几个飙车党的问题比他要严重得多。   可这张照片的出现,问题就不一样了。   虽然照片拍不清脸,但崔磊和唐达不一样,他亲自从头到尾参与了孙龙山的案子,对于车祸之后的审讯更是投入了全部精力,对那几个开车的人熟得不能再熟,几乎都把身材形象印在脑海里了。   他一眼就断定这是杜文海。   在同一个系列案中,一个看似普通的面包车司机出现了两次,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他到交警队干嘛?”裴晓文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   “这事儿好验证,给黄队长那边打个电话。如果当天杜文海并没有进交警队办过事情,那他就是特意到现场去围观自己这‘订单’的后续发展的。”崔磊伸出手点着照片。   唐达摇头:“就算他的确进过交警队,也不能证明他和这件事无关。这‘灰色正义’做出这么多事情来,知道通过伪装来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   “管他那么多,我先问问交警队。”崔磊拿出手机,到了走廊里。   不到五分钟,他就推门回来了:“猜猜怎么着!杜文海当天根本没进过交警队!”   “连伪装都懒得做了?”裴晓文愕然。   没想到这句吐槽却引起了唐达的思考:“连伪装都懒得做,这的确有点反常……磊子,你能确定这个人就是杜文海么?”   出于对案件的谨慎,崔磊还是凝神仔细看了一下照片,最后点头:“虽然看不清脸,但五官大致的轮廓没错,身高体型也都对得上。”   “走,去会会他。”唐达站起身来。   ……   洪昌区瑞丰小区。   这里是名副其实的老小区,住这儿的只有三个群体,本地等拆迁的老武州人,在附近上学或者工作的租房年轻人,或是在周边的医院看病住院的病人及家属。老小区虽然看着破破烂烂,但周边的生活设施倒是齐全,菜场、饭馆、商店乃至娱乐应有尽有,只不过要忍受那糟糕的卫生环境而已。   不会有人想得到,在这种旧楼房里,竟然还有一户精心布置的房子:五栋二单元三楼二室。   从外面看,一扇普普通通的木质防盗门。但门里的世界却别有洞天,不算豪华的硬装,却配有许多高端的设备。几台外形夸张的电脑同时开着机,机箱上闪着五颜六色的彩灯,外壳并没有罩在上面,似乎是为了方便电脑的主人随时拆换硬件。   电脑桌背后的墙上是一个工艺柜,柜子上全是各种型号的手机,有新也有旧,连十几年前的机型都有,每一个都在旁边用不干胶标签注明了型号、来源还有购买的价格。   工艺柜旁边是一台小冰箱,一个戴着眼镜、留着平头的年轻男孩子正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汽水,费力地扭开盖子。   他刚刚仰头要喝,头上突然挨了一记“脑瓜崩”。   “现在可是冬天,你喝这玩意儿,不怕拉肚子?”说话的人梳着干练的短发,当然是童零。   “就一瓶,我慢慢喝……”郝昊昊揉了揉脑袋,讨好地商量着,“这屋里太热了,这么多设备都开着呢!”   “你别忘了疯哥的嘱咐,电费用得太狠的话,当心被人察觉到不正常。”童零皱着眉头看着这满屋子的屏幕,担心地说。   “就这几天而已,忙完这几桩事情就轻松了。再说了,你听听外面,这左邻右舍开的破空调吵死人了,肯定比咱费电。”郝昊昊胸有成竹。   “你的工作室那边,也别疏忽了,要多在那边呆一呆,不能有破绽。”童零提醒道。   “不想去……去了就我自己一个人,一坐一整天,那边的设备还破,好无聊。”郝昊昊撇了撇嘴。   “听话。”   童零又伸手去揉他的头发,郝昊昊其实很讨厌别人碰自己的头发,但唯独童零对他这样做毫无脾气,反而还像是能安抚他一样。   “大不了你在工作室的时候,我陪你线上聊天。”她又补充了一句。   “那说定了!”郝昊昊两眼发光地看着她。   童零点点头:“但你两边的事可别分心搞出岔子来。”   “放心吧!我很谨慎,一直盯着呢,我估计警察也差不多要盯上他了。”郝昊昊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下,“最近肯定有不少人在网上了解灰色正义,里面有个别追得很深的,肯定是警察。”   “该误导的要误导,然后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尽量掩护一下。”童零说道。   郝昊昊比了个“OK”的手势。只要聊的是自己的专业领域,这个羞涩的大男孩总显得十分有底气。   ……   网络上每天都有新鲜的网络热点出来吸引人们的眼球。   像于姗姗出车祸这样的事件,很多看客叫一声“活该”就过去了;除了深受其害的姚歌带着全家搬了家,一时间无法恢复平静生活之外,最执着于事件发展的反而是明星的粉丝们,每天在网络上跟所谓的“对家”骂得不可开交。   但对其他人而言,这始终是跟自己无关的事情,不论网络新闻里风云变幻,自己的生活才是永远不变的重心。寻常老百姓并不知道,这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武州,渐渐地已经开始有了暗流涌动。   一个名叫“正义の灰”的QQ群被建立了起来,里面很快就聚集了十几个成员。   “大家都是冲着‘灰正’来的吗?”一个叫【游客qwer】的人问道,这名字就像是一个临时ID一样。   “现在都直接用简称了?”说话的人叫【百威啤酒】。   “必须得用简称。”这次的字体不太一样,是一个叫【宋江】的人,名字后面显示了“群主”的标志。   【宋江】继续说着:“这是我之前认识的一个兄弟给的建议,他说已经有直接挂全称的论坛被警察盯上了。”   “人被抓了吗?”【百威啤酒】问道。   “没,因为这论坛刚建立,其实啥内容也没有,而且只是用了一个名字也不能说明什么,所以暂时没事。”【宋江】解释道。   “求网址,想去看看。”又有人说道。   “算了吧,连我那个兄弟自己都不上那个论坛了。你现在去注册,那就是往警察的口袋里钻,会成为重点观察对象,说不定还会连累咱们这个群。”【宋江】阻止了他。   “话说回来,咱这个群是干啥的?我是偶然在微博上看到群号,加过来的。”【游客qwer】说道。   【宋江】发了个微笑的表情:“你们看我的昵称,觉得我想干啥?”   【百威啤酒】:“嚯!真想替天行道啊?”   【游客qwer】:“可据我所知,‘灰正’做的事情其实是违法的吧?群主你不会也……”   【宋江】连发了几十行空格,把所有人的消息都从屏幕的显示范围里顶了出去,相当于手动“清屏”,然后才说道:   “会来这个群的,肯定都是对‘灰正’感兴趣的人。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真正的‘灰正’背后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事,但我喜欢他这个思路。这个社会上,一定有很多人做了坏事却没被法律惩罚,也许是因为法律太宽松,也许是因为侥幸逃脱了。有人会说,用道德来谴责这样的人,又或者等时间来让他接受报应。对此,我是嗤之以鼻的,如果道德谴责和那虚无缥缈的报应对这些恶人有足够强大的威慑力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讨不回公道的可怜人了。所以,我也想做类似‘灰正’的事。”   群里安静了几秒钟,【宋江】大概在酝酿下一段话,却有人抢先出来打字了。   “我艹!群主你还没成年吧?中二病。”   “我就是来看看,退群保平安。”   “群主继续,我倒是好奇起来了。”   一阵文字上的“嘈杂”之后,群里少了几个人,但也安静下来了。   【宋江】:“不认同的,现在可以离开。我只说我想做,并不是要入群的人都参与。这个群,只是一个讨论类似话题的地方,毕竟大家在生活中总会遇到不平之事。当然,我要先强调一下,我不想与警察为敌。既然有些恶人伤害了别人、却没有得到法律的惩罚,那么只要严格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同样不必触犯法律,这才是我认为最理想的‘灰正’。” 第94章 摔倒的小熊   “接下来,如果对这些感兴趣的人(再次强调,并不一定需要你参与),请在群里发一个‘1’。”【宋江】说道。   还的确有好几个人跟着发了“1”。   不到一分钟,这些人就收到了来自【宋江】的私聊,内容是一个新建的群聊邀请,大家大多不假思索地点了进去,然后就被群名字给小小地震撼了一把。   “水泊梁山!?”第一个进群的是【百威啤酒】。   “好家伙,这个群的名字带劲啊!”【游客qwer】也进了群。   “看来群主是真想竖‘替天行道’的大旗啊!”说话的这个网名叫【TripleH】。   “不过直接把刚才的群改名字不就行了?咋还费劲弄个新群呢?”【游客qwer】问道。   【宋江】解释了一下:“毕竟刚才有人退了群,大家都不知根也不知底,我没法确保这些人会不会张着大嘴巴出去到处宣扬。在眼下这种情况,虽然我说了不想违法,但一旦被举报了,那个群还是可能被封禁的,所以还是另起炉灶为好。”   “同意!而且,这个新名字也好,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是一群水浒传爱好者,不会往‘灰正’上面联想。”【TripleH】附议。   【百威啤酒】:“那群主就不怕现在这个群里也有‘内鬼’?”   【宋江】:“这就没办法了,能防一道是一道。毕竟,我不打算做犯罪的事,应该也不会惹来太大的麻烦。从性质上说,这个群只是一个某种文化的研究者的聚集地,大家是想探讨如何更好的‘伸张正义’而已。”   “嘿,说得挺好听。”   这个突然发声的是一个叫【杰克穆勒】的人,不阴不阳的一句话之后,他提出了问题:“根据在网上的了解,‘灰正’可不白干活,让人家伸张正义是要给钱的。敢问这位群主‘宋公明哥哥’,你确定自己不是想借这个群来敛财?打算怎么收费?”   ……   短暂的冷场之后,【宋江】回答了这个问题。   “对于收费这一点,我既认同,也不认同。认同之处,在于‘灰正’的确付出了心血:为了一件事情的完成,需要调查取证,确定被伤害者的真实性,还要策划对加害者的报复计划,这需要大量的工作,所以他应该得到酬劳;而且,多一个酬劳的门槛,就不会有那么多无聊的人拿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甚至编故事来捣乱。不认同之处,在于有些人被坑害得濒临绝境,可能已经没法拿出像样的报酬来了,那么难道他的冤屈就不值得被伸张吗?所以,这一点我持质疑的态度。”   【杰克穆勒】:“说得这么好听,无非是兜圈子,那你到底是收不收钱?”   【宋江】也不生气,耐心地继续说道:“暂时不打算收钱,我只是想做个尝试,看看我的设想能不能成功,不想让利益方面的东西掺杂进来。”   【TripleH】:“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宋江】:“洗耳恭听。”   【TripleH】:“两个办法。第一,那些没钱的人,让他们以其它的方式付出报酬,比如说,替群主办事出力,或者也去做些帮助别人的事情。第二,直接从报复对象身上想办法获得报酬,就像法庭打官司一样——败诉的人承担诉讼费。”   【百威啤酒】:“我喜欢第二个主意,想想就痛快。”   【宋江】却表示了不同意见:“我倒觉得第一个办法可以考虑,至于第二个——很容易触犯法律,得不偿失。”   说完,也许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宋江】直接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聊正题吧!我想向大家征集一下不平之事的案例,作为第一次尝试的目标。”   愿意进这个群的,肯定平时都对这种事情有所关注,见群主提到这个了,群里顿时就热闹起来。   “我们这儿前几天有老师体罚学生,把学生的鼻子打破了,家长都来学校了。”   “昨天的晚报上有个事儿,假扮外卖小哥,骚扰独居女性的。”   “上周在机场闹事的那个怎么样?”   “这个可以!我也看新闻了,你是说那个硬闯登机口、赖着不让航班起飞的对吧?”   【宋江】发了个摇头的表情:“这种事件的当事人都已经被警察带走了,肯定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不需要我们来考虑了。”   “可这种程度的制裁,不一定够吧?法律制裁这种人,大多是因为扰乱公共秩序,但如果飞机上有人是赶着去办急事呢?赶着去见某人最后一面、赶着去给某个病人做手术、或者去某地转机赶一趟自己辛苦攒钱买的长途航班,这种隐性的损失,谁来承担?法官不可能判这个人给飞机上的每个人赔钱吧?”说话的是【TripleH】。   【宋江】不为所动:“这些人已经跟执法人员产生了交集了,不到迫不得已,我暂时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第一次做这样的尝试,还是选择风险低一点的方案为好。”   从刚才的讨论开始就一直沉默的【杰克穆勒】突然发出来一个网址:“看看这个怎么样?”   ……   【宋江】打开了网址,发现是一条新闻,里面还配了一段录像。好奇的他没顾得上看文字,直接播放了视频。   画面中有很多人,男女老少皆有,都穿着十分好看的衣服,围在一条狭长的道路两边,满眼期待。随着越来越清晰的音乐声,气氛也渐渐热烈起来,许多人举起了手机相机,对准了大家目光的方向。   远处走来了一些穿着花枝招展或是造型奇特的人,看起来就像是动漫游戏的形象,边走边跳着舞,与道路两边的人打招呼。在这些人中间,有一辆庞大的花车被簇拥着,车顶坐着一个王子装扮的金发碧眼外国帅哥,正魅力四射地向四周挥手、抛着飞吻,那风度翩翩的样子连许多男观众都发出了欢呼。   花车一辆接着一辆,作为一个武州本地人,【宋江】已经认出了这是当地最大的游乐园“悠乐谷”,录像中正是每天傍晚时分都会有的花车巡游表演。   巡游队伍已经过去了一半,一个穿着小熊人偶装的角色来到了镜头中央,轻轻摇晃着硕大的脑袋、挥着两只小短手向旁边的观众问好,那憨态可掬的形象加上又萌又笨拙的动作,引起了许多女孩子善意的发笑,还有不少人站在工作人员拉好的隔离线后、伸出手去与小熊击掌。   小熊友善的表现让不少害羞的小孩子也渐渐有了勇气,有一个小姑娘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踮着脚伸出手去,小熊看到后直接暖心地停下了脚步,蹲下将小姑娘轻轻拥入怀里,又友好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小姑娘咧开嘴开心地笑着,旁边她的妈妈引导着她挥手向小熊表示感谢,说着“小熊再见”,旁边的人都将镜头对准这里,拍下了这令人愉悦的画面。   不料,温馨只停留了片刻,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接着就看到一个穿着工作装的女性乐园员工大步跑进镜头,口中喊着:“小朋友不能越线!危险——”   镜头晃动了一下,从人群中的缝隙中,正好拍摄到了事故的发生。   ……   一个大概七八岁的男孩子,可能是从隔离线底下钻到了道路中间,追在那个小熊人偶的后面,嘴里大声喊着“小熊小熊”。   小熊应该是听见了声音,停住脚步费力地转过身来,头上硕大的人偶脑袋影响了里面工作人员的视野,没法在第一时间看到已经冲到他身边的小男孩。   就见那个小男孩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突然对着小熊鼓鼓的肚子“咚咚咚”地连续捶打起来,嘴里还配着“啊打啊打”的配音。防备不及的小熊人偶被打得连连后退,行动不太方便的服装在这时成了拖累,踉跄了几步之后一下子就向后摔下去。   硕大的头部让重量更加不平衡,人偶不可避免地“砰”地一声后脑着地,旁边的人清楚地看到人偶头部还在地上弹了一下,又在大家的惊呼声中再次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甚至没人来得及去搀扶。   人偶当时就起不来了,四肢费力地在地上撑了一下,也只是稍微翻了个身,腾出一只手去护住自己的头部。   小男孩还兴奋地在原地跳着,嘴里喊着:“耶!赢咯!”   那名女性工作人员已经跑到了旁边,费力地去搀扶小熊人偶,周边的几名工作人员都赶来帮忙,观众里已经有人拦住了小男孩。   “小朋友!你怎么能打人呢!”   “谁家的小孩子!家长怎么不管管!”   旁边的观众也义愤填膺地围过来,现场顿时出现了些许混乱,录像的镜头也被遮挡住,摇来晃去地让人看着头晕。   也许是出于敬业,画面中摔到的人偶即便是起身十分困难,也没有摘下头套,两名工作人员费力地将其扶起来。旁边的巡游车队也没有停下,仍旧在震耳的音乐声中前进着,演艺人员也依旧在跳着舞步。 第95章 熊家长   巡游没有任何中断,除了近处的人,远处的观众甚至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更不会意识到今天的队伍中少了一只小熊。   小熊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从人群中分开一条小路,脚步虚浮地退了场。   对于在这种情况下都不摘头套的现象,旁人也许不明所以,但【宋江】却明白。他女朋友也喜欢去悠乐谷游玩,陪着去的次数多了,自然也了解了其中文化。   说白了,这就是为了让孩子们真正玩得投入,就像小时候看齐天大圣、外国人看奥特曼,天真烂漫的小孩子都是确信眼前的角色真实存在——在他们的眼中,那个拿金箍棒的就是真真正正的美猴王,那个白衣飘飘的绝美妇人就是毋庸置疑的白娘子,而不是某个演员扮演的孙悟空、白素贞。   因此,小熊就只能是小熊,摘下头套就“出戏”了。   比起这个,【宋江】更为那个小熊头部着地的那一下揪心。   给女朋友过生日的时候,【宋江】穿过类似的服装。为了让角色形象转头、歪头的动作更加自如,这种头套里是有硬质框架的,将整个头套与里面演员的头连成一体。这样,演员做出什么样的头部动作,人偶的脑袋也会做出一模一样的复刻;要是像市面上卖的那种便宜的人偶套装,头部就是一个空空的大脑壳,人的脑袋在里面不论怎么转,外面的头壳都一动不动,会显得笨拙又滑稽。   因此,小熊的头摔在地上,那撞击会通过硬质框架原原本本地传给演员本身的脑袋。   光是想想都觉得脑袋“嗡嗡”地疼。   果然,录像的镜头中,已经有懂得内情的人关切地围了过去,一是为了维持秩序、让小熊安全离开,二是为了帮工作人员抓住那个小男孩,不能让“罪魁祸首”就这么走了。   然而,还没等工作人员开口教育小男孩,一个叼着烟的中年男子已经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横眉瞪眼地冲着工作人员就嚷起来。   “你干什么呢!吓着我孩子了!放手!”   紧跟着,他大步上前推了一下,那工作人员是个瘦弱的姑娘,防备不及被推了个踉跄,还好被旁边手疾眼快的路人给扶住了。   父子两人简直如出一辙。   ……   【宋江】没多少耐心去看后面那个“熊孩子”的“熊父亲”与工作人员争吵的过程,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双方的遣词用句,也能百分之百地算准这种道德层面的谴责对于当事人压根就不可能起作用——别说谴责了,就算园区运营方报警,如果那个扮演小熊的工作人员足够幸运、没有受到法律定义上的“伤情”,那么这一对混蛋父子根本就不用负任何责任,如果警察让他们道歉,他们甚至会在派出所里撒泼打滚。   果然,在【宋江】关闭视频前的一瞬间,电脑音箱里传出的声音是:“一个孩子能有多大力气,又没给你把熊打坏!他哭都哭了,你们还想怎么样!来!有本事把他抓去枪毙……”   跟在视频后面的文字,一部分是描述事件过程的新闻本身,还有一部分是网络舆论的选登,基本是一边倒的骂声,还有不少人举例说明“熊孩子”的破坏力,只有极个别的唱反调说“园区又没提醒人偶不能打”,被群众的骂声直接淹没了。   想想也是可笑,“没提醒不能打”难道就等于能打?莫非以后每个人走在路上都要在身上贴个标签,写着“不能打我”“不能杀我”,要是不写的话,被杀了也是白杀?恐怕连真正的犯罪分子都未必会这么想吧?   事件的结果,看起来也是不了了之,没人知道被打的小熊怎么样了。乐园没有走法律程序,可能是没什么身体大碍,但心理上呢?开开心心地来上班,扮演着天真可爱的角色,想在每一个孩子的童年回忆留下一笔,却被莫名其妙地殴打推搡,最后连一句道歉都欠奉。下次小熊再出现在巡游队伍中的时候,还能像这样毫无顾虑地蹦蹦跳跳吗?面对孩子友好地伸来的双手,还会再靠过去与他们击掌吗?   【TripleH】似乎是一个很注重“蝴蝶效应”的人,【宋江】刚想到这个层面,他已经在群里开始斥责了,就像先前讨论耽误飞机的那件事一样。   “如果小熊以后不出来表演了怎么办?如果这是某个小孩子最喜欢的角色,特地为小熊买了票从外地赶来,却落得一场空欢喜,谁来弥补他童年的遗憾?这个熊家长能扮演成小熊去哄孩子吗?”   ……   集思广益,真的是个非常不错的说法。   在看到小熊被打的一瞬间,【宋江】就已经预料到了后面的发展,甚至开始构思惩治那对父子的方案,还没想出个头绪来,【TripleH】的话已经给了他思路。   这个熊家长能扮演成小熊去哄孩子吗?   如果真的能呢?   【宋江】正要仔细看看这条新闻,群里却有消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百威啤酒】:“老兄,你该不会就是那个被打的小熊吧?”   显然,他询问的对象是把新闻发到群里的【杰克穆勒】。   【杰克穆勒】:“呵呵,我?如果是我的话,当场就把仇给报了。”   这两句对话一下子提醒了【宋江】,他赶忙编辑了一下,在群里发布了一条公告:“从现在起,群内所有关于需要伸张正义的事件、对象的讨论,请大家切换成‘匿名模式’来进行。”   “有必要吗?这群里本来就谁都不认识谁啊!”【游客qwer】问道。   【宋江】解释道:“互相不认识,与‘匿名模式’还是有区别的。毕竟群里的每个人都是与独一无二的账号所对应的,就像刚刚百威兄弟说的,杰克在群里发布了认为该报复的对象,很容易会被人认为他就是事件当事人;就算这次否认了,下次再有同样的情况,大家还是会产生联想,对这些事情的观点、以及接触这些事件的方式,在群里累积得久了,恐怕会暴露各位的身份。因此,在讨论‘正事’的时候,我建议使用‘匿名模式’。这样可以让大家不知道是群里的哪一位在说话,也就无法通过每一次不同事件的讨论,将任何一个人的身份以及性格拼凑出来,算是对隐私多一层保护。”   【TripleH】:“群主果然是个干大事的人,考虑周全。”   【匿名A】:“我同意。”   【匿名B】:“哈哈,这就开始了?有意思。”   【宋江】:“多谢大家理解。”   【匿名C】:“不过,群主大佬,大家都知道是你在搜寻事件资料,如果过几天这抽烟男被报复上新闻了,群里的大家可都知道是你干的。”   【宋江】:“第一次而已,没关系,总要有人给大家开个头,而且我不打算用犯罪的方式。如果能尝试成功,大家再讨论以后的事;如果连这次都成不了,这个群还是散伙为好。”   【匿名D】:“那就等‘宋公明哥哥’的好消息了。”   ……   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真难。尤其是【宋江】给自己限定了“不能犯罪”这个条框规定,他也不懂很多高深的电脑技术,因此在第一道关卡就差点被难住。   如果不是网友的帮忙,他根本都不知道该从哪去搜索新闻中这个“熊家长”抽烟男的身份。   但“互联网时代没有隐私”这句话还真有点道理,义愤填膺的网友们很快就在相关新闻的评论区把这个家长的身份给扒出来了。估计最初是有在生活中与他结怨的人发出信息,经过某些“人肉搜索”的高手确认真实性之后,他的身份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了。   苏立鹏,三十八岁,武州市江口区金色花园小区物业的保安队长。   有了这样的精准定位,其它方面的信息获取起来易如反掌。微博上铺天盖地的骂声,让苏立鹏在忙着清除账号内容,【宋江】另辟蹊径、进入了金色花园小区的团购群,并且通过群聊加上了他的微信好友。   【宋江】本人是个推理小说爱好者,特别喜欢根据人的言行来分析其性格、习惯,因此苏立鹏的朋友圈内容就成了很好的素材。   很快,【宋江】就有了结论,也找到了突破口。   这是一个文化水平不高、道德素质也堪忧的人,却偏偏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喜欢自夸,而最为突出的一个特点是爱占小便宜。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有三条朋友圈的内容是他在炫耀自己从某某商家处“薅羊毛”免费获得了什么,然后还在评论区指点别人该怎么做,再顺便嫌弃自己的妻子不好意思用袋子把免费品尝的面包整个带走。   想让这样的人上套入瓮,简直太容易了。【宋江】想着。   但具体的计划该如何执行呢?他打开了武州的地图,在金色花园小区附近浏览起来。 第96章 好礼相送   长河商业街,位于金色花园小区的旁边,虽然没什么高档的商场,但这些平价店铺好歹也组成了一个不小的商圈,得益于此,金色花园的房价近几年都攀升得飞快。   每到周末和节假日,这里的店铺都会想出各式各样的活动名头来搞促销,吸引客流,大家都是一水儿的薄利多销的思路。老年人们除了一早上去超市抢购鸡蛋,还要在药店门口排队等买药送花生油的福利;学生党们在网红奶茶店门口站成长龙,几个人组团研究该买几杯、送几杯、如何搭配;带孩子的就更不用说了,只要一踏上商业街,就会有数不清的早教班、兴趣班涌上来递传单,发来免费体验、9.9元一节课之类的邀请。   苏立鹏最喜欢这种活动了。   他原本是买不起这里的房子的,但运气好老房子拆迁了,他便举家搬到了这里。一到有便宜活动的时候,他就拽着儿子上街,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儿子苏志俊已经学过吉他课、古筝课、钢琴课、街舞课甚至还有机器人编程课等差不多十种不同特长了,一分钱都没花过。   在旁人眼里,这种每个特长只学一节课根本就是闹着玩,别说培养成“特长”了,应该连入门都远远不够,因为人家办体验课的目的只是激发兴趣而已。但在苏立鹏看来,这些特长又不能当饭吃,跟着音乐又唱又跳的,一个小时动不动就上百块钱,这不都是骗子么?   “我儿子多才多艺,啥都学过。”这是他对外的说法。   “那些教乐器的老师,看见他都抢着要培养他,上过一次课让他们见识之后更不得了。这就叫天赋!”苏立鹏在和朋友聚会的时候最喜欢这么吹嘘,“但是,这都是花拳绣腿,我儿子随便学学就懂了。他以后是要干大事业的,哪能再花精力在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上面……”   在养孩子这件事情上,决不多花一分冤枉钱,这是苏立鹏的信条。他认为儿子只要吃得饱、穿得暖、长得高、脑子机灵,自己就是一个很成功的父亲了。有时候,苏志俊也会回来说,自己的哪个朋友参加什么比赛拿了奖、或者在哪里表演露脸了。   对此,苏立鹏通通嗤之以鼻:“那有啥用,他弹琴能弹到联合国去?能当大老板?儿子你还小,要学着目光长远一点,多学学那些亿万富翁,看看人家的事迹,以后你这些小伙伴都是给你打工的。你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干啥,他们不干你就教训他们。”   苏志俊每次听完父亲的话,都会很高兴。   ……   苏立鹏的妻子是个租房中介,工作很繁忙,经常顾不上管孩子。今天明明是周末,一大早就出去带客户找房源了。在家里觉得无聊的苏立鹏,带着儿子就去了商业街——今天有“羊毛”可以“薅”,这是他早就知道的。   这家叫甜蜜工坊的糕点店,今天举办周年店庆,促销的传单早就发遍了周边的每一个小区。作为这一片的老住户,苏立鹏对这家店很了解,人气非常高,几款热门的面包每天都需要排队抢购,来晚了就卖完了。   不过,他是不相信的——面包这玩意儿想做还不容易?弄团面一捏一烤,不就完事儿了?那些排队的八成是假的,是托,是店家在装模作样。   再说了,一个面包卖二十块钱?这些去买的人肯定脑子有问题,二十块钱能买多少个馒头?他们就是吃饱了撑的,上赶着去给奸商送钱。   这些人,在苏立鹏的眼里,都是给儿子上课的“反面教材”,坚决不能沾染这些人的做法,这样以后才能成为大老板,不仅不会被奸商欺骗,还能掉过头来去赚奸商的钱。   腹诽归腹诽,有便宜活动来了,哪有不去的道理?   甜蜜工坊的店庆传单上写了:店庆当天,招牌口味“肉松流沙酥包”买一送一,下单付款的顾客还可以在新款杯子蛋糕中任选一个,在店内免费品尝并留下评价,以帮助店铺提升口味。   肉松流沙酥包,苏立鹏是知道的,而且也吃过,不过是在店铺门口吃的那种免费品尝的切块。不得不承认,的确很好吃,但三十块一个的价格,让他完全不会考虑去买。   可现在买一送一就不一样了,等于是十五块钱一个,还能再免费吃个杯子蛋糕——那玩意儿平时也得卖八块钱呢!这么算算,的确是划得来。   但仅仅是这种程度的优惠,苏立鹏是不可能满意的——   “大家都可以买一送一,那还有什么意思?一点儿都显不出我的厉害来。”   ……   走进甜蜜工坊的时候,苏立鹏手里拎了一个纸袋子。这袋子正是甜蜜工坊平日用来给顾客装糕点的,是苏立鹏从别人手里要来的,毕竟他自己不可能买这家店的东西。   袋子里装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看起来也鼓鼓囊囊的,被他提在左手,右手拉着儿子,堂而皇之地挤进了围在杯子蛋糕柜台周围的人群中。   不断有顾客拎着装面包的袋子进来,然后轻轻捏起一个杯子蛋糕,高举在头顶上离开人群,然后找个角落慢慢品尝,吃完了再扫描店铺里的二维码留下照片和评价,悠然离开。   苏立鹏带着孩子,旁边有几名好心的顾客自觉地躲了一下,让苏志俊挤到了前面。这个小男孩伸手就抓起一个杯子蛋糕送进嘴里,大口嚼起来,另一只手又去拿下一个。   “哎!小朋友,只能拿一个!”柜台里面有工作人员去阻拦。   出于卫生方面的考虑,对着柜台毫不遮掩地大嚼特嚼,对于餐饮行业肯定是不能接受的行为,而且这小孩子直接用手抓过的蛋糕,肯定也不能给别人吃了。   可苏志俊手快,赶在劝阻之前就已经把第二个蛋糕抓在了手中,工作人员只能无奈地摇头,但还是说了一句:“小朋友,你不能多拿哦!”   这句话却遭来了苏立鹏的反击:“一个孩子而已,多拿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小孩子喜欢吃,下次说不定还来你家买。”   这话倒也没什么大毛病,店员想着和气生财,也就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去招待其他客人。   谁知,才刚看见这小男孩从人群中挤出去,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店员一抬头却看见苏立鹏挤到了面前,刚刚抓起了一个杯子蛋糕。   “先生,刚才你儿子不是都已经拿过了……”   “我买了两份,两份。”苏立鹏虚着晃了晃手里的袋子。   “可是你儿子也拿了两……算了,希望您一会儿给我们留下评价,谢谢。”一个杯子蛋糕而已,店员也不愿去多计较。   苏立鹏捏着蛋糕,转身想往外走,突然觉得自己的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他转头看去,是那个店员。   “先生,麻烦请您出示一下刚才的购物小票,您参与了促销活动,我需要核销一下订单号。”   ……   购物小票?   苏立鹏下意识往旁边一看,发现还真有旁边的顾客主动出示小票,给其他店员抄写了订单编号之后,再来拿杯子蛋糕。眼前的店员开口之后,旁边的几个人也都闻声转过头来,看着这个不够自觉的人。   小票这种东西可不像纸袋一样,他当然是无从准备的,但苏立鹏并不慌张。他面不改色地应着“好咧”,然后低头伸手去纸袋里面掏,作出很费力的样子,还跟两边的顾客说道:“你们先拿,你们先。”   借着拥挤的场面,他从人群中悄悄退了出来。   这时候的苏志俊已经大快朵颐地吃完了两个蛋糕,满眼期待地看着父亲,却见苏立鹏两手空空,立刻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苏立鹏倒也不愁,眼睛看着儿子,往人群里一斜,这苏志俊倒是马上就会意了,顺着父亲挤出来的空间又钻进了人群。   只五秒钟不到,人群中似乎响起店员一声不太清晰的“哎”,苏志俊已经原路返回了,手里捂着一个杯子蛋糕,跟在父亲后面屁颠屁颠地出了店门。   门口的店员看到苏立鹏手里的纸袋,还微笑着帮忙开门,说了声“谢谢光临”。   “嘁,傻缺。”苏立鹏心里暗想着。   三个杯子蛋糕,白捡二十四块钱,这不比你们那些花三十块钱的强?苏立鹏很满意,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捞着一个肉松流沙酥包,那玩意儿可是真的好吃啊!   正这么想着,忽然一个穿着卡通人物服装的年轻人出现在了苏立鹏的面前,一只手递过一张宣传单,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甜蜜工坊的纸袋。   “先生您好!耽误您几分钟的时间,我们有好礼相送!”年轻人热情地说道。   好礼相送?   原本对卡通形象没什么兴趣的苏立鹏顿时就停住了脚步。   年轻人见状赶忙趁热打铁:“是这样的,我们是一家新开业的青少年体适能训练机构,我看到您今天带孩子一起出来了,能否邀请您参加一下我们的亲子互动活动呢?活动免费参加,如果现在报名的话,有新鲜出炉的糕点相送,还可以免费体验三节训练课!” 第97章 怪兽   苏立鹏不懂什么叫青少年体适能训练,但他对免费送东西这件事情有独钟。   顺着这个年轻人手指的方向,他看到远处确实也有几个人在发着与自己手里一样的传单,从上面印的宣传资料来看,这似乎就是一家青少年健身房。图片里有戴着拳击手套打沙袋的小男孩,也有穿着全套护具抓在攀岩墙上的小姑娘,每个小孩子都汗流浃背,却显得神采奕奕。   “嘿,这个不错,不是描龙画凤的玩意儿。锻炼一下身体,以后不受人欺负。”苏立鹏想着。   不过,眼前还有更重要的。   “这个纸袋子里的,也是免费送的?”他问道。   “是的,您放心,只要您父子二人一起参加活动,今天绝不收您一分钱。”年轻人笑着点头。   苏立鹏皱着眉头看着对方。   可能是为了吸引小孩子们的注意,这些发传单的人基本都装扮成了动漫或者游戏的形象,也就是COSPLAY。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头上顶着白色的假发,黑眼球大的有点夸张,应该是戴了美瞳,脸上有几道擦伤的痕迹,但看起来似乎不是真的,大概是某种妆容;身上是一袭长长的暗红色风衣,下半身是黑色的紧腿长裤和高筒皮靴,显得原本就挺拔的身材更加高大,气质也十分阳刚。   相比之下,好歹也有一米七五的苏立鹏竟然觉得自己连气势都矮了半截。   不过,至少这个年轻人笑得很真诚——苏立鹏自诩为占便宜的“老炮儿”,那些打着免费的幌子来赚钱的人,他见得多了,各式各样的套路基本都逃不出他的“法眼”。   眼前的这个人,应该是真的想搞活动送东西,没什么套路。苏立鹏判断着。毕竟在他看来,这些小年轻的还“嫩得很”,根本骗不到他。   “怎么参加活动?”苏立鹏问道。   “是这样,需要您和小朋友暂时分开一下,那边有我们为小朋友们准备的等候区。”年轻人说着,朝远处指了一下,“然后您跟我一起去更换服装。简单来说,就是换装、做游戏,然后在互动过程中激发小朋友们对各种运动的兴趣——我们的训练机构并不是传统意义的锻炼身体,不会只让人举举哑铃、做做俯卧撑那么无聊,会有很多针对小孩子设计的训练方式,一会儿都能在互动中感受到;家长们亲身体验一下,也能够对我们的专业性放心。”   苏立鹏摆摆手,他从来都不信这些宣传人员们口中的花言巧语。   “必须要参加完这个活动才获得礼物,是吧?这活动要多长时间?孩子还饿着呢!”他话里有话地说着。   “哦,这个不用担心!”年轻人伸手去摸了摸苏志俊的头,夸了句“小伙子真精神”,接着说道,“活动不会很久的。而且您要是确定参加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把糕点送您。在您跟我去换衣服的时候,小朋友可以在等候区先吃点儿垫垫肚子,您看可以吗?”   ……   这年轻人做事儿倒是讲究。苏立鹏暗暗点头。   刚要答应,他又想起件事儿,转头问儿子:“你对这个什么训练啊,打沙袋啊,有兴趣不?”   “有!”苏志俊答应着,但他两眼正盯着这个大哥哥手里的纸袋子,可能根本就没听清父亲在问他什么。   “行吧,我先跟你去换衣服。”苏立鹏答应下来。   说白了,送糕点和送体验课是两个分开的环节,他是考虑万一儿子对这些训练没兴趣的话,就只拿了糕点,然后找个借口走人拉倒,不要体验课、活动也不用参加,白捞一袋点心。   既然儿子有兴趣,那就勉为其难地参加一下,把那三节体验课弄到手,反正不用自己掏钱——这活动可比甜蜜工坊的有良心。   没等年轻人说什么,他先伸手把对方手里的纸袋给拿了过来,打开往里瞅了一眼,又伸手进去捏了几下,确认袋子里是货真价实的糕点、而且不止一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递给儿子,说了句:“去那边等着!慢点吃,别噎着。”   他倒是不担心跟儿子分开,这条街自己熟得很,儿子也从小在这儿长大,想走丢都丢不了。而且,周围的许多店老板都认识他儿子——虽然留下的是坏印象,可苏立鹏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的儿子经常能露脸是本事。   年轻人指的方向,已经有好几个小孩子被“寄放”在那里,吃零食的、玩手机的,总之看起来很安全。   苏立鹏转头跟着年轻人的引领,左穿右转,到了街边一个公共休息区的吸烟室里。   “就在这儿?”他嫌弃地四下扫了一眼,虽然吸烟室里除了两个正在换装的工作人员之外,再没有旁人,但在这儿换衣服,未免显得太寒碜了一点。而且,那两个工作人员穿的衣服似乎是别家店面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哦,今天办活动的商家太多了,大家都是在这儿临时休息、更换衣服。”年轻人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的店面在这条街尽头转弯的位置,离这边最热闹的地方有点远,一来一回要耽误好久,所以只能委屈参与活动的家长了,咱这不都是为了孩子么……”   懒得耽误时间扯皮的苏立鹏,撇着嘴接过了年轻人递来的服装,整个人一愣。   “穿这个?”   在他面前的,是一套连体加头套的怪物服装,有点像小时候看过的日本特摄片里被奥特曼打败的恶魔怪兽。苏立鹏弯腰把怪兽的头部抱起来——   “这么重?”   他吃了一惊。不仅如此,这个头部的形象也货真价实地把苏立鹏给丑得一激灵。   “我们这个服装是高级的人偶套装,为了让装扮后的形象更鲜活,这里面加装了很多固定传动装置……”年轻人耐心地解释道。   不过这些内容对苏立鹏没什么吸引力,他根本都没认真听,就三两下脱得只剩内衣裤,把这个服装给套上了。   ……   这个人偶套装,除了头部特别重之外,视线也很受影响,不过身上倒是轻便。   苏立鹏顶着硕大又笨拙的脑袋、头重脚轻地跟在年轻人后面,一路摇摇晃晃走到了商业街上。他发现自己不能有任何低头、仰头之类的动作,只能保持直立,不然那个沉重的怪兽脑壳就会坠着他整个人往一边摔去;但偏偏脑壳的眼睛做在他自己双眼的上方,按照他现在的姿势,除了两个孔洞之中的天空外,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完全靠年轻人在旁边引路。   头套中,他隐约可以听见外面路上的嘈杂声,似乎有不少冲着他发出的惊呼,让他不由得有些顾虑。对此,年轻人给他的解释是:   “一会儿需要家长扮演怪兽,与小朋友们在各项挑战之中互动,激发小朋友对各种技巧的兴趣以及好胜心。您是负责最后一个关卡,也就是最高级挑战的,所以服装穿着比较辛苦。等挑战结束,我再单独给您送一份小礼品,辛苦您了。”   只要有礼物,什么都好说。   苏立鹏已经感受到了周围越来越热烈的气氛,有小男孩的声音在喊“哇,大怪兽”,还有的在兴奋地给怪兽的脚步声配音“咚——咚——”。他突然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肚子轻轻摸了一下,不由得有点奇怪,便问了一声:“小伙子,还没走到地方吗?”   没人回应。   “小伙子?”   “还有多远啊?这个不透气,好热啊!”   还是没回应。   倒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同样穿着cosplay装扮、戴着面具的人,轻声对一群兴冲冲围上来的小朋友们说道:“小朋友们,现在怪兽要来攻击人类了,大家想不想成为英雄?”   “想!”   “大家悄悄靠过去,不要让怪兽发现,然后团结一致,发起进攻!”   “好!”   “现在,我数一、二、三——出发!”   十几个小孩子,两眼放光地高举着小拳头,有的还摆出了动画片里忍者般的跑步姿势,在一副充满童趣的画面中,冲向了那只“大怪兽”。   苏立鹏当然看不到这一切,也不知道自己的肚子前面被不干胶贴了一个“怪兽弱点”的字样,这个地方已经成为了那群“小英雄”眼中的进攻目标。   有一个领头的小男孩,年龄稍微大一两岁,对旁边的孩子们做出了“嘘”的手势,所有人都会意,放轻脚步,来到了怪兽旁边。   领头者一挥手:“进攻!”   “轰!”打出第一拳的当然也是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正中目标弱点。   苏立鹏完全不曾防备,突然觉得肚子里一阵翻涌,往后踉跄了一步。还没缓住身形,又有数不清的拳头跟着追击过来,甚至还有人在踢他的脚踝。   看似软绵绵的服装没有任何遮挡,拳打脚踢结结实实落在苏立鹏身上,往往是还没顾得上左边的疼,右边又来一下。短短几秒钟时间,苏立鹏不知挨了多少攻击,摇晃中再也维持不住头顶的平衡,向后轰然倒去。   这个“轰然”是真的毫不夸张,那个头套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巨响——里面的所谓固定装置,竟然顶不住冲击一下子碎掉了,苏立鹏的脑袋在这堆碎片的“缓冲”中,狠狠地撞在地上。   孩子堆中,那个领头的苏志俊高高跳起,庆祝着胜利。 第98章 三道防御   《善恶到头终有报!“熊家长”也有今天》《子不教,父之过》《苏某某,你知道疼了吗》……   一个穿怪兽服装的人摔了一跤,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不会有哪个记者无聊跑来报道这种事。不过,虽然上不了新闻,却有很多以这些字眼为标题的帖子、与一段录像一起,很快出现在了各大社交媒体与论坛上,引发了热议。   经常关注网络的人们很快就认出来,录像中,那个狼狈地摘下怪兽头套、脸上带着擦伤和青紫的、满面怒气的中年男子,正是不久前在镜头中对着悠乐谷的工作人员大喷口水的人。   评论区的倾向一下子就变得统一起来。   “真是活该!”   “一个孩子能有多大力气,又没把你打坏!”   “带头打他的那个好像就是他儿子?”   “唉?还真是!这可有意思了!“   “哎哟!当时怎么说的来着?‘他哭都哭了,你们还想怎么样’……现在后悔了吧?”   “这种人才不知道后悔呢!除非等到自己老得走不动那天,被他儿子再推一大跟头,爬都爬不起来。”   “嘿,你这一说,画面感就出来了!想想就痛快……”   发出评论的网友,恐怕有九成九都没有在现实中见过苏立鹏,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对他进行“道德审判”、为他吃瘪而鼓掌叫好。   有些人是出于为当初无辜摔倒的小熊人偶打抱不平,有些则是有类似“道德洁癖”的心态。但还有很多其实就是普通人,生活中也会偶尔犯下一些小错误、心里也会有一丁点阴暗蒙尘的角落,可在这种时候,也会正义地站出来谴责失德者。   也有极少数被热血冲上头脑的,会一窝蜂地对失德者进行疯狂攻击,不论犯的错误是大是小,都要将被攻击的对象置于死地才罢休,甚至连其往日做过的好事也要一笔抹杀——坏人就是坏人,怎么可能有优点呢?   不过,还是有冷静理性的人,在发表评论的同时,产生了一个疑问:“他为啥要穿怪兽服装?又为啥会被孩子们打?”   个中详情,网络上是没有讲述的,只能由着大家去猜测了。   免不了的,在武州本地的一些社交群体中,再次有人提到了“灰色正义”。   ……   有人堂而皇之地在自己的朋友圈之类的地方发布言论,宣称有小道消息,甚至煞有介事地说自己认识灰色正义内部的人,知道这件事的全部过程。   到最后,竟然有人直接认领这件事,说是自己策划的。   到最后,这些哗众取宠的人当然都走进了派出所的大门。   这个情况也让警方再次提高了重视,开始以最严肃的态度对待媒体、舆论了。   网监部门将这糟心棘手的情况整理成档,送到了专案组的会议室桌子上。唐达翻看着这些,沉默不语。   临近过年,每天网络上有太多热闹的事情值得关注,“灰色正义”的话题就算出现也会很快就被其它事件顶掉,武州就像其他任何一个城市一样、也像往年的武州一样,一片喜气洋洋。   但专案组却不敢有任何放松——万一过完年之后这“灰色正义”的事情还没结束,到那时可就没这么多信息来稀释这件事的关注度了。   现在摆在唐达几人面前的,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杜文海消失不见了,他们扑了个空。   好消息是这代表着“灰色正义”的侦查方向变清晰了——杜文海一定与这一系列案件有关。   让唐达感到不踏实的是:这个消失了的杜文海,是不是感觉到事情不妙、逃跑了?还是说藏起来开始酝酿下一次犯罪了?如果是这样,那谁会是下一个目标呢?   吃了上次的亏之后,网监部门已经在陈凯的建议下专门腾出了人手来,对网络事件进行筛选。如果有令人气愤并且引发热议的事件,便会派出侦查员在不侵犯隐私的情况下,对当事人的矛盾关系进行简单的了解和关注。   “这都是些什么风气……”崔磊实在看得烦心,“都是被这个灰色正义给带的,只要犯错,不管大小,通通该死。这还得了?”   “唉,”裴晓文也跟着叹气,“再严苛的法律也没听说过只有死刑的。没听见现在的玩笑话么——网上判刑,枪毙起步。”   “再这样下去,包容、大度的美德都不见了,人与人只要有了矛盾,除了报复之外不用考虑别的,那可真是乱套了。”石百乐摇着头。   ……   【水泊梁山】群聊。   【百威啤酒】:“群主威武啊!还真搞成功了!”   【游客qwer】:“不知道被盯上没?”   【宋江】:“其实我心里也没底。”   【游客qwer】:“这话怎么说?”   【宋江】:“不知道这个姓苏的会不会报警。”   【百威啤酒】:“报警也跟你没关系吧?又不是你打的他。”   【宋江】:“理是这个理,我打的是参加活动、免费送礼的幌子,最多算我撒谎,就算找到我,我也没让他损失钱财……”   【宋江】将大致的过程跟群里的人分享了一下,隐去了部分关键的内容。毕竟人心隔肚皮,何况现在还隔着网线,大家连彼此底细都不知道,他必须得防一手。他自认为并没有做违法犯罪的事情,但还是不太踏实——别的法律不说,单是刑法就有数不清的条款,他可从来都没研究学习过,万一真的有哪个行为犯在了他自己的法律盲点上,也不是没可能。   除了防人举报之外,他还自己多了一道防备:整个“惩治”苏立鹏的过程,都被他找绝对信得过的朋友录下来了,甚至还找其他陌生人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同样录了像。   整个事件的过程中,只要是在外面露面,他都化着足以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妆容,这是第一道防备;第二道是找来帮忙的人对整件事的全貌都不了解,只知道本身参与的那一小部分,更不了解他的目的;至于第三道防备,便是这个录像。   万一警察找上门来,他就说是模仿国外的个人媒体,在录一个测试人性的节目——为了测试人们在免费的东西面前会有什么样的表现,是出于好奇、出于想占便宜、又或是什么其它的动机参与进来,然后总结出一个看似高大上的关于社会研究的结论。到那时候,警察最多说他的“社会实验”方式不当,不会有别的麻烦,更不会把“灰色正义”的帽子扣到他头上来。   他想不到的是,竟然有人上赶着去认领这件事,进一步扰乱了调查者的视线,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一直没说话的【杰克穆勒】听完全过程,默默发了个大拇指的表情。   【TripleH】:“我觉得这过程挺完美,要说遗憾,就是这姓苏的还不够惨。群主尽管把心放肚子里,踏踏实实的。”   【宋江】:“我心里没底,还有一部分是因为这是第一次策划这样的事,对后续的结果有点期待——万一成功了,就说明对这种人的‘惩戒’是可行的,咱们群就可以有下一次、再下一次……”   【百威啤酒】:“不管怎么说,这实在是年前很振奋人心的消息,突然对明年更加期待了。”   【宋江】:“低调,大家先过个好年吧!”   【游客qwer】:“嗯,预祝新年快乐!”   ……   生活中有太多的精彩,远比一个被儿子打倒的熊家长来得有趣。   年末的铁道新村小区,十分热闹。老小区虽然破旧,但好处就是人气往,居委会的爹爹婆婆们带头布置着大院,还在小区门口摆上桌子,只要是留在本地过年的,都可以直接领上一幅对联和福字,真的是一片祥和。   郝昊昊也去领了一幅。   当时还有个老大爷跟他聊了半天,说没怎么见过这小伙子,好一个嘘寒问暖之后,还要给他介绍对象,被他笑着婉拒了。   “这种感觉也不错。”   郝昊昊进门之前就把对联和福字贴好了,然后回了屋、趴在窗台上往外面看着。小区里进进出出的人都提着大包小包,有打了年货回来的,也有买了特产准备回老家的。   这里是他的“游戏情怀工作室”,说不上是工作的地方、当然也不是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但每到过年的时候,他总觉得也能沾一点左邻右舍的“家味儿”,挺好的。   房间里有一排电脑,款式比较旧,机箱更是通通没有外壳,电脑桌上乱糟糟的,比他自身可邋遢多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必须做的像个每天赚游戏钱的地方。”这是疯哥说的。   要不是童零总是盯着他,他可能连自己都不修边幅了,不过想到童零每次催他去洗澡、帮他挑衣服款式、还有带他去剪头发打理发型的时候,他虽然觉得有些麻烦,但心里面倒是禁不住地细细回甜。 第99章 么么哒   守着满屋子的电脑过日子,对郝昊昊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的事情了,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一天不碰电脑是哪年哪月的时光了。不过,习惯归习惯,并不代表他喜欢。如果是没有正事要做的时候,还对着一堆显示器发呆,会让他产生十分烦躁的憋闷感。   打游戏消磨时间?   别逗了,对于一个随时可以修改游戏数据、直接通关的黑客来说,打游戏能有什么乐趣?   别人也许要花上几天时间去研究的一个高难度关卡,他只要试验几次便可以摸到其中算法的规律,然后一步到位、获得胜利。至于那种操作难度高的,更难不倒他,常年敲打键盘练出的手速,让他打字说不定比有些人说话还快,他甚至可以通过电脑软件用键盘来弹奏《野蜂飞舞》。第一次见识到的时候,童零可是惊得目瞪口呆,这件事让郝昊昊得意了好长时间。   想到童零,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脑海里浮现的是她每次都伸手搞乱自己发型的场景——明明那发型是她盯着让他去做的,最后的“破坏者”却总是她,而且乐此不疲。   就像他总是想在童零面前表现自己的强项一样,明明自己是个黑客,也是个低调的性格,但在童零出现的时候却总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表现欲。   真幼稚。   每次在表现过后,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郝昊昊总是会懊恼地嫌弃自己不够成熟的行为,但只要童零来夸他几句,他顿时就可以开心一整天了。   就像上次她承诺要陪他聊天,他顿时就觉得一个人在工作室里“独守空房”也并不是很难熬。   可是,他都已经进门两个小时了,也给她发了一条“报告女王,已胜利抵达”的消息,她怎么还没有回音呢?是因为自己这种中二病一样的糟糕措辞让她懒得搭理么?要不要再发一条正常语气的问一下?   可是,万一她有事在忙、或是不耐烦了,再追问一下岂不是会让情况更加麻烦?会不会惹她生气,一整天都不回消息、不理自己了?   郝昊昊拼命挠着头,满屋子电脑都已经在他设计好的程序中自动运行着、各司其职,唯有他这个无所事事的人,盯着手机,脑海中重复思考着这个让他如百爪挠心的问题。   ……   “叮——”   提示音刚刚响起,连一秒钟的时间都不到,郝昊昊已经把手机举到眼前了。得益于人脸解锁,亮起的屏幕直接将消息的内容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刚刚办完事。”是童零发来的。   办完事?   郝昊昊心头浮起一丝担心,还带着一丁点失落,回消息问道:“有订单?怎么不告诉我一下,我也好帮帮忙……”   “不是订单。”   “一点私事,打算给一位故人送点教训。”童零发来的话后面还附加了一个戴墨镜的表情,看得出应该是心情不错。   郝昊昊放下心来:不是订单,那童零就不会有什么危险;是私事,那就不是童零在故意冷落他——她一向把“私事”和“公事”分得特别清楚,留有一块隐私的领地是旁人绝对不能触碰的,而且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也不喜欢因为私事而给其他人添麻烦。   但郝昊昊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失落:他始终希望自己能变成一个特殊的存在,能让童零敞开那个有些封闭的内心,把这些所谓的“私事”分享给他,就像上次收拾那个姓唐的——想到当时事成之后,童零那种释然又惆怅的感觉,郝昊昊甚至觉得自己倒像是更为激动、痛快的那个。   谁欺负了童零,就要付出代价。对郝昊昊而言,这甚至比他现在每天在做的正事更重要,管它什么惩恶扬善的志向,是疯哥也好、又或是什么其他人来发布命令,只要童零有事,他可以把一切都抛到一边。   可明明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喜欢童零?好像是的。但这算是哪一种喜欢呢?是想追她做女朋友吗?   这是让郝昊昊最困扰的问题。他觉得童零似乎一直把他当一个弟弟,照顾自己、偶尔又开玩笑一般地欺负自己,虽然会分享一些秘密、甚至可以明确地说,他已经是童零最为信任也最为亲密的人,但要是往恋人的方向去考虑,似乎又差了点什么。   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足够成熟、可以成为让她放心的依靠吗?郝昊昊没有勇气去问。   ……   不过,只要童零回他消息了,而且如约地陪他聊天了,他就高兴,高兴到立刻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橙子汽水出来。   刚要拧开盖子,他的动作却一下子停住了,看着旁边的手机屏幕——壁纸是童零的照片,脑海里想起了童零敲他脑袋的画面。   “大冬天的喝什么冰汽水!小心拉肚子!喝多了不长个儿!”   郝昊昊挠了挠头,重新打开了冰箱门,却在把汽水放回去之前,抓起手机拍了张照片。   “我差一点就喝汽水了,但最后还是决定听从女王吩咐,去烧白开水喝。”   他打好了这句话,却在按下发送键之前,犹豫起来。他甚至去电脑上打开了一个扔骰子的小程序,连掷了十来次,试图通过单双数来帮自己决定要不要发送,却仍然拿不定主意。   他决定最后赌一把,如果掷出一到五点,就发送,万一是六点,就憋住话不发。   六点。   “他X的!”   郝昊昊骂了一句,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然后冲电脑上的骰子啐了一口。   “呸!”   他还是发送了出去。   “乖!么么哒!”   短短四个字加两个标点符号的回复,让郝昊昊几乎一瞬间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哪怕他知道这个“么么哒”只是童零的一种表达亲密的方式,他也看过她给其他朋友发送这三个字,但这三个字毕竟是“亲吻”的另一种说法,不是吗?   不管怎么说,这个消息肯定是发对了。   郝昊昊兴奋着,甚至把这条聊天记录截图保存了下来,以至于忘记了回复消息。   几分钟之后,童零再次发了一句话过来:“怎么沉默了这么久?这么容易就害羞啦?”   原本就心跳有些加速的郝昊昊,一瞬间就憋了个大红脸,仿佛是做了坏事被捉现行的小孩子一样。他想要反过来“撩”一下,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像往常每次一样,被童零“调戏”得狼狈不堪、却乐在其中。   好在童零也只是取笑他一句,并不想让他太过尴尬,直接把话题进行了下去。   “昊昊,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脸皮怎么还这么薄,以前的恋爱该不会都白谈了吧?”   ……   两个人认识这么久了,不过郝昊昊还真没怎么提过自己谈恋爱的故事。难得童零主动问起,郝昊昊虽然有些不好意思、甚至觉得有些为难,但也有些高兴,毕竟这标志着她开始关心自己的“感情生活”了。   今天还真是好兆头连连啊。   “恋爱……谈倒是谈过,但没有留下任何对自己人生有益的痕迹。”郝昊昊回复道。   “被人给渣了?”看到如此的说法,这恐怕是任何人的第一反应。   “渣……也许不算吧……她没劈腿,就是我觉得那段恋爱谈得很痛苦。”这句话,郝昊昊打的很慢。   “说来听听吧。”童零直接发了一句语音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郝昊昊觉得这句话的语气特别温柔,能在一瞬间让他放下所有的顾虑和防御,走出那层自我封闭的墙。   “说来话长了……”   郝昊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觉得自己似乎都已经想不起前女友的长相了,可是对于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印象却十分深刻——可惜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他曾经是一个标准的理工科直男,也是个宅男,性格内向,情商也低到可怜,跟同性和异性的往来都不算太多。上大学之前,他全然没有过一丁点谈恋爱的想法;上大学之后,身边的人渐渐都开始谈恋爱了,他就陷入了一种很迷茫的状态。   因为长期跟人缺乏交流,再加上自己整日钻研的电脑技术也没人感兴趣,孤僻的他对于正常的大学生活完全没概念,竟然产生了一种“上大学就应该谈恋爱”的印象。然后,又由于他长期没恋爱可谈,就产生了一种极度的焦虑和自卑的感觉。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遇到了那个比他低一年级的女生。   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个让他认为还算有些投缘的学妹,以及这段莫名其妙地开始的恋爱,竟然让他一度在大学里面过的“生不如死”,不仅没有得到爱情的支撑和滋润,反而彻底迷失了生活方向。不仅对自己最为热爱的电脑技术失去了兴趣,甚至怀疑自己整个人都一无是处。   而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脑海中竟然还产生了一种荒唐的想法:大学里的恋爱,应该都是这样的吧? 第100章 不速之客   郝昊昊还记得,那个女生在答应做他女朋友之后,一边跟他约会看电影,一边夸别的男生,而且是通过打击他的方式来夸。   “亲,你还是差一点。”   在郝昊昊参加一项计算机技术方面的比赛并且拿到个人冠军之后,当他走下领奖台时,女朋友说了这句话。   这句话把郝昊昊都给弄懵了,他甚至赶忙低头去看了一眼手里拿到的、还没捂热的奖杯——是冠军没错,上面写着的也确实他的名字。   都已经拿到冠军了,还差一点?差哪一点?   郝昊昊不解,只能顺着女朋友的目光看去——那里站着一个男生,是这次比赛的第几名来着?   他确实不记得了,因为他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最后决赛阶段的几个强劲对手身上,而印象中这个男生应该是早早就被淘汰了,其参赛作品也没有给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郝昊昊完全不知道这个男生有什么需要关注的地方。   估计是看出了他一头雾水的困惑,女朋友无奈地摇了摇头,耐心地解释道:“你看他的穿搭品位,再配上那个身高的底子,啧啧,太优秀了。”   优秀?   郝昊昊也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作为一个冠军,被人当面说“差一点”,而比较的对象是之前在比赛中完全与他不在一个层次的人,比较的领域也是与比赛完全无关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作出这个比较的人,是本来应该与他十分亲密、在身边无条件支持他的女朋友。   郝昊昊不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形象十分普通,也没有什么过硬的审美来支撑他去打理外表,因此不会盲目地自命不凡。他可以接受旁人对于他形象的建议甚至批评,也愿意向优质的目标去学习,但是,能不能稍微等一下?   为什么,一定要挑在这个时间?在他刚刚拿了这个自己十分看重的冠军的时候?连一句祝贺、夸奖都没有,甚至连对于这个奖项的兴趣都不曾表现出一丝,反而直接去夸一个路人?   我真的差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   最初的那个“大家的恋爱都是这样的”的错误认知,再加上身边并没有朋友与他交流沟通,使得郝昊昊对这段感情关系的对错不曾有过一丝质疑,反而不停地反省自己。他认为一定是自己与一个合格的男友差距太远,才会让女朋友挑出如此多不如意的地方。   于是他拼命地改变自己,哪怕是朝着自己不喜欢、没兴趣的方向,放弃了许多自己的兴趣爱好,却仍然没有换来多少正面的回应。   他牺牲了钻研电脑技术的时间,去了解对方喜欢的网络流行文化,以免被嫌弃跟不上潮流,却又因为疏于主业而被吐槽“不上进”。于是他只能压缩自己的休息时间,继续努力去拿更多她懒得多看一眼的奖项来“充门面”,同时还要绞尽脑汁去弄明白她的喜好,心力憔悴。   他喜欢看足球赛。孤僻如他,其实特别希望有一群能一起流汗的队友,但他既没有结识队友的勇气,也不敢亮出自己瘦弱的身板去参加体育活动,永远迈不出第一步的他只能在屏幕前看足球赛,这是他唯一保留的爱好。对此,女朋友嗤之以鼻,对于他难得一见地兴冲冲地描述自己喜欢的球队赢了一场重要的决赛,她只说了一句“听你这么一说,这比赛也没什么精彩的”。   比赛当然是精彩的,但郝昊昊在听见这句评价之后,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自己讲得不够好,于是更加自卑了。   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场平淡无奇的学校内部晚会。他知道很多粉丝看明星演出的时候,会激动得对着台上的偶像喊“我爱你”“我要嫁给你”之类的话。但他没想到的是,在两个人一起看学校里的演出时,自己的女朋友会对着舞台上每日朝夕相处的她的同班同学喊“我爱你”。   这也是正常的吗?   他不知道,但女朋友似乎喊得心安理得。可就在他想要尝试淡然处之的时候,他发现周边的很多人都在看自己——他们大多都是女朋友的同班同学,也都知道自己是她的男朋友,虽然可能连名字都没有被提及过。   他们看自己的目光,里面包含着什么意思呢?   对于心理敏感脆弱、性格孤僻、也没经历过社会锤炼的郝昊昊来说,连续几个月不间断的如洗脑一般的否定已经足够将他的心智消磨掉大半。而最后的崩溃,也只是早晚必然发生的事情而已。   ……   可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的崩溃,他的脑子里也没有过一丝一毫想过要“分手”,只是在无休止的自责中像发疯一样否定着自己。   幸运的是,在他真正走火入魔之前,那个女生“大发慈悲”地主动提出了分手,理由还是老生常谈的“你不够好”。如果那时就有当今这么繁荣的网络环境,郝昊昊说不定会从数不清的例子中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被“PUA”了。   可惜现实没有如果。几个月的一段关系,郝昊昊用了两三年才走出来,但他那被摧垮的自信心,直到遇上童零才一点一点地捡拾拼凑起来。   “就算是接受了被‘PUA’的这个现实,可是有一件事情,我还是一直都没想明白。”郝昊昊说着。   “你说。”童零耐心地听着。   “你看网络上那些PUA的案例,施加伤害的那一方,总能从被PUA的人身上得到点儿什么:可能是金钱,可能是肉体,也可能是某些变态的念头。那当年的这段关系,我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她图什么呢?”   “图一乐。”童零一秒钟就回答了他的疑惑。   这反而让他更困惑了。   童零知道手机对面的他一定满头问号,耐心解释道:“你又不是真的很差劲,要头脑有头脑,要善良有善良,这还不够?而且,姐姐我现在给你打扮一番之后,形象气质也算很棒了。相比之下,也许她才是真正的不够优秀,越是这样,她就越希望有一个还算不错的人来衬托她来显得自己优秀,而你刚好是那个倒霉蛋。从你对她无底线的迁就、退让以及追求中,她可以获得别人给不了她的满足感——从你身上找乐子,就这么简单。”   “那为什么后来……”   “也许是因为她又有了新的目标,又或者是她懒得花精力在你身上了——虽然她本来就没花多少——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很优秀,我不会看错的。记住了,对你的评价,我说的算,她说的不算。”   童零总是可以不容置疑地说出让他很安心的话。郝昊昊握着手机,嘴角不自觉地突然往上扬了一下。   “叮咚!”门铃突然响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郝昊昊一个激灵,扭头望着正门,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暂停了。   “叮咚!”门铃再次响起。   郝昊昊轻轻切断语音通讯,把手机调到了静音模式,然后努力不发出任何声响地站起身来。他可从来都没有与左邻右舍打交道的习惯,这个工作室隐藏在居民小区里,他经常白天来、晚上走,与其他人的出入时间刚好相反,没有任何人际关系的交集。   除了上次上门来的警察之外,这半年以来只有自己和童零走进过这个屋子的门,疯哥虽然知道地址,可也没来过——大家碰面越少越好,这是疯哥叮嘱过的。   童零姐刚刚还在手机的另一边劝导自己,而疯哥来之前不可能不打招呼,门外会是谁?这里的居委会从来都只在小区楼下搞宣传、办业务,没上过门,而且自己来的时候已经在楼下领过东西了。   会是谁?又是警察吗?   郝昊昊飞快地环视房间一周,确认每一台电脑都在正常运行,屏幕上都是游戏界面,通过他自己编写的脚本,游戏里的人物在自动打着怪、升着级。垃圾篓里的泡面盒子、炸鸡包装袋、可乐瓶,许久没有扫过拖过的地面,一切都像一个游戏代练工作室该有的样子。   他选择了就近的一台电脑,轻轻按了两下,屏幕上弹出来两个画面。   这是他在门口装的两个针孔摄像头,非常不起眼。这小区年久失修,走廊里的天花板墙皮早就剥落开裂,有些位置连电灯的线都裸露着,摄像头隐藏之后很难发现。   门口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戴着帽子和口罩,正仰着头,冲着其中一个摄像头招手。   虽然对方包裹得十分严实,但郝昊昊还是认出了他的身份,可这更让他疑惑了。   他怎么来了?来干什么?而且,他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地址的?疯哥应该不会这么安排啊……   紧张加上狐疑,郝昊昊没心情打字说明情况,面对童零发来的问号,他直接把手机对准电脑屏幕,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   只一秒钟之后,童零就发来了一个十分震惊的疑问。   “老杜!?” 第101章 失德新闻   “他怎么来了?”   在郝昊昊心中,童零一直是一个沉着冷静的人,在外人面前更是表现得深不可测。可即便是她,眼下也吃惊得有些乱了方寸。   “又有什么鬼主意来找我帮忙?但疯哥应该不会告诉他这个地址吧?”即便在有些紧张的情况下,郝昊昊打字的速度也像正常说话一样。   电脑的画面中,门外的人还在冲着镜头挥手,然后又按了一下门铃。   童零:“有事找你帮忙的话,就不会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上门了。”   郝昊昊的眼睛盯着屏幕,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立刻放大了另一个摄像头的监控画面——门口的两个监控机位,其实也是有层次之分的。有一个稍微明显一点,也就是门外人招手的方向,如果有人稍加留心还是能够发现的;普通人不会注意,但像上次来的那个姓崔的警察,一眼就发现了,但在自己家门口装监控也不是什么错,所以就没有理会。   对于一起做事情的同伴,郝昊昊也只提起过这一个摄像头的存在,而另一个,则是他给自己留的“底牌”,位置在走廊灯的附近,监控的角度是门口站着的人的背后。   其实他玩的就是个“心理战”:普通人根本发现不了摄像头,万一有怀着某些目的前来的人,留意到了正面的摄像头,也会一下子放松警惕,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这里的“秘密”,不会再想到背后另有玄机。   这第二个摄像头其实一直没有派上什么用场,但今天,郝昊昊后背上冒起了一身冷汗。   从这个监控画面中看去,门口那个带着笑脸招手的人,背后的腰间位置一左一右都鼓鼓囊囊,显然是藏着东西。从形状上来看——   郝昊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太过敏感,他觉得那是一把刀和一支枪。   “这家伙哪来的枪?”郝昊昊的脑门上开始冒汗出来了。   他把情况告诉了童零。   “昊昊!”门外的人在喊着。   现在是白天,左邻右舍在家的不多,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这里的情况。   “别开门!”童零给他回复着——她和他聊天,从来都是云淡风轻、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语气,很少用感叹号。   “他要是撬锁怎么办?”郝昊昊问道。   ……   童零也答不上来。她甚至答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紧张,是紧张郝昊昊的安危?还是紧张某些事情的暴露?   郝昊昊跟她想到了一起:“该不会……是他发现疯哥让我在网上监控他的动向了吧?”   “我马上过来!”童零只给他回了这样一句话。   “不行!”尽管对方看不到,但郝昊昊一边回复着一边摇着头。只有二十多岁的他,不知道眼前的情况到底危不危险,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但他绝对不同意童零涉险。   “听我的!接电话!”童零只发了这样一句话,然后就把电话打了进来。   虽然脑子里一片混乱,但出于彼此的信任,郝昊昊还是果断接起了电话。   “喂?”   “正常讲话,装作刚听见门铃的样子,直接开门。”童零说话的声音很轻,伴随着脚步声和喘息声,听得出是在大步跑着。   郝昊昊有些感动,头脑也冷静下来一些,抹了抹自己脑门上的汗,用稍微发颤的声音故作慵懒地喊了一声“来了”。   门铃声停下了。   他打开门,右手中的电话还贴着耳朵,左手揉着左眼、右眼眯缝着看了一眼门外人,也不打招呼,直接懒洋洋地转身往里面走去,嘴里还嘟囔着:“你们这一大早的,又是电话又是门铃,我想补个觉都不行……”   这都是电话中童零教他说的。   门外人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跟在他后面慢悠悠地走进来,一双眼睛好奇地四下打量着整个房间。   郝昊昊突然定住脚步,转头看着他,手在脑后挠着问道:“哎,老杜,你咋知道我在这儿的?”   杜文海轻轻关上了房门,继续观察整个房间的布置,还凑到电脑旁边,饶有兴味地盯着屏幕上的游戏画面,随口说了句:“警察能找到这儿,我当然也能找到,不难。”   郝昊昊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往一个转轮电脑椅上一靠,说道:“怎么今天都要来我这儿,咱们也要搞年会不成?”   “都?”杜文海一下子收回注意力,抓住了这一个字,问道,“还有谁?”   “童零姐和高程啊!”郝昊昊指了指手中还没挂断的手机,“可能还有疯哥吧,我也不确定。”   杜文海的脸色有些变了,不仅先前的微笑消失了,还皱起了眉头,紧盯着郝昊昊不说话。   “继续跟我闲聊。”电话里,童零轻轻提醒着他。   “过完年,没几天就是情人节了……童零姐,你……你能跟我一起过吗?”没来由地,郝昊昊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   快到年底的时候,很多上班的人就提前进入了一种很倦怠的状态。明明还有几天才放假,但大家的心都已经不在工作上面了,甚至有些小一点的公司企业已经批准员工早早回家了。   等到除夕当天,平日里热闹的武州市居然都不堵车了,路边的餐馆、小店更是大门紧闭,只留下门上窗上贴的大红福字和对联。路上来往的人倒是还有,但大多行色匆匆,提着各式各样的礼品和酒菜,急急忙忙地赶路;偶尔有熟人打个照面,寒暄几句,道上一声“过年好”,便留下半空中慢慢散去的白色哈气,各自回家了。   这种时候还在外头为工作而奔波的,要么是执勤巡逻的警察,要么是公交车、出租车的司机,或是赶着年关想多赚一点是一点的小本生意人。   宋长河是个健身教练,身材高大挺拔,长相也十分俊朗,再加上工作负责,很受学员欢迎。   找他进行一对一训练的会员,大多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因此,平日里别人越忙的时候,他越清闲;等别人都清闲的时候,他就歇不下来了。不过,年底的假期却不一样——毕竟大家忙了一年了,好不容易放个长假,都要放松一下,不太可能跑到健身房来折腾自己,宋长河也就能好好歇一歇。   可无奈的是,他女朋友吴倩歇不了,连除夕当天都要值班。   吴倩做的是报社热线客服工作,节假日期间总要有人值班的。他们两人已经决定今年过年都不回各自老家了,索性主动要求除夕值班,这样后面几天可以休息一下。   吴倩一大早就出了门,宋长河则在家慢悠悠地做饭做菜。作为一个健康行业的工作者,宋长河对于饮食的搭配极其精通,也有不错的手艺;他弄了整整齐齐的八道精美菜肴,装进保温桶,开车去了吴倩的单位。   相比于过年回老家被一堆不熟悉的人八卦情感婚姻、工资收入,宋长河更享受跟吴倩的二人世界,清静、自由。就像今天,两个人在吴倩值班的地方,吃自己做的年夜饭,不是一样很温馨么?过些天还可以享受一个没人打扰的情人节。   要是让老家的人知道了,肯定要说什么“没有年味儿”,甚至扯一些“年三十吃不好要苦一年”之类的屁话。   ……   可能是老天给面子,傍晚时分的值班室里十分安静,只有他和吴倩两个人。估计老百姓们这时候也都在准备吃年夜饭、看春晚了,没什么给报社打电话爆料——毕竟是网络时代了,有事发个微博可比什么都好使。   吴倩在工作的同时,还在看书,她是个上进的姑娘,一直认为客服只是自己报社工作的第一站,她还要往上攀登。宋长河也很享受这个时光,两人吃完饭后,他收拾好碗筷,也拿出了手机。   虽然干的不是这一行,但他可能比吴倩要更加关注时下的热点新闻,尤其是令人生气的那种。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才刚刷一会儿新闻,宋长河就看到了一则令他皱眉头的信息——“江天市某中学教师侵犯学生隐私”。   作为一个教练,多多少少也是要教别人东西的,某种程度上也会扮演“老师”的角色;而由于健身行业的鱼龙混杂,宋长河经常听到“健身教练都是骗钱的”“都对女学员心怀不轨”这样的评价,这都是被那些心术不正的人给败坏了风气所致。   因此,他十分痛恨那些本应该利用学识去帮助别人、却利用职业优势去伤害他人的人,这是职业道德和私德的双重低下。   他点进了热点话题详情,还没来得及看视频内容,光是几行文字描述,就让他大为光火。   这名当事教室,在给班里学生上网课的过程中,要求学生将自己的手机以及电脑屏幕共享到公屏上面,在全班同学的观看下,一点一点地检查。只要发现了“不该有”的程序以及文件,就勒令学生删除;甚至,在学生明确说其中一个文件夹是家庭照片的情况下,仍然坚持要求打开,不仅让学生一张一张地展示出来,还对因为不情愿而动作迟疑的学生进行了劈头盖脸的斥责。 第102章 心理疾病   “你的电脑桌面上,为什么有一个游戏的图标?”   “这个是我爸安装的,他经常玩游戏。”   “你爸?呵呵。”   “真的是他安装的,他下班之后就——”   “行了行了,是不是他,我心里有数。就算真是他,这么大个人了还在家玩游戏,一点好作用不起,给孩子带个坏头,难怪了……打开你的D盘!”   点鼠标的声音。   “一、二、三……第三个文件夹,打开。”   “老师,这里面是我们家的照片。”   “是不是真的照片,我得看了才知道,打开。”   沉默。   “打开!磨磨唧唧的,心里头有鬼是不是?”   点鼠标的声音。屏幕上显示出一排一排的照片文件,通过缩略图标可以看出来确实是一家人的照片,有旅游景点的、有家庭聚会的、还有艺术照。   “第二排,第五张,点开放大。”   “老师,这是我和我姐姐的合影。”   “打开,这么小的图,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姐姐。照片有什么不能看的?光明正大地打开。”   沉默之后,鼠标还是点了下去。   学生被接连要求打开了几张照片,基本都是他和家人的合照,其中还有一张是他几年前过年的时候,被表弟整蛊出丑的照片。   全班同学都能通过屏幕看到,他想着。明明坐在电脑屏幕前的只有自己,他的脸却已经红起来了,安静的房间里,连“砰砰”的心跳声都听得见,越来越响。   有那么短暂的几十秒钟,没有人说话,学生也松了口气:这下老师应该满意了吧。   “你电脑里装游戏的事情,我会跟你家长说的。其他人也要注意,就算是家长玩的游戏,也要删掉,不知道要给孩子起个好作用么?不像话……下一个!”   这次的“倒霉蛋”是个用手机上网课的,被要求共享了手机屏幕。学生简略地将手机中的应用程序左右翻页滑动展示了几下,想“蒙混过关”,却被老师给叫停了。   “停在第一页!”   只能乖乖照做。   “下一页!”   “没有游戏?嗯……第二行那个程序!你手机里装这个干什么?也是你爸要看的吗?一个破视频网站有什么好看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自己没时间打游戏,就在上面看别人打游戏,还都是些血腥暴力、极度不健康的游戏,能有心思好好学习吗!?”   “我没……”学生刚要辩解,但想了想之后,又打消了念头。   “把这个删掉!还有第四行那个!还装旅游APP,你现在的任务是学习!一天到晚想着出去玩!删掉!老师这是为你好!”   “下一个!你怎么也有视频网站,啧啧啧,同学们,我跟你们说,他看的这个网站,里面都是跳性感舞蹈的、对着镜头搔首弄姿的,这叫什么啊?如果任由他发展下去,那以后就是要嫖娼了大家知不知道?如果谁手机里、电脑里还有这些东西,通通给我删掉!以后再发现,不仅要找家长谈话,我还要让你们的家长在家长会上跟全班分享一下心得!看你们怕不怕丢人!”   ……   这是被视频记录下来的网课全过程,除了学生的家人照片被打了马赛克,其它内容全部保留,里面的师生对话,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这位老师好大的威风啊!”   “好家伙,这年头孩子上个学,家长都得给老师当孙子了?”   “这到底是让孩子来接受教育的,还是请来一个在全家人头上作威作福的大老爷?”   “也不能以偏概全吧?社会上还是有不少好老师存在的,这些只是个别现象……”   “谁跟你扯整个社会了?谁不知道有好老师。我们说的就是眼前这个,有这么一个,就足够破坏全体教师的形象了。”   “就是,我自己就是当老师的,就是因为这种人,家长对我们都不信任,沟通都没法进行,烦都烦死了……”   “不知道如果把这老师的手机展示给别人看,能不能禁得住考验?有没有安装那些‘不正经’的程序?”   随着网络的热议,有知情人开始出来详细讲述真相,大家才发现,这竟然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当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整件事情都不了了之,学校、老师也并未作出任何表态或是改变。究其原因,原来是有人把事情压下来了,而要求压下来的人,不是大家印象中会出现的校方或是某些部门,反而是学生家长们。   对,家长“们”,除了当事学生之外的全体家长。   家长们认为,这位罗慧老师是难得的“负责任”的好老师,对学生管得严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在罗慧任职班主任期间,整个班的学习成绩都提升了不少,有的家长甚至觉得自家孩子“日后清华北大有望”;在这种复习冲刺的关键时期,怎么能因为老师管得严而对她有什么意见呢?   就连当事学生的家长,据说也只是当时在家长会的时候抱怨了几句而已,并未掀起更大的风波——他们也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反而回去把孩子狠狠地批评教育了一番。   而如今这件事终于被送上了网络热搜,是因为那几个当事学生先后出了类似的状况:精神不振、情绪崩溃、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疑似出现了心理问题。   那几个家长起初根本就不信,他们觉得就是自己的孩子不想学习、闹脾气了,不仅没有想办法及时干预辅导,反而变本加厉地斥责孩子,还拿出了“我们辛辛苦苦赚钱供你读书,你如此如此不懂事”之类的老生常谈。终于,在几名学生开始彻底不说话、自残甚至歇斯底里地攻击家人之后,这些家长才终于接受一些建议,带孩子走进了精神卫生中心,得到了“重度抑郁症”“焦虑症”之类的诊断,甚至还有一个孩子出现了疑似人格障碍的症状,这才让这些家长慌了神。   ……   只是可惜,家长们紧张与慌乱的情绪并未对那几个孩子有任何帮助,因为他们没有理解心理疾病或精神疾病的概念。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孩子心理脆弱,遇事想不开了、不够乐观了,只要开导他们就足够了。于是,家长们“集思广益”,甚至还建立了一个互助的小群,每天在里面讨论用了什么方法鼓励孩子。   他们希望孩子能笑口常开,能精神抖擞、早日振作回到正常的学习状态中去。家长们的重点,只有三个字:笑,早,学。   只要“笑”了,就等于是乐观了,不抑郁了。   越“早”振作,就越少被别人拉开距离,甚至还能迎头赶上。   而“学”,才是能抵达最终目标的唯一途径。   他们没能明白,孩子面临的“心理疾病”,是真真正正的“病”。这是由于多种内、外因素导致的脑功能障碍,是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等一系列身体方面的问题,是需要治疗的。   一个人如果感冒发烧了,是该去吃药打针,还是拿水冲香灰喝、贴个符咒辟邪?   恐怕所有人都知道答案。但为什么换到心理疾病上面就都犯糊涂了呢?   孩子明明生病了,却没人让他吃药、接受科学的治疗,而是在家里天天面对面地“开导”他们,一遍一遍地讲述着“你看世界多美好”,给孩子看励志故事、心灵鸡汤。   直到其中一个孩子在学校里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自残,吓坏了所有人,这才真正引起足够的重视。   然而,等到这批家长分别把孩子送到医院的时候,连医生都直摇头,叹着气说:“住院吧!”   “什么?住院?那要多久才好?不能开药吃吗?他还要回去上学呢!”   “住院的话,传出去我们的脸往哪搁?”   这基本是每个家长的反应。   这种态度让心疼孩子的医生大发雷霆:“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考虑脸面!孩子有今天这个情况就是因为你们自以为是!”   得益于医生的负责,大家终于找到了病因。那位罗慧老师在网课过程中给他们扣下的“帽子”,在后来的日常生活中如影随形地伴随着每个人。   身边的同学时常拿“你姐姐长得丑”或是“你看不健康的视频”这些话来纠缠几位当事学生,在同学们看来,这只是玩笑,但对于当事人来说,这却是巨大的精神压力来源。   甚至,连罗慧本人也参与其中。只要那几名学生稍微犯错、甚至只是考试中发挥不好,她就会旧事重提,把这些归咎于他们“当初不学好”“打游戏”,使得几个孩子在校期间如履薄冰。   可越不敢犯错,却越容易犯错,进而再次受到批评,终于在恶性循环中越陷越深。   正是这样的情况下,有家长清醒过来,将事情发布到了网上,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可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在群情激愤的网络环境中,还是有很多人认为老师的做法没有问题,认为一切唱反调的人都是在干涉学校秩序,是在影响其他学生安心学习。 第103章 群策群力   “滴滴滴……”   宋长河的手机响起了消息提示音,他看了一眼,暗道了一声“果然”,然后打开了消息来源——群聊【水泊梁山】。   发来消息的人是【百威啤酒】。   “网上的新闻,大家看了么?”   【游客qwer】:“你是说那个老师侵犯学生隐私的吧?”   【吴用】:“肯定是这个。”   这是一个不久前入群的成员,是群主在某个论坛遇到,经过几天聊天了解之后,然后邀请进来的。他似乎是个文人,在看到群名字之后,便改了这样一个应景的昵称。   【杰克穆勒】:“看了也管不着,又不是武州的事情。”   宋长河想了想,点开了输入框,打下一行字。   【宋江】:“我也是刚刚看到新闻。虽然不是武州的,但也可以讨论一下。世界这么大,害群之马可不止一匹。”   【百威啤酒】:“大家观点如何?”   【游客qwer】:“老师肯定有责任啊!不过,能形成这种风气,也不是单单一个人的事情。”   【杰克穆勒】:“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君权神授’,我看是‘师权神授’,在对待学生这方面,老师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老师的权威不容置疑,长辈说的就是真理,多少年前就是这一套。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这种荒唐的观念居然还有市场。”   【吴用】:“那些压消息、维护老师的家长们,责任也逃不掉。”   【百威啤酒】:“嘿,要我说,这老师就是想抓学生玩游戏而已。但她没想到一连抓了几个都不玩游戏,落空之后面子上挂不住了,就干脆硬扣帽子,说你这个不健康、那个不正经,反正你就是不对。”   【游客qwer】:“差不多就是这个理儿,就跟家长教育孩子一样。家里东西找不着了,就怨孩子拿了,过后东西找着了,也不可能给孩子道歉,反而要说是孩子乱放东西害得父母找不着。总之,师长是不可能犯错的,不然没法维持他们在孩子面前的‘地位’。”   【宋江】:“其实,要是第一时间被人指出错误,然后家长学校配合着一起去安抚学生,也许不会闹到今天这样。孩子太无辜了。”   【百威啤酒】:“哎?那个TripleH呢?怎么不见他出来说话?我可喜欢他的‘蝴蝶效应理论’了。”   【吴用】:“蝴蝶效应理论?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百威啤酒】:“举个例子,如果这次当事学生,有一个人因此留下心理隐疾或者缺陷,在多年之后实施极端行为伤害了他人,那么这个伤人的罪魁祸首,还要算在今天这个老师的头上——这哥们儿就像有道德洁癖似的,不过,说老实话,我现在都有点被他这套理论给说服了,越来越认同。”   看到这句话,宋长河苦笑了一下。   【宋江】:“会进到这个群里的人,包括真正的‘灰正’背后人物,谁没有点儿道德洁癖呢?”   ……   这件事,确实值得关注一下。宋长河心里想着,同时又发出了跟【杰克穆勒】一样的惋惜:可惜不是发生在武州,他就算想出手也鞭长莫及。   这时,突然有人切换到了匿名状态。   【匿名A】:“其实,我倒是就在事情发生的江天市,今年过年没回武州老家。要是大家认为应该对那个老师出手的话,我也有时间和精力,只不过一时想不出好方案来。”   【匿名B】:“这个好办,群里这么多人,集思广益肯定能想出办法。”   【匿名C】:“说实话,我不是很支持大家掺合这件事情,毕竟舆论闹得沸沸扬扬,各地都在关注这条新闻。万一玩儿脱了就……”   【匿名A】:“出事的学生里,有一个是我表弟。”   片刻的沉默之后。   【匿名C】:“原来如此。”   【匿名A】:“我是亲眼看着他从那之后一点一点变成今天这样的。他父母的文化水平不高,思想也比较陈旧,当初根本没有重视这件事。事后有个别家长提出异议,却被其它家长群起而攻之,认为是这些当事学生败坏班级风气,甚至集体要求这些学生换班。为了让孩子能安心读书,父母只能息事宁人,但孩子在班级里还是被冷暴力排挤了。而且,这位罗老师还要求这几个学生当众读检查,算是对其他学生的警醒和震慑。我表弟的状况就是从那之后越来越糟糕的。”   【匿名D】:“读检查……这些学生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手机里装APP?哪条校规禁止了?”   【匿名B】:“校规?还不都是人定的?我敢打赌,如果这个老师在学校里很有背景的话,学校甚至可以修改校规,临时加一条‘不准看网络视频APP’来支持这个老师。”   【匿名A】:“学校是指望不上了,所以我才打算自己来。”   【匿名D】:“支持你。”   【匿名B】:“群主之前已经做了第一次单人行动的范例,就当这次是第一次群策群力的尝试,如何?”   【匿名E】:“哈哈,这话一下就暴露了你不是群主,再多几次的话,群里的身份大家互相一排除就猜个差不多了。”   整个群突然沉默下来,谁都不说话。宋长河拿着手机,皱着眉头盯着这个发消息的人,陷入沉思。   【匿名E】:“那个……我就是开个玩笑……”   【匿名C】:“这并不好笑。”   【匿名B】:“要是志不同道不合,不如退群,别在这里阴阳怪气干扰大家。”   【匿名D】:“你能猜到别人,别人也能猜到你。会对‘灰正’感兴趣、会进这个群的,不会有傻子。”   【匿名E】:“不好意思……下不为例。”   宋长河解除了自己的匿名。   【宋江】:“大家安心,既然进群了,就是有相同志向的同伴,别伤和气。而且,每次进入匿名之后大家的名称序号都会重新随机分配,与前一次无关,所以不用担心E说的问题。”   ……   这个提醒倒是的确让大家的紧张气氛缓和了下来。   【匿名B】:“不愧是群主。”   【匿名C】:“突然觉得这里就像是个互助群,   A有了麻烦,其他人帮忙出头脑或者出力气,下次B或者C有麻烦,A也能参与进来……”   【宋江】:“我也正好有这个想法,大家如果能形成互助的风气,办事会容易得多。”   【百威啤酒】:“群主上次单枪匹马干得也挺漂亮啊。”   【宋江】:“运气好而已,像上次和这一次,事件中心的人物身份都已经被网络曝光了,想找到人不算麻烦。但如果以后碰上的事不是网络热点,想靠自己的力气,光是锁定对方的身份和生活轨迹就是个大大的麻烦。所以,能调动整个群里的人参与肯定最好,我相信大家一定都在某个领域有一技之长,说不定哪天就用得到。”   【匿名A】:“那这一次,大家就直接在群里讨论方案?不用避讳?”   【宋江】:“我觉得可以。”   【匿名E】:“再次为刚才的玩笑向大家道歉。大家放心,我也参与,不会乱搞节奏的。”   【匿名C】:“信你一次。”   【匿名D】:“A,你有办法接近那个老师么?最好是不以学生家长家属的身份,而是其他方面的私人接触,这样最不容易引起防备,事成之后也没那么容易暴露。”   【匿名A】:“我觉得还是有机会的。”   【匿名D】:“OK,那就有足够的运作空间了。”   【匿名 A】:“愿闻其详。”   【匿名D】: “让她也尝尝暴露隐私、被扣上大帽子的滋味儿……”   宋长河还想继续看群聊的下文,旁边的女朋友吴倩突然拍了他一下。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吴倩撇着嘴,“喊你半天都没反应。”   “对不起对不起,”宋长河赶紧赔着笑脸站起身来,伸手搂住吴倩,“群里的人瞎聊呢,在骂网上的新闻,看得人挺生气的,骂着解气。”   “你就整天跟这些人瞎聊,都不搭理我了。”吴倩故意“傲娇”着。   “哪能呢!我这不是大盘子小碗的做了这么多菜来陪你值班么?”宋长河说着,往桌子上一瞟,“呀!东西都收拾好啦?下班?”   吴倩其实也不是真生气,被这么一哄就好了,点点头:“走吧!回家过年!”   两个人相拥着,走出了报社大门。   往日热闹的大街现在有一种静谧的美,炫目的七彩霓虹灯现在都变作了略有些稀疏的红灯笼,没有了汽车吵闹的鸣笛,取而代之的是很远的地方传来偷偷燃放的鞭炮和礼花的声音。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面,有两名站在寒风中的骑警,对过往的车辆进行着抽检,没有因为寒冷或者节日而有丝毫松懈。   一辆闪着警灯的巡逻车匆匆驶过,并没有鸣笛,应该只是在震慑有不轨之心的潜在犯罪分子,保一方平安。   “警察们已经很辛苦了,总有他们顾及不到的角落。”宋长河心里想着,“看看我能管多少?” 第104章 杜文海   杜文海,三十八岁,武州本地人士,但家境不好,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比别人上得晚两年。稀里糊涂地混过了初中毕业之后,他就没再读过书了。这之后的履历,警方也只能查到些片段,根据走访了解的情况,他似乎就是在重复着当学徒、出师、改行的过程。   在孙龙山案发时,在他跑活的厂区里,有几个员工跟他较为熟络。据保安梁队长说,这个“杜师傅”懂不少东西,不管大伙聊什么他都能接上话,所以大伙也爱跟他瞎侃。从他们的回忆中,这个杜师傅应该干过保安、网管、理发师,还自己做过小买卖,经历挺丰富的。只不过,他自己觉得有些怀才不遇——这也是自然,就连这些与他萍水相逢的人,也觉得这家伙见识广、眼界宽,在聊天的时候他经常能语出惊人、一下子就说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让人听完直拍大腿;大伙也觉得,这个人要是有家底,肯定能有大本事。   除了杜文海本人之外,警方也调查了他的家庭,结果发现他的父母在十几年前就双双去世了,几乎没给他留下任何财产。唯一有点价值的是在武州郊区的一间房子,但那个年代房价还没涨起来,杜文海当时就给卖了,那会儿也许是一笔不错的进账,但跟现在的房价来比,可真是天壤之别。换作任何人,恐怕都要后悔得跺脚。   身高一米七出头,身材敦实。在孙晓峰绑架案后,崔磊曾经乔装到棋牌室去调查,当时的老板娘说有人也来了解过孙大炮家的孩子打狗导致车祸的事件,描述中的身形与杜文海对得上;张天齐坠楼案中,他的保镖马闯提到了一个穿军大衣的老头,这个老头的身材似乎也与杜文海差不多。   为了确保侦查方向不出错以至于浪费警力,专案组找来了马闯、徐正红,以及老闹的酒吧员工阿奎。   时间以及过得有点远了,阿奎只依稀记得当时酒吧里有过生面孔,似乎是个服务员,可是长什么样子是真不记得了;而徐正红碰上的是个戴口罩的,只能看到眼睛,天色又暗,她也没法对着杜文海的照片确认这是不是当时逼她爬行录像的人。   但在警方的专业画像师将杜文海的模样按照马闯的描述添加上胡子之后,马闯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连连点头:“对!就是他!”   除此之外,还有在井下提取到的脚印,虽然没有直接的参照对比,但也能与杜文海的身高匹配上。   系列案除了牵涉老闹、孙龙山、徐正红、隋一白以及何小鹏的五件案子之外,还有待定的张天齐及宋鹏两件案子。一共七桩案件,杜文海出现在了孙龙山的车祸现场、何小鹏撞人后的交警队外,还在张天齐死前与他有面对面的直接接触,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这不仅标志着杜文海成为了专案组的头号嫌疑目标,也帮助警方彻底坐实了“交换杀人案”的确是“灰色正义”所为。   ……   一想到犯罪嫌疑人曾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犯案,甚至还在刑警队里接受了讯问,如今竟然安然无恙地消失无踪了,崔磊气得直拍桌子。   不过也没有人埋怨他,就算是唐达,在孙龙山车祸发生时,也不可能一下子想到会有“灰色正义”的存在,更何况杜文海把那次车祸策划得太像意外了。   当然,这里面也有运气的问题:如果那三个飙车党在一瞬之间的反应稍微有些不一样,在那样的高速行驶下,结局可能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不过,裴晓文倒是给出了分析——在那种情况下,三辆车被突然出现的面包车影响,定然要多多少少偏离原本的方向,短短两三秒钟,孙龙山不可能有机会躲过三辆车,不死也要重伤;就算真的“天降鸿运”让他毫发无伤,恐怕杜文海的后备方案就是让自己的车假装受到了跑车的影响、一头撞上去。   与故意杀人比起来,交通事故的处罚及量刑肯定要轻得多,而且还不一定要担主责。要是撞不死也没关系,反正雇主邓思强也没说要孙龙山的命,这只是杜文海的个人“追求”而已。   可惜孙龙山运气不好,这场“意外”真的被杜文海给实现了。可能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次的成功,他的胆子就此大了起来,才有了后续一系列的案件发展。   为了那扭曲的刑罚观念,一个人竟然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现在他藏匿起来了,究竟还会发生什么事?这让每个专案组的成员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在整个系列案例,还有一个让警方觉得蹊跷的人:在老闹的酒吧中,参与毒品交易,还没来得及吸毒就被抓获的郭宇。此人没吸过毒,没有案底,却跟在一帮二世祖后面参与这样不靠谱的事情;从酒吧的监控中,可以看到他曾经走出包间给了老闹一笔钱。   对于这笔钱,郭宇说是给老闹帮毒品交易搭线的报酬,但那几个真正吸毒的二世祖却都表示不知情。考虑到这几个人串供抱团自保的可能性,警方暂时也没下结论。   没想到,在石百乐突发奇想拿着杜文海的照片去碰运气的时候,在看守所中一言不发的郭宇竟然开口了。   “就是这个人,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把毒品交易的事情栽给老闹。”他笃定地说着。   “你确定没认错人?”   “肯定没错。”郭宇的目光中透出一种阴冷,“他说这件事儿不大,我只要照着做,不会进监狱,事成之后他还会再给我一笔钱。但他骗了我。”   至于为什么在这个时间开口,郭宇的解释是“你们警察查到他了,他肯定就跑不了了,我帮他隐瞒也没什么好处”。   ……   这个郭宇一直让人觉得奇怪,专案组请了测谎的专家,结论是他的话有真有假,甚至怀疑他受过简单的测谎方面的训练。这就很奇怪了,一个街头混混,谁给他训练的?   可惜测谎的结果不能作为办案的证据使用,只能帮助警方判断侦查方向,然而这郭宇压根就让人摸不着方向。不过好在他对着照片准确地说出了杜文海的名字,那么坐实与杜文海相关的案件就又多了一桩。   剩下的案子中,虽然不知道宋鹏案中保姆周萍与杜文海有怎样的联系,但这件案子与张天齐之死是绑定的。至于“拼团”报复隋一白的领头人王涛,他付的钱被转到了一个登录地址在海外的某支付平台账户,并且很快又从这个账户中花出去充值到了一个网站,购买了某种虚拟的加密数字货币。   这种货币能在全世界流通、具有匿名性,该平台又隶属于某海外公司,这使得警方顺着资金流动的方向追查变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而从该货币的行情变化来看,这笔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应该翻了两倍有余。   “这杜文海还挺有理财头脑。”陈凯无奈地摇着头,感叹着。   警方最初的推断是,此人因为个人生活时运不济,所以怀恨在心,报复社会。但他的行为又与普通的报复社会的人不一样,并非随机犯罪、殃及无辜。   况且从他的近况来看,这人完全有头脑以及能力在很多领域谋生,最起码的养家糊口、丰衣足食是不成问题。那么这种随自己喜好犯罪、天马行空的思路,就只能归结为性格方面的原因了。   开完会,裴晓文一个人站在走廊的窗前发呆,就像上次崔磊一样。   “累了?”崔磊过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两瓶饮料,打开之后,递了一瓶过来。   刚才开会的时候,虽然已经有了明确的嫌疑人目标,但唐达还是让裴晓文尽量给杜文海做一个更为详细的性格侧写,来推测他下一步可能的行动。这件事让裴晓文压力不小,做完之后更是一言不发,崔磊不放心才过来看看。   裴晓文摇了摇头,接过饮料却没心思喝。   “我在担心。”她说着。   “担心抓不着杜文海?放心,已经有这么多信息了,只要他——”   “不是,我是担心抓住之后的事情。”   “之后?”崔磊有些奇怪,“之后只要把证据搜集齐整,就没什么问题了啊!”   裴晓文叹了口气:“刚才的侧写,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杜文海可能会做的事情,也是很多人都想要做的事情。”   “很多人?”   “就是普通人,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人。只不过,大多数人停留在口头上,对一些让人唾弃的现象喊打喊杀,在网上声讨、伸张正义;而杜文海把它给实施了。换句话说,杜文海身上的特质,尤其是是非观,很多都在某种微妙的临界状态。在不越线的时候,就像每个明事理、知善恶的人一样,有一颗惩恶扬善的心,以及遵纪守法的理智;可一旦越了线,那也许这社会上不止一个杜文海。” 第105章 奖学金   “所以其他人是其他人,杜文海是杜文海。既然他选择越过了法律的这条线,就必须受到法律的惩罚。没有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单凭自己的喜好给他人定罪,更不能以个人的名义将刑罚加诸他人身上。”崔磊的目光中满是坚定。   “没错,但其他人没有这么做,不代表其他人不想这么做……”裴晓文说着。   崔磊一愣,有点没明白其中的意思。   “现在的网络上,灰色正义已经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话题,虽然经过警方和媒体的联手干预,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但还是有许多人在暗地里讨论、甚至追捧这个‘替天行道’的人或者组织。不说别处,光是陈凯就已经找到了好几个这样的论坛,而且,经过数据分析,发现这些论坛的建立者以及用户与真正的灰色正义没有任何瓜葛,也就是说,这些是纯粹的‘路人’,却深深地为杜文海弄出的这个玩意儿而着迷。”   崔磊似乎明白了她担心的是什么。   裴晓文继续说着:“如果我们真的成功把杜文海逮捕归案了,那么他的那些粉丝、与他价值观相同的人、等着他去‘惩恶扬善’的受害者,会怎么想?尤其是会怎么看我们警方?我们可是抓了他们心中的‘正义使者’,是阻碍正义执行的人。”   崔磊沉默了片刻,笑了一下:“你说,医生恨老闹这样的人么?”   裴晓文一愣:“大概……恨不恨不好说,但肯定不会喜欢。除了老闹,还有那种对医生心怀不满、闯到医院行凶伤人的,比老闹更恶劣,恐怕没有医生待见他们。”   “就算再不待见、再痛恨,这些人进医院的时候,医生会拒绝接诊么?”   “肯定不会。”   “所以,就算有再多人对警察的做法不满,也不会阻挠我们维护真正的正义、守护社会的平安。”   “你认为什么才是真正的正义呢?”   “这个‘真正’二字,也许没有一个绝对的概念,但有相对的——在个人的喜好面前,法律就是真正的正义。个人的喜好难免偏颇,但法律禁得住推敲。我们维护的也是法律。”崔磊十分坚定。   裴晓文默默地点了点头:“希望大家能明白这个道理吧……我就是担心,生活中总有些或多或少地遭遇了不公的人,有了杜文海的存在,会不会把这些人都引上追捧私刑的路?”   “只要是非观足够坚定,就不会。你看钟队和唐队。”崔磊扭头朝着走廊尽头的办公室示意了一下,“唐队也有亲属被毒品交易给毁了人生,而以钟队的遭遇,若是极端的人,恐怕早就走上报复社会的路子了,但他呢?即便是心灰意冷脱下了警服,还是帮助后辈们破了许多案子。”   提到这两位自己颇为敬仰的人,裴晓文的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   崔磊又笑了一下:“反正我是保持乐观的。就算你对其他人不了解,难道对自己还没信心么?”   “我自己?”裴晓文一愣,看了崔磊的表情后,旋即明白过来。   ……   崔磊所指的,是他们上大学时候的事情。   那时的裴晓文,是同学们眼中典型的拼命三郎,在各方面的学习几乎全都是拼尽全力——如她自己所说:拿到了能力范围内一切能拿到的奖学金。   其实,她原本可以更直接地说“拿到了学校里所有设立过的奖学金”,可惜有一次特殊的情况,让她丢掉了近在眼前的奖金,甚至险些影响到她日后其它奖项的评比。   那是一家名声不错的社会企业设立的奖项,据说是因为企业老板被合作伙伴坑骗,后来是一位在警校任教的退役老警察指点他讨回了公道,然而这位老警察婉拒了所有的“谢礼”。为表心意,企业老板干脆回馈学校,与校方一起策划了一场比赛,奖励丰厚,尤其是冠军,可以拿到五万块的奖学金。   比赛的内容五花八门,除了常规的警务技能、刑侦知识等一系列在课堂上学习的东西之外,还有许多个人方面的展示——才艺、表演、交际情商等等,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其实都有可能在日后的工作中用到。说白了,要是在这项比赛中拿到冠军,那一定是一个专业素养过硬、又能根据情况随机应变、调用一切能力为工作所用的高素质人才。   崔磊和裴晓文都参加了那次比赛,一直到进军倒数第二轮,只剩八人。在选取四人进入决赛的时候,崔磊综合评分排在第五名,被遗憾淘汰。据说,那家企业的代表很欣赏这个有冲劲的小伙子,打出了很高的分数,但校方评委认为他虽然专业能力很强、可行事风格变通能力不够,所谓“至刚易折”,这才压低了他的平均分数。   崔磊也不气馁,那时的他虽然年轻气盛,却并不是目中无人的猖狂。正是那时的他虚心接受了批评,才有了今天在刑警队的独当一面。   而裴晓文,以综合评分第一名的姿态进入了决赛。   在决赛阶段,主办者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让半决赛被淘汰的四位选手也坐进了评委席,可能是觉得除了社会企业、校方之外,还需要有来自学生视角的元素。   在决赛中,裴晓文的表现依然出色,很快就建立了评分上领先的优势。尤其是在关于某论题的演讲中,她展现出的能力、思路以及个人风采令校领导都纷纷叫好,全场赞不绝口。在演讲结束后,当时坐在评委席的崔磊,更是当先起立鼓掌,对身后一排的自己的朋友感叹着:“输给这样的对手,特么的心服口服。”   没想到,崔磊这么一句发自真心的感叹竟然还惹来了麻烦。   ……   那时候崔磊与裴晓文还并不算特么熟悉,平时的交际也不算太多,就是货真价实的同学而已,要说是普通朋友都勉强。与大多数评委一样,在他各项的打分中,裴晓文理所当然地排在第一名。   但也许是他的脾气太过耿直,分数打得实在有点夸张了。其他评委的打分情况大概是:裴晓文95分,第二名张宁92分,第三名陆少晴90分……再换到另一项,裴晓文93分,第二名陆少晴91分,第三名……   而崔磊每项的打分基本都是这样的:裴晓文99分,张宁90分,第三第四则压根都到不了90分。要不是坐在他背后的朋友在偷偷提醒他,他恐怕要直接给裴晓文打出个全项满分来。   “别打满分,这都是比赛里不成文的规矩。”朋友瞥见了他的打分表,悄悄用手指戳他后辈,然后小声嘀咕着。   规矩?什么狗屁规矩?   崔磊全然不想理会这种东西,也理解不了。但既然朋友善意提醒了,他还是略微收敛了一下——在他眼里,裴晓文的表现值得上满分,却不得不被扣一分,那就给其他三人也跟着在应有的分数上扣一分。   于是,他的这张评分表,就成了全场分差最大的一张。   裴晓文也在众望所归中拿下了全场总分第一名,成为了冠军,在现场接受了主办方的祝贺与颁奖;但因为涉及到几万块钱的金额,这个颁奖只是走了个形式,颁发了奖杯,表示裴晓文锁定了这个名额;至于奖金,则在赛后直接发放到她的个人银行账户中。   这个操作是没问题的,但由于时间上的延迟,让某些有心人寻觅到了机会。   在比赛散场之后,崔磊在学校礼堂的门口偶遇到了裴晓文,他大大方方地上前表示恭喜。经过这么久的比赛,裴晓文也对崔磊印象深刻,两人很投缘地聊了一阵,也就是从这里才成为了好朋友。   但对于当时独自站在角落里、满是失落、获得了总分第二名的张宁来说,这个场景十分刺眼。好巧不巧,在比赛时坐在崔磊附近的,有一个同学正是张宁的死党,被崔磊和朋友间的对话内容吸引,从而注意到了崔磊打出的夸张分数。   得知了这个内情的张宁动了歪心思,向比赛组委会提出异议,认为决赛有个别评委依据个人主观因素打分,排名有失公允。这件事有些出乎校方的意料,但也没太重视,毕竟评委打分的赛制本来就是个主观的东西,就像唱歌的比赛,甭管你唱什么,能让评委打最高分,你就是冠军,这玩意儿哪有客观的标准?   也许是知道自己的异议站不住脚,又或是算过了就算抹掉崔磊的打分,自己也无法超过裴晓文,张宁用了十分恶毒的一招。   他直接造谣说崔磊与裴晓文是恋人关系,却不避嫌,反而装得不熟来影响比赛结果;说崔磊在成为决赛评委后,暗中影响其他三名学生评委的打分;除此之外,还有更难听和离谱的东西……   谣言一旦有了,就会越传越玄乎,到最后连裴晓文的人品都成了被质疑的目标。校方不得不重视这件事,而主办的公司也出于谨慎,搁置了奖金的发放,要求学校的组委会调查清楚。 第106章 谣言   这还能有什么好查的?   就连学校的老师都不知道从何查起,比赛中坐上过评委席的老师们都一直认为,裴晓文是实至名归的冠军。就算没有那四名学生评委的分数,她与其他三人的分差也不会有多少变化。而且,能让一起参加过比赛的竞争对手心悦诚服,这本身也是一种个人素质魅力的体现,这样的胜利还有什么争议呢?   可是已经四起的谣言从来都不会被客观事实所左右,谣言就是谣言,不需要任何凭据。   偏偏那段时间里,崔磊和裴晓文刚好熟络起来,时不时会一块儿聊聊天什么的,甚至崔磊还偶尔会给裴晓文做搏击格斗方面的陪练。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俩一起出现的场合就变得十分引人注目。在许多人的眼中,裴晓文已经从一个实力超群的冠军,很快变成了“靠男朋友保送晋级、靠熟人拉票拿冠军”的花瓶。   虽然说这只是一场关乎几万块钱的比赛,恐怕有些富二代们在学生时期的月度零花钱都能达到这个数字,但学校更在意的是比赛的公平以及学校的荣誉。毕竟是警校,是培养日后执法人才的地方,不良的社会风气以及不公平的现象在这里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在被组委会的老师喊去谈话了解情况时,崔磊的脾气差点没控制住,刚从比赛中学会的“至刚易折”的道理更是丢到了脑后,当着老师的面就立下军令状,要在学校里“查案”揪出“幕后主使”,又被老师给哭笑不得地教育了一番。   除了崔磊之外,当过评委的老师、裴晓文的同班同学、甚至其他三名学生评委的朋友也纷纷被询问,大家虽然也认为裴晓文的分数没有问题,却也没几个人能证明她与崔磊确实“没有关系”——在学校里,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谁会无聊到整天关注别人的私生活呢?   要是张三跟李四大大方方地确认恋爱关系了,大家有目共睹了,倒是还方便做个证;可如今让大家证明某两个人“没有恋爱”,这怎么证明?   按照诉讼中“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主办方压根就不用管这件事,反正没人出来举证——就算是张宁本人,提出的异议也只是崔磊打分过于主观,至于散布谣言的事情可没人认领。   但为了给赞助比赛的社会企业一个满意的答复,校方还是想尽量把事实查清楚,一来是不允许校内出现徇私舞弊的不正之风;二来若是裴晓文的确无辜,也该换她一个公道,最好还要揪出造谣生事的害群之马。   但时间久了之后,最先绷不住的反而是裴晓文。   整个过程中,她从最初的高兴、自豪,变成惊讶、愤怒,然后委屈,到最后,她陷入了一种内疚的情绪。她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其他人,使得大家的生活受到影响。除了身边的朋友之外,其他人看她的目光已经从“令人佩服的冠军”变成了一言难尽的意味,幸好这是在注重证据、鼓励独立思考的警校,若是在别处,只怕她的日子更加难过。   ……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最后组委会把奖金发给了问心无愧的她,也没办法止住那些流言蜚语。心力憔悴的裴晓文主动向组委会提出,不如干脆把奖金作为捐给学校的公益基金,用作一些学生活动的启动款项。   事情发展到这样,已经变成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局面,毕竟学校也很尴尬,老师们当然都看得出这就是有人使坏,但又不可能为这件事专门开个会或者发个通告吧?宣称这两个学生是纯洁的同学关系?这也太荒唐了。   社会受益于学校、再回馈学校,原本这是个皆大欢喜的好事,但现在就算直接给裴晓文发奖金、算作是给她公道,也难堵众人之口,更别提树立优秀学生榜样之类的初衷了。相比之下,裴晓文提出的方案,成为了一个不错的方向。   那时的崔磊,还不知道裴晓文的家庭情况,更不知道她有多么看重这五万块钱的奖学金——这是她凭自己的本事赢来的,足够自己与奶奶两个人好长时间的生活费了。   但作为谣言风暴中心的当事人之一,他实在不甘心事情以这样的方式结尾。为了揪出始作俑者,也为了从朋友的角度帮裴晓文洗去委屈,他反倒是成了全校对这件事的真相最上心的人。   就连组委会的领导老师也没想到,崔磊竟然直接把最有可能在背后使坏的人的名字送到了校领导办公室里。   他凭借惊人的图像记忆,回忆起了决赛时坐在自己周围的每一个人、以及参与了统计评分的人,总之就是所有有机会看到他的打分的人。再想想可能对裴晓文拿第一名不满意的人,这个“嫌疑人”的范围简直太容易划定了。   有了范围,又有了记忆,崔磊很快就发现了那个坐在自己后面、又与张宁有私交的女生秦丽。除此之外,他随机找到了几个彼此没有交集的校内学生,装作若无其事地“八卦”了一下他们从哪里听来的关于裴晓文的谣言,然后一环接一环地顺藤摸瓜,最后竟然全都指向了张宁以及秦丽的交际圈子里。   可惜的是,即便他的记忆再精准、有再多人的口头佐证,也没有什么过硬的说服力。学校的老师对他在这个过程中展现出的刑侦技巧与天赋赞不绝口,却也惜才地批评了他搁置学业、浪费精力的无聊行为。毕竟事件已经随着公益基金的建立而告一段落了,学校不可能把这件事再掀起来往外抖鸡毛,崔磊想让张宁给裴晓文道歉的念头也只能作罢。   让他佩服的是,从头至尾,裴晓文都没有在学校、组委会的面前哭过闹过哪怕一次,也不曾对他人有过不满,反倒是满怀感恩与谦卑——不同于多年后流行的那个“受害者有罪论”,她清醒且坚定地知道自己并未做错事,只是对于因为事件给别人添的麻烦抱有歉意;对于给她打出夸张高分、间接导致了这场风波的崔磊,她也没有过半句埋怨,还感谢他一直支持自己。   现在想想,两人之间这种坚定的“革命友谊”与惺惺相惜的默契应当就是在那段时间培养起来的。   ……   可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或是老天想还她一个公道。在一年之后,张宁的死党秦丽大概是终于醒悟、或是看透了张宁的品性,终于与之决裂,而张宁竟然再次选择在学校中造谣、抹黑秦丽。   忍无可忍的秦丽起初并不知道该怎么还击,后来偶然间在翻过往聊天记录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了当初这段往事。张宁是怎么出主意、怎么想搞坏裴晓文的名声、包括怎么让她帮忙的过程,全都在手机上的聊天记录中留存了下来。   自觉愧对裴晓文的她,没有勇气去当面道歉、解释,干脆把这记录送到了学校老师的面前。可面对校方的询问,张宁竟然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用“我看到他俩关系好,就误会他们是情侣”这种普通人都不会信的鬼话,作为搪塞警校领导的说词。   震怒的校方哪会信这个,反倒是借着这个开头,把张宁做过的许多不光彩的事情给一一牵扯了出来,校领导直接对这个往日成绩还不错的男生处以最重的惩罚,连“劝退”的脸面都没留,直接开除——这种人,若是真的让他顺利从警校毕业,未来走上执法人员的道路,那定然是对警察系统的污染。   时隔一年,这件事情终于真相大白,可除了当事人之外,还有谁在乎呢?   当初那些跟着谣言起哄的人,可没见有哪个出来向裴晓文道歉。某种程度上,裴晓文因此而损失了五万块的奖学金,也不曾有人来补偿。   裴晓文什么多余的事都没做,依旧在踏踏实实地学习、进步,除了对校领导感谢之外,她甚至还感谢了秦丽。   大气,理智,善良。   崔磊觉得,在裴晓文身上,这三个特质简直耀眼到极点。若是换成当时的他自己,他自问做不到这么好,说不定早就一冲动跟某些人撕破脸、让事情的发展变得不可预测。   可要是换成如今“灰色正义”的观念,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办?   大概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通过可能会违法的手段来进行调查甚至逼供,再给张宁乃至秦丽造谣,造更加恶毒的谣,让他们在学校里身败名裂。   最终,恶人的确得到了惩罚,但自己也变成了与恶人一样的人。用不正义的手段来伸张正义,这本就是个伪命题,这样得来的也不是真的正义。   如今,崔磊再次提起这件事,除了通过两人坚定的情谊来让裴晓文安心之外,也是在侧面告诉裴晓文——除了钟队、唐队这样了不起的人,她自己也同样了不起,也一定是对抗“灰色正义”的重要力量。 第107章 扣大帽子   当班主任确实是一份很累的工作,罗慧觉得自己最近两三年几乎像苍老了十几岁一样。明明还不到五十岁,也会忙里偷闲地去做一做护肤之类的保养,但她的头发还是禁不住一把一把地往下掉,颜色也从乌黑渐渐开始往深灰色去转变了。   随着形象的变化,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小时候上学最怕的那种老师,严厉、古板,让学生只要看一眼就不敢大声说话、恨不得要立刻反省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这样让她和学生之间有了距离,但有时候想一想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学生不会缠着她,能有难得的喘息时间,而且对于自己下达的指令,学生们会毫不迟疑地去完成;她不需要再长篇大论、循循善诱地去讲一堆大道理,不用去探讨什么人生啊前途啊之类的话题,只要学生们老老实实地学习、考高分、上了好学校,就皆大欢喜了。   难得放个寒假,虽然还要准备开春之后的教学任务,但总比平时一周七天不得休息强多了。过了大年初七,其他人都陆续返回工作岗位了,她却还有一个多礼拜的时间可以悠闲地放松,这种待遇可真是舒服。   她丈夫于建峰做的是出版行业的工作,职位比较高,不用朝九晚五,但时常应酬。两人原本打算在家里陪孩子待一天,结果于建峰接到电话,有一个从外地来的人物,公司需要他招待一下。   想想在家跟孩子大眼瞪小眼实在无聊,罗慧便跟丈夫一起去了这个饭局。   结果到了地方,罗慧才傻了眼:别说她自己,就是丈夫于建峰也认不全这些赴宴的人。简单了解之后,才知道这位刚刚到江天市的人物来头不小,行业内的几家公司都想混个脸熟、顺便将自己家的业务范围拓展一下,所以不止于建峰一个人接到了消息。   好在大家的业务领域也不是完全重叠,偶有相似的、彼此之间是良性竞争的关系,便干脆所有人坐到了一起,一团和气地给“大佬”接风洗尘。   ……   除了于建峰之外,也有好几位带了家属的,大多像罗慧一样,对饭桌上的话题领域并不熟悉,对于桌上的美味佳肴也只是浅尝辄止。在酒至半酣之后,这些家属们干脆就凑到一起聊天,也算是拓宽社交圈子。除了几个与罗慧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之外,最显眼的是一个小伙子,说是三十多岁却看着像大学生一样,跟谁都笑眯眯地说话,左一个右一个“姐”地喊着人十分舒坦。   这小伙子也是作为家属身份出席的,他妻子是一家新创办的杂志的主编,在饭桌上的话并不多,偶尔发言却也能说得席间诸位都啧啧称奇,十分厉害。   不过这小伙子与罗慧她们之间就没什么共同话题了,这些家属们聊起来都是养孩子、美容护肤、夫妻关系之类的话题,除了工作和夫妻的话题他能接上话,其它时间就默默在旁边听着,这些大姐们看他顺眼,也时不时八卦一下他和妻子的生活,倒也不算尴尬。   一场平淡无奇的饭局,饭后无非就是打打高尔夫球、交换名片、说些保持联系之类的话,运气好的还可以当场铺垫成功一些业务往来。   唯一的插曲是那个小伙子不小心把手机给摔了,屏幕当场裂得惨不忍睹,当时他龇牙咧嘴地心疼了好一会儿。旁边的几位大姐也咋舌,然后开始给他出谋划策,纷纷说着自己的手机质量好、拍照好什么的,建议他买这个或者买那个。   小伙子应着声,然后冷不丁对罗慧说道:“姐,你那个手机颜色好好看呐,是啥牌子的?我能看看不?”   罗慧一听,说了牌子,然后随意地把正在摆弄的手机递过去。   小伙子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左右划动了几下屏幕,感叹道:“姐,这手机用了多长时间了?运行这么流畅,真好。”   “不到一年吧……”罗慧说着,这手机是丈夫给她买的,其实她不太懂性能什么的,好看就行。   “照相功能咋样?”小伙子嘟囔着,打开了手机摄像头,举起来对着四周比划,然后灵机一动,“哎?几位姐,难得遇到,我给你们拍个合影呗?”   “好啊!”立刻就有人应声。   “年轻人拍照技术好,你拍完了再帮我们美化一下。”   “快快快!”   几个人立刻就凑到了一起,摆好了pose。可能因为都是有文化、家境也不错的人,气质比一般的同龄人要好不少,小伙子拿着手机左右摆弄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   “诶?小伙子,你也来,拍一张呗!找个服务员帮忙!”有人招呼着。   “啊?”   小伙子一愣,还没回过神,他的妻子倒是凑过来了:“不好意思,家里突然来电话,有点急事要走了,我们先失陪了。”   小伙子听完,赶忙把手机递还给罗慧,歉意地冲大家一笑,什么都没多说,两人快步离开了。   ……   随着过年期间的诸多趣事喜事轮番等上热搜,关于中学教师侵犯学生隐私的新闻热度,很快就降低为零了。   不论是在哪个社交平台上面,当初这个话题下面的帖子都已经好久没更新了,也不再有新的评论者加入进来发言。信息量过大的互联网时代,大家几乎都忘记了这件事情。   所以,在话题突然有了新动态的时候,很多网友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还特意翻到之前的页面去“复习”一下这到底是个什么事件。   等大家的回忆和情绪被调动起来之后,这个新的动态立刻等上了热搜。   “中学教师生活奢靡,人品败坏,愧为人师!”   与当初的事件一样,这次也有配套的视频录像。镜头中首先出现的是一桌宴席,画面扫过,依稀辨认得出海参、鲍鱼之类的佳肴,尤其是那道鱼翅还给了一个特写,旁边配上了醒目的字样以作提示。坐在酒桌旁边的每个人的长相都做了模糊处理,唯一例外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画面在她的脸上也做了定格。   在先前的事件中,经过大家的扒皮人肉,网友们早已经记住了这张脸——罗慧。   “平日里为人师表,节假日纸醉金迷?”   “都说过多少次了,鱼翅的营养成分根本就不高,除了奢侈之外,剩下的只有对野生动物的伤害。当老师的人,带头吃这个?”   在斥责声中,第二段视频悄然上线。   画面不是很清晰,但依旧看得出是一部亮着屏幕的手机,上面装了哪些应用程序,根据图标的形状和颜色也能辨认个差不多。视频经过了后期处理,配上了一个使用过变声器的声音:“大家看看,这就是罗老师的手机,咱们看看她平时看些什么东西。”   这个手机在第一个视频中也露了一面,而第二个视频中也隐约能看见罗慧站在镜头边不远的位置,因此可信度很高。   ……   不看还好,网友们一看,更是炸了。   “好家伙!学生随便装一个视频APP就被说是为了看游戏、看美女跳舞,她自己一下子装了三个!”   “难怪她怎么对视频内容那么清楚呢,按照她的逻辑,自己肯定没少看啊!”   有人还趁乱阴阳怪气——   “可不能这么说,人家罗老师一身正气,说不定是为了了解这些网站的不健康之处,日后教育学生呢?”   “原来如此,是咱们的格局小了。希望罗老师可别生气,不就是手机上的隐私泄露而已嘛,没多大的事儿,毕竟别人家里的照片她都可以随便看,咱们看看她的手机也没啥,对吧?”   按照“使劲扣大帽子”的逻辑,网友们将罗慧手机里每一个APP的作用都夸大化、往人品道德的方面去靠拢着。   “啧啧,装个修图软件,肯定是为了拍照臭美,‘搔首弄姿’,哪有心思教学生?”   “还有阅读程序,嘿,还是个看盗版小说的程序,不仅不务正业,还不尊重知识版权。”   “哎?这个APP不是分享旅游攻略的吗?她装这玩意儿干什么?”   “用她的话说:‘你现在的任务是教学,一天到晚想着出去玩!’”   “这种老师能教得好学生?查查之前那件事里到底是谁在罩着她!通通揪出来!”   其实,谁的手机里没有这些程序呢?就算你自己不安装,许多手机的“应用商城”都会不停地提示你,建议你安装这些“基础组合礼包”,使你的手机具备各式各样的娱乐功能,虽然也许你并不是经常使用它们。   更何况,自己喜欢拍个照片、看看视频、读个小说,就说明人品低下了?这个逻辑可是十分禁不起推敲的。   可无奈的是,这是罗慧自己开的头,如今却被反噬到了自己的身上。在这种情况下,还会有谁在成千上万的网友的怒火中帮她说话?寒假都还没结束,关于她的作风的举报信已经塞满了学校的电子邮箱。 第108章 有口难辩   “水泊梁山”群聊。   【百威啤酒】:“好家伙!这哥们儿行动够利索的啊,这才几天,就已经大功告成啦!”   【匿名A】:“侥幸而已。”   【匿名B】:“哦哦,差点忘了,涉及具体实施的事件了,该匿名才对。”   【匿名C】:“百威兄你这种匿名的方式跟不匿名有啥区别?”   【匿名B】:“哈哈,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反正每天匿名之后的序号是随机分配的。”   【匿名D】:“不过,事情都已经完成了,还匿名干什么?”   【匿名C】:“你想不想知道那位哥们儿是通过什么手法办的事儿?”   【匿名D】:“想啊!”   【匿名C】:“这不就行了,大伙都不匿名,那哥们儿还怎么讲?就剩他一个匿名的,那不就暴露了么?”   【匿名D】:“有道理。”   【宋江】:“我也在等那位老兄分享经验呢,毕竟事发地点不在武州,我也挺好奇的。咱这个群要是能发展到全国各地到处都有人手,想想就带劲。”   【匿名B】:“那就靠群主加油了。”   【匿名C】:“都别打岔了,刚才那个A老哥,给大伙讲讲吧!”   ……   这件事的经过其实没那么复杂。看官们姑且可以将这位“匿名者A”叫作张三。   打算对罗慧进行报复——或者说是“惩戒”,除了因为事关他感情不错的表弟刘贺之外,另外还有两个原因。一是出于他自身的“正义感”,二是借助网上对罗慧的“人肉扒皮”获得信息之后,他发现自己的确有机会接触到对方。   连通渠道就是罗慧的丈夫于建峰所从事的文化出版业,刚好与他以前做的工作有些关联,而他的表妹汪月(这当然也是个假名字)——同样也是刘贺的表姐,也刚刚从这个领域离职,对很多信息资源仍然是尽在掌握。   因为还没到正月十五,许多放假长的人压根还没开始返城上班,所以其实知道这场饭局的人并不多。汪月是从前同事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并且确定前公司并没有派人出席的打算——主要是业务上几乎没交集,张三和她便决定打着这个旗号前往了。   两人都熟悉出版行业,但打出的旗号却没什么名气,大佬自然是没听说过的,只当是来巴结自己的;其他人也只当汪月是个不起眼的同行,谁也不会多留意。在这样的机会下,张三便开始了他的计划。   他本就是个擅长聊天的人,外貌形体也不差,在这些年长几岁的姐姐们面前时不时嘴甜一下,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所有人都想不到,这个年轻人用胸口藏的针孔摄像机,把整个饭局都录下来了,那些名贵的菜肴一个都没逃过镜头;罗慧当然更想不到,张三随口提出想看看她的手机,却一边感叹着“运行这么流畅”一边划动屏幕,把她手机里的信息记录了个一清二楚。   至于他主动提出帮几位姐姐合影,则更是为了独自拿着手机避开旁人视线,表面上他是在举着镜头对焦,其实是打开通讯录,完整地翻了一遍,甚至还简单翻看了她的几个微信聊天记录,算是留一点底牌在手上,只要罗慧还有“洗白”的可能,他就再次“放料”。   等到有人提出要张三一起合影的时候,汪月恰到好处地提出有事离开,两个人全身而退——两人头上戴了精心修剪的假发,假发上还有帽子,汪月化了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妆容,全程都很注意地没有把正脸露给任何可以录像拍照的镜头,连身份名字都是假的。   参与饭局的人压根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再说了,视频中其他人的脸都被打了马赛克,连于建峰都有份;只要不蠢,都知道这是冲着罗慧一个人来的,不会有人上赶着跳出来惹麻烦。   而单凭罗慧和于建峰两个人,身陷风波之中,恐怕没精力也没能力去调查张三和汪月的真实身份。   除此之外,张三还在网上找了水军推手。不同于那些明星网红们的正经职业公关团队,这种推手干的都是四处灌水、煽风点火的营生,给的钱不多,但分分钟就能把一个话题热度给带起来,而且也能把整个风向给引向雇主想要的方向。   普通人上网大多是为了放松娱乐的,懒得动那么多脑子,看到一件热点时事,会不假思索地被已经占领热评的观点给“洗脑”,然后跟风作出类似的评论和判断。就像大家攻击罗慧那样。   ……   【匿名B】:“嘿,找水军这思路可真不错。”   【匿名A】:“说实话,她手机里那些APP,咱们谁没有?谁平时不用?不都是正常的东西?但既然她把这些东西给污名化了,那自己也别想干净。”   【匿名C】:“就是可怜了那几个学生,半大孩子谁上学的时候不贪玩?不过是干了点正常人干的事儿,被她说的跟下三滥似的。”   【匿名D】:“A兄弟,你表弟现在怎么样了?”   【匿名A】:“暂时没什么好转,听天由命吧,这种专业的事情就只能交给心理医生了。但心理疾病这种东西,没人能打包票说一定治得好。”   【匿名B】:“有空多陪他聊聊天,让他交交朋友啥的。”   【匿名A】:“没那么简单,长期的情绪低落引起了体内激素水平的紊乱,神经系统也出现了病变。对于心理方面的病人而言,他们是实实在在出现了疾病的,与咱们普通人失个恋、碰个壁郁闷两天可不一样。人的情绪也是建立在身体机能的基础上的,病人的某些功能出现了障碍,就像一件你认为值得高兴的事儿,可能压根就不会激起他神经系统的兴奋;你能产生笑的反应,但他却不能,需要治疗的是他体内出现障碍的部分,而不是给他一天讲一百个笑话。你要是硬拉着他聊天,说不定只会适得其反。不然,你看看住在各地精神卫生中心里的男女老少各种病人,有吃有喝,有人陪着,怎么迟迟不见好?”   【匿名C】:“照这么说的话,如果这个罗慧刚好在精神心理方面的底子比较好,这些事儿没能成功地刺激到她,那这个计划的效果不就打折了?不让她像那些学生一样痛苦,可就起不到惩戒的作用了。”   【匿名A】:“你这么一说,还真提醒我了。万一她不在乎网上的评论,照样上班教学生,甚至仍旧用同样的方式去对待学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遭殃。”   【匿名B】:“那就要想办法确保她没机会继续教学生才行。”   【匿名A】:“我有办法。”   ……   受到群里成员的提醒,张三没有等罗慧有任何“洗白”的尝试,直接使用了自己留下的底牌,并且“出了老千”。   因为当时行动仓促,他其实只是简单地在罗慧的聊天记录中滑动了一番,优先点开了两三个看起来互动最频繁的聊天对象,还有备注是“主任”之类的人。   原本想的是回去之后,慢慢翻录像,看能否从中找到一些可以用来攻击的点,但出乎张三的意料,这些聊天记录并没有向他提供他期望得到的内容。但为了能把罗慧一举击垮、再无翻身之日,他动了其它的心思。   一天之后,网络上关于这件事的热点话题下面,再次出现了新的内容——几张罗慧与别人聊天记录的截图。   聊天的内容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不带任何个人隐私的东西,但发布者在聊天对话框的正上方着重画了个圈,圈的位置是与罗慧聊天的人的名字——准确地说,是罗慧给对方的备注名字。   刘“贱人”,方“婊”,陆“狗”……全都是些侮辱性的字眼,连她的上司张主任,都成了“张猪头”。   “为人师表,大开眼界!”   “原来是个暗地里诋毁他人的货,谁还敢跟这种人交往?”   “我可不敢把孩子送到这样的学校、让这样的老师来交。”   “嘿,这种人还不处理,学校是等着让她当校长?”   被疯狂攻击的罗慧终于忍不住了,可她并不擅长在网络上与人论战对骂。她注册了账号、试图为自己辩解,却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就收到了数不清的私信留言攻击,有的用相对文明的字眼从道德层面斥责她的行为,有的则干脆开骂、用词不堪入目;还没等她还击几句,连账号都被人举报封禁了。   明明是冬天,罗慧却一秒钟都不停地浑身冒汗,她给每一位被截图的当事人打电话,拼命解释说这不是她干的,她没有给他们添加这样的备注,不信的话现在就截图发出来向大家证明……   接电话的人也都笑着,表示不需要,表示相信她,但内心深处真的会这么想吗?会毫无芥蒂吗? 第109章 第二个目标   毕竟修改个备注只要几秒钟而已,你用备注骂了人,现在改回去、截图,说自己没骂,谁信呢?   当然,张三是清楚罗慧并没有撒谎的,因为这是他从录像中截图下来、再用PS修改过后的文字,但他也是最不可能站出来帮罗慧澄清的人。   虽然比不上明星们动不动几百上千万的网络评论热度,但一所普通的学校陷入这样的风波之中,不论对于当事人还是被牵连的学校来说,这种压力都非同小可,就算是想躲着不吭声,都会不停地有好事者堵到面前来追问八卦。   罗慧当然知道是有人想“坑”她,甚至也能想到很可能就是聚会当天的那个年轻人,但是她丈夫于建峰根本弄不清楚当天的那对“小夫妻”的真实身份。有当时一同参与饭局的同行记起了汪月报出的杂志社,但对方表示“查无此人”;罗慧试图回忆这个年轻人是不是与自己的哪个学生有关,结果也是徒劳,更何况,就算能记起来,她恐怕也不敢上门去找。   此时的她,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并且往特定的方向去解读,去找学生家属算账?要是真这么做,连网友可能会喷她的话,她都能想象到。   “坑了学生不道歉,倒是好意思去找人家家属!”   “只准你坑人,不准别人算计你?”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她没法向公众证明那些聊天截图是被修改了的。更何况,此时的她,还面临着一个更严峻的问题——她毕竟是切切实实地侵犯了学生的隐私的,这件事违背教师职业道德、甚至违法,毫无“洗白”的余地。   事情没闹大的时候,得益于学校和部分家长的态度,她不仅没付出任何代价,反而还依旧上班教书、安然地度过了好几个月。但现在,面对着汹涌而来的社会舆论,站在她背后的越来越少了。   更何况,连她的上司主任都会被备注成“猪头”,还有谁愿意保这样一个下属?   眼下,连教育局领导都出面过问了,一个也许每年能送几个学生去名牌学校的老师,和整个学校的声誉及今后的生源,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等待罗慧的,不仅是丢掉眼下的班主任工作,还有严厉的处分。这就是张三的目的:你罗慧也许心理素质强大,或者说是“脸皮厚”,顶得住骂声,对这些打击都无所谓;但断了你的人脉,再夺了你手里这碗饭,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惩罚。   ……   【百威啤酒】:“好家伙,这招够狠的啊!”   【匿名C】:“恭喜老兄大功告成,不过你最近可得低调点儿,小心别被人发现了。”   【匿名A】:“大功告成?还早,还有事儿没办完。”   【匿名D】:“咦?这是还没过瘾?都到这个程度了,你还留了啥后手整治她?”   【匿名A】:“不是罗慧,在这件事里面,恶人可不止一个,还有其他人也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才行。”   【百威啤酒】:“愿闻其详。”   【匿名A】:“等我完成了,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宋江】:“我好像明白了。”   【匿名C】:“似懂非懂,但不确定我跟群主想的是不是一回事。”   【百威啤酒】:“你们怎么说话像打哑谜似的?能不能别这么绕……”   【匿名C】:“百威兄,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明白,既然进了这个群,大家早晚都是要出手收拾坏人的,全都说出来的话,既危险又无趣。”   ……   很快,网络上再次出现了类似的事件,一个叫施建文的男子成为了热点话题的中心。   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中年人,跟罗慧一样,被曝光了参与饭局的录像。这个饭局其实很普通,只有施建文一家人,还有他的多年朋友李宗庆一家人。两个家庭是老相识,他们俩在学校的时候就是同寝室的朋友,两人的妻子也经常结伴逛街旅游,孩子之间更是标准的发小儿。   饭局的地点也很寻常,就是一家江天市本地的特色海鲜馆子,得益于靠海的地理优势,价格其实挺亲民的,口味也不错。两家人连包间都没要,就坐在大厅里头,在嘈杂热闹的环境里扯着嗓子聊天,虽然有点累,但是很开心。   六人席间觥筹交错、大快朵颐的样子,被视频记录得清清楚楚,俨然就是两个家庭其乐融融的画面。   不过,这两家人的身份,却有一点特殊之处:施建文在国企工作,混的是吃喝玩乐不愁、但高升发财无望,而一直以来能力比他强得多的李宗庆,现在正是他的领导。   于是,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恐怕都会将这一幅画面解读为:施建文巴结领导。再加上外地的网友并不太清楚江天本地的物价,看到桌上那红彤彤的大虾大螃蟹,立刻就上纲上线、喊着让相关企业严查了。   好在,上传视频的人又补了一段录像。镜头中,李宗庆在吃饱喝足之后,跟妻子对了一下眼色,妻子微微点头侧身、然后跟施建文夫妻不知又聊起什么,而李宗庆借机起身、独自去收银台把账给结了。   这么一来,李宗庆就从事件的中心被摘出去了,甚至在某些网络热评的引领下,还被夸了几句“廉洁”“自爱”的赞美。   而对比之下,施建文就更惨一层。整件事的舆论风向变成了下属想要巴结领导、却被正直的领导婉拒,而会做人的李宗庆顾全了他的面子、在酒桌上说笑之间教育了他、最后还自掏腰包买单。   网友的脑洞是无穷大的,短短几个小时之后,施建文给领导送的什么礼、花了多少钱,在网上已经出现了好几个版本,越说越玄乎。   但有一点是共通的:在国企单位,给领导送礼,这可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露脸事儿。   ……   可能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遇到这样的事情,第一反应肯定是为自己辩白。施建文也并不例外。   企业内部的相关部门在看到舆情之后,第一时间分别找到了李宗庆和施建文了解情况,但两人自认为十分坦荡,尤其是李宗庆,可以说是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绝对没有受贿、徇私之类的行为。   但施建文就不一样了,同事们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虽然说私底下找领导送礼这事儿,很多人都干过、就算没干说不定也想过,但这并不影响大家瞧不起他。   好在调查过后,发现两人确实是多年情谊的君子之交,的确不涉及事业上的利益往来,企业也就发了一个通告出来澄清事实。同时,施建文也忙不迭地在网络上向公众诉苦,表示因为这个视频的出现,自己的工作、生活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走在路上被人指指点点,也连累了朋友,现在他跟任何人接触的时候对方都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请大家擦亮眼睛、不要被“带节奏”云云。   网友还没开始群起而攻之,事情就这么水落石出了,这个反转让已经微微燃起热情的网友们有一种刚举起的拳头落空的感觉,甚至还隐约带有一丝对施建文的愧意。   但网友还没来得及将拳头收回去,事情再次反转。网络爆料称,施建文正是罗慧所任教班级的学生家长之一,平时在家长群里十分活跃,尤其是在之前罗慧侵犯学生隐私的事件中,施建文正是那个带头呼吁要把事情压下来的人。   “有罗老师这么负责的教师来当班主任,我们做家长的求之不得,怎么能因为批评个别学生就不让她教书了?”   “我们还指望着罗老师管得再严点,这样我家孩子的成绩还能多提高一点。”   “电脑手机里装那些不该装的东西,本来就应该挨批评。我们那个年代都是这么过来的,老师想查什么就查什么,怎么到现在这一代连这都受不了了?承受不了就是心理脆弱,多吃点苦头就好了。”   ……   这些言论都是当时以施建文为首的几个学生家长在群里说出来的,爆料人提供了聊天截图,甚至还能看到有部分被罗慧批评了的学生家长也认同这一观点。   反转之后再反转,网友的拳头可就又有地方打了。   虽然有清醒的人能看出来,这件事的背后明显有推手,但罗慧和施建文这些人的行为言论,的确是有待商榷、惹人生气。   施建文很快就享受到了罗慧的待遇。   “你们那个年代不是都这么过来的吗?网友想查什么就查什么,这叫群众监督,怎么连这都承受不了?”   “还舔着脸诉苦呢?不就是被人怀疑了几句么,这就受不了了?那是你心理素质差!多吃点苦头就好了。”   “就是!生活行为不注意,跟领导私下吃饭,去做这些惹人侧目的事情,本来就该被怀疑。” 第110章 人间蒸发   “按照罗某人的理论,你跟领导吃饭,那就说明你想去送礼巴结,大好时光不认真工作,整天琢磨这些蝇营狗苟的事情,人品有问题!”   “来来来,我现在有点期待事情的后续发展了,聊天记录上这几个附和施建文的家长,这个什么马长久,什么李先生,有没有大侠给继续扒出来?一个个义正言辞的样子,我觉得大家应该都很期待看看,这些指责别的学生的人,到底是有多光明磊落?”   似乎很多人都会有这个疑惑: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大家也没人提出过异议,怎么现在的人就不行了?   尤其是当下这批学生们的家长,他们最常说的,就是这种言论。   “我们上学的时候,哪有空调?哪有车接车送?”   “现在的孩子就是娇气,打不得骂不得,动不动就心理疾病。我们那时候,哪有那么多抑郁症?”   诸如此类的言论几乎在每一个关于学生压力、年轻人生活条件的话题下面都会出现,而且很有市场。那言语之间似乎用不完的感叹号,将议论者们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的模样都生动地刻画了出来,满屏幕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仿佛整个社会的未来都要崩塌了一样。   但大家都只知道站在某个自己竖起的制高点上,喷着唾沫质问、指责,让那些学生仅仅因为上学吹了空调就背上了负罪感。   却并没有几个人真正能动一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以前的人们上学,的确没有那么多抑郁症,但那时的学生真的有这么多压力吗?那时的大学生凤毛麟角,那时的工作是可以被分配的,那时就算学历不高、只要有一门吃饭的手艺,也能养家糊口、把子女健康地养大成人。那一代人,有许多靠着分配的房子,改制、拆迁,只要勤快、愿意倒腾,都能把家里的不动产慢慢添置起来。   但现在呢?用十几二十年前同样程度的付出,能换来同样的东西吗?   学生要学更多的科目,享受更少的休息时间,毕业后自己找工作、一点一点攒首付;如果背负着全家人的期望、要凭一己之力出人头地,从小地方到大城市立足,将面临的可不仅仅是当年“吃饱肚子”就行了。甚至一旦生一场病,可能就将一个月的积蓄化为乌有,这种情况下,真的能说没有压力吗?   况且那时还没有抑郁症的概念,有人得了这个病,也没人知道。   这真的能说明上一代人比年轻人抗压能力强?   以前的老师家长经常把体罚作为最主要的教育手段,现在就要继续?难道一直做的事情,就一定是正确的了?   学生吹个空调就被说“娇气”了,那家长在家吹空调是不是娇气?如果是的话,社会进步、发明空调的意义在哪?   ……   为了避免殃及自身,同事纷纷与施建文划清界线。险些被牵连倒霉的李宗庆虽然口头上没说什么,甚至反倒出言安慰鼓励他,但施建文总觉得对方的眼神中那种无法言说的意味,让自己心里有点犯嘀咕。   更麻烦的是,单位里的人都知道了他与李宗庆的私交,这件事让其他员工有了意见——尤其是自认为表现不错、却长期没有被提拔的人。   “怪不得呢,原来是想靠关系提他施建文,怕被别人占了位置!”   这样的言论很快就发酵出来,领导为了稳定“军心”,只能下决心想办法处理。一个是身居要职、能力出众的李宗庆,一个是普普通通的施建文,领导会怎样抉择,一点都不难猜。   施建文万万没想到,仅仅是在家长群里发表几句议论,竟然会让自己的工作职务被调动,人际关系受打击,家庭生活也被影响。   在网友的眼中,他与罗慧一样,是导致那几名学生患上心理疾病的罪魁祸首,若是不施以惩治,任由这种人鼓吹“歪风邪气”,下一代才是真的会被毁掉。   网络暴力这东西,施建文听说过,但没见过,也从没关心过。在他看来,无非就是一堆人对着你议论而已,说的话肯定比较难听,但又能怎么样呢?说的再多,当事人也掉不了一块肉啊!   那些被网络暴力给打垮的人,肯定是心理素质不行。这是他一贯的观点。   但当他真正成为事件中心的人,因此被人指指点点、旁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连工资收入的数字都变动了的时候,妻子天天对他发脾气,说他害了一家人,他终于相信了。   语言上的暴力,是会让人掉肉的。   因为担心网友的怒火会波及孩子,施建文的妻子这几天都会到学校去接儿子放学,她发现,有个人一直跟着她们母子二人。   这人其实是张三找的,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行为都没有,就是每天跟着走一段路而已,但这足够让施建文一家人都被恐惧。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说得出自己“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   正月十五。   没出正月都是年,人们的热情并没有随着电视上不断重播的春晚而降低。除了依旧热闹的节日气氛,同样热闹的还有网上的话题。   原本专案组并没有过多关注新闻,因为实在是没有精力,但陈凯还是通过抓取关键字而注意到了发生在江天市的事件。   “像不像?”他问道。   大家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罗慧和施建文的遭遇,简直没法让人不产生关于“灰色正义”的联想。   大家先后点头,却没有人轻易下结论。   “像,但不一定是。”这是唐达的观点。   “没错,”崔磊附议,“想想之前的周氏兄弟,还有网上那这个论坛什么的,这股风气已经有传播开的迹象,不排除是有人模仿。”   “但是——”陈凯的直觉在何小鹏开车撞人一事中应验了,他决定继续相信自己的直觉,“杜文海毕竟消失了。”   “武州,江天,两地相隔千里,他从这边消失,还不躲起来,反而跑去那边继续自己的‘事业’了?”裴晓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说不定,万一他消失不是因为察觉被咱们盯上了,而是刚好打算转移阵地了呢?”   “不管怎么样,咱们还是得从现有的线索着手。江天的事儿似乎还停留在网络议论的阶段,并没有人报案立案,要是真派人去那儿查,劳心劳力不说,可能会一无所获。”唐达总结了一下,“现在已经明确杜文海有重大嫌疑,通缉令也下来了,协查通报已经发布出去,只等其它地方同僚的回音了。我们先假定他没有离开武州,接下来,要尽可能把他在武州的藏身之处给找到,不论是之前的还是现在的。”   专案组的几名骨干分头带人侦查,先把洪昌区给探了个遍,很快就有了收获。   在“趴活街”的尽头,有个拆迁还建的“向阳小区”,据说是因为一些手续和房屋质量上的问题,大部分业主都没有入住。只有少部分压根不打算自己住的人,找几个师傅简单装修一下,连甲醛的味道都没散干净就出租了。   六栋二单元602室,这就是杜文海的“大本营”。   ……   房子是杜文海打着省钱的幌子,绕过中介直接找房东租下的。   作为一个普通人,面对租客拿出的这个名叫“黄一波”的身份证,房东余先生自然没有能力验证真假。两人私下签订了合同,一式两份,这“黄一波”又从来不曾拖欠过房租,所以他根本没心思过问租客的生活。几个月以来,余先生自己都没走进过这个小区。   除了指纹、足迹,警方还从屋子里的生活用品上提取到了杜文海的DNA。奇怪的是,根据屋子里的状况来看,常用的生活必需品都在,也没有任何翻箱倒柜、仓促出行的迹象,似乎杜文海只是普普通通出个门而已。   难道说,他察觉到警方对他的怀疑之后,连家都没敢回,直接跑路了?但按照“灰色正义”先前的犯案手法,还有他在警察眼皮子底下导演车祸、又从刑警队从容离开的心理素质,似乎不至如此。   考虑到他使用假身份证的可能性,虽然高铁飞机都有安检,但警方还是仔细检查了从杜文海出现在交警队外之后的每一天监控,一无所获。   除此之外,所有的长途汽车站、甚至出租车公司,警方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警方动用了一切能启用的线人资源,在黑车趴活的圈子里摸排,仍是徒劳。   就连遥远的江天市的刑警支队,在闻听“灰色正义”以及近期的网络事件也许有潜在关联之后,也以最高的重视程度进行了调查,却并没有找到有跟杜文海本人直接相关的线索。 第111章 杨大壮   这个人留下了数起打着“正义”幌子的犯罪案件和没完没了的网络讨论之后,仿佛突然就人间蒸发了。   谁都没想到,最后第一个向专案组提供线索的,会是邻区江口分局的法医。   接到电话的石百乐像风一样闯进队长唐达的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地:“头儿,江口分局那边,昨天,发现了一个,一个无名尸体——”   走廊里路过的崔磊闻声赶来,从门口探出个头,急着问道:“江口的怎么联系咱们了?又跟杜文海有关?”   石百乐好不容易理顺了胸口那股气,说道:“经过DNA比对,身份已经确认,死的是杜文海。”   ……   杜文海并不是他本来的名字,他知道自己姓杨,却不清楚大名是啥,只记得父母喊自己“大壮”——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这个小名算是个美好的愿望:他从小就体弱多病,每当有父母的朋友第一次见着他,发出的感叹全都是“这孩子也太瘦了”;再加上他从小就挑食,不爱吃饭,整天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为了盼着他身体健康起来,父母便拿这样一个小名唤他了。   年幼时生活的地方好像是叫青山岛,名义上说是个“岛”,但其实只有三面环水。当地土生土长的居民都生活在青山村中,以打渔为生。在他出生之前的那几年,渔村背靠的青山山区里探明了不少的金矿储量,当地政府便开始建设开采了。杨大壮的父母就是在那个时候从外地来到这里工作的,算是青山金矿的第一批职工。   来到青山金矿的时候,是杨金福和刘欣结婚的第二年。到金矿报道的这一年,刘欣就检查出怀孕了。新的工作、新的环境、新的生命,给这个新组建的家庭带来了满满的期望,那段时间里,杨金福和刘欣觉得对待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很有干劲,就像这些积累都在为今后的小家庭添砖加瓦。   青山金矿的发展也很迅猛,很快就扩大了规模,第一批职工的待遇也随之提升了上去。   本地渔村的居民其实有很多都是一直赋闲在家的,往往都是一家里只有一个人登船出海打渔,剩下的在家务农、织网、摆摊,好歹也算是补贴家用。这新开的金矿一招人,立刻就有很多人涌上去,毕竟除了专业的下井工人之外,还有各种职位都要用人。与干零工挣钱相比,这种稳定的正式工作肯定更受人欢迎。   为了方便运输,金矿将渔村外围的沙土路面好好整修了一番,变成了平整的柏油路,这可让一辈子都没走出过村子的本地渔民们开了眼。在宽敞的马路对面,金矿建设起了职工家属区,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与渔村的大院平房对比鲜明。在那个年代,四层高的楼房,就已经是很稀罕的玩意儿了。   ……   这些新鲜又漂亮的发展成果给整个青山镇都带来了不错的收益。金矿越来越多的职工,让渔村的水产品、农民们弄到的山货都有了不错的销路;接二连三的拨款让青山镇的基础设施都跟着突飞猛进了一波,建起了幼儿园,青山小学的旁边也跟着拓展出了青山初中;本地渔民用了多年的小诊所,也摇身一变成了正规卫生的医院。   杨大壮就是在这个医院里出生的。   但是,毕竟是新建的医院,医护人员并不充裕,偶尔有紧急情况、或是来看病的人稍微多一点,就会出现秩序上的混乱。不巧的是,这种事情被杨大壮给碰上了。他出生的时候,医院出现了意外情况,引发了非常大的纠纷——他的父母,杨金福和刘欣,正是纠纷中心的当事人。   为了平息这件事,青山金矿的领导和工会主席都出面了,帮忙协调,最后由医院拿出了一笔赔偿、并且处分了相关人员,才算是作了个交代。小家庭添了新生命,原本应该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却因此蒙上了阴霾,刘欣甚至受到了不小的精神刺激。   出了那件事之后,刘欣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劲了,时不时就会坐着发呆、自言自语,好在她并没有做出过什么过激的行为。金矿将她的工作调整成了工会的闲职,工资虽低了点,好在力所能及。   杨金福的父母远在外省,年岁大了、安土重迁,只有刘欣的父母跟着一起搬到了青山金矿,她的父亲刘昌云甚至还凭借丰富的机械经验在矿山的一个车间中担任要职。靠着杨金福和刘昌云的收入,一家人的物质生活得到了不错的保证,杨大壮则是靠外婆带在身边,一点点长大。   身边没什么人会去提及那件意外事故,怕刺激到刘欣,当然,就算提了,杨大壮也听不懂——说不定真有人提过,但那时他太小了,还不记事,根本没进过脑子。   关于青山镇的一切,基本都是当他从杨大壮变成杜文海之后,才慢慢了解到的,但这时候的青山镇已经与以前大有不同了。   他能回想起来的往往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不记得父母的长相和名字,却记得家里人的口音和其他小伙伴不同。   ……   这是必然的,因为杨家一家人都是从外地来的。不止是他家,金矿上的首批职工都是带着天南海北的口音,在家属区里面,孩子们都说着稍微受父母影响的各不相同的普通话,与一条马路之隔的青山渔村全然不同。   这就导致连幼儿园里的小孩子们都分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本地的和外来的。   金矿的外来育龄职工并不多,像杨大壮这样的孩子在幼儿园就成了少数。   也许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本地人歧视外地人的事情只会发生在大城市的少数人群中,但像青山镇这样的小地方,其实也一样。   也许是因为外来职工是带着技术来的,他们的岗位待遇不错,引起了部分本地人的不平衡;也许是一条马路之隔的四层小楼房,让部分人有些眼红;也可能没什么具体的原因,只是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排斥……   在那个年代的小地方,人们忙着工作、养家,没有什么心思去思考歧视、尊重之类的话题,不会意识到某些言行会对他人造成不好的影响。   于是,许多本地的孩子,学着自己的父母,去模仿外来小孩的普通话,然后肆无忌惮地发出笑声。   他们可能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要笑,只说过甚至只听过本地方言的他们,觉得不一样的声调都有些滑稽。在那个刚刚正规起来的青山小学里,连语文老师都不会说普通话,还能要求其他孩子什么呢?   做父母的那一辈当然听过普通话,最起码看过新闻联播、听过收音机,但他们觉得这种腔调应该只存在于遥远的地方,身边人要是这么说话,就是“拿腔拿调”的做作。   说普通话是做作,每天早上骑着自行车“上班”而不是出海打渔也是做作,就连金矿组织职工进行歌咏比赛,也被认为是做作,要是有土生土长的本地职工被选去参赛了,也会成为左邻右舍争相模仿取乐的对象。   ……   杨大壮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出生、成长,因为口音的问题而被嘲笑着。幼儿园中与他同岁同班的孩子里,只有四个是金矿职工的子女,而偏偏除他之外的三个都是小姑娘。   虽然四五岁的小孩子对性别还没啥清晰的概念,但小姑娘之间总是容易玩到一块儿去的,那些过家家、翻花绳儿的游戏,杨大壮也实在提不起兴趣来,他只能尽量去和本地小孩儿往一起凑。   可除了针对口音上的讥笑之外,他的小身子骨也玩不来男孩子之间的游戏,尚未跑上几步就又咳又喘,一不小心摔上一跤更是不得了——除了他自己鼻青脸肿之外,神志有些不清醒的刘欣,在这种时候会气得跑到跟他一起玩的孩子家门口,大着嗓门去指责那家人家不看好孩子,害得自己儿子摔跤。   长此以往,他的小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小伙伴们都不爱跟自己玩?   只有在一些不需要体力的活动中,杨大壮才能勉强参与一下。不过即便在这样的活动中,他能获得的快乐也并不算多——一来,可能是平时的玩伴太少,他玩游戏的经验比不上其他人,不论是弹玻璃球,还是当地流行的一种叫扇方宝、打片技的游戏,他的水平都非常差劲;二来,他也没啥心眼,像零食中的集换卡片,他跟别人去换的时候总是吃暗亏。   可对于杨大壮来说,这已经是他难得的与其他人一起玩的机会了,还能再奢求什么呢?幸运的是,那时他大大咧咧的性格,让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玩耍中吃亏了,甚至对于他人的取笑也是转头就忘。 第112章 玩假的   不过,留在他脑海中的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最后一次也是最清晰的关于青山镇的记忆,就是与弹玻璃球有关。如果那天他没有带着自己唯一的一颗玻璃球出门,也许他会在青山读完小学、初中,然后走进更高的学府或者学上一门吃饭的手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与武州扯上关系,今后这几十年的生活轨迹都会不一样。   ……   幼儿园的暑假时间很长,夏天的温度也给了杨大壮难得的可以少生点儿病的机会,但毕竟只有外婆一个人在家带他,能一起玩的小伙伴又少,父亲杨金福便给他买了不少玩具。   积木、电动企鹅滑梯、回力车,总之那个年代在乡镇里能买到的玩具,杨金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还是挺爽快的,不想亏待儿子。   不过,在所有的玩具中,杨大壮最喜欢的是一盒跳棋——这么小的小孩子,其实根本玩不懂跳棋,连规则都不知道,家里人也没空陪他玩——他喜欢这个,是因为这跳棋的棋子是玻璃球。不同的玩家方用不同颜色的玻璃球来代表,一盒六角跳棋就让他有了六种颜色共几十颗玻璃球。   杨大壮经常在兜里揣上几颗玻璃球跑出去玩。整个青山金矿的家属区虽然不小,但家长们之间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也不会有什么外人进来,所以即便是四五岁的小孩子,家长也放心让他们自己出来玩。就算是到了吃饭的点儿还没回来,也无非就是往跟自家孩子关系好的小朋友家里打个电话,总能找到人。   但有一点,家长们一般都不允许自家孩子到马路对面的青山村里去玩,哪怕是到幼儿园同班的小伙伴家里也不行。   一来村子里鱼龙混杂,除了老实本分的本地居民之外,还有来采购海鲜、山货的外地人,更有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地痞流氓;二来,说着普通话、有着相对高一点文化水平的金矿职工,被本地人排挤、嘲讽久了之后,也生出一种“大部分村民素质很低”的印象,不想让自家孩子与马路对面的扯上关系。   更何况,对于幼儿园的小孩子来说,这一条每天来往着大型运输车辆的公路,也太宽、太危险了些。   杨大壮很听话,他从来不过独自过马路,但这就使得家属区里没有同班的小伙伴陪他玩。女孩子的游戏他实在是融入不进去,为此,他经常一个人蹲在楼下,一边在沙子上画画一边哭。   但这个夏天不同了,他有了这么多玻璃球,可以拿着去找稍微大一点的哥哥们,加入到他们的游戏中去。   ……   当地小孩子们玩玻璃球的规则是这样的:在稍微有点硬的沙土地上挖个小坑,然后大家站在差不多五米开外的位置,往坑里扔球;然后按照离坑从近到远的顺序开始弹,谁把球弹进坑了,球就被“激活”了,可以转过头来攻击其他人的球;进不了坑,就得在别人的攻击中继续瞄着坑努力,如此一轮接一轮;如果被别人的球撞到了,就输了,被淘汰。   游戏规则很简单,在此基础上,小孩子们还区分开了“玩假的”和“玩真的”两种类型。   玩假的,就只记输赢,就像你得几分、他得几分,最后得分高的人可以吹吹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玩真的,那么打中别人的玻璃球,就可以将那颗球收归己有,而被打中的那个人就要肉疼了。   不知道是谁最开始提出了这样的玩法,就好像赌博一样,输了的人拼命想把被别人拿走的球赢回来,然后在游戏中红了眼,最终往往会以某个人的口袋空空而告终——再极端一点,可能是谁先输光谁先走,最后所有人的球都进了个别一两个人的口袋。   但与赌博不一样的是,那玩意儿靠运气,而玩玻璃球靠技术。玩得多的人,就算做不到指哪打哪、也能蒙个八九不离十;而玩得少的,可能别人在这一局中已经干掉好几个了,他的球还没进过坑。   杨大壮既没有天赋、平时也没人陪他玩,他自己也不像那些机灵的小朋友会偷偷在家练,而且其他人的年龄往往比他大上一两岁,所以他毫无疑问是技术最差的那一个,没有之一。   每当有他出现的时候,其他人就知道,赢球的机会又来了。有个叫张坤的大班孩子,技术实在不怎么样,经常输给其他人,但就连他都会时不时动脑筋、把杨大壮约出来,赢上几颗球再走。   那一盒跳棋,就随着杨大壮一趟又一趟地出去玩,越来越少——但他似乎也没有为此感到苦恼,相比之下,没人一起玩才更加难受。   ……   今天,杨大壮本来没打算出门的,但外婆家里停电了,看不了动画片,他只好百无聊赖地到楼下去晃一晃。反正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吃午饭了,也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外婆家楼下有个花坛,杨大壮蹲在那儿,用随手拾来的木棍在泥土上瞎画着。突然,远处有人喊他。   他抬头一看,一个胖乎乎的身影在远处正冲他挥手,是张坤。   这算是少有的会主动来找他玩的人,杨大壮开心地扔下木棍,一步一颠地迎了过去。   “要一块儿去玩吗?”张坤问道。   “玩什么?”杨大壮兴致勃勃地。   “弹玻璃球啊!”张坤晃了晃手里的小布袋子,这是每个男孩子的家长都会做的,专门用来装玻璃球,走起来叮当作响。   “我没带……”杨大壮迟疑着摸了摸口袋,不由得一愣。   他本以为自己是空手出来的,没想到口袋里竟然有一颗玻璃球,大概是之前随手揣进来或者掉进去的。   张坤看见他摸出一颗来,立刻兴冲冲地拽着他往刚才来的方向走:“走走走!”   “可是……”   杨大壮扭头往楼上看了一眼,外婆正在家做饭,过一会儿就该到点吃饭了;但难得有人主动找自己、甚至还带着自己一起找别人去玩,他又舍不得这个机会。   最后,在张坤的怂恿下,他揣着那唯一的一颗玻璃球,跟着张坤走远了——稍微玩一会儿,等大家都回家吃饭的时候,就回来,反正外婆对自己很好,不会责骂的。   “对了,”杨大壮突然想到一点,虽然被张坤拉着往前走,还是忙不迭问道,“都有谁一起玩啊?”   “刘凯、宋晓飞,还有好几个人呢,你去了就知道了,又不是不认识。”   “你们玩真的还是玩假的呀?”杨大壮问道。   “当然玩假的了。”张坤随口说着。   “那就玩一会儿吧,我就带了一个玻璃球。”杨大壮放心下来——不然万一玩真的,大老远跑过去,一不小心输了,又玩不成了,岂不是太扫兴。   ……   张坤口中一起玩的这些男孩子,都是幼儿园大班或者学前班的,年龄比杨大壮都大,平时他们是不爱带比自己小的人玩的。但既然被张坤领过来了,也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杨大壮加入。   但就像往常一样,杨大壮输得“体无完肤”,别说赢上一局了,就连一个别人的球都没打到过。   难得他的球能在被打中之前进坑几次,这些大孩子们就使心眼。他个子又瘦又小,手劲儿当然也小,别人把自己的球远远弹开,他就只能弹自己的球在后面追。   但他又弹不到别人那么远,不可能直接撞到对方,等到球的滚动停下,往往正好在别人的“射程”之内,然后成为对方的猎物。   为首的刘凯拿了一张纸,在上面记着每个人得了几分,杨大壮一直是负分。中班的他不明白负分的概念,只能跟着傻乐。   反正是玩假的,扣分就扣分,不疼也不痒,杨大壮拿着那一颗球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有人的家长来喊吃饭了,大家才意犹未尽地站起身来,拍拍身上蹭的尘土。   杨大壮冲着大哥哥们挥挥手,说了声“再见”——这是最基本的礼貌,是他父亲教育他的。   没想到,刘凯却喊住了他:“还没拿球呢!”   “拿球?什么球?”杨大壮愣愣地。   刘凯把手里的纸摊开:“你看,宋晓飞赢了5个,我赢了12个,乐乐赢了6个……你输了30个。”   杨大壮还没明白过来,瞪大眼睛站在原地。   “你输了!”刘凯指着他,“你得给我们玻璃球!”   “不是玩假的吗?”杨大壮转头去看张坤。   “对啊,不是玩假的吗?”张坤似乎也有点意外。   “谁说的?我们都是玩真的,玩完了再算账。”刘凯说着,还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纸,“张坤……你赢3个。”   张坤的脸上好像出现了片刻的迟疑,然后转头冲着杨大壮一摊手:“给我三个吧!” 第113章 李叔叔   杨大壮一下就懵了,数字他还没太注意听,但起码明白了刚才是玩真的,也就是说,他每输一次,就得给别人一颗玻璃球。   30个……30是个多大的数?家里的跳棋盒子里还有这么多吗?一下子要给别人30个,自己以后就没有了……   爸爸会不会打我?明明是张坤说玩假的,怎么变成真的了?   杨大壮想着,面对着眼前朝他伸来的几只手,“哇”地哭了出来。   但哭并不能解决问题,更不能让伸出的手收回去。刘凯们不停重复着,说他欠了其他人多少颗球,让他给。   杨大壮摊着双手,说自己只有一颗球,给不了他们。   “你怎么耍赖皮呢?”   “就是,输了就要给!”   其他的孩子纷纷指责起他来。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杨大壮哭得更凶了——在幼儿园里,他经常听到,其他小朋友们在玩得不开心时会发生争吵,“你耍赖皮,我不跟你玩了”这句话的出现频率很高。父亲也教育过他,耍赖皮是一种不太好的表现,因此,他印象深刻。   耍赖皮,就等于没人跟自己玩了,这是令他害怕的事情;但是,他小小的脑袋瓜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个“赖皮”根本就是别人强加给他的,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怕被说成“耍赖皮”,只能答应对方,但他拿什么给呢?他根本没有那么多颗球啊!   可能是觉得他哭了有些麻烦,也可能是因为远处有家长喊着催他们回家吃饭,刘凯的语气放松了些。他说下午大家还来这里玩,让杨大壮回家去拿,带够了玻璃球来。   “说不定你下午能赢回去呢?”他拍着杨大壮的肩膀说道。   ……   能不能赢回去,这压根就不是杨大壮该考虑的问题。刘凯他们允许杨大壮离开了,但前提是让他下午带着三十颗球来,如果自己还想赢回去,至少还得再多带几颗,可他去哪里变这么多球出来?   在哭着离开的路上,他拐进了一家小商店。店老板是个慈祥的老太太,也是金矿职工的家属,家属区的孩子她几乎都认识。一看见杨大壮满脸眼泪鼻涕地迈着小短腿走进来,老太太吓了一跳,赶忙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拿着纸一边蹲着搂住他哄一边帮他擦眼泪。   好不容易帮杨大壮把气理顺了,老太太也问清楚了来龙去脉,只能唉声叹气地摇头。都是职工们的孩子,她能多说什么呢?   “奶奶,我想问、问问,玻璃球,多少钱一个?”杨大壮问道。   “玻璃球啊,两毛钱一个……”老太太站起身,到柜台里去翻了翻,不由得发愁地摇头,“不过,卖完了,新的还没进货呢。”   杨大壮傻傻地擦了擦脸,默默站起来,向老太太摆了摆手:“奶奶,那,那我先走了。”   “唉——”老太太不太放心地喊住他,“要不,你在奶奶这儿吃个饭?奶奶帮你再找找玻璃球,看看能不能——”   杨大壮摇了摇头:“我爸爸说了,不能随便在别人家吃饭,给别人添麻烦。谢谢奶奶,奶奶再见。”   老太太不好再多做挽留,只能叮嘱他注意安全,然后叹着气回了屋里。   家里没有这么多了,买又买不到——再说了,杨大壮根本没有零花钱。这倒不是他的爸爸妈妈不舍得给钱,而是怕他拿着零花钱乱花。   那个年代,大家收入都低,一包普普通通的、够小孩子吃一天的零食,也只不过才卖五毛钱。他年龄本来就小,万一被别的人哄骗着把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哪怕只有一块钱,对于普通家庭来说,还是有点肉疼的;何况他身体又不好,杨金福也怕他出去乱买那些不卫生的食品,最后吃出问题来。   可是,难道要找爸爸妈妈要钱吗?他们还在上班,中午都在单位吃饭,给他们打电话要经过几个人转接不说,还会显得自己非常不懂事。   其实杨大壮自己也不太明白“懂事”的概念,只知道经常有叔叔阿姨夸他不乱要钱,是个懂事的孩子,每当这时候爸爸妈妈就会开心地笑。因此,在他印象中,不乱花钱就是懂事,也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所以,就算是找外婆要钱、再想办法去买跳棋,自然也是一件不懂事的事。在他的小脑瓜里,根本没有“晚上问问爸爸怎么办”“跟别人说先欠着”这样的选项,别人说让他当天下午给,他就得给。   ……   就这么发愁着,杨大壮一边走一边又掉下眼泪来。这条平时回家的路并不算长,可他走了好久都没有到。白天的家属区里,在外面走动的人并不算多,偶尔经过的都是老头老太太,惊讶地看一看这个啜泣的小男孩,但并没有多留意。小孩子嘛,闹矛盾哭鼻子是常有的事。   直到他路过一个中年男子身边的时候,这名男子注意到了他,出声喊住了他:“哎呀,你不是那个谁家的么!怎么哭啦?谁欺负你了?”   懂礼貌的杨大壮转头看过去,这个中年男子蓄着跟父亲一样的八字胡,梳着三七开的偏分发型,年龄也跟爸爸的那些同事差不多,但在他小小的脑袋里的记忆中,似乎没有见过这个叔叔。   叔叔轻轻走到他旁边,蹲下来:“怎么回事?是不是被别的小朋友欺负了?跟叔叔说说,我一会儿帮忙去告诉你爸爸。”   杨大壮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又摇了摇头。他觉得不应该给爸爸添麻烦。   “总不会是被你爸爸骂了吧?叔叔去批评你爸爸,上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可懂事可乖了,肯定不是爱闯祸的孩子。”这个叔叔很和善,摸了摸他的头。   杨大壮泪眼朦胧地看了对方一眼,本就模糊的视野里,这个人影显得很陌生,但这个叔叔却知道他很懂事。   爸爸妈妈的工作单位里有好多叔叔阿姨,偶尔串门的时候,他都会被拉出来一个一个地喊人问好,不过其实他根本记不住这么多面孔。也许对方来得少,被他忘了吧?   这么一想,杨大壮还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对了,你小名叫什么来着?是叫鹏鹏,还是乐乐——”   “我叫大壮。”杨大壮小声说着。   “哦对对对!我是你李叔叔,唉,我这脑子!大壮,你看你瘦的,肯定吃饭吃得少;既然叫大壮,咱得多吃饭,长壮实一点!”李叔叔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这是他身上为数不多可以捏起肉的地方。   被他这么一说,杨大壮也觉得自己肚子饿了,毕竟他瘦只是因为体质不好、无法消化太多东西,并不是不想吃东西。   “来,叔叔送你回家!正好你也跟叔叔说说,好好地怎么哭鼻子了?”李叔叔牵起他的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男子汉要勇敢,哪能随随便便掉眼泪呢?”   ……   一大一小的两人一边走着,杨大壮一边把来龙去脉都说给了这个李叔叔听。   “傻小子,这有什么好哭的,那个张什么来着——张坤,对,张坤,他来找你玩,说玩假的,那你就按照假的玩啊!”李叔叔被这事儿给逗乐了,“你又没答应过其他人玩真的。”   “可是,他们,都记在纸上了。”杨大壮低着头,说话的底气不太足。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叔叔告诉你,这种纸,写了也不算数。又不是你写的,对不对?那我要是写一张纸,说你爸爸欠我一百块钱,你爸爸会给我吗?”   说话的时候,李叔叔停下了脚步,四下打量着。杨大壮愣愣地眨着眼睛,抬头望着李叔叔,对于这句话里的逻辑,他还没办法在很短的时间里反应过来。   李叔叔没等到他的回答,牵起他的手转了个弯,继续往前走去。杨大壮茫然的目光里突然多了一丝诧异,他发现方向不太对劲——外婆家住在家属区的东院,他玩的地方在西院,中间隔着一条不太宽的马路,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车子经过。   他们方才从西院大门走出来,李叔叔却带着他拐了弯,没有直接去往马路对面的东院。   “叔叔,我姥姥家在那边——”杨大壮伸手指着。   “我知道,马上就带你回去。但是叔叔知道前面有一家小商店,小孩子可以免费抽奖,你去试试,说不定就抽到一袋玻璃球呢?”李叔叔伸手往前指着,但杨大壮分辨不出他指的到底是哪里。   “我不想再玩玻璃球了……”杨大壮鼓着嘴,被李叔叔一说,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被其他人欺负算计了。   “那你就抽个别的,别的小朋友没有的,到时候他们都羡慕你,你就不给他们玩!谁对你好,你再跟谁玩,怎么样!”李叔叔的语气充满了煽动和诱惑。 第114章 信口雌黄   家属区的西院,在面朝东院的方向,一共开了三个门。中间的最大,能走车,平时也最热闹;南北两侧的则要小上很多,只有一个旋转的铁门,一次仅能通过一个人。   铁门年久失修,早就已经锈得掉渣,轻轻一推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听起来让人禁不住牙根发酸;要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根本就没人走这条路,撇开这里僻静不说,那铁门的声响也着实有点瘆人。   白天的家属大院,出来活动的不是小孩就是老人,除了想来“探险”的男孩子之外,也不会有人选择从这儿费劲地挤过去。   但偏偏李叔叔带着杨大壮走的就是其中的南侧小门。   从这儿出来,就已经在家属区的边缘了,往右一转是条沙土路,路另一边有些排列不整齐的平房,也是青山村的住户,而且是家境不太景气的那种。   说白了,这个位置算是整个青山金矿加上青山村的边角,只有去外地的公共汽车才会顺着这条沙土路走,再往前点儿,就出了整个青山镇的地界了。   可杨大壮并不知道这么多,他总是听爸爸妈妈提到青山村,但除了偶尔跟着外婆去“赶大集”之外,他从来没去过村里。在他的概念里,出了青山金矿,外面都是青山村,至于青山村以外还有什么地方,他压根就不知道。   就在他要跟着李叔叔穿过沙土路,往对方指出的商店方向走的时候,突然在远处响起一声唤:“大壮?”   两人循声望去,见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中年女子正朝他们这边行来,应该是从东院出来的。   见到两人停下,女子一笑:“真是大壮啊!这是要上哪玩儿去?”   说话间,自行车已经到了杨大壮身边停了下来,女子看了一眼李叔叔,有点迟疑:“你是大壮的……”   “哦,我是他——”   “阿姨好。”杨大壮瓮声瓮气地说着,刚才哭过之后的鼻塞都还没通气。   这个阿姨瞧着面善,好像在妈妈的办公室里见过,但是他也不记得对方姓什么了。   ……   “诶,大壮真乖。”阿姨夸奖着摸了摸他的脑袋,看了看他的脸,一下子从他的声音中反应过来,“哟,这是怎么啦?哭啦?”   说着,她还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旁边的李叔叔,至于刚才关于身份的疑问,已经被打岔给岔过去了。   “被别的小朋友欺负了,我这不是带着他去玩玩,哄哄他么。”李叔叔轻描淡写地说着。   “唉,这孩子,啥都好,就是太瘦弱了,老让人欺负。”阿姨叹了口气。   “是啊!”李叔叔也点头附和,然后牵起杨大壮的手,“走吧,大壮,咱们去玩。”   话音刚落,他已经大步往前走去。有礼貌的杨大壮正要扭头朝阿姨挥手道别,一不注意被拽了个趔趄,嘴里的话也说到一半就没了动静:“阿姨再——”   这一幕画面被这位阿姨看在眼里,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哎等等!”阿姨突然喊住两人。   李叔叔虽然放缓了脚步,但还是没停下,仍旧牵着杨大壮慢慢往前走,然后把头转回过来。   阿姨推着自行车快走两步追上去,在开口之前改了主意、弯腰去问杨大壮:“大壮,他是你家什么人呀?”   “我是他叔叔。”李叔叔抢先回答道,右手领着杨大壮,脚下没停,这位阿姨也只能在旁边小碎步跟着。   听到这句话,阿姨愣了一下,眼睛一转,装作很随意地问道:“你是大刘的兄弟?”   “嗯,对。”   李叔叔点着头,面上已经有些不耐烦的神情。   阿姨突然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用力之猛竟然让李叔叔连带着杨大壮都往后踉跄了一步。   “你是哪个单位的!?到底是不是矿上的人?”阿姨的语气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我——不是矿上的。”李叔叔愣了一下。   “那你是村子里的?”阿姨继续逼问。   “嗯……”李叔叔似乎有点慌张,随口答应了一声,但看到阿姨的脸色变得更加着急且愤怒了,立刻知道自己的表现似乎有了破绽,赶忙转移注意力,“把手松开!你是干什么的!再这样我不客气了!”   “我也不可能跟你客气!”   阿姨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语气也义正言辞,哪里肯再松手。这个“李叔叔”明显是怕自己说是矿里的人穿帮,才随口应了一声关于村里的问话,但他的口音……   ……   “你不是这里的人!带着孩子要干什么!”阿姨提高了声调,但无奈的是,此时附近并没有来往行人。   “把手松开!”李叔叔一只手拉着杨大壮,另一只手则在使劲乱甩,试图从阿姨的拉扯中挣脱。   “大壮!别跟他走!阿姨带你去找你妈妈!”   “大壮,别听她的,叔叔带你去找好玩的,然后送你……”   “啊!”   两边的拉扯中,不知是谁的胳膊一下甩到了杨大壮的脸上,这一下子既突然又用力,杨大壮被打蒙了。稍一愣神后,脸上、鼻尖火辣辣的感觉传来,他顿时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哎呀,大壮——”阿姨被这个意外情况弄得有点慌神,她本来一手抓着那位“李叔叔”,另一只手扶着自行车,此时想再去关心杨大壮的情况,立刻就有点顾此失彼、手忙脚乱。   趁着这个机会,“李叔叔”一下子就从混乱中挣脱出来,狠狠地把阿姨往后一推,弯腰抱起杨大壮就跑。   背后传来一阵叮当乱响的声音,杨大壮被扛在肩头,嚎哭中看见那位阿姨连人带车摔得十分狼狈,却很快就咬着牙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   瘦弱的杨大壮体重远比同龄人轻,这个“李叔叔”扛着他跑得飞快,三两步就过了沙土路。那阿姨忍着痛骑上自行车,一边喊着一边追了过来。   飞奔的男子,嚎哭的小孩,还有骑着车呼喊的妇女,在没有高楼遮挡、也没有噪音掩盖的环境里,十分显眼。   恰好这时在路对面有几个人走来,推着大大小小的几个手推车,上面装满了蔬菜瓜果,看起来应该是刚刚赶集回来。听到这边的声音,他们循声转头过来。   “那几位同志!帮忙拦着那个男的!他是抢孩子的!”那个阿姨拼命蹬着车,扯着嗓子使劲喊。   ……   抢孩子?   那几人面面相觑,又看了看这边的情形,眼见那抱孩子的男子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跑向另一个方向,这些人赶忙弃了手头的东西,快步追了过来。   即使在消息、新闻都不怎么畅通的那个年代,抢孩子也是不得了的大事,尤其是在农村,谁家不是把“传宗接代”看作头等大事?在那代人的陈旧观念中,到了合适的年纪,家里要是还没有个“后”,跟旁人说话都不硬气。   这五六个人有男有女,一看便是干体力活出身,个个皮肤晒得黝黑,身子也都很结实。那男子抱着杨大壮,终究是跑不过这些人,很快就被围住了。   喊话的阿姨骑车到了不远处,一边下车一边奔跑,踉踉跄跄地顾不上平衡,就把车子扔到一边,挤进人群拽住了那男子的衣角。   “把孩子放下!”她厉声呵斥。   “你放手!”这位“李叔叔”用力挣扎着。   “不放是吧?跟我去警察局!”阿姨干脆双手拽住他,向外拖去。   一听见“警察局”,这男子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开口:“你真是神经病!孩子跟你能有什么好处!你看他哭成什么样子!我就是要带他回老家,你管不着!”   这一通连珠炮,把包括那阿姨在内的所有人都给说懵了,最后是围观者中的一个头发斑白的年长男子开了口:“妹子,你俩是啥关系?”   “她是我前妻!”   没等被问的人回话,这男的又抢先答了。   前妻?   普通话都不会说的淳朴农村人,对这个词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媳妇儿,离婚了!”那男的补充道,“她带着孩子跑了,我找了一个多月才找过来,你看看把大壮给养成什么样了!这么瘦!”   “唉哟……”众人一听他这么说,目光投向了正哇哇大哭的杨大壮,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面相、干瘦干瘦的小胳膊小手,再对比着“大壮”这个名字,立刻就有人心疼了。   那阿姨目瞪口呆,气得用手指着那男的,却也只是说得出一句:“你放屁!你就是个抢小孩的人贩子!”   “你神经病!再让你带孩子,早晚把他给害了!”男的已经往这个话题开了头,再说话就顺溜得多了,不仅不心虚,甚至开始盛气凌人地指责了起来。   “唉,妹子,这就是你不对了。”人群中,有一个穿着碎花短袖衫的中年女子已经把话锋转向了这个阿姨,“离婚归离婚,你不能亏着孩子啊!” 第115章 人贩子   那群“好心”的村民,起初其实并不是一味地拉偏架,基本就是妇女忙着劝那位阿姨,而白头发的年长男子则与那个“李叔叔”交谈。   阿姨抓着对方的手始终不曾松开,一口咬定“人贩子”的身份,却无奈所有人都默认了“夫妻离婚抢孩子”的说法,一个个苦口婆心地调解,让他们一定要“和睦相处”“为了孩子好”。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村民们那种自发的热心肠,众人都觉得去派出所见警察是顶天的事儿,那就是跟犯法扯上关系、要蹲大牢、要挨枪毙了。对于阿姨说要抓这男的去见警察的说法,所有人都死命拦着,说着些“一家人不至于”“做事留一线”之类的话,完全无视她的辩解和否认,只当她是在气头上胡言乱语。   “你得替孩子想想,以后万一别人说起来,他爹进过局子,那多不好听啊!”   “你俩好好商量商量,以后孩子他爸你也经常让她看看孩子,那她不就不用这么惦记了嘛!”   “你们——你们是不是他同伙!”阿姨对于这种情况完全目瞪口呆。   “你这说话就难听了!”人群中立刻就有人不乐意了,毕竟本来是热心肠来帮忙的,被扣上这么一顶帽子肯定要生气。   “不是你喊着让我们拦住他的?怎么我们就成同伙了?我看你是糊涂了吧?”   “怪不得人家孩子爸爸要来带孩子走……”   阿姨没心思跟这些人争辩:“放屁!让大壮说话!看孩子认不认这个人贩子!”   白发长者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办法,转头去拉住杨大壮的小手臂,“来来来,孩子,你说——”   话音没落,就被抱着杨大壮的男子把话接了过去:“对,来,大壮,你说说,她是谁?”   在争执中又惊又怕的杨大壮嚎哭得嗓子都哑了,这会儿哽得小脸蛋一耸一耸,但还是知道回话的,他转头看着那个为自己揪心着的女子,小声喊了一句:“阿姨……”   “你看看,孩子都不认你这个妈了!”那男子的气势一下就张扬起来了。   ……   那阿姨这才惊觉被男子“反客为主”抢了先,等她再解释说“我本来就是孩子的阿姨,他也不是孩子的爸爸”之类的话时,村民们的印象已经先入为主了,更觉得她说的都是满口胡话。   而漩涡中心的杨大壮更是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吓得更是六神无主,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是嘶着嗓子干嚎,却没力气挣脱。   一直在哭的他,如今已经不记得当时那一片混乱中的具体过程了。多年之后,在他的印象中,最清晰的就是那个已经记不清容貌的阿姨,在与一群人的争执中被推倒在地,用气愤又焦急的声音喊着“大壮”的画面。   原本就已经相信了“李叔叔”的村民们,在他信口说出某个村干部的名字、并且声称和对方是朋友之后,更加不愿意帮着阿姨去阻拦什么了,甚至还有几个人借着搀扶她的机会拉住了她的手臂,嘴里对那男子说:“快走吧快走吧,我们劝劝她……”   等到这阿姨就近找到一处公用电话,打到了杨金福和刘欣的办公室里,杨家人带着警察一起赶来的时候,那个“李叔叔”早就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而参与了纠纷的村民们,在经过了短暂的傻眼之后,一个个避开杨金福愤怒的目光,在被警察询问时,连头都不抬,只是低声说着“不知道”“不认识”“不赖我”……   在那个连手机都没有的年代,没有健全的打拐机制,更没有监控、定位之类的高端技术手段,警察有心帮忙、也很快立了案,但杨金福夫妇却再没能等到一个回音。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杨金福一边工作攒钱、一边到外地去打听寻找,从整个青山镇到全市、全省,甚至提前办了退休、出省寻找。然而当年本就不多的线索早就已经断了,就算后来国家建立了数据库、有了DNA检测的技术,杨金福也去录入了信息,但却没有能让他振奋起来的消息。   “杨少骞”,这是杨大壮的大名,从来没有出现在打拐DNA数据库中,仿佛这个人已经从世界上消失匿迹了。   ……   “李叔叔”的确姓李,名叫李通,但他跟青山村的干部没有半点关系,就是个百分之百的人贩子。   每到一个地方,他就会简单摸一下当地的情况,然后用各式各样的手段把孩子拐跑,连大人也经常被他诓骗住。   得手之后,他的同伙再去寻找“销路”;这件事,在农村不算难。一个孩子卖上一两千块钱,要是身板好、长得健康的,还能卖得更多,能顶普通人家大半年的收入。至于他,则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毕竟丢孩子的人家、警察都要找他,有的时候卖掉的孩子有身体方面的缺陷,连买主也要找他算账。   至于良心上的事情,他才不在乎——他甚至觉得,拐孩子卖给那些不能生育的家庭,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在做善事。   不过这次他也算是“倒霉”了,因为杨大壮竟然卖不出去。   青山镇所在的地区乃至整个省的农村,在那时都残留着不小的重男轻女的风气,所以人贩子大多也都是拐小男孩。可是买家掏钱也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这个小男孩得身体健康:聪不聪明、学习好不好这些都不重要,越是虎头虎脑、身体壮实,就越好出手,要是模样再耐看点儿就更好了。   说白了,这些人家买小男孩回去是为了“传宗接代”的,像杨大壮这样面黄肌瘦、一眼看上去就病恹恹的,很多想买孩子的人家都看不上,家境不太好的甚至还担心买回去养不活。   但孩子拐回来了,总不能再给送回去,李通也不想白忙活,于是便以低价卖给了另一个相识的犯罪团伙。   杨大壮也是从那时开始,真正见识到了“人心险恶”这四个字的意思。他甚至一度以为社会、生活就是这样的恐怖、黑暗,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是谁。   那个团伙的犯罪行为,即使在进入新世纪之后,仍然在某些地方尚有残留,靠着消费、折磨人们的同情心来收敛钱财。   ……   逼儿童乞讨,这就是他们做的事情。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子,穿着破着洞的衣服,蹬着两只不配套也不合脚的鞋,伸着小脏手、踉踉跄跄地走到你面前,睁着泪汪汪的双眼看着你,然后畏畏缩缩地说着“可怜可怜吧”之类的话,有多少人能淡然处之呢?就算能铁下心肠、不掏钱包,恐怕也要把眼睛转向别处,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不忍心直视对方。   所以,在别处卖不掉的杨大壮,反而十分适合做这个营生。刚被送到这里的第二天,他就被逼着在一个阿姨的带领下走上了街头。这个阿姨远没有他的母亲温柔,甚至还比不上平时来看过他的阿姨。   一整天的时间里,他只吃到了半个烤红薯,又饿又怕,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哭,模样的确很惹人同情。但对于阿姨教他的,他完全不能理解,生性怯懦的他更不敢对陌生人伸手去说出讨钱的话,因此被阿姨又骂又打……   就这样挨饿、挨打、哭,周而复始地循环着,杨大壮根本讨不到钱,但他那个可怜兮兮的样子又的确惹人心疼,团伙中的人索性转变了思路,再上街的时候,先把杨大壮给折磨得大哭一场,然后由那个阿姨出面去说话。   他们扮作一对流落街头的母子,说是孩子有先天的疾病,脑子不太好使,被婆家赶出了家门;为了给孩子治病,她已经花光了全部的积蓄,现在只能抛开脸面,不求能让孩子康复,只要能讨口吃的就行,好歹多活一天算一天……   在人心质朴的时代,人们并没有接触过网络上五花八门的信息,一切所见所闻都来自于身边的一亩三分地、以及电视新闻,像这样的遭遇足以让大部分人潸然泪下。许多人在听完之后,叹着气,从口袋里掏出些零零整整的钞票,塞进那个阿姨的手中,然后爱怜地摸一摸杨大壮的脸蛋,转身离开。   但即便是“挣”到了钱,杨大壮的生活却并没有因此得到改善,他每天能吃到的仍然只有红薯、白菜叶、棒子面粥,因为这样才能够维持他瘦弱的样子。在大人们吃白馒头、吃肉的时候,他和几个同龄的小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闻着味儿,流着口水,却不敢凑上前半步。   在家里一直不喜欢好好吃饭的他,竟然开始惦记一切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了,他对食物的渴望甚至超过了对父母的思念。短短的半年,他在原先的基础上又瘦了一圈,人也变得更加木讷了,似乎已经忘了自己从何而来、姓甚名谁了。 第116章 新生活   如果不是这个乞讨犯罪团伙发生了变化,杨大壮很可能早就在漫长的折磨中死去,根本不会长到成年了。   这个变化也是偶然间的一次意外促生的。这个团伙一共控制了包括杨大壮在内的五个小孩子,有男有女,大都是从人贩子手里用“白菜价”捡来的,还有直接从街上掳回来的流浪孩子。   其中一个叫静静的小姑娘,比杨大壮大两岁,因为以前留着个假小子的头发,被人贩子错当成男孩子给拐走了。最后脱不了手,她才落入了乞讨团伙的掌控之中,当时的她,与后来的杨大壮也是一样的年纪。   如今她已经在这里被禁锢了两年,女孩子总是比同龄男生懂事得早一些,因此她平时也会暗中照顾一下后来的这几个弟弟妹妹。尤其是又笨拙又胆小的杨大壮,要不是每次靠着静静偷偷塞给他的食物,恐怕早就饿死了。   这半年时间里,杨大壮也几乎只有在和静静在一块儿的时候才会开口说话,至于其他人,他都十分畏惧。与这些动辄对孩子们又打又骂的大人相比,以前欺负他的小伙伴的行为都完全不值得计较,恐怕连青山村里最恶劣的地痞流氓在对比之下都会显得不那么凶恶了。   但有的时候老天就是喜欢折磨善良的人。   那是在一次“搬家”过程中出的意外。就算是在二三十年前,也还是会有人留意到这样的乞讨者的不对劲之处,然后报警;察觉到被警察盯上的风险后,领头的人便会带着整个团伙转移到下一个城市或者乡镇去。   当时团伙里有一台没挂牌的三轮机动车,有点像后来很多地方趴活拉生意的“黑蹦蹦”。乡间的小路本就不怎么平坦,整个团伙的大人小孩都缩在后面的车斗里面,十分拥挤;加上当时为了躲避警察,驾驶三轮车的人把速度开得很快,冷不丁一个颠簸,体重最轻的杨大壮被震得屁股离了座位,眼看着就要头朝下往车外面栽出去。   坐在他旁边的静静反应最快,一把拽住了他的腿,可是她自己也没什么力气,正巧车子在转弯,连她的身子也被甩飞了起来。   这时候旁边的大人才从拥挤的环境中挣出两只手,一探身拉住了杨大壮的胳膊,却没人来得及去管静静——杨大壮被拽上了车,静静却掉了下去,顺着沙土路旁边的坡一路滚落,摔出去好远。   ……   如果不是正好有过路的人看见,也许这个团伙当时就会扔下静静不管了。所有人到了新的“据点”之后,大人们才发现静静一直哭着喊腿疼,站都站不起来,这才意识到可能是把腿给摔断了。   但这些人怎么可能出钱给她治腿呢?为了摆脱累赘,他们当晚就把静静赶出了门,任她再怎么哭喊哀求,终是无动于衷。   所有人都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一开门,发现静静就睡在门口的路边,手里还攥着几张零钱。   原来,被赶出来之后,静静知道自己又饿又冷还带着伤,根本没可能生存,就缩在路边的角落,求行人帮忙。也许是农村见多了穷人,大伙自己也不太富裕,所以没人领着她离开,却有不少于心不忍的好人给了她一点零钱。   这让整个乞讨团伙一下子有了新的想法,他们再次禁锢了静静,并且将她作为了乞讨的“招牌”。不仅不让她就医治疗,还拖着她出去乞讨。每天在地上铺一块麻布,逼静静瘫坐在上面,两条腿摆成扭曲而无力的姿势,旁边再站一个大人向路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   这种套路可比之前讨到的钱要多得多。   静静每天都哭,直到渐渐麻木——但哪怕她用尽自己最极端的想象力,也不曾算准这群人的丧心病狂。在自己的双腿渐渐不疼、骨折眼看着快要愈合的时候,那个每天陪在她身边“照顾”的阿姨,竟然举起棍子,对着她那已经有些变形、不能完全恢复伸直的腿,狠狠打了下去。   从车上摔落、从高处滚落,双腿摔断,一个人在门口忍着痛孤孤单单地过夜,这些都经历过的静静,哭喊得几乎不像是人的喉咙能发出的声音。   本就伤痕累累的腿,变得她自己连看都不敢看一眼,而那个阿姨,在用力将她骨折的地方掰成一个很夸张的角度之后,竟然拿了药来,让她喝,说是对康复有好处。   ……   一两个月之后,静静的腿长成了很奇怪的样子,足以让每一个路过的看客只看一眼就揪心地皱起眉头。虽然她已经不觉得疼了,却彻底站不起来了,每天只能借助双手移动,而那两条腿,除了在乞讨时被迫要展示出来之外,她巴不得能一直藏起来。   而团伙在尝到甜头之后,将目光转向了其他几个孩子——试想一下,要是每个人分头出去乞讨的时候,都能带上一个两个残疾的孩子,是不是更容易勾起人的同情心?   在第二个孩子的手臂被打骨折、身上还被烫了许多的烟疤之后,杨大壮终于意识到这种事也即将降临到自己头上了。当天晚上,他装睡,等所有人都睡着之后,他悄悄起身,溜到了后屋。   他们住的是平房,这间屋有个挺高的小窗户,杨大壮估量过,自己应该可以从中钻出去。而窗外便是院里的旱厕,只要落到旱厕屋顶,就可以顺着小院的围墙一直溜出去了。   小窗户下面刚好有个高柜子,又瘦又小的杨大壮爬起来有些费力,但好处是他身子轻,爬上去之后柜子连晃都没晃,没发出一丁点声响、没惊醒任何一个人——除了静静。   他刚刚推开窗户,攀上窗框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从后屋开着的门,看见了在厅里打地铺的静静。静静醒着,两眼睁着,正看往他的方向,在黑暗中,两只依旧明亮的眼眸十分显眼。   他隐约看见静静的嘴动了动,似乎在悄声说着什么,但他看不清楚。本就害怕紧张的他,没再多耽误时间,顺着他计划好的路线,爬出了屋子。而静静就这么一直看着他,没出声。   杨大壮顺利地摆脱了这个地狱一样的团伙据点,虽然那时的他只有六岁,除了乞讨和哭之外,他什么都不会,没有任何谋生的能力。但他终究是知道,外面的未知哪怕再凶恶,也好过在这里等着变成残疾。   ……   也许是命运终于怜悯了他一次,经历了这大半年的折磨之后,杨大壮总算是遇到了好心人。   他在跑出来的那天清晨,在路边被一户路过的小商贩看见了。这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做的是早餐生意,在周边几个镇子跟着集市流动做买卖。不知是不是身体有些问题,夫妻两一直没有孩子。   一大清早,看见这么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孩子卧在路边,善良的夫妻俩赶忙把他带到车上,给了他吃的喝的,那是杨大壮印象中吃得最香的一餐饭。   好不容易问清了大概的来龙去脉,夫妻俩听得直叹气,但两人都没什么文化见识,没去过远地方;而经历了这么久的摧残之后,杨大壮的头脑也有些不灵光,说不清楚自己的身世来历。   最后是那个憨厚的男人试探性地、操着浓厚的口音问了一句:“孩子,要不……你先在我家住下,保证不饿着你,以后的事儿咱慢慢再说,行不?”   杨大壮忙不迭的点头,对他而言,能“不饿”已经是一件顶天的大事了。   差不多一年之后,杨大壮总算是从那种对饥饿和寒冷的惧怕之中摆脱出来,能够正常地生活了。为了让杨大壮避开那伙乞丐,这对夫妻甚至特意搬了家,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镇。直到多年之后,这件事都一直是他心里最为感激的。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杨大壮渐渐接受了这对夫妇对自己的善意,在新的定居地,他也结识了几个小伙伴。这儿的小孩子们没有像青山镇那样分成两派,不论男孩女孩都在一起玩,这种种原因都让他喜欢上了这里。   终于,在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地问他想不想上学的时候,他点了点头,并且在办理入学手续的时候顺水推舟地改了身份,成了这对夫妇的儿子,也改了姓,有了新的名字。   杨大壮从此变成了杜文海。新家的物质条件似乎不如以前的好,但夫妻两都有时间陪他,每天上下学都会来接送,这一点可是以前的父母没法做到的。   杜文海在杜氏夫妇的照顾下,健康地成长着,直到他考上高中,甚至对以前从没想过的大学产生了憧憬之时,命运再次跟他开了玩笑:养父母被传染了肺结核,因为怕花钱、治疗不及时,二老在短短的半个月内先后去世了。   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人间。 第117章 寻亲   自从懂事以后,这么多年来,杜文海不是没想过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再加上他从那大半年的恐怖经历中摆脱阴影之后,也多少记起了一些有用的信息。但每每想到这件事,性格有些怯懦的他,便会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养父母,毕竟二老虽然家境非常普通,却是真心实意地将他视如己出。   念及这一点,即便他清楚自己就算找到亲生父母也不会忘记养父母的好,可是又怕朴实的养父母心里头难受,他便索性压下了这个念头。   直到二老去世,杜文海一时间有些茫然,觉得自己在这世间似乎再无羁绊,孤单得难受,这时候才又涌出了那个旧念头。   可惜那时的他连高中都没毕业,自然没能力踏上寻亲之路;而且,虽然心里面有这样那样的冲动,但他却总觉得,对于那已经忘记了长相的亲生父母,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就像是“近乡情更怯”。   靠着学校的帮助,他好歹是读完了高中,但他对于读书没有多少天赋和兴趣,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学校,开始在社会上摸爬滚打。   什么能挣钱的事情他都学过、干过,受限于文化程度,他也做不了太高端的事情,工作也不稳定,几个月就换个活儿、搬个家对他是家常便饭。甚至,在实在饿极了的情况下,他也干过小偷小摸的事情,为此没少被人追被人打。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自然生出一种漂泊无根的感觉,这也就促使了他彻底踏出寻亲的那一步。   近二十年过去了,社会已经发展了许多,凭借仅有的一点记忆,他已经可以打听到“青山镇”这个地方,并且顺藤摸瓜地找到了青山金矿。但他并不能准确地说出自己父母的名字,而青山金矿的发展也使得一切布局都变了样,他根本找不到自己当初的家。   这么多年来在社会上的摸爬滚打,杜文海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怯懦的杨大壮了。但也许是生活经历的原因,他并不是很信任警察,因此想找人全靠自己打听。   即便是面临着不小的困难,他还是搞清楚了情况。   ……   青山金矿当初那批老员工差不多都已经退休了,有的跟着有出息的子女进了大城市,有的在此颐养天年、含饴弄孙。机缘巧合下,杜文海遇到了一位姓郑的阿姨,她竟然是当初阻拦人贩子的那个阿姨的表姐。从郑阿姨的口中,他基本了解到了所有的事情。   当年他被人拐走之后,家里人都受了很大的打击。状况本就不太好的母亲刘欣,当天就开始精神失常了。杨金福一直寻找儿子,却永远没有好消息传回来,刘欣终于彻底地崩溃,在某一天的清晨,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家,再也没回来。   没人知道在这个可怜的母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刘欣的失踪的确给这个原本该十分美满的家庭雪上加霜。她年事已高的父母承受不住打击、先后病倒,尽管杨金福尽心尽力地照顾,但一边工作一边看护老人、同时还惦记着寻找妻儿的事情,让杨金福心力憔悴。   如今看见杜文海,这位郑阿姨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看到杨金福是什么时间了,似乎在二老去世之后,杨金福就已经离开青山了。然而,在杜文海鼓起勇气走进公安局去查询自己仅剩的亲人时,才发现杨金福的户籍已经注销了。   一提起这个名字,有一位上了年纪的民警竟然还有印象:杨金福是在孤身一人踏上寻子之路的时候,路上出了交通意外导致身亡。令人唏嘘的是,在那之后不久,当地警方打掉了一个对儿童进行“采生折割”的流窜犯罪乞讨团伙,根据那个住着小洋楼的花白头发的头目交待,警方顺藤摸瓜揪出了许多桩儿童拐卖案,其中就有疑似杨大壮的这一件。   但那时候杨家已经没人能去协助调查了。   “至少,当初拐卖你的那几个人应该都已经进去了,付出了该有的代价。”那个年纪大的民警感慨地说道,他也替眼前这个明明还年轻、却已经包场风霜的人感到难过,“从那样的环境下逃出来,还能健康地长大成人,你父母应该也可以觉得欣慰了。”   但是,这句看似宽慰的话,在养父母病逝、亲生父母也永远无缘相见的杜文海耳中,显得格外嘲讽。   ……   如果说养父母的离世只能归结于作弄人的命运,那么原本应该齐享天伦之乐的杨家,最终变成了家破人亡的结局,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当初那个人贩子一次临时起意的犯罪。   这可以说是彻底改变了整整一家五口人的人生轨迹,除此之外——杜文海想起了他翻窗逃走的那一晚,那双明亮的眸子——还有不知多少像静静那样的小孩子,来源于类似他的家庭。   这些原本可以幸福地生活的人,每个人仅有一次的人生,都只能走向阴暗的方向……   犯下这样的罪行,仅仅是“进去了”,就算是“该有的代价”?   那天,杜文海站在公安局的门口,从天亮发呆到天黑。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不对的。   那个在成年犯罪分子面前保护弟弟妹妹的静静,那些被殴打致残的孩子们,那些被卖到穷乡僻壤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的人们,现在怎么样了?如果让他们看到这些犯罪分子走进监狱的场景,就能把自己吃过的苦、遭过的罪都抛之脑后吗?   “您好,我想了解一下,当初那个案子里,被逮捕的团伙成员中,现在还有在监狱里的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去问问,当年跟我一起被逼乞讨的小孩子,他们知不知道下落。”   “原来如此,不过我只能帮你查查,但具体的你得去找做出判决的法院,还有监狱的管理人员,挺麻烦的。唉……你也不容易。”   “非常感谢您。”   离开的时候,杜文海的心里可不像他脸上那么平静。他用力地深呼吸着,背离着公安局的方向,一步一步越走越远,心也越走越沉,仿佛是一艘在狂风肆虐的汪洋上挣扎了很久的船,突然间掉转了方向,向着那深不见底的恐怖漩涡中心驶去,头也不回。   ……   那个乞讨团伙的成员无一例外地都被重判了,但除了归案时被解救出的幼童之外,他们根本说不上以前的孩子都到哪里去了。据他们自己说,有的跑了,有的生病被他们抛弃了。杜文海放弃了寻找静静的念头,不过,他几经辗转之后,居然查到了当年拐走他的那个“李叔叔”的下落。   武州,这就是杜文海离开青山之后的下一站。   对于五岁以前的小伙伴们,他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连名字都记不起来了,更何况当初也没有谁给他留下过美好的回忆;当初想救他的那位阿姨已经搬家去了别的城市,现在的青山镇,这个名义上的“故乡”,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值得牵挂的。   但在启程之前,他却突然想起来,还有几个人应该去看看,还有一件事需要去做。   虽然随着金矿的发展,整个青山镇都已经变了模样,但唯独在村子的边缘地带里还有一部分守着旧渔船、老手艺生活的人。他们没跟上时代的发展,在林立的高楼外面,依然住着平房、烧着柴火。   看到这一片平房的那一刻,杜文海脑子里面的记忆画面终于如潮水般涌出,清晰得如同数码相片一样。   一间院子的门口,放着一张破旧的躺椅,上面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眯缝着眼、抽着烟,“吱呀吱呀”地摇晃着。隔壁的门开了,跑出来一个只有几岁大的小女孩,后面追着一个估摸五十多岁的妇女,嘴里喊着让她“跑慢点”。   常年风吹日晒使得那妇女的皮肤黝黑,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跟老者打了声招呼。看到他们俩的面孔,杜文海心里已经有了数。   “大爷!您好啊!”他上前打着招呼。   老者茫然地应了声,看着他——现在镇上外地人越来越多了,本地人对普通话也没那么排斥了。   “跟您打听一下,十几年前,您家这儿是不是有小孩被拐走过啊?”   老者一愣,倒是旁边那个妇女接了话:“是有这么个事儿,咋了,你是来找小孩的?”   杜文海笑了笑,不答反问:“我听说,那小孩被拐走,也有你们一份功劳啊!拼死拦着好人,把人贩子给放跑了,对吧?你们分着钱没有?”   老者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掐着烟的手哆嗦着,两眼瞪着他。   “你——”那妇女嗓门高了,“你怎么说话呢!我们也是想帮忙才……”   “嘿。”杜文海笑了,看着旁边的小女孩,压低了声音,“你们也有孩子,可得看紧点儿。谁知道有没有人拐她呢?” 第118章 杜文海的死因   杜文海的那个笑容,让那妇女当时就抱起孩子、扭头进了家门。   “你啥意思!”老者气得两腮都抖起来,使劲盯着他看。   而他也堂而皇之地盯回去,脸上挂着让人摸不透深浅的表情,似笑非笑。一定要形容的话,不如说他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种志在必得的态度。   时间久了,那老者先顶不住了,避开他的目光,开始起身收拾东西。   “大爷,您说,这孩子被人拐走了,家里人着急不?”杜文海上前一步,像怕对方听不清一样,特意弓着腰说道。   老者的动作僵了一下,手里的烟一下子没夹住,掉落在地。   “家里人找不着孩子,该记恨谁?警察已经把人贩子抓紧去了,但是当初帮着人贩子逃跑的人,可是好好活着呢!”杜文海凑得更近了。   “你放屁!”老者停下手上的动作,直起腰来,两眼都瞪圆了,“你才帮着人贩子跑——”   “承认了是你们了,对吧?”杜文海说道。   “承……”   老者毕竟年事已高,脑筋转得没有那么快了,被杜文海三绕两绕得已经接不上话了。他气愤地瞪着眼,沉默了片刻,扭头往家走去。   临进家门之前,他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却瞧见杜文海立在原地没动,正抱着双臂、两眼盯着远处,那边正有两个小孩子一边打闹着一边跑过来,其中一个是他的孙子。   “阳阳!”老者赶忙高声喊着。   小男孩应了一声,还意犹未尽地跟小伙伴嬉闹着。   “快回来!”老者又喊。   小男孩往回走了两步,小伙伴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两人又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回来!你个熊玩意儿!”老者突然就发了火,迈着大步颤悠悠地奔出去,扯住孙子的手臂就往回拽。   一直是家里人掌中宝的小男孩被爷爷给吓着了,扁着嘴巴却没哭出声,惊疑不定地看着爷爷,而老者则径直把他拖回了家,然后狠狠地关门,又把门栓给落下来。   没人知道杜文海到底有没有打算对那几家人做什么、究竟有没有实施行动,这些事并不在警察调查杜文海履历的范围内,这些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也根本不会出现在任何一本案卷之中。本就不高的文化水平、不太富足的经济条件,既没有搬家的能力,还要终日活在“孩子可能被拐”的恐惧之中,想来这几家人在后来的生活,应该不会太舒坦。   ……   从崔磊辨认出报纸上的杜文海之后,专案组便已经把整个工作的重心放在了这个潜在危险极大的嫌疑人身上。在确认杜文海已经失踪之后,唐达指明了三个方向:其一,负责物证鉴定的专业人员从杜文海的住处、可查明的行动轨迹以及网络活动痕迹中,尽一切可能获取与“灰色正义”相关的证据;其二,由崔磊带头的探组开始顺着杜文海的信息去摸清楚这个人的履历,从而分析出他下一步可能的行动方向;其三,由陈凯带头重点关注近期网络热点事件,尤其是因个人失德引发众怒的新闻。   但由于杜文海早期经历复杂,而成年后干的工作也大多是短期营生,别说五险一金了,就连正经的合同都没怎么签过。毕竟没有过硬的文凭,他也没干过什么高端的工作,所以从这方面切入的调查并没有理想的收获。   但至少有两点信息,可以进一步作为增大杜文海嫌疑的佐证。   第一点,当年落网的乞讨犯罪团伙,其中一名叫潘文晶的女性成员,在监狱中表现良好,提前出狱,到了临省生活。在不久之后,一次经过施工现场时潘文晶遭遇意外,成了高位截瘫,施工方为此赔了不少钱;但由于她入狱多年,早就没了丈夫,也不曾育有子女,如今晚景凄凉。有意思的是,根据履历调查,杜文海当时就在该城市,那段时间正在那一片区域的建筑工地打短工。   第二点,当年直接拐走杜文海的人贩子李通,出狱后的生活地点正是武州。而这个人在前年出狱,不到半年的时间就遭受了一场车祸,同样伤得不轻,后半辈子都得伴随着拐杖和轮椅过日子了;当时肇事的驾驶员是醉酒状态,全责,该赔的赔、该判的判,案子早已经了结了。但如今警方将两头信息一碰撞,竟然发现杜文海与这个驾驶员应当是相识的。   虽然这些线索都不能直接证明杜文海实施了犯罪,却实在不能不让人深思。   ……   这些线索原本为警方刻画杜文海的性格、预测他的行动提供了很大的便利,谁知道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竟然来了这么一个惊天大反转。   一个涉嫌策划并实施多起恶性犯罪、具备优秀的反侦察能力的嫌疑分子,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专案组几乎是全员出动,火速赶往消息传来的地点——江口区锦绣新城社区。   这里位于江口区的中心区域,但因为毗邻一个不大不小的湖,地块又小,周围使用多年的道路设计如今也早已显得不合理,从规划上来说这块地现在不论做什么都很尴尬,因此附近的地段拆拆建建、万丈高楼平地起,这个社区始终动弹不得,锦绣“新”城如今已成了一个老旧的城中村。   有钱的人早就搬到好地段去了,留在这儿的居民大多是不用经常跑远路的、经济也不宽裕的人。方明明就是这类人,在武州没有属于自己的房产,只能在这里租住,干的是疏通下水道的工作,收入也不高,光棍一人、得过且过。   专案组赶到的时候,房东——一个一看就十分精明的中年男人正在冲着方明明大发雷霆。   “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弄出这样的事情,我这房子以后怎么办!”   方明明也一脸委屈:“这怎么能赖我!又不是我干的——”   “我不管!这是在你租住期间出的事,你得承担损失!”   “哪有什么损失?又没给你弄坏东西,房子也没塌,还承担什么?”方明明一脸不耐烦。   “房子里死人了!租不出去了!每耽误一天,我亏的房租可都是真金白银!”房东调门高了起来,仿佛自己占尽了道理。   “你不在这里瞎嚷嚷,就没多少人知道这里面死人了。”方明明笑着讥讽道。   “你放屁!这么说还赖我了不成?”房东眼睛瞪圆了。   方明明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两手一摊:“我接着租不就行了?这房子又不会空下。”   房东想再说什么,但想了想似乎又无可反驳,只有“哼”了一声,正好转头看到已经走近的警察,两眼一翻便自顾自离开了。   ……   在来现场的路上,石百乐已经把从邻区同事那里得来的消息简要地转述给了专案组其他成员。   这个方明明收入不高,办了个很便宜的手机宽带套餐,网速不怎么样,还整天断网。前两天彻底没信号了,他玩不成游戏,正要找客服投诉,正好有个维修师傅打电话过来,说了一大堆他听不懂的技术用语,总之就是他家的网络出了问题,需要上门维修。   反正不用自己操心,也不用自己掏钱,方明明就让维修师傅来了。上门的是个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带着口罩,说话间时不时打着喷嚏,说是犯鼻炎了。他拎着一个巨大的帆布包,来的时候眉眼间满是歉意,说是因为检修的时候操作失误才导致的断网,特地买了两杯奶茶“赔个不是”,希望方明明不要投诉。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免费的奶茶不要白不要,方明明就一边喝一边看着这师傅鼓捣线路。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就睡着了。”这是方明明的原话。   等方明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破旧沙发上,房间里静悄悄地。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脑子里过了一会儿才记起修宽带的事情。他摸索着去开灯,但按下开关却没反应,房间里依旧一片漆黑。等他转头再去摸手机想照个亮时,突然脚下被什么绊了个踉跄。   这时候他已经开始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慢慢看清了面前的地板上,似乎正趴着一个人形的轮廓,姿势扭曲而诡异,一动不动。   昏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就炸清醒了,方明明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房间,等他喘匀了气息,在门口喊了个邻居打着手电灯光一起进来之后,才看明白屋内景象。   那个维修师傅,躺在地上,身上缠着好几股复杂的线路,眼睛瞪得很大,全无生息。   “所以这个维修师傅就是杜文海?”崔磊问。   “对。”石百乐点头。   “怎么死的?”   “触电,而且法医他似乎有心脏病,所以这一下子就……” 第119章 杜文海的动机   “触电?”   这让专案组成员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杜文海藏得好好的,这么多警力都没找着他,怎么跑到别人家里去修宽带了?还偏偏就猝死了?   江口分局的民警一开始是按照意外事故接警的,但在确认死者身份的时候,发现在方明明所使用的宽带运营商公司里并没有查到这名员工,也不存在所谓的操作失误导致断网——方明明家里没有网络,单纯是因为有人把入户网线给剪断了。   这就很奇怪了,有人把一个管道疏通工人的家里宽带给掐断,再主动上门冒充维修,最后不仅没修好,反而在主人家睡着的情况下自己触电死了,这是图啥呢?   通过初步的体表尸检,法医做出大致判断,死者是触电导致的心脏骤停。近期市局并不是十分忙碌,技术部门很快就把送来的检材的DNA报告给做出来了,抱着撞大运的心态在数据库里碰了一下,谁知道居然直接出了个令所有人都震惊的结果,检测人员立即就把信息传达给了专案组。   关于系列专案的所有信息,崔磊几乎全都印在脑子里了,一看现场照片,当即断定这就是如假包换的杜文海。   有通缉令在身,全城警力严防死守,没能找到这个人,他是怎么就跑到别人家里修起宽带来了?又是为什么来的呢?   江口区的同事从杜文海那个大背包中,发现了许多五花八门的电子元器件,用来干什么的都有,让人无法揣摩他的思路。   事关重大,就连平时一般都不会出外勤的陈凯也背着笔记本电脑来到了现场,在唐达、崔磊几人了解情况的时候,心思活泛的他已经插上无线网卡,在网上搜索起了信息。很快,一则已经并不太新的新闻,让他把注意力从杜文海身上转移到了眼前那位一脸无所谓的方明明身上。   “磊子!快来看这个!”顾不得崔磊正在认真分析案情,陈凯举着电脑,高声把他招呼过来。   ……   屏幕上显示着新闻标题——“遭骚扰却被污名化,年轻女子抑郁自杀”。   大致内容是这样的:一个疏通下水道的工人,利用可以上门入室的工作便利,在遇到独居女性的时候,经常有言语调戏甚至动手动脚的行为;但由于当事人大多不想惹上麻烦,也不想影响到自己生活,把他打发赶走之后便也不再声张了,因此这名工人可谓是频繁地“耍流氓”却不曾得到过惩戒。直到半年前,他的越界行为碰上了一名性格强硬的年轻女性许某,许某不仅当场揪住他,还拿着家中的监控录像报了警,并且打算以“强奸未遂”的名义来起诉他。   虽然他的行为并不足以被认定为这么严重的罪名,但他还是被拘留、罚款,狠狠地受了一通教育。哪知道此人不仅没有半点悔改之意,在从局子里出来之后,竟然开始在社交网络上散布谣言,对许某进行辱骂、人身攻击,将其污名化为“想立牌坊的婊子”,甚至还通过走廊、在许某卫生间的窗外干过偷窥的事情。   许某再次报警,但这种语言、网络攻击造成的影响,本就不是特别容易界定的事情,因此即便警方再一次对那人进行了处罚,对于没什么脸皮的人来说也是不疼不痒。可原本就有心理疾病的许某,却无法恢复正常生活了——造谣的倒是被抓起来了,但已经传播出去的谣言每天都在影响着她的工作、起居、社交,她费力地去向每一个人澄清自己的“污名”,直到有一天,一直帮着她、力挺她的准男友承受不住压力,抽身离去,许某终于彻底崩溃,走上了绝路。   幸运的是,从楼上一跃而下的许某摔在了矮树丛里,被抢救回了一条命。不幸的是,陪伴她后半生的将是“高位截瘫”这四个可怕的字。   事情闹到了这一步,那些围绕着许某的谣言才算是偃旗息鼓,而谣言的始作俑者从看守所里大摇大摆地离开,开启了新的生活,愤怒的网民们只能在网络上对他进行咒骂,却没法让他“付出代价”。   ……   新闻的内容取自公安部门当时的通告,其中的人名全都经过了化名或者处理,但那个下水道工人方某某的信息,都与眼前这间屋子的租客对得上。   “所以说,这家伙顶着全城警力的通缉,还惦记着跑来再干一票?”崔磊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吃惊。   “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就算是要跑路,也得需要钱吧?说不定就是给自己挣路费呢?”这是石百乐的观点。   江口区分局的侦查员们早就将现场勘查过,但裴晓文还是拿着前期拍摄的现场照片、在屋子里又仔仔细细地调查了一遍,这才出来与同事们会合。   在听完了陈凯的描述之后,她也点了点头:“要是有这个前提的话,有些东西倒是说得通了。杜文海的背包里,有安装针孔摄像头的工具,现场又有被切断的电线——正是这个导致杜文海触电、诱发心脏骤停的。也就是说,杜文海有可能是来安装摄像头的?用同样偷窥的方式来惩治方明明?”   “嘁,这种人没脸没皮的,偷窥管什么用?”石百乐不以为然。   “倒也不能这么说,这姓杜的玩起套路来,都是一环扣一环,说不准在偷窥之后还有后手。”对于这个让警方头疼的连环犯罪嫌疑人,崔磊不敢低估。   陈凯摇了摇头:“可惜,就算有后手,我们也无从得知了。”   “这倒未必,”裴晓文提出了新的思路,“不如去找那个被骚扰的许某问问?”   原本风华正茂的大好年岁,许某却无辜承担了这从天而降的污蔑,也搭上了后半生的幸福生活。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将调查的方向转向她的身上,显然有些不近人情,但这又是警察们不得不做的事情。   不过,专案组的成员们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受方明明的行为所害最深的是她不假,但谁说有动机的就一定会实施犯罪行为呢?   这个“灰色正义”如今在网络上带起了一股名为“替天行道”、实则“肆意妄为”的风气,在别的城市,已经听说有人为了不相干的人、出于“打抱不平”的动机实施了犯罪,压根不收钱,这一点与杜文海不同;除此之外,许某已经在病床和轮椅上待了大半年,全然无法脱离看护,家里的积蓄也基本上都掏空了,这样的情况下,她真的有条件和能力去找杜文海“下单”吗? 第120章 礼貌的乘客   张航是一名专职司机,供职于一家福利待遇都不错的网约车公司。   他自己一个人开一辆车,不需要跟别人倒班,一天想多跑就多跑,想休息就休息,没人干涉;虽说车辆行驶证上面的名字不是自己,但几乎完全可以当作私家车来使用。这样一来,状态好的时候就多挣钱,家里有事也可以自由地去忙活。就算是屁股总离不开驾驶座位,年纪轻轻就得了腰椎间盘突出,可在他看来,这还是比那些在写字楼格子间里敲电脑键盘的工作舒服多了。   张航今天的心情十分轻松,昨晚休息得好,一大早上精神抖擞地出车,趁着上班族的早高峰到来之前,光是往机场就跑了两个来回,这甚至抵得上有些人一天的收入了。后面接到的单子仍然十分舒坦,跑的都是不堵车的路线,乘客也全是通情达理的人,有些健谈的还会主动陪他聊上几句;出于行车安全的规范,他只在路口停车等红灯的时候给予回应,但这仍然使得双方都保持着一种良好的心情,仿佛整个车厢都能让人愉悦一样。   张航是个非常遵守交通规范和职业守则的人,十年驾龄却从没让驾驶证扣过一分,而且对于公司设置的定时休息规则,尽管没人监督,他也会自觉做到。   眼看到了傍晚,刚刚送一位乘客到达目的地,连续驾驶时长已经到了三个小时,今天打算早点收车回家的他正要去关闭接单功能,哪知手慢了一步,正好被系统派了一个单子过来。   巧的是,下一位乘客选择的上车地点就在他前方二十米,系统直接认定他“已经到达上车地点”,这会儿他想再取消的话,可就要被认定为拒载、要扣分扣钱了。   无奈之下,张航笑着摇了摇头,好在这一单的距离还不算太远。他一踩油门,车子往前滑了一段路,正好停在一家三口身边——工作时间久了,他不仅能分辨出路边需要打车的人,甚至能一眼找到哪个乘客是等他的。   ……   果然,那一家三口中的父亲朝他挥了挥手,在车停稳后打开后车门,等妻子和女儿上去坐好后,才关上门、自己来到副驾驶的位置坐进来,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打了声照顾:“张师傅晚上好啊!”   嘿,又是一家优质乘客。   张航一边笑着回应,一边想到。照顾老婆孩子、注意乘车安全、主动打招呼,甚至会在约车平台上留意到司机的姓氏——这种行为本身就体现了尊重,在张航看来这简直是完美的乘客。   碰上这样的订单,多跑一趟也变成了开心的事。   “摘星楼,”张航瞅了一眼订单上的目的地,对这一片区域十分熟稔的他根本不需要导航,“好地方啊,上档次的馆子。”   “咦?师傅你去过那家店啊,我们还没吃过,口味怎么样?”副驾驶上的男子也很健谈。   “嘿嘿,别人请客我吃过,好吃是好吃,但有点贵,自己舍不得去。”张航笑了笑,“您三位这是过周末去聚餐、改善生活?”   “闺女过生日。”男子说道,还回头宠溺地看了一眼妻子和女儿,“她喜欢吃鱼,听说这家馆子的鱼是一绝,就带她来尝尝。”   “哎呦,小姑娘生日快乐啊!”张航说道,冲着后视镜里那个可爱的圆脸小女孩笑着。   “谢谢叔叔!”小姑娘甜甜地应了声。   “一看就是懂事儿的好孩子,真漂亮,您二位有福气。”正好前面有点拥堵,张航打开了话匣子,“这还真是有缘分了。我原本都打算收工下班了,结果接到你们这个单子。今天我儿子也过生日,你说巧不巧?”   “是嘛?那咱们同乐呀!”男子说道,“孩子多大了?”   “八岁!跟您家小姑娘应该差不多,但是不听话,淘气着呢!”嘴上虽然这么说,张航的脸上却没有半点不乐意。   “男孩子嘛,活力旺盛,也不是坏事儿。”男子显然很会聊天。   “是啊,就是辛苦我老婆了。我没啥文化,就只管挣钱,教育孩子的任务都靠她操心。”张航的言语间都带着幸福的味道。   ……   两个知道疼老婆、爱孩子的男人,聊起家庭的事来很有共同话题,晚高峰的路段虽然走走停停,但张航驾驶得平稳,车里有说有笑也不觉得烦闷。   这一家人的修养、谈吐,显示着他们不俗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条件。张航虽然羡慕,却知足,对话中不卑不亢,时有言语令旁边的男子啧啧称奇。   不知不觉间车已经到了摘星楼,一家人下车与张航道别,那小姑娘一声甜甜的“叔叔辛苦了”更是让张航舒心地笑起来。   正巧这时候妻子打来了电话,告诉他家里饭菜都准备好了,儿子正跟爷爷奶奶玩得不亦乐乎,叮嘱他尽快回来,但要注意安全。   张航一边应着,一边把车开上大路,准备回家,目光却在不经意间瞥到了副驾驶座位下面,一个歪倒的小纸袋子孤零零地被遗落在那里。   “咦?”   借着红灯停车的工夫,张航把纸袋拿起来打开,里面是一个细长的透明小盒子,看得他一下就瞪大了眼——一支全新的名牌钢笔——现在还在用钢笔亲手写字的人可不多了,他认识这玩意儿,倒不是因为他是什么文化人,而是因为他妻子喜欢记“手账”。他弄不太懂那东西,但看见妻子对各式各样好看文具爱不释手的样子,他就觉得挺幸福,可惜妻子经常舍不得买,所以他就暗自留意、惦记着找机会送点像样的给妻子当礼物。   这个牌子,他特意跑去商场的柜台里看过,随便一款普通的都得要几百块钱。   今天这一下午,副驾驶上就只坐过一名乘客。张航赶紧费劲地从车流中靠到了最外侧的车道,找到一个临时停车的区域,在网约车平台中找出了刚才那一单的乘客信息,将电话打了出去。 第121章 愤怒的乘客   “您好,吴先生,我是刚才那个网约车司机。”   “哟,张师傅,您好。有什么事吗?”   “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您看下是不是有东西落在车上了?”   虽然这几个小时里只有这位吴先生坐过副驾驶,张航还是谨慎地没有点明东西是什么,这也是对失主的负责。   “东西?”吴先生喃喃自语着,电话另一头传来起身翻找的声音,周围有些嘈杂,还能听到小姑娘在和母亲说笑。   “哎哟!还真是!那支钢笔落下了!”吴先生说了一句,“你看我这脑子。”   “果然是您的,那我给您送回摘星楼吧!”张航挂好档位准备出发。   “哎呀那怪麻烦的……”吴先生说着,脑中思维一转,“我记得外面那条路要到挺远的地方才能掉头吧?外面的路都已经堵起来了,你转回来一趟恐怕得一个小时,太耽误事儿了,老婆孩子该等着急了。”   “没事,我——”   “张师傅,这笔你留下吧!”   “嗯?”张航倒是没想到这个回答。   “就当是我送您家公子的生日礼物!咱们同乐!”吴先生的确是家境不错,处事爽快。   “那怎么行!这是您落下的,按规定我也得给送回——”张航连连拒绝。   “那要是按规矩的话,您送回来这么长的时间,耽误跑车挣钱,我还得给您补上误工费呢!这么一算,也没啥区别了。这钢笔本来也是打算送客户的,多一样少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您就收下吧!不然等您开车折回来,我们说不定都已经要离开了,咱谁都不方便。”吴先生一再坚持,并且宽慰着张航。   “可是……”张航还是觉得这样不合适。   “没啥可是的,您拿着,祝家里小伙子生日快乐!”吴先生笑着,可能是怕对方再拒绝,在张航忙不迭的道谢声中挂断了电话。   ……   也许这就是“吉人自有天相”?张航觉得这样的一天简直完美至极:挣了往常要跑三四天才够的钱,中间还能抽空打盹休息,此刻碰上个好心的乘客送了礼物,拿回去不管是妻子还是儿子都会十分高兴的。对于他这样一个平凡的小人物来说,这不就是生活的幸福吗?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手提纸袋放到了驾驶座右侧的扶手盒子上。   “叮!您有新的订单,请及时赶往乘客上车地点。”手机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哎呦!”张航一拍大腿,又忘记关闭接单功能了,他苦笑着瞟了一眼窗外望不到头的车水马龙,决定给乘客打个电话。   必须得赶回去了,一家人都等着他呢,给儿子过生日,再把钢笔送老婆——只要好好解释一下,乘客应该可以体谅吧?如果对方愿意取消订单,他就不用被扣分了。   电话还没拨出去,他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字,停住了动作。   这一天的运气还真是好到极致了哈?这一个订单的路线和他回家完全顺路,既不耽误事又能挣钱,何乐而不为?张航娴熟地启动汽车,并入车流中,前去接乘客上车了。   远远地,他已经看到了路边的一对年轻情侣,女孩子提着包望着马路对面的霓虹灯出神,男生的手机屏幕照亮了他时不时抬起望向车流的面孔——就是他们了,张航暗忖道。至于为啥断定两个没有拉手、挽手也没有搂抱的人是情侣,张航也说不出依据来,就是接触的人多了,观察人的时候自然有感觉了。   不过,这对情侣应该是闹别扭了。   打开后车门的时候,男生没管身旁的姑娘,一屁股就坐进来,还是被姑娘用力推了一下才往驾驶座的后面挪了挪,而后就低头摆弄手机了;那姑娘也是翻着白眼,坐进来的时候重重地关了下车门,那声音听得张航都禁不住有点心疼车子。   ……   “您好,请问是手机尾号XXXX的乘客吧?”虽然相信自己的眼光,但张航还是确认一下。   片刻的沉默之后。   “嗯。”姑娘闷闷地应了一声,眼睛往右边望着窗外。   “咱们按导航路线走?”这是按规范必须要问的问题。   “你开就是了!”男生突然冒了一句出来,语气很冲、很不耐烦。   自己的热情礼貌换来这样的回应,张航脸上的神情有点不自在,但并没有太过介意。开车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乘客都见过,有时候碰上耍酒疯的、没素质的,还会毫无缘由地挨骂、被投诉,他早就淡定了。   再说了,有今天一整天的好心情做铺垫,他也不至于一下子就不乐意,不值当的。不仅如此,有时候他还会在能力范围内,努力去调节一下气氛,说不定就让原本愤懑的乘客喜笑颜开了。   从眼前这一对的状况来判断,那姑娘应该是相对好说话一点。他看了一眼对方的目的地,是自己家小区外的一家康复理疗中心,这可是个新鲜产业,他从来没去过。   “美女,您去这个康复中心,是做理疗么?”他开口问道。   “嗯。”依旧是闷闷的一声。   一个红灯过后,张航再次开口:“您去的这家靠谱吗?我也老想着找地方治治腰,但总怕是江湖骗子,越治越糟,一直都不敢。”   “还行吧,反正我在那做颈椎的康复,效果还不错。”姑娘的脸色虽然还不太好,可至少愿意聊天了。   “哎呦,颈椎啊,那可难受。我平时开车送过好多你们这样上班族,好多人都颈椎不好,工作太辛苦了。年轻人出来闯荡,都不容易啊!”张航感叹道。   “是啊!”姑娘稍微活动了一下肩颈,张航觉得自己隐约都能听见她关节里传来的弹响声,“没完没了的加班,让人根本——”   “闭嘴!”驾驶座后面的男生突然转头大吼了一声,面红耳赤的模样显得十分狰狞,那声音之大把姑娘和张航都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手抖让张航甚至没来由地按了下喇叭。   “你干嘛呀!”回过神来的姑娘音调也高了上去,生气地反击道,“吼什么啊!有病啊!”   “你个贱货,在公司里犯贱还不够,坐个出租车也要发浪是不是!”男生近乎失控地喊着,一手紧紧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指着身边的姑娘,手指几乎都要戳到她的脸上去了,从后视镜看去,那飞溅出的唾沫星子落到姑娘涨红的脸上,让人看不下去。 第122章 败类   这话说得十分难听,简直像是有深仇大恨的人之间进行攻击一样,根本不该是彼此亲密的人用来施加给对方的字眼。眼看着车里的气氛瞬间不对劲了,张航赶紧开口,试图打圆场:“哎呦,兄弟,怎——”   “你再给我说一遍!”姑娘的声音立刻就变了,已经带上了哭腔,嘴唇乃至全身都因为气愤而抖动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这声音几乎是嘶吼着发出来的,那面相让人根本不会再觉得他是个涉世未深的单纯男生,倒像是个目露凶光的罪犯,“一天到晚地这个领导带你去开会,那个同事需要你配合加班,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那么大个公司,缺了你就不行?还不是想巴结着哪个高层上位!”   “我做的都是正经工作!你,你不要污蔑我!”姑娘显然被这话给激得急火攻心,似乎有千言万语想去反驳,却竟然不知该从何说起了,这反击显得有些无力。   “兄弟,兄弟,”张航赶紧见缝插针,“别激动,有话好好说。你俩应该是情侣吧?哪能这么说自己女朋友啊!”   “不关你的事!”男子两眼一瞪,看张航的眼神也仿佛不共戴天一般,又继续转头去攻击女朋友,“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普普通通一个小职员,干好自己该干的就行了,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当老板不成?”   “你脑子进水了吧?”姑娘是真的动气了,“你不想上进,我还想呢!莫名其妙!公司现在发展好,愿意培养新人,我不趁机会多学习学习,难道一天到晚混日子?一辈子就挣那么点儿工资?”   张航是想劝又爱莫能助,把车子开到了最外侧的车道上,缓慢行驶着,两眼又时不时从后视镜里关注着情况。他眼睁睁地看到,男子在姑娘说“你不想上进”的那一瞬间,整个人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仿佛是被揭了短一般,一下子暴跳如雷。   “嫌钱少了是吧?老子一个月五千块钱的工资不够你挥霍了是吧?装什么一本正经,现在暴露了!我就知道,你就是个嫌贫爱富的婊子!”   这话一出来,不仅姑娘惊呆了,连张航都皱着眉头听不下去。   “陈一扬!你太过分了!”姑娘的两眼中一下子噙满了泪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自己算算,跟你在一起之后,我一共花过多少钱?我连支像样的口红都舍不得买,除了上班穿的正装、我连件休闲的衣服都没有,你再想想你玩游戏充了多少钱!你以为我想多挣点钱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家里条件不好,我想帮你分担一些!不然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结婚——”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姑娘的脸上,力量大到姑娘的头直接撞在了副驾驶的座椅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张航赶紧踩下刹车,把车停在路边,打开双闪提示后来车辆。   “喂!你怎么能打人呢!”   顾不上什么得不得罪乘客、好评差评之类的事情了,张航转过头去,厉声斥责男子;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出手伤人绝对是不可容忍的,更何况是打自己的恋人,这种行为在张航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   姑娘娇好的白皙面庞上立刻浮现出了一个清晰的五指印,整个半边脸也眼见着肿了起来,姑娘捂着脸、低着头,摇摇晃晃的,显然是头脑有些发懵。   “还轮不到你这个不要脸的来瞧不起老子!嫌我家里穷,你就脱了裤子去找大款是吧?”男子暴起的青筋布满了额头,瞪圆的眼睛仿佛是吃人的恶鬼被照现了原形,他完全不理会张航的指责,眼里只有那个楚楚可怜的姑娘,但目光中全然没有恋人间的柔情,反而只剩下凶光。   “小伙子你这可就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说话!”张航一边怒视着他,一边解开自己的安全带,伸手想到旁边拿纸巾递给眼泪已经吧嗒吧嗒掉下来的姑娘。   “有你个鸡毛的事!”男子不仅没有任何收敛,反而彻底进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竟然直接把手机朝着张航扔过来,索性准头不佳,直接撞到了方向盘、掉落下去,而后转头用两只手抓住姑娘的肩膀拼命地摇晃着,“我告诉你!老子打游戏爱充多少钱就充多少钱!那是老子自己挣的钱!你管不着!你还有理了,还想买口红,买给谁看?!少跟我装什么攒钱结婚,你不就是眼红你那些个不正经的闺蜜背名牌包吗?我还眼红我老家的兄弟结婚不花钱呢!”   断断几秒钟,姑娘已经被折磨得头晕目眩,又气又怕地一边哭一边反抗挣扎,混乱中她的推搡让男子一下子手臂抡到了座椅靠背上,这更加激怒了男子,竟然举起拳头向姑娘挥去。   “住手!”   张航已经解开了安全带,转过身去一把抓住了男子的手臂,就算修养再好,此刻他也是真的动气了。   “滚!”   男子一把挣脱,还顺手操起旁边那个装着钢笔的纸袋砸过来。   透明的塑料包装盒飞出,尖锐的棱角直接撞在张航眉骨上,顿时就流出血来。   顾不上路边的车流,张航冲下了车,一把拽开后车门,双臂用力死死按住发狂的男子。   对方的双手犹然在朝着姑娘的脸打去,嘴里骂着:“你个不要脸的,还弄了个司机帮你是吧?公司里的男人不够你浪的,连开出租的钱也想要!说!你坐过他多少次车!还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血糊住了张航的左眼,但他手上没有半分放松,还在喊着:“姑娘快报警!”   到最后,那男子先没了力气,被张航从车上拖下来,还有路过的热心人士来帮忙控制住了,一直等到警察前来。   有车内录音录像,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容易弄清楚,后面的该怎么处理就是警察的事情了。眉角的伤口有点深,血根本止不住,一名警察直接开着他的车带他去了医院。   儿子的生日宴会算是被毁了,好在那支昂贵的钢笔并没有损坏,还可以让妻子开心开心。回家的路上,张航十分忐忑,不知道妻子看到他缝针的模样后会怎么埋怨他,也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姑娘以后会不会留下心理阴影。 第123章 “名人”陈一扬   陈一扬最近成了武州市的“名人”。尤其是在他所生活的区域,小区周边的人几乎全都记住了这张面孔。   包括他所在的工作单位——一家小手游公司的同事们,过完年休假回来了,近期工作任务并不繁重,老板也很体谅地让大家尽量放松,因此公司里每天都充满了聊家常、扯八卦的欢声笑语。但最近几天却不同了,哪怕大家兴致再高、气氛再热闹,只要陈一扬出现在大家的视野内,办公室里原本的声音立刻就小了下去,转而变成各种敲打键盘的声音以及聊天软件的“滴滴”响声。   虽然说公司做的是开发以及运营手机游戏的业务,听起来有些高端,但那些难度极大的技术任务与陈一扬没有半点关系,他只是公司中人员流动性最大的一个团队中的成员之一。   他是个“托儿”。   说白了,他不需要懂游戏开发以及维护,不需要写代码,以他的文化水平也看不懂那些天书一样的英文字母。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利用公司给的强力游戏角色,在游戏中寻找一些有消费潜力的玩家,然后专门盯着这些人去“欺负”。   毕竟只要是有竞技类的游戏内容,来玩的人都多多少少有那么些争强好胜的心态。不论是游戏的技术强弱,还是角色的装备优劣,甚至单纯的累积充值消费排行榜,都会有人想要占据头名。   而游戏公司在后台是可以看到这些数据的,假设说,一个玩家的角色今天死亡了几次,然后他突然充值了一千块钱,那就说明这个人无法忍受现状,拥有靠人民币来提升游戏体验的欲望和潜力。   陈一扬这样的托儿,就会找上这样的人,先弄两三个不怎么样的角色去挑战对方,真真假假地较量一下,让对方以胜利告终,尝到甜头;再换上强力的游戏角色,最好是装备非常精良、但却表现出不怎么样的技术,最后以微弱的优势战胜对方——这样,那名玩家就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这个人玩游戏实在很菜,要不是他的装备好,他根本打不过我;我如果能有他这么一身装备,我肯定能在游戏里称王称霸。   走到这一步,玩家基本就会打开钱包,也就落入了游戏公司的陷阱,陈一扬这样的托儿只需要不停重复类似的套路,就可以了。   换句话说,陈一扬的工作在这个公司里并没有什么不可替代性,只要有老手以身传教,很快就可以培养出新人来。所以,陈一扬挣得并不算多,也没什么前景可以盼,跟公司的核心成员之间更不会有多少联系。   所以,在他成为“名人”之后,可没有谁跟他站在统一战线,反而是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自己也惹上麻烦。更何况,他出名的方式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大家在背后议论的时候也对他是货真价实地嗤之以鼻。   但凡是个三观正常的,谁会赞同一个无理取闹、公然殴打自己女朋友的人渣呢?   ……   陈一扬倒是没什么所谓,就算是在派出所里的时候,他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什么寻衅滋事,什么罚款,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呗!   那司机不过就是眉角破了个口子而已,这帮警察还严肃得像他杀了人一样,不仅告诉他要赔偿,还专门把他带到一个小屋子里去问话,甚至还说卢艺欣那个“婊子”跟警方控诉他“故意伤害”。   这充其量不就是个“家庭暴力”而已么?谁家里没个吵架扯皮的事情?骂两句打两下就要死要活的,矫情!再说了,男女朋友之间与夫妻之间也没什么差别,她卢艺欣是我的女人,我怎么“教育”她,警察凭什么管?   罚款就罚!赔钱就赔!但这笔账都要记在她身上,都是她害的,出了警察局我就要刷她的卡转账,把她的余额转空,反正她留着也会乱花钱,这个“败家玩意儿”。   但陈一扬没想到,警察竟然把他给拘留了。   他X的!肯定是卢艺欣怂恿挑拨的!把老子关进去了,这几天她想怎么浪、就怎么浪!这怎么行!   “警察!我举报!卢艺欣有嫖娼行为!她与公司的同事进行钱色交易!”被警察带走的时候,陈一扬还死命喊着,让警察去调查自己的女朋友。   当然了,“女朋友”这个身份,恐怕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了。   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卢艺欣竟然没来接他。陈一扬怒火冲天地奔回家里,发现卢艺欣已经清空了所有的私人物品,没留下一丁点痕迹,仿佛她从来没有在这个房子里居住过。   这个婊子!居然直接跟别人跑了!胆大包天,反了她了!   陈一扬不停地打卢艺欣的电话,却根本打不通。卢艺欣有可能去哪里?他完全不知道,毕竟他从来没想过去关心她有哪些朋友,也没打算留过她闺蜜的电话,更不知道在这偌大的武州她还有什么别的可栖身之处。在他的观念中,一个快要结婚的女人,除了上班挣钱和回家做饭,完全不需要有别的生活内容。   他唯一能找到的,就是卢艺欣上班的公司。但等他找上门去的时候,公司里的人却告知他卢艺欣已经辞职了。不仅如此,在听说他就是卢艺欣的那位“男朋友”的时候,那公司的领导直接就让保安把他给赶出去了,似乎很厌恶这个人。   放屁!老子刚才还看见她办公桌上放着手提包!这个领导肯定是她的姘头!别让老子在外面碰见,不然收拾你!   他两眼盯着那位领导的面孔,脑中这样想着。   不巧的是,他的房租到期了,房东来催缴租金,可他根本拿不出钱来。三月一缴,大几千块,平时都是卢艺欣掏的,他自然不会刻意去存钱。但租房合同却是他签下的,所以这违约的责任自然要算在他头上。   种种的“不顺利”,全都被他归结到了这个把他送进局子、然后消失的姑娘身上。于是,他打开电脑,详细地将整件事情地来龙去脉写下来,发布到了网上——除了事实之外,还有些一看就很假的夸大其词,以及他漏洞百出的脑补剧情。   “你不让我好过,我就毁了你!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卢艺欣是个什么东西!看你还怎么工作、怎么见人!” 第124章 迟到的“关心”   陈一扬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写了这么多内容去揭露卢艺欣的“真实面目”,怎么网络上的人反倒是开始攻击他了?   还说什么他不求上进、没出息,说他活该单身、不配有女朋友,你们懂个屁!   “肯定是嫉妒老子!像老子这样的男人,在老家有人抢着给介绍对象,女方家里不仅不要彩礼还得倒贴陪嫁!比谁陪的多!她卢艺欣挣钱比老子多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生活中什么事不得指望我这个男人?”陈一扬愤怒地回击着每一个对他进行讥讽、嘲笑的人。   “还有那个司机,你给老子记住了,别让我抓住你跟卢艺欣鬼混的证据。不仅不好好开车,还出手殴打乘客!老子自己家里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垃圾平台出产垃圾司机!我告诉你,你就算再怎么维护她、当舔狗,她也不可能跟你,早晚还得乖乖跟我回来!”   网友的指责不仅没有让陈一扬有任何反思,反而更加疯狂地四处乱喷。他在社交媒体上将那天乘坐的出租车司机的信息公布出来,并且指名道姓地要求网约车平台对司机进行处罚。   林子大了,终究还是什么鸟儿都有。这没有边际的网络环境之中,总有各式各样的人,还真就有不少认为陈一扬的做法“没毛病”的人站出来声援他。不仅口头上声援、出主意,这些人甚至还现身说法,贴出了一些让网友们叹为观止的生活经历。   有一个说,自己的女朋友从来就不敢跟他吵架,他要是发了脾气,女朋友就只能在旁边闷不吭声地听着。唯一一次还嘴,女朋友被他连骂带打给撵跑了,要跟他分手;结果,还没等他说什么,就被女朋友的娘家给送回来了,说她不懂事,让自己“多包涵”,还催俩人尽早完婚——“我爹在我们老家那儿说一不二,这些人巴不得跟我家攀上关系,算她家识趣,不然马上就有人抢着做下一个。”   还有一个说,在自己家里,不论是家人亲戚之间聚会,还是他和兄弟朋友喝酒,老婆从来都只做饭、不上桌,大家吃饱喝足之后,老婆还得来收拾这杯盘狼藉的场面,连一句二话都没有。他甚至还举了个例子:要是兄弟朋友带着对象来了,大伙都一块儿上桌,唯有自己的老婆一个人在旁边忙活——“这叫给兄弟面子,兄弟有面子了,我也长面子。”   这些人不仅认为陈一扬没错,还自发地组团去攻击司机张航,说他“不是男人”、“没种”,再往后面的用词之腌臜简直不堪入目。哪个网友、尤其是女网友要是指责一两句,他们甚至要把对方的照片给扒出来,然后指指点点地辱骂、用一些下流的字眼去满足自己的幻想,再美其名曰为“玩笑”。   生活环境、人生际遇的不同,自然会限制人们的眼界。大家都尽力地去往高处看,向往“上流社会”的典雅、精致、文明,却往往没有想过在自己受过的教育领域之外,竟然还会有这么多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过,并且还在一直发生下去。   ……   由于这些人一窝蜂地指责网约车公司及司机,还真的有无关路人被带入了质疑的节奏。无奈之下,网约车公司公布了张航车上的监控录像,反正是公安部门已经打击处理过的事实了。   这一下,让陈一扬从网络上一下子“火”到了现实中。原本大家关注的只是一件远在天边的网络事件而已,声援也好、斥责也罢,都是在键盘上打打字,希望那个可怜的姑娘能够彻底摆脱这样糟糕的感情和生活;但随着视频的公布,大家一下子发现原来当事人就在身边,甚至是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邻居,这可吃惊不小。   这个小公司的美工、人事、包括客服中有不少女性员工,看了录像后感同身受的他们不可能对陈一扬再有半点好印象。最后,为了公司内部的稳定以及对外的声誉,老板直截了当地要求陈一扬“另谋高就”,获得了公司员工以及社会舆论的一致赞誉。   怎么会这样?   被从住处赶出来,又被从公司赶出来;身边的人似乎都在用奇怪的眼光盯着自己;卢艺欣的生活虽然受到了影响,但好像并没有身败名裂,也没有“改过自新”回来找自己的迹象;就连那个出租车司机,甚至还得到了平台的嘉奖,发了公告出来!   这在陈一扬看来,是对自己莫大的嘲讽。   一切都是因为卢艺欣,这个整天在公司抛头露面、“不守妇道”的女人。   把从公司清理出来的东西随便扔在了路边,陈一扬一路溜达着,再一次站在了卢艺欣上班的公司楼下。他可不信对方说的她已经离职的鬼话,那么拼死拼活地工作——当然在陈一扬眼中只是在拼命巴结——就这么轻易走人了?她才舍不得呢!   老子要在她楼下守着,就不信她不下班,这年头公司内部可没有宿舍给她住,倒是要看看她往哪走!到时候直接把她堵住,说什么也得跟老子回去!要把她的钱全都搜刮出来,再把她关进家里,老子看她还怎么出去浪!在家里也得想办法挣钱,害得老子丢工作,把这份钱也得补上!   这就是陈一扬的目标。从天亮、站到天黑,楼下那个上次把他赶出来的保安早就发现了他,一直盯着,他也不在意,反正只要不进门,就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这几个小时里,他一点一点地翻看所有能找得到的卢艺欣的信息,联系方式被拉黑了,他就去找公开的,什么微博什么书乃至购物网站的账号,抽丝剥茧、顺藤摸瓜地去找卢艺欣最近这几天生活的一点一滴动向。甚至看到一张合影,即便旁边的人是个女生,他也要根据评论找到那个女生的页面,一边骂着“婊子”一边查看对方的身份。   真是讽刺,恋爱多年——如果这种关系能够被称之为“恋爱”的话——这很可能是陈一扬对卢艺欣最为关心的的几个小时。如此的全神贯注,以至于他根本没注意到,在路边不远处停着的一辆车里,有两个人正默默地关注着他、等着他的动向,就像他等卢艺欣一样。   “好家伙,还在那儿翻照片呢!看得够细致的。”坐在驾驶位的是个戴眼镜的平头小伙子。   “所以说,他从来就没关心过那姑娘,这会儿想‘临时抱佛脚’了。”副驾驶位,黑短发、烈焰红唇的女子慵懒地靠着,在车内空调的暖风下,她早就把厚重的外套扔到了后座上,露出一身紧身的运动衣来,玲珑有致的身段下隐约看得到一点肌肉的曲线。 第125章 意难平的郝昊昊   “你说怎么连这样的人都能找着女朋友?”郝昊昊扶了一下自己的黑框眼镜,百思不得其解。   童零冷笑了一声:“八成是趁着姑娘涉世未深的时候骗到手的,随便表现点儿温柔关心,帮忙拎个包、给倒两杯热水什么的。根据这姓陈的发出来的情况,那姑娘的家境虽说比他家强,但也不算特别富裕,而且据说在她小时候当兵的父亲就为救人牺牲了。这种情况下,刚走出校门的姑娘的确很容易被一些热烈却廉价的关爱所打动。”   “那等她深入了解之后,居然还不分手?”郝昊昊从旁边拿出一瓶可乐,用力地扭开——他一有情绪波动的时候就喜欢喝碳酸饮料,“要我说,这样的人,最多一个礼拜就能看透本质了吧?”   “当局者迷啊!”童零摇了摇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就像如果一个男的问自己的老婆,以后想顺产还是剖腹产?你觉得他老婆会怎么回答?”   “那肯定是根据身体情况再选啊,哪个伤害小就——诶?不对啊!”郝昊昊刚想回答,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什么不对?”童零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目光中似乎带着些许期待。   “选这个的前提是要生孩子,但他老婆也可以选择不生啊!有的人家里有遗传病,又或者身体条件不允许,又或者就是不想生,总得以身体健康和个人意愿为前提吧!”   “噗嗤……”童零突然笑了。   这一笑倒是把郝昊昊给整的心里没底了,左右看了看,最后只好又挠起头来:“叮当姐,你——笑啥?我说的不对?”   童零伸手揪住了郝昊昊的脸颊,开玩笑般地轻轻扯了扯:“我是笑你岁数也不太大,说起这些反而一套一套的,倒是比那些虚长你许多年纪的人活得明白。”   知道对方是在夸自己,郝昊昊便松了口气,跟着咧嘴笑起来。   童零却又变换了表情,盯着窗外的陈一扬,叹了口气:“不过,就算像你这么聪明,刚才也有一瞬间把自己局限在了那样的选择题中。而且,你是已经从被前女友PUA的经历中总结出了经验。但有很多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办法自己跳出来,他们意识不到人生其实是个自由发挥的题目,并没有限定选项。对于很多陷身于某种固定关系的人来说,可能压根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离开’的权利,就像当初的你一样。”   “所以说,最开始是姑娘没看清他,等看清的时候已经陷进去出不来了。”郝昊昊总结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这么说,我心里就好受一点了。不然的话,连他都有女朋友,我却光棍一个,那岂不是——”   童零再次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开口打断他:“绕来绕去都绕不开女朋友的话题,你不会是还在纠结情人节那天的事吧?”   郝昊昊被一语说中心事,看了童零一眼,低下头去。童零还以为他会狡辩两句,却没料到这个直接默认的反应,车子里一时间没人说话,只剩下空调吹出的暖风声。   ……   开口邀请童零一起过情人节,是郝昊昊计划了好久的事情,他甚至连邀请词都准备了好几个版本。有当面用的、有电话里用的、还有打字发消息的,每一种他都能倒背如流,总之他自认为包涵了所有的沟通形式,只差天时地利给他创造一个合适的对话上下文。   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老杜的突然到访,让郝昊昊乱了方寸。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个坐镇后方为同伴提供技术支持的,对于跟人面对面的交流,他的应变能力几乎为零。在开门前的那一瞬间,他脑子里一下子想了很多,比如事情最终可能的走向,比如自己和同伴的结局,但不论想的是什么,最终意念的焦点总会落到童零身上。   这也不奇怪,甚至可以说是同伴们都知道的秘密。他对童零的情感,美好、含蓄而简单;而与其他人比起来,童零对他也是照护有加,作为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的话,两人之间可能就差那层窗户纸了。   “总不能让姑娘开这个口吧?”郝昊昊靠这句话来给自己鼓劲。   他比所有同伴的年龄都要小,因此总想做点更成熟的事来证明自己,比如一次周密计划的情人节约会。要不是疯哥叮嘱过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引起公众注意,他甚至想搞些浪漫的大场面出来;不过因为不确定童零的心思,更怕自己的冒失唐突了对方,所以还是按捺住了这种浮夸的想法。   结果还没计划好,老杜就来搅和。那一瞬间的紧张、电话中童零的关切,让他有了一种“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的感觉,这不合时宜的邀请便脱口而出了。   而童零当时的反应是:“你在逗我?”   她以为这只是郝昊昊水平低劣的临场发挥,正要继续教他怎么跟老杜对话,却没想到郝昊昊认真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连礼物都给你准备好了……”郝昊昊说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小,跟他平时害羞紧张的时候一模一样。   “哟,看不出来啊!”为了让独自面对老杜的他放松一些,童零索性也调侃起来,“跟谁学的?还是从以前恋爱的经验里悟到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一直持续到童零赶到郝昊昊工作室的门外。门打开的一瞬间,童零才算是放下心来。   当着老杜的面,她答应了郝昊昊的约会邀请。这也算是传递一种信号——有她在,别轻举妄动,尤其是别打郝昊昊的主意。   彻底出乎她意料的是,郝昊昊居然真的精心准备了关于情人节的一切。即便是在过年期间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关于老杜的事要处理,这个如同脑子里装了一台计算机的男孩子仍然有条不紊地执行好了计划的每一步。童零不得不承认,这个情人节,她过得很开心、很充实。 第126章 暖色调   郝昊昊提前在一家小众却典雅的餐厅下了订单,并且让店家按照童零的喜好精心布置了座位。那是一次童零在过往许多年里都从来没有憧憬过的约会。   在晚餐之后,郝昊昊还拉着童零走街串巷,去的都是武州市冷门却十分有情调的地方。作为土生土长的武州人,童零也是近几年才听说这些地名,却并不了解。也不知道郝昊昊是从哪里做的攻略,明明只是散步闲逛,却准备得如同出远门旅游一样。   两个人一路边走边聊,平日里话不算多的郝昊昊在那天出奇地话痨,讲自己的过去、想自己的未来,小心翼翼地询问童零的恋爱史,发现触及了童零不愿提及的领域,便再生硬地将话题转到一些五花八门的冷笑话上。   想象中会出现的尴尬似乎并没有变成现实。童零十分了解郝昊昊,自然看得出也猜得到他花了多少心思,甚至知道他连要讲的话题、笑话都是提前特意挑选然后背下来的。起初,她更感兴趣的是郝昊昊会如何应对这种场面——在两人沉默时他的每一次抓耳挠腮,在她露出微笑时他暗自给自己点赞鼓励,还有在他笑话讲到一半突然忘记下文时的窘迫……   从小缺乏家人陪伴的童零,也许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承担各种各样的风雨,至于其它的亲密关系,似乎从来都不在她的愿望清单之中。她时常自嘲,说自己拥有一万种打发寂寞的办法。而此时此刻,有了这些场面作为调剂,她更加不会觉得无聊,反而能从郝昊昊那每一次略显笨拙的“应变”之中获得不少乐趣。   直到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她的注意力从郝昊昊的表情上,开始真正地转移到了他聊天的内容上,开始认真地倾听,也认真地回答。对于郝昊昊的紧张局促,她也不再用带着捉弄的目光去凝视,反而笑着主动打开话题,去帮他平滑地过渡到下一个“环节”上。   但就在所有的气氛都融洽到了极致,郝昊昊低着头、憋红了脸,拼命深呼吸之后终于抿着嘴用一双明亮透彻的目光直视童零的时候,童零却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他的嘴唇上。   郝昊昊眼中透出了几分不解,却看到对面的童零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眼中疑惑更甚,与此同时,那份好不容易才铺垫出来的“一鼓作气”也烟消云散了。   “昊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童零犹豫了很久之后才开口,似乎是想尽量说得让对方容易接受一点,“先别说,行吗?”   与平日里处事干练果断、说一不二的状态截然不同,这一次她不仅没有强硬地要求郝昊昊怎样怎样,反而是轻声细语地用征求意见的方式去询问。   “等我把一些事情想明白。”童零说着,摸了摸他的头发。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看向郝昊昊的目光,不再是像往常看一个弟弟的样子,除了关心、友善、调侃之外,还多了些什么,有几分像是依赖,也有几分像是一种叫信任的意味,可以把自己的后背都亮出来给对方的那种程度。   ……   这就是郝昊昊所“耿耿于怀”的事,那可是他期待已久的一天,过于顺利的前奏让他对于最精彩的部分充满了信心,然而却在上演之前被女主角喊了暂停。   可他又不能勉强。即使似乎并没有人能真的完全了解童零,他也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是最接近的拿一个。都是吃过了许多苦的人,才会走上如今这条路。他清楚自己遭了多少罪,而童零只会更多,所以他很能够明白童零的为难之处。   对于未来,他们也许都有过五颜六色的憧憬,却又在种种不愿提及的经历中褪去了鲜艳,变成了充满未知的灰。这片灰笼罩在他们每个人的前方,让他们不敢有关于一切暖色调的畅想。   在这种略显压抑的岁月里,也许他们就是彼此唯一的暖色调。而童零在那句话之后,变幻了几次最终定格的目光,让他有了一种新的勇气和力量。郝昊昊虽然不知道童零口中要想的“一些事情”是什么,但只要她说了,他就一定会支持她,不用附加任何条件。   但一记蓄满了能量的“大招”放空了,他心里终究还是有点小别扭,这才有了在车里监视陈一扬时的牢骚。   即便他一如既往地不是很自信,但还是多多少少能摸到些童零的心思,于是也有了向童零用开玩笑的方式表达不满的底气。可是童零一捏他的脸,他立马又没了气场,撇了撇嘴低下头去。   “别急,我不会让你——”童零说到一半,突然停下了。   “怎么了?”饶是如百爪挠心般地好奇她想说什么,但童零认真的神情还是让郝昊昊迅速将注意力拉回到了正事上面——也许这就是让童零欣赏他的闪光点之一?   “看那边。”童零指了指副驾驶右侧的窗外,“那个是卢艺欣吧?”   郝昊昊顺着望去,这条没什么路灯的马路黑黢黢的,月下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快步往远处走着,看体型肯定是个年轻女子。   郝昊昊眯着眼睛往前凑了凑,想看得再真切一点,却无意间靠近了童零,几乎要蹭到她的面颊。轻柔的呼气飘到他脸上,让他慌乱之下顿时失去了平衡,身子往前面栽去。   “小心!”童零手疾眼快,左手一把撑住他,右手还细心地罩在他眼前,怕他把眼镜撞在车门上。   郝昊昊既感动又尴尬,一时间只能抹着脑门上的冷汗傻笑。   短短几秒钟,外面那女子的身影已经到了更黑的地方,再想看清已不可能。   “别看了,肯定是她。”童零十分笃定,“这姓陈的估计是把注意力全放那保安身上了,哪知道人家掩护着姑娘暗度陈仓了。”   郝昊昊松了口气:“这下不用担心了。”   “昊昊,你下车,想个办法让姓陈的发现卢艺欣。”童零说道。   “好的——嗯?”对童零的话向来无条件执行的郝昊昊正要拉开车门,突然回过神来,一脸茫然地问道,“让他发现?咱到底是来帮谁的?” 第127章 鬣狗   尽管带着一肚子的疑惑,但对上了童零的眼神之后,郝昊昊还是老老实实地下车往陈一扬站着的地方走去。   昏暗的街边,陈一扬还在津津有味地看着手机,那屏幕亮起的光把他的脸照得惨白,如同一个病恹恹失了心智的小鬼。自打从拘留所里出来,他就没正经打理过自己的模样,连胡子都没刮,整日里琢磨得都是怎么报复那个“贱人”;因为工作和生活习惯的关系,他本来就是一副缺乏锻炼的身材,四肢瘦弱、肚子却隐约隆起,此时再看更是邋遢至极。这种小身板儿,之前能欺负卢艺欣,无非是仗着对方文弱、不敢还手而已。   越靠越近的郝昊昊甚至觉得自己能闻到他身上的馊味儿——现在可是冬天啊!   他终于知道童零整天催他洗澡、锻炼、监督他的形象是一件多么可贵的事情了。   “先生您好!”   再耽搁时间,卢艺欣可就真走远了,郝昊昊小跑着过去招呼了一声。   陈一扬茫然地抬头,天都彻底黑下来了,这又不是什么闹市区,路上的行人可不多见。   “打扰您了,我想打听一下,这儿附近是有个叫创业大厦的写字楼吗?我按照导航找了好远,但这黑漆马虎的啥也看不见,我也不知道自己走得对不对。”郝昊昊挠着头,对于临场应变演戏这种事儿,绝对是他最大的短板,此刻紧张得心脏砰砰跳,脸也涨红起来,好在有天色掩盖,对方根本看不出来。   创业大厦,就是卢艺欣供职的公司所在之处。   “哦,就在对面。”陈一扬随手一指,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一下子就愣住了。   写字楼所有房间的灯都已经熄灭了,楼下大院的电动门也已经关闭上了锁,只有保安室还剩下一盏昏黄的灯。   “我X!”   他骂了一句,顾不上搭理郝昊昊,两眼立刻凝视着往远处打量,甚至还把手机的手电筒功能打开,拿着那点儿微弱的光试图照亮四周。   “哎呦,锁门了啊……”郝昊昊有点沮丧,一边转头一边嘀咕着,“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明天又得跑一趟。我刚才看见有个美女拎着包往车站走,还以为这边刚下班呢……”   “在哪儿!”陈一扬一把抓住郝昊昊,“那个女的往哪儿走了!”   他很清楚,在刚才漫长的等待期间,写字楼只剩下一间屋子亮着灯,那必然是每天都要加班的卢艺欣所在公司。此刻偷偷溜走的,定然是她。   “往……”郝昊昊摆出一副下意识伸手要指方向的模样,却又犹豫起来,“您是要……”   经他这么一提示,陈一扬已经看见了远处黑暗中行走的身影,毕竟曾经朝夕相处了那么久,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没有兴趣再搭理郝昊昊的询问,如发疯一样,连路中行驶的车辆都不管,大步冲了过去。   车灯亮起,童零冲着郝昊昊做了个上车的手势。   ……   卢艺欣快步走着。   她就职于一家广告创意公司,什么待遇啊前景啊都很好,就是上班地点有点偏远,老板的理由是节省租金用来给大家发福利。考虑到还有交通补贴,大家也就不再抱怨了;只不过,到了这种冬天的晚上,万一下班稍微晚了一点,对于独身行走的女士来说,的确危险了点儿。   公交车站大概在公司大院以东三百米左右的位置,得了心善的保安大哥提醒,她从东边的侧门悄悄离开,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到车站了。   但是只要一想到保安大哥说的,陈一扬已经在这守了几个小时了,她心里就突突地跳,一丁点都不踏实。   以往那么久的迁就、痛楚,皆因为初遇时这个男人的温柔、幽默,还有他对游戏的热爱、一定要在这方面做出一番成绩的意气风发。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她发现这个人的一切美好都仅仅停留在嘴上,实际行动与最初的形象相差甚远,却无奈舍不得这么久的付出,只好一边恨铁不成钢地激励他、一边委曲求全地辛苦自己,直到前些天那件事才让自己突然醒悟、脱离苦海。   但清醒的她无法预测陈一扬会干出什么事来。   未知的总是最可怕的。   在听到身后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时,她的心便一下子悬在了嗓子眼,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她还是一边往前跑,一边不由自主地扭回头去看。   黑暗中,陈一扬的面孔看不清晰,但那两只闪着红色凶光的眸子却让卢艺欣惊得连叫喊都忘记了,慌张之下两腿一绊,特意换上的运动鞋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便直接跌在了地上。   “婊子你还敢跑!”   几十米的距离,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卢艺欣刚爬起来,就已经被陈一扬从后面拽住了背包,整个人都给往后扯去,跌跌撞撞摔进了陈一扬怀里。   “救命!”卢艺欣终于想起来呼救,可这黑灯瞎火的郊区,能有什么人呢?   陈一扬根本没有一丝忌惮,只是疯狂地推搡撕扯,不知道是想要凑上去亲吻还是报复性地攻击,卢艺欣吓得当场嚎哭起来。   “我倒要看看你那些个姘头有谁来管你!”陈一扬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得意的猖狂,看向卢艺欣的目光就像是盯上了猎物的鬣狗,阴森而歹毒,几乎让人能联想到那种流着涎水的恶心模样。   卢艺欣用力地挣脱,但惊惧之下已然没有逃跑的能力,两腿瘫软地坐在地上,嘴里只能说着:“陈一扬,求求你,饶了我吧……”   “饶了你?你把老子送到局子里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模样!”   这话似乎更加激怒了陈一扬,竟然抬腿要踹向卢艺欣,却听见身边冷不丁响起一声刺耳的汽车鸣笛声,两道大灯的灯光直直打在他脸上,晃得他看不清东西。   “干什么的!”随着一声关车门的重响,清脆的叱喝声伴着匆忙的脚步由远及近,一个窈窕的身形轮廓从车灯中出现,挡在了陈一扬和卢艺欣之间。 第128章 两种选择   这声音刚一响起的时候,陈一扬吓了一跳,卢艺欣则赶忙高喊着“救命”踉踉跄跄地循着声音往那边爬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但等到两人看清了那背着车灯光线的身影后,心情却一下子扭转了过来。   这是一个身材凹凸有致的年轻女子,个头也并不算高,除了酷酷的短发之外,与卢艺欣这样的普通姑娘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卢艺欣的眼神中露出了一丝犹豫,她不想错过求救的机会,可是又怕把无辜的女孩子给牵连进来……   陈一扬倒是松了口气:一个弱女子,能把他怎样?老子今天就是要把这个贱人给带走!谁也别想拦住!   “滚开!不关你的事!”   吃了上次给司机赔偿的亏,陈一扬终究是知道收敛一些,不想惹上额外的麻烦。在他看来,自己只要瞪一瞪眼、吼上几声,实在不行就举起拳头吓唬一下,眼前的女生肯定会花容失色地跑开。   但现实让他吃惊了,也让他失望了。   面对他直直伸出的手指,女子连看都不看,反倒是一步一步逼近过来。那并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车灯光,有些目眩的陈一扬看清了她的脸——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比卢艺欣漂亮,但目光中透出的攻击性竟然让他禁不住地有一瞬间产生了退缩的念头。   “谁给你的胆子当街殴打别人!”女子义正言辞地叱责道。   陈一扬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紧接着便觉得自己十分没有面子,立刻龇牙瞪眼地骂起来:“他X的,你算老几!管到老子头上来了!再不闪开,连你一起收拾!”   “嘁,”女子嗤之以鼻,不顾一旁拽着她衣角的卢艺欣的阻拦,再次逼近一步,“来啊!我看你敢?欺软怕硬的怂货!”   这可算是把陈一扬在意的“面子”给扔到地上碾碎了,对方怒不可遏地一拳挥了过来,就听见一声微弱的衣袖撕裂的动静,接着便有一个人影摔跌出去。   “啊——”   躺在地上的是陈一扬,脸部着地的他捂着自己的鼻子,狼狈地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他本来并没有打算真的打人,还想着拳头挥到对方眼前就停下,就像动作电影里一样,又酷又有威慑力;哪知道拳头上的力道还没用完,突然手臂就被拽住了,接着整个人被一股向前的力量给带出去,小腿又被什么给绊了一记,登时便一头栽倒在了坚实的水泥路面上。   旁边目瞪口呆的卢艺欣更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愣在原地都忘记要爬起来。   “好啊,上次是个开车的野男人帮你,这次又来个臭娘们是吧?”身上的疼痛让陈一扬进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还没完全爬起来,便一纵身朝卢艺欣扑过去,仿佛是原始的野兽一般。   “嘭!”   陈一扬的身子在半空中转了个方向,跃起的势头被旁边的女子一脚踢断,落地时一侧脸颊上还带着一半的鞋印。   ……   “从小到大没人教过你要讲文明吗?这么跟女孩子说话,难怪所有人都骂你。”   女子一步一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陈一扬。   这种如同定格一样的画面看呆了卢艺欣,也让陈一扬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羞辱,耳中根本不去听对方说什么,满脑子只有想把对方弄死的念头。   但他每一次起身,不论是挥拳头还是抬腿,都会被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子恰到好处地化解,并且狠狠地挨上一拳或者摔倒在地。   “不是挺能欺负姑娘的吗?怎么这么怂?”   “你这样也算男人?打一辈子光棍吧,不然应该没有姑娘愿意捡你这样的垃圾。”   “人渣,只能从姑娘身上找自己的存在感吧?”   女子不停地用语言激怒他,再在陈一扬动手的时候狠狠地反击回去,别说报复卢艺欣了,就连这女子的衣服他都碰不着。   一直到他疼得连气都喘不匀了,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拧到背后,而后单膝跪压在上面,将陈一扬牢牢控制住。   “无法反抗的滋味如何?”她膝盖狠狠顶着他的肩胛骨,力道之大让陈一扬连呼吸都有些不畅,这次不仅身体上反抗不了,连还嘴的能力都被封印了。   “你打自己女朋友的时候,有想过她无法反抗时的绝望吗?如果没有好心人救她的话,你会对她做什么?”   陈一扬的脸憋得通红,两条腿拼命乱踢着挣扎,但手臂别扭的姿势使得他越挣扎越疼,一时之间嘴角咧得口水都流了一地。   “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落到这个境地吧?”女子低着头,用出奇平静的语气说道,声音掩盖在冬天的寒风之中,连坐在后面的卢艺欣都听不到。   “只要你以这个姿势再挣扎几下,你的肩关节就会脱臼,万一在你挣扎的时候我失去平衡、手上一拽,说不定你的韧带就会严重撕裂;就算及时做了手术,本来就四体不勤、手无缚鸡之力的你,这只手大概就只有敲键盘的力气了。不过,没了女朋友养你,你还有钱做手术吗?”   陈一扬的动作小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但如果你一直不挣扎,就会因为胸部被长时间挤压而窒息。踩踏事件听说过吧?那些遇难者大多是窒息而死,这种后果,不需要我多解释吧?”女子低下头,一字一字慢条斯理地说着,“我对你,可比你对女人温柔多了。我不强迫你做任何事,甚至还给了你两种选择。选吧!”   陈一扬“嘶哈嘶哈”地喘着气,不知是因为呼吸困难还是疼痛难当,除了口水之外,眼泪和鼻涕也流了出来,呛得咳嗽,却又在咳嗽时因为全身的震动拉扯到了肩膀,又护疼地哼起来,看起来的确十分凄惨。   “我,我……我错了……”他边喘边说道。   女子冷笑一声,反问道:“你女朋友求饶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   陈一扬喘息着,不吭声。   “问你呢,你是怎么做的?”女子又扭了一下他的手臂,转头问卢艺欣,“你求饶之后,他还打过你没有?”   已经吓傻而且看傻的卢艺欣懵懵地点了点头。   “你看,你接着打她,那我也得学习一下,对吧?”女子膝盖再次用力下压。   陈一扬的嘴张得大大的,无力地开合,像脱离了水的鱼,全身上下能动的仅剩下双腿,在缓慢地蹬着,想让身体往前蠕动,却被女子死死定在原地。虽然是冬天,他的脸贴在冰凉的地面上,脑门上却渗出了汗水,跟眼泪混在一起——缺氧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要活下去…… 第129章 见义勇为   警笛声响起的时候,十几分钟之前还在扮演凶神恶煞的暴徒角色的陈一扬,脑中想的竟然是“得救了”。   警车上闪烁的红蓝灯光、警察的脚步声和晃动的手电筒,都让卢艺欣觉得安心。如释重负的一瞬间,她觉得鼻头发酸,禁不住想要双手捂住脸痛哭,却觉得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她诧异地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如同神兵天降的年轻姑娘,对方站起身来,替她挡住了远处刺眼的灯光,让她能看清对方的长相。   这个姑娘正给她鼓励似的微笑,而后眨了眨眼,轻轻对她说了一句:“把胸前的衬衫扣子解开。”   惊魂未定的卢艺欣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怔怔地顺着对方的目光,低头看到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襟,刚刚略微有些反应过来,那边已经有两名警察大踏步赶来了。   “怎么回事?!”警察边喊边小跑着,手电筒的光在夜空下晃动着。   这时再去做什么动作已经有些多余了,那姑娘一边扶起卢艺欣,一边问她:“妹妹你还好吧?”   老实说,她们俩站在一块儿,还真不一定谁比谁年龄大,但那姑娘强大的气场真的像姐姐一样,让六神无主的卢艺欣感到安全。   她能感觉到这姑娘刻意用后背挡住了警察的视线,伸手将她胸前的衣衫用力攥住狠狠地揉了两下,把原本就已经蹭脏了的衬衫变得一团糟;然后两只手才放在并没有松开的扣子上,做出帮她系扣子的模样,口中小声说着:“发生了什么,大胆地告诉警察,至于想起诉他故意伤害还是强奸未遂,由你自己来决定。不让他得到严惩,你是没法彻底摆脱他的。”   卢艺欣终于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不由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在她看来,这如同电影剧情一样的经历,怎么会发生到自己身上了?   “小姑娘,受伤了吗?”   两名警察走到近处,其中一位年长的黑脸警官看到她的精神状态和有些凌乱的衣着,担心地问道。   另一位年轻的女警察低头看了一眼地上好不容易翻过身来、正边咳嗽边喘粗气的陈一扬,被灯光一照不由得吓了一跳:“李哥!这个也伤了……”   被叫作李哥的黑脸警官循声望去,顿时也被陈一扬肿起的嘴角、擦破的面颊和鼻子里流出的血给惊了一记。要说受伤程度,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大碍,但这张脸在惨白的灯光下着实是显得没有人样,让人看了瘆得慌。   “你们这是……?”李警官皱着眉头问道。   远远地,一个身影站在车子旁边,冲着这边比了一个“OK”的手势。   “警官好,是这样的,我刚才路过听见有人喊救命,然后就看到这个男的在撕扯这个妹妹的衣服。我过来之后,他不但没有停止,还动手要打人,我就把他给放倒了……”   ……   这套说辞,是童零一早就准备好的。   在她让郝昊昊把车灯对准那撕扯中的两人,自己下车的时候,郝昊昊也就明白了她的用意。在她一次次激怒陈一扬、再将其教训得差不多之后,郝昊昊才掏出手机,拨了报警电话。   警察赶到的时候,最先与警察交流的也是他。   “开车路过,看到这个男的在对那个姑娘图谋不轨,我就赶紧报警了。我姐——我女朋友下车去制止,那个男的还动手攻击,行车记录仪里应该有录像。”   “你在车里坐着,你女朋友去制止?”这一点让警察也有点诧异。   “这个……因为看动作,这男的似乎想强暴那个姑娘,正在撕扯衣服,我女朋友担心,万一有男士在场让姑娘觉得难堪,就没让我过去。”   “你就不担心你女朋友?”那个黑脸警官带着女警察过去之后,还留下一位帅气的男警察在询问郝昊昊。   “还好吧……她练过自由搏击,身手还算可以的……”郝昊昊挠着头,这已经成了他紧张之下的习惯性动作。   事实也证明了郝昊昊的话。   不论是行车记录仪中的视频,还是卢艺欣身上的伤痕、衣襟的破损褶皱,又或是陈一扬鼻青脸肿的模样,都能帮助警方很好地还原整个过程。   有了这些证据,再加上警察发现陈一扬刚从看守所放出来,还没进行讯问便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虽说陈一扬被收拾得很惨,但录像中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他才是主动攻击的一方,童零顶多就是自卫,甚至可以考虑认定见义勇为。   整件事的性质其实可大可小,是寻衅滋事、打架斗殴,还是暴力伤害犯罪,是按《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还是看《刑法》,这全在卢艺欣的一念之间,童零的话对她来说只是个提醒。   除了提供录像,郝昊昊并未参与什么,他戴了顶鸭舌帽,有意地避开了陈一扬的视线,直到对方被关进了审讯室。坐在童零的旁边,他有些忐忑不安,倒不是因为要面对警察,而是因为刚才他信口胡诌的那一句——   “你跟警察说我是你女朋友了?”   怕什么来什么,童零看着他问道,脸上看不出喜怒。   “我……嗯……我是怕说太多就——”   话都没说完,童零的手就已经捏起了他的脸颊,倒是没用力,只是笑着扯了扯,没有说话。   “你没受伤吧?”郝昊昊还是更关心这个。   “这种垃圾根本就不是对手。回头你也跟我一块练练,好歹有点自保能力。”童零靠在椅子上,目光往审讯室的方向看着,“好像已经没咱们什么事儿了,也不用等着跟那姑娘碰面了,我跟警察打个招呼,你去开车吧。”   郝昊昊应声出了门,童零刚站起来,身旁经过一个人影,步子起初走得飞快,却一下子停住,转回头来。   “咦?你不是上次那个——”   对方开口了。   童零下意识地望去,看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穿着便装,梳着高高的马尾辫,面带友善的微笑看着她。   自从走上了现在的这条路,童零的记忆力就被训练得特别好,她强迫自己对于经历过的事情连细节都要记得很清楚。眼前的这位,正是之前在市肿瘤医院的病房里见过的,那位家里有个老太太生病的女警察。很显然,对方的记性也不错,隔了两三个月,仍然在擦肩而过之时认出了她。 第130章 擦肩而过   “你是……”童零的神情还是显示出了一丝的迟疑。   裴晓文笑着伸出手:“上次在肿瘤医院,我们在病房里见过。”   “哦!我说怎么觉得面熟呢!真不好意思……”童零握住对方的手,脸上恍然大悟,“对对对,当时听那位奶奶说过你是警察来着。老太太身体还好吧?”   “我奶奶身子骨还挺硬朗的,上次住院的是我姨奶奶,就在你去看望的那位唐叔叔去世之后,不久也走了。”对于同病房人的姓名,裴晓文也不曾忘却。   “唉,毕竟是住进那个医院的,节哀……”童零叹了口气。   算不上认识的两个人一时无言,四目相对有点尴尬,还是童零先开了口:“小姐姐是在这里上班?”   “不是,过来跟这边的同事交接一些资料。对了,你这是来——”裴晓文四下环顾了一周,关心地问道。派出所也好、公安局也罢,普通人是肯定轻易不愿意来的,不管是作为报案的一方还是被警察抓回来的那一方。   “小事儿,”童零轻松地笑了笑,“路上看到一个男的想对一个姑娘施暴,让我给制止了,来配合警察调查而已。”   “哎呦!你还好吧?那姑娘怎么样?”一听到这样的事,裴晓文立刻义愤填膺。   “我当然没事,毕竟练过嘛,你懂的。”童零拍了拍自己的手臂,“那姑娘也没啥大碍,不过估计被吓着了,得好好缓一缓,唉……渣男……”   “没事就好,剩下的交给警察来办吧!以后这种事还是以自身安全优先,千万别意气用事,万一对方手里有凶器,不就徒增无辜的伤害么……”对于勇敢维护正义的人,裴晓文当然给予肯定,但还是善意地叮嘱了几句。   正说着,狭长走廊尽头的门外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响,童零还以为是郝昊昊,正要道别,就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喊道:“文儿姐,走啦!大神还在单位等着呢!”   “来了!”裴晓文应了一声,转头歉意地对着童零笑道,“工作太忙了,我先走啦!”   “好咧,向警察同志致敬!”童零笑着敬了个礼。   两人谁都没有提什么“再见”之类的词汇,毕竟只是萍水相逢的人,彼此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结识的必要。更何况,两人的人生道路不会有任何相同的方向,这一点童零的心里更加清楚。   那辆车开走之后,童零才从大门走出来,郝昊昊恰到好处地把车开到了她身边。   刚上车坐定,就听到郝昊昊两眼盯着前面,说了一句:“前面那辆车上的司机,好像就是上次来我工作室的人。”   “嗯?”童零有些没明白过来。   “孙龙山死的那次。”郝昊昊说着,“被雇主举报了,警察来查那个网络游戏的交易记录。”   童零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喃喃嘀咕了一声:“专案组的人么……”   她拿出手机来看了看,对郝昊昊说:“走,去找疯哥。”   郝昊昊应声踩下油门,苦笑着说道:“咱们干了单不收钱的买卖,还为此进了警局,不知道疯哥听见了会有什么反应……”   ……   “碰见熟人了?”开车的是崔磊。   “一面之缘而已,咳咳……上次在肿瘤医院,同一间,咳咳,的家属……”裴晓文一边说一边禁不住地咳嗽,她捂住鼻子,另一只手不停地挥动着,“我的天哪,你对你的车干了什么,呛死我了……”   “花露水。”崔磊漫不经心地说道,然后吸了吸鼻子,“阿嚏!”   裴晓文觉得整辆车都仿佛被震得抖了一下。   “花露水?现在还不到三月份!”裴晓文眼睛都瞪圆了,“你喷那玩意儿干什么!”   “没有风油精,拿这个当提神的用。”崔磊解释道,被气味熏得鼻子痒痒的,禁不住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这么长时间连轴转,实在是熬不住了。这两天只要没人跟我说话,我立马就能睡一会儿,但是根本不解乏;更别说车里有空调,吹得人更犯困了。”   “靠边,我来开车。”裴晓文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直接下“命令”。   身为警察,崔磊当然知道疲劳驾驶的危险性,也不多啰嗦。虽然裴晓文总是自嘲车技不好、不敢开车,但这种时候总比他握着方向盘睁不开眼要好。   “唉,这杜文海都死了,还让咱们不得安生。”崔磊舒舒服服地靠在副驾驶座上,伸了个懒腰。   “他是死了,但案子还没结呢,咱们早就分析这个‘灰色正义’不止一个人,他现在一死,估计剩下的都得缩起来,更难找了。”裴晓文无奈地摇头。   “现在的问题是,杜文海临死前这一笔‘订单’,竟然找不着可疑的雇主。”虽然很疲劳,但崔磊还是拧着眉头在苦苦思考,“根据走访调查的结果,那个被方明明坑惨了的许姓姑娘及其家属,肯定是没有下单的能力了。不仅拿不出钱来,就算是像之前张天齐、宋鹏那个交换杀人的方式,许姑娘和她的一对父母都是疾病缠身、药不离口,且多日没出过家门,客观上也不具备与任何犯罪行为产生联系的条件。”   “说不定,还真就跟许家无关。”裴晓文说道。   “何以见得?”   “现在的风气已经这样了,很多人都希望这种所谓的‘替天行道’的人能多一点。但有的人以合法的方式,有的人以违法的方式,我刚才碰见的那个姑娘还是个见义勇为的呢!保不齐就有哪个目无法纪的人也想当替可怜人出头,直接联系杜文海下单。这种在社会关系上毫无瓜葛的,真的是大海捞针,根本不知道上哪找去。”   “所以还是得先找到杜文海的同伙,以他履历上显示的文化水平来说,不可能独自完成犯罪的所有环节。别的不说,光是让大神头疼的那些关于境外网络的玩意儿,应该就不是他弄的。”   “是啊,要是能怕这个环节破了,说不定能找到他们的资金流向,再顺藤摸瓜,应该就能找到最后这一单的雇主。”裴晓文说着,挥了挥手,“好了,先别管这些了,咱们也帮不上忙。一会儿回了队里,你就赶紧去休息休息。反正现在是大神的任务——”   旁边没有声音。   裴晓文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崔磊已经在副驾驶座位上睡着了,被安全带勒着,以一种有些滑稽的姿势,但神态却是难得的放松。 第131章 案件存疑   “我总觉得,杜文海的死有点太诡异了。”   专案组开会时,在听完现场勘查以及法医尸检报告之后,崔磊抢先发表了意见。   唐达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很明显他也赞同这个“得意门生”的观点,这种不需要自己开口事情,由崔磊继续分析就可以了。   “首先,从现在能够完整重建犯案过程的几桩案件来看,不论是孙龙山的车祸、与周萍交换杀人、又或者是利用何小鹏制造车祸,杜文海都会进行周密的策划,然后以尽量简洁的方式完成犯罪。”   “文儿姐是在这个基础上完成的性格侧写,咱们大家也都认可。但现在出现了三个非常不符合侧写的点。”崔磊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大屏幕前面,“第一,根据周边走访调查的结果,杜文海在犯案之前并没有在方明明家附近出现过,也就是说,他没有进行过踩点。当然,由于那里是老城区,监控设备密度低,存在遗漏的可能。那么我们暂且跳过,说第二点——”   “在杜文海的包里,发现了类似监控摄像头的设备,这可能是用来‘惩治’方明明的手段。他的具体打算,我们应该是没法知道了,但不得不说,这个方式有些过于繁琐了,更别说他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结合第一点,这都说明他对这一次犯罪行为的策划不够周密,甚至有点混乱,与他以往的谨慎不符。”   “第三点呢?”石百乐已经被吊起了胃口。   “他的动机。”崔磊给了陈凯一个眼神,陈凯调出了许多资料,一一排布在屏幕上面,崔磊接着说道,“因为之前通缉杜文海时,为了揣摩他的心理,大神搜集了许多近期网络热点事件——当然,只搜集了‘灰色正义’会关注的那一类。当时杜文海可以说是在逃亡躲避追捕的状态,尽管我们认为可能性不大,大神还是想分析出他下一个可能的犯案目标。仅仅看武州本地的事件,不论是潜在目标的行为恶劣程度,还是网络讨论热度,方明明这个都不算突出,那么杜文海为什么要在藏匿期间冒险对他出手呢?”   ……   “我还是坚持上次说的那个可能性——他想挣一笔跑路的经费。”石百乐嘴里叼着笔,胸有成竹。   “那就更奇怪了。”崔磊打了个响指,似乎就是在等石百乐提出这个观点,“包括大神在内,我们整个市局的网监部门都没找到杜文海的痕迹,‘灰色正义’的那个APP似乎也停止运营了,这个下单的人要如何神通广大才能联系到杜文海?”   这个问题,的确问住了在座的诸位。   “我补充一点。”裴晓文举了一下手,“跟市局的几位法医老师、痕检的前辈碰了一下意见,现场还有这样一个疑点存在。杜文海是触电导致猝死,死因是没什么疑问的。但是现场有点过于简单了,地面很干净,而他的触电——应该怎么说——似乎是个挺平静的过程,自己几乎没有挣扎的痕迹。有了这个前提,物证科提取了他的血液,发现有少量的氯氮平。”   “氯氮平?”专案组成员们面面相觑,“杜文海有神经病?”   “我看挺像的。”   “就是,正常人谁能干出这些事儿来。”   “纠正一下用词,”与会的市局法医曹立明开了口,“神经病指的是神经系统的器质性病变,你们想说的,应该是指精神类疾病,比如抑郁、焦虑、精神分裂等等。氯氮平就是治疗这类疾病的药物,有镇定的作用,说白了,能让人犯困睡觉。”   “除此之外,在方明明所喝的奶茶里,也检查出混有大量的氯氮平,远比杜文海血液内的多得多。这东西不溶于水,但因为奶茶纸杯都有塑封,只需要插个吸管进去,所以方明明并没有发现。正是这种药物导致了他的昏睡。”说话的是负责检验的人员。   裴晓文继续说道:“有了这个因素,我们就调查了全市各医院精神卫生门诊的记录,没有发现杜文海在任何一家医院就诊过。”   “没有就诊过……”有侦查员沉思了一下,“不过,以杜文海的能力,应该会有别的门路能弄到药,也许可以从医院以外有可能弄到氯氮平的地方着手调查?”   裴晓文摆了摆手:“这不止是药物销售渠道的问题——这关系到了案件性质。”   现场沉默了一下,还是队长唐达先明白了裴晓文的意思,脸色渐渐地变得愈发沉重起来。   ……   会议讨论的结果在一定程度是给出了下一步侦查方向,侦查员分组行动去寻找杜文海同伙的痕迹,而陈凯则继续在网络上监测对方下一步可能的动向。随着杜文海的死,这一系列始终没有破获的悬案似乎由一团漆黑的乌云变成了漫天的雾霭,不再有即将大雨倾盆的威慑,却也让人更加看不清楚了。   下班走出单位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唐达活动着已经有些僵硬的肩膀和脖颈,踱步到了马路对面的一家拉面馆子——这是他多年形成的习惯,跟警队的前辈学来的,有时候一旦忙起来,就没空正经吃饭,只能在回家之前来这里扒上几口。   唐达很喜欢吃这里的香辣牛肉面,尤其是冬天,只要辣到脑门都渗出了汗,全身就暖和起来了,连有些转不动的脑筋都会变灵活。有好多次,他就是坐在拉面馆的凳子上,突然就想通了困扰已久的案件。   可能也是老天爷给面子,他带着满头的疑问走进拉面馆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唐达那略有些严肃的面孔露出一丝微笑:辣乎乎的拉面,再加上这个人,应该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了。   “唐队来啦?”店老板先看见了他,招呼着,“老样子?”   “老样子!”唐达笑着应声,而后大踏步走到那人座位的对面坐下。   这人正端着碗喝汤,听到有人坐下才把碗放下,一份拉面已经见了底,剩下一层红油飘在顶上。这正是带着唐达形成这个吃面习惯的那位。   “钟队,大晚上的怎么来这儿了?” 第132章 干点儿大的   “来武警医院找个专家看病的。”   坐在唐达对面的,正是前任市局刑警队长钟奎。   钟奎咧着嘴,被辣得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发出一声很舒坦的“哈”,这才指了指放在旁边的一个塑料袋:“约好的复诊时间,结果那专家主任突然接了个挺急的手术,我又懒得过些天再跑一趟,就一直等到他从手术室出来。结果就开了点药,嘿……这不拿了药出来,突然有点馋这儿的面了,就过来了。”   “这是怎么了?”唐达关心道。   “老毛病,以前的腿伤,那会儿也没有什么科学的康复理疗啊,落下病根儿了。现在年岁上来了,越来越不利索了。”钟奎拍了拍自己的右腿,看了唐达一眼,“你们也得小心哪,咱们这行没有哪个退休的时候不带着伤的,尽量得康复好咯,不然老了有苦头受的。”   当初意气风发的老队长,如今头发斑白,竟隐隐有种英雄暮年的模样,看得唐达禁不住一阵心酸:“开药这点事儿您下回告诉我一声,武警医院离得这么近,我们队里谁方便跑一趟就行了。”   钟奎摆摆手,示意不用挂在心上,倒是反问唐达:“你现在也吃惯了这口味儿了哈?我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你可是被辣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总跟我们说,辣的吃多了不好。”   说话间,老板正好端着一大碗牛肉面上了桌,几大片厚厚的牛肉沾着红色的油花,均匀扑在满当当的面条上,看得人胃口大开。   “这玩意儿就跟破案一样,上瘾。”唐达咧嘴笑了,“明知道有案子发生了肯定不是好事,但与此同时又会有一种接受挑战的兴奋感。”   “嘿嘿……”来自于一种老刑警之间的默契,钟奎当然能理解他说的感觉,笑着伸出手指朝着唐达虚点了一下,扭头准备收拾袋子走人了。   “唉,钟队,别忙,坐着聊会儿,等我吃完送你回去。”唐达大口大口地扒着面。   时间确实太晚了,大概是想到不好打车回郊区,钟奎没有拒绝。   ……   出于保密要求,唐达其实并不能透露关于案情的具体信息,但就像以往一样,他会用举例子、打比方的方式,与钟奎一起模拟推演犯罪分子的思路,从而获得灵感。   毕竟是坐镇一方的刑侦王牌,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手把手教他破案,只是想多听一听不同的想法而已;除此之外,大概就是对老领导经历的敬重和不甘,让他对于钟奎有种不同的情绪。   有时候,他只是跟钟奎坐一起喝喝茶,钟奎什么都没说,他就突然找到了破案的契机。   “我觉得,这个嫌疑人的死亡,既代表着事件的结束,却也不能算是真正的结束。”钟奎说道,杜文海的死并不需要保密。   “这话怎么说?”   “做得越多,留下的痕迹肯定越多。你们既然把他锁定为头号嫌疑人了,说明这个‘灰色正义’里头他是最重要的人。不管其他帮忙的人有几个、分别干什么,他死了,剩下的应该就成不了气候了。所以我觉得应该不会有新的案件了。”   “那不算结束又怎么讲?所有人归案才算结束?”   “不是这个意思。”钟奎摇头,“归案是早晚的事,但归案也不代表结束。你看看现在网络上的舆论倾向,由于这个灰色正义的存在,已经衍生出了不少模仿的行为,虽然大部分只停留在口头上,但好像在很多地方还是出现了个别付诸行动的人。我也只是从网络新闻上了解到的情况,虽然细节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采用了合法的手段来‘伸张正义’。”   唐达大概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了。   “做这个职业这么多年,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人,你我应该都很清楚,法律只是为人最基本的底线——它远远低于一个合格的文明社会对人的道德要求。换句话说,一个人如果仅仅遵纪守法,那他同样可能是个道德败坏的人渣,他对别人带来的伤害可能并没有受到大众眼中所认为的‘惩罚’。在灰色正义出现之后,大家似乎突然觉醒了一样,对这种人的容忍度一下子降低了,有了更高的道德标准,这从某种角度上讲,是好事;可是由此带来的混乱、衍生出的仇恨乃至犯罪行为,却是一桩大大的麻烦,你们需要重视起来。”   ……   与钟奎的对话,破天荒地没有让唐达变轻松,反而心情越发沉重了。如老队长所言,一个杜文海、一个“灰色正义”系列案,目前来说已不是多大的难题,但由此带来的社会影响,却不是轻易能够消除的。   这件案如果不能漂亮地结案,会给其他人留下什么样的启示?这种“替天行道”“快意恩仇”的风气,身为警察该怎么面对?   钟奎说的没错,除了系列案本身之外,有些事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就像专案组在讨论案情的时候,那些跟风者们也在各种论坛、社群当中不停地讨论着网络热点,针对谁该受到惩罚这样的话题交流意见。   最近有不少人想进入“水泊梁山”的群,都被宋长河看都不看就给拒绝了:他不是出来圈粉丝的明星网红,不需要人气;想办成事,只要有几个执行力强的同伴就可以了。   但这一条群外的单独私聊消息,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群主,想不想干点儿大的?”   发信人是好久都没在群里露过头的【TripleH】。   群里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彼此都不认识,又都想做些“惩恶扬善”的事,因此不少人都在猜想,他消失这么久是不是在实施行动的时候出事了。如今突然“冒泡”,让宋长河松了口气,但也立刻就被勾起了好奇心。   【宋江】:“大的?有多大?”   “我直接推个网址给你,放心,没病毒。”【TripleH】故弄玄虚着。   一个网址很快就发送到了聊天窗口中,是宋长河从没见过的网站域名格式,一看就是境外的。他把这个网址复制了一下,发送到了自己的另一台备用机上面——所谓“人心隔肚皮”,更别说这还隔着网线,他不得不防一手。   备用机虽反应慢点,但该有的功能一样不差,很快就打开了这个网页。   一个让人一看就来了兴致的标题,显示在屏幕画面的正上方——“正义竞赛”。 第133章 正义竞赛   什么玩意儿?   宋长河皱了皱眉头,带着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兴奋,他迅速把网页浏览了一遍。   不同于真正的执法机关那庄严肃穆的神圣气氛,网站上虽然挂着“正义”二字,整体的色调却是偏向于明亮、热血,网页上甚至还配有背景音乐,让人听了有一种血脉偾张的感觉。   张扬的标题字体下面,分成了左右两部分。左边从上到下依次是几个板块:竞赛规则、目标参考、投票公示、纠错举报等等;右边则是更加吸引眼球的“正义排行榜”。   不用再细看,宋长河已经明白了这网站是干什么的,目光逐渐变得灼热起来——TripleH说干点儿大的,果然没在吹牛!   竞赛规则写得非常详细,宋长河大致扫了一下,心底的兴奋越来越盛。这个规则的制定者,有许多想法竟然与他不谋而合,甚至有不少观点都是他在群里提到过的、被用来作为大家行事的准则。   在他看来,大家要做的事,是捕捉那些法网范围以外的“鱼”,但这种行为仍然需要一个管理的边界,不能完全凭借个人喜恶。虽然他对自己的“道德准则”有信心,却没法保证不会有别人借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来浑水摸鱼、甚至做害人的坏事。   因此,想要长久地维持这项“事业”,就必须制定规则。想来有类似志向的人不止他一个,而且在规则方面还“英雄所见略同”了。   整个网页版面上的所有内容,都与竞赛有关。在目标参考的栏目里,发布的都是从各种新闻媒体上转载的新闻事件——当然,都是那种让人气得牙痒痒的。这里面有不少新闻都是宋长河早就放在自己的电脑收藏夹里的,甚至脑中还构思好了计划,只是大部分碍于没时间或者没条件去执行而已。   这些目标,都是供竞赛参与者挑选的。除此之外,参赛者还可以自己寻找目标,找到之后要将详细的情况介绍发布到网站中,进行“公示”,只有投票通过的,才算是合格的目标,针对其的计划也就可以算作参赛成绩。而网站制作者自己发布的参考目标则不需要经过这一步。   如此一来,这个发布者本身的道德准则,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想到这一点,宋长河决定问一问。   【宋江】:“你做的网站?”   【TripleH】:“我哪有这么大本事!我要是会这技术,出去找个公司上班不好么?”   【宋江】:“那这是——”   【TripleH】:“这是从一个国外的论坛看到的,不过参与讨论的人应该都在国内。我也不知道作者是谁,但已经开始有人参与了。”   这话不假,旁边的排行榜上,已经有了几个名字,一看就是网名或者假名。   【宋江】:“这比赛怎么算赢?规则里好像没写。”   【TripleH】:“没有输赢,也没有奖金奖品,或者说,那个排行榜就是参与者的奖励。自己的名字高高地挂在排行榜第一位,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奖品吗?”   ……   不得不承认,TripleH说的很对,又或者说,是规则的设计者很好地抓住了“灰色正义”的追随者们的心理。   这些人在生活中各有各的身份,有的人有光鲜亮丽的社会地位,有的人则可能干着非常不起眼的工作,有的人是人群中的焦点,但有的人却常年躲在阴暗的角落。最大的共同点就是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道德洁癖”,希望每一个没有被法律惩罚的道德败坏者得到应有的教训。   想象一下,“宋江”这两个字如果能占据榜首,成为每一个打开网站的人瞻仰的对象,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每个人都以他为目标,对他完成的行动赞不绝口,在电脑的另一边猜测着他是怎样一个人……   这种神秘的感觉,真的很刺激!   【宋江】:“你打算参与吗?”   【TripleH】:“嘿,我倒是挺想参与的,但脑子不行,这么多参考目标看过去,看得热血上头,但就是想不出计划来。”   【宋江】:“为什么只单独发给我,不发到群里?”   【TripleH】:“我怕群里的人不靠谱,万一出个大嘴巴到处说,把大伙儿都给暴露了,那不就玩不成这么爽的游戏了?你是执行过‘灰正’事件的,我就很放心。”   宋长河沉默了一会儿,又仔细地看了看那些已经上榜的ID信息。在每个人的详情介绍中,都列出了他们完成的具体事件以及得分记录。   参赛者需要提供自己行动的证明,可以是照片、录像,也可以是恶人吃亏后登上新闻的丑态,作为计分依据,而且不需要担心自己的隐私——一个周密而精彩的惩罚恶人计划,参与者往往会不止一人,甚至参与者也是被利用的、未必知道详情,就算被惩罚的人知道自己被设计了、甚至找到这个网站,也没法对应地知道自己被“收拾”的那天,究竟谁才是幕后主使。   【TripleH】:“不过我得提醒一下哈,你如果要参赛,可不能为了冲榜而草率行动。”   【宋江】:“有什么说法?”   【TripleH】:“其实你仔细看看规则就知道了,底下有注明。为了保护参赛者,其实也是保护网站不暴露,参赛者执行计划是有冷却期的,得分之后有一周时间不能进行下一次行动。这个时间既是用来休息的,也是用来给大家纠错的,一旦发现参赛者在行动中有禁不住推敲的失德行为、甚至目标选择有问题,就会被举报;若是被查实,不仅得分不算数,还要扣以前的积分,说不定还有更严重的后果。”   【宋江】:“什么后果?”   【TripleH】:“既然你可以选择失德的人作为目标,那么若是你失德了,自然也会有别人来……”   话没说太透,但宋长河不会连这都不明白。   看来这“荣誉”的榜单背后,也处处透着凶险。不过宋长河倒是认为这没什么问题。   【宋江】:“只要完成一次就有上榜资格,对吧?”   【TripleH】:“没错,现在参与的人还少,早点上榜能混个脸熟。”   【宋江】:“我得去筛选一下目标了。”   【TripleH】:“不如听听我的建议?” 第134章 贫穷主播   【宋江】:“你是挑选好了目标才来找我的?”   【TripleH】:“不然你以为我说的‘干点儿大的”只是说这个网站吗?”   【宋江】:“那你是指什么?”   【TripleH】:“来点儿雷霆手段,对恶人有威慑效果的,别只是小打小闹让人摔一跤、出个丑什么的了。”   宋长河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他知道这可能是今后行事风格的一个转折点。   【宋江】:“说来听听。”   【TripleH】:“先把目标给你看看,看完了你自然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紧接着发来的,是一个论坛的网址。   宋长河打开,发现是一个很奇怪的帖子,点击量非常高,但回复量却是零,标题也有些耐人寻味——《一个贫穷主播的死亡全记录》。   “这已经是我第十一次发布同样内容的帖子了,前十个网站论坛都已经把我的帖子删了,我只能发到这样的小论坛上,希望不会被某些强大的势力影响。我期待有更多的人看到这件事,但又担心引起来自于网站的关注导致再次被删帖,所以我设置了不可回复,以免成为热门帖,如果有人愿意关注这件事情,欢迎给我的账号发私信。”   帖子一开始,就解释了宋长河的疑问。   “‘白咖啡’是我的朋友,生前是某网站的一名游戏主播——准确的说,他只是在那个网站上直播打游戏而已,网站并没有跟他签约。毕竟作为一个只有五百多粉丝、同时观看人数最多也不到一百的主播,是不可能引起大经纪公司的关注的。讽刺的是,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工作,这两百多粉丝偶尔的打赏,便是他全部的收入来源。”   宋长河皱了皱眉头。与主流观点不同,他一贯是对游戏主播这个行业有偏见的,认为除了少数确实有天赋的人之外,其他人不该一窝蜂地去做这个职业,不仅吃不饱肚子,还容易耽误了原本的营生;这么少的观众,还想要果腹、以此为生,简直是天方夜谭。   “大家先别忙着指责,啡啡(这是我们几个朋友私下对他的称呼,稍显女性化,但他其实是个帅气的小伙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的身世可以说我是见过的人里最苦的了,自打小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家里本来就穷,离异之后双方都觉得负担太重,不愿意抚养他;虽然有所谓的抚养费,但两边都拖着不给,年幼的他也没能力去要,只能一个人住在奶奶留下的老平房里,连九年义务教育都是靠老师和学校的资助才完成的。他的故乡是贫困县,整体经济水平都很低,根本不会有人帮他出钱上高中。”   “没有文化水平撑腰,长身体的时候又缺营养,啡啡连出苦力的活计都干不了,只能在各处打零工维持生计。原本好不容易找了个理发店当学徒,包吃包住,是挺好的一份营生;但谁能想到,还没到二十岁,还没等他学到真正的手艺养家糊口,他就病倒了。”   ……   接下来的内容,让宋长河的心情起起伏伏,所有的情绪从略显不满的皱眉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确诊重度肝硬化的时候,啡啡整个人都懵了,毕竟他还那么年轻。直到他拿着检查报告,辗转多个途径之后才弄清楚真相:在他很小、还没上幼儿园的时候,他的母亲被发现是乙肝病毒携带者,而他也已经感染了乙肝病毒。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在生他的时候,通过母婴途径传染的,但大家都不知道,所以没有对他进行任何保护措施。”   “他的父亲把全部的责任怪到他母亲的头上,而他母亲并不认为是自己的错,正是这件事让原本就因为贫穷而不睦的夫妻感情急剧恶化,两人离了婚,并且谁都不愿意养一个带着病毒的孩子。不仅如此,他们甚至都没有人告诉啡啡真相,让啡啡毫无防备地生活到了成年,再迎接这样劈面而来的打击。”   “从小就缺乏营养的啡啡,身体弱得可怜,在这种病毒面前几乎没有抵抗能力。而且,因为常年体弱多病,对于偶尔的身体不适,他都没有重视起来。要是每次不舒服都去医院做检查,也许就能在轻度、甚至还没有发展成肝硬化的时候发现,可惜他没有那样的经济条件。就连确诊之后的治疗,他都舍不得花钱——不吃药,可能一两年后他就会死,可要是花钱买了药,也许下个礼拜他就没饭吃了,这让他怎么选?”   “我是在他当理发学徒的时候认识他的,那时候觉得,他虽然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聊天说话的时候却让人觉得很温暖。虽然连那个贫困县城都没走出过,但他每次说起外面世界的时候,目光中满是憧憬,那种纯粹的向往是我们没有的。我也不是来自什么富裕家庭,可家里人还是有能力供我走出这个县城,看看城市的样子。可笑的是,就算是我这样一个只见过一座城市的人,在啡啡的眼里都是了不起、值得羡慕的。”   “我放假回老家的时候,就会找他剪头发,虽然那时他还没出师、手艺也马马虎虎,但我就是喜欢跟他聊天。他总是问我‘姐,等我学会了,你看我能到城里开店不’,我不敢想北京上海的理发店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就算是我们那的市里,一家店面的租金对他而言都是天文数字。我怕说实话会打击他,所以每次都给予鼓励,说他一定可以的。但谁又知道命运会给他准备这样的磨难呢?”   “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都没有去求过自己的父母。明白了一切真相的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没钱,没文化,没本事,这些不是我的错,我也一直在努力;但如果我连尊严都不要了,那就是我的错了。’更何况,他也清楚,就算去求了,父母也不愿意管他,也没能力管他——说到这里,应该会有善良的人在心里控诉他那对无能又失职的父母吧?”   这句话,让宋长河的眉头又一次皱了起来,他的情绪也已经被前面的叙述给代入了这位“白咖啡”的视角,难道说还有其它转折?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我何必在开头的时候提他是个主播呢?” 第135章 无法想象的生活   “让我们这些朋友、粉丝最佩服也是最心疼啡啡的地方,就是他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没有认命。这个病对他身体的消耗很大,我们几个朋友出钱帮他拿了前期的药,但大家都是穷地方的,众人协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他舍不得买贵的药,只能靠最最基础的药物来维持,身体很快就没有能力继续在理发店工作了;更何况,他带着乙肝病毒,虽然概率很低,但他自己也担心万一在顾客有外伤的情况下传染别人。”   “他就这么断了自己唯一的生活来源,那种小地方又没什么人能帮忙,还是靠一个朋友想到上网求助,有好心人看到了之后,送了一台旧电脑给他。这样,他就可以足不出户地找点营生做,不仅可以节省开支、还能赚点钱。但直到那一刻,大家才发现,由于他文化水平低,就算是坐在电脑前面,那些靠技术吃饭的活儿他也做不来,他的病也没有给他从头学起的时间。就是这样的前提,大家才出了主意,让他试试做游戏主播。”   “这个可怜的孩子在前百分之九十的人生中都没摸过电脑,更没打过游戏。他第一次玩游戏的时候,我就坐在旁边,一边摸索着一边教他怎样把自己玩游戏的过程直播出去。我还记得他当时兴奋的样子,用略显笨拙的双手,在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关卡死了无数次——那时候,我就开始发愁了,他的电脑配置很旧了,根本运行不了时下最流行的游戏,只能玩玩几年前的老游戏。可他要挣钱吃饭啊!靠他差劲的游戏技术,玩过时的游戏,真的会有人看吗?”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游戏主播也不是毫无门槛的,要么有过人的技术,要么有精密的思维,要么有鲜明的个人特色,总之需要有能留住观众的亮点。这些,啡啡都没有。好在他知道这是能帮自己买药吃饭的唯一手段,做得很认真,学得很快,靠我们几个朋友宣传而吸引来的那一点点粉丝,都会被他的诚恳所打动,然后留下来。你们能想象吗?对于那些人气主播而言,有时候直播间里礼物多到连感谢都来不及说,可在啡啡这里,只要有人进入他的直播间,他都会发自内心地去感谢对方。”   “靠着这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观众,他也慢慢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令人心酸的自言自语,反而能够大胆地与观众开开玩笑、聊上几句。除了他励志的‘人设’,也有不少人是冲着‘猎奇’而来的,毕竟在他们的生活圈子里不容易见到这么穷困潦倒的人。啡啡也从不介意,对于这些人的好奇心,关于他生活中细节的刨根问底,他从不撒谎、有问必答,虽然家徒四壁,却坦坦荡荡。”   “说实话,粉丝群中的每个人,包括啡啡自己,都清楚一件事:在他的身体状况和疾病的发展程度面前,那种杯水车薪的治疗方式根本不管用。想要身体好一点,就得改善生活条件,可是改善一次就会让他发愁半个月,明摆着是杀鸡取卵。这样下去,生命的终结很快就会到来,只不过,我们大家都希望这个时间来得晚一点。”   ……   宋长河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了,看的越多,他叹气也越来越多,此时不得不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挺接地气的普通人,收入和消费水平都是中等,来找他训练健身的会员来自各行各业,虽然会员都是花得起闲钱的人,但他们能接触到不同的世界。从这些会员的口中,宋长河可以了解到五花八门的阶层、形形色色的人群,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从来没有想象过,像那个楼主所说的啡啡式的生活。   起初,他只当做这是一个编出来博人眼球的故事,直到楼主在帖子中放出了一些图片,有打了简单马赛克的“白咖啡”的照片,有直播间里录下的画面,有粉丝群中聊天的记录,还有啡啡家里的场景,甚至还有一个名叫“白楷飞”的人的病历以及各类消费单据。   如帖子中所介绍的,两千多块钱,就是他一年的生活费;对普通人来说,连一个月的基本开支都不够,他却要用来维持自己365天的生命。   水果、零食这种奢侈的东西,是完全不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的,但凡能有一点点多余的钱,都用来买药了。   怎么会有人买药是论一片一片地买呢?竟然还有地方可以买得到?   这种种事实都在冲击着宋长河的认知。每个人都在报纸、电视上或多或少地看到过贫困人家的生活,如何节衣缩食、怎样生火做饭,但终究是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可这帖子当中真真切切的数字都在将那些笼统的画面变得具象。   宋长河想起前几天,自己想要给女朋友吴倩买一个名牌手提包作为礼物,但吴倩却舍不得他花这么多钱,说还是把钱省下、准备结婚。一笔连他们两个有体面工作的城市人都有点舍不得的开销,如果放在白咖啡那里,会是什么样的“天文数字”?   他该多希望自己有这样一笔钱?   “随着时间推移,大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在直播这件事上,我们都没任何经验,把它想得太简单了。这是一份需要天赋和机遇的工作,而这两样都是啡啡所缺乏的。除了他的故事之外,并没有能够长期留住观众的亮点。偏偏他不肯接受其他人金钱上的帮助,于是我们开始想办法,打算帮他再找其它赚钱的手段。可他实在是没有体力走出家门,只能先维持现状。谁都没想到,就在这种情况下,啡啡出了事。”   “这件事令我们所有人至今耿耿于怀,如果能早一点帮到他,如果能有人多跟他交流,如果……但我们就算用尽了自己最为极端的想象力,也无法预料到,为什么会有人去坑害啡啡这样的人?他只是一个已经走到人生尽头的年轻人,为什么还要在最后的时光里让他痛苦?这种人怎么下得去手?”   楼主接下来的话,让宋长河的心揪了起来。   聊天界面许久都没有动静,大概是知道他会沉浸在这个悲伤的故事中,TripleH并没有打扰他。 第136章 “月球水”   在继续长篇大论地用文字讲故事之前,楼主贴出了一张截图。   这是某个社交媒体上一个网名叫“月球水”的账号发言,单单是看了一眼标题,宋长河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蠢人让我骗走账号?傻子实在太多了,小爷都快骗不过来了。”   这个人详尽地记录了许多盗号、骗取虚拟财物的经历,有的是网络游戏角色,有的是社交媒体账号,还有一些直播、购物网站,总之几乎每一个具备充值、消费功能的类型,他都有涉猎。   他骗过游戏账号。有些玩家既想让自己的账号获得很高的等级或者荣誉,又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也可能是自己的技术不佳,总之需要别人来帮忙,便会花钱找“代练”或者不花钱的“寄养”。这个“月球水”便以这种名义获得别人的账号,虽然现在的游戏大多数都有“密保”、与号主手机绑定,但很多人出于信任,也会降低防备,直接帮他把密保锁解开。一旦解开,等待账号中虚拟财产的便是一场抄家式的洗劫。   就算不解锁,他也会用尽一切办法毁掉这个账号。比如在游戏中的公开频道反复发布各式各样的违法信息,涉及赌博、淫秽和暴力犯罪等等,直至账号被人举报、封禁;又或者先和账号主人频繁聊天、成为好友,获取了一定程度的隐私信息之后,再以号主的口吻给其他朋友发送各种骚扰消息,让号主百口莫辩,在社交圈子中难以立足。   没错,这种“毁账号”的行为不会让他获得任何收益,哪怕是号主的虚拟财产他也一分都捞不着,但他仍然乐此不疲,甚至在成功之后四处炫耀。   那些在游戏中一掷千金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普通人玩游戏花个几十、几百块就足够获得娱乐的体验了,但投入其中的精力、心血却无法用金钱来估量。一旦碰上这样的事情,这点儿金额不足以立案,游戏公司又不会承担责任,毕竟账号密码是自己给出去的,这种憋闷的感觉足够让人在一段时间里提到“游戏”两个字就犯恶心。   这个“月球水”甚至用详尽的文字记录了一次令他颇为得意的行骗过程:在一次登陆别人账号的时候,碰巧遇到了号主的网恋对象在线,对方知道他是号主找的“代练”,认为游戏技术应该不错,便请教了一些关于玩法的问题。没想到,在聊天过程中,他产生了一种“这姑娘傻得可爱”的感觉,竟然开始不停地切换身份——这会儿用代练的身份与姑娘沟通,下线之后,隔几个小时再上线,若是碰到姑娘还在线,就以号主的身份去聊天。   就这样持续了近一个月,这是他有史以来毁号时间最长的记录。由于号主与那姑娘也只是网恋,除了游戏外也只有QQ聊天而已,两人对于有时对方说出些莫名其妙、有点对不上号的话,并没有很在意。直到最后,这个“月球水”胆大包天地提出要让姑娘来自己所在的城市见面,并且说出“连宾馆房间都预定好了”这样的话,意识到不对劲的姑娘给号主拨打了语音通话,这才拆穿。   ……   他晒出了聊天记录,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每天都换着不同的小号对那姑娘进行疯狂的谩骂,自己还在最后总结时说道:“这么傻的水灵姑娘,可惜没尝到。”   令宋长河目瞪口呆的是,在“月球水”写的帖子下面,竟然还有许多拥趸,喊着“求教”“膜拜大神”之类的口号,想要学会他的“技巧”。   除了登陆别人的账号,他还会以虚拟物品作为诱惑,去骗其他玩家——有时候是骗钱,让别人花了钱,但不给东西;有时候是作交易,比如让别人给他的账号送什么东西,送够多少他就回报对方某一个限量的游戏道具,等对方完成之后,他再将对方拉黑、删除好友,甚至在拉黑之前还要嘲讽对方的“愚蠢”。   这个人似乎经济水平不错,涉猎的游戏范围很广,再加上骗来的虚拟财物,使得他在很多游戏里都有光鲜亮丽的游戏角色,这就使得他说的话可信度变高了。很多人都会想“他这么有钱的一个玩家,骗我这个小号干嘛”,于是对他提出的要求毫无防备。   玩游戏的学生、未成年还是很多的,思想相对单纯的他们,在等到中招之后,甚至还抱着希望拿别的账号去找“月球水”,说尽好话希望对方能将自己的心血还回来。而等待他们的,是来自“月球水”的又一次凶狠的谩骂,也有可能是带着笑脸的一个更深的陷阱。   宋长河一张图一张图翻下去,终于看到了一段疑似关于白咖啡的叙述。   “有个小主播,根本没人气的那种,我看了他直播,那水平简直是菜得惨不忍睹。你们能相信吗?他在网上直播自己打五年前发布的老游戏,还配了解说!一听到他一本正经地给观众科普这个游戏的剧情,我就想笑!五年前的游戏,大家都快把剧情背下来了吧?他还拿这老掉牙的东西当新鲜宝贝,男女主角在游戏里表白的时候,他表现得那叫一个兴奋!哈哈哈……”   “我还记得,他当时说‘你们快看快看,他们俩终于谈恋爱了’,那语气就跟没见过谈恋爱的似的!更滑稽的是,我当时看了他的直播间实况,他说这话的时候,直播间一共只有七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是我!真不知道另外六个人是怎么想到,难道也是像我一样来看热闹的?不然怎么会有人这么无聊看这破玩意儿?”   “我觉得他直播间里的观众肯定都拿他当笑话,他玩最简单的难度还过不了关,弹幕上时不时还会刷几条‘加油’鼓励他,我猜这些人肯定像我一样,乐于看见他那种荒唐地努力的笨拙样子。”   “看得多了之后,我也产生了个想法,既然玩游戏的人能骗,那播游戏的人呢?这个直播网站是有奖励机制的,比如粉丝打赏多少金额,就提升主播等级、增加曝光率什么的,本质上讲,这不就跟网络游戏的制度是一样的吗?” 第137章 注定的终点   宋长河不想再看这个“月球水”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劣迹,虽然不知对方的长相,但他仍然能从这字里行间中脑补出一个要么瘦骨嶙峋、要么肥头大耳的形象,脸上是不够清洁而攒下的油光,在电脑屏幕的光亮反射下,衬出鼻子上粗大的毛孔——宋长河无法让自己再想象下去了,作为一名健身教练,他无法接受任何人疏于身材管理,看见就难受,这是职业心病。若是一个人工作太忙、要养家糊口也就罢了,但像月球水这样的人,他瞧不起。   宋长河跳过了这个人的恶心发言,直接去看了原楼主所写的下文。果然,那个被提到的“小主播”正是白咖啡,而“月球水”当初也潜伏进了啡啡的粉丝群里。   如楼主所说,啡啡的粉丝群其实并不活跃,与其说是“粉丝”,不如说大家大多是想关心啡啡的爱心人士。普通的主播粉丝群里大家聊天吹牛、从天南侃到海北,但这个群里大家本身都在为生活奔波忙碌,所说的只有对啡啡的支持,在啡啡开播的时候去捧个场,互动一下,其它时间真的不知道能够聊什么。   这就凸显了月球水的活跃——月球水只是他在自我炫耀时所用账号的昵称而已,平时出来骗人的时候每次顶着的网名都不一样,人们根本无从防备。   正是这种活跃让啡啡注意到了他,每次都会诚挚地感谢他的捧场鼓励。而楼主也详细描述了这一段曲折的来龙去脉。   “我也不知道啡啡是什么时候跟他单独添加了好友。那段时间里,啡啡私下跟我说,他的身体情况变糟糕了,医生建议他换药,可是他直播的收入根本不够。我决定组织一次群友的募捐,但不知道怎么被啡啡知道了,他直接就拒绝了。我至今还忘不了他当时跟我说那段话的神情。”   “当时啡啡说,姐,大家来看我直播,给我打赏、送礼物,那是我工作换来的,我还没到躺在床上不能动的程度,不想让大家给我捐钱。”   “我看着这个不开窍的孩子,简直急得想掐他。我帮他算了笔账,大家通过平台给他送礼物,他再提现,平台是要扣一笔抽成的,也就是说大家为了他花的钱,并不能全都进他的腰包里。他竟然说这是应该的,如果没有平台,他就没机会给大家直播,因此他也应该感谢平台。”   “后来在另一位朋友的建议下,我又换了个思路劝他。我说,大家都拿你当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吗?你有了难处,大家先帮你顶过去,等你渡过难关、能挣多一点钱的时候,再回报朋友们,不是一样的吗?说不定群里的朋友也会有需要你帮助的时候呢?”   “我没想到的是,听完这段话,啡啡当着我的面哭了。那是我认识啡啡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他掉眼泪,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哭得极其委屈而绝望,整个人发抖着,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人在面临生死大事的时候,总是逃不掉如此的脆弱和悲恸。”   ……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啡啡对我说的每一个字。”   “他说,姐,我跟你说实话,我真的想要钱。虽然我从小就没钱,但我知道钱是好东西,能活命,能救命。就算我的身体已经这个样子了,但如果有钱,我就可以多活几年,我还在网上搜了,甚至有器官移植的手段,能让我彻底远离这个病。可能有些人花那样一笔钱只是买辆车、买个房、甚至只是潇洒一次,但对我来说那是命。那个钱实在太多了,我连想都不敢想。我只能退几步想想,如果我有几万块钱,就足够我吃好长时间的药,我把钱一半用来吃药、生活,另一半用来走出这个县城,我也想去一趟大城市。”   “他说,姐,你去过外地,你能给我讲讲城市里是什么感觉吗?我看网上的视频、照片,还是想象不出城里人的生活。要是我有几万块钱就好了,死之前就能去见见世面,把我从小到大一直眼馋惦记的事都体验体验,虽然不能像别人活七八十岁,我也不觉得有多遗憾了。”   “我以为啡啡说这话是终于开窍了,正打算发动大家拿点钱出来,结果他再一次拒绝了我的提议。他说,我知道你们想帮我,我知道虽然你们也不是富裕的人,但你们拿出的钱也至少足够我多活几个月。几个月,就是一两百天,我真的好想要这一两百天。可是,这一两百天有什么用呢?我仍然要节衣缩食地买药,仍然走不出这个城市,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他当时捶着自己的胸口,一贯蜡黄的面孔混着激动之后涨红的血色,然后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上气不接下气地痛哭。他说,姐,我不是不想要你们的钱,我是觉得我自己不配!那天有个网友进了我的直播间,看到我播游戏之后,说了一个什么名字,我完全没听说过,没法跟人家互动,人家直接就走了!没人愿意看我,我爸我妈都不要我,我还有可能会把病毒传染给别人,作为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人,多要那几百天有什么意义呢?这几百天给了我,我也做不出任何有用的事来。我好想像你们一样,做一个能帮别人的有用的人,能体验体验健康的生活,我想吃车厘子,我还没吃过,我舍不得买;我还怕吃了牙疼,可是我没钱看牙医……姐,我好想过一过你们的生活啊,一天都行……”   宋长河一字一字地看着这些文字,他帮助过很多体弱多病的年轻人,在经过耐心的指导和锻炼之后,变得健康、强壮,可是啡啡的经历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将自己代入进去,发现在那种情况下,就算是一贯自认为很有能力、人定胜天的他,也束手无策。这一切,似乎从白咖啡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白咖啡没有任何岔路可以选择,二十年的人生,最终只有这一个终点。 第138章 镜花水月   那一场恸哭,让白咖啡在这个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却仍然关心爱护自己的姐姐面前,毫无保留地说出了心里话。那种对生活的美好向往,和对自己生命的轻贱,在他身上矛盾地纠缠着,将这个从小到大都没有真正感受过生活的人,几乎从中撕裂开来。   怎么会有人既渴望生命,又拒绝别人对自己的救助呢?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甚至在有机会延续自己生命的时候,还在替别人计算这样的帮助“值不值得”、自己“配不配”,却要接受现实对他的致命打击。   他又做错了什么呢?直到这种时候,他仍然坚持着自己的那句话:“如果我连尊严都不要了,那就是我的错了。”   凭自己的能力挣钱,这可能是他这一生中难得的自我价值的实现。   但人越是绝望的时候,越容易对能给自己希望的人或事产生依赖,就像是所谓的“救命稻草”,哪怕明知道是稻草,一拉就断,仍然会死死抓住不放。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月球水在网上找到了白咖啡,发出了私聊消息。   “啡啡,我有办法帮你。”   “谢谢你,但还是请不用费心了。我就这样每天直播,挣点钱,维持到哪天就算哪天吧。已经很感谢你们的每一次捧场了,不能再让你们浪费更多精力在我身上了。”   “这怎么能叫浪费?我知道你想凭自己的能力挣钱,我说的帮你也是指这个。”   “可我除了直播,什么都不会啊!”   “就是帮你直播。我认识了在网站平台上的内部人员,了解到了一些内幕。他们其实是有主播扶持计划的,对于新人主播,是有机会通过一定的方式升级的。”   “升级?”   “这么说吧,现在的直播平台,大家一打开的时候看到的都是那些人气主播,新人就算再优秀,也没有被人看到的机会,自然就火不了。你看你播了这么久,辛辛苦苦,游戏水平也越来越出色,但观众还是不多,就是这个原因。只要能让更多人看到你,你肯定能火起来。”   “哦……好像是这样。”   “而这个新人扶持计划,就是通过短时间内刷很多礼物,一下子把主播推到排行榜上去,这样不就有人看见了?只要你播得好,路人看到之后自然就成为你的粉丝,以后就留在你的直播间了。就算你从排行榜上再掉下去,你的粉丝也比原来多上几倍,自然就不一样了。”   “我有点明白了。但是……礼物啊……刷礼物是要花钱的,我没有钱,也不想让大家花这个钱……”   “兄弟,你太实诚了!既然是平台的扶持计划,当然是平台来操作啊!所谓的礼物就是个虚拟道具,对平台来说什么成本都没有,想拿多少礼物就能拿多少礼物出来!一般情况下,是主播先自己想办法筹集大量的礼物打赏,不管是自己出钱还是粉丝出钱,跟平台达成协议之后,等冲上了排行榜,平台再把这些礼物的钱原路返回。等于就是左手倒右手,谁都没花钱,但是主播已经上榜了,对不对?”   ……   其实这是很简单的套路,只要稍微了解时下大多数媒体、公司的运作模式,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但简单如白纸的白咖啡仍是听得目瞪口呆,他“可是可是”地纠结了半天,却说不出这里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但那也需要先拿钱出来啊……”   “不用。我把你的情况跟我那个在网站工作的朋友说了,他打包票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直接把折腾钱的手续省掉,通过平台直接刷一波虚拟礼物,让你上榜。”   “那需要我做什么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两件事。第一,你得提供你的账号和密码,方便他那边从网站的后台帮你修改礼物的数据,这样就不用经过公司的流水了。第二,等他修改完成之后,你就是上榜的主播了,会有很多不认识你的人来看你的直播,你要想办法把他们留住,成为你的粉丝。”   “留……留住……怎么留?”   对于这个问题,白咖啡其实并没有清晰的概念。来看他直播的人,十有八九是经过这些关心他的人们的宣传,朋友拉朋友,慢慢扩展开来的一个封闭小圈子。大家都没什么大能耐,只是默默守护着这样一个更加弱小的弟弟。白咖啡并不知道该怎么让素不相识的人在短短几分钟内喜欢上自己的直播。   “你可以去看看那些人气主播是怎么直播的,反正网站这边操作需要几天时间,肯定足够你学会了!人们都有从众心理,看到你上了榜,就会认为你是厉害的主播,到时候你随便露两手技术,大家就会为你欢呼了。”   白咖啡真的心动了,既想要得到帮助、又不愿意让别人为自己花钱的他,觉得这简直是天赐良机。那毕竟是生命啊!哪怕只是多一天两天,如果能多看一看这个世界,多跟不同的人说说话,甚至哪怕只是多呼吸一次空气,对他来说都弥足珍贵。只要能挣钱,就能买药,有药就能延续有限的生命……   他将自己的账号密码告知了对方,然后兴冲冲地在群里跟大家说了这样一段话:“哥哥姐姐们,我马上就有机会多挣点钱了!我正在努力向别人学习,几天之后就可以给你们看我的学习成果了!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来啊!”   群里的许多老朋友们,包括这个昵称叫“天使冰淇淋”的发帖楼主在内,全都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既为他的振作、坚强,也为他崭新的前途。   那几天里,白咖啡从家里翻出了以前上学时留下的本子,端端正正地坐在电脑前,打开平台上那些人气主播的直播间,用心地记录着——他一共只上过九年学,在他的印象里,想要学知识,都应该是这个态度。   这些人玩的都是当下最流行的游戏,与他没有多少共同点,他学不到技术,就去学这些人说话。怎样欢迎进入直播间的看客、怎样回应网友们的评论和弹幕、怎样对别人赠送的礼物表示感谢,他学会了很多新鲜的说法、词语,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在本子上,在自己守着那个廉价的电饭煲扒白米饭的时候,一边吃一边在嘴里嘟囔着背诵。 第139章 冰咖啡   群里的大家都很好奇,除了这些朋友之外,几乎与外界没有任何交集的啡啡,怎么突然就有了新的盼头?到底是做什么样的事情呢?   但白咖啡却卖起了关子,他说,一定要等自己成功了之后再告诉大家,给每个关心他的人一个惊喜,绝对不会让大家失望。   “啡啡,你该不会是要干什么违法的事吧?   “对啊,能挣快钱的不一定都是好事儿,哥哥姐姐们都关心你,有困难就跟我们说。可不能走歪路!”   “你们别瞎扯,啡啡是什么人,大家还不了解吗?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可能做坏事儿!”   就这样,在大家关切的嘻嘻哈哈中,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白咖啡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之外,都在学习别人直播,他甚至还一咬牙,从原本要买下个月的药的钱里拿出了一部分,购买了几件设备——其实仍然是很廉价的东西,加在一起也就两百多块钱,却也比他之前那个杂音比人声都响的麦克风要强。   那段时间里,“天使冰淇淋”的家里出了点事情。知道啡啡有了新盼头,她也放心很多,专心忙着自己家里的事,同时还要兼顾着工作赚辛苦钱,累得有些分身无暇。那段时间里,大家都各忙各的,等着看啡啡的“惊喜”。   “天使冰淇淋”也记不清具体是几天之后了,突然就有朋友给她打电话,问她最近有没有见过啡啡。   “家里有事,最近一直在忙呢,怎么了?”   “啡啡每天都在群里跟大家汇报自己最近学习的进度,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他到底学的什么东西,但他每天都兴致勃勃地,说自己又看了几个小时,记了多少页笔记。三天前突然就没动静了,有人在群里喊他也不回话。想到他身体的状况,大家都担心他出事,又没有他其它的联系方式,只能找你了。”   心中预感到不太妙的她,赶忙放下手头的事,一边给白咖啡打电话,一边火急火燎地往他家里赶。   电话没人接,就连她赶到之后,拼命地敲门喊人,都没有人出来回应。不得已的情况下,“天使冰淇淋”报了警,好不容易跟警察说清楚了情况,警察想办法打开房门时,才发现白咖啡已经倒在这狭小逼仄的房间地上,面色惨白、气若游丝。在他的身边,散落着电脑所用的麦克风、耳机,还有一本被揉搓得皱皱巴巴、上面还有干了的水迹的笔记本。   “天使冰淇淋”也不过就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此刻看到这种场面,也不可避免地慌了神,还是在警察的帮助下,把白咖啡送到了县城医院去抢救。   除了来自群友的紧急援助之外,了解了白咖啡身世的警察也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钱来,替白咖啡垫付了医药费,甚至还留下一个人陪着天使冰淇淋,一边安慰她、一边帮忙跟医生沟通情况。   有同在一个县城的群友同样放下工作,赶到了医院,大家虽然都六神无主,却毫无怨言地互相帮衬着。   ……   原本医生已经说他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还需要了解白咖啡的基础病情况,正好有其他人守着,天使冰淇淋便赶回了白咖啡去取资料——跟警察一起赶往医院的时候,细心的她带上了白咖啡家门的钥匙;再加上本来她就陪着啡啡看过病,办这些事也算轻车熟路。   谁知,在她刚走进啡啡家门的时候,就接到了群友的电话。   “冰冰,你……到了吗?”   “到了!正想跟你们说,帮忙问问医生,都需要哪些东西,我尽量把资料找全一点,让医生能——”   “冰冰,啡啡他……没挺过来……”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浑身无力、手脚冰凉,一下子就瘫倒在了冰凉而凌乱的地板上。   从小到大,她的家庭虽然不富裕,但却不曾缺少过来自家人的关心。一家人健健康康、知足常乐,也不曾经历过什么飞来的祸事,没体验过生离死别的滋味。她关心啡啡,想让啡啡在不多的时光里也体验这样的感觉,却没想到这个弟弟竟然就这么突然离开了。   可能是出于对这个现实难以接受,她抗拒地不愿意赶回医院,只是蹲在地上,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一点一点地收拾白咖啡的东西。她好奇地捡起那本笔记本,一页一页地翻看,这才明白这个傻小子这些天闷着头在学习什么。   可是,以啡啡的性格,一定会将这精心记录的心得视若珍宝,那这上面仿佛被蹂躏过一样的折痕和水迹是怎么回事?   天使冰淇淋是个细心的姑娘,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段时间是当地的雨季。连绵不绝的雷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好不容易放晴了三两天,头顶上又笼罩起了厚重的乌色。大雨将至未至,只是以让每个人都能看得见的黑云和有如实质的沉闷气压的形式,悬浮在人们的心头,让人明明知道即将大雨倾盆、时刻提心吊胆,却又永远不知道那预示着电闪雷鸣的第一滴雨何时会落下。   房间安静得如同是被废弃多年一样,旁边没有左邻右舍的烟火人声,门外不闻车水马龙的人间喧闹。这种令人窒息的静谧之下,房间里唯一还在发出声响的物件就显得尤为特殊。   那是白咖啡还未关闭的电脑机箱。陈旧的设备并不知道几天前还在使用它们的主人已经再也回不来了,尚且在勤劳的运转着,硬盘、风扇都发出“嗡嗡”的响声,就像白咖啡一样,明明已经不堪重负,却仍然在努力着。   天使冰淇淋随便动了动鼠标,那已经进入待机状态的电脑一下子发出了更加嘈杂刺耳的声音,断开的网络自动重新连接成功,还没下线的QQ窗口跳出来,“滴滴滴”的声音不断挤进来,想来都是关心的群友之前发来的询问。   而有一个私聊的窗口尚且停在屏幕之上,天使冰淇淋仅仅翻看了不到半分钟,一股冲天的怒气便由心底直直冲向天灵盖。 第140章 杀人的话   “您好,非常抱歉打扰了!这几天一直没敢问,怕您和您的朋友工作很忙,实在不好意思让我的事情耽误您们的正事。但是刚才我收到一个消息,说我的直播账号被封了。因为这几天在看别人直播来学习,也怕给您朋友那边的操作添麻烦,我就一直没登陆自己的直播账号,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封呢?可以麻烦您那位在平台工作的朋友帮忙查一下吗?”   这是三天前的上午,白咖啡给群里那个叫“冥王星的冰”的人发的消息。   没有回音,于是在几个小时之后,白咖啡再一次发出了消息。   “您好,请问您在忙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想请您帮个忙。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平台的客服,打了好久电话才打通,人家就只告诉我说,我的账号在直播期间有严重的违规操作,但是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直播过了呀!我跟客服解释,客服也不听,她说我的账号在这几天一直有上线,直播期间有敏感言论,还有短时间内突然增粉的可疑行为,甚至被好多人举报过,所以被封禁了。请问是您的朋友那边操作出了什么问题吗?”   几分钟后,他再次补充了一条消息。   “如果需要我这边做什么、或者提供什么证明的话,请您务必告诉我!只要我能够自己解决的,就不给您和您的朋友添麻烦了!”   仅仅是才看到这里,天使冰淇淋就已经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了。   而对方的回话也很快就证实了她的猜想。   “哦,封号嘛,我知道。我干的。”冷冰冰的语气,与他在群里与大家说话的时候可不一样。   单纯的白咖啡显然会错了意:“是您封的吗?原来您也是这个平台的工作人员吗?那我就放心了,这么说来,这个封号也是冲榜操作的步骤吗?我猜是为了把之前的数据清零,当作新人主播对不对?我这两天搜过,有看到类似这样的说法,只有新人的身份才更有吸引力。不过我不太懂这个具体的操作流程,而且平台禁止我的身份证重新注册主播账号了,后面还是全靠您和您的朋友帮忙了。”   又是很久的沉默。   心里有些不安的白咖啡在两个小时之后才再次发出消息,可以想象,他经过了怎样煎熬的等待。   “您好,请问您现在下班了吗?实在是不好意思打扰,但毕竟涉及到封号了,我没法继续直播,所以还是想等您或者您朋友有空的时候,向您二位咨询一下。这几天都没直播,没有收入,马上就要到月底了,我怕这个月的累积收入满足不了最低提现额度,这样我下个月就没钱买药了。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我才能恢复直播呢?”   这一次,对方的回复倒是还算及时,只不过,对于白咖啡而言,这是一场对心理巨大的冲击。   “真是的,我玩个游戏,你就在那一直滴滴滴地发个没完,平时直播也没见你有这么多话说啊!怎么这会儿没完没了了?”   ……   只是看这一句,天使冰淇淋的鼻子就开始反酸了。   她无法接受,啡啡这个被群里的大家小心呵护的、坚强又脆弱的、懂事的弟弟,一直小心翼翼、客客气气、用卑微到了极致的语气与对方沟通,怎么会换来这样伤人的回话?   “我算是发现了,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X!”   “封号就是封号!还‘也是冲榜操作的步骤吗’,亏你想得出来!我是你什么人啊?还指望我帮你冲榜、还回归新人身份,你给钱了吗?真是笑死我了,你是不是从小到大都有个小名儿叫‘天真’啊?还是叫‘脑残’?”   “把你的号封了就对了!你这种人就别直播了,一天到晚在网上丢人现眼,就你那个技术也不嫌臊得慌!我告诉你吧,你播的那些游戏,别人闭着眼都能打过去!游戏剧情早就背下来了!就你一个人在那津津有味地回味无穷呐!”   “你以为群里的人真都那么好心?做梦吧你!你是不是读书读得少,脑子也不好使啊?谁一天到晚掏钱给你,就为了看你笨手笨脚地打几个小时根本都不好玩的游戏啊?所有人都是逗你玩儿呢!就跟看耍猴儿的一样!”   “找你要直播账号你就给,那我可不就拿着账号想干嘛就干嘛?我找你要银行卡密码你给不给?”   “哦,对了,你那点儿钱根本没人会惦记,说不定你连银行卡都没有吧?你知道刷卡是什么感觉吗?见过POS机吗?”   “我见过!我还用过!”啡啡终于还击了一句——他竟然还单纯地以为纠正对方的话是有用的。可这一句还击不仅无力,还招来了更猛烈的嘲笑。   “我X!你真的是个傻子吧?我跟你聊的重点是这个吗?”   “看来我真是干了一件替天行道的事!你这种人就别直播了,占用网络资源,污了大家的眼睛,拉低主播行业的平均智商。”   而啡啡的下一句回复,让天使冰淇淋潸然泪下。   “对不起,我实在是学得太晚了,还不太会,总让大家失望。可是……我得靠直播挣钱买药,不然的话冰冰姐又要替我操心了,您把账号还给我,行吗?”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想着让对方把账号归还给他,还想着要自己努力挣钱,想着不能让关心自己的人为他费心……   从小到大,他几乎从来没有感受过来自家人的爱,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会有什么样的价值,直到被命运宣判了一个不知执行日期的“死刑”,才感受到这世间对他迟来的温暖。但仅仅是这一点点温暖,却让他倍加珍惜,也让他战战兢兢,不敢踏踏实实地体会这种关心,生怕一个不小心挥霍了其中的情意,此后再也无处可寻。   原来,对于一个卑微、缺爱久了的人来说,旁人给的关心哪怕再细小、再轻柔,竟然也会在感激、珍惜的同时生出一种压力来,怕这种关心有一天消失不见,不敢心安理得。   而那个出言伤害他的人呢?   “我X!你是第一个让我连感叹词都觉得不够用的傻X!封你号的是网站!你找他们要去啊!猜猜看他们搭理你不?哎呦,你账号里是不是还有点儿微薄的收入来着?啧啧啧,提不出来了吧?别买药了,吃药也好不了不是吗?还不如不吃。” 第141章 目标确认   再往后,还有更加恶劣的态度、更加刺目的言辞、已经更加伤人至骨的嘲讽,铺天盖地而来,将白咖啡无力的反击话语通通淹没,如一潭恶臭的死水一般,令人作呕的气息仿佛能从屏幕中涌出来。   天使冰淇淋已经不忍心看下去了,她难以理解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竟然如此煞费苦心地去坑骗一个进入生命倒计时的年轻人,而且是在自己并不能获得任何收益报酬的前提下。   “损人不利己”,把这个词做到最最极致的程度,也不过如此了吧?   她没有任何办法去了解白咖啡在看到这样的语言攻击之后是什么样的反应,她看到在这个聊天窗口的旁边,另外还有一个开着的窗口,是白咖啡和她的私聊。   聊天的内容还停留在几天前的最后一次消息,是白咖啡信心满满地对她说:“姐,你等着看吧,我马上就可以不让大家为我操心了!”   当时看到那条消息之后,她与啡啡通了电话,鼓励了他一番,然后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她不知道这空白的文字输入框里,啡啡曾经想对她说些什么,不知道他有没有打好大段大段想说的话,却又纠结地删了个干净。   但是根据这么久以来的相识和了解,她可以想象得到,那个从不曾被世界善待、却仍然认真地生活的弟弟,在意识到这个人就是蓄意来骗他取乐的事实的时候,该是多么得崩溃。   他一定会被这人的恶意所震惊,会为自己草率地交出密码而懊悔,会痛恨自己的愚蠢,他会扯下电脑上耳机和麦克风,会抱着精心记录的笔记本,无力地坐在地上哭泣。那褶皱和水迹,可能就是笔记本在他的怀里或者贴近脸颊时留下的痕迹。   他会担心自己没有收入来源之后、下个月的药钱和饭钱怎么办,会发愁自己信誓旦旦说的“新盼头”变成一场镜花水月之后无法向大家交代,会怕让包括冰冰姐在内的群里其他朋友担心、失望,会忧虑自己可能变成大家的负担、累赘,却唯独咬紧了牙关,没有再向大家开口求助。   她在屋子里茫然地走动着,想找到啡啡可能留给她的痕迹,却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一个小药瓶。那是医生给啡啡开的安定类药物,用来在深夜帮他熬过疾病带来的疼痛的,瓶子是空的。   啡啡是在哪一天倒下的呢?是被那个“冥王星的冰”辱骂过后立刻崩溃了吗?还是在经过了一天的纠结挣扎后,才吃下瓶中药物的呢?   那根原本可以救命的稻草却最终变成了他不可承受之重,彻底压垮了他。他一个人,不吃不喝,躺倒在这孤零零、冷冰冰的地板上,究竟过了多久?   ……   啡啡的死因并不难调查。长期的重病加上营养不良,他的身体本就已经快要到极限了;陷入绝望的他,一下子吃下了大量的安定类药物,本就糟糕的状态让他倒地不起,而不进食、不进水和断药,则断送了他最后的生机。   群里的人,能赶来的都赶来了,但谁都不能做什么。在从天使冰淇淋这里得知真相之后,众人愤怒地到网上去质问那个“冥王星的冰”,却被对方用恬不知耻的态度和恶毒的语言攻击给顶了回来。   在众人的合力下,天使冰淇淋找到了啡啡的父母,这两个人不仅不愿意管他的后事,反倒是在医院里与抢救啡啡的医生扯起了皮。   再也看不下去的大伙纷纷散了,大家都是普通人,只能以自己的方式纪念。   而天使冰淇淋的纪念方式,便是在网上发帖子,希望让人们能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同时也在控诉那个在她眼中甚至应该去偿命的“冥王星的冰”。   但她没想到的是,她发出来的帖子,过了不到半个月,还并未引起多少讨论,就突然不见了。她去发帖网站的平台查询,却发现自己的账号里根本搜不到这条帖子的发布记录。起初她以为是出现了什么数据错误,便不以为意地重新发了贴,一个一个字地重新讲述着白咖啡的故事,却在短短几天后,再次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的她,开始改换平台,到别的社交媒体上做出尝试,却都在一两个礼拜之内被删掉内容。她怀疑是那个“冥王星的冰”做的手脚,对此人的能量之大感到震惊、愤慨,直到与群里值得信任的朋友们说起这件事,大家才将事情的真相慢慢拼凑出来。   在白咖啡出事之后,有群友出于气愤的心情,给当初的直播平台打了电话,一来是认为平台在封号一事中并未核实违规主播的身份、有所失职,二来也想恢复啡啡的直播账号,给大家留个念想,却被无情拒绝了。   也正是在这个并不太友好的沟通过程中,网站知道了天使冰淇淋所发布的帖子,可能是认为其中内容对网站是一种抹黑,便动用了某些方式让其它网站删了帖子。   对此,大家的心里泛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不仅无法替啡啡讨个公道,连纪念他都做不到——但毕竟是啡啡自己将账号给出去的,大家实在是无法对网站过于苛责。   就在这时,某个网站上出现了一个热门帖子,就是那个“月球水”炫耀式地介绍自己坑人骗人的经历。天使冰淇淋听说之后,跑去仔细翻看,这才将这个人与害死啡啡的罪魁祸首对上了号。   她重新整理了事情的全过程,在过了几个月之后,选择了一个基本不会被广大网友注意到的某城市本地论坛,重新发布了帖子。   既是为了将啡啡的故事讲给路人听,也寄希望于能有热心的人看见,帮忙声讨那个卑鄙的人。   ……   看到这里,宋长河的心里已经从喷涌欲出的气愤渐渐回归了平静,头脑反而开始了疯狂的运转。   不得不承认,TripleH选择的这个目标,很不错,卑劣至极却又并未得到什么强有力的制裁,如果由他这般下去,说不定还会有单纯的人遭殃。这就让惩治的行为变得更有意义。   【宋江】:“看完了。目标可以。”   【TripleH】:“有思路么?”   【宋江】:“你带着现成的目标来找我,不如你先说说?” 第142章 解密申请   【TripleH】:“我要是能有缜密的思路,我还来找你干嘛,自己在那个比赛里直接扬名立万不好么?”   【宋江】:“我还是觉得这个网站像是你办的。”   【TripleH】:“为什么?”   【宋江】:“不然你图什么?到处筛选目标,筛到了合适的之后自己却不行动,反而发给别人,为别人提供上榜的机会,对你而言有什么好处?哦,如果你和这个网站没有利益相关的话,那么我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释,就是你和这个可怜的主播白咖啡有关系,想替他报仇出气。”   【TripleH】:“难道你跟上次那个游乐园里被推倒的人偶有关系?”   宋长河一愣,微微皱了皱眉。他好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但双手还是停在键盘上,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TripleH】:“这个网站的创办者能不能借此赚到钱,我是不知道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些凭借自己的行动登上了‘正义排行榜’的人,除了一个不能正大光明地挂出来的荣誉之外,应该是没有其它酬劳的——当然,我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死,万一哪天这个主办者摇身一变,把网站搞成了一个接单的平台,榜上名人按排名估价、给够了钱才出手,也不是不可能,对吧?毕竟现在很多行业都是这么干的,免费打名声,火了之后再收费‘带货’。”   【TripleH】:“不过,至少目前还没听说这些上榜的能人异士跟金钱扯上关系。那么,请问跟这些人有同样追求的‘宋公明哥哥’,你做这些事的动机是什么呢?或者,用你的话直白点儿说——你图什么?”   宋长河暗自点了点头,TripleH说的话,跟他想的一样。   ……   【宋江】:“还真是被你说中了,可能图的就是那个‘不能正大光明地挂出来的荣誉’。就算没有这个榜单,也会有做这样的事的冲动;因为在自己心里,自己与那些小说里的侠客是一样的人,这种身份上的认定就是最大的酬劳。”   【TripleH】:“这就对了,大家的酬劳都是虚拟的。你们要的是那种成就感,而我稍微肤浅一下,我只要看到有恶人受到了制裁,尤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那种,我的心里就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爽快感,对我而言,这是世间最美妙的体验。”   【宋江】:“……还真是……肤浅又独特。”   【TripleH】:“所以,你们办事,我看戏。我只需要坐在电脑前面搜索目标,然后免费享受这种快乐就行了,比花钱吃大餐、看电影、住别墅都舒服百倍。”   【宋江】:“也不能让你太舒服。你得帮我找到这个人,我要详细的资料。”   坐在电脑前的TripleH笑了笑,嘴里一边默念着一边打出了字“等的就是你这句话”,然后从电脑的文件夹里拖出一份文件,却在发送之前停住了即将点击鼠标的手指。   他想了片刻,一字一字地把刚才打好的那句话删掉,然后重新输入。   【TripleH】:“OK,我尽快搞定。不过……你打算怎么做?用线下还是线上的方式?”   【宋江】:“那要看你能帮我查到些什么了。如果他在国外,你总不能指望我坐着飞机出去办事儿吧?不挣钱也就算了,为了个人渣,搭上两张国际机票我可承受不起。”   【TripleH】:“所以说,‘灰正’的方式才是真正的长久之计。”   【宋江】:“倒也未必,收钱的话,有些事情就会变味儿。看看各种平台上刷单的、刷好评的,如果‘替天行道’的事情变得泛滥、失控了,那可是个挺恐怖的局面。”   TripleH只回了一个表情,就不置可否地关掉了对话框。他看了看电脑屏幕上其它正在闪烁着消息的聊天窗口,随便点开了一个,看了一眼便回复道:“那个已经被人‘预定’了,不如换个目标?我再给你推荐一个。”   ……   洪昌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   唐达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摆着的是厚厚的案卷。   “灰色正义”第一次案发,是关于孙龙山的案子,但时间线上的第一桩案则是老闹的事件——不过并不能排除还有没有被记录在案的事件发生。通过一系列事件的追踪,越来越多的人被串联进来,但大多数是灰色正义的受害者,或者曾经是受害者、但通过找灰色正义下单的行为变成了加害者,真正与灰色正义直接挂钩的,只有杜文海一个人。   虽然专案组已经渐渐汇总了各方面证据,证实了警方记录在案的所有案件,都与杜文海有密不可分的直接联系,可以说就算是送到法院仔细推敲,也是板上钉钉的铁案,但只要还没抓到他的同伙,专案组就不可能解散、休息。   出于职业敏感,唐达把更多的目光放在了在案件中出现过的其它名字上,尤其是那些曾经有案底的人;换句话说,他想从这些不是“贤良之辈”的人中找到线索。   根据刑侦领域有名的“洛卡尔物质交换定律”,犯罪行为人只要实施犯罪行为,必然会在犯罪现场直接或间接地作用于被侵害客体及其周围环境,自觉或不自觉地遗留下痕迹。   出入犯罪现场的也许只有杜文海一个人,但是这个定律同样可以引申到他的身上,也就是说,他的同伙只要协助他犯罪,就必然会在相应的场所有一些“作用于”杜文海的行为,留下一些潜在的痕迹。   唐达此刻翻看的,全都不是灰色正义的卷宗,而是那几个特定的人的履历资料。   在被害人中,有破坏医疗秩序的老闹,放高利贷的张天齐,搞诈骗的隋一白;在与案件当事人产生联系的名单中,有曾经网络违法的郝昊昊,强买强卖的混混彭东及其小弟庄祥,还有曾经罩护彭东却销声匿迹退出江湖的冯子飞……   唐达看着看着,突然响起了前几天老领导对他的叮嘱:“除了系列案本身之外,有些事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他脑中猛地闪过一道光,立刻拿起了电话,拨通了号码,对面也很快接起了电话。   唐达郑重地说道:“领导,我想申请解密几份以前的特情档案。” 第143章 不明访问   洪昌区瑞丰小区。   除了童零之外,郝昊昊的“大本营”里今天又来了另一位客人,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健壮的中年汉子。   郝昊昊正坐在电脑前面,在许多个窗口之间来回切换,英文中文地输入个不停。中年汉子虽然看不太懂,但大致也知道这个天才黑客在干什么,他并不去打扰对方,只是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静静地等,直到那“噼里啪啦”的敲击键盘声音彻底停下。   “呼——”郝昊昊长出一口气,靠在电脑椅上伸了个懒腰,不知是不是用力太猛了,“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都搞定了?”中年人开口问他。   “应该可以了,该关停的东西我都关停了,就算有人能顺着痕迹摸到服务器地址,最多也就是找到个国外的公司,到此为止了。”郝昊昊说道。   “关于老杜的痕迹,也得清理干净。”中年人有些不放心地叮嘱着。   “那个早就办妥了。”郝昊昊摆摆手,“不过,疯哥,说实话,关于老杜办的事儿,我只能处理咱们知道的那些。至于他有没有背着咱们去干些什么名堂,我就没办法了。虽然从理论上说,可以通过盗用各种监控系统,查一查老杜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去了哪儿,但警方现在肯定也在做这个事情,我要是冒头那就等于是自杀。”   “疯哥”沉吟了一下:“背着咱们的,问题不大。唯一要注意的,就是你教过他网络拨号什么的,会不会有风险?”   “那倒没事。”郝昊昊咧着嘴,“早有准备,我让他用的所有东西,都是用和他相关的信息注册的,跟我自己租用的服务器都不在同一个国家。警方就算查到,也不会产生其它联想。”   “干得好。”疯哥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   郝昊昊突然整个人一抖,发出一声惨叫,把疯哥吓了一跳。   ……   “怎么了?”   就见郝昊昊的脸都扭曲了,五官纠结地拧在一起,抬起左手捂住右边被拍过的肩膀,嘴唇哆哆嗦嗦地说:“叮……叮当姐让我健身,我练猛了,疼……”   疯哥哑然失笑,下意识地又想去拍他肩膀,回过神来手停在了半空中,只是点点头说道:“是该练练,不然像上次老杜突然到那边去找你的情况,也不至于那么慌张。”   郝昊昊龇牙咧嘴地抱怨:“这玩意儿太难练了,我都练三回了,腰酸背痛,看着一点效果都没有。”   疯哥摇摇头,知道他只是单纯的吐槽,并不去理会。刚转头要走,又听见郝昊昊那边“咦”地一声。   “这回又是怎么了?”   “有人在访问我的服务器。”郝昊昊双眼盯着电脑屏幕,整个人都坐直了,右手胳膊肘拄在电脑桌上,嘴巴不自觉地轻轻咬着自己的拇指关节。   疯哥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哪边的?”   “工作室那边。”郝昊昊说道,眉头皱了起来。   “警察?”   “不知道。”郝昊昊在键盘上飞快操作着,又说了句,“不像,技术不怎么高明,怎么感觉像是在攻击我的游戏后台?”   “就像那种想敲诈勒索的黑客?”疯哥虽然不懂技术,但对这种操作还是听说过的。   “那就更奇怪了。我这游戏就是个伪装而已,压根没几个活人在玩,正常情况下压根就不应该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怎么还能有人来登门拜访了呢?”   疯哥的脸色变了又变,他知道自己在网络技术方面没什么发言权、根本插不上话,想了想还是从另一个方面叮嘱了一句:“这个你小心处理一下,处理完了要记住一点。你运营的网游,虽然不指望挣钱,但既然是伪装,就必须装得像,不能只是个摆设,骗过警察一次不代表一劳永逸。”   郝昊昊眼睛盯着屏幕,显然已经在研究对方的意图了,不过还是抬手比了个“OK”,还说道:“放心吧,最近网上的干扰因素挺多的,到处都有咱们的‘粉丝’在搞‘模仿秀’。这里头真真假假的,警察不一定都顾得过来,我会尽快把伪装完善起来的。”   ……   武州市武阳区,一处名叫都市汇的小商圈。由于这周围都是拆迁还建的小区,相关的很多设施都还没跟上,因此这个“商圈”显得有些寒酸。   不过对于主做外卖的餐饮行业或是其它坐在写字楼办公室里的人来说,这里倒是不影响业务,反而因为房租低于热门商圈,可以节省不小的成本。   力量行动私教工作室,也是得益于此的一家店面。   时下有不少做“健康餐”“减脂餐”概念的店铺,低油低糖低脂,对于生活习惯不太健康的“社畜”们其实是个聊胜于无的调理;但对热爱健身的人们来说,倒是个很好的选择。这家私教工作室与周边的多家健康餐店铺有合作,方便从写字楼里走出来的上班族们来锻炼之后,还省却了回家制作减脂餐的烦恼,因此工作室的生意不错。   送走了利用午休时间来锻炼的会员,宋长河赶忙吃了顿饭,然后稍作休息之后自己练了一波增肌训练。这种仓促也实属出于无奈,作为运动量很大的健身教练,他可以一顿吃得很丰盛、很有营养,但那些为了减脂而来的会员却不行。不仅如此,这些会员还特别怕看到别人吃好吃的,所以宋长河只能等没人的时候吃饭,再趁没人的时候自己练。   酣畅淋漓地出了一身汗之后,宋长河刚坐下休息,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一条网络消息。   【TripleH】:“那个月球水的信息,已经查到了。”   【宋江】:“直接发过来吧!”   一个文档直接显示在了窗口里,旁边有几个字“正在传输中”。   宋长河一愣,有点难以置信。   【宋江】:“文档?你到底查到了多少东西?”   【TripleH】:“生辰八字、籍贯背景,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有,包括他往上面追两代人的履历。要是还嫌不够的话,我把他祖坟的位置都找给你也行。” 第144章 岳秋其人(一)   岳秋,男,三十一岁,未婚,家住在江口区长古街七十七号盛世花园二栋三单元,往上倒三辈都是土生土长的武州人。   岳秋的父母可以算是早年国内第一批下海做生意的,赶上了好时候,眼光不错的两人都实实在在地挣到了钱。虽然受限于家底,没能大富大贵、飞黄腾达,但也靠多年的积累一点一点过上了小康以上的生活。现在他们家在武州市的闹市区有三家不小的店面,可以说是生活质量非常滋润了。   而岳秋本人,要单论头脑的话,也不比自己的父母差多少。但也许是由于父母太忙、对他属于管教,他的头脑从来没有在正道上用过。   从小到大,由于家境优渥,他从来没体验过“别的小朋友都有这个了,为什么我没有”,反而永远都是别的小伙伴眼中羡慕的对象。他常常在某种玩具流行之前,便可以拥有一个顶级的款式,然后受到周边同学的追捧。那些眼馋的男生甚至还有女生,为了能玩一下他的玩具,说尽好话、拿零食来换,甚至还要排着队,有时候为了谁先谁后甚至会争吵、急得哭鼻子。   可能正是这样的经历,让他滋生出一种并不怎么健康的情绪——他认为自己就该是人群中唯一的焦点,无法接受有其他人来分享这种“崇拜”的目光。一旦有其他的小朋友在他之前拥有了某种稀罕的玩意儿,被小伙伴们簇拥在中间,他便会想方设法地将其毁掉,然后自己再去买一个同样的东西,向大家炫耀。   至于道歉、赔偿这样的事?自然有他的父母出面,不论是老师还是对方的家长找上门来,怕麻烦的岳秋父母都是直接赔钱了事,然后再转头批评他一顿。但那又能怎么样呢?等对方再去重新买一个玩具的时候,可能大家都已经有了,或者已经在流行别的东西了,至少已经享受不到旁人羡慕的目光了。   对岳秋来说,这样就达到目的了。   “你们不教育他,等他进入社会之后自然有人替你们教育他。”这是曾经被岳秋欺负过的小朋友的家长对他父母说的话,算是一种警告,但岳秋的父母显然没听进去。   ……   而岳秋本人,不知是不是运气好,这个“进入社会之后的教育”直至他三十多岁,仍然没有降临到他的头上,这让他变得越发得意。   他不想也没能力去接父母的营生,毕竟开店虽然收入不菲,但挣的是辛苦钱。   已经被养刁了性子的他,自然不可能好好钻研挣钱的正路,家里也不需要他吃苦耐劳地奋发图强,因此他长期在家吃喝玩乐、把小时候的“恶趣味”从线下转到了线上。   玩游戏算是他的主要娱乐之一,但游戏这种东西不完全靠的是财力,有时候也靠运气。   他也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种在游戏中一掷千金的人他比不了、估计也惹不起,所以就干脆就离这些人远远的,但偏偏现在的网游动不动就喜欢搞个排行榜,上不了榜的他,心里边就如有一百只爪子在挠一样,这种心理上的落差让他把眼红的目光盯上了其他的普通玩家。   连我这样从小活在别人的羡慕中的人,都没有那个上榜的经济实力,你们光靠运气好、得了几件厉害的道具就上榜了?凭什么?   在这样的心态下,他开始搜寻潜在的目标猎物:那些游戏账号稍微有点价值、但为了工作挣钱之类的正事没法在游戏上花太多精力的人。这样的玩家可以说是又喜欢玩游戏、又不能经常玩游戏,所以,为了让自己在游戏中不掉队,他们需要“代练”。说白了就是把账号交给别人,让别人替自己来玩。   大多数网络游戏现在都有密码保护,因此玩家们往往容易放松警惕,再加上岳秋这样的人有心算计,所以总有人会中招,被他毁掉心爱的游戏账号。   ……   网络提供给他的这种“乐趣”就像毒品一样令他上瘾,足不出户的岳秋就这样吃着垃圾食品、在暗无天日的家里“宅”着,由于缺乏运动,身体越来越虚胖,越是这样就越懒得动弹,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就像当初那个给主播喵曦然疯狂打赏的头号粉丝“雪茄叔”一样,岳秋几乎没有正常的社交能力,当然他也没有社交的欲望。   他只想沉浸在那个自己就是世界中心的幻象之中,无法接受外面的男生、女生看向自己时不再崇拜的目光。所以他买了很多的手办、人偶——与一般的喜欢动漫模型的年轻人不同,他买这些并不是出于欣赏或者喜爱某个角色,而是因为这些人形的玩具可以任由他摆布。   他可以让这些深受人们喜爱的虚拟形象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甚至还通过摆设场景来虚构出一些令他自己心满意足的剧情。   比如某个动画片中有一个深受观众喜爱的女孩子角色A,他就要买回A的模型,摆在自己的床头,让“她”看着自己的饮食起居、一切隐私,甚至连洗澡的时候还要把A带进浴室里去;除此之外,他还要将动画片剧情中A的男朋友B的模型也买回来,让A在“看着”自己的时候,B就站在旁边“看着”A和他。   你们这些人,心爱的那个人,却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我。   等到“玩腻”了A,他便再将另一个流行动漫或者影视中的人气角色买回来,重复同样的事情。而先前的A,则被他放在房间的角落里,仍然面朝着他,在他的脑海中“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被他宠爱”。   这些事情原本是很私密的,但是却被他得意洋洋地晒到了网上,就像他骗别人账号的那些经历一样,甚至引起了不少人的追捧。   当然,随之而来的也有不少骂声,除了被骗的人之外,还有那些虚拟角色的粉丝们。大家无法接受自己喜爱的形象被这样的人“玷污”,就连很多从来不看动漫的人,在听说了他的事迹之后,也会皱着眉头表示一句“恶心”,然后纷纷互相叮嘱要远离这样的人。   “心理变态,简直就是潜在的犯罪分子。”除了那些想要相仿他行为的拥趸们,这几乎是所有人对他的评价。   而岳秋毫不在意,在他看来,这些骂声只能用一句话来解释——“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你们‘睡’不到自己的‘女神’,所以嫉妒我。”他大口大口地啃着汉堡,单手在键盘上打字回击众人。 第145章 岳秋其人(二)   这样无所事事的时间久了,虽然家里面没有什么经济压力,但他的父母还是着急起来——甭管家里有没有钱,他们终究还是老一辈传统的观念:儿子已经老大不小了,不得不考虑成家的事情了。   可是一说成家,两位可就犯愁了。   一来,就算他们对儿子疏于管教,甚至从小溺爱,但他们也知道自己这颗“掌上明珠”的外貌的确不太出众,而且缺乏锻炼的身体素质也实在不怎么样,年纪轻轻就已经把三高给揽在了身上。   二来,儿子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有做过任何正经工作,甚至一分钱都没挣过。可以说,没有比岳秋更标准的“啃老族”了。这么多年来,身边也不是没人向岳氏父母提起介绍对象之类的话题,但每到对方问及“令郎在哪高就”这样的问题时,两人便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时间久了,两人也觉着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尤其是自己的面子上挂不住。   虽然有些家长看自己的孩子时,会盲目地“自我感觉良好”,恨不得觉得自己那一事无成的孩子比科学家还要厉害,但找对象这事儿,光自己认可没用,别人也得点头才行。这岳秋一没样貌,二没身材,三没体面的工作收入,这父母就算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没什么底气。   因此,在他二十九岁的时候,父母二人便开始催他找份正经的营生做了。   接父母的班,学做生意开店,对岳秋来说就像上刑一般。大学毕业的他倒不怕什么记账算数的事情,也懂得怎么进货、如何促销之类的道理,但他无法忍受自己为了卖东西给人“赔笑脸”。在他看来,父母在店里对顾客轻声细语、客客气气的样子,简直就是把面子扔在地上,如同时乞求对方施舍钱财一样。   只能接受别人仰视自己的岳秋,怎么可能去仰视别人呢?   父母拿他没办法,那便由他自己的性子来,只要能有份稳定进账的工作就行。岳秋既不愿意经常出门,又嫌弃一般的自由工作收入太低,为此也没少跟父母吵架顶撞。到最后,反而是在与被他盗号的网友进行骂战的时候,对方一句“赚不到钱还眼红别人的loser”激怒了他。   自认为应该是人群目光焦点的他,怎么能承受“loser”这样的字眼呢?   于是他开始左右折腾,还真就被他找到了一个稳定挣钱的渠道。   一个人最容易挣钱的途径,一定是自己最有天赋或者最为了解的领域。   岳秋了解什么?人偶,模型,手办。他决定从这方面入手,这样既能挣钱,又能够满足自己的私欲——手中拿着那些动漫粉丝们心中的“女神”,在自己“把玩”痛快了之后,再卖给网上吵着想要的那些人——光是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他就觉得比腰缠万贯还要舒爽。   ……   但是,单单只是倒卖一下人偶手办,并不能完全满足他的欲望。   毕竟正规的人偶、模型虽然制作逼真、精良,但产量有限,尤其是某些国外知名厂家的货品,更是在预售阶段就会被抢购一空。不论他是做代理、还是单纯地当黄牛,都只能左一单右一单地折腾,既耗费精力、又没多少赚头。   在他的眼中,那些找他买模型的客户,就等于是向他“讨要”、求他“赏赐”的人。不论买家是男是女,也不论人偶角色是男是女,他都觉得那是被他“玩过”、弃如敝履的东西,却被别人视若珍宝,他可以从中获得一种“皇帝”甚至自认为是“神灵”的快感。   而一旦销量少,来找他买的人自然就少,他当然就无法得到满足。   时间久了之后,被无法填补的欲壑逼到快要发疯的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这可以算是一份工作,挣钱也不少,说出去也算是当老板、有自己的产业,但真要是究其根本可不怎么露脸——做盗版。   只要买一个正版产品,再找一个做工水平比较过硬的玩具厂,按照一模一样的造型给翻模出来,就可以批量生产了。   甚至连外包装的盒子形状、图案印刷都搞得“如假包换”,反正也不注册公司,只是开个网店卖而已,挂个某某玩具厂的名头,卖的都是国外模型的复制品。   而岳秋本人,则可以尽情地享受这种“快乐”。   他有许多个网名,开店用的与平日混迹游戏中那个臭名昭著的“月球水”当然不一样,也不曾被人联想到是那个带着手办去洗澡的“变态”。   许多网友把他当作是手办圈的“大佬”来追捧,从他这可以拿到许多抢手货,价格还比国外的代购要便宜一些。   我玩过的,弄个假的给你们,你们还当成宝;你们花的钱,被我再拿去玩新的,哈哈哈……   这就是岳秋的快乐源泉。   父母搞不太懂这些,还以为他是正经做生意,被他糊弄得十分高兴。   倒也不是没人识破他卖假货,但终究是有许多贪图便宜的人。他们并不是很在意什么版权之类的名堂,也不考虑盗版会对原作者造成怎样的伤害;他们不仅愿意买假货,还声讨那些戳穿他们的人。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这些买家甚至成为了维护岳秋店铺的“志愿者”,一如许多明星偶像的不理智粉丝般狂热。   这更使得岳秋的变态心理越发猖獗。   ……   可能是对方估摸着宋长河差不多该把资料都看完了,在他把文档翻到最后的时候,社交软件的“滴滴”声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TripleH】:“怎么样,够详细吧?”   【宋江】:“可以。”   【TripleH】:“打算从哪下手?”   【宋江】:“这还用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TripleH】:“他又不直播。”   【宋江】:“他断了别人用来救命的财路,那我们就让他也尝尝生活中必需的东西被剥夺是什么滋味。”   【TripleH】:“必需的?一圈摸下来,感觉这个人似乎没什么明显的短板啊!要钱有钱,而且不要脸,也不在乎人情,啥都拿捏不住他吧?”   【宋江】:“那可不一定。人生在世,只要有欲望,就容易被人掐住命门。” 第146章 彼此试探   【TripleH】:“这么说来的话,你的命门可就已经暴露了。”   【宋江】:“什么意思?”   【TripleH】:“欲望啊,别的我不敢说,但至少你无法抵抗自己内心成为那种‘蒙面侠客’的欲望。你为了在那个正义竞赛中上榜,可是冒着违法乱纪的风险,这一点我觉得应该不需要我提醒你吧?这可不是‘为了多挣钱我愿意辛苦加班’那么简单。”   【宋江】:“还记得我在群里之前说过的话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这些干坏事的人没有违法,没有因为害死了某个无辜的生命而进监狱,那么我也要用同样的方式去实施制裁。我是不会触犯法律的。”   【TripleH】:“恕我直言,我不太相信你能做到。”   【宋江】:“为什么?”   【TripleH】:“这个岳秋跟他害死的白咖啡可不一样。最大的区别,就是白咖啡要脸,而岳秋不要脸。要是白咖啡能够放下他坚守的尊严,为了获取金钱出卖一些原则,就算无法逆转自己生病的事实,最起码也不至于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活得这么卑微。但岳秋可不一样,你拿多挣点钱的门路去诱惑他?他不缺这个。你拿网络暴力威胁他?他好像也不怕。对老实人好使的东西,对这种人可不好使。”   宋长河沉吟了一下,然后才开始打字。   【宋江】:“总会有办法的。”   【TripleH】:“这么有信心?既然这样,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开口。”   【宋江】:“你似乎也有些不寻常的能耐。”   【TripleH】:“嗯?”   【宋江】:“你知道我不会拒绝这个网站上的比赛,然后扔出的第一个目标就刚好是武州的,你是特意挑过的吧?”   ……   【TripleH】:“怎么会?通过上次的游乐园那件事,我的确知道你是武州人不假,但我要是能想到这一层,搜目标的时候直接专门筛武州的目标、然后拿着资料再来找你不就行了?”   【宋江】:“你也是武州人吧?”   对面沉默了片刻。   【TripleH】:“我说我不是,你信吗?”   【宋江】:“呵呵……你扒人资料倒是的确有一套,估计网络技术不差吧?说不定后面还真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   【TripleH】:“网络技术,的确懂一些,跟顶尖的黑客没法比,但人肉搜索岳秋这样的人还是足够了。”   【宋江】:“TripleH……有意思的网名,应该就是3个H的意思?3个H,指代的是什么?名字?还是某个代号?”   【TripleH】:“喂喂喂,你怎么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来了?难道不是应该去研究怎么收拾那个姓岳的么?万一行动慢了,被别人抢先把榜单都占满了,可就不好打名气咯。”   【宋江】:“单纯好奇而已。群里这么多人,你单单找上我,又这么擅长扒人隐私,总让我觉得跟你聊天很危险。”   【TripleH】:“你怎么知道我单单找上你呢?”   宋长河打字的手突然僵住了,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脖子,伸手在脑后抹了一把。   【TripleH】:“哈哈哈,开个玩笑。说实话,群里的那些人,我并不是很信得过。除了你和上次在江天市收拾那个老师的人之外,其他人可没出过手。没经过考验的人,万一把事儿办砸了,到时候牵连起来,搭进去的可不止他自己。但江天市的那人到现在身份都不明,所以我只能找你了。”   【宋江】:“好吧,你说服我了。其实我也好奇江天市的那个人,不过,这个群里的大家还是互相之间不要认识为好。”   【TripleH】:“同意,止步于线上。我来做你的‘the guy in the chair’,应该怎么说——技术支援?想想就很酷。”   ……   吴倩今晚又要值班,可偏偏今晚找宋长河预约健身的学员很多,课程排到了晚上十一点,让他没法早点抽身去陪女朋友。   他只能在学员每练完一组动作、进行组间休息的时候,拿着手机跟吴倩发消息,天南海北地闲聊,让吴倩不至于坐在电话前面太过无聊。这使得晚上上课的学员频频调侃他。   这位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中年女子姓高,虽然年纪算不上正当青春,但保养锻炼得当,人也是个热心肠,看起来仍旧是活力洋溢。   “小宋,你今晚可是心不在焉啊!是不是想女朋友啦?”   宋长河还没开口,旁边的教练同事倒是起哄了:“高姐,看破不说破,免得有些人要害羞咯!”   “大小伙子害什么羞,早点把结婚纳入日程,到时候请我们这帮学员去吃大餐!”高姐一边拉着划船机,一边说道,“为了减脂可是好长时间没吃点儿好东西了,总得有点盼头。”   “好家伙,高姐你为了顿饭,煞费苦心啊!”   “宋哥赶紧的,咱们那么多会员,就指望着你这顿宴席解馋了,哈哈哈……”   笑声中,大家锻炼“撸铁”的兴致也变高了。   宋长河并不介意这种调侃,一切关于他和吴倩的善意玩笑,他都不会生气,甚至还有些高兴。自从与吴倩相识、相恋之后,他挣的每一笔钱、做的每一个计划,都与两人以后的婚姻有关。唯一瞒着吴倩的事情,大概就是那个“水泊梁山”的群聊内容,吴倩知道他在群里跟人讨论“灰色正义”的事情,却并不知道群里的人会去模仿、实施行动。   不过,宋长河划出的底线——绝不违法犯罪,也是为了吴倩,他不能因为这种个人在“道德洁癖”上的追求而影响到自己这个小家庭的未来。自从两人在一起之后,宋长河从没有过任何让人不踏实的言行,更不曾像健身界一些不靠谱的坊间传闻那样、与女学员纠缠不清眉来眼去,所以吴倩对他非常信任,对他平日的生活并不会有过多的干涉。   就是因为这样,宋长河就更加珍惜这个女朋友,不能允许有人影响自己的恋情,也不会容忍一切给自己和吴倩添麻烦的人。甚至他这次决定对岳秋出手,其实也是与吴倩有关。 第147章 上当受骗   倒不是说岳秋曾经与他或者吴倩产生过什么交集,而是因为岳秋这个人所做的事情,令他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人自在逍遥地做着坑害别人的事、而不受任何惩罚。   那是他们两人走到一起之后,吴倩第一次过生日。宋长河提前两个月就开始在网上搜罗礼物,几乎搜遍了一切与吴倩的爱好相关的关键词,偶然的一次,看到有一家网店在卖动漫的周边产品,其中有一件衣服,是吴倩特别喜欢的一个角色同款。   如果单单只是这样,倒没什么稀奇的,毕竟cosplay也算是年轻人中的流行文化之一了,动画影视角色的造型服装虽然订制繁琐、但也不是找不到。可宋长河看到的这件衣服,是有那位日本漫画家亲笔签名的,这可是非同小可,能让这件衣服的价值翻上许多倍。   那时的网络购物还不似如今这般发达便捷,能搜到这样的稀罕物,对宋长河来说简直是惊喜。虽然这件衣服的售价对于当时刚刚工作不久的宋长河来说十分昂贵,但看到购物页面上显示的“库存:1”,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下单了。   由于店家说自己还在国外,要等把东西带回国之后才能发货,宋长河着实是忐忑不安地等了好久,再三向对方确认,得到了对方“肯定来得及”的承诺,又待到看到了国内快递发出的物流信息,这才算是踏实下来。   拿到包裹时,已经是吴倩生日的前三天了。衣服上金色马克笔签下的名字飞扬肆意,宋长河特意去网上搜到了那位漫画家的签名字体来对比,确认一模一样,这才小心翼翼地把衣服精心包装起来,又在礼物盒的里面附上了卡片,写着长长的浪漫祝福语,然后又兴奋又紧张地期待着吴倩拆开礼物那一刻的表情。   “一定要把那个画面拍下来,作为我们恋爱的纪念。以后每年的生日我都要拍。”这是宋长河想的。   ……   可惜事实并不如他所愿。   吴倩打开礼物盒的时候,先是檀口微张,脸上现出了一种惊讶,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微微皱了皱眉,把衣服从盒子里取出来,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哭笑不得地转头望着宋长河,说道:“大傻子,你从哪买的这东西?”   “啊?”   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举着相机准备拍照的宋长河愣愣地不明白是咋回事儿。   “不便宜吧?”吴倩接着问道。   “额……啊……那个……”宋长河意识到应该是哪里出了问题,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对一向节俭的吴倩说实话。   吴倩看到他那副模样,无奈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摇了摇头,又看到了衣服旁边的卡片,拿起来仔仔细细地读着,读完之后扭头搂住宋长河,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谢谢亲爱的。”她仍然笑着。   宋长河的心思还停留在那件衣服上,想要发问又怕影响了吴倩的兴致,还是吴倩看出了他的纠结,直接把衣服摊在他面前,给他讲解起来。   “你啊,就是不懂动漫的名堂。这些周边产品,都是需要作者和出版方授权才能生产的,而这部动漫的官方从来没有授权过任何跟服饰相关的东西,所以一切衣服啊鞋子啊什么的,都是侵权的盗版。”   “但是,这,这上面有签名,盗版也挺有价值吧?”宋长河还没完全明白过来。   “傻啊你,”吴倩被他气乐了,伸手点着他的脑门,“如果你是作者,有人拿着一件你从未允许过、却被别人打着你的旗号用来赚钱的东西,找你来签名,你给他签吗?这签名肯定是假的啦!”   “啊……”宋长河心里凉了大半截,他已经懂了其中的名堂,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等了两个月却落得这么个结果。   看到宋长河这副模样,吴倩又去拧了一下他的耳朵,把他手机拿起来,嘴里嘟囔着:“我看看,这骗子骗了你多少钱……”   宋长河想阻拦已经来不及,被那个四位数字惊呆了的吴倩眼睛都瞪圆了,凝着眉毛就训他:“笨蛋!趁着还有时间,赶紧申请退货!”   “可是……我没准备别的礼物给你……”宋长河纠结的是这个。   吴倩挥了挥手里的卡片:“我有这个。”   然后又亲了宋长河一下:“还有你这个大傻子。”   “足够啦!”她笑得仍然很好看。   ……   宋长河确实是吃了不了解这些文化领域的亏,加上他并没有娴熟的网购经验,所以被人骗了。他按照吴倩教的方式,去网上搜集了一圈,果然找到了同样有人在这家店上当的经历。   这下他彻底死了心,由于懒得节外生枝,他并未找卖家对峙,而是立刻申请了退货,原本是很正常的网购流程而已,却没想到申请被卖家拒绝了。   这下他才开始将搜集到的证据列出来,发布到网购平台,由于骗局被拆穿、到嘴的鸭子飞了,卖家恼羞成怒竟然直接给他的手机号发短信来进行辱骂。   “没钱的穷鬼还学别人买名人签名?”   “不识货的乡巴佬!”   “你是哪家雇来的黑子?给你多少钱啊,这么卖力地给老子抹黑?”   为了先把钱拿回来,宋长河并不争论,只是将卖家所有的言行通通提交给了平台客服,虽然经历了波折,但还是成功拿到了平台的裁决结果,成功退了货。   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金钱上没吃亏,自己也算是花精力买教训,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在吴倩生日当天为她送上一份满意的礼物。就像他的“道德洁癖”一样,在纪念日、仪式感这方面,他也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强迫症。虽然他又用心为吴倩挑选了一件不错的礼物,但“补”的就是“补”的,无法与真正的生日礼物完全对等,更不用说那份已经错过的“惊喜”感觉。   好在这遗憾会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被封存在内心的角落里,不会整天在宋长河的脑海里盘旋。直到两个礼拜之后,有一次吴倩在健身房里陪着宋长河健身,在宋长河举着杠铃做深蹲时,他的手机响了。   吴倩举着手机给他看:陌生号码。   大概是快递或者外卖,他示意吴倩帮他接一下。   “喂?”   “哟,就是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买了东西又退货是吧?你个贱货,买不起就别买,穷鬼还想学别人奢侈……” 第148章 宋江出手   为了让宋长河听到对方说的话,吴倩接电话时开的是免提。在宋长河放下杠铃、抢过电话准备还击时,对方已经在一通污言秽语之后把电话挂断了。   吴倩阻止了宋长河打电话骂回去的念头,她觉得跟这种人较劲是很不值得的行为,反正对方也就是打电话骚扰,把号码拉黑不就行了?更何况,对方是知道宋长河的收货地址的,谁也不知道这种人的下限在哪里,万一他继续搞出些令人恶心后怕的事呢?   “我怕他?”彼时的宋长河血气方刚,一身沟壑分明的肌肉线条,还在不久前的一个小型搏击比赛中拿到了冠军,还真的不怕任何野蛮的行为。   “你就是个大傻子。”吴倩笑着安慰道,“你练这么好的身体难道是为了跟别人打架的?就算你把他揍一顿,到时候还得赔钱,说不定要进警察局,你值得吗?”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宋长河自然是听吴倩的,但是他又不能允许自己就这么善罢甘休——女朋友的生日已经因为这种人留下了遗憾,更别说这人还当着自己的面骂了自己的女朋友。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宋长河搜遍了一切跟这家网店有关的信息,包括各类网友的差评,以及上当了但已经过了售后维权期的人在其它平台的议论,然后不停地向网店平台投诉,他甚至还将这种冒充签名的行为举报给了被冒充的明星本人。在如此铺天盖地的攻势之下,这家店被平台彻底封停。   由于店老板在被投诉的过程中,为了保住店铺而使用了一些账号刷订单、制造虚假好评,反倒是被宋长河顺藤摸瓜又查到了对方的另外一些信息。   利用这些资料,宋长河追查到了这个店老板重新开的店铺,然后再次罗列证据将新店投诉到了关闭。   他特意申请了一个虚拟电话号码,给他查到的店老板的三个电话号码分别打了电话。   “不管你开几家店,我都能让你开不下去。”   直到这一步,想象一下店老板后背冒汗的模样,宋长河才算是觉得出了口气。天知道他为了这些下了多少工夫,但直到这一步,他也不知道这老板姓甚名谁,他能摸到的信息也就这么多了。   因此,他才会震惊于TripleH在短短几天内调查出的信息量之大。   ……   也是从那时起,宋长河便对这些在网上售假的人深恶痛绝。而且这个岳秋对于虚拟形象尤其是女性形象的不尊重,让他再次联想到了那个对吴倩出口成脏的老板。   要不是有些信息对不上号,他几乎都要怀疑这是同一个人。   “不能让这样的人嚣张下去。”他暗自下定决心。   不到半个月,岳秋突然发现,自己的店里开始收到了许多退货申请,除此之外,一些非常便宜的手办配件的订单,则在买家收到货的当天便“确认收货”,然后紧接着便是一记差评。   岳秋并不是特别在意。这种事情,虽然处理起来劳神费力,但不至于让他伤筋动骨。   他也自有一套处理方式:“甩锅”给同行。对于网友在评论区提出他售假的质疑,他通通说是同行店家来黑他,甚至指名道姓地说了几个平日看不顺眼的店名。   反正大家私底下的确有人做这种事,互相扯皮起来根本就说不清楚。   除此之外,他还说买家是想以假换真——经常网购的都知道,在一些假商品泛滥的高危领域,有很多人会在网上买个正品回去,再申请退货,退的时候再把自己在别处低价买的假货给退回去。一旦正品卖家因为出货量大或是别的原因,粗心没有发现假货,这个买家就赚到了。而那个被退回去的假货会被店家当做真货再卖掉,倒霉的只有店家的口碑或者是新的买家。   作为一个常年售假的人,岳秋对这其中的门路清楚得很。他专门留了一个将正品打包的视频录像,只要平台介入,他就说自己寄出去的是正品,退回来收到的确是假货,如果买家没有自留一个开箱视频来证明收到假货的话,只能吃个哑巴亏。   ……   总之,他的应对方式不止一种,除了从他这真正下过单并且懂得鉴别真假的人之外,看客们是没法从这种一地鸡毛的局面中分辨是非的。   只要能糊弄过去,这种波折最多也就是在圈子里激起一点水花,等到平静之后与最初不会有任何分别。   但很快,岳秋就感觉到了压力。   因为有人开始在部分手办模型的论坛圈子里带另一种节奏:这家售假店铺的老板,就是那个在网络上说自己带着女性人偶进浴室的“变态”。   一直以来,岳秋在网络上有三个互不相干的身份:炫耀自己盗号经历的缺德者、展示对手办的畸形情怀的变态、模型店的老板。   一旦前两者的身份与店铺联系到一起,肯定会影响生意,尤其是购买手办的顾客,一定会介意他的第二种行为。   他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能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好在对方只是在怒斥他的行径,却并没有放出直接到证据。   这倒不是宋长河不想放证据,而是TripleH并不曾将调查的全过程告知他,想来应该也用了不少见不得光的手段,这反而成了限制他发挥的因素。   这种联想足够让喜爱手办的人感到恶心,面对种种声讨,岳秋竭尽全力地反驳着,但相信的人并不多,他的生意已经明显受到了影响。   甚至有些被他蒙蔽多年的老顾客也惊讶地向他提出了质疑。他当然是全盘否认,但这些老顾客们直接说:“那你可以告那个人诽谤造谣啊!”   这算是戳在了岳秋的肺管子上,因为他是全世界最清楚对方没有造谣的人,要是他去追究对方,对方一下子把证据放出来,把自己给彻底栽进去了怎么办?   心虚的他当然不能走到这一步,但这支支吾吾等于是坐实了对方的说法,老客户们也瞬间就炸了锅,骂声四起。   可这情况好奇怪,对方说出了别人不可能知道的事,却迟迟不放出证据,难道是要向自己要挟什么?岳秋想不通。   他只是觉得这种连敌人是谁都弄不清楚的感觉十分令人恶心。 第149章 希望,绝望   随着事情在网上越闹越大,渐渐开始有和手办模型圈子无关的人参与到声讨中来,尤其是很多年轻的姑娘。   这些女孩子虽然不买人偶玩具,骂的再多也不会让岳秋掉一块肉,但她们声讨的角度却更严肃、更一针见血——说直白点,岳秋毕竟是因为无法从现实中得到他人尤其是女性的关注,才转而拿人偶模型来代替,但人偶代表的同样是有形象、有性格、有脾气甚至有尊严的人物,只不过是虚拟的而已。   也就是说,岳秋对人偶所持有的那种多少有些病态的情绪,只是对女性的情绪投射而已。这种极其恶劣的、近似于物化的不尊重,如果放到现实中的人身上,对方一定是无法接受的,恐怕就连对方的家人或者男朋友也要愤怒地对岳秋举起拳头来。   也许是有人意识到了用“廉耻”“道德”去谴责岳秋这样的人是无效的,大家声讨的方式渐渐变了,变成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的默契,但“感同身受”似乎是在面对无法制裁的恶人时最好的办法。   “猜猜那些曾经被迫注视着你的漂亮小人儿们,现在正深情款款地看着谁?”   “模型们当初目光中满是厌恶地看着你的一身赘肉,现在可是身心愉悦地陪伴着新的主人了。”   用的仍旧是近似于物化的手法,但好在说的是模型,大家心里也不会太难以接受,可岳秋却是实实在在地难受了。   这些言论不带一个脏字,却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考方式。岳秋一直以来全都凭借模型来获得成就感、存在感,认为自己玩过了再丢给别人玩,是自己的成功;可看了这些话之后,他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了画面:那些虚拟角色们皱着眉头、嫌弃他,却在终于有机会离开他之后与其他人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这画面禁不住他多想,越想越清晰,越清晰就越难受,他甚至觉得再这么想下去自己会因为胸口的气闷而窒息。小时候的优越感,在渐渐消失之后,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种替代的方式,如今却又被人给戳破了幻想的泡泡。   不仅如此,就连他父母的店铺,也被网友扒出了与他的联系——儿子教育成这个样子,父母当然要承担责任,于是那几家店面的人气很快就冷了下来,甚至会在每天早上从店门口的墙和地面上发现烂番茄、菜叶子和砸碎的鸡蛋。   ……   【TripleH】:“老哥,不太给力呀!”   在岳氏父母终于罕见地在家里冲岳秋大发雷霆的时候,宋长河这边也收到了来自TripleH的消息。   【宋江】:“不给力?怎么说?”   【TripleH】:“这几波炒作下去,虽然弄得网络上声势浩大,看着挺热闹的,但岳秋也就是少挣点儿钱而已啊!他那店里本来就是低成本的盗版,按正版的价,只要卖一个就几乎能挣回五个甚至十个的本儿,生意再差也饿不死;万一破罐子破摔,干脆降价明着卖盗版,说不定销量还更多了。至于骂声嘛,他本来就不出门见人,再加上过不了多久网友就有新的热点去骂了,你总不可能天天给这垃圾买热搜吧?”   【宋江】:“觉得场面太小了?”   【TripleH】:“不,场面是挺大,但伤害小啊!这段时间以来的操作,最多也就惩罚他卖盗版、侮辱人恶心人的这点儿破事儿,别忘了他盗号毁号的行径,可是逼死了一个人来着。”   【宋江】:“忘不了。我还有后手。”   【TripleH】:“愿闻其详。”   【宋江】:“都说了就没意思了。我只能说,他当初给了白咖啡虚假的希望、又残忍毁掉,那么他也得尝尝这个滋味。人在抱有希望的时候,绝望对他的杀伤力才足够大。”   ……   TripleH果然是十分了解网络风向,不过几天之后,新的热点话题就已经占据了大家的全部注意力,有些不经常上网的人甚至压根都没来得及知道关于岳秋的事。   岳秋面临的压力也就理所当然地小了很多,走了旧客户,还可以再慢慢积累新客户。但凡是愿意给模型花钱的人,只要买起来就没有尽头,抓住一个就等于有了好多笔订单。岳秋在被父母痛骂之后,也蔫头耷脑地保证好好做生意,不在外面乱惹事。   他已经打算重起炉灶,旧的店不要了,重新注册一家新店铺,至于在网上胡作非为、损人不利己的两个身份,也弃掉不用。这样,他可以从零开始,继续卖盗版赚钱。至于其它方面是不是真的改过自新了,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现在令他发愁的,就是要开张新店该如何打响招牌。   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   在一个闲置物品交易平台上,他偶然间刷到了一条挂售信息:一款已经绝版多年的某动漫形象手办。这个形象在当时那部动漫中并不是主要人物,却因为极具魅力的人格设定吸引了大批拥趸,这让出版方最终决定破例为这个配角中的配角发布一款模型。   模型在国外一上市就被一抢而空,流传到国内的数量甚少。虽然粉丝无数次向出版方要求再版,但作者认为配角就是配角,不能抢主角的风头,因此拒绝了复刻发售的建议。可这样的举措并未让主角的模型销量有什么变化,反而使得这款配角模型彻底成了千金难求的珍藏品。   岳秋也是这款手办的喜爱者之一,就在上个月他还在二手交易平台上发布过求购的帖子,可惜也只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这是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别说国内,就算是国外,模型手办也只能算是个小众圈子,国内的盗版市场更是没有建立起来。等到盗版玩具厂下海的时候,已经是新一代角色形象的天下了,没人会去做老玩具的盗版。因此,这个在网上挂售的手办,一定是真的。至于岳秋搞过来之后要不要做盗版,他还没来得及考虑。   几千块的价格,买一个甚至不能动弹、只能做摆件的模型,在很多人眼里绝对认为是疯了。但岳秋不一样,他既喜欢这款模型,又急需一个打开新店名气的方式,这个绝版的稀罕物正是最佳选择。   看到这条信息时,对方才刚刚发布了几分钟,岳秋一边庆幸一边打字联系对方,心里想着:一定要先下手为强! 第150章 见面交易   卖家似乎发布了挂售信息后就下线了。商品页面上显示物品不可拍付,岳秋联系过去,对方并没有回音,倒是眼看着商品的详情页面上留言的信息多了起来。   岳秋有些焦虑,要是压根没看见的话倒是没什么,可是他已经看见了,要是没能得到手里,那肯定是要难受好一阵子的。要不是卖家设置了不可拍付,他肯定在看见的第一时间就直接下手了,在这种有价无市的东西面前,犹豫就等于错过。   突然,他发现自己给卖家发出的私聊消息旁的“未读”红字提醒消失了,也就是说,卖家上线了。   他赶忙又给对方发了一条:“诚心要,兄弟开个价,不含糊,立马拍付。”   “你看我账号信誉,绝不骗人,不扯皮。”   消息旁边再一次挂上了明晃晃的“未读”两字。   他X的……   岳秋心里暗暗骂这个“鸡贼”的卖家,挂出来给人看,又不让立刻购买,无非就是想引发大家的争抢,说不定就会有人为了压住别人,喊出个离谱的高价来,那卖家就赚了。   但紧接着,岳秋心下就是一喜。   他发现卖家刚才上线的时候对页面进行了修改,多了一行文字备注:“仅限武州本地,见面交易。”   好家伙,竟然还有这样的要求,这可就一下子筛掉了好多竞争对手。   但是……见面交易?   岳秋皱了皱眉头,这里面就有猫腻了。   东西是偷来的、骗来的、抢来的?又或者真的是盗版的,怕人找售后追责?   当然,也不排除是卖家担心买家玩什么以假换真、到手砍价之类的戏码,想要一劳永逸,以绝“后患”。   要真是后者,倒是可以理解,毕竟人人都想保护好自己的利益;甚至,就算是前者,岳秋也不怕。是赃物又如何?反正不是自己偷的,至于盗版正版的问题,岳秋更是早就想好了:且不说从未听说过这款的盗版存在,他甚至已经打算指着对方的正版说是盗版了。   为啥?为了砍价呗,反正他浸淫此道已久。   出乎他的意料,对方虽然上线时间不太频繁,但并没有吊大家的胃口太久。不过短短三天的时间,在来来回回几次沟通加上讨价还价之后,岳秋就跟对方敲定好了价钱和见面的时间。   在他的心里面,早就盘算出了好多占便宜的戏码,包括打算如何利用这款模型在网上炒作一番、给新店打出名气——卖是不可能卖的,他得留着做镇店之宝,更何况他自己对这款模型也垂涎久矣。所以,虽然他做好了“万一拿到的是盗版,也要照样当正版炒作”的思想准备,但还是让对方尽可能多地拍了照片,在自认为十拿九稳之后,才答应了对方的价格。   就在双方将全部交易的细节都确认好之后,他的社交软件突然收到了一条添加好友的申请。   嗯?   千防万防,难道还是遇到骗子了?怎么着,打算绕过交易平台来搞点儿鬼名堂?问题是本来约的就是见面交易啊!他也还没付钱啊!骗子能骗什么呢?   带着些许好奇,岳秋通过了对方的申请。   ……   又过了三天,到了岳秋与那个叫做“1over131”的卖家约定的时间。   岳秋已经天昏地暗、垂头丧气地生活了半个多月,就连在网上都只敢注册个小号玩耍,是标准的“夹着尾巴做人”。今日难得要出门一次,他特地早早起床,在家里“梳洗打扮”了好久,在自己能穿得进去的范围内找到了一身看起来最整齐精神的衣服,然后在镜子前面认真地照了好久。   只是可惜,由于长期对着电脑屏幕,加上不良的作息和饮食习惯,岳秋那失调的内分泌使得他满脸上布满了青春痘和被油脂堵塞的粗大毛孔,这是怎么遮掩都藏不住的。他似乎也不太介意,反正今天是要带着一个美女人偶模型回家的,除此之外,他还要去出一口恶气,顾不上那么多外表上的细枝末节了。   他本想打车的,但对方把交易时间定在了傍晚时分,而且地点是在武州市中心的知交广场。这地方不仅有大商圈,还有许许多多的写字楼,什么电视台、报社、网络媒体公司通通都在这儿,在晚高峰的时间一向是堵得一塌糊涂。别说他出门之后根本拦不到空出租车,就算有车,也不会有司机愿意往那个方向走。   出于无奈,他只能借助公共交通,可偏偏自己的住处附近没有地铁站,他去挤公交。却没想到,今天去往公交站的路,格外难走。   几百米的距离,对他来说,足够走得气喘吁吁了;但在感觉到疲劳的同时,他察觉到了身边一些细微的反常现象:有许多年轻的姑娘在看他。   “我脸上有东西?”他纳闷地抹了一把,甚至特意把手机镜头举到面前来检查了一番。   有人看他,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小的时候,大家看他是羡慕他的玩具;如今,大家看他是嫌弃他的外型。这一点他知道,虽然内心深处愤懑,却也无奈——对毫无自制力的他而言,身材管理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更何况他压根没有做这个的动力。   可平时大家看一眼之后就会嫌弃地转移掉目光,今天怎么一直盯着自己?他能够从旁人的目光中读到鄙视、厌恶,绝无一丝喜欢之类的正向情绪。   可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要一直盯着我?   这种压抑的感觉,甚至连他赶到车站、等到车、上了公交车,都不曾消退一丝一毫,尤其是他明显感觉到有几束目光就像钉子一样锁在他身上,连换乘了另一路公交车都还如影随形地跟在旁边。   这种感觉就像许多根针在从看不见的地方扎他一样,这里一下,那里一下,让他觉得前后左右每一个方向都有未知的威胁,坐立不安。   就在他已经难受得再也憋不住,打算径直从车上逮住其中一个扎着双马尾、背着双肩包、看起来十分瘦小的女大学生模样的姑娘,准备质问时,对方反而先开了口。   “你长这么胖、这么丑,就别出来恶心人了吧?本来晃来晃去的就容易晕车,再看见你,我都快吐了。” 第151章 身材攻击   岳秋愣住了。   这种话,他在网上经常对其他人说。有的时候,偶然间看到一些女孩子在社交媒体上晒了个人照片,不管认不认识,他都会跑到评论区去评头论足一番。   什么这个太胖了,那个太丑了,皮肤如何差了,就连牙齿不整齐,都要被他拿来大肆吐槽一通,全然不顾晒照片的人可能是在分享一次开心的旅行、一场温馨的晚宴、甚至拿到了某个心仪的名牌学府的录取通知。也许只是在外型上有一点点稍微的不完美,在岳秋这样的人眼中,便足够掩盖所有的优点,不论你的脸上挂着多么自信、多么健康的笑容,都会面临着迎头泼来的扫兴的冷水。   当然,他也不止攻击女孩子,只要在他眼中有可以攻击的点,并且看起来比他弱势,男生也一样会遭殃。   反正只是敲敲键盘而已,随便打几个字,除了花点电费之外,这种针对他人的攻击没有任何门槛。   但岳秋从来没在现实之中这么干过。面对面地攻击人,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这可能遭到对方的还击——毕竟他也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外表;而且,万一把人惹急了,对方要是有个男朋友或者家人在旁边,动起手来,那可大大的不妙。   这又不像网络,用鼠标点一下“下线”,能溜之大吉。   可今天,这样的事还真就发生了,他竟然还是“受害者”。   那个双马尾女生虽然个子小小的,声调却很高,即便车厢里很嘈杂,大家还是都听清了。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盯向了这里。   哪怕是旁边的人不能立刻捕捉到说话的人是谁,但所有人都一眼就知道了那句话的对象是谁——以岳秋的身材,还有他现在涨红了脸,瞠目结舌、手足无措的状态,实在是太显眼了。   他明显感觉到周围皱起眉头的人一下子就变多了,但在这种纷乱的环境下,他无法分辨出别人是对他的外型皱眉,还是对那女生点评别人外型的行为皱眉。   这种从未见过的情况,在一时之间,让他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岳秋的脑中此刻荒唐地闪起了他在网上攻击别人外貌时的情形,那些人是怎么回应的来着?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一是因为紧张、慌乱,二是因为他从不在意对方的回应——“我是来喷你的,又不需要理由,我看你说的话干嘛?”   ……   岳秋吞了一下口水,不管怎样,他不能就这么哑火。刚要开口时,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说了话:“哎,小姑娘,话不能这么——”   是帮自己解围的?   岳秋顺着说话声望过去,是一个站在人群中的大爷,看起来面容倒是挺和善,也是一副语重心长的声调,但话刚说一半,就被人打断了。   “就是!你看看你一个人占了多大的地方!晚高峰这么挤,你上了车,最起码得有三个人被挤下去,没点儿自知之明吗?”   嗯?   岳秋以及所有围观的人都愣了,怎么帮腔的人反而比劝阻的人先开口了?   说话的是个高挑的戴墨镜的姑娘,头发烫成飘逸的大波浪,穿着紧身的夹克外套,看起来酷酷的,整个人好看又具备攻击性,一看就不太好惹。   这墨镜女子跟先前的双马尾站在车厢的两个方向,显然并不是相识的或者同行的,却莫名其妙地结成了统一战线,毫无先兆地朝岳秋开了火。   也许是因为情绪的波动,也许是因为车厢里沉闷的气压,岳秋的气越喘越急:“我——”   “说得对!别人辛苦工作一天了,好不容易才下班休息,你这样的还上来跟别人抢位置,你不害臊吗?一天给社会做几个钱的贡献啊,你也好意思?”   竟然还有第三个人加入?   这次是个穿着笔挺整洁的西装制服的男士,与先前的两位姑娘都没有站在一起,看得出也是互不相干的人,却也向岳秋亮出了“攻势”。   有男性的加入,岳秋好不容易酝酿出的准备反击的气势一下子又泻了一半。他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了,满腔的憋闷无处发泄,揣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死死攥住了什么东西,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上面,仿佛那东西与他有深仇大恨。   ……   这接二连三的语言攻击,看得车上其他乘客也一头雾水。先前那个想出言劝阻的大爷,左看看右看看,有点发懵,想要再开口时,被旁边的人拽了一下——他回头一看,那是一起上车的女儿,正冲他使眼色,大概是想提醒父亲不要掺和这种闲事,以免惹麻烦上身。   大爷没再吭声,旁边的人见状,更不会发声了。   “我求求你,行行好,一会儿到站赶紧下车,行吗?别污染车里的空气了。”双马尾继续说着,但细心的人发现,她说话时声音微微地发抖,似乎是感觉到了一点紧张。   “亏你也好意思出门。”   “你那衣服用的布料都够别人做好几件了,真浪费……”   所有人都沉默地冷眼看着,只有那三个人仍然继续着攻击。岳秋几乎把口袋里的东西攥成了一团,两眼冒火,但这孤立无援的感觉却仿佛有什么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做不出什么行动。   终于有个心善的阿姨忍不住了,可能是不太敢惹那几个“攻击者”,只能委婉地开口劝道:“行了行了,都忙一天了,都忙都累,消消火气,挤一挤也就一会儿的事情……”   岳秋没有听她后面还说了什么,在公交车在下一站停住的时候,他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就猛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连第一个帮他开口的大爷都被顶了个趔趄。   跳下车之后,他才大口大口地深呼吸着,明明四周十分空旷,他却警惕地四下转了一圈,仿佛还在防备有人盯着他。   这种感觉,那些目光,与他小时候享受的太不一样了,他支撑不住。   他没注意到有一个健硕的男子跟着他一起下了车,站在不远处的站台上,正抬头望着站牌,手机屏幕上亮着导航线路图,似乎在查找路线,可眼睛的余光却一直锁定在他的身上。   在缓缓开走的公交车上,另有一个年轻人对方才出言攻击的两女一男道谢,说着“辛苦了”“感谢您几位的配合”“效果非常好”之类的话,那三人有些局促地笑着,大波浪的酷女孩甚至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把旁边的乘客看得越发迷糊。 第152章 社会实验   幸好他已经到了要下车的地方,不然他实在是无法承受刚才车上的气氛了。   现在的周围,一片清静,真好。   上一次被众人所瞩目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初中一年级的寒假,他拿到了限量发售的《魔兽争霸3》珍藏版的游戏套装。从哪之后,好像大家就渐渐有了各自不同的追求,有人喜欢运动、崇拜篮球明星,有人一门心思学习,有人攒钱买随身听,总之大家越来越不把他当回事儿了。   那个游戏现在已经过时了,他也一样。   但只要能拿到那款限量手办——哼!世界还真是小,不知道那个卖家在见到自己的时候,会不会惊慌失措?今天不仅要拿到手办,还要毁掉那个卖家!   岳秋再次紧紧捏住了裤兜里的东西。   还有刚才那些人,别让他知道是谁!不然通通都找机会毁掉!   他正想着,突然旁边冷不丁响起个女孩子的声音。   “咦——他怎么这么胖啊!吓死人了……”   虽然他没抬头,但这几个字眼如针扎一般刺进他耳朵里,他条件反射般迅速地扭过身去,见两个手挽手的年轻姑娘从他身边经过,一个正把头扭回去,另一个则歪着脖子、皱着眉头看他,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你长得好胖好丑啊!天哪!”又有一个声音响起,这次是个成熟的中年女子,说着微微带点口音的普通话。   岳秋彻底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走到哪里都有素不相识的人直接怼到他面前来挖苦他?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这几个人是从哪里出现的。   “哎哟喂,你长这样儿还出门呢?亏你好意思,就你这体型妥妥的三高,估计脑子也不好使,加上这长相,哪家姑娘也不能跟你啊!”   说话的是个突然蹦出来的年轻小伙,梳着一头脏辫儿,绑着头巾,一件宽大的卫衣垮在身上,看起来十分时髦。   小伙一边说着,一边脚底下还跳着街舞的步子,摇摇晃晃地远去时还不忘回头补上一句:“哥们儿,你这辈子算是完蛋咯!”   岳秋猛地冲上前,但根本跟不上那街舞小子的速度,眼看对方跑远,他愤怒地喊了一声:“滚!”   ……   岳秋这一声喊,让车站附近为数不多的人都把目光转了过来,包括那个在站牌前面暗中观察他的健硕男子。   这个人,正是宋长河。   这里虽然是通往闹市区的必经之路,但因为附近有工地在施工,尘土飞扬而且路面也糟糕得很,所以并没多少行人经过,会在此停留的大多是需要换乘车辆的。   这也正是宋长河感到奇怪的地方,因此他一直在盯着站牌研究。在他的设计之中,岳秋今天的出门路线不应该经过这里才对。   没错,岳秋的出行是他精心设计的。   那个在网上发布本地交易限量绝版手办的卖家,正是他。他从来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当然也没有这款手办,在一个月之前,他连那部动漫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但为了摸清楚岳秋的底细,在TripleH的技术支援下,他找到了一个二手交易平台的账号,发现岳秋在不久前曾求购过这个东西。   经过简单的调查,他立刻意识到这东西的稀罕程度,也断定岳秋无法拒绝它的诱惑。因此,他大费周章找到了一个国外爱好模型的网友,这名网友不仅收藏了这款手办,还拍了多角度的细节图。宋长河也是个喜欢钻研各种技术的人,他简单处理了一下那个网友拍下的照片,进行了重新裁剪、调整光线甚至更换了背景,让人以为是他自己拍下的照片。   果不其然,在发布之后,岳秋很快就找上了门——这家伙甚至还重新换了个账号,估计是怕被人扒出身份来,不愿意卖给他。   而宋长河的目的就是将岳秋约出门来,再狠狠地教训他一通。   ……   早在岳秋出门之前,宋长河就已经赶到了他家附近,他和一位信得过的兄弟一起,在周围找了好多位学生模样或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确认对方不着急赶路之后,邀请这些人参加了一个“项目”。   “您好,打扰您了,耽误一点时间,想请您参加我们一个社会学的测试项目。”宋长河说的时候,满脸都是真诚的微笑,还伸手指了一下身旁好兄弟手上拿的DV摄像机。   “是这样的,我们项目组想观测人们在面对陌生人直接对自己施加不同情绪时的反应。有几个志愿者跟我们签了协议,在协议期间,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实验什么时候开始、以及自己会遇到什么。今天,其中一个志愿者会在这附近出现,并且乘车出行,是一个……嗯……怎么说……身材有些胖的男生。我们想让路人对他进行语言上的攻击,尤其是针对身材和样貌的,越直接、越凶狠越好。”   大多数人听到这样的内容时,第一反应都是错愕。   “不用担心,我知道大家都是善良的人,不愿意无故攻击他人。但我们只是单纯地为了试验研究而已,在观测结束之后我们会让志愿者知道真相的,不会让他承受过多的压力。当然,也不能白白辛苦您各位,先送上一点小心意,等一会儿结束之后,还有小礼物给各位。”   宋长河拿出早早在背包里准备好的各式各样的小礼物,虽然价格不贵,但对年轻人还是颇有吸引力的。   “大家可以放松一点、自然一点,就算说不出口,一直把目光盯着那个人、让他觉得不自在,或者在他周围窃窃私语、议论他的外表,就可以了。一会儿他出现的时候,我会跟在旁边暗示大家,也能预防意外情况的发生。”   宋长河的样貌、壮实的身材以及说话时沉稳的语气,都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大家也就渐渐放下了各种担忧,反而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   不仅如此,他还挑出了几个明显兴致最高的人,请他们一起跟着坐上公交车,并且在公交车上制造机会向“志愿者”发难。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岳秋体验体验被“身材羞辱”的滋味,让他充满希望地出门,却在一路上备受煎熬;他越是被激得失控,宋长河就越能将他的心智摧垮。   当然,以宋长河的谨慎,那位帮忙的兄弟也并不知道这件事的全貌,好在他好奇心也不重,出来帮忙完全是因为仗义而已。 第153章 意外摔跤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岳秋在意外的地方下了车,宋长河以及其他几个参与者都跟着在这里下了车。为了看起来自然,这几个人他早就给了礼品,下了车、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之后,便各自离开了。   宋长河对这个“实验”的效果并不是很满意。大概是年轻人抹不开面子、或者实在是参与的人心地善良,也可能很多来拿礼品的人只是想占个小便宜、瞎凑热闹,所以并没有很多人将提前说好的语言攻击、“身材羞辱”付诸行动。   宋长河想象之中的画面,是一群人围着岳秋、指着他的脸群起而攻之,用没完没了、甚至互相之间比着谁的嗓门大的程度来对岳秋的身材指指点点,让他面红耳赤、无地自容,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不到这个程度,不让岳秋寸步难行,这个人怎么能感受到被他攻击过的人的痛苦?你以为在网上骂过了人、只要下线就没事了?报应总会来的!   可现在的情况,却让宋长河有些失望。岳秋虽然被人怼得有些难受,但远没有到要精神崩溃的程度,反倒是临时在不该下车的地方下了车,让宋长河有些措手不及。   他是承受不住路人的言辞、提前逃跑了?还是缓一会儿,避开那些人,再继续“赴约”?   宋长河眯着眼睛,看着满脸涨红的岳秋。而岳秋的目光还锁定在方才那个街舞小子的身上,骂了一声“滚”之后,他的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攥着拳头向前挥去,似乎想拿什么东西砸过去。宋长河看清楚了,他手里攥着的是薄薄的几张卡片似的玩意儿,大概是想到这东西砸不疼人,又或者是舍不得扔,他愣了一下又将手收了回来。   远远地,一辆501路公交车驶来,这正是方才两人乘坐而来的路线。黄色的车灯在夜幕下显得十分刺眼,车辆缓缓地进站,岳秋却一动不动。   不上车?   宋长河越发觉得奇怪了。紧接着,一辆508路公交车在后面进了站。这个车站,只有这两个路线。岳秋没有再站在原地生闷气,反而笨拙地小跑着,朝后面的车奔去。   ……   为什么要坐那辆车?就算改变主意不打算去交易了,也应该是过马路到对面坐车回去才对啊!他到底要去哪儿?   而且……宋长河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交易平台上并没有收到对方发来说取消见面之类的消息。   508路公交车,宋长河很熟悉,因为这是通往女友吴倩工作的报社的路线,其中一站就在报社的楼下。   这车再往前开,就直接到那一片区域了,而且是终点站,在闹市区,宋长河可就没机会收拾岳秋了。   他本来想靠那些路人激怒岳秋,等这个欺软怕硬的货色冲着其中某个弱势的女孩子发难时,他便出手教训——这是最简单的第一方案,没成功,他只能再找机会实施第二方案。   正在他一边紧跟着岳秋的脚步,一边思索眼前情况的时候,突然前面一个人快步迎面跑来,“嘭”地撞在岳秋身上。   这人身材不高,长得可敦实,加上岳秋本身跑得摇摇晃晃,自己这离谱的体重猛地一个不平衡竟然被撞倒了。   那人也是一个趔趄,脚下却没听,一边跑一边扭头拱了拱手,高声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话音越来越远,不知这人是有什么急事。   宋长河离得近,要不是躲得快,恐怕岳秋得栽倒在他身上。   “这一下可得把这孙子摔够呛……”宋长河暗忖,他刚才觉得脚下的地面都震得晃了起来。   不如……宋长河脑子里灵光一闪。   他决定去扶起岳秋,用热心肠的样子借机获取对方的信任——虽然这样会令自己很恶心,但岳秋当初不就是这么骗白咖啡的么?如果能成功获取信任,后面就有更多的发挥空间了。   ……   宋长河走上前,弯腰伸手去拉岳秋的手臂,嘴里说着:“兄弟,没事儿吧?”   就在他的手刚触及岳秋胳膊的一瞬间,他心里忽地涌出铺天盖地的厌恶与抗拒。除了对岳秋此人恶劣行径的痛恨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的职业病。这么说也许不太准确,他并不是当上健身教练之后才讨厌不进行身材管理的人,而是因为过度讨厌甚至憎恶“疏于身材管理”这件事,他才去当了健身教练。   连他自己也承认,自己的这种情绪已经到了很偏激甚至有点病态的程度。这也是促使他选择岳秋作为目标的次要原因之一。   他并不是单纯地歧视胖子或者瘦子,相反,不论走进健身房的人是多么的骨瘦如柴或者过度肥胖,只要愿意进门来咨询,他都会认真地给对方提出建议、甚至量身定做一套适合个人体质的身材管理方案。   毕竟有些人是因为先天的体质原因,又或者是后天生病、用药包括女性怀孕生子等等不同的原因,导致了身材走样,这都不是个人的错。在宋长河看来,只要愿意改变,都是很好的、值得鼓励的事情;除非是生活所迫,每日为了挣钱养家从早奔波到晚,一身疲惫,没有能够塑形、锻炼身体的条件,这种情况宋长河也觉得可以理解、甚至替对方感到心酸。   但如果一个人本来就无所事事,尤其是一个不需要承担生孩子、养孩子压力的青壮年男人,任由自己的生活变得像见不得光的蛀虫一样,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控制力,这是宋长河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的。   就连他在健身工作室的同行们也都说他偏执得像个“变态”,他总是一笑了之。   但天知道此时的他,为了达成目的而被迫与岳秋进行肢体接触时,心里面有多大程度的抗拒。   岳秋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可能是方才接连被人嘲弄、又摔到在地,实在是不顺利到了极点,这时候突然来自陌生人的关心让他的目光中竟然真的流露出几分感激的神采。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个弯腰来搀自己的人,动作僵在了半路,两眼直直地盯着地上散落的东西——那正是岳秋方才从口袋里拿出来、差点当作武器砸人的物件儿,此刻被人一撞,已经散落了一地。 第154章 愤怒肘击   岳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不自然,笨拙地向宋长河道了声谢,然后顾不上起身赶车,而是手忙脚乱地捡取着地上散落的卡片。   不过只有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宋长河还是看清了,那些卡片其实是一个年轻姑娘的照片,但问题是这照片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姑娘没穿衣服,躺在床上或者地板上,摆着各种不雅观的姿势。   除了全身照之外,还有半身的、足够让人看清姑娘的面孔长相。甚至还有几张照片,姑娘的胸前还放着一只明显来自男人的手。   短短几秒钟之内,宋长河的神情由最初的错愕、到惊诧、继而愤怒,等岳秋捡起大部分照片,心虚地扭头看宋长河时,那张脸上的表情已经是阴云密布了。   为了以防万一,宋长河戴了口罩,只露出眼睛和高鼻梁,但仍然看得出目光中透出的煞气。   除了为岳秋这种猥琐下作的行为生气之外,令宋长河的心里涌起骇人的滔天巨浪的原因,是他认出了照片的女主人公:吴倩。   除了自己那一堆关系并不融洽的亲戚之外,吴倩是他从小到大最为亲近、最为了解的女人——把“女”字去掉也同样如此。   他不可能认错。   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岳秋把照片一一收拢,心里面的跌宕起伏是他从来没有精力过的,其剧烈程度让一贯自诩为喜怒不形于色的他都无法冷静。   不可能的。   倩倩不可能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两个人都已经谈婚论嫁了,互相之间的恩爱、默契是不会骗人的,有多少朋友羡慕他们这一对神仙眷侣?   他一向是无条件信任女友的,更别说两人除了工作之外,所有的时间都待在一起。   难道说是以前的照片?在自己认识她之前?   不会的。宋长河摇了摇头,既然选择相信她,就要相信她的全部,包括她对自己讲过的旧事。   他眼中、心中的那个倩倩,不可能做出照片中的那些事。   她一定是被什么人下了套、被迫的、或者另有猫腻。   想到这里,宋长河努力让自己的外表看起来平静,然后拍了拍岳秋的肩膀,想尽一切办法用露在口罩外的眉眼挤出了一个难看却是他所能想象出的最猥琐的笑容:   “兄弟,可以啊,随身带这玩意儿,会玩儿啊!”   ……   嗯?   这一下倒把岳秋给弄了个措手不及,他想过对方一脸厌恶地离开、或者像刚才的那些人一样像看变态一样骂他,唯独没想到会遇到这个反应。   同道中人?   岳秋咧嘴笑了笑:“自己收藏着玩儿的。”   玩儿你大爷!   宋长河心里怒骂,但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手上一用力,把岳秋给搀了起来。说“搀”不太准确,倒不如说是拎起来,他手上暗中使劲,如铁钳般箍住岳秋的胳膊,单这一下,岳秋回家就得疼一个礼拜。   508路公交车已经从两人身边缓缓驶出了车站,眼看追不上,岳秋也不慌了,低头拍了拍身上的土,转头冲宋长河说了声:“谢谢啊!”   倒不是岳秋变得有素质懂礼貌了,而是因为他觉得对方让自己体验到了久违的感觉。手里的照片,就像是小时候小伙伴们羡慕的玩具。他觉得对方表现出的好奇对自己而言是一种追捧,这让他心情很好。   “我能看看吗?”宋长河问道。   “看这干啥,你又不认识。”就算是小时候的玩具,岳秋也不曾轻易分享给陌生人。   “你认识?”宋长河抬了抬眉毛,然后凑近了低声问道,“该不会就是你拍的吧?好家伙——”   “嘿嘿,嘿嘿。”岳秋笑着,脸上的肉把五官挤到一起,并不回答。   岳秋把照片捏在一起,再次往裤兜里揣去,然后伸着脖子往后面看,像是在期盼下一趟508路公交车的到来。   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以及刚才那趟508路行驶的方向,宋长河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这个人渣,难道是要坐车去吴倩的工作单位!?   ……   就算穷极宋长河所有的脑细胞,此刻他也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明是自己在暗中“算计”岳秋,怎么对方手里竟然有自己女朋友的不雅照片?他是冲着吴倩去的,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宋长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高峰时段,508路的车次是很频繁的,过不了多久就会迎来下一趟车,到时候,如果岳秋再上车,他该怎么办?   跟着上车?到了闹市区,他可就没办法收拾岳秋了。但如果不出手,一旦岳秋真的是要去吴倩的单位……   不!不行!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决不能让他见到吴倩!   宋长河相信自己的判断,吴倩绝不会背叛自己,一定是这人渣要对吴倩不利!   再也顾不上多想,宋长河双眼凝视着岳秋,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试图让自己进入冷静而缜密的状态。此刻,车站上以及只剩下他们两人,这个一直扭头看着来车方向的“人渣”,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人已经沉默下来,揣在裤兜里的手慢慢搓动着那一叠照片,仿佛这样可以让他兴奋起来。   隔着裤兜,宋长河能看出他在干什么,想到照片上熟悉的面孔,内心越发地作呕。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下,轻悄悄地靠了上去。   岳秋没有察觉,往来的车辆疾驰着,昏黄的路灯下,一片寂静。突然,在两辆对向行驶的车从车站前飞快地错车而过之后,周围几十米之内在瞬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和路灯——宋长河站到岳秋旁边,装作伸懒腰的样子,抬起了两只胳膊,左右扭动着腰身,然后冷不丁猛地发力!   “砰!”   他比岳秋高出一头,抬着的胳膊肘借着速度顺势撞上了岳秋的侧脸,岳秋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像被撞城锤给顶了一样,大脑中突然就放空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失去力量,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地下倒去。   宋长河没再扶他。除了健身之外,他也是个搏击高手来着,曾经在赛场上成功KO过对手的他,自然清楚如何能在一瞬间让一个普通人失去行动能力。他是故意的。   这是临时想出来的,方案三。 第155章 逆鳞   到下班时间了,吴倩收拾好自己的背包,一边报社外面走,一边翻看着手机:她在想今晚带点儿什么好吃的东西回去。   宋长河的三餐规律跟她不一致,主要是因为工作时间。上午时分的私教工作室基本都是空的,过了中午之后,来锻炼的会员才会渐渐多起来,到了晚上,白天没空的上班族们更是扎着堆来预约教练的时段,宋长河时不时地要到晚上十点钟才能送走所有的会员。   而为了保持身材状态,他自己也必须保证每天至少一小时的锻炼时间,因此回到家的时候可能更晚。为了保持肌肉量,他晚上回家还得加一餐,吴倩怕他吃腻了白水煮鸡胸肉,经常想办法给他变花样。   最开始的时候,她经常带回些烧烤、炸鸡之类的东西,看得宋长河哭笑不得,只能耐心跟她解释这些东西对肌肉、体脂率的影响。渐渐地,出于对男友的关心,吴倩也了解了许多跟健身相关的知识,甚至开始在工作之余自学起来。   在宋长河看来,再过一段时间,吴倩甚至可以去考一个营养师的证书了。   这就是吴倩吸引他的原因之一: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她会毫无保留地努力、付出。   宋长河的家庭条件一般,家里的长辈文化水平也不高,甚至脑子里还是“传宗接代”“男主外女主内”之类的陈旧观念。而吴倩却是个真正的大学生,虽然读的不是什么名牌院校,但要强的她不论是工作和学习都是一副斗志昂扬、积极向上的样子,这令宋长河十分倾心,却令他的家里人十分不喜欢。   原因无他,因为这些长辈们觉得这女孩子“太厉害”。   他们甚至都还没有见过吴倩,只是听了听关于她的介绍,就对宋长河直说了心里的盘算:“这样的姑娘,都有自己的想法,主意多着咧!你娶进门来,我们拿捏不住她,到时候她不听我们的,那岂不是翻了天?”   “听你们的?”宋长河不理解,“她自己能挣钱,我们俩自己能养家,论学历她也比你们高,有什么事儿需要听你们的?”   “不听哪行?”长辈们急得跟他拍桌子,“这样的人娶进门,肯定不拿正眼瞧我们。”   “倩倩有礼貌有素质,不是这样的人。”   “那也不行,咱家就这条件。这种媳妇来了,肯定不在婆家低头,不行。”   “好好的为什么非要让她低头?”宋长河觉得这简直不可理喻。   “她不低头,怎么显出婆家人的地位?到时候左邻右舍要看笑话的。”宋长河记得,说这话的是他的姑姑,婚姻不幸福、儿子也没出息。   “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还如此补充道。   ……   为了这件事,宋长河与所有长辈都大吵了一架。   你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就要把自己吃的苦头再转嫁到别人身上?你们在这种不合理的、荒唐的观念之下,把本可以精彩的生活过成了这个失败的样子,把所有人困在无休止的鸡毛蒜皮和家长里短中内耗,还打算把后代也拖下水?   因为你们的家庭条件有限、生活一事无成,就只能找条件不如自己的人,用来“拿捏”、用来突显自己的“地位”?   一个人的尊严、地位难道不应该是凭自己的本事争取来的么?为什么要靠别人的示弱来获得?   “你不听我们的,有你的苦头吃。到时候,她家里人都不拿你当回事儿。”这是他的家人给他的“忠告”。   “你看,你才跟她谈了多长时间的对象,就已经向着她说话了,这要是日子长了,她不得来咱们家里作威作福?我们老宋家可容不得这样的人。”这是家人给出的“警告”。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看谁都是这样的人。   然而那时宋长河也才彻底走出校园没多久,天真的他,为了“走个流程”,带着吴倩回了一次老家——他想用事实来打败猜想,让落落大方、彬彬有礼的吴倩,用自己的涵养去证明家人的错误。   但事实并不能打败猜想,反而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这样的家人,怎么可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呢?相反,在他们眼中,宋长河带吴倩回来的这个行为,等于是一种“逼宫”示威。他们不仅没有给吴倩一丝一毫的好脸色,反而处处冷落、刁难。那次见面以吴倩勉强忍住所有的委屈而结束,要不是宋长河主动提起,吴倩连一滴眼泪都没当着他的面落下。   没有家人的支持,宋长河的这段恋爱谈得有些辛苦,但好在吴倩并没有计较。两个人一起在武州辛勤地工作,为了未来而努力着,期间所有的苦,两人都互相支持着承担了下来。   ……   宋长河最清楚吴倩为自己的付出,因此他十分珍惜这段感情,也十分珍惜这个女朋友。他不能容忍再有人欺负她、让她受委屈,因此,当他看见岳秋手里的照片时,有一瞬间几乎要完全失去理智,上前用手掐住岳秋的脖子,然后挥起拳头狠狠地砸向对方的眼睛。   但是当他把岳秋打晕在地,再趁着没人将其拖走时,他才发现事情越发蹊跷了。   车站的背面是一片绿化带,有十米宽,沿着马路一直向两边延伸出去。最外面是一排冬青树,后面则间隔开来种了不少高大的树木,底下则是一片草地。   宋长河观察了一下附近,确定草地上不会留下自己的脚印,便将岳秋拖到了绿化带的最深处。这里已经享受不到路灯的照明了,从车站那里的亮光处看这边更是黑黢黢一片,不会有人能轻易发现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要怎样惩治岳秋,只是单纯地觉得做得越缜密、越不留痕迹,就越安全。在岳秋醒过来之前,宋长河用身边带着的旧弹力带捆住了他的双手、双腿,然后才取出那一叠照片,借着手机的亮光,仔细察看着。   这一看,他才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照片中人的脸的确是吴倩,但身体却不是。   吴倩跟着他,也已经养成了锻炼健身的习惯,身材虽然不算完美,但也算是凹凸有致、有很好看的肌肉线条;而照片中的身体,更为瘦弱,肤色也有些过于白皙了,更何况吴倩肩膀上有一小片胎记,在照片中并没有看见。就算是以前的照片,也不可能存在先前没胎记、后来又长出来的道理。   这照片是合成的。宋长河断定,毕竟他也会这移花接木的手艺。 第156章 卷腹   宋长河虽然愤怒,却也知道眼前的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对待岳秋,已经不仅仅是要惩治他对白咖啡犯下的“罪过”了,宋长河更需要弄明白的是,吴倩为什么会被卷进来。   自己针对岳秋的一切布置都是在暗中进行的,对方没理由找到自己;但如果不是有针对性,岳秋拿着“吴倩”的照片又怎么解释?宋长河不相信是巧合。   他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从没露面、只用电脑与他沟通的TripleH。   但是……为什么呢?   这一切疑问,都得从岳秋身上找答案。   正巧在这个时候,宋长河的身边传来一声呻吟。岳秋醒了。   虽然脑袋仍然残留着一些昏昏沉沉的感觉和嗡嗡的响声,可岳秋还是很快就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他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你竟然敢对我做出这种事?   但紧接着,对方口罩上方透出的目光就提醒了他:如今掌握主动权的是对方,自己不再是因为有几张照片就受别人追捧艳羡的角色了。   “别喊,不然我保证你会后悔。”宋长河压低的声音从口罩后面传出来,有一种诡异的气场,就像电影中的反派一般。   “你是谁?”岳秋开口问道。   宋长河蹲在旁边,低头慢慢看着照片,并不说话:他的心里其实也着急弄清楚真相,但却在努力克制,他要给岳秋制造压力。   “你要干什么?”果然,仅仅几秒钟之后,岳秋的语气已经变急了。   宋长河仍然不吭声。岳秋此刻平躺在地上,手脚都动不了,只能费力地伸起脖子,用目光尽力去够宋长河,想看清楚他在干什么。   宋长河看到这幅景象,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火起,恶狠狠地盯着岳秋,问道:“会做卷腹么?”   “什么?”岳秋的脖子仅仅挣扎起来一瞬间,这一开口松了劲儿,整个人立刻就瘫下去了,后脑勺“咚”地一声撞在地上。   “我就不要求你做仰卧起坐了。”宋长河冷冰冰地说着,“来,做卷腹,腹肌发力,把背部和肩部拉离地面,然后缓缓放下去。”   ……   岳秋感觉到莫名其妙,但对方的语气和眼神却明摆着不是在恶作剧或者开玩笑。不过,一般威胁人不都应该拿住什么把柄么?自己有什么短处在这个人手里?   刚才是仅仅动了一下,他已经很累了,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脑子里考虑着这个问题。   “一分钟之内,做五个卷腹,不然就把你今天吃过的饭都打出来。”宋长河干脆利落地解答了他的疑问:没有拿住把柄,完全靠武力威慑。   作为一个健身教练,他对待会员其实并不严苛,就连没有条件来健身的人,不论是当面或者在网上向他咨询,他都会针对对方的实际情况提出简单而合理的建议,就连因病而肥胖到走不动路的人,他也会想出办法来,而且分文不取。   但对待岳秋,他可没有这么好的脾气,虽然一分钟五个卷腹是很容易的要求,但他知道岳秋做不到——他就是想找个理由打上几拳而已。   果然,在岳秋提心吊胆、哆哆嗦嗦地做了三个非常不像样子的卷腹之后,再也起不来了。就当他还在调整呼吸、根本顾不上宋长河嘴里倒数的“三、二、一”的时候,一记凶狠而结实的拳头已经落在了他的腹部。   “啊!呕——”   腹部的剧痛让他惨呼出声,整个人两头弹起来,就像一个虾米一样瞬间弓起身子,而腹中的翻江倒海也将他的惨叫声变成了干呕。   “你做了三个,我帮你做了一个,还差一个。”宋长河说着。   岳秋大脑一片空白,舌头被迫用力伸出来,想吐却吐不出来,想咳也咳不动,肚子上说不出是痉挛还是什么样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他根本顾不上思考宋长河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第二记重拳就已经砸了下来。   “噗……”   这次他真的吐了。   ……   如果岳秋认识一个叫徐正红的高级教师,此刻一定会很有共同语言——徐正红在教室里被举著录像设备的杜文海殴打的时候,也是这般凄惨的模样。   岳秋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眼下这种难受的程度,对他而言,已经是一种濒死的感觉了。   “你特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艰难地从嘴里几个字来,仿佛此刻说话简直是在透支生命力。   两拳下去,看到岳秋这般模样,宋长河心里面掠过一丝爽快,但由于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顾忌,拳头上收了几分力道,因此还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我不跟你废话。”被吴倩这个意外“因素”干扰了心态的宋长河,多多少少地失去了耐心和冷静,“这照片,是怎么回事?”   “照片?”   岳秋的脑袋此刻有点迟钝,但几秒钟之后还是回过神来:“照片是合成的。”   “我知道是合成的,我是问,你为什么合成她的?”   岳秋有点弄清楚状况了,心底里也冒出一股怒气:“他X的,你跟这个婊子是一块儿的?”   “啪!”   来自一个格斗冠军的耳光,可不是轻易能扛得住的。岳秋觉得左侧半边脸都失去了知觉,嘴里一瞬间就涌出了血腥味,连左眼看东西都带雪花了,鼻子也抑制不住地发酸,眼泪立刻就涌出来了。   “里……呜诶……木要拉……”他哼哼唧唧地说着,高高肿起的脸使他口齿都变含糊了,听不清在说什么。   “如果你爸妈没教过你讲文明懂礼貌的话,我今天好好教教你。”   宋长河的目光令岳秋不寒而栗,他一字一顿地:“我重新问一遍,仔细地问,你也认真地回答。你只有一次机会。你为什么合成她的照片,你打算坐车去干什么?”   岳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却被自己的眼泪鼻涕给呛得咳嗽起来。宋长河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刚要发作,突然被旁边草地上闪起的一道光给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岳秋掉在草地上的手机。   宋长河心头一动,把手机捡起来。随着他的动作,手机的抬屏感应使它的壁纸亮了起来,看到之后,宋长河只觉得一股热血彻底涌上了头顶,仿佛眼睛都变红了。   又是一张一眼就能看出是合成的照片:“吴倩”对着镜头笑着,旁边是岳秋眯着眼睛、嘟着嘴巴亲在“她”的脸颊上。 第157章 贴加官   宋长河看了一眼旁边肿着脸哼哼的岳秋,再看了看手机屏幕,胸口起起伏伏。   他就这么沉默地盯着岳秋,而被身体上的痛苦折磨得还没缓过来的岳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正随着对方的情绪而在死亡的边缘游走着。   “你知道她是谁么?”   宋长河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必须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知,知道,吴倩。”   “你们认识?”   “不认识。”   “那你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她——咳咳……她在网上搞我。”   “搞你?”   “就是,在网上黑我,害得我的店都做不下去了。”岳秋是真的害怕了,一句话都不敢多嘴,有问必答。   但这答案却让宋长河越发疑惑了。   “那你今天出门,带着这些照片干什么?”岳秋看了宋长河一眼,嘴唇张了张,却没吭声。   “不说是吧?”此刻的宋长河,是在拼命用理智压制自己将要暴走的怒气,短短几分钟里,他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无数次地对他说着   “一拳正面砸下去,砸在他的脸上”。   他只能努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过分地将关注点放在岳秋对吴倩的侮辱上。   而岳秋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他主动转移了话题:“她为什么黑你?”   “不知道。”   “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招人恨的事,你自己不知道?”   宋长河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整包抽取式厨房纸巾。   岳秋被问得一愣,想起了什么,但眼珠又一转:“这,关她什么事儿?”   宋长河抽出一沓纸巾,慢悠悠地一张一张展开,说道:“所以,你今天带着照片出门,是想去报复她,我没猜错吧?”   岳秋当然不敢承认,但他闪躲的眼神已经给了宋长河答案。   “你做了缺德的事儿,有人出手教训你,你竟然还有脸去报复?”宋长河说着,把一张纸巾平铺着放到了岳秋的脸上。   本能地,岳秋摇了摇头,把纸巾晃动下来。   “别乱动。”   宋长河举起了拳头,冲岳秋示意了一下,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岳秋立刻想起了刚才五脏六腑都颠倒过来的滋味,顿时觉得自己又想干呕了,立刻不敢再动。   宋长河一边说着话,一边一张一张地往岳秋脸上铺着纸巾。   “你说你和吴倩不认识,你做了什么不关她的事儿,那么——那些被你盗号骗钱的人,你认识么?他们跟你有什么关系?”岳秋的脸被纸巾盖住,但明显看到他身体一僵,显然也彻底明白过来:身边这个魁梧的男人是有备而来,而且就是冲着他来的。   “那她,唔——她也不能,呸呸——断我财路……”他一开口,纸巾就往他嘴里掉,说话含含糊糊的。   “断你财路?”宋长河笑了,但这个笑里可没有一丝喜庆的味道,“你断别人生路的时候,你觉得别人是什么感觉?”“我……”岳秋是想问什么生路,然后大概想明白了宋长河的意思,禁不住浑身一抖。   “你说,白咖啡仅有的赖以生存的手段,被你给剥夺了,他心里怎么想?”宋长河继续问,手里还在往岳秋脸上盖纸巾。岳秋的脑门上出汗了,他突然明白了宋长河要干什么,身子猛烈地挣扎起来。“别动!”毫不含糊地一拳,再次砸在岳秋腹部,其力道之大让他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平躺在地上,微微抽搐着。   趁着他不动弹,宋长河从背包里再次拿出一样东西:一瓶矿泉水。   厨房用的纸巾比普通的大、也更厚实,被淋上水之后,立刻紧紧“糊”在了岳秋脸上,不留一点缝隙。“唔!”岳秋立刻发出了闷哼,拼命摇头挣扎,但宋长河已经铺了七八层纸巾,吸饱了水之后既增加了重量也增加了吸附性,仅凭头部的晃动并不能脱离纸张的束缚。   “这叫贴加官,听说过吗?”宋长河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代表着酷刑的三个字。……就算没听过这个名字,岳秋也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了:一层一层的纸铺上来,再淋上水,他的呼吸会被彻底剥夺。“白咖啡家庭条件不好,只能靠自己挣钱,而唯一的挣钱途径又被你给毁了。”宋长河手上机械地重复着抽纸、铺上去、淋水的动作,嘴里轻声说着话,还故意放慢速度。   “我想来想去,你这个人渣的生活条件这么好,要啥有啥,还真找不出有什么东西是你的命根。仔细想想,只能从生命本身下手了,你这种货色,肯定怕死。”   “给你断食断水,让你体验饿死或者渴死的感觉,说实话太慢了,我没那个耐心。“   “把你赖以生存的空气掐断,让你也体验体验被人断了生路的感觉,怎么样?”水从纸张上渗出,流淌进岳秋的嘴巴或者鼻子里,让本就因为窒息而急促地试图呼吸的他立刻就被呛到了,但就连剧烈的咳嗽都不能让他摆脱纸张的束缚……岳秋的心里涌现出无边的恐惧,他终于彻底意识到对方是认真的,是真的打算剥夺他的生命。   他以前的玩具、他那一屋子的模型、包括他还算不错的家境,这些往日维持他优越感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一文不值。   他觉得自己的肺已经不由自主地扩张到了极致,却仍然一点空气都吸不进来;他拼命登着腿,但有限的活动幅度使得他像一条可笑的蠕虫。   “感觉如何?”   大脑几乎停止了运转的岳秋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紧接着就有空气灌进了身体,几秒钟之后他才意识到,面上的纸被人拿走了。眼前虽然有了光亮,但由于缺氧和视觉的不适应,他完全看不清东西,只知道似乎这个人手下留情了。   “我,我错,咳咳……我错了……咳咳……不敢——”   “不敢了?如果今天不是被我撞见,你打算怎么报复吴倩?把这些假照片公开,让她‘社死’,对吧?”宋长河举着手里的照片晃了晃。   “大哥,我,我真不知道她和您有关系,不然打死我也不敢……”   “谁说她和我有关系了?”   宋长河立刻反问,这岳秋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他得撇清关系,让岳秋猜不到他的身份。   “你跟白咖啡没有关系,却仍然有意坑害他。就像我跟他们俩也同样没有关系,却不影响我出手教训你。”他拿着岳秋的手机在对方面前晃了一下,确认面部识别解锁之后,又抽出了几张纸…… 第158章 神秘“中间人”   宋长河的直觉告诉他,自己的疑问可以从岳秋的手机中找到答案。   他一边铺纸、淋水,一边翻看着手机中的内容,嘴里说着:“要不是我撞见,你今天又会毁掉一个姑娘的生活,你这种人,真的会知道错吗?”   “只有你死了,才会停止害人吧……”   他不理会岳秋的挣扎,看着手机,愣住了。还真被他发现了问题所在——从岳秋使用的二手物品交易平台上。   挂售那个绝版手办时,他用了一个很久之前在网络平台还不要求实名制时注册的账号。这个号没有任何购物记录,因此就算有再高明的黑客想查什么地址、手机号之类的信息,也是徒劳。   账号的ID是“lover131”,没什么特殊含义,是他随手用的单词加上系统分配的数字。他打开岳秋手机上的APP,也的确看到了自己和岳秋的对话记录,但翻着翻着,却发现不对劲了:前半段的内容没问题,但是后半段的交易地点却和他定的不一样。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他给岳秋发的地点是吴倩所工作的报社。   这怎么可能?宋长河满脸的难以置信,自己给岳秋发过的每一条消息都经过字斟句酌,而且他对自己的记忆有足够的信心,这肯定不是自己发过的内容。   是有人盗了自己的号?那也不对,就算盗号者能够给岳秋发送错误的地点,也不可能删除掉他先前已经发出去的消息。   正纳闷中,宋长河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这个“卖家”的头像,屏幕一下子切换到了“个人页面”,他低头一看,在经过短暂的错愕之后,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个卖家的页面,的确与他自己的账号长得一模一样,但却并不是他的账号。如果不是从字体上注意到了极其细微的差别,恐怕任何人都难以辨明真假——他用的ID“lover131”,第一个字符是小写字母“l”,而这个与岳秋对话的人,用的其实是阿拉伯数字“1”。   为了把自己伪装得像一个真正的卖家,宋长河特意在处理过的模型照片上用ID打了水印,而这个冒充他账号的人,直接把图片搬了过来,连水印都不用修改。   ……   想到这一点,宋长河迅速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二手交易APP——果然,他用模型“钓”来的那个买家,也并不是岳秋,而是一个ID与岳秋的账号同样非常相像的人。   这不可能是巧合。一定是有一个人,用两个相似的伪装账号,分别与他们两个人联系。   宋长河慢慢翻着对话记录,终于弄明白了这其中复杂而烧脑的关节所在。   由于宋长河并不是经常使用这种交易平台,其实他的经验是欠缺的,发布挂售信息时,他设置了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高价,为的就是让岳秋注意到。果然,他刚一发布,还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就有人直接拍下了。   TripleH早就帮他查到了岳秋所使用的各大平台账号ID,他一看到便认为这是岳秋上钩了,心中暗喜;但实际上,拍下商品的正是那个冒充岳秋的人。而后,这个人用与宋长河相似的ID以及搬运来的图片,重新发布了一条挂售信息,设置了不能立刻拍付,吸引到了真正的岳秋的注意力。   再到后面,他分别使用两个账号与宋长河和岳秋对话,将宋长河发来的消息复制之后发给岳秋,再将岳秋的回话复制发给宋长河。直到两边约定见面时间地点的时候,他才修改了内容。   这一招,宋长河以前听吴倩提过,她的闺蜜就中过招:这个局,适用于同城线下交易、线上付款的商品,骗子分别冒充买家和卖家,约定交易地点;买卖双方见面,两人都以为对方就是跟自己聊天的那个人,卖家把东西交给买家,买家确认付款——钱通过线上平台,进了骗子冒充卖家的那个账户。   至于后面双方发现了猫腻,再来回扯皮追责,也找不着骗子的人影了,反正总有一方要吃亏。   宋长河满脑子都是如何周密地谋划针对岳秋的惩治,却没防备竟然有人在暗处借他的局又做了一个局,这可真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是,宋长河仍然觉得有两个疑问没得到解答。   第一,这个人是普通骗子吗?如果是的话,他肯定会把宋、岳二人当作普通的买卖双方,那他按照常规的骗局套路来做就行了,为什么要修改交易地点呢?如果不是的话,那这个人图的是什么?他又是如何知道宋长河的局的?   第二,宋长河翻遍了这个人与自己、与岳秋的聊天记录,整个做局的过程,从头到尾,没有人提到跟吴倩相关的字眼。那么吴倩是怎么被牵连进来的?岳秋为什么对她会有那么大的恨意?   ……   疑问还没有来得及寻找答案,宋长河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四周似乎少了点什么。   目光四下一扫,他蓦地一下惊得浑身一打颤:少了岳秋的声音。   并不是岳秋不见了,而是他已经不动弹了。   明明是才开春的晚上,宋长河却觉得脑门上的汗顿时就渗出来了。他丢下手机,飞快地把岳秋脸上湿透的纸巾取下——厚厚的一沓,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竟然在不知不觉间铺了这么多层。   想到长期过度肥胖的人往往都有心脑血管方面的隐患,宋长河心里头已经慌了神。他一直跟TripleH说,自己并不打算犯罪,这套用来“贴加官”的道具,是他准备的最接近底线的方案了。   在监控岳秋的时间里,他不得不承认,Triple从某种意义上是对的。仅通过不违法的“温和”手段,并不能让这种人伤筋动骨,更不可能让他为逼死白咖啡付出“应有的代价”。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打算先用现有的方案狠狠地让岳秋知道“怕”。在他经历了濒死、又重获生机、以为自己迎来希望之后,再没完没了地在生活中各方面从精神上去折磨他,让他在无休止的“希望、绝望”循环中崩溃。   他不能接受一个恶意害死了他人的人仍然吃得下、睡得香、继续享受几十年的好日子,但他也不想为这样的人把自己给搭进去。   就算不考虑自己,他也要考虑吴倩。 第159章 敌人的敌人   宋长河最初的纠结,仅仅是要不要对岳秋下重手,下多重的手。原本已经打算彻底地“放长线钓大鱼”,让岳秋在漫长无止境的折磨中崩溃,但岳秋无故地把吴倩扯进来,货真价实地触了宋长河的逆鳞,他才热血上头决定狠狠给岳秋一次教训。   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想要人命。   掀开了滴着水的纸巾,他凑近看了一眼,发现岳秋是真的一动不动了。宋长河觉得头皮都炸了,他忙不迭把双手交叉按在岳秋胸口,用力压下去——作为健康行业的从业人员,关于急救的东西他也是经过专门培训的,基础的心肺复苏是没什么问题。   但此时此刻,他的手虽然机械地按压着,没有停,脑子里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真的必须做的话,他会给岳秋做人工呼吸吗?   这个念头让他恶心得浑身一哆嗦。   好在他还没来得及得出答案,岳秋的喉咙里突然猛烈地咳了一声,喷出一小股水来,紧接着胸口也恢复了起伏。   宋长河舒了一口气。   目的达到了。他想着。   没出人命,但岳秋也体验到了濒死的绝望。等他发现自己活过来了,会不会欢天喜地感谢上苍?当他为自己重获新生而欣喜时,宋长河还会继续送上无休止的折磨的。   今天应该到此为止了,不然恐怕会出大事。宋长河看了一眼仍然昏迷的岳秋,开始收拾自己的背包。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弄清楚关于吴倩的事,但显然今天不适合继续拷问下去了。   他把那些假照片装进包里带走,也把岳秋手机壁纸给删掉了,然后在短信界面打了一行字,把手机扔在岳秋身上。   “别再让我知道你干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不然就不像今天这么简单了。”   ……   宋长河当然不知道,岳秋搞出这些照片的名堂是由于一通电话,就在那个两头冒充的交易“中间人”分别与他们双方敲定交易时间的那天晚上。   原本的电话已经被人肉搜索出来,愤怒的网友们早就把号码给打爆了,完全无法正常使用。岳秋注册了个新号码,这个新号码还没什么人知道,他只是用来点过外卖而已。   电话响起的时候,他压根都没看屏幕上的号码,还以为是外卖骑手打来的。   “岳秋是吧?”对方的第一句话就让他一哆嗦,几乎从电脑椅上跳起来。   “你是谁?”   “别紧张,我是来帮你的。”电话对面的嗓音非常低沉,听起来真的不像是来帮人的,倒像是电影里的反派。   “帮我?帮什么?”   “你是不是跟一个人约了见面交易模型?”   岳秋心里“咯噔”一声,他已经吃够了人肉搜索的亏,这个打电话的人难不成也是个中高手?要不是担心惹怒对方,他已经想要挂电话了。   “啊?模型?额……”岳秋的脑子根本来不及运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支支吾吾地拖延着。   但对面似乎没什么耐心:“我直说了吧,你们见面的地点在市中心知交广场的报社门口,交易的东西是一款日产绝版手办,没错吧?”   “你……”   “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你这段时间吃的亏,都是这个卖家做的。”   岳秋愣了:“什么意思?”   “这个卖家叫吴倩,是在报社工作的。就是她,前段时间扒出了你的信息,放到网上去,引导其他人攻击你。”对面的人顿了顿,“你不信的话,一会儿我可以给你发几张图,能证明最初的发帖人就是她。”   “什么?!那她这次约我交易——”   “哦,这个你放心。这还真是冤家路窄,她是真的要卖手办,而且好像并不知道买家是你。”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在查你的信息的时候,碰巧发现了你新注册的交易账号。吴倩玩人肉搜索的技术还是我教的,这点事易如反掌。”对方很有耐心,这一点倒不像是个反派。   岳秋觉得自己冷汗又冒出来了:“你查我……干什么?”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想看看能不能跟你交个朋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岳秋感觉对方说话的时候有点咬牙切齿。   “敌人?你和吴倩吗?”岳秋问。   “对,你和她不也是么?”   “等会儿等会儿……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她丈夫。”   ……   岳秋的脑子是真转不过来了,短短几分钟的对话,信息量实在太大。   一个与自己素不相识的女子,费尽心机人肉搜索,毁掉自己的生活,又阴差阳错地即将与自己在线下进行交易;而女子的丈夫,却声称与她是敌人,要和自己交朋友?   “为什么?”他问道。   电话对面沉默了片刻,不知是不想说还是不知怎么说。   这个反应,反而让岳秋猜到了什么。   “难道……”   “这个婊子,把我坑苦了。”对面开口了。   果然。岳秋暗忖,干脆闭口不言地听故事。   “她拿着我挣的钱,没完没了地买这些破烂玩意儿,一个比一个贵。一开始想到她喜欢,我就没管,直到不久之前,我才突然发现,这些模型虽然挺贵,但真正加起来的总价连她花掉的四分之一都不到。”   “我质问她,她就跟我撒泼耍无赖,我就开始调查她。但这个婊子跟我学了点儿技术,还挺会反侦察的,我费了好大的劲,终于确定她在外面养了小白脸,甚至可能不止一个。”   “我虽然没挑明,但估计她是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开始跟我玩转移财产的招数。我就是当初太信任她,把自己的房子什么的都放到她的名下,挣钱的事儿都是我在忙,她就整天在报社浑水摸鱼,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现在,你明白了么?要是真让她把事情办成了,老子辛苦这么多年可就全都便宜她和那个小白脸了。这个婊子很会笼络人心,每天演得像个好人一样,包括她找你的麻烦,都是在维持她那个‘正义’的人设,遭殃的人可不只你一个。现在身边的人都被她给骗了,连我自己家的亲戚都向着她说话,换作是你的话,你能忍?” 第160章 利令智昏   岳秋大概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但仍有不解之处:“你既然已经知道她出轨了,直接起诉离婚不就行了?”   电话的对面传来一声苦笑:“要是真那么简单,我就不用发愁了。当初教会她的东西,现在全都成了给我设置障碍的手段。我虽然摸到了不少端倪,但真正可以作为起诉的依据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全都被她把痕迹清理干净了,让人无从查起。这要是打起官司来,说不定别人还会觉得是我无理取闹、有妄想症。”   “那你找我也没用啊。”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对方的语气再次从发愁、颓废变成了阴沉,听得岳秋心头一震。   “什么忙?”   “既然我找不到证据,我就制造证据。”   “制造……”岳秋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字,渐渐地就想歪了,“你是想让我跟她……”   对面“噗嗤”笑了:“想什么呢?你觉得可能吗?她养的小白脸可比你好看多了。”   岳秋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揭了短,一张脸涨的通红,却又不知该如何反击。   好在对方并没有兴致在这种话题上浪费时间,直接替他解了惑:“准确的说,是想让她周围的其他人,以为你和她有一腿。”   岳秋越发迷糊了。   “再具体一点,就是要先搞臭她的名声,等到周围的人都不相信她的人设了,她自然会越来越狼狈。而且,她也不确定我手里究竟有没有不利于她的证据,到时候她为了弥补自己潜在的疏漏,肯定会露出越来越多的破绽。我要让这个贱人彻底身败名裂!”   “身败名裂”这四个字,对方说得咬牙切齿,仿佛是恨吴倩恨到了骨子里;而恰恰是这四个字,引起了岳秋的共鸣——那个最初爆料揭发他身份的人,不就是想让他身败名裂吗?   “怎么做?”他开始感兴趣了。   “弄几张假的照片,随便找些不正经的那种,把脸换成她的。她不是约你在工作单位碰面吗?正好,让她的同事都看见!”电话对面的人说话时带着阴森森的笑意,仿佛已经看到了这样的画面,心里面十分爽快。   “就这样?”岳秋还以为会有什么高明的手段。   “当然,听起来很简单,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些事,其实我自己也能做,但我需要一个陌生的男性角色去扮演这个让别人产生误会的对象。她精明着呢,我不能让她抓到把柄说我人为地制造‘伪证’,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我和你之间会有联系——毕竟卖手办的事儿是她自己主动要做的。嘿,真是天意,你说怎么这么巧,她刚坑了你,转头就刚好要把东西卖给你。这贱人眼光倒是不错,屯下的模型全都是有价无市的绝版货,当初买的时候不贵,但现在估计全都卖掉之后都能在郊区买套房子了。他X的,当初要不是我……”   对方说着说着,跑了题,还是岳秋打断他把话题拉了回来:“那……我有什么好处?”   ……   “你现在最需要什么?”对方反问。   这倒把岳秋给问愣住了,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感觉自己需要很多东西,却又不知道从哪说起。   反而是电话另一头的人似乎比他更清楚答案,直接替他说了下去:“反正我也不指望能保住全部的财产、让吴倩净身出户,但只要她足够得惨、损失得比我多,我就达到目的了。我知道你是混模型圈子的,不管你混真的混假的,想东山再起,手里多点压箱底儿的货总没坏处吧?”   岳秋心头一动:“难道……”   “实话跟你说,吴倩手里除了这次要跟你交易的那一款,同样档次的绝版货还有七八个,都是我当初从国外带回来的。只要你帮我办妥了这件事,这些都是你的。”   对方从头到尾有什么就说什么,毫不含糊,岳秋产生了一种“自己再犹豫反而显得不爽快”的感觉,更何况,对方开出的条件的确不错,而自己只要去散布几张照片就行了,还能顺带体验一波报复的快感。   岳秋强压住自己的心动,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让对方拿出证据来,证明刚才电话中所说的一切,缺一不可。   对方倒也不含糊,直接在岳秋惊讶的目光中找到了他正在使用的QQ号,发来了不少截图。图片的内容很多,大致就是通过关联手机号来证明吴倩所使用的社交账号正是当初放岳秋“黑料”的,包括吴倩疑似的“相好”使用的账号,也在岳秋被人肉的帖子里煽风点火地发布了不少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绝版手办的照片,有几个是连岳秋都没见过的。   他特意去搜索了一番,确如对方所说,这些东西价值可不菲。   而他也看到了吴倩的照片,眼前一亮——这姑娘长得还真是不错,如果真的能够……   他的思绪再一次走歪了。不过,好在有了利诱在前,对岳秋来说,“美人”倒是可以往后放一放。他略一考虑之后,便答应了对方的条件。   岳秋经常给自己的模型拍照,然后把这些模型合成到一些真实的场景中去,让模型在照片中看起来好像有真人大小。所以,在处理照片这件事上,他算是轻车熟路。为此,他还特意买了个能打印相纸的小设备——毕竟这种照片总不能到外面正规的打印店去处理。   除此之外,他还专门给自己也弄了一张照片,就是自己在亲吴倩的脸,用作手机壁纸,以满足自己某些猥琐的念头。   ……   他十分期待吴倩见到自己时的表情——这个贱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约来的买家正是被自己毁了生意的人吧?那一瞬间,她的脸上会怎样?是惊讶、是害怕、还是什么别的?到时候,只要自己以吴倩男朋友或是情人的口吻、指着吴倩一通臭骂,然后借着对方的还击、在争吵之中一个“不小心”把照片散落一地,啧啧啧,想想就兴奋。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一出门就碰上了这么多与自己为难的陌生路人,又被吴倩的“姘头”给撞上了。   晕晕乎乎地躺在草地上的时候,岳秋心里暗骂:他X的,这个肌肉发达的憨货,吴倩的老公肯定是不敢惹他才找老子来出面,被当成枪使了…… 第161章 直接对话   【宋江】:“收工了。”   【TripleH】:“结果如何?”   【宋江】:“教训了他一顿,我估计他这会儿正庆幸自己活下来了。让他先高兴两天,等接下来的精神折磨不断袭来之后,看看他还有没有足够的欲望活下去。不过——过程有点波折。”   【TripleH】:“波折?”   【宋江】:“查岳秋的事,除了你我二人,还有谁知道?”   【TripleH】:“没人知道啊!扒一个渣男骗子的底细而已,我还不至于需要求助别人。”   【宋江】:“那个竞赛网站呢?”   【TripleH】:“那更没什么关系了。参赛的人都是在完工之后才会将自己所做的事情用文字描述提交上去,主办方会想办法核实的。在你完成之前,谁也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要对谁出手——等等,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有别人知道了?”   【宋江】:“准确地说,是‘提前’知道了,甚至还针对我本人做了一些布置。如果我今天不动手的话,可能我家人就要先遭殃了。”   对面沉默了好久之后——   【TripleH】:“不应该啊!岳秋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不然的话,在之前对他进行人肉搜索扒皮的时候,他就该反击了,甚至压根都不会被我查到这么多东西。”   【宋江】:“不过有一点很奇怪:岳秋似乎是知道我在网上扒他的底、把他的生意都给毁了,可是我出现在他面前收拾他的时候,他似乎并没有提前提防,也不知道面前的人就是在网上搞他的人;而且,他莫名其妙地迁怒我家人,仿佛我才是个配角,有一种主次颠倒的感觉。”   【TripleH】:“我得承认,你说的这个情况让我一头雾水。”   【宋江】:“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探探岳秋的底,看看是什么人在帮他。不管是谁,打我家人的主意,我得让他们知道怕才行。”   ……   短短两天之后。   晚饭后的时间,健身房里总是很热闹。宋长河一边掐着秒表,一边嘴里面数着数,盯着会员做着运动。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正在做高抬腿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男生,名叫蔡腾,长得有些瘦弱,但是因为工作之后的不良生活习惯,年纪轻轻就把脂肪肝给惹上了身,因此才来锻炼的。   眼看着他的脸色由粉转红、再由红转白,蔡腾一个踉跄停了下来,差点没站稳跪到地上。宋长河慢了半拍才伸手去搀住他,就见蔡腾伸手捂着肋部,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宋,宋哥,不是说一组就做三十秒么,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让停……”   宋长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秒表,发现时间已经走过了一分钟,赶忙道歉:“不好意思,对不住兄弟,我走神了。没事儿吧?这一组咱多休息一会儿。”   “小宋,我可得说说你了。”说话的是那个热心肠大嗓门的高姐,她刚练完没多久,此刻正做着拉伸放松,“你刚才给我上课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这是咋地了?有烦心事儿啊?”   “没有没有。”宋长河连连摆手,“我就是没睡好。”   “高姐,这你还不明白吗?大伙上回催宋哥结婚的事儿,把他给催发愁了呗!”有教练同事出来打岔了。   “这有啥好愁的,宋哥的女朋友又漂亮又温柔,谁见了不羡慕啊!要愁也是我们几个愁啊!”这种事儿,单身的人最爱起哄。   “滚蛋滚蛋,你们才毕业几天,知道什么叫愁!”宋长河挥手驱赶着这些凑近过来的小伙子们。不过,得益于这些人的胡闹,倒是没人再关注他走神的事情了。   宋长河刚松了一口气,手机突然响了——竟然是来自TripleH的语音通话。   宋长河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要涉及线下互动,各做各的“打抱不平”,不互相求助,以免彼此之间的身份暴露,这是群里成员心照不宣的默契;就算是他和TripleH之间,哪怕已经避开群聊多次进行私下联系,甚至共享了某些稍微私密的信息,也有意识地不曾有过QQ之外的接触。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会让TripleH破例?   ……   预感到这可能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解决的小事,宋长河跟蔡腾打了个招呼,又嘱托旁边空闲的同事帮忙照看着蔡腾训练,这才接起了通话,一边压低声音一边往门外走。   “喂?”   “宋江?”对面的声音很年轻,带着些许不确定。   “是我。”   “你搞什么名堂?!”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对面的声音一下子就急了,音调也高了起来。   “怎么了?”宋长河依旧不慌不忙。   “大哥,你真是……跟我就别伪装了!有必要吗?该不会是……你已经有万全的把握了?”TripleH的语气中透着十分的不确定。   “你到底在说什么?”宋长河越来越糊涂了。   “你别告诉我岳秋的事情不是你做的。”TripleH说道,“这两天一直跟我打字聊天的,是你本人吧?没人盗过你的号吧?”   宋长河没想到对方说得这么直接,什么都不顾忌,不由得有些不高兴,说话的态度也冷下来了,言简意赅道:“是。”   “你……”对面微微一卡壳,似乎是在考虑措辞,“大哥,你这还真是……既然都让我参与了,你好歹第二次动手之前告诉我一声啊!这么一搞,你倒是肯定能上榜了,我甚至敢打包票你会直接登顶,但问题是——你要是当初打算弄到这个地步,前期咱们就换个方案,别搞那么高调啊!现在但凡是个会上网的人都知道岳秋被人扒底爆料的事,他这时候出事,鬼都知道往哪个方向去调查了!”   宋长河虽然仍然不明就里,但隐隐地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他敏锐地抓住了TripleH话里的几个关键词:“第二次?哪来的第二次?是谁要‘调查’他出事?他报警了?”   “他报个屁!”TripleH显然是气急了,“他要是能诈尸过来报警,警察这会儿已经上你的门了!” 第162章 左右为难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要是还没搞清楚状况,宋长河的智商恐怕就出问题了。   TripleH显然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他没有再啰嗦,直接给宋长河发送了一条新闻链接过来。两人没有挂断通话,宋长河将手机界面切换了一下,刚看到新闻标题,就仿佛被重锤给砸过一样,愣在原地。   这是一个有点像八卦论坛一样的网站,标题用的字体十分夸张惹眼,不像官方报道一样正式,但内容却一点儿都不含糊——《公交站绿化带惊现男尸,身份曝光,系日前人肉搜索事件当事人》。   宋长河沉默了,但TripleH可耐不住性子:“看到了吗?这真不是你干的?”   宋长河努力压制着狂跳的心脏,但这根本就是徒劳。此刻的他大脑一片空白,想要去回忆、去理清楚线索,却根本什么都抓不住。   “不可能。”他只能下意识地说出这三个字。   “现在可不是隐瞒的时候,咱得想办法善后。你刚说的让他高兴两天再出手,看他还有没有欲望活下去,接着他就暴尸街头了。你说不是你干的,这话我能信吗?”   TripleH的质疑让宋长河心头不爽,却也不好反驳,同时他觉得有一点很奇怪:如果真的是自己干的,那这出人命的事情也扯不到TripleH身上,为什么这人如此担忧着急?难道真的是为人仗义、热心帮忙?还是说已经“中二”到了夸张的程度,脑中只有“替天行道”的大业?   不过眼下也不是讨论这些疑问的时候,天大的话题都比不上这则新闻的冲击。这才是宋长河要先理清楚的事。   “如果真的是我第二次出手的话,怎么可能地点还在公交站?岳秋总不会老老实实在那里等我两天吧?”   “这……”   TripleH电话打得急,根本没顾得上想这么细致,此刻一听,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不过,他转念一想,再次问道:“那……你确定你当天离开的时候,他还活着?”   ……   这句话可把宋长河给问沉默了。   是他亲手做的心肺复苏,当然能肯定岳秋那时候还活着;而且按照先前的窒息时间来算,岳秋最多就是晕过去了而已,不会有什么大碍。但若真如新闻所说,岳秋死在了公交车站后面的绿化带里,那正是他“惩治”对方的地方;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在他走之后,岳秋还没来得及挪地儿,就死了。   别说TripleH难以接受,换做是宋长河自己去听这故事,恐怕也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解释。   那岳秋是怎么死的呢?   这个问题刚冒出来,宋长河脑中就已经闪过一道光:“会不会,就是那个人?”   “谁?”   “那个借着我算计岳秋的计划,做了个局中局来算计我的人。”宋长河这会儿的嘴比脑子转得快,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脑子里回想这其中的关节,一些纠结在一起的纷乱思绪虽然没法迅速理清楚,但仍然让他后背上的冷汗冒出来了。   宋长河始终不相信这个神秘的人是针对吴倩在布局,别说吴倩不会做什么坏事、得罪人的事,就连宋长河和TripleH所做的事情,她都一无所知。所以,这个人只是利用吴倩这个“元素”来与宋长河产生纠缠。   这个人知道吴倩的身份,当然也会知道宋长河的身份;同样的,他也知道岳秋的底细,并且通过某种方式让岳秋知道了吴倩。他甚至利用两个高度相似的交易账号来两头对话,大致知道了宋长河针对岳秋设计的时间和地点——这么说的话,他当然也会知道那天发生的事,说不定,当时他就在附近。   宋长河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这个人到底是谁?怎么会有人如此处心积虑、大费周章地掺合到这样一件事里?他的目的是什么?   ……   经他一提醒,TripleH大概也想到了差不多的东西,沉默片刻之后,问道:“岳秋的手机,你拿走了么?”   “没啊,那不就成了盗窃或者抢劫了么?我不拿,就算他想追责,我最多只是被他激怒之后打了他几拳而已,何况是他侮辱我女朋友在先。毕竟我说过,我不做犯罪的事。”   “嘿,这句话现在听起来可真讽刺。”TripleH说道,“如果真的是那个人做的,那估计手机也落到他手里了,现在还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你说的话?”   这个问题直接命中要害。   不过,宋长河略一思索,便没有慌张:“其实,也未必有那么夸张。以警方现有的检查手段,早晚能查明真相,不是我做的,肯定也不会冤枉我。手机虽然被拿走了,但聊天记录都是保存在交易平台的服务器上面,警方一查就能明白了。”   “大哥……”TripleH的语气中有些无奈,“我算是明白你怎么给自己起名叫宋江了,什么替天行道,你这是等着被招安呢?!没有手机,警察最多能想到调查通话记录、QQ聊天之类的东西,谁会想到去查个二手交易平台?你该不会是想自己走进派出所坦白一切吧?把自己给交代出去,换一个帮警察指明方向的机会?”   TripleH问话的方式和语气虽然让人不爽,却也让宋长河不得不正视起来:报警?自己真的愿意这么做吗?虽然,与“灰色正义”比起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应该算温和得多,但从动机的性质上讲,警察未必会觉得有多大区别。   如果真的坦白一切,自己就不可能再有成为自己向往的那种暗处行事的“侠客”的机会了。别说自己,连带着整个“水泊梁山”的群,还有那个“正义竞赛”的网站,恐怕都得画上句号。到时候,吴倩会怎么想自己?   他明白TripleH为什么这么紧张了——因为那个网站。这个人果然没那么简单,这个网站肯定与他有关,而网站一定牵扯到很多桩类似的案件。这些灰色正义的追捧者们,可不是每个人都像宋长河一样不愿意犯罪的,在他们眼中,针对恶人的犯罪是可以接受的。一旦网站翻了车,恐怕得挖出许许多多震惊人们眼球的事情。   可如果不这么做,警察就不会找上门吗?还有那个躲在暗处的神秘人,自己有能力应付吗?   到底该怎么做? 第163章 巧合   从“灰色正义”第一次案发,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过了小半年的时间。从深秋到开春,整个武州市公安系统在这期间破获了大大小小许多案子,唯独这一个“凶手”已经死亡的系列案仍旧没有画上句号。   随着杜文海的死,“灰色正义”背后那个不知大小的团伙彻底陷入沉寂,但随之而来的模仿者们却把事件热度炒到了离谱的程度,以至于官方不得不利用各类媒体去引导舆论,才不至于让错误的价值走向占领上风。   近一个月,不光是武州警方,国内其它城市的警察也先后抓捕了不少拙劣的模仿犯。除了极个别是“路见不平”“仗义出手”但手段过激的案例之外,大部分都是性情偏激之人对于他人的“睚眦必报”;甚至有一些人根本就是好赖不分,行事全凭自己的喜恶,看谁不顺眼了,打着“灰色正义”的旗号就实施暴力,被法律制裁的时候还叫嚣着自己是替天行道、指责警方助纣为虐。   在这段时间里,整个专案组最忙的就是陈凯,他不仅要继续搜索真正的“灰色正义”留下的网络痕迹,还要配合其他人整治各类关于灰色正义的论坛网站,以预防更多的犯罪事件发生。   而案件的突破口就在不经意间出现了。   这一天,陈凯正在海量的网络痕迹中搜索着跟杜文海相关的ID,冷不丁旁边的同事小马一声惊叫:“不会吧!”   一屋子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陈凯就坐在离小马最近的地方,一瞬间心脏跳得突突的,还没来得及问,小马已经把电脑屏幕转到朝着他的这边:“陈哥,你看这个!”   屏幕上是一个海外公司的网站,满屏的英文夹着不知道哪国的陌生文字。陈凯本就被他一喊给弄得大脑一片空白,现在哪还有耐心定睛去看,直接发问:“这是什么?”   “这个网站!就是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小马的手点着屏幕,眼珠不停地转,“就是当时顺着灰色正义查到的那个网页游戏!这个游戏所用的服务器,就是这家外国公司提供的。”   “哦……想起来了。”陈凯点点头,“是那个叫郝昊昊的人代理运营的来着,没什么人玩,现在还运营着?”   ……   “没有,我刚才顺便也看了一下,用这公司服务器的游戏不少,不过当时那款好像已经停了。”小马说着,又赶紧摆摆手,“哎呦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今天早上,一组的同事外出调查的时候发来了一个电话号码,让我帮着查一下。”   “调查?前天那个案子?”陈凯皱了皱眉头。   “对。就是公交站的那个命案。”小马在键盘上切换了一下电脑窗口,“死者身份已经搞清楚了,还上新闻了。同事查死者的通话记录,发现几天前有一通电话,是网络拨号。他们顺手就把号码发过来了,让我查一下。”   陈凯不知不觉坐直了,他隐约觉得小马查到了重要的东西。   “结果顺着这个号码一路就查到了这个公司,这个拨号服务同样是使用了他们提供的服务器。”   “又有网络拨号?”陈凯凑近看了一眼,然后一下想到小马刚才说的话,转头问道,“死者的身份上新闻了?什么人物?”   小马早有准备,拿起桌上手机一秒解锁然后递了过去:“不久前他被扒出了挺多的劣迹,虽然不曾犯罪,但做的事情的确招人恨。所以,他这一死,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小马的神色凝重,他参加工作时间尚短,一时之间还没法想清楚来龙去脉,但他知道这种种信息碰撞之后,一定意味着什么关键的事。   陈凯仅仅扫了一眼,立刻抓起小马的手机冲出了屋子。   ……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模仿犯?”崔磊将信将疑地问道。   “肯定不是啊!”   陈凯着急地说着,上一次关于何小鹏开车撞“站姐”的事情,他早有预感但同事却并未提前做出布置——其实也没办法做出针对布置——这让他心里面总有个结,生怕这次也不能引起大家的重视。   “我同意陈凯的观点。”说话的是队长唐达,此刻面容严肃、眉头紧皱,心里不知在思索什么。   “你看吧?”陈凯一摊手,然后接着陈述,“我知道,大伙最近都快被各种模仿犯给搞麻木了,但是这次不一样啊!再怎么模仿,最多也就是喊个口号,自以为是地收拾个‘坏人’,不可能连网络拨号都模仿吧?第一,这技术不是每个人都会的;第二,侦查过程保密,除了警方之外,不可能有人知道杜文海使用了网络拨号的技术。如果只是无关人士模仿,会产生技术上的巧合吗?而且连服务器都产生了联系!”   陈凯口干舌燥,赶紧喝了口水,继续道:“我特意查了一下,就算是处心积虑地想要找境外服务器租赁业务、以及设置网络拨号,这个公司和这套拨号系统在各类搜索引擎中都排在不算靠前的位置,大概要翻个三四页才能找到。这么多巧合,堆在一起,就不算是巧合了。”   虽然大家都不像陈凯那样精通技术,但解释到这个份儿上,基本都已经明白了。   “可是,杜文海都死了,‘灰色正义’还有人出来办事儿?”石百乐举手提问。   唐达摇了摇头:“先前大家都认为,‘灰色正义’是由未知人数的‘后勤’提供技术支援,再由杜文海完成最终的犯罪,还从未有过第二个成员出现在犯罪现场。这是个误区,以前没有过,不代表以后没有。这样一个组织,不一定只有一个‘杜文海’。”   “这我倒是真看不懂了。”崔磊双臂抱在胸前,伸手摸着下巴,“一般的犯罪团伙在出了有人死亡或者落网之类的变故之后,都偃旗息鼓或者干脆跑路;这‘灰色正义’才消停了多久,风声还没过呢,就出来兴风作浪了?”   “等等,还有一个问题。”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的裴晓文开口了,“既然说到巧合,你们好像没人意识到,如果代理游戏的郝昊昊,真的只是碰巧被杜文海利用作为交易的中间媒介,他的游戏怎么也会刚好在那个公司的服务器上?” 第164章 死因成谜   “不不不,”陈凯赶忙开口纠正,“那个游戏并不是他的,郝昊昊只是代理运营——当然这么说也不太准确,这网页游戏不论从质量还是内容上,都不符合国内的要求,根本就没版号,完全靠着排行榜以及碰运气暴富这两样玩弄心理的元素来挣钱,你甚至可以说它是个换了皮的、带名次的赌博。所以,郝昊昊做的这个代理,并不能走正规的什么授权啊什么发行啊的渠道,完全就是个中间人:玩家找他的渠道充值,他抽成,剩下的被作者拿走。”   “没错,这事儿他打的是擦边球,上次被教育了之后,已经没再做了。”崔磊点头。   裴晓文并没有被轻易说服:“那么问题来了,灰色正义利用他的游戏做过交易的媒介,而先前的几次网络拨号都经过层层伪装,找不到最终的源头;偏偏在杜文海死后,一次疑似换了执行者的灰色正义的犯案中刚好就出现了该服务器公司的信息。武州这么大,有这么多人,一个靠着不上台面的游戏来赚钱的人,却两次与一个犯罪组织产生联系,未必是巧合吧?”   崔磊看了一眼陈凯:“要这么说的话……大神,这游戏会不会压根就是郝昊昊的?所谓的‘代理’只是个幌子?”   陈凯一愣,几秒钟的失神之后眼睛顿时亮了:“还真有可能!”   一个普普通通的游戏工作室小老板,连手底下的员工都没有,也左右不了游戏的内容,但能提供全套的交易记录、游戏充值流水,这种实在不起眼的“人设”的确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可如果把受限制的思路打开,假设他才是游戏的幕后管理者,那么租用游戏服务器、修改游戏数据等等事情都易如反掌,所谓的拿了件好装备、卖了笔巨款之类的事情,他只要在游戏服务器上修改几个数字就行了……   配合杜文海的犯罪,靠个网页游戏代理当然办不到,但只要给郝昊昊换个身份,再回头看,简直易如反掌。   ……   崔磊几乎立刻就要冲出警队去找郝昊昊,却被唐达给制止了。   “现在去,恐怕什么都查不到。刚才说的所有内容,都是基于他管理着那个游戏的前提来做的假设。他只要把这一件事伪装好,那么所有的疑点都没法得到证实,更何况现在游戏已经停止运营了,上门去查,能查到什么?”   虽然不同意贸然前去,但唐达的言辞字里行间,已经透露出同意裴晓文的猜想的倾向了。他把眼神给到了陈凯,陈凯此刻脑中思如电转,立刻点头:“我先在网上探探路,如果能搜集到证据或者有用的线索,立刻交给你们。”   陈凯转头出了屋子,剩下的专案组成员也把对话的重点拉回到了先前的议题。   “死者岳秋,先前是个网店店主,近期因店铺关闭,处于无业状态。”石百乐已经按照唐达的指示找来了这起案件的资料,简单翻看之后向大家介绍起来,“前段时间,有人在网上发起了针对他的人肉搜索,起因是他曾经有多次在网络游戏中的骗人、盗号经历,以及高价售假等恶劣行为。单说网游骗人这一项,据网友不完全统计,受害者接近百人,只是因为账号金钱价值不高或者取证困难,他从未受到过惩罚;另外,有的人因为时间太久已经没法核实,所以实际遭殃的人数可能更多。”   “金钱价值不高?那他骗了图啥?聚沙成塔吗?”裴晓文不太理解。   “据爆料的网友所言,他完全是为了取乐。最恶劣的,就是半年前针对主播白咖啡的欺骗,在整个过程当中,他没有获得任何经济上的收益,却把已经家徒四壁的白咖啡给逼到了绝路。正是这件事点燃了网友的怒火,再加上被他售假给坑过的网友联合爆料,他的信息很快就暴露在网上了,网店被大家刷差评刷到被迫关闭,连他父母的店面都收到了花圈,上面挂着纪念白咖啡的挽联。”   ……   事关重大,队里的法医孟林赶到了会议现场,亲自介绍情况,“死者的脸颊处遭受过击打,后脑勺也有过撞击,颅内有轻微对冲伤;臀部有少许淤青,双手以及双脚有遭受过束缚的痕迹;腹部也遭受过击打,胃内容物有向食道反流的迹象。根据这些伤痕,我的初步推测是这样的,死者在生前应该是面颊处被重击后向后倒地,后脑勺摔在地上,有可能因为被打或者头部的撞击而短暂地失去意识,也正是在这个时间里被凶手进行了捆绑束缚。最后的直接死因是窒息,口鼻处有蕈状泡沫,气管内有呛水的痕迹。”   “溺死的?”崔磊掏出手机,打开了地图APP,开始在屏幕上拖拽,“那儿附近没有水池或者别的吧?杀人后抛尸?”   “不能排除抛尸的可能性,但是我不太倾向这种思路。”孟林摇头,“第一,死者浑身上下都很干爽,总不可能是凶手杀人之后还给他从里到外地换了衣服吧?这可是个体力活。要说是单把头按在水池里溺死,也不对,因为死者的头发也不像是有过湿透的样子。要是想按住人的脑袋溺死,力道一定很大,毕竟死者总会反抗的,用力不可能刚刚好只把一张脸给浸在水里吧?第二,跟死者的体型有关,两百多斤的体重,抛尸可是很累的。”   “要是这样,就算没有抛尸过程,也基本可以推断凶手是个身强力壮的人,否则没那么容易制服死者。”裴晓文说道。   “可惜这个老公交站附近都没有监控摄像头,不然哪用这么麻烦。”崔磊感到遗憾。   “没什么用,”唐达摆手,“监控有死角,以灰色正义的风格,肯定有办法避开。”   “如果没抛尸,那到底怎么死的呢?”崔磊挠起头发来。   “死者当天出门,是去干什么的?”唐达突然开口问道。 第165章 线索初现   一些表面上的线索,很快就被先前负责的谈组通通汇总,移交给了专案组。   关于岳秋最后的行踪,很快就被摸得一清二楚,然而偏偏缺失了最关键的他下车之后的部分。而他出门的目的,连他的父母都不清楚——岳秋并不经常与他们交流,最近的一次沟通便是他们因为网暴事件而对岳秋的“不懂事”罕见地发火。   从那之后,岳秋便彻底把自己关在家里,对着电脑,每天不是打游戏就是看别人打游戏,然后时不时地翻看网络上各种模型手办的照片。他们也不知道儿子这到底是老实了还是无视了他们的话,总之不惹事就谢天谢地;他们已经不指望儿子出人头地了,反正在他们的心里,只要不耽误挣钱,总能给儿子找着个对象。   岳秋的死对他们而言就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实在是无法接受。好端端的,踏踏实实几天都没出事了,连店铺门口扔鸡蛋的都消停了,怎么突然一下子人就没了呢?   他们当然不会想起来许多年前其他家长说的那句“等他进入社会之后自然有人替你们教育他”,就算能想起来,谁会相信这个“教育”方式是杀人呢?   岳秋的母亲在刑警队里完全失去了理智,又摔又砸地要求警察把每一个到她的店门口扔过垃圾的人都抓起来。   “肯定就是这些人!都抓起来!坐牢!”   “还有那个送花圈的!就是他,枪毙他!”   不论石百乐怎么解释,花圈是外地网友下单送来的,就算按寻衅滋事立案这也是个跨省的事情,不可能当天就把人给抓起来,但岳家人完全不听。她甚至指着石百乐的鼻子说他是在包庇罪犯,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联系到了某个小媒体的记者,提着设备就来刑警队要“曝光”。   “你们这些人肯定收了别人的好处!都说警匪勾结,果然是真的!我儿子不就是卖点假货,卖假货怎么了,那做得跟真的一样,有什么不行!肯定是有人嫉妒他挣钱,就把他害死了!”   ……   石百乐真的是整个队里脾气最好的一个人,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他仍然是心平气和、轻声细语地给受害人家属解释情况,每来一个家属就得解释一遍,一遍不行就再说一遍。唯独在记者举着麦克风过来要探听案情的时候,他才严肃地制止了对方。   记者倒是振振有词:“凭什么不让问!你们要习惯在镜头下执法!我们这是对你们进行监督!”   石百乐无奈地摇头,刚要开口劝解,旁边突然有人说话:“你跟犯罪嫌疑人是什么关系?”   这话问的记者一愣,转头看去,见是一个挺拔阳刚的年轻警察,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不说别的,单看那双透着光的眼睛,就知道他比这位石警官“不好惹”。   “磊哥……”石百乐下意识地想说话,被崔磊拦住。   “你,”崔磊指着记者,再次发问,“跟本案的犯罪嫌疑人,是什么关系?”   “我……没关系啊……”突然从石百乐那样的平和语调变成这样冷冰冰的气场,记者有些回不过神,说话声音都低了。   “没关系是吗?好,那我问问你,如果你把探听到的案情报道出去,犯罪嫌疑人看了新闻,从而有针对性地销毁了可能残留的物证,最终脱罪,你能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记者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张着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算警方有各种各样的技术手段能够确定嫌疑人,如果他因为你的报道提前警惕、藏匿,延迟了落网的时间,并且在这个时间里他再次犯罪,你觉得新的受害人的家属要是知道你在这个过程中起的‘好作用’,会不会找你算账?”   “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你只是为了让新闻有更多人看,对吗?你可以不考虑其它方面,但警察不行;你可以不对受害人负责,但警察不能不管案子。同样都是记者,有的人能靠着一篇报道获奖、救人、功德无量,而你却在这里振振有词地说‘凭什么不让问’,动动脑子行吗?”   ……   不止是记者,连岳秋的家属也不吭声了,他们警惕地、沉默地看着那个记者,仿佛这个记者真的是来刺探案情、给罪犯当帮凶的,完全忘记对方是自己打电话找来的人。   记者自觉没什么面子,两头都没落着好,只能悻悻地离开。   这时候,家属们也想起了石百乐刚才说过的东西,开始小声讨论,总算是明白了眼前的情况,不再胡闹了。   而线索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陈凯招呼崔磊到了自己的电脑前,伸出两根手指,言简意赅。   “第一,在网络上的警情通报底下,有网友声称见过岳秋。按照网友的话,这个时间大概就在岳秋死亡前两小时左右。我已经联系上了这位网友,是个女大学生,愿意配合调查,她说了个什么社会实验之类的玩意儿,你可以去询问一下具体情况。”   崔磊点头。   “第二,这就是重点了。”陈凯说的时候,眼睛里闪出一种奇异的色彩,似有几分兴奋,“郝昊昊的工作室,的确有问题。”   “什么问题?”   “还不清楚。”陈凯说道。   崔磊愕然:“不清楚?”   “就是因为不清楚,才证明有问题。我简单试了一下,发现这家伙的工作室竟然有多层网络防御手段,严密性堪比那些高度涉密的企业了,他一个搞网游的,需要这些玩意儿?”   “嗯……怕人盗号?”崔磊并不是太精通这里面的门道儿,只能试探性地问一下。   “游戏的数据都在租赁的境外服务器上,而且就算是防盗号,这些手段也太离谱了。就他弄的这些玩意儿,别说是‘灰色正义’,你说他刺探军情、里通外国,我都信。”   “要搞清楚的话,需要多长时间?”   陈凯摇头:“时间不是最大的问题,我是担心打草惊蛇,所以才找你来商量。这个事情最好是双管齐下,因为突破他的防御时他一定会警惕,到时候他是销毁证据还是会逃跑,谁也说不准。” 第166章 后悔   如果真如陈凯猜想的那样,郝昊昊负责的是整个“灰色正义”的后台技术,那么从他身上绝对可以挖出比杜文海多得多的证据,甚至可能是所有的“订单”信息。   “灰色正义”的系列案已经占据了专案组成员们几个月全部的精力,骤然出现了曙光,令大家的心禁不住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却又不得不压下那份跃跃欲试的激动,逼着自己冷静处理,一定要万无一失才行。   在大家商讨针对郝昊昊的行动布置时,石百乐先行一步离开了分局,去与一个人见面。   这是一个叫王璐的女孩子,在武州科技大学读书。正是她看到了网上的警情通报,想起了自己那天的经历之后留言,被陈凯看到并且联系上了。   为了避免警察出现在学校给学生造成误会之类的影响,石百乐特意把王璐约到了校外的一家饮品店。小姑娘很准时,到的比石百乐早一点,还带了男朋友。   石百乐走到店门口,就已经看到了一张桌子后面左顾右盼的短发女生和一个一看打扮就很理工科的男生。   “你们好,我是洪昌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民警,石百乐。”石百乐径直过去打了招呼。   看到是一个同样年轻的面孔,长得也很友善,两个大学生有些意外地相视一眼,明显看得出放松了下来。再加上石百乐是个聊天的高手,很快就让王璐毫无顾虑地把当天所有的情况都讲了出来。   “刚开始听见这个实验的时候,觉得挺有意思的,但真看到那个‘志愿者’之后,才发现自己其实做不到。”王璐挠着头。   “做不到?”   “就是……开不了口。感觉贸然攻击一个陌生人,挺……那啥的……”   王璐说的时候,旁边的男朋友也附和地点头:“璐璐不是个会惹事的性格,让她损别人简直太难了。最后她啥也没说,还是我壮着胆子挖苦了一句,然后从那个录像的人那儿领取了个小礼品,就走了。听说我们学校还有其他人也参与了,应该可以找他们求证这一点。”   石百乐看得出,他是想替王璐顶一下压力,不由得会心一笑,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紧张。   “如果再见到那个声称做社会实验的人,你们还能认出来吗?”   两人面面相觑,有些犹豫:“那天,一共有两个人,都戴了口罩,不过身材挺魁梧的,印象比较深刻。如果能看到人,听到说话的声音,也许可以吧……”   石百乐点头起身,留下了联系方式。   “谢谢二位配合。”   ……   一天之后,武阳区都市汇,力量行动工作室。   宋长河这几天的课程都排得很满,只要有会员来预约、只要时间互相不冲突,他通通都接下安排,几乎每天都要带十节课。等到送走所有人,他自己再加练一小时,回家的时候往往都已经深夜了。   对于吴倩的关心,他只推说是工作室会员突然多了,想招新教练暂时没招到,只能自己顶一顶。   其实,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是不是一种逃避:让自己忙碌起来,忙到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再无别的空闲,是不是就可以避免想起关于岳秋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有些后悔。   没人,他没杀人,但岳秋的死究竟与他有多大的关系,他自己都不清楚,这要交给警察和法院去判断。   一想到警察、法庭这些存在,他就开始焦虑了。他无法想象吴倩看到这些画面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一贯自认为顶天立地的他,竟然有一点害怕了。   可是,即便是心情如此复杂,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打开“水泊梁山”的群聊。   群里的人们说话仍然不多,除了偶尔闲聊、好奇群主和那个很极端的TripleH怎么不吭声了,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一旦有正经的讨论,一般就是有人发出一篇令人气愤的新闻或者帖子,引发出一片骂声。   但大部分新闻最终也归于沉寂,只有个别案例会有后续——当事人遭了殃,一些知情的人在网上发出来,让人们高兴高兴。有好奇心重的会在群里询问,得来一个切换到匿名模式的“墨镜”表情的回复,再问详情,就没人细说了。   让宋长河觉得纠结的,就是他每次在看到这样的新闻时,尽管前一秒种还在为自己的冲动行事而后悔,可心里仍然会涌出一种欲望,想去把事件中那个坑人的人惩治一顿。   ……   中午时分,吃过午饭之后的饱腹感很容易让人昏昏欲睡,但宋长河没空睡。   他陪着刚刚练完的高姐走到门口,打算趁着这会儿买份便当赶紧吃两口。   “你说你每天吃这些不腻吗?”高姐调侃着他。   “那有啥办法,为了肌肉质量,垃圾食品不能吃,又没空自己做,剩下的选择已经……”   宋长河说着,推开门,话音听了。   高姐喝些水走出来,却发现身后的门一直开着,宋长河并没有跟上来。   她诧异地回头,看到宋长河正保持着开门的姿势,愣愣地看着她的另一侧。   她顺着宋的目光看过去,见到三名穿着制服的警察正走过来,为首的很年轻,眼睛正看着这边——显然,这里就是目的地。   宋长河并不像她那样意外,脸上的神情几经变换之后,竟然透出了一丝轻松:“几位——”   “你好,洪昌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请问是宋长河对吗?”   宋长河点了点头,转头招呼了一声:“高姐,你先走吧!”   然后,就像是迎接几位熟人一样,他在高姐愕然的注视中,问道:“几位警官是进来聊,还是——?”   “看来宋先生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了。”石百乐对这种反应有些意外,这让他开始在心里分析起来。   队长唐达在了解了外围情况之后,并不支持这个健身教练就是凶手的观点,认为他和灰色正义并没有证据产生交集。   不过,尽管如此,同事们还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趟出来,他们身上是带了武器的。 第167章 3个H   “我承认,我有过模仿‘灰色正义’的行为。”   宋长河给石百乐的感觉很奇怪,所以他并没有贸然把手铐什么的东西给掏出来,而是干脆把人请回了警队。虽然不论从王璐提供的证词和路面调取到的监控录像来看,宋长河都可以说是与岳秋的死亡关系最密切的人,但出于一些疑虑,专案组并未把他定为犯罪嫌疑人。   而且,他表现得也不像犯过罪的,倒像是个来配合调查的证人,说话坦白得很。   这样的人,要么是真的自觉问心无愧,要么是心理素质过人的“资深”罪犯,专案组并不希望他属于后者。   “详细说说吧。”面对愿意配合的人,崔磊也拿出了同样的态度,耐心也不错。   宋长河说出的内容,让崔磊的神色越来越严肃,尤其是关于“贴加官”的内容,让他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与旁边坐着的裴晓文对视了一眼。   岳秋是窒息而死的,气管有呛水,身上却没有任何浸过水的痕迹。一直在纠结杀人方式的警方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就在崔磊已经把宋长河正式当作犯罪嫌疑人,准备采取下一步措施的时候,对方说的话却让他一愣。   “心肺复苏?”崔磊和裴晓文都非常意外,“你处心积虑、兴师动众地设计了一系列针对岳秋的‘惩罚’,又专门携带了捆绑用具、水、纸巾,最后反而救了他?”   其实,法医孟林在二次尸检的时候已经发现了死者胸口处有奇怪的痕迹,但一直没想明白这是什么,何况与死因也没有太大关系。此刻宋长河的话,倒是解释了这一现象。   “我说了,我不想犯罪杀人。”宋长河一摊手。   “你说的这些,有谁能证明?”裴晓文问道。   “真正的凶手吧……”宋长河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这些实在难以令人信服,不过好在,他相信警方有办法从交易平台上调出聊天记录来。   “我们会去核实你说的聊天记录的。”裴晓文的答复,多多少少让宋长河心里面踏实了一点,“至于你的行为,虽然涉及你女朋友导致你行为过激,但究竟有没有构成犯罪,恐怕得交给其他人来定夺了。”   ……   “还有个问题,你说的全部这些,都是由你一个人完成的?”崔磊有些不相信。   宋长河不假思索,几乎在崔磊的话音还没落时,就点头说道:“我以前喜欢研究各种乱七八糟的技术,PS改照片,搜索别人的信息什么的。岳秋很喜欢在网上炫耀,要查他的底细并不难。”   “他的反应不对,拿灰色正义诈他。”崔磊的耳机里响起石百乐的声音。   此时此刻,石百乐正站在房间外面,通过单向玻璃看着里面的情况。以旁观者的视角,他能更好地观察宋长河的反应,同时又不引起对方的警惕。   崔磊叹了口气:“我得提醒你一下,如果你有撒谎隐瞒的行为,那么你刚才说的那些,哪怕确实是实话,可信度也会大打折扣,这对你可十分不利。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找上你的吗?”   宋长河有些懵,他不明白崔磊这么说话的用意是什么,只好猜想道:“我猜,应该是靠监控什么的?”   崔磊摇了摇头:“监控、包括路人的证词,的确可以帮助我们锁定你。但在这之前,我们是在追踪灰色正义的时候,摸出了你的存在。”   “什么?”宋长河一愣,眼睛转了一圈,脑海里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涌出了许多信息——讨论灰色正义的论坛、“正义竞赛”、TripleH,短暂的失神后,他脱口而出了一句,“不可能!”   崔磊和裴晓文没说话,静静地盯着他。一贯自认为气场强大、沉着冷静的宋长河,心里面却没了底,他止不住地回想对方的问题,然后在脑海中搜索着关于灰色正义的事情。他知道这会让自己泄露出很多信息,却又控制不住。   门开了,那个去健身房找自己的年轻警察走进来。   石百乐一开口就让他破了防:“说说吧,就在刚才那一瞬间里,你想刻意隐瞒的那个人。你替他遮掩没什么意义,协助我们破案、替吴倩考虑考虑,才是你该做的事情。”   ……   到底要不要坦白关于TripleH、关于网站和群聊的事情,宋长河一直在纠结。抛开他讲义气的性格不谈,这后面究竟会牵扯到多少东西,他自己都不清楚;万一顺着网站扒出了许多离谱的事,那自己的所作所为,性质又算是什么呢?   想要做一个阴影中的“侠客”,这样的念头,让他有些惧怕“正义竞赛”这样的网站垮台。万一真的牵扯出许多犯罪行为,那自己的所作所为又该算是什么呢?   每次一想到这,宋长河就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会在热血上头的时候,连这些都没考虑清楚,就贸然掺合进去;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去做一些惩恶扬善的事,哪怕偏激了一些,也未必就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但石百乐一针见血,直接扎到了他的要害。   “既然你会给自己划定原则,那么我想你应该比其他人更清楚,一旦这种所谓的‘替天行道’泛滥下去,其危害是什么。那些去做‘惩恶扬善’之事的人,他自己的善恶观真的是完美的、能禁得住推敲吗?你能保证吗?没有人可以仅凭自己的喜好去给别人定罪。”石百乐趁热打铁,不给宋长河犹豫的机会,“协助警方破案,才是真正的惩恶扬善。”   这时的宋长河才发现,他一贯认为的顶天立地,在正气的警徽面前,并不能给自己增添多少气场。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宋长河深呼吸了几次之后,开了口:“我的好友列表里,有一个网名叫TripleH的……”   崔磊完整地记录了他所有的口述内容,末了小声感叹了一句:“大神他们都已经查了多少个这样的网站了,怎么还没完没了……”   “这个TripleH,就算不是网站的建立者,也是相关成员之一,不然哪来这么大的热情——”石百乐附和着,突然发现旁边崔磊和裴晓文的表情不太对劲。   几乎同时地,两个人抬起头来对视了一眼:“懂电脑技术,灰色正义,名字叫三个H!” 第168章 站住   宋长河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专案组的人却不会放过这一个信息——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在他们目前的侦查目标之中,不就有一个能跟“三个H”对应上的名字吗?   郝昊昊。   宋长河所说的这个人,从种种迹象来说,都指向了郝昊昊。   而这样一来,宋长河所说的那个未经证实的“中间人”,反而好解释了——他的每一步行动都在郝昊昊的掌控之中,真正的“灰色正义”自然可以做出有针对性的布置,这样一来,宋长河就成了个“工具人”。   发布人肉信息、导致网友攻击岳秋的是他,约岳秋线下见面交易的是他,让路人对岳秋进行身材羞辱的也是他,最后在车站直接对岳秋动手的更是他。   而郝昊昊需要做的,就是建立一个网站,引导宋长河去看、明里暗里地将他引向了岳秋这个目标。崔磊几人甚至认为,岳秋手中吴倩的照片,应该也是郝昊昊提供的,依据就是那一通网络拨号的电话,目的就是为了激怒宋长河。   可惜宋长河在盛怒之下,对岳秋的惩治仍然是“点到为止”,“灰色正义”只好出手杀了岳秋,用的应该是与宋长河同样的手段。这样既可以隐匿自己的犯罪动机,又可以将最终的嫌疑转嫁到宋长河的头上。   有了宋长河提供的TripleH的联系方式,陈凯很快就挖出了许多信息。这个煽风点火的神秘人物的常用登录网络地址虽然显示在境外,但也许是因为这个账号只用来与宋这样的普通人联系,使用者对它的伪装手段并不算太复杂,被陈凯轻而易举地查到了真面目。   果然。   陈凯敲下最后一次回车的时候,崔磊已经在前往郝昊昊的工作室的路上了。   ……   铁道新村小区。   “游戏情怀工作室”的门口,还贴着崭新的对联和福字。在横批的上方,一个灯牌正闪着昏暗的光,上面贴的正是工作室的名字,只不过,由于静电的原因,上面已经吸满了灰尘,看起来像一个疏于打扫的理发店。   工作室的对面,住着一对老夫妻,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有周末的时候女儿和女婿会来看望一下。老爷子姓张,做得一手好菜,每逢周六的中午,香气能弥漫着充满整个楼梯间,勾得人馋虫都要跑出来了。   这家人的女婿曾经在中秋节的时候来按过门铃,郝昊昊当时十分警惕地从猫眼里盯了半天,然后才打开门。没想到,人家拎了好几样菜过来,装在干干净净的便当盒里。   “大伙都是左邻右舍的,看小兄弟你总是一个人,出来谋生也不容易。这是我们家老爷子刚做好的,趁热吃。别客气,平日里两个老人住在这儿,说不定还得麻烦你多帮着照应一下呢!”   美食总是可以迅速拉近人们之间的距离,郝昊昊渐渐放下了戒备。有时候,就算没到周末,老两口也会做点儿好吃的招呼郝昊昊来拿,他也就顺手帮对面设置了网络,让二老可以和晚辈经常聊聊天。   今天适逢周六,张老爷子的外孙也跟着爸爸妈妈一道过来,一家人热闹到了晚上。直到晚饭之后,一家三口才辞别二老出门,一开门,正巧看见一个男子顺着楼梯走上来。   “你好,请问你是——”女婿有些迟疑地开了口。   这里都是老房子,最高也不过四层,二老住的正是最高层。女儿女婿总劝他们搬走,但二老身体尚好,又恋旧,就一直这么住着。   也就是说,顺着楼梯走到这儿来的,不是找郝昊昊的,就是找张家的。这郝昊昊的工作室极少见到人来,印象中他们只见过一个年轻女子;可要说是找张家的,此刻看眼前人,又不认得。   来人听到有人说话,有点意外,抬头看了一眼,没吭声。   “找对面的吧?”女婿猜到,“他不在家,我今天都敲了两次门了。”   张家一家都是热心肠,今天两顿饭都想给郝昊昊端一点儿过去,现在又热情招呼来人,仿佛生怕对方白白多走半层楼,浪费力气。   ……   “不在啊……”男子穿着卫衣、戴着兜帽,背着一个单肩的帆布包,声音低沉,看起来有点扫兴。   他朝着这家人道了声谢,然后说道:“我给他打个电话。”   然后他便掏出手机,站在楼梯的拐角处,让出了走路的空间。一家三口从他身边经过,二老还在后头招呼他“要不进来坐着等”,被他摆摆手婉拒了。   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人的离去而熄灭,剩下男子一个人站在原地,他举在耳边的手机是锁屏状态,根本就没有电话拨出去过。   他把脚步放到最轻,一步一步地走完剩下的几级台阶,到了工作室的门口,连声控灯都没有惊动。他贴在门上,但除了对门张家的电视声音之外,什么都听不到;透过猫眼,虽然瞧不清里面,但可以看到确实没有光线透出来。   正思索间,楼下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男子并没有在意,也没动弹。谁知这脚步声越来越近,连三楼的声控灯都亮了起来,而且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男子皱了皱眉,决定下楼。   上楼的几个人脚步声规律而沉稳,他不由自主地耸了耸肩膀,调整了一下帆布背包的位置,与上楼的几个人在三楼处快步擦肩而过。   竟然是三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为首的人正是崔磊,警惕之下,他仔细打量了这个男人。虽然有帽子的遮掩,看不清脸孔,但这比较壮实的身材和露在外面的粗糙的手,显然不是郝昊昊;这一身沾着深色污点的藏蓝色衣服,已经洗得有些泛白,加上那个帆布背包,看起来倒是更像一个维修下水道或者干其它粗活的工人。   为了不惊动屋里可能藏着的人,他没有多声张,只是侧身让过这个男人,然后抬头看了一眼。   四楼已经是顶楼了,上面的声控灯是他们走到三楼的时候才亮起来的,从走进单元门,到现在,似乎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崔磊再次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已经走下半层楼的男人,借着灯光,正巧看见了对方帆布包上露出的几个字——“电梯维护”。   “站住!” 第169章 惊魂追击   几乎在同一瞬间,兜帽男子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仅剩的五级台阶被他一跃而下,落到二楼半的平台,而后一拧身便继续往下奔去。   崔磊几人站在三楼半的高度,短短一秒不到回转身形的工夫,男子已经到了他们的正下方,被楼梯挡住了视线。旁边的两名警察虽然没看得太清楚、不明白崔磊突然大喝的原因,但那人撒腿就跑的反应显然是不对劲。   顾不上多想,三人也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下冲,无奈楼梯间隙狭小,他们人多反而不便,被拉开了距离。耳听着那人已经冲到了一楼,崔磊一急直接伸手撑住楼梯扶手,从右侧翻到左侧,再如法炮制地从左翻右,一秒之内已经从三楼半到了二楼半,落到了两名同事前面。   他大步跑着,嘴里招呼了一声:“小黄别追,盯着四楼,辉子跟我走!”   被叫作小黄的年轻警察醒悟过来,停住脚步,另一位则快步跟了上去。   单元门开启的声音传来,楼外面紧接着就是一声女子的惊呼,崔磊心中暗叫不妙,跑到一楼的同时手已经伸向了腰间。   年久失修变形的单元门大敞着,在风中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门口的地上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正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捂着腰际,神色有点痛苦,手里提着的包也摔在了一旁。   远远地,那男子穿藏蓝色卫衣的身影在路灯下尚能看见,他在快速地逃跑着,帆布包也从肩膀上卸下来,被他捏在手里。   万幸,他没有挟持人质。   崔磊心里面庆幸地想着,顾不上去帮助被撞到的妇女,迈开步子追上去,远远地高声喝到:“前面的!站住!我是警察!”   ……   这一声喊,让初春夜晚的小区里本就不多的行人悚然一惊,路人们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想要弄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   尚在移动着的,只有前面高速奔跑的卫衣男子,和后面发出厉声警告的崔磊以及紧随其后的辉子。   恐怕任何被逼急了的犯罪分子,在警察的警告面前都不会停下来束手就擒。卫衣男显然比警察更熟悉这个小区的路况,出了单元门之后他并没有直接朝着大院门口跑,而是冲到前面一栋楼下之后立刻转了弯。   崔磊跟在后面,视线一下子被前面的楼挡住了。好在今晚行动之前,为了预防郝昊昊逃跑,他提前研究了小区里楼房的布局,总算不至于两眼摸黑。   他朝着后面一挥手,辉子默契地会意,停住脚步往另一个方向奔去,准备从楼的另一侧包抄。   崔磊靠到楼侧面的墙上,缓缓移动到转角处,心里盘算着对策:他虽然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卫衣男子的身份,但就冲这个看见警察就跑的模样,不用想也知道心里有鬼。   这个人是从四楼下来的,但在崔磊几人上楼之前,四楼的声控灯是黑的,也就是说在这之前并没有人开门关门。这说明这个人已经在四楼的某个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了。   站在门外,不是出来的,也不进去,肯定是有什么目的。最终暴露他的,是身上的那个用来伪装的帆布包——一个快三十年房龄的楼梯房小区,要什么“电梯维护”?   虽然崔磊不了解郝昊昊的工作室对门住的是什么人家,但在这个敏感关头,恰巧就出现了这么一个人,十有八九是来找郝昊昊的,肯定与“灰色正义”有关。   崔磊只能希望留守的小黄那边别出什么岔子,哪怕郝昊昊不在家、扑个空,也比遇到什么危险麻烦要强得多。   “磊哥,我就位了。”对讲机里传来辉子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崔磊缓缓取下腰间的手电筒,从墙角处伸出去,突然打开开关上下晃动了几下——如果有人正聚精会神地提防着墙角,肯定会被他这一下强光给闪花了眼睛——他飞快地闪身看了一眼,没人。   ……   单靠这训练有素的一瞥,整栋楼大致的模样他已经基本摸清楚了,与脑海中的建筑图纸渐渐对应起来。   这栋楼的编号是小区中的二栋,单元门的方向朝北,有三个单元,毗邻着小区最北侧的围墙。每个单元门上面都有一个很大的雨棚,最东侧的三单元再往东不到二十米便是小区的大门。   此刻,崔磊和辉子分别守在楼的西、东两侧,楼的前面一个人都没有。   人去哪了?   崔磊的脑中飞快地思索着:一共三个单元,如果这人已经躲进了其中一个,那么就算他和辉子分头搜索,也有可能刚好漏掉对方藏身的那一个单元;就算刚好撞上了,对方有心埋伏的话,单打独斗搞不好还会出别的危险;而且,万一被他挟持了楼中的住户,那可是天大的麻烦。   “先把两头守住。”崔磊从对讲中跟辉子说了一声。   话音未落,两人突然都听到了非常急促的脚步声,离崔磊比较远,似乎在辉子那头。   两人一齐从墙角后转过来,就见离辉子最近的三单元的门里透出了声控灯的光,没等崔磊说话,辉子的手已经摸向腰间,人也一纵身就冲了进去。   “等等!”崔磊要喊时,已经阻拦不及。   他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太对劲。   果然,辉子的人影刚消失在单元门里,旁边二单元的大门后头就闪出一个黑影,眨眼间就跑过了三单元的门,快步冲向了小区的正门。   得益于敞开的单元门、雨棚和墙壁形成的夹角,这里是一片黑影。这人应该是在三单元里制造出了声音,弄亮了灯光,又躲在了外面,把辉子给骗了进去。   崔磊离得尚有二三十米的距离,这小区又没有门卫保安,他只能拼命去追,辉子也在这时候冲了出来——听到崔磊的喊声,他已经意识到被骗了,转个身回来不过两三秒的工夫而已。   他离得近,手里也已经掏出了手枪来,口中喊着警告:“站住!不然——”   “辉子趴下!”一个声音已经到了身后,满是焦急。   崔磊瞪圆了眼睛,看着那个人影一边跑一边回过神来,手从帆布包里拿了什么,举起来对准了辉子的方向。   “砰——” 第170章 温热的脸颊   “这么晚了,真的非去不可吗?”   说话的是郝昊昊,他的神色显得有些焦虑。能让他这么担心的,当然只有唯一的一个人选。   “你是不是傻,这事儿当然只能晚上去。我要是大白天的找过去,那才叫有毛病。”童零一边说着话,一边取下了门口衣帽架上挂着的夹克外套。   “但是……那种地方……”郝昊昊欲言又止。   “哪种地方?”童零乐了,停下了穿鞋的动作,直起腰来伸手点了他脑门一下,“一个酒吧而已,你想啥呢?你又不是没去过酒吧,高程给你调的饮料,你还不是喝完美滋滋的。”   “这可不是普通的酒吧。”郝昊昊撇撇嘴。   “我知道。疯哥又不是没叮嘱过。”童零正色点了点头。   “要不我给疯哥打个电话,说一声,别去了吧?”郝昊昊挠起了后脑勺,然后掏出手机,“这又不是谁下了订单,非得完成不可。现在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童零拦住他:“疯哥当初帮了咱们多少忙,难得他开口,就当是还人情了。”   “可是——”郝昊昊有些着急了,“那个酒吧毕竟是陆瘸子的人开的,鬼都知道进去的人不是为了喝酒的……”   “我也不是为了喝酒才去的啊,跟其他人一样,怕什么。”不知是真冷静还是为了安抚郝昊昊,童零说话间显得云淡风轻。   “所以才——”见童零故意跟自己装糊涂,郝昊昊急得脸都发红了,“万一被里面的人给看出来,你怎么办?你又不让我陪着,疯哥又不能去……”   “紧张啦?”他这种关心又担心的样子,童零真的是怎么看都看不够,笑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说道,“我一个人反而方便一些,你去了万一紧张露馅了,那才是真麻烦。”   郝昊昊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不由得开始懊恼自己与人周旋、临场应变的能力差,想出力却无从下手。   为什么总是没有长进呢?这样下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帮上她的忙?   是不是等到自己也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就有足够的底气把她挡在自己身后,让她不用在承担任何的风险了?   ……   他沉默着,看到童零正扭头想去拿旁边的矮凳子——她的膝盖有陈年旧伤,因为没条件及时治疗康复,已经成了顽疾;上次他收拾陈一扬的时候,用力过猛再次诱发了伤痛,现在还处在恢复期,想穿鞋只能坐着,蹲不下去。   郝昊昊禁不住地又是一阵心疼,闷着头不吭声地蹲下身去,拿过童零的马丁靴,然后把童零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示意她扶着自己站好。   童零有些吃惊,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动弹,直到郝昊昊一点一点把两只鞋的鞋带都松开,她才恍然回神,抬脚任由郝昊昊轻轻地帮她穿上鞋子。   他的动作尽可能地放慢,不知是怕弄疼了对方,还是想把时间拖久一点。   童零低着头,静静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又伸手去揉他的头发,然后说道:“放心吧,开酒吧的老板叫邵伟,根据疯哥的情报,他跟陆瘸子早就面和心不和了,说不定正是好机会。”   郝昊昊站起身来,为了让童零不至于再分心,他强迫自己收起了那份焦虑,只是点头说道:“我知道,但我担心的不单单是这个。上次疯哥在我这儿的时候,工作室那边的游戏服务器被人莫名其妙地偷偷访问了,我还一直没弄清楚对方的来意。这个事儿始终悬在心里,不踏实。”   “不是警察?”   “我觉得不是。对方只是摸了一下我服务器的网络地址,这玩意儿在境外,里头的内容又都是些没人玩的网络游戏,能有啥价值?”   “那些网游……我总觉得是个隐患,你要不还是都关了吧!”童零说道。   “没办法,目前还需要用境外服务器,总得有个合理的解释来掩护。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上次警察让我把那款游戏关掉了,我就另起炉灶再弄几款,就算被发现了,最多说我屡教不改、罚点款,反而不会注意到隐藏的东西;我这种有备案记录的人,要是突然一下子老实了,又没有正经工作,反而显得不对劲。”郝昊昊解释着,面色透着些自嘲的无奈。   童零看着郝昊昊,心里突然有一瞬间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   郝昊昊并没有注意到,转头拿起童零的随身背包。背包拉链开着,他快速地扫了一眼,把拉链拉上、递给童零:“喏,东西都齐了。”   ……   童零接过,背在身上,依旧默不作声。   “酒吧的通讯信号一般都不怎么样,以防万一,我把我改装过的充电宝给你带上了,就是以前你用过的那个。”郝昊昊叮嘱道,“有随身wifi和对讲的功能,记得一定要一直保持开机,不需要额外的操作。这样也算是两手准备,我们随时保持语音通话,就算手机信号不好,还可以靠这玩意儿连接网络;哪怕有人要求你手机关机,我也能通过这个听到你那边的情况。”   童零拉开拉链,看到了他所说的充电宝,从外型上看就是个普通的几十块钱的玩意儿,外壳上还贴着她最喜欢的动漫人物形象的贴纸。   “我原本想尝试直接入侵他们的监控系统来着,但实在是担心闹出太大的动静,反而弄巧成拙……”郝昊昊一时间有点婆婆妈妈地说个没完,“不过没事,只要我能听到你那边的声音,你有机会给我回个消息什么的,就可以——”   没等他再说下去,童零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服,用力一扯,郝昊昊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靠过去——   脸颊上,温热而湿润的一触。   郝昊昊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一张脸“腾”地涨红了,他张着嘴巴、仿佛完全没有弄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童零却神色自如,轻轻把刚才给他扯皱的衣衫给拍平整,然后横了他一眼:“行了行了,傻宝,我记住了,别啰嗦了。”   她打开门,走出去,回头看到郝昊昊还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不由自主地笑了。 第171章 通话中断   直到童零已经关上门离开,郝昊昊还站在原地发愣。   她刚才干了什么?   她叫我什么来着?   怎么就突然……我应该给点儿什么样的反应?像刚才这样傻在这里,实在是太……太没出息了。她是不是也在等我说点儿什么?   唉,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现在应不应该追出去?可是都过了几分钟了,这才追出去好像显得太刻意了,再说追过去该干什么呢?如果见面了继续傻站着,那也太尴尬了。   不知不觉,他在门口一直站了十几分钟,脑子里全是这些零零碎碎的想法。到后来,他甚至在思索自己看过的少的可怜的恋爱剧、小说,努力回忆里面的女主人公在这种情况下期待得到对方什么样的回应,如果没如意的话,男方是怎么去哄对方的……   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力根本就没用在这上面,才猛然回神,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郝昊昊飞快地跑回到电脑前面,打开软件,看到地图上正在移动的圆点——那是童零的位置,看速度和行进方向,一切正常。手机上有一条短信,那是网约车平台发送来的,内容是他的亲友某某于几点几分乘坐车牌号XXXX的车辆前往某目的地——说白了,童零把他设置成了紧急联系人,他才会收到这个。   这件事,当初可是让他心里美了好久,直到今天,才有了更值得得意的事情。   “喂喂,昊昊,能听见么?”耳机里传来童零的声音。   “OK,非常清楚。”郝昊昊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那就行。你放松点儿,疯哥就只是让我去看一眼,你紧张得跟什么似的,说话都哆嗦了。”童零取笑道。   “我,我不是紧张这个……”郝昊昊说道。   “那你还——哦——我懂了,某人不好意思了。”童零倒是更开心了。   “没有,我是那个……嗯……”郝昊昊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   车程并不算太长,一路上只行驶了二十分钟。郝昊昊知道在车上童零不便多说话,自己也没再多嘴,两人就这么开着通话、沉默着。   童零坐在后排座上,手里摆弄着那个改装过的充电宝,心里却在回味出门前那一瞬间的感觉。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历经各种磨难的她早已经习惯了生病一个人去医院,受伤一个人缠绷带,就连过节都经常是一个人——也许是婚姻的不幸让母亲更加珍视剩下的亲情,对于家里的老人、兄弟姐妹、连襟之类的,只要沾亲带故,不论谁有事吆喝一声,母亲都会去帮忙出力,这一点让童零十分接受不了。   她可是牢牢地记得,在自己和母亲最无力的时候,这些人从没出过一分力。因此,除了关心一下母亲之外,她从不跟这些人扯上关系;而从治疗精神疾病的地方出院之后,她也不想让母亲了解自己的生活。   可就在刚才,她的心里竟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要是能告别现在的生活,她是不是就会接受郝昊昊的心意,两个人一起过点儿平凡的日子呢?他们会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会为了以后在哪里工作、定居而规划当下吗?要是想法不一样,谁会是先让步的那一个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她没有答案,又或者说,她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却并没有做好面对答案的准备。   良久的沉默之后,随着关车门的声音,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昊昊,我到了。”   “好咧!所有设备都打开了吧?”   “嗯,手机,充电宝,还有——这个。”童零说着,伸手到毛衣的领口里面按了一下,那里的扣子下藏了一个微型摄像头,有夹克外套的遮掩,谁也别想看出来。   “尽快完事儿就出来,反正疯哥又没——”   “我看见邵伟了,一会儿再说。”童零打断了他的话。   郝昊昊的耳机中,开始渐渐响起了嘈杂的音乐,好在他已经做过降噪方面的处理,依旧能听清童零跟别人说话的声音。   “邵老板,您好啊!”童零的声音显得热情又不失分寸。   “你是……”对面是个中年男性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上位者气场。   “一个敬仰您的无名之辈而已。”童零说着,突然压低声音,“鬼哥让我来的。”   对面安静了几秒钟,有些迟疑,说话间带着不相信的语调:“你?”   两人沉默了片刻,邵伟说道;“跟我来吧。”   ……   耳机中的音乐声越来越响,夹杂着酒吧里正在狂欢的男男女女的尖叫声、欢呼声,还有些走调到令人皱眉头的歌声。   似乎在某个瞬间之后,声音突然变得沉闷了,仿佛是一道魔法结界一般将那些声色犬马全都隔绝在了外面。   郝昊昊在脑海中构想着此刻的画面:童零应该是跟着邵伟走过了一道厚重的门,进入到了酒吧里旁人轻易到不了的地方。一条长廊,铺着红色的厚地毯,人踩在上面连脚步声都会被吸收殆尽。长廊的左右两侧,大概会有几个小房间,不太起眼,但里面也会有豪华的沙发、茶几……   “鬼哥应该都跟你交代过,我就不啰嗦了。不过,恐怕要先委屈你一下。”邵伟说道。   “您——”   童零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不止是她的声音,郝昊昊的耳机里此刻一片寂静,就连音乐声都停了。   本来斜靠在椅子上的他“腾”地一下弹了起来,整个人扑到电脑前,双手在一瞬间令人眼花缭乱地做了不知多少操作,屏幕上弹出七八个窗口来。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确认自己的网络没有问题,所有的设备都在工作状态,但却收不到童零那边的信号了。   “喂?叮当姐?”他压低声音,尝试在麦克风里呼叫。   屏幕上跳动的音波图形,随着他的呼气声起起伏伏,就像他此刻的心跳一样。   他的脑袋完全不受控制地在想刚才邵伟说的最后一句话,“先委屈你一下”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委屈”?到底是怎么一个“委屈”?   “喂?能听见我说话吗?叮当姐?叮当姐?零零!” 第172章 开车!   “怎么回事!”   崔磊刚进警队大门,裴晓文就冲过来了,眼睛不住地在崔磊、辉子和小黄身上来回扫着,确定三个人都是自己走着路进来的,这才有些不确定地问了句:“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没事。”崔磊连连摆手。   “磊哥手臂伤着了。”辉子说了句。   “啊!?”裴晓文一把拉住正想往前走的崔磊,去看他的手臂。   “唉,别搞这么紧张,”崔磊有些无奈,“被跳弹打着了,擦伤。”   “擦伤也是伤!”裴晓文顿时紧张起来了,拽着崔磊就要去处理伤口。   “文儿姐,打住打住,破点儿皮出点儿血而已,早就处理好了。赶紧开会。”崔磊制止了她,大步往会议室走去。   裴晓文这才回过神来。   想想也是,三人全都生龙活虎地,看起来也不像有大碍的样子。崔磊又不是第一天当警察,面对一些突发的伤势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理,不至于分不清轻重。只不过,原本在队里安心整理资料、还准备去岳秋死亡现场二次勘察的她,在听闻铁道新村小区发生枪击事件的警情,心里头当时就咯噔一声。   等她火急火燎地跟专案组其他成员会合之后一打听,果然是崔磊那边出了事,一颗心立刻就“突突”地跳个不停,直到通讯工具里传来崔磊的声音,她才算稍微定了定神。   三人回来之前,整个洪昌区的警力都已经调动起来了,唐达在第一时间向市里的武装力量请求支援,大撒网出去搜捕这个身份神秘的持枪罪犯。   “万幸,他这枪估计是土制的,威力不大,射速也慢,不然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崔磊向同事们说着情况,“这混蛋一共开了两枪,我追了老远还是被他给跑了,不过弹壳我带回来了,一会儿找专业人士瞅瞅。”   “要不是威力小,说不定子弹就打墙里了,也不会有跳弹。”裴晓文还是为他受伤的事情感到后怕。   崔磊知道她是在关心自己,心下感动,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能按下个人情绪,汇报情况:“郝昊昊的工作室没人,他名下并没有房产,按照先前的走访记录,这个工作室其实就是他租下的‘家’;不过现在看来,显然他还有别的藏身之处。大神已经在查了。这个持枪歹徒身份不明,但他先前肯定是去找郝昊昊的,也就是说,他应该也是灰色正义的成员。”   石百乐也在点头:“在人来人往的小区里公然开枪袭警,这种夸张的行事风格,其丧心病狂的程度比杜文海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觉得杀岳秋的人很可能就是他。”   “这支枪……应该就是随着张天齐的死而下落不明的那一支,当时肯定是落到了杜文海的手里,现在又转了手。”唐达眉头紧锁,一个下落不明的持枪歹徒,这对整个武州人民的安全都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可惜身份不明,没法通过侧写来推断他可能潜逃的去处。”裴晓文现在恨不能立刻把对方绳之以法。   大门被猛地推开,陈凯每次都会在关键时刻如此出现,然后给大家带来一个很有用的信息。   “我给你们提供个方向!”   ……   “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郝昊昊的蓝牙耳机里不停地传出这句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音提示。   怎么回事?   他对自己调试过的设备非常自信,而刚才也试过了,家里所有的网络连接都是正常的,那么出状况的,就肯定是童零那一边。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一个人在那样的地方,孤立无援,连求救的信号都没发出来,到底会遭遇到什么样的麻烦……郝昊昊只觉得自己脑门上的冷汗都流下来了,他不敢再继续往下想,抓起手机、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披,就这么穿着件单毛衫跑出了门。   他连跑带跳地往楼下冲,同时还在低着头从手机上找电话号码,刚翻到“疯哥”的名字,还没来得及拨出,脚底下突然踩空了——   “噗通——”   那一瞬间,郝昊昊的大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护好脑袋,千万别摔晕了,不然就没人救童零了。   他握紧了手机,双臂弯曲地抱住头部,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倒,然后在惯性的作用下,狠狠地摔在了剩下的几级台阶上。自身的体重连带着速度,让他的左手手臂猛烈地撞在了台阶凸起的楞边上。   “啊——”   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烈疼痛直冲大脑,再加上脑袋本身受到的撞击,郝昊昊这一下还是差点昏了过去。他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力气,顾不上去管身上的疼,爬起来就去捡掉在一旁的手机。   手机的屏幕也裂成了蜘蛛网一样的形状,至于碎的到底是表面的钢化膜还是本身的屏幕玻璃,他没心思去分辨了,捡起就把刚才的号码拨出去,然后想举到耳边——   “嘶——”   手臂的一阵剧痛让他抽了口冷气,一哆嗦把手机又给掉在了地上,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左手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而且从胳膊肘往下此刻火辣辣地疼,完全不听他的使唤。   “嘟——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屏幕再次朝下扣在地上的手机,扬声器里发出了闷闷的声音。郝昊昊心里暗骂了一声,换右手捡起手机,然后捂着左臂,使劲跺了跺脚,让那种轻微的麻木暂时取代了疼痛,跑出楼去。   一辆停在楼下的黑出租车里,司机探出脑袋来,正要招呼,一下子看到他沾着灰尘、嘴角流着血的脸,吓了一跳,喊了声:“小伙子,去医院吗?”   正茫然四顾的郝昊昊眼睛一亮,也不答话,拽开车门坐进去:“临江大道,烧味酒吧。”   司机大叔应该是刚吃完饭,正剔着牙,看见他上车便已经点火发动,一听这话差点把叼着的牙签给咬断了。   “小伙子,你这是摔了还是挨打了,不赶紧去处理一下啊?还去酒吧玩啊?”   “开车!一百块钱!”郝昊昊大吼了一声。   这个状态与郝昊昊文质彬彬的模样实在是颠覆性太大,司机被弄得有些懵。但出来谋生的总不会跟钱过不去,他一脚油门,车驶出了小区。   郝昊昊两眼冒火,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他开始登录自己的秘密网盘账号——这是他的底牌,他相信,不管是谁要对童零不利,他手里的东西,都足以威胁到对方。 第173章 虚惊一场   “这次的地址,绝对错不了了。”陈凯信誓旦旦地拍着胸口,向同事们打包票。   “查到刚才那个人的身份了?”崔磊有些诧异,自己这边还完全一头雾水呢,陈凯哪来的线索?   陈凯摇头:“当然不是他。我查到郝昊昊的大本营了——瑞丰小区,五栋二单元三楼二室。”   “都精确到门牌号码了?”所有人都有些惊讶。   “我尝试碰运气强行访问他的服务器——唉不说那么麻烦,你们也听不懂——总之,就在刚才,我摸到了他的真实IP地址;而且,不知道为啥,他的网络处在连通状态,但除了那些自动的防御措施之外,似乎没有任何人为操作的反制手段,感觉就像他开了电脑却没管一样。”   “他管不管电脑不重要,我们可得管管他了,这次引出个持枪的,下回还不知道有什么名堂。”崔磊起身就走。   “诶!你——”裴晓文喊住他。   崔磊不明所以地转头,倒是唐达与裴晓文想到一起去了:“小石带队去吧,磊子先休息休息,小伤也是伤。咱们得配合武装力量抓捕那个持枪的,我先去一线,你跟晓文一起,找找线索。”   石百乐很快就赶到了瑞丰小区,但再次扑了空。不过,由于陈凯已经通过网络从郝昊昊那边获取到了部分数据方面的证据,专案组正式将他列为了犯罪嫌疑人,在石百乐前来的路上,搜查令就已经到位了,除了他们这边之外,另有一队前往了郝昊昊的工作室。   这种老房子的门锁,在专业人员的手中想打开没有任何难度。一进门,石百乐就被那些造型夸张的电脑设备给惊呆了。虽然对于电脑网络技术并不精通,但他也知道这就是关键的证据所在,当即就把关注点放在了这上面。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郝昊昊的这些电脑,竟然大部分都没有安装存储用的硬盘,只有一个容量很小的固态硬盘用来安装基础的操作系统。石百乐看到了电脑上已经掉漆松动的USB接口,这家伙应该是有外置的便携式存储,或者干脆把东西都存在了某个网络空间上。   “狡兔三窟,”石百乐想到,“大神这下可遇上难题了。”   ……   可能是到了喜欢夜生活的人们一天中最精彩的时刻,前往临江大道方向的路竟然开始堵车了。   郝昊昊的目的地,被武州本地人称作“嗨镇”,明明不在中心城区,周边也没任何商圈、学校、医院,但就是热闹——而且只在每天晚上热闹。   整个临江大道大概十公里的长度,一边是江,另一边全是酒吧和烧烤夜市。整片区域通过一条长长的公路与市区连接,宛如一片单独开辟的世界。   郝昊昊心里急得恨不能把前面挡着的车都撞开,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会骑摩托车,但以他现在左臂已经肿得弯不过来的情况,什么车他也骑不了了。   蓦地,耳机里突然传来一阵杂音,郝昊昊整个人都一震。   “呲——呲——嘶啦——咚咚咚咚——”短暂的嘈杂后,竟然是有节奏的音乐鼓点。   “昊昊?能听见吗?”童零的声音对此刻的郝昊昊来说,如同救世天籁。   “叮当姐!你在哪!”他说话声都抖了,把司机给吓了一跳,扭头看见他耳朵里戴着蓝牙耳机,便见怪不怪地继续开车了。   “我还在酒吧呢,刚发现跟你的联系断开了,我就赶紧出来了。”   “你没事?”   “当然没事,你在哪?怎么有汽车喇叭的声音?”   “我在去酒吧的路上。”   “你……”童零有些诧异,旋即明白过来,心里不由得一阵感动,“傻子,跑出来干嘛,我马上就回去了。”   “他们没把你——”郝昊昊正想发问,瞥了一眼司机,立刻压低了声音,“一切都顺利吗?”   “放心吧,疯哥嘱咐的事都办妥了。”   “那刚才是怎么回事?突然就没动静了,我打你电话也——”郝昊昊说着,突然一怔,似乎有些明白过来。   “我猜他这边有屏蔽通讯的手段,不只是我,邵伟本人在房间里也不打电话,找人都靠跑腿的传话。”童零猜想道,“我再盘桓一会儿装装样子,你先回去吧,网络上的东西别出问题。”   “我去接你吧?”   “不用,邵伟在这儿,你来了反而惹他生疑,听话。”   郝昊昊对童零说的“听话”二字从来都没有抵抗力,这就像是一句咒语,总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服从指挥”。他说了句“调头回去”,顾不上搭理司机诧异的目光,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了。   ……   早该想到的。   郝昊昊懊恼着,像这些做生意见不得光的人,肯定有防备的手段。可惜他忧心童零,一着急什么都没想起来。再加上通讯中断之前,那个邵伟说的“委屈你一下”实在让人不放心,这也太像黑帮电影里的台词了,郝昊昊到现在都还在猜想他是什么意思,童零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危险。   要是没掺合这些事情……   郝昊昊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把他自己都给惊了一下。他甩了甩脑袋,把这个的念头赶出去——现在想这个太不合时宜了,童零的提醒是对的,网络上的东西不能出问题。他出来的时候太匆忙了,什么防御手段都没顾得上设置,要是真的有高手到访,恐怕麻烦不小。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先前那个偷偷访问服务器的不明人士。   还不如出来的时候直接关机呢!怎么连这都忘了!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了一路,还是司机突然开口把出神的郝昊昊给喊醒了:“小伙子,真不用去医院呐?我看你一路上都端着胳膊,没事儿吧?”   “没事——”一向社交能力差劲的他,最讨厌跟出租车司机聊天,偏偏这些人有特别有聊天的瘾。   眼看着司机欲言又止,郝昊昊没耐心听他啰嗦,准备掏钱下车,眼神猛地瞟到了前面:“停车!”   司机一脚刹车,靠在了路边,不明所以地问道:“咋了?不进小区了?”   郝昊昊收起了原本准备用来付款的手机,掏出一百块现金递过去,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他大步往小区的反方向走着,忍着手臂的痛,尽可能快地远离着小区门口停着的、闪着红蓝色灯光的警车。 第174章 灯下黑   警察找上门来的那一天,自己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郝昊昊倒也不是从来没想过,但一来他对自己的技术很有把握,二者是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些上了瘾,欲罢不能。他早就做好了打算:虽然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总会有高人能突破他的网络防御,因此他里里外外做了许多层“工事”,为的就是预警和拖延;就算是再高明的网络专家,也不可能一瞬间就直接挖到他的老家来。在对方攻破防御之前,只要他发现状况不妙,就有足够的时间销毁一些关键数据、隐藏自己的真实地址。   但他并没有提前考虑到会出现眼下这种情况。   因为记挂童零,他完全疏忽了网络方面的东西,在陈凯锁定他的位置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守在电脑前面。   “来得这么巧?偏偏在这个时候?”郝昊昊一边快步走着,脑中一边禁不住在思索,“到底是警察查到了,还是有谁把自己给供出来了?会不会只是巧合,警察只是来查别人的?”   他不由自主地回了一下头,眼睛瞬间瞪圆了。   刚才的那个司机,正站在一辆警车旁边,跟两名警察说着什么。郝昊昊回头看的时候,他们三人正巧也往这个方向望来,目光直接相对。   郝昊昊努力告诉自己镇定,不能露出一丁点的心虚,甚至强迫自己把目光转向别处,装作只是在乱看而已——但眼睛的余光还是瞟到了那两名警察,已经快步朝他的方向走来。   如果童零在旁边,一定会告诉他该怎么做。但现在,他只能靠自己了。   短短的一秒钟之内,郝昊昊在头脑中拼命搜索应对的策略,最后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跑!   他的右手端着自己已经完全不敢动弹的左臂,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奔着左前方小区围墙的转角——只要转过去,让墙角挡住警察的视线,就有机会了。   随着跑动中身体的摇摆,每一步落地的震颤都会让左臂疼得钻心,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已经要放弃逃跑了,但突然间的一个念头,让他还是咬着牙冲了出去。   ……   文弱又受了伤的郝昊昊,不可能跑得过训练有素的警察,在听见转角后面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时,郝昊昊不假思索地纵身一扑,翻滚到了路边停着的一辆轿车底下。   几乎就在他刚刚忍着痛把身子躺平的一瞬,警察就已经追过了转角,脚步声跟着一停。   “人呢?”   “藏起来了吧?”   “应该是照片上那个人对吧?”   “离得远看不太清,但我觉得像。”   “盯着点儿。”   接着是对讲机的声音。   “嘶……百乐百乐,我是老程,小区外面发现疑似郝昊昊的人,在北侧围墙转角的地方跟丢了,但据说他身上有伤,应该还藏在附近。我跟大张在这儿守着,你叫人来增援,准备展开搜索。”   郝昊昊的心砰砰地跳着,他几乎觉得旁边的人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只能努力地克制着呼吸,让自己尽量平稳下来。可偏偏先前摔跤的时候磕到了鼻子,这会儿鼻子里也充血,进气不畅,可是张开嘴又怕呼吸声音太大,只能咬紧牙关、从牙缝里呼吸,难受得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   他能看到这个拿对讲机的警察就在自己藏身的车子附近走动: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有路灯,没遮挡,如果郝昊昊藏身于附近的墙角、树丛、哪怕是不远处的垃圾堆里,只要动身逃跑,他都能看见。   可偏偏他唯独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这一排车辆。由于路本就不宽,为了不影响行车,在这儿停车的小区业主都默契地把车紧紧靠着路肩停放。这位叫老程的警官站在路肩上,的确看不到车下的影子。   郝昊昊的藏身之处成了名副其实的“灯下黑”。   ……   郝昊昊顾不上考虑一会儿警察的“增援”到了之后该怎么办,他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   那个屏幕已经碎裂的手机,此刻给他的操作增添了许多麻烦。左手本就不灵活,再加上受了伤,他只能靠右手在车底狭窄的空间里费劲地把手机举到眼前,脑袋朝右侧,紧贴着地面。   屏幕的裂痕划破了他的手指,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解锁,静音,进入设置,手机数据清除。   在倒计时几秒钟后,他果断按下了确定。   短短的几分钟,对他而言漫长犹如一个世纪。   等手机终于重启,进入到最初始最简单的开机画面之后,他长舒了一口气,轻轻把手机放在地面上,费力地伸手进了外套的内侧口袋,一点一点把拉链拉开,用两根手指夹出了一个坚硬的小玩意儿。   卡针。   这倒是他熟悉的玩意儿,哪怕是单手取卡,也能够完成。   他用中指和无名指夹住手机,拇指和食指捏着卡针,正要捅下去,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新的主意。   放下卡针,他找到了刚才赶往酒吧路上准备好的网盘文件,通通选择了下载,在旁边警察的脚步声和对话声中,拼命祈祷着“快点快点”。   在最后一个文件下载完成之后,他飞快地在屏幕上点点划划,设置壁纸、随手安装了几个基础APP,把手机弄成了一个有人使用的正常状态,然后把卡取了出来。   “老程!”   远处响起声音。   “在这儿呢!”老程招手回话。   好机会!   郝昊昊一直通过车下的缝隙观察着两名警察的影子,眼见两人的注意力有一瞬间的分散,他用力把手机从车底往外扔出去。   “啪——”   手机清脆地落地,借着惯性滑出去好远,直到撞在马路另一边的路肩才停住。   “谁!”   两名警察迅速警觉,径直奔向那边的矮树丛,跟来增援的警力不明所以,也纷纷跟上。   郝昊昊一点一点从车下蹭出来,猫着腰、借着人声嘈杂,钻进了另一边阴影下的树丛之中。   “手机?”   石百乐赶来之后,拿着同事递来的东西,听到全过程之后,有些错愕的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不由得自拍大腿。   “被他给跑了!”   他往其他警察的反方向跑去,哪里还找得到人影?   石百乐叹息着,悻悻地低头摆弄了一下手机,才看了一眼,立刻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175章 刘千军   “让陈凯查这个名字。”这是唐达发回的命令。   刘千军。   枪击事件发生之后,作为刑·警队长兼专案组组长的唐达,第一时间就赶赴了一线,会合了市局武装力量之后,通宵指挥,扩大面积展开了搜捕。   这一搜不打紧,竟然还有意外收获,有几个不成气候的小犯罪团伙被这气势给吓到,反而露出了马脚,被警方逮捕。   在排查中,唐达本人还意外撞见一次持刀抢劫,他当场出手,不仅救下了受害者,还以一敌三擒获了匪首,另外两名同伙也被赶来支援的同事给一网打尽。   有了市局图侦专家的支援,虽然仍然没找到这名持枪者的去向,但指挥组还是很快通过为数不多的警用民用监控探头锁定了他的来路。   可能是并没有想到会与警察产生突然遭遇,这个人在来铁道新村小区时并未刻意掩藏行踪,只不过一直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清面孔。   顺着他来的方向,警方查到了一处无证经营的民宿。   说民宿恐怕都不太合格,这就是个“病患家属集散中心”——地处市人民医院马路对面,一个老小区,有人租下了十几户民居,稍作分隔,给来这儿看病的外地人住。   五十块一晚上,有热水,能洗澡,虽说环境不怎么样、还得跟别人挤房间,可对于大部分钱都花在医院的人来说,还能奢求什么呢?这地段,正经的宾馆就算是连锁的快捷酒店,一晚上也得近两百块钱。   这样的“民宿”,自然不会有跟警方联网的身份系统,但老板还是煞有介事地走了形式,登记了入住人的姓名、电话甚至还抄了身份证号。   对这个灰衣兜帽男,老板有印象。来这里的人,陪的是什么人,得的是什么病,老板基本都知道,唯独这个人不肯说,他只当是对方觉得难过、不想多说,便不多问了。   拿著名字和身份证号,到户籍系统里一查,警方顿时傻了眼:系统里的照片竟然是杜文海。   唐达很快想清楚了其中关节:这应该是杜文海钻了空子,冒充一些农村或者流浪人员的身份办了身份证;换句话说,身份证的名字、编号都是真的,应该也的确有这么个人,但办证拍照、平时持有证件的却是杜文海。   在杜文海死之后,这个假身份就落入了灰色正义的其他人手中,甚至成了掩护身份的利器。   不过,就算仍然没弄清楚持枪者的身份,至少他在用这个“刘千军”的身份办事,那么查一查总归该有用。   果不其然,陈凯这么一查还真的翻出了刘千军的部分履历来。   在各类系统中都查不到这个人的照片,为数不多的图像记录,都是杜文海。   而且,这个人似乎从来没做过正式的工作,断断续续地打工,而且都是临时工,很少签合同、因此留下身份证的痕迹并不多。   这就说得通了,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收入根本不可能维持一个人生活,遑论支撑他进行犯罪活动的准备工作。因此,这肯定是个掩护身份。   不过,在细看之后,陈凯竟然在这个人的履历之中,在不重要的边边角角处、意外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名字。   ……   路过建文小学的时候,匆忙地边跑边藏的郝昊昊,脑海中忽然恍惚了一下。   当初在这里上学读书的时候,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以这样的形象和身份路过校门口吧?那时候的他,戴着红领巾,在每周一早上的升国旗仪式上可是都要站在头一排的。在每个班级排成的四纵队阵列的最前面,是每个班的优秀学生代·表,离主席台最近,离国·旗最近,其中之一就是他的专属位置。   以前夸学生的时候用的是什么词来着?“品学兼优”“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总之只要是会出现在奖状上面的表扬语,郝昊昊全都听到过。   郝昊昊禁不住地苦笑了一下,那种被所有人宠爱、羡慕甚至妒忌的目光所焦点着的感觉,都已经忘记是什么滋味了。   自从四年级开始。   要说他的家庭,其实没什么可指摘的。独生子、父母感情稳定,虽说是有些古板的“男主外、女主内”——他的父亲有一辆大货车,是跑长途运输的,一个人的收入几乎要赶上一部分双职工家庭的工资了,但没有时间顾家,因此他的母亲就辞掉了工作,专门操持家事;但即使如此,父亲并没有因为自己一人挣钱便在家颐指气使,反而十分尊重母亲,就连母亲有时候因为他调皮而生气、乃至父亲被牵连的时候,父亲也是永远赔着笑、两头哄。   要是真挑个缺点,那就是他的父亲性格太好了,甚至可以说是个“老好人”——小时候,郝昊昊曾视父亲为榜样,直到四年级的时候,他就对这个词敬而远之了。   那天,父亲跑长途未归,但母亲还是做了好几个拿手的菜,庆祝郝昊昊在期中考试考了年级第一名。可菜才刚端上桌,家门突然就被砸得咣咣响。   母子俩被吓了一跳,母亲没多想,一边埋怨着应声一边开了门,结果家里一下子就闯进了四五个凶神恶煞的男子。   郝昊昊惊得六神无主、只知道哭,母亲扯着嗓子嚷得邻居都闻声来围观,方才壮着胆子上前质问,然后弄明白了这些人竟然是来讨债的。   父亲一人挣钱,虽然辛苦、比不上那些小康之家,但钱总还是够花的,母亲甚至还攒下了一些钱,要不是他的奶奶生了场大病,家里也许又能添置几个大件了。   讨债?哪来的债?   等到对方领头的抖出一张白纸黑字的条子,大伙才弄明白,老郝在外头给人做担保贷款,结果贷款的那人如今跑了。那欠债的人在本地光棍一根,债主找不着人,自然就找到老郝家来了。   母亲顿时就头大了:这件事,老郝倒是跟她提过,欠债的叫鲁大有,是个老乡,往上攀几辈还沾点远房亲戚,小时候跟老郝关系特别好;前两年鲁家二老先后生病离世,把家底掏空了,如今想凑点钱做个小本生意,便找到了老郝。   既是老郝的多年相识、又不用自己家掏钱,母亲一时糊涂就没当回事。可如今,看到那张纸上写着的数字,母亲几乎要晕过去。 第176章 郝昊昊的身世   这个数字,就算先前没有拿出积蓄给郝昊昊的奶奶看病、就算老郝再跑十年的长途,家里也未必攒的出来。   做什么小本生意要这么多钱?   老郝真的清楚自己的老乡要借多少钱、要去干什么吗?   别说郝昊昊了,就连母亲也慌了神。那会儿手机都还没普及,老郝这样的条件根本舍不得买,一时间也联系不上他。这群恶汉可不管那么多,三言两语说得不合适了就要抄家拿钱,好在有热心的邻居报了警,这才制止了这群人施暴。   可这种民事纠纷,警察除了警告对方不得有暴力行为,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何况这债主手里拿着的条子是货真价实的有老郝签名的。   等到老郝从外地赶回来、得知了事情经过时,家里值点儿钱的物件早就被搬走了——没办法,郝昊昊每天还要出门上学,他的母亲读懂了债主眼里的威胁意味,只能拿出自己当年结婚时的金银首饰,好歹先换几日太平。   老郝起初还说着“不可能”,去了鲁大有的家、平日里经常活动的地方、甚至还绞尽脑汁给每一个认识鲁大有的人打电话,却发现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早就跟鲁大有划清界限了。   “这个人生活不检点,在外头胡吃海喝、花天酒地,还沾赌。他家里怎么败落的?他家二老怎么气死的?这种人,谁挨近了谁倒霉……”   这是所有人统一的观点,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偏偏老郝没看出来。   在他的心里,鲁大有还是小时候跟他一块儿玩耍的伙伴,憨厚、老实,值得相信;而出于对老郝的信任,郝昊昊的母亲也没有多过问,于是给郝家换来了如今的局面。   听说老郝回来,债主再次上门,当天就扣了家里的货车——那时对于民间借贷的管理还有些混乱,郝家并没有意识到对方根本就是黑心的高利贷,就连这辆赖以谋生的货车,到了对方那儿都被折旧成了不值一提的价格,对庞大的债务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   当惯了老好人的老郝,只会按部就班的生活,在这种事情面前也没了主意,竟然想出“借钱去外地找鲁大有回来”的主意来。这件事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债主的耳朵里,在他们看来,这老郝是要跑路了,便理所当然地再次堵上了门。   后来这么多年里,郝昊昊曾经有过几瞬间的念头,觉得别人拒绝了老郝借钱也未必完全是坏事,不然家里不知道要背上多少莫名其妙的债。   但其代价就是老郝被债主给带走了。他们说,没钱还,也没东西可抵了,就去给他们干活,天经地义。   郝家是真的怕了,相比于整日过不安生,至少这也是个缓解的办法,对方甚至还应允老郝,可以给家里的娘俩儿留点生活所需。恶霸当前,郝昊昊的母亲也无能为力,除了抹眼泪之外,只能尽量维持家庭正常的生活,不耽误郝昊昊上学,然后提心吊胆地等着老郝有一天能想出办法、渡过难关。   那段时间里,郝昊昊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多,他被迫地成为了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虽然以往也经常只有娘俩儿在家,但现在却不一样了。他突然就变得懂事了,也变得沉重了。   俩人这一等,就等来了老郝的死讯。   ……   最初传来的消息,是说老郝被车撞死了。   可是,上门来告知消息的人,并不是交警,而是刑警。这一点区别,在母亲意识到之前,郝昊昊就发现了。他犟着反抗大人们试图向他隐瞒的意图,强逼着所有人告知他真相。   老郝被债主拐走之后,每天干的事情其实没多少变化,依旧是开车、送货,只不过再也不跑长途了。送的货五花八门,有时候是玩具,有时候是香烟酒水,有时候是面粉等等;每次送货的时候,车上会跟一个押车的,其实就是跟着债主吃闲饭的泼皮无赖,老郝琢磨着对方应该是怕自己一个人开车跑了,也不多想。   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就是每次送货都在凌晨的时间,四点多钟,天将亮未亮,要上班的人还在梦乡,而上夜班的人也已经昏昏沉沉了。老郝想不通,只当是货车超载怕人查——反正这是跑运输的人都知道的名堂。   直到有一次,货送到了地方,他照例去找卫生间放水、准备休息一下就返回,无奈卫生间里竟然人满为患,他只好火急火燎地跑到外头没人的树丛去,这一跑,撞见了不得了的东西。   借着常年跑夜路练出来的好眼神,老郝看见了押车的人与前来收货的人,靠在停车场没有路灯的角落里,手里拿着包白色的东西,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再分开时,一人叼了一根香烟,满脸满足地瘫坐在地上。   老郝老实、憨厚,却并不是无知的傻子,他当时就猜到了这是怎么回事,也突然就想通了很多事:为什么要凌晨出车,为什么交接总选在这种不起眼却又稍微有几个人、看似正常的地方,为什么每次交接完、押车的人都浑身瘫软地睡在副驾驶座上……   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在接下来的几次运输中,老郝都特意留心了交接双方的表现,自己的猜想得到了彻底的印证。由于时间已经久了,债主手下的这些闲人也稍微放松了对老郝的看管,在又一次出车之前,被他找到了报警的机会。   可惜由于他说不清自己出发的地点,也没法掌握行车路线,直到两头交易完成时,警察才追到地方。听到警笛的声音,双方都慌不择路、开车要逃,老郝一时之间血气上涌,踩实了油门要开车撞收货方的车辆,被旁边坐着的押车人一把给推开,两人在争抢方向盘的过程中翻了车。   老郝挣扎着爬出车来,正好看见已经逃跑的收货方车辆,被警察围堵后又掉头回来。他赤手空拳地试图拦住对方,却无奈这穷凶极恶的歹徒完全没有刹车的打算,反而将对他这个“内鬼”的恨意灌注到了汽车的油门当中…… 第177章 忍辱负重   父亲虽然当了一辈子没什么出息的老好人,死的时候却是个英雄。   可是这种荣耀并不能给郝昊昊和他的母亲带来任何生活上的帮助。   由于怕涉毒人员对郝家展开报复,警察叮嘱他们母子二人不能对此过于声张,那时候也没有什么见义勇为或是别的奖彰鼓励,除了警察们给的一笔抚恤金之外,老郝的死只换来了妻儿的眼泪。   老郝被人强行带走的时候,郝昊昊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成长了,可不过半年多的时间,他却发现自己又要再次被迫长大了。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常年没有出门工作的母亲李芳并没有什么过硬的本事,在安顿好老郝的后事之后,只能硬着头皮出门去找能挣钱的营生。   企业里上班,李芳是不会的,人家也不要她。最后,还是缉毒大队的领导听说了她的困难,帮忙给介绍到一个机关单位的小食堂去做菜——这对她来说倒是不难,能挣钱,还能一并解决娘俩的伙食,算是解决了难题。   直到几年之后,郝昊昊上了高中,要面临考大学的问题;随着物价飞涨,家里的开销也越来越多,可母亲的工资涨得却不多,单位食堂甚至还有可能被承包出去。当年帮忙的警队领导早就退休了,她也抹不开面子再去求人,娘俩眼看又要断了生活来源。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母亲遇到了许叔叔。   这个叫姓许的叔叔,是李芳工作单位的老职员了,随着时间,两人熟络起来,郝昊昊也从母亲那里多多少少听说了这个许叔叔的事。   他是个离婚多年的老光棍,带着一个不太成器的儿子,自己也没什么本事,全靠当初顶他母亲位置接下的工作,一做这么多年,从半大小子到年近半百都没挪过窝,好在上一辈留下了两个门面,租给开店的人也是笔不小的收入。   可能是多年的孤单想找个伴儿,在了解了李芳的家庭情况之后,许叔叔渐渐开始向她示好。   也许李芳是有同样的想法,也可能是觉得一个人拉扯郝昊昊的确压力很大、很疲惫,总之她也渐渐表现出了迎合的倾向。   ……   但郝昊昊并不喜欢这个姓许的。   从小到大都在学校名列前茅的他,直到父亲出事之后,他经常要帮母亲分担生活压力,再加上课业负担变重,他的成绩有了下滑,却从未放弃过努力,以至于其态度让每一个老师看了都会产生心疼的怜惜。家庭条件不好,他也就压根不与别人比,只靠成绩来获取所有人的尊重。   因此,在他眼中,这个靠着上一辈获得工作、一辈子没有丁点进步的许叔叔,没有任何可取之处,遑论他那个天天逃课、只知道上网打游戏的儿子。   靠吃租子过活?尚且处在朝气蓬勃的年纪的郝昊昊觉得,这样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简直就可怕至极。自己的父亲虽然当老好人把自己家都给搭进去了,但至少死前最后给郝昊昊留下的是个勇敢瞬间的回忆,可这姓许的哪有一丁点儿好?   不过,他也清楚,自己没权力也不应该干涉母亲对于生活的选择。因此,在这件事上,他从不发表意见。   母亲说去见面,他就跟着去,只不过全程冷着脸,看着这对怎么看都不顺眼的父子。   单亲子女对即将到来的重组家庭往往有抗拒心理,这一点李芳和许叔叔都有准备,但郝昊昊对许叔叔的儿子那种藏不住的鄙视,却在对方心里留下了芥蒂。   人总是有私心的,尤其是没什么本事的人。   重组家庭还是到来了,不出意外地,许叔叔对郝昊昊并不好,甚至还干涉李芳对他的关心,一边打着口号说“男孩子要穷养”“昊昊有出息全得靠磨砺”,一边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养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郝昊昊心里明白,他无非是想逼自己低头,认这个父亲,然后每天赔着笑脸、演一出父慈子孝,来换取像施舍一样的“父爱”。   果然是无能的人,没本事换取他人的尊重,只能从比自己弱势的人身上找尊严。   郝昊昊这么想着。   好在,这个姓许的对待李芳还算不太赖,郝昊昊也就没有太过极端,有时候含含糊糊地也低头示好,不至于让母亲太为难,就这么熬进了大学。   ……   由于家庭的变故和过重的心事,郝昊昊的高三过得十分煎熬,高考也有失误,没能进入原本期望的学校,这更成了许叔叔口中刁难挖苦他的理由。   郝昊昊索性就在大学里走了另一条路,他在主业学习上得过且过,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自己感兴趣的计算机方面,参赛、拿奖、接私活,四年间居然攒下了一笔积蓄,让他有了足够的底气——不再回家,只是与母亲保持着联系。   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在漫长的人生中会成长为什么样子,会不会不仅养不了父母、连自己都养不了?到那个时候,姓许的来求我,我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呢?   长期的压力,让郝昊昊形成了非常善于隐忍、又有些阴郁的性格,对于伤害过自己的人,他非常有耐心去等这个人倒霉的那一天。   如果不是多年之后认识了童零这个例外,也许他会在这样一条路上越走越远。   毕业之后,他一边工作一边自学,只要给钱、什么活都接,帮人开发软件、设计网站、架设网吧局域网、办游戏私服,甚至也一时起贪念盗过别人的游戏账号,在那个虚拟物品还不算财产的时候,对方只能认倒霉。   就在这样的日积月累中,本就聪明又肯吃苦的他,电脑技术越来越炉火纯青。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点一点地凭本事吃饭、积攒财富,然后熬出头来,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   直到有一天,郝昊昊在网上闲逛、寻觅新的挣钱门路的时候,突然在一个本地新闻网站的页面上,看到了一条报道的标题:《有志者事竟成——东山再起的优秀创业者鲁大有》。 第178章 登门拜访   郝昊昊已经好久都没想起这个名字了。   从十岁出头的时候经历了黑社会上门、全家负债、父亲身故、母亲再婚等一系列变故,他几乎都要忘记了事情的源头在哪里。以前他也考虑过要找到这个“罪魁祸首”,但那时年纪小,各方面能力都不足以让他完成这个目标;况且,这么多年也听说了不少欠债跑路的人,其结局无外乎都是沾了毒瘾、赌瘾,或是一事无成、穷困潦倒,总之不可能有什么露脸的“下场”。   每每想到这里,郝昊昊也勉强觉得出了口气,渐渐地就忘却了。   没想到,命运竟然如此荒唐,将“鲁大有”这三个字大张旗鼓地摆在了他面前,还配了一张红光满面、西装革履的照片,那春风得意的笑容,在郝昊昊看来就是对他们一家人的无情嘲讽。   他担心这只是重名、自己认错了人,耐着心地点进新闻看了下去。   文中的鲁大有,少年时期游手好闲,整日吃喝玩乐、唯独不干正事,不论长辈如何捶胸顿足地教育他,就是油盐不进。直到三十来岁,突然有一天心血来潮、想学别人“浪子回头”,没打招呼就背着老人、拿着家底儿去做生意,开头的时候十分风光,当着小老板出门都觉得有面子了。但没过多久,他的热情就退却了,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几个月后就赔了个精光,甚至还被别人“套路”自己欠下了高利贷,只能狼狈地跑到外地去躲债。   这一躲就是好多年,家里的老人生病都没钱看病,去世的时候他也没敢回来送终,直到听说武州的治安在严格治理下已经彻底太平,那个高利贷团伙被警察连根拔除,这才灰溜溜地回来。吃了这么多年苦头的鲁大有,年近半百却一事无成,终于幡然悔悟,放下所有的自尊、从小摊贩做起,一点一点积累成了今日的本地服装品牌老板。   郝昊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了报道,仔细地按照文中所提到的时间线核对了一番,最终确定这个“东山再起”的励志典型,就是当年狼狈逃债的人。   好一个精心包装的风光身份。   郝昊昊盯着照片,几乎从双眼中瞪出火来。   ……   郝昊昊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搜集了几乎所有关于鲁大有的信息,包括他店铺、公司的地址,他如今的家庭情况,甚至他给员工开多少钱的工资,一清二楚。   想露脸是吗?那就帮帮你。   郝昊昊做了一个假的记者证,然后煞有介事地建立了一个网站架子,套了其它现成的商业论坛的模板,给自己立了一个自媒体的人设,专门做与创业人士交流的对话节目,而且是以直播的形式。   他联系了鲁大有的公司,这个虚伪的人果然一听就来了兴趣,很快就约定了时间见面接受采访。   整天对着电脑的郝昊昊,难得地给自己收拾了一下外型,然后带着网上淘来的二手摄像设备、麦克风,脖子上挂着假记者证,煞有介事地前往了鲁大有的公司。   鲁大有虽然发了家,但也不是那种夸张的亿万富翁,在寸土寸金的市区里,他是搞不起厂房的,因此也只是在闹市区租了一层写字楼,真正生产服装的地方在郊区。   这一层写字楼,既用来办公,也是他的“脸面”,装修得十分漂亮。若是不知情的人,一看便会觉得这老板不是一般人,哪怕整个画面在奢华中带了点土气,最起码其拥有者在挣钱这方面应该不含糊。   见面时,郝昊昊强忍住自己一拳打在对方鼻子上的冲动,扯动嘴角做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倒是鲁大有热情而主动——他对所有扬名的机会都很有热情,这也就是为什么郝昊昊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来接近他。   “小楚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啊!”鲁大有赞叹道。   楚航,这是郝昊昊做的记者证上的名字。   鲁大有先开口夸对方,自然是等着别人“礼尚往来”。郝昊昊明白他的意思,为了让对方放松,虽然自己十分恶心,但还是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不敢不敢,鲁总事业有成、气度不凡,我还需要向您多多学习。”   ……   “其实吧,创业这个东西,一人一个境遇,我就算告诉大家,恐怕大家也没办法完全复制我的经历。”   面对着镜头,鲁大有款款而谈,显然是“久经历练”,这套词早就熟了。   “我当初就是盲目地学别人,才走了弯路,赔得一塌糊涂。所以我觉得,路得自己走,能跟大家分享的,只有百折不挠的心态,还有走错路及时悬崖勒马的警醒。”   郝昊昊看着他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心里面讥讽的话不知攒了多少页:没法复制,无从分享?恐怕发家也不是靠你自己的本事吧?说不定又是钻了什么空子甚至坑了什么人,羞于启齿吧?   郝昊昊中断了他的吹嘘:“没错,鲁总,我想大家都认可您的话,所以对您早期的经历更感兴趣,关于您浪子回头什么的,对大家都有教育意义。”   鲁大有显然也有准备,很自然地接话:“那就说来话——”   “在来之前,我特意做了功课,了解了鲁总的早期经历。”郝昊昊直接打断了他长篇大论的意图,“特别感兴趣的一点,就是您欠下高利贷的故事。”   鲁大有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郝昊昊转头对着旁边放着的镜头:“可能对鲁总来说,这有些尴尬,但对大家的警醒也许是最有用的,不知道鲁总是否愿意分享呢?”   “这个嘛……”鲁大有思路被打断了片刻,但还是重新找了回来,“高利贷这东西,真是害人不浅,当年我是不懂,不然说什么也不沾这个。虽然我是幸运地熬出头了,但还有更多人被高利贷搞的家破人亡,大家听我的,做买卖不论遇到什么困难,也别碰这个。”   郝昊昊点头:“这个我十分赞同。可能广大网友还不太清楚,但据我了解,当年和鲁总一起遭殃的,还有一个同乡,姓郝,不知道鲁总还有印象吗?”   郝昊昊终于忍不住了。   鲁大有的表情一怔,接着就把眉头皱起来了,错愕地看了郝昊昊一眼,眼睛转了转,装作回忆似的说道:“你说的是……” 第179章 两人的初遇   如果是童零,一定会面不改色地与鲁大有聊上十几分钟,对其极尽恭维吹捧,直到对方得意忘形、放松警惕之时,借着对方的谈话欲望引出更多暴露其本性的话题。   像鲁大有这样的浅薄之人,准备好的说辞是有限的,等到这些腹稿用完了,便是他左支右绌、丑态百出之时。   到那会儿,再拿出底牌来揭短儿,一定会是一场大戏。   可惜,那时的郝昊昊并没有这样的深沉,而且也被心中的恨意稀释了自己的耐心。   不等鲁大有措辞辩解,郝昊昊便继续:“这个信息是一位网友提供的。据说当年高利贷把鲁总给逼得远走他乡之后,这位姓郝的同乡在黑恶势力的威胁下,被迫承担了巨额的债务,甚至还得替这个团伙卖命抵债。”   “哎哟……”鲁大有找到了机会,赶紧开口,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高利贷真不能沾啊!当年我要不是跑了,我也肯定得被这团伙抓走。当然,我说这话不是想表达我运气好,而是这个事情太可怕了。谁没有个家人呢?你一个人在外头欠债,遭殃的可是一家人。”   “这么说,鲁总也明白一家人被高利贷连累的滋味。”郝昊昊的语气变了。   “那是当然,我虽然当年是光棍一根,但也看了不少家破人亡的事例。”   “包括这位姓郝的同乡?”   “额……这个同乡,说实话,我印象不太深了,不知道是谁给你提供的信息,可能也是我的老乡?不过你也知道,我毕竟离乡这么久了,老家人都不熟悉了——”   “这么说的话,这个同乡可是替你背的债,鲁总肯定也不记得了?”郝昊昊直盯着他。   “替我——”鲁大有先前还尴尬地笑着,反应过来之后一下子变了脸色,“什么意思?他欠债,跟我有什么——”   “你骗他做担保,自己卷钱跑路,害他一家被黑社会催债。你忘了,这白纸黑字的条子可不会忘。”郝昊昊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还不等他展开,鲁大有已经拍桌子了:“你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莫名其妙!满口胡言!”   “是不是胡言,让大家看看条子上的字就知道了,这可是当年警察从高利贷团伙手中查获的证——”   鲁大有一把抢过条子,看都不看便撕得粉碎,狠狠往地上一掷:“你这是诬蔑!是谁让你来的?我告诉你,你说话要负责任!我不接受你的采访了!不对,我甚至怀疑你的记者身份!”   “鲁大有,如果你不是心虚的话,何必抢着把条子撕了呢?”郝昊昊冷笑道。   “你——”鲁大有转头一招手,“保安!把这个人给我打出去!”   这可出乎郝昊昊的意料了,谁能想到一个位于写字楼中间一层的、租来的办公场所,还会单独给自己这一层配保安?   等他看见三个闻声而动、剃着青皮寸头、露着花臂纹身的人提着棍子跑出来,顿时就慌了。   ……   郝昊昊的确是太欠考虑了:像鲁大有这样要文化没文化、要道德没道德的人,就算是如今发了家,又怎么可能是靠真正踏踏实实做生意呢?他能信口雌黄地粉饰当年的旧事、把自己包装成励志的典型,自然也会有相应的下作手段来确保自己如今的生活。   反正有钱了,养几个凶神恶煞的闲人,不是什么麻烦事儿,像他这样的人,可能还会觉得十分有面子。   郝昊昊忙不迭地收拾设备,哪里来得及?几秒钟的手忙脚乱,那三人已经冲到了面前,连推搡带踢打,郝昊昊想护着设备,被其中一个直接硬生生夺过,一棍子砸了个稀烂。凭郝昊昊那缺乏锻炼的小体格,被收拾得在地上连滚带爬,只能护着脑袋往外跑,都顾不上注意身上究竟哪里挨了打。   郝昊昊不敢进电梯,好在他趁着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冲进了写字楼的楼梯间,总算没有被堵在鲁大有的公司里面。可他没想到,不知道是鲁大有对那三人说了什么,他们竟然一路顺着楼梯追了下来。郝昊昊身上到处是青紫,跌跌撞撞地跑下十二层楼,那三人就一直在后面追得他狼狈不堪。   背在身上的双肩包断了一根带子,他只能伸手死死拽住,被砸烂的摄像设备早就丢在楼上了。好不容易冲出楼梯间,郝昊昊一下子傻了眼——鲁大有竟然还派了两个人,坐电梯下楼在门口堵着他。   “小子,谁让你来的!”   他正愣着,后面的人已经追上来,一棍子敲在他后背上,郝昊昊惨叫一声、应声倒地。   其中一个人身上还背了对讲机,里面传出鲁大有愤怒的声音:“问清楚!这些事儿是谁告诉他的!那个姓郝的人在哪!”   原来如此,这鲁大有是被人戳了痛处,怕自己的人设崩塌,想要堵别人的嘴了。   郝昊昊是真的没想到会面对这样的局面,此时又气又怕,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对策。好不容易趁着对方举起对讲机要说话的空挡,他站起来就要跑,哪知才迈了一步、腿上就吃痛狠狠摔了一跤。   “哟?兔崽子还想跑?打!”为首的那个一脚踹在郝昊昊肚子上,几乎把他五脏六腑都给震得要扭转过来。   “干什么的!住手!”   直到多年之后,郝昊昊仍然清晰地记得当年这一声呵斥。   那是他第一次遇到童零,在看见她之前,先听到了声音。这几个骂骂咧咧的“保安”当时也先是一愣,看到是个小姑娘,原本愈发猖狂,领头那一个指着鼻子就要过来赶人,被童零旁边的一个中年人一把攥住手指,用力一撅,而后一拳轰在脸上,把那人给打倒在地,竟然直接昏过去不动弹了。   这一下震住了对面,一边放着狠话一边却彼此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先动手。   童零对其他人理都没理,直接走过去,蹲在这个眼镜都摔得变了形、只剩下一个镜片又鼻青脸肿的文弱书生旁边:“你没事吧?” 第180章 雏鸟情结   两人的相识,就如同一个俗套的“女侠救书生”的故事。   迫于中年人的威慑,再加上越来越多的路人围过来,嘴里议论着“十二楼那个公司的”,这几个青皮恶汉谁都没再动手,任由童零把郝昊昊带离了写字楼。   起初,郝昊昊还担心给对方惹上麻烦,对两人道了谢,就想要自己离开。这倒是把童零给整乐了,直接把他给送到了医院,对于郝昊昊说的“我得罪他们了,那个鲁大有有势力,会找你们麻烦”之类的话,童零理都没理。   后来,郝昊昊才知道,鲁大有的确四处打听“楚航”这个假名字,还找了几个所谓“道上”的大小人物,想要摆平这件事,却都在到了这个被叫作“疯哥”的中年人面前之后,不了了之了。   至于最初两人为什么要出手救他,童零只给了一句话:“我知道被人欺负却没人能帮你是什么滋味。”   鲁大有没能找到郝昊昊,但不代表郝昊昊会就此罢休,不然就对不起自己这么多年吃的苦和费尽心机设计的套路了。   记者证是假的,网站是假的,什么警察查获的证物“白字黑字的纸条”当然更是假的——那就是他自己手写的,用来诈鲁大有露出破绽的玩意儿。但凡鲁大有稍微沉稳一点,看看那上面的字,甚至那张一看就很新的纸张,就能识破,可惜他太心虚了。   这些都是假的,唯有一样是真的:直播。   而且,郝昊昊提早就预料到了鲁大有在自己说出真相之后,一定会阻挠直播,所以他其实备了两部设备,一部放在桌上摆给鲁大有看,另一部手机藏在自己身上,用了稳定器来固定,只露出摄像头来。   因此,鲁大有恼羞成怒的全过程都被播了出去。网友自然都是有脑子的,虽然什么证据都没看到,但你鲁总要是心里没鬼,至于像个火药桶一般一点就炸吗?   尤其是喜欢议论本地秘辛、传播街头巷尾小八卦的人们,最喜欢扒那些风光人物的家底,尤其想看为富不仁的人倒台。这鲁大有算不上什么大富豪,但在本地倒也算是一号话题人物,尤其是不久前才春风得意地上了报纸。   看直播的人不算多,但消息还是传播出去了,加上熟悉网络的郝昊昊想办法煽风点火,这个鲁大有的生意很快就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至于采访中命令手下打人的事情,由于郝昊昊也做了那么多假的东西,他刻意设计自己并未在镜头中露脸,因此想查也不太好查。   过了差不多有半年的光景,鲁大有的品牌就断了资金链,他本人的生活也再次“回到解放前”。   由于童零十分好奇郝昊昊做的事情,总是追问;郝昊昊架不住这种热情,再加上同样多灾多难的家庭境遇,两人渐渐地熟络起来,童零也逐渐了解了他的长处。直到突然有一天,疯哥找到了郝昊昊,对他说了一番话。   沉吟片刻之后,郝昊昊问:“童零姐也参与吗?”   疯哥点了点头。   “好。”郝昊昊说。   ……   惩恶扬善,顺便挣钱,郝昊昊觉得这简直太酷了——他不相信警察,从父亲去世的那天开始。   他总觉得,如果警察能够早一点找到父亲送货的地方,父亲就不必为了阻拦毒贩逃跑而丧命;如果警察能更早一点打掉这个涉毒放贷的团伙,父亲根本就不会被强行掳走;如果那个该死的鲁大有也能受到应有的制裁,自己这么多年也不会活得那么憋屈。   正义这件事,与其假手他人,不如相信自己。   这就是郝昊昊的念头,也是童零的念头,甚至可能还是疯哥的念头。尤其是,童零在私下向郝昊昊透露了些许疯哥不让说的东西,这让郝昊昊产生了一种又害怕又兴奋的感觉,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   想到这件事一旦成功,自己也算是替父亲出了口气,他更加憧憬起来了。   他独自开发了隐秘性极高的手机APP,租用境外设备架设了游戏服务器,甚至一人身兼数职,完成了一整套“玩家充值、代理提成、GM运营”的流程,除了极个别真的被唬进来玩这种劣质游戏的玩家,其他所有的“人”,都是郝昊昊自己。   他教会了组织中的其他成员使用境外网络拨号,以及一些简单的网络技术,而后,便是坐镇后方、替其他外出干活的人“善后”了。   在这个过程当中,郝昊昊越来越喜欢自己所从事的“事业”,也越来越喜欢童零。像疯哥或是老杜接单子,他只提供必要的支援;可若是童零的任务,他几乎每次都要从头跟到尾,偏偏童零沉得住气、每次都卖关子不告诉他全部计划,惹得他是抓耳挠腮、难受得很。   童零总是说,他这是“雏鸟情结”,是因为自己救了他,让他心生依赖而已。   但郝昊昊不这么认为,对童零,他可不仅仅是依赖而已。除了平时各式各样的关心之外,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一定要了解童零接的“订单”,就算童零不把计划告诉他,他也要知道下单的人是谁、为什么下单、目标如何;甭管疯哥和老杜做什么样的事,只要他觉得童零手里的事儿有危险,就坚决不同意她去做。   偏偏他这号有技术的人物很难找,在整个“灰色正义”的组织当中是独一份,再加上童零也总是有意无意地护着他,生怕他再像以前那样傻了吧唧地受欺负,因此疯哥也只能依他。   ……   “雏鸟情结?”   郝昊昊想着,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相信现在的童零一定早就摆脱了这个印象。   可这有什么用呢?   “小伙子,煎饼好了。”对面这位胖乎乎的阿姨笑着递给他一个热气腾腾的纸袋,里面是刚摊好的卷着肉的煎饼。   郝昊昊接过来,用一直随身带着的一部备用手机付了款——这手机号码用的不是他的名字,除了童零之外谁都不知道,就连支付软件的实名信息都是别人的,他只是提前往这账户里存了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他现在自己的账号一定被盯上了。   他坐在路边,也顾不上烫,大口大口地啃着煎饼,左臂又肿又疼,无力地垂着。   好想给她打个电话…… 第181章 梦境   小区外面新开了一家规模非常大的超市,有四层楼高,光是地下停车场就需要人走上好久。   郝昊昊到了超市的门口,存好了背包,远远地,他已经看到童零在购物区冲他招手了。   他从热闹的人群中挤过去,看到童零推着购物车,里面已经摆了不少东西,除了零食和日用品之外,甚至还有牛排、大虾和许多新鲜蔬菜。   “这是……要做饭?”郝昊昊的眼睛都瞪大了。   工作室成立这么久了,他是全靠楼下的快餐店度日的,一顿饭十几个菜随便搭,按重量算钱,便宜又省事;万一吃腻了,还有外卖可以解馋。至于童零,他只听说她会做饭、却从没见过,厨艺究竟能打几分,至今仍是一个问号。   “为什么这么惊讶?”童零歪着脑袋,用威胁的眼光看着他,仿佛回答得不好就要挨揍一样。   “这玩意儿……”郝昊昊指了指那块厚厚的新鲜牛排,“做起来好复杂吧?”   “放心,交给我。”童零胸有成竹地说道,然后推着车继续往前走,对货架上的一切都显得兴致勃勃。   郝昊昊快走几步跟上,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经常被童零取笑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平时从来都是纸巾没了买纸巾,袜子破了买袜子,一件东西如果不是彻底没得用了,他根本想不起来要提前准备。像童零这样推着车,在不同的货架中间来回穿梭,就像脑海中有一个清单列表一样去计划购物,对他而言简直难如登天。   “为啥要买这个?”   “那个是干什么用的?”   “买这么多用得完吗?”   郝昊昊的问题让童零哭笑不得,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有耐心去给他解释。   “干嘛要做大餐啊?”这才是郝昊昊最好奇的。   童零白了他一眼:“你生日不想吃点儿好的?”   郝昊昊一怔,他自己都快忘了这茬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童零小声哼着歌,推车在前面走,郝昊昊手足无措地跟在后面,想帮忙都不知道自己能帮什么。   ……   “欢迎各位亲爱的顾客光临,如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请寻找身边最近的工作人员,我们希望给您像回家一样的舒适和轻松……”   广播中,一个温柔而有磁性的男声在轻声说着话,片刻之后,一首悠扬舒缓的萨克斯音乐在超市中响了起来。   童零停下了脚步,微微抬起头。郝昊昊以为她在寻找什么东西,顺着目光看去,但那货架上的婴儿尿不湿怎么看都与他们两人不搭边。他一头雾水地回头,却发现童零的脸上已经是泪水涟涟。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郝昊昊一下子就慌了。   短短一瞬间,他已经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刚才没有帮她推购物车?还是说错了什么话?又或者是自己太过笨拙、什么都不懂让她生气了?   他抓耳挠腮地在旁边站了好久,才想起来要帮童零擦眼泪,等他笨手笨脚地拿出纸巾来时,童零却歪着头靠上了他的肩膀。   “叮当姐,”郝昊昊浑身僵硬,“你这是……谁欺负你了?我……对不起……”   “叮当”这个绰号还是他想出来的,因为“童零”听起来像“铜铃”,为这事儿童零没少打他,后来才渐渐无奈地接受了。   童零流着眼泪,突然又笑了:“你道什么歉,你又没做错事。”   “那你……”   “我是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了,”童零两眼出神,回忆着,“那时候,我特别羡慕别的小伙伴跟着家人一起逛商场、逛超市,大包小包地回家,但我妈忙着工作、根本没空。后来,我自己去购物,可不管买多少东西,都没有那种感觉,反倒是一个人拎东西拎到手酸。我那时候就想,我也好想体验跟家人一起逛超市、买生活用品的感觉,那才是‘过日子’,那才是‘家’吧!”   郝昊昊陷入了沉默,他当然也能明白这种感觉。   童零突然转过身,抱了抱他,轻声说了句:“谢谢你,我体验到了。”   郝昊昊浑身如触电一般,他品位着这句话,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你的意思是说——”   “在那里!”   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呼喊。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那边看过去,声音、人群仿佛都静止安静了,郝昊昊看到有两个穿着制服、看不清长相的人,向自己冲过来。   “警察!”   “郝昊昊!站住!”   ……   郝昊昊浑身一个激灵,“腾”地一下子窜起来,然后身上吃痛一下子泻了劲,腿一软又摔在地上,疼得他直咧嘴。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眼前的东西一片模糊,郝昊昊花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原来是做梦了。   他的身体实在太疲惫了,一整夜的高度紧张、加上身上的伤痛,消耗了他太多体力。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找了个煎饼果腹之后,他浑浑噩噩地走到一个公园里,坐在长椅上睡着了。   “阿嚏!”   他浑身一哆嗦。   出门的时候,他可没想着要在外面过夜,穿的衣服并不多。春季的夜晚,可不好熬。他觉得自己的左手应该是骨折了,又这么折腾了一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应该是发烧了。   他无数次拿出备用手机,无数次想打个电话过去。他知道,童零从酒吧回来,一定会找自己的,也一定找不到。   她现在怎么样了?去酒吧办事到底顺利吗?有没有危险?   想到梦里童零抱着自己的画面,郝昊昊的眼泪突然就流下来了。他因为开游戏私服或是做插件什么的被处罚过,可从来没有体验过“逃犯”的身份,也不曾想过自己该怎么办。   他知道,警察一旦查到了他,就肯定能查到童零。他一直有意识地不让童零接触犯罪的事情,可一旦自己打电话过去,童零一定会来找他,然后想办法帮他,可那样子童零就会涉及“包庇”,他一直以来的努力就白费了。   梦中的画面,既是童零期望的,也是他的心愿——一个真正的“家”。也许没机会实现了。   他看着手机上的壁纸,那是他和童零的合影,那个主用的手机被他故意扔给警方之后,手里就只有这个途径能看到她了。为了保密,他并没有将跟童零有关的东西上传到网盘里,一晚上,他都在纠结,万一被警察找到,这张照片暴露了童零怎么办?可是,要是让他把照片删掉,他又万万舍不得。   好奇怪,明明昨晚才分开的,仅仅过了十几个小时没有见面而已,可是——零零,我好想你…… 第182章 落网   在街头乱逛了整整三天之后,郝昊昊决定去看看童零——只看她,不让她看见自己。   从童零执行完去酒吧的“任务”之后,两人就没再联系,郝昊昊根本不知道她的安危状况。   其实,他不是个糊涂的人,知道自己一直躲着根本不是长久之计,早晚会被警察找到,甚至从开始的那一天就已经想到了;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躲起来是为了什么,可能只是单纯地害怕被警察抓到,以及后面的事情。   如果硬要找一个说的过去的理由,那就是他心里总觉得还有事没完成,他要想办法保护童零,就像他扔下的那部给警察看的手机。   他想知道童零的状况——如果她有哪怕一丁点不好,他都要想办法避开警察、找到罪魁祸首替她出气。   只要偷偷看看童零,知道她安全,他就可以放心了。   但去哪里找童零,此刻反而成了问题。他只能一点一点推断:童零离开酒吧之后,一定会直接回到他们分别时的他的“大本营”,而后在楼下看到警车。   然后她会去哪呢?工作室?那里当然也会是同样的景象。   接下来,她会回家吗?是四处寻找郝昊昊,还是去找疯哥求助?又或是也找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   郝昊昊突然发现,想找到童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决定还是按照顺序一个一个地方找过去,先去童零平时的住处看看,最起码能知道警察有没有来找她。   但他还是太天真了。   他穿着从夜市地摊上买来的夹克衫,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甚至还弄了个医院影像科装CT片子的袋子,一路提着走进了小区大门,就像一个生了病的人回家一样。   事实上他也确实生病了——左臂肿得越来越高,连动都不敢动,肯定骨折了。   这几天他不是缩在ATM机旁边,就是在通宵营业的快餐店过夜,吃饭得过且过,身体已经很虚弱了。   童零的家门口一切如常,门口的鞋架落了灰,似乎已经好几天没人回来了。   看来她直接去了别的地方。   郝昊昊在心里默默地排除了这个选项,转头下楼,却看到已经有人在楼下等他了。   “郝昊昊,摘下口罩吧!”为首的年轻人拿出证件,“洪昌区刑警大队,石百乐。咱们见过的。”   ……   三天前。   专案组从郝昊昊的家和工作室查封了大量的电子设备,尤其是各种不同型号的电脑。   但就像石百乐担心的那样,电脑中还真没有多少有用的数据。从屋内迹象看起来,郝昊昊是匆忙离开的,但即便这样,也没留下什么。   这些东西能够证明郝昊昊的确与灰色正义有关,但警方更为关心的是这个组织的其他成员身份、他们还做了哪些没被发现的案件。   在通过一些线索证明TripleH就是郝昊昊之后,陈凯把破译网络文件密码的任务交给了其他同事,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更重要的线索——工作室的门口,那两个摄像头。   这东西录下来的视频,可是会存在硬盘里的,就算郝昊昊有定期删除的习惯,他匆忙之下应该也顾不上那么周全。   只要能解开硬盘密码,也许就可以从监控记录中看到其他组织成员的样貌了。   这件事不算太难,在第一块被解密的硬盘之中,陈凯看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短发女子。   “是她?”   别人倒是没多大反应,裴晓文可是吃惊不小。   “认识?”   “见过两次,一次在肿瘤医院,一次在派出所……”   被她一提醒,崔磊也想起来了,当时在病房门口,他跟这个姑娘还撞到了一起。   两人面面相觑,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干这种事的啊——不对!   裴晓文一个激灵,她想起来上次在派出所时,这个姑娘说过的话。   她赤手空拳制止了一个渣男施暴……   这么看的话,她还真是个打抱不平的人,而且也有打抱不平的能力;但是,她做的事情是合法的啊,不然也不会光明正大地走进派出所了。   “会不会……她只是跟郝昊昊认识而已?”裴晓文迟疑地问道,“毕竟在咱们所有记录在案的事件中,并没有发现有她参与其中。”   “的确。”崔磊附和地点了点头,“不过光是猜想也没啥用,去找到她问问就知道了。如果真的与她无关,倒是也可以排除一下嫌疑,顺便了解一下郝昊昊。”   ……   令大家没想到的是,这个叫做童零的年轻姑娘,并不比郝昊昊好找。   她的名下没有房产,而根据一些租房平台上的陈旧信息找到的一处住所,房东却说她都搬走大半年了。警方辗转找到了童零的母亲,这位做了大半辈子公务员的女士看到警察上门找女儿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她对童零所做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说女儿并不想让她了解生活的细节,除了偶尔打电话问候一下、报个平安之外,自己想联系她都找不到人,更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也不清楚她平时都在与谁来往。   面对她六神无主的询问,石百乐只能简单搪塞一下。就在大家以为线索又断了的时候,陈凯再次送来了好消息。   “全市都在帮咱们了,请个图侦专家出马并不算难。”陈凯有些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按照这个童零的衣着特征,专家从郝昊昊的住处开始,借各类监控,追踪到了她目前的住址。不过近几日的监控还在研究中,数据量太大,没法确定她目前在家与否。另外,晓文发现了一个问题,你们去找童零的时候得注意一下——从郝昊昊家门口的监控内容来看,两个人关系十分密切,她未必会配合询问。”   岂止是“密切”,裴晓文只是不想把话说得太满而已,她最初提出来的可是“我觉得郝昊昊应该是喜欢童零,甚至在追求她”,理由是“他的眼神和动作是藏不住感情的”。   在这种时候,哪怕一丁点的线索大家都不会放过。虽然众人略有持疑,但崔磊无条件信任裴晓文的直觉,他建议石百乐直接带人布置暗哨。果然,虽然没能找到童零,却直接堵到了郝昊昊。 第183章 监控画面   审讯室里,郝昊昊一言不发。   但石百乐看得出来,他的沉默并不是因为有底气,而是在掩饰。   随着石百乐一句一句地问话,他眼神中的慌乱和焦虑已经渐渐藏不住了。   “根据我们的调查,在各处现场实施犯罪的人,以杜文海为主,还有现在的另一个使用假身份的人,并不是你。所以,你应该珍惜机会,协助警方,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也许你自以为做的是正义的事,但事实呢?以你的技术,相信网络上的事你也知道不少,包括你自己设计的那个空壳‘正义竞赛’网站;有多少人打着正义的幌子,肆意妄为,这与你的目标应该相去甚远吧?”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在乎的人,甚至你的同伴,成为了其他人眼中的‘邪恶’,这些人会用什么样的所谓正义手段来对付你们呢?”   这句话似乎一下子触动了郝昊昊,他猛地一抬头,一时间面露难色。   “你去那个地方,是想找童零对吧?”   见到有机会,石百乐赶快趁热打铁。   知道童零的存在没法瞒过警察,郝昊昊干脆地点了点头。   “你们做的事情,她参与了哪些?”   郝昊昊摇头,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跟她无关。”   “无关?”审讯经验丰富的石百乐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说,“那她为什么如此频繁地出现在你工作室的监控视频当中?甚至还多次到你的家中?”   “普通朋友而已,只是来往比较密切。”郝昊昊的眼睛看向了天花板。   “仅此而已?”   “嗯。”   “既然来往密切,不如说说,她总来找你干什么?”   “这个……应该算是隐私吧?”郝昊昊说道。   “我们现在怀疑她也参与了灰色正义,所以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会调查她的。”石百乐一摊手。   “真的跟她无关。”郝昊昊露出了有点着急的神色,“她就是来找我玩儿而已,她喜欢玩游戏,我那里都是电脑,而且还能帮她过关。”   “就这样?那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说?这也不算什么需要保密的隐私吧?”石百乐知道他的心态已经开始乱了。   “我……其实……她,她在追我,所以才总来找我。我怕你们去找她,她要是知道了我做的事情,对我的看法就会……”郝昊昊低下头去。   “她追你?那你这么在意她的看法,你是也对她有好感?”   “嗯……”   ……   陈凯正守在电脑前面,端着便当盒一口一口慢悠悠地扒着晚饭。屏幕上缓慢前进的进度条让他有力没处使,只能干等着解密工作的完成——每一个录像文件的加密手段都不一样,这个任务只能一遍一遍地重来。 第一部 分录像提供了童零的线索,帮专案组抓获了郝昊昊,这是个良好的开端,陈凯十分期待接下来的进展。只要这些录像全都大白于天下,相信离破案就不远了。   “叮!”   电脑响起的提示音对陈凯来说简直就是天籁,他赶忙连扒了几口饭到嘴里,放下便当盒就去打开刚刚解密成功的文件包。   在快进的播放模式下,录像中的画面随着白天黑夜的流逝飞快变换着色调。   除了郝昊昊自己和上门送外卖的骑手,出现最多的就是住在对门的那户人家,来的时候经常是端着热气腾腾的菜,看得出,他们很热情;郝昊昊投桃报李,只要老人上门来求助,他都二话不说就跟着过去解决问题。   第一段录像,除了这些,没有别人出现。   第二段录像,童零出现了三次。   第三段录像,有一个高度可疑的人,但是戴了帽子和口罩,看不出样貌,进了屋子之后有几个小时才离开。陈凯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人绝对是“灰色正义”的成员之一。   第四段录像,陈凯一下子就坐直了——他瞥见了画面角落里的时间,这正是崔磊准备上门抓捕、却被意外出现的人搅乱甚至还遭枪击受伤的那天。   他缓慢地拖动进度条,跳到了那个卫衣男子出现的时间。果然——陈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在崔磊几人前来之前,这个人在门口守了好久;从录像中,陈凯知道郝昊昊早就离开了,而且那天守在那里的小黄也确实扑了个空,那个时间,郝昊昊应该是在家里才对。   这就有些奇怪了,如果是同伙,会不知道郝昊昊不在工作室吗?就算不知道,发现没人后打个电话也就该走了吧?   陈凯正在纳闷,突然被画面中人的一个动作给吸引了注意力——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视频,他早就忘了嘴里还塞满了饭,这一下子差点被噎住。   他小心翼翼地把录像往回倒了几秒钟:那人似乎是打了个喷嚏,整个人一抖,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张纸巾,摘下口罩去擦鼻子。   陈凯准确地把画面定住,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一瞬间,他将饭全都喷了出来,跳起来就冲出了门。   ……   崔磊正通过单向玻璃看着审讯室里面的情况,听见了石百乐和郝昊昊的对话,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就有点麻烦了,这俩人之间如果还有感情因素掺杂的话,互相打起掩护来,可能是件让人头疼的事。”   裴晓文倒是稍微乐观一些:“那也未必,说不定这就会是他的软肋,能够成为我们的突破口。”   “但这个童零……还真不好说,她要是有什么恶性犯罪,不可能到现在连个相关报案都没有。相比起她,我倒是更关心唐队说的那个刘千军。”崔磊说道。   裴晓文点头同意:“没错,这两天一门心思查这个人,除了查到他可能也是被人领养的之外,就再无下文了。他的养父母一个已经病逝,另一个得了阿兹海默,连人都认不全。一个他,一个杜文海,你说,这灰色正义的人该不会都是被人领养过的吧?”   崔磊朝审讯室努了努嘴:“起码这个就不是,那个童零也不是。”   “童零还不一定是他们的人呢。”对于那个只见过两面的姑娘,裴晓文印象不错,不太愿意她是个与杜文海一样的人,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全身心地投入侦破工作。   “嘭!”   门突然被撞开,陈凯跑进来的时候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看,看这个!” 第184章 是人是鬼   崔磊趁着休养的这几天,一直在跟裴晓文调查这个刘千军。队长唐达已经好多天没有回到队里了,据说市里的搜索工作进展不大,偶尔能发现那个枪手的踪迹,却很快又断了。   从刘千军的履历中看到的那个名字,令陈凯耿耿于怀,但相比于眼下的这个发现,他已经顾不上什么刘千军了。   崔磊和裴晓文又好奇又疑惑地被陈凯拉到了屏幕前面,一看那张脸,两个人都如同被雷劈了一样。   “不可能!”裴晓文眼睛瞪圆了。   “你确定这个视频不是被人合成的?”崔磊的声音都有点发抖。   “可以确定。”虽然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但陈凯还是相信自己的技术。   “那你确定这个录像的时间没有被修改过?”   陈凯摇头:“应该没有。再说了,不论修没修改,你跟这个人擦肩而过、还追了那么远,这身衣着、体型,你总不会认错。”   “会不会是……长得像?”裴晓文小声嘀咕了一句,但接着自己就摇着头否认了这种可能。   “去问郝昊昊。”这个震撼和谜团实在太大,崔磊等不及了。   三人往审讯室跑着,陈凯皱起眉头:“问题就是,他在郝昊昊不在家的时候上门,是为什么呢?恐怕郝昊昊也不知情吧?”   “管他知不知情,至少他应该清楚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个人没打招呼就进了审讯室,弄得石百乐都愣了一下。   陈凯直接把腋下夹着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打开刚才的视频截图,摆到了郝昊昊面前。   石百乐一头雾水,郝昊昊也茫然地抬头,看着面前这几个人。   “他,是你们的成员对吧?”崔磊开了口。   自己都已经坐在审讯室了,这些事也没什么好否认的,郝昊昊点头:“你们这不是都知道么。”   “这个监控录像是怎么回事?”   “就是他去找我——”郝昊昊敷衍地回答着,然后一下子愣住了,他的眼睛也瞪圆了,瞪得比先前的崔磊还要大。   他也注意到了截图中的监控时间。   “不可能!”   要不是被拷上了,他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不同于专案组成员的震惊,郝昊昊的语气中明显带着恐惧。   “他,他,他不是死了吗?”   ……   没错,众人从监控录像中看到的,是一个“死人”。   杜文海。   这个人的出现给大家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尤其是与他擦肩而过还交了手的崔磊,他怎么都无法相信在当时的口罩底下藏着的是这样一张脸。   他所能接受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个监控视频是假的,只是手段过于高明或者用了什么巧思,以至于连陈凯都没能看出端倪。   但郝昊昊眼睛里的红血丝和那几乎扭曲的神情的确不似作伪,这可就让崔磊心里没底了。   “你们这是伪造了个玩意儿来诈我吧?”片刻之后,回过神的郝昊昊拧起个眉头来,“没必要啊,他的尸体都被你们的法医给带走了吧?”   “我伪——”   陈凯刚要开口,被崔磊伸手拦住:“他的死,你知道内情吧?”   郝昊昊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这没什么好瞒的,老杜就是我们的核心,绝大部分事情都是他做的。但他太固执,我觉得他过火了,该收敛一下,他不听劝,一个人去办事,果然就翻车了——具体怎么死的,我可能还真不如你们清楚。”   “你刚才说,他是‘你们’的核心,说说这个‘们’吧!”只要有破绽,石百乐就可以敏锐地抓住。   郝昊昊一愣,脸上有一瞬间的慌乱,但转瞬即逝,然后说道:“就是一些小混混,老杜找来的,整天想行侠正义,全都有中二病。老杜让他们干杂活,然后找我提供一些技术上的帮助。”   “中二病?那你呢?”   “我跟他们不一样。”郝昊昊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满是认真,甚至带着一种爽快,“我出手,是因为有些人活该。”   “杜文海做的事,你知道多少?”   “一部分吧。他贼得很,除了平台APP上的事,他自己也私底下接生意,可能是为了不跟其他人分钱。”   ……   在审讯进行的过程中,裴晓文做了一件从警生涯从没做过的荒唐事:她给法医打了电话,再三确认杜文海的尸体还停放在殡仪馆中,正冷冻着,甚至又确认了一遍尸体的身份。   死的确实是杜文海。   但几天前的录像中出现在郝昊昊工作室门口的也是杜文海。   而录像也是真的。   这个顶着“刘千军”的名字袭警、潜逃的危险分子,到底是人是鬼?   郝昊昊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找自己。   审讯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石百乐想了想,换了一个思路:“我可以提醒你这样一件事。这个人,不管是杜文海还是什么其他人,去找你的时候,在门口等了很久,甚至还趴在你工作室的门上再三确认你是不是在屋里;而且,身上带着枪。”   这件绞尽脑汁都想不通的事情,郝昊昊也同样消化不了。他的表情凝重而复杂,沉默着,大家都看得出他在飞快地思考。   片刻之后,郝昊昊再次开了口:“我扔下的那个手机,你们捡到了吧?”   石百乐眼前一亮,但还是不动声色:“什么手机?”   “有录像的那个。”   “什么录像?”   郝昊昊深吸了一口气:“跟贩毒团伙相关的。”   果然,手机是他刻意留下的。   石百乐装作十分轻松的样子,点了点头:“说说吧,那录像是哪来的?”   郝昊昊再次沉默下去,石百乐正要担心他不肯配合,他突然发问:“这个视频,能换到点什么吧?”   “能,只要能协助我们破案,就可以算你的立功表现。”石百乐努力引导着他。   “我不要这个,”郝昊昊落寞地摇了摇头,“我想换点别的,行吗?”   “不要这个?”石百乐哭笑不得,“你这是跟警方做买卖来了?法律可不是由着你自己意愿来的。”   “我还可以提供其它视频。”郝昊昊说道。   看着他突然坚定的眼神,石百乐不由得有些好奇:“你先说说,想换什么?” 第185章 枪战   郝昊昊好像是经过了非常艰难的思想斗争,最后眼神落在了电脑屏幕上,好像是这个截图才促使他下定了决心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警方最后认定——”   “咚咚咚!”   审讯室外有人敲门,崔磊转头,发现队里的小黄神情焦急地站在外面。   他刚打开门,就听到小黄凑过来低声说道:“郊区发生枪战,有伤员,市局的领导刚才打电话来了,让专案组马上前往。”   “什么玩意儿?!”崔磊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听错了,“枪战!?”   枪战可不是枪击事件。   上次崔磊追那个灰衣人,对方打冷枪伤了崔磊,然后跑了,这叫枪击事件。   枪战的话,最起码也得是双方持枪,而且有来有往地开了不止一枪,这在太平日子里可是天大的事。   “这边先停一停。”情况不允许崔磊婆婆妈妈,他果断叫停了审讯工作,把众人叫出来说清楚了状况,除了陈凯之外,其他人都立刻出发。   市局直接来了指示,那就等于是确认枪战与灰色正义有关,十有八九就是那个跑了的灰衣人——不管他是怎么顶了一张杜文海的脸,他现在就是整个专案组最大的目标。   相信在指挥部的唐达肯定先一步赶过去了,崔磊一路开着车风驰电掣地赶到了事发地。   一下车,众人就吃了一惊——案情通报时所说的“伤员”,竟然就是他们的队长唐达。他不仅早就到了事发地,甚至是枪战的参与者。   “唐队!你怎么样?”   一个是朝夕相处的老同学、好伙伴,另一个是自己敬重佩服的队长,接连两人受到枪伤,裴晓文实在是淡定不了了。   唐达坐在急救推车上,身边两名刚刚随救护车赶到的医生正在帮他处理伤处——他的大腿被子弹打穿了,脸颊也有擦伤,所幸并未伤到股动脉,虽然也出了不少的血,但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毕竟已不是崔磊这样正当年的小年轻了,唐达虽然也是铁骨铮铮的硬汉,但有些苍白的脸色却是掩藏不住的。   最大的疑问就是,应该在指挥部负责搜捕工作的他,怎么会孤身一人跑来这城郊别墅区,与歹徒发生枪战?市局分配的武装力量是在歹徒逃走之后才闻讯赶到,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面对下属的疑问,唐达面有愧色地叹了口气,神态有些哀伤,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崔磊:“查刘千军的履历,有什么收获吗?”   “大神查到了一点,这个人在早期与冯子飞有过短暂的交集——先前那个教师被侮辱殴打的事件里,给下单的赵和成介绍‘灰色正义’的彭东,这个冯子飞曾经罩过彭东。”中间的牵扯有些复杂,若是不知前情的人,肯定会被崔磊绕晕。   唐达“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   裴晓文心头一动:“唐队,您这伤,难道就是那个冯子飞……”   唐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如果只是他,就没那么麻烦了……”   ……   两个小时之前。   这几天里,唐达每天都只休息了四五个小时,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由于这个枪手藏匿的本事不俗,搜捕工作一时间也陷入停滞了,有武警和特警的领导在顶着,唐达便打了个招呼说要回家休息休息。   他撒了谎。   离开指挥部之后,唐达孤身一人开车直奔市郊,身上带了枪。   这条路,自从他当上队长之后,来过多少次?不算太多,但也绝不少,至少每年总要到那个别墅去拜访个五六次的。有的时候,他空着手来,别墅的主人是非常欢迎的;有的时候,他提着些茶叶、保健品之类的玩意儿,都是平价的,不贵,别墅的主人却总是对他爱答不理——因为他脑子里总是带着案子过来。   但是,带着枪来,这可是第一次。   当然,枪是藏起来的,所以在钟奎看来,唐达仍然是空着手来的。   “你竟然还有空来我这儿?”钟奎有些意外,但还是笑着把他迎进了院子。   阳光晒进这个不大的小院子里,照得人身上挺暖和。院子里没有猫猫狗狗,只有几排矮矮的植物,唐达叫不上名字,但精心打理得挺好看的;另有一棵梨树,个别枝子上头有几个小枣大小的果实,被套上了玻璃瓶子——这是钟奎的爱好,梨子长大之后就留在瓶子里,泡酒。唐达有“福气”跟着喝过,一点也不好喝。   小院子里有一张矮桌子,看得出是久经风吹日晒了,十分陈旧,上面摆着茶具。茶壶和两个被倒满茶水的杯子还冒着热气,桌上倒是没有任何水滴溅出的痕迹,看起来应该是刚刚倒上茶,还没人动过杯子。   “有客人要来?”唐达不经意地一瞥之后,随口问道。   “你这个眼睛啊……到我这儿来做客,就不能歇歇班吗?”钟奎笑着在桌前坐下,把其中一杯推到唐达面前,“我要是说我预感到了你会来,你相信吗?”   不等唐达回答,他又解释道:“这么些年了,习惯了,喝啥都倒两杯,显得自己好像有个伴儿。”   说话时,他的神情有些落寞。   “钟队都已经听说最近的事儿了?”唐达直接把话题转移了。   “我这只是郊区而已,又不是什么深山老林。”钟奎哭笑不得,“市区发生枪击事件,警察受伤,这么大动静我能不知道么?好像受伤的还是你的得意弟子吧?”   唐达点了点头:“歹徒就是‘灰色正义’犯罪组织的成员。”   “已经这么猖狂了?是正主儿还是模仿犯?”   “正主儿。”唐达皱着眉头,“模仿犯的气焰已经打压得差不多了,在相关部门的干预下,舆论的风气也正在被纠正过来。现在麻烦的就是这个持枪的。虽然查到个名字,摸到些简单的身世,但找不着人。”   “找不着人?那你还有空来我这儿?你看你眼里那红血丝,赶紧回去歇歇吧!持枪袭警,这是已经丧心病狂了,够你们折腾的。要不,你在我这儿睡会儿再走?”钟奎往屋子里一指,“我这儿地方大,也安静。”   “我来您这儿就是来找人的。”唐达说道。   “来我这儿找人?”钟奎显得非常惊讶,“这话是怎么说的?” 第186章 消失的特情   面对着老领导惊愕的表情,唐达倒是不慌不忙,他慢条斯理地说:“主要是,整座城市差不多都已经搜遍了,我实在是摸不到这个人的藏身之处。”   “那个枪手?”钟奎问道,“那也不至于躲这儿来吧?他要是有本事能从你们的搜捕圈里钻到这儿来,恐怕早就跑远了。”   唐达摇头:“我是在找枪手背后的人。”   钟奎不由得一怔:“背后的人?已经知道身份了?”   唐达点头:“这个人,您也认识。”   “我,我认识?”   钟奎被他说一句卖一个关子的聊天方式给彻底弄迷糊了,不禁皱着眉头思索起来。片刻之后,他试探着猜到:“我当警察的时间里,要说有能耐犯大案要案的人,早都抓起来了,改判的判,该毙的毙。唯一一个没能成功制裁的心头之患,就是陆瘸子了,你可别告诉我是他干的。”   “您似乎对他的刻板印象很偏激。”唐达的确是疲惫,一杯热茶饮下之后,浑身舒爽了许多,索性自己也不客气地自斟自饮起来。   “不是刻板,也不是偏激。”说到陆瘸子,钟奎的表情十分严肃,带着些许悲伤和自责,“这个人,跟‘正义’两个字根本就沾不上半点关系,不论这个‘正义’是什么颜色的,他的心里压根不存在这玩意儿。”   唐达接连喝了三杯茶,这才放下茶杯,表示同意:“所以,我要找的人不是他,但说不定找到之后,可以顺便收拾收拾陆瘸子了。”   听到最后这一句话,钟奎把茶杯推开了,坐正了身体,脸上的神情就如同他穿着警服坐在警队里的时候一样,问唐达:“什么意思?陆瘸子的案子有希望了?”   唐达没有表态,反而掏出手机,调出里面的一张照片来,递到钟奎面前:“这个人,您还认得出来么?”   钟奎接过手机,下意识地伸手在胸前一摸,却发现没摸到老花镜,尴尬地笑了一下,眯着眼睛去看手机屏幕:画面中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着,桌上摆着不少东西,依稀分辨的出是大量的人民币和一捆捆用报纸包着的东西,画面中最主要的位置是一个穿着咖啡色夹克衫的男子背影,头微微转向一边,仅仅能看出大致的侧脸轮廓,。   “这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吗?拍得也不清晰啊!”钟奎摇着头。   “别人也许认不出来,您不应该忘。”唐达拿回手机,“福哥,这个名字,总没忘吧?”   ……   福哥?   钟奎恍然,这也许是每一个热爱自身岗位的警察的“通病”,不论过了多久的时间,自己经手或者参与过的案子,记得一定比生活中的其它事情都要清楚,哪怕忘了生日都不会忘记某个案子的破案过程。   福哥,就是在陆瘸子之前,盘踞武州的黑社会头目,其行为之恶劣犹在陆瘸子之上。钟奎可是作为重要成员从头到尾参与了针对整个团伙的捣毁行动,当时整个武州歌舞升平,这个他绝对不会忘。   见钟奎点了头,唐达接着问道:“那拍下福哥这张照片的人,您应该也记得吧?”   唐达少有地在老领导面前不厌其烦地绕弯子,钟奎看着他,面色有些复杂,并不开口。   唐达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您不用顾虑,这张卷宗中的照片能被我拿到,说明当年的涉密文件已经被我申请解密了。拍这张照片的人,便是当年给公安部门担任特情的、福哥犯罪团伙的核心人员,这个人,因为在团伙中并未过多直接参与什么恶性犯罪,加上协助警方的重大立功表现,所以没有被重判,很快就恢复自由了。在那之后,似乎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他的户籍信息没有变过,在道上也消失了音讯。”   “你到底想说什么?”钟奎终于耐不住性子了。   “冯子飞。”唐达伸手在桌子上点了点,“这个人很厉害,在福哥的团伙里,从小喽啰一路混到左膀右臂,又在警方的劝说下成为了特情,整个团伙里有多少人在这个过程中出事,唯有他全身而退。就像当年的他完美地隐藏了自己的特殊身份一样,现在想找他,也是件难上加难的事情。”   “找他?你想说的是,冯子飞就是‘灰色正义’的幕后主使?”钟奎的声音低沉下去了。   唐达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反而盯着钟奎的眼睛:“钟队,您就是当年策反他成为特情的人,也是他为警方提供情报时唯一的联络人,更是整个团伙落网之后、为他提供法律上的帮助的人。如果说整个武州还有人能找到他,那就是您了。”   ……   “案子都破了这么多年了,他不是特情了,我也不是联络人了,我上哪找他去?”钟奎无奈地摇头,“你们专案组凭借那么多资源和技术都没找着,你还指望我一个退休的老头子能有什么作用?”   唐达微微张了张嘴,短暂地失神之后,叹了口气:“可惜,要是找着他,说不定还能把陆瘸子的案子给破了。”   “你不会是打算把他发展成线人打入陆瘸子内部吧?”钟奎瞪圆了眼睛,“他干特情干得不错,这话不假,但这种活也就只能干一次。别说人家不乐意干第二次,就算是乐意,那道上的人能毫无防备?福哥当年的团伙又不是都枪毙了,保不齐就有判得轻的出来又重新开始混的,要是跟冯子飞撞上了,傻子都能猜到当年是怎么回事。”   “唉,我要是能有您当年那本事,说不定也能从陆瘸子的团伙里策反几个人,把他们一锅端了。”唐达脸上有一丝颓唐。   “少来这套,你破的大案还少?与其来我这里浪费时间,不如赶紧睡一觉去抓‘灰色正义’去,别拿陆瘸子来跟我扯淡。”钟奎摆摆手,接着把唐达面前的茶杯都给收走了。   “您真的就一点都不怀念自己当年的风采?”唐达突然感怀起来了。   “啥风采?”钟奎一头雾水。   “心怀正义,游走于生死之间;为了惩善扬恶,满腔热情,不惜一切代价。伪装侦查,潜伏卧底,没有您干不了的,别说是警察,我觉得当特工都绰绰有余。”唐达看着钟奎,“我不相信您能真的把这些都放下。” 第187章 冯子飞   “放不下又能怎么样?”钟奎苦笑,“人不能不服老,身子骨不结实了,眼睛也花了,我这小院子也当不了指挥部,你还指望我能折腾出点儿什么花来?”   “钟队,”唐达正襟危坐,就像以前跟在钟奎身边破案时,向前辈提问的晚辈一样认真,“您的确变了,但变的地方不在这儿。”   “那在哪儿?你今天到底是吃啥了,一句话要拐多少个弯,利索点不行么?”   “我老是拿案子来烦您,您想清静、不爱帮忙,可以理解;我也希望您辛苦了大半辈子,好好休息休息。但是——”唐达话锋一转,“您想清静,并不代表您已经失去了正义感和曾经作为警察的责任感,最好的证据就是您仍然在关注着‘灰色正义’这个案子,甚至像上次在分局门口的面馆里一样,关心网络上关于这件事的舆论。”   钟奎停下了手上收拾茶具的动作,看着他。   “既然是真的关心,那么在刚才我提到寻找冯子飞的话题时,以我对您的了解,您应该会答应下来,就算不亲自动身去找,也会帮忙提供线索和思路——因为这并不是要您动脑子参与侦破。您想都不想便推说找不到,恰恰说明您知道怎么找他,只是不想找。”唐达的语气依然客气而有分寸,却听得人不太舒服了。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搞臆测了?破案要是靠这一套可是行不——”   “冯子飞本事过人,不假;但是单靠他自己,搞不成这个‘灰色正义’。”唐达说道。   钟奎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了,他并不表态,只是用眼神示意唐达说下去。   “钟队,我这次来,不单单是想通过您来找冯子飞,我是来劝——”   “啪!”   突然的一个声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   钟奎住到这里来,本身图的就是个清静。这个别墅区域远离马路,除了左邻右舍走路开门的声音之外,再无喧嚣。这一声突兀的动静非常近,似乎就在钟奎家南面的院墙根下,在一片幽静之中,特别明显,就像是什么动物从绿化带中踩到了枯树枝。   两个人都是警觉性极高的,当即循声望去,谁也没说话。而墙外面也没了动静,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偶然。   但唐达却立刻站起了身,手也伸向了腰间——看不到墙外的东西,墙内的视线却不会被遮挡;他把目光投向了梨树上的玻璃瓶子,有一枝摇摇晃晃地悬在院墙正上方,那上面挂着的瓶子隐约映出了墙外一个扭曲模糊的人影。   在两人对话的时候,不走正门,却躲在墙根下面的人。   对于唐达掏枪的动作,钟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但脸上并没有意外的神情。   唐达飞快地往他脸上瞥了一瞬,没能读懂他的表情,更无法判断院墙外的是什么人。瓶子上,那人影可能也意识到自己暴露了,突然就由静止状态开始撒腿狂奔。   几乎同时,唐达两步跨到了门口,拉开院门,一闪身端起手枪,朝着那人奔向的西面:“站——”   “砰!”   一声巨响在他身后响起,惊出他一身冷汗。   唐达转头看时,就见钟奎趴在地上,捂着手臂一翻滚,躲到了茶桌下面,地上留下了鲜红的血迹。   “砰!”又是一声,这一次桌上的茶具碎片飞溅。   钟奎家东侧的邻居家一直没人住,但此时房顶的烟囱后面,露出了一只握着手枪的手。   唐达顾不及多想,举枪便射,但直射而来的阳光晃了他的眼睛,这一枪只打在烟囱上,溅起许多石屑粉末。   枪手缩了头。   ……   唐达望了一眼先前那人跑走的方向,看着受伤的老领导,又扫了一眼枪手藏身的烟囱,当即选择追出院子,三两步上了院墙,准备直奔隔壁的房顶。   烟囱后面传出了脚步声,那人似乎从屋顶跳了下去。唐达怕对方再次声东击西,仍旧选择在屋顶上行动,他纵身一跳,借着院中的一个仓房攀上了屋子的二楼。   “砰!”   这次的枪声来自院外,唐达听得出与刚才是同一支枪,也就是说,枪手确实已经逃到了外面。可是,他在朝谁开枪?   唐达最担心的是有无辜群众遭殃。他在屋子转角处一探头,发现一个持枪的身影窜入了围墙根底下,其前进的方向俨然是要兜回到钟奎家去;而在这人的背后二十多米开外,竟然还有一个人突然冒出来,借着树木围墙的掩护追击而去。   有警察来了?   这是唐达的第一反应,他抬手遮住阳光,眯眼去看,这时那后面的人也已经离得近了,他看清了脸。   冯子飞!   这个隐藏了这么久的人,终于出现了!   但眼下的情形让唐达顾不上思索太多,短短几秒钟之内,那个枪手已经绕到了钟奎家门口。受伤的钟奎好像是被倾倒的桌子砸到了腿,行动不便,仍旧躲在桌子后面。   唐达直接从这边的二楼跳回到围墙上,刚站稳,下意识抬头的时候正好迎面看到了那枪手闯到了门口。   那张脸看得唐达恍惚了一下。   杜文海?   这短短一秒钟的错愕让枪手有了举枪的时间,围墙上没有多少让唐达躲避的空间,他只能往下跳——   “砰!”   半空中,他觉得自己的腿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摔落下去,正砸在墙角的一排花盆上。花盆应声而碎,但唐达也站不起来了。   身经百战的他当然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挣扎着抬头,看到枪手的枪口已经转向了自己——   忽然半空中一道白色的影子划过,枪手下意识地躲闪,就见一个茶杯“啪”地撞碎在了旁边的墙上。   是钟奎,但这也让他从桌子后面暴露了出来。   这枪手似乎看到钟奎之后便眼中再无别人,他再次举枪,唐达却不允许自己再错过机会,躺在地上双手端枪,抢在对方之前——   “砰!”   枪手的左臂应声溅出了血花,整个人一踉跄,枪也掉在地上。这个亡命之徒吃痛叫了一声,人往地上一翻滚,竟然捡起枪来退到了门外。不到一秒钟,就听见外面一声脆响,那枪手再次惨呼,而后便是“砰砰”两记枪声,听起来似乎都打空了,接着便是两人搏斗的动静。 第188章 坦然相见   也许是怕刚才的枪声引来旁人,又或者是因为那枪手已经受了伤,短短的几十秒钟后,门外搏斗的声音便停止了。听起来有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跑开了,而后,另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唐达的目光与对方正好碰上了。   冯子飞。   虽然两人从来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过任何交流,但相信双方都一眼认出了彼此。   冯子飞的衣服被扯破了,敞开的衣襟上有一个犹然冒着青烟的弹孔,不过人并没有受伤,倒是右手上提着的半块灰白色的板砖,上面染着血。   “冯子飞!别动!”唐达虽然身上有伤,但还是调整自己的姿势,斜靠在墙上举起了枪。   冯子飞看了他一眼,没吭声,缓缓举起了左手,张开五指,似乎是在示意自己并没有使用暴力的打算,但右手的砖头却并未放下,同时还在缓步往前走着。   “站住!最后一次警告!把砖头放下,不然我开枪了!”唐达厉声喝道,虽然腿上汩汩冒着血,身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摔断了肋骨,但这位刑警队长的气势并未堕下半分。   冯子飞停住了脚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钟奎,眼睛在整个院子里扫了一圈,而后面无表情地开了口:“唐队长,开枪可能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他的目光指向的是唐达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摔落到了院子的另一头,也不清楚还能不能用。   “如果没人叫救护车的话,你们两位都受了伤、行动不便,撑下去恐怕会有麻烦吧?万一刚才那个混蛋再折回来,可就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了。”   冯子飞竟然拿出了一副谈判专家的强调来,这让唐达觉得有些荒唐,但对方说的又是事实,这让唐达一时间发起了愁。   可能是为了让沟通变得更有效,冯子飞右手一松,真的主动扔下了砖头——这个家伙,竟然真的懂得谈判的那一套,知道主动退一步让出空间来。   由于腿上的疼痛折磨,这砖头落地的声音让唐达有了一瞬间的分神,冯子飞一闪身整个人到了钟奎的身边,弯腰就将钟奎给从桌子后面拽了出来,自己缩在后面。   ……   “冯子飞!你——”   唐达的枪口一直没有放低过,但这一连串的混乱实在是让他有些糊涂了,更何况涉及自己敬重的老领导,他心中忌惮万分。如今的局面,他连谁是螳螂、谁是蝉、谁又是黄雀都有些拿不准了,可惜心底最深处的那个推断,刚才并没有来得及得到验证,不然这会儿也不至于左右为难。   冯子飞一只手挟持着钟奎,另一只手藏在钟奎身后,唐达看不到对方到底有没有拿别的武器,而且钟奎挡在前面,他也没有好的时机开枪,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一步一步挪到了院门口。   “唐队长,你的眼睛没出问题,刚才那个人确实是杜文海——当然,你也可以认为他是刘千军,杜文海的孪生兄弟。”冯子飞扔下了这么一句话。   这里面的信息量,完全不亚于冯子飞在唐达面前正式现身带来的冲击。   在冯子飞带着钟奎走出小院子之前,钟奎伸腿在地上一踢,将唐达的手机给踢了过来,两个人的身影在门口一闪,消失了。最后一瞬间,唐达的目光对上了钟奎的双眼,那眼神里的歉意让他如遭雷击,只能心痛地长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他心底最沉重的推断,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实:一个训练有素的前刑警,被歹徒挟持,虽然受了伤,却在有持枪警察在场的情况下,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击的尝试或是眼神交流;一个有多年混迹黑社会甚至卧底经验、策划了一系列案件的人,在挟持人质时,竟然任由人质伸腿踢手机而不做任何干涉……   再想想先前的混乱,那个所谓的“杜文海”枪击钟奎,而冯子飞却是尾随而来、打伤了杜文海。   唐达就算再不愿意相信,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钟奎和冯子飞,其实是一路的,这一场挟持只是演给他看的,让他没有贸然开枪的理由,以便二人全身而退。   ……   唐达很后悔。   一是后悔自己托大,在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甚至结论之后,仍然孤身一人前来,不仅自己陷入危险,还放跑了犯罪分子。   二是后悔自己没有直接点明主题。专案组手中的证据只能指向冯子飞,但钟奎却总是在关键之时合理地出现——在张天齐尸体被发现的江边,在杜文海死后的警队门口面馆,他与冯子飞之间的联系以及“灰色正义”屡屡与陆瘸子的团伙产生联系,这种种迹象都让唐达无法泰然处之。除此之外,还有他在“灰色正义”案发后第一次拜访时,钟奎竟然可以认出照片上的潘氏兄弟——这两人可是在钟奎退休之后才加入陆瘸子团伙的,而且也不是什么有名气的“道上大哥”,这说明,这位退休了的老前辈,心可没退休。   他既不愿意相信这个猜想,又无法打消自己的怀疑,因此才想要听钟奎亲口说出来,不论是承认或是否认。   如果是否认,他正好请其协助;如果是承认,他也算是给老领导一个自首的机会。   可惜,眼见快要把真话逼出来了,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杜文海给彻底地搅了局。   冯子飞很明显是来保护钟奎的,而冯、钟二人与枪手不同,对唐达并无敌意。同时,冯子飞也给出了一个重要信息,一直困扰着警方的杜文海和刘千军,是一对孪生兄弟。这两人都有被领养的身世,因此有不同的姓氏、在户籍系统也查不到端倪。   唐达想起来,在杜文海的身世记录中,曾提到他出生时,青山金矿的医院出过纠纷,以至于医院做了赔偿、杜文海的母亲也受了精神刺激,这件事,是不是就跟从小就不在杜氏夫妇身边的刘千军有关?   在崔磊等人赶来之前,唐达自己打电话叫来的救护车就先到了,在医生帮他处理伤处时,他因失血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仍然没有停止运转。根据冯子飞说的话,那个枪手是杜文海,“也可以认为是”刘千军,那么这兄弟二人可能并不是两个独立的身份、而是干脆混用身份。不论死的是哪一个,另一个肯定是与“灰色正义”团伙产生了分裂,甚至到了持枪来刺杀钟奎的程度,那么分裂的原因会不会与死掉的那个有关?   团伙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钟奎走上了这样一条道路?他如今伙同冯子飞离开,还打算去做什么? 第189章 求你们,保护她   警方很快抓到了那个最初躲在钟奎家院墙外的人,结果就是个小混混,收了钱,就负责躲在墙根底下弄点动静出来,说白了干的就是声东击西里的“声东”。什么钟奎、杜文海、灰色正义,他通通不认识。   医院里,唐达与其他专案组成员开了会,互相交换了最新的信息。   唐达在陈凯之前便发现了冯子飞这一条线索,出于对老领导的信任,他才没有大张旗鼓地调查。到如今,整个灰色正义的框架基本就已经搞清楚了。   那个一直以来神秘的幕后主使,正是曾经黯然离开警队的武州一代刑侦楷模钟奎。而曾经作为线人协助他破案的冯子飞,则成了他的得力臂膀。除此之外,还有杜文海以及刘千军两兄弟作为“灰色正义”订单的执行人,而郝昊昊扮演的则是一个技术人员的角色。   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的成员出现,但目前来看,逃离了警方视线的钟、冯、杜,都有继续作案的重大风险,必须尽一切可能找到他们。   那么还有一点十分奇怪:从郝昊昊的反应来看,他并不知道团伙中存在着杜文海、刘千军两个人,因此在死了一个之后,他看到另一个才会如此恐慌。   石百乐将这个疑问带回了审讯室,听到这样的事实、而不是死人还魂,郝昊昊稍微定了定神,而后却突然更加紧张了。   “我之前,之前说的那个交换,还算数吗?”郝昊昊焦急地问。   “交换?”石百乐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摇了摇头,“我可没有答应过。首先,我没那个权力;其次,做交易这种事也不符合警方的原则。我只能向你保证,只要你协助警方破案,有立功表现,那么警方可以酌情考虑你的要求,并且最终在量刑上你也不会吃亏。”   这一次,郝昊昊没有再等对方的提问:“我可以把我手里的其它视频提供给你们,只有一个要求——如果,我是说如果,最终警方认定她的行为也有违法,希望可以算作是她立功,我手里搜集的这些,全都是她的功劳,没有她的话我根本搞不定。”   犯罪嫌疑人往外让功劳,这种事可不常见。   “是谁的功劳,不能凭空说,警方自有认定的渠道。”事关原则,石百乐首先强调了一下,但他也没有一直泼冷水,而是态度温和地鼓励郝昊昊,“不过现在,警方更关心的是你们‘灰色正义’犯罪组织的详情,而不是你手里那些关于贩毒团伙的视频。”   ……   可能是因为石百乐没有明确答应他的要求,也可能是因为事关自身所在的组织,郝昊昊仍然犹豫着不肯开口,两个人仿佛展开了一场僵持的博弈。   反而是裴晓文想到了办法。   她坐到审讯室中郝昊昊的对面,开口第一句话是:“我见过童零,挺好的一个姑娘。”   郝昊昊有些愕然地抬头,看了裴晓文一眼,目光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说来也是巧,整个武州这么大,我跟她却遇上了两次,如今还因为这事儿产生了交集。”裴晓文笑道,“我不知道你们俩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但你把立功的内容让给她,说明你是关心她的;既然这样,我不妨透露给你两件事。”   郝昊昊盯着她,静静地等待着下文,但他毕竟年轻、阅历尚浅,目光中的好奇和焦虑是藏不住的。   “第一件事,是警方很关心的,那个杜文海或者刘千军,与组织其他成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他现在疯狂地试图刺杀其他人——包括上门去找你那一次。所以,我得提醒你,如果童零真的是你们组织的成员,那么她现在不安全。”   郝昊昊没说话,但眼神已经出卖了他,他恐慌了。   “第二件事,你被捕时,身上所携带的那个手机,我猜知道号码的人应该不多吧?根据短信记录,在关机时,有个号码曾经连续拨打了十一次电话,直到警方开机,接起最后一通,对方却在听到这边声音之后就立刻挂断了。”裴晓文顿了顿,“需要我把那个号码报给你听吗?”   郝昊昊的嘴唇抖了起来,他无力地低下头去,片刻之后,随着他一耸一耸的肩膀,裴晓文等来了专案组最期待的回答。   “我可以提供所有我知道的信息,但你们必须——请你们,求求你们,找到她,保护她的安全。”   ……   为了试探郝昊昊是否真心想要立功,石百乐并未在审讯中透露警方已经掌握了关于钟奎、冯子飞的信息。   不过事实证明,郝昊昊这次是真心招供了:从被邀请加入“灰色正义”开始,他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面对石百乐的提问,也是知无不言,只不过他没什么耐心,每隔上几分钟就要催石百乐——“你们怎么还不去找她?”   等到所有的事情都问完,石百乐总算是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焦急。   郝昊昊口中的“疯哥”,就是冯子飞。他并不了解这个人,只是听童零说过,此人以前在道上也算是一方人物,但已经金盆洗手多年了。   不过即便如此,冯子飞在道上的人脉仍在,而且他看人的眼光准到离谱。如今保持来往的人虽然为数不多,却都是早年受过他恩惠、而且真正心怀感激的人。由于武州治安渐好,早就没了福哥那样的大团伙,就算是陆瘸子也只能缩在阴暗的角落里面;冯子飞结识的这些人,大多像彭东那样,圈出一块小地盘,在法律的边缘做些不太正规的买卖,马马虎虎算是个“人物”,却也不敢做太出格的名堂。   除此之外,冯子飞的身手是一等一的好,据说童零是在拳馆里与他认识的。就像她救郝昊昊一样,当时她在拳馆里拂了一个老炮的面子,对方动手却没打过她,最后恼羞成怒喊来了人堵她,正巧被冯子飞撞见。   那些人并不认识冯子飞,但却认识那个对冯子飞马首是瞻的拳馆老板,最后一个个灰溜溜地离开了拳馆,再也没出现过。   从小受尽欺负的经历让童零满脑子只有“要变强”这个念头,她佩服实力强大的人,但并不指望对方的保护,而是想向对方学习、让自己变强;正好冯子飞也欣赏这样的性格,相差近二十岁的两人,便成了忘年交。   在认识童零之后,郝昊昊跟她也做过一些小打小闹的“打抱不平”之事,无非就是童零在路上收拾收拾小混混、教训几个为老不尊的老无赖,郝昊昊在网上对一些行径恶劣的人进行曝光、“人肉搜索”之类,从没想过将之当成一种“事业”。   直到冯子飞向两人开了口。 第190章 组织秘辛   最初的时候,他们都以为冯子飞便是最大的“BOSS”。   随着郝昊昊开发出了APP,布置好游戏网站之类的伪装,冯子飞才渐渐透出了些口风,让他们知道原来还有个更幕后的人物。   两人与钟奎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冯子飞没提过这位“大叔”的名字,似乎就是“知道的越少对你们越好”那种意味,但好像也没刻意回避过。   郝昊昊根据自己装的监控中的图像,做了简易的人脸识别搜索——市局前刑警队长,这样的人物在网上当然找得到。这让童零和他都吃了一惊,也隐隐有些兴奋,他们相信有这样的人物坐镇,肯定可以做出一番动静。   他们信任“疯哥”,因此也信任疯哥所信任的人。慢慢地,他们也渐渐了解到了一些内情。   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还有几个人听命于疯哥,但都各司其职,不清楚组织全貌,也不怎么与他们碰面。其中有一个叫老杜的人,似乎是得过钟奎帮助,也是个命苦的,他参与事件最多、尤其是亲自动手多。   起初,都是在有了“订单”之后,由疯哥来安排,从设计方案到分工合作。到后来,这几人渐渐摸清楚了“规则”,能够独当一面了,便开始各自接单、执行,偶尔有需要合作的,便直接找到对方开口,不再事无巨细地通过疯哥了。与童零、疯哥和老杜比起来,郝昊昊很少独自执行事务,大多是坐镇后方提供技术支援。   而就是在这个“各自为政”的过程之中,组织内部出现了问题。   ……   有一些郝昊昊不太清楚的事情,警方倒是略知一二,比如说冯子飞和钟奎之间的关系。   两人以特情和联络人的身份相处足足两年,这期间冯子飞提供了许多情报,经历了“福哥”的黑社会势力越来越大,又在警方搜集到了足够证据、聚集了足够警力之后,一夜之间“大厦崩塌”。由于当年的抓捕行动规模庞大,尽管警方严密封锁了消息,但福哥还是找到了逃跑的机会,当时跟在他身边的人,正是冯子飞。   得到了冯子飞通知的钟奎,带人拦在了福哥逃窜的路上,双方在省道上展开了枪战。就在福哥准备鱼死网破的时候,一直隐忍不发的冯子飞突然反水,死死绞住他的手臂阻止他按下炸弹,而后钟奎觅到了机会将匪首一枪毙命。   毫不夸张的说,这两人之间是实打实的“过命交情”。   如果不是冯子飞的帮助,警方在拔除福哥团伙的过程中可能还会受到许多阻力,钟奎也不会在抓捕中立下大功、进而顺利当上市局支队长;而如果不是钟奎的劝诫,冯子飞可能会在黑道的路上越走越远,最终成为与福哥一样的人,沦为法律制裁的对象。   两人算得上是互相成就,当然,钟奎对冯子飞的迷途劝返,可谓是大大的恩情。   因此,此时两人之间根深蒂固的信任,以及冯子飞对钟奎的忠心耿耿,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唐达甚至可以隐约猜到钟奎策划“灰色正义”的动机,而郝昊昊的口供也帮他印证了这一点。   ……   陆瘸子。   这个犯罪团伙就是钟奎心里最大的结,也许是因为自己从警生涯没能成功打掉这个团伙、反而连累家人为其所害,因此钟奎产生了别的想法。   郝昊昊证实,疯哥的确让他们想办法多多掌握关于陆瘸子团伙的信息。与警方的调查不一样的是,他们无视法律的束缚,可谓是用尽了一切能够想得到的办法。   许多事情郝昊昊并不了解全貌,他只知道,疯哥经常借助他伪造出的身份和通讯手段,牵线搭桥,引一些吸毒人员与陆瘸子的团伙产生交集,然后再想办法引发这些人的争端、混乱,至于最终是黑帮火并还是被警察一网打尽,他也不清楚。   除此之外,偶尔也借助这个黑恶势力的人员来完成他们的订单——郝昊昊举了老闹的例子——在订单完成后,再把行凶作恶的人给捅到警方手里去。   总之,一切可以削弱这个团伙的事情,他们都做。   而且,与其它订单不同,做与陆瘸子团伙相关的事情,是不通过APP、也不向任何人收钱的。   “这个团伙就是这个城市最大的隐患,不能一次性将他们连根拔除,就一点一点地清洗,这可是了不起的事业。”这是疯哥对他们说的,在有点中二、有点热血的郝昊昊眼中,这个说法极有煽动性。   在郝昊昊的理解中,他们就是通过接订单的方式来赚钱,而赚来的钱除了维持生活之外,剩下的就是与陆瘸子作对的“活动经费”,仿佛后者是一种等待完成的“理想”。   ……   但有一个人却不这么想,那就是杜文海。   钟奎和冯子飞在划下的规矩中,完成订单的原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至于那些目无法度的疯狂之举,只用在与陆瘸子相关的事情上。   可杜文海却觉得,一个人的恶意,不论造成的后果是否严重,终究是给其它人带来了影响。人生只有一次,一个人经历的每一分钟都是不可替代的,如果甲的错误引起了乙的生活轨迹的改变,那就损害了乙的生命。   所以,在他的眼中,一个偷窃了某人至亲遗物的人该死,一个造成他人残疾的人也该死,一个破坏旁人家庭幸福的人还是该死。总之,不知道从哪一刻起,杜文海不再“以其人之道”来完成订单,反而是事事极端处之,一定要搞出人命来才罢休。   开始的时候,他尚且还掩饰一下,对冯子飞等人解释说是失手、或是一时激愤。但接二连三地出现这种状况之后,傻子也会意识到问题了,冯子飞想要制止这个人的疯狂行径,却很快意识到杜文海已经失控了,不仅不听他的,甚至会给整个组织带来天大的麻烦。   于是,他命令郝昊昊不再向杜文海提供技术援助,并且开始了暗中监视——先前教给杜文海使用的一些网络工具,这会儿正好成了监控的利器。 第191章 口供   “所以是你们杀了杜文海?”石百乐直奔主题。   杜文海的死,专案组一直保留了一个问号,没有按照意外来下结论。虽然现场的痕迹不利于侦查,而意外触电引起心脏骤停也说得过去,但他刚好死在专案组下发通缉令之后,很难不令人产生联想。况且,他心血内的氯氮平药物成分也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   “杜……”   郝昊昊歪着脑袋,似乎自己也在思索,片刻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其实我也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但那段时间过后,疯哥跟我说,他已经死了。”   “那段时间?”石百乐十分善于抓住关键。   “就是……在发现老杜做的事情越来越离谱的那段时间。别看他文化水平不高,其实学习能力挺强的,像我当初用网络拨号帮他办事,看了几次之后他就会举一反三了,甚至还时不时地从嘴里蹦出些服务器、端口之类的字眼。不过我没教他这些技术的基础,所以他就只会我演示过的那几样,照猫画虎,做不到触类旁通。”   “看来你还知道留一手。”石百乐感叹了一句。   郝昊昊连连摇头:“我其实没想那么复杂,老杜的确问过我,但是我懒得教他,就随便糊弄过去了。”   “继续说那段时间的事。”   “那段时间,老杜不怎么依赖我的技术了,就开始自己完成订单,甚至绕开我开发的那个APP,自己接私活。”   “私活?渠道呢?”   “这个我也说不好,我猜就是他看着潜在客户就跟人家推销呗!还有那帮跟他熟悉的街溜子,可能也会帮他宣传宣传,就像混混们拿钱帮人‘平事儿’一样。”从郝昊昊的语气当中,能听出他对这伙人不屑一顾。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偶然发现的。那时的老杜已经行事偏激了,就是你们警察找到我的那次,绑架了小孩子还制造了一场车祸。疯哥对他这种行为极其不满,因为——算了,我豁出去了——在那之前,其实我们已经接过好多订单,但真的都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收拾的都是没被法律制裁的坏人。这些人没被制裁,那么我们用同样的手段,当然也不会犯法。要说犯法,那也是针对陆瘸子的那些事。但老杜太过火了,疯哥就让我盯着他一点儿。”   可能是突破了心头那道关卡,郝昊昊说话明显流畅了。   “正好我教他用的虚拟拨号工具,连接的是我的服务器,只要他用这个工具,那头的数据我就看得到。再加上有一些通过APP接的活,所以他做的事情我这边能了解个七七八八。在我看来,他不止是偏激,我觉得他应该是对这种审判别人的事情上瘾了。”   郝昊昊顿了顿:“疯哥是比较关心新闻的人,他意识到老杜做的事情已经正式进入你们视线了,就让我彻底停止了对老杜的技术支持。”   ……   “之后呢?”石百乐问到。   “之后……疯哥让我暗中搅黄了他两次订单。”郝昊昊看着天花板,陷入了回忆,“老杜本就对我不再帮忙了挺有意见的,而且他不傻,应该是意识到了问题。然后他不知怎么找到了我工作室的地址,直接堵上门来了,带着武器。”   说到后面,郝昊昊的脸色白了几分,明显有些后怕。   “武器?”石百乐皱起了眉头。   “对,但被我——其实是童零教我,跟他周旋了一番,然后她和疯哥都来了,就没发生什么。我觉得,他还是挺怕疯哥的。”   “也就是说,那时候你们的矛盾已经很尖锐了。”   “算是吧!虽然除了疯哥骂过他、禁止他再极端行事之外,谁也没把这话题拿到过明面上来,但大伙心里都清楚。反正他不听疯哥的。”   “说说他的死。”   “这个我真不清楚,那会儿知道你们开始把目标锁定到他身上了,我巴不得跟他没有任何交集。他的死讯我是从疯哥那听说的,只说是办事的时候失手死了。大伙也正好松了一口气。”   “有一个问题需要你解释一下。”石百乐转移了话题,“杜文海死了,从你们的角度来看,应该算一件好事,可以转移注意力、甚至把锅都甩给他来背,但为什么你们不趁这个时候低调行事,反而在不久之后搞出了个‘正义竞赛’的名堂?”   “这个……其实也是疯哥想到的。当时网络上的舆论已经沸沸扬扬了,很大程度就是拜老杜所赐,但疯哥说正好借势闹出点动静,多放点烟雾弹,好办正事。”   “正事?”   “就是跟陆瘸子有关的。”   “你们倒是把自己搞得像缉毒大队了。”石百乐说道。   “不一样。”郝昊昊摇头,“我觉得他们就是单纯地想让陆瘸子的人都死光了才好。”   “他们?”   “哦,我是说疯哥。”郝昊昊咽了咽口水,补充道,“但我觉得大老板肯定跟他是同一个想法。”   石百乐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大老板”是指谁。   “那你们办了什么事?”   “其他人干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负责窃取各种监控——当然,我不碰什么交通系统或者会惹火上身的那种,我一般就是找到酒吧、赌场之类的地方,通过入侵网络寻找破绽。”   “要这些地方监控干什么?”   “找陆瘸子团伙的毛病,能抓到贩毒的证据最好,但这基本不可能。其实跟你们警察破案的思路差不多,从里面分析谁经常出现,谁和谁可能关系密切,谁和谁有不对劲的苗头……说实话,这太难了,我搞不来这种事儿,只能看个非常粗浅的大概。”   “然后呢?”面前的犯罪嫌疑人竟然让石百乐生出了一丝好奇的感觉。   “主要就是冲着陆瘸子的手下去的,其中有谁,我相信你们警察也知道。总之就是疯哥只需要知道他们大致在干什么,也不需要证据,然后就想尽办法给他们找麻烦。‘点’他们的场子,挑拨他们的交易,他甚至联系了鬼哥——具体通过谁联系的,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帮鬼哥牵头,引他来抢陆瘸子的底盘。” 第192章 酒吧再见   石百乐的表情彻底严肃起来了:鬼哥的名字,他在调查彭东的时候见过,两人之间曾经搭过线,正是因为陆瘸子的阻碍,鬼哥才没有成功进入武州的“毒品市场”。想不到这群搞“替天行道”的人,为了掀翻陆瘸子,竟然干出了“驱虎吞狼”的疯狂事情。   “你既然认为自己在做正义的事情,为什么明知道冯子飞与这种黑恶势力扯上了关系,还继续参与其中?”石百乐质问郝昊昊。   “本来是不用这样的,疯哥先前煽风点火引得陆瘸子团伙内耗,已经弄得鸡犬不宁了。我觉得,只要这么下去,积少成多,总能干出点名堂来。但是在老杜死之后,疯哥突然有一天说我们要加快点进度,这才开始借助舆论来闹出些动静,想浑水摸鱼。”   “加快进度?为什么?”   “疯哥没说,”郝昊昊摇头,“但童零觉得应该跟大老板有关,一般人肯定影响不到疯哥的。”   “所以你手机里的那些录像,都是这么来的?”   “对,不过我并没有都拿给疯哥看。可以说,许多监控或者其它录像,只有我手里独一份。”郝昊昊说话的时候,目光突然变得深沉了。   “这又是为什么?”   “两个原因吧。”郝昊昊眼珠转了一下,略微思索过后说道,“第一是因为不爽,我觉得干了这么多事,疯哥却仍然有秘密瞒我,而且这里头不少视频都是童零冒险录的或者去线下帮我入侵网络,我不想这么简单就拿出去;第二,是因为我也知道有些事情犯法,因为严格守原则的话,想惩治某些人就有许多制约、太麻烦了,慢慢地就……还有,在看多了那些跟风模仿的人的愚蠢行为之后,我就想留点底在手上,先前也没琢磨得太细,现在想想,大概就是为了保我们吧……”   “你‘们’?”   “我和童零。”郝昊昊答得干脆,又赶紧补充了一句,“但其实她没什么必要,我可以拍着胸脯说,她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一直守原则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冯子飞也算是帮过你。你先前可是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杜文海身上,怎么现在把其他人都说出来了?”石百乐盯着他的眼睛。   郝昊昊没有回答问题,只是说了一句:“请答应我,找到童零,保护她的安全。”   ……   刘千军、冯子飞以及钟奎,这三个名字已经是全城通缉的对象。尤其是钟奎的出现,让所有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全都瞪大了双眼、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事实。   唐达带着伤回到了指挥部门,这一次,他变得更为坚定强硬了:不论是什么原因促使了“灰色正义”的出现,不论老领导曾经给了他多少帮助,现在他的目标都只有一个,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阻止罪恶的继续发生。   整个专案组也各有分工,核心成员们各自带领探组出发,奔赴几处关键的可疑地点待命。   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事情只是新闻而已,刷刷手机、看看电视、聊上几句就抛之脑后了,日子还得照常过。辛苦了一天的人,就想要放松一下,有人选择回家,有人选择聚会,也有人选择在灯红酒绿的地方买醉。   “焰域”仍然是舒缓的节奏,颓废的歌手用沙哑的嗓音唱着慵懒的曲调,每一个坐着的人面前都有一杯颜色各异的酒水,心里面想着各自不一样的心事。   吧台里面站着的,是一个年轻的女调酒师,不同于酒吧里其他人的浓妆艳抹,这调酒师倒像是个来兼职的大学生。酒吧里的大多是常客,偶尔在吧台附近与她聊上几句,也不在意她尚且有些不熟练的调酒手法,反而还给予鼓励;有个别相熟的人还会调侃她配出的味道,弄得姑娘有些窘迫地红了脸。   高程坐在酒吧的角落里,举起手中的酒杯尝了一口,意外地扬了扬眉毛,看着吧台里的姑娘感叹道:“手艺有长进。”   但坐在他旁边的人正低垂着头,显然没有心情品酒,面前摆着的简餐也一口都没动。   高程叹了口气:“姐,你这个状态不行,好歹地吃点东西。”   童零伸手捂住了脸,说话的声音闷闷的:“吃不下。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唉,早知道会这样,当时真该劝你的。”高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似乎也颇为无奈,“最开始那会儿,我也觉得你们弄的这个挺酷的,谁知道会发展成这个局面……”   “那天应该听昊昊的,我后悔去那个酒吧了。”童零攥紧了拳头狠狠地往沙发上捶了一记,“如果那天没答应疯哥,跟昊昊待在一块儿,至少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其他人也不知道他的音讯?”   “疯哥也联系不到了。”童零摇头,“那天昊昊说过,他觉得有些蹊跷,服务器被人莫名其妙地访问,我没放在心上。当时要是多琢磨一下,唉……”   “我觉得吧,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高程小心翼翼地措辞,想着该怎么宽慰童零,“警察上门估计是查到他头上了,肯定不会是他遇到危险了,不然整个小区早就传开了。”   这话显然没什么用,童零依旧不住地叹着气:“找了他好几天了,他要是没事,应该也会来找我才对,但是几个地方都没有他来过的痕迹……我现在宁愿他是被警察带走了,大不了一起面对……不然的话,他一个人躲在外面,我真的是担心……”   “说实话,你那天去办的事儿的确挺凶险的,我要是昊昊的话,也得紧张个够呛。那帮是什么人呐!我这常年混迹酒吧的可太知道了,他们那家店里头名堂鬼得很,你要是提前告诉我,我也不让你去。”   “我还不是想着还疯哥一个人情。其实,我也觉得这么下去长久不了,已经在打算跟疯哥好好聊聊了。有的时候,想想跟昊昊在一块儿无忧无虑地,多好……我要是能早一点,也不至于——”   “诶?警察?”高程开口打断了她。   “哪儿?”童零微微警觉了一下,但她的目光扫了一圈,没看到视线中有制服出现。   “那个。”高程伸手一指,“穿着便装,但这走进来的状态,一看就是警察,我眼睛毒得很。”   童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恰好跟他所指的人对上了眼神,不由得一愣:“是她?” 第193章 枪手现身   “你果然在这里。”裴晓文干脆利落地坐到了童零的对面,“没想到,咱们会在这里第三次见面。”   童零不太确定自己该作何反应,她觉得这应该不是偶然。   “正式认识一下,我叫裴晓文,是洪昌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的。”裴晓文说道。   如此明确地亮明身份,那就说明……   童零心里头一下就乱作一团,一时间有些恍神:“裴警官,你好,我叫——”   “童零。”裴晓文替她说完了后半句,“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所以你应该能猜到是谁告诉我的。”   童零仿佛听见自己心里面一块高高悬着的石头坠了下去,却不是落在坚实的地面上,而是仿佛砸碎了一片深邃湖面上的冰层,直坠深窟。但不论有多深,终归是有个底了。   旁边的高程也吃了一惊,不知自己该干什么,左右看了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起身,最终还是坐着没动。   裴晓文并没有继续说话,似乎在等童零开口。   童零的手微微抖着,犹豫了片刻:“昊昊他……还好吗?”   “身上有点伤,但我们——”   “伤!?怎么回事?谁干的?”童零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了,“他现在在哪?”   “放心,别紧张。”裴晓文微笑着安抚她,“我们已经让医生帮他处理过了,据他自己说,是赶着去找你的时候,意外摔的,没有人攻击他。他现在在警方的看守下,很安全,不过他十分担心你。发现警方找他之后,他在外面躲了一天,然后在偷偷去你家的时候,被我们发现了。”   “这个傻子……”童零默默念了一声,鼻子禁不住地就酸了,仿佛那种空唠唠的状态一下子如潮水般退走了,在退潮后露出的礁石上,站着一个孤零零的人,虽然离得远、摸不到,但总算是看得清了。   ……   “我来找你,主要是两个原因。”见对方似乎已经完全放下了防备,裴晓文便直接进入正题,“第一,如郝昊昊所说,虽然警方记录在案的事件中,的确没有任何与你有关的违法记录,但你毕竟参与了这个非法组织,所以警方需要请你回去,协助调查;你参与了哪些事,主动说出来肯定比警方查出来要好。”   童零缓缓地点了点头,她知道总会有这一刻的。   “第二,根据警方目前得知的全部情况来看,你们组织的成员现在有危险,早一点找到你,就能早一点确保你的安全,这也是郝昊昊在交待出自己掌握的全部证据时,提出的要求。”   “危险?”童零茫然了,“什么意思?”   “具体情况,咱们回去再说吧!这里不是个适合聊正事的地方。”裴晓文朝着门口一摊手,她有信心,确定对方一定会愿意和自己一道离开。   童零还没答话,裴晓文的手机先响了。   “喂?”   “文儿姐,你在哪呢?”是崔磊的声音。   “焰域酒吧,我找到童零了。”   “就是郝昊昊说的那个地方?是不是在步行街那边的?”   “对啊!”   “指挥部刚来的消息,说大神发现了杜文海的踪迹,不久前在你那边出现了!赶快跟你们探组的人员会合,带着童零一起走,我已经快到了!”崔磊的声音有些紧张。   “我X,冬天都过完了,这人怎么还捂得这么严实,别是身上有病吧?”电话还没挂断,旁边的高程两眼看着门口,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似乎是想上前看看。   裴晓文和童零都下意识地转头望去,见到一个披着大衣、戴着帽子和口罩的人,正立在原地环视全场,两边的目光在同一时间撞在了一处。   严实包裹中仅剩下的双眼,让童零有些恍惚,既觉得熟悉,又有点想不起是谁。还不等她反应,对方藏在大衣里面的手已经平端了起来,掌中握着一个黑黢黢的物件,就在同时,身边的裴晓文一把扯住她的衣服,两人都往地上栽去——   “砰!”   ……   一声炸响之后,伴随着玻璃杯碎片飞溅的声音,整个酒吧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回音和那位弹唱歌手吉他弦颤动的余响。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个哆嗦,等到看见门口那人手上冒着硝烟的枪口,尖叫声顿时直冲屋顶。   但枪手并不会立在原地等别人的反应,第二枪的发射在一秒钟之后便到来了。   “呯!”   “呯!”   接连两枪打来,童零已经被裴晓文拽到了沙发的后面,其中一枪打穿了沙发最上面的布面,子弹从两人面颊中间穿过,打进了地毯上。   童零甚至能闻到侧脸垂下的头发被烤焦的气味。   站在原地有些发懵的高程,也被裴晓文一脚踢在膝盖窝上,身体不由自主地栽倒在地。   酒吧里已经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在找地方躲避,有的想跑却被这枪手堵住了出口,已经有人被吓得哭了出来。   “杜文海!”   见童零和高程都已经趴着躲好,裴晓文背靠着沙发,突然高声喊道:“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做的事情警方都已经掌握了,趁着还没酿成更恶劣的后果,立刻放下武器!”   “杜文海!?”顾不上刚才的惊险,童零瞪圆了眼睛抬起头,刚想发问,那枪手已经开了口。   “警察?你们跟他们是一路货色!枉称正义,徒有其表!还有,老子不是杜文海!老子是替杜文海索命的!”   话音刚落,又是“呯”地一声,伴随着吧台方向的一声尖叫,有人摔倒在地。   裴晓文心头一惊,转头就看到先前在吧台后面调酒的那个年轻姑娘,捂着肩膀、面色痛苦地倒在地上。   “都别给老子动歪心思!”枪手喝道。   看情形,那姑娘应该是想去摸吧台后面墙上的火警报警器,外面的罩子都已经打开了,只要能按下去,警铃加上屋顶的喷淋设备一起工作,应该可以制造出混乱、让枪手措手不及,不论是让人逃生还是让屋子里的警察寻找机会,多多少少能起到一点作用。   是个聪明的想法,可惜被坏人察觉到了。   “杜——刘千军!”裴晓文气愤不已,“不要伤及无辜!” 第194章 酒吧惊魂(一)   平安大街上,崔磊把车子开的飞快。   好在路面还算是畅通,为了避免裴晓文那头的电话传出声音,他关了警笛、却闪着警灯,车从路面上飞驰而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彼此间交头接耳时脸上充满了似乎见证了什么大事一样的兴奋。   但车里的人却没有半点兴奋的感觉,他几乎把油门踩到了底,放在仪表盘上的手机一直保持着通话,免提开着,里面传出酒吧里的声音。   他听见裴晓文的喊话声,知道她应该没有受伤,而且正在想办法周旋——那些话,一是说给那个“刘千军”听的,二来也是说给电话另一头的崔磊听的,以便让酒吧以外的人知道里面的情况。   但是,不管怎么样,裴晓文终究是做刑事侦查的,她有不错的搏击技能傍身是不假,但她出门可没有佩戴武器。如今手无寸铁,面对一个已经失去了理智的持枪歹徒,能拖延多久的时间?   要是面对的是一个尚未丧心病狂的罪犯,崔磊相信裴晓文一定有办法让对方悬崖勒马,但此刻酒吧里的是什么人?是一个手上沾了好几条人命的穷凶极恶之徒,他的心里自有一套扭曲的善恶观,他早就已经迈出了跃下悬崖的步子,还哪有沟通的余地?   那酒吧里可还有不少无辜群众,外加一名专案组寻找已久的关键成员,根据眼下的情形分析,刘千军就是冲着童零去的,一旦场面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   “伤及无辜?谁是无辜?你说的算?老子说的才算!”   刘千军的声音中满是肆意妄为的快感,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个号令千军的大人物,手中拿的是令旗,只要一开口,眼前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姓童的!你别以为找了警察帮忙就万事大吉!你今天走不出这个门!”   童零虽然有着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心智,但毕竟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就算是为了帮疯哥办事、在几个毒贩面前伪装过、也全身而退了,可那时也都是一团表面和气,从来没见过这样剑拔弩张的场面。   她趴在沙发后面,死死攥着高程的衣服,不知是紧张,还是怕高程万一乱动招来危险。   裴晓文也不敢冒头,她听得见沙发另一侧传来的脚步声,眼睛从不远处的光滑墙面上看到一个人影正缓步逼近,往这边绕过来。   这家伙真的难缠,他选择了最靠墙的路线,等于是把自己后方一百八十度的威胁全都清空了,就算有人想趁他关注前面的时候偷袭,都没有机会。   整个酒吧大厅的情况都能被他尽收眼底,稍微有人想往门口溜两步,他的枪口立刻就调转过去。普通人哪里有胆量去尝试躲子弹,全都一下子就缩到遮挡物后面,蹲着不敢起身。   裴晓文知道必须制造点声音出来,一是为了给崔磊那边通报情况,二是让刘千军有所忌惮,不然对方一旦转到正面来,自己就完全被动了。但她直面歹徒的经验还是少了些,大脑里的空白一时间还真无从填补。   “咕噜……”   旁边极其轻微的一声响,裴晓文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在高程的腿边,有一个空的酒瓶碰到了旁边的凳子,由于地摊的阻力,并没有滚远,声音也被吸收了。   巧的是高程也注意到了,他的余光看到裴晓文在朝自己打着手势,立刻会意过来,咬紧牙关、双手撑住地面、屁股微微抬起,伸直了腿用脚尖勾住瓶子,一点一点地把瓶子往回蹭。   “都别动!”   刘千军突然一声喝,把高程吓了一跳,两手差点没撑稳。好在大厅另一头响起了一声尖叫,让他知道刘千军的注意力原来是在别人身上,赶忙腿上用力,趁机够到瓶子,交到裴晓文手里。   “还好平时练腹肌练得好……”高程心里还有精力插科打诨,他是个胆子大的人,甚至刚才有一瞬间想要自己拿瓶子直接扔过去攻击刘千军,但转念一想,还是决定将这种事情交给更为专业的警察,不随便添乱。   ……   裴晓文不知道援兵究竟什么时候才到,但眼下的情形不允许她毫无作为地拖下去,除了童零之外,她还在担心那名已经中了枪的姑娘。   “刘千军!”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死死盯着墙上的影子——墙面很光滑,却是黑色的,只能从反射中看出人和物体的轮廓,因此她看得到刘千军的位置,刘千军看她这边却只有一个长沙发的模样。   “你和杜文海不是自诩为正义吗?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义?那个被你打伤的姑娘可没做什么坏事!再这样拖下去,万一她有什么危险,你的行为,与那些被你‘惩治’的人有什么区别?别说是警察要抓你,就连你自己,都该‘惩治’你自己!”   果然,这样的话题,虽然聊起来显得有些“中二”,却能吸引刘千军的注意力,能让他停住脚步。   “笑话!你又怎么能肯定她没做过坏事?你去问问那个姓钟的、姓冯的,他们做没做过坏事?要是找不到他们,就问问你旁边那个姓童的!问问她!我哥是怎么死的!”   虽然童零对这个“刘千军”的出现一头雾水,但光是听两边的对话,已经多多少少有点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对于裴晓文投来的目光,她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果然……”裴晓文心下了然,杜文海的死的确有蹊跷,这也正好解释了这个刘千军与钟奎等人撕破脸的原因,相信电话另一边的崔磊也已经听到了。   “你哥哥的死,自有法律来制裁凶手,轮不到你擅用私刑!想想吧!如果每一个罪不至死的人,仅仅因为犯了错,就被你随自己的喜好而剥夺了性命,那么总有一天也会有人找到你,用同样的方式算账!”   眼见刘千军再次开始移动,裴晓文赶紧出声,试图牵制他的注意力。   “老子怕个屁!”几次大喊之后,刘千军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显得更加歇斯底里,如同是一个从恶鬼窟里爬出来的疯子,“把这几个人都拉着一起上路!老子就值了!都是些道貌岸然的货色,披着正义的皮,干的是姑息养奸的事!你们警察不是也标榜自己站在正义的一边吗?你倒是抓她——”   “呯!” 第195章 酒吧惊魂(二)   裴晓文早就通过墙上的影子准确判断出了刘千军的位置,也知道他的枪口一直瞄着沙发靠背的上沿。趁着他说话分神的工夫,裴晓文冷不丁从沙发侧面探出头,在几乎贴着地板的地方一甩手,将手中的酒瓶掷向了刘千军。   等刘千军看见之后再调转枪口,那酒瓶已经在半空中了,他只能躲闪。   酒瓶应声撞在墙上,碎片在空中飞溅,刘千军转过身,用空着的左手护住头,仗着穿着长大衣用后背硬挡,但还是有碎片从手臂的缝隙中擦过,令他后脑勺一痛。   仅仅是这一瞬,他的余光瞥见沙发后窜出一个人影,直接翻滚到了左侧的一根柱子后面,他正要瞄准时,又有一个影子从右侧跃起,等他再次调转枪口,这人已经钻进了吧台后面。   “别动!”   柱子后面传来一声呵斥,似乎有什么黑黢黢的东西伸出来,他没有任何反应时间,下意识地再次把枪口转回去——   “呯!”   枪声一响,那柱子后面的人立刻缩了回去,不知道有没有中弹。   再看吧台后面,人影消失不见了,连带着先前瘫在地上的调酒师姑娘,不知道躲到了哪个角落,只剩下地板上还有些血迹。   ……   躲到柱子后面的当然是裴晓文,她知道在原地不动就等于把主动权全都让给刘千军,不仅自身有危险,更无法保证童零以及整个酒吧所有群众的安全,一时间急中生智,决定搏上一搏。   她知道童零有不错的身手,便悄悄从腰间取下了一个小巧的物件,递给了童零——其实就是个警用强光手电,没什么攻击力,但有个东西总比赤手空拳要强得多。   而后,她便借着扔瓶子的时间,一闪身躲到了柱子后面——与童零分别躲在两个不同的位置,可以让对方在靠近时不得不将精力分散,这样己方更容易觅到机会。   但高程在这个时候往吧台奔去,却是裴晓文没有料到的。   好在他速度够快,没有被刘千军找到开枪的机会,而这正好阴差阳错地帮了裴晓文一把。   刘千军在听到她的呵斥时,眼睛只隐约看到了柱子后的东西,顾不上分辨便先开了枪。   等到目光再扫回来的时候,高程已经躲了起来——他就是为了去救那个姑娘的,虽然短时间内无法采取什么救治措施,但拖着她藏起来,总好过让她一个人流着血、成为全场唯一一个直接暴露在枪口下的人。   其实裴晓文手里举着的,只是个警用辣椒水喷雾瓶而已,这玩意儿还是崔磊强行让她带在身上的。她的本职工作是痕检,与崔磊、石百乐大有不同,出门是不可能配枪的,但刘千军并不知道这一点。   有了这么一波虚虚实实的表演,刘千军只会认为她的手里有枪,心里头绝对会忌惮百倍。   刘千军手里的,应该就是当初杜文海从张天齐那里弄到的土制枪,估计是他不知从什么渠道搞到了子弹。上次刺杀钟奎的时候,他已经开了六枪,这次又开了五枪,对于一把土制的货来说,到现在都没炸膛可真算得上是“做工精良”了。   根据张天齐的马仔所述,这把枪的弹夹应该是七发容量,那么满打满算此刻刘千军手里最多还能开两枪,如果他相信警察这边有武器且一枪未发,一定会有所顾忌。   但裴晓文却并不乐观,就算仅仅两发子弹,对这屋子里的人来说也是巨大的威慑,不论是出自心底的善良还是职业的信仰,她都不能允许刘千军在自己眼前夺走任何人的生命。想靠对方主动把子弹打完、或者期待着枪支炸膛这样不靠谱的事情,不如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   童零背靠着沙发,坐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支强光手电,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说实话,她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出这东西能在打斗中起什么作用,但这位有缘又面善的裴警官在这种时候把东西交给她,显然也是一种信任,就像是同伴一样。   在孤单中长大,一个人承担了不知多少身体和精神上的病痛折磨,“同伴”“伙伴”这样的词,对童零来说就代表着遥不可及的温暖,曾经让她无比向往。   就算是当初帮她解围的疯哥,也没能让她有这样的感觉,直到认识了郝昊昊。这个看起来有些文弱怯懦的男生,比她还小两岁,却总是梗着脖子、说着大话要“保护她”,让她慢慢地真的有了可以稍稍卸下防备的感觉。   想不到,在今天这种环境下,一个从某种意义上来自“对立阵营”的警察,竟然让她产生了同样的感觉。   这真的很奇妙,这警察明明是一个同样年轻的姑娘,手里面没有任何利器,却在拿着致命杀器的歹徒面前不曾输半点儿气势。这让童零先前惊慌失措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也开始认真地思考对策。   裴晓文在她的左边,高程在她的右边,虽然刘千军的视线被阻挡,但她却能看到两边。她能够听到背后的声音停了,旁边的裴晓文正在用手势冲她示意,她大概可以猜到意思:刘千军站住了,没有往前走。   在最初走进酒吧掏枪的时候,刘千军肯定看清了这里有三个人,如今有两个换了位置,那么沙发后面还剩下一个。   三个分散的位置,其中有一个女警察手中有武器,这让他很难兼顾周全,一时间也有些举棋不定,不知该怎么办。   可能是怕给他太久的思考时间不利于眼下形势,高程突然开了口:“刘千军!你不要执迷不悟!没有人有权力擅自决定别人的生死!立刻放下武器!”   这冷不丁的一嗓子,别说刘千军,就连童零和裴晓文也错愕了,但紧接着两人就明白了高程的用意,心里不由得暗自赞叹。   而刘千军也紧紧皱起了眉头,他在努力回忆刚才进门时的那一瞥,童零边上坐着的是谁?女的很年轻,男的依稀记得是个黄头发、穿得有些张扬、好像是个纨绔子弟,难不成也是个警察? 第196章 生死交锋(一)   趁着刘千军分神的时间,裴晓文飞快地打着手势与童零交流着。   她看得出来,童零在经过了最初的惊惶之后,已经逐渐冷静下来,甚至背靠着沙发,开始想要尝试探头出去寻觅机会了。   这是裴晓文完完全全不想看到的。不管童零最终的身份是犯罪嫌疑人还是系列案的证人,都对专案组有重要的意义,她的安全必须得到保证;而作为一名警察,裴晓文不可能允许自己在场的时候、有群众冒险与歹徒搏斗;再加上她向郝昊昊做出了承诺,于公于私,她都不能让童零有危险。   她给童零一个强光手电,只是让她在难保万一的情况下用来防身的,但结果却南辕北辙。要么是童零会错了意,要么是她真的想帮忙。   其实,童零也明白这位裴警官的意思,若换个情形,她也许真的会服从安排,但今天却不一样——歹徒就是冲着她来的,一旦没能阻止对方,自己这条命就搭上了。生死关头,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看着别人拼命,那就不是她的性格了。   “放下武器?然后呢?跟那帮犯了罪的人一样,被你们抓回去审判吗?老子跟他们不一样!”刘千军咬牙切齿地吼着,攥着枪的手因激动而抖动着,“老子今天来,是来杀人的!什么灰色正义,正义个屁!老子一个一个都要杀干净!”   就如同每个狂怒的人,会在情绪失控时越骂越喊就越气血上头,然后进入一种像原始的野兽一样的不理智状态。   刘千军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忽然就靠着墙往后退去,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脚步声,甚至还狞笑起来:“童零!那姓冯的谋害我哥,你也有份吧!别躲着,出来!你不出来,我就在这儿随机杀人了!你不也是正义使者吗?让别人替你死,我看看你有多正义!”   坏了!   从刘千军走进酒吧、开枪引起混乱,裴晓文一边周旋拖延,一边在想办法让无关人等离开。但唯一的大门被刘千军守住了,这酒吧有没有别的出口,裴晓文可不了解,其他路人又哪里知道?就算高程知道,总不可能喊一嗓子让大伙逃跑吧?   虽然每个人都找到了沙发、柱子、墙角去躲藏起来,哪怕早就吓得泪流满面了也不敢哭出声,生怕歹徒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但如果刘千军存心想抓个人质,这些人哪有反抗之力?   ……   以眼下的情况,裴晓文完全没有解救人质的条件,所以,不能让他抓到人质!   她心下一横,正想拼上一拼,突然——   “刘千军!”童零开口了。   听见她的声音,刘千军一下子就停住了,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一下子凝聚在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但童零心里却打起鼓来了:她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出于内心深处的善良,不能接受有人代替自己受到伤害。可然后呢?往常每一次针对恶人的行动,都是有长时间的周密计划作为依据的;让她临场发挥跟人聊天套话还可以,涉及生死的场面她可真没经历过。   别说跟刘千军聊什么话题,她连“刘千军”是哪三个字都不太能确定,心里面对于这个杜文海突然多出来的弟弟一头雾水,却完全没有仔细琢磨的机会。   童零皱着眉头思索着,突然眼角瞟见裴晓文再冲自己打手势,她转头过去,看到对方在用口型告诉自己:“继续,随便说。”   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事情,童零心里有了底。   “你想知道你哥死的内幕吗?”   这话可谓是直击要害。   “内幕?”刘千军一怔,“少特么扯淡!你连老子是谁都整不明白吧?你能知道什么我没听过的内幕!?”   语气虽然依旧猖狂凶恶,但却带着些许犹疑。   “你以为你哥是怎么死的?”既然不知道说什么,童零干脆反问。   “我以为?你们为了掩饰自己的勾当,把他给牺牲灭口了,还问我以为?!”   他的声音充满了愤怒,但脚步的确停下了,甚至连离他不远处的、怕被他抓来当人质的一名男子,突然从躲藏处窜出来跑到角落里,他也没有去理会。   “你哥的死确实不是意外,但他是为了你死的!”童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气息,让嗓音听起来不抖,显得底气十足,“你真以为你们兄弟两个人的这点秘密,能瞒过所有人吗?”   “什么?”刘千军这次确实惊讶了,“你什么意思?”   ……   “如果不是他的话,说不定出事的就是你了!”童零尽量把话说的耸人听闻,末了还不忘继续挖坑诈他,“我问你,组织里的人,你认识多少?”   “你放屁!我哥知道的事,我全都知道!他就是被你们害死的!”可能是童零说的东西触怒了他,刘千军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眼眶都要裂开了。   “你要是真的都知道!就该去找罪魁祸首!替你哥完成正义!”不知不觉间,童零的气势也起来了。   “罪魁祸首是谁!”本就情绪不稳定的刘千军被这种故弄玄虚给逼的快要发疯,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几步,“你出来!把话说清——”   “啪!”   吧台后面突然一声响,接着整个房间突然响起了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整个房间骤然暗了下来,只剩下几个角落里的窗户透进外面的光线。   就在警报声响起的同时,刘千军已然意识到不对劲,他怒骂了一声,举着枪一大步往前窜去。然而马上就要够着那个碍事的沙发了,眼前忽然有亮光乍放,一束极强的白色光芒如同实质一样直刺他的双目。   刘千军不由自主地侧头闭眼,但仍然将手中的枪指向了亮光的方向。   “呯!”   一个敏捷的身影突然从旁边跃起,右手托住刘千军的手腕,左手一记手刀砍在他的胳膊肘处,使得枪口在千钧一发之际抬向了天花板。   枪声在大厅里刚刚荡起回声,硝烟味都还没来得及弥漫开来,刘千军的手腕处便是一阵剧痛,手不由自主地松开来,整个人也在一股力道的牵扯下往地上栽去。 第197章 生死交锋(二)   那支令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的枪掉在了地上,黑暗中不知道摔到了哪里。   按下消防警报并且切断所有照明电源的人是高程,在童零牵制刘千军注意力的时候,他打着手势询问裴晓文,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他瞅准机会便行动起来。   在黑暗降临的一瞬,童零立刻意识到了手中东西的价值,尽管明知道那个拿着枪的人已经离自己很近了,还是一咬牙壮着胆子打开手电、回头朝着刘千军的方向一阵乱晃。   在看到枪口的火光那一刹那,童零的心仿佛突然停止了跳动,脑海中一片空白。   子弹打在身上会是什么感觉?会比小时候做鼻腔手术还要痛吗?如果运气好没死的话,会打在什么地方,是手臂还是别的哪里?早知道刚才应该只把手伸出来的……万一正中脑袋,会不会还没来得及说句遗言就死掉?刚刚得到他的消息,却还没来得及见一面,突然好想告诉他,那个问题,我已经想通了……   她从来不知道,人的思维在这样短短的时间里可以想起这么多东西。   直到裴晓文卸掉了刘千军手中的枪,童零才回过神来——身上没有痛!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浑身的毛孔全都彻底地舒张开来,仿佛一辈子都没有冒过这么多的汗。   但刘千军也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冷静下来,在这一趔趄的时候,他左手一把抓住旁边的沙发扶手,稳住身体没有被裴晓文拽倒,而后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右臂狠狠地把裴晓文甩了出去。   黑暗中虽然视线受限,但渐渐开始适应的童零看到一个身影重重地撞在了旁边的石柱上,一声轻呼后“嘭”地坠落在地,摔得可着实不轻。   这刘千军和他哥哥杜文海一样,都是个敦实的身材,一身黝黑粗糙的皮肤,一看便是常干体力活、结实得很。而裴晓文虽然在校时格斗技巧不错,但毕业后毕竟做的不是冲锋在第一线的工作,这几年并没有什么实战经验;而且,自从扎进这个专案组之后,别说锻炼,她甚至已经好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力量和体力全都吃了巨大的亏。   ……   消防警报那难听的铃声还盘旋在酒吧的空气中,让原本就已经紧张到接近崩溃的人们越发难受,方才被刘千军吓得不敢出声的人们,在听到枪响之后又有人哭了起来,但也有的见到黑了灯、心下一横,咬着牙往门口奔去。   第一个跑到大门口的人,完全没有脚下减速的意思,几乎是整个人像撞城锤一样把门撞开的,而后踉踉跄跄地逃离了这个恐怖的地方。后面的人看到有了成功案例,也纷纷效仿,一时之间酒吧再次陷入了混乱,门口扎满了人,争抢着逃生的机会。   有些人挤了出去,有些人被弹回来的沉重大门给撞倒,有些人的脚步绊在前面的摔到的人身上,尽管有人尝试去搀扶,却挡不住后面哭喊着嚷着要“快跑”的人流。   不过刘千军此刻顾不上这些,门口透进来的光线让他勉强看清了周边的环境——沙发后面竟然已经没了人。   紧跟着,脑后传来了风声,刘千军敏锐地一低头,童零单手撑在沙发上的高踢腿偷袭竟然扫了个空,刘千军看都不看便反手胡乱抡了一拳,倒也没打着人。   童零落在地上,站在刘千军的对面。   口罩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的刘千军,露出了面孔来,的确跟杜文海一模一样。只不过在这样的环境里,这张脸显得更为阴鸷,任何人看到都不会产生与“正义”有关的联想,哪怕只是灰色的正义。   虽然已经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但一张本该死去的脸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对面,童零还是觉得心里毛毛的。   她喝了一声,给自己壮了壮胆子,就像平时在拳馆里挑战比自己强大的对手时一样,迎着刘千军便攻了上去。   但很显然,就算她再训练有素、再灵活矫健,也敌不过刘千军在那种疯狂的杀意驱动下的攻击。这样的生死相搏显然不同于擂台上的格斗,刘千军也不是那个只会欺负女朋友的陈一扬之流,他靠着皮糙肉厚硬扛下了童零的所有拳脚,而后凭借蛮力没有章法地踢打,童零虽然极尽可能去躲避,还是接二连三地挨了不少下,一个不小心,她被刘千军抓住了手臂。   刘千军猛地一扯,童零觉得自己肩膀险些都要脱臼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失去平衡,然后被对方掐住了脖子。   “说话啊!刚才不是很会说吗!”刘千军双手如铁钳一般捏住童零的脖颈,用嘶哑的声音狂吼着,“来!告诉我谁是罪魁祸首!”   说的是问话,但他并没有想得到答案,他只是想杀人而已。   童零的嘴巴不由自主地长得大大的,她伸手去扳对方的手臂,但力量上的悬殊让这种挣扎只是徒劳。刘千军把她按在沙发的靠背顶上,无止境地用着力……   ……   童零双手渐渐失去了力气,只能在旁边的沙发上痛苦地乱抓,突然,手指尖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震。   癫狂的刘千军瞪大了眼睛,似乎想看着眼前的人死去,这样他就可以继续自己的复仇之路,他要把组织中每个人临死前的模样印在脑海里——   一道白光骤然闪过,他下意识地一闭眼,童零把那柄强光手电像匕首一样凿向了刘千军的眼睛。   “啊!”   刘千军吃痛,手上的力气不由自主地泻了一点,就在他还想要咬着牙继续掐死童零的时候,却被童零抓住了这短短的一瞬间,一抬腿踹开了他的右臂,而后双腿高举、从他的左肩上和腋下绕到胸前,双手拉住他的左臂,整个人死命往后仰着用力一拽,赫然是一记“飞身十字固”,带着刘千军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不仅刘千军痛得大叫,好不容易恢复了呼吸的童零也觉得胸口堵塞、气息不畅,再没有力气做出其它动作了。   而刘千军的左手越挣扎越痛,只能用右手像童零刚才一样在地上乱摸,还真就给他摸到了东西——一个碎裂得只剩下半截的酒瓶。   他握住瓶颈,把断裂尖锐的一端朝外,一翻身向童零的腹部刺过来。   躺在地上完全来不及反应的童零,忽然觉得眼前一暗,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在了自己的脸上。 第198章 千钧一发   让她眼前失去了光线的不是来自于腹部的疼痛,而是一个人影。   裴晓文跪在她旁边,双手死死撑住刘千军的手臂,那只剩下半截的玻璃瓶子从她的锁骨附近刺了进去。   裴晓文紧紧咬住了牙关,双手都在颤抖着,却一声都没哼出来。又惊又怒的童零只觉得气血上涌,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整个人就像是在透支力量一样,大喊着双手扳着刘千军的手臂用力一扭,而后抬脚死命地踹向他的脑袋。   受不了疼痛的刘千军松开了握着瓶子的手,也抬腿一阵乱踢,裴晓文被撞倒趴在了童零身上,力气用尽的童零也没能再控制住刘千军,被他挣脱出去。   “王八蛋!弄死你!”   不远处冷不丁一声骂,从黑灯之后便消失在吧台后面的高程出现了,手里似乎也举着一个酒瓶——这大概是这里最容易获取到的武器了。但他却一瘸一拐地,好像是腿受了伤,行动不太方便。   混乱之中,裴晓文突然听见了一声金属物件的声响。   她心里头绝望地大叫了一声“不好”,就看到刘千军的手摸到了那个要命的东西,而高程的骂声和踉跄的身形正好给了他方向。   还剩下一发子弹。   不论是高程、还是童零,她只能保下一个,万一赌错了……   刘千军举起了枪——   “呯!”   声音并不是在耳边炸响的。   眼前亮起了光,不是刘千军枪口的火光,而是从酒吧的门口照进来的光亮。   高程有些发懵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全身上下;童零被裴晓文压在地上,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有裴晓文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刘千军的身体随着那一声巨响晃动了一下,仿佛生命力一下子被抽干了。他的头上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涌着,坐在地上的身子保持着举枪的姿势,却摇摇欲坠。   裴晓文受伤的一边手已经抬不起来了,她单手撑住身体,用头撞向刘千军的手臂,把枪撞落在地,这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几乎同时地,她和刘千军一起倒在了地上。   酒吧门口的人群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全都散去了。崔磊喘着粗气,手中端着的枪尚且冒着硝烟……   酒瓶的玻璃茬扎得很深,医生赶到的时候,鲜血已经浸透了裴晓文胸前的衣服。崔磊脸色铁青,两眼一直盯着裴晓文,一刻都不曾挪开;浑身都在疼的童零,两只沾满了裴晓文的血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不停地哭喊着“裴警官”;被童零的模样给吓到的高程,以为她也受了伤,手忙脚乱地凑上前,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   尽管童零一直喊着要去医院守着裴晓文,但她的身份对专案组来说有些敏感,最终还是被崔磊强行带回了刑警大队。   本来还应该有高程,但他在救那个中枪的小姑娘的过程中太过紧张、不慎跌倒,摔在地上时大腿里扎进了碎玻璃,本就不强壮的他行动能力受到了很大的限制,这才导致在两个姑娘与刘千军拼命时、他没能及时帮忙。   没能成功逮捕刘千军,让崔磊十分窝火,好在他的犯罪行为还是被及时终止了,没有酿成更严重的后果。   好消息也很快传了回来:中枪的小姑娘已经被抢救回来了;裴晓文也并无生命危险,除了皮肉伤之外,脏器安然无恙,但与那个柱子的强烈撞击让她断了两根肋骨,短时间内肯定要在医院度过了;高程算是受伤最轻的,伤口经过处理之后,已经到专案组报道、接受调查了。   在经历了这样一场生死剧变之后,童零仿佛丢了魂一样,坐在审讯室里的她,六神无主,直到警方告诉她裴晓文的情况,她才稍微振作起来,开始回答问题。   相比于“灰色正义”中的其他人,她没有多少可隐瞒的东西,短短半天的时间,她就将自己加入这个组织之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讲了出来。除了与郝昊昊的口供进行互相印证之外,专案组也进行了详尽的调查,最终发现真的如郝昊昊所说——   这个童零,几乎严格恪守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原则,很少与违法犯罪的行为扯上关系。   不过,“很少”,终归不是“没有”;况且,接触这样一个犯罪组织,并选择加入其中,这本身就已经是与法律作对了。   因此,她想见郝昊昊的请求,自然就不能被满足了。   “没关系,”坐在石百乐面前的童零,已经平静下来了,“大家都没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   可惜的是,不论是郝昊昊还是童零,这两人虽然已经愿意配合警方的调查,甚至分别靠不同的方式有了不小的立功表现,但这两人都说不清楚杜文海和刘千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童零能提供的只有组织中一些郝昊昊不清楚的细节,但这对警方目前的重中之重——抓捕钟奎和冯子飞,没有太大的帮助。   依据她的叙述,警方将“灰色正义”案发以来的事件,按照时间线给串了起来。   在她认识冯子飞的时候,其实钟、冯二人就已经在做一些针对陆瘸子团伙的事情了。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陆瘸子对他而言已经从心结变成了心魔,表面上每天喝茶养花的生活,其实根本不能让他对自己的过去释然。每每想起自己逝去的妻子,在自责之外,他渐渐生出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想法:如果,当初自己没有作为一名警察的职责在身,没有各种规则甚至法律的掣肘,会不会就有办法收拾那些犯罪分子了?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了,就再也无法压制下去,于是,他开始计划用自己的方式来为自己“讨回公道”。第一个加入的人,便是冯子飞。   多年来,冯子飞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过着老实本分的生活,但其实仍然与钟奎保持着联系。在他眼中,钟奎算是自己的大恩人,要不是钟奎,自己可能早就像福哥一样被枪毙了。他对法律其实没有多少敬畏,从未成年便开始混社会的经历让他在心里自有一套善恶体系,也建立了一种像小说一样不切实际的、类似“快意恩仇”的行事准则。   恩人开了口,而且出手的对象又是百分之百的恶人,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第199章 “灰色正义”的来历   在童零加入之前,钟奎和冯子飞尚且停留在没有章法地小打小闹。冯子飞利用自己那些靠得住的人脉,干了些煽风点火的事情,然后时不时地搞几出举报的事情,让陆瘸子的团伙不得安生。   这名大毒枭藏身武州多年,做事十分周密、“御下有方”,早先钟奎一直没能抓到他的把柄证据,虽然先后逮捕了不少他的团伙成员、也多次阻止了大宗毒品交易,但却始终不能把这些犯罪行为与他扯上关系;他那些落网的“小弟”,就算是被判了死刑,也不肯把他供出来换取立功,真是不知道这人给了多大的好处。   到钟奎离职之后,武州治安越抓越严,陆瘸子的毒品买卖也变得低调起来,更多的是其它类型的违法犯罪行为,欺行霸市、沾黄涉赌什么的。但警方一直都清楚,这个人是不可能安生罢手的,只是缺少一个契机将这个团伙连根拔掉。   认识了童零后,冯子飞请她帮过几次忙,无非是借助她去假扮某些身份,从一些人的口中套话,但从未让童零知晓事情全貌。   直到和童零一起“路见不平”帮了郝昊昊,又无意间了解到了郝昊昊的黑客技术——这正是先前钟奎一直十分需要的“人才”,而冯子飞也由此生出了“打抱不平”“替天行道”的主意。   这个思路,让钟奎觉得自己所策划的事情变得更有意义了。他一直为自己的选择而纠结,既不愿意放下陆瘸子这个心结,又不想让自己沦为一个只是为了寻私仇的俗人。   尽管有那么多关于他从警生涯的传说,甚至直到今日还在流传,但他的离职毕竟不那么风光。赋闲在家之后,平淡的生活和崇高的信仰之间的落差,让他日渐颓唐,甚至对自己一天一天老去的未来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慌来。   冯子飞的主意——替普天之下无力的可怜人,讨还本该属于他们、却无处伸张的公道,让他忽然间找到了方向,剩下的生命也有了新的追求;他可以不再是一个自己眼中永远那么失败的警察,而是以另一种方式与罪恶战斗,他终于有了能够重新瞧得起自己的理由。   ……   主动抛开了法律的禁锢之后,钟奎和冯子飞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利用一些底层吸毒人员作引子,联系上了外地的毒贩、一直觊觎陆瘸子地盘的“鬼哥”,借助鬼哥的势力去探陆瘸子的底,给他挖坑。   老闹的那一次,已经是钟奎认为时机成熟之后,正式迈出的一步了;在那之前,童零和郝昊昊都通过“灰色正义”APP有过尝试,不仅能通过打抱不平来收拾恶人、出一口自己生活中憋闷的恶气,甚至还有金钱进账,这种感觉让两人都十分乐在其中。   大家认为专案组所有记录在案的事件都是杜文海所为,其实不尽然:老闹那一次,就是疯哥亲自出手的。除此之外,还有高级教师徐正红那次——原本那点儿钱根本入不了冯子飞的眼,但他说自己小时候如果能有机会遇到个好老师,当初也不至于险些走入死路,因此一听订单的内容,他就主动揽过来了。   至于老闹的酒吧里,那个跟在二世祖们后头混、作证说是杜文海所为的郭宇,其实是冯子飞的小弟,绝对踏实、忠心的那一种。   而徐正红并没有看到那个殴打自己还录像的人的脸,认错了,也情有可原。   童零说,疯哥本就会在有时行事的时候刻意模仿杜文海,两人身高、体型、肤色都很相像,这也给了他便利。   “所以,裴警官在喊出‘杜文海’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瞬间以为这又是疯哥模仿的,当时大脑一片空白。”童零对石百乐说道。   石百乐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童零想了想,说道:“我猜……也是为了留一手吧,就像杜文海死后,大家很容易就认为所有事都是他做的。”   “这个杜文海,是怎么与钟奎、冯子飞走到一起的,你知道么?”   “起初不感兴趣,我不喜欢这个人,粗俗又自以为是;直到他死了之后,我才试探着问过。”童零一边回忆一边说,“我当时还特意避开了关于他的死的话题,免得疯哥敏感。疯哥说,大老板还在当警察的时候,杜文海得过他照拂,也帮着办过一些事儿。那时候姓杜的就是个愣头青,看起来嫉恶如仇的,大老板开始做这个事儿之后,觉得杜文海能够为他所用,便给招来了。”   ……   杜文海的死,童零知道的并不比郝昊昊多。不同的是,郝昊昊是没人告诉他,而童零是有意识地不去打听。   “可以肯定的是,从孙龙山那次之后,大老板和疯哥对他越来越不满;当然,他也看我们不顺眼,甚至当面说过我,上了这条路还定原则是在装模作样,昊昊差点跟他打起来。”   “杜文海有没有去医院看过精神疾病,这件事你清楚么?”   “他?”童零不屑一顾,“他有病不是显而易见的么?但我觉得他不会去看病的,他肯定觉得自己才是最正常的。”   杜文海死之后,童零曾经也以为疯哥会让他们低调行事、有所收敛,没想到他反而提出让郝昊昊借助舆论,去干一些推波助澜的事情。郝昊昊本身也喜欢在网上去看关于“灰色正义”的讨论,每当看到有拥趸出现,就会有一种成就感;其中一些狂热的“粉丝”建立了网络团体,郝昊昊就会潜伏进去,从中筛选出一些跃跃欲试的人,给他们抛出一根导火线、并且点上火。   “正义竞赛”就是这么应运而生的。   宋长河原本只是其中之一,但因为岳秋的离奇死亡,他成了情况最严重的一个。至于其他人,更多的是小打小闹,偶尔有被警察抓了的,因为事情不算严重、并且为了那能够在竞赛中上榜的中二“荣誉感”,并没有人把TripleH这个人供出来,因此警方也就没有联系到郝昊昊身上来。   “疯哥跟我透露过,突然决定把动静闹大,跟大老板的身体有关。”童零告诉警方。 第200章 落魄   开发区的周末早上,没有市区的车马喧嚣,十分清静。   一排厂房整整齐齐地码在江水边上,晨曦洒落在白色的房顶上,静谧而祥和。   一个穿着普通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子,手里提着豆浆油条走到了厂区大门口。   “来这么早啊!”门卫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打了招呼。   值过了夜班的门卫大叔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上白班的人还没来交接,他只能硬熬着。   “师傅辛苦了!”中年男子笑着招了招手。   门卫大叔应了一声,把头缩回到窗户里面。   每日在厂房里进进出出的人员又多又杂,大多都是像这位这样穿着朴素、看起来也没什么大本事的中年人,干得了体力活、不嫌这工资低。门卫也记不得所有的面孔,更别说这个胡子拉碴、丢在人堆里根本就找不着的人。   中年男子哼着小曲儿,把一份早餐用右手的手指勾住,腾出左手来小心翼翼地揭开纸杯的盖子,贴着杯子的边儿吸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豆浆,心满意足地“哈”出了一口气。   他慢悠悠地晃到了厂区东南角的一个不太起眼的仓库跟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有些陈旧的门发出了涩滞的“吱呀”噪音,他走了进去。   仓库里空荡荡的,除了两张靠墙的行军床之外,中间就只放着一张方桌、两个折叠凳,墙角还有两个落着灰尘的货架子。   一个人从其中一张床上坐起来,哑着嗓子问了句:“外面怎么样?”   “马马虎虎。”男子把吃喝都放在桌上,扯过折叠凳坐下,捏起一根油条狼吞虎咽起来,“一晚上转了几个地方……唔……没听说警察有什么动向。刘千军,唔……应该是被警察击毙了。”   他端起豆浆,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把油条给顺下去,再次发出了畅快的声音。   “挺好。”床边人点了点头,仿佛松了一口气。   ……   仓库里的人就是警方通缉的重要嫌犯:钟奎和冯子飞。   “昊昊是早就落到警察手里了,就是不知道小童的情况。”冯子飞边吃边说,“不过,刘千军是在小童那个表弟的酒吧里死的,应该是冲着小童去的。”   钟奎慢悠悠走到了桌前,咳了几声:“这么躲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唐达的本事我太清楚了,就剩咱们两个了,他不会放弃的。”   “待上个把星期是没什么问题。这个仓库是我拿假身份证长租的,产权所有者压根都不在本地,他们没那么好查。”冯子飞倒是显得一点都不担心,这样的生活,他当然比钟奎更有经验。   钟奎叹了口气:“唉,假身份证……当初真是没想到,就栽在这假身份证上了。”   “谁特么能想到杜文海还有个兄弟,我也以为他要弄个叫刘千军的身份是为了自己好办事儿呢!”说起杜文海,冯子飞就是一肚子窝火,“这孙子,真特么……”   此刻的钟奎,与在别墅里和唐达见面时已经是截然不同的状态,整个人显得沉重而颓废,似乎心气都泄了个一干二净。   “咳,咳……”他端起纸杯,还没来得及喝,就又咳起来,震得手里的豆浆都泼洒出来。   冯子飞见状刚想站起身去帮忙,忽然想起钟奎的脾气,勉强管住了自己的双腿,只是从身边抽出两张纸巾递过去,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   他看着这个曾经在犯罪道路上及时拦住自己、如今却又与自己并肩走回来的恩人,目光中满是哀伤,但又只能眼睁睁看着英雄暮年,束手无策。   “疯子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钟奎幽幽说道,“可惜又把你给拖进来了,没让你过几年安生日子……”   “钟队,”对于这位自己最敬佩的人,冯子飞和唐达一样,用的仍然是以前的称呼,“没您的话,估计我早就被枪毙了,现在的日子是赚来的,怎么过都不嫌亏。只是可惜功亏一篑,要是能多熬一段日子,说不定就能等到鬼哥来收拾陆瘸子了。”   钟奎摇头:“说实话,这什么老鬼要是真的来鸠占鹊巢,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最想看到的,是老鬼和陆瘸子火并、两败俱伤,别碍着普通老百姓,也别害警察流血。”   ……   冯子飞已经填饱了肚子,一边擦嘴一边说:“说到这个,我倒是听到点儿陆瘸子的动静。”   钟奎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了,目光也亮了起来,灼灼地看着冯子飞,等待下文。   “虽然咱们没再找人联系鬼哥,但这个头儿已经开了,我觉得有这么大的利益盘子摆在眼前,他不可能收手的。据说,邵伟在自己的店里毫不避讳地跟鬼哥的人把酒言欢,这算是准备跟姓陆的正式决裂了。”   “陆瘸子应该咽不下这口气。”钟奎断言说道。   冯子飞点头:“是啊!这家伙躲了这么久,好多人都猜他早就不在武州了。结果就在最近,团伙里有风声传出来,说陆瘸子和邵伟俩人约了见面,打算坐下来盘一盘这个事儿。”   “陆瘸子提的?邵伟答应了?”钟奎知道这才是冯子飞要说的重点。   “嗯,这孙子也是个见钱眼开、不要命的主儿——说实话,上回让小童去他那酒吧探路,我都提心吊胆的——我估摸着他是觉得自己实力够了,要找陆瘸子坐地起价,如果不满意,说不定当场就改换山头了。”   “能打听到具体的信息么?”   冯子飞一愣,抬头看见钟奎坐得端端正正,已经斑白的头发和深深的眉头下面,双眼炯炯有神地瞧着他。   “钟队,您是要……”他猜到了对方的意思。   “陆瘸子亲自露面,这样的机会可是太少了,不抓住的话,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更不知道我还等不等得到。这一次,得去看看。”钟奎说的话有些令人伤怀,但语调中的生命力却仿佛找回来了。   冯子飞怔怔地看着他,脑海里不停地思索着,大概是习惯了听命于对方,也可能是绞尽脑汁都没想出劝阻的办法。良久之后,他点了点头:“我今天再出去晃一晃。”   “一定要确定消息可靠。”   “放心吧,彭东那有个小弟,挺机灵的,能办事。对了,钟队,您的药是不是该买了?今天给我列个单子,我找人想想办法……” 第201章 有何贵干   冯子飞打听到具体消息的时候,离陆瘸子和邵伟见面的时间只剩下三天多了。   “烧味酒吧,礼拜一的晚上。”冯子飞说道,“也不知道这陆瘸子是真的目中无人还是胸有成竹,把碰面的地方放在邵伟的地盘,他就不怕被算计了?”   “邵伟?牛头马面而已。”多年来的暗中调查,钟奎对这个团伙里的人了如指掌,“他不是陆瘸子的对手。”   冯子飞点头:“这个我信。不过——钟队,我总觉得这个事儿不稳妥。咱们都能打听到这个消息了,警察那边会没动静?这么难得的机会,他们难道不抓人?您离开警队这么久了,缉毒的不会一丁点跟陆瘸子相关的证据都没有吧?”   “说得对。”   钟奎平静的回答让冯子飞十分意外。   “那——”   “所以咱们不去。”   钟奎目光深邃地凝视着眼前的桌子,仿佛上面有一盘大棋,棋子随着他的想象在你来我往地捉对相搏,明明没有硝烟弥漫却又好像处处杀机。   “不去?”冯子飞算得上是心计较深的了,但此刻却仍然摸不透钟奎这又要打探消息、又避而远之的行为是什么用意。   “帮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直接跟老鬼聊聊。”钟奎说道。   这个任务可不算太简单。   在如今的武州,冯子飞想要在外面自由活动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遑论和各种危险的、随时可能翻脸的犯罪分子勾心斗角。   冯子飞乔装打扮之后,在那些阳光晒不到的地方进进出出奔波了一整天。   “消息递出去了,等回音吧,这老鬼也挺贼的,摸不准脾气。”回到仓库时,冯子飞赫然是一身泥瓦工的装扮,手指上沾满了白灰,恐怕就算是专案组的警察从他旁边经过,也未必能一眼认得出来。   “这种人,重利,不会拒绝的。”钟奎盘着腿,坐在行军床上,斜斜靠着墙壁,断言说道。   “钟队,您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打算的,让我心里有个底,好做准备。”冯子飞知道这是拼命的活儿,不敢有一丝掉以轻心。   钟奎无声地笑了笑,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陪在身边的不是任何家人或者老下属,反而是个曾经的犯罪团伙成员,自己也上了警方的通缉令,真是人生难料、耐人寻味。   ……   冯子飞不是愚笨的人,但在钟奎身边的时候,他总是难免得以一种崇拜的心态去相处,自己的思考就变少了。   钟奎决定启发启发他。   “昊昊的本事,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一些。他手里的东西,有一些可能咱们都不知道。他已经落网了,不管是为了自保还是保小童,那些东西八成已经交给警方了。”   冯子飞听着,表情似有所悟,又有点狐疑:“但是要对付——”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钟奎打断他,“他掌握的,想收拾陆瘸子肯定远远不够。但是,收拾邵伟还真有可能。”   冯子飞立刻明白过来:“警察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所以,这整个局根本都是假的?”   “对。如果陆瘸子真的前去赴约了,那这就是针对他的局;如果他没去,那么,这就是针对咱们的局。”   “但是,”冯子飞想了想,又提出了疑问,“陆瘸子会看不出来吗?”   “他当然能看出来,”钟奎苦笑,“毕竟,陆瘸子在武州犯了这么多事、却能安然无恙地躲到今天,他在这方面的敏感和谨慎恐怕还在咱们之上。而且,这一点并不是秘密。因此,不仅他能看出来,唐达也肯定知道他会看出来。”   最后这一句,让冯子飞心下一惊。   钟奎缓缓说出定论:“所以,这个局,就是冲着咱们的。对于唐达来说,我的目标是什么,太好猜了。”   唐达啊,你这一招还真挺狠的……   钟奎心里想到那个几天前带着武器来找自己的后辈,心里除了无奈之外,还生出了一丝欣慰。   “那……万一陆瘸子真的大脑短路,去了呢?”冯子飞问道。   钟奎再次笑了起来:“那就是老天给唐达的好运了,让他立一个大功劳。这家伙,当警察比我强得多啊……他要是真把陆瘸子给办了,我也就认了。但在那之前,咱们得自己掌握主动权。”   “主动权……怎么做?”   “那就要换换角色了。如果你是陆瘸子,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   陆瘸子?   这个角色互换对冯子飞来说可不麻烦,毕竟他曾经在武州前一个黑社会头目身边做了那么久的特情。   这个时候,他会怎么做?   “我觉得,他会按兵不动。”   这是冯子飞深思熟虑之后的答案。   钟奎扬了扬眉毛,伸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在这种时候,他做任何多余的举动,给自己带来的都是风险。给自己擦屁股、毁证据,反而可能会给警方指明方向;收拾细软跑路,说不定正好撞到警方扎好的口袋里。他没法预料警方掌握了多少跟他相关的信息,比如,万一警方知道了他可能潜逃的位置,现在就是为了打草惊蛇呢?”   钟奎微微颔首,看来冯子飞说的正是他心中所想。   “所以,咱们得把陆瘸子给逼出来,让他不得不动。”钟奎说道。   “靠老鬼?”冯子飞问道。   没等钟奎答话,冯子飞的电话突然响了。跟郝昊昊一样,他们几个人都有好几个实名信息都不是本人的号码,这种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他看了看号码,接起来:“喂?”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冯子飞用手捂住手机的麦克风,小声跟钟奎说道:“说什么来什么。放出去的饵,钓着了。老鬼想跟咱们聊聊。”   钟奎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冯子飞对电话另一头说了句“等一下”,而后附耳对钟奎说道:“我防了一手,没透露太多,谁都不知道咱们的身份。就算是去联系老鬼的这个人,也只知道我是彭东的朋友。”   说完,他才把手机递给钟奎。   钟奎清了清有点沙哑的嗓子,尽量用稍显年轻又十分神秘的语气问了声好:“鬼哥,久仰大名。”   就听电话对面响起一声笑,一个低沉却藏不住狂妄的嗓音开了口:“钟——队长,有何——贵干?” 第202章 达成共识   这个开场白,可是彻底地出乎两人的意料。   钟奎还算镇定,冯子飞却是瞪大了双眼,又惊又疑地揣测着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这头沉默着,那一边却接着笑起来:“怎么,不,不会是以为,我不,不,不知道你们的身份,还想装神,神秘吧?我可没那么好糊弄。”   说的话阴沉沉的,声音也令人有些发毛,但却是个结巴。   “连这都能猜出来,看来鬼哥果然是见识不凡。”钟奎不动声色地奉承了一句。   “哎哟哟,不敢不敢。论,论年龄、论地位,您钟——队长在我面前,那是妥,妥妥的大人物,我可不敢造次,您叫我老,老鬼就行。”老鬼依旧用夸张的语气进行着不痛不痒的客套,接着话锋一转,“而且,您也别这么生,生夸,猜您的身份,不是什么难事儿。”   可能是觉得让一位前刑警队长吃惊是件十分得意的事,老鬼有些卖弄似的解释了起来:“前,前刑警队长被武州警方通,通缉,这可是叫咱们这帮所谓的‘犯罪分子’们大,大开眼界的新鲜事儿,谁能不多长个心眼儿?全天下都知道你记恨陆瘸子,在这种时候,有,有个人跑来跟我搭线,聊特么陆,陆瘸子这大尾巴狼,还弄得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不是你钟队长,还能是谁?”   “老鬼,看不出来你还会背两句诗。”既然已经摊了牌,钟奎也就不需要做那些令人反胃的吹捧了。   老鬼也彻底收敛了语气中的笑意,露出了一个黑道人物原本的煞气:“打住。钟,钟队长,我劝您省省力气吧,甭管您,想跟我聊什么主意,我就三个字:老,老子不信。”   “为什么?”   “您觉得,这个世界上,像我,我这样的人,有特么能跟警察尿,尿到一个壶里的么?但凡哪个脑子不好使的有了这种想法,最后不都跑进班房里头,撒,撒尿去了?”   “我早就不是警察了。”   “那特么也不,不好使。谁知道你是不是演,演戏呢?”   “枪击刑警队长,这也是演戏?”   “苦,苦肉计。”老鬼说话不太利索,却似乎很喜欢卖弄一些典故,“就算不是演戏,我特么也得防,防着你。说不定你拿老子当,当投名状,跑警察那儿将功补过。”   这左一句右一句的,把钟奎也给弄笑了,他没再绕下去,直接把话挑明了:“老鬼,你要是一点都不心动的话,就没有这通电话了。”   ……   这次换到老鬼沉默了。   聪明人之间的确没必要互相打哑谜,老鬼大概也是想通了这一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道:“那这样,钟队长,您说,我听着。”   钟奎说的没错,他决定要聊一聊,最大的动机就是好奇——选择走这么一条黑暗的路,就是因为禁不住重利的诱惑;眼下自己惦记多年的一块肉被人端到了眼前,就算担心肉里有毒,也总还是想尝尝味儿。   不过,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明确表态过自己与什么犯罪行为有瓜葛。这肉,到底吃不吃,打算怎么吃,他得听厨子介绍介绍烹饪方式才行。   “行,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   两人的目标都是陆瘸子,相比起来,钟奎觉得自己才是更急迫的那一个,但他不能让对方听出来,因此故意放慢了语速。   “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警方设了局等着他,这陆瘸子如果不傻的话,现在一动都不敢动。所以,不管有多少人、有多大的买主,想从他这拿货,哪怕是摆个金山在这儿,他也不敢冒头。那么,这些人该怎么办?尤其是那些手里的东西都抽完了的人,瘾头上来了却弄不着东西的时候,那滋味儿,你就算没体会过、也应该见识过吧?到那时候,你就算让他拿全副身家换一根儿烟,他都乐意。”   “所以呢?”老鬼问道。   “所以,这正是你给他们换换口味儿的好时候。平时,有陆瘸子管着,别说你不来这儿卖,就算你来了,他们也不敢买你的。现在就不一样了,等到他们急的时候,来卖东西的是你老鬼还是他陆瘸子,甚至是张瘸子李瘸子,没区别。”   老鬼听完,沉吟了一声:“嗯,说的挺,挺好,只是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老鬼啊,老实。甭管是这帮人要买,买什么玩意儿,我老鬼都没有。他陆,陆瘸子是什么人哪,那是令警察同志牵肠挂肚的人,我哪能跟他相,相提并论。”老鬼一本正经地说着彻头彻尾的胡扯。   ……   钟奎跟这种人打了大半辈子交到,早就预料到了对话会进展到这个局面,不慌不忙。   “所以也不要你老鬼有货,有人就行。”   “要人干啥?抓陆,陆瘸子啊?那你打110。又要卖,卖货,又说不用有货,空,空手套白狼啊?钟队长你比陆瘸子还,还黑。”   “有人需要买货,我又刚好知道哪里有货。你老鬼出点儿人手,把买家带过去,然后把货卖给他们。反正货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到时候,自然有人着急要跳出来了。”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跟警察串,串通的?”   “刚才都说了,货,不是你的。只不过是来了几个人,想从别人家里头强行搬走点儿东西,谁知道他家里藏了些什么玩意儿?就算警察来了,小流氓小混混占地盘、打砸抢、想收保护费,也不是什么需要吃枪子儿的罪过吧?但如果没来,你凭空就多了一后院的好东西,这可比你跟邵伟累死累活地算计要强多了,我也能见见朝思暮想的人,咱们各取所需。”   气氛突然变得十分安静。   电话没有挂断,听筒里有轻微的音乐声,有些沉闷,仿佛隔着几层厚厚的墙,从另一个世界飘来,钻进耳朵里,让人静不下心来。   冯子飞心里有些忐忑,毕竟在这种不能暴露身份的时候,被这样一个不好惹的人给戳穿,总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可钟奎却显得泰然自若、胸有成竹。   “咚,咚,咚……”   老鬼似乎在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手机,思索了不知道有多久,终于开了口:“要是这么说的话,那,那我这儿刚好,有那么几个,嗯……平时帮,帮人解决‘债务纠纷’的小伙子,年轻,有力气,搬东西什么的,正合适。” 第203章 大戏上演   星期一的晚上,临江大道——嗨镇。   夜市的经营者们像往常一样热热闹闹地出着摊。那些举着大把肉串签子吆喝的,拿牙咬开啤酒瓶盖然后对嘴吹的,还有在旁边五元一首的露天卡拉OK大展歌喉的人们,满脸通红,肆意地释放着一天工作后的劳累。   这些人可能是工地上干活的,可能是工厂里上班的,也可能是写字楼里敲键盘的,但大多数人的共同点都是收入不算太高。大伙坐下来,骂上两句自家老板,羡慕羡慕别人多挣了笔外快,又或者取笑一下那个咧着嘴乐的人怕老婆,一顿热热闹闹的晚饭就结束了。   第二天还要上班,吃完饭就得回家了,去棋牌室或者足疗店放松那是周末才能有的消遣。这些最最普通的人们,每日为生活奔波着,关注的都是柴米油盐之类的琐碎事,甚至不会注意到,今天离大排档不远的那些高消费的酒吧,基本都没有亮灯。   有些开着跑车轰隆隆奔驰而来的俊男靓女,在停好车、走到某间酒吧门口的时候,往往会被招待或者门童给拦下,然后附耳低语几句,将这些人劝回。   酒吧的经营者们,总会接触到一些与普通人隔绝的圈子,听到一些小道消息——比如,今晚在烧味酒吧,会有大事。   至于是什么大事,那就看你有多大的能耐去打听了,但这些当老板的都不傻,越是打听不到的,事儿越大,今晚最好关门回家睡觉,啥也别干。少挣一晚上的钱而已,还不至于肉疼。   ……   大张旗鼓正常营业的,也不是没有,比如烧味酒吧,还有与它相邻的三五家咖啡厅或者搞演出的LIVE HOUSE——明白人都知道,这些店里也多多少少有邵伟的股份,最不济也是要上交保护费求他罩着的,这种时候肯定要唯他马首是瞻。   生意平日就十分红火的烧味酒吧,这时候成了人气最高的店,门口停着不少豪车,进进出出不少人,但每一双眼睛都透着心不在焉的光。   大家都有心事,彼此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言。   这种反常很容易被有心人看出来。   马路对面,有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江边,车子旁边摆了个小马扎,还有两根鱼竿从路边的护栏上伸出去,长长的鱼线隐入江水中,拉着鱼竿起起伏伏。   车里坐着一个中年人,正通过望远镜,看着酒吧这边的情况。   这人正是冯子飞,他左手举着望远镜,右手拿着手机,对电话另一头说道:“果然没猜错。”   对方当然是钟奎,知道冯子飞说的是什么。   “看出苗头了?”   “嗯,光是我发现的,至少有四组,一共八名乔装之后的警察,都在停车场周围;估计酒吧里面只会更多。”   “看见邵伟了么?”   “没有——嘶——”冯子飞突然一顿,似乎是看见了什么,片刻之后,冷笑了一声,“嘿,看来这饭局,主人和客人都不会来了。”   “嗯?”   “来了一辆宾利,直接绕进酒吧后院了。但是,刚才那几个警察,连一眼都没多看这辆车。”冯子飞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车门,准备收拾鱼竿了。   钟奎一听,也笑了:“这唐达啊,剧本写得挺好,可惜剧组太大了,总有群众演员没法领会导演的意思。”   两人都是老手了,彼此之间说话根本不需要说得太细致。   在几乎整条街都听见风声的情形下,能直接进后院的车,要么是主人,要么是贵客。不论是哪个,那都是警方的重点关注目标。可是盯梢的警察对这辆车的出现熟视无睹,就如同他们早就知道这辆车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一样,在冯子飞这样敏锐的人眼中,可是个巨大的破绽。   车里不是邵伟,更不可能是陆瘸子。   陆瘸子不会来,而邵伟可能已经被抓了,整场戏,确实是演给钟奎看的。   冯子飞把鱼竿、马扎全都收好,开上面包车离开了。而电话另一头的钟奎,在挂断之后,又拨出了另一个号码。   “时间差不多了,让他们去吧。”   ……   选在这个时间,是钟奎精心计划的。   就算这场戏是给钟奎布下的口袋,但警方不可能不提防着“万一陆瘸子钻进来了”这个可能性,这可是个大毒枭,比钟奎加上冯子飞的危险性高出不知道多少倍,怎么防备都不为过。   因此,这个时间的嗨镇,一定是全城警力重点聚集的区域。甚至说,等到其它地方出了事,就算专案组指挥部立刻调动人手,这边都不敢全部撤走——他们会担心这是“调虎离山”,万一警察都撤了,陆瘸子来了怎么办?   邵伟的确已经落网了不假,但警方早就封锁了这个消息,并且利用线人散布了邵伟和老鬼之间的不清不楚,那么陆瘸子趁邵伟莫名其妙消失的时间出来“收地盘”,也不是不可能。   考虑到整个城市的治安,警方不可能做孤注一掷的赌博,但钟奎可以。   这么多年,利用各种合法的、非法的手段,甚至违背了自己心中的道德标准,不惜一切代价调查来的关于陆瘸子的全部信息,这时候要派上用场了。   一些平时找陆瘸子的势力拿货的大小毒虫,最近一段时间早就馋得难受了,突然听说今晚有人在七厂公园卖粉,那可真的是“久旱逢甘霖”,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前往。   七厂这个地方,在几十年前是武州的一座军工厂,后来日子太平了,军工厂早就搬走了,这里剩下的只有一个空壳,被改造成了一座公园,里头有些小众文化的店。地处偏僻,除了白天有人来逛逛、拍拍照,晚上冷清得很。   陆瘸子藏货的地方,就在公园里的一座废弃三层小楼。   钟奎不是没有考虑过,把这个信息交给警方,让警方去查,但最终还是作罢了。因为他为了这个信息,跟不少犯罪分子有了合作,本身就是违法的;而知道一个藏毒地点,并不能把陆瘸子给办了,哪怕全天下人都知道这儿的东西是属于他的,可来这藏货的是他的手下,这地方又不是他家,到时候他一口咬死了人、货、地点都与他无关,你能怎么办?   就算按照一些法律条例把他给处理了,也大多是不疼不痒。   万一自己因为违法行为被抓了起来,可陆瘸子却没有被处以极刑,钟奎肯定是无法接受的。   他要确保,这个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人,一定要付出该有的代价。这件事,他信不过别人。 第204章 动手   毒虫们收到信息也不过是傍晚时分的事,来得多、来得少,只能听天由命。不过,钟奎的目的不是他们,老鬼的目的也不仅仅是这一仓库的货——出主意的是钟奎,卖命的是小弟,出事儿了倒霉的是陆瘸子,不出事儿赚的就是他自己,这笔买卖对他而言可是大大的便宜。   但不管怎么样,钟奎确定陆瘸子无法对这件事视若无睹——以他的阴险狠毒,不可能容忍有人在他的地盘上、用他的货、赚他客户的钱;从黑道的角度去看,这事儿若是真让老鬼给办成了,那陆瘸子想在武州重新摇旗树威风,就算警察没抓他,恐怕也没人买账了。   三层小楼的大门被一把极粗的链子锁拴着,铁门虽然锈得掉渣,锁却锃光瓦亮,一看就很结实。   小楼外头聚集了十几个小青年,什么打扮都有,穿潮衣潮裤的,穿篮球服的,穿西装的,甚至还有穿格子衬衫、牛仔裤的,但衣服下面遮掩着的腱子肉、眼神中的如狼犬一般的凶光,确是这些人的共同点。   这些人三三两两地抽着烟,或站或坐,时不时抬头打量周围,看着那些摇摇晃晃、畏畏缩缩地凑过来的人,并不说话。   有个穿着单薄衣衫的油发分头男子,一边不住地挠着自己的手臂,一边歪着嘴角不停地用鼻子做着吸气的动作,有些胆怯地找了一个看起来没那么凶、穿着卫衣正在比划街舞动作的年轻人,上前问道:“小哥,麻烦问一下——”   “等着!”那年轻人横了他一眼,说了两个字,又下意识地往远处走了走,似乎很嫌弃一样,然后继续旁若无人地跳起了街舞。   明明比对方年长十几二十岁,这中年人却被吓得立刻缩了头,整个人哆哆嗦嗦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抱着腿,时不时瞟一眼这些人,失魂落魄的眼睛中透出些渴望的光来。   ……   在小楼的对面,有一间已经倒闭了的西餐厅。餐厅外头有不少桌子、椅子、遮阳伞,一直都没收走,已经成了附近居民晚饭后来遛弯的时候歇脚的地方。   钟奎穿着一身轻便的运动装,看起来就像是个晚上出来锻炼身体的人,正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眼睛不住地打量四周。   进了七厂公园之后,便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通向那座小楼,不管是坐车还是走路,只要陆瘸子来,钟奎一定能发现。   路并不宽,连错车的余地都没有,要是有车停在中间,那后面的就都进不来了;好在这些瘾君子们,也没有开车的,除了一个——   一辆旧面包车,慢悠悠开进来,不当不正地停在了小路的转角处,把路给堵住一大半,从上头下来一个胡子拉茬的中年人,搓着手加入了等待的人群之中。   钟奎与他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见人围得差不多了,小青年当中一个穿西装的打了一通电话出去,得到了指示之后,一挥手,旁边有人不知从哪拿出一柄巨大的老虎钳,朝着小楼的铁门走去。   众人看到了动静,都不由自主地聚了过去,几个小青年驱赶了几番,但对毒品的渴望显然超过了这些人对他们的畏惧,没人理会,他们也就作罢了。   冯子飞混在其中,趁机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人,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   老虎钳夹住了铁链,拿着的人正要用力,远处突然响起一声汽车鸣笛。   钟奎精神一震:来了!   一辆并不算太惹眼的灰色轿车开了进来,一直顺着小路驶到那辆面包车挡住的地方才停下,两盏车灯明晃晃地直接照向人群,晃得人们睁不开眼睛。   紧跟着,又有三辆商务车一路开进来,深色的玻璃在夜幕下显得十分神秘,看不清里面藏了多少人。   这些车停成了一排,跟在灰色轿车后面,都不熄火,也没人下车。   可就是这份威慑,竟然让准备剪链子锁的几人心里头犯嘀咕了,一时间没敢动。   ……   灰色轿车的车灯闪了一下,如同是一个大佬般的人物,不轻易说话,只是靠一个手势就让其他人噤若寒蝉。   钟奎眯着眼睛,克制不住心里的兴奋:这样的做派,可比冯子飞在临江大道看见的拙劣演技要像样多了。不过,还要再确认一下。   他往远处挥手给了个信号,冯子飞忙不迭地挤出人群,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钻进了自己的面包车,发动起来,准备让路。   毒虫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只是想来买点儿能让自己赚钱或者过瘾的东西,并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最紧张的,反而是老鬼的那些手下。   鸡贼的老鬼怕没人愿意卖命,跟这些愣头青许下了重利,来的都是豁得出去的狠主儿。但对面毕竟是远近闻名的大毒枭,一会儿万一冲突起来……   大家正各自盘算着心里的那点儿东西,突然一声汽车引擎的轰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辆破面包车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一脚油门,挂着倒档,车屁股直接顶上了灰色轿车的前脸。   这毫无征兆的突发事件,让所有人都产生了不同的反应。   后面的几辆商务车“哗啦啦”一起打开了门,从里面跑出来不少提着棍子的壮汉恶人,直奔面包车而来;而人堆里老鬼的手下们,也把这解读为了翻脸动手的暗号,脱衬衫的、抄家伙的纷纷行动,拿老虎钳的一发狠剪断了铁链,为首那穿西装的直接就把链子扯过来,抡着挤出了人群。   那些想买粉的,在短暂的发愣之后,都明白要出大乱子,一哄而散地想要开溜了。   当惯了马仔的人,都知道这会儿不能堕了气势,尤其是陆瘸子那边,一帮人把面包车门拍得震天响,指着里面的冯子飞骂着。   老鬼的人起先还吃不准这面包车司机是不是老大安排过来的,观望了一会儿发现冯子飞在车里不仅不慌乱,反而冲着陆瘸子的人冷笑,甚至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根撬棍,准备开门了。   为首那个穿西装的立刻就心里有了底:面对着陆瘸子的人,这么淡定,那肯定是老大安排的!   动手! 第205章 隐藏的高手   一本万利。   这就是这些亡命徒的心态。这个“本”,就是他们的青春、他们的力气、甚至他们的生命,但他们都不是在乎这个的人,所以这个“本”对他们而言可以忽略不计。但事成之后,不论是能够当大哥还是能够发横财,都是他们最向往的事情。   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两边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不能用火器。   几十个马仔棍棒齐举,当场就有人倒地见了血。少数几个壮着胆子围观的人立刻作鸟兽散,一时间喝骂声、惨叫声还有惊呼声混作一片。只剩下那辆灰色轿车一动没动,仿佛这些事情都与车中人无关,又好像是对自己的手下信心百倍。   老鬼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眼见这样火拼没有太大的便宜,那个领头穿西装的灵机一动,转头冲几个小弟喊了一嗓子:“上楼!抢货!”   这一下提醒了所有人,不仅陆瘸子的手下开始推搡人群、要往楼上冲,连先前被吓跑了的那些瘾君子,都有闻声折回来的,想趁乱捞点油水。   冯子飞趁着外面的人分神,猛地一推车门,先前在外面砸车的马仔猝不及防,直接被车门拍在脸上,整个人倒退着摔了出去,冯子飞则提着撬棍一闪身隐入了人群之中。   这边的混乱,使得灰色轿车边上的人突然少了,轿车门也随之一齐打开,算上司机,一共走下三个人来。   两个穿着迷彩裤子和紧身背心、如同特种兵一般装扮的人,一左一右地护着一个身材结实的汉子。中间的这个剃着寸头、戴着口罩,穿了一件运动夹克衫,两只狭长的眼睛半眯着,闪着令人胆寒的光;单看身材,他可不比旁边的两个打手差,甚至犹有过之,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右脚只用脚尖着地,虚踮着。   在远处看着的钟奎“腾”地一下子就站起来了,虽然没看到那人全部的长相,但他的心已经剧烈地跳动起来。   ……   陆瘸子。   这个令许多人头疼的大毒枭,并不像各种文艺作品中常见的黑帮大佬一样,脑满肠肥、大腹便便,反而是一身精壮的腱子肉,只不过右腿有一点先天的小缺陷而已。   十年了,钟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   他两眼死死盯着这个人的背影,缓缓退到西餐厅的墙角处,整个人都隐没在月光留下的阴影之中,而后,手伸进了墙根下的一个黑色布包中。   小楼底下,已经有人挤到了门口,互相撕扯、踢打,都想要当先冲上去,而近处的马仔们仍然在混战着。就在这时——   “呯!”   一声巨响,在这十分空旷的公园中,毫无遮挡地传出去好远。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向声音的来源,那个被两名打手夹在中间的“瘸子”,手中正高举着一把手枪,枪口尚且有烟随着风飘走。   混战的人们一下子静止了,老鬼那边的马仔面面相觑,最后求助似的看向领头那个,想等他拿主意——虽然早就打算好了要拿命换钱,但也不能太蠢,谁也不会主动往那货真价实的枪口上送。   这边停了手,陆瘸子的马仔也不强逼,留下四五个在周围护着,顺便还死盯着对面的人,剩下的一窝蜂往楼上赶去。   远处的钟奎也皱起了眉头,这冷不丁的一枪,让他心里面突然有些不安,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对策。反正仇人近在眼前,他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黑布包翻开了,在他手中端着的,赫然是一架精钢所制的弩,一支短小锐利的箭已经架在了上面,闪着寒光。   不过,陆瘸子身边有马仔围着,他并没有良好的角度去射击,哪怕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他也只能努力调整着呼吸,静止不动。现实不允许他失手,必须一击毙命。   但如果他一直找不到机会的话,那么他准备的第二套方案就——   “他X的,有枪了不起啊!干!”   ……   叫骂的人正是藏在人群中的冯子飞。   陆瘸子那边的人看到这张屡次三番主动挑衅的面孔,恨得牙痒痒,为了在大哥面前出头,立刻嚷着骂着就朝他冲来;老鬼那边的人,见他一直在“带节奏”,此时连枪都不惧,反而径直提棍上前,纷纷只当他是有所依仗,顿时也壮了胆子,两边再次冲突起来。   寻常的混混根本就不是冯子飞的对手,三两下便被他放翻在地。陆瘸子身边的一个保镖见状,大步上前、分开人群,趁着冯子飞背过身的时候,一拳便向他后脑砸过去。   偏偏冯子飞仿佛脑后长了眼,一矮身子,整个人蹲下去就地一滚,不知怎么就到了对手的身后。紧跟着,他趁旁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上撬棍狠狠砸在那人的膝盖窝上,那人顿时失去了平衡,而后他一抬腿正踹在对方的小腹上,把人给踢飞了出去。   这干脆利落的几下让老鬼的人士气大涨,也不去管什么抢不抢货了,热血上头,想得都是在陆瘸子的地盘上,要把陆瘸子的人给干趴下。   陆瘸子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号人物出现,再想举枪的时候,冯子飞以及在此隐没到人群之中,就仿佛是个经验老到的刺客一般。   再看老鬼那边,那个穿西装的大概是立功心切,远远地看见陆瘸子注意力全都用来寻找冯子飞了,竟然找到机会溜到了近处,而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铁链——   “啊!”   链子锁还没砸下来,他突然一声直冲云霄的惨叫——陆瘸子的确是分了神,但他旁边还有个保镖守着,手疾眼快地一把捏住了西装男的手臂,一只大手让西装男觉得手臂像是被狮子咬住了一般,失去了力气,链子锁“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保镖一声冷笑,手上正要发力把西装男给摔出去,突然觉得身边不太对劲——   一阵风声从脑后袭来,他一边躲闪一边转头看去,发现冯子飞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了陆瘸子的身后,手中亮出了一柄匕首,朝着陆瘸子的脖子划去。   这就是钟奎的第二套方案。   但冯子飞的匕首才到半空,他忽然觉得不太对劲。这陆瘸子早就算准了他的攻击,抬手便是一记准确的格挡,一边架住他的手臂,一边挥拳直击他的肋部。   这一拳要是被砸实了,肯定要吃不小的苦头,冯子飞赶忙闪身去躲,谁知这陆瘸子竟然直接把枪扔给旁边的保镖,赤手空拳就追击过来——而此时,不论是冯子飞,还是远处的钟奎,都瞪圆了眼睛。   陆瘸子的右脚,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而后一转身便用左腿甩出了一记高鞭腿,直接踢在冯子飞的手臂上,将他手中的匕首震落在地。   没有人比钟奎更清楚冯子飞的格斗实力,短短几秒钟之内,不仅防住了冯子飞的偷袭,甚至还反客为主地占了上风,这个并不瘸的陆瘸子到底……   钟奎心底突然一沉,暗暗叫了一声不妙,然而身侧近在咫尺之处,突然响起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在他全神贯注地端着弩、瞄准陆瘸子的时候,竟然有人潜到了他的附近,并且用武器对准了他。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隐隐的悲伤:“钟队,放下武器吧。” 第206章 唐达的局   钟奎的大脑一片空白,呆立在原地。   他愣愣地看着冯子飞在那个“陆瘸子”狂风骤雨般的拳脚攻势下连连后退,先前与老鬼的人乱打一气的马仔们忽然间都来了精神,几个干净利落的擒拿动作把这些人通通放翻在地。   公园外响起了警笛的声音,红蓝色的灯光由远及近,将整个夜空照得通亮。   这突然间的反转让所有人都慌了神,有想夺路而逃的,被迎面驶来的警车截住,只能乖乖束手就擒。有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鲁莽之辈,竟然想趁乱去抢那支枪,被那名拿着枪的“保镖”一记过肩摔给撂倒。   钟奎的侧后方,传来一阵对讲机的嘈杂声,而后有人说话:“报告,楼上情况已经全部肃清,发现大量毒品。”   钟奎颓然地垂下双手,那柄弩“咣当”掉在地上,短箭从弓弦上弹出去,没入到了一旁的草丛里头。他慢悠悠地转过身去,看着那个藏身在黑暗之中的,正举着枪对着自己的老下属。   多年以前,在他们一起出入各种犯罪现场、立下无数功劳的时候,两人谁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相见的一天。   有几名警察围过来,钟奎没有等他们开口,有些凄凉地苦笑了一声,主动将双手并拢,向前伸了出去。   警笛响起的一瞬,冯子飞就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本就有些狼狈的他,分神之下立刻就被那个假“陆瘸子”给逮到了破绽,擒住手腕猛地扭转过来,被摔翻在地。   唐达拿着对讲机,默默地看着崔磊、石百乐等带着人从警车上冲下来,有序地逮捕了现场每一个人,而后把目光转向已经戴上了手铐的老领导。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   临江大道的酒吧,当然是警方设的局,除了想要打草惊蛇探探陆瘸子之外,更多的是针对钟奎。   童零向专案组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钟奎,已经确诊了中晚期的肺癌。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杜文海死后,“灰色正义”不仅不低调,反而开始了更为密集的行动,因为他没有多少时间了。那次在警队外的面馆里,除了要制造与唐达的碰面之外,钟奎也真的是去看病、拿药的。   所以,与能潜藏数年之久还指挥手下继续犯案的陆瘸子比起来,现在的钟奎反而是更没有耐心的那一个,也就更容易中计。   就像钟奎能预料到唐达给自己下套一样,唐达同样能猜到老领导一定识破得了这个套,因此,决不能用太过于简单的计谋。   钟奎神情淡然地坐在审讯室里,看不出悲喜。从戴上手铐的那一刻开始,他一言不发,直到坐进审讯室里,他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能给杯水吗,我衣服兜里有药,该吃药了。”   一直是队里负责审讯的第一人选的石百乐,并没有接下这个审讯任务,因为年轻的他还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与这位前警界传奇交流。   尽管所有人都觉得,对现在的钟奎,审讯工作难度并不会太大,但最终这个任务还是落到了专案组组长唐达的身上。   一间小小的屋子,两个人相顾无言,就这么静静地坐了十分钟。   先发声的反而是钟奎,他没说话,只是在笑,笑得有些无奈。   “钟队。”唐达看得有些心疼,但开口之后,却又不知道对话该怎么继续下去。   “唉,没什么好说的,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你。”钟奎说道。   唐达也感叹道:“如果是以前的您,我觉得这一场布局未必会奏效。”   钟奎低下头,凝神思索了一会儿,问道:“酒吧外头那些布控的警察,有一些不大不小的破绽,是设计好的?”   “对,”唐达点头,“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派人去酒吧外面探路,但还是做了准备。破绽太大了肯定没人信,破绽太小了又怕发现不了,所以……”   “七厂公园的布置,又是怎么回事?我十分确定,不论是郝昊昊还是童零,都不知道这个信息。”   “的确,在傍晚之前,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地点。”   ……   这个回答令钟奎有些意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对于老领导的状态,唐达似乎胸有成竹,他知道这位功勋等身的前刑警不会再做什么徒劳的抗争,反而肯定会配合专案组的工作。因此,多告诉这位绝症患者一些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只能肯定两件事。第一,酒吧的事情骗不了你,所以我提前几天放出风声,让你去做准备工作。第二,得到这个风声之后,你如果想找人合作,那么对方一定是老鬼。”   钟奎一愣,若有所思。   唐达没有直接点破,而是问了个问题:“冯子飞,他以前是干什么的?”   钟奎一下就明白了,他再次笑了,笑得很释然,一直笑到自己咳了起来,才停下。   他还以为是唐达用了什么高深莫测的手段,又或者自己留下了什么样的破绽,没想到,关节在这儿。曾经依靠特情人员冯子飞的协助,他端掉了武州最大的黑社会团伙,如今却又在自己谋划“大事”的时候,因为老鬼手下的特情而栽了跟头。   唐达慢悠悠地解释道:“算准了这两点,警方便动用了埋在老鬼团伙之中的线人。只要是警方在临江大道设局的时间,老鬼有跟陆瘸子相关的动向,那么不论他想干什么,一定与你有关。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假扮陆瘸子的团伙而已。”   关心则乱。   这四个字,浮现在钟奎的脑海之中。以他的水平,不该看不穿这些才对。当警察的时候,他设过比这还要复杂的埋伏,就算这次没能猜准唐达的用意,他也该谨慎地选择观望才对,而不是贸然与老鬼联手,冲动行事。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已经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而那个盘桓在他心头多年的心魔,逼着他不能错过每一个可能的机会,让他无法去冷静地等待。   ……   审讯室外面,专案组外加前来支援的特警们忙进忙出,这么多的打手、瘾君子还有大量毒品,足够所有人累上一段时间的了。   手臂上的擦伤早就好了的崔磊,悄悄走到那个尚且穿着陆瘸子的衣服的人后面,一拳打过去,却被对方敏锐地感应到,反手就是一挡。   “好家伙,你现在这身手真是了不得。”崔磊感叹道。   对方笑了:“等你忙完了,好好练练,咱俩比划比划。”   这个假扮陆瘸子、生擒冯子飞的格斗高手,赫然正是崔磊的老同学,特警费一豪。 第207章 真相(一)   与郝昊昊不一样,钟奎对审讯工作没有一丁点的不配合。   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情况,只不过,这个情况比他预料得要来的更早一些。   “当了大半辈子警察,我心里有数。如今做了这么多事,看看当年我抓过的那些难缠小鬼,结局不言而喻,怎么可能一辈子逍遥法外?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侥幸心理。”钟奎说道,“只不过,我确实还没准备好。我是打算,在亲手把陆瘸子给解决之后,再来自首的。”   他向专案组坦白了所有跟“灰色正义”相关的事情。   前期,如郝昊昊和童零所说,他和冯子飞私下搞了许多浑水摸鱼、煽风点火的事,给陆瘸子的确添了些堵,但并没有形成多大的影响,这才萌生了搞这个“替天行道”的平台的念头。   童、郝的加入,让他们在办事的时候方便了许多。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也是因为实在看不惯许多不平事,钟奎时常通过冯子飞让他们接一些普通人的订单,不论是复仇的动机、还是实施的手法,全都与陆瘸子团伙无关,这让他们看起来真的像一个毫无私心的“正义团队”。   那个令人头疼的杜文海,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参与进来的。这个人文化水平马马虎虎、混迹的圈子层次也不怎么高,早先曾得过钟奎的帮助,一直念着恩情,到钟奎离职卸任之后,还时不时地上门看望。   钟奎知道他年少时的苦命经历,也了解他因此形成了嫉恶如仇的烈火脾气。组织不可能所有的事都交给冯子飞“事必躬亲”,正好缺少一个只管执行的“打手”式的角色,钟奎便把他招揽了过来。   但结果证明钟奎看走了眼。   也许是和年幼时坎坷的经历有关,杜文海痛恨一切“害人”的行为。以前的他,只能在心里默默诅咒几句、甚至悄悄观察一段时间,如果这人刚好倒了霉,他便舒坦了。但加入了钟奎的计划之后,他有了弘扬心中“正义”的机会,行为渐渐离谱了起来。   与其说杜文海嫉恶如仇,不如说是睚眦必报、反社会人格。在他的眼里,一切错误的行为,大到杀人放火、坑蒙拐骗,小到一场恶作剧、一次口角纷争,他都要揪出有“道德污点”的那一方,认为对方该死。   从“认为该死”,到亲手把对方杀死,这中间只隔了一个孙龙山。   ……   在“惩治”孙龙山之前,杜文海干过许多类似的事情,比如当街抓到偷拍姑娘裙底的流氓,他会直接上手便打,打到对方头破血流、被人拉开,尚且意犹未尽。冯子飞也给他安排过类似的订单,被他完成得很好。   因为这样的小淫贼之流大多胆怂得很,不敢还手,而且因为理亏也更不敢报警,所以恶人得了惩罚,好人也讨回了公道,杜文海更是心里爽得很。   次数多了之后,杜文海开始觉得不过瘾了,渐渐地用越来越大胆的方式去惩戒恶人。   针对孙龙山的那个方案,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多大的把握,但可能是孙龙山真的运气不好,这种假手别人开车来制造车祸的方案居然真的被实现了。   而因为事件的发生实在太过巧合,警方并没有第一时间把怀疑的目光转向杜文海,这让他彻底地迈出了“草菅人命”的第一步。   冯子飞对他提出警告,他就阳奉阴违,把各种致人死亡的事情解释为“失手”;冯子飞禁止郝昊昊向他提供支援,他就干脆绕开平台,私下接生意。   在这个过程中,他对钟奎的心态也发生了转变。最初的时候,他想的是报恩、是唯命是从,但随着他与冯子飞之间的矛盾日益加深、而钟奎与冯子飞之间的关系又如战友般牢靠,他慢慢地对钟奎也开始有了不满。   他觉得,从郝昊昊、童零到冯子飞、钟奎,都是阻碍他实现自己的抱负的人。尤其是在他意识到郝昊昊在暗中监控他行动的时候,这种不满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候。   如果不是童零急中生智、冯子飞也及时赶到,可能郝昊昊真的会出事。一场危机虽然被化解了,但钟奎意识到,这个已经导致组织暴露在警察面前的人,早晚会惹出更大的麻烦,于是,在冯子飞的建议之下,他下了狠心。   ……   利用那个行迹恶劣的方明明,冯子飞编造了一个莫须有的订单,并且摆出一副示好、拉拢的态度,交给杜文海去做。   杜文海不曾防备,兴冲冲地做了计划;而冯子飞则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暗中关注了他的所有准备工作。等到他准备对方明明动手了,冯子飞故意假扮杜文海,出现在了交警队的门外。   就连与何小鹏做利益交换,帮他复仇、又让他驾车撞人,这通通都是在钟奎的计划下,由冯子飞假扮杜文海做的,为的就是让警方将目光集中到杜文海身上,不再牵连其他组织成员。   专案组开始决定搜捕杜文海的时候,这个人已经被骗服了过量的氯氮平,而冯子飞则按照他的设计,一步一步以他的身份去完成关于方明明的订单,只不过,等昏迷的方明明重新睁开眼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只剩下一个死去的杜文海了。   这件事完成之后,原本整个组织的确打算低调一段时间,却没想到,钟奎从医生那里得知,他的病情恶化了。   这时,网络上也出现了关于灰色正义的舆论,这种种状况的出现,让钟奎最终决定来一把“最后的疯狂”,于是才有了郝昊昊四处推波助澜,引发无数模仿者挑战法律的红线。   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杜文海”这个名字,代表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杜文海出生时,让医院赔钱的事,正是一个孩子的丢失。杨家本是生了一对双胞胎,但其中一个蹊跷地被人抱走了,这也正是杜文海的亲生母亲精神大受打击的原因,从此这件事成了杨家不能提起的伤心事。   就连杜文海,也是在被拐走之前,才隐约知道自己本该有个兄弟。那时的他还叫杨大壮,尚且不懂事,没来得及弄清楚来龙去脉,就被迫离开了家乡,直到多年后回来找寻身世的秘密,才弄清楚。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弟弟的,这中间一定经历了许多的波折。而后,杜文海找钟奎帮忙,让他再给弄一个身份——这对钟奎来说,需要费一点周章,但也不是不可能,这才有了“刘千军”这个身份。   那时的钟奎和冯子飞,都以为他是为了弄个假身份好掩护自己办事。等杜文海死了,他们再发现端倪的时候,已经晚了。 第208章 真相(二)   这兄弟两人应该是经常互换身份,并且在某些订单的执行过程中有过合作,比如明明有不在场证明却绑架了孙晓峰、比如在隋一白的案子中避开摄像头偷出租车——冯子飞曾经好奇过这一点,有些事情,他觉得杜文海一个人根本无法完成;对此,杜的解释是自己花钱找了小混混。   没人能想到这背后竟然藏了这么一个惊人的秘密。   刘千军的文化水平和学习能力,显然在杜文海之上。杜文海死后,知道哥哥与钟、冯有矛盾的他,暗中开始了调查,甚至为此刻意去钻研了一些基础的网络技术。   最初发现端倪的人,就是郝昊昊,可因为刘千军对服务器的秘密访问并不涉及多机密的东西,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涉及机密,是因为刘千军压根就没打算探查什么机密,他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也不需要查这些东西——他不是警察,不需要“人证物证俱全”地给人定罪;他已经认定了哥哥的死与这些人有关,只是一心想要了解郝昊昊大概在干些什么,谋划报仇而已。   关于整个“灰色正义”组织的信息,杜文海知道的,他当然都知道,因此不难猜出网上热闹非凡的舆论肯定与郝昊昊有关。起初,他想通过让整个组织被曝光,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也混入了许多个打着“灰正”旗号的粉丝团体,并且在里面多次找到了疑似郝昊昊的人,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猜到了郝昊昊会私下选定宋长河,于是自己也锁定了宋长河作为追踪目标。   利用郝昊昊先前交给杜文海的工具,他监控了宋长河的社交软件,得知了针对岳秋的计划。   而后,他从中横插一招,把宋长河的逆鳞——女友吴倩的信息告诉了岳秋,试图假手岳秋来激怒宋长河——你们一个个道貌岸然,不是自诩为“正义”而杀了我哥哥吗?那我看看你们到底有多正义,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不能保持冷静!   只要你杀了岳秋,你就是与我哥哥一样的人,我要揭露你们的假正义!   令他没想到的是,盛怒之下的宋长河,仍然保持了最基本的理智,及时收手,没有杀死岳秋。   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他,在宋长河离开之后,用同样的手法杀了岳秋。   ……   这一点的确让郝昊昊措手不及。钟奎让他在网上兴风作浪、把水搅浑,只是为了增添一些可以干扰警方视线的事情;但宋长河毕竟是他私下联系的,如今直接在武州地界又搞出一条人命来,这可麻烦得很。   察觉到事情不再简单的,正是冯子飞。只不过,等他大费周章查出苗头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耐心和理智都被消磨殆尽的刘千军拿起了枪,决心亲手完成复仇。但那天晚上,郝昊昊刚好因为担心童零而孤身外出,既不在家也不在工作室,阴错阳差地再次从这对双胞胎手上躲过一劫。   当时,冯子飞通过一些渠道为老鬼和邵伟搭了线,童零正是假扮老鬼的人去碰头的,为的是获取邵伟参与毒品交易的证据,用来离间他和陆瘸子的关系。邵伟那句令郝昊昊误会的“委屈你一下”,其实是指童零要换套衣服、假扮成服务员而已。   最终,刘千军和警方都没有堵到郝昊昊,反而是直接碰了面、交了火。   知道事情再也无法善了的刘千军,彻底放弃了理智,选择了最为极端的一条路,不惜一切代价地刺杀组织成员,哪怕当着警察的面也毫无顾忌。   所幸这种事情并不像他和杜文海执行订单那么容易,也没有多少时间给他去周密计划,这些刺杀都没有成功,反而让他在酒吧被直接击毙了。   而因为这兄弟两人惹出的事情,让钟奎一边忙着计划复仇陆瘸子,一边又要绞尽脑汁收拾这些烂摊子,终于彻底地暴露在了警方面前。   “真的是看错人了啊……”   钟奎不住地叹着气,他惋惜的不是什么远大的抱负没有完成,不是自己因为用错人而导致镣铐加身,只是单纯地遗憾自己终究没能完成对陆瘸子的复仇。   “钟队,其实,这个结果是必然的。”唐达说道。   ……   钟奎有些茫然,细细回想了一会儿,似乎觉得除了杜文海之外,自己并没有什么失算的地方。   他开口问道:“什么意思?”   唐达酝酿了一下,严肃而沉重地说道:“凭个人意志给别人定罪,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情。每个人的经历、观念都是不一样的,同一件事,一百个人也许能得出一百种结论;给人定罪,以谁的意志为准呢?假如张三说李四罪大恶极、该处以极刑,那谁又来保证张三的善恶观是完美的、经得住推敲的?”   钟奎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憋了回去。   唐达继续说道:“集无数人的智慧所编纂而成的法律,尚且需要不断地修改、完善,又有谁能凭个人意愿去肆意妄为地惩戒他人?没有杜文海,也会有王文海、赵文海,也许我更痛恨拐卖人口的,你更厌恶背叛婚姻的,而又有某个他可能是个菩萨心肠的大善人,如何公平地去给他人的行为下结论?人无完人,大家都有善良的一面和相对不好的一面,正因如此,才需要道德和法律的准则去约束。而你搭建的平台,只要找来的是活生生的人,就会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喜好、自己的私心,你给了他们放肆的机会,他们便会在一次次的所谓‘替天行道’中越走越远,最终走到法律的对立面去。”   钟奎愣愣地看着唐达,看着这个曾经跟在自己身后的晚辈。印象中,唐达一直处处以自己为偶像来着,就连自己黯然离职之后,已经当上了队长的唐达,也依旧时常跑来家里,虚心地请教破案的思路。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成为这样一个刚正勇敢、独当一面、说话掷地有声的模范警察了?看看他队里的那些年轻人们,朝气蓬勃、冲劲十足、有勇有谋,连自己这个“老猎手”,都栽在他们手里了。   坐进审讯室以来,钟奎第三次笑了,这次,他笑得十分欣慰,又有些许悲凉。 第209章 真正的正义   武州的夏天,如同火炉一般。虽然明媚的阳光和碧绿的草木可以让人心情舒畅,但那炙人的地面温度实在是让每一个出门的人都觉得像在蒸桑拿一样,就算打着遮阳伞、擦着防晒霜,大家仍然不可避免地黑了一大圈。   只有待在室内,吹着凉爽的空调,隔着窗户听着外面不间断的蝉鸣,再大口大口地吃上几块西瓜,这才叫舒服。   “你怎么都晒成这样了?”裴晓文嫌弃地看着崔磊,说道,“还以为你去非洲游猎了呢!”   崔磊哭笑不得:“文儿姐,你这是这么久不用出去晒太阳,当然不一样啊!兄弟们可都辛苦着呢!昨天乐乐带人在火车站蹲一个逃犯,好家伙,那叫一个你追我赶,到最后,逃犯跑着跑着自己中暑昏倒了!这叫什么,这就叫老天爷开眼。”   “别贫了,赶紧吃西瓜!吃完了赶紧开车带我回队里,再这么在家里待下去,我要憋出病来了。”   “你确定自己好利索了吗?”崔磊将信将疑地说道,“这事儿可别逞能,不把伤彻底养好,以后可容易落下病根。”   “呸呸呸,你说点儿好听的行不行?怎么跟我奶奶似的?”裴晓文撇起了嘴。   “又说我什么坏话呐?”   随着屋子外面的开门声,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传了进来。   崔磊听见了,赶忙站起身跑出去,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帮忙把老太太手里提着的买来的东西都接了过来。   在崔磊找的朋友的帮助下,裴晓文和老太太已经找到了一处满意的电梯房暂时租住了进去,连原本的房子也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买家,就差最后交钱过户的手续了。等到卖房子的钱进了账,她们就可以找一处满意的、真正的“家”,买下来、安安稳稳地住进去了。   日子有了盼头,老太太的精神和身体都好了不少,裴晓文养伤的这段时间里,都靠着老太太照顾,再加上崔磊时不时地来帮帮忙。直到今天,裴晓文让崔磊来接她,准备回队里报道了。   “小崔啊,能不能麻烦你那个朋友,帮着就在现在这个小区里给找个好的房子?”老太太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道,“租过来这段时间,感觉这地方是挺不错的,小区里还有些老姐妹能聊聊天。你跟晓文这工作都忙,我也不能老拽着你们陪我,要是能长住在这儿,我觉得挺好的。”   “奶奶,您是糊涂了吧?”裴晓文闻声也从屋里走出来,“什么叫他跟我工作都忙啊,您本来还指望着他天天来陪您呐?”   老太太一咧嘴,发出“啧”的一声,而后挑了挑眉毛:“你这孩子,怎么听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裴晓文一愣,又琢磨了几秒钟,一下子回过神来:“哎呦我的天,您真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这一茬。走走走,崔磊,赶紧出发。”   崔磊刚帮老太太收拾完东西,拿起刚才没吃完的西瓜,还没来得及啃一口,不明所以地就被裴晓文推出了门去。   “哎哎,怎么了这是?怎么这么急?”   “快快快,开车去!早点把空调打开,不然车里面得闷死!”   ……   养伤的时间里,除了家和医院,裴晓文是真的没去过的别的地方了,这会儿坐在车上,她不住地看着窗外,觉得一切景色都是久违的亲切。   一排排的行道树飞速向后退去,裴晓文看着看着,突然开口说道:“今晚请你吃个饭吧!这些天你也够累的。”   “今晚?我很想去,可惜吃不成。”崔磊摇摇头,一脸的惋惜。   “怎么,不会是佳人有约吧?”裴晓文斜着眼睛、做着鬼脸。   “想什么呢……”崔磊目不转睛地开着车,语气十分无奈,“你就是我认识的最佳的佳人了,行不行?我还上哪找佳人去……有案子,这两天闲不下来,我连刚才去你家吃西瓜都算是难得的休息了。”   他没注意到,自己这番话让裴晓文一愣,脸上现出了几丝笑意,一时间竟然没有出声。   在崔磊察觉之前,裴晓文把话题转到了新的关注点上:“又有案子啦?啥案子?”   “嘿,事儿不算太大,但说出来你都不敢相信。”崔磊撇了撇嘴,“体育学院的,一个大二的学生,仗着人高马大、家里又有点本事,平时总是欺负同一个篮球队的一个学弟。今天早上,他在寝室里自己上了锁的柜子中,发现了一根雷管,上头还贴了张纸条。”   “写的啥?”   “请端正你的言行,不然的话,下一次你看到雷管的时候,就是它被引爆的时候。”   裴晓文皱了皱眉头,又听见崔磊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道:“’落款是四个字:灰色正义。”   裴晓文心头一凉。   “不会是……”   “肯定是模仿犯,那几个正主儿现在都在班房里等着公诉呢!”   “唉,没完没了……”裴晓文感叹着,“当初真的是没想到,怎么最终的幕后主使会是他呢?钟队可是我们警校多少学生的偶像啊!尤其是我们学痕检的。说实话,直到今天我都有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就让偶像的这个身份,停留在他离开警队之前的钟队长吧!而卸下了警徽的钟奎,显然是与这些后辈们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了。”   “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人物吗?”   “你指的是刑警钟队长、还是犯罪分子钟奎?”崔磊反问,“如果是指钟奎这样的人,那么就算没有灰色正义,恐怕也会有类似的纠纷。法庭上打官司,尚且有那么多不服气上诉的,这世界上这么多恩怨,哪里都说得清呢?除非有朝一日所有的罪恶都能及时地、公正地得到惩治,不然,在黑和白之间,总会有这么一块灰色地带,在等待被照亮。”   他顿了顿,正色说道:“如果你指的是刑警钟队长,我更相信优秀的警察只会越来越多,比他还要优秀,一定会有。”   ……   “灰色正义”从案发到主犯全部落网,历时大半年,专案组完成了全部的证据审核后,将主犯送往市人民法院,由相关部门提起公诉。   由于主犯钟奎、冯子飞,从犯郝昊昊、童零都有不同程度的立功表现,因此法庭在审判时都酌情考虑了,但因为“灰色正义”系列案波及范围巨大,对舆论起到了极坏的影响,且冯子飞在钟奎的授意下有故意杀人的罪行,最终两人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从犯郝昊昊、童零罪行较轻,且主动提供了大量关于“灰色正义”的证据,包括证实了杜文海实施的多桩故意杀人案,郝昊昊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童零被判三个月拘役。   除此之外,还有个组织的“编外成员”高程,因并未直接参与严重违法行为,认罪态度良好、且有见义勇为表现,免于刑事处罚,只被处以行政拘留。   相应的,那些在“灰色正义”下过单的人,依据行为的严重程度,也分别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有些导致这些人愤而报复的不平之事,也得以送往相关部门进行重新审查,还这些人一个公道。   而根据童零和郝昊昊提供的证据,警方成功抓获黑社会团伙主要成员邵伟,并且顺藤摸瓜端掉了市内多处藏毒窝点;临市警方也由此掌握了关于老鬼的信息,开始了大规模的反黑清扫行动。   钟奎则向警方提供了许多关于陆瘸子团伙的信息,有许多足以让陆瘸子本人与大量犯罪行为直接钉死在一起的证据,若不是他太过于偏执亲手报仇,或许早早联手唐达也不至于走到今日。只不过,不知道钟奎还来不来得及看到陆瘸子被法律制裁的那一天。   但就像崔磊所说的,在黑与白之间,总会有一块灰色,在等着被光去照亮。   这些曾经庄严宣誓过的人们,才是真正的正义守护者。 第210章 番外新世界   三年后的某天。   洪昌区一间名为“配枪朱蒂”的拳馆,里面传出阵阵呼喝,还有拳脚击打在沙袋上发出的钝响,听起来热血张扬,令人感觉十分痛快。   一个年轻的短发女子擦着额头的汗,从擂台上翻身跳下来,扯过一把椅子坐下,拿起旁边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擂台上头,有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姑娘,正坐在地上,背靠着角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她才缓过劲儿来,手撑着地站起来,伸手朝短发女子比了一个大拇指。   “这才半个小时就累啦?你太久没练了!”短发女子冲着擂台上的好朋友说道,“多来我这儿,不出半年,让你找回当初的矫健身手。”   好友连连摇头:“但凡有点儿空闲,我都宁愿在家躺着。工作就已经够忙的了,压根没力气来这儿练。原本今天好不容易休个假,我家老太太又来帮忙带带孩子,还打算舒舒服服过个二人世界来着。结果,上头一个电话打过来,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童姐!”   短发女子还没回话,一个一身精壮肌肉、教练打扮的小伙子跑过来,嬉皮笑脸地说道:“童姐,下午有点儿私事,正好今天我只约了一个上午来的会员,一会儿带他练完,我能提前撤不?”   坐着的人正是童零,此时的她,已经是这家拳馆的老板了。   “去吧去吧。”她挥挥手,那小伙子道了声谢,蹦蹦跳跳地上拳台继续跟会员比划招式去了。   童零歇了一会儿,看了一眼时间,站起身来说道:“差不多该过去了。”   “行,我开车送你。”好友从拳台上跳下来,一边脱下手套,拎起鞋子,一边和童零一起往外面走去。   ……   工作日的白天,马路上并不拥堵,车子一路飞驰,渐渐远离了热闹的商圈、街道,朝着市郊驶去。   “不知不觉,一下子就过了三年了。”童零望着窗外的风景,感叹着。   好友开着车,用余光看了她一眼,她的短发还像三年前一样,干净利落,显得整个人有一股飒爽的英气。但此刻,在她的眉宇之中,有一股藏不住的激动,这可是三年都不曾见过的光彩。   “你这三年,一个人从零开始,撑起这么一家店面,也真是不容易。”好友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惜。   童零有些惆怅:“没什么,要说不容易的话,大家谁没有点儿难处呢?何况,我还得了你们小两口帮了不少忙。这三年,充实,踏实。如果以前的每个三年,都能像这样度过,估计我的整个人生都会不一样了。”   “好在都过去了。”好友宽慰着她,学着她的口吻,“如果以后的每个三年,都能像这样度过,那岂不是也很好?”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童零领会了好友的好意,索性打岔把话题给扯远,往旁边白了一眼,“你这三年那是过得滋润,又有老公、又生了娃,小家庭和和美美的,我可是单身了三年。面对那些上赶着来献殷勤的男会员,我又得敬而远之,又得顾全拳馆的生意,真的是心力憔悴呀……”   童零夸张的语气,让好友也笑了起来:“看把你给可怜的,这下好了,再过一会儿,你就可以正式告别单身了!”   “打住,我可没这么说过。”   “是吗?那我一会儿问问他,看他什么反应。”   “你敢!”   “哈哈……某人着急咯!”   “你真是——”   童零无奈地摇起了头,两人嬉笑了一会儿,她忽然正色说道:“说真的,我是真的感谢你们俩。要不是你们,我真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过什么样的生活,昊昊也不可能走到正确的路上、成功减刑。”   “应该的。”好友摆了摆手,“今天接到他,你们就真的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了。凭你俩的能力,以后的日子肯定差不了。”   ……   车子驶出了高架路口,转到了一处开阔的地带,远远的,一个大院出现在视野当中,伸缩电动门的后面有几座灰色的建筑,庄严肃穆,隐隐透着一种带有压迫感的气息。   门口牌子上粗大的黑体字,在告知人们这里是什么去处——“武州市城北监狱”。   两人来的时间刚刚好,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单肩背着一个背包,缓步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伸缩门在他背后“哗啦啦”地关上,像一道牢不可破的结界,将他与身后的世界彻底地分隔开来。   车子刚刚停稳,童零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门,快步跑了过去。   郝昊昊的双眼贪婪地看着周围的所有一切,就像在重新认知这个世界,还没想好自己该作何反应,就被童零一把扯过来,紧紧地抱住了。   他手足无措地站着。三年的监狱生活,他按照童零的叮嘱,老老实实地尽一切可能去好好表现,还自己在监狱里找机会锻炼身体,这么久的时间过去,如今反而比入狱前长得壮实了不少,不过脑袋上只剩下了短短的寸头,没有可以让童零捣乱的发型了。   不管外型上怎么变化,他在童零面前,依然有些拘束,就像那个只懂电脑网络的“书呆子”。   他看到那个马尾女子从车上走下来,远远地冲他竖了个大拇指,似乎在鼓励他。   郝昊昊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第一次主动地、大胆地搂住了童零。   两人相拥好久才分开,没有说任何的话语,童零拉着郝昊昊的手,走到好朋友的面前,两人一起默契地深深鞠躬下去。   “裴警官,谢谢你。”   这一下大大出乎裴晓文的意料,把她弄得十分窘迫,有些手忙脚乱,慌不迭地扶起两人:“你们这是干什么,不用不用……”   童零和郝昊昊的眼睛里,闪着发自内心的诚挚。   裴晓文觉得这气氛实在是有点尴尬,扯着两人就往车子走去:“走走走,去我家,庆祝庆祝,正好我家娃都好久没见着她干妈了。”   “都说过了,我可不当干妈,让她喊姐姐。”童零笑着打开车门,坐进去。   “喂!你这可就离谱了,跟她论姐妹,难不成你跟我差一辈儿?就算要装年轻,也没有你这么夸张的吧?”   “有什么大不了的!开车,走,等到了你家,我来跟崔可可小朋友商量这事儿!我要跟她义结金兰!”   “去你的吧!”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